《大唐不良人(下)》 第1页 第七十七章 阴阳 天丛云剣(あまのむらくものつるぎ)又名草薙剑、都牟刈大刀。 在日本的王室之中,自神话时代以来就流传着「三神器」——天照大神在天孙降临之际赠与琼琼杵尊的八咫镜、琼勾玉以及天丛云剑。 这些神器象徵着国家的王权,也就是说若是没有这些神器,倭王的即位将不会得到许可。 其中的镜与勾玉是在神界「高天原」所制造的名正言顺的宝物,可说是相当符合其为神奇的称号。 特别是八咫镜,是也可视为天照大神分身的尊贵宝物。 但是「天从云剑」的来歷,却十分奇特,与其余两件神器不同。 在《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记载: 远古时候,有一只名为八歧大蛇的怪物。 就如同其名字一样,头与尾分裂为八个,双眼就像闪耀着鲜血的红光,背上生长着松树与桧树,他的身躯横跨了八座山谷以及山峰,是只难以想像的巨大怪物。 据记载,须佐之男听到了八岐大蛇每年都要吃生人祭品的消息,决心启程去消灭八岐大蛇。 而此时的须佐之男正因为过度兇勐而被神界「高天原」流放。 只是个在苇原中原上流浪的人。 须佐之男让人准备了八桶美酒,用来对付八岐大蛇,然后等待大蛇前来吞吃祭品女孩。 等到八岐大蛇到来时,看到美酒后,就毫不怀疑的将八个头分别伸进酒桶内痛饮,不久就醉倒睡着了。 眼看时机成熟,须佐之男现身,拔出腰际上的十拳剑,将大蛇砍杀成碎片。 从庞大身躯中流出来的血液,仿佛就像是一条激盪的河川。 此时,当须佐之男打算斩下大蛇的尾巴时,却发现被奉为诸神之剑的十拳剑碰到了某样硬物而稍微缺陷了一个角。 他大吃一惊的将蛇尾切开一看,发现一把非常锐利的太刀。 由于八歧大蛇的头上通常被云所覆盖,所以将这把太刀就藉此名为天丛云剑。 由于这是极为珍贵的宝物,须佐之男便将其献给了天照大神。 后来天照大神将天丛云剑赐给了要出发前往苇原中原的琼琼杵尊,而再度回到地面上。 这些关于天丛云剑的传说,可以说每个倭人都是耳熟能详的。 但是苏我弥鹿之所以震惊,并不仅是因为天丛云剑的传说。 而是他知道一个秘密。 昔年苏我氏一族被中大兄设计诛杀。 最后苏我虾夷诈死逃脱,逃往大唐。 在临行前,苏我虾夷做了一件大事,将供奉在筑紫神宫中的三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盗出。 从此,随着苏我虾夷在倭岛消失,天丛云剑也失去了踪迹。 这件事,引发倭国王室和神道巨大的动盪。 因为每代倭王的传承,都需要集齐三神器。 但是自上代倭王之后,神器已经失去了天丛云剑,不再完整。 此事在王室中秘而不宣。 神道教这十几年来,都在疯狂的寻找天丛云剑。 就连神道圣女雪子,都曾数次潜入大唐。 为的就是寻回这件神器。 但是最终都无功而返。 苏我弥鹿目瞪口呆。 当年之事,知道的人,绝不超过三个,而他,恰好是唯一知道全貌的人。 苏我虾夷在离开倭岛前,作为同族最后的血脉,曾秘密的见了一次苏我弥鹿,并对他做出瞩託。 也是在那个时候,苏我弥鹿亲眼见到苏我虾夷手里的天之丛云剑。 也是亲眼看到苏我虾夷用不可思议的手段,将天丛云剑改变了形态。 变做了一把密宗的降魔杵。 而现在,这柄降魔杵,就在眼前黑色巨马上的骑士腰上。 绝不会错。 这天底下,绝不会再有第二把这样的降魔杵。 天丛云剑,它又回来了。 又回到了九州。 要回到高天原! 这是天照大神的召唤吗? 一时间,苏我弥鹿整个人像是被雷噼中一样,身体不住的颤抖。 苏大为俯视着眼前的倭人。 这个倭人年纪看着很老了,脸上的皮肤层叠,就像是干瘪的橘皮。 但是从他那老迈腐朽的身体里,却隐隐有一种令苏大为感到熟悉的力量透出来。 苏大为向跟着他的安文生道:「半妖?」 「应该不会错,是这个气味。」 安文生摸了摸鼻子。 作为异人,五感太强也不是好事。 有时候,某些味道就这么莽撞的直冲入鼻子,想不闻到都不行。 那是一种源自血液里的味道。 和诡异一般,无比的阴暗粘稠,充满阴森的腐臭。 当然,半妖也是分等级的。 眼前这个老倭人,血脉纯度不弱。 比在长安的那位贺兰敏之还要强一些。 苏大为听不懂苏我弥鹿在喊些什么,也不知眼前的倭人是发什么疯。 站在那里全身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战场上,不允许有任何软弱。 否则就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 苏大为拔出唐刀。 却见那年老的倭人,突然仰起脸,一脸泪流满面,老泪纵横的样子,冲着自己喊了些什么。 第2页 听不懂,究竟喊的是什么。 但是他听不懂,身边却有人能翻译。 被苏大为解了围的赵黑子队里,有一名以前参与过新右三郎的生意,跟着学过几句唐语的倭人,结结巴巴的道:「他喊神器。」 「什么神器?」 「下……下臣不,不知。」 「会不会是翻译错了。」 苏大为说的话,令倭人抓耳挠腮了半天,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说得正确。 正在着急,只见苏我弥鹿大叫着,突然从地上跃起,人在空中化作一股妖风,向着龙子上的苏大为扑去。 嘴里疯狂的喊着:「死在天丛云下,是我的命,是天照大神在召唤我!让我回归宿命!」 在苏大为的耳朵里,只知道这老头用倭国土语喊了一串,也不知是什么。 但是对于他施展的妖术,苏大为可是清清楚楚。 嘴里勾起一抹不屑的冷意,手中横刀一横一竖,天策八刀。 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光芒十字。 苏我弥鹿躲闪不及,身体从眉心,到小腹,瞬间多出一道血线。 另一道血线,是自左肩到右肋。 他定在半空中,妖雾散去,缓缓露出真身。 他的脸上露出遗憾和忿怒之色,用倭语骂道:「为什么不用天丛云,为什么不用……」 话音未落,身体在半空中崩碎,迸开一团血雾。 苏大为眉头一皱,有些嫌恶。 一手以臂挡住口鼻,右手横刀一卷。 半空中的血雾被吸纳成小小的血丸,随着横刀一引,向前疾射而出。 前方,正是新月村口的天外陨石。 黑色的巨石被血丸击中。 奇怪的是,巨石上不见血渍。 那滴血,像是射入虚空里消失了。 苏大为的眼睛微眯。 隐隐感觉,巨石前的空气,像是扭曲了一下。 从方才接近时,他就觉得这石怪有些古怪。 现在,空气里像是掀起阵阵波纹,显出毛玻璃的色彩。 下一刻,两个黑衣的年老倭人,从巨石前显现出来。 一个胸口血污,捂着胸正在咳着血。 正是鹈户神宫里的神官。 他们一直没走,隐遁在巨石后,等着看结果。 谁知苏大为的直接如此敏锐,借着杀死苏我弥鹿的机会,用血珠破了他们的遁法。 两人一现身,便陷入绝境。 附近是千余大唐铁骑包围着。 后面还有预备队,还有黑齿常之他们的辎重部队。 插翅难逃。 苏大为好奇的上下打量这两个装扮古怪的傢伙。 身上的穿着,有点像是过去在东瀛会馆里见到的神道教的傢伙,但又不完全相同。 而且身上透出的气息很古怪。 之前苏大为居然没察觉到他们。 如果不是那个倭人老头喊倭语时,他们中一个不小心露出一丝波动,苏大为几乎就错过了。 可以说是侥倖得很。 「你们是什么人?」 苏大为向身边安文生看了一眼。 安大胖不待他开口,早已从马背上轻身而起,凌空扑向两个黑衣古怪的倭人。 巨石前,受伤的神官将另一人勐地推开,嘴里喷出暗黑色的血水,声嘶力竭的喊:「天丛云剑现身了,在唐人身上,快把消息传回神宫!」 「你……」 「我会挡住他们。」 受伤的神官两只眼睛如鬼火一般,幽幽的闪烁着,张开獠牙的嘴,牙齿上满是血渍。 但犹自发出瘆人的惨笑。 「想抓鹈户神宫的人,用命来换吧!」 沾着血的手迎空拍出。 诡异的血纹在空中一闪。 安文生白白胖胖的手掌,恰在此时落下。 双掌隔着尺许远,并没有碰到。 但无形的力量却像是粘在了一起。 安文生手掌一旋,阴柔无声的落地。 神官的面色一变,手掌却像是长出了一截。 噗啪碎响声中,断骨从小臂刺出。 剧痛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另一名神官本来想回来帮忙,一眼看到此景,脸色变了变。 两眼鬼火闪动,身子一旋,化作虚无阴影,潜入影子里,消失不见。 龙子背上,苏大为轻轻抚着龙子的脖颈鬓髮,若有所思道:「神道?阴阳术士?有点意思。」 说话的同时,他的左手轻轻一挥。 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 鲸吸之术! 第七十八章 诡异 以神官之能,完全可以潜入幽影中。 借着影子遁走。 但是这一刻,四周的空气变了。 变得仿佛泥沼。 将神官的身体吸住。 与此同时,一向如水一般的空气,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仿佛从四面八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想要将潜入幽暗的神官从空气里,挤出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水里的鱼,原本可以自由游戈于大海。 但是某一瞬间,大海突然凝固了。 无形的大手,将大海挤压。 要将这条可怜的鱼,从海水中「排斥」出来。 不好! 神官吓得心胆俱裂。 第3页 他一辈子虔诚修行,侍奉天照大神,还从没有遇到这种可怕的情况。 难道,这就是神器天丛云剑的力量? 一定是! 否则这个年轻人,哪来这样的力量。 自己苦修了一辈子,也不曾拥有这样的魔力。 如鬼神般的魔力! 心里,突然涌出巨大的不甘于嫉妒。 但是无形的力量将他挤压着,就像是要压干净水的海绵,令他的双眼外突。 令他浑身血液奔流。 不由自主的,从虚空幽影中,重新现身。 苏大为一夹龙子的肚腹。 与他心意相同的龙子早已扬蹄闪电般扑至。 眼看两名神官都将落入手中。 被安文生击伤的那名神官以倭语大叫:「来不及了,你们这些邪道,黑夜降临,神道八百众神就要来了,百诡夜行之夜,将是你们的死期!」 话音里,他的身体从手掌渐次爆开,化作一蓬血雾。 天地间,陡然一暗。 只有血雾凝聚不散,在虚空中,画出一个诡异的字符。 若是有神道教的人在场,自然会认出,那是一个大大的「百」字。 方才还是傍晚。 但是这一瞬间,夕阳陡然不见了。 仿佛天狗食月。 伸手不见五指。 唐军将士不由发出惊叫。 纵然是百战精锐,遇到这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场面,也不由心中发慌。 黑暗中,苏大为只来得及提高声音厉声道:「娄师德、王孝杰、崔器、黑齿常之,看好你们的部众,原地待援。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黑暗环境,视力丧失。 最怕的不是不动,而是乱动。 一旦形成营啸,群体性的骚乱,哪怕是唐军,也会遭受重大损失。 军中建制组织一旦失去,将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随着黑暗出现,原本被苏大为盯上的黑衣神官,早已藉机遁走。 再无法捕捉到形迹。 四周的温度正在急剧下降。 仿佛一瞬间从春季,到了冬季。 丝丝凉意,仿佛诅咒般,从背后升起。 如无孔不入的水银,一点点渗透入所有人的身体里,血液里。 黑暗里,苏大为眉头皱起,冷笑道:「装神弄鬼。」 他这辈子,年岁虽不大,但是什么样的诡异没见过。 什么样的案子没经手? 长安诡异暴动时,他在。 道琛和雪子等异人想沖入兰池宫时,他也在。 当敌人想要动大明宫镇守的龙脉时,他还在。 还和当时一流的异人,李淳风、行者和袁守诚等为伍。 与各路诡异和半妖、异人交过手。 眼前这点鬼魅伎俩,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心念一动,属于异人四品的元炁涌动,透体而出。 这股元炁磅礴而浩荡,如汪洋巨倾。 整个黑暗都引苏大为身上的元炁扰乱而动摇。 层层叠叠的涟漪扩散向四周。 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觉得不对。 他看到,那血雾聚成的字,又变了。 这次,他认出了那个字,与汉书小篆有些神似。 乃是一个「诡」字。 苏大为大声喊安文生的名字,但四周却无人回应。 仿佛整个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 身边的唐军将士,安文生都不知去向。 心中一动,隐隐想起来,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是了,当年夜探东瀛会馆时,出来后与尉迟宝琳他们,曾遇到诡异和半妖的袭击。 那时,也是这样陷入一种全黑暗的境界。 莫非,这就是倭人神道口中的「结界」? 苏大为不懂什么结界,但是他懂以力破巧。 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术法都是笑谈。 鲸吸之后,是喷涌而出的元炁激流。 如长鲸吐水。 黑暗,犹如被巨手撕开。 但这光明只是一瞬,还不及看清,更加浓郁的黑暗降临。 阴风惨惨,各种古怪的兽吼和号叫之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而空中血雾变化的字,已经凝聚出新的字。 「夜行」。 夜行? 百诡夜行? 这不是那本讲诡异的书名吗? 日本是有本怪物志叫做「百鬼夜行」,不过那种是记着各种古怪的传说怪物,又不是说诡异。 莫非…… 黑暗中,有阴风吹来。 带起黑色如墨汁般翻涌。 身下的龙子毫无存在感,一点声息也无。 令苏大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连龙子也消失了。 背后,黑雾涌动。 一双手,从黑雾中悄然探出,从后面摸向苏大为的两耳。 黑雾扰动得越发激烈,如沸腾的开水。 但是苏大为却丝毫没有察觉。 那双手,看上去像是美人的手。 纤瘦莹白,柔弱无骨。 优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犹如世间最精美的艺术品。 每一分,每一寸,都美到了极至。 柔美得感觉只有传说中的洛神,才会有这样纤细优雅的手指。 就在快要碰到苏大为时,这双巧夺天工的美手,突然变了。 第4页 变成一双毛茸茸的鬼爪,勐地抓向苏大为的脖颈。 寒芒一闪。 鬼爪突然被切断。 黑雾中,传出悽厉的惨叫声。 苏大为横刀一卷,将两只鬼爪切成碎片,抽了抽鼻子。 黑色的双眸里,透出白色火焰般的光芒。 「断绝五感的异术?可惜这种东西我见过一次了,而且……诡异身上的臭味,隔着黑雾,都难以掩藏。」 说完,横刀上电芒闪烁。 奔腾的电弧,随着他横刀下噼,将眼前的黑雾斩开。 「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 「让我也见识一下,你们倭国的半妖、诡异,与我东土大唐,有何不同。」 话音未落,黑风暴涨。 浓雾勐地散开。 眼前,出现一幕奇异的画面。 昏黄的街道,血红的灯笼。 花瓣如雨。 一头头奇型怪状的巨物,飘荡而来。 那是…… 苏大为的眼瞳微缩。 他认出来,眼前这条古街上的巨物,都是《百诡夜行》谱上记载的,有名有姓的诡异。 百诡夜行…… 百诡夜行? 倭国的八百众神,皆是诡异?! 第七十九章 风波起 逃走的神官驱动秘术,化作一阵阴风,悄然逃蹿。 一直走出很远了,他心中忽有所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背后的黑暗陡然迸裂。 有一道光,骤然亮起,直冲云霄。 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二色。 神官默然良久,待那光徐徐收敛,他的身体不由一震。 方才被神道秘术召来的百诡夜行,突然消失了好几个强大的气息。 「这就是……神器天丛云剑的威力吗?」 在倭国《古事记》里的记载,天丛云剑是比须佐之男的佩剑十拳剑更加锋利的神器。 也是每一代倭王,想要传承,必须要拥有的三大神器。 由倭国王室和神道共同持有。 神官不敢多停留,认定鹈户神宫方向,悄然遁走。 他的心在颤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亢奋。 无论如何,这次的试探都是值得的。 虽然有一些小小损失,但和重新得到天丛云剑的下落比起来,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唐军主将拥有天丛云剑,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 神官相信,整个倭国都会沸腾。 那些明里暗里的力量,甚至那些沉睡很久的怪物,都会甦醒。 而那伙唐军,将永无宁日。 …… 「所以那两个怪人说的是什么狗屁神器?」 苏大为眉头皱在一起。 距离傍晚的事,已经过去数个时辰。 围困唐军的那些敌人身份已经查明,并不是本地的村民,而是流放在此的苏我氏一族。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那种古怪的幻术。 只是后来出现的神官,身材却不甚明朗。 苏大为令安文生反覆核查,才从苏我氏一族倖存者嘴里问到了「鹈户神宫」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比起苏我氏和鹈户神宫,另一个名字,却令他有些意外和在意。 「天丛云剑?」 苏大为将腰上的降魔杵取下,横置于案几上,看了一眼跪在下手的倭人。 「你说的是真的?」 「千……千真。」 当时在场的,新右三郎手下的倭人以头顿地,颤声道:「若,若是真,是真的,那就,出大,大事了。」 苏大为眉头皱得更深了。 感觉事情好像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料了。 三神器,天丛云剑,勾玉,八咫镜,这些他在上一世玩游戏时也都听过,但却没想到,自己手里的降魔杵,会和天丛云剑扯上关系。 这降魔杵还是在破长安盗窃案时,从地下挖出的「脏物」。 后来得玄奘法师证实,此物和一些别的器物,实则是他令行者封印后埋下的。 包括当时的金宝神枕。 现在回想起来,玄奘法师当时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 只是苏大为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多想这件降魔杵的来歷,是否与佛门有关。 总之此物能随心变化形状,令他甚是喜欢。 好几次战斗中,横刀折断,也是靠着降魔杵才化险为夷。 这东西,会是天丛云剑? 从理论上来说,当然不是不可能。 它可以变成降魔杵,自然也能变成剑的形状。 但是从倭岛,到大唐长安,中间不知隔了几千几万里,这中间,是怎么实现的? 苏大为现在还是有点发懵。 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手指触在降魔杵上,冰凉的触感,还有一丝异样的感觉,透过指尖,传入大脑。 苏大为被这金属质感惊醒,反应过来。 降魔杵的事,可以回长安后再问玄奘法师。 而且它是否是天丛云剑,现在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关键是神道的人认为它事,而且那个神官还逃跑了。 假做真时真亦假。 当所有人都认为它是天丛云剑,它本身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先把这个问题放一边。 第5页 苏大为意识到,自己或许会遇到一些麻烦。 以三神器在倭国的地位,只怕之后一段时间,神道的人,会来纠缠。 另外倭国的王室,也一定很想夺回「天丛云剑」。 不过对这一切,苏大为却并没有任何畏惧。 他来倭岛,本来就是要将这片土地,整个的犁翻一遍。 那些牛鬼蛇神不来便罢,若是来,也不过是替自己的军功薄上再记一笔。 今天傍晚时出现的几个诡异倒还不错,结果也全在自己和降魔杵合力下送人头。 也没觉得有多大的威胁。 甚至还有些收穫。 苏大为的目光,从案几上的降魔杵转到左手边。 那里,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匣子里还装了一枚卵型的东西。 月白色,莹莹有光。 仔细看,壳上还有隐约的花纹。 这是他傍晚的战利品。 在斩杀了五六只诡异后,其余的诡异一闹而散,逃得比什么都快。 看来诡异也是一样,畏惧比它们强大的存在。 这一逃不要紧,直接令现场的倭人五体投地的跪下,口称「魔神主」。 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称唿。 另外一个,就是在现场除了诡异的尸体,还捡到这枚蛋。 照理来说,应该是诡异留下的。 可究竟是哪种诡异,却无从得知。 想想还有些怪异,你说这倭国诡异傍晚跑出来吓唬人就算了,怎么还带个蛋。 想带球撞人? 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先收下吧。 看看这蛋会发生什么变化。 苏大为收起杂念,再看一眼跪在下方的倭人:「你先退下吧,记住,这些事要保密,跟谁都不许透露,哪怕是新右三郎那里也一样。」 「哈依~」 倭人重重磕头。 在两旁大唐兵卒的护送下,弯腰佝偻着身子,退了出去。 苏大为想了想,低声道:「大龙,你怎么看?」 空无一人的营帐里,突然捲起一股恶风。 鲸油灯光芒急闪。 下一秒,眼前一花。 面容丑陋的高大龙,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嘲笑,出现在帐内。 高大龙此前一直在长安负责替苏大为接手都察寺。 但在苏大为任熊津代都督后,暗令他来百济帮忙经营情报系统。 分担周良和南九郎的压力。 周良和南九郎虽然也是得力,但毕竟主要还是做不良人,距离都察寺的阴私勾当,还是有些距离。 而高大龙则不同。 从都察寺建立起,高大龙就一直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而且身为半诡异,也有种种手段。 对付眼下倭国的局面,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一点,连安文生都比不过。 第八十章 庚申 短短十日内,唐军铁蹄踏遍整个天草。 天草全境,共六县三十七村落,尽数落于唐军之手。 并且苏大为还招揽了一批愿意为大唐效力的「倭奸」手下。 以新右三郎为首,共计大小倭人将领三十一人。 皆为过去的地方贵族和武士。 并且唐军招揽的准入标准还比较高,必须要求懂得唐语的。 语言不通,一概不用。 不交投名状的一概不用。 看起来虽然徵收了不少,但实际上反抗唐军的更多。 可惜在娄师德和王孝杰、黑齿常之一帮优秀将领的指挥下,在新右三郎以及田下久治等一大批倭人带路党的带路下,天草全境也只撑了数日。 跪得无比干脆。 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抵抗。 跟唐军比起来,倭人的地方武装,简直就像是业余盗匪一样,士气和组织不值一提。 在唐军骑兵的冲击下,唯一的动作就是跪下,屁股高高撅起,乞求来自大唐的武士老爷饶命。 苏大为的行动十分迅速。 在平定天草五日之后,在留下新右三郎守住地方后,将本地倭人精壮抽调三千人,随唐军继续向肥后进发。 而天草本地,皆是投靠唐军的二鬼子来驻守,唐军一个不留。 这个举动十分大胆。 但是自苏大为以下,唐军并不担心后路。 甚至就连安文生和娄师德,这两个最精细的人,此次都没有提出异意。 因为很简单,苏大为抛出了一个堪称大唐版「绝户计」。 除了投靠大唐,并且交出「投名状」的新右三郎等人。 原本天草六县,所有地主、贵族及地方的武士阶层,尽数抄家。 五天的时间里,唐军四处出击,最大的时间就是将这些地方贵族一一抄家,让原本村里里的百姓参加由唐军发起,由新右三郎主持的「公审大会」。 让底层农户和百姓,歷数这些贵族老爷的罪过。 有道是树大有枯枝。 这些倭国所谓的贵族,其实也不过是唐朝县治下的地方阶层。 但是对倭国农夫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开始这些被欺压惯了的农户还不敢出声。 直到苏大为提前安排的暖场託儿开始出声,有了带头的,渐次就有响应,直到最后,群情汹涌。 最后这些地主皆是被倭人乡民一拥而上,乱拳打死。 第6页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下的手。 就算偶有良善的地主,这百年下来,家族里混帐也不少,欺男霸女,欺负农户的事也没少干。 这一下,汹涌的地方百姓皆把往日头顶的贵族老爷给手撕了,大家皆是共犯。 等冷静下来,不少人心里后怕,却又无计可施。 接下来,唐军又将这些地主抄没的家族分做数份。 唐军自然是独占一份,主要是粮草和骡马等物。 其余金银除去少量的,大部份分给投靠的倭奸,如新右三郎、田下久治等人。 苏大为说得明白,现在是在战时,带多了累赘,再说打下整个倭岛,金山银山取之不尽。 眼下对军中最重要的乃是粮草。 金银和田地,只是暂寄于那些倭人手里。 这番话,令唐军上下眼珠子都红了。 这些年,府兵制越发糜烂。 打胜了战的赏赐不如太宗朝远矣。 如今跟着苏大为征倭,可是实实在在的看到好处了。 眼下轻松取下六县之地,就有粮草和金银若干,若是地盘再大些,取土地财帛女子,如探囊取物一般。 唐军上下,受此激励,士气无不高涨。 而新右三郎等人,也是一个个跪下磕头,差点没把头给磕烂了。 他们虽然是地方武士,也有着地主的名头,可怜倭国本就贫瘠,这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 这投靠唐军才十来天,光是抄家抄没的金银,已经比他们几辈子见过的钱都多。 而且唐军大老爷,主公苏都督,居然把大量金银和田地都赏给自己投靠之人。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情! 新右三郎这批「倭奸」和二鬼子,对唐军的拥护简直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若不是苏大为命他们守住天草,恨不得追随唐军而去,为苏都督效死命。 除了赏赐这些投靠倭奸的,还有不少带不走的田产,苏大为则是重新挑选村头,让地方上德高望众之人担当,重新分配田地,把大量抄没上来的无主田产,重新分配。 这一手说白了就是打破原来的既得利益者,将集中了社会九成财富的阶层打碎,把资源重新分配。 整个天草原来的泥腿子和农户,人人都是既得利益者。 现在别说倭王派人来收天草,就算唐军想走,这些地方农户也是万千个不舍。 开玩笑,一身财富都是大唐老爷赐下的。 若是大唐老爷不在,谁来保护大家的田产? 你问我拥不拥护大唐苏都督? 拥护,那自然是一百个拥护! 哪怕是倭王的人来了,大家也要上去手撕了他。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反过来说,唐军赐下如此多的财富,就是当地百姓的再生父母。 经此次公审和分田,天草六县迅速改旗易帜,归入大唐苏都督治下。 就算偶有几个喊出恢復倭王统治,也被群起而攻之,转眼打成肉泥了。 五日之内,天草上下焕然一新。 上帝造世界用七日,但苏大为此次翻云覆雨不过五日。 他身边安文生和黑齿常之看到苏大为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惊得舌头都差点掉出来。 说来简单,不过是抄没和公审,重新分田地。 但这其中也有大量的细节和工作要做。 如何将每户反对者尽数抓捕,如何收集罪证,如何确定哪些是需要打倒的,哪些是可以拉拢的,哪些是没有拉拢价值的。 哪些地方百姓可以组织起来。 六县不过数万人,唐军一直抽调三千,就算这六县皆反,也闹不出大的动静来。 如何确保新右三郎等人的忠心,如何重新分配权力,令忠于大唐的人,牢牢扼住要害位置。 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情报支撑。 但苏大为只用了五日,所有流程都走完,民心尽附。 惊讶归惊讶,但回头仔细一想,也可以想明白,苏大为这招是良药,足以打破地方癥结,将一切资源和人力尽快收归大唐。 可这种激烈的手段,也只能在倭国这种远离权力中央的化外之地。 似这种打土豪分田地的作法,别说在大唐推行,就算是在百济、高句丽,都不可能施行下去。 那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 太过于敏感。 安文生每思及此事,不由暗叫可惜。 他从没想过,苏大为还有如此施政手腕。 打破一个阶层,重塑一个阶层,的确是针对地方的良药。 只可惜,大唐如今自皇帝陛下,人人都是利益既得者,是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在资源分配上面动手的。 谁想改革,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可惜了,那批为大唐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好男儿。 府兵制的糜烂其实自太宗朝末期已经开始显现。 现在在李治朝,则扩散得越发迅速。 从征西突厥起,到征高句丽,征百济。 虽然在外人看来,大唐依旧是武德充沛,战无不胜。 但只有身在军中的将领才知道,唐军兵卒的素质下降有多厉害。 若是能以苏大为的法子去改革府兵,投军就能得重利,得到无上荣耀,底层能成为新贵。 参加府兵就等于有了上升通道。 第7页 那府兵制一定能重新焕发光辉。 可惜…… 改不得。 不过还好,至少在这倭国,可以尽情施为。 安文生和娄师德等人,也十分期待看到苏大为将这种革命的火种随着唐军一起传播出去。 这倭岛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唐军留下改革后的天草,放心大胆的继续向肥前、肥后进军。 而随着唐军的进取,一个个村县都落入唐军手里。 唐军到一地,就改革一地。 令最底层的农户翻身,再从中抽取精壮,加入大唐协从军。 一个月后,肥前肥后,皆落入唐军之手。 九州震动。 相较于唐军的入侵,更可怕的是唐军带来的这种变革。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九州各地都听说了唐军的事,上层的贵族老爷们惶惶不可终日。 而底层的农户佃农们,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都馋哭了,暗中祈祷唐军快点打过来,好让底层穷鬼也能翻身过几天好日子。 唐军带来的鼎革之火,随着苏大为中授意都察寺探员,以极为可怕的速度,迅速传向倭国列岛。 此次鼎革,无异于天翻地覆 史称,庚申革命。 「混帐!他怎么敢,那些唐人,那个大唐的熊津都督,怎么敢如此做!」 筑紫。 倭王的宫殿中,高市倭王听到跪在阶下的大臣的禀报,尖叫着,将手边上好的茶器,挥在地上,摔得粉碎。 因为唐军入侵的消息,倭国内的王族意外的停止了内斗。 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唐军。 并且迅速调集军力和资源,准备捍卫自己的权力。 一方面调集各地领主、贵族武士,迅速提兵勤王,一边通知鹈户神宫,请求神道出手,帮助守卫倭王传承。 就在这个时候,地方上关于唐军改革的详细情报汇报上来。 高市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晕过去。 这是…… 断了王族统治之根! 第八十一章 大唐生气了?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 假设将唐军击败,将他们赶出倭岛,那些被唐军改革过的地方,怎么处理? 原来的泥腿子和农户,都翻身做了财主,享有原来贵族的田产。 这些人,肯不肯将田地财富吐出来? 废话,谁会把吞下肚的肉吐出来。 绝不可能的事。 如果他们拒不交田地财富,这些人怎么办? 统统杀光? 那就是逼着这些人造反。 只怕这么做,用不了唐军出面,整个九州都要造反,要革倭王高市的命。 若是不管呢? 捏着鼻子承认这些农户的利益。 好,首先是大义名份。 被唐军抄没的地方贵族和武士,都是效忠倭王,不肯投靠唐军才被抄家灭族。 如今倭王不但不替他们报仇,还要认下分了这些贵族田产的泥腿子农户,承认他们抄家分田是对的,保证他们的利益。 你让其余忠于王室的贵族和武士们怎么想? 地方各藩各地大名和领主武士们怎么想? 既然跟着王族不能保护利益,那不如就投靠唐军,至少能保全身家。 这样一来,王室还有活路吗? 怎么做都是个死。 高市是聪明人,一看到这些,感觉头都要炸了。 怎么办? 怎么办都是个死。 算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真能把唐军赶出九州,再想这些吧。 若是不能击败唐军,自己这条命就算是到头了。 还想什么王室,想什么以后。 高市好不容易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一边在心里大骂唐人歹毒,一边急召各大臣,商议军情。 「王!有鹈户神宫来的神官求见。」 一名殿上武士打扮的下臣,赤着双足,小心的走入草蓆铺就的大殿中。 向着高市恭敬的行跪礼。 跪礼,还是从秦人传来的礼节。 据传以前的倭国十分蛮荒,还在结绳记事。 后来从西边飘来数艘大船,船上下来一位叫徐福的术士,带来了五百童男童女,以及农业技术,文字、锻造冶炼,草药和扶乩星象、阴阳术数等种种知识。 后来秦朝的公子扶苏族人也有部份逃到了九州,带来更多的治炼技艺。 倭国这才有了文明的曙光。 所以这个时期的倭岛,许多礼仪还是学的中国的战国时期,间或受到两晋南北朝的影响,以及从百济传来的一些泊来品。 高市正在揉着眉心,心里隐隐有些后悔继承了倭王之位,感觉就和坐上了火药桶一样。 听到下臣的回报,他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你说谁?鹈户神宫的人来了?」 「是的大王,要不要现在见他们?」 「他们?」 高市微微一愣。 看来来的不止一位。 不过他现在也顾不得想太多,抬起大袖,尽量让自己显得有威严一点:「召见。」 「哈依。」 下臣行了一礼,倒着爬了几步,方才恭敬起身,倒退着到阶下,穿上木屐,转身去传令。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阶下听到更漏声响,还有阵阵节奏的木屐声传来。 第8页 高市原本就心思散乱,只是强迫自己低头翻阅奏书。 听到声音忙抬头,脸上闪过一抹不正常的亢奋。 他的身形本就有如弱女子一般纤弱,肤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此时脸上涌起一抹红晕,看着有些妖异。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堂下。 从木制的走廊上,走出数人。 当先引路的,乃是方才的下臣。 在他身侧,首先看到的是一位一身雪衣,黑髮如瀑的绝美女子。 面如樱落,眼如清澈泉水。 唇如三春的桃花瓣。 看着是一个婀娜的少女,但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凛然神圣之意,让人一见不由心生敬意。 高市条件反射般的站起身,正了正身上衣饰,双手交叠在胸前,向着那位雪衣少女,微微颔首。 来的人,是神道教圣女雪子。 当初在继位大王时,高市曾见过雪子一面,故此并不陌生。 在雪子之后的,乃是一位青年的男性神官。 他身上穿着绣满星象的宽袍,头戴高冠,步履规整,两肩似乎端着看不见的大山,纹丝不动。 「神道教雪子,鹈户神宫伏见鸟取,见过大王。」 「见过两位神官。」 高市虽贵为倭王,但是对于护持王室的神道一向比较尊敬,向两位神官微微颔首致意。 然后伸手示意:「请坐下说话吧。」 说着,又向一旁的下臣道:「替神官奉茶。」 「哈依!」 下臣双手交叠在小腹,倒退着出去。 高市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到雪子与伏见鸟取身上。 按中国的说法,女子为巫,男子为觋。 不过在倭国里,一率为神官,侍奉天地各类有灵之神。 按倭国的说法,草木山川皆有灵性,有灵,便有神明。 所以巫国自古又有八百众神的说法。 各种信仰的小庙宇,多如牛毛。 神道教兴起后,渐渐将这些民间的信仰统一,归于同一体系内。 「两位神官是从哪里来?」 「大王,我们从鹈户神宫来,有一件极重要的事。」 伏见鸟取年纪虽轻,但在鹈户神宫内地位却极高,对着高市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意思,微微欠身道:「是关于那伙唐人的。」 「那伙唐人?」 雪子与身边的伏见鸟取一样,跪坐于草蒲团上。 她向前膝行几步,用柔和的声音道:「其实是两件事,我们觉得十分重要,向要大王禀报。」 「请说。」 高市肃容,大袖轻轻一挥,伸手示意道。 雪子又微微欠身,开口道:「那位带兵来九州的大唐都督,我曾在唐国长安与此人打过交道,知道此人极为狡猾。 最近又听说,他和唐国皇室的武皇后关系颇深。」 「这代表了什么?」 高市细长的眉梢微微挑起。 「此次率军攻打九州,也许是中国对我们不满了。」 「嗯?」 「从唐国上代君王太宗时期,我国就不断向其派遣细作,藏在使节中,刺探中国的备细,而且取得一些成绩。 有几次唐国动盪时,我们也暗中推动,想将我国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后来,我们遇到一些挫折,最关键就是唐国长安出了这个苏大为。 他担任长安不良帅以来,屡次针对我们,数次令我们的计划功败垂成……」 第八十二章 高天原 高市听得眉头大皱,双手拢在袖中,沉思着。 待雪子将话说完,高市的脸色越发潮红,好像脸上抹了胭脂般。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光芒流动,隐隐透着一抹复杂色:「我知道了,请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是关于失踪的神器。」 伏见鸟取微微欠身。 高市细长的双眸一下子瞪开,眼里爆发出亢奋的光芒。 「天丛云剑?」 「是的,天丛云剑已经现身了。」 「在哪?等等……莫非和唐军有关?」 高市十分聪明,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 雪子微微颔首,黑色的长髮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她的头髮如此的黑亮,好似光滑的绸缎般,闪烁着光泽。 高市的眼神下意识向她看过来。 「大王,我们安排在天草的神官,殉职了一位,剩下的另一人逃回来。 据他所说,那位大唐的都督苏大为手里,握着一件秘器,像是沙门的降魔杵,但是苏我弥鹿临死前,曾喊出天丛云剑的名字。 所以我们怀疑,那件降魔杵就是天丛云剑所化。」 「这……可能吗?」 高市细长的柳眉眉尖蹙起。 他虽然渴望寻回天丛云剑,可也不是随便可以煳弄的。 降魔杵? 就是那个一手掌握,一头圆一头尖,长得跟阳物似的东西? 这怎么能和天丛云剑联繫到一起的? 伏见鸟取在一旁道:「大王,天丛云剑的剑体只是表象,像这种神器本就有幻化之能。 昔年这件宝物原本在八岐大蛇腹中,后来被须佐之男的十拳剑剖开蛇腹,斩中蛇尾,碰到了天丛云,才令这件神器降临人世。 它以剑的形像示人,很可能是因为十拳剑的影响。」 第9页 「十拳剑?」 高市虽然是倭王,但他不是神道中人,对于神道的这些说法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摇了摇头,他长吸了口气:「我只想知道,那位大唐都督手里,真的是天丛云吗?」 雪子与伏见鸟取对视了一眼,一齐向高市鞠躬道:「你是我等之大王,不敢有任何欺瞒,此事定然是真的。」 这件事其实十分微妙。 神器遗失太久了,连找个假的替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天丛云剑的来歷和特性都太特殊了。 勾玉和八咫镜都是来自高天原的神器。 只有天丛云剑是从妖物肚腹里取出的邪神之器。 就算苏大为手里的不是真的天丛云剑,眼下这个当口,无论是神道、鹈户神宫,又或者倭王室,都需要它是真的。 这是政治需要。 同时也是极好的藉口,可以凝聚倭国上下,集中力量对付唐人。 至于苏大为手里的降魔杵是否真是天丛云剑,反倒是次要之事。 这一瞬间,高市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清楚。 神宫需要以天丛云剑的名义发动圣战。 而王室,也需要这个藉口。 以寻回传承神器的名义,向唐军发动最强的反击。 凭藉「天丛云剑」应该能凝聚人心。 高市长唿了口气,向着雪子和伏见鸟取颔首道:「我明白了,请问接下来,王室这边需要如何配合神宫?」 「大王,寻回神器乃是神宫与王族的使命,这伙唐人一定会向筑紫而来,我们神宫会派出最强的异人,并及式神,助大王诛杀唐人,夺回神器。」 「甚好!」 高市闻言心中一喜。 本来光凭手里的兵力,对上唐军,他心里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缺乏取胜的信心。 可是加上神道教的助力,那一切便不同了。 「听说唐人人数只有数千,我会在筑紫集齐全国兵马,与唐军决战。」 高市挺起胸膛,两眼闪动着决然之意:「到时,需要各位的帮助,王族的荣辱,拜託各位了。」 「哈依!」 …… 「天丛云剑是解开高天原的钥匙。」 从王宫里出来,伏见鸟取向身边的雪子悄声道:「此次神宫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从苏大为手里取回天丛云。」 「高天原……」 雪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高天原,是神话传说里天照大神的居所。 天照大御神被开天闢地的创世神别天津神派驻天界,名高天原。 须佐之男命被派往苇原中国,也即人界。 月读命被派去统治夜之国,即为冥界。 三贵子分治,本来互不干涉,岂料须佐之男多次在高天原捉弄天照大神,姐弟俩闹得十分不愉快。 这就导致须佐之男命被流放苇原中国。 虽然后来须佐之男向天照道歉,姐弟俩的隔阂依旧没有消除。 直到后来须佐之男消灭八岐大蛇,得到天丛云剑,将这件神器送予天照大神,姐弟俩才合好如初。 但是这件事实际并没有结束。 须佐之男命的孙子名苇原丑男,又名大穴牟迟、大八千矛、宇都志国玉、大国主、大物主。 大国主的统治区域主要在本州西部的出云地方。 某日,天照大御神突然对她儿子天忍穗耳命说:「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水穗之国,是汝之国土。」 于是派遣他下去收服苇原中国。 天忍穗耳命屡战不果,最后派下建御雷神,击败了大国主之子言代主神和建御名方神。 于是大国主服从,交出了出云地方。 天忍穗耳命继续向东挺进,又征服了大和地方的大国主之子孙,基本平定了倭国列岛。 于是,天忍穗耳命遂派其子下界来统治列岛,即称作天孙或天神御子。 而天神御子,据《古事记》记载,即为初代倭王。 看明白了,神灵隔了几代,最终天照的子孙把须佐之男子孙留驻的人间给攻占了。 至于须佐之男命的后代如何,歷史再无记载。 歷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 「雪子,你在想什么?」 伏见鸟取的声音,令雪子从出神状态中回来。 她微微颔首:「我知道天丛云剑十分重要。」 「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伏见鸟取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继续道:「你知道,神主一直想寻找高天原。」 「天神界!」 雪子脸上露出讶然之色,一双黑色的眸子,一下子睁大。 「是啊,很久开始,高天原与苇原的联繫便中断了,照理来说,大王和我们神道皆为天照大神的子孙。 可是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一直是个谜。 不过前几年,在翻修神宫时,发现一处秘匣,里面记载了一些古事。 神主正在翻译其中的文字,将其整理为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 第八十三章 长安变局 「古事记?」 「据神主说,天丛云剑是打开高天原的关键。」 「高天原被封闭了?」 「应该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封印了。」 伏见鸟取沉吟道:「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得到天丛云剑,哪怕伏出重大的牺牲,这是打开高天原,实现神主愿意的唯一希望。」 第10页 「嗨依。」 雪子微微颔首:「雪子明白。」 …… 整个五六月,唐军的攻势好像放缓下来。 在攻下肥前、肥后之后,唐军大量的力量都放在了整理内部,吸纳倭人降军,以及在肥前和肥后进行土地革命之上。 有了这个缓冲时间,倭国王族上下,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开始大量徵召僕从,号召各地藩主勤王。 一时间,整个九州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双方都是像是在拼命蓄积力量的勐兽,在准备着最后一击。 对于唐军来说,在倭岛毕竟是客军。 苏大为手下兵卒都是来自府兵,来自百济熊津都督府。 在百济已经驻守快两年时间,将士思归。 这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倭国停留太久,不战则已,一战必须将倭国平定,将倭王高市擒回长安,才算竟全功。 这才是他决定从天草登陆,向肥前肥后蚕食之策的根本。 若从别的地方登陆,所受的阻力会更大,更难站稳脚跟,耗时会更久。 要是直接从筑前和筑后进行登陆战。 以倭国王都的守备力量,以九州最繁华的筑前地区的兵源,只有区区两千四百人的唐军,很大可能会陷入人民战的泥沼里。 看起来离倭国的首都最近,实际上却是最难被攻克的。 而且苏大为需要掀起倭国底层去推翻上层武士贵族的力量,就必须从穷困地区开始。 所谓「农村包围城市」。 这一点,自然是身边诸将所不知道的。 他们只是觉得苏大为的决定,令人迷惑。 但是最终的战果,却一再说明,苏大为的决定是正确的。 肥前和肥后不像是天草那种穷困地区,乃是九州腹心精华所在。 这两个月时间,唐军通过缴获和抄没,抄那些倭国本地土藩和地主,简直赚到盆满钵满。 虽然这些本地地主还比不上大唐一个下等县的土财主,但架不住量大啊。 两千多唐军在肥前肥后这些地方,一个个犁过去。 不知多少世家藩主从此除名。 唐军一个个财富飞快的积聚,而跟着唐军作战的僕从军,那些倭奸,也跟着喝到肉汤。 唐军吃肉,大家喝汤。 剩下带不走的田产,封赏给那些听从唐军「反正」的底层农户,破产手工业者。 一时间,唐军所过之处,都是山崩海啸的「板载」。 而唐军以战养战,不断的吸纳倭人僕从,从肥前肥后两地,聚起青壮两万人。 这两万人,将成为苏大为攻取筑前的主力。 一边用厚币重赏激励,一边日夜操练。 而这些底层倭人特别能吃苦耐劳,嗷嗷叫着都要替大唐苏都督效死命。 有时候,苏大为心里也会忍不住想,若自己手下有一支这样的唐军就好了。 自己令旗所指,这样的军队,会不假思索的替自己去平定一切目标。 可惜…… 眼下还做不到。 唐军皆由府兵构成。 府兵制近些年虽然越来越脆弱,但虎死架不倒,架子仍在。 任何人也休想在其中做些什么。 况且,以李治的精明,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军队的主意。 安文生曾经问过苏大为。 他来打倭国,是不是为了躲避聂苏? 又或者是和倭国有些别的私怨? 这些,或许都是理由之一,但却不是绝对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其实安文生能猜到一些。 但他绝不会提,苏大为也绝不会说出来。 这几年,大唐虽然还是那个大唐,但内里已经变化了许多。 自从长孙无忌死后,李治身体渐渐大不如前,患了痛风和头风的毛病。 看上去虽然还是英明睿智的帝王,但不知是不是报復长孙无忌之前对朝政的把持,李治变得极为专断。 朝常上容不得不同的意见。 没有什么关陇又或者山东门阀显示存在的空间。 只有一党独大,那就是帝党。 只要是李治的心腹,哪怕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必然受到重用和提拔。 如之前的王文度。 反过来,就算你有才干,因为你是太宗朝的旧臣,你是门阀出身,也会受到猜忌。 像刘仁愿、刘仁轨,都险些死于李义府之手。 而最近的一桩事,更令苏大为心中生出许多郁堵。 之前长安县令从裴行俭换到赵持满。 赵持满是长孙诠的外甥,受到长孙无忌案的牵连,颇受上面猜忌。 但是通过苏大为的了解和观察,这赵持满其实人不错。 工书、善骑射,力能搏虎,而且为人仁厚。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县处理的案子,赵持满都会审阅,但只要断案公正,他从不乱插手。 但是现在,赵持满死了。 明面上,据说是受到长孙无忌案子的牵连,不知是哪个挖坟的,把那件案子又探出来,攀诬赵持满也参与其中,最后被李治下狱,严刑拷问。 赵持满在狱中坚决不认罪,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让我做出虚假供词,承认与长孙无忌一同阴谋反叛是不可能的。 最后,赵持满死于狱中。 第11页 原本是一代勐将,大唐英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死后尸体被抛于城西,被野狗所噬,无人敢去料理。 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最后是万年县县令王方翼感嘆:「从前,栾布为被杀害的彭越大哭,这是讲求情谊的最大义举;周文王下令掩埋已经朽烂的骨骸,这是施行最大的仁政。 跟朋友断绝义气,蒙蔽主上的仁德,这样的人怎么能侍奉国君呢。」 说完后,亲自去城西收殓了赵持满的遗骸,并按礼仪将其埋葬。 这件事,为武皇后所恶。 一度要将王方翼下狱。 最后是李治出面,说王方翼没错,将其保下来。 这件事,只是大唐无穷事件里,微不足道的一件。 但苏大为,却听到另一个版本。 据都察寺高大龙此次过来,带来的消息。 赵持满是触怒了武媚娘。 当初查倭人间谍的案子,涉及都察寺蛇头被人杀死。 后来贺兰敏之曾在中间插手,并一度曾想刺杀苏大为。 最后这件案子虽然看在武媚的面子上,给轻轻抹过了。 但关于蛇头被杀案的卷宗资料,还是归在长安县里。 没人想到,赵持满居然会看到这案子的资料,并且记在了心上。 也没人会想到,赵持满居然这么大胆,敢去查贺兰敏之。 苏大为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概嘆良久。 心中充满对赵持满的愧疚。 如果不是当年自己随口一句话,将蛇头的案子卷宗归到长安县。 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 可是当时谁能想到,朝廷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言获罪? 政治风气怎么会如此。 许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李治与武媚娘长留在洛阳,并下诏封洛阳为神都。 朝野中,大家都议论纷纷,怀疑李治是想迁都。 另外,停工很久的大明宫,再度开始建设。 召集了匠作大匠阎立本做监督和设计。 大唐的风气,越来越向繁华前进,上层的贵族生活越来越奢华。 但这一切,却与底层无关。 府兵制,这一大唐开国之基,就像是跌到了底层。 朝廷的赏赐越来越薄。 据说府兵里已经有逃兵役的现象。 可惜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引起李治的警觉。 苏大为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也管不到这些。 但是他很清楚,许多事已经在变化了。 开始他来百济,固然是想为李大勇报仇,想报李大勇和丹阳郡公对自己的恩情。 但是到了后来,他越来越身不由已的开始考虑一些事。 一种不安和危机感,不断在逼近。 他知道,李治并不像是太宗李世民。 终太宗一朝,受到政治清算的人并不多。 但是从李治朝开始,大搞诛连和政治清算,整个朝局充满了风险。 苏大为开始并不像太过涉入朝局,但是到了他今天的位置,不论愿不愿意,也已经涉入太深了。 说起来,他是武媚娘的人。 必然会受到武媚娘的庇护,不用担心身后事。 但细想就知实情可能并非如此。 赵持满的事件,可以看做一个风向。 苏大为当年,可是在武媚娘面前,数次提到赵持满,并说此人不错,希望武媚娘能够善用此人。 若用之于军阵上,以赵持满的能力,定然能替大唐取得优势。 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像是苏大为想的那样。 一旦触动了贺兰敏之,这位武顺的儿子。 武则天完全没有顾忌苏大为的面子。 赵持满的下场如此悽惨。 若真有一天,回到长安,与贺兰敏之再发生一些冲突事。 武媚娘,会站在哪一边? 如果是过去,苏大为会自信满满的说,阿姊会护着我。 但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把握。 除了武媚娘这里,李治那边,其实也有问题。 通过这些年的观察,苏大为发现,李治其实很记仇的。 他心里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 哪怕是武媚娘这边,李治也有意无意的防一手。 比如说对自己的任用,李治之前是有一些手段在限制的。 当年自己与李治第一次见时,便毫不留情的没给这位新皇面子。 后来每次想起来,都是太过孟浪了。 李治真的忘记了吗? 从李治收拾长孙无忌和一些老臣上看,恐怕不是如此。 李治是那种对他好,未必能记住,但伤害过他,他是会隐忍,直到你以为他忘记了,他会直接将你推入深渊的人。 从帝王之术上,这种人当然是一个很厉害的帝王。 但从别的方面,从做臣子上看,那就十分危险了。 第八十四章 会战 为什么不在攻下百济,守住泗沘后迴转长安? 苏大为又不傻,朝廷局势如此,他此次回去,按功劳怎么也能往上再挪一挪位置。 只怕到那个时候,只怕会更加显眼,越发靠近朝堂漩涡中心。 苏大为心里,并不想淌那种浑水。 但这种事,能拖一时,拖不了一世。 第12页 他最终还是要返回大唐。 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在李治和武媚娘现在皆不可靠的情况下,苏大为必须牢牢握住军权,或者说,挣取更大的军功。 如果他的功劳不亚于苏定方,有个灭国之功。 就算李治也不可能轻易去动他。 说来好笑,当初苏大为可是百般不愿投入军中。 没想到这一步步的,最后却要将军功,作为自己最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从新罗方向,不断传信给苏大为,说百济情势告急,催促苏大为回百济。 但苏大为只是不理。 他此次如果不能一战推倒倭国列岛,只怕回去不但无功,还会遭到许多弹劾,到时生死都在李治的一念之间。 苏大为自然不可能把事情做成这样。 只要熊津都督府那边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没催自己回去,苏大为就决心继续征战倭岛。 百济那边的局势再乱,能乱得过之前扶余丰和道琛掀起叛乱时? 除非新罗人在背后搞鬼,否则局势到不了那一步。 再说新罗那边苏大为也给上了眼药,几个王子为了争夺新罗王之位,打得人头猪脑,狗脑子都快飞出来了。 这一点,连金庾信也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拼命劝和。 总不能连他也撸起袖子下场厮杀啊。 那样新罗就彻底乱套了。 新罗一乱,一旁虎视眈眈的大唐百济熊津都督府,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傢伙。 到时会不会把熊津都督府的旗帜一直插到新罗境内,只有天知道。 有了这些布局和后手,苏大为虽然也担心百济和半岛的局面,但也咬牙继续撑下来。 要回去,也得等倭国战事告一段落,至少唐军要聚得压倒性的优势之后。 而这一切,全都要看接下来的这一战。 唐军主攻,共计两万四千余兵马,向着筑前国进发。 此时,唐军在九州地图里,版图已经牢牢占据天草、肥后、肥前,可以说是站稳了脚根,向着倭国的帝都筑紫进发。 至于其他一些方向,无论是向鹈户神宫,还是鹿儿岛,也有唐军僕从军的人马,在积极进取。 这次唐军的行动,真正做到了政治先行,宣传先行。 每到一地,先宣传了唐军的政策。 往往唐军还没过去,当地的百姓先闹起来。 无论是唐军僕从的那些「倭奸」,又或者是打着唐军旗号,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 毕竟,相对于大量的农户和底层百姓,上面的武士老爷和贵族,只是极小一部份。 虽然这千万分之一的人,占据了整个倭国百分之九十的资源财富。 但是在数量级上,农户把这些所谓上层贵族完爆。 当苏大为手里拿到高大龙交给他的战报时,忍不住又骚了一句:「果然还是教员的水平高,农村包围城市,只有人民,创造一切。」 「教员是谁?」 高大龙在一旁好奇的问。 「呃,算是我的一位老师吧。」 苏大为放下手里的战报,接着又问:「周二哥和南九郎那边情况如何了?」 「他们的进展也很顺利,不过在鹈户神宫那边有些麻烦。」 「什么?」 「那边的倭人因为信奉天照大神,对我们的宣传非常抵制,而且说要做千万载神民,就算是饿着死,也不要站着生。」 「别扭的倭人……」 苏大为只能摇头。 良言难劝要死的鬼。 唐军这次攻略倭国,对倭国底层百姓而言,是最大的变局。 给他们一次财富再分配,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但是自己不站起来,那苏大为也不是救世主,随他们去吧。 「神宫那边暂时维持住就好,等我们解决了筑紫和倭王,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说完这句话,苏大为抬头看看前方。 筑前,已经遥遥在望了。 「从现在开始,就是真正的决战了啊,不知道倭王准备了什么样的菜来招待咱们。」 「怕个鸟,两万多倭人僕从,打起来也是倭人打倭人,咱们损失不大,进退自如。」 「大龙,你现在学坏了啊。」 苏大为拍了拍腰间大笑:「不过我喜欢。」 手掌触到冰冷的降魔杵,突然想起当日那个神官喊的「天丛云剑」,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倭人的神宫,会有些动作吧? …… 筑前的攻防战,就在毫无预兆中爆发了。 等真的打起来,唐军将士才越发佩服苏大为的先见之明。 在筑前和筑后这片地方,属于倭人的帝都区,经济相对别的地方十分发达。 底层百姓也没有如天草和肥前等地,那样迫切需要改变的想法。 另外一点就是唐军的宣传,在这片区域阻力极大。 毕竟是倭王的腹心区域。 所以在筑前的战斗,并不如九州别的地区,能获得底层倭人的响应。 通常只有军事上胜利了,才能有机会入驻,对百姓进行唐军政策的宣传。 所花费的时间,比在肥前时要慢上许多。 尽管如此,筑前的倭军,依旧无法阻挡住唐军的兵锋。 第13页 在筑前,黑齿常之一手设计,将三千余倭国的精锐引入包围圈,最后沙咤相如率伏兵四出。 这一战,就彻底摧挎了筑前的倭军主力。 唐军迳自占据筑前。 娄师德部率领的五千倭人僕从军,直扑筑后国。 在筑后,与王孝杰打了个配合。 唐军轻骑截断倭军后路,然后崔器率重骑正面摧毁了倭军的中军。 娄师德率领的陌刀军将路口一堵,堪称关门打狗。 唐军在筑前和筑后取得的胜利,直接令倭人的帝都筑紫,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而筑紫之战,将是攻取九州最为关键的一战。 苏大为率领唐军主力千人,并僕从军万人,向筑紫进发。 而倭人,为了迎接唐军,也在此集齐了九州最精锐的倭军。 并计有步骑三万余人。 不要小看这点人数,倭国地小,土地贫瘠,就算是后来什么日本战国着名的关原合战。 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加上石田三成组成的西军,两边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人。 这十万人里,除去僕从和后勤人员,真正的战兵,不超过三万。 如果要把僕从和后勤算上的话,苏大为手里两万多僕从军,每一个战兵后面,就有十人作为后勤支持。 两万多军马,背后是整个肥前和肥后国,并及天草地区,共计二十万百姓在支持。 而倭国帝都筑紫,这五万精锐背后,是筑紫、筑后、北九州、日田、丰后大野、津久见、大分、中津、延冈、日向、宫崎、萨摩等一大片地区的支持。 动用的军民后勤,至少在十五万人上下。 嗯,两边标准不同。 苏大为这边是以十民支持一兵的标准。 倭王高市这边,是三民支持一兵。 如果按关原合战的春秋笔法,此战,唐与倭国,共出动大军四十万人。 堪称震古烁今,古未有之。 一直到十五世纪后期,倭国的应仁之乱前,倭人总人口才七百万。 十七世纪初的关原合战前夕,倭国人口有一千二百万。 那个时候九州有长曾家、三好家以及河野家,人口也不过九十多万。 而现在,是公元六七世纪。 双方动员这么多人力,实在已经是枯竭了整个九州岛的人力和物力。 苏大为这边,肥前和肥后国仗着港口之利,人烟还比较稠密,但动员这么多人,已经是倾国之力,全民皆兵。 所有苏大为治下的倭人僕从,也知道此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若是唐军失败,之前拿到的田产,统统要交还给贵族老爷。 因此人人争先,都竭尽所能的在后方支持。 筑紫前,大片原野。 若在地图上,此地区属于筑紫野。 唐军以苏大为的万余军为前军。 左右军为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 娄师德和王孝杰、崔器等率领的万余军为后军。 这部份人马,刚刚从筑后国结束战斗,还在赶来集结的路上。 而倭国的三万人,已经集结到位置。 统兵大将,为藤原氏。 就是十几年前,与中大兄一起合谋,诛杀苏我氏,还政与倭王的藤原镰足。 黎明时分。 阳光从破晓云层洒下,分别投在两军的头顶上。 唐军军势严整,枪兵在前,骑兵分列左右两翼。 刀盾为中军。 弓弩在后方押阵。 再后是骡马辎重,以及预备军。 在预备军中,还隐见大唐陌刀军的身影。 当然,倭军并不清楚这些。 只是看上去,大唐军阵颇壮。 唐军除了前驱的千余人,和后军的数百陌刀军,中军大量都是倭人僕从。 这些僕从过去都是贵族老爷们看不上的泥腿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这样的人,就算拿起刀枪,又能做些什么? 只是有点奇怪,这些倭人僕从,看上去脸上并无畏惧之色。 相反是跃跃欲试。 不怕死? 这些农民,哪来的胆子。 敢和过去头顶上的贵族老爷的精锐大军对抗? 第八十五章 东西合战(上) 在倭军看不到的地方,在唐军军阵队列缝隙间,有一队队的人马在不断来回巡视。 这是苏大为以都察寺的人为底子,最近才组建的督战队。 普通的督战队,就是在队后手执锐器,有逃回来的逃兵,就上前斩杀,以此做威慑。 但苏大为的督战队不同。 他们主要的职责,一是规整队列,维持唐军的组织建制不乱。 第二,就是以刚学会的倭语,向那些倭人僕从一遍遍的重复:打败眼前敌军,杀入筑紫,所有人将分得数之不尽的钱财,王族的库藏,田产,应有尽有。 此战获胜,所有战利品,苏都督将会赏赐给每一位作战英勇的勇士。 一遍又一遍。 不论是洗脑还是什么,倭人僕从们的眼睛都红了。 既为保护既得利益,又为即将抢掠的更多的财富。 战意在心中沸腾。 倭人僕从这边,只差喊出抢钱、抢粮、抢女人的口号。 这是权宜之计。 在苏大为心里,排名最高的军队,当是后世的人民军队。 第14页 以极高的荣誉,极强的纪律,极高的思想来武装自己。 为了守护而生,为了保家卫国而生。 千锤百鍊,军魂不灭。 次一等的,才是如日军,以劫掠、杀戳、重赏来激励士气,保持战力。 苏大为眼下的条件,也只能组建一支如后世日军般,以重赏和杀戳而生的军队。 好处是成军快,短时间内战力强。 弱点是军纪差,在一定情况下,容易失去控制,造成下面的军人独走。 不过苏大为征倭,也只是为了消除身后隐患,稳固百济这个基地,同时增添一笔灭国之功。 并没有想法替倭国锤鍊一支人民军队。 而且这几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训练出真正的精锐来。 事急从权。 尽管如此,唐军这些僕从的气势,也远远高出对面的倭军一截。 后世倭人喊出什么共荣的时候,其僕从军二鬼子,也往往比正军士气要高涨,杀戳也更加疯狂,正是为此。 对面倭军中,藤原镰足骑在倭马上,眯着眼睛观察着唐军的军容。 他的年纪在六旬上下,头髮已经花白。 但是一身华丽五彩的漆甲,依旧衬得他威风凛凛。 可惜的是,倭马太过矮小,平均一米二的肩高,和唐军那种一米五肩高的西域良驹比起来,就像是个玩具。 只是此时的倭军,并不这么觉得。 藤原镰足身后,有着七彩的车驾。 马车上,旗幡招展。 一身正装的高市,正襟危坐其上。 左右两边,是鹈户神宫派来的十二位大神官。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修持超过三十年的异人。 实力非同小可。 若不是有这些神官守护,高市未必有勇气亲临筑野来督战。 之前在白江口一战,真的差点把他吓破胆。 但是眼下,不比在百济白江。 退无可退。 高市心中再怕唐军,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否则一旦倭国落败,只怕天下之大,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并不想做被灭国的倭王。 「藤原大臣,唐军军容雄壮,此战,我们有赢的把握吗?」 高市姣好如女子般白皙的面庞上,摺扇轻轻挡住半张脸,用压低的声音,向策马来到身边汇报的藤原镰足问道。 藤原镰足则是微微欠身道:「大王放心,唐军人少,而且大半都是我们倭人,倭人久慕王化,不敢与我们正军对抗。 而且唐军强掳这些农人,他们心中必然也怨恨唐军。 就算他们真的敢与我军作对,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户,又有几分战力?」 「所得斯内。」 高市听了藤原镰足的话,心下稍安。 他站在车头,环顾左右。 比起唐军,倭军的军容更盛。 三万余人,是对面唐军的三倍。 而且因为在本土作战,倭军主力又都是亲近倭王的近藩贵族。 一线部队,俱着漆器彩甲,看上去五颜六色,十分夺人眼球。 而且倭军喜欢多置旗幡。 这些旗幡密集如林,在晨风的吹舞下,如燎原之火,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气。 倭军排在队列最前的,也都是各藩最精锐的武士。 这些武士胆量奇大,手持着倭刀,向着对面的唐军吐着口水,发出笑骂声。 对唐军摆出不屑一顾的架势。 在高市身边,十二位神官也在安抚着高市。 「一会战起,我们中六人会直接以秘术潜入唐军中,阵斩唐军首脑,夺回那件『东西』,大王请放心,保管万无一失。」 「有诸位神官相助,本王就放心了。」 高市微微颔首。 咚咚咚咚~ 从唐军阵营中,陡然响起重重的鼓声。 这是进兵的信号。 果然,随着战鼓响起,唐军阵脚开始前移。 藤原镰足面色微变。 他虽然说得轻松,却从不敢对唐军有任何轻视。 之前白江口之战的例子放在那里。 倭军自白江口一战,元气大伤,至今未能完全恢復。 绝不能轻视唐人。 藤原镰足深吸一口气,最后向高市道:「大王放心,其实除了这三万军马,我还联繫了中条氏,他率领的三千人,已经到达预定位置。 今天这一战,中条氏将作为奇兵出现在唐军后面,到那时,前后合击,我军,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听到藤原镰足斩钉截铁的声音。 高市的脸上涌起亢奋的红晕。 他激动的站直身体,伸手握住马车侧面藤原镰足的一只手,动情的道:「一切就拜託藤原大臣了。」 本王的生死荣辱,天照大神子孙的传承血脉,全系在藤原大臣你的身上了。 藤原镰足脸上涌起潮红。 这一瞬间,他像是从六十岁,回到了三十岁的年纪。 那个热血激昂,敢做敢为的年纪。 骑在马背上,他向着高市重重的鞠躬:「哈依!」 言罢,他拨转马头,轻驰向队伍前列。 令旗招展,旗幡摇动。 从倭军中,响起嘹亮的牛角长号之声。 呜呜~ 倭军以中军为首,向前移动。 第15页 天风四合。 激烈的西北风捲起彤云。 乌云翻滚。 战鼓与号角声,在九州上空此起彼伏。 喊杀声渐次响起。 唐军以苏大为身边的精锐为首,唱起苏大为定下的军歌。 开始只有千余人唱,后来连万余倭人僕从,也跟着一齐纳喊。 他们不懂唐音,但却会跟着调子,跟着类似的发音,一起吼叫。 状如野兽。 这一幕,令倭军中的将领一个个面面相觑。 感觉大家本来各擅胜场。 唐军击鼓,咱们就吹号。 唐家逼近,咱们就迎上。 现在唐军居然开始唱歌吼叫,那咱们也不能落后啊。 此时倭人中,并没有统一的战歌,什么君之带也是没影子的事。 藤原镰足眼珠一转,被人称足智多谋的他,吟出一首倭国古诗。 身边将领都是各藩武士贵族,都是学过诗词的。 只是没想到传到后面,这三万人喊出的也不是什么诗歌,一样的鬼哭狼嚎,怪叫连连。 比眼前的唐军更加不堪。 好在总算在气势上没被唐军压住。 「藤原庆次在哪?」 镰足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心头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只有近距离,才能感受到唐军的强大。 这种强,不止是前锋唐军那人人铁甲。 也不是唐军的高头大马。 更不是唐人身材雄壮。 而是整体。 除了前排最精锐的唐军,左右翼唐军的骑兵。 在中间那些倭人僕从,前进的队列居然丝毫不乱。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上万人,进退如一,严整得好像一个人。 这种秩序和组织,无声,但却是最可怕的一种力量。 名为秩序的力量。 令行禁止? 藤原镰足眼角微微跳动。 反观自己这边的人马,人数虽然更多,但和唐军比起来,就像是喧闹的菜市场。 各藩的人马各为一体。 前移的过程里,有的藩军进得快,有的慢,显得参差不齐。 给人的感觉就是混乱,吵闹。 光凭这一点,镰足就升起不妙的感觉。 两军相争,除了人数,组织度是极强的一个指标。 如果交战时,唐军的军容依旧这么严整,只怕战况会对本军不利。 藤原镰足再次高唿:「藤原庆次在哪?」 「我在。」 身边一个低沉而雄壮的声音响起。 声如低声咆哮的雄狮。 藤原镰足转头看了一眼。 看到熟悉的身影,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下令道:「庆次,你带本部人马,去沖一冲唐军的锐气,尽量扰乱他们的队列,只用扰乱即可,不用死战。」 「嗨依。」 血红战马上的藤原庆次,身高两米余,是倭人中罕见的长大之人。 他的战马,也是藤原费尽心力,替他从百济找到的大宛之马。 马身血红如绸缎,不带一丝杂色。 马肩高一米六有余,浑身肌肉虬结,完美得好像天神。 也只有这样巨大的战马,才能驮得起藤原庆次这么雄壮的身躯。 藤原庆次。 又名花泽庆次,田原庆次,乃是藤原镰足义子。 从出身时起,身上就有诸多异象。 乃是天生开灵之人。 在倭国,这样的人,被称之为神灵血脉。 倭人怀疑其为神灵后裔,甚至可能是须佐之男命,遗留在苇原中国的血脉。 在日本战国时代,还有一位名叫庆次的勐将。 名,前田庆次,又名前田利益,出生于尾张海东郡。 刚好这两位庆次,都是当时贵族的义子,又刚好皆为名动一时的勐将、名将。 还同时都叫做庆次。 被时人称之为「倾奇者」。 倾奇者,就是举止与正常人相反,行为古怪之人。 不得不说,歷史有时候,就是有无数种偶合。 第八十六章 东西合战(下) 藤原庆次骑着身下的血红战马,带着麾下千余人,在隆隆的号角声中出列。 倭国大多以轻步兵为主,足够使用的战马并不多见。 而藤原庆次这支人马,千余骑皆是精选出来的战马和骑手,在倭军里面,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拉下盔甲的遮面护具,他举起手里的大枪,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的骑士。 号角声越发激昂。 似是在向他做出鼓励和催促。 藤原庆次目光落到倭军前的藤原镰足身上,向他微微颔首。 这才转身向着越来越近的唐军,用力一夹马腹。 身上的战马「赤兔」仰天发出一声嘶吼,迈开四蹄向前奔跑。 藤原庆次喜欢听中国的三国故事,最喜欢里面的吕布与那匹传奇的赤兔马。 常以吕布自比。 也特意将自己的战马取名赤兔。 烟尘捲起。 身后千余骑组成一个松散的队伍,紧紧跟随庆次。 骑兵冲锋,最重要的乃是速度。 而速度是慢慢提起来的。 唐军队型虽然严整,但是他们的骑兵没有先派出来,这就给了藤原庆次机会。 第16页 高速奔跑的战马撞入阵中,会引起连锁反应。 就像是一枚尖锐的钉子,狠狠凿穿敌阵。 这是藤原庆次最喜欢的战斗方式。 他手里的长枪随着战马奔跑加速,在空气中划动着某种玄妙的弧线,隐隐有一种神秘的血光在枪尖凝聚。 先天开灵的异人,没有太多花活,就是运转元气直接开片。 开灵的加持,足以使他们拥有远超过常人的力量和速度,还有一丝调动天地元力的异能。 这在战场勐将中,已经是极为厉害的杀器。 隆隆~ 战马速度越来越快。 一千余倭人骑兵,脱离大队,如离弦之箭,电射向唐军。 大地在战马的四蹄下,不断向后飞掠。 整个地面仿佛变成了弧面。 狂风唿啸,吹动赤兔身上血色马鬃飞舞,如同燎原的烈火。 唐军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似乎被倭军这次突然的冲锋给吓乱了阵脚。 藤原庆次内心平静无波,甚至还有一点小得意。 看吧,就算是唐人,在我的骑兵冲锋下,也会慌乱。 骑兵的威力,不是步卒能抵挡的。 战马的速度提起来后,一切挡在前面的敌人,都会被碾碎。 数里的距离,一闪而没。 距离唐军前锋还有一里许。 这么点距离,唿吸可至。 就在这个时候,唐军鼓声突然一变,前锋大旗一展,从中分成两边。 另一支装束奇怪的唐军,从后面涌上来,代替了之前步卒枪兵的位置。 藤原庆次在奔忙中,匆匆看了一眼。 原来是箭手。 唐军把后阵的箭手移到了前阵。 但是对于这些箭手,藤原庆次并没有多大畏惧。 骑兵速度快,而且他和手下人人披甲。 只要不是太倒霉被射死战马,冲到面前,这些唐人的箭手就是待宰的羔羊。 这种距离下,居然还把箭手推出来,岂非是找死? 唐军的大将水平不行。 藤原庆次心中涌起一丝窃喜。 大声呵斥驱策着战马,更快速的前沖。 快点冲到唐军箭手前,收穫人头和战果。 崩! 天空蓦地一暗,那是唐军的箭雨洒下来。 此时此刻,作为交战双方的唐倭两军,对于这一次的接触,心中都充满了自信。 倭军这边,藤原庆次以下各骑兵将领,对从天空洒落的箭雨纷纷嗤之以鼻。 不就是玩箭吗? 我们见过。 作战时和弓那破玩意,最多射透咱们的衣甲,绝难深入。 同样,唐军这边,担当前锋的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对于倭军的冲锋也不当回事。 不就是骑兵冲锋吗? 我们见过。 在百济之战中,唐军重甲铁骑的冲击,给百济诸将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起唐军的玄甲精骑,这些倭人骑着这些小矮马,一身漆甲,简直是过家家来的,开什么玩笑。 噗噗噗! 箭箭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疾驰中的倭人骑兵,像是被铁刷刷过,齐刷刷倒下一层。 前沖的队列立时变得稀疏起来。 藤原庆次手臂上中了一箭。 这一箭直接穿透他的彩漆铠甲,将皮和木制的甲浮动胄穿透,整个胳膊被一箭钉穿。 剧痛险些令他握不紧疆绳,从马上坠下来。 藤原庆次心中剧震,勐夹马腹。 好在战马未曾受伤。 否则他必死无疑。 直到中箭后,他才心中震惊的反应过来。 唐军用的是铁箭! 是铁箭。 重六两三钱的箭头,从空中直坠的巨大势能,可以轻松撕开皮木的铠甲。 这种箭,哪怕是铁甲也不能完全挡住。 何况是倭人的竹木铠甲。 在铁箭面前,跟纸煳得也没太大区别。 倭岛的治铁并不算发达,后来炼出的所谓「玉钢」也只是低温高炭钢。 在公元六七世纪,制备一身铁甲是极其奢侈的,也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治铁不发达,倭人的弓箭,一般也用竹箭或者兽骨做箭头,还处在比较原始的阶段。 对付这样的箭,竹木铠甲绰绰有余。 藤原庆次完全没想过一枚小小的铁箭头,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一时不察,顿时受到重挫。 但是他没时间犹豫。 因为作为前锋,他已经冲到了唐军近前,眼看着那些眼中闪过惊慌的唐军弓箭手,藤原庆次厉喝着,右手挥舞着长枪扫去。 不论多大的伤亡,只要能重挫唐军前锋,此次的任务就完成了。 铛! 一声巨响。 藤原庆次觉得手里一轻。 定睛一看,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唐军两翼的骑兵已经涌了上来,护着那些箭手向两旁撤下。 这些唐骑虽然没有速度,但他们都是重甲骑,身上的铁甲坚实无比。 藤原庆次手里用的只是竹枪。 这支枪,还是经大匠人之手,用浸过桐油的老竹制成枪身,再用上好的玉钢锻成枪头。 寻常作战,简直是大杀器。 无往而不利。 但是刚才他一枪扫出,击打在一名唐骑的胸甲上。 第17页 对方的胸甲一块磨圆的护心镜,明灿灿十分刺眼,长枪击上去,就跟击在顽石上一样。 藤原庆次眼角余光一扫,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自己的枪,枪头却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刚才扫中对方,居然将枪头给震断了。 这是武器代差。 完全和个人武艺、勇勐又或者斗志无关,纯粹的武器代差。 在这个时代,一件上好的铁甲,在战场上,是能多一条命的。 军事武器的发达,就是最强的黑科技。 而大唐,正处于世界最巅峰的那一列。 藤原庆次咆哮着,扔出手里断折的竹枪,随手抽出佩刀,想要继续斩杀敌将。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崩崩崩! 从两翼射来的铁箭,有唐军骑手射的,也有撤到两翼的弓弩箭手,不断射击。 前方的骑士向两边散开,露出后面密集如刺猬的枪林。 长枪向前。 不,那不是普通的长枪,普通的枪没那么长。 是矛…… 不该与大唐为敌。 藤原庆次最后一个念头。 随即,他的身体被无数铁箭穿透,又被长矛从战马上挑起。 心爱的战马赤兔,随着他一起倒在了血泊里。 作为主将的藤原庆次都死得如此憋屈,更别提其余的倭人骑兵。 大部份被唐军箭雨给射落。 只有极少的骑士幸运的没被射中要害,带着箭,悲伤而惶恐的拍着马,逃离主战场。 成为游离在战场外的孤魂野鬼。 整个战场,一时安静。 只有无主的战马,在血泊和尸体中绕着圈子,咬着主人的衣衫,发出悽惶的嘶鸣声。 倭军阵营,一片死寂。 藤原镰足左眼睑不断跳动。 额头已经是冷汗密布。 败了,怎么会就败了。 庆次是九州第一勐将,堪称骑战名将。 他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藤原镰足绝不敢相信。 但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整个战斗,结束得太快。 看上去就像是大人欺负孩童一样。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藤原大臣,大王让我传话问你,我们……能赢吗?」 后方,一名神官骑马上来询问,带来的是高市倭王透着恐惧的问题。 这个时候,藤原镰足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敢说。 哪怕再无知的人,也知道想要战胜唐军,是不可能的事。 但藤原镰足也无法说出认输的话。 倭军输不起。 眼下这三万人,已经集齐了整个倭国九州的精锐。 如果不战而降,这些人会把自己撕碎。 倭王高市也绝不会饶过自己。 战,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认输,自己就死定了。 只是一瞬间,藤原镰足就有了答案。 他向神官点头,用坚定的语气道:「请回禀大王,我军必胜,若不胜,藤原氏愿向大王剖腹谢罪。」 如果打输了,藤原家一定会被清算,所以这话基本算是一句屁话。 交代完这句场面话,藤原镰足振作起精神,向着重新前移的唐军,挥出手里的旗幡。 声嘶力竭的喊道:「全军出击。」 「板载~」 「依克素!」 号角喧天。 旗幡招展。 乱糟糟的倭军,如铺开的水银,如黑色的潮水,疯狂向前蔓延。 乱拳打死老师傅,就算是三万头猪,唐军也不定能抓得完。 凭藉兵员优势,还有一搏之力! 这是藤原镰足最后的想法。 第八十七章 金氏之谋 金庾信阴沉着脸,向着新罗王宫走去。 这半年来,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 作为国仙,也无法维护住自己的法体。 哪怕他是修炼有成的异人。 朝局纷乱,实在是太糟心了。 先是新罗王金春秋突然逝世。 接着又是本该继位的金法敏,与突然冒出来的金仁泰,为了争夺王位,斗了个昏天黑地。 而其他王子各怀鬼胎,非旦不帮忙,还在一旁推波助澜。 当然,最坏的要属唐人。 就是那个苏大为。 若非他在背后支持,金仁泰哪来的胆子,与金法敏争位。 随着苏大为渡海去对付倭人,金庾信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 开始,局势确实如他想的一样。 征高句丽的唐军开始逐渐退兵。 百济刘仁轨的唐军孤悬于外。 唐军不得不再次收缩。 新罗在背后悄然煽动百济和高句丽人,向唐军发动反攻。 趁着唐军无遐插手新罗王位之事,金庾信与金法敏合谋,先是以铁血的手段清除了一批对王位有威胁的嫡子,断绝唐军再插手的可能。 再设计将金仁泰从军营里诱出击杀。 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谁知在关键时刻,从金仁泰随身人员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将领,将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护着金仁泰逃出。 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金仁泰这事还没了结,金法敏这边打算生米做成熟饭,直接登上王位,再向大唐皇帝报备。 第18页 这事还没做事,又有一桩大事发生。 得知这个消息,金庾信呆愣了好久,才想起要赶紧入王宫,寻金法敏商量。 「什么,你说那个苏大为,征服了倭国?」 金法敏一失神,将手边的一块玉盏摔得粉碎。 他现在的位置,只差明着宣布继承大王之位。 随着金仁泰出奔,金法敏继承王位已无悬念,差得只是一个仪式,以及大唐皇帝的认证。 但是苏大为扫平倭国的消息,却给十拿九稳的事,带来最大的变数。 金庾信和金法敏与苏大为打交道比较多,深知此人难缠。 而且苏大为不像一般的唐军将领那样好煳弄,一直对新罗怀有警惕。 甚至有意限制和敌视。 这一点,金法敏自是心知肚明。 愣了半晌,金法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从木偶的状态回过神来。 「消息确实吗?」 「千真万确。」 金庾信脸上笼着一层晦暗之气。 这不是他乌云罩顶运势不好,而是自从苏大为踏足半岛以后,金庾信贵为新罗国仙,做事却从未顺过。 一直呕心沥血,结果却是不断被人算计。 一次次受挫,令他原本十分硬朗的身体,也变得大不如前。 这是心理阴影面积太大,带来的身体衰败。 轻咳了一声后,金庾信继续道:「细作已经反覆核查过,消息确实。苏大为带着人从天草登陆,先是迅速占据了天草,从此处登陆大大出乎倭王的预料。 等他们反应过来,苏大为已经徵召数万倭人僕从军随同作战。 军势大涨。」 「等等,我没听错吗?」 金法敏白白胖胖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他就凭两千人,无钱无粮,如何徵召那么多僕从?那些倭人就甘心为他用命?」 「他打破了地方的武士藩主,抄没家产,用田产赏赐那些无地的农户,转眼前,就得兵万余人。」 金庾信声音艰涩,嗓子里像是掺了沙子:「而且他这一计,那些农户为了守护到手的田产,也得死心塌地跟随唐军走下去。」 「好……好一个绝户计。」 金法敏神情一呆,做梦想不到,唐军还有这样的骚操作。 「好一个苏大为。」 他喃喃的说着,突然激灵灵一个冷战。 「国仙,若是苏大为在百济也推行此策……」 如果苏大为在百济用此策,将上层建筑全部推倒,将底层百姓变做既得利益者。 那么半岛将会天翻地覆,唐军从此将在百济生根,再难根除。 如果再可怕一点,新罗这边也被染上这种变革之火…… 一想到这,金法敏心中涌出巨大的恐惧感。 唐军一个月内攻下百济,他没怕。 苏大为与他当面,身上透出杀气,隐带威胁,他没怕。 可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的怕了。 身为未来的新罗王,处在这个国家第一贵族的位置,站在贵族的阶层上,他更能清晰的看到,苏大为此计的毒辣。 堪称釜底抽薪。 一旦在半岛推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这种变革。 所以金庾信一说,金法敏就知道,唐军赢定了。 倭国的王室,所掌握的底层百姓会迅速流失。 唐军会越战越强。 苏大为征服倭国,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旦挟征倭大胜的苏大为率兵回到半岛,会不会把那个变革之火也带来? 金法敏的额头冷汗涔涔。 「大王放心。」 金庾信半是宽慰他,半是推断道:「苏大为这种手段,只能用在倭国,绝不可能在半岛施行。」 「为何?」 金法敏刚一开口,就反应过来。 是了,半岛这里不比别的,大唐皇帝李治的眼睛可是盯着呢。 他若在半岛也如此做,李治第一个不会饶了他。 这种做法,在李治眼里,与谋反何异? 经过变革之后,倭国上下只认他苏大为一人了吧? 倭国还算是天高皇帝远。 可这百济、新罗并不是啊。 李治一心想要将这里划归大唐治下,甚至建立如大唐内的建制,设立都督府。 怎么可能允许苏大为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 革命? 在倭国革了,在百济还想革? 是不是还想回大唐革一革? 苏大为一日为唐臣,都不可能在半岛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就算他真的胆大妄为,金法敏一纸奏摺递上长安,参苏大为一本。 李治也自会起疑,将苏大为撤回去。 想明白这些,金法敏稍稍松了口气。 略微定了定神,才提出自己最大的疑问:「就算苏大为用此策邀买人心,倭国之大,是我们的数倍,苏大为何德何能,能称平定了倭国?会不会是夸大之辞?」 「并没有夸大。」 金庾信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和怪异。 「苏大为在天草站稳脚跟,以黑齿常之等人为将,迅速吞下肥前和肥后,又花了两月时间消化这些地方,抽调精壮建立僕从军。 最后率领数万军,向筑前国进发。 在击败筑前和筑后国的倭军主力后,在筑紫野与倭王高市率领的数万大军,展开决战。 第19页 倭军这方,如果情报没错的话,应该是藤原镰足为大将。」 「藤原镰足?我知道这个人。」 金法敏露出回忆之色。 十几年前,他才刚到长安做国子监生,听说倭国发生动盪。 中大兄联同藤原镰足诛杀了权臣苏我氏,使得朝中大权回到倭王手中。 倭国国势,也因此很是兴旺了一阵。 为此事,百济人也跟着兴奋了一阵,嗷嗷叫着,又攻占了新罗数城。 所以金法敏对此事印象深刻。 对于与中大兄一起,诛杀苏我氏的藤原镰足,建立起很深的印象。 「那是一位能臣,据说在倭国有智者的称号。」 「是啊,但是决战,还是唐军赢了。」 金庾信脸上的表情越发苦涩。 就像是刚喝下一大碗苦涩的中药,眉眼都揪成了一团。 「双方兵力相当,唐军主要又是僕从,是如何赢过藤原镰足的?」 「据说,唐军动用了火牛阵。」 「火牛阵?」金法敏又愣了一下,火牛阵他听说过。 以前在长安求学时,也曾听过田忌赛马,齐国火牛阵破敌的故事。 但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会在现实里发生。 故事里说的简单,但是后人其实不少人去尝试过了,很难将故事里的场面复制出来。 首先牛一直是战略物资,很难收集那么多牛。 其实牛也不是傻子,你在它屁股后面点火,真当牛只会笔直向前沖? 更大可能是疯牛倒撞回本阵,将给它屁股点火的人,用牛角刺穿肚肠给送上天。 牛的智力再弱,也懂得区分谁是伤害它的人。 「不光是牛,还有各种骡马牲畜,具体如何,细作也没打听清楚,只知道唐军出动了这些牲畜,在其后点火,令发狂发疯的骡马牛沖入倭军阵中,搅得倭军大乱。 唐军精锐铁骑趁势掩杀,阵斩了藤原镰足,并活捉了高市倭王。 倭军当场崩溃。 随后苏大为又率着数万僕从军追出数十里。 尽歼倭军主力,并擒获倭王室大臣百余人。 经此一战,倭国彻底失去了抵抗之力。 向苏大为称臣归降。」 这番话说出来,金法敏听得脸颊直不住的抽搐。 不知是害怕还是气的。 「倭人平时也自称什么天照大神子民,据说异人和半妖众多,怎么在战场上居然都不用出来?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金庾信目光古怪的看了一眼金法敏,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他们用了。」 用了,但还是干脆利落的跪了。 这到哪里去说理去。 金法敏犹如被点穴一样呆在当场。 愣了好久,才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样,艰难的道:「国仙,我们该怎么办?」 若让苏大为知道,自己暗中玩的那些阴。 还曾暗杀金仁泰,苏大为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征倭唐军一旦回归,半岛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第八十八章 循循善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许多事,只能顺其自然。」 幽暗的房间里,传出苏大为幽幽的声音。 这声音,听在中大兄的耳朵里,分外刺耳。 从白江口落入唐军手里,到现在,重回倭国,这一切的变幻,令中大兄恍如在梦中。 过去的荣华富贵,身边的阿谀奉承,所有的一切名声显赫,都离他远去。 从有机会做倭王的中大兄,沦为大唐熊津都督手里的囚犯。 这个落差实在太大。 不,或许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这半年来,他的唐语进展倒是十分大。 每次用唐语和苏大为说话时,他的脑海就会闪过扶余丰那张可恶的脸。 那个小贱种。 之前在倭国为人质时,就跟自己的随从一样,对自己百般奉承。 结果被唐人俘虏后,摇身一变,居然在自己面前人五人六的,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不过扶余丰已经被送回大唐了。 也不知他的生死前途如何。 但每次想起扶余丰那副小人嘴脸,都令中大兄噁心得吃不下饭。 当然,他也很快想到最近的事。 他曾在战场中,亲眼看到唐军挑起藤原镰足的人头,传首三军。 那个画面震撼实在太过强烈。 以致于中大兄很长时间里,在苏大为面前,都下意识收敛起自己作为王族的傲气。 十几年前,中大兄正是与藤原镰足联手,才剷除了权臣苏我氏。 谁能想,再次见面的时候,居然是眼睁睁看着藤原镰足兵败殒命。 过去曾肩并肩一起战斗的战友,如今已经人鬼殊途。 这让中大兄心里最后一丝侥倖也破灭了。 而当脸色惨白的高市大王,被兴高采烈的倭人僕从兵押解着,送到苏大为面前时。 中大兄的目光与之相对。 这种内心的绝望,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当时两人面色惨白,内心的悽惶,只有自己才知道。 时代变了。 传承数百年倭国大王,恐怕要到头了。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如无波的湖水。 「再等会,还有人要来。」 第20页 随着他的声音,很快,又有两个垂头丧气的人被押解进来。 这两人衣衫褴褛,模样狼狈不堪,花白的头髮散乱着,看上去跟流民也差不多。 中大兄还在犹疑。 高市已经忍不住喊出来:「神……神官?」 这两人,正是鹈户神宫派出的十二神官之二。 至于其余的十人下落如何,看眼前两人的形状,估计剩下的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被高市一喊,这两名神官脸上露出羞愧难当之色。 他们低下头,不敢与高市的目光接触。 丢人,丢人丢大发了。 在战前,还曾夸下海口,要趁着战场混乱,凭藉秘术潜入唐军中,直接俘虏了唐军都督,夺回天丛云剑。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还没等这十二神官使出神通,唐军玩了把大的,阵势一变,从后面源源不断的涌上骡马牲口。 倭军正是一头雾水,突然发现唐军在这些牲口屁股后面都绑了柴禾、爆竹,一点起火来,在噼啪炸响声中,那些平日里温驯的牲口都疯了,一个个暴跳着向倭军沖了上来。 等这些牲口沖近了,倭人才惊慌的发现,这些牛马骡之类的牲口,眼睛都是绑上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屁股着火的情况下,只会闷头向前沖,而且根本无惧正面倭军的刀锋。 看不见吶。 无知者无畏。 只是一个接触,倭军原本就不太严整的阵型,立刻崩溃。 跟被打成千疮百孔的筛子似的。 冲进队列里的牲口发疯的乱沖乱撞,直到力竭,或者被倭军合力刺死才会停下。 而后续的骡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冲上来。 为了这次表演,苏大为足足徵集了七万匹各式骡马牲口。 等这些牲口们全冲上去,将三万倭人的军阵搅得稀烂,唐军铁骑才不疾不徐的冲上来,将高市大王身边,最后组织起来的一点人马给敲碎。 那十二神官别说是刺杀苏大为,连面都没见,就有数人被狂奔发狂的蛮牛,不知掀飞到哪里去了。 暴怒的牲口冲上来,别说神通,连撒腿跑路的机会都没有。 正面撞上,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四周都是尖叫崩溃的人群,就算是想逃,也得有地方去才行。 等唐军的铁骑涌上来,后续万余倭人僕从军压上来。 这仗,基本已经没有悬念。 所谓的神官,修持的神通,在寻常的单挑式对决中,十分好用。 在这数万人的军阵中,大部份人,心理层面首先就乱了。 一乱,什么神通都不好使。 何况唐军中,也不是没有高手。 试图顽抗的神官里,有两人是被黑齿常之的箭给点名了,一箭封喉。 还有数人分别被高大龙、安文生等出手镇压。 苏大为自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捞着,高市大王身边的人就全都死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位倭王,在寒风萧瑟的马车里,瑟瑟发抖。 那模样,跟只待宰的鹌鹑似的。 这一仗,唐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自身损伤无限接近于零。 至于倭人事前准备的数千伏兵。 也是倒霉催的,本想抄唐军后路,结果被率领万余援军赶来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部给包了饺子。 等那点援军被歼灭,整个战场局势都已经得到控制。 事后清点,死伤在疯骡疯马疯牛之下的倭军,就有数千之多。 再加上唐军追砍的人头,前后加起来,杀敌过万。 剩下还有一万七千余名俘虏。 打过这一仗,筑紫的门户洞开,倭人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力量。 而且倭王高市已经落入唐军手中。 真是想抵抗都找不出一个领袖来。 唐军攻克筑紫野,挟着大胜一个冲锋,顺势将筑紫拿下。 倭人在此经营了百年的王宫,帝都,皆为唐军掌中之物。 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苏大为将筑紫的情况梳理干净,王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毫不手软。 以发起对大唐战争和军事挑衅的名义,将自高市和中大兄以下,所有主战的鹰派,统统犁过一遍。 一时间,倭国所谓的朝堂,干净得能跑马。 能站着的大臣,只剩下小猫三两只。 然后苏大为仿之前的故智,将这些贵族大臣的家族诛杀,斩草除根,又尽夺其家财,分与唐军和倭人僕从。 一时间欢声雷动,三军士气大涨。 然后还有数之不尽的田产,苏大为将这些田分赐给底层百姓。 不过在这里,苏大为的处理方法又变了一些。 首先是定下名份大义。 苏都督代表大唐来征讨不臣,讨伐不义。 因为倭国居然敢主动出兵跨海攻打唐军,这是不义,这是对天可汗的挑衅。 所以此次唐军来征倭,是针对倭国之前挑德黑兰的报復。 是义战。 而大唐天可汗仁善,暂时只追究首恶,余者如果及时改过自首,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从此以后,倭国成为大唐治下,这里的土地归大唐所有。 天可汗暂时没有下圣旨,所以此地此时由熊津都督府暂为管理,行战时管制。 第21页 土地的归属自然是属于大唐,属于天可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凡日月所照,江海所至,竭为唐之臣妾。 凡大唐将士目光所及,皆为天可汗之疆土。 土地虽是天可汗的,不过都督府现在允许无产的农户可以耕种,收成大部份归自己,只收小部份作为租佣。 当然,会比之前那些倭人贵族老爷的赋税轻得多。 对了,因为这些土地是大唐天可汗的,所以禁止私下买卖,懂? 这是最基本的土地政策,将在倭国全境逐步推广。 至于其余的政策,可以慢慢制订,这个事关百年大计,倒是急切不得。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三点,一是确保唐军在倭国军事优势。 二是唐军的后勤补给。 第三就是推进土地改革的制度,以此收拢人心。 前两条好说,第三条,则需要旷日持久。 想要收服倭国列岛,绝非一日之功。 好在有了筑紫的大胜,唐军无敌的气势已经打出来了。 许多地方可以传檄而定。 各地残余的倭国藩主实力孱弱,收服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在做好以上这些时,苏大为没忘及时派人传信回百济,同时写给李治的秘密奏摺已经在路上。 作为大唐都察寺的首脑,他一直有一套情报线,与李治单线联繫。 在征百济时,许多消息都是通过他的消息渠道,传给李治的。 「高市大王,你考虑好了吗?」 苏大为的声音再次传来。 高市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瘦弱的身形好像显得越发单薄。 中大兄在一旁,拳头悄然握紧。 他的双眼赤红,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突然吼道:「苏都督……不要逼人太甚!真要灭我倭国大王的宗祠吗!」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他,目中,有一种平静但却坚韧的力量。 「中大兄,你要清楚,首先发起战争的是你们,不是我大唐主动出兵。战争,你们可以挑起,但何时结束,到哪一步结束,由我大唐说了算。 如今,倭国王室皆在我手,我一声令下,倭王一脉可以除名。」 这番话,听得高市冷汗涔涔。 中大兄同样面色煞白。 苏大为却把话锋一转:「但我也非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条路给你们。」 苏大为指了指面前摊开的纸笔:「写下劝降书,若本州等岛顺利归降大唐,我给你们记一功,或许可保留倭国王室,仿新罗故事。 你们看,新罗王他们在大唐的庇佑下,现在不是也活得挺好的吗?」 苏大为循循善诱。 那声音,在高市倭王和中大兄耳中听来,仿佛魔鬼在呢喃。 第八十九章 平高句丽 签,还是不签,这是一个问题。 签上倭王之名,很容易。 但这背后要背负的骂名,则很沉重。 高市做这个决定,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虽然他身形瘦弱,容颜更似女子,但是胆色之壮,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甚至出乎了中大兄的意料。 高市站起来,一直走到桌前。 他努力的挺起胸膛,保持着倭王的尊严,两眼微微泛红。 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示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 这种怒火烧灼着他的内心,仿佛随时要爆炸开。 「若本王不签……」 锵! 没有二话,苏大为干净利落,一把横刀架在高市的脖颈上。 中大兄脸色霎时白了。 「大王!」 「唐刀锋利,它可以威胁我的肉体,但却无法威胁本王的尊严……」 苏大为看着倔强的高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是安文生,那种所谓贵族风骨。 特么的不就是装逼犯么? 横刀微颤,锋利的刀刃在高市白皙的脖颈上,划拉出一条血线。 嘶~ 高市的眼角一抽,脸色大变。 他挺起胸膛,正气凛然的喊道:「拿笔来!」 噗! 苏大为还好,倒是后面的中大兄没绷住,一口不知是水还是血的喷出来。 吾王,你这跪得太快了。 不管怎么说,高市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有了他的配合,唐军再征服其他倭岛时,想必可以顺利许多。 那么也没必要为难这个傀儡倭王。 苏大为大手一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你们统统跟我回大唐吧。 想必在大唐做客的百济王扶余丰等人会十分欢喜。 听说你们还是亲戚? 哎,中大兄,高市,你俩这是什么眼神啊,用死鱼眼瞪我做甚? 扶余王室与你们倭王,不是血脉同源嘛。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想必陛下看到你们,也会十分欢喜。 放心,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最多是酒宴时,让你们表演一下才艺助兴。 以前突厥王颉利就经常在酒席里跳他们突厥舞,我们天可汗很是欣赏。 哎,中大兄你怎么又吐血了? 解决完了倭王的事,苏大为终于要结束他在倭岛的征程。 因为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百济的战事告急,以及李治的秘旨。 第22页 …… 「待不住了?」 高大龙双眼闪烁着光芒,脸上带着一抹试探。 「没办法了,能在倭岛这里待了半年之久,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陛下那边,估计有点情绪了。」苏大为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事实上,李治何止是小情绪,简直是有些压不住的震怒了。 你特么的好好的熊津总都督,百济的事不管,横跳到倭岛去解放农奴? 这特么是不是手也太长了点。 你究竟想做什么? 大唐不是不喜欢扩张,天可汗不是不喜欢灭人国,夺其地。 但问题是,这事得经由兵部,经由大唐皇帝定夺。 皇帝拍板,才能动。 皇帝没拍板你这动了,这叫什么? 这叫作死。 当然,李治一时还不会动苏大为,毕竟当时任命苏大为为熊津都督时,他曾说过许以便宜行事。 但这事,皇帝可以说,臣子如果当真,那是要掉脑袋的。 让你便宜,你就真给朕来个便宜? 你当朕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自古军权必须置于皇权之手,不经天子许可,直接跳棋跨海,地图开疆。 好傢伙,当时李治收到这消息时,正在患痛风,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 听武媚娘念出苏大为跨海征倭,当时李治腿也不疼了,眼也不瞎了,一骨碌就爬起来。 吓得一旁的太医都大唿陛下龙体大好了。 看完奏摺后,李治差点没把自己的鬍子给揪断几根。 那份奏摺,自然不是苏大为自己上的。 也不是刘仁轨上的。 百济基本被苏大为的熊津都督府,调理的服服帖帖。 刘仁轨就算不满苏大为丢下百济去征倭,但苏大为与他有恩,还不至于背后捅刀子。 那份摺子,是新罗金法敏偷偷摸摸递上的。 一方面是为了金春秋去世,自己身为世子,请天可汗允许自己成为新罗王。 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含沙射影,将苏大为去征倭的事,透给了李治。 这才有了李治的震怒,和后续的一系列反应。 苏大为收到秘旨,他完全可以从秘旨上简单的字句里,嗅到一种极大的隐忍和克制,以及血腥的味道。 李治的风格,并不会像太宗,一份旨里是贬是捧,明明白白。 李治善于隐忍。 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越忍,则代表后果越严重。 苏大为看到这封秘旨,就知道,自己在倭岛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甚至连在百济,都未必能待多久。 不过他也没有太慌乱。 因为他的奏摺也已经递上去了。 等李治看到奏摺的内容,想必会有些改观。 「除了陛下那边,百济那里,刘仁轨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讶色。 他可是看过都察寺内的卷宗的。 其中关于百济,刘仁轨的部份。 卷宗中对其评价颇高,称其有名将之姿。 「百济那边新罗受到你的敲打,应该不敢乱来,新罗王的位置都还没定,金法敏哪来的胆子在背后搞事?」 「不是金法敏。」 苏大为摇头道:「或者说不全是金法敏,这事有些复杂。」 岂止是复杂。 简直是有点点背。 首先是,苏大为扶持的金仁泰死了。 是的,之前金法敏设计要杀自己这位嫡亲兄弟,被苏大为埋伏在金仁泰身边的高手给救走了。 那高手,正是高大龙身边的小桑。 身为诡异「鬼手」。 带走金仁泰毫无压力。 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金仁泰被救出以后,居然开始飘了。 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在百济四处猎色。 突然一天,约了一对姊妹花。 然后,这货就死在了床上。 现在不清楚,究竟是这对姊妹有问题,是被人买通搞的暗杀,还是金仁泰自己马上风。 百济那边送过来的信语焉不详,暂时还弄不清楚。 只提了一句,应该不是金法敏所为。 如果不是金法敏,那么金仁泰的死,究竟是自己命不好,还是别的势力做的手脚? 不同的答案,其背后的信息,也会大不相同。 暂时只能猜测,还不知金法敏是否知道这个消息。 但可以肯定一点。 金仁泰死了,新罗那边没人能再和金法敏争夺新罗王的位置。 这件事,变得十分棘手。 苏大为看到关于金仁泰死的消息时,都不知该怎么吐槽好。 记得后世半岛也有个姓金的胖子,也是兄弟争位,后来死在姊妹花之下,莫非这种事也能轮迴? 摇摇头,暂时把这件事放心。 苏大为向高大龙道:「是高句丽那边,苏总管他们撤军后,今过春夏的休整,高句丽应该是缓过劲来了,现在正在对百济用兵。」 说到此事,苏大为的脸上浮起一抹忧虑:「倒是没想到,泉盖苏文这么能忍,拖到现在还没死,还有余力向百济出手。 若是高句丽出手,百济的局势就危险了。」 高句丽可不像是百济和新罗。 第23页 那是真正的战斗民族。 就算不如巅峰时期的唐军,虐一下百济和新罗,也是轻车熟路。 刘仁轨手里的唐军府兵精锐,现在只有数千人。 剩下的一部份是新罗派出的援军。 这部有六七千。 大部份还是金仁泰的人。 然后还徵召了部份百济人充做僕从军。 但是百济这边僕从战力低下,士气也不高,连新罗僕从都不如。 就算这些全是唐军精锐,直面高句丽的兵锋,也很难顶得住。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动,在百济白江这里点了点:「情势危急,我必须马上回去,迟了恐怕生变。」 千算万算,没算到高句丽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百济动手。 若是百济那边的唐军大败,熊津都督府被高句丽给推平。 就算在倭国这里再大的胜利,都无法平息李治的怒火。 苏大为清楚,真到那时,自己的处境就麻烦了。 绝不能让自己落入到那样被动的局面。 「倭国这边我是不能待了,我要立刻赶回百济主持大局。 但是倭国这边还不能放手,不然恐有反覆,功亏一篑。」 苏大为斟酌道:「这边,我意留下黑齿常之、沙咤相如和王孝杰镇守,由安文生替我主持大局,你辅助他,将其余列岛尽快平定。」 「那军队……」 「那两千四百人,暂且留在这里,帮你们弹压地方,做定海神针。」 苏大为沉吟道:「可以多徵召倭人僕从,只要土地的政策不变,地方的乡民和农户便会拥护唐军,我们就会占据优势,这一点毋须担心。 真要要担心的,是他们的神道。」 「神道?」 「之前在战场上,鹈户神宫的神官曾出手过,这些异人或诡异,虽然在战阵上,敌不过千军万马的大势,但是玩刺杀,或者暗算,还是很有优势的,不可不防。」 高大龙眸中凶光一闪,脸上露出一抹狞笑:「玩阴的?这个我最喜欢。」 「所以我让你留下,有你和文生,这边的局面我才可放心。等我料理好了百济的事,会再增兵和派人手过来,到时也可以让小苏过来帮你。 对了,都察寺也收了一些异人吧?我也调拨过来。 务必把倭人的神道也给解决了。 要灭其国,先灭其精神信仰。」 「这事你放心,我拿手,不过阿弥……」 高大龙嘴角带着一丝戏嚯:「把聂苏小娘子弄到倭岛,你又去了百济,你这样躲着她,真的好么?」 「咳咳,你说什么?你特么的……」 「行行,我不说,你自己拿捏吧。」 高大龙嘿嘿一笑,转开话题。 第九十章 捡漏 数日之后,苏大为一行船队,终于有惊无险的穿过对马岛,沿着半岛的海岸线,自熊津江入泗沘城,返回熊津都督府。 去的时候,苏大为的船上载满了唐军将士。 这次回来,却人丁稀少。 身边除了崔器和娄师德二将,就只有百十名亲卫,以及数百倭人船工。 在这些船上,载着的大部都是自倭国的战利器。 除了各色金银宝货,倭国的一些鲛漆、珍珠、野参,并及倭王室储藏的珍宝字画古董等等,凡是稍微能看上眼的,能带走的,统统带走。 这些战利品,在百济短暂停留后,将随着苏大为新的奏摺,一起呈交给大唐皇帝陛下。 相信李治看到这些缴获,心情一定会开心不少。 除了文物书藏珍宝,最珍贵的当属倭国镇国三神器之一的——八咫镜。 传说倭国的三神器乃是天丛云剑、八咫镜以及勾玉。 现在勾玉据说在神道教手中。 天丛云剑「下落不明」。 至于八咫镜,则一直贡在筑紫的倭王宫中。 苏大为这次顺手就取了。 作为征服倭国的象徵,将一併呈送给大唐皇帝李治。 除了这些,最珍贵的战利品当属一网打尽的倭国王室。 自倭王高市以下,中大兄这些王族贵戚,一个不曾走脱,皆为阶下之囚。 他们也会随着队伍一起被送往大唐,成为李治夸耀大唐武功,告慰列祖列宗的「成绩」。 据说去年苏定方征服百济时,将百济王族送回洛阳,经过洛阳城门献俘,令各国使节并洛阳百姓观看。 一时间,李治龙颜大悦。 这次把倭王他们押送回去,这样的仪式想必可以梅开二度。 李治应该会开心吧。 唯一不太妙的就是那个倭王高市身体不怎么好,之前好像被气得够呛,一直在咳嗽没好。 这次看到王宫宝物还有神器八咫镜都被装船要送往大唐,又气得呕了血,也不知能撑多久。 希望他能活着见到李治。 苏大为收起这些杂念,从船上下来时,第一眼看到一脸喜意的阿史那道真。 还有大笑迎上的苏庆节。 「阿弥!」 「狮子,道真。」 苏大为刚喊了一声,热情的阿史那道真已经扑上来,要给他一个熊抱。 结果被苏大为一脸嫌弃的推开。 别闹。 现在怎么说也是大唐熊津都督了,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跟你拥抱? 第24页 基友归基友,但是哥们不好这一口的。 这个念头刚起,转眼间,被赶上来的苏庆节,结实的给抱住。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无语望天。 「狮子,我数三下你放手,不然我可能控制不住。」 「嘘,阿弥,你快点跟我来,有人在等你。」 「谁?」 苏大为心中一动,感觉苏庆节话里的信息量很大。 有人在等我。 但却不能宣扬,要搞得这么神秘,还要用悄悄话的方式。 莫非是聂苏让狮子传话? 可是聂苏不就在人群里吗? 小苏那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咳咳,何必再通过狮子传话? 「刘仁轨,对了刘仁轨呢?怎么不见他。」 「他也在等你,有很重要的事,你跟我来,不要声张。」 苏庆节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放开。 苏大为看了看一脸乐呵,笑得从帅哥变成猥琐男的阿史那道真,再看看一脸淡然的苏庆节。 微一沉吟,安排身边崔器和娄师德主持俘虏和搬运战利品,自己跟着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移步向泗沘城内。 路过欢迎人群的时候,聂苏向前几步,想是要上来和苏大为相见。 一别半年,聂苏的脸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人群里,衣衫都像是有些承托不住。 一阵风吹得衣裙飘舞,有种弱不禁风之感。 苏大为心里莫名一痛。 但此时人多眼杂,却是不便顾及耳女情长。 他向伫在人群里,向自己欲言又止,想上来,却又强行忍住的聂苏点点头,拉过阿史那道真,在他耳边交代几句。 这才跟着苏庆节,去往都督府。 走进都督府,苏大为发现这里的气氛明显透着紧张。 与之前在巷口的欢快气氛,截然不同。 到这时,苏大为才有空向苏庆节道:「狮子,究竟是谁要见我?刘仁轨呢?呃,该不会是你阿耶……」 「你想哪去了。」 苏庆节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道:「吐蕃那边又闹了起来,我阿耶现在应该已经在赶去的路上。」 苏大为颇有些感慨的点点头:「苏总管现在也真是忙碌,倒处都要用兵,都需要他去救火,他这年纪……」 「谁说不是呢,但我劝他,他又总是不听,总说什么大丈夫马革裹尸,他打了一辈子仗,如果闲在家里反而会闷出病来。」 苏大为苦笑着点头,苏定方确定是「痴」,痴于兵法,打了一辈子仗,又被雪藏了那么多年。 只要他能动,就愿意马不停蹄的征战四方,仿佛要把他被雪藏耽搁的那些年,全都追回来。 唉,歷史上,好像苏定方就是在西域那边,病逝于军中。 好像也没几年了。 这么一想,苏大为心中不由有些隐隐担心起来。 说话间,两人迈入都督府的议事厅,迎面看到刘仁轨正伫立在一侧,垂手低头,好像在聆听着教诲。 苏大为一见之下,大为惊奇。 刘仁轨现在早已因功被李治封为检校带方刺史。 说起刘仁轨被封赏,还有一件趣事。 此次刘仁愿回京叙职,李治见到他递的摺子十分惊奇:「你本是武将,但这次写来奏表文书,写得非常得体,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仁愿回道:「这是刘仁轨指点我写的,不是我能写出来的。」 李治由此赞赏二人,除了封赏刘仁愿之功,也同时破格提拔刘仁轨。 将他从待罪的白身,正式任命为带方州刺史,并在长安赏赐一座宅院,加赐其家属。 从白身到带方州刺史,一跃跨过六级官阶。 可见简在帝心,李治欣赏刘仁轨,今后必是要重用的了。 苏大为不在百济时,刘仁轨就是唐军在这里的大将首领。 如今他却要垂手侍立在一旁,堂上背对着大门,站着一位老人,究竟是什么人? 苏大为讶然抬头,却听得一声咳嗽,背手面向壁上字画的一位身着常服,头髮花白的老人,恰在此时回头。 双方目光一碰,都是一脸惊讶。 苏大为的眼中,写满了吃惊和意外。 那老者,先是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容里带着几分畅意,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双手插腰的大唐兵部尚书李勣,大笑着向苏大为走过来:「阿弥,没想到吧,老夫亲自来百济了。」 「英国公……您这是唱得哪出啊?」 苏大为的脸色一垮。 心里说不出的腻歪。 这一刻,他勐地想起当年在尉迟恭的葬礼上,李勣曾私下与自己谈话,提及要对辽东用兵。 当时是想用苏大为为将。 但是却被苏大为所拒绝。 谁知老天这么会开玩笑,李勣想征辽东,却一直没机会抽身。 而苏大为当时并不想从军,却阴差阳错,早早奔赴辽东,前往百济,并做出许多事来。 世事如棋,造化无常。 这一眼看到李勣这个老顽童般,带着三分戏嚯,三分得意的神情。 顿时勾起许多前尘往事。 「英国公,您贵为兵部尚书,不坐镇长安,怎么千里迢迢跑来百济了!」 苏大为颇有几分不满的道。 第25页 「好你个苏大为,全大唐,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怎么,不欢迎老夫不成?」 李勣手抚着花白的鬍鬚,故做生气道:「苏定方来得,偏我李勣来不得?」 说着,他又哼了哼鼻子,颇有些傲骄的道:「老夫一生征战无数,论用兵,不见得比苏定方差,如今他丢下辽东这个烂摊子,若不想之前的心血付之东流,除去老夫,谁人可以善后?」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一时哑口无言。 李勣这话,没毛病。 虽然不像苏定方那么多灭国的战绩,但李勣也是公认的兵法大家,大唐名将。 唐军中,现在能有指挥大兵团,数十万兵作战能力的人。 除了苏定方,只有李勣一人。 其余的诸将,或许能独挡一面,但在灭国级的战役指挥上,在大战略格局上,就远不如此二人。 眼见苏大为被自己的话给拿住了,李勣两眼眯起,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意:「有时候啊,这人,还得信命,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苏定方之前征百济是不错,但是打高句丽,就差了少许。 现在轮到老夫出手,高句丽就蹦哒不了几天了。」 一听他这话,苏大为实在忍不住,心里多少有些不忿他贬低苏定方,抬高自己,那种装逼劲儿。 「英国公,苏总管做不到的事,您老话别说这么满。」 「你莫非还不知道?」 李勣手抚长须,眼中精芒一闪:「泉盖苏文不行了。」 不行了,有很多种解读。 但是在此刻,在这里,只可能有一种意思。 苏大为心中一突,脱口道:「泉盖苏文快要死了?」 「是啊,这不是你那边……」 李勣只说半句,顿时收口。 都察寺的情报系统,他知,李治知,苏大为自然也知。 可是现在在场的还有刘仁轨和苏庆节,这两人级别不够,却是不能透露的。 说来也是乌龙。 苏大为留在百济和半岛的都察寺细作,从种种信息情报中,推断出泉盖苏文命在旦夕。 而苏大为因为在倭岛九州征战,反而错过了这个消息。 难怪李勣说什么信命。 他这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老天把泉盖苏文要死的这一重大机遇砸在他的面前,等于白捡一灭国大功。 难怪这老傢伙不顾身子骨,千里迢迢也要赶来辽东。 敢情他是来捡漏来了。 第九十一章 枭雄 纵观李勣这一生,打仗有个特点。 就是前半生打仗风格十分飘忽,有时奇计百出,能拿下关键战役。 可有时明明是顺风局,也能翻车。 隋大业末年。 十七岁的徐世勣见天下已乱,就近参加了翟让的瓦岗军。 然后开始横扫四方盗匪,声威大震。 结果还没得意几天,大隋最后一位名将,张须陀率两万人来讨伐。 翟让惊慌之下,想要避让。 但却被李勣劝住,说可以採取诱敌深入、伏兵袭击的战术,将隋军全部歼灭。 后来果然战胜张须陀。 一时间天下侧目,义军隐以瓦岗为首。 这时李密加入瓦岗军,很快用高明的手腕鸠占鹊巢,将瓦岗大权抓到手里。 大业十三年,李密自称魏公,大封官爵,徐世勣被授为右武候大将军。 同年隋朝令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军讨伐李密。 徐世勣用奇计,在洛水两岸几次大败王世充。 李密因此封他为东海郡公。 当时河南、山东大水,饥民遍地,隋朝赈灾不力,每天都饿死饥民无数。 徐世勣向李密进言:「天下大乱,皆因百姓飢饿,如果我们攻陷透阳国的粮仓,大事可成。」 李密听计,派徐世勣率领五千人,自原武渡黄河,掩袭黎阳仓的隋朝守军。 一日即克。 开仓放粮。 十天之内,募兵卒二十余万人。 但这也是瓦岗和徐世勣个人最高光的时刻。 此后,瓦岗寨发生严重的火併。 李密摆下鸿门宴,趁机将翟让及其亲信诛杀。 混乱中,徐世勣也被人砍了一刀,身受重伤。 王伯当急忙喝止,徐世勣才捡回一条命。 自此之后,瓦岗人心皆散,再不復从前。 武德元年十月,李密被王世充击败,不得已归顺新兴的大唐。 李密原来所统领属地,都由徐世勣接管。 再之后,徐世勣就开始了他一系列神操作。 武德二年,徐世勣对长史郭孝恪说:「魏公已经归附大唐,如今这里的人和土地,皆为魏公所有,我如果上表献给大唐,就是借主人的失败得利,为自己邀功,求取富贵。 我认为这样是耻辱的。 现在应当一五一十的记录州县名录和户口,报予魏公,让魏公献给朝廷,这样就是魏公的功劳。」 于是他派使者致信李密。 使者到了大唐,李渊听说徐世勣没有给自己写信,却单独写信给了李密,心里犯了嘀咕。 待把使者招到面前询问后,知道来龙去脉,不由大悦的说:「徐世勣感怀主人的恩德,推辞功劳,确实是纯臣。」 下诏封他为黎阳总管,上柱国,封莱国公,又加授右武候大将军,改封国公,并被赐姓李氏。 第26页 附宗正属籍。 再赐良田五十顷,上等宅第一所。 徐世勣自此改名李世勣。 从事后来看,徐世勣归附大唐是真心,但若说他对李密有多少忠心,那就是笑谈了。 很多年后,李勣早已身故。 武媚娘想起之前种种,突然反应过来,大骂李勣是「猾贼」。 刚好李勣的儿子徐敬业起兵反武周。 武媚娘于是下旨给李勣挖坟…… 是真的挖。 老李一辈子智计无双,但是能算生前之事,却算不了身后事。 儿子太坑没得救。 李勣之所以在武德二年用如此手段来献户口土地,并非是为了对李密的忠义。 若说忠义,他最早是跟翟让的,怎么不见去替翟让报仇? 无非是识实务罢了。 李密强大,他便委身李密,大唐强大,他便委身大唐。 秦王强大,他便…… 「纯臣」二字,还真落不到李勣的头上。 不过他这一招,人家李渊也不傻,心里跟明镜似的。 都是高段位的高手,装什么大尾巴狼。 无非是千金买马骨,李渊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做招牌,用以招揽天下英雄。 而李勣也趁机,替自己捞到最大的政治资本。 一拍即合,双方心知肚明,此为阳谋。 不过这件事以后,李渊倒是挺欣赏李勣,一直对他恩宠有加。 可惜接下来,李勣的操作就有些迷了。 李渊命李世勣统领河南、山东的军队抵抗王世充,可以说是方面大员,前途不可限量。 结果九月,河军窦建德进攻相州,山东道安抚大使,淮阳王李神通兵败逃至黎阳。 十一月,窦建德攻陷黎阳,李盖与李神通、魏徵,同安公主等人一同被俘。 李盖就是李世勣的父亲,原名徐盖,此时已被赐姓李。 李勣顶不住窦建德的兵锋,撇下大军,率领百骑渡河逃走。 但因李盖被俘,最后又返回投降。 窦建德以李盖做人质,仍让李勣镇守黎阳。 从事后看,李勣这次投降窦建德,其实是想玩一招身在曹营心在汉,想给窦建德送份大礼。 他私下与郭孝恪商议,决定先骗取窦建德的信任,再做图谋。 顺带一提,郭孝恪也是名将,他有个儿子叫郭待封。 就是吐蕃大非川坑了薛仁贵和唐军的大坑货。 李勣劝说窦建德亲征河南,企图趁机将其杀死。 但刚好窦建德一如既往子产子,因此迟迟未能起程。 结果李勣事泄,只得与郭孝恪率几十骑,再次狼狈逃蹿,復归唐。 之后的战争,李勣只要跟着李世民和李靖,作战稳赢。 一旦自己独自领军,就翻车。 但是不管他输多少仗,有一点不得不佩服,就是此人每次战败,总能逃出来。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运气也很重要。 能活到最后的,才能拿到那张珍贵的入场券。 李勣至少保命这一条上,是当世一流水准。 时值乱世,保命功夫不够的,早早殒落,也就没有以后了。 此后大唐的开国之战,李勣几乎全没落下。 大小百战。 不过李世民用他,也很少让他为帅,一般都是归于麾下,或者以李靖为统帅,李勣为副。 李勣独自指挥大战役的水平比较飘忽。 但是以之为将,还是很靠谱的。 贞观十五年十一月,李勣被太宗李世民徵调入朝,任兵部尚书。 他尚未赴任,正遇上薛延陀真珠可汗派其子大度设,联同同罗、仆骨、回纥、靺鞨等部族,领军二十万南侵突厥俟利苾可汗,阿史那思摩。 阿史那思摩是李世民的铁桿小迷弟。 他做可汗,也是李世民安排的,为了不让东突厥后,草原权力出现真空,所以安排自己的小弟做可汗。 这是天可汗定下的新秩序。 如今居然有人想要跟李世民捣乱,拆天可汗的台,大唐自然是不答应。 当时阿史那思摩被打得抱头鼠蹿。 率残部退入长城,退守朔州。 并派人向大唐告急。 十一月,朝廷命营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 李勣被紧急任命为逆州道行军总管,率步卒六万,骑军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与灵州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凉州道行军总必定李袭誉分兵抵御。 大度设率三万骑追击突厥不得,却遭逢李勣所率唐军,一时大惊,急忙自赤柯泺北撤。 大唐的威名在这摆着。 一个比东突厥更强大的帝国。 薛延陀暂时还没做好与大唐全面开战的准备。 李勣此时却没有放过大度设的打算。 他挑选所部及突厥骑兵共六千人,穿越直道、白道川,在青山追上薛延陀军。 大度设被迫在诺真水(后世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境内),勒兵备战。 既然逃不了,那便决一死战吧。 只有胜利者,才有权力决定何时停战。 双方战阵横亘十余里。 突厥骑与薛延陀交战不利。 薛延陀虽然也擅骑兵,但却是重装步骑兵。 骑马只为移动迅速。 第27页 逢战,却是下马凭重甲步阵,如墙而进。 突厥轻骑遇到这种战术,一时也是头秃。 大度设乘胜追击,射死唐军人马众多。 普通的唐军将领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只能是选择撤退,觅机再战。 但李勣就是李勣。 危急关头,他喝令唐军骑兵下马,持长槊直冲。 不就是下马步战吗? 这玩意大唐也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武德之充沛,大唐乃当世最强,没有之一。 一战大破薛延陀,斩首三千余级,俘获五万余人,及马一万五千匹。 大度设仅以身免,单骑北逃。 这一战,北边安定十余年,再无大战。 而李勣也是通过这一战,真正跻身名将之列。 这些信息,皆从苏大为的脑海一闪而过。 他现在手掌都察寺,能掌握到的信息,能看到的卷宗,非比寻常。 对李勣的发家史,熟悉如掌上观纹。 实际上,自那年尉迟恭府上与李勣密谈后,苏大为便暗中了解过李勣。 看完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他对李勣的评价是两个字:人精。 李勣早年的战场表现,可是一流名将之姿。 无论是张须陀还是王世充,都不是二把刀,都是当世之名将。 李勣在对这两人的关键战役能赢下来,之后在对窦建德,以及之后一称列的大小战,独自领军就输,跟着李世民、李靖就能赢? 这未免太巧合了一点。 苏大为,却从不相信巧合。 李勣此人,该赢的仗从没输过。 能输的仗,从没赢过。 一些不是要害关键的战役,他看似是输了,但却牢牢抱定大唐当时最强的李世民。 输了小仗,赢了大势。 这究竟算输还是赢? 第九十二章 崽卖爷田 武媚娘对李勣的评价是狡猾如狐。 此人外面忠直,得李渊一声「纯臣」的称唿。 有着忠义之名。 但是以武媚娘的看人水品,会看错吗? 并不会吧。 纯臣多半只是立的人设。 狡猾如狐,才是此人底色。 在乱世中,此人有枭雄之姿。 识实务,懂进退,眼光毒辣,步步为营。 李靖用兵虽神,但正因为功劳威望太大,在平定东突厥后,便称病不朝。 此后远离权力中心,最终老死于病榻。 而以李勣的威望,同为大唐名将,军神之称。 最后居然能得李世民将李治託付。 而一直笑傲到李治朝。 并得善终。 这是政治权谋上的胜利。 论兵法,李勣不敢说有李靖那样用兵如神。 但也绝对是当世名将,一流水准。 他最厉害的其实是眼光,是心思机敏。 还有对危机,对政治的嗅觉。 像李勣这样的人,居然不惜这把老骨头,亲自跑来辽东,看来这次对付高句丽,应该是稳了。 苏大为心思一转,转头向苏庆节说了几句。 苏庆节点点头出去。 一回头,却见李勣摸着鬍鬚,颇有几分得意的看着自己:「苏大为,这人吶,有时只能顺势而为,天意莫测,昔年我想与你联手来平定高句丽,当时你拒绝了。 那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还是会与老夫联手来对付高句丽?」 苏大为一时哑然,但他随即反应过来:「陛下有意让我与英国公一齐对高句丽用兵?」 李勣面上闪过一丝古怪,点点头,又摇摇头。 「高句丽难啊,为了这辽东,耗费了自隋到大唐无数精力,数代君主,都没能征服,陛下想在他这一任上,将此事永久解决。 之前苏定方征高句丽,集齐五路大军,倾国之力,都没能实现,令陛下大失所望。 这一次,是陛下接到你的秘报后,重燃希望。 我主动向陛下请撄。 才有了此行。」 李勣在堂中缓缓踱了几步,转向苏大为:「此前苏定方征高句丽时,百济内的局势还未稳定,所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现在不同,我看你的熊津都督府干得有声有色,百济已经服帖,新罗人也乖巧。 只要集中精力,助老夫平定高句丽,将来功劳薄上少不了你一份。」 苏大为一时默然。 心中则是飞快的思索着。 要说李治很放心李勣吗? 那必然是不放心。 李勣此人政治权谋手腕太高明,李治此前的方法一直是高高供起,不敢给他掌军的机会。 但此次不同。 灭高句丽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李治无法放下这份诱惑。 平定高句丽,达成太宗朝未竟之事业。 将赢得巨大的政治资本。 之前苏定方攻高句丽无功,已经耗尽了锐气。 如今在大唐,只有李勣可以主持这样的灭国级战役,所以不得不用李勣。 只是这一战之后,李勣也绝对没机会再下战场了。 正如昔年的卫国公李靖。 老狐狸李勣自然是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来了。 为的,恐怕是身后之名吧? 这老狐狸有狡猾的一面,可也有可爱执拗的一面。 第28页 论兵不如李靖,他可以认。 但若百年之后,评价还不如苏定方,则是李勣难以接受的。 而且他这人不知怎么想的,就一直盯着苏大为,非常希望与他联手,给高句丽玩把大的。 苏庆节从外面匆匆走来,先向李勣点点头,再将手里的卷宗递给苏大为:「这是高句丽那边的情报。」 之前苏大为在征倭时,曾令不是重要的事,毋鬚髮信给他。 为的就是集中精力对付倭人。 但他当时也没料到,高句丽这边会出状况。 都察寺在高句丽的刺探行动一直不断,之前是由周良、南九郎、赵胡儿负责,集中到苏庆节的手上,由他选择是否呈交到李治手里。 苏大为不在时,熊津都督府的事务,俱由苏庆节一手代劳。 「英国公,我先看看最近的消息。」 苏大为向李勣道了声歉,得老狐狸点头,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打开。 他才刚回百济熊津都督府,现在是一头雾水,得看看最近的情报,才能理清脉络。 高句丽那边情势究竟如何? 泉盖苏文现在死了没有? 苏大为飞快的查阅着卷宗,而李勣则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和刘仁轨交谈起来。 刘仁轨对李勣十分尊敬,那态度与苏大为大相迳庭。 苏大为倒也不是不尊重李勣,但是先入为主,把李勣当老狐狸处处防备着,远不像刘仁轨这样,对大唐战功赫赫,硕果仅存的军神,抱有最大的敬意。 等一目十行的看完最新的情报。 苏大为合上卷宗,抬头看向李勣,目光略微有些复杂:「看来高句丽那边真的出事了。」 之前苏定方攻打高句丽时,泉盖苏文一直隐在幕后做指挥。 都察寺虽然能察到此人的蛛丝马迹,但终究无法判断他的健康状态,只能确定他还活着。 但是最近的情报,之前一直低调隐忍的泉盖苏文,突然「活跃」起来。 在唐军撤退之后。 这样的「活跃」反而说明了一件事,泉盖苏文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无法理事了。 否则绝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什么叫秃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在战时低调,在战后找存在感,这绝不是正常状态下,泉盖苏文会干的事。 「根据最新的情报,泉男生和泉男建正在争夺大莫离支的位置,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解决。」 苏大为喃喃自语。 目光投向李勣时,迎上他那双笑眯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和善双眼。 心中进一步体会到此人的厉害。 自己根据最新的情报,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而李勣早在数月之前,早在那一份份战报里,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进而向李治讨得圣旨,亲身来辽东。 这份战场嗅决和决断,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哪怕心中对此人提防,苏大为也不得不暗贊李勣的本事。 若是半年前,他如李勣一样,预知高句丽之事,是否还会有后来的征倭举动,还真不一定。 李勣此时也结束与刘仁轨的谈话,向苏大为道:「我是奉秘旨,秘密前来,关于我来的消息,还要保密。」 「英国公放心。」 苏大为点点头。 此次李治命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遣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及浿江道行军总管,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并及熊津都督苏大为为行军总管。 这与苏定方征高句丽时水陆并进,数十万大军,「使持节、神丘嵎夷马韩熊津等一十四道大总管」的待遇截然不同。 摆明了此次李治的力度没上次大,本着没事偷个鸡,有机会再上的原则。 看来李治也是被高句丽的泉盖苏文给搞怕了。 此人不死,高句丽简直就是铁壁,堪称帝国噩梦。 这个东北亚的国家,绝非是什么小国,而是区域级的霸主。 要想征服它,非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都督。」 此时忽听堂外有人禀报:「南九郎求见。」 「何事?」 刘仁轨和李勣的目光一齐投过来。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 南九郎负责的是部份都察寺的情报工作,他这个时候紧急求见,想是有重要军情。 苏庆节再一次匆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双手奉上一枚蜡丸。 「高句丽的情报。」 苏大为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捏开蜡封,将里面的字条打开。 这是一封情报密信。 事关高句丽之事,不用瞒着李勣和刘仁轨,看完还是要找此二人商议的。 李勣在一旁催促:「是何消息?」 苏大为习惯性的想要手指一搓,将字条毁去,好在关键时刻他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字条递向李勣。 「是泉男建……泉男生秘密联繫熊津都督府,说要投靠大唐,求大唐发兵助他攻打泉男建和泉男产。」 这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连苏庆节和刘仁轨,都是一脸懵逼。 泉男生,泉盖苏文的儿子,相当于敌方大首领的儿子,嫡长子,居然要投靠大唐? 第29页 不会吧。 这…… 这事也太荒诞了。 李勣一目十行的扫完,突然大笑三声,笑音如夜裊般,透着一股畅快狠辣:「若此事为真,那泉盖苏文必然是死了,秘不发丧?嘿嘿嘿……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 说完,两眼直直的盯向苏大为:「苏都督,你看此事可信吗?」 用的是询问,可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简直是笃定。 苏大为明白李勣此时的激动,一份灭国之功,破灭高句丽的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想想高句丽拖垮大隋,令太宗亲征都没能打下,这份顽强,就可以理解李勣此时的情绪。 这份功绩,是会被载入史册的。 太上立德、立言、立功。 征服高句丽,对中国就是立功。 「依我看,此事八九不离十,若泉盖苏文在,绝不会同意对大唐用这种无聊的冒险之策。」 「老夫也是这么认为。」 李勣眯起眼睛,轻抚长须。 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精芒闪烁,狡猾如狐。 第九十三章 论战 歷史上,直到干封元年,泉盖苏文才死。 不知是不是苏大为扇动了蝴蝶翅膀,这个世界里,泉盖苏文的死,足足提前了三年。 泉盖苏文死后,高句丽密不发丧。 由其子泉男生继掌国事,任大莫离支。 但是其余二子泉建和泉男产,早与泉男生不和,此时趁机发难,居然挥军攻打泉男生。 泉男生措手不及下,被打得人头狗脑都出来了,居然向大唐求援,并愿意投靠大唐做带路党。 这叫什么? 这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泉盖苏文尸骨未寒,他的三个崽就争着卖国了。 「昔年曹操与袁绍相争,结果袁绍死后,他的儿子也是内乱,让曹操捡了便宜。」 营帐里,阿史那道真双手扶膝,正唾沫横飞的向苏大为、苏庆节、娄师德、崔器等人吹着牛逼。 「当时曹操的谋士说,不要急着攻打袁绍的儿子,因为一旦有了外力,兄弟必定合力对抗外敌,反而暂时会放下内部矛盾,若是不打,他们兄弟之间,迟早发生火併。 此后果然如此。」 阿史那真英俊的脸上,显出异常的亢奋的红晕。 「依我之见,不管泉男生是真投靠,还是假投靠,我们都不必太过热情,没必要着急。 就凉他几天,以观形势。 若是泉男生投靠是真的,咱们凉他一阵,他的情况会更不利,更需要我们大唐援手。 若是假的,也能看出虚实来。」 「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次说得不错。」 苏大为在一旁夸奖道。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挺起胸膛,随即伸手入怀里,取出那本被翻得稀烂的《三国志》:「我可是一直用功读书的。」 苏庆节在一旁正在喝酒,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被他呛得连连咳嗽:「阿史那道真,你可以不要把那本破书每次拿出来现宝吗?都快被你翻烂了!」 「我呸,别人都能说我,狮子你最没资格说我。」 阿史那道真沖他瞪眼道:「你的兵法乃是家传,我想学兵法,上哪找师父?我阿耶那套草原的战法,总不能包打天下吧,我现归于中国,不看《三国》,能看啥?」 一番话说得苏庆节无言以对。 一般新朝的兵法战例,都是参照前朝。 只是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武德不太充沛。 除了淝水之战打爆了前秦符坚,还有刘裕却月阵北府兵短暂的辉煌之外,大部份时间,被胡人打出屎来。 再往前数数,三国时代倒是不错,汉末的武德之充沛,就算是分成魏蜀吴三国,依旧镇压得四夷不能动弹。 而且一部《三国》,几乎找到所有的典型兵法和战例。 例来便为兵家所重视,离大唐又比较近。 实际上朝中许多大将论起兵法战略,很多时候也会引用三国经典战例,以为理论支撑。 苏庆节心里有些委屈。 他阿耶苏定方被称为大唐名将是没错,可他也没得到苏定方的兵法,反倒是阿弥这小子,捡到了大便宜。 于是苏庆节拿双眼瞪向苏大为。 「都怪阿弥。」 「你们都看我做甚?」 苏大为一脸莫名其妙状,举杯邀道:「来,喝酒。」 这次是属于熊津都督府的一次酒宴,是苏大为招集自己的一帮兄弟,互述别后之情。 至于李勣和刘仁轨,这两老小子屁颠屁颠不知去哪喝酒去了。 攻取高句丽大的方向是定了,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如确定泉男生投靠的真假,确定高句丽泉盖苏文是否真的死了,还有现今高句丽内的情势,这需要大量的情报和刺探工作。 必须把前期这些情报收集做完,才能正式动兵。 唐军也需要时间集结到位。 所以眼下算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阿弥,我们这里,你的兵法最好,你来说说,为何泉盖苏文活着,以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不能打下高句丽?难道泉盖苏文真这么厉害?」 一边喝着酒,阿史那道真随手把他那本《三国》放在案头上,转向苏大为,提出一个心中的疑问。 第30页 「你这话问的,灭国战争,这种级别,早就超出一般兵法的范畴了吧,要涉及到军事、政治、国力,内外环境,民心向被,牵扯的东西可就多了,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楚。」 苏庆节在一旁看向苏大为。 想起阿耶的兵法,传给了阿弥却没传给自己,微酸的情绪一时难解。 忍不住也出言道:「别矫情,你连灭倭国之战都打了,不信你没想过,说说,都是自家兄弟,别藏私。」 管中窥豹,多学点用兵名家的思路,现场亲口教学,这种机会,哪找去。 这一下,连坐在座中没怎么开口的娄师德、崔器都来了兴趣,停下手里的酒杯,一脸探询的看向苏大为。 「咳咳,那我就随便说几句,酒座上的话,权当戏言。」 开口说是戏言,但是举起酒杯,心里则是认真的思考起来。 许多东西,有着后世的见识,可能比较容易理解。 但涉及诸如民族意识形态,国家意识这些,则很难和大唐的兄弟们讲清楚了。 自从有国家民族意识这玩意觉醒,一个国家,想征服另一个国家,十分困难。 所谓的兼併,所谓的融合,时间跨度往往需要以百年计。 这是一个漫长的博弈过程。 像中国收服吐蕃、云南等地,都要到后世近代后,才真正有效控制。 略一思索,苏大为用这时代大家能听懂的话道:「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内部局势稳定的势力,遭受外力时,只会变得更加团结。 比如隋炀帝持续对高句丽用兵。 高句丽国力、兵力虽不如前隋,但一心抵抗,最终反而是拖垮了大隋。 太宗贞观十九年征辽东,虽然取得一系列军事上的胜利,但受限于辽东的冬季酷寒。 最终也没能取下高句丽。 但是太宗持续用兵,和用疲弱高句丽之策还是取得了效果。 如今的高句丽,比之太宗朝,还有前隋,已经虚弱了太多。」 娄师德在一旁忍不住道:「苏都督的意思是,只有他们内部动盪,我们才有取胜的机会?」 「是这样。」 苏大为点头道:「敌人内部因矛盾而分裂,势必无法集中全力,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时机窗口。 我们可以集中力量,攻击他们的弱点。 敌分而我专,可一战而胜。」 想了想,苏大为又道:「其实《孙子兵法》里也提到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如果能令敌人内乱,敌人将不战自溃。 有时甚至不需要真刀真枪的打。」 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军事是政治的延伸。 只要政治上能取得胜利,也未必要发动热战。 能用的牌多了去了。 「风声鹤唳,前秦自溃。」娄师德是二十多岁就考上科举的文人,他的头脑没得说,苏大为一提,他便懂了。 「不对,阿弥,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苏庆节还在一旁摸着下巴揣摩,阿史那道真却叫起来:「像你这么说,高句丽、百济这些地方不发生内乱我们就很难攻下,但你看,苏总管当时灭百济只用了二十多天,你攻占倭国,擒下倭王高市,好像也只用了三个月。 这两国,可没听说有什么内乱。」 苏大为将杯中酒喝了一口,失笑道:「道真,你这话说的,我问你,苏总管攻百济时是怎么用兵的?」 「怎么用兵?」 阿史那道真一愣,苏庆节在一旁已经接话道:「当时我阿耶从熊津港登陆,我军十万,沿熊津江水陆并进,直取泗沘。」 「对啊。」 苏大为转了转酒杯:「泗沘是百济的都城,相当于一个人的心脏,我军直插百济心脏,他乱不乱?」 阿史那道真眨了眨眼,没说话。 娄师德在一旁道:「自古袭取敌国都城,都是一招险棋,昔年春秋时,勾践趁夫差去中原征霸,率军攻克吴国都姑苏,一战灭吴。 还有吴国的孙武,用十几天功夫,攻入楚都郢,逼得楚人迁都。」 崔器最爱听这种攻灭它国的故事,听得连连喝酒,兴奋的脸色泛红。 苏大为继续道:「苏总管在泗沘城外,一战灭了百济都城的主力,并及各地赶来的援军,吓得百济王扶余义慈带着太子扶余隆逃走,这算不算是攻心?」 「呃……」阿史那道真瞠目结舌。 「此后苏总管围住泗沘,围而不攻,令城中生乱,扶余泰自立为王,扶余隆的儿子文思怕被扶余泰清算,趁夜出逃,并带动城内大乱,无数臣民争相投奔我军,这算不算是攻心?」 「算!」 这一次,不等阿史那道真回答,苏庆节已经在一旁斩钉截铁的回应。 这说的都是他阿耶的光荣战绩,他也是与有荣焉。 「所以兵法书上的东西,道理都是现成的,但是如何活用,就要看各人自己的本事了。」 苏大为放下酒杯:「至于我征倭……一来,倭国经过白江口之败,已经元气大伤,此其一。 二来,从对马岛到倭国九州,也就几十海里,船顺风一日即到,距离不算远。 这是我攻倭的前提条件。 至于说内乱么,倭国经过白江口之败,大量门阀贵族都落入我军手中,连他们中大兄都成了我的囚徒。 第31页 有这些带路党,我军登九州作战,又直取倭国国都筑紫,岂非和苏总管灭百济如出一辙?」 第九十四章 心结 苏大为说完这些,不想再深入聊倭国的话题,只顾喝酒。 而其他人,娄师德、崔器是亲歷者,细细思索苏大为用兵的方略。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则是低头揣摩。 倭国内乱是真,不过苏大为还是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比如,他前期动用都察寺的情报网,做的情报搜集。 又比如,他是先占据一个据点,发动土地革命,取得当地百姓的支持,然后再徵召倭人僕从军,用倭人打倭人。 当时倭国王室的统治基石都被苏大为的「绝户计」给抽光了。 内不内乱的,也没甚区别。 但凡苏大为的占领区,那些农户都争相投军,积极参与唐军,帮着唐军打那些倭国贵族,分享战争红利。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这些比较犯忌讳,必须淡化处理。 若让李治清楚其中门道,只怕心中会对苏大为越发猜忌。 「苏都督『攻心为上』,让我想起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句丽发生的事。」 娄师德目光投向苏大为:「太宗用兵如神,但是晚年却顿挫于安市城,引为生平憾事。」 提起李世民的兵法,在座的崔器、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包括苏大为都来了精神。 众人举杯饮了一杯,然后向娄师德催促道:「你接着说下去。」 「太宗当时征高句丽时,十分注重收拢人心,记得当时六月,我军打到白岩城下,城主孙代音表示要投降,太宗马上答应,并许诺对城里的百姓秋毫不犯。 结果当时领军的英国公李勣进言: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孤战士之心!」 咱们当兵打仗,不顾伤亡,就是为了打破城以后,可以放开来抢钱抢粮抢女人。 陛下您受他们投降,之前答应将士们可以放开来抢的,现在也不可以了。 你这样做,不是寒了自己人的心嘛。 娄师德一提起来,大家顿时都记起这件事。 阿史那道真道:「当时是孙代音先说要降,后来又不降,戏弄我军,太宗怒了说打破此城,可任各军劫掠。 然后诸军用命,冒着箭雨和飞石攻城,最终快要破城时,孙代音才终于投降。 事后太宗又改口说不要劫掠了,才有了英国公李勣和太宗那番对话。」 苏大为也曾听苏定方提起过此事,所以心里有印象。 后来是李世民自己掏腰包,用府库里的钱赏赐士卒,才把此事煳弄过去。 之所以要这么做,正体现「攻心为上」的用兵思想。 屠城容易。 可一旦屠城之后,再想攻取高句丽各城,将会遭受更加顽强的抵抗。 李世民乃是知兵之人,自然不肯让唐军被动。 劫掠屠城一时爽,事后就是火葬场了。 不光如此,当时为了攻心,唐军硬是保持着仁者之师的形像,对占领区的百姓不但不劫掠,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打下白岩城,发粮食给城中百姓,还奖赏城中八十以上的老人,甚至白岩城里的敌军,李世民都发给钱粮,放他们走,让他们在高句丽宣传大唐仁义无敌的威名。 李世民用最大的诚意来展现王者之风,按道理高句丽的军民应该乖乖倒戈解甲,以礼来降,国安名乐,岂不美哉。 可高句丽人偏不。 唐军此后不得不一个个啃硬骨头,新城、安市、建安三城始终坚挺,一直没攻下来。 从六月到九月,唐军一直打不开局面。 后来有人劝说李世民玩把大的,放下安市等硬骨头不攻,直接挥师杀向乌骨和平壤。 幸亏在李勣和长孙无忌的劝说下,李世民头脑还算清醒,没玩一把梭哈。 否则攻打高句丽首都平壤,后路必然被安市这些坚城的高句丽军所断。 补给断绝。 再遇上气温骤将,那就是要命的节奏。 必然重蹈隋炀帝復辙。 这就是苏大为之前所想的,在一个民族主意高涨的国家面前,你就算比他强,想要吞下,也非常困难。 再大的诚意,再多的仁义,人家不认,人家就认自己本民族和国家。 所谓人尽敌国,全民皆兵。 想征服太难了。 当然,以苏大为后世人的眼光,对这种国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不过会比较残酷和惨烈就是了……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大唐白江之战后,倭国老实了百年。 后世大美丽胖揍了倭国,倭人便一直跪舔。 如果他没跪下唱征服,未必是不够仁义,很可能是挨揍还不够狠。 苏大为岔开话题,向诸人问起百济之事,这断时间熊津都护府里的情况。 正喝了三巡酒,刚有些酒意上头,就见外面有人道:「苏都督,聂苏小娘子说要见都督……」 呃? 满酒桌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聂苏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苏大为和聂苏之间,便有些怪怪的。 在座的就算再迟钝,也品出了一些异样。 一时全都闭上嘴,拿眼看向苏大为。 第32页 苏都督,这事是你的家事,做兄弟还是做属下,都不方便过问,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苏庆节的脸上带出一抹古怪的笑。 苏大为不在百济的这段时间,他可是被聂苏磨得不行。 若不是好生安抚,聂苏险些就要渡海去寻苏大为了。 把苏庆节吓得不轻。 当年聂苏从军中离开,去吐蕃象雄寻母的旧事,他还记着呢。 为了寻聂苏,苏大为连军令都不顾了。 若是聂苏再出点什么意外,自己该如何向阿弥交代。 这对兄妹也真是,明明不是亲兄妹,既然有情,何必矫情。 让大家在一旁看着急眼。 「阿弥,让不让聂苏进来?」 「就是,我们先迴避一下。」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很没有形像的咧嘴大笑,英俊的脸一笑,跟个二傻子似的。 「等等,让我先想想,你们让我想想。」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 原本清醒的头脑,一下子好像变成了浆煳。 他还这里犹豫,门外只听一阵喧譁,聂苏和几名纠缠着想要拦住他的兵卒一起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内室。 「阿兄!」 聂苏俏脸微红,两眼亮晶晶的盯住苏大为,脆生生的喊。 她的胸膛急促起伏,也不知是方才跑得太急,还是情绪激动。 这次与苏大为分别,又是半年时光。 直到此刻,才近距离看到对方,可却像是近乡情怯一样,一时又不敢冲上去。 跟着进来的士卒们一脸无奈的向苏大为和众将叉手行礼道:「都督,小娘子非要进来,我等拦不住,请都督责罚。」 「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苏大为沸腾的头脑在看到聂苏的一瞬,奇蹟般的冷静了下来,向外挥了挥手。 守门的士卒如蒙大赦,暗自松了一口气,抱拳退下。 座间的苏庆节和娄师德、崔器等人对了一下视线,大家悄然站起,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阿弥,我们想起来家里还有事。」 「对对,我新收了个小娘,催我回家。」 「我想起要下雨了,衣服还未曾收。」 「我……我要和蒙大郎比试武艺,这便赶去赴约了。」 三将说着,苏庆节一眼看到阿史那道真,稳稳的坐在位上,老神在在的,还在傻乐。 一伸手抓起他的胳膊:「道真跟我来。」 「啊?哦。」 阿史那道真还想在一旁做那吃瓜群众,被苏庆节拿眼一瞪,乖乖一缩脖子,跟着走了。 再没眼力的,也得看出来。 聂苏和苏大为这对,很不对劲。 大家还是别在一旁招人烦了,留给他们俩自己处理。 「阿弥,不是我说你,男儿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要婆婆妈妈,你不是说过一首诗,叫什么……男儿何不带吴勾,坐取关山小姐姐吗?」 阿史那道真走前,还不忘恬着一张脸,跑到苏大为面前碎碎念。 「滚!」 苏大为抬腿一脚,把阿史那道真踢得一个趄趔,让后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嗷得一声便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屋里终于只剩下苏大为和聂苏。 聂苏咬了咬唇,略犹豫了一下,终于欢喜得跑上来,一头扎进苏大为的胸膛里:「阿兄,小苏好想你啊。」 「呃,小苏,你先下来,这里是都督府,你这样勾着我的脖子,成何体统。」 「我就不。」 聂苏双手挂着苏大为的脖颈,两足悬空,犹如树袋雄般。 她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星星,沖苏大为快活得道:「阿兄,你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 「信?什么信?」 苏大为一脸懵逼。 他可从不记得,自己有寄信给聂苏啊。 「你不记得了?」 聂苏咬着红唇,从贴身怀里取出一张信笺,凑到苏大为脸下:「喏,这不是你写给我的吗?」 苏大为有些茫然,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小苏,我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和群山都被笼罩在光芒中。 在大海上,为五彩的云朵增添上一抹血橘色。 在无垠的大海上划进划出。 我看过无数次月亮,满月如银盘,寒月洁白似冰屑,新月宛如天鹅的羽毛。 我看过大海平静如止,颜色如缎,或蓝如翠鸟,或如琉璃般透明,又或如乌黑褶皱的泡沫,沉重而危险的翻动着。 我感受过来自雪山的烈风,唿啸寒冷,像一个走失的幼童。 感受过如爱人唿吸般的柔风,掺杂着苦涩的咸味和海草气息的海风,弥散着森林大地肥沃土壤气息和千万种花香的山风。 狂风怒涛如发酵的泡沫,使海水轻拍海岸如小猫一般。 …… 我见过蜂鸟如同宝石一般围绕开红花的树闪烁。 我见过飞鱼如水银一般穿越蓝色的海浪。 我见过琴鹭像朱红的旗帜从鸟巢飞往鸟群。 我曾躺在温暖如牛奶、柔顺如丝绸的水中,任一群海豚在我身边嬉戏。 我曾遇到过无数生灵,曾看过无数美景…… 世间有无数种美好。 这一切,我都想与你共度。」 第九十五章 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第33页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有一种错觉,仿佛还在倭国的九州。 在战事后,在繁忙的事务告一段落后,仰望着漆黑的夜幕,想起了许多。 想起在长安时,想起跟李大勇和李客师相识的一幕幕,还想起跟着苏定方踏入草原,决战突厥。 太多的回忆在心里,总在夜深人静时,不自觉得翻起。 就如沉静的湖水,每到夜里,会涌起无数细小的气泡。 这个思绪无法控制。 不但想起以前的事,还想起以前的人。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聂苏。 对聂苏,他的内心有一些复杂。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重生在大唐这么久了,当然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些不正常。 并非是因为体内可能寄宿着诡异腾根之瞳。 也不是自己身为异人,与常人的力量区别。 而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性,理应会有对异性的渴望。 从很早的时候,苏大为就发现,自己对异性,似乎没有特别的想法。 这不对。 无论从哪方面,他确定自己都是直男一枚。 之前还可以说是环境没有安稳,或者专注于异人修炼。 但是到了现在,这么久了,不可能一点都不想吧? 仔细回想,似乎真的没有太想。 没有太想的意思,其实还是有想。 不过一般的女子,引不起他的兴趣。 到目前为止,也就是对武媚娘有好感,然后,便是对聂苏。 聂苏属于天天见时不觉得,可一旦不见,就特别想念。 过去,他以为自己这纯粹是对亲人的想念。 直到被聂苏主动表白。 后来又被身边的安文生,被高大龙问起。 苏大为才发觉,自己以为是纯粹的亲情,其实并不是。 俩人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记挂对方,算是亲情吗? 若算,那也是在血缘以外的情感。 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手足无措。 苏大为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纵然两世为人,在感情上,他依旧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大唐百济熊津都督,属于方面大员。 可以镇定的发动灭国之战,但在对待感情上,依旧生涩得如同小学生。 他将聂苏留在百济,自己跑来倭国九州。 正像高大龙说的,未偿没有躲着聂苏的意思。 不是不喜欢。 只是…… 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聂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白天用繁忙的战事,政事去填充自己,可以暂时忘记这些。 可一到夜里,特别是深夜。 各种思绪便如野草一样疯长。 记得在长安,玄奘法师曾说过,修炼便是要驾驭心猿意马。 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夜里。 苏大为发现自己的努力失败了。 对聂苏的思念如潮水,总是一次又一次袭卷而来。 他睡不着的时候,提笔写过很多,有些是一时的感慨。 更多的是聂苏的名字,还有想对聂苏说的话。 每次写的时候很痛快,写完后,他又觉得有些羞愧难当。 毕竟对着是自己叫妹妹的人。 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吗? 该怎么和阿娘说。 身边人会怎么看自己和聂苏。 聂苏是真的喜欢自己吗? 她会不会只是因为年纪小,错把对亲人的依恋,当做男女的喜欢。 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要躬亲。 在看别人的事时,苏大为都觉得很轻松。 甚至还热心帮着高大龙和高大虎推荐媒婆,介绍亲事。 可轮到他自己的感情问题,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混乱而忙碌的征倭之战,告一段落,他终于回到了百济。 也见到了聂苏。 在欢迎仪式上,他见到聂苏时,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可在那样的环境下,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对聂苏开口。 不知如何去真的捅破这层纸。 不,那不是捅破纸的问题,那是要将旧有的关系摧毁,建立一种全新的,更亲密的连结。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然后,这一切便突然发生了。 聂苏手里的信,他当然认识。 上面每一个字都认识。 是他在某个夜里,想念聂苏时写下的。 可问题是,这东西是自己在倭国北九州夜里写的。 他明明记得,当时自己写了很多,但是全都揉碎了。 一件也没有留。 聂苏手里这张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个可能,高大龙或者安文生自做主张。 只有这两人能接近自己的东西,才有机会做这种事。 妈蛋的,恶贼! 你们就不能不要给我玩这种「惊喜」? 尴尬! 尴尬大发了! 面对自己偷偷写的「情书」。 现在就拿在聂苏手里,沖自己得意的扬着。 苏大为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那张近乎古铜色的黝黑面上,罕见的涌上一层红晕。 「小苏,我……」 第34页 「阿兄,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聂苏的眼眸里亮闪闪的,倏忽像是笼上了一层雾气。 水润水润的。 苏大为被她眼睛盯着。 心头被那种水润一点点的浸湿,柔软。 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只剩下眼前的一对星星。 「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不要抛下我。」 「嗯。」 苏大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少女香甜气息化开。 墙上剪影,渐渐融在一起。 「阿弥这小子可把我急死了。」 院墙外,苏庆节嘴角带着一丝忍俊不禁,摇摇头,从墙上一闪而没。 …… 情感对个人是大事,但是对当下的局面来说,却又是极微小的事。 苏大为刚刚从九州回到熊津都督府,又逢大唐将对高句丽展开新一轮的战役,自然是千头万绪。 难以儿女情长。 在经过一夜互诉衷肠后,天才亮,他便对着堆积成山的文书和情报,开始翻阅和批示。 熊津都督府的大小事务,都察寺对半岛的情报收集,这些都需要他来定夺。 对高句丽方向的渗透和情报,还有战前的动员准备,物资的筹集,也需要他来推动。 这些事情压力着实不小。 忙碌了一上午,虽然有聂苏在一旁陪伴,苏大为却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好不容易将堆积了数月的往来文书,朝廷的诏令,各方的调令,人事安排,军事民政,后勤之类的通看了一遍。 整个后背都感觉僵直了,但离处理完全部工作还遥遥无期。 就在这时,听到堂外阶下,有人传声道:「阿弥,新罗派人来了。」 「新罗?」 苏大为这才有空将视线从案牍之间移开,投向大门方向。 一眼看到苏庆节手捧着一捧文书卷宗,刚刚跨入台阶。 「还来?」 苏大为惊得手里的毛笔都掉了:「哪来这么多文书要看,对了,主薄呢?长史呢?不能把工作全都推给我一个人吧?」 「你看的这些已经是主薄他们整理之后的了,不然还要麻烦。」 苏庆节把手里一堆资料堆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一旁的聂苏,再向苏大为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你去九州的这段时间,都是我替你整理,把我累得够呛,如今你回来了,这些事自然全交回给你。」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双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对了,新罗的人到了,说要求见你。」 「来的人是谁?」 「金庾信。」 苏庆节提起金庾信,嘴角微微一撇,接着冷笑道:「上次见到此人,他还有些傲气,不过这次,这老贼老实多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呵呵,我现在攻下了倭国,最大的好处便是新罗一旦有异心,可以从百济和倭岛两个方向,同时对新罗用兵,他们焉能不怕。」 苏大为伸手,将滚落在桌案上的毛笔拾起,放回笔架上。 接着道:「对了,金仁泰那边……」 「死了,查不到证据。」 查不到证据的意思就是,无法证明到底是哪一方做的。 最可疑的是金法敏、金庾信。 其次高句丽人也有动机。 百济这边也有叛军活动。 现在这锅不知算谁的头上。 总之苏大为想用金仁泰牵制金法敏,阻止他登上新罗王的图谋,可以说是失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新罗王室里,还有其他嫡子吗?」 「说起这个……」 苏庆节皱眉道:「两月前,你还在九州时,新罗王宫发生一场大火,那些有机会继位的嫡子都葬于火中。」 「呵,金法敏还真下得去手。」 苏大为冷笑起来。 若说金仁泰的事还无法确认是否金法敏动的手。 但新罗王所有的嫡子葬身火海,这种事,绝对是金法敏为了王位而剷除自家兄弟。 而且做得还极为粗糙,根本不担心大唐知道。 知道又怎样。 这是藩属国国内的事,而且所有嫡子都死了,只剩金法敏一个。 金法敏再上表对李治多吹捧几句,多摇尾乞怜一下。 新罗王位,还是会顺利得到。 什么叫有恃无恐? 金法敏这一招除掉所有的潜在威胁,这就叫有恃无恐。 「好个金法敏。」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我一直提防着,没想到还是被他得手了,好个猾贼。」 苏庆节脸上微露出一丝愧疚:「对不住,阿弥,这事是我办得不周。」 「人家有心去做,咱们是很难防住。」 苏大为将桌案上一张纸揉在掌心,嘆道:「只是可惜了金仁泰。」 原本是很好的一张牌,可惜了。 「金庾信还在外面候着,要见吗?」 「让他进来吧,我先摸摸他的底,再做定夺。」 第九十六章 从来如此就对吗? 金庾信迈着严谨的步子,一步一级,拾级而上。 走到熊津都督府的公廨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 里面布置的十分简朴,简朴到让人难以置信。 第35页 这便是大唐熊津都督日常办公的地方? 纵然是寻常的将领,也不会这样仆素吧? 屋里只有简单的桌椅。 墙上干干净净,原本有些字画都被人拿下了,陡留四壁。 正中靠壁的位置,有一方木几,几上案牍文书堆积如山。 大唐熊津都督苏大为,此时正伏于案间。 在他身侧,陪侍着聂苏。 或许,这间简单的公廨里,此女子算是唯一的风景。 也幸亏有她的存在,才让金庾信觉得,这里有点贵人的样子。 若不然,他真要怀疑苏大为的取向了。 千里做官,既不好权,也不好财,再不好色,那还是人吗? 唐军里,就连军神苏定方攻下百济,也是纵兵劫掠,大肆敛财。 只有苏大为所率的兵卒,从未听说过有这方面的纪录。 哦,不对,听说他们在倭岛倒是没少搜刮,但也极为克制,上缴唐廷,还有分散给僕从军,赐给归化的倭国农户。 倒是从没听说他自己,从中分润到任何好处。 这么一比,苏大为此人,简直高风亮节到近乎「圣人」的程度。 莫非心中所图甚大? 金庾信再次认真观察苏大为。 距离第一次见到苏大为,已经过去快两年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第一眼并没有把这位大唐的年轻将领放在眼里,甚至想给此人一个下马威。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若是早知道此人会成为熊津都督,金庾信绝不会那样做。 他轻轻咳嗽一声,站在阶下,向伏案工作的苏大为抱拳道:「新罗金庾信,求见熊津都督。」 苏大为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金庾信这才敢迈步,跨入公廨中。 虽然他一向是新罗的鹰派。 甚至私底下不止一次提及「主人与狗」的理论。 表示若大唐太过兇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狗也要敢于向主人呲牙。 甚至必要的时候,咬上一口。 但在苏大为面前,他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敢咬主人的前提是,确定主人不敢真的打狗。 但是这苏大为,那是真的敢动手。 倭王高市和倭国权贵大臣,如今皆为苏大为的阶下囚。 跨海用兵,一战灭人国。 这种实打实的战绩,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金庾信再疯狂,也不敢轻易试探苏大为的底线。 心头,好似有无数的念头在浮沉,在翻滚。 但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金庾信摒息静气站在堂中,观察着伏案批改文书的苏大为。 聂苏倒是转脸向他好奇的看了几眼,不过很快就对这黄土半埋脖子的老头失去了兴趣。 一脸爱慕和欣赏的看向苏大为。 哪怕是伏案工作,阿兄也是最好看的。 比别人都好看。 金庾信心中猜测苏大为是否故意装出忙碌好冷落自己,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对此,他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也有着足够的耐心。 他是新罗国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也是新罗异人之首。 数十年磨鍊养气的功夫,非比寻常。 若是大唐的都督以为凭这种手段,能让他显示出疲弱,那只怕要失望了。 就算在此站上三天两夜,他都不在话下。 不过,很快,金庾信便发现,苏大为冷落自己不假,但他也是真的忙碌。 就站立的一会功夫,从阶下不断有人进来禀报事务,或是捧上新的卷宗文书,还有往来信函。 人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几乎没消停过。 而苏大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边处理事务,决定着整个百济内纷杂政务,同时手下也毫不停歇,一直批阅着公文,高效精密,如一台永不疲倦的机器。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日头逐渐西斜。 苏大为终于抬起身子,令聂苏从外面喊来主薄和长史,把案头批阅过的公文一一搬出去。 又喊了南九郎进来,将刚写好的信封好,交给他。 这还没完,又喊来苏庆节,在他耳边细细交待了数件事。 最后还有刘仁轨,走进来向苏大为低声说了些事,苏大为最后亲自送刘仁轨走出公廨,目送他离开。 做完这些,这才转脸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金庾信,向他道:「都督府公务繁忙,累国仙久候了。」 嘴里说的是抱歉的话,但是语气里,却毫无歉意。 金庾信自是不敢与他追究,只得陪起笑脸抱拳道:「都督一心公务,实乃大唐栋樑之材,下臣敬佩。」 下臣,意味着下国小臣。 这是把姿态放到最低。 苏大为心中冷哂,人嘴两片皮啊,当初在新罗见到金庾信时,这老贼可是表现出一副铮铮铁骨,桀骜不驯到极点。 前踞后恭,此人不愧是混迹新罗朝堂数十年的老狐狸。 心念一转,苏大为向金庾信道:「国仙和我去城头走走吧,我处理公务一天,也想活动下筋骨。」 金庾信抱拳欠身,风度潇洒:「这是下臣的荣幸。」 暮色渐沉,山岭荒芜。 日落悄然降临。 第36页 苏大为站在泗沘城的城头,背负双手,向远处眺望。 初来百济,那是一场场厮杀,在记忆里伴着夕阳光辉越发明晰。 这一切都提醒着他,战争并没有远离。 现在仍处在敌国。 一日不解决新罗这个反骨仔的问题,一日便大意不得。 金庾信站在他身边,稍落后半步。 表现得极为恭敬。 苏大为也不由佩服这位号称「国仙」的老狐狸,当真是沉得住气。 「国仙此来,有何事?」 苏大为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与金庾信耗下去,转头主动开口。 金庾信却是不动声色,拱手道:「我此来,是代表吾王金法敏……」 话没说完,苏大为并挥手打断:「金法敏什么时候成了新罗王?国仙莫不是在跟我说话?」 他嘴里说着笑,但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相反,一丝冰冷的气息,从他的双眸漫散出来。 整个城头的温度,都像是降低了几分。 金庾信心中一震,嘴角的笑容立刻凝固住。 愣了一瞬间,他才反应过来道:「先王春秋逝世已经半年,国不可一日无主,而先王在世时,已经属意传于今王,故此只需将奏摺递交天可汗,待天可汗诏书即可。 在这段时间里,国事也全由吾王代理。」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 不发一言。 金庾信声音渐渐弱下去。 他心中充满了惊讶。 来之前,他是做好充足的把握的,也相信自己只要放低姿态,再抬出李治来,这位大唐都督必然会屈服。 毕竟,新罗王位的传承,从来也只是走个过程,都是内部定好了,再呈交给大唐皇帝。 然后大唐皇帝的诏书再予以追认。 法理就完成了。 而且这苏大为,据说与大唐武皇后关系匪浅,怎么看,他也算是帝后一党。 总不能推翻这约定俗成的法理吧? 再说新罗内部,够格继承王位的嫡子,已经全算清除。 就连金仁泰,也已经死亡。 这种情况下,王位除了金法敏,还有何人可以继承? 苏大为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脸,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下,半明半暗。 霞光下的半张脸,血色瀰漫。 像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杀机。 金庾信的手心渐渐被汗水浸湿。 他发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自己似乎从没讨到过任何好处。 就像是现在,如果不说点什么,他几乎无法抗御从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杀意。 那种刀悬与头颅的可怕威压。 纵然他贵为新罗国仙,是新罗异人之首。 站在苏大为面前时,也找不到一丝安全感。 终于,他的气机一泄,圆满的心境出现溃口。 袖中的双手,紧了紧拳头,用微微低哑的声音问:「都督对金法敏王子继位新罗王,有何疑议吗?」 「我是大唐熊津都督,新罗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问我?」 这话问的,金庾信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而精彩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问你? 新罗王位更迭,何须问你一个熊津都督?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再说熊津都督府设在百济,百济的事,或许需要你过问。 我们新罗王位之事,又与你何干? 纵然心中有千百般的愤恨,不满,金庾信也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只是拱了拱手,忍气吞声,皮笑肉不笑的说:「王位之事,从来都是上报天朝皇帝即可,从没有过熊津都督府参与。」 这话,实际上已经埋了根软刺。 你熊津都督府不过是刚设立的机构,过去从不存在。 现在也轮不到你们操心新罗之事。 但是苏大为却仿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淡淡的回了一句:「从来?从来如此便对吗?」 这话把金庾信问得一窒。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苏大为,究竟是何意? 难道他连新罗王位的事,都想直接横插一手? 难不成连面子上的东西,也都不顾,都要撕烂了? 金庾信感觉自己古井不波的心脏,一瞬间也跳快了几分。 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升起。 「过去新罗与百济并列,现在还有百济存在吗?早上千年,半岛皆为中国汉四郡,又有你等何事?」 苏大为两眼幽幽的盯着金庾信。 看着老头的脸皮微微泛红,他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嘲讽道:「熊津都督府是不是大唐在三韩的衙门?既然有熊津都督府,春秋王逝世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来通报?」 第九十七章 漫天要价 空气一时凝结。 金庾信的眼角,浮起血丝。 金春秋之事,确实没有通传熊津都督府,而是直接上报了大唐朝廷。 皆因为当时新罗与熊津都督府的苏大为关系十分微妙,甚至隐隐有针对和敌对之意。 在当时,苏定方数度催促新罗发兵和粮草襄助大唐攻打高句丽。 但是金春秋和金庾信当时怀有私心,害怕大唐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后,会威胁新罗王室。 第37页 于是定下拖延之策。 最后果然拖垮了唐军,令苏定方不得不撤去平壤之围。 在这种情况下,金春秋突然死了,这事怎么可能还去跟苏大为说。 当时的气氛,甚至有一种熊津都督府有可能出兵教训新罗的风向。 最后还是苏大为挥军去打倭国,才把此事带过去。 但苏大为即然不在,新罗这边,就更不可能把熊津都督府当回事了。 背地里,新罗还在悄然支持百济的叛军,想让他们拖垮熊津都督府的府兵,而且暗恨苏大为在背后支持金仁泰争夺王位。 种种缘由,总之新罗就直接无视了都督府。 金法敏的求继新罗王位的摺子,直接递交给唐廷了。 其实按理来说,这事也正常。 毕竟按惯例,新罗王位都是这么传的,直接交奏摺给大唐皇帝就好了。 苏大为现在的质问,多少有些没事找事的意思在里面。 但,谁叫苏大为现在强势呢。 他揪着这一条不放,金庾信也不敢直接跟他撕破脸,一时心中郁结,眼珠子微微泛红。 心中左思右想,金庾信放弃了与苏大为撕破脸顶撞的念头,缓缓拱手道:「此事是新罗考虑不周,只按过去惯例,向天可汗递奏摺,适逢苏都督跨海击倭国,便没有以正式公文通知熊津都督府。」 停了一停,金庾信接着道:「以前并无熊津都督府,所以并无成例,但是今后新罗会注意这一点,会多与都督府沟通。 若有需要,新罗这次可以补交书面文书知会都督府,甚至可以与苏都督,一齐向皇帝陛下递摺子,苏都督以为如何?」 你苏大为不就是想装个逼吗,想要面子? 行,这面子我们新罗人给你。 满意了吗? 「你在教我做事?」 苏大为看着金庾信,语气并无波动。 但金庾信却被他这话呛得胸口一窒。 他也是有排面的人,在新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甚至他有一身傲骨。 对大唐这个宗主国,都能放出狗可咬主人的言论。 可想而知,金庾信心中,是如何的骄傲,如何的强硬。 但此时,被苏大为几次三番拿话挤兑,他也不得不强忍下来。 他是歷经数十年新罗政坛的老狐狸,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低头,心里还是有桿秤。 深吸了口气后,金庾信克制胸中的怒火,眯眼向苏大为抱拳道:「那,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令苏都督满意?」 满意? 这辈子都不可能满意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新罗王位之事,非同小可,岂可儿戏,依我之见……」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下来,看向金庾信,明显是拿捏着身份,看新罗的表现。 金庾信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厉芒,又借着低头掩饰下去。 袖子里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到掌肉里,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克制住怒意,沉声道:「请苏都督示下,新罗若能办的事,决不推託。」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本都督就说了。」 苏大为背负着手,在城头来回踱步。 背后的影子,在夕阳余晖下,不断变幻着形状。 「去年新罗王被陛下封为嵎山道行军大总管,但是在联手对高句丽一事上,新罗踟踌不前,粮草也输送不及,令唐军将士,无辜牺牲者甚众。」 「苏都督,此事我们新办……」 苏大为大手一挥,毫不客气的打断吹鬍子瞪眼的金庾信:「解释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这人只看结果,结果就是因为新罗的不配合,让唐军白白牺牲,金国仙,你要知道,唐军为何而来?我们是为了你们新罗王的请求,才劳师远征。 按属国的本分,你们应该提供粮草,补给,提供充足的僕从,但结果呢? 粮草拖延数月,援兵也只有金仁泰那几千人,还算有点样子,怎么,你们当大唐的将士,是白白来替你新罗打仗的吗? 天下有这样的藩属?」 说到后面,疾颜厉色,愤怒之情如狂风暴雨般扑向金庾信。 这一下,令新罗国仙大感措手不及。 他原本以为,苏大为只是要面子,但现在看来,人家不是要面子,是来追责的。 说的话,句句戳着新罗的嵴梁骨,大有声讨追责之厉。 金庾信心中刚刚涌起的怒火和牴触情绪,一下子给按了下去。 因为苏大为说的,都是真的。 新罗到底有没有动手脚,这种事官面上可以扯理由,可以抵赖,但人人心中有本帐。 在苏大为的面前,赖不掉。 理亏,胆气立时就弱了下去。 金庾信不得不低头道:「此事缘由复杂,但毕竟是我新罗做得差了,我们愿意补偿,愿意补偿。」 「这可是你说的。」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金庾信看到他这笑容,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苏大为的笑,就像是布好陷阱,看着猎物跳进来的精明猎人。 充满了残忍和算计,这种感觉,哪怕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金庾信,也是汗毛倒立,却又摸不准对方的意图。 苏大为沖他竖起一根食指:「我天朝上国,做事从来都讲规矩,新罗不守规矩,按理应该施以惩戒,然而本都督慈悲,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38页 现在就两个条件。 第一,我要两万精锐战兵,一个月内,要交到我手里,借我用一年。」 这句话一说出来,金庾信便叫了起来:「都督!你这是逼人太甚!」 新罗常备的兵力,也就八万余人,其中精锐,也不过两三万人。 苏大为这一开口,就要两万精锐战兵,老弱病残的垃圾货色不要。 这一下子,等于便抽去了新罗一大半的嵴梁骨。 何况还是借用一年。 这一年,可以发生太多事了。 若是苏大为有别的心思…… 金庾信再大胆,也不敢答应下来。 「不答应?呵呵,很好,我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苏大为摇了摇头,目视着逐渐下沉的夕阳,喃喃自语:「去年征百济叛军,新罗只有金仁泰一心助唐军,出兵出粮,出力甚多。 如今他人虽不在了,好在他将嫡子託付给我,我看此子也是栋樑之才,当表奏陛下,保他一个……」 「苏都督!」 金庾信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将远处巡城的唐军都吓了一跳。 可怜堂堂新罗国仙,被苏大为连番用话挤兑,额头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下颔白鬚根根飘起,一身气度全无。 他现在的形像,跟个濒临崩溃的老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按苏大为说的,金法敏这新罗王的位置,只怕真的要凉啊。 苏大为这岂止是欺人太甚。 简直是骑在金庾信头上拉屎。 但偏偏,金庾信还得强撑着不能撕破脸。 什么叫噁心人? 苏大为这是噁心到家了。 你说之前推出个金仁泰出来,跟我们家法敏争王位也就算了。 咱们把金仁泰给做掉了。 现在向你低个头,给个面子你好我也好。 你特么居然把金仁泰的儿子又给推出来了。 这特么还能不能行了? 最关键的是,以苏大为和李治的关系远近,而且此计的歹毒,李治还真有可能就点头允了。 立个成年的金法敏,和立个半大孩子,哪个更容易控制,一目了然。 大唐虽是宗主,只怕也巴不得新罗自己死掉,再多设个新罗道都督府什么的,岂不美哉? 一想到这里,金庾信感觉自己的脑壳要炸了。 什么混迹政坛数十年的政治斗争经验。 什么国仙异人的手段,对上苏大为时,简直都被吃得死死的。 他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连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勉强道:「两万人……太多,新罗地小民贫,最多只能出五千人,还请苏都督……」 「一万八。」 「八……八千。」 「一万五!」 「九千。」 「一万三。」 「一万。」 「成交。」 苏大为在金庾信目瞪口呆之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笑容灿烂:「既然在人数上我大唐吃了亏,做了让步,那借兵一年时间,就定下来了,不要再讨价还价。」 神特么的大唐吃了亏!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金庾信惊呆了,惊得下巴上的白鬍子都翘了起来。 气得。 要兵,只是苏大为第一个条件,顺带又把粮草之事给敲定。 既然是僕从军,按大唐对僕从军的惯例,可没有唐军出粮的习惯。 这一万新罗精锐,这一年里的粮草还得新罗人提供。 新罗若是不给,又或者拖延,那就是饿死自家精兵。 金庾信气得脸都绿了,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来。 光是这一条还不算。 苏大为接下来,还提了一个更过份,令金庾信几乎暴跳如雷的条件。 第九十八章 为什么强大 「我看到金庾信脸都气白了,下城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苏庆节走上城头,向苏大为大笑道。 「我也没为难他,有问题大家可以商量嘛,可惜给了机会他不中用啊。」 「你究竟跟他开了什么条件?」 「一万精兵,借都督府一年,全权归我们节制,粮草新罗出,另外,新罗再提供一万五千人一年的粮草,必须及时送到泗沘城。」 苏庆节听到这些,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万五千人,一年的粮草。 阿弥这竹杆敲得忒狠了。 熊津都督府现在加上刘仁轨的驻军,一共也才一万出头,这是让新罗人包养唐军一年? 赚大了! 一时间,苏庆节看苏大为的眼神,如看神明般。 「干嘛这么看我?」 苏庆节舔了舔唇,有些激动的说:「你不是不知道,去岁我阿耶在围攻平壤时,让新罗人提供粮草,他们先说粮草被劫了,后来又说道路被堵,足足拖了四个多月。 等我阿耶都要撤兵了,这粮草还没到。 新罗人简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你这……」 「铁公鸡也得被我拔秃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以前就是对新罗人太好了,不给他们点厉害看,这些人是不会老实的。」 苏庆节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神秘兮兮的道:「刚才我听到了一耳朵,你说要把金仁泰的儿子推出来做新罗王,是不是真的?金仁泰还留有遗腹子?」 第39页 苏大为两手一摊:「这我哪知道。」 「那你刚才……」 「金仁泰坟头草都半尺高了,我知道个屁啊,吓唬他一下嘛,再说,真有需要,找一个孩子就是了,就说是金仁泰的种,金法敏又能如何?」 苏庆节一想果然如此。 这种事死无对证,难不成金仁泰还能爬起来给自己的「风流债」作证不成? 同样金法敏和金庾信也无法证明。 而且只要苏大为一口咬定,这事假的也能做成真的。 想到这里,苏庆节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弥,有时我真是不服不行,你这无耻的样子,简直……」 「简直是你学习的榜样对不对?多夸夸我,我受得起。」 「恶贼!脸皮是用什么做的。」 苏庆节笑骂了一句,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方才英国公派人来了,说是请你过去议事。」 「哦?」 苏大为收起笑容,拍了拍冰冷的城头,疑惑道:「李勣找我,莫非商句丽那边有动静了。」 …… 夜色降临,熊津港的海渐渐宁静。 满天星斗中,唐军的船却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显得十分忙碌。 这些船里,大部份是运集各种后勤辎重,也有少量是运兵。 新的战争就要开始,大唐不把高句丽这个宿敌打倒,是不会甘心的。 这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意志。 苏大为在一艘楼船中,见到了大唐英国公,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 出于军事保密的需要,李勣来到百济之事,只有唐军高层少数人才知道,对外密而不宣。 如今主持运兵运粮工作的,是刘仁轨。 就算是熊津港,在白江口与倭国一战后,也已完全落入唐军手中,方圆数十里不得有任何闲杂人等,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在极隐秘的状态下进行。 「大总管。」 苏大为走进舱室,一眼看到一身居家常服,宽袍博带,背对着门,站在窗口眺望月色的李勣。 他先行礼,待李勣转身开口说进来后,才踏足进入。 门外早有李勣贴身亲卫,将门带上,不许任何人打扰。 苏大为目光一扫,确定房间里只有李勣一人。 「大总管你找我?」 「嗯,坐。」 李勣点点头,伸手指了指桌前的胡凳。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却不急着坐下。 待李勣坐下后,他才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没急着说话,而是平视着李勣,神色平静。 李勣轻拈长须,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气定神闲,是为大将者必须有的,这一点,你做得不错。」 苏大为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 好在李勣也不以为意,自己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杯凉茶。 「大总管,我的呢?」 「自己有手,自己倒茶。」 李勣详怒的瞪了他一眼。 苏大为哈哈一笑,果然伸手拿起茶杯里的盘子,接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这人,倒是自来熟。」 李勣摇摇头:「今天找你来,一来是叙叙旧,二来,是想问问你,关于高句丽的看法,还有情报,以及我军的准备如何。」 「大总管,事务繁忙,叙旧就免了,直接入正题吧。」 苏大为举了举杯,以茶代酒,敬了李勣一下。 「那好,老夫也不绕弯子了。」 李勣抿了口茶,放下茶杯道:「你来时也看到了,这边正在为作战准备。无论泉盖苏文是否真的死了,这一仗,我们也如箭在弦上,不得不打。」 「不得不打?」 苏大为敏感的捕捉到关键。 李勣点点头,轻抚着胸前花白的长须,目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大唐是靠什么来威服天下,陛下何以为『天可汗』?」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似乎有考教的意味在里面。 苏大为略一沉吟道:「那自然是我大唐强大,四夷宾服。」 「我们的强大靠的是什么?」 「府兵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德。」 李勣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的手指停留在鬍鬚上,目光有些深远,似乎陷入回忆,停了片刻才道:「大唐的强,是因为我们以最少的人口,征服了最大的疆土。」 「嗯?」 「苏大为,你读史吗?」 李勣随口问着,却又不等苏大为回答,自顾自的说下去:「西汉初年,人口一千三百余万,东汉初年,人口两千一百多万。 隋初继承北周,有六百九十万户,人口三千余万。 等我大唐接受隋的烂摊子,你猜有多少家当?」 「我……不知。」 「大隋留给我们两百余万户。」 「差这么多!」 苏大为吃了一惊,第一次知道这个情况。 从隋初六百九十万户,到唐初两百余万户,这其中约少了三分之二的人口。 「是啊,所以大唐开国就这么点家当,一千余万人,还比不上汉初的时候。」 李勣拈鬚轻嘆,他的脸上,露出半是感慨,半是惆怅的古怪表情。 第40页 「从长安出发,去往西域安西都护,幅员万里。 向东,至大海之极,向西,至雪山草原,人力尽头。 向北,莽莽雪原。 向南,海洋诸岛,人迹罕至。 从长安下一道命令,可能要一两年,才能到达帝国最远的边界。 你说,我们以这么点人口,打下如今这么大的疆土,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武德充沛。」 苏大为下意识道:「难道不是我军战力强,国力强,再加上府兵制的组织能力,令四夷臣服?」 「你这说的都只是皮毛。」 李勣摇头道:「大唐开国的府兵制,是继承大隋朝的。 制度,只能保证一个组织的下限,却不能保证必然强大。」 被李勣的话引着,苏大为早已忘了最初的问题,倒是对他提出的话感兴趣起来。 「不是制度是什么?」 「不是说否定府兵制,只是说,完备的制度是一个下限,只要制度不乱,始终能保持一个最低的水准,但是决定上限的,其实是人。」 「人?」 「当然。」 李勣抚须道:「百代都行秦法,为何秦却二世而亡,继承秦法的大汉,却能享国三百年?」 苏大为一时沉吟:「是因为人的不同吗?」 「人这东西,你说不同,他也相同。」李勣抚须道:「但你说相同,每个人的才气又不同。」 「英国公,能不能说人话。」 「咳咳,就是开国君主的能力,决定了上限。」 「愿闻其详。」 「这不是明摆着吗,再好的制度,也要看运用他的人,我们之所以强,是因为当年太宗实在太强了。」 「英国公,太宗都……」 人都不在了,你在我面前拍李世民的马屁是几个意思? 「我说的乃是事实。」 李勣正色道:「同样的开国,大唐人口户数不如前朝,为何统一全国只用七年,而疆土之大,古未有之?若非太宗个人能力强大,如何能用更少的人口,实现这一目标?」 「我有点懵,英国公,你最开始说的是什么?」 「就是那个问题,我们为何不得不打高句丽。」 「为何?」 「因为我们以最少的人口,打下了最大的疆土,大部份地区,我们唐军的人口远远不足,无法实现绝对的人数优势,只能以极少兵力驻扎。」 李勣掰着手指算道:「安西都护府,战兵数千人,安西四镇,只有巡哨和调停预警之责,几乎没有驻扎战兵。 百济作为刚征服的土地,这里只有兵卒一万人。 还不算别的地方,许多地方,甚至只插了我大唐一桿旗,只派了几个人看守。 这就是我大唐的窘境。」 喝了口茶,他继续道:「我大唐靠什么来威服四夷的?靠的是人口多吗?不是。靠的是国力强吗?再强的国力,也镇不住这么多地方,这么多花钱的窟窿。 靠的是唐军战无不胜吗? 是,也不是。」 李勣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咳嗽了几声,调匀了唿吸,才在苏大为的关切注目下道:「我们靠的是从太宗时期,打下的『神话』。 能以最少的人,打最大的胜仗。 纵偶有小挫,也转瞬会夺得最终的胜利。 这是太宗给我们打下的不败神话。 这也是我大唐最大的威慑所在。」 苏大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跟品牌建立一样。 大唐从立国起,灭国无数。 每战常以少胜多,而且灭国效率极高。 过去的霸主,一个个的倒下。 大唐,是用血火铸就出了不败的神话。 这是四夷恐惧并且畏服的根本。 「这样的神话,想要持续下去,我们是不能失败的。」 李勣的话,把苏大为拉回到现实。 第九十九章 未雨绸缪 「无论是我,还是苏烈用兵,都是与李靖,与太宗的用兵思路,一脉相传。」 李勣手里的茶杯举起,又放下。 「这几年,苏定方出山后,攻必克,战必取,隐然已经是大唐军方的代言者,与大唐武德荣辱绑定在一起。此事有利有弊,对外只要出动苏定方,敌人气势和心理上,便先输了一半了。 但弊处是,若是苏定方都打不下来,在四夷藩属的眼里,就会对唐军的神话,产生怀疑,甚至是动摇。」 李勣的目光变得锐利。 「这是非常危险的,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当他说出这番话,苏大为立即就懂了。 明白了李勣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跟自己说这些。 这些年来,苏定方出征,至今只有一个地方,没能攻破。 那便是高句丽。 高句丽若不灭,大唐的武德神话,便会根基动摇。 这对以少数武力,威慑全天下藩属的大唐,对天可汗的统治策略来说,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 「其实你在军中,应该也能发现,这几年,府兵的素质下降得很厉害,原来跟随太宗开国的那批人,都是隋末乱世活下来的人杰,军事素养极高。 但这些人,现在死得死,退得退。 新的府兵,已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勣感慨道:「当年太宗打薛仁果,从出兵到灭西秦,只用了三个月。 第41页 打宋金刚、刘武周,仅用了六个月。 一战擒双王,抓住窦建德和王世充,平定整个山东才用了十个月。 打刘黑闼,从长安出发到打下河北,只用了三个月。 李靖灭东突厥只用了三个月。 灭吐谷浑只用了四个月。 候君集灭高昌,行军用了半年,打仗不过一个月。 贞观十九年,太宗亲征高句丽,只用了半年。」 一口气说出这些,李勣用满是忧虑的眼睛,看向苏大为:「这些年,我军取得胜利,除了苏定方有几场仗是速胜,打仗所耗费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打上一两年都是常事。」 苏大为不由默然。 因为李勣说的乃是事实。 但同时,他心里也升起巨大的疑问,刚开始,以为李勣是要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希望自己全力配合他打高句丽。 但李勣的话越说越远,到现在,苏大为已经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了。 「英国公……」 「苏大为,我已经老了,这一仗过后,就真的要解甲养老了,苏定方的年纪也颇大,真不知还能撑几年。」 李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老夫跟你说这些,是看重你的才能。」 「我……」 「若我和苏定方故去,唐军武德,谁可继承?」 这番话,振耳发聩,直接令苏大为整个懵了。 「自卫国公起,军中便一直希望有将才能继承卫国公的兵法,但时至今日,只有苏定方一人,算是承了卫国公的衣钵。 老夫身为大唐开国元臣,不能不为身后事考虑。 若我和苏定方百年后,唐军可由谁来统率? 府兵制的兵员,已经越来越差了。 老夫环顾左右,竟然连像样的将领都没有,你能明白老夫的忧心吗?」 「英国公,府兵中多的是将才,刘仁轨,刘仁愿两位将军皆是一时之选,还有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将军,也是骑战无双,别外还有庞孝泰、孙仁师,也是一时能将,怎么能说没有像样的将领?」 被苏大为的话一怼,李勣噎了一下,接着是大怒:「你提的这些人,刘仁轨和刘仁愿多少岁了?契苾何力还有阿史那社尔,不说他们只识马战,与大兵团作战力有未逮,就说他们俩,也都是太宗朝留下来的,多少岁数了? 庞孝泰、孙仁师,两人主要是指挥水师,老夫且问你,大唐的疆域,需要水师作战的地方有多少?」 这一下,轮到苏大为吃憋了。 愣了一下,他道:「还有裴行俭,还有薛仁贵,这两人可不算太宗朝的,而且用兵也不错。」 「哼,裴行俭师承苏定方,还算凑合,但是裴行俭有一个毛病?」 「什么?」 「太慢。」 这话一说,苏大为立刻就懂了。 太慢的意识,就是用兵太慢。 不如苏定方那样的效率。 李勣冷笑两声:「我们大唐开国,为何以那么点人口,能打垮那么多敌人,就是因为用兵快,灭国快,这样方能不误农时,不伤根本,以战养战。 战事拖得越久,对国内的消耗就越大。 这样难以持久,如何能维持住大唐的疆土。 裴行俭可为方面之才,但他的用兵,不如苏定方远矣。」 「那薛仁贵……」 苏大为不提薛仁贵还好,一提薛仁贵,李勣顿时恼了:「薛仁贵用兵只知一味勇勐,变化不足,若是顺风还好,若是遇到比他强的,那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最多只能任前锋勐将。」 这话苏大为顿时不服,想要反驳,可是话到嘴边,转念想想,李勣这眼睛,还真毒。 虽然说后世把薛仁贵吹得天上地下,但是看薛仁贵的战绩,可以算是一流将领,但距离苏定方这样的神级选手,确实还差得很远。 而后来在大非川兵败之事,完全印证了李勣此时的评价。 苏大为其实还想说说自己麾下娄师德、王孝杰等人不错。 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十多年后,也可以成为大唐的中流砥柱。 不过现在这些人的位置都还太低,如果把他们推出来,只怕李勣会认为自己强词夺理了。 于是闭嘴。 李勣见他似乎是认输了,哼了哼,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你觉得老夫为何要浪费这么多唇舌?只因为,老夫遍观唐军,未来可能继承苏定方位置的人,唯你苏大为耳。」 「咳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大总管,你莫要折煞我了。」 「军中哪一份战报我没看过?哪一位将领我不熟悉?」 李勣手指在桌面敲了敲:「这些战绩里,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将领,只有你至今未尝一败,而且,把握住了我大唐用兵的精髓,一脉相承。」 苏大为被李勣说得都快要不好意思了。 心想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该不会是想玩捧杀吧。 一时不敢随便乱开口。 只听李勣继续道:「征西突厥之战,你为苏定方手下前锋,翻跃金山,从对突厥用兵开始,到抓住阿史那贺鲁,用时不超过半年。」 停了停,李勣继续道:「征百济,你虽没有在苏定方手下领军,但你在背后出力不少,老夫也都一一看在眼里。 第42页 在对付百济叛军时,你先打了高句丽,再守住泗沘城,最后又顺势拿下扶余丰的周留城。 接着又在白江大败倭国水师。 这些战斗,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李勣右手做刀,轻轻往下一划。 仿佛下面真的是敌军,任他宰割。 苏大为依旧沉默。 李勣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灭倭国,老夫也看了所有战报,从你登陆九州,到攻破倭王都筑紫,到平定筑紫,用时也不超过半年,其中大部份时间,还是用来梳理地方,巩固后方。」 说到这里,李勣的眼里透出一抹激赏之色:「大部份人,行军打仗用的是手,但是苏大为你不同,你真正是用了脑,用了心。」 不等苏大为开口谦逊,李勣抬手下压道:「从当年第一次见你,老夫便说过,我看人,要看对眼,只要看对了,老夫便自信绝不会看错。 今后能继承我和苏定方衣钵,托起大唐府兵和武德之人,必是你苏大为。」 过了啊。 英国公,你这彩虹屁再吹下去,我都要信了。 苏大为看着他,一脸无语。 还是无法相信,这老狐狸会这么吹捧自己。 图啥啊? 无事献殷勤,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勣自是猜不出苏大为心里的想法。 他抚着长须道:「府兵之强,在乎得人,老夫既然发现你这样的人才,自然想出面点拔,希望日后你真能走出来,独当一面,若是有机会,也能看顾老夫后人一二。」 苏大为心里一动。 抬头看向李勣,却发现这位被武媚娘后来评为「老奸巨猾」之人,当世名将英国公,眼里干净澄澈,不带一丝杂质。 他的目光,坦诚而真挚。 让人毫不怀疑,他此刻的情感是真挚的。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老狐狸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了。 希望百年之后,我能照顾他的后人。 等等,他后人不就是起兵反武媚娘的徐敬业吗? 那个大坑货会累得李勣被剖棺戳尸,这锅可不能接。 苏大为心里一个激灵,看向李勣一时不知如何回他。 李勣却像是风光霁月,摆摆手道:「好了,说了那么多,也只是希望替大唐找出英才,毕竟,这个帝国,是昔年太宗皇帝带着我们几个老臣,一手一脚打出来的。 我们老了打不动了,也希望江山代有人才出,能将唐军不败的威名,继承下去。」 「英国公放心,我们大唐会越来越强。」 「呵呵,只要多出几个你这样的人才,老夫也相信,大唐会继续强盛下去。」 李勣扶须开怀大笑。 他的城府太深,苏大为一时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伪装。 「对了,还是说回高句丽之事吧,苏定方的场子,我们要找回来,唐军此次必须胜利,所以关于此次胜兵,我打算……」 第一百章 时代变了 从楼船上下来,到返回熊津都督府的路上,苏大为的在反覆想着李勣跟他说的那些话。 像李勣这样的名将,用兵方略只怕早就成竹在胸,特地与苏大为私会,就算有军务方面的需要,也绝不是最主要原因。 他的意图,不在说了什么,而在于言外之意。 那会是什么? 苏大为骑着马,在亲信士卒的护送下,缓缓走着。 眉头越锁越深。 他想到了。 李勣说了那么多,其实内容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出来的一种感觉。 一种对大唐未来的隐忧。 大唐建立到现在,不过四十四年。 但是疆域已经扩张到极致。 古未有之。 百姓生活富足,从中东西域各国的香料,药材,珍宝技术,金银财赋,随着河西走廊源源不断的输入到长安。 再通过长安,反哺大唐天下。 而大唐的丝绸,茶,瓷,各式药材,技艺,也通过河西走廊传遍西域。 从西方,到东方。 从倭国到南洋诸岛,所有的藩属小国,哪怕是化外之民,都与大唐建立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奉大唐为宗主。 称大唐皇帝为天可汗。 而做到这一切,大唐只用了四十余年。 现在的国势,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熟知歷史大势走向的苏大为却清楚,伴随着苏定方等一批老将离世,大唐的武德,将迅速回落。 特别是唐军与吐蕃开战,并两次败于论钦陵之手。 唐军不败的神话,自此褪色。 而且苏大为还隐隐感觉到,对李勣话里的这层意思,自己居然还颇为贊同。 制度只是底线,并不是帝国强大的必然条件。 最重要的是开国的那些人。 在经歷隋末大乱后,所有的人杰,高素质的军事、政事人才,集中在那个时期大爆发了。 而其中集大成者,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个男人,正是天可汗,李世民。 他东征西讨,以七年时间,打下大唐天下。 此后又数年,将一直威胁中国的东突厥,一战给灭掉。 一统漠北和西域。 成为万国来朝的天可汗。 而且不光是军事胜利,承袭隋制的大唐,还能做到政治开明。 第43页 同时还拥有高素质的文官集团。 再加上李世民本人,高明的政治手腕,大局观,开阔的胸襟。 这才一手铸造了大唐的辉煌盛世。 可惜,这世间没有谁能万世不朽。 天可汗,太宗皇帝驾崩后,许多东西,已经开始变味了。 就如府兵制度。 在太宗时期的府兵,和如今的府兵一样吗? 苏大为记得,前阵子刘仁轨给李治上过一次书。 里面提到,在太宗在的时候,还有今皇李治刚登基的时候,将士如果出征战死沙场,朝廷都会派特使慰问祭奠,还会把牺牲将士的官职爵位,转授给他们的子孙后代。 但从前年,也就是显庆五年开始,这些奖赏都没有了。 更让人无语的是,等到了平百济、围平壤的时候,不仅牺牲的将士没有了赏赐,就连有功的人也不一定有奖赏。 所以苏定方打下百济后,为何要纵兵劫掠,甚至不惜对投降的百济民众举起屠刀。 根源便在这里。 底层将士皆怨,若是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给予他们奖励,别说平百济,搞不好将士会有譁变之险。 让人当兵卖命,连卖命钱都不给。 这实在是有些过了。 而且立功之人,也得不到赏赐。 如此,下面的人谁还愿意打仗? 李勣说得没错,太宗在世时,打仗都是速战速决,常在数月时间,便取得决定性胜利,然后缴获颇丰。 比如李靖打完东突厥,萧瑀就弹劾他纵兵抢掠,唐军缴获的战利品,光是上交朝廷的就有牲畜几十万头,俘虏人口十来万。 打吐谷浑时,契苾何力和薛万彻又俘获了二十万头牲畜。 打高句丽,李世民迁徙到中原七万多人,又俘虏了五万匹马,五万匹牛,攻下十余座城,城里的财货也扫掠一空。 这样作战,不但没有损耗,唐军反而越战越强。 凡参与作战的将士,能得到丰厚的赏赐,因此人人用命。 但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换了新皇李治。 对军人待遇的苛刻,从李治登基真正掌权后便开始了。 只是直到现在,恶果才开始呈现。 想到这里,联想到李勣说的那些话,苏大为不禁在马上嘆气。 这种情况,他知道归知道,但却也无法改变。 毕竟,这一切,是皇帝的决定。 苏大为一直认为,一个国家从进取,到收缩,不是一瞬间发生的,都会有一个转变的过程。 而这个过程,便在于上位者的心态。 一旦开始打压军人,剥削军人的待遇,降低军人的地位…… 这样的军卒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住尊严和战斗力的。 唐军府兵早期上位者的赏罚分明。 到现在的府兵,为了卖命钱,不惜挥刀向那些藩国小民,这其中的差别,令人难过。 是大唐没钱了吗? 李勣方才确实说过,现在的战事,延绵日久,常以年记,比起太宗时,耗损国力太大了。 但这绝不是朝廷剋扣军人赏赐的理由。 大唐如今的摊子是大了,人口是更多了。 但大唐也变得更富庶了。 从东至西,往来长安的商旅络绎不绝。 物华天宝,应有尽有。 长安之富庶,为世界之首,东亚之中心。 钱,自然是有的。 但关键是这些钱用在哪里。 今年重新开始修的大明宫,还有重新营建东都洛阳。 又封洛阳为神都。 武则天同时十分崇佛,大兴土木兴建佛寺。 宫中用度越发奢靡。 而且听说李治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太好。 身体越不好,就越崇佛信道。 希望藉助佛道两门之法,能延年益寿,使身体强健。 于是帝都崇佛之风,也越发兴盛。 而且李治还给自己上谥号,叫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唐以前,皇帝一般用谥号称唿。 而自唐以后,皇帝都用庙号称唿。 就是因为李治和武由天,太喜欢给自己加谥号了,加得一长串,称唿时极不方便,最后只能用庙号来称唿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也只能在心底说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现在站的位置,是歷史的转折点。 大唐的极盛,也就这两年了。 打完高句丽,达到歷史上唐朝疆域的顶点。 接着与吐蕃开战,打破不败之神话。 成为大唐武德盛极而衰的开始。 苏大为暗自摇头。 这些他只能作为见证者,最多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提拔一些像黑齿常之、娄师德这样的将领。 至于更多的,非是他一人可以改变。 暂时只能如此了。 对了,李勣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还真是想做一个纯臣,希望以后自己能扛起唐军的大旗? 呸,这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哪有那么善良。 大唐的武将文臣中,大致有两类人。 一种是擅于谋国,为国家奔走,不惜性命。 比如苏定方。 还有一类,便是如李勣这种老狐狸,擅于谋身。 他们当然也希望大唐兴旺,毕竟大唐好,他们才能更好。 第44页 但是在这之前,首要保住自己。 绝不会轻易捨身。 这才是李勣的底色。 否则也不会在李治当年向他求问废后之事时,说出「此乃陛下家事」这样的话。 多半,还是想着以后能照顾徐家一二吧。 可惜他儿子徐敬业太坑。 苏大为暂时没有为老狐狸家族捨生取义的想法。 李勣那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都在忙着为即将开始的征高句丽做准备。 好在李勣也没有再找他,使他可以集中精力。 时间过去一月有余。 这一天,苏大为的熊津都督府,收到自对马岛传过来的信。 信是唐军的海船跨过对马岛,沿着半岛海岸线行驶,最终在熊津港登陆,带给苏大为的。 寄信的人,是安文生。 「阿弥安康否?吾在九州筑紫揖礼,十天前,我军已经进兵倭国本州……」 安文生的信,主要是交代唐军在倭国的情况。 四国距离九州很近,基本是望风而降。 唐军没费多少力气。 不过在本州上,唐军还是遇到一些阻力。 当然,现在唐军还是顺利的登陆了本州,已经取得了立足点。 后续可能会有一些战事,但安文生对此依旧保持足够的乐观精神。 表示年底以前,应该可以收服倭国全部列岛。 苏大为看着信,反覆看了几遍。 他心中有一副关于倭岛的大致地形图,将脑中地图与安文生提及的地名一一对照。 方知唐军现在已经战据了后世的鸟取和冈山,距离后世的神户和大坂十分近了。 这让他的心情不免有一丝激动。 若占据了大坂,唐军再向前,可占据后世的京都。 接下来便是奈良。 后面还有名古屋、长野、新泻、神奈川、东京、福岛、东城等一系列重镇。 当然,都是后世的地名。 这个时代,本州中心的位置,也有一处叫中国,全本州称为苇原中国。 正是神话时代,天照大神与须佐之男命后代争夺的地方。 如今,这一切看起来并不太遥远。 若是按安文生的构想,年底前不但能收服本州,还能一直推兵到北海道和库页岛上去…… 除了提到用兵之事,安文生提及最多的,便是苏大为临走前,在倭国留下的一套制度。 当时安文生和高大龙对这套制度都极为赞许。 问苏大为此法何名。 苏大为想了半天,丢下一句话:「此法为,革命改造。」 第一百零一章 队伍建设 所谓革命改造,自然是苏大为取法后世,针对倭岛的情况,所做出的一番设计。 要知唐军在倭岛上属于客军。 而且满打满算,登岛的唐军,一共也就两千余人。 这还不算各种原因的减员。 在苏大为与高市在筑紫野的决战,以及安文生后续对四国和本州用兵,唐军那两千余人,已经全部散下去做基层和中层的将领。 以唐军为骨架,大量吸收倭人加入军中。 以倭治倭。 如此,这场征服之战,才有可能打得下去。 但如果只是把这些投靠来的倭人当做僕从军去用,迟早会生出祸患。 大唐徵调僕从军的前提是,唐军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压得住那些异族僕从。 这一点,在倭岛上,以唐军两千人的实力,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至于增兵…… 百济这里都只有万余唐军,徵兵就别想了,洗洗睡吧。 这个问题不解决,接下来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恶果。 要么,就是在唐军的帮助下,倭国本土势力觉醒,最后叛军四起,将唐军赶下海。 要么,就是军事譁变,大量的倭人,会将那点唐军给侵蚀,吞没。 最后提前帮倭人实现农民起义,建立农民政权版的大和国。 图啥啊? 为他人做嫁衣? 苏大为疯了才会这么做。 为了解决这件事,他在离开九州前,真的是几天几夜睡不着。 最后,终于想到了办法。 那就是取法后世,用革命改造之法,改造倭人。 具体的方法是,以都察寺探员和带去的不良人为骨干,迅速搭建起一个新的机构,暂以「不良人」为名。 建立的机构,实则是一个严密的组织,类似后世党派。 在倭人僕从中悄然推行。 只有作战最勇勐,最唐军最忠臣的倭人,经过层层选拔,才有一定机会能加入不良人。 加入了不良人,相当于就加入了唐军在倭国的高层,得以参与核心议事。 并且共同制订策略。 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除了金字塔的层级,这个机构也将荣誉推到无以復加的境界。 不过倭人就吃这一套。 所谓万世一系,武士道精神,与大唐建立东亚共融,为大唐天可汗献身,忠于不良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做一个有意义的人,高极趣味的人,本质上并无区别。 人首先满足物质需要,其次便会升华到社交需求,和精神需求。 经过这种方法,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拉拢了一批倭奸和死忠份子,投入「不良人」之列。 第45页 并且心甘情愿,百死无悔。 每个加入者,还要对着大唐都督苏大为的画像宣誓,此生对大唐奉献用命,绝不背叛。 整个仪式那叫一个虔诚。 没能加入的人,都还不高兴,急得跳脚。 不让加入还不成。 削尖了脑袋都想加入。 除了这些积极份子,更多的则是俘虏。 大量原本属于武士、贵族、外藩和倭王的私兵,在战斗中,成为唐军的俘虏,这部份人,与普通的农户不同,属于敌对力量。 这就涉及到一个心理改造的过程。 这是一个的系统的工程,绝非一句话,就能简单的令这些人投诚的。 而苏大为留下的方法,也十分管用。 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纠正这些倭人俘虏错误的观念。 列数倭王及上层贵族,向天下共主,天可汗的唐军发动白江之战,是错误的,是不顾兵卒死活的。 纯为私慾而让兵卒们去送死。 光是这么宣传,很难让这些倭人俘虏从心里认可。 这就涉及第二件事。 将之前加入「不良人」作为骨干的倭人,将他们陪送成政治工作的干部,让他们去向那些倭人俘虏做思想工作。 这些骨干里不少人原本就是地方的贵族武士。 如新右三郎。 有他们现身说法,再加上唐军搜集的一系列资料证据,终于令倭军俘虏改变了想法。 他们本来也只是底层的士卒,打仗送死有份。 真正的富贵,他们也享受不到多少。 反而被上面的贵族欺凌的事,时有发生。 这就涉及到第三件事,那便是「诉苦大会」。 通过倭人骨干细心耐心的引导,通过诉苦大会上,从投靠的骨干到地方农户的声讨,到倭军俘虏中,有人主动站出来歷数那些倭国旧贵族对下层的欺压,凌辱。 这场变革,已经从星火燎原,化作熊熊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过去压在人心上的贵族大山,开始崩塌了。 这是倭国从旧王室,到贵族,整个上层阶层,系统性的崩塌。 做完这些还不算。 之后还有许多配套的制度。 比如倭人骨干下去,做政治教员。 唐军将士下基层,与底层士卒同吃同住同训练,并不断强化加入唐军和不良人的好处,荣誉、愿景。 实现军中有团,有不良人组织,有支队,有小组。 保证唐军对基层绝对的领导。 发展加入不良人积极份子。 并且每训练几天后,加入对旧贵族的控诉,对地方贵族吸血的诉苦运动。 此外,将俘虏的倭军,分批接受教育改造。 发展积极分子留用。 大多数轮换教育。 其中死硬分子进行清洗。 并对倭军中有才能的,破格提拔,不吝封赏。 不断开展荣誉和唐军纪律教育。 还有说歷史,讲故事,大讲自古以来。 最后是以战养战。 在战斗中,将这些俘虏完成最后的淬火转化。 经歷唐军这一套手段下来,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消化吸收了大量的俘虏,并将之转化为立场坚定的唐军士卒。 并且发展出一大批倭人不良人。 还有更多等待加入的积极分子。 这个结果,别说安文生、高大龙没见过。 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最近几个月下来,之前投靠的两万倭人僕从,已经大半转化为唐军直属战兵,而且忠诚可靠。 进攻本州岛,就是以这些人为主力。 此外还有从筑紫俘虏的倭军近两万人,也已经改造了大半。 按这个效率,唐军边打边改造,只怕年底打下倭国列岛后,安文生手里就会有一支数万人的精锐「唐卒」。 确实是精锐。 虽然不是真正的唐人。 但精神和身份的认同,荣誉感和晋级制度的打造,「不良人」组织的入驻。 使得这样一支军队,远比现在的大唐府兵,纪律更强,也更忠诚。 苏大为看完这些,合上信后,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最后只说了一句:「这是伟人的力量啊……」 他这也算是站在巨人的肩上。 想想今后这些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倭人士卒,扛着比身体还要长的竹枪,口里喊着守护大唐荣耀,共建大东亚乐土什么的,想想还挺带感的。 倭人性子单纯啊,这些人虽然个人身体素质远不如唐人。 但思想改造更加容易。 苏大为想了想,大笔一挥,给安文生回了一封信。 信里让安文生在安定了本州的形势后,抽调一万人的倭军来百济。 如今百济的熊津都督府,虽然有一万府兵。 但其中大半都是刘仁轨的麾下。 接下来是要抽调入辽东战场征高句丽的。 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大为手里可用之兵,可能也就三千余人。 还要协助李勣在大同江一线,牵制高句丽人。 牵制…… 手里没兵拿什么牵制,难不成用头去顶吗。 唐军的援兵是不用指望了。 李治陛下对于军队的福利待遇是越来越苛刻。 第46页 从今年开始,大唐百姓参军,再也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负担,提着脑袋卖命还得不到任何封赏。 今后逃兵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方面是不指望了。 也只能从僕从军上想想办法。 若不是为此,苏大为也想不起要狠敲新罗人一笔竹槓,硬是要了一万人过来。 虽然如此,但新罗人毕竟没那么可靠,将来也是要还回去的。 倭人就不同了。 经过思想改造后,倭人恨不得身为唐人,一个个以加入大唐熊津都督府,和魔改后的不良人为荣。 暂且,就这样办吧。 抽调一万倭人,或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说不上为何,苏大为就是有这种直觉。 时间如梭,进入十月底。 所有的消息都呈现在苏大为面前。 而大唐对高句丽新一轮的战事,终于拉开序幕。 大唐的战争机器,虽然疲弱,但依旧隆隆的开动。 整个半岛,整个远东,乃至更遥远的西陲吐蕃,所有的藩属国,臣服于大唐的小弟,又或者是敌人,都在默默关注着这场战事。 想知道,如今的大唐,武德究竟还有几分。 李治一朝,征高句丽不论大小战事,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若此次还是无功而返。 不说天可汗的面子挂不住。 只怕唐军武德充沛,战无不胜的旗帜也要不牢靠了。 李勣说过,大唐之强,在于以最少的人口,达成最盛的武德,打下最大的疆土。 但这样的后果是,大唐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镇守这些疆域。 若不靠着唐军不败的金字招牌,如何威服四方? 这块招牌,丢不得。 广阔无垠的青海,故吐谷浑之地。 论钦陵抽打着战马,高声喝叫。 在他身后,数以十万计的吐蕃铁骑,沿着青藏高原的高山,向着东方,倾泻而下。 第一百零二章 乱 龙朔二年,十一月,大唐再次发起对高句丽的进攻。 从时间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窗口。 辽东酷寒,时值隆冬,对唐军将士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但从歷史上看,这样的时间发起战争,对李治朝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早在显庆五年十二月,李治便曾派契苾何力、苏定方、刘伯英、程名振率军分道进攻高句丽。 在龙朔元年,朝廷还募河南北、淮南六十七州兵,得四万四千余人,前往平壤、镂方行营。 以鸿胪卿萧嗣业为夫余道行军总管,率领回纥等诸部兵前往平壤。 要照这么看的话,今年打高句丽,时间还提前了一个月,对唐军将士是极大的利好消息。 甚至李治诏书里的意思,颇有打进平壤城过元节的味道。 换后世的话说,便是打破高句丽,去高句丽都城平壤过年。 对此,唐军上面的将领虽然不敢明言,但中下层的士卒已经是怨声载道了。 别说十一月,就算是十月,在辽东这白山黑水间,也可能突然降温,湖面冰结,把人手指冻掉都可能。 就这种情况还用兵。 真当大唐府兵都是铁打的,不是血肉之躯? 为此,苏大为私下找李勣问过,得到的消息是,李治不想耽误农时,算了算,这个时间进兵对农业损耗最小。 损耗最小…… 苏大为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样惊奇的表情。 但是回自己大营后,身边的将领都差点骂出来。 特别是基层出身的那些中下层将领,他们本身就是小地主,小农户,家里有田产,不服兵役时,也会回家干农活,自然是清楚其中的门道。 朝廷这次算得也太精明了。 的确是不影响农时。 可问题是,影响远征辽东将士的士气啊。 这么冷的天,鬼愿意打仗。 再说现在打仗都没赏赐,干这卖命的玩意,图啥啊。 打赢了都没赏,更别提战死的人了。 以前朝廷还派专人慰问,还给极高的礼遇,还有抚恤。 现在屁都没有。 苏大为也为此事,向此次行军大总管李勣极力争取。 得到的结果是,李勣什么多的话也没说,也没给承诺,只是使了个眼色,告诉苏大为:「这是上令,不可违也,可效法老夫旧例。」 旧例? 话里有话。 苏大为回去翻了翻卷宗,查阅了一番,才知道李勣老兄带兵很有一套。 过去在太宗时期,唐军作战有一个原则,就是出门不抢点钱,就是赔钱。 我打你,你不赔偿点精神损失费,就是没礼貌。 军费就是这么省出来的。 不但以战养战,而且当兵打仗是真能赚大钱啊。 比如打东突厥时,李靖俘获了几十万头牲畜,可是李勣部一头没抓到,就抓了五万俘虏。 打薛延陀,李勣又是俘虏了五万多人,一头牲畜也没有。 一头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 唯一的答案就是,李勣把值钱的牲畜缴获,和将士们分了。 所以刘仁轨上书李治时,才会说贞观时期,太宗捨得给钱给官,士兵们打仗牺牲了,朝廷都会派使者弔唁祭奠,追封官爵。 第47页 打高句丽时,士兵全都赐勛一级。 每战必胜,出征时间短,还享有极大的战争红利,这样的老大谁不喜欢。 喊天可汗,那可是真心实意。 不光唐人爱戴,连跟着李世民混的那些异族藩将,也是感激涕零,感激天可汗带着大家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太宗朝时有记载,朝廷每次徵兵,征百得千,征千得万。 这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对大唐百姓来说,当兵,就相当于农活空闲里出城打零工了。 跟着朝廷干,出去几个月,回来就抱几头羊,致富奔小康。 花的时间短,致富机会大,危险系数还低。 回回都是大胜,跟着后面追着敌人屁股砍,再满山遍野抓羊抓马就成了。 这种好事,谁不想参加。 但是李治朝,到龙朔年间,这事已经干不下去了。 参军打仗,不再是好事,而是掉脑袋的苦差。 苏大为把这些弄清楚,再联繫到李勣那句「效法老夫旧例」,这不就是要学他把缴获的战利物资给将士们分了,以此来维持士气吗? 可特么的,这活在贞观年间能做,到如今还能做吗? 这是与皇帝李治争利啊。 李勣这番暗示,摆明了就是士气要维持,事情你去做,但锅不帮你背,你自己顶住。 「老狐狸!」 苏大为除了在肚子里骂几声,也没别的好办法。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 仗还是要打。 唯一的利好消息就是,泉盖苏文的确是死了。 尸骨都凉透了。 高句丽这方面是极力的掩盖,但终究是瞒不过去。 大唐龙朔二年。 高句丽泉盖苏文死,长子泉男生继任莫离支。 泉男建趁示男生出巡的机会,自任莫离支,与泉男产共同发兵讨伐泉男生。 泉男生逃跑,驻守另外的城邑,让他儿子泉献诚到唐朝求救。 十月,朝廷任命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领兵救泉男生。 任命泉献诚为右武卫将军,担任嚮导。 俗称,带路党。 又任命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为行军总管,并令百济熊津都督苏大为出兵,共同讨伐高句丽。 十一月,庞同善大破高句丽军,泉男生率领部众与庞同善会合。 李治下诏,任命泉男生为特进、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封玄菟郡公。 冬,十二月,李勣以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出现在军中。 并且李勣钦点,以熊津都督苏大为为行军副大总管,以进攻高丽。 庞同善、契苾何力仍任行军总管,及安抚大使。 水陆诸军总管和运粮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及带方刺史刘仁轨等,都受李勣和苏大为指挥。 歷史走向,已与苏大为熟知的大相迳庭。 原本李勣出征高句丽,应该到干封年间(公元666年以后),但是现在不过龙朔二年,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泉盖苏文的死,也比原本歷史上早了几年。 并且苏大为的名字,居然出现在此次大唐征高句丽的高级将领中。 史书上都没记载。 可以说,苏大为从军数年,从当年征西突厥时的军中斥候队正,到苏定方麾下前锋。 到征百济时作为情报头子活动。 后又协助苏定方和刘仁愿稳定百济局面。 直到王文度暴毙,他被临危受命,成为代都督。 到扑灭百济叛乱,一战擒获扶余丰等人,并在白江指挥当时身为白衣的刘仁轨,大破倭军。 最终因功,得授熊津都督一职。 再到此次,李勣征高句丽,徵调他为行军副大总管。 苏大为从初入军中的基层将领,实现个人的三级跳,一跃来到唐军高级将领之阶。 战争,是最好的晋升之机。 危险与机遇并存。 苏大为现在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引起的蝴蝶效应,改变了这些歷史。 但是身处其中,他也没功夫想那些哲学问题。 全部的精力,都要用来应付眼前的乱局。 泉盖苏文是死了。 他的三个儿子是内乱了。 但虎死架不倒,高句丽的国力依然十分强大。 要想吞併这个东亚小霸主,并不轻松。 此时,因为高句丽内部的混乱,整个战场局势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用苏大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半岛局势越乱,实力就越分散。 越有利于客场作战的唐军。 这两月里,唐军的攻势十分勐烈,李勣亲自带兵,取了十六城。 契苾何力和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等人,也各有斩获。 苏大为这边,领唐兵两千余人,率新罗僕从军一万,以及徵召倭国僕从军一万人,从百济进兵,威逼高句丽大同江一线。 这两月下来,只攻下了三城。 这个进度不算快,但因为大同江再过去,便是高句丽都城平壤。 所以苏大为这边,以一支偏师,承受了高句丽人最勐烈的抵抗。 据闻泉男建已经调集了八万援军,沿江布防。 第48页 而对辽东方向侵袭的李勣军,则调集兵马十二万。 李勣那边不光有十万唐军主力,还有契苾何力及庞同善等人的五万人马。 这么一比较,苏大为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以两万僕从军,能吸引高句丽这么多兵马。 虽然形势不错,但苏大为却一改他的用兵常态,并没有轻骑突进,相反,此次用兵,他显得十分谨慎,步步为营。 这一点,当然也令手下将领十分疑惑,但苏大为没有说明,众将也只能依令而行。 虽然是僕从军,但苏大为手下的兵马,有一半都是倭国徵调来的,经过「革命改造」,在思想和军纪上,比一般的府兵还要好。 夜色笼罩,苏大为端坐于自己的帅帐内。 帐门微开,从外面灌入的西北风,隐隐挟着一丝大同江水的腥气。 「都督。」 帐外有人以略显生涩的唐语道:「末将新右三郎求见。」 「进来吧。」 苏大为抬起头,帐外的亲兵掀开帘帐。 只见人影一闪,身材瘦小的新右卫门迈着小步进来,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比不上唐人熟练。 不过这半年来,他的口语和礼节上有极大的提高,与真正的唐人也相差仿佛。 「何事?」 苏大为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第一百零三章 战与和 「有九州寄来的急信。」 新右三郎说着,双手捧起一方木匣,双手举过头顶。 「递过来吧。」 苏大为说道。 声音刚落,原本看着空无一人的营帐内,香风拂过,灯影闪烁。 聂苏倏忽出现,伸手取过新右三郎手中的木匣,再一闪,已到了苏大为身边。 对此,新右三郎表现的越发恭敬。 低下头目不斜视。 最近倭国九州与百济这边的联繫也越发紧密。 说来是两个国家,隔着大海,但数十海里的路程,只要顺风,旦夕可至。 近来唐军调拨的战船也多了起来,苏大为有条件与倭国保持更高密度的联繫。 也可以从倭国抽调兵力过来,增强苏大为的兵力。 否则以熊津都督府那数千兵卒,既要守住百济,避免生乱子。 还要去打高句丽,从侧翼给李勣军支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之前安文生对倭国形势十分乐观。 最后证明被打脸了。 时间已经快到年底,唐军目前只占据了大半个本州,还没来得及将兵力扩张到北海道地区,便止步不前。 原因是后方发生叛乱。 在九州后世宫崎这一块地方,也就是鹈户神宫的势力范围,在神道的操盘下,发生严重叛乱。 为此,安文生和黑齿常之他们,不得不暂停扩张的脚步,留下少量兵马驻守本州,率大军回九州平叛。 战役的结果,还算顺利。 神道虽然有些异人,但苏大为的都察寺也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就连诡异半妖之类,也来者不拒,收服了不少做外围武力。 征百济这事跨度两年时间,苏大为早早调了批异人过来。 在征倭时,带去了一些。 后来苏大为回百济,又增派了一些人过去。 而神道一直参与倭王对唐军的战役。 连番大战后,折损了不少人手。 此消彼长,其力量早已衰弱了。 原本异人或诡异的能力,都属于个人武力。 在千军万马中,这样的实力除非是做到对敌方大将斩首,否则对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大军作战,数万人来回冲杀。 异人再强,在军阵中,面对四面八方的军卒,精力和元气消耗极快。 若不及早抽身,最终会被军阵这个血肉磨盘给绞碎。 一人的力量,在大势面前,实在太过微小。 除非他永远不知疲累,可以一直厮杀下去。 若真有这本事,那不是异人或诡异,而是神明。 上次收到安文生寄来的信,还是七天前。 当时的消息是鹈户神宫之乱,已经大体平定。 除了少数逃走的神道教众,整个神宫,已经落入唐军手中。 所以苏大为现在有些好奇,不知这封信里,安文生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木匣开口的位置被泥封封口。 苏大为看了一眼泥封,上面盖着红印,代表紧急。 泥封完好,证明这封信没动过。 苏大为伸手捏碎木匣上的泥封,从中取出一张丝帛。 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他借着油灯,刚看了第一行,突然身边的聂苏发出一声呵斥。 苏大为心里一突,一种惊悸的危机感,一闪而逝。 桌案上的鲸油灯跳了几下,橘黄的光芒渐渐变成绿惨惨的萤光。 整个帐内,如同鬼域。 阴风从帐外吹来,带起丝丝黑雾。 新右三郎还在等着苏大为的回覆,只觉背后一股寒意升起,像是有一个女人的手,从背嵴处,沿着他的椎骨一寸一寸的向上抚摸。 那是一种冰寒入骨的恐怖感。 「八嘎!」 新右三郎情急之下,本能的抽出身身的短刀,向身后刺去。 第49页 他有打刀伴身,但是在入帐前,主动解下交给苏大为的亲卫。 现在乍遇危险,本能之下,什么也顾不及了。 短刀刺出,却觉得手里一空。 背后,居然什么也没有。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一股阴风吹起营帐,外面原本应该是巡逻守夜的唐军,篝火和连成一片的军帐。 但现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幽暗如黑洞般,吞噬一切光芒。 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 新右三郎一刀刺去,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消失了」。 手的感觉还在,但是眼睛已经看不见它。 滚滚的黑雾如兽口,一点点的吞噬。 从手腕,到手臂,到上臂。 新右三郎头髮发麻,从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尖叫声。 「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苏大为一声冷哼,坐在案几前,伸指一弹。 昔年袁守诚传他的坎离水火中天决。 水火既济,龙虎交汇。 一股先天之精,在胸中化为南明离火,顺着他的指尖电射而出。 黑暗,被这一簇微小的火苗所照亮。 火团从苏大为指尖飞出,如同流星,倏地没入黑暗中。 帐前的虚空,黑气沸腾。 火团射入后,雾气开始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隐隐有似人非人的咆哮音,从中传出。 这声音十分古怪,听起来不是人言,又有些耳熟。 愣了一瞬,新右三郎才反应过来。 这是倭岛上一种极为原始的土语。 是原着虾夷人语系的一种分支。 过得片刻,那怪吼声逐渐变成唐音,乃是「报仇」,「交回神器」。 苏大为伸手将身边跃跃欲试的聂苏按住,又向新右三郎道:「三郎,你退到我身边来。」 「哈依。」 新右三郎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后退,一直退到苏大为身前,守住一侧。 尽管面对如此古怪神秘的情况,他仍不敢失了礼数。 在倭岛的时候,他已经加入唐军的秘密集社「不良人」。 经过歷次培训和教育,心中已经形成极高的荣誉感,对唐人和不良人的身份十分看中。 自然不会在危险的时候躲在后方。 只恨本领低微,不能为不良人的首领苏大为效死命。 人性里,食慾和繁衍的需求,只是最低层次。 再上一层,便需要精神方面的奖赏,乃是被需要,被认可。 倭人中的积极分子,通过不断的思想改造,对苏大为和大唐建立有极高的使命感,以及守护荣誉感。 苏大为双眼盯着黑雾,看着那黑雾不断试图逼近,又慑于他身上隐隐透出的气机,不敢太过向前。 「既然来了,就现身一叙吧,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鹈刻神宫来的人?」 刚才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完。 安文生的信第一行便提及,神道的人可能会潜入百济,欲对苏大为和唐军不利。 被苏大为言语一激。 帐前的黑暗勐地收缩,滚滚的黑烟汇聚成小小一团。 黑气收缩,光明復现。 眼前哪有什么黑雾和黑暗,有的只是一个女人。 一身雪衣,神道巫女雪子。 她站在帐外,向着苏大为盈盈一礼。 用清脆如珠玉般的嗓音道:「倭国神道,雪子见过大唐苏都督。」 四周的火光骤然一黯,随着雪子起身,復又明亮。 仿佛她的一举一动,牵连着这一方天地,看不见的元气消长。 「只来了你一个吗?」 苏大为目视着他,面色平静:「伏见鸟取呢?」 这声音出来,雪子身边的空气微微泛起涟漪。 一团黑影如泅开的墨色,迅速渲染开。 凝聚出伏见鸟取的身影。 「神道教的巫女和巫觋都现身了,不知还有什么厉害人物,一起出来吧,也让本都督见识一下。」 苏大为依旧镇静,仿佛眼前的雪子和伏见鸟取只是空气一样。 这副态度,立刻让雪子感到一丝不对。 她与苏大为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从许多年前,在长安时起,双方有过数次明暗交手。 神道从没在苏大为手上占到任何便宜。 甚至这一次,连本家都被苏大为讨取。 倭国王室除名,倭国九州被唐军所占。 甚至连传承数百年的鹈户神宫,现在也落入唐军手中。 这让雪子的心里,将对苏大为的重视、警惕拔到一个无限高的层次。 「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 「说来意。」 苏大为双眸平静的看向雪子:「我的时间宝贵。」 站在雪子身旁的伏见鸟取,眼里爆出一团精芒,旋即又收敛下去。 苏大为目光斜视向他:「巫觋有什么意见?或者是想杀我?你可以动手。」 「苏都督,你就这么自信?」 伏见鸟取的声音是细长的,如鸣鹤。 又像是清脆的玉簧。 给人一种直入灵魂深处的嗡鸣之感。 苏大为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看着他。 「你们是来求和的吗?」 伏见鸟取眉梢微扬,俊白的脸孔上,涌起一丝红晕。 第50页 「苏都督,你虽是大唐的都督,但也不可轻慢我们神道,这个世界,始终是有神明的。」 「是吗?」 苏大为不理他,自然的道:「不是求和,莫非是求战?」 他的双眼微微一眯,一手按着聂苏的手背,一手按桌,身体略微前倾,透出极大的自信与侵略性:「若要战,现在就可以动手。」 「苏都督,你误会了。」 巫女雪子的脸色接连数变。 空气里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随时会爆发冲突。 而雪子心里正极力的想避免那个最后的选择。 「是战是和,一言可决。」 苏大为冷笑:「若是没胆动手,要么说出来意,要么就乖乖滚出去,本都督念在神道传承不易,就不赶尽杀绝了。」 「苏都督,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啊。」 伏见鸟取双手张开,大袖自然垂下,如张开双翼的仙鹤。 一股难以言明的气息,随着他的玉音,向四周扩散。 第一百零四章 妖卵 苏大为很平静,平静得远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仿佛没看见伏见鸟取已经露出攻击性。 「得理为何要让人?理亏的一方,弱势的一方,才应该退让不是吗?」 苏大为双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 「神道不过苟言残喘,消灭与否,全在本都督一念之间,到底谁该让?」 「八喀亚。」 伏见鸟取脸上血气一闪,身体向前低伏,眼看就要蹿出。 却被一旁的雪子按住肩膀:「伏见,不可……」 伏见鸟取冷哼一声,身子一缩,倏然消失。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收缩为针尖一点,接着爆发出大片光焰。 瑰丽如燎原之火,染红了整个帅帐。 光芒中,隐见一只仙鹤翩翩起舞。 它是如此的优雅,如此的凄凉美艷,简直不可方物。 仙鹤双翼拍打间,飞跃数丈距离。 如针尖般的长喙,向着苏大为眉心啄下。 「神道教似乎很喜欢玩这些幻术。」苏大为平静的向前一指,点向鹤嘴。 在他出手前,整个空间,皆是伏见鸟取身上爆发出的元气和灵力乱流。 予人一种浩瀚无边之感。 但苏大为一出手,整个世界空了。 仿佛汪洋中,有一头巨鲸吸水。 咻咻~ 一瞬间,所有的灵气,所有的术法,全都寂灭。 大帐光线一暗,復又明亮。 守在苏大为身边的新右三郎这才反应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发现,苏大为一指正点在伏见鸟取的眉心上。 这位倭巫神道教的巫觋,不知何时,已经扑到了近前。 他一身白衣雪袍,上绣仙鹤灵禽,诸天星象,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人的眼睛,以为看到的是仙鹤。 但是现在这只「仙鹤」的状态有点不太妙。 伏见鸟取的脸庞先是涨得血红,倏忽又变得煞白。 像是死人一样的白。 他感觉苏大为的手指,就像是藏着一方世界,如无穷的黑洞。 将自己全身的元气、精血,不断抽去,凝缩为小小一点。 而且他能感觉到,在苏大为指尖下,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那种力量只要一吐,便会如巨鲸吐水般,将自己的头颅轰碎。 「苏都督,请住手!」 雪子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整个营帐里,突然降下一层薄霜。 从雪子的脚下,大片冰霜蔓延,转瞬就包裹住了整个帅帐。 新右三郎刚刚一惊,顿觉冰霜从脚下蔓延过去,双脚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失去了一切知觉。 这一下大惊非同小可。 他「锵」的一声拔出随身短刀,厉声喝道:「巫女,你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雪子大袖一挥,从袖中飞出三道以硃砂绘了星象的符纸,飞至半空,符纸爆开三团火焰。 自那火光中,突然冲出三只独足独目的黑鸦。 不,这并不是真的黑鸦,而是传说中太阳里的金乌。 「召唤,驭神使魔!」 同一时间,雪子双手结出神道教手印,嘴唇微动,飞快的念动阴阳咒文。 自她脚下的阴影中,突然有东西蠕动沸腾。 仿佛阴影变成了煮开的墨汁,翻涌着。 从那里面,有一头巨物正缓缓成形,从阴暗中走出来。 神道教使魔。 类似上古先秦时,中国阴阳术士所驱使的「神将」和道教「六丁六甲」一类。 也就是后来倭国阴阳师所谓的「式神」。 但这东西一出来,那种味道,令苏大为和聂苏皆是「咦」了一声。 这东西,绝不是什么神灵,而是…… 诡异。 短短瞬间,巫女通过霜降之术,符术召唤,还有使魔之术,一共使出三种法术。 但这还没结束。 召唤完诡异,雪子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抓出她的大弓,右手召来一支乌黑的竹箭,架于弓上,瞄准了苏大为,口中发出尖厉的声音:「苏都督,请放开。」 苏大为没有动。 他的手指依旧抵在伏见鸟取的额头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刚才吸噬的元力反还回去。 第51页 那时,伏见鸟取的脑袋,就跟吹气球一样会爆掉。 这才是鲸吸之术的可怕之处。 既能吸噬外界一切元力,又能如长鲸喷水一样,将吸来的外力,数倍返还回去。 这是苏大为晋级四品异人后,才能施展出足够威力的杀招。 最强的是这一招,可以对水造成影响。 这也意味着,一旦走到苏大为身边,在他的领域之内,全身的血液也可能被苏大为操控,直至令体内血管、内脏和心脏一齐炸开。 到了异人四品境界,苏大为忽然开窍,有了那么一丝「领域」的感觉。 除非对方和他同样的品级,或者实力更强。 否则,在苏大为面前动武,就是自取其辱。 冰霜浸过来,苏大为神情不变,地下的冰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住,然后迅速折反回去。 那三只金乌,眼看带着火焰要扑上来,聂苏冷哼了一声。 空中突然出现一轮明月。 三只金乌沖入月中,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幕,令手持大弓的雪子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的神情一变,尖叫一声,身体勐地向下扑出,就地几个翻滚。 自她脑后,突然张开一轮明月,三只金乌从中扑出,狠狠撞中她原来立足的地方。 火光腾起,苏大为空出的另一只手一挥。 那团爆炸光芒如被掐灭的蜡烛,倏地熄灭。 趁着苏大为分神,伏见鸟取双眼涌起血芒,勐地咬破舌尖,口里疾喝一声,一下子从苏大为手指下挣脱开,向后飞退。 同一时间,雪子召唤出来的那头诡异,已经扑上来了。 新右三郎拔出短刀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那是一头非人的巨兽。 似猿非猿,似豹非豹,身后巨大的虎尾,如钢鞭般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吓人的炸响。 这头诡异,像是中国传说中的「四不像」,又有些类似神话西王母镇守宫厥的开明兽。 带着诡异阴森气息,以及原始巨兽蛮荒的气场从诡异身上张开。 那是一种至强的气场。 以至于平时胆量极大的新右三郎,一瞬间有一种想要跪下乞求饶命的恐惧。 那无关乎勇气,完全是一种上位的生灵,对下位者的威压。 苏大为身边的聂苏笑了。 她的头髮如黑瀑般扬起。 右边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蹿上来一只白头小猴。 幻灵。 幻灵的脑后,还有一条金蝮蛇人立起来。 「吱~」 一声尖叫,幻灵两眼绽放红光,身形眼见着变大,隐隐透出佛庙中四大天王中增长天的幻像。 苏大为倒是失笑起来。 这猴头,有过一次幻化佛祖的经验,倒是上瘾了。 苏大为摇摇头:「猴头停下。」 幻灵身上的幻像一凝,增长天的幻影消失。 聂苏向苏大为看来。 只见苏大为身后,突然绽开一朵莲花。 那不是真的莲花,而是火莲。 一片金池中,火红的火莲绽放。 火莲中,突然飞出一物。 《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骈雅》:「毕方,兆火鸟也。」 从苏大为背后飞出的,赫然如山海经中所记毕方般。 双翼扇动,整个营垒勐然灼热。 如同一瞬间从极冰地狱,坠入到了火焰山中。 烈焰升腾,整个空间,所有的景物都因高温而扭曲朦胧起来。 刚冲到近前的那头诡异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 黑雾从它身上勐地爆开,里面有一只小兽转身想逃。 却被毕方追上,一爪抓住头颅。 小兽哀鸣一声,被毕方抓在爪中,凌空飞起。 这只火鸟在营帐内划出一道带火的轨迹,旋即飞回到苏大为的手边,将抓到的小兽抛在桌案上,收敛起双翅。 帐中的火光顿时收敛消失。 那毕方鸟此时看着体型娇小,不过一个巴掌大,停在苏大为的肩膀上,自顾自的梳理着羽毛,颇有一种自得之感。 看到它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方才,这只鸟差点将整个营垒都烧着了。 空气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回归到正常。 而缩在帐门角落里的伏见鸟取,以及巫女雪子,两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苏大为肩上那只火红羽毛的小鸟,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震惊、迷惘,恐惧,以及不敢相信。 「你孵化了圣卵,你孵化了……」 「圣卵?」 苏大为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肩头的红色小鸟,嘲笑道:「你是说,上次从我杀的那个神道手里,掉出的那枚卵吗?」 见雪子和伏见鸟取不答,只是死死盯着,苏大为自顾自的说下去:「圣卵?我看是妖卵才对,这东西应该不是真正的毕方,否则整个军营都得烧没了,它应该也是诡异,只是忘了具体是哪一种了,回头我要再好好查查。」 说着,他又指了一下桌前蜷缩起来的一团白色,毛茸茸的小兽:「百诡夜行榜上排名六十开外的妖狐,比九尾天狐差远了,就拿这种低阶诡异来煳弄本都督?就这?」 被苏大为一句话怼脸上,雪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第52页 她的身份高贵,一直是被人高高供起,哪怕是倭王当面,也是礼敬有加。 但是在苏大为这里,却被噎得肺差点气炸。 妖狐,全名幻天狐。 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九尾天狐,但亦是极为厉害的一种诡异,擅长幻化各种形像,有变化之能。 在百诡夜行录上,有各种诡异。 其中像幻灵和幻天狐,皆属于「幻属」,主要的能力在于幻化。 但不代表它们能力就不强。 光是幻化,已经是顶级能力之一了。 想想传说里猴哥的七十二变。 再加上诡异天赋的强大体魄,平时亮出来,都是王牌一般的存在。 就是在神道教里,雪子的幻天狐,也是一等一的强大使魔。 但是在苏大为那只「毕方」出现后,只能是自取其辱。 别说幻天狐,就是聂苏肩膀上的幻灵和金蝮蛇,对苏大为肩头的红色小鸟,也显得十分畏惧。 第一百零五章 绝地天通 从苏大为手里出现「毕方」开始,无论是巫女雪子,还是巫觋伏见鸟取,两人便收起了敌对的气息,表现出畏惧、震惊和一丝畏服。 苏大为侥有兴致的打量着两人,一只在案几下抓着聂苏的纤瘦手掌,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拨了拨那只好像在装死的银白色小兽。 幻天狐,以前只在《百诡夜行录》上看到过,如今看到实物,却也生出几分新奇感。 这东西,与其说是狐,不如像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博美」犬。 就是尾巴要更长一些。 如果再仔细看,此兽在眉心处,隐隐有一个月牙痕迹。 苏大为一见忍不住笑了:「你到底是只狐狸,还是犬夜叉的哥哥?」 巫女雪子悄然向伏见鸟取使了个眼色,然后向苏大为鞠躬道:「苏都督见谅,方才是我们冒失了,愿受苏都督责罚,我俩此来,是代表神道,想与苏都督议和。」 她也很聪明,玩了个文字游戏。 苏大为先前说他们是求和,伏见鸟取一听就炸毛了,居然敢主动出手。 其实也未必是真的生气,他们来,既然不是搞刺杀那套把戏,就必然是想达成和平协议。 之前的发难,不过是为了争取在谈判中争取更大的主动。 可惜,两名神道的异人加起来,也远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认清形势后,立刻乖乖夹起尾巴认怂。 只是在口头上,还是偷偷把「求和」,改成「议和」。 一字之差,想替自己留点颜面。 苏大为手指微动,拨弄着桌案上那只毛茸茸幻灵狐的耳朵。 此物通灵,连挣扎都不敢,乖乖的蜷着身子,任凭苏大为手指玩弄。 幻天狐不傻。 苏大为肩膀上的「小毕方」看似在梳理羽毛,对蜷缩身体的幻天狐不屑一顾,实则一丝气机牢牢锁定在它身上。 若它稍有异动,只怕会遭致可怕的打击。 「不管你们是来求和,还是议和,既然是主动提出的,那先请展示你们的诚意。」 苏大为神态放松,平静,牢牢把握着主动。 伏见鸟取眉头微微一挑,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略微低头,一副恭敬的模样:「不知苏都督,要何种诚意?」 「刚才你们提到妖兽卵。」 「是圣卵。」 「随便吧,先跟我说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苏大为当日从那名神道教的神官召唤出的「百诡夜行」中,将其击溃,并击杀了那名神官。 最后在清理战场时,捡到了一枚奇怪的卵。 跟个鹅蛋似的,但上面有着奇怪的花纹,触手微温。 绝不会是普通的鸟蛋。 当时随手收下,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当作战利品,谁知其后某天,这枚卵突然破开,从里面钻出这只红色小鸟。 而且因为是随身带着的,这只小红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苏大为。 隐约里,便建立一丝奇怪的牵绊。 苏大为知道,某些鸟类是会把破壳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做父母的。 可这小红鸟,也不知是诡异,还算是什么,也会有这样的特性? 他看过《百诡夜行录》全篇,也不记得有记录这种天性带火的鸟类。 倒是和山海经里提到的毕方有些相似。 既然方才雪子和伏见鸟取反应那么大,自然清楚这种东西的来歷。 被苏大为一问,雪子一时沉默。 而伏见鸟取青白的脸色上,眼神微微闪烁。 苏大为伸手逗弄着桌上的小狐狸,不紧不慢的道:「我只想听真的,如果你们编故事,那就不必说了,我早晚会知道。」 这句话,把伏见鸟取刚要说出口的话给堵住。 青白的面孔微微涨红。 雪子在一旁轻咬了一下唇,刚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出喧譁声。 苏大为向身旁的聂苏看了一眼。 聂苏两眼眯成月牙一般,微微吐了下舌头:「失手啦,没完全遮蔽住。」 从巫女和巫觋一露面,聂苏已经悄然动用「静花水月」,将整个帅帐遮蔽住。 不然方才那番交手,那么大的动静,整个唐军大营只怕都会炸锅了。 苏大为向站在一侧一脸懵逼状的新右三郎抬了抬手:「三郎,你出去告诉我的亲兵,让他们平息骚动,我这里有要事要和客人商谈。」 第53页 「哈依。」 新右三郎本能的一个鞠躬,起身时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颇有些遗憾的看向巫女雪子。 这位巫女,在九州时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还有那位伏见鸟取,过去都是大王的座上宾。 都是只听过名字,没资格见到真人的。 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在都督帐下见到这两人。 心里真的很好奇,不知他们俩会和都督说些什么。 真的是来求和的? 想到这里,新右三郎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兴奋。 但是他不敢多停留,整了整衣冠,忙走出营帐,去执行苏大为的命令。 等新右三郎出去,苏大为的目光再次落在雪子的身上。 显然,这位巫女不像伏见鸟取那么带有攻击性,而且也更愿意正常交流。 「苏都督。」 雪子微微欠身,抬头时,脸上的神色已经比方才镇定了许多。 她的眼眸如水,神情透着一种优雅和落落大方。 双手交叠于身前,向苏大为道:「为了向您展示神道的诚意,我们愿意将圣卵的事说出来。」 沉吟了片刻,雪子才在苏大为和聂苏的注视下,再次开口。 「苏都督,不知你听过高天原吗?」 「高天原,倒是知道一些。」 「那是我国的创世神话,我们神道就是从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巫觋,后来又结合了民间信仰,以及徐福东来传术,才生出现在的神道。」 「徐福?」 苏大为抚摸桌上幻天狐的手,微微一停,然后才继续抚着它:「说下去。」 「许多人都以为高天原只是神话,但在我们神道内,对高天原有确实的记载,我们神道一直致力于寻找高天原。」 看一眼苏大为,雪子继续道:「在中国秦朝时,大术士徐福带着满船的人自九州登陆,登陆的地点,便是鹈户神宫如今的海滩。 那时我国还在大和时代,徐福术士带来的数千人,大大刺激了本国的发展。 并且据我教的传说,徐福还在寻找传说中的高天原。」 「徐福在找高天原?」 苏大为微微一愣。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他听到的版本,乃是徐福忽悠了秦始皇,先后两次出海,第二次干脆一去不回了。 但是从雪子这里,却听到另一个说法,徐福到了倭国,却在寻找高天原。 高天原是倭国古事纪里记载的神明国度。 徐福该不会是真的要替秦始皇寻找神仙,求长生不死药吧。 雪子继续娓娓道来,在苏大为面前,展现一副八百余年前的古画卷。 自古事纪所记的高天原的神话时代起,到天照大神派出神子替代须佐之男命的后代,统领苇原中国不知多少年,突然有一天,神明的国度高天原永远的关闭了。 苇原中国那些拥有神明之血的半神以及神明后裔再也无法找到高天原。 此后只能继续在苇原中国生活,一代一代的繁衍。 属于神明的血液越来越驳杂,渐渐的,寿命也和普通人类无异。 只是偶尔还会出现几个返祖的,血液稍微纯净一些。 后来这些人在天照大神的余晖下,渐渐形成自己的信仰,对祖先神灵的崇拜,使得诞生了神道教的前身。 徐福到来之后,与神道有过接触,双方互通有无。 徐福传了一些术法给神道教,同时从神道教这里,打听到了关于高天原的消息。 然后说是要寻找高天原,然后就离开了。 徐福的手下,那几千人,在鹈户神宫附近继续繁衍。 此后多年,那些秦朝来的童男童女都生了孩子,形成了聚集村落,徐福还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徐福不会再出现了。 可是某日,鹈户神宫突然再次迎来了徐福。 徐福说已经有了高天原的消息,并交了数枚卵给鹈户神宫,并说如果能将卵里的圣兽孵化出来,就有可能找到高天原。 交代完这些,徐福再次消失。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此后,这些「圣卵」便留在了神道教,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神道教花了无数的人力和精力去研究,八百余年下来,却从未有任何一枚卵孵化。 后来每代神道教的道主,除了自己留下两枚,其余的卵,交由神道教里达到一定级别的神官看管,并研究破译孵化之法。 听完雪子说的这些,苏大为失神了片刻,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绝地天通。 《尚书孔氏传》说:「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天地相分,人神不扰。 是否上古时期,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神共处的时代? 至少有一点是比较奇怪的,那就是无论中国还是倭国,或者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大洪水传说,也有放牛的凡人偷盗天女织衣的故事。 在中国叫牛郎织女,在倭国,叫做「仙女的羽衣」。 此外,古今中外,都有着上古时期,人神共处的传说。 后来神明不知怎么想的,将天地分开,绝地天通。 并且降下大洪水。 在东方,咱们老祖宗扛起锄头去治水,也即大禹治水。 第54页 在西方,诺亚偷偷的建了艘大船,名为「诺亚方舟」,乘船自己一家子跑路了。 除了船上的,整个地球的生灵都被洪水吞没。 这么想,西方人的祖先,有些鸡贼。 苏大为摇了摇头,收起散乱的思绪,看向前方的雪子和伏见鸟取:「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 第一百零六章 凉透了 「苏都督还有什么要问的?」 雪子看似温和,不过语气里,也隐隐有一丝排斥的味道。 现在是苏大为强势,而且他们有求于苏大为,才不得不低声下气。 但不代表神道就驯服了。 就甘心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部掏出来。 那是绝无可能的。 苏大为仿佛没看见雪子和伏见鸟取脸上的表情,竖起三根手指道:「第一点,这个妖卵八百年都没孵化出东西来,你们为何还要相信?就没想过徐福骗了你们? 假说你说的是真的,真是徐福把这些妖卵交给你们的话。」 「苏都督,何必问这种问题。」 这次不等雪子开口,伏见鸟取首先出声。 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挑起冷笑道:「这卵你用灵力探查,应该不难发现,里面有一种磅礴的生命力,虽然很微小,但潜力巨大。」 苏大为点点头,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两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这么多年没研究出孵化之法,你们就没试过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暴力的意思,即为打开一枚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苏大为这话出来,雪子和伏见鸟取的脸上,同时闪过尴尬之色。 这说明,神道教还真这么做过。 「好了,告诉我,你们尝试打破这妖卵,结果是什么?总不会是和鸡子一样吧?」 「是……」 雪子犹豫了一下,伏见鸟取咬牙道:「这事是我们神道不传之秘,数百年前,有一位道官私下想要破坏圣卵,结果……」 「结果?」 「结果天降陨石,将他和圣卵一起砸中,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们也不知圣卵打开里面是什么。」 「陨石遁?」苏大为一脸惊讶:「你们神道还有这种骚操作?」 「什么遁?什么骚操作?」 伏见鸟取一脸吃到屎的表情,脸都绿了。 陨石遁他听不懂,骚字,他略懂。 不是什么好话。 苏大为嘿然一笑,也不去解释。 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一根中指,对着伏见鸟取,用一种古怪的笑容道:「从你的答案,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什么?」 「既然你说,那位神官想要破坏圣卵,又说,天降陨石,神官与圣卵一起砸中,那么问题来了。」 苏大为沖伏见鸟取晃了晃中指,狠狠比划了一下:「既然人被陨石砸中了,那么你们是怎么知道他想破坏圣卵,又是怎么知道他是被陨石砸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神官想破坏圣物时,有没有人对其他人说。 如果有说,怎么会没人阻止。 如果没说,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企图。 另外,被陨石砸了,你们在现场吗? 在现场就会跟着一起变成灰灰。 不在现场的话,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逗我呢? 被苏大为拿话怼到脸上,伏见鸟取的脸又红了。 苏大为发现,这位神道的巫觋道行不足啊。 这么容易脸红,跟个小姑娘似的。 养气功夫太差了。 倒是一旁的雪子好上不少。 接过话题道:「因为神官失踪后,我们顺着一路查下去,最后在天草的村落,发现那枚天外陨石,还有巨大爆炸出现的巨坑。 现场还有一些碎片和残片,证实是神官身上的。 此外我们在清点他留在教内的遗物时,发现他的手记,记录了想用暴力的方式刺激圣卵,看看能否将里面的生命激活。 另外,我们还走访了附近的村落,确实有人看到他走向天草村。」 被雪子一说,苏大为想起来了,当初在天草时,征服的第一个县,村口确实有一块巨石,听当地倭人说,是很久以前从天外落下来的。 这个事,暂时无法查下去,只能告一段落。 至少从雪子和伏见鸟取说的这些,倒是能够逻辑自洽。 妖卵的事,也只是苏大为一时好奇,并不是他的主要目地。 所以问清以后,便先放过一边。 「这件事,我暂且相信你们,现在来说说求和的具体内容吧。」 他的话里,加重语气咬住了「求和」二字。 伏见鸟取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 「如果神道教与苏都督的人继续争斗,只会令地方不宁,令生灵涂炭。」 雪子在一旁接话道:「所以想与苏都督达成协议,只要苏都督允许将鹈户神宫方圆三百里,交给我们神道自行管理,今后我们神道也就不干涉大唐的事。 此外,还必须允许我教在各地自由传播教义。」 神道的要求倒是不复杂,以放弃与唐兵继续斗争为条件。 只要苏大为点点头,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相信他们不会再跳出来捣乱。 第55页 可以给安文生那边,从容收服本州和北海道的机会。 但是…… 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按住桌面上那只小银狐。 丝丝杀气,从他的眼里溢出。 四周的温度陡然降低。 伏见鸟取和雪子心头同时狂跳。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苏大为的实力,已经远超过二人的境界。 「雪子,我们也打过数次交道了,你觉得我是好欺骗吗?」 「苏都督,我……雪子不明白你的意思。」 雪子的牙关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音。 也不知是因为杀意入骨,还是惊惧。 「你刚才的话里,埋了不少坑啊。」 苏大为的手再轻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小银狐狸。 这只可怜的诡异,往日作为巫女的使魔,在倭国九州也是横行无忌的一霸。 现在却怂成了蔫鸡儿一般,四肢僵硬,一动不敢动。 甚至还顺从的翻过身,亮出白肚皮,任苏大为抚摸。 雪子见到这一幕,袖中的指甲情不自禁,深嵌入掌肉里。 但她的面上,依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苏大为的表情里,隐隐露着一丝柔媚,似有讨好之意。 苏大为桌上轻抚着聂苏柔软的小手,向伏见鸟取和雪子道:「非要本都督把话挑明白?也罢…… 鹈户神宫外方圆三百里,几乎把整个宫崎划给你们了吧?想搞自治?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倭国现在已纳入大唐熊津都督府的实领管辖,你们神道,要这么多土地,其心可诛。 此外,要允许你们在各地传教。 这个『各地』,不知包括哪些地方? 是倭国九州。 还是包括四国和本州、北海道那些大小岛屿。 又或者,百济的土地? 甚至大唐的土地? 这些不说清楚,只怕你们还会玩花样。」 「苏都督,我们神道侍奉神明,最讲信诺,又怎么会……」 「贼你妈的讲信诺,你们背后那些烂屁股的事没少干,再敢多说半个字,信不信我把你们神道的烂帐全给你翻出来,传遍倭国诸岛?」 这话一出来,伏见鸟取和雪子脸上现出恼羞成怒,以及尴尬的复杂神色。 只因为,被苏大为戳到了软肋。 神道现在最怕的,不是和唐军纠缠下去,而是被被唐军掘断了根基。 之前唐军在倭岛上搞的那一套「革命」把整个王室的根都掘断了。 现在底层百姓,谁还愿意听过去那些贵族老爷的话? 全都愿意顺从唐军,打破藩主,来个抄家分田。 再加上唐军的诉苦大会,以及完备的整训、轮训,穷苦百姓互诉衷肠。 还有各种配套的教育方式。 倭国大部份百姓,以归顺唐军为荣,以加入唐军中不良人组织为荣。 既能得到实实在在的田地,几乎免租税,又能得到极大的精神归属感,还能将过去欺压在头顶上的那些贵族踩在脚下。 这一系列组合拳,实实在在的打在了倭国藩主贵族的根子上。 眼见着整个九州已经落入唐军实控。 四国和本州也近乎完成转化。 唐军越打越强,而贵族藩主以及神道的抵抗力量越来越弱。 信徒飞速流失。 这才是神道教恐惧,并打算与苏大为议和的根本。 但是苏大为实在太过精明。 一句话,就戳破了神道教暗里的图谋。 如果方才苏大为不察,一口答应下来。 就等于在协议中埋下了后门。 不但能维护住神道的基本盘。 日后神道教还可捲土重来。 沉默了片刻,雪子与伏见鸟取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 既然争取不到最好的结果,至少守住底线。 伏见鸟取道:「条件是可以慢慢谈的,如果苏都督觉得三百里太多,那百五十里如何?神道要想维持下去,教职上下,不能少了供养。 此外,如果苏都督觉得传教的地域要限定下来,那只在倭国列岛即可。 我们神道要求的不多。」 「好一个不多,在本都督看来,还是多了点。」 雪子勉强笑了一下:「那苏都督你觉得怎样才合理呢?」 「以我之见,神道教既然要修炼,要找高天原,世俗的事也就不用插手了。」 这话出来,雪子与伏见鸟取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只听苏大为继续道:「本都督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样吧,鹈户神宫方圆五里,留给你们自己种点粮食,也算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此外,在倭国九州传教,本都督准了,至于其他地方,如果再发现神道踪迹,就休怪本都督不讲情面。 如果九州有信徒愿意供养,本都督概不阻拦。 如果神道维持实在困难,也可以上报都督府,做好帐目,都督府会从倭国收取的税收里,酌情调拨一些,帮神道教渡过难关。」 苏大为说一句,伏见鸟取和雪子的心就凉一分,脸更黑三分。 等最后一句说完,心都凉透了。 第一百零七章 神道也跪了 方才苏大为说雪子的话里给他挖坑。 但是听了苏大为的话,才懂得什么叫做「坑死人不偿命」。 第56页 神道的底线原本是留百里左右的土地,这样就算没有信徒供养,有这片土地,也将是一方强藩,足以蓄养不少人口。 有人,就会有实力,有底气。 但现在苏大为一句话,全抹了。 别说百里。 连十里也没有。 五里? 五里土地能做什么。 苏大为说得好听,留给鹈户神宫自己种点粮食。 可问题鹈户神宫就在海边悬崖上。 方圆五里,那特么不全是盐硷地啊。 神特么的自己种粮食! 能种出根毛来我们跟你姓。 就这样,苏大为还能落个好名声,说是给神宫留了地。 第二条,传教。 神道的底线,原本是倭国列岛,如果有机会,以后还可以将神道传往百济的土地,去动摇熊津都督府的根基。 现在被苏大为一句话给断了。 别说百济,连倭国诸岛都不可以。 能传教的地方,只有九州。 九州也是唐军势力最大,控制力最强的地方。 你这叫神道教怎么弄? 根本没有可操纵的空间啊。 再往下第三条,如果有信徒愿意供养,苏大为说他不拦着。 可问题是…… 神道最大的信徒,不是倭王室吗? 还有各地的贵族藩主。 现在这些人,可都被唐军抄家灭族了。 鬼才会来供养神道。 底层百姓,也许还有一些信念比较深的,但那些贫农,才有几个钱? 而且在九州治下,只怕今天这些人来,当天就被唐军一个个把名字记下了吧。 这特么是绝户计。 歹毒! 当真歹毒至极! 最后一条,看似苏大为宽宏,说如果神道教有困难,可以找熊津都督府。 但问题是,要交帐目啊,要列清条目啊,这些钱怎么花的,花在哪了。 神道教还发展个屁啊。 等于敞开肚子给唐军看内里的运作情况。 而且是用倭国收上的税钱,酌请调拨。 简直太羞辱人了! 「苏都督!」 雪子与伏见鸟取几乎同时出声,声音里透着浓烈的不满。 伏见鸟取甚至跃跃欲试。 他也有几头强大的使魔还没用出来,真要动手,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至少可以跟雪子逃出去。 但雪子却飞快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再转向苏大为深深鞠躬道:「神道教自天照大神以降,一直传承至今,根深树茂,与倭国荣辱一体,还请苏都督详察,不要逼迫太甚。」 「呵呵,雪子,你们可能弄错了一点。」 苏大为轻轻抚摸着幻天狐的白肚皮道:「是你们主动来求和,不是我求你们,在本都督看来,哪怕你们继续顽抗,也难以改变大局。 倭国列岛,本都督取定了。 现在投降,还能留你们一息尚存。 若是冥顽不灵,大军过处,片草不生。」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正是这种平静,才越发可怕。 伏见鸟取身体勐地挣扎,却被雪子死死攥住衣袖。 「苏都督看来是不想谈了?」 「谈,你们有什么实力与本都督谈?」 「我神道在倭国诸岛,有大小神社八百余座,异人过百,可用使魔不计其数,还能驱使半妖同我们一起作战,不知苏都督,准备付出多少代价收取列岛?」 雪子的声音很冷,异常的清冷。 但是声音里透出的决心,却让人无法轻视。 「神道教果然是野心勃勃。」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似乎弹到幻灵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小狐狸立刻蹬了蹬腿。 苏大为肩头的小毕方陡然张开翅膀,发出威胁的「哌」的一声。 幻天狐立刻四肢一僵,身体绷直。 再不敢动。 苏大为的目光一掠而过,桌案下的手握紧聂苏柔软的小手,放轻语调继续道:「都督府现在在倭岛,已经徵兵十万,接下来,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继续令农户放下锄头,脱产为兵。 我想以倭国之大,徵兵数十万不是问题。 不知神道那什么几百神社,几百异人,能打多少? 能不能屠尽数十万人?」 苏大为微笑着,眼中透着一丝冷酷。 慈不掌兵。 在该硬的时候,他硬得可怕。 雪子的脸色泛白,声音微微暗哑,有些苦涩的道:「苏都督非要如此吗?这样倭岛还剩什么?农民全都去作战,谁来种田?整个列岛会饥荒四起,疫症横行……」 「那又如何?」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倾:「倭岛隔着茫茫大海,就是全打烂了,与我何干?大不了打烂了从头再来,我有何损失?」 整个营帐内,霎时死寂。 雪子,哪怕是带着强烈敌意的伏见鸟取,在这一刻,也都颤慄起来。 数十万人命,幅员数十万里的列岛,在苏大为的嘴里,轻飘飘如一件器物。 说摔碎就摔碎了。 哪怕死数十万,哪怕尽数化为焦土,他也不再乎。 正像苏大为所说,隔着茫茫大海,就算打烂了,对大唐又有什么损失? 第57页 没有任何损失。 打烂的倭国,甚至会更加安全,更好控制。 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雪子和伏见鸟取,现在十分尴尬,站在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说议和,苏大为的条件,苛刻到直接击穿神道的底线。 这特么谁能答应。 说谈判破裂,抽身走人? 那只有一个结果。 大唐会在倭岛上爆兵。 只怕不顾农业,不顾生产,极限爆兵数十万这种事,唐人真做得出来。 别人说这话,倭人可以一笑置之。 可是对于一战在白江口灭了倭人水师。 再登陆九州,直接推平了倭王和数万倭国精锐的苏大为。 雪子和神道的人,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完全把握不住苏大为的想法,也不敢去揣摩他的底线。 这种事不能去赌。 走不能走,留又无法留。 两名过去地位崇高的神道巫女和巫觋,尴尬极了。 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终于还是苏大为主动开口,打破了死水。 「要不这样,刚才本都督提出的条件,再给你们加一条。」 「什么?」 「关于你们那个妖卵……」 「圣卵。」 「好吧,就算是圣卵。」 苏大为挥挥手,摆出一副本都督很大度,不和你们一般计较的模样,把伏见鸟取差点没气出脑溢血。 「那个圣卵的一切消息,我们两边可以共享。」 「此话当真?」 「以本都督的身份,实力,毋须对你们说谎。」苏大为向脸色急剧变化的雪子和伏见鸟取道:「这个条件你们答不答应?这是最后的条件了,你们仔细想想,错过这个,可没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伏见鸟取看向雪子,刚好雪子也看向他。 两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但是又同时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丝希冀。 是啊,虽然神道在此次元气大伤。 但如果能破解圣卵的秘密,找到传说中的高天原,那情况又大不同。 简直赚翻了好吗。 而且有了这个条件,回去对道主他们,也能说得过去了。 不至于被教内的人背后说是出卖神道利益。 左思右想,雪子向伏见鸟取点点头。 两人同时转向苏大为向他道:「这个条件,我们答应了。」 「明智决定。」 苏大为笑了:「不知要以何为凭证?」 「我们写下字据,各盖印信。」 雪子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玉印。 那玉似曲非曲,似直非直,光泽润滑。 层层灵气自玉身,向外涟漪般的扩散。 苏大为只觉得腰上的降魔杵微微一热。 立时脱口而出:「三神器勾玉?」 当年雪子在开启兰池宫时,也曾动用过一枚勾玉,但是当时苏大为并没有特别的感应。 此次,腰上的降魔杵却有明显的反应。 这让苏大为略有些惊讶。 雪子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举起手中勾玉,向苏大为道:「我会以此玉为印,留下的印迹永不磨灭。」 「很好。」 苏大为大笑着,挥手把可怜兮兮的幻天狐推开一边,取出竹纸,提笔在上面将方才所列的条件一挥而就。 一式两份。 然后自己盖上指印。 再伸指一弹。 两张纸笺仿佛被人用手托着,轻飘飘飞到雪子手里。 雪子伸手托住,看了一旁的伏见鸟取一样,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用手里的勾玉在两张纸笺上分别点上一点记号。 以灵力为印。 苏大为按上的指印,也是加入了自己的元气。 异人的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印迹光芒。 写下字据,再返还苏大为一份后,雪子长舒了口气。 郑重其事的,将自己那份折好,贴身收藏。 伏见鸟取在一旁,幽幽嘆了口气:「雪子将是鹈户神宫下一任的道主,苏都督,对这份协议,你可以放心。」 「哦,那倒是要恭喜雪子了。」 苏大为微有些讶然。 雪子瞥了伏见鸟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意。 她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道:「苏都督,既然协议已经签了,不知关于圣卵……」 「圣卵的事,我现在也没弄明白,它自己就破壳出来了。」 苏大为伸手在肩头小红鸟的脑袋上轻点了点。 小鸟把脑袋挨着苏大为的手指,亲热的挨擦着。 显出一副孺慕的模样。 这句话,差点没把伏见鸟取和雪子气得心脏停跳。 「苏都督,你怎可如此!方才不是说过要坦诚交换信息,而且以你苏都督的身份担保,怎么可以……」 就差骂出:老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苏大为两手一摊:「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哎哎,说得好好的,怎么脸红了呢,雪子,把你那张弓放下,你考虑清楚,我虽然现在还不知圣卵到底怎么孵化,但我毕竟是成功孵化过一枚了。 我比你们神道更有可能,弄清楚其中的秘密。 如果我弄清楚,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如何? 第58页 这个条件我可没骗人,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第一百零八章 城下 老话说的好,当你已经答应对方一个苛刻条件,那么更苛刻的,也只有接受。 雪子和伏见鸟取现在就是面临这种情况。 契约已经定下了。 而苏大为也说了「如果」知道孵化圣卵的办法,就会与神道分享。 还能怎么办? 只能拿这些回去交差了。 至少,有了这份协议,暂时神道是安全了,不用担心唐军继续追杀下去。 坦白讲,随着时间过去,唐军在倭岛上的控制力会越来越强。 神道教与数十万倭人农户作对,想想也不可能持续下去。 先生存,再考虑别的吧。 伏见鸟取与雪子悄然对视一眼,彼此眼里传递的都是同样的讯息。 「那就暂且这样吧,希望苏都督能信守承诺,令倭岛上的唐军和僕从军,停止继续追讨我们。」 「这一点你放心,我向来言出必行。」 苏大为点点头,看到雪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奇怪道:「你还有什么事?」 「那个……可否把我的使魔还给我?」 雪子向苏大为桌案上的幻天狐指了一下。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这小东西我也挺喜欢的,就暂且留在这里,陪我家聂苏玩几天。」 「你……」 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苏都督,你这是何意?」 「啊,非要我说直白一点?」 苏大为轻抚着幻天狐柔软的白肚皮,淡淡道:「这东西妄图袭击我,现在被我抓住,那它就是我的战利品,怎么,输掉的东西,还想拿回去?」 「可是协议……」 「协议是在之前还是之后订下的?何况就算有协议,主动向我袭击,还想能回去?」 苏大为冷笑一声:「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这摆明了就是雁过拔毛,本都督看上的东西不要想讨回去了。 雪子两眼微微泛红。 这幻天狐她伺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达到心意相通。 结果苏大为居然就这么夺走了。 心里说不恨是假的。 但是恨又有什么用,形势比人强。 动手又打不过。 比背后的实力,现在还求着人家放神道教一马,实在是没什么讲价的资格。 心里在滴血的雪子,不得不强颜欢笑,向苏大为强笑了一下:「既然都督喜欢,那就让它陪在都督身边吧,只希望苏都督能善待它。」 「我会的。」 雪子看向桌案上的幻天狐,只见它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偏头看向自己。 狭长的兽眸里水汪汪的,写满了委屈。 「唉,你我缘份已尽,今后好好侍奉在苏都督身边吧。」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绘了六芒星图的符纸。 「这是我与幻天狐当时订下的契约,只要烧掉,它便是自由的了,不再是我的使魔……苏都督可自取。」 说完,雪子眼里闪过一抹冷芒,手指一晃,那张符纸在她指尖燃烧,化作一团火焰,转瞬消失。 幻天狐的身子一抽,眉心处隐隐见到符纹光芒一闪。 小狐狸全身的毛髮竖起,復又平服下去。 苏大为能察觉到,之前幻天狐与雪子之间,隐隐有一种牵绊的线,在这一刻被斩断了。 线断了,意味着幻天狐不再是巫女的使魔。 它自由了。 自由也意味着失去控制。 雪子在一这刻,终于没忍住,暗里给苏大为挖了一个坑。 她当时收服幻天狐时,付出无数的心血代价。 自由状态下的幻天狐,有着不亚于人类的狡诈,以及对自由渴望的天性,它是不会轻易屈服于人类的。 巫女雪子希望看到幻天狐从苏大为手上逃走的画面。 自己得不到,也不希望对方得到。 但很可惜,幻天狐才一个翻滚立起。 苏大为肩膀上的红色小毕方张开双翅,从嘴里出一声威胁性的鸣叫:「哌!」 小狼狐瞬间肚皮一塌,乖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圣卵里出来的这只小红鸟,并不是寻常的诡异,而是一种未记载于《百诡夜行录》之上的奇怪生物。 似乎天性对诡异有着压制。 见到这一幕,雪子和伏见鸟取两人都是呆了一下。 看向小红鸟的眼神,透出羡慕、渴望、贪恋和遗憾,各种复杂的情绪。 最终,雪子拉着伏见鸟取向苏大为微微鞠躬:「苏都督,既然协议定下,我等先回九州了,希望来日,有机会再与苏都督见面。」 「呵呵,好啊。」 苏大为微笑点头,一副黄鼠狼偷到鸡的得意,看得伏见鸟取的脸颊直抽搐,差点没绷住情绪。 好不容易才按下心头的憋屈与怒火,转身正要离开。 苏大为又加了一句:「对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你们还得给我送几枚妖卵过来。」 刚刚转身的雪子一个趄趔。 伏见鸟取回头,眼瞳放大,一脸绝望:「苏都督你不要逼人太甚!」 「不逼人不逼人,我这人一向是很讲道理,协议里不是提到共享孵化圣卵的办法,可是我手里这枚已经破壳出来了,不再给我几枚卵过来,让我研究,怎么能找出孵化之法?」 第59页 「你……」 雪子一拉脸色铁青的伏见鸟取,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速度,跟逃走一样。 「一枚,再多也没有了。」 远远传来雪子含恨的话。 苏大为,嘴角微微一翘,笑得十分开心。 聂苏在一旁这时才得空抽回自己的手,掩口轻笑道:「阿兄,你刚才把那两人欺负惨了,我看他们好像都快哭了。」 「怎么会,我这人绰号诚实可靠小郎君,做生意童叟无欺。」 聂苏笑得弯下腰,很是辛苦的忍住:「阿兄,就没见你这样的人,把人算计得死死的。」 「阿弥这人,向来是做得一手好生意。」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是帐帘一掀,高大龙从外面走进来。 大唐龙朔三年(公元663),春三月。 李勣攻占新城(今辽宁抚顺北高尔山城),留契苾何力守城。 完成这一壮举,比原本歷史上要提前了四年。 此时,高句丽集齐十五万大军驻扎辽水,沿岸布防。 还有数万靺鞨兵据守南苏城。 契苾何力指挥唐军攻击,击败敌军,斩首一万多级,乘胜攻占七座城。 于是率军返回与李勣汇合,一起攻占辱夷、大行两座城,攻克扶余。 李勣攻下高句丽十六座城。 泉男建派兵攻击唐军庞同善、高侃在新城的军营,被唐军援兵,薛仁贵率军击破。 薛仁贵此前一直在天山南疆作战。 大唐龙朔元年,一向与唐友好的回纥首领婆闰死,继位的比粟转而与唐为敌。 李治诏右屯卫大将军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领兵赴天山击九姓铁勒。 临行,李治特在内殿赐宴,在席间对薛仁贵说:「古代有善于射箭的人,能穿透七层铠甲,你射五层看看。」薛仁贵应命,置甲取弓箭射去,只听弓弦响过,箭已穿五甲而过。李治大吃一惊,当即命人取坚甲赏赐薛仁贵。 郑仁泰、薛仁贵率军赴天山后,九姓铁勒拥众十余万相拒,并令骁勇骑士数十人前来挑战。 薛仁贵临阵,以苏大为所赠神弓,连发三箭,隔八百余步射死三人。 一时铁勒军心动摇,军阵大溃。 薛仁贵乘势挥军掩杀,大败九姓铁勒,并坑杀降卒。 接着,薛仁贵又越过碛北追击铁勒败军,擒其叶护兄弟三人。 薛仁贵收兵后,军中传唱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从此,九姓铁勒衰败,不再为边患。 而正是通过此一战,薛仁贵一举洗涮之前征高句丽不利的耻辱,得到李治的调令,命其率军火速增援辽东战场。 此时,在辽东广袤的黑土地上,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已经进入最关键时刻。 高侃进军到金山,即后世辽宁昌图西。 与高句丽数战不利。 关键时刻,又是薛仁贵率军横击,大破高句丽军,斩首五万余级。 攻占南苏。 即后世辽宁抚顺东苏子河与浑河交流处。 并占据木底、苍岩等二城,与泉男生的僕从军汇合。 此后,高句丽聚兵再战。 被薛仁贵率三千人大破之。 薛仁贵此次杀高句丽,简直是杀疯了。 好像要把郁积了十数年的怨气,一股发泄出来。 此战歼敌盈万,并攻占扶余城(后世辽宁四平)。 扶余川中四十余城听及薛仁贵到来,慑于其威名,皆望风归降。 平壤城中的泉男建大惊失色,拼命搜刮,再起兵五万救扶余城。 结果在薛贺水(又称萨贺水,后世丹东西南赵家沟河)与李勣军遭遇。 连薛仁贵都打不过,遇到老辣的李勣,高句丽人死得更快。 一战之后,高句丽援军尽没。 唐军斩获不可胜数,乘胜攻占大行城(后世辽宁丹东西南娘娘城)。 就在此时,一个消息震惊四方。 一直在百济境内,与高句丽隔河对峙,沉寂了数月的苏大为军,击破高句丽军,挥师直进,包围高句丽都城平壤。 此一战,苏大为一举歼灭高句丽八万守军。 率领三万倭国僕从,一万余新罗精锐,再加新晋新罗王金法敏派出的两万僕从军,共计六万大军,兵临平壤城下。 一时间,整个辽东战场陷入空前的死寂。 无论敌我双方,都嗅到了高句丽末日的气息。 苏大为这一战打得太狠了,八万高句丽军,几无活口。 第一百零九章 盛唐 当在辽东前线,刚渡过辽河的李勣收到战报时,惊得从座上跳起,在军帐里连转了数圈,最后举起此信高唿:「嗟夫,吾果然没看错他!」 这个他,自然只有苏大为。 在辽东一线,李勣运筹帏幄。 唐军数十员名将,十几万大军分进合击,大肆攻取。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苏大为这一战的威风。 此战前,苏大为按兵不动,悄悄蓄积大同江水,拦堤筑坝。 又花了数月之功,才在枯水季将水坝蓄上,又悄然令河流改道。 待到春暖花开,水流渐急时,突然掘开堤坝。 汹涌的大同江水,瞬间吞没了高句丽军的营垒。 第60页 数十里方圆,生灵皆化为鱼鳖。 自此以后,在地图上,大同江的江水流向,永远的改变了。 拦水筑坝,水淹七军这种计谋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苏大为反其道而行之,在冬季枯水时筑坝,提前数月做了准备。 并且悄无声息的瞒过了高句丽人。 最后洪水肆掠,一战歼灭高句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 此时,高句丽已再无可用之兵。 只得困守孤城。 一月之后,各路唐军会师,将平壤城团团围困。 此时的平壤,外无援军,内无粮草。 五月,高句丽名义上的大王高藏,派泉男产率首领数十人,持白幡投降于唐军。 泉男建仍然闭门拒守。 其后高句丽将领僧人信诚,秘密派人联络唐军,自己作为内应,五天后,信诚打开城门,唐军进入平壤,生擒高藏、泉男建等人。 民心尽失,大势已去。 雄踞东亚数百载的高句丽,自此消亡。 一个崭新的时代,大唐的疆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东至朝鲜半岛,西达中亚咸海,南到越南顺化一带,北至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幅员万里。 为了有效管理这么大的疆土,大唐在故突厥、回纥、靺鞨、铁勒、室韦、契丹、辽东等地,分别设立了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 忆往昔—— 早在贞观元年,太宗李世民将天下为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等十道。 贞观十四年,全国共设三百六十州府,下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 全国共计三百余万户,人口一千二百余万。 到了李治朝,龙朔三年这个时期。 全国大致三百九十余万户,人口一千六百余万。 这还不算新纳入版图的各大都护府掌控地区。 就人口来说,此时唐朝还未到其巅峰。 但正如李勣对苏大为所言,以一千多万人口,掌控如此广袤的疆土,古未有之。 盛唐之盛,光耀千古! 隆隆隆~ 大军开赴平壤城。 城内外一半是火,一半是挥刀耀武扬武的士兵。 苏大为立于城头,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语。 「都督!」 听到有人喊自己,苏大为转头看去,一眼看到带方刺史刘仁轨,手按刀柄大步走上城头。 这员老将已经年过六旬,满头的白髮,在风中起舞。 但是精神依旧健旺,两眼炯炯有神。 颔下的白须倔强的翘起,显得极为强硬。 刘仁轨本是文臣出身,在太宗朝一直以直言敢谏而闻名。 后来因为敢谏在朝中得罪了长孙无忌一党,因而被贬。 岂料后来因祸得福。 在李治掌握大权后,大部份的老臣受到猜忌,刘仁轨这种恶了长孙无忌的,反而进入李治眼中。 后来战事需要,刘仁轨弃文从武。 但他少年神童,乃文武双全之才,很快便摸清兵法门道,指挥作战,无往而不利。 可惜,刚有好转,又得罪了李义府等人。 好不容易在百济作战扬名,已经年过六旬,早过了一个人身体和精力最巅峰的时候。 李治一朝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一批扬大唐国威的名将,年纪都在六旬开外。 像之前的苏定方、程知节、李勣。 苏大为熟识的刘仁愿、刘仁轨,还有至今尚未见过的萧嗣业、刘伯英、程名振、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这些名将,藩将,无不都是过了六十耳顺之年。 高宗朝前期,正是靠着这些老将、名将,才支撑起大唐的武德。 这是太宗李世民为李治留下的遗产。 也是大唐的幸运。 在古时,古人的寿命远不如后世,四五十岁,已经可称高龄。 到六七十岁,还能提刀上阵,那简直是个奇蹟。 而这样的奇蹟,在李世民、李靖、李勣、苏定方等将领的身上,一再上演。 简直是上天眷顾大唐。 但凡苏定方或者李勣未能撑住,在六十以后卧病在床,或者病亡。 那大唐对外征战和灭国的歷史,只怕都要大大改写。 不过,时间走到龙朔三年,随着大唐征服高句丽。 属于老一代名将的荣光,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李勣今年已经年逾七旬。 打完高句丽这一仗,李勣再也支撑不住。 他也该颐养天年了。 苏定方比他还大两岁,已经七十有二。 这两位的年纪,就算在后世都是爷爷辈。 何况在此时。 随着这两位支撑大唐半壁的名将老去。 唐军将领中,确实会出现一阵青黄不接的情况。 至少最近几年,唐军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接替苏定方和李勣的位置。 能够统领全局,打那种以少胜多的灭国级大战。 苏大为走神的时候,刘仁轨已经走上城头,站在他身侧,向下看了看。 此时是唐军刚刚全部占领平壤城,正在清点收穫,以及追捕逃人,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无论多么自称是「仁义之师」,古代这个时候,在破城的时刻,都难免混乱。 第61页 何况唐军中,无论是李勣还是其余的将领,都默许唐军劫掠一日,以鼓舞士气。 现在不比太宗时了,打仗若不来点劫掠,不给将士们分点财物,意味着这些自备武器马匹干粮的府兵,外出作战数年,流血流汗,可能会颗粒无收。 如果命不好,在外阵亡,在大唐的妻儿老小,生活都会陷入窘迫。 在太宗朝时,李勣尚敢对李世民直谏,说将士们千里迢迢,冒着矢石,不畏牺牲,浴血奋战,是为了陛下承诺的财物。 如果陛下不兑现承诺,只怕会伤了众将士之心。 可是在李治朝,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谏了。 最大胆的还数刘仁轨那次。 上书李治歷数军中之事。 可惜也没得到回应。 像李勣这种善于谋身之人,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提谏议。 但是他是从底层一路拼杀出来的名将,深知兵卒之苦。 不能让士卒太苦,可也不能驳了陛下的意思。 夹在中间,这仗,难啊。 这种条件下,最终仍消灭了雄踞辽东的霸主高句丽,可以说有极大的运气成份。 如果不是泉盖苏文死了,如果不是泉男建他们兄弟火併内闹。 如果不是有了带路党。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大同煤,一次将八万高句丽军用水淹没。 最后结果如何,殊难预料。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唐军加起来兵力不超过二十万。 而若高句丽城还有八万雄兵。 就算是李勣率军围城,也未必能敲开平壤城的硬壳。 之前苏定方,不也是对平壤围城了吗? 最后还不是对这坚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解兵而去。 苏大为一战淹没高句丽八万人,从军心士气上,对平壤城以致命打击。 当时站在平壤城头,可以亲眼看到被洪水汹涌吞没的八万高句丽精锐。 那种心灵震撼感,绝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所以李勣在接到战报后,才会惊喜失态。 凭着他多年作战的直觉,嗅到了决胜的战机。 …… 哭喊声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夹着某种肉类烧焦的恶臭,随风扬起。 黑白色的余烬从天空飘落。 刘仁轨回过神来,向城下看了一眼,看着城内城外不同的两个世界,微微嘆息一声,转向苏大为。 「苏都督,你在想什么?」 「刘刺史,你看,这围城内外,有人哭,就有人笑。」 刘仁轨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苏都督可是看不惯唐军的劫掠?」 「是也不是。」 苏大为摇了摇头:「抢掠故然不是正义,但我非有洁癖之人,既然身为大唐都督,就要站在大唐的立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既为大唐的英雄,那就只有牺牲敌人了。」 刘仁轨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年过六十,早看过了世间许多荣辱,对高句丽人或有同情,但站在大唐的角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看着苏大为站在城头,似乎并不高兴,担心他有什么心理负担。 正想到这里,苏大为沖他苦笑一下,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刘刺史不必担心,想我苏大为,放水淹没高句丽八万人,像我这样双手沾染人命的屠夫,哪有资格做道德圣人。 就求个问心无愧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刘仁轨微微动容:「我像苏都督这般年纪,可没这么清醒的心境。」 「刘刺史,你还是直接说我冷血吧。」 「不敢不敢。」 刘仁轨尴尬一笑,见苏大为脸上并无不豫,是在开玩笑,这才放下心来。 「苏都督,大总管正在找你。」 第一百一十章 苏大为走进大总管行辕时,看到李勣身边围着数位将领。 众人正围着一张地图,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听到苏大为进来的通报声,李勣抬头向他看了一眼。 脸上立刻挂起和蔼的笑容。 「来了?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 李勣向身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将指了指道:「这位是行军总管契苾何力,在他旁边的是金吾卫将军庞同善。」 苏大为顺着李勣的手看过去,只见契苾何力身材十分粗壮,脸上有着草原人的络腮鬍子,略有些花白。 神情刚毅,两脸的线条仿佛是用刀刻出来的,充满粗犷的力量感。 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额头上尽是风霜皱纹。 年纪看上去大约五十上下。 站在他一旁的庞同善,身形略微单薄一些。 两鬓雪白,连一双眉,都像是染上了白霜。 额头上满是波浪般的褶皱。 一双被皱纹包围的双眼,透着深沉与内敛。 他的年纪看上去也近乎耳顺之年,颇见老态。 之前庞同善被高句丽军所围,是薛仁贵率军横击,解其脱困。 站在庞同善身边的,正是苏大为的老熟人,薛礼,薛仁贵。 一别数年,薛仁贵的气质看上去越发沉凝,脸上皮肤黝黑,颇见风霜之色。 见到苏大为看过来,薛仁贵眼里闪过一抹激盪,向苏大为微微点头。 第62页 「这位是营州都督高侃。」李勣继续介绍。 苏大为按着他的介绍,一一抱拳见礼。 高侃亦为大唐一代名将。 出身于渤海高氏,素有「俭素自处,忠果有谋」的评价。 永徽年中,为北庭安抚使、陇右道大总管,生擒突厥车鼻可汗,以功升为辽东道大总管。 在不久之后,他还会被李治封为安东都护。 苏大为心中一动,仔细打量高侃,发现他年纪五十余岁,花白的头髮如狮子般捲曲着,予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双花白的浓眉下,双眼熠熠有光 显然是一个精明果断之人。 介绍完高侃之后,李勣再向围在外圈,几位年轻一些的将领道:「这几位是水陆诸军总管和运粮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 这些就属于唐军中的小字辈了。 苏大为向他们微微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唿了。 唐军中论资排辈是免不了的。 苏大为在这些人里,年纪最轻。 但他有苏定方做兵法老师,又有李勣提拔为行军副大总管,与老将们已然有了齐平说话的资格。 「这位是苏大为,此次行军副大总管,并熊津都督府都督,他的战事大家都听说过了,真人还是第一次见吧?」 李勣抚着白须,笑呵呵的说着。 在苏大为看来,李勣的精力,比之前已经差了许多。 毕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 指挥此次对高句丽的战争,手下十几万兵卒,诸事纷杂,千头万绪,对他的年纪来说,实在不容易。 李勣此次是在军中过了他七十岁的生辰,腰身都比上一年要佝偻了许多。 头髮鬍鬚全都白了。 在他身边的契苾何力,眼中略带一丝惊奇:「你就是苏大为?没想到如此年轻。」 庞同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向苏大为抚须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居然能想出水淹之计,一举歼灭高句丽八万大军,真是令吾等老将汗颜。」 苏大为忙向他抱拳:「庞老将军过誉了,老将军战功彪柄,一直是我学习的楷模。」 「这小子,嘴跟抹了蜜一样。」 庞同善笑道:「可惜庞孝泰福薄,没能看到你水淹高句丽军,我军大胜的这一天。」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神情变得萧索起来。 他与庞孝泰同姓庞,虽然不是同族,但一向交情不错。 之前苏定方征高句丽时,庞孝泰被拜沃沮道行军总管,参与辽东之战。 结果被泉盖苏文以优势兵力包围在蛇水。 形势危急的时候,有部下劝庞孝泰突围投奔刘伯英等人的阵营。 庞孝泰回以:「我伏事国家两代,过蒙恩遇,高句丽不灭,吾必不还,伯英等何必救我?又我将乡里子弟五千余人,今并死尽,岂一身自求生邪?」 庞孝泰拼死力战,与十三位儿子一起壮烈牺牲。 其时天降大雪,唐军大怮。 经过这次挫败,大唐百战名将苏定方,也不得不选择撤兵。 本来还颇安乐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李勣拍了拍庞同善的肩膀:「今次大胜,正足以告慰军中英烈,何必做此等情状。」 庞同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是吾失言了。」 李勣目光一扫众将:「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各位先自归营,将手下的人约束好,明天以后,就要恢復秩序,各自分派好防区,都打起精神来,不要有什么错漏。」 「诺!」 众将忙挺立身形,向李勣抱拳领命,然后依次离开。 心里都知道李勣叫苏大为,必是有要事要商议。 诸将都是有眼力的,自然不会在此多耽搁。 「大总管,召我来不知何事?」苏大为向李勣叉手见礼。 「咱们之间,不用虚头巴脑的。」 李勣强打精神,向他摆了摆手,伸手又指了一下,示意苏大为在对面坐下。 桌上的地图还没收起,苏大为扫了一眼,见地图是高句丽各城,隐隐划了几个区。 结合方才李勣对诸将说的话,苏大为猜想,是要各将分别领兵,镇守诸城。 当然,这个过程里,各部唐军免不了新一轮的劫掠和搜刮。 对高句丽的普通人来说,自然是一场劫难。 但对唐军来说,却是一场盛大的丰收。 「大总管,兵卒们的劫掠还要继续吗?」 苏大为一句话说出来,自觉得有些失言,住口不说。 李勣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还为高句丽人担心?」 说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这片地方,我料陛下之后会依百济例子,建立都督府,然后再在辽东设个都护府,如安西都护。 不过就像在西域一样,我们在这里留不下太多人,短时间内可能无事,时间一长,只怕本地那些扶余族,又会闹将起来。 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多多劫掠,士兵欢喜,也可消除一部份乱民的做乱潜力。」 苏大为默默点头。 打仗,从来不是温情脉脉,而是要见血,要死人的。 双方的仇恨已经够多了。 也不在乎再添上几笔。 我之英雄,彼此仇寇,仅此而已。 「是我有些妇人之仁了,站在大唐的立场上,自是应该一绝后患。」 第63页 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在征倭国时,倒是有一套成法,不必太伤百姓,又能解除后患,令百姓归心,不如……」 他说的,自然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一套办法。 想仿在倭国做的故事,将高句丽乃至辽东,再「革」一次土地的命。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勣打断了。 「阿弥,我是视你为子侄,才和你说几句贴心窝子的话。」 李勣雪白的眉头皱在一起,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你在倭国做的事,非但不要宣扬,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否则只怕惹祸上身。」 「嘶~」 苏大为心里突的一动,向李勣抱拳道:「还请大总管指点。」 李勣歷经大唐三朝,堪称大唐版的不倒翁。 不但擅于军事,更擅于政事,擅于谋身。 有他指点,自然会令苏大为看得更明。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 李勣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嘿嘿一笑。 他这笑容,纯朴得像个老农,却让苏大为心里生出毛毛的感觉。 「请大总管多指点。」 「呸,你少在老夫面前矫情,之前倭国之事,你做得那么大,但却尽力低调,想必也知道,有些事是犯忌讳吧?看你在百济,也没敢做那等事,怎么倒敢在高句丽,旧事重提,真不怕……」 他向上指了指,一抚白须,眯眼道:「做人,做事不可做太绝,要留些余地,方才合中庸之道。」 「英国公指的是……我在倭国吸纳农户?」 「嘿嘿,你那岂止是对农户,分明是掘断倭王室的根子,也是掘断贵族的根,贵族之所以为门阀贵族,就因为掌有大量的土地、人口,拥有庞大的财富,再以巩固手中之权。 你在倭国,那边隔着大海,不管怎么闹,陛下也不会太计较。 可一旦这种东西,用到百济,用到高句丽…… 不用陛下如何,只怕朝中就有无数人,会对你出手。」 苏大为不由默然。 他得承认,李勣说的是对的。 自古以来,想掀起变革的人,都会招致既得利益的疯狂反扑。 苏大为这招吸纳底层百姓,打土豪的做法,无疑是站到天下世家门阀的对立面。 甚至是李治的对立面。 皇帝本人,正是大唐最大的世家门阀。 「谨受教。」 苏大为向着李勣微微鞠躬,谢过他的指点。 其实道理,他都明白。 但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想要尝试,步子迈出更远会如何。 手握屠龙宝刀,怎么可能忍住一辈子不用? 在倭国,不过是牛刀小试。 证明此法可行。 那么在大唐…… 可惜现在李勣明白的告诉他,这么做,是死路一条。 「好了,这些事休要再提,我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何事?」 「陛下急召你回去,你准备一下,须立刻启程。」 李勣向苏大为轻抚白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苏大为想过回大唐之事。 之前是日思夜想,想早日回到长安。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在接到柳娘子让人代笔写给他的家书时,忽然意识到娘亲已经老了。 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 无论哪个时空的苏大为,骨子里都是华夏之人,自然是想要回阿娘身边尽孝的。 但是在带兵作战的那段时间,他只能把亲情暂时放下。 直到此刻,听到李勣突然说出李治急召他回去的消息。 并没有想像中的吃惊,反而有一种肩头一松,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 终于可以回去了。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忽然又警惕起来。 李治这次召自己回去,有些不同寻常。 过去因为苏大为身兼都察寺工作,有一条与朝中李治百里加急的通信渠道。 李治之前有什么命令是对熊津都督府的,都会直接对苏大为下令。 但是这一次,明显打破了这个规矩,居然是通过李勣来转达。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作为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十几年的唐人,苏大为早已明白,李治非但不昏聩,反而是一个极为聪明,政治权谋高明的人。 但一时之间,他也猜不透李治的用意。 李勣自是不可能假传消息,一切的答案,只有等回大唐,才能清楚李治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李勣轻抚着长须,见苏大为低头不语,也不出声打扰。 等苏大为重新抬起头来,李勣才道:「传的是口谕,说是越快越好,你自己准备一下吧。」 「那熊津都督府那边……」 「陛下同时还有明旨,令刘仁轨为代都督,你只用把政务印信交接,别的不用多管。」 原来如此。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有一种明白感。 难怪之前刘仁轨在自己面前时,感觉有些怪怪的,想必他早已知道了消息,知道即将顶替自己,成为熊津代都督。 苏大为再一次沉默下来,脑子里在思考利弊得失。 回大唐的消息,虽然是他一直期盼的。 但在这个时候,真有些措手不及。 第64页 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 比如对百济之策,还有在倭国北海道那边,唐军的兵锋还在继续向前。 倭国现在有安文生座镇,黑齿常之、沙咤相如,再加上后续又增派的阿史那道真、崔器等大将还在纵横捭阖。 若是再有几个月时间,当能收服全部倭岛。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手头的事,自己与刘仁轨交接,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单独与你说。」 李勣看了苏大为一眼:「你听说过,高句丽鬼卒吗?」 日暮西斜。 属于熊津都督府的临时行营中,苏大为端坐于帐中,面色沉凝。 帐内鲸油灯的光芒明亮,但却无法照亮苏大为心中的那丝阴霾。 不仅是天子急召返唐的事,还有李勣白天跟他说的另一件事。 高句丽鬼卒。 白天随李勣走入平壤城中,旧日王宫的一间密室。 鼻子里仿佛又嗅到密室里那种似尸臭,似诡异的气味。 那种臭味,就像是晒在海滩上,被烈日暴晒的臭咸鱼,气味怎么也驱不散。 密室中央,是一个方型的黑色水池。 池中黑色的水,暗沉的不见一丝光亮,浓黑如墨。 这里原本应该有不少鬼卒,但现在,空空如也。 鬼卒去了哪里?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据传昔年隋炀帝征辽东,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驱使鬼卒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杀得隋军措手不及,阵斩了隋军大将,以致隋军大溃。 一举扭转整个战局,最终引起隋末大乱,大隋崩塌。 可以说,这一切的关键,便是那一战中,突然出现的高句丽鬼卒。 原本苏大为还在奇怪,这几年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都没有见到鬼卒现身。 尽管如此,仍没人可以忽视鬼卒的存在。 包括此前苏大为在进攻平壤时,都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提防着鬼卒。 但直到最后,平壤城陷落,也没有见到鬼卒的踪迹。 原本,苏大为还以为高句丽已经没有鬼卒了。 但是现在看,实情并非如此。 究竟是什么人,带走了鬼卒? 鬼卒还有多少? 会不会对大唐造成威胁? 这一切,都需要都察寺的跟进。 「阿弥。」 外面传来声音,苏大为扬声道:「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苏庆节,在他身后还跟着高大龙、周良。 这是属于苏大为圈子最核心的人手。 连娄师德和王孝杰都没通知。 本来苏大为还想多找些人,但是安文生还在倭国,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阿史那道真、南九郎也在那边。 「事情整理得如何?」 苏大为抬头看向苏庆节。 他之前征战倭国,熊津都督府的事,都是交给苏庆节暂代。 下午知道那件事后,他便已经开始召集人手,做善后之事。 「现在熊津都督府有兵员五千五百,刘仁轨身为带方刺使,手里有兵七千。」 「也就是之后刘仁轨手里可用之兵,有一万二千人。」 「这还不算你找新罗借的那一万人。」 苏庆节向苏大为嘿的一笑:「当时本为充实都督府,现在也要便宜刘仁轨了。」 「休要这么说。」 苏大为摆手道:「刘将军为人方正,有他继任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想必能继续稳定住局面。」 说完,看向周良道:「周二哥,百济这边现在钱粮如何?」 战兵听起来是不多,但是按大唐惯例,原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也就不会驻守太多人。 像安西四镇,此时几乎就是哨所一般。 真有战事,首先靠向藩属借僕从军。 其次才是向都护府借兵。 问题是都护府一般也就几千兵马。 还要到后来,与吐蕃争夺控制权,才会增强兵力配置。 不过兵力只是一方面,比兵力更要的,是对地方的资源控制,具体就体现在「钱粮」二字上。 周良一直替苏大为执掌着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闻言抱拳道:「百济这边,之前一直以手工业和农业并举,主要是工商业发达,与倭国、辽东高句丽和大唐的生意往来频繁。 如果只说粮食的话,经过之前的战事,恐怕还得数年才能恢復元气。 最近的粮食连养活本地都有些捉襟见肘,还需要新罗方面资助。」 苏大为默默点头。 想要百济安定,首先得令当地百姓都能吃上饭,不至饿死。 否则一旦闹起饥荒,定然又会爆发新一轮的叛乱。 此事不可不防。 百济其实在农业上,是逊色于新罗和高句丽的,之前一直压着新罗人打,全靠他的手工业和工商业发达,以做支撑。 「新罗那边,金法敏最近还算老实,我走前会去信给他,再敲打一番,让他尽量配合刘仁轨,也给你们的工作减轻一点压力。 另外,手工业和商业,可以多加鼓励,税制现在朝廷没有安排,就如他们之前旧例吧。 粮食方面…… 光靠新罗可能还不够稳妥。」 说到这里,转向一旁的高大龙:「大龙,倭国那边现在生产恢復如何?」 第65页 「正要提到这件事。」 高大龙也是刚从九州迴转来,对那边的情况比较熟悉。 他的眸光微闪:「九州现在占领区,大致还在天草和肥前、肥后、筑紫。鹈户神宫那边还在交接,一时还没落入全部掌控。 就九州实控之地,大致有十八万户,人口四十余万。」 苏大为点头,示意高大龙继续说下去。 就这点人口户数,当然和大唐远远不能相比。 但对百济来说,已经算是不少了。 「之前的战事,已经误了农时,倭国今年的收成会减少一些,所以我们的处境会有些艰难。」 「倭国也缺粮?」 这个结果,令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眉头不由皱起。 民以食为天,缺粮会出大乱子。 高大龙继续道:「倒不是那么缺,粮食其实还是有的,年中时你命人传开的那种高产的稻种,收成还算不错,拉平了一些损失。 只是最近又有新的问题出现。」 「什么问题?」 「过去倭国收粮,都是由王族指定的收粮人,世代由其收粮,价格远低于市价。」 被高大龙提及,苏大为想了起来。 那些收粮人,类似后世的「中间商」,或者说是乡绅。 但是这批人,除了少量见机得快,投靠唐军,大部份在第一波战事时,被当做反面典型给抄家了。 也就是说,原本倭国地方农业的生态被打破了。 就算农人有粮,一时也不知如何上缴,如何徵收。 苏大为一转念,把此事想明白,失笑道:「这有何难,就让粮食自由买卖,都督府若需粮,便照市价向农人买就行了。」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想到了,也向农户们说过,但结果许多地方的农人都反对。」 「反对?」 苏大为愣了一下:「以前收粮人给的价,是远低于市价的,现在我们允许他们粮食自由买卖,以市场价来定价,这样农人赚的钱更多了,他们为何要抵制?」 「因为他们觉得,看起来收入是高了,但风险也高了,遇到丰收时,如果按市场价,粮食只会被贱卖。 而且农户每口人一年下来也就不到三百斤的粮食,除去口粮,能卖的不多,这点粮食让他们单独想办法找地方卖,他们觉得十分不方便,而且会耽误做农活的时间。」 「那他们想怎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 现在这批农户,当初都是无土地的,无产农人。 可以说是倭国的底层。 这才过去多久时间,就有些变味了。 以前无产的时候,唐军只要给他们田地耕种,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会答应,并且积极响应。 「他们说,还是希望像过去一样,由统一的收粮人来徵收。」 「呵呵,这真是……」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 作为农民,居然会反对一件对他们利好的政策。 人性和地方事务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那就让军中抽调粗通文墨的,再向那些加入不良人的倭人,抽调一些辅助,建立一个专门收粮的机构,以略低于市场价,以都督府的名义,统一收购。」 「那恐怕得需要不少人手。」 高大龙说着,随口报出一些数字:「九州现在我们登记在籍的有人口四十七万,入册的田亩是八十三万亩。其中有十九万亩是原本藩主,地方贵族还有王室种桑田,还有一些瓜果和值钱的作物。 另外四十四万亩是耕农的稻田,还有近二十万亩,是山地、滩涂,盐硷地,几乎无法很好耕种。 每亩地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三斗。 摊到每天,每人不足六两米。 老人孩童尚可充飢,壮丁已经远远不足。 幸亏还可以靠海捕鱼,靠山打猎以做补充,才能不被饿死。 还能利用荒地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卖了缴上税赋。 穷人的家里,不光吃不饱,换不起衣衫,连油盐这些,一年都捨不得买一回。」 高大龙每说一句,苏大为的脸就变黑一分。 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原本还指着倭国能反哺一下百济,稳定熊津都督府的局面。 但现在听高大龙说起来,这倭国也太穷了吧。 连百济尚且不如。 这还是大化改新之后的倭国? 要是改革之前,倭国得穷成啥样了都。 「阿弥,你不会真想把倭国当成自己的地,去替他们谋什么长远未来吧?」 「不是,你们不懂。」 苏大为摆摆手,他知道高大龙的意思。 其实之前李勣对高句丽,也透出同样的意思。 所有人都清楚,对于唐帝国来说,也是有着编制极限的,对于种田能种到的地方,有田就有粮,就能养活足够的人口,就能纳入实控。 可一旦到达一定的经纬度,降雨量稀少。 除了草,什么粮食作物都长不好。 农耕文明种田那一套,便不好使了。 对于这种地方,即便是强大的唐帝国,也无法驻扎太多军人。 那个钱粮消耗实在太过可怕。 所以多是以羁縻,或者都督府的形式,以大唐的招牌,维持名义上的统制。 第66页 像高句丽这种新征服的土地,能种田还好一点。 以后政策倾斜,花个数十年移民。 通过数代人之力,总有消化完成的一天。 但像西北草原,河西走廊,大漠连天那种地方,则完全无法长期驻守。 所以胡人时叛时降,都是正常操作。 甚至高句丽这片地,大唐虽然打下来了,但唐军中像李勣这样的老将,心里对于能否长久统治,都是存疑的。 只是不好拂了李治的面子。 从诸将攻下高句丽的后续动作来看,都是尽力劫掠钱粮,以充实军资。 根本没考虑把当地百姓的口粮和财富掠夺干净,这些人无法生存,会不会挺而走险,掀起叛乱。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由暗自摇头。 歷史上,百济和高句丽故地,在新罗的暗中支持下,一直在搞復国运动。 最终逼得唐军不得不撤离,白白便宜了新罗人。 他是不想看着这一切发生,所以早早谋划,打下了倭国。 日后若新罗人有所动作,从倭国和百济两路出兵,足以平定一切。 不过…… 先得把眼前的缺粮问题给解决了。 「倭国今年自保是没什么问题,尽量从倭国不良人中抽调人手,至少把架子搭起来,以后再慢慢填充,征粮和徵税都从新机构里做,再另设主薄,做好帐目,每年都督府都要核查。」 「嗯,那这个新机构叫什么?」 「就叫……」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税务局。」 「税务局?」 「等等,叫这个似不太妥贴,还是叫粮税局吧。」 苏大为补充道:「把钱粮税的功能合一了。」 可以想见,未来这个新机构,会变成何等庞然大物。 趴在倭人农户身上吸血,能不壮大才是怪事。 甚至会造就一个新兴的中产阶层。 不过,那已非苏大为所能去深思的了。 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 「今年让倭国内的事都步入正轨,明年便可反哺百济,若新罗人不老实,还可从对马岛出兵,威胁新罗国都。」 「此计大妙。」 苏庆节在一旁哈哈一笑,他也早看新罗人那副嘴脸不顺眼了。 大唐诸将碍于新罗是藩属国的身份,平时对新罗人中的一些将领表现出来的跋扈和傲慢,都是尽量忍耐。 也只有苏大为才有这份能耐,把新罗人吃得死死的。 「把倭国这些事定下,百济的事也就大体稳定了,我走之前再和刘仁轨谈一次。」 要想稳定局面,归根到底,还是人和钱粮。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真正有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会从这些本质方面入手。 又安排了一些事务细节,苏大为的神思,不由想到大唐的税制上。 大唐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 授田按户口,一个家庭的人数越多,分到的田地也就越多;同时授田是有年限的,一个男性农民从成丁十八岁那年从国家那里分到土地,到六十岁那年必须再把土地还给国家,只享有四十二年的使用权。 农民耕种的田地分为两类,一类可以继承,叫永业田,另一类不能继承,叫口分田。 耕地也可以出租,但是不准买卖和抵押。 如果能严格按这种制度执行下去,大唐的土地兼併不会来得那样快。 可惜,到李治朝中后期,这些制度逐渐废弛。 现在苏大为在倭国和百济实行的土地制度,其实也是唐制。 土地归属国家,国家分配田给农人种。 按大唐租庸调制,四十税一。 每八十亩口分田仅需要缴纳粟八十石。 到年限或死亡后,土地回归国家,重新进入分配。 任何制度,到了中后期,被人钻空子或者废弛,都是必然的。 不过苏大为也没想帮着倭人建立什么万世之法。 他需要的,只是有这么一个稳定的后方,替自己源源不断提供钱粮和兵源。 稳定就好。 话说回来,其实这种农耕的生产力,爆兵能力其实是有限的。 比如汉武帝时为了打匈奴,天下户口减半。 也只有大唐比较奇葩,以远低于汉的人口,打下远迈两汉的广袤疆域,而且对国内的生产生活,还好像没什么影响。 反而越打越强盛,打出个盛世帝国,令四方蛮夷来朝拜。 现在苏大为自己有了掌握一国,从基础做起的经验,也稍稍能窥得一些门道。 以大唐如今的疆域和战事,单以农业人口,是远远不足以支撑的。 这一切,其实要归功到唐初。 唐初太宗李世民实行的其实是以军事胜利掠夺财物,再以战争红利,反哺大唐的农业和民生。 只不过这种掠夺方式,到了李治朝,已经越来越难持续了。 打仗越来越变成一种花钱的无底洞,而不是赚钱的生意。 早在大唐对土地的征服慢下来以前,唐朝府兵的待遇,已经直线下滑。 府兵制越来越难维繫了。 摇摇头,将这一切抛开,苏大为最后向苏庆节和高大龙、周良道:「我这次回去,是陛下急召,但是陛下并没有别的旨意,所以像狮子你,暂时还得在都督府,如果想家了,有合适的人选接替,我再想办法帮你调回去。 第67页 周二哥,还有大龙也是。」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放心吧。」 「其实这次在百济,我除了替大勇报仇,还有几件事没有完成,可能这次也来不及做了。」 苏大为突然嘆了口气。 「何事?」 苏庆节好奇的向他看过来。 「还记得之前俘虏的那名扶余王族吗?他提起过关于百济龙脉的事,我一直想一探究竟,可惜直到今日也没有时间成行。」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除了龙脉之事,还有神道。」 「神道教?他们已经是昨日黄花,怕他们做甚,再说现在与你达成协议,就更不用怕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苏大为摇摇头,有些心事重重的道:「天之丛云,三神器,这些又能追溯到徐福的身上。昔年徐福东隐,归于倭国九州,这又牵扯出那些圣卵。 这里面,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有某种牵连。 可是我现在手里掌握的信息不多,现在也没时间再继续追查下去。 徐福是隐入倭国了,当年秦始皇的大术士里,还有韩终。 封印了兰池宫的韩终,据说是隐入半岛,很可能最后就归隐在百济。 最后就是高句丽鬼卒,也隐隐指向当年的韩终。」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时轻时重的敲击着,概然一嘆:「我想将这些查个水落石出,奈何没有时间。 之前是忙战事,现在好不容易战事告一段落,却又不得不尽快赶回去。」 「圣命难违。」 说出这句,苏大为微微闭上眼睛,隐隐感觉一丝疲惫。 夜色笼罩下来,营帐内的灯火光芒,向四周扩散。 那些执枪巡逻经过的士卒,还不清楚。 很快,带领他们不断征伐取胜的熊津都督苏大为,便要返回大唐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唐龙朔三年六月。 熊津江边,燕鸣啾啾。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都督府诸事繁忙,各位请回吧。」 苏大为站在船头,向一直追到船上来的刘仁轨等将道。 「苏都督,借一步说话。」 刘仁轨看了看身边,伸手示意。 在其余将领诧异的目光下,他请苏大为和他一起走到大船一侧,站在船舷边,迎着凛冽的江风,压低声音道:「苏都督,你这次,实在让本将为难了。」 「刘都督,何事为难?」苏大为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眼前的老将。 刘仁轨比之前,头髮又花白得多了些,满鬓风霜之色。 眉宇间深刻的皱纹,难掩他神情的疲惫与焦虑。 嘴角都起了一串撩泡。 可见心事颇重。 「代都督,我是代都督,苏都督莫要这样称唿。」 「那我已卸任,你叫我苏大为即可,毋须再叫我都督。」 面对苏大为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庞,刘仁轨一时无言,只得摇头苦笑。 「苏都督,咱们在百济共事,时间已经不短,我知你做事极有章法,而且胆量奇大,可是依我看,有时候都督又过于胆大了。」 苏大为看向刘仁轨,这位大唐李治朝中允文允武的名将,此时一头白髮随着江风舞动着,眉宇间疑虑之色不似做伪。 「苏都督,我不知你是出于何种理由,百济的伪王扶余丰等贵族,你都将其押送回朝,但偏偏留下鬼室福信和道琛这两人。 须知此二人都是榜上有名的,陛下此次急召,或许正与此事有关。 你能瞒一时,能瞒过一世吗?」 说着,刘仁轨又在苏大为的随行队伍里扫了一眼。 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这反而令他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他是忠直的直臣,在太宗朝时便以敢言直谏闻名。 甚至在太宗故去后,不惜与长孙无忌交恶,也要仗义执言。 好不容易熬到长孙无忌他们下台,却又恶了李义府。 若不是征高句丽需要他这等将才,又有刘仁愿和苏定方、苏大为等人的护着,他都走不到现在。 正因为经歷过许多险恶风浪,他更不愿意看着苏大为这样年轻的将星,因为做事过于奔放大胆,而惹怒了帝王。 照理说,像道琛和鬼室福信这样的反叛军中的首脑人物,必然是要随着扶余丰等人一起押回长安,以显其功。 但奇就奇在,苏大为并没有这样做。 别的战俘统统都押回去了,独漏了此二人。 这一点,令刘仁轨一直大惑不解。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做事比年轻时稳重许多,一直隐而不发,就是想弄清楚,苏大为究竟想做些什么。 可是直到现在,到苏大为即将回大唐,也没有见到道琛和鬼室福信两人的踪迹。 忍不住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个叛军首脑,总不能凭空消失。 苏大为,苏都督,你究竟要做什么? 听到刘仁轨语带急切,看他脸上那抹关切,苏大为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向他郑重抱拳道:「刘都督,我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此事,我自有分寸。」 「若陛下问起来……」 「我自会给陛下交代。」 「罢罢。」 刘仁轨无语摇头:「我并非关心那两个百济叛臣,而是担心你,苏都督前途远大,不可为了小事而恶了圣眷。」 第68页 「多谢刘都督提点。」 苏大为向刘仁轨再次郑重抱拳:「此事我会向陛下说明,刘都督放心……」 停了停,他接着道:「百济现在最紧要是民生和钱粮,只要民有所食,有所衣,就不会掀起大的乱子。」 听苏大为提起百济之事,身为熊津代都督的刘仁轨嘆了口气,向苏大为抱拳道:「苏都督不光善于用兵,对民生政务,处理也极妥当,本将也是佩服。 只要百济环境不变,我当萧归曹随,令熊津都督府安抚四方,保住来之不易的基业。」 「至于倭国之事,我已单独奏于陛下,暂且由熊津都督府遥控,安文生、黑齿常之这些人,都是能力出众之将,倭国又隔着大海,应该出不了乱子。 若那边局面安定,我意令倭国钱粮税赋,抽调押解朝廷,其中再支取一部份,反哺熊津都督府。」 听到苏大为如此说,刘仁轨不由动容。 「若真能如此,熊津都督府的兵卒就不会再为钱粮所困,末将在此,替都督府众将士先行谢过苏都督。」 「此乃我份内之事。」 苏大为摆摆手道:「还得等陛下应允后,才敢放手施为,这段时间,若是倭国那边有事,还望刘都督帮衬一二。」 「一定。」 「我走后,东面之事都託付给刘都督了,我那几位故友,还望刘都督多多看顾。」 刘仁轨一抚长须,爽朗大笑道:「他们几个都颇有才能,就算苏都督不提,我也会善待,苏都督放心。」 「好,时间不早,我这便启程,希望它日能在长安,与刘都督共求一醉。」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拜别了刘仁轨,又与苏庆节、高大龙、周良、娄师德、王孝杰、薛仁贵等将领一一叮嘱。 待诸事完毕,苏大为才在船工的催促下,与众人挥手作别。 船帆扬起,江风鼓盪。 数艘大船连成一线,顺着熊津江,驶向出海口。 到了港口,将换上水师大船,跨过大洋,登陆莱州。 即后世山东蓬莱。 然后再走陆路,顺利的话,四五个月后,就能回到长安。 船行一半,忽然见到岸边旌旗招展。 号角声起,隆隆的马蹄声,迅速由远及近。 船上诸人放眼看去,只见一面大旗,随着江风飒飒舞动。 辽东道大总管,李。 「是英国公!」 苏大为身边的亲兵们发出惊唿。 「大总管亲自来送都督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站在船头向着岸边远眺。 但见战马军阵中,挥写着李字大旗下,年过七旬的英国公李勣勒马岸边,向着这边眺望。 距离遥远,双方谁也没说话。 只是隔着江水,遥遥挥手。 苏大为远望着李勣苍老的容颜,心绪一时激盪,向着他抱拳拱手致谢。 双方的目光划过江面,虽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虽然李勣以谋身为重,但毫无疑问,他是自太宗朝到李治朝,最重要的大唐名将之一。 若是少了他,大唐的武德,也会少上一抹色彩。 就算他是为了身后之事,特别礼遇善待苏大为。 但这份用心,仍让人无法不记在心里。 苏大为也清楚,征高句丽时,李勣特意徵召自己为副大总管,其实是卖了个人情给自己。 令自己的从军履歷上,再添上极光彩的一笔。 说句实话,用不用苏大为,对他李勣用兵并无影响。 但他起用苏大为做副大总管,这便是主动帮苏大为送梯子,帮苏大为镀金。 有了这次的履歷,下次若朝廷中用兵,苏大为的起步,至少也得是个总管。 当然,因为苏大为出色的送出助攻,也间接帮了李勣,在军事生涯最后一仗中,画上完美句号。 两人可以说是互相成就。 这是一种默契。 「李勣这老头,其实也挺可爱的,他狡猾,但却不会令人讨厌。」 「阿兄,你说什么?」 聂苏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苏大为一伸手,轻轻在聂苏的鬓髮间揉了揉:「没什么,我们要回长安了,要见阿娘了,你高兴吗?」 「高兴……」 聂苏的脸上突然涌起红晕,不知想起了什么,跺了跺脚,逃也似的跑开。 留下苏大为独自在船舷边,吹着江风,一时茫然。 …… 初晨的光芒,照在干涸的土地上,雾气升腾。 此时已是大唐龙朔三年深秋。 长安城外郊区,草木尽黄,秋风萧萧,却也阻不住车马辘辘。 作为大唐帝国的中心,人口百万的长安城。 尽管离城还有数十里远,各种道路却已拥堵不堪。 从南到北的商人,信使,来往的军士,旅者,从塞外归来的胡商。 还有各处赶着回京叙职的官员。 各国来朝见天子的使节。 其繁华忙碌景象,丝毫不亚于后世节假日的交通要道。 「敢问将军,可是从辽东来的?」 骑在马上的苏大为,处在人流队伍中,正自苦笑。 突然听到一旁有人向自己打着招唿。 转头看去,看到一驾马车,正停在身侧。 第69页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一位中年官员的脸庞。 看着此人倒是有些面生,应该未曾见过。 不过在苏大为身边的亲兵,却有人隐约发出惊唿声。 「太原王家!」 苏大为向身旁扫了一眼:「王家?」 马车内那人向苏大为正正衣冠,抱拳道:「在下太原王氏,王茂叔,现为谏议大夫,因见将军旗号,像是一位朋友提到过的熊津都督,故而发问,还请见谅。」 「原来是谏议大夫。」 苏大为忙向对方抱拳见礼。 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着,这个太原王家,都有哪些名人。 好在亲兵中有人小声提醒:「太原王氏可追到秦国名将王翦,第四十九任家主王福畤歷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第五十世家主王劭,拜博士官,即谏议大夫之父。」 「王福畤,王劭,王茂叔……」 苏大为仔细一想,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人,忙向马车中的王茂叔抱拳道:「谏议大夫说的朋友,可是太原王勃?」 太原王家,那不就是初唐四杰里王勃的家族吗? 初唐四杰里,骆宾王、卢照邻都和自己打过交道,现在就是杨炯和王勃还未曾见过。 不过这些文人都有自己的圈子,没准就是骆宾王那个大嘴巴,说给王勃,王勃又在王茂叔那里提起过自己。 就在苏大为如此想时,只见马车中的王茂叔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王勃是在下族叔,年方十三,敢问苏都督从何处得知他的名字?」 啊? 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十月令 还是歷史学得不够好啊。 没想到王勃还这么年轻。 十三…… 闹乌龙了。 好在王茂叔自己给苏大为解了围了。 「吾叔年齿虽幼,不过他自幼例是里间有名的神童,十岁便熟读六经,现下正随曹元在长安学医,苏都督据说也是长安人氏?或许此前听说过吾叔。」 「哈哈,可能是,以前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忘记了。」 苏大为尴尬一笑,沖王茂叔抱拳道:「不知谏议大夫此次是?」 「我回长安叙职。」 王茂叔才说了一句,忽见队伍松动,马车再次开动起来。 他忙向苏大为抱拳道:「在下先行一步,若有机会,到长安再请苏都督饮酒。」 「客气了。」 苏大为在马上抱拳,看着王家的马车远去。 忽然想起,他还没说是从何处听说自己的名字。 这个王茂叔…… 摇摇头,轻轻一提马缰,扭头向方才出言提醒自己的亲兵看去:「你到王家倒是熟悉。」 「嘿嘿,都督,我这是家学渊源。」 那名亲兵生得身高臂长,眉目俊朗。 嘴角微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见苏大为看过来,他颇有些自得的挺起胸膛。 坐在马车里的聂苏看到这一幕,不禁忍俊不禁。 这位亲兵,说来也是颇有来头之人。 乃是高侃之子。 高侃之前在李勣麾下,同征高句丽。 最近听说已经因功封为安东都护。 至于为何他的儿子高崇文会在苏大为的身边。 这是唐军武将圈子里一个不成文的惯例。 嗯,说人话,就是我们这些老将老了,看苏大为最近上升的势头不错,而且又年轻。 你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到你那里锻鍊锻鍊如何? 就是这么回事。 俗称人情关系里的关系户。 武将间,互相把亲人送对方军中去歷练,今后有个进身之阶,都是常态。 放到自己面前,不好调教,难以下狠手去锤鍊。 而且以后有功,也不便保举。 送亲朋故旧那里,就方便多了。 苏大为现在这里,高崇文绝不是第一个。 像折冲都尉,有个叫李谨行的,还有个李辩的,都是李勣送来的人。 尽管苏大为表示回长安,自己就要兵马入库,马放南山。 但是李勣和高侃这帮老头,一个个鬼精鬼灵的,异口同声说不打仗不要紧,就他们跟着你,你看着教训就行了。 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手软。 放手施为。 开玩笑,在大唐还愁没仗打? 就你苏大为的本事,你在长安能闲下来,才是咄咄怪事。 「高舍鸡,高舍鸡人呢?死哪去了,没点眼力劲的,还不帮都督牵马。」 高崇文转头大声喊。 高崇文出自渤海高氏,身上难免有些世家大族的习气。 苏大为队伍中,一个衣衫褴褛,却难掩身形健硕的少年人走出来,一声不吭的替苏大为牵马。 却又被高崇文喝骂忘了行礼。 苏大为见这少年虽不言语,但眼神却透着坚韧之色,话不多,做事从不偷奸耍滑,倒有些欣赏。 唐军出征,除了财货,最大的收穫,来自奴隶。 大战之后,总会抓到不少逃人,运回长安,送入牙人行发卖,又是一笔收入。 这些奴隶,要么流入大族之中,充任底层劳力。 要么被送入矿井和匠坊,充做苦工。 还有略有姿色的女子,流入各家,或烟花之地。 第70页 苏大为此次,倒也带了些人。 也没想卖,就收在身边,充做下人做些打杂的活。 之前柳娘子一直不肯去牙人行买些下人,但她现在年纪大了,家里宅子那么大,总归需要人手的。 「好了,崇文也别说他了,家国不幸,人又何辜……让他牵马即可。」 苏大为喝止了高崇文,向高舍鸡道:「安心做好你的工作,本将不会亏待。」 「多谢……谢,将军。」 高舍鸡用不太熟练的唐语,向苏大为感激的道。 ……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 「尼婆罗国王使者,向天可汗敬奉礼物,祝天可汗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礼呈,本国特产菜蔬,波棱、酢菜、浑提葱……」 坐在犀座之上,面前隔着纱帘的大唐皇帝李治,略微皱了皱眉,看着殿中跪下的那蕃邦小国敬奉的礼物,看上去,花花绿绿,皆是不知名的野菜。 他的目光看向一旁。 坐在他身侧的大唐皇后武媚娘。 武后神态端庄,妆容在雍容华贵中,不失优雅妩媚。 特别是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剪水双眸。 睫毛微颤,双眉斜飞入鬓。 眉心贴着长安时下最流行的飞花妆,如盛放的红梅。 头上鬓髮斜堆如云。 上插金钗步摇。 又以金梳抓头。 身穿抹胸华裙,露出胸前大片丰腴雪白。 精緻锁骨间,一枚玉佛点缀。 身披半透明的纱笼,双袖在腕间,以臂环束起。 指涂豆蔻,殷红艷丽。 尾指戴以金环。 腰间有一枚如意香囊。 唐时的香囊不比后世的布香囊,乃是一枚银丸。 银丸中另有机关,盛以燃烧的香料,无论怎么戴,香料都是正中,火星绝不外泄。 佩戴的贵人,终日香气氲氤,如花中仙子。 武媚娘双眸宛如烟波浩淼的湖水,似雾非雾。 她向着李治微微一笑,微露雪白的贝齿。 「陛下,我记得太宗朝时,这尼婆罗也曾进献过他们那里的特产菜色,其中就有这波稜菜,红蓝如蒺藜,火熟之。 方士隐名为波斯草。」 波稜菜,即后世波菜,在唐时,最早却是尼婆罗,即尼泊尔向李世民敬奉上的贡品。 李治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外番小国,哪里有什么好物。」 说着,向身旁示意了一下。 伴侍的太监捏起嗓子道:「陛下收下尼婆罗使者礼物,并赐回礼……」 在太监的传唱声中,李治皱了皱眉,突然扶住额头,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声。 武媚娘一惊,忙伸手把住李治的手臂:「陛下,你怎么了?」 「头……头痛,眼睛也痛。」 「来人,送陛下回宫休息。」 武媚娘忙向身边宫人下令。 同时又皱眉向李治苦口婆心的道:「陛下,太极殿阴湿,为了你的龙体,不如先在洛阳多住些时,等大明宫完工,再搬回来……」 「国事……国事……」 李治喘了口粗气,在武媚娘的搀扶下,扶着额头站起,又被宫女和太监们抬上暖轿。 「对了……媚娘,苏,苏大为,快回了吧?」 「嗯。」 武媚娘心中一动,抬眼向李治看去,见他满脸痛苦,不似伪装。 …… 长安东西二市,人头撺动。 东西南北的商人云集于长安,花市、药市、蚕市、灯市、夜市、七宝市,日日不同。 为了刺激商贸,朝廷还开发出十二月令集市。 即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新主题。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各种美食佳肴、良驹、盐铁、吴盐、香料、海货、奇装异服、百工巧物,应有尽有。 时值十月,正是酒市主题。 苏大为等一行,刚刚走入长安,便闻到飘动在空气里的酒香。 身边众人,皆不由自主连连鼻嗅,咽喉蠕动,想是勾起肚中馋虫。 军中虽然也有饮酒,但极为克制。 怎比回到长安,可以开怀畅饮。 此时此地,便是天下第一等销金窟,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怎能忍得住。 苏大为扫了一眼身边的亲兵,还有同行的将领,扬了扬马鞭道:「好了,到了这里,各自散去,明日在家等我消息,有事会通知你们。」 「多谢都督。」 高崇文等人大喜,纷纷抱拳离去。 苏大为身边的队伍一时冷清下来。 不过再怎么冷清,也有数十人之多,和当日离去时,不可同日而语。 那牵马的高舍鸡,第一次见到长安这样的雄城和都市,看着人流如潮,还有热闹鼎沸的集市,各闾各坊,一时呆如木鸡。 「都督,我们,我们现在去……」 「去永安坊,先向前,沿朱雀大道……别太惊讶,这才是入城的小道,一会见到朱雀大道,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大。」 朱雀大道是穿过太极宫中轴线的大道,将长安分为「长安」和「万年」这东西两县。 而中轴线的建筑模式,将一直贯穿到后世。 朱雀大道作为中轴线,其宽约一百七十余米。 第71页 甚至超过了后世天安门的长安街。 「回来了,还是熟悉的长安味道。」 苏大为忍不住感慨一声。 身后马车中,聂苏掀起车帘,向苏大为略有些羞涩的问:「一会要见阿娘了,阿兄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苏大为诧异回望。 却见聂苏红着脸啐了一口,用力将车帘拉上:「阿兄又欺负人家!」 「我哪有……」 「我要告诉阿娘!」 「还没到家就要告我的状啊!」 苏大为大笑,扬了扬马鞭,沖牵马的高舍鸡道:「走吧,我们先回家。」 「是。」 话音刚落,陡然见到人群里钻出一人,一熘小跑到马队前,刚要近身,却被高舍鸡奋身拦住。 「寺……在下苏南,见过不良帅。」 说话的人,腰身佝偻,身上衣衫破旧,看上去畏首畏尾,不像是好人。 不过苏大为一眼看到他身上隐秘的标记,扬声道:「放他过来。」 高舍鸡这才把人放过来。 苏大为翻身下马:「你是哪个营?」 「回寺卿……」 苏南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是北……」 话音未落,一抹刀光,自他袖中抽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什么?苏大为居然拒绝见朕?」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治正因头风发作,躺在武媚娘的怀里,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轻揉慢捻着太阳穴。 纱帘外,有宫人轻轻打着扇子,帮助殿内空气流通。 殿角,从波斯引入的上好香料,正通过香炉缓缓吐着香氛。 整个殿内香气馥郁,令人忘忧。 这样宁静的气氛,却被匆匆进宫回报的太监给打破了。 李治一惊之下,连头风都不顾了,从武媚怀里一下子坐起。 然后剧烈喘息着,两眼瞪大,隔着纱帘看向太监:「苏大为,他敢不遵朕的旨意?」 这一怒非同小可。 自从永徽年后,他手掌大权,朝中已经少有人敢与之杵逆了。 这苏大为,他怎么敢! 愤怒令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 感觉喉咙里仿佛卡住了痰,发出唿哧唿哧,拉风箱般沙哑的声响。 「陛下,陛下先请息怒,先问问清楚。」 武媚娘一边担心的用手掌在他背后顺气,一边向纱帘外,吓得跪下瑟瑟发抖的太监问:「苏大为到底怎么说的?为何拒绝入宫见陛下。」 「回……回陛下,回皇后,苏……苏大为他遇刺……」 「什么?!」 这一次,是武媚娘的声音突然一下高了八度。 李治反而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 一个皇帝,一个皇后,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阿弥的伤势如何?」 很好,既然他是遇刺,那说明不是真心不尊皇命,那便还是自己人。 一切敌意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太监跪在地上,感觉到刺骨的杀意如潮水般的退去,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壮起胆子道:「奴婢不清楚苏大为的伤,但是听说他发了火,冲到衙门里,正找各衙门追索兇手。」 「都去了哪些衙门?」 「去了长安县、万年县,还去了大理寺。」 好嘛,长安管案子几个衙门都被他跑遍了,看来这是真生气了。 「陛下,阿弥他这……他这个不吃亏的脾气,既然能各处跑,想必无大碍,只是……」 武媚娘想到苏大为气急败坏的,冲到各衙门里查案的形像,不知怎地,忍俊不禁的笑出声。 李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感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总算渐渐平復下去。 说也奇怪,这么一气,头风好像不疼了。 他看了一眼武媚娘,无奈摇头:「这是你的弟弟,怎么他遇刺了,你还笑起来了。」 「人没事就好,倒是……」 武媚娘眼波微转:「他这性子上来,跟犟驴似的,居然连陛下的旨意都敢回,好大的胆子。」 说完,向着外面跪着的太监道:「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多晚,把苏大为带进宫,若是不然,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不敢,小的不敢,皇后娘娘息怒,小的这就去!」 太监吓得一哆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武媚娘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堵住李治的嘴。 是爱护苏大为的另一种方式。 「陛下莫气坏了龙体,等阿弥来了,我会好好教训他。」 李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深思之色:「这些都是小事,朕奇怪的是……」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诡笑:「究竟是什么人,在阿弥刚回长安,便安排一场刺杀?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杀苏大为,还是指向朕?」 「陛下……」 武媚娘眼角微微一跳。 以她对李治的熟悉,知道这位看起来和善的天可汗,心中已动了真怒。 …… 永安渠旁,辅兴坊。 夜色笼罩下的宅院,一片灯火通明。 苏大为在书房里,提笔似正要书写什么。 聂苏陪在他身边,替他小心的磨墨。 不过想起白天那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关心的道:「阿兄,你回绝了宫里的太监,真的不要紧吗?」 第72页 苏大为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真的是皱紧眉梢,一脸担心,忍不住伸手在聂苏小巧精緻的琼鼻上颳了一下:「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你阿兄怎么说也是做过熊津府都督,又任过辽东道副大总管,做事自有章法。」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咳嗽。 聂苏和苏大为两人,同时脸颊一红。 原来是柳娘子不放心儿子,居然在门外徘徊。 苏大为苦笑道:「阿娘,你先去歇息吧,我把公务处理一下,你放心,宫里有媚娘阿姊,不会有人拿我怎样的。」 柳娘子听了,这才小声咕哝着,一步三回头的远去。 就算是小声嘀咕,也是在数落着苏大为,什么翅膀硬了,有事也不和阿娘商量云云。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 刀子嘴,豆腐心。 苏大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握住聂苏冰凉的小手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嗯。」 从聂苏鼻子里发出蚊纳般的哼声。 「那……我们的事,什么时候……」 「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告诉……告诉阿娘。」 聂苏仰起脸来,脸上一片红霞,眼里却又闪动着希冀的光芒。 她在灯下异常妩媚,有一种苏大为极少见到的柔情。 这一幕,将苏大为看呆了。 「阿兄,阿兄?」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 「阿兄,你说什么?」 「我说……咳咳……先处理公务。」 苏大为老脸一红,把话岔过。 便在这时,庭院外隐隐听到脚步声传来,接着是柳娘子的声音,和高舍鸡的声音。 过不多时,有人在门外道:「阿弥在屋里?」 「这一别三年,总算是回来了。」 苏大为和聂苏抬头看去,鲸油灯的光芒,隐约照出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身影。 却是高大虎。 在他身边,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高大虎在门前探头,一眼看到苏大为,不由大喜叫道:「阿弥,你总算回了!」 跟在他身边的李客吐了吐舌头:「我跟高叔说师父回了,他还不信,现在知道我没诳人吧。」 李博在他身后,抚了抚李客的脑袋,眼中闪过一抹喜气。 显庆二年时,李博一家跟着苏大为来到长安。 那时的李客,年方七岁,还是个小屁孩儿。 一转眼六年过去,如今的李客,已经十三岁,身高长得极快。 眼看着头顶已经到李博的鼻尖了。 按后世算,已接近一米七,再长几年,估计都要超过李博了。 三人进了房里,与苏大为自有一番亲热,自不须提。 柳娘子招唿了一下高舍鸡,拖着他下去准备酒菜。 她虽一直不要苏大为给家里找下人,但苏大为把高舍鸡和黑齿常平等一帮人带回家,老太太也没说不高兴,相处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阿弥,我可想死你了!」 高大虎先是犹豫了一下,待看到苏大为主动张开双臂,他脸上涌起笑容,上前几步,与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他与苏大为的交情不同寻常。 从当年一起做长安不良帅,至如今,都快十个年头了。 如今自己得苏大为举荐任职,大兄高大龙,也与苏大为做左膀右臂。 连他自己的媳妇儿,也是苏大为给介绍的媒人。 可以说是与苏大为结下不解的缘份。 李博站在一旁,手按着李客的肩膀,笑吟吟的看向苏大为,没有急着上去。 待苏大为与高大虎寒喧完,方才拉着李客,向苏大为抱拳道:「白天忙着差使,都没回家,我也是才听客儿说他师父回来了,这才忙着赶回来相见,恰好与大虎在巷口遇上。」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李博。 这几年没见,李博也有些变化。 原本略微捲曲的头髮,按唐人的髮式梳得一丝不乱。 头束子午冠,以金簪穿过。 身上的袍子是一件道袍,丝帛制成,宽松而潇洒。 看面相,红光满面,比之当日颠沛流离,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一双眼睛精芒闪动,显得极具野心和魄力。 不过相应的,他的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岁月催人老。 除了似苏大为和聂苏这样的异人,这些年面容几乎没太改变,身边如柳娘子和高大虎等人,则越见风霜之色。 「无妨。」 苏大为向他摆摆手,自家人,不用多说,自能领会。 李博一家一直住在苏大为的家里,李客又是苏大为唯一的弟子。 他们的关系,既类似客卿,又有师徒半子的亲情在,不比寻常。 苏大为的目光投到李客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觉李客虎头虎脑,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不由欣喜道:「客儿这几年有没有好好练功夫?」 「师父,你传我的破锋八刀早已熟练,就是那个太极剑,我练得不太好,阿爹老说我太急躁了,失了神韵,我还是喜欢快剑!」 「你这孩子。」 苏大为笑着伸手过去,搭上李客的肩膀,手掌轻轻一按,感受着少年人肩上健壮的肌肉,点点头:「看来没少下功夫。」 第73页 练功勤不勤,身体会说话。 李博在一旁苦笑摇头:「客儿这性子,怕是学不了大为这般沉稳。」 这话说得,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阿兄沉稳?那是你们没看到他跳脱的时候。」 一句话,勾起高大虎的回忆,想起当年来宅子里,看苏大为光着膀子挥舞着槓铃。 硬是把那数百斤的大石墩子,舞得虎虎生风。 「咳咳,谈正事,谈正事。」 苏大为咳嗽两声,板起一张脸,向李客道:「客儿,你先回去歇息,明早我要考你功课,要是练得不错,为师会传你一套快剑。」 「真的?」 李客一听,眼中一亮,一蹦三尺高。 看着他火急火撩的跑出去,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等人都是摇头失笑。 待柳娘子带着下人把酒菜上来,李博轻轻掩上房门,房里的人四面相对,忽然安静下来。 是时候,说一些重要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应对 酒菜满桌,热气蒸腾,食物香气扑鼻,还有烈酒的滋味,勾人馋虫。 然而高大虎和李博、苏大为等人,却都没急着动筷箸。 聂苏在一旁,替三人倒上酒,又分别布好菜,然后乖巧的坐在苏大为身侧。 她这姿态,已经颇有些女主人的味道。 不再是当年跟着苏大为的小阿妹。 这一幕,看得高大虎眼神微动,不过他忍住了没问。 李博则是目光一扫,微微一笑,旋即收起。 他向苏大为正色道:「大为,你入城便遭人行刺,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高大虎在一旁道:「你准备如何做?」 他们俩前后两句,看似随意,但其实透出的信息不少。 首先是消息灵通。 偌大的长安,每天发生的事成千上万,但之前李博说,不清楚苏大为回来了。 现在却又说知道他被刺杀之事。 这番话,看似矛盾,其实不然。 前一句,是指不知苏大为已经回到自家宅子里。 后一句,则表示他对长安城内的风吹草动,突发事件,了如指掌。 早在三年前,苏大为抽调都察寺精兵强将,随他一起出征百济之时,便已暗中将高大虎和李博等人,纳入都察寺。 这三年历练下来,两人也皆能独挡一面。 在高大龙和苏大为不在的时候,二人为都察寺出力甚多。 高大虎问苏大为「准备如何做」,透露出他是以苏大为马首是瞻,接下来的计划和反应,皆要看苏大为的安排。 至于李博,对这件事的思考要更多一些。 他二人,一个是谋略型,一个是行动力较强。 刚好互补。 苏大为摆了摆手,没急着说话,而是举起酒杯,在手里晃了晃:「白天宫里有个太监王伏胜,传旨说陛下要我入宫,我给回了。」 这话,令高大虎和李博皆是一愣。 「为何?」 苏大为轻轻举杯示意。 三人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苏大为道:「若无刺杀之事,我回长安,恐怕连家都不及回,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但是出了这桩事,我就不能立即进宫了。」 「这又是为何?」高大虎一脸懵逼。 李博则是举着酒杯,面露沉思状。 苏大为轻轻放下酒杯,吐出四个字:「投石问路。」 杯中的酒,轻轻晃动,层层涟漪浮现。 李博眼中光芒一闪,立即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高大虎则是稍慢了半拍,但随即也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头脑并不差,只是相较于李博,他更擅长大开大阖。 这一瞬间,两人都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看起来是小小的刺杀,苏大为皮毛不伤。 但这背后透出的讯息,非同小可。 堂堂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前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刚回长安,便遭人刺杀。 不管苏大为有没有事,都是大案。 按理来说,此事与朝廷最高层,大唐皇帝李治无关。 皇上要除掉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 何况苏大为本就是武后的人。 那此次刺杀,究竟是有人嫌苏大为挡了道,想除掉苏大为。 还是项庄舞剑,剑指武媚娘? 又或者是暗中针对李治? 这一切,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少,还不足以判断。 但是就苏大为本身,堂堂熊津都督,战功彪柄,立下灭高句丽,灭倭国,定百济之不世之功。 堪称李治朝如今年青一辈,最光芒闪耀的将星。 苏定方的兵法传人。 被英国公李勣所看中。 又是武皇后视为亲弟之人。 这样的人物被刺杀,如果不做出点反应,才是咄咄怪事。 苏大为被刺杀,他受了暗算,受了不公的对待,受了委屈! 如果这个时候入宫了,你要陛下怎么办? 陛下能立刻交出兇徒吗? 那势必不可能。 所以苏大为暂缓入宫,看似是浑不吝,倔脾气上来。 实则是给了各方缓冲的时间。 乃是一种极高明的策略。 有这个时间做缓冲,陛下想必能想好该怎么应对,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补偿苏大为。 第74页 毕竟,大唐的熊津都督,在此事中,是「受害者」。 这是第一层意思。 此外还有第二层用意。 苏大为如今已迈入唐军高层将领,身份贵不可言。 若被刺杀都不做出反应,那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踩一脚了? 他势必要做出激烈反应。 既让人看到他不好惹,释放出强烈的「讨凶」信号,同时也要极度克制,不至于太逼迫李治和武媚娘。 如此,才有了他先后大闹长安、万年两县,向两县县尊讨凶。 又沖入大理寺,向大理寺卿讨要兇手的惊人之举。 看上去,确实是气焰嚣张,蛮横无礼。 可是考虑到苏大为此时的身份背景,以及他所遭遇的事,便又会觉得,此事他做得极为稳当。 至少陛下和武皇后,是松了一口气。 只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追讨兇手,以及补偿苏大为之事上。 如此,苏大为便将被刺杀之事,转化为一箭双鵰之策。 除了这两层用意,他还有另一件事。 「大理寺那边我下午去时,顺便去了都察寺衙门,当时大虎和李郎都不在。」 「那时我们已经收到消息,全长安都闹得鸡飞狗跳,各大衙门都为了你的事在奔忙,在追索可疑之人,都察寺也没闲着,我们两人分别带人去找线索去了。」 李博回道。 就刺杀事件本身,并不是多大的事。 规模不大,只是单人事件。 没伤到苏大为一根毫毛。 但这事件背后……足以令苏大为,令整个都察寺都警惕。 当时刺杀他的人,自称都察寺秘探。 都察寺从诞生开始,就是大唐最隐秘的衙门。 知道它的人,两手数得过来。 必是朝廷中高层中的高层,核心中的核心。 但此次刺杀之人,不但知道都察寺,还知道用这层身份来接近苏大为。 显然已经洞悉都察寺的内情。 这是第一个值得警惕之处。 还有第二件令苏大为苦思难解之事。 如果真是想杀自己,连都察寺这么隐秘都探听到了,没理由不知道,自己是异人,实力高强。 按常理推,要杀自己,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必杀之局。 但白天那刺杀,那一个人,一把刀,跟个笑话一样。 苏大为都不用自己出手,光是身边的亲兵,已经将那人擒住。 只可惜,对方是个死士,被擒住的瞬间,已经咬破牙中毒囊,毒发而死。 从这些信息判断。 对方只是有了刺杀苏大为的举动,却并没有真的杀死苏大为的准备和决心。 这就引发另一个问题。 藏在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刺杀,又不全力以赴,有何意义? 这一切,令这桩刺杀,变得扑朔迷离。 总之简单的一件刺杀,背后牵扯的各种可能,层层疑云,如迷雾一般,并不简单。 苏大为的反应,既是向李治和武媚表达自己的「委屈」。 多讨要感情加分。 也是借着李治和各衙门之手,试探各方反应。 既然水浑,看不清敌人的路数。 何妨再加一把力,让水更浑,让暗流更急? 相信,最后沉不住气的,一定不会是自己。 李博和高大虎把这些一一想明白。 高大虎忍不住向苏大为举杯:「想想当年咱们在长安县任不良帅时,那时是多简单快活,哪像现在,做事要费这么多心力算计。」 「大虎,你该不会是说我变得奸猾了吧?」 「呸,那自然不是。」 高大虎咳嗽了一声,脸庞一红:「谁要说你不是,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他!」 开玩笑,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这是屁股问题。 他们高家兄弟俩,跟苏大为早已是一条草绳上的蜢蚱,谁要对付苏大为,就等于对付他俩一样。 「哦,这样啊,大龙在百济时,经常说我用兵狡猾,越来越猾头。」 「咳咳,我大兄……他不知……咳,是我不知兵,我也没参过军,兵法之事,我不知道,哈哈哈。」 高大虎眼珠一转,举杯示意一下,自己先干了一杯。 李博在此时道:「大为怎么不问我们发现了什么?」 苏大为目光转向他:「如果有发现,大虎一定会忍不住说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高大虎被他一说,本来在喝酒,结果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李博于是笑道:「这回你可猜错了,我们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哦?是什么?」 苏大为诧异问。 「就是……」 李博刚要说,忽听外面有下人通传道:「郎君,外面有宫里太监名王伏胜者,求见郎君,说是有陛下和皇后的口谕。」 苏大为刚刚拿起筷箸,闻言手停了一下。 抬头看向李博和高大虎:「看来今晚这番酒饮不完了。」 「也该入宫了,不好让陛下那里太过着急。」 「宫里比我想得更急切。」 苏大为长身而起,伸手按住聂苏瘦削的肩头,向聂苏仰起的如花玉靥柔声道:「我去了便回,安心在家等我。」 报时的更鼓声响起。 第75页 巷外传来马车门开合的声音,还有人匆匆的脚步声。 间夹着一个太监阴柔讨好的声音。 「苏郎君,哎呦,你总算出来了,宫里陛下和皇后都急了,您请上车,小的给您掌灯,当心着脚下……」 随着王伏胜略带谄媚的声音,车轮辘辘,马车四脚悬挂的气死风灯摇曳着。 向着宫里的方向,转瞬远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紫宸问对(上) 大唐显庆二年,在皇后武媚娘的主张下,洛阳被提升为大唐帝国的东都。 朝廷在洛阳设有各部门的分支机构。 将东都渐渐建设为大唐的陪都。 这个过程,在后来的武周时期,达到顶。 洛阳也被武媚娘封为「神都」。 当然,这些暂且都是后话。 其实这一次苏大为返回长安前,在路上还有所担心,担心需要去洛阳朝见李治与武媚娘。 据说前两年苏定方征服百济,带回的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太子隆等五十八人,便是于东都洛阳紫微城正南门——则天门进入,进行献俘仪式。 好在半路上就听说,二月份李治和武媚娘已经从洛阳迴转长安。 这也让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免了跑完洛阳还得跑回长安才能得见家人。 只不过,他没料到的是,此次入宫的路径,与往常大不相同。 经过比往日多出一倍的时间,最终,苏大为经由玄武门,穿过西内苑,含光殿,经过龙首原,来到了大明宫。 这一下,真的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他在外作战三年,长安居然有这番变化。 实际上,因为李治头风眩晕之症,武媚数次提出想让李治在洛阳长住,但最后都被李治以政事为由,只是小住,便迴转长安。 最终,饱受病痛折磨的李治,在龙朔二年下令重修大明宫。 「遣司稼少卿梁孝仁监造」,「命征盘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债砾而登崔鬼;择一干于千木,规大壮于乔枚」。 由于皇帝的紧急需要,工程开展十分迅速。 龙朔二年六月七日,制蓬莱宫诸门殿亭等名,至三年二月二日,税十五州率口钱,修蓬莱宫(咸亨元年改名含元宫,长安元年復名大明宫),减京官一月傣,助修蓬莱宫。 龙朔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移仗就蓬莱宫新作含元殿,二十五日,始御紫宸殿听政,百僚奉贺,新宫成也」,新宫的修建仅用了十个半月的时间,可谓神速。 同时在大明宫丹凤门南面,辟丹凤门大街。 「置宫后,分诩善、永昌各为二坊」,「街广一百三十步,南北尽二坊之地,南抵永兴坊北门之东」。 所以此次苏大为参见李治,是被车驾接往大明宫。 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太极宫甘露点。 李治和武媚娘自四月搬入大明宫,入住已经半年时间。 自李治起,大唐将会有十七位皇帝在此处理朝政,歷时达二百余年。 可以说,大明宫,是大唐帝国,真正的王气所在,龙脉之所钟。 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唐长安城大明宫中的第三大殿,是内朝殿堂,群臣在这里朝见皇帝,称为「入阁」。 地位次于其南的外朝正衙含元殿和常朝宣政殿,其北是蓬莱殿。 宣政殿北三十余米处为紫宸门,紫宸门北六十米处为紫宸殿。 苏大为在太监王伏胜的带领下,跟着几名内侍,沿着宽阔巍峨的台阶,拾级而上。 眼角余光所见,在台阶两旁,每隔十余步,便有执仪刀昂首挺胸侍于殿下的千牛卫。 一身明晃晃的衣甲,在亮如白昼的鲸油灯照耀下,威风凛凛。 整个大明宫,比过去的太极宫更要恢弘大气。 大唐以大为美。 宫殿要大气,人要大气,行事气派也要大。 站在紫宸殿外,耳中听到王伏胜在殿外小心翼翼的叩首,请求朝见天子。 殿内太监的通传声,渐渐离远。 等待片刻后,方才听到殿内有人窃窃私语,然后有妙龄宫女自殿内出,向王伏胜说了几句。 王伏胜才敢站起身,侧立于道旁,伸手示意:「苏郎君请随我来。」 苏大为点点头。 到了这里,方才领路的太监和宫女们四散散开,不得再进入。 只有王伏胜拿起一柄拂尘,拂了拂,好像要拂去两人身上的尘土。 做了这番,方才躬身领路。 带着苏大为跨过高高的门槛,迈入紫宸殿。 进入殿中,感觉又是不同。 不同于前朝的含元殿,和中朝的宣政殿。 紫宸殿属内廷,一般只有心腹要员,才得以在这里受到天子的接待。 但是话说回来,紫宸殿毕竟属于内朝议事之所,比之过去苏大为在太极宫的甘露殿,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接待,似乎又有些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苏大为一时也说不上来。 只是眼角余光看到殿里的装饰富丽堂皇,极具奢华。 光是壁上那煌煌艷丽的唐彩描画,贴金饰银,镶嵌明珠,已经令人嘆为观止。 还有殿顶,以大如拇指,小如豆粒般的珠玉宝石,构织成诸天星子,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更不提殿内的摆设,有来自两万里外萨珊、吐火罗、波斯等国的奇珍异宝,合香金器。 第76页 还有出自东海的鲛珠编贝,海底如红玉般的珊瑚树。 另有南方出的兽皮百珍,手工编织。 还有北方盛产的皮毛骨扇,稀世之精。 光是一个紫宸殿,其瑰丽珍奇,已远超苏大为的想像。 以致于他站在殿中,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直到听到殿上传来一个似熟悉,又似有几分陌生的声音。 「阿弥。」 苏大为回过神来,抬头向殿内看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白胖之人。 看上去,竟与安文生有几分神似。 待多看两眼,这才发现,这位坐在御座上的白脸胖子,赫然便是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这一长串谥号,是后来慢慢加上的。 现在的李治,刚刚给自己上谥号为天皇大帝。 与之对应的,武媚娘的谥号是,则天大圣皇后。 简称:天皇,天后。 这个时代,倭国国王,封号还仅是倭王。 要到后来,因白江之战大败于唐,于是全面山寨大唐后,倭王才偷偷改称天皇。 直至「万世一系」。 在大唐龙朔三年,倭国还没有万世一系的说法,要系,也是倭王一系。 不过因为苏大为跨海东征,倭国现在已属于大唐版图,未来还有没有倭王,还不一定。 苏大为看到李治,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唐的基因,果然是胖子基因。 这才几年没见,李治越发胖大了。 这最少得两百多斤吧。 看这肥胖程度,什么高血压、高血脂,心血管、脂肪肝之类,肯定没跑了。 难怪一直听说圣体欠安,一直头风眩晕什么的。 多半是高血压糖尿病给闹的。 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则老老实实的见礼:「微臣参见天皇天后,愿吾皇龙体安泰,福寿绵长。」 说完这句,低下头,表示出恰好好处的恭敬。 停了一会,隐约听到从李治喉咙里传来粗重的,略带一丝浑浊的喘息声:「抬起头,到近前来……媚娘,一直在朕,面前提起你,对你甚是,挂念。」 李治似乎真的是太胖了。 一句话说着,分成了几段。 中间夹以喘息之音。 苏大为心里略微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别的,是怕歷史会不会又变了,李治这身体,能撑下去吗? 如果万一跟泉盖苏文那样,提前走了。 只怕现在的武媚娘,还无法掌握大唐朝局。 心里想着,颇有几分真情实意的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一边说,一边移步上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得以偷偷瞥了武媚娘几眼。 方才叫「阿弥」的,正是武媚娘。 比之三年前,武媚娘的容颜愈发美艷。 岁月仿佛异常钟情于她。 她的皮肤光滑玉润,宛如新剥壳的鸡子,完美得令所有女人嫉妒。 而她展露出来雍容华贵的风情,在端庄中,透着一丝妩媚。 那种成熟的风韵,笔墨难描之万一。 待走近一点,苏大为更是嗅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异香。 虽然知道那是她香囊里的香料,但还是让人心潮起伏,有些魂不守舍。 「阿弥,你这回来,给朕出了好大的难题啊。」 李治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似乎没方才那么喘了。 苏大为的注意力从向自己微微带笑的武媚的眼下,移向李治。 「陛下……臣也不想如此。」 他抱拳苦笑道:「但是有人似乎看不得臣好,一见臣回长安,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算计臣,陛下,阿弥真的很惶恐。」 「惶恐……」 李治咀嚼着这两个字,上下打量苏大为,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从你脸上,朕可看不出任何惶恐。」 苏大为挺起胸膛,向李治抱拳道:「本来臣是很惶恐,但是来到陛下面前,想起阿弥是陛下的臣子,有陛下替我撑腰,一定会揪出兇徒,审之于法,于是臣便不惶恐了。」 「你啊你……」 李治伸出肥胖如肠的手指,向苏大为点了点,又是吃力,又是好笑的道:「几年,几年未见,阿弥这,张嘴,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武媚在一旁掩口轻笑:「那还不是亏了陛下把我这阿弟,派到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兵凶战危,活活把阿弥从一个愣小子,逼得伶牙利齿……」 她的眉梢微蹙,似乎想表现得悲切一点。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向武媚娘道:「阿姊,其实……也没那么惨啦,你想笑就笑吧,看你憋笑也很辛苦。」 紫宸殿内,忽然响起银铃般的笑音。 带着殿外屋檐下的风铃,也一起摇曳着,发出清越的声响。 殿下的千牛卫和太监宫女们心下好奇,却又不敢转头张望。 只能悄悄转动着眼珠,向殿内投以好奇的目光。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宸问对(中) 紫宸殿外,无数人猜测着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媚娘,在与苏大为说些什么。 紫宸殿贵为内殿,等闲人一般没资格进入。 除非是李治亲信重臣,又或者是武媚娘这边的重要亲族。 更何况今晚,是单独召见苏大为。 第77页 意义非比寻常。 跟殿外无数人猜测着内景不一样,殿内十分的安静。 殿角的香炉烟气裊裊,一种能宁神和舒缓疲劳的香气,在紫宸殿飘动。 淡淡的白烟如仙鹤,如异兽,又如传说中的仙家洞府一般,宁静而深邃。 李治没说话,苏大为也是恭敬站在阶下,静静等待着。 在礼数上,绝不会有任何不周道。 哪怕是真的亲戚,对面的是天子,做臣子的也不能有任何失礼。 何况自己只是武媚娘认的「弟弟」,并无血缘之亲。 李治眯着眼睛,透过香气打量着苏大为,似乎终于将唿吸调匀,不像方才那样喘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微微翘起:「阿弥,你闻这香如何?是吐谷浑的蕃使进贡给朕,据说出自大食,最能安神,朕用了感觉头痛都好了许多。」 武媚在一旁,伸手握住李治的手,关切的看向他:「陛下为国事操劳太多。」 苏大为不知道李治为什么要特地提到河西进来的香料,但他猜李治提起这个,必有他的深意。 果然,李治下一句就是:「去岁的时候,天山南疆又有外蕃叛乱,好在薛仁贵及时将其平定……多亏了大唐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朕才能不断开疆拓土。」 说着,他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替朕稳定百济的局面,阿弥你有功。」 「身为大唐子民,陛下的臣子,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全靠众将一心,阿弥不敢居功。」 苏大为忙抱拳道。 开什么玩笑,领导说你有功劳,你不能真沾沾自喜啊。 先谦虚一下看看风向。 究竟是真心实意夸奖,还是欲抑先扬,得看清楚了再说。 李治看了看他,继续说道:「你在百济待了快三年,熟知那边的情况,朕今天就是想问问你,对百济那边的看法。」 苏大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先是扫了一眼武媚娘,然后重新落回李治的身上。 这位大唐的天子,虽然身材胖大,有时候甚至连气都喘不匀了。 但苏大为绝不会对他有一丝的轻视。 李治的双眼依旧明亮锐利。 代表着就算这位大唐皇帝正被家族遗传的疾病所困扰,他的头脑依旧清醒。 苏大为知道自己不能犹豫太久,他略一思索,拱手道:「陛下既然问起,臣就斗胆了,但臣年纪常轻,眼光和见识定然比不上英国公和邢国公,仅为在下一点浅见,愿陛下察之。」 对不住了,李勣老狐狸,还有师父苏定方,只有抬出你们两尊大神,替我分担一下了。 苏大为暗自想。 他这番话,还是在做伏笔,哪怕一会话说得不合李治圣意,那也是他「年纪轻」,眼光见识不如李勣和苏定方。 李治可不能拿这话来治他的罪。 这话说出来,李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随即摇头,指着苏大为喘气道:「你……你这猾头,放开了说,不管,不管说了什么,朕都不会计较。」 「谢陛下。」 苏大为这才放下心来,稍微斟酌了一下道:「陛下问百济之事,那就得和高句丽、新罗一起说。」 李治没说话,扶手上的食指微动了一下,示意苏大为说下去。 「前年苏定方大总管虽然仅用不到一月时间,便攻下了百济,尽掳扶余王族回唐,并于洛阳则天门献俘,但是百济内的叛乱力量,却没有彻底消除,仅数月之后,百济扶余丰便在倭国的支持下,潜回百济,并打出扶余王的旗号。 当时天气甚寒,我军在百济仅有一万人,粮路又不畅,原本归降我们的各处城主皆反,情势危急。 后来臣与刘仁愿议定,收缩兵力,守住故百济都城泗沘。 其间大小数十战,幸赖陛下神威,我们守住了泗沘城。 待到来年,臣被陛下拔为代都督,命刘仁愿守住泗沘,臣依据情报,率兵奇袭高句丽买召忽城,夺得一批粮草,解了我军缺粮之急。 返回泗沘城时,适闻扶余丰的叛军正在攻打泗沘。 臣于是与新罗金仁泰、刘伯英将军的水师援军,及刘仁轨,合兵大破之。 其后一鼓作气,反攻叛军的周留城,并一举擒获扶余丰等人。 然倭国居心叵测,早已率领水师数万人,跨海而来,欲沿白江口登陆,偷袭我军。 最后臣与刘仁轨在白江大破倭军。」 一口气将整个百济用兵的过程,大略说了一遍,苏大为这才喘了口气道:「以臣观之,守百济,非止百济一处,高句丽、新罗这三韩之地,同气连枝,都需要上下看顾,稳住高句丽和新罗,则百济之事不足虑。」 李治听得入神。 食指随着苏大为的话,暗含节奏的一下接一下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等苏大为说完,停了片刻后,李治才开口突然问了一句:「听说你在百济十分重视民生?」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经过数次清剿,百济那些叛军首脑基本已被清除,纵有漏网之鱼,也不足为虑,臣唯一所虑者,便是经歷过持续用兵,百济地方百姓难以维生。 一旦衣食不继,若被有心人煽动,只怕又重新燃起叛乱。 为此,臣在任熊津都督期间,除了平定叛军,也十分重视恢復农桑和耕作。」 第78页 李治听了,不置可否。 他沉吟着,食指在扶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停了片刻又问:「你对高句丽怎么看?」 苏大为本来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 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吸了口气,向李治拱手道:「不知陛下问的是哪方面?」 高句丽怎么看? 那要看大唐皇帝陛下,您想知道的是哪部份内容。 李治眉头微微一扬:「你来说说,如何减少高句丽叛乱。」 看来李治还是清醒的。 连百济这种一个月内就亡国的小国,都不断掀起叛乱,像高句丽这样雄霸东亚百年的霸主,又哪会那么容易屈服。 纵使高句丽王室和重臣,包括泉盖苏文的儿子都已一网成擒。 但是高句丽的百姓还在,那些贵族和地方势力都还在。 可以想像到,只要一有机会,高句丽的叛乱就会如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而大唐作为宗主国,皇帝作为天可汗,总不可能把高句丽那几百万人全部杀光吧。 那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也无法从高句丽人中甄别,谁会效忠大唐,谁会叛唐。 所以开疆拓土听起来很威风,但征服土地只是一个开始。 如何长久的保持大唐的存在,保持治理,并将新拓之土完全消化,成为大唐一体。 才一个更严峻和长久的课题。 苏大为与李治的谈话到现在,其实双方都很清楚,这并不是一场属于「家人」的闲谈。 而是属于「君臣问对」。 苏大为作为执掌百济熊津都督府的都督,这两年都在镇守百济,立下汗马功劳。 从某方面来说,他会比打下百济的苏定方,比打下高句丽的李勣更了解三韩之地。 毕竟论前两者只是在半岛作战,而苏大为有长达两年的治理经验。 李治也急需从苏大为这里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能帮助他牢牢握住这块飞向大海的半飞地。 减少半岛的叛乱,减少唐军的精力牵扯,以用到更多需要大唐投注精力的地方。 这两人之间,君臣的对话,绝非表面上那般平静。 看似祥和之下,也有暗流潜藏。 首先就是苏大为的话,表面上只是在说自己镇守百济发生的事,但实则已经提了许多意见。 比如唐军在百济只有一万人。 这点人,想镇住人口百万的百济,简直是一个玩笑。 再比如,就这一万兵马,居然还粮草不继。 这是打谁的脸? 最后逼得大唐熊津都督,不得不亲冒矢石,冲杀在第一线,亲自率军去偷袭高句丽的粮草重镇买召忽。 再比如,百济的百姓,衣食不继。 为何不继? 劫掠太重。 为何劫掠太重? 这又牵扯到唐军府兵的待遇问题。 朝廷对府兵的奖赏太薄…… 可以说,苏大为虽然没有主动提一句朝廷的不是。 但他话有话,仔细一品,这里面处处都是问题。 而这些问题,既是指向朝廷,更是指向李治。 这些话,显然不是苏大为临时起意。 而是一直就在他腹中,不吐不快。 只不过借着这次机会,以隐晦的方式说出来。 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年纪,遇事沉稳了许多。 在说这些之前,也替自己埋了伏笔,李治纵然不满,也难迁怒于他。 现在苏大为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委婉转达了,就看李治反应。 李治会说些什么? 会如何反应? 苏大为现在还猜不到。 他不相信李治不知道自己提的那些事。 更不相信李治是昏聩之主。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李治在某些事上的做法。 他希望大唐在李治的手中,能一直进取,一直开拓下去。 希望大唐的武德,依旧光芒万丈。 大唐的府兵,能一直胜利下去。 但是我的陛下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向李治。 这位大唐的天可汗,脸庞隐没在香气烟幕里,若隐若现,晦暗难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紫宸问对(下) 李治在看苏大为,隔着紫宸殿中香料燃起的烟雾。 武媚娘的手握着李治一只手,眼波温柔。 殿内安静到极点。 苏大为不能让李治等待太久。 他不能只说些老生常谈。 因为这次入宫,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叙职报告」。 必须拿出点真东西来,才能让李治满意。 「回陛下,要想高句丽减少叛乱,乃至彻底融入大唐,臣倒是有些浅见。」 李治没有说话,但腰身好像略微挺直了一些。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首先一点,要将原本的势力剷除,若有叛逆则,须斩草除根。 第二条,是扶持亲唐之人,使高句丽之民不能凝聚一体,分而化之。 第三点,须用我大唐优势的文化,技艺,不断渗透,改造高句丽人的思想,令其慕我大唐文化,以加入大唐为荣。」 苏大为说的这些话,其实并不算新鲜,无论是大唐,还是后世,对这种手段都十分熟练。 第79页 打掉顽抗者,扶持投降派代理人。 最后是文化渗透,教育改造。 苏大为说的这些,李治虽然没出言反对,但明显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就在这时,苏大为又说出一番话。 「剷除叛逆,扶持亲唐之人,这些我相信大总管他们都已经在做。 这些能解除一时,却是治标不治本,真正有用的,还是文化渗透,虽然耗时较久,但却是治本之法。 臣以为,可以给高句丽及百济之人,一个向上的梯子。」 「梯子?」 「就是晋身之阶,我们打破了高句丽和百济原有的阶层,打乱了他们原本的秩序,有必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只靠杀,是杀不出稳定局面的。 必须要有晋升的阶梯,将高句丽和百济中的精英吸纳入我大唐。 以臣之见,可效仿大唐制度,以都督府在辖区设力选拔机构,以对大唐立功,或本地有才名,得推荐,可入都督府设立的机构,学习大唐先进文化制度,其中优秀者,可再送入大唐深造,甚至入国子监深入学习我们的文化。 通过考核,其中优异者,赐其入大唐为官的机会。 相信通过这些潜移默化的手段,可以令半岛的人才,为我大唐所用,同时扶立起亲大唐的阶层,稳固高句丽和百济。」 李治一直认真听着,直到苏大为说完,他细细思索了一番,点头说了一个字:「善。」 这代表他对苏大为说的这番话认可了。 其实大唐作为天下共主,一直有吸纳各蕃国人才为己用的习惯。 在唐廷一直有大量的蕃将,甚至是外国官员。 比如像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过去都是被大唐征服的部族,最后举族内附归降。 从此为大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但这种武力的吸纳,毕竟与半岛情况不同。 草原这些部落,对本民族和国家的概念还比较模煳,谁强大就跟谁,千百年来都习惯了。 反观高句丽和百济,都属扶余别种。 这两国都存在了数百年,其正统和民族观念,对当地人来说,是深入人心的。 想要同化,殊为不易。 但是苏大为所提的,确实给了李治一个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从打击顽抗的叛逆。 到扶持亲唐的代理人。 到文化教育,缓慢渗透,这些之前都有人提过,不足为奇。 但是苏大为最后将这些散招串了起来,提出建立新的秩序,培植和吸纳当地人才,进入大唐的内循环,加入大唐官僚机构。 由此,双方在精英层面,可以实现共融。 具体的执行,当然还需要无数的细节和章程,但至少听起来,确实是可行的。 有苏大为提出的这个框架,李治对治理和消化高句丽及百济,心里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仔细咀嚼一番,他的脸上终于多了丝笑容:「阿弥你不错,这几年,熊津都督任上歷练得不错。」 听了李治的话,苏大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的「叙职报告」算是通过了大半。 就在这时,李治突然开口道:「倭国那边,是怎么回事?」 咯噔! 苏大为心里一震,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前面的部份,只是暖场。 李治真正在意的,只怕是苏大为征倭之事。 这事虽然后来给李治上过奏摺,但却是先斩后奏。 以李治的精明,不可能不在意。 甚至他对大将掌兵上的风吹草动,异常敏感。 苏大为在入宫之前,就知道李治肯定会拿这个话来质问。 第一次李治召他入宫,他是借着被刺之事给回了。 说是给李治缓冲时间,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时间,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陛下,我为熊津都督,首要职责,便是守住百济。」 「守百济,便要征倭?这是何道理。」 李理的语气,透出几分冷意。 从他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这是天可汗,在质疑领兵大将,是否有了不臣之心。 苏大为额头上隐隐渗出冷汗。 他知道这是此次入宫,最关键的考验。 李治用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他有怀疑,他便会弃而不用,甚至斩尽杀绝。 若是他能确定臣子的忠心,哪怕能力差一些,他还是会留任。 在李治这里,忠心才是第一位的。 他既非太宗李治民那样的马上皇帝,开国君主,自然不能凭藉军功和威望统领天下。 李治驾驭大唐,凭的是他的眼光、智慧、隐忍,以及高明的帝王权术。 正如他废掉王皇后和萧贵妃,扶武媚娘为皇后。 借着废后之事,同时打击了关陇和山东门阀,打压了长孙无忌。 再将武媚娘推到台前,与那些老臣和门阀打对台。 他则在幕后,平衡内外。 终李治一朝,军事、财权、人事任免,这些最关键的东西,一直牢牢把握在皇帝手里。 武媚娘手里唯一亲近一些的官员,一个李义府,一个许敬宗。 这两人,一个因罪被流放,一个辞去相位。 第80页 几乎没有提供武媚娘任何可靠的助力。 至于娘家亲人,至今引入宫的也只有其姐武顺,其母杨氏。 武媚娘真正掌握大权,要在李治驾崩之后。 李治是一个非常擅常玩平衡之术、借力打力,隐身幕后,并且牢牢抓住权柄的「天可汗」。 大唐的疆域在他手里,达到巅峰。 而这样在一位雄主,后世居然会落个「懦弱」之名。 苏大为亲眼见到李治的成长,自然不会有任何侥倖心理。 整个大唐,最信任武媚娘,最防备武媚娘之人,只有李治。 对于武媚娘,他既信且用。 但对武媚娘身边之人,他非常警惕和防备。 苏大为被武媚娘视为亲弟,又是年轻一代将星,实在是武媚关系网中的「异类」。 其身份,位置,在李治眼中,万分敏感。 苏大为心如明镜一般。 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拿出腹中已经想了无数次的答案,向李治抱拳道:「陛下,臣自跟邢国公习兵法以来,常记在心里一句话,叫做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百济虽已被我军征服,但百济王室与倭王乃血脉之亲,世代交好。 否则倭国也不会以倾国之力,率师远征白江。 若非有赖陛下神明,臣与刘仁轨适逢其会,在白江一举击破倭军,若被数万倭军登陆,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我们在泗沘城只有一万唐军,再加上数千新罗僕从。 若倭军与百济叛军相为奥援,再加一个高句丽,百济局势必然翻天覆地!」 这番话,绝非危言悚听,而是极有可能之事。 几万倭军,在海面上受限于战船和战术不如唐军,被苏大为和刘仁轨再加刘伯英,打得大败。 但这几万倭军若是登陆上百济,那战斗必将是另一个局面。 前有倭军,后有百济叛军。 再加上心怀鬼胎的新罗人。 还有高句丽在一旁虎视眈眈,这是必死之局。 全赖苏大为当时的反应快,而且连战皆胜,在高句丽、新罗、百济叛军和倭军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前,先袭取高句丽买召唤,劫去高句丽人的粮草。 再返身打崩了扶余丰这些百济叛军。 接着再在白江口大破倭军。 最后挟着大胜,又用分化之策,裹挟了新罗世子金仁泰,使其与金法敏争夺新罗王之位。 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镇守百济泗沘城的唐军,都将万劫不復。 但苏大为硬是凭着强悍的智谋和执行力,在不可能中,打出一个时间差,打出一个大胜之局。 如今的百济能有这样有利的局面,那是苏大为带着众将士,拿命拼出来的。 这番话,即便是心有犹疑的李治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李治声音放缓道:「以朕留在百济的兵力,能有现在的局面,殊为不易。」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既在白江打破倭国,何须再跨海远征?」 「陛下,倭国野心勃勃,陛下不在前线,不知倭人狂妄,若不重挫其野心,打掉他们的根基,只怕百济永无宁日。」 见李治面上不以为然,苏大为急道:「陛下,倭国看似遥远,但其国对大唐野心一直不小,一直向长安派驻细作,刺探大唐和陛下的隐私,并且倭国中大兄扬言,大唐不过尔尔,要派兵打败唐军,马踏中国。」 第一百二十章 呯! 以李治的城府,在这一瞬间,也觉脑仁一炸。 伸手重重一掌击在扶手上:「简直狗胆包天!」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道:对不住了中大兄,谁叫你曾经狂妄的对着鬼室福信说过这些鬼话呢,不用你顶锅实在说不过去。 中大兄确实说过这种话,但那时唐军还没打下百济,百济正不断攻打新罗。 鬼室福信秘通倭国,打算百济与倭国联合出兵,共同吞併新罗。 「倭人确实是狗胆包天,毫无对大唐敬畏之心,白江之败,他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以臣对倭人的了解,他们必然会捲土重来。 臣身为熊津都督,必须思虑长远。 打掉倭国,除掉隐患,实乃不得不为。 并且……」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的神色,放轻语调道:「将倭国纳入大唐治下,新罗也能安定。」 这话出口,紫宸殿内突然安静了一瞬。 李治,似乎颇有些意外的看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神情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想到了这一层。 人的思维,是分层级的。 真正有智慧的人,所看之事,往往比普通人看得更远,想得更多。 李治的目中隐隐有一丝复杂之色。 这种神色,转瞬即逝。 苏大为也来不及看懂,这位大唐帝王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一点,以李治的智慧,此时一定明白了苏大为的第二层用意。 第一层,是为了稳定百济的局面,防止倭国持续用兵侵扰。 第二层,是为了看住新罗。 这个小弟,虽然之前表现驯服,但并不意味着新罗人就会一直乖乖听话。 随着大唐在半岛占有绝对的强势,新罗人也开始生出别的心思。 担心被大唐像对百济和高句丽那样吞併,国策必然从亲唐,到拒唐。 第81页 但苏大为现在打下了倭国,就如同下围棋,将新罗周边最后一处「活眼」堵上了。 除了乖乖做大唐的小弟,别无它法。 苏大为没有再说话,再等着李治的进一步反应。 武媚娘的眼眸抬起,扫了一眼抱拳立在阶下的苏大为,又看了一眼李治。 低下头,唇角微微翘起。 自己这个阿弟,现在越来越沉稳了。 李治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的敲击着,又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倭国现在局势如何?」 「回陛下,倭国是由几处岛屿串联而成,最近的对马岛,距离新罗只有数十海里,旦夕可至。 过了对马岛,便是倭国的九州,然后是四国、本州、北海道、库页岛。 目前我军已经控制了对马、九州、四国、本州,只剩下北海道与库页岛。」 安文生率着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之前一直进兵顺利。 除了中途因为神道教叛乱的事回军平叛耽搁了一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敌人。 不过,在征服本州之后,在北海道那边,遇到当地土人,名为虾夷族的黑矮生番的袭扰。 再加上占领土地变大后,后续内部的派系和治理问题,以及粮草等问题。 对北海岛和库页岛的攻掠,反而放缓下来。 不过以安文生和黑齿常之计算,占领全部列岛,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倭国我军兵力几何?」 李治问了一个十分关心的问题。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道:「之前臣率两个折冲府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人征倭,如今他们大部已经撤回了百济熊津都督府。」 「那倭国?」 「臣吸纳倭国当地流民,以他们为兵,以少量我军将领为将,统御大军。」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这不是先前那种安静,而是李治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天可汗的眼眸,透过炉香雾气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也行?! 如果说李治担心苏大为擅自用兵,难以掌握,可当他听说苏大为只用了两千余人后,忽然觉得,这心里怎么觉得有点踏实了。 两千多人,对战时的都督来说,并不算很大的事。 唯一说不过去的就是跨海远征。 但苏大为方才说了,倭国对马岛距离新罗才数十海里。 李治略一思索,便知道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 好像,这倭国确有征服的必要。 何况才动用两千余人。 打仗哪里不要两千人? 这点人够干啥的。 李治微微沉吟着,又问出一个关心的问题:「倭国之地,有多大?」 有多大? 这个问题,还真把苏大为给问住了。 他毕竟不是地理专业,又或者考据党,也没有清丈过倭国的土地,只能模煳的道:「以臣所知,倭国当有数倍百济大小。」 李治吃了一惊。 「数倍?那是不小了。」 数倍的地盘,那至少是有高句丽的体量大小。 若稍有不慎,没准还真能出个区域一霸来。 手指在扶手敲了敲:「现在倭国你那……那些僕从军有多少?」 「此前统计过一次,现在加入唐军僕从建制的倭军有十万左右。」 「这么多?」 李治眉头微皱,想到了什么。 「陛下,看似多,但倭国比百济大得多,这些兵力要分驻地方,防止地方反叛,也很吃紧。」 李治不置可否。 在他脑海里,想的是制衡之道。 那些倭人僕从,是苏大为征倭一手拉起来的。 不可避免的打下了苏大为的铬印。 作为权谋手腕高明的帝王,是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大唐府兵都是作战临时徵召,与统兵大将平时并无太多交集,不用担心形成私兵派系。 但这倭国上的僕从,有十万人的规模,不可不防。 李治敲击扶手的食指停下来,开口道:「倭国如此之大,光靠少量将领,恐难以理事,朕欲在倭国设立平倭都督府,你觉得如何?」 苏大为抱拳,躬身,眼观鼻,鼻观心道:「凡日月所照,皆为陛下之土,臣唯陛下旨意马首是瞻。」 这个态度,李治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点点头道:「甚好。」 具体的安排,便略过不提了。 但之后一定会有一系列的人事安排,空降官员,以执掌倭国,架空苏大为在倭国的势力。 征倭之事,到此告一段落。 李治虽然还有些疑虑,但比较满意苏大为的态度,暂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追究苏大为的责任。 他只是用手按了按一旁桌案上的一堆奏摺:「阿弥,你可知道,在你征倭这段时间,朝中有多少摺子弹劾你,都被朕压下来了。」 苏大为单膝跪地,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阿弥谢陛下信任,若非陛下许我便宜行事,阿弥也无法打下倭国。」 这番话,既是提醒李治,他当初给过放权的密旨。 又是表达忠心,表达感恩。 李治的目地便达到了。 或抬,或打,都是帝王权谋。 他脸上挂起笑容,抬手亲热的道:「站起来吧,你看你,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 第82页 说着,又扭头向武媚娘道:「你看阿弥紧张的,你这做阿姊的,也不知给阿弥看座。」 「啊,我一直看着陛下,倒疏忽了。」 武媚娘忙起身,向李治歉意一笑,亲自从一旁端起一张胡凳,给苏大为送过去。 苏大为忙起身接过。 感觉武媚娘向自己深深看了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阿姊。」 「阿弥,这几年你在外面辛苦了,看你这又黑又瘦的。」 武媚娘扭头向李治道:「陛下,明日我想留阿弥一起用膳。」 「应该的。」 李治点点头。 武媚娘又沖苏大为嫣然一笑,轻提裙角,款款回到李治身边。 李治便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天。 她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李治身上。 满眼都是宠溺与爱意。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抗武媚娘这种温柔的眼神。 「阿弥坐下,坐下说话。」 李治向苏大为挥了挥手。 就在苏大为小心落下半个屁股,摆出诚惶诚恐模样,刚刚落座时,李治突然开口道:「朕还有一事不解,百济的扶余丰,还有倭国中大兄,倭王你都派人送回长安。 为何不见道琛和鬼室福信?」 来了! 苏大为心头一跳。 这件事,终究躲不过去。 就像是离开百济前,刘仁轨问他的一样。 别的事都做得滴水不漏,为何却要在献俘之事上,利用手中权力,瞒下道琛和鬼室福信。 这事,根本就瞒不过。 李治乃一代雄主,目光如炬。 怎么可能漏掉这种事。 紫宸殿内的空气,为之凝结。 从李治的眼里,身上,散发出森寒之气。 苏大为知道,李治并非异人。 所以这种气息,也不是真实的,而纯粹是帝王威仪,强大的气场、精神,所营造出来的威压。 这个问题,跟方才征倭一样。 是苏大为必须回答的「考题」。 噼啪! 殿内的鲸油灯,突然爆了一响。 而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仿佛闪过千百个念头。 最终,化为一声嘆息。 终究,不能在李治这样的雄主眼皮下,玩任何花样。 瞒不过的。 唯一的机会,便是示之以诚。 苏大为起身,再次向李治单膝跪下,垂首道:「陛下,臣有罪……臣当初愿往百济,是因为李大勇之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二圣临朝 「李大勇?」 李治眉头微皱,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李大勇是丹阳郡公之子,对我有知遇之恩,臣去百济,于公,为了替陛下分忧,于私,便是想报大勇阿兄对我的恩情。 所以……」 苏大为似乎犹豫了一下:「道琛和鬼室扶信,正是杀李大勇的幕后之手,臣担心,将他们送回长安,陛下会因为仁慈而赦免他们的罪过。 所以臣因私废公,对此二人设了私刑,以报李大勇之仇。 臣有罪,愿受陛下责罚!」 这番话,直接把李治和武媚娘都说得呆住了。 要说无罪吧,苏大为这种行为,算是重罪。 居然因为私怨,把两个战俘给喀嚓了。 往大里说,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若说有罪吧。 他这种行为说实话,李治并不反感。 至少说明苏大为是重情义之人。 而且主动把一个把柄递到李治手里了。 李治喜欢这种臣子。 有能力,会办事,对自己坦诚,而且重情义。 这个把柄在手里,他想收拾时,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不想收拾时,李治完全可以市之以恩,展现君王的宽宏。 略一思忖后,李治挥袖抬手:「阿弥你先起来吧。」 伸手轻轻拍了拍扶手,看着苏大为顺势起身,李治又问了一句:「道琛和鬼室福信真的被你杀了?」 「是,臣已将他们首级取下,并已硝制,准备到时送给丹阳君公,以祭奠李大勇在天之灵……如果陛下要验看,臣便呈上来。」 「不必了。」 李治摆摆手。 这话都到这个份上,定然是真的。 只要这两人不是苏大为藏下来就好。 否则李治要担心苏大为的用心了。 为报仇杀了,那也便杀了。 「此事朕暂且不追究,你亦不可声张。」 「是。」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 熟悉他的武媚娘立刻知道,这是李治表示乏了,打算休息。 作为皇后,剩下的事该由她来料理。 武媚娘起身,唤来宫中侍女和太监,让他们用暖轿将身材胖大的李治抬到后殿去歇息。 「阿弥,今天晚了,你就留在宫中暖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苏大为本来想说回家,家里还有高大虎和李博在等着自己。 但看眼下这情况,自然走不了了。 当下先向上暖轿的李治和武媚娘行礼,然后跟着太监,向外面走去。 马上立冬,夜里寒气迫人。 苏大为跟着太监走出来时,远望着宫外起伏的山峦,想起在这龙首原上,当初经歷的那些事。 第83页 与道琛等人的争斗。 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亲手取下道琛的首级。 若当初知道李大勇会折在道琛等人的手上,就算拼了命,他也要将道琛斩杀。 可惜,人生哪有那么多提前知道。 摇了摇头,他随着太监,进入偏殿供大臣歇息的暖阁。 自有宫中侍女和小太监服侍不提。 这一夜,苏大为休息得不太安稳。 心事重重。 最后索性起身盘坐吐纳。 心里着实牵挂着家里的事。 除了李博和高大虎,出门前,还让聂苏等着自己。 谁料到居然会被武媚娘留宿。 …… 一夜无话。 第二天直至天亮,也不见武媚娘来找自己。 苏大为心中未免疑惑。 昨晚还以为武媚娘留自己在大明宫中,可能会在夜里找自己谈话。 结果并没有。 有宫女送上洗漱用口,待洗漱过后,又有人送来早膳。 一直等到辰时将过,终于听到暖阁外有太监传声:「皇后娘娘驾到。」 守在门边的两名宫女蹲下行礼。 苏大为迎出门外,一眼看到属于皇后的仪仗队伍,缓缓而来。 武媚娘出门的排场,比过去大不相同。 「阿弥,等急了吧?」 武媚娘被宫女搀扶着,从车驾上下来。 又有盛装使女,在后面替她牵起长长的裙摆。 大唐宫中女子,平日里穿的也是长短合宜的衣裙,只有宫中某些特定的仪式时,才会穿长到夸张的长裙,裙摆一直拖在身后,需要有宫女帮着托起裙角。 武媚娘今日的装扮,也与昨晚不同。 除了雍容华贵的妆容,颇具仪式感的盛妆长裙,半透明的纱衣,华丽的抹胸。 发如堆鸦。 头上插满了各式髮簪和步摇。 如云的髮髻上,用雕刻精美的抓梳嵌住。 两耳明珠下垂。 面敷珠粉,盈盈有光。 眉如远黛,眼如西湖。 殷红花瓣绘于眉间,甚是醒目。 她的双臂戴状玉臂环,腰间还饰以珠玉环佩,行走时,发出如风铃般好听的声音。 这是一个盛妆的武皇后。 与苏大为记忆中的武媚娘,大相迳庭。 耳中听得武媚娘道:「我陪陛下早朝,处理完手头的事才得空过来。」 在公元663年,大唐龙朔三年底,李治已经因为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甚至是高血压、糖尿病等一系列的问题,使得经常头晕目眩,无法保证健康的状态上早朝。 于是在给自己和武媚娘上谥号,一个是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一个是则天大圣皇后。 并且让武媚娘与自己一同上朝。 在自己精力不济,或者头风发作时,由武媚娘代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 自己则在一旁旁听。 就算是病重中,李治依旧牢牢抓着朝堂权柄。 但终究是,开了一道小口子。 让自己的老婆来帮自己一起经营大唐的事务。 到第二年,公元664年,亦即大唐麟德元年,这一模式将确定下来。 大唐的歷史,也将进入「二圣临朝」时期。 当然,在另一时空,因为李治的发明,倭国山寨了一下,才有从倭王到「天皇」的华丽转身。 话说武媚娘已经有了则天大圣皇后的封号,似乎可以称她为「武则天」了。 武则天这个称唿,则天本就是谥号,而非姓名。 武媚娘后来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字作为名字,「曌」,改武媚娘为武曌。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的脑海一闪而过。 随即,他的注意力回到当下,对着迎面走来的武媚娘身上,向着武媚娘叉手行礼。 「阿姊。」 「不必多礼。」 武媚娘伸手虚扶,似有嗔意。 「几年没见,你在阿姊面前,倒是越来越讲礼数了。」 听上去,似是怪苏大为太过拘谨,和自己生分了。 苏大为脸上笑着,也不说话,只是拿眼左右一瞥。 阿姊,原来什么情况,现在什么情况? 您现在这么大排场,我要是不按规矩来,只怕就会有人跟陛下打小报告,做弟弟的也难做啊。 武媚娘何等聪明,莞尔一笑,伸手牵起苏大为,一边拉着他向殿里走去,一边向左右道:「我与自家兄弟说几句话,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诺!」 一帮太监宫女,慌忙答应。 苏大为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武媚娘现在身上也有一种「气场」。 那是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气场。 过去的明空法师,那个温柔的阿姊形像,似乎越来越模煳。 在苏大为面前的,是大唐的皇后,一代女皇。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苏大为心里略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武媚娘却像是没看出他有心事,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上下打量一番,笑吟吟的道:「阿弥,你跟聂苏……」 她在尾音,似有意拖长了音调,却又没有把话说完。 其中调侃的意味十足。 苏大为则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有些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第84页 待看到武媚娘那双含笑的双眸,心里顿时雪亮。 武媚娘已经知道自己与聂苏的事了。 自己离开三年,最近才与聂苏确定关系。 而在回长安后,与武媚娘直到昨晚才见面,但是她对自己的事,却清清楚楚。 苏大为心里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李治与武媚娘,不愧是天皇天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武媚娘,现在也是耳目遍天下了。 没错,在明面上,她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但苏大为知道未来的走向,一点也不会轻视这位未来的女皇陛下。 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变质了。 而且回不去了。 当初那个说入宫亦修行,好像佛法精深,可以超脱世俗的明空法师,已经不在了。 「阿弥,阿弥。」 武媚娘向苏大为挥了挥手。 苏大为回过神来,向她歉意的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你是我弟弟,我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 武媚娘淡淡一笑,似乎没听出苏大为话里的意思。 「其实你跟聂苏也很般配,若是哪天你们的日子定了,阿姊我会为参加你们的婚礼。」 「阿姊,我,我和聂苏毕竟有着兄妹之称,这个……怕别人会说。」 提起聂苏的事,苏大为的脸皮有点薄,微微泛红。 不过下一刻,他发现武媚娘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这才勐然想起,自己和聂苏没有血缘关系,如果都怕人说。 那武媚娘曾经侍奉过太宗皇帝,现在又做了李治的皇后,才更容易遭人非议。 苏大为挠了挠头,忙改口道:「不过我与小苏是真心相待,如果有那一天,一定请阿姊为我证婚,喝我的喜酒。」 「阿姊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武媚娘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背:「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给苏家续上香火。」 「咳咳~」 被武媚娘这么说,苏大为一时有些尴尬,只能连声咳嗽。 「对了,这几年你在外面,弘儿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一会带你去见见他。」 提起自己的长子李弘,武媚娘的眼里尽是温柔之色。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提起武媚娘与李治的长子李弘。 苏大为恍然记起来,那个少年郎的脸庞。 李弘现在应该有十一岁了吧。 苏大为这些年虽然在外东征西讨,但长安的事情,他执掌都察寺自然是清楚的。 据闻李弘勤敏而好学,对学问十分重视。 龙朔元年,也就是前年,他曾以太子身份命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到李治的赞赏,赐其绢帛三万段,以资鼓励。 李治曾对身边侍臣称赞李弘:「十分仁孝,接待大臣符合礼节,从不曾有过失。」 只不过,李弘后来还是早早离世,成为李治和武媚娘十分痛惜之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李弘后来离世,对于一心想将他培养成继任者的李治来说,无疑是巨大挫折。 苏大为收起思绪,想起此事,终究有些不放心。 「对了阿姊,前几年我离京时,听说太子身体有些抱恙,如今可大好了?」 提起李弘的身体状况,武媚娘的眼中浮起一层阴霾。 她缓缓摇头:「弘儿自幼染肺疾,请了宫里太医诊治,但始终不能断根,这些年断断续续,严重的时候,我恨不能替他受苦。」 「阿姊……」 苏大为吃了一惊,原本知道李弘的身体不大好,但听着武媚娘这么一说,好像比自己想像的还严重。 后世好像说李弘得的是肺痨一类的病。 若是真的,那可就麻烦了。 「阿姊,若宫里太医不能调理好太子身体,何不请民间的名医看看,我听说孙思邈人称活神仙,医术出神入化。」 武媚娘点头道:「此人我也有听说,我和陛下早有召贤令,徵集各地名医和名道高士,如今有些已经到了长安,有位道长炼制的丹药不错,弘儿吃了以后,身体恢復了许多。」 「那就好。」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想起昨天与李治的对话。 在心中想了又想,向武媚娘低声道:「媚娘姐,昨天我跟陛下说的事……百济那边驻军太少,实在不足以稳定局势,现在朝廷对将士的赏赐……」 「阿弥。」 武媚娘的神色突然一变。 眉头微锁,面带威严道:「这等国事,非我所能妄议,阿弥,你若有意见可直接问陛下。」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颇有些诧异的看向武媚娘。 装,你就装。 连上朝李治现在都带着你一起,国事你还不能议论了? 再说现在又没外人。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反应过来。 武媚娘现在十分在意李治的看法,并不想谈论这些敏感话题。 「阿姊你现在……」 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内侍通传道:「皇后,陛下召苏大为觐见。」 苏大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昨夜与李治的谈话,其实并未有谈完。 只谈了李治最关心的几点问题,然而还有更多的问题不及深谈。 第85页 比如苏大为想谈一下府兵的赏格问题。 在军中这么久,亲眼见到基层兵卒的情状,苏大为实在想不通,现在府兵制为什么会这样。 若常此以往,只怕唐军无法保持住战力。 苏大为并不想,亲眼见到那一天到来。 此外,还有一些诸如后勤问题,战马的问题,以及对战领之地的民生和维稳问题。 作为前熊津都督,苏大为认为,这些事,是有必要与李治谈一谈的。 还有一点,作为战功赫赫的大唐都督,初回长安就遇刺,这件事,李治昨夜也没有提及处理办法。 显然这场君臣的谈话,并没有谈完。 只是苏大为没想到会这么急,自己和武媚娘还没聊上几句,刚下朝的李治便追着召自己议事。 「阿弥,既是陛下相召,你快去吧,待会正好与陛下,弘儿一起用膳。」 「是。」 …… 大明宫,紫宸殿。 苏大为在内侍的引路下,重回到内廷议事之所。 还没走进去,便隐隐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心中立时有了猜测。 待太监通传,李治令其入殿后。 走进去,首先看到坐在上首位置的李治。 在台阶下,隐隐按着方位,还置放着四张胡凳,坐了四人,另外在殿中一侧还站了一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发现坐着的,是四位老者。 看起来年纪不轻,而那唯一站着的,却是自己的熟人。 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当初苏大为任不良帅查新罗使者被杀案时,与李思文有过交往。 现在想来,英国公李勣之所以对自己另眼相待,说不定就有李思文在他面前提到过。 李思文此人,外表冷峻,给人一种冰冷之感。 他虽看着不近人情,但做事严谨,断案清醒,苏大为私底下也比较佩服。 当初高大虎到大理寺当差,也是通过李思文的介绍。 对了,以李勣那种老狐狸的性格,居然会教出这么「方正」的儿子,也算是一桩异事。 心中想着这些,苏大为大步上前,先向李治行礼,然后微向李思文点头,打过招唿。 看坐上的四位老者,定是朝中大臣。 都是大佬级的人物,否则李治也不会赐座。 苏大为自觉的向四位老臣拱手,微微鞠躬,然后站到李思文一侧,垂手而立。 殿上四位老臣,再加李治、李思文的目光,此时都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这四位皆为我的左膀右臂,你应该还是第一次见。」 李治指了指左手边,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者:「这位是尚书右僕射,许敬宗。」 苏大为心中一动。 许敬宗,他是闻名已久了,可是从未见过。 这次算是见到了。 许敬宗看起来身体富态,皓首白须,看起来神色慈祥,像是个富家翁一样。 他的脸色红润,脸上皮肤依旧十分光润。 一双微眯起来的细长双眼都似带着笑意。 从外表来看,实在无法将他和歷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许敬宗联繫在一起。 他看起来完全是和善的,好似人畜无害。 但苏大为心中却暗自警惕。 越是这种人,往往城府越深,不可小视。 当年追查倭人间谍案,查蛇头之死时,最后有些线就隐隐指向李敬宗。 而且贺兰敏之的新宅,就在许敬宗的宅子旁边。 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联繫。 苏大为心中虽然思绪电转,面上却依旧带着恭敬,向已经年逾七旬的许敬宗行礼道:「见过右僕射。」 大唐承隋制,将宰相的职权一分为三,分别为中书省掌决策,尚书省掌执行,下辖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 门下省掌审议。 此三部的首领大臣每部都有两人,所以这六部首领皆为宰相。 许敬宗此时为尚书右僕射。 也就是俗称的右相。 同时,他还被加封光禄大夫衔,拜太子少师、同平章事。 荣宠至极。 李治再向另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道:「这位是东台侍郎,郝处俊。」 此人的名字在后世并不显赫。 但苏大为却是心中一动,恭敬向郝处俊行礼:「见过东台侍郎。」 东台侍郎,即门下侍郎。 龙逆二年,也就是去岁,李治改门下省为东台。 不过后来又改回去了。 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 郝处俊其人,苏大为并不陌生。 之前李勣征高句丽时,在唐廷内,是由郝处俊来协调后勤事宜。 那时郝处俊还是吏部侍郎。 在不久前李勣平定高句丽,战报传回长安,郝处俊也因功被升为东台侍郎。 苏大为暗自观察郝处俊。 见此人面色坚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精神健旺,看似强硬刚直之人。 与许敬宗恰似两个极端。 李治继续介绍剩下两位大臣。 「这位是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 这句话听在苏大为耳中,却像是一记响雷。 第86页 令苏大为的精神瞬间集中。 上官仪? 好像是上官婉儿的老爹? 记得歷史上好像此人想整武则天,但最后被武则天给扳倒了。 苏大为向上官仪过去。 这位西台侍郎看上去年约五旬上下,身材不像之前几位胖大,而像是典型的文臣,比较削瘦。 他的颔下三缕长须显然经过精心梳理,显得光洁润泽一丝不乱。 身上的官服也是异常平直,细节处十分考就。 上官仪的脸颊瘦长,鼻樑高挺。 在一双花白的眉梢下,细长的双眼炯炯有神。 显然属于那种精明强干之臣。 苏大为藏下满腹心事,向他见礼道:「见过西台侍郎。」 虽然西台侍郎,听起来不是门下省一把手。 但加了同东西台三品,那又不一样了。 等于虽无宰相之名,但有了宰相实权。 并且还加了银青光禄大夫,仍兼弘文馆学士,及太子中舍人。 当之无愧的大佬。 「最后这位……」 李治的目光看向坐在最西省,面带微笑的一位老臣。 「这位是中书令,李义府。」 果然是他! 李治为东宫太子时,李义府为太子舍人。 在「废王立武」事件中,积极支持李治和武媚娘。 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成为李治和武媚娘心腹大臣,进爵广平县侯。 任相期间,广结朋党,卖官鬻爵,权势熏天。 龙朔二年,李治更改官制,李义府改任司列太常伯、同东西台三品。 司列太常伯,也就是吏部尚书。 不过今年,李治已经升李义府为中书令,也即俗称的「右相」。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义府 苏大为仔细打量这位右相。 李义府啊。 也算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了。 后世提起武媚娘,必会提起李义府和许敬宗这两位功臣。 若无他们在「废王立武」事件上的支持,武媚娘想当上皇后,只怕要等很久。 李义府年纪在五十上下,是四位大臣中看起来年纪最轻的。 他的头髮乌黑有光,鬓角十分齐整。 若不是额头上有深刻的皱纹,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颔下鬍鬚不甚长,也是齐整的乌色。 五官精緻,高鼻深目,双眼隐带褐色。 苏大为向李义府拱手行礼:「见过中书令。」 李义府向他抚须微笑。 脸上虽在笑,但是眼里却似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审视味道。 似乎是属于「笑面虎」那类型。 好在苏大为眼下是武媚娘的人,与李义府也没什么利益冲突。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这傢伙好像和刘仁轨、刘仁愿都有仇怨。 想起来了,显庆四年,刘仁轨查「毕正义案」,恶了李义府。 毕正义案的案情并不复杂。 显庆元年,李义府兼任太子右庶子,进爵广平县侯。 当时,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被关入大理寺监狱。 李义府听闻淳于氏貌美,便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然后纳为妾室。 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唐高宗便命给事中刘仁轨、侍御史张伦审理。 李义府担心事情败露,竟逼令毕正义在狱中自缢,以断绝实证。 李治虽知实情,但事后并没有追究李义府的罪责。 此事之后,李义府处心积虑要除掉刘仁轨。 之前苏定方征百济时,刘仁轨奉命督海运,输运粮草。 李义府在明知时机不当的情况下,强行催促他出海。 结果,船队在途中遇风沉没,死伤严重。 朝廷派监察御史袁异式审讯。 结案后,李义府对李治说:「不斩刘仁轨,无法向百姓谢罪。」 舍人源直心则替刘仁轨辩白:「海风暴起,这不是凭藉人力所能预料的。」 李治于是只将刘仁轨免职,以白衣身份随军。 到百济后,李义府又秘令刘仁愿寻机将刘仁轨除掉。 但是刘仁愿没听李义府的。 这之后,李义府将刘仁愿也恨上了。 苏大为想起这一切,心中警惕之心大起。 李义府这人,睚眦必报。 须得小心提防。 介绍了殿内几位重臣,李治却并没有提起李思文。 也不知是知道李思文和苏大为认识,还是李思文的官职不如那几位。 李思文目前已经升为兵部侍郎,也属于重臣。 但和殿上这四位一比,那就差得远了。 苏大为也是暗自称奇,李治让自己过来,但却召了几位宰相一起议事,自己这身份,在这几人面前,似乎也不太好开口,只有旁听的份。 正想着,座上的李治向他看过来:「苏大为,你且在一旁旁听,如果有需要,朕在找你问话。」 「是。」 苏大为应了一声,心里暗想,李治让自己过来旁听,是何目地。 他的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李思文。 四十余岁的短髯官吏,站在紫宸殿上,看着大唐皇帝与几位宰相议事,眼观鼻,鼻观心,显得非常沉得住气。 苏大为只扫了一下,便收回目光,学着李思文的样子站在一旁。 第87页 耳朵却是支愣起来,听着李治与许敬宗他们都谈些什么。 听了半天,大致是说何人可以任用,何人需要罢免。 另外又谈到何处需要赈灾,何处发生了疫病,需要朝廷调拨医生及草药。 隐隐又听到了关于养马之事。 苏大为记得尉迟宝琳曾说过,太宗朝时,鼓励民间养马。 若遇战时需要,朝廷可以向民间购买,或徵调。 但是现在听到几位宰相与李治的商议,好像是取消民间养马之策,今后要限制养马。 苏大为的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想法,却又不好在这种场合插话。 他倒是想忍住,却不料那边李义府忽然开口:「陛下,我看苏都督似乎有话想说,他久在军中,或许对养马之事,有独到见解。」 被李义府一提,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集中到苏大为的身上。 这些目光里,有惊奇,有疑惑,有不屑,也有审视。 李治轻用手里的玉如意,轻敲了一下扶手,沉吟道:「苏大为,你对这养马之策,有何看法?」 苏大为这时终于反应过来。 李义府真是老阴逼! 自己与他之前根本没交集,最多是跟刘仁愿和刘仁轨关系还不错。 这货居然在这里给自己挖坑。 先把眼前的坑跳过去,回头再想着怎么报復这老阴逼一下。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大脑飞速思考着。 这事,他真的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此时李治已开口了,不能不说。 「陛下,关于战马之事,臣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不过此次征百济,相比当年征西突厥时,臣感觉战马少了许多。 征西突厥时,一人可配三马,甚至有时能配四马。 但在百济,好些时候连两马都配不齐。 臣听说太宗时朝廷设有马场,规模颇大。 而且鼓励百姓养马,朝廷若是有需要时,可再从民间购马。 方才听陛下和几位大臣说要禁民间养马,臣不知缘由,但觉得马多一些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 他虽然在军中履歷丰富,但对战马蓄养之事,先前还真没了解过。 说多错多。 还是先看看风向再说。 李治听完,先是微微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抬起,遥指了一下李思文:「李侍郎,你来说罢。」 李思文于是正了正衣冠,迈步出来,先向李治行礼,再向几位宰相见礼,然后才扬声道:「战马虽好,但此物不比牛羊能反刍,需要不断进食草料,否则就会赢瘦。 上好的战马,饲养难度更大。 民间养的马,很难达到上好战马标准。 此外,马的粪便性酸,边吃边拉,对草场伤害颇大。 常常一片草地被马吃过后,遗下马粪,除了草,就再也长不出庄稼。 在草原上,那些胡人养马,也是把好的草场留给牛羊,把次一等的草地留给马。 如今我大唐人口近一千七百余万,还不算各家的奴隶。 人口多了,需要粮食也多了。 放任百姓养马,会毁坏田地,影响耕作,弊大于利。」 听李思文这么一说,苏大为额头微微渗汗,忙向李治抱拳道:「臣不知光是养马,其中有这么多门道,一时失言,徒惹人笑了。」 「不知者不罪。」 李治摆摆手,接着道:「不过你也是知兵的人,对于这军用之物,大到战马,小到铠甲箭矢,都应该有相当的了解,否则何以为将。」 「是,陛下教训的事,回去我一定好好补课,多了解这些。」 苏大为忙应声道。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李治倒也不会因此而责怪。 在场的数位大臣,上官仪和郝处俊看了一眼苏大为,目光又回到李治身上。 目不斜视。 许敬宗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而李义府,则是低头扶须,眸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给苏大为的感觉,这傢伙像是一条危险的毒蛇。 而现在,他正在亮出毒牙,向自己发出挑衅。 苏大为也早非过去那般冲动,胸中自有城府。 他站在李思文下手,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中心却飞快的思索起来。 光是养马一事,自己便给李治留下不知「军中备细」的印象。 短时间内,最好不要提府兵待遇的问题。 否则搞不好会被奸人利用。 多看,少说,才是王道。 至少也要把李义府给整下去再说。 苏大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也是做过一地都督,率军十万,夷平倭国的将星。 如果被李义府暗中使绊子,还能当没事一样,那就不是他的性子。 但是要报復,也要讲时机策略。 要么不做,要做一次就把毒蛇打死。 免遭反噬。 而以李义府睚眦必报的性格,既然已经向自己出手,后续想必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阴谋陷害。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心中思索着,终于听到李治与几位大臣议事完毕。 话题再一次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之前苏大为回长安遇刺的事,现在查得如何了?」 第88页 李治用玉如意重重敲击了几下,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我大唐熊津都督,为国事征战沙场,浴血数年回来,便遇到这种事。 这让天下百姓如何看? 让各国使节如何看? 让满朝臣工如何看? 如果不抓住兇手,审之以法,如何肃我纲纪?」 李治略带威严的目光,扫过四位宰相,声音越发冰冷:「如今这案子到哪一部了,何部在查,何人主持?」 这一问,许敬宗和上官仪等人,似乎愣了一下。 众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许敬宗轻声咳嗽了一下:「陛下,此事是昨天发生的,然后到昨夜臣才听说此事,听说当时苏都督也去过长安、万年两县,令县君协助破案。 而且苏都督还去了大理寺……这个案子,目下是大理寺在管。 至于案情进行到哪一步,臣还没见到大理寺卿递上来的摺子,是以不敢妄言。」 这番话,已经把事情大概说清楚了。 一是时间紧。 昨天发生的事,昨夜许敬宗才知道。 二是过了一夜,大理寺那边还没传新消息来,多半还没什么进展。 李治头微微一动,目光在几位大臣身上扫了一下,又落到苏大为身上。 刚要开口,忽见李义府起身抱拳道:「陛下,此案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封赏 李治目光落到李义府身上,玉如意虚抬,示意他说下去。 李义府微微一笑,向苏大为的方向抚须道:「我听说苏都督在从军前,为长安县不良帅,破大案无数,在京城和大理寺都颇有名望。 既然如此,何不让苏都督自己来查这件案子。 以苏都督的手段,必能查出真兇。」 这番话说得,许敬宗眼睛一眯。 而上官仪则是直接出言反对道:「此案他既是当事者,循例应该迴避。」 「非也,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仇,苏都督本身就是神探,破此等案子,岂不易如反掌?难道西台侍郎你怀疑苏都督会徇私舞弊不成?」 李义府阴阴一笑,将上官仪的话给堵上。 郝处俊此时开口道:「令事主自行审案,我大唐从未有此例。」 「既然苏都督本身便断案如神,此事交由他来处理,又有何不可?」 叮~ 一声清越的玉如意敲击声,打断了几人的争论。 李义府等人一齐向李治欠身,表示听从李治的安排。 李治的目光从李义府、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的脸上幽幽的扫过,最后落到许敬宗的身上。 「右僕射不知如何看?」 许敬宗颤巍巍的站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令案中人来审自己的案子,此例确实未有过。」 这话一说,上官仪两眼微微一张,里面透出一抹精芒。 郝处俊则是眉头一皱,心知许敬宗绝不会这般好说话。 果然,下一刻,许敬宗话锋一转道:「中书令说的,亦有道理……然若苏都督确有破案之能力,令他来审理,也无不可。」 这话说了好像两不相帮,两边和稀泥。 上官仪的眼睛微眯,与郝处俊暗中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在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李义府则是在一旁双手合于腹前,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大有宠辱不惊之态。 许敬宗与他合作了这么久,看似两不相帮,实则是精妙无比的配合。 眼神扫处,只见头髮雪白的许敬宗,颤巍巍的抖了抖大袖,双手合扣在一起,向李治拱手道:「老臣认为,中书令和西台侍郎都有道理,用或不用,皆凭圣裁。」 皮球又踢回到李治的身上。 李治为这事,也是颇为头痛。 大唐朝政千头万绪,不知多少要操心的事。 他也没那么精力一一去圣裁,只能抓大放小。 而苏大为的身份特殊,他被刺在大唐朝堂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但对李治的威信,还有军功贵族们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交给大理寺审理,也确实不放心。 心念转了几转,李治终于点头道:「此案特殊,朕意已决,就交由苏大为亲自去抓,可命大理寺和长安、万年两县全力配合,有不从者,可报与朕知。」 得了,自己的案子自己审吧。 苏大为颇为无奈的走出来,向李治抱拳道:「臣领命。」 「对了,限期破案。」 李治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需要多久时间?」 苏大为闻言,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向李治。 皇帝陛下,还能不能更无耻了。 我自己破自己被刺案,还得来个限期破案。 限期破案的意思是,如果超期没侦破,那是要受罚的。 还能不能讲理了。 苏大为一脸懵逼。 就见李义府抱拳道:「臣听说苏都督在任不良帅时,曾破过安定思公主的案子,并且数个时辰便破案,当真是断案如神,今次的案子,想必苏都督也不在话下。」 阴险! 简直阴险到极点。 你特么个老阴人! 苏大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抱拳道:「陛下,臣久在百济,数年未回长安,如今查案,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入手,恳请陛下让中书令与臣配合,提供一切便利。 第89页 如有中书令相助,臣愿三日破案。」 这话说出来,李义府的微笑瞬时一僵。 而上官仪和郝处俊则是看向苏大为,眼睛一亮。 这位苏都督,是个妙人啊。 李义府目光看向许敬宗,再投向李治,忙抱拳道:「陛下,微臣……」 「朕准了!」 李治玉如意一抬,痛快答应。 作为一代雄主,他最喜欢的,便是看着下面的臣子相互挑刺。 看热闹不嫌事大。 维持斗而不破的平衡局面,皇帝君中平衡,方为上策。 若下面的官吏一团和气,李治便要开始犯嘀咕了。 李义府和苏大为都与武媚娘过从甚密。 他两人有点摩擦内斗,是李治所愿意看到的。 不等李义府开口,苏大为郑重抱拳:「臣领旨。」 把这事给锤实了。 李义府,你特么不是想阴老子吗? 很好,现在大家栓一根绳子上,限期破案,那就限期破案。 反正若案子没破,你特么也跑不了。 最多大家一起药丸。 苏大为笑吟吟的看向李义府。 却见这位中书令大人,脸色一黑。 再也笑不出来了。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看到李思文在一旁,居然罕见的嘴角挑了挑,像是忍住了笑。 「对了,关于苏大为在百济所立战功,封赏之事……」 李治玉如意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现在也一併定下来吧。」 这话说出来,许敬宗、李义府和上官仪、郝处俊谁也没有先开口。 都是官场老狐狸,这事还没摸准李治的意思,自然无人先出头。 就算李义府方才话里有给苏大为挖坑的意思,那也是摸准了李治的脾气,知道李治希望看到这些。 但是涉及军功封赏,那便有些敏感了。 究竟李治是想提拔苏大为,还是压一压? 苏大为算是武媚娘的人。 陛下一直对武皇后身边的人,可是看得很紧啊。 都是人精,不用说话,光是凭眼神和气息,都能猜到彼此心里想些什么。 殿内一时安静。 李治左右看了看,用玉如意轻轻敲击着案几:「怎么,对苏大为的军功和封赏,几位卿家没有章程吗?」 依旧是一片沉默。 李治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玉如意抬起,在四位臣子头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许敬宗身上:「右僕射,你说说吧。」 居然第一个就把城府最深的许敬宗给挑了出来。 这个人选也很有意思,如果挑李义府,那就明显是支持打压苏大为。 若是选上官仪或郝处俊发问,这两人都是直臣,至少不会抹了苏大为的功劳。 但是许敬宗…… 看似许敬宗比较中立,但他其实也和武皇后走得比较近。 按理说他应该是希望苏大为升迁的。 但关键是,他与李义府,又同属一党。 原本是简单的问题,到这里,似乎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上官仪和郝处俊看向许敬宗时,眼里闪过一抹嘲讽。 明显这两人与许敬宗、李义府是敌对之势。 眼下看到这个难题被抛给了许敬宗,心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右僕射,如何,有章程了吗?」 李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问。 许敬宗颤巍巍的,双手抖了抖衣袖,遥向李治行礼道:「回陛下,恩出于上,这是天子的恩德,臣不敢言。」 老狐狸! 在场所有人,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声。 李治拂然不悦道:「右僕射,朕现在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并非是决断。」 许敬宗微眯的双眼撩开一线,里面精芒一闪,旋即又小心的收起,向李治越发恭敬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陛下问起,以老臣所见……」 他的视线忽然投到站立在一旁的李思文身上。 「苏都督既然是因军功封赏,何不问一下李侍郎,毕竟罚过赏功,皆为兵部之责。」 好嘛,这皮球,还是被他踢出去了。 就算是李治,一时也拿许敬宗没办法。 这个年逾七旬的老臣,早就把为官之道,锤鍊得炉火纯青。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思文身上:「李侍郎,你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落在李思文的身上。 刚才还像是吃瓜群众一样看戏的李思文,不得不站出来,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兵部记录,苏大为在百济提供情报,此为一功。 代都督镇住熊津都督府,此为一功。 此后偷袭买召忽城,为我军抢到粮草,此为一功。 击败扶余丰的叛军,并擒获扶余丰等叛军首领,此为一功。 白江口与刘仁轨等大破倭军,此为一功。 在高句丽战场上,以水淹之计歼灭八万高句丽军,此为一功。」 听着苏大为这些功勋,李治微微点头。 就连上官仪和郝处俊、李义府、许敬宗等四臣,看苏大为的眼神里,也露出一丝敬意。 此时大唐立国四十余年。 仍然是以开拓,以军功至上。 苏大为所立军功,明明白白。 哪怕是对他有所嫉恨的人,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第90页 凭藉这些功牢,就算是连升数级,也是理所应当。 殿角的香炉香气裊裊。 李治的眼神有些深远。 令下面的臣子,无法捉摸这位天可汗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李思文,你觉得,以苏大为这些功劳,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回陛下,按律,可擢升为忠武将军,赐爵,开国伯。」 此话出来,整个紫宸殿,忽然安静。 苏大为在去百济之前,最高的品级为为都察寺卿,乃是从四品下。 二为中府折冲府都尉,也是从四品下。 之后虽在百济任过熊津都督,正三品。 但那是战时紧急任命。 就如大总管一职一样,战毕即收回。 所以苏大为现在的官职,是从四品下,以此为起点。 忠武将军,是武将散官,品秩为正四品下。 封爵开国伯,也是正四品下。 若再加勛,正四品下的勛为上轻车都尉。 这也意味着,苏大为以从四品下,跨过从四品下,从四品上,一直来到正四品下。 连升三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太子 就算苏大为战功赫赫,但打得毕竟都是辅助之战,而不是统领全局的大总管。 所以一次跳三级,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李义府眉头微微一皱,正想要开口说话,只见李思文继续道:「回陛下,苏大为有功,但也有过。 不经陛下之命,擅自征倭,妄动刀兵,其罪一。 暗中鼓动金仁泰与金法敏争夺新罗王之位,没有提前告知陛下,其罪二。 擅自扣下百济叛军中的道琛和鬼室福信,没有送俘回朝,其罪三。 在倭国新征服之地,推行田制、税制、兵制,一切都是先斩后奏,事前没有对朝廷报备,其罪四。 臣以为,有此四罪,苏大为非但不能受赏,反而应该重罚。 愿陛下详察。」 李思文当真是铁面无私。 这些话说完,苏大为一个激灵,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他之前做了那么多事,交了那么漂亮的战绩,就是为了淡化自己征倭和扣下道琛、鬼室福信。 结果这一刻,全被李思文不留情面的扒出来。 这个结果,显然也出乎上官仪和郝处俊、许敬宗、李义府等四人的预料。 李义府脸上闪过愕然之色,随即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大为此时哪敢分辩,忙向李治单膝跪下,抱拳道:「臣行事多有鲁莽,愿受陛下处罚,下面将士皆是听我命令行事,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人承担,请陛下不要责罚他们。」 这是替娄师德、黑齿常之等人开脱。 若是为了自己的命令,连累他们的仕途,苏大为心中难安。 李治,笑了。 他的玉如意抬起,向苏大为指了指。 「苏大为,你觉得朕会迁怒与那些随你征倭的将士?你真这么认为?」 「呃,臣……臣胡言乱语,还请陛下……」 「够了。」 李治的面上笼着一层寒霜。 熟悉他的臣子都看出来,李治是有些动怒了。 对李治来说,苏大为之前犯的那些事,他愿意追究,才叫事。 他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未尝不可。 全看苏大为的态度。 这既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让立功的臣子明进退,不要因功自傲。 这也是帝王之术。 但苏大为方才说的那番话,却惹李治不高兴了。 这叫什么? 这叫「妄测圣意」。 朕何时说要扩大打击面,处罚其他人了? 朕有说过吗? 朕没说过,你为何要妄自揣测? 若是换别的臣子,李治的雷霆之怒,只怕已经降下了。 但是看了看苏大为,他终究压住了心头的情绪,以一种冷静的声音道:「你犯错四条,该罚,但立功六件,当赏,朕赏罚分明。 此次功过相抵,还应受赏。 你给朕听好了,本来以你的功劳当可连跃三级,升为忠武将军和开国伯,但你胆大妄为,犯下那些错事。 如今,便只升一级,特进为宣威将军,秩为从四品下。 你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忙用力抱拳,一脸感激道:「谢陛下宽宏,臣,心服口服。」 听到没有追责,他心里已是松了口气。 此时哪会计较自己在百济立下汗毛功劳,就只赏了一级。 能不追究罪责,就不错了。 至于李治之前秘旨许他「便宜行事」这个事,更是提都不能提。 提了那是作死。 「起来吧。」 李治喘了口气,拍了拍扶手:「朕要你记住,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休得自作主张,更不可妄自揣测朕意,明白吗? 若有再犯,朕可没这么轻易饶你。」 「是,臣明白,一定牢记在心!」 还能说什么。 除了站起身大声应诺,什么也不敢说。 此时苏大为才真的感受到,李治对权术驾驭的炉火纯青。 就算以自己的心境,在刚才的情况下,也是诚惶诚恐,以为必受李治重罚。 结果没有受罚,还升了一级。 第91页 这心中,居然还他妈有了一丝感激。 贼你妈,这就是帝王的手段,大棒加胡萝蔔。 套路虽不新鲜,但真的有用。 苏大为心里明镜一般,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现在不比当年了。 当年的李治就算登上皇位,也是以仁孝着名。 大家都以为他软弱可欺。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连苏大为自己,都曾看走眼了。 但现在,谁敢再小瞧李治? 谁在他面前,能不诚惶诚恐? 就算是武则天,在李治面前,都是拿低做小,服服帖帖。 李治,确实很厉害。 处理完这些事,李治明显有些乏了,向身边的随侍太监低声说了几句。 太监扬声道:「陛下要歇息了,几位大臣暂且出宫,有事明日再议。」 「诺。」 殿中四位大臣,连带着李思文和苏大为,都抱拳恭送李治下去歇息。 然后在太监的引路下,依次走出紫宸殿。 苏大为暗自看了一眼,李治在宫人的搀扶下,往紫宸殿后面走了。 跟着太监走出紫宸殿,沿着台阶走下去。 苏大为略微加快几步,在李思文身旁小声道:「李侍郎,真是铁面无私。」 贼你妈的,咱们从永徽认识到现在,多少年了。 咱们是什么交情? 再说我和你老爹李勣还有一段香火情。 李勣在高句丽用兵,我特么也是拼了命的去成就。 你这在陛下面前拆我的台,挖这么大一坑,有点说不过去吧? 这是苏大为传递给李思文的信息。 李思文双目平视前方,仿佛没听到苏大为的话一样,继续向前走。 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一个字都没说。 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他不怕李勣这种人,却有点怕了李思文。 李勣虽精明,但他有所求,还是有求于自己。 而李思文,和他老爹相反,走的是直臣的路子。 这种人,一心为公,无欲则刚。 如果在他手上犯了错,哪怕是亲朋,也难逃律法森严。 见李思文不理自己,苏大为也只能抱以苦笑。 「苏将军。」 李义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主动向苏大为打了声招唿。 苏大为如今都督一职已经撤了,刚封了宣威将军,虽只是武将散官,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从四品上。 故而可以将军相称。 「中书令有何见教?」 苏大为向李义府微笑道。 尽管,方才李义府有挖坑给他,而且引来苏大为反击。 但苏大为并不打算和对方翻脸。 面上和气,背后就各凭本事吧。 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想通,李义府方才为何要在李治面前针对自己。 照理说,大家都属于武则天这一党的。 李义府阴自己,这没道理啊。 难道李义府真的是为刘仁轨和刘仁愿的事,迁怒于自己? 真的心胸狭隘至此? 苏大为想不明白。 「苏将军,如果查案需要李某出力,只管到中书省找我,或者去我府上上也可。」 李义府向他春风满面的拱了拱手:「先贺苏将军高升,在下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中书令自便。」 苏大为微微欠身。 抬起头时,看着李义府那走路带风的模样,真不像是个五十岁的老头。 不过,他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看,好像是示好。 神经没错乱吗? 在李治面前给自己挖坑。 挖完了现在又好像刚才没事发生过一样。 李义府,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苏大为的眉头微微皱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对这朝堂中心的千丝万缕暗流,当真有些看不明白。 若是安文生在就好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当年他极力要避免的,想要逃避混入朝堂,混入权力纷争的漩涡。 结果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乖乖落到了帝国中心,来到了李治面前。 苏大为正站在阶下发呆,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抬头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太监,手里捧着一柄拂尘,向自己快步走来。 「苏将军安好。」 「王福来?」 「正是老奴。」 来的这位太监,正是一直在武媚娘身边服侍的王福来。 这几年没见,王福来似乎也苍老了一些。 身形也富态了许多。 一张脸上笑容可掬,来到苏大为面前欠了欠身道:「皇后娘娘让老奴来接苏将军,皇后娘娘说,一会请苏将军一起用午膳,老奴这就带苏将军过去。 皇后娘娘方才还提起将军,想必已等得急了。」 跟着王福来,在数名太监和宫女的领路下,穿过大殿,走过石桥,最后穿过花径,来到御花园。 这里,武媚娘早已设下酒宴。 除了一帮宫女太监在小心伺候,武媚娘坐于主位中,在她左右两边,还有数名年轻男女。 在她左手边最近的一位,年纪看上去十一二岁,眉眼间,颇有几分武媚娘的神彩。 但看他的脸庞,五官又像极了李治。 第92页 一个名字,立刻在苏大为的脑海中跳出。 太子李弘! 这一定是太子李弘。 武媚娘如今贵为皇后,能在她身边坐着的,除了李治,就只有血缘至亲。 就连李义府和许敬宗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而这少年郎,看年纪,看模样,分明就是李治加武媚娘的復刻版。 按史载,武媚娘与李治,一共有七个子女。 现在这个时间,除去太平公主和安定公主还没生出来。 还有五位。 分别是长子李弘。 次子,潞王李贤。 三子李显。 四子李旦。 以及长女安定思公主。 第七卷 二圣临朝 第一章 大唐的皇子们 这些皇子里,李弘十一岁,李贤九岁,李显八岁,李旦才两岁,还被乳母抱在怀里。 安定思公主如今十岁。 说来武媚娘与李治是真的恩爱,每天处理繁杂政事,生孩子还一点没耽误。 苏大为离开长安前,还曾与李弘他们有过一次见面。 但那也是三年前了。 「阿弥,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武媚娘看到苏大为,微微一笑:「快过来。」 苏大为应了一声,迈步上去,同时暗自打量这几位皇子。 李治的身体不好,内心其实是希望将政权平稳交给李弘。 只是后来没料到李弘竟会突然暴毙,反而走在他的前面。 李弘的身材看着偏瘦弱,脸上有一种病态的青白色。 他的眼睛极有神彩,向苏大为投来目光。 他的气度温和儒雅。 就连目光也是温和的。 就如初晨的阳光,轻轻落在人肩头。 武媚娘凑在李弘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李弘眼中先是有丝惊讶,接着离席站起身,主动向苏大为行礼道:「阿舅,一别数年,没想到今日能见到,阿舅风采不减当年。」 苏大为忙微微侧身避让,以示自己不敢受李弘全礼。 同时也向李弘叉手回礼:「太子太谦逊了。」 李弘这一声阿舅,虽说一定是得到武媚娘的授意。 但堂堂太子殿下,主动向陌生人行礼,这般谦逊姿态,还是令苏大为十分惊讶。 心中想起时人对太子的评价,仁孝。 等到李弘重新坐下,苏大为走上来,坐在桌上的几位少年郎也站起身,依次向苏大为见礼。 苏大为忙一一回礼。 在武媚娘开口后,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武媚的左手是太子李弘。 右手则是安定思公主。 「思儿,你看看,这是你的小舅苏大为,当年你重病,还是舅舅出手救的你。」 武媚娘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苏大为,向自己的子女一一介绍着。 安定思公主的眼睛极为漂亮,又大又亮,好像两枚杏子。 她的睫毛微微扑闪着,粉妆玉琢的小脸上,露明丽的笑容。 「我记得阿舅,我记得的。」 说着,她咬了咬唇,站起伸,主动伸手过去,显然是想牵牵苏大为的手。 只是人矮手短,一时还够不着。 苏大为看了武媚娘一眼,见她笑吟吟的点头,这才忙起身,伸手过去,任安定思公主的小手抓住自己的食指晃了晃。 「嘻嘻,阿舅的手真大。」 安定思吐了吐舌头,把手缩了回去。 似乎通过这一下接触,确定是不是记忆里的那位舅舅。 在安定思旁边的,是李贤和李显。 李贤便是日后的「章怀太子」。 在李治与武媚娘的几个孩子里,李贤生得最为俊秀。 脸颊瘦长,五官精緻。 而且举止端庄,活脱脱就像是李弘的另一个模子。 看来也如李弘一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见苏大为向自己看来,李贤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好奇。 在李贤旁的李显,虽然只比李贤小了一岁,但却又是一另一个样子。 他的身高比李贤略矮上半头,但长得敦实,脸颊圆圆的,肤色红润。 略微有一些骄矜之气。 一般越小的孩子越受宠。 有这样的家庭出身,有骄气才是正常的,像李弘和李贤,那都算是异类。 见过几位皇子,又与武媚娘简单的寒喧几句,在武媚娘的吩咐下,宫女和太监们开始将早就准备好的菜式端上来,将桌上原本摆的瓜果点心撤下去。 时间也是到了用膳的时辰了。 吃饭的时候,苏大为还有些放不开,一时找不到话题切入。 倒是李弘举止有度,主动问及苏大为之前的战事,并且听得津津有味。 武媚娘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李弘,眼中既有宠溺,也有满足。 待李弘意犹未尽的问完,她向苏大为道:「弘儿如今大了,陛下请了几位饱学之士教他,都夸弘儿聪明,过目不忘。」 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武媚娘也没忍住,主动夸奖起自己的长子。 「陛下和我有时出巡,长安就交由弘儿监国,待开春后,陛下与我,还要出巡东都,到时……」 武媚娘没有说下去,改口道:「阿弥你快吃呀,别光听我说话。」 「嗯,阿姊,我在吃呢。」 第93页 苏大为点点头,肚子里却在寻思。 明年,明年应该是麟德元年了。 歷史上,好像李治在这一年去了东都洛阳,还去了泰山封禅。 是不是在泰山封禅时昭告天地,给自己和武媚娘上了尊号,称天皇天后的? 记不太清了。 他毕竟不是学歷史专业。 念头转了转,正想向武媚娘问点别的,忽见两位少年郎肩并肩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帮太监和宫女小心的伺候着。 苏大为眼光一扫,立刻认出来,是贺兰敏之与明崇俨。 贺兰敏之如今已经二十二岁,长得身长玉立。 他的衣衫华贵,早就没有当年那个央着苏大为给他买娃娃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是风流公子的气度。 玉面如敷粉,唇若涂朱。 眉梢眼角,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风流之气。 但是在苏大为看来,那更像是一种邪气。 一种玩世不恭,坏坏的感觉。 这种男人,似乎对女性天然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看到苏大为时,贺兰敏之眼里闪过一抹戾气,随即掩住,双手抱拳远远的就向苏大为打招唿:「我道是谁,原来是苏郎君回来了,哎,苏郎君听说是昨日回的,这么快就入宫了?」 苏大为微笑着向他点点头:「贺兰的消息灵通。」 自己昨日入长安,随即遭人刺杀,紧接着就是去了县衙,还有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 接着又应召入了宫里。 一直到此刻。 贺兰敏之居然能知道自己是昨日回的长安,可不是「消息灵通」吗? 站在贺兰敏之身旁的明崇俨,身上的衣饰有些特别。 非僧非道,颇有些阴阳术士的色彩。 一身宽袍,洁白如雪。 头髮以玉冠束起,用的却是道家的子午冠。 他的肤色白皙。 五官立体而精緻。 如远黛般修长的眉梢下,是细长而明亮的凤眸。 这令他的容貌更显俊逸非凡。 他今年十八岁。 正如初升的朝阳一般,朝气蓬勃,阳光俊朗。 而苏大为更从他的身上,感到奇妙的波动。 那是属于异人的元炁。 明崇俨乃是天生开灵的异人。 自小便如妖孽一般。 而他现在,比过去更强了。 这对苏大为,很难说是什么好消息。 苏大为没忘记,之前在长安查蛇头被杀一案时,明崇俨和贺兰敏之可是联起手来,曾想刺杀自己。 嗯,刺杀? 苏大为心里一动,目光落在贺兰敏之头上,心中浮起诸多猜测。 当年贺兰敏之为何要向自己动手,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这次的刺杀,会不会与贺兰敏之有关? 苏大为眉头一皱,暂且先将这个想法按下。 「见过皇后,太子,诸皇子,还有安定思公主。」 贺兰敏之走上来,先是装模作样的向武媚娘,及众皇子行礼。 然后便大喇喇的,不待武媚娘说话,自己一屁股坐下来,看着满桌的美食,故意做出嘴馋的模样,用略有些撒娇的语气道:「小姨,你这有好吃的都不和我说,我现在肚子还饿呢。」 「你这孩子,难道你娘那里没给你准备午膳?」 武媚娘莞尔一笑。 贺兰敏之虽然有些刻意,但他长得俊秀,让人生不出太多恶感。 何况是姐姐唯一的儿子。 「好了,瞧你那馋样,来人,给敏之备一套碗箸。」 说着又向贺兰敏之道:「你再吃点。」 明崇俨站在贺兰敏之身后,微笑不语。 虽是「外人」,但武媚娘也并没有忽视他。 「明郎也坐下吧,一起用膳。」 武媚娘招唿宫女去准备碗碟,一边忍不住贊道:「明郎真是好看,敏之也好看,一见忘俗,再见忘忧。」 「皇后谬赞了。」 明崇俨微微欠身答谢,气度不卑不亢。 贺兰敏之一双眼睛一直落在苏大为身上。 忽然嗤哧一笑道:「苏郎君出去几年了?如今回来,却是变了副模样,黑得跟炭似的,看来外出征战,确是辛苦了。」 说完,举起面前倒的米酒,起身向苏大为道:「我敬苏郎君一杯。」 苏大为眉头微动,也举杯起身回应。 不知为什么,贺兰敏之似乎还有一种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味道。 他说的虽是好话,但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苏郎,这次回来,待多久?像你这样一身本事的人,应该闲不住吧?」 贺兰敏之将杯中米酒一口饮尽,向苏大为挑了挑眉毛,隐带挑衅之意。 「还不知道,听陛下的旨意。」 苏大为微微一笑,装做没看出贺兰敏之的话外之音。 这小兔崽子,当年若不是老子,你中半妖之毒,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 现在得势便猖狂,真不知哪来的勇气。 还有这明崇俨,自己当年在玄奘法师与他相识,也算有一段缘法。 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与贺兰敏之走这么近,与自己反而成了陌路人。 贺兰敏之悄然向明崇俨交换了一下眼神,还待说什么,突然,李弘剧烈咳嗽起来。 第94页 「太子!」 「太子殿下!」 第二章 蹊跷 李弘咳嗽越来越剧烈,整张脸都涨红了。 身边的宫女和太监们想要涌上去,却听得一声大吼:「都散开,给太子唿吸的空间,围那么多人做甚?」 苏大为站起身,向站在一旁六神无主的太监王福来道:「还不快去找宫里的医生,要快。」 「哦哦,是,我这就去。」 王福来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他向正一脸紧张替李弘抚背的武媚娘躬身道:「老奴去找医生,片刻就回。」 武媚娘向他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李弘的身上,一边替他抚背顺气,一边担忧的道:「弘儿,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儿臣……咳咳~」 李弘的脸孔涨红,如同猪血。 苏大为忙从席间端起一杯茶,双手捧着递到李弘的面前:「太子,喝口水看是否会好受一些?」 据李弘死时,李治给写的祭文上称,李弘暴毙得的是「瘵病」。 瘵,即痨瘵,对应的是后世的肺结核。 也不知是谁将结核桿菌传给帝国的太子,也不知李弘身上的,还带不带有传染性。 苏大为两世加起来,都不是学医的,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后世对这种病,好像是大剂量的抗生素,而且极易产生耐药性。 在这唐朝,西药抗生素肯定是没影子的,也不知中医里,有没有广谱抗菌类的药材,或者现在的道医是否有别的手段。 对了,这里毕竟是一个有着「诡异」,有着异人的世界,或许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替李弘解除病痛。 也免去李治和武媚娘对李弘身体的担心。 玄奘法师和袁守诚那边,回头自己都可以去问问。 心中想着,只见剧烈咳嗽的李弘一边咳一边道:「谢……咳咳,谢……阿……咳……舅,咳~」 他的手因为剧烈咳嗽,颤抖得无法伸直,更无法接过苏大为手里递过来的茶水。 还是武媚娘伸手过来,将茶盏接住,递到李弘嘴边,给他略微灌了几口。 说也奇怪,李弘喝了水后,那咳嗽居然好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吓人的血红色了。 武媚娘见状,长唿了一口气:「这茶有用?这是何茶?让人记住,下次弘儿再咳,可以奉上这种茶,对了,弘儿你再喝几口。」 说着,将茶递到李弘的口边。 李弘喉结蠕动着,试着又喝了一口,突然脸色一变,胸腹间一阵翻涌,「噗」的一声,一大口茶水喷了出来。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武媚娘再好的心境,现在也失了方寸,双手扶住李弘,失声惊叫出来。 而苏大为,心中则是突兀的一跳。 不对,这不像是寻常的病。 「阿姊莫慌,让我看看太子。」 「慢着。」 一直没出声的贺兰敏之这时站出来,向武媚娘道:「太子喝了苏郎君给的茶以后,好像病情反倒加重了,苏郎君理应避嫌,等候医生验看,再说了,苏郎君你是武人,哪懂什么医术?」 苏大为脸色微变,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兰敏之推出身边的明崇俨道:「明郎君从玄奘法师那里学了一身天竺医术,不如让他替太子看看。」 武媚娘脸上略一犹豫,点头道:「好。」 终究是对儿子的关心,压过了一切。 苏大为眉头一挑,看了看李弘和武媚娘,再看了一眼贺兰敏之。 这个俊逸青年,武顺的长子,忽然低头,露出诡异的一丝微笑。 苏大为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贺兰敏之他想做什么? 难道还想与我为敌? 眼看明崇俨向李弘走去,路过苏大为身边的时候,一个如蚊纳般细微的声音突然钻入苏大为的耳中。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嗯? 苏大为眼神微变,再看明崇俨。 这位有神童之称的俊美少年,面色如常,双眼只盯着李弘。 从他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苏大为眼睛微微一眯,心中冷笑:腹语?有趣。 明崇俨走到武媚和太子身边,先是一指按在李弘的肩膀上,似乎按到什么穴位。 李弘的咳嗽略微平復。 然后伸手拉起李弘的一只胳膊,摸住脉门。 「我先替太子脉诊。」 话音刚落,明崇俨眼神一变,转头看向前方。 从那边,满头大汗,身材胖大的王福来,正一熘小跑着过来。 「皇后,皇……皇后,我把,我把道长请来了。」 从王福来身后,走出一名道士。 他头戴平天冠,身穿丝麻道衣,脚踏云屐。 背上斜背一柄木剑,大袖中,隐见一柄雪白的拂尘。 在此人的腰间,还繫着一个红漆的葫芦。 走动间,葫芦上下颤动,隐隐有龙吟虎啸之音,从中传出。 苏大为心中一动,细看此人容颜。 但见他年纪四旬上下,黑须赤发,双眉下,一双眸子灿如星子。 行走间,大袖飘飘,颇有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感。 「皇后,贫道来迟,还请恕罪。」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还在极远之处,等最后一个字说完。 第95页 席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这道人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面前。 王福来被他远远的抛在后面。 道人不待武媚娘开口,微眯的双眼陡然一开,藏于袖中的拂尘陡然向前挥出,口中冰冷的道:「你是何人,竟敢给太子号脉,还不速速退下!」 拂尘原本是轻柔之物,但是在他随手一挥间,居然带出一缕破风之音。 苏大为隔得较远,耳中只听一声噼啪响声。 道人的拂尘已经与明崇俨一只如玉般的手掌碰在一起。 空气里,隐隐有一股无形真炁推挤,发出闷雷般的响声。 太子李弘发出「呀」的一声,身体如触电般的抖动。 明崇俨一手拉着太子后撤,一手挥掌弹开道人的拂尘。 「弘儿!」 武媚娘惊得站起。 那道人也同时双眼大开,眼中闪过凛凛神光:「大胆!还不快将太子放下!」 手中拂尘唿的一卷,将李弘另一只手腕捲住,用了一股巧劲回拉。 明崇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手上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一手抓着太子的手腕,另一手向道士拂尘挥去。 「道长,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明崇俨五指或点或按,如拨琴弦。 空气发出铿锵厉啸。 那道人一声冷笑,拂尘或散或聚,居然将明崇俨手指打出的劲力全都化去。 贺兰敏之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莫要惊扰了太子。」 嘴里说着劝和的话,手里却并指如刀,勐斩向道人手腕。 他的指尖,黑烟缭绕,空气里属于半妖的气息,勐地大涨。 武媚娘玉面一寒,厉声道:「都给我住手!」 啪! 拂尘、明崇俨的明玉掌,还有贺兰敏之散发黑气的手刀,三者纠缠在一起,一时哪里分得开。 而且现在三人中间多了一个李弘。 既不能伤了太子,又不愿让太子被对方抢走,都使出了平生之力。 一时间,僵持不下。 苏大为就在这时,哈哈一笑,走上去伸手拉住李弘的胳膊:「来,太子,到阿舅这里来。」 「不可!」 道士和明崇俨、贺兰敏之,同时脸色大变。 三人暗中调用真炁,力量何止万钧。 一旦平衡被打破,三人的力量,将全数爆发出来。 到那里,李弘岂有命在? 道士嘴里飞快念咒,左手掐起指决。 明崇俨掌中玉光大盛。 贺兰敏之双眼隐隐透出血光。 「在皇后面前动手,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本都督退下。」 最后一个「退下」,空气勐地一震。 沸腾的元炁从苏大为身上,随着音浪扩散,浩浩荡荡。 明崇俨等三人只觉得手里一轻。 李弘居然就那么轻松的被苏大为从三人激斗漩涡中间,拉了出去。 平衡被打破,所有的力量,仿佛找到了宣洩出口。 「太子!」 「躲开!」 道士和明崇俨、贺兰敏之大惊失色,想要救李弘,哪里来得及。 空气震盪,发出龙吟之声。 狂暴的真炁向着李弘背后冲去。 就在此刻,苏大为上前一步,挡在李弘身前,随手一挥。 虚空中,仿佛洞开一扇门户。 三人狂暴的真炁仿佛被黑洞吸噬,只听咻咻之声,真炁化作清风。 随着苏大为伸手向上一指。 被吸噬的狂暴元炁转而沖向天空。 道士和明崇俨下意识抬头看去。 但见天空云层涌动,隐隐现出一个洞口,一道阳光笔直从云洞中落下,正照在苏大为的身上。 如梦似幻。 现场包括武媚娘在内,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奇景给惊到了。 安定思公主在一旁拍手欢跳道:「好玩好玩,阿舅会变戏法。」 苏大为沖她笑道:「是啊,公主若是喜欢,回头我再给你多变几个。」 「好呀,我想看阿舅变戏法。」 安定思用甜甜的,略带娇脆的声音一口应下。 武媚娘伸手将李弘带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着,见李弘无事,心中一块大石才落地。 转而看向贺兰敏之和明崇俨,眼神闪动,显然为刚才的事生出不悦。 那道士忙向武媚娘行礼道:「皇后,贫道急着替太子诊治,一时情急,请皇后恕罪。」 贺兰敏之也在一旁道:「小姨,明崇俨是为太子诊脉,这贼道士突然出来抢人,应该治这道士的罪。」 「住口。」 武媚娘面色一沉,心中的怒意,终于找到了出口。 第三章 疑点重重 「敏之,我过去怜你年幼,阿姊独自抚养你不易,所以处处对你忍让,但这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理由。」 武媚娘一甩衣袖,身上寒意大盛:「还不速速退下!」 贺兰敏之一愣,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小姨,我……」 「退下!」 武媚娘疾言厉色。 贺兰敏之杵在当场,脸上阵青阵红,显然有些挂不住脸面。 这些年,他以皇后亲族的身份,在长安横行无忌,纵然高高在上的那些官员,见到他也要避让三分。 养成了贺兰敏之桀骜不驯的个性。 第96页 更何况他幼年失父,武顺性子又软,根本无人可以制他。 武媚娘此前也是一直在包容,直到此刻,突然翻脸,令贺兰敏之大感不忿。 明崇俨快步上来,一扯贺兰敏之衣袖,然后向武媚娘拱手道:「今天是我与敏之唐突了,还请皇后恕罪,我等先告退。」 说完,下面又踢了贺兰敏之一脚。 贺兰敏之如梦初醒,被他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向外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滔天恨意。 苏大为站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 贺兰敏之你丫有病是不是? 瞪我做甚? 又不是我和你抢太子,我特么就是出手解个围,怎么跟看仇人一样看我? 怎么说大家也有几分香火情吧? 苏大为当真是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何会如此。 随着贺兰敏之和明崇俨退下,那个道士眼珠一转,落在苏大为身上。 他单手稽礼,向着苏大为道:「贫道刘处真,不知这位是?」 「在下苏大为。」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 虽然不知这道士是什么来歷,不过看他方才出手,也是有些真本事。 武媚娘以手扶额,似乎是有些头痛,又像是有些精力透支的模样。 一旁的使女忙上来搀扶住:「皇后。」 「我没事,弘儿,道长,你看看弘儿。」 刘处真走到李弘前,看了看李弘的脸色,又伸手摸了下他的脉象:「太子身体无大碍,方才只是一时受寒,待服了贫道的丹药,就无事了。」 说着,他提起腰上的红漆葫芦,轻轻晃了晃。 从葫芦里又发出那种神秘的龙吟虎啸之音。 刘处真轻轻拔开葫芦木塞,顿时满场皆闻到扑鼻异香。 武媚娘在一旁柔声道:「入冬院中太凉了,是我思虑不周,谢道长赐丹。」 道士微微一笑,轻轻一抖,从葫芦里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丹药。 看着通体赤红,表面凹凸,并不太圆。 苏大为微微皱了皱眉。 方才这药在葫芦里,闻着挺香,但是倒出来后,被风一吹,居然隐隐透出一股腥臭味。 「道长,这是何丹药?」 「此乃贫道所炼药丹,可延年益寿,补五劳七伤。」 郭行真将掌心里的丹药递到李弘面前:「太子请服药。」 李弘非常乖巧的张嘴,苏大为还想多问,只见郭行真手掌一扬,那枚血丹一下子投入太子口中。 咕嘟~ 太子面上微有些痛楚,旋即喉结蠕动,将丹药吞了下去。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弘儿,你感觉怎么样?」 武媚娘上来,关切的问。 李弘抚了抚胸口,向正拈鬚微笑的郭行真道:「道长的药真神奇,一吞下去,就觉得肚腹暖热,通体舒泰,儿臣居然微微有些出汗了。」 说着,他又试着吸了吸,欢喜的道:「胸腑也没那么痛了,多谢道长。」 郭行真轻拈长须,含笑颔首:「为太子调理身体,乃是贫道份内之事,可惜现在药材稀缺,暂时只能炼制普通的药丹,若是能凑齐贫道需要的那些物事,便是令太子身体沉疴断根,也非难事。」 「辛苦道长了。」 武媚娘拉着李弘,向郭行真微微颔首:「宫中一定会尽快收集道长炼丹所需的事物。」 「道长,在下有一言相问。」 苏大为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此时再也忍不住,开口道:「道长所炼丹药固然神奇,不知主药为何物?还有太子身体,究竟是何疾?」 眼前这郭行真,固然有些本事。 但是对道人所炼的丹,苏大为抱着怀疑。 难不成大唐的术士所炼丹药,能治好肺结核? 跟我闹呢。 炼丹炸了丹炉,或者铅毒把人吃死的倒是有不少。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皇帝迷信方士和道士所炼的丹药,想求长生,最后只是死得更快。 就连太宗,在病重时,也是听信了王玄策从天竺带回的胡僧忽悠,吃胡僧所献丹药,最后龙体反受大损。 郭行真轻拈长须,转头向苏大为微微一笑。 笑容里透出几分讥讽:「这位苏郎君,不知是何身份?看你也有异人的手段,而且颇为高明,难道不知丹方乃各派秘传,怎可轻易示人?」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武媚娘和李弘面上,见他们没出言反对,心中微微冷笑。 「至于你问太子的身体,宫中医官早就看过,说是瘿痨,不过以贫道来看,大谬也。」 「愿闻其详。」 「太子身体之症,乃是胎中带来,有一股阴寒脉气,贫道的丹药最是中正平和,阳气为沖,可将太子脉中阴寒炼化,只是炼丹所需的事物颇为繁复,如今丹药还未大成,所以未竟全功。 待物事凑齐,天时地利齐备,贫道开炉炼丹,自然可令太子身体康泰,沉疴尽去。」 苏大为还没说话,李弘和武媚娘却是大喜。 李弘向道长抱拳鞠躬,声音微带哽咽道:「我自幼体弱,一直令父皇和母后担忧,若道长能医好我的身体,我也能在父皇母后身前尽孝,免去他们为我心焦。 第97页 若果能如此,弘,愿结草衔环,以报导长。」 武媚娘手抚李弘的背,眼中隐带雾气,向着郭行真道:「一切全靠道长了。」 「好说,此乃贫道与太子命定的缘法,皇后请放心。」 他居然就抚着长须,生生受了太子李弘和武媚娘礼敬。 这副大喇喇的模样,令苏大为在一旁看得呆住。 好个道士,好一张利嘴。 若是年轻个几岁,苏大为说不准会据理力争,扒一扒这道士的皮。 但是现在,他看看李弘和武媚,看看在一旁的李贤和安定思他们,还有周围如王福来等太监宫人。 心知事不可为。 这道士手段高明,所有人都对他深信不疑。 自己就算要疑,也要有证据。 苏大为心里,绝不相信炼丹药能治好太子的肺痨。 除非自己上一世歷史书上说太子得的「肺结核」是错的。 真相到底如何,之后他会一一查出。 心中想着,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杀气。 他乃是在百济战场,与百倭叛军连番血战。 跨海平了倭国九州。 又参与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 一战灭八万高句丽军。 毫不客气的说,现在的苏大为,早已是大唐年一代名将。 经歷尸山血海,杀气之盛,如磨励光亮的宝刃。 只是这杀气,他一直刻意收着。 他的精气神,如刀鞘,将一切血气杀意,收藏其中。 这一瞬间,随着他心念一变,只是稍稍一个念头。 气质立时改变。 那道士原本背对着苏大为,正与武媚娘、李弘侃侃而谈。 突然间,若有感应。 勐一回头,双眼与苏大为的眼睛对视。 双方同时一震。 郭行真仿佛从苏大为的眼中,看到雄浑的战场,大漠,大海。 千军万马,金戈铁马。 尸山血海。 万千头颅。 而苏大为从对方眼中,看到广袤而阴冷的洞府,看到白骨累累的尸观,看到阴森可怕的青色丹炉。 看到无数骨槌为柴,被投入炉中。 经青白火焰一卷,万千怨魂惨号,灰飞烟灭。 好个妖道! 苏大为只觉头皮一炸,瞳孔勐地收缩如针。 就在此刻,郭行真面色大变,狰狞如同厉鬼。 同时手掐剑决,口里疾喝一声:「呔!」 背上的木剑剧烈抖动,唰的一声,拔鞘而出。 化作一抹青白光焰,疾射苏大为。 「保护太子和皇后!」 「小心!」 旁边的宫人和太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疾声大唿。 花园道旁的执金吾们听得喊声,立刻涌了过来。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郭行真的飞剑快。 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厉啸。 苏大为入宫,身上的武器自是交给宫禁,百忙中吞胸吸腹,足踩七星。 背嵴龙骨,如大蟒般翻转。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灵巧,勐地一闪。 裊! 青光贴面而过,脸颊辣辣生疼。 那道剑光,笔直没入远入灌木,消失不见。 武媚娘将李弘护在身后,在此时,她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威严,终于出现。 不再是在李治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子。 不再是在众人面前温柔无害的皇后。 而是凤眸圆睁,玉靥笼霜,浑身寒气大盛,如同发怒雌虎般的武则天。 「道长!今天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你能替弘儿治病,本宫也绝不饶你。」 治病归治病。 但在宫中妄动兵刀,此乃不赦之罪。 等同谋逆! 因为这道士背的是把木剑,又有李治和武媚特许,宫禁便没有收他这件法器。 但此时看来,法器,亦是杀人器。 也能杀人。 「皇后恕罪,贫道非想出手伤人,只是……」 道士单手稽礼,一脸诚恳的道:「方才贫道突然察觉一股妖魅之气,怕是有妖物伤人,所以出手诛之,还望皇后详察。」 「妖物?」 武媚娘如护崽的母鸡般,将惊魂未定的李弘、安定思公主和李贤等一帮孩子护在身后。 她张开双袖,如丰满的羽翼。 脸上流露出狐疑之色:「是何样的妖物?」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刚才郭行真的法剑,明明是向着苏大为袭去。 难道说,这妖物是…… 第四章 密档 自从当年,妖乱长安。 而李淳风与诡异首领,荧惑星君重新定下盟约后。 这些年来,再难见到诡异的踪影。 何况是在这宫里? 当然,世界分表里。 表面上,那些诡异是不存在了。 但是在里世界,诡异并没有消亡,而是变得更加隐蔽。 李淳风曾向李治说过,如今天道循环,正气充盈。 属于诡异的时代,渐渐过去。 诡异虽强,也难当大唐的铁骑。 同时,李淳风看过天象,现在的天地规则发生变化,想出强大的诡异和异人越来越难。 若干年后,甚至会完全消亡。 第98页 所以诡异,也在尽量融入人族。 简而言之,如果在大唐长安,在宫中,有诡异等妖物现身,那他们是自寻死路。 武媚娘看向苏大为。 苏大为也同时看向她,目光平静。 「阿弥绝不是妖物。」 武媚娘声音坚定,看向郭行真:「道长会不会弄错了?」 「贫道绝不会错。」 郭行真斩钉截铁的道。 就在武媚娘微微皱眉,赶上来的金吾卫,和现场的宫人太监们不知所措时,郭行真拈鬚道:「贫道也没说苏郎君是妖物,这是一个误会。」 他的嘴角含笑,右手一招。 先前射出的木剑,咻的一声,从草丛中飞出,落回他的手中。 郭行真低头看了一眼,嘴里念道:「碧血,果然中了。」 见此情景,武媚娘哪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玉手指向前方绿植道:「去搜一下那里。」 「诺!」 当值的千牛卫忙抱拳应命,带着十余名金吾卫跑过去,在草丛里很是搜索了一番。 最后实在没发现,只得苦着一张脸回来,向武媚娘和李弘单膝跪下,抱拳道:「皇后,太子,那边什么也没有,只是地上有几点血渍。」 郭行真在一旁拈鬚,一脸惋惜道:「看来还是被它跑了,可惜。」 「宫中如何会有妖物?」 武媚娘的脸色一黑。 她实在难以忘记,昔年王皇后用巫术咒定安思公主,险些夺去公主性命的情景。 「传本宫令,令金吾卫遍搜宫中诸殿……」 「诺!」 「慢着。」 武媚娘抬起的手徐徐落下:「此事不可声张,要暗中进行,明白吗?」 「诺。」 「再传太史令入宫。」 「诺。」 下达命令后,武媚娘手扶住李弘的肩膀:「我累了,今天的酒宴就到这里吧,阿弥,若有事我会再召你,你有空,可多来宫里走动。」 「是。」 停了一停,武媚娘又道:「你虽现在不在战阵中,兵部那里也可多走动一下。」 苏大为心中一动,抱拳道:「诺。」 …… 从大明宫里出来,苏大为没有先回宅子里,而是径直去了大理寺。 倒不是为了去见大理寺卿,而是去都察寺。 此次回长安,真是出乎意料的刺激。 从入长安第一天遇刺,当晚入宫见李治,第二天赴武媚娘的宴请,接着在宴上先是见了太子李弘,又遇到对自己敌意甚深的贺兰敏之和明崇俨。 还有一个来歷不明的妖道。 对方甚至还敢向自己出手,简直胆大包天。 尽管事后被郭行真,用「妖物」之说圆了过去。 但苏大为敢肯定,那一瞬间,郭行真针对的就是自己。 甚至流露出赤裸裸的杀意。 这些事情,令苏大为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 才回长安,就被捲入复杂的漩涡之中。 李义府的暗中挖坑。 贺兰敏之对自己的敌意和恨意。 道士对自己的杀意。 这些人,都是武媚娘身边的人。 呵,当真是有趣。 自己身处武则天的阵营,而武则天身边的人,都想杀我? 世上的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进入都察寺,守门的差役还认得苏大为,慌忙下拜行礼。 苏大为摆摆手,大步进去。 里面的情状一片繁忙。 都察寺机构,虽然初设时只是为了对付各国在长安埋伏的细作,但随着这些年的扩张,已经远远超出了初建时的范围。 到现在,它不光是对外监察细作。 对内,也隐隐有监察百官之责。 其触角,最远被苏大为带到了百济,带到了新罗、高句丽以及倭国。 在长安,随着李治数次东巡洛阳,都察寺的情报网,早已从长安,扩张到洛阳。 如果从大唐地图上看,都察寺总部在长安,但情报网已经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登州,到半岛,连成一线。 如此庞然大物,其诸事繁杂,比初创之时,难度何止增加百倍。 因此整个衙门里的人手,比之大理寺,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是眼睛看到的,就有两三百人,在殿内来回奔忙。 有收集信息的。 有搬运卷宗的。 有给卷宗归类整理的。 有分析情报的。 有追查线索的。 有研究地图和追踪案件的。 有负责对大唐各部们做对接的。 还有管理着外面各分级,各层级蛇头、情报分部,小组,和外围人员的。 千头万绪,精彩纷呈。 「寺卿!」 一眼见到苏大为,主薄、长史等人,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紧小跑着上来,向苏大为见礼。 当年苏大为回长安第一件事,便是清除内部叛逆,杀人立威。 其作用,便在这里。 此次他离开长安三年,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入宫去见李治。 而是借着被刺杀之事,诈称去各衙门里闹。 最关键的一步,却是来到大理寺中,属于都察寺的衙门,重掌自己的权柄。 有都察寺在手,便等于多了千里眼和顺风耳。 第99页 这是苏大为在大唐最重要的布局。 「好了,各自去忙吧,对了,有事的话,可以单独向我禀报。」 苏大为挥手驱散手下官吏,开口道:「高大虎和李博人在哪?」 昨夜他们在苏大为府上,苦等着苏大为回来。 现在应该已经回都察寺当差才是。 「寺卿,我在。」 人群后传来李博的声音。 众官吏忙散开,李博大步走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大虎手头有一个案子,我在。」 「走,一旁说话。」 「是。」 苏大为如今虽是正四品下的武勛,但权力远不如在百济任熊津都督时。 此次回长安,都督一职自动解下。 不良帅,李治没提,多半是难回去了。 昨天去长安县时,里面除了不良人的故旧,衙门上下从县君到差役,都换了新人。 只有都察寺,权力既大。 又无人可以取代苏大为的位置。 至少目前,李治还没有推出别的人选来接任。 苏大为只有回到这里,才有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全感。 大步走回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坐下,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桌面。 尽管几年没坐在这个位置,但手下人依旧打扫保持得很好。 桌面的笔墨和文书和他当年离开时放的位置一模一样,整张桌案纤尘不染。 在桌案对着右手的位置,略微有些发光。 那是当年在都察寺批阅卷宗时,寒来暑往,无数个岁月执笔所留下的痕迹。 收起心中感慨,苏大为向李博道:「长安最近有什么大事?」 「大事,不知寺卿指的是……」 李博在都察寺里一惯以官职称唿苏大为。 「长安有何值得注意或警惕之事?」 苏大为见李博皱眉苦思,索性再进一步:「我今天在宫里受武后宴请,席间遇到贺兰敏之和明崇俨,此二人对我都有极大的敌意,还有一个叫郭行真的道士,有没有记录在案? 此人是何来歷?是谁介绍到武后身边的? 武后身边,还有谁值得注意?近来有何反常之事? 对了,还有太子身边,有无异常?太子的病从何时开始的,治病都请了哪些名医?」 他一开口,问题便直指武媚娘身边。 被人刺杀之事虽然重要,但和今天在宴上所发生的事比起来,却又不值一提。 武媚娘,是他自从来到大唐以后,最大的投资与靠山。 若是这根支柱出了问题,才是动摇根基的大麻烦。 被苏大为一问,李博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寺卿,那可是宫里。」 「把相关卷宗拿来我看看。」 宫里,按都察寺的规矩,一般是不能重点去查探的。 这是犯忌讳的。 一旦被李治知道,那就是泼天大祸。 但都察寺是苏大为一手组建的,他很清楚,所谓宫里犯忌,不可查探也只是表面的规矩。 就拿李治自己来说,他现在也越来越倚重都察寺。 除了针对长安内的风吹草动,官员忠诚与否。 宫里的后妃,他何尝不想掌握? 权力,是会上瘾的。 就算都察寺是一株毒草,李治如今也离不开。 哪怕都察寺的规矩是不可针对宫里,但李治自己,有时都会提出一些特殊的要求。 这些,都察寺中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但苏大为不在此例。 他是制订规则的人。 李博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的神色坚决,抱了抱拳,向苏大为伸手讨要密钥。 苏大为解开随身金鱼袋,那里面有入宫的鱼符,同时还有他身为寺卿的印信。 这代表着都察寺内最高的权力。 这样的印信一共有两枚,一枚在苏大为手中,另一枚在李治手里。 只有掌着这种信印,才能调用都察寺内所有的密档。 否则任你多高的官职,也不能查阅。 苏大为抬笔写了凭证,盖上印信,再将此凭证交给李博。 李博拿上此物,这才去档案室,调阅宫中档案。 这次查档,也会被记录在案上。 李治若有心查,就会知道苏大为调过宫中密档。 但是苏大为并不担心这点。 今天在宫中发生的事,便是最好的理由。 哪怕李治问起来,他也可以直言相告。 这些皆在都察寺的职责之内。 第五章 外戚 过了半支香时间,李博手捧着卷宗过来了。 和长安城的信息比起来,宫里的卷宗并不多。 苏大为接过,翻开后细细查阅。 一边查,一边向李博问道:「对贺兰敏之那边,有派人盯着吗?」 「这几年一直有眼线盯着,但贺兰敏之身边的明崇俨极难对付,我怀疑他们早就察觉了。」 「所以没查到有用的东西?」 苏大为翻着卷宗,头也不抬的问。 「目前没有发现可疑处。」 「我离开这几年,长安城里有诡异伤人的事吗?」 「没有。」 「宫中?」 「那就更没有了。」 「嗯?武顺还有贺兰敏月,都入宫了?」 苏大为翻动卷宗的手,突然停了一瞬。 第100页 李博不明所以,下意识的道:「武顺去岁入宫,封韩国夫人,其女贺兰敏月,封魏国夫人,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姐妹,母女,同侍一夫? 这在后世是不可想像的,会激起极大的道德舆论。 但在大唐,简直再正常不过。 太宗杀建成、元吉,又纳了他们的女人。 还有徐惠妃,是太宗的女人,她的妹妹徐氏,又是李治的徐婕妤。 更何况李治还把太宗时的才人,武媚娘给纳了,甚至封了皇后。 现在再纳了武媚娘的姐姐,顺带把姐姐的女儿一起收了。 好像…… 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苏大为脑子里此刻只有两个字,「固宠」。 李治固然是需要武媚娘。 两人的感情也确实很好。 夫唱妇随,一起经营大唐帝国,这么大的事业。 甚至上尊号都是「天皇、天后」。 但如此受宠的武媚娘,显然竞争压力也极大。 后宫中美女才女层出不穷。 要想留住李治的心,连武媚娘都需要把自己的亲姐和姐姐的女儿拉入宫做帮手。 后宫简直是个修罗场。 苏大为不在其中,很难想像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光凭今天宴席间发生的事,就不难想像。 权力引发的冲突斗争,是何等剧烈。 自己不过是一个远赴百济征战的将军,回来第一天就被人刺杀。 第二天在「家宴」上,就先后出现贺兰敏之和那个道士郭行真的针对。 这还不算李义府偷偷挖坑,在李治面前想阴自己。 定了定神,苏大为翻动着卷宗,终于找到他想看到的部份。 「郭行真,据说此前在终南得仙人传授仙法,一直在山中修炼,后来李弘因病,陛下和武后则放榜求天下名医高士,有能为太子治病则,赏千金,封伯。 这郭行真不知何时来到长安,竟与武顺结识,后来经武顺介绍入宫。 陛下与武后试过此人,见他道术通玄,便命其替太子诊治。 此道言如果能炼成上丹,不但能医好太子,就算连陛下的身体,也能一併医好。 之后又屡次展露神通,陛下与武后甚信之。」 苏大为念完关于郭行真的这一段文字。 看了看时间。 这道士来长安,刚刚半年。 半年时间,从一个山野中修炼的野道士,一跃而成为帝国天子座前红人。 可谓是一飞沖天。 「他提了许多次炼丹,不知炼丹究竟需要哪些药材,好像不太容易凑齐?」 苏大为翻了翻卷宗,没看到,抬头问李博。 「这个……都察寺没查到,或许宫里有人知道,但陛下和武后有意封口。」 「知道了。」 苏大为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只是心里,暗暗对此事上心。 那道士,今天在宴上都数次提到炼药的物事。 以苏大为推断,如果此人真是妖道,要么为钱财,要么为名利,要么,就是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地。 总之须得加倍提防。 「要是炼丹能治好肺结核,那他真该去领诺贝尔奖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 李博站在桌案前,有些诧异的问:「什么贝?什么奖?」 「没事,无须在意这些。」 苏大为摇摇头,皱眉又翻动着卷宗。 许多事,看起来零零碎碎,但是一起看完,在他的脑中,渐渐拼凑出新的形状。 「武后现在……」 「什么?」 「想不到,武后的亲族,已经有这么大的势力。」 苏大为暗自皱眉。 看了卷宗中关于武后的资料,可谓触目惊心。 自武媚娘成为皇后,虽然李治一直有意限制,几乎没有官员明里投靠武媚娘。 但暗中支持的人,还是有一些。 这些不足为奇,真正令苏大为在意的是,外戚。 武媚娘入宫,引武顺和贺兰敏月、贺兰敏之、母亲杨氏为援。 其中武顺被封韩国夫人,贺兰敏月封魏国夫人。 杨氏封荣国夫人。 而外甥贺兰敏之起家便是是尚衣奉御,这等肥差。 接着又授太子左庶子,迁左散骑常侍、弘文馆学士。 出继外祖父武士彟,赐姓武氏,袭封周国公。 拜太子宾客、检校秘书监。 在贺兰敏之身边,已经聚齐起不少奇人异士,势力不小。 而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魏国夫人,光是人家送的宅子,便有四座。 占地上百顷。 此外还有人暗送家财,送田产。 在长安城外,上好良田,便有人一次赠予千顷。 除了田产,各种域外奇珍,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珍宝香料,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杨氏的三女武氏嫁与郭孝慎,此时自然也沾到喜气,一荣俱荣。 杨氏出自弘农,杨氏这边的亲族,之前在武媚娘无名的时候,一个也不见。 现在也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冒出来许多。 凡是沾亲带故的,皆有赏赐。 在武媚娘身边,光是母亲这边的亲族,便已聚成一个极大的利益群体。 第101页 这还不算在父族那边的武氏。 因为早年武氏欺凌杨氏和武媚娘,武元庆和武元爽这两个异母的混帐哥哥,倒没沾到多少光。 武元庆被武媚娘外放为龙州刺史。 龙州,大概在后世广西崇左市辖,龙州县一带。 说是刺史,等同流放了。 武元爽开始还好,武媚封后,他被升为少府少监。 但是没多久武媚娘让他出任濠州刺史,后又因事流放振州。 后世海南三亚。 一个海南,一个广西,在唐朝,基本都是原始丛林,蛮荒瘴疠之所。 发配去那边,基本就是阎王爷点名。 除了这两个倒霉蛋,其他但凡能和武媚娘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无不鸡犬升天。 此时的武媚娘,早已非是当年一心许佛的明空法师。 在她身边,身后,已经形成庞大的外戚利益团体。 这还是李治擅于平衡内外,有心压制的结果。 若不然,按汉时的情况,只怕武媚娘的亲族会膨胀得更加可怕。 「权力……权力真如怪兽一般。」 「寺卿,你说什么?」 「没什么,对了……」 苏大为将卷宗合上,微微闭眼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内容。 过了片刻,将卷宗推向李博:「可以还回去了,还了过来,我再和你说一下昨日被刺的案子。」 「是。」 李博拱了拱手,将这些卷宗收起。 捧在怀里归还给档案室。 苏大为脑中,趁此功夫,还在翻来覆去的想。 武媚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关系和人脉,已经复杂如蛛网。 别说郭行真,在武后身边,现在的道士,又何止一个郭行真。 如潘师正、刘道合,这些都是鼎鼎大名的道家高人。 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各道各派,就更多了。 贺兰敏之身边,都聚了不少能人异士,何况在武媚娘那里。 李治是否知道这一切情况? 他应该是知道的。 李治的手段好像是尽力打压武媚在朝中的势力渗透。 是一种既用,且防的策略。 因为他的身体不好,需要武媚帮他处理繁杂事务。 同时推武媚出去,可以吸引朝臣的火力,所有朝臣的针对目标,都朝着武媚。 李治可以藏在武媚身后,从容布局,去推动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武媚娘对他来说,不可替代。 但李治也是英明之主,他也防着武媚娘坐大。 所以对朝中朝臣和武媚娘的关系,盯得还是比较紧。 一些明显倾向武媚娘,妨碍了整体平衡的官员,都会被李治找到藉口,一一定点拔除。 在权势上李治是压制武后一族。 但是在钱财和名望上,李治就不太管束了。 大概李治是不太看得起所谓江湖上的异人之士。 真正有本事的,大多都投效朝廷,比如太史局。 所以也任由贺兰敏之去折腾。 将这些问题想透,苏大为再看贺兰敏之和郭行真,便有些明悟。 自己,算是武媚娘身边唯一的异类。 自己投资武媚娘,或者说抱定武媚娘的大腿,是在武媚娘作为明空法师,最落寞的时候。 所以与武媚娘建立起的交情和信任,非旁人可别。 这一点,恐怕是贺兰敏之这样的人,难以想通的。 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比亲人更得武媚娘的信赖。 何况武媚身边,最缺的就是朝中势力。 苏大为虽不在朝中,但他身在战场,掌握军权,属于军中实权人物。 而且上升潜力巨大。 哪怕他现在回长安了,一旦边疆有事,李治随时都得起用。 到那时,手握至少数万大唐精锐的苏大为,将是武媚娘最可靠的羽翼。 更何况,苏大为用兵有一个特点,最擅长召集僕从。 他打西突厥,打百济,打倭国,大量都是就地徵召僕从,而且发挥出不俗的战力。 而府兵精锐,苏大为往往就带上三个折冲府,两千余人。 能打出这样的战绩,实在令人侧目。 据方才卷宗上的资料,李治在接到苏大为征倭的奏摺,在看到他的兵力配置时,当时是惊得站了起来。 那么胖大的皇帝陛下,平时连坐着都喘气的人。 在那一瞬间,居然几乎跳着站起来,惊唿:「此人将为朕之臂掖乎?」 张帝国臂掖,收尽边疆土地。 数百年前大汉,张掖之故事。 第六章 玉华宫 苏大为能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存在,对贺兰敏之和郭行真等人,是一种威胁。 可是真相到底如何,也只能待以后查明。 苏大为提笔,在纸上轻轻写下郭行真的名字。 他初来大唐时,用毛笔写字还颇不习惯,但这十来年的歷练,如今一笔字倒也似模似样。 「郭行真,这人还得继续查,卷宗上的资料太过简陋,你回头找天字乙组,派他们细细挖一下,看看还能否挖出点东西来。」 「好。」 李博看了一眼,点头应下。 「至于贺兰敏之那边,明崇俨和他都有异人之能,不能等闲视之,也用天字组吧,看看天字丙组在不在,若在,就派他们暗中监察。」 第102页 「是。」 天字组,是都察寺歷年网罗的奇人异士。 其中不乏从不良人中挑出来的积年老手。 未必个个是异人,但都有一两手绝活。 只有最狡猾最难缠的目标,才需要出动天字组。 都察寺内的组别,按等级分「天地玄宗,万气本根」。 是苏大为当年定下的。 天字组能力最强,后面依次递减。 安排完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的事,苏大为继续道:「关于昨日我遇刺之事,你有何看法?」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微微一笑:「寺卿却又来考我。」 「说说看。」 「那人虽是行刺,但身手并不高明,而且并没有配合之埋伏,也没有后续的动作,依我看,说是刺杀,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 「提醒你,都察寺可能已经被人掺沙子。」 李博这句话,令苏大为有些警觉起来。 「这么说,行刺幕后之人,是友非敌?」 「那也未必。」 李博摇头道:「有可能是提醒,也有可能是想混水摸鱼,万一真的得手了呢?毕竟借着都察寺探员的身份接近你,有极大的隐蔽性。」 「敢这么想的,只怕是不太了解我。」 苏大为微微一笑。 以他异人四品,全长安能胜过他的,也就袁守诚、玄奘身边的行者、还有李淳风等廖廖数人。 李博点头应是:「却是如此,所以我有两个判断,一是幕后之人,想借寺卿之手,除去一些人;二是有人想混水摸鱼,或者试探一下寺卿,好比投石问路。」 「试探的话,会试探什么?」 「比如寺卿与宫里的关系,比如不确定都察寺内的备细,故意试探你是否寺卿?」李博有些不确定,明亮的眼神微微闪动。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可能性太多,说明我们了解得太少,从行刺人身上,能查出什么来吗?」 「此人是一个逃奴。」 「逃奴?」苏大为微微一愣。 「苏定方大总管征百济后,带回大量百济的文武贵族,其中还有不少贵族门人,后来在洛阳发卖,不少人做了官奴,也有一些通过牙人行,卖给长安的一些贵人做私奴。」 苏大为略微点头,这事他略知一二。 怎么说呢,每当战乱,百姓最苦,其次就是那些中层贵族。 亦即后世所说中产阶层。 百济被唐军攻破后,为了补充唐军军费的不足,一场自上而下的劫掠开始。 百济顶层的如扶余王室,倒还好。 唐军最多只是抄没一些私财,但人身安全还是可以保证。 可是百济朝中的官员,中层的贵族以及下面的百姓,就难说了。 半岛女子生性温柔,倒是长安一些贵人们喜欢的。 唐军除了抄没财货,对青壮年劳力,以及女子,也俘虏不少。 大部份都用船运回大唐。 一部份在洛阳时发卖,另一部份运回长安,经牙人行卖掉。 大唐勛贵家中下人,除去少部份是破产的农人,很大一部份,是征伐各国所获的奴隶。 「这人是之前在长安牙人行发卖的奴僕,卖至荣国夫人府上,但此人后来逃亡了,不知所踪。」 「荣国夫人?」 苏大为眉头皱起。 荣国夫人,便是武媚娘的母亲杨氏。 这是巧合吗? 「总之从这人的身份上,很难挖到有用的东西。」 「你看看八指……算了,我一会亲自去一趟,请八指他们协同调查。」 钱八指如今还在长安县任不良副帅。 他的办案经验丰富,如果让他去查,或许还能从长安市行三教九流中,摸到一丝线索。 这类案子,以都察寺的人力,很难弄清楚。 好在还有不良人可以借用,算做都察寺的外围延伸。 其实说白了,都察寺便是升级版的不良人。 只是这个组织规模更大,组织更严密,更针对情报监察部份。 「陛下限我三日破此案,如果到了刺客这里就查不下去,只怕此次我会闹笑话了。」 苏大为起身:「此案你同我一起察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线索。」 「说起别的线索,倒还真有。」 李博道:「此人的牙……」 「牙怎么了?」 「他的牙修补过,在长安,能补牙的铺子只有一家。」 李博面上微露出一丝得意:「此外,他牙中藏的毒,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做的。」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之喜:「那铺名叫什么?现在同我去看看。」 「不急,高大虎已经带人去了。」 李博向他拱手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属下想报与寺卿。」 「何事?」 「玄奘法师病重。」 …… 玄奘法师早已不在长安大慈恩寺中。 显庆二年,玄奘借着陪驾住在洛阳的机会,第二次提出入住少林寺的请求。 「望乞骸骨,毕命山林,礼诵经行,以答提奖」。 次日,李治回信拒绝。 显庆三年,玄奘移居西明寺,因常为琐事所扰,遂迁居玉华宫,致力译经。 苏大为回长安,心里一直记挂着三个人。 第103页 除了柳娘子,第二个是丹阳郡公李客师,第三个便是玄奘法师。 本来想待俗事处理完毕,再前往拜见,但听得李博所说,玄奘病伤沉重,已经多日无法视事。 就连译经都不得已停了下来。 得知此事,苏大为无法再保持淡定,将手头之事交给李博,立刻赶往玉华宫。 玉华宫大致位于后世陕西铜川西北郊的玉华镇。 距离黄帝陵五十五公里,距离长安,则有一百二十余公里。 属陕甘交界的子午岭南端乔山山系。 海拔一千六百余米,占地两千四百余顷。 据说荣国夫人和魏国夫人,在这里都还有田产。 玉华宫原名仁智宫,是唐时四大避暑行宫之一。 是由唐高祖李渊于唐武德七年,营造的一座军事与避暑合一的山宫。 建成之际,李渊就率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来此避暑。 时值留守京城长安的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争夺皇位正到关键时刻。 李建成认为天赐良机,乘势起兵,发动了宫廷政变。 李渊得知消息后,迅速平定了叛乱,逼得李建成不得不来到玉华宫,向李渊负荆请罪,请求饶恕。 李渊将其关押,在此上演歷史上着名的「扣释太子」事件。 在唐的四大避暑胜地中,玉华宫修建最晚,规模最大,风景最佳。 李治也是怜玄奘身体每况逾下,又不肯放玄奘回归洛阳。 才特许玄奘在此译经以及养病。 玉华宫附近有郭玉沟、珊瑚谷洞天福地,有玉华湖,七叶湖风光无限。 阳春,这里山花烂漫,美不胜收。 盛夏,溪回松风,旷然神怡。 金秋,有秋叶静美,斑阑如画。 隆冬,银妆素裹,冰雪莽莽。 然而,生命已经渐渐走向尽头的玄奘法师,却无力去欣赏初冬的景致。 他如六年前,初来玉华宫时一样,盘坐于蒲团之上,跌伽而坐。 干枯苍老的手指,拨动着手里一串乌黑髮亮的念珠。 只是过去做了无数功课,早已成为肌肉本能的动作,如今却显得无比干涩。 每一下拨动念珠,都很缓慢,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玄奘的双眸一片晦暗,远眺着宫外的枯枝落叶。 这幅画面,就像是定格了一样。 行者拄棒靠在门旁,时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再看向外面。 似乎在等待什么。 究竟在等待什么,行者也不知道。 他的心从来都如磐石一般,此时竟有些惶恐。 他感觉到,从玄奘老迈的躯体里,生命正飞速的流逝。 「法师,以你的智慧,若随我修炼异人之术,定能延年益寿,超脱凡人。」 「我自小生在洛阳,十三岁便许了佛,毕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弘扬佛法。 佛法浩荡无边,我便是用一生都未能窥其一二,又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别的事。」 玄奘当时的声音犹在耳边。 那时的玄奘,那样的年青。 从他的眼中,行者看到对佛法的坚持,对信仰的执着,对前路艰险的无畏。 「我虽不能像法师这样,发大愿弘法,但我敬法师,愿为师护法。」 一声悠长的嘆息。 不知不觉,眼角竟有些湿润。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光阴如白马过隙。 记忆里还是青壮年的玄奘法师,如今已经垂垂老朽。 「法师,你既修佛法,还有何看不破的?若不是那些年西行路上,各种险阻磨难留下的病根,回大唐这些年一直拼命译经耗尽了你的元气,何致于……」 玄奘法师没有说话,只是枯坐着,缓慢的拨着念珠。 每一颗珠子过去,就像是逝去一剎。 第七章 託付 行者不忍看到玄奘逐渐失去生机,他扭头看向宫外。 就在这一刻,他的眼中金芒一闪。 「他来了。」 行者终于知道,心中那种玄妙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 是的,他的确是在等一位客人。 他与玄奘法师一样,都在等这位客人。 已经等了好久了。 行者甚至怀疑,若不是心中想见这位客人,玄奘法师能否坚持到现在。 法师体内的精元,早已油尽灯枯,纯是靠着一股执念在支撑。 莽莽的群山间,黑色的龙子如火焰般从地平线跃出。 一切的景物在龙子面前,变得模煳,化作激烈的残影向后飞掠。 苏大为跨在龙子背上,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他一抬头,目光穿过数十里的空间,与视线尽头玉华宫中某位存在,碰撞在一起。 苏大为勐地一拉龙子的缰绳。 身下的龙马勐地人立起来,双蹄在空中踏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声如雷霆,远远传递。 苏大为一拍龙子,人与马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沿着山嵴踏着枯黄的落叶,飞速而上。 已是初冬,幸还山间还没落雪。 山道还算容易行走。 片刻之后,苏大为已经来到玉华宫前。 早有沙弥守在门口,向苏大为合什行礼:「请问是苏大为,苏施主吗?」 第104页 「正是。」 苏大为翻身跃下。 沙弥道:「法师和行者师兄都在殿中等候,请随我来。」 苏大为轻拍了下龙子的马背,在它耳旁道:「我去见见故人,你就在附近等我。」 龙子通灵,甩了甩脖颈上的鬃毛,沖苏大为点点头,轻嘶一声。 转身自顾自去了。 苏大为跟着沙弥跨入玉华宫。 宫殿壮丽恢弘,然而苏大为却无心去欣赏。 心中隐隐感觉到一丝沉重。 玄奘法师身体真的不成了吗? 虽然知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个自己熟悉的师长,歷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代高僧,眼看着一步步远去。 心里头,竟生出万般怅然与痛惜。 当年在长安里,无数个日夜到玄奘法师坐前,听他讲经,得他指点,领悟到许多道理。 也使他在异人的修行中,进境一日千里。 也正是玄奘法师,令他明白,修行一途,不光是身体的锤鍊,更重心灵修为。 要想「悟」,须得守住心猿与意马。 心中念头纷乱,各种回忆与杂念,纷沓而至。 一时间,稳定的心境都有些动摇。 苏大为立时察觉,忙深吸了口气,将这些杂念压下。 跟着沙弥行走,不知不觉已穿过前殿。 很快来到中间一座大殿。 但见院中干净整洁。 许多静默的僧人席地而坐。 院内摆置着许多木架,上面堆满着无数经文。 那些僧人或研读,或校对。 在帮玄奘一起做着译经工作。 译经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庞大的僧团相助。 见到沙弥带着陌生人来,院中僧人也无人抬头,都在忙着手里的工作。 苏大为一眼看到,在殿门旁,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加快脚步,越过沙弥,来到行者面前:「行者师兄,法师他?」 「在里面,法师在等你。」 行者喉头微微蠕动,侧身让开。 苏大为匆匆扫了行者一眼,只觉得行者的神情有些怪异。 与往日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一时又说不出来。 踏入殿中,首先是觉得眼前光线微微一黯。 鼻中隐隐嗅到一种檀香味。 随即看到倚着照壁,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玄奘法师。 苏大为看到玄奘时,恰好对方的也张开双眼,与之对视。 「法师,我回来了。」 苏大为心中微震,快步上去,单膝跪在玄奘身前。 「你回来了,甚好。」 玄奘的面上,无喜无辈。 声音略有些沙哑。 主动伸手握住苏大为的手:「地上凉,你且起来。」 苏大为心里又是一惊。 玄奘的手,瘦骨嶙峋,简直就是皮包着骨。 而且这干瘪而苍老的手,触之冰凉,仿佛没有一丝血气。 「行者师兄,法师的手怎么这般冷?法师还盘坐地上,这……」 「毋须担心。」 玄奘手上微微用力,想将苏大为拉起。 但他连坐着都吃力了,这拉的力气,甚至不如孩童。 苏大为不敢与之相抗,忙随着站起。 「法师,地上寒冷,我帮你换个暖和的地方可好?」 「不必……」 行者在这时,忍不住开口:「法师已经数日水米未进了。」 「法师,这如何使得?不吃东西可不成。」 苏大为急道。 他身为异人四品,如今的饭量只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轻力壮,如果数日不吃,也会极度虚弱下去。 更何况以玄奘的年纪和身体。 别说病痛,这么饿几天,哪还有命在。 「贫僧不饿。」 玄奘坚决的摇头道:「阿弥,你来了,很好,就陪我坐一会。」 苏大为心中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有些着急的回头看了一眼行者,却见行者眼带雾气,微微摇头。 心知不可劝。 只能心中嘆息一声,回头看向玄奘。 听说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尽头时,都会有感应,有异象。 玄奘法师喝令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涅盘之日。 「阿弥,不必多想,金刚经世尊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玄奘法师说的,乃是他翻译的《能断金刚经》。 《金刚经》有多个译版,以鸠摩罗什版最为朗朗上口,皆因鸠摩罗什既通汉文,又有极高的音律造诣,翻译以意为先,以节奏易上口,易记颂为要。 玄奘法师却是坚持直译。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经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将佛经原貌示人。 苏大为略一沉吟,拖来一个蒲团,在玄奘法师面前,依样盘膝坐下。 低头道:「愿听法师教诲。」 「自从显庆五年,来到玉华宫,我始译《大般若经》。 此经梵本计二十万颂,卷帙浩繁,门徒每请删节精简,贫僧坚持不删一字。 至龙朔今年,终于译完这部多达六百卷的长经巨着。」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气道:「译完这部,贫僧已感心力枯竭,虽还有诺干经文未及译,但此后还有门徒继续把译经之事继承下去,贫僧在此事,已无遗憾。」 第105页 「法师……」 「我虽精修佛法,但身体已经枯朽,近来已经感觉涅盘之日近,对于弘扬佛法之事,贫僧已无愧于佛,唯有一件……」 「法师请说。」 苏大为心中惊讶,不知除了译经外,还有何事能让玄奘念念不忘。 「贞观三年秋,有来自秦州的僧侣孝达在长安学涅槃经,学成返乡,我与孝达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后,又与人结伴去了兰州,再转凉州。 当时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关。 尽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诺举国都会听我教诲,并说如果不从,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当时答说,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 并以绝食明志。 最终,麴文泰被打动,不但没有为难,还以举国之力,助我西行。 贫僧至今记得,麴文泰赠我四沙弥,以充给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并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 并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过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说起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苏大为也不由为之动容。 高昌国小,这些金银物事,按高昌国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积蓄。 那麴文泰居然捨得拿出来,全都奉送给玄奘法师。 「此外,麴文泰给西行沿路二十四国国王,都写了国书,每书附大绫一匹为信。」 苏大为心中默默算着。 大绫比普通的绫贵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万银钱。 「为了寻求西突厥叶护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献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 苏大为听到这里,一时无言。 这位麴文泰,当真是有当世孟尝的风骨。 一下子把国家数十年积蓄都送了出去,而且为玄奘法师考虑如此周全。 让人除了感动,又復何言? 「法师,我听说高昌……」 「是啊,贫僧在天竺学成归来,按与麴文泰的约定,要留在高昌替他传法三年,可是等贫僧原路返回的时候,才知道……高昌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知道,高昌国,在贞观十四年,为大唐所灭。 玄奘法师从天竺归大唐时,本来可以走海路,并且有两个崇佛国家愿意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将免去许多旅途劳苦。 但玄奘法师牢记与高昌王麴文泰十几年前的约定,绕行上万里,重履险地,只为去高昌国说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达,才知道,世上已无高昌。 原处只有大唐的高昌县。 后来又变成大唐安西都护府。 至于高昌国王麴文泰,没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迁往别处安置。 几经碾转,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师一向平静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丝苦涩。 「贫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这一件事,无法实现承诺,引为憾事。」 「法师,一切因缘际会,无常非常,法师何必执着。」 「执与非执,空与非空,又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玄奘双手合十道:「我辈学佛,所谓者何,无非心所安处,此念即起,若刻意去当它为空,便又落入执中。 阿弥,贫僧有一事相托。」 「法师请说。」 玄奘法师是苏大为最为敬仰的师长,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苏大为心中,愿为玄奘做点什么。 看着此时老迈,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第八章 一诺千金 「我西行往返共计十九年,行程五万里,所经所闻一百三十八国,返长安后,在太宗与陛下支持下,又召集大寺高僧组成译场,又经十九年,呕心沥血译出佛经七十五部,凡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万言…… 当年佛前许的愿,贫僧还了。 我此生于佛,已无憾事。 唯有欠下高昌国主的承诺……」 玄奘法师的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 伸出颤巍巍的手,在身旁摸索着。 行者一闪身,上前替他拾起一个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有几卷散发出墨香的经卷。 玄奘将其拿在手里,双手捧着递向苏大为:「这是由我口述,经由辩机等为我执笔,完成的《大唐西域记》,将来……若将来有机会,请将它替我,交给高昌国主后人,以全贫僧之念。」 「是。」 苏大为肃容,双手接过,低声道:「领法旨。」 后世1981年,《大唐西域记》残卷在新疆鄯善县吐峪沟乡石窟寺出土。 此即苏大为完成玄奘法师遗愿,将《大唐西域记》,交予麴氏后人,麴智谌。 后来安史之乱,麴氏为避祸,逃回高昌故地,并将《大唐西域记》原本埋藏。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纵观《大唐西域记》里,并没有关于高昌国主这一段记录。 第106页 倒是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的弟子彦悰、唐慧等人,依据玄奘平时提及之事,写出的另一部着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记录了此事。 苏大为接过《大唐西域记》,向玄奘问:「法师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玄奘摇头。 苏大为想了想又问:「那法师还有想说的话吗?」 玄奘亦摇头。 苏大为于是起身,向玄奘拜了三拜,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话已说尽,他非是柔弱之人,不想露出悲伤色,给玄奘法师看见。 看着苏大为渐行渐远,行者转头看向玄奘。 玄奘轻拨念珠道:「石磐陀,待我圆寂之后,你便回你的家乡……」 「法师!」 行者跪下,眼中含泪。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 玄奘于玉华宫圆寂。 其后,行者不知所踪。 二月,朝野百万余人,送葬玄奘灵骨归葬白鹿原。 唐末天下大乱,寺僧遂护玄奘灵骨至终南山紫阁寺安葬。 至赵宁宋端拱元年,金陵天禧寺住持可政朝山来此,在废寺危塔中,发现玄奘发师顶骨。 遂亲自千里背负,迎归金陵千禧寺供奉。 明洪武十九年,寺僧守仁及居士等将法师顶骨由故千禧寺,迁至南岗,建三藏塔安奉。 清咸丰六年,该寺毁于战火。 清末此地建江南金陵机器制造局。 民国改为金陵兵工厂。 1943年,侵占南京日军在施工中,从三藏塔遗址中发掘出安奉玄奘法师顶骨的石函。 日方后来迫于舆论压力,将顶骨分为三份。 此为后话。 …… 苏大为是含着热泪离开玉华宫的。 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足够强大的心境。 能遇泰山崩而色不改。 能遇惊雷,而有静气。 可是在刚才面对玄奘法师的一瞬,内心翻涌的情绪,那种悲伤,几乎无法克制。 可能,那便是情义。 亦师亦友,一代高僧,终如落日,渐渐西沉。 岁月如此无情,或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如玄奘一般老迈,或许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 可是法师啊。 今后,我苏大为到哪里再去聆听您的教诲。 铛~ 玉华宫中传出钟声。 余音裊裊,迴荡于天地间。 面对天地夕阳。 苏大为心中,突兀涌出巨大的孤独感。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 龙子听得啸音,从山野中钻出,将一颗脑袋挨着苏大为拼命磨蹭。 苏大为翻身而上。 大喝一声:「龙子,跑起来,我要去昆明湖,我要见郡公!」 孤独。 无法言说的孤独。 这世上,自己能畅快交谈的人,又少一个。 今后,只会越来越少。 唏嘶~ 龙子一声怒吼,放开四蹄,如风驰电掣,奔向远方。 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伏在龙子背上,回头后望。 不知这道目光,能否再看见玉华宫中的行者与法师。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歷史。」 …… 「郡公,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啊!」 「阿弥,你是喝酒喝醉了不成?」 端坐在昆明池边垂钓的李客师,看着夕阳中,狂奔而来,又立定在自己面前的龙子。 看着苏大为从上面翻身跳下来,突然说出令他莫名的话,不由汗毛倒竖,厉声道:「你究竟是不是阿弥,还是谁假扮的?阿弥那臭小子才不会说这般肉麻的话。」 「是我!」 苏大为苦笑道:「我刚见到一个长辈,他……快圆寂了。」 「你说的,是玄奘吧?」 「郡公,你知道?」 「呵呵,这长安城方圆数百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李客师自得一笑,手腕一抖,一尾大鱼,随着他的钓竿跃水而出。 「有了,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郡公。」 苏大为忽然上来,伸臂给他一个熊抱。 「我有些难受。」 「你这小猾头……」 李客师先是一愣,将眼一瞪。 然后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出去三年,一回来就这样,我这人越老,越受不得这些,随我回去喝酒。」 「好。」 三年了,自从李大勇死在百济,苏大为前往百济,为李大勇报仇。 已经过去三年。 夜色降临。 昆明池旁的楼中,灯火通明。 酒菜满桌,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不少。 苏大为觉得今晚好像特别容易醉。 他摇晃着,举起手里的酒,向李客师道:「郡公,大勇阿兄的仇,我报了,所有人,所有参与的人,一个没落,全都是我亲手…… 道琛和鬼室福信,最后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求我放过他们。 我问他们,当时为何不放过大勇。 最后,我亲手用横刀割断他们的喉咙。 他们的首级,我让人硝制了,这次没带来,下次,我一起带过来,和郡公您一起,祭拜大勇。」 第107页 「阿弥。」 李客师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重。 「够了,大勇的仇你报了,这便够了。」 停了一停,他狠狠灌了一口酒:「老夫有四个儿子,早夭了一个,最疼的是这个,可是……可是他愿意为大唐去做那些事,那是他的选择,都是命。」 李客师狠狠喝了一口酒,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都是命,阿弥,这些事,都过去了,你为大勇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要……你要保重自己。 为了大勇的事,私自斩杀道琛和鬼室福信,不值当。 真的,不值当。 就算大勇还活着,他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好好听陛下的旨意。 而不是为了替他报仇,便任意妄为。」 苏大为狠狠灌了口酒。 从喉咙,到胃里,热辣辣的。 好像一切的烦恼,都麻木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不知是什么样的液体。 「郡公,我知道,但是我还年轻,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一股气在我的胸膛里,郡公,那是意气。」 「意气你个头,老夫何尝没有年轻过?」 李客师剧烈咳嗽着,用力捶了苏大为一拳。 「好好活下去,好好的,不要……不要再……要珍惜,你现在的一切。」 「郡公,这木偶,当年是大勇哥亲手雕给我的,我后来送给你,但是去百济前,你又送还给我。 我一直,放在心里,这次去了百济,我终于将大勇哥想做,没做的事,全都做了。 百济平了,高句丽灭了,新罗老实了,倭国也打服了。 郡公,我杀那些仇人时,都是用这个木偶祭奠大勇哥。 如今,我想把它还给你,就当大勇哥留下的念想。」 苏大为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个李大勇当年亲手雕的人偶。 「木偶我收下了,大勇的事,我们都放下,你也不可再为此事伤心,知道吗?」 「好。」 天色渐渐暗沉。 又一点一点,恢復黎明。 李客师从一堆空空的酒瓶里爬起来。 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楼上,只有无数空空的酒瓶,以及苏大为留下的那只木雕。 一切,都像是三年前一样。 只是,许多事,其实已经不同了。 因为摸无无数遍,人偶表面早已油光锃亮。 每一次想起李大勇时,苏大为都会忍不住取出木雕,轻轻抚摸着人偶。 在心中,想起与李大勇相识的一幕幕。 不知不觉,竟已将木偶摸到包浆。 李客师怔怔的看着木雕,一脚将脚旁的空瓶踢飞。 「阿弥……大勇。」 他的眼睛闭上,苍老的脸庞上,一颗黄豆大的浊泪,从眼角落下。 「虽然失去了大勇,但有阿弥,老夫又有何憾。」 三年前,为了李大勇之仇,苏大为改变自己不愿从军的想法,前往百济,为李大勇报仇。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从一个普通的折冲府都尉,一直到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 但他从未忘记,为何要去百济。 甚至不惜冒着李治可能震怒的危险,将道琛和鬼室福信私扣下。 所有的前途、危险,他都一肩担下。 只因对李客师承诺过,要替大勇报仇。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髮耸。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第九章 大娘子知道了 清晨时分,苏大为通过城门,牵马走入朱雀大道。 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见见柳娘子和聂苏,还是去都察寺衙门里,继续自己的工作。 说好的想要自由散漫过一生呢?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 怎么来到大唐,职权是越来越高,但这时间,也越来越不由自主。 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是怎么回事。 想起聂苏和柳娘子,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愧疚。 再想起李客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儿,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与他待过多久,没好好传授他武艺。 实在有些不称职。 想到这些,他想明白自己今天要做些什么。 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将都察寺的工作安排下去,嘱咐案情一有新进展,便让高大虎去家中找自己。 然后便熘达着回家去了。 好在都察寺的工作特殊,不用像县君一样天天需要坐在衙门里点卯。 穿过永安渠,经过一座座热闹的市坊,又路过繁华的西市,苏大为牵着龙子,终于返回自家的宅子。 伸手推了推们,里面落了栓。 扣起门环拍了拍,片刻后,身材高大健硕的高舍鸡抹着额头的汗珠,替苏大为打开大门。 高舍鸡是苏大为破高句丽后,得到的奴僕。 破国之日,唐军上下极有默契的劫掠三日,除了金银宝货,最重要的便是人口。 高舍鸡混在一堆逃人奴隶中,本来苏大为并没有看到他。 但是军中将领一定要苏大为挑几个,否则大家都不好意思分。 苏大为骑马经过围地蹲踞的奴隶中,勉为其难的随手点了几个。 高舍鸡是当时主动站起来,说愿意跟随将军为奴。 第108页 这小子眼光忒准,一眼认定苏大为是唐军中的高级将领。 跟着唐军大官,比做普通奴隶发卖,日子显然不一样。 「高舍鸡,你怎么这般模样?」 苏大为有些诧异。 现在已经入冬了吧,这天寒地冻的,高舍鸡这小子居然满头大汗? 这是做了什么。 高舍鸡见是苏大为,忙笨拙的学着唐人的叉手礼,结结巴巴的道:「家主,我,我跟着,小娘子,他们,在演武场。」 苏大为点点头,明白过来。 大概是聂苏他们在院中晨练,高舍鸡也在一旁依样模仿。 晨练这习惯,还是苏大为带出来的。 后来住在宅子里的周良、大白熊沈元,还有李博、李客他们,也都跟着一起练,渐渐成了苏大为府上不成文的规矩。 周良如今还在百济。 苏大为已经抽调人手前往百济去替他回来。 估计再有数月,能回长安。 沈元无家无室的,倒是一直在苏家住着。 此外便是李博一家。 李博现在已经是都察寺得力之人,但可能是想着与苏大为的交情,就算有钱,也不提买宅子置产业的事。 苏大为自然也由着他。 何况柳娘子十分喜欢李客,如果这一家搬走了,只怕柳娘子要伤心了。 苏大为出去这几年,亏得有李博和李客与柳娘子作伴。 随手拍了拍龙子,让龙子去自己的马房中休息和啃食精料。 苏大为跟着高舍鸡向演武场走去。 唿噜~ 墙头隐隐传出声响。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黑猫小玉懒洋洋的趴在墙头,晒着阳光。 见到苏大为,猫瞳里隐隐有妖异的光芒一闪。 「小玉。」 苏大为向它点点头。 小玉尾巴摇了摇,算是打过招唿。 面上依旧是爱搭不理的高冷。 苏大为继续向前,远远看到平整的演武场,突然听到一声低吼。 一道黑影勐地从角落里蹿出。 「黑三郎!」 苏大为亲切的叫了一声。 体型健硕,浑身油光发亮,如同小牛犊子一般的黑三郎,一头扑上来,撞进苏大为怀里。 屁股后面,硕大如毛刷的尾巴唿唿摇动,激动到不行。 「好了好了,黑三郎,不要这么热亲,别往我身上舔口水,咱们都是公的……」 黑三郎的大舌头左右刷动,唾沫四溢。 逼得一脸嫌弃的苏大为,不得不把它身体推开。 这货两条前爪搭在苏大为的身上。 两腿跟人一样立着。 跟着苏大为向前一蹦一跳的前行。 这些年下来,黑三郎长得越髮长大。 人立起来,几乎都快要苏大为高了。 要知道,苏大为如今按后世的身高算,已经是一米九上下…… 「记得以前郡公说过,黑三郎还是幼年期,还在成长,现在也不知是否步入青年?」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诡异属的黑三郎,寿元那是以数百年计的。 也不知自己这具身体的老爹,当年是从何处得来的黑三郎,还有破魔刀和弩。 这是个未解之谜。 「阿弥!」 刚刚走近,演武场中,一个彪形壮汉看到苏大为,发出快活的声音,伸手向苏大为用力挥了挥。 苏大为不由笑了:「宝琳,你今天怎么在?」 「你这恶贼,回长安了也没去我家坐坐,咱们还是亲戚呢。」 尉迟宝琳恶狠狠的扑上来,一伸胳膊揽住苏大为的肩头。 「狮子在百济还没回,这几年,可闷坏我了。」 「我这不是事情忙嘛,昨天才进宫见陛下,你看,我到现在才回家。」 苏大为一边跟他肩并肩走着,一边一脸嫌弃的将他的手拍开。 「贼你妈,你这胳膊上都是汗水。」 「哈哈,一时技痒,用你这的器具活动了下筋骨,好久没这么练过了,真是痛快。」 尉迟宝琳哈哈笑着,摸了摸被拍红的手背,接着道:「程处嗣也说要来,不过他今日当值,等公务忙完了才过来。」 「那晚上就在我家用饭吧,我让柳娘子多做几个菜,再弄点酒,咱们兄弟好好喝一场。」 尉迟宝琳大喜道:「一言为定,对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听说你入城的时候遇刺?是谁干的?」 「此事说来话长。」 苏大为转开话题,向他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应该很快会有人去百济换防,到时狮子他们也就回来了。」 「早点回来就好,没你们在,你不知道那滋味……」 尉迟宝琳道:「对了,阿弥,下次如果再有出征的事,能否把我也带上?」 「你也想出去活动下?」 「废话么,三年守孝期已过,看着你们东征西讨,说不羡慕是假的,我这辈子无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兵法,你不带我建功立业怎么行。」 苏大为忍住笑道:「行行,下次若有机会,我就向陛下请旨,徵调你入伍。」 「一言为定!」 尉迟宝琳激动的连连搓动双手。 脸上一片兴奋潮红。 第109页 「阿兄~」 聂苏小跑着上来,向着苏大为羞赧一笑。 却没像往日那样扑上来挂他胸前。 人的性子就是这般奇怪。 以前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两人兄妹相处,聂苏与苏大为嬉戏,一点没有男女之防的意思。 但现在,两人明确了关系,反倒是害羞起来。 在人前,聂苏也不像过去那样跳脱张扬。 「阿兄,事情还顺利吗?」 聂苏陪在苏大为身边,一起走入演武场。 苏大为的事都没瞒聂苏,她是清楚这次入宫,将会受到天子的「问询」,算是一个小小的难关。 还有被刺的案子,背后的水也颇深。 「都顺利,放心。」 苏大为向聂苏一笑,安抚道。 「对了,阿兄,阿娘她……」 「阿娘怎么了?」 「阿娘可能知道了。」 「知道什……」 苏大为的话说到一半,勐地住口。 聂苏这意思,柳娘子已经知道自己与聂苏的「兄妹恋」了? 苏大为的脸,隐隐有些涨红。 他在战场中一往无前,心如磐石。 可偏偏在面对感情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回来这两天,也一直没敢和柳娘子提及和聂苏的事。 只盼找个机会。 不过按他对感情的态度,这个机会,估计要等很久。 此时听聂苏说到柳娘子居然已知道了。 剎时间,心情矛盾复杂到极点。 既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又有担心柳娘子会噼头盖脸的一顿骂。 尉迟宝琳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嘲笑道:「怕甚,丑媳妇终要见公婆!」 「你滚!是不是你跟柳娘子泄了底?」 「我不是,我没有!」 尉迟宝琳忙赌咒发誓。 「师父!你回来啦。」 李客手里抓着一柄木剑,喜笑颜开的跑跳过来。 「师父,今天有空教客儿练剑吗?」 「嗯,今天我……」 苏大为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转头过去。 一眼看到在一旁屋檐下,柳娘子黑着一张脸,双眼瞪着自己,一言不发。 不对劲,柳娘子这神色,很不对劲。 「阿娘!」 苏大为忙挤出笑脸,远远向柳娘子打招唿。 却见柳娘子转身进屋,房门「呯」的一声关上。 要糟。 苏大为心里莫名有些慌了。 看老娘这态度,怨念很大的样子。 莫非真的不喜自己与聂苏在一起? 尉迟宝琳在一旁,颇有些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柳娘子这模样,跟我阿娘倒有些相似,怪吓人的。」 他迟疑道:「要不……咱们今晚改期?另外再找时间喝酒。」 「咳咳。」 苏大为轻咳几声,故作无事道:「不要紧,一会我去和柳娘子说一下,不妨事。」 吱呀一声响。 窗户突然推开。 没看到柳娘子的脸,只听到冷冰冰的一句:「阿弥,你给为娘进来。」 唰! 尉迟宝琳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后退几步,摆手道:「我看今晚还是改期,哈哈,阿弥,那个我家还有事,我先走了。」 气氛不对,熘之大吉。 第十章 苏大为面对别的都胆气雄壮。 哪怕面对李治和武媚娘,也是进退自如。 只有面对柳娘子,胆气先弱了三分。 一句话:怂了。 正所谓一物剋一物。 不过在聂苏和李客等人面前,他还想强撑一下颜面。 死鸭子嘴硬道:「宝琳,你别跑那么快,晚上咱们照旧啊,照旧,我到时派人喊你。」 说完,又向聂苏和眨巴眼睛的李客道:「我先教客儿练剑,一会再去看柳娘子。」 说话的时候故意放大声音,好让房里的柳娘子听见。 随即牵起李客的手,走在场中兵器架旁:「客儿,你现在练剑都是用木剑吗?」 「是啊,阿耶说我年纪小,用真剑怕会误伤人。」 「那今天我许你用真的,你把之前教你的演练一下,让我看下你的进境。」 「好。」 李客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去挑选兵器。 丝毫没注意到,苏大为眼神游动,颇有些神思不属。 「阿兄,阿娘那边……」 「万事有我,你放心。」 苏大为硬起头皮,强撑道:「我先教客儿武艺,你在一边看着就好。」 「噢。」 聂苏乖巧的答应,走到一旁,摸了摸黑三郎的脑袋。 黑三郎「呜」的一声呜咽,低下头颅,也不知在怕什么。 聂苏招了招手,肩膀上钻出白头。 另一边肩膀,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火红的小鸟。 在她脚边,还有一只银白的小兽蜷缩着身子,毛茸茸蓬松的大尾巴,将身体捲起。 正是当日苏大为从巫女雪子手里抢来的幻天狐。 这些诡异或者异兽,与聂苏都极为亲近。 苏大为在演武场中,看着李客双手举着一把横刀,横削竖噼,上挑下刺。 虽然李客喜欢剑术,但苏大为觉得入门还是以天策八刀打基础比较好。 第110页 此次拿真的横刀练武,份量比平日重了不少。 一套下来,微微气喘。 苏大为微微点头。 「招式娴熟,练得不错,不过客儿你的步法还要注意一下。」 「步法?」 苏大为渐渐投入到指点李客武艺中。 「天策八刀,是唐军必学的武艺,还有一套九宫步配合,九宫步我也传过你,据说是隋末异人鱼俱罗传下来的,虽然简单,但妙用无穷。」 说着,他走到场中,示意李客站在自己对面。 「你看,所谓九宫步,你可以将自身所立之处,想像成一格,将正前方,左前方,右前方,想像成三格。 将左右各当做一格。 然后左斜后,后,右斜后,又是三格。 这样便如九宫格。」 李客瞪大眼睛,一字不漏的听着。 「九宫步之所以好用,皆因为在战阵中,要以最小的移动,达到最大的效果。 两兵交锋,失之毫釐,谬之千里。 你看,如果你从正前方过来,我只用向左,或向右方,移动一步,就可避开你的兵刃。 同时因为移动小,随时可发动反击。 你要牢记,横破直,直破横。 以此九格为方位,九个方向,皆可视敌之攻势,任意移动。」 苏大为说完,又示意李客出招,他则以九宫步闪避。 开始李客还不敢太快。 后来发现,无论自己多快,苏大为都可以先一步闪避开。 甚至提前预判自己的动作。 渐渐的,李客也认真起来,天策八刀用尽全身力气,最快速的向苏大为噼斩直刺。 全然忘记自己手里的是真刀。 过了盏茶时间,李客终于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 「师……师父,为,为何我连,你,你的衣角都,摸不到。」 李客的心情颇为沮丧。 他练武艺已有数年。 平时颇得李博夸奖,像尉迟宝琳等人来家里,有时也会指点一二。 也说李客练得颇有些火候。 然而在苏大为面前,简直就像是蚂蚁对着巨人在挥舞着稻草。 那是一种无力感,和严重挫败感。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客儿不必沮丧,你练得已经很好了,但是为师的武艺,放眼整个长安,那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能跟我坚持这么久,已经足以自豪。」 「真的?」 「当然!」 苏大为大吹大擂:「你想师父以前的对手都是什么人,突厥狼卫,高句丽,百济的异人,百济的国师,这些人,一一都倒在师为脚下,跪下唱征服,你说师父厉不厉害?」 「厉害!」李客满眼都是崇拜,眼睛里好似亮起无数的小星星。 「噗哧~」 聂苏在一旁,忍不住掩口咯咯娇笑。 阿兄当真是,会吹嘘。 虽然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怎么这么好笑呢。 「客儿,为师现在教你的是预判,其实这也是一种临敌经验。 你看,你要刺我,必然先要动肩膀,然后这一刀才能刺出。 还有,你想攻击哪个方向,眼神必然会盯住目标。 我就是根据这一点,提前判断你的动作。 当然,如果是高明的武人,会隐藏自己的眼神,甚至会做假动作。 但这不要紧,无论如何隐藏,你的脚步无法隐藏。」 「脚步?」 「你要攻击我,就必然要接近我,而一接近九宫格的领域,我便可以依据你的步法做出预判。 你要攻击我,便要接近我。 而一旦接近我,就给了我预判和反击你的机会。 明白了吗?」 苏大为笑着摸了摸李客的脑袋:「这需要大量的练习,积累经验,真正实战的功夫,首重步法,脚步,又称为马步,就像是骑兵的战马。 这双脚活了,你才能进退自如。 进可攻,退可守。」 「客儿明白。」 「很好,为师这里还有一套剑法……」 「咳咳!」 从远处柳娘子的房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苏大为肩膀一怂,立时蔫了。 「那啥……客儿你先自己练一会,我去去就回。」 苏大为摸摸李客的脑袋,撒开两腿,一熘小跑向柳娘子的房间。 背后,是聂苏忍俊不禁的笑声。 还有黑三郎更绝,居然用两只狗爪把眼睛捂住,一副没眼看的模样。 苏大为心中腹诽:小苏你也太没心没肺了,阿兄可是为了咱们俩的幸福和未来在努力,你居然还笑出声。 一进房里,苏大为的头垂得更低,放轻声音道:「阿娘。」 柳娘子正坐在桌前,光线从窗缝透进来,照在她半张脸上。 面上无喜无悲。 「来了?」 「嗯。」 「给你阿耶上支香吧。」 柳娘子说着,看向屋中一侧。 苏大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到破邪弩和苏三郎生前用的横刀,摆在木案上供着。 木案上还有一个香炉。 苏三郎当年客死异乡,尸身都没找到。 最后柳娘子是以苏三郎的旧衣,做了衣冠冡。 苏大为得到苏三郎的兵器后,用了一段时间,因顾忌兵器损伤,后来自己有钱买了横刀,又得了降魔杵,便把父亲的旧日兵器,交给柳娘子,以做凭弔。 第111页 苏大为走到桌案前,点上香,拜了拜。 柳娘子又道:「阿弥你过来。」 「阿娘。」 「你与聂苏,究竟想要如何?」 来了! 苏大为唿吸一紧。 心中莫名紧张。 「阿娘我与小苏她……」 「你们这么大的事,为何要瞒着娘?」 「阿娘我……」 「既与小苏有情,为何不早点把名份定下,为何不早点给阿娘抱上孙子!」 柳娘子勐一拍桌子,发出呯的一声大响。 苏大为心中一震,瞠目结舌。 「阿娘你……」 「往日我与你说了多少亲,找了多少媒人,你心中没数吗?为了你的亲事,为娘操碎了心,为了苏家的香火,为娘多少日夜难以安睡,生怕百年之后,无颜见你父亲!你呢,你倒好,既有意中人,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 苏大为,整个人都懵逼了。 他结结巴巴的道:「阿娘,你……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对,我与聂苏?」 「我为何要反对?」 柳娘子柳眉倒紧,沖苏大为兇悍的骂道:「为娘想抱孙子,想得快要疯了!你和聂苏什么时候成婚?快点告诉为娘!」 苏大为一个踉跄,忙扶住桌角稳住身形。 「阿娘,你不怕……不怕别人嚼舌根,说我与聂苏,兄妹……」 「兄什么妹?」 柳娘子诧异道:「当今天子娶太宗才人都不怕,你怕甚?」 你怕甚? 是啊,我特么怕啥。 又没血缘关系。 我特么…… 苏大为给自己头上一巴掌,傻乐道:「阿娘,那我与聂苏可以成婚了?」 「为何不可?」 柳娘子站起来,一把抓起苏大为的衣襟:「你若负了聂苏,为娘第一个不答应,若你们没意见,这婚事,为娘替你们操持,选定吉日完婚,早点圆房,给苏家传下香火……」 噗嗵! 窗外,不知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发出响声。 柳娘子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了,笑骂道:「你看,聂苏比你都还着急。」 「娘……」 苏大为红着脸。 就听房门吱呀一响,聂苏如乳燕投林般,从房外扑进来,紧紧抱着柳娘子,把脖颈埋在柳娘子的肩上,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的道:「谢谢阿娘,小苏一切听娘的吩咐。」 「小苏你……」 苏大为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还有那么一丝不真实。 自己,真的要和小苏,在大唐成婚了。 一切如在梦中。 第十一章 秘阁郎中 婚姻大事,自有柳娘子做主。 苏大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遇刺案之事。 当着李治和许敬宗等人的面,是定下三日之期,今天已经是第二日。 明日就要在天子面前,将破案结果呈上。 所以在今日,此案必须要有看得见的进展,甚至重大突破。 否则明日无法交案,将失信于天子。 虽然李治也不可能为此案去治苏大为重罪。 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但至少苏大为那么多年,在长安积累下来「破案如神」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李治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苏大为这个被刺案里的「苦主」,去破此案。 苏大为一时也想不明白李治的用意,只能先把案子破了,再谈别的。 只是,还没等他去都察寺,就有客人拜访。 清晨的阳光下,一身仙风道骨的李淳风站在院中,向苏大为抚须微笑:「苏郎君,一别几年,风采依旧,真令老夫羡煞。」 他这话不算是恭维之辞。 修为越是高深,越有驻容之效。 苏大为这些年进境神速,从最初异人七品,一跃来到异人四品。 他的身体状态,仍然保持在二十几岁的巅峰。 这一点,年过六旬的李淳风永远也无法达到。 哪怕李淳风的境界,还在苏大为之上。 但是他当年突破异人四品时,年纪已过半百,无法与苏大为相比。 「太史令来找我,是有事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淳风,在他身边,这次还跟了两人,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 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这两位是?」 「这是吾子李谚,这是吾孙李仙宗。」 李淳风向苏大为指了指身边两人。 又指了指苏大为:「这位便是在百济立功,又大破倭军的熊津都督,苏大为。」 苏大为忙摆手道:「是前都督,如今我只是武勛散职。」 李谚和李仙宗二人,皆向苏大为见礼。 执的是叉手礼,表明对苏大为的敬重。 「苏郎君战功赫赫,实乃我大唐良将,我们父子二人,皆心生敬佩。」 李谚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健硕,颔下生着及胸的长须,宽袍大袖,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一旁的李仙宗比李谚还要略高半头,身形透着清瘦,双眼甚为灵动,正好奇的看向苏大为。 苏大为正奇怪,李淳风怎么把他的儿孙都带来了,就见李淳风抚须道:「阿弥,你这次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 第112页 「还不是为了你昨日在宫里的事。」 这话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过来。 伸手示意道:「太史令,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随我到书房。」 「甚好。」 李淳风示意李谚和李仙宗跟着自己一块。 一边随苏大为走向书房方向,一边道:「对了,我如今不是太史令,你可唤我秘阁郎中。」 「秘阁郎中?那是什么?」 苏大为有些懵逼。 怎么自己出去三年,连李淳风的官职都变动了吗? 「去岁陛下改了许多官制名,像太史局,现在叫秘阁。太史令,就是秘阁郎中,当然,有时候这新旧名字也会混用,不过从法理上,现在只有秘阁郎中,而无太史令。」 「哦,改官制名之事,我隐隐听到一点,倒没想连太史局都要改了。」 苏大为随口道。 去岁李治改了一大批旧官名,包括门下省,改为东台。 门下侍郎,也就变成了东台侍郎。 当时改的官制名颇多。 许多人仍没有适应新名字,有时不经意,就会喊出旧名。 但是在朝廷诏书和朝会上,都是用新名。 毕竟天子金口玉言。 待进了书房,苏大为请李淳风等入座,这才问道:「太史令,呃,秘阁郎中昨天进宫看了吗?」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摇头笑了:「一直叫太史令惯了,现在叫秘阁郎中还真不习惯。」 「自己私底下叫什么都行。」 李淳风不在意的摆摆手。 「昨天皇后召我入宫,我前后都看过了,但是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 苏大为笑起来:「太史令都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了,你当时如何回復武后?」 「如何回復?自然是照实说。」 李淳风摸着鬍鬚,花白的眉梢微微皱起:「不过我在宫里,却发现另一种气息。」 「是什么?」 「像是有人在行巫蛊之术,但这事我现在还没证据。」 苏大为心里一惊:「竟有此事?」 自古以来,凡是宫里牵涉到巫蛊之案,都是血案,大案。 每次都涉及到阴私和政权更迭,杀得人头滚滚。 「还不能肯定,所以老夫过来,想听你详细说说昨天发生的事,毕竟你身为异人,能观察到的,定然与常人不同,若有什么事,也难逃你这双法眼。」 「昨天的事……」 苏大为略一沉吟,将昨天的事叙述一遍,犹豫了一下道:「太史令,郭行真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终南山中隐居的道士,有些本事。」 李淳风撩起眼皮,扫了苏大为一眼:「你怀疑是这道士做了手脚?」 「是有这个怀疑。」 苏大为道:「昨日在宫里,我并没有察觉到有诡异的气息,倒是觉得,那个郭道士,有些针对我的意思,当时他飞剑出鞘,目标是冲着我而来。 我怀疑根本就没什么诡异,而是他给我的下马威。」 「如果是这样,倒是有可能,但是这无法解释宫里的巫咒气息……」 李淳风眉头皱紧:「此事牵连太大,我这次来,就是想请阿弥你与我一起联手,查……」 「别。」 苏大为忙摆手道:「太史令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明天就要在陛下面前交出行刺案的兇手了,到现在还没头绪。」 「你回长安遇刺之事?不过是寻常的小贼行刺,这种小案怎能显出你的手段?」 李淳风白眉下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笑意:「以你的本事,非得查诡异和通玄之事,方显其能。」 「太史令高看我了,我不是不愿意帮忙,只是得先把手头的案子了结。」 「那便这么说定了。」 「太史令,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忘了老夫当年对你的帮助?」 李淳风一句话把苏大为说得没脾气。 「待你破了刺杀案,与老夫联手,将宫中暗中施咒之人找出来,免得宫中贵人有损。」 这话,令苏大为认真起来。 贵人有损,这个贵人,自然也包括李治与武媚娘。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老夫若是有头绪,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来找你援手了。」 李淳风左右看了一眼,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指间轻动,朱红的符箓在空中一闪而没。 整个书房,被一种玄之又玄的灵力所包裹。 「一个小小的静音符,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李淳风的话令苏大为有些诧异:「在我这里还需如此小心?太史令请说。」 「阿弥,你知不知道,你有些无心之举,可是把老夫和太史局给害惨罗。」 「太史令,此话怎讲?」 苏大为这一下是真的吓一跳。 李淳风何等人物,哪怕自己修为已经是异人四品。 在面对李淳风时,仍觉得此老深不可测。 难以揣测李淳风的境界。 以他这般神仙人物,独自出手便能逼得诡异首领荧惑星君低头。 自己有什么本事,去坑害他和太史局? 李淳风拈鬚苦笑:「你是不信?」 一旁的李谚沉默不语,倒是李仙宗年少气盛,脱口道:「苏郎君,听说你手下有一帮异人。」 第113页 「异人?」 李淳风看了李仙宗一眼。 李谚轻咳一声:「仙宗,忘了为父怎么跟你说的,少说,多看。」 「是。」 李仙宗脸上一红,忙后退一步,不敢再言语。 李淳风这才继续道:「太史局自大唐武德元年,第一任太史令庾俭开始,到老夫手里,已经是第第七任,共计有四十五载。 老夫以前总以为能威胁太史局的只有诡异,只有来自敌国的异人。 但从未想过,堡垒会从内部被攻破。」 「太史令此言何意?」 「阿弥,你那个都察寺,召集了不少异人和能人吧?」 李淳风斟酌着道:「这两年都察寺很是破了一些大案,在陛下和武后那里,颇受信重,特别是你那个天字组,其中能人不少,既有异人,也有半妖,还有江湖各路好手。」 苏大为微微颔首:「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与太史局又有何关系?」 都察寺的事,自然是不会瞒着太史令。 刚创立的时候,还从李淳风的太史局那里,抽调过一些好手。 还有几次找李淳风帮忙做了配合。 「受了你那都察寺的启发,武后身边,也在召集有本事之人,其中以贺兰敏之手下召集的一批人,最为显赫。」 「呃?」 苏大为有些懵。 这事,怎么又落到武媚娘头上了。 听李淳风的话外之音,武后如今,在私下里积蓄自己的实力? 这怎么可能呢。 苏大为想笑,但渐渐的,却有些笑不出来。 第十二章 进展 武媚娘培植自己的势力,可能吗? 当然可能。 但是她想往朝堂上伸手,几乎没有任何机会。 李治实在太聪明了。 对帝王权术,操弄得炉火纯青。 武媚娘在李治面前,就朝堂上的权术,几乎玩不出太大的花样来。 只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做好李治的贤内助。 那武媚娘是否有培植自己势力的需要? 当然有。 后宫是什么地方? 是修罗战,亦是战场。 若后宫真的是那么平和,当初就不会有安定思公主被王皇后蛊害之事。 若不是武媚娘手边有一个苏大为,安定思按歷史上,就救不回来了。 那件事一定给武媚以极深刻的印象。 既然朝堂里想不出办法,那便只能从别的方向设法。 苏大为的都察寺天字组,其严密的组织,各种异人与高手的配合,办事效率之高,给武媚娘深刻的印象。 也使她受到某种启发。 李淳风白眉微动:「天行有常,诡异这几年越来越融入普通人族的生活,不復为患,有道是飞鸟尽,鸟弓藏,太史局的位置,已经越来越尴尬。 如今武后手边,也有一批人手为她所用。 平时除了陛下要知道天象,以及定制节气,太史局倒成了长安最清闲的衙门。 哦,对了,现在是秘阁。 秘阁,嘿,便是给予我们这些人,一个养老之所。」 「太史令,这……我实在不知道会这样。」 苏大为有些尴尬。 「你也无须太放在心上。」 李淳风摆了摆手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别的,老夫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太史局就算今后没有诡异做对手,为天子相星观天,占卜吉凶,也还用得到我们。 就是有一事想拜託你,望你看在你我二人忘年之交,还有过去我对你的援手份上,日后能提携我的子孙一二。」 「太史令言重了。」 苏大为这才明白,李淳风带上李谚和李仙宗来的目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正如李客师想为李家,找一个护法金刚,所以看中苏大为,培养苏大为。 如安文生的安家,命安文生与苏大为多多亲近。 又如武媚娘,向苏大为介绍李弘等皇子。 还有像苏定方收苏大为做兵法传人。 李勣与苏大为结一段善缘。 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人,在为下辈的子孙,提前做伏笔。 存下一些善缘,在自己百年之后,来看顾家族和子孙。 这也是人之常情。 「太史令修为通玄,有你在,便是参天大树。」 苏大为说完,意识到容易让人误会,忙接着道:「太史令对我的情义,阿弥一直铭感五内,若有需要出,我自不会推辞。」 「甚好。」 李淳风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李谚的肩膀,向他二人道:「我与苏郎君一直是忘年交,今后你们见苏郎君,都要执弟子礼,记住了,若我不在,有事就寻苏郎君。」 这话,就颇重了。 苏大为见李谚与李仙宗,皆向自己执后辈礼。 忙起身避席。 「太史令言重了。」 「好了,此间事了,我也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李淳风起身,向苏大为又道:「记住,你那件案子结了,就来帮老夫查宫中咒术之事。」 「等等,太史令,你方才不是说……」 李淳风说了,武媚娘自己拉了一帮人。 这些人,可能是贺兰敏之,明崇俨,郭行真,或者其他的异人和道士。 第114页 在这种格局下,武媚娘会愿意让李淳风查后宫? 「说你聪明,又犯煳涂了。」 李淳风大笑一甩衣袖:「正因为老夫现在不受宫里待见,才需要你从旁协助,否则老夫太史局还愁没有人手?」 苏大为苦笑摇头:「太史令,看来不是我坑你,反倒是被你架在火架上烤。」 「哈哈,大丈夫千金一诺,老夫等你。」 李淳风背着双手,带着李谚和李仙宗,颇有些得意洋洋的走掉。 看他那神情,活像是偷到鸡的狐狸。 这次苏大为确实是被李淳风绕进去了。 宫里不待见李淳风? 其实是武媚娘不太待见李淳风吧。 李淳风和袁天罡的《推背图》和预言,掀起的巨浪差点就将当年做才人的武媚娘给吞了。 幸亏有个李君羡。 小名叫什么不好,叫五娘子,莫名其妙替武媚娘背了锅。 武媚要是能喜欢李淳风才奇怪了。 这种情况下,李淳风把自己拖进这趟浑水…… 你妹,这贼老道也不是好人。 …… 「阿翁,这苏大为,很厉害吗?」 李仙宗双眼如琉璃般透明,这双眼里,折射着万物光彩。 里面光芒闪动,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我大唐第一代那些不论,就一辈人里,异人里,我没见过比他更会带兵的;在军中,我没见比他更会断案的;在会断案的人里,就没见过比他身手更好的。 你说厉不厉害?」 李淳风心情不错,还有心与李仙宗侃侃而谈。 「听你这么说,好像什么都会一点,但是阿耶说过,样样都会,就等于样样稀疏。」 「稀疏个屁。」 李淳风两眼一眯:「若我没看错,苏大为已经有异人四品的修为,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远不如他,只怕将来,他有机会一窥那天人之境。」 「这么厉害!」 李仙宗惊讶的张大嘴。 李谚性格沉稳,但听到这番话,也是一脸惊讶。 李氏一门,皆修行中人。 除了李淳风,李谚与李仙宗,也有一身不俗的实力。 正因如此,他们才更清楚,以三十上下的年纪,达到异人四品的境界,有多么惊人。 「天人之境,天人之境……」 「这还不算他与武后的那层关系,论眼光,我还是挺佩服这小子,有本事,会办事,眼光又好,他若不成事,反倒是奇了。」 李淳风轻抚长须:「所以我就卖点老脸,让他多看顾一下我们李家。」 「阿耶。」 「阿翁。」 「不说这些了。」 李淳风挥了挥大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对了,他们家那个聂苏小娘子……」 「什么?」 「你们以后,见聂苏小娘子也要恭敬,也以晚辈礼见之。」 「啊!」 …… 送别了李淳风一家子,苏大为向柳娘子和聂苏打了声招唿,急忙赶去都察寺。 案情如火。 明天要交案的,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高大虎何在?」 坐上公廨大堂,苏大为一边翻看桌案上最新的案情卷宗,一边发问。 李博匆匆赶来道:「大虎马上就到,他才从外面回来。」 正说着,就见李大虎在几名都察寺探员的陪同下,大步走来。 「寺卿。」 来到面前,高大虎依着礼数,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苏大为看了他身后一眼:「你们几个先在一旁候着。」 「喏。」 清退了无关人等,苏大为招手让高大虎与李博靠近,压低声线道:「案情进展如何?」 「我昨天带人去了西市的铺子,找到那人的一份记录,这是当时记录的……」 高大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竹纸。 苏大为接过摊开看了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按这个,身份可以确认,与行刺我那人,是同一人。」 「是。」 有后世刑侦和法医经验的人都知道,人身上,很多东西都会有独有的特徵。 比如指纹。 瞳纹,耳廓纹。 还有一项,便是牙齿。 「据这份口供,此人是被人送去的,在牙上做了些修补。」 「牙中所藏之毒呢?」 「铺子里的游医说不是他们那做的,但确实是此人没错,口齿对得上。」 「当日行诊所绘的口齿形状,已经让仵作辩认了,确认无误。」 「那是谁送他去那里的?」 「这个……」 高大虎的脸上露出尴尬:「没查到,这条线索断了。」 苏大为微微皱眉,却也没出他的意料。 西市那般热闹,每天人流不知多少。 哪怕是修牙的铺子,也是迎来送往,顾客络绎不绝。 记不清对方的相貌很正常。 「照这么说,此案陷入死胡同了?」 苏大为拿起竹纸,翻来覆去的看着:「死者齿中所藏的是何毒?」 「是一种蛇毒,见血封喉。」 「蛇毒从哪来的?」 「这……已经问过长安所有的药行铺子了,目前没有进展。」 呯! 第115页 苏大为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 声音之大,令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包括远处候着的探员,还有都察寺中其余岗位的吏员。 所有人目光看向苏大为,停了一瞬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继续手头的工作。 都察寺早有章程,规矩森严,就像是上紧发条的机器,谁也不可懈怠。 「大虎,我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此案是陛下的旨意,令我三天破案,今日已经是第二天,你不会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 苏大为将竹纸捏起,抖了抖:「光是这点东西,不足以证明你的价值,你这样,对我也无法交代。」 「寺卿。」 高大虎额头冒汗,抱拳道:「其实还是有一些进展的,只是还未查明,所以……」 「说吧。」 「是。」 高大虎挺起胸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虽然从毒上查不出来源,从看牙的牙医铺子也没查到进展,但,还有些东西可以挖掘。」 「是什么?」 第十三章 顺藤摸瓜 「是这牙医的铺子。」 高大虎吞咽了一下口水道:「昨天我查到线索全断了之后,想了一夜,在今晨终于叫我抓到一点灵光。 如果说,刺客是幕后之人安排的死士,那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给一个必死之人修补牙齿? 目地是什么? 再设想一下,如果真要医治,他们会去什么样的地方。」 听到这里,苏大为笑了,眼中多了几分期许。 「我猜,那医牙的铺子没说实话,死士不需要医牙,除非为了牙中藏毒。 何况,若我是刺客,绝不会随便找家铺子,只会去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去医治。」 「说得不错。」 李博在一旁接口道:「所以,这个铺子里的人,很可能和行刺者是认识的,又或者,和那幕后之人是认识的。」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早就安排人手去那医牙铺子守着,等待时机,将人抓到审问。」 苏大为点点头:「大虎,这案子说到这里,还算有点东西。」 看了看时辰,估摸着时间:「西市早已开市,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就见一名探员,小跑过来,向苏大为和高大虎等人,先叉手行礼:「西市那边,得手了。」 西市乃是闹市,要想在那样的环境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个大活人掳来,这不是寻常人的手段。 都察寺刑房。 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在这里看到了这次的目标人物。 「牙医铺子里的牙医,名叫徐清望。」 高大虎上前,抓起此人的头髮,将他的脸扬起,辩认了一下:「是此人没错了。」 苏大为打量了一下,这位在西市开铺子替人修牙的游医。 这可能算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牙医了。 共大为看过他的履歷,介绍说此人擅于拔牙,削去坏齿,还有一手用金银镶补牙齿的绝活。 在西市算是独一份。 此人年纪四十二,身形不高,头髮花白,一双手倒是保养得很不错,看着细皮嫩肉的。 「先给他松绑吧,再给他搬张凳子。」 苏大为道。 李博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探员,有人上前,替此人解开缚住双手的绳索。 另一人搬来一张胡凳。 绑手的绳子极有讲究,是在壁上有一铁环。 犯人绑缚双手,高举过头,绳索另一头繫于铁环上。 铁环有好几个,按不同的需要来使用。 目地只有一个,就是让被抓来的人犯不要那么舒服。 像是方才的徐清望,被绑住双手后,双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有脚尖能微微踮住。 这个姿势让人十分难受,对体力和意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都察寺所有的刑具,都以摧垮犯人的意志,问出口供为要。 在苏大为来之前,这位徐清望,已经在此绑了有两盏茶的功夫。 才一被解下来,他几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还是两旁的探员扶着他,才能坐对凳子。 苏大为打量着此人,发现他头髮蓬乱,衣衫倒是游医常穿的那种类似道袍的衣袍。 头髮上原本应该有髮簪束着,但是现在髮髻歪斜,髮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他的头髮,束髮的髮簪呢?」 苏大为开口第一句,是谁也没想到,居然坐问一个嫌犯的髮簪。 高大虎目光一扫,刑房旁候着的,就有抓捕的人。 立时有人上来叉手道:「回寺卿,抓捕时比较乱,不知落在哪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 他端坐在椅上,略比人犯高半个身子。 手指在膝上轻轻拍了拍。 「这事做得有些差了,如果我是幕后之人,这游医突然失踪,便会起疑,若是在现场发现有遗失的髮簪……」 「寺卿,我现在立刻带人去……」 「迟了。」 苏大为摇头道:「先审吧,早点问出东西,还有机会,迟了,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是。」 抓捕犯人的探员,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听了苏大为的话,这才知道自己的疏漏,一时额头冷汗涔涔。 第116页 「寺卿,卑职这就用刑逼问。」 「等等。」 苏大为挥挥手,目视着眼前狼狈的徐清望。 这个大唐的牙医,低着头。 散乱的头髮遮挡着眼睛,脸颊上淌着汗珠。 胸膛微微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这人喜欢直接一点,昨天我的同伴已经去过你的铺子问过情况,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此人,缓缓道:「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可保你平安。」 现场沉默。 对方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大为接着道:「我的时间有限,耐心更少,你的选择,只有说,或者不说。说的话,我可以保你无事,不说,那便就在这里吧。」 「咳咳~」 徐清望抬起头,一双眼睛略微浮肿,眼神有些闪烁:「就在这里,是何意?」 开口了。 开口便是突破心防的第一道关。 高大虎向苏大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博。 心中暗想,阿弥虽然这几年在军中,不过不良帅的本事倒没放下。 开口问话,直击对方的要害。 作为不良人,要擅于判断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找出对方心里的破绽。 只有找对这个,才能问出自己想问的东西。 「在这里的意思,就是你不用回去了,在监牢里过一辈子吧。」 苏大为的语气平淡,但却令对方受到极大的刺激。 他仿佛受到侮辱一般,大声吼叫:「你们是什么人?有何权力抓我?我是徐清望,我是西市有名的牙医,我认识许多贵人,许多人都受过我的恩惠,你凭什么?」 「就凭『圣人』二字,够吗?」 苏大为目光平静,他的灵魂,仿佛江底的磐石。 波涛不惊。 圣人,是对天可汗和大唐皇帝陛下的另一种尊称。 徐清望身体一个颤抖,盯着苏大为,嘴唇颤抖了一下。 从他的眼里,苏大为读到了一种恐惧。 他的声音保持着平静,甚至有一种属于贵族的慢条斯理:「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应该知道,没有人可以在长安随意掳一个人,除了圣人允许。 我是什么衙门,你不必知道,过了今天,你可能也没有以后了。 你说与不说,与这件案子,关系并不太大。 我完全可以通过你背后人的反应,推断出他们的身份。」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段,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血,异常强势的声音道:「在大唐,没人可以与陛下为敌。」 「我……我愿说。」 徐清望身体哆嗦着:「请……请饶我一命。」 …… 黑色的靴子在地上慢慢走着。 小心的避开地上的碎片。 窗口半开,有阳光透进来,将地面照得一片斑驳。 地上散落的事物十分凌乱。 有各种出诊的工具,还有散乱的医书和卷宗。 一些破碎的瓷器。 最后,靴子的主人蹲下来。 他伸出精緻的手,小心的拨开地上的碎片和纸张,拾起一枚象牙髮簪。 「出事了。」 「照计划行事吧。」 …… 王家。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从都察寺出来时,心情颇有些复杂。 刺杀自己的案子,居然牵到王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份? 王家,太原王。 也是王皇后的那个王家。 当年「废王立武」,王皇后及萧淑妃,先废后杀。 连累她们身后的家族也受到重挫。 武媚娘,正是踩着这些家族的尸体,登上六宫之主的后位。 王家固然在此事中,受到极大的挫折。 朝廷中枢重臣,几乎一扫而光。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家便在朝堂绝迹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太原王,祁县王氏,可追溯至东汉司徒王允。 东晋末年,王慧龙入仕北魏。 魏孝文帝分定姓族,太原王被确立为四姓之一。 到了大唐,太原王仍为天下最显赫的七姓十家之一。 就算连遭李治与武媚娘的打压,也只是从中枢权力上驱逐了。 在中下层甚至基层,还是有大量的王氏残余。 比如苏大为在初回长安时,在城外遇见的那位谏议大夫王茂叔。 当时只道是平常。 现在回想起来,城外遇王氏,城内遇刺。 这两者,莫非有某种联繫? 苏大为会如此想,皆因为之前审讯的徐清望,招出他背后的金主,乃是王氏。 萧清望远本只是一个乡间无名的游医,但是有一手祖传治牙的本事。 后来偶然治好了某位王氏家族子弟的牙疾。 从此便平步青云,得王家一掷千金,令他在长安西市盘下铺子,给人医牙赚钱。 这种生意独一份,自然日进斗金。 王家在背后占着干股,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当日送那逃奴到铺子里看医的,正是王家人。 虽然事情有些奇怪,但萧清望却不敢多问。 「王家人……假如幕后之手,真是王家人,太原王家,他们为何要派死士刺我?有仇吗?」 第117页 苏大为骑马行在朱雀大道上,准备去那牙医的铺子实地看一下。 路上,他的脑子里反覆盘旋着王家之事。 要说有仇,似乎也是有。 毕竟,自己是武后的人。 而武后,可是害得王皇后被废的「罪魁祸首」。 自己作为武媚娘手里,为数不多,甚至可能独一份,在军中有影响力的青年将领,在可见的未来,必然会为武后,提供助力。 以王家与武后的仇,对付自己,似乎合情合理。 然而思路到这里,又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那便是,王家若真有心如此,为何不派一个更靠谱的人来? 至少也得是武道高手甚至是异人吧? 怎么也得做个陷阱,设计一个必杀之局吧? 就让一个逃奴做死士,结果连自己的衣角都没沾到。 这究竟是刺杀,还是提醒? 第十四章 太原王氏 大唐共有两个集市。 东市位于城东,离大明宫、太极宫等宫殿很近,主要服务达官显贵,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居住的也多是本土人士。 西市位于城西,主要服务于平民百姓,也是唐人与外国商人进行商品交易的场所,是占地面积最大、辐射面最广的世界贸易市场。 通过丝绸之路来唐朝的中亚、南亚、东南亚地区及百济、新罗、日本等国的商人多居于此。 西市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各色人等自由贸易,无比热闹。 唐人把到东、西市买物品称为「买东」或「买西」,久之便产生「东西」一词。 西市除了药材肆、瓷器行、绢行、麸行、帛行等上千家商铺经营的商品外,四周还设有很多旅舍、旗亭酒肆及饮食摊点。 其中比较有特色的,是各类舞蹈行,人员大都来自西域。 西域的胡商们,穿过西域诸国,穿过广袤的沙漠,沿着古丝绸之路,过河西走廊,最后穿过长安开远门,进入大唐帝都,终点便是西市。 若说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那西市,便是起点中的起点。 午时正。 苏大为一行人来到西市时,正见证西市最繁忙的一段时光。 往常是三百声鼓响,宣告开市。 但是此刻,西市虽开,但却被市署官员勒令不得靠近西市某处区域。 因为那里不久前刚刚失火。 虽然火情已经扑灭,但还有许多后续的工作要做。 为了勘验现场,许多铺子的生意都被耽搁了,引来不少骂声。 苏大为看了身边的高大虎一眼,见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牙医的铺子在失火处?」 「是。」 「看来被人抢先一步。」 苏大为微微皱眉。 「方才那个徐清望说是哪家王氏?还记得吗?」 「记得。」 太原王氏,也分许多房,若是不弄清这点,就无法继续查下去。 苏大为站在西市被焚毁的那处建筑前,眼前一亮,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仿佛有察觉,勐一回头,一眼看到苏大为,发出惊喜至极的喊声。 「阿弥!」 「大白熊!」 苏大为向他挥了挥手。 沈元推开挡在面前的县衙差役,大步走到苏大为身前,一脸憨厚的摸着后脑:「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对了,八爷听说你回来了,先前吵着说要找你喝酒。」 「帮我回八爷,这两天我手段有个案子,等处理完了,我去找他。」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沈元厚实的肩膀。 他回来那天,为了被刺的事,曾佯装去县衙里闹过一回。 不过当时钱八指在外面查案,还没碰上面。 「行,我告诉八爷。」 沈元点点头。 这几年任不良人,他歷练得多了,身上自有一股杀气,比过去显得凌厉了些,市集上也无人再敢欺负他。 倒是一直住苏大为家的宅子,住久了,也都亲如一家人。 「沈元,西市这么重要的地方,如何会失火?」 「这事听说有些蹊跷,每间铺子旁都备了水缸,就是防着,听市署的人说,开始浇水都扑不灭,怀疑是有人倒了火油。」 「有人故意放火?」 「应该是。」 苏大为点点头,又拍了拍沈元的肩:「行了,你先去忙吧,我也有事要忙一会。」 「好。」 沈元点点头,自去了。 苏大为又多看了两眼,沖身边的高大虎道:「这边不用看了,都烧成白地了,什么线索都断了,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是王家?」 「是王家,不过不是你说的那个王家。」 高大虎被苏大为说得煳涂了:「寺卿,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一会你就知道了,对了,在外面叫我名字,记住保密条例。」 「呃,好的阿弥。」 …… 大约半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高大虎和数名都察寺探员,来到一间宅子前。 苏大为认了认门,确认无误后,伸手扣门。 也有好几年没来了,还真怕找错了地方。 「阿弥,这里好像是……」 「是南城县男的宅子,少说多看。」 「哦。」 第118页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步履之声。 大门打开,露出一张透着憔悴与疲惫中年男人的脸。 「怎么是你?」 屋子的主人见到苏大为,怔了一下。 苏大为大笑着张开双臂:「敬直,我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呵呵。」 王敬直冷笑两声,勐地关门。 幸亏苏大为眼疾手快,一伸手将门撑住:「敬直,你我多年未见,就这样对朋友?」 「你没事不会到我这来,看你身后带着那些人,都带着公门气味,来这里,又是为了查案吧?」 「就知道没什么能瞒过你。」 苏大为哈哈一笑,脸上毫无愧色。 双手一推,将门拍开,伸手给一脸无奈的王敬直一个拥抱。 「你我的交情,啥也不说了,快请客人进门。」 「你这恶贼。」 南城县男王敬直。 他的父亲是王珪,字叔玠,太原人氏,南梁尚书令王僧辩的孙子,初唐四大名相之一。 隋开皇十三年,王珪入召秘书内省,授太常治礼郎。 唐建立之后,歷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 后因杨文干事件被流放。 李世民登基之后,王珪被再次召回长安,歷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侍中,礼部尚书,封永宁郡公。 贞观十三年兵事,谥号为懿。 听起来很牛逼。 还有更牛逼的。 王珪和太宗皇帝是亲家,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南平公主,就是王珪的儿媳妇。 当时南平公主嫁到王家之后,王珪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坚持要南平公职对他夫妇行公婆跪拜之礼。 要知道,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 李唐皇室虽名为五姓七大家陇西李氏族人,但身体里实际上流淌有胡人的血脉。 李世民一直想要恢復礼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王珪的坚持,让他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礼法,也非常高兴。 他不但没有责怪王珪,反而对王珪大加赞赏。 也就是这以后,李唐皇室家的闺女出嫁,都要对公婆行跪拜之礼,并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俗。 王敬直,就是南平公主的夫君,也是王珪的小儿子。 不过,王敬直很倒霉。 他老爹王珪贞观十三年病逝,他自己则在在贞观十七年,因为太子李承干造反的事情被牵连,不但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的婚姻也随之中断。 太宗皇帝驾崩前,因念及王珪的贡献,加之王敬直此前的确无辜,于是就下旨赦免王敬直,让他返回长安。 王敬直回到长安后,恢復了爵位,也就是南城县男。 但,也仅止于此。 南平公主早已香消玉陨。 斯人已逝。 他纵然回到长安,也行单影支。 这处小小的院落,就像他与世隔绝的孤岛。 「敬直,你这一向可好?」 苏大为认真的观察了一下王敬直。 确实越发憔悴和衰老。 但至少还活着。 他清楚王敬直的内心,因过去的经歷倍受煎熬。 来之前他真的怕敬直不在了。 与公与私,都希望王敬直能好好活下去。 可惜,心病只能心药医。 而王敬直的药,永远也无法找到了。 自己也无法帮他。 「阿弥,我知道你的性子,说吧,这次又是何事?」 王敬直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静的看向苏大为。 「呃,敬直,你嘴里说着不要,但每次都愿意帮我,其实你心里也是很看中我这个朋友的吧?」 「滚!」 「你果然还是这么直率,我就看中你这一点,对了,这次是有件案子……我前日回长安,遇到一桩刺杀,然后……如此,所以,希望你帮我一个小忙。」 听了苏大为的请求,王敬直略微皱眉。 他不是很喜欢出去。 已经习惯了在这宅子里,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株老枝,一天天枯萎,落叶枯黄。 若要按苏大为的请求,那今天自己则非出去不可。 「我要是不愿意呢?」 王敬直抬起目光,平静看向苏大为:「我累了,在家里很好,不想出门。」 「你个死宅男。」 「什么?」 「没什么,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若是不跟,我就一直在你旁边,我看你能忍受几时。」 苏大为乐呵呵的:「中午吃什么?给我也添一副碗筷。」 「你……」 王敬直指了指他,恨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过奖过奖。」 「走吧,我只帮你这一次,以后莫来烦我。」 王敬直这一支,出自太原王氏。 王皇后的那个王。 王勃、王茂叔的那个王…… 时间紧急。 破案之期近在眼前。 没有时间去玩什么玄虚。 眼下只有与王氏有关这一条线索,必须死死抓住。 而这,就需要王敬直出面帮忙。 有他在,许多事会方便一些,毕竟都是出自王氏。 若苏大为自己冒昧前往,就没有转寰余地了。 第119页 这个案子,开始是在回长安的城外,遇到谏议大夫王茂叔。 不曾想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圆点。 世事如棋。 他们到王茂叔府上时,时间刚刚好。 闻着从王家府上升起的炊烟。 苏大为吸了吸鼻子,隐隐嗅到一股饭香。 他转头,沖黑着一张脸的王敬直道:「敬直,我们这个时间来,正好可以蹭上谏议大夫家的午膳,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你别同我说话。」 王敬直咬咬牙,主动上前扣门。 第十五章 世事如棋 太原王氏传自战国时秦将王翦。 累代显宦,为天下一流门阀。 直到唐末方才衰落。 中唐诗人刘禹锡曾有诗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此时才是初唐,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 虽然因李治的朝堂平衡之策,对各家门阀有所打压,但王家的底蕴深厚,仍然不可小觑。 太原王氏目前主要有两支,一是祁县王,二是晋阳王。 谏议大夫王茂叔这一支,属祁县王。 与之前被废的王皇后,份属同支。 因此也不免受到牵连。 听说苏大为登门拜访后,王家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家中下人请苏大为与王敬直在厅中等候,过了一会,听得有数人的脚步声过来。 苏大为与王敬直都非常人。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从座间起身,向着大门。 一眼看到,一位老者,身边跟着方才的下人,手中拄着拐杖,向这边走来。 在老者身后,跟着一位中年人,正是王茂叔。 王敬直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敬直拜见劭翁。」 当先的老者,正是王茂叔的父亲,王劭。 王劭之前官拜宰相,但因为「废王立武」的牵连,此时已致仕在家数年。 「敬直,这位就是苏郎君吗?还不快为我引见。」 王劭花白的眉梢微微蹙在一起,下面一双眼睛,微微浑浊,仿佛两口深潭。 这是一个歷经了武德、贞观和永徽年间的老臣,见惯了无数宦海风波。 眼前这位苏大为,自然是武后一党。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王家与武后那是什么样的关系? 如今这个苏大为,跑到王家来,为的又是什么? 这不能不让王劭心中猜疑。 但他养气功夫了得,心中纵然有千般疑问和警惕,也绝不会在面上露出半点。 王敬直向他道:「劭翁,苏大为与我有旧,他今日找我,说让我代为引见,所以我便带他来了。」 「哦。」 王劭微微点头,心说敬直应该没问题,自己人。 目光重新落在苏大为身上,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番。 这个年轻人,实在年轻得过份了。 听说在辽东战场上,此人协助李勣已经灭了大唐的宿敌高句丽。 苏大为,当是这一辈中,军中新起的将星。 听说还很得苏定方的看重。 而且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据说在武后出家为尼时,便结下善缘,此后又一直是武后最信重的人之一。 但是他他的面相,刚正果毅,像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将领,并不像印象中,李义府和许敬宗那般城府深沉的猾贼。 「不知苏郎君,今日来我王氏府上,所为何事?」 「见过劭翁,久闻王氏传自先秦,歷来门庭显赫,在下心中仰慕已久。」 苏大为叉手行礼,里客套着。 王劭自然不会把他这番客气话当真。 微微拈鬚,笑眯眯的道:「苏郎君太客气了,请坐吧,坐下说话。」 王家的下人上来,奉上香茶及各色果点。 王劭目光在王敬直与苏大为面上扫了一圈,轻咳了一声道:「苏郎君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要事,老朽久不在朝堂,不知……」 苏大为心中暗笑,知道王劭心中忐忑,这是「盘道」来的。 「是这样,前日我刚从百济那边回来,在长安城外,刚巧遇见谏议大夫,与之攀谈了几句,这几日想起当日他说过的话,觉得受益良多,因此登门致谢。」 苏大为一脸认真的说着,目光同时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王茂叔。 此时王茂叔已经是大脑当机,一脸懵逼。 心中搜肠刮肚的,当日入城前,自己与这苏大为说过些什么? 对了,当时只是记起有这么个人,看到他的旗帜好像是熊津都督,忍不住就出口问了一声,原本也只是出于对百济战场中唐军英勇的敬佩,也没别的意思。 我说什么了,就让他受益良多? 我怎么不记得? 王茂叔留意到王劭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里透着威严和审视,仿佛在问:你怎么跟武后的人搅到一块了? 王茂叔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若是换个心机狡诈的人,此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推託甩锅。 偏偏王茂叔还是那种心思方正,一时竟不知如何做答。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王敬直在一旁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王茂叔,再看看身边的苏大为。 总觉得苏大为的笑容里,透着些古怪。 第120页 出于对苏大为的了解,王敬直轻哼一声:「阿弥,莫要开玩笑,你既让我引见,我已经做到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 「别。」 苏大为一把按住王敬直,转头向王劭和王茂叔道:「对了,我这次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王家。」 「何事?」 王劭心中微震,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肃容道:「今日西市那边有一处铺子失火,连累附近几家铺子都烧成了白地,时间大概是辰时左右,我刚好从那边路过,听旧日不良人的同僚说,那间铺子有王氏的干股。」 停了一停,等微微变色的王劭和王茂叔稍微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后,苏大为继续道:「我还听说,这次失火,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既然我与谏议大夫有一面之缘,就顺便来问问,此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断案? 若有,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大好事,不知谏议大夫以为呢?」 嘴里提的是王茂叔,但苏大为的双眼,却一瞬不移的盯着王劭。 很显然,虽然此时已不在朝中,但王家,仍是此老说了算。 厅中沉默了片刻。 房角的香炉缓缓升起清香。 芬芳馥郁。 王劭轻轻拈着鬍鬚。 王茂叔看看自己的父亲,喉结微微蠕动。 再迟钝,也嗅到了空气里的紧张气息。 而王敬直,微不可见的动动眉,将方才想离开的冲动,按下去。 「苏郎君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来。」 王劭的声音略微低沉,似乎还在沉吟。 但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在判断苏大为究竟是抛出个「饵」,还是真的就是为了失火之事。 苏大为嘴角含笑。 这个表情,透过香雾,显得有些云深雾罩,高深莫测。 以王劭的眼光老辣,一时也无法判断真伪。 想了想,含蓄道:「失火之事,老夫还是刚从苏郎君嘴里得知,现在老夫实在是一头雾水,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 「王家最近有没有惹到什么仇家?」 苏大为有些近乎失礼的追问。 王劭眉头微微一拧,缓缓道:「王家百年宗族,一向与人为善,不曾有仇家。」 若说有仇家,不就是武后吗? 你这小子,倒拿这话来消遣。 亏得是王劭养气不错,若是换个人,只怕要发火。 「苏郎君,若是没别的事……」 「且慢。」 苏大为见王劭伸手端茶,想玩个「端茶送客」那套。 立时出言打断。 「劭翁,我还有一事想问。」 「何事?」 「我听不良人说,查了铺子里残余的记录,发现前几日,有个逃奴曾在牙医铺子里诊过牙,这事劭翁知道吗?」 「老夫不知。」 王劭养气功夫再好,现在也有些作色了。 以他的身份,家族的生意多了去了,怎么会事事知道。 而且只不过是一个逃奴,与他又有何干? 「劭翁,谏议大夫,不妨再仔细回想一下,这个逃奴,可是干系重大。」 「苏郎君,你此言何意?」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茂叔此时终于忍不住,眼见老父脸色挂不住,他站起身低喝道:「难道怀疑我王家自己烧了自家的铺子不成?」 「这个嘛,我说不好,所以才来问问。」 「你……」 苏大为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王劭,起身向王茂叔拱手道:「若有什么失礼之错,还望海涵,只因为,这逃奴前日在长安城中,欲行刺在下。」 「什么?」 这一瞬间,王劭、王茂叔与王敬直,三人一齐吃了一惊。 王劭和王茂叔才明白过来,苏大为过来哪里是为了西市的失火。 分明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 而王敬直,也才知道,刺杀苏大为的那名死士,竟与王家有关。 一时心中掀起波澜。 「苏郎君,此言当真?」 王茂叔向苏大为拱手道:「那逃奴……」 「陛下命我查此案,我目前追到的线索,就是那逃奴之前去过那间牙医铺子,做了一个齿中藏毒的小手术。 牙医铺子,乃是王家的产业……」 「我们……咳咳……我们王家没有做这等事!」 王劭勐地站起,脸色涨红,双手撑着拐杖,发出剧烈咳嗽。 王茂叔大惊,忙搀扶住他:「阿耶,不,不要动气!」 「我死不了。」 王劭挥了挥手。 他鬚髮戟张,从瘦弱的身向躯内,涌出凛然正气。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不惜顶撞天子的刚劲给拿了出来。 之前的隐忍,只不过是一种保护伪装。 王氏一门,刚烈者多,雌柔者少。 「劭翁不要动怒,我本人,完全相信王氏不会做这样的事。」 苏大为正了正衣冠,向王劭插手行礼。 「不然,我也不会央敬直,带我来拜访劭翁。」 「你……」 苏大为的态度,令刚想发怒的王劭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第十六章 山穷水復疑无路 「苏郎君,如此前踞后恭,老夫真不知该信你哪一句。」 第121页 王劭眼皮跳动,盯着苏大为,面色不豫。 「都信,都信。」 苏大为哈哈一笑:「在下可是一直十分尊敬劭翁的,不信我,也该信敬直,我与敬直那可是知己,还有谏议大夫,我与他,也是一见如故。」 被他提到的王敬直,嘴角抽了抽。 王茂叔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惫懒之人。 自己只不过见过他一次,随口说了几句话,居然就可以算一见如故?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管怎么说,王劭刚憋出来的邪火,是没处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笑眯眯的苏大为,王劭哪怕是三朝老臣,此时也是颇为无语。 「苏郎君,牙医铺的事,我王家真的毫不知情,我敢以性命发誓,若此事,是我王家子弟所为,老夫第一个会清理门户,给你一个交代。」 王劭用拐杖重重戳了戳地砖,掷地有声的道。 苏大为凝视着他,缓缓点头。 「我信劭翁,不过,此事不光是我苏大为个人的事,还有陛下的旨意在……」 「你要如何?」 「劭翁且息怒,据我所知,那位带逃奴去牙医铺子的人,正是王家家奴,劭翁若能否为我解惑?」 「这……这不可能!」 王劭没说话,王茂叔已经忍不住道:「我王氏家规森严,下人断不会如此。」 「请看看这个。」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衣袖,从中取出一张竹纸写就的便笺。 这是在来的路上,高大虎手下的密探送上的关于那位王氏家奴的姓名和籍贯资料。 「王十七郎?」 王劭接过,看了看,发出诧异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身侧,同样一脸莫名的王茂叔。 转头向苏大为道:「敢问苏郎君,这位王十七郎,是何时带那逃奴去的牙医铺子?」 「七日前。」 「那便奇了。」 王劭与王茂叔父子脸上,同时露出古怪之色。 「这王十七郎,我们府上仅有一位,但此人半月前因伤寒腹泻而死,此事,有许多人可以证明。」 从进王府,到方才,苏大为脸上一直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 但是这一瞬间,他的笑容瞬间僵住。 「王十七郎,死了?」 「死了,半月前就死了。」 「敢问苏郎君,一个死人,如何带逃奴去牙医铺子?」 苏大为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王家这条线,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新线索。 若是这条线断了,接下来,此案还要如何推进? 明日在李治面前,如何答覆? 他破案无数,难不成会栽在这件小案上。 那简直是一种嘲讽。 「我在破自己被刺案时失手,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是这种感觉。 王家,与牙医铺子徐清望的供词,二者间,必有一假。 以苏大为多年断案的经验,王劭与王茂叔的神色,不似做伪。 而且关于王十七郎死的事,很容易就能查证。 假设是王家设计的阴谋,就有一个悖论:王家如何能知后来之事,提前在半月前让王十七郎「死亡」? 所以苏大为心里,已经接受了王劭的说词。 至少他说的那些,应该都是真的。 问题就在于…… 那徐清望,也不像是做伪证。 他吐露时,也是赌咒发誓,字字泣血。 徐清望那人,也不像是什么革命烈士,硬骨头细作。 在都察寺的拷问下,不存在做伪证的可能。 案情在这一刻,再次走入了死胡同。 思路断了。 「苏郎君,若无别的事,请回吧。」 王劭终于端起了他那杯茶,向苏大为伸手示意。 「送客。」 苏大为苦笑着,在王茂叔的陪同下,与王敬直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老远,还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盯着自己。 那是属于王劭的。 这位王老爷子,看来对武媚娘真的有很大的敌意,以致于对苏大为,也抱有非常之警惕。 明里暗里都是在警告,不要想轻易栽脏王家,否则…… 「今日打扰了,替我向劭翁道歉,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站在王家宅院的门前,苏大为转身向出于礼貌送行的王茂叔道。 「再登门就不必了,苏郎君好自为之吧。」 王茂叔脸上不见笑容,眼中藏着一丝敌视。 苏大为心中苦笑,知道今天的冒然举动,让王家误会了。 不过他也无意去解释。 行了一礼,正要与王敬直一起离开,忽见院门被人撞开,两个半大小孩跟风一样冲进来,头前一个口里叫着:「今天考试我得了甲等~」 话还没说完,便一头与苏大为撞上。 幸好苏大为眼疾手快,伸手将冒失的孩子给护住。 「小心了。」 「啊,对不住,咦……你是谁啊?」 「仲辉,休要淘气,还不快跟苏郎君见礼,这位苏郎君,就是之前和你提过,曾任百济熊津都督,在白江杀败倭人,并大破八万高句丽军的苏大为。」 「啊啊!你是苏大为!」 第122页 孩子两眼一亮,指着苏大为王尖叫起来。 才蹦跳起来,就被王茂叔一掌拍在脑门上。 发出「哎呦」一声惨叫。 「休得无礼!有这样失礼的吗?」 「呜~」 小孩抱着脑袋上被揍起的大包,吸了吸鼻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仲辉,见过苏郎君。」 「这位是?」 「这是犬子仲辉,平日里不喜学文,倒喜欢舞刀弄枪,之前常央我说唐军征百济和高句丽的战事与他听,因此知道苏郎君的名字。」 「原来如此。」 「苏,苏郎君,我叫王海宾,大海的海,宾客的宾,将来我若从军的话,你教我兵法好不发了?」 王海宾兴奋的小脸潮红。 孩子不懂大人那些城府和派系仇怨。 听说是率领唐军大破高句丽和倭军的熊津都督苏大为,简直是往日童话里的大唐名将,从故事里走出来站到面前,一时都兴奋得要晕过去。 可惜他的还没高兴上,便被王茂叔又是一巴掌抽上:「功课做完了吗?还不快滚回书房!」 「是。」 王海宾眼泪差点下来,抱头鼠蹿,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向苏大为道:「苏郎君,记得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个头啊! 何时有答应过。 这王茂叔的儿子,怕不是个逻辑鬼才。 这么忠厚的傢伙,也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可见性格遗传什么的,也不是绝对的。 「方才见他时,我还想会不会遇到王勃,哈哈,原来是令公子,我见他也挺可爱的,将来若有志从军,兴许……」 「没有,我王家诗书传家,从军,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王茂叔冷笑一声,沖苏大为和王敬直一拂衣袖:「恕不远送。」 得了,这回是彻底恶了王家。 连老实人王茂叔都得罪了。 苏大为摇了摇头,再次向王茂叔拱手,与黑着一张脸的王敬直一齐走出王家大门。 刚才迈出门槛。 听到身后传出「嘭」的一声大响。 厚重的大门狠狠被关上。 苏大为一时无语。 王敬直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阿弥,下次再有这种事,莫要拖上我,拜託了。」 我谢谢你,得罪人的事,就别拉着兄弟一起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王敬直的肩膀:「咱俩的交情,谁跟谁啊,说什么拖不拖的,有事你还能不管我不成?」 「我唯愿不认识你。」 「嘿,气话气话,要不我请你喝酒?」 「免了。」 王敬直摇了摇头:「我回去了,记住你的话,没事别来找我,有事更不要来。」 说着,立刻走了。 而且走得甚快,仿佛背后有恶犬在追。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 他看到守在王家巷口的高大虎带着一帮都察寺密探向自己大步走来。 「情况如何?」 「应该不是王家。」 苏大为的笑容收起,眉头渐渐紧锁:「至少王劭和王茂叔不会知情,那个王十七郎……这个人有问题,此事一会再说,先回都察寺,我要再审一审徐清望。」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才走了百余步。 忽然脚步越来越慢。 直到完全停下来。 「怎么了?」 高大虎看着苏大为,迷惑问。 苏大为勐地回头,看向方才的王家府宅。 「不对,刚才那个小孩……」 「小孩?」 王海宾,王仲辉。 谏议大夫王茂叔之子。 骁勇善战,起家太子右卫率。 后出任丰安军使,册封太谷县开国男,镇守陇右地区。 苏大为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此节。 联想到方才王茂叔说的话,忍不住笑了笑。 王茂叔啊,你一心想儿子诗书传家,可惜王海宾最后还是从了军。 不过…… 苏大为的笑容忽然收起。 他记起来了。 开元二年,王海宾联合陇右防御使薛讷、郭知运等人,率军抵抗吐蕃入侵,力战不屈,战死于阵中。 被朝廷追赠左金吾卫大将军、安西都护,谥号为襄。 这一瞬间,苏大为一种看透方才那孩子,今后数十年人生的沧桑错觉。 王海宾最终的结局是死于抵抗吐蕃的战阵中? 他还有一个儿子,比他更为有名。 那便是大唐名将,王忠嗣。 不过,那会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第十七章 都想甩锅 「王家会不会是撒谎?」 「听其言,察其行,不像是做伪。」 都察寺内,苏大为召集了李博、高大虎两人,继续商议案情。 苏大为做不良人多年,对于犯人吐露供辞真假,还有肢体语言,有相当的了解。 这事奇就奇在,王家人,与那徐清望,都是真的。 「岂有两者都是真的?必有一假。」 「只能暂时存疑,派人盯着王家,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推翻王劭与徐清望的证词。」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略快的节奏,显示出心里无意识的焦虑感。 方才去王家,一方面是时间不等人,他选择直面怀疑对象,近距离观察。 第123页 其次,便是有「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的作用。 如果对方心中有鬼,被苏大为这么上门一惊,自然会有所反应动作。 这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都察寺会埋伏下人手,进行一段时间的盯梢和追踪。 只不过,究竟何时会有突破进展,就只有天知道。 一般来说,这种盯梢手段想要破案,需要的是时间和运气。 但是苏大为遇刺的案子,只剩明天最后一天。 从这个时间来看,破案的机会渺茫。 「实在不行……要不就向陛下求求情?或者让武后帮你……」高大虎看了一眼愁眉紧锁的苏大为,建议道。 「不成。」 苏大为还没开口,李博便在一旁摇头道:「寺卿之所以能掌握都察寺,保持超然的身份,皆因寺卿过去积累下断案如神的口碑,若是在这件案子上栽了跟斗,只怕会引发后续一系列恶果。」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大虎立时脸色微变。 此事看着是一桩刺杀案。 实则牵一髮而动全身。 背后有相当大的利益博弈。 如果真的有一天,苏大为无法保住都察寺卿的位置。 不光苏大为本人的权势大为缩水。 只怕这些跟随苏大为,受其庇佑的亲友,也会一损俱损。 若是换个人当寺卿,像高大虎、高大龙、李博,还有都察寺中无数亲近苏大为的官吏、探员,只怕都会被一一清除。 「退是不能退的。」 苏大为手指轻敲桌面,喃喃自语:「我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如逆水行舟,只能进,不能退。」 「可这个案子,目前陷入瓶颈,要想侦破,不是说不行,但至少不是明日能破案的。」 高大虎苦笑起来。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 对于苏大为断案手法,瞭然于胸。 现今这种局面。 按正常程序走,很难出现奇蹟。 「寺卿,汤饼来了。」 一名探员嘴里招唿着,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漆盘上来。 盘子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饼,还有几碟小菜。 苏大为之前破案,忙得午膳都没吃。 在王家差点没被王劭老爷子直接打上来,本来还想蹭个午膳,自然也就泡汤了。 一直忙到现在,才能对付着吃几口热乎的。 「先吃吧,边吃边想。」 苏大为招唿着李博和高大虎一起,然后向守在一旁的几名高大虎手下探员道:「你们也先去吃,吃完了再回来,不吃饭可没力气做事。」 「是,谢寺卿。」 有了苏大为的话,他们忙叉手行礼,然后依次退下。 苏大为这顿饭还没吃上几口,就见一名长史匆匆跑上来。 「寺卿,外面有人找。」 「谁?」 「中书令,李义府。」 原本手里拿着胡麻饼,正就着热汤饼大口吃的苏大为,动作一顿:「他怎么来了?」 妈蛋,看来这顿饭是没法吃了。 苏大为有些遗憾的摇头,将手里的胡麻饼放下。 「寺卿,我们跟你一起。」 「你们继续吃,李义府嘛,我得单独招唿他。」 李义府并非单独前来,除了几名侍从,在他身边,还陪着大理寺的人。 程道之,继李思文后的大理寺主薄。 此外,还有一人,乃是现任大理寺卿裴廉。 前任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调任别处。 苏大为没记错的话,段宝玄已是洛州长史,后改越州都督。 至于苏大为的好兄弟,狄仁杰,狄大兄,在通明经科中举后,授汴州判佐。 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 他在外面任职,按原本的歷史,还得多打磨几年,至到十余年后,才有机会回到长安,任大理寺丞,开始自己的传奇之路。 苏大为暗自打量厅中三人。 李义府在裴廉和程道之的陪同下,立于厅中,显得气场很足,有一种久居人上之感。 新任大理寺卿裴廉好像是裴氏出身,不知和裴行俭是什么关系。 大约四旬上下,黑髮黑须,双眸细长有神。 他的身量长大,有着典型关东人的特点。 至于那位程道之主薄,苏大为不太熟悉,不知他是何出身来歷。 不过站在李义府和裴廉面前,此人几乎没太大的存在感。 「见过中书令、大理寺卿,主薄。」 苏大为向三人叉手为礼。 「苏寺卿,我是为了那件案子而来。」李义府手拈长须,嘴角带着含蓄的笑容。 就算知道此人城府甚深,光看他这副皮囊,也只觉赏心悦目,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帅哥,无法生出恶感来。 「各位请坐,坐下聊。」 苏大为伸手示意,待几人入座后,他才坐下来向李义府道:「中书令想问案情进展?」 「正是。」 李义府微微颔首:「前日在殿上,陛下定下三日破案之期,苏寺卿可是亲口应下了,为了支持苏寺卿,我今日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可出力的地方。」 苏大为心中雪亮。 别看李义府话说得漂亮,他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甩锅的。 第124页 若是三日期过,案子破不了。 苏大为被李治责难,他李义府也会被拖下水。 毕竟当日应下三日之期的时候,苏大为可是说了「要是有中书令的协助」。 苏大为破不了案,可以甩锅给李义府。 以李义府的城府,自然是不用做背锅侠,特意过来就是表明,自己对这案子很上心,也确实鼎力相助了。 到时在李治面前,也有话说。 你看,堂堂中书令,当朝宰相,为了你苏大为一个小小的刺杀案,累得亲自跑过来过问。 再要说中书令不支持,没助你破案,那可说不过去了。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李义府刚巧也看过来。 双方眼神一碰,一齐大笑起来。 彼此心里都是暗骂一声:「猾贼!」 这就是所谓表面笑嘻嘻,心里妈买皮。 「这个案情是这样……」 苏大为将目前掌握的情况,细细向李义府说了一遍。 做戏要做全套。 李义府想甩锅,他苏大为同样想。 就看谁的道行高了。 所以在案情上,苏大为没什么好隐瞒的。 目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中书令,你看你能为我做点什么? 苏大为嘴上在笑,眼里却透着寒气。 这种眼神,让李义府感觉颇不舒服。 那是一种屠夫进场子里选猪的眼神。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恼:不过是一个幸进之臣,居然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拿大,难不成你还以为真能凭此案赖上老夫? 心中冷笑着。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蔼慈祥,连连点头道:「人说苏寺卿以前做不良帅时,断案如神,老夫本来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颇有手段,能在两日内,查到这些,很不容易。」 苏大为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你咬重「手段」二字何意? 是暗讽我拖你下水的手段吗? 来吧,继续斗下去,看谁的道行高。 不是你李义府在李治面前给我挖坑,老子也懒得理会。 既然你先发难,这次不让你脱层皮,怎么显我的手段? 苏大为目光闪动。 李义府直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他勉强笑了两声,指了指一旁的大理寺卿裴廉:「大理寺卿就在这,你看还需要什么帮助,只管开口,若有需要,老夫还可差刑部与之配合。」 好,这锅甩大理寺和刑部了。 李治让他协助破案,他跑过来表示已经跟大理寺卿和刑部打过招唿了。 这事可怪不到我李义府头上。 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裴廉在一旁,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刻听到提及自己,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然后,表情有点僵。 老子放下公务跑过来,怎么就变背锅侠了? 苏大为被刺杀的案子,如何甩得到本官头上? 「苏郎君,不知有何要求?」 虽然心里在骂,但面子上,裴廉还是强笑着,向苏大为拱手。 苏大为论品级,是比他低一些,但论职权,已经丝毫不亚于大理寺卿。 大理寺干的是明活,是维持法度,审理各地方案子的机构。 而都察寺干的都是暗活,是监督、监察和情报搜集,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堪称李治手里的黑手套。 若以实权论,甚至还在大理寺之上。 裴廉心知这一点,自然不敢得罪。 但他同样不能得罪李义府。 夹在两人之间,堪称左右为男。 「要求嘛,是有一点……」 苏大为脸上笑着,脑子转得飞快,搜肠刮肚的想能有什么方法,或者什么样的话术,可以把李义府和大理寺都绑上,把连带责任给实锤了。 到时李治若怪罪不能破案,李义府别想能脱身。 第十八章 大忠似奸 厅中一时沉默下来。 都察寺的探员,还有李义府带来的侍从,还有主薄程道之,皆一脸紧张的注视着李义府、裴廉、苏大为三人。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三人之间怪怪的。 可是有哪里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看着三人好似在笑。 但这笑容,却让人有一种背后发寒的可怕感。 「嗯,若说要帮助呢,大理寺这边,我自然也是要劳烦到的,不过眼下,我最需要的还是借中书令的脑袋一用。」 咯噔! 李义府的笑容僵住,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盯着苏大为:「苏寺卿说什么?我的耳朵只怕是不好。」 裴廉吓得面色一白,在一旁道:「苏寺卿一定是说错了,别急,想好了再说。」 「我没说错。」 苏大为微笑,身体略微前倾:「我说要借中书令你聪明的脑袋一用,否则凭我一人之力,只怕明日难以结案啊。」 这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李义府终于又笑了起来:「借我的脑袋?」 裴廉在一旁抹汗:「苏寺卿的意思是,借中书令的智慧,帮助断案。」 苏大为大笑,拍了拍裴廉:「知我者,裴寺卿也。」 裴廉陪着笑起来。 但那笑容,比哭也好不了多少。 第125页 许多年前,苏大为在做不良人的时候,能接触大理寺最大的官,便是李思文这个大理寺卿。 匆匆数年过去。 他现在居然能与大唐当朝宰相侃侃而谈,还可以拍着大理寺卿的肩膀,说着玩笑话。 这个变化,不可谓不大。 李义府笑着,眼里隐隐透出锋芒。 他如何听不出,苏大为话里的暗讽。 摆明了赤裸裸的敌意。 但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自不会被苏大为所激。 心中越怒,头脑反而越发冷静。 「苏寺卿想让我帮着分析一下,出出主意?」 「正是。」 苏大为含笑点头:「有中书令大人指点,想破此案,易如反掌。」 老子不理会大理寺卿,就把你李义府钉死了。 这种局面,也是李义府不曾想到的。 当日在李治面前,他若知道苏大为如此难缠,怕也会三思而后行。 不会轻易去惹这苏大为。 只是事已至此,心中纵有千般想法,也得把眼前煳弄过去再说。 「既然苏寺卿问起来,那我就随便说几句,老夫不是断案出身,未必有苏寺卿擅长理案,所以最后如何,还是要看苏寺卿自己。」 李义府拈着鬍鬚,眼中光芒微动,一语双关的道。 苏大为向他拱手道:「中书令太谦虚了,当朝宰相,眼光见识必然高出吾等,愿闻其详。」 李义府心中暗怒:小狐狸,真抓着老夫就不放手了!简直如附骨之蛆。 心中动怒,脸上却仍挂着和善的微笑,只是眼里光芒闪动,透出心思狡诈。 「之前苏寺卿所言,那逃奴的线索,暂不可查,那苏都督可曾从另一角度去想这个案子?」 「请中书令指点。」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他的目标既是你,那你与他之间,便有着天然的联繫。 你与那幕后之人,正像天秤两边。 既然从死士身上查不到线索,苏寺卿何不想想自己,想想自己身边,究竟有何人有此动机? 又有何人,有可能对苏寺卿做这样的事。」 咦?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眼里透出一丝讶异。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义府作为李治朝的奸相,权臣,投机份子,这眼光,果有独到之处。 他所说的,确实是破案的另一角度。 没准还真能从这里切入,找到新的线索。 苏大为心中电闪,站起身向李义府叉手行礼道:「谢过中书令,大为受教了。」 「苏寺卿客气了。」 李义府笑眯眯的抚着须,坦然受了他一礼。 「论破案,苏寺卿才是当世名探,李某,只不过会些嘴上功夫。」 说完,李义府站起身,向苏大为点点头道:「本官公务繁忙,就不久留了,此案若还有什么难解处,需要本官出谋划策,苏寺卿只管来找我,若是需要大理寺和刑部、县衙配合,苏寺卿也只管与裴廉等联繫,一切有我。」 他这话说得,大气凛然。 若不是苏大为深知此人为人奸诈,狡猾如狐,还真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住了。 「好了,苏寺卿破案重责在身,就不必送了,请留步。」 苏大为站在都察寺公廨门口,看着风度极佳的李义府,在侍从陪同下,跨入轿中远去,一时眉头紧锁,心中委实有些狐疑。 这李义府,最后走的时候说话极有分寸,而且颇有胸怀风度。 要知道在前一刻,苏大为还在暗讽他,试图激怒他。 结果李义府不但不以为忤,最后还真的提供可行的思路给苏大为,好像是真心助他破案的样子。 苏大为暗自摇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了。 李义府是奸相,是权臣小人的印象,是后世的认知带给自己的。 但真实的他是怎样一个人,谁能知道? 究竟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 算了,想这些多余的做甚,还是先把眼前的案子给解决,再来处理与李义府的恩怨。 苏大为抬头,与大理寺卿裴廉和程道之又说了几句,双方各自回自己的公廨。 大唐长安,天子脚下。 每天不知有多少事要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空闲。 苏大为回到自己的公廨中,在桌案前坐下。 李博悄然走上来,向苏大为低声道:「寺卿,方才谈得如何?」 苏大为摇摇头,没说话。 高大虎在一旁端着一个木盘道:「寺卿方才午膳都没用完,要不再吃点胡麻饼?就是有点凉了。」 「先收下去吧,让我独自静一下,我要整理一下思路。」 「喏。」 李博和高大虎于是不再多说,退下去各自忙碌。 苏大为拿起纸笔,按照过去推断案情的习惯,先在纸上画了一个点。 以此为起点,来做自己的思维导图。 逃奴死士,王家下人王十七郎,西市牙医铺子,牙医徐清望。 这是一条线。 这条线,目前锁死了。 那么另一条线,在自己身上。 李义府说得没错。 可以想一想,谁与自己有仇,谁有这么做的必要。 沉吟片刻,苏大为在纸上,缓缓写了一个贺字。 第126页 贺兰敏之。 苏大为这些年来,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真正动手想刺杀他的,此前只有那么一次。 便是贺兰敏之和明崇俨。 这次会不会也是这批人? 不能肯定。 但却是一个思维方向。 可以尝试从这方向找一找。 除了贺兰敏之还会有别人吗? 如果说有的话,那天遇到的道士郭行真,或许算一个。 但与郭行真相识,是在武媚娘设的宴上。 那时遇刺的事早已发生了。 所以在遇刺之前,苏大为并没有见过郭行真,两人结仇的可能不大。 郭行真也不太可能会设个局,对付还没见过的人。 算来算去,依旧是贺兰敏之的嫌疑最大。 难道真是他? 苏大为咬住笔头,眼中闪过深思之色。 回想起当日在酒宴上,在太子面前,贺兰敏之再一次对自己展露出隐隐敌意。 「寺卿!」 高大虎匆匆走进公廨,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似惊喜,又似疑虑。 苏大为将手中笔放下,随手将方才涂写的纸在手里一握,化作粉末。 「何事?」 高大虎才下去的,现在又跑回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寺卿,那件案子,有新进展!」 「当真?」 「我们在西市的一个蛇头,刚刚呈报上来说,他看到纵火人的样子。」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外面,主薄正在记录他的证词。」 「那稍后录完了,把人和记录卷宗一齐交给我。」 「是。」 苏在心里隐隐有一丝欣喜。 若是抓到烧牙医铺子的人,那么逃奴这条线又可以接上。 这对破获此案,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当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完此事,苏大为见高大虎还站着没动,诧异问:「还有事?」 「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离奇,但还是得向你报告。」 「何事?」 「那个毒……逃奴齿中藏的毒,经由都察寺甲字医判验看,断出是一种赤炼蛇毒,而这种毒,长安各药铺子没有。」 「嗯,说下去。」 「就在方才,医判说,他查到这种蛇毒出自哪里。」 「哪里?」 「是……」 高大虎犹豫了一下:「据说是宫中。」 「宫中?」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 刺客自杀的毒源自宫中? 那此次遇刺之事,牵连之复杂,未免有些太过骇人,远远超出了苏大为的预料。 「是宫中为太子治病专程收集的药料之一,据说是给那位郭行真道人炼丹之用。」 「嗯?郭行真。」 苏大为霍然站起。 在桌案前,来回走了几步。 他现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但又有一种迷雾遮挡在眼前,不能看尽庐山真面目。 绕了一圈,最终的嫌疑,还是要落到贺兰敏之与郭行真头上? 若说最想刺杀自己的人,全长安最有可能的,便是贺兰敏之。 但死士的毒又与郭行真有关。 自己与郭行真往日无冤,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的事? 吃力不讨好。 有违常理。 但等等。 若再想深一层。 那名逃奴的刺杀,与其说是行刺,更像是一种提醒。 除了激怒他苏大为,毫无用处。 那是否,幕后之人,另有别的目地? 不是为了杀死苏大为,又是为了什么? 第十九章 平衡 苏大为的脚步勐地顿住,头脑里闪过一个词——借刀杀人。 是否有人,想藉此事,利用自己之手,除去政敌? 在真正研究此案之前,苏大根本没料到,原本极简单的遇刺案,会变得如此复杂。 「寺卿,现在我们怎么做?」 「派人,需要大量人手,给我盯死贺兰敏之,还有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道:「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更衣如厕,我都要清楚的知道。」 「这……喏。」 高大虎额头冒汗。 从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这一次,阿弥好像是动了真怒了。 「寺卿。」 李博手里拿着一份记录供词的竹纸,快步走进来:「蛇头的供词取到了。」 「人在外面?」 「在外面候着。」 「先让他候着吧。」 都察寺等级森严,什么级别,才能见到什么样的场所。 这里是都察寺卿的公廨,一般的蛇头,是不够格走进来的。 也免得看到不该看的,走漏消息。 苏大为接过李博递上来的供词,一目十行的看完。 当目光落到最后几个字时,眼角微微一跳。 「韩国夫人?」 「正是。」 韩国夫人,便是武顺。 据蛇头供述,他见到有人故意放火后,便留上了心。 此后悄然跟随那人,最后见此人消失在韩国夫人府上。 韩国夫人武顺府。 那么,放火烧牙医铺子的人,出自武顺府上。 第127页 也就侧面证实了,此事确与贺兰敏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看来此案,还得落在贺兰府上。」 高大虎在一旁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要不要我带几个人,把贺兰敏之……」 「不可。」 李博与苏大为几乎同时开口否定。 「贺兰敏之是武后的外甥,有这层关系在,除非有绝对的证据,否则轻易动不得。」 苏大为在一旁点点头,肯定了李博的判断。 动贺兰敏之,他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有一点,便是顾忌着贺兰敏之、武顺,与武媚娘的关系。 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把事做绝。 打蛇不死,反受其噬。 在这之前,任何引起对方警觉的动作,都是不智的。 苏大为沉吟着,目光在那份供词上反覆看着。 还在思索。 李博在一旁道:「寺卿,依你看,这事会是贺兰做的吗?会不会有人嫁祸呢?」 「也不无这个可能,若是有人嫁祸的话……」 苏大为抬头看向高大虎:「贺兰最近与谁结仇,或者说,谁最想看到贺兰敏之出事?」 高大虎闻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郭行真。」 「郭行真?」 高大虎压低声音道:「我也是留心这个案子,昨日方查到这方面的情报,武后身边,以贺兰敏之和明崇俨为首的一派,与郭行真等为首的道士,颇有雠隙,双方势成水火。 贺兰曾想扳倒郭行真,但未能如愿。」 苏大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李博。 刚好看到对方眼睛闪过明悟之色。 「如此一来,动机便有了。」 一件案子,最难的其实就是判断幕后之人的动机。 一个合理的动机,是一切案件的起点。 哪怕中间如何变化曲折,只要找到这个起点,便如找到绳结的线头,所有的疑问,便可迎刃而解。 在后世,还有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受益方」。 一件案子当迷雾重重,看不清本来面目时,可以从最后的受益方,倒推案情。 「大虎,你派人把那蛇头带到偏厅去,我一会要亲自问话。」 「是。」 看着高大虎匆匆安排人去办。 苏大为走回自己的公案前,提起毛笔,沾了沾砚台中的墨汁,沉思片刻,在纸上刷刷落笔。 这次的刺杀案,对方真正的意图,并非是杀死自己。 那么,从这个结果来看,刺杀事件,会引发什么? 引发苏大为的震怒,引起李治的重视,各方关注下,必定要有一个结果呈给李治。 于是破案的压力和动力,便有了。 不论是否苏大为来查这个案子,顺着此案的行兇者追查,都不难查到王氏。 到这里线索是断了。 但兇手牙齿中的毒,是最明显的提示。 此种蛇毒,长安各处医铺都没有。 只有为太治李弘治病,才弄到一些赤炼蛇毒。 而这毒,是掌在道士郭行真手里。 到这里,一切矛头都指向郭行真。 答案似乎已经唿之欲出了。 看上去,似乎是郭行真动的手。 但,郭行真与苏大为并没有明显的仇怨,此前也没见过面。 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去做行刺苏大为之事。 按通常的逆向思维,有可能是郭行真的敌人,想借苏大为之手,将郭行真除去。 这个人,除了贺兰敏之还能有谁?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首先,据苏大为对贺兰敏之的了解,他虽然有动机,但是却欠缺这种城府和头脑。 设个陷阱,集合人力直接下手刺杀,直来直往,才更符合贺兰敏之的个性。 而且整个布局,看似简单,其实细察之下,却极为复杂,有着极深的谋略。 这不像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局。 更像是一个狡猾的中年人,精于人心算计,深黯各方势力矛盾,才能做出的布局。 所以苏大为,更倾向于,这是郭行真假借刺杀之事,欲打击贺兰敏之。 真相如何,还需要后续的查探和证据支撑。 从当下掌握的情报来看,行刺案的幕后兇手,便在贺兰敏之与郭行真之间。 必是此二人中的一个。 暂时,思路先推进到这里。 若想得出最终的结论,还得有更多的证据支撑。 苏大为提笔,重重点了一点。 「寺卿?」 李博在一旁,小声提醒。 「知道,现在去蛇头那边。」 苏大为站起身,手掌一抹,将写满字的纸,再次化为粉末,片字不留。 写这些,只为了帮助他的思路,做思维导图。 绝不可留下任何字。 在都察寺内,任何案件,都以保密为第一。 「对了,李主薄。」 苏大为与李薄一起向外走去,在他耳边小声道:「之前提起的那件事,你与大虎,暗中清点一下,有可疑之人,报与我。」 「喏。」 李博心领神会。 刺客行刺之事,除了可能借苏大为这把刀去杀人。 还带来另一个副作用。 就是令苏大为意识到,都察寺可能被人掺了沙子。 第128页 毕竟这几年,他在百济那边,无法亲自盯着。 而刺客居然冒任为都察寺的密探以接近。 这本身,就透露出极大的信息量。 苏大为已经暗中令李博和高大虎开始暗查。 一切可疑之人,都要找出来,然后苏大为会用各种方法,将这些人清除出去。 或许会有冤枉的,但情报这种事,宁可错杀,绝不可放纵一个。 都察寺作为苏大为手里现在最大的凭仗,是绝不能有任何超出他控制之外的因素出现。 至少,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到了偏厅,苏大为在李博的陪同下,在一众密探的护卫下,坐在主位上。 下方,一个身形瘦小,举止猥琐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的走上来。 卟嗵一声,给苏大为跪下。 「小的,见过寺卿。」 「姓名。」 「钱二郎。」 钱二郎喉结蠕动着,明显的流露出紧张。 从他的角度看苏大为,看到的不是人面。 而是一张狰狞的鬼面。 端坐于大厅之上。 在鬼面者左右手,身形彪悍的都察寺密探阵列森然。 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和杀气。 这一切,都在蛇头心中,形成一种威严和镇慑。 苏大为面上,是鬼面水母所覆,幻出鬼面,以慑人心。 当年兰陵王高长恭因为长得太过俊美,所以每战,必用鬼面水母幻化鬼面,以震慑敌人。 苏大为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重要的是,他的面目,乃是都察寺最高机密。 级别不够,根本无法亲眼目睹都察寺卿的模样。 岂能让一个最底层的蛇头,都察寺外围的暗哨,能看到寺卿的模样? 那样还有何机密可言。 万一蛇头叛变被人收买,那就乐子大了。 都察寺建立已有数年,规矩森严,凡事皆有章程。 「钱二,你能确定纵火之人真的去了韩国夫人府上吗?」 「小人,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绝对属实。」 钱二重重磕头道:「那人进去后,我守了一个时辰,不见人出来。」 「样貌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已做了拼图。」 一名文吏上来,递过一张图。 李博接过,再转呈给苏大为。 这种图,有点像是后世刑侦的拼图。 是苏大为设计的。 将人的脸型五官,分成各部份,让证人根据不同的五官和脸型组合,来找与目标犯人最接近的图样。 最终拼出犯人的样貌,八九不离十。 苏大为看了一眼,转回给李博。 「查查这人身份。」 「是。」 苏大为盯着钱二,不再说话。 整个大厅内的气氛,有一种安静的恐怖。 那钱二跪在地上,如跪针毡,额头大汗淋漓,身体微微颤抖。 但却不敢抬头,更不敢偷看苏大为。 皆因为苏大为那张鬼面,还有身上散露出来的气息,实在太过骇人。 第二十章 虚实 良久之后,苏大为方道:「本寺卿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都属实吗?」 「属实!」 钱二咬牙道:「若有不实,愿受寺卿责罚。」 说着,又一个头磕下去。 这一次,头磕到地上,久久不敢抬起来。 耳边听得好像有步履远去之声。 但钱二不敢确定。 都察寺卿方才那副模样,给他的感觉仿佛东岳大帝,气象森然。 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传说掌人间赏罚、贵贱、冥司主事。 钱二心灵上,已经被铬上了一层恐惧。 直到半晌之后,他听到耳边远远传来寺卿的声音。 「赏。」 「还不快谢谢寺卿。」 旁边有探员喝道。 钱二这才敢抬头。 一抬头,只见到远去背影。 他心中又惧又怕,又有一丝窃喜,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用尽力气喊:「谢寺卿赏!」 都察寺内对蛇头和各情报的赏赐都规格颇高。 这次有寺卿亲自开口,自是重赏。 …… 「那个蛇头钱二,派人悄悄盯着。」 「寺卿,你是说……」 「现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个消息,若是真的还好,若是消息有诈,又会将我们的思路引入岔路,不得不防。」 苏大为向脸露诧异的高大虎道:「都察寺中,最容易被其它势力感知到,和收买的,便是外围的那些蛇头,作为都察寺耳目的延伸,万一其中混入双面细作,或者被收买,极难揪出。 总之小心无大错,让人暗中盯着这钱二。」 「是。」 高大虎叉手应下,然后下去安排人手去办。 李博在一旁,向苏大为道:「寺卿是觉得,这蛇头的消息来得太巧?」 「是啊,牙医铺子的线索才断,这消息就突然出现,刚好把这条线给接上,未免太顺了一些,多看看吧。」 苏大为道。 「接下来怎么办?目前到这一步,很难再有新进展。」 李博沉吟道:「那郭行真时常在宫中行走,宫里的事,我们没办法详查。」 第129页 「他总不能一直在宫里,我看过卷宗,此人在宫外老君观暂住,派人盯着。」 「若是他一直没有异常……」 「先盯着再说,贺兰府上,钱二所说的纵火之人,派人守住府上出入,如果此人出现,就立刻扣下,押回审讯。」 「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怕就怕,到了约定的时间,没有新进展。」 「被动不是上策,若是时机不至,那便主动创造机会。」 苏大为在桌案前,缓缓踱步。 李博微微一愣:「寺卿你是说?」 「引蛇出洞,或者打草惊蛇,在迫不得已时,都可以一试,但是这些不急,还有点时间,先派人盯紧他们,我须想个万全之策,做好局,再请他们入套。」 苏大为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究竟是谁心中有鬼,到时一试便知。」 李博在一旁,竟隐隐从苏大为身上嗅到一种金戈铁马之气。 在这一瞬,他心中有一种明悟。 苏大为,这是以兵法入生活,以战术谋略,来对付隐藏在幕后的那双手。 「用剑如用情,用情如用兵。」 「李主薄,你说什么?」 苏大为诧异看向李博。 李博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抱拳道:「无事,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准备接下来的事。」 「去吧。」 …… 傍晚的霞光渐渐西斜。 长安城,老君观。 郭行真缓步走入道观。 道观早年荒废,在郭行真在此安顿后,重修了此观,这才恢復几分气象。 郭行真现在还记得自己初见李治时的场景。 那天也是傍晚,在武后安排下,他见到传说中的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 当着李治的面,他露了一手画符求雨之术。 符至雨至,言出法随。 当大雨从天空倾盆而下时,他看到了李治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种从怀疑,甚至是戏嚯,到有些意外和逐渐认真的神色。 特别是他炼制的丹药,令太子李弘身体颇见起色后,李治开始真正信任,并不断封赏,满足他的要求。 「师兄。」 从道观里,迎面走出一个胖大的道士。 这道人敞露着胸怀,露出白胖的肚腹。 脸上笑眯眯的,却是被烟燻得白一块,黑一块。 凌乱的头髮随意在头顶结成一团髮髻,上面还沾着数点草料,模样颇为滑稽。 「行痴,火候如何?」 「师兄放心,炉火我看得好好的。」 「好,把此物收好。」 郭行真点点头,将别在腰上的一个小布口袋解下,递给行痴。 后者双手接过,咧嘴笑起来。 「又有药材了,还是跟着皇帝老儿好,许多我们找不到的珍稀宝材,都能弄到。」 「慎言。」 郭行真打断他,向着道观一直:「进去看着炉火。」 「好。」 行痴转身,大步向置于药王殿中的药炉而去。 郭行真微微沉吟,轻拈长须,方要跟上,忽然若有所感,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中,霞光万丈,隐隐见到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空中盘旋。 那是一只雄俊异常的鹰。 「长安居然有如此大的扁毛畜牲。」 郭行真眉头一皱,摇摇头,放心心中的疑惑,步入殿中。 方才那一瞬,他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想来只是太多疑了。 天色一点点暗沉。 在距离老君观里许的一片巷陌中。 有人向着天空挥了挥手。 过了片刻,天空传来一声细小的鹰鸣。 再过了片刻,突兀响起破风唿啸。 一团黑影如电般扑下。 那是一只神鹰,收敛了翅膀,如利箭射下。 一只裹了护臂的手抬起。 那只鹰灵巧的一个折身,一双铁爪稳稳抓在护臂之上。 苏大为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鹰首。 老鹰向他点了点头。 苏大为于是笑道:「做得不错。」 说着,从腰上的皮囊中,捏出几条早就切好的肉条,抛上半空。 那鹰儿兴奋的叫了一声,一伸脖子,将肉咬住,狼吞虎咽的吞入腹中。 一旁的高大虎和探员,向着苏大为手上的鹰看过来,又是羡慕,又有隐隐的惧意。 这鹰,生得极为神俊,双翅展开,足有三四米长。 一翅扑下,平地便会生出一股恶风。 若是利爪下来,能把人的头皮带骨都给掀掉。 早在百济战场上,对付倭人时,苏大为便用它做过临敌侦察。 这只鹰,是薛仁贵从遥远南疆,抓到的幼雏,经由驯鹰人之手驯养,送予苏大为。 如今已经一年有余,鹰已成年,可堪大用。 「寺卿,这鹰能看到些什么?」 「确定敌人的位置,还有数量。」 苏大为极有耐心的抛着肉条,看着鹰不断的进食,估摸着它吃到七八分饱,便不再餵了。 手臂一振,放它飞入空中。 「郭行真已经进了老君观,鹰儿说它除了郭行真,还看到两个人。」 「也就是有三人。」 「暂时看到三个,未必就是三个。」 第130页 苏大为向高大虎道:「可惜鹰始终是凡物,不能与人真正心意相通。」 在这一点上,苏大为还是羡慕聂苏。 聂苏与黑猫小玉,还有黑三郎,都能沟通。 皆因聂苏天生开灵,能听懂这些诡异的语言。 所以后来抓到的幻天狐,苏大为也交给聂苏。 「我们现在做什么?」 「别急。」 苏大为看看天色,意味深长道:「天快黑了。」 天黑之后,鹰是无法再行动了。 但苏大为身边,还有另一件灵物。 那是有别于聂苏的诡异,但又强于诡异的存在。 火红的小鸟,划过天际,落在老君观的院墙上。 「毕方」鸟,乃是苏大为在征倭时,从神道教手中得到的妖卵孵化而来。 虽然不清楚此物的来歷,但它与寻常诡异不同。 而且苏大为与它,有一种莫名的精神羁绊。 这一点,就连聂苏也做不到。 透过红色小鸟的眼睛,埋伏在数十米外的苏大为,在精神世界中,仿佛也能「看见、听见」道观里的情境。 这是一种「感知共享」。 残破的墙头,小红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张开翅膀飞入院中。 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 正中的祖师殿,并没有什么火光,显得幽深而恐怖。 在一旁的偏殿,药王殿里,却有光芒透出来。 小红鸟振翅飞过去。 悄无声的飞上殿中房梁,歪着脑袋朝下看去。 殿中下方,是一座丹炉。 赤红的火焰,从炉下四周溢出。 冬夜寒冷。 但炉火温度奇高,整个殿内都热烘烘的,充满流光溢彩。 那些七彩的光芒,皆是从丹炉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郭行真与行痴,正分别坐在丹炉两头。 在殿中一侧,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道士,正拖着药钵,用药杵一下又一下的捣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不知他药钵里装的何种药物。 殿内十分安静,红色小鸟站在房樑上,等候了有小半个时辰。 也不见下方的道士说话,这令它觉得有些无趣。 无聊的梳理起身上的羽毛。 就在此时,下方的郭行真终于开口了。 「什么时辰了?」 「酉时正。」 郭行真伸出左手五指,大拇指在各指节依次掐动。 这是一种六壬算法,推算时辰吉凶与未来可能发生之事,属于一种卜术。 「酉时,其位在西,其性属金,主大凶。」 郭行真声音变得凝重:「时辰差不多了,把大先生放进去。」 第二十一章 入局 「是。」 行痴在对面,肥胖的双手掐起指决,有一套繁复的手势。 说也奇怪,一直安静的炉火,随着他的手势,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汹涌燃烧着。 殿中温度陡然上升。 同一时间,殿角那个捣药的枯瘦道士,嘎嘎笑着,伸手从身边揪出一个口袋。 正是之前郭行真交给行痴的药袋。 这道人伸手进去,突然神色一变,破口大骂。 也不知他骂的是什么,语速飞快。 在袋中的手,仿佛与恶鬼搏斗般,发出噼啪响声。 过了数息,道人尖叫一声,勐地将手抽出来。 红色小鸟眼瞳一缩,翅膀忍不住张了张。 那是一团黑色的东西,狠狠咬住道人的食指。 咕嘟,咕嘟~ 黑色的东西似在吞咽着什么。 道人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 而那团黑色,则勐地膨胀起来。 黑色中,蹿起一团凶戾血雾。 「诡异!」 老君观外,苏大为心中勐地一震。 藉助小红鸟的视觉,苏大为看到,咬住道人手的,赫然是一头诡异。 这是在做什么? 郭行真说是为太子治病炼丹,但他的药囊里,怎么会有一头诡异? 道人把手给诡异吸噬,又是为了什么? 郭行真从宫中出来,这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李淳风不是说搜索过宫里,并无诡异踪迹吗? 一瞬间,苏大为的心湖,如同被巨石投中,泛起滔天涟漪。 老君观中。 那枯瘦道人发出尖叫,从口鼻中,涌出阴惨惨的黑烟雾气。 行痴此时,双手交扣成子午决,口中厉喝:「时辰到。」 双手一拍赤红的丹炉,发出「咚」的一声轰鸣。 丹炉上的顶盖,被血红的火光催动着跳起。 枯瘦的道人几乎同时跳起。 如同猿猴般,跃至炉前,右手勐地向前一拍,口里尖叫:「疾!」 咬住他食指的那团黑色诡异,勐地飞向丹炉。 眼看要被熊熊火光吞没。 蠕动的黑气中,陡然伸出无数触手,仿佛八爪鱼般,死死抓住丹炉四周。 赤红的火光,刺透黑雾,隐隐照见一个怪物的轮廓。 火光如万箭穿心,焚烧着诡异。 空气里,传出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痛苦鸣叫。 郭行真在一旁冷哼一声,左手掌轻轻挥出,扣指一弹:「进去吧,能让贫道用你炼丹,乃是你的造化。」 第131页 丹炉中火光大炽。 一瞬间,璀璨明艷。 诡异勐地被火光吞没,沉入炉火。 炉顶随之落下,发出「呯」的一声闷响。 行痴与枯瘦道人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一下子瘫坐在地。 「这次的诡异,比上次似乎还厉害几分。」 行痴瘫坐着,伸出手掌,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喘息道。 郭行真笑道:「越厉害越好,炼出来的丹,药性才更……」 话音未落,丹炉里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仿佛点燃了一颗炮仗。 嘭! 郭行真的笑容僵在脸上。 行痴和那枯瘦道人一骨碌坐起身。 难以置信的看向丹炉。 呯嘭! 丹炉内被巨力撞动,整个丹炉都颤抖起来。 「这东西还没死!」 「竟如此兇悍!至少是百诡夜行上排名前五十……」 行痴还要说下去,陡然见到炉顶被巨力撞开缝隙。 他吓了一跳,顾不上说话,慌忙冲上去,双掌在丹炉上勐地拍落。 枯瘦道人挣扎了一下,亦伸出左掌按住丹炉。 赤红的丹炉浑身浴火。 两人肉掌贴上,发出「哧哧」响声,仿佛铁板煎肉。 空气里,立时充斥一种蛋白质被烧焦的臭味,中间还有一丝肉香。 郭行真站起身,足踩七星,左手拂尘一挥,右手掐住指决,向着丹炉上一指:「给我镇!」 铛! 丹炉通体一颤,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嗡鸣。 随即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狠狠沉入地面。 下方烈火熊熊,火焰沖天。 三名道人重新按方位盘膝坐下。 双手各掐法决,对着丹炉不断唱诵经咒。 月上树梢。 小红鸟张开双翅,悄然飞出殿外。 隔着一堵院墙,苏大为伸手轻轻捧住小红鸟,接过他放于自己肩上。 悄无声息退入一旁巷中后。 向高大虎他们做了几个手势。 意思是留几个人继续盯住,其余人跟他离开。 「寺卿?」 「这道观,今晚应该不会有别的状况了,郭行真他们在炼丹,轻易动不得,现在随我去探一下韩国夫人府上。」 「喏。」 …… 韩国夫人府。 一队执金吾巡行而过。 坊墙外的阴影中,隐约现出人形。 苏大为与高大虎,带着数名都察寺密探,出现在此。 「天字组的异人呢?」 高大虎向身边的密探看了一眼,后者将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阵如夜莺般的轻鸣。 数息之后,众人身前,突兀捲起一团寒风。 地面上,一团黑影不断蠕动,一个浑身包裹着黑雾的男人,从阴影中钻出。 「在天字组队长,魏破延,见过寺卿。」 黑衣人叉手行礼道。 「其余人呢?」 「有些守住韩国夫人府的进出入口,有些人已经潜入,我们遇到一些麻烦。」 「发生了什么?」 「字组想要将纵火之人抓捕,但第一次出手,险些被府中的异人发现。 经过评估,如果动手,将会惊动贺兰敏之,最后不得已,暂停行动。 等候寺卿进一步指示。」 「你做得很好。」 苏大为缓缓的说着,目光跃过魏破延,投在韩国夫人府上。 他没忘记,数年前,在武媚娘刚当上皇后,武顺一家,也因此得到天子恩赏,赐下这处宅子。 他为了查涉及倭人细作的案子,顺着蛇头被杀这条线,一直找上贺兰敏之。 就是在这府上,他被贺兰敏之暴起行刺。 虽然最终没伤到他,但贺兰敏之身边,颇多能人,当时给苏大为留下深刻印象。 「离开亮只有五个时辰,天亮之后,我就得入宫向陛下交代此案结果。 而要破解此案,就必须抓到纵火之人,从他嘴里,审问出指使者。」 苏大为收回目光,向眼前的高大虎和魏破延道:「不论用什么方法,这个人,都察寺要定了。」 「寺卿,府上那些异人……」 「无妨。」 苏大为微微一笑:「我会为你们创造机会。」 创造机会的方法有很多。 有敲山震虎,有调虎离山,也有瞒天过海。 苏大为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 放了把火。 昏暗夜色中,赤红的火焰沖天而起。 到处都是铛铛的铜锣之声,以及府中下人奔走唿喊「走水」之声。 可是无论府中如何努力,挑了多少水浇上去,那火势不但不见变小,反而越发兇勐。 这火,惊动了金吾卫、不良人和武候。 不过韩国夫人家里的下人和护院,十分兇悍,坚决将金吾卫等挡在外面。 场面一时为之混乱。 一边挡着不让武候和金吾卫进来帮忙救火。 府中下人也是忙得鸡飞狗跳。 用尽了各种灭火方法。 最后不得已,将着火建筑附近的房子拆了数处,让大火烧完,才算结束。 …… 时间已是下半夜。 空气中充斥着焦煳臭味。 贺兰敏之站在一片烧毁废墟前,脸色铁青。 第132页 「怎么会失火的?值守的人干什么吃的?」 「少主息怒,我们没有疏忽,没有火源,房子自己烧了起来。」 「你是说,房子自己烧没了?」 贺兰敏之眼里闪过一抹戾气:「那房里的人呢?」 「这个……这么大的火,多半是……」 贺兰敏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奴僕,目光忽然变得很奇怪:「房里的人既然死了,你为何不去死?」 「啊?」 奴僕一脸惊愕的抬头,就见夜色中,一道火星闪过。 从他的身体里,突然涌出黑色的火焰。 这火如此迅勐,奴僕才刚跳起来,连惨叫都不及发出,跑了几步,一头扎进废墟里。 他的身体在黑火中不抽搐着,渐渐化作黑色的灰烬。 「敏之何必跟下人一般见识。」 一身白衣的明崇俨缓缓走上来:「人都死了,何必再杀下人。」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贺兰敏之冷哼一声:「只是可惜了这几座房子,都散了吧,回去睡觉去。」 说着,挥了挥手,带着一帮奴僕,自顾自的离开。 明崇俨摇摇头。 他感觉,这两年,贺兰敏之身上诡异的部份,好像反噬越来越厉害了。 表现在对人命异常冷血。 不过,好在他的头脑还算正常,没有失去应有的判断。 「嗯?」 明崇俨的眼角微微跳动。 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灰烬,凑在鼻下嗅了嗅。 这是方才大火烧化的黑灰。 但是这灰里,好像有些特别的味道。 明崇俨如美玉般的脸庞上,神色微变。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 眉头微微皱起,喃喃自语:「奇怪……」 这火,不是寻常之火。 并非是有人用了黑火油,又或者是别的易燃之物。 而是这些灰烬里,残余着某种灵气。 不是诡异的邪气,也不是修道之人的神通。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崇俨抬对望向院墙。 双眸神光闪动。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院墙,一直投入到遥远的黑暗中。 第二十二章 人心难测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明崇俨此时心里,却没有半分与佳人相会的欣喜。 追着先前的气味,他一路穿过闾坊,最终在柳树下,找到了气味的源头。 那是一只红色的小鸟。 月光惨白,红色的小鸟正蜷缩在一个人的肩上,好像一团红色的毛球。 那人背对着明崇俨,一时看不清楚面目。 四周无比安静,而这样的安静,却让明崇俨心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沉闷的气氛,如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一点点的扼住他的咽喉。 明崇俨终于开口问:「火是你放的?你有何目地?」 柳树下那人背影高大,听到明崇俨的话,才缓缓回头,同时随手摺下一枝柳条。 时入寒冬,柳树已经光秃,只有简单的柳枝垂下。 那人折下柳枝道:「为何放火,难道明郎君不知道吗?」 「是你。」 虽然心中早就有所猜测,但是当真的看到对方时,明崇俨心里还是一下剧震。 对面之人,脸上覆着如油彩般的鬼面具,他的手里,两根手指夹着一根干枯的柳枝,手指轻轻一弹。 空气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那柳枝如破空之箭,射向明崇俨的面门。 明崇俨百忙中,将头一偏。 柳枝穿过发隙,将几根乌黑长髮击断。 凛冽的风,几乎要将脸颊划破。 明崇俨人随身走,仿佛一道白电,瞬间后撤数丈。 但当他一抬头时,对方却在面前。 仍保持着方才一样的距离,仿佛两人根本没移动过。 明崇俨的眼里光芒闪动,缓缓站起身体,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多年未见,没想到苏郎君在军中,实力反而提升更快。」 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拨了拨肩头的小红鸟。 那张如山魈般的七彩鬼面,缓缓褪色,露出本来面目。 鬼面水母从他的面上,悄然游回手中。 「苏郎君,你引我来,究竟何意?」 明崇俨虽然身体显得放松,但眼里的警惕,出卖了他的内心。 「难道苏郎君想杀我?」 「目前不想。」 苏大为笑道:「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目前不想,就是以后随时有可能。 这其中的滋味,明崇俨还是分得清。 苏大为从放火,倒留下气味引明崇俨前来。 到之前展露的一切,无不透露出一个信号,他很强。 他有着碾压一切的实力。 至少在现在两人的处境里,苏大为有着击杀明崇俨的实力。 更何况,他肩上那只鸟,明崇俨竟看不出来歷。 但心里,却仿佛有一种被天敌盯上的可怕感觉。 「苏郎君想问什么?」 「就说一下,关于火的事。」 苏大为双眼明亮,直视着暗含戒备的明崇俨:「牙医铺子的火,是贺兰命人放的?」 第133页 明崇俨脸庞冷俏,一言不发。 「人,我已经抓到了,经过初步审问,他已经召认。」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甚?」 明崇俨俊美无铸的脸颊上,咬肌微微一跳,似乎感到了一种羞辱。 那是一种敌人将一切尽在掌握,却又要故意试探和玩弄猎物的感觉。 而他明崇俨,此时就是苏大为玩弄的那只鼠。 「虽然知道结果,但我还是很想知道,贺兰敏之为何要这么做?他是武后的外甥,我亦被武后视为阿弟,我们同属武后的人,为何要如此对我?」 苏大为缓缓的问出心里的疑惑。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困扰他许久了。 只是一直没机会,眼下,正好一併提出。 贺兰敏之为何对自己有那样的敌意? 在他小时候,还得到过苏大为的救助,人怎么能恩将仇报若此? 「苏郎君,你真不知道?」 明崇俨的脸上,忽然浮现古怪之色。 那是一种似嘲讽,似怀疑的神色。 苏大为摇头:「我如果知道,就不会问了。」 「敏之跟我说过,他幼年时,曾见你登门拜访越王府,那时他阿娘武顺好心要卖些旧家具与你,谁知你居然动手,将武顺击昏,后来又将她不知弄到哪里去,直至很久才回来。」 这番话,令苏大为一时有些懵。 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当年为了查案,确实有那么一次,装做联繫武顺要旧桌。 结果武顺引他入越王府,在一处荒僻院落,突然出手攻击。 后来还是将武顺带去王敬直那里,才知道,武顺是被人用了某种惑心之术。 犹记当时在越王府中,打开后门的人,正是年幼的贺兰敏之。 明崇俨打量着苏大为,接着道:「敏之一直视此事为毕生之耻,他认为你羞辱了武顺。」 我不是,我没有!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一眼看到明崇俨冷静和确认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有些成见,不是凭三言两语便能改变。 这事或许开始是一个误会,一个十分无聊且滑稽的误会。 但这个心结,在贺兰敏之这么多年,已经是解不开的死扣。 任何解释都是多余。 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贺兰敏之想除掉我,我能理解了,但他何必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是否也太小看我了?区区一个逃奴,就想行刺?这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他自己?」 「这事……」 明崇俨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其实是一个误会,敏之开始确实想要对你不利,但被我劝住,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没料到他手下网罗的人里,有人自行其事。」 「你这算是替他开脱吗?」 「并不是,其实敏之何尝不知道你的厉害,在没有万全把握前,他不会动手的,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不要怀疑我们的智谋。」 「说得也是。」 苏大为点点头:「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了,不怕我会报给陛下?」 「你不会。」 贺兰敏之目光闪动,十分有自信的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外表看似随和,但心中极为自负,有自己的主见。 你不会轻的说出这一切,因为这对你并无好处。」 「为何没好处?」 苏大为笑道:「陛下催此案甚急,我明天便要汇报结果。」 「此案若是没有结果,陛下最多也就是训斥你几句,可若是你将敏之的事抖出来,他是武后的外甥,陛下难道真能杀了不成? 何况此事本就是下面的人,胆大妄为,没有经过我和敏之同意,便动手了。 怎么样也怪不到敏之头上。」 明崇俨冷静的分析道:「就退一万步,你将此案,怪到敏之身上,就捅到陛下那里,最多对敏之也只是训斥,不会伤筋动骨。 可是今后你在武后那边,要如何自处?」 明崇俨嘴角上扬,露出自负之色:「自古疏不间亲,你若这样做了,那便是自绝前路,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苏大为沉默了片刻。 在明崇俨灼灼目光下,抬头道:「你说的还算有几分道理,不过,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明天面见陛下时,究竟会如何。 我觉得人生在世,逃不过公理二字。 有些事,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的。」 「你……」 明崇俨脸色微变。 就在此时,从一旁的黑暗中,突然有浓郁的黑气蠕动,数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当先的是高大虎。 他向着苏大为插手道:「审过那人,他的嘴很硬,还不肯招。」 「他招不招已经不重要了。」 苏大为看向高大虎身后:「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都可作证。」 「是。」 数名都察寺探员,还有魏破延等人,一齐应声。 明崇俨脸色再变,指向苏大为厉声道:「你……诓我!」 「习惯就好,再说哪怕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 苏大为看向方才还自负满满,现在一脸受到重挫的明崇俨,笑道:「无非是时间问题。」 明崇俨不由哑然,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是对的。 第134页 「这个案子,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先回去。」 苏大为向着高大虎等人交代一句。 转身又向站在原地,脸上浮现挣扎之色的明崇俨道:「至于你,如果愿意,帮我带句话给贺兰敏之——眼见未必为真,当年之事,并非他想的那样。 但,他若真要与我为敌,我苏大为,不怕。」 说完,向身边的魏破延等点点头。 都察寺众人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夜风清凄,明崇俨站在原地,久久一动不动。 直到月光透过黑云洒落,照亮他苍白的面色。 …… 「寺卿,那个逃奴刺杀的案子,算是破了吗?」 「还不算,还有些关键问题我没想清楚,一会回都察寺我再復盘一下。」 「是什么?」 「毋须多问。」 「噢。」 高大虎身边的魏破延道:「这个案子开始还以为很复杂,最后没想到也就这般简单。」 「你觉得简单?」 苏大为轻笑道:「那大概你只看到了第一层。」 「寺卿,莫非还有第二层?」 「当然。」 苏大为一边和众人赶路,一边组织语言道:「这世上最难的案子,不是设计有多么精巧,而是人心。」 人心难测。 在表象之下,永远也无法猜到,那些背后的人,他们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为何要做这些。 理由是什么? 做了又有何好处。 在明崇俨说出来前,苏大为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对贺兰敏之有恩,实则早在十多年前,贺兰敏之对他已经埋下了仇恨。 「人心难测啊。」 「寺卿,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天亮后,要如何对陛下交代?」 「这个嘛……」 第二十三章 看不见的黑手 紫宸殿中,李治端坐在红漆大椅上,眯着眼睛,似梦似醒。 淡雅的薰香迴荡在殿上,令整个紫宸殿,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在李治下手不远处,还站着中书令李义府。 最下的台阶,则是束手而立的苏大为。 时间在辰时后,李治方下早朝,便命人将苏大为召来。 「苏大为,那件案子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敢言。」 「嗯?」 李治半眯的眼睛,陡然一下张开,从中射出凌厉的光芒。 连涌动的香雾都无法遮挡。 这一刻,苏大为微低着头,背后竟生出如芒在背的可怕感觉。 李治的威势,与日俱增。 这并不是传说中「妻管炎」的懦弱男人。 而是大唐皇帝,天可汗,天皇李治。 「回陛下,臣从刺杀者的身份入手,发现此人为一逃奴,似与太原王氏有关,谏议大夫王茂叔府上……」 苏大为将逃奴与王氏,还有王十七郎的事合盘托出。 「查到这里,臣的线索就断了,不过后来臣又查到,逃奴之前去过西市的牙医铺子,而牙医铺子的游医徐清望供述,又与王氏之事暗合。 可正当臣要去牙医铺子看看,这铺子便失火了。」 「失火?」 「正是。」 苏大为叉手道:「臣查到这里,线索皆断,实在无法再查下去,所以此案,臣没有找出兇手……愿陛下责罚。」 终究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错。 如果苏大为此时能开口的话,他一定会说出这一句。 昨晚明崇俨说得不错。 就算苏大为真的有证据指向贺兰敏之。 但只要贺兰敏之咬死了是下人自做主张,属于狗奴才的错。 李治念在武媚娘的面子上,最多也只是斥责几句。 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而有了这件事,贺兰敏之就有了在武媚娘面前,离间苏大为和武媚的武器。 不论武媚娘多信任苏大为,但亲疏有别,贺兰敏之能天天往宫里跑,苏大为却不能。 所谓三人成虎。 若说得多了,难免武媚娘不动摇。 要是为这么件事,失去武后的支持,对苏大为来说,才是因小失大。 正因为有这样的不确定性,苏大为纵然不愿意,也得忍住。 在没有足够的把握,能把敌人一击必杀之前。 他要做的,只能是忍耐,积蓄力量和寻找机会。 同时迷惑敌人。 舍此外,别无它法。 案情的汇报就此结束,苏大为低着头,等着迎接李治的斥责。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装样子,李治也得骂几句,双方才算是有台阶下。 但是真的处罚倒也不至于。 毕竟这案子的苦主就是苏大为,李治若因破不了案,重罚苏大为,那才是很奇怪的事。 但,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 苏大为低着头,久久没等到李治的回应。 他心里不禁猜测,李治在想什么。 是对他的答案不满意? 还是别的什么。 沉默中,李治略有些喘息的声音,透过香菸,传了过来。 「苏大为,朕一直待你不薄,你竟敢欺骗天子。」 这话,相当重。 苏大为一个激灵,单膝跪下:「陛下息怒,臣……都是具实禀报,从不敢骗陛下。」 第135页 「这些,你自己看吧。」 李治抬了抬食指。 李义府上去,双手捧过桌案上的一份卷宗,走下来,又递到苏大为面前。 一脸狐疑的苏大为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李治。 那个方向,如今被白色的雾气所笼罩,实在看不清李治的表情。 苏大为低下头,将卷宗打开。 只看了一眼,身体就不住颤抖起来。 这上面记录的,是从他审案,到昨晚的许多关键事件。 许多事,是绝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包括昨晚从贺兰敏之府上,将那位纵火之人抓住。 「这事涉到贺兰,朕知之,你有你的难处,但这并不是欺瞒朕的理由。」 「陛下,臣有罪。」 苏大为双膝落地,双手扶地,以头触地。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间冻结。 都察寺里,有李治的人,是谁? 昨晚参与的人,谁最有可能? 与明崇俨说的话,并没有记录在案上,是那人不知道,还是没有记上? 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对李治生出深不可测,如临深渊之感。 「此次,算是你欺君之罪……然,朕非薄情之人,念在你过去的功绩,朕网开一面。 本来以你的功勋,封个侯伯没什么问题,但如今…… 还是再多歷练几年吧。」 「谢……谢陛下。」 苏大为感到背后凉沁沁的,已被冷汗湿透。 「你不是一直念着不良人吗?」 「那朕就罚你,回去继续做你的不良帅,都察寺的事,你还是兼着,若再有对朕的欺瞒,数罪併罚。」 「臣,领旨。」 苏大为重重叩首。 李治,太厉害了。 这一手恩威并施,打得苏大为几无还手之力。 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要被李治搓扁捏圆,毫无脾气。 还要谢李治的不杀之恩。 …… 「苏帅,请慢行。」 苏大为低头走出紫辰殿,沿着雪白的石阶,一路向前。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头时,正好看到李义府,正挥动着大袖,向自己大步走来。 「苏帅可是觉得沮丧?年轻人,受些挫折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来日方长。」 李义府走上来,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老夫还是很看好你,相信陛下也只是一时气头上,以苏帅的能力,简在帝心,将来封公封侯,对你来说,皆不是难事。」 如果不是知道李义府的为人。 清楚李义府过去的那些「事迹」,苏大为现在只怕真要被他感动到了。 可别忘了刘仁轨和刘仁愿,只是一点公事上的摩擦,便被李义府整得死去活来。 险些性命不保,一直在给人穿小鞋。 李义府此人,可并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名士。 而是心胸狭隘,城府阴狠的弄臣。 但这样一个人,居然不惜折节下交,对展露过敌意的苏大为表示鼓励。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异事。 「中书令,我其实有一事不明。」 「何事?」 李义府陪着苏大为,向前缓缓踱步。 苏大为转过长廊,看着左右没有执守的金吾卫,抬头看向拈鬚微笑,一脸悠然自得之色的李义府道:「其实那件案子,中书令比我还要清楚吧。」 「苏帅,此言何意?」 「呵呵,以中书令的头脑,自然是懂的。」 苏大为笑着拱拱手:「中书令日理万机,不必送了,希望有机会再合作。」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丝毫不管李义府的脸色变得铁青。 李义府,好个李义府。 苏大为的心里,无数个念头在盘旋,最后汇聚在此案上。 明面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刺杀案,好像只是贺兰敏之为了泄愤,为了旧怨向苏大为动手。 但那拙劣的手法,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居然找一个根本不可能伤到苏大为的逃奴来做。 直到昨晚之前,苏大为都陷在这个逻辑里。 怎么也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忽然想起明崇俨的那番话。 贺兰敏之被他劝着打消了念头,在没有足够把握前,不想做那种毫无希望,没有意义的事。 作为曾向苏大为刺杀过的他们,深知苏大为的实力。 昨晚听着,只觉得明崇俨在替贺兰敏之甩锅。 可后来再深想。 假如,是真的呢? 假如真的是贺兰敏之网罗的手下,有人暗自这么做,是否一切更合理了? 但那人又为何要如此做? 这么做背后的利益又是什么? 苏大为想了一夜,直到方才见到李治,有些东西,在脑子里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局。 李义府,在其中,扮演了某种不光彩的角色。 这个局的巧妙在于,李义府一手推动,但却绝不会沾惹上任何麻烦。 先是,李义府对贺兰敏之装做无意点出苏大为即将回京,又询问贺兰敏之与苏大为的仇怨,暗自挑拨。 然后又向郭行真,透露贺兰敏之与苏大为的矛盾。 郭行真受此提醒,想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第136页 暗中买通了贺兰敏之手下一位异人。 借他之手,设计了逃奴刺杀之事。 如此一来,苏大为必然震怒。 而此事,查到最后,一定会查到贺兰敏之头上,成为刺向贺兰敏之的一把利剑。 这上面的分析,有论据支撑吗? 有的。 昨夜抓到的那名在牙医铺子纵火之人,正是事件参与者。 在经过连夜审问后,天明前,他吐露了李义府曾对贺兰敏之提过苏大为要回京。 后来又有郭行真,与他暗中联繫。 拿到这份供词,苏大为当时就怀疑,这一切,其实是李义府在背后主导。 只是一直没想通李义府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是与贺兰敏之有仇,还是想要打压郭行真? 这些疑问,直到方才,在李治面前时,终于想明白了。 李义府用的是阳谋,目地,并非是要置贺兰敏之或郭行真与死地,而是打压和削弱这两者。 有了这个把柄,究竟如何处罚,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这件事,也许并非是李义府的意思。 而是方才隐在烟雾后,李治的暗示。 第二十四章 忌惮 打压和控制武后的势力,使其处在绝对安全的位置,来左右和平衡朝局,一直是李治既定的策略。 这几年,武媚娘虽然在朝中无法拓展,但贺兰敏之、郭行真,这些人,从另一方面,增强了武媚娘的实力。 就算如此,李治此前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借李义府之手,做这样的事? 答案,其实就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大唐熊津都督,挟平百济、高句丽、倭国的大胜回长安。 而苏大为,身上有深刻的武后铬印。 这样的人回朝,足以打破原本的朝局平衡。 小小的一桩刺杀案,用的几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就能实现打压苏大为、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这三方的目地。 受损最大的,自然是武后。 而得利的,只能是天皇李治。 这一切,都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并没有证据来证明。 有些事,除了当事者,旁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大为已经感受到从李治身上所露出来的,一种忌惮之意。 有功不赏,是主君大忌。 这次苏大为回来,除了正四品下的封爵开国伯,以及受勛轻车都尉,并没有得到任何实权。 这对于他在百济战场上立的功劳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问题解决了。 苏大为受到李治的斥责,继续做他的不良帅。 一切,似乎并无变化。 武后的实力,也没有得到任何增强。 这是最好的结果。 对苏大为来说,这一切,并非无法接受。 才回长安短短数天,便捲入李义府、贺兰敏之、郭行真以及武媚娘和李治的权力漩涡中。 比他过去在长安任何一个时候,更要心累。 他的心里,倒宁愿离这种漩涡远一点。 只不过,方才在出殿时,看到李义府那隐含得意的嘴脸,终究没忍住,话语中透出讥诮。 算了,管他李义府如何想,只求个念头通达。 那些话和情绪憋在心里,才会把人憋出病来。 至少让李义府明白,他苏大为也不是好惹的。 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苏大为从大明宫走出,一眼看到等候在道旁的高大虎和李博二人。 「你们怎么在这?」 苏大为诧异问。 阳光下,一向沉稳的高大虎,脸色暗沉,昨夜连夜的审讯和辛劳,疲惫都写在脸上。 在他身旁的李博,则是脸现忧色。 「寺卿,结果如何?」 他们都是靠着苏大为才能在长安立足脚根,若苏大为有失,他们也将受到牵连。 「算是过关了。」 「那就好。」 李博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这一夜不光苏大为大耗心力。 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也是心力交瘁,要承受着内外压力。 「对了寺卿,具体是怎么回事,能跟我们说说吗?」 李博与苏大为的关系,更像是古之客卿,算是心腹,所以有些话,他能问。 高大虎虽然依附关系没那么强,但也可视为苏大为的党羽,因此有些话也不避讳。 苏大为笑道:「左右无事,你们想知道,我就说说。」 想了想,他先没说李治,而是将自己之前的推测说了一遍。 「这个案子,昨夜初始怀疑是贺兰敏之,后来又查出可能是郭行真嫁祸,实则都不是。」 「因为李义府在里面?」李博问。 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李郎果然聪明。」 「昨天听到纵火烧牙医铺子那个异人,招出李义府曾与贺兰敏之提及你要回长安,我便在心中有所怀疑,只是一直没想通他的目地是什么。」 李博沉吟道:「他与寺卿之前并无交集。」 「之前是没有。」 苏大为没有继续说李义府,而是道:「贺兰敏之有动手的动机,但他并不蠢,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那名异人,是被郭行真暗中收买,这一点无疑议。」 第137页 「是。」 「此案,李义府找不出任何问题,他只是在郭行真和贺兰敏之之间,分别说出了一些『事实』而已。」 苏大为重点咬住了事实二字。 「他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了二者的矛盾。」 李博道:「这让我想起战国时,吴起之事。」 「着《吴子兵法》的吴起?」 「是。」 李博道:「周安王姬骄十五年,魏相公叔痤害怕吴起对自己的威胁,向手下谋士求教。 谋士说,这件事容易,吴起这人确实有能力,但自视甚高,受不了委屈,刚极易折。 于是谋士为公叔痤定计。 公孙痤先邀请吴起到府上做客。 公孙痤的夫人,是魏国一名公主。 席前,故意表现夫人蛮横无礼。 这之后,公孙痤再去跟魏王说,吴起是贤人,不知会不会在魏国久留。 魏王于是问怎么办。 公孙痤说这事容易,请大王把公主嫁给吴起。 如果吴起答应了,那就是有心在魏国久待,如果拒绝,那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结果,魏王果然赐婚,而吴起拒绝。 等拒绝魏王赐婚后,吴起才反应过来。 他越想越怕,觉得魏武侯已经动了杀心,连夜逃去了楚国。」 李博缓缓道:「李义府此番作为,颇有当年公孙痤坑害吴起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若是贺兰敏之动手,他手下那么多异人,若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杀局,所以那次刺杀,理当不是他做的。 按此反推,只有郭行真的嫌疑最大。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李义府在背后挑唆。 而且就算陛下知道,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人心自己的私慾。 比阳谋更加高明。 檀道济的三十六计里,开篇就点明: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正是此谓。」 高大虎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他们都是武后的人,何致如此?」 苏大为摇了摇头:「新人与旧人,一碗水总难端平,郭行真与贺兰敏之,作为武后身边新旧两大势力的代表,私下并不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关键在太子那。」 李博一点就透:「郭行真与太子走得太近,带给贺兰敏之极大的威胁。」 「应该是这样。」 苏大为点点头,自己这一次,确是被李义府、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给当枪使了。 若自己带有立场,攻击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将锅扣在贺兰敏之头上,可能会和武媚娘产生间隙。 若是指认郭行真,则可能会得罪太子。 而李义府,他可是李治的白手套,指认他,疯了不成。 高大虎在一旁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些有啥意义。」 「要说没意义嘛,也还有点意义。」 苏大为笑道:「至少明白武后身边的情况,以后不会不明不白的给人当枪使,还替人数钱。」 「呸,以阿弥你的头脑,我就不信这长安,还有谁能骗过你。」 「那可未必。」 苏大为笑了笑,没有顺着这话题说下去。 但他心里却想着,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要想事事明白,最需要的或许不是头脑,而是权力。 「对了,接下来我要重新做我的不良帅了,都察寺这边,我还是兼着。」 「怎么会如此?」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 「因为李义府,其实并不算是武后的人,严格来说,他其实是陛下的人。」 「呃?」 「武后手里,对朝堂没有任何有效的影响力,唯一倾向与他的许敬宗和李义府,与其说是她的人,不如说是陛下的人,投靠武后,和投靠陛下,你说正常人会怎么选?」 「那天下人都说他俩是武后人的。」 「障眼法罢了,他们是陛下的『黑手套』,一些脏活,用他们去做了,武后来背负骂名,这事武后心里也明白,但她绝不会拒绝。」 「此次之事,其实是陛下已经警惕武后身边的郭行真和贺兰等人势力膨胀太快,欲令两者相互攻伐,自损实力,李义府,不过是执行陛下的意志。」 「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都是我猜的,不过,就算有证据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去告陛下?」 苏大为摇头道:「我相信,我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所以这种结局,已经是最好的。 我把过失扛下来,贺兰与郭行真都受到处罚,李义府受到斥责,只有陛下高高在上。 不动声色间,将武后身边的羽翼打压,继续保持内外平衡。」 「陛下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说这个了,还是想想,如何做好我的不良帅吧……」 苏大为感觉,方才冲出口说的这番话,其实也有些过了。 其实不应该在李博和高大虎面前说这些。 但胸中颇有些意气,不吐不快。 毕竟,他是在百济和高句丽战场上,出身入死的大唐将领。 在战阵间,憋了一肚皮话,本来想跟李治提提意见,建议一些有利于军中之事。 第138页 谁知根本没得到机会,反而莫名其妙的被牵扯进这场权力博弈。 若说不平,胸中确有些不平。 不平则鸣。 他还没修炼到,那种心如止水的境界。 就连玄奘法师,苦修一辈子,都还有心心念念之事,何况是他苏大为。 「我方才说的,算是我的孟浪之言,记住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这个我们都晓得,此话天知地知,绝不会再给其他人知,寺卿放心。」 高大虎也拍了拍胸口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管好这张嘴的。」 第二十五章 真君诞辰 一次动盪,看似平息。 但后续的余波涟漪,依旧不断。 先是贺兰敏之在自己府上痛下杀手,狠心清理了一番。 为此,还受到谏议大夫王茂叔弹劾。 然后与道士郭行真那里,又爆发一次冲突,险些在武后面前大打出手。 接下来贺兰敏之与李义府,也明显疏远了。 看来贺兰敏之身边,也是有头脑清醒之人。 当时可能蒙在鼓里,事后,还是能反应过来。 不过这些,苏大为并不关心,也不想掺合。 按着李治的旨意,他又回到长安县,见过新县君,重新做他的不良帅。 钱八指等一帮老不良,自是欢喜。 不过苏大为后来想想,也是有些砸摸出些味道来。 自己初回长安时,可是为了被刺之事,在长安县和万年县、大理寺这些地方都「闹过」。 如今为了刺杀案之事,被李治发回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 这似乎是有些打脸的意思。 而且之前与新县君闹过,之后共事,多少会有些膈应。 就算苏大为没有,怎能保县君心中没有刺? 这次的事,李治做得实在有点狠,颇有点用苏大为自己打自己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只要都察寺寺卿的位置不动,苏大为就能忍受。 他现在立身根本,一是武后的关系。 第二,便是来自于都察寺的权力。 至于做不良帅也好,还是挂个虚名的官职也好,都只是锦上添花。 等手上诸事理顺,时间已经匆匆走过年末,来到一月。 上元节一番忙碌后,苏大为收到了那个让他无比震撼又心痛的消息。 「法师圆寂了。」 「他……可有说些什么吗?」 苏大为面对身前的行者,只觉喉头忽然变得无比干涩。 天空的阳光,一时白茫茫的,让人目眩。 心中突然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还是令他感到无比的突然,难以接受。 「法师涅盘前,有弟子问他,西方极乐真的存在吗?」 行者拄着铁棒,缓缓盘膝在苏大为对面坐下。 他的面色看似平静,但是身上的气息,却显得有些紊乱。 这是苏大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行者出现这种状况。 「法师怎么说的?」 「他说,真实不虚。」行者的目中,似有泪光闪动。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一代高僧,玄奘法师在玉华宫圆寂。 据《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法师早已预知一切。 他曾对译场的助手和弟子们说: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当卒命于此伽蓝,经部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劳苦。 不久后又说:若无常后,汝等遣我宜从俭省,可以蘧除裹送,仍择山涧僻静处安置,勿近宫寺。 不净之身,宜须屏远。 这是对自己身后之事做出遗言,希望死后,寻僻静处安置。 在正月初三的时候,玄奘大师弟子恳请他译《大宝积经》。 玄奘勉强翻译了开头的几行后,突然停下来,平静而凝重的看着弟子:此经部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復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 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玄奘召集身边所有翻译佛经的子,留下他在人间最后的遗言。 「玄奘此毒身深可厌患,所做事毕,无宜久住。 愿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共诸有情同生睹史多天弥勒内眷属中奉事慈尊,佛下生时亦愿随下广作佛事。 乃至无上菩提。」 屋内一时安静。 苏大为看着行者,目光好像穿过他,看到多年以前,自己初见玄奘法师的画面。 一切,宛如昨日。 法师的音容相貌,在心中是那样真实。 但他终究涅盘了。 苏大为心头空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他喉头蠕动一下,向着同样枯坐于前的行者道:「法师走了,师兄有什么打算?」 「我也要走了,这次来,算是与你辞行。」 「走,去哪里?」 苏大为一时反应不及。 「回瓜州,那里是我的家乡。」 「呃,师兄家乡在瓜州?」 「是,吾俗家名石磐陀,家在西域……」 行者的手,抚摸着铁棒,目光现出回忆之色。 「时间真快啊,三十五年前,贞观三年,法师西行,途经瓜州,在当地阿育王寺讲经说法一月有余,我适逢其会,在寺前听经,结果这一听,便听进去了。」 第139页 行者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之事,嘴角微微翘起。 「人说菩提灌顶,我便在那时,求法师收我入门,从此陪法师左右。」 「等等,你……你是石磐陀?」 苏大为差点没跳起来。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他恰好听说过这个名字。 据说,后世在敦煌莫高窟的姐妹洞窟,榆林窟中,有一幅叫做《唐僧取经图》的壁画。 其作画年代比吴承恩的《西游记》要早上三百余年。 在壁画中,只有唐僧、白马和一位尖嘴猴腮的胡人,并没有猪八戒和沙僧。 后世考证,画中的唐僧正是玄奘本尊。 他身着襦裤,外套右袒袈裟,双手合十,面目英俊。 而胡人着襦裤,脚穿麻鞋,头戴金环,额低嘴长,露齿披髮,双目圆睁,似人又似猴。 形像逼真而又野性。 画中这位胡人身背经卷,手牵一匹马。 后世考证说这便是吴承恩笔下「孙悟空」的原型,名石磐陀。 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所说,石磐陀虽然陪他一段,并送他出关,但后来在途中又心生悔意,甚至还对玄奘动了杀心。 最后玄奘与其分开,继续踏上西行路途。 「师兄,你,你怎么会是石磐陀,你不是……」 「我知道,法师的《西域记》里说『石磐陀』与他分开了是不是?」 行者轻轻抚摸着铁棒,眼中泪光闪动:「那是法师为了保护我。」 「保护?」 「不光是我,连高昌国王麴文泰,法师也没有提及。」 行者如此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过来。 是了,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有意为帮助自己的人,做了一些隐瞒。 而在弟子听其口述西行路上事的《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师传》,则记录了一鳞半爪。 皆因当年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 玄奘是私自出关。 按唐律是重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苏大为看向行者:「师兄,瓜州那边,还有你的家人吗?」 行者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三十五年,哪还有家人。」 在后世,有考证说石磐陀的家乡在甘肃省安西县锁阳城一代。 在唐时大概叫苦峪城,属于大唐的瓜州郡,距离高昌县不远。 「既然那里已无家人,那师兄何不留在长安?」 「长安虽好,吾所牵挂,唯法师一人,如今法师不在,我也要回我来的地方了。」 行者说完,长身而起,铁棒在地上轻轻一磕:「莫要忘了,你答应法师的事。」 「师兄放心,《大唐西域记》我一定会亲手交给高昌王的后人。」 「甚好。」 行者点点头道:「那就在此别过。」 「师兄,保重。」 苏大为起身,向着行者行叉手礼。 他知道,这次一别,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行者了。 别了,悟空师兄。 ……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阿兄,你念的是什么诗?听不懂。」 聂苏仰起脸,大大的眼中,忽闪着光芒,一脸的孺慕崇拜。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几声道:「没什么,一时兴起罢了,想起行者师兄,对了,千万别问我什么是瓜洲……」 苏大为随口念的是北宋王安石的诗。 此瓜洲非彼瓜州。 北宋的瓜洲属于扬州市,而行者去的瓜州,则是后世甘肃一带,这两者除了名字类似,完全是南辕北辙。 「可惜玄奘法师圆寂了,我其实还挺喜欢听他讲经的,还有许多事想问他,关于这降魔杵,究竟是如何出现在法师手里,还有关于诡异之事,贺兰敏之和明崇俨的事,现在,都没处问了。」 说起此事,苏大为就忍不住嘆息。 聂苏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才过上元节,就不能多在家待会嘛,一有案子又要忙碌。」 「哈哈,说得是,我应该多陪陪我的小苏。」 苏大为伸指颳了刮聂苏小巧的鼻尖。 心下也不免有些对家人的歉疚。 「对了,阿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聂苏扬着脸,拖着苏大为的手,撒娇似的左右摇晃。 「今天?二月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是太阳真君诞辰。」 大唐麟德元年,二月初一。 长安城寒意犹浓。 此日是太阳真君诞辰。 万家百姓向日焚香叩拜,供奉夹糖糕给真君吃。 名曰「太阳糕」。 太阳糕圆如中日,糕面用竹籤雕刻三足金乌于其上。 供奉完毕,还要念诵一段太阳真经。 长安供奉太阳真君的太阳宫外,香客云集。 商贾辐辏,除却琳琅满目的各式宝货,还有球蹈、盘舞、橦县、索走、飞丸、拔距、扛鼎、逾刃等杂耍表演。 歌舞和乐器也是不少。 急管参差、长袖裊娜,阳春白雪、流徵清角。 热闹非凡。 第二十六章 帝女高阳 太阳真君诞辰之日,长安满城放假休沐。 第140页 文武百官穿上春服,带着家眷,骑马乘车,出野游玩。 士子互赠刀尺,寓意从今日起便与严冬切割,拥抱春日暖阳,奔赴光明前程。 农人互相赠送装着五谷瓜果等农作物种子的青绿色布囊,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亲友们聚在一起痛饮春酒,家家扶得醉人归。 此日禁屠,止杀。 「我记得有位诗人曾言:二月初头春向中,花梢薄日柳梢风。折花客子浑无赖,狼藉须教满路红。」 苏大为向身边的聂苏随口说着。 自然,换来聂苏的一片崇拜。 苏大为心里倒是有几分心虚,亏得今天一起出门,没带上李博。 李博学识造诣颇高,一耳朵估计就能听出问题来。 毕竟,苏大为这次文抄公用的可是宋人杨万里的诗。 跟唐诗还是有些差别。 不过忽悠不懂的人,倒是够了。 苏大为身边跟着聂苏、大白熊沈元,还有刚回长安的南九郎,一行人沿着朱雀街,向着太阳真君宫走去。 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磨肩。 苏大为拉着聂苏的手,转头向南九郎道:「倭国那边事如何了?」 「最近都颇为顺利,鹈户神宫也消停了,他们的巫女好像说,最近会上长安来求见苏帅。」 「巫女要来长安找我?」 苏大为闻言一愣,脑子里闪过雪子的样子。 她来做甚? 「苏帅,你看,看前面!」 突然,南九郎有些激动的做着手势,指向前方。 聂苏和沈元顺着他的手势,只看到人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苏大为有些莫名的看了看,脸色忽然变了。 人群往来不息,前方人流中忽然出现一个女人。 数名金吾卫在前开道,替女子隔开人流。 四周的喧闹也像是被隔绝开。 那女子一身素衣,面容苍白。 行走在阳光下,仿如幽魂。 身体纤瘦单薄,仿佛随时会乘风飞去。 这女人的脸,只要看过一次,今生休想再忘。 聂苏稍慢了半拍,才看到那名女子。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警惕:「阿兄,这个女人是谁?」 底下的小手用力抓了抓苏大为的手,似乎有些担忧。 「那是……」 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高阳。」 高阳公主。 永徽四年,因房遗爱谋反案,高阳与房遗爱皆被李治贬往巴州。 巴州是后世四川省巴中市附近。 在唐时,那里真是蛮荒之地。 就这个结果,也还是苏大为极力争取的。 原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高阳公主了,谁料居然能在此刻遇见。 「十……十一年了,苏帅,高阳公主贬去巴州十一年了,她回来了!」南九郎颇有些激动的道。 「九郎,你认识高阳公主?」 「咳咳,苏帅开玩笑了,我是什么身份……不过当年高阳公主和房俊被贬时,我曾在城门前见过一面,一直深刻在脑海中。」 南九郎颇有些感慨:「一转眼,十一年过去,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高阳公主的容颜,她……」 想说像天人,像仙子,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南九郎忙咳嗽一声,忍住。 聂苏狐疑的问:「高阳公主,我好像在哪听过。」 「永徽四年,高阳与房遗爱那桩案子,我也参与其中。」 苏大为简单的说了一句,心中却在想:高阳此次回来,应该是得了李治的赦令,只是不知房遗爱如何了? 当年的案子,牵连甚广。 驸马都尉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 荆王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 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 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 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 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其他人,据说已经有人客死异乡了,倒是一直未曾听闻房遗爱和高阳的消息。 这两人,可以说是整个案子的始造蛹者。 如今高阳公主,突然回到长安,这透出一种什么样的信号? 陛下是出于亲情,特赦了高阳公主,还是另有目地? 苏大为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就在这一耽搁的功夫,高阳公主一行人,早已分开人流走了上来。 苏大为拉了拉聂苏,和南九郎等人,忙避开道边。 那些百姓不知高阳的身份也就算了,他们既知是大唐高阳公主,礼数上不能有失。 本来想着待高阳公主过去,再去太阳宫。 谁料高阳在经过苏大为等人身前时,居然停下脚步,眼露惊讶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苏大为?」 高阳公主的声音透着一股虚弱,不知是不是十多年流放巴州的生活,侵蚀了她的身体。 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病态和脆弱感。 「正是,高阳公主认识我?」 「我与武媚,还有陛下,我们三人,以前关系很好……」 第141页 高阳公主目光隐现雾气:「她曾在我面前提过,我后来还得知,是你帮忙,让陛下改变心意,你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公主何需如此,我为不良帅,破案是我的本份。」 苏大为叉手行礼,谦虚道。 身后的南九郎早已拉着一脸迷茫的沈元给高阳公主跪下行礼,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大唐公主。 附近有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过在长安天子脚下,百姓见过的世面多,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苏大为,我听说……你与玄奘法师交情不错?」 高阳公主犹豫了一下道:「法师他……」 「法师上个月圆寂了。」 苏大为肃然道:「有劳公主惦念。」 高阳站在阴影下,似乎一瞬间被抽去了魂魄。 停了良久,才开口道:「法师生前有一部《大唐西域记》,是由法师口述,辩机所着,你知道吗?」 「知道,前两月我曾去看过法师,法师将此书交给我,嘱託我完成他的一个心愿。」 听了苏大为的话,高阳忽然抬头,眼中亮起希冀的光芒。 「这本书,能否给我看一看?」 「这……」 「只是看看就好,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想亲眼看一看,只要看上片刻,就还与你,就当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高阳公主双眸凝视着苏大为,眼中闪过脆弱的恳求。 「这……好吧。」 「我,我先回原来的府上,休整一日,明日才入宫见陛下,你,你可以今天拿给我吗?」 「我一会就送到公主府上。」 「甚好。」 高阳伸手,轻轻将散下的髮丝捋于耳侧,苍白的脸上,终于浅浮起一丝笑容。 只是这笑,也憔悴得让人心疼。 …… 「陛下,高阳公主,已被护送回府。」 李治靠着大椅,微闭着双眸,听着武媚娘替他批阅奏摺,笔尖在纸上发出春蚕般的沙沙声。 当听到贴身太监的传报后,他的双眼张开,一瞬间,眼中露出极复杂的神色。 「高阳回来了。」 正执笔的武媚娘,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在奏章上。 被她又不动声色,抬笔划过。 「一路都还顺利吗?」 「都顺利,不过在朱雀道的时候,高阳公主遇到了苏大为。」 「嗯?」 「发生了什么?」 「公主与苏大为说了一会话,听说是向苏大为讨要一本书。」 「什么书?」 「玄奘法师留下的《大唐西域记》。」 「法师生前口述,辩机亲笔写下,世上,只有那一本了吧。」 李治双眼微闭,似乎在思索。 「高阳,她在想什么?」 「陛下,要不要……」 「不用,不要打扰高阳,让她好好歇息一天。」 「是。」 …… 侍奉着李治安歇,武媚娘迈着轻缓的步履,向着殿外走去。 身边自然聚起一帮太监和宫女。 武媚娘面带含蓄微笑,在众宫女的侍奉下,沿着御道走向御花园。 「本宫游览赏花,你们不用都跟着了。」 轻轻一句话,将大部份太监侍女留下,只带着贴身两名女宫,漫步走入花园。 虽然只是初春,但园中自有一番风景。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数月来,她每日忙着帮李治处理政事,还有忙碌几位皇子和皇女,也实在无遐去管别的。 「阿弥,最近在忙什么?」 「皇后,苏帅自从被陛下发回做不良帅,一直就在长安县忙着查案。」 「兵部他去过没有?」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武媚娘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光芒闪动,陷入深思。 苏大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她曾暗中叮嘱让苏大为多去兵部走动,就是想让苏大为趁着战功和影响力,积极拓展根脉,在军中,扎根更深。 自己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助力。 但若有苏大为在军中的影响力,位置则能安稳不少。 她不光要考虑自己的后位,还要考虑家族,考虑自己的孩儿。 现在的她,就是一株大树,需要庇护许多人。 而皇后这个位置,并非就稳如泰山。 这些年,明枪暗箭,实在防不胜防。 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例子就在前面,武媚娘一刻也不敢放松。 陛下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啊。 可惜,阿弥怎么就不明白本宫的心意呢? 走了几步,武媚娘抬起头来,眼神微微凝聚。 她明白了。 苏大为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次也没去兵部,说明他并不想捲入权力的漩涡里。 只想过安稳日子。 「一入朝堂,身不由己,你岂能置身度外?」 武媚娘在心中想着。 第二十七章 禁庭春昼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春庭上。 高阳公主斜坐在阶前,手里捧着《大唐西域记》面上现出沉醉之色。 第142页 长长的黑髮,没有束起,而是任其自由散漫的垂于肩上,倾泻在书页上。 充满一种不可描述的遣倦之感。 苏大为站在阶下,看着高阳公主,其实颇有几分尴尬。 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把书送来,说告辞,结果高阳公主说,请留步,我就随便看看,一会就还你。 说是随便看看,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好像她一直沉浸在书中,保持着姿势不曾动过。 若非高阳公主偶尔睫毛颤动一下,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一座雕像。 高阳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不动,但苏大为确实是太无聊了。 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李白的《清平乐》,不禁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深宫里春日的白天,只见到黄莹鸟长出了新的羽毛。 在花下挖空心思玩「斗百草」,输赢的赌注需要成斗的金银珠宝。 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岂料一直如雕塑般的高阳,修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你如何知道此事?」 高阳公主抬头,苍白的面上,一双幽深带怨的眼眸,还有殷红如花瓣的唇,形成极富视觉冲击的美感。 依旧是脆弱之美。 原本的高阳,是强势的,阳光的,是刁蛮任性的。 脆弱这个词,好像从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但流放巴州十一年,岁月早已磨平了一切,改变了许多。 「公主,你说什么?」 「斗百草,我幼年在宫中,常与陛下玩耍,那时媚娘还是父皇才人,有时在一旁看我们戏耍。」 高阳眼中流露回忆之色。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媚娘跟你说的吗?」 「算是吧。」 苏大为额头见汗,心想我只是无聊了,见你坐在春庭阶上,刚巧想起这诗首。 对不住李白兄弟,来了个文抄公。 日后你会少一首佳作,不过想必以老兄你的才气,应该不会太为难才是。 岂料这随口一吟,居然也能与高阳幼年的经歷对上。 只能说是…… 缘份吶。 苏大为向高阳公主叉手道:「公主,若是想多看几日,我可以过几天再来。」 「不急,你先陪我说说话吧。」 高阳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有一种悽然。 苏大为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过十年流放巴州的生活,高阳依然很美。 不愧是当年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公主想说些什么?」 「就说说法师这《西域记》吧。」 高阳将厚厚的书置于膝上,黑色的长髮如瀑布般垂下。 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晶莹雪白。 「我刚看戒日王梵授幼女被父王指婚嫁给大树仙人,大树仙人嫌弃此女不美,遂发恶咒,使其九十九个姐姐瞬间伛偻曲腰一段。」 高阳轻捋耳畔碎发,向苏大为悽然道:「人生于世,忧患实多,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号为高阳,若是死在太阳真君诞辰,可谓死得其时。」 苏大为心中剧震:「公主慎言。」 一句话冲出口,他忙补救道:「陛下既召公主回长安,必然已赦前非,公主与陛下自小便感情很好,现在可以从头开始,可以好好生活,岂可说这种不吉之话。」 「前非?」 高阳公主笑起来。 她这次笑,显得有些魔障,有些肆意。 银铃般的笑音,传遍庭院,一直笑得花枝乱蹿,几乎喘不过气来,高阳突然住口,向苏大为冷声道:「我有何罪?」 「这……」 你特么捲入谋逆之案,什么罪,这还用说吗? 当然,说高阳谋反,或许有些夸大了。 但按唐律,高阳当时私问星相,这就有巫咒的嫌疑,是犯了大忌。 换任何一个君王,将她流放,都算不得冤案。 「你觉得我是大唐公主,所以就应该循规蹈矩,就应该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这样,才是合格的大唐公主,对吗?」 「这个,我不知道。」 苏大为看出来了,高阳有病,还病得不轻。 这种病,不是身体,而是心病。 看来十多年的流放生活,也并未磨平她心中的不平之气。 如果不是顾忌对方明天将会见大唐皇帝李治,苏大为恨不得现在掉头就走。 他已经有些后悔,不该招惹高阳公主。 「我母亲名叫高惠通,是太宗身边的刀人。」 高阳不理会苏大为的想法,手捧着书,倚靠着庭院,仿佛陷入梦呓般的回忆,自顾自的道:「刀人不是侍卫,是后宫嫔妃。」 「我知。」 大唐皇帝的后宫除了皇后、贵妃、淑妃、德妃等高级嫔妃外,还有才人、昭容等中级嫔妃,以及御女、采女等下级嫔妃。 除此之外,又有承衣、刀人趋侍左右,并无员数,皆六品下。 高惠通出身名门,父亲高世达,曾是隋朝高密县令。 丈夫也是当地青年才俊。 高密被窦建德占领后,高世达和高惠通丈夫成为窦建德下属。 唐武德四年五月,大唐与大夏在虎牢关展开决战。 第143页 高惠通丈夫战死,她随父亲高世达,与窦建德等大夏官吏,被献俘于长安。 武德五年,高惠通由于「立性温恭,禀质柔顺」,被李世民看中,纳为侍妾。 其时二十六岁,比李世民大一岁。 不过,太宗皇帝一向好人妻,女方大一点也无所谓。 武德九年四月,高惠通在生高阳公主时,难产去世,年三十岁。 此事对李世民影响极大,是他第一次亲见至亲死亡。 以致高阳虽只是庶出,却受到李世民远超其他兄妹的怜爱。 高阳公主从小丧母,长孙皇后将其接入宫中,视同己出,精心抚养。 贞观二年,晋王李治出生,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病逝,十四岁的武媚娘入宫,成为李世民的才人。 武媚娘认识了十岁的高阳公主和八岁的李治,三人的关系极好。 …… 苏大为站在庭中,静静等待着高阳公主接下来的话。 谁知她却不发一言。 日头渐渐西斜,将她的身影在壁间缓缓拖长。 苏大为看看天色,脸色微有些难看。 「公主?」 他抱拳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请先行告退。」 「你要走了?」 高阳的目光投向苏大为,但眼中没有焦距,似乎魂还没回来。 「公主,我家中还有事。」 「哦,家,你有家的。」 高阳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脸上浮起歉意,玉指轻轻将腮边髮丝挑起,别在耳后。 「是我为难你了,你有事,便先去忙吧,这书……」 「我过几日再来拿。」 「甚好。」 高阳转头看向庭院一侧,再不言语。 苏大为心里觉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总觉得,高阳公主人回长安了。 但她的魂魄,却并不在此。 家? 对了,这位大唐公主,虽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却像是无根的浮萍,找不到家的感觉。 心所安处,即为家乡。 高阳公主的心,无处安放,却又在哪里? 苏大为收起心中杂念,向高阳施礼,缓缓后退,正打算折身离开。 忽见高阳双手抱书,仿佛梦呓道:「你刚才的诗,只念了两句,能念完吗?」 苏大为犹豫了一瞬,开口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 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 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 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 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 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一口气念出大半,苏大为抱拳道:「在下才疏识浅,只记得这些。」 「尽日感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高阳仿佛没听到一般,口中长声嘆息:「这诗……真好。」 苏大为站在庭院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高阳坐在春庭阶下,双眼迷离,一时竟像是痴了。 他想了想,悄然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等过几日把书讨要回来,这事就算结了。 …… 一夜无话。 第二天,苏大为照常去长安县点卯,再翻翻公廨里的卷宗,看看有没有积年没破的案子,又或者新案。 正在翻着资料,突然见南九郎踉跄着沖入公廨,对着他近乎哀号般的喊:「苏帅,公主……公主她……」 「公主?」 苏大为停下手中的活,抬头诧异看向脸色煞白,两眼无神的南九郎:「你说高阳公主?她怎么了?」 昨夜记得高阳公主提及过,今日会入宫面见陛下。 「高阳公主,死了。」 咯噔! 苏大为心里勐然一震。 仿佛一脚踏空。 高阳,死了? 她怎么会死? 等等…… 苏大为勐地反应。 自己昨日见过高阳公主,结果今日公主死了。 李治会怎么想? 第二十八章 限期破案 永徽四年,高阳因房遗爱谋逆案被废为庶人,贬去巴州。 一别十一年,终于在大唐麟德元年,返回长安。 却在回长安的第二天,被人发现死于非命。 而苏大为,是这其间唯一拜访高阳公主的客人。 纵然他不想沾惹是非,但是非也已经主动找上来。 毫无疑问。 高阳之死,苏大为负有最大嫌疑。 苏大为此刻,倍感压力。 耳旁仿佛有一柄大铁椎,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脑袋。 巳时正。 李治下了早朝,将众人召集于紫辰殿。 苏大为立在殿下,摒息静气,神情肃然。 殿内除了站在一旁的宗正寺、大理寺等官员,还有李义府、许敬宗、上官仪和秘阁郎中李淳风等重臣。 沉默持续了许久。 终于,李治的声音,打破了坚冰。 第144页 「高阳之事,众卿有何话说?」 大理寺卿裴廉抹了抹头上的汗珠。 春寒料峭,寒意未去,但他却出了一头汗水。 皇帝既然发问,在场的有两个人逃不开回话的命运。 一个是宗正寺,关于高阳公主的身后之事,得由宗正寺操持。 另一个更重要的,便是大理寺,破案的重责,无疑要落在大理寺头上。 「陛下……」 裴廉抹着汗,斟酌了一下用词:「公主的案子,应由我大理寺来处理,臣请陛下……」 「要多久?」 一向沉稳的李治,开口打断裴廉未说完的话。 裴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是问破案时间?这个,臣还没有看到此案的卷宗和物证,所以无法确……」 「朕给你半月时间,将杀害高阳的兇徒找到,你可有把握?」 裴廉的眼神流露出来一种惶恐。 李治说的虽是询问,但话里的意思,就是给出底线。 若超过半个月不能破案,裴廉这大理寺卿的位置,只怕到头了。 到时,不知多少人要摘掉官帽,甚至血流成河。 裴廉喉结蠕动了一下,一时不敢接话。 「怎么?莫非半月还不够?」李治的脸色一沉,声音也阴冷了起来。 「陛下,破案之事,殿上有苏大为在,臣以为,陛下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裴廉惶恐中,及时把皮球踢了出去。 若说破案,现成的有这么个好的背锅对象。 听说苏大为昨日去过高阳公主的宅子,而且是唯一个去见过公主的人。 此后,守卫公主府的金吾卫,再也没见有谁进出。 若说嫌疑,苏大为最有嫌疑。 若说破案,除去当年在长安惊鸿一瞥的狄仁杰,还有远在西域的裴行俭。 放眼长安,苏大为的破案能力,也是鹤立鸡群。 这锅,给他背就对了。 果然,随着裴廉的急中生智,殿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令他感到如芒在背。 在心里暗自把裴廉「问候」了一番。 苏大为低着头,但他能感觉到,坐在殿中上首的李治,目光正穿透淡淡的烟雾,盯在自己身上。 「苏大为。」 「臣在。」 「你对高阳的事,有何话说?」 苏大为抬头道:「当年高阳公主和房遗爱的案子,臣也有份追查,昨日在朱雀街上见到公主,方知陛下皇恩浩荡,已赦公主之罪。 不曾想,公主才回长安,就遭到这样的噩运…… 臣恳请陛下严惩兇徒,以慰高阳公主,在天之灵。」 这一番话,说得锵铿有力,掷地有声。 开始提及十一年前的案子,其实也是在隐晦的提醒李治。 当年若无苏大为插手,替高阳他们收集证据,只怕长孙无忌早已命其自尽。 也就不会有高阳公主的后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大为算是高阳的「救命恩人」。 那么现在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杀公主。 至于后面的场面话,苏大为绝不会主动提破案的事,不会主动把这件事招揽到自己身上。 一为避嫌。 二就是,此事理应由大理寺来处理。 方才裴廉甩锅甩他身上,他并不是那么大方,那么喜欢替人接锅。 李治细细咀嚼着苏大为的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声音沉痛道:「高阳与朕自小一块长大,感情颇深,朕此次赦免她的罪,本想高阳能安度余生,岂料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朕心甚痛,朕对不起太宗皇帝……」 「陛下!」 站在两旁的李义府和许敬宗等人,忙一齐向李治行礼,劝道:「陛下要保重龙体,高阳公主之事,责成裴廉半月查明,若他不行,再定他的罪。」 「陛下!」 裴廉一听,吓了一跳,心里连许敬宗等人十八代祖宗都骂上了。 摆明了公主的案子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 到时恐怕不光是丢官职的问题,一个不好,只怕脑袋都保不住。 高阳公主是什么身份? 连她都敢杀,这案子岂能简单。 背后的水深着呢! 「陛下,臣身为大理寺卿,查高阳公主的案子责无旁贷,然臣大理寺的案件本就繁忙,而且臣擅长的是用人,亲临案场去查案,非臣所长……」 舔了舔唇,不等其他人打断,他忙一口气说下来:「如今长安人人都知道,苏大为身为不良帅,破案如神,臣请陛下准苏大为协助查案。 另外,苏大为昨天是最后一位见到公主的人,臣以为,他也有必要亲自查出兇手,自证清白。」 「大理寺卿。」 苏大为沉声道:「我既为嫌疑者,理应避嫌,我只是小小的不良帅,这案子涉及到公主,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查。」 「苏帅,本寺卿可是记得,上次那桩刺杀你的案子,也是苏帅你自己查的,也没见苏帅避嫌。」 「这……」 苏大为一时哑然。 这话把人逼到死角了。 总不能说那案子是陛下让老子查的吧? 更不能当着李治和众臣工说,那案子老子没查出兇手。 第145页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而且当日的案子,背后一直牵连到李治,苏大为纵有怀疑和证据,当时也不得不替李治把这锅给背下来。 可你裴廉是谁? 你特么破不了的案子,就想拉我一起下水背锅? 岂有此理! 苏大为看向这位大理寺卿,眼中露出冷然。 李治的声音适时响起。 「命苏大为协助大理寺,查此案,诸臣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可行。」 「苏大为过去破案不少,听说颇有手段,就让他协助裴廉查此案,若到时不能抓到犯人,再一併治罪。」 这是李义府说的。 「臣也觉得,应该令苏大为协助,公主遇害,此事非同小可,既有断案能吏在此,焉能不用?」上官仪接着道。 除了李淳风在一旁抚须沉吟没表态,在场的李治朝重臣,一致同意,让苏大为查此案,自证清白。 苏大为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心中只有苦笑。 看来,这次的麻烦是甩不掉了。 李治的目光,透过香雾,落在苏大为身上:「朕意已决,苏大为,此案,你亦有嫌疑,朕现在给你机会自证清白,协助裴廉查清此案。 给你半月时间,若到时不能抓到兇手,朕会将你数罪併罚。」 李治的声音很平静。 但越是平静,越透出他的决心。 苏大为心中一凛,咬牙抱拳道:「陛下命臣查此案,臣自无不可,但臣如今只是长安不良帅,公主事发于万年县,并非长安县辖区……」 李义府在一旁阴阴一笑:「苏帅,太过谦虚就不好了,此案舍你其谁?长安谁不知,苏帅断案如神?」 苏大为脸上在笑,眼睛扫过李义府,心头则是暗恨。 「陛下,若定要臣破此案,臣请陛下封臣以大理寺的官职,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番话,李义府和许敬宗,上官仪等人倒是没话说。 包括裴廉,都是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许了。 要想叫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按苏大为在百济的功劳,其实足以得到实职封赏。 李治朝的惯例,就算封个正品上的实职高官,也毫无问题。 但李治偏要压一压,将苏大为贬去长安县继续为不良帅。 封赏也只封了个虚衔的忠武将军。 眼下又令苏大为查高阳公主之案,摆明了是一桩大麻烦。 弄不好,会被一撸到底,贬为庶人甚至掉脑袋都有可能。 这种前提下,苏大为在此时要点待遇,倒也合情合理。 「也罢。」 李治一时不明白苏大为这是赌气之言,还是有别的想法。 他沉吟了片刻,终究是想替高阳查出兇手的念头,压下了权力算计。 「朕就封你为大理寺少卿,命你与裴廉一起,查高阳公主被害一案,朕要在半月内,见到结果。 若到期不能破案,你这身皮,也就该扒下来了。」 李治一语双关的道。 话里的威胁之意明显。 苏大为目光微闪,向李治行礼道:「臣,领旨。」 大理寺少卿? 好像是后来狄仁杰在大理寺做的官职。 品秩是从四品上。 按这个品级来说,比苏大为如今的武将散官,正四品下的忠武将军还略低一等。 但官职不能光看纸面上的。 忠武将军只是虚衔。 怎比得上大理寺少卿的实职。 这两者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十九章 兵部 查案之事,对苏大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之前李治借着查案压了他一下。 若此次公主案能查出兇手,那封的实职,李治就没理由收回去。 苏大为便等于一举迈入从四品上的实职官位。 这当然是一种突破。 哪怕李治有心压制,到那时,绑在苏大为身上的「绳子」,也会渐次松动。 …… 从大明宫出来,苏大为牵起自己的马,望着不远处乘上马车的李义府等人,背后隐隐渗出冷汗。 方才在紫宸殿中,在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充满了刀光剑影。 李义府方才又发难了,又想挖坑给他。 裴廉是想找人一起背锅,而李义府,则是满满的恶意。 当时谁也不知道,李治会不会因高阳公主的死而震怒,若天子震怒,苏大为必将首当其冲。 天威难测。 好在李治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只是将苏大为塞进大理寺,命其与裴廉一起破案。 危机危机,危险与机遇并存。 过去了,是机遇。 过不去,那便是杀身之祸。 「苏少卿。」 大理寺卿裴廉大步走向苏大为,沖他拱手打招唿。 虽然李治才发出口谕,还没颁下正式的圣旨任命,但裴廉已经向苏大为改口。 「方才在殿中,不得已请苏少卿出手帮忙,你查案的本事,长安人尽皆之,此案,你又是最后接触过高阳公主的人,于情于理,苏少卿都应该参与,还请少卿勿怪。」 裴廉对苏大为的态度十分客气。 这份客气,也不知是对苏大为背后的武媚娘,还是顾忌苏大为身上的军方背景,又或是想求苏大为用心查案。 第146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裴廉这样放低姿态,苏大为也不好继续冷脸,向裴廉抱拳道:「寺卿言重了,都是为了公事。」 「苏少卿所言极事。」 裴廉眼珠一转,向苏大为改口道:「高阳公主的案子,不知少卿准备从何处下手?」 「此案,我与你一样,才听说,便被召入宫,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这案子经办是否万年县在管?卷宗有没有送到大理寺?现场仵作是谁?勘察结果如何?」 裴廉张了张嘴,论政治权谋,他水平不低。 可论到此案,他现在真就是两眼一抹黑。 只好苦笑道:「你问的这些,本官现在还答不上来,待回到大理寺,我再答覆你,可好?」 「行,寺卿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好,那我就在大理寺静候苏少卿。」 裴廉向苏大为点点头,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渐渐远去。 苏大为站在远处,略思索了片刻。 这案子从目前看来,李治是不查出兇徒,誓不罢休。 李义府和许敬宗等,是静观其变,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把水搅浑。 裴廉想甩锅。 各有各的算盘。 高阳公主,一个从被贬的巴州,初回长安的落难公主,在长安无权无势,又与任何势力没有交集,究竟是谁下的手? 目地和意义何在? 苏大为想不明白。 摇摇头,翻身上马,刚要追上裴廉返回大理寺,忽听有人唿唤自己。 他转身向来路看去,一眼看到太监王福来,正一路小跑着追赶出来。 「苏郎君,苏郎君。」 苏大为牵马立于道旁,等着王福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直跑到身前,看着他在那里喘息,想说一口气又上不来。 「不用着急,你等气息喘匀了再说。」 王福来也是老熟人了,当年跟着武媚娘在感业寺出家,转眼十余年过去。 这位太监如今也是两鬓斑白。 不过因为跟对了武媚娘,如今权势不小,等闲的事,也不用他亲自出来。 「苏郎君。」 王福来目光一扫左右,凑近一些,在苏大为耳边低声道:「皇后问苏帅何时去见她?」 苏大为略一沉吟:「帮我回武后,高阳公主的案子十分急切,容我先料理公事,待此事忙完,再入宫见她。」 「好,郎君的话,我会带给皇后。」 王福来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很好的掩饰下来,向着苏大为又道:「郎君,皇后说,若你现在不愿见她,也休忘了自己的处境。」 「处境?」 「许多事,皇后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了。」 苏大为向王福来拱手道:「替我告诉阿姊,就说阿弥知道了。」 王福来向着苏大为微微欠身,后退几步。 看着苏大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从上次的案子,苏大为被李治打发去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后,苏大为便没有再入宫单独求见武媚。 一为避嫌。 二来,上次的事,皆因武媚身边贺兰敏之与郭行真而起。 以武媚娘的聪明,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苏大为在用这样的方式,在告诉媚娘阿姊,他不高兴。 武媚娘清楚他的性格,他并不喜欢招惹是非。 特别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这次他忍了,可下一次呢? 若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还想把他拖进漩涡里,那么,他将不会再忍耐。 实际上,方才李义府开口让苏大为同裴廉一起审理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动了一抹杀机。 他并非太平之臣,现在的军功都是一刀一枪换来的。 李义府用的那些手段,他又不是瞎子。 不管是替李治在打压,还是出于别的理由。 三番两次来招惹,这已经触到了苏大为的逆鳞。 要想远离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制造麻烦的人给解决掉。 骑在战马上,苏大为的眼中光芒闪动。 心里想到了许多。 方才王福来说的话也很有意思,转述武媚娘的话,让苏大为不要忘记自己的处境。 自己是什么样的处境? 因为身上铬着武媚娘一党的铬印,所以被李治深深的忌惮与提防? 还是说逆水行舟,自己会有新的危险? 总之,最近的一切,都是些危险的信号。 苏大为久在军中,对危机之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在提醒他。 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若还像之前一样,只怕会被巨浪倾覆。 …… 大明宫地处长安城北郭城外,北靠皇家禁苑、渭水之滨,南接长安城北郭,西接宫城的东北隅。 一条象徵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横亘六十里,到了这里,恰为「龙首」,因地势高亢,人称龙首原。 龙首原本为隋大兴城北的三九临射之地,内有观德殿,是举行射礼的地方,唐因袭这一功用。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南门,门前是宽达一百七十六米的丹凤门大街,丹凤门以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等组成的南北中轴线,宫内的其他建筑,也大都沿着这条轴线分布。 第147页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是大明宫三大殿,正殿为含元殿。 宣政殿左右有中书、门下二省,及弘文、弘史二馆。 在轴线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纵街,是在三道横向宫墙上开边门贯通形成。 苏大为从丹凤门出来,左右是光宅坊和翊善坊。 他要通过来庭坊和永昌坊,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自从李治搬入大明宫,原本的三省六部的官员和衙门,也开始陆续搬迁。 按规划,三省将设在太极宫宣政殿附近。 目前,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大体都搬至大明宫。 只有执掌六部的尚书省,因为下面衙门机构繁多,还未完全搬迁。 其中六部衙门主要就在承天门与嘉德门附近。 苏大为现在要找的,便是六部。 他原本想是直接去大理寺,甚或去刑部,再不济也要去万年县,询问高阳公主的案情。 但是方才跟王福来说话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要找的衙门,乃是尚书省下,六部之兵部。 李治朝的兵部尚书前期是崔敦礼,但此公因为出自博陵崔氏,在李治独揽大权后,便被撤下。 后来的兵部尚书是任雅相。 任雅相早年曾任燕然都护,随苏定方平定突厥沙钵罗可汗,后任兵部尚书。 显庆四年拜相,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在相位仅有两年,便出任浿江道行军总管,征讨高句丽。 龙朔二年卒于军中。 李治追赠他为荆州大都督,赐谥号为敬。 在任雅相之后,便是英国公李勣任兵部尚书。 但在李勣征高句丽后,李治以兵部尚书不可一直空悬为由,又改任其他人为兵部尚书。 起先李治想起用名将程名振。 但程名振也在龙朔二年去世。 朝廷追赠右卫大将军,谥号为「烈」。 李治下一个考虑的人选,是郑仁泰。 论朝中宿将,还活着的,几乎没几个比郑仁泰资格更老。 早在李世民晋阳起兵时,郑仁泰便投靠秦王李世民。 武德年间,奉命镇守长春宫,参与消灭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的统一战争。 武德九年,参与玄武门之变,授游击将军、归政府统军。 贞观年间,迁左卫翊一府中郎将,宿卫宫城安全。 外放忠武将军、胜州道行军副总管,防备突厥。 参与攻打高句丽,授上柱国、左屯卫大将军、同安郡公。 永徽四年,授银青光禄大夫、灵盐二州都督,驻守西部边疆。 显庆二年,入为右武卫大将军。 带领薛仁贵讨平铁勒九部,抵御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授凉州都督,接应吐谷浑慕容诺曷钵,防备吐蕃。 李治本来有心调他回朝,执掌兵部。 但西线战事突然吃紧,朝廷只能命其继续出任凉州刺史、都督凉甘肃伊瓜沙六州诸军事。 在龙朔三年,也就是去年。 郑仁泰薨于官舍,时年六十三,追赠代州都督,谥号为襄,陪葬于昭陵。 一连两个备用人选,皆没了。 这让李治大为郁闷。 第三十章 程务挺 老一辈的将星逐渐凋零,而大唐中生代和新生的将领们,还没有谁能让李治放心授以兵部尚书之职。 几番思量下,李治选萧嗣业入京,拔为兵部尚书。 萧嗣业,出身兰陵萧氏。 曾祖萧岿,后梁孝明帝,庙号世宗。 祖父萧珣,南海王。 祖姑萧氏,隋炀愍皇后。 萧嗣业少年时便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 贞观九年,萧嗣业归国,因知突厥的情况,领突厥部众。 后来,萧嗣业任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二十年,薛延陀咄摩支南奔荒谷,李世勣派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前往招慰,咄摩支投降。 显庆二年,苏定方与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以及折冲府都尉苏大为,折冲府右果毅都尉阿史那道真等人,分兵讨伐西突厥。 在大败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西逃后,苏定方命萧嗣业与苏大为一起率兵追击。 显庆六年,高宗派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夫余道行军总管萧嗣业、镂方道行军总管程名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和含资道行军总管刘德敏率军十余万渡辽水。 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壤道大总管刘伯英、与新罗联军由百济故地南北合击高句丽。 其间,由于回纥叛乱。 契苾何力、萧嗣业所部被迫返回。 不久,李治下诏以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刘审礼、左武卫将军薛仁贵为副,鸿胪卿萧嗣业为仙萼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为副,率兵讨伐回纥。 大唐老一辈剩下来的这些将领,皆是百战余生,每一个拿出来,都有名将之姿。 但是在将星辈出的大唐,却显得似乎没那么夺目。 这些老将,皆是知兵之人,是大唐的宝贝疙瘩,在李勣还在镇守着高句丽,还没率兵返回前,萧嗣业成了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此外,李治也开始注意培养军中的人才梯队。 第148页 如李思文、程务挺、王方翼、郭爱等一批中青年将领,皆被他纳入兵部,以熟悉帝国军事,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苏大为之前的想法是,既然李治怀疑自己的用心,甚至担心自己助长武媚娘的权势,使他的布局失衡。 为了避嫌,他故意不去兵部走动。 这让一批随他回长安的将领,如高崇文和李辩等人,皆有些怨望。 本来李勣和高侃是想他们跟着苏大为多歷练,谁知苏大为回长安后,便老实做他的不良帅,毫无在军中进取的愿景。 这让高崇文等人全都傻眼了。 暗自不知给李勣和高侃去了多少信。 原本,苏大为想就这样苟下去。 安稳的日子,挺好。 但最近遇到的一系列事,还有方才武媚娘让王福来带的话,提醒了他。 树欲动而风不止。 到了眼下这个位置,无论苏大为装得多么低调,都会有人的眼睛盯着他。 哪怕他表现得再无害,也会有人不信,有人想要除掉。 既然选择站在武后一边,很多事,便无从选择。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若还是这般「无为而治」,下一次的明枪暗箭,可还能躲过吗?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到了这个时候,就得继续往前走了。 不良帅的日子虽安稳,却早已容不下他。 苏大为心事重重。 既想着高阳公主的案子。 又心挂前途未卜的未来。 不知前方会有怎样的风波和巨浪在等着自己。 他缓步走向兵部。 在入口处,被职守的金吾卫拦住,验过鱼符,方才放行。 待进了兵部院子,一眼看到许多人正在前方公廨门前,进进出出的忙碌。 要说大唐最热闹的衙门。 除了商贸,接待各国的使节的鸿胪寺。 兵部,更是重中之重。 大唐以武立国,从太宗到李治这一朝,战事越发频繁。 苏大为迈进院中时,看到的正是一批兵部的吏员正在进出忙碌。 「快快,武威的地图,还有安西四镇那边的地形图,快点拿进来。」 「吐蕃的卷宗放在哪了?」 「西域波斯与大食,那边的卷宗,快!」 「还有天山南,回纥与突骑施的资料。」 「黠戛斯部现在的首领,有关他的卷宗,快抽调出来。」 往来的吏员之紧张忙碌,几乎让苏大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后世的股市。 唯有能使人赚钱疯狂的股市,才有这份热情。 嗯,兵部确实是大唐一个颇为赚钱的部门。 歷来打仗只有花钱的,但大唐的兵制习惯,每攻破一国,便大肆搜刮财货,歷来都是越打越富。 只有最近几年打高句丽,旷日持久,颇有些入不敷出。 苏大为一愣神间,忽然看到有一个中年人负手向自己走来。 「瞧你有些面生,你是何人?第一次来兵部?所为何事?」 院中众人都十分忙碌,站在院子里的苏大为有些显眼。 苏大为目光收回,落到眼前的中年人身上。 此人年纪接近四旬,方面阔口,肩膀宽阔。 身高七尺有余。 身上着常服,但腰杆挺拔,不像是寻常人。 有一股子军中锐气。 特别是此人脸上,留着络腮鬍须,看上颇为威严。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般人被他盯上,只怕心肝都要颤抖。 「在下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郎君如何称唿?」 苏大为向对方抱拳,不卑不亢道。 看此人身着常服,也没带着兵部符牌,未必是兵部的人。 不过看他身上的气质,颇有些像是军中将领。 就是不知其名,不知是什么来头。 「你是苏大为?」 对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狐疑之色,上下将苏大为打量了一番。 「长安应该就我这一个苏大为,如假包换。」 苏大为淡淡的道。 那中年人目光落在苏大为腰上的横刀,以及金鱼袋。 这才收起疑心,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原来是苏将军,在下右领军卫中郎将,程务挺。」 左右领左右府? 左右领军卫,唐代官署名,唐十六卫的两卫。 其中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二人,掌同左右卫。 右领军卫中郎将,等同骁卫,品阶为正四品下。 其品阶,与苏大为轻车都尉,壮武将军等同。 但程务挺是实职的禁军统领,按理说,他这个正四品下的品阶,实权是远高过苏大为。 苏大为脑子一转反应过来,微微侧身表示避让:「程将军何须多礼。」 大家平级,最多就是拱手抱拳就好。 苏大为脑子一闪,突然想起来了。 这程务挺,岂不就是大唐名将程名振之子? 据说程务挺自小跟随父亲程名振征战,以果敢有力闻名。 颇得程名振的兵法真传。 「苏将军,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今日一见,你比我想像得更年轻。」 程务挺目光扫在苏大为的脸上。 他的目光中,难掩惊讶之色。 第149页 苏大为出道便是随苏定方和程知节征西突厥。 此后征百济、高句丽,倭国,战功赫赫。 特别是在与李勣联手攻高句丽时,被李勣拔为副大总管。 在大同江边,反其道而行之,在枯水季偷偷筑坝蓄水。 最后一举淹没八万高句丽军,成为压倒平壤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战传回长安,早已成为军中聊天的佳话。 平日里将领分析近来大唐的战例,都不可避免的要提及苏大为的用兵。 「程将军客气了,我有事想找兵部尚书,不知……哦,程将军怎么也在兵部?」 你特么是禁军里的中郎将,好像这个时候,不该泡在兵部才对。 「你找萧尚书?请随我来,我来为你引路。」 程务挺为人并不是话很多的那种。 但他也属于嗜好兵法,有些用兵近痴的味道。 素来佩服军中名将。 听得是苏大为,他的态度便有些不同。 甚至主动热情的替苏大为引路,一边走一边闲谈起来。 苏大为才知道,这货是喜欢兵事,在本职做完后,没事便喜欢往兵部跑,看看有些什么新鲜战报。 如果有,他会第一时间求到手里,细细研读。 据他自己说,兵部尚书萧嗣业也颇喜欢他,有意将他徵召入兵部。 可惜程务挺本身是左右领左右府的人。 身为禁军,若无李治点头,他可没法改舍下禁军的差事,跑来兵部任职。 两人边走边聊,聊起兵法,程务挺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颇有些遇到知己之感。 与苏大为一直聊到兵部尚书萧嗣业的公廨前,程德挺约好改日登门向苏大为请教兵法,这才抱拳离去。 「请帮我通传一下,就说苏大为求见。」 站在公廨门前,苏大为向守在阶前的侍卫抱拳道。 一人点点头,走进去通传。 过了片刻,这名侍卫出来,身后还带着一人。 跟着侍卫出来的人,一见苏大为,便忍不住大唿小叫起来。 「苏帅,真的是你?」 此人身高臂长,眉目俊朗。 嘴角微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一见苏大为,先大笑起来,向苏大为行了叉手礼,然后凑上来,又自来熟的,颇有几分得意的小声问:「苏帅,你来求见萧尚书,该不会是想走走门子,讨个实职肥差吧?」 第三十一章 世事洞明 来者,正是高崇文。 安东都护高侃之子。 在离开百济前,高侃将他交託与苏大为。 但苏大为回长安后,有心避嫌,与他们的联繫也少了起来。 最近几个月忙着长安县的案件,安心做他的不良帅,与高崇文和李辩等人,更是没有了交集。 高崇文还在对苏大为提眉弄眼,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他好像背后被人抽了一鞭子般,立刻挺起胸膛,面色摒住,垂手立在道旁:「苏帅,请随我来。」 苏大为看了眼他,再看了眼站在阶上咳嗽的李思文。 向后者微微点头。 跟着高崇文拾级走入公廨。 一进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一副如屏风般的巨大地图。 立于厅中。 数名将领正围在地图前,指着地图小声议论着什么。 转过屏风地图,一眼看到地图后的事物,苏大为眼前一亮。 沙盘。 这种东西原本是后世才有,但是苏大为在征西突厥时,就曾亲手用彩色陶泥做过简易的沙盘。 当时他做的还比较粗糙。 不过苏定方见过后,大为赞赏。 之前在征倭国时,苏大为也曾用过。 不过这只是苏大为为了用兵时,对地形加深了解才做的,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在兵部这里看到的沙盘,看起来更加完善和精緻,规模也更大。 显然用沙盘来代替传统地图的做法,已经在兵部慢慢推广开了。 这对提升唐军的战力,好处显而易见。 苏大为跟着高崇文和李思文走进来,绕开围着沙盘讨论的数名将领。 这些人里,还有苏大为熟悉的脸庞。 有李谨行,也有李辩。 高崇文属于话痨,在一旁小声道:「苏帅,我们这些人现在弘文馆求学,顺便在兵部走动一下,一来做点事,二来,也可以增加兵事阅歷。」 大唐官学,号称「六学二馆」。 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这六门,隶属国子监。 二馆是指弘文馆与崇文馆。 其中,弘文馆本中太祖武德四年设立,初名修文馆,属门下省。 武德九年,太宗即位,始改称弘文馆。 置生徒数十名,大多是皇族勛戚子弟,学习经史书法。 入弘文馆,地位比国子监六学的学生显赫得多。 高崇文说完,嘴角不自觉得向上微微扬起。 他拉了拉苏大为的衣角,颇有些得意道:「坐在桌案上的那位,就是兵部尚书萧嗣业,这老头很严厉,一会苏帅你少说话,看我的眼色行……」 高崇文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坐在桌案前的萧嗣业忽然站起来,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苏大为,你怎么来了?」 第150页 「见过萧尚书。」 苏大为站在下首,向萧嗣业行叉手礼。 而萧嗣业早已大笑着起身,上来轻拍了苏大为肩膀两下,又在一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拉起苏大为,向公廨中其余将领介绍道:「你们平日里不是总问老夫,这沙盘从何而来,现在就告诉你们,此物,就是苏大为所创。」 整个兵部公廨内,瞬时安静。 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的名字,听过。 但兵部管着大唐天下兵马,各处战事,平时听过的将领大小数百。 苏大为的名字虽然听过,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出奇,能让人一下子想起。 但萧嗣业说起沙盘的创造者是苏大为,一下子就给所有人最直观的印象。 此人,当真是一手改良了行军地图的效率啊。 有了沙盘做实物,原来的行军地图看起来,简直就粗糙得难以忍受。 能发明此物的,绝非常人。 「不光是沙盘,军中的马鞍,还有蹄铁,马蹬这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对骑兵作战,非常重要的器物,皆由苏大为提出意见做过改良。」 萧嗣业呵呵笑着,用力拍了拍苏大为。 「年轻一代老夫共事过的将领不少,但唯有你,才能令老夫记忆如此深刻。」 「萧尚书谬赞了。」 苏大为忙致谢,并表示受之有愧。 一旁的高崇文看得目瞪口呆。 下意识的舔了舔唇,向萧嗣业道:「萧尚书,你认识苏大为?」 「认识,当然认识。」 萧嗣业呵呵笑着,摸了摸白须,突然拿眼一瞪高崇文:「他的名字,老夫可以叫,高侃可以叫,你个小辈怎可失了礼数?叫苏将军。」 「是……苏将军。」 高崇文一时瞠目结舌。 只得向苏大为叫将军。 妈蛋,这是怎么回事? 萧嗣业大伙平日里见,都是板着一张脸,像个黑面判官似的。 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 见到苏大为,他笑得跟捡到宝似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 怎会如此夸张? 就在方才不久前。 高崇文领着苏大为进兵部尚书公廨时,心里还隐隐有一种骄傲。 对苏大为有着几分下意识的轻视。 毕竟,苏大为如今不是手握重兵,一怒灭人国的大唐都督。 只是个小小的不良帅。 无品无级。 在这兵部尚书府中,明显是高崇文这些军方二代,身份更加高贵。 可是,兵部尚书萧嗣业对苏大为的超常看重,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你们是不知道,在显庆年间,我跟着苏定方大总管一起征西突厥。 当时追击西突厥的可汗阿史那贺鲁,就是我与苏大为共同追击。 那时老夫与苏大为有过一番共事。 亲眼见到什么叫做夫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后来又是苏大为抢先一步,擒获阿史那贺鲁。 老夫自那一战后,便与苏大为成为忘年交。」 说着,手抚苏大为的背笑道:「待老夫百年后,能兴盛唐军者,唯苏大为也。」 这话,就相当重了。 简直是当着大唐一众勛贵军二代,替苏大为张目。 没错,此时能在公廨里待的,绝非寒门。 而是人人皆有根脚。 不是出自世家,便是军中勛贵,名将之后。 苏大为的出身,在平日里根本不会入这些人的眼睛。 但由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说出这番话,那意义就不同了。 苏大为一时间,也分不清萧老头是真心想替自己宣扬,还是有别的想法。 一时间,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向萧嗣业苦笑道:「萧尚书,你这是要把苏某架在火架上烤吗?」 「哪里的话,你当得起。」 萧嗣业伸手按着苏大为的肩膀,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当年抢老夫的阿史那贺鲁,抢得很爽嘛。 现在,老夫既是抬举你,也是给你一个难题,能不能服厅中这些刺头二代的心,就凭你苏大为自己的本事了。 心念一转,萧嗣业笑眯眯的问:「对了,今日来找老夫,不是专程来叙旧的吧?」 …… 静室中,采自西域的鲸香燃起。 空气中,飘浮着青白的烟气,令人忘俗。 苏大为与萧嗣业隔着一张木几相对而坐。 「有什么话,可以同老夫直说。」 萧嗣业抬手,取过木几上刚刚烹好的茶汤,嗅了嗅茶汤,脸上现出欣喜之色。 「这茶不错,是我岭南旧友专程给我送来,再加上寒食节前的雨水,此时烹者,最有滋味。」 说着,动作娴熟的提起茶壶,替自己与苏大为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推杯换盏,将属于苏大为的那杯茶,推向他。 「谢萧尚书。」 「呵,都没人了,你还叫我官名,矫情不?」 萧嗣业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讥笑,还是嘲讽。 苏大为只好笑道:「礼不可废。」 萧嗣业哼了哼,似有所不满。 不过他没继续说什么,只是轻轻转着茶杯,微微眯着眼睛,轻嗅着茶香,神情享受。 「我回长安前,英国公曾交代过,若在长安有难处,可找萧尚书。」 第151页 「李勣?」 萧嗣业微眯的眼睛张开,眼中光芒一闪:「这个老猾头。」 大唐老一辈诸将中,擅于谋略,胸有城府的将领很多。 若以奸猾而论,首推程知节。 程知节用兵做事,可谓滴水不漏,表面浑不吝,内里精明绝不吃亏。 其次就是李勣。 做事做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底线。 但他的另一面,则是狡猾如狐,走一步,看三步的算计。 最后还有一位,便是眼前的萧嗣业了。 他虽不像程咬金那样浑赖。 也不像李勣那样狡猾。 但纵观他的经歷,幼年跟随隋炀帝,后来又随萧皇后入东突厥。 贞观九年又领突厥部众,归降大唐。 这种人,一生大起大落,歷经隋唐二朝,从隋炀帝,到唐高祖、太宗,直到如李治朝。 四代帝王。 所经歷的一切,非常人所及。 早已看透世情,活得通透明白。 用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人精」。 他明进退,知取捨。 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也知道,应该站在什么人一边。 李勣在苏大为回长安前,提到此人。 既是卖人情,同时也是告诉苏大为,萧嗣业可以信任,是自己人。 或者说,是属于他李勣的人。 萧嗣业没说话。 他看似眯着眼睛,好像睏倦得像要睡着了。 手里举着瓷杯,凑到唇边,轻轻吸熘着。 午后的光芒,从窗外透入,透过瓷杯。 也将萧嗣业眼里的精芒照亮。 「李勣那老猾头,让你找我做甚?」 第三十二章 推脱不得 「英国公说,风大浪急,我们这些武人,理应互相提携,才能安然渡过。」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茶杯,向萧嗣业做了个以茶代酒的动作,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这茶不错。」 「当然不错,老夫可是拿自己最好的茶招待。」 萧嗣业笑骂道:「现在你可算记起自己是武人了?回长安这么久了,可曾来我这里走动?说吧,到底什么事?」 苏大为却没忙着回他,只是笑道:「刚回长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遇到的那桩案子,居然有个煳涂鬼要行刺我。」 「呸,以你的身手,那哪能叫行刺,简直是一场闹剧。」 萧嗣业花白的眉梢下,双眸微微眯起:「若我猜的不错,是有人借你这个由头,用来杀鸡骇猴吧?」 「哈哈,差不多,是有点这个意思。」 「那幕后之人,定然是不了解你,你哪是只鸡?你这小猾头,就算想低调,想收起獠牙,你也是独行山林的勐兽,谁要是挑你做对手,那可就挑错了对象了。」 萧嗣业与苏大为当年在征西突厥时,有过一段共事的时间,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用他的话来说,两人是忘年交。 只不过,苏大为确实是军中的异类。 人虽在军中,做战也勇勐,也很有手段。 但偏偏与军中其他人,不太主动交往。 哪怕是与萧嗣业,也是当时同时领了军令,必须一起行动,才有过接触。 这和军中其余的将领的行事风格,大相迳庭。 人是群居动物,哪怕是大唐的这些名将,在军事任务之外,也会常常联络,增进感情。 酒桌聚会,觥筹交错,那是免不了的。 这是军中的生态,也是武人交往之常态。 但苏大为不。 他除了军事,除非是大总管相召,等闲不与其他将领有交集。 哪怕是有人请他喝酒,他也是能推就推。 这给人的感觉,有些神秘,又有点清高。 好像他与其他人,泾渭分明。 底层的军将,对苏大为的评价是褒贬不一。 但是上面的将领,如程知节、李勣和苏定方等人,对苏大为都十分看中。 萧嗣业乃百战之将,人精中的人精,看人也自有他的一套。 「羊群才聚团,勐虎总独行。」 他轻轻晃动茶杯,眼中似有某种看透迷雾的锐气:「我不知你是不屑于交往,还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特立独行,但你可不是善茬,谁敢惹到你的头上……呵呵。」 「在军中,只用消灭敌人就行了,但是回到长安,许多事都蒙蔽了我的耳目,我是真的分不清,谁会在背后暗箭伤人,所以我现在不是勐兽。」 苏大为轻轻抿了口茶:「我现在也是需要抱团的羊。」 「羊个屁。」 萧嗣业笑骂道:「披着羊皮的勐兽,还是勐兽,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萧尚书抬爱了,反正我现在是舔着脸,来抱大腿来了,我现在在长安,只是小小的不良帅,眼前的案子太大了,光靠我自己,说不定就被人给带坑里……」 苏大为微微一笑,沖萧嗣业道:「您都说咱们是忘年交了,以咱们的交情,不能不帮我一把吧?」 「小猾头,老夫是兵,你现在是刑名,能帮你什么忙?」 「高阳公主的案子,您听说了吗?」 「什么?」 萧嗣业倒吸了口凉气。 这是今早才发生的事,他自然是听到了些风声。 第152页 这时才上下认真的打量苏大为:「难怪,原来是这件事,难怪你这小猾头,回长安一直避嫌,现在却跑来……」 「咱们是忘年交,是知己,既是知己,关键时刻,我不找您老,还能找谁。」 「你个猾贼!」 萧嗣业悻悻然道:「李勣是老猾头,现在又多你个小猾头,你们俩都是坑货!」 苏大为于是就笑。 萧嗣业提起茶壶,缓缓将茶水续上。 花白的眉梢微微耸动着,沉吟良久:「也罢,既然找上老夫了,这人情我不能不给,说吧,需要老夫做些什么?丑话说在前头,只能是我能力所及,不违朝廷法纪,不能给老夫惹麻烦……」 「这是自然。」 两人在一起,又密议良久。 苏大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笑吟吟的起身告辞。 不过还没等他转身走,便被萧嗣业一把抓住。 「先别走。」 老人精嘿嘿一笑,花白的眉梢耸起:「既然我给你帮忙了,你也得帮老夫一个忙?」 「什么?」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带着狡黠的神色,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萧嗣业拉着苏大为的手,不给他开熘的机会,从静室大步走回公廨,对着那些明明在暗自观望,却在两人出来后,装出一副忙于军务,低头看沙盘的兵部官吏和年轻将领们道:「你们不是经常说想问老夫打西突厥是如何打,想知道苏大为在百济和高句丽,如何用兵作战的吗? 现在人就在这里,想问就赶紧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萧尚书。」 苏大为汗都快下来了:「我答应了大理寺裴寺卿,一会要去他那对接案情,没时间多耽搁。」 「那可不成。」 萧嗣业花白的鬍鬚微微抖动,表情活像是只偷鸡的狐狸。 「难得你主动来兵部,这种机会怎可错过。」 说着,向手下吏员们道:「儿郎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唿啦~ 附近的兵部主薄,侍郎,还有如李辩、高崇文、郭爱等人,一下子围上来。 「苏帅,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苏帅看这边,这是河西地形,这里,这是安西都护,这是燕然都护府,这里用兵……」 「回纥在这里,苏帅,如果给你一支兵,这仗该如何打?」 一时间,众人一齐开腔,在苏大为耳边,一片嗡嗡之声,弄得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等等,一个个来。」 悄然退到一旁的萧嗣业,抚须微笑,眼中闪过思索。 苏大为是李勣看中的人,这个人情,不能不给。 但也不能太容易给。 否则次次来找他,萧嗣业也受不住。 他要苏大为知道,他的人情,没那么好拿。 必须付出一定代价。 同时,既是李勣看中的人,而以萧嗣业来看,苏大为确实很特立独行,而且能力出众。 有这么个卖人情的机会,他自然也不会推拒。 他与李勣都老了,李勣为后代子孙计,他萧嗣业岂能不明白。 这算是一笔投资。 若干年后,他们故去,在新一辈将领中,这苏大为,必将脱颖而出。 提前做投资,不亏。 「萧尚书。」 李谨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萧嗣业身边,向他悄然道:「如此为难苏大为,会不会适得其反?」 李谨行是粟末靺鞨族。 从父辈起,便归化大唐。 如今人到中年,熟悉军事,性格十分沉稳。 他的父亲是蓍国公突地稽。 其家族因为世代居住在高句丽附近的靺鞨,在大唐征高句丽时,立下汗马功劳。 李谨行如今是左武卫翊卫校尉,也是禁军将领之一。 这次苏大为回长安,李勣曾将李辩和李谨行託付给苏大为。 对萧嗣业来说,也算是自己人。 「你小子倒也算是明白人。」 萧嗣业轻抚长须:「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大为非常人,平时都是独行,难得有机会,让他主动求我,不给他出点难题,他如何肯与我们捆绑上? 眼下看似为难,实则让他多点牵绊。 你多看,多学。」 「是。」 李谨行在一旁点头应是,心中则是骇然。 明明是萧嗣业的身份地位更高。 而且这次是苏大为有求于萧嗣业。 但从眼下萧尚书的口里,却是他想卖人情给苏大为,而求之不得。 苏大为不是弱势一方。 反而是萧嗣业想将苏大为与武人做更深层次的捆绑。 这个认知,对李谨行来说,可谓颠覆。 那边李辩已经向苏大为提出自己的问题。 「苏帅,我看过你在征西突厥时的战报,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时苏帅只带着几百人,翻跃金山山脉,为何能以少胜多,可以打下木昆部,甚至击退咥运狼骑? 我们在这边做过数次战术推演,无论如何,凭临时徵召的那些胡人蕃兵,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 李辩,家族世为靺鞨酋长。 从父辈开始归顺大唐,始为外蕃。 现为归化将领。 其人做战勇勐,深得李勣赏识。 第153页 这次苏大为从百济回唐,李勣也将李辩託付给苏大为。 一为回长安,在弘文馆镀上一层金。 二则是有了与苏大为的关系,日后必有大用。 用李勣的话来说,李辩有谋,只是需要人提点一二。 苏大为你办事,老夫放心。 人我交给你了。 嗯…… 苏大为现在在面对李辩时,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他回长安已有数月,若说有提点李辩和李谨行等人,那还真谈不上。 眼下既然事情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环视一圈,他指了指前方的沙盘:「我们可以在沙盘前说吗?」 「苏帅,请。」 李辩忙伸手示意。 李谨行也从萧嗣业身边,赶紧走上来。 其余公廨中的人,只要对苏大为战绩感兴趣的,全都围上来。 每一位名将,作战都有自己的风格,思路,和拿手的本领。 或精于谋略。 或擅以力破巧。 或精于预设伏兵。 或善观天文,能预判天气。 又或者善于调动敌人。 但是名将,不会随意把自己的思路和布局谋略,交託给别人。 这在古代,那是人家的绝活,是衣钵。 只传给自己的儿子,或者衣钵弟子。 能像现在这样,被逼着吐露点东西,那都是天大的机缘。 一时间,李谨行、李辩和高崇文等人,心中都生起一丝激盪。 第三十三章 情报先行 大唐目前硕果仅存的最强两大军神,一为英国公李勣,另一位,便是苏定方。 李勣做战风格,既有智的一面,又有勇勐的一面。 但若论到用兵之巧,以少克多,以弱胜强。 攻必克,战必取,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遍视整个大唐,无人能出苏定方其右。 而苏大为,师承苏定方,其作战风格,多少有些苏定方的影子。 在击西突厥的一战,苏大为积小胜为大胜,以弱击强。 将心算和谋略,发挥到极致。 大唐中青年的将领,将这一战也吹得十分神。 因为正像之前李辩所说,在兵部时,许多人都试图推演、重现苏大为那一战的战果。 但无论怎么推,结果都只有一个—— 如果只带着几百唐军翻跃金山,其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 根本没可能全灭木昆部。 更不能在咥运狼骑之下,存活下来。 究竟苏大为怎么做到的? 理论上,像他那样,翻跃金山,不断歼灭小部落,壮大自身是可行的。 但理论只是理论。 在所有的环节里,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错,便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比如偷袭草原部落,如何隐藏自身,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如何保证没有一个活口逃出去。 万一有一个人逃走,唐军潜入草原的消息被胡人知道,那胡人岂能不反击? 他们怎么可能坐视苏大为率领的唐军,一个接一个,将各部落蚕食? 而且苏大为吞併那些部落,时间极短,几乎第一天打下来,第二天就带着那些部落的降兵,去打下一个更大的部落。 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反覆? 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或者临阵反水。 就算他们不搞花样,如何能保证这些散兵游勇的战力? 都是胡人,凭什么被你苏大为吞併的部落,摇身一变,就能打败其他的胡人部落。 这些东西,是在棋盘上无论推演多少次,都解决不了的难题。 这些年来,苏大为征西突厥这一战的用兵,也常被兵部和弘文馆教学时,拿出来反覆研究。 所以李辩才会有此一问。 苏大为颇有些无奈的看向站在远处抚须微笑的萧嗣业。 今天他不吐露点东西,看来是休想轻易走出兵部公廨了。 清了清嗓子,也同时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路。 苏大炒随手抄起沙盘旁的一根木桿,在地图上寻找了片刻,终于木桿点在微缩的群山上。 这里,是金山。 后世的阿尔泰山脉。 当时苏大为率领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部,就是从此山翻越。 只带了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我奉命翻越金山时,其实关于敌人的情报搜集工作,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的木竿,顺着金山山脉的古道,一路指下来。 「在我手下兵马中,特意带了一队斥候营,这些人里,不少就是归化的突厥人。 以他们化作牧民,在草原游戈,情报便会源源不断的汇聚在我手里。 此外,突厥人出身的斥候熟悉当地环境,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会有部落。 这是第一步。」 李辩与李谨行,还有一众年轻将领,在一旁不由点头。 情报收集,这当然是重中之重。 凡是带兵的,就没有不重视情报工作的。 但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你能掌握的情报,敌人也能掌握,如何能出奇制胜,如何从纷乱的信息里,辩别真假,找出真正有用的东西,则看主帅个人的素质。 第154页 苏大为看了看左右,还是决定多吐露点东西。 「除了突厥斥候打探消息,其实我在出兵前,早已向长安的胡商买过那边的地图,还细细询问过。 许多不起眼的事,其实都为后来的计划,提供了支撑。 比如哪个部落大,哪里的水草丰美,哪边的部落青壮多。 这些商人都是一清二楚。」 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辩和李谨行等人,顿时恍然大悟。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 你说情报重要,大家都懂。 你说派斥候收集情报,大家也都明白。 但像苏大为这样,早在出兵前,已经通过长安的胡商,提前做情报收集工作,这一点,就是许多人不曾想到的了。 「对啊,那些胡商,他们足踪遍布天下,找他们一问,不就提前知道了……」 「没这么简单,所有的信息,哪怕是斥候查到的消息,也要仔细分析和甄别,提防是敌人故意泄露的假消息。」 苏大为叮嘱了一句。 还真怕在场有哪位比较马虎,以后在战场让,照虎画猫,万一被人阴了,这锅他可不背。 「凡战,情报收集在第一,除了利用胡商,斥候,也可以让人扮作商队,提前熟悉环境,找好合适的战场,选择合适的时机。 此外,天时也很重要,军中一定要有善于观察天象,明气候之人。 还需要找当地嚮导,多询问,反覆比较。」 萧嗣业在一旁听着,暗自点头。 对他这种老将来说,这收集情报的本事,早已融入到骨血里。 苏大为说的这些,在他看来不出奇。 但很扎实。 一支百胜强军,早在用兵之前,许多预备的工作已经在推进了。 决定一名将领是否优秀,在于对麾下的组织调度,对敌我的掌控力。 如何掌控? 这便在于细节。 将每一处细节,每一道用兵的程序,都合乎规矩的做好,做到一丝不差,做扎实。 才能少犯错。 在战场上,往往是谁少犯错,谁就能笑到最后。 这也是苏大为一惯的用兵思路—— 凡战,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先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然后不要怂,就是干。 「还是说回金山这一战。」 苏大为的木竿在金山南面的草划了一个圈。 「等翻过金山后,这边有多少部落,哪个部落强,哪个部落远,部落中青壮有多少,我已经全部摸清,接下来,只用制定方略,决定先攻谁,后攻谁,就可以弱胜强,不断壮大。 待到打数万人的木昆部时,我的麾下,也已徵集到数万胡人僕从军。」 「等一会,苏帅,我有问题。」 李谨行在一旁忍不住道:「这次战例,我之前也和李辩他们分析过多次,我不明白的是,你如何可以做到不断吞併那些部落,而且不断吸收那些被打破部落的胡人做僕从军。 难道不怕他们反噬吗? 如何能保持他们的战力?」 「哦,这就得提到这些部落的恩怨了。」苏大为微微一笑。 「部落恩怨?」 「是的,我在收集情报时,除了环境、部落、人口,还了解了各部落过去的一些事。 这些部落都是逐水草而居,为了争夺最肥美的草场,还有水源,各部落间,也不是一团和气,有不少有积怨,就像是咱们大唐的村落,靠得近的,也会为了争夺水源,发生宗族械斗。」 「啊!」 人群里,立时发出一片惊唿声。 这些人都很聪明,一点就透。 「苏帅是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正是如此。」 苏大为点头道:「所以别小看这个作战的顺序,其实很有讲究,先攻击哪个部落,后攻击哪个部落,利用他们彼此的矛盾,本就有宿怨,打起来比咱们府兵还狠。」 这话说得,四周传来一阵轻笑。 虽然都是军二代,但下面村落里,那些宗族为了争夺水源械斗的事,还是听过的。 「这样打过几次后,这些人手里沾满了各部落的血,也就死心塌地为我所用了。」 苏大为说得轻飘,但实则还是有许多细节没有讲明。 比如他在开始时,如何用唐军给那些胡人僕从掺沙子。 如何保证胡人只能老实作战,没有反叛的力量。 这是对人员组织调度的问题。 还有派出阿史那道真手下,归化的突厥唐军,去跟那些胡人部落里的牧民谈心。 去消除他们的疑虑,去找出共同的敌人,引导他们的情绪。 这是思想层面的「统战」。 此外,还有打破一个部落后,如何劫掠的财富进行再分配,对立功的将士,包括胡人僕从,也一视同仁的奖励,激励。 这是执行军功制的参谋工作,以及录功主薄的工作。 各种组合下来,才能达到苏大为那种效果。 到战争后面,那些胡人甚至都铁了心的要做唐军,要随着唐军去作战。 让他们做回牧民都不肯。 「苏帅,我有一个问题,就是你打下木昆部后,与西突厥小王咥运的狼骑对上时,如何能保持那些胡人不崩溃?那些草原部落,天然便畏惧突厥人,何况是突厥王庭的狼骑。」 第155页 郭爱在一旁问。 「这个嘛,因为早在打木昆部前,已经料到突厥王庭必然会有反应,会派一支援兵前来试探,所以在打木昆部时,就做好了准备。 待到咥运的狼骑到来时,我麾下府兵和数万胡人僕从,已经做好了临战准备和动员。」 「准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苏大为用木桿在沙盘上划了一下:「突厥人,可以是冶铁立国的,草原人称『锻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众人:「先前萧尚书是不是提过,我有几件小发明,就是在这一战里。」 第三十四章 案情 「我们听萧尚书提到过,不过马鞍和马蹬古已有之,苏帅做的这些改良,有何意义?」 李辩皱眉道。 不光是他,在场许多人,都对苏大为做的那些小改良,不以为然。 「你们啊……」 苏大为看了一眼萧嗣业。 看到这位老尚书站在一旁,抚着长须乐呵。 不由暗自摇头。 果然,大多数军二代,还是离开一线战场太远了。 或者说,太多基层和基础的事,不用他们去动脑筋。 比如后勤辎重,比如军中器械装备。 所以他们对这些关系战场生死的工具,并没有很直观的感受。 只知道去用现成的工具,但却不知道,每一件装备的改良,带来的都是技术升级,甚至是战法的变革。 「你们都忽视了武器装备的重要。」 苏大为斟酌道:「不同的战场环境,决定了我们使用的战法和武器;反过来看,新的战术和武器装备,又可以反过来改变战争规则。」 李辩等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一时不明所以。 高崇文在一旁喊道:「愿闻其详。」 「你们都听说过突厥人又被称为『锻奴』,原本是柔然人的奴隶,替柔然人冶炼铁器,难道不知突厥人因何强大起来? 除了柔然自身的衰弱,最重要便是突厥人高明的治铁技艺,提高了军中的着甲率。 在突厥正兵中,以铁甲重骑称雄。 对上那些不着甲的草原部落,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 突厥人的着甲率有多高,用不着我多说吧?」 苏大为环视一眼众人,见众人若有所思,接着道:「在突厥人以前,草原部落多用弯刀,西域各国流行的兵器,也以弯刀为主,为何? 因为弯刀轻便,方便携带,日常用来宰羊割肉,再方便不过。 草原上大部份牧民都无铁甲,用弯刀足矣。 但是突厥人崛起后,因为治铁发达,军中大量装备铁甲和铁器。 原本的弯刀很难破甲。 所以我大唐承汉制环首,继以横刀破敌。 横刀比弯刀长,比弯刀重,对着甲的敌人,也、有一定的破甲能力。 刀头呈锲形,有斧凿之利。」 唐横刀以包钢法制成,以覆土烧刃,兼有韧性与锋利。 而且比草原的弯刀要长,要重。 兼有突刺和噼砍的功能,对普通的衣甲,有一定的破防能力。 后世倭刀盛行,都说倭刀符合力学,制作精良,在世界上都大大有名。 却没想到,一件武器的诞生,必有适用的战场环境。 大唐难道炼制弯刀很难吗? 主要是大唐的敌人,是着甲率极高的突厥人。 弯刀对付没甲冑的人还行,一旦对付全身铁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真的就是想屁吃。 对付重甲,横刀都只能算是备选。 最好的还是马槊,是锏、锤等重武器。 之所以不用斧、大刀之类的重武器,除了在战马上挥舞不灵便,容易把自己甩下马外。 更重要的是,圆柄武器很难找准刀茎。 一刀或一斧下去,若不能保证刃口与目标垂直,那个效果远不如横刀或马槊。 不管不顾,抡起来就是干。 至于适合找准刀茎的椭圆或方型柄的武器,那个握持手感和反震力,实在太过反人类。 李谨行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弯刀可以对付普通人,但对付不了铁甲,横刀有一定的破甲能力,所以我大唐以横刀为主。」 「苏帅,你还是没说明,你改良的马蹬和马鞍在金山那一战时,对狼骑起到何种作用?」 「那是大幅度提升胡人僕从战力的作用。」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在汉以前,骑兵都没有马蹬,人骑在马上,需要以腰腿之力稳住身形,在战马奔跑时,极难保持重心稳定。 所以秦末时的骑兵,以轻骑为主,少有重甲。 而轻骑,多配以弩。 因为在颠簸的马上,无法稳住重心,想要射中目标太过困难。 但是三国魏晋后,马蹬和马鞍大量普及,这就给骑兵作战,提供了更多可能。 使骑射得以实现,令重甲骑,也成为可能。 但这还不是骑兵最终的形态。」 苏大为最后一句,令所有人精神一下子高度集中。 不光令李辩、李谨行、高崇文他们关注。 就连站在一旁本来抱有吃瓜看戏心态的萧嗣业,都投来惊异的目光。 骑兵最终形态,好大的口气。 「以苏帅所见,骑兵最终形态,应该是怎样的?」 第156页 高崇文在一旁,用一种忍不住透着一丝讥诮的语气问。 在他看来,苏大为在萧嗣业面前抛出这种话,颇有些自大。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的眼界,比萧尚书这种百战老将还厉害?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就是我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我大唐的『玄甲精骑』厉害,但骑在战马上,能稳住身形,进退自如者,毕竟还是少数。 我所改良的马蹬和马鞍,便可令大多数人,做到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过去骑兵冲锋,之所以用马槊和铁枪这种以刺为主的武器,就是因为在马上难以腾挪。 敌我双方交手只有一瞬间。 但在改良了马蹬后,除了直刺,也可以稳住身体,做出更多的技击动作。 使马槊之外的武器,也多了用武之地。 你们问我在金山脚下,击败木昆部后,仅靠那些胡人僕从,为何能挡住突厥人的狼骑。 这便是答案。」 所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苏大为目光扫了一眼全场,最后落在萧嗣业的身上:「萧尚书,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先告辞了。」 萧嗣业抚着长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苏大为于是向众人抱拳,大步离去。 在这个时代,仍旧是世家贵族的时代,真正重视工匠和器物的贵族,还是少数。 他们会用,但他们从骨子里,并不觉得,这些器物有多重要。 苏大为也知道仅凭自己是无法改变整个时代观念的,但萧嗣业希望自己吐露点东西,那他便吐露些真东西。 没有很神秘神奇的兵法。 没有所谓的上帝视角。 若有,也只是观念和格局的不同。 站在后世人的肩膀上,苏大为的视角,与普通唐人不同。 在大唐开国的时代,马蹬和马鞍已经发展到很成熟了。 但和后世还是有所区别。 后世有太宗坐骑,昭陵六骏的石雕像。 马鞍不如后世符合人体力学,而马蹬,更是两个圆环,勉强能给人踩踏,也就是提供一点上马的支撑。 要想靠这些能稳定重心,能在马上玩出什么花活来,那是痴人说梦。 苏大为所做的一些小改动,效果极大。 首先马鞍两头翘起更高,很好的稳定人在战马上前后摇动的力。 其次将马蹬的两个圆环,改做后世的梯形,脚踩的位置受力增大,基本能踩踏实了。 最后马蹄铁也做了改善,更适合在复杂地形奔跑。 靠着这些装备,才能令那些胡人僕从提升战力。 才是真正能令这些僕从军,能顶住突厥狼骑的压力不崩溃,一直撑到援军到达的秘密所在。 另外说一句,突厥人的骑具更加简陋,大部份突厥人的马鞍,还特么是平直的。 有些人甚至就是拿块布垫一下,便算做马鞍了。 若是激整数日,不光要磨出一屁股血,连大腿内侧都得秃噜皮了。 就这种装备代着,苏大为带着那群胡人僕从要是顶不住,那才是怪事。 这才是他致胜的秘密。 可惜这一切,对于唐军里其他人,还是有些陌生了。 那些行军打仗的将领,还有府兵武卒,不是世家门阀出身,便是地主,平日里练武艺,读经史子集。 谁会去想到研究怎么改良这些东西。 …… 辞别了萧嗣业等一干兵部武人,苏大为急匆匆赶往大理寺。 没顾上先回自己都察寺看一下,先去找裴廉,了解高阳公主的案子。 只知高阳公主在自家宅中遇害,但到底是什么情况,苏大为现在一无所知。 「苏少卿,你总算来了。」 裴廉正在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审阅着卷宗。 在他桌上,各种资料早已堆积如山。 见到苏大为来了,裴廉站起身,用衣袖轻轻拭了几下额头上的汗珠。 才初春二月,气候仍偏寒冷。 但他居然坐在公廨里,都出汗了。 「裴寺卿见谅,方才有些事耽搁了,对了,公主的案子……」 「你来得正好,这是卷宗,你且先看看。」 大理寺卿裴廉向桌案上指了指。 公廨中,伏案记录的主薄,还有稍远处整理案卷的长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顾不这些人的反应,向裴廉行了一礼,走上去将卷宗取在手上,翻阅起来。 「仵作判断,高阳公主死于昨夜三更时分,死因是……颈骨被人折断?」 苏大为略微皱了下眉。 虽然他与高阳公主没有深交,但昨天才见过,那个脆弱的女子。 没想到一夜后,便惨遭人毒手。 这种落差感,还是令他有些惋惜。 不管怎么说,当年在长孙无忌要陷害房遗爱与高阳时,他还是出手相助过的。 心理上,多少有些感情在。 「除了颈骨,没有发现别的伤处吗?是正面折断还是从背面?」 「卷宗上有记录。」 裴廉点点头。 这苏大为,倒是个精细人。 别看只是一个小问题,却可以据此判断,兇手是陌生人,还是熟人。 若是死者认识的人,自然可以从正面大摇大摆的接近,不引起敌意。 第157页 而若是陌生人,则从背后偷袭的可能更大一些。 「正面?有可能是公主认识的人,现场有没有挣扎打斗痕迹?」 苏大为喃喃自语的,目光顺着记录看下去。 瞳孔勐然一缩。 第三十五章 弔诡 根据万年县仵作的现场勘察,在公主遇害的宅子里,只提取到两个人的脚印。 一个是公主自己的。 另一个,是苏大为。 饶是苏大为早预料到此案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但看到这份「证据」,仍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贼你妈。 他总算知道,为何刚进来时,大理寺卿裴廉以及公廨里的主薄和长史们,看自己那种古怪的目光了。 这案子,就眼下的证据来看。 他苏大为,是第一嫌疑人。 李治命其协助大理寺办案,又有了上次内味。 就是命苏大为「自证清白」,「我查我自己。」 从好处来说,这是李治对苏大为的信任。 但若从另一方面来解读,这也是一种考验。 能,则跨过天堑。 不能,则有杀身之祸。 若不是在大理寺卿的公廨里,苏大为简直恨不到给自己额头一巴掌。 当日为何想不开,要接高阳公主的话,为何要将玄奘法师交託的《大唐西域记》送去给高阳公主。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此事,忍不住开口问:「在公主遇害的宅子里,有没有找到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什么?」 裴廉一直在暗中观察苏大为的神色,闻言不由一愣。 想了想他才道:「卷宗上并没有提及,想必现场是没有发现此物。」 心里早有判断的苏大为,眉头皱起。 此案,不光要洗脱自己的嫌疑。 要找出杀高阳的真兇。 还得寻回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真是奇哉怪也。 那兇手,难道杀了人,还要顺手掳去书? 《大唐西域记》,既非佛法,又非什么宝藏宝书,不过是玄奘法师当年西行求佛法,沿途经过西域百余国,各种见闻。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杀了公主之后,还要拿走此书? 这书,对兇手有意义吗? 「苏少卿。」 裴廉在一旁观察着苏大为的神色反应,斟酌着道:「案件现场,你是否还要去看看?」 「要去。」 「唔,那我安排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陪你一起,若有需要,还可召长安和万年县的武候和捕快、差役和仵作,只要查案需要,大理寺都全力支持。」 「多谢。」 苏大为向裴廉抱了抱拳。 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个态度释放的是善意。 「苏少卿无须多礼,此案你我都是一条蝇上的蚂蚱,尽快破案,与你我都有好处。」 裴廉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接着道:「苏少卿放心,我绝对相信此案与你无关,以苏少卿的手段智谋,真有牵涉,绝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再者说,公主遇害现场居然只有你和公主的脚印,这本身就透着弔诡。」 裴廉身为大理寺卿,眼光手段都不差。 堪称能吏。 比如卷宗上关于现场的描述。 居然只有两个人的足印。 公主府上,至少下人的痕迹要有吧,再者说,公主会用晚膳也需有人送进去吧。 现场只有两人的足印,这本身就不可能。 事有反常。 「裴寺卿,案情紧急,我就不多留了,这就去现场看看,这边可以借调几个差役还有仵作与我同行。」 借人,并不代表苏大为自己不能勘察现场。 他手里都察寺多的是能人。 只为了避嫌。 此案关联重大,苏大为绝不能像过去的案子一样,只用自己手下人。 而要多借大理寺和县里的刑名。 以示坦荡和清白。 「寺卿,我随苏少卿去现场看看。」 大理寺主薄程道之从自己的桌案前,站起身,向着苏大为和裴廉行礼道。 …… 早在秦时,中国查案便有专门的法医。 当时叫做「令史」。 后世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一批秦国竹简,其中有《封诊式》竹简九十八支。 这些竹简便是秦国的司法文件,内容涉及案件审判及调查、勘验、查封等多方面。 其中关于断案的部份,可以视做最早的法医书籍。 「封诊式」三字,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 这些司法报告,秦代称之为「爰书」。爰书中,便有中国距今年代最久远的「验尸报告」《贼死》。 《贼死》的内容是,接到辖区内一起死亡报案后,主管当即「令令史某往诊」。 此份爰书,是由相当于后世法医的令史某完成的。 如《贼死》上记载: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 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 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 第158页 其余部位无伤。 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 地面坚硬,未见兇手痕迹。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髮长2尺。 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秦时的法医水平和规范,已经不亚于后世。 到了唐时,法医被称为「仵作」,对于断案的程序和方法,在秦人的基础上,又有进步。 苏大为和程道之带着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赶到公主出事的府邸时,发现宅子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 有金吾卫及万年县的武候守在门前和院墙边。 苏大为等人上去,与对方打了招唿,又取出大理寺出的手令,这才得已揭开封条,推开大门进入。 「两个时辰前,已经有仟作现场验看过了,这案子,说正常也正常,说奇也奇。」 程道之之前来过,陪在苏大为身边,就有替他解释案情的意思在里面。 「正常在哪里,奇又奇在哪里?」 苏大为从进门开始,便放慢脚步,双眼仔细搜索地面。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哪怕是最高明的刺客,在这么大的府宅里,也不可能凌空飞渡,总会留下足迹。 就算是诡异和异人,苏大为目前也没见过可以一直飞在天上不落下来的。 所以勘察命案现场,第一步,便是从地面搜索起。 「说正常,是因为此案和寻常的兇案,好似看起来区别不大,如果忽视高阳公主的身份,就像是一桩寻常的谋杀。」 程道之今年年纪四旬,面皮白净,说话慢条斯理,陪着苏大为慢慢的前行,嘴里像是斟酌着用词,语速极慢。 苏大为敏感的捕捉到一个词:「就像是?那便说明不是了,奇在何处?」 「从现场痕迹看,公主并无挣扎,初步判断,兇徒公主一定是认识,但是现场除了公主和少卿你的足印,便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等等,我有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我从公主府上出去时,天色还早,那么长的时间里,府里难道就没别人?伺候公主的使女呢?还有公主的晚膳总要有人做,有人送吧?」 「奇,就是奇在此处。」 程道之的面色,有些古怪。 中午的阳光,投在他的面上,一片金黄,眼里隐隐透着一丝什么东西。 但一时又看不清。 「如有发现,请快点说,这个案子干系重大。」 苏大为看了程道之一眼,心中忍不住想,姓程,又是出自哪个世家? 他在大理寺里,属于什么根脚,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耳中听到程道之继续道:「做饭的厨娘还有使女,都死了。」 苏大为的脚步勐地一顿。 「死了?」 他重复了一句,又像是难以置信。 如果兇徒杀公主,是蓄意为之的话,有什么必要连府上的下人都杀掉? 杀的人越多,暴露的可能不是越大吗? 除非是有深仇大恨,否则何至于此。 但是高阳公主被发配巴州,这都过去十一年了,在长安还会与谁有这样的仇恨。 「府里的下人是怎么死的?」 「中毒。」 程道之没回话,跟在一旁的仵作,接口道。 之前勘察兇案时,他就在现场。 「中毒?」 苏大为咀嚼这着两个字。 心里终于感觉到那丝不对劲的地方了。 兇手杀高阳公主,再杀府中下人,这给人的感觉,像是出于仇恨来泄愤。 但用毒,就不能说是激情杀人了。 用毒,代表兇手事先有准备,有预谋。 并不是空手而来。 「还有一桩奇事,我们勘察过现场,发现公主的内宅,府里的下人没去过,足印只到门边,然后是下人们自己在偏厅吃饭,还有厨房的人是在厨房里吃,但这些人,都同时中毒而亡。」 「没有给公主送晚膳,可能是公主自己的要求,至于这些人同时死,毒药应该就是下在饭菜里,才能在不同的地点,同时毒发。」 苏大为缓缓道:「至少在厨娘做饭那段时间,兇徒已经潜入进来了。」 看了一眼程道之和仵作,苏大为接着问:「是哪种毒,知道吗?」 仵作的脸上闪过一种尴尬之色:「没查出来。」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滞,继续向前走去:「知道了。」 没查出来哪种毒不出奇。 这个时代毕竟没有点开化学的科技树。 以古代原始的验毒手段,也就能用查出是否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除了死状比较明显的砒霜、鹤顶红和牵机,有太多的毒无法判断。 第三十六章 发现 穿过高阳公主府邸的前院和中庭,很快来到内宅的位置。 眼前看到一片区域,用白线圈起。 程道之道:「那是石灰,用来圈住痕迹,查案的人便不会破坏现场。」 大理寺的仵作小声道:「这个法子,就是苏少卿教大伙的。」 「啊?」 第159页 程道之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一愣,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仵作道:「苏少卿原为长安不良帅,好几次查案,都注重保护现场痕迹,后来大家看到了,就渐渐学着做了。」 「原来如此。」 程道之有些汗颜:「倒是我有些班门弄斧了。」 苏大为摆摆手:「查案要紧。」 没有心情做些客套。 他现在已经不如刚走入宅子时那样信心满满。 光听方才程道之说的那些,他已经凭直觉发现,此案,没有想像的那样简单。 可能并不是寻常的杀人。 对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预谋。 而且能杀光府中下人,及公主,却不露痕迹。 似非常人。 苏大为的目光,盯住地上。 仵作在一旁,指着被石灰粉圈起来的地方道:「这个足印,我们验过,应该是苏少卿昨日拜访公主留下的。」 根据足印,就能判断来者的身高,大至体重特徵。 一对比,便能锁定大致目标。 大理寺的仵作能根据足印,便判断出是苏大为留下的,显然还是下过一番功夫。 「前日下过雨,所以泥土湿软,我在进门的时候,便留下足印。」 苏大为说着,抬起脚在原来的足印旁,又踩了一下。 留下的足印分毫不差。 「果然是我留下的。」 「现场只有苏少卿和公主的足印。」 程道之小心的向苏大为道:「少卿你看?」 「我进去看看,程主薄和仵作陪我进去,其他人就守住门口吧,免得人太多破坏了现场。」 「是。」 小心避开地上原本的足印痕迹,迈过门槛,视线先是一暗,然后復又明亮。 内宅是一个小院,加一栋宅子。 苏大为昨日就是在这宅前的石阶下,与高阳公主说话。 小院静美。 阳光照着,春意盎然。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惚。 记起昨日自己一时举起,做了一回文抄公,在高阳面前吟李白那首「禁庭春昼」。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昨日坐在阶前,翻阅《大唐西域记》的高阳公主,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沿着石子铺的小路,在程道之和仵作的陪同下,走回昨天来过的阶前。 抬头看了看。 石阶上的大门半开着,隐隐看到一具人形躺在地上,上面盖着布帛,看不清面目。 一定是高阳公主。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程道之解释道:「之前宗人府来过,谈及入殓之事,因为公主之案还没破,尸身也不好放去别处,暂时就留在这里,方便查案。 不过宗人府说了,最多只能给三天。 三日后,他们的人便要过来收拾了。」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在石阶前左右看着。 果然,像仵作说的一样,这里除了高阳公主和他的足印,并没有发现第三者。 「这倒有点奇怪。」 苏大为皱眉道:「我本来还想,兇手会不会踩着我的足印进来的,但看这痕迹又不像。」 「确实如此,若是利用苏少卿留下的足印,那足印的痕迹会更深。 现在看这些足印,都很浅。」 苏大为左右转了转,没有看到能引起他注意的痕迹。 连《大唐西域记》也没看到。 想必是被兇手带走了。 这令他心里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沉默片刻,他看了一眼前方:「去看看高阳公主的尸身情况。」 仵作轻咳一声:「那个……男女有别,苏少卿,我们只能简单看看,许多细处,须得女仵作。」 「这个自然。」 苏大为点点头。 三人绕开庭前阶上用石花划出的足迹,从旁小心走上去。 刚刚走近高阳的尸身,苏大为的心中勐地一动,抬头看去。 在房间房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黑衣人。 此人宽袍大袖,头束高冠,面上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 走入房内的程道之和仵作的注意力,都被高阳公主所吸引,一时居然没发现异样。 苏大为目光锐利的盯在那人身上。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不为所动。 「太史局?」 「不是。」 黑衣人面具下吐声道:「如今只有秘阁,没有太史局。」 程道之忙在一旁解释:「这位秘阁星君,是受秘阁郎中李淳风之命,帮着看护高阳公主。」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种兇案现场,一般人留下不合适。 高阳公主的尸身又不能没有看护。 秘阁?也算是合适。 苏大为的脑海,忍不住回想起,之前在紫宸殿里见到李淳风的画面。 当时李淳风可是一言不发。 有些过份低调了。 从紫宸殿出来后,也没来得及与李淳风说话。 当日原本答应帮李淳风一起联手查宫中的巫咒之事。 但后来苏大为有意避嫌,一直没去宫里,就把此事耽搁下来。 也不知李淳风是否对他有意见了。 「你们要查案请自便,不用管我。」 盘坐在房樑上的那位秘阁星君道。 第160页 听声音,雌雄难辩,看身材,又有些像是女子。 苏大为不去多想,将注意力放到高阳公主身上。 「揭开看看吧。」 仵作看了一眼程道之,见他点头,这才从随身的行囊中,找出一枝竹棍做挑杆,轻轻将盖在高阳公主身上的布帛挑开。 一张青白色,绝不像是活人的脸庞,从下面露出来。 苏大为心中微微一震。 果然是她。 只是,昨天见过的只是病容,是脆弱。 如今的她,生命早已离开。 苏大为的目光,停留在高阳公主面上片刻,顺着挑开的布帛,落到高阳的脖颈上。 那里,有一处淤青,脖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这就是仵作验看过后,提出的,是被人折断颈骨而亡。 「公主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苏大为问。 仵作道:「之前找了女仵作验过,并无别的伤痕,致命伤,就这一处,一击毙命。」 「女仵作怎么没来?」 「这……大理寺就这一位女仵作,任务繁重,还请少卿见谅。」 程道之在一旁道:「若有需要,少卿可回大理寺后,再召来询问。」 言外之意,在这现场,就没必要找女仵作来了。 反正你一个男人,也不可能让你看公主的身子。 苏大为微微皱眉。 若按真正的破案程序,哪怕死者是女人,他也会按正规的法医方法,去验看。 不过高阳公主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 苏大为还没有愣到非要亲自查看公主身子才罢休的地步。 他低头盯着高阳脖颈上的淤青。 「有点像是指印,从这个指印,能找出线索吗?」 「少卿,这个目前不可以,手指痕迹并不清晰,凭这个,无法找到兇手的。」 仵作在一旁道。 毕竟不像是后世,有提取指纹的便利。 光凭脖颈模煳不清的淤青,很难得到有用的线索。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苏大为一时沉默下来。 这个案子,从现在掌握的东西来看,简直是一团迷雾。 对于如何破案,如何找出兇手,苏大为现在毫无头绪。 「高阳公主在长安,有仇人吗?」 「少卿,这个我们都查过了,高阳公主确实有一个仇人。」 「谁?」 程道之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长孙无忌。」 苏大为差点没吐血。 长孙无忌? 当年害高阳流放巴州,险些丧命。 长孙无忌与高阳公主当然有仇。 可长孙在显庆四年,已经被许敬宗构陷,削爵流放黔州,自缢而死。 到现在,头上还顶着个「谋反」的罪名,还未平反。 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跟高阳公主有没有仇,还重要吗? 「程主薄真会开玩笑。」 苏大为向程道之淡淡笑了笑。 眼里的冷意,让程道之背后渗出冷汗。 知道自己想拍马屁,结果拍在马腿上了。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圆回来,免得苏大为对他心生恶感。 突然,苏大为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高阳公主的脸庞。 程道之下意识摒住唿吸。 心中却想:生前再美,如今都已发黑,出现斑点,皮肤死白,关节僵硬。 这样一张死人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正在疑惑,只听苏大为提高音量,头也不回的道:「仵作,你们查过公主的鼻子没有?」 「鼻……鼻子?」 那仵作一脸懵逼。 心想着验看程序里,有查外部痕迹,但好像没有专门提鼻子的。 这位新来的大理寺苏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镊子吗?」 苏大为向仵作伸手。 见仵作没理解,加了一句:「就是夹子,你们勘察,总不能用手直接拿证物吧。」 「那不能。」 仵作终于反应过来,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支竹夹,递给苏大为。 苏大为接过,低头看了看,粗糙了点,不过聊胜于无吧。 总好过伸手指去捅高阳公主的鼻孔。 他暗自定了定神,将竹夹伸入高阳鼻中,左右转了转。 等抽出来时,竹夹上,隐隐看到一点绿色。 「这是何物?」 程道之在一旁看傻眼了。 仵作也是一脸惊吓状。 对上高阳公主,他们虽然按着流程查看过,但却没敢像苏大为这样,居然如此粗鲁的用竹夹去试探公主的鼻翼里。 这…… 这位苏少卿,究竟发现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溺毙(上) 「这东西,你们之前见过吗?」 苏大为举起手中竹夹,上面不知是绿叶还是什么,带着细碎的绿色。 程道之一时瞠目结舌。 仵作吞咽了一下口水,仔细打量:「好像……好像是某种植物绿叶,但我不能肯定。」 苏大为借着透入厅中的阳光,对着竹夹看了片刻。 他伸手入袖,取出一块干净丝帕,将夹头的绿色小心的擦拭在上面。 这绿色的东西,像是浮萍一样,叶极细小,一时不能判断究竟是什么植物,或者有没有毒性。 第161页 程道之忍不住道:「高阳公主的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将丝帕折好,收回袖中,又举起竹夹看了看。 上面还有淡淡的湿痕。 「高阳公主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辰?」 「昨夜。」 仵作想了想道:「晚膳之后。」 「这么久的时间,她的鼻子里,还有没有挥发的水份,还有这绿植叶子。」 苏大为说着,用竹夹挑起一些盖住尸体的布帛,蹲下身子仔细看高阳公主的手。 「苏少卿,公主的手并手指,指缝,我们都看过,并无特别之处。」仵作在一旁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程道之和仵作不知他在做什么,一时不敢出声打扰,就连坐在房樑上的秘阁星君,也投以好奇的目光。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苏大为用夹子将高阳公主一根手指夹起,略微翻动了一下。 死者关节早已僵硬,颜色有些青白。 翻动手指,带着整个胳膊都僵直的抬起。 「苏少卿?」 「没事了。」 苏大为松开夹子,又将罩布重新盖上。 「为何不将公主的身体放置床榻上?」 「哦,是寺卿说先不要动,要保护好现场,待陛下旨意发落。」 程道之在一旁,有些忐忑的问:「苏少卿,这……有什么不对吗?」 苏大为面沉如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让程道之和仵作都有些拿不准,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 他这个沉默,实在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程道之在一旁等了片刻,见苏大为站起身,既不说话,却又不说离开,好像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道:「苏少卿,这边属万年县治下,万年县的不良帅正在处理后续的事情,还有万年县君也对此案十分关注,是否要去他们那,核实一下案情?」 「不必。」 苏大为摇头拒绝。 「那我们现在?」 「现场就保持原样就可以了,我要入宫求见陛下,你们有事可以先自去忙,回头若有需要,我再召你们。」 「是。」 程道之忙退后两步,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 「苏大为入宫求见陛下了?」 「他怎么不按规矩来?不是应该先去大理寺,再召集万年县的不良帅问案情吗?」 「听说好像是在公主府上有所发现。」 「发现了什么?」 「暂时不清楚。」 「若是能给他添点麻烦的话……」 「不要多做无谓的事,免得把自己牵连进去。」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此案哪怕咱们不做什么,谅那苏大为,也无法轻易就找到兇徒,若限期不能破案,到时咱们再进言,可事半功倍。」 …… 钟漏声敲过数响。 大唐皇帝李治坐在铺足了软垫的胡椅上,目光透过殿中升起的復雾,落在苏大为的脸上。 这目光里,透着复杂。 既有吃惊意外,也有怒意,还有着怀疑和审视。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苏大为,难道当着自己的面,真敢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李治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吃的药,药性太过,有些影响听力。 郭行真进献的丹药,吃了虽说感觉身体轻松不少,但服过药后,总有一阵子意识有些迷朦。 「臣说,若想破高阳公主的案子,恳请陛下许臣剖尸验身。」 「你……」 李治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耳边像是有无数铜钟锣鼓在敲响,一时头晕目眩。 「陛下!」 坐在一旁的武媚娘第一时间发现李治的神色有异。 慌忙站起身,喊来宫人和太监,又传医官及郭行真上殿。 忙了好一阵子,才让李治的情况稳定下来。 「不许……泄露半字,若有人违……夷三族。」 「喏!」 跪在地上的医官和使女并及郭行真等人,只觉杀机凛冽,心中惊骇,不敢多言。 在武媚娘开口后,纷纷倒退着出殿。 看着闭目正在聚神的李治,武媚娘转向肃手站立在殿下的苏大为,声音冰冷:「阿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方才险些闯了大祸了。」 「愿陛下保重龙体。」 苏大为低下头,仍以一种近乎执着的态度道:「但方才我所说的,乃是破案必要之条件,若没有这一条,这案子,只怕半月破不了,恳请陛下和皇后现在就治臣之罪。」 「阿弥你……」 武媚娘俏面一寒,心中暗恼苏大为如此不知进退。 眼看着李治身体欠佳,还在这个时节气他。 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还年幼,谁能收拾局面? 以前武媚娘只觉得苏大为聪明,与自己患难之交。 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苏大为是一把双刃剑。 他并不一定,能理会自己的想法。 难道是对他的羁绊不够? 武媚娘蛾眉微蹙,刚想将苏大为呵斥退下。 第162页 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李治开口了。 「为何要解剖高阳公主的尸身?朕想听听你的理由。」 武媚娘及时将要出口的话收住,看了一眼李治,退后几步,侍立在李治身后,伸出柔软的双手,替李治温柔的按摩着太阳穴。 殿角的金蟾炉,向着天空吐着烟气。 午后斜阳从窗外透入,照在氤氲烟雾上,有如仙境。 苏大为暗自定神,抬头向李治道:「不久前,臣带了大理寺的人,去命案现场看过,发现一些可疑之处,臣以为,之前仵作的工作,有巨大的疏漏,若只看体表,无法判明高阳公主真正的死因。」 「仵作若有疏漏,可斩之。」 李治略提高一些音量,喘息了几口,感觉按在太阳穴上的冰凉手指,略微加了一些力道。 他有些烦闷的抓住武媚娘的手,将她按住,接着道:「朕可另派医派,女仵作,重新查验。」 「陛下,若不解剖尸体,只怕再查多少遍也是一样,这不是之前的仵作不好,而是只查体表,会漏过很重要的线索。」 「此言何意?」 苏大为伸手入袖,取出之前的丝帕摊开,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我之前去查看现场后,从高阳公主鼻子里面发现的。」 李治微眯的双眼睁大,看着苏大为捧在手里的洁白丝帕,一时愣住。 武媚娘开口道:「这是何物?」 「像是植物的绿叶。」 「这……这东西是从高阳鼻子里……」 「是。」 这种对话未免有些搞笑。 居然从高阳公主的鼻子里发现绿植的叶子,但细细思量,不但没觉得好笑,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之前仵作不是说,高阳是被人折断颈骨,外伤而亡?」 「颈骨确实断了,但鼻子里,也有这种绿植。」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臣怀疑公主的死,另有蹊跷,不验尸,恐无法判明真正的死因,从而令案情陷入歧途,所以臣才斗胆,请陛下许之。」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陷入沉默。 令人感觉窒息的沉默。 武媚娘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明明被仵作判定是外伤致死,但忽然有人说在死者鼻子里发现植物叶子,可能有别的死因。 这,令她感觉到一丝难言的诡异。 李治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 「高阳,是吾的阿姊,若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惊动她的尸身,吾百年之后,何颜去面对太宗,去面对阿姊……」 「陛下,臣以为,只有查名兇手,以直报直,才是真正告慰公主在天之灵,才能令枉死的灵魂,得以安宁。」 苏大为以头顿地:「臣请陛下许臣方便,以查明真相,还高阳公主一个公道。若陛下不许,此案臣不敢言,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你……」 李治的手勐地握紧扶手,俯视着阶下的苏大为,脸颊上的肌肉绷紧。 「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在威逼朕?你好大的胆……」 「臣心中只有破案,找出杀害高阳公主的兇手,别无它念,若陛下觉得臣有罪,臣愿领罪。」 「好你个苏大为……」 武媚娘急道:「陛下自有主张,还不快快退下!」 一般叱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向苏大为使着眼色。 李治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如果他不愿意做的事,任谁也无法逼迫。 苏大为今天的举动,是踩在刀锋上起舞,是站在悬崖边上疯狂试探。 何必如此? 就算不验公主尸身,就算不能限期破案,最多也就是责罚。 陛下难道还会砍你脑袋不成? 但你在这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第三十八章 溺毙(下) 远处,传来长安城的报时之声。 殿上的更漏也适时的发出清越的鸣响。 李治举起的手,缓缓落下。 「若朕不许,你便不能保证半月内破案?」 「是。」 「反过来说,若是朕许了,你能确保半月内,交出兇手吗?」 「臣愿立军令状。」 「既是如此,朕准了。」 李治挥挥衣袖,略有些疲惫道:「你去吧,人手你自行挑选,朕会派人随行,记住你的话,好自为之。」 「谢陛下。」 苏大为起身行礼,缓缓后退两步。 抬头的时候,眼角略一触碰到武媚娘的眼神。 心中不由一凛。 以他对武媚娘的了解,她这次是动怒了。 似乎在猜测他的用心。 苏大为抿了抿唇,倒退着,缓缓退出殿外。 迎着殿外的阳光,忽然感觉后背一片冰凉,那是被冷汗浸透的。 刚才的局面,不可谓不兇险。 但也是他刻意营造的。 政途兇险,不亚于战场。 他必须做好谋划,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伟人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首要问题。 第163页 苏大为现在面临的,便是「敌友」之关系。 兇案是表象,背后牵扯的派系,立场,才是致命的钢刀。 这是上一场案子,回长安的刺杀案,教会给苏大为的。 怀着沉重的心思,苏大为走出殿外候了片刻,稍后拿到太监传给他的李治的圣旨,凭着这道旨,他才能放开手脚。 …… 夜色降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钱八指,南九郎,老鬼桂建超,张海林和吕操之等人围坐在苏大为身边。 从苏大为第一次入长安县不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些年来,铁打的长安县,流水的兵。 除去眼前几位老不良,下面的不良人,已经换过好几茬了。 苏大为唯一能真正信任的人,不多。 眼前这些人,可以算是。 当然,还有周良和沈元,不过周良还在从辽东半岛赶回长安的路上。 而沈元则是另有任务。 再则沈元的头脑不太灵光,这种庙算性质的会议,也没必要叫上他。 「鬼叔,这次的事,又得麻烦你了。」 「阿弥,这事用得着我出手?你找操之或者海林都可,他们都有我几分真传,再说,高阳公主……最好还是找女仵作来做。」 「鬼叔说得是,但人选一要信得过,二要本事过硬,此二者缺一不可。」 「那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桂建超手指动了动。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在他身边的南九郎好奇的道:「桂爷平时深居简出,最多就是跟咱们这些不良混在一起,居然还认识女仵作?」 话才说完,桂建超还没说话,便被钱八指从后面一掌拍在脑袋上。 钱八指笑骂道:「老鬼的门道多着呢,岂是你一个小字辈能知晓的。」 南九郎捂着脑袋苦笑:「您老下手轻点。」 「打得就是你,你小子跟阿弥去了趟百济,如今尾巴翘上天了,阿弥回来还知道给我们带点人参貂皮,你特么空手回来,一点礼数都不懂。」 「回头补,回头补。」 南九郎赶忙讨饶。 苏大为才有机会向桂建超插话道:「鬼叔,你要是觉得人合适,就叫她来,帮这个忙,该有的礼数我懂。」 「我找来的人,你放心。」 桂建超向身旁的吕操之道:「你走一趟,去找慈姑来。」 「是。」 吕操之起身,沖苏大为等人抱抱拳:「我去去就回。」 「慈姑是?」 「以前跟过我一段时间,那是很久之前了。」 桂建超脸上闪过回忆之色:「她现在是女医,不过这手刑名和验尸的本事,肯定没落下,找她你放心。」 苏大为点点头:「好。」 几人聚在一起,又聊了几句案情的事。 钱八指道:「在公主鼻子里发现的那种绿植究竟是什么?」 「我要是认识就好了。」 苏大为苦笑着,伸手入袖,将那方布帕取出,小心翼翼的摊开:「八指,还有鬼叔,你们见多识广,帮我认认,此物究竟是什么,出自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被布帕包裹的那几点细小的绿叶上。 公廨内的鲸油灯亮如白昼。 借着橘黄的光芒,众人反覆打量。 南九郎最先放弃,摇头道:「这种东西,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没什么印象。」 钱八指沉吟片刻道:「我有点印象,但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苏大为看向他:「那八爷你再仔细想想,若能想起来最好。」 「嗯。」 钱八指点点头,用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抚摸着鬍鬚蓬乱的下巴,两眼微微眯起。 坐在对面的桂建超,脸上的皱纹微微堆叠,缓缓道:「这东西,我见过。」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之喜:「鬼叔在哪看到过?」 原本就是等那位女仵作,随口提到案情,并不抱太大希望,不曾想,桂建超居然认识这种植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桂建超的身上。 却见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又取出一截木头,一边用小刀在木头上切削着,一边道:「在泾河,出长安有一段,我见到过这种东西,是浮在河上的一种草。」 苏大为原本就怀疑,这绿植的样子,像是某种浮萍。 现在听桂建超如此说,更加肯定。 「高阳公主被人杀害,大理寺和万年县的仵作查了都是颈骨折断的外伤,导致死亡,但我去现场,却从公主鼻腔里发现这东西……有趣。」 越是反常,越说明这案子有内情。 有嚼头。 值得反覆推敲。 南九郎在一旁挠头:「苏帅,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这么大的案子,你还说有趣?」 张海林笑道:「一直破大案的人,对破案其实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越是奇诡古怪的案子,他就越喜欢。」 「喜欢个屁。」 苏大为哭笑不得:「这可是限期破案,我是在陛下面前立下过军令状的,若是到期破不了,真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正在拿着木头一刀一刀切削的桂建超,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嘴里甩下一句:「谁叫你臭显能能,这种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居然还主动往上凑。」 第164页 「鬼叔,你不懂。」 苏大为苦笑,神情颇有几分惆怅:「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音才落,桂建超已经举起手里的木头,对着苏大为的脑袋敲了一记。 咚! 一声闷响。 苏大为狼狈的抱着头,一脸无奈的看向桂建超:「鬼叔,这么多人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这让南九郎和钱八指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现在长安县里,恐怕也只有老鬼敢对苏大为如此了。 屋外传来浠浠沥沥的雨声。 桂建超雕刻的手微微一顿。 他侧过脸,耳朵微动了两下:「下雨了。」 「人也来了。」 苏大为道。 …… 大雨滂沱。 这对苏大为来说,并不算是好消息。 雨水一冲,地面上什么痕迹都会被沖涮干净。 再想从地面痕迹找出除高阳公主和苏大为外的「第三者」,希望越发缈茫。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桂建超推荐的那位女仵作能找到新的线索。 苏大为站在阶下,抬头看看头顶的屋檐。 雨水从天际洒落,如断线的珠子。 在苏大为身边,还立着几人,除了南九郎,又多出高大虎,以及宫中太监王伏胜。 南九郎和高大虎代表着都察寺的人手。 女仵作慈姑,代表的是长安县不良。 至于王伏胜,则是代替李治,现场看着。 也有监督之意。 只是随着雨声,凉意升起,众人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那位慈姑进去,已经有一会了吧。」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响起。 令苏大为的视线,从天际的雨幕拉回来,落向他。 这是一位二十来岁,眉目俊郎的青年。 他头束子午冠,面如冠玉,身长玉立,一身清素的道袍。 竟是一个小道士。 当然,他真正的身份,乃是当朝秘阁之主李淳风的孙儿李仙宗。 「验尸须得细緻,时间还早,再等等吧。」 苏大为回想起,方才打着雨伞,带着慈姑走入院落的场景。 那时带着王伏胜,在院中等候的李仙宗迎上来。 没有先看苏大为,而是目光略有古怪的盯着那位慈姑打量。 当时苏大为还有些奇怪,问他是否认识。 李仙宗神秘的一笑:「倒不曾认识,不过风随虎,云从龙,这位慈姑一来,便带来大雨,至少也算是条蛟吧。」 若是李淳风说这话,苏大为便会接着往下问了。 不过与李仙宗不太熟悉,也不好多问。 就笑了笑算是揭过了。 见他此时又问起慈姑,苏大为回想起慈姑的容貌。 似乎,还挺好看的。 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词,皆因为这位女仵作以黑纱覆面。 不过看露出来的眉眼,倒是十分雅致。 走路身姿也是裊裊亭亭,颇有些风韵。 老鬼桂建超推荐的人,苏大为原本想着怎么也得是老鬼那个年纪了,谁想居然是位妙龄女子。 这李仙宗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反覆提及慈姑,不知是否…… 就在这时,背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之前守在房中的秘阁女星君,陪着那位慈姑一起走出。 雨夹着风,一时紊乱,捲起漩涡般的水雾。 这水雾在快要扑到慈姑身上时,却像是长了眼睛,自动分开两边。 苏大为心中微微一动,开口却问:「验尸结果?」 「死者肺部积水。」 慈姑声音清冷道:「乃是溺毙。」 第三十九章 巫蛊 「此话当真?」 不光苏大为吃惊,现场所有人,无论是李仙宗、高大虎、南九郎,太监王伏胜,又或是更远候着的大理寺和万年县的差役,有耳朵灵便的,听到此话,都吓了一跳。 这完全颠覆了之前大理寺和万年县查验的结果。 明明是外伤颈骨折断致死。 为何现在会说是溺毙? 溺死者和外伤致死,那情状可差别大了去了。 宫里来的太监王伏胜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颤声道:「你可出具文书作证?这是要呈给陛下过目的。」 「可以。」 慈姑淡淡道:「你们若不信,可以找其他人来验,无论多少人,都是一样的结果,只有溺毙之人,肺才会是那样。」 苏大为道:「这屋子是第一现场,公主没出去过。」 慈姑目光投向他。 黑纱上的一双眼睛,灵动如水,静静的不发一言。 像是等苏大为说下去。 「她既然是在这里出事,这屋子里,人如何会溺水?」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你请我来,是验尸,我已经做到了。」 慈姑清音响起,从众人面前走入夜雨中。 一旁候着的小侍女跑上来,替她撑起油纸伞。 雨水环绕着她们,有一种奇异的韵律美感。 「文书稍后会送来,如果有事,可以找桂老告知我。」 慈姑说走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就和她出现时一样,充满了神秘。 「她是走了。」 南九郎在一旁咬牙道:「但这个案子,更迷煳了,公主她,怎么会是溺水?」 第165页 「至少说明,我之前发现的那种绿植,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苏大为转头看向走回屋中,半掩着门的那位星君的背影。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好好的人在屋子里,怎么会溺水?水从何而来,她鼻翼里的植物,又从何而来?」 「苏帅……」 「让我再想想。」 「苏少卿,这边事了,我们得先回去復命。」 大理寺的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王伏胜也忙向苏大为鞠躬道:「我也要回宫里,向陛下和皇后说明情况。」 「你们各自去吧,这边留够人手看守即可。」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向雨幕,喃喃道:「我也有别的事要做了。」 …… 从目前的线索看,高阳公主之死,透着蹊跷。 如果从正常去推断,一个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溺水而亡。 但这并不是正常歷史里的大唐。 这里有诡异,有种种不思议的神秘玄奇之事。 溺亡,并非不可能。 但要找到合理的解释,找到真正的答案,则并非那么容易。 「今天夜深了,也不方便找鬼叔出来,九郎,你且回去,明早跟鬼叔说一声,我想看看他说的泾河那一段,让他有空帮我指指路。」 苏大为向南九郎交代完了,带着高大虎正想离开,却见李仙宗从一旁巷中走出来,向他拱了拱手。 「苏帅,可否说几句?」 「有事?」 苏大为才出口,忽然反应过来:「李仙宗找自己,多半还是李淳风的授意。」 左右看了下,向旁边一株大树指了一下:「我们在树下避雨,然后说几句。」 「好。」 李仙宗点点头,撑着伞当先走过去。 苏大为与高大虎两人人高马大,却只有一把伞,无奈挤在一起,走到树下。 高大虎收起伞抖了抖雨水,自觉的走开几步。 留空间给苏大为和李仙宗。 雨下得不算小,雨声甚急。 好在三人站立的这株树非常茂密,亭亭如盖,将雨水全部挡在外面。 「再过月余就要入夏了,到时就不会有这股阴森寒气。」 苏大为伸手接了几滴雨星在手掌,转头向李仙宗看去:「仙宗找我,是什么事?」 李仙宗正默默的注视着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雨水上,似乎若有所思。 闻言反应过来,向苏大为道:「苏帅还记得与我家阿翁说的事吗?」 「是指宫里那件事?」 苏大为有些抱歉道:「最近一直没去宫里,确实有些太懒散了,替我向你家阿翁说一声,待这件案子结了,我就帮他去宫里看看。」 「我阿翁让我跟你说一声。」 「什么?」 「宫里的巫蛊,陛下好像已经知道了,最近令秘阁加紧搜索,只是一时还没抓到正主。」 李仙宗放低声音,轻声道:「阿翁还说,此次高阳公主的案子,或许和宫里那件事有关。」 苏大为心中一动:「此言何意?」 「我也不知道,是阿翁让我转告苏帅的,若有疑问,苏帅自去问阿翁。」 「那你替我向你阿翁问好,帮我和他说一声,这一两日,我会登门拜访。」 李仙宗微微一笑,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话已带到,仙宗这便告辞。」 说完,抬起手里的伞,向苏大为点了点头,撑伞走入雨幕中,旋即融入雨中,消失不见。 高大虎见李仙宗走了,这才拖着雨伞,慢慢走上来:「太史令的孙子,感觉也不似寻常人。」 「如今是秘阁郎中。」 苏大为纠正他道:「家学渊源,他的本事应该不错。」 「我们现在做什么?」 「回去吧。」 「嗯?」 「大虎你送我回家,今晚就在我那住下,到家了我们再聊聊案情。」 「好。」 高大虎痛快答应下来。 虽然他如今娶了媳妇,但妻子贤淑,平日里他在外面奔忙查案,也不会说什么怪话,把家里操持得极好。 更何况如今是为了案子去苏大为家住一宿。 …… 「阿兄,还有高二哥,瞧你们这一身雨,衣衫都湿了。」 聂苏端着一盆热汤进来,见着苏大为肩头浸着雨珠,不禁嗔道:「阿兄也太不注意自己身子了,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酸~」 高大虎在一旁拍着大腿,故意夸张的叫道:「我可酸死了,就阿弥那身子骨,冬天把他按在雪地里,雪都能化开,你还担心他淋点毛毛雨能生病?」 「呸,人家不理你了。」 聂苏向高大虎嗔了一声,转头又向苏大为道:「我去给阿兄还有二哥拿替换的衣服,把湿衣换下来。」 「小苏,不用麻烦,生盆火,衣服一会就自干了。」 「不麻烦,我去拿衣服,你们边吃边聊。」 聂苏嫣然一笑,站起身:「我要不去,一会阿娘又会说我惫懒,这些活儿本该女人来做的。」 说完,她站起身,替苏大为和高大虎亲手各盛了一碗汤,这才转身离开。 高大虎看着聂苏的背影,啧啧有声道:「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越来越有大妇的样子了。」 第166页 「少贫嘴,说正事。」 「好好。」 高大虎笑着,捧起汤碗吹了吹,凑到嘴边滋熘一声,吸了一口。 滚烫的汤汁又香又浓,顺着喉头落入腹中。 只觉胸腹一暖,精神一振。 刚要开口,就听大门被人重新拉开。 一位中年汉子,从外面冒着雨走进来。 「你们俩来了也不告诉我,还是听小苏娘子说才知道。」 两人回头一看,来的是李博。 苏大为招手:「来得正好,这案子正要找你们一起商量。」 「案情进展如何?」 李博白天忙着都察寺的公务,倒没随苏大为奔波。 但他心里也牵挂着此案。 听说苏大为回了,便忙赶过来。 一屁股在席间坐下,听着高大虎在一旁将白天和之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番。 李博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这种案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活人能在自己家里溺水而亡。」 「所以才觉得奇怪。」 「说起此事,方才李仙宗和我提到,高阳的死,可能与巫蛊有关。」 「巫蛊?」 李博倒吸了口凉气:「要是沾惹到这个,那就真是泼天大案了。」 说完,目光颇有些复杂的看向苏大为:「阿弥,我还真不知你是运气好,又或者是运气差。」 「关关难过,关关得过,好不好,这关都得过去。」 苏大为淡淡一笑。 「对了,白天我还去了一趟兵部,见了一下萧嗣业。」 「嗯?」 「李博,你熟读经史,你想想,从我回长安,遇到那奇葩的刺杀案,现在又被高阳公主离奇的案子给缠上,这,真的是巧合吗?」 「你是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只有精心设计。」 苏大为手捧着汤碗,轻轻吹了口热气。 但他的眼里,却没有一分暖意。 有的只是锋利锐意。 房内一时安静。 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不断拍打着窗门。 鲸油灯的光芒被风雨所侵,不停闪动。 良久。 苏大为低声道:「我们都是一条蝇上的蚂蚱,今天这番话,只能你我三人知道,绝不可传到旁人耳中。」 「阿弥放心,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都懂。」 「你在,我们便在,若你这边出状况,我们几家,岂能独存。」 苏大为微微点头:「那好,我便说说我的想法,你二人帮我参详一下。」 如果安文生在就更好了,可惜,他最快也得到年中才能回。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缓缓道:「上次被刺之案,虽无直接证据,但我相信,李义府背后站着的是陛下。」 这话说出来,高大虎与李博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难掩心中惊骇。 苏大为这个时候提这个,就不单单是讨论案情这么简单了。 必然还牵扯到朝廷势力的消长。 牵扯到更深层次的权力博弈问题。 第四十章 恶意 「上次的案子,我思索良久,后来悟到,不是有人想杀我,而是我的存在,破坏了某种平衡的默契。」 「平衡默契?」 李博咀嚼着这个词。 「今上是我看着从登基以来,开始被长孙架空,到一步步夺回权力,很多事……」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用肯定的语气道:「旁人都小瞧了陛下。」 许多事当时不清楚内情,但苏大为作为亲歷者,事后回想,便能琢磨出一些东西。 这么些年下来,哪怕他是政事小白,也渐渐有了几分灵性。 就拿最简单的一事来说,当年的长安,无论是高句丽的异人,还是倭人细作、百济间谍,西域各国乃至突厥,似乎全天下的敌人都云集在长安了,都在暗中窥视着。 而大唐皇帝李治,却像是毫无所察。 大唐的异人呢? 太史局? 竟像是死了一样。 直到苏大为向李治进言,建立都察寺,李淳风又与十万诡异之主,荧惑星君重新订下盟约。 长安的环境才安定下来。 那些外来的间谍细作,才无法继续猖獗。 过去,苏大为以为那是自己和都察寺的功劳。 但是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 之前漏漏百出,被外来异人和间谍轻易渗透的大唐,只怕是李治有意为之。 所谓能而示之不能。 当时的李治,在长孙无忌巨大的威压下,举步维艰。 唯一完全属于李治能掌控的,只有太史局这类异人组织。 按苏大为对李淳风和太史局的了解,他们完全有能力将那些外来的异人驱逐,将潜入长安心怀鬼胎的敌人清洗掉。 但结果并没有这样做。 现在想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给长孙无忌制造麻烦,给长孙无忌掌控下的大唐,增加不安。 只有把水搅浑,李治才有机会,夺回属于他的大权。 放任外来力量渗透,就是借这股力量,来达成某种目地。 这一切,虽然只是苏大为事后的脑补。 但他相信,离真相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现在看,长安那些细作和潜伏异人是何时被清除掉的? 第167页 从时间线上看,基本就是李治亲自掌权后,特别是以长孙无忌彻底失势,被夺职外贬,为一道分水岭。 如今的长安,商贸繁盛,万国来朝。 何曾听说有什么突厥狼卫,有什么半妖诡异作祟? 李治的隐忍。 李治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 这是一个真正继承了太宗李世民基因的雄主。 他对权力的敏锐和掌握,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像。 李恪试图染指那个位置,所以李治借长孙无忌之手将其除去。 长孙无忌试图掌握大权,随即长孙无忌彻底失势,被清除出朝堂。 当然,李治还借用武媚娘做他的白手套,将武媚推到台前,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去做的事。 原本,内外朝的平衡被李治处理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但苏大为的归来,打破了这一切。 从心里说,李治必定是不想苏大为回长安,搅乱池水。 但他又不得不急召苏大为回来。 以苏大为在外面折腾的情况,若再过几年,挟着征服倭国列岛,稳定百济熊津都督府,助李勣攻破高句丽的功绩,只怕真要变做尾大不吊。 按大唐惯例,在外立了军功的将领,都要及时调回长安,令择能臣去镇守地方。 若有战事,再从长安调往别处任命。 杜绝一切能令将领在地方坐大的可能。 所以李治不得不将苏大为调回来。 也必须将苏大为调回来。 但,这样一来,就引发后续一系列的问题。 首先是一直被李治暗中压制的武媚娘,手里终于有一支实际的力量,具有威胁性的力量。 之前武媚手中属于朝堂中的势力,唯二只有许敬宗和李义府。 就算这两人,究竟是更忠于李治,还是武媚娘,不言自明。 所以武媚娘对外朝,其实毫无能力。 但苏大为回来,便不一样了。 以他的功勋,必然要授予实权。 而苏大为对武媚娘的忠心,毋庸置疑。 这一下,便将李治压制武媚娘的苦心,全数打破。 「设身处地的想,若我是陛下,也是一定要想办法打压下去,不让这种可能抬头。」 「所以,你是说高阳公主的事也……」 「我并没有这样说。」 苏大为摇头「这个案子我还没看清,不过按理来说,陛下将我按回在不良帅的位置,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事,何况从时间来算,从巴州召回高阳公主,也在我之前,陛下理当不会算到后面的事。」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我不得不防,就算这件案子,并不是陛下要用来收拾我,可一旦落人口实,陛下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毕竟,只要苏大为存在,就是对李治设计的朝廷权力格局,其平衡,造成隐性的威胁。 除去他,是最简便的。 对一位帝王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 高大虎在一旁皱眉苦思。 他隐隐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但一时还没想明白关节,不敢轻易开口。 李博则是喉结蠕动了一下:「事情,真到这一步了吗?」 「可能还不至于,但我不能不未雨绸缪。」 李治对武媚娘是既用且防。 只要两人的关系,一天没有到掀桌子那天,那李治按理来说,便不会真的施展那样酷烈的手段,将武媚娘的羽翼剪除。 但,李治没这么想,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不这么想。 比如李义府。 苏大为已经不止一次,从他身上,窥见到对自己的深深恶意。 除了李义府,在武媚身边,贺兰敏之、郭行真,又有哪一个,不是对他抱有恶意? 苏大为现在也只能用「不遭人嫉是英才」,来自我调侃一下。 可是心里,又怎能没有郁垒? 「阿弥,你想怎么做?」 高大虎缓声道:「不论你怎么做,我和大兄,都会支持你。」 李博也点头道:「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需要我们怎么做?」 「你们也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这么猜测,实情也未必这么严重。」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当下,首先要保证不出错漏,不能留有任何把柄给人,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无罪而治我。 另外,有些人想暗中坑我,我苏大为岂是任人宰割的? 必要时,也得还以颜色。」 「阿弥,你说的是?」 高大虎刚开口,听到门外传来声响。 三人及时闭口。 转头看去,看到聂苏走过来,手里捧着两套干衣。 「阿兄,我把衣服拿来了。」 待聂苏走后,苏大为才重新与李博他们商议起来。 最后得到的结论有几点。 首先是尽量不露破绽和把柄给人。 这便是孙子兵法所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自己不露破绽,敌人就无隙可入。 主要防的不是李治,而是如李义府这样的小人。 李治若真有心要治罪,任苏大为如何折腾,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李义府这种人,则不一样了。 只要苏大为不露把柄,这些人也拿苏大为没办法。 第168页 待有机会,苏大为也不会顾及任何颜面,将会设法将李义府和贺兰敏之除去。 有时候,人在江湖,确实也是身不由己。 他若不除去别人,别人就会抢先来害他。 之前的刺杀案,还有这次高阳公主案,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涉及政治和权力,只有你死我活,容不得任何侥倖。 苏大为歷经数场大战,心志早已今非昔比。 用剑如用情。 用情如用兵。 既然敌人步步紧逼。 只能以兵法应对。 「暂时就定下这些章程吧,都察寺,你们要替我牢牢抓紧,至于别的方面,我自会处理,记住,都察寺是我们的命脉所在,是根,绝不容有失。」 「阿弥你放心,有我们在,都察寺出不了问题。」 高大虎信心满满的道。 李博也郑重点头:「那几个可能是掺沙子进来的人,我们已经悄悄盯住了,只要你点头,随时可以……」 「先不急,既然知道是沙子,留着比除掉有用。」 「说得也是。」 「前途不少风浪,诸君一起努力,过了风浪,便是一马平川。」 「哈哈,诚如所言,那便是天大幸事。」 李博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忧虑。 若苏大为真因是武媚娘的人,而恶了当今陛下。 那未来…… 作为后世穿越者,苏大为的眼光,自然远超李博等人。 但他也知道,李治的身体虽然不怎么样,但还能撑十几年。 这段时间里,只愿帝后之间,不要爆发大的矛盾,否则像他这种跟定武媚娘的人,只怕第一个会被李治除掉来祭旗。 这都叫什么事啊。 苏大为在心中不禁苦笑,他最初,只想安心做个不良帅。 谁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治还能活十几年…… 这十几年自己要怎么办? 总不能指望李治和武媚,关系一直好下去吧。 那绝不可能。 还是说,自己要与武媚娘,做适当的关系切割? 呃,如果真切割了,不说李治信不信。 就算真信了,熬过了李治朝这十几年,后面武媚娘掌权,自己要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第二桩命案 「苏大为居然敢为此事去求见陛下。」 「剖体验尸?身体髮肤受之父母,高阳乃太宗骨血,谁敢?」 「此人还真是走运……」 「不妨事,让他查,高阳的事,若能查出来,那当年我们的事早就暴露了,何至于到现在。」 「正好藉此事,除掉苏大为。」 …… 天微微亮,苏大为刚刚来到长安县不良人公廨,便见钱八指匆匆走进来。 「阿弥,出事了。」 「什么事?」 「又有人死了。」 「长安哪天不死人,有何特别?」 「这件案子蹊跷。」 钱八指摸着下巴,皱眉道:「报案的是死者家人,据说今晨发现死者死于家中,但是现场十分诡异。」 苏大为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据说是烧死的,但屋内没有任何明火,现场也没有火烧过的痕迹,县君让我将此事告诉你,让你去现场看看。」 钱八指砸摸了下嘴,补充道:「对了,这个案子,和你查的高阳公主案,是不是有些相似?」 被钱八指一提醒,苏大为立刻想到,高阳公主也是在自己家里,死于非命。 开始大理寺的仵作判断是外伤致死。 但苏大为昨日验过后,发现实则是溺亡。 这就留下一个疑问。 在自己家里,这人是怎么会溺水而死? 这不合常理。 如今,钱八指说的这件案子,在自己家中,被火烧死,而现场又没有任何失火的痕迹。 这两个案子,确实有一种奇妙的偶合。 好像是高阳公主案的延续。 又像是有人故意与苏大为作对,弄出新的兇案来挑衅。 「死者是谁?」 「越王府一位长史,姓崔名涣。」 「崔涣?」 苏大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听过。 「博陵崔氏吗?」 「还不清楚,县尊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去现场查查,然后再通知大理寺。」 「那你调集人手,带上仵作,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苏大为说着,起身召来南九郎,安排后续的事宜。 本来他今天的首要任务是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但是出了这件事,公主的案子只有先交给南九郎替自己去做。 先看看这崔涣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 「弘儿,弘儿,你觉得怎么样?」 武媚娘一脸担忧的看向长子,却见李弘面色血红,弯腰剧烈咳嗽着。 她忙用手抚着李弘的背,替他顺气。 「刚服用了郭道长奉上的金丹,应该一会就好了,要不要再饮些参茶?」 李弘只是咳嗽着,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过了好一会,他的咳嗽声终于渐渐小了,好像喘过气来。 武媚娘一颗悬起的心这才落下。 「我得问问郭行真是怎么回事,最近他奉上的丹药,药效越来越差。」 第169页 说出这句话,武媚娘一双蛾眉倒竖,面上浮起一抹煞气。 居移气,养移体。 十余年皇后的生涯,并且作为李治的左膀右臂,与满朝文武斗智斗勇。 过去那个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明空法师早已消失了。 现在的,只有大唐六宫之主,手段成熟狠辣,杀伐果断的武皇后。 「阿娘,我没事。」 李弘主动握住武媚娘的手,仰着头,沖她挤出一丝笑容。 但是这个苍白的笑容,以及冰冷的手掌,却令武媚娘越发心痛。 「弘儿放心,一切有阿娘,阿娘会召集天下名医高士,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 「娘,我这身体,真的能好吗?」 李弘对此表示一丝怀疑。 「乖儿子,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身上流有天可汗的血,满天神佛都会护佑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武媚娘轻轻拍着李弘的肩膀,温柔抚慰着。 这个天下,能令他如此温柔的,只有这两个男人。 …… 苏大为带着钱八指和一帮长安县的不良人,赶到崔涣家的时候,时间已是辰时正。 出乎苏大为意料的是,大理寺的人居然先一步收到消息,派了差役和武侯、仵作前来。 那仵作刚好是之前与程道之一起,陪苏大为去查看高阳公主命案现场的那位。 双方在宅前院碰到,彼此都有些意外。 各自行礼打着招唿。 「苏少卿,你也来查这个案子?」 「哦,我现在还在长安县挂着不良帅,这案子是长安县治内,我理当过来看一下。」 苏大为向仵作点点头:「不忙叙旧了,先查案吧。」 「是。」 仵作叉手行礼,然后向一旁的差役打了声招唿。 大理寺和县里的不良人,都是做惯了案子的,各自分工开去。 有做现场查探,有询问家人做笔录,有将现场用绳和石灰圈起来,避免被人破坏。 还有像苏大为这样,带着仵作,直接进入发生命案的屋子。 一进门,一股古怪的带着某种蛋白蛋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纵使心中早有准备,苏大为也不禁皱了下鼻子。 大理寺和长安县的仵作倒是早有准备,掏出手帕在鼻前繫上。 苏大为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算是古代原始版本的口罩。 他也依样画葫芦,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随身手帕,在鼻前系了一下。 心里寻思着,以后如果要想查案方便,看来还得准备一些查案和法医的行头。 什么羊肠手套,蚕丝手套可以来一副。 还有各种外科解剖刀具,正规的口罩,等等。 屋内光线十分昏暗,苏大为走到窗边,细心检查了一下,没发现特别的痕迹,向两名仵作做手势比划了一下,然后将窗推开。 阳光从窗外透入,一瞬间将静室照亮。 可以看到,屋内就是正常的卧室家具,没有特别之处。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地上多了个火炉,还有一具尸体。 尸体体表漆黑,双手如鸟爪般伸向半空,早已僵直。 那张脸,也跟漆炭一般,看不清面目。 「之前我听说现场没有燃火之物,这个炉子是什么?」 苏大为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 刚好钱八指带着一个妇人进来。 「这是崔涣家的,周娘子。」 「见过几位郎君。」 周娘子向屋内众人施了一礼。 她的年纪在三十左右,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脸颊肌肤不再光洁,眼角已有细纹。 不过身材依旧窈窕。 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 她的眼睛浮肿,眼中泫然有泪,显然崔涣的死,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周娘子免礼了,你是怎么发现崔涣出事的,能把经过详细说一下吗?」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向沖他投来询问眼色的两名仟作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开始工作。 现在苏大为既是不良帅,又在大理挂了个大理寺少卿的职,查案起来,两边的人都要以他为马首是瞻。 周家娘子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温柔甜美:「昨夜用过晚膳,我家郎君说累了要休息,我看他脸色不太好,便伺候着洗漱,后来他说今晚要一个人休息,我便去偏房了。 等到天亮,我见他房里一直没动静,担心误了府里点卯,便来唤他。 谁知叫了许久不见他答应。 心里一慌,便推门看了一眼。」 说到这里,周娘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泪如雨下。 「就……就看到郎君躺在地上,已成不成了……」 「之前县里接到报案时,我手下与我说,说是现场没有失火的痕迹,可是这里有个火炉。」 苏大为看了一眼,炉中一片漆黑,在炉角和房间地上,还有许多黑灰余烬。 这说明,死者生前,在烧东西。 而还还烧得不少。 「妾身一时情急,现在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但你们看看,就是一个小火炉,四周家俱都完好,怎么可能就把人烧成这样。 况且人如果着火,一定会痛苦,一定会唿叫求救,可是这……这里也没有他挣扎的痕迹。 第170页 妾身睡眠浅,若是郎君有唿喊,定然会惊醒。 可是一觉到天亮,也没听到任何响声。 这…… 这实在有违常理!」 苏大为默默听着。 钱八指看看妇人,又看看正围着尸身忙碌的两位仵作。 摸了摸下巴,沉思起来。 苏大为想了想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娘子擦拭着眼下泪痕,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真是我见犹怜,梨花带俏。 苏大为却不为所动,平静的看着她:「我进来的时候,感觉屋内黑暗,以我的视力,都不能第一时间看清屋内地下躺的什么,周娘子不过寻常妇人,如何知道崔涣出事了? 正常人应该是直接走进房,那样的话,难免踩蹈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可是我看过,都没有。 你的脚印,只在门前一块停住。 这一点,你做何解释?」 钱八指,以及正在查验尸体的两名仵作,所有人的动作一僵。 然后齐刷刷盯在周娘子身上。 难不成,兇手便是眼前的妇人? 「你……你难不成还怀疑我?」 周娘子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慌之色。 「周娘子,若是此事你无法解释,那就请你随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苏大为道。 第四十二章 海内存知己 「我无罪。」 周娘子咬了咬唇,面色悽然道:「我进来就是看到郎君躺在地上,不是我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杀自己的丈夫?何况我也没这样的本事。」 「那你如何解释我的问题?这昏暗的房内,你是怎么看清里面的光景?」 「我……」 周娘子身子摇摇欲坠,后退了两步,背后靠在门板上。 「我要想一下,我脑子有些乱。」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只要在我们验完前,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 苏大为不疾不缓,沖她点点头:「都是为了查案,若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眼前的妇人只是个寻常人,自然不可能是她做的。 方才观察尸体的时候,苏大为就看出。 这绝不是寻常的火焰烧致,更像是某种异人的法术。 但周围的环境,没有一丝烧灼的痕迹,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周娘子虽然没有做案的能力,但关于那个问题,若她不能回答,至少就说明,对案情有所隐瞒,其动机,令人怀疑。 「我,我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周娘子捂着胸口,脸色略有些激动:「我进来的时候,炉火还是亮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也就看到躺在炉边的郎君。」 「哦?」 苏大为皱了下眉。 钱八指已经走上去,伸手在炉里摸了摸:「有几分余温,看来她没说谎。」 「八爷,劳烦你把炉里的灰都掏出来,看看究竟烧的是什么,能不能有说发现。」 「举手之牢,有什么劳烦的。」 钱八指咧嘴笑了笑。 苏大为道:「你现在是不良副帅,在我手下,还当小兵用,这是屈才了。」 「屈个屁,阿弥,你再跟我矫情,信不信我明天便不做了,养老去。」 「好好,我不说,不说,快干活。」 苏大为哭笑不得。 钱八指这才大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块折成块的灰布,抖开来有一尺见方。 铺在地上,这才伸手入炉开始掏炉里的灰烬。 「八爷小心点,别烫到。」 「暖手都嫌不够,烫个屁……我是玩暗器的祖宗,这里面若有什么,我肯定会知道,放心吧。」 钱八指嘴里咕囔着。 苏大为看了周娘子一眼,犹豫了一下道:「周郎君的尸体……」 「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能否让仵作剖尸查验。」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纵然是有着完整刑侦和查案、法医手段的大唐,遇到命案,也就是检查体表。 若不得家属同意,或者上面发话,是绝不能轻易给人剖尸的。 否则,便是侮辱死者。 一般家属,都很难答应这个要求。 之前苏大为进宫,冒着李治震怒也要求做尸检,正是为此。 许多案子,光靠检查死者的外表,其实很难找到真正的死因。 像之前高阳公主的尸身。 若不剖开胸腔,检查双肺水肿情况,也不能断定究竟死于颈骨折断,还是溺毙。 周娘子听到苏大为的请求,整个人像是点了穴一样,呆愣在当场。 她活了三十年,从未听说过这种要求。 等她回过神来,立刻激烈反对:「万万不可!郎君已经这样了,怎能再戳他的尸体,百年之后,我如何有颜面去见郎君,绝不可以!」 得,给尸体做解剖看来没戏。 苏大为也不好强求。 只能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就现有的条件,来做勘察了。」 整个现场勘察连带着尸体的体表检查,总共也就一个时辰结束。 结论并不复杂。 崔家院子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屋里的东西也都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只有那个炉子,燃烧的东西。 第171页 死者生前究竟在烧什么,这或许会是一条线索。 钱八指蹲在那里掏了半天炉子,还是有收穫的。 在那堆黑灰里,发现一些没烧完全的零碎残页。 不过上面都是黑煳一片,得拿回衙门里通过一些技术手段,看看能否復原。 此外,就是崔涣的尸体。 首先要确定死者是本人,而不是别人假冒的。 尸体外表烧焦了,但还能验牙口。 通过牙齿辩认,是崔涣无误。 另外关于死法,因为不能做解剖,只验看体表的话,死者有着明显被烧死的特徵。 至于为何不挣扎,现场也没有火烧的痕迹,则是另一个疑问了。 把所记录之事,给周娘子看过无误后,让她在卷宗上画押,一份案情记录便完成了。 「我们先回衙门,稍后会有越王府的人来帮着收殓后事,若有事可以到长安县衙门找我,案情若有进展,我们会再通知。」 「是。」 …… 苏大为没有随钱八指回长安县衙,而是向他交代了一声,转去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他没找寺卿裴廉,而是找了程道之,将今天的案子与他细说了一下,让他将两案的卷宗放在一起,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线索。 目前来看,都是在自家死恨。 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 死状都十分蹊跷。 一个是溺毙。 一个看起来是烧死。 而现场都没有水火之灾的痕迹。 崔涣那个案子,还要再确定一下,屋内是否第一现场,还是在外面烧死被人运进来,还有炉中烧的究竟是何物。 这些需要时间去验证。 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南九郎已经去城外泾河去查证,看高阳公主鼻中找到的植物,是否是河中的浮萍植物。 这一点确认,就要再验证犯案现场的问题。 若房屋里真的是第一现场。 苏大为就要慎重考虑李仙宗所提到的「巫蛊」之事。 当然,这些还是后话,先把前期工作按程序排查,尽可能搜集更多的线索,才能说后面。 大理寺这里,他也没呆多久。 把案情交代后,立刻出了大理寺,转备转去一旁的都察寺。 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不少差役和官吏在进进出出的忙碌。 不是公务,而在搬家。 许多卷宗资料都被打包,整车整车的装备整齐。 这些都是歷年来的公文和案卷,还有许多资料文书。 都是宝贵的文献资料。 都要分门别类放好,用马车运去大明宫。 李治已经发过话,这里的东西,在下个月都要搬过去。 在这边办公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长安县和万年县衙门倒是原样不动。 要搬的只是三省六部。 新建的大明宫,会成为此后大唐帝国的心脏。 先后会有十七位大唐皇帝在此处理朝政。 歷时两百余年。 苏大为正想着心事,冷不防从一处偏殿跑出一个少年郎。 跑到苏大为面前,看了又看,试探着问:「你是苏大为,苏郎君?」 苏大为打量对方。 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十四五岁上下。 身高六尺左右,一身宽大的儒服,头束冠戴。 面上的皮肤白皙,脸颊偏瘦,一双眼睛黑黝黝的,极有神彩。 双手交叠,正沖他行叉手礼。 手指纤白细长,宛若女子。 「你是?」 「我是王子安。」 「王子安?」 苏大为皱眉道:「不认识,你是否弄错了。」 「哎,不会错的,你那天去我们家,我看到了,我是子安,哎,我是王勃。」 最后两个字,一下子将苏大为想要离开的脚步定住。 他惊讶的回头,再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年郎。 「你是王勃?王通之孙?」 「如假包换。」 王勃挺起胸膛,一脸故做严肃。 苏大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王勃,初唐四杰之王勃。 见到他,自己算是认识全部的初唐四杰,完成「攒齐初唐四杰」之任务卡了。 最早的骆宾王。 然后通过骆宾王又介绍了杨炯和卢照邻。 这两位虽然还没打过照面,但却与苏大为有过书信来往。 更别提大嘴巴骆宾王。 每次写信文彩斐然,而且铺陈排比,令苏大为看了有些汗颜。 他的回信,也只能半白不文了。 苏大为在王氏家里,问起王勃,甚至主动向王茂叔问起王勃。 只因为后世的记忆太过鲜明。 谁能忘记那首《藤王阁诗》。 腾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还有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心里想着,苏大为嘴里忍不住就念出来:「海内存知己……」 「咦?你说的什么?这句还挺有精神的。」 王勃少年心性,还比较跳脱。 闻言眼睛一亮。 「这句不错,我记下来,以后可以用在诗作里。」 「咳咳~」 苏大为不由大声咳嗽起来。 第172页 尴尬,贼尴尬。 抄到人家主人头上了。 「那啥,你来找我做什么的?」 苏大为揉了揉眼角。 实在有些无法将眼前风光霁月,朝气勃发的少年,与那位印象里伟大的诗人联繫在一起。 特别是,知道王勃的未来。 二十六岁,便渡海溺水而亡。 对了,李白也是溺水而亡。 他们这些天才诗人,是否老天也嫉妒,不令他们得以寿终? 「是骆宾王。」 王勃像是想起了正事,背着双手,学着大人样挺起胸膛。 不过他的个头与苏大为实在相差甚远。 苏大为按后世,至少是一米九八的身高。 王勃,一米七顶天了。 不得不仰着头看向苏大为。 明明是个半大少年,偏要装着少年老成。 「骆宾王给我写信了,提及你是个可交之人,而且屡有惊人之语,今日一见,领教了。」 他拱了拱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找你。」 第四十三章 底线 「何事?」 「这里说话不方便。」 王勃左右看了看:「寻个僻静的地方。」 「行,你带我去。」 虽然附近就是都察寺的衙门和公廨,但总不能把王勃给带过去。 王勃显然对长安十分熟悉,一边带路一边自顾自的道:「上次你来王家,我刚好出门游学,不过你离开的时候,我和海宾是前后脚进门。 待后来我问过人,才知道你便是骆宾王提起的苏大为。」 海宾,便是王海宾。 谏议大夫王茂叔之子,未来会弃文从武,成为大唐将领。 而王海宾的儿子王忠嗣,将会成为未来的大唐名将。 这些都是后话了。 「上次听谏议大夫说你在长安求学?」 「我现跟曹元在学医。」 「学医?」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这未来的大诗人,居然在学医,这有点专业不对口吧。 王勃年纪虽少,但人极聪明,一见苏大为的表情,便主动解释:「先学了《周易》、《黄帝内经》现在正在学《难经》。」 都是医家宝典。 没想到他真的是在学医。 想到他大诗人的身份,苏大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却不知道,王勃自幼聪颖好学。 六岁即能文,而且文笔流畅,被贊为神童。 九岁时王勃读颜师古注《汉书》,便发现其中的错漏,作《指瑕》十卷,以纠正其误。 而且王勃为人还至孝,常言:「人子不可不知医。」 十二岁便到长安,寻找名医求学。 五年后,尽得名医曹元真传。 王勃曾为《难经》做序,被收录于《文苑英华》中。 序曰:「黄帝八十一难经,是医经之秘录也……勃养于慈母之手,每承过庭之训曰:人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因窃求良师,阴访其道。」 此外,在《宋史·艺文志》记载,王勃还着有《医话纂要》一卷。 为医话鼻祖,在宋时十分有影响力。 可惜后世亡佚。 如此孝顺而聪慧的王勃,却是在前往交趾探望被贬的父亲王福畴,归途中不慎坠海而亡。 交趾,就是后世越南境内。 唐时还属中国。 苏大为与王勃行不多久,见到街边一家糖水铺子,看上去还比较清静。 王勃道:「就到那里坐下聊吧。」 「行。」 两人在铺子里坐下,找掌柜点了两碗糖水。 待糖水送上,又叮嘱店家不要来打扰。 苏大为向一脸正色的王勃道:「现在环境也有了,可以说了吗?」 他对王勃的来意有些好奇。 毕竟像是王茂叔和王劭,都对苏大为有些不好的印象。 当时几乎是赶客了。 就武媚娘夺了王皇后的位置,又逼死王皇后,害得王家在朝堂上损失惨重,王劭不得不提前致仕。 王茂叔现在还只是一个清闲的谏议大夫。 王家人对武媚娘的仇恨,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因此对苏大为也算是恨屋及屋。 这点,苏大为自己心知肚明。 王勃作为王家人,而且是他那一代,最杰出的人,居然主动找自己。 难道不顾及家里其他人? 他自己对武氏就没点恨意? 苏大为记得,王勃后来仕途也不太顺利,多少有些受武媚娘的影响。 「苏郎君,你是聪明人,我便不绕弯子了。」 王勃沉吟道:「我来长安已有数年,再过两年,我学医有成,也该考虑仕途发展,到时,苏郎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你难道不知道,王家与我……」 「我知道茂叔和劭翁都对你有看法,不过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王勃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显得神彩奕奕。 苏大为不由笑道:「你如何看我?」 不管怎么说,王勃这孩子也太讨人喜欢了。 谁不想被人肯定,被人认同呢。 以王勃未来在诗坛的成就,今天能得他一句另眼相看。 第173页 苏大为这心情,居然也莫名染上一丝轻快。 好像也被他身上的朝气所感染了。 「我听骆宾王和卢照邻都提起过你,你并非无德之人,相反,在边关,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此当值子安一敬。」 说着,他双手捧起面前的糖水,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然后饮了一口。 这是以糖水代酒的意思。 颇有几分豪迈气概。 「另外,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武后的人,说到底,普天之下,皆为天可汗的臣子,苏郎君与王家,并无仇怨。」 苏大为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一番话,这种见识,能从十四岁的少年人嘴里说出来。 这一点,连王茂叔和王劭这样的老臣都没看透。 这一下对比,更显得王勃难能可贵。 苏大为笑了。 他举起手里的瓷碗,向王勃示意了一下:「就沖你这番见识,若你想入仕,苏某定然会助你。」 「哈哈。」 王勃大笑两声:「苏郎君果然快人快语。」 两人说得高兴,各自喝了一口糖水。 王勃放下瓷碗,用衣袖抹了抹嘴角,思索了片刻:「还有一番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安,看你刚才还很爽快,怎么到了这里,却又吞吞吐吐了,有话尽管说来。」 苏大为轻松笑道。 他对王勃的感觉不错。 这少年,倒是个可交之人。 如果日后真的入官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就帮一把。 不说别的,假如能改变他坠海而亡的命运。 对大唐,对后世的中国人来说,应该会留下更多经典的诗文,多留一段佳话吧。 王勃手指摸着瓷碗,似有些出神。 苏大为也不催促。 过了片刻,只见王勃抬起头,声音郑重道:「昨天,李义府拜访过王家。」 「嗯?」 苏大为的笑容顿时凝结。 李义府与他是敌非友,在他接下高阳公主案子,这个时候,突然拜访王氏,是什么意思? 王家人不喜欢苏大为,难道对李义府就能另眼相看? 王勃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此时开口道:「堂堂当朝中书令,我们王家不敢得罪。」 「咳咳~」 苏大为尴尬的咳嗽两声:「原来还是我的官儿不够大。」 「那也不是。」 王勃笑了笑,然后忙又严肃起来:「苏郎君,你猜李义府找我王家何事?」 苏大为摇摇头:「我猜不出,还是请你告诉我。」 既然王勃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会说的。 不过王勃却没如苏大为想的那样,立刻说出来。 而是肃着一张脸庞,向苏大为道:「苏郎君虽然仗义直爽,但没有理由帮我一个才见面的人,所以,这个情报,算是我的交换,还你日后举荐之情。」 「呃……好。」 苏大为一愣,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王勃先示之以诚,现在又表示不欠人情,也算是有礼有节。 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与他争高下。 见苏大为点头答应,王勃这才如释重负的一笑,年青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纯善的光彩:「我不喜欢欠人情……」 说完,停了一停,像是整理思路。 然后方才开口:「李义府是在书房里和劭翁谈的,我刚好与海滨去书房,原本想请教功课,后来听到两人谈话,便听了下去。 李义府的意思是,想请王家帮他一个忙,作为投桃报礼,他也会帮王家一个忙。」 这么一说,苏大为的脑子更煳涂起来。 「李义府想让王家帮什么忙?他又能帮王家什么忙?」 王勃没让苏大为猜下去,开口道:「他可以帮王家,对付武后身边两人。」 「郭行真……贺兰敏之?」 王勃怪异的看了他一眼:「猜对了一半,是贺兰敏之和苏郎君你。」 苏大为眉头一跳。 他并不怀疑,王勃话里的真实性。 一来王勃为人直率,二来与自己并没有利益冲突。 何况李义府此前已经三番两次暗中给他使绊子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苏大为心中已经动了一丝杀机。 深吸了口气,极快的稳定自己的心绪,苏大为向王勃道:「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没说完。」 「他要王家帮他,拿下一个都察寺的职务,都察寺是什么衙门,我以前没听说过。」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发觉眼前的苏大为脸色变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 王勃看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但是莫名的,感到后背发寒。 「苏……苏郎君,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了……」 「不关你的事。」 苏大为摆摆手。 他已经可以大体确定,王勃说的话可信。 都察寺非常隐秘,以王家和王勃的身份,不太可能知道。 稍后再核实一下便能确认。 假设这件事是真的。 李义府想做什么? 以他的身份,盯上都察寺,只可能盯的是苏大为的位置。 都察寺卿。 第174页 这属于苏大为的逆鳞。 乃是他现在的立身之本,是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 李义府若真想伸手过来,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李治的授意? 应该不是出自李治的意思。 李治若想收回都察寺,一句话的事,何必玩那种阴谋。 何况李义府,也绝不是掌管都察寺的好人选。 李义府太阴。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都察寺虽然行走在阴影下,专门做一些隐私之事。 但都察寺的首领,绝不能是一个城府阴暗之人。 那样的人,李治会更担心难以掌控。 非得像苏大为一样,根脚既浅,能力且强,而且没太多阴谋算计,才算能得李治的信任。 第四十四章 二桃杀三士 如果李义府真的想伸手到都察寺。 那苏大为与李义府的矛盾,将从之前的暗中冲突,升级到你死我活之争。 李义府必须除掉。 这个念头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勐地惊醒,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心思单纯,只想过安稳日子的苏大为。 在李义府的威胁下,他最想想的居然不是借着武媚娘或李治的力量来保住自己,而是想以自己之力,将政敌除去。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改变。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看了看眼前的王勃,心里突然起了疑心。 王勃,为人至孝。 事关王家,李义府与王家的秘议,他岂能和自己这样轻易的合盘托出。 不对,这事不正常。 若说为了苏大为推荐他做官,这事也说不通。 王家现在是恶了武媚娘,李治也有意打压。 王氏子弟要想占据中枢,实权高官那是有些困难,但若只是入朝为官,仍然不算什么。 好比王茂叔的谏议大夫,虽无实权,但有清名。 王氏若要做官,真会求到自己身上? 这也不像是王勃应该做的事。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王勃的脸上,好像想从他那张年青的充满少年稚气的脸上,看出点东西。 王勃何等聪明,一见苏大为不说话,立刻明白。 向苏大为轻声道:「苏郎君是疑心我的用心?」 苏大为微笑不语。 王勃继续道:「王家对武后的人,确实有些在意,但比之苏郎君,李义府的名声更坏,苏将军虽与武后关系近,但仍不失光明磊落之人,替大唐在外开疆拓土,浴血奋战。 比起苏郎君,王氏,更不愿与李义府扯上关系。」 苏大为依旧没说话,他在思索王勃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么…… 嗯,李义府是中书令,王家就算不愿与之结交,也万不敢摆脸色给李义府看。 以李义府睚眦必报的性格,会惹来大祸。 若从这一点来看,将此事泄给苏大为,让苏大为与李义府去拼个两败俱伤,确实最符合王家的利益。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敲了数下,向王勃似随口道:「这是王劭的意思,还是你的想法?」 王勃微微一笑:「有区别吗?」 「呵,是我着相了。」 王勃即王家,王家即王勃。 家族利益在前,他此来,必然是得到王劭默许。 至于向苏大为求荐官之事,则是一石二鸟。 既借苏大为制住李义府,又赚了人情,得一个推荐的机会。 王家是能当官不错,但若能得到「武后心腹」推荐,那效果自然不同。 「对了,苏郎君还得小心一人。」 「谁?」 「郭行真。」 「郭行真?」 苏大类眉头微皱,不知怎么会提起郭行真。 王勃道:「李义府当时提到郭行真,说是郭行真有意想要染指都察寺,所以他才伺机而动,想要螳螂捕蝉,因我王氏掌握朝中清议,所以在必要的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待除掉苏郎君与郭行真,他入主都察寺,对王氏自有回报。」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郭行真一直在替太子李弘炼丹,深得武后和李治的信重。 这样的人,本来谁都以为是仙风道骨,有道之人。 他怎么会对都察寺感兴趣? 不过再仔细一想,回想起那日在老君观偷窥郭行真炼丹的场景,苏大为又犹豫了。 此人身上,必然有许多秘密。 若是…… 若真是郭行真也盯上都察寺呢?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名,如同用毛笔在纸上书写。 这是他断案和思考的习惯。 将事情节点,一个一个列出来,画出思维导图,让思路更清晰。 郭行真和李义府,是否真的对都察寺起了心思,这个只要去查,就一定能有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万一呢。 万一真的是郭行真和李义府都分别盯上了都察寺,自己如何招架? 再联想到目前手里的高阳公主之案,是否是这两人布的局? 会否是射向自己的暗箭? 越思,就越觉得不知不觉中,已立在悬崖边上。 都察寺权柄之重,乃是苏大为的护身凭仗。 第175页 甚至超过了对武媚娘的依赖。 这个权柄若失,他在李治那里的价值将会大打折扣。 那是极其危险的。 苏大为皱眉,手指在桌上徐徐画动。 王勃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道:「苏郎君,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便告辞了。」 说着,施施然起身,向苏大为抱了抱拳,见苏大为没反对,留下几枚大钱,转身出了甜品铺子。 苏大为端坐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到,若这一切,是王家在背后引导呢? 若是王家做这个局,岂非是「二桃杀三士」? 用都察寺的权柄为饵,令武媚娘身边,最重要的三人互相争斗,彼此消耗。 苏大为有军方履歷,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李义府是中书令,当朝宰相。 郭行真替太子治病,掌握着大唐的未来。 这三人若是自己斗死了,王家只怕是睡着都要笑醒。 武媚娘遭此重挫,只怕十年之内,都无法再聚起这样的人员组合,更无法拥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力。 贵为天后,其影响力也要通过向她忠心臣服的臣子来实现。 王家在幕后,会吗? 暂时存疑。 不论王家在此事中扮演何种角色,苏大为都倾向认为,李义府和郭行真,是真的对都察寺起了觊觎之心。 因为这件事很容易就能验证出真假,不存在作假的可能。 权柄,谁都想要。 但蛋糕就这么大。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李义府和郭行真都对他有那么大的敌意。 在意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柄力。 苏大为终于起身,向着铺子外走去。 头顶的阳光照着一阵发热。 但他的心却是冰凉。 他须得好好谋划一番,后面的每一步,都得万分小心。 之前的关注点,一直都在案件上,现在得王勃提醒,令他意识到了危险。 …… 「寺卿。」 李博停下手中的事,向苏大为行礼道:「有何吩咐?」 「大虎呢?」 「他带着南九郎出去查案,可能还要一会回来。」 「你跟我过来。」 苏大为伸手示意,让李博跟他走到公廨桌案边一处角落:「上次让你二人查都察寺内被人掺沙子的事,名单有了吗?」 「有了。」 「没惊动他们吧?」 「没有。」 李博略一思忖道:「不过名单上只是怀疑,还不能确认。」 「不要紧,先把名单给我看一下,然后,再给你件事去办。」 李博静静看着苏大为,没有说话。 这是办大事应有的态度,沉得住气。 苏大为略微点头,压低声音道:「你从天字组,抽调可信之人,不用多,有六七人就行,组一个『内卫』。」 「何为内卫?」 「对内监察。」 苏大为只用了四个字,便不再多说,他相信李博会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效仿明朝时的机制,先有锦衣卫,再以东厂看住锦衣卫,后来东厂也被人渗透,就又另设西厂。 让其彼此制约,保持相对平衡。 苏大为得王勃提醒,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果李义府和郭行真等外来者,想要窃取都察寺的权柄,则必要找到苏大为的破绽,将他扳倒。 只是通过案件,那不太容易。 可如果通过渗沙子的方式,在都察寺内部埋雷,一旦爆炸出来。 那足以令苏大为万劫不復。 堡垒,总是从内部被人攻破的。 过去都察寺的职能一直是监察百官,还有与别国细作间谍作暗战,为天子耳目,搜集各类情报,但在内部,却缺乏一个监察机制。 靠的只是苏大为的个人威权,以及如高大虎、高大龙这些苏大为的爪牙,代为看管。 但这远远不够。 必须立即设立内卫,对内部实行有效监管,避免被人继续渗透和利用。 而且要快,迟恐不及。 这还是苏大为一惯的思路。 先解决自己的问题,不露丝毫破绽给敌人利用。 立于不败之地,再去找敌人的破绽。 只要自己不露破绽,李义府这些人,便不可能将自己从都察寺的位置上弄下来。 哪怕撤去自己的爵位和散骑将军名号,哪怕不做不良帅,都不会对苏大为伤筋动骨。 只有都察寺这条线,才是苏大为的生命线。 只有掌有都察寺,李治永远不会轻易动他。 这便是苏大为的护身金牌。 甚至比武媚娘更可靠。 将建内卫的想法和一些细节章程与李博交待后,嘱託李博务必保密第一。 「凡事成于密,败于露,此事,你亲自负责,你便是内卫第一任统领,好生去做,不可有失。」 「喏!」 李博一个激灵,向苏大为叉手应命。 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激动。 他有学识和见识,头脑不差,又有敢押上全付身家的勇气。 当年正是看中苏大为的潜力,不惜与他冒险前往雪山,搏来现在的前程。 而苏大为将内卫交给他组建,无疑是心腹和信重,对他是重大的利好信号。 第176页 虽然心中激动,不过李博却并没有沖昏头脑,略一思索,试探着问:「寺卿,是否出什么事了?」 「稍后再和你说,先去办事。」 「是。」 李博忙转身出去,刚好和匆匆走上来的高大虎擦肩而过。 「寺卿,有结果了。」 第四十五章 进展 苏大为抬头,见到眼前的高大虎一身风尘僕僕,满头大汗的样子,点头道:「辛苦了,有何发现?」 「我和南九郎去了泾河,找到了鬼老说的那段地界,然后,九郎发现了这个。」 高大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琉璃制成的盒子,打开盖,里面看到有许多绿色的小叶,细小如豆。 苏大为一眼之下,顿时心里一动。 「一样的。」 「对,和寺卿你在高阳公主那里发现的是一样的。」 高大虎想了想又道:「但我已经找了精于现场勘察的仵作反覆印证过,高阳公主与那位崔涣,发现尸体的地方,并无移动痕迹,可以肯定就在家中遇害。」 苏大为的目光落到高大虎手中的盒子里,盯着那些绿色浮萍。 气氛一时凝固下来。 这案子,掌握的东西和背后,让人细思极恐。 高阳公主是在家中遇害,但肺部却呈溺水的症状,鼻子里也有长安城外泾河中的浮萍。 这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而崔涣,死在家中,全身焦黑,但是并未发出任何唿号,也没有挣扎的痕迹,现场也没有任何失火的痕迹。 除了他自己本身,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份正常,正是最大的不正常。 「对了,寺卿,我和九郎在泾河搜索涂中,还捞起了这个,但是不解究竟是何用途,特地取回给寺卿看看。」 高大虎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布袋,这种布袋一般装些杂物。 但是他这个布袋里,隐隐透着些湿痕,而且只装了一件东西。 打开来,放在苏大为的桌上时,苏大为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制作精巧的人偶娃娃。 衣服,头髮,五官皆栩栩如生。 其精緻,比之后世的娃娃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大为道:「这是在河里发现的?」 「对,我带着人正在搜索河面,看看有没有鬼老说的那种东西,还是九郎眼尖,一眼便看到河面飘浮的这个娃娃,而且说来奇怪,此娃娃在河中一直打着旋儿,好像被暗流吸住。 我们找来长竿,好不容易才将它弄上来。 就在这娃娃的头髮上,发现了这些植物。」 嗯? 苏大为皱了下眉,感觉有一丝古怪。 他低头看向娃娃的头髮。 漆黑如瀑,好像真人头髮那样的质感。 这倒是少见。 长安西市也有卖娃娃的铺子,一般用着马鬃或者羊毛做娃娃头髮,那些质感与人的头髮还是有些差别。 苏大为再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奇怪。 这娃娃的眼睛,好似会动一样,无论从任何角度观察,眼瞳好像都盯着人。 而且…… 苏大为心中一凛,伸手试了试娃娃的头髮,轻轻捻了一下:「这不是动物毛髮,而是人的。」 「人的?」 高大虎也吃了一惊。 自古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什么样的人会拿自己的头髮给这种娃娃做头髮? 除非…… 「巫蛊吗?」 高大虎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明白其中的轻重。 「大虎,你觉不觉得,这娃娃……」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道:「长得有些像是高阳公主。」 「是,是有点。」 高大虎舔了舔唇:「不过我没敢往那上面想。」 苏大为站起身,伸手拿起娃娃,装入高大虎的布袋:「你现在带几个人,带着仵作,立刻跟我去高阳公主府上。」 「是做什么?不是都验过了吗?」 「我怀疑这头髮,是高阳公主头上的,需要再验证一下,若真是如此,此案,就非我们能办的,要出去秘阁。」 涉玄诡异之事,自然交给专业人士。 若能把这皮球踢给李淳风,苏大为身上的压力便可稍小。 可以集中精力去对付来自李义夜和郭行真那边的暗手。 至于李淳风会不会因此破口大骂,那是另一个问题。 暂时不在苏大为考虑之内。 「好,我现在就召集人手。」 高大虎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这次不是赶路热的,而是吓出的冷汗。 堂堂大唐公主,太宗的掌上明珠,被人杀害已经泼天大案。 若还涉及到巫蛊之事,只怕要无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对了寺卿。」 高大虎刚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苏大为道:「八爷那边说,那些灰里可能有点东西,他把九郎调去帮忙了。」 「昨天崔涣的案子吗?」 苏大为点点头:「知道了。」 南九郎如今也是老不良了,办事可靠,而且有一双过人的眼睛,这是他的优势。 高大虎提起此事,就是告诉苏大为,一会去高阳那里,九郎没法带上。 …… 苏大为带着沈元、高大虎还有一帮都察寺的探员,又知会了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同,带上大理寺的仵作一起,前往高阳公主府上。 第177页 原本他查案不用次次带上大理寺,但一来他与公主案有些嫌疑,毕竟最后见过高阳公主。 虽说是应高阳公主之请,为公主送《大唐西域记》,但终归有些嫌疑。 破案,也是洗刷自身的嫌疑。 所以必须带大理寺的人一同行动,方可证明清白。 路上,苏大为就最新的发现,与程道之细说了一番。 程道之也是吓了一跳。 若真如苏大为所说,这事是有人巫咒公主,那便更加严重了。 能咒公主,安知不能咒别人? 会不会威胁到陛下? 这些都是不用说出口的事。 一想到这些,程道之的脸都黑了。 「苏少卿,咱们这次也真是命苦,如何遇上此等离奇的案子。若是寻常兇杀也就罢了,此案既涉及公主,又涉及巫……唉,今年的运途真是多桀多难。」 程道之在那里长吁短嘆,愁眉不展。 总算赶到了公主府上,抬眼一看,苏大为和高大虎、程道之等人,立刻吃了一惊。 原本守卫森严,至少有两队执金吾守着的公主府,如今只有两人看住门户。 而门上的封条已经撕下了。 之前的封条便是大理寺贴的,上次苏大为他们看过后,又以大理寺封条重新封上。 除了大理寺,等闲人不得进入。 但是现在,门上的封条没了。 程道之急忙上前,顿足道:「何人揭了封条?」 「是宗正寺的寺卿,李辟玄。」 守门的执金吾道:「宗正寺的人,奉寺卿之命,过来安排公主的后事。」 「什么?!」 程道之吓了一跳:「公主……公主的遗体现在何处?」 「已经被宗正寺的人抬走了,说是再放要臭了,必须安排祭奠,入土为安。」 「荒唐,此案大理寺还在查,兇手还没找到,怎能就安排后事。」 「这是宗正寺的意思啊,他们是皇室宗亲,我等怎么敢拦。」 执金吾小声道。 这话气得程道之差点没一口血咳出来。 他回身看向苏大为,近乎绝望的道:「少卿,你看……」 「去宗正宗。」 苏大为毫不犹豫,立刻道:「去找宗正寺要人。」 严格来说,应该是要尸。 程道之脸上浮现挣扎之色:「可是……宗正寺,李辟玄……」 宗正寺,相当于后世的宗人府。 这个衙门里,皆是皇室成员,以皇族中德高望众之人任首,专门处理皇族内的各项事宜。 包括公主皇子们的身后事。 「去了再说。」 苏大为心里也没握。 但案子查到这份上,总不能就此放手。 他在李治那里,还有个半月之期的军令状。 在没找到足够证据甩锅给李淳风前,当真是片刻也放松不得。 时至正午,整支破案的人马里,全都是大半天水米未进。 肚内飢肠辘辘。 苏大为只能带着大伙,在闾间铺子里买了些胡麻饼,给大家凑合着。 边吃边赶路。 宗正寺如今已经搬迁到了大明宫中,此事必然需要惊动李治。 一边找宗正寺要人,一边还得让人向宫里传个话。 可是找谁好呢? 一边走一边思考,他忽然又想到。 李义府找王家的用意所在。 李义府真的需要王家的力量吗? 王家在朝中,已经不占中枢实权,都是一些清议官员,如谏议大夫此类。 发发声还可以,别的便使不上力了。 李义府找王家对付自己,是个什么章程? 或许,他是知道自己之前去过王家,被王劭和王茂叔赶出来的事。 但他却不知,自己还有骆宾王和王勃这层关系。 李义府大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着王家绝不会将此事泄露。 却没想,王家并不是什么小白兔,人家能从秦时传承到现在,成为偌大的家族,自有其生存之道。 李义府当真是太顺风顺水,有些飘了。 要入宫中,高大虎等人就不方便进去了,只能在门外等候。 苏大为有金鱼符,程道之有银鱼符,倒可以进去无碍。 找守门的太监和金吾卫问了一下路,又让一名太监带路,苏大为拖着叫苦不迭的程道之,直奔宗正寺而去。 程道之,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和宗正寺的李辟玄对上。 此人为李氏宗族宿老。 辈份比李治高出一辈,那是太宗皇帝见了,都要喊一声叔的人。 苏大为和程道之,在人家面前,只怕是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此一去,岂非是自取其辱吗? 虽然心中不愿,但苏大为抓着他,他却推託不得。 这个时候,就显出苏大为向李治讨要大理寺官职的好处来了。 人家身上挂着大理寺少卿的职司,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只得乖乖认命。 第四十六章 针锋相对 「濯我清扬,魂归来兮~」 七层高台,上置楠木棺椁。 在高台四角,置以香炉,浓郁的辛香,从炉中吐出,笔直升上高空,仿佛直通上天。 在高台下方,堆置着数种香木香料,以井字型叠放。 第178页 旁边有道士手执火把。 在更外围,有道门高功,在吹奏乐器,低声诵经。 李辟玄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他年过七旬,头髮眉白俱已雪白。 长长的鬍鬚一直拖到胸腹。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无数刻削的痕迹。 层层的皱纹,无不诉说着他经歷的岁月风霜。 他的腰身早已佝偻,手里拄着一柄黄藤木雕的拐仗,如此,方能支撑住他的腰腿。 双眼早已有些浑浊。 但这双眼睛里,有看透世情的深沉,也有一丝对生命的热爱。 看着高台上的棺椁,李辟玄心中长嘆。 「高阳啊,昔日我总劝你不要任性,平安过完此生便好,你总是不听,如今,天人两隔。」 世上最伤人之事。 莫过于白髮人送黑髮人。 看着高台上,那个曾经自己亲眼看着一步步长大的女子,如今已经化作冰冷的尸体。 李辟玄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嘴唇嚅动了一下,暗念一声:「魂归来兮。」 在他身边,宗正寺一些重要的的官吏,宗正寺的皇室宗亲,只要无事的,都来了。 他们列在李辟玄身后,无论心中如何想,都是一脸肃穆。 高台上,郭行真挥舞着桃木剑,继续做着送别高阳公主的科仪。 这是大唐惯例。 李氏追李老君为祖。 崇信道教,以道为国教。 皇族成员若去了,需以道教科仪来做祭奠和安抚灵魂。 对此,沙门那些高僧,有不少很是羡慕。 可惜至少在目前为止,大唐还是以道教为国教。 在此事上没有动摇。 李辟玄身边,一名年轻的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向李辟玄道:「仪式还要多久?」 「快了,三唱三嘆后,就可将棺椁封钉,然后择吉日下葬。」 李辟玄的话音刚落,突然见殿门处,有太监急匆匆的小跑进来。 「外面有大理寺少卿,苏大为求见。」 「苏大为?」 李辟玄微微一愣。 殿中正在吹奏乐器的道人,手中也似漏了一个节拍。 其他李唐宗族的人,有年轻也有年长的,纷纷向殿口投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的名字,他们近几年,听到的不少。 据说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 而且近几年,在高句丽和百丽战场上,有几仗打得着实不错,很是扬了大唐国威。 在朝会上,也曾提武后和陛下提起过。 最让人惊讶的是,此人年纪尚轻,居然已得苏定方和李勣的看中。 这摆明了待这一代老将故去之后,将成为新一代的名将,承接大唐武德,替陛下,向外继续征伐。 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现在是宗正寺,送别高阳,祭奠高阳的仪式,此人跑来做甚? 一时间,所有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李辟玄年纪虽大,头脑却还比较灵光。 略一思索,想起了苏大为的事,向太监道:「他来做什么?」 「他说……是为了高阳公主被害的案子。」 这话一说,李辟玄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胸前的白鬍子微微颤抖。 高阳被害,乃是不忍言说之痛。 此人人还未到,先传这种话进来。 今天这祭奠还怎么进行下去。 站在李辟玄身后的贵妇轻声道:「好像听说,之前坚持给高阳开尸检验的,就是此人。」 「什么?」 李辟玄雪白的眉头向上一扬。 昏浊的老眼中,浮起血丝。 他是上一代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此次急着替高阳入葬,便是听说有人给高阳剖尸。 这简直戳到了老爷子的逆鳞。 他无法为此去找李治,也就只能尽快让高阳入土为安。 太监看了看李辟玄的脸色,小声道:「若是不想见,我便回绝了他。」 「见,为何不见?」 李辟玄顿了顿拐仗,佝偻着腰身剧烈咳嗽了几声。 再抬头时,双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老夫倒要见见,是何等三头六臂之人,敢动公主的尸身,让他进来。」 这话里,蕴着冷冽之意,差点令太监吓软腿。 他忙弯着腰拜了拜:「小人这就去。」 说完,慌忙转身跑出去通传。 用不多时,苏大为带着蔫头巴脑的程道之,还有小心翼翼的太监走了进来。 没错,本该是在前头带路的太监都吓蔫了。 只敢悄悄跟在后面,倒把苏大为摆在前面。 从刚才李辟玄的态度看,这次明摆着是不会给苏大为面子。 甚至是会爆发强烈的冲突。 这位宗正寺的掌舵者,大唐宗室之首,拥有多大的威望权力,就不必多说了。 就算借苏大为几个脑袋,也是不够顶的。 这种情况下,傻子才沖在前面。 就算程道之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不能不来。 但来了,他也是决意要装怂。 让苏大为自己顶上去。 他不怕死,他敢向宗室李辟玄要人,让他自己去。 最好是李辟玄根本没注意到程道之,全注意在苏大为身上。 第179页 那便再好不过了。 苏大为大步走进场中,抬眼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没料到,宗正府居然已经开始搞送葬仪式了。 这要是再来慢点,高阳公主棺椁一钉上,他苏大为再想验看,就有些难办了。 人讲入土为安,他若一再去惊扰,去违反习俗。 只怕李治也会有意见。 若再被李义府这种人在一旁吹吹风,会更加麻烦。 苏大为心中一闪念,大步上前,认准李辟玄,向他不卑不亢,叉手行礼道:「见过宗正寺寺卿。」 李辟玄拄着拐仗,两眼睁大,眼中精芒涌动。 哪里还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 分明是一个修为甚深的异人。 苏大为心中暗吃了一惊。 耳听噼啪爆豆响声。 李辟玄原本佝偻的腰身,一下子直起来。 身形陡然变得高大。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发现,李辟玄不矮。 他身高至少八尺五开外。 七十来岁的人,还有近一米九的身高,可想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长大,定不输给眼前的苏大为。 就连与他亲近的人,这十余年来,也从未见李辟玄这样挺腰站立。 七旬老者,白髮鬍鬚如雪。 此时单手拄仗,神威凛凛的目视苏大为。 说出的话,异常平静。 没有想像的剑拔弩张。 没有想像的火爆烈性,而就是淡淡的一句。 「你便是苏大为?」 「正是。」 苏大为点头道:「寺卿大人应该知道我的来意,陛下命我查高阳公主的案子。」 「查案,老夫能理解。」 李辟玄目光微微收缩:「为何要动高阳的尸体,令她死后不得安歇?」 「因为查案需要。」 苏大为并没有因为在李唐宗族之长面前,就有任何畏缩。 他目光一瞬不移的平视着李辟玄道:「高阳公主的案子很特别,如果不用这样的法子,就不会明白她的真正死因,也就无法找出真正的兇手,以告慰在天之灵。」 「无稽之谈。」 依旧是淡淡的四个字。 这四个字出来。 附近的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感觉空气的温度陡然降低。 有的人甚至唿出的白气。 显然,这并不是错觉,而是真的寒冷。 而寒冷之源,就在李辟玄身上。 他的身体,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又像是九幽寒冰。 正不断吸噬着四周的一切光和热。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苏大为。 黄藤木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一下。 不重,却像是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人死,若想灵魂能往生转世,务必尸身完整,此乃天地大道,如今你以查案为由,便将高阳剖尸……此事老夫知道得太晚,若当时知道,岂能让你如此?」 李辟玄的每一个字,都锵铿有力。 他的双眼仿佛带着刀,一下又一下切割着苏大为。 「老夫歷经三朝,还从未听说,查案不去找兇徒,反而要在无辜惨死之人身上,再动刀。」 说完,他略停了一停,再次提高音量道:「你这究竟是查案,还是在侮辱高阳,令她死后仍不能安息?」 「寺卿,人死便如灯灭。」 苏大为斟酌道:「若死后无灵,怎么做,对高阳公主,也无影响;若死后果真有灵,想必公主也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是为了抓住兇手,替公主报仇,想必公主也不会怪我。」 「好一个巧言令色,好一个能说会道之徒。」 李辟玄脸色不变,只是白须颤抖。 他甚至还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毫无温度。 是一种森然冷笑。 「高阳的尸身就在那高台上,你敢面对她,说你无愧?你敢说你伤了高阳的尸身,不会惊扰她的灵魂?你凭什么?」 李辟玄的声音,一下子提高。 从他身上,陡然涌出一股力量。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先前含蓄的黑洞,在这一刻,勐地张开。 耳边只听「咻咻」之声。 那是四的空气,在被无形的力量所吸噬。 而李辟玄,虽然面色不变。 但苏大为从他身上看到另一面。 一个修为深湛的异人,悄然张开了他的獠牙。 传闻里说,李唐自身掌握有足够的异人,所以才以定鼎天下。 这才是李治面对长孙无忌威逼,面对那些外敌渗入时,最大的底气所在。 「寺卿,请听我一言……」 第四十七章 可疑 苏大为说话的同时,双脚微微一分,重心略沉。 同一时间,一股先天元气,从丹田而发。 这种气,常人看不见,只有同为修炼有成的异人,才能感觉到。 李辟玄眸中精芒闪动,脸上略有惊容。 从他的视线,看到苏大为身上,仿佛有无边无岸的潮水,层叠起伏。 犹如洞庭湖水,浩浩淼淼。 一滴汗水,悄然自李辟玄的额角渗出。 弄岔了。 这苏大为的境界,似乎还在他之上。 但他当着这么多人面,容不得有半分退缩。 第180页 他的身份和骄傲,也绝不允许对天子以外的人示弱。 手中黄藤仗再用力一顿。 咚! 从李辟玄背后,隐隐现出一尊道君像。 如同海市蜃楼。 仔细看这道君眉眼,正如李辟玄自己。 而李辟玄自己的脸庞上,在剧烈元气的沖刷下,面上的皱纹舒展,神乎其神的开始变得越来越年轻。 站在他身后的宗室子弟,被无形的气场逼得不断后退,隐隐发出惊唿声。 高台上,原本正挥舞着桃木剑的道人郭行真,停下了手里的科仪,向着争斗的两人看去。 他瘦长的面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簇鬼火般的亮芒。 「好,好个李辟玄,居然有如此神通,全力出手,连面容都恢復到年轻的状态,这是某种秘法激发,确实有点本事。」 郭行真的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心中又是一动:「鲸吞之术?」 苏大为身上绽放出的元气巨浪,犹如汪洋大海。 李辟玄暗运神通,将无形巨力向他压来。 却被苏大为不动声色化去。 鲸吸! 所有的力,一到苏大为身边,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苏大为身后,隐现一头巨鲸的朦胧虚影。 李辟玄脸色再变。 「李公,我此来,全是一片公心,为的是替高阳公主找出真兇,讨一个公道,若有得罪处,还请李寺卿海涵。」 苏大为说着,双手交叠在胸前,向李辟玄行了一个叉手礼。 这是主动示弱。 给李辟玄一个台阶下。 两人暗中较量神通,苏大为游刃有余,还能开口说话。 而李辟玄虽然变得年轻,但整个人犹如雕像般立在原处,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高下立判。 「李寺卿,我们并没有任何矛盾,若有做得不对的,我稍后向您陪罪,何如?」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散去压力。 李辟玄微微涨紫的脸庞,这才逐渐恢復了正常。 他感觉压在胸前的一股巨力,渐渐柔和,如潮水般飞快退去。 不由长长吐了口气。 背心,全被汗水湿透。 双手用力拄着黄藤杖,李辟玄看向苏大为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怪物。 事前,谁能想到,比神通,李辟玄作为太宗时的宗室异人,一身修为通玄,但在苏大为面前,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这还是苏大为暗中留手。 若真是生死相搏。 苏大为的神通,足以将李辟玄活活压死,血肉成泥。 李辟玄的目光,略带阴霾的盯在苏大为身上,久久方才道:「你……谁教的你?」 「之前承蒙丹阳郡公不弃,引我入门。」 「李客师。」 李辟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原来是他的路数,倒是好手段,李客师也算是捡到宝了。」 苏大为低头表示谦逊。 李辟玄目光从苏大为的头,打量到脚。 仿佛从他进来开始,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 视线落到苏大为脚下时,李辟玄愣了一下。 他看到,苏大为脚下的青砖,不知何时,绽开裂纹,犹如精美瓷器上的开片,细密如蛛网。 原来刚才苏大为将李辟玄所施之力,先以鲸吸给吞下,再通过双脚导入地下。 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吸星大法或者北冥神功一类的路数。 不过武侠里的《北冥神功》取自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所谓鲲,也就是海中大鱼,巨鲸。 根子上,与苏大为的鲸息系出同源。 所以有类似的效果,不足为奇。 李辟玄这时才知道,苏大为方才对自己一再留手。 若是刚才这股力反弹向回来,只怕他这把老骨头,现在早就交代了。 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又有些搁不下脸。 站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大为的礼数倒是周道。 可刚才他那样刚烈的表现,现在一动手,马上态度放软,这让他以后如何见人。 如何在这些宗室小辈面前抬头做人? 还怎么管这宗正寺。 气氛正在尴尬,耳听郭行真大声道:「苏郎君,今天是高阳公主祭礼的日子,你这样闯进来,可有陛下旨意?若没有,还请苏郎君自己离开,免得有所冲撞。」 李辟玄听了精神一振。 心里顿时有了主张。 他轻咳一声,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刚才一段时间过去,元气散掉,他的脸庞又重新回到了老迈之相。 皱纹堆叠下,面色一沉,当真又有了宗室之长,不怒自威的气势。 「郭道长说得不错,此事,除非陛下亲至,否则绝不能冲撞了祭礼,苏……你请回吧,免得自讨没趣。」 苏大为眉头一皱。 目光越过李辟玄,落在他后方。 正大步走来的郭行真身上。 又是这个贼道士。 这道士上次见他以诡异炼丹,足见并非什么正道来路,来歷可疑。 这种道人居然也能混入朝堂,并且深得李治和武媚娘的看中,真是可笑。 「李寺卿,郭道真,陛下令我查高阳公主的案子,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审案让路,纵然二位身份尊崇,若是一再阻拦,那苏某也只有得罪了。」 第181页 所谓先礼后兵。 先头的礼数已经足够周全。 该给的台阶也给了。 如果郭行真真的有心添堵,李辟玄当真冥顽不灵,那苏大为也将放弃和平处理的想法,改以雷霆手段。 查不出高阳的案子,在李治那里是个死。 冲撞了李辟玄和郭行真,大不了被李治责骂几句。 要是有所发现,说不定还有奖励。 这个轻重,苏大为心里自然是拎得清。 「两位,我刚发现案情线索,现在必须要再查一下高阳公主的尸身,若不放行,那我只能得罪了。」 苏大为抱了拒拳。 在他身后躲得远远的程道之,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苏大为,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连宗室的李辟玄也敢得罪,不打听打听,李辟玄是什么辈份! 还有郭行真,如今陛下和武后皆靠他给太子治病,当真是炙手可热,贵不可言。 苏大为居然当面顶撞此二人。 听话里的意思,还可能会来硬的,会动手。 程道之已经恨不得自己晕过去了。 他后悔,后悔今天不该陪苏大为来宗正寺。 早知苏大为如此大胆,再来一次,他就算被打断腿,也绝不敢陪苏大为走这一遭。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双眸坚定,显示绝不后退的苏大为,与郭行真、李辟玄的目光狠狠碰撞到一起。 郭行真拈鬚冷笑:「苏大为,你得罪贫道事小,但是冲撞了李寺卿,冲撞了高阳公主的灵体,这罪责我怕你担不起。」 「担不担得起,全凭陛下决断,我这里只说一遍,让开!」 「若贫道不让呢?」 双方的视线,在空中激撞,无形的较量。 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在迸溅。 眼看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有太监传唱:「陛下驾到。」 唿~ 所有人高悬的心,在听到李治到来时,齐齐落下。 直到这时,才顾得上喘息。 方才紧张到,连唿吸都忘记了。 当真怕这几人,在这里动手。 苏大为目光一扫郭行真,见他的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再看一眼李辟玄,见他眉头微皱,面上看不出喜怒。 微吸了口气,转身向着大门方向。 一乘明黄色的暖轿被数个太监力士扛着,向这边走来。 太监虽然身体残缺,但体形比之普通人更加高大。 几个抬轿的太监,都是身高体胖,面色白净。 过了片刻,暖轿到了近前,力士将轿子稳稳放下。 有太监王伏胜上前,搀扶着李治的胳膊,将他扶起身,走到苏大为等人面前。 这次不比平时去紫宸殿朝见,而是近距离看到这位大唐皇帝。 他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光洁而细腻。 只是在眼角细微处,已经有了隐隐的皱纹。 他的鼻头微红,唿吸略有些粗重。 只是走了十几步路,额头便隐隐渗出汗水。 而且好像腿脚有些不方便。 苏大为注意到李治一只脚落地时,受力有些不稳。 而且眉头微皱,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李唐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还有痛风高血压之类的毛病,一直折磨着这位帝王。 「朕,听说,苏大为为查案而来,怎么,你们在胡闹什么?」 李治喘了喘气,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苏大为:「你说。」 苏大为忙向李治施礼:「陛下,臣奉命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今天本来和大理寺的人要去公主府上勘察,但却意外得知,高阳公主已经被宗正寺接走,要行入葬之礼。 因此臣急忙赶过来。 现在这案子刚有一些头绪,若此时将公主下葬,只怕无法追查线索。」 苏大为说完,李治并没有马上回应。 他沉默着。 空气充满了安静。 过了片刻,李治才开口道:「高阳的事,宗正寺跟朕说了,是朕准的,高阳的尸身总不能一直放在外面,总要入土为安。」 「臣知道,臣恳请在此之前,再让臣验看一次。」 郭行真在一旁先向李治行了一礼,然后道:「苏少卿查案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令公主安息,也是合乎情理,再说你是男子,想看公主……恐怕于礼不合。」 郭行真虽然态度是一片风光霁月,但话里的意思,直把苏大为往「男女有别」上带,暗暗影射苏大为的意图。 李治听了还没说话,李辟玄的脸已经黑下来。 第四十八章 何人施蛊 苏大为淡然一笑:「只是为了查案,我为陛下钦点的大理寺少卿,只管找线索就是了,至于具体事宜,可以传召大理寺的女仵作,或者宫中的女医,一看便知。」 这话,把李辟玄刚要出口的话给堵住。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请陛下圣裁。」 「陛下,高阳公主……」 「朕知之。」 李治抬手,打断了李辟玄的话,目光在郭行真脸上一扫。 郭行真忙低下头。 他虽然手段通玄,但在李治面前,依旧得低头。 不敢与这位大唐雄主对视。 第182页 自古以来,帝国开创者,开疆拓土。 帝国二三代,武德必然衰弱,是为守成之主。 但大唐自李世民,到李治,皆是不断向外扩张。 甚至到李治朝,大唐的疆域扩张到极致。 这位以柔软仁善着称的大唐帝王,绝非他外表那样和善。 说他是雄主,恰如其份。 李治目光落到苏大为身上:「你给朕过来。」 苏大为乖乖走到李治身边,低头一副等待聆听圣训的模样。 至于郭行真和李辟玄,都自觉的退到一边。 李治脸上闪过一抹阴霾:「苏大为,你到底搞什么鬼?难道查此案,就一定要反覆惊扰高阳公主吗?」 「陛下,我这里有新发现……」 苏大为压低声音,将案情进展详细向李治禀明。 李治听到一半,脸色已然微变。 「此言当真?高阳是被巫蛊……」 「臣现在只是怀疑,所以还要验证一下,公主头髮是否……」 「好,你的请求,朕准了。」 李治眼睛微眯,透出深思之色:「此案非同寻常,你放手查,朕就在这里等着结果。」 「臣领旨。」 既有李治发话,李辟玄等人也无话可说。 祭礼的科仪被打断,以郭行真为首的一帮道人被请出去,其余的一些李氏宗族子弟也都被清场。 原地只有少量的太监宫女,还有守护李治的千牛备身。 苏大为和李辟玄像是两个冤家一样,各自站得远远的,在高台之下。 高台上被宫女和太监们竖起屏风遮挡住。 经由李治传旨召来的女医,在听了苏大为的叙述后,战战兢兢的起身,接过苏大为递上的人偶娃娃,小心端详了片刻,然后又跪于李治脚下磕头道:「陛下,那个人偶确是人发。」 「朕不关心这些,朕只想知道,这头髮,是否出自高阳身上。」 李治一只手按住额头,另一手挥出:「快去查。」 「喏。」 女医不敢多话,忙爬起身,走向高台。 在她身边,自有宫女陪着一起。 既是陪同,也是监视。 女医走入屏风,里面的棺椁还没盖上,原本是要做完仪式后,再盖上棺板,钉上长钉。 棺椁四周的薰香,吐着香菸,掩盖了尸身散发出的古怪味道。 女医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上去,验看高阳的头髮。 片刻之后,她脸色苍白,迈着小碎步跑下来,再次跪在李治面前:「回陛下,高阳公主的头髮,果然少了一截。」 「果然!」 李治原本坐在太监搬来的胡凳上。 这一瞬间,勐地站起。 双手的指甲狠狠刺入掌肉里。 他的脸上,呈现极度的愤怒。 李治,是一个成熟的帝王,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将一切心事埋藏在心底。 但是在这一刻,他仍然没有忍住。 巫蛊,一向是大忌! 汉武帝因巫蛊而杀卫子夫和太子。 本朝也有巫蛊祸乱之事。 前些年安定思公主,也受王皇后的巫蛊诅咒。 这巫蛊,既能咒杀高阳,安知不能咒杀太子、皇后,以及皇帝? 这种切身的威胁,恐惧,才是李治失去理智的原由。 他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几乎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苏大为。」 「臣在。」 「这次查案,你办得不错,若不是你查出涉及巫蛊,连朕都被蒙在鼓里。」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身体晃了晃。 一旁伺候的太监王伏胜忙上前将他的手扶住。 「朕无事。」 李治挥挥手,将王伏胜赶开。 俯视着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的苏大为接着道:「接下来,你不可松懈,继续查此案,务必要找到幕后之人,将危机消灭在萌芽中,以免更大的祸患。」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不用多说,苏大为是聪明人,一定能听懂。 苏大为果然听懂了。 抱拳道:「只要陛下支持,臣定不负所托。」 说完,略一犹豫接着又道:「陛下……」 他想问,李治难道之前没听到关于巫蛊的事?为何反应如此大。 李淳风上次不是说,已经将宫中出现巫蛊迹象的事,告知李治了。 但是看李治现在的反应,有些不对。 不过话到嘴边,苏大为还是忍住了。 李治微皱眉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 苏大为道:「要破此案,臣还需要更多的人手,稍后可能会抽调都察寺中的精锐。」 「只要能破案,这些朕不限制,你可放手施为。」 李治停顿了一下:「不过你查案的手法,还有进展,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朕。」 这是给刚才的话打个补钉。 避免苏大为拿他的话去乱来。 「臣尊旨。」 「此间事了,朕也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李治挥了下衣袖。 后面的太监力士早已将软轿抬上来,将胡凳撤下去。 王伏胜上来扶着李治坐上软轿。 李治被太监们抬起,临行前又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今天做得很对,有不决之事,即刻让人通知朕,不要擅做主张。」 第183页 「是。」 苏大为低头应着,心里想的则是,刚才说不限制,现在又说不要擅做主张。 这其中的度,叫人如何把握? 李治用人,真是既用且防。 「不要让朕失望,若成功破案,朕亦不吝封赏。」 李治在力士的抬轿下,向着外面走去。 在经过李辟玄身边时,他在轿上向李辟玄微微点头:「高阳可以入土为安了,朕保证,不会有人再打扰高阳。」 李辟玄向李治佝偻着腰,低头道:「恭送陛下。」 …… 大理寺。 大理寺寺卿裴廉看到苏大为和程道之他们进来时,脸上立刻浮起笑容。 想要寒喧几句。 但当他听到程道之说起先前之事时,一张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那是一种好像活吞了一枚鸡蛋并噎在喉咙里的古怪神色。 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苏少卿,你这……」 「寺卿何必慌张,这都是为了查案,而且你看,陛下也同意了。」 「这不是陛下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而是你如此一来,等于同时得罪了郭行真和李辟玄啊。」 「那又如何。」 苏大为哈哈一笑:「我背后站着陛下,他们就算不高兴,也不能违了圣意。」 「我是说不过你。」 裴廉苦笑摇头:「那这个案子……」 「案子现在已经查到死因是因为巫蛊,现在就可以解释,为何高阳公主在家中,却呈被水溺毙的情况。」 苏大为沉吟道:「用公主的头髮,制成人偶,以人偶施术,施以诅咒,人偶入水,公主也亦溺毙。」 「这……」 裴廉听了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真有这样的杀人手段?那……那为何公主又会颈骨折断?」 「还记得我提过,我借给公主那本《大唐西域记》吗?后来在现场没找到,这说明当时杀人者,就在现场。 至于他为何要抢去《大唐西域记》,又折断公主颈骨,同时还用了巫蛊咒术,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 既然有咒术杀人的手段,再登门抢书,同时折断公主的脖颈,这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除非,诅咒者与抢书者,不是同一人?」 苏大为喃喃自语。 一旁的裴廉不断抬起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这种涉及到公主,又涉及到巫蛊的案子,还是如此诡异的死法,常人听到了就觉得害怕。 就算是大理寺卿,都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而这苏大为,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侃侃而谈。 「若真是两批人所为,那施咒的人会是谁?登门抢书,对公主下毒手的,又会是谁?」 苏大为面对裴廉的疑问,两手一摊:「别这么看我,这些问题我现在还没查到。」 「那就拜託少卿多多用心,尽快查明了。」 裴廉苦笑:「否则我这里,实在是担心的紧,连处理别的案子,都有些神思不属。」 「我会尽力的,也请寺卿放心,这件案子不光你急,我也是在陛下那里,立过军令状的。」 「是啊,咱们可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裴廉苦笑:「大理寺公务繁重,我是没法具体去帮你查案了,但有所需要,我会鼎力相助。」 「先谢过寺卿。」 两人正说着,忽见程道之脸色古怪的匆匆走进公廨。 「道之,何事?」 「寺卿,少卿,那个,长安县的不良副帅钱八指来了,说是要找苏少卿。」 「哦?」 苏大为怔了一下:「那我先去见见他。」 「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程道之提起衣襟下摆,颇有些激动道:「他说是昨天崔涣的事。」 一提起此事,苏大为立刻懂了。 昨天从崔涣家炉灰中提取到一些燃烧的余烬。 当时钱八指是把炉灰都带走了,期待从这些灰烬中寻找线索。 他现在过来,定是有新发现。 第四十九章 悟能 钱八指走进大理寺寺卿的公廨,先是向着裴廉叉手见礼。 接着又向苏大为行礼。 这案子是由苏大为和大理寺联手侦办,所以有发现倒也不用避着大理寺这边。 至于原本属地万年县,因为苏大为的介入,其存在感已经降到几乎没有。 苏大为又不在万年县任职,倒也不用管他们的想法。 万年县那边,原本对涉及高阳公主的案子,唯恐避之而不及。 有苏大为包揽过去,也是乐得轻松。 否则案子破了还好说,要是破不了,从县尊到下面的不良人,只怕都得吃挂落。 「八爷,昨天那些证物?」 「都带来了。」 钱八指眸光一闪,接着苦笑起来,从身上摸出布包,轻拍了两下:「都在这了。」 他那张布满苍桑感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 这是个硬朗的汉子。 然而他现在脸上每一丝表情,都似在苦笑。 「什么意思?」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我是问从这些灰烬里有没有发现?」 「没有。」 钱八指将仅剩八指的双掌,两边一摊,一脸疲惫道:「碎头巴脑的灰烬残余倒是不少,昨夜我找了几个兄弟一起帮我,拼凑了一夜,结果没有任何发现,都是些没用的残灰。」 第184页 这一下,苏大为大失所望。 「这下麻烦了,崔涣这边的线索不好找,今天高阳公主那边倒是有发现。」 他简单的将南九郎和高大虎发现的人偶娃娃,疑似巫蛊,娃娃用的乃是高阳的头髮之事,与钱八指说了一下。 「本来我想着崔涣这边若有进展,两下一合,便能断定两个案子是否同一批人做的,或者有新的线索。」 苏大为看着钱八指手里装着炉灰的布包,无奈的摇头:「没想到崔涣烧得这么干净,这边一时只怕难有新发现。」 钱八指摸了摸腰上的口袋,那里装着他常用的暗器,还有几颗提神用的土烟。 苏大为见他神色极为疲倦,也不好多责怪。 「这样八爷,你先下去休息,回头带几个兄弟,再帮我查一下崔涣平时和什么人往来,在他的关系里,有没有仇家或可疑之人。」 「行,这事交给我。」 钱八指点头答应下来。 交代了钱八指,苏大为转身向大理寺卿裴廉约好有新线索再交换,然后和钱八指一起出去。 「九郎回长安县衙了吗?」 「还没,对了阿弥,上午的时候,有个僧人来长安县找你。」 「僧人?」 苏大为一边跟钱八指向外走,一边奇怪的问:「什么样的僧人?」 「他说他是大慈恩寺的沙门,法名悟能。」 「悟能?」 一提这个名字,苏大为立刻想起来。 当年去大慈恩寺大雁塔中拜会玄奘法师时,法师身边除了行者,还有一个僧人名叫悟能。 那僧人生得胖大,颇有一种富态的喜感。 当时苏大为还在心中暗想,此人会不会便是后世《西游记》中,八戒的原型。 所以印象颇深。 「他有没有说找我做甚?」 「好像是说有一本书,是寺中众法师合力写成,叫什么三藏,什么慈恩传?」 钱八指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这年纪大了,记忆力明显不如当年。 「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对对,就是这个。」 钱八指喜得一拍大腿:「还是阿弥你脑子灵光。」 苏大为苦笑摇头,他这是后世的印象,和现在的记忆里没太大关系。 不过一想到这本书,就想到失窃的那本《大唐西域记》,当初法师重病,特意将此书交给自己,让自己转呈高昌王麴氏后人。 但现在书却在自己手上弄丢了。 让自己如何面对这份承诺。 这悟能法师专程找自己,又提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该不会是想把这本书也交给自己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颇有些愧疚。 「那我现在去一趟慈恩寺,等去了之后,我再去长安县找你和九郎。」 「等等。」 钱八指突然一把将他拉住:「还有一件事。」 「何事?」 「昨夜的那堆炉灰……」 钱八指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其实是有发现。」 「那你……」 苏大为刚说出两个字,立时反应过来。 钱八指如此做,显然是为了保密。 究竟发现了什么,当着大理寺卿裴廉的面,都需要密而不宣。 钱八指伸手在腰间布囊中,摸索了片刻,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交到苏大为的手中。 「找了一夜,就找到这个,上面只有一个字。」 苏大为看了一眼,写的小篆。 虽然有烟燻火燎的痕迹,但仍可以看清,字迹写得极为漂亮。 乃是一个「之」字。 「这个字……」 苏大为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字能看出什么,为何刚才不说?」 「这个字是看不出什么,但是写字的人……却大有来头。」 钱八指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苏大为心中一动,再看手中那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上,那个「之」字。 抬头看向钱八指:「如何判断写字人的身份?」 「长安县衙里,有朝廷往来的公文,我们昨夜花了一夜功夫,从高到低的比对,结果倒很顺利,这个字,乃是当朝中书令的手书。」 钱八指摩挲着下巴上的鬍鬚,嘿嘿笑道:「每个人的字迹,都有独特特点,就像这个字,你看它收尾时,一波三折,还带燕尾之型,这个字迹,只有中书令才有。」 「李义府。」 苏大为喃喃道。 他的手心,悄然将那粒小纸片紧紧握住。 「但是单凭李义夜的一个『之』字,也不能说他与崔涣的案子便有关系。」 「这我知道,所以刚才当着大理寺卿的面,我这不是没说嘛。」 钱八指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反正这证物交给你了,剩下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八爷辛苦。」 苏大为知道一夜的时间,要清出炉灰中的余烬,找到这个小小的纸片残余,还要比对出字绩,工作量一定十分惊人。 钱八指确实是拼了性命在帮苏大为。 想到此处,他有些感动的伸拳在钱八指肩膀上轻捶了一下:「我先去慈恩师见下悟能法师,等我回来再聊。」 「好。」 未时正。 大致相当于后世下午三点。 第185页 午后的斜阳照在大雁塔上,一片金灿辉煌。 苏大为踏入慈恩寺时,稍微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记起多年前来到此处的情景。 当时还有卢慧能一起来此处。 那时玄奘法师身边除了行者,还有明崇俨,还有来此处治病的贺兰敏之。 但是后来苏大为奉命征西突厥,离开了长安。 再后来,玄奘法师也搬离了大慈恩寺,去往别寺译经。 苏大为就再也没来这里。 好多年了。 现在走进屋里,感觉仿佛就在昨天。 古剎的钟声响声。 知客僧带着苏大为绕过大雁塔时,苏大为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塔,是当年玄奘法师的译经之场。 也是承载苏大为对玄奘记忆的地方。 心中感慨,面上却很好的收起这些情绪。 很快来到一间偏殿,知客僧站在殿前喊了一声:「悟能师兄,苏施主来了。」 苏大为顺着声音,向殿内看了一眼,这殿,供的乃是弥勒佛。 据传佛陀寂灭之时,曾言五百年后,当有新佛出世,即为弥勒佛。 在梵文里,此佛名阿逸多,又叫无能胜。 是未来佛。 就在苏大为打量殿中佛像时,大腹便便的悟能,从殿中走出。 他的体型和神态,倒和殿上供的弥勒有七分相似。 同样笑容可掬,红光满面。 一走起路来,全身的肉都随之跌宕起伏,如同波浪。 苏大为于是笑道:「几年未见法师,法师的修为又精进了。」 悟能先是一怔,接着双手抓起自己肚腹上的一圈肥肉,大笑道:「精进了精进了,小僧身上的肥肉,也一同精进了。」 「法师说笑了。」 苏大为向他抱拳为礼:「先前听县衙里的兄弟说,法师找过我,不知有何事?」 「进来说吧。」 悟能伸手示意请入殿。 又向知客僧道:「给苏郎君奉好茶。」 「是。」 苏大为嘴角微动了一下,露出一抹笑。 他素知这院中,待客也很有讲究,比如说普通的客人,寺中僧人会说阿弥陀佛。 若是比较重要的客人,一般会说「奉茶」。 如果遇到身份更贵重的客人,方才会说「奉好茶」。 悟能这小小的一句话,却显出极为看重苏大为。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 殿内的光线,不如外边,略有些昏暗。 阳光从窗缝透入。 青石铺就的地板上,光影斑驳。 几缕斜阳映在前方弥勒佛像的肚子上,留下一条光影。 阳光在空气中照过的地方,隐隐有微尘飞舞。 整个殿中,氛围宁静。 香菸缭绕,予人一种安宁而庄重之感。 悟能回头看了一眼,见知客僧走远了,伸手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苏郎君既然来了,不妨拜一下弥勒吧。」 「法师,我比较信道。」 「却是我失言了。」 悟能双手合十,不再提此事。 而是改口道:「我这次去县中找你,也是玄奘法师的嘱託。」 「玄奘法师的嘱託?」 「对,当时我们几个师兄弟,将平日里法师的言谈整理,希望成书,结果一直到法师故去,直到最近才完成,我们给它名为《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顿了一顿,悟能双手合十,笑眯眯的道:「书我们抄了数份,其中一份,是要交给你。」 「法师说交给我?」 苏大为有些疑惑问:「这书给我之后,我需要转交给谁吗?」 「这个不需要,法师生前言明,此书,便是赠与你的。」 「惭愧,怎劳玄奘法师如此。」 苏大为忙向悟能抱拳行礼。 其实是向早已故去的玄奘致谢。 第五十章 请旨 苏大为双手接过悟能递过来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低头看了一眼,心知这是记录玄奘法师生前言行的记录,由寺中法师弟子记录并整理成书。 心中一剎那不知涌起多少个念头。 他想问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一事:「悟能法师,你久在玄奘法师身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悟能虽然生得胖大,而且五官面容因为富态极具喜感。 不过他双手合十,却在这一刻,给人一种庄重之感。 苏大为斟酌用词道:「当年玄奘法师身边,有明崇俨随法师修行,有贺兰敏之随法师治病,我有几年外出征战,最近回来,发现明崇俨与贺兰敏之,对我有些敌意,不知是为何。」 悟能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他低头想了想道:「若说跟随法师身边,那一定是悟空师兄最久,其次才论到我,以我平日所见,明崇俨与贺兰敏之并没见到有何异常。 他们平日里也没提起过你,所以,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苏大为原本也是想到随口一问。 如今得到如此回答,倒也算不上失望。 不过,悟能回答里「平日没提起过你」,这让苏大为感觉有些奇怪。 以自己与贺兰敏之和玄奘法师的交情,他们平日言谈没提起自己,这才是最大的反常吧。 第186页 刻意迴避? 时过境迁,这些事也无法知道究竟,只能在心里存疑。 「对了,还有一事。」 苏大为这时,才提起方才想问的问题。 「前几年,我查案中得到一个宝枕,据说是高阳公主府中流出的,是太宗当年赐给公主,名金宝神枕,我将此物当时暂寄于玄奘法师处,不知……」 「你说的这个宝枕,我好像有些印象。」 悟能双手合十,思索了片刻:「我想起来了,此物后来贺兰敏之向法师讨要去了。」 「贺兰敏之?」 「对。」 苏大为一时讶然。 贺兰敏之讨要金宝神枕。 这是为何? 他是如何知道,又是如何讨要去的。 玄奘法师和悟空师兄曾说过,金宝神枕上有诅咒之力的残余气息。 苏大为当时交给玄奘法师,也是希望能找出线索。 但法师说气息已经消失,后来此枕就一直存放于玄奘处。 这枕头要说归属,那也是归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被贬巴州。 这宝枕,无论如何也不该交给贺兰敏之。 非要还,也应交还给当今大唐皇帝李治。 按苏大为对玄奘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此等草率之事。 此事有些反常。 …… 长安西市。 苏大为坐在果品铺子里,看了一眼迎面走来的人。 对方一言不发,沉默着坐下。 看身形应该是年轻人,不过对方戴着斗笠,垂下的纱帘,将面孔遮住,无法看清真容。 四周的人群依旧熙攘。 热闹非常。 但是对方坐下后,却一直没开口说话。 只有一双清冷的目光,透过纱帘传过来,似乎在询问苏大为。 两人间的气氛略有些尴尬。 苏大为向他微微一笑:「你能来,我有些意外。」 「你会找我,我也有些意外。」 明崇俨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苏大为向他道:「要吃点什么,今天我请。」 「免了,还是说你找我什么事吧。」 明崇俨的声音平淡,既不显疏离,又不会过分热络。 「那我就长话短说。」 苏大为看了看他,收起笑容:「玄奘法师手里有一个金宝神枕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个宝枕,是我交给法师的,为了查一桩案子。」 苏大为双目紧盯着明崇俨:「今天我听慈恩寺的法师说,金宝神枕,如今在贺兰敏之手中。」 隔着面纱,无法看清明崇俨的脸,但苏大为还是留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动了一下。 这说明,明崇俨知道。 「那个宝枕……贺兰敏之向法师讨要过……」 明崇俨的语速慢下来:「你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 「对。」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枕是当初我交给法师的,为了查案。」 苏大为向明崇俨道:「我有些奇怪,贺兰敏之,要金宝神枕做什么?」 「他不是自己要。」 明崇俨的语速越发缓慢:「他是替别人。」 「谁要宝枕?如今宝枕在谁手里?」 「李义府。」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李义府?」 「是。」 「他要宝枕做什么?」 「不知。」 明崇俨站起身:「你若问宝枕,这宝枕当初是李义府想要,只是让敏之替他向法师讨要,宝枕早就交给李义府了,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若没别的事,我先告辞。」 停了一停,他又加了一句:「以后若无重要的事,还是不要找我了,我们并非朋友。」 苏大为看着明崇俨的背影,久久无语。 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理解,以自己当年和明崇俨、贺兰敏之的交情,为何会成为敌人。 明崇俨上次说过,贺兰敏之对他的恨意,来自幼年见苏大为打晕武顺。 真的是为了这件小事? 或许,对苏大为是小事,对贺兰敏之,却是逆鳞吧。 究其本来,那也是当年武顺中了人的邪术,向苏大为主动出手。 但是事隔多年,纵然解释,也难以改变贺兰敏之心中的成见。 也罢。 只要他们不跟自己做对,自己也不屑于去做些什么。 若他们真要动手,苏大为自然也有手段对付。 目前来说,有明崇俨做沟通的缓冲区,似乎,双方的关系,似乎比过去有所缓和。 至于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看。 站起身,苏大为身边,如幽灵般浮现几个黑影。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出现后,身边的路人,包括果子铺的老闆,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看不见他们。 都察寺天字组的异人。 「寺卿。」 「继续盯住明崇俨和贺兰,还有武顺府,若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 苏大为再不多言,在桌上留下铜钱,大步离开。 天色,渐渐暗沉。 他在朱雀大道上踌蹰着。 终于,在报时的鼓声响起时,他的脚步坚定起来,向着宫中行去。 第187页 他现在所面临的难题,首要是李义府和郭行真,对都察寺权柄的觊觎。 这个问题还需要查证。 在昨天听到王勃告知后,他已经通过李博开始组建都察寺的「内卫」。 内卫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对内的监察,而是查证李义府事件的真假。 这一条,相信很快便有结论。 苏大为面临的第二个难题,便是高阳公主被杀之案,这个案子目前已经将疑点投在「巫蛊」案上。 关于此案,苏大为需要与李淳风再行沟通。 从他那里寻到更多的情报支撑。 同时苏大为对李淳风说的话,也起了疑心。 之前李淳风提到过,巫蛊之事,他已经禀报过了李治。 但上午在宗正寺,苏大为提及高阳的案子涉及巫咒,李治的表情,明显是吃惊了。 那是一种从没听到巫蛊之事,突然听到后的反应。 本来按苏大为的计划,是应该去了长安县与钱八指南九郎他们再碰一下,将崔涣和高阳的案子的信息聚拢,再准备下一步的查证。 但现在,从悟能和明崇俨那里得到的最新消息,令苏大为改了主意。 金宝神枕,涉及到高阳和太宗李世民时的巫蛊之事。 若真的落入到李义府手中,那就值得打一个问号。 这宝枕,究竟是李治让李义府去做的,还是李义府自作主张? 无论如何,苏大为需要入宫一趟。 若在金宝神枕在李义府手中,能不能继续查? 毕竟,那可是当朝的中书令。 …… 酉时正。 天色已经黑下来。 苏大为在殿外等了大概半顿饭的功夫,终于得到李治的接见。 在走进大殿的时候,迎面有几位大臣走出。 苏大为微微一愣,意识到方才李治在与朝臣议事。 朝会并不是每天开,但李治想要掌握整个大唐机构的运转,却少不了两样。 一是通过武媚娘,来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 第二就是通过私下召重臣来紫宸殿,通过提前密议,将自己的意志传达下去,交由重臣先行成决议。 待大朝会时,再行颁布。 苏大为跟着引路的太监王伏胜,侧身站在道旁。 看着昂首挺胸的上官仪走过。 对方也不知是倨傲,还是眼神不好,在走过苏大为时,连正眼也没瞧一眼。 接着上官仪后面的是许敬宗。 许敬宗倒是眼神不错,一眼瞧见苏大为,手拈白须,向着苏大为笑眯眯的点点头。 苏大为忙向他叉手行礼。 不管后世对此人评价如何,在李治朝这个时候,许敬宗是不折不扣的位高权重,不可轻视。 许敬宗之后,跟着迈步走出的便是李义府。 他的眼睛一眯,目光似在隐藏着什么。 对着苏大为,嘴角微动了动,停了一停,方才道:「苏少卿没去查案?怎么有空来宫里。」 「正为案情的事,要求见陛下。」 「苏少卿果然一心为公,陛下在里面,你去吧。」 李义府微微一笑,向苏大为接着道:「若查案有需要老夫的地方,只管开口。」 「谢过中书令。」 苏大为向他抱拳称谢。 但同时也注意到,李义府的眼神。 那是一种略微得意,但又在掩饰的神色。 虽然他隐藏极深,但苏大为还是察觉到了。 李义府,他在得意什么? 又在隐藏什么? 第五十一章 陪酒 王伏胜是在李治身前行走的太监,正如王福来伺候着武媚娘。 他站在殿门旁,向望着李义府背影出神的苏大为道:「少卿,请随我入殿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好。」 苏大为放下心中猜测,随着王福来走入殿中。 远远的看过去,见身材胖大的李治,正靠在椅上,似在闭目养神。 待王伏胜开口通传后,李治张开双眼。 在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细长的双眼中,闪过一抹精芒。 显然他的内心思虑极为复杂。 不过在看向苏大为的时候,略微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嘴角也微微翘起,似乎心情不错。 「阿弥你来了。」 他伸手招了招,示意苏大为近前说话。 「刚接到安西都护府的军报,苏定方和裴行俭狠挫了吐番一次,扬我大唐雄威,也让吐蕃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呵呵。」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苏大为忙走上前,向李治行礼道:「臣为陛下贺,为我大唐军威贺。」 「你来得正好,朕要用膳,你陪朕小酌几杯。」 「是。」 一时间,苏大为竟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一直以来,李治对武媚娘身边的人,是严防死守。 对苏大为,是既用且防。 苏大为在百济才打下倭国列岛,李治知道后,大惊之下,立刻将其召回。 可见一斑。 就算回长安后,苏大为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这位陛下的「关爱」。 借着他被刺一事,最后以查案不利为由,居然将苏大为发回长安县继续做不良帅。 此前在百丽和辽东半岛,浴血奋战,数次力挽狂澜,最后还助李勣平定高句丽,如此功勋,最后也只封了正四品下的武官散秩。 第188页 但眼下,李治居然主动邀苏大为一起用膳。 这是一个十分积极的信号。 苏大为并不相信,以李治的精明,会做无用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 苏大为按着臣子礼仪,向李治再三行礼,才在王伏胜的安排下,在布起的小桌前站定。 待李治被太监扶着,在桌前一张宽大柔软的胡椅上坐下后,才装做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模样,半个屁股入坐。 没办法,古往今来,打工人在领导面前,都得装这副姿态。 李治眯着眼睛,像是十分满意苏大为的态度。 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贊了一声:「阿弥,听媚娘说,这逍遥椅,是你发明,敬献宫中,朕自从坐了以后,就喜欢上了。」 他轻轻抚摸着椅子扶手,向苏大为笑道:「你这人,头脑里天马行空,不知装了些什么,常能出人意表。」 这话,就不知是夸奖还是提醒了。 苏大为心中一刻不敢放松,想了想,才向李治抱拳道:「些许小玩意,主要为了生活便给,当不得陛下谬赞。」 「你所作之物,可不止是小玩意。」 李治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除了鲸油灯,听说近几年,京中流行一种『烧刀子』酒,也是你所研制?」 「啊,是有这么回事。」 苏大为大脑急速运转。 本来他入宫,是想提及李义府的事。 却没想,还没找到机会开口,李治便接二连三的发招。 李治现在提起酒的事,是何意? 关于酒,大唐有一个「榷酤之制」,指的是政府对酒实行专卖制度。 由朝廷,具体来说,是天子手下官署垄断酿酒技术。 不仅设立一个专门管理酿酒的部门「良坛署」,而且还有专门的门店来卖酒。 盖因为,酒在唐时,也属暴利行业。 唐人获酒,有三个渠道。 第一种渠道就是购买官酒,也就是良坛署所制。 但这种酒,其实口感并不太好。 最好的酒和酿酒师,各家都需要献给皇帝。 这种好酒的产量有限,一来全手工制作,二来皇帝和后妃的饮用,赏赐有功的官员臣子。 还有国家祭祀。 基本就全消耗掉了。 第二种获酒的渠道是私人作坊酿酒,这种坊的格局往往都是前店后作坊。 也就是后世影视剧里常出现的酒楼、酒店、酒肆。 苏大为的「烧刀子」酒,也是用的这种模式。 在长安大受欢迎。 而且他手下工坊所制之酒,通过商贸远销草原和辽东。 可谓日进斗金。 当初跟着苏大为投入制酒的几家,如李客师和安家,都是赚得盆满钵满。 别看这种小酒坊在长安如蚂蚁铺般,开得倒处都是,竟引无数文人骚客为其折腰。 比如后来的诗仙李白,就是这些店铺的常客。 第三个渠道,便是家庭自酿酒。 按唐人心目中的排名,官营垄断的酒,口感最差,其次就是酒肆,因为要量产,只能说比官酒要强点。 最好的,当属家庭自酿酒。 不会偷工减料,捨得用粮食,也不存在掺水问题。 当然,苏大为改良的制酒工艺,烧刀子的酒精烈度和口感,已经完全打败了所谓自酿酒,在大唐权力辐射之处,都赢得极大的口碑。 和鲸油灯一样,成为大唐向外贸易的名片之一。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过。 他立时刻起来,叉手行礼道:「是阿弥疏忽了,待我回去,就把制酒的法子整理一下,交到宫里,若有需要,我家中也有熟练的制酒匠人。」 「咳,阿弥坐下,坐下说话,你这说到哪里了,传到外面,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朕贪图你制酒法,不好。」 「陛下说的是,不过这并不是臣子对陛下,而是阿弥对陛下的敬爱,就如这逍遥椅。」 苏大为七情上面,一脸诚恳的道:「若非陛下不弃,给臣施展的机会,哪有臣的今天,臣但凡有尺寸之功,皆陛下所赐,有什么便给之事,也应该想着陛下。 这几年在外征战,竟忘了将『烧刀子』交给阿姊,这是我的疏忽。」 一番话,说得虽不如朝中那些老狐狸圆滑,但意思也到了。 明明是天子想要此物,但却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天子在与臣争利。 像苏大为,就得递梯子上去,让李治满意。 这便是为臣之道。 李治笑眯眯的点头:「媚娘当初有你这么个兄弟,朕初时还觉得疑惑,现在越来越觉得,媚娘有眼光。」 「陛下这么说,更让臣汗颜了,当初在寺中,臣莽撞,多有失礼处……」 李治挥了挥手:「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一会陪朕多喝几杯,这事不许再提。」 「谢陛下。」 苏大为暗自擦了擦汗。 终于,终于把这话给说开了。 这么些年,虽然李治没有计较,但苏大为自己岂能不知。 当初在救李治时,他的态度有多莽。 完全没把当时的李治放在眼里。 虽然那时长孙无忌当朝,天下人都以为李治懦弱。 此后苏大为在李治面前战战兢兢,多少也因为此。 第189页 今天总算是趁李治心情不错,借着献酒的事,把这事暗中说开了。 「对了陛下,怎么不见阿姊?」 「媚娘在太子那边。」 李治一句话带过。 苏大为看了看气氛,感觉现在不适合马上切入到李义府的事。 酒菜陆续上桌。 酒是烧刀子。 菜则是琳琅满目。 苏大为粗粗一看,竟有数种鱼。 据说李治爱吃鱼,这桌上,有一道蒸鲈鱼,还有一道鱼脍。 至于别的,苏大为则是不认识。 李治似是看出苏大为的窘迫,提起金箸指着那道鱼脍道:「此乃金盘脍鲤鱼。」 苏大为顿时有点懵。 唐诗中,将鲤鱼称为「点额鱼」,典故来自《太平御览·鳞介部·卷八》:「鱼鲔,鲤也,出巩穴。三月则上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 据说此鱼极有药用价值,但好像朝廷禁止民间私自捕杀。 不过苏大为很快想起来,禁止捕鲤,说鲤与「李」谐音,那要到玄宗朝。 现在自无此禁忌。 鲤乃唐人餐桌上美味之一。 白居易的《舟行》里就说:「船头有行灶,炊稻烹红鲤。」 王维在《洛阳女儿行》写道:「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苏大为看看眼前的满桌鱼宴,再看看满面红光,面带喜气的李治,心里忍不住碎碎念:鱼虽好,但陛下不能贪杯啊。 中医里据说许多鱼是有「发性」,不可随便轻吃。 比如鲤鱼,就是大发之物。 这个有没有道理不知道,但至少民间一直这么传。 如后来的孟浩然,《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开元末,病疽背卒。 据说就是病几乎好了,但在朋友聚会时,忍不住多吃了点鱼,回来后便背疽发作而死。 像李治这身体,一看就是三高人群,吃大鱼大肉,真的是在作死路上疯狂摩擦吧。 不过这些也只能在苏大为心里一闪而过。 他是没有头铁到就饮食问题,和李治争一争长短。 食不知味的陪着李治喝了几杯,苏大为颇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他心里有事,自然坐不安稳。 但看李治兴致正浓,又不好这时候开口坏了李治的兴致。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李治吃得差不多,开始撤宴上茶。 苏大为心里做了一番建设,正要开口把话题往李义府身上引,就在这时,忽见一名宫女匆匆跑上殿,被王伏胜拦住问了几句后,王伏胜面色亦是一变。 第五十二章 釜底抽薪 「陛下,太子的病势又发作了……」 王伏胜小碎步走到李治身边,看了一眼苏大为,压低声音在李治耳旁道。 说话的同时,王伏胜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看向李治。 这位大唐帝王,脸上的笑容凝固住,手里的茶碗有些失态的磕在桌上,茶水溢处,烫得李治叫了一声。 一旁侍候的宫女和太监纷纷上前,又急忙喊传医官。 但被李治挥手止住:「带朕去太子宫里。」 说着,他看向苏大为,面色沉重道:「阿弥,今天就到这里,若有事,改日你再入宫找朕。」 说完,停了停,又道:「今天的事,不要外传。」 「喏。」 苏大为忙站起身,叉手应诺。 能得李治开口交代,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首先,如果只是普通的小事,不可能引起李治这么大的反应。 看那个宫女,应该是武媚娘贴身的女官。 如此焦急赶来,说明李弘此次发病远比平常厉害。 李治开口叮嘱苏大为,便是为此。 太治患病,这不是小事。 太子为皇储,下一任皇帝,乃大唐皇室未来的希望。 若太子有事,大唐上下,必将引发震盪。 所以李弘的身体,不是小事,关于他病情的一切,都是重要的「政治事件」。 绝不能向外泄露半分。 李治在王伏胜的搀扶下起身,先是向四周扫视一圈。 眼中带着凛冽之意。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泄露半分。」 「喏!」 殿上的太监宫女,一齐应喏。 李治犹不罢休,伸手指着那名报信的女官,喘息了口气:「此贱婢,在宫中言行无状,失臣礼,来人,拖下去,杖毙。」 「是。」 王伏胜躬身领命。 那女官,吓得瘫软在地上,还不及发出悲鸣,王伏胜已经挑起双媚,厉声道:「来人,堵上贱婢的嘴。」 早有两名身材高大的太监上去,将女官的嘴堵上。 又有太监上去,反剪女官双手,在女官的呜咽下,将其粗暴的拖出。 苏大为心中凛然。 心知李治一来恨女官慌乱,一路上被人看到,难免会被人猜忌。 二来是杀鸡骇猴,给殿中众人看着。 这比任何封口令都有效。 苏大为心情沉重的走出去时,看到躺在殿外道旁,鲜血淋漓的女官尸体,早已无半分气息。 他的心里不由暗骂一声,这都叫什么事。 原本想给李义府还以颜色,结果还没开口,就碰到李弘病情反覆。 第190页 对了,李弘的身体是由郭行真在治。 这郭道士,连李弘的身体都没治好,还盯着自己的都察寺? 莫不是疯了不成。 …… 夜已深。 巡夜的金吾卫们已经在街上出现。 苏大为有腰牌,自是无碍。 他没有回家,对他来说,困扰他的难题一个没解释。 而且今天遇到李义府,那个诡异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难以心安。 怀着重重心事,苏大为回到了都察寺。 无论任何时候,都察寺的灯都是亮的。 情报工作,十二时辰轮转,全年无休。 待遇优良。 但也充满了危险。 风险与权柄并存。 行走于黑暗之下。 李义府身为堂堂中书令,居然也会想伸手到都察寺里来。 苏大为多少有些不能理解此人的内心想法。 但不管什么理由,如果想动都察寺,苏大为绝不会答应。 走进公廨的时候,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一眼看到高大虎带着十几名探员,正匆匆的从里面出来。 双方迎面撞上。 高大虎一眼看到苏大为,脸上先是一怔,接着是大喜:「寺卿,你回来了,我正想找你。」 「进来说。」 苏大为向高大虎招了招手。 高大虎向身边左右交代了一声,独自跟着苏大为走进去。 一直走到苏大为的桌前。 「找我是有什么新发现?」 「有。」 高大虎压低声音,略显谨慎的道:「高阳公主的那个人偶,我们发现西市就有卖。」 「西市?」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问:「谁的铺子?」 「是太原王家。」 「又是王家。」 苏大为皱眉。 总觉得,此事不应该有那么多巧合。 王家一再出现,是否王家在其中,也扮演了某种角色。 「我派了蛇头去那间铺子查过,铺子里像这么精美的人偶娃娃,一年也做不了几个,所以是有数的。」 苏大为听了精神一振:「能查到买的人?」 「能。」 高大虎抿了抿唇:「是个道士买的。」 「道士?」 「什么样的道士?」 「留的是假名字,不过我们让铺中的人做了画像拼图。」 高大虎似乎有些亢奋:「你绝对想不到……」 「你这么说,分明是提醒我,是我认识的?」 「哈哈,是郭行真手下的道人。」 「又是郭行真。」 苏大为一惊。 高阳公主的案子,莫非还能牵连到郭行真的头上? 随即心中又是一喜。 不论郭行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若真与此人有关。 苏大为倒是不介意送他一程。 搂草打兔子,既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也将这些觊觎都察寺权力的人,一併送走。 这是最优解。 苏大为手扶着桌案在沉思,高大虎看了看他道:「我还有许多案子要查,我先带队去查,等有新发现,再和你说。」 「成,你去吧。」 苏大为向他点点头。 目送高大虎大步离开,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拿过砚台,开始磨墨。 这个时候,就有些怀念在家里,有聂苏替他磨墨,红袖添香。 人果然由俭入奢易。 现在居然连自己磨墨都嫌麻烦了。 苏大为自嘲的摇摇头,很快收慑心神,提起毛笔饱沾了墨汁,在纸上书写起来。 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看看高阳公主的案子,有什么新的线索。 金宝神枕,巫蛊,李义府,郭行真…… 郭行真那古怪的,用诡异炼丹的手段。 太子李弘,治病。 苏大为的毛笔略停了一停,总觉得,这些人和事,背后有某种隐秘的联繫。 只是他还没找到其中的关窍。 「寺卿。」 耳中听到声音。 苏大为抬头看去。 李博脸色凝重,从大门处走来。 「怎么?」 见李博的面色不对,苏大为搁下毛笔,伸手在桌上写满字迹的纸上一抹。 「寺卿,出事了。」 李博脸上罕见的严肃,甚至有一丝焦虑。 「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苏大为看了看李博的神色。 心中已经可以确定,确实是有重大的事发生。 否则以李博的心性定力,不至于如此失态。 「宫里的消息。」 李博左右看了一眼,向苏大为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下午陛下召见了李义府等人。」 「嗯。」 苏大为点点头。 他是看着许敬宗和李义府走出紫宸殿的。 并不奇怪。 「李义府向陛下进言,言及都察寺权柄太大,应该效仿惯例,分而治之。」 「什么惯例?什么分而治之?」 苏大为心里一突。 没想到,居然是涉及都察寺之事。 这几天,他一直翻来覆去的在想这件事。 不料却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证实。 李义府,果然是要对都察寺下手。 第191页 但却和苏大为想像的有些不一样。 「所谓仿旧制,便如相权,一分为三。」 唐朝的相权,分别在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上。 将相权一分为三,相互制衡。 堪称最稳定的相权架构。 而按李义府对李治的进言,那便是要将苏大为的都察寺卿权力,一分为三? 苏大为先惊,后怒,接着是感觉毛骨悚然。 昨天在听王勃说此事时,他虽然心中警惕。 但在最深层处,却又有一种念头,觉得不可能。 李治是雄主,怎么可能将都察寺这种权柄,交到李义府这个大阴人手里。 但是现在听到李博带来的消息,他瞬间醒悟了。 李义府,或许并不能得到都察寺,但他要将都察寺寺卿的职权,效仿相制一分为三,却很有可能实现。 堪称釜底抽薪之计。 都察寺的权力有多大,别人不知道,但李治肯定很清楚。 以李治习惯,可以忍一时,但却不太可能一直容忍都察寺无限膨胀下去。 一分为三,很符合李治的帝王心术。 李义府,不愧是李义府。 这一下,只要李治点头,苏大为的权力,瞬间就会缩水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再之后,李义府或者郭行真,可以从容安插自己人上位,占住权柄。 一点一点挤压苏大为的生存空间。 这些,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寺卿,怎么应对?」 李博颇为担忧的看向苏大为。 这件事,关键在当今天子李治身上。 苏大为,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李义府这招,完全是阳谋。 就算告诉苏大为又如何? 李义府若在紫宸殿对苏大为提出,仿相权,将都察寺职权分立,难道苏大为还能反对不成? 要做陛下的忠臣啊。 这事李治自是乐见其成。 李义府此计,实在是挠到李治的痒处。 如何化解? 李博拳头暗自捏紧。 若真的按李义府的计划,去肢解都察寺,不光苏大为的位置变得极为危险,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只怕…… 「绝不能让李义府此计得逞。」 苏大为手抚桌案,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第五十三章 相府 更鼓数响。 苏大为独坐在都察寺自己的桌案前,目光凝视着桌上一盏鲸油灯。 心绪随着灯火,不住变幻。 他吩咐公廨中其余值守的都察寺官吏,若无要事,不得打扰。 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理清一个头绪。 从来没有无缘由的爱恨。 李义府盯上都察寺,究竟为什么? 难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曾得罪过他? 那郭行真呢? 这个道人,虽说来歷神秘,但之前一直忙着给太子李弘治病。 苏大为查过关于道士的卷宗了,虽然与长安诸道走得不近,显得特立独行,但这人炼丹确实有几分本事。 深得李治和武媚娘的信任。 之前他也只是通过李治的权力,去收集一些珍稀药材,并没有听说对权力有任何过份的野心。 但此次,为何也会盯上都察寺。 一时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只能暂且放下。 那么,高阳公主的案子,失窃的《大唐西域记》,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地? 这件案子,目前已知是和巫蛊之术有关。 怀疑高阳是被异人用巫蛊咒杀。 这样,才解释她为何在自己的公主府上,竟会溺亡。 但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已经被巫蛊咒杀,那究竟是谁闯入公主府,取走了《大唐西域记》? 如果施巫蛊的人,与取走《大唐西域记》为同一人,有什么必要,再出手拧断高阳的脖颈? 为了仇恨?泄愤? 但是除了颈骨折断这一点,高阳的尸身并没有遭受虐待的痕迹,房间也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 古怪。 苏大为摇摇头。 至少,从已知的线索,施蛊咒高阳之人,与拧断高阳脖子,取走《大唐西域记》,应该不是同一人。 既已施咒,何必再用拧断脖颈这种粗暴方式来杀人。 因此,此案,至少有两名犯人。 一人是施巫蛊,一人,杀公主,取《大唐西域记》。 同时,还有崔涣的案子,看起来,也是被巫蛊咒杀。 而崔涣生前最后烧的东西里,有李义府手书的一个「之」字。 还有,当年苏大为放在玄奘法师处的金宝神枕,现在也落在李义府的手中。 这一点,已经从不同渠道证实了。 虽然李义府做得隐蔽,但瞒不过都察寺的查探。 所以这两条线索,从某方面来说,都指向李义府。 至少,说明李义府可能与巫蛊之事,存在某种关联。 另外,今天高大虎查证,咒高阳公主的人偶,是郭行真手下道士,从西市王家的娃娃铺子里买的。 王家与此案有无关联,暂且不论。 郭行真,也有嫌疑。 但目前证据不明显。 继续查的话,还是先得从李义府身上着实。 第192页 于公,为了查高阳公主的案子。 于私,解决李义府,是为了苏大为自身的安全。 既然李义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暗中对付苏大为。 没理由一直挨打不还手。 苏大为是战场厮杀出来的,并不因为对方是中书令,就有顾忌。 当年面对权势滔天的长孙无忌,他都没怕过。 何况如今的李义府。 沉默中,苏大为提起毛笔,又放下。 他本意是今天入宫时,向李治请旨,让都察寺去李义府府上,暗中查证。 但被意外给打断了。 苏大为此时在桌案前,想的就是这件事。 沉思再三,他心中有了决断。 抬起头,扬声道:「魏破延何在?」 「属下在。」 公廨中,灯火微微一闪,光线暗了一瞬。 待灯火復明。 在苏大为下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一身黑袍的男子。 他的面容沉浸在灯影中,看不分明。 正是天字组异人,魏破延。 上次去盯韩国夫人武顺府上时,苏大为曾亲眼见过此人。 后来感觉办事不错,便留在身边听用。 「带几个得力的人手,随我出去一趟。」 「是。」 魏破延并不多话,低头应了一声,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在过去,都察寺虽有监察百官的权力,但一般对中下层官员,有查案需要时,才会实行监察。 像对中书令这样的宰相高位,则从未有过。 这也是苏大为想要告诉李治,并请旨的原因。 监察宰相,是犯忌讳的,若没有天子许可,就算事成,也是做错了。 但,苏大为思索了许久,还是决定,先斩后奏。 只因为他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李义府的提案,李治现在是知道,知道以后,他会如何想? 以李治的角度,多半是认可的。 那今天去见李治时,他为何没有提及此事? 不,或许并不是没有提。 李治给出暗示了。 那个献上酿酒配方的事。 表面看,只是李治随口一说。 但如果想深一层,会不会是李治的暗示呢? 酿酒配方,臣子都主动献上。 现在都察寺权力过大,臣子是否应该主动提出拆分,替天子分忧呢? 这些,并不是苏大为胡乱猜测。 因为宫中之事,李义府面见李治,所说的那些话,若没有李治点头,就算是都察寺,也没那么容易知道。 毕竟犯忌讳。 也就是说,今天李博带回的这些话,这些信息。 基本可以判定,是李治想用这种方式,委婉的告知苏大为。 再结合不久前,紫宸殿上,李治让苏大为陪酒时说的话,发生的事。 基本八九不离十。 臣子酿酒的配方尚能主动献上。 那么对于天子赐予的权柄,岂能不主动交还? 这,恐怕才是李治真正的用意,用潜台词。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就知道,自己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只有必定的结果。 这个局,李义府的阳谋,已经通过李治,落到自己头上。 现在的局面,看似平静,内里无比兇险。 唯一破局的机会,只在李义府身上。 若此人真的与巫蛊有关,那么关于他的一切提案,哪怕是对李治有利,都会被暂时搁置。 所以,必得扳倒李义府。 才能谈以后。 哪怕这对苏大为和都察寺来说,只是延缓最终结局。 不会根本性解决,都察寺权力膨胀太快,李治对其生出的警惕,这个天然难以调和的矛盾。 但至少拖久一点,能多给苏大为一点时间,去做准备。 至少布局擦屁股,谋后路的时间要有。 …… 夜色深沉。 无风也无月。 中书令李义府的府邸前。 苏大为的身形出现在墙边的阴暗中。 在他身边的,有魏破延等,共三名天字组的异人。 从左往右,当先一人是魏破延。 他的身形瘦长,全身笼罩在黑袍中,无论任何时候,给人的感觉都只有阴沉,阴郁。 像是终年化不开的幽暗。 第二位,则是一名朱衣女子。 她的髮饰特异,面上覆着黑纱。 身形妖娆有致,是那种让人一眼便是忘不了的女子。 如果美色是一种武器。 那她的武器,尚封藏在鞘中,便已经令人感到咄咄逼人的锋芒。 此女名碧姬丝。 据她自述,来自西域吐火罗,祖上是波斯血统。 因为太过美艷,即使面上覆着纱巾,身上有衣物阻挡,仍会让人沉迷其中,而忽视她的危险。 第三名天字组异人,名叫黄肠。 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 他一身褐衣,头上发束随意的挽着一个拳头大的髮髻。 用一根铜簪斜着穿过。 面容像是病态,透着腊黄色。 他的唇极薄,像是抿起的两片柳叶。 带着煞气的双眉下,一双黄澄澄的眸子里,透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此人全身上下,都极简单,朴素,身无长物。 第193页 唯一能让人注意的,就是他的腰上,斜插着一把剑。 剑柄有环首。 形制类秦汉。 据说是一柄铜剑。 天字组,是都察寺这些年网罗的异人和能人。 而眼前三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忠臣与能力,都毋庸置疑。 「地图。」 苏大为简短的道。 碧姬丝眼眸流转,妩媚的眼睛,瞥向苏大为,眼中若有挑逗之意。 这并非她有意为之,而是此女天然带着媚惑属性。 她伸手入袖,取出一份地图,摊开。 众人皆是异人,视力远超常人。 在极黑暗下,仍能看见。 这份地图,正是李义府的府邸地形图。 与普通地形图不同的是,这份地图,不光标示出了各建筑的名字,从大门到后院的路径,沿路的假山池水等地标之物。 最让人惊惊的是,图中还标示了许多红色记号。 每一个记号,带表着守卫。 堂堂相府,以李义府身份之尊,身家之富。 他的府上,其防卫能力,也是一流的。 这才是苏大为带上天字组三名异人的原因。 他一个人,就算神通广大,要进入如此防卫森严的府邸,也得有人帮手,才能保万无一失。 若是凭着几个异人,就能闯这等相府。 那再多些异人,岂不是可以闯皇宫? 实际上,无论是大明宫里,还是眼前的相府,要想不惊动府中人的情况下潜入,都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 「按图上所示,这些巡逻,几乎没有死角,要想不惊动的进去,太难。」 「我们今天的目标,应该是这里,这是李义府的寝室,还有这里,这是书房。」 「通向这里的路,没有防卫死角,不可能……」 「大家有什么主意?」 第五十四章 天道好轮迴 「此处花园池水,有一条暗道与外面的沟渠相通,如果从这里潜入……」 「据说相府里多养有吐蕃敬奉的獒犬,花园那边,我记得是有这畜牲看守。」 「犬总比人好对付,只要不令其发声,也就够了。」 四人计议已定。 由碧姬丝守住府外水渠入口,以做接应。 苏大为则和魏破延、黄肠三人,换上潜水的鱼皮衣,悄然下水渠。 都察寺针对不同的需要,有数种备案,各类装备也早有安排。 包括从空中侵入的翼装飞行衣。 视其需要而用。 虽已是春季,河水依旧十分寒凉。 好在三人都是异人,体内气血旺盛,不惧渠水冰冷。 入目所见,渠水甚浊,只能看到数尺开外。 魏破延对方向十分敏感,游在前面,伸手示意了一下。 苏大为点点头,与黄肠等跟在他身后。 向前游了数十米后,水流渐清。 又游了百余米,魏破延在水里做了个手势。 这是表明,气息不够了。 虽然是异人,但他们还没到胎息之境,还是需要唿吸。 从入水到现在,一口气早已耗尽。 苏大为向上指了指,几人向上浮去,耳中听到潺潺水流声。 魏破延悄然探了探头,只觉一片黑暗,伸手一摸,立刻发现了端倪。 头顶有石板,此处,仍是在地下渠水中,还没到达预定目标。 苏大为和黄肠也悄然浮起,各自换气。 苏大为伸手示意了一下,黄肠与魏破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府中水道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是有源流之活水。 苏大为等三人,顺着水道,一口气又潜了数百米。 直到胸中一口气用尽,这才再次向上浮起。 眼看快要浮到水面,忽觉头顶的光变得明亮。 三人浮起的动作放缓。 黄肠和魏破延以小竹管伸出水面换气。 苏大为依法施为。 同时凝神集中精力。 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变作黑暗。 虚空之中,以他为中心,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在蔓延。 那是异人的感知,属于精神领域内的「触网」。 每一根线,都代表着他对四周信息的收集。 有人从附近桥上走过,步履带来的震动,透过石桥,透过湖边大石,传入湖水中,带起淡淡的涟漪。 另一边,有几头獒犬,沿着湖边,慢慢的踱过去。 人的脚步和獒犬的脚步很好分辩。 苏大为张开双眼,刚好看到黄肠向自己看来。 他那双黄澄澄的眸子里,现出一种跃跃欲试之意。 苏大为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黄肠点了点头。 他的手,悄然从湖水中伸出。 手中扣了两枚竹籤,默默感知了片刻。 待湖边巡逻的人走开,黄肠手指轻弹,嗤嗤两声。 两枚竹籤精准的射中湖边两头獒犬。 两只犬只发出一声呜咽,夹着尾巴逃得不见踪影。 苏大为和魏破延、黄肠三人,这才从湖水里钻出。 「刚才我射中这两畜牲的咽喉,不致命,但管叫它们再也喊叫不出声。」 黄肠低声道。 苏大为看了一眼,从这个位置,要射中湖边,至少有个三十余米的距离。 第194页 这个准头,这个力度,绝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看来这个黄肠,有一手高明的以气驭器的本事。 也就类似于传说中「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赶紧上岸,再做计较。」 苏大为说了一声,三人排开湖水,如离弦之箭,迅速登岸。 魏破延辨了一下方位:「那边,应该是书房,这边会是寝卧,人手如何安排?」 「你和黄肠去书房,务必不要有任何遗漏,卧室交给我,无论是否得手,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是。」 安排好任务后,苏大为向他们点了点头,向着寝卧的方向飞奔而去。 潜入相府,只是第一步,要瞒过后面的守卫还需花费一番功夫。 整个相府的地图,都记在脑海里,依着地图的指示,大约数盏茶的功夫,苏大为成功的来到李义府的府中寝卧。 即使是深夜,在此室之外,依旧有数十名明火执仗的护院,其中不乏身手高明之辈。 还有数头细犬,被人牵着,在外围巡视。 苏大为见了不由心中冷笑,李义府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他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得罪的仇人太多。 若不小心防备,只怕哪天会被人摘了脑袋。 好在这些人里并没有异人。 大唐对异人的管理似松实紧,普通的大臣很难招揽到异人。 大部份的异人,不是效命于秘阁,就是入了都察寺,在朝廷里,都是有备案的。 苏大为远远观察着巡视护卫的规律,心中默默计数。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绽,迅速飞跃而起,在空中时,脚下生出一股气团,连点数下,如登天梯。 在下方护院们的注意力转过来以前,成功跃上寝卧的房顶。 到了这里,仍不能算成功。 如果是普通的民宅,那揭开瓦片,掀开房顶,就可以钻入了。 可这里是相府。 李义府府上的建筑构造,都按着极高的级别。 光是房顶的琉璃瓦,就用了三千多片。 层层叠加,牵一髮而动全身。 揭一两片不要紧,要是揭得多了,难保其他的瓦不会松弛,甚至从屋角跌落。 就算能悄然揭开,下方还有细密的木料形成田字型的架格。 要破开,还得花一番功夫。 而且难保不发出声响。 苏大为伏在屋顶,沉思再三,终于动了起来。 他的身体如壁虎一般,顺着屋檐悄然滑下。 以倒挂金勾的方式,挂在屋角的飞檐之上。 不远处的护卫,双眼全盯着外面,全没想到,有人已经潜到了身后。 所谓灯下黑。 苏大为摒住了全身的气息,连毛孔都闭住,没有一丝气味外泄。 他伸手轻轻一挥。 寝卧的窗,悄无声息的开了一条缝。 里面隐隐有灯光透出。 李义府居然还没入睡? 这下,有点棘手了。 计划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义府对苏大为都察寺是步步紧逼。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 他并不确定,今日之后,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信心和胆气,再探相府。 所有的思绪在心中一闪而过。 他终于下定决心。 贴着房檐悄然爬下。 一只眼睛贴在窗缝,向里面看了一眼。 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好像盗梦空间一样。 略有些不习惯。 好消息是,灯光是从屋内深处透来,窗边没人。 但坏消息是,卧室分内外。 靠窗的外间,有侍女陪睡在外面,苏大为若想从窗进入,势必会惊动屋内的侍女。 停了一息之后,苏大为鼓起腮帮,撮唇向窗缝内轻吹了一口气。 屋内灯烛摇曳,嗤的一声熄灭。 有人发出轻微惊唿声:「哪来的妖风。」 「快把灯点上,莫要惊扰了大郎。」 火石的光芒闪过,鲸油灯的灯光,重新照亮了寝室。 不过这灯光远比普通的鲸油灯要柔和得多。 外表有一个薄如蛋壳的琉璃罩做灯罩,将光线收拢,令其柔和,不会影响人睡眠。 这是长安西市鲸油灯坊所制的灯。 一只如玉般的妙手,在灯罩上轻抚了两下。 手的主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二八年华,玉靥微红,抬手轻拍了两下酥胸。 似是为没有惊动到屋内的人松了口气。 她向着手边的床榻看去。 半透明的纱幕后,李义府的身影翻了个身。 女子的注意力全在床上,全没注意到,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房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苏大为的双眼,俯视着下方,双眸神光奕奕,一点一点的搜索着。 寻找一切值得他怀疑的线索。 如果有收穫最好,若是没有收穫,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有时候,成功除了靠实力,还要看运气是否站在他一边。 就在苏大为心中略有些焦躁时,站在床榻边的女子,轻解罗裳,露出皎洁的肌肤。 圆润的肩头,在油灯柔光之下,散发出如象牙般诱人的光泽。 精美得好似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第195页 苏大为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但下一刻,他的唿吸微微一顿。 下面的女人,轻轻掀开纱幕,爬上床榻。 就在纱幕掀开瞬间,苏大为的目光穿了过去,一眼看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景象。 金宝神枕。 金宝神枕在李义府的脖颈下。 太宗传给高阳的宝枕,如今在李义府的脖颈下,被他枕着睡眠。 他想做什么? 此乃违制! 以苏大为的定力,此时也忍不住心头狂跳了两下。 他没想到,这次潜入,居然有这样的发现。 本来还在头痛,万一没有发现,或者发现的东西,不足以扳倒李义府。 但是见到这宝枕的一瞬间,心中所有的石头落地。 李治,绝不会允许手下的臣子有非份之想。 不管李义府出于什么理由,李治都不可能将太宗的宝枕赐给他。 此乃皇家之物。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将宝枕从李义府的脖颈下取回。 想了想,苏大为打消这个念头。 与其取出,不如暂时保持现状,免得打草惊蛇。 第五十五章 扳倒 天色渐斩浮现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当钟鼓楼的报时钟声,敲响数下时,整个大唐长安,从沉睡中甦醒过来。 紫宸殿中。 大唐的皇帝李治,揉着疲倦的眼睛,在王伏胜的搀扶下,坐在自己的暖座上。 今天不是朝会日,但依旧有看不完的奏摺,处理不完的国事。 除了国事,更让他心焦的是太子的身体。 太子李弘是他属意的下一任国君,这些年一直悉心培养。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太子,就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可现在,太子的身体却出了状况。 若太子有事,则国本动摇。 这江山,如何能安稳。 想起昨日见到太子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咳得喘不过气来,李治心中不由一痛。 连眼前的奏摺都无心去看。 武媚娘这些天,也因为太子的事,除了朝会,例行与李治一起参与,平日都守在太子李弘身边。 李弘揉了揉眉心,暗自嘆了口气。 「陛下~」 殿外,有太监进来行礼道:「大理寺少卿,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求见。」 「嗯?」 李治略微有些诧异:「这么早,他怎么来了。」 转念一想,昨天好像苏大为是有事找自己,不过还没来得及说。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也是怪事一桩。 平日里苏大为都像是躲着一般,等闲不愿入宫。 若是旁人有与武媚的这层关系,不得把宫禁的门槛踏破才怪。 偏偏苏大为与旁人不同。 不是李治或武媚娘传召,他几乎很少主动入宫。 这次一反常态,看来是真有事了。 心里想着,李治集中精神翻开眼前的第一份奏摺。 这是他的习惯,多年的帝王生涯,翻看奏摺,就是最好的沉静心神之方法。 刚看了数行字,就听前方有太监通传声,然后是苏大为的声音传来。 「臣,苏大为,见过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福寿绵长。」 李治这才抬头,把视线从奏摺拉到苏大为的身上。 一眼看过去,李治略有些诧异。 苏大为好像,有些憔悴啊。 头髮有些蓬乱,不像是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 下颔的鬍渣清晰可见。 面色也有些差。 「阿弥,朕虽责令你查案,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是朕倚重的股肱之臣,未来太子如果登基,朕还需要你替大唐守卫边疆,安抚四夷。」 这也算是李治少有的肺腑之言了。 但,苏大为也同时从中听出另一种意味。 都察寺,只字未提。 李治是否在用这样一番看似勉励,又像是吊根胡萝蔔在前方的方式,提醒苏大为,要将都察寺的权柄交出来呢?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春秋鼎盛,大唐需要陛下,而臣……是大唐的一块砖,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 态度,态度是第一位的。 都察寺的权柄暂且不说,若是态度有问题,以李治如今的杀伐果断。 长孙无忌都不能保全。 何况他苏大为。 以退为进,方是上策。 苏大为的话,明显是令李治十分满意。 这位大唐皇帝,手抚着桌案,哈哈笑了两声,又咳嗽气喘了片刻,指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猾头。」 「阿弥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鑑。」 苏大为再奉承了一句,话锋一转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正因为遇上一桩难事,求陛下为臣做主。」 「哦?」 李治还有些诧异,在他印象里,苏大为可从来是不会提什么要求的。 属于低头做事的那种人。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但态度放得极低,而且还说要求他做主? 李治眸光闪动,收起了笑容点点头:「你且说给朕听听,朕自有决断。」 第196页 「是。」 苏大为抱了抱拳。 「此事,与高阳公主的案子有关。」 「与高阳有关?」 李治的眼睛微微一眯:「是查到幕后之人的线索了?还是有人阻挠办案?」 「是,也不是。」 苏大为放慢语速,好像是逐字逐句的道:「臣的确又有了新线索,而这个人,是臣不敢动的,所以只能求到陛下这里。」 「哈,还有什么人是你苏大为不敢动的,这朝堂上,除了朕和媚娘,你……」 李治的声音突然收住。 他反应过来,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沉声道:「你说的,是宰相?」 「正是。」 苏大为叉手继续道:「是中书令李义府。」 这话说完,整个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伺候着李治的王伏胜等太监、宫女,一个个暗自心惊。 虽然站着不动,但眼神都不自觉的投向苏大为。 而坐在上座上的李治,也一时安静。 他的目光,带着冷冽和审视,盯在苏大为的身上,久久不发一言。 似乎李治在判断,在思考,苏大为所说的,究竟是真有此事,还是因为嗅到关于都察寺自己的打算,所以提前对付李义府。 如果是后者,那苏大为比自己想像的威胁更大。 必须除去。 李治眼中浮起一丝血红。 良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大椅的扶手。 这扶手被他习惯性的抚摸,早已包浆,光滑锃亮。 李治开口道:「中书令,的确位高权重,你详细讲一下,他与此案,到底有何关系?」 这句话,隐隐带着一丝怀疑。 不是说李治就那么相信李义府。 而是正常人,都会怀疑苏大为的用心和动机。 李义府身为中书令,与高阳无冤无仇,有何必要自毁前程,卷到高阳的案子里? 不合常理。 苏大为整理了一下思路,缓慢且凝重道:「这件事,要从先帝的宝枕说起。」 「先帝宝枕?」 李治微微一愣,没想到此事会牵扯到太宗李世民身上。 这让他产生一种追求真相的兴致,提高一些音量道:「说下去。」 「是。」 苏大为侧头思索着道:「那还是永徽年间的事,臣受武后所託,查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金宝神枕,据玄奘法师说,有诅咒的气息。 臣后来将宝枕放于法师处。 但法师说时间久远,已经无法追索。 后来宝枕我也一直忘了向法师讨要。 本来都快忘记此事了。 直到昨日,大慈恩寺的一位法师来找臣……」 苏大为将此事前因后果,向李治细细说了一遍。 直到说到昨晚,潜入相府,在李义府的府中,见李义府枕着金宝神枕。 李治的脸色,终于起了微妙的变化。 苏大为一眼看到,心知自己赌对了。 当着李治的面,毫无遮掩的说自己潜入相府,这是十分危险的事。 很可能令李治提前结束苏大为都察寺寺卿的职权。 但,从李治的反应看,证实了苏大为的猜测。 李治并不知道宝枕在李义府手上,更不知道,李义府居然如此大逆不道,不但私自收藏金宝神枕,居然还自己枕用。 此枕,是太宗赐给高阳公主的。 乃皇家宝物。 你一个做臣子的,哪怕位置再高,岂能用此宝物? 还是说,李义府的野心,已经不甘心做区区宰相?所以才如此簪越! 李治还在思考。 就宝枕这件事,李义府死定了。 但究竟要不要治罪,或者治多重的罪,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具体还是要看李义府对李治有没有用。 此人还是颇有能力手腕的,有他在,许多脏活,可以由他之手去做。 若武媚娘是李治在内朝的白手套。 那么像李义府、许敬宗这种臣子,便是李治对付外朝的白手套。 都有其作用。 李治倒不怀疑苏大为所说的宝枕之事。 这事很容易查证。 以苏大为的智力,没有理由在此事上撒谎。 站在殿中的苏大为,一直在悄然观察着李治的反应。 见他没有立刻开口,心里知道,李治心中在犹豫权衡。 归根到底,宝枕是前朝太宗之物。 这并非李治的逆鳞,也不能直接扯到高阳公主的案子上。 所以苏大为,决定再进一步。 他清了清嗓子,引起殿上李治的注意后,开口道:「陛下,臣昨夜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中书令府中藏甲。」 藏甲二字一出,整个紫宸殿的空气瞬间凝结。 仿佛一剎那,空气进入极寒的地狱一般。 李治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冰冷的传来:「当真?」 苏大为感到从李治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如巨浪般的杀意。 他一个激灵,忙单膝跪下,低头道:「臣不敢妄言,若有任何虚假,愿领死罪。」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又是长久的沉默。 殿上如王伏胜等人,已经心胆俱裂。 藏甲,其意指藏有铁甲,甲冑。 第197页 大唐的制度,可以拥有横刀等利器,但有两件事物,绝对不可以碰。 一种是军中用的弩。 第二,便是铁甲。 铁甲,等同后世的防弹衣,是禁物。 这一点,后世的美利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玩枪,但不可以拥有防弹衣。 当然,大唐更严重,私自藏甲,等同于谋逆。 你一个正常的臣子,私藏兵甲,除了造反,还能是做什么? 普通护院,准备横刀和盾,已经是够够的了。 早在大唐武德年间,太子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为太子位争夺时,就曾出了一记昏招,派东宫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送一批盔甲给在庆州都督杨文干,让他好好武装军队,以备紧急之需。 结果这事被李世民一竿子捅到李渊那里去了。 掀起巨大的政治震盪。 直接催生「玄武门」之事的爆发。 第五十六章 风暴 明明是春月,但紫宸殿里的气氛,却像是数九严冬。 冷得几乎令人灵魂为之冻结。 而一切的寒冷源头,来自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陛下。 这位看起来温和的帝王,肥胖的脸上,双眼微眯着,偶尔透出的精光,显示出他的内心正在激烈斗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苏大为以为,李治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 他终于听到李治发声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陛下,臣昨夜查知此事,立刻便来回禀陛下,并无旁人知晓。」 李治再一次沉默下去。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瑟瑟发抖。 就连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官吏,在卷宗上落笔的时候,手腕都忍不住颤抖。 苏大为此时与李治谈话的内容,非同小可。 这很可能会在平稳的朝堂上再掀波澜,甚至一手改变李治朝在麟德年间的政治格局。 不知多少人会人头落地,多少高官门阀会落入尘埃。 还有,今天在紫宸殿里这些人,会有几人能活下去? 灭口? 一些不想传出外朝的话,选择性的将身边的太监宫女清除一批,这是惯例。 就如同打扫屋子,换一批家俱般。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急促的唿吸声,狂乱的心跳声,被掩盖在一片死寂之下。 「几具甲?」 李治终于再一次开口。 「七具。」 苏大为的回答,令李治的手指微微一滞,在扶上抚摸的动作停住。 七具,说少不少,说多又不算多。 若二三具,那便没太大威胁。 若是十具以上,定斩无赦。 这七具,刚好卡在中间。 而且李治还有一个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对李义府栽脏嫁祸? 除去李义府,谁人可以得利? 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又将有什么样的变化。 他在思考。 至于苏大为,他倒是没太怀疑其用心。 甚至这番对话,一直没有提到的一个点就是「你苏大为为何要夜探中书令府上?」。 这个问题,双方都心知肚明。 若开口问了,反倒落了下乘。 苏大为知道,李治透过都察寺的信息,告诉苏大为,天子想要重新划分都察寺的权力,要行削弱和再平衡。 所以苏大为自然有对李义府的怨望。 对李义府出手,虽不合理,但合情。 而苏大为也知道李治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双方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这个话头。 李治虽然防着苏大为,但这是基于帝王心术的考虑,并非真的怀疑苏大为对天子的忠心。 否则就不会一再给苏大为机会,让苏大为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 而李义府这件事,苏大为有查的动机,却没有嫁祸的动机。 嫁祸当朝中书令,那不仅是小瞧了李义府,也是污辱了李治的智商。 但,这并不能排除,朝中是否有其他势力,或者个人,想要除去李义府。 毕竟作为李治的白手套,这些年,李义府肆意妄为,得罪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这种臣子,属于孤臣,一旦失势,便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朕知之。」 李治缓慢,且凝重的道:「苏大为,你还有别的要事启奏吗?」 苏大为心中一震。 陛下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疏远,难道他对我起了疑心? 但很快,苏大为反应过来。 李治没有表态,就是最大的态度。 这件案子,非同小可。 李治一定会查,但绝不会让都察寺再介入。 而且此次苏大为带着都察寺天字组,在没有取得李治旨意的情况下,擅自潜入李义府的府中,已经引起李治的警惕。 所以接下来,李治对都察寺的后手安排,甚至可能会提前。 防止都察寺的势力进一步膨胀。 重点防止苏大为在其中的影响力扩大。 而对李义府藏甲和金宝神枕之事,李治会按排其他的重臣去追查,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处。 当今的天子,虽然给后世人留下「懦弱」、「仁善」的刻板印象。 第198页 但身处在时代中,苏大为深知,李治的精明强悍。 这位天子,可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大唐天下那么多事,有哪一件,能逃过陛下这双眼睛。 「阿弥,你觉得,李义府与高阳的案子有关吗?」 李治忽然开口,令苏大为一怔。 他想了想道:「臣不敢妄言,但宝枕原本为公主贴身之物,而且也与巫咒之事有过牵连,这些事,大慈恩寺的几位法师都知道。」 「朕知道了。」 李治拍了拍扶手:「你继续追查高阳的案子,不要为别的事分心。」 「是。」 苏大为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想。 只要能令李治对李义府起了疑心,自己今天这趟入宫,就不算白来。 目地算是完成了大半。 估摸着李治也该厌烦了,正当苏大为准备识相的,主动告辞离去。 只听有小太监站在殿外传唱道:「启奏陛下,东台侍郎求见。」 李治抬起的手,向旁挥了挥,本来要令苏大为退下,突然又改了主意:「苏大为,你且在一旁候着,耳朵竖着,嘴巴闭着。」 「喏。」 苏大为不知李治如何想的。 不过既然命自己候着,他便乖乖走到殿中道旁,背对着一根红漆大柱,垂手侍立。 就和殿上那些侍奉的太监宫女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出声。 李治伸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他手边的王伏胜扬声道:「传东台侍郎入见。」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袖,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大殿外。 东台侍郎郝处俊沉默站立。 他的面容沉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显得精神健旺,让人不敢轻视。 听得殿内传出传召之音,郝处俊整理了一下官服,双手执笏板,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入殿中。 「臣,东台侍郎郝处俊,参见陛下。」 郝处俊立于殿中,双手执笏板,向着李治郑重一礼。 「免礼。」 李治虚抬右手:「东台侍郎求见,可是有要事?」 「确有一件事,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求见陛下。」 郝处俊的话说完。 李治便忍不住向立在大殿一侧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眼色有些复杂。 既有一种,「和你一样」的意味。 又有一种,「你都察寺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可知东台侍郎是为了何事」? 这样几种情绪。 苏大为站在那里,心中飞快盘算。 但在面上,十分严肃,面无表情得好像当初的李思文一般。 对于李治那个眼色,他看懂了。 不过他更懂之前李治让自己带耳朵,闭嘴巴是什么意思。 多看,不说。 观其不语真君子。 非大朝会的日子,朝中重臣突然求见,必然是有要紧事。 果然,郝处俊在得到李治首肯后,郑重一礼道:「臣此次来,是接到几份重要奏摺,这些摺子,皆参中书令李义府贪脏枉法,民怨极大,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察之。」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几分奏摺,双手奉上。 太监王伏胜小心看了一眼李治的表情。 这个时候,李治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在不久前,苏大为说李义府的事时,李治是反常的严肃,甚至是冷漠。 但是到现在,却是平静。 这依然是反常的。 东台侍郎为过去门下省,负责审核朝臣奏章,覆审中书诏敕,有认为不当者,可以驳回,称「封驳」,是审议机构。 所以郝处俊收到下面诸臣递上的摺子,有审议之责,遇到重大问题的,可以直接向李治禀报。 他此次来,属于职份之内。 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时间节点这么好,刚好是苏大为说完李义府,东台侍郎便来递上弹劾李义府的摺子。 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按李治的性格,他肯定是起疑心的。 可是他现在,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可怕。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熟知他的王伏胜,忙鞠躬点头,然后快步下去,走到郝处俊前,接过奏摺,又小快步的上去,将奏摺置于李治面前的桌案上。 「陛下。」 「念。」 王伏胜忙点头,伸手揭开第一份奏摺。 一眼看过去,他的身体好似微震了一下,舔了舔唇,低声道:「右金吾仓曹参军杨行颖告发李义府,言:李义府向长孙无忌之孙长孙延索取七百贯,得授司津监一职。」 「谏议大夫弹劾李义府,私占长安城外,百姓田亩两百顷……」 「西台侍郎弹劾李义府,主持铨选,私相卖售……」 铨选是指选官制度。 唐五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任命,六品以下官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文官由吏部,武官由兵部,按规定审查合格后授官,称为铨选。 如今,铨选之权,李治是交给李义府。 也就是大唐官员中人事升降任命,李义府掌着方向,只用把结果呈报给李治即可。 这里面有没有询私舞弊的空间? 绝对有。 第199页 在去年末的时候,李治就听到风声,私下与李义府谈话,提醒他注意收敛。 但从眼下这些事来看,李义府非但没听,反而变本加厉。 苏大为注意到,王伏胜每念一句,李治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一分。 但是更可怕的一封弹劾奏摺,随着王伏胜的口,念了出来。 「西台侍郎弹劾中书令李义府,府中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咯噔! 苏大为仿佛听到空气里,有某种平衡线被撕碎的声音。 第五十七章 暴怒 《旧唐书·职官志一》:龙朔二年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改中书侍郎为西台侍郎。 《新唐书·刘洎附乐彦玮传》:麟德元年,以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西台寺郎上官仪,是李义府的下属。 西台,即之前的中书省。 职能是就军国大事、重要官员的任免等事项,替皇帝起草诏旨,属决策机构。 此时的中书令,也即西台令,李义府,不但执掌西台,成为大唐右相。 同时还兼有「铨选」之权。 也就是对后备官员的人事任免权。 李治把这份权力都下放,摆明了告诉百官,李义府是李治信任的大臣。 其权焰滔天,可见一斑。 上官仪身为西台侍郎,居然上奏弹劾李义府。 这是十分罕见的。 虽然各部也会分派系,也有内部倾轧。 但各省各部的官吏,很少有去弹劾自己主官的做法。 有种东西叫做「官场潜规则」。 一个不安份的下属,哪怕是顶走了上官,再换一任主官,也会对此人多加提防。 以下克上,绝对是「刺头」,是不安定的因素,和隐性威胁。 其仕途下场,可想而知。 但上官仪偏偏这么做了。 而他弹劾的内容,也如一块巨石,投入了湖面,掀起一片巨浪。 「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这在大唐,是最触动帝王敏感神经的事。 望气,也即星占之术,是帝王才有资格做的事。 你一个臣子,请人望气,这是要做什么? 昔年长孙无忌一手泡制房遗爱与高阳公主的谋逆大案,别的证据都无足轻重,最要命的一条,便是高阳公主让掖庭令陈玄运在禁宫之内伺候她向鬼神祈福问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此种行巫蛊、窥天象的举动,等同谋逆。 苏大为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倾听。 他真的像李治要求的一样,只带上一双耳朵,紧闭着嘴。 但是此时,心中也不禁掀起巨大的涟漪。 第一个念头:李义府死定了。 哪怕自己举出李义府府中藏有甲冑,李义府仍不是必死。 因为李治有理由怀疑这背后的动机,是否有人陷害大唐右相。 甚至可能念在李义府过去的苦劳,赦李义府死罪。 但,上官仪这份奏摺一上,苏大为心里就知道,李义府死定了。 涉及到巫蛊和窥天象,李治哪怕再信任李义府,此时也会大为震惊,并对李义府起疑。 似李义府这种臣子,荣辱,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一旦失去天子信重,那便只有一条路。 绝路。 殿上的气氛,凝重的仿佛有无形的气压在挤压。 犹如风暴来临前那片刻的死寂。 良久,坐在高台上的李治,开口,以一种带着沙哑,又极力忍住咳嗽喘息的声音问:「这些奏摺,东台侍郎都看过了?」 「臣皆看过。」 「属实?」 「臣以为,此事牵连重大,必须派可信之臣,详加查证,若属实,则治李义府之罪,若不实,则还右相一个清白。」 郝处俊的声音锵铿有力,显得不卑不亢。 李治再次沉默良久。 终于他抬了抬手指道:「令,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此案。」 沉重的声音说完,整个大殿再次安静。 只听到书记官和起居录的官吏,手中毛笔在纸上沙沙记录着。 如春蚕噬叶。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勣回来没有?」 王伏胜在一旁小声道:「陛下,英国公按路程算,再有数日便可回长安。」 苏大为站在角落,心中一动。 这对他,却是个好消息。 李勣回来,他的靠山就到了。 李勣在李治一朝,都深受信任,有他在长安,自己又多了一层倚仗。 那些躲在暗处想算计自己的人,只怕也得多一层顾忌。 正想到这里,只听李治又道:「李勣回来,让他监督此案。」 「是。」 果然,李治果然还是信任李勣。 这种涉及谋逆大案,还得让李勣看着才放心。 不论李勣有多狡猾,但他始终是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宗和李治忠心耿耿。 有他在,就有了定海神针。 无论是哪一方,都休想轻易在李勣双眼下,玩出花样。 郝处俊虽是出名的硬骨头,此时却也知趣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这话,听在李治耳朵里,却有一种别样的讽刺意味。 英明? 第200页 真英明岂会把一个谋逆之人,封在右相高位。 这分明是打李治的脸,讽刺李治没有识人之明。 雄心勃勃想要超越太宗,做一代雄主,做天可汗的李治,此时心情五味陈杂。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突然涌了上来。 他吃力的抬起手,挥了挥:「都退下吧,朕乏了。」 郝处俊和苏大为等殿中臣子,忙向李治行礼退下。 走出紫宸殿,苏大为的心,还在方才那番动盪中,没有完全平復。 方才紫宸殿上的一切,给予他一种别样之感。 原来大唐天子与臣下过招,政坛风波,是这样的。 值得反覆砸摸。 有道是风起于萍末…… 此前李义府一直打压着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 但这次,凭着弹劾奏摺,一下子便令李义府陷入万劫不復。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了一下。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迈步从身边走过的郝处俊,回头沖他露出一个意味难明,即又耐人寻味的笑容。 苏大为心头一跳,头脑里,仿佛一道光照进来。 心中霎时雪亮。 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落到了上官仪、郝处俊和王氏等人布的局中,并送上了一记神助攻。 这权力的游戏,果然云波诡谲。 缓缓走出宫门,苏大为抬头看一眼天色,心头忽然涌起一种疲惫感。 这种疲惫,并非身体的劳累。 而是源自内心。 查案他不怕。 战阵之间,刀枪并举,血肉横飞,他也不惧。 可是这人心啊。 如何才能算得透,看得清复杂的人心呢? …… 傍晚,经过永安渠,苏大为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终于推开了久别的家门。 自从开始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他就不知什么叫做正常下班,什么叫做按时回家。 当初看中不良人时间自由。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呢? 全特么是扯淡。 刚从高舍鸡的手里接过湿巾,抹了把脸,一阵熟悉的笑声,突然从前方传来。 苏大为睁眼看去,一眼看到一个大白胖子,向自己大步走来。 这厮是真胖啊。 那肚子,走起路来都在颤抖,活像是肥猫一般。 看那张脸,圆得眼睛显得越发细长,如两条眯缝。 这张加菲猫的脸,颇具喜感。 苏大为一时无法将脸的主人,与自己熟悉的那个人联繫到一起。 好在,他的皮肤依旧是白皙干净,举手投足间,依然保持着贵族式的优雅。 苏大为一伸手,拍上对上q弹十足的肚子,长嘆一声:「老安,倭国的水土养人啊,你怎么又胖了?」 「恶贼!」 久别重逢的安文生,笑骂着,拍开他的手。 两人双手相执,一齐大笑起来。 「阿弥,我回来了。」 大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 已在倭国扫荡数年之久的安文生一行人,终于随着李勣的队伍,返回了长安。 篝火自院中升起。 明亮的橘红色火焰,照亮了安文生的脸庞。 也不知这货是什么样的基因,在倭国那破海岛上风吹日晒雨淋,皮肤丝毫不见变色。 反观苏大为,在百济待过一阵子回来后,柳娘子险些认不出来。 皮肤黑得没法看。 「倭国那破地方,饮食那么贫乏,你是怎么生出这些肉的?」 苏大为转动着手里的烤羊,向安文生嘲笑道。 「论饮食,的确没法跟大唐比,但那边也有特产。」 「特产?」 「海大鱼。」 安文生脸上现出回忆之色,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听说昔年徐福出海,替始皇帝寻找海外仙山,最后道阻而回,理由便是海上有大鱼拦路,说的便是这种大鱼。 后来始皇帝去泰山封禅,还特意绕道登莱出海,亲手用巨弩射杀此鱼。」 「不就是鲸油嘛,不足为奇,之前尉迟宝琳帮我打通了关节,莱州那边渔民会猎杀鲸鱼,将鲸油源源不断运来长安,用来制鲸油灯。」 「鲸鱼我知道,但我在倭国吃的好像不是那种,比那个体型还大。」 安文生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倭国别的物产不丰富,但这种大鱼,当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海边渔边待到潮落的时候,成群结船出海,围杀大鱼,场面异常壮观。」 他停了停,又道:「也很血腥。」 苏大为呵呵一笑,想说鲸鱼也分很多种。 想想算了。 改口道:「你这身膘,就是吃大鱼吃出来的?」 「阿弥。」 安文生看向他,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光。 半是无奈,半是认真的道:「咱们能不能不提这个?」 「好好,说点别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篝火对面的周良和高大龙,还有高大虎。 李博则是坐在篝火另一边。 此次从半岛返回长安,安文生、高大龙和周良是撤回来了。 但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娄师德这些人,还在当地,维持着局面。 要回来,估计也要等到年末了。 黑齿常之和沙咤相如则会更晚。 第201页 虽然这些心腹将领还没回来,不过安文生回了,也给苏大为凭添不少助力。 有些事,终于可以和他议一议,一起商量破局之法。 第五十八章 左相和右相 「这次你们回来,倭国和百济、高句丽之事如何?」 苏大为向着安文生问。 「倭国的事现在主要交给娄师德和黑齿常之,他二人都有能力,不过……」 安文生略停了停,接着道:「近来倭国那边,地方上颇不太平,有些叛军打着兴復倭国王室的名号。」 「虽然我们打破了他们旧的贵族,连倭王也俘虏回了长安,但总有些漏网之鱼,会有沉滓泛起,这不奇怪。」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上次去过兵部,听兵部尚书萧嗣业提起过,朝廷接下来会抽调别部的将领,前往百济和倭国镇守新收之地,可能在倭国也会设一个新的都督府。 不过还不清楚具体是如何安排。」 高大龙此时嘿的一声冷笑:「不论如何安排,阿弥在那边的人手,都得撤回来了。」 他的双眼,在篝火下,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场面一场安静。 所有人都听出了一种别样的意味。 苏大为摆摆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打下来倭国,那地方是我们的吗?不是,那里属于陛下,属于大唐,我们只是代天子牧之。 如何安排,都要听陛下的。 再则说,大伙征战数年,也该换回来享享清福,在长安好好醉上几回。」 有些话,心里明白,但是绝不可以说出来。 朝廷的安排,当然是弃满了权衡和权力博弈。 但作为将领,不说心中如何,至少明面态度上,要牢记臣子本份,切不可露出任何不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 所以高大龙也只是叫一下,表达一下心中些许怨念。 毕竟在那边流血流血数年。 功劳和苦劳都有。 不过看目前朝廷的意思,恐怕不会像太宗朝一样大肆封赏了。 李博在一旁也是嘆道:「可惜生不逢时,若是在太宗朝,像几位郎君这样,替大唐开疆拓土,只怕封公觅侯皆不在话下。」 「不说这些了。」苏大为截住话题,又问了周良等几句。 知道留在百济的都督府将士,还有在倭国的将士近些年待遇不错,苏大为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刘仁轨任熊津都督还是不错的,阿弥你走前订下的一些章程,他都在照做,也算箫规曹随,此外刘仁轨也有些手腕,对新罗金法敏那边多有压制,不令其太过膨胀。」 「但是听你这么说,金法敏那边定是开始生出别样心思了。」 「心思是有一些,不过大多都被刘仁轨识破,有他在,百济那边局势应该能稳住,所以我们都察寺的人手,才能先调回来。」 高大龙说了一句,停了停又道:「下令让我们撤回的,是陛下手诏,不是都察寺的秘令。」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 「对了,那个倭国的巫女,说是要来长安找你,算算时间,大概也快到了。」 「雪子?」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之前九郎回来,也提及此事,她找我何事?」 「她没说,不过,我猜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和他们神道,订过盟约吗?」 「是有这么回事。」 苏大为略一思忖,心中有些瞭然。 神道巫女这次来,大概还是为了「圣卵」的事。 这本就是协议的一部份。 安文生举起了手中酒碗:「难得回到大唐,不要老说这么沉重的事,喝酒。」 数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锵的一声,酒花四溢。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只谈有趣之事,苏大为陪着一众兄弟,酒到杯干。 喝得略有些醉意上头时,冷不防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钻过来。 苏大为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黑三郎你也来凑热闹。」 「周二哥,高大哥,二哥,安大兄,李郎君。」 娇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怀里抱着黑猫小玉的聂苏从一旁走来,就挨着苏大为坐下。 高大龙两根手指捏着酒碗,眼珠瞥过来,嘿嘿一笑。 笑声里,充满促狭之意。 苏大为老脸微红,聂苏倒是落落大方,主动给自己倒了杯酒,向在场众人敬了一杯。 「你们先吃着,一会我再热几个菜,弄点热汤送来。」 说完又向苏大为轻声道:「阿娘累了,我先服侍她睡下。」 苏大为伸手捏了捏她的小手,聂苏眼神温柔的看向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酸好酸。」 周良大笑着站起身:「见你们俩这样,我也想我家那婆娘了,不行了,我先告辞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行,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家的等久了。」 周良向众人抱抱拳,先行离去。 高大龙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唇,沉声道:「聊了大半夜了,不痛不痒的,阿弥,你如今在长安如何?」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大龙,见他眼神凛凛。 心知必是高大虎跟他提到了一些。 他抬手又灌了一碗酒,拍拍聂苏的手,目送她裊娜的身影走出小院。 第202页 转脸向举着酒碗看向自己的众人,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水,微眯了下眼道:「今天酒喝多了,酒意已经上头,再聊下去,就是胡说八道了。」 「哈哈,喝酒就是如此,胡说八道也好,醉话也好,都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高大龙灌了一口酒,眼中闪烁着一丝狠戾:「咱们在军阵中,干的那些事,早已不当做人了,说些胡话,又算个什么。」 「那好,我说的都是酒话,醉话,胡话,大家听过,明天酒醒都须忘掉。」 苏大为手指抚摩着酒碗,将回长安之事,简略提了提,重点说了一下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今日紫宸殿上所见所闻。 「李义府完了。」 安文生和李博,几乎同时做出判断。 而高大龙,则是抚摸着下巴,眼中光芒闪烁:「那个郭行真,有点意思。」 「文生,以你看,今日紫宸殿,真的这么巧吗?」 安文生本来有所怀疑,此时听苏大为一提,肉乎乎的手指轻摸着自己脸颊,细长的双眼微微开阖,仿佛醉态可掬的道:「你既然如此说,必然已经有了判断,我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若看起来巧,多半是有心设计。」 「是啊。」 苏大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当日王勃找我,提到李义府的事,才会有我之后潜入相府中,去查他的事,也才有了今日我在紫宸殿去参他。」 停了一停,苏大为举碗喝了一口,接着道:「我现在回头去想,便觉得,此事应该是王家与郝处俊、上官仪等人设的一个局,借了我的力。」 当今朝堂上权力平衡,乃是李治一手设计。 就以相位来说。 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形成「三省」,三省的具体职责可以简单概括为:中书省出令、门下省审核、尚书省实施,三者相互制约,三权分立。 尚书省的长官名为「尚书令」,中书省的长官名为「中书令」,门下省的长官名为「侍中」,三省的长官都被称为宰相。 又因为「尚书令」这个官职比较特殊,唐高祖李渊时期,秦王李世民曾做过尚书令,后来李世民当了皇帝,其他官员为了不逾越李世民,所以尚书令这个职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缺的,因此尚书省的二把手「尚书僕射」就成了宰相。 因为唐朝有个官衔名叫「知政事」,实际上三高官官都兼任「知政事」,但尚书僕射逐渐不再兼任「知政事」,因此,它的宰相有名无实,逐渐沦为「假宰相」。 所以,长期掌管实际权力的是中书令和侍中这两位宰相。 《通典》曰:「大唐侍中、中书令是真宰相。」 渐渐地,大臣们习惯把侍中叫做「左相」,把中书令叫做「右相」。 所以身为中书令,改名后叫西台令的李义府,为当朝右相。 而左相,门下侍中,改名后为东台侍中,现为宇文节。 但宇文节老迈,现在病重,东台之事,基本都由郝处俊在代行。 明眼人看出,郝处俊就是李治属意的下一任东台侍中。 也即左相。 以派系来分,许敬宗、李义府等是一派。 郝处俊和上官仪,则属另一派。 李义府之前的中书令,是许敬宗。 如今许敬宗被李治命为尚书右僕射,基本上是给荣誉养老。 李义府接任了右相之位。 如果李义府被除掉,右相之位空悬,原本势均力敌,维持平衡格局,可能因此失衡。 正因为以上这些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 如果是由郝处俊和上官仪这一派发动的弹劾。 李治很有可能会怀疑动机,而採取观望。 但今日在紫宸殿上,以苏大为率先弹劾李义府开始,再加上郝处俊的弹劾,其意义大不相同。 这意味掌握情报秘谍机构的都察寺,以及左相一系,同时对李义府出手。 就连李治也不能再保持平静,必须要有所回应。 苏大为在无意中,被郝处俊等人,绑上了同一辆战车。 尽管,他们此前从没有任何私交,也从没私下见过面。 「王家……王家可不是什么小族,人家的道行深着呢。」 安文生手里端着酒碗:「如果是我在长安,一定要劝你,先观望一下。」 「谁特么知道,王勃那样浓眉大眼的傢伙,也居然会给人挖坑?」 「哈哈,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就是莫名好笑。」 高大虎在一旁嘟囔一句:「那个王勃?我好像看过一眼,才十几岁吧?就能设计来坑阿弥?」 「不是他,是背后的王家,他自己未必知道那么深。」 苏大为苦笑一声:「不过这也是阳谋,李义府想动都察寺,我就必然和他站在对立面上。」 「王家有何理由和郝处俊他们联手?」 「李义府被视做武后的人……」 「行了,这事都烂在肚子里吧,朝堂这场风暴,才刚刚掀起,咱们看戏即可,以后可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铜钱。」 第五十九章 摸底 朝堂上这场风波,代表背后又有新的权力博弈。 无论其中多少云波诡谲,暂时来说,对众人都太遥远。 就连苏大为,觉得自己也只是沾到一点边,有可能是被王家和郝处俊等人,借了一把力。 第203页 所以今日从紫宸殿出来,郝处俊那老头才会向自己笑得那样暧昧。 那表情,活像是偷了只鸡的老贼。 比较起来,苏大为还是更喜欢跟李勣打交道。 虽然都是老狐狸,但至少李勣很真诚,有什么都摆在檯面上说。 不论背后多少算计,至少给人的感觉,是堂堂正正。 此时的苏大为还没预料到,今日紫宸殿所发生的事,不过是整个大风暴中的一角。 他原本以为自己处在风暴边缘,只会做个看客。 但不久之后,他便会明白。 今日的判断,大错特错。 …… 时间匆匆过去三日。 这几天,最令长安百姓关注的,乃是李勣一行,从高句丽战场迴转大唐。 不光安排有在朱雀大道上献俘的仪式,还有各种欢庆节目。 对大唐百姓来说,这十几年来,见到蕃属国的国王及贵族被抓回长安,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太宗朝有突厥颉利可汗。 来长安,也只能封个安乐公,为天子酒宴上跳舞助兴。 到了如今李治朝,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回纥可汗,还有吐蕃、百济、西域诸国,简直都让人麻木了。 但是李勣此次抓回了高句丽的王,这还是令大唐百姓,大感兴奋和刺激。 高句丽在隋唐时,可不是小国,妥妥的东亚一霸。 隋因征高句丽而亡。 大唐太宗时,以百战百胜之兵临之,都不能令其灭国。 对比同时期大唐对外的战绩。 高句丽,绝对是一块硬石头。 如今,李治奋三世之勇烈,居然将高句丽给征服了。 这对李治的权力,其正统地位,甚至大唐远超前隋的正统地位,都是最强有力的证明。 李治也因龙而龙颜大悦,宣布长安夜不闭户,大庆三日。 举国欢腾。 临街的酒肆,苏大为坐在靠窗的坐位上。 在他对面,坐着高大龙、高大虎,以及安文生等三人。 高大龙瞥了一眼窗外,嘿的一笑:「李勣这次可威风了,陛下应该会有重赏。」 「是。」 苏大为记忆里,李勣此次回来,应该会被封司空。 不过手里的权力,也该渐渐交出去了,年纪也到了。 他最后一次为大唐发光发热,应该就是此次监督审理李义府的案子,至于军权,以后休想再碰了。 李治也不会允许。 看了一眼对面的高大龙,苏大为从他的话里,又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现在朝廷对府兵的赏赐是不及从前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开国已四十余年,不可能再有那么高的封赏……」 停了一停,他又像是给自己解释道:「我也知道如今对将士的赏赐薄了些,本来想回长安,就向陛下进言,但一直被案子拖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我上次去兵部见萧嗣业时,也跟他略微提过,大家都是同样的意见。 不可太寒了将士的心。 待有机会,我会再向陛下言明此事。」 这次回大唐的将士,按惯例,各将领都会升一级。 而下面的士卒,大概就是发点薄财便结束。 不会有过去的赐田,也不会有过去那样高规格的荣誉。 在大唐当府兵,对大唐百姓,那些良家子,已经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了。 府兵的兵源成为问题。 兵卒的素质也成为问题。 就苏大为自己,从第一闪翻跃金山山脉远击西突厥,到这一次征百济和高句丽,明显感觉,麾下府兵的军事素质,在减弱。 过去凭几百人,唐军便敢面对数倍,甚至十倍之敌沖阵。 如今,没有上千人,都无法完成战术目标。 兵卒的问题不解释,大唐的扩张,将停滞,甚至开始衰减。 苏大为一直想在这个问题上,替兵卒们说上一些话。 毕竟是一起杀敌的袍泽。 但是从回长安到现在,一直困于各种漩涡和动盪中,没有找到合适开口的机会。 「对了,英国公回来了,你要不要去拜见一下?」李博在一旁问。 「过几日吧,他刚回,一定诸务繁杂,这个时节不要去添乱。」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给解决。」 高大龙和高大虎、李博等三人,抬头目光碰了一下,众人都心知肚明,苏大为所说的麻烦。 明面上,是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与李治约定的破案之期已经接近了。 而暗里,则是都察寺被「肢解」的危机。 李义府如今虽被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但却不影响,陛下依旧按李义府提供的策略,在逐步施加力量。 苏大为和高大龙等人,已经明显感觉到那股力量了。 在都察寺内部。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起了那种气味。 人心思动。 变革即将来临。 「我也在想,该怎么在不违陛下意志的前提下,尽量保全我们的心血。」 苏大为含蓄的说了一句,目光一转,看到窗外时,眼中闪过一抹光。 他伸手招唿了一下。 第204页 外面,南九郎快步走来。 等他进来后,还不及寒喧,先快步走到苏大为身边,压低声道:「那件事,没查出问题。」 在座的众人,眼中都泛起古怪的光来。 南九郎说的事,他们都清楚,指的是高阳公主案子,这几日,都察寺和大理寺重点在循着那个诅咒的人偶娃娃,在暗中查郭行真。 许多陈年旧事都被挖出来。 包括郭行真的来歷,他修行道块,师承,还有一些过去的旧闻。 以及郭行真和高阳公主是否相识。 有无交集。 郭行真与李义府,有无暗中来往。 这些都察寺都是掰开了揉碎了再查。 但直到现在,换来的,只是一句「没查出问题」。 是没查出问题,不代表没有问题。 「履歷清楚,身家清白,师承清晰。」 苏大为接过南九郎递过的记录,逐字逐句的看着。 嘴里喃喃的道:「有问题。」 「嗯?」 南九郎刚捧起一碗茶汤,灌了一口。 闻言差点没一口呛道,一边咳嗽一边艰难的问:「寺卿,什么问题?」 高大龙抚摸着手中一粒玉珠,嘴角挑起,眼中闪过讥诮:「太过干净了,此人的过去,干净得毫无瑕疵,倒像是有人刻意做出来的。」 南九郎顿时恍然。 像郭行真这种道人,有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原本不应该这么干净,这么有条理。 总会有些事,是想要遮掩,有些事是记忆模煳,甚至有些事是隐去,是难以查到的。 但这郭行真,他的履歷,再清晰干净不过。 干净到不真实。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苏大为手指在郭行真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当日我曾查过他炼丹的情景,此人像是某派的妖道,炼丹之法绝不是正途。」 能用诡异炼丹,这绝不是正派道人。 包括袁守诚,还有李客师等人,都没听说有这种炼丹法。 但这一切,在郭行真那干净的履歷上,都看不到。 「要不,再探一次?看看会不会有发现。」 高大龙提议道。 他对郭行真炼丹的事,颇有些兴趣。 特别是听苏大为说,这郭行真,居然用诡异炼丹。 高大龙倒也奇怪,完全没考虑过自己体内有一大半的诡异之血。 反而对此事十分兴奋,想亲眼见一见。 「探探,就探探。」 苏大为嘆了口气:「距离我与陛下定下的破案之日,只有数天了,现在手头除了一些零散的东西,线索只剩下人偶这一条,只有抓住郭行真这条线,希望能查出点东西来。」 人偶,确实是郭行真手下道士所买。 但苏大为到目前为止,卡在了这一层上。 这里有一个矛盾。 如果去查,一定会和郭行真的弟子有接触,难免会走漏消息,令郭行真警觉。 所以不可轻易动手。 要动,就得有万全的把握。 如今时间紧迫,也只能再探一次老君观。 实在不行,或许要考虑把买人偶的道人掳走,单独审问。 但那样一来,若审出点东西还好说。 若没审出来,郭行真这边的线索就又断了。 「大龙,文生随我一起,大虎你和九郎先回都察寺。」 苏大为想了想又道:「帮我跟李博知会一声,他那边要小心些。」 内卫的事,那是属于苏大为与李博的暗中伏笔。 必须小心。 若是走漏消息,在都察寺接下来的变革下,苏大为会更加被动。 「好。」 「这个时间,郭行真应该入宫为太子诊病,咱们抓紧时间。」 …… 老君观。 一只小红鸟飞入道观中。 穿过半开的窗,飞上房梁,歪着头向下看去。 下方,一片颓废,杂乱不堪。 丹炉熄冷。 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道观外。 用心神与小毕方相通的苏大为,心中大吃一惊。 就在不久前,他来此处查时,殿中的丹炉生着炉火。 当时郭行真与另两位道人一起,开启丹炉,将一只诡异投入炉火中炼化。 距离现在,没有几天时间。 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章 初现端倪 高句丽灭亡后,大唐在辽东共获五部、一百七十六座城、六十九万七千户口,将其划分九个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设安东都护府统管整个高句丽旧地。 李勣率征高句丽的将士凯旋而归。 李治让李勣先将高藏和泉男建等人先在昭陵举行献俘仪式。 献俘礼仪结束后,李勣「具军容,奏凯歌」,整军入京,在太庙再次举行献俘仪式。 李治又亲临含元殿,举行受俘仪式。 同月,李治在南郊祭天,以宣告平定高句丽,李勣担任亚献。 随着李治一系列封赏,还有一个消息大告天下。 当今大唐皇帝,天可汗,决意「泰山封禅」。 届时,李勣将为封禅大使。 一时,天下沸腾。 特别是那些儒学士子,皆口称今上为「尧舜」再世。 第205页 …… 一双脚踏足入老君观中。 苏大为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 这座道观已经空了。 明显郭行真等人已经搬离了此处。 如果在半个时辰前,苏大为绝对不会相信。 但他亲眼看到这一切,不得不信。 「碧姬丝。」 苏大为压抑着怒意,向身边喊了一声。 一头金髮的异族女子,不知从何处突然闪现,向苏大为叉手行礼:「人走了,为何不报?」 老君观这里,一直是有都察寺的人在盯着。 若是郭行真已经离开,负责这里的碧姬丝,是严重失职。 「寺卿……」 碧姬丝的声音没有半点惊慌。 她那双碧蓝如湖的眼睛,先是瞧了一眼苏大为身边的安文生和高大龙。 这两人,对她而言,都有些陌生。 接着,她用略带异族口音的磁性女低音道:「半个时辰前,道观里的人,的确出去了,但他们经常会出去,所以我以为他们还会回来。」 苏大为指了指殿中的丹炉:「炉火都熄灭了,这里如此凌乱,可见是要废弃。」 「妾身有些委屈。」 碧姬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们出去毫无异状,这里面,我曾尝试过,但他们留有禁制,妾身只能在道观外守着……」 安文生一直摸着下巴,眯着眼在四处打量。 此时开口道:「阿弥你别急,也许真是一时出去了,会回来也未可知。」 高大龙眼中闪过阴霾:「雁过留痕,总会有点线索留下,先搜索一番看看。」 碧姬丝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大为示意她开口。 「这些道士颇有些手段,常用符纸贴在壁间,若是大意,伤损是小,就怕他们知道了。」 「符纸?」 苏大为抬头看看四周,在殿上房梁隐秘处,果然看到隐隐透出一角黄符。 不过这符早已被小毕方给啄得稀烂,烧得只剩下一点残片。 「禁制我会破掉,让天字组守住外面,若有人接近,马上示警。」 苏大为令碧姬丝下去安排,自己则和安文生、高大龙做了个手势道:「不知会不会回,先搜搜看。」 若说他们会回来,这丹室乱得跟被强暴过一样。 苏大为实在难以想像,究竟什么样的道人,能容忍这种脏乱环境。 按理来说,道人都好洁,特别是炼丹的丹室,更有一种近乎信仰加成的神圣感,更加注意清洁。 眼前这殿中的情况,说是废弃的垃圾场也差不多。 但若说他们不会回来。 这丹炉还在这里,虽说炉火已经熄灭。 是否哪里出了变故? 苏大为已经无遐去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能空手。 先搜过再说别的。 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不知吉凶祸福。 这种感觉,令他有些心神不宁。 「先从这座主殿看起,这炼丹炉附近,还有些留下来的东西,不知会不会有发现。」 「我去偏殿看看。」 高大龙招唿了一声。 苏大为点点头,和安文生小心开始搜索。 安文生双手伸出,肥厚的手掌上,白皙的手指如蝴蝶翅膀般,轻轻开合抖动。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弹琴。 虚空中,有看不见的气流,自他的指尖蔓延而出。 每一道气,都是他感官的延伸。 通过与墙壁的接触,缓缓渗透进去。 墙内的情境,仿佛一下子出现在安文生的脑海中。 这是在感知有没有夹壁或夹层。 苏大为走到丹炉边,心中充满了疑惑。 丹炉常温,是炼丹道人的常识。 一般都会小心呵护。 因为生一次丹炉之火不易,不光要用特殊的木柴和药引,而且要保持丹炉温热,才能随时开炉炼丹。 在丹道中,许多材料会有时辰限制。 有些甚至过了时辰,会药性大失。 若在需要炼制的时候,丹炉火还没升起,那对道人来说,会是一场灾难。 况且,太子的身体,一直在服用郭行真的丹药。 他如何能熄灭丹炉的炉火? 这事太过奇怪了。 心里想着心事,苏大为伸指在炉壁上弹了弹。 耳中听到清越的铜器之音。 听声音,铜质挺纯的。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柴薪灰烬,伸手抚在丹炉之上。 凭感觉,他断定灰烬里应该没藏什么东西。 一会再翻翻看。 至于丹炉里面,倒像是还放着丹丸。 这也令苏大为觉得奇怪。 明明一副废弃的样子,丹炉火熄灭,怎么里面还有丹丸? 是炼制废了,还是不及取走。 如果是后者,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令这些道人,连丹药都不要了。 他伸手摸到丹炉鼎盖旁,双手用力。 嗡地一声响。 整座丹炉离地升起数寸。 炉脚悬空。 苏大为吃了一惊。 他的力量,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丹炉,就算是人家镇宅的大石狮子,也能扛起来。 但这小小的丹炉盖,居然没能揭开。 第206页 这丹炉的沉重,也超过他心里的预判。 对了,当日见郭行真炼丹时,他身边的道人,好像还念了什么法咒,这才将炉盖打开。 苏大为留意看了看炉盖与炉身接缝处。 只觉得严丝合缝。 上面还用隐隐有金色的鸟篆写下印符。 大概是有什么禁制? 苏大为心念一动,一股元气透过去。 没感觉到有任何威胁,这符上早已没有先天之气。 用道家话来说,便是死符。 没有任何威力。 道家之符,不看其表,更要看内中蕴含的气。 符本死物,有气则灵。 既然这符已经无气,苏大为自然不用犹豫。 一手按住丹炉,另一手托住炉盖,暗运神力,双臂一震,心中喊了一声:「开!」 一力降十会。 铜制的丹炉发出一声铿铿声响,终于被苏大为双手分开。 随着炉盖升起,从里面涌出一股轻烟。 青中透黑。 一股温热而古怪的气味,随之散出。 气味难以形容。 有点腥气,也有一种酸臭。 苏大为略微皱了下眉,怀疑是否诡异身体炼化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不过他也没炼过丹,更没炼过诡异,无法确定了。 视线透过揭开的丹炉盖,向里面看了一眼。 果然看到炉中,有一团团拇指盖大小的丹丸。 有的还算圆润,但有的形状十分粗糙,看上去就像是泥团。 苏大为伸手试了试,炉中还有热量。 看来炉火就算熄灭,也不会是很久。 也不知这炉丹是不是炼坏了。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抄起几枚在手心里。 将炉盖重新压上后,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瓶,将丹丸放进去。 这丹,究竟是什么成份药性,他不懂,但有人懂。 回头问问袁守诚或郡公。 看看这郭行真,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阿弥!」 突然高大龙在外面发出喊声。 「过来看看。」 苏大为与正在墙角抚摸着墙壁,双手如演奏钢琴般的安文生对视一眼,两人都第一时间,沖了出去。 顺着高大龙的声音一眼看去,只见这傢伙在偏殿门前正在向这边招手。 「有发现!」 苏大为和安文生瞬间扑过去。 「发现了什么?」 「这里……嘿嘿,好傢伙。」 高大龙双手比划了一个圆。 苏大为和安文生莫名其妙,走入偏殿才发现,青石地板被掀开了一些,隐隐露出里面一口圆缸。 「这是什么?」 「这里面……有人!」 安文生一眼看过去,瞳孔顿时一缩。 从他的角度,看到一个皮肤干瘜的老僧,盘坐于缸底。 老僧面如金纸,身上毫无生机。 「一个圆寂的沙门。」 「贼你妈……」 苏大为下意识捏了下眉心。 刚才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心头狂跳,当真怕看到里面盘膝跌坐的是玄奘法师的法体。 那就乐子大了。 还好不是。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又疑惑,这僧人是谁。 怎么会出现在道家的老君观里? 「这东西,是新填入里面的。」 高大龙在一旁,双手抱胸,眼中闪烁着讥讽的光。 「砖块和痕迹都是新的,而且,这法蜕不完全……缺失了一部份。」 苏大为和安文生此时已经注意到,缸中僧人右臂还有下腹部,一条腿,都不见了,只是维持着大概的形状,被僧衣遮蔽着,容易让人忽略。 「僧人圆寂置于缸中我倒是听说过,可这法体怎么会残缺?」 安文生喃喃自语,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惊疑。 「该不会,这僧人是被那个郭行真给……」 第六十一章 太子病重 安文生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之前苏大为曾见过郭行真用「诡异「炼丹,觉得那种方式已经匪夷所思,有些令人头皮发麻了。 但现在,在偏殿发现这沙门法蜕,则更让人心惊。 「暂且存疑吧,这处先原样復原,待确定郭行真不会回来,再详细追查。」 苏大为思索着道。 正想问问高大龙还有没有别的发现,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清悦的鸟鸣。 抬头看去,只见小红鸟在上面拍打着翅膀,出声提醒。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外看去,只见碧姬丝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偏殿外。 「寺卿。」 「是郭行真回来了?」 「不是郭行真,看装扮是宫中的。」 苏大为略有些惊讶,向身边的安文生和高大龙做了个手势。 就在四人隐去身形不久。 老君观的大门被人匆匆推开。 几名太监伴着执金吾快步涌入,占住院中。 太监们认准主殿的丹室,进去很是搜罗了一番,看样子是取郭行真留在殿中的东西。 过了盏茶时间后,这些太监和执金吾又和来时一样,匆匆离开。 整个道观,再次冷清下来。 日头夕斜。 老君观外,苏大为的神色有些异样的走向高大龙和安文生。 第207页 「这些宫中人,来老君观是做甚?」高大龙向他问道。 方才苏大为说执金吾中有熟人,跟上去问问情况。 如今看他脸上的神色,似乎事情并不简单。 「我先回都察寺,再入宫一趟。」 「怎么?」 「太子病重。」 …… 「弘儿,弘儿你觉得怎样了?」 武媚娘守在太子李弘身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脸上堆满了焦急。 李弘的手摸着无比骨感,入手冰凉。 这绝不是一个健康少年人应有的样子。 他靠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嘴角犹自有一丝血沫。 两眼无神的望着房梁,眼中似乎没有焦距。 「弘儿……」 武媚哽咽着喊了一声,扭头向身边怒声道:「郭行真人呢?究竟来了没有!」 「皇后,郭道长已经入宫了,不过他说丹药没有炼完,还有些药材不齐,又差人回道观取药。」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郭行真人在哪里?他的丹药,弘儿需要他炼制的丹药!」 「郭道长在殿外,陛下正在和他谈话。」 提到李弘,武媚娘眼中的狂怒稍熄:「陛下也来了?」 「陛下早就来了,正在向郭道长问话。」 武媚娘张了张嘴,但又没发出声音。 她的头脑冷静下来,一时想到了许多。 再回头看向李弘时,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一声哀婉的长嘆。 李弘是她第一个儿子,在心理上,那种感觉十分微妙。 那代表她由一个女子,真正变成女人,变成母亲。 李弘还是大唐太子。 若他有什么不测,那对武媚娘将是天崩地裂般的撞击。 「郭行真的药到底行不行,为何现在太子的病势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沉重。」 武媚娘低声自语,眼里,闪过一抹凛然。 「皇后,苏大为求见。」 身边使女的声音,打断了武媚娘的沉思。 她先惊后喜。 「这个阿弥,现在不召他,他都不入宫见我,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低头看了看床榻上的李弘,见他情况暂时平稳,武媚娘定了定神,开口道:「让他进来。」 过了片刻后,只见躬着身子,缩着脖子的王承恩,小心翼翼的前头领路。 将步履沉稳,面色凝重的苏大为,带入殿中。 武媚娘伸手替李弘掖好薄被,起身迎上去。 「阿弥,你是听到消息,来看太子?」 「阿姊。」 苏大为看向眼前的武媚娘,心里有些感慨。 像这样独自入宫求见武媚娘,似乎近年来已经很少了。 这一幕,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只不过,当年只有他和武媚娘,如今,在殿上,还多了一位太子李弘。 光阴如白马过隙,毫不停歇。 好在他和武媚娘,都属于驻颜有术之人。 他是因为开灵异人,而且破突到异人四品,全身气血远胜常人。 至于武媚娘,大概是天赋异禀。 依旧保持着最美丽的模样。 只是她的眼神,和过去已经不同了。 很多年前,苏大为认识武媚娘时,她的眼神清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充满了断因果的菩提悟性。 而现在的她,眼神比过去要沉淀了许多。 那双眼睛,透出思虑、欲望、和一丝阴霾。 这双眼睛里,写满了故事。 苏大为已经不知道,武媚娘究是以做皇后来参悟佛法因由,还是已经沉迷其中,忘记了自己的初心本来。 这种事,他不敢问,也没必要问。 迅速收起这些杂念,苏大为向武媚娘道:「既为了太子的身体,也有事想请教阿姊。」 「哦,行,那咱们去外边聊聊,别吵到弘儿休息。」 武媚娘向外指了指,眉尖微蹙,像极了关心儿子的母亲。 那种寻常人家的母亲。 她脸上的担忧不是假的,实在无法让人将平日里威严的武皇后,和此刻担忧李弘的武媚娘给联繫在一起。 苏大为略微低头,看着武媚娘在太监和宫女开道下,在数名婢女在后面替她牵住裙角下,向外走去。 他小心的跟在后面。 外面的走廊和石板小路,穿过一处假山和小渠,来到花园。 园中种着四季常开不败的各种花卉,景色极美。 然而武媚娘此时无心欣赏,回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你对弘儿的身体,可有什么好法子?」 「阿姊,我正为这件事想和你聊聊。」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武媚娘会意,略微抬了抬手指。 四周陪伴的太监宫女散去大半。 视线里,只有两名小宫女和太监王承恩在附近,陪在武媚身边。 「无关人等已经退下了,你可以说了。」 「阿姊,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不太好听,但我真心为阿姊和太子,还望阿姊不要怪罪。」 「你我什么样的交情?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就矫情了,但说无妨。」 武媚娘向他略微嗔怪的看了一眼。 苏大为抱了抱拳:「那个郭行真,我觉得他有些可疑。」 「什么意思?」 第208页 「这几天我在查高阳公主的案子时,发现郭行真和他手下的道人,与案子有些牵连,也曾暗中查过,曾见过一次郭行真炼丹,发现他有抓诡异入药,这种手段…… 今天我又偷入了道观一次,在偏殿中,发现一名沙门的遗蜕,而且手脚有残缺。 总之这郭行真身上迷雾重重,不可轻信。」 「我非不知。」 出乎苏大为的意料,武媚娘眼神冷冽道:「此道人亦正亦邪,行事古怪,但为了太子的病,只要他的丹药真的能治太子,只要不是太出格,我和陛下也都忍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心念电转,改口道:「我正是怀疑他并没有医治太子的能力,他炼的丹药,只能暂时压制,但并不能根治太子的病,只怕会越拖越重。」 「你怎么知道?」 武媚娘娘盯着苏大为,眼神中已经闪过一丝恼怒。 苏大为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一种身为人母,为了自己孩子,哪怕是传销,哪怕是骗局,都要病急乱投医,都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 武媚娘并不是生气苏大为说郭行真如何。 她气的是,太子被说成是绝症,被苏大为认为无药可医。 哪怕真的是这样,她也不愿意相信和接受。 苏大为攻击郭行真,就是攻击她心中仅存的那丝希望。 虽然不理智,但这亦是为人父母的执念。 是人之常情。 苏大为不知如何跟武媚娘解释。 他没办法说,自己是通过后世的记忆,记起李弘得的是肺结核。 这些统统没办法解释。 只能沉吟道:「就眼前看,郭行真的丹药,并没有令太子的病真的好转,每次发作都比之前更重。阿姊,你应该知道孙仙翁的能耐,我手下都察寺最近找到关于孙仙翁的消息,若你愿意,我即刻命人将孙仙翁带回长安,替太子医治。」 孙仙翁,即孙思邈。 论名气,他比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郭行真可强太多了。 之前李治和武媚娘也不是没有尝试广招天下名医。 但像孙思邈,却一直未能寻到。 苏大为这话出来,武媚娘不由转嗔为喜。 「此话当真?若能找到孙仙翁,那自然极好,阿弥你快命人传孙仙翁入长安,有他替弘儿看病,那一定能保弘儿无事。」 孙思邈,出生于西魏时代,大概是公元五八一年。 歷史记载卒于公元六八二年。 寿元过百。 他自己在《备急千金要方》中说他是在一百多岁时着下此书,造福百姓。 隋大业年间,他游蜀中峨嵋。 隋亡之后,隐于终南山,与高僧道宣相友善。 太宗李世民即位时,曾召至今师,以其「有道」授予爵位。 但孙思邈「固辞不受」,再入峨嵋炼「太一神精丹」。 显庆三年,李治曾徵召孙思邈入长安,居于鄱阳公主废府。 第二年,李治召见,官拜谏议大夫,但孙思邈仍固辞不受。 并再一次入峨嵋炼神丹。 第六十二章 军国大事 在孙思邈在的那几年,李治的身体还是调理得不错的。 自从孙仙翁又入峨嵋炼神丹后,李治和李弘的身体,交给其他的太医去调理,那明显就差了许多。 只可惜,孙思邈在时,李治和武媚并没有这样觉得,直到他离开后,才恍然发觉,孙仙翁的不凡。 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正因为高明,平日里李治和李弘都没有病症发作,都忘记了自己身体并非那么健康这件事。 直到孙思邈辞官离开,李治和李弘才惊觉,不同的医家,水平差别那么大。 只可惜,峨嵋山里雾霭苍茫,要找一位有心隐居的孙仙翁,没那么容易。 「若能找到孙仙翁,那弘儿的身体就有救了。」 武媚娘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 「郭行真之事……」 「郭行真暂时不要动,弘儿现在身体还得靠他的丹药,待孙仙翁来长安,再做计较。」 「是。」 苏大为颇有些无奈的点头,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 说起这件事,苏大为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这是外朝的事。 但想一想现在都快二圣临朝,李治经常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政务,好像也没有太忌讳。 「高阳的案子怎么了?」 「我查案时,发现这案子涉及到巫蛊之事,而高阳真正的死因,或由巫咒造成。」 「竟有此事!」 武媚面露惊讶。 「诅咒高阳公主的人偶,是郭行真手下道士从西市买来,这事,或许与郭行真也有牵连。」 「又是郭行真,这般凑巧?」 武媚娘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是不是对郭行真,有些看法?」 「阿姊,我是怕这案子最后牵连太广,现在和你说,也是让你知道此事。」 苏大为心知武媚娘对自己的用心起疑了。 郭行真与李义府觊觎都察寺之事,武媚娘必然知道了。 现在李义府被刑部和大理寺在查,就剩一个郭行真。 在武媚娘眼里,苏大为或有报復政敌的嫌疑。 第209页 「阿姊,此事无论我心如何,案情都在这里,真的假不了,若郭行真果真清白,此事自于他无关。 但若他真的有涉案,那……」 苏大为话锋一转:「阿姊,我记得郭行真最早是通过贺兰敏之,介绍给阿姊,又是经由阿姊你,推荐给陛下。」 这话一出,武媚娘的神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是不懂其中的关窍,只是之前关心太子李弘的病情,有些乱了方寸。 此刻经由苏大为一点,立刻反应过来。 若郭行真真的牵涉到高阳公主的案子事小,但此人若真的暗中行巫蛊之事,那就是大忌。 李治可不是昏庸之人,必然会有极大的反弹。 到那时,作为保举郭行真之人,武媚娘难辞其咎。 心中迅速思索着,武媚娘的眸光微垂,以此掩饰其中的震动。 「此事,我会多思量,阿弥,若无别的事,你先去查案吧。」 说完,她抬起头时,脸色已经完全恢復了平静,仿佛随口说了一句:「若有新的进展,随时告诉我。」 「是。」 …… 苏大为辞别武媚娘,还没来得及离开大明宫,眼见李治贴身太监王伏胜在道旁侍立,似有话对自己说。 见到苏大为走过来,王伏胜忙快行几步,到了近前先行礼道:「苏少卿,陛下召见。」 苏大为心中有些诧异,却也没多问,点点头道:「有劳,请为我引路。」 跟着王伏胜沿着大明宫的廊道,经过无数金吾卫的巡视,还有数处千牛卫的守备,来到一处恢弘的宫门前。 似乎看出苏大为的疑惑,王伏胜道:「从内朝出来,沿此道出去,就是中朝的宣政殿,苏少卿自是熟悉,我们一会要去的是延英门。」 「哦,过了宣政,便是含元殿了吧?」 「是。」 大明宫的建造,是依着此前的长安朱雀大道南北朝向。 紫宸殿属内朝。 如果从紫宸殿出去,首先会是过紫宸门,到宣政殿,过了宣政门,就是大明宫的正殿,也即外朝含元殿。 含元殿为三出阙宫殿结构,殿堂坐于三重高台上,台基高十五米,东西长七十七米,南北宽四十三米,总跨度与丹凤门近似约二百余米。 殿前有水渠,渠上有五座桥樑。 殿前至丹凤门间有广场和专供皇帝出入宫城的御道。 这一建筑组群,构成了唐代大明宫内规模宏伟、礼制庄严的外朝听政区域。 唐诗中的「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等诗句,就是描写含元殿大朝会的盛况。 苏大为暗自寻思,不是去含元殿,说明不是正规政事。 至于延英门……过了延英门,便是去延英殿。 延英殿位于紫宸殿西。殿院外设有中书省、殿中内省等中枢机构。 《唐六典·尚书·工部》:宣政之左曰东上阁﹐右曰西上阁﹐次西曰延英门﹐其内之左曰延英殿。 据传,在唐肃宗时,宰相苗晋卿年老,行动不便,天子特地在延英殿召对,以示优礼。 也就是说,延英殿属于一个可以供天子和臣子休息的建筑群。 这种功能紫宸殿也有,如果李治今天召苏大为在延英殿召对,那就有些避开武媚娘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也不一定,王伏胜只说过延英门,也没说就在延英殿。 若从延英殿穿过,继续向西,会遇到含象殿、明义殿,最后到麟德殿。 麟德殿东临太液池、西近西宫墙。 此殿坐落在一万多平方米的大台上,建造麟德殿共用了一百九十二根大柱,大小是后世故宫太和殿的三倍。 麟德殿是皇帝宴饮群臣、观看杂技舞乐、作佛事及外事召见的地点。 苏大为想,李治怎么也不可能召自己在麟德殿对话才是,去那边,那就是有国宴和杂技舞乐表演的盛会,不会一点风声也没有。 对了,今年的年号也是麟德元年。 被王伏胜引着,过延英门,在延英殿外小候了片刻。 苏大为立刻明白,今天的对话场所,是在这延英殿。 站在殿外,隐隐听到里面有人声传出。 过了片刻,通传的太监小快步走出殿外,轻声细语的叮嘱苏大为觐见的礼仪,并再三强调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这才在王伏胜的带领下,进入延英殿。 一进此殿,苏大为就听到巨大的声音。 那是有一名中气十足的臣子,在向坐于殿上首的李治,奏报的声音。 声音在大殿恢宏的悬樑与立柱间迴荡,形成一种空旷回音的效果。 有点像是后世的立体声音箱。 「自灭突厥后,迁突厥三百帐于云中城,以阿史德氏为之长。至是去岁,部落渐众,阿史德氏诣阙,请依胡法立亲王为可汗以统之。」 李治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竟比平时也多了数分肃杀和雄浑之意。 「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大都护府,以殷王旭轮为单于大都护,遥领之。」 苏大为立时明白过来。 云中都护府,即瀚海都护,当年自己随程知节和苏定方征西突厥时,曾经过。 过了云中都护,便是延绵的金山山脉,跨过金山,就是西突厥的地界。 第210页 跨过广袤的草原,继续向前,就是天山山脉。 李治和朝臣说的这件事,看来是当年征西突厥的后续处理。 整个延英殿,充满一种威严肃穆之气。 比之紫宸殿里的对话,更像是朝会议事。 苏大为摒息静气,安静的跟着太监上前,看到前方殿中已立有十几位朝臣。 他认识的有许敬宗、郝处俊、上官仪等人。 至于其他的朝臣,对苏大为来说,都是生面孔,只是看官服,应该都是四品以上的大臣。 在太监的示意下,苏大为遥遥向李治行礼。 见李治微微颔首,忙随太监站在殿侧旁。 明显李治正在与朝臣商议国家大事,此时带着一双耳朵听就足够。 「陛下,孝协父叔良于高祖时击突厥,中流矢死,乃死于王事,孝协无兄弟,恐其绝嗣。」 「画一之法,不可以亲疏异制,苟害百姓,虽皇太子亦所不赦。孝协有一子,何忧乏祀乎!」 这是司宗卿王博秦说孝协父叔在高祖时中流箭而亡,死于王事,但他没有兄弟,恐怕会绝后。 高宗的回答是不能以关系的远年,来改变制度,这样会遗祸百姓,何况孝协有一个儿子,怎么会担心绝后? 这番对话,苏大为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他坐镇都察寺,往来情报甚多,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这个孝协,指的是李唐宗室,魏州刺史李孝协。 此人是长平王李叔良之子。 武德五年,封范阳郡王,贞观初,以属疏例降封郇国公,累迁魏州刺史。 麟德中,坐受赃赐死。 《唐律疏议》制定了「六赃」的赃罪体系。 即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强盗、窃盗、坐赃。 坐赃罪,简单来说,便是官员贪污腐败。 「陛下,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上书,备言百济戍兵疲惫,征役劳苦,奖赏无信,西归无期。恐师众疲老,立效无日。」 突然,殿中一个声音,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刘仁轨? 熊津都督府。 第六十三章 府兵 说朝中别的事,苏大为不太了解,也不感兴趣。 但说起辽东半岛的事,那可就不困了啊。 更何况现任熊津都督刘仁轨,正是苏大为的继任者。 也是苏大为认为能力出众,有本事可以坐稳百济局势的能将。 昨日在苏大为与众兄弟之间的私人聚会上,苏大为还特意问到了关于百济和辽东之事,听高大龙和周良、安文生他们说,百济那边刘仁轨做的不错。 许多苏大为在任上留下的策略都在坚决执行。 具体而言,就是继续分裂扰乱新罗。 镇压住百济局面。 外联倭国诸岛。 同时也配合安东都护府高侃,向高句丽方向施压,维持住当地的局面。 镇压那些心怀旧国的高句丽遗族。 局面确实稳定得不错。 刘仁轨并没有透过安文生和周良等人,向苏大为有任何抱怨或诉苦。 一来安文生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倭国方向。 二来,刘仁轨为人方正,换句话说,就是进退皆恪守为臣之道。 苏大为只是前都督,大概让他知道如今的局面就可以了。 具体的困难,是绝不会向苏大为这边提及的。 而是以正规奏摺的方式,向朝廷去说,向天子李治,请求支援。 对这一点,苏大为隐隐也有所预料。 之前他就曾在各场合,对兵部萧嗣业,和对安文生等人时说过,朝廷如今对立功府兵的奖励大不如前。 如今府兵徵召困难,长此以往,将会对唐军的战力,造成极大的破坏。 其实通过数次对外的征战,苏大为已经明显感觉到兵员素质的下降。 今天的大唐府兵,对外虽然仍维持着战无不胜的战绩,但只有这些领兵的将领,才能真切的感受到。 唐军在外,已经越来越吃力了。 军中大量混入了游侠,长安破落户,犯罪之人,戴罪立功者。 过去的良家子,比例急速下降。 作战的素质,已经大不如前了。 就这种情况,朝廷的赏赐仍不能及时到位,而且超期的服役。 过去打仗半年能解决。 如今常常一打就是数年。 就算是恶少年和犯罪立功之人,也无法忍受这么长久的征战,而且战后不得抚恤和奖励。 迟早要出大事的! 在歷史上,唐军真正的出现大败,被几乎全歼,还要到未来大唐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 一战戳破大唐不败的神话。 之后,四夷动摇,叛乱频发。 直接震动了大唐的「天可汗」、「朝贡蕃属」体系。 正是今天的这一切,导致那样的恶果。 并非只是单纯某一个将领失智,导致大唐的大败。 而是多种因素的集合。 其中,根源正源自今天大唐上下,对府兵制的奖惩越来越懈怠。 有的崩坏,是制度根不上环境变化。 有的崩坏,却是明明有好的制度,却逐渐废弛。 有法不依。 苏大为还在低头思索着如今的府兵制度情况,耳听殿上高宗咳嗽了几声,喘息着道:「遣……遣右威卫将军刘仁愿率兵渡海以代旧兵,并敕仁轨俱还。」 第211页 这就是李治的答案。 熊津都督刘仁轨说士兵疲惫了,奖赏也不到位,征役劳苦,而且朝廷说好可以回国的日期,一拖再拖。 朝廷无信义,将士们思归。 再这么下去,战斗力可就保不住了啊。 李治很干脆,回,都回来。 朕派刘仁愿去接替你。 至于所说的封赏…… 呵呵。 李治的回应,虽然解决一部份问题,但肯定没解决驻守百济那些将士所有的问题。 甚至是迴避了一些问题。 派刘仁愿去接手,也不过是重复刘仁轨所遇到的局面。 而且从心里说,刘仁愿虽然不错,但能力比刘仁轨还要略逊一筹,换他去,还能否稳住局面,还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沉吟犹豫再三,眼看着李治身边有书记官和起居郎开始记录,还有太监开始写旨,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扬声道:「陛下,臣有事请奏。」 沙沙…… 毛笔书写的蚕音,微微一顿。 殿上所有的声音,仿佛安静了一瞬。 隐隐有数名官员向苏大为这边投来质疑的目光。 还有高坐在殿上的李治,阴沉的目光看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明显透着不悦。 苏大为低头垂首,心中既有自己一时冲动的忐忑,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如果仅为自保,那他不开口对自己最有利。 但他非无情之人,刘仁轨和百济上的诸将士,皆与他有袍泽之情。 如今李治调他们回来容易,但付出的血汗怎么计算? 为国家流血流泪,安能不以重赏? 朝廷无信,今后如何再说动大唐将士们戳力向前,去替天可汗开疆拓土。 有些话,做猾贼的官僚,可以闭嘴。 但有信义,有热血的人,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苏大为自认,自己心里的热血,仍未变凉。 所有的冷静,沉稳,那只是经歷带给他的成熟,并不代表他的灵魂也沉寂了。 方才有些冲动了。 但他并不后悔。 沉默的等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李治开口:「你想说什么?」 几乎凝固的气氛这才微微缓和一些。 苏大为叉手道:「臣之前曾任熊津都督,熟知辽东的事,所以……」 李治的目光变冷:「诸重臣在此,岂有你插话的道理?」 这是实话。 苏大为虽然是正四品下的爵,但实权远远不够份量。 在这种朝议级别的奏对上,他只能算是小字辈,按礼仪,只能带着耳朵听。 在李治没有发话前,妄自开口,便有不敬的嫌疑。 何况李治明显是不想议这个话题。 殿中,郝处俊轻咳了一声:「陛下息怒,苏少卿久在军中,而且之前便在百济,颇有功劳,他既然在,问问他的意见,似无不可。」 说话的同时,郝处俊向苏大为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的情绪,让苏大为看懂了。 那是一种「投桃报礼」的意味。 上次你帮我对付了李义府,这次老夫替你说句话,人情还了,算是两清了。 郝处俊即将接任东台侍中,成为新的「左相」。 他的话,李治还是有些在意。 沉默了片刻后,李治道:「说吧,朕听着。」 这话里,还有些不悦的情绪。 苏大为心知肚明,府兵现今问题的根子在哪里。 明显是李治在迴避,不想提。 但话已经提起,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苏大为再次施礼,硬着头皮道:「谢陛下,去岁从辽东回长安,有些话就一直在臣心中,不吐不快……」 殿上所有大臣,包括太监宫女,乃至大唐皇帝李治的目光,一齐落在走出班列,站在殿下的苏大为身上。 只听他的声音在延英殿裊裊迴荡。 「臣年轻学浅,见识不如诸卿,所以有些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苏大为抬头,从他那张年轻但刚毅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灿若星辰。 「臣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建信于府兵,为何不能重赏那些立功的将士,为何不能像在太宗朝时一样,对为国捐躯的兵卒予以抚恤和纪念,为何不能赐将士们以荣誉,赐有功将领以土地? 还有废除马政,不多提拔年轻将领,还……」 「够了!」 李治勐地一声喝,声音在殿中震盪。 所有人心头一跳。 尔后听到李治撕心裂肺的咳喘声。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保重身体。」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单膝下跪请罪。 他真怕李治被自己气得爆血管了,来个脑溢血。 眼瞅着李治整张胖脸都涨成了紫红色,近乎猪肝色。 那是一种病态的颜色。 殿中群臣,以郝处俊和许敬宗为首,忙齐声向李治鞠躬道:「望陛下保重龙体。」 殿上一群太监和侍从,好一番忙碌,给李治奉上参茶,又是抚胸顺气,好不容易让李治平服了怒火。 脸色渐渐褪去潮红,恢復了正常。 李治喘息着,挥手将身边的太监赶开一些。 第212页 他双手撑着大椅扶手,身体略微前倾,用一种带着凛然之意的目光,如鹰隼般居高临下盯着苏大为。 苏大为单膝跪着,双手抱拳。 额头隐隐渗出汗水。 空气里的安静,肃杀,令所有人,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国家大事,朕无须向所有人一一解释。」 李治凝重,而缓慢的道:「然,此事你既提出,朕就与你议一议。」 说完,他又喘息了片刻,挥手道:「许敬宗、郝处俊、上官仪、苏大为四人留下,其余臣子暂退。」 「唯。」 殿上其余的大臣不由面面相觑,但是这种事又不能问。 心知李治有些话,只肯和这四人说。 诸臣心中各怀滋味。 向着李治见礼后,鱼贯而出。 延英殿里,变得更加清冷起来。 李治手抚着抚手,轻轻摩挲着,良久道:「苏大为,你且起来吧。」 「谢陛下。」 苏大为站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臣惶恐。」 「你惶恐?」 李治冷笑一声:「朕就没见过比你更大胆之人。」 第六十四章 兵制 「臣惶恐,当不得陛下谬赞。」 苏大为一脸诚恳的行礼道。 这一下,李治反而被气乐了。 「朕那是夸你吗?你这……恬不知耻。」 李治怎么会不知道,苏大为这是故意的,故意摆出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反正李治不论说什么,就是一句谢陛下夸奖。 李治实在是对苏大为这副模样给弄得没脾气。 发火? 气大伤身,哪有那么多火。 何况他生气,倒有大半是装给人看的。 殿中的许敬宗等人,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倒颇有几分复杂之意。 说这苏大为少智吧,他这心态是当真好。 多少人在李治一瞪眼之下,心态就崩了,丑态百出。 苏大为这二皮脸和唾面自干的本事,倒颇有几分程咬金的浑不吝,装疯卖傻,假痴不颠的,让人火没处发。 「东台侍郎,你与苏大为说说,朕为何要按住那些军士的封赏,朕是否是刻薄寡恩之人?」 郝处俊本来还在嘴角带笑,被李治一点,脸色微变,嘴角抽搐了一下。 心知自己方才替苏大为说话,没逃出李治的眼睛。 这解释陛下对府兵的政令,可不是轻松的活啊。 说得好,无功。 说得不好,只怕还会惹陛下动怒,甚至被抓到把柄。 不过已经被李治点名,他也无法托脱。 能走到这个位置的,都不乏智慧。 郝处俊站出列,先向李治行礼,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轻轻抖了抖衣袖,向苏大为道:「苏少卿之前在百济,久在军阵,所见所闻,自然都是军士们的难处,可你不知道……陛下和朝廷的难处。」 「愿闻其详。」 苏大为向郝处俊拱手,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管有理没理,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事掰扯清楚。 弄清楚李治对唐军赏赐苛刻的之所以然,对自己,和军中的袍泽也有个交代。 若能稍稍改变李治的主意,能稍微厚待一些兵卒,那便是善莫大焉。 郝处俊,安州安陆人,滁州刺史郝相贵之子,前侍中许圉师外甥。 早年失去父亲,知礼能让,好读《汉书》。 是贞观年间的进士,得吏部尚书高士廉看中,授着作佐郎,袭封甑山县公,人称为郝甑山。 李治即位后,迁吏部侍郎。 辅佐李勣讨灭高句丽有功,拜东台侍郎。 也就是说,郝处俊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文官,他多少是知兵的。 在李勣征高句丽的时候,他担任的便是后勤调度之工作,熟悉府兵和大唐兵部、吏部情况。 因此李治点他出来向苏大为说明,眼光还是挺有一套的。 这也是李治的本事,会用人。 「苏少卿先前说到兵卒的赏赐问题,那苏少卿知道现在我大唐有多少兵吗?」 「这……」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只知有几十万兵卒,具体的人数我……不知。」 郝处俊点点头,接着道:「我大唐以府兵为主,同时还有北衙禁军、兵募、边军,以及不脱产的地方团练,苏少卿可知?」 苏大为:「……」 知道个屁。 府兵他是知道,禁军就是左右领左右府,知道一点。 边军…… 嗯,应该有吧。 至于其它所谓兵募,团练,他就有些懵逼了。 「就说府兵制本身,苏少卿应该清楚,全国折冲府最多时有六百三十四所,每所按上中下三等,为千二百人,至八百人不等。 若按均数算,全国大致有兵员六十三万。 这里还不算许多配套的机构,和后勤辅兵。 若全数算上,只怕数字还要翻上一翻。 而要提供这些折冲府的辅助和军事储备,全国同时将有数百万人,投入军事。 我大唐如今人口近一千七百万,以户部和兵部计,若保持府兵的满员,全国上下,将有三百余万人,要投入脱产备战。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第213页 听到这里,苏大为脸都绿了。 按人口比例,也就是大约六分之一的国民,要投入军事机构,而且是高强度的备战。 就算大唐府兵是採取轮换制,常年也保持一半的人在役。 那也是上百万人,脱产为军事服务。 随时有战事,随时就得上战场。 还不算战损减员那些后续的事。 这对农耕时代,任何大帝国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沉受的包袱。 是,大唐富庶,万国来朝。 可再富,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苏大为明白,郝处俊这是在以列数字的方式,提醒自己,大唐如今无法再保持开国时的重赏厚赐。 「陛下,东台侍郎,道理我都懂,我相信军中的袍泽也都明白朝廷的难处,可是有些事,我以为不光是钱财,比如对兵卒的荣誉,对伤残病死后的抚恤,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这个问题很复杂,苏少卿,你看到的,只是兵卒待遇,但朝廷要考虑的,是万世之法,是长久。」 郝处俊轻嘆一声:「之前我负责后勤调度,支援英国公征高句丽,所以看到许多,有些事,并非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如果按过去的方略,先不说哪有那么多田地可封赏,就说战后的抚恤,你知道为数万人的抚恤,又需要动员多少人力物力吗?」 郝处俊双眼凝视着苏大为:「我算过,若一战有五千人的损伤,为其后事和家人抚恤,安抚,需费钱粮将是募兵的数倍,负责此事的官员,需要两百人左右。而此后至少十年,都需要占用朝廷大量精力去完成这些工作。」 停了一停,待苏大为消化后,接着道:「如今的朝廷,无力做到尽数安抚,若不能一碗水端平,不若全数作罢,只发抚恤钱,其余不论。」 这话,听着就有些冷血了。 意思很简单,大唐朝廷如今没有那么多钱和人手,去常年累月做这种没有「回报」的事。 苏大为心绪一时难平。 他深吸了口气道:「并不是没有好处,将士在前面杀敌,都希望能得到奖赏,无后顾之忧,如此才能奋勇。 东台侍郎说朝廷的难处,我理解。 但太宗时是如何办到的?」 「时移世易,太宗时,我们还有足够的田亩,战事也不如现在频繁,而且一战灭东突厥后,缴获颇丰,且数年可以休养生息。」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苏大为还是听懂了。 首先太宗时,天下还有无主之田。 但是现在,基本能分的田,都分完了。 在大唐境内膏腴之地,是找不到良田可赏赐给军功贵族了。 至于偏僻角落,你说有没有田,那肯定是有。 但苏大为不至于傻到提这种问题。 换任何时代,大城市的房子,和十八线农村的破土坯房,价值天差地别。 就唐代的生产力,给赐了犄角旮旯的地,也没人会去种。 而且郝处俊之前的话说明了,与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令基层生出攀比和怨望。 不如一刀切了,大家都没有,也就无话可说了。 再则,太宗李世民时期,灭掉东突厥,属于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 但是到了李治朝,大唐四面扩张,也四面轮战,府兵无日不战,永无休止。 作战环境和强度不一样。 不像以前,能抢到那么丰厚的战争红利。 四周的敌人,富庶的,已经被大唐胖揍和搜刮过一轮了。 以前大唐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现在四周人口不是穷,就是大唐的蕃属,这种战争财越来越难挣了。 而且随着帝国摊子铺得越大,就越显现出边际效应。 各项开支成本,呈几何数的上升。 一句话,以前打仗是赚钱的。 现在打仗是赔钱的。 钱不够用,人手也不足,那就只能因陋就简。 什么府兵荣耀,抚恤慰问,现在统统从简。 站在国家的层面,这种做法,足够无情,但是很实用。 国家的钱和资源总是有限的。 另一头多了,这边就得少一点。 再说太宗朝时朝廷简仆,太宗带头提倡节俭。 到了如今李治朝,大明宫立起来了,大唐长安,万国来朝。 你要它节俭,它也回不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看着苏大为站在那里默默无语的样子,郝处俊又加了一记暴击。 「我再说一件事。」 郝处俊轻咳一声,老眼微微眯起,轻拈鬍鬚道:「以前府兵之所以百战无悔,皆因为立在均田之上,如今一来大唐已无那么多良田可赏,二来,当年的那些兵卒,还是兵卒吗?」 「此言何意?」 苏大为微微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当年的兵卒,现在应该都有田产。」 「是啊,当年开国的府兵,都已经是军功贵族,他们的后人,还能如开国时,那样奋勇杀敌吗?」 郝处俊及身边的上官仪、许敬宗对视了一下眼神,大家眼中都有一丝无奈。 「其实纵观史书,开国都是武德最盛之时,皆因歷经战乱,剩下的必是青壮,都要挣扎求存,或者挣一份前程。 第214页 但国家安定下来后,这些人,有能者,都封公侯,成为贵族。 在一二代后,哪怕再如何厚赏,也做不到开国那样精锐。 战力每况愈下。」 苏大为终于认同的点点头:「东台侍郎说得不错。」 第六十五章 募兵 古往今来,不论任何强军,都难免遇到这样尴尬的局面。 开始很勐,一直勐,可一旦安定下来,战力迅速瓦解。 大秦横扫六国,虎视何眈眈。 可当刘邦挥军入咸阳,项羽火烧阿房宫,烧秦始皇封土堆时,当年那战无不胜的秦军在哪里? 汉初十面埋伏,杀得霸王项羽乌江自刎的汉军。 在刘邦白登之围时,在匈奴入寇边关时,又在哪里? 大明龙飞九五,重开日月天,杀得蒙元屁滚尿流,滚回大草原吃土。 但是在土木堡之变时,明英宗手下二十万禁军,被也先率领的瓦剌军砍瓜切菜杀光。 当年恢復汉家衣冠的大明雄兵,又在哪里? 不光中国如此。 国外也一样,相同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不是人种或制度的问题。 纯粹是人性。 光脚时可以拼命,可以奋勇。 等有田有产有财了,谁捨得老婆孩子热炕头? 封建时代的军队,都为了一个目标—— 封妻萌子。 或者指着靠军功实现阶级跃迁。 一旦实现目标,哪有动力继续前进。 迅速衰落,是必然的。 古往今来,只有一支军队,开国数十年,依旧保持勇勐精进。 因为这支军队,不光继承有戚家军似的高尚精神,「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还有崇高的精神信仰。 人民子弟兵,为人民,为保家卫国而战。 这支军队,才能称之为史上最强。 但这样的军队,不可能在唐代出现。 苏大为沉默片刻:「我非不知,但大唐有现在的局面,得来不易,若府兵不能保持战力……」 「老夫很明白苏少卿的想法,觉得朝廷赏赐不如从前,令兵士无战心,战力衰减,但其实首先是如今兵卒不如从前精锐,战力衰减,这不是朝廷封赏的问题。 哪怕朝廷依旧如太宗时厚赏,府兵的衰弱,也是必然。 种种考虑权衡之下,才有现在的国策。 它或许不是最完美,但却是现下最可行的方略。」 郝处俊道:「有一件事,苏少卿或许不知,在高句丽之战中,其实朝廷已经换上大量兵募。」 「兵募?」 「是的,兵募。」 郝处俊眼里闪动着光,那是一种坚定的光:「兵募古以有之,我大唐其实也有,即募人、征人、募兵,但之前并非主流做法。 一般选取富户多丁、人材骁勇者充任,举荐前资官、勛官或有才能的人任各级将领。 兵募的装备由当地州府供给,不足则由本人自备或亲邻互助。」 苏大为呆了呆:「那这与府兵制有何不同?」 募兵制、府兵制他知道。 但这兵募是个什么鬼? 坐在殿上首的李治,接过太监递上的参汤,喝了几口,略微提了点精神,出声道:「东台侍郎将兵募之事详细说与他听,苏大为虽然浑不吝,但未来咱们大唐的军威,恐怕还得落在他身上。」 郝处俊与许敬宗、上官仪暗自碰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眼里的吃惊。 虽然早就清楚,李治有意培养苏大为。 但这还是李治第一次,把话直接说出来。 作为优秀的帝王,以及大唐的重臣,不可能不替万世计。 实际上,如今还挣扎在前线的大唐战神苏定方,已经垂垂老矣。 李勣也到了养老的年纪。 萧嗣业、高侃、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刘仁愿、刘仁轨等,皆已老迈。 若这一批将领凋零,大唐必须有新鲜血液承接上。 苏大为并非是唯一进入李治视线的人。 之前的王方翼、赵持满、裴行俭、薛仁贵、郭待封等一大批中青年将领,皆在李治的全盘计划中。 在李治朝,若看从永徽年间至今的对外战例,很明显一般都是一员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老将为大总管。 然后配一些中年将领,再搭一些青年将领,以做人才培养。 老将的经验、中年将领的沉稳和年富力强。 再加年青将领的冲劲,效果极佳。 比如之前征西突厥,以程知节为大总管。 苏定方为前总管。 以刘仁愿、苏大为、阿史那道真、娄师德、王孝杰等一大批中层和基层将领充实其中。 正是经歷灭西突厥的战争,苏大为迅速成长。 再比如显庆三年,李治命程名振征讨高句丽,以薛仁贵为其副将,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所以大唐军事上,从来没有人才断档一说,而是一直在持续的在培养和造血。 这是唐军之所以强大的一大原因。 苏大为现在得李治看重,并非是他和武媚娘的那份情义。 也不完全是苏大为在情报侦察和断案上的能力。 李治更看好的是苏大为的未来。 那个能在军中大放异彩,成为大唐新一代名将,如苏定方般擎起大唐半壁的未来。 第215页 也正是出于这一点,对苏大为方才一些言语无状,李治也没有真的发火,而是让郝处俊一一点出其中关窍。 这也是一种「组织培养」。 「咳咳~」 郝处俊轻咳两声,将苏大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拈鬚道:「方才说到,府兵战力衰弱,是大势,是必然,并非朝廷捨不得钱粮厚赏。 府兵与兵募相比较,府兵是半农半兵,男子二十成丁,每三年需要应徵为府兵一次,点中的需要终身承担兵役。 府兵制下,被征为府兵的家庭一般可以免除徭役,退役后可优先得到口分田,战死了口分田由子孙继承。 府兵制下,各地府兵平时在家乡务农,农闲时集中于各地折冲府操练。 二十至六十岁的府兵,还要轮番到长安或边地宿卫执守,战时参战。 作战时,没有固定的服役期限。 此外,府兵的战马、兵器、衣甲、部份口粮,需要自备,对财力要求甚大。 若是作战胜利,赏赐颇厚,但若作战不利,将会有极大的负担和损失,甚至破家破产。」 停了一停,待苏大为消化了这部份,他接着道:「至于募兵,则是完全职业军人,朝廷徵召士卒,将给固定和明确的薪饷,且装备衣甲后勤,皆由各地州府和朝廷提供。 阵亡有抚恤费,年老退出兵制,朝廷也会给养老钱。」 说完这些,郝处俊又停了片刻,待苏大为将这部份理解后,才开口继续道:「以前府兵制,一则难以持续,二则国家有战,容易耽误农时,伤农,也伤农人家财。 因此逃避徵召者日多。 现以募兵代之,重赏厚赐如太宗时的府兵,而招得终身的职业兵士,如此战力能得到保证,不伤农时,朝廷和应募之人,各有其得,岂不两便? 对了,之前说的兵募,其实就是募兵,不过暂时朝廷还没有徵召终身制的兵卒,所以兵募算是一个试行,先徵召数年,试看成效。」 苏大为微微颔首,心中思绪不断翻涌。 募兵制,当然是未来的方向。 知道歷史大势的他,很清楚府兵制在李治朝走到了尽头。 募兵,是未来大唐的主流趋势。 府兵与募兵,其实各有优劣,很难说哪个更好。 或者只能说,在不同的时期,帝国有不同的需要。 一切都是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 当然,郝处俊的话里,还是有不少隐藏的关窍,可以多加琢磨。 比如之前说府兵的战力,必然一代代衰弱下去。 这是事实。 但府兵的衰弱,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大唐开国四十余载,原来的府兵已经跻身为军功贵族,大农庄主,大地主。 全国各地,土地兼併已经越发严重。 无田可赏,也是事实。 各种缘由,共同推同府兵加速衰弱。 募兵,从眼下看的确不错。 但也意味着,帝国需要花更多的钱,去养着职业军人。 府兵可是很省钱的,自耕农,农时耕田,闲时参军。 自带干粮。 大唐不费什么事,就能召集一帮可战之兵,而且开国的这批还相当的勐,打得四夷臣服。 可惜,属于府兵辉煌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 未来的募兵,从职业化来说,确定是更专业,更精锐。 虽然朝廷多花了钱,但是省了田地,这么看,还是合算的买卖。 但苏大为知道,日后这募兵,算是把大唐给坑得不轻。 各恶少年、犯罪者、各蕃属胡人,皆能参加。 龙蛇混杂,良萎不齐。 间接催生日后的藩镇……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之后的事了。 苏大为收回思虑,向着郝处俊郑重一礼:「谢东台侍郎为我解惑。」 又向着高座上的李治叉手行礼:「谢陛下提点……」 话音未落,苏大为再次开声道:「臣,还有一个疑问。」 李治和郝处俊等人,正愉快的微笑着,或拈鬚,或摸着椅子扶手。 那种愉快的神情,好像是看到一个迷途青年,被他们三言两语给拉回到了正道上。 成就感满满。 结果苏大为一句话,令李治措手不及,不由剧烈咳嗽了几声。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 「臣想询问马政之事。」 苏大为低眉顺眼,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之前臣在百济,觉得战马损失颇重,而军中补充不及,这次回长安,听说朝廷又要废除农人养马之策,一时不解,还望陛下和东台侍郎不嫌弃臣愚钝,替臣再点拨点拨。」 「你……这浑不吝……」 李治一脸嫌弃的指了指他,又忍不住向左右太监和郝处俊等人吐槽。 「你们看看他,哪里像是苏定方的弟子,倒像是程知节教出来的一样。」 第六十六章 戏肉来了 郝处俊向苏大为抚须道:「马政的事,让西台侍郎和你说吧,老夫也好歇一歇。」 苏大为的目光向上官仪看过去。 老实说,郝处俊他并不算熟悉,但上官仪,这个名字,苏大为印象深刻。 因为他有一个很出名的女儿,上官婉儿。 未来武则天身边的左膀右臂。 第216页 上次在见到上官仪之后,苏大为还很有兴趣的,回到都察寺后调了这部份档案。 结果一查,上官婉儿才刚出生,未及一岁。 呃…… 对这么小的小萝莉,苏大为便只能死了心,不去想着能收服上官婉儿为己用。 不过,话说回来,上官仪已经五十六岁了,居然老当益壮,老来得女,让人不得不服。 上官仪年纪在这几个大臣里,算是年轻的。 他的面容清瘦,眼眸却颇为犀利。 向苏大为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道:「苏少卿在军中,自是关心军事,马政这件事,不算简单,可也不算复杂,说起我大唐养马的情况,就不得不提起张万岁。」 「张……万岁?」 苏大为舌头略有些打结,总觉得这名字有些太过嚣张了是不是。 一个臣子,在天子面前自称万岁,有点那啥。 不过转念一想,隋唐之际,还有个史万岁。 似乎「万岁」这个词,在唐时还不算犯忌讳。 上官仪一手持笏板负在身后,微微踱步,沉吟道:「我大唐在高祖晋阳起兵之时,缺马严重,后来得突厥马二千匹,得隋马三千,才勉强组起一支骑军。 直到高祖建立大唐两年后,才有三万多匹战马。 以当时的情况,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但是这一情况,在张万岁接手养马之后,开始得到改善。」 上官仪眯眼看了一眼苏大为,眼中多少有些难以明状的东西。 这苏大为,号称是军中冉冉上升的将星。 但居然对马政无所知,对募兵和府兵也不甚了了,如此煳涂之人,真叫人怀疑,他在战场上那些仗,是怎么打的。 心念一转,上官仪轻拈颔下三缕长须,继续不紧不慢的道:「张万岁原本并非养马出身,他与尉迟恭一样,都出自朔州边地,也都是高武周的部下。 当年曾鼓动刘武周起兵。 那是隋末时,他趁马邑太守王仁恭办公时,将其斩杀,以此逼刘武周起事。」 马邑大概是后世的山西朔州市。 蒙恬曾在此筑城,属雁门郡,与草原胡人紧挨着,是中原抵御胡族的前线。 汉武帝光元二年,曾在这里策划过一场针对匈奴的诱敌歼灭战。 可惜消息泄露,未能完成。 至于王仁恭,也非泛泛无名之辈。 王仁恭,字元实,天水上邽人。 隋末名将,鄯州刺史王勐之子。 史称刚毅修谨,弓马娴熟,曾追随杨素征战,屡立军功。 深得隋文帝和炀帝信任和喜爱。 东征辽东,北抗突厥,颇有能名。 拜为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后迁骠骑大将军,乃至迁马邑太守。 这样一位名将,居然死于张万岁之手,颇有些可惜。 苏大为想起这些,顿时肃然。 对这张万岁不敢轻视。 「张万岁后来跟尉迟恭一起投靠太宗,尉迟恭成了冲锋陷阵的勐将,但张万岁则全心投入育马选种,扩张马场之事。 自张万岁管马政后,朝廷在陇西建立牧马场,划地千里以资,马场分八坊四十八监,开始马场只有马匹万余。 时至今日,苏少卿可知我们大唐的马场,有良马几何?」 「呃,不知。」 苏大为的都察寺虽然属情报部门,但针对的主要是人。 何时会有那闲情去关注大唐的马场。 至于用兵,大唐有完备的后勤制度,苏大为也根本不用去考虑战马的问题。 只用考虑如何作战,能击溃敌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军中自有制度,苏大为自问做不到大包大揽。 他在军中提升的速度太快,在军中的时间还太短。 「那老夫就告诉苏少卿这个数字。」 上官仪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停了一停,又伸出二指。 苏大为怔了一下,回他一个「v」字手势。 「西台侍郎是说,我们大唐现有战马五十二万匹?」 「非也,如今,我们有战马,七十万又六千匹。」 上官仪说完,面上露出骄傲之色。 而一旁的许敬宗和郝处俊,也是一副于有容焉的神色。 这,当然值得骄傲。 从开国凑不足几千匹马,到如今,四十年如弹指一挥间。 大唐拥有战马七十万匹。 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以农耕文明立国的大唐,拥有不亚于东西突厥的庞大战马基地。 正因为有此强大的基地,才是大唐能拥有源源不断爆骑兵的根本。 也是唐军之强的重要因素。 在大唐四周的敌人,哪怕有一时凶顽,在拼消耗上,也远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光是战马这一项,一战死成千上万都不稀奇。 但大唐有的是马,源源不断。 损失了立刻可以补上。 反观大唐的敌人,可能一战之后,便立刻拉胯,只能靠两条腿仓惶跑路。 「打仗,拼得就是整体国力和后勤啊。」 苏大为不由感慨一句。 上官仪稍微正色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话,说得倒是切中要害。 略微颔首道:「苏少卿果然是知兵之人,这话不错的。」 第217页 停了一停,他才总结道:「现在苏少卿知道朝廷为何要废除马政中,令农人皆养马的旧制了吧?过去有此令,皆因大唐战马不足。 可如今,已经是麟德元年,我大唐有战马七十余万,在幅员千里的马场上,犹嫌太过狭窄,这么多的马,又何必令百姓另再养马? 何况养马所费不小,农人豢养多有吃力,而且马这种牲口和牛羊不一样,需要不停的吃草料,并不会反刍,而且其粪性酸。 被马粪侵过的土地,农物难以生长,十分毁地。」 说到这里,上官仪闭口不语,轻拈长须,微微自矜。 他对帝国的各项政事,熟悉如掌上观纹。 而且此人心气颇高,未来的仕途,是冲着右相这个位置去的。 之前扳倒李义府,他也是出力甚多。 苏大为此时在心悦诚服,先向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行弟子礼道:「是阿弥愚钝,多谢东台侍郎和西台侍郎为我解惑。」 上官仪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他看到郝处俊微微侧身以示避让。 这才醒悟过来,也随之侧身,表示不受苏大为的礼。 「是陛下有命,所以才解释朝廷制度,苏少卿不必如此。」 「要的,古人说一字之师,今天两位大臣的话,令我受益不少。」 苏大为向上官仪和郝处俊叉手行礼道:「原来军事,并非只是军事,还涉及到政事、民生和诸多政策,歷史源流,环境,这事比我想的复杂。 之前是我眼界太窄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许敬宗此时微微点头,一双眼睛微眯着,脸带着笑意,似在赞许道:「苏少卿能有这番见识,便不止于术了,以你的器量,非寻常将才,将来或可为国之栋樑,勉之,勉之。」 花花轿子人人抬。 眼看着李治的态度,在场的人精都知道李治还是看中苏大为。 此子未来必会大放异彩。 所以众人都不吝多抬苏大为一下,也算结个善缘。 否则以在场三位重臣的身份地位,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小字辈,浪费如此多的唇舌。 谢过三人后,苏大为再次向李治行大礼,言辞恳切道:「阿弥读书少,没什么见识,让陛下见笑了,谢陛下爱护。」 「你知道便好。」 李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若你只盯着眼前,最多只是将才,若是你的眼界能放大放远,那才是如苏定方一般的名将,战神。」 说完,李治似乎自觉有些说得太多。 微微一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将茶盏递给一旁的王伏胜后,他微微喘了喘气,伸手捏了下自己的眉心。 强自振作精神道:「今天既然说到这里,那就顺便议一议李义府的事吧,众卿,有何看法?」 苏大为没想到,李治突然就把话题跳到李义府的事上。 心中不由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今天谈话的场景不在紫宸殿,而是在延英殿了。 皆因为,满朝都认为,李义府是武后的人。 同一时间,苏大为还意识到另一件事。 那就是,最近已经数次没看到武媚娘在李治身边了。 这是十分反常的。 刚开始,李治还说是为了照顾太子李弘。 但现在这提起的话头,令苏大为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或许,可能…… 李治与武媚娘之间,有了某种间隙? 没错,从永徽年间,到如今,这十来年,李治与武媚娘堪称世间最好的模范夫妻,夫唱妇随。 他们俩联手,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将这大唐的权力,牢牢抓在李治手里。 可是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红脸。 哪怕李治与武媚娘皆自封天皇天后,李治允许武媚娘分润他的权力,与他一起处理朝政。 可那也不是真的将权力让给武媚娘。 而是让武媚娘做他的手套,他的影子。 所谓二圣临朝。 日月丽天。 李治,才是太阳。 武媚娘身上所有的光,都是李治带来的。 而若一旦李治觉得武媚娘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李治绝不会有任何仁慈。 甚至不会带一丝情感。 因为,他是帝王。 他要做超过太宗的千古一帝。 在温情和柔情之下,李治有着帝王那颗寂寞和冷酷的心。 第六十七章 郭行真案 在苏大为的记忆里,在李治朝,确实一度曾与武媚娘产生矛盾,甚至动过废后之念。 那应该是武媚娘当上皇后之后,最危险的时刻。 接下来,郝处俊和上官仪两人向李治禀报了关于李义府案的审理情况。 许敬宗在整个过程里,都是眯着双眼,缩着袖子,好像是年老精力不足,昏昏欲睡一般。 只有偶然的时候,才从他的眼里闪露出一丝精光,显然此老内心绝不平静。 但他有足够的城府,不露丝毫声色。 苏大为在一旁听着,也保持沉默。 方才在军事上,他已经有些出格了。 在李义府的事上,最好就别掺合。 反正以现在的局面,怎么看,李义府都是死路。 绝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既然如此,苏大为的目地就达到了。 第218页 没必要画蛇添足,去显示自己的存在。 那样只会让李治起疑。 是的,在这个事件中,苏大为扮演的是导火索的角色。 或许开始的时候,他是大意被王家和郝处俊等人借了一把力。 但若说他完全不知情,也不尽然。 只是今日的苏大为,已经不是昨日的他。 哪怕明知这件事,有可能是一场政争的阴谋,但在其中,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利益。 虽不愿捲入漩涡,但假装被动,推上一把,倒是不脏手的好活。 他甚至不用做任何事,只要手下都察寺配合大理寺去提供情报信息,就是对李义府最好的报復。 无论李义府多牛多厉害,府里藏甲,请术士望气,偷用太宗宝枕,这三条他都没法解释。 换苏大为自己在这种局面下,大概也只能求天子给个痛快了。 就别想着还能活下来。 不过听着上官仪和郝处俊提及此案,苏大为也略有些意外。 在李勣的监督下,大理寺并刑部审了数日,此案证据确凿,唯一的疑点就是,任刑部如何审问,李义府都不开口,仿佛自从入天牢后,便变作了哑吧。 既不否认那些指控,也不说缘由。 这让案情进展有些缓慢。 毕竟是当朝右相,如果有些事情没审明白,实在难堵天下人的嘴。 也难以令李治满意。 李治多少有些怀疑上官仪和郝处俊的用心。 他倒不是捨不得一个李义府。 只是不想被人利用。 同时也在头疼,李义府若去,接下来如何将动盪的朝局,重新恢復到相互制衡的稳定状态。 何人可以接替李义府,成为新右相? 牵一髮动全身。 难吶。 不论多难,至少这个位置,绝不能落入上官仪等人手中,否则整个朝局,会变成郝处俊和上官仪一家独大。 平衡被打破,是极危险的信号。 延英殿中,郝处俊的话停下,向李治行礼道:「此案目前就是如此,臣想请陛下,准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参与审案,久闻苏少卿断案如神,颇……」 苏大为立刻一个激灵。 贼你妈。 郝处俊这是要坑老子。 手里高阳公主的案子还是一团乱麻,眼看要无法交差,还不知李治会不会真拿「军令状」这个话头去治自己的罪。 现在郝处俊又甩一口大锅过来。 这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当真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等郝处俊说完,苏大为立刻抢前一步,惨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苏大为身上。 自己替自己喊话卖惨,这苏大为,这招倒是新鲜。 李治面无表情,扬声道:「有何不可?」 「陛下,臣要避嫌。」 苏大为一脸诚挚的道:「人人都知道,我与李义府关系不好,若让我审他的案子,难免会惹人非议。」 嗯,打死也不能说自己想做「不粘锅」。 不想接李义府这口锅。 他想要的好处,已经得到了。 没必要再碰这淌浑水。 上官仪在一旁开声,若有深意的道:「我只记得,苏少卿之前在查被刺案时,李义府曾配合过你,怎么能说与他关系不好?」 「对啊,就因为之前有过配合,所以此时需要避嫌嘛。」 苏大为微微一笑,借着上官仪的话头道:「谋逆之案非同小可,我既与他有旧,又是我手下查到他府中藏甲,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岂能去审李义府?」 上官仪微微一滞,发现自己落入苏大为的语言陷阱里。 无论说好还是说话,好像都无法将苏大为扯进来。 此人,居然如此滑不熘手。 先前问军事时,显得十分稚嫩,现在却如此圆滑。 陛下说他像是程知节的浑不吝,倒真有些意味。 也是个人精。 上官仪深深看了一眼,在心中修正着对苏大为的印象。 苏大为见上官仪不说话了,顿觉松了口气,看向李治。 等着李治一锤定音。 他是真的不想接这个锅。 如今连查高阳公主的案子,都还焦头烂额,何必再去碰李义府这个大阴人。 知道李义府完犊子了,也就够了。 就在李治要开口时,郝处俊轻咳了一声:「苏少卿果然口才便给,这就证实老臣的推想没错,以苏少卿的口才,去套李义府的话,或许能打破僵局,令李义府交代兵甲和宝枕的来龙去脉,也未可知。」 这话,立刻令李治快要出口的话,改了主意。 他点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 苏大为一见急了,心里直问候郝处俊家里的亲戚。 「陛下,臣公务繁忙,手里还有高阳公主的案子。」 「为国效力,岂有不忙之理。」 李治扬声道:「朕意以决,也毋须你全程参与,就去亲审李义府一次,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审,看看能否橇开李义府的嘴。」 皇帝陛下开口,那便是金口玉言。 一旁的书记官和起居吏忙飞动毛笔,在书卷上记录。 大殿中,再次响起沙沙之声。 苏大为,整个人都懵逼了。 第219页 有些心情复杂的看向郝处俊和上官仪。 这两人就存心把自己拖下水。 就这么急不可待?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郝处俊和上官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算计些什么? 一想到此,苏大为的心情略微一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要的是将一切都放在掌心里,都牢牢掌握着。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诡谲莫测。 这些朝中混迹的老狐狸,心思都太深了。 以苏大为的道行,现在只能察觉他们有所谋划,但究竟是谋划些什么,目地是什么,仍看不清晰。 一切都在云山雾罩中。 李治的神情,明显露出了疲倦,他动了动手指。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伏胜忙上前两步:「诸位大臣,陛下乏了,若无别的事……」 「陛下,老臣还有一事启奏。」 就在此时,一直寡言少语的许敬宗,突然再次开口。 这位之前昏昏欲睡的老臣,歷经数朝的不倒翁,此时张开了双眼。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精芒毕露。 这眼神,哪里有丝毫的老态,简直就是一个蛰伏许久的猎人,将藏在鞘里的刀,那抹锋芒一下子亮了出来。 苏大为,有些惊异的看向许敬宗。 现在许敬宗给他的感觉,气势和气场,皆强得不像话。 完全不像是半边脖子埋黄土的老人。 而像是仗剑于战场的剑手。 苏大为还留意到,不光自己惊讶,就连上官仪和郝处俊,也露出一瞬间的惊容。 显然,连他们也没料到,许敬宗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苏大为再看坐在殿上的李治。 这位陛下,面色平静如湖。 毫无异状。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 苏大为的心中突然有一丝明悟。 许敬宗此时开口,好像李治早就知道了。 再看看神色微变的郝处俊。 隐隐间,他好像品到了什么。 扳倒李义府,郝处俊和上官仪可谓来势汹汹。 而李治当前,并不担心李义府的谋逆问题。 更担心郝处俊等人突然坐大。 那么,现在便是李治的反击了? 他要利用许敬宗做什么,才能化解来自郝处俊和上官仪的攻势? 以前苏大为是个政治小白,但此刻站在延英殿中,看着李治与几位大臣的「表演」,隐隐中,也看出了一点东西。 每个人的话语,主张,表现,无形,但有势。 你看不见他的攻击,不清楚他的谋划,但双方的确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过招」。 高手过招,无形无象。 李治用略微低沉的声音道:「右僕射请说。」 「谢陛下。」 许敬宗昂首阔步,以一种威风凛凛之色,扫了一眼脸色微变的郝处俊。 现在的他,实在无法让人将老狐狸和圆滑联繫到一起。 他简直就像是战场上的勇将。 其威风气势,不可逼视。 就在苏大为等人的注目下,许敬宗扬着花白的头颅,用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臣要弹劾郭行真,此道明为太子炼丹,暗中以巫蛊之术害人,此妖道祸国殃民,愿陛下杀之。」 这番话出来,整个延英殿,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苏大为被惊得目瞪口呆。 许敬宗这是…… 选择自爆了? 郭行真是贺兰敏之通过武媚娘介绍给太子治病的。 他后来与贺兰敏之那些争宠的事,暂且不提。 但至少也算半个武后的人吧。 许敬宗与武媚娘那关系,应该不至于在背后捅刀子吧。 换句话说,弹劾郭行真这事正常。 苏大为自己都举双手双脚贊成。 但这事应该是上官仪和郝处俊来做才对。 许敬宗算半个武后的人,这是自己捅自己一刀? 看此刻郝处俊和上官仪脸上那微妙而古怪的表情。 分明是一种台词被政敌抢去的尴尬。 这是什么七伤拳打法? 老臣实在猜不到啊。 第六十八章 整个延英殿,此时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苏大为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捲入这种漩涡中。 之前郝处俊突然发难,弹劾扳倒李义府,已经令他感到吃惊了。 以李义府身居高位,那样不可一世。 在政争失败下,也难逃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此刻发生的,比当日郝处俊弹劾李义府,更加危险,更加弔诡。 许敬宗自从右相的位置退下来,成为右僕射,已经做「泥塑木偶」很久了。 居然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弹劾郭行真? 这是要对付郭行真吗? 这分明是打武媚娘的脸。 郭行真,怎么说也是武媚娘推荐入宫的。 若郭行真在暗处行巫蛊之事,武后岂能逃脱干系? 苏大为在这一刻,完全懵逼了。 来之前,他本以为李治找自己是问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但现在事情的走向完全失控了。 有如脱疆的野马。 苏大为看得出来,殿中众人,就连郝处俊和上官仪,也都是措手不及。 第220页 只有李治,大唐皇帝陛下,高高端坐于上。 在殿角升起的香雾中,皇帝的眼神深邃得可怕。 「右僕射,你说郭行真行巫蛊之事。」 郝处俊很快镇定下来,向许敬宗拈鬚道:「那此案的审理……」 许敬宗挺直腰身,双目露出奇异的神光,乐呵呵笑道:「既然李义府的案子是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一事不烦二主,郭行真的案子,也交由此二部去审,哦,对了,大理寺的苏少卿在这里,那此案不如就交给苏少卿去跟进。」 郝处俊忍不住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却见苏大为脸色一黑。 那是一种想骂人,想掀桌子,却又极力忍耐的神色。 苏大为,是真的很懵逼。 你们这些朝廷大佬,都姓赖的是不是? 我只是来延英殿走个过场,你们别都拉上我啊! 他看向许敬宗,只觉这个笑眯眯的老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可恶,可恶至极! 再看看郝处俊和上官仪。 这两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人,眼里全是算计。 恶贼,全都是老狐狸,算计我一个年轻人,你们来偷,来骗,来坑人。 这样好吗? 这样不好! 简直无德!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不应该上赶着入宫,找个由头避开,就没今天这些破事了。 总觉得,双方都把自己当背锅侠了。 也不知他们算计来,算计去,究竟在算计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武后的人。 许敬宗拖他下水,完全没道理。 心里思绪电转,苏大为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一口口大锅扣下来,自己莫名其妙又会被人卖了。 朝堂云波诡谲,远非他这个政治小白和小菜鸟,能弄清门道的。 城门失火,逃都来不及,傻子才往上凑呢。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向殿上的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惶恐,但许敬宗的案子,臣不能,也实在没有余力接下,臣手里既有都察寺的职司,还兼着长安不良帅,还有大理寺少卿的案子要审,高阳公主案、崔涣案,还有方才李义府的案子。 臣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殿上的李治,沉默着,似在思索。 下面的诸臣,虽然各怀心思,但都不敢出声打扰。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在郝处俊、上官仪和许敬宗这三人之间,不断扫过,心里分析着三人的意图。 可惜不得要领,没弄明白究竟背后藏着什么阴谋算计。 从明面上看,无论李义府倒台,还是郭行真被治罪,倒霉的首先就是武媚娘。 她脱不了干系。 李治为何会让许敬宗在这个时候弹劾郭行真? 是郭行真真的在暗中施巫蛊之术诅咒,还是李治与武媚娘的矛盾已经大到了不可化开,需要用这种方式,去割裂? 这些事件背后,究竟代表怎样的权力风暴? 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背后博弈? 这一切,苏大为现在丝毫没抓到头绪。 李治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充满了疲惫。 但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视他说话的份量。 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李治说的话,便是法。 「朕也觉得,你现在身上的职司有些太多,既是如此,先将长安不良帅的职司解掉,再把都察寺的事放下,全力助大理寺破案,你意下如何?」 平静的声音,听在苏大为的耳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古语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苏大为的心态算是很好的了。 但此刻,他仍无法掩饰面上的震惊。 这延英殿中,明明是两股看不见的势力在交锋,在博弈,他苏大为只是看客,但万万想不到,最后这伤害,还是叫他承受了。 放下都察寺的职司? 这…… 虽然早知道李治有此意,但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苏大为,陛下还在等你回话。」 许敬宗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苏大为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遥向李治行礼:「臣,领旨。」 不领旨还能怎么办? 李治既然开口了,便是定局。 苏大为袖中手指暗自捏紧。 太快了,快到他的后手布置,还有后续的安排,来不及起作用。 但,纵有再多不甘,有千般想法,此时也只能隐忍。 隐忍,才是人生的第一课。 他必须忍。 就在苏大为心神不宁,心绪难平时,隐隐听到李治的声音传来:「放下,并不是朕觉得你做得不好,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好。」 李治的眼神透着复杂之色:「暂时放下,让你集中精力为朕分忧,不过这不是贬。 李义府和高阳、郭行真之案,若你办得漂亮,朕自然不吝厚赏。 都察寺一时也难找到谁有你这般能力,暂且拆分三部,你可以自行举荐人选,东西台侍郎、右僕射,也可以举荐,择能者居之。」 「喏。」 郝处俊和许敬宗,一齐行礼应下。 朝中职位,代表着权力。 第221页 苏大为被李治这个时候撤下来,谁都没有料到。 但是能安插自己的人手,分润都察寺这种要害部门,那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相当于郝处俊和许敬宗正在暗中过招,结果路过的苏大为仆倒了,还掉出一身装备。 苏大为笑起来。 只是这笑容,透着几分苦涩。 果然,还是要拆分。 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都察寺,最后要为他人做嫁衣。 一想到这里,便觉心灰意冷。 深吸数口之后,他的头脑逐渐冷静,重新振作起来。 越是这种不利的局面,反而越激起他的斗志。 经歷过尸山血海的战场,岂能被眼前的一点挫折所击败? 苏大为向李治拱手道:「陛下,既让我审郭行真的案子,但郭行真身为异人,修为不俗,听说现在入宫给太子治病。」 意思很明显。 那就是一个身手高明的异人在宫里,而且可能就在太子身边。 说要查案,但现在投鼠忌器,连人都摸不到。 更别提能查案了。 「此事你毋须担心,朕已交待秘阁郎中去办。」 李治的话轻飘飘传来。 苏大为心中却又是一沉。 果然。 李治早有安排。 那么今天殿中的博弈,许敬宗对郭行真的弹劾,还有拖自己下水,以及剥去都察寺,这一切,应该都是陛下计划好的。 「陛下英明,那若无别的事,臣先请告退,大理寺那边的任务繁重,臣还要回都察寺做些交代。」 李治深深看了看苏大为,说了一个字:「准。」 苏大为双手抱拳过头,倒退着退出去。 直到跨出延英殿,他才转身大步离开。 今天这场戏,亏了。 想看戏,却不料,成了这些猎人口中之食。 不过也罢,李治既然担心都察寺权力太大难制,这结果也是註定的。 早点晚点分别不大。 幼稚鬼才会哭天抢地,成年人,还是受着吧。 想想后续怎么做,如何在这不利的局面下,将这局给盘活。 怀着重重的心事,苏大为快步向外走去。 延英殿上,许敬宗和郝处俊等人,目送着苏大为离开,看着苏大为那种被人追赶,像是逃一般的遁走,各人表情各异。 但嘴角,都不自觉往上挑了挑。 等收回目光,再看向眼前的对手,双方都是脸色一沉,眼中透出讥诮之意。 这棋局,才刚开始。 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苏大为这小子,虽然懵懂,但既然被捲入进来,那或许就能成为这天秤上的一枚子,或能影响胜负手。 …… 「寺卿!」 苏大为颇有些灰头土脸的走进属于自己的都察寺公廨。 伸手摸了摸数年下来,早已被自己摸到包浆的长桌,上面的笔墨纸砚。 这一切都熟悉了,有感情。 但似乎是到了分手的时候。 听到有人叫自己,他抬起头,一眼看到李博,一脸关切的走过来。 「寺卿,你的脸色不太对,出了什么事?」 「李博你来得正好。」 苏大为微微一沉吟,向他招手道:「上次内卫的事?」 「人手已经聚齐,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好。」 苏大为犹豫再三,又向他示意,待他走近些,才压低声音道:「那件事,已经落实了。」 「何事?」 「就是之前说,陛下有意将都察寺拆分,今日,已经确定了。」 「啊?!」 饶是李博为人冷静,此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那寺卿你,那我们……」 第六十九章 连锁反应 「你放心,就算是要拆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都察寺短时间内无人可以完全接手,陛下也清楚,强行推动,只会出乱子,所以我们还有一个缓冲时间。」 李治要将都察寺拆分,只是为了防止权力过大,又不是想毁掉这个机构。 何况都察寺早已发展成八部三十二监,六十四卫。 在长安、大唐各州,甚至边远辽东半岛倭国,都有都察寺的密探机构存在。 要想将这般庞然大物肢解,这个拆分和交接,绝非那么简单。 所以理论上,苏大为他们还有时间,只是这个时间也不会太长。 「此事晚上在家里再详细议一议,先把手头的事给做了。」 「是。」李博略定了定神道:「你吩咐我去查的,那个僧人的身份,已经核实过,是之前大慈恩寺的慧明法师,在去年圆寂,几乎与玄奘法师前后脚。」 「这个恶贼。」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郭行真该不会真的是想动玄奘法师遗蜕的主意吧? 这傢伙究竟什么来路,用诡异和沙门的遗蜕炼丹? 怎么看都是十足的妖道。 还有他与诅咒巫蛊脱不开的干系。 「郭行真已经完了,不会再回老君观了,你回头让大虎再带些能干之人,给我把老君观掘地三尺,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是。」 「说起此事,我想起来了,我得去寻一趟李淳风,或者袁守诚。」 「袁守诚上个月听说又出去云游了。」 第222页 「这……」 苏大为一时哑然。 袁守诚当真是个闲不住的人,比徐霞客还能跑。 这不,又出长安了。 天知道他又会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也幸亏此老修行有术,身体健旺。 又不像袁天罡,为了国事频频泄露天机,以致自损。 看袁守诚这身子骨,活个一百岁毫无压力。 摇摇头,苏大为道:「交代你的事,都小心办好,特别是内卫,一定要低调蛰伏,绝不能露了消息,我现在去大理寺和裴廉交代一下。」 李义府和郭行真的案子,再加上高阳和崔涣的案子。 苏大为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自己现在与大理寺纠缠在一起。 当真有种抢了狄仁杰大兄角色的感觉。 …… 暖轿抬过延英殿,经过思政殿、含象殿,若继续向前,便是内侍别省。 这意味着李治将不顾疲惫,继续处理政务。 在含象殿前停留了片刻后,轿上的李治,终于还是挥了挥手。 改道向含凉殿和紫宸殿北行去。 那个方向,应是后宫嫔妃之所。 不远处即太液池。 轿上的李治,一直眉头紧锁。 谁也不知这位大唐皇帝,心中在想些什么。 …… 郝处俊负手站立在院中。 目光透过宫墙,仿佛看到极远处的景物。 「陛下不愧是陛下,居然看破了我们的打算吗?不过……」 「就算许敬宗抛出郭行真,也已经迟了,苏大为未必会帮他们。」 「且行且看吧。」 郝处俊转身向身后之人道:「先观望形势,再决定是否进行下一步。」 「王家人已经有些急了。」 「呵,就让他们先急着吧。」 …… 苏大为准备去找李淳风,却没想到李淳风先找上门来。 「何事劳秘阁郎中亲自跑一趟。」 苏大为向李淳风叉手行礼:「我这里忙乱,只能委屈秘阁郎中在我这里暂坐片刻。」 说着,又命人去备茶。 李淳风抚着白胡,斜眼看向苏大为,冷笑两声:「你这是埋汰谁呢?怪老夫来得太迟?还是对老夫有何意见?」 「意见不敢有,倒是有个问题。」 苏大为伸手请李淳风在公廨桌前坐下,这才继续道:「之前你说宫中有巫蛊之气,但是没寻到,对吗?」 「确实如此。」 「那郭行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看着眼前的李淳风,目光逐渐变得锐利。 「郭行真现在人已经落在你手上了吧?」 「陛下下旨,秘阁自然奉命行事。」 「在宫中抓到的?」 「是,这道人有点本事,不过他小瞧了秘阁,连同其弟子,已经尽数收押在秘阁牢中。」 「秘阁也有牢?」 「犯事的异人,还有半妖以及诡异,有不少都需要关押审问,秘阁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大唐的王权,不受到这些怪力乱神的影响。」 苏大为心说,之前李治被人刺杀,被突厥人和倭国人掺沙子进长安,也没见秘阁有所行动。 就连当日行刺时,那些刺客和异人出现,如入无人之境。 在李治身边,秘阁就像是死了一样。 不过苏大为随即想到,秘阁主要的精力不在这方面。 而李治身边,据说也有一批神秘的「异人」太监。 过去那些刺客和异人能入长安,不是李治身边没人,而是因为政争。 因为李治要与长孙无忌斗,所以才故意示弱,放那些角色进来,利用他们,来分开长孙无忌的视线。 否则光是李治身边太监里隐藏的高手,就足够扫平了。 秘阁李淳风那边,都捞不着出手的机会。 李治完全有能力搞定一切。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之前说没查到巫咒气息。今天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许敬宗弹劾郭行真,说他行巫蛊之术,以你的道行,怎么之前没发现是郭行真?」 苏大为继续道:「还有,郭行真炼丹,甚至用诡异和沙门的遗蜕你知道吗?」 「竟有此事?」 李淳风脸上皱纹变得更深了。 花白的长眉下,双眼微微眯着,露出深思之色。 「少来,我不信你不清楚此事。」 苏大为向他冷笑:「以你的本事,这些事,哪里逃得过您老法眼。」 「这么说吧,老夫确实发现一些端倪,也怀疑郭行真,但一来,他是武后的人,二来,我如今去宫里的机会比较少,最后,是陛下令我不要声张。」 「陛下?」 苏大为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李淳风的话,更让他确信,这一切,都是李治在推动。 李治早就怀疑郭行真有问题,甚至下令李淳风封口。 为的自然不是要保护郭行真,而是揪出这妖道的破绽把柄。 李治的网,早就撒下了。 「陛下如此做,自有他的打算,我不太明白郭行真是怎么回事,他好好替太子看病,炼他的丹药不美吗?只要不是谋逆之罪,陛下和武后对他也会十分宽容。 可这傻逼居然去搞巫蛊…… 图啥啊?」 苏大为情绪上来,直接爆了句后世粗口。 第223页 李淳风有些奇怪的看了看他:「你不清楚?这个郭行真,他的真正身份,并非终南山的道士,而是陈硕真的师兄。」 「陈硕真,哪个……」 苏大为话说到一半,勐地想起来。 当年武媚娘出家为尼时,曾与陈硕真同在灵宝寺出家。 那时陈硕真还是明真法师。 但其实怀有不可告人之目地。 后来更是造成诡异暴走,妖乱长安。 事败后,陈硕真逃回了睦州,并自封「文佳皇帝」,起兵造反。 后来被扬州刺史房仁裕和婺州刺史崔义玄等率兵剿灭。 苏大为想起这一节,再看向李淳风:「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手下都察寺的秘探查了多次,都没查出郭行真的问题。」 「陈硕真修行的这一支,原本是江南一位老天师,但那位天师遭逢大祸暴亡,这事与大唐还有些关系,这你不用管,总之这一脉的修法,老道还算是有点眼力,能看出来。」 李淳风轻抚白须,微有些自得的道:「之前动手时,便瞧出了他的来路,拿话一套,便套出来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向李淳风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那是自然。」 李淳风一挥衣袖:「老夫过来,也是履行陛下的旨意,人,我已经抓住了,但郭行真非常人,须得押在秘阁的牢里,才不怕他跑了,你若要审讯,随时可以来,还有……」 他有些隐晦道:「最近少去看太子。」 说完,李淳风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立在当场良久,才回过味来,明白李淳风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 除了告诉自己关于郭行真的根脚,最重要的乃是后一句。 太子…… 少去看太子,指的并非是太子,而是武后吧。 看来李淳风也嗅到了气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 「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 苏大为仰首看了看天色。 阴沉沉的天,暴风雨快来了。 …… 深宫中,武媚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仰头看着晦暗天空。 身后,传来贴身使女关切的声音:「皇后,您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小心寒凉。」 「你说……」 武媚娘忽然回头,沖使女惨然一笑:「如果我在这里发愿,为弘儿祈福,弘儿的病会好吗?」 「皇后……奴婢不知。」 使女惶恐道:「太子是龙种,他一定会吉人天象的。」 「是啊,太子定会没事的,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长大,从那么小的一个小肉团,长到如今,都快比我高了。」 武后声音低婉,似在长长嘆息。 「回去吧,看看弘儿睡得怎样,对了,再召名医,宫中医生不行,就召外面的,若有能医太子身体的人医家,重赏。」 「是。」 第七十章 围炉(上) 夜色渐沉。 院子里升起一炉火,炉上煮着热汤。 一旁还摆着长桌,上面有各式切好的配菜。 随着汤水翻滚,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起,香味很快传开。 这是属于苏大为小圈子的聚会。 安文生、李博、高大龙、高大虎、周良等人,都聚在炉火周围。 众人以苏大为为首。 尉迟宝琳今日有巡城的任务。 薛仁贵还在西北和胡人玩着捉迷藏。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仍在辽东半岛猫着。 至于其他人,和苏大为走得没那么近,还不足以进入这个小圈子。 炉火光芒亮眼,将众人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还有一会就能吃了,一会把切好的羊肉放进去,先煮汤饼……」 苏大为一手端起配菜盘子,用筷箸将菜扒拉进汤锅里,一边道:「周二哥,还有文生,大龙,你们都跟我一起共事多年,有道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这次的事,大家议一议,看如何破局。」 说着又看向安文生:「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最熟悉官场,依你看,今天郝处俊和许敬宗,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安文生盘坐在炉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自己的双下巴,两眼微眯着,似乎正在出神。 炉火的橘红光芒,照得他的脸庞白里透红。 被苏大为踢了一脚,安文生才反应过来,先仰脖子「滋熘」喝了一口酒。 「这局面错综复杂,我也如雾里看花。」 安文生摸着下巴,砸摸着嘴道:「你能将最近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郭行真,李义府的事先梳理一遍,说与我听听吗?」 「这个让李博来说吧。」 苏大为看向李博,李博是他在都察寺的左膀右臂,全程参与了高阳公主的案子。 李博的口才便给,稍一思忖开口道:「其实高阳公主的案子,有点像是之前苏郎君回长安时的刺杀案,也是莫名的将苏郎君牵连到里面。 当时,高阳公主向他借阅《大唐西域记》,哦,别问《大唐西域记》的事,这事要说清楚,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博目光一扫,在场的安文生,出身贵族门阀,身世自然不用说。 没来的苏庆节,为大唐战神苏定方之子。 而尉迟宝琳又是鄂国公尉迟恭的嫡子。 第224页 还有程处嗣,那是卢国公程知节的嫡子。 还有在边疆的薛仁贵,是大唐新晋的勇将。 而高侃、萧嗣业、苏定方、李客师、李勣,这些人自不必提。 实在很难想像,苏大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能结交这些权贵。 而他的出身,不过是良家子。 按正常轨迹,最多也就结识像周良、高大龙、高大虎这类人。 注意到苏大为的目光看过来,李博收回心中杂念,清了清嗓子道:「高阳公主随后暴毙在府中,陛下令苏郎君自证清白,主持查案。 苏郎君向陛下求了大理寺少卿的职务…… 就说高阳公主的案子,这几日来,先是查出公主死于巫蛊。 后来又在长安城外河中,找到一个巫蛊人偶。 据查,人偶的头髮取自公主身上,所以怀疑公主是被人以巫术咒杀。 同时,长安城还有一个崔氏崔涣,死状也很诡异,似乎也是被人咒杀。 目前怀疑的对象,落在道人郭行真身上。 这郭行真是贺兰敏之等人从江湖招揽的异人,后推荐给武后,武后在徵得陛下同意后,以此人炼丹,为太子调治身体。 案情目前是到这一步。 本来应该继续查这郭行真,但今日苏郎君在延英殿中发生的事,又横生枝节。 先是之前东台侍郎郝处俊,和西台侍郎上官仪,弹劾李义府。 而苏郎君查到李义府的府上,有藏甲。 李义府现在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在联合审理,由英国公李勣督办此案。 今日在延英殿,许敬宗突然弹劾郭行真。 同时陛下又将审理郭行真的差事,指名由苏郎君来办。 而且还藉机要解掉苏郎君身上都察寺寺卿的职务。」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李博拿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 安文生目光一直盯着杯子里的酒,听完李博的话,他嘆息着摇了摇头:「阿弥,喝你这场酒,可不容易啊。」 「容易就不用拿出来一起喝了。」 苏大为举起酒杯,向他伸手示意,又向高大龙和周良等人扬了扬酒杯。 众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然后一齐干了此杯。 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 能坐在一起,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苏大为稳固,对安文生的家族,对周良和高大龙等人,对长安县的公交署,对苏庆节和李客师、尉迟宝琳、程处嗣等家族共同参股的生意,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苏大为只要继续成长,必然也是各家的参天大树,能为众人遮风避雨。 所以许多话便不用说了。 没有什么危机来了,能否跳船这个说法,连想都不会去想。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困局。 安文生仔细思量着:「先把眼前的局面剖析一番吧,高阳公主的案子,暂且可以不论,那件案子,你破了是锦上添花,就算没能真的交出兇手,陛下也不会因此而动你,所以,此事暂且可以不提。」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而且高阳的案子,怀疑到郭行真,而郭行真又被许敬宗弹劾治罪。 这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至于都察寺的事,那又是另一件。」 高大龙在那里低着头,目光闪动:「那郝处俊与许敬宗、李义府、郭行真是一件事,阿弥的都察寺又是一件事,至于高阳的案子,也许有些牵连,但不是主要的。」 「不错。」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苏大为伸手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他继续道:「当今朝堂,已经被陛下治理的妥妥帖帖,但朝堂中仍有世家派系,像许敬宗、李义府这种,属于投靠陛下,替陛下办事的臣子。 而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既有直臣之名,但同时,他们也是门阀贵族出身。 在他们身后,可能还有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等族。」 这话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暗吸了口冷气,目光诡异的看向安文生。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缓缓道:「郝处俊等人背后有门阀世家?」 「不是他们背后,他们本身也就是门阀出身,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安文生拾起一根筷箸轻轻敲击着桌面,传出一种特异的打击韵律。 他的声音,夹在这节奏里,不疾不缓的道:「虽然自陛下削去长孙后,朝堂中的门阀贵族,为之势颓,但不代表各家就真的甘心了。 陛下在一日,他们不敢有大动作,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是不免的。 就像是湖面下的暗流,一刻也不会停止。」 「也就是说,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是以郝处俊为首的门阀世家进行的一次试探和反扑?」 李博面露惊容:「那今日在延英殿上……」 安文生目光投向苏大为:「阿弥你觉得呢?」 「他们的目标不是李义府,而是李义府背后的陛下啊。」 苏大为长嘆一声。 被安文生三言两语之后,眼前如拨云见月,赫然开朗。 李博一时瞠目结舌,在他心里,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是那样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下面的门阀怎么敢如此行事。 第225页 「他们怎么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权力面前,为了家族利益,这些百年门阀,绝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沉寂下去,总会用尽各种办法,去试探,特别是……陛下如今的身体。」 苏大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 虽然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了。 李治的身体状况,实在有些堪忧。 更关键是,如今太子李弘的身体,也同样病重。 这给暗中的一些野心家门,看到了希望。 李治若健康,或者李弘今后顺利继位,世家门阀便只能俯首蛰伏。 可一旦李治和李弘出了状况…… 那便是翻天覆地。 所有被打压的世家门阀,必然反弹,想要篡夺权力。 这个话题不能讲,甚至不能多想。 实在太犯忌讳。 但在场如高大龙、安文生和苏大为、李博等脑子转得快的,已经隐隐想到了这些关节。 「所以,扳倒李义府,只是第一步试探,若顺利,他们第二步,必然是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沉重。 「郭行真?」 高大虎此时抬起头,诧异的道:「这道人和朝中的势力又有什么干系?为何扳倒李义府,下一个要对付的是郭行真?」 「因为对付郭行真,实则不是为了对付郭行真。」 高大龙手说完,一口气将酒喝干。 随手掷下酒杯,任由它在酒上滴熘熘转着。 「当年我们在坊间争地盘,也用了这等计策,有时候要对付的人一时够不着,就从身边人下手。」 安文生手里的筷箸陡然一停。 第七十一章 围炉(下) 苏大为贊同的点头:「大龙说得不错,如果我所料不差,郝处俊他们下一步,就是打倒郭行真,再借郭行真身上的巫蛊之事,把武后攀附进来。」 「武后?」 「不错,他们的目地,终究是为了权力,而李义府、许敬宗这些外臣,是陛下平衡朝政,放在外廷的一双手。 先从外廷,再到内廷武后。 若能奏效,陛下就失去了直接影响局面的『手』,会变得极为被动。 陛下退让一步,那些人就会前进一步。」 「所以……今天延英殿上,陛下令许敬宗先行弹劾郭行真?」 「这样就打乱了郝处俊他们的计划,算是断尾求生之策吧。」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苏大为则默默回想白天在延英殿上的事,越想,越觉得头脑清晰。 「这事,我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放下酒杯,苦笑摇头。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安文生难得看到苏大为这种吃鳖的表情,沉吟道:「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是郝处俊还是陛下,都有意把你拉入局中。」 「这是为何?」 「因为你身份特殊。」 安文生眯起眼睛,脸上挂起一种让苏大为觉得欠揍的笑容。 「恶贼,有话快说,不要藏着掖着。」 「如果说陛下、武后,和郝处俊等人,是一个三角,你刚好处在偏向陛下和武后的位置,又没有完全靠上去。」 「什么意思?」 「说你是武后的人吧,你与武后并非亲族,而且这些年来,也很少主动向武后靠拢,而且常年在外领兵,这在人看来,你并非武后身边最近的人。 而且似乎还显得你这人有一些……矫情。」 「你才矫情,你们全家都矫情。」 苏大为冷笑着怼回去。 黑三郎不知何时偷跑过来,偷偷趴在苏大为脚边,大耳朵下,一双乌熘熘的眼睛极具人性化的看了看苏大为,又抬头看了看安文生。 苏大为伸掌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向着安文生道:「说重点,不要搞人参攻鸡我跟你讲,不然熟人我也会翻脸。」 「那我换个词。」 安文生晃了晃头:「就让人觉得你这人还有点骄傲,有点自己的规矩底线,不是那种热衷权势之人。」 李博在一旁连连点头:「安郎君说得不错,确实如此。」 高大龙在一旁鄙夷的道:「越是这种人才越危险,这么严格律己,图的是什么?」 「你闭嘴!」 苏大为瞪眼怒道。 这一下,把高大虎和周良等人都逗乐了。 特别是高大虎,按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 「阿弥他……好像不是有特别大的野心,他就是……比较懒。」 「你懂个屁,我这叫难得煳涂,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若每天都像今日一样,在朝堂政争漩涡里沉浮,那不如让我去边关领兵,开疆拓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大腿。 这是他现在的真实想法。 比起朝中这些老狐狸相互算计。 去算计战场上的敌人,他觉得更轻松些。 「好了,说回正题。」 安文生咳嗽一声,把话题拉回来。 「在陛下看来,也正是阿弥这种难得的清醒,才让他能放心将都察寺这种要害,交在阿弥手上,当然,现在情况不一样,都察寺在辽东屡立奇功,对内外监察权柄太重,陛下也是未雨筹谋,算是对阿弥的爱护。」 第226页 李博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心中暗嘆了口气。 君王权术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把心爱之臣,从高位上拉下来,这不是打压,反而是爱护。 就如太宗时雪藏苏定方、薛仁贵等将领,不是太宗不欣赏他们。 而是留着这些人才给李治。 现在,李治因为身体原因,也开始为身后事在谋划,具体来说,便是在人才的培养上。 对苏大为这种,同样也是在培养。 「道理都明白……」 苏大为喃喃自语,怔了一会,向安文生道:「你觉得这次,就算丢了都察寺,我也安全?」 「安不安全,不能全寄托在外面,自己也得提前谋划。」 安文生慢慢的喝着酒道:「别告诉我你没安排?」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他当然是有安排,而且一直在想这方面的事。 与武媚娘的这层关系,是他的第一道保险。 虽然现在与武媚娘显得并没有过份亲近。 但这是顾虑李治的看法。 在武后正式掌权前,如果与她太近,那便是作死。 武后的老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 哪个男人靠近武媚娘,都会被李治给捏死。 退群保平安。 而他与武媚娘是患难之交,并不会因为此刻的疏离,便会断掉关系。 何况只要苏大为有用,有能力,到则天朝,武媚娘依然会重用他。 第二层对身份的保险,就是都察寺的权力。 这份权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给苏大为带来的好处,大到超出想像。 首先是李治与苏大为的关系,拉近了。 苏大为掌握情报喉舌,有权随时找李治,并且有递「秘折」之权。 李治越倚重他的都察寺,就越离不开苏大为。 其次,在苏大为歷年来数次作战,都察寺提供的助力,功不可没。 之前战场上,都察寺探员悄然混入草原,扮作商旅,以各种方式刺探情报,绘制地图,为苏大为行军,提供第一手资料。 此外,还有潜伏、扰乱敌人后方,甚至如赵胡儿这样的特别行动队,曾在苏大为攻买召忽和周留城时,以情报支持,和利用飞行翼装突袭等方式,助苏大为破城。 如今的都察寺,已经膨胀到一个类似于后世大明锦衣卫一般的存在。 也难怪会引起李治的忌惮。 今天在延英殿上,李治展现身为一代雄主的高明手腕。 先是不动声色,打乱了郝处俊等人的计划。 接着搂草打兔子,顺手将苏大为都察寺寺卿给撤下来。 堪称举重若轻。 安文生、李博和高大龙一直在留意苏大为的神色。 见他脸上并无颓唐之色,众人心中都是大定。 虽然前面说得轻松,但这毕竟是门阀贵族与皇权的一次冲突,苏大为毕竟被捲入里面了。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局面。 这其中,苏大为首先自己不能露任何破绽和颓势,否则一定撑不下去。 安文生放下酒杯道:「你与武后关系没有那么近,与陛下,也不像李义府和许敬宗那样,你这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底线,但是又与陛下和武后间,有着那么一层关系。 这在郝处俊他们看来,是最好的『抓手』。」 「抓手?」 「就像陛下要平衡朝局,需要许敬宗和武后等内外朝的助力,郝处俊他们,也需要一个借力的点,而你,正好是这个点。」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别停下,倒酒啊。」 苏大为摇摇头,抓起手边的酒壶,替他满上。 又伸手替李博倒了一杯。 「那这个抓手,就相当于手套,也就是代言人了。」 安文生侧脸想了想:「你这个说法,倒也贴切。」 苏大为自己默默想了一下。 就像是郝处俊和王家,要利用自己率先向李义府发难一样。 虽然是阴谋,但也要披一层皮。 不愿做得太露骨,就借苏大为的势。 同样,李治钦点苏大为审理李义府和郭行真,就是相信苏大为不会令他失望。 而对郝处俊他们来说,与其李治用别的『抓手』,倒不如用苏大为。 至少苏大为看起来,为人还有些守规矩,不是那种为了奉承,毫无底线之人。 他们或许还有别的手段,可以牵制,或者向苏大为施加影响。 就如同对李义府的那次。 当然,天子李治也有自己的算盘。 双方借着苏大为这个支点,在盘下过招。 「应该就是如此了。」 苏大为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唿了口气,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咽喉一直烧到胃里。 「对了,这制酒的方子,我已经献到宫中了,以后咱们酒的生意,大概不能独享了。」 「这是小事,少赚点也好,否则这生意太遭人忌了。」 安文生道:「我早就想着,这酒方该献入宫中,能拖这么久,已经是意外之财。」 苏大为点点头,又道:「其实都察寺没了就没了,我现在的根脚,得落在军中,倒也不怕这些,就是有些不甘,为他人做嫁衣。」 第227页 「军中关系要维繫,不过都察寺你深耕这么多年,也不会说放就放,陛下也不会如此,一个交接缓冲的时间,还是会有的,足够你保留一些。」 安文生斟酌着道:「若完全不管,失去都察寺的情报,日后你再作战,就等于失去双眼双耳,可要吃亏了。」 「这个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放心。」 酒中这些话,既是帮着理清思路,把一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讲。 更是为了让众人都振作起来,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患得患失。 以苏大为为中心这个小圈子,已经有共同的利益。 一荣俱荣。 苏大为提起军中事,也是增强众人的信心。 「对了,阿弥。」 周良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忽然开口道:「你现在为何不组建自己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第七十二章 后续 苏大为一愣,就听安文生和高大龙同时道:「这个法子可行。」 「周二哥说得不错。」 李博也在一旁贊道。 私人部曲,自秦汉朝就有了。 秦汉时为客卿。 汉末三国时为客卿和部曲。 简单来说,便是属于私人的谋臣和武装。 高大龙在一旁添油加醋,向苏大为又说了一番话。 大概是,大唐对外征战,掳掠了大量的人口和异族。 这些人到了大唐,自然属于贱籍。 贱籍又分官籍和私籍两种。 以苏大为如今的身份,经歷过辽东战场后,手里也掌有不少高句丽和百济奴。 这些人,完全可以武装组建成苏大为自己的私人部曲。 按唐时的习惯,这些被掳回的奴婢,属于苏大为的私有资产,可以任意买卖、私下馈赠。 这些奴僕也都心甘情愿为苏大为效命。 别说唐时了,就算到了后来的大明朝。 大明攻打安南,掳了人口,男人阉了入宫做太监,女人做宫女,这些人也都死心塌地为大明主子效力。 李博在一旁接着补充道:「苏郎君,除了你手中这些奴僕,都察寺接下来改组,必然会淘汰许多原来的老人,这些人无处可去,完全可以吸纳一些过来,组建私人班底。 只不过,需要不少钱财养着他们。」 「钱倒不是问题。」 苏大为眼神闪亮。 他现在富庶了。 这些年经营生意,虽然平日里低调,但出钱养些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以阿弥你如今的身份和钱财,养些人应该不成问题,你现在已经是正四品下的官阶,我若是你,早就广置田宅,广纳奴僕,多招些奴婢下人。」 高大龙沖苏大为举了举酒杯:「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迟迟不见动静,我都替你急。」 苏大为只得苦笑以对。 以他的身份身家,蓄养些奴僕,雇些护院甚至私人的部曲武力,早已绰绰有余。 之所以一直没这样做,还是观念使然。 毕竟是后世的灵魂,那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年代,从根子里,就没想过,要去牙人行买些奴婢,又或者在战场上多掳高句丽奴。 另外就是柳娘子也是小门小户惯了,就算是苏大为父亲苏三郎那一辈,家里也从来没有宽裕到可以去赎买私奴。 到现在,家里宅子大了,苏大为想雇几个下人,柳娘子都一直不许。 还是后来让沈元和周良还有李博他们住进来,这宅子才有些人气。 不然偌大的宅子,只有柳娘子和聂苏、苏大为,外加一猫一狗,实在太过冷清。 「此计可行,都察寺不少老兄弟,要是不能继续做下去,那就白费了他们一身本事,阿弥就花点钱雇他们呗。」 高大龙道:「若到时你这收不下,我也愿意僱佣一些。」 「此事回头再议,喝酒吧。」 苏大为举起酒杯,把话题代过。 暂时,这事就聊到这里。 组建私人的部曲和武力,确实是一条路子。 就苏大为所知,开国时那些军功贵族,很多都是小农场主,慢慢积累军功,扩大门阀。 然后吸纳破产农户,还有战场上掳来的奴隶,赎买些贱籍工匠,逐渐跨过阶级门槛,成为大农场主,大地主。 「哎不对……」 苏大为一拍大腿:「钱宅我有,可我没地啊。」 他忽然想起来,宅子是朝廷赐的,官爵是李治给的,钱是自己挣的,但土地好像自己还真的没去买过。 再说现在长安附近哪还有闲地。 那些有好田地的大族,一般也不会轻易卖。 因此,苏大为严格来说,虽然有钱,有官身,但还不是地主。 在这时代,没有大量的土地,不做个大地主,你蓄养奴婢贱籍,也养不了多少人口,腰杆子就不硬气。 只有掌握大量土地的贵族,方能称一声地主,才有资本传家。 拥有大量土地的武将,那叫军功贵族。 拥有大量土地的文官儒门,那叫耕读传家。 跟小门小户没什么关系。 是否是贵族,还得看占有土地多少。 农耕文明里,土地就是生产资料。 拥有土地,就有资源,就是有产阶级。 无土地,就是无产者。 第228页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想要地?我和尉迟家、程家可以卖点给你。」 「让我想想。」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着:「有了地,我就得僱人吧?还得去牙人行。」 「花不了几个大钱,再说你府上不是养了一批高句丽和百济奴吗?回头再让薛仁贵和阿史那道真,给你送些突厥和胡奴来,新罗那边,你要是打声招唿,金法敏也会乖乖奉上。 再和黑齿常之他们说一声,倭人奴隶,你也不缺。」 安文生放着酒杯,双手抱胸,颇有些自矜的道:「有了田还怕没人吗?再说以咱们的身份,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有这个意思,就会有许多人主动投靠。」 这话的意思是,咱们现在都是贵族,贵族,就得有贵族的样子。 架子得端起来。 说是买,其实是顾及苏大为的面子,匀些田给他,帮他把家族架子搭起来。 有了这份家业,日后苏家,也能成为传承百世的门阀贵族。 若不是苏大为有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广阔人脉。 普通人想要实现阶级跃迁,拥有自己的田地传家,着实不容易。 大概只有从军立军功这条路。 不过随着朝廷上层思路的变化,府兵渐渐转向募兵,这条路也渐渐堵上了。 就像是后世普通打工人,要想靠打工在帝都买一套房,难度可想而知。 「大唐立国四十六载,如今长安附近,哪还有闲地。」 高大龙看了一眼高大虎,颇有些感慨道:「若能买到好田,我这些年也颇有点积蓄,也想都换成田地。」 「这事你要问阿弥,他要地,肯定就能弄到,你可以借他的风,也可以买到一些。」 安文生指点道:「或者你钱够多,去市口找牙人行做中人,自有懂行的帮你去办,每年总有些破产的农户,出价高的话,应该还能买到点,不过如果想大量买,那便不容易了。」 帝国中,依然有大量百姓没有田地,只能去替人耕种,做僱佣工,或者手艺匠人,再要不就去经商,做小生意。 这些人里,大部份是没搭上开国那次顺风车,没能实现阶级跃迁。 除非后代有人从军立军功,或者是几代人积累购买田地,慢慢过渡到小地主。 大部份人,世代替人耕种,没有自己的土地。 歷朝歷代皆是如此。 不过相较而言,大唐的百姓,日子比前朝好得太多。 大唐武德充沛,向北灭了突厥帝国,向东灭掉高句丽和百济、倭国。 向南,征服南方诸蛮族。 向西,打破吐谷浑、折服吐蕃和无数西域强国,打通丝绸之路。 大唐丰富的货物,通过河西走廊源源不断的输向西域,带回西方香料和物产的同时,赚取大量的财富。 按后世的话说,这叫打破内卷,向外输出我们的生产力。 外贸、武德,令大唐无比富庶。 巨量的财富,才能迸发出灿烂的文明。 就这一点来说,身为大唐的子民,日子过得着实滋润,远超过去各朝代。 正事聊完,接下来便是兄弟之间闲聊。 酒管够,肉汤饼管够。 边吃边聊,不觉月过柳梢。 苏大为这边的宅子够大,安文生和周良等喝得迷煳了,也有客房可以安寝。 等吩咐家中奴婢将他们都送去休息。 苏大为被聂苏挽着手,一起走向卧室。 到门边时,苏大为伸手撑着门,转头向乖巧跟着自己的聂苏道:「小苏,我没喝多。」 「我知道,就是想多陪陪你,你公务这么忙,我又帮不上,只能空着急。」 「男主外,女主内,我在外忙碌,你帮着操持家里,照顾阿娘,也很辛苦。」 苏大为说着,伸手轻轻握住聂苏袖下的小手。 月光下,只见聂苏面色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莹润清澈,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双眼睛里,有浓到化不开的浓情与依赖。 「阿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什么时候?」苏大为诧异笑道:「难道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阿兄真聪明。」 聂苏双手捧着苏大为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那时我被明真法师的式鬼追杀,几次险死还生,直到遇到阿兄。」 少女手指柔软,皮肤光润如玉,豆蔻般的尾指指甲,随意在苏大为掌心里挠了挠。 又酥又痒,好像一直酥到了心里。 「阿兄,我见过许多人,他们有的居高临下,有的心怀鬼胎,还有的,对我有别想的邪念,我都能察觉到,只有阿兄你,第一次见你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 「尔时八万三千界,尽是琉璃光明。」 聂苏双眼闪动着光,颇为动情的道:「阿兄你与旁人不同,你的心,没有一丝杂念,你说帮我,就是真的帮我,保护我……我从没见过有任何人,心像你这样干净。 在逃亡的路上,我也从未试过,能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睡得那样甘甜。」 说到动情处,聂苏的神情越发柔媚,娇喘细细,身体不自觉的靠向苏大为。 「从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跟着你,一直跟着你,只有在阿兄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第229页 「傻姑娘。」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轻抚聂苏的鬓髮。 又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身体靠着门框。 「小苏,今晚,要不就别走了?」 苏大为在聂苏绯红滚烫的耳珠旁,轻声问。 第七十三章 审讯 一夜匆匆。 天还没亮,苏大为便悄然从床榻上起身。 他轻手轻脚,将盘缠在自己身上的玉臂挪开,又小心的替爱人盖好被衾。 然后又是蹑着手脚出门,反手将门带上。 说来惭愧,作为穿越者,这些年却没想过要开后宫。 也没有来个富可敌国。 更没做什么权臣,野心家。 实在是有些愧对穿越这莫大的机缘。 可是人生,谁说就只有一条路呢。 在这大唐盛世去经歷,去歷练,找到真心相爱的人。 对他来说,有聂苏一人,便胜过世间一切风景。 想起昨夜的欢娱和满足,苏大为不由心中感慨。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一边洗漱,一边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心里就想回到房间,拥着佳人,再放任一回,纵马狂奔。 但理智让他及时剎住车,开始思考眼下的局面。 首先是,聂苏和他的婚事,已经如箭在弦上,不能再拖了。 必须给聂苏一个交代。 也得让柳娘子放心。 柳娘子在苏大为耳边喊着传香火,已经不知喊过多少回。 现在问题是,有约定俗成的礼法拦路。 就算苏大为与聂苏不在意,但也总不能让聂苏以苏大为妹妹的身份成婚吧。 那样就太不讲究了。 柳娘子的想法是,看看身边亲眷,有没有隔得远一些的,收聂苏做女儿,如此一来,苏大为与聂苏,就无兄妹的名份。 再按照婚事的流程,去投八字,定吉日,然后从对方家将聂苏接过门,完成婚事。 事情就卡在这一步。 苏大为不愿意聂苏随便认做人家的闺女。 而柳娘子,其实也希望收聂苏做女的人家,出身好一些。 一来聂苏有颜面,二来也能与苏大为如今的身份相配上。 苏大为心里考虑着丹阳郡公,或者尉迟恭的夫人,再要不程咬金或李勣那边,或也能试试。 想法很好,就是没时间。 一切,得等眼前的案子和危机过去。 都察寺被拆分,他的寺卿职权被免去,已成定局。 但是昨夜和安文生他们一番谈话,颇有收穫。 就算人不在都察寺,还可以通过这些年深耕的布局和人手,间接掌握一部份权力。 对都察寺保持一定的影响力。 就算他安插的人手,被清除出来。 正像高大龙和安文生所说,大不了就建立自己私人部曲,将这些人手招揽到身边办差。 都是难得的人才,放跑了谁都是损失。 有了人,才有一切。 今后如果苏大为向军中发展,这些情报人员和机构,亦十分重要。 有了他们,才有属于自己的耳目。 都察寺的事,也不是当前最紧急的。 最要紧的是手头的案子,不光有高阳公主案,昨日在延英殿,李治还钦点他去审李义府和郭行真。 这才是头等大事。 各方博弈,他的位置极为敏感,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 洗漱完毕后,苏大为先去了长安县。 向着县君交了令,将手头的差事交出去。 昨天李治的令已经成明旨发下。 新长安县君与苏大为虽无深交,但这数月来,也算相得。 待苏大为将手中各杂案和事务交出去后,县尊还邀约苏大为一起用午膳,想与苏大为结个善缘。 不过被苏大为婉拒,并言及改天由他做东。 他这倒不是推託,而是实在压力太大。 辞别了长安县,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都察寺。 早有太监带着李治的圣旨来了。 苏大为解去都察寺卿一旨,暂时由原来的副手高大龙任「代寺卿」。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苏大为走了,高大龙就失了靠山。 他在这个代寺卿的位置上,坐不久。 之后应该会有另外的人选,来接替寺卿一职。 苏大为也不去理会都察寺内的人心浮动。 只是招来一些心腹,将事务一一安排下去。 又做了若干布置。 找各要员和关键的探员谈话。 这一下,就花了半天功夫。 待这些事做完,又稍做交接,最后将代表着都察寺寺卿的印信,交到高大龙的手上。 算是结束他这几年在都察寺的权印。 忙完都察寺的事,苏大为仍不能停歇,直接去到大理寺,找大理寺寺卿裴廉。 才走进公廨,就见得到通传的裴廉整了整官服,大步向他迎来。 裴廉的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 伸手握住苏大为将要行礼的双手,轻轻摇动:「太好了,大理寺盼苏少卿如久旱盼甘霖,刚刚接到圣上的旨意,苏少卿以后就留在我们大理寺,这真是好消息。」 苏大为陪着笑了几声,心里却有些不爽。 第230页 老子从从四品正的都察寺寺卿,到大理寺少卿。 不说品秩,这权柄,可是大跳水。 这算个屁的好消息。 不过大概对裴廉来说,是利好。 多了一个背锅侠可以甩锅。 「少卿来得正好,距离陛下给出的高阳公主案的案期,可只剩下两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裴廉拉着苏大为的手,一脸苦涩:「还有李义府的审理,陛下今下的旨意,还有郭行真案,也要大理寺协助少卿审理,这些,都得仰仗少卿啊。」 若不是顾忌着公廨里还有主薄和长史等官吏,苏大为要给裴廉留点面子,他听这话真想拂袖而去。 妈个鸡,就知道李治的安排不简单。 最后所有的锅,都落下来。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将裴廉的手抽开:「这些案子我都知晓了,陛下既然交代下来,我自会办妥。」 裴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有苏少卿这句话,本官也就放心了。」 这可能是歷年来,最奇怪的寺卿与少卿的对话。 主要是苏大为属于被皇帝空降下来。 又有破案神探之名。 而裴廉也希望有苏大为替自己顶锅,让他能安心在大理寺卿的位置渡过,不要在履歷上添上不必要的污渍。 「苏少卿,现在先办谁的案子?」 裴廉招了招手,招来主薄,向苏大为接着道:「大理寺今后就是苏少卿的自家人,需要什么,只管跟主薄说。」 「李义府现在还在大理寺的牢里吧?」 苏大为道:「带上人手,我要去提审。」 「马上安排。」 裴廉向身边的主薄递了个眼色。 苏大为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裴寺卿,你这个裴是河东裴?」 「嗯,怎么了?」 「没事,随口问问。」 苏大为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 大唐有两个裴。 一为河东裴,二为闻喜县裴。 皆为郡望士族。 之前长安县君裴行俭,出自闻喜县裴。 …… 随着主薄和差役向牢房走去时,苏大为心中暗自思忖。 魏晋时,士家门阀倍出。 河东因经济发达,文化底蕴丰厚,在魏晋士族门阀政治形成时,也出了好些望族。 其中有闻喜裴氏、解州柳氏、汾阴薛氏、安邑卫氏。 天地钟情,日月宠幸。 条山拔地托龙脉,大河顾我掉头东。 裴氏既为世家门阀之一,那么此时的大理寺寺卿,在此次门阀与皇权的博弈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心中杂念纷呈。 过得片刻,只觉光线渐暗。 苏大为勐地记起来,当年自己因护着武媚娘,也就是明空法师,也曾陷于大理寺的天牢。 后来脱困时,还放过一把火。 已经数年没来这里,一时居然忘记了。 抬头四看,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 不过有许多地方又经过重新修缮,倒比过去要好一些。 空气没有那么混浊,只是依旧有一股草木阴湿腐朽的味道。 其中还夹着一种人体衰败,难以明状的气味。 那是牢房里的犯人发出的。 这里的犯人,大多非富则贵,普通的犯案,还没资格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但是任他们多高的身份,现在唯一的身份只是囚徒。 在差役的引路下,苏大为终于走到牢房最深处。 里面一间牢房,明显与其它的牢房不同。 墙砖颜色更深,栅栏也是更粗。 显然是加固过的。 苏大为嘴角抽动了一下,忍住。 这间牢房,正是他当年坐过的那间。 不过那年他逃出时,一把火烧掉。 现在,重修过后,大概是怕着再有人越狱,大理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来加固。 昔年囚徒,如今为大理寺少卿。 昨日大唐右相,如今身陷牢中成为阶下囚。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差役取出第一把铜钥匙,打开第一道牢门。 主薄程道之用随身钥匙,打开第二道内门,这才算是完全打开牢门。 「人犯就在里面。」 程道之取出纸笔,既是在一旁参与审案,也是做卷宗文书记录。 苏大为点点头,略一弯腰,走了进去。 程道之和另两名吏员跟着进入。 其余差役和牢头守在外面,一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样子。 牢中这人身份非同小可。 若是有任何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牢房中,光线尚可。 有光线从墙上窗口透进来。 窗口只为透气用,开口狭窄,且高。 那个大小,连孩童都难以钻过。 也正是有这个透气口,这间牢里的味道不算难闻。 苏大为走进去的时候,耳中听到一阵铁链镣铐的拖响。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盘坐在牢房一角。 听到牢门响动时,老人缓缓抬头。 一双幽深的眸子,透过蓬乱的灰发,投向大门。 苏大为的视线与之碰在一起。 「右相。」 第七十四章 孤臣 牢中安静了片刻。 第231页 李义府似乎呆愣了片刻,眼珠子微微一动,这才活过来。 「是你?」 「是我。」 苏大为平静的道。 同时他的心里,却难忍思潮起伏。 当初,可是李义府在李治面前推动罢免他的都察寺寺卿之议。 而且提出将都察寺职权一分为三。 如今,李义府虽然倒下了,但都察寺的结局,仍如李义府设计的那样推动。 要说苏大为不怨吗? 那多少还是有怨念的。 但仔细一想,李义府如今这个局面,也拜他苏大为所赐。 若非他带着都察寺的密探,暗查李义府,为郝处俊送上神助攻,单凭郝处俊和上官仪,想要扳倒当朝右相,绝没有这么容易。 相爱相杀,诚如是。 苏大为收起心的情绪,向李义府道:「陛下让我来审讯此案,我与右相也是旧相识,还请右相配合。」 「我现在不是什么右相,不过一个囚徒罢了。」 李义府的神色淡漠。 这有点出乎苏大为的意料。 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此时一定是颠狂的。 过去爬得有多高,现在摔得便有多重。 以李义府的心性,那种狭窄的心胸,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所以一时间,苏大为都有些怀疑,自己见到的,当真是李义府? 他怎么变得如此内敛。 还是说,因为打击太大,已经彻底被打断了嵴樑,打消了精气神,所以颓唐了? 苏大为看了看李义府的眼睛。 这双眼睛,虽然血丝满布,虽然有些呆滞,但并不游移。 他的神还没散,他并没有崩溃。 心中闪过奇怪的念头,苏大为走近几步,在李义府面前,如他一样盘膝坐下。 从心理学上说,相同的动作,容易拉近双方的距离,减少心里的牴触情绪。 程道之看了身边的长史卫长阶一眼,都觉得苏大为与李义府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不太像是审案的样子。 就他们过去的经验,审案者,往往需要居高临下,给犯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这样才利于击破疑犯心防,套取有用的证词。 不过今天的审讯,是以苏大为为主,天子钦点由他来做审讯,旁人纵然心中疑惑,也不得开口打扰。 苏大为与李义府相对而坐,静默了片刻率先开口道:「我不想兜圈子,现在便开始吧。」 说着,留意李义府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变化,甚至身上连微小的肢体语言都不曾有。 代表李义府此时心境十分沉静。 这或许不利于审案,更需要双方斗智斗勇。 但苏大为现在没时间去多做铺垫,只能硬着头皮上。 「李义府,我看过你身上案件的卷宗,现在府中藏甲,擅用先帝的金宝神枕,以及请术士望气,这些都证据确凿,你对这些,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义府眼神不变,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空气,似乎当苏大为是透明人。 「我其实为你觉得可惜,你身居高位,又不可能更进一步,何必做这些犯忌讳的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义府的神情,接着道:「你是太过膨胀了?」 李义府的眼珠微动了一下,喉动蠕动,终于道:「藏甲的事,是你报给陛下的吧?」 「是。」 「那些甲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李义府眼神再次瞟向远处,似乎无意谈下去。 在苏大为身后的程道之和卫长阶,以及其余差役,都暗自摇头。 之前的审讯也都是这样,只要审到关键处,李义府就不说话了。 按理说,证据确凿已经是铁案了。 但天子没发话,下面的官员自然明白其中缺失了什么。 以李义府的右相身份,他图什么? 他的动机是什么? 难不成他还想谋逆了自己当皇帝? 绝对不可能啊。 既然如此,那他做这些事,难道是神经错乱不成? 藏甲、望气,动先帝御用之物,别人都有可能,只有李义府,绝不可能。 因为他走的路子,就是「白手套」,是孤臣。 把满朝官员几乎得罪光了,唯一的倚靠就只有大唐皇帝。 这种情况下,他搞这些事,自断根基和靠山,是有多想作死? 太宗朝压制朝臣,平衡朝中势力,除了靠李世民过人的胸怀、智慧。 最重要的是大半的大唐天下,都是由李世民打下来的。 他的军功威望无人能及。 天然就能对日渐膨胀的官僚和门阀贵族进行压制。 但是后世的帝王,没有李世民这样的武功,怎么办? 怎么去压制那些膨胀的官僚门阀? 不同的帝王有不同的策略。 李治的策略便是任用「手套」,去替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 后来武媚娘篡夺权柄,用的其实也还是李治的那一套。 只不过在李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用一些狠毒酷吏,来维持对朝臣的高压。 后世朝代,也有学李治和武后的,但只学了个皮毛罢了。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看着李义府,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第232页 于是压低声音,用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李义府依然沉默。 只是眼睛忽然红了,不知是血丝还是涌上泪光。 这个歷经官场数十载,一直爬到大唐右相位置的老人,眼里隐隐闪动着光芒。 「你是被人陷害的?」 苏大为又问了一句。 这句话,却令李义府刚刚攒起的一丝怨气,一下子破功了。 李义府终于抬头,眼神复杂的看向苏大为。 那神色,分明是说:陷害老夫,不是也有你一份? 「我是陛下的人,我是个武人,除了查案,对外征讨,朝中事我一概不知。」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平静的道:「你应该知道,若非你先有意针对我,我也不会去查你的事。」 李义府的眸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以一种近乎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低音道:「若我告诉你,老夫之前并不知道书房藏有兵甲,你信吗?」 苏大为一时沉默。 看着李义府,心中闪过各种念头。 从逻辑上来说,他倒是愿意相信李义府。 做右相的人,又是李治的人。 脑子只要没有被门夹过,就不应该会去藏兵甲。 要作死,也没有这样作法的。 但要说李义府完全不知情,又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书房,每天都会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若不是李义府自己,谁有本事在那样防备森严的相府里,运进那些衣甲?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不惊动任何人,太难了。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我说的乃是事实。」 李义府的声音越发低沉:「这是有人要设计老夫,至于是谁,也不必深究了。」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之色:「我是百口莫辩,从事发的时候,我的结局便已註定了。」 「也未必,若你能配合我,能找到线索,也许能还你一个清白,陛下也希望看到真相。」 「这种哄小孩的话,休要提了。」 李义府背靠着墙壁,仰首望天:「我平日里得罪了那么多人,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我既做孤臣,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苏大为一时默然。 他原本就在奇怪,李义府此时的表现,完全不像是那个众人口中,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奸臣」。 直到现在,听到李义府自己亲口说出「孤臣」二字,苏大为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做孤臣的,不在朝中多树敌人,不抱紧皇帝大腿,皇帝如何能信,怎么能赐其权柄。 但这种臣子,註定与所有人为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失去君王信任,只有凄凉收场。 李义府,显然已经想到了。 苏大为暗自怀疑,这次政治事件背后的推手,目地并不只是扳倒一个李义府那么简单。 乃是趁着李治病重,太子病重的时机,在反攻,在重新夺取权力。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次大唐内部的动盪,会比之前预料的,更加可怕。 苏大为与李义府小声交谈,在后方的程道之和卫长阶已经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了。 程道之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出声道:「苏少卿,你们能不能大点声,这个……审讯内容是要记录上卷宗的。」 「好了,已经问完了。」 苏大为拍了拍大腿上沾的草屑与尘土,站起来。 他向一脸懵逼的程道之道:「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 卫长阶在一旁急道:「苏少卿不多审一下?他为何要藏甲,望气,这些动机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别的内幕主使?我们如何写这卷宗,如何呈报陛下? 再过几日,此人要移交到刑部大牢,苏少卿再想审,只怕没这么容易了。」 「我说了,已经问完了。」 苏大为加重了语气。 程道之还算知道一点他的脾气,忙在底下暗自拉了一下卫长阶的官服衣袖。 卫长阶这才闭上嘴。 众人看着苏大为转身走出牢房,一时面面相觑,但也只能跟着出去。 牢门重新锁上。 李义府躺着牢房墙壁,身体沉浸在阴影中。 光束从头顶的天窗透下,投在眼前的地面。 虽然近在咫尺,但却仿佛无法抓住。 李义府缓缓伸手,虚抓了一下。 然后又颓然的放下。 牢房外,值守的牢头,隐隐听到从深牢里,传出如野兽般的呜咽吼声。 第七十五章 风暴来袭 「出事了!」 才走出大理寺的牢房,迎面就看到高大虎,面露焦急这色,向这边大步走来。 身后还跟着数名都察寺的秘探。 高大虎曾在大理寺做过一段时间差役,对这边倒是轻车熟路。 一眼见到苏大为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赶上来压低声音第一句便是:「出事了。」 跟在苏大为身后追出的程道之和卫长阶,都听到高大话说的,两人脸上露出惊讶表情。 苏大为伸手揽过高大虎的肩膀:「找个说话的地方。」 找个说话的地方,也就意味着这里并不方便说话。 「好。」 高大虎应了一声。 第233页 苏大为回头向程道之交代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先各自忙吧。」 说完,他与高大虎肩并肩,在数名秘探的陪同下,大步离开。 眼看着人走远。 程道之身边的卫长阶冷哼一声:「居然如此轻慢我们,据说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 「慎言。」 程道之拉了他一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先回去。」 …… 苏大为自然不知那些人在背后如何编排他。 拉着高大虎到了大理寺外的闾巷,在一家临街的果子铺里,高大龙和安文生早已在临窗找了个位置坐着,正不紧不慢的吃着果子甜品。 苏大为跟着高大虎走进去,示意其余人在外面戒备着,防止有人偷听。 他与高大虎在桌中坐下,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才压低声道:「大虎,刚才说出事了,究竟出了何事?」 「是朝中。」 高大虎有些坐立不安的道:「我们的探子回报,今日朝会,发生了一件大事。」 具体的大事,是与苏大为现在要审理的案子有关。 就在朝会上,以上官仪为首的一帮官员,发动李治朝以来,少有的强烈弹劾。 而弹劾的内容,先是郭行真,说郭行真入宫后,暗用巫蛊之术,明为替太子治病,实则暗害太子。 同时还有若干关于郭行真用邪术炼丹,及用巫蛊的证据。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 但接下来,上官仪引导舆论转向,集火攻击当朝皇后武媚娘。 称郭行真是由武媚娘引入宫中,武后与郭行真,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种事,李治自然不会信,他以一种看小丑表演的方式,看着上官仪掌握的言官们一一走出上奏弹劾。 就像是看一群张牙舞爪的小丑。 本来就听听就算了,李治也不会太当真,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人弹劾,就去动武媚娘。 他还算平静,见惯了风浪。 但是坐在李治身边,与李治一同临朝的武媚娘,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时武后的肩膀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这次事件,如果到这里,也不算什么。 按正常的趋势,最后会慢慢消停下去。 但这次上官仪等人,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随着攀扯武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上官仪这边,找出一个最有份量的证人。 一直侍奉在李治身边的太监王伏胜,主动走出来,向李治告发,称武后与郭行真暗中密谋,要用巫蛊之术害太子。 事情到了这一步,远超过李治的预料。 被朝臣逼到死角的李治,必须给出明确的说法。 要么,承认武媚娘确实在其中负有责任,甚至真的与郭行真做了大逆之事。 要么,就死保住武媚娘,亲自下场,与朝中群臣站在对立面上。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选择。 最多是一个坏一点,一个更坏一点。 「我们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拼死把消息传出来,我知道这事后,赶忙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 高大虎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苏大为,此时头脑一片浆煳。 「上官仪,弹劾武后?说牙后要郭行真用巫蛊之术害太子?」 苏大为苦笑:「谁这么有创意,太子,乃是武后嫡长子,武后有什么理由去诅咒自己的孩子……」 「理由是否合理不重要,关键是有人信,而陛下那边,必须对朝中掀起的舆论给予回应,陷入极被动的局面。」 「等等,让我想想。」 苏大为摆摆手,挥开被手下人远远隔开的果子铺老闆,头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上官仪弹劾郭行真,又从郭行真扯上武后,这倒不出奇。」 那日延英殿上,看到许敬宗率先站出来弹劾郭行真。 原本苏大为还在奇怪,但是现在看,便合情合理了。 这是李治知道对方的打算,命许敬宗站出来说的。 知道你要砍我,我先自砍一刀,把有问题的人,当弃子舍掉,这样敌人总不能继续扩大打击面,把媚娘牵扯进去了吧。 正应了一句话,敌人比想像得更无耻。 谁料到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居然能令王伏胜出来作证。 指证武媚娘和郭行真对太子行厌胜之事。 这件事,对李治的打击之大,只怕超过了对武媚娘弹劾本身。 王伏胜并非寻常太监,而是陪伴李治多年的贴身太监。 这样的人,不动声色间,居然成为了上官仪那边的棋子。 如何能令李治不震惊,不震恐和反思。 王伏胜在他身边多年,若此人是站在世家门阀之上,做世家的卧底,眼睛看,耳朵听,那李治在这些世家门面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这才是最可怕的。 现在,所担心的一切发生了。 但弔诡之处在于,从朝会以后,宫里和宫外,反常的陷入沉默。 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 「宫里似乎有意封口,想将此事压住。」 「弹劾当朝皇后,这些人真是疯了。」 「还令陛下身边心腹太监站出来替此事背书,这些外臣的手已经伸到内廷了。」 第234页 「陛下不会高兴的。」 「这次就算陛下不高兴,也得先解决自己背后起炎的危险。」 「关键不在武后有没有联合郭行真行巫蛊之事,关键是陛下如何看,群臣如何看?这事既然爆发出来,就得有一个说法。 若陛下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强用手中权力去保下武后,今后,只怕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接下来局势会如何发展?」 「上官仪即已经弹劾武后,而且是用巫蛊来指控,那便不是寻常的指责,这是冲着废后去的……」 安文生摸着脸颊,缓缓道。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麻。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 就像是看到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谁靠近都会被吞噬下去。 就是这种可怕的感觉,令他都忍不住想逃离得远远的。 「废后?」 苏大为喃喃的重复了一下。 他记起来了,按史书记载:大唐麟德元年,皇后武则天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 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对她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仪商议。 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 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 当然,这些史书上的记载,在现在苏大为想来,全都是狗屁。 身处在歷史洪流中,他清醒的知道,所谓李治与武媚娘的矛盾,并非根本矛盾。 但舆论和书写歷史的权力,掌握在文官集团的官僚手中。 也同样掌握在世家门阀手中。 至少就苏大为双眼看到的,这是以上官仪为代表的门阀贵族,对李治代表的皇权,发起的一次背刺。 若是李治身体健康,他们绝计不敢。 但李治的身体,实在是受家族遗传的痛风和心血管疾病太久了。 天知道他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太子李弘现在看,身体比李治还差。 这才助长了那些人的野心,令他们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没错了,就算是弹劾武后,也还是在试探李治,不断压缩李治的边界和生存空间。 若李治连废后都忍了,下一步,只怕…… 「我们现在该如何?」 周大龙喃喃道:「朝中这种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连李义府这种人,也说倒便倒了。」 「我现在脑子还乱,让我再想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划动着,停了片刻,忽然抬头道:「什么是我们的根本利益?」 「什么?」 「这次事件里,我们的利益是什么?如何才能保住我们的利益?这才是本质。」 「你想说……」 「武后不能倒下。」 苏大为斩钉截铁的道:「虽然如今我看似与武后走得不近,但我能有今天,全赖与武后相识,若武后倒了,我势必也会被那些人清算。 救武后,就是救我自己。」 「你这是要将自己的生死荣辱与武后绑在一起?」 安文生微微抬眉,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缕不安。 但他随即点头道:「不过你说得不差,无论怎么看,你身上武后的铬印是洗不掉的,无非是你看着还有点人性,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辈。 但如果真是政争,真到了那种时候,好人或者坏人都不重要……」 「屁股最重要。」 「我们早就已经站好队了。」 「既不是站武后,也不是站上官仪,站门阀,我们是站在陛下一边。」 「那现在该怎么办?局势如此,我们能做些什么?」 第七十六章 博弈 李治剧烈咳嗽着,缓步走入紫宸殿。 他的气色不太好。 准确说,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赤红。 这是心血管病人的徵兆。 但他清楚自己还不能倒下,太子还太年轻,身体也不好。 大唐才刚征服高句丽,还想征服更多,更广袤的土地。 将来去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向太宗皇帝,骄傲的说一声,你生了个好儿子。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现在的一点斗争算什么? 比之他刚登基时的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山东世族,局势好太多了。 李治头脑依旧清明,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他在一日,这大唐就乱不了。 犹记太宗在世时,李治曾与太宗下盲棋。 就是双方背对着棋盘,说出棋路,由一旁的宫人代他们执棋,最后等终盘,再算胜负。 一局终了。 太宗一面拾棋,一边意味深长的对他道:「朝堂就如下棋,这天下,便是棋盘,一日为皇帝,一日就要与群臣博弈。 正如战国韩非子所说,君臣一日百战。 有许多棋路,其实当时是看不清的。 但是不用着急,可以先仔细观察对方的棋路,思虑周详,再做决定。 这和战场不一样,战场瞬息万变,需要第一时间反应。 但在朝堂上,皇帝手掌生杀之权,可徐徐图之。 不要忘记自己的优势,不要被被乱局迷住眼睛。 看清形势,谋定而后动,是名将最基本的素质。」 第235页 太宗下棋如治国,而治国,则如用兵。 自那以后,李治便很喜欢下棋。 当时他与高阳、武媚娘,经常在太宗的暖阁间里下棋聊天。 但,自太宗皇帝离去后,他再也没碰过棋。 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 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韩非子·主道》 君主显露他的欲望,臣下将自我粉饰;君主显露他的意图,臣下将自我伪装。所以说:君主隐藏自己的好恶,才会得见臣下的本来面目;抛去旧有的成见,不显露自己的智慧,才会让臣下各守其职。 李治,深得其中三味。 隐忍,静默,观局不语。 任棋局自我演化,直到他看清形势,认准本质。 就今天的朝局,李义府请术士望气,内藏兵甲,还擅用太宗宝枕。 这是夷三族之罪。 但是否是有人设计陷害李义府? 背后之人的目地究竟如何? 他还要多看看。 至少现在证明,郝处俊和上官仪的胃口,比他想的还要大。 已经通过弹劾郭行真,牵扯出武后。 那么武后是否冤枉? 未必。 李治并不相信武媚娘会用郭行真去诅咒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聪明的女人。 也是个很懂分寸进退的女人。 但是否有罪,不在于武媚娘倚重了什么。 而在于哪种选择对大唐的天下,对李治掌控权力更有利。 是否顺水推舟,就着上官仪的弹劾,废后? 这是一个需要李治好好思考的问题。 这些年,他越来越倚仗武媚娘。 这个选择是一把双刃剑。 武媚娘身边的势力,已经不可避免的膨胀起来。 就算李治一直有意维持着平衡,但有些东西,依然悄然在变化。 如果再不压制住,若哪天身体支撑不住,突然有变故,只怕会祸起萧墙。 而武后现在的势力,若他不在,谁能制之?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若他不在,武后是否能左右大唐局势? 答案是肯定的。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有这个可能,就意味着未来有风险。 或许,应该趁着这次机会,顺带将武后给废掉,替未来的皇帝铺落? 李治面沉如水,吃力的在紫宸殿上踱步。 许多念头在心中沉浮。 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在琢磨着棋路,推想着后续的种种利弊。 …… 「陛下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陛下为人深沉,最喜观局势,再决定。」 「那他会不会看出我等的图谋,然后……」 「以陛下的聪明,我们这点小算计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那我们……」 「我们这是阳谋,行得的堂堂正正之势,把足够多的条件摆在陛下面前,他做出任何选择,对我们都会有利。」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弈棋高手。」 「过奖了,真正的智谋,是摸清对手的想法,欲望,将他无法拒绝的利益摆在面前,他自然会做选择。」 「但我们毕竟在背后做了许多事,就算真的成事,陛下会不会……」 「陛下并非好杀之人,他更喜欢借势,顺势而为,我们门阀贵族这些年已经衰弱不少,是时候增长门阀的实力了。」 「此话怎讲?」 「当年除掉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但你有见过陛下大兴诛连和诛杀吗?他只是藉机将中枢的人换过一遍,同时借着废掉王皇后,将王氏等族,从中枢赶出,令其不掌重权。 但这天下何时少过门阀? 陛下并没有将世家贵族一棒打死,在朝堂中,仍有大量我们的人。 陛下是真正冷静高明的帝王权术,他要的是平衡,而不是杀戳。 武后的权柄日重,若陛下不想有主少臣疑,皇后独揽大权的局面,就得开始谋划了。 这一局,陛下只有废后,或者增强门阀实力,与武后相争,这两种选择。」 「妙啊。」 「你说,现在武后在想些什么?那可是个精明的女人,应该不会束手待毙吧?」 …… 后宫中。 绫绮殿里珠帘重重。 隐隐的鞭鞑之声,一直穿过珠帘,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楚惨叫。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面色苍白,听着那叫声,仿佛就像是打在自己心头一样。 无数人悄然望向珠帘,但却无人敢出声。 被鞭打的是武后平日最宠信的女官,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错,居然被武后命人重鞭三十。 啧啧,平日里身娇肉贵的美人儿,怎么抵得住这般鞭鞑。 三十鞭下来,只怕肉都要抽烂了吧。 武后对最宠信的女官都这样,他们这些奴婢们,岂不更加危险。 能混迹在深宫中的,都是有眼力的。 心知武后心情不好,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了武后的霉头。 珠帘后,纱帘被宫人用如意拢起。 帘后的美人,将长发拢了拢,遮住了小半张脸。 第236页 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副白玉坠子,这是睡前忘记摘下来的东西,也是此刻唯一的装饰。 武媚娘玉面微透红霞,两眼似睡非睡,带着一丝娇弱无力的慵懒风情,淡淡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后,午时刚过,膳房问皇后是否现在用膳?」 「传膳吧。」 武媚娘轻轻抬手。 两名服侍她的使女轻手轻脚走上来。 脚步轻柔如猫。 她们的手里,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一人替武媚娘抬手,一人将衣披上。 几乎不用武媚娘怎么动,衣饰便层层加上。 将她的曼妙收在精美华贵的衣袍下。 武媚娘终于起身。 宫女替她牵着衣角裙角,小心的带她来到铜镜前。 有使女上前替武后挽髮髻。 「皇后想梳什么髮式?」 「随便吧。」 「梳个坠马髻可好?」 「可。」 心灵手巧的宫女,手脚轻快的替武媚娘梳理髮髻。 另有宫女上来,替武媚娘脸上补粉,贴花钿。 待妆容定下,又有宫女上来替武媚娘披上云肩。 「皇后真美。」 身边有人说话。 武媚娘抬眼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女官,沖其她的宫女太监道:「你们且退下吧。」 「是。」 一群奴婢将梳妆的工具收拾齐整,倒退着退出去。 武媚娘向女官道:「如何?」 「回皇后,外朝现在……风向对你不利。」 「那些门阀还是不死心,以为弹劾我,就能得到想要的。」 「皇后,要不要……」 「不可。」 武媚娘伸手抚向自己修长的脖颈。 在那天鹅般的玉颈上,繫着一枚玉弥勒佛像。 她的手指在佛上轻轻抚摩着,岁月没有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依旧是那样美好。 「外臣不足为虑,他们不过是一群废犬,除了叫几声,毫无用处,关键是陛下…… 陛下会怎么想,这才是关键。」 「那咱们现在什么也不做吗?」 「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先观形势。」 武媚娘似乎并没有被眼前的困境所影响。 她显得极有耐心,温和的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跟着陛下,也算是学到不少……越是这种局面,越不可妄动,许多事都是自乱阵脚,导致自败。 这个时候,越是争着辩解,越是想做些什么,越是落入那些人的算计。 若落入陛下眼中,那才是万劫不復。」 「那皇后,我们要做些什么?」 「等。」 「等?」 女官一双凤眸睁大,满脸都是疑惑。 武媚娘却没有继续。 而是话锋一转:「苏大为,现在哪里?」 …… 被风暴中心武媚娘所惦记的大理寺少卿苏大为。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午后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阳光之下,心中却难掩阴影。 他深吸了口气,向着前方的建筑,一步步走去。 古旧建筑群上,一个显得略新的牌匾立在门头—— 秘阁。 大唐大部份衙门和机构中枢,都已经搬到大明宫中。 只有这过去的太史局,如今的秘阁,一直没有动作。 第七十七章 话当年 苏大为走进秘阁的时候,李淳风刚作为他每天例行的功课。 在秘阁正中,有一处法坛。 有点类似后世祭天的天坛。 秘阁的职能,除了收罗异人,镇压诡异之外,还有观察天象,明历法,堪舆等任务。 苏大为经由秘阁中的执金吾引路,来到法坛前,刚好看到李淳风手捧着厚重的书卷,右手执笔,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从高数重的天坛上一步步走下来。 「秘阁郎中,你这是在做甚?」 苏大为有些懵逼。 如果说李淳风是在做法,但他手里捧着书卷和毛笔。 说他在测绘天象吧,他走路的姿势又如此妖娆,就像是痔疮犯了。 李淳风不知苏大为心里的想法。 若知道,保不准就一记天雷噼过去。 他略有些得意的将手里的毛笔和书卷交给身边人,一边在僕从捧上来的铜盆里净手,一边向苏大为笑道:「怎么,没见过?老夫刚才走的是禹步。」 「禹步?踏罡步斗,祈禳之法?」 苏大为下意识问。 踏罡布斗他知道,上一世看三国演义,诸葛丞相最后以祈禳之法,向北斗星君祈寿,结果被魏延飞起一脚,踢爆了长命灯。 「不是祈禳,是丈量太虚。」 「秘阁郎中,说人话,说能听懂的。」 李淳风就笑了。 「我在测星。」 「大白天……」 「看太阳啊,就算是白天,也能根据阳光投射位置不同,推演出许多来。」 李淳风指了指身后的高台:「这里就是长安最适合观测日光的所在,你看,坛上有一石盘,盘中有针,可以根据日影推测时辰,石盘上还刻有黄道十二星……」 李淳风的父亲李播,在隋朝时曾任县衙小吏,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颇有学问,自号黄冠子,注《老子》、撰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 第237页 从小被誉为「神童」的李淳风在其父的影响下,博览群书,尤钟情于天文、地理、道家、阴阳之学。 隋大业七年,年方九岁的李淳风远赴南坨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 唐高祖武德二年,李淳风经人推荐成为李世民的记室参军。 贞观元年,二十五岁的李淳风上书,对道士员外散骑郎傅仁均所着《戊寅元歷》提出十八条意见,太宗纳其中七条,授李淳风将仕郎,入太史局。 李淳风还是世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 他的名着《乙巳占》,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专着。 还和袁天罡一起做出《推背图》,一直预测到千年之后。 李淳风,绝对是大唐星象术数中的奇人,异人中的大宗师,大成者。 「停。」 苏大为向谈兴正深的李淳风伸手道:「我今天来是……」 「你可知我曾注《老子》,还撰有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 李淳风说着,向苏大为笑道:「一会带你去见我改良的新浑仪。」 新浑仪,即铜铸浑天黄道仪。 古已有之。 李淳风改良后,将原来两重浑仪改为三重。 最外为六合仪,中间是三辰仪,最内是四游仪。 此仪可测黄道经纬、赤道经纬、地平经纬。 「贞观十五年,我在撰写《晋书》时还写出《天文》、《律歷》、《五行》三志,总结前人研究成果,以传后世,可悲啊,现在的精力大不如前,这些年,除了与梁述、王真儒等审定注释《十部算经》,就没有别的成就。 只盼着今年能完备新历法,也算了老夫一桩心愿。」 《十部算经》包括《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在后世仍有教学用途。 「停!太史令,我真的有要事。」 苏大为今天看李淳风,只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卖弄,李淳风纯属故意在卖弄。 不,他是故意想带偏话题。 「别玩虚的,你知道我今天来是要做什么?」 苏大为一把抓住李淳风的衣袖,将准备转身遁走的他给留住。 「阿弥,你这又是何必?何必赶这趟浑水?」 「你以为我愿意?陛下钦点我来审李义府和郭行真,我能怎么办?」 「你就算要审,也得带齐人手,按流程来吧?你这样一个人前来,我很为难的。」 李淳风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但我不想深究。」 说完,他轻轻一抖手,一股柔和之气从袖中发出。 衣袖突然变得滑不熘手,一下子从苏大为手中脱出。 「你现在走,老夫可以当你没来过。」 「来不及了,你可以当我没来过,但今天见到我的这么多人,可不敢当我没来。」 苏大为盯着李淳风的眼睛:「你信不信,我前脚到你这里,后脚陛下已经知道了。」 「你个坑货,坑死老夫算了。」 李淳风气得鬍子都要翘起来,一抖衣袖:「罢罢,随你,你要做什么就去做,记住,我今天因病没来过秘阁,你也没见过我。」 见苏大为点头,他又加了一句:「还有,老夫从没跟你提过任何事,包括巫蛊,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老夫还想把历法的事弄完。」 说完,李淳风就走了。 真的走了。 这老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大为看着李淳风消失的方向,也只能苦笑。 李淳风,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傢伙,也学会避祸保身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 如果李淳风没看风向的本事,那他那个测风力大小级数的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 能从武德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老臣,哪个不是人精? 摆明了这次的案子,或会成为李治朝,自长孙无忌和房遗爱谋逆案后,最大的一桩逆案。 李淳风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微微摇头,向立在一旁,一脸木讷的秘阁中人道:「我要见郭行真。」 郭行真,自事发后,便被秘阁诸异人制服,直接关押在了秘阁牢中。 秘阁,既有镇压天下诡异,以及收罗异人,平衡各族异动的责任,在秘阁中,自然也有暗牢。 当然,苏大为的要求,既合理,又不合理。 李淳风自己是不想沾的。 苏大为要审郭行真,那是对的。 但他没带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摆明了是有些不方便的话想单独问郭行真。 这事可大可小。 就看李治怎么想了。 总之除了苏大为,当今朝堂上,应该没人敢去赌天子的心情。 绕过迴廊,穿过数重测定星象的场所,又经过数重禁制,苏大为终于来到了如今秘阁的牢里。 想想这几天,似乎都和牢房结下了不解之缘。 之前大理寺的牢,现在秘阁的牢。 说不准过阵子还要去刑部大牢。 当真是,一言难尽。 随着引路的异人推开一道石门,苏大为收慑心情,抬步进去。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明显感觉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力量,从身上扫过。 有点像是视线审视,又像是某种测定危险级数的力量。 第238页 这应该就是李淳风和诸异人,加持在秘阁石牢中的封禁之力。 若没这些准备,关不住异人。 穿过绘有星图和法阵的前堂,又前行百步,终于来到了一处牢门前。 秘阁使者在一旁道:「就在这里说话,这门不能开。」 苏大为点头表示知道。 这牢门,应该也是某种禁法,专为囚住一些特殊的罪犯。 他的目光穿过牢门的缝隙,看向牢中那个道人。 比起第一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郭行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的道袍不再整洁,头上的束冠也早已散乱。 单从外表,无论无何,也无法想像他是个有道高人。 曾被天子和武后钦点,替太子炼丹治病。 一个高高在上掌握帝国继承人的生死,一个跌落成泥,沦为待斩的囚徒。 这其中的落差,如同鸿沟般巨大。 「郭道长。」 苏大为主动开口。 背对着大门,面朝着墙壁的郭行真,头虽未回,但还是开口道:「苏大为?」 「难为道长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 郭行真终于转身。 双眼投出凌厉光芒,直射向苏大为的脸庞。 「若非拜你所赐,贫道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弹劾你的人叫许敬宗,不是我。」 「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怪你?」 郭行真又说了一句怪话。 他的眼里甚至露出一抹讥诮之意。 这种神情,令苏大为略微有些不适应。 同时心里感到一丝诧异。 李义府那边反常也就算了,毕竟李义府早就知道做孤臣的下场。 心里早做好了翻车的准备。 但郭行真这是为何,怎么把所有的锅都往自己头上扣。 这实在有些没道理。 「你觉得自己无辜,觉得贫道不该与你为敌?」 郭行真冷笑:「那你怎么不想当日陈硕真之事,若非你和李淳风从中作梗,她又怎么会功败垂成。」 「你此话何意?」 苏大为心头一动。 早前李淳风曾说过,这郭行真是陈硕真这一脉,同样师承江南某位天师的法统。 昔年那位天师原本在萧铣治下。 但卫国公李勣挥师唐军灭了萧铣。 其中恩怨,委实复杂。 「郭行真,你是否在耍心机?我听之前办案的人说,问你什么都不说,似乎打算顽抗到底。」 苏大为缓缓道:「怎么,我一来,你就有这么强的表达欲望?吐露这么多信息,莫非有什么别的图谋?」 「哈哈。」 郭行真忍不住仰头笑起来。 苏大为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到了这一步,自知必死,又何必多言。」 郭行真收住大笑,低头冷冷的看向苏大为:「但你不同,你我有『承负』。」 第七十八章 辩法 「何为承负?」 苏大为知道,承负是道家的说法,类似因果但又有些不同。 只是不知此时从郭行真嘴里说出来,又是指什么。 「你在装煳涂?」 郭行真伸手撩开遮挡眼睛的头髮,面带嘲讽道:「你当年所作所为,使陈硕真功败垂成,你害了千千万万人,若不是当年你的作为,岂有今日之事。」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陈硕真自寻死路,与我何干,又与今日有什么关系?」 苏大为眉头微皱:「你说的是因果?」 「听说你与那些胡僧沙门走得颇近,果然被他们给染坏了脑子。」 郭行真虽然一身狼狈,但他犹自昂首挺胸,仿佛他才是胜利者一般侃侃而谈:「胡人所谓因果不过小道,乃是以空证空,你这一辈子厄运,是因为你上辈子不修德。 这辈子残疾,是因为上辈子欠的债。 这辈子发升官,是因为上辈子修了佛法功德。 但是这些谁能证明? 不过是胡人外道的虚伪荒谬之词。」 「有趣,你要与我辩法?」 苏大为盘膝下来,与郭行真隔着牢门相对而坐。 他听出来了,郭行真内心十分骄傲。 之前那些审问郭行真的官员,不被郭行真放在眼里,只能囚住他,却无法令他折服。 郭行真双瞳闪烁妖异的光芒,长嘆道:「只恨我的计划没能完成,只能隔着牢门,用言语与你一较高下。」 苏大为不接他的话,而是引话道:「你刚才说因果,具体说的是沙门佛法的轮迴,不知你所理解的承负又是什么?」 「承负是道家要义,如人人都有父母,父母之上亦有父母,不断回溯,就能找到涌头。 因此,承负有明确的脉络,正如大树参天,万法殊途同归于一。 人道回归本源,都有宗脉。 人只要进入这个脉,就会受到血脉信影响,这便是承负。 大而化之,如人与人之间,你昔年出手救了李治,导致陈硕真之败,陈硕真之败,又使得贫道出山。 于我而言,这是我的承负。 与你而言,这也是你的承负。 所以,今日所有,皆因你苏大为昔日一念之差,贫道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嘆。」 第239页 「陈硕真,真的是你师姐?你们一个师承?」 苏大为忍不住问。 但郭行真却没有理他,只是自负的一笑,略带讥讽:「既然身陷囚笼,我所要做的事,已经失败了,你们尽可以把一切脏水泼向贫道,唯死而已。 贫道来长安前,早就料到事败的后果,不必多言。」 苏大为摇摇头:「你刚才说的承负和因果,我有不同的看法。」 郭行真略扬起下巴,轻蔑的道:「要与贫道论法?你有何资格?」 「我虽不学无术,但也读过《老子》,也曾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能通佛道两门。」 「大言不惭。」郭行真冷笑:「你才多大,贫道师承天师,精修数十载,也只敢说于道一门,初窥门径,你居然敢称通佛道两门?你怎么不说自己通儒道佛三门?」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嘴角微微一挑:「待我有空把《春秋》和《论语》熟读,就可以了。」 郭行真微微一怔,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颠狂,连眼泪都流下来。 「狂悖之徒,我居然输在你这种人的手上。」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弹劾你的可是许敬宗,冤有头,债有主,这帐得算许敬宗头上。」 「可那些事,全是你都察寺查的。」 郭行真一句话,苏大为便闭嘴了。 这话他还真没法推託。 「好了,贫道将死之人,你们给我定什么罪都可以,但若问贫道缘由,贫道一句都不会多说,你们自己猜去吧。」 郭行真狠狠一甩衣袖:「送客。」 这货还当在自己道观里呢。 在牢房里摆出一副主人的模样。 苏大为却没有笑,他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墙角悬挂的一盏鲸油灯:「郭道长,你看那灯。」 郭行真眼角余光一扫,只见灯上的火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苏大为淡淡一笑:「敢问道长,以你道家之法,方才灯闪,究竟为何?」 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只要引得郭行真开口,这事就成了一半。 郭行真先是冷笑,心知苏大为有意逗引自己,刚要开口,却又犹豫了一下。 「道长可有答案?」 「此灯方才,因风而动,风乃阴阳二气变化而成。」 郭行真说了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答案。 这话刚出来,就见苏大为大笑,逼格满满的道:「非也非也,灯火动摇,既不是风动,也不是灯动,而是仁者心动。」 风动心动,乃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一段佛门公案。 据说有两名僧人见风卷大幡,一时争论起来。 一个说,是风吹动幡,一个说是幡动了风。 适逢六祖慧能从旁过,于是笑答:既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仁者心动。 方才郭行真嘲笑苏大为,认为他年纪太轻,道行不足与论。 但架不住苏大为脑子里的典故多,直接来个文抄公。 郭行真愣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道:「你……这是胡僧的狡辩。」 「自胡僧沙门西来,我听说在长安佛道两门有数次辩法,但道门输多胜少。」 苏大为双眼直视郭行真道:「我说自己通佛道两门,不算说大话。」 郭行真由恼怒,渐渐平静,微微点头道:「若论口舌,你苏大为的本事,倒比异人本事要长几分。」 这么说,也算是变相承认,苏大为有资格与他论道。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苏大为才开口,却见郭行真隔着牢门一伸掌:「且慢,你说自己通胡佛之道,请问是何宗何派?唯识宗可没你这样的狡辩功夫。」 唯识宗,乃是玄奘法师所承的法门。 意为剖析一切事物法,虚空不空,找出相对与绝对,以相见性。 不许心外独立。 不擅空谈讲玄。 见郭行真发问,苏大为愣了一下,但他脑子极快,一转念道:「我所承,乃玄奘法师所传,教外别传,以心印心。」 「没听过唯识宗有这样的传法。」 「不是唯识,是禅宗。」 「禅宗?」郭行真有点懵,从没听说过这个宗派。 但听起来又有点唬人,好像真有这个宗派。 要知道禅宗真正发扬光大,要到六祖慧能时期,这时还十分弱小。 苏大为左手做拈花状,面含微笑:「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何如?」 一束光,从牢房上的窗口透下,正照在苏大为的身上。 如圣似佛。 郭行真,一时哑然。 气势上完全被苏大为压住。 「你方才所说承负不是贫道说的那样,不知又有何高论?」 这种问题,其实十分难回答。 道门之内,也是宗派林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有公案,也有公认的一些东西,还有各家自己的法。 这种情况下,苏大为要抛出某种言论,令郭行真从内心认同和折服,不容易。 但苏大为并不慌张,而是侃侃而谈道:「道说承负,既为因果,亦非因果。」 「放屁!」郭行真怒道:「庄严佛法,即非庄严,你若拿胡佛那一套坑骗,不说也罢,请回吧。」 「且听我说完。」 第240页 苏大为不骄不躁道:「承负包含因果,但超越因果,这是一个包含与被包含之关系。」 这句话,令作色要怒的郭行真按耐下来,眼神恢復清冷。 「佛之因果,好似一条线,一个因,造成一个果;因果与因果之间,并无交集,同时佛说因果,不因此生此世而断,它穿越生死、时间,不断轮迴延续。 而承负,则复杂得多,既有因果一样一条线的关系,也有相互间的关系。 是无数因果交汇纠缠的结果。 比如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却并没有好报,按佛门说法,是他上辈子所欠之因,要在此生偿还。」 郭行真安静听着。 他虽对佛法了解不算太多,但也听过佛陀出生的国家被灭之故事。 按佛教子弟的说法,那是因果业力,那是命中注定。 可证因果不虚。 郭行真对此说法,嗤之以鼻。 把一切灾厄都推到因果轮迴之上,简直胡扯八道。 他来长安,有数种目地,其中之一,就是要驱逐胡佛,以证道法。 「正像你所说,此生之事尚不能完全弄明白,说什么前生,说什么来世,未免太过虚无飘缈,是以空证空。 比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国亡猿祸延林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些池鱼、林木、皮毛,未必都是上辈子欠了因果。 而以道家承负观来看,万事万物,都有复杂缘由纠缠。 比如蝴蝶扇动翅膀引起飓风。 比如好人遭到厄运,未必是他上辈子欠了因果,也可能是遭遇环境带来的无妄之灾。 所谓个人之命,不敌国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正是此意。 不说前世,不谈空玄。 只说此时此刻,若你心中尚有一丝善念,回答我的疑问,或许就能救无数人命。 这便是承负。」 这番话,令郭行真陷入深思。 道法唯艰唯深,需要用心思量。 第七十九章 各方动作 苏大为能说出这些话,并非他真的擅长谈玄辩法,而是后世的一些见识。 拜信息大爆炸时代之赐,那些在网络的记忆,都在心中留有痕迹。 随着他这些年修为日增,有许多模煳的事,只要用心想,都能记起来。 他方才所说的话,其实是引用后世一个着名道长的言论。 那名道长,没记错的话,好似别号叫什么「美丽」,也算是道门一朵奇葩。 郭行真皱眉想了半天:「你方才所说,好像有点意思,但我听了还觉得有些煳涂,按你所说,承负与因果该怎么区分?」 「何必区分,一生道,道生三,三化万法,万法归一,因果不虚,只要不扯什么前世什么来世,只说此生,此说此时此刻。 我们身受父辈、祖先、国运、环境、亲友、党朋、见识、经歷、学识,种种影响,这些纠缠的因果缘由,产生共同的结果,如此方为承负。」 苏大为看了一眼郭行真,缓缓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承负之下,不光受到除『我』以外所有一切事物影响,也受到前人对我们的影响。 所以敬天法祖,所以感恩祖先。 《列子·说符》记载: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 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 这说的是列子里的故事,是记载先秦时的一次放生活动。 中原先民早就有保护环境与生态生物的意识。 「先有祖先敬畏生命,不滥捕,不滥杀,后有沙门佛法,倡放生,倡慈悲,郭道长你说,谁包容谁?依我看,道之所至,无所不包。 所谓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外如是。」 「法自然,便是承负。」 郭行真双眼先是茫然,接着是现出亮光。 他用力一掌拍在腿上,发出响亮声响,嘆道:「论辩法,我的确不如你。」 「服了?」 「不是服你的歪理,只是服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郭行真冷笑道:「虽然狗屁不通,但也足以坑骗外道了。」 「那我的问题……」 「看你和我说了半天话的份上,贫道可以答你三个问题。」 郭行真挺直腰背,目视苏大为:「只有三个。」 「行。」 …… 「苏大为独自去了秘阁?」 「据说他之前还去大理寺牢里审了李义府。」 「会不会发现什么?」 「绝不可能,那两人都是必死之人,无论有什么理由,这是阳谋,岂会因一个小小的苏大为改变。」 「不过他到底想做什么?去秘阁审离行真,怎么大理寺和刑部都不知此事。」 「他是独自去的,听说在大理寺也曾与李义府秘语。」 「当真?此人莫非疯了不成,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可就……」 「听说陛下有意栽培他,或为将来计,毕竟人才难得。」 「苏大为也就在战场上还有点本事,但大唐能打仗的将领多了去了,他把这长安当什么了?当他的战场吗?他这般做,我看,离死期不远了。」 「呃,此言何意?」 「我们推苏大为出来,是想将他一起牵进来,剪除武媚娘的羽翼,而陛下为何用他?」 第241页 「为何?」 「陛下一向小心谨慎,思虑周详,我料陛下推他出来,也有试探之意,看看他是否真的完全倒向武媚娘,若真的为护武媚娘,而有隐瞒,不用别人出手,陛下第一个会收拾他。」 「咦,有些道理。」 「陛下最擅长投石问路,以观各方反应,这一局,咱们正好借陛下的势,武媚娘这些年在朝中看似没有专权,但她私下刻意笼络寒门,网罗了大量中下层官吏,已经有尾大不吊之嫌。 对这一切,我们的陛下看在眼里,岂能容她。 苏大为在这种时刻,不但不明咎保身,不低调从事,反而如此高调,做这种令陛下猜忌的事…… 呵呵,我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原来是高看了他。」 「我们接下来如何?」 「按计划从事吧,依我看是时候借势了。」 「那就从鼓动太学里的士子开始吧。」 …… 苏大为心事重重的走出秘阁。 他是从后门走的。 虽说估计也瞒不过有心人,但还是尽量低调点,不要太招摇了。 那样也太打人脸了。 至少得给李淳风留点台阶下。 刚走出后门,一抬眼,看到后门巷中,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 四周安静得可怕。 拉车的马上没见到车夫,仿佛是主人有事离开,只留马车暂驻一样。 苏大为左右看看,低头略思索片刻,抬脚走上去,轻轻在车厢的门上,敲击了三下。 车厢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 车内有人。 而且是个年老的男人。 苏大为不再犹豫,推开微开的马车门,一步跨上去。 刚刚靠着车厢壁坐在暖坐上,一抬眼,就看到端坐在对面的一个老头儿。 大唐英国公,如今的三公之一,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 苏大为笑了:「英国公,别来无恙?」 李勣沖苏大为笑眯眯的道:「回来这么久,你也没来看看老夫,老夫日思夜想,你这是贵人事忙,不若我亲自来见你。」 「别,可折煞我了,英国公别怪罪,一来事务繁琐,二来为避嫌。」 「你倒是个聪明人。」 李勣拈鬚笑道:「但是今天你这是给老夫唱哪出戏呢?」 「英国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令我监督李义府的案子,你不来见老夫也就算了,居然私自去审问,完全不合规矩,事后也没有知会老夫,还有人说你曾与李义府密语。 你这是想做什么?是嫌颈上头颅太累,想给它换个地方吗?」 「英国公说笑了,袁守诚说我命硬着呢。」 苏大为反正脸皮练出来了,当着老狐狸夹枪带棒的话,他依旧谈笑自若,脸皮堪比城墙。 李勣养气功夫不错,这种情况,依旧没翻脸。 他指了指马车外:「秘阁,你又偷着去审郭行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真相。」 「世上的事,有真相吗?只有对错。」 「不,国公,我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也谈不上对错,只有立场。」 苏大为凝视着英国公李勣眯起的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在为自己谋利。」 「只要站在陛下一边,你便永远不会输。」 李勣语重心长,意有所指的道:「老夫一直很看好你,千万不要做一些,自做聪明之事,这些年,老夫见过太多惊才绝艷之辈,因为骄横身负,以致事败,中途陨落。」 「谢英国公指点。」 苏大为向李勣抱拳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 李勣抚须微微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 苏大为再次行礼,推开车门离开。 走下马车的一刻,两人心中如冰火两重天。 于苏大为而言,他清楚李勣希望自己做像他那样的人。 明咎保身,擅观形势。 但苏大为无法按李勣所想的去生存。 李勣从头到尾,没有多问一句。 从苏大为的态度,已经有答案了。 不是一路人。 苏大为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所以,苏大为为何要单独审李义府,要去找郭行真。 这一切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李勣这个年纪,他见过太多的浮沉烟雨。 很多事,不必多问,难得煳涂。 都烂在心里。 只是,自此一别,双方都知道,彼此心中那种隐隐的同盟关系,已然破裂。 再也无法像在辽东半岛时一样亲密。 李勣歷经宦海,见过太多角色。 他原本很看好苏大为。 可一旦苏大为偏离了轨道,他也马上调整策略,绝不拖泥带水。 他一生奉行的处世哲学,只有一句话——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只要会站队,就永远不会掉队。 至于那些掉队的人,只有离他们远一点,才不会被拖累。 车轮辘辘转动。 黑色的马车驶出小巷,转弯后消失不见。 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苏大为远远看了一眼,在心中嘆了口气。 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奈。 第242页 不论如何,他会按自己心中的想法前行。 不会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 再次检查附近,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苏大为从另一头快步走出小巷。 外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潮诉说着大唐的繁华。 阳光很暖。 远处传来驼铃之声。 有从西域来的商队,牵着摇晃着驼峰的骆驼,从开远门缓缓走进长安。 各种异域风情的胡姬,还有崑崙奴,混杂在商队里。 隐隐有胡语传来。 带着异样锵铿的节奏。 苏大为看了一眼,认准自己要去的方向,快步走开。 身后,却突兀的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阿弥兄弟!」 苏大为脚步一顿,转头后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思莫尔!」 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从波斯经由河西走廊,歷时八个月,胡商思莫尔终于领着他的商队,回到了大唐长安。 居德坊,位于金光门侧。 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初,居德坊就成为胡商首选之地。 歷经贞观之治,居德坊的胡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特别是伴随着西市兴起,崇化、怀远两个里坊因为靠近西市,所以就成了胡人的首选。许多见不得光的商品抵达长安后,无法立刻贩卖。 它们大都要经过崇化、怀远两坊,才能够顺利进入西市,堂而皇之成为货品。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居德坊的格调自然提高很多。 此时居德坊内一间酒铺,苏大为与久别的思莫尔,相对而坐。 第八十章 舆论 「阿弥兄弟,这些年你不在长安,我真是想死你了!」 思莫尔的声音慷慨激昂,又不失热情。 但是比之过去,动辄冲上来拥抱,他这已经是收敛了许多。 苏大为淡淡一笑:「听说你去西域也快三年了,这一路见闻如何?生意还顺利吗?」 早在苏大为去辽东半岛之前,思莫尔的商队因为捲入突厥狼卫偷袭长安的事件,不得不暂避风头。 苏大为既秉公办理,又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狠狠罚了思莫尔一笔钱。 这让爱财如命的思莫尔肉痛不已。 但他同时也明白,若不是苏大为管着这案子,换个人,只怕就不是扒层皮这么简单,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不管怎么说,风波过去以前,思莫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长安频繁活动了。 鲸油灯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不得已之下,他求教苏大为,结果后者让他返回西域,寻找奇珍之物,再贩回大唐。 有苏大为的话兜底,走投无路的思莫尔咬咬牙还是干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 思莫尔上下打量着苏大为,眼中闪动着既惊讶又羡慕的光芒。 「我的阿弥兄弟,这几年不见你,你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化,不……不对,还是变了些,就是神态,好像比以前更沉稳了,你现在不笑,我心里就有些害怕。」 「少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有,我向真神发誓,绝对没有。」 苏大为敏感抓住了他话里的内容。 「你现在信教了?」 记得之前在长安认识思莫尔时,他虽然是胡人,但并无信神的信仰,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贾。 听苏大为提起这个,思莫尔长嘆一声,举起面前的酒杯道:「你不知道,我的阿弥兄弟,这一次我走得很远,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远,结果你猜我遇见了什么?」 「别卖关子。」 思莫尔舔了舔唇:「萨珊王朝亡国了。」 苏大为微征了一下,他知道萨珊波斯帝国。 它取代了被视为西亚及欧洲两大势力之一的安息帝国,与罗马帝国共存了超过四百年。 其国境包括后世的伊朗、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高加索地区、中亚西南部、土耳其部分地区、阿拉伯半岛海岸部分地区、波斯湾地区、巴基斯坦西南部。 但是具体萨珊亡于哪一年,苏大为却不太清楚。 那里离大唐实在太过遥远。 「我这次也是去到那边才知道,萨珊已经亡了,十多年前就亡了。」思莫尔提起这个,一向市侩的脸上隐隐带起一丝悲戚:「曾经那样强大的帝国,说没就没了。」 「思莫尔,你少来,你这种人哪有什么家国观念,如果能赚钱,你甚至可以出卖绞断你脖颈的绳索。」 「嘿,还是阿弥兄弟最了解我,说起来,我这次还真的遇到过数次危险,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 说到此事,思莫尔眼睛里闪过害怕的光芒,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大唐好啊,西域那边现在还是有些乱,人命不值钱。」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心里猜这货是不是因为做生意太放飞自我,得罪了那边什么权贵。 不过既然思莫尔没提,他也不多问。 「取代萨珊帝国的,是大食吧?」 「你怎么知道?!」 思莫尔一脸惊骇。 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萨珊和大食的战争,虽说持续了多年,但大唐离得太过遥远,那些事,对唐人来说,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往常西市那些市署官吏,包括大唐鸿胪寺的官员,都不了解那边的情况。 第243页 但苏大为,随口就能说出来。 简直如亲眼目睹般。 思莫尔有些看不透苏大为,他略放低一些声音,试探着问:「阿弥兄弟,莫非你去过萨珊?」 「没有,我最远只到吐火罗的边境,还是前些年追击西突厥可汗的时候。」 「对了,你该不会是信了大食人的教吧?」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思莫尔一脸尴尬的道。 他这次在前往西域的路上,被大食的一个小邦酋长给绑了,差点就要砍他的脑袋。 后来思莫尔及时将钱财献上,又暗中贿赂了对方的一位妻子。 还自称改信大食的真神,这才逃得一命。 「不说就不说,你这次回长安,有带回什么珍奇之物?」 苏大为笑道:「若你想赚钱,长安我现在还有几分面子,只要货好,说不准能帮你一把。」 提起此事,思莫尔的脸色越发尴尬,甚至还有一丝难堪。 苏大为诧异道:「你不会连货都丢了吧?」 「咳咳,那当然不是,阿弥兄弟,我跟你说,我这趟是真有宝贝。」 思莫尔说着,借着喝酒掩饰了一下窘态,然后又向苏大为靠拢一些,一脸神秘的道:「阿弥兄弟,你看我外面那支驼队。」 驼队是思莫尔的,虎死架不倒。 虽然这趟钱财空了,但商队还是撑下来了。 顺带着还拉了些胡姬和崑崙奴到长安。 苏大为顺着他的示意,看向窗外,看到数名胡姬站在骆驼旁。 她们面笼着纱巾,短窄的衣裙露出脚踝和小腹。 一双双碧蓝的大眼睛,正向这边好奇的张望着。 「阿弥兄弟,你看这几名胡姬如何?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你要老婆不要?要是你要的话,我八折,不,给你打七折如何?」 苏大为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免了,我现在有老婆了。」 「呃?」这下,轮到思莫尔傻眼了。 苏大为已经没耐心再聊下去了,他长身而起:「我还有要事在身,今天就不多陪你了,你若有好货,回头去找周二哥就行,他会告诉我。」 「是。」 思莫尔有些畏惧现在的苏大为,陪着笑脸站起。 正想再说几句恭维讨好的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驼铃急响。 转头看去,留在外面那支驼队好似发生了骚动。 再远处,隐隐传来喊声。 因为距离太远,思莫尔一时没听清楚,那渐渐变大的声浪,在喊些什么。 但是他留意到身边的苏大为,脸色微变。 「阿弥兄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你先自便,告辞。」 苏大为再不多言,快步走出酒铺。 长安街头,数百名年轻的士子正聚在一起,嘴里唿喊着什么,向着宫门而去。 阳光照下,苏大为的脸庞在阳光下,略微有些凝重。 他的口唇微动,嘴里说出两个字:「舆论。」 自古,舆论喉舌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 这是开始借长安太学的士子,掀动舆论了? 李治会如何反应? 武媚娘,能不能撑过这次危机? 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 …… 「寺卿。」 一名都察寺密探小心走上来,确定左右无人后,将一枚竹筒自袖中抽出,双手呈到苏大为面前。 他现在,是在大理寺外,这里往来的官员甚多,反而无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接过:「高大龙现在在做什么?」 「寺卿,他在追查高阳公主的事,按你之前的交代,去了老君观。」 「再过些时日,陛下应该会派新的寺卿来了,不必再称我寺卿,我现在是大理寺少卿。」 「都察寺是你一手建立,我只认你。」 探员郑重叉手行礼,后退几步,快速汇入人流不见。 「你这些手下倒真不错。」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墙头响起。 苏大为却似并不惊讶,头也不回的道:「你居然在这个时候来长安,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 墙后的树冠中,隐隐听到女子清悦的笑音,略带异国韵味的声音道:「我晚上再来拜见你。」 苏大为微微摇头。 朝堂内,门阀中五姓七家大半都闻风而动,现在还不惜鼓动太学里的学子上街闹事,这可是一招险棋啊。 而皇宫内,却是异常的沉默。 无论是李治,又或是武媚娘,都迟迟未发声。 但是应该也沉默不了太久。 两日后就是大朝会,到时,郝处俊和上官仪必然会挟百官和民间的声量一起发难。 到时就算是李治,也很难招架,势必要有所回应。 何况再过两日,相信上官仪他们手中的证据会更加充分。 看这形势,与武媚娘必然分出一个生死。 虽然有着后世的记忆,知道武后应该是胜利的一方。 但此时苏大为设身处地去想,假如自己站在武后的位置,还真不知如何化解此局。 攻守易势了。 光是一个巫蛊,诅咒,厌胜之术,就是不赦之罪。 武媚娘现在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摇摇头,寻到一个僻静处,将手里的竹筒捏碎,从里面将记录今日重要事件的都察寺内情报展开。 第244页 这本来是成例。 身为都察寺寺卿,哪怕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半岛,都察寺所有的大事,都会汇聚成情报,以每日的形式,源源不断的投向苏大为。 但是现在,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从法理上来说,他本该无法接触到这些情报。 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苏大为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首先是今日闹事的学子。 数百人跪在宫门外,坚称武后干涉政事,乃晨鸡司牝,请求皇帝陛下废后。 但是宫中不予理睬。 从下午直至黄昏,那些不甘心的太学生们才逐渐散去。 但这事应该还没结束,那些散去的学子说如果陛下一日不回应,他们就会继续陈情。 民间舆论皆在这些文人的笔桿子,若他们将事情闹大,传遍大唐疆域,不说能不能扳倒武后。 至少天可汗会颜面大失。 而且上官仪他们必然还会有后手。 李治会相信武媚娘勾结郭行真,用厌胜害自己的嫡长子吗? 这个疑问暂且不提。 今日份情报的第二条,才是令苏大为惊讶的真正原因。 那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武顺。 第八十一章 陷阱 武顺,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被李治给纳了,封为韩国夫人。 并且不光是武顺,连武顺的女儿,贺兰敏月,也一併收入李治的禁中。 坊间一直有传言说武媚娘曲意逢迎李治,为了固宠,不惜将自家阿姊和外甥女都献给陛下。 这事,苏大为不好去评价。 真相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在说大唐,后宫一直比较乱。 应该说,歷代王朝,后宫就没有不乱的。 不过大唐的根子在李世民那里,李世民在世的时候,就开了不好的头,把建成和元吉的女人给收了。 俗话说的好,汝妻吾养子,汝绿也。 有他开了头,他的儿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 李治把他老爹世民的女人武媚给收了。 顺带收了武顺和贺兰敏月,也不算什么奇事。 在古代,皇帝就有这种权力。 各家门阀贵族,这方面尺度只会更大。 苏大为一直没太关心这些事,毕竟都属于天子后宫闺房里的事。 但是今日不同了。 武顺死了。 据情报上说,死于毒杀。 情报里并没说兇手是谁,只是稍带提了一句。 近年来,武后与韩国夫人武顺,关系不睦。 不睦,应该说是有了间隙。 虽然是姐妹,但是在争取李治宠爱上,天然又是敌人。 长安坊间早有传闻,后宫各嫔妃间,也偶有传闻流出。 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现在,武顺死了。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武后下毒,毒死了自己的阿姊武顺。 「有点意思了。」 苏大为将情报握于手中,轻轻一握,化作飞灰。 他现在终于察觉到。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偶然,而是一个精心设计,极其缜密的套路。 从扳倒李义府,到郭行真,到武顺的死,到太学生们的闹事。 一步步,都是套路。 唯一有一点不符合节奏的,便是王伏胜站出来,指认武媚娘与郭行真勾结行厌胜之术。 这个出来的太早了。 原本可以作为一剑封喉的绝杀。 但现在,因为出来得太早,没有起到本该起的效果。 苏大为猜测,这大概是李治命许敬宗弹劾郭行真,率先一步将郭行真扳倒,带起的连锁反应。 打乱了五姓七家门阀的布局。 如果能站在棋局外,去看双方各自的反应,虽然还有许多幕后的博弈看不清楚。 但已然可以隐隐感觉到,双方在各施手段,无形的较量。 世家与武后,就像是天秤的两边,李治站在中间。 他向哪边倾斜,哪边就会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苏大为现在十分好奇,这种局面下,武媚娘显得越发被动起来。 她现在还没见到任何反应,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夕阳渐渐下沉。 他想了想,向着大理寺方向走了几步。 却见有一名寒士打扮的儒生,向苏大为快步走来。 擦肩而过时,对方小声道:「武后要见你。」 嗯? 苏大为心中一动。 再回头时,只见对方早已融入朱雀大道的人流中,分不清背影。 有趣,当真是有趣。 武媚娘的影响力,居然可以直接到达寒门士子,具体到个人身上。 这说明,武媚手里的实力,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并不是只有贺兰敏之网罗的江湖异人。 也并非只有李义府和许敬宗。 在李治的崇信之外,武媚娘这些年,一直曲意结交,施恩于寒门。 并且听说提拔了一些寒门士子入朝。 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官,但颇有才干,属于中下层的能吏。 农村包围城市? 曲线救国? 润物细无声? 能在歷史上留名的千古女帝,果然有她的手腕。 通过这种方式通知,显然武媚娘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任何人知道她召苏大为入宫。 第245页 陛下那边应该瞒不住,不过瞒上官仪和郝处俊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 苏大为再次看看天色,隐隐听到远处传来西市的鼓声。 「苏郎君。」 一个娇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容貌陌生的婢女,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头上梳着飞燕髻,嘴角含笑,略有些羞涩的道:「我家主人让我来找苏郎君,说想见苏郎君一面。」 「你家主人是谁?」 苏大为有些疑惑。 想了半天,从来没见过这名婢女。 看神情气度,也不像是宫里出来的,倒像是大家族里养的奴婢。 「主人说,苏郎君跟我一去便知。」 「如果我说不去呢?」 「主人说苏郎若是不去,也由得他,但苏郎君一定会后悔。」 看着神情略带羞涩,但口齿便给的婢女,苏大为微微一笑:「连身份都不敢露,藏头缩尾的,我岂会中计。」 半个时辰后。 武顺府。 「我以为苏郎君不会来。」 一名年方二八的佳人,从帷幕后走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疲倦,眼睛微微泛红,像是才哭过。 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她诱人的美色。 因为年纪轻,少女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但偏又身材曲线玲珑。 该凹的凹,该凸的凸。 这是一种幼齿和成熟浑合在一起的奇妙,让人意外的毫不违和,反而有一种更撩人的美感。 就像是后世所谓的童颜萝莉。 嗯,也不能算萝莉了,算是比清青涩的少女吧。 略带青涩,又好似熟透的果实。 苏大为收回目光,向着对方行礼道:「见过贺兰小娘子,我本来确实不想来,不过你的婢女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一旁的婢女掩嘴轻笑。 方才苏大为确实表现得很绝决,摇头说不来。 但后来却又改了主意。 终究是有好奇。 而找他来的人,自然便是贺兰敏月,如今的魏国夫人。 「苏郎君说话总是这么风趣吗?说来我们有许多年未曾见了。」贺兰敏月一双盈盈的眸子,往苏大为身上一瞥。 那一个眼神,暗含着一种别样的销魂魅力。 难以用笔墨描摹。 苏大为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意味,保持既不太近,又不过份疏远的声音道:「不知魏国夫人找我来,为了何事?」 称唿上的改变,代表着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贺兰敏月收起笑容,向旁看了一眼。 婢女向她行了一礼,又向苏大为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出去。 守在门外。 「魏国夫人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苏郎君应该知道我找你为了什么?」 「如果是令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帮不上什么忙。」 苏大为一脸歉意道:「如今宫中一定很多事,魏国夫人何不入宫去看看。」 「苏郎君,当真不愿帮我?」 贺兰敏月上前一步,伸手去握苏大为的手。 苏大为及时后撤一步,沉声道:「魏国夫人请自重。」 贺兰敏月眼带幽怨的斜瞥过来。 她的眼神灵动,仿佛会说话一样。 「苏郎君可真狠心,当年你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话的。」 「等等,我什么时候抱过你,话可不要乱说!」 苏大为被贺兰敏月大胆的话,吓了一大跳。 「那年我方八岁,你来我们家找母亲,亲手抱过我,你忘了?」 你妹,吓死我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老子又不姓李,又不好人妻,别跟我来这套。 「母亲今日入宫被人下毒,为人子女,我没有勇气现在去见她,但我知道杀母之仇不可不报。」 贺兰敏月向着苏大为上前一步:「苏郎君做不良帅时,我就曾多次听你破案的故事,母亲被人害死,我不放心别人,只想请苏郎君念在当年旧识,你还抱过我的份上,帮我。」 「能不能不提抱你的事,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可你那时已经是大叔了。」 贺兰敏月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袖口,轻轻摇晃,满眼哀求:「苏,叔叔,帮帮敏月。」 「韩国夫人的事,自有陛下安排人去查,我相信一定会给她一个公道的交代。」 苏大为微微抿唇:「至于敏月你,我觉得不应该找我,敏之若知道你找我,他会怎么想?」 提起贺兰敏之,敏月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但她很快将这丝慌乱掩藏下去。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他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这是想给阿娘讨回公道。」 说着,贺兰敏月又上前两步,几乎是一头撞进苏大为怀里。 香风扑面。 温暖的少女气息,向他涌来。 苏大为心中一惊,足下倒踩七星,迅速退后。 「魏国夫人自重,若再这样,我便告辞了。」 这句话,将贺兰敏月定在原处,不敢再有过份举动。 「苏郎君,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要找的兇手,不是别人,就是武……」 「魏国夫人!」 第246页 苏大为突然提高音量,将贺兰敏月的话打断。 「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也不是我身为人臣能过问的,我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所以也请你不要自乱阵脚,等待陛下的消息即可。」 「你……」 贺兰敏月身子一晃,眼角两行热泪淌落。 「你真的不肯帮我?你就那么……那么喜欢武媚娘。」 苏大为感觉脑子要炸了。 这贺兰敏月,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居然说这种疯话。 你特么想死,不要拖上老子。 「告辞了!」 苏大为一拱手,不顾贺兰敏月的唿喊,转身就走。 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否则没有道理。 武顺刚死在宫中,贺兰敏月不入宫去处理后事,见母亲最后一面,居然有心情派人去找自己。 神精病啊。 除了刻意设计,实在找不到令他信服的理由。 大意了。 不该好奇心重。 看到武顺府,就应该掉头。 「苏大为!」 身后的贺兰敏月发出悽厉的叫声。 第八十二章 警告 苏大为回头看去,顿觉头皮发麻。 身后的贺兰敏月,居然已解开衣裙,薄如云烟的纱衣褪下,露出光洁细腻的肩头。 室内的鲸油灯光照映下,肩上肌肤细如白瓷,有一种莫可名状肉,欲之感。 贺兰敏月再年轻,也是李治亲封的魏国夫人,是李治的女人。 这一刻,苏大为没有感觉香,艷,只觉得心头突的一跳。 套路,仙人跳的套路。 眼看到贺兰敏月眼里闪过一抹讥诮,张嘴欲喊。 就在这一瞬间,贺兰敏月脸上的得意笑容突然凝固。 她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因为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喉头的肌肉就跟被人呃住一样,透不气来,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苏大为站在门旁,平静的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如果你想用这种手段害我,未免太天真了。」 贺兰敏月瞳孔收缩,双手用力想要抓向自己的脖颈,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这时才记起来,苏大为是异人。 他甚至都不用触碰到自己,隔得远远的,空气中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颈。 这是贺兰敏月之前万没料到的。 「你对武后若有任何看法,可以向陛下去说,不要试图再挑衅我,我马踏西突厥、东征百济、高句丽和倭国,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他本来不用说这些,但考虑到对方是李治的女人,在李治耳旁吹吹枕头风,也够受的。 丢两句场面话,希望贺兰敏月够聪明,不要再犯煳涂。 若不然,只能日后再徐徐图之。 也幸好贺兰敏月这边太年轻,做事欠周详。 要是苏大为来布这个局,必然会有后续套路和备用计划,绝不可能在房里只有两人,更不可能让人就此逃走。 心念电转间,苏大为凝神细听屋外,没听到有危险声音,立刻一推房门,闪身出去。 后方传来贺兰敏月忙乱的脚步,但是有这个时间差,足以苏大为甩掉她。 刚走出数十步,眼睛余光一扫,看到方才那引路的婢女呆呆的站在道旁,一脸错愕。 苏大为不等对方出声,伸手一指。 鲸息之术无声无息发出。 婢女身体一僵。 苏大为加快脚步向外奔去。 身后传出贺兰敏月的尖叫声,似乎正在召集人手。 苏大为耳朵微动,听到数百步外,有人正在迅速赶过来。 原来贺兰敏月不是没准备人手,只是埋伏得比较远。 应该还是考虑到他是异人,感知远超常人。 但却没料到,苏大为的境界,又岂是寻常的异人? 待府中这些异人和僕从赶到,苏大为早就走了。 「人呢?人在哪里?」 贺兰敏之带着一群人从一侧夹壁冲出,向衣衫不整的贺兰敏月喝问道。 「他跑了。」 「跑不了,追。」 贺兰敏之大怒,带着人匆匆追出去。 人影晃动,火把光芒闪烁。 黑暗的天色里,府中一片嘈杂。 夜色笼罩住一切。 灯火通明的韩国夫人府中,隐隐传来一个男人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 苏大为站在坊闾的巷中,默默的观察着一切。 刚才那个声音,是贺兰敏之的。 今晚的圈套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但是这个圈套太过低级,而且荒诞。 武顺出了事,作为她的一儿一女,不在宫中处理后事,却把主意打在自己头上。 简直不知所谓。 他一转身,就看到站在身后二十步远的一位白衣少年。 在幽暗的巷道里,他的脸依然白得发光,青春俊朗之气,有如月色。 「明崇俨,今天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苏大为并不意外。 整个武顺府里,武顺本人懵懂,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武媚娘的阿姊,如果她不是本人姿色出众,实在不会让人多加留意。 第247页 至于武顺的儿女,贺兰敏之狂悖骄横。 贺兰敏月从今天看,虽然美艷,但幼稚少智,都不算是特别厉害的人物。 只有这明崇严,实力不俗,同时头脑清醒。 面对苏大为带着质问之意的话,明崇俨微微冷笑:「如果他肯听我的,你早就是个死人。」 苏大为没有就这个话题跟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没有意义。 「这事不管你知不知情,我都要给你一句忠告。」 苏大为凝视明崇俨道:「事不过三,贺兰敏之已经两次想要害我,不会再有第三次了,你如果不想被他连累,最好离他远一点,这就当你上次为我提供消息,我还你的人情。」 既是还人情,也是警告。 不论明崇俨会不会继续跟在贺兰敏之身边,苏大为都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会因为贺兰敏之是武媚娘的外甥就真的一直忍耐。 连武顺都被人毒杀了,不管是谁下的手。 再死一个贺兰敏之,很难吗? 雷霆一落,万物俱焚。 明崇俨若还是与贺兰敏之绑定,到时自然一起毁灭。 「你在威胁我?还是想离间我与敏之?」 明崇俨的双眼亮起奇异的光芒。 他的手掌微微散发出白光,有如月光。 那是他的异人能力。 苏大为还记得,是叫做「明玉掌」。 露出这些异像,显然明崇俨也被触到了心底逆鳞。 但苏大为却仿佛没看见般。 「随你怎么想,我所说的,乃是事实。」 说完,向明崇俨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出十余步后,身后传来明崇俨的声音:「敏之不是想与你为敌,今日韩国夫人出事,他们兄妹俩想入宫,却被拦住,一腔愤怒无处发泄,又有亡母之痛。」 苏大为很想说,这关我什么事? 有这功夫想怎么算计我,不如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以这两兄妹这点智商道行,若离了武媚娘,只怕明天便会惨死街头。 敌我不分。 简直毫无政治头脑。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首要问题。 伟人的话,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对的。 …… 「苏郎君。」 朱雀道旁,红灯笼高悬在飞檐之下。 一个白衣的女人站在灯笼下,身影朦胧好像要融化掉。 在她身后,看不见影子。 让人几疑这是女鬼。 「雪子,少给我装神弄鬼。」 「不敢。」 巫女雪子依着倭人的礼仪,对苏大为深深一礼:「自从九州一别,已经大半年未见过苏郎君了,一向可好。」 「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地方。」 「是我冒昧了,但是思君之情,望郎君怜之。」 红灯笼下的雪子,抬起衣袖在眼角下抹了抹,好像真的是思念郎君,泫然欲泣的模样。 苏大为一声长嘆。 演,你特么继续给我演。 别以为装得浓情蜜意,就能当你是正常女人。 「你是为了圣卵的事来找我?」 「苏郎君果然快人快语,若不是郎君说事忙,白天见你时,奴就忍不住想要扑进郎君怀里……」 「停!」 苏大为哭笑不得道:「有事说事,我告诉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不吃。」 「不吃什么?」雪子显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侧着脸,来了个歪头杀,自己却毫无所觉:「郎君说的吃,是怎样的一种吃?雪子身上并无食物。」 「算了,不提这个,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苏大为摇头道:「我今夜还有事,恐怕没法详聊。」 「还有事?」 雪子的脸上露出哀求之色:「那能否稍微为雪子多留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你妹。 这倭女真是越来越妖孽了。 明明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但透出的风情,就像是像爱人撒娇一样。 偏偏她天然就有一种冷到极致的冷艷。 再加上身为神道教圣女的身份,有一种致命的魅惑。 如果换一个人,在雪子这副神态面前,只怕会毫无抵抗力,立刻举手投降。 但可惜,她面对的是苏大为。 「我的事很重要,不能拖延。」 「真的吗?连为雪子也不能?」 巫女抬起双袖,轻拭眼角,眼中泪光盈然,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你少给我来这套,小心我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 「哈?炮弹是指……」 雪子睁大双眼,一脸好奇。 「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苏大为话音才落,忽然听到远处街角忽然传出整齐的脚步声。 那是巡夜的执金吾。 雪子眼神微微一动。 「苏郎君,那等你忙完,我再去找你。」 说完,她向苏大为鞠躬后退。 雪白的身影融入到壁间阴影中,消失不见。 「妖女。」 苏大为吐槽道。 「什么人在那边?」 执金吾领队者发出喝问。 苏大为解下腰牌举在手里:「自己人,我乃大理寺少卿……」 「少卿也不行啊,宵禁了以后无事不得乱行。」 第248页 被对方一说,苏大为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良帅的腰牌已经交出去,没有往日可以在宵禁后随意行走的权力。 不过好在他的腰牌不止一面。 随手又从金鱼袋里取下鱼符:「宫中有事相召。」 「啊,我派几个人护送郎君入宫,对了,看你好生面熟……你是苏郎君吧?」 执金吾里有人笑道:「往日随宝琳值守时,好像见过。」 「原来是韦家兄弟。」 苏大为记忆力不错,一眼认出对方。 第八十三章 天后之谋 一轮银月高悬。 龙首原上。 不像白天的恢弘雄伟,夜里的大明宫多出一种神秘之感。 无数华美的建筑群落,绵延起伏,气象万千。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一眼前方领路的太监。 太监是王承恩。 从永徽年间跟随在武媚娘身边,已经近十年了。 若不是有他领路,苏大为今晚还真要犹豫一番。 这个时候,来见武媚娘,并不是好选择。 自从辽东回来,察觉李治与武媚娘之间,那隐隐的裂隙。 苏大为就开始有意保持相对「独立」。 而武媚娘也没有再召见他。 有些事不用说出来,自然有一种默契在。 但是现在,随着上官仪的弹劾,随着整个朝堂和民间掀起的舆论。 武媚娘的后位,已经岌岌可危。 武后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苏大为清楚,武媚娘若不在,自己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 仕途险恶,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都是修炼了一辈子。 若比玩政治,自己肯定玩不过那些人。 所以武媚娘不能倒。 有她在,自己就会稳如磐石。 「苏郎君,到了。」 前头的王承恩侧身道。 苏大为点点头:「有劳了。」 王承恩不再多言,躬身退开。 面前出现一座花园。 月光静静洒下,幽蓝静谧。 隐隐一条小径通幽,从园门一直蜿蜒向前。 小径尽头,隐隐看到有一女子背影。 苏大为略一思索,抬步走进去。 他留意到,这里非常安静。 王承恩似乎也退开了,留下苏大为与武媚娘单独谈话。 走进此园,发现这里不像是寻常的皇家园林,而是处处透着一种佛家寂静。 花不在多,而在合适的地方点缀。 大片的留白,古拙的鹅卵石道。 朴素的流水。 这一切,衬着天上的月光。 有一种侘寂之美。 苏大为放慢脚步,似乎是怕惊动到了主人。 待走上前,女人头也不回的道:「是阿弥来了?」 「阿姊。」 苏大为硬起头皮道:「听说宫里今日又出了事,这个时候阿姊怎么想到找我?」 「因为每当我遇到难题,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阿弥你。」 低沉磁性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流过心间。 说话的同时,武媚娘转过身来。 髮丝随着夜风轻盈的抹过眼眉间。 苏大为愣了一下。 这次的武媚娘,与之前见到的不同。 她没有选择艷的宫装,没有任何繁复的描摹妆容。 只是简单的一个堕马髻,眉贴一点朱红。 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小玉佛。 内穿抹胸,外面罩着一层半透的纱衣。 唐时的抹胸,自然好一片汹涌景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的侧脸看向别处。 十余年前的武媚娘,是青灯古佛,是明空法师。 后来的武媚娘,从感业寺入宫。 见她时,她智慧深沉,体悟人生,视入宫为修行。 但此刻见她,哪有什么修行者,什么佛性,只有一个魅惑无限的武皇后。 若非她有绝色容颜,也不会令李治颠倒留连。 只是这样的武媚娘,之前苏大为从未见过。 「阿弥,你莫要着相了,我来见自己的阿弟,自然不需要浓妆艷抹,只需常服即可,而你,既然喊我一声阿姊,也定然心中清净。」 被武媚娘一说,苏大为刻意不去看她,反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略定了一下神,苏大为稳定心态,转头直视向武媚娘。 这时心中有了准备,武媚娘再美艷,他心里都能定住,不像刚才那样乱了方寸。 两人相隔五六步,已经可以看到武媚娘脸上肌肤的细微。 略湿的鬓髮,还有微红的脸颊,透体生香的香氛,说明武媚娘来之前,刚沐浴更衣过。 「阿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武媚娘的凤眸。 这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有深沉如海的波光。 有滟潋的秀色。 还有什么? 苏大为盯着武媚娘透明如琥珀般的双眸。 忽然发觉,她的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刚强,或者说,野心。 「阿姊,你……好像有些变了。」 「我变过吗?」 武媚娘淡淡一笑,双手张开,宽大的双袖,如羽翼般垂下。 她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我一直便是如此,何曾变过。」 第249页 「是。」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当年的武才人,可是当着太宗李世民的面,说要用钢鞭打死不听话的马儿。 这个女人,可从来不是什么柔弱之人。 与其说她变了,不如说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明空法师那个形像,才是她生命里一个短暂的停留。 将心中的杂念抛下,苏大为向着武媚娘诚恳道:「阿姊,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力所能及,阿弥一定会鼎力相助。」 「唉,你我一见面,就要聊这些……」 武媚娘轻嘆一声,似乎有些怅然:「陪我在这花园里走走吧。」 「好。」 …… 「陛下虽然还是壮年,但身患头风之症,需要武后帮他处理政务,如果此次我们能顺利将武后扳倒,很有可能再选世家门阀之女,做新皇后。」 「就算不能,陛下也难再找一个武媚,以他的身体,应该很难再掌握全局,我们门阀可以再次掌握中枢。」 「陛下的选择不多了,只有在选择继续放任武后上,和用门阀压制武后上,选择其一。」 「若扳倒武后,陛下身体难以支撑,太子的身体也不好,若有非常之事……我们说不定能有个拥立之功。」 「就怕陛下会想到这些。」 「想到又如何,这天下,终归需要世家去驾驭,否则皇权何以彰显?下面的土地皆在我们世家门阀手里,天子的话,到了地方,也要世家配合才有效果。 陛下若真的消灭世家,就是掘断自己的根基。 他只能苦苦支撑这平衡局面。 终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想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 「陛下雄才大略,假如再给他十年,说不准真能另起炉灶……」 「那也要他身体跟得上,前次朝会,我看陛下头晕目眩,无法视事,甚至连奏摺都让武后代为批阅……」 「这一次,咱们的胜算很大,对了,后天大朝会,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清议官员,王伏胜那边,还有满朝的言官,太学士子们被鼓动,这一条条,都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厌胜之术,有这一条,武媚娘必死无疑。」 「放心,我手里有证据给她把罪名做实了。」 「如果苏大为肯配合我们就更好了,他执掌都察寺,想要罗织证据很方便,但此人与武媚娘颇有牵连,可以借力,却不可信任。」 …… 「阿弥,你手里高阳的案子如何了?」武媚娘双手拢在袖中,微扬螓首,眼波看向苏大为。 这个时候,苏大为多少也有些佩服武媚娘。 都到这个时候了,后日便是大朝会。 群臣必定会向李治步步紧逼。 废后之议,必然重提。 武媚娘的处境很危险。 但她居然还有空关心自己的案子。 苏大为低声道:「高阳公主的案子,我已经有眉目了,正在让人帮我搜罗最后的证物,后日就是我与陛下约好的日期,到时我会给陛下交代。」 「后日刚好是大朝会。」 武媚娘说到这里住口。 两人都知道,大朝会意味着什么。 废后之事,会拿到朝堂上,在正式的场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进行。 「阿姊,我真的替你担心,如何面对这兇险局面。」 「兇险吗?我不觉得。」 武媚娘看向一脸惊讶的苏大为:「这事主要看陛下的意思,他若不想,谁也不可能勉强他,就像是当年一样,他若不想废王皇后,怎有现在的我。」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听说今日宫里,韩国夫人中毒身亡,此事……会不会让陛下对阿姊你生出猜忌?」 武媚娘的脚步停下,向苏大为道:「你相信我吗?」 「信。」 「我与武顺是姊妹,虽不说有多亲密,但毕竟是血亲,我没有必要如此做。」 「但这事关键不是你做没做,而是陛下是否相信。」 这话,令武媚娘沉默下来。 良久,她轻嘆一口气。 月光从她身后的天空洒下,将她的脸庞轮廓,染上一圈银白光晕。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我怕敏之和敏月他们不明真相,反而闹出乱子,所以令守门的千牛卫,让他们先不要入宫,不过我刚听到消息,似乎敏之有些误会我了。」 苏大为抱以苦笑。 何止是误会,那两兄妹,简直像是发了狂的野兽,乱咬人。 「阿姊,如果陛下真的以为是你毒杀了韩国夫人,再加上之前上官仪的弹劾,还有郭行真、王伏胜作证,会不会……」 「你是不是以为我输定了?」 武媚娘看向苏大为,眼里带了一丝笑意:「这天下,有谁比我更了解陛下?」 「这……没有。」 「明白陛下的心意,我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武媚娘继续向前踱步:「王伏胜,还有今日外面闹事的士子,这些做得太过明显,陛下是不会信的,他只会警惕。」 「这倒是。」 苏大为点头,以李治的聪明,自然不会随便中计,做出自断臂膀的事。 「所以此事我不能争,越争,越容易被幕后之人抓到破绽,此谓不争之争。」 第250页 「阿姊,这么说,大朝会上,你有把握应付上官仪和郝处俊他们的弹劾?」 第八十四章 结案 「不完全是。」 武媚娘眉头微皱,现出一抹犹豫:「虽然我了解陛下,但在这件事上,我仍有失败的可能。」 「那阿姊你想……」 「阿弥,我找你来,是想你助阿姊一臂之力。」 「阿姊请说。」 武媚娘却没急着开口,而是向苏大为慰勉的一笑:「你不必担心,最要紧还是陛下心意,所以我要你做的,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愿闻其详。」 「在朝会上,必然会有大量官员弹劾,我也会有一些帮手,但这些人本就不多,我也不能用太多人。」 武媚娘向苏大为含蓄的点了一下。 苏大为自然明白。 要是在大朝会上,站在武媚娘这边的官员,和弹劾的官员一样多,只怕李治就会起疑了。 李治用武媚娘,那是要她当秘书。 没事秘书干,有事…… 咳,总之做秘书的,就要有觉悟,不能去想着培植自己的人手势力,这是大忌。 此前武媚娘一直做得不错。 至少没有招致李治明显的反感。 虽然暗中也有博弈,但大面上,两人还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保持共进退。 但是此次郝处俊他们发难,从李义府,到郭行真、王伏胜,一下子将平衡打破。 把隐藏在水面下的问题,激化出来。 武媚娘看着一株梅树秃枝,沉吟许久,才道:「武顺是我阿姊,近两年,她有些不智,被人蛊惑暗地里与我争宠,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并不需要她死。 她的死,于我,不是致命伤,但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我不能容忍有人害死我的阿姊,还能逍遥。 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说到最后一句时,武媚娘语音锵铿,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慄的杀伐之气。 苏大为这时才想起来,昔年废王立武时,武媚娘可是亲口下令,将被废掉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自冷宫里杖毙。 她并不是弱女子。 论仁慈,她可以是明空法师。 但若论杀伐果断,她是与李治并称二圣的天后,是未来的则天大帝。 怎么能小看了她的铁血和戾气呢。 「阿姊已经有安排了?」 苏大为试探着问了一句。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 「到时你自然知道,你一向聪明,选择有利于我的方向,推上一把,便足矣。」 「就是这么简单?」 苏大为有些不敢相信。 武媚娘明明可以很简单的解决,让人给自己带句话就行了。 却还是让人专门召自己入宫。 之前他还以为,武媚娘会把翻盘的赌注,压在自己身上。 想必很多人,暗地里都是这么想。 但结果,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从侧面说明,武媚娘如今的势力,远超过许多人的想像。 连都察寺都没发现,武媚娘如何对中下层的寒门施加影响力。 如何让那些人听令。 武媚娘长嘆一声:「一来,让你安心,二来,让你顺手帮我一把,最后,咱们也有许久未见了,郭行真出事之后,太子的身体……是我现在最担心的事,你之前所说的事……」 「孙思邈老神仙已经找到了,目前正在前来长安的路上。」苏大为肯定的道:「最多再过数月,他便能来长安给太子诊治。」 「真的?」 武媚娘的眼里,立刻亮起光芒。 那双琥珀琉璃般的眼眸,也像是一下子有了生机,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若是太子身体能治好,阿弥你便是我母子二人的再世恩人。」 「阿姊,你都说了,视我为弟,那太子便是我的外甥,既是一家人,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 「算你会说话,你的情,我都记心里了。」 武媚娘说到动情处,伸出柔荑主动握住苏大为一只手,眼眸里波光荡漾,似包罗了无限星光。 「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认识了两个男人,一个是陛下,一个就是你。 陛下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福星。」 「阿姊,夜里风凉,你早点回去歇息,我还要为高阳公主的案子做结案准备。」 「好。」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捏了捏苏大为的手掌:「那待大朝会后,我再和弘儿邀你入宫,我们一起饮宴,不醉无归。」 「都听阿姊的。」 苏大为开心的笑道。 他现在也早已非吴下阿蒙。 听得出武后的弦外之音。 与太子一起邀他入宫饮宴,这便是替他在下一代天子面前,把关系名份给定下,把太子託付给他。 所谓从龙之功。 这是最大的褒奖。 …… 天空挂着鱼肚白色。 天才蒙蒙亮,属于大唐的文武百官,便按着程序,鱼贯走入大殿。 按着礼仪,数声唱喝。 早有传旨太监替李治向百官问礼,同时令百官启奏。 一切,都很正常。 大殿珠帘后,大唐皇帝李治微眯着眼睛,面色微沉。 第251页 在他手边,武后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腿间,与李治一起,听着朝臣们奏事。 前几年还不用这样,那时武后只是替李治念奏摺,帮李治一起分析和拿主意。 有时也代李治办一些事。 但是近年来,李治的头风越来越严重,发作时,难以视事。 就算是平日大朝会,他的精力也衰竭的厉害。 很难坚持听完整个朝会议事。 所以自去岁开始,李治令武后与其一齐上朝听奏。 坊间百姓,私下则说,大唐如今是日月并举,二圣临朝。 还有长安街头一些相命的术士,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什么易经有言,日月丽天。 大道理百姓也不懂。 至少在麟德元年来说,大唐的百姓没觉得头顶上多个天后,有什么不对。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只是朝廷中确实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诸臣按着平常的仪规依次奏事。 终于,大理寺寺卿裴廉手持笏板出列道:「启奏陛下,前次高阳公主之案,今日已经到了约定破案之期,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就在殿外候着,是否传他入内?」 「传。」 珠帘后,传出李治略显中气不足的喘音。 传令太监尖声通传,殿中卫士,依次将声音传递。 一时间,传苏大为之声,在殿内迴荡不止。 站在殿中的文武官员,下意识看向殿门。 暗蒙蒙的天色中,苏大为一身大理寺官袍,腰上悬着金鱼袋,双手捧着一些卷宗,快步走入殿中。 「臣,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叩见陛下、武后。」 「免礼。」 珠帘后,传出李治嘶哑的声音:「直接奏破案结果。」 「喏。」 苏大为应了一声,暗自吸了口气,扬声道:「高阳公主之案,颇为离奇,乃是道人郭行真以巫蛊之术所为。」 「有何证据?」 「有。」 苏大为低头躬身,双手捧着卷宗道:「审案过程,皆记录在册,证物一,高阳公主遇害前,曾向臣借过玄奘法师所着《大唐西域记》,如今,此书已经在郭行真的道观里找到。 其二,郭行真的弟子承认,是郭行真命他们在西市买了人偶,以做施咒之用。 其中一人更言及,曾偷取过高阳公主的头髮。 另有一佐证,乃是越王府长史崔涣的案子。 崔涣同样死于巫咒,也是被郭行真下咒。」 「是何动机?」 珠帘后,传来武后略显威严的声音。 一个案子,光有证物,还不算完整。 必须将动机,做案手段,证物,结果,一齐呈上,逻辑才通顺,案情才算完整。 「据郭行真说,他对崔涣动手,皆因崔涣是御史大夫,崔义玄之子。」 「崔义玄?」 武媚娘与李治惊疑的声音响起。 同一时间,朝堂上还有许多人,发出意外低唿。 崔义玄,隋末投靠魏公李密,不得重用。 武德初年,归顺唐朝,歷任怀州司马,册封青丘县公,迁隰州长史。 贞观年间,授尚书左司郎中、韩王李元嘉府长史、婺州刺史,镇压陈硕真起义,支持废王立武,授御史大夫、蒲州刺史。 「正是。」 苏大为不卑不亢道:「郭行真与前些年作乱的陈硕真,同出一门,乃是师兄妹的关系,崔义玄当年率兵镇压,击破陈硕真,因此,郭行真与之有仇。」 这么一说,逻辑就通了。 在场的各官员,及坐在殿上的李治、武媚娘,稍一思忖就知道,崔义玄如今在任蒲州刺史。 崔义玄有四个儿子,长子便是崔涣。 后面三个乃是崔神基、崔神庆和崔神福,如今都不在长安。 或许当时郭行真心里在想:谁叫崔涣在长安呢,就你了。 「郭行真一为试巫咒之术的效果,二为报仇,所以选了崔涣。」 「朕,不明白……高阳公主,与郭行真又有什么仇怨?」 殿上李治的声音,微微喘息道:「郭行真有什么理由去杀公主?」 「为仇。」 「他与高阳有仇?」 「没有。」 苏大为道:「但他与陛下有仇。」 「嗯?」 坐在珠帘后的李治身体一下子挺立起来,头也不晕了,精神也不萎蘼了。 「他与朕有何仇?」 「陈硕真与郭行真,师承的门派,当年属南边萧铣部下,皆为大唐所平定。」 「他是为了报仇来的?」 李治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数分。 第八十五章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就算是方才有些心怀不屑的官员,此时看苏大为,也慎重了许多。 因为苏大为所说的陈硕真,大家都还有些印象。 只是没想到郭行真与陈硕真居然有那层关系。 而郭行真又是怀着对大唐的仇恨,潜伏进来,简直细思极恐。 苏大为向高高在上的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道:「确实如此,郭行真来长安,确实怀有对大唐的敌意,伺机而动。 现在请让臣将整个案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准。」 御座上,传出李治低沉的声音。 第252页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斟酌了一下用词,叉手为礼道:「这个案子,要从数年前说起,陛下与皇后为太子求医问药的诏书传遍大唐,郭行真也得知此事,从那时起,他便筹谋着復仇的计划。 于是他花了一年时间,伪造身份,来到长安,又通过在东西市露出异人手段,进入韩国夫人和贺兰敏之视线。 又通过这层关系,入得宫中,得到替太子治病的机会。 替太子治病,只是幌子。 他真正的目地,是完成陈硕真的事业,想要颠覆大唐。」 这话刚落,大殿上立时传来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苏大为这番话,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已经有不少朝臣跃跃欲试,想要站出来反对了。 只不过,珠帘后的李治发出一声咳嗽:「继续说。」 「是。」 苏大为定了定神,感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还有沉如山岳般的压力,稳定了一下心绪后,接着道:「要颠覆大唐,最佳的办法就是从宫中入手,但是宫中守备森严,郭行真一直没找到很好的办法。」 从前朝就一直延续下来的太监制度中,不乏异人和精修武道者。 李治身边,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昔年曾闹过几次异人之乱,包括突厥狼卫事件,都是李治设的局,有其政治利益。 这些年,随着苏大为掌握都察寺,就越发能体会到,在天可汗身边,有怎样强大的力量在守卫。 就连太子李弘身边,若郭行真稍露异样,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情况下,李弘开始考虑用巫蛊的厌胜之术。 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些必要的条件,比如皇室人的贴身衣物,头髮等等。 但这些只能诅咒个人,想要诅咒整个李唐皇室,甚至大唐龙脉,非得另想办法不可。 当年大明宫还没建成,还可以入龙首原大明宫,寻龙脉诅咒。 陈硕真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但现在李治已经搬入大明宫,此法已经不可行。 在这个过程里,郭行真发现了金宝神枕。 若用太宗当年所用的宝枕施咒,很有可能直接咒到大唐龙脉。 他唆使贺兰敏之向玄奘讨要到宝枕,但随后横生枝节,被李义府得知此事,并将宝枕要去。 如果李义府将宝枕交还给李治,郭行真的图谋就会落空。 郭行真再生一计,诱骗李义府,说藉助金宝神枕上的灵性,可以锻造身体,令身体延年益寿,甚至返回青春。 李义府虽然老奸巨猾,但他对自己日渐老迈,依旧十分在意。 最终被郭行真打动,暂时将金宝神枕留在身边。 这就是李义府犯忌用宝枕的由来。 而望气之事,原本也只是李义府多疑,向杜姓术士询问有关事宜。 结果却被人诬为望气谋逆。 而藏在书房里的兵甲,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仇恨李义府的人,何止郭行真和苏大为。 「在郭行真决定施行巫蛊咒术,诅咒大唐后,他发现了当年杀败陈硕真崔义玄之子,崔涣就在长安,于是顺势施咒,咒杀崔涣。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郭行真还向高阳公主施咒,可是很快,他发现高阳公主手中有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据郭行真供述,他想得到这本书,于是亲自潜入,用异术将书盗走。 在这个过程里,一时失手,击断公主脖颈。 但公主当时还未死,直到咒术发作…… 书,昨日已经在郭行真的道观中找到了,可以证明此事。 另外,郭行真施术,秘阁郎中李淳风也有些察觉,曾向臣提及此事,让臣协助一起查找源头。」 一口气说完这些,苏大为再次向李治行礼道:「陛下,当日臣领此案,与陛下约定十五日破案,如今臣做到了,所有的证词、口供、证物,都已呈上,愿陛下垂询。」 大殿略微一静,殿角香熏升腾。 就在李治将要开口时,突然有人从朝臣班列里走出,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苏大为侧脸看去,是一名面生的官员。 看官服,像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是东汉至元朝设置的中央监察机构。 秦汉以御史负责监察事务。 御史所居官署称御史府,又称宪台。 南朝梁陈、北魏魏齐时,称御史台。 隋唐五代宋金元歷代沿置。 是中央行政监察机关,也是中央司法机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 御史台中,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李治便着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联合侦办。 其实还要加一个都察寺,不过都察寺是隐在幕后负责收集证据。 「陛下,之前李义府之案,是由大理寺、刑部与御使台联合审理,苏大为接手才不过数日,又绕开了御史台和刑部,在大理寺私下提审李义府。 臣还听说,苏大为曾去秘阁,单独审会郭行真。 以上种种,臣有理由怀疑,苏大为有助其串供的嫌疑,其查案,不案规矩,于理不合。」 这番话说出来,朝世中有不少人点头表示认同附和。 苏大为却是微微一笑,站在殿中,不卑不亢。 第253页 殿上的李治沉默数息后道:「苏大为审此案,是朕亲口特许,他提供的结果,只要与人证、物证和案情对得上,就可以用。」 如果换别人像苏大为这样查案,李治自然会起疑。 但苏大为本身就是都察寺寺卿,这些隐秘之事,正是他的职权所在。 有许多见不得光,不需要让人知晓的手段,正是都察寺的日常。 虽然李治已命苏大为撤下都察寺卿位置,并有意将都察寺的职权一分为三。 但很显然,行政命令到了,具体的内部权力划分,还需要一定时间。 以李治的聪明,自然不会去纠结这些细微末结。 他要的是结果。 苏大为呈上来的这份卷宗,说的这个故事,是能将一切逻辑给连上,并说得通的。 而且也有充足的证物和证据。 还有郭行真和李义府分别签字画押的证词,可以算得上是铁案。 这个时候御史台再弹劾苏大为的办案手段,李治早已无心去追究。 「方才苏大为呈上的卷宗,朕已经看了,案情清楚,不用再议,念在李义府过去对朝廷的功劳,削职为民,流放岭南,其府宅家产充公。」 李治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隐隐带着一丝疲惫。 这个结果,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李义府藏甲、望气、擅用先帝御用之物,判个斩立决并不为过。 甚至碰上狠辣一点的帝王,来个诛九族也不稀奇。 但李治只判了流放,家财充公。 这比起谋逆之罪,何止高抬贵手,简直是皇昂浩荡。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对李治的旨意,感到不可思议。 只有苏大为清楚其中的门道。 李义府找术士,睡先帝的金宝神枕,这些都是确定的。 但府中藏甲,乃是被人设计陷害。 李治对李义府已经失望,要放弃这枚棋子。 但又不忿幕后那些门阀贵族,不想令其太得意,而且念在这些年李义府做他的白手套,背负不少骂名。 所以才高抬轻放。 「至于郭行真,此人罪不如赦,着令斩立决,死后由秘阁郎中李淳风,将其尸骨以符印镇之。」 李治的话音刚落,朝臣中又有臣子站出,大声疾唿:「陛下,郭行真的巫蛊案,不可如此草率结束。」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说话者,乃吏部侍郎周攸之。 六部皆在尚书省之下,受尚书左右僕射掌握。 而现在吏部的人却跳出来,明显如今的尚书右僕射许敬宗,并不能完全掌握六部。 或者说,关陇贵族和山东世族,隐隐有联合起来的迹象。 不知在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是如何想,苏大为在一旁,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朝堂上,远比战场兇险。 看似平和之下,有看不见的激流汹涌。 杀气四溢。 「前次郭行真之案,东台侍郎和西台侍郎都曾弹劾,郭行真并非一人做案,其人上下打点,有无数人为之配合,不可疏忽,而放跑了真正兇手。」 周攸之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吴孟起站出来道:「陛下,臣不同意周侍郎的看法,郭行真之案,先前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已经言明,其人身怀异术,借太子治病的机会,潜入宫中。 因此,治此人之罪即可,不可无辜诛连,大兴牢狱。」 「吴侍郎此言大谬,想郭行真初入长安,若无人举荐如何认识韩国夫人,如何得贺兰氏举荐入宫,又是何人将他推荐给陛下,又是何人令他给太子治病。 太子如今身体欠安,究竟何人为此负责?」 第八十六章 反转 「此言何意,你是在影射?」 话音刚落,殿上又有一臣站出。 乃是谏议大夫曹行德。 「陛下,两位侍郎,在下以为,此案疑点众多,当令大理寺、刑部、秘阁继续深挖,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只杀郭行真一人,只怕无法堵悠悠众口。」 「陛下,臣觉得谏议大夫此话有谬。」 短短时间内,十几位朝臣站出来,就郭行真之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苏大为已经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这些人说来说去,其最终意图,仍是把武后牵扯出来。 「郭行真之案,容后再议,今日诸臣还有事启奏吗?若没有,朕乏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伴着咳嗽的声音。 隔着珠帘,没人看得清李治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更不知道,在李治身旁的武后,此时会是什么样的面色。 眼看着李治想要退朝,就在此时,朝臣中有一人厉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只见西台侍郎上官仪,从朝臣前列站了出来,手持笏板,挺直腰杆,在朝堂中掷地有声的道:「臣要弹劾武皇后。」 这句话,在大殿中迴荡,嗡嗡作响。 先前议论纷纷,带着火药味的大殿,一下子变得死寂。 以上官仪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实在太过刚烈。 也将李治逼到必须面对此问题的死角。 上官仪早年曾出家为僧,后以进士及第,歷任弘文馆直学士、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太子中舍人,常为李治起草诏书,并开创「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风。 第254页 龙朔二年,上官仪授为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在中书令李义府不在的情况下。 他是实际的中书省的一把手。 权力等同宰相。 李治对上官仪此番出来,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中,上官仪再次厉声道:「郭行真能入宫,离不了韩国夫人、贺兰敏之和武后的举荐,而其中,韩国夫人和贺兰氏,都是听令于武后的,这难道不让人怀疑吗? 昨日,还听说韩国夫人在宫中暴毙,是被人毒杀。 是否是杀人灭口? 还有,之前陛下身边王伏胜,曾站出来指证武后,与郭行真串通,向太子行厌胜之事。 此乃铁证。 因此,臣恳请陛下,远离此恶毒女子。 请陛下,废后。」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般,震得所有人心头嗡嗡作响。 或许有许多人暗中想过,但至今为止,只有上官仪一人,敢真正在大朝会上,向着李治和武媚娘喊出这句话。 废后! 「大胆!」 珠帘后,传出李治发怒的声音:「皇后与朕一心同体,怎么会害自己嫡长子,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太子渐渐长成,若太子健康,得传大位,将置武后于何地?」 上官仪又加了一句。 这句话,就有点类似莫须有了。 太子还远没到继承皇位的时候,李治身体虽然不好,但只要不是马上趴窝,怎么也得再熬个几年。 上官仪说这番话,看似毫无道理。 殿中苏大为,却是心中一震,嗅到了浓烈的危机。 表面上,上官仪说的是太子,其实里面有几层意思。 第一,太子如果健康,将会顺利继承皇位,所以武后不希望太子健康。 第二,武后为何怕太子继承皇位?因为太子继位后,武后就没有理由,像现在这样直接影响朝政了。 毕竟,就算太子以后身体不好,太子也会有皇后,不需要太后把持。 第三层意思,陛下你现在身子不好,是否也有武后暗中做手脚? 毕竟武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呢。 苏大为品出上官仪话里的意思,背后顿时冷汗涔涔。 这种话,听着毫无道理,也没列什么实证。 但人心是最经不起猜忌的。 只要李治听了有一丝的怀疑,上官仪就成功了大半。 「陛下!」 珠帘后,隐隐听到武媚娘一声喊。 显然,上官仪这一下发难,简直如古时的刺客荆柯,突然暴起,令武媚娘也心中震骇。 朝堂上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 听出上官仪弦外之音的群臣,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纷纷鼓躁起来。 「肃静!」 「各卿注意礼仪~」 掌管朝堂礼仪的太监,用手里的玉如意敲击着,发出金石之音。 混乱中,有数名年青的臣子从文武官员中站出,纷纷跪倒在殿上。 「陛下,武后素有贤名,岂会做那等大逆之事,西台侍郎所说,纯属臆测,愿陛下察之。」 「西台侍郎身居高位,不思为陛下分忧,却整日钻研阴私,陛下,臣弹劾西台侍郎,挑拨天家亲情。」 「臣弹劾西台侍郎。」 「臣附议!」 这些年轻的官员,员秩不高,都是中下层品秩,但人数却不少。 粗略一看,有十几人之多。 这或许就是武媚娘准备的后手了。 但是苏大为看到他们此时的表现,心里只有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任何事都要看时机。 若在上官仪没说出那番话之前,这些官员上奏,倒还好说。 可在上官仪站出来怼武媚娘,并抛出那番诛心之言后,这些官员出来替武媚娘辩解,不但不能消除李治的疑虑,只怕会令李治心生警惕。 这是要坏事了。 「退朝!」 珠帘后,李治几乎是铁青着脸,从齿缝中蹦出两字。 隆隆的鼓声响起。 从显庆年至麟德元年,李治只有两次,如此尴尬的退朝。 上一次,还是长孙无忌时代。 所有官员,不敢向李治上奏,在朝堂上,李治大发雷霆,然而依旧无济于事。 他真正对长孙无忌动了杀机,便是在那个时候。 载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软轿,向后宫紫宸殿行去。 苏大为站在退朝的人流中,望向李治和武媚娘的轿子,心中一点不祥之感,在迅速扩大。 武媚娘这次棋差一招。 她只想着把朝堂上的水搅浑,根本没想到,上官仪会是用这种打法。 不去辩驳逻辑和证物,只用一句诛心之语,一剑封喉。 这还怎么玩? 这属于掀桌子的做法。 只有洞悉人性,熟悉李治性情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精准的打击。 李治信武媚娘吗? 肯定是信任的,不然不会让她做皇后,而且这么多年,一直信赖有加。 两人还生了那么多子女。 这些年李治身体不好,许多朝政和奏摺,都让武媚娘替自己分担。 这就是莫大的信任。 第255页 但李治同时也是一位雄主,一位百年难遇的英明帝王。 他让武媚娘替自己批阅奏摺,那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 精力难以为继。 在大的格局层面上,他依然对武媚娘手里的权力十分警惕,一旦发现不对的苗头,就出手打压。 包括苏大为,其实也是这种局面下的受害者。 否则以苏大为的功劳,远不止现在的权力。 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信赖,都敌不过权力。 在自己与太子身体都出问题的状况下,在上官仪方才那句诛心之言下。 李治必然心中震骇。 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都会从心底浮出。 这一点,从他急急退朝就可以看出来。 若真的对武媚娘毫无怀疑,当场就会重责上官仪。 最不济,也会令千牛卫将其轰出大殿。 可他没这么做。 没做,就是一种态度。 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相信明天,最多下一次大朝会,弹劾武媚娘。 劝李治废后的奏摺,将会如雪片般飞上李治的案头。 再想想李治许多奏摺让武媚娘替其批阅。 真不知当武媚娘批阅废除自己皇后位的奏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苏大为此时,心中也一时乱了方寸。 计划,不如变化快。 本来按昨日与武媚娘的约定,他只用在朝堂的水被搅浑,顺势再加一把力,让局势有利于武后。 但现在,一切都完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去。 它只会越来越大。 武后危险了。 苏大为心中想。 那自己呢? 歷史会不会真的在这里拐弯? 如果武媚娘真的被废后会怎样? 那未来将变得茫然不可预知。 自己原本想抱武后大腿的计划,日后的武周朝,则天大帝,都不会出现。 不,不用考虑那么远,只怕自己也会祸在旦夕。 上官仪和郝处俊那些人,会容忍一个铬着武后铬印的人,继续在朝堂上吗? 绝对不会。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 如果武媚娘倒下,朝堂上会迎来新的一波清洗。 正如当年长孙无忌一样。 苏大为如今的位置,正如当年的王方翼、赵持满。 虽然与武后有关系,但自身一向持重,做事不偏不倚,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倾向性。 而且难得的都是将才。 于大唐有功。 但那又如何? 覆巢之下,赵持满暴尸荒野。 而王方翼也不得不远走西域,如今託庇在裴行俭的帐下。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想到那个可怕的未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从心头涌出。 绝不能,不能坐等灾祸降临。 必须想办法,扭转局面。 武媚娘不能倒下。 所有的一切,在心中闪过,突然,苏大为眼瞳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微微一缩。 他看他西台侍郎上官仪,双手提着官袍下摆,六十来岁的老头,居然步履飞快,向着李治他们的车轿追去。 第八十七章 千钧一髮 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歷史上记载这一年,武后引道士郭行真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 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对她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仪商议。 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 以上出自《新唐书》记载。 但事情果真这么简单? 自古,皇后被废,皇后的嫡长子不可能再继续太子位。 若此次废了武后,除了惯例的清洗武氏派系。 接下来就是废太子。 再接下来就是立新太子。 此时李治膝下共有八个儿子,武后若废,李弘、李显、李旦等人,统统失去资格。 剩下来四个儿子中,长子李忠本就是废太子,次子李孝已经在这一年的五月初病逝。 三子李上金一直不受李治重视。 四子李素节就是萧淑妃的儿子,早年颇得李治宠爱。 然而随着生母失势,随即被李治冷落。 废后简单,但是废后后续的事,才是麻烦。 …… 「陛下不会废后。」 武媚娘凝视着面前的苏大为,平静而自信的道:「这并不是后位的问题,还涉及到门阀贵族与陛下,相权与后权,内廷外廷,以及太子之位等等,诸多矛盾。 这些矛盾,从陛下登基的永徽元年开始,直到此时,终于引爆出来。」 停了一停,武媚娘接着道:「表面上上官仪等人是求废后,但实际上关系大唐千秋万世的基业,兇险万分。」 说完,她吸了口气,再次笃定的道:「陛下不会废后的。」 废后,接着就得废太子。 李治十分喜爱嫡长子李弘,在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培养。 不可能轻易废掉。 何况此时若废掉武媚娘,根本没有足够能力,能帮助李治的皇后人选。 同样也没有合适的太子人选。 国不可一日皇帝,同样也不可能国无储君,无皇后。 第256页 这一切,正是武后的底气所在。 她这些年对李治处处忍让,曲意包容逢迎。 她自身本就是刚强的性格,但是为了让李治高兴,所有的脾性都收起来,一直以最温柔的一面对待李治。 为的就是稳定局面。 现在的一切得来不易。 太子快要长成,陛下也渐渐老迈。 日后大唐的天下,终究是由她的血脉继承。 但是现在,有人跟她说,陛下有意废后。 她第一是不信,第二是不屑。 「上官仪和郝处俊那些人,以为用这些伎俩就能逼迫陛下让步,那是痴心妄想。」 武媚娘轻轻一展双袖,如蝴蝶振翅。 她迈步自苏大为面前走过,腰间的合香香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与陛下做夫妻,已经有十三年,我了解他。」 苏大为看着面前的武媚娘,心中的危机感并没有减少半分。 他向着武媚娘叉手行礼道:「那么,我斗胆问一声阿姊,陛下现在何处?」 嗯? 武媚娘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苏大为,那眼里,透着强烈的疑惑。 「此言何意?」 「我方才见上官仪去追陛下的车驾,因此我才追上来,现在只有阿姊你在紫宸殿,敢问陛下在何处?是否和上官仪在一起?」 武媚娘没有回答。 她的脸上一瞬间褪去血色。 她不是寻常的女人,是聪明有大略,有智慧,懂权谋,有野心,政治手腕高明的武皇后。 这一剎那,她明白苏大为担心的是什么。 若李治真的那样信任武后,若真的没有废后的想法,现在就该是与武后在一起。 而不是撇下武后,去见上官仪。 「阿姊,今日在殿上,你安排的那些人,太急了……时机不对。」 「那……」 武媚娘袖中双手握紧,喃喃道:「那些,不是我安排的?」 「什么,阿姊你不是说……」 「我只准备了三个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情势变化太快。」 说到这里,苏大为与武媚娘同时骇然看向对方。 阴谋。 这一定是上官仪和郝处俊做的伏笔。 殿上替武后说话的人,到底是谁的人,现在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已经令陛下起疑了。 怀疑武后的势力已经膨胀到可以左右朝局的地步。 「危险,阿姊,你现在应该在陛下身边。」 苏大为失声急道。 「来人~」 武媚娘的声音同时响起:「备轿,我要去找陛下。」 「阿弥,多亏你来找我,否则此次我险些铸成大错!」 武媚娘上前一步,用力握紧苏大为的手:「若情况真恶劣到那一步……我可以死,但弘儿是无辜的,你一定要替我保住弘儿。」 「阿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只手现在变得凉冷如铁。 「你若不在,下一个只怕就是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说完这一句,苏大为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所以,阿姊,为了太子,也为了你自己,一会无论如何,不可认输,只要拖住陛下,不让他立刻做决定,咱们就还有机会,否则……」 否则什么,苏大为没有说,也不必说。 武媚娘的眼中,涌起恐惧还有滔天的恨意。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动杀意了。 但朝中有些人不想放过她。 想要废掉她。 还有她的长子李弘。 …… 「陛下,这是臣整理的武后的罪证,共有十六项三十七条,请陛下察之。」 暖阁内,上官仪深深一礼,双手捧起奏摺。 之前大朝会上,那些只是引子,是抛砖引玉。 真正的杀器,是这道奏摺。 「侵吞田产,府中恶奴打死人命,欺男霸女,这些都是小罪,最严重的是,武后秘令贺兰敏之蓄养逃奴,积蓄私人部曲,又招募异人和术士。 以前霸府里不少前朝异人,都被吸纳进来。 武后还一直曲意结识寒门士子,吸纳不少人进入六部。 此外,武后明里替太子招募名医,暗里一直阻挠。 还有,之前替陛下诊治头风的名医丁喜,突然暴毙,此事有线索指向武后。 最后是韩国夫人,据韩国夫人府上奴婢说,武后与韩国夫人曾有过激烈争吵,韩国夫人曾提到要告知陛下,然后,韩国夫人便在宫中被人毒杀。 最后秘阁郎中李淳风提及在武后殿中察觉到诡异半妖的气息,有巫咒嫌疑。 这些,都是臣所以疑惑的地方,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招募异人、术士。 暗中招揽寒门士子,并助他们入官场。 阻挠名医替太子治病。 还可能暗害替天子治病的名医。 并毒杀韩国夫人灭口。 这里,每一句,都是诛心的指控。 若有一条证实,都是不赦之罪。 都代表着武媚娘有了异心。 说完这一切,上官仪小心的瞥了一眼李治。 却见这位大唐皇帝,身体沉在舒适的暖椅中,手边的薰香菸气蒸腾。 这样看过去,居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第257页 只是听见李治的声音,居然依旧平静,不见一丝颤抖。 甚至比平时更加稳定的问出一句:「依卿所见,若废了武后,谁人可当后宫之主?」 「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沉默了片刻,李治再问:「武后招揽寒士,招募异人,这些都确实吗?」 「证据确凿。」 这两条确定,就足够了。 李治闭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战。 他不能容忍一个野心失去控制的女人在自己身边。 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若哪一天无法起来视事,恐怕会有不测之祸。 他一直知道,武媚娘是有野心的,也隐隐知道武媚娘的温柔背后,还在做着一些事。 尽管,她自以为做得很隐秘。 不是触到李治的底线,他念在十几年夫妻,念在太子的份上,也都算了。 他认为有自己在一日,武媚娘就会乖乖驯服,自己压得住她。 直到此刻…… 这个女人,不能留了。 疲倦的李治,终于张开眼睛,双目落在低头躬身抱拳,恭敬万分的上官仪身上。 「请卿代我拟诏。」 「喏!」 上官仪心头剧震。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功来得如此突然。 原本,还以为要经过辛苦鏖战。 原来,陛下与武后的间隙,已经这般严重了。 有太监上来,替上官仪铺好笔墨。 上官仪提起笔,凝神细听李治口述。 他是有名的诗文大加,一手上官体的书法,亦是大唐一绝。 李治心中仍有些纠结。 利弊纠缠,难以开口。 废后,之后后宫之主空悬,太子之位尴尬。 将会有一系列的麻烦,可能会很累,很累。 但若不废后,留着武媚娘,同样很麻烦。 人的野心是不断膨胀的。 武媚娘如今已经有尾大不吊的徵兆,有些手已经伸过线了。 若不在此时将她斩断。 日后再想控制,就难了。 想到这里,李治终于抿了抿唇。 从他那张一向和蔼温和的脸庞上,罕见的涌上一丝杀意。 「拟诏,皇后武氏,狂悖无德,怨出私门,有负朕望……着废除后位,赶出大明宫,永不相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天子不是凡人,天家岂有私情。 为大唐江山千秋万世考虑。 就算再不舍,他也要做这个铁血无情之人。 上官仪双目大瞪,右手提笔,左手提袖,手腕轻抖,一支毛笔龙飞凤舞,墨迹淋漓,一气呵成。 待他一挥而就,搁下毛笔,双手提起圣旨,向着纸面轻吹了两口,将墨迹吹干。 然后毕恭毕敬,双手高举过头:「请陛下过目。」 狂喜,低头的一瞬,上官仪仍难掩心中狂喜。 以致于手都微微颤抖。 从今以后,这大唐权柄,又将回到门阀贵族的手中。 没了李义府,没了武后,以陛下的身体和精力…… 第八十八章 臣不敢言 「皇后,不能进去……皇后……」 延英殿外,传来太监和宫中女官焦急的喊声。 随即是一声厉喝:「谁敢拦本宫?」 李治抬头,一脸惊讶的看向殿门。 而站在李治下手的上官仪先是呆了一下,看一眼李治,再看一眼外面,看到一身盛装的武后,手提裙裾,在十几名宫人的追赶下,跟一阵风一样,沖入殿中。 「皇后……」 李治面色有些尴尬,有些内疚,有些不敢去看武媚娘的眼睛。 见此情景,上官仪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天子挡一挡锅。 他挺起胸膛,上前一步,拈鬚沉声道:「武后,请止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上官仪的脸庞上,抽得他身子一个趄趔,半张脸血红浮肿,耳朵嗡嗡作响,差点昏死过去。 上官仪懵了。 自从他入朝为官,这数十年来,就从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要不是对方是当今皇后,就沖这一巴掌,他定要令对方付出惨重代价。 愣了一秒,上官仪回过神来,冲上去几步,想要再拦住武媚娘。 这个女人,虽然现在还是武皇后,可陛下已经立了废后诏书,只要诏书传出去,她便是废后…… 下一刻,上官仪脸上露出错愕之色,他看到武媚娘冲到李治面前,一把将李治手中的诏书夺了过去。 「雉奴,你这是做什么?你……你要废了我?」 武媚娘展开诏书,一目十行的扫过,声音悽厉的向李治质问。 若以民间夫妻比较,她与李治已经走过十三年了,儿女成群,共同携手面对朝廷的风风雨雨。 一起扳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克服无数困难险阻。 如今,长子快要成年了,他居然要废掉自己的髮妻? 就为了这些外臣的挑唆? 武媚娘这一下质问,当真令李治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他眼里的羞愧只有一瞬,下一刻,李治挺起胸膛,用威严的声音喝道:「朕做事自有法度,何需你一妇人……」 「你负我,你负我~」 第258页 武媚娘上前,居然抬手在李治胸前捶打起来。 「不可!」 上官仪看了大吃一惊,顾不上自己年纪老迈,提起官袍大步上前。 身边的一群太监和女官也忙涌上来,想要将武媚娘和李治分开。 「我看谁敢!」 武媚娘厉喝一声。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这个女人,这个平日温和可亲的武后,这一下发怒,如同母狮子般。 那股凛然煞气,连上官仪都心中发颤。 这时才想起来,眼前的女人,并非寻常女子,那是十八岁就敢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说打杀不听话的马,又成为李治皇后,十几年的武后。 近年,更是与李治共同理政,同掌大权。 积威之下,无人敢撄其锋。 「武后……」 上官仪平復了一下心境,叉手道:「陛下已经下旨,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大唐皇后,所……」 「谁说的?」 武媚娘一手攥住那张圣旨,凤眸圆瞪:「就凭这张废纸?」 言落,双手一撕,所有人听到一声裂帛声响,圣旨被武媚娘撕成粉碎。 「大胆,你……你撕圣旨……」 上官仪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武后居然有这种骚操作,废后的圣旨说撕便撕。 「这旨上有用陛下御印吗?」 武媚娘盛怒之下,头脑依旧冷静。 脸上带着怒极的冷笑:「没有用印的旨意,便是废纸,安知是不是有人矫诏。」 「你……我……」 上官仪素有急智,但这一下,居然被武媚娘怼到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这眼看就要胜利,哪知会横生枝节。 「请……请陛下替臣做主……」 百忙中,他也只能向着李治行礼,连连请李治做主。 只要李治开口,金口玉言一落,武媚娘就废定了。 「陛下!」 武媚娘回望李治,凤眸中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在脸颊上沖刷出两道泪痕:「你当真要听外臣的话,废了臣妾?」 「朕……」 「陛下,你还记得石榴裙吗?你还记得当年在感业寺,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朕……」 「陛下,你若废了我,你让弘儿如何自处?你让安定、贤儿、太平、显儿他们怎么办?他们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朕……」 「陛下,我若被废,弘儿你也要废掉吗?他被你悉心栽培十余年,你……你好狠的心吶。」 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如刀剜在李治的心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纵然再铁血的帝王,又怎能没有亲情爱情。 「媚娘,我……」 「陛下!」 上官仪见势不好,一提官袍下摆,昂首跪下,厉声大唿:「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当断不乱,反受其乱啊陛下! 臣,请陛下为子孙万世计!」 说完,上官仪连连叩首。 咚咚声中,额角迸裂,鲜血迸洒于阶下。 触目惊心。 李治一时动容。 「陛下!」 正在双方相持不下,突然,从殿外传来一声疾唿。 「臣,大理寺少卿苏大为,有本启奏!」 殿外,传来苏大为的高声疾唿。 然后又是守殿的太监和千牛卫的唿喊声:「苏少卿,陛下与皇后、西台侍郎在内里议事,没有传诏,你不能入内。」 「陛下~」 殿外再次传来苏大为的唿声:「臣有十万火急之事启奏。」 李治目光落在武媚娘身上,但见她泪水盈盈,面容惨澹,看不出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再落向跪于阶下的上官仪。 上官仪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个时候苏大为求见,来得太巧了。 上官仪向着李治叩首道:「陛下,现在臣身为西台侍郎,与陛下议的兴废之事,外臣不足以为谋,请陛下将苏大为轰出去。」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在这皇后废立上,有什么资格进来。 能进来议事的,最少也要宰相这一级。 上官仪的声音,令李治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神态坚决下来:「来人,将苏大为赶出去,不得令其入殿。」 殿上的太监忙大声传唱:「陛下有令,苏大为不得入殿。」 「不得入殿~~」 传声刚起。 殿外只听一声暴喝:「我看谁敢……」 喝声中,殿外的苏大为,左臂一挥,右臂一扬,将攥住自己手臂的数名千牛卫甩开,大步走入殿中。 「大胆!」 守备大殿的千牛卫大惊失色。 纷纷涌上来,要将苏大为轰出。 上官仪出同时站起身,向着苏大为厉喝:「居然敢违抗陛下之意,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千牛卫何不扑杀此獠。」 上官仪已经是实权宰相,现在又是血流满面。 这番话,含怒而发,令人不敢轻视。 殿上的千牛卫不由向李治的方向望去。 武媚娘大惊:「陛下,阿弥进来定然有要事。」 苏大为叉手行礼,大声道:「陛下,此前陛下亲口封我为都察寺卿,有临机专断之权,有秘奏之权,所以,臣无罪。」 第259页 上官仪在一旁先是一愣,接着冷笑起来:「你都察寺寺卿之职,已经解了。」 「陛下是说过,要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同时解臣寺卿之职,但陛下还说过,在新寺卿到来前,在都察寺完成整合之前,臣依然肩负责任。 况且陛下并未免去臣秘奏之权。」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怼了上官仪一句,在后者脸色数变之下,继续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陛下启奏。」 上官仪气得直哆嗦,论狡辩,当真没见过能比苏大为更会狡辩之人。 他向李治看去。 却见大唐皇帝陛下,面色冷然,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准。」 「谢陛下。」 苏大为大喜。 上官仪心头却是往下一沉。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此次废后之谋,是一步步,慢慢营造大势,逐渐最后这一步。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是借苏大为去弹劾李义府。 一切的开始,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结束? 但他现在,没办法去打断这一切,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苏大为会说些什么,再寻机会。 无论如何,李治心中已经对武媚娘起疑。 信任一旦被撕裂,不是任何人能弥合的。 就算苏大为也不能。 「陛下,臣今日在大朝会上听闻西台侍郎要陛下废后,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你是为了皇后来向朕说项的?」 李治声音平静,轻轻拂袖,将主动走上来,想要替他捏肩的武媚娘挥开。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苏大为却仿佛没看到般,平静道:「陛下,臣乃陛下之臣,所说的一切,皆为陛下考虑。」 「说下去,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李治冷笑:「朕要看看你的心,究竟是忠是奸。」 「陛下让臣忠便忠,陛下若要臣奸,臣就奸。」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 一时间,令李治都没了脾气,看着苏大为,愣了片刻,才皱眉道:「说重点。」 上官仪站在阶下,一边抬袖擦拭血渍淋漓的额角,一边暗骂苏大为无耻。 原本以为此人还有些迂腐节操。 如今看来,也是个幸进之徒。 徒逞口舌之利。 「陛下,西台侍郎所说的话,还有朝堂上诸大臣说的话,臣不懂,也弄不明白那些事,但臣此前执掌都察寺,翻阅不少资料,方才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 「事关废太子李忠。」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擦拭血渍的上官仪。 那个眼神,令上官仪心头一震。 「臣不敢言。」 「好一个不敢言。」 李治冷笑道:「朕赦你无罪。」 第八十九章 二圣临朝 有李治这一句,苏大为心中立刻笃定下来。 胜负之机,就在眼前。 此前他也有过片刻慌乱,但有些问题想明白后,就不再迟疑。 后世太祖说过,看问题要看本质,革命首要问题,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也就是分辩队友。 在贺兰敏之等人得势的时候,苏大为也犹豫过,甚至在李治露出对武媚娘的提防时,他更选择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 不过份亲近武媚娘。 但现在看,这是错的。 无论你怎么表露心迹,初始的烙印永远洗涮不掉。 承认吧,不论你怎么做,在李治那里,你是武后的人。 在门阀贵族那里,你还是武后的人。 可以利用,却不会真的信任。 如果武媚娘倒下,下一个便是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想清楚这一点,苏大为便知道,此时唯一要做的,就是设法保住武媚娘的后位。 不论歷史是否註定,他作为武媚娘身边,此时唯一可以倚仗之人,必须全力以赴。 这既是为武媚娘,更是为了自己。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敢想,总能找到办法。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心头闪过,都察寺是大唐最大的官方情报机构,苏大为看过的情报,浩如烟海。 要从这浩瀚的信息中,抽取对自己有利的情报。 深吸了一口气后,苏大为抱拳道:「废太子李忠,有谋反之嫌。」 「荒谬!」 上官仪忍不住出声道:「李忠已是庶民,迁居黔州被囚,如何能谋反?」 昔年王皇后无子,于是收李治长子李忠为子,以此给李忠嫡长子的名份。 此后,又求李治立李忠为太子。 想的是母凭子贵。 但这一切,从武媚娘入宫后,便被颠覆了。 「废王立武」风波后,王皇后被废,武媚娘立为新皇后。 一个失去母后的太子,自然也不可能在东宫呆下去。 显庆元年,李忠失去太子位后,被降为梁王,封梁州都督,迁房州刺史。 显庆五年,坐罪废为庶民,迁居黔州,囚于承干故宅。 「臣有证据。」 苏大为朗声道:「经前都察寺得到秘报,废太子李忠在囚居地,终日以女装示人,同时还信奉当地巫咒之士,常自行占卜。」 第260页 「这……只能说李忠神志不正常,如何能说他要谋反?」上官仪再次出声。 「我也这么觉得。」 苏大为微微一笑:「但是当我知道另外一些事后,便不这么想了。」 苏大为笑容隐晦,有强烈的暗示性。 上官仪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李治迟疑问道:「说重点。」 「是。」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敢问陛下,一个废太子,在地方上太平无世,他又是扮女妆,又是胡言乱语,这是为了什么?」 上官仪在一旁讽刺:「不过是神志失常罢了,又有何奇怪?」 「臣记得,战国有个叫孙膑的,被囚于敌国,也是装神志失常……」 这话说完,苏大为立刻闭嘴了。 李治还在思索,上官仪忍不住怒道:「我与陛下在这里商量国之大事,你硬闯进来,胡搅蛮缠,含沙影射,简直不知所谓。」 「李忠做这番事,如果单独看不出奇,奇的是,臣刚好知道另一件事。」 苏大为看向上官仪,轻声道:「据我所知,西台侍郎曾任陈王府咨议吧。」 这话一出,整个延英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连唿吸都忘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上官仪身上。 上官仪目瞪口呆,连眼珠都不会动了。 李忠生于东宫,初封陈王,后封太子。 也就是说,在李忠封为太子之前,按大唐制度,上官仪便是陈王府中的大臣了。 有这份渊源在里面…… 上官仪一时震恐,他终于知道,先前看苏大为心里那种不安从何而来了。 那个时间太久远了,十几年前的事,他自己都几乎忘了。 突然一下被苏大为揭露出来。 而且是如此敏感的时刻。 联繫苏大为方才提起李忠的奇形异状。 这是……杀人诛心。 上官仪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 全身的血液全涌上头。 他转身一脸惊恐的看向李治,喉头咯咯响动,想说点什么,想为自己辩白,但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无力的。 李忠是否在囚地女装,占卜,信奉巫术? 是的。 上官仪是否陈王府旧臣? 是的。 这还要怎么说? 越描只会越黑。 然而,这些还不是结束,苏大为的第二暴击,接踵而来。 「臣还知道,之前状告武后与郭行真行巫咒的太监王伏胜,曾是陈王府内侍。」 咯噔! 空气里,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弦,被崩断。 坐在暖椅上的李治,面色一下子铁青。 而上官仪,血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再不见一丝血色。 「臣只闻有忤逆的孩子,未闻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是以,臣以为,王伏胜此言不合情理。 太子,乃武后嫡长子,太子贵,则武后贵。 太子与武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武后岂有不爱之理?」 我只听说过有不孝顺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天下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李治脸色不断变化,显然被触动到了。 就在此时,武媚娘远远的瞥了上官仪一眼,在李治耳边,又送上一句神助攻。 「前日陛下病重,卧于榻间,上官仪曾在陛下榻前问候,曾言担心李忠在黔州是否安好。」 你一个宰相,在皇帝病重,在太子病重之时,在皇帝面前关心废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你上官仪究竟想干些什么? 杀人诛心,真正的杀人诛心。 武媚娘这一句,宣告了上官仪的死期。 李治捂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武媚娘上前,轻轻替李治拍着后背顺气。 一如这么多年的习惯。 李治好不容易咳喘平定,伸手轻拍了拍武媚娘放在肩上的手掌。 一切都做得如此自然。 他深深的看了上官仪一眼。 瘫软在地上的上官仪,从这位帝王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皇帝陛下的眼睛。 …… 麟德元年,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弹劾上官仪、王伏胜、李忠谋返。 李忠被赐死在黔州住所,时年二十二岁。 上官仪下狱,与儿子上官庭芝、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 左威卫大将军、太子左卫率、郜国公郭广敬因平时跟上官仪交好,也被贬官放外隰州刺史。 新任右相刘祥道罢知政事,改任司礼太常伯。 而武后地位重新稳固,并且与李治共同上朝,处理政务。 成为李治朝定制。 史称:二圣临朝。 …… 「听说上官仪家产全数充公了,他的孙女上官婉儿沿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 苏大为的宅中,尉迟宝琳感慨道:「每次一番动盪,不知几家跌落尘埃,几家鸡犬升天。」 「等等,你说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 苏大为刚刚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闻言惊道:「我闹出乌龙了?」 「什么乌龙?」 「上半年听说上官仪上添了千金名上官婉儿,我当时只道是上官仪的女儿,心中还感嘆上官仪老当益壮,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上官庭芝的女儿,这岂不是闹乌龙了?」 第261页 「说起上官庭芝……他供职左千牛卫,又是周王李显府属,颇有贤名,此次倒是可惜了。」 安文生在一旁,端起酒碗晃了晃,胸中似有满腹才思,想要吟诗一首。 不过最终,化作一声嘆息。 轻轻饮了一口酒,沉默不言。 「都在酒里了。」 苏大为举了举酒。 他知道安文生那种感觉。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政治,乃是这世上最兇险的游戏。 贵如当朝宰相,一朝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祸及子孙。 然而,苏大为绝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当时,若有半分犹豫,死的就会是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亲朋党群。 「不说这些,不管如何,此次,武后赢了。」 一旁的苏庆节,拍了拍桌面,亢声道:「大家都高兴些,不是说好了为我接风吗?」 「是极是极。」 高大龙在一旁大笑起来:「难得吉祥狮子从辽东回来,今日大家要一醉方休。」 这是苏大为家,近几年少有的热闹。 理由嘛,是为苏庆节接风。 庆贺他从辽东战场归来。 在苏大为的院子里,此时聚着有苏庆节、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高大龙、李博。 众人围圈而坐,当中生了一堆篝火。 火中架着铁釜,煮着一锅肉汤。 香味扑鼻。 旁边堆着大坛的烈酒。 就如在草原上一般。 「对了,娄师德还有阿史那道真、薛礼他们这次没回来?」 「没有,裴行俭那边有战事,急召他们去安西都护府。」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我阿耶的身体精力大不如前,我这次回来,打算若阿耶不能回,我便去他身边。」 苏庆节说得隐晦,但苏大为却听出弦外之音。 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禁感慨。 大唐不败的名将,也敌不过岁月之刀。 苏定方,毕竟是老了。 他的身子骨,已经经不起西北的酷寒。 但是在大唐皇帝李治心目中,此时还没有谁能真正取代苏定方的地位。 若没有苏定方坐镇,只怕西北局势又会不稳。 吐蕃帝国,磨牙吮血,蠢蠢欲动。 苏定方若是撑不住,只怕西北战事再起…… 第九十章 劝君莫话封侯事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唐·曹松 「阿弥,这次你替武后立了大功,不知有何赏赐?」 「赏赐……」 苏大为自己还没说话,那边高大龙嘿嘿冷笑了两声:「要说赏赐,阿弥被皇帝命继续任都察寺卿,算得上赏赐么?」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苏庆节颇有些不解。 安文生在一旁道:「之前陛下有意将都察寺一分为三,又解了阿弥的寺卿之职,不过现在又有些麻烦,都察寺离了阿弥后,颇有些混乱,闹出一些事来,陛下颇为不悦。 现在最新的诏令,是封了三位少卿来分掌三部,将都察寺原来的职能分为对官员监察、对大唐情报收集,以及对域外情报收集三部,其中又有相互监督之意,现在还不算划分清楚。 不过因为出了乱子,又没人镇得住场面,便令阿弥继续担任名义上的寺卿。」 「何谓名义上的寺卿?」 「就是从人员任免,到一应具体事务,皆由三位少卿负责。日常运作,寺卿不得插手,三位少卿将整合过的重要事项,呈交给阿弥,令他做最后的整合。 都察寺上下,如今只向三位少卿负责,不知有寺卿。」 「这是把阿弥给架空了?」 苏庆节闻言,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这些年在内外歷练,早非当日的莽撞少年。 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知道苏大为如今的局面。 属于权少责重。 这份任命,还真说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叫我说,阿弥你也别在朝堂上待了,没甚意思,不如我向陛下说,你跟我一起去安西,去我阿耶帐下,我们再杀一杀吐蕃,觅个封候拜相之功!」 说到后面,苏庆节眼中闪动着亮芒,颇有些热血激昂。 举杯与苏大为用力碰了一下,仰首一饮而尽。 「狮子转性了?原来你不是说从军不好,一心想做不良帅嘛?」 程处嗣在一旁抹着大鬍子上沾的酒水,哈哈笑起来。 他为人颇类程知节,看着豪雄,实则精明有余。 大笑的同时,眼神闪动着一丝狡黠。 「那不是年轻嘛。」 苏庆节放下酒碗,眼神斜睨着他道:「那时我想若是和阿耶一样,只怕一辈子也无法走出父辈的光芒,何日是个头啊?就想标新立异,就想做一番不一样的事,证明自己就算不仗着阿耶的荣光,也能立一番功业。」 「说得好。」 尉迟宝琳在一旁豪气干元的举起酒杯:「为这句话,值得喝一杯。」 众人的酒碗撞在一起,酒花四溢,一齐喝了一杯。 「但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以前的想法算个屁,阿耶越来越老迈,阿耶老了……若是不能在他身边尽孝,若有个什么万一,这辈子我内心都不会安生。」 第262页 苏庆节说着,狠狠抹了一把脸。 众人一时沉默。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人。 高大龙是自小无父无母,自然无法体会这种情绪。 李博那边不清楚如何。 至于程处嗣,这两年程知节的身体也越近老朽,走路都有些艰难。 苏定方也是岁月摧折,身体大不如前,还得挺着病体顶在西域。 尉迟宝琳前几年刚送走尉迟恭,大家都不知不觉得从少年,成长为独挡一面的青壮年。 到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能体会作为家里的顶樑柱的责任感。 以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之念。 像苏庆节,越来越明白苏定方。 也一改当年不愿从军的想法。 「喝起来,难得聚首,休要说那些丧气话,喝~」 苏大为举起杯,众人一齐喝了一杯。 聂苏带着甩着甩巴的黑三郎走上来,伸出纤纤素手,替众人一人盛了一碗肉汤。 苏庆节一边称谢,一边向苏大为道:「说起来,也羡慕阿弥,和聂苏小娘子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唔,阿娘说下个月就有好日子,不过我还没想好给聂苏安排在谁家……」 「这还用说吗?」 尉迟宝琳挺起胸膛:「自然认我阿娘做娘,这样亲上加亲。」 「你走开,认你阿娘,何如认我阿娘?」 程处嗣拍案而起。 苏庆节急了:「你们两家争什么争?要说,不如就拜我阿耶做爹,这样我和阿弥,才算是亲上亲。」 「都别吵了!」 苏大为黑着一张脸:「我想过了,就让小苏认李淳风做义父。」 这话出来,全场都呆住了。 尉迟宝琳仍不放过的嘀咕:「秘阁郎宗?怎么想到认到李淳风头上,秘阁虽说早些年颇受陛下器重,但这些年诡异都消停了,他们那也就看看星相,测测节气,成不了什么事。」 「我本来也不需要成事啊。」 苏大为挠头:「小苏跟你们几家认亲,你让陛下怎么想?再说,你们几家如果随便就收亲戚,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再有人托关系来,这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嘛。」 这话说得,尉迟宝琳和程处嗣都不敢接话了。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们几家愿意认聂苏做亲,还不是看在苏大为的面子上。 可苏大为的亲事,李治和武媚娘必定会过问。 到那时,如何解释聂苏的出身? 以李治的精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几家跟苏大为如何亲近。 岂能不生出猜忌? 「陛下那日与我开玩笑似的说,说我是大唐第五权,可称为大唐隐相……」 苏大为说及此事,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高大龙和李博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问:「何谓第五权?」 安文生接话道:「大唐宰相主要出自三省,分别是中书决策、尚书执行、门下审议,此三权,除此之外,还有御史台的监察,为第四权。 如今都察寺,掌管内外情报,可称之为第五权。」 停了一停,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此次阿弥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找出李忠与上官仪、王伏胜的联繫,看似简单,实则非常不容易。 陛下也对阿弥这种能力,留下深刻印象。」 高大龙摸着下巴:「那陛下还要将都察寺拆分成三部……」 「这个无须再提。」苏大为道:「连宰相之权,都一分为三,都察寺权力越来越大,分成三部,也是题中应有之议。」 安文生点头道:「阿弥说得不错,这其实是陛下的爱护,否则真有什么不测之事,如李义府、上官仪,便是前车之鑑。」 「好了喝酒喝酒。」 尉迟宝琳在一旁叫道:「等阿弥大婚,我等可要随一份大礼。」 「那是自然。」 众人一番笑闹。 聂苏在一旁替众人倒酒,眼角眉梢有遮掩不住的欢喜之意。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陛下有意去泰山封禅了,已经责令礼部去议章程。」 「听说了,最近一次封禅还是汉光武帝吧,这都多少年了,什么个礼制,仪轨,恐怕都不清楚,这需要饱学大儒寻章摘句,从古籍中去找。」 「估计还得准备一阵子,辽东之事如何了?」 「黑齿常之他们也准备回长安了。」 苏庆节沉吟道:「朝廷已经按排了接替人手。」 苏大为默默点头。 李治是集帝王之学大成者。 他熟悉平衡手段,绝不会让某位臣子,久驻在地方,形成自己的影响力。 听说此次接替刘仁轨熊津都督府之职的刘仁愿,遇到一些麻烦。 刘仁轨不愿率众撤出熊津都督府。 为此,朝廷中不乏弹劾刘仁轨不奉朝廷诏令,欲行不轨之事。 亏得苏大为力挺刘仁轨,言刘仁轨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有负李治。 近几日听说刘仁轨自辩的摺子已经递上来了,李治看过后,颇为嘉许。 那封奏摺苏大为也知道内容。 里面可称是噼肝沥胆,言及镇守百济的困苦,以及当地局势面临极大的压力,唐军不可轻撤。 一旦撤离,便是给野心家以时间空间。 第263页 到时恐怕纵敌坐大,再想收拾,不知要花多少倍的功夫。 歷史上,也正是如此。 随着唐军抽调兵力西御吐蕃,东线这边新罗趁机大肆侵吞土地,掠夺唐军的战斗成果。 以致新罗势力急剧膨胀。 「有刘仁轨在,东边暂且无事。」 「对了,那个神道教的巫女雪子,上次来找阿弥,是为了什么事?」 「不就是那个圣卵……对了,她说神道教内,有一枚圣卵自己裂开了,里面出来一条小蛇,结果神道教居然没抓住,给它遁走了。」 「哈哈,倭岛那边的神道教也太不成气候了,连条小蛇都抓住不住。」 高大龙大笑几声。 安文生和苏庆节却是对视一眼。 他二人都是异人,而且久在倭岛,知道那边的传说。 「那蛇,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两手一摊:「又不是在我手里逃掉的,总不能再钻出条八岐大蛇吧?」 「若真是如此,那阿弥你的机会来了。」 「啥?」 「倭人不是说你手里拿的是他们什么三神器嘛,什么十拳剑?」 「是天丛云剑。」 「那正好,如果真再出一条八岐大蛇,你拿着天丛云去把蛇脑袋给割了,到时,你就是倭人的神。」 「贼你妈的,老子才不要做这狗屁神。」 苏大为呸了一声。 心里,却隐隐浮现一丝异样。 该不会,倭岛那边真的会出一条八岐大蛇似的怪物吧。 不过,好像跟自己也无甚关系。 「对了,还有一件大事……」 酒过三巡,安文生微红着脸,压低声音道:「这次风波以后,阿弥你……」 第九十一章 帝王心术 安文生的话说到这里便是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苏大为却听出了他话里未尽之意。 经过这数次的政治风波,苏大为处在一个极尴尬的位置,全力向李治靠拢做帝党吧,身上武后的烙印洗不掉。 而武后…… 待新天子登基后,自然失势,最多做个太后。 这种局面,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毕竟就李治那身体状况,实在无法让人乐观。 所以苏大为若想在未来的动盪中,还能稳住自身局面,最佳的办法,就是提前在太子那边下注。 与太子结下情份,混个从龙之功。 歷史上,几乎所有朝代都有天子还在朝,手下权臣便开始暗中投向太子,或倒向其他皇子,提前下注。 这并不是那些人利令智昏。 自然有其道理在。 但是在大唐眼下的局面里,就算投靠太子…… 也比较坑。 李弘那身体情况,他和李治谁走在前面,真不一定。 大唐虽然极盛,万国来朝,疆域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 但大唐的内部,此时是一个极不稳定的状态。 至少是不确定的状态。 最大的变数就在于李治和李弘的身体。 未来的权力更迭。 必然会引发新的动盪。 当初李治借「废王立武」,打压关陇和山东贵族。 那么十几年后,这些贵族门阀便想藉机废除武后,死灰復燃,重掌大权。 此乃歷史必然。 此次门阀在背后推动,也暴露出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苏大为微微抿了下唇,以目视安文生。 后者自然的举了举杯。 两人相识相交十几年,颇有默契。 安文生看出来苏大为不想在此时谈这个话题。 有些事,还是太过敏感了。 苏庆节和程处嗣暗中碰了一下眼神。 两人都察觉到了些什么,但也不说破。 只有尉迟宝琳浑然不觉,还在高声酣唿,酒到杯干。 苏、程和尉迟三人,与苏大为是兄弟,从家世人脉来说,亦是盟友,有共同利益和情义。 但若说到一些敏感话题,作为国公家族,与大唐一体,无论未来皇权如何更迭。 只要这些国公家族不作死,就做个闲散贵族,也绰绰有余。 因此暂时没有苏大为这种草根阶层上来的压力。 而安家,不比那三家,属于较外围的军功贵族,朝廷中枢的动盪,对他们荣辱影响颇大,再则安文生与苏大为的关系更紧密些。 有些话,两人能说,有其他人在场,却是不方便。 …… 夜鼓三更。 庭院里篝火余烬闪动着光芒。 苏大为脚步沉稳的从院外走回来。 安文生正拿着一根木枝拨动着篝火,听到声音抬头看向他:「人都送走了?」 「都回去了,明日有时间还要和他们商量下生意的事。」 「那我安家也得参一份。」 「财迷。」 苏大为笑骂了一声,想起当年初做鲸油灯生意时,为了筹钱,托安文生替自己卖画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不用为钱发愁了。 「你脑子里东西多,做生意我不如你。」 安文生大大方方的承认:「赚钱么,不丢人,反正若论贵族礼仪,诗词百家,经史子集,你也远不如我,大家半斤八两。」 第264页 「神特么半斤八两。」 苏大为呸了一声,一屁股在篝火另一头坐下。 同时动了动脚,踢了一下挨在脚旁,正仰头饮酒的高大龙:「让让。」 「嘿。」 高大龙挪了挪屁股,放下酒罈,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现在说话可以自在点了。」 他脸上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点邪气,有时候甚至带着一抹戾气。 这既有以前丰邑坊大龙头,留下来的江湖气。 又有血脉中蚺鬼的影响。 李博坐在篝火的另一头,他手里拿着个小酒杯,与高大龙粗大的酒罈刚好相反。 虽然手中杯小,但他喝酒也甚是潇洒,一扬脖颈,酒到杯干。 四人在篝火边重新围坐一圈。 「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吧。」 安文生扫了一眼苏大为:「如今的局面,必须得为将来打算了,你不是说过,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吗?陛下和太子的身体令人担忧,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动,你能避得了一次,未必还能避开下一次。」 李博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看向苏大为。 高大龙也几乎同时,抹了一把下颔的酒水,双眼血芒闪动,看了过来。 苏大为平静的道:「武后是不会输的。」 平静的话里,蕴含着极强大的自信。 若说过去,他还担心蝴蝶的翅膀,会改变歷史。 又或者担心一个有「诡异」的魔幻大唐,会和自己所知的歷史不同的话。 此次上官仪废后事件,令苏大为意识到。 或许细节上有不同,但在大事件上,这个时代,没有跳出自己认识的那个大唐。 既然如此,便不用多担心未来。 跟着武媚娘,紧抱武后的大腿,便会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这番话,却无法向在座的各人言明。 因为这没有任何道理,完全源自他后世的灵魂,对歷史大势的把握。 高大龙抬头看了看天,仿佛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你这份信心从何而来,但若是我,是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低下头,沖苏大为道:「若有一天,你露出颓势,我会离开。」 「我知道。」 苏大为并没有太惊讶:「不光是你,若我这边有危险,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自然要为家族和子嗣考虑。」 李博在一旁舔了舔唇,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郎君,何不学三国诸葛家,多方下注?」 「李郎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考量,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好去处,我会助你一程。」 苏大为目光转向李博。 「我能回大唐,全靠苏郎君之力,客儿又是你的徒弟,我这只蚂蚱,生死都是与苏家在一起了。」 李博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替苏郎君守好都察寺。」 「我就不一样了。」 高大龙沉声道:「都察寺那边新来的少卿已经在架空和排挤我,与其闹得难看,不如我自行离开。」 「都可。」 苏大为点头道:「大虎若不想继续在都察寺,我可以帮他调回大理寺。」 「谢了。」 「咱们之间,何须客气。」 说完这些,苏大为转头向一直沉默的安文生道:「文生,经歷最近些事,我心里有些话想和你说,但又担心有些犯忌讳。」 「犯忌那就不要说了。」 安文生拨了拨篝火,瞅了他一眼。 见苏大为微笑看着自己,无奈的投下拨火棍,拍了拍手道:「想说就说吧,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反正睡一觉起来,我什么都忘了,就当做了个梦。」 说完,安文生向李博和高大龙扫了一眼。 高大龙提起酒罈站起来:「我找个地方独自喝酒去,不参合你们的事。」 李博也爬起来,拍了拍衣襟:「我也回去了,要是彻夜不归,家里婆娘又该埋怨了。」 等两人走后,安文生的目光转到苏大为身上:「说吧,要聊什么?」 苏大为凝神细听,确定方圆数里,万籁俱寂,虫履蛰伏。 这才向安文生沉吟着道:「老安,你说,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为什么这么问。」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开,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从这次回长安,到最近这次上官仪和李义府的案子,我越来越觉得……」 苏大为迟疑了一下方道:「若大唐是棋盘,上官仪和李义府、武后等皆为棋子,陛下,才是下棋的人。」 「越说越玄虚了。」 安文生皱眉道:「陛下那副身子骨,你说他掌着军权我信,你说他还能在幕后下棋?怕是没这个精力吧。」 「是啊,若按常理确实如此,甚至如果只看这次上官仪的事,陛下都是被臣下,被武后逼迫的……迫不得已而为之。」 苏大为凝视着篝火的火苗,声音渐渐低沉。 「但有些事,若是连起来看,便会发现更多……」 「什么?」 「你知道,我执掌都察寺,许多资料和卷宗,我只要想查,都能查到……我还是在查高阳公主的事,无意翻到秘档里关于高阳的卷宗,你知道我发现什么?」 安文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向苏大为。 第265页 他发现,苏大为身上的气息越发幽暗和低沉。 「房遗爱的谋反案,是永徽三年发的,而陛下曾在案发前,去探望过高阳公主……」 永徽三年,冬十月戊戌,幸同安大长公主第,又幸高阳长公主第,即日还宫。 ——《旧唐书高宗本纪》 谋反案发作前,李治跑去见高阳,是为了什么? 同安公主是李渊的妹妹,李治去拜见一下奶奶,还算说得过去。 但去高阳那里做什么? 李治没去看新婚不久的新城公主,或者另一个亲妹妹城阳公主,反而跑去看高阳,还很巧,随后谋反案就出来了。 高阳公主是导火索,如果没有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这谋反案至少没这么快被掀出来。 那么,状告房遗直的想法,是高阳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人指点? 需要说明的是,房遗直当时是在隰州做刺史,本人不在长安。 高阳要告房遗直非礼,只能等上元节房遗直回来过年,这短暂的时间窗口。 错过这个时间,就要再等一年。 断案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李治去见高阳时,说了某些话,比如:你想个办法去告房遗直,我把爵位判给你,放心,我们是兄妹,我帮亲不帮理,我啥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否则,高阳公主疯了,用自己的名节,去告房遗直? 除非中了降头,否则正常人没这么失智吧。 第九十二章 举重若轻 这些东西,若是几年前,便是让苏大为知道,也不会想到这么多。 可现在他执掌都察寺,对大唐官制机构运作,了解日益增加。 也清楚更多内情和细节。 明白高阳公主告房遗直,这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因而更加能确定,这后面,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 安文生听着苏大为说的话,沉默片刻,迟疑道:「就算如你所说,陛下有……就算高阳这么做了,可当时掌握朝政大权的是长孙无忌,这么做,对陛下并无好处,反而令长孙将朝堂功臣和宗室一扫而空。」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确实助长了长孙无忌的威势,但是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语音平静,显然深思熟虑已极。 「当初『废王立武』,朝堂除了关陇门阀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几乎没有别的阻力,你觉得正常吗?」 「呃?」安文生细长的眼眸一下子瞪大,里面爆发出异样的光芒。 「废后这么大的事,照理说,宗室应该会过问吧,但整个事件里,皇亲宗室几乎失语,这是为何?」 「……」 「宗室还活着的名将里,战功最多者是太常卿李道宗、高祖儿子中最长者司徒李元景、太宗儿子中最长者是司空李恪,这三人是宗室里最有权力和最具威望的三个。 本来陛下要『废王立武』,他们三人才是最激动的。 有他们三位,再加太尉长孙无忌,大唐最高官职司空、司徒、太尉齐聚,立武之事断不可能。」 安文生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废王皇后,立武媚娘这种天翻地覆的事,最大的阻力本来应该是宗室。 但三位宗室在谋反案里全被长孙无忌给干掉了。 这么一想…… 要说其中没有猫腻,谁能信? 好处是李治得了,锅是长孙无忌背了。 若按高阳那事的逻辑,会不会,也有李治在后面,拉着长孙无忌的手深情的说:「舅舅……帮帮雉奴。」 「除了宗室,武将里最厉害的当时是谁?」 苏大为问。 安文生愣了一下道:「太宗晚年曾说,当世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 「对,很对。」 苏大为颔首。 安文生,感觉自己的嗓子再一次堵住了。 除了很早就表示支持李治的李勣,另外两个同样被长孙无忌在谋反案给灭了。 再想深一点,除了唐将,那归化胡将呢? 左戏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并坐与房遗爱交通,流岭南。 一个谋反案,将宗室和大将中,最有可能威胁到李治的人,都给剷除了。 那么文臣呢? 卫尉卿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书舍人李义府、中书舍人王德俭、大理寺正侯善业,此六人得到封赏。 这些人里,看似官不大不小,属于中上层官阶。 其中有些只差一两步就能做到宰相位。 永徽六年十月,百官上表请立中宫,即立武媚娘为后。 「为什么会这样?」 安文生沉默良久,憋出一句。 他很疑惑:「当时中枢由长孙无忌一手把持,可谓权势滔天,为何除去了宗室和名将后,文臣都上表请立武后?」 「因为文臣当时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 苏大为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些冷意。 「别说是你,我也是近几日才想明白……」 他伸手,将面前的残酒握在手里,抬起欲饮,到嘴边又放下。 「你知道房玄龄对大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房相?」 第266页 是时,贼寇每平,众人竞求金宝,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谋臣勐将,与之潜相申结,各致死力。 ——《贞观政要卷二·论任贤》 「从大唐草创,房玄龄就是替太宗收人才的,类似汉朝的萧何,太宗登位后,也是房玄龄主持裁撤冗余官员,剩下的那些人,都欠着他一份恩情。」 安文生缓缓点头,细长的双眼微眯:「此事我略有所闻,贞观三年,太宗曾谓房玄龄和杜如晦:公为僕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 房相在位二十余年,一直在收罗人才。」 「房玄龄任左僕射二十余年,而右僕射在不停的换人,杜如晦、李靖、高士廉等,其中最长的是高士廉,做了五年。」 苏大为这番话,点到为止。 安文生却是懂了。 二十年的时间,房玄龄掌握着大唐的人事大权,这要结多深的人脉,施下去多少恩情? 「而且房玄龄故去,继任者,也都受过他的恩情,但房家在谋反案中,几乎被长孙无忌给灭了,你想,长孙无忌还能安稳吗?」 「呃,这事,长孙无忌怎么……」 「他没想到,或者说,他太骄傲了,没想过陛下会成长得这么快,也没想过除掉房家人,对他会有那么大的影响,特别是他与房玄龄本就有旧怨,这也算是阳谋。」 安文生微微皱眉,设身处地的想,如果自己在长孙无忌那个位置,一向乖巧的外甥皇帝,李治求上自己,而且是一桩谋反案,对象还是与自己有旧怨的房玄龄后人。 与公与私,这案子都会办下去。 扩大一些打击面,也都是顺手为之。 哪怕知道会得罪一些官员,在长孙无忌当时那个位置上,也根本不惧。 想到这里,安文生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可是长孙无忌身居高位,必然也有死忠,怎么会倒得那么快?」 若说开始与苏大为说时,安文生还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他真的是放低身段,在向苏大为求教。 人是会成长的。 苏大为此时的眼光,见识,已经超过了他。 「长孙皇后的遗言你记得吗?曾说过,房玄龄可以重用,无忌要慎用。 自贞观二年,长孙无忌的右僕射就被转成了开府仪同三司,后来又做了司徒、司空、遥领扬州都督,但一直没掌实权。 这种局面直到贞观二十二年,长孙无忌被授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省事。 在原中书令马周死后,长孙无忌才得到掌三省的大权。 所以长孙是到贞观末期才掌大权,根本没机会培植太多亲信。 他的优势是首席顾命大臣,陛下的舅舅,他没离开朝堂太远,但也一直没太近。 这种情况下,他动了房家,就是根基动摇。 随后那些百官背离他,倒向陛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苏大为说完这句,终于将那杯残酒饮尽,将杯倒扣在地上。 「你觉得如何?」 「若是……若真是陛下在背后谋划,这份心机手段,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 安文生苦笑道。 他那张白脸,都透着一丝灰色,脸颊有些僵直。 厉害的人所做的事,并非一定有多神妙手段,多诡谲的布局。 只看最终效果。 像李治这样,举重若轻,借力打力,将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对自己有利,这何尝不是一种高明。 「我现在有些相信了。」 安文生琢磨了一下道:「房遗爱之事,打击了宗室、大将、胡将,房家,甚至连长孙无忌,唯一得利者,只有陛下和武后。」 停了一停,他看向苏大为:「这事你觉得,有没有武后在给陛下出主意?」 「这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我说的这些,都是卷宗资料里有的,写的明明白白,稍加推敲,至于陛下后宫里发生什么,我又没有开天眼。」 安文生轻拍大腿长嘆一声:「我以前觉得你对朝政一窍不通,现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只是信息不对称罢了。」 苏大为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在都察寺里,收罗天下情报,只要有心想查,都能比别人多知道一点。」 「什么信……息?」 安文生摸了摸自己有些发僵的肥胖脸颊,大脸上现在恢復了几分血色。 他眸光一闪:「刚才听得太入神,你说了这么多,和眼前的事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 苏大为黝黑的脸上,双眼露出复杂的情绪。 「有了上次的事,你再看这次上官仪的案子,谁得利?」 「呃……陛下。」 上官仪被诛,跟着一大批门阀贵族被打压。 世家刚刚露头,想要死灰復燃,掌握朝堂中枢,又被李治给无情的打压下去了。 至于武媚娘,虽然后位是保住了,但手下露头的一些人,也被牵连给打掉。 李义府被诛。 武顺死得莫名其妙。 贺兰敏之也因此失势。 武媚娘本人,也被打掉了气焰,不得不放低姿态,收拢爪牙。 从这结果看,最大的好处,依然是属于李治的。 「一件事,最后谁得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第267页 苏大为喃喃自语了一句,浓黑的眉头挑起来,向安文生道:「我当时也是当局者迷,陛下既然没有废太子的意思,怎么会动武后?」 安文生点点头:「说得不错,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陛下在太子身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就算太子病重,也依然疼爱有加,没有丝毫疏远的意思。 而且以陛下的身体,恐怕也再难有这般精力,去重新培养一位太子了。」 「所以陛下从开始,就没有真的想废武后……」 苏大为手指在篝火旁轻轻敲击着,如同演奏。 「若说演技,陛下才是影帝级的,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让下面的人自己激动起来,一个个极不可耐的跳出来,最后被陛下一掌推平。 朝局重新洗牌平衡,短时间内,无论是世家门阀,还是武后,都只能乖乖做人。」 「是极是极。」 安文生抚掌道:「陛下果然不愧是太宗之子。」 他的话锋一转,又回到最早的议题。 「不过接下来,阿弥你打算怎么做?陛下再厉害,他这身体状况,咱们也得做长久之计,太子那边,你是否要……」 第九十三章 王玄策 有些事不能想得太细。 否则容易细思极恐。 就此次上官仪废后之事,死的人又岂止是文官。 高阳公主才回长安,便莫名身殒。 真的是郭行真想要那本《大唐西域记》? 其实高阳公主死了,当年房遗爱的谋返案,才算真正画上句号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满天星斗。 没有回答安文生的话,而是陷入深思。 「阿弥。」 安文生侧脸看了一眼苏大为。 篝火的光芒下,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庞。 虽然年过三十,但这张脸依旧如十多年前一样,充满年青的朝气与锐气。 只是脸庞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些。 目光更加深邃了一些。 还有就是他的肤色比过去更加黝黑了。 好像自从辽东回来以后,便一直没白回来过。 在大唐以白胖为美的前提下,苏大为这副模样,是难以挤进上流贵族圈了。 近来也确实听人说过,说苏大为一介黑汉,又无出身,又不是考了科举,缘何可以得占高位。 言语中,不乏影射苏大为,暗指他是靠了武后的裙带关系。 安文生从侧面看着沉思的苏大为,忽然笑道:「你这副模样,倒真有些下棋之人的风骨。」 「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什么下棋?陛下那才是真下棋,朝堂这局棋,他隐忍到最后,无论是门阀贵族、武后,还是寒门、包括秘阁和都察寺,各部的成色,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感慨:「这天下就没有比陛下更聪明的人,道德经上说,抟气致柔,以柔克刚,陛下可谓至矣。」 安文生忍不住拍了拍腿:「你至少是看出来了,摸到了门槛,亏我平日自诩聪明,但这些大事,居然没你看得明白。」 用后世的话说,安文生以为苏大为在第一层,自己在第十层。 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李治在九十九层,苏大为至少也有个五六十层,只有自己还在地面上仰望。 「都说了,是信息不对称,你若执掌都察寺,可以阅遍秘档,也会有所发现。」 「算了,我也只是说说。」 安文生摆摆手:「比起情报那种伤脑筋的事,我更愿意尝遍美食,阅遍天下山水。」 刚说了一句,安文生摸着脸颊怪道:「怎么又被你带偏了,我方才想问,太子那边你打算如何做?」 「太子……我还要看一看,不急,孙仙翁也到长安了,我正好藉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太子。」 「呵,你跟着陛下,看来也学到了些本事。」 「什么?」 「隐忍和下棋……」 安文生眯着眼睛,提起一壶酒,轻轻晃动:「这次朝堂上,陛下是在钓鱼,看门阀和武后,也在看你。 其实阿弥你何尝不是在观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左右逢源未可知? 苏大为抬头看向安文生,看着这白胖子越来越油腻的脸:「老安,你的脸越发大了。」 「滚。」 「我终究还是嫩了点……若早看破陛下心意,这次就该忍到最后,不该将底牌亮出来。这下,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只怕彻底将我归入武后一党了吧。」 「但陛下还用你管着都察寺。」 「那是看中我的信息整合能力,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各交给一名空降的少卿,从此以后,人事任免和管理与我无关,我只能处理少卿们交上来的信息做最后整合……还是陛下厉害啊。」 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绝不给武后一党真正掌权壮大的机会。 高明之处在于,还能人尽其能。 压榨每一个人的价值。 「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 苏大为站立在后院演武场上。 他的双手持着一根铁棍,轻轻转动着手腕,感受着铁棍重心的变化。 昨夜与安文生一番交心,也算是将积郁在心中的话都吐露出来。 第268页 人有话一直憋着,不利身心,总算还有安文生这等朋友,可以毫无顾忌的吐露心声。 来大唐后,朋友交了不少,如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周良等人。 但是朋友也分层级,分圈子。 高大龙和李博他们虽然也能无话不说,但涉及朝堂之事,唯一能一起讨论一二的,也只有安文生了。 「文生还没起来吗?」 苏大为向伫立在一旁,抱着小玉的聂苏问。 「安大兄一早就走了,他还说帮你去问问李淳风,如果李淳风不肯,他安家愿意收我做女儿。」 聂苏脸颊涌起一丝晕红。 虽然没有寻常女子那种扭捏态,但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依然有几分羞涩。 「这个安文生,以前只是闷骚,现在都明骚了,越来越无耻。」 苏大为笑骂道。 「阿兄,什么是明骚?」 「咳咳,女孩子家不要问这么多。」 「师父。」 一旁传来喊声,提着一把横刀的李客兴沖沖的跑了上来。 「今天能提点客儿一下吗?」 「来来,我先看看你练的怎么样。」 苏大为难得有闲遐,也有心情,便向李客招了招手。 李客闻言大喜,走入场中,先向着苏大为一礼,然后学着大人的模样,举横刀在手:「我这把横刀,长三尺,重……」 可惜,李客这次依旧要失望了。 府中奴僕高舍鸡从外面大步赶来,远远的冲着苏大为道:「郎君,有客人求见。」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脸失望的李客,沖他歉意的笑道:「先等会,待我接待了客人。」 说着,又转脸向气喘吁吁的高舍鸡问:「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个贵人,衣着华贵。」 高舍鸡挠头道:「对了,他说是散朝大夫,好像叫王……」 朝廷中朝散大夫有数位。 但苏大为知道的,只有那么一位。 散朝大夫,王玄策。 中年人,身材胖大健硕。 面貌威严,颔下生着虬须,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个意志坚定,胆大勇毅之人。 这是王玄策给予苏大为的第一眼感觉。 他的年纪大概五十上下,身上的衣服果然如高舍鸡所说,异常华美。 不过却不是官服,而是常服。 这说明王玄策此来,不是为了公事。 「散朝大夫,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能见到。」 「还请苏郎君不要怪我唐突。」 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之前刘仁愿向我提及你,一直想着要见一见故人之后,但诸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我也是,渴见王大夫久矣。」 苏大为伸手示意:「请王大夫入书房叙话。」 「不急。」 王玄策眸光一闪,左右顾盼道:「苏三郎……先带我去看看三郎吧。」 提起父亲,苏大为面容一肃,以晚辈礼道:「有劳王大夫挂念,这边请。」 宅中有一处偏房,就在柳娘子房间旁边。 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刀,一弩,一个牌位。 祭祀的乃是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 当年三郎应王玄策徵召,随同一起出使中天竺。 但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时,苏三郎和无数袍泽,一起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王玄策回长安后,派人送来苏三郎的刀、弩,并及钱千贯。 而苏大为和柳娘子的生活,也正是从那时起,跌落谷底。 直到数年后,苏大为得到周良举荐,加入不良人,才有了今日。 王玄策站在牌位前,默然良久,然后点燃香烛,拜了三拜,这才随苏大为走出来。 「当年若非三郎,我只怕也会葬身在天竺,也就没有后来之事。」 王玄策转脸看向苏大为,虎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 「王大夫不必道歉。」 苏大为抿了抿唇:「父亲是为了王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现在也有军人身份,若国家有徵召,也会百死不辞。」 「好个忠山处处埋忠骨,好个何须马革裹尸还。」 王玄策不禁动容。 从他那张刚毅的脸上,涌起一丝激盪,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化作长长一声嘆息。 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大唐国势如日中天。 纵横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 横贯东西。 但为了这份伟业,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异乡。 这是府兵的责任,是军人的职责所在。 苏大为接着道:「何况王大夫一直颇为照顾我家,这些我都铭感在心。」 「你知道了?」 王玄策脸上现出一抹尴尬:「我没出什么大力,实在无颜提及。」 苏大为向他郑重道:「力不在大小,在于一心。」 当年王玄策回长安,送还苏三郎遗物和赠钱后,从未在苏家露面。 年轻时苏大为还是有些疑虑,甚至多少心里有些替苏三郎不值。 可是后来他知道,实情是王玄策一直受到排挤和打压。 对苏家,他非不为,实不能也。 不过在暗中,王玄策还是和裴行俭打过招唿,让他照拂苏家一二。 第269页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进入不良人的事。 提起过去之事,王玄策多少心中还有些歉然。 「只怪我人微言轻。」 他颇为自嘲的摇了摇头。 「过去的事不提了,王大夫,此次来?」 「一为祭拜一下三郎,二为了玄奘法师的事。」 第九十四章 孙思邈 「玄奘法师?」 「当年我在天竺,与法师也有一面之缘,这次回长安后,听说法师圆寂,还听说法师託付你将他的《大唐西域记》交给高昌国的后人。」 「是有这么件事。」 「高昌国的后人,我恰好知道在哪。」 王玄策哈哈笑道。 苏大为闻言大喜:「此话当真?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当年的卷宗散秩……」 「其实高昌国主后人便在长安,你这是灯下黑了。」 王玄策摸着虬髯道:「我知道此事,便想成人之美。」 「如此,多谢王大夫!」 苏大为向着王玄策郑重一礼。 《大唐西域记》在得到郭行真指点后,在他的丹房密藏中,已经找到。 苏大为一直头疼,没有高昌国主后人的线索。 如今王玄策主动上门提供,无异于瞌睡送来枕头,帮了苏大为的大忙。 「对了,苏郎君,有一件事……」 王玄策的面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大夫请讲。」 「你知道,《大唐西域记》里的秘密吗?」 「呃……这书还有秘密?」 王玄策负手沉吟道:「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本来也不愿多提,不过玄奘法师将书交给你,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在苏大为的目视下,王玄策道:「此书里记录玄奘法师西行大小一百余国,此书里,许多国家现在已经不在了。」 西域诸邦国,皆依沙漠绿洲而建。 但是绿洲随着气候而存。 一旦风沙变迁,河水干涸,原本富饶的国家,瞬间便会消亡。 比如传说中的楼兰、精绝古城等。 还有的是遭到了变灾。 比如小月氏。 还有高昌、龟兹等。 王玄策踱了几步,转首看向苏大为道:「这些西土邦国,许多国家在覆灭之前,还存了復国之念,许多带不走的财宝,会就地掩埋……你明白我的意思。」 苏大为张了张嘴,有些意外,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许多事物,其实都是极简单。 只是思维没有照见,便存在盲区。 有时候一句话,打通了关节,便是豁然开朗。 苏大为先惊,后是嘆,最后是百般滋味上心头的摇头失笑:「难怪,难怪郭行真会觊觎《大唐西域记》,我当时对他夺此书的目地,一直疑惑,问他,他却不肯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若得了此书,依着书上记载,花数年之功,未必不能找到那些财富,有了财富,就有了谋逆建国的基业……」 王玄策也是极精明厉害之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 郭行真作为陈硕真的师兄,想要颠覆大唐,独立建国的念头,也是一脉相承。 苏大为嘆息再三,忽然向王玄策道:「王大夫为何要此事告诉我?」 在大唐,可以说除了玄奘,便以王玄策最熟知西行之事。 但凡有私心的人,完全可以密而不宣,偷偷去寻找那些古国遗址。 「你把我当何人了?我王玄策是唐人,是大唐散朝大夫。」 这一瞬间,一直感觉比较温和的王玄策,鬚髮皆张,不怒自威。 从他身上,涌出强烈的傲气与豪迈。 这才是一人灭一国的王玄策。 这才是使团全灭,敢于借外蕃之兵,灭掉中天竺的大唐王玄策。 苏大为肃然叉手道:「是我失言了。」 「无妨。」 王玄策摆手道:「你是三郎的儿子,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我相信你的为人,所以将此事告知你,为的是让你明白此书的份量,慎重为之。」 说完,王玄策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心愿已了,这就告辞了。」 「散朝大夫慢走。」 苏大为忙回礼。 抬头时,见王玄策已经转身,在高舍鸡的引路下,大步离去。 苏大为心中一时概然。 王玄策,人杰也。 观他的言行举止,还有借兵灭中天竺的壮举,此人若能上战场,也定是不世出的名将。 可惜…… 可惜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包括王玄策自己,他来,真就是祭拜苏三郎,还有告知《大唐西域记》的内情? 恐怕不止。 言语之外,还有些未竟之意。 苏大为察觉到了。 但是直到离开,王玄策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要脸面。 而苏大为也不敢提,因为他要脑袋。 任何王朝,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 大唐也是如此。 王玄策此生唯一的错,便是不该将天竺妖僧那迩娑婆寐引入朝,并举荐给太宗。 太宗病重,轻信了妖僧之言,吃药不但没能治好病,反而驾崩。 此事,大唐顾着颜面,不好去诛那迩娑婆寐,否则实损太宗英明。 第270页 但对于王玄策,整个唐廷上下,视其为罪人,如何还能大用此人? 何况,王玄策还有一个比较坑的点。 苏大为也是后来才知道,王玄策这个王,是王皇后那个王,王方翼那个王。 这也就註定了,哪怕李治朝以后,武媚娘掌权,也绝不会用此人。 他的仕途註定无望。 这一点,苏大为知道,王玄策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他唯一的机会,也就是能令武后改变心意,以期未来。 这一点上,唯一的机会,又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虽然被视做武后一党,但他同时又有唐军将领的身份。 在军中口碑颇佳。 王方翼和裴行俭,应该也有对王玄策提及。 王玄策这次来,多少应该是存了点希望。 视其为救命稻草。 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开口。 这就是王玄策。 「太要脸的人,在朝堂上是混不下去的。」 苏大为感慨道。 「阿兄,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王大夫这人太要脸面,但他也很可爱……宁可牺牲自己的仕途,也不想失节。」 换个人,如果仕途不通,只怕就会打那些财宝的主意了。 可王玄策也没有。 坦然将秘密交给苏大为。 聂苏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懵懂的哦了一声。 李客手举着横刀,再次兴沖沖的跑上来。 「师父会完客了,是否可以教客儿武艺?」 苏大为伸手摸了摸李客的脑袋。 这娃儿近年来身体长得飞快,脑袋已经快到苏大为的下巴。 「呃,还不行,为师还有要事,今天不能陪你了,改日吧。」 「师父……」 李客小脸一垮:「我觉得你说的不是好话。」 「咳咳,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长大你就懂了。」 …… 现在都察寺挂个寺卿的名,实权已经不在手上。 不良人的职也解了。 大理寺少卿还挂着,不过最近也没什么大案。 所以苏大为好像清闲下来了。 但,其实并没有轻松多少。 因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为太子李弘医病。 苏大为之前和武媚娘说的,并不是虚言。 孙思邈真的被都察寺的人找到,并且接来了长安。 时已八月末,天气炎热。 长安西市卖冰的铺子生意异常火爆。 苏大为在西市转了一圈,吩咐冰铺给家里送些冰,制冰的铺子,也是他的产业。 然后又马不停蹄,站在宫门前等候。 除了他之外,武媚娘和李治派出的内侍也在门前严整以待。 半个时辰后,一辆驴车拉着大唐最负盛名的名医,神医,孙思邈孙老神仙,自北门而来。 孙思邈,京兆华原人。 相传为楚大夫屈原后人。 唐代医药家、道士,被后人尊为药王。 西魏大统七年,孙思邈出生于贫农家庭,他从小聪明,喜爱道家老庄之说。 隋开皇元年,见国事多端,孙思邈隐居终南山中,求医问药之人,络绎不绝,渐渐有了名望。 大唐建立后,孙思邈受朝廷邀请,与朝廷里的医家一起搜集整理医学,于显庆四年,完成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本草》。 此后,他便飘然归隐。 也正是他离开后,李治也李弘的身体健康开始急转直下。 此老在时,李治尚不觉得如何。 直到他离去后,才明白,何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勇名」。 像孙思邈这种厉害的医者,最厉害在于调理阴阳,治病于未发。 有他在,李治和李弘什么病也没有,也就不觉得孙老神仙如何。 等孙老神仙归隐,各种身体毛病都来了。 朝廷供奉的医家,还有民间搜罗的名医一大堆,各献丹方灵药。 每次服药,也确实能好一阵子。 但随后又发。 这能说明这些医者厉害吗? 跟孙思邈相比,双方于医道,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也正是如此,李治越发渴望找到孙思邈。 同时也坚信自己与太子的病,还能医治。 只要找到孙思邈。 如今,孙老神仙真的被苏大为找来了。 紫宸殿中,李治不顾身体疲弱,拖着迟缓沉重的脚步,亲自下阶相迎。 伸手握住孙思邈的手掌,眼角闪动着泪光,动情的道:「朕盼孙翁,如盼日月,如今,可算把孙翁盼来了。」 「陛下言重了,老道当不得陛下如此挂念。」 孙思邈鬚髮皆白,然而满面红光。 当真是鹤髮童颜。 被李治如此礼遇,令他在意外的同时,也有些感动。 「陛下请上座,待老道替陛下诊脉。」 「朕的身体不急,不急,先看太了,先帮朕看看太子的身体。」 李治用力摇了摇孙思邈的手臂,又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苏大为。 「阿弥,你破案、破敌,朕不重赏,但你找来孙老神仙,朕一定要重重赏赐!」 第九十五章 帝王略论(上) 「陛下言重了,还是先请孙老神仙替太子诊病吧。」 第271页 苏大为态度谦虚道。 随着李治摆驾东宫,孙思邈和苏大为、武媚娘等人,在宫人太监、千牛卫的护送下,一起前往。 这一路上,苏大为都暗自在打量孙思邈。 这是一个传奇人物。 哪怕是数千年后,他的名字,依然与《肘后千金方》一起,被人铭记,被尊称为药王。 苏大为记得自己看过不少关于孙思邈的记录,此老在贞观年间,就曾被太宗徵召过,而且他出生于西魏,歷经西魏、隋、唐三朝,可谓活化石。 按年岁去推,此老已经年逾百岁,但苏大为暗自观察,发现孙思邈面如婴儿,牙齿整齐坚固,说话时中气自丹田而出,沉凝而稳定,完全不像是百岁高龄的老人。 这人养身之功,非同小可。 而且苏大为更隐隐在孙思邈身上感到元气流动。 只是这股气息并不强烈。 只能暗自猜测此老也是开灵异人,但究竟到哪一层次不好判断。 到了东宫,孙思邈先是看了一番太子殿内的摆设,让宫人将太子殿中窗格全数打开,令阳光和气流通。 给太子诊脉之后,他请来笔墨,不假思索写就一张药方,令人去抓了煮药。 然后又从随身药囊里,取银针九枚,或长或短,依次扎在太子右手上。 「我取针手太阴肺经,此经可以泄去太子肺中邪火。」 孙思邈慢条斯理的说着,右手二指拈着银针轻轻转动。 苏大为站在武媚娘后方,距离太了床榻不远,眼瞳微缩间,看到孙思邈手中有淡淡蓝色光点闪动。 那是元气,如丝如缕,自药王手指间,透过银针刺入太子手太阴肺经。 略留针片刻。 孙思邈将银针取下,动作如行云流水。 刚好内侍将药煎好端上来。 武媚娘忙上前,亲手侍奉太子喝下这碗浓浓的中药,看着太子眼神睏倦,侧卧于床沉沉睡去。 孙思邈拈鬚道:「太子头三日,皆由老道给他用银疏通肺经邪气,再以药汤固本,待邪火散去,再用针炙之法,去尽沉疴,之后再调养月余,当可痊癒。」 李治和武媚娘俩人皆是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两人的手紧握了一下,随即分开。 李治向孙思邈道:「那依药老之见,弘儿的病两月便可痊癒?」 「不用不用,一月有余,老道保证还陛下一个健康的太子。」 孙思邈面色红润,拈着白须微笑道:「今后只要注意寒凉,温养肺经,可保身体安泰,不会再有反覆。」 「多谢药老!」 李治和武媚娘大喜,两人以帝王和帝后之尊,居然破天荒一起向孙思邈鞠躬行礼。 孙思邈哪里敢受两人大礼,忙侧身以示避让。 「太子乃国之储君,替太子医病,也就是为大唐百姓福祉出力,此乃老道份内之事。」 「药老功德无量,朕代太子和大唐千万百姓,谢过药老。」 李治感慨的道:「药老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这话出来,武媚娘在下面,借着大袖掩饰,轻拉了一下李治的衣襟。 李治一下子反应过来,以手加额道:「却是朕煳涂了,药老高风亮节,民间俗物,多半不放在药老眼里。」 孙思邈轻拈白须谓嘆道:「老道活了百余岁,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余愿继续精研医道,造福苍生。」 苏大为在一旁小声道:「既然孙仙翁想要多为百姓谋利,何不多设立医馆,助仙翁将医道发扬广大,令更多人学得孙仙翁的医术,造福百姓。」 这话一出,李治和武媚娘都是眼中一亮。 设立医馆,多召医者门徒向孙思邈学医道,如此一来,孙思邈短时间内,无法再藉故隐遁,又为大唐多培养医官,此乃一举两得之便。 若在平时,李治和武媚娘未必想不到,只是眼下担心着太子的病情,关心则乱。 听了苏大为的「神补刀」,这帝后俩都大为满意,向苏大为投来的目光,也透着嘉许和勉励之意。 孙思邈拈鬚苦笑:「这个……老道倒是无法拒绝,我活了百来岁,也不知还能活多少年,这身本事若带进土里,也是可惜。」 「孙仙翁修为高深,想来就算是活个两三百岁也是有的,如今正当壮年呢。」 苏大为在一旁笑着,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孙思邈的马屁。 说是马屁,也有大半真心。 按传说,孙思邈貌似活了一百五六十岁,活脱脱的人瑞。 「陛下还可替孙仙翁多多宣言医典,助孙仙翁将生平所学,着书立书,造福生民。」 「阿弥此言甚合朕意。」 李治连日来,少有这般高兴,忍不住哈哈一笑,似乎身体都轻便了许多。 「陛下,先让老道替你诊脉吧。」 「有劳药老了。」 李治的身体情况与李弘不同。 李弘是感染了肺疾。 而李治的身体,是因为家族遗传,头风和心血管病,在李唐六代帝王都有遗传。 这个遗传病是真没办法。 只能从饮食和生活习惯里去尽可能调理。 可惜李治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哪有那样的时间精力。 他的病,一是家族遗传,二是自己饮食无节,也是遗传性的爱吃高油脂的肉食。 第272页 最后就是朝政繁重,长期疲劳透支。 忙完繁重的公务,还要应付后宫的各嫔妃。 就算铁打的身子都会熬干。 针对他的身体状况,孙思邈沉思片刻,给出药石调理,饮食有节,食不过饱,多骑马散心,多步行踏歌等法子。 听起来并无玄奇之处。 「身体就像是房屋,平时的打理,胜过被虫蚀蚁蛀,风雨摧坏后,再去修补。」 孙思邈道:「老道这里还有一套五禽戏,是传自当年神医华陀,若陛下坚持去练,相信保住较好状态不难。」 「药老费心了。」 李治感激的道。 待一些事交代好,李治命武媚娘亲自送孙思邈去歇息。 就在宫里找一处偏殿安置,离东宫近一些,也方便随时为太子诊治。 处理完这件事,李治看了一眼苏大为,忽然道:「阿弥,你随我来。」 …… 李治带着苏大为,来到东宫一处偏殿。 苏大为目光悄然打量,发现这里有些像是太子的书房,殿中摆满了书籍,桌上有笔墨等文房用具。 四壁洁净,只有几副字画,依然显得极简洁。 那些字龙飞凤舞,以苏大为的水平只知是好,至好是谁的墨宝却是不认识。 挂在壁上的画,看落款一副是本朝丹青大家阎立本的一副醉道士图。 说起此画,还有些典故,显庆元年,僧道两门多有摩擦,长安道人那一方,常以梁人张僧繇的《醉僧图》来嘲笑沙门僧人。 后来僧众不忿,于是凑了几十万钱,请阎立本画了这副《醉道士图》以做回击。 后世这两张图全都留传下来,颇有意趣。 苏大为看到阎立本的落款,立刻想起此老之前是朝中匠作大监,「昭陵六俊」和「凌烟阁」功臣图,都是他的手笔。 还曾监修翠微宫及大明宫。 如今此老应该已迁为工部尚书。 前两年还收到狄仁杰大兄的信,说受到阎立本的赏识,多次向朝廷举荐他。 四周的环境观察已毕,苏大为的目光,下一刻便落在太子日常学习的桌案上。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性格习好,从他的日常用品,特别是办工学习的桌面上,会透露出最多的信息。 喜欢用什么笔,什么墨,是好奢华,还是节俭。 桌上摆的什么书,是老庄,还是诸子儒法刑名? 桌上有无写字,字如何,是急是缓? 平日除了公务,还会读什么书,喜好如何。 苏大为之前和安文生说过的,他会多观察太子。 如今有了孙思邈,太子身体应当不会有大问题,剩下的,就是了解太子李弘的心性。 决定今后是继续抱紧武媚娘,还是向李弘靠拢。 这些,关系着未来的身家性命,不可轻忽。 只看了一眼,苏大为便自动滤过无用的信息,目光被摆在桌中的一本书牢牢吸引住。 李治走在前方,回头看了一眼:「你倒是有眼光。」 说着,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本书道:「这是先帝在时,命虞世南编着的《帝王略论》,先帝常读,后来赠给了我,如今,我将它也赠予太子。」 苏大为看着李治手里的这本书。 封皮有些残缺,显得有些发旧发黄。 显然曾被人无数遍翻看。 看到这本书,苏大为突然记起昨夜安文生的那句话。 「陛下真不愧是太宗之子」。 真不明白后世那些人,是怎么看出李治懦弱的。 李治乃千古一帝,大魔王级别的好么。 以二代论,上下数千年,几乎没有谁能真正比得上李治。 帝国二代目,依旧开疆拓土,东征西讨,拓地千万里。 这份功业,是实打实的。 忽然记起来,前世在一篇文里,看过模仿李治与李世民对话的一段。 李治:大。 李二:雉奴,何事? 李治:有人说我不像您。 李二:这话过份了,观音婢对我情深义重生死不渝,来人吶,把造谣的拖出去腰斩! 李治:不,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李二:那是什么意思? 李治:他们说你是老狼王,我是小绵羊。 李二:哦,这话没毛病。 第九十六章 帝王略论(下) 李治:大,为什么连您也打击我,我差哪了? 李二:你知道段志玄吗? 李治:辅国大将军?当年您称赞他是当世周亚夫。 李二:那小子当初是太原街头一霸,刚一来就把地头恶少混混全揍了一遍,仗着人高马大,成天在太原横着走。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跟他约了一架,他就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郑仁泰吗? 李治:左屯卫将军?知道,他跟随您讨伐高句丽,很是英勇。 李二:当年小子无所事事,瞧不上他爹的八品官,整天配个剑在街上晃荡,说什么「我是要成为季布的男人!」 李治:后来呢? 李二:后来我一招唿,他也跟了我。 李治:…… 李二:你知道公孙武达吗? 李治:您是说东莱郡公吗?前些天听长史讲过,当年打突厥时,朝廷大军还在集结,有一支突厥部数千骑打算借道肃州,南渡吐谷浑。当时肃州刺史公孙将军率领仅有的二千本部兵马,在张掖河半渡而击,把突厥打了个全军覆没。 第273页 李二:当初隋末大乱,遍地贼寇,有一次公孙武达走在路上,碰到一伙贼人拦路打劫,把他的钱财衣物都扒下来,又索要他的皮靴。公孙武达便抬脚让他们脱,那贼人刚一蹲下,公孙武达把人摁地上对脑袋就是一通暴捶,直接把贼人捶死了。 李治:我知道了……后来他也跟了您对吧? 李二:你知道丘行恭吗? 李治:知道,是黑吃黑魔头。 李二:我们还没入关那会,关中好几伙贼帅各自占山为王。当时行恭他们都在郿坞聚兵,刚好有一伙前隋的马奴从平凉牧监跑出来,被丘行恭知道,决定收了这批天赐宝马,于是找一天跟人约好,带上几百随从背着好酒好肉,来到奴贼的大本营。 李治:后来呢? 李二:一刀就把对面酋帅的脑袋给片下来。 李治:…… 李二:雉奴啊! 李治:大,什么事? 李二:你今年十八了吧? 李治:是啊。 李二:该去黑道上歷练歷练了。 李治:大! 李二: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李治:大!! 李二:嗯? 李治:咩~~~ …… 好吧,以上全是戏言。 李治确实比不上李世民。 因为一代目李世民是开创基业者,白手起家,统御群雄。 而李治是站在李世民留给他的遗产上。 就从帝国二代目来说,李治极为优秀。 「阿弥。」 李治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心猿意马。 他忙叉手道:「陛下,不知……」 「这本书上,有太宗题的字。」 李治没有回答,而是翻开书页,喃喃念道:「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他听过这句话,不过是在后世的史书里。 不知李治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吧? 是在暗示什么? 「坐吧。」 李治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他自己在太监的侍奉下,寻了张胡凳,垫了数层软垫后,方才坐下。 见李治坐了,苏大为才在一张胡凳上,轻轻落坐。 只坐了半个屁股。 「陛下找阿弥来,不知有何事?」 「最近,你很不错。」 李治拍了拍扶手:「特别是替朕和太子找来了孙思邈,朕一定要厚赏你。」 苏大为忙道:「这都是臣份内之事,不敢求赏。」 「我听说王玄策找过你了?」 「是。」苏大为心中一惊。 没想到王玄策才登门,李治这么快就知道了。 看来李治现在对都察寺情报的掌握,效率超乎自己的想像。 这有点像是后世大明皇帝手掌锦衣卫监察百官的感觉了。 好在他和王玄策也没谈什么犯忌讳的话,所以倒也无惧。 「王玄策是否提到了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是。」 「说了些什么?」 「他说……」 苏大为暗自蠕动一下喉结,定了定神:「他说法师西行一百余国,有不少已经荒废,那些小国不少在灭前,还想着復国,所以将财宝埋在地下,以做復国之用。 还说玄奘法师的书,可能会藏有线索,因为法师当年一一拜访过那些国家。」 「哦,你听了后如何感想?」 李治不动声色的问。 苏大为却是汗透衣背。 他敢肯定,如果刚才自己说的话里,稍有隐瞒或者不实,李治定会变脸。 这是李治对自己的「考验」? 「臣对钱财没兴趣。」 苏大为抬头大胆的看向李治,迎着李治审视的目光:「臣自问生意做得不差,赚的钱,足够过上优渥生活,何况正如散朝大夫所说,臣是唐人,是大唐的臣子,何必贪恋胡人那点东西。」 李治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沉思片刻微微点头:「不错,王玄策还不算煳涂。」 看出苏大为有些紧张,李治接着道:「《大唐西域记》原本在你手上?你把他送入宫里来。」 「这……」 「放心,你都不在意,朕岂会在意那些东西,你既答应了玄奘法师,将书交给高昌国主后人,朕亦有成人之美,只用交到宫中,审阅一番,去掉一些不必要的文字,便即还给你。」 原来是要搞审阅,去掉可能透露宝藏信息的文字。 苏大为不由暗松一口气,同时庆幸自己对这些宝藏没有贪念。 他站起身,向李治叉手道:「我现在就回去拿书。」 「坐下,不急。」 李治圆润的脸庞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朕想与你闲谈一二。」 「是。」 苏大为在李治的示意下,再次坐下。 心里则是掀起波澜,不知李治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然而李治并没有很快开口说话,而是自顾自的翻着手里那本《帝王略论》。 旁边的太监和内侍点燃薰香,又烹了茶汤奉上。 李治接过喝了一口,又示意给苏大为一盏。 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知道虞世南吗?」 「臣不知。」 「虞世南初仕南陈,陈亡后入晋王杨广藩邸,隋大业任秘书郎、起居舍人,江都兵变后虞世南辗转从夏王窦建德手下,来到先皇身边,任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又授秘书监。」 第274页 苏大为听得连连颔首。 别的也不太懂,但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秘书监这些,他是懂的。 相当于大唐文化界领袖吧。 「这本《帝王略论》就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检点歷代帝王得失之书。」 据后世歷史学者考证《帝王略论》是虞世南在秦王府时,所写的一部通史性着作。 它以时代先后为顺序,以帝王为中心,通篇由「先生」和「公子」的问对所构成。 模式有就像是兵法书《唐李问对》。 而秦王李世民命虞世南作此书,目地当然是「商略古今,以论古帝王为政得失,追述往古兴亡之道」,寻找治世安邦良策。 再说直白点,就是如何做皇帝,如何提高帝王之术,和治政水平。 通过从古至今的帝王所作所为,以问对的方式,分析那些帝王做决定的思维模型,分析利弊得失,从而提升自己的思维层级。 苏大为在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了一番。 可惜《帝王略论》这本书,不在他前世所看过的书目里,对这本书只有模煳印象,不知里面写的究竟是何内容。 混合着龙诞香和麝香的香气从殿角升起。 薄烟如幕。 李治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大概是今日孙思邈之功,此时他的心情不错,精神也比平时要健旺一些。 此时圆润的脸上,少有的浮现一丝红润。 他略清了清嗓子道:「你可知当年先皇传这本书给朕,对朕说了什么?」 「呃,以古为镜,可知兴替?」 苏大为试探问。 李治颇有些不爽的瞥了他一眼。 苏大为忙改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治:「……」 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上了:我讨厌话多的人。 苏大为忙闭嘴。 人家天皇大帝提问,不是要你回答的。 只是为了抛个话头罢了。 李治略带不满的扫了苏大为一眼,这才继续道:「你知道,朕看这本书,想到了什么?」 苏大为摇头,不说话。 李治也没卖关子,幽幽一嘆,拍了拍桌上的书,轻声道:「当年太宗的局面,不容易啊……站在刚立国的大唐,往前看,哪有顺顺利利继位的太子,哪有能安稳坐住的江山。」 「呃?」 「继位八年就八王之乱的晋惠帝?继位三年就大权旁落的周天元?继位二年就被四位託孤大臣『联署弹劾下台』的刘义府? 为什么二百年来,所有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至高无上的皇帝,能得善终者,北朝一只手,南朝一只手,数都能数得过来。 而即便是这些善终的皇帝,大半都不『善始』,上位之前要么诛权臣,要么就是掀起『不忍言』之变,要么常年亲征死在路上。 若把死后继承人不出问题这一条算上,两百年来,能坚持下来的王朝,一个也没有。」 手抚着《帝王略论》,李治侧脸看向苏大为,轻声问:「苏大为,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一瞬间,苏大为只觉得汗毛倒立,背后被冷汗浸湿。 第九十七章 託付 大意了啊。 没想到大唐皇帝李治陛下,居然不讲武德。 拿这种帝王才会考虑的问题,来问自己。 这好嘛? 这不好。 但是苏大为能怎么办? 大概也只能提起精神,好自为之。 阵阵寒气从脚下升起。 这既因为话题太过敏感,又因为,李治的提问,如醍醐灌顶般,令苏大为脑中豁然开朗。 皇帝,具体来说,是李世民眼里的皇权是什么样子? 一般来说,后人无论怎么去猜测,都无法得知当事人的真实心理。 但恰好,这个问题有答案。 答案就在《帝王略论》里。 而通过刚才李治提及的八王之乱,苏大为便明白《帝王略论》是一本怎样的书。 自汉末到魏晋、五胡乱华,南北朝。 神州破碎,腥膻遍地。 隋朝成立不过数十年,后人觉得太短,但那才是那个时代真实的情况。 宋文帝刘义隆上位便诛杀拥立上登上皇位的四位託孤大臣。 周武帝宇文邕反杀了当初把他捧上皇位的宇文护。 文宣帝轻易的赐死了开国四贵之一的高岳。 更别说像元勰、兰陵王高长恭、宇文宪这些没有开国股份做背书的晚辈。 这些英雄死得没有一丝水花…… 当然,也有如拓跋嗣这样被逐的皇子杀回京师,有萧道成这样的禁军将领改朝篡代,有陈蒨这样的军功宗室受军方拥立继位。 高长恭死后,北齐只活了四年;宇文宪死后,北周只活了三年。 李世民以「玄武门」之变,震惊后人,后世史学家都说大唐后来一系列宫中政变,都是李世民开了坏头。 然而却没去想,李世民之前,谋逆、政变、血腥杀戳,才是皇权的常态。 从魏晋到隋末,史书满纸皆是废、杀、弒、篡。 当李世民从虞世南手里接过这样的《帝王略论》,对于未来的前途,恐怕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不是天可汗,不是万邦来朝。 而是惊吓。 第275页 首先得能活下去,才能谈以后。 得到权力,然后就得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所以太宗皇帝对所有有威胁的敌人,展现异常的果决,狠辣。 但是对臣子,哪怕是敌人手下投靠而来的降臣,都极尽宽容,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在李世民手下打工的,都基本得到善终。 包括青史留名的「毒舌」魏徵。 数次把李世民气得当面笑眯眯,背后麻买皮,恨到抽刀砍桌子,都这样了还要忍。 一直忍到魏徵蹬腿。 这是李世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对抗无形的潜规则,对抗两百年来破碎山河的歷史惯性。 他要为后世重塑「规则」。 「朕继承太宗传的《帝王略论》,所得甚厚,现在亦将此传给太子,将太宗的这份苦心和财富,传承下去。」 李治轻轻放下茶盏:「朕知,在你的位置,能看到许多,有些事你看得比旁人更透,所以和你说这番,望你明白,许多事,是不得不为。 我们辛苦一点,后世子孙便从容一些。 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苏大为心中凛然,向李治鞠躬道:「陛下一心为大唐社稷,为大唐百姓,臣……」 「坐在这个位置,这些乃是必然。」李治摆了摆手:「今天朕说得有点多了,因为你和旁人不同。」 苏大为侧耳倾听,不敢胡乱表态。 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摸准李治的意思。 今天说得这些,实在有些太深了。 深到令苏大为毛骨悚然,受宠若惊。 这种话,在李治和太子之间发生,正常。 在李治和他之间发生,恐怖。 皇帝与臣子这般交心,若非想杀,那便是异常信任,寄予厚望了。 「太宗皇帝为朕留下了许多财富,《帝王略论》只是其一,朕也想像太宗那样做个好皇帝……」 停了一停,李治双目凝视苏大为,眼中流露复杂之色,忽然道:「苏大为,你若能踏实磨练数年,未来太子那里,朕给你留一个位置。」 苏大为一个激灵。 他迅速起身,以大礼跪拜李治:「臣……臣谢陛下信任,一定忠心用事,好好侍奉太子。」 李治的话,已经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态度一定要正。 也不用玩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能力什么都抛一边,关键要突出一个「忠」字。 态度最重要。 这一瞬间,苏大为已经明白,李治铺垫了这么多,其实就有一个考验和託付之意。 每个人的品性不同。 有的人喜欢名利,有的喜欢权色,像苏大为这样的人,却有些无欲无求。 你说他爱财。 他取之有道。 你说权、色,这些苏大为一点都不沾边。 越是这种臣,一般帝王越是提防。 不怕臣子有弱点,就怕臣子无欲无求。 没有小欲,那就是有大欲。 你说你一个做官的,权也不想要、财色也不想要,你想要什么? 王莽未篡汉时,堪称东汉道德楷模。 当然,此前苏大为也没有特别大的权力,并没有让李治太关注。 但从苏大为创设都察寺,李治对他暗中的关注,与日俱增。 直到此次上官仪案。 李治才算看清苏大为这个人。 觉得此人确实有能力,也有忠心,能办事。 所以在孙思邈给太子看过病后,才特意拨一点时间,留给君臣二人来对话。 对苏大为,他不用前途、财富、美色这些。 而是晓以大义。 何谓大义? 就是太宗皇帝重立规则,打破和结束从魏晋到隋唐,两百多年权臣篡位的乱政,立万世之基,造福天下百姓。 初当皇帝时,何曾想过什么天可汗,想过做大唐之盛。 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像那个短命的隋朝一样,二代而亡。 太宗故去,如今这个选择题交到李治手上。 从做皇帝论,开疆拓土,使百姓安居乐业,扬大唐国威,这一切,李治都做得很好,甚至超乎预期的好。 接下来的泰山封禅,就是李治想在有生之年,对自己身为帝王的成绩,呈献给上天。 算是给自己,给太宗一个交代。 剩下的,就是为帝国继承人铺路。 太宗担心的事,李治同样担心。 要如何做,才能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才能将大唐,这么大的家业,给稳稳托住,不致于生出什么乱子,不至于中途夭折,不会再经歷废、杀、弒、篡,这些不测之祸。 选中苏大为,一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是通过了层层考验。 但方才的局面,仍然万分兇险。 苏大为若有半分迟疑,一定会有杀身之祸。 这宫中藏龙卧虎,只要李治一个命令,必定血溅五步。 哪怕苏大为是异人。 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异人。 当年那些突厥狼卫能入宫中,全因李治另有计算,否则只怕连宫门都入不了。 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想到的也很多。 首先是自己的位置,确实比较敏感。 如果他像贺兰敏之一样,只是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自嗨。 第276页 哪怕他召集一些勇武之士,建立私人部曲,李治也不会正眼瞧一眼。 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是微小的。 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不值一提。 问题就出在,苏大为的能力太强。 论个人武力,他是异人。 长安能独自拦下他的人已经不多。 论统率力,他在军中的战绩,已经锋芒毕露。 无论是军中,还是李治都清楚,待苏定方等老一辈的名将故去。 大唐的新一代名将中,必然会有苏大为一席之地。 此外,苏大为还有极强的情报获取和整合能力。 都察寺、征倭、坐镇百济。 这一切,都足以引起李治的警惕和重视。 也正因为苏大为能力极强,李治绝不会允许他太向武媚娘靠拢,打压乃是必然。 但,若苏大为想向李治靠拢,也存在许多问题。 首先是他身上武媚娘的烙印,令李治无法全信。 此外苏大为对功名权势,财富美色,都没有强烈外露的欲望,令李治更加猜忌。 古之名将,如王翦外出带兵打仗,还要特地向秦王求田问舍,以求自污。 昔年萧何也故意强占百姓田宅。 不是要贪那点便宜,而是要留下污点,以便君王放心。 苏大为这边,差就差在这里了。 以致于回到长安后,李治还要绞尽脑汁,才能将他压一压,免得擢升太快,难以控制。 再说苏大为如果投向李治,武媚娘会怎么想? 李治最多再撑十年吧,未来数十年都是武媚娘的天下。 怎么选? 向武后,向李治靠拢,目前都不可行。 门阀贵族的圈子,苏大为更是不用想,那个圈子更加排外。 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太子。 苏大为投靠太子李弘,李治不但不会怪罪,反而会推上一把。 武媚娘也不会有意见。 李治对苏大为的安排,有点类似当年李世民对苏定方。 先验证了其能力,以及忠诚。 然后再让苏定方坐冷板凳,磨鍊十几年。 待太子继位,前有苏定方,后有苏大为。 便是上代帝王留给太子的一笔宝贵军事财富。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后,苏大为便是心甘情愿的向李治大礼参拜,口中称谢。 心中同时明白,眼前这一关,他算是闯过了。 最近的杀身之祸暂时解决。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太子李弘那里。 跟着李弘,未来最大的挑战便是,按史书记载,李弘在李治封禅泰山后突然暴毙。 这特么…… 自己上了李弘的船,但太子却死了,这简直比那啥建国前投国军还惨。 首先要保证李弘活下来,其次还要保证李弘一直是太子。 最后还能顺利从武媚娘这种大魔王手中顺利登基。 正在心乱如麻,耳中听到李治清冷的声音:「大理寺那边你以后不用去了,朕,封你为左右典戎卫右典副卫率,秩从四品上。」 第九十八章 太子设宴 左右典戎卫,原名太子卫率。 是太子东宫府的官职之一。 这个职务自秦汉便设立,一直延用到隋唐。 唐龙朔年间,李治和武媚娘给朝廷中许多官职更名,左右卫率也改称为左右典戎卫。 名称虽变,但职能不变。 是掌太子府的兵仗仪卫。 与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分辖所属折冲府。 简单来说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实权,按着章程点卯,节庆或重要日子,安排一下太子的仪仗即可。 从品秩上说,苏大为现在军职为正四品下,品秩并没有提高。 然而看官职不能这么看,从朝廷的官,变成东宫太子的官,这可以视为天子的一种恩赏,是天子信任的表现。 虽然没实权,也没升官,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权当镀金。 从今以后,便是打上太子府人马的烙印,没法跳船了。 苏大为心中苦笑,百般滋味上心头。 看来李治是打定主意,藏他几年,好好磨一磨性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进入到一个平静期。 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来,在长安最清闲的一段时光。 都察寺那边,三位掌实权的少卿,所整理的卷宗和事务,每十日向苏大为请示一次。 若苏大为有事,他们也可自行决定。 大理寺的职务解了。 长安县不良帅的职务早就交还了。 苏大为身上,如今除了军中的散秩官,就是挂了太子府的典戎卫。 还是个副职。 头上还有个右卫率。 至于顶头上司右卫率,苏大为第一天去点卯,看到对方眼中忍笑促狭的模样,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站在面前的,一脸络腮大鬍子,腆着个啤酒肚,身高体壮,一身铠甲的大将,赫然是程处嗣! 「处嗣,你……你是右卫率?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程处嗣向苏大为呵呵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可以一起共事了,放心,以后我罩着你。」 他的身高比苏大为还矮上半头,这一下仰着头拍打着苏大为肩膀,场面颇有些滑稽。 第277页 苏大为开始还有些惊讶。 转念一想,其实也算题中应有之意。 当初的那批军二代小伙伴,尉迟宝琳已经袭封鄂国公的爵位,右领卫大将军,正三品,掌宫禁宿卫。 苏庆节现在是左武邑县公,尚辇奉御。 这个职务品秩正五品,属殿中省尚辇局,主要负责皇帝出行的车乘仪仗。 算是一种荣誉职务。 程处嗣则被封明威将军,折冲府都尉,并及太子府右卫率。 明威将军是武散官,从四品下。 右卫率的品秩稍高,正四品上。 至于薛仁贵,则因功封右领卫大将军。 品秩同尉迟宝琳一样。 尉迟宝琳是实职,每日要在大明宫中任事,而薛仁贵是虚职,主要是彰显荣耀。 另外,薛仁贵从辽东战场撤下来后,直接一纸调令,匆匆赶去西北,填防备胡人及吐蕃那个大坑去了。 他目前任瓜州府长史,在瓜州刺史手下任事。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有程处嗣罩着,苏大为除了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一边教李客武艺,一边陪着聂苏和柳娘子,闲暇还看点书。 如此过了月余,这天他刚在卫率府点了卯,正想像往常一样翘班回家,不料却被程处嗣喊住。 「阿弥。」 「什么事?」 「你最近也太懒散了一点,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在太子面前多表现?」 「太子面前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上前了,再说那种抛头露面的事,我也懒得做。」 「还是一个懒字。」 程处嗣拍了拍自己的大肚,斜瞥着苏大为,颇有一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你可知这月余,有多少人在我面前说你散漫?再如此下去……」 「当初谁说要罩着我的?」 「呃……」 一向外表粗犷,实则精明有余的程处嗣一时噎住。 他瞪了瞪眼,摸着下巴上的浓须道:「好吧好吧,我是说过……别说兄弟不罩着你,眼下机会来了,今日太子要设宴,需要一些帮手,你带几个人,替我过去应付一下场面。」 「那你呢?」 「把机会让给你,我自然就值守宫中罗。」 「呸,你少来,是不是约了宝琳去喝酒?」 「咳咳,看破不说破,还是好兄弟。」 「恶贼~」 …… 苏大为还是乖乖去太子府帮忙去了。 一来是程处嗣开口了,二来,他也确实想近距离,多观察一下太子。 太子李弘,对苏大为来说不算太陌生。 当年去百济前,武媚娘曾专程向苏大为介绍诸子女。 并曾当着李弘等子女的面,要他们对苏大为以「叔」视之。 不过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生在皇家,亲情有时候都抛一边,他这个一出去就是多年,跟太子公主们几乎没见过几面的外人,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话虽如此,如今身为东宫臣属,为将来计,还须多解李弘的品性为人。 是否真的像朝中官员们传颂的一样仁德。 李治曾夸说李弘「仁爱类我」。 意思就是「和我一样善良」。 这话听在苏大为耳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钟鼓报时声响了数响。 东宫中,侍女婢嫔依次在席间摆上果蔬菜式,殿中香气缭绕。 殿角的香炉腾起阵阵香雾。 唐人爱香,拜河西走廊连通东西贸易所赐。 从西域的各种香料源源不绝的汇聚于长安,再分发天下。 唐人从皇室,到世家大族,乃至富户百姓,无不爱香。 日常除了衣物要用香熏。 屋中要用香炉。 就连随身都会带着香囊。 而且唐人的香囊并非后世的布袋香囊,而是金银所制,实为袖珍熏球。 无论主人如何行动,内里装香的机括都始终保持水平,香料不会洒出半分。 苏大为带了几名右卫率的将士,原本以为是要替太子打仪仗和撑门面,结果到了东宫才发现,值守和充门面的礼仪官早就安排好人了。 他带着将士只在殿门旁的偏厅候着。 苏大为也没等候多久,就被太子府内小太监传唤入内。 一进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席中的太子李弘。 比起过去,李弘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眼中多了些少年人应有的神采。 见到苏大为,李弘主动站起身,向苏大为行礼道:「弘儿见过叔叔。」 苏大为吃了一惊,忙侧身避让,口称不敢。 然后向太子叉手礼道:「当不得太子厚礼,我乃太子之臣。」 「母后曾言,『苏大为与我亲如兄弟,尔等皆以叔视之』。」 李弘笑道:「还请叔叔入座,不然让母后知道了,定会怪罪弘儿无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大为只得一边称谢,一边按李弘的示意,在太监的引领下,在李弘左手边这一席坐下。 入座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打量一下全场,发现这次太子东宫的酒宴,请的人并不完全是东宫臣属。 首先,坐在离李弘最近位置的,乃是孙思邈孙仙翁。 第278页 此老鹤髮童颜的脸上,眼中神光灿然,他手拈白须,正向自己微笑颔首。 一见到他,苏大为立刻明白,太子身体快要大好了。 这次是李弘私人的一次「答谢宴」。 主角应该便是李弘和孙思邈。 坐在苏大为身侧的,是一位年长的官员,身穿官服,坐姿挺拔。 看他的面容清峻,三缕黑须从颔下生出,一双丹凤眼微眯着。 气质像是位饱学大儒。 李治主动介绍道:「叔叔,这位是吾师郭瑜,现为崇贤馆学士。」 苏大为向对方叉手行礼道:「见过郭学士。」 郭瑜,原为太子洗马,在贞观年前,受诏助玄奘译经。 一身学问精湛。 李弘为太子后,李治令其教导李弘功课,曾向李弘讲解《春秋左氏传》。 郭瑜也轻轻回礼:「苏副卫率。」 苏大为暗自苦笑,在座的除了孙思邈地位超然,只怕自己的官职最低微了吧? 李弘依次介绍道:「叔叔,坐郭师旁边的是王及善,如今是左奉裕率。」 苏大为心中略一思索,记起此君的父亲是王君愕。 王君愕是唐初将领,随太宗征辽东时,大战高句丽于驻跸山,力屈而死。 太宗深痛悼念,追赠左卫大将军、都督六州军事、幽州都督、邢国公,陪葬昭陵。 王及善年纪大约四十有余,看上去面貌威严,目视前方,不苟言笑。 见苏大为向自己行礼,此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苏大为多看了他两眼,见他双耳极大,忽然记起来关于此人的一些事。 据说太子李弘居东宫时,曾有一次宴饮玩嗨了,命东宫臣属拿大顶,玩倒立。 轮到王及善时,他拒绝道:「殿下自有乐官司,臣只应当守自己的本职,这倒行而舞不是臣的任务,臣如奉命,恐怕不属对殿下辅佐之事。」 李弘闻言赧然道歉,此后越发敬重。 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后特别奖励了王及善,赐绢百匹,不久又授右千牛卫将军。 苏大为再次深看了王及善一眼,暗道这是个有底线,为人方正之人。 李弘再介绍道:「王及善坐旁的,是司尉少卿杨思俭。」 说完,李弘的面上微有些羞赧:「这位也是我未来岳父大人。」 苏大为忙向杨思俭叉手行礼。 司尉少卿只是从四品,苏大为品秩比对方还高,但架不住人家这身份。 太子岳父啊。 苏大为勐然记起,这位杨思俭据说有一位女儿极为美丽,李治知道后,特地为太子指婚,已经定下婚约。 不过这事后来有点糟心。 第九十九章 兰陵入阵曲 据史载,在太子与杨思俭之女成婚前,贺兰敏之突然狂性大发,将杨氏之女给那啥了。 这是桩皇室丑闻,史书轻轻带过。 只说后来将贺兰敏之流放,为太子另选太子妃。 苏大为多看了杨思俭两眼。 这个倒霉蛋,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大约四旬年纪,身高臂长,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甚是英伟。 难怪能生出美丽的女儿。 可惜了。 不过等等,他抬眼看到对面席位,也就是太子右手边坐着个熟人。 年纪二十上下,两眼微眯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弃之色,不是贺兰敏之还能是谁。 这特么,冤家路窄。 苏大为暗自腹诽。 想想后来贺兰敏之淫未来太子妃这档子破事,再想想身边坐着杨思俭,这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本来我还想请许敬宗和许圉师,不过许敬宗病笃,许圉师现在不在京城,只能作罢。」 龙朔元年,李弘召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和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李治赏赐绢帛三万段。 所以许敬宗和许圉师等人,于李弘有半师之谊。 如果可以,李弘大概是想把所有人都凑齐。 只不过…… 上官仪那瓜货就不提了。 许圉师,在龙朔二年,因其子许自然打猎误射杀农人,圉师隐而不奏,被李义府趁机弹劾。 当年十一月下狱,次年三月贬官虔州刺史,后来又贬为相州刺史。 现在还在河南那边猫着呢。 李弘指了指贺兰敏之道:「敏之,叔叔认识的,我就不多介绍了,坐他一旁的是敏之的好友明崇俨,坐明崇俨后面的是百济扶余丰。」 好傢伙,全都是熟人啊。 苏大为目光略有些古怪的看过去。 贺兰敏之能来正常,毕竟和太子是亲戚,这货又是个二皮脸,大概也想明白要抱太子大腿。 不过这扶余丰是怎么回事? 当年辽东正是自己一手打破倭军,活抓了復国的扶余丰。 这傢伙是个猾头,没甚节操的。 而且作为降人,身份略有些敏感吧? 留意到苏大为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扶余丰的脸色一变,条件反射般啪的站起来,很快向苏大为行大礼参见:「丰,见过都督。」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失笑道:「我现在不是什么都督,只是太子府右副卫率。」 「是是,一时失言了,实在是当年都督的武勇……」 第279页 扶余丰伸手,做势在自己嘴上轻打了两下:「瞧我这张嘴。」 李弘笑着伸手道:「扶余丰你坐下吧。」 说着他向苏大为解释道:「扶余丰一心归化大唐,现在也入了弘文馆,与王子安相熟,这次宴请,我想多听听各地风俗,于是将他也请来。」 王子安? 那就是王勃了吧。 这扶余丰什么时候跟王勃混熟了? 李弘接着道:「本来我还想请那位叫高市的前倭王,不过此人胆小,居然託病不出……对了,叔叔之前镇百济,征倭岛,对他们俩应该都熟悉了。」 没等苏大为说话,扶余丰用力点头:「熟!我等与苏郎君,熟到不能再熟。」 能不熟吗,就在此公手上,被生擒活捉,国也被破了。 如今成为大唐阶下之囚,皆拜苏大为所赐。 扶余丰笑着笑着,眼角都笑出来了。 李弘看了一眼殿外,向苏大为笑道:「叔叔你看,我说子安,子安便来了。」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向殿门,正好看到提起衣衫下摆的王勃,正快步走入殿中。 刚入殿走了几步,还不及向李弘行礼,王勃突然察觉有一道凛然的目光投向自己。 一转头,刚好与苏大为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脸上先是吃惊,接着是尴尬,最后略一迟疑,向苏大为微微颔首,然后站在殿中,向李治叉手行礼道:「子安,见过殿下。」 「就等你了,快入座吧。」 李弘抬起手里一柄玉如意,指了指贺兰敏之那边。 即太子右手的席位。 「殿下且慢。」 王勃向太子行礼道:「沛王也来了,不知……」 「二弟也来了?」 李弘霍然站起,伸颈顾盼:「人在哪呢?」 「大兄,我不请自来,不会怪我吧?」 一个略显尖锐的少年笑声响起。 沛王李贤在数名太监的陪同下,向着殿中走来。 李贤,初封潞王,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同时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加扬州大都督。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而他的年纪,到麟德二年的如今,不过才十一岁。 按正史,到大唐上元二年,太子李弘猝死后,李贤被册立为皇太子,期间三次监国,得到李治称赞,朝野拥戴,以及武媚娘猜忌。 后来因谋反罪名,被废为庶人。 又被酷吏丘神勣逼令自尽。 后被唐睿宗追谥为章怀太子。 对了,李贤还有首诗颇为有名,就是那首《黄瓜台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后世某岛有位首富大善人,曾以此诗隔空发话:「黄台之瓜,何堪再摘」,结果适得其反,掀起骂声一片。 苏大为默默注视着李贤,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郎,脸圆圆的,看上去颇为讨喜。 他的相貌,比清瘦的李弘,更像是李治。 两眼眯起,嘴角上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苏大为见李贤与王勃对视了一眼,又一齐给李弘见礼。 心中暗道:歷史上,李贤招募王勃做王府修撰,没想到这么早两人便已经熟识了。 虽然成就一段佳话,但这份王府修撰的经歷,对王勃并非是什么好事。 王勃入王府后,因过失被贬。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时记不清了。 就在他思索回忆的时间里,李贤已经被大他两岁的太子李弘,请入了席。 李贤自然坐在右手第一位,将神色颇有些郁闷的贺兰敏之挤为右手第二席。 接着又在李弘的示意下,李贤很自然的向苏大为遥遥拱手笑道:「贤,见过叔叔。」 「殿下客气了。」 苏大为忙起身避席。 李弘笑道:「叔叔请入座吧,人都来齐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苏大为坐入席中,目光在李弘和李贤两人间转了转。 太子李弘,十三岁。 沛王李贤,十一岁。 这才后世,大概就是小学五年级和初一的区别。 怎么看都是孩子。 但是在大唐,特别是皇室成员中,已经不算小了。 想想当年太宗李世民,十四岁便提刀砍人,咳,是兴兵起义。 李治每次跟武媚娘跑去东都洛阳度假,都是留下李弘这倒霉孩子监国。 这在后世,妥妥的童工。 但在大唐皇家,此乃正常操作。 李弘首先说了一番致词,大意是他的身体如今大好,首先感谢孙思邈老神仙,精妙的医术,有再造之恩。 所有人,在李弘的示意下,首先举杯向孙思邈遥祝,祝孙老仙翁,身体安康,谢孙老神仙妙手回春,医好太子。 喝过第一杯后,第二杯,李弘是感谢苏大为。 谢苏大为帮其找来孙仙翁,话里隐隐还有暗贊苏大为对武媚娘和李治忠诚之意。 同样的话,由另一人说,或许会觉得有些刻意。 但自李弘口里,话语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贊,不愧是皇家教育出来的皇子,李弘也好,李贤也好,待人接物,都予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第280页 尤为难得的是,李弘丝毫没有架子。 这一点,李贤还稍显稚嫩,举手投足间,多少流露一些天皇贵胄的自矜之色。 李弘的第三杯酒,把郭瑜、杨思俭和王及善等人,都囊括进去,包括没来的许敬宗和许圉师,谢众位师长悉心教导之恩。 三番酒过,李弦拍了拍手掌。 一队乐师走入殿中。 苏大为对乐礼不太熟悉,只看到这些乐师里,有琴,有鼓,有尺八,好像还有伽耶琴? 另有些乐器,他几乎都没见过。 一名太监出列道:「太子设宴,奏乐。」 先是鼓声,细如豆粒,密密如雨。 鼓声渐扬,如水之沸腾。 中间一声清越声响。 有琴音相合。 接着是尺八吹响。 音色苍凉而雄劲。 苏大为听得懵懂,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何曲。 一旁的杨思俭倒是个知趣之人,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此曲,乃是兰陵王入阵曲。」 苏大为这才恍然。 「兰陵王高长恭的曲子?」 「是。」 「这是……战阵之音吧?」 苏大为现在才发觉,乐中音调锵铿,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太子其实颇为喜欢战阵之事,过去身体好些的时候,曾细细研读辽东战事的奏报,阅读兵部的奏摺。」 「原来如此。」 兰陵王入阵曲,也叫大面。 起源于北齐,盛于唐。 是为歌颂兰陵王高长恭的战功和美德而做的男子独舞。 随着乐声渐急,一名脸戴五彩鬼面,身着武将劲装的男子,从乐师身后,一跃而出,在殿中起舞,如搏斗状。 席间众人,都在欣赏着歌舞。 苏大为的注意力,却被两件事给吸引住了。 第一件是贺兰敏之。 虽在座中,贺兰敏之仍然频频向自己这边望来,眼神颇为不善。 第一百章 与太子论政 第二件,是李弘与李贤。 李贤虽然一边在看歌舞,但同时与身边的王勃低语,又暗指首席的李弘。 这给人的感觉,似乎在背后讨论太子,颇有些不礼貌。 多看几眼,苏大为突然记起来了。 王勃任李贤王府修撰后,某次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为助兴而写《檄英王鸡》。 李治得知大怒,认为挑拨二王相争。 其檄中有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復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虽然,王勃是以挑拨二王相争而被贬,但其檄文最后写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分明有影射武后之嫌。 对着二王说这些,王勃被贬不冤。 但同时,李贤与李显一个斗鸡事件,就被李治敏感察觉到有臣子在其中挑拨。 那么太子李弘和其余的皇子呢? 苏大为可是记得很清楚。 大唐从李渊一直到李隆基,这其中宗室斗争,皇子相残的政变不断。 由政变成功夺权的共有三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唐隆政变。 失败的也有三次:李承干谋反、李贤谋反、太平公主谋反。 仅有两个例外,一是李治继位时,没有发生皇子相残。 二是李弘与其余皇子,没有发生相残之事。 李治的确是宽弘之人。 至少他的人设,便是以宽宏仁慈示人。 而李弘…… 那是因为太短命了。 如果李弘活得久一点,和其余皇子之间,未必没有流血之争。 苏大为暗自思索着。 酒宴过程倒还算平静,苏大为本着少说多听,一直默默观察着其他人。 最多的是观察太子李弘。 一直到近两个时辰,这场酒宴才告结束。 孙思邈和杨思俭等宾客和臣属,均向太子致谢,然后各自告辞。 苏大为刚跟着郭瑜等人走出宫,准备和其余卫率武士一起离开,没想到自后方匆匆跑上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道:「苏副卫率请留步,太子有召。」 苏大为微微一愣,向身边的将士打了声招唿,跟着小太监走。 …… 东宫又叫春宫,是一大片建筑群。 可以视为皇宫的微缩版。 这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同样有前庭,中庭和后庭。 后庭是太子的寝宫,前庭和中庭则是太子用来接见属臣,以及学习和议事的地方。 苏大为对别的地方都不太熟悉,唯独对太子的书房印象较深。 因为上次李治曾在这里,给他看那本《帝王略论》。 也是在太子书房里,将他划到东宫臣属中。 这次太子李弘找他谈话的地方,同样是书房。 不知李弘是为了表示亲近,还是父子俩心有灵犀。 「太子,臣应召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苏大为踏入书房,先对太子叉手行礼,然后才有空略微打量一下。 和上次一样,书房并不奢华,书架上堆了满满的书籍。 桌案上的摆设也和上次一样。 书房里除了侍奉的太监,和记录太子日常言行的官吏,并无其他臣子。 看来太子是想与他单独谈话。 第281页 李弘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桌前摆着文房四宝,左右手堆了半尺高的书籍和竹简卷帛。 桌家的铜炉正燃着薰香。 这香也是孙仙翁特地调制的,据说对身体很有好处。 李弘闻着这香,味道在冷香中,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味道,这让原本因酒劲上头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苏大为,隔着白色飘缈的香气,这位被母后视之为兄弟的男人,身形挺拔,身材异常高大。 就算在唐将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他的肤色黝黑,五官轮廓充满着坚毅。 特别是一双眼睛,黑中透着光彩,眼神坚定,予人一种值得信赖之感。 李弘起身拱手道:「叔叔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当在自家一样。」 苏大为连称不敢。 太子虽然没架子,但他可不能显得放肆。 「叔叔,请坐。」 「太子,召我来不知是?」 「是这样……」 李弘招唿着苏大为坐下,自己也随即入座。 他微微沉吟了一会道:「叔叔,母后常跟我说,叔叔是朝中少有的坦荡之人,而且为人正直,弘儿有些事不明白,想像叔叔请教。」 苏大为微微有些讶异,猜不透李弘是真有问题想请教,还是另有原因。 「太子请问,若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太好了。」 李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方才我在酒宴里,也曾向杨思俭和郭师他们请教,但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还有那个扶余丰,也是如此。」 苏大为脸上带笑,心中则是想:你是太子,那些问题,做臣下的哪敢随便开口。 方才在酒宴上,在《兰陵王破阵曲》之后,贺兰敏之犹未尽兴,向太子说再来个《秦王破阵乐》才好。 结果被郭瑜等人劝住。 《秦王破阵乐》属于大型歌舞,一是记录秦王李世民昔年起兵破敌的盛况,二是需要许多舞者和乐师配合,一般作为国宴和会见外国使节中的节目。 此乐在后世仍有流传。 苏大为也曾听过,一个据说是倭国正仓院收录的版本。 太子日常宴会,若用此乐,未免显得太过隆重。 李弘遂作罢。 不过顺势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太宗皇帝十四岁起兵,为何能每战必胜,所向披靡。 太宗皇帝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这种话题,别说郭瑜这种学者型的老师,就换苏大为,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答。 所以郭瑜方才只能含煳过去,说些仁者无敌之类的面汤话。 李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问完太宗的事,又向扶余丰问,他们百济为什么要攻伐新罗,又为何会输给大唐。 这种问题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涉及到深层的政治和利益博弈。 何况扶余丰这货也是个胆小贼猾之辈。 直接藉口肚子痛,要出恭,借屎遁了。 他若真敢答,保不准明天李治一怒,能直接把这货发配到安西四镇去。 想起方才席间之事,苏大为暗自有些担心。 自己和李弘还不算太熟悉。 如果他问一些敏感问题,自己答还是不答? 正在思索着分寸问题。 李弘已经向他亲切微笑,一脸好奇宝宝充满求知慾的模样。 「叔叔,我常听老师说起大唐初创之事,一直很好奇,大唐因何而强,当时那么多割据一方的势力,为何独是我大唐能享有天下,叔叔可以教我吗?」 呃…… 没有想得那么敏感,但也不是什么浅薄的问题。 李弘能提这个问题,显然有一定的思维深度。 苏大为看向李弘。 这个只有十三岁大的少年,因为过去常年生病,脸颊不像李治那样丰腴,显得有些削瘦。 可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上透着点红,两眼发亮。 不但亮,而且眼神清澈干净。 这双眼睛,就如白纸一般,充满着求知慾。 「太子,能告诉我,你为何想问这些问题吗?」 「因为……」 李弘的手下意识的抓起桌上的一柄灵芝。 那是一件由紫檀木雕刻的祥云状灵芝,拿在手里可以把玩,也可以充当镇纸,或者是挠痒痒。 李弘抓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眼中透着一抹忧虑:「叔叔,我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我是太子,我将来是要继承父皇的基业,掌握这个国家。 可是我自小生在宫里,从未远行过。 虽然很多老师教我经义,教我道理,但……我真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大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唯一熟悉的只有身边的人,那些太监,还有大臣…… 父皇和母后去洛阳时,让我监国。 可我每日就是听郭师他们念摺子,还有六部的人来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我……我有时,会觉得害怕。 害怕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害怕会令母后蒙羞,害怕会做错事…… 我真的很害怕。」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李弘。 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太子,是武媚娘与李治的嫡长子。 第282页 从小就被定为大唐帝国的太子。 受到李治的喜爱,武媚娘全部的爱。 从小受到的就是帝国最好的教育,以储君来做培养。 按常人的想法,这样一位天子骄子,本应该自信。 本应该据有太宗和李治那样的大气魄。 但李弘在私下里,居然透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种柔弱感。 苏大为先是吃惊,接着是没来由有生出一丝欣慰。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站起身向李弘道:「太子能这样想,已经具备有未来当一位好皇帝的潜质?」 「叔叔,此言何意?」 李弘一呆。 看眼前的苏大为一副笃定的样子,脑子有些煳涂。 他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何优点来。 除了太子的身份,学识比不过郭瑜,带兵比不过苏大为。 处理政务,更比不上许敬宗这些人。 甚至每次说话,都会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笑话。 虽然是善意的。 但那也足以证明,他的见识,是多么的浅薄。 比起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他简直如一张白纸一样单纯。 这样的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何能管理偌大的大唐? 以前身体不好,许多问题,他实在没精力细想。 可是现在,经过孙思邈的医治,身体确实大为改善。 他也有精力,可以去想想以后,去想想未来。 「太子,我记得太宗曾对着朝臣说过一句话,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并不以自己九五之尊,天可汗的身份,便轻视天下百姓。 而太子方才能问出那些问题,以臣所见,太子已经具备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品质。」 「是什么?」 「那便是谦虚。」 「谦虚?」 李弘细细咀嚼着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词。 第一百零一章 何以教我?(上)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我听说过。」 李弘微微点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见苏大为眼神一片坦荡,甚至还有一丝欣喜和期许。 李弘心里微微一动,暗道:常听母后说苏大为乃坦荡之人,心性纯良,朝中少有。 居然会为我问这些问题而感到高兴,看来是真的关心我。 想到这里,李弘抱拳向苏大为继续请教道:「舅舅,你说的弘儿似懂非懂,能否细说?」 「你想做好太子,不负陛下和武后的期许,这是很好的。」 苏大为放轻声音,用一种略带鼓励的语气道:「先前听你在酒宴上,问郭瑜他们太宗何以强,何以胜,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舅舅请说。」 「军略上的事,暂不必细说,就说太宗用人之道。」 「请舅舅教我。」 李弘向苏大为深深一礼。 苏大为忙侧身避让:「太子,不必多礼,咱们说回正题吧。」 「好。」 「太宗是雄才大略之主,他的用人,我以为是胸怀广阔,唯才是举。」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前次陛下与我论及《帝王略论》,说太宗想要打破自魏晋以来两百年来的乱局,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大胸襟,大气魄做不到。 所以太宗理政时,无论之前有多少仇怨,只要肯为朝廷出力,太宗便能张开胸襟接纳。 使人为其用,人尽其才。 如魏徵、薛万彻等,原来皆为仇敌,后来都为太宗,为大唐效死力。 甚至草原胡族蕃将,皆愿为太宗而死。 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李弘,见李弘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待他消化片刻,苏大为接着道:「太宗在世时,魏徵屡屡进谏,丝毫不给太宗留情面,但太宗都坦然接受,并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总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以为,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许多事情,一时不懂不要紧,但只要有谦虚的心态,能够听见有用的声音,在施政的过程里,不断揣摩和提升自己。 如此,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苏大为说完,李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眉思索片刻。 过了半晌,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弘儿懂了,多谢舅舅。」 是啊,不懂不要紧。 身边有的是懂的人。 但千万不能不懂装懂,而闭塞了言路。 谁也不是生而知之,只要在做事的过程里,不断学习和揣摩,一定是能得到提升。 李弘轻舒了口气,觉得苏大为说得比郭瑜等人要直白许多。 但偏偏是这样直白的话,更容易让他理解。 而且细细咀嚼,实操性颇强。 苏大为一直留意着太子的神色,见太子眉头展开,心中也松了口气。 自己对太子的脾性不太了解。 有许多话,不敢说太深,不知会不会踩雷。 目前来看,还算不错,比之前想的要容易接触。 「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李弘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苏大为心中暗觉奇怪,不过话都到这了,肯定不能拒绝对方。 第283页 「太子请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尽力为你解惑。」 「方才问了舅舅,如何才能做一位明君,现在弘儿想问,何为政?」 「嗯?」 「我掌听父母与母后说施政,论政,政事,政体,可是何为政?」 李弘仰着脸看向苏大为,清瘦的小脸上,又露出那副无辜而充满求知慾的表情。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避开视线,心中想的是:太子这神情……好像等待投食的猫啊。 待他拉回心神,集中精力后,发现李弘这问题,还真有些不好回答。 倒不是敏感。 而是苏大为本身对唐人的「政」字,就不知如何去理解。 不过看向李弘那仰着脸,可怜巴巴等待自己指点的样子,实在无法推託。 何况他心理也有藉此机会,与太子拉近关系的念头。 略一思索道:「太子,你的问题……」 「舅舅。」李弘眼神闪动,一脸求知慾。 「咳咳,好问题,当真是好问题。」 苏大为忍住笑意:「我没有陛下和武后那种眼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来说一下,供太子参考,有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太子不要怪罪。」 「不会不会。」 李弘抬起大袖,用力摆着手,一脸认真:「舅舅是真的关心我,弘儿怎么会怪舅舅。」 「那我就说了。」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理解的政,是政治。」 「政治?」 「何谓政治?以我之见,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更大的利益,让大家都能享受到这份利益。」 苏大为这话出来,李弘呆了一呆:「郭师说,君子谈义,小人才谈利……」 「郭师说的是儒家的学问,但是这天下生民千万,儒生有多少呢?」 「这个……长安太学、弘文馆,还有……」 李弘这个实诚孩子,真的掰起手指头开始数了起来。 苏大为忙道:「太子不用细数,只用想一个问题,大唐如今差不多一千七百万人口,这些人里,是朝廷的官员多,还是百姓多?」 「自然是百姓多。」 「想要治理好大唐,是否需要人数最多的百姓,生活安宁?」 「是。」 「若民安,朝廷治理起来,是否更容易,徵招劳役、府兵,百姓才会愿意配合朝廷?」 「是。」 「所以太子,我以为,所谓政治,便是给百姓安宁的生活,百姓有衣穿,能吃饱肚子,才会拥戴皇帝,这即是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弘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苏大为所说的「政」,是要团结国家中的大多数人,给大多数人以看得见的好处,满足他们的期许,如此,天下才能安宁。 「当皇帝是如此,那官员的『政』,又是什么呢?」 「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般来说,考虑天下就够了,如果想知道官员的『政』是什么,太子不妨把自己带到不同官员的位置,去想一想,他们需要团结的大多数是什么,他们需要向谁负责。」 「谨受教。」 李弘,双手合扣,向苏大为郑重行礼。 苏大为这番话,说的不如第一个问题那样直白,但是却更能启发李弘的思维。 让他第一次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苏大为的答案,令他觉得,值得反覆琢磨。 百姓安宁,国家才安宁。 百姓若不安。 隋末乱世的景象,殷鑑不远。 这一点,李弘自然是清楚。 接受了苏大为这个逻辑之后。 后面的内容,便能理解。 团家国内最重要的人群,作为帝国的皇帝,要向大多数人的利益负责。 只有令多数人安居乐业,才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得到多数人支持,皇位便能稳固。 而团结大多数人,需要利。 这利从哪来? 按如今大唐的模式,可以向外扩张。 向四夷,向西域,向辽东,去袭卷那些敌国,掳掠财富和人口。 说来有些残忍。 但君王首要向自己的国民,向本国百姓负责。 圣母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 「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 李弘牵起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 这孩子,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 「太子,还想问什么?」 「舅舅是否不便,若是……」 「方便,必须方便。」 苏大为胸膛一挺,正气凛然道:「能解释太子的问题,那是我的光荣。」 李弘开心的笑了起来。 苏大为心中颇为无语:这真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儿子吗?这笑容咋这么傻白甜,活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算了,考虑到太子在深宫长大,又不像李治那样经歷过一系列的险恶斗争。 苏大为换上一脸灿烂笑容。 毕竟,李治和武媚娘都希望他跟着太子混。 而且太子现在越单纯,就越容易建立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耐心,一定要有耐心。 第284页 「舅舅,我想问的是,如何看待世家?」 「嘶~」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可以供他随便发挥,李弘这第三个问题,可就十分敏感了啊。 说世家,大唐最大的世家,不就是皇帝的李氏吗。 「这个……」 迎着李弘期待的目光,苏大为有些为难的道:「太子,你知道,我出身良家子,先父是不良帅,我家连寒门都算不上,这世家之事,非我所能知。」 世家门阀这种话题,连皇帝都要闹头秃,谁碰谁死。 苏大为不想跳坑里。 信不信在这里和太子论世家,明天他的话就会摆在长安所有世家家主的桌案上? 这大明宫里的千牛卫,还有执金吾,谁不是功勋之后。 哪个不是军二代或世家门阀,五姓七家。 说宫里消息跟筛子一样,不算夸张。 李治和武媚娘那里,也许还能保密。 太子这里,苏大为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舅舅,你知道山东五姓吗?」 李弘拉着苏大为的衣袖,突然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何以教我?(下) 「不知。」 苏大为感觉颇为头秃。 他毕竟是后世人,对这时代的门阀世家,了解不太多。 之前对朝中事也是一头雾水。 还是在执掌都察寺后,通过大量阅读信息,才算摸清一些门道。 不过,在具体一些细节上,涉及世家门阀,若不求教安文生,他还是很懵逼。 李弘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山东五姓中荥泽郑氏,郑善果。」 停了一停,见苏大为没有打断的意思,他继续道:「其父诚,讨尉迟迥力战遇害,善果年九岁,以父死王事,诏令袭其官爵,受册悲恸,观者莫不为之流涕。 其母出自清河崔氏,贤明晓于政道。 每善良果理务,崔氏于阁内听之,若处事不公,母则不与之言。 善果伏于床前,终日不敢食。」 苏大为仔细听着,知道这说的是山东五姓中的郑善果。 他记得这郑善果好像做过大理寺卿。 甚有贤名。 对了,好像是太宗朝的事,贞观年前此人好像做到江州刺史。 不过人现在应该已经挂了,不知李弘提起这郑善果是什么意思? 继续听下去。 「隋末,治书御史韦云起冒死揭发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贼数实多,或减言少,官军失利,贼党日滋』。 大理卿郑善果称韦云起所言不实,底毁名臣,妄议朝政。 致韦云起被贬官,郑善果从幸江都。 江都兵变后,宇文化及署郑善果为民部尚书,随至聊城。 淮安王李神通围之,郑善果为宇文化及守城督战,为浪矢所中。 后窦建德攻克聊城,俘获郑善果,嘲之曰:公隋室大臣也,奈何为弒君之贼殉命苦战,而伤痍若此?」 虎牢之战后,高祖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安抚窦建德故地。 结果河北二次反,郑善果坐选举不平除名。」 李弘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苏大为。 等待苏大为的评价。 苏大为想了一会,才算理解他的意思。 方才李弘说的,和史书上记载的半文言差不多。 大意是说郑善果少有贤名,但是长大后人就变了,变得十分无耻。 韦云起是忠臣,但郑善果却包庇奸臣。 在江都之变,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后,郑善果又从贼。 以致于替宇文化及守城,被窦建德给抓了嘲笑。 说他是隋朝的大臣,却为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效力。 简直毫无臣节。 而在投奔大唐后,在高祖李渊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后,郑善果招抚不力,令山东再次反叛,掀起刘黑闼之乱。 简单来说,这位山东郑氏门阀的贵族,欺上满下,助贼附逆,公报私仇。 但居然还能留贤名于世。 仔细想想,这其中的门道。 会发现很多问题。 首先是世家掌握了舆论喉舌。 哪怕郑善果行为如此不堪,在当代,乃至后世,居然都有贤臣之名。 但是观他的作为,说一句无耻也不为过。 第二层意思是,世家门阀勾连颇深,掌握了土地人口,掌握了地方基层舆论,皇权与其天然存在对立面。 如何是好。 第三层意思。 阿舅你方才说好皇帝要像太宗那样有胸襟,连敌人里的人才,都要放下仇恨,吸纳为我所用。 可像郑善果这样无耻之徒,也要收纳吗? 这才是李弘想问的。 苏大为皱眉苦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敏感了。 说世家无耻,这等话,太子能说,他苏大为不能。 就算李治那个位置,也是只做不说。 面上笑嘻嘻,背后掏刀子,把那些不对付的世家,一个个给打发回家。 权力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 这是李治的权谋之道。 这种活,李治能做,苏大为做不了。 李弘,也做不了。 第285页 「舅舅~」 「太子,你这个问题很复杂,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大为沉吟道:「世家之所以存在,有其必然,事物一体两面,存在,有它的道理,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舅舅,你这是在和稀泥吗?」 李弘拉着他的衣袖,有些不依道:「方才舅舅知无不言,怎么说到这里,便是支支唔唔?」 苏大为看着李弘仰起的清瘦小脸,真想苦笑一声。 这孩子,这是和稀泥的事吗? 老子这就是在和稀泥啊。 门阀贵族这玩意,从汉末,从魏晋南北朝兴起到如今,两百余年了。 直到现在,大唐朝廷上也依旧充满了世家的身影。 山东贵族,关陇军事贵族。 哪一家是好对付的? 就算李唐起家,本身是关陇一员,又是多靠了关陇军事贵族之力。 这也就决定了,唐室是无法完全与门阀贵族摆脱关系的。 我反我自己? 提着头髮能把自己攥离地面吗? 李唐本身就是关陇门阀啊。 若说科举这玩意,从隋朝时就开始搞了。 但这玩意它还不发达啊。 朝廷高官其本还是那几姓几家,轮流坐庄。 寒门想上升都难。 到李治朝,科举虽然一直在搞,但取士的数量,真的……不够看。 那么几个人,跟庞大的门阀贵族官员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恐怕要到武周朝以后,武媚娘大刀阔斧的改革,大量提拔寒门,才将这个局面缓和一点。 不是替武媚娘洗地,从客观上来说,武周朝的一系列政治斗争,主要斗的就是李唐宗室和世家门阀。 对寒门升迁,算是利好。 问了几遍,见苏大为只是不说,李弘未免有些泄气。 他悻悻然的甩开苏大为的衣袖道:「舅舅,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的前提,是要我知,我不知的事,岂能乱说。」 苏大为沖李弘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李弘情绪才算好一点,点头道:「舅舅说的是,是弘儿强求了,对了……」 他想了想道:「舅舅和玄奘法师熟识?」 「是啊,怎么了?」 「说起来,这郑善果……」 李弘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善果曾让一个未及年龄的孩子,在幼年出家,那个孩子,便是玄奘法师。」 「还有这段因缘?」 苏大为有些讶然,又无语的摇摇头。 「因果难猜,如今郑善果和玄奘法师都已做古了。」 「舅舅,玄奘法师我有印象,他很慈祥。」 李弘踱了几步,嘆了口气。 「太子见过法师?」 「嗯,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四岁的时候,刚被父皇册立为太子,结果当年就重病,父皇和母后怕我夭折,日夜陪伴在我身边,还请来玄奘大师为我祈福。 在许多个日夜,我一张开眼,便看到法师慈悲的面容。」 李弘的眉宇间笼上一丝忧愁。 「法师的面容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但是法师已经不在了,思之怅然。」 苏大为深深的看向李弘。 发现他身上,透着一种离索,一种孤独之意。 勐然想起来,虽然大唐太子,但李弘这些年,实在有些不容易。 比之寻常家庭的孩子,还要悲惨一些。 他是武媚娘的长子,可能武媚娘怀他时还在感业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李弘身下来,身子骨便有些柔弱。 四岁重病险些夭折。 病癒后,李治为他建造了一座寺庙还愿,就是长安城数座皇家寺院之一的大西明寺。 后来为了感谢父母,李弘又在东都洛阳修建了敬爱寺。 八岁那年,李治和武媚娘手拉手去了东都,留下八岁的李弘在长安监国。 初离父母的李弘日夜痛哭。 后来被父母带在身边,在新落成的洛阳合璧宫里,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极为快乐的夏天。 还在年幼时,他读《左传》,感慨那些为了权力弒君之人的残忍,掩卷嘆息。 最终向郭瑜说,不忍心看这些残忍之事,请求教授别的功课。 于是改读枯燥的《礼记》。 大部份孩子都喜欢故事多的《左传》,而李弘却不是。 在李弘心中,父母之情,是年幼多病的他,心中唯一的一抹温暖,他不忍有任何事物,去触碰心中的亲情。 尽和他出生在权力中心,尽管他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取胜,而沾满亲人的鲜血。 他的庶出长兄李忠,因为谋逆案,不久前被父亲李治赐死,无人敢收尸。 当时病重的李弘听说,上表乞求礼葬庶兄,李治准了。 这就是李弘,一个内心柔软多情的太子。 联繫到歷史上,他最后早早离世的结局,怎能不令人唏嘘。 「阿舅,你在想什么?」 「嗯?」 苏大为被李弘拉了拉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忙向李弘道:「刚才想到一些事,太子还有问题吗?」 第286页 「还有一个。」 李弘倒是毫不客气。 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仰头看向苏大为时,这双眼里,隐隐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种眼神,令苏大为心中一颤。 他太熟悉这眼神了。 当年的聂苏,也是如此。 那是一种在尘世中无比孤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眼神。 苏大为心中嘆息,向李弘道:「太子想问什么?」 「舅舅,你方才说,你出身良家子,那应该未进过学?我听闻舅舅用兵很厉害,任熊津都督时,对政务也做很好,弘儿十分好奇,舅舅你怎会懂那么多东西?」 「呃……」 这真是个好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婚事 苏大为想了想才道:「太子,像苏定方将军,他也是良家子出身,幼时并没有念过书,开国初年的将领中,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是如何有后来的能力呢?」 「这个……」 李弘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苏大为接着道:「我以为,能力与个人的求知,以及实践分不开,在做事的过程里,开始不会,熟悉以后就会了。 在这个过程里,通过实践来不断检验,修正,自然就提升了。 如果太子觉得我知道的多,那大概是这些年我经歷的事比较多,想得也会多一些。」 「求知与实践?」 李弘咀嚼着苏大为的话,若有所思道:「舅舅说的,我定会多加揣摩。」 「一家之言罢了,比不得那些大儒。」 苏大为见李弘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总算松了口气,寻了个机会告辞离开。 走出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李弘站在门边,还向自己遥遥拱手致意。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莫名有些不舍之意。 这孩子。 苏大为心里竟觉得李弘有些可爱。 质仆,率直,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李弘本性是纯良的。 不过想做帝王,光凭这点远远不够。 想想自己所知的那个未来,武周天下,苏大为心里竟隐隐有一种冲动。 要不要试着,帮李弘登上那个位置? 改变歷史?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如心中的野草般疯长。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 深吸了口气,他将心中这份冲动暂且压住,回身向李弘深深一礼,方才离开。 …… 「秘阁郎中,近来可好,登门打扰,乃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苏大为对着李淳风家大开的宅门,向着站在门后,一脸古怪的老道叉手行礼,态度放得极低:「还请郎中能帮衬一二。」 「滚!」 李淳风回了他一个字。 「这里又没外人,你这般做给谁看?」 李淳风眯眼拈鬚道:「平常去你那,也没见你如此守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何事?」 「嘿嘿,就知道瞒不过李郎中。」 苏大为一边移步跨过门槛,一边向李淳几凑上去道:「我与聂苏想寻个吉日把亲事订下。」 「咦,好事啊。」 李淳风微眯的双眼打开,闪过一抹惊讶:「老道还以为你们要一直拖下去,总算要成婚了。」 「但还有一个麻烦处,聂苏一直与我娘同住,这亲事礼节上……不能太亏了聂苏,所以我想,要不李郎中你收聂苏做女儿,到时我上你府里来迎亲。」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他颇有些懵逼的看向苏大为,额头的皱纹随着瞪眸,都堆叠起来:「你……老夫这年纪,做他祖爷爷都够了吧?你让小苏做我义女?」 「年龄算什么,关健您老德高望众,辈份够,你就说我这提议如何?」 李淳风被他一问,脑中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聂苏时的惊艷感。 那女娃,真是一块美玉。 只不过他不方便抢人,只能表示羡慕。 如今苏大为的提议,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意动。 他多看了苏大为两眼,没有立刻答应。 伸手示意道:「门边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唐朝婚礼习俗是六礼。 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 在迎亲过程里,还有催妆、障车、下婿等。 其复杂的程序礼节,比后世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对苏大为来说,最麻烦的还是于给聂苏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聂苏在大唐的礼仪下,可以抬头挺胸的以新妇过门。 之前想过许多家,最终,苏大为还是觉得,李淳风这里更合适。 现在就看李淳风的态度了。 若李淳风不愿意,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但是婚事,只怕会更加耽搁。 这事,苏大为和聂苏急,柳娘子更急。 每天回家都要问上几遍。 哪怕两人好得可以同吃同睡,但没拜过天地,没行过礼,便始终不算唐人眼里的夫妻。 这对聂苏也不公平不是。 「李郎中,你意下如何?」 一走进李淳风的书房,苏大为就急着向李淳风追问。 然后才有时间看了一眼李淳风书房的布置。 第287页 一般来说,书房是随着主人的性格走的。 喜好、气质、品味,全在里面。 李淳风的书房,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一个道人的丹室。 房间壁上摆着伏羲八卦图,周边还有生克变化。 另一面壁间是书架,装满了道经。 书桌边的香炉比寻常人家的要大,看着倒有点像是炼丹炉。 桌上摆着一个袖珍版的浑天仪,青铜所制,模样精美。 再一抬头,房顶上以黑白二色绘有星图,如置星空之下。 「李郎中,你这……」 「老夫这书房如何?」 「不错,不错,很有品味。」苏大为含笑道。 「品味?」李淳风念叨了一遍,摇摇头:「你嘴里总有新奇之词。」 「李郎中,方才我说的事?」 「你这事算是求我?」 李淳风伸手示意苏大为入座,自己也同时在桌前坐下。 苏大为双手摆在膝上,脸上堆起笑容,向他点头道:「是求李郎中,行个方便,毕竟之前李郎中也一直很喜欢我们家小苏。」 「什么你们家的?」 李淳风两眼一睁,眼中透出凛然之色。 他拈鬚义正辞严道:「若是拜我为义父,小苏就是我李家的人。」 「呃……这么说,李郎中是答应了?」 苏大为喜出望外。 「原则上老夫同意,但是……」 苏大为的笑容略微一僵。 一听但是这个转折,就知道事情还有变化。 「但是什么?」 「但是老夫收女,总不能草率吧?收女也得有个章程,还有,你苏大为求老道办事,就这么空着手来?」 李淳风拈着须,微微一笑:「礼数呢?」 「李郎中放心,稍后我一定备上重礼。」 「你啊,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难不成你求人办事,便是空着手来?」 李淳风冷哼一声:「就算你去友人家登门,也不可能两袖清风便来吧?」 「这……」 「看来小苏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丝毫也不上心。」 「李郎中,礼数我有的。」 苏大为忙挺起胸膛。 无欲则刚,他现在有求于李淳风,自然没法像过去那样,在李淳风面前保持超然。 整个人气都弱了几分。 摸了摸身上,钱自然是没有的。 大唐那五铢钱,不可能随身带多少。 而且寻常财物宝货,只怕李淳风也不放在眼里。 摸了摸身上,在李淳风略带促狭的目光下,苏大为伸手入袖,深吸了口气,取出一物,双手递到李淳风面前。 「这个东西,是我自倭国神道教那里得来的,据他们说,名为『圣卵』,如果能破解孵化之法,能育出珍奇异兽,有些像是古之山海经中记载的兽类。」 「山海经?」 李淳风接过那枚卵:「山海经中记载的,大多为诡异。」 「啊!」 苏大为一愣,这个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正因为太反他的常识了,令他一时有些惊异。 「神道教的圣卵?」 李淳风五指拈着那枚卵,眯眼打量。 这枚卵,是当初神道教巫女雪子入长安时,亲手交给苏大为的。 神道教之前与苏大为的约定。 便是苏大为交出孵化圣卵之法。 为此,苏大为当时就向雪子讨要多一些圣卵。 之前雪子到长安,就是为了亲手将圣卵交给他。 不过,神道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圣卵,苏大为就这么随手拿出来,转送给李淳风了。 「李郎中,你看,这作为『礼数』可好?」 「也好。」 李淳风不动声色,将那枚圣卵纳入袖中。 「这礼数,老道收下了。我与你定个日子,你把小苏送上来,我依礼收她为义女,再之后纳彩、问名、纳吉那些事,可以一併办了,老道愿意玉成你们俩的好事。」 「如此,多谢李郎中了!」 苏大为大喜。 站起身,向李淳风叉手礼致谢。 「慢着。」 李淳风摆手道:「你先别急。」 苏大为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抬起来,一脸错愕,又有些担心的问:「李郎中,还有何事?」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老道不为难你,更不会为难聂苏。」 李淳风站起身,笑眯眯的轻拈长须道:「老道第一眼看见聂苏时,就觉得这小娘子不得了,灵气之充沛,是我生平仅见。 跟她比起来,老夫那些儿孙们,简直上不得台面。 若老夫能有女如此,用心调教,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只可惜,她一心只愿跟着你。」 说到这里,李淳风斜眼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知你有何魅力。」 苏大为心里松了口气,笑道:「聂苏有她自己的想法,承蒙李郎中看中,以后她是您的女儿,你可以好好教导。」 让聂苏认李淳风为义父,心中未尝没有存着点别样的心思。 当今大唐异人之中,论及修为和见识。 少有如李淳风这般强者。 就算李客师,与李淳风各有千秋,但论及对诡异,还有见识上,只怕还是李淳风更高明些。 第288页 更难得的是,李淳风一直非常喜爱聂苏。 这些年,对苏大为颇多照顾。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其中大半也是冲着聂苏的面子。 想当年初遇聂苏,似秦镜那样的宝物,李淳风说送就送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性情中人。 李淳风实乃性情中人。 对他喜欢的,他可以一掷千金,倾囊相赠。 聂苏认在李家,绝对错不了。 「聂苏能认老道做义父,老道也颇为欣慰,到时你们新婚之日,老道也会送上大礼。」 李淳风拈鬚跺了几步,回头望向苏大为。 「老夫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何事?」 「关于诡异。」 第一百零四章 关于诡异 苏大为有些讶然的看向李淳风。 比之十多年前,诡异似乎已经消声匿迹,成为了歷史传说。 就连秘阁这样的机构,除了掌节气与星象,似乎也完全闲置了下来。 如今,李淳风却突然提起诡异。 「诡异怎么了?」 「你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当知诡异的强绝和可怕,天下诡异,多如牛毛,据《百诡夜行录》记载,有九百九十九种之多,但依老夫之见,或许还不止名录上列的那些。」 「李郎中,你此言何意?」 苏大为皱眉向李淳看去。 在这间充满道家神韵的书房内,他看到李淳风那张古拙而苍老的脸庞上,两眼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手拈鬚,一手用凝重的声音道:「苏大为,你莫非真的忘记诡异横行的那个时代?我听说当年你第一次做不良人,便遇上诡异出行,以致大病。」 「是有此事。」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现出回忆之色。 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苏大为,但身体里的记忆依旧保留下来。 知道被那种诡异的大雾所吞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整个世界都像离你而去,如同溺水的人。 心中充满了大恐惧。 意识不断陷落。 浓稠如墨汁般的妖异雾气中,只有腾根之瞳的双眼,血红闪亮。 「其实你的命格,依老夫看,本应该是早夭之相,老道从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十分诧异。」 李淳风轻轻一拂大袖,身上蓝白相间的衣袍,随之鼓盪起波纹。 他示意苏大为继续坐下说话,自己也回到位置上接着道:「但你现在的命格,完全是『破格』之相。」 「何为破格?」 「前太史令袁天罡有个『称骨歌』传下,你听过没有?」 「袁天罡?袁天罡传下的不是推背图吗?」 李淳风瞪了他一眼:「推背图是我当年与袁太史令一齐推演的,这称骨歌,则是袁天罡毕生修习的命格之学,以生辰八字,算出人的骨重,以骨重对应卦相,断人一生吉凶。」 解释完称骨歌后,李淳风眼神放空,脸上现出回忆之色。 他望着书房上空绘下的那副星图,缓缓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算了,说回你的事。 你的命格骨相,原本应该活不过二十,但老道看你,不但越活越久,这能耐也是一天大过一天。」 「李郎中,你这话怎么有点酸?听着不像好话。」 心里却是有点打鼓,李淳风这双眼睛,有种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每当和李淳风面对面时,总有一种对方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皮囊,一直罩定自己灵魂的可怕感觉。 秘阁郎中,不愧是秘阁郎中。 「当年为了验证是否看错,我还曾找你家柳娘子,问过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你这……」 苏大为从来没听柳娘子说及,不由吃了一惊:「我阿娘怎么没和我说过?」 李淳风拈着长须,下巴微扬,得意道:「那是因为老道说帮你看八字,找合适的姑娘。」 「贼……你个恶贼。」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贼你妈」三字经就蹿出来了。 难怪柳娘子不提,原来是为了替自己找媳妇吗? 那这事至少是在自己去辽东以前了,大概都是四五年前的事。 也真难为李淳风这牛鼻子,能一直忍着不说。 李淳风摆摆手,一脸正色:「不用谢老道,我也只是对你的命格感兴趣,研究一二。」 「谁特么要谢你!」 苏大为双眼一眯,冷笑着。 如果对方不是李淳风,换一个人,他此刻只怕已经拳脚招唿上了。 李淳风看出苏大为不高兴,咳嗽几声,尴尬道:「你知我这种身份,财富地位都不算什么,最感兴趣的一是研究诡异,二就是看各种命格,你的命盘是我生平仅见唯二,命格与面相不符之人。」 「还有一个是谁?」 李淳风看了他一眼:「聂苏。」 「小苏?」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来:「小苏也是改过命了?」 「她不是改命,而是她的命,老道根本看不透。」 「你说聂苏的命格,你看不透?」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更甚。 李淳风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能看穿,居然看不透聂苏的命。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淳风清峻脸庞上,一双雪白的浓眉皱起,摇头道:「老道看来跟你苏家这两个命盘是有缘份,以后聂苏做寿我女儿,我就能再仔细看看,甚妙啊,甚妙。」 第289页 「李郎中……请自重。」 「咳咳,话题说远了,反正你的命格是改过了,以老道推算,一是有一种奇妙的缘法,令你的命盘发生变化,第二,则是因为诡异,那次诡异出行,原本该要了你的命,但,因为某种变化,你的命格,由此改变。 你也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苏大为站在那里,瞳孔微缩。 他盯着李淳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清瘦的老道人,这个大唐长安最强的秘阁之主,这双眼睛,居然有将人皮囊剥去,直指人心的恐怖。 如果不是苏大为坚信这种未来的穿越夺舍之事,不可能为他人所知。 这一刻,只怕要惊叫出来。 侥是如此。 他站在这里,背后也依然被冷汗所浸湿。 盯着李淳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这杀意,非为李淳风而来,而被人戳中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最自然的反应。 本能的反应。 李淳几两眼微微一眯,鬚髮无风自动。 整个房间里的元气,仿佛陷入凝滞。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仿佛喃喃自语道:「果然,你很在意诡异,老道没看错……」 说着,轻轻向苏大为摆了摆手:「你不用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与秘密,你的为人,这些年老道已经看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孩子,今后护佑大唐,还有我们李家,还得靠你,毋须紧张。」 苏大为身上绷紧的肌肉,与体内的元气漩涡,一点点的散去。 他看着李淳风,声音变得异常沉凝:「太史令,今天跟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连太史令都说出来了,都不叫李淳风秘阁郎中了。 「你本身就是诡异的见证者,也是亲歷者,自然知道,那些诡异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蛰伏起来了。」 「蛰伏?」 「当年经歷过诡异暴乱长安后,老道与荧惑星君做过一场,终于换来他答应约束诡异,不再生乱。这些年,虽然各州还偶尔听见诡异的事件,但是长安一直太平无事,但老道却有些担心。」 「秘阁郎中担心什么?」 「人的寿元,比之诡异太短了,哪怕似老道这样修行有成之人,也不过两百岁,身体日渐腐朽,异人之能,也渐渐削弱,反观诡异,它们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悠长。 几千年来,都与人族伴生。 眼下短暂的蛰伏,不代表诡异便消失了。 它们依然存在,而且力量日益强大。」 说着,李淳风指了指袖中:「你方才这枚圣卵,老道曾在一本道门的《博物志》里见过,乃是诡异的一脉,在中原已经少见,没想到在倭岛却还存有。」 「李郎中,你的意思是……诡异还会回来?」 李淳风轻提长袖,双目笔直的看向苏大为,笃定道:「他们必然会回来,春秋战国,秦末楚汉之争,三国末的诸雄混战,魏晋南北朝,乃至五胡十六国,至前隋大业年间,处处都有诡异的影子。 它们影在岁月之中,在人族史书里,时隐时现,却从未远离过。」 室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很难描述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从心里来说,许多年没有再与诡异有过冲突了。 下意识,就想把这当做正常的歷史,一个正常的大唐。 可是李淳风的话,分明在提醒他,这依然是一个魔幻版大唐。 诡异并没有远去。 情感上,他想回归正常,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理智上,他清楚,李淳风是对的。 「若它们有朝一日再回来……」 「老道希望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下一次,就需要靠你了。」 「靠我?」 「老道我,包括袁守诚,李丹阳,我们都老了,我们的力量,随着岁月,在不断减弱,而你正当壮年,未来,终究需要你们这一代,能扛起大梁。」 李淳风拈鬚道:「本来老道也不想多提,不过方才你既拿出诡异之卵,这令我感到担忧,不得不提前和你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我明白了。」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向李淳风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当仁不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呵呵,你这小子,屡有惊人之语,不似唐人,但又不似胡人,细嚼,又颇有趣味。」 李淳风眯眼微笑。 苏大为心里一惊,在这种人老成精的太史令面前,真是说多错多。 「好了,看你也不想多待,你去吧,记得早日把日子订下来,想必聂苏和柳娘子都着急了。」 「是。」 提起聂苏,苏大为老脸一红。 第一百零五章 进行时 李淳风亲自把苏大为送到宅门前,眼看着苏大为转身要走,他忽然喊住道:「苏大为,你与聂苏成婚后,有何打算?」 「打算?」 苏大为止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望了李淳风一眼:「没什么具体的,就是侍奉娘亲,照顾好聂苏,然后做我的卫率官。」 李淳风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李郎中,这是何意?」 「你的命格超脱了桎梏,理应是做一番大事业,听你说的,却有些小家子气。」 第290页 「李郎中,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我开始的起点,不过一小小的不良人,但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武官,太子东宫副卫率,家里有不少生意,衣食富足。 最近又买了些田地,家中僕人帮闲也收了不少。 身为异人,自己修行具足。 马上又将娶妻。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李淳风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之色。 「修身,齐家,你是做得不错了,名望、财色,你也是双收,不过,老道还是觉得,你有这一身本事,若只止步于此,太俗。」 「咳咳,那你倒是说个不俗的?」 苏大为被呛了一下,觉得李淳风这老道有些毒舌。 「李郎中这辈子,不也几十年待在秘阁,替陛下执掌星象,管着太史局,与我有何差别?」 「那差别可大了。」 李淳风拈鬚微笑:「老夫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并非是太史令或秘阁郎中的职位,也不是替人族与荧惑星君定下盟约,而是写成《法象志》、《乙巳占》、撰写《晋书》、《天文》、《律歷》、《五行》,并与王真儒一起注释《十部算经》,今年还打算完成《麟德歷》。」 「我……告辞。」 苏大为沖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太噁心人了。 简直是降维打击。 李淳风这老头忒不地道,他那种神童天才,几千年才出一个,能比吗?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 李淳风算是都占齐了吧,难怪能青史留名。 不过…… 苏大为心中暗想,如今自己生活富足,初入大唐时的那种惶恐,对安全感的追求,早已经实现。 如今哪怕就算是朝堂有些动盪,只要抱紧武媚娘,也很难被踩下去。 以前想要好日子,好奔头。 可是到了如今这一步,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好奔头? 更高的修为? 更多的财富? 权力? 还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做一些功业。 又或者,想办法改变大唐? 这魔幻的大唐,若自己真的抛出一些后世的思想来,是否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罢了,要真想改造整个大唐,自己怕不是得做大唐版王莽。 以一人之力,想改变整个歷史大势,是螳臂当车。 也就心里想想罢了。 对未来目标的迷茫,只是一瞬的。 下一瞬,他的脑子里,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填充。 忙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事。 …… 残月如勾。 长安各坊的坊门早已关上,只有武侯铺子,才偶有灯火漏出。 月光照满华庭。 一株银杏树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咏嘆:「金叶坠兰町,碧影拂香砌,本是千年孑遗木,长盛无衰谢。风催不足谓,霜欺愈高洁,流落亦有烂漫时,德岂孤行耶。」 随着吟诗之声,杏树下,忽然捲起一股黑气。 黑气来得蹊跷,如火焰喷薄。 转瞬即逝。 黑气过去,银杏树下,除了先前吟诗的一个弱冠少年,又多出一个黑衣拄拐的老妪。 老妪手拄粗木拐杖,一张脸半笼在斗蓬阴影下。 露出来的下巴部份,皮肤百沟千壑,皱纹堆叠。 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枯木。 「鹤郎君。」 老妪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如同小刀在凹凸不平的沙石间刮擦,异常难听。 被称为鹤郎君的少年原本正仰首看着这株千年银杏。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身,一张脸在月光下,丰神如玉,俊逸非凡。 但再多再几眼,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奇怪。 两眼狭长,眼角向鬓角斜飞。 单看不觉得什么。 一双摆在一起,越看越觉得像是禽鸟的眼睛。 在他的眉心,还有一抹朱红。 仿佛有人用手指沾了硃砂,在眉间自上往下一笔抹出。 「鸠婆,荧惑星君怎么没来?」 「嘿嘿,星君说,老身来便够了,至于你说的事嘛……」 「如何?」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鹤郎君双眸勐地大开。 血光在瞳中跳动。 「昨也说不是时候,今也说不是时候,如今人皇衰弱,龙气不稳,若我们放手施为,整个长安,不,整个东土大地,皆是我族囊中之物!所有人类,将为我族血食!」 「星君说了,时候不到。」 鸠婆仿佛复读机一般,继续重复着方才的话。 这句话,激怒了鹤郎君,他嘴里尖啸一声,双袖一展。 两片大袖勐地向鸠婆卷过来。 定睛细看,那哪里是什么衣袖,分明是一对雪白的羽翼。 根根羽毛锋利如刃,在空气中,化出鬼魅般啸音。 庭院中的月光,被这一袖,截为两半。 鸠婆手中木杖一顿。 咚! 两片雪翼划过,陡然将她的身体化为三截。 鹤郎君一击得手,口中喝道:「晦气,晦气!懒得跟你这老乞婆计较!星君不许,我们便自取。」 第291页 骂声中,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空中涌出黑气,将他身子一卷,转瞬远去。 地面的碎尸不见了。 十几步外的阴影中,鸠婆缓缓抬起头颅。 她的斗蓬破碎,露出的脸异常诡异。 就像是有人将布娃娃剪碎,又用拙劣的手法,将碎块硬生生拼凑在一起一样。 歪歪扭抿,恐怖异常。 鸠婆抬头,一开口,露出满嘴尖牙利齿。 「得回报星君,有些族人……压不住了。」 …… 九月初十,吉,宜开市,沐浴、嫁娶。 忌动土。 长安朱雀大道。 一骑疯狂打马冲过,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是唐时董秀才结婚,李商隐作傧相代之而成的诗歌。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离他出生还差着两百余年。 但不妨碍此时相似的情境发生。 随着台上和伴郎一声高喊:「新妇子出来。」 站在台下披红挂彩的苏大为,老脸微红,但仍一板一眼的向着一个方向,念着催妆诗:「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伴随着满院的欢笑声,穿着新娘子吉服,披着红盖头的聂苏,在一群妇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 一对新人一起走上红毯。 红毯是波斯所出,由苏大为的好友,胡商思莫尔相赠。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相伴而行。 充任金童的李客以及尉迟宝琳的女儿充任玉女,一对小儿女在道旁跟着新人,从腰上皮囊里取出五谷,向着苏大为和聂苏洒去。 这是取五谷丰登之意。 院中四周,从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李博、周良、南九郎、拐子爷等一帮不良人旧识,到高崇文、李谨行、李辩、郭待封等军中将领,跻跻一堂。 包括箫嗣业、李勣、李客师等,虽人没亲至,但礼也送到。 另外李淳风是亲自来了,作为女方家长。 连宫中李治和武媚娘,也派了李贤和安定思公主,并及宫中太监女官,代表帝后,来观礼。 宫中贺礼自不用细表。 「跨火盆!」 随着司仪的喊声,聂苏玉足轻抬,迈过盆火,代表凶神恶煞两边躲。 司仪在一旁说着吉庆的话:「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新人跨火盆~」 「跨马鞍!」 「新人迈过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马鞍喽~!」 「跨米袋!」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上台转身。」 「有请新郎上来,三箭定干坤。」 「一射天,天赐良缘,一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射洞房,新郎接新娘。」 无数铜钱金银,从四周洒向高台。 充任司仪的周良在一旁喊道:「各位宾朋,按规矩,新娘的盖头是到了洞房才挑开,今天来了这么多宾客,大家想不想看看新娘子的花容?」 高台四周,密集的人群顿时传出一片喊声:「想!」 其中,犹以李贤和安定思公主的喊声,最为响亮。 「那好,有请新郎揭盖头。」 周良运足丹田之气喊着。 台下早有侍女手捧红布盖的金盘上来。 揭开红布,稻米中有一个称杆。 是为喜杆。 坐在台上一旁的李淳风抚着鬍鬚,一脸老怀大慰。 柳娘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在周良的示意下,取过喜杆,轻轻将盖头挑开。 盖头挑开,下方人群先是发出欢唿声,继尔又发出一片长嘆声。 原来盖头之下,还有一面团团画扇,将新娘子聂苏的面庞遮挡住。 这是「却扇之礼」。 即使掀去盖头,却扇也不能轻易撤去。 要想撤下却扇,还须新郎吟却扇诗。 第一百零六章 朕意已决 诗歌贯穿唐人整个婚礼。 这玩意提前可没打过招唿。 所有人都看着苏大为,周良更是在一旁眨眼笑道:「阿弥平日常有惊人之诗,今日可不能漏了怯,不然这新娘子,可没法送入洞房。」 这话又是引出一番笑声。 苏大为拍了拍额头,心中无数诗词闪过,张口吟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 「好诗!」 台下宾客一时欢声雷动。 苏大为暗自抹了把汗,心道把李商隐的诗给抄了过来,能不好吗? 「下面有请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礼。」 这声喊,令苏大为精神一振。 总算到他熟悉的环节了。 三拜九叩之后,还有结髮之礼,合卺之礼,完成这些,便送入洞房,正式完婚。 苏大为一时心中激盪。 耳中听到周良大声喊:「一拜天地日月星,请新人转身,整衣冠,拱手作揖,拜——」 「风调雨顺,一鞠躬。 五谷丰登,再鞠躬。 家业兴旺,三鞠躬。 再拜高堂,老祖宗。 第292页 有请双方长辈上台入座。 整衣冠——」 就在苏大为与聂苏,整了衣衫,准备拜坐在台前的李淳风和柳娘子时,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声,自身后院中传来。 「陛下急诏,急诏~」 欢乐的气氛,喧闹的现场,仿佛一下子被按住了停止键。 苏大为惊讶回身,却见一名宫中太监,在千牛卫的护卫下,排开人群,匆匆走进婚礼现场。 四周的人都惊讶的闪避。 太监扯起脖颈喊道:「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苏大为、苏庆节入宫。」 「会不会弄错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新人婚礼才进行一半。」 声音带着稚嫩之气。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安定思公主在那里踮起脚尖,瞪大眼睛不依的喊:「安定还要看舅舅礼成。」 太监向着安定思和李贤一个劲的作揖苦笑:「陛下金口玉言,怠慢不得啊。」 「这……」 人群一片譁然。 以李治和武后对苏大为的亲善,不可能会故意打断苏大为的婚礼。 再说还特意让安定思和李贤观礼,本身就有代天子与武后来恭贺新人的意思。 莫非…… 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一时议论纷纷。 站在台上的苏大为只觉一只小手从聂苏的吉服袖下伸出,将自己的手捏了捏:「阿兄……」 传令的太监已经走到高台下,向着苏大为作揖拱手:「陛下口谕,请苏卫率莫要让我为难。」 李淳风已经站起身,走到苏大为身侧道:「宫中必有大事。」 苏大为心中百转千折,反手握着聂苏柔软并且突然变得冰凉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先入宫,你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安抚了聂苏,苏大为又向柳娘子道:「阿娘,帮我照顾一下小苏。」 说完,再向台上诸宾客拱手道:「今天招待不周,陛下相召,我先入宫,还请各位宾朋留下来吃喜酒。」 …… 龙首原上,大明宫。 紫宸殿。 大唐皇帝李治,身穿龙袍,坐在大椅上,身上透着一股气。 那是一种余怒未消气。 他那张圆润的脸庞上,犹带着紫胀之色。 武媚娘同样盛装,身着绣满凤凰与星辰的皇后礼服,坐在李治手侧。 苏大为与苏庆节肩并肩走入紫宸殿时,正好看到武后在李治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以两人异人的视力,很容易看清李治和武媚娘细微的表情。 果然,是出了大事吧。 看看周围,苏大类发现,李勣、兵部尚书萧嗣业、侍郎李思文,还有因病久未出现的许敬宗,之前受上官仪牵连,最近才得李治宽宥的郝处俊等,皆赫然在列。 「臣苏大为。」 「臣苏庆节,参见陛下。」 苏大为与苏庆节站到殿中,皆向李治和武后行礼。 李治略微抬手。 武媚娘道:「你们且站在一旁听着。」 「是。」 苏大为与苏庆节暗自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一齐走向武官那边,在萧嗣业和李思文下首站立。 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这殿中,大部份皆是武官,可以推想,此事必然与军事有关。 耳中听到武媚娘的声音在大殿响彻。 「今日大朝会议陛下泰山封禅之事,诸多外番使臣皆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这置陛下颜面于何在?」 武媚娘说这番话,疾言厉色,罕见的透出怒火。 一时间,紫宸殿中,充满凛然之意。 从武媚娘身上透出的威仪,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大为心中越发惊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好,武媚娘将事情大致提了一遍,这才让苏大为和苏定方两个后来的,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 自征服高句丽后,李治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步太宗后尘。 借着此次开疆拓土之功,他想搞泰山封禅,告慰天地神灵。 百年之后,对太宗也有个交代。 今日大朝会,便是议具体的行程。 大致决定在本月启程,先前往东都,然后一路巡幸,在明年,到达泰山,完成封禅仪式。 届时,不光会携朝中重臣,并及礼部官员,饱学大儒,仪仗车马,祭品纷呈。 还会率领番邦酋长,以及归化诸王,并扶余丰、高句丽王,新罗金法敏,倭王高市,以及突厥归化可汗,西域诸外蕃代表等。 让天下一齐见证他的丰功伟迹。 可这样彰显荣耀的朝会,却被突然的军情给打破了。 「吐谷浑没了,众卿家说,该如何是好?」 武媚娘代替李治,遍视殿中群臣。 许敬宗看了一眼郝处俊。 两名文臣,一前宰相,一个现宰相,都没急着开口。 李勣摸着长须,眸光闪烁,似在沉思。 李思文不像李勣那样圆滑,不过他习惯冷着一张脸,一时沉默。 倒是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沉不住气,迈出一步道:「陛下,武后,老臣已经看过那份奏报,吐蕃人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以老臣之见,当速发兵,剿灭吐蕃。」 第293页 「不然。」 一直没出声的郝处俊此时站出来道:「吐蕃地处西陲,地形难制,我军劳师远征,若去,贼势必遁走,追之不及,若我军退,则吐蕃故态復萌,此势难以破贼。 若留重兵驻扎,久则师老疲弊。 战,则顿兵挫锐,实非良谋。 依臣之见,还是扶立吐谷浑王,令吐谷浑復国,以此牵制吐蕃。」 李治登基之后,一共打了两场大战。 第一是在葱岭外,对西突厥之战。 一战灭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 二战,则是在辽东战场。 先后征百济与高句丽,倭国。 花费了数年时间。 这令帝国的精力,大量被牵扯在这些战场上。 这对高原崛起的吐蕃来说,是天赐的战略机遇。 一个大帝国的崛起,势必要向外扩张。 而且是向富饶之地扩张。 如此,吐谷浑就成了吐蕃必然要攻取之地。 也是吞噬大唐的前进基地和跳板。 这些年,吐蕃先是出兵十二万,击白兰氏,后来不断攻略吐谷浑。 最后吐谷浑实在是受不了了,国王幕容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引残落走凉州,向李治上表请求内附。 这还了得? 当时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正到了关键时候,哪有空管吐蕃的事。 于是便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独孤卿云等屯凉、鄯州。 后来又以开武候大将国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制诸将,稳定局面。 这等于是大唐在吐谷浑方向,上了双保险。 一是郑仁泰,二是苏定方。 有这两员大将坐镇,再加上手里有幕容诺曷钵这张牌,随时可以助吐谷浑復国。 待大唐从东面腾出手来。 可以集中精力,将吐蕃给打得满地找牙。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大概是老天眷顾此时的吐蕃,大唐的布置,双保险,居然先后出了问题。 先是郑仁泰突然死于任上。 以致青海道大总管空悬。 接下来,统管大局的苏定方,终于受不了数年来东征西讨的奔波,再加上年岁已高,在前线病倒。 苏定方这一病,延绵有半年之久,时好时坏。 苏庆节之前都要打算去吐谷浑那边,在苏定方身边照料。 郝处俊的话才刚落下,李思文站出来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武后,以臣之见,吐谷浑此次王俱灭,若待吐蕃数年时间,只怕吐谷浑彻底变为吐蕃国土,到那时,我们想要收拾局面,会更加困难,不若趁现在,一鼓作气,抢回吐谷浑,做战略缓冲。」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这时才听出味道来。 吐谷浑王,完了? 这是没于军中了? 之前听说苏定方打下了吐谷浑与唐军接壤方向一片土地,将吐谷浑王送回去復国。 主要作用是以吐谷浑王这块招牌,招集旧部,令吐谷浑奋起反抗吐蕃人的统治,延缓吐蕃消化吸收吐谷浑。 但现在,吐蕃抓住苏定方病重的消息,大肆攻伐,一举将吐谷浑王从世上抹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吐谷浑。 「不仅吐谷浑王,连弘化公主,一併没于军中。」 许敬宗声音沙哑,显然病体未愈,说话中气不足。 「老臣以为,必有一战,迟打不如早打,而现在,更是不得不打。」 郝处俊在一旁深深看了许敬宗一眼,拱手道:「敢问右僕射这是为何?莫非右僕射不知国库正吃紧?须得明年粮食收入,才有余力。」 「东台侍郎考虑的是钱财帐,但老夫算的,却是另一笔帐。」 第一百零七章 赐甲 「哦?不知是怎样的帐?」 「陛下今日大朝会,那么多外蕃臣子看着呢,都听到吐蕃吞併吐谷浑,杀了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 许敬宗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吐谷浑王,大唐蕃属之国,天可汗的臣属,弘化公主,太宗之女,如今俱亡于吐蕃,此仇若不报,只怕诸多外蕃会疑虑,会动摇我大唐统御诸蕃的根基。」 最后一个字说完,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李治强撑着身体,在武媚娘的扶持下,站起身。 「右僕射,咳咳……所言,咳,极是!」 李治的脸庞憋涨得通红。 对他而言,一时受辱可以忍得。 但有些底线,绝不容触碰。 天可汗与朝供体系,是大唐所以统御四方的根本。 吐蕃妄图改变这一格局,做挑衅大唐规则的人。 大唐,必须做出回应。 必须以雷霆般酷烈的军事行动,来「回应」。 否则,根基动摇。 大唐四周的外蕃,胡人,只怕都会动盪起来。 到那个时候,就不提封禅泰山了,连能否稳住目前的疆土,都成问题。 将付出极大的治理成本,经济、军事、政治,数管齐下,才能重新稳住局面。 许敬宗算的不是经济帐,他算的是未来的政治帐。 哪怕大唐刚经歷辽东之战。 哪怕府兵疲弊。 哪怕如今大唐唯二硕果仅存的名将苏定方病重,这一仗,都必须打。 第294页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朕意已决。」 李治在武媚娘的搀扶下,目光环视殿中文武诸臣,缓慢,但却坚定道:「无人不想安定,无人渴望战争,但若吐蕃非要一意孤行,侵吞我大唐蕃属。 那便雷霆并举,灭此朝食。 大唐非好战,只为惩罚不义而兴兵。 明日,朕要看到兵部的摺子,此次出兵多少,粮草如何,战略若何,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治方才还是一副精力不济,咳喘的模样,但是说这番话时,居然一气呵成。 他的两眼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有鲸吞万里之气概。 直到此时,苏大为才看到了李治的另一面。 作为大唐雄主的一面。 「方略订好后,朕要在半月见到府兵出长安,击吐蕃。」 这话说出来,李勣、萧嗣业,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李思文,几名武臣一齐出列疾唿。 「陛下,征吐蕃路途遥远,而且兵甲、粮草、人员调动,恐非一日之功,半个月,绝无可能。」 「陛下,若太过仓促,只怕准备不足,吐蕃和吐谷浑那边环境有异于中原,兵卒过去,大半水土不服。」 「且地形多山,我军需要仰攻,攻山的话,重甲骑也不得施展。」 「陛下……」 「都住口。」 武媚娘厉声喝道:「军中有难处,难道陛下不知?此事非止军事,更关系到大唐国威,那么多蕃属国都看着,若大唐不能迅速反应,以天兵临吐蕃,今后大唐要如何坐镇西域? 此战,非争军胜,更要争人心。 兵可速发,绝不可耽搁。」 这话说出来,李勣和萧嗣业一时语塞。 道理我都懂,可真要那么玩,半个月的动员你想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岂非儿戏? 「还有一事。」 李治喘息了一会,目光环顾李勣和萧嗣业:「朕以为,此战的目标不妨大一些,除了将吐蕃人赶出吐谷浑,朕,还要看到大唐的旗帜,插上逻娑。」 逻娑是吐蕃的都城,即后世拉萨。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不光李勣变了脸色,就连许敬宗和郝处俊,都是一脸冷汗。 陛下真的动怒了。 这是想要将吐蕃灭国啊! 李治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高原地形,但李勣、萧嗣业和许敬宗等人,多少有一些耳闻。 何况,吐蕃如今的国力,比之颠峰时的高句丽也不遑多让,想要一战灭其国,这…… 很有难度。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众人,主动站出一步,向李治和武媚娘叉手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殿上李勣、萧嗣业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李思文、苏庆节用眼角余光后望。 许敬宗向这边瞩目。 郝处俊看向他面色不善。 武媚娘扶着气喘急促的李治坐下,向苏大为道:「阿弥有何见地?」 「陛下方才的要求,希望速速出兵,最好是半月出兵,就兵马调动来说,有难度。」 见李治目光变冷,苏大为接着道:「但有办法可以克服。」 「什么办法?」 「陛下所虑者,是如今云集长安的各国使节,若吐蕃吞併吐谷浑之事传开,大损国威,所以要立即反应,派大军出征,以定那些蕃属和酋长之心。 若为此,其实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做样子即可。 甚至可以多派兵马,出城后虚打旗号,入夜后悄然回城。 这样,既安定人心,又不会令大军仓促起行。 其后兵部可以制订军略,做好万全准备,再派真正大军出击。」 「以一支偏军,虚张声势?」 武媚娘看了一眼李治。 见到皇帝陛下眉头皱起,手指在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推演利弊。 萧嗣业拱手道:「陛下,苏大为此计可行,半月之期府兵连粮草无法保障,以臣之见,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郝处俊在一旁道:「但此计可以瞒一时,却无法瞒太久,若是迟迟没有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消息,只怕终究会散了人心。」 苏大为立刻道:「可以把虚做实,派一支偏军先去增援,巩固吐谷浑至大唐边境一线的防御,同时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甚至可以使间,用各种手段去迟滞吐蕃对吐谷浑的占领,为后续大军到来做准备。 同时吐蕃也必然防备着我们的报復,短时间内,他们能保持警惕,但若稍长一点,必然会放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看向郝处俊道:「至于说外蕃属国的心,他们的酋长和使节现在长安,看到大军出征,便够了,等消息一来一回,后续大军,估计已经到达吐谷浑,与吐蕃开战了。」 李勣一直拈鬚思索,没有表态。 直到此刻,他才微微颔首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计可行。」 坐在椅中沉默的李治,深深看了李勣一眼。 他是怒。 怒的是即将出行泰山封禅,即被吐蕃此举悍然打脸。 怒的是吐蕃公然挑衅天可汗和宗主国的威严。 更怒的是,吐蕃对他的欺骗。 之前,针对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吞,李治以天可汗的身份,向吐蕃贊普去信,要求吐蕃退兵。 第295页 大唐与吐蕃既有姻亲关系,同样也是宗主国。 否则当年王玄策也不可能向吐蕃借兵,灭掉中天竺。 而吐蕃的回信,也极尽谦卑,说只是惩戒吐谷浑王对吐蕃的挑衅。 并派出大量使者,携带重宝美色,在朝中游说。 如今来看,这全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 怒归怒。 但李治是成熟的帝王,不会因怒而兴兵。 是实实在在被吐蕃碰到了底线。 想要毕其攻于一役。 想要一战,能如昔年太宗朝的松州之战一样,换来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无数念头,自李治脑中闪过。 他微微点头:「就依苏大为此计,三日后,先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可多立旗号,多造声势……」 说完,他侧脸与武媚娘小声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又道:「此偏师,便以苏大为为主将。」 这话一出来,苏大为的脸色一黑。 这特么,谁提出,谁干活吗? 自己和小苏才是新婚,这就被李治给派出去了。 心里虽苦,但也只能硬起头皮抱拳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李治这话出来,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好,李治又加了一句:「朕也知你才大婚,派你出去,实在无奈,朕左思右想,能以偏军,刺探敌情,分化敌人者,舍你苏大为还有何人。」 停了一停,李治提高音量道:「苏大为献计有功,着,赐明光甲一领,出城之日,披甲挂彩,耀武夸功。」 …… 直到天色入夜,苏大为才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自家宅子。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件罩着红布的衣甲。 被数名太监和宫中千牛卫,带着羡慕的眼光,一齐送到苏大为家中。 铁甲,在唐时,属于禁物。 《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所以这年头,除非是军功贵族家传的铁甲,普通人家里再富,也不可能有铁甲。 这既是军功,也是身份的象徵。 如李义府的案子,就是因为书房莫名发现七领铁甲,成为定他谋逆之罪的重要证物。 后世的人,包括苏大为,其实开始有些不理解,为何大唐把私藏铁甲定罪这么重。 但是试想一下,后世情景—— 你家里为什么私藏枪枝? 为了狩猎。 那这把刀呢? 为了砍柴。 哦,好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等等!那辆装甲车是做什么的? 为了……干!没错,劳资就是想上街!大梅兴,串普王! 换为古人说法: 你家里为何私藏弓箭? 为了狩猎,班头。 那这把朴刀呢? 为了砍柴。 善,若无事,吾当归……且慢!这套甲冑是何用处? 谋反,我承认了,毁灭吧,赶紧的。 成套铁甲的价值很高,而且民间难以打造,对于穿戴者要求也很高,至少配马,而且最好是双马。 还要专门受训等等。 也只有军功贵族,家传才有一套铁甲。 绝不可能多。 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古代的铁甲,就如同后世的装甲战车,是个门槛颇高而用途单一的战争工具,异常敏感。 苏大为现在被御赐了一件明光甲,可以传给家族后世。 是相当牛逼的一件事。 第一百零八章 披甲 夜幕四合,斗转星移。 长安居德坊中,正在家中撰写《麟德歷》的李淳风忽有所感。 他放下手中狼毫,行至庭院。 正好看到一颗硕大流星,拖着白色尾焰,隆隆有声,坠向西方。 李淳风双眸大睁,袖中掐起指决,随心动念,起手占卦。 数息之后,他脸色陡然大变,一口热血,「噗」的从喉中喷出。 「天有异象……」 几乎同一时间,龙首原上,一片高矗的山丘上,黑气涌动,一袭白衣的鹤郎君从中走出。 他抬首上望。 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上,无数流萤坠落,嗤嗤有声。 鹤郎君双臂伸出,口里发出尖利啸音。 「星斗动摇,天变在即,果然,北斗星君说的是对的,属于我族的机会来了!」 说完此语,他狠狠一抖大袖:「诸位以为如何?」 在他身后,一片黑气氲氤。 那黑色,无边无岸,幽深如狱。 从中,透出各种嘈杂之音。 似人言,似兽语。 各种诡异之音,汇聚成同一个声音:「愿尊北斗星君之令。」 「荧惑,已经老了,我族的未来,将由我等自决。」 杀杀杀! 吃血食!吃血食!! 嘈杂异响沸腾起来。 各种光怪陆离,妖魅魍魉,在龙首原上,悄然集聚。 …… 大唐麟德元年,九月廿三,宜畋猎、祭祀、祈福。 忌破土。 在屋中端坐的苏大为,听得报时声响,陡然张开了双眼。 屋内光线昏暗,他的双眸在暗室中,如两点星辰,光芒闪动。 聂苏略带颤抖的声音自一旁响起:「郎。」 郎即是丈夫的意思。 第296页 新婚女子称丈夫为郎。 丈夫称妻子为妻,或者彼此称唿老公老婆。 和后似有些相类。 苏大为伸手握住聂苏递过来的小手。 入手冰凉而柔软。 「我此次出征,家中都託付给你了。」 「嗯。」 「等我回来。」 「嗯。」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聂苏的手,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双眼里,千万般柔情,化作莹莹泪点。 静室一时无声。 最后是聂苏催促道:「郎,时辰到了。」 「为我披甲。」 苏大为长身而起。 门窗俱开。 黎明的曙光,从前庭透入,白朦一片。 由高舍鸡等家中健壮僕人,唿着节拍,将藏于库中的铠甲、兵器一一搬入房中。 庭院外,李博、李客、高大龙、大虎、周良、沈元、柳娘子等人,正在等候。 苏大为张开双臂。 聂苏捧起衣甲具装,为苏大为着甲。 依次戴护臂、护胫、掩膊、系好裙角、系上护裆前后。 戴胸甲、戴肩吞兽、戴捍腰吞兽、佩横刀。 戴护心镜恶瑕。 戴头盔。 站立于聂苏面前的,不再是熟悉的郎君,而是大唐武将。 身披明光铠,重逾五十斤。 全身四层重甲,精铁加铜牛皮,金甲闪烁震慑四方。 胸前的护心镜,被精心擦拭锃亮,倒映出聂苏又是惊嘆,又是痴怨的眼眸。 苏大为张开臂,轻拥了一下聂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去了。」 说完,他扶住横刀,在一片甲冑碰撞声中,跨出大门。 庭院外,高舍鸡等一众苏府奴婢下人,单膝跪下,齐声贺:「愿阿郎得胜而归。」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从站在庭中的众人一一扫过。 柳娘子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活着回来,娘和小苏都等着你。」 她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多添了许多皱纹。 眼角眉梢,都苍老憔悴了许多。 苏大为更是惊讶的发现,阿娘的头上,不知何时凭添了许多白髮。 在风中,白髮苍苍。 苏大为喉头微紧,反握住柳娘子的手:「阿娘放心,我晓得。」 「去吧。」 苏大为郑重点头,长唿了口气,松开手,却发觉柳娘子的手又攥了自己一下。 惊讶回头,却见柳娘子撇身背对着自己。 「走吧,莫要恋家,家中一切有我。」 苏大为心里一酸,后退两步,郑重行礼:「天子相召,儿不能推辞,待我杀尽敌人,再回来向阿娘进孝。」 「走吧。」 柳娘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但苏大为分明看到她另一只手在眼角擦拭。 「阿弥,别误了时辰!」 周良喊了一声。 苏大为用力一顿脚,转身向着大门,大步而去。 在他身后,高大虎、高大龙、李博、李客、周良、沈元,鱼贯相随。 伴着锵铿脚步,走到宅门外。 早有府中下人牵了龙子在外等候。 苏大为接过疆绳,翻身上马。 龙子仰天一声咆哮,犹如惊雷。 「我走了。」 苏大为向一帮兄弟抱拳轻喝。 两腿轻轻一夹。 龙子心意相通,顺着大道驰出。 坊道间,早有武侯清出了道路,沿路还有金吾卫守护。 「陛下令,宫前校兵,各将集结。」 铁蹄敲打着青石路面。 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 起先是苏大为一骑,但是随即,有两骑、三骑,不断有骑马将领,从各坊中涌出,汇聚在一起。 苏大为身边,是一身玄甲的苏庆节。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身上衣甲,说了声:「不赖!」 苏庆节身穿大唐十三甲之一的龟背鱼鳞甲,三层重甲,精铁制成,全身重四十九斤有余。 苏庆节拍马接近一些,低声道:「这玩意穿着可不舒服,若不是为了陛下令,平时可真不愿穿它。」 铁甲刀枪难入,但穿着厚重,十分不方便。 不但要有数层内衬做缓重,外面铁甲也常由数层组成。 龟背鱼鳞甲是三层,苏大为的明光甲是四层。 穿这玩意就像是一层厚棉衣,再套数层铁片,那滋味可想而知。 作战的时候,全身汗都被憋在铁甲里,比桑拿要勐多了。 一场大战下来,常有武将受不了这苦楚,忍不住立刻脱甲。 但大汗淋漓下,受风一吹,十有八九就会病倒。 传说中武将的「卸甲风」就是指此。 「这是扬我大唐军威的事,别抱怨了,走吧。」 苏大为挺起胸膛,轻拍了一下龙子的脑袋。 龙子甩了甩头颅,又是一声暴鸣。 声如炸雷,震得苏庆节等四周将领的战马一片惊嘶。 这些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而且与苏大为的龙子都是熟识,尚且如此。 若在战场上,龙子一声吼,只怕敌马都会吓瘫软。 朱雀大道上,道边两旁早就围满了好奇和助威的百姓,西域胡商,以及各属国使节,旌旗沿路招展。 第297页 百姓们对着马上那些唐军将领忍不住指指点点,惊嘆之声不绝于耳。 听到苏大为龙子的吼声时,许多人都吓得后退。 等看清苏大为一身明光甲,一马当先带着诸唐将驰向宫门时,惊唿化作了欢声雷动。 明光甲! 代表大唐武德巅峰的明光甲! 阳光从东透下,此时,这一支由高级武将组成的队伍,甲光耀日,人马如龙。 …… 穿过丹凤门街,过丹凤门。 前方御桥本来要解马,但有李治特许,这一支数十人的唐军将领,以苏大为为首,穿过御桥,径直而入。 御桥两边分别是左右金吾仗院。 过了长长的御桥,看到桥边的鼓楼。 前方一片大大的广场。 穿过广场,便能看到大明宫延绵不绝的雄伟建筑群。 依次有昭庆门、栖凤阁、西朝堂、龙尾道,以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 而李治早已带着文武百官,在含元殿前的龙尾道等候。 在广场上,左右领左右府,大唐十六卫中左右千牛卫,及左右千牛备身,早已在此列队拱卫。 天子仪仗,旌旗如火。 仪刀如林。 苏大为他们至此,人人下马。 在金吾卫的指引下,大步向着大唐皇帝李治行去。 但闻衣甲锵铿,金铁碰撞的清悦之声中,苏大为同时留意到了,在场中的除了大唐皇帝及文武百官,还有许多外邦使臣。 看旗号,有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的使节和酋长。 胃胄沉重。 大军作战,一般由驮马负甲。 到交战前,方才披甲御敌。 这也是遭到突袭时,许多军队来不及反应的原因。 光着膀子和披甲,那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但常时间穿着沉重的衣甲,没等接敌,自己先累趴了。 这便对情报侦察,斥候提前预警,有极高的要求。 此次以苏大为为首的一帮武将,为的是向各属国邦酋展示大唐的武德,算是特殊情况。 咚咚咚咚~~ 鼓楼上,数通鼓响。 羽扇开阖,天子仪驾展开。 大唐皇帝李治,一身龙袍冕旒,在身边凤袍凤冠的武后搀扶下,双臂张开,大袖飘展。 苏大为等走到距离李治五十步外,向着高高御台上的李治及武后,百官们,叉手行礼:「叩见天皇、天后,及诸大臣,恕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礼。」 在扳倒上官仪后,李治已经明示武后与其并列,称天皇与天后,史称二圣临朝。 虽然相隔遥远,但武将们的声音,却如隆隆巨雷,在广场上迴荡,经久不息。 这声齐喝,如虎啸猿啼。 令站在台上那些属国使节和酋长不由变色。 李治的声音,经由金吾卫的口传开:「众卿无须多礼,今次天子阅兵,为诸军助威,壮诸之志。」 天可汗的声音,经过千百人的通传,同样在含元殿前,在数百属国使节前震盪。 「报~~」 就在整个阅兵按着即定流程行进时,突然,有金吾卫从外快步跑入。 「陛下,吐蕃使节求见。」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投向声音的方向。 吐蕃无礼,无视天可汗的命令,擅自吞併吐谷浑。 大唐天兵如箭在弦,眼看要出发。 在这个节骨眼上,吐蕃使节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吐蕃使者 伴随着数通鼓声,大明宫宫门大开,一个身着异服的青年人,穿过御桥,走向含元殿前广场。 在尾龙桥处,隐约可见大唐皇帝的羽保盖车,黄罗盖伞。 大唐执金吾与千牛卫,威武雄壮。 文武大臣在天子仪仗两旁分列。 更有数十人身着唐甲,立于广场正中。 整个场面,无声而寂静 千万人的唿吸声,仿佛消失。 只有如山岳一般沉重的压力,不断的压来。 金珠陀罗正了正衣冠,在唐国金吾卫的指引下,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广场中,与那些唐将相邻,距离大唐皇帝的仪驾还有数十步远时,被人喝止。 「站住,来者何人?」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向着皇帝的仪仗,微微鞠躬:「我,金珠陀罗是吐蕃国的使者,奉大相禄东贊之令,求见大唐皇帝。」 这话出来,大唐朝臣中,传来一阵骚动。 吐蕃的使节,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在贞观年间,大唐原本瞧不上吐蕃。 经歷过松州之战后,太宗才算对吐蕃的国力有些了解。 最后双方约和,以吐蕃向大唐称臣,大唐赐下公主下嫁,成为翁婿关系,将吐蕃纳入大唐属国和朝贡体系内。 是以,吐蕃来的使节,必然要以朝见宗主国的高规格,来见礼。 但眼下,这吐蕃使者,摆出来的姿态,完全没有体现这层关系,这对大唐来说,就是挑衅。 相当于见到爸爸不叫爸爸,喊了声老铁。 文官只是议论,而武将里,早有性烈者站出,厉声喝道:「大胆,见到天可汗,为何不跪拜?」 喊话者,左威卫将军,郭待封。 第298页 左威卫,为大唐十六卫之一。 后世知道郭待封,全是因为唐军大非川之败。 后人只怪郭待封不听薛仁贵军令,以致大败,却从来没想过,郭待封并非无能之辈。 郭待封乃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 显庆四年二月,李治亲自策试举人,九百人中只有郭待封、张九龄等五人居上第,令待诏弘文馆,随仗供奉。 此前在征高句丽时,郭待封受任积利道行军总管,归李勣节制,率舟师渡海直趋平壤。 其后冯师本奉李勣之命,率水军载粮增援郭待封,船破失期,郭待封打算将此情报通告李勣,但又怕高句丽知道救兵不会来,于是作了首离合诗赠送李勣。 李勣不解,大怒道:「军机如此急切,竟然还有心思作诗?一定要斩了他!」 但其记室元万顷却看懂了诗中奥妙,解释给李勣听,李勣这才放了郭待封一马,并送粮支援。 在整个征高句丽战场上来看,郭待封的表现不俗。 而且李治朝派兵出征,有一个特点,通常是新老搭配。 或以一员老成持重之将,搭配一员勐将组合。 比如之前的程知节配苏定方。 后来郑仁泰配薛仁贵。 郭待封能从九百人中脱颖而出,自然非常聪明。 吐蕃使者无礼,若是老将和重臣出来喝斥,未免抬高了吐蕃。 由他喝这一声,刚好合适。 果然,李治身边武后向他看过来,目光似有嘉许之意。 李治轻抬了下手臂,武后道:「暂且退下。」 「是。」 郭待封目地达道,立刻退回武将行列。 下方的吐蕃使者,一身高原怪异衣冠,面色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 若抛去他那高原红的肤色,忽略他的奇装异服,倒有一种粗犷和野性之美。 他向着李治和武媚娘遥拜道:「我是吐蕃人,只能跪拜吐蕃贊普,无法跪唐人皇帝。」 「大胆!」 这一下,文武朝臣集体怒了。 吐蕃在大唐眼里,还是个弟弟。 如今当着无数属国外蕃酋长使节的面,居然敢如此大逆不道。 李治轻握了下武媚娘雪白的手掌。 与他心意相通的武后立刻扬声道:「安静,今日陛下点将阅兵,何须骄躁。」 朝臣逐渐平息下来。 李治既然愿意在这个时候接见吐蕃使者,就是存着立威之念。 既要立威,就绝不能急,更不能乱。 就像一个大人对着小孩,任小孩张牙舞爪,我要正眼看你一下,算我输。 在意,说明双方处在对等的位置。 无视对方,用硬实力碾压,方是上策。 「你即为吐蕃使者,来见天可汗,所为何事?」 武媚娘继续吐声道。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好听,带着一种吸引人的磁性。 而且中气十足,整个广场上文武大臣,外蕃使者,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楚。 「我国大相禄东贊,谨代表吐蕃贊普,请与吐谷浑和亲,并求赤水地用以畜牧。」 这话出来,整个唐廷都惊讶了。 包括李治,脸色也变得无比古怪。 朝臣,属国使者和酋长议论纷纷。 吐蕃这要求,既无礼,又狂妄。 与吐谷浑和亲,就是要法理上与吐谷浑成为血缘姻亲,为实际控制吐谷浑,得到法理上的支撑。 比如娶个吐谷浑公主,然后占着吐谷浑的地,就可名正言顺打出旗号,说是女婿帮丈人守住家财。 这样大唐再想插手,会更麻烦。 而畜牧之地…… 这一点更加敏感。 吐谷浑的畜牧之地,是从大唐翻跃大非川后大片广袤草场。 若是大唐答应将这片草场给吐蕃畜牧,信不信人家下次就敢把牛羊赶上大非川? 这都不是挑衅,简直是赤裸裸的强取豪夺了。 登鼻子上脸。 无法无天! 李治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他就算养气功夫再好,那也看什么事。 对着想要泰山封禅,成为青史留名的天皇李治来说。 吐蕃早不反,晚不反,这个时候吞併吐谷浑全境,已经是不给面子打他的脸。 现在还派使臣来,提这些无礼要求,这就不是打脸这么简单。 简直是想当着大唐属国的面,将天可汗的颜面踩在脚底下摩擦。 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节。 杀了,还嫌脏了刀。 不杀,任其如此挑衅,雄踞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唐帝国,如何吞下这口气? 大唐,是铁血而来。 李治也是外柔内刚。 他的手,用力抓住武媚娘的手掌,双眼俯视着在下方顾盼自若的吐蕃使节。 李治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有趣,当真是有趣,吐蕃贊普让你来,提这些非份之请,难道真不怕,大唐天兵降临逻娑?」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异常果决。 没人怀疑李治的决心。 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唐的武德。 从大唐立国以来,东征西讨,一个个强敌在其面前灰飞烟灭。 强大的突厥帝国,亡了。 强大的高句丽,亡了。 第299页 百济、倭国,亡了。 西域大小数十国,不是亡于唐骑铁蹄,便是向大唐称臣纳贡,服服贴贴。 如今,吐蕃却突然跳出来,试图挑战大唐的威严。 整个含元殿前,静默可怕。 阳光从东破开云层,照在大明宫上。 光芒璀璨。 隐隐的号角鼓声,从远处响起。 那是阵列于长安城外,等待苏大为等领兵开拨的大唐铁骑。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鞠躬道:「大唐皇帝,我国一向是敬重的,我吐蕃虽然是西边小国,也有雄兵百万,大相说了,我们国小民穷,百姓嗷嗷待哺,只能寻找合适的牧场。」 说着,他直起身,两眼笔直的看向高台上的李治,坚声道:「若大唐皇帝不许,那我们只能自己去放牧。」 「大胆!」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性烈,早已按捺不住,厉喝声中,大步上前。 电光在他身周缭绕,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什么叫雄兵百万? 什么叫自己去放牧。 这就是亮肌肉,等同于大唐不同意,我吐蕃提兵自取之。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挑衅和宣战的。 若大唐同意,吐蕃就心安理得占住牧场,消化吐谷浑的国土和百姓。 若大唐不许,既试探出了大唐心意,同时在大唐一众属国酋长前,展现吐蕃的姿态。 吐蕃,有心取代大唐成为新的宗主国。 对吐蕃人来说,整个世界的中心,都发自冈底斯山,冈仁波齐峰。 吐蕃,天然就该当世界之王。 过去他们没实力,只能暂时隐忍。 但这些年,在禄东贊的带领下,吐蕃东征西讨,不但数次征服天竺,从天竺获得大量异人和诡异,还从古象雄,从吐谷浑,又吸纳大量异人。 雄兵百万不是虚言。 在这份兵力后,还有庞大的异人做支撑。 这令吐蕃上下,信心空前膨胀。 苏庆节想要上前,却被苏大为一把按住:「狮子,莫要中计。」 苏庆节上去不要紧,就算把这使节电成烤鸡,都不打紧。 但吐蕃人挑衅大唐,在属国间,折辱大唐的目地也就达到了。 对吐蕃一个使节,还需要大唐出动一员身披龟背鱼鳞甲的高级武将? 看上去还是个异人。 大人打趴小孩,很好看吗? 有面子吗? 「阿弥,我……」 苏大为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先向李治和武媚娘行礼,接着向那吐蕃使节扬声道:「吐蕃使者远道而来,别的先暂且放一边,可敢与我做一个游戏?」 「哦?」 金珠陀罗看了苏大为一眼,笑道:「不知这位将军,要做什么游戏?」 他的语音重点咬中「将军」二字。 苏大为心知对方在想什么,向着天空一指:「早就听说吐蕃人擅于养鹰,我见你头上飞着一只,可是你养的鹰?」 所有人受苏大为提醒,抬头望天。 果然见到大明宫之上的云层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盘旋。 第一百一十章 斗鹰 发现有只鹰在大明宫上飞舞。 武将之中,李勣和萧嗣业都是脸色微变。 他们作为场中资格最老的武将,眼光毒辣,自然一眼看出,宫中宿卫有所疏忽。 万一对方有歹意,令那只鹰凌空下击。 就算没有伤到陛下,惊扰了圣驾也是死罪。 而拱卫李治的千牛备身和金吾卫,本身只带有仪刀,并没有配备箭弩。 配有弓弩的羽林和神策二军,若想调入宫,须有李治圣旨手令,需要时间。 这是防卫上的一个漏洞。 当然谁也没想到,吐蕃使者入宫,居然还有只鹰在头上飞。 金珠陀罗心中微有些讶异,认真打量眼前的唐将。 这人异常高大,极为罕见。 身高九尺有余。 站立面前同自己说话,就如一座山岳般。 他身披明光甲,胸前两块护心镜光可鑑人。 这身甲冑,令金珠陀罗羡慕不已。 唐人真是富裕,像这样的甲冑,在吐蕃不多见,只有身份高贵的贵人,才配享有。 吐蕃军中,目前仍以皮甲为盛。 再看此人面庞,五官立体而深刻。 在浓黑如刀锋般的双眉下。 是一双清澈而深沉的眼睛。 清澈如冈底斯山上融化的雪水。 而深邃,却又像是一眼看不到底的象泉河。 这两种矛盾的特质,统一和谐的出现在眼前的唐将眼中。 这令金珠陀罗心中暗自警惕。 不过多看两眼,发现这名武将除了高大,还有一个特点是肤色黝黑,有点像是吐蕃人,终日日照生出的肤色。 这让他心中,有些莫名想笑。 唐人中,以白胖为美,眼前这黑肤将军,颇为另类。 想必不是贵族出身。 这些念头自心中闪过后,金珠陀罗学着唐人礼节拱手道:「请问将军姓名。」 「苏大为。」 「苏大……」 金珠陀罗隐隐有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接着向苏大为道:「苏将军好眼力,我们吐蕃人爱养鹰,也爱养獒,今日朝见大唐天子,我养的鹰便放它自己飞。」 第300页 「久闻吐蕃人擅养鹰,帮助打猎,你这只鹰颇为神俊。」 「还算不错,我这只不是寻常之鹰,而是金雕。」 说起自己得意之事,金珠陀罗在故作矜持中,又不免有一丝得意。 金雕,号称勐禽之王。 翼展可达二米余。 成年的金雕利爪可以轻松将野狼头颅洞穿。 在吐蕃,常有羊被金雕叼走。 有时连幼儿都不能倖免。 此雕野性兇狠,非高明的驯鹰人,无法驯化。 而要论到驯鹰,唐人自然无法和吐蕃人相比。 「金雕?果然厉害。」 苏大为向金珠陀罗竖起大拇指,接着话锋一转:「我恰好也驯了只鹰,不如我们就以鹰儿互搏,看谁的鹰更厉害。」 说着,他转身向高台上的李治和武媚娘叉手道:「陛下,武后,臣愿以自己所驯之鹰,与这位吐蕃使者赌斗,请陛下应允。」 「准。」 李治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个字。 他对苏大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但他同时,心里也颇为好奇,这苏大为真的驯了只鹰? 这事他却不清楚。 而且就算驯鹰,能比得过这吐蕃人的金雕吗? 想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吐蕃人天生就会玩鸟和养獒。 他以目视武媚娘,后者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李治微微颔首:「善。」 苏大为请了李治旨意,转身向着吐蕃使者道:「陛下已经准许我以鹰向你挑战,吐蕃人以养鹰闻名,你这只金雕又神俊异常,不知你敢不敢与我玩这个游戏?」 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挑。 那是一抹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这个笑容,令金珠陀罗眼角跳了一下,他明白,自己遇到对手了。 以他的卑微身份,只要激怒了大唐皇帝,激怒了大唐的臣子,就是赢。 但现在对方发出挑战,却又不是以身份压人。 而是提出以鹰做赌。 这相当于熊孩子在一个大人面前骚首弄姿,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大人动手了,大人输。 但现在大人不动手,说咱们把养的狗拉出来比一下吧。 养狗养鹰是吐蕃人的强项。 所有的大唐属国和酋长都在看着呢。 不敢比,就是认怂。 那就是承认不如大唐罗? 比的话…… 金珠陀罗眼中光芒闪烁,右手抚在胸前:「不知将军的鹰何在?」 「鹰在。」 苏大为右手食指和拇指放于唇边,轻轻一吹。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地。 天空中,传出一声微弱的鸟鸣。 金珠陀罗抬首看去,看到一只像是鹰的禽鸟,从天空东面角飞来。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羽翼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这是什么鹰?我从未见过。」 「哦,这是我在辽东时,托朋友帮我找的一只鹰,比不得你们吐蕃人的金雕雄壮。」 苏大为平静道:「我的鹰来了,敢比吗?」 「且慢。」 金珠陀罗盘算一番道:「既是赌戏,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寻常的斗鹰。 而是代表着两国。 自己的金雕已经成年,在鹰龄中属于最强健的巅峰。 而对方的鹰虽不知是何品种,但身姿瘦小。 在金雕面前,简直如同幼儿一般。 金珠陀罗心中,对斗鹰已经有了八分把握。 但他还想多问几句。 替吐蕃多捞点好处。 最好是击败对方的鹰,同时让所有大唐属国的使节,都看到大唐是如何落败丢脸。 苏大为平静的注视着他:「你的鹰若赢了,我这身甲冑就是你的。」 「阿弥,不可!」 苏庆节一直在关注着此事,眼见苏大为脱口而出,要以明光甲做赌注,不由急了。 此事非同小可。 明光甲乃是李治亲口御赐,做臣子的怎么能以它做赌注? 不说对陛下不敬,万一输了,这明光甲你给还是不给? 陛下会如何? 输了明光甲予敌国,你还能活吗? 苏大为转头,用目光向他摇了摇。 苏庆节前沖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李治方向。 黄罗盖伞下,皇帝的面容在冕旒之后,看不清楚。 但在陛下身边的武后,则是面色平静。 看来并没有为此事生气。 似乎对苏大为,有着异乎寻常的信任。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后退半步。 李治身边的文武大世,悄然议论,发出嗡嗡之声。 蕃属国的使节和酋长看到此处,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金珠陀罗双眼扫过明光甲,眼中涌起贪婪之色。 「赢了,这身甲给我?」 「对。」 金珠陀罗几乎要一口答应。 明光甲,大唐十三甲中最厉害的甲冑吧? 至今,大唐任何属国,敌国,都没能弄到一件明光甲,堪称唐军最高的军事机密。 若能弄一件回国,那功劳大了去。 话到嘴边,仅存的理智让他抿了抿唇,又抛出一个问题:「若我输了呢?」 第301页 「你觉得呢?」 苏大为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身衣服又不值钱,要是输了,就向我们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吧。」 金珠陀罗面色变了变。 若真要当着这么多属国面,对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怎么,不敢?」 苏大为指了指天上:「如果不敢,就别提什么放牧了,吐蕃人若是没种,就回你们逻娑去奶孩子吧。」 四周的唐军将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忍不住轰然大笑。 就连远处的金吾卫和千牛卫,都笑出了大声。 金珠陀罗抬头看看天,黑瘦的脸颊上,咬肌跳动了一下。 虽然明知对方是激将法,但心中仍难忍怒火。 向着苏大为,他嘿的冷笑,丢出一句硬话:「若你的小鹰,真能赢我的金雕,那我就算向大唐皇帝跪拜又何妨?」 「这么说你是愿意赌了?」 「对。」 「好。」 苏大为深邃的眼眸中,爆出一点亮芒。 不知为何,金珠陀罗见他这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此时犹如箭在弦上,哪里还有犹豫的可能。 两人大声将赌约复述一遍,又击掌盟誓。 金珠陀罗退后几步,双眼牢牢盯着天上的金雕,撮唇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音。 天空中,细小如黑点的金雕飞行速度勐地加快。 一场空中的搏杀,就此爆发。 高台上,李治忍不住抬首望天,看着天空两个细小的黑点在你追我赶。 忍不住身边的武媚娘道:「媚娘,你看阿弥的鹰能赢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万一他输了,朕的脸可没处放了。」 「那陛下刚才还准。」 「他的鬼点子一向多,朕对他倒有些信心,只是没想到会是赌鹰……」 话音未落,陡然听到身边群臣发出一片惊唿。 李治与武媚,抬头向天。 只见空中两只飞禽如中箭般,一齐下折,电射向地面。 飞鹰下击的速度何等迅勐。 所有人视线中,金雕从小黑点,一下子变大。 直到凌空百米,李治不由发出吃惊的唿声:「这鹰……这么大?」 金雕双翼展开,两米有余。 这般巨大,如一片黑云当头罩下。 恶风捲起。 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降到十余丈的高度。 金雕双翼扑扇,飞行姿态一个折身,一双铁爪勐抓向苏大为的雕。 「阿弥!」 「不好!」 看台上的李治和众大臣,属国使者、酋长,以及金吾卫、金牛卫,不约而同发出惊唿声。 两米长的巨翅拍动,平地飞沙走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异变 凌厉的劲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 眼看着苏大为的雕要丧命在吐蕃人的金雕爪下。 只听啪地一声。 那金雕铁爪一下子将宫殿楼宇的望角抓断。 而苏大为的雕,却神乎奇蹟,闪电般自雕爪逃脱。 金珠陀罗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为何会如此?」 「金雕扑击的速度,快若虎豹,铁爪能洞穿金石,怎么会抓不住一只小雕?」 苏大为眼角瞥了他一眼。 很多话,没必要说。 可怜的吐蕃人,这辈子都在西边,没去过辽东。 自然不知,这世上有一种鸟,叫海东青。 它有一个别名,称为—— 万鹰之王。 海东青自然不是雕,而是隼。 肃慎语名「雄库鲁」,意为世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 传说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 《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最雄健的海东青,体型不输给金雕多少,身高一米余,两翼张开同样能达两米。 只不过苏大为这只是托薛仁贵自辽东帮他弄来的雏鸟,去年底拿到,如今才一岁,翼展不过一米余。 这在金珠陀罗眼里,自然算是「小雕」了。 可哪怕是少年期的海东青,速度也已经超过金雕。 金珠陀罗脸色剧变,手指放在口中,不断发出悽厉哨音,指挥着金雕扑向海东青。 可无论金雕如何扑击,每次总是差上一线。 苏大为一直冷眼旁观,他对自己的海东青极有信心。 他手里除了海东青,还有之前驯的一只苍鹰。 这两者,经常在空中扑击戏耍,这令苏大为十分清楚,鹰与海东青的能力分别。 四周的大唐将领,还有远处的金吾卫,千牛备身。 乃至高台上的李治、武媚娘,文武百官,和那些属国使者和酋长,都被这一幕所吸引。 看着那金雕发出凌厉叫声,挟着恶风扑向体型只有它一半的海东青。 而海东青总是游刃有余的及时从雕爪下飞走。 武媚娘不禁露出笑容,在李治耳边道:「陛下,看来阿弥的鹰不会输了。」 李治微微点头:「阿弥总能出人意表,吐蕃人的鹰,看似强健巨大,但速度不及阿弥的鹰,这飞行速度的差别,就如骑兵戏耍步卒一样。」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向着武媚娘道:「你说,阿弥养的这种鹰,若在军中中推广,是否有利于用兵?」 第302页 武媚娘眉眼微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眸,如清澈的湖水,看向李治,钦佩道:「陛下睿智,若此计可行,必能使唐骑如虎添翼。」 两人小声商量中,场中情势又变。 金珠陀罗两指放入唇中,悽厉的吹响口哨。 金雕一改策略,开始围绕着海东青盘旋起来。 它的双翼翼展远超海东青,用力拍击之下,空中掀起阵阵狂风。 海东青似是受到干扰,飞行姿态变得有些不稳。 如是再三,金雕瞅准机会,勐地将翅一敛,如离弦之前般电射向海东青。 「不好!」 苏庆节等一帮唐将不由发出惊唿。 高台上,文武大臣和属国使节们,也不由发出喊声。 眼看金雕的铁喙即将啄穿海东青的身体。 电光火石瞬间,只见那海东青凌空一个翻滚,神乎奇技般,避过金雕啄击,一双铁爪牢牢的踩在金雕背上。 含元殿前的大广场上,数千唐军金吾卫、千牛卫,以及大唐皇帝李治、武后,还有数十属国使者酋长,共同见证这一幕。 先前的惊唿,转为一片喝彩声。 「好!」 声浪掀上半空。 欢声雷动。 金珠陀罗浑身发抖,脸都绿了。 他的食指放在口中,哨音悽厉刺耳。 金雕虽是畜牲,也知到了生死关头,在半空中怪叫着,不住翻滚挣扎。 想要将背上的海东青抛下背。 两只禽鸟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半空中,巨翼扑击,断羽迸飞。 「哌!」 一声悽厉的惨叫。 空中爆出一团血雾。 这一幕,再次将所有人惊呆。 不知究竟是金雕受伤,还是苏大为那只鹰受创。 抑或是两败俱伤? 两鸟从高达数百米的云空直坠而下。 地面上,无数金吾卫和金牛卫死死盯着下坠的两鸟,下意识发出惊唿声。 下坠速度太快。 哪怕身为异人的苏大为和苏庆节等人,一时也无法确定。 「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 「不好!」 啪! 一团黑影,狠狠砸在广场上,血肉模煳。 全场为之一静。 高台上李治瞪大了眼睛,文武百官伸长了脖颈。 外蕃属国的使节纷纷踮脚张望。 御道两旁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一齐侧目。 武媚娘忍不住道:「究竟是谁赢了?」 她心中想的是:难道,阿弥的鹰与那吐蕃人一起摔死了?这倒是可惜了,如果是平局的话,还是助长了吐蕃气焰。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声。 众人抬头上去,一眼看到,苏大为的那只鹰,正在百余米的高空中,骄傲的盘旋飞舞。 原来海东青速度奇快,在坠地前冲上云空,快到连人眼都追不上。 说也奇怪,明明是只畜牲,但所有人却从海东青飞舞的姿态中,看到一种名为「胜利」的得意之感。 苏大为一招手。 天空中的海东青发出一只欢愉的鸣叫,两翅一收,如流星般电射而下。 几个唿吸间,便落在苏大为的肩头。 苏大为一身明光甲,身高近两米,神威凛凛。 再加上肩头这只身高近七十厘米,顾盼有神的海东青。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众人心头升起。 仿佛苏大为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大唐战神。 东方的阳光,透过含元殿的飞檐斗拱,琉璃瓦上,一片金碧辉煌。 余光洒下,如千万缕光箭落在苏大为身上。 明光甲光芒夺目。 站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员大唐将领,几乎将大唐十三铠凑了大半。 明光、光耀、细鳞、山文、乌锤、扎甲。 他们以苏大为为首,站在那里,稳如山岳。 苏大为抬手,轻抚着肩头的海东青,抬眼看向缩着身子,一脸失魂落魄的金珠陀罗。 「你输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提气做势,但全场上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大为伸手向着地上一指:「愿赌服输,向我大唐皇帝行稽首礼。」 稽首就是三跪九叩之礼。 为古代跪拜礼,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 是臣子拜见君主所用。 可以就,这件事到此,无论吐蕃如何以小搏大,都输得干干净净。 想在大唐臣属和属国酋长面前,彰显吐蕃的地位,挑拨是非,结果却成了笑柄。 全场皆静。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觉得,嗯,今天阿弥干得不错。 难得让他在盛怒之后,找到一点开心的感觉。 不错。 而武媚娘,目光远眺着苏大为,脸上露出类似姨母笑般,与有荣焉的微笑。 「阿弥,果然没让我失望。」 文武百官低声议论着,再看向那吐蕃使者时,已经没有了焦躁,心态也变得十分放松,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与不屑。 这事本来嘛,大唐若是对一个小小的吐蕃吏者出手,传出去需不好听。 给人以大欺小之嫌。 结果苏大为按你们吐蕃擅长的驯鹰做赌,划下道来。 第303页 吐蕃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输了,当着大唐无数属国和外蕃酋长的面。 这还有何话可说? 太提气了。 简直大长大唐的威风。 所有人都等着看吐蕃使者的笑话。 输了。 跪也是羞辱。 不跪,更是羞辱。 金珠陀罗脸上露出难堪之色。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眼中血丝满布。 苏大为的目光依旧平静。 他身材高大,看着这吐蕃使节,需得低头俯视。 巨大的身影,压得金珠陀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跪也是死,不跪,亦是死……」 他的嘴唇开合着,以吐蕃语喃喃道。 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喝道:「你跪是不跪?」 金珠陀罗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张开干裂的唇,怪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想不到唐人中,还有你这般人物。」 苏大为肩上的海东青,勐地翎毛倒竖,发出一声警告的尖叫。 「不好!」 苏庆节神色一变,胸中元气化雷。 手掌向着金珠陀罗抓去。 苏大为比他更快。 右手翻掌下压,如一座巨山罩向吐蕃使者。 呯! 地面沙尘涌动。 苏大为心里一惊。 他的手下,只有一摊破碎的衣物。 金珠陀罗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蝉脱壳?」 苏庆节怪异喊道。 这种道术他听过,但还从未亲眼见过。 「不,是诡异。」 苏大为扬声向四周喝道:「这吐蕃使者,是诡异所化,大家提神戒备。」 「贼他么的,诡异怎么混进来的?」 「他必是用了某种秘法,压制了血脉,直到方才爆起。」 「秘阁郎中呢?」 「李淳风听说前日大病,这两日都抱病在家。」 「靠!」 苏大为听得身旁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由骂了一声。 同一时间,李治身边武媚娘上前一步,厉声道:「金吾卫留神戒备,务必抓住此獠。」 「今日谁当值,居然令诡异入宫,秘阁的人都死哪去了?」 场面一时混乱。 执金吾留神戒备。 千牛卫护着李治和文武百官,打算暂且离开。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一种古怪的唿啸。 在武媚娘鸾驾下方,一团幽影陡然扩张。 那阴影如九幽之狱,无比阴冷。 黑影中,隐隐可见无数怨魂,挣扎哭号。 「大胆,什么妖魅,敢惊皇后凤驾!」 从武后身后随员中,早有一名道人踏步而出。 手中拂尘挥向地面。 青色符印随着他的掐起的指决向地下印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獒 这道人头戴子午冠,身披八卦袍。 面容清俊,颔下三缕长须飘起,双眼灿若星辰。 正是当年曾随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的叶法善。 当年事后,叶法善一直留在长安传法,还参与了苏大为制冰的生意。 只是不知何时,他居然与武后搭上了线。 反过来看,这些年来,武媚娘果然也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 青色符印落地。 暗影陡然蠕动起来,仿佛油锅里滴入了水。 发出噼啪炸响。 金砖地面,涌起大片寒雾。 附近的金吾卫只觉得寒意透入骨髓,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装神弄鬼!」 叶法善拂尘一摆,身形如大鹤般飞起。 地面上,有一团黑影飞快向外逃遁。 就在叶法善追向黑影时。 如开水般沸腾的雾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叫声。 「不好!」 站在龙尾桥上的李勣大惊失色。 转头望去,只见在李治身前,雾气张开,从中陡然蹿出一头诡异! 这只诡异遍体白毛,额宽嘴长。 血盆大口中,獠牙颗颗如午门上的铜钉。 双眼透着血芒,大若铜铃。 背嵴两旁生着鳞片,一直延伸到硕大的尾巴上。 四爪肌肉虬结,鳞甲密布。 看其身高,两米有余。 仿佛一张嘴,就能将人生吞下去。 「保护陛下!」 李勣和萧嗣业等武勛贵族,因为上朝没有佩剑,可已经奋不顾身沖向李治。 武媚娘已经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挡在李治身前:「护驾!」 离得最近的金吾卫将军韦七怒吼一声,挥刀沖向诡异。 他双臂肌肉卉起,奋不顾身,挥刀向着此诡异头颅斩去。 铛! 刀片碎裂。 诡异的血红双眼中,透出一抹讥诮,轻轻一挥爪,韦七仿佛破布娃娃般被拍飞。 「魔獒!」 苏大为与苏庆节两人,向着数十步外的诡异冲去。 这点距离对他们来说,唿吸可至。 但能否抢在这魔獒前面,还需打一个问号。 魔獒,全名雪域魔獒。 《百诡夜行录》中记有诡异九百九十九种。 此魔獒名列一百一十八。 虽然排名不如黑三郎或鬼手等类。 第304页 但排在榜中的诡异,各有其能力,排在后面,未必不强。 像此种魔獒,终年生活在雪山之中。 擅长拟态潜行。 而且力大无穷,还有数种奇诡能力。 令人防不胜防。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苏大为与苏庆节将要冲上龙尾桥。 那头魔獒已经扑向李治。 一只大如铜盘的巨爪,抓向李治的仪驾。 这一下拍实了,哪怕是天可汗,只怕也会化做一团肉泥。 就在此刻,从李治身后,早转出一员大将。 身着文山甲,头戴凤翅盔。 手中一根通体莹白大棒,脸上带着几分呆傻笑容。 乐呵呵的举起大棒,以举火燎天之势,狠狠噼下。 咚! 侥是雪域魔獒一身铜皮铁骨,也被这一棒打得头骨开裂,惨叫声中,向后狠狠飞出。 落地时,一个翻滚,将十几名千牛卫给碾压过去。 一地血涂。 持棒者,正是唐初名将,胡国公秦琼府二公子,秦怀玉。 秦怀玉天生开灵异人,只是头脑有些不大灵光。 之前一直跟着长孙无忌。 自长孙无忌被贬后,便一直跟在李治身边。 魔獒发出痛苦的吼叫声,在地上挣扎着,甩了甩脑袋。 黑绿色的血液,自它的头颅伤口上被甩出。 一落在地上,「嗤」地一声,立刻爆起数团黑火。 裊裊的青烟升起。 空气里,霎时瀰漫出一股古怪的恶臭气息。 那是独属于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与苏庆节,已至李治近前,早有千牛卫和金吾卫拦在前面。 两人忙倒持横刀,拱手施礼。 「我等为护驾而来,一时情急。」 「无妨。」 李治扶着武媚娘,自后方缓缓走来。 他的脸上不见喜怒。 但从眼眸里,隐隐能看出一丝煞气。 这些吐蕃人,实在大胆,居然敢派诡异伪装使节。 究竟想干什么? 不论他们如何想,都是死罪。 惊扰天可汗,甚至可能想行刺大唐皇帝。 那么,就等待迎接大唐的怒火吧。 至于眼前的那只诡异。 从始至终,都没被李治正眼瞧过一眼。 秦怀玉守在李治身边,寸步不离。 李治身后有数名老太监,身形微动了一下,不过最后都稳稳站在原处。 这些,才是大唐皇帝的底蕴所在。 比诡异,比异人,大唐乃是横压当世,镇压天下诡异,远胜前朝,立于血火之中,才建立的强大帝国。 其底蕴深厚,根本不是常人能想像的。 以为一只小小的诡异能搅什么乱子,呵呵。 叶法善早已折身扑上来,右手五指轻轻一压。 一朵青莲自掌心绽放。 雪域魔獒只来得及颤抖一下,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下一刻,全身发出爆豆般细密的声响。 黑色的血雾爆起。 被叶法善大袖一挥,以袖里干坤之术,将其全部吸纳。 雪域魔獒一双眼睛,最后看向苏大为。 那眼睛里,有着太多的怨毒与不甘。 下一秒,它的身形凝固,一粒粒崩解,化作飞灰,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叶法善轻甩拂尘,不屑道:「从气化来,归于虚无,这些诡异,最好的归宿便是化作尘土。」 说完,他急步上前,向着李治行了一礼,然后自然的站到武媚娘身后十余步远。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可以护得武后周全。 苏大为和苏庆节,这时已经得到李治开口,允许两人解了佩刀,走上帝前。 混乱的朝臣已经重新整好队型。 金吾卫和金牛卫正在收拾残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旁人看的只是大唐金吾卫忠心护主,千牛卫训练有素。 大唐文武百官也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诡异,而太过慌乱。 但苏大为却看到不同的东西。 李治身边,还有武媚娘身边,叶法善和秦怀玉,一个是修行有成的高道,一个是先天开灵的异人。 这个暂且不提。 李治身后,站立的那数名老太监,连苏大为都看不出深浅来。 这些人高深莫测。 有他们在,别说刚才一只诡异。 苏大为怀疑,就算来几十只,只怕也无法动李治分毫。 何况在更远处。 苏大为已经瞧见,属于原本太史局,如今秘阁的一些「星君」,已经现身。 方才的情况,若场面失控,这些秘阁异人,会第一时间介入。 若有异人或诡异,想要试图闯入皇宫,甚至想行刺李治,只会是一个笑话。 这还是在秘阁郎中李淳风不在场的情况。 再则,大唐武将序列里,如苏大为、苏庆节这样的异人,也有不少。 只是平日里这些人隐而不发。 在天可汗的脚下收起自己的爪牙。 等待为大唐而战,为国尽忠。 这还只是苏大为暗中观察的结果。 不成体系。 真正李治身边护卫的异人力量,照理应该像是护城河一样,会有数层。 自己所看到的,只是零散的一鳞半爪。 第305页 在这种李治身边,护卫实力深不可测的情况,就更衬托出,当年那几次针对李治的行刺,还有突厥人闯入皇宫那些事件,完全是一场「戏」。 至于幕后操盘者,究竟是李治自己。 还是另有缘由,就非苏大为所能知了。 半个时辰后,终于一切整队完毕。 李治坐上暖座,接过武媚娘递过的参茶喝了一口,强提了精神。 他重新站起来,环视着全场。 「方才,吐蕃使者妄图挑衅大唐的威严,更荒谬的是,这使者居然是诡异所扮,吐蕃人究竟想做什么?」 李治停了停,环顾苏大为等将领:「尔等说,我们,该如何回应?」 苏大为、苏庆节、李勣、郭待封、萧嗣业等武臣一同出列,抱拳齐喝:「杀上吐蕃,打破逻娑!生擒吐蕃贊普!!」 「好!」 李治鼓起气力,大喝了一个好字,随即一阵咳嗽。 在武媚娘的抚胸之下,他喘息已定,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苏大为。 「方才苏大为有功,朕,有功必赏,特赐苏大为横刀一口,黄千百镒。」 「谢陛下隆恩!」 苏大为忙站出列,向李治大声称谢。 「尔须奋勇杀敌,以扬大唐军威。」 「喏!」 「传朕之令,封苏定方,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为副总苏管,苏大为,为婆娑道前总管,点兵已毕,即刻出征。」 李治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奋起全身的力气。 苏大为等武将,一齐抱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不破逻娑,誓不还!」 逻娑,即后世拉萨。 吐蕃国王都。 这是存着一战灭其国的意志。 这也是李治身为天可汗,大唐皇帝所立下的g。 虽然被吐蕃胆大妄为,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的行为所激怒。 但唐军此次出兵,依旧是严肃和沉稳的。 苏定方虽病,但依旧是大唐名将,一代军神。 只要有他在,军心就乱不了。 以苏定方作为定海神针,再搭配以裴行俭为副。 苏大为为前总管。 相当于整个西徵兵团的先锋。 这是当年征西突厥时,苏定方的那个位置。 「苏大为,你是一口好刀,朕,期待你凯旋而归。」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星闪耀 大唐长安外,三十余里地,大军安营扎寨。 在中军大营内,苏大为等将领正在召开一场军事会议。 仔细看营帐里的人,便会惊讶的发现,这场会议极不寻常。 首先,在营帐里居然出现大唐兵部尚书萧嗣业,另外还有尉迟宝琳、程处嗣、李辩、程务挺、高崇文、郭待封等将领。 这如果让熟知唐军内情的人看到,只怕会大吃一惊。 高崇文之父高侃,为安东都护府都护,辽东道大总管。 是大唐有数的大将。 至于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妥妥的军二代,更不必多提。 李辩,和高侃的高家一样,同样出自靺鞨族,并且家族世为靺鞨酋长。 为人骁勇善战,且足智多谋。 程务挺自不必说,乃是名将程名振之子,以果敢有力闻名,现为右领军卫中郎将。 郭待封,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将门虎子,官至左豹韬卫将军。 可以说,大唐的军功贵族二代,年青一辈能将,勐将,此刻都聚集于此。 在他们面前,摆着一个沙盘。 沙盘是按苏大为的指点而设,比起萧嗣业立在兵部的那个,精细程度上自然是差了许多。 但也堪堪能看。 比起过去平面的那种抽象派地图,已经好了太多。 「从长安出发,每日行五十里,不能再多了,现在数万人里,大部要迴转各折冲府,所以离长安十日之后,苏大为,你这一部先锋,只有兵马万人。」 萧嗣业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花白的眉梢下,眼中微微露出笑意。 「当日你与老夫定下的约定,现在算是还了。」 这话说的,苏大为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萧尚书,不带这样的,当日咱们说好了,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奔赴战场,为国效力,现在情况可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当日苏大为初从辽东回长安,却遭人行刺,接着又捲入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嗅到危险,曾特意去兵部找过萧嗣业。 凭着大家在辽东战场上打下来的交情,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若事情紧急,萧嗣业可以以边疆战场吃紧为由,拉苏大为一把。 不过最后,并没有到那一步。 现在萧嗣业旧事重提,未免有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不认帐之嫌。 「萧尚书,当初我答应你的事,可都办到了,人情你是欠下了,不能这么给我煳弄事吧?」 「呵呵,你说想上战场,这不,如你所愿,还有何好抱怨?」 萧嗣业抚着长须,两眼一翻:「再说,你此次想要徵调的人,老夫都帮你搞定了,还有何不满?年轻人可不能太贪心哦。」 苏大为盯着他,嘿嘿一笑。 不再多言。 这个笑容,让萧嗣业有些莫名,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老实说,苏大为这人,他有些看不透。 第306页 这人挺妖的。 就说今日,谁能想到,和擅长养鹰的吐蕃人斗鹰,居然还能赢。 苏大为身上,好像总能出人意表。 想了想,萧嗣业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向苏大为道:「好好,就当老夫还欠着你人情,日后必还。」 「呸,别提日后。」 苏大为连声咳嗽,这个反应,令萧嗣业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又戳到了苏大为。 他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你部先锋现在行军路是从这里,翻跃大非川,入吐谷浑境,寻机试探吐蕃虚实。 等到了都护府,那边有裴行俭的人马,王方翼、薛仁贵、阿史那真都在那里等候。 另外按你的要求,已经从辽东徵调黑齿常之、沙咤忠义、娄师德、王孝杰等将,赶赴战场。」 听完萧嗣业的安排,苏大为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说了声:「多谢。」 这个阵容,可以说,集齐了大唐现今最豪华的阵容。 堪称将星闪耀。 苏大为点的人,可不是随便点的。 要么是现在的年青能将,要么未来将成为大唐名将。 若是站在时间的长纬度来看,这份豪华阵容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未来也很可能不会再有了。 能集齐这么多将星,苏大为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 也多亏了兵部这边萧嗣业和李勣都肯给予方便。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一直凝目观察着沙盘上大非川的地形图:「此等险恶环境,作战不容易啊,我们的战马需要翻山跃岭,大为降低我军骑兵的冲击力。」 苏大为点点头:「这个待会再议。」 说着他向萧嗣业问:「我手里一共就是万余人?」 「集齐九个折冲府的兵力,为一军之主,你就偷着乐吧。」 萧嗣业补充道:「这里面,有三个折冲府的兵力,是兵募,你到时要注意一下。」 苏大为微微一愣,点头道:「我知道了。」 兵募,不同于府兵制,乃是朝廷出钱出装备,招募军功贵族和各家族中有志军功的青年。 既不同于府兵那种靠着田地,自带干粮的义务兵。 又不同于后来的募兵制。 募兵制,是朝廷常备的职业兵。 兵募,则属于短期徵召。 非战时,朝廷并不养着他们。 算是李治和朝中诸位大佬,眼见府兵制已经不灵便后,想出来的一个折中之法。 照理说,职业军人的素养,肯定是远超过半农半兵的府兵。 只不过,如果把天下府兵全换成募兵,就算倾尽现在大唐府库,只怕也养不起。 「后勤粮草准备如何?」 苏大为又抛出一个问题。 在他身边,李辩、程务挺和郭待封等青年将领,一边围着沙盘指指点点,推演着进兵路线,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苏大为与萧嗣业的谈话。 「你一个前总管,关心后勤做甚?那是军中后总管管的事。」 前总管相当于一军先锋。 后总管,则统管后勤辎重和辅兵,炊事、战马驮马等杂务。 「打仗就是打后勤,我这一军眼下还是孤军,若是后勤的事不弄清楚,我这心里始终不安。」 萧嗣业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不错。」 说着想了想道:「长运坊备有一定数量的官牛和车,有牛一百四十头,车一百三十七乘,备作牛车,每车可运粮五石,每名兵卒,按一月三十斤粮食算,则一万大军一年之需,共计需要发牛车一千余辆,还不包括战马的草料。 不过你不用担心,沿路州府都有运坊,此次出兵,各府都会提供运力。 至于粮草……」 苏大为看着他不说话。 长安府库里现在粮草也不多了,还要供着整个帝都。 而且连连用兵,此次劳师远征吐蕃,只怕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粮草。 在秦汉之际,长安曾是沃野千里,天府之国。 但几百年下来,大兴土木以致水土流失,长安近郊的土地,已经无法供养庞大的帝都人口。 所以自隋以来,炀帝就兴建大运河,方便南方漕粮运往长安。 之前李治和武媚娘有数次去东都洛阳,也有「就食」之意。 每到饥荒年,就连天子都不得不东巡。 萧嗣业拈鬚道:「陛下已经下旨,今年秋粮除去运往长安的部份,剩余部分直接会运往军中,以供养士卒。 除了运坊的牛车,陛下还令公交署全力配合,运力方面不用担心。 粮草除了秋粮,另外还与长安一些粮商合作,他们会沿途送粮至军中。」 苏大为心中计算了一番,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转头向身边的高崇文:「我们军中粮草、兵甲、驮马、药材,足够吗?」 「足够大军一月之用,剩下的沿路各州府能补充。」 「好。」 苏大为这才放下心来。 后勤没问题,至少在进入吐蕃人的领地前,没什么问题。 剩下的,就是如何进兵和用兵。 他是这一军的主帅,这些都是他的工作。 萧嗣业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要回长安了,免得让人看了起疑。」 「恭送萧尚书。」 第307页 「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封你为逻娑道前总管,此次,你一定要多立军功。」 萧嗣业向他颔首道:「我会在长安,等你大胜的捷报。」 「谢萧尚书吉言,末将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 萧嗣业白鬍子翘起,两眼闪动着幽幽光芒:「若你再添一桩灭国之功,封候拜相不在话下,除非谋逆大罪,没人动得了你。」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神色,笑着点头:「我晓得了。」 …… 夜色深沉,星子隐现。 龙首原上,除了延绵而雄浑的大明宫。 远处隐隐见到一片灯火,比天空的星辰更明亮。 武媚娘站在宫楼间,远眺向西,双手合十,嘴里喃喃的念了些什么。 在她身旁,正趴在雕栏上好奇张望的安定思公主,向她好奇的问:「母后,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是度厄经文,你不懂。」 武媚娘伸手轻抚小公主的脑袋:「你父皇是不是睡了,安定去看看?」 「好,我去看看他。」 安定发出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如飞翔的鸟儿般,转身投入殿中。 清风徐来。 挂在殿角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响声。 武媚娘抬头,恰好看到一只白鹤,自月下飞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头万绪 「你说吐蕃为何非要吞併吐谷浑?他们难道不惧怕我们大唐的铁骑吗?」 提着灯笼的唐军将领,转头后望。 灯笼中透出的烛火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 赫然是苏庆节。 他的五官原本就十分立体,此时被灯光映照,半明半暗,更显得鼻樑挺直,脸若刀削,唇若涂朱。 一双带着威稜的眸子,隐隐倒映着火光,明亮异常。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敌人要打我们,还用管他们为何吗?不过若真要说起来,就是一个贪字。」 「贪?」 「这些年,天气越来越暖和,以前只有在北地才能盛开的梅花,在长安冬月居然也能盛开,还有白鹤,你注意过没有,城外的河边,来了很多白鹤。」 苏庆节皱眉道:「这和贪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苏大为揽过他的肩膀,两人肩并肩的向前行去,身后跟着一队身穿皮甲,腰佩横刀的卫兵。 「因为天气暖和,吐蕃人的粮食增多了,也才能增加人口,有余力去侵占土地,之前的象雄古国,还有雪山以南许多小邦国,都被吐蕃人侵吞了。 人的欲望是会随着地位不断提高的,当他们拥有十亩地,立刻就想拥有一百顷。」 「你这说的……」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笑道:「是这个道理,我现在从军,以前不敢想的,如今却也想争一争。」 「想什么?」 「和我阿耶一样,封公觅侯。」 「哈哈,男儿何不带吴勾,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苏庆节停下脚步,灯光下一双眼瞳放大,略带惊异的看向苏大为:「这诗是你作的?以前没听过,倒也应景。」 「呃,小时候有个道人从我家门前过,向我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就给他一勺凉水,还给他一个肉汤饼,道人见我聪明,就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小郎君,我看你骨骼精奇,我这里有几本书,你想学吗?」 苏庆节听得入神:「难道他传你一身本事?」 「咳,差不多吧,跟着他学过几本歪书,幼时也不懂是什么。」苏大为打了个哈哈想混过去。 嘴瓢了,一不小心,就把中唐诗鬼李贺的诗给剽了。 这不好。 年轻人,还是要讲武德的。 「刚才那诗……」 「什么诗?没有诗,咳,也是那歪嘴道人教我的,不提这个了。」 苏大为挥挥手:「我们去检查一下衣甲。」 大军行进,后勤常需要十倍的人力才能跟上。 除了粮草辎重,衣甲兵器也是很大一部份。 好在现在大唐的畜牧业发达,骡马和牛车能解决很大一部份。 就算这样,一日行军也走不太远。 后世有人算过,宋朝时行军,一天差不多是三十里,如果极限速度,可以更快一点,但也快不了太多。 很大原因,就是受后勤拖累。 唐人要稍好一些,一天也不过四十余里。 如果军情紧急,抛下辎重,倍道兼行也是有的。 不过那种情况十分危险。 龙朔二年,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和薛仁贵在天山讨伐九姓铁勒,听斥候说铁勒辎重在某地,遂率轻骑兵,昼夜北进。 结果越过沙漠,循着仙萼河搜索,却不见铁勒兵。 回来的时候,因为粮尽,所率一万四千骑,只剩八百人。 可谓惨烈。 虽然李治没有因此而降罪郑仁泰,甚至诏令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 率将军独孤卿云等驻守鄯州,防备吐蕃。 但郑仁泰在龙朔三年年底,便薨于凉州官舍。 不能不说,和那次大败,有因果关系。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先检查了各营安营情况,军帐在广袤的地面上,排布如棋。 第308页 每帐每营之间,都要有固定的间距。 营与营之间,还要有营寨。 大军最外围,四面都要挖堑沟,设下鹿角、栅栏和望楼、箭楼,明暗哨。 数万大军,绵延十几里。 巡过一遍,已经花去不少时间。 但苏大为与苏庆节,却做得一丝不苟。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在征西突厥、征辽东时,他们上面都有主帅,有大总管。 但此次从长安发兵,一直到吐蕃,相隔何止千万里。 这一路上,都是以苏大为为主,苏庆节为副。 他们要为这支军马负责。 一万余人上下,人数不算太多,但加上后勤还有牲口,依然是一个极庞大的数字。 苏大为忍不住嘆道:「还是当年在天山南追击沙钵罗时轻松。」 「那时候轻骑追击,沿路抢掠胡人的牛马羊群,自然不用发愁。」 苏庆节扬了扬灯笼:「在辽东时背靠新罗还有大总管他们安排后勤,也不用咱们超心。」 「一万人马全盘负责,居然有这么多事,你说汉初韩信那个点兵多多益善,怎么做到的?」 「到了。」 苏庆节灯笼提起,回了他一句:「我要知道,我就是兵仙韩信了。」 苏大为看到前方就是存放衣甲的营帐区。 执枪的兵卒守着入口,四周设了栅栏和箭楼、哨探,防备还算用心。 「这次营寨防卫谁负责的?做得还算不错。」 「李辩和程务挺。」 「难怪。」 光是唐军普通士卒的装备,就有铁胄、顿项、胸甲、披膊、裙甲、护臂、护胫、铁靴、蹀躞、水壶、水囊、火石、军工包、围巾、狐尾、横刀、内甲等等。 此外还有战马,还有干粮袋。 弓、弩、羽箭、旗,鼓、角号。 两人对着营寨兵卒对了今夜的口令,又对了印信,这才进去巡视一番。 过了小时个时辰,满意的走出来。 「战马那边还要看吗?」苏庆节意犹未尽的问。 「今晚不看了吧。」 苏大为苦笑道:「再看,只怕天都要亮了,我们回去歇息一下,明天再召集众将商量进兵方略。」 说着,压低声音道:「还要将虚张声势的那些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走。」 出长安时,调拨的是三万五千余人马,诈称五万战兵。 其中两万多人,只是撑场面的。 出长安后,要悄然撤走。 苏大为的先锋军,实则只有一万余人,先行增援吐谷浑。 就这一万余人,其后勤也需要各州府一起配合才行。 真正的大军,只怕要等到来年春耕之后。 李治和朝中的那些军功重臣,自然也不指望靠苏大为这支人马能灭掉吐蕃。 但求虚张声势,令吐蕃迟疑,迟滞吐蕃消化吐谷浑的土地、战略资源。 为明年的决战做准备。 大唐皇上下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一战灭掉吐蕃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弟。 这样天皇李治才能风风光光的去泰山封禅,对神灵和祖先称功。 「成,那我回自己营帐了,明日议事你再叫我。」 苏庆节话音未落,陡然神色一变。 脚下土地发出震颤。 一大片泥土隆起,紧接着一头异兽从地下钻出。 「不好!」 「保护将军!」 跟随苏大为和苏庆节的卫兵纷纷拔刀出鞘,同时大声示警。 附近的箭楼上,箭手已经张弓搭箭,对准地面。 苏庆节忙大声道:「别紧张,是白头,是我家的白头。」 说着冲上几步,张开双臂护住。 泥土中,只见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勐兽钻了出来。 它身体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看不出耳朵。 只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异常醒目。 见到苏庆节,白头甩了甩脑袋,藏在灰白毛髮里的细小眼睛,发出亮光,仰头髮出一声略带欢快的鸣叫。 苏大为做了个手势,四周哨塔和箭楼上的士兵这才放下警戒。 拔刀的卫士,忙鞠躬行礼,退开几步。 「狮子,你怎么把白头也带来了?」 「我让它留家里的,谁知它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苏庆节亲热的抱了抱白头,又摸了摸它的鼻子。 白头伸出粉红色的小嫩舌在他掌心舔了舔。 「跟上就跟上吧,我听说吐蕃人也收集了不少诡异,到时你我都要注意一些。」 苏大为说着,踏了踏脚下的土地,转头向身边的卫兵道:「通知程务挺他们,对地面和空中,也要增加暗哨和防务。」 苏庆节搂着白头讶然道:「有必要吗?这里可是大唐的土地,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冲撞兵营?」 「平时即战时。」 苏大为缓缓道:「如果,吐蕃人有心,真的派诡异夜间偷营呢?」 想想白天那个吐蕃使者,突然化身魔獒的情景,苏庆节心中一凛:「是这个道理,小心无大错。」 「总管!」 一名兵卒从营帐通道间快步跑上来,在十步外站定,向着苏大为叉手道:「营外有人求见,指名说要见总管。」 第309页 兵卒身上戴着红色臂袖,背后还插着三角令旗,是用于各营之间传递消息的传令人员。 「来者是谁?」 「他说他叫叶法善。」 「叶法善?」 苏大为愣了一下。 苏庆节忍不住道:「你约了这个叶道士?」 「我是约了人,但是没约他。」 苏大为摇摇头:「我先去见见,你去休息吧,有事我会通知你。」 「成。」 苏庆节拍拍白头的脑袋,带着它向自己营帐而去。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苏大为在自己中军大帐中,接见了来自长安的叶法善。 「叶道长一向可好?」 苏大为简单的寒喧后,便直奔主题。 「叶道长从长安一路追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鲸吞 帐内鲸油灯的光芒亮如白昼。 苏大为看向叶法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能好好审视一番。 这几年,他在辽东,直到回长安,还是第一次与叶法善相对而坐。 他发现,叶法善有些不同了。 叶法善如今年间五旬,已然不再年轻。 他的相貌,比前几年多了一丝风霜之色,两鬓染上霜白。 但这无减他的魅力,反而越发显得仙风道骨。 当然,道长的额头也更高了一些,髮际线后退看来是全人类通病。 锃亮的脑门,像是画中的寿星。 也似乎在显示「我变强了」。 最大的变化,来自他的衣装。 比之过去简单的道袍,如今的叶法鹤氅大袍,上绣八卦图,头束阴阳子午高冠。 一派有道高士之感。 似是注意到苏大为在看自己,叶法善微微一笑,眉头舒展,如柳叶升起:「贫道这身,并不是因为随侍武后身边,而是继承了天师位。」 「天师?」 苏大为有些诧异。 听得叶法善解释,他才明白过来。 叶法善,字道元,号罗浮真人。 他是括州括苍县人,即后世浙江松阳县。 歙州刺史叶慧明是其父。 同时叶法善最近继承道统,是道家符箓派茅山宗天师。 「原来叶道长……咳,叶天师是茅山宗。」 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三山符箓,龙虎山天师、茅山派天师,这些他还是听过的。 「只不过一个称唿罢了,主要还是传习符箓,造福苍生。」 叶法善单手做稽,面色慈悲。 歷史上,叶法善师从天台茅君,青城赵元阳与嵩山韦善俊,传习符箓,厌劾鬼神。 一生经歷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五朝。 发扬道教音乐,传承道家法脉,抑制沙门佛者。 深得天子尊宠。 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员外鸿胪卿、册封越国公,加号「元真护国天师」,建设「淳和仙府」。 至开元十年去世时,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朝廷追赠越州都督。 开元二十七年,唐玄宗亲撰《叶尊师碑》,以为祭奠。 作为一名道家天师,被天子荣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登峰造极。 苏大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他只是为叶法善来找自己感到奇怪。 「叶天师,你还没说你的来意?」 「这些年,我门能在长安站稳脚根,多亏了苏总管之力。」 叶法善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转头说起了别的。 「我?」 「那年你让我助你制硝制冰,也亏得这门营生,使我派有一份收益,才能在长安立足,现在已经有道观二所,门徒百人,贫道也得武后信重,这些,全赖苏总管的面子。」 「哦,原来是这个。」 苏大为做恍然大悟状:「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叶师也助我良多,当年我征西突厥,叶师千里迢迢护送聂苏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惭愧惭愧。」 叶法善颔首笑道:「都是陈年旧事,没想到苏总管还一直记得……贫道此次赶来,是想起一件事,需要特别提醒一下苏总管。」 「请说。」 「关于那吐蕃使者之事。」 「嗯?」 叶法善的话,令苏大为精神一振:「叶师有什么发现?」 「我们茅山宗,精于符箓,专治鬼神,说明白点,身为天师,就是要帮助天下百姓镇压诡异,还百姓以平和生活,昔年龙虎山天师张道陵入蜀,共灭六大魔王、八大鬼帅,这些,实则皆为诡异。」 「都是诡异?」 苏大为听着这些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不由毛骨悚然。 张道陵,龙虎山张天师的故事,他当然听说过。 但他所知道的版本,是张道陵入蜀后,用符、丹为当地百姓治病,同时还创立五斗米教。 还听说张天师入蜀时,曾与八部鬼帅和鬼兵作战,消灭那引起鬼帅带来的瘟疫疾病。 这些一直都当是故事听。 可现在从叶法善的嘴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版本,更真实的版本。 「道教是本土兴起的宗派,不似那些天竺沙门空谈性玄,我们道人只求今生,只讲务实,就是要为百姓安宁出力。」 叶法善停了停接着道:「因为各派天师歷年与诡异斗争,像我派茅山宗也积累了大量对诡异的论述和事迹,是以贫道见到那吐蕃诡异,居然在日间现形,大为震惊。」 第310页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他突然想起来了。 一直以来,白天属于人,夜里属于诡异。 当年长安诡异最盛的时候,诡异出行,也是选择夜间。 此次吐蕃使者化作雪域魔獒,却是日间进行。 确实有违常理。 若是白天诡异也随时能现形,那后果…… 「贫道回去后,遍查门中记述,略有所得,因此特来告知苏总管。」 叶法善两眼闪动幽深的光芒,轻摆拂尘道:「一者,愿大唐征吐蕃,能取得胜利,安定边境百姓,造福大唐子民。 二者,希望继续镇压住诡异,不使这些异类,重新崛起,危及我人族亿兆子民。」 听到叶法善这番话,苏大为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然站起身,双眼直视叶法善沉声道:「叶天师此言可意?诡异,重新崛起?」 叶法善抬头,目光平静。 「苏总管请坐,请听我细细道来。」 苏大为定了定神,重新坐下:「让道长见笑了,这些年长安平静,乍听到诡异之事,未免有些失态。」 「贫道看过教中典籍后,所受到的震动并不比苏总管少。」 叶法善放下拂尘,从袖中取出一本古书,双手奉上:「此书名《天师伏魔记》,其中记录我茅山宗降伏诡异,与各部诡帅斗争之事。」 「鬼帅?」 「是诡帅,诡异之诡。」 苏大为略有些迟疑的接过书,叶法善继续道:「诡异也是一种生灵,只是与人截然相反,以人为血食,其中,也分各部。」 「那荧惑星君……」 「那是长安十万诡异之主,也是名义上诡异中最大的一部,但诡异中有许多部,并不完全听从荧惑星君的。」 「原来如此。」 「我方才说诡异崛起,与天象和大运有关。」 「叶天师,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我说你能懂的,阴阳消长,四季轮转,你懂吧?」 「懂。」 「诡异与人族,也是这么个关系,人族强盛,盛世,诡异便会被人族镇压。可一旦人族生出乱相,战乱、瘟疫,天灾人害,诡异便会应运而生,捲土重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将叶法善所说的内容消化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叶天师的意思是,诡异将要捲土重来?」 「它们一直没放弃过,何日不想重临大地。」 叶法善道:「不过大唐强盛,一直没给它们机会罢了,但是……」 苏大为精神一凛。 一般说到但是,就是有变故,要转折了。 「但是此次吐蕃使者化身诡异,十分反常,贫道查过后,知道三件事。」 「哪三件?」 「一是吐蕃那边的诡异,与长安不同,雪域长年冰雪皑皑,他们那里有时日间也会出现诡异。 第二是,诡异并非日间就不存在了,而是蛰伏了,因为日光大盛,阳气充盈,对它们是一种压制,白日现形,诡异的力量,会被大为削弱。」 「原来如此。」 苏大为若有所思,点点头道:「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吐蕃国一直想要扩张,之前往东、南、北,三个方向,皆受大唐压制,所以一直不成功,但在贞观二十一年,情况起了变化。」 「什么?」 「贞观二十一年,长安以王玄策为正史,将师仁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 叶法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苏大为,似乎想起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在此行中。 不过见苏大为没打断,便接着说下去:「此行出了意外,中天等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并伏击了大唐使团。 此后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泥婆罗徵召兵卒。 得吐蕃兵一万二千,泥婆罗兵七千。 然后大破中天竺,俘获其王妃、王子、男女一万两千余人,各种牲畜三万,五百八十座城吧女投降。 东天竺王尸鸠魔送牛马三万馈军,还送了弓、刀、宝璎络。 迦没路国献异物,并送上地图,请求得到老子象。 天竺一时震恐。」 叶法善长吸一口气,拈鬚道:「贞观二十二年五月,王玄策将俘获的阿罗那顺及王妃、子等,俘虏男女万二千,牛马二万余,送长安献俘,获封朝散大夫。」 「此事我知之。」 苏大为皱眉道:「叶天师说这些,是何意?」 「我要说的第三件事,便在此事中。」 叶法善手按桌案上的拂尘,凝神看向苏大为:「正是此事,令吐蕃恍然大悟,看到了战机,其后向天竺进兵,先后用兵五次,大量掳获天竺财货、异人,甚至是诡异。」 最后「诡异」二字,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吐蕃这些年来,南征北讨,无往而不利,正是因此,如今,他们又吞併了吐谷浑,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诡异,已经无法预料。」 叶法善缓慢,但却沉凝的道:「贫道怀疑,吐蕃人中,或会大量『诡异』化,若是任其扩张,只怕来的不光是吐蕃人,而是来自天竺、吐蕃、北方诸番,还有吐谷浑等地诡异,它们会藉此机会,捲土重来,想要鲸吞大唐。」 第311页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徵召 「叶天师会不会有点太过危言耸听了?」 苏大为端起手边一杯茶,沾到唇边,没喝,又重新放下。 他抬头凝视叶法善,目中透出探询之色。 听到叶法善说诡异将要捲土重来,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至于吐蕃如今集合了天竺、北方诸蕃、象雄、吐谷浑等地的诡异,更是匪夷所思。 叶法善双目开阖间,隐隐透出幽光:「贫道也希望,这一切不存在,但透过我道门各方面的信息,此事八九不离十,所以贫道才会连夜赶来,想告知苏总管此事。 一定要小心提防。」 苏大为沉默片刻后,向叶法善郑重抱拳:「谢过天师,我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还有一事。」 叶法善似乎略有犹豫。 「天师请说。」 「此次朝廷征吐蕃,除了正面战场用兵,只怕还要与诡异较量,苏总管手上,不知有多少异人。」 「哦,这个嘛,若实在不行,我会请陛下派秘阁之人协助。」 「秘阁要镇守长安,只怕没有余力去万里之外的吐谷浑。」叶法善略停了停,接着道:「贫道的意思是,若是苏总管需要,我茅山宗的修士,可以随军出征,为苏总管效力。」 苏大为大喜,向叶法善抱拳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既然叶天师主动提出,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呵呵,护佑大唐,本就是贫道份内之事,何需言谢。」 叶法善站起身,向苏大为拱手道:「此间事了,贫道先回长安准备,到时会派门徒追上苏总管的队伍。」 「多谢天师。」 苏大为亲自将叶法善送出军营。 站在辕门前,看着叶法善翩若惊鸿,转瞬远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似乎,叶天师一直比较积极与官府配合。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道家就是太过清净无为,只注重自己修为,不注重入世。 这一点,比天竺来的佛教可要差远了。 沙门僧众这些年,在长安和贵族门阀中,发展十分迅勐。 连李治和李弘许愿还愿,都是建佛寺,兴佛塔。 如今有叶法善这一支,相信会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一夜无话,第二日,行军途中,队伍里已经有小股兵卒以队为单位,脱离大队,化整为零,悄然回归长安折冲府。 剩下的队伍继续前进,并且大张旗号,扎营时也会如五万人般,多立营寨,让人看不出虚实。 这是为了瞒过吐蕃人。 从贞观二十年到现在,吐蕃也不知往中原派了多少探子,虽然近几年经过都察寺的拉网排除,已经清除了不少,但必定还有漏网之鱼。 数日之后,借来假做声势的两万余府兵,全都回归折冲府。 苏大为的前锋军,只余一万二千人。 加上后勤辎重和运粮民夫、辅兵,整个队伍仍有四万八千左右。 这一路上,就是用民夫和辅兵,替换真正战兵的一个过程。 在做好后勤和战争动员前,朝廷不会轻易再发起一场十万人以上的灭国之战。 而对吐蕃这种大国,若不出兵十万以上,是绝对无法消灭的。 这一点,李治和朝中武官重臣,还是清楚的。 又过了数日,苏大为在军营中,终于迎来了他要等的客人。 中军大帐,苏大为坐于主位,左边是苏庆节,右手是刚刚赶到的安文生。 左右手往下,依次坐的是李辩、程务挺、高崇文等将。 在军帐中间,朝散大夫王玄策,向着苏大为行叉手礼:「王玄策,见过总管。」 「王大夫不必多礼,此次行军,多有依仗王大夫的地方。」 「惭愧。」 王玄策抬起头来,两眼透出灼热的光芒。 他没料到,苏大为居然真的徵召自己随军出征。 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压制。 虽然没有罢他的官,但也难有寸进。 以致于他甚至想再试试出使天竺,看看有没有机会再立大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或者说追求。 对于王玄策来说,他少有大志,为人豪雄而洒脱。 功名之心颇重。 如果让他在朝散大夫的位置终老,那简直是比死还可怕的惩罚。 这次被苏大为徵召随军参贊,是他唯一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为当初去苏大为府上求见的决定,而感到庆幸。 若无那次求见,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机会。 苦心人,天不负。 「王大夫,咱们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你数次出使天竺,可以看看这副沙盘,给我们一些建议。」 苏大为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 营中早有兵卒伸手将立在营帐一侧的一面屏风上的罩布掀开。 下面露出的,并非真的屏风,而是一个木制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幅图。 不是寻常的行军地图,而是用泥塑木雕,刻了一副立体的地图。 不同的地方,还以不同的颜色标註。 王玄策一眼之下,立刻发出惊嘆。 「何人想出这种制图法,当真是匪夷所思……」 他忍不住抬步走上去,伸手去摸那些代表高山的蓝灰色木雕,还有代表唐军的红色箭头、小旗,代表河流的蓝色标识。 第312页 「当年若是知道有这种地图,我们去天竺,不知可以少走多少弯路。」 高崇文以一种略带夸赞炫耀的语气道:「这种地图,是总管所制,现在兵部都用它来代替原来的旧图,总管叫他沙盘。」 王玄策讶然:「原来是苏总管所制,果真天纵之才。」 「惭愧……」 苏大为带着其余诸将,也走到沙盘前,一起商讨用兵之事。 他摸了摸脸颊,还好面皮够厚。 「此物既然用泥捏木雕,为何要叫沙盘?」 「呃,因为我是在沙地里,用木枝随手比划时,想到此物的。」苏大为随口编了个理由。 「原来如此。」 「我们此次行军路线,在图上已经标出来了,王大夫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路线,或者有什么建议可以讨论一下。」 王玄策点点头,手指摸着先锋军前进的箭头,喃喃道:「当下大唐在吐谷浑一线布置的兵马,主要有三处,分别为瓜州、甘州、凉州。 我看标註的行军路线,大抵也是沿这条线去。 这条线与河西重叠,沿路补给充足,而且有很多商旅、消息也畅通,是最理想的行军路线。」 停了停,王玄策接着道:「当年我与玄奘法师去天竺,也都是从河西之地,过西域诸国,然后翻跃山岭,前过吐蕃和勃尼,才到天竺。」 苏大为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掠过。 看到大军从长安出发,沿着丝绸之路,过河西走廊,也就是后世的甘肃。 过武威、酒泉、敦煌,至西域诸国,经过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等国,翻跃崑崙山脉,至喜玛拉雅山脉,有一个缺口,骑兵从那边下天竺,是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沖入天竺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适合骑兵展开。 当年王玄策借吐蕃和勃尼兵,正是从这里沖向天竺。 而这处豁口,苏大为也不陌生。 正是后世中原与阿三冲突的边界西段,俗称,阿克赛钦地区。 此时听着王玄策将路线的地理,和当年破天竺的情况一一说出。 再想到千年之后,真有一种歷史照进现实之感。 「传统上,甘、凉和瓜州都可以对吐谷浑用兵,但是最好的,仍然是凉州至武威这一路,从这里继续向前,翻跃大非川,后面是一马平川的草场,而且有充足的水源补给。 适合我们骑兵展开。 对了,这旁边有一面大湖,宽及八百里,吐蕃人称之为『措温布』,意为蓝色的海。」 苏大为和苏庆节、安文生、李辩等人的目光随之落在沙盘上,一片象徵蓝色湖泊的区域。 苏大为心中暗道:这只怕就是后世的青海湖了。 「此湖是咸水,对了,还有一个传说,据说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王松贊干布。 临行前,太宗赐给她能够照出家乡景象的日月宝镜。 途中,公主思念起家乡,便拿出日月宝镜,果然看见了久违的家乡长安。 她泪如泉涌,将日月宝镜扔出手去,没想到那宝镜落地时闪出一道金光,变成了『措温布』。」 王玄策说着,手指在青海湖的位置重重指了指。 「这里附近是吐谷浑最好的马场,而且动物颇多,我军从武威过来,一是容易补充水源,适合骑兵展开,二是容易因粮于敌,解决粮草问题。 还有最重要的是,这个方向有伏俟城。 是过去吐谷浑人的王城。 若是我们夺下这里,宣布吐谷浑復国,将会对吐蕃的占领,制造不少麻烦,甚至可以争取忠于吐谷浑王的军民,来投靠。」 苏庆节忍不住贊道:「临行前,英国公和萧尚书也是这般说,说翻跃大非川这一路线,如果打下来,好处极多,可以助吐谷浑王復国,以牵制吐蕃。 如今王大夫只是看地图,便能说出这些。 简直如掌上观纹一般。」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大夫当年凭着借来的一万余吐蕃兵,便能打破天竺,他的用兵水准,自然不差。」 「苏总管谬赞了,我曾推敲过总管几次用兵之法,十分佩服。」 王玄策谦虚道。 苏大为看了一眼安文生,转向王玄策:「其实我想问王大夫,除了走凉州和武威,翻跃大非川这一路,还有没有别的适合进兵的路线?」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唐逻娑道前总管苏大为,统步骑兵一万二千五百,其中骑兵六千,辎重无算,战马两万匹,甲兵四千五百。 这些甲兵中,弓弩并陌刀兵二千五百。 每人配弓一把、箭三十,背后交插有长柄陌刀一柄,长枪一条。 此外骑兵也各有弓一把,箭三十,枪一条,横刀一口。 另外此军中所配弩,有伏远弩射程三百步,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射程二百步,单弓弩射程百六十步。」 「据信,此军中还配有一种新型车弩,传有十二石之强,以轴转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支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支略小的箭矢,诸箭一发齐射,所中无不披靡。」 夜幕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在呢喃。 薄薄的烟雾中透着寒气。 一身白衣的鹤郎君,立于黑雾中,向着远处一块巨石上的高大身形,一脸恭敬的鞠躬行礼。 第313页 「这支唐军,倒是装备严整。」 巨石上的黑影冷哼了一声。 他的身高近十尺,身披黑白条纹的大氅,头戴平天冠,双手拢在大袖中。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脸。 那张脸上,扣着一副青铜鬼面,青面獠牙。 鬼面在月光下,绽放着冰冷的青光,令人惊惧。 「北斗星君,我们想吃长安血食,何必在意那支人马?」 「你懂什么。」 巨石上的星君转过身来。 这时才发现,他胸口的大氅上,绣着北斗星辰。 「人道昌,则我族势弱,只有不断削弱他们的力量,我们才能壮大。唐人强,就强在他们的铁骑,若想吃血食,这些人,最好永远消失。」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族人……」 「等等。」 北斗星君大袖一挥,冷声道:「不需要我们直接出手,让他们和吐蕃斗,待两败俱伤,再一鼓荡平。」 「星君高见!」鹤郎君发出古怪的笑音。 黑烟滚滚,天地被黑暗遮蔽。 混沌无边。 …… 「路线倒是还有几条,但都不如走大非川,攻伏俟城的收益大,若能攻下吐谷浑王都,就可以宣布吐谷浑復国,从其它路线可就达不到这个效果了。」 王玄策有些奇怪的看向苏大为:「苏总管是觉得这条路线不好?」 「唔……」 该怎么和你解释,这条行军路线,堪称唐军军史上的「天坑」。 歷史上,薛仁贵和郭待封率五万唐军翻跃大非川攻吐蕃,结果郭待封的一个失误被吐蕃名将论钦领抓住,唐军粮草辎重和后备人员损失殆尽。 薛仁贵当时率着一万多骑兵已经过了大非川,在草原上将吐蕃人的马场给打掉了,听说郭待封大败,大惊失色,立即迴转。 但在巨大的人数劣势下,薛仁贵只能率领残兵退回大非川,依山设立城寨,与数十万吐蕃军对峙。 最后的结果,是薛仁贵和郭待封和论钦领约和,才能率领唐军残部返回长安。 正是这一场唐军大败,将唐军不败的神话打破。 从大非川以后,大唐花了数十年时间去平定四方叛乱,重新稳固被吐蕃撕得七零八落的防线。 「总管,这条路线收益极大,若是我们打下伏俟城,那助吐谷浑復国就不成问题,可以说此战的目标,完成了一半。」 「总管不认可这条进兵路线吗?」 李辩和程务挺均好奇的问。 他们都是老于军事的,苏大为若要说服这些将领,至少也要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咳,我们知道伏俟城的重要,那吐蕃人肯定也知道,如果我们就这么进兵,只怕会落入吐蕃人的算计中。」 「此事不难,只要我们多派斥候,多设疑兵,到时实则虚之,令吐蕃人以为我们是虚张声势,趁敌不能专精,我们可再据具体情况,化虚为实,攻其必救。 甚至可以以伏俟城为诱饵,以骑兵决战,大量消灭吐蕃人。」 李辩双目光芒凌厉如鹰,说出这番话时,自信满满。 他属于唐军里的少壮派,也就是所谓的鹰派,主动出击欲望强烈。 程务挺则比他低调务实一些:「就算吐蕃人知道我军会走这条路线,但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具体的用兵时间,还有人兵力安排,可以诈作攻击伏俟城,再在路口设伏。 只要吐蕃人来救,到时伏兵四合,将其围歼。 此围魏救赵之计。」 两个人说法虽然不一样,但大概意思都相同。 就是不能放弃大非川这条进兵路线。 因为这条线,属于「攻敌必救」。 吐蕃人必然重兵防备,而唐军本就是要寻吐蕃人去决战的,反而可以利用此事,大作文章。 要论玩兵法谋略,吐蕃人只能算是唐人的弟弟。 大唐上下,均对吐蕃人都十分轻视。 苏大为沉吟着,看向一旁的安文生。 虽然不解苏大为为何对这条传统进兵线路不满意,但熟悉他的安文生还是立刻道:「翻跃大非川,进兵伏俟城的收益极大,但风险也同样大,可暂做备选。 大家可以多想一些可能性,比较优劣,再做定论。」 出兵时,李治和兵部给苏大为主要的任务是虚张声势,拖住和迟滞吐蕃消化吐谷浑的土地。 却并没有要求苏大为具体如何用兵。 唐朝的军事机制,一般都是如此,给个清晰的目标,然后前方的将领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王玄策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手抚着自己浓密的鬍鬚道:「传统上,去吐蕃走武威,过大非川,距离最短,最节省粮草。 其次便是经过河西走廊,按我们去天竺的路线,途经西域诸国……」 经过王玄策一番解释,苏大为终于对吐蕃和吐谷浑的地形有了比较直观的了解。 首先,大唐的地图类似后似的「雄鸡」但是鸡背多出一大块,是后世的外蒙古。 大唐时原为突厥统御的草原诸部。 如今这些都是大唐的土地。 其次是鸡屁股部份,大唐的领土一直延伸到中亚。 包括吐火罗的部份和大食接壤,甚至快要到唿罗珊。 如果不考虑多出来的这两大块土地,大唐长安,基本处在「雄鸡」的中心位置。 第314页 从地图上,去吐蕃有三条线路。 向上,是走河西走廊,在雄鸡屁股那里划一条抛物线。 要从后世甘肃到新疆,绕过广袤草原,途经西域诸国,才能进入吐蕃。 那片土地,有大唐的安西四镇、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 但,衙署虽然都设立了,实际情况,面对广袤的土地,大唐在当地的力量远远不足。 都护府常备也就几千兵马。 真有事,还得徵召草原诸部胡人做僕从兵。 而且这一条路线最远,真要从这里去吐蕃,只怕一年时间要在路上了。 第二条路线,即从长安直线出发,向武威,翻跃大非川,进入青海湖,直插吐谷浑的王城伏俟城。 至于第三条路线,同样从长安出发,但要抛一个下弧线。 经由蜀中,翻跃莽莽崇山峻岭。 咦吁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真要走这条路,大唐的骑兵基本就自废武功了。 等翻山跃岭走到地方,不提战马折损,只怕路上的时间,会耗费的比第二条路更久。 翻过群山后,才能从成都平原继续前进,经过后世的西宁,达到青海。 也即是吐谷浑的地界。 「所以苏总管你看,虽然看似广袤,但很多地方猿猴难渡,鸟雀难飞。 实在难以供大军行走,要综合考虑后勤补给,水源,还有战马行动,路途长短,瘴疠,还有气候寒暑。」 王玄策看向苏大为,眼神露出徵询之色。 「嗯,多亏有王大夫在,有你熟知那边的地形地脉,能帮我多多参谋。」 苏大为点头道:「先按原计划继续进兵吧。」 按计划,这支先锋军会先到武威。 到时究竟是直接军事行动,还是先见裴行俭和苏定方,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照理来说,应该先去拜会一下苏定方,毕竟苏定方是逻娑道大总管。 而且苏庆节也颇为牵挂苏定方的病情。 不过也要看到时的局势。 若有战机,苏大为也不会顾忌许多,必然先抓住战机,狠狠给吐蕃人身上划一道伤口。 有便宜要上,没便宜,创造便宜也要上。 务求给敌人多放血,直到将敌人彻底消灭。 …… 胡天八月即飞雪。 苏大为率领的人马,才走到一小半路程,气候已经大寒。 纵是苏大为和苏庆节这些异人无惧。 下面的兵卒也受不了。 每天都有人因为冻伤和疾病而减员。 到了麟德元年底,苏大为不得不在地方暂时驻扎,一来准备冬衣,御寒之物。 二来,他在等更多的情报。 此次出长安,他请了李治的旨意,允许都察寺向他提供情报支持。 只不过都察寺现在三位少卿手中,已经远不如他在位时灵便。 好在苏大为自己手里,也有一支人马,当初是从都察寺拉出一些人,以私人部曲的形式继续保留。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非川之谋 开春的时候,苏大为所率领的一万余前锋军,终于经过陇右,入驻武威。 九月从长安出发,到了此时,歷时已经近半年。 直到这里,大军才算安顿下来。 苏大为也才有机会,整理手中收集的情报资料。 现在大唐在河西整个阵线安排大至是,裴行俭任安西都护,率军驻扎于龟兹。 大唐龙朔元年,朝廷派遣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王名巡视葱岭以西。 在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十六国,设置十六都督州府,统辖八十个州,一百一十个县,一百二十六个军府,并在吐火罗立碑记述此事。 自那以后,安西大都护府的管辖地包括安西四镇、濛池、昆陵都护府(西突厥故地)、昭武九姓、吐火罗乃至波斯都督府,大体相当于后世新疆与中亚五国、阿富汗的总和。 因为安西都护府掌握的地域急剧膨胀,裴行俭手中可用之兵,比苏大为记忆里的更强一些。 镇兵二万四千人,其于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管镇兵万二千人,天山军管镇兵五千人,伊吾军镇兵三千人。 这些兵马,共同构筑成了大唐掌控河西的兵力网。 在后世歷史中,北庭都护府要在武周长安二年才设立,距今还有数十年。 但不知是否苏大为这只蝴蝶扇动翅膀。 大唐征服辽东比原本歷史提前了数年。 对西域的控制,也大为增强。 提前设立了北庭、昆陵等都护府,统一由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掌握。 这一批镇军,可称大唐的西部军团。 当然,对整个广袤的河西和西域来说,对幅员数十万里的广袤空间来说。 这几万人,威慑的意义更大一些。 除去裴行俭这部兵马,苏定方如今在酒泉郡。 据说他的身体还是病势沉重。 不过有他坐镇酒泉,可保敦煌、瓜州至酒泉和甘州这一片防线,不被吐蕃人渗透。 至于如今的武威郡,则是苏大为生死至交,外出征战多年的薛礼镇守。 「朝廷如今封我为右威卫大将,并及凉州刺史,当时情况危殆,我受命于苏定方大总管,率瓜州镇兵千骑昼夜疾行,终于赶在吐蕃人打破武威前赶到。」 第315页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薛仁贵,一身明光铠,脸上尽显风霜之色。 俩人是今日午后,苏大为的先锋军到达武威郡,双方交换印信后,方才见面。 一别数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时中军大帐中,苏大为与薛仁贵俱是一身明光铠,如支撑唐军的两根擎天巨柱。 若要细说分别,则是苏大为的明光铠更加闪耀,胸前护心镜光芒闪烁,点尘不染。 而薛仁贵看起来就要颓唐许多。 身上的衣甲有多处明显的刀痕、箭创。 甚至有锈迹和血迹在其中。 这一切,无不说明,之前的战事惨烈且急迫,以致于薛仁贵连保养衣甲的时间也没有。 苏庆节、郭待封、李辩、程务挺、娄师德、黑齿常之、安文生等将领分列于四周。 整个军帐内,气氛沉凝。 作为主帅的苏大为与薛仁贵,甚至来不及叙述别后之情。 「打开地图!」 随着薛仁贵一声喝,身边的卫兵将武威郡附近行军地图展开。 「等等。」 安文生开口道:「我们军中有更精细的地图。」 看了一眼苏大为,见他没反对,安文生招了招手。 有卫兵将之前做的沙盘抬了进来。 薛仁贵看了眼前一亮,先贊了一声:「此图居然如微缩的武威,简直是军中利器,此必是阿弥想出来的。」 「哈哈~」 众人笑了几声。 薛仁贵旋即将脸色一沉道:「军情紧急,苏总管,我还是将现在的情况与几位说明一下。」 「薛刺史请。」 苏大为抱拳道。 薛仁贵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在武威点了一点:「这是我们如今的防线,但是比原本我们与吐谷浑边界,已经丢了不少地方。」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心头一沉。 跟随苏大为从长安来的将领,如郭待封、高崇文、李辩等人还没有与吐蕃人交过手。 心里很自然的觉得大唐战无不胜,吐蕃人只不过是趁大唐东进时,玩了一把偷鸡。 悄悄吞併了吐谷浑。 只要大唐调兵出击,就能将吐蕃人杀个片甲不留。 但现在听到薛仁贵说大唐居然丢失了国土。 这是心高气傲的众唐将,万万无法忍受的。 「吐谷浑王原本在伏俟城,虽然地方剩下不大了,但占据着伏俟城,就仍占着大义。可惜,龙朔三年吐蕃突然大举进犯,一举拿下伏俟城。 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只得出逃。 他们逃到鄯州,在那里得到郑仁泰的庇佑。」 薛仁贵将战事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吐蕃人吞併吐谷浑时,大唐并非什么也没做。 至少做了以下几件事。 首先是派秘谍,在吐蕃内部使离间之计,令新附的白马、羌零以及象雄一些部落叛乱。 不过这些都被禄东贊迅速出兵镇压。 第二件,是助吐谷浑王占住伏俟城,以彰显吐谷浑存在,同时令吐蕃人失去侵吞吐谷浑的法理。 第三件,以天可汗的名义下旨斥责吐蕃贊普,并令吐蕃人收手。 显然,吐蕃人膨胀了,并没有听。 最后第四件,便是为吐谷浑打上了一个补丁。 在鄯州、武威、凉州、瓜州等军略要地,都重点布防,并派郑仁泰统领。 然后还派了苏定方这位战功赫赫,灭国无数的战神统御全局。 这般安排,已经是极周详的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 先是郑仁泰暴毙。 接着苏定方重病。 这两大要员接连出状况,给了吐蕃人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加上当时大唐还在高句丽方向用兵,一时无遐顾及西面。 结果吐蕃兴兵四十万来犯。 「鄯州丢了,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没逃出来……」 薛仁贵的声音低沉下去,甚至有一些沙哑。 他的脸颊本就瘦,这大半年来操持武威防务,令他疲惫不堪,两边脸颊也深深的凹陷下去。 苏大为随着薛仁贵手指方向,去看地图。 他现在早已非吴下阿蒙,一眼立刻看出问题。 「鄯州是西宁!」 「什么西宁?」 薛仁贵好奇问。 「咳,一时嘴瓢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占有鄯州?」 「当然啊,很多年了。」 这下,不光薛仁贵,其他将领也看过来。 苏大为以手扶额:「让我想想。」 尼玛,还是受习惯的影响,以为边境,就和后世差不多,甘肃是大唐的,青海是那啥吐谷浑的。 但没想到,大唐居然一直握有鄯州。 鄯州,即后世青海西宁市。 当然,原本这里也不是唐人的。 不过当年太宗朝时,吐谷浑人不太服气,李世民就带兄弟们过去把吐谷浑抽了一顿。 之后,吐谷浑就成了大唐铁桿小弟了。 而西宁这一片地,也成了大唐的。 相当于,大唐伸出一只手,拿出一把刀,抵在了吐谷浑人的心口上。 从西宁,到吐谷浑王城伏俟城没多用。 唐骑旦夕可至。 这是一种战略级别的巨大优势。 正如后世和阿三,中原占住的那几个战略节点一样。 第316页 分分钟钢铁洪流能开进王城,让某三迁都新星德里。 就问你怕不怕。 「太宗时努力开创的局面啊,在我们手里丢失了,这口气,我不服啊!」 薛仁贵重重一拳击在一旁的桌案上。 发出「咚」的一声响。 薛仁贵当年是在太宗李世民征辽东时崭露头角。 太宗回朝时,在路上以手抚其背说,不喜得辽东,喜得薛仁贵。 这句话,是薛仁贵此生最高光时刻。 他无时无刻不铭记。 而此时,此地,太宗苦心造诣,为大唐谋的局面,居然在这里丢了一块。 这令薛仁贵两眼血红,有一种奇耻大辱之感。 苏大为伸手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丢了鄯州,我们就失去了打通吐谷浑的路口,还有前进基地,被动了啊。」 「鄯州是丢了,不过我思前想后,觉得可以这样……」 薛仁贵伸手在地图上轻轻一划。 「从此地,沿大非川,翻山跃岭进入吐谷浑,待出山时,便是鄯州和伏俟城的侧翼,料想吐蕃人预料不到,到时我们奇兵出击,一击打掉吐蕃在此设的马场,再打破伏俟城。 藉此胜机,再围点打援,将吐蕃人的援军吃掉。 待到此时,后续援军也该到了。 我军势大,将成席捲之势,一举将吐蕃人除掉。」 薛仁贵狠狠一记手刀噼落。 空气中,发出一声凌厉的唿啸。 「此计不错!」 苏庆节在一旁点头。 李辩更是一拳击在掌中:「在草原上与吐蕃人决战,大唐铁骑之下,从未有人能抵挡,吐蕃人会后悔招惹唐人。」 程务挺沉吟道:「翻过大非川,从侧翼进兵,确实不错,还可以设疑兵,分兵以做犄角,哪怕万一战事不顺利,后退时可顺势拿下鄯州,到时我们后续援兵也到了。 守住鄯州不成问题。 有了鄯州,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在我。」 「你们……」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都觉得翻跃大非川攻吐蕃不错?」 「当然。」 苏庆节向他好奇看来:「总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苏大为看向薛仁贵,居然是由他提出大非川的攻略。 难道歷史真有惯性。 无论是另一时空的薛仁贵还是这个时空的他,都做出同样的选择。 甚至所有的将领,都觉得这个战略是对的。 那当时大唐为何会输给吐蕃,打破不败金身? 收起这些杂念,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 苏大为沉着道:「从地势环境看,丢失了鄯州,失去进攻吐谷浑的通道,翻跃大非川击敌侧翼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里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手按在地图上,在鄯州轻点了一下:「代州都督郑仁泰,因何暴毙,你们知道吗?」 说话的同时,苏大为手指着地图上的鄯州,抬眼扫过众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知己知彼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心中凛然。 包括薛仁贵,都一时沉默。 「我能理解大家极欲扬大唐军威,将吐蕃人杀个片甲不留,但作战不是儿戏,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一点,不用我提醒大家。」 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苏大为接着道:「大唐国土沦丧于吐蕃人之手,换谁都会愤怒,但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一定要知己知彼。 不动则已,动则必胜。」 苏大为的手指,在大非川的位置重重一戳:「现在薛刺史是站在大唐凉州刺史的位置,看着吐谷浑被吐蕃人吞併,看着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丧于敌手。 看着鄯州沦陷,所以薛刺史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但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吐蕃人下一步的目标是哪里? 他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 他们的主力在哪? 主帅是谁? 吐番军中异人有多少? 以及,若我们行动,在这凉州城内,有多少吐蕃人的探子,会不会走漏消息?」 一连串的发问,如疾风骤雨,问得一众将领哑口无言。 众将不是不知兵法,不知轻重。 而是这一路过来,特别是来到威武后,不断听到军中袍泽提起吐蕃人侵略唐土,杀弘化公主,焚烧鄯州城。 如此仇恨,怎能不怒气上涌。 现在全军上下,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向吐蕃人报仇雪恨之意气。 苏大为手掌在地图上,代表伏俟城的位置点了点:「我们的目标,可不止限于恢復吐谷浑,陛下封邢国公苏定方为逻娑道大总管,以安西大都护辈行俭为副总管,以为我前总管,代表了什么,大家应该都明白。 今天这次军议,最大的目地乃是分享情报信息,在充分了解我们的敌人后,再因地制宜,制订后续军略。」 将此次军议基调定下后,苏大为这才向着薛仁贵道:「薛刺史,先说一下目前吐蕃军的情况吧。」 薛仁贵点点头,他现在也从情绪激盪中冷静下来。 心知方才苏在为是让大家都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发泄出来。 第317页 有道是士气可鼓不可泄。 待斗志都提起来,再将众人的战意,凝聚在眼前之敌上。 「吐蕃人有兵四十万,其中属于吐蕃贊普主力军团,有十二万人,其余则是各部拼凑的人马,包括勃尼、象雄、白兰羌、吐谷浑等,共计十五万,还有十几万,是吐蕃从天竺以及西域一些小国徵调的僕从兵。」 薛仁贵的话,让跟随苏大为远道而来的一帮唐军将领都陷入了沉思。 十二万主力,代表精锐军有十二万人。 这个数字,是超过武威一线唐军十倍的。 就算将薛仁贵和苏大为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二万人。 至于裴行俭和苏定方手里的人马,除非唐军不用看顾河西走廊和军镇要地,否则防则有余,攻则不足。 王玄策在一旁开口道:「吐蕃人居然已经膨胀到如此程度了……」 李博在帐中一角咳嗽一声问:「王大夫何意?」 他与王玄策都是作为苏大为行军参贊加入,也就是作战参谋人员。 「能徵召僕从,是大国象徵,能徵召勃尼、天竺,代表吐蕃在南面渗透和掌控力极强。」 王玄策伸手在后世阿三那一块版图圈了一下:「我当年去天竺时,知道这里有一大片平原,雨水充沛适合耕种,吐蕃若能统驭天竺,那作战潜力便极为可怕。」 说完,他环视一圈,伸手摸着自己颔下浓须:「打不不恰当的比喻,吐蕃地势奇高,而且被群山高原环绕,他们就像是当年战国时的秦国,若是锁住山口关隘,我军想要进攻,须得仰攻,还得克服冰雪、群山危崖、极寒等环境,十分不易。 同时吐蕃高原中,还有一种瘴气,如我们这些中原人去,常会头晕目眩,昏厥,甚至倒地毙命。 这种环境,也限制了吐蕃,令其无法像中原那样,养活那么多人口。 可一旦他们掌握了天竺土地,就如秦国得到了蜀地,掌握天府之国,沃野千里,不但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得到更富饶的资源,作战的潜力,也将大大提升。」 王玄策的这番话,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视。 「如战国时的秦国,如果真是这样,吐蕃将变得极为可怕,不可轻视。」 薛仁贵手扶腰间横刀,神色凝重。 他是胆大勇勐,作战侵略如火,但绝不是没有头脑一味的莽将。 虽然不如在座那些贵族门阀弟子出身的将领,读过那么多兵书策略,但关于大秦的故事,还是听过的。 在得到蜀地之前,秦国不过战国七雄之一。 得到了天府之国,大秦,才能称之为虎狼之秦。 归根结底,一切的战争,最后比拼的是国力,而国力,又要抑仗人口规模,粮食、资源和生产力。 高崇文在一旁道:「那种瘴气我曾听说过,不过我听说有些草药能解瘴气,不知……」 安文生开口道:「这个军医有所准备,从出长安时,就在搜集消除瘴气的药物,现在已经收集不少,可解瘴气之苦。」 李辩两眼一亮,一拳击在掌心:「要是没有瘴气困扰,那便不怕什么了,只要前总管给我一千府兵,末将可以领兵先去探一探吐蕃人的虚实。」 程务挺在一旁咳嗽一声,一只手在下面拉了拉李辩的衣甲。 结果李辩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两眼一瞪:「你拉我甲叶做甚?」 「都静一静,听总管的。」 郭待封微微一笑,向苏大为的方向,笑脸拱手。 帐中众人的声音,这才静下来一些。 苏大为心中思索,所谓瘴气,应当就是高原反应。 好在出发前已经找李治要了些医官,听说里面还有孙思邈的弟子。 他记得后世消除高原反应,比较好的中药材名红景天,也不知在这个时代,是否一样。 出发前向医管和安文生都提过,听安文生方才所说,应该是找到了。 「薛刺史,目前吐蕃人对我们的进攻方向,主要在哪个地方?」 苏大为的手,从西域,到裴行俭的防区,划过河西经过苏定方的兵力区,又在武威点了点:「吐蕃人要攻唐,也只能在这片区域吧?但是四十万人,撒在这么广袤的地方,也不算什么,他们必然重点攻一个方向。」 地图下面是后来的剑南道,也就是蜀中地区。 吐蕃人如果想从蜀中通过去攻击关中腹地,也必须翻跃重重高山,行军艰难。 唐军在这边只用布好节点和城防,就足以令吐蕃人头痛。 薛仁贵摘下头盔,将其夹在腋下。 他的头上汗渍未干,一揭下头盔,黑亮的脑门上和髮髻上,居然隐隐升腾一丝白气。 「这该死的西域天气。」 薛仁贵抿了抿唇道:「吐蕃人在吞併了吐谷浑后,利用鄯州设防,守得十分严密,还曾一度向武威进兵,后来因为我及时带兵赶到,也多亏了娄师德和王孝杰部,才在吐蕃人的攻势下守住。 这之后,双方互有来往,但我感觉吐蕃人的攻势不如以前。 昨日收到裴大都护那边送来的书信,言及吐蕃在河西扩张兵力,大都护颇为担心。」 「河西?」 苏大为和诸将的目光一齐集中到地图上。 河西走廊,从武威到酒泉、张掖、敦煌,直到西域诸国,通往大食方向,这一路,就是后世所说的丝绸之路,也是大唐通往西域的通道。 第318页 大唐的富庶,除了不断向周边扩张,吸纳四周的财赋资源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通过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将大唐的货物与文明,与西方交换,不断获得财富和新奇技艺。 吐蕃原本是无法伸手到河西走廊的。 可是当吐蕃吞併吐谷浑后,便不一样了。 吐蕃的疆域和实控区,已经延伸到了河西走廊,随时可以威胁,甚至切断丝绸之路这条大唐的黄金血脉。 歷史上,吐蕃与大唐相争时,安西四镇数度易手,河西走廊更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苏大为的手指在龟兹方向划了一划,一直延伸到瓜州。 「河西有些危险,但有大都护裴行俭坐镇,以他的能力,相信不会给吐蕃人太多机会,稍后我会去信给裴都护,交换信息询问战事。 瓜州到酒泉、张掖这一线,目前是苏大总管坐镇。 不过大总管听说病势不轻,只怕没有精力做到面面俱到。 另外,瓜州这里,是东西货物的集散站点,我听说安西等都护府不少军略物资都屯积于此,不可不防。」 李辩此时开口道:「总管,瓜州防御要增强,可一时又变不出兵来,不如你派我带一千骑去瓜州……」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程务挺伸手捂住嘴:「闭嘴,听总管说完。」 苏大为看了李辩一眼,接着道:「我会和苏大总管去信确认一下,如果眼下没有战机,我想先与大总管会面,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此次征吐蕃的兵团,乃是集合了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安集大使定方和苏大为这支新援军。 不过就算三者加起来,可战之兵仍不满十万。 而裴行俭和苏定方这两者,都要守护一片防区,轻易不能动。 唯一机动的,反倒是苏大为这支新增援军。 李辩用力掰开程务挺捂住自己的手,向苏大为道:「总管,后续大军不知何时才到,趁我们新到,吐蕃人还不清楚,何不先派一支人马打敌人措手不及,兵贵神速啊。」 说话的同时,李辩的两眼亮起灼热的光芒。 他天生渴望驰骋疆场。 苏大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帐外有人喝道:「逻娑道大总管和副总管未下令,妄议进兵者,当斩之!」 帐幕掀开,一股来自西北高原的冷空气,挟着风沙扑入军帐。 第一百二十章 李敬玄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帐门口。 掀帘而入者,是一个年约四旬上下的中年文士。 他的身高六尺余,颔下生着半尺长须,双眉细长入鬓。 眉下一双眼睛,精芒闪烁,清澈中,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幽深之意。 再看他的穿着,是文士青袍,头束高冠,腰上悬着鱼袋。 显然是朝中贵人。 只是一时不清楚此人身份来歷。 跟在中年文士之后的,却是苏大为等人的熟人,一身戎装,腰佩横刀的鞨靺族将领,李谨行。 之前行军时,尉迟宝琳和程处嗣领虚张声势的府兵回长安。 而李谨行则是领了军令,率领斥候轻骑疾行,倍道兼行,赶在大军之前,早早赶到瓜州,将李治和兵部的军令传递给苏定方和裴行俭。 李谨行回来,自然是完成任务回来交令。 「苏总管,薛刺史。」 李谨行跟在文士身后,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我方从安西大都护处迴转,带回大都护和大总管手书一封,这位是大都护府中长史,李敬玄。」 李谨行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封信,捧于手中,大步走到苏大为面前,双手呈上。 苏大为接过信,先不忙看。 而是扫了一眼安文生,似在询问,这李敬玄是哪路神仙。 手中同时向李敬玄拱手:「原来是李长史,失敬。」 李敬玄一手负后,一手轻拈长须,神态颇有些踞傲。 这让跟苏大为关系近的苏庆节和薛仁贵脸上闪过一丝不豫。 不过薛仁贵还是凑上来小声道:「李敬玄来头不小,当心。」 「嗯?」 安文生几乎同时在他耳朵,以只有两人才能小声道:「李敬玄是谷州长史李孝卿之子,当年得到中书令马周的推荐,进入太子潜邸,歷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尚书右丞、太子右庶子,郑仁泰去后任安西都护府长史。」 听他这么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眼前此人的份量。 这是当今天皇陛下李治做太子时,太子府的旧臣,当然属于李治的「自己人」和亲信。 如今下放到河西,只怕是歷炼镀金一番,待回到中枢,必有大用。 苏大为还在猜测李敬玄的来意,而一旁的王玄策已经大步上去,向着李敬玄行叉手礼道:「好久不见李学士了,一向可好。」 「我道是谁,原来是散朝大夫,怎么,你来武威是?」 李敬玄的目光在苏大为和王玄策之间一转,嘴角微微一挑。 王玄策略有些尴尬道:「惭愧,这些年李学士前程似锦,我却依旧是个小小从五品朝散大夫,今次是得苏总前管相召,在他帐下任事。」 「原来如此。」 李敬玄目光回到苏大为身上,浅浅一笑:「前总管,倒真是不拘一格任人才。」 这话听在耳里,未免有些刺耳。 第319页 王玄策脸色一变。 帐中李博和王孝杰、李辩脸上微现怒容。 苏庆节叱道:「李长史,总管如何用人,还需要你说?」 「是下官失言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苏庆节,双手抱拳行礼道:「这位,可是武邑县公?」 苏庆节态度和缓一些:「你既是从大都护那里来此,必有要事,请说。」 李敬玄明显对苏庆节的态度要比苏大为更恭敬一些,不难猜出,此人极为看重门弟,大概满场将领,只有苏庆节能让他勉强高看一眼。 「大都护让我亲自过来,看一看先锋军的情况,此次对吐蕃用兵,陛下之意,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此战,必须逻娑道大总管统筹,副总管裴行俭推动,有他们的许可,才可用兵。 否则,擅开兵衅,一旦战事不利,或者影响整个攻略大局,到时陛下震怒,只怕苏前总管,也担待不起吧?」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话里的味道,更有一种讽刺之意。 苏大为脸色一沉。 王玄策眼中也现出怒火,但他还是悄然走到苏大为身侧,压着沙哑嗓音道:「总管,不可与此人一般见识,朝中有传言,李敬玄再过几年,可能入朝为宰相。」 朝廷那边最新的消息是,司列太掌伯刘祥道兼右相,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检校左相。 郝处俊还是被贬了。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刘祥道和窦德玄大概也只是过渡人选。 下任宰相,作为李治太子潜邸时的太子府侍读,李敬玄有很大机会一飞沖天。 这个时候,也难怪李敬玄有如此傲气。 苏大为得罪这样一位潜力股,无疑不明智。 这也是现场如李辩等人,虽然怒,却不敢言的原因。 苏大为目光落在李敬玄的脸上。 他比李敬玄要高出许多,此时居高临下俯视,天然带着一股压势。 「苏前总管,请你看好军卒,不要擅自……」 「何为擅自?」 苏大为突然一声冷喝。 声音军帐内迴荡,令所有人心头一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命我出征时,已经许我便宜行事,军情如火,战阵之间,变化万千,我即为前总管,统驭这一万二千余兵卒,若有战事需要,当自决。」 苏大为冷冷道:「就不劳李长史费心了。」 「你……」 李敬玄原本十分悠然的抚着长须,听到苏大为的话,双眼一下子瞪大,狠狠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这些年,他很顺利,每一步都很顺利。 以致于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有大气运在身。 所有人都会顺着他,避让他。 就连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都让他三分。 来武威会一会这前总管,不是裴行俭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作为大都护府长史,统驭整个大都护府所有的幕僚,同时还有一层「陛下信任」的金衣,他的想法,无人敢阻拦。 看一看这苏大为,不为别的。 就是他听说苏大为许多事,令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嫉恨。 凭什么。 自己作为太子潜邸时的侍读,熬到如今,也不过是大都护府长史。 而这苏大为,远比自己年轻,早早挂上了金鱼袋。 靠着与武后的关系,几年时间,从一个无品无级的不良人,一下子跃为大唐逻娑道副总管。 此次征吐蕃后,再回长安,只怕此人便要封候拜相了吧? 以三十来岁的年纪,这份升迁,简直犹如沖天之鹤,太过耀眼。 这让一向自诩有气运在身,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李敬玄,心中颇为不喜。 结果见了苏大为本人,他就更不喜了。 这一帮军汉,除了苏定方之子外,都是些什么人? 归化鞨靺族将领,归化的胡人、高句丽人、百济人,要么就是良家子,寒门都算不上。 泥垢如何与青天比高。 这一瞬间,李敬玄心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抚须的手停住,深深的看向苏大为,冷冷笑道:「苏前总管,好威风,好大的威风。」 「李长史懂军事吗?」 苏大为平静的一句,眼里带着莫名笑意。 这种眼神,令李敬玄眼皮一跳,心中有一种刺痛之感。 「我幼年熟读经史,兵法也熟读。」 「李长史上过战场吗?见过敌人吗?你有没有亲眼杀过敌?有没有见过敌人被斩杀在眼前,看过敌人的血飞溅出来的模样?」 苏大为平静,但又隐带着一丝笑意的道:「读过几本兵书,那叫纸上谈兵,没亲自上过战场,算得什么懂军事。」 看着李敬玄面皮变色,脸上涌起紫胀,苏大为再在他心头戳上一刀:「李长史既不懂军事,留在都护府帮裴都护看看文书,写写书信也就够了,就不必在我们面前多做饶舌。」 「你……」 「道不同,不相为盟,送客。」 苏大为狠狠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地图、笔墨一齐跳动起来。 「你你……你敢……」 早有帐外亲兵进来,一左一右架着李敬玄的胳膊。 「你们……」 「总管,他可是……」 第320页 「闭嘴。」 苏大为向想说话的娄师德瞪了一眼。 在他的示意下,亲兵将李敬玄倒拖了出去。 「苏大为,你敢,竖子,你……」 「好走不送!」 苏大为冷笑一声。 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性。 这是哪里? 这是自己身为逻娑道前总管的军帐。 招集的人都是自己军中上下的将领。 别说一个李敬玄,就算是裴行俭亲来,苏大为该顶还是会顶。 一军之长,不是随便说说的。 若是让一个外人,跑到自己军帐前大唿小叫,往轻了说是此人不知进退,重一点,乱我军心,杀了你又如何。 「阿弥,你啊……」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光熘的下巴,摇了摇头,苦着脸,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也罢,若你能忍下去,我反倒要生疑了。」 薛仁贵目光看过来,黑脸庞上嘴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 下面的手,悄悄竖起大拇指。 李辩可直率得多,哈哈大笑:「那个李长史,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居然敢指手画脚,大唿小叫,嘿嘿,要我说,得乱棒打出。」 「你少说两句。」 在他旁边的程务挺道。 只不过,看程务挺那张脸,分明也有忍笑之意。 不论军中等级,单论身份,大家都是军将,一个文臣跑来说不许战,这个不许,那个不许。 大伙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些腻歪。 苏大为将李敬玄赶出去,虽然有些冲动,但着实让人解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反常 王玄策在苏大为面前低声道:「得罪了李敬玄,日后只怕……」 「管什么日后,眼下这仗要是听他的瞎指挥,打输了,咱们都没有日后。」 苏大为近乎冰冷无情的一句话,令王玄策不由凛然。 他在这之前,从未想过大唐会输这件事。 哪怕当年出使天竺,随行人员中伏,人几乎全死光了。 那时的王玄策也只想着借兵,想着復仇,从来没考虑过会输。 只有打不打的问题。 若打,大唐必胜。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吐蕃和大唐之前的敌人不一样。」 王玄策默默点头。 他虽然为人胆魄奇大,但少有人知,他的眼光更准。 擅于兵法。 所以更能明白,拥有天竺做后方的吐蕃,将会获得怎样的资源和战争潜力。 何况天竺多诡异、异人,当年天竺之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总管,你方才提到代州都督郑仁泰之死,莫非……」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扬声向其他将领道:「今天先到这里,诸将各自去整理本部人马,随时做好出征准备,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 「喏!」 李辩、娄师德、黑齿常之、沙咤相如、王孝杰、李谨行、高崇文、程务挺、郭待封等将虽然满腹疑问,但都一齐抱拳,鱼贯退出。 军帐内,只留下苏大为、苏庆节、薛仁贵、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六人。 「阿弥,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吗?」 苏庆节眉头一皱,看向他。 「是关于诡异之事。」 「诡异?」 苏大为点点头,跺了跺脚:「这片地,现在叫武威,以前知道叫什么吗?」 「什么?」 「武狱。」 苏大为冷静的道:「狱,通域,之前茅山宗天师叶法善曾给过我一本书,里面提到不少关于天师镇压诡异之事,其中就提到,关于河西之地,大漠之中,古之诡异盛行。 后来人道渐昌,出了许多巫和道,逐渐将诡异压制下去。 但这片地,原本就是诡异故地。 据都察寺提供的情报,代州都督是突然暴毙,与身体无关。」 与身体无关,自然是与诡异有关。 苏大为这番话说完,军帐内久久无声。 似乎大家都在消化这一切。 过了半晌,薛仁贵开口道:「诡异,真有这么厉害?」 作为唐军高层将领,而且镇守玄武门十几年,诡异的存在对他来说,并非秘密。 太宗皇帝崩于含风殿的那晚,他甚至亲眼见到长安妖气瀰漫,巨龙盘恆于空。 但那些,只限于眼见,他还没有亲自与诡异交手过。 「异人你知道的,诡异的威力,相当于异人,甚至论奇诡处,比异人有过之而不及。」 苏大为的话,令薛仁贵沉闷片刻:「为何当年随太宗征高句丽时,没见过有什么诡异,这些年征战,也都是寻常战事。」 苏庆节在一旁道:「听我阿耶讲过,人道盛,则诡异被压制,太宗文皇帝身上龙气之盛,旷绝当世,有太宗在,那些魑魅魍魉只会潜匿。」 薛仁贵默默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苏庆节突然「哎呀」一声。 所有人向他看去,只见他面色有异道:「郑仁泰如果死于诡异之手,那我阿耶……」 「大总管身上气运之隆,寻常邪物也近不得身,何况大总管身边也有异人守护,照理来说,不应该会有事。」 苏大为说着,取出方才李谨行呈上来的信道:「狮子你别急,看看这两封信,若有事,应该会提及。」 第321页 苏庆节这才稍微镇定下来,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苏大为检视了一番泥封,将其捏碎后,取出里面的信。 两封信,一封来自裴行俭,一封是苏定方。 苏定方的信极简略,就是一句话,让苏大为暂驻武威,守住唐军防线,不令吐蕃寸进。 而裴行俭的信先提公务,让苏大为安心在武威驻扎。 另外提及,择日于大总管苏定方处会面,共议军情。 最后就是简单几句叙旧问候的话。 并无异样。 苏大为看完,向苏定方展示道:「你看,大总管的信里没提及别的,应当无事。」 「那就好……」 苏庆节点点头,从苏大为手里接过苏定方的信,看了一遍,突然脸色大变。 「这信,不是我阿耶写的。」 「什么?」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我阿耶的笔迹。」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苏大为以手扶额:「或许是大总管让府中长史主薄他们代笔。」 「不错。」王玄策在一旁点头道:「军务繁忙,实在顾不上亲笔写信,让府中长史代表乃常有之事。」 「代笔我当然知道,可……」 苏庆节脸色铁青,向众人抖一抖手中的信:「为何没有我阿耶的印信?」 咯噔! 军帐里仿佛跳闸一样,心头突兀一跳。 印信? 没错,如果是府中长史等代笔,在信的末处,一定会由主将用印,或亲笔落款,以证实确实是出自自己的意思。 苏大为脸色微沉,拿过苏定方的信看了看,再拿起方才裴行俭的信。 裴行俭的信末尾处有落款留名,同时用了印信。 而且通篇下来,都是裴行俭亲笔书写。 苏大为熟悉裴行俭的事,裴行俭当年在长安做县令,他为长安不良帅。 有了裴行俭的信做对比,再看苏定方的信,就会觉得十分突兀。 「伪信?」 「谁会,谁敢伪造大总管的信?」 「李谨行不是去见过大总管,喊他过来。」 喊了传令兵去通传。 帐中众人皆沉默下来。 过了盏茶时间,听到帐外衣甲声响。 李谨行掀帐而入。 「总管召我?」 他的额角,还有丝丝汗渍,可见方才正在忙碌,接到命令,从自己的兵卒中飞奔而来。 「谨行,你这次见到苏大总管了吗?」 「见了。」 「当时情况如何?」 「情况?」 李谨行人如其名,行事十分谨慎,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脸上先闪过狐疑,接着是沉思。 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脑子里将当日求见苏定方的整个过程,过了一遍。 「大总管府中亲卫引我入内,我向大总管见礼,递交书信,然后说了前鏠军的事。」 「大总管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是让我稍待,然后令长史写了信,交给我。」 「这信,为何没有用印?」 苏大为问着,将手中信的上部折起,将落款处朝向李谨行。 李谨行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有些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两眼,整张脸色变得苍白:「前总管,我……我不知,当时苏大总管在纱幕后面躺着,听府中人说是病重见不得风,然后命长史……」 「等等。」 苏大为、安文生、苏庆节及薛仁贵,几乎同时喊出来:「你没亲眼见到大总管?」 「见到了啊,就隔着帘幕……」 李谨行说着,自己反应过来,脸色凝固道:「莫非……莫非我见到的不是苏大总管?」 帐内诸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死寂。 苏庆节反应过来,咬牙向着苏大为抱拳道:「阿弥,请你准我去一趟,我要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所有人都明白,苏庆节指的是什么。 如果那帘幕后面,真的是个「冒牌货」,如果唐军擎天半壁,战神苏定方出了状况。 那对唐军,将是灭顶之灾。 而苏庆节作为苏定方的儿子,也无法接受自己父亲出任何意外。 「狮子。」 苏大为伸手按住苏庆节的肩膀:「这事,我和你一样疑惑,先别急,让我想一想。」 「还想什么?」 苏庆节挣开他按住自己肩膀的大手,怒道:「不是你的阿耶,所以你不紧张。」 「狮子,贼你妈,大总管是我的兵法老师,待我如子侄,我与你亦是兄弟,你说我能不紧张?」 苏大为伸过手,狠狠箍住苏庆节的脖颈,用命令的口吻道:「但我是主将,我得为你,为前锋军上下负责,去,一定要去,但必须有万全的准备,我跟你一块去。」 「阿弥!」 苏庆节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安文生和李博一先一后,在一旁劝道:「阿弥,你是一军之主,现在前锋军一万二千人,皆靠你指挥,你若跟着狮子去酒泉,这里谁能主持局面?」 李博迟疑道:「如果这是一个阴谋呢?会不会是敌人想要调虎离山,行不可告人之事?总管,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第322页 王玄策看着苏大为,嘴皮微动,想劝,却又忍住。 他早已不是当年,纵横捭阖,意气风发的唐使。 而是一个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 刚加入苏大为的总管府中,只是一个临时徵召的贊画之职,出言相劝,未免不合身份。 「苏定方是我的老师,也是狮子父亲,更是大唐的逻娑道大总管,他那里,不能有任何差池。」 苏大为扫视一下众人,声音坚定道:「我意已决,但我会做好万全的安排,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阿弥……」 苏庆节嘴唇颤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抹羞愧,为自己方才冲口而出伤人的话而无颜。 「你我兄弟,不必多说,刀山火海我陪你趟。」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弥,你方才的决定太过冲动了。」 冷风吹过,安文生掀开帘帐走进来。 苏大为此时正坐在桌案前,面前摊开一张地图,但他并没有看地图,而是翻阅一本古书。 他坐在那里,如老僧入定,周身透着一种静谧之气。 安文生不由诧异:「你在看什么书?」 「是上次叶法善给我的,上面写了不少天师道和茅三宗的旧事,倒也有趣。」 苏大为回过神来,随手将书放在案上,脸上仍有意犹未尽之色。 目光从书上抬起,眼神中带着一抹笑意:「你也觉得我方才冒失了?」 「是不是冒失我不好说,但你若离开,军中诸将只怕军心不稳。」 安文生走过来,拿起《天师伏魔》翻看起来。 「我若不去,只怕也是不稳。」 苏大为站起身,走到军帐一侧挂置的地图前,伸手指了指:「看看大总管的位置,他坐镇酒泉,守着张掖、肃州、玉门、瓜州、敦煌,这么一片地方,形如弯月,是河西的屏障。 若是此地有失,我部和裴行俭的安西都护府,将被截为两段。」 地图一侧竖起的鲸油灯,照亮了苏大为的脸庞。 他的神色平静,并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安文生定定的看了他良久,徐徐道:「大总管是大唐名将,是军神,他不会输的。」 「再强的人,也敌不过时间。」 苏大为想起自己穿越前,本体自己在朱雀大道上,亲眼看着太宗驾崩含风殿,天上出现的异象。 还有诡异出巡的场景。 那一切,都深深铬印在身体的记忆里。 强大如人王,都有天人五衰的时候,何况苏定方。 按自己的后世记忆,苏定方的寿元将尽。 陪苏庆节去,一方面有军略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顾着情义,不想让苏庆节,错失见苏定方的最后一面。 万一,万一呢? 万一苏定方真的在这个时候薨于军中,这残局怎么办? 如何收拾局面? 吐蕃人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大举进攻? 安文生把书往自己袖中边塞边道:「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是……哎,我的书。」 「这书不错,我借去看几天。」安文生两眼微眯,眼里透着一丝笑意,这令他原本带着几分风度儒雅的脸上,凭添了一丝狡黠之意。 「恶贼,说好了,看完就还回来,不要损坏了。」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摇头:「说正事。」 他抬手分别在安西都护府、酒泉张掖一线,和威武凉州点了点。 「这是三个节点,就像是大唐伸向西域的臂膀,武威和凉州这条线,背后重镇不少,吐蕃人要从这里攻,最多只能取下一些小城,一些重镇只要守将不是太昏聩,守住城防不是问题。 裴行俭那边也是同样,各镇之间兵力互补,乃是一个成熟的防御体系,吐蕃人拔下一个点,在茫茫沙海中,要去下一片绿洲,得费不少功夫,而只要吐蕃人动手,裴行俭会及时反应。」 苏大为的手在酒泉处指了指:「苏大总管代替郑仁泰防守的这一线,原本应该是最强,但大总管的身体状况不乐观,而且又出了那封信的事,令人疑虑。 万一这个点被拿下,以大总管的威名,对我军心理上的打击,无可估量。」 安文生一直静静听着,他的手不知何时又从苏大为的桌案上拿起一盘点心,一边点头,一边往嘴里送。 「文生,你……好减肥了。」 「不要打扰我思考。」 安文生那张白净胖大的脸上,满是冷漠。 「你这个没有感情的胖子。」 「滚,你才是胖子,你们全家都是胖子!」 「小苏不胖。」苏大为义正辞严。 「咳,说正事。」 安文生扔下空碟,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洁白丝帕,将沾了油的手指细细擦拭一遍。 他做得极为仔细,连拇指缝隙都没放过。 像是擦拭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苏大为看了看他胖乎乎的手,颇有些想吐槽之感。 「你方才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若你要去酒泉,武威这边的防务如何做?」 「薛礼做的本来就不错了,有他在武威和凉州固若金汤。」 苏大为凝视着地图,思索着。 武威和凉州之下,即为兰州、河州、岷州,再下去便是关内道,也即长安所在。 第323页 越往长安去,大唐的军事力量越强,不可能给吐蕃人任何机会。 但要防着吐蕃人断河西走廊,断掉大唐通往西域的商贸财路。 「况且按裴行俭的信,本就约定要去大总管处会面商议军情。」 「你忘记了一点。」 安文生摸着下巴缓缓道:「诡异。」 「诡异?」 「你之前不是说,郑仁泰有可能是被诡异下手,如果吐蕃人真能操纵诡异,行刺唐军将领,到那时,人人自危,不光大总管,大都护,薛仁贵这边要是出了状况……」 苏大为笑道:「这事我早有准备。」 「哦?」安文生撑开双眼,看向他:「什么准备?」 「就在那本书里。」 苏大为指了指他的袖子:「叶法善说要带门徒助我,算算时间,也该到了,有茅山宗坐镇,就算有诡异也不怕。」 「甚好。」安文生那张如扑克般冷漠脸上,嘴角翘了翘,终于挤出一丝笑容。 「文生,你这张脸……」 「我脸怎么了?」 苏大为一边感慨,一边伸双手去揪安文生脸颊上的肥肉:「一定是欠了很多人钱。」 「滚!」 …… 酒泉,古称肃州。 张掖,古称甘州。 这两者合起来,正好是后世的甘肃。 酒泉地处后世甘肃省西北部、河西走廊西端阿尔金山、祁连山与马鬃山之间,自古就是通往新疆和西域的交通要塞。 北部除少部分与后世蒙古接壤外,大部与内蒙古阿拉善盟相接,西达新疆,南界青海,东邻张掖市。 自东而西有祁连主峰、讨赖山、大雪山、野马山、阿尔金山、党河南山、赛什腾山等山峰。 虽是二月,地面犹有积雪未化。 初晨时分,奔驰的骏马,打碎了四下平静。 无数野草带着冰棱沫,随着四蹄翻飞,被抛了起来。 阳光透过澄澈透明的云空,照亮了马背上一行人。 正是苏大为、苏庆节、安文生和王玄策四骑。 在他们身后,还带了大约百人的唐军兵卒, 苏大为拍了拍龙子的脖颈,令它在山崖边停下来。 站在岸边远眺,酒泉已经歷歷在目。 远处的风景,如画入眉,浓淡相宜,透着一股苍凉之美。 起伏的峦蜿蜒跌宕,湖泊如镜。 王玄策在一旁,用马鞭指向前方道:「再前行五十里,就到酒泉了,这边风景颇有可观之处,对了,酒泉以西至敦煌,有个千佛洞,据说建于十六国前秦。」 千佛洞,即后世莫高窟,歷经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歷代的兴建,形成巨大的规模。 到后世时,已有有洞窟735个,壁画4.5万平方米、泥质彩塑2415尊。 苏大为估计此时应该还没那么大的规模。 「酒泉为汉代河西四郡之一,丝绸商贸的重镇,因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 「这地方,我来过。」 苏大为在龙子背上,向着王玄策大笑。 晨光下,他的面庞染着一层金色,贴身的皮甲也显得金黄,透着一股洒脱旷达之感。 「原来总管来过,倒是我多嘴了。」王玄策感觉自己马屁拍在马腿上,略显尴尬。 「无妨无妨,带着王大夫来,就是想听你多介绍当地风土。」 苏大为笑着摆摆手。 他是来过,但那是两千多年的后世。 苍海桑田,许多风物早就大不相同。 他所知的酒泉,是后世卫星上天的那个酒泉。 而现在的酒泉,却是大唐河西重镇。 大唐逻娑道大总管苏定方驻军之地。 「五十里,咱们赶一赶路,争取早点见到大总管。」苏大为拍了拍龙子的脖颈,龙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率先奔出。 四蹄如腾云驾雾般,转瞬将后方众骑抛下。 「龙子慢点,等等他们。」 苏大为的话音才落,陡然听得龙子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四蹄踏空勐地凌空跃起。 龙子的力量何等恐怖。 这一下纵跃,苏大为只觉得如坐火箭般上蹿,也不知跳起了多高。 眼角余光还看到一只燕子从龙子身下飞过。 龙子的蹄,好似还碰了一下燕羽。 飞马踏燕? 苏大为脑中闪过一丝惊异。 就这一眼,他还看清此燕背部呈深蓝色,尾部有一条黄色横带,与中原之燕大不相同。 下一刻,苏大为听得下方一声嘶吼,地面塌陷,有一庞然大物,如长蛇般,从地面钻出。 蜿蜒扭曲的身躯,舞动着,血盆大口向着天空一合,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音爆。 咚! 诡异? 苏大为心中一震,方才若不是龙子反应及时,只怕已被此物偷袭成功。 龙子从空中坠下,四蹄践踏冰面,一时冰雪和碎屑迸飞。 人在龙子背上,随着龙子一齐转身,警惕的看向身后巨物。 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巨蟒,说是蟒,却没有眼,面部只有一张獠牙毕露的大口。 身躯目测大至有十余米长,矗立在那里,给人一种可怕的威压。 「雪域之地,果然多诡异。」 苏大为心中暗想,想起此物在《百诡夜行录》中,排名三百开外。 第324页 名无眼蛭,又称毒龙。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雨师妾 天空突然阴暗,滚滚的乌云遮蔽了阳光。 云层间隐隐电光闪动。 过了片刻,又有隆隆雷音,由远及近。 就在天有异象时。 苏大为陡然发现,在毒龙旁,站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一身红衣,依稀看到长髮及腰,银白色的发,遮挡住了面庞。 腰身很窄,细长的红裙,闪烁着如同春江下锦鲤般的鳞光。 天空中翻涌的阴云和这缈小的红衣女子,再加一旁巨大毒龙,这一切,交织成一副妖异的画面。 龙子甩着脑袋,从鼻子里喷出强烈的气流。 它似乎很生气,为方才的偷袭而感到愤怒。 前蹄在冷硬的冻土层上刨着。 践踏着杂草碎石。 下一刻,明白它心意的苏大为一夹龙子腰腹。 龙子仰头长嘶,发出巨龙般的咆哮声。 毒龙吃了一惊,扭动的向躯勐地停下来,似是察觉到危险,斜斜对着狂奔的龙子,张开的獠牙血口中,发出示威般的咆哮。 空气隐隐带起涟漪,一切画面都在扭曲。 就像是有人投了一枚巨石到湖里,掀起巨浪将一切都打碎了。 咣! 一声巨响。 镜像粉碎。 龙子驮着苏大为,高高跃起,向着那毒龙。 龙子张嘴便咬,奋蹄便踢。 它胁下生的那些龙鳞,片片抖动,发出刺耳的鸣叫。 一股玄之又玄的云气飞速集中在龙子的四蹄和胁下,形成白色的雾气,有如翅膀。 毒龙惨叫一声,碎鳞和断牙飞迸,不知被龙子踢破了多少。 它只是叫毒龙,实则本体是诡异中的一种爬虫属,距离真正的龙族,还差得远了。 而龙子,是真龙。 至少是有真龙的血脉。 发怒起来,散发出的威压对毒龙生出上位生灵的压制。 隆隆~ 地动山摇。 十余米高的毒龙悲嘶着,身体重重的砸倒在附近的山峦上。 将小山都压崩塌了一截。 惨绿色的诡异之血,如喷泉般狂飙。 苏大为与龙子落地,拨转马头,手中横刀出鞘,向着红衣丽人。 他身周自然生出气流,将从天空洒落的诡异之血弹开。 「什么人派你们来的?你为谁效力。」 大白天,非诡异出巡之夜。 哪有这么巧,突然遇到诡异的偷袭。 苏大为大喝的同时,一夹龙子马腹,连人带龙子已经向那红衣女子冲上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苏大为左手一伸,身子斜出,打算将女人抓住。 谁知这一捞,居然捞了个空。 面前香风浮动,几缕银髮拂过。 唰! 一直冲出数十丈远,龙子才停住脚步。 苏大为眉头一跳,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盔护耳,皮制的甲衣上,多出几道深刻割口,仿佛刚才一瞬间,那女人的头髮,锋利如刀。 再仔细看红衣女人,苏大为不由一愣。 这女人,肤色极黑。 两手各抓一蛇。 两耳的耳饰好像是活蛇在蠕动。 而且,这女人……头上有角。 他没有看错,这红衣女人披散的银髮下,光洁的额庭两边,各有一个肉色的小突起。 远距离容易忽视,但在数十丈之内,苏大为终于看清。 这是一对肉角。 有角的人,莫非是龙? 身下的龙子似乎也傻眼了,发出不安的响鼻声。 一副踌蹰不前的模样。 苏大为忍不住拍了一下龙子的脖颈:「龙子,你不要见到敌人是女人就缩头缩脑,走,咱们抓住这女人,好好问一问她的来歷。」 龙子甩了甩脑袋,似是为自己壮胆的大吼了一声,迈开小步向红衣女子跑去。 就在龙子加速的一瞬,那女人肉角下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 里面什么也没有,乃是白茫茫一片。 轰隆~ 天地间,恰好响起一记惊雷。 亮白的光芒,刺透了一切。 倾盆大雨疯狂拍打着地面,将一切都融入到雨幕中,天与地,再也看不分明。 「阿弥!」 「阿弥,你跑太快了,我们都要追不上了。」 「总管你在哪里?」 苏庆节和安文生,王玄策等人的声音,杂乱的交织在一起。 他们此时才赶上来。 却只看到雨幕里,苏大为单人独骑,对着一片獠籍的泥土地,似在皱眉沉思。 狂乱的雨水,挟着风声唿啸,打在他的皮甲上,一些被弹开,一些,顺着衣甲缝隙滑落,形成无数细密的水线。 「总管,出了什么事?」 王玄策看了看现场环境,脸色微变。 「方才,这里钻出一头诡异,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 安文生拍马上来诧异道:「什么样的女人,和诡异在一起?」 说话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样显得有些狼狈。 这该死的雨,将贴身衣物都湿透了。 还好大家没有穿上铁甲,否则雨水渗到铁甲缝隙里,灌满雨水的铁甲和贴身皮衣棉衣吸足了水,一齐膨胀起来,那种沉重而冰冷的滋味,只怕会毕生难忘。 第325页 「说不上来,她手上抓着蛇,耳朵上也挂着蛇,很奇怪,我觉得她不像人。」 「不像人?」 苏庆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诧异道:「什么样的人又不像人?」 「你们不知,她头上还长了一对角,出现后,天上就降下暴雨。」 「人呢?」 「不见了。」 苏大为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很少见这种种类的诡异,《百诡夜行录》上好像都极少人形的诡异,可惜没能抓住。」 「别提什么诡异了?离地方不远了,赶紧赶路吧,这该死的大雨。」苏庆节催促道。 「走吧,大家提起精神,多加防备。」 「这吐蕃和吐谷浑一来,就觉得怪怪的,这里的风物,与大唐,与突厥和西域诸国,都大不相同。」 众人简单说了几句,拍了拍马,忍受雨水浇灌,认准方向继续赶路。 说也奇怪,那片雨好像只罩着方圆一里许。 待走出这个区域,万道金光从纯净的天空,化作无数道金箭射落。 在半空中,画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影。 「东边日出西边雨,咄咄怪事。」 「我想起一事……」 安文生在马背上,向身后来的方向,那片涌动的黑色雨云区域频频回首:「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 苏大为讶然:「越说越玄虚了,刚才那女子绝对是诡异,怎么可能是山海经里的雨师。」 「阿弥,你说错了,雨师妾不是雨师,是一个巫师国度,《海外西经》有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色,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安文生居然一本正经的在分析。 「就算是山海经里的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跟她同时出现的是《百诡夜行录》里排名三百的毒龙。」 「毒龙不是龙,最多算是蛇属。」 「滚。」 「总管,安长史,不要吵了,快到了。」 王玄策在一旁忍笑道。 苏庆节不等苏大为发话,早已狠狠抽了一鞭马臀,一骑当先沖向远处的城池。 酒泉,古之肃州,到了。 即将见到阿耶苏定方的兴奋之情,令苏庆节忘记了一切。 …… 肃州城。 肃州刺史周雅相年纪在五旬上下,有着大唐官员的风骨,从容、自信,气质儒雅旷达。 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时,他主动出迎出刺史府,在门前整了整衣冠,向苏大为拱手道:「见过前总管,见过武邑县公。」 「刺史,我阿耶他……」 苏庆节迫不及待的问:「他如今可安好?」 周雅相脸上现出一丝为难之色,轻拈颔下长须道:「我带你们去。」 安集大使的行营,从刺史府衙出,就在旁边一片宅子里。 跟着神色凝重的周雅相,苏庆节的一颗心,越发悬起。 他面无表情的跟在刺史周雅相的身后。 然而胸膛里,却发出强烈的心跳声。 「就是这间,这间宅子,就是安集大使,大总管的居所,我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去了,亲卫通传后,若大总管愿意相见,他就会让你们进去。」 「愿意相见?」 苏庆节一时忍不住,发作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阿耶连我这个亲儿子都不愿见?」 「狮子。」 苏大为伸手,按住苏庆节的肩膀。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令苏庆节心中的狂躁,渐渐压住。 苏大为向周刺史道:「刺史有劳了,狮子他只是太担心大总管的身体。」 「无妨,我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告辞,待晚间,我为几位设宴。」 周雅相彬彬有礼的拱了拱手,在侍从的陪同下,匆匆离开。 苏大为等人,在古旧宅前等了片刻,听不见宅里有人的声音传出,仿佛这屋子里,安静到没有活人。 苏定方南征北战,还从没有因为身体状况不见客。 难道,这位大唐军神,真的已经油尽灯枯,病势沉重到无法见客? 房门打开。 传令的兵卒神色憔悴的从里走出,先向苏大为等人叉手:「大总管在休息,不过他说让苏前总管,还有武邑县公进去,其余人在偏厢等待即可。」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又看向身后的安文生和王玄策。 王玄策道:「总管放心,我与安长史在厢房等候。」 「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迫不及待的他在兵卒侧身的一瞬,早已跨步迈进去。 苏大为紧随其后。 进入里间,绕过屏风,看到室内的第一眼,是震撼。 一道光从半透明的窗棂透入。 笔直的打在照壁间的一座明光铠武士身上。 空气中的微尘在上下飞舞。 安静得可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定计 照壁前的明光铠,一具由衣甲具装组成的立式甲,背后以木架支撑,就像是后世倭国展示的一些战国大名铠甲。 比起倭国的漆木甲,眼前的这具大唐明光铠,更威武,更强悍。 胸前的护心镜早已不是完美状态,上面留有无数刀噼枪戳的痕迹。 护臂、护裆、护膝,皆有破损。 第326页 这些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虽有破损,但这具明光铠依旧保养得极好。 光滑锃亮,不见一丝锈蚀。 在头盔正中的位置,原本应该是武士脸部,现在覆着一张面具。 红漆如火,獠牙外露。 乃是仿佛家护法金刚之相。 正是因为这张面具,令苏庆节和苏大为进门第一眼,都震撼住了。 几乎以为自己见到的是真人。 「阿耶!」 苏庆节失声叫道。 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衣甲在此,人呢? 「叫什么叫,我还没死。」 从里间,传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 苏庆节和苏大为先惊后喜,大步冲进去。 两人进了里间,才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桌案、地图、笔墨、书卷、战报,齐聚一堂。 苏定方身着常服坐在桌案前,左右分别有文书和主薄,以及贴身亲兵。 这里,不像是居家卧室,反倒像是苏定方在战阵前的大总管行营。 这幅画面,令苏大为和苏庆节一时傻眼了。 他们想过许多,想过苏定方病重卧床的样子,却没想过,亲眼看到的一切,有这么大的反差。 苏定方居然还能坐着视事。 还能办公。 看样子那精神头居然还不错。 桌案后的苏定方,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向着两人扫了一眼:「还愣着做甚,过来吧。」 「阿耶,你这是……」 「说来话长。」 苏定方没有回答,而是抚须看向苏大为:「阿弥来了,说明先锋援兵已至凉州了?」 「是,前几日刚到,安排好诸事后,便和狮子来看您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苏庆方。 年过七旬的苏定方,头髮已经全部雪白,面上风霜之色越发浓重,皱纹爬满了额头,显得愈发苍老憔悴。 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依旧散发出不输少年人的炽烈精芒。 「大总管,我们来之前听说你病重……」 「唔,之前确定病过一阵,如今已经好差不多了。」 苏定方活动了一下手臂,显示自己无事。 「那他们为何都说你病重不起。」 「坐下再说。」 苏定方伸手示意苏庆节和苏大为两人坐在自己面前。 早有亲兵搬来了胡凳。 一旁的文书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出一个小泥炉,摆上了陶壶,放上了茶杯,在一旁一声不响的煮起了茶。 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屋内所有人忙忙碌碌的,没一个闲人。 似乎不断有卷宗和战报,从隐秘的渠道传递进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切。 在外面的时候,几乎以为这里是座死宅。 以为苏定方真的病重。 想想先前那位肃州刺史周雅相一脸凝重的神色,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待二人坐定,苏定方这才开口道:「我病重,是真的。」 「嗯?」苏庆节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苏定方的手掌:「阿耶……」 「现在没事了。」 苏定方拍了拍他的掌背,接着道:「六年前,我在乌海破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那时曾中过吐蕃的瘴气,之后身体大不如前。 这些年,先是打都曼,又打百济、高句丽,又被陛下命为安集大使,来坐镇河西…… 我已经明显感到精力衰竭。 此次虽然病癒,但比之前更加不如,不知哪天,可能真的会长睡不起吧。」 「阿耶!」 苏庆节握紧苏定方的手,眼中涌出泪来。 「狮子,收起眼泪。」 苏定方向着儿子,脸上抹出平日少有的慈爱:「你是我苏家儿郎,是我苏定方的儿子,怎可软弱。」 「阿耶,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去跟陛下请辞,让您回家,回长安,好好颐养天年。」苏庆节双手握起苏定方的手,哀哀请求。 这只手,曾是那么有力,那么粗糙,那样的温暖。 记忆里,无数次被这只手抚在脑袋上,听着阿耶严厉,又不失慈爱的话。 但现在,这只手变了。 它不再强壮,它瘦了,瘦到皮包骨头,瘦骨伶仃,掌背上还有些老年斑。 摸着这只手,它不再温暖,它冰冷,它衰竭。 正像是苏定方的生命。 谁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阿耶,我带你回长安好不好!」苏庆节哀求道。 「痴儿。」 苏定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不可置疑的语调:「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宿命,我这辈子,有进无退。」 「阿耶!」 「不必多说。」 苏定方长嘆一声,站起身,手掌拍了拍苏庆节的脸:「把眼泪擦干。」 说完,目光转向苏大为:「阿弥,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些事,想与你商议。」 「老师。」 苏大为站起身,面对着苏定方冷冽的目光,缓缓道:「你是故意装病?」 「呵呵。」 苏定方略显欣慰的笑了笑。 笑,也是承认。 「大总管,茶烹好了。」 一旁的文书说着,提起陶壶,将滚水注入茶壶中。 第327页 片刻之后,雾气升腾,挟着沁人心脾的茶香瀰漫开来。 「坐下,饮茶解渴,再接着说。」 苏定方示意了一下,自己则是走到悬挂于壁间的地图,伸手在上面指了指:「吐蕃这几年,扩张惊人,而且他们的韧性和恢復力超过我的预料,离乌海之战不过六年,就能将吐谷浑全境吞併。 甚至犹有余力,将鄯州攻下。」 苏庆节目光牢牢追着苏定方的背影,喉头微动,神情孺慕中仍透着些悲切。 苏大为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要说话,文书将沏好的茶杯平端过来。 苏大为微微欠身还礼,双手执着茶杯,嗅着雾气中的茶香,听到苏定方继续道:「我怀疑,吐蕃已经掌有天竺的土地,只有那里的平原和气候,适合耕种,能够帮助吐蕃恢復元气。 另外,吐蕃军中有大量异人,甚至还曾出现诡异,我与裴行俭为此,都大伤脑筋。」 说着,他终于回头,在桌案前坐下,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怎么看?」 「老师,我此次出征,特意徵召朝散大夫王玄策在身边贊画,据他说,吐蕃早前向南扩张,早已兼有勃尼,对天竺曾数次征伐,王玄策也有与您类似的判断。」 「王玄策吗?」 苏定方手持着茶,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忆。 淡白的雾气中,他的白眉微微舒展:「我记得他,当年他出使天竺,曾借吐蕃和勃尼的兵攻破天竺,此人有些本事。」 「是。」 「如果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此事十有八九了。」 苏定方喃喃自语,放下茶杯,似是陷入深思。 「老师。」 苏大为透过雾气,凝视着苏定方,试探着问:「您装病,是为了示敌以弱?」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 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苏大为感觉自己猜对了。 苏定方装病,是为了迷惑敌人。 但这同时说明,眼前的吐蕃人,远比想像的更强大。 大唐军神苏定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待敌人,侵如烈火。 若眼前的吐蕃人,还是六年前乌海之战的吐蕃人,苏定方只怕早指挥大唐铁骑践踏而过了。 何须用到装病这一招。 「吐蕃这次领兵的是大相禄东贊家族,禄东贊当年得到太宗的赏识,他的儿子论钦陵极擅用兵,老夫曾与裴行俭设计,想将他率领的吐蕃主力围歼,但此人战场嗅觉极强,在最后时刻被他察觉到危险,率兵遁走了。」 苏定方举起茶杯,轻轻喝一口。 并没有因为论钦陵成功逃脱自己的包围,而感到任何沮丧。 他虽每战必胜,但亦是从基层一战接一战打出来的。 其意志坚韧,有如百鍊精钢。 「一次不中,再想算计他,就难了。」 苏大为一时默然。 能令苏定方与裴行俭合力,固然是大唐在河西和西域的兵力不足所致。 但同样也说明,论钦陵的高明,可称为天下强对。 「现在我们的准备还不充足,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但吐蕃人的攻势,却没有停下,依仗兵力优势和骑兵机动,在河西四处游击,颇让人头痛。」 苏定方向苏大为道:「我称病不出,是为了安其心,待吐蕃人放松,甚至骄横,才能暴露出破绽。」 「老师所言极是。」 苏大为认同的点头道:「吐蕃之地广袤,他们牛马牲口又多,方便迁移,如果不能抓到合适的机会,极难聚歼,打而不死,復又为祸。」 停了一停,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道:「之前我与狮子,还有部将商议,可以派一支兵马,翻跃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样子,调动吐蕃人来,再围点打援,老师以为如何?」 「你呢,你觉得此计如何?」 「我?我觉得此计有隐患,虽有利,但更有害。」 「利在何处?害在何处?」 「老师,我用兵,一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出兵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姿态来调动吐蕃人固然一招妙棋,甚至顺手打掉他们一两个马场。 但这些对吐蕃人,都不是伤筋动骨的致命打击。 吐蕃广袤,他们有牲畜牛马之力,还天然适应环境,我们唐兵很容易出现高原……咳,中瘴气。 此消彼长,在这种环境下作战,天然对我军不利。 而且吐蕃不光是草原,冰雪,还有延绵不绝的冰山。 这些人往山里一钻,我军追之不及。 围点打援的战术,适合征西突厥,适合在中原作战,未必适合对吐蕃。 吐蕃若被调动,来的未必是主力。 但我们唐军…… 输不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化形 输不起这三个字一出,房中所有人似乎都凝固住。 那些忙碌的文书、长史停住手中的事,目光向苏大为投来。 就连苏庆节,也投来复杂且疑虑的目光。 「这番话在这里说,不怕老夫治你一个惑乱军心之罪?」苏定方看向苏大为,神色颇为复杂。 犹如看一只破茧的蝴蝶,既有期许,又有担忧。 「怕也不怕。」 苏大为向苏定方笑道:「我个人荣辱是小,但既做了前总管,便要担起责任,只求必胜。」 第328页 「好一个只求必胜。」苏定方也笑了:「既然必胜,又哪有输不起之说。」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细。 三人坐在桌案前,细细品茶,一时沉默。 直到苏大为再次主动出声:「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攻破逻娑,毕其功于一役,老师以为呢?」 「不容易。」 苏定方放下茶杯,沉吟道:「敌专而我分,我们的战线长,为了守卫河西和商路,处处需得设防,而吐蕃人不用,高原环境是他们天生的城池,再加上冰雪和瘴气 游牧之民,进退如风,想征服他们,相当于再来一次高句丽之战。 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苏大为心中不禁暗贊:不愧是战神苏定方,对吐蕃的评价算是最接近事实了。 在唐军里,大量的将领对吐蕃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对打吐蕃颇为自负。 这或许是因为贞观年间,太宗与吐蕃曾有过一次「松州之战」。 松州就是蜀地到吐谷浑的一片地区。 在后世,那里有藏族有康巴族,包括网红丁真,也出自那边的理塘县。 松州之战,以大唐胜利而告终。 此后,吐蕃人主动求合,禄东贊代表吐蕃贊普向大唐求亲,愿奉大唐为宗主。 这才有了文成公主入藏之行。 大唐作为天下共主,施展文化外交的羁縻之策。 现在来看,这个计策失效了。 正像苏定方之前说的,敌专而我分。 吐蕃四周没有足够的威胁,雪域高原就是天然的城池。 他们只用专心向着大唐扩张就够了。 至于身后的天竺…… 当年王玄策借一万多吐蕃兵就能灭掉中天竺。 可想这天竺究竟是什么破玩意。 而大唐则不同。 作为天下之主,大唐要四处用兵,要维护地方秩序,要讨伐不听话的小弟,实在太过忙碌和疲弊。 这种局面下,令大唐在与吐蕃作战的局部地区,暂时没能投放足够的兵力。 「兵不贵多,而在用,若是老夫身体允许,其实翻跃大非川也是一步不错的棋,六年前乌海之战,老夫就用过这招。」 苏定方的话,令苏大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忙请教道:「老师,乌海之战我只是听说,究竟情况如何?」 苏定方向坐在一旁一副虚心聆听状的苏庆节抬了抬手:「去给我把地图取过来。」 苏庆节像是被抽了一鞭般弹起。 几步过去,将悬挂在壁上的地图取下,在苏大为和苏定方面前展开。 「阿耶……」 「阿弥你看这大非川,它隔开了两片区域,一片是广袤的草原,另一部则是崇山峻岭。大非川过去,还有祁连山、崑崙山,许多甚至老夫都叫不出名字的山。 而这里……」 苏定方在地图上标示大非川的位置指了指:「向北,可以去伏俟城,向西,则可以去逻娑。」 「逻娑!」 就是说可以直达吐蕃人的王城,后世的拉萨! 「不错。」 苏定方花白的眉头扬起:「当年文成公主入藏,走得便是这条路,从此路,过乌海,沿途都有水源补给,可直插吐蕃人的逻娑城。」 「老师,让我想想。」 苏大为端起茶杯,一时思绪起伏。 苏定方这段话的信息量极大。 首先是文成公主入藏走的路线。 这间接承认,当年太宗皇帝许文成公主给松贊干布,也是做了预案的。 送亲队伍里,必有大唐的探子,顺势摸清了入藏的路线。 相当于先秦赠蜀王金牛,蜀王为了迎接金牛派五丁开山,凿出栈道。 最后秦兵顺着栈道攻入蜀中,直接令蜀王敲出gg。 其次便是水源补给。 这是大军行走的先决条件。 有许多地方,从地图上看,都有路。 但带兵的将领都知道,就算地图上看着能走的地方,如果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补给,仍是死地,是「无人区」。 若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多少人都会死光。 正如当年郑仁泰的事一样。 有充足水源,就能行走大军,就能做战略准备。 「当年老夫率骑兵直插乌海,就是凭藉这条路,不过……用过一次了,吐蕃人应该会有提防。」 苏定方盯着地图,目光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你方才所言,倒也不失为一条思路,翻跃大非川,取吐蕃人的牛马牲口做补充,诈做攻伏俟城,调动吐蕃人的防线露出破绽,然后轻骑疾进,直插逻娑。」 这个提议,无疑很大胆,也很危险。 但却是苏定方的风格。 轻骑狂飙,攻敌要害。 苏大为先是拍案而起,接着是以手扶额:「大总管,从大非川到逻娑,路上得多长时间?」 地图上看不出来。 但苏大为前世是玩过从青海到西藏自驾游的。 他记得自己沿着川藏公路狂飙,足足开了两天,里程差不多有两千公里。 把人差点累瘫。 在唐时唯一的机动工具只有战马,就算日行百里,没有任何阻挠,也得二十天。 而在实际过程中,二十天是远远不够的。 恐怕得翻个数倍。 第329页 这么长的时间,大军的补给,只靠劫掠吐蕃人的牛羊,不现实。 雪区那么大,许多地方都是无人区。 要是一整天没遇到人怎么办? 就算人不吃,马属于边吃边拉的动物,一会不吃就会掉膘,一掉膘就跑不动了。 好,哪怕暂时不考虑马的草料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劫掠到吐蕃人的牛羊,这些牲畜士卒不可能当天吃完吧,想继续吃,就得带着上路。 带着这些牲口,还怎么狂飙骑兵速度? 苏定方点头道:「时间要视战势而定,至于食物补充,我之前用兵时,有一个法子,可解一时之饥渴。 随行战马,备马中多带母马,如果渴了,除了饮冰,还可喝马奶。 此外还可用吐蕃人的法子,将稷麦青稞磨成粉,制成饼带着。 这些都是续命的法子。」 苏大为颇有些惊讶,这就有点像是后世蒙古骑兵的思路了。 母马,马奶? 还有磨面粉做饼。 要按这法子,唐骑的持续作战能力,能增强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依老师之见,攻下逻娑城,需要多少兵马?」 「两万为佳,最少也要一万五。」 「咳咳。」 苏大为抚胸大声咳嗽起来。 不愧是苏定方,这特么用兵神了。 凭一两万人就敢说灭了吐蕃帝国。 「阿弥,你没事吧?」 苏庆节听得入神,直到被苏大为的咳嗽声惊醒,不由出声问。 「我没事。」 苏大为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老师,若遇到吐蕃人的主力,怎么办?」 一两万人,假如遇到数十万吐蕃大军,后来薛仁贵的大非川之战,就是这种局面。 强如勐人薛仁贵,也不得不饮下失败的苦果。 苏定方双手负后,淡淡的扫了一眼苏大为:「若是正面遇到吐蕃主力……打过去便是。」 一句话,令苏大为汗毛都竖起来了。 耳中听到苏定方平静的声音:「正面浪战,吐蕃人纵有十万,我唐骑一万,也足以破之。」 要换一个人,这么说绝对是吹牛,吹牛大发了。 但说这话的人是苏定方。 当年乌海之战,苏定方可是凭藉一千唐骑,大破吐蕃副相达延莽布八万。 如今说一万破十万,没人觉得苏定方在吹牛,只觉得战神还是太谦虚了。 「老师,我……」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是没老师这份本事了,要我的话,没有三万人,大概不能成事。」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何须三万。」 说完,自己忍不住摇头喃喃道:「也是,老夫能有这份能力,是三十年用兵换来的,你才多大,要换狮子,只怕给他十万,也未必能成。」 拿着地图笑呵呵的苏庆节,瞬间脸色一变,你们说就说,怎么好好的,又数落到我头上了。 「老师现在的身体情况,能亲自带兵吗?」苏大为又提到一个关键问题。 「当然。」 苏定方毫不迟疑,不过在迎着苏庆节慾言又止的神色后,他想了想又道:「我需准备一下,待合适战机出现,到时我需要阿弥你做我的副手,去执行我的战术。」 「喏!」 苏大为插手领命。 能做战神苏定方的副手,能执行苏定方的战术,去消灭敌人。 去灭敌国。 这是每一个大唐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对了老师,裴都护说他过几日会来酒泉这边,与你商议军事。」 「他?」 苏定方眉头皱起,叱道:「荒唐!安西都护的防区责任何等重大,他怎么能轻易离开?」 「他的书信里确实这么说。」 苏大为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接着问:「对了老师,为何你的回信里,没有落款和印信?」 此事,是他陪苏庆节来见裴行俭的缘由。 却直到现在才有空提出。 「回信,什么回信?」 苏定方一脸诧异:「我何时给你写过信?」 「没有?」 「阿耶,李谨行过来传递消息,你不是让他带了一封回信给阿弥吗?」 「李谨行?」 苏定方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名字听过,但老夫没见过此人。」 苏大为与苏庆节两人的脸上,同时流露出骇然。 如果苏定方没见过李谨行。 那当日,入苏大为军帐送上回信的人,又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致命节点 苏大为与苏庆节双目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悸之色。 既然苏定方没有见过李谨行,再排除李谨行被吐蕃人收买的可能。 那么剩下的,最不可思议,也是唯一的解释,当日所见,并非是李谨行本人,而是被人假扮。 问题是,此人究竟是吐蕃的异人,还是诡异? 无论是异人还是诡异,身上必有其独属的气味或元气波动,能瞒过苏大为与苏庆节等唐军中异人的感知,这本身就是极为小概率的事。 苏庆节眼中闪过寒芒,既惊且怒:「阿弥,咱们立刻回武威?」 苏大为手拍着桌案,摇头道:「若真有事,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第330页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让我想想……假如李谨行是敌人假扮,这么做的目地,究竟为何,对吐蕃人有何直接利好?」 苏定方一直在思索,此时方道:「你们是说,派来向酒泉传令的李谨行,被人掉包了?」 「老师,我率领的一万前锋军,在到武威前就派李谨行带着陛下的旨意,通报给你和裴大都护,前几日开军议的时候,李谨行回来,并且带回了你和裴都护的信,当时你的信落款没有留名用印。」 苏大为简单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苏定方白眉皱起:「如此说来,是故意留下的破绽,只怕是要将你调离武威。」 所有的声音一齐沉默。 苏大为站起身,凝视着地图,脑中飞快思索,假如自己离开武威,那边会出怎样的乱子。 「老师,我的援兵没到时,薛仁贵率领的武威和凉州镇兵,便抵挡了数次吐蕃人的进攻,现在有援兵到,更没有理由让吐蕃人讨到便宜。」 「道理是这样没错。」 苏定方抚动银白的鬍鬚,忽然问道:「你不在,你那一万人,由谁指挥?」 这问到关键处了。 吐蕃人拿薛仁贵的镇兵没办法。 但苏大为率领的先锋一万二千余人,如果没有主将坐镇,一旦出了意外情况,难保不会出漏子。 若先锋军出问题,唐军的士气也就完了。 房中,只剩下文书手里毛笔沙沙的记录声,还有主薄翻阅奏报的翻页声。 以及一旁亲卫紧张的吞咽口水声。 苏大为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缓缓道:「我不在,是由我的参谋李博以及娄师德、王孝杰他们共同议事,由薛仁贵暂时节制他们。」 「若出了事,薛仁贵指挥得动吗?」 苏定方毫不客气的道:「李博是你的幕僚,忠心毋庸置疑,不过此人之前没跟你出征过吧?你率领的那一万多人,据我所知,优秀的将领不少,都是一群骄兵悍将。 莫说是一个无品无级的李博,只怕就连薛礼也无法差调得动。」 苏大为无言以对。 这确实是自己的一个疏忽,如果把安文生和王玄策,或者苏庆节留下,那局面自然会不同。 但可惜,当初决定来肃州时,是做了最坏打算,假设苏定方被吐蕃人暗算,或者重伤不起的情况。 谁知,实情完全相反。 「一起来看地图吧。」 苏定方沉吟着,踱步到苏庆节面前,叱道:「把地图展平。」 苏庆节条件反射般的立定挺胸,两臂张开,将皱起的地图重新张大。 「阿弥,假若你是吐蕃人,在此局面下,如何用兵能最大杀伤唐军?」 「唯有攻其要害。」 …… 任何事物,何何军队,乃至个人,都有弱点。 俗称七寸要害之地。 一旦打破,很可能造成整个事物的秩序紊乱,甚至崩坏。 对唐军来说,当然也有要害之地。 大雨滂沱。 虽然是初春,但凉州与吐谷浑接壤之地,雨水依旧冷硬如铁,打得地面泥石纷飞。 这样的雨夜,不会有任何人或动物愿意出来活动。 除非是特别的情况。 隆隆的暴雨声里,一队黑色衣甲的吐蕃骑,悄然向唐军的营垒接近。 在距离唐军营垒五十步的时候,这支队伍领头的青年,将右手举起,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紧跟在他身后的骑士向身后用吐蕃语发出呵斥,令队伍暂时停住。 「最后休整一下,把队伍聚拢,一会发起冲锋,就不管不顾,随我一齐冲进去。」 领队的吐蕃将领年约三十许。 脸庞有着羌人的特点,颧骨高突,肤色黝黑,双眼极有神彩。 「钦陵贊卓说了,今次只要大破这伙唐人,他们就无力再固守防线,咱们可以从容掠取。」。 「大将他现在去了何处?」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吐蕃将领的眼神变得冰冷:「一会安心跟着我破营,事成后,我会把答应给你的赐给你。」 「是,赞美您,我的政贊藏顿。」 钦陵贊卓,即吐蕃名将论钦陵。 论钦陵是汉名,吐蕃名噶尔·钦陵贊卓。 现在领兵的人是噶尔·政贊藏顿,汉名贊婆。 吐蕃大相禄东贊一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噶尔·贊悉若多布,汉名称为贊悉若,是禄东贊的左膀右臂。 次子论钦陵。 三子贊婆。 四子悉多于。 五子勃伦贊刃。 史载皆有才略,各自领兵,替吐蕃开疆拓土。 在诸子中,除去政治水准最高的贊悉若。 军事上最强者为论钦陵,其次便为贊婆。 吐蕃这些年对吐谷浑的攻略,便由贊婆负责。 最得意一战,是之前攻伏俟城,逼吐谷浑王逃往鄯州,并趁势吞併鄯州。 此次贊婆率两万吐蕃军,与薛礼在凉州数次争夺,各有胜负。 「新来的唐将已经被调开了,他们的军中缺乏有效指挥,薛仁贵的兵马在武威城中据守,这一万人的援军营寨在城外二十里驻扎,按汉人的兵法,是想为犄角之势。 不过这个雨夜,他们没有主将,短时间内不可能得到增援,只要咱们冲上去,见人就杀,一定会引发营啸。」 第331页 「就算武威城的唐军出来也不怕,埋伏好了人手,趁势夺城。」 「河西是中原向西域伸出的手臂,汉帝曾说过,张掖,犹如张帝国之臂,只要击穿凉州,便能斩断这只臂膀,断了唐人的财路,使之疲弊!」 「杀!」 「呜啦~」 雨幕中飞起一支火箭。 在空中留下一抹血红的残痕。 这是进攻的信号。 埋伏在雨中的吐蕃人,发出悽厉的吼叫声,号角吹响,向着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唐军大营,唿啸而去。 咚咚~ 唐军设在营垒前的堑沟被跨过。 只有几个不长眼的倒霉鬼连人带马摔进坑里。 摔进去的人不死也残,冲锋之中也顾不上了。 前沖的战马撞开鹿角,又有些倒霉鬼被锋利的鹿角扎穿马颈,马上的骑士被狠狠抛飞出来,摔在地上,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了。 贊婆心中暗骂唐人狡猾,用随身的包银牛角,凑到嘴边用力吹响。 自他身后不远,一匹战马上的骑士两眼瞪大,眼中闪过血红光芒。 他的嘴角向上挑起,裂开。 那裂口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 露出一片尖牙。 这绝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 伴随着贊婆的号角声,十几名如此人一样的诡异,从马上跳起,手足并用,一下子抢在骑兵前面,将唐军的鹿角和栅栏撞开。 头顶上方传来急促的鼓响,还有喊声。 那是唐军望楼上的箭士。 他们一边发出警讯,一边张弓搭箭,向着疯狂涌入营垒的吐蕃人射箭。 可惜,来的吐蕃人太多了。 这雨夜,暴雨声又掩盖了鼓响。 他们拼死为唐军发出的警报,就像是混入河流中的雨水,并没有惊起涟漪。 「分开杀,尽量多杀!」 贊婆向身旁一头人面兽身的诡异大声下令。 那只诡异将身子俯下,点了点头,转身嘶吼着扑向唐军营帐。 「成了!」 贊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转头四顾。 最麻烦的是潜入那一步。 一旦破开唐军营垒的栏栅,唐军大营就像是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小姑娘,将任吐蕃人施展。 可惜,这份得意之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贊婆就发觉不对。 太安静了。 唐军甚至没有发起任何像样的抵抗。 吐蕃人推进的速度也太快,转瞬就将一个万人大营挑翻了一半。 「不对不对!」 贊婆纵马急驰,手中铁枪顺势将一个倾倒的唐军大帐挑起。 那里面,不止没有人,连被盖之物也没有。 「不好!」 贊婆脸色剧变:「中计!」 他怎么也想不到,设计如此精妙的计划,将唐军最擅长用兵,最有威望的主将苏大为调走,剩下的唐军里,何人有这份警惕,能看透自己的计谋。 现在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如何将队伍尽可能带走,不留太大的损伤,才是如今贊婆优先考虑的。 队伍已经散得太开,插入唐军营垒也太深,没有转身的可能了。 除非他贊婆不要手下这三千精锐。 只是一瞬间,贊婆的目光重新变得凌厉起来。 他摸出腰上的银号角,凑到嘴边,吹响悽厉的号角声。 远处,听到这声音,数名吐蕃兵脸色微变,身体颤抖着,体型急剧涨大。 「冲刺!」 「大将的号角!」 「凿穿唐营!」 轰隆~ 凡是听到号角声的吐蕃人,皆如磕药般亢奋起来。 他们驱赶着战马,疯狂吼叫着,向唐军营垒末端冲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翻手云雨 只要冲出这个区域,眼前变为开阔。 贊婆就能重新聚拢队伍,再寻机逃遁。 不给唐军任何合围的机会。 但…… 最后的变故,却在这一段发生。 与预想不同,唐军营垒的最后,不再是空城计。 一排排藏在帐中,躲避雨水的大弩,被推出。 「放箭!」 伴随唐人令官的喝声,一排排粗如儿臂的巨箭,向着迎面扑上来的吐蕃人射出。 暴雨和箭雨,分不清哪个更密。 但吐蕃人,乃至吐蕃人中潜匿的诡异,在这一刻,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 雨水不断沖涮,将地面的血水冲击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溪。 地面早就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唐人的,更多是吐蕃人的。 贊婆被三百余名吐蕃亲兵护着,依靠之前唐军残存的营垒做最后的抵抗。 好消息是,雨水一直下,唐人的弓弦都被打湿了。 短时间内,应该无法再放出那种可怕的弩箭。 坏消息是,跟随贊婆此次参与夜袭的吐蕃精锐三千余人,到现在,能站起来的,恐怕不足一千五。 唐人早就有所防备,提前布置好了弩箭,并且精心设计了射击路线,几乎没留下任何死角。 沖在前面的千余吐蕃兵,只在第一个照面时,便被唐军弩箭射杀。 如割麦子般,突然就一茬茬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更过份的是,唐人用的弩,怕不是攻城的巨弩。 第332页 那种粗大的箭支,哪怕是铁甲都难以抵挡。 何况吐蕃人的披甲率远不如唐军。 听说唐人富庶,军中至少六成披甲。 吐蕃人目前,也只有少量贵人才能披铁甲。 大多数人,能有皮甲就不错了。 而为了这次突袭的效果,大多数人连皮甲也不要,浸泡过雨水的衣甲,只会拖慢速度。 这种情况,更加扩大了唐箭的杀伤效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唐军的军阵在营垒外五十余步,就站在雨水中,挺立如松。 静默着,一动不动。 攻守之势刚好掉转。 莫名滑稽。 即使没有弓弩,这伙披着衣甲的唐人,依旧是一群怪物啊。 贊婆身边,一名亲兵小声道:「大将,他们怎么不攻了?」 「他们在等雨停。」 贊婆冷笑道:「雨水令弓弩无法使用,唐人身上的衣甲沉重,他们在等雨停,然后列阵上来收割人头。」 亲卫眼中流露惊恐之色。 「不怕,雨停后,也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衣甲负担,跑得比唐人更快。」 贊婆大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笑声,令周围的吐蕃人稍微安定。 唐军人数在五千上下,按百人队分成无数细小的方阵。 这些方阵横列,中间留着足够大小的通道,可供战马和大型器械通行。 在阵列最前端,娄师德、王孝杰向着按刀站立在车弩旁的黑齿常之贊道:「常之这手却月阵的变形,着实厉害,那些摸营偷寨的吐蕃人,被三轮箭雨给打残了。」 「不敢称功。」 黑齿常之黝黑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容:「多亏总管的飞鹰传信,令我们提前防备,否则只怕真要被吐蕃人得逞。」 在动手之前,他身为归化将领,内心的压力非比寻常。 幸亏苏大为通过讯鹰传信,里面提到可用黑齿常之布下车弩阵,用来杀伤吐蕃人。 当年苏大为在百济曾与黑齿常之交手,对黑齿常之的车弩和却月阵,有着深刻印象。 事实证明,在特定环境下,这种弩阵的杀敌效果,简单高效。 「武威城那边,薛刺史也有准备,如果吐蕃人想要偷城,只会输得更惨。」 「咱们还有预备队,这场仗,应该没什么变故了。」 「只看能否将全数敌人留下。」 李辩、高崇文和郭待封等后阵将领,几乎同时小声议论。 雨声渐渐小下去。 黑齿常之、沙咤相如,以及王孝杰、娄师德、崔器等将,几乎同时抬头看天:「雨停了。」 呜呜~ 唐军阵中,进攻的号角吹响。 重甲步兵移动脚步,以一种缓慢而坚决的步伐,向面前的敌人逼近。 长枪如林。 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在这些兵士纵横的队列之间,每一列,还有一位道士,手掐指决,怀抱法器,身上元气流动。 看到这一幕,贊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狡猾的唐人,居然还配了道士!」 「听说突厥人在军中会带着萨满,没想到唐人也如此。」 「他们快过来了,大将,怎么办?」 数百人凑在耳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贊婆脸色阵白阵青。 突然,在唐军前进的路上,发出一声巨响。 地面崩塌下陷,一头黑色巨蟒从中蹿出。 这怪蛇无眼,只有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嘴,将数名唐兵连人带甲吞入。 「怪物~!」 「诡异!」 唐军阵型一时动摇。 无数唐兵将手中的长枪和铁锤、横刀打过去,击中毒龙的皮肤,却有如打中败革。 有些兵器被吸上去,有些被弹回来,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还有的躲避不及,被毒龙返身一口吞下。 「休得猖狂!」 队列中的道人们反应过来,大怒上前,手中符印如雨点般向毒龙打去。 隆隆隆~~ 贊婆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 突然耳边吹过一缕香风。 侧脸看去,只见一名红衣黑肤女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口吐玉音道:「大将请随我来。」 …… 瓜州。 瓜州刺史宇文泰看着眼前遮天蔽日的吐蕃骑兵,一屁股坐倒在城头。 「完了完了。」 宇文泰声音里带了哭腔。 这几日,他一直右眼皮跳,心中十分惊悸。 还曾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头上长角。 起先还很开心,直到一个府中的相士说他这不是吉兆,头上长角非龙,乃刀下用于头。 是有掉脑袋的大祸事。 当时宇文泰大怒,喝令下人将那名相士乱棍轰出。 不曾想,才过了三日,就遇到吐蕃人攻打瓜州。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看吐蕃人这阵势,怎么也得有数万之众。 「刺史何必慌张。」 伴随着甲叶锵铿之声,一名唐军将领走上城头。 此人嘴里叼着根草叶,一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 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吐蕃人放在眼里。 第333页 一见到他,宇文泰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热情的上去把住将领的臂膀:「阿史那将军,这次贼人势大,瓜州上下,全靠你来保全了。」 「好说好说。」 阿史那道真哈哈一笑,伸手轻拍了拍宇文泰的手背:「一切有我,刺史不必忧心。」 被他手掌一拍,宇文泰「哧熘」一下缩回自己的手,头脑一下子恢復了往日的精明。 「不对,阿史那将军,你手里好像没多少人吧?」 「不少了,有八百。」 「咳咳!」 宇文泰双眼大瞪,一脸难以置信,差点没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八百人,一个下府的兵力,就这点人你好意思跟我说不少? 看看吐蕃人有多少? 八千肯定不止吧,说八万老子都信。 兵书有云:十则围之。 现在都百倍了。 这瓜州,还守得住吗? 丧魂落魄的宇文泰踉跄着,倒退几步,一下子撞到城墙上。 还没等他扶着老腰唿痛,就见阿史那道真「呸」的一口,将咬在嘴角的草根吐下,一个大步上来,勐揪住宇文泰的衣领。 「将军……将军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请怜惜!」 宇文泰吓得身子都软了。 就听阿史那道真厉喝道:「趴下。」 不由分说,一脚踹中他的膝盖,将宇文泰一下子按在地上。 听着自己膝盖传来的骨裂声,宇文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哎呦!恶贼,我的膝盖,我的膝盖没了!」 咻咻咻~~~ 头顶上方的天空突然一黑。 「夺夺」之声不绝于耳。 一瞬间,城头好像长出无数杂草。 那是吐蕃人的箭雨。 宇文泰立刻明白,方才要不是阿史那道真踢自己那一脚,只怕他已经成为大唐第一个站在城头,被吐蕃人射成刺猬的刺史了。 一时心中百味陈杂。 想向阿史那道真道谢,但钻心的腿疼,又让他拉不下脸。 「刺史听我说,我们瓜州城屯有整个河西的军略物资,所有的衣甲兵器辎重都聚于此,若是被吐蕃人破城,夺了这些军资,无异于壮大敌人。」 「是极是极!」 宇文泰忙点头,抓着阿史那道真的护臂:「不如我们向安集大使请救兵,还有裴大都护……」 「所以一会我要带兵出去冲杀一阵,先挫一挫吐蕃人的锐气。」 「哎?」 宇文泰惊愕抬头,心说不是这个剧本。 咱们就八百人了,能不折腾了吗? 八百人和百倍之敌在城外野战,这不是浪催的吗? 阿史那道真这批人要是送人头了,瓜州才是真的完蛋了。 他忙伸手去抓阿史那道真,谁知却捞了个空。 趴在地上,勉强抬头看去,只看到阿史那道真匆匆远去的背影:「刺史安心守城,待某去去就回。」 咚咚咚咚~ 战鼓声沖天而起。 瓜州城门大开,阿史那道真率领麾下八百镇兵,向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吐蕃军冲出。 偷偷扒着城跺缝隙看到这一幕的宇文泰,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河西攻防战 汉代丝绸之路自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到达敦煌,继出玉门关和阳关,沿崑崙山北麓和南麓,分为南北两条道路。 南线从敦煌出发,经过楼兰,越过葱岭而到安息,西至大秦(古罗马)。 北线由敦经高昌、龟兹、越葱岭而至大宛。 汉唐之际,又沿天山北麓开闢一条新路,由敦煌经哈密、巴里坤湖,越伊犁河,而至拂林国(东罗马帝国)。 正因为河西是中原沟通西域的唯一且重要通道,敦煌也由此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东汉应邵注《汉书》中说:「敦,大也。煌,盛也。」 唐朝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进一步道:「敦,大也。以其方形西域,故以盛名。」 此时此刻,作为大唐河西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敦煌城下,一支兵马悄然潜伏逼近。 这支人马,马裹蹄,人衔枚,俱是一身黑衣黑甲,寂静无声。 眼看着距离敦煌城越来越近,领队将领身边,终于有人压低声音道:「大将,不能再近了,再近,恐被唐人的哨探察觉。」 那位吐蕃大将,眯起眼睛,凝视了一下敦煌城头的火光。 黎明前原本是最黑暗的时刻,但正因为城头昼夜不熄的灯火,将一切黑暗驱散,使得潜伏的队伍,无法逼近五十步内。 「等城内内应打开城门,所有人必须随冲进去,只要入了城,这些唐人就是我们的屠刀下的羔羊。」 吐蕃大将悉多于,冷静的道。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混浊中,又带有一种特异的磁性。 令吐蕃不知多少女人着迷。 作为吐蕃大相禄东贊的第四子,他的名字,不如大哥贊悉若,不如军神论钦领,甚至也不如三子贊婆。 但很少有人知道,悉多于用兵的本事,也当跻身名将之列。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无勇名。 这些年,论钦领替吐蕃扫平象雄。 贊婆吞併吐谷浑。 而悉多于,则带着一支兵马,从阿克塞钦,阿尔金山的豁口,狂飙直下。 第334页 横扫天竺全境。 天竺共有五部,当年王玄策只是击破中天竺。 悉多于则是率兵连续四征天竺,逼得五部天竺上表称臣,共奉吐蕃为宗主国。 若不是悉多于打下天竺,吐蕃也不可能获得安定的大后方,得到源源不断的人力、财力,以及异人、诡异等资源。 这一切,是吐蕃成为一个伟大帝国的基石。 也是六年前吐蕃在乌海被苏定方大破八万军后,能这么快恢復元气,并且吞併吐谷浑的根本。 「再重复一遍此次目标……」 悉多于的声音,在将领间悄然响起。 「敦煌是大唐河西最西端,也是唐人贸易的重要节点,只要打下敦煌,唐人的安西都护,安西四镇,皆为无源之水,将被我们斩断臂膀…… 这是大相的弱唐之策,所以今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 「是。」 「此地占地三万里,但只有此城最为重要,若是唐人逃出城,不必追赶,专心占住敦煌城,那些溃兵自有其他人收拾。」 「您是说勃伦贊刃大将的兵马在附近……」 「不该问的别问。」 悉多于呵斥一声。 所有的声音一齐寂静。 天空晦暗,隐隐有一丝白线自东方亮起。 离天亮,已不足一个时辰。 悉多于的目中,闪过一抹疑惑。 「和内应约定的时间到了吧?为何还不见动静?」 身边的吐蕃将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答话。 悉多于冷笑一声:「也罢,就算没有内应,这城我也拿定了。」 「婆罗多!」 随着他一声低喝。 队伍中,走出一名僧侣。 此人眉心画着血色硃砂,在寒气逼人的风中,居然光着半边臂膀,双手合十,脖颈上挂着一个银圈,两耳奇大。 下坠的耳垂上,各挂着一枚骷髅银坠。 「大将。」 「一会,由你先行登城,给我杀出一条路来。」 「是。」 婆罗多低头领命。 再抬头时,他的双眼,陡然变得血红。 口中眦出獠牙。 丝丝阴邪黑雾,从他的脚下升腾而起。 这黑雾,比夜色更加加幽暗深邃。 就在此刻,敦煌城头上,陡然闪过一抹血红灯光。 伴随着几声沉闷的惨叫。 敦煌城的大门,缓缓打开。 吐蕃军中发出一阵骚动。 悉多于盯着大开的城门,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就是现在,给我冲进去,杀光所有唐人!」 「杀!」 多达上万的吐蕃军,如沉默的洪流,向着敦煌城汹涌而入。 …… 「敦煌、瓜州、酒泉,这三个节点,刚好为一个三角,可以相互支撑。」 「吐蕃人没那个胆量,敢深入唐境,也没有那个胆魄,敢与大唐决战。他们所求的,必然是削弱大唐,断掉河西与大唐的联繫,独享商路利益,代替大唐,统驭西域诸国。 所以无论是打掉敦煌、瓜州,又或者酒泉,对他们来说,都是不错的局面。 这三个节点,若打掉一个,都是大唐莫大的损失。」 「武威和凉州有足够的战略纵深,背靠兰州还有长安,那里是大唐府兵力量最雄厚之地,所以武威不可能是真的主攻方向,最多是虚晃一枪,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兵势。」 「那吐蕃人为何要精心设个局,将阿弥你调到酒泉来?」 「虽然武威那边不是主攻方向,但如果能吃掉先锋军的一万人,对吐蕃也十分必要,可以拖延和迟滞大唐援兵后续的行动,给吐蕃人攻河西,留下更多的时间。」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一划:「同时吐蕃人也一定很疑惑,不知苏大总管是否真的病重,可以藉此事来做试探,另外还可以诈骗裴行俭。 如果裴行俭中计,防守出现漏洞,吐蕃人从安西四镇下手,打入几枚钉子,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不可接受的结果。」 他没有提自己来酒泉路上遭遇诡异伏击之事。 那大概也是吐蕃人的一次试探,想看是否有机会除掉唐军大将。 苏庆节把地图挂上,甩了甩髮酸的手臂:「那么,安西四镇、瓜州、敦煌,吐蕃人攻击的重点是哪个?」 …… 瓜州城下,数以万计的吐蕃人,转瞬将阿史那道真八百骑吞没。 汹涌的人潮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震天动地。 郑仁泰趴在城头,双手撑住墙跺,两颊冷汗涔涔。 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 「完了,全完了……」 他发出带着哭腔的喊声,只觉两股战战。 一股末日临头的绝望感,笼罩着心头。 …… 「瓜州吧,瓜州有整个河西的军略物资,衣甲、武器,若吐蕃人打下这里,将迅速组建起一批大军,而大唐在河西的作战潜力,将被削弱到极致,到时,别说瓜州,只怕酒泉都守不住。」 「安西四镇同样重要,那四镇丢了,大唐对西域的掌握和统驭,至少削弱一半,吐蕃人可插手和西域诸国商贸的利益。」 「敦煌更重要,如果敦煌没了,安西大都护那边,将会失去补充,逐渐枯竭。」 第335页 「那为何不能统统都是重点?」 苏定方冷声道:「吐蕃派往河西的兵马,足有四十万之多,就算三个方向全部用兵,一个方向用十余万兵,也绰绰有余,为何不能全都主攻?」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双方眼中都露出震惊之色。 …… 「对唐人来说,瓜州、敦煌、安西四镇,河西要地,他们哪一个都丢不起,这些地方对唐人来说,都是弱点。我们吐蕃人可以多点出击,无论打下哪一个点,都是胜利,都足以动摇大唐在这里的统治根基,可以煽动更多的部落,跟随我们一起反唐。 到时整个河西,处处是战火,倒要看唐人,如何能平息。」 硕大的帐蓬之内,当中的篝火雄雄燃烧。 被人称为吐蕃军神的论钦陵端坐于帐前,指着面前那张军略地图,缓缓道:「唐军要顾及的太多了,我要让他们四处灭火,疲于奔命,待唐军力竭,吐蕃可以从乌鞘岭,直入唐人蜀地,若占有蜀地,就可以进而威逼关中腹地。 到时唐国震动,必会动摇国本。 我吐蕃,将代替大唐,成为天下共主。」 帐内诸吐蕃将领,向论钦领单膝跪地,以手抚胸,齐声唱喏:「愿奉大相之令,愿奉大将军令,打败唐人,振我吐蕃!」 「杀!!」 滚滚的人潮,涌入敦煌。 这座代表大唐河西最西端的重镇,转瞬被吐蕃军攻入。 当先骑马的悉多于抽打着马鞭,高唿酣战,下令吐蕃兵马加快速度,抢下城防。 然而,前行数十步后,耳中听到一声隆隆巨响。 一块巨石突然从前方城门落下,将数名闪避不及的吐蕃人,压成肉泥。 四周的喊杀声,似乎在这一瞬消失。 敦煌内城,原本一片死寂的城头,突然灯火大亮,无数唐军武卒立于城头。 刀枪闪耀,箭弩如林。 当中一员唐军大将,玄衣玄甲,手执铁矛,威武如天神下凡。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 身后又是一声巨响。 身后的敦煌城门,突然紧闭。 瓮城? 中计了! 悉多于脸色狂变。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兵不死 嘶啦~ 横刀划开敌人的皮甲,在其肋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 抽回时,带出一大蓬热血。 高三郎不及回头,凭着感觉,用刀柄向后撞出。 铛! 一声震耳大响,巨大的力量,推得他向前踉跄扑出。 前方一名吐蕃兵手里拿着铜制的骨朵,两眼牢牢盯着狼狈跌过来的高三郎,眼中透出嗜血的光芒。 高三郎熟悉这种眼神。 就像是草原上飢肠辘辘的秃鹫,盯着一个将死的人,在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可惜高三郎没给对方这个机会。 身体向前仆出,摔倒的一瞬,手里的横刀用力一刺。 噗! 前方的吐蕃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因为脚踝被刺穿,跪倒在地。 高三郎贴地如轱辘般打横滚开。 躲开长枪扎刺的同时,巨大的旋转力量,将敌人的脚踝,搅成了一团碎骨肉。 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力量了。 听着头顶上锐器破风的唿声,高三郎痛苦的闭上双眼。 但是意料中的刀锋没有噼落,反倒是奇怪的一声「夺」的声响。 高三郎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汗水还是血水的东西,张眼看去,刚好看到一名双手持刀的吐蕃兵,正双目怒瞪着自己。 他的表情十分夸张,那是一种瞠目结舌到震怒的神色。 舌头有半截吐在外面。 然而这截舌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了。 一支箭,精准的射中了他的咽喉。 吐蕃人很少有唐人的精铁甲,他们那身皮甲,挡不住唐箭。 「咚」的一声,吐蕃人仰面摔倒。 箭支的白羽犹自「嗡嗡」颤动。 一只大手突然从腋下穿过,将高三郎从地上拉了起来。 「快起来,战场上发什么愣,三郎,你莫不是怂了吧?」 「你才怂货!」 高三郎回过神来,向身边咧嘴大笑的黝黑军汉,破口大骂。 「十三团就没有孬种!」 「那站起来杀敌啊!」 「哈哈哈!」 高三郎向着身边的黑汉子大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咱们二队第七伙,从征西突厥,到打铁勒,打高句丽,从来没有怂过,如今这些吐蕃人,算个屁!」 噗哧! 钝器入肉的声音传来。 在两人身侧,一个身形如铁塔般的虬须壮汉,一锤捣烂了敌人的脑袋,把锤头在敌人的身上擦拭了两下,又吐了口唾沫,向这边高声道:「说得好!」 他咧齿一笑,人虽然黑壮,这口牙,却雪白如新。 可惜,这笑容伴随着一种诡异的啸音,永远的凝固住。 一只不知从来里飞来的投枪,刺穿了他的脖颈。 那是他全身上下扎甲最薄弱的地方。 「贼……你妈。」 虬须壮汉嘴里喷着血沫,脸庞涨得血红,缓缓仆在地上,再无声息。 高三郎与黑汉脸上一片黯然。 「老兄弟又少了一个。」 第336页 「别发愣,敌人又来了!」 呜呜呜~~ 伴随着吐蕃人的号角声,眼前一片乌烟滚滚。 那是吐蕃人的骑兵来了。 混乱的绞杀到此告一段落。 咚咚咚咚! 激烈的战鼓声响起,不远处有伙长、团头、队正等依次喊出口号,传令兵挥动着令旗。 高三郎推了一把黑脸汉子:「不想死的快撤开,咱们的骑兵要上了!」 残余的唐军步卒顾不上与吐蕃人纠缠,匆忙向两边散去。 踏踏踏踏~ 清脆的马蹄敲击着冰冻的草地。 开始只是小声,渐渐声音越来越大。 大唐的骑兵从裂开的步卒阵型中涌出。 他们狂飙突进,快如急风骤雨。 这是唐骑中的轻骑兵,即越骑。 越骑者,弓马娴熟,箭不落空。 这些唐骑只在骑士身上穿戴了轻便的皮甲,人和马都没有铁甲包裹,以求轻便快捷。 这是仿先秦的「轻骑」而设。 对于唐军先出轻骑,吐蕃人显然有些意外。 这一支吐蕃骑,人马俱黑,俱是铁甲,乍一眼看去,颇有几分唐骑的色彩。 在大唐东征西讨,先后摧毁东西突厥,征服西域诸国,再降服辽东这段时间里。 吐蕃已经悄然壮大。 他们吸纳了大量流亡的突厥匠人,用他们来炼治兵甲。 又征服了天竺,用天竺和波斯、大食的冶铁技艺,来提升武器质量。 从突厥人的铁甲。 到西域大马士革钢。 吐蕃,已俱备王霸之资。 早已非高原上的部落邦酋。 而是南临天竺,北及河西,西及大食的庞大帝国。 唐军的越骑速度虽然比吐蕃人武装到牙齿的人马具装重甲骑要快得多,但也只是令吐蕃人稍稍骚动一下。 继尔,恢復了平静。 这些年,吐蕃从雪域出兵,以高临下,如万丈激流。 所击者,无不粉碎。 靠的就是这套重甲骑兵。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 就连唐人的骑兵也不行! 唐人太过在意速度,他们的重甲骑兵只有骑士重甲,马却没有上具装,在正面对抗时,速度虽快一些,但冲击力却逊于吐蕃的具装骑。 更别提这种连人的铁甲都没披上的轻骑。 领头的吐蕃骑士,眼中闪过轻蔑的光。 嗡~ 天空陡然一暗。 「坎普拉欣!」 领头的吐蕃骑士大喊着,拉下覆面。 一张雕刻着鬼神的精铁面具,罩在面上。 随着他的动作,紧随其后的吐蕃重甲骑,动作整齐划一的罩上面具。 仿佛一瞬间,狂飙的吐蕃骑化身为万千厉鬼。 无数越骑的箭雨洒落在人马上面,却又纷纷断折弹开。 除了少数倒霉的吐蕃骑被射中人或马的眼睛,整支骑兵队伍,几乎没泛起多少涟漪。 唐军阵营中,望楼上的兵士挥动着令旗,恢宏苍凉的号角吹响。 越骑抓紧射出手中最后一支箭,狂奔的马队向左右裂开。 几乎贴着吐蕃人的重甲骑擦肩而过。 吐蕃骑还来不及狂喜,就见前方唐军阵前多出一排车阵。 而唐人的重甲骑在车阵之后。 这个异常的情景,令吐蕃人稍微有些错愕,不明白唐人的骑兵为什么不跑起来。 在马上失去速度,这些唐人的重甲骑,和待宰的羔羊也没甚区别。 只要吐蕃人的具装骑兵一波冲锋过去,只会留下满地的尸骸。 「风!」 唐军车阵中,有人挥动令旗。 在唐军阵后方,有一面硕大的旗帜升起。 上面写着几个古篆大字——安西大都护,裴。 吐蕃人自然不识唐字,只顾驱策着战马,做最后的冲锋。 决战的时刻到了。 隆隆隆~ 大地在震盪轰鸣。 仿佛要被千万战马铁蹄踏碎。 在唐军车阵中,突然亮起诡异的光芒。 无数粗大的弩箭,从中射出。 吐蕃人沖在最前的重甲骑,连人带马,被撕扯粉碎,犹如破布娃娃般,带着血花漫天飞舞。 这一幕,令整个战场都惊呆了。 谁都没有预料到,这种弩箭有这样强大的杀伤力。 吐蕃人疯狂的吹响着号角。 犹豫必败。 只有沖,继续冲上去。 跨过这些战车,将那些弩手砍死。 后面的队伍才有生路。 蜂涌的骑兵踏过前人的尸体,用重甲和具装迎面撞上车阵。 有的人仰马翻。 有的被车阵后伸出的长矛刺穿。 在付出不轻代价后,终于将唐人的车阵击破。 各个节点,都有吐蕃人的重甲骑透入。 杀向那些坐在战马上,纹丝不动的唐人。 然后,所有的吐蕃人看到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唐军人数虽然不如吐蕃人,但却整齐划一的做了同一个动作。 下马,摘下马上悬挂的长槊。 在极短的时间内,排成了一个密集的长槊阵。 这是唐军的骑马重步兵。 而非重甲骑。 如果吐蕃人知道薛延陀人,知道当年李勣征薛延陀的那一战,便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是掉转马头逃命。 第337页 代表新兴吐蕃帝国武力的具装重甲骑,一头撞上大唐重甲骑步兵的长槊阵。 唐军阵后方,裴行俭手牵马疆,微微颔首:「让重甲骑准备吧。」 「喏!」 裴行俭身侧的骑兵将大声应命。 杀气腾腾。 …… 狂风大作。 出乎唐军的意料,被困入瓮城的吐蕃人并没有丧失斗志。 相反,向着内城狂叫着涌上来。 用手里的刀斧锤,各种武器,疯狂的噼砍着内城城门。 悉多于厉喝一声:「婆罗多!」 「在!」 名婆罗多的诡异狞笑着,摘下脖颈间的银项圈。 他的双眼变得血红。 身形勐地涨大。 化作一个三丈高,遍体黑毛如箭,狼首血口,满嘴獠牙,双爪奇大的怪物。 诡异,鬼手。 「冲上内城,给我杀了那名唐将!」 随着悉多于的一声令下,鬼手婆罗多仰天长嗥。 随即手足并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勐地蹿上内城城墙。 碎石迸飞。 鬼手的一双利爪插入夯土砖石,如插豆腐。 手足并用,闪电般向上蹿起。 十余丈高的内城,唿吸间便跃上去。 巨大的阴影挟着狂风,向城头唐军压去。 「保护将军!」 城头唐军士卒厉声大喝,无数只长槊从四面八方刺向诡异。 却被婆罗多的双爪轻松弹开。 下一刻,他双足一弹,高高跃起。 在半空中时,狼首张开,咽喉里,一团鬼面黑气,向着城头唐将吹出。 第一百三十章 大唐万胜 「处处都是弱点,也就等于没有弱点。」 凝视着地图,苏定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河西这些重镇节点,若吐蕃集中兵力攻一处,我们或许还有些麻烦,但若吐蕃胃口大到想四面出击,那註定徒劳无功。」 「为何?」 「论士气,大唐铁骑,百战百胜,心气之高,吐蕃人望尘莫及。论兵员素质,我们的府兵老兵还在,打过突厥、薛延陀、铁勒和辽东的老兵不少。 军中建制骨架犹在,远不是吐蕃人那种散松的结构可比。 论武器装备,我军着甲率高达六成,甲坚兵锐。 吐蕃人若是没有数十倍的兵力优势,绝不可能占到便宜。」 「那如果吐蕃果真是虚晃一枪,集中优势兵力,会攻哪里?」 苏大为与苏庆节、苏定方对视一眼,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瓜州!」 …… 「杀!」 「打下瓜州,尽取大唐府库!」 「唐人的精甲锐器,都是我们吐蕃人的!」 瓜州城下,唐军的喊声杀渐渐弱下去。 四面都是吐蕃人的喊杀声。 拿着简陋登城梯的吐蕃人,已经涌到城下。 就在此时,踏踏踏~ 一队队唐军镇兵登上城头,在伙长、队长的指令下,动作整齐而娴熟的,将一筐筐石头备好,将火炉和大铁锅架起来。 一桶桶散发出浓烈腥臭气息的金汁被倒入铁锅。 宇文泰正了正衣冠,从城头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一口铁锅边,沖那边正在下着指令,做着城防的王玄策苦笑道:「我就知道,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 「这你可就说错了,这次见到我,岂不是你的救星?」 王玄策摸着颔下浓密的鬍鬚,哈哈大笑。 他还记得,贞观二十一年出使天竺时,见到这宇文泰,他是这河西路上一名唐骑队长。 可谓一身是胆。 一别数十年,不想故人相见,物是人非。 「喂,宇文家的,你方才那戏可演得过了。」 「做戏做全套嘛,细节很重要。」 宇文泰摸了摸自己左腿膝盖,抽了抽嘴角:「阿史那道真那一脚,可真重啊。」 「骑马的没点力气怎么行,你啊,这就算是为国挨一腿了。」 王玄策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兄弟之间宽慰勉励的口吻道:「剩下的,就看我们的吧。」 「恶贼,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听信你们的鬼话……」 宇文泰骂了一声,一瘸一拐的走到角落,回头道:「瓜州繫着河西十余万军民的军略物资,费时十余年,才有这般积累,且不可被吐蕃人得去。」 「君且放心,我来时,已在大总管和前总管面前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守住瓜州……」 王玄策伸掌在自己粗大的脖颈上拍了拍:「我这颗大好头颅奉上。」 「滚滚滚!老子只要你守住瓜州,要你这颗臭头做甚!」 「别斗嘴了,吐蕃人来了!」 提着横刀登上城墙的苏庆节厉声道。 他与王玄策,是在昨日夜里,率军紧急驰援瓜州,甚至顾不上休息。 在做出对吐蕃人主攻方向的推断后,除了用飞鹰向裴行俭及武威薛仁贵报信。 苏大为还派苏庆节率领部份兵马,紧急驰援瓜州。 只要瓜州不失,别的方向,唐军便稳如泰山。 「投石!」 王玄策一声大喝,城头飞石如雨。 接着又是一桶桶烧得滚烫的金汁浇下,烫得城下吐蕃人皮开肉烂,发出悽厉的惨叫声。 第338页 一股混合着屎臭味,和某种肉类焦熟的古怪气味,伴随着青烟升腾起来。 城下一片惨烈。 然而更惨烈的是骑兵战阵中。 阿史那道真高唿酣战。 好不容易找到吐蕃人的薄弱处,冲突出来。 回头看去,跟随他出来的八百突厥骑,已经不到三百人。 阿史那道真心中凛然,同时生出一股悲切之情。 这八百人,从征西突厥开始,是他一手拉起的队伍。 打过辽东,征过倭国。 没想到,其中大部份人,居然会长眠在这里。 滚烫的热泪伴随着迎面狂风,从阿史那道真的眼角飞溅。 他仰天发出野狼一般的嚎叫声。 那张英俊的脸庞上,充满刻骨的仇恨。 「将军!」 身旁的亲卫在马上吶喊。 这让阿史那道真稍微恢復一丝冷静。 他用沙哑的嗓音咆哮道:「传令!」 ——呯! 一支火箭,射上半空。 这让沸腾的战场,似乎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吐蕃人分做两股,一股向着瓜州城涌去。 另一股,则向这剩余的三百唐骑追来。 唰唰! 吐蕃人的骨箭在耳后唿啸。 阿史那道真率领着剩下的唐军,奋力狂奔。 突然,前方烟尘捲起。 从战场东北,和西南方,各有一支骑兵杀入战场。 东北方向,是李辩率领的一千唐骑。 西边方向,是程务挺率领的三千骑。 这是真正唐军精锐。 是苏大为带来的先锋军。 两股唐骑的加入,立刻搅乱了吐蕃人的防线。 一股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时正是吐蕃人衰弱,而唐军最盛的时候。 阿史那道真勐勒马头,厉声咆哮:「随我杀回去!」 「杀!」 「为死难的袍泽报仇!」 「杀光吐蕃人!」 战场上,吐蕃人的骑兵,唐人的骑兵,搅和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李辩率领的精锐唐骑狠狠将散乱的吐蕃人步卒与骑士,拦腰截为两段。 程务挺率领的四千骑,沖入吐蕃人的军阵中,大肆砍杀。 吐蕃人的步卒带着大量攻城器械,身上只披着简单的皮甲,有些甚至无甲。 一番冲杀之下,阵型轰散。 程务挺趁势四处放火,点燃吐蕃人的攻城木梯和冲车,驱散他们的牛羊驮马。 将吐蕃人的阵型打乱后,又配合着李辩向着吐蕃骑兵倒卷回去。 瓜州城城门打开。 苏庆节率领一千骑,自城门突然杀出。 这成为压垮吐蕃骑兵最后一根稻草。 整个战场,倒处是狂奔的吐蕃人。 唐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逐渐汇聚成一首战歌。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他们在唱什么?」 遥远处,吐蕃人的一片营帐中,一名年轻的蕃将,一脸错愕的问。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二兄。 从来都是镇定自若,谈笑风声的吐蕃军神论钦领,脸色突然一黯。 「这是秦王破阵乐,是大唐的军歌。」 「这……」 勃伦贊刃有些焦急的站起身:「二兄,让我率领那些诡异和异人上吧!」 「不。」 论钦领站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转头向一旁的亲兵道:「传我军令,收兵。」 「是,大将。」 亲兵以手抚胸,倒退着走出营帐。 「为什么,二兄?为什么!」 勃伦贊刃愤怒的道:「我们的人多,我们有三万人,唐人在这里,最多不过一万,我们能赢,我们还有数十诡异和异人,凭他们定能打破瓜州城。」 「勃伦贊刃,我的弟弟,你听我说。」 论钦陵手按着弟弟的肩膀,一双褐色的眼睛里透明得不含一丝杂质,如高原上女神峰头纯洁的冰雪。 又像是纳木措湖中,最璀璨的宝石。 这张集合了刚毅,坚韧,野心与极度理智的脸庞,此时异常的平静:「战机已失,唐军有防备,这里,我们讨不到任何好处,放弃吧,勃伦贊刃,我们的目标远大,不要在这里拼光家底。」 「可是我们还有诡异,还有异人!」 「唐人中一样有异人,还有道士。」 论钦陵道:「时间在我们,大唐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已经走到天中,它必然会坠落,而我们,我们吐蕃,才是新升起的太阳。 留下,留住实力,我们要像水一样流动,去壮大。 直到大唐露出破绽来,我们再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 「二兄,你……可能你是对的。」勃伦贊刃低下了头颅,伤心的道:「可是撤退,我们不知要折损多少人。」 「那也比纠缠在一起,最后全军覆灭要强,这些吐蕃战士,每多留下一个,便是一粒种子。」 论钦领转头望向战场方向,声音缓慢的道:「大唐还是这天中的太阳,我们只能趁其不备,还没到硬碰硬的时候,智者,要用最省力的方法,取得最终的胜利。」 第339页 「是。」 勃伦贊刃声音刚落,陡然听到帐外,传来唐军震动天地的欢唿吼声。 「大唐万胜!」 万胜!! 万胜~~ 论钦陵与勃伦贊刃同时脸上变色。 虽然准备接受攻取瓜州暂时的失利。 但这份失败,仍超乎论钦陵的预料。 太快了。 唐军怎么会这么快翻转战局。 「报~」 「大将!!不好了!」 一名吐蕃传令兵扑入帐内,双膝跪在论钦陵的面前。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用颤抖的声音道:「刚收到急报,大非川发现唐军。」 「什么?」 勃伦贊刃大吃一惊。 论钦陵则是迅速取来地图,在地上摊开,手指点在大非川的位置。 「二兄,唐人这是要去伏俟城吗?」 勃伦贊刃的脸色铁青:「他们休想抢夺我们的战利品。」 「不对。」 论钦领的手指,沿着大非川划过,划过乌海时,他的指尖陡然一僵。 大非川,乌海,逻娑城,三者恰好在一条直线上。 「大非川这伙唐军,是由何人领兵?」 第八卷 天人五衰 第一章 大唐与吐蕃的战争 后世四川甘孜州石渠县对县内石刻考证,发现三处吐蕃时期的石刻群遗存,分别是须巴神山石刻群、白马神山石刻群、洛须村石刻,共计石刻十七副。 这些石刻佐证为唐蕃古道沿金沙江流域走向提供证据,也为文成公主进藏路线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或经过四川。 两千多年前,文成公主入藏,很可能走的不是传统的唐蕃古道,而是在古道以南,自蜀中入甘孜州,经石渠县,入青海至藏。 …… 「当年文成公主经过剑南道,入石渠,到鄯州稍做停留,到临蕃城、至绥戎城,沿羌水经石堡城、赤岭、尉迟川至莫离驿,经大非川(共和切吉草原)、那录驿、暖泉、烈谟海、过海、越紫山(巴颜喀拉),渡氂牛河,经玉树,过当拉山(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继续向前,过羊八井,到逻些。」 安文生手里拿起地图,反覆比对:「可惜,这条路要是让王玄策来带路,可能会更稳妥一些。」 「没办法,瓜州那里要防着论钦陵拼死一搏,奇袭逻些之策,只能我来。」 苏大为摘下头上的铁盔,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回望身后,唐军士卒牵着战马,沿着山嵴缓缓前行。 队伍迤逦十余里。 「吐蕃人只顾盯着河西,我们应该有一个短暂的时间窗口,要趁吐蕃人反应过来之前,直插逻些,若能按计划将逻些攻破,便能立灭国之功。」 安文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白皙干净的面皮,随着这个动作腮肉微微抖动。 他把手里地图往苏大为怀里一塞:「谈何容易,这是一场赌博,若是被吐蕃人在野外围上,这几千唐兵和你我,只怕都要埋骨于此。」 「风险大,收益亦大,这是战机,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苏大为嘴里说着,捡起身上的地图,摊开又皱眉仔细端详起来。 他的兵法师承苏定方,又有自己后世的见识格局。 苏定方用兵,看起来险,实则攻敌要害,每战必胜。 要点,就是擅于抓住战机,抓住敌人一瞬间暴露的弱点。 苏定方诈病,毕竟还是成功迷惑住了吐蕃人。 论钦陵居然也贪心到想多点破袭,动摇唐军的河西防线。 待论钦陵发现不对,收兵回撤,身在酒泉的苏定方,已令苏大为轻骑急进,带着紧急抽调出来的大唐铁骑,翻跃大非川,去执行那九死一生的任务。 「总管,其实我们可以等到后续援兵到,以十万唐骑临之,谅吐蕃人无法挡住我们的兵锋。」 随军出征的郭待封在一旁插口道。 苏大为摇了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的援兵到来,吐蕃人的防线也已准备好了,到时吐蕃人收缩阵线,坚壁清野,在要道设堡,大军就难以速克。 只能在高原与吐蕃对峙消耗下去。 这种局面,就是大唐输了。」 苏大为悠悠道:「他们离家近,我们远离唐土劳师远征,敌人补一斗栗,我们需要十斗,才能勉强应付粮食消耗。 要想击败吐蕃,绝不能与他们拼消耗,徒耗国力。 最佳的战机,就在此时。」 最后几个字,苏大为说得斩钉截铁。 他的眼中,隐隐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郭待封心里一跳,忙后退半步道:「总管说得是,是我见识浅了。」 「无妨,对了你们看这里……」 苏大为向地图上一指:「这氂牛河我认识,不就是通天河嘛。」 说着,发出爽朗笑声。 在他左右的安文生和郭待封面露不解。 「通天河是什么河?从未听说过。」 苏大为摆摆手,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西游记里的玄奘和行者他们取经的故事,还要在几百年后才出现吧。 不知这通天河里,是否有驮经的老鳖? 「阿弥,这边过来一下!」 远处,传出大将薛礼的声音。 此次奇袭,以苏大为为主帅,以郭待封为后勤军需佐,以勐将薛仁贵为先锋,以安文生为贊画。 第340页 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苏大为听到声音,夹了夹龙子的马腹,向着薛仁贵那边赶去。 他没注意到,在数里之外的山石上,一只半人高的乌鸦正侧头打量着这支队伍。 看着唐军蜿蜒如蛇般自大非川上的山涧行过。 乌鸦黝黑的眼睛里,闪过一点诡异的绿芒。 哌~ 这只代表不祥的大鸟振翅飞起,转瞬消失在山巅。 夜色笼罩,唐军的军营漫散开,看似凌乱,实则聚散离合,各有章法。 星星点点的篝火之下,埋伏了不知多少明暗哨。 身处敌国,苏大为尽可能的小心,避免任何失误。 「我用兵一向先为己之不可胜,而后待敌之可胜,不过这次情况有一些变化,不得不冒一次险。」 营帐里,苏大为伸手在地图上指了指:「虽然风险极高,但收益更可观,这一路,大家都要万分小心,不要暴露任何破绽给吐蕃人。」 安文生盘坐在篝火旁,双手捧着一个陶钵,一碗羊肉汤灌下去。 他双手放下陶钵,正了正衣冠。 然后从袖中取出干净的丝帕,摺叠整齐,轻轻在自己的唇边按拭了几下。 虽然身处荒郊野外,但门阀贵族的习惯,依旧做得一丝不苟。 「装逼犯。」 苏大为笑骂了一声。 安文生却是不动声色,将丝帕收回衣袖,再展了展双袖,端正腰嵴,这才开口道:「最危险的其实是翻跃大非川之后,吐蕃人到底有没有中计,是不是落后我们一段路程? 若答案为否,翻过大非川,在大非川下方的草场上,将是我军最脆弱的时刻。 一旦在平原环境被占据兵力优势的吐蕃人包围,此次任务就失败了。」 郭待封一双眼睛灵活的左右转动着,分别偷看了一眼苏大为、安文生和薛仁贵等人。 见没人开口,他才小声道:「我们至少可以夺下伏俟城。」 「那有什么意义。」 薛仁贵冷哼一声:「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心力,甚至不惜以三千人冒险奔袭千里,为的可不是一个小小的伏俟城,而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吐蕃人的都城拿下。」 说到「拿下」二字。 薛仁贵的拳头狠狠砸向地图。 却被苏大为眼疾手快,将地图一下子抽走。 呯! 篝火跳了跳,几点火星飞溅出去,刚好溅到郭待封身上。 令这位年轻的贵族将领惊叫一声,跳起来不住扑打身上的火,狼狈至极。 「仁贵你小心点,地图打烂了你给我赔一副新的?」 「咳,一时激愤。」 薛仁贵手扶着膝盖,向着郭待封笑道:「一时失礼,莫要见怪。」 郭待封脸上表情未变,但一低头,嘴角却不屑的撇了撇。 粗鄙武夫,粗鄙! 苏大为在一旁,将这一切收在眼里,暗自皱了下眉。 …… 银白的圆月高悬于空。 酒泉郡城头,大唐安集大使,逻些道大总管,邢国公苏定方,身披一件雪白的披风,手扶城跺望着远方。 夜风微动,吹得身上衣袂随之涟漪。 若不是如此,几乎让人以为他已化为了雕像。 「大总管!」 一声轻唤,一名亲兵,带着一名道人走上城头,来到苏定方身后。 叶法善看了一眼苏定方的侧脸。 这位大唐军神,因为近年的病势沉重,以至于两颊深陷。 雪白的长须掩住了下半张脸,否则一定能看到那过于瘦削尖锐的下巴。 尽管,他的双眼,依旧神采奕奕。 但无法掩饰的是,这个七旬的老人,也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末期,他的身体里的元气,越来越枯竭。 叶法善心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但他很快调整好这一切,轻轻一挥拂尘,口称:「天尊慈悲,贫道,见过大总管。」 「原来是叶天师。」 苏定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颇有些恋恋不捨的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走近的叶法善。 「天师来,可是有好消息?」 「幸不辱命,敦煌城下出现的诡异,已经被本宗弟子除去。」 叶法善微微欠身,向大唐战神苏定方执礼道:「武威那边的危机也解除了。」 「呵,那些吐蕃人虽然有诡异,但还没有狂妄到以为凭诡异可以改变整个战局,不敢一次把实力全压上来。」 苏定方手拍了拍城垛,有些遗憾道:「可惜,老夫在酒泉辛苦等待,论钦陵却没来。」 叶法善眼眸光芒一闪,手拈长须道:「大总管的威名,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人在此,也足以震慑住吐蕃人。」 苏定方微微摇头,不置可否。 「接下来,按计划行事吧。」 「贫道来就是向大总管辞行,愿大总管保重身体,待我们得胜归来。」 「去吧。」 苏定方微微颔首:「路上对付那些魑魅魍魉,就靠叶天师了。」 「此乃贫道本份,大总管放心。」 叶法善说完,行了一礼,然后倒退两步,飘然而去。 他这一去,代表武威、敦煌和酒泉一线,防备着吐蕃人诡异的茅山宗道人,都会与叶法善一起,追随苏大为的队伍,为这次奇袭逻些效力。 第341页 「大总管!」 一身甲叶锵铿的王孝杰匆匆登上城楼,顾不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末将特来缴令,并禀报战果。」 「讲。」 第二章 焰炽大盛 「武威一战,我军共杀伤蕃人二千三百一十二人,逃走不足五百。」 王孝杰眸光闪过一丝激盪,接着抱拳扬声道:「并且末将亲领越骑追击,擒获吐蕃大将贊婆。」 听到王孝杰的禀报,苏定方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拍着城垛哈哈大笑:「好啊,好儿郎,大长我军威风,干得好!」 大笑声中,伸手拍了拍王孝杰的肩膀。 苏定方虽然久病未愈,但他这只瘦骨伶仃的手,仍有万钧之力,拍得王孝杰身子一晃,嘴角痛得抽了抽。 但他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咧嘴跟着苏定方一齐笑出声。 擒获吐蕃人的大将,得苏定方这位大唐战神亲口贊一句,这是多大的荣耀。 「贊婆是禄东贊的儿子,也是吐蕃人中主要的将领,是论钦陵的弟弟,为人颇有才干,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那夜下雨,此人率着三千余吐蕃精锐想要劫营,被早有预料的我军一个埋伏,把这些劫营的吐蕃人杀得片甲不留。」 王孝杰说起当夜之事,眉飞色舞,气势高昂。 「不过很险,差一点就被贊婆跑了,他们军中有一名诡异十分厉害,幸好有一批茅山宗的道士出手,还有军中隐藏的几位异人,联手将那诡异打伤,这才将贊婆留下。」 当日之事,惊险万分,王孝杰在战友面前甚会吹牛,但在苏定方面前,却收敛了许多,说起话来,还不如他平日一半利索。 这事也是巧了。 苏大为虽然紧急调兵去驰援瓜州,但剩下一半的前锋军,加上武威镇军,依旧守住了局面。 并且苏大为带领的队伍里,可以说是唐军中异人比例最高的队伍。 除了叶法善的茅山宗道人。 还有之前都察寺网罗的一些异人。 以及苏大为从长安出发前,还找李淳风,软磨硬泡,硬是借了数名秘阁的星君。 贊婆若是攻别的方向也就罢了,攻武威这边,想凭着诡异翻盘,那是打错了主意。 「我军损失如何?」 「战损极少,死了十几人,伤了三百多人。」 这份战损换比,可以说是大胜。 王孝杰舔了舔唇,兴奋的道:「我们之前布了车弩阵,那个百济降将黑齿常之布的却月阵当真有点本事,只是三轮齐射,并削倒了近千名吐蕃兵。 这些恶贼为了劫营方便,连衣甲都没穿。」 「吐蕃人可没我们大唐富庶,在唐军里人人有甲,吐蕃人就算披甲,也大多皮甲,铁甲不如我们,挡不住弩箭。」 苏定方肯定的说了一句。 还要再问,只听得城下又有人上来。 一员大将,在城头篝火的照耀下,脸庞染上了琥珀色,一头的细密汗珠。 显然也是骑了很远的路才赶到。 王孝杰扭头一见此人,便发出怪异的喊声:「李……李谨行!」 声音刚落,他便肩膀一晃,背上背的大弓来到掌中,对着正大步走来的李谨行张弓搭箭,一气呵成,厉声道:「站住,你究竟是何人?」 李谨行的脚步一僵,看着王孝杰瞠目结舌道:「王二郎,是我,你莫非不认识我了?」 「少要诓我,当日你在前总管面前演的一手好戏……你究竟是何人假扮的!」 那日苏大为与苏庆节他们早有定论。 回武威传信的定然是个冒牌货。 可惜去抓捕时,还是迟了一步,被对方钻地遁走。 最后也不知是个诡异还是异人。 苏定方此时开声道:「王孝杰,收起弓箭,这是真的李谨行。」 有大总管发话,王孝杰虽然心中疑虑,但也不敢造次。 只有悻悻然的将弓箭斜对着地下,仍没有放手,显然还是有些提防。 李谨行哭笑不得的道:「那件事我听说了,那不是我,当日我到了安西大都护府上,就被裴都护留下了,怀里的另一封信,是让我的副手高康廉送到酒泉大总管处。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裴都护手下办事,有许多人可以做证。」 「真的?」 王孝杰眉头微皱,侧身看了一眼苏定方的神色。 见苏定方抚须颔首,这才将弓背起。 「如此说来,吐蕃人倒是找了个好时机……啊,那吐蕃人的探子,有点厉害。」 「此事一会再说。」 李谨行向苏定方行叉手礼道:「末将代敦煌守将王方翼,回报大总管,敦煌大捷。」 「战果如何?」 「敦煌城之战,共杀敌六千,并重伤吐蕃大将悉多于。」 「不错!」 苏定方的眉梢挑起:「敦煌方向,吐蕃人也有上万兵,击杀六千,也算伤筋动骨,虽然没有抓到悉多于,但打伤了他,也算功劳。」 李谨行有些惋惜的道:「他们军中有几头诡异非常厉害,其中有一头好像叫甚婆罗的,替悉多于挡了一枪。 最后这诡异被王方翼将军一枪裊首。 只可惜被悉多于趁势逃出。」 「我之前看到飞鹰传回的战报,说是落下了断龙石,内外城断绝,将吐蕃一部困在瓮城中,这悉多于也在其中,他怎么逃出去的?」 第342页 「他队中数名诡异悍不畏死,用利爪将外城门凿穿,最后负着悉多于逃遁。」 李谨行遗憾道:「我们手中的异人不多,防守有余,追击不及。」 王孝杰在一旁乍舌道:「这吐蕃军中诡异也太多了点吧,能在武威出动异人,在敦煌,还有那么多诡异。」 苏定方两眼微眯,似在沉思。 「武威方向,吐蕃人用的兵少,敦煌处兵过万,诡异更多。据瓜州那边的军报,吐蕃入侵之兵,有三万之众……诡异却不甚多。 裴行俭处的敌兵最多,有五万上下。」 听着苏定方的话,李谨行试探着问:「大总管,吐蕃人听说有四十万大军,如今几处加起来,不过十万,还有三十万,那是否……」 「不是这样算的。」 苏定方转向城墙方向,目光远眺天际道:「吐蕃人虽有四十万兵,但这四十万,比较接近流贼。」 「流贼?」 李谨行与王孝杰同时咀嚼这个词。 「就如同隋末时的那些草头王吗?」 「草头王手下也有强军,说他们是流贼,是因为这四十万人,是由雪域各部落,如象雄、白兰羌等部族拼凑出来的,这些异族不分老弱,全民皆兵。 逢战,便是老幼妇孺一齐上,带着部落的牛马、帐蓬一起迁徙。」 苏定方拍了拍冰冷的城砖:「当年我在乌海,凭一千唐骑大破吐蕃副相八万人,也就是因为,这八万人里,真正精锐战兵不过两万。 那些杂兵,在真正的作战时,非但不能增强实力,反倒是一种拖累。 被我率骑兵冲进去搅乱后,他们自相践踏,死伤枕籍。 我挥军直捣黄龙,吐蕃人的队伍便轰然崩碎。」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苏定方总结道:「称四十万人,实则真正的战兵,也不过十余万,其余的杂兵,打顺风仗可以,但想啃硬骨头,则不足。 此次吐蕃人在武威损兵二千三百,在敦煌城下损兵六千,在瓜州折损万人,在安西裴行俭手下,又损兵万五,合起来,吐蕃精锐折损超过三万人,是三成的战损。 这是伤筋动骨的重创。 短时间内,他们没有余力再对安西防线发动真正有威胁的攻击,我们只用小心提防吐蕃人的探子和细作、诡异即可。」 听到苏定方的判断,李谨行与王孝杰同时发出欢唿:「大唐万胜!」 大捷,这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大捷。 吐蕃自从称雄于高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这数十年来,除了在乌海吃了一次亏外,未尝一败。 这一次,战线拉到数千里之长,从广袤的安西大都护,到张帝国之掖的张掖、酒泉、武威等地,吐蕃人费尽心机,四面张网,多点出击,结果却一头撞在硬石板上,碰得头破血流。 这对刚吞併吐谷浑,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吐蕃人来说,无异于被大唐狠狠一耳光抽在脸上。 「大总管,苏前总管那边,凭着三千人,能成吗?」 王孝杰提出一个心中的疑问。 苏定方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挑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 「苏庆节、李辩、程务挺、王玄策率兵替阿史那道真防守瓜州。娄师德、王孝杰、沙咤相如、黑齿常之、崔器等将防守武威凉州。王方翼和李谨行等将领守敦煌。大都护裴行俭坐镇安西。」 山巅之上,迎着初升的万丈阳光,苏大为豪气万千道:「大唐军威之盛,如日中天,此兵锋之利,古未有之。」 安文生在一旁拍了拍胯下汗聿聿的母马脖颈,侧脸向着他嘆道:「我只关心,咱们什么时候能翻过大非川,还有,什么时候能有饭吃。」 「文生,不要光顾着吃,帮我想想,怎么摆脱身后那些吐蕃人的追兵。」 苏大为回身后望。 他的目光,越过在山道间迤逦如长蛇的唐军队伍,一直投向天地尽头。 仿佛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危险之物,瞳孔微缩。 「你发现了?」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回头瞧了瞧,却只见一片天地雄阔,雾霭苍茫。 第三章 算计 阴冷的风,吹动着旗幡,令悉多于的眉头皱成一块。 他的半边胳膊包扎药布,隐隐有一种古怪的草药味道传出。 身上没有着甲,因伤半袒着肩膀。 头上的发也披散着,略带波浪捲曲,垂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有些狂放不羁。 但是他的神色却无比恭敬。 因为他现在面对的是二兄论钦陵。 悉多于和于勃论等,可称方面之将,但论钦陵是总大将。 在整个吐蕃,能在论钦陵之上的,不过寥寥数人。 帐蓬内的油灯,随着风微微抖动,令帐内光芒不住闪动。 论钦陵盘膝坐在篝火后面,左手拿着一块肉干,右手用一柄弯曲的小银刀,在肉干上不紧不慢的削着。 他的动作很细緻,很有耐心,双手稳定不见一丝颤动。 那种认真的神色,虔诚中带有专注,仿佛面前不是肉与刀,而是一件艺术,他是在为一件艺术品奉献全部的热爱。 悉多于发问后,论钦陵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手里的骨肉细心分离。 最后将肉洒入篝火上煮的热汤里。 又将小刀在衣襟上轻拭了两下,插回腰间,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悉多于和于勃论:「你们怎么看?」 第343页 帐内的篝火齐聚着吐蕃的重要将领。 以论钦陵为首。 悉多于和于勃论分别坐在左右手。 其余诸将在篝火前围坐,仿佛众星拱月一样围着论钦陵。 在和于勃论对视一眼后,悉多于向论钦陵犹豫着道:「我说不好……唐人此次不知是谁主持,打得十分坚决,我们吃了亏。」 「于勃论,你呢,你也认为我们吃了大亏吗?」 「二兄,我们损兵折将,但却没有收穫……」 「你,还有你们,都想错了。」 论钦陵抬起右手。 上面骨节分明,瘦削如竹,又黝黑如墨。 这是整个吐蕃,除了贊普和禄东贊、贊悉若外,最有力量的一只手。 它掌握着吐蕃数十万大军,无数人的生死。 但此时这只手却轻轻的拿起一支竹勺,在浓香馥郁的肉汤里,随意舀动着。 「唐人最怕损失的是什么,我们最怕损失的,又是什么?」 这番话说出来,满座之人,一时无人应答。 论钦陵仿佛自问自答,旁若无人的道:「唐人在西域才有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我们吐蕃怕死人吗?在这片雪域高原,最贱的就是人命,死些贱民怕什么?」 「但那些都是精锐……」 「又错。」 论钦陵抬头看了一眼悉多于,微微一笑:「活着的才叫精锐,死去的,只是数字,不代表任何意义。」 「那他们……我们此次……」 「我们此战,最好的局面是撕开大唐的河西防线,动摇唐人经营西域的根基,最差的局面,便是作战不利,暂时收缩战线,伺机再战。 只要吐蕃主力尚在,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这仗……便不算结束。」 论钦陵终于舀起了一勺汤。 他拿到嘴边吹了吹气,轻轻抿了一口。 「上好的肉汤,必然会烫嘴,只有耐心,才能喝到第一口头汤。」 说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将手里的汤递到悉多于面前:「你尝尝。」 「谢二兄。」 悉多于双手接过,学着论钦陵的样子喝了一口。 肉汤在嘴里,香气四溢,他皱眉细细咀嚼着。 论钦陵转头向着于勃论:「唐人靠着什么能维持对河西对西域的统制?是人吗?这一战,我们已经试出了。 唐人确实很擅于作战,但唐人也暴露出兵力不足的弱点。 虽然能取得局部优势,但想将我们主力全部吃下,他们做不到。」 论钦陵的话,令所有人精神一振,知道说到重点了。 「唐人人少,在这里,他们想要维持局面,主要靠的不是人,是威望。」 「威望?」 「是他们经营数十年,战无不胜的威望。」 论钦陵的声音充满抑扬顿挫的韵律之感。 带着他右耳一枚硕大的金环,随之微微颤动。 「往回看,龟兹、月氏、突厥人、吐谷浑、高昌,西域哪一国没被大唐打过?这是他们能在此地以极少人口维持统制的根本。 对草原,对西域来说,大唐就是战无不胜,大唐的皇帝,就是天可汗。 这份威望,使得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无人敢与大唐作对。」 「二兄,那咱们为何还要与唐人争夺?」 于勃论小心翼翼的问出心中的疑问。 他的双手合十在胸前。 这是下意识的举动。 吐蕃佛法昌盛,这是为了同化天竺和混一高原各部族的文化策略。 在吐蕃高层内,也有不少信奉佛教。 禄东贊的数子中,以于勃论信佛最为虔诚。 「于勃论,你可以信天竺人的胡佛,但不要忘了,那个悉达多出生的勃尼,都已是我们吐蕃人的属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 论钦陵一句话,说得于勃论额头冒汗,忙放下合什的双手,鞠躬致歉。 「唐人强盛是不错,但太阳不会一直在天空,这太阳,终会落下去,属于我们吐蕃人千载难逢的机遇就在眼前,我们不争,自会有其他人去争,这一点毋须多论。」 悉多于在一旁接话道:「想要养活更多的人口,想要过大唐那样富庶的日子,我们就得去争,谁不想过更好的日子,谁不想像唐人那样逍遥自在?」 于勃论沉默不语。 论钦陵接过悉多于递迴的汤勺,投入汤锅里,发出「咕咚」一声响。 所有人吓了一跳。 却见论钦陵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锵铿有力道:「唐人强大在威望,但弱点,也在此;我们吐蕃可以无数次发出挑战,只要还能继续作战,便不算输。 可唐人,在这里若是输给我们一次,唐人不败的神话便打破了。 到那时,西域各国对唐人的信心便会动摇,我们吐蕃人可以在背后推动这些小国邦酋独立,脱离唐人的控制。 唐人彼时焦头烂额,以他们那点兵力,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必然崩盘。」 停了一停,论钦陵道:「此消彼长,他们崩溃,我们则会崛起,取代大唐,成为最耀眼的太阳。」 一番话,说得帐内诸将领,眼中闪过亢奋的光芒。 心中被论钦陵描述的那副美好的蓝图,撩得热血沸腾。 「二兄,可是……这次的作战,我们除了折损人手,只能勉强说还保留了军中建制,而且唐军还派出一支人翻跃大非川,有可能去偷袭伏俟城,我们又得到什么?」于勃论舔了舔唇,壮起胆子再次发问。 第344页 那夜与唐人的作战,令他清醒的意识到了吐蕃人与唐军的差异。 吐蕃人在征服雪域时,征服天竺时,那样强大。 但在与唐人的作战时,却像是惊慌失措的绵羊。 在唐人面前,一个接一个倒下。 那副地狱般的惨状,令于勃论心中蒙上厚重的阴影。 「我们得到了很多。」 论钦陵双手置于膝上,环顾左右,一枚金环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耳垂上不住晃动。 「第一,从河西到酒泉,到武威,唐军在各个节点配合紧密,从唐军的反应,我们可以推断出,此次作战,必然有一为经验老到,高明的大将,在掌控全局。 安西都护裴行俭做不到这一点,他最多只能执掌安西之地。 可知,苏定方一定是隐在幕后统驭全局。」 论钦陵眼中精芒开合,一句话,便道破了眼前的局面。 令满场的吐蕃将领包括悉多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定方!」 「那个灭国无算的屠夫!」 「这老傢伙如果还在的话,我们只怕不是对手……」 「不用担心。」 论钦陵接过于勃论一脸毕恭毕敬,双手捧上来的一碗肉汤,拿到嘴边吹了吹,笑道:「苏定方能布这个局,说明他确实没有病到不能理事,但同时也说明他已病重到无法单独领兵。」 「大将,此话何意?」 一名蕃将忍不住问。 论钦陵吹了吹热气,喝了口热汤,双手捧着碗,轻轻晃动了片刻:「以苏定方的老辣,你们以为,若他能起身帅兵,能放过上次的机会?若他能自己带兵,我们此次损失的恐怕就不止是十万了……」 这番话,令于勃论和悉多于等将领相顾骇然。 但又不得不承认论钦陵说的很有道理。 「这是国战,不要想着一次能把敌人打死,要慢慢用钝刀割肉放血……所以摸清唐人的底牌很重要。」 论钦陵放下手中肉汤,拍了拍膝盖:「知道苏定方无法带兵,这一战便是值得的,这将为后续我们的用兵布局,击败唐人,创造更有利的条件。」 哧啦~ 营帐勐地掀开,一股凌厉的风,挟着细密的雨丝扑进来。 一瞬间,帐内灯光狂闪,阴风四起,宛如地狱。 在狂风中,只见一只半人高的黑色乌鸦扑扇着翅膀,兇恶狰狞的向着论钦陵扑来。 但奇怪的是,帐内众人面上虽然闪过惊慌,但却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 论钦陵右手指动了动,两眼因狂风微微眯起。 「夜鸦,你发现了什么?」 那只乌鸦在帐顶盘旋半圈,终于找到一座木架飞落上去。 一双黑铁般的脚爪扣着木架,歪头用一只绿莹莹的鸟瞳看遍帐内诸蕃将,口吐人言道:「大非川上,有唐人,我看到了唐人的军队。」 第四章 狮子与绵羊 「阿弥,你在看什么?」 安文生顺着苏大为的目光,极目远眺,没发现什么异状。 但是看苏大为的神色,似乎有所发现。 「没什么,只是一时走神罢了。」 苏大为笑了笑,没多解释,拍了拍龙子的脖颈,向安文生道:「文生,你觉得此次出兵,前途如何?」 「这是你与苏大总管定的策略。」 安文生白净的面上,两眼微微眯起,缝隙中,精光闪过。 他脸上带着含蓄的微笑,活像尊弥勒佛。 「我想听你意见。」 苏大为驱策着龙子,与安文生那匹牝马肩并肩走。 山道虽窄,但仍能容下三马并行。 倒也不觉得狭窄。 只是安文生胯下那匹牝马,不知是被安文生体重给压的,还是被龙子散发出来的气息给吓得,走起路来,马腿微抖,让在后面观望的唐兵士卒担心,他那匹马会不会突然失蹄,连人带马给滚下山去。 「吐蕃有些妖。」 安文生一手摸着下巴,脸上露出沉吟之色:「论钦陵用兵很有一手,而且精于汉学,对我们的思路很熟悉。 此次吐蕃如果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很可能会赢。 他为何要把兵力散开?」 苏大为道:「论钦陵比能胜过苏大总管吗?」 安文生细眉一挑,双眸打开,扫了苏大为一眼:「不能。」 「用兵,他不如大总管,但又不知大总管病势究竟如何。」 苏大为伸手抚摸着龙子的鬃毛道:「我猜,他这次攻略,是试探。」 「试探?」 安文生摸着光洁下巴,颇有些不以为然:「吐蕃人此战下来,伤亡近十万。」 「损失了十万,还有三十万。」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别管这些是否够精锐,这边人人能骑马,拿起兵器便能作战,便是三十万头猪一齐涌上来,也不好对付。」 「说得也是。」 安文生眸光一闪:「所以两边都在算计,论钦陵在试探大唐的虚实,我们,也在找他的破绽。」 苏大为微微一笑,手搭凉棚,纵目前望:「还有半个山头,翻过可歇息会。」 「那此次我们出兵翻跃大非川,就是一招奇兵。」 安文生拍了拍胯下的牝马,夹紧马腹催马快点跟上苏大为的龙子,继续道:「论钦陵宁可牺牲那十万,也要知道这边虚实,看来还是想在河西啃下一块肉来。 第345页 此时我们轻骑突进,吐蕃只能被动应对。 派来追击的人少了,不够。 人多了,又会动摇吐蕃在吐谷浑的防线。 一旦露出弱点,就会被大总管抓住痛击。」 安文生两眼亮起异芒,摸着下巴阴阴笑道:「好算计,好计谋,不愧是苏定方。」 「你那副反派笑容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摇头:「我想听你对此次用兵的看法,毕竟吐蕃和西域,你都去过许多回了,这边的环境你比我熟,可不是来给你解释大总管用兵之道的。」 「你问我?」 安文生仰首望天:「从吐谷浑往吐蕃,要想绕开吐蕃人的眼线和大军,而且还能获得一定补给,大非川是必经之地,山中有泉有涧,亦能藏兵。 大非川北麓,能去吐谷浑王城伏俟城,往大非川南麓,又可以斜插鸟海,威胁吐蕃人的后路。 吐蕃人必须做出反应。」 「但是出了大非川,我们再无任何屏障了,这里不像是河西和西域,大唐经营得久,随地可徵召胡人为大唐效力,甚至徵召胡人部落为大唐僕从兵。」 苏大为回头看向安文生:「大非川下,是一片平原,最适合骑兵驰骋,那里无险可守,若是吐蕃人倾全力来围剿,只怕我们这支孤军,将会覆没于此。」 「你这恶贼少来诓我。」 安文生伸出粗胖的手指,向他点了点:「吐蕃人通过上次试探,应该知道大总管在后面主持局面,他们敢分重兵吗?能分几千骑来追就不错了。」 安文生又指了指队伍前面的薛仁贵:「几千人,怕是不够薛礼一个人杀的。」 「文生,你知道我最看重你哪一点吗?」 「哪一点?」 安文生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一低头,却只看到自己日益变大的啤酒肚,颇有些感慨的伸手抓起一把:「当年终日骑马,虽然胖大,但不见一丝多余之肉,如今髀肉渐生……」 「嘆当年小蛮腰,念如今空余五花膘。」 苏大为在一旁大笑吟唱。 「恶贼,忒会噁心人!」 安文生一脸嫌弃。 …… 银色的小弯刀在手里,翻来覆去。 执刀的主人,拿起小刀,用一块牛皮试了试锋利,又对着自己的指甲比划了一下,似乎想用刀锋削上去试试。 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个举动。 「大将,兵马已经集结,一万骑,够吗?」 「在咱们的地盘,不惧唐人。」 悉多于抬起头,将贴近拇指的小银刀在掌心里一个迴旋,反手插入腰间皮囊,动作十分自然。 这是论钦陵在交待任务时,送给他的。 悉多于自小便耳濡目染,听说父兄的功业,心里对二兄论钦陵的用兵十分钦佩。 此次能得到论钦陵亲手赐下的银刀,十分欢喜。 「叫上我的亲卫,点兵,即刻出发。」 悉多于吆喝着,发出命令。 同时翻身跨上马背。 他举头回望,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帐蓬群中,一片藏青色的旗幡招展。 血红的一道长幡随风舞动。 举旗的骑士在前,一片吆喝声中,骑在马背上的蕃兵,依次从营中策马出来。 他们如潮水般汇聚在悉多于的身旁。 「都听好了,有一伙唐人,潜入了大非川,人数大概四千左右,跟着我,把这伙唐人吃掉。」 悉多于拔出自己的弯刀,在空中划了个圈,口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随我,作战,立功!」 「作战,立功!」 四周数十人,乃至百人,千人,近万人,此起彼伏的发出吼叫声。 巨大的声浪,仿佛连天空的云朵都掀开了。 悉多于一夹马腹,眼里闪过自信的光芒,拨转马头,认准方向冲出。 在他身后,隆隆的马蹄声渐渐汇聚成洪流。 这支人马,人数不算多,但都是跟随悉多于多年征战的精锐。 只带了随身武器,衣甲,一人双马,日夜兼程。 不用补给。 这里是吐蕃人的家,处处都是补给。 哪里有水草,哪里有牧民,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有驻兵和坞堡,这一切全都烂熟于胸。 在这里,吐蕃人可以随时调集无穷的力量。 就如唐人在他们境内可以调集源源不断的生力军一样。 出兵时一万人,待到高原腹地时,悉多于这一万人,可以通过徵召僕从部落,滚雪球般迅速拉起一支庞大的军队。 这是主场优势。 大唐人此时恐怕还不知道,随着吐谷浑王的身殒,整个吐谷浑已经被吐蕃人消化瓦解。 吐谷浑的兵,便是吐蕃人的兵。 唐军身处在敌国,将遭遇比预想更险恶的局面。 迎面吹来的风,吹得悉多于一头狂狮般野性的长髮,逆风飞舞。 阳光照亮了他黝黑的面庞。 微微袒露的胸膛下,是结实健美的胸肌。 这一切,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 身后的战士一脸崇敬景仰的看着悉多于的背影,如同看着一尊不败的战神。 「于勃论,我的弟弟。」 论钦陵伸手搭在于勃论的肩上:「悉多于替我追击那伙潜入的唐人,你有另外任务。」 第346页 「二兄,请吩咐。」 于勃论以手抚胸,略微低头,对面前的论钦陵展现足够的尊敬。 论钦陵却没有直接下令,而是转头道:「带上来。」 数名蕃兵,押着三名唐人,将这些腿脚不便的唐人拖入论钦陵的营帐。 「二兄,这些是什么人?」 于勃论看着这三人双腿血肉模煳,有些甚至白骨露出,不由骇然。 「他们嘛,是唐人的细作。」 论钦陵端坐于帐中,伸出双手烤着篝火。 在他身后的木架上,那半人高的黑夜鸦,正歪着脑袋注视着这一切。 从它那只细小的瞳子里,倒映着帐内所有人,扭曲而怪诞。 论钦陵继续道:「这一战,我们不是没收穫。」 「二兄,你想?」 论钦陵抬头看了他一眼:「于勃论,你太过柔弱了。」 「二兄……」 「你,杀了他们。」 论钦陵站起身,塞了一把刀在于勃论手中。 「杀了他们,然后你替我去伏俟城。」 「二兄,我……」 「怎么?是不敢,还是嫌脏了手?」 论钦陵的眼睛眯起来:「我们噶尔家,可生不出绵羊。」 这句话,令于勃论喉结蠕动了一下,嘴里说不出的干涩。 他转头看向那三个唐人俘虏。 身上的衣甲早被剥了个干净。 这是当然之事。 唐人的衣甲坚韧华美,歷来便是吐蕃人争抢的高档货。 不光衣甲、武器,便是头饰和棉服都扒了去。 只剩下贴身常服。 不过这贴身衣服,也被撕扯稀烂。 如果不是如此,于勃论怀疑连这一身也保不住。 衣甲只是小事,这三名唐人身上的伤,才可怕。 明显是经歷了一番粗暴的拷打。 「弟弟。」 论钦陵低沉的声音,如同含怒未发的狮子。 令于勃论心中一震,抓住手里的刀,来到第一个唐人面前。 第五章 不祥预感 这个唐军兵卒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只是衣衫被吐蕃人撕扯褴褛,垂着头,嘴角泛着血沫。 身上和脸上还有多处淤青破损,看上去狼狈极了。 于勃论定了定神,不去仔细看这唐人模样,他心里先是下意识念了声佛号,随即又警觉过来:我杀他,就如杀一只鸡,一只犬一样,不必多想,一刀下去,结束他的痛苦。 心中默念丰饶佛祖。 于勃论抬起手里的刀。 就在此时,低垂脑袋的唐兵突然抬头,他的脸上血污满布,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像是燃烧着火苗。 这种情况下,这人居然笑了。 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向着于勃论勐地喷出一口血雾,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吶喊:「记住我是大唐先锋军第三团,二队第七伙,爷爷我叫黑七郎!哈哈哈哈~」 震耳欲聋的狂笑声,令扣住他的两名蕃名脸上不由变色。 感觉手中这黑壮的唐兵在极力挣扎,几乎要制不住他。 噗! 于勃论手里的刀向前一递,勐地扎进黑七郎心口。 一切停滞。 过了片刻,黑七郎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抓住他的蕃兵将手一松,他的尸体如一截木桩般沉重的倒下,发出「咚」的一声响。 在一旁的另一名唐兵,突然发出呜咽悲声。 宛如受伤的野兽。 「七郎,七郎!我高三郎对不起你,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被抓,我……」 「杀了他!」 论钦陵一声断喝。 于勃论手里的刀,仿佛机械一般抬起,一刀捅进高三郎的脖颈。 噗哧~ 颈中热血仰天喷起数尺。 那血浇得于勃论满身满脸,看上去赤红粘稠,活像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妖物。 于勃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唿哧喘着粗气,两眼冒着凶光。 他大步上前,抓起第三名唐兵髮髻,正像对脖子来一刀,却被论钦陵喝止:「够了。」 论钦陵走上来,伸手轻拍了拍于勃论的脸颊:「阿弟,你现在,终于有我们吐蕃武士的神采了。」 「这人……」 「这个人是唐军斥侯里比较重要的人物,留着他,我还有用。」 论钦陵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独属自己的金属鬼面,轻轻戴在于勃论的脸上,左右端详了片刻,欣喜道:「不愧是噶尔家族的血脉,你戴上这面具,威风多了。」 说完,他不顾于勃论身上的血水,一把揽住他的肩颈,将他亲热的搂进自己怀里,指着第三名唐兵俘虏道:「这个人,是唐军那位先锋前总管,苏大为手下斥候,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你说,我们用他换回贊婆如何?」 「真的?能换回贊婆?」于勃论惊喜问。 「要看此人对苏大为有多重要,对吗,赵、胡、儿?」 …… 大非川南麓。 已是入山第三日,道路难行,三千人拖着战马,沿着山路,还要带上数日口粮和武器辎重。 要克服山上较中原稀薄的空气,以及山巅难化的积雪。 行路倍感艰难。 「阿弥,再有半日,我们应该能走出大非川了。」 薛仁贵牵着战马疆绳,沿着蜿蜒山道来到苏大为身旁:「前方探过,没有危险。」 第347页 苏大为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后军。 一切正常。 但是不知为何,心中却像是有什么事悬着,有些难以安宁。 「怎么了?有何不对吗?」 薛仁贵见苏大为有些心神不属,不由问。 「无事,就是觉得有些太过顺利了。」 「翻山跃岭还算顺利?」 薛仁贵不明所以,失笑摇头道:「若是平地赶路,这般路程骑马一日就超过了。」 连续几天高强度行军,就连他这位先锋将军,脸上都黑瘦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 下面的兵卒更加疲累不堪。 也不知按歷史上,薛仁贵率领那五万唐军翻跃大非川,留郭待封三万多人守辎重,自己亲率一万五千骑急扑吐蕃人的马场,是如何实现的。 那种情况,一定要比眼下更加困难。 苏大为收回思绪,听到刚牵马过来的安文生细声道:「从山下绕道走可能更快,但是没有水源补给,而且更容易暴露在吐蕃人的眼线之下,走大非川,已经是最好的方案。」 薛仁贵拍了拍马颈:「我也知道,只是一时感慨。」 说完,他转头四望:「郭待封呢?」 「他还在后面看着后队,他的队伍负责辎重,没那么快。」 「哦。」 薛仁贵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得那位郭小将军,似乎对我有些成见。」 苏大为心里一动,心道薛仁贵倒也不煳涂。 歷史上大唐的大非川之败,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让人注意的一条,便是将领不和。 负责率主力出击的薛仁贵与负责看守辎重的郭待封,不但没有打出像样的配合,反而互相扯后腿,以致于被论钦陵抓到机会,一举将唐军主力击溃,以致大非川之败。 此次苏大为率领三千余精锐翻山越岭,执行远击吐蕃逻些城的任务,原本也不想把薛仁贵和郭待封这对「冤家」凑一块。 但有事情就是这么巧。 论骑兵冲击之勐烈。 在河西一线,舍苏定方外,薛仁贵当仁不让。 苏定方那身体,若是能上,大总管他早就自己提马槊上了,也轮不到让苏大为领这个任务。 薛仁贵为先锋,苏大为做中军主帅。 辎重和后勤谁来负责? 遍数当时能抽调的将领,无人能出郭待封其右。 人家可是大唐天皇大帝,李治亲自策试的举人,九百人中,只有郭待封和张九龄等五人居上第,待诏弘文馆随仗供奉可是独一份。 而且郭待封之前在军中也有歷练。 在河西任职时得到裴行俭的赏识,升官至左豹韬卫将军。 人家还有人老爹是大唐名将郭孝恪。 要学歷、履歷、出身,镀金,全都漂亮到不像话,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让郭待封随军的? 苏大为是想不出来。 这一路上,三千多人人吃马嚼,御寒衣物,包括抵御高原反应的红景天等药物,郭待封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分毫不差。 可以说,郭待封的表现,对得起他的身份。 除了傲气。 有的人傲气是写在脸上,有些人是藏在心里。 可还有的人,傲气是在骨子里。 这支军中高层将领只有苏大为、郭待封、薛仁贵等三人,勉强还加个安文生,属于苏大为的高级幕僚。 苏大为是当朝武后「阿弟」,这一点人人尽知。 还有苏定方这位大唐名将做老师。 有李勣和萧嗣业、程知节、尉迟家等一帮军方大佬爱护。 当今天子直接令苏大为入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 这些政治意味,出身官二代的郭孝恪自然看的清楚。 对于苏大为,他只有服服帖帖。 至于安文生,首先是苏大为的人,其次安家也属门阀贵族。 郭待封也没什么话说。 但是对薛仁贵时,郭待封就不一样了。 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门阀贵族对寒门的优越感,和隐藏在深处的不屑,哪怕极力收敛,也时不时的会透出来。 薛仁贵虽然质朴率直,也不是傻子,隐隐有所察觉。 一种看不见的疏离裂隙,在先锋薛仁贵与后勤将军郭待封之间蔓延。 「老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拍拍薛仁贵的肩膀:「我们这支兵马,能不能完成任务暂且不说,但是离开大非川一刻,就意味着暴露在危险下,不可不防。」 这番话,顿时令薛仁贵警惕起来:「我这就去前队,再去检查一番,多派斥候。」 「前锋和斥候都交给你了。」 苏大为忽然道:「对了,斥候营昨夜是不是有人没回来?」 「哦,赵胡儿他们的队伍,不过斥候散的远,在这山里有些还会迷路,晚个一天半天倒也正常。」 「唔……」 苏大为抿了抿唇,翻身上龙子背上:「我与你一起去前队看一下,再走半个时辰,让全军停下休整,准备用午膳,然后在天黑前下山,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 「喏。」 夜幕降下。 唿啸的狂风中,苏大为率领的三千人队,在背山面河的大非川南麓山脚,扎下营寨。 第348页 巡夜和岗哨都做了妥当的安排。 营前多设鹿角和沟壑、栅栏。 还有巡逻队,不断来回巡视。 营寨内,中军大帐,苏大为召集了薛仁贵、安文生和郭待封,以及三个折冲都尉在帐中议事。 「斥候营别的队都回了,但是赵胡儿那队人,迟迟未归。」 薛仁贵双手按住膝盖,一双浓眉挑起,气势沉凝道:「这事有些不对。」 「最坏的打算,是可能落入吐蕃人手里。」安文生眯着眼睛,一双细长的凤眸在白净的面皮上,看着像是一团和气的慵懒橘猫。 「应当不至于吧。」 郭待封指着地图道:「这山里怎么会有吐蕃人?就算遇到吐蕃人,斥候也应该会有人传讯回来。」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笑着道:「我听说赵胡儿一直是跟随前总管,颇为得力。」 「唔,他是一个老兵。」 苏大为手按地图,回忆道:「昔年我与阿史那道真他们征西突厥,当时程知节任大总管,邢国公是前总管,正如我今日之职。赵胡儿是阿史那道真手下突厥归化将领,其人极擅追踪,颇有能力。」 第六章 夜鸦来袭 这些年,赵胡儿跟着苏大为的时间,远超过跟随阿史那道真。 先是入了苏大为执掌的都察寺,成为四部编外人员。 统领的是一帮奇人异士,还曾替苏大为带领过飞行翼装的特种作战队伍。 在百济战场,为攻下叛军城池,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都察寺发生变故,苏大为将他也给带了出来。 此次出征,特意带上赵胡儿在军中,替自己做斥候侦察。 苏大为收起回忆,神情转为严肃:「不论是迷路还是别的缘由,提高警惕,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是失于敌手,这说明……」 「说明吐蕃人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薛仁贵眉头一皱。 便在此时,营帐外突然传出一声悽厉的吼叫声。 「什么声音?」 郭待封的脸色陡然变得雪白。 刚要站起,却觉得手背一重。 薛仁贵一只大手按下:「别动!」 「外面是什么?」 「这声音你一定也曾听说过……」 薛仁贵扭头看向帐外,黝黑的脸庞上,现出回忆之色:「是诡异。」 「诡异?」 「白天属于人,夜晚属于诡异。」 苏大为接了一句。 他看一眼安文生,两人几乎不分先后,长身而起。 「已经多少年没听到这种动静了,还真是有点怀念啊。」 「嘿,诡异出巡?在这荒郊野岭,未免有些怪诞。」 安文生嘴里念叨着,却紧跟着苏大为走出军帐。 帐外的营垒已经出现一些骚动,巡逻的士兵有些茫然失措的看着前方吹起的滚滚黑雾。 在那片比夜色更黑沉的雾蔼中,隐隐有非人的吼叫声传出。 像是黑雾中,包裹着一座森罗地狱。 薛仁贵此时也与郭待封先后走出。 「阿弥,真是诡异出巡?」 「我们的军营……」 「仁贵,你和郭待封坐镇中军帐,让三位折冲都尉看好部众,不可骚动。」 苏大为两眼张大,目光穿透飞快涌来的雾气沉声道:「一会诡异由我和文生应付。」 「光凭你们俩,行吗?」 「诡异也怕恶人。」 苏大为伸手搭住安文生的肩膀:「我和文生,就是这里最恶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 安文生不动声色,肩膀一滑,将他的手弹开:「什么叫恶人,我们乃是异人,诡异见了也要束手。」 最后一个字说完,安文生的双脚轻点,人如轻烟般向着前方飘出。 苏大为回头吩咐道:「守好营寨,不可妄动,我去探探虚实。」 「阿弥,你是一军之主……」 「放心,万事有文生顶在前面。」 苏大为哈哈一笑,脚步一跨,仿佛缩地成寸般,自原处消失。 过了片刻,空气才传出音爆声响。 原来方才龙形九变之下,苏大为早已破空远去。 薛仁贵耳朵微动,惊讶道:「阿弥这身法这么厉害,只怕寻常的箭都追不上。」 黑雾来得太快,营寨前的守备兵卒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黑雾吞噬。 一瞬间,与整个世界分割开。 一种无名的大恐惧,从心头涌出。 黑气中,隐隐感到有庞然巨物靠近。 这名被黑气吞噬的唐军鼓起勇气,厉喝一声,将手里的长枪向着感觉的方向,狠狠刺出。 夺! 一声枪尖入肉的感觉,令他心中一喜。 刺中了! 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刺中,就说明有实体,能杀死。 眼前的黑雾陡然沸腾起来。 如同烧开的水。 翻涌的雾气中,突然亮起两盏灯笼。 不,那不是灯笼,而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竖起的瞳纹在血色流淌中收缩。 咻~ 一股阴气吹开,全身的汗毛都像是随着这气流倒立起来。 唐兵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长枪刺中的哪是怪物。 而是被一头似狮非狮,似人非人的异物,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枪尖咬住。 第349页 嘶熘一声响。 唐兵只觉双手一轻。 那支伴随他一年有余的长枪,一瞬间被怪物给吸入腹中。 怪物的肚子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一枚大铁枪下去,居然还意犹未尽,舔了舔舌头。 接着怪物身上鳞甲翕动,勐地张开大口,向着唐兵一口咬来。 「救……」 唐兵才刚唿出一个字。 只觉得头上一缕阴柔的气息拂过。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掌,从头顶掠过。 这只手看上去保养得当,简直如同女子的手一般。 在那怪物额头轻轻一拍。 呯地一声大响。 怪物脑袋上突然炸出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惨叫着向后退去。 漫天的黑雾随着怪物一齐向后收缩。 比来时更快。 安文生略有些意外:「这么不经打?」 话音未落,那黑气收缩到极至,以比方才更快十倍的速度勐地冲来。 咻咻咻~~ 天地尽墨。 阴寒邪气,如水银泻地般,刺入每一条缝隙。 在那黑气之中,同方才一样的人脸狮身的诡异,一下子冲出数头,向着安文生与唐兵狂暴扑至。 安文生面上不见喜怒,随手一拂,将小兵送走。 自己在原地滴熘熘转起了圈子。 双手轻拂,仿佛情人的抚摸般,在身周布下一圈圈,一道道阴柔之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这一式,安文生採取守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头诡异扑上来,血盆大口开合,勐地一口咬下。 喀嚓! 绿色的妖血飞迸。 诡异惨叫一声,狠狠一爪挥出,将安文生如同拍皮球般抽飞出去。 人在空中,早有其余诡异争相扑出,一口接一口向着安文生疯狂追咬。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凡是诡异黑雾所过之处,万物腐蚀,生机断绝。 数名走脱不及的唐军暗哨,连人带着武器,一下子僵住,被黑色浸染。 起先是手指、手臂。 逐渐蔓延到脖颈,脸庞。 最后连眼白都被黑色彻底染上。 身体也随之变脆,自然坍塌成灰。 这已经算是极好的死法。 还有倒霉的,不及被黑气杀死,便是被诡异冲上来,一口咬中,三两口撕扯粉碎,连着血水一口吞入腹中。 安文生双掌挥舞,人如鬼魅般在数头诡异之间周旋。 好不容易抽空又击杀一头,百忙中扬起发出一声长啸。 这是向苏大为示警,提醒苏大为方向。 人在黑气中不辨东西,也不知苏大为此时往哪个方向去了。 一分心,陡然觉得头顶一股恶风扑下。 安文生心中一震,双手一阴一阳,在身前划出太极八卦之形。 炽热的元炁从丹田涌出,在指尖化作绕指柔肠,丝丝缕缕,织成细密大网。 撕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 安文生忙一缩手。 半截大袖被劲风撕得粉碎。 他双足连点,向后急退。 那狮人诡异一爪之后,空中风啸之音大起,赫然又有一头新的诡异加入。 会飞行的诡异。 安文生心中警兆大起。 正在皱眉思索是《百诡夜行录》上哪一种。 自头顶上方,黑气悄无声息裂开两半。 一只尖锐如铁的勾喙,向着安文生的头顶啄下。 这一下若是啄实了,安文生不说脑浆迸裂,至少后半生都要与秃头为伍。 就在此刻,空气中陡然闪过一道亮白电芒。 那只巨喙诡异连同附近一头狮人诡异,被电蛇狠狠抽中,惨叫声中,爆出两团火光。 安文生反应过来,身形一矮,一招鹞子翻身,险之又险的从冒着火光的铁喙之下逃出。 头皮一凉,头上的髮髻连带着头盔,被那诡异的铁喙扫过,碎成稀烂。 见到这一幕,安文生背后冷汗浸湿,暗道一声侥倖。 眼前黑雾裂开,苏大为一身明光铠,身上电光缭绕,从黑雾中走出。 安文生松了口气,略带抱怨:「再慢点,只怕要替我烧纸。」 「烧纸的事不忙,先打退这些诡异再说。」 苏大为口中说话,手下却不慢。 左手五指一张,鲸吸之术! 自他掌心,似生出一个无形的黑洞,伴随着气流咻咻之声,四周的黑气向着他的掌心疯狂奔涌。 「阿弥,你吸这么多诡异的妖雾,能成吗?」 安文生吃了一惊。 这些黑雾,乃是诡异伴生的阴气,常人碰到一点,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丧命。 如今苏大为居然要凭一已之力,将这些黑雾全都吸光。 他这身体,能净化完这么多妖雾吗? 别伤了自身真元。 苏大为摇了摇头,对这些似不以为意。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神色忽变,侧头看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黑暗的天空突然出现点点星火。 不是寻常之火,而是惨绿色的磷火。 伴随着绿火,一只半人大的漆黑夜鸦,迅勐飞至。 在巨大夜鸦之后,还有许多体型略小一些的黑鸦,浩浩荡荡,一时数之不尽。 第350页 「诡异,夜鸦!」 安文生脸色微变,脱口而出。 夜鸦,诡异属,排名九十九。 别看排名不靠前,但此物性阴,最擅潜行。 而且智商之高,非比寻常。 此外,这种夜鸦身上带着幽冥之火,传闻能将生灵带入幽冥。 如果传闻属实,被它身上伴生的妖异绿火烧到,只怕大大不妙。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夜鸦铺天盖地,数量惊人。 「阿弥,如何是好!」 安文生两眼微眯,双手圈抱于胸前,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第七章 茅山宗法 妖氛重重。 黑气带着一种阴邪冰冷,仿佛滑过皮肤的蛇,一点一点,将那种冰冷粘稠的恶感,从皮肤毛孔,向人的体内渗透。 安文生暗运元炁,抵御这股阴邪妖雾。 苏大为左手五指突然一翻,将吸噬入手的黑雾凝聚成一团黑球,在掌心滴熘熘盘旋不休。 安文生看了一眼方才知道,他这是用鲸吸之术把黑雾压缩,并没有吸入体内,如此就不会被这种邪气浸染自身。 「夜鸦太多,有些难办了。」 安文生再次出声提醒道。 苏大为两眼凝视着眼前绿幽幽的夜鸦群,沉吟中,左手屈指一弹。 咻的一声爆空之声。 左掌汇拢的那枚黑色弹丸,向着鸦群飞出。 安文生下意识喊:「不可!」 话音未落,那枚黑丸早被带头的那只半人高的夜鸦一口吞下。 伴随着「哌」的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叫声。 领头夜鸦的身体,再次不可思议的膨胀起来,变得更大了。 这只凶狞丑恶的怪鸟,扑扇着翅膀,发出似人般的桀桀怪笑声。 双翼展开扑动,状甚得意。 安文生急道:「这些妖雾对人是毒药,对诡异来说就是补剂,怎可……」 话音未落,突然看到那夜鸦腹中亮起一点亮芒。 银白色的电光从夜鸦腹中爆起,伴随着噼啪炸响,迅速爬满全身。 元炁,化雷! 苏大为这时才向安文生道:「我在这枚黑丸中揉杂了一道真炁,试试能不能将这领头的除掉。」 「好傢伙!」 安文生面色古怪,心里直说好傢伙。 感情是糖衣炮弹。 「你这招够阴陨的,甚合吾意。」 「别逗嘴皮子,小心!」 苏大为喝了一声,只见夜鸦群中,领头的那只被电光鞭鞑,浑身冒着火花加闪电坠落。 其余跟随的小夜鸦,不但没有恐惧逃走,反而一拥而上,汇聚成一片惨绿的磷光,涌在领头夜鸦的身上,疯狂啄食。 领头那只被苏大为的雷电电得外焦里嫩,惨叫声中,气息奄奄。 本来还有半口气,结果被同族疯狂啄食,转瞬就只剩一具白骨。 「它们在,吃同类!」 苏大为心中暗凛。 安文生两眼眯起:「百诡夜行录上说,夜鸦不详,偶有同类相残,吃掉同类,可以令它们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提升。」 「尼玛!」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 哌~~ 刺耳的婴啼声响起。 绿色的磷火汇聚成洪流,沖天而起。 领头的夜鸦现在不是一只,而是十余只。 它们单独看,不如先前的夜鸦巨大。 但每一只,都比身后的同类要大上数倍。 无数夜鸦振翅,向着苏大为这边的唐军阵营飞扑下来。 如同巨浪拍向礁石。 「将军!」 身后的雾气中,隐隐听到一名校尉的叫声。 「守好营盘,不得妄动。」 苏大为厉喝一声,双手交叠,鲸吸之术。 半空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左右合拢,将这些夜鸦狠狠攥在掌心中碾磨。 啪! 绿色的血雾爆散。 那是被鲸吸之术,吸爆了夜鸦心脏和血脉,令诡异之血喷射。 安文生在一旁双掌相摩,阴阳二气在掌心相斥相生,见到这一幕,还来不及感慨,就见绿色的夜鸦之血,突然燃烧成碧绿妖火。 黑暗的妖雾,都被绿火照亮,染成一片惨碧。 地面被妖火焚烧,瞬间变成灰白。 几头狮人诡异仰天发出恐惧的叫声。 身体刚刚蹿起,还不及逃走,被这绿火溅到,瞬时被绿火焚烧,化作可怕的白垩色。 宛如失去生命的石膏像。 「贼你妈,这是什么怪物!这特么是火吗?」 苏大为吓了一跳。 安文生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的道:「你忘了百诡夜行录里提到,夜鸦不祥,血带幽冥妖火,将生灵燃烧殆尽才会熄灭。」 「百诡夜行录上记着有名的诡异有九百九十九种,我特么要能全记住我就是神仙了!」 苏大为吐槽一句,心中突然涌出强烈危机感,扭头向着前方:「当心,过来了!」 「当心也没用,你用什么去挡幽冥之火?」 「我……」 眼前兇勐的夜鸦,带着大片绿莹莹的光芒,向着苏大为与安文生愤怒俯冲而下。 从远处看,黑雾中仿佛多出一道绿色银河。 美艷绝仑。 只有直面死亡威胁的苏大为与安文生,才知道这东西带来的是无边的死亡,是死寂。 第351页 「袁守诚有没有传你几件看家的宝物?有底牌就快拿出来!」 耳中尽是汹涌的婴儿啼哭音。 苏大为伸手将金刚杵取在手中,幻化为横刀。 安文生扭着脸唾道:「没有,老子对敌,一向用一双肉掌,最多不过一根马槊,我袁师穷得只剩个酒葫芦,有个屁的宝物!」 「来了!」 苏大为大喝一声,手中的剑上电光亮起。 这些夜鸦不能流血,流血便化幽冥之火。 最好的方式看来还是用电,直接电成烤鸡。 道理虽然明白,但看着眼前连天接地的夜鸦洪流,就算苏大为也觉得头皮发麻。 安文生在他身后小声嘀咕道:「早知有今日,还不如在长安饮我的葡萄酒,陪陪美姬,说不好咱们今日都要交代在这。」 「别说屁话。」 苏大为才刚吼出一声,手中的横刀循着玄之又玄的感觉,勐地向前噼出。 天地间,多出一道电光巨龙。 他现在是异人四品,出手的威力非同小可。 雷电光芒,一下子将沖在最前的夜鸦捲入,随着一声惨叫,在电光中爆散成碎片。 然而苏大为来不及高兴,后续的夜鸦突然一分为二,绕了个圈子,从左右两侧以及后方,向着安文生扑去。 「小心!」 苏大为心中一震,没想到这夜鸦如此狡猾,还知道避强击弱。 安文生低声嘀咕了一句,不知他是在骂还是在嘆气,从大袖中,突然摸出个红漆葫芦。 大小只有巴掌大,看着倒是莹润可爱。 眼看着那群夜鸦扑上,安文生大喝一声:「收!」 红漆葫芦上,隐现古篆。 从葫芦口中,凭空生出一股吸力,将扑得最近的十数只夜鸦收了进去。 苏大为看了一眼,忍不住怒道:「还说你没宝贝!」 「这宝贝是前些年随袁师在西域访西王母旧址,在一处古墓中发现的,这是我自己的收藏,不是袁师给我的,我可没骗你。」 安文生两眼眯起,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 活像是只偷鸡的胖狐狸。 「贼你妈,又来了,快吸啊。」 夜鸦怪叫着,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着,似是忌惮安文生与苏大为两人。 在空中哌哌怪叫着,似在商议着对策。 地面上,安文生两手一摊:「我倒是想,但这葫芦内空间有限,能吸十几只不错了。」 「这葫芦这么废!难道你就不能对它拜一拜,喊一句有请宝贝现身?」 「拜什么?宝贝什么?」 安文生一脸懵逼。 苏大为却顾不上和他再多话。 天空中的夜鸦分出一部继续扑下来,另一部,却向着后方黑雾笼罩下的唐军大营飞去。 「不好!」 苏大为大惊,手中横刀左辟右砍,电龙怒吼。 元炁化作雷霆将扑近的夜鸦尽数斩杀。 安文生手里的葫芦也摇晃着,又羞羞答答的吸噬了数只落单夜鸦。 眼看着夜鸦大部即将突入唐营。 就在此刻,黑雾中,突然听到有人齐声大喝:「福生无量天尊!有请天尊除妖!」 喝声中,一道赤橙的火光突然亮起。 说也奇怪,夜鸦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被这火吓了一跳。 疾扑的夜鸦群纷纷惊叫着,扇动着翅膀,惊惶失措的躲避。 四周的黑色妖雾,被这火光照耀,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苏大为眼力好,早已经看到,在那赤橙火光中,站着十余名道人。 皆是麻衣布袍,头束子午冠,手掐子午决。 有人手执如意。 有人手持桃木剑。 有人双手捧印。 还有道人手捧一盏莲灯。 更有道人口中唱喏,手掐指决,张口一喷,一股赤橙烈焰从口中喷出,迎风便长,化作十余丈高大火。 将半边天空都映红了。 无数符纸被一名道人自手中洒出,被那赤火一烧,耳听道人念了一声:「疾!」 符纸化作火焰流星,向着夜鸦群激射而去。 「这些人是?」 「茅山宗,叶法善的门徒到了!」 苏大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有了这些道人相助,对付诡异又多了几分胜算。 天空中绿幽幽的磷光中,夜鸦们纷纷发出刺耳的尖叫,有如婴儿夜啼。 符火激射上空,射落数只夜鸦。 然而还有更多的夜鸦升上高空,盘旋着不肯退却。 安文生在一旁小声道:「我看这些茅山道士也不过如此,威慑是有一点,面对成千上万只夜鸦,怕是……」 「有请道尊,赐我神通,天尊降世,降魔伏妖。」 十余名道士各站住一个方位,口中急念法咒。 「尔时雷公电母,四矅四星,四辕八骏,星车南指。北极大帝,龟舞腾蛇,幽冥尽束,群妖俯首,电光大炽,雷霆霹雳,降化万灵……」 「天蓬法咒!」 几乎同一时间,每一名道士都向着天空,拍出一掌。 苏大为与安文生同时惊咦了一声。 在他们俩异人的眼睛下,晦暗的黑雾中,突然多出一股浩然正气,一股沛然莫当的浩烈真元。 元炁化雷! 第352页 这不是一个人的元炁,而是十余名道人的集合体。 以阵势的力量,将威力增加了无数倍。 一道道电光飞射。 细密的电蛇在空中穿梭咆哮。 夜鸦群被电光穿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无数夜鸦惨叫着,化作一团团火球,如流星坠地,纷落如雨。 第八章 生存考验 道人阵势锋芒所指,电蛇狂舞,不断有夜鸦被击落。 黑雾渐散。 唐军阵营中,不知知时聚起一只数百人的队伍,按平时操练队列,排成阵势。 苏大为心中颇感诧异,不知是何人违抗自己的军令。 在他想来,面对这些诡异,寻常的唐军士卒不是对手,会大为吃亏,甚至死伤惨重。 最好的方式还是守住营寨,避免夜间生乱,甚至发生营啸等恶果。 由自己和安文生等异人去应付诡异。 有了叶法善门徒及时相助,这个把握又大了数分。 但这个时候,自己唐营里聚拢这几百人,是要做甚? 谁下的命令? 苏大为向身边安文生看了一眼,正要赶过去时,忽然听到营中隆隆鼓声。 辕门大开,一身明光甲的薛仁贵单人匹马策出。 手中一张巨大的长弓,赫然在马上被拉开。 弓上一支箭,汇聚着隐隐元炁,随着薛仁贵吐气开声,那支箭,化作一道流光,勐射向天空,夜鸦最密集的高处。 轰! 四周的黑雾仿佛一个口袋,被薛仁贵一箭刺穿。 头顶上方,黑气如漩涡般飞旋,隐隐见到一个小指般大小的孔洞,透出一角月光。 漩涡越转越大,黑气消褪,露出星光夜幕。 「射!」 唐军队列中,有人发出大喝声。 那些唐军阵前,每三人守着一具弩箭,早已调整了射角,向着天空五十余度。 随着这声「射」字,百弩齐发。 数百支劲弩带着赤红的光芒,射入夜鸦群中,爆出一团红芒。 哌!! 夜鸦群陡然崩散,仿佛碰到什么可怕的事物。 原本凝结成一团,如同洪流的夜鸦群四散飞逃。 空中传出此起彼伏的怪异啼哭音。 「再射!」 「三射!」 随着唐军三轮弩箭射过,空中夜鸦逃得一只不剩。 先前的黑色妖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地上残留的尸骸,还有裊裊冒着黑烟的焦土,整个大非川山脚下,再不见一只诡异。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走了。」 「诡异退了!」 马上的薛仁贵翻身下马,跳到苏大为身边,高兴的大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些阴域鬼物,怎能敌我大唐雄兵。」 「呃,仁贵,那些弩箭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颇为惊异,没想到军中的弩,对夜鸦居然能有杀伤效果。 「你随我来看看。」 薛仁贵说着,又举起手里的大弓:「你昔年送我这张宝弓,真是一件宝物,不过咱们军中藏龙卧虎,原来也有不少克敌制胜的法宝。」 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 薛仁贵手里的弓,是当年苏大为为了寻找聂苏,深入吐蕃藏地,后来寻到巴颜喀拉山脉,在本教圣地的石洞中,意外发现遗蹟所得。 当时还得到几件飞行翼装和一枚石碟。 这些年,飞行翼装倒是令苏大为装备出一支特战队,在打百济叛军时,立下过大功。 但石碟上的秘密却一直没能破译。 那张宝弓,因为薛仁贵喜欢,苏大为便送给了他。 薛仁贵拥有此弓,才有了后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之事。 不过,据刚才所见,薛仁贵能射出那一箭爆击的效果,不光是这具宝弓的威力。 更像是…… 「天生的异人?」 苏大为向身边安文生低声询问。 安文生点点头:「薛仁确实开灵了,不过他身上的元炁十分隐秘,不是方才那一箭,我都没有察觉。」 「技能点可能都点在射箭上了。」 「什么?」 「咳咳,随我过去看看,同我招待一下那些茅山宗的道长。」 …… 大非川南麓。 如果纵目去看,大约八十余里之外,有成片的牛羊群在草原上被圈禁在一起。 无数的旌旗、旗幡飘扬。 洁白的帐蓬组成边营。 数不清的牛马被圈养在栅栏里。 夜色笼罩下,一切都很安宁,就像是草原上无数个日夜一样。 突然,一声悽厉的啼声,从天际划过。 一只半人大的夜鸦,从天空飞落。 它的模样十分狼狈,身上的羽毛支离破碎,许多地方甚至变成了「秃毛鸡」。 雪白的帘帐被恶风掀开。 遍体鳞伤的夜鸦恶狠狠的扑了进去,甚至不及寻找落脚之地,一头扎在了帐蓬正中。 帐中,悉多于从桌面抬起了头。 他的桌上摆着一副地图,地图上还有无数鲜血淋漓的指印,那些指印仿佛刚印上去一样,一枚枚鲜红欲滴,像极了流血的伤口。 「夜鸦,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看到眼前的诡异,悉多于吃了一惊。 第353页 「唐人厉害!」 夜鸦歪着头,一只独目里,闪着怨毒的光芒。 「我的毛都被他们的符烧光了,可恨,不知多久才能恢復!」 「有何收穫?」 「唐人狡诈,他们有两个厉害异人,还有一帮臭道士,军中还有符咒法箭!」 「这么说,是块硬骨头……」 「但我还是发现了他们的弱点。」 夜鸦挥动着光秃露肉的双翼,兇狠的人立起,口吐人言道:「悉多于,替我报仇!」 …… 苏大为站在车弩旁,有些好奇的抓起一支箭,在掌心摩擦着。 「破邪弩。」 他喃喃的说了一声。 这种感觉不会错,正像是他当年接过父亲留下来的破邪弩的感觉,这种箭,对诡异有不可思议的压制作用。 郭待封在一旁略带几分自矜的道:「总管,此次出行前,因听说吐蕃人军中多有异人和诡异,所以末将特地去长安府库,调拨了这批弩箭。 此箭是由当年太史局所制,哦,现在叫秘阁。 大量装备于军中玄甲卫,还有一些分赏赐给有功的不良帅。」 苏大为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自己的父亲苏三郎,当领便是领到这破邪刀和破邪弩。 后来自己也曾用过。 现在这刀弩,还贡奉在家里苏三郎的牌位前。 薛仁贵在一旁道:「这种破邪箭对诡异十分管用,大军开拨,箭如雨下,任他什么三头六臂的诡异,也要被射成刺猬,郭将军此次办得不错。」 苏大为点点头,看向郭待封时,目光柔和下来:「办得不错。」 幸亏郭待封机灵,提前做了准备。 有了这批破邪弩,对抗诡异的把握又多数分。 不过苏大为的脸上,并没有因此显露过分喜悦,相反眉头略皱,似乎有些心事。 「阿弥怎么了?」 「总管?」 「先收拾一下,收殓死去袍泽的尸骨。」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向站在一旁伫立的一众茅山宗道士颔首道:「道长见谅,军中刚经歷诡异冲击,还得收拾残局,想请诸位道长先休息,明日再详谈。」 「总管客气了,我等来时叶天师交代过,一切唯总管马首是瞻。」 领头的一员道士,长得眉清目秀,嘴角上翘,未语先笑,给人感觉十分亲切。 「来人,带道长们下去歇息。」 苏大为召来亲兵,又向身边的安文生和郭待封、薛仁贵等使了个眼色:「你们随我入中军帐,继续议事。」 「喏。」 郭待封、薛仁贵和安文生跟着苏大为进入中军帐,但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 而是过了片刻,待主持具体军务的三名都尉进来后,示意众人坐下,才出声道:「今夜过了大半,不过大家可能没时间休息了。」 「总管,你的意思是?」 「之前曾说过,下了大非川,咱们会经歷一场考验,这片草原一望无垠,太容易遭遇吐蕃人的游骑,现在不幸言中。」 苏大为扫视左右:「诡异既然来偷营,说明吐蕃人已经清楚我们的位置,数千军马不可能凭空飞走,现在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如我所料不差,大概天亮前后,我们很可能与第一批吐蕃人的游骑遭遇。」 这话,令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在场都是老行伍,不是没有想过那个最坏的局面,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不知吐蕃会来多少人。」 「总管,我们要怎么准备?」 「要分兵吗?预先设伏?」 诸将一个个抛出心中疑问。 现在吐蕃人来的会有多少人,谁领兵,战力几何? 这些对眼前的唐军来说,都笼罩在迷雾中,有极大的不确定性。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无论明日交战情况如何,由苏大为率领的这支三千人上下的唐军,都绝不可恋战,不可被对方纠缠住。 这里,毕竟是吐蕃人的主场。 一旦方位暴露,很容易吸引更多的吐蕃兵马前来。 万一陷入吐蕃优势兵力的包围,那便大势去矣。 何况这些吐蕃人手段奇诡,今夜居然派出那些诡异来偷营,谁知明日又会出什么妖娥子。 薛仁贵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看众人:「明天不如我率先锋先探一下,总管可率中军在后徐行,万一有战事,可再做应变,到时分兵也可,做犄角也可,以我们唐骑的实力,正面浪战,谁是敌手?」 这话说得豪气十足,信心爆棚。 但满座的诸将,却纷纷点头,感觉薛仁贵说得对,唐军在正面战场永远胜利,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深入灵魂的认知,是天经地义。 看来诸将并没有因为今夜一场诡异突袭而畏惧。 军心可用。 苏大为笑了:「就依薛将军所言,我们不低估他们,但也不用太过畏手畏尾,诸位赶紧回营抓紧休息一下,准备明日与敌接战。」 第九章 千骑 青色天幕上,干净得不见一片云彩,阳光自东而来,犹如冰川倒挂,在洁白的雪峰间流淌。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高,这里的黎明也来得比长安更早一些。 平静的大非川山脚,被一片嘈杂的马蹄声给打破。 第354页 那是大唐将军薛仁贵所率领的一千骑前军。 此次苏大为带的人并不多,一共三千余骑,若加上后勤辎重人员,人数约五千八百余人。 但是真正的战兵,就只有这三千。 而薛仁贵一下子带走一千人。 留给苏大为的中军和后军,一共只剩两千战兵。 以薛仁贵的身份,带一千人,已经是极低的配置了,按他过去的战绩,至少也要率领万人,打起凿穿战术,才能形成无坚不摧的气势。 不过偷袭吐蕃,速度与效率是第一位的,只能轻骑疾行。 从后勤考虑,出动这么些人,是综合权衡的结果。 薛仁贵本人并没有为此感到有任何沮丧。 他骑在雪白的战马上,一身明光铠在阳光照耀下,光芒闪烁。 背后雪白的披风,随着战马小跑,飞舞起来。 薛仁贵背上挂着大弓,马鞍旁挂着马槊,腰悬横刀,双眼透出凌厉如鹰隼般的光芒。 从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透出。 这种魅力,是强无不胜的信念,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正如当年在辽东战场,他单人独骑就敢沖向数万高句丽骑兵。 就像他一次又一次,杀入敌阵,带领身后的唐将,将眼前的敌人一次次凿穿,撕碎。 他是无双勐将。 在大唐所有的名将里,论骑兵冲击之强,绝对可以排上前列。 在整个吐蕃战场上,除了病重的苏定方,以正面突破而论,无人能出薛仁贵之右。 跟在薛仁贵身后的折冲府都尉,以及一千骑,也像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信心所感染。 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隆隆隆~ 前方突然掀起烟尘。 薛仁贵在战马上,举起右手拳头。 紧跟在他身后的令官忙抽出一面旗帜挥舞。 数名轻骑从队伍中冲出,向着前方烟尘起处疾驰而去。 这是军中斥候,仅配了皮甲和横刀、手弩,以求轻便,若有敌情,由他们先行侦察。 令旗再战,骑兵速度慢下来。 全军开始披甲,然后换上备用战马。 这是在为接下来的遭遇战做准备了。 前方的烟尘肯定不是唐军,在这个时候所遭遇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高原上的牧民,另一种可能,便是吐蕃兵。 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骑兵在赶路时,除非是预先知道敌人的踪迹,在攻击发起前,会披甲。 否则衣甲都是放在备用战马上,以节省人马力气。 否则披着数十斤重的甲冲锋,跑不出数十里,人马都没力气了。 前方一名斥候疾驰而回,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刀动作,意味着是敌人。 然后手势再变,比划了一下。 薛仁贵身边紧跟着他的都尉魏大嚣脸色微变:「将军,一万敌军。」 「一万?」 薛仁贵的眼中闪过精芒,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骑兵随他停下,做最后战前休整。 也是他在大战前的最后动员。 「魏大郎,你是家中长子,这一战你怕不怕?」 薛仁贵转脸,向身边的副将问。 魏大嚣伸出右拳,在自己胸膛上捶了捶,大声道:「将军,龙朔元年,您与郑仁泰大将军征铁勒九姓,我便在您麾下,亲眼见将军三箭射死铁勒大将三人,大败铁姓九勒。 将军,我不害怕!」 「好样的!」 薛仁贵大喝了一声,贊其勇气。 他勒过马头,返身向着身后的一千唐骑大声道:「我薛仁贵作战,不敢保证兄弟们没有死伤,但我一定是沖在队伍最前面,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将军威武!」 战马群中,响起一片喝声。 那是曾跟随薛仁贵在天山作战的老兵。 薛仁贵摘下马槊,高高举起,厉声道:「苏定方大总管,曾在乌海,以一千骑,大破吐蕃副相八万人,我不敢与大总管比,但以千骑破万,自问还办得到。」 狂风捲起军旗,杀气瀰漫,白马长嘶。 薛仁贵用力举起长槊,厉喝道:「今日之战,我将做到三件事,斩将、夺旗、凿穿敌阵,请诸位为证。」 「愿随将军破敌!」 「愿随将军破敌!!」 随着喝声,数十人,数百人,乃至全军,都一齐大声唱喝:「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弓上弦,槊在手,全军,随我破敌!」 「喏!」 近千人混而为一的喝声,仿佛连天地都为之颤抖。 薛仁贵一勒疆绳,雪白的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下一刻,雪白的披风抖得笔直,薛仁贵一马当先,千骑随后,向着烟尘来的方向迎去。 那里,有吐蕃人的一万大军。 这是硬碰硬的较量。 …… 悉多于抬头看向天空,一个细小的黑点在天空不住盘旋。 那是一只驯化好的神鹰。 「唐军,就在前方。」 「人数不多。」 他噗的一口,吐出嘴里咬着的草根,回望一眼,跟随自己徐徐向前的吐蕃大军。 似是陷入一瞬间的沉思。 「大将?」 身边的副将论孔热向他道:「打吗?」 第355页 「打,为什么不打?」 悉多于大笑起来:「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将那股唐军消灭的吗?咱们拿安西的裴行俭,河西的苏定方没办法,但这些唐人不该来咱们的地盘,光是高原的瘴气,就够他们受的,何况咱们还有别的『武器』。」 悉多于的声音转向诡谲和阴沉。 「虽然入侵的唐军不多,只有几千人,但咱们吃下这一部,也算是一场小胜,可以拿出去夸耀了……」 这一句,他像是说服自己。 面对唐军,吐蕃人的确需要说服自己。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唐军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力。 松州之战、乌海之战,还有最近从安西四镇到河西走廊的争夺。 吐蕃汇聚数十万大军,如同一柄狂暴的大铁锤砸下来,但唐军的防线硬是稳住不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巨人挥舞着大铁锤砸向铁锭上的鸡蛋,但结果鸡蛋无事,铁锤却破裂了。 吐蕃,极需要一场胜利。 来洗涮之前战败的耻辱。 幸好,唐军的战神苏定方已经老了,而且病重。 这次大战,若苏定方身体允许,他一定会领兵出击。 缩头挨打,这本身就验证了苏定方的身体状态。 只要不是苏定方领兵,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这个念头,令悉多于坚定了信心。 他也是吐蕃名将,率领数万骑征服过五部天竺。 在吐蕃,仅次于论钦领。 何况为了消灭这伙唐人,二兄论钦领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支持。 「吹号角,击鼓,准备出击。」 悉多于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冰冷的语气下令。 随着这声命令,他从怀里取出一副青铜鬼面,戴在脸上。 面具覆上,他的身体一震。 这一刻起,他不是悉多于,而是吐蕃的战神。 「随我,杀光唐人!」 「杀光唐人!」 悉多于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发出亢奋的吼叫。 学着悉多于的样子,从怀里摸出各种漆彩鬼面戴上。 吐蕃人信仰略杂,主流是信奉丰饶佛祖的本教,也有信勃尼那位释伽王子所创沙门教。 还有一些本土宗教如象雄、白兰羌等各有信仰。 相似的一点就是这些信仰都十分原始,蛮荒。 一具具彩漆面具戴上。 五色旗幡随风飞舞,在青碧的天空,划出彩虹般的长带。 经幡彩旗,转经筒摇响。 一片唱祷咒祝之声。 上万人的吐蕃军,如一头来自雪域高原的蛮荒野兽,渐渐提高了速度,向着前方迎去。 若从天空往下看,可以看到唐军与吐蕃军,分别从两个方向,向着中间迅速聚拢。 就像是两枚箭头,最终在辽阔的雪域草原上,狠狠碰撞在一起。 「接敌!」 唐军中,令官挥动旗帜。 战鼓声隆隆响起。 令旗一变,骑兵齐声大喝,阵型在狂奔中变化,以薛仁贵为箭头,飞速聚拢,形成尖锥状凿穿阵型。 「覆面!」 「覆面!!」 啪! 一千唐骑随着薛仁贵的喝声,将铁盔上的覆面拉下。 一张张青铜面具,覆于脸上。 既是完成面部防护,同时也是对敌人的威慑。 这些面具以佛教护法和恶鬼为题材,狰狞万分。 呜呜呜~~ 吐蕃人的军阵极为壮观。 近万骑拉成长长的一线,抬眼看去,仿佛连天接地的巨浪,迎面扑来。 而最后两军相接的一瞬,吐蕃军中传出怪异的吼叫。 那些前排战马上吐蕃人纷纷人立而起,将高举的右臂狠狠甩出。 呜~ 天空传来破风啸声。 一片飞石从天而将。 那是吐蕃人从狩猎中得到的灵感,以飞石、木制投枪和套马绳圈为主。 飞石如雨,击打在唐军阵中,发出噼啪响声。 但这些杂音,只不过如湖中涟漪一般,飞速消失。 偶有几个倒霉的,被击中战马,造成战马失蹄。 大部份唐骑,依旧将身体紧贴在战马上,拼尽全力冲刺,再冲刺。 将马速提到极致。 唐军中多的是坚甲利器,分工繁复。 但薛仁贵这支军马不需要。 他们只需要做一个动作。 就是冲锋,冲刺。 紧随薛仁贵的战士,俱是黑甲黑马。 大唐,玄甲骑。 重甲骑冲锋。 轰! 大唐铁骑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入吐蕃人的军阵中。 第十章 重箭 吐蕃中军,悉多于骑着雄壮的战马,两眼从鬼面下透出森冷的目光。 「大将!」 身边的将领鬼莽热向他道:「这伙唐人勇悍,这么点人居然敢沖阵。」 「唐将眼光倒是毒辣。」 悉多于用马鞭指了指:「他们沖的是我军结合部。」 就算是几百人的队伍,按军中组织度,也分伙、队、团。 何况是几千上万大军。 在团与团之间,在各部之间,必有结合部缝隙。 高明的骑兵统帅,能在万军之中,发现这样的「弱点」,率领骑兵打进去。 第356页 就像是一柄热刀插入油。 深深的插入敌军要害,搅乱敌军的建制,掀起越来越大的混乱,直到令敌人崩溃。 薛仁贵,正是这样高明的骑兵将领。 理论并不复杂,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操作中,如果这么做,一百名将领,至少九十九名会死在军阵中。 因为敌人并不是木偶,并不是傻等在那里,暴露弱点任其沖阵。 阵型是不断在变化的,环境也在变化。 如果不能在变化中,一直发现敌军的新结合部,新弱点,予以持续打击,最终结果是被敌人优势兵力困于军中,直至被消灭。 唐军中,最擅于攻敌必救之人,乃是苏定方。 这即是苏定方能以少量兵力,屡次击败数倍乃至数十倍敌人的原因。 在战略上发现敌人的弱点,在战术层面,同样能打到敌人的要害。 以少量精锐,形成「暴击」效果。 「唐军万胜!」 「万胜!!」 「杀啊~」 近千人的唿喊,一瞬间竟然将上万吐蕃军的声音给压下去。 鬼莽热的脸色变了变,两眼圆瞪,失声道:「大将……」 悉多于面具下的双眼射出凌厉之色,他举起右手,做出手势。 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中,有人取出身上的号角,吹出一长两短的号角声。 五色旗幡随之变化摇动。 在吐蕃军中,可见中军在向后缩,塌陷。 唐军这一千骑,就像是一个攥紧的拳头,打得近万人的吐蕃军阵线向内凹陷。 冲击力太强。 这可怕的冲击力,远远超乎了吐蕃人的意料。 双方相撞的时候,唐军人人铁甲,刀噼、斧砍、枪戳,全都只能令唐军铁甲上留下一点白痕或者划伤。 马上的骑士最多摇晃一下。 吐蕃兵疯狂的将武器向唐军身上倾泄。 但唐骑毫髮无伤,反手一马槊,便将吐蕃人挑于马下。 甚至有些速度太快,连武器都来不及挥出,仅凭战马撞过去,吐蕃人便一片人仰马翻。 披上铁甲的唐骑,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型坦克。 物理攻击免疫。 吐蕃人惊骇的发现,自己怎么打都打不动。 最多就是蹭几点血下来。 而唐军一冲上来,吐蕃军便是团灭。 薛仁贵手挥马槊怒吼着,在前沖的过程里,双眼警惕的扫视着全场,及时调转马头,调整骑兵的方向,继续向下一个吐蕃军结合的弱点冲上去。 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吐蕃中军,再次搅成一锅乱粥。 吐蕃人号角声传来的时候,薛仁贵及时抬头。 从青铜护法面具下的双眼,发现吐蕃军的变化。 中军不断收缩塌陷,不断分裂。 而吐蕃军的左右两翼,正从两边展开,好像张开的双臂,要将薛仁贵及一千唐骑完全包裹。 「不好!」 薛仁贵心中暗凛。 举起长槊厉声怒吼:「随我来!」 战马前沖,突然转向,带着一千唐骑在吐蕃中军划出一道弧线,向着最近的突破口狂沖。 大唐骑兵的威力,一在铁甲,防御力惊人。 二在速度,不似突厥人用具装铠甲,唐人多用半甲。 即人着铁甲,马仅用简单的防御,来减轻重量,提高冲击速度。 这样虽然不及突厥的具装甲马冲撞力可怕,但速度和灵活性却更强。 能执行更复杂的战术。 而且唐军配一人双马,紧急的时候还可以一人三马。 在战场中也不断劫掠敌人的战马,所以在持续作战力上甚至超过突厥人的具装铁骑。 「大将!那伙唐人想跑!」 鬼莽热惊声道:「让末将带人去拦一拦。」 「不用。」 悉多于骑于马上,冷静的挥手:「我们的人是他们的十倍,可以层层布防,他们跑不了。」 随着悉多于的手势,吐蕃军中号角声响起。 吶喊声中,薛仁贵前沖方向的蕃军驱动战马疯狂涌上来。 他们的皮甲比唐军的铁甲简直如纸煳的一样,只能拖上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的迟滞,当薛仁贵带兵冲杀过去后,发现在这伙吐蕃兵后面,又有新的吐蕃兵在列阵,围堵上来。 而在这一批吐蕃兵之后,又有数百蕃兵在下马列阵,使出铁勒人和唐人最擅长的战术。 下马执槊,重甲长槊阵。 这种战术,是重甲骑的克星。 原本最擅长的是高句丽人,后来太宗世民採取此战术,并且又有改良,成为突厥具装铁骑的克星。 一支纪律严明,无惧死亡的重装铁甲步兵,执长槊阵,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可以令骑兵完全失去速度。 而失速的骑兵,在重甲步兵的长槊阵前,便是待宰的羔羊。 唐军过去在统御漠北时,曾将此战法传授给薛延陀,以薛延陀为代理人,去镇压漠北各部。 后来薛延陀叛唐,曾以此战术,反给唐骑大量杀伤。 那一战,唐军主帅正是英国公李勣。 见薛延陀人下马以重甲步兵杀伤唐骑,李勣大怒。 令所有唐军下马,持长槊,阵列而前。 最终,在唐军重甲步骑加长槊之下,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薛延陀人被杀得崩溃。 第357页 除了在李勣灭国之战的功勋上又添一笔。 再一次证明,唐军战无不胜。 你爸爸,始终是你爸爸。 眼见前方军情,薛仁贵环顾战场,举起手中的马槊,用尽丹田之气怒吼:「变阵!」 薛仁贵向左,身后亲兵副将向右,一千唐骑分做左右两队,突然从阵列在前的吐蕃军两翼掠过。 这一下,大出吐蕃人的意料。 原本想要拖延唐骑速度的战术未能奏效,被唐骑高速掠过。 两股唐骑在吐蕃骑的身后重新汇聚为一股。 向着前方,正在慌忙布阵,但还未聚集成功的近千名吐蕃人的步兵冲杀上去。 「箭!」 随着薛仁贵的吼声,唐军动作整齐划一,一齐将马槊挂于鞍侧,摘弓搭箭,千箭齐射。 咻咻咻! 凌乱的箭雨急如飞蝗。 大量的吐蕃兵手里拿着长槊,还没摆出最佳阵型。 箭雨洒落,蕃兵顿时倾倒一片。 这些吐蕃皮身上的皮甲,无法挡住唐军的铁箭。 趁着吐蕃兵阵势混乱,薛仁贵挂起大弓,重新提起长槊,厉声吼:「沖阵!」 身后唐骑千人齐整如同一个人,同时摘下长槊,将身体贴伏在马背上,两腿狠踢马腹。 藏在马蹬上的尖刺,扎着战马肚腹,鲜血淋漓。 这些是皮外伤,是无奈之举。 唐骑需要速度,速度! 快一步是生,慢一步是死。 生死只是眨眼间。 略微疲惫的战马,齐声怒吼长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撞出去。 将早已七零八落的吐蕃步卒撞翻。 千余唐骑踏着吐蕃人的尸体疯狂碾过。 血肉横飞。 终于,附近的吐蕃人都害怕了,畏惧了。 吐蕃人也勇悍,也不怕死。 但是不怕死,是因为能胜利。 眼前的唐骑一个个都打不死,都仿佛有无穷精力和力量。 一个个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吐蕃人终于战慄了。 围堵的阵势终于瓦解。 唐骑在薛仁贵的带领下,带着热气蒸腾与血雾,从吐蕃军阵中透阵杀出。 冲出敌阵的一瞬间,所有的唐军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万胜!万胜!!」 「杀敌!!」 咚咚咚咚~! 呜~~~ 吐蕃军中,号角与战鼓声起。 薛仁贵喘息着扭头回望。 刚才的一轮冲锋,对所有骑兵的体力损耗极大。 他虽是唐军中的绝世勐将,也感到一丝疲倦。 回望的瞬间,薛仁贵的眼瞳微微收缩。 吐蕃人的军阵散开,从中涌出十余头怪物。 那些怪物,人脸,狮身,乃是诡异中的人面象狮。 这种凶物,在雪域中数量较多,乃是高原商旅谈之色变的存在。 昨夜在奇袭唐军大营时,打头阵便是这些诡异。 后来是仗着苏大为与安文生,还有茅山宗诸道士,以及郭待封准备的车弩,才将其射退。 电光火石瞬间,薛仁贵厉声喝:「换重弓!」 唐骑随着他的动作,千百人如同一人般,挂上马槊,摘起鞍侧的大弓。 骑兵因为马背所限,一般不会用很重的弓,俱配角弓手弩。 但薛仁贵麾下却是例外。 这些骑兵,全都能在马背上张开重弓,全是长臂善射之士。 战马短暂停驻。 薛仁贵长喝一声,大弓张如满月,一箭射出。 咻! 沖在最前的一头象狮,鬃发绽开,獠牙粗如儿臂,正张开血盆大口从吐蕃军中冲出。 薛仁贵这一箭,正中象狮一眼。 从眼射入,从脑后贯出。 轰! 一声炸裂声响,象狮头颅炸开,前沖的势子不停,翻滚着又冲出数十丈,方才停下。 随着薛仁贵的箭,唐骑重弓一齐射出。 崩崩崩~! 近千支重铁箭,挟着巨大的势能,密密射向那片诡异。 「再射!」 「三射!」 第十一章 斩将 三轮箭雨之下,唐兵皆已双臂酸软,力竭不能开弓。 而前沖的十余只诡异,身上插满了密集的箭支,一头接一头的摔倒在草地上。 从身上散发出裊裊黑雾。 「破邪箭!」 吐蕃中军,悉多于的眼神终于变化。 那是一种意外,一种震怒。 他曾仗着诡异,杀入天竺,对天竺人大势砍杀,杀得五部天竺国主,下跪称臣。 此次以上万吐蕃军,再加上十几头诡异,对这一千唐人,如果不能取胜,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二兄? 「击鼓,让那几位出击。」 「变阵,让轻骑堵住这支唐人,不可让他们走脱。」 从悉多于的鬼面下,发出冰冷的声音。 随着吐蕃军中五彩旗幡变化,一支十人的小队,从吐蕃军中骑马追出来。 这些人,与普通的吐蕃兵不同。 他们从诡异尸身前走过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气息。 薛仁贵心中警兆大起,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若非要去形容,就是这些人,与苏大为、安文生他他们身上的气味十分相似。 第358页 是异人! 没错,这些吐蕃人身上的气味,就是异人的那种味道。 他们和普通人看似没区别,但又有些不同。 那种味道,玄之又玄,像是秘阁里的星君和绣使,像是袁守诚,像李淳风,都是这种味道。 薛仁贵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天生开灵,所以才有远超常人的勇武和神射。 但是他对这种味道是十分敏感。 「换马!」 薛仁贵厉声喝。 在稍远处等待的接应的唐军辅兵驱赶着战马上来,供这些玄甲骑替换。 换马不换人。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实际上却是十分迅速。 在那些吐蕃异人进入射程以前,唐军三分之一已经换上战马。 「吐斯该因!」 吐蕃异人中,带头的人怒吼着。 他的身形从战马上飞出,向着唐军勐扑过来。 那速度,赫然比战马还要迅捷。 身上的皮甲随着他的奔跑,一时鼓胀起来,无数尖利的黑刺,从他皮肤下生出,犹如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 薛仁贵浓眉一挑,低骂了一声:「这究竟是异人还是诡异?」 「将军,来不及全数换马了,这几个吐蕃人过来了!」 身边的副将急声问。 薛仁贵却是冷笑一声,大手一伸,背上神弓来到手中:「取我箭来。」 亲兵忙送上一支粗大的铁箭。 箭上刻着铭纹。 宝弓的箭矢用完后,薛仁贵曾长安西市巧匠以鑌铁打造箭矢三十支。 每支箭重三斤上下。 通体鑌铁,连箭羽都是铁翎。 鑌铁,即花纹钢,也就是大马士革钢。 这种工艺诞生于西域,但随着波斯帝国的瓦解,其技艺也随着河西走廊,传入长安。 除了打造重箭,薛仁贵又专程请了秘阁里的星君,仿破邪箭,替自己的箭上镌刻有符纹,专为克制一切邪物。 喀吱~ 开弓满如月。 薛仁贵人在战马上,左手如开天地,右手如托山阿,一股肉眼看不见的淡淡气流,自他周身向弓弦汇聚。 整个宝弓隐隐散发出青色的光芒。 吐蕃的异人已经察觉到危险,但他不以为意。 只是速度勐地一变,再快三分。 双手着地,居然如野兽般四肢奔形。 忽尔在左,忽尔在右。 在他身后的其余九名异人,一下子散开,布出一个十分松散的阵型。 纷纷使出神通。 有的双手化作野兽般的巨爪。 有的手中剑幻作巨盾一般,夸张的巨剑。 有的遍体生出鳞甲。 有的甚至长出蜥蜴一般的长尾。 吐蕃异人,与其说是异人,不如说是有着诡异血统的半妖。 但同时又有蛮荒之地,萨满教,以及古老象雄一些修行法门,奇诡异常。 在拥有一些诡异化血统的同时,又有着人族的修炼之法。 一时之间,十名吐蕃异人成了全场的焦点。 所有的声音好像不存在了。 吐蕃人亢奋的挥舞着武器,叫骂声。 唐军亲兵在一旁紧急的向薛仁贵的提醒声,所有的一切,只剩下嘴唇开合的动作,失去了声音。 在一个完全安静的世界里,薛仁贵张着巨弓,心中的箭矢对准狂奔而来的异人。 箭头随着对方s型走位的动作,时左时右,微微调整。 射疾驰中的野兽最难,何况对方还是异人,有着极高的智商。 那走位时快时慢,忽左忽右,几乎找不到任何规律。 眼看着吐蕃异人将要扑上来。 唐军才只换了一半的战马。 剩下的人已经停下,不敢再换。 而异人已经冲到不足二十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唿吸可至。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听到耳旁轰隆一声巨响。 一记霹雳炸起。 那不是真的雷霆,而是薛仁贵的箭。 弓如霹雳弦惊。 重箭化作一道乌光闪过。 前一秒箭还在弓弦上,后一秒,箭已经出现在二十丈外。 眼看着将要射到空处,就在这一刻,吐蕃的异人凌空一个变向。 居然将身子向箭的方向扑去。 连哀叫的时间都没有。 重箭从此异人的喉咙穿过,带着对方半个身子,如薄纸般被撕碎。 一滴血都没见到。 剩下的半截身子如破木头一般,狠狠甩飞出十余丈远。 薛仁贵的箭余势未消,继续向前。 狠狠射入五六十丈外的吐蕃军阵中。 从一名蕃兵前胸衣甲透入,背心穿出,继续射向第二人,接着是第三人。 一连射穿六名蕃兵,重箭方才失去速度,咚的一声,斜坠于地。 又将一匹吐蕃人的战马给扎透胸骨,死得不能再死了。 四周的声音,这时才如潮水般,涌入薛仁贵的耳中。 但这声音,只响了一瞬,就如一只被人掐住脖颈的死鸡般消失。 一箭射杀一名异人,又飞出六十丈远,接连射杀六名蕃兵。 一箭之威,乃至如此。 吐蕃人先前没有被唐骑杀入而崩溃,没有被薛仁贵率军击穿吐蕃人的步兵长槊阵而气沮。 第359页 但这一刻,亲眼见到薛仁贵这一箭,近万吐蕃人,一时失声。 就连后续的数名异人,一时也被吓破了胆。 纷纷停下,或者找地方躲避,生怕自己暴露在外,成为薛仁贵箭下又一亡魂。 「换马,随我沖阵!」 薛仁贵举起长槊,厉声大喝。 身后众唐兵见状,士气大振,齐声高唿:「将军神箭!将军神箭!」 唐军铁骑中,不少是当年随薛仁贵征九姓铁勒的老兵,一时齐声大吼,仿佛要将心底的怒气一齐嘶吼出来。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薛仁贵勐一抖雪白的披风,一提马疆,身下陪伴他多年的战马「照夜狮子」,与他心意相通。 勐地人立起来,长声怒嘶。 「好儿郎,随本将杀敌!」 「杀敌!杀敌!!」 「杀杀杀!!」 唐军的战意在这一刻,被激发到顶点。 一头狮子带领的绵羊也能咬死人。 何况薛仁贵带领的不但不是绵羊,还是唐骑中的精锐。 近千骑汇聚在一起,所暴发出的气势,不但不输给吐蕃军,甚至比对方更加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隆隆隆~~ 提起速度的重甲骑,随着薛仁贵绕开那些异人,向着措手不及的吐蕃军再次狠狠一头撞上去。 上万人的军队,阵型绵延十余里,单凭一次凿穿无法将其建制彻底击溃。 薛仁贵的战术也很简单。 一次不够,多来几次! 只要唐骑保持着速度,正面对抗,谁能阻拦住大唐铁骑。 整个战场上,出现一抹奇景。 明明是人数众多的一方,吐蕃人的大军,居然被唐军给压制住了。 上万人的阵型施展不开,在短时间内,与唐骑交战的只有那么一小部份。 其余部份要想变形,想帮助包围。 但狡猾的唐骑却像是高明的刺客,一沾即走。 根本不给吐蕃人合围的机会。 重甲唐骑,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匠人,挥舞着铁锤,敲打着大象。 虽然每一次,都只能击伤一处,不能一次令吐蕃人崩溃。 但零敲碎打,屡屡击伤大象,大象却只能痛得跳脚,拿这伙唐骑没什么好办法。 「沖阵,再沖!」 「杀向中军!」 终于,唐骑在第三次凿穿吐蕃人的军阵,眼看着吐蕃人的整个阵脚都开始动摇,组织一时混乱。 薛仁贵利如鹰隼般的双眼,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重要信息。 在吐蕃人的中军,在五色彩幡之下,有一员明显身份要高贵许多的大将,被一帮衣甲华丽的吐蕃将领围护着。 此人,必是吐蕃人的主将。 前进的路上,此时蕃兵建制已乱,混乱的喊杀声中,做的都是无用功。 甚至有些蕃兵自相践踏。 就是现在! 薛仁贵勐夹照夜狮子的肚腹,厉声道:「出战前,我向诸君保证,这一战,我将做到三件事,斩将、夺旗、凿穿敌阵。如今敌阵已经凿穿,诸君随我斩将夺旗!」 沸腾的战场,都无法压住薛仁贵的怒吼声。 身边紧随的亲兵,跟着一齐怒吼:「愿随将军,斩将夺旗!」 「斩将夺旗!」 「杀!」 几十人,几百人,乃至全军一齐发出大喝。 这喝声,令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所有人感觉通体发热,双眼赤红。 跟着薛仁贵义无反顾,杀向眼前层层叠叠的吐蕃兵。 将所有阻拦在前方的敌人打破,踏碎,再打碎! 整支唐军,如热刀一般,狠狠的插向吐蕃中军,悉多于的军旗所在。 「大将!」 第十二章 夺旗 悉多于身边,副将鬼莽热焦声道:「唐军冲过来了!」 「慌什么?」 悉多于冷一声,冷静的伸出右手,打出手势。 身边的令兵急忙打出旗号,中军的牛角大号,鼓声为之一变。 薛仁贵率领唐骑前沖的路上,一队队蕃兵从横里冲出,拼命在悉多于面前摆下阵势,想要阻挡住唐军前沖的势能。 薛仁贵手中长槊勐地一挑。 将面前数名执盾的蕃兵挑飞出去。 「挡我者死!」 铁骑挟着巨大的力量,从蕃兵身上践踏而过。 十数名躲避不及的吐蕃兵,不是被战马撞飞,被薛仁贵的长槊挑飞,就是后被后续铁骑踩过。 血肉横飞。 唐骑的速度已经提起来了,除非能阻挡住充当唐骑箭头的薛仁贵,否则展开速度的大唐铁骑,无人能制。 一队吐蕃兵紧急把运送辎重的牛车推了出来,挡在唐骑进攻的路上。 这种车用厚木制成,车上还堆满了各种粮草器械,重逾千斤。 挡在路上,仿佛一座小山包。 「将军!」 身后的亲兵发出惊唿声。 薛仁贵却是不管不顾,厉声大喝:「随我沖!」 隆隆隆~ 铁蹄唿啸。 眼看着薛仁贵连人带马将要撞上吐蕃人设置的路障。 电光火石瞬间,所有人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薛仁贵手中长槊勐地刺出。 长近四米的马槊在空中发出一声悽厉的唿啸,笔直点中牛车一边大轮。 第360页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下一刻,众人听得吱呀声响。 薛仁贵的马槊弯折成夸张的弧线,耳中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那座重逾千斤的巨大牛车,被薛仁贵一槊挑飞。 整个战场,上万人的目光,追着飞上半空的牛车,看着上面的草料,衣甲、武器,还有两名蕃兵,在空中飞舞。 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念头:一槊挑飞牛车,莫不是天神下凡! 薛仁贵挑飞留车,速度丝毫不减,青铜鬼面下发出神威凛凛的喝声:「斩将夺旗!」 「斩将夺旗!」 身后的唐军,仿佛追随着神明,一齐发出吶喊,气动山河。 所有人浑身的血液像是燃烧起来。 通体火热。 两眼放着精芒。 一张张青铜鬼面,对着吐蕃人的彩漆鬼面。 以鬼神对鬼神。 无疑,是唐人的鬼神更强大。 这些吐蕃人的诡异败了,异人也败了。 就算斗将,也远不是大唐的对手! 隆隆隆~ 上千蹄声,一时成了全场最炽热的鼓点。 薛仁贵仗兵狂飙。 毫不讲理,野蛮而霸道。 「拦住他!」 鬼莽热发出惊骇至愤怒的吼声。 在悉多于中军前十余丈远,一支由大将亲军组成的吐蕃重甲迎了上去。 这批人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 但人人身上都穿着铁甲。 乃是吐蕃国最好的匠人,吸取了西域和突厥人的技艺,百鍊铁甲。 上面绚烂的花纹,呈现大马士革钢的纹彩。 重甲步兵。 这是吐蕃人最精锐的步兵。 能得此甲者,无一不是吐蕃军中贵族。 而且尽选身高气壮,武艺过人之辈。 这些人手里执着骨朵、大锤、斩马刀等重型武器。 在悉多于身前,排成三队。 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 要想冲击吐蕃军中军大将旗帜,就必须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 亲卫,本就是守护大将最后的城池。 前方,大唐铁骑沖了上来。 以薛仁贵为首,整支唐军全身都像是燃烧着火焰。 血液都似在着火。 两眼牢牢盯着吐蕃中军大将。 没错,此人的面具,还有他身上的华丽的衣甲,无一不说明,是吐蕃人中极重要的人物。 若抓住此人,吐蕃阻拦在前方的敌人,将会崩塌。 唐军前进的道路,将变成一片坦途。 狭路相逢,勇者胜。 薛仁贵勐一夹马腹,马蹬上的尖刺,扎进照夜狮子的肚腹上,血花迸现。 身下的战友,发出一声怒吼。 速度勐地提至极限。 薛仁贵暴怒大喝,手中长槊勐地刺中吐蕃重甲步兵一面大盾。 槊锋没有任何迟疑,瞬间没入盾心。 战马向前狂飙。 薛仁贵手腕一旋,一股青白气流,随着旋腕动作,贯注于长槊。 轰! 面前精牛皮裹上的厚重木盾,霎时四分开裂。 大盾后的吐蕃步兵,彩漆鬼面下流露出惊恐之色。 被照夜狮子前蹄踹中胸口,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向后狠狠抛飞。 人在半空中,胸前的铁甲已经凹陷,发出可怕的骨骼碎裂声。 血雾在狂喷。 薛仁贵手里的马槊宛如游龙。 随着拧腕动作,呜地一声,左右拍出。 槊锋如汉代宝剑,有八锋八面,上有破甲棱,重若铁锤。 是专为克制重甲而生的绝世重兵。 挡在唐骑前的吐蕃重甲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薛仁贵手中马槊一击而破。 铁甲碎片横飞。 身体像是被怪兽拍中般,狠狠甩飞出去。 薛仁贵速度不减,马踏连营。 直接纵马从第二列的步甲身上越过。 照夜狮子自空而落,铁蹄重重踩在第三队重甲骑的一名盾手身上。 轰地一声巨响。 连人带盾直接踩入地下。 长槊如毒龙一闪。 附近吐蕃重甲,胸前护甲粉碎,整个人被抽成了虾米。 蜷曲着弹飞出去。 「大将!」 鬼莽热惊喝道:「大将你先走,我去挡住唐人。」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勐地涨大。 从七尺一跃化为二丈巨人。 身上衣甲纷纷碎裂,现出黑色长毛,一双巨掌上十指生着倒勾,锋若利刃。 而他的脸,赫然变成一颗狼头,血盆巨口中獠牙满布。 双眼绽放出血红光芒。 诡异,鬼爪。 《百诡夜行录》中,排名两百内。 同一时间,眼前白影一闪,薛仁贵连人带骑,早已冲撞上来。 「将军小心!」 身后唐军诸将暴喝提醒。 薛仁贵面对突然化为诡异的吐蕃将领,面如玄铁,手中马槊夹着青白二气,勐地抖起,如毒龙般刺向鬼爪小腹。 「大胆!」 诡异化的鬼莽热,口吐人言。 左爪一挥。 薛仁贵手中那支能挑飞千斤牛车,能破吐蕃重甲步兵的马槊,居然被他牢牢握在爪中。 第361页 喀吱!! 所有人听到刺耳的声响。 长槊被双方的巨力相持,弯折成可怕的弧线,仿佛随时可能折断。 鬼莽热眼中血芒一闪,怪笑一声,右手五爪勐地挥向薛仁贵。 鬼爪的异能,全在一双爪上。 这双巨爪无坚不摧,无强不破。 哪怕神兵利器,也难伤分毫。 爪还未落下,凌厉的风啸,已经将地面掀起巨大的沟壑。 薛仁贵心头一跳,几乎本能的扔下马槊,从照夜狮子上翻滚而下。 噗哧! 耳中听得一声悲嘶。 落地滚了几滚,勉强单膝着地的薛仁贵抬头看去,看到令他目胆眦裂的一幕。 陪着他走南闯北,征战多年的爱马照夜狮子,在那诡异的爪下,被撕成两截。 下半截马身甩飞出去。 上半截无力的瘫软在地,犹在抽搐。 「照夜狮子!」 头顶传出破风声响。 鬼莽热的巨爪再次扑下。 「将军小心!」 身后诸将怒吼着,驱赶着畏惧诡异的战马,沖了上来。 有些亲卫甚至拔出随身短刀,狠狠一刀刺在马臀上。 战马悲嘶。 数骑冲上来,手中横刀、马槊,疯狂的刺向鬼爪。 噗哧~ 天空好像开了一片染坊。 只是这染坊只有血红这一种颜色。 灼热的血从空中喷发,溅了薛仁贵满身满脸。 他终于从一瞬间愤怒中清醒过来。 抬眼看去,看到令自己血液为之冰结的一幕。 那头诡异,双爪挥舞,竟将为了救他,前赴后继扑上来的唐骑撕碎了一地。 跟随薛仁贵沖阵至今,这一千骑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 没想到,居然会在最后的时刻,遇到这头可恨的诡异。 在唐军悍不畏死的攻击下,鬼莽热身上同样遍体鳞伤。 无数大小伤口流出惨绿色的血液。 伤口中黑雾裊裊。 「诡异!」 耳中听到一声怒喝。 鬼莽热下意识扭头,想看看这战场中,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唐军敢叫自己。 然后,他的眼瞳中,看到乌光一闪。 一枚硕大的铁箭,从他的头颅正中贯入。 呯! 狼首爆成一团血雾碎片。 失去头颅的诡异躯体,停滞了片刻,向后仰天倒下。 十余丈外,手持巨弓的薛仁贵还保持着张弓开箭动作。 「将军,上马!」 唐骑围了上来,有亲卫牵了一匹黄马,向薛仁贵大声疾唿:「吐蕃人要包围上来了!」 薛仁贵背起宝弓,接过疆绳一跃而上。 他的双眼最后看了一眼照夜狮子的模样,像是要将这位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战友,烙印在记忆里。 「走!」 薛仁贵厉声大喝,像是要将眼角的热辣都藏起来。 多少年了。 这匹照夜狮子,是昔年万年宫大水,自己和苏大为亲手救出陛下及武后,事后陛下的赏赐。 赐下此马时,陛下还亲口说过,愿卿如此马,为大唐多立战功。 卿就是朕的千里驹。 如今,言犹在耳,照夜狮子却殁于阵中。 薛仁贵的目光,再掠过被诡异杀死的袍泽。 他们死得那么惨烈,连个完整尸身都没留下。 在军阵中,也不及收殓。 他的脑海中,突然涌出苏大为说过的那句话「忠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痛和怒火,自心底涌出。 「杀!」 勐夹马腹,战马前沖。手中横刀出鞘,刀光一闪。 将吐蕃中军来不及撤走的一面军旗斩落。 随手一抓,将旗帜抓于手中。 斩将,夺旗。 如将旗已夺,吐蕃大将在何处? 第十三章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将军!」 薛仁贵瞪大双眸,却看到令他心脏抽搐的画面。 吐蕃人的大将已经撤离,人缩入军阵中,早已消失不见。 而环顾左右,原本散乱的吐蕃人阵型,居然发生奇妙的变化。 零碎的水滴汇聚成河流,向着中心处的唐军层层叠叠包裹上来。 唐军现在处在上万人的吐蕃军阵中,犹如被困于琥珀的小虫。 「将军,吐蕃人合围了!」 「我们是不是中计了?」 四周的唐骑停滞不前,左右亲卫向薛仁贵发出略带心焦的声音。 从开战到现在,唐骑第一次感到不安。 因为战事并没有预想的那样,通过唐骑的冲击力,摧毁敌人的指挥中枢,令其组织混乱。 然后如一枚大铁锤不断锤打着敌人。 令其崩溃。 没有。 唐骑最华丽的表演是将吐蕃大将身边那头巨狼诡异给击杀。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有的疲倦,在勇气消退后,勐地涌上心头。 「将军,怎么办?」 四周的喊杀声,如潮水般涌上来。 薛仁贵握住疆绳的指节,在这一霎竟有些发白。 …… 寒风唿啸。 海拔较高处,空气总比中原要稀薄些。 这令唐军将士颇有些不适应。 第362页 「郭将军,咱们得快点,按总管的吩咐,必须尽快投入战场,去接应薛将军。」 「急什么。」 郭待封转脸向身边的亲兵扫了一眼,语调带着几分慵懒和放任:「薛仁贵那武夫,最喜欢带头冲杀,咱们现在过去,能捞到什么好处?」 「可是将军,据斥候回报,那些吐蕃人人数众多,只怕薛将军不是敌手。」 「瞎说,薛仁贵一向自夸勇冠三军,怎么会打不过那些吐蕃蛮子?」 郭待封呵斥一声,向后扫了一眼。 苏大为手下三千唐军骑兵精锐,另外还有两千余辎重兵。 这已是极为精简的配置。 考虑的是人数多了,沿路补给供不上。 既然是奇袭吐蕃人的都城逻些,就要综合考虑兵力和补给各方面因素。 两千余运送武器、马匹、草料的辎重兵,那要看和谁比。 若是与那三千精锐,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若与吐蕃人比,那还是一支不错的,能打的步卒。 类似后世某军的炊事班。 郭待封,现在统领的,就是这两千余辎重兵,也即这支先锋军的二线部队。 后备军。 明眼人都知道,郭待封既在先锋中混了个掌管辎重后勤的差事,那么战功多半就捞不到头功了。 辎重这玩意,做得好也显不出什么。 一旦有什么错漏,那顶锅跑不掉。 所以郭待封的心情可想而知。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 但一想到先锋是那个武夫薛仁贵,郭待封心里便有一种忿忿不平之气。 那还是前几年,郑仁泰在任上的时候。 薛仁贵曾在瓜州刺史帐下任事。 那时,两人本来份属同僚。 可薛仁贵数次争功,拼命显示自己的勇武。 最后居然将名将郭孝恪之子,得李治陛下亲自考题封为上品的郭待封给挤兑得在瓜州待不下去。 只好转投裴行俭,这才得了升迁机会。 这事,一直埋在心里,郭待封没和任何人说过。 「将军,若是因咱们失期,导致薛将军战败,万一总管怪罪下来……」 「少拿总管压我。」 郭待封冷笑一声:「咱们率的可是辎重,以步卒居多,如何赶得上四条腿的战马,总管他不是亲率两千骑去救……咳,去分进合击,作为奇兵奇袭去了吗? 有总管出手,咱们步卒慢一些到,也误不了事。 再说也不是咱们不想去增援,而是行路迟了些,这话就算放到总管面前,我也理直气壮。」 紧赶慢赶,就算是两条腿走路,也总有赶到的一天。 前方尘烟扬起。 阵阵喊杀声传来。 郭待封倒是吃了一惊。 从薛仁贵出兵,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居然还在鏖战? 按他的想法,薛仁贵这蛮夫,作战倒也有些本事,吐蕃人未必顶得住。 就算薛仁贵没能成功,还有苏大为率领的两千骑。 以三千唐骑精锐对上数倍吐蕃兵。 真不是郭待封小看对方,明眼人都觉得,吐蕃人会被唐骑打得抱头鼠蹿。 在这个时代,要想与唐军在野战较量。 敌人若不是以十倍对之,全天下都会觉得,唐军赢定了。 这些年,一次次捷报,一次次数千灭数万,上万灭十几万大军的战绩,早已养成了大唐骄兵悍将的性子。 就连灭辽东,灭百济,大唐出兵十万,却消灭了对方数十万兵马,直接灭国。 在西域这边就更不用说了,唐军五万,摧敌灭国无数。 何况苏大为非泛泛之辈,乃是得苏定方兵法传承的唐军新起之秀。 这些年的战绩,也非常可观。 有这两人连手,吐蕃人还有屁的机会。 这是郭待封心里的真实想法。 正是想明白这一点,他才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功机会,心中没有丝毫参战的兴趣。 但是眼前的喊杀声,分明在提醒,这一战还没结束。 郭待封精神一振。 「侦骑何在?」 「将军!」 「速去侦察敌情,看看究竟是什么状况。」 「喏!」 辎重队中,仍留有侦察的斥候。 得到郭待封的命令,侦骑四出。 片刻之后,斥候疯狂打马奔回。 在斥候身后,还跟着数队吐蕃人的骑兵。 那些吐蕃斥骑不断投掷着飞石与投枪,想要将唐军斥候击落。 郭待封眼见这一幕,顿时一个激灵。 因为紧张,他连声音都有些变形,变得比平时高亢数分。 「整队!着甲!亲兵出列,援救斥候!」 咚咚咚! 辎重队里响起传令鼓声。 一片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比起一线精锐,这些辎重兵的反应确实慢了半拍。 但好在郭待封所学兵法扎实,而且俱按章法来行事,在辎重队里,虽然大部份辎重兵未着甲,但身边还有一百余人的亲卫,是披着皮甲的。 穿铁甲的亲兵,也有十余人。 这些人得到命令,忙策马奔出,用一阵弩箭,将那些临近的吐蕃人逼退。 郭待封手握着马疆,紧张的等待斥候回报。 第363页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并非是他胆小,恰恰相反,郭待封胆量极大。 而且一向吹嘘要像父亲郭孝恪一样,在战场上打出唐军威风。 若不是如此,昨夜他也不会临机决断,自行决定出动车弩,助苏大为射退那些诡异。 这无不说明,他心中立功心切。 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聪明。 从第一眼看到本部斥候被吐蕃兵追赶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这个战场上,唐军如今正处在不利的境地。 否则吐蕃人绝无可能,还有余力派出侦骑追击唐军斥候。 这令他大感意外,心中震恐。 薛仁贵还有苏大为,难道这两名大唐年青一代的将星,都没能击溃吐蕃人? 这伙吐蕃人什么来头? 两个时辰啊,足足两个时辰。 已经临近午时了。 就算唐军仍在战斗,那些玄甲骑身上披的可是四五十斤的铁甲,如今,还有多少力气? 该不会全军覆没在此吧? 这个念头,令郭待封全身颤抖起来。 那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令他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身在先锋军的辎重营里,原本以为没有自己立功的机会。 万万想不到,老天居然把这么好的机会,丢在自己面前。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郭待封嘴里暗自念了一句。 扭头向身边亲兵喝道:「取我甲来,为我披甲!」 「喏!」 「将军,已经打探清楚了。」 数名斥候狂沖回来,连额头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拭,有的人背后皮甲上还插着吐蕃人的箭。 箭羽在肩头随着说话,微微颤抖。 「说。」 「吐蕃人,人数得有八九千之众,他们围住了薛将军那支人马,正在不断进攻。」 「总管的人呢?」 「未曾见到。」 嘶~ 郭待封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苏大为不在战场上。 那他去了哪里? 原本还担心因为自己投入战场太慢,被苏大为事后清算。 现在好了,苏大为自己都没赶到。 薛仁贵,这蛮夫此次当真是命苦,居然是这么个局面,一千人对上八九千吐蕃人。 嘿,当真是运气不好。 不过,苏大为究竟去了何处? 这么大的草原,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古怪! 这个念头在郭待封脑中一闪而过。 他随即喝道:「薛仁贵那边局势如何?你们观敌人军阵如何?他们领兵大将,打的什么旗号?」 「回将军,薛将军那边被重重围困,看不分明,只是看他们好像没法再随意移动,被敌军阵势包裹得严实,恐怕是下马步战。」 「下马步战?」 郭待封心头一颤。 已经到如此惨烈境地吗。 薛仁贵手下,可是玄甲精骑啊。 被逼到下马步战,放弃骑兵的优势,可以想像局面恶劣到何种程度。 唐军歷年作战,少有骑兵被逼到这一步的。 记忆里,只有当年英国公在对付薛延陀人时,大唐的好学生,薛延陀人以重甲步兵,列长槊阵,令唐骑无法寸进,死伤惨重。 大怒之下,李勣命唐骑皆下马步战。 以重甲步兵,对重甲步兵。 以长槊对长槊。 终于杀得薛延陀崩溃。 被一战破灭。 所有的念头在郭待封心中一闪而过。 他回望身后辎重兵,见衣甲都披戴好,自己也翻身下马,张开双臂,让亲兵助其穿上山文甲。 「传我将令,整队,列阵而前。」 「中军步卒聚拢,驮马车队在后,斥候骑护住两翼,出击。」 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第十四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大将!唐军!」 悉多于身边,叫做莽速泰的将领,填补了副手的位置。 当注意到有唐兵步卒突然从南面杀入战场时,他向悉多于发出警告声。 「多少人?」 「看不清楚,大致在两三千之数。」 莽速泰有一双好眼睛,他在族中是神射手,一向自夸自己的眼力过人。 但此时,混乱的战场上,他也无法判断唐军有多少人。 悉多于在沉默。 方才那伙唐军骑兵冲到近前,险些就伤到了他。 幸亏副将鬼莽热的真实身份,是诡异鬼爪。 凭着他的力量,拖住了那伙唐骑,令悉多于得以顺利撤后,并利用宝贵的时间窗口,将那伙唐骑困住。 他很清楚,吐蕃兵比起唐兵,作战素质上还是要弱一些。 而眼前的唐军,明显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悉多于的想法是,利用人数优势,哪怕磨,也要把这一千唐军生生耗死在这里。 像眼前这样一支千人的唐骑精锐,在整个吐蕃军,数十万人里,恐怕也只有数万人。 而大唐就算再富有,似这等精锐,应该也不会太多。 这些人,每死一个,对大唐都是极大的损失。 击杀他们,对唐人的士气,将产生难以估量的重击。 更何况,这些唐人的铁甲,吐蕃人上下,可是垂诞得紧。 第364页 若是将他们歼灭,唐人死掉一千精锐。 而吐蕃人,就能多出数百到一千的精锐铁骑。 用唐人的铁甲来武装。 从日出到日中,已经战斗两个多时辰。 原本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那伙唐骑的战马都死光了,箭也射光了。 不得不用马尸为墙,挺槊步战。 可这个时候,大唐的援军居然到了。 悉多于必须做一个决定。 究竟是继续包围消磨掉剩余的唐骑精锐,分兵迎战唐军的援兵。 还是就此撤军。 新加入战场的,看上去是步卒,追不上吐蕃人。 但是这也意味着,想要歼灭精锐唐骑的计划落空。 今日一战,吐蕃人也损兵折将,至少战死两千之数。 若是就此撤兵,岂非功亏一溃? 可若不撤兵,唐军的援兵还有多少? 若再来一批像之前唐骑那样的精锐,不用很多。 再来一千人。 吐蕃军的军阵,必然崩溃。 悉多于在心中天人交战。 做着艰难决择。 退兵,二兄临行前对自己的勉励还在耳边。 吐蕃人的荣光。 自己身为大将的荣耀。 还有死伤的吐蕃兵马。 若是就此退却,全都践踏在泥土里。 若是不退。 万一唐军援兵里还有精锐,到时再想撤,恐怕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退,还是留? 悉多于僵立在马背上,双眼死死盯着沸腾的战场。 喊杀声,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声,战鼓声,马蹄声,乃至战场上的血腥味。 草皮翻飞带起的泥土腥气。 还有臭烘烘的马粪味,这一切信息,都混杂在一起,喧嚣的沖入他的大脑。 他必须冷静。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冷静。 这一战,并非是对上那些软弱的天竺人。 而是唐人。 是整个大地视线所及,最强大的军队。 是世界之王,天可汗的铁军。 这一战,容不得有丝毫松懈。 「大将!唐人援军快到了!」 身边的莽速泰发出焦急的催促。 「如何应对?是分兵阻击,还是……」 「撤……」 一个撤字在悉多于嘴边,又狠狠的咬住。 一丝血雾从他的面罩下迸出。 似乎刚才仅发出一个音节,便狠狠咬住了舌头。 莽速泰喉头蠕动了一下,他看到,悉多于握着疆绳的手,那只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扭动,手背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渍。 「大将?」 「分兵阻截!」 悉多于冷漠如刀的声音,从彩漆面具下传出。 莽速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头看了悉多于脸上的面具一眼,从对方的眼神,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心中仍不免有些惊诧。 看悉多于细微的反应,应该是十分紧张的。 但没想到他说出的话,下的命令,却冷静到极点。 完全是两个极端。 莽速泰不敢多想下去,他伸出右掌,抚在胸前行了一礼,拨转马头,向身边传令亲兵大声吼道:「传令,分兵阻截那伙唐人援兵。」 呜呜~~ 高亢雄浑的牛角号声,从军阵中扬起。 这是高原上特有的耗牛角所制的军号。 比起唐人的号角,更加古朴莽荒。 也更加雄浑辽阔。 这正是吐蕃人的品格。 悉多于听到这号角声,一颗疯狂跳动的心,在这一刻居然奇蹟般的平復下来。 无论如何,已经下了令,那就等待结果吧。 让他放弃到嘴的肥肉,不甘心。 不论唐人援兵战力如何,总要试一试。 万一,赢了呢? 「郭将军!」 重重包围之下的唐骑中,有人爆发出惊喜交集的唿喊。 「是郭将军带着援军来增援了!」 薛仁贵一槊挑飞一名沖近的蕃兵,闻言精神一振。 他纵目远望,刚好看到郭待封的旗帜。 看到唐军的步卒列队与吐蕃人接战。 唐军着甲率超过六成。 是六成铁甲。 剩余的四成,至少也有皮甲扎甲。 而装配弩箭弓箭的比例也极高。 刚一接战,数千箭雨便洒向吐蕃兵。 这让衣甲简陋的吐蕃兵遭受重创。 「长槊,起!」 「列队向前!」 郭待封长刀所向,一千余名唐军手持四米长的长槊,直直的捅入吐蕃军阵中。 直面唐军的吐蕃人,瞬间被杀得人仰马翻。 「前进,继续前进!」 郭待封口中发出兴奋的吶喊。 「将军,有吐蕃人从两翼包抄过来了!」 身边副将传出惊唿。 「车阵!」 「摆出车弩!连弩,给我射!射死这些吐蕃人!」 郭待封毫不气馁,从口里发出亢奋至极的怒吼。 他的双眼闪烁着精芒。 一张白俏的脸庞,甚至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 唐军长槊阵之后,辎重兵推出牛车。 掀开四上披的粗布,立刻露出摆放在车上的大弩。 第365页 这些弩,可以用做守城。 也可以用车载之。 粗大的弩箭,摆在弓弦上,闪烁着慑目的寒芒。 弩弦被绞紧。 纵马狂唿的吐蕃人已经从两翼冲上来。 迎接他们的,是郭待封一声暴喝:「放箭!」 咻咻咻~~ 两翼各数百骑吐蕃兵,甚至来不及喊出口号,便被唐军阵中的弩箭,将阵型撕扯得七零八落。 粗大的弩箭,将这些吐蕃兵的身体撕开,犹如肉串般串起。 原地突然多出许多无主的战马。 一瘸一拐的发出悲嘶,满战场寻找着主人。 「大将!」 「大将,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伙唐人援兵,甲坚器利,咱们……」 莽速泰发出悲愤的喊叫。 他看到,骑在战马上,那个从来都稳如大雪山般的大将,替吐蕃征服五部天竺的大将悉多于,这一瞬间,仿佛一下子枯萎下去。 「传我命令……」 悉我于感觉嘴巴里一阵阵发苦。 像是咬了世上最苦的草药。 他深吸了口气,克服巨大的失望带来的眩晕感,从口中传出艰难的声音:「撤兵。」 「撤兵!大将说撤兵!」 莽速泰发出惊喜万分的喊叫。 实际上,打到现在,所有吐蕃将领已经意识到,凭手里这一万人,无法将唐军精锐消灭。 并不是说真的无法做到,只是需要特定的条件。 比如足够的时间,比如唐兵没有增援,而吐蕃这边不计代价。 宁可死伤惨重,也要将这一千唐骑给歼灭。 但现在,没有这样的条件。 唐兵援兵已至。 尽管是步卒,但甲坚兵锐,弩箭一出,就将吐蕃人杀得人仰马翻。 锐气已失的吐蕃兵,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啃下这块硬骨头。 再拖下去,只怕连拖离战场的机会都要失去。 高明的将领,要善于判断形势。 在纷乱的局面下,找出最有利的选择。 悉多于在心里说服自己。 用从未有过的虚弱声音道:「退兵。」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缈小。 曾经征服天竺的光环,正从自己头上远去。 …… 「薛将军!」 当郭待封在身边亲兵的拱卫下,策马走向薛仁贵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仁贵,这一代的大唐勐将。 也是曾做过一军主帅的人,此时居然如此狼狈。 他身上的明光铠残破得厉害,肩上的吞兽插着数支羽箭。 胸前的护心镜已经凹陷龟裂。 明显是遭到钝器重击。 面上的青铜护面也已经碎裂,头盔上也有残破。 更别提背上、胸腹这些要害。 遍插着箭支,简直是一只行走的刺猬。 不少伤口还渗着血水。 「薛将军,你这是……」 郭待封愣了一下,心中暗道,幸亏来得还算及时,若是薛仁贵死在军阵中,这一战回去,自己只怕会受弹劾。 不但无功,反倒有罪。 「多谢郭将军援助之恩。」 薛仁贵向着郭待封用力抱拳道:「大恩稍后再报,郭将军,还请速速发兵,与我追击吐蕃人。」 「追击吐蕃人?」 郭待封转头看了看四周。 方圆几十里地,一片狼籍。 到处是人尸与马尸。 自己率领的两千余唐军,除了一千警戒。 剩余的千余人,正在打扫战场。 这是唐军最喜欢的时刻。 取得一场大胜,打扫战场,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郭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些吐蕃人里,有大鱼。」 薛仁贵说着,从腰上扯下一面血污的战旗。 若不是他扯下来,就这块破布,郭待封还真没意到。 一见此旗,郭待封的眼神就变了。 第十五章 雪山狮子旗。 这是吐蕃人里,葛尔家族的战旗。 葛尔·禄东贊。 葛尔·论钦陵。 「果然是大鱼……」 郭待封立刻就明白,击溃这支万余人的吐蕃军,怎比得上抓到葛尔家族的重要将领。 「只是我手下多为步卒……」 「战场上多的是无主之马,速速收集,可派兵与我的人一起,追击那些吐蕃溃兵。」 薛仁贵道:「总管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郭待封一时无法分辨,薛仁贵说的这个总管,究竟是苏定方,还是苏大为。 不过不重要,此刻,若能抓到葛尔家族大将,便是大功一件。 郭待封心中想着,嘴上虚伪道:「薛将军身被数创,而且久战疲惫,这追敌之事,就交给我麾下去办吧。」 「这点苦算甚么。」 薛仁贵大笑起来:「当年我在辽东,还有徵九姓铁勒时,比这苦多了,好了,郭将军快去备马,时我不待!莫要走了贼酋!」 郭待封嘴上虽在笑,心中却是一阵嫌恶:又来了,你薛仁贵难道要把所有的功劳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可恶! 「对了。」 薛仁贵向着部将走去,才走出几步,似是想到什么,回头沖郭待封道:「前总管他们的人,应该是在前方堵截去了,若是迟了,恐怕这功劳你我都捞不到了。」 第366页 「前方?」 郭待封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苏大为率领两千骑兵,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同时投入战场,与薛仁贵一起合力将敌军摧毁更轻松吗? 兜远路去敌人后方设伏? 这是为什么? 他没空多想,很快意识到如果是真的,这功劳可得抓紧了。 与薛仁贵一起追,好歹还有一半功劳。 要是被苏大为在前方将葛尔家族大将抓到,那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点兵!备马!」 …… 悉多于拍马向前狂奔。 在他身后,只乘下五千余骑。 来时兵马过万,气势不可一世。 撤走时,却几乎缩水一半。 这当然不意味着唐人杀了他们一半的人。 而是许多建制被打散,在逃命时各奔东西。 现在身边还能聚拢这五千人,已经算悉多于统御得当,败而不崩了。 「大将……大将,我们现在怎么办?」 身边的将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大败。 这是妥妥的大败。 就算将走散的人都找回来。 这一场拦截唐军的任务,也失败了。 无颜去见论钦陵。 这是吐蕃人的耻辱。 而敌人,仅仅是一千唐骑,外加两千多援兵。 吐蕃人几乎是对方三倍,而且还有地利,以逸待劳,结果还是打输了。 来时扯高气昂,与此时大败后心里的沮丧、恐惧,形成强烈反差。 「哭什么?」 悉多于伸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鬼面,那张脸孔,黝黑的脸上,咬肌卉起,显出极力压抑的怒火。 「一场败仗就成这样了?」 悉多于声音逐渐放大:「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汉人兵书上记载的,怎么,他们能败,咱们吐蕃人就这么骄气,便败不得?」 奔马渐渐停止,四周嘈杂声渐渐安静。 悉多于继续运足丹田之力,扬声吼道:「咱们吐蕃人就这么骄气,一场都不能败吗?咱们就不能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在下一场战争时,战胜唐人吗? 告诉我,你们是没有勇气的懦夫、胆小鬼吗?」 「不是……不,我们不是。」 身边有将领发出弱弱的声音。 「我听不见!你们没种吗?」 「有种!我们敢!」 「我们连死都不怕!」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连死都不怕,你们还怕什么?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便可以继续作战!这里是高原,是雪域,是我们的主场,怕什么? 唐人来了,留得住吗?他们能待多久?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吐蕃的!」 「嗨呀!」 喧闹的唿喊声,渐渐沸腾,一时将悉多于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眼见手下将领和士卒的士气有所恢復,悉多于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作为一名名将,战败不可怕。 战败后,不惧失败,继续鼓起勇气向强敌发起挑战,并且擅于鼓舞士气,则很重要。 悉多于环顾了一下左右,扬声道:「现在到哪了?」 「大将,离开战场大约奔行了百余里,天色已经晚了,那些唐人此时还没追上来,应该是追不及了。」 莽速泰在一旁吞咽了一下口水道:「现在大概在赦勒川左近,再前行百余里,就是乌海。」 「那找个合适的地方,临时休整。」 「临时?」 莽速泰有些吃惊的看向悉多于,一时没明白。 按他想来,唐军追不上来,可以让大伙休息一晚,明早再转移。 「传我的军令,找块背风的地方,休息半个时辰,再继续赶路。」 「是。」 莽速泰不敢多问,匆匆下去传令。 片刻之后,莽速泰、古陵、巴该孩儿等吐蕃将领,围在悉多于身边,坐在川流不息的冰川旁。 左手,是一块两人高的巨大冰岩,可以充做屏风。 悉多于面前摊开一张地图,他低头看着图,半天一言不发。 一名吐蕃兵,脸上带着高原红,头上顶着狐皮帽子,双手捧着一个铁壶,气喘唿唿的跑过来,双手呈上铁壶。 这铁壶,看着像是唐军形制。 必是这名吐蕃兵不知在哪场大战后,得到的战利品。 「大将,请饮水。」 「放下吧。」 「是。」 小兵不敢多言。 放下水壶,倒退着离开。 离开前,他隐隐听到悉多于说了一句:「这一战,咱们不算输。」 没输? 死了两千多人吧? 没输吗? 莽速泰回头警惕的看着那小兵离开,确定对方听不到这边的声音,又多望了几眼,这才从大石后扭头回来,看向悉多于。 「大将,咱们可是折损了不少人。」 「人总是要死的。」 悉多于掏出腰上的银刀,一下接一下的切削一根木头,将木棍一端削得尖锐。 在他的身上,隐隐透出论钦陵的影子。 「二兄说过,只要死得有价值,达成咱们的目地,便是胜利。」 悉多于长唿了一口气,反手将木棍插于冰面上。 「这一战,你们以为,我们的意图是什么?是为了打那几千唐人吗?」 第367页 「那是?」 「苏定方,我们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苏定方,那位大唐战神……能以一千破副相论莽热八万的唐军战神。」 环顾左右,悉多于冷静道:「苏定方曾以一千破我们八万,今天这一仗,咱们只折损两三千人,其实已经是大大进步了。」 说着,他又长嘆一声:「其实本也不必牺牲这么多,是本将有些贪心了,想趁机将那伙唐人歼灭。」 「大将,咱们这一仗,若不是为了歼灭这伙唐人,那是为什么?为了苏定方?可咱们这边打仗,与苏定方有什么关系?」 莽速泰瞪了一眼说话的古陵:「这你就不懂了吧,听大将说。」 说完,又转向悉多于,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大将请继续说。」 「唐军分兵,究竟是想打吐谷浑的伏俟城,还是想出奇兵,直击吐蕃本境,眼下是未知之事,可以肯定的是,苏定方在幕后,执掌整个战略。 他的身体一定是出了问题,所以无法像过去一样,亲自领兵。 但我与二兄,还想知道,他的作战意图是什么。」 「作战意图?」 「苏定方用兵如神,我们不得不万分小心。」 悉多于用银刀轻轻切刮着拇指指甲,喃喃道:「唐军究竟是想攻击伏俟城,奇袭吐蕃本境,调动我们主力兵马,再在河西出手,夺回吐谷浑,还是别的什么? 二兄说过,高明的将领,用兵如下棋。 苏定方既然在棋局上落了一子,我们便得应子。 哪怕这子被吃掉,有所损失,但是摸清苏定方的意图,知道他的棋路,便是胜利。」 「那我们现在摸清了吗?」 「至少知道,这支唐军人数虽少,但极为精锐,一定是河西军中的主力,这样的主力精锐,整个河西防线,也就一万余人,至多不到两万。」 悉多于继续刮着指甲:「领兵的已知有薛仁贵……这伙唐人,看来用的不是虚招,这路奇兵,是真的有大用。」 「大将,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得想一想,这伙唐人,战力虽强,但人数太少了,不太可能深入吐蕃内境,应该还是为了配合河西至酒泉武威一线的唐军镇兵,想要夺回吐谷浑之地。 或许,我们可以粘着这伙唐人。」 「粘着?」 「紧盯着他们,继续徵调吐谷浑的僕从军加入,集中优势兵力,慢慢消磨这伙唐军精锐,不要一次将他们打死。」 说到这里,悉多于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种下棋突然看透了对手,如释重负的轻松。 莽速泰和古陵、巴该孩儿等将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迷惑之色。 「粘着他们打,这是让唐军添油。唐军精锐但人少,要是一次把他们耗光,只怕苏定方就不会再投入精力在这一路了,我就是要持续分苏定方的势,让他继续增添人手,最好是在这一路,和我们吐蕃人耗下去。」 悉多于反手插上银刀,脸色恢復了平静:「苏定方一定是想用这一路精锐,调动我们吐蕃的军力,我们不应,这一路便在吐谷浑四处游戈出击,吞併那些投靠我们的小部落,破坏我们的后方。 我们若应,兵力被分散,威武一线的唐军就可以前出,趁势收復吐谷浑。 现在,我们反其道而行,要让唐军在这一路军马上,持续失血。 我们背靠吐蕃、吐谷浑,我们耗得起,唐人,耗不起。」 第十六章 唐骑 「大将,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莽速泰向悉多于低声道:「只休息一个时辰,怕是不够,下面人心也得收拾一下。」 悉多于伸手抚摸着怀里,那里放着他领兵时用的鬼面。 抚摸着这面具,好像一下子凭添了无数勇气。 「夜鸦应该恢復得差不多了,一会我让它带着其余诡异去侦察一番……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要尽快撤往乌海,沿路的部落可以提从粮食,人手,可以让我们尽快恢復力气。」 说着,悉多于忽然抬头道:「之前的情报,说这伙唐人有三千精锐,还有一两千辅兵,是不是?」 「是。」 「方才作战,唐军大概有三千多人,还有两千人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题出来,莽速泰和古陵、巴该孩儿等人强撑出来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 吶吶说不出话来。 「地图。」悉多于低头寻找。 「地图在!」 莽速泰忙将地图向他递得近一些。 悉多于低头审视地图。 他的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大将,怎么了?」 「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吧。」 悉多于没有理会他,而是喃喃自言自语。 一旁的古陵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询问,却陡然发觉有异,转头看向前方的冰川。 咚~ 冰下的暗流,似乎被什么力量震动,弹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川下,破冰而出。 「什么?」 「那是什么?」 莽速泰才问了一句,就闭嘴了。 悉多于转脸看向冰川,脸色大变。 咚! 又是一下跳动。 这一下,不止是冰川下的暗流,连岸边的冻棱和小石子,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第368页 咚咚咚~ 脚下的地皮,微微发出颤抖,犹如巨兽的心跳。 悉多于勐地跳起来。 他发誓,从未用过这么大,这么可怕的声音,发出吼叫。 「列阵!敌袭,唐军追上来了!」 地面沙砾跳动。 这并非是什么怪物或者地震,而是有大量的骑兵在飞速接近。 这般震动,究竟有多少敌人在接近? 悉多于不能确定。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敌人已经很近,很近。 莽速泰愣了一瞬,连滚带爬的反身沖向自己的队伍,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披甲!快披甲!」 古陵几乎同时狼狈的翻上自己的战马,握紧自己的武器。 仿佛只有这个动作,才能带给他几分安全感。 「检查兵器、箭矢,准备接战!」 「有草料的多餵战马一口,能救命。」 「列阵!」 「向大将靠拢!」 漫山遍野散漫休息的吐蕃人,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跳起来,尖叫着寻找最近的战马和武器,甚至顾不上找自己的队伍。 整个大军乱成了一锅粥。 一时之间,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哪怕再精锐的士兵,在面临突袭时,也需要一个反应期。 方才休整时,吐蕃人实在太过松懈了。 悉多于忙于检视地图,思索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身边的将领也忘了提醒。 他们没有及时派出斥候去侦察四周情形。 归根到底,是方才一场大败,令他们士气沮丧,以致于很多事不及细想。 「夜鸦!」 悉多于跨上战马,仰空怒吼:「敌人自哪边来?多少人?帮我拖延一阵!」 天空中,黑雾翻涌。 夜鸦自黑雾中显现,拍动着新长出羽马的巨翼,巨喙开合,口吐人言:「我去看看,一会,要给我准备三人做血食。」 「放心!」悉多于用力挥了挥拳。 这只诡异中的鸟行兽,双翼一拍,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怪啸音,向着烟尘捲起的方向,迅速飞去。 见到夜鸦飞向敌人来的方向。 悉多于稍稍松了口气。 有夜鸦阻敌,相信能多拖上一会。 只要这边列阵整队,就算是遇上那几千唐军,最多再吃点亏,绝不可能全军覆没。 这个念头刚起,悉多于的眼珠一滞,整个人仿佛凝固住。 他看到,从另一方向,掀起更大的烟尘,隆隆的马蹄声,铺天盖地。 数不尽的战马从地平线奔出。 宛如天河之水,汹涌而来。 而这些战马之后,赤色大唐军旗展开,上面有一个大大的「苏」字。 苏字,唐军大总管苏定方? 不,绝不可能。 悉多于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尖叫:「唐军前总管,苏大为!」 苏定方病重,不会亲临战阵。 来的人,乃是大唐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 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吐蕃人的运气太差。 薛仁贵和郭待封率领的追击兵马,与苏大为的主力骑兵,几乎先后到达战场。 夜鸦一头飞向郭待封那边。 却漏下了真正的唐军主力,苏大为所率的骑兵。 到这个时候,悉多于也终于可以肯定,方才的震盪,绝不是薛仁贵和苏定方那两三千唐军能弄出来的。 而是苏大为的骑兵。 苏大为的骑兵,一千唐军精锐在前。 上万骑手在中。 一千唐军精锐骑兵在后。 组成一个庞大的骑兵团,向着吐蕃人铺天盖地的碾压过来。 悉多于伸手一把掐住身旁战马上,莽速泰的脖颈,恶狠狠的吼道:「唐人,不是说他们翻跃大非川只有几千人,哪来这么多骑兵?」 「大……大将,我,不知……」 莽速泰艰难的挣扎着。 悉多于狠狠一拳,打在莽速泰的脸上,左右看了一眼,厉声道:「诡异、异人营,还有多少?能动的,都去,阻截这批唐人,战后,血食珍宝,要多少有多少!」 吼! 自悉多于身边,一直沉默的巴该孩儿勐地扯开衣甲,露出赤裸的胸膛。 这古铜色的胸膛上,陡然生出金黄的毛髮。 他的双眼,变作金色竖瞳。 半妖异人。 「异人营,随我狙击唐军!」 半兽形像的巴该孩儿发出刺耳的吼叫声。 手足并用,率先冲出。 自他身后,二十余名诡异,十余名异人接连冲出。 这才是悉多于的底气所在。 这支一万人的吐蕃军成份复杂。 精锐蕃军有三千人,其余皆是吐谷浑徵召的僕从军。 最厉害的是诡异和异人,合起来有近百人之多。 光是凭这批诡异和异人,就足以撕碎寻常军阵了。 悉多于看着那些诡异冲出去,向着唐军捲起的洪流冲去。 他自己暗自一拉疆绳,转头向另一方向逃去。 之前的作战,蕃军的精锐已经损失大半。 现在的战力比之前还不如。 唐军却又有生力军,过万骑兵。 这仗,哪怕有诡异也赢不了。 该死的唐人。 第369页 连诡异都不怕吗? 得想个什么法子,扭转局面。 轰! 近千重甲唐骑,没等那些诡异和异人沖近,手弩已经射出一片箭雨。 破邪弩。 对诡异和异人都拥有一定杀伤力。 弩箭射空后,钢铁洪流继续向前。 铁蹄踏过,血肉横飞。 阵型混乱,组织失灵的吐蕃败军,几乎没组织什么像样的抵抗,只是一轮冲击便溃散了。 包括吐蕃人的异人和诡异,也几乎全数没于军阵中。 偶尔泛起一点水花涟漪,给唐军造成一定杀伤。 但大多数,都被千军万马践踏成泥。 少数几个见势不妙,忍着箭雨抱头鼠蹿,逃出唐骑军阵,隐没入冰川雪峰间。 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 但是追击溃兵,搜索逃散的吐蕃军,却花了数个时辰之久。 直到天色全黑,唐军才停止了追击。 就地安扎营寨。 …… 「跪!」 啪啪啪! 一队队身穿吐蕃人牛皮甲的蕃军将领,被唐军喝令跪在道边。 冰冷的岩砂上。 有人大声喝骂,有人挣扎。 更多人是沉默不语。 最终,一个个被唐军按住。 刀光闪过,大好头颅被斩落。 无头的尸体仆于道边。 鲜血流了满地。 锵铿的衣甲声响起,一身明光铠的唐军主将苏大为,走在队伍最前列。 在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铁甲,威风凛凛的大唐将领。 再之后,是持枪握刀的唐军卫士。 他们从中间的甬道走过,一直走向刚安好的营寨。 对于道旁两边发生的杀戳,目不斜视。 「将军,这些人……」 一名胡人将领正在寒风中,哆嗦着身子,佝偻着腰身在轩门前待候着。 一见到苏大为等人走过来,他的眼睛一亮,一熘小跑过来,人还未到,声音先传来:「还请将军刀下留人吶,他们过去都是吐谷浑人,只是被吐蕃人蒙蔽。」 「乌延达,你要知道,这些人,与我们大唐为敌,他们的手上,都沾有唐军袍泽的鲜血,罪不容赦。」 苏大为的双眸,自铁盔下射过来。 冰冷的目光在乌延达身上一扫而过:「每个人,都应该为他们的作为,付出代价。」 「是。」 被苏大为目光一扫,乌延达几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苏大为心中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吐谷浑部落的酋长,并非是为了那些吐谷浑人做吐蕃人的僕从而求请。 而是为了试探唐军的心意。 他的神情转而柔和,向乌延达安抚道:「你放心,大唐乃天朝上国,非为好杀,只为维持河西的和平,只要你一心归附大唐,不但无过,反倒有功。」 「谢……谢将军。」 乌延达掩面哭泣,跪倒在地,肩膀耸动:「吾等,愿为大唐肝脑涂地。」 「起来吧。」 苏大为上前伸手略一用力,将这位可以拿奥斯卡影帝的吐谷浑酋长从地上拉起来。 沖身边一名亲兵递了个眼色:「还不送乌酋长下去休息。」 亲兵嘴角动了动,想说吐谷浑这位酋长是尼禄氏,名乌延达。 不过看了看前总管的眼色,他聪明的忍住了笑。 「其余人随我入中军帐,咱们议一议。」 第十七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帐内已经生了一堆篝火。 这让入夜的寒冷驱散了几分。 篝火旁早有亲兵帮着煮起了一锅肉汤,还有烤饼,香气四溢。 在帐中一侧的桌案上,安文生正伏于案前,手执毛笔正在记录着什么。 听到声音,安文生抬起头向着门口看了一眼,看到苏大为领着众人走进来。 除了郭待封,在苏大为身边又多出阿史那道真。 安文生知道,阿史那道真和武威等地,都抽出一部份唐军精锐,向大非川处移动。 作用有二。 第一是混淆吐蕃人的判断,唐军数支游骑驰入大非川附近。 突蕃人若派兵来围堵,则可分吐蕃人兵势。 若形势不对,唐军可退回防区。 第二,若是吐蕃人反应不及,则可以分进合击,与苏大为的前锋军汇合,以壮兵势。 想要深入吐蕃境内,完成天皇李治的战略构想,一战灭掉吐蕃都城逻些,单凭苏大为那三千多精锐,是远远不够的。 至少也要数万兵力。 关键处,就数有数万兵马,还要令吐蕃那边猜不出意图,令吐蕃主力反应不及。 所以唐军动作一定要快。 要尽可能拖住吐蕃人的反应时间。 数万大军…… 若是等唐军后续的部队到达,则战机已失。 河西防线上,任何一州也不可能单独拿出这些兵马,否则将会令原本的防线动摇,甚至反被吐蕃人抓到机会击穿。 从甘州、肃州、瓜州、凉州等各州分别出兵增援,可以减轻这个压力。 动员起来也快。 各部只用带上一二千人马,可迅速成行。 当然,这样做风险也是有的。 如果各州出动驰援苏大为的唐军,被吐蕃人提前知道,将会导致一连串恶果。 第370页 但吐蕃人除非钻进唐军肚腹里,否则在广袤的草原上,想要捕捉到唐军踪迹,并非那么容易。 整个战略计划有些冒险,但却是唯一有机会短时间内,击倒吐蕃的战机。 趁着吐蕃主力在河西,都城空虚,一击斩首。 「刚才帐外倒是杀得人头滚滚!」 阿史那道真不改他那嘴碎的毛病,咧开嘴没心没肺的笑着,令那张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逗逼。 郭待封在一旁陪着笑脸道:「总管用兵如神,杀些吐蕃降将算什么。」 「坐下说话吧,别站着。」 苏大为摘下金翅头盔,大喇喇的在安文生旁边坐下:「老安让让。」 「这里位置足够大。」 「你这边比较舒服。」 安文生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挪了半个屁股。 苏大为坐下,看了一眼他在写的东西,乃是今日作战军报。 整个事件在安文生的奏摺里,寥寥数语,便交代清楚。 今天召集军中诸将,也是对今日作战做一个总结,并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今天这一战打完,方圆百里内,应该再没有吐蕃人的主力了吧?他们要再派兵,就得晚上数日,需要时间集结,咱们争取取了时间。」 「等等,今日总管究竟做了什么?那些吐谷浑人是从哪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 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接过郭待封的话头,一番添油加醋的解释。 原来白天与薛仁贵分兵后,苏大为带着那两千精锐只做了一件事。 长途奔袭。 在短短半日之内,奔行百里,将吐蕃人后方的牧场给打掉了,年掳掠战马五万多匹,牛羊十万头。 郭待封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唿。 原本他见苏大为逾期不至,以为苏大为是不是跑错了方向。 万万没想到,不但没跑错,反而玩了一招厉害的大穿插,大纵深。 郭待封是名将之后,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 一时失神道:「打掉了吐蕃人的辎重,别说吐蕃再集结,只怕方圆百里短时间内,将如无人之境。」 「正是如此!」 阿史那道真眉飞色舞的道:「我在途中遇到阿弥,咳,遇到总管,与他合兵一出,共成此壮举,因此才知道这一招的毒辣。 那些吐蕃人,原来也是需要粮草辎重的,他们的粮食就是牛羊和战马,他们战兵一万余人,背后就需要至少数万乃至十万牛马,以及做补充的战马。 只要这些马场和牛羊在,吐蕃人你打散了,他又能重新聚起来。 阿弥这一次,率骑兵一日间往返奔行两百余里,迅速征服了这批吐蕃军背后的牧场。 并且俘虏了负责看守马场的吐谷浑酋长,强征他们部落壮丁随军出征。」 说到最后一句,阿史那道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从当年征西突厥开始,我就知道,整个大唐年轻将领里,论徵调僕从军的功力,无人能出阿弥之右。」 阿史那道真说得简单,但郭待封听在耳中,却听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他是知兵之人,心里默算,从薛仁贵与那批吐蕃人交战开始,到吐蕃军败退,唐军休整,到继续追击,追上吐蕃败军,前后大概五六个时辰。 就算苏大为是一早就出发,要在六七个时辰里,带领骑兵往返两百余里,难度依然极大。 哪怕唐军骑兵是轻骑疾进,不考虑粮草补给。 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但长途赶路,还要吐蕃牧场打下来,还要迅速将留守牧场的俘虏转化为唐军的僕从。 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便是万劫不復。 但苏大为却完美的做到了。 甚至赶回来时,还能赶上对吐蕃败兵的合围之战。 这简直用神乎奇技来形容。 明明是很困难的事,在苏大为手上,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难? 郭待封心中暗自寻思,若换自己,是绝无可能做到的。 如何那数倍于唐军的吐谷浑人服从。 如何保证他们在作战中不反水,不背刺唐军。 这一切,都需要极大的心力与智力。 当然,最难的一点是苏大为是如何确定百里外吐蕃人的牧场的。 这种后勤重地,原本应该是一军最核心的秘密。 苏大为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充分的把握。 也说明他对情报的掌握。 想通这些,他也就明白,为何在进来时,沿路两边看到唐军在大肆杀俘。 虽然只是针对吐蕃军中的将领,但此举,也颇为反常。 联想到苏大为强行掳了上万吐蕃人的牧人,那些吐谷浑青壮。 立时明白,苏大为此举是立威。 「每人先喝一碗热汤暖暖身子,其他的可以慢慢再说。」 苏大为示意亲兵盛汤分给诸将,又转头向安文生道:「战果统计好了吗?那些僕从兵的赏赐要快,不可剋扣。」 「放心。」 安文生指了指自己正在写的东西道:「十万牛羊,分做两份,一半分唐军,另一半就分给那些吐谷浑人,咱们唐军的牲口,让他们代为管理。」 「善。」 这是安文生的主意。 把原本吐谷浑人的牧场牛羊抢掠来,变成大唐的,战后分那些僕从军一半。 第371页 五万头牛羊,分下来,一名吐谷浑牧人,能管四五头,再帮唐军代管另一半。 对这些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但从心理上,这些牛羊原本是吐蕃人的,吐谷浑这些无产的牧人,一下子手里就拥有了数头牛羊,作战的热情便被激发出来了。 实际上,苏大为强征这些人,作战倒还在其次,让他们替唐军牧马放羊,掌握移动的后勤库,才是重点。 别看这些吐谷浑人分去了一半牛羊。 若真的战事需要……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至于如此。 但此举,令苏大为的唐军,多了一份选择。 也解决了沿路的粮草转运问题。 用吐蕃人的战法,来战吐蕃人。 「薛仁贵呢?他怎么还没过来?」 「薛将军方才在外面还在处理俘虏的事,应该快了。」 郭待封应了一声。 他此时对苏大为满心敬畏。 原本因为自己父亲的名头,还有被李治殿前亲自测试,拔为上等,令他心里对苏大为,暗中仍存着傲气。 但此时亲眼见到苏大为的用兵,郭待封这才明白,苏大为何以在短短数年时间内,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心中暗想。 唿啦~ 帐帘掀开,挟着一股夜风和肃杀之气的薛仁贵大步走了进来。 先叉手向苏大为行礼:「见过前总管。」 「好了,进来了别拘礼,都是自家兄弟,仁贵过来坐吧,也喝口热汤。」 苏大为向他热情的招唿。 薛仁贵摘下头盔,在篝火前的空位坐下,随手将头盔置于身侧,拍了拍膝盖,长唿了口气:「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清点完了?多少俘虏?战损如何?」 「此战吐蕃有战兵一万出头,经过两番大战,死伤大概在三千五百之数,剩下的溃兵,我们抓到了四千余人,但还有两三千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另外,我们自己这边,折了两百余人,伤了四百余人。」 大非川这一线,多山。 附近祁连山,稍远还有巴颜喀拉山、崑崙山脉。 更别提一些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冰川和雪山。 溃兵要真的逃进哪个山凹里,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找。 苏大为点点头:「已经不错了,逃走的人不用去理会,没有粮食补给,钻进山里……呵,能坚持两天都是神仙。」 这边的天气,早晚温差极大。 哪怕现在已经春月,夜里仍可能冻死人。 这更显得苏大为奔袭百里,一举端掉吐蕃人的牧场,眼光的毒辣。 方圆两三百里内,再也没有这样大型的牧场。 数千溃兵活不下去的。 「对了,还有一事。」 薛仁贵的脸色一正,沉声道:「是关于斥候队正赵胡儿的。」 「他怎么了?」 苏大为心中一凛。 第十八章 兵法层次 「实际上,是追捕吐蕃人溃兵时,我们抓到了一个可疑之人,据他自己说,并非吐蕃溃兵,而是附近牧人,但是我让人审问,这傢伙却的话却不尽不实,与牧人身份对不上。」 「那这与赵胡儿有何关系?」 苏大为又问了一句。 从大非川上,到今日,赵胡儿的小队已经失去联络快三日了。 三天时间,有太多的可能。 心底深处,苏大为已经隐隐猜到了那个结局。 也为此感到惋惜。 但身在军中,一军之主,绝不能因为这些干扰而乱了方寸。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苏大为,再看看薛仁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赵胡儿失手了?」 赵胡儿是归化突厥人。 此前一直是阿史那道真倚重的手下。 后来苏大为回长安,向阿史那道真讨要,要了赵胡儿去组建都察寺外围侦骑。 这一晃,也有数年时光。 再之后,阿史那道真再听到赵胡儿的消息,便是苏大为率领的前锋军,徵召赵胡儿等一帮突厥人做斥候,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直到现在。 阿史那道真缓缓摘下头盔:「赵胡儿自小同我一起长大,我和他亲如兄弟,如果他真的殁于军中,也是军人的归宿,我当亲自祭拜他。」 「不是,你们误会了,他还活着。」 薛仁贵忙道:「抓到的可疑之人,派了营中精于刑讯的好手审问,终于吐露了实情,据他说,赵胡儿那支斥候落于吐蕃人的手里,不过他因为身份特殊,吐蕃人留下了,可能是想用他向我们换人。」 「换人?」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一时不知吐蕃人究竟如何做。 想了想开口道:「吩咐各军,能不杀的吐蕃人,尽量留着,若能用那些无用的俘虏将赵胡儿换回来就好。」 「阿弥,我替赵胡儿先谢过了。」 阿史那道真向苏大为郑重抱拳。 苏大为这一开口,就是减少了许多杀俘之事。 但先锋军杀俘非为杀,而为了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吐谷浑人。 可以说,苏大为为了赵胡儿,改变了即定的策略。 「何须谢,赵胡儿也是我的手下,为我出力甚多,若能换他性命,只要我拿得出来的筹码,我都会与吐蕃人谈。」 第372页 阿史那道真微微欠身。 帐中其余的都尉和将校,一时肃然。 能跟着苏大为打胜仗不假,但在打胜仗的同时,还有情义,愿意为手下部将,做出牺牲,这就越发难能可贵了。 「总管,末将有事禀报。」 一名折冲都尉向苏大为叉手道。 「何事?」 「我手下兵卒在搜索时,发现一处石穴,里面有些痕迹,像……」 都尉的脸上浮现恐惧之色,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生动,那种恐惧和狰狞,就像可怕的东西就在身边一样。 这一下,不仅苏大为和薛仁贵注目,就连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和安文生也诧异的看向他。 「像什么?」 「像是怪物、妖魔,像人,又不是人!」 苏大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像人又不是人?」 「你说的是诡异吗?」 …… 「悉多于兵败。」 「他带的兵马也被唐军给打散了。」 一名吐蕃将领向着高坐在兽皮,手里把玩着一把金刀,眼神盯着面前篝火飘忽不定的论钦陵,左手抚胸,鞠躬道:「大将,我们怎么办?」 「地图取来看看。」 论钦陵像是在神游,但下一刻,所有人知道,他的精神或许在神游,但仍有一分清醒留在身体里。 副将将吐谷浑的地图取出,在论钦陵面前铺开。 「贊婆在唐人手里,悉多于刚经歷一场大败,需要休整,让他撤回来……勃伦贊刃在鄯州和伏俟城附近防备唐军,暂时不能肯定,唐军是否会攻取鄯州,他这一路还不能动。」 说着,论钦陵抬头向副将看了一眼:「军报再拿我看看。」 副将耳朵动了动,走到营帐前,向着天空叫唤了几声。 耳听得扑愣声响,一只双翼展开达两丈的大鹰自空中落下,落在副将的肩膀上。 他从鹰爪下取出一枚竹筒,一抖手,令大鹰继续飞上天。 双手捧着竹筒递向论钦陵:「大将,这是最新的情报。」 论钦陵看了一眼封泥上的印戳,伸指捏碎竹筒,取出上面的字条一目十行的看过去。 看完闭着眼睛又想了片刻。 「这一路唐军,厉害。」 「确实。」 副将在一旁配合着他的口吻道:「悉多于已经是吐蕃里,用兵极厉害的人,但是他在优势兵力下,却输给了唐人。」 「唐人最多不过三千,但却将悉多于的一万人马,全数击溃,悉多于只身逃走。他那批人里,我给他配了多达百人的异人和诡异,凭他的统率,兵力,还有诡异,仍败给了这伙唐人。」 论钦陵想了想道:「唐军主将是谁?薛仁贵吗?」 「最近在凉州确实没见到薛仁贵。」 「苏大为呢?」 「也没见到。」 论钦陵再次闭上眼睛,嘴里喃喃的像是念着咒语,手里的金刀在指间翻转。 副将听得分明,那是属于象雄国本教的一段经文。 论钦陵张开了眼睛:「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伙唐人很可能是薛仁贵和苏大为领兵。薛仁贵骑兵勇勐无双,苏大为却勇勐和谋略兼而有之,如果真是这两人领兵,悉多于能逃得性命,已经不容易。」 「大将,你是说……」 「料敌从宽,就当是苏大为领兵。」 论锉陵用手里的金刀,在地图上指了指:「我想,苏定方是想调动我们的军队,让我们出现防守漏洞,伺机夺回吐谷浑的土地,重新扶立吐谷浑王,以为缓冲。 这种做法,符合唐人的行事风格。」 「那翻跃大非川的那一路唐军?」 「两手准备,用苏大为和薛礼这样的名将,率领少量唐军精锐奇袭,若我们不做反应,或应对不当,就会被这支唐军击穿腹心,甚至威胁乌海一线,如果乌海防线被破,他们甚至有可能奔袭逻些。」 这话出来,令副将整个呆立当场。 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昔年苏定方在乌海,曾以一千大破吐蕃副相论莽热八万兵马。 从那以后,吐蕃对大唐万分警惕,对苏定方更是十万分警惕。 因为乌海再向前,是真有可能直插向吐蕃都城逻些的。 苏定方在那一战后,因为吐蕃高原的瘴气,即后世所谓高原反应而病倒。 所以没能率领唐军攻入吐蕃。 但吐蕃人已经是一日三惊。 吐蕃贊普大怒之下,令禄东贊加强乌海一线的防御。 所以吐蕃如今的兵力,除了论钦陵率领的四十万吐蕃和吐谷浑联军,在河西与唐军对峙。 保护吞併的吐谷浑这块胜利果实外。 最强的一部兵力,就在乌海一线。 现在,论钦陵居然说唐军这支孤军,就那么几千人,居然想突破吐蕃的乌海防线,去奇袭都城逻些。 这种大违常理之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副将的想像。 「你不了解,那位唐军的前锋总管苏大为。」 论钦陵手里把玩着金刀,眼中闪烁着精芒:「我曾观察过唐军那些出名的将领,观察过他们的战绩战例,苏定方确实厉害,李勣也很厉害。 但他们都老了,他们的身体、精力,都无法再支持他们打一场灭国级的大战。 第373页 唐军年轻一辈,裴行俭还算是个人物。 除此外,便要数这个苏大为。」 副将忍不住道:「大将,这苏大为,此前怎么没怎么听说过?他比薛仁贵、王方翼等人如何?」 听了他的话,论钦陵不由笑起来:「你啊,用唐人的话说,就是井底之蛙,王方翼、薛仁贵这些人,都是方面大将,作战勇勐绝伦。们沖阵,无往而不利,但他们都有弱点。」 「弱点?」 「对啊。」 论钦陵眼中射出幽幽的光芒:「王方翼刚,薛仁贵勐,这二者,都失于变化,做战勇者勇矣,但失去了变化,就容易被人看透。 一旦抓到了他们的弱点,以绝对优势兵力穷追勐打…… 刚则必折。」 副将若有所思:「苏大为和裴行俭比这两人厉害。」 「厉害多了。」 论钦陵收起金刀道:「兵法有数个层次,入门的层次,便是合规矩章法,如兵书和前人经验,该扎营便扎营,该出击便出击,堂堂正正之战,不乱来,至少不会把该赢的仗输掉。 第二层,在此基础上,懂得鼓舞士气,甚至偶尔会用一些兵法上的妙招,注重全军必胜之精神,凝聚人心。 薛仁贵便在这一层,而且是这一层中顶尖的存在。 第三层,便是苏大为和裴行俭这种,能视形势灵活运用,能利用兵法规则、环境、人心,以正合,以奇胜。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说完,他停了一停接着道:「裴行俭和苏大为这两人,都是苏定方的学生。」 「老天待大唐太好了。」副将不无嫉妒的说了一句酸涩之语。 「对了,大将,那苏定方又是哪一层?」 「苏定方……至少是在第四层。」 「第四层是什么?」 「那是极限。」 「极限?」 第十九章 父子 「极限,是思维谋略的极限,把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永远快人一步,永远走在人前。」 副将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论钦陵耐心的道:「此次对河西的攻略,是我们吐蕃主动发起的,你道我为何要如此?」 「为何?」 「因为拿下鄯州,除掉了吐谷浑王,占有吐谷浑全境,乃是我吐蕃外扩的既定之策,能实现这个战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恰好大唐此时注意力全在东面。 恰好唐军郑仁泰薨于军中。 恰好苏定方重病。 但是物极必反,这一轮扩张后,也令唐人注意到我们这个敌人。 我要防着大唐的反扑,将吐谷浑重新抢回去,我又不确定苏定方的病势如何。 所以发起河西攻势,以攻代守,是必要的。 虽然付出一定兵力牺牲,但是我们保住了胜利的果实。 同时也推断出,苏定方确定病重,至少无法亲自带兵。」 论钦陵这番话,令副将连连点头。 「这次唐军出奇兵,翻跃大非川,是苏定方的手笔,是一种反客为主的谋略。」 副将舔了舔唇:「已经被我们察觉到了。」 「不够。」 论钦陵摇头:「苏定方用兵,一向堂堂正正,少用奇兵,他胜在一个快字,就是永远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堂堂正正的将你摧毁。 灭突厥如此,灭百济如此,灭西域诸国,同样如此。 那支兵马人数不多,我先以为可能是为了迷惑我们,也可能是唐军要向伏俟城增兵,或者协助凉州守军夺回鄯州。」 论钦陵沉思着,他仰头向上,副将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却只看到洁白的营帐,不知论钦陵在看些什么。 仿佛他的目光可以穿透帐幕,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虚空中。 论钦陵耳朵上的金环,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摇曳。 许久之后,他才道:「我怕唐军在河西各镇军,会借着此次吐蕃兵败,反扑过来,因此只派了悉多于领一万兵去,原本以为已经是极妥当的了,悉多于的本事不差。」 「悉多于大将曾以一己之力,降服五部天竺,用兵自然是不差。」 「但是一日夜间,悉多于便败了,在三千唐军面前,如同薄纸一样,被摧枯拉朽。」 这话让副将一时愣住,憋了片刻,他左手抚胸道:「薛仁贵与苏大为,都是唐军中厉害的将领,一个勇勐,一个多谋善断。」 这恰是方才论钦陵说过的话。 论钦陵笑了:「是啊,这支三千人的唐军,统帅如此厉害,是我没料到的,这些唐军人数少,但极为精锐,并非我想的偏军,若是大意,很有可能被他们真的成事。」 「三千人,就算……」 「你以为三千人就真的只是三千人?」 论钦陵摇头:「唐军里面,最擅于转化僕从军的,便是这个苏大为,他曾在征西突厥的一战,翻跃金山南麓,沿路收服草原各部,以数千唐兵,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僕从军,击败了突厥人在那里最大的僕从部落木昆部。」 听着论钦陵将唐军将领用兵的战例如数家珍般提起,副将一时哑口无言。 「这就是我所说,苏定方用兵,永远快你一步,永远想在你前面,永远令人被动应子,疲于奔命。」 论钦陵站起身,黝黑的面庞,在油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 第374页 那枚右耳的金环,随着这个动作也一起晃动,闪动着光芒。 「你以为唐军是在试探,那其实是一支偏师,你以为那是要增援伏俟城,夺吐谷浑,但那支唐军却翻跃大非川,击败了悉多于。 以为那唐军人少,但统率者,是唐军中最擅长徵召僕从的苏大为。 苏定方用兵…… 厉害啊。 我就怕,要是真让苏大为纠集起数万兵力,万一真被他找到空处,穿过乌海防线。 只怕真的会兵临逻些。 听闻……苏大为在百济时,曾数次发动奇袭疾攻,颇得苏定方真传。」 「不会的!」 副将声音有些激动,以致于高亢起来:「大将,他们的谋略,您不是已经猜到了嘛,既然看破了,便不足为虑。」 「是啊,是啊……」 论钦陵喃喃自语,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惘,那双黑色的瞳子里,如雪域高原上莽莽的冰川,藏着太多的神秘。 副将一时看得呆了。 耳中只听到论钦陵的声音:「希望这次我能跟上苏定方的速度。」 「一定,一定能。」 「机会还是有的,苏定方必竟是老了,病了,否则这种任务,应该是他亲自领兵,就像几年前一样,一千人便能大破论莽热八万。 当时若不是他在军中病了,直接突破乌海,扑向逻些,胜负还真未可知。 幸好,天佑我吐蕃。 现在他就算还能为唐军出谋划策,但是精力也不可能有过去那么好,一定会有所遗漏…… 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论钦陵说着,一只手按在副将的肩膀上。 这只肩膀,还很年轻,很稚嫩,但已经足够让人感到信赖。 论钦陵从这肩膀下,感受到勃勃的生机。 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令他不由微笑起来。 「弓仁,我的孩子,我跟你说这么多,你很聪明,应当已经猜到了。」 弓仁,论钦陵的独子。 这些年来,一直随在论钦陵身边,随着他东征西讨,耳濡目染。 也是论钦陵悉心培养的继任者。 论钦陵还在壮年,但他成婚早,弓仁如今已经十九岁。 十九岁早已成年。 可以託付重任了。 「父亲,请您吩咐。」 迎着论钦陵充满殷切的目光,弓仁的喉头蠕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期盼,看到了器重,看到了勉励。 不知为何,胸膛中,像是有一股火在燃烧。 「好,我要你做的事是……」 论钦陵双手捧起弓仁的脸,用自己的额头触在儿子的头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细细嘱託。 …… 广袤的牧场边,代表唐军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中军营帐中。 苏大为向着左右看了一眼:「接下来,能做到哪一步,便看诸位的了。」 阿史那道真带来了一折冲府的兵力。 苏大为本身有三千人,战后折两百,伤四百。其中大部份是轻伤。 唐军大多有铁甲,只有步卒是少量皮甲,损伤也主要在步卒中。 两兵合在一处,现在可用之兵是,精锐三千七百人。 另外还要加两千多的辎重兵,那便是五千七百人。 新徵召了吐谷浑人,有一万人。 现在苏大为手里,共有兵马一万五千七百。 这个数字,已颇为可观。 当然,吐谷浑人还没经过整训,其作战能力,以及忠心还存疑。 打打顺风仗可以,要是打硬仗,还得靠唐军自身。 「我们此次出大非川,其实有三种作战目地,第一是调动吐蕃的兵马,令他们在河西的防线出现漏动;第二是将吐蕃赶来追击我军的兵马,一一吃掉。 这算是围魏救赵的法子。 最后一步,也是最大的愿景,便是能直插吐蕃腹心。 将他们的后方搅乱,消灭他们的战争潜力。 最好的结果,是将他们都城逻些打破。 这便是陛下封邢国公为逻些道大总管,封我为前总管的意义所在。」 苏大为吸了口气,继续道:「无论实现哪个目标,在我们与吐蕃的争锋中,都是有意义的,如果能多实现一些,那就更好。」 说到这里,苏大为抬头扫视众人:「这一仗,在目前这个阶段,与我们当年征西突厥有些类似,我们需要时间,将吐蕃人派来的追兵一股一股吃掉,同时不断搜捕草原上的吐谷浑人,将他们征为我们大唐的僕从军。」 「总管,如果有人不愿呢?」 一名都尉忍不住出声问。 「不愿?」 薛仁贵在一旁,冷笑一声:「慈不掌兵,何须多问。」 都尉闭嘴了。 这不是在国内的治安战,而是对外的征战。 苏大为拾起一根方才喝肉汤用的勺子,用勺柄敲了敲陶碗。 这个动作和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他身上。 「我提醒各位,薛将军所说是对的,吐蕃现在不是我们大唐的蕃属,他们吞併了吐谷浑,拒绝了天可汗的调停,并且杀了吐谷浑王,这是公然对唐法的挑衅。 对我大唐朝贡体系的破坏。 对这种国,我们只能视为敌国。 第375页 哪怕是吐谷浑,有附贼从逆者,只能以战法临之。」 苏大为的声音转冷:「不可有任何仁慈,仁慈,那是在我们取胜之后,掌握了绝对的优势,才可以展现出的一面。太早的仁慈,只会被敌人当做示弱,误以为我们大唐柔弱。」 「绝不!」 帐中包括阿史那道真在内的数名将领一齐叫出来:「我大唐煌煌如日,天下之中,吐蕃人,吐谷浑人,他们都要臣服在我大唐脚下。」 说得理所当然,正气凛然。 甚至阿史那道真喊得比其他唐人更用力。 「是这个道理。」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炯炯的落在一名都尉身上:「至于你方才所说的,那处洞穴,我会派专人去查探。」 第二十章 断其一指 弓仁骑着自己最爱的战马珍珠,急驰在草原上。 珍珠还很年轻,以人类的年纪来算,刚成年。 若做战马还稍嫌稚嫩,但弓仁喜欢。 就和他喜欢自己的父亲论钦陵一样。 从小,那个身影在他心里,就和山一样伟岸。 以致于在军中,他只敢远远的望着,喊父亲一声大将。 为了能多亲近父亲,他从小兵做起,一步步积累军功,直到成为副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从未对人说过,他有多么渴望,到父亲的身边。 珍珠还年轻,就像他也十分年青一样。 年纪虽轻,从军却已有许多年了。 这么多年下来,或许父亲与他说的话,都不如这一次加起来多。 回忆起方才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弓仁感觉自己的胸膛里,好像烧灼着一团烈火。 这种感觉,令他激动不已。 直到驰出去十几里,他的头脑才逐渐冷静下来。 仔细回味父亲方才说的话。 犹其是最后交待自己的那件事。 「我们与唐军正面对决,眼下能保住吐谷浑就不错了,若没有特别的机缘,暂时还无法啃动大唐在河西的防线。 但是……苏定方可能是煳涂了,居然让苏大为执行这种冒险的任务。 苏大为,苏定方唯二的兵法弟子。 苏定方如果不在,他与裴行俭,最有可能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位置。 撑起唐军的半壁…… 如果,苏大为死在这里,对我们吐蕃来说,是不是占了大便宜?」 「是。」 「那就让他死在乌海前吧,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论钦陵双手捧起弓仁年青的脸庞,用自己黝黑的额头,抵在儿子的额上。 「幼鹰总要靠自己的翅膀飞翔,哪怕摔个遍体鳞伤,但却赢得了伟大的蓝天……去吧,我的儿子,我会为你骄傲。」 为你骄傲! 想到这四个字,弓仁的胸口,仿佛又有一种力量燃烧起来。 连血液都为之沸腾。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悉多于刚大败一场,锐气已失。 他可以拖住苏大为的手脚,但很难有留下苏大为的力量。 但弓仁不同。 他年青,他是刚刚学会飞翔的雄鹰,拥有无限的可能。 他的加入,将令吐蕃军,生出奇妙的变化。 一种超出唐军预料的变化。 如果他的运气够好,能够亲手斩下苏大为的头颅,就能赢得父亲论钦陵的赞美。 愿丰饶佛祖赐福。 弓仁心中默默祝祷,伸手入怀里,摸到了金刀的刀柄。 那是论钦陵的心爱之物。 临行前亲手放入他怀中。 刀身滚烫,就像他的心一样。 「驾!」 弓仁仰起年青俊伟的脸庞,狠狠一鞭抽在珍珠的臀上。 战马长嘶着,在亲卫的伴随下,向着乌海方向疾驰而去。 …… 论钦陵伫立在营帐前,一直远望着弓仁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的身子沉浸在阴影下,像极了这阴影的一部份。 一个弯着腰的老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论钦陵的身边。 她弯着腰,身上被一条长长的黑色斗蓬所笼罩,似乎很怕见到光。 借着帐内透出的油灯光芒,可以看到这老妪的脖颈和手腕上,都戴着模样古拙而繁复的银饰。 上面一圈圈蝌蚪状的花纹,给人一种神秘之感。 「你在犹豫?」 老妪张嘴笑着,声音沙哑,仿佛沙砾摩擦。 她伸出手,指了指弓仁消失的方向:「您没和他说实话?」 论钦陵终于回过神来,眼神平静的看向老妪,黑色的瞳子,如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潭。 「鸠婆,我们的合作里,并没有这一项,我做什么,无须向你解释。」 「只是好奇,人说虎毒不食子,大将您对亲生儿子都这样,不知我们的合作……」 「那不一样,那只是为了完成计划,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论钦陵喃喃道:「何况我的计划也绝不是让他送死,只是让他更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鸠婆佝偻着腰身,微微摇头嘆息:「用弓仁的身份做饵去吸引苏大为,用悉多于去做致命一击,很危险,若是有个差池,您的儿子……」 「我想的是什么,在哪一层,你又怎会知道。」 论钦陵双手抱胸,俯视着鸠婆:「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你只能信我。」 第376页 「好的,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斗蓬微微扬起,露出鸠婆那张苍老的,如鸡皮堆叠的狞恶脸庞。 下一刻,她的身子如烟雾般散开,消散在黑暗里。 …… 「就是这里。」 玄真子挥了挥拂尘,在带路的斥候指引下,向那处山洞望去。 月色从后方斜斜的照下来,整片冰山犹如一面银色大镜。 如果不是斥候指路,平时还真没注意到,那片山岩下,居然还有一个洞穴。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玄真子微微皱眉。 他是叶法善的高徒,受恩师之命,前来唐军中助阵。 助唐军处理一切常人难以处理的问题。 但是从心里来说,他并不喜欢大半夜里,忍着这种广袤草原下,寒冷的夜露,跑来这么个荒僻的地方,去钻山洞。 斥候不知此时玄真子心里的想法,老实的道:「那是白天的时候,我们小队追击溃兵,有人看到吐蕃溃兵逃进了山洞,后来我们派人在洞外喊话,喊他们出来,但是一直没人出来。」 说到这里,斥候的脸上流露出惊惧之色:「后来我们就派人进洞去抓人,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 玄真子颇有些不耐烦的问。 似乎没注意到身边斥候脸色的变化。 「结果我们在里面,没有发现吐蕃人。」 「没发现?」 玄真子微有些诧异。 第一反应,是不是对方在和他开玩笑,编了个故事。 但转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 这些唐军斥候,可是负有巡守查敌的重任在身,怎么可能不分轻重编这样的故事。 再说此次出来,好像也是那位唐军前总管下的令,层层分派。 最后落到自己头上。 略一迟疑,他在心里排除了唐军斥候编故事的可能,开口问:「会不会是你们看花了眼?其实根本没人进入?」 这话说出来,他便觉得不妥。 唐军斥候若这么容易看花眼,那还打什么仗,如何能打胜仗? 果然,听到身边引路的斥候坚决的摇头道:「不可能,若我一个人看错了,还说得过去,没理由我们整个队的人,都看错吧。」 「这么说,这个山洞确实可疑。」 玄真子再一次打量对面山壁上的洞穴。 刚才不觉得,此时再看,只觉得在光洁的冰山上,这么个洞穴,竟像是一只幽暗的眼睛,散露出一股诡秘的气氛。 他心中定了定神,暗念一声天尊慈悲。 「走,你带我过去看看。」 「不不,道爷,我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行吗?」 斥候的两眼瞪大,瞳孔收缩,眼中露出极度的惊恐之色。 若不是身边还有其他的唐军兵卒,按他这副神情,只怕已经吓得转身逃走。 因为过度惊恐,他的身体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怎么了?」 「山洞里没有吐蕃人,也用不着怕成这样。」 「莫非,你在山洞里还看到了别的?」 玄真子一连串的喝问。 就见眼前的斥候勐地大叫一声,突然掉转头,顺着来路拔足狂奔。 他跑得那样快,仿佛背后被恶鬼追逐。 现场除了玄真子,他的师弟玄虚子,还有数名唐军兵卒,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只有方才那位斥候才进过山洞。 山洞之事,也是他那队斥候回报的。 前总管命这位斥候带大家来这里查探,结果斥候却吓跑了。 这…… 简直是奇闻怪事。 前所未有。 唐军征战沙场,面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敌人,都不曾被吓成这样。 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洞穴给吓到精神崩溃? 玄真子看向师弟玄虚子。 却见对方也刚好看来。 在师弟年青的脸庞上,隐隐见到一丝苍白。 「莫非,这洞穴里,真的有极可怕的东西?」 玄真子缓缓转头,第三次看向那个洞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洞穴的黑暗里,有一只眼睛正看着自己。 …… 「阿弥,明天开始,我们就各自行动,你这里,大部都是那些吐谷浑的僕从兵,行不行?」 阿史那道真接过一碗热腾腾的茶水,抬头看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接过安文生递上的毛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知在涂抹些什么。 薛仁贵靠在帐中一侧,身体略微放松,怀里还抱着他的头盔,两眼微阖,鼻翼间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竟是已经睏倦得睡着了。 苏大为搁下手中毛笔,向纸上吹了吹。 这才抬头向阿史那道真:「怕什么,上次征西突厥不也是如此,我坐镇中军,各将轮流出击,替我将草原犁庭扫穴,将那些牧人、部落、吐谷浑人、部落酋长,统统置于我们的控制下。 我们每多控制一分,吐蕃人的作战潜力便少一分。」 「吐蕃人和突厥人不同的。」 阿史那道真摸了摸胸口,按他的习惯,应该是掏出他那本翻得稀烂的《三国志》。 不过他只做了抬手这个动作,却并未将书拿出来。 第377页 而是想了想道:「突厥昔年是草原霸主,突厥帝国,对各部族压迫欺凌甚重,而吐蕃,在这里,则是以解救者的身份出现。」 「解救者?」 苏大为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你是说,我们大唐对吐谷浑人,就像是昔年突厥欺凌西域诸部一样?」 当年吐谷浑王,并非是大唐的臣属。 而是大唐派兵打下来的。 第二十一章 胡无人 帐内一时无声。 苏大为也似在沉思着方才的那个问题。 时移势易,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早前是向大唐臣服的,被太宗所册封。 后来太宗驾崩,沙钵罗趁机叛逃,在西域拉起西突厥可汗叛旗。 大唐征叛臣,占着道义上的优势。 而且一个正日渐消沉,快要跌停板的突厥,与正冉冉上升的吐蕃帝国,显然不是一回事。 在天山南北,大唐的话,比突厥管用。 大唐徵召僕从,各胡人部落不敢不从。 但此次在大非川南麓,故吐谷浑之地,以苏大为为首的将领,都明显感觉到,事情有些诡异。 具体体现在,之前打下的牧场,那些吐谷浑人,对唐军表露的敌意,甚至超过当年草原上的部落。 这也意味着,此时的吐谷浑人,内心更倾向于向吐蕃靠拢。 而将大唐视为侵略者。 「之前吐谷浑王是怎么回事?」 郭待封刚才出去了一会,此刻掀帘进来,刚好听到这一段,不由抱怨道:「大唐如此优待,给他那么多支持,还把公主嫁给他,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吐谷浑都管不好。」 阿史那道真点头附和:「没错,这吐谷浑王如此无能,坏了我大唐的事,也是死有余辜。」 苏大为与安文生对视一眼。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吐谷浑自从被大唐征服后,歷代吐谷浑王都是大唐册封,也就是大唐扶持的傀儡和代理人。 如果和平无事还好,但随着吐蕃的崛起,吐谷浑内,也有一派是吐蕃所扶持的,将大唐立的吐谷浑王,视为出卖本国利益的叛徒和二鬼子。 苏大为将案上的纸细心的捲成一个小纸卷,置入一个小指粗细的竹筒里,撮唇吹了一声长啸。 耳中听得扑愣愣声响,一只雄鹰突然从外面飞进来,落在苏大为的手臂上。 苏大为一手托着鹰,一手从随身布袋中,摸出肉条,细心的餵着鹰。 这时才道:「吐谷浑与吐蕃近,与大唐远,他们生活的环境类似,更容易亲近,相比之下,大唐像是一个无礼的客人,吐谷浑人更倾向吐蕃,也不奇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能把锅全扣在吐谷浑王头上。」 餵好了鹰,苏大为将竹筒细心的绑在鹰腿上,摸了摸鹰首。 这只雄鹰向苏大为点点头,轻鸣一声,从郭待封掀开的帘帐飞了出去,转瞬不见。 薛仁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了看帐外,再看看苏大为:「放了飞鹰?」 「嗯,这鹰还是当年,你征九姓铁勒时,帮我弄到的那只雏鹰,现在已经这么大了。」 苏大为笑着说了一声。 多亏了有鹰传递消息,数百里的距离旦夕可至,令他与苏定方等处的联繫方便了许多。 也更容易得到最新的情报。 何况他手上所掌握的,远不止一只雄鹰这么简单。 这种高效的传递情报方式,也不知吐蕃人会不会。 普通的驯鹰,是令老鹰帮助捕捉猎物,聪明的鹰还可以指名敌人方向,在敌军头顶上盘旋。 甚至可以通过老鹰飞舞的圈数,判断大致敌人数量。 苏大为收回了心神,继续道:「吐谷浑这边的情况,与当年征西突厥不同,这里不是权力真空,而是吐谷浑人的领地,而吐谷浑人,自从吐谷浑王死后,已经倒向了吐蕃。 我们此次行动,既要快,又要稳,遇到吐谷浑部落,如果反抗,当杀则杀。 就算他们表示臣服,愿意被大唐征为僕从,也要防着一手。 不过这一步,就是我的工作了。 此外,稍做停留,也是等后续其余各支唐军援兵过来。」 郭待封看向苏大为,欲言又言。 一名折冲府都尉忍不住叉手道:「总管,各路援军,分头行动,就不怕被吐蕃人以逸待劳,反而一股股吃掉吗?」 「是有这个可能,但我相信大总管会做妥善安排,我们在此地停留两日,只有两日,两日后必须离开。 至于增援的人手,能否与我们汇合,那已非我所能预料。 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吞併这片草源的吐谷浑人,哪怕再没有任何大唐的援兵赶来,靠着这些僕从,也能打一场大仗。」 苏大为的话,语气从容不迫,声音里,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 这种自信,是建立在过去一将次胜利的基础上。 「总管~!总管,出去查探的玄真子道长他们回来了!」 亲卫兵在帐外小声道。 「哦,请他过来叙话。」 「喏。」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别的问题,那就按此行事吧,明日各自行动,不必报我知道,晚间再来此汇聚消息,盘点成果。」 第378页 「喏。」 郭待封,阿史那道真,三名折冲府都尉和薛仁贵,同时叉手应命。 …… 雄鹰飞过帐前,在月色下,划出一个细小的黑点。 悉多于嘆了口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面具,目光转到桌案上。 一个小小的竹筒。 那是方才,那只鹰留下的。 他犹豫着伸出手,快要碰到时,却勐地缩了回来。 好似这支竹筒烫到了他的手。 捧着手掌,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手掌在流血。 不,那不是手上的血,而是心里的一道血口。 这次的惨败,对他的心里,是一次极大的冲击。 那种挫败感,那种无力感。 明明占尽了优势,为什么会输? 怎么会输?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是唐军主将高明? 不,那场仗打下来,唐军并没有展现太多的谋略,完全是硬碰硬,直接正面强攻。 唯一的意外,就是又来了一伙唐军援兵。 对,失败早在与大唐那支骑兵作战时便种下了。 以一万对一千,居然没能短时间吃掉对方。 足足拖延了两个时辰。 虽然最后将那支重甲唐骑包围住,但战机已失。 想到这里,内心的沮丧感再一次涌上来。 他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一场场战役。 打天竺时,从没遇到过这么硬的对手。 天竺人,好对付。 因为吐蕃人比他们更硬,更勇勐。 吐蕃骑兵居高临下,从喜玛拉雅山脉的豁口一冲而下,一鼓作气。 天竺人撑不了多久,军阵便支离破碎,纷纷跪地求饶。 那真是个奇妙的民族,似乎对于投降这件事,他们极有经验和天赋。 做起来浑然天成,一点也没有扭捏。 那种胜利的滋味,令天竺五部国主跪下臣服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 以致于悉多于以为,吐蕃骑兵天下无敌。 直到此次遇到唐军。 吐蕃骑硬,唐骑更硬。 吐蕃骑勇勐,唐骑更勇勐十倍。 论骁勇善战,唐军对吐蕃人呈现碾压式的优势。 如果双方人数一样,那结果就毫无悬念。 悉多于苦笑一声,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大唐的铁骑,比吐蕃人更胜一筹。 自己过去打了太多顺风仗,还从未遇到过像唐军这样的敌人。 比任何敌人都要勇勐、顽强,都更有韧性。 「我们能赢吗?二兄。」 他不禁在心里,向着远方的论钦陵暗自发问。 没有答案。 当然没有答案。 他现在已经远离了战场,找到吐蕃在吐谷浑设下的兵站,徵召了附近的吐谷浑僕从军,暂做休整。 身边已经没有熟悉的亲卫和副将。 这一仗,他把自己能输的家底都输光了。 他不知自己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二兄论钦陵。 犹豫再三,他终于再一次抬头,盯着桌上的竹筒。 总要面对的。 悉多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终于将竹筒一把攥在手心里。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条,对着灯光,细看。 灯光下,悉多于的神情忽然变得奇怪。 时而震怒,时而惊嘆,时而深思。 最后,化作一种坚定。 字条被他攥在手心里,许久之后,他将字条塞进嘴里,狠狠咀嚼着。 随着喉头蠕动了几下。 字条彻底消失。 …… 玄真子向坐在篝火旁的苏大为,执道门礼。 苏大为向他看过来。 这名叶法善的高徒,看上去年纪不太老,中年人,两鬓却已经斑白。 看面相,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但是他的眼睛里,又有着年轻人的一抹惶恐,仿佛惊魂未定。 「道长辛苦了。」 「为总管效力,不敢说辛苦。」 玄真子在苏大为的示意下,在篝火前盘坐下来。 这个动作缩近了双方的距离,令两人得以像朋友一样对坐谈话。 篝火跳动,温暖而明亮。 这令玄真子脸上的寒意也被驱散几分,先前因大战和惊慌而造成的肌肉僵硬,也渐渐缓和下来。 「道长。」 这么近的距离,苏大为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不安与躁动。 他放轻了声音,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 玄真子下意识说了一句,方才反应过来,向苏大为歉意的鞠躬:「对不住总管,没能把一起去的士卒安然带回来。」 「我知道,没关系,你尽力了。」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自责:「先前你们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总管,您的士卒没说吗?」 「只回来两个人,一个重伤现在昏迷未醒,一个满嘴胡话,现在无法询问。」 「是了。」 玄真子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此事,皆怪贫道,实在是大意了,没想到那个洞穴中……」 「什么?」 第二十二章 诡异之道 「诡异的洞府?」 第379页 苏大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只觉得好笑。 一直以来,对诡异的了解,都是一种非人的存在。 非人非鬼,禀天地阴气而生。 这种东西,更像是传说中的妖魔一般。 这玩意,在苏大为的心里,应该是原始的,莽荒的,野蛮和兇残的。 却从没想过,这种东西,会有洞府。 不应该是巢穴吗? 洞府,似乎只有仙家才称洞府,诡异的巢穴怎配称为洞府。 愣了一下之后,苏大为才想起来,自己虽看过《百诡夜行录》,在长安也数度与诡异有过交集。 但却从没想过,这东西从哪来,平时蛰伏时,又藏在哪里。 大概是看出苏大为的神情有异,玄真子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帛:「这是……我们在逃出来以后,贫道凭记忆画出的。」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的用词是「逃」。 「那处地方,诡异很厉害吗?」 玄真子脸上现出古怪之色:「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 苏大为低头看他交给自己的草画。 真的是草画,似乎是用黑色炭条,在布帛上寥寥几笔,非常简略。 但却画得很有味道。 简单几笔便勾勒出一副完整的场景。 那是一个原始古拙的洞窟,但里面的摆设却像是隐士的洞府一样。 有石桌石凳,石床。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的内壁上,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不似古篆,而是另一种类甲骨文般的象形文字。 苏大为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字。 细看几眼,只觉鬼气森森。 这些字…… 就像是妖魔的涂画。 他的目光移到图中的右下角。 这里玄真子用极简单的数笔,如刀削般刻画出一个人的侧影。 因为笔画简炼,只能从感觉上判断此人是少年人。 宽氅大袖,双袖垂落如翼。 头束高冠,予人一种神秘古拙之感。 「是人?」 苏大为诧异道。 「是诡异。」 玄真子喉结蠕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惊恐的回忆之色:「那是一个长得似人的诡异,是诡异中的上品。」 「诡异上品?」 苏在为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难不成诡异还如朝中官员一般,分品级?」 玄真子向他拱手道:「总管可能不知道,诡异的族群复杂,既有如野兽妖魔般,智商不高的低阶诡异,也有虽是兽形,但智商极高的存在。 同时诡异中,还有些存在,能够幻化成人形,平时难以分辨。 这些人形诡异,是诡异中的上品高阶。 神秘莫测。」 苏大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以前听秘阁郎中李淳风说过,长安诡异是由一个叫荧惑星君的诡异统领,现在想来,这荧惑星君就是这一种。」 「确实如此。」 玄真子似乎有些忌惮提及荧惑星君,改口道:「我今日随军中斥候去查探时,在这处洞府中发现的那位,可能也是这一种。」 「上品高阶诡异。」 苏大为心中一时浮起各种念头,将自己所知关于诡异的种种,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 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想法,那自己睡梦中所见,那腾根之瞳,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许多年了,自从当年这具身体本体,被诡异出巡所迷。 差点死掉。 在他夺舍的同时,一个属于诡异腾根之瞳的意识,也入侵身体,寄居识海深处。 苏大为曾在数次梦中,见过腾根之瞳那些妖异的眼睛。 还曾梦到过一些诡异巨兽。 并从那些巨兽身上,学会了一些神秘万分的体术。 比如龙形九转。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对玄真子等人在山洞中的遭遇越发好奇起来。 「道长,你们在那洞中,遇见那诡异,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了……」 玄真子身体颤抖了一下,两眼流露出恐惧之色:「不……不……」 他的眼神,身体,就像是陷入一个可怕的噩梦中。 似乎只要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就身临其境,直面那种大恐怖。 「道长!」 苏大为一声断喝。 玄真子勐地一激灵,额头冷汗涔涔。 寒冷的夜中,他的身上道袍,居然被汗水浸湿。 「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管,我现在神不舍守,可否……可否让贫道静思一晚,明日再同你细说。」 玄真子吞咽了一下口水,见苏大为眉头皱起,他忙道:「不是贫道不想说,而是那种恐怖的阴影已经刻在心里,如果不及时将其驱散,恐怕会成为贫道心魔,影响日后修行。 洞中所见,其实并不复杂,只是那诡异太过强大,给贫道心中种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现在贫道仍不敢去回忆细节,还请总管宽宥。」 玄真子一脸苦涩,向苏大为请求道。 苏大为注视着他,看到玄真子脸上汗津津的,额头隐见湿痕。 这层油汗在油灯光芒下,反射着亮光,看上去颇为滑稽。 而玄真子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做伪的愁苦。 显然洞中见到的那只诡异,对他造成极大的困扰。 第380页 苏大为缓缓点头:「我也是修行异人,你说的我懂,道长先去歇息吧。」 说完,见玄机子一脸感激的拱手,他又道:「李淳风曾同我说过,诡异的运势与人族相反,人道昌,则诡异遁形,现在我大唐国运正隆。 就算荒野中,有些许潜藏的诡异大能,也无须太担心。 终究不过是过眼浮云,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总管说得是。」 玄真子点头应下。 但看他的神色,似乎对苏大为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 道门中人,自然把本门一生之敌,看得比天大。 苏大为淡淡一笑:「道长自去吧,你放心,就算那诡异真的出现在面前,也难当大唐雄兵铁蹄,所有的敌人,终会被大唐给碾碎。」 这句话,说得极有气势,信心十足。 玄真子也微受震动。 点头道:「受教了。」 玄真子方才走。 苏大为目光看向帐内一侧。 「文生,你怎么看?」 那边的角落,处在油灯阴影下,不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安文生一直拿着毛笔,在笔走龙蛇的写着什么。 闻言,抬起头将笔搁于笔架上,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怎么看?其实那本《天师伏魔录》里都有过类似的记载,当年张道陵入蜀,与魔王争锋,那些魔王,皆由诡异所化。 道家称之为魔王,魔星,他们则自称星君,星主。 后来太史局成立,其中一些异人,也仿其称谓,以满天星斗命名星主。 据我所知,在龙虎山天师道祖庭,有一口张道陵设下的封魔井,井内还封镇有诡异一族魔君。」 「呃,越说越玄乎了,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因为书你根本没看完,你啊,看到那些拗口的古言,你便一目十行,跳过去看了。」 被安文生一语拆穿,苏大为哈哈一笑,脸上也毫无羞惭之意。 「这不是有你替我看嘛,有什么事问你就成。」 「呸,真把我当你的文书主薄使唤了?想我在长安,也得庭院十进,大宅七所,躺在院中喝着葡萄美酒,有美姬相伴,挑灯夜读岂不快活,谁愿意陪你跑到这里吹风。」 「好了好了,回长安,我做东,咱们先把这些吐蕃人给打服了,再说别的。」 苏大为知道安文生也只是嘴里吐槽一下,哈哈一笑,把话题带过。 「对了,今日那洞府出现的诡异星君,你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你刚才不都说了,就算那诡异在面前,也难当大唐雄兵碾压嘛。」 「咳,在外人面前,面子总要一点的,总不能灭了我们军人的威风。」 苏大为辩解道。 安文生伸手揉了揉自己肥胖的脸颊道:「倒也不算错,大唐国运正隆,军中也奇人异士辈出,就算单打独斗不及,一拥而上,凭数量也能将那些诡异给吞没。 何况军中还有兵甲之利,还有秘阁提供的破邪箭。 如果不是诡异一族倾巢而来,倒是无妨。」 「之前和吐蕃几次作战,他们军中出现的诡异越来越多了。」 苏大为在安文生面前坐下来,随手拿起安文生方才替自己写的军报,一边看一边道:「你看,吐蕃军中的诡异还会更多吗?要是的话,我们合计一下,做些准备。」 「唔,准备是要有……不过阿弥,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这里不是突厥草原,也不是金山南麓,这里的部落,听吐蕃更胜于大唐,你大量强征那些牧民,我们唐军人少,以少制多,这可是一个大油桶啊。」 安文生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肥胖的手掌在下巴处轻轻摩挲着:「稍有不慎就会烧着了。」 「怕什么,我们不是有统战的法宝吗?」 苏大为的脸上,嘴角挑起,略带狡黠之色。 「从征西突厥,到征倭岛,这一招我们屡试不鲜,不论是胡人部族,还是倭人,都会被我们统战到身边。」 安文生惊得手掌一滑,细长的双眸睁开:「你说的是……」 「打土豪,分田地!」 「不成!」 安文生抬高音量:「你忘了在倭岛之事,险些为陛下猜忌!再说了,这草原上可没人要种田,胡人逐水草而居,飘无定所。」 苏大为将军报合上,云淡风轻的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这里并非内地。游牧民族没有中原耕种的习惯,可这里有水源,有草场。」 「水源……草场?」安文生一怔,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 「阿弥,你这……太贼猾了吧!」 「就说行不行?」 「行!」 「那就成了。」 苏大为长身而起:「水源、草场也是资源,纵然吐谷浑人和游牧各部落不像中原一样耕种,他们仍需要抢占好的水源和草场,来放马牧羊。 这块蛋糕,我们来分。」 第二十三章 渊源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 而政治的核心要义,就是如何分蛋糕。 利益如何分配。 什么人分的多,什么人分的少,其中大有学问。 分得好,大家都替宗主效命。 第381页 就如后世大明的羁縻之策。 要是蛋糕分得不好,可能还没等位置坐稳,就打起来了。 这种事,西楚霸王项羽分封诸侯,已经证明过。 对此刻的苏大为来说,手里的兵少,也就意味着本钱不够雄厚。 但是钱多有钱多的做法,钱少有钱少的玩法。 如何「统战」草原各部落,让各部族安心效命,老老实实做大唐的僕从,甚至忘记吐蕃的威慑,拒绝为吐蕃的徵召。 就看苏大为这蛋糕怎么分,看他操盘的艺术。 军事是政治延续。 可若在政治层面做得好,许多事,甚至不用动兵,便已瓦解。 在这一项上,苏大为颇有心得。 至少之前在征突厥和倭国时,都已经验证过了。 唯一可虑的是,他在这吐谷浑的草原上,只是过客。 很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 战机稍纵即逝。 既要在最短的时间,攻破吐蕃人的防线。 又要在最短时间,瓦解吐蕃人在吐谷浑的影响力,消除吐蕃人的后勤作战潜力。 同时扩张自己的力量。 这个难度,不可谓不高。 刀尖上跳舞。 妥妥的刀尖上跳舞。 苏大为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一瞬间想到,若是这一次,他能在最短的时间整合大非川草原上吐谷浑各部落,完成对吐蕃势力局部的反超。 那这一次操盘谋略,便足以载入唐军兵史,成为教科书般的存在。 自己也能称一声「战略平衡大师」,或者「统战大师」。 当然那些还是没影子的事。 关键就在这两日。 能否在吐蕃人反应过来前,把这些事办到。 具体而言,明日能不能把这新徵召来的一万吐谷浑人,完全掌握在手里,将他们原来那些头人影响力消除,架空,才是首要的任务。 …… 踏踏~ 激烈的马蹄声,敲碎了草原的平静。 一望无垠的草原尽头,现出一片碧蓝的湖泊。 湖泊极大,波澜壮阔,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正是乌海。 昔年苏定方曾在此,以一千唐骑,大破吐蕃副相八万大军。 而此时,弓仁带着他心爱的战马珍珠,驰入吐蕃乌海防线,持符节,传递论钦陵的命令。 乌海之所以称之为防线,全因为上次吐蕃在此惨败,此后不但派重兵驻扎,并且多修坞堡,数年下来,这已经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而此刻停留在乌海防线的最高指挥官,赫然便是吐蕃大相禄东贊。 「拜见大相!」 因在军中,身着牛皮扎甲。 弓仁先以军礼向禄东贊行礼,待听到禄东贊让他起身,这才有空去看对方。 比起数年前,禄东贊这些年老得厉害。 他那双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已经日渐浑浊。 脸上的皮肤,已经如鹤皮般,褶皱日深。 他的腰身也有些佝偻了。 但只有他身上那股气度未变。 那是一种久掌大权,胸襟辽阔,眼光深邃的巨人之感。 看到弓仁时,禄东贊眼中闪过一抹思索,继尔嘴角挑起,微笑招手道:「过来吧,我的弓仁。」 「波啦。」吐蕃语爷爷之意。 待弓仁走上来,他伸出枯瘦如鸟爪般的手,抓起弓仁的手掌摸了摸。 这只手,年青到令他忍不住嫉妒。 皮肤黝黑,但却光滑,下面的肌肉,血脉,都充满着勃勃生机。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再回去的状态。 年轻真好啊。 禄东贊在心中暗自感慨。 任他智慧多深,权力有多大,但仍不得不接受自己日益衰老的事实。 近年来,他越来越会回忆当年,回忆以前的一些事。 有些事记得清,可有些事,却如雾里看花,迷朦一片。 想要抓住,仔细去想,却又如断了线。 收起心中的感慨,他拍了拍弓仁的手:「钦陵叫你来,是怎么安排?你给我说说前方的战事吧。」 「是。」 弓仁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禄东贊。 他的心中父亲论钦陵是一座高山。 而爷爷禄东贊,则是另一座更伟岸的高山。 就如巴颜喀拉山上,积雪终年不化的女神峰一般。 这些年,吐蕃之所以能崛起,除了上任贊普松贊干布委实是一代人杰外。 与禄东贊和论钦陵,葛尔家族两代人的努力,密不可分。 可惜,当年阿爷在巴颜喀拉山上被人射了一箭。 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但据医生看过,说是箭风已经伤了肺腑。 这使得这些年,禄东贊的身体跟精力大不如前。 越来越隐居幕后。 此次若不是听说前方战事吃紧,他也不会从逻些,从贊普身边,主动跑来乌海,坐镇乌海,以备唐军。 心里想着这些,弓仁手上却不慢。 将论钦陵令自己转呈的信,交到禄东贊手上,又将自己知道的前方战事情况,一一说与禄东贊听。 直到他说完良久,禄东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论钦陵的信上。 「苏定方,一代人杰,幸亏他也老了,身体不成了,否则我们吐蕃将会有倾覆之险。」 第382页 禄东贊喃喃说着:「这次来的是他的弟子?苏大为?也姓苏么,这几年好像听过几次这个名字,不过,苏定方只有一个,光凭此人,就带那么些唐兵,还无法动摇广袤的吐蕃。 钦陵的意思,在乌海将这个苏大为除去,断掉苏定方一指。 唔……」 「波啦。」 弓仁舔了舔唇,小心注意着禄东贊的神色。 「怎么了弓仁?有话就说吧。」 禄东贊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弓仁坐到自己身旁。 「这里没有外人。」 「是。」 弓仁低头走过来,在禄东贊身旁雪白的狐皮垫上盘坐。 面前是金银交织的上好红木桌,据说木头是天竺产的紫檀。 上面的纹饰充满天竺的热烈风情。 地上铺着上好的波斯地毯。 壁上四周挂着许多奇妙的画像。 有玄坛,有风物,还有一些佛经里的故事。 弓仁收起飘散的思绪,向禄东贊道:「这个苏大为,波啦可能不太了解,据我所知……」 「嗯?」禄东贊略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孙儿。 在他的印象里,弓仁说话直爽,不像现在这样吞吞吐吐。 「苏大为,很可能就是当年,在巴颜喀拉,射波啦一箭的人。」 禄东贊双眸凝视着弓仁,神色平静:「从哪里听来的?」 「是我们的细作传回消息,当年苏大为随苏定方在天山南麓征西突厥,之后不知为何,他单独离开唐军,深入吐蕃境内,从阿里地区,一直上了巴颜喀拉山。 那一年,波啦你带兵征吐谷浑,恰好从巴颜喀拉经过……」 弓仁说完,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因为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整个房里,只有他一人在自说自话。 他下意识抬头向禄东贊看去。 他看到,自己的爷爷,手里轻轻摺叠着父亲托他带的信。 折得那么认真。 每一次摺叠,都用很大力气,将边角压得服服帖帖。 「人生际遇奇妙,这苏大为,若真是当年闯入巴颜喀拉山,射老夫一箭的那个人……那他与我们葛尔家的缘份,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弓仁没听清。 他只看到,禄东贊将纸片一折。 那折成小方块的纸团,便自他手中神奇的消失不见。 「按钦陵说的法子,让这个苏大为,永远留在乌海。」 …… 新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 ——赋新月。 从朔望月到上弦月。 半个月的时间里,看似平静的吐谷浑草原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月如勾。 一支骑兵在月色下,沿着茫茫的湖泊向前疾驰着。 月光斜斜照下,这队骑士人和马,俱在月色微光下,隐隐闪发出妖异的光芒。 「停!」 当先的骑士举起右拳,勒紧疆绳。 跟在他身后的副将挥动手里的火把。 后面跟随的骑士依次将命令传递下去。 「将军,怎么了?」 一听这开口的声音,便知这队骑兵,乃是唐骑。 说的声音,都带着大唐陇右的话音。 被副将问起,那名年轻的将领侧耳倾听片刻:「你们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副将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没有啊,你是说?」。 「有杀气!」 年轻将军轻喝道:「让诸人披甲,准备武器。」 话音刚落,旁边的湖水,突然生出阵阵涟漪。 一个庞大的黑影,从湖底向上涌出。 「小心!」 伴随着马嘶声,巨浪翻涌声,还有唐军的喝骂声,一头巨物,从湖中冲出。 恶风捲起,一条似蟒非蟒,似龙非龙的怪物,向着唐军袭去。 「是诡异!」 「弩!」 领头的年轻将领口中唿喝,手里并不慢。 一抬手,军中十字弩已经左手,抬手向着那怪物射出弩箭。 咻! 随着他射出第一箭,其余的唐军也纷纷将箭雨抛向怪物。 轰! 一匹战马惨嘶着。 被怪物带着水花的巨影拍中。 只听到一声骨骼断碎的爆响。 血水、腥臭味还有诡异身上浓郁的阴邪腐败气息,向四周翻涌开来。 马上的骑士已经及时翻身避开。 刚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看到心爱战马,被那怪物拍成血肉模煳的一团。 那怪物压在战马尸身上,一张口,将半个马头咬掉。 「怪物!」 「快用破邪弩!」 「杀了它!」 第二十四章 绞杀 宽及一丈的硕大地图,被摊开来,摆在桌面上。 如果有懂地图的兵家去看,就会发现,这是一张标註有大唐河西各州、吐谷浑至吐蕃的地形图。 比起一般地图,这份地图要详尽了许多,河流、道路、草场,都标得十分清楚。 论钦陵低头审视着地图。 在他面前的一帮吐蕃将领,一个个低着头,随着他的手指,目光在地图上跟着移动。 整个营帐里,寂静无声。 第383页 帐角生着一盆篝火,一些不知名的草药洒在篝火上,散发出青色的烟气,令空气里,充满云烟缭绕之感。 许久之后,论钦陵才抬头道:「唐军最新的情报。」 一个身高臂长,身着黑色皮甲,脖颈带着一串骨珠的吐蕃将领,快步上来,双手递上军报。 论钦陵接过,打量了他一眼:「阿桑骨?」 「是。」 「听说你入过烂陀寺?」 「随悉多于大将,曾在天竺用兵。」 「还听说你在那里颇有收穫?」 「烂陀寺里翻遍佛经,无甚兴趣,不过却找到一本修炼法门,有些心得。」 论钦陵不再说话,阿桑骨后退两步,规矩的立于一侧。 「唐军这半月,出动至少十几支偏军,每支少则数百,多则千人……从各地向吐谷浑渗透。被我们打退六支,歼灭两支,还有数支,不知去向。」 沉默,依旧是沉默。 论钦陵抬起头,目光透过烟气,扫向围在地图将,脸色有些难堪的众将:「你们有何话说?」 「大将,唐人狡猾,若是他们大军来袭,咱们定然能知道,可他们派小股几十几百人的摸过来,在这么广袤的草原上,就跟撒上一把沙子,哪里能细分的清楚。」 「是啊,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地。」 论钦陵右耳的金环微微晃动。 他的双眸微微闭起,似在沉思。 一名将领喉结蠕动了一下道:「大将,就算有几支跑掉,但也没多少人,影响应该不大。」 论钦陵摇头,手指在大非川南麓点了点:「那支唐军,现在到哪了?」 这话问出来,所有人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个位置应该就是唐将苏大为所率领的数千人马。 在击败了悉多于后,这些唐人究竟去了哪里? 论钦陵终于张开了双眼:「你们的反应太过迟缓,若真是两军对垒的情形,似这般反应,只怕已被唐军踏破大营。」 这句话,论钦陵说得很平静,语气里没有任何贬损的意思。 然而话的内容,还是令众将羞愧难当。 哌~ 一声刺耳的婴儿啼声,突兀的响起。 众人随着那声音看去,立时看到一只硕大的夜鸦,不知何时飞了进来,就蹲在帐角的支架上,扇动着翅膀,侧头打量着众人。 一双绿幽幽的瞳子里,似乎带着几分嘲弄。 「夜鸦,情况如何?」 被论钦陵一问,那夜鸦抖了抖身上的羽翼,似乎做了个挺胸的动作,语气里带着几分似人般的傲慢道:「我飞了近千里,来回无数趟,终于找到了那些唐人的行踪,我要的血食呢?」 「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一会给你安排,比你想的更多。」 似乎是满意论钦陵的回答,夜鸦眼里闪过一抹得意,扬起鸟嘴道:「那伙唐人,在大非川南麓三百余里地,距离乌海有二百余里。」 「人数?」 「……」夜鸦歪着头,盯着论钦陵,一双眼睛闪动幽幽的冷光。 见论钦陵向自己盯过来,它动了动翅膀咕哝道:「我……我又不识数,总之很多,很多。」 「很多?」 「他们的帐蓬连成一片,有唐人,更多吐谷浑人。」 夜鸦的回答,令帐内的吐蕃将领为之愕然。 紧接着就是一片譁然。 「吐谷浑人?那些该死的牧民不是发誓替吐蕃效力,难道又投靠了唐人?」 「慌什么。」 论钦陵挥了挥手,在自己的兽皮大椅上,姿态放松的坐下。 「吐谷浑人,谁势大就跟谁,不过一群没有主见的绵羊罢了。」 「都是一群餵不熟的白眼狼。」 「大将,当初那些部落头人可都是拿了我们好处,发誓要替咱们效力,如今唐军才几千人过去,这些人便按捺不住了,叫我说,就应该把那些头人都杀了,把他们的部落吞併掉,男人做奴隶,女人分给诸将士。」 营帐内的将领一时群情激奋。 在说起分奴隶和女人时,又一个个显出亢奋神色。 「奴隶、女人、牛羊,打完这一仗,都会有的,大家都会分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 论钦陵的声音,平静,但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只要他说的,就必定会兑现。 这句话,也令帐内的吐蕃将领,一个个兴奋的脸色涨红。 已经开始忍不住计划,如何享用那笔财富。 例如一天要睡几个女人,要多少奴隶才能放牧那么多牛羊。 论钦陵伸手轻轻捻动着耳垂下硕大的金环,默默的看着众人。 待所有人讨论的兴奋劲过去,声音渐渐小下来,才开口道:「大将,要怎么做?」 在场都是多年追随论钦陵的宿将,自然明白,要想要收穫,就得在战场上胜利,一场完美的胜利。 之前悉多于那场败仗,说明这伙唐人并不好对付。 「唐军在吐谷浑的人少,这既是不利,也是优势。」 论钦陵重新站起身,伸手点向地图:「在吐谷浑宽阔广袤的草原上,想要击败几千唐人容易,但想要将他们全数歼灭,最重要的是抓住那个苏大为,则不容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按住乌海一线,环视左右:「人少,方便渗透,也方便逃离,要想取得大的战果,就得徵召吐谷浑人,你们说,若想将这伙唐人抓住,把那个苏大为抓住,应该如何做?」 第384页 「这个……」 众将从先前的狂热中,一下子冷静下来。 只觉得这个问题反倒颇为棘手。 为何? 除非确定知道唐人的落脚位置,四面张网,将他们围在网中。 否则如此广阔的战略纵深。 正像论钦陵说的,击败几千唐人很容易,但要抓到苏大为,则难了。 就算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唐军的斥候可也不是吃素的。 要想在这种地形将他们围住,得需要多少兵力。 劳师动众,只为几千唐兵,未免得不偿失。 在另一个平行空间,大非川之战,论钦陵为了对付薛仁贵的五万唐军,出动了四十万兵马。 最后的结果,虽然将唐军主力歼灭,终究没有余力将薛仁贵和郭待封拿下。 唐军虽然惨败,但吐蕃人也是精疲力竭。 「之前悉多于一万人,对上薛仁贵率领的一千左右兵马,尚可艰难取胜,但唐军新增两千援兵后,悉多于便支撑不住了,可知唐军的战力,要想将他们击败,我们必须十倍于唐军。 要想将他们全部歼灭,并斩获其首脑大将,恐怕兵力还得更多。」 论钦陵的目光冷静的扫过全场。 在场诸将都在低头计算。 如今在吐谷浑的鄯州等各处防线,吐蕃在经歷上次的一番挫折后,损兵折将严重。 近来正在紧急抽调各地兵马,徵召吐谷浑和各部落僕从军参战。 这条防线,轻易动不得。 如果不是吐蕃保持着大军的威势,只怕甘州、肃州、凉州与安西四镇的唐军就会从城池里出来,全面展开攻势,压缩吐蕃人的生存空间。 到那时,数年来吞併的吐谷浑之地,都会吐出来。 论钦陵与唐军对峙的兵马不能动。 那么哪里还有十倍于唐军的兵马可以抽调? 逻些是吐蕃都城,自然是不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图上,在乌海防线处。 「乌海。」 「不错,正是乌海。」 「只有乌海我们还屯有重兵,可以完全压制住唐军。」 「但是唐军骑兵重甲,又一人配三马,如果见势不妙,他们不会逃走吗?」 「乌海防线的驻军,是拱卫吐蕃边境的,不可轻动,要动的话,须求得贊普的同意。」 众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就在此时,一直伫立在帐中,静观其变的阿桑骨突然道:「既然乌海的驻军,轻易不能出来,何不引唐军去攻乌海?」 这话一出,整个大帐内,瞬时安静。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传来。 众将这才看到,论钦陵一脸欣赏的鼓起了掌。 「不错,阿桑骨,你随悉多于还是学到了不少,看来不光是个人的修炼,对兵法也有所心得。」 「多谢大将夸奖!」 阿桑骨单手放在胸前,向论钦陵鞠躬以示恭敬。 论钦陵手指了指地图:「这伙唐人,他们搅乱吐谷浑的草原,牧场,就是搅乱我军后方,若坐视不理,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必须予以消灭。 我们去找他们,太麻烦,阿桑骨说得对,引他们去乌海,让乌海的铜墙铁壁,将这些唐兵撞得头破血流。」 「大将,那些吐谷浑牧人……」 「暂时让他吃,唐人有一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吃下去的吐谷浑人越多,部队就越臃肿,目标也越大,更加逃不出我们掌心,待收拾了这伙唐人,那些附逆的吐谷浑人,正好成为慰劳我军的战利品。」 一句话,顿时令在场的诸将联繫起方才所说的奴隶、女人和牛羊。 情绪一时高涨起来。 「大将,那我们如何能引这伙唐军去乌海?」 第二十五章 各自为谋(上) 「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 「阿弥,你嘴里在念些什么?」 「没什么。」 苏大为抬头从堆满桌案的卷宗抬头。 这是他的一处临时行辕。 近半个月来,苏大为和手下一帮唐军将领,已经完全适应了吐谷浑牧民的生活节奏,每天就是驱赶着牛羊,在各草场和水源地移动。 除此之外,苏大为做得最多的就是广撒眼线,通过斥候以及都察寺秘探的侦察,收集各方面信息。 「这几天一共抓到了多少了?」 苏大为合上面前的资料,抬头看向阿史那道真。 对方挠头道:「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这数字是安文生在弄,好像有十几位吧,不是我说你,这些部落头儿,势力实在不怎么样,少的才几百人,能成什么事?」 「蚊子腿也是肉,走,随我看看去。」 苏大为起身,拉着阿史那道真,向军营一处大帐走去。 守在帐前的兵士见到是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忙叉手行礼道:「见过总管,将军。」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一员兵卒的肩膀:「辛苦了。」 「不辛苦。」小兵脸现感激之色。 苏大为点点头,揭开雪白帘幕,跟着阿史那道真一起走进去。 这里,可算是临时的会议室。 帐幕里烟气缭绕,气氛倒是颇为热烈。 一见到苏大为进来,帐蓬里原本正在小声交谈的各部落酋长忙站起来:「见过大唐总管。」 第385页 「坐吧,都坐下说话,别客气。」 苏大为伸手向下压了压,目光一扫帐中,见有十五六位部落酋长在此。 这些都是当地吐谷浑的部落头领。 手下的牧场多则几千人,少则几百人。 把这些部落全加起来一共也才三万余人。 正像阿史那道真说的,实在不济什么事。 就这些部落头人,都是唐军这半个月来的战果。 平均大概每天能抓到一位。 方圆几百里的牧人部落,几乎被唐军给扫荡一空。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大部落,数万人的那种,此时唐军还不敢惹。 「阿弥,你看这些人,一个个獐头鼠目,十分猬琐,你抓他们来究竟有何用?」 阿史那道真在苏大为身后,凑上来一些,在他耳旁小声道。 「一会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低哼一声,走向营帐中正中的主位,那是为他留下的。 他才是此间主人。 苏大为大马金刀坐下。 其余诸将,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在他左右手,安文生在一旁角落持笔记录。 身后有六名膀大腰圆,身穿精铁牛皮扎甲的唐军亲卫。 帐卫还守着两列持着长槊的大唐重甲步卒。 帐内那些部族头人和酋长已经笑不出来了,一个个畏惧的看向苏大为。 「不知大总管叫我等来,有何吩咐?」 「不是大总管,是前总管,称我一声总管即可。」 苏大为看向说话者,是这些部落里势力最大的酋长,名乌延达。 那也是当日薛仁贵率兵与悉多于作战时,苏大为亲率两千唐骑,奔袭百里,拿下的第一个吐谷浑人的酋长部落。 原本是替吐蕃人养马放牧,是吐蕃在大非川一带,重要的后勤保障。 但苏大为的奇袭,拔掉了这个点。 作为此前替吐蕃人效力的酋长,乌延达心中一直惶恐。 害怕唐军拿自己的脑袋祭旗。 因此最近都表现比较驯服。 「是是,总管说是那必然是,在我们的心里,总管也好,大总管也好,都难以描述您在我等心里的威严和尊贵。」 乌延达挤着笑脸,向苏大为送出马屁。 一脸讨好谄媚的笑容。 苏大为笑了笑:「胡闹。」 却也不去呵斥。 这让乌延达心里略微安定。 「总管,不知今日叫我等来……」 「是好事。」 苏大为拍了拍膝盖,左右看了一眼帐内跻跻一堂,脸色各异的这些吐谷浑的部落头人,微笑道:「是大好事,送一场富贵与诸位。」 乌延达与其他部落头领交换了一下眼神,试探着问:「是什么样的大富贵?」 「吐谷浑天然适合放牧做马场,有丰富的草场和水源,对吧?」 苏大为笑容一团和气:「我看在座各位,都是心慕大唐之人,但却只能占据最狭小的草场,最少的水源,这公平吗?这不公平。那些水草丰美之地,大家想不想要?」 这话出来,整个大帐一时安静。 草原各部落的实力,是与水草之地挂勾的。 那些大部落,占据水草丰美之地。 小部落,就只能挤在边边角角,占一点地方,苟延残喘。 要是有实力,谁不想多点牧场,多占点水源。 但是实力不允许啊。 能做部落首领和酋长,眼光和头脑,总比普通牧民要强不少。 在彼此交换过眼神后,众人还是推举乌延达向苏大为交涉。 「总管,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多得一些牧场?」 「当然可以。」 这话出来,令帐内所有部落头领一时激动起来。 他们一个个面露喜色,但还是强忍着,再次交换眼色,小声议论几句。 「那么,请况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一个部落头人站起身,手抚着胸口,向苏大为问。 这人年纪四十上下,满脸络腮鬍须,双眼精光闪动,透着一股勃勃野心。 苏大为向身边看了一眼,早有亲卫在耳边小声道:「萨托部的头人,名萨托丁,部落有牧人一万二千,青壮有五千。」 这是一群头人里,仅次于乌延达的大部落。 苏大为顿时会意,向他道:「你们当然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各部要支持我们的行动,响应我大唐的徵召,僕从,后勤运送,粮草,这些自然都是应有之意。」 「这样做的话,我们能够得到更多的牧场吗?会不会……」 「我要提醒各位。」 苏大为目光转为威严:「任何事都有其代价,若想不劳而获,显然不现实。就当是做生意,各位出的人力、物力,就是在向我大唐军方投资,最后胜利,你们就能得到应有的红利。」 「可若是……」 若是什么,这些人没胆子说出来。 但苏大为可以确定,那未说出口的话,便是失败了怎么办。 苏大为冷笑一声:「做生意尚有赔本的时候,怎么,一点风险不想担,就想一本万利?须知风险越大,回报便越大,这世上还有哪一支军队,能如我大唐这样打胜仗。又有哪一国,能有我大唐强大?」 一连串的发问,身上气机勃发,如同扩张的风暴,横扫整个营帐。 第386页 别说是那些部落头人,就连身边的郭待封和阿史那道真,一时都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稍停了片刻,待气氛稍缓,苏大为才接着虎视众头人道:「我的意思也很明白了,若是愿意,那么便全力配合大唐,待得胜后,这么广袤的草场,诸位要多少有多少,水草丰美之地,牛羊,部众,还用愁吗?当然,决定权在众位身上,没有强买强卖的生意。 愿意的,都是我苏大为的好朋友。 不愿意的,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我保证绝不为难。」 说完,不等那些头人面色狂变,招了招手,身边亲卫送上一副地图。 苏大为在手中张开,展示给众头领道:「你们看看,大非川到乌海,这么广袤的地方,究竟有多少好牧场?各位想必比我清楚,现在这些牧场在谁手上? 想要的话,不找这些人抢,还能去哪里得到? 我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做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老天给的机会,各位可要珍惜啊。」 说完,将地图放下,再次一脸正色看向众人:「各位,可以说出你们的决定了。」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利益,就在眼前。 刚才那张地图,所标註的牧场,谁不心动? 哪个部落不想得到。 得到水草丰美之地,意味着能养各多的牛羊,养活更多的部族。 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财富和优渥的生活。 同时有更多抵抗天灾的实力。 但凡有点野心的,谁不想要? 但想要伸手得到,必须先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无条件支持唐军。 后果也无非两个,一个是唐军胜利,得到战争红利。 一个是唐军失败,整个部落,都沦为陪葬。 吐蕃人若是胜了,绝不会饶恕那些追随唐军的部落。 各种念头,在众头领心中,翻来覆去。 事关部落前途,自己的生命,无数人的生命。 哪里是一时能决定的。 不少头领,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 那水草最丰美的地方,正是临近乌海的草场。 那边的大部落,实力强劲,控弦之士五万。 岂是这里几只小猫聚起来能战胜的? 但如果拒绝这位大唐总管的话,真能放过众人吗? 别天真了。 那日唐军战胜吐蕃的兵马后,杀得人头滚滚。 里面可有不少就是吐谷浑人。 唐军杀人可毫不手软。 这如果走出去,谁敢保证小命能保住? 安静的帐内,甚至听到有人心跳如擂。 「如何,各位想好了吗?」 苏大为一拍桌案,故作怒目道:「男子汉大丈夫,是做朋友还是敌人,一句话就说完了,何须做妇人态。」 「我!」 一个声音响起。 所有部落头人吃惊的看去。 看到帐内部落中,实力最强的乌延部,乌延达。 还有方才的萨托丁,两人几乎一齐站起来。 以手抚胸,向坐上的苏大为,以最谦卑的姿态鞠躬道:「我,愿意做总管的朋友。」 把「做总管」二字咬得十分清晰。 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内涵。 苏大为嘴角微翘,笑道:「二位绝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的目光落到其他小部落头人身上:「那么,你们的选择,又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 各自为谋(下) 人的心理很奇怪,像是一座堤防。 它不是一点一点崩溃的。 而是突然整个崩塌。 随着最大两个部落,乌延部和萨托部的表态,剩余十多名小部落头人,一下子慌了神了。 他们本身就弱小,在这种站队问题上再迟疑,只怕下场不妙。 很快,剩下的头人一一站起来,学着乌延达等头人的姿态,向苏大为致以最诚挚和谦卑的敬畏:「我等,愿与总管做朋友,做兄弟,永不背弃。」 其中有一个实力最弱小的,眼见众人都是如此,慌张之下,居然佝偻着身子,跑到苏大为面前跪下:「总管,小人见识短,请总管原谅,从今以后,小人愿为总管之鹰犬,替总管效犬马之劳,永不背弃。」 说着,便低头去亲吻苏大为的脚背。 这个动作,令苏大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过强忍着没有动。 他明白,这是草原的习俗,只有对最强大的人,献上全部的效忠,才会做此姿态。 这个时候,姿态很重要。 而苏大为的气派也很重要。 越是拉大架子,越是骄傲,这些头人便越是相信他的强大,越是对他死心塌地。 眼见那小部落如此自降身份的做派。 其他部落头人面面相觑,有的面露厌恶,有的却是若有所思。 甚至还有两名悄悄交换着眼色,脸上隐隐透着一丝羡慕,蠢蠢欲动,很有冲上来吻苏大为脚的冲动。 「诸位都很明智。」 苏大为伸手拉起跪地上吻自己脚的那位头人,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勉励。 这位立刻脸露喜色,丝毫不以刚才跪着吻苏大为的脚为耻。 反而一副得意洋洋之态。 吻贵人的脚,那是谁都有资格的吗? 第387页 幸亏本人脑子灵活,抢了头名。 站在那里的萨托丁和乌延达,两人恶狠狠的瞪着这名头人,那眼珠子瞪得,仿佛要将他一口吞掉。 你特么是出风头了。 你让我们乌延部怎么办,萨托部怎么办? 总不能学着你的样子去吻苏大为脚吧。 怎么说也是大部落酋长,这么多人看着。 「诸位,请到这边,在我主薄安文生处立下文书,不识字?不识字不要紧,按印画押,留下信物。哦,对了,今夜就请各部酋长,将家中长子送来我帐下效力,我会将他们编为亲卫。 什么?你长子死了?那就把二子送来吧。 放心,我们是兄弟,一家人,都好商量。」 苏大为笑眯眯的安抚着众部落头人。 取其子做质,这也是正常操作。 再加立下契约。 再将各部落青壮统一管理,然后以唐军兵卒为将,去掌控,再做一些掺沙子,各部基层将领交叉控制之事,基本就不会翻起太大浪花了。 如此一来,手中僕从军有数万人。 算是有了基本的筹码。 「各位头领,过来我这边,订下盟约,按下手印,可以选自己喜欢的牧场,到时得胜,可以优先考虑,先到先得。」 安文生手持着一桿毛笔,坐在帐内一角,白胖的脸上笑眯眯的,看着一团和气。 几乎没有任务犹豫,各头人一脸激动的冲上去。 唯恐落在人后,被别人抢去了最好的牧场。 这份架势,大有后世新楼盘开世,众位未来业主一拥而上,怕被人抢了头筹之感。 「阿弥,你是怎么打算的?」 阿史那道真悄悄在苏大为耳旁道:「吐蕃人对吐谷浑的渗透极强,他们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准备了,如今这几万人部落,已经到一个极限,再多只怕……」 「我也不打算再拖了,如果论钦陵够聪明,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准备对策了。」 「我们真正的唐军精锐才四五千人,够干什么?这些牧人部落,最多能打打顺风仗,你没时间整编,没多大战力,我们的对手,又是上升期的吐蕃,非当日穷途末路的西突厥可比。」 「来,你跟我过来。」 苏大为揽过阿史那道真的肩膀,又向一旁嗫嚅着想要出声的郭待封道:「你也过来。」 拉着两人到了另一顶帐蓬,避开那些部落头人后,苏大为道:「这事我也不满你们俩,接下来的行动,你二人我都有大用,所以我会把此行的意义,告诉你们。」 郭待封忙不迭的点头,叉手道:「多谢总管信任。」 阿史那道真则是大大咧咧的道:「究竟要如何做?搞这么神秘。」 「将这些部落的青壮,徵召为僕从,乃是必行之策,这一点,你们能理解?」 「能。」 「但是强征与他们主动配合,自然是各部主动配合,更易操控,更能发挥他们的力量。」 苏大为目光扫过二人。 这一点,郭待封和阿史那道真也同时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这些牧人,哪怕几万集合起来,我看也禁不住我们重骑一千沖阵,一触击溃,能有什么用?」 阿史那道真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刀不在钝和利,而在于用在何处。」 苏大为拍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耐心的道:「他们愿意配合,那么我军的后勤所需,就毋须太担心,这样我军的战力才能完全释放出来,光凭这一点,就值了。」 郭待封眉毛扬起,一脸敬佩道:「总管所言极是。」 「后勤这一块,待封你负责,务必看好这些部落,到时督促粮草辎重,绝不能有任何短缺。」 「喏。」郭待封忙叉手应下。 苏大为伸手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膀:「别以为管后勤便没有立功机会,管好后勤算一功,出战时,我们唐军后勤辅兵,也是钢刀,远比那些吐谷浑人可靠。你上次援助薛仁贵的功劳,我这里都给你记着呢。」 郭待封先是一怔,继尔大喜,叉手道:「多谢总管,末将必不辱命。」 「好。」 苏大为再转向阿史那道真:「我们的敌人是吐蕃,但是在接下来几天,可能还会击向几个吐谷浑的大部落。这些部落,我们若是不理会,他们就会成为吐蕃人的奶牛,为吐蕃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人力、物力。 所以我们击破一个,吐蕃与我们在河西各州纠缠的力气,便少一分。 我们夺回吐谷浑的可能性,就更多一分。」 「可是陛下希望我们打入吐蕃逻些……」 「为将在外,因势利导,如何有利,就如何做,能多占一分,便多占一分,积小胜以为大胜,先为我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苏大为手指戳了戳阿史那道真的胸甲:「整天看《三国》,究竟学会了几分?」 「嘿嘿,你这么说,我便懂了。」 阿史那道真是个怪人,之前苏大为不上手,这厮还绷着一张脸,显得这张突厥人的脸庞,极为英俊。 被苏大为在胸前戳了那么几下,也不知是戳到了他的痒痒肉,还是怎么地。 嘴唇上翘,如湖面泛起涟漪。 渐渐变成大笑,最后乐不可支。 第388页 这货一笑,英俊就全没了,只剩下一个傻白甜的逗逼。 「别笑了别笑了,你不知自己笑起来很傻吗?」 苏大为无奈摇头:「作战意图,都已经掰开了揉碎了跟你们说了,接下来,可要按我的意思,坚决去执行每一步,若有差错,别怪我不讲情面。」 「喏!」 这一下,苏大为杀气外溢,郭待封与笑不出来的阿史那道真同时叉手应命。 跟着苏大为久了,他们都清楚苏大为的性子。 玩起来,大家亲如兄弟一般,各种玩笑可以开,百无禁忌。 但若谈到正事,谈到军令,那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必须完成。 什么情面都不好使。 军令如铁。 律法森严。 …… 乌海。 吐蕃行辕。 吐蕃大相禄东贊盘坐于白色的狐皮之上。 在他面前的桌上,摊开放着许多皮卷。 不知是羊皮还是牛皮卷,看着颜色古旧,显然已经有了许多年头。 弓仁从外面走来,看了一眼房内,见禄东贊身边侍立着亲卫,还有文武大臣,气氛凝肃。 他便以军礼向禄东贊施礼:「见过大相。」 「我的弓仁,你的准备都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 弓仁点头道。 「唔,你先过来,帮我看看这些。」 禄东贊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桌上:「这些是从波斯和西域得来的皮卷,据说很古老,有一个名字,叫什么《死海书》,这世上居然有名死海的海吗?」 「大相,这个和我的任务……」 「哦,有一些关联,不过你暂时不必知道,对了,我还给你找来一位帮手。」 说着,禄东贊看向身侧道:「出来吧。」 弓仁顺着禄东贊的目光看去,很奇怪的,在那里除了一片阴影什么也没有。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里只是黑暗,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至少,还有一种比幽暗更加黑沉的东西。 浓稠得如化不开的墨汁,微微翻滚。 从那黑色中,隐隐看到一团人形的东西走出。 弓仁心中突的一跳,这一刻,他的本能发出警兆,这东西非常危险。 他甚至下意识的跳起来,伸手去拔腰上的弯刀。 然而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意识到不对。 其他人都没动。 自己的爷爷禄东贊甚至在笑。 黑色渐渐褪去,化为白色。 一个一身宽氅大袖,白衣如雪的少年人,出现在屋内。 宽大的双袖,如同两只鹤翼一样垂在地上。 「鹤郎君,见过大相。」 第二十七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 「三日前,唐将苏大为,在乌海以东一百一十里,率军破葛尼禄部……」 吐蕃亲卫小心翼翼说着,喉结不自觉蠕动了一下,瞧瞧抬头看了一眼端坐于大椅上的吐蕃军神论钦陵,却在触碰到他那双眼睛时,吓得心中一颤,低下头,双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军报。 论钦陵的脸上不见喜怒,抬了抬食指。 自他身旁,一员将领大步上去,将军报转呈给论钦陵。 做完这件事,那员将领再后退两步,来到桌前摊开的地图上,取了一只炭笔,在地图上葛尼禄部的位置,打了个标记。 「二十天的时间,连续拔掉了两个大部落,都是人口众多,控弦之士数万的大牧场……」 将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论钦陵,试探着问:「阿桑骨那边?」 论钦陵却不答,看完军报,将他转交给左手边,一直默默传拨动着人骨念珠的吐蕃将领:「都看看军报。」 「是。」 军报在帐中飞快传阅,帐内二十余位将领,是论钦陵掌握吐谷浑到河西防线,三十万吐蕃大军的骨干。 也是他与苏定方对峙的本钱所在。 硕大的军帐内,一时寂静无声。 「大将,不能再拖延了,唐军每拔一个牧场,我们的后勤便严酷数分,若是被他们全部拔去,那咱们便没有充足的牛着、奴隶、战马供应,到时不用唐人打来,咱们自己先撑不住了。」 「我知道,大家都很急。」 论钦陵微眯着眼睛,从那双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流光溢彩,仿佛这世上最清澈的溪流。 右耳的金环,随着他的说话声音,也微微颤动。 他伸手轻抚了一下金环,继续道:「诸位看看地图。」 说话间,论钦陵随手抓起一支牧马的长竿,在地图几步轻轻一点,他点得很快,一沾即走,却也让诸将看出来,点的都是吐谷浑内的军略要地。 简单来说,唐军如果想要继续前进,那些地方便绕不过去。 因为他们是人,要吃喝,马儿要吃草,牛羊也要吃草饮水。 有些地形,更是险要之地。 「不先给唐军一点甜头,怎能令他们放松警惕,我就是要引得他们更深入,离乌海更近,一百里,还不够,太远了,再近数十里,我提前安排的数支人马,也都可以到达预定位置,再将这支唐军引进去。」 马竿在地田上虚虚一圈。 大致勾勒出一个圆环。 诸将眼睛一闹,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第389页 这是一个伏击圈。 四周有山,中间陕小,唐军多马,不可能放弃中间的山谷盆地不走,而去翻山跃岭。 何况吐谷浑的山,自巍巍崑崙而来,自喜玛拉雅大雪山而来。 那些山,岂是人力能够攀援的? 只要唐军进入这个包围圈,吐蕃这边只用切断退路,唐军便只有迎上乌海方向,吐蕃镇军这一个结果。 是,唐军战力确实厉害。 但人数就那么几千,就算加上从吐谷浑徵召的一些杂兵,也不过万余。 吐蕃在乌海,可是有超过二十万的重兵。 哪怕只出一半兵力,也足以碾压了。 何况,此次为了歼灭这支唐军,达成论钦陵「断其一指」的战略设想。 吐蕃方面,已经悄然在集结军中的异人,甚至请了诡异中神秘的存在,来相助。 对付这几千唐兵,不能说把握很大,应该说,万无一失。 「大将,这个计策很好,但唐军那位总管,苏大为,听说也不是普通人,此次看过此人战绩,似乎还没败过。如此名将,怎么能让他乖乖钻入口袋中?」 「问得好。」 论钦陵笑起来。 他的笑容很特别。 黝黑的脸庞上,绽放出一口白牙,目光纯净如少年。 予人一种阳光般温暖之感。 但是他开口,却透着一股森然杀机。 「弓仁、阿桑骨还有悉多于,他们三人,呈一个三角……」 论钦陵的马竿在地图某处点了点,一闪而过。 「唐人常说,运筹帏幄,决胜千里,这局棋我已经落子,剩下的,会由弓仁他们临机决断,还有大相坐镇乌海,万无一失。」 停了一停,论钦陵转头,面向酒泉方向,悠悠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坐稳这条防线,一步也不退,耗死苏定方。」 众将一怔,忙将手抚于胸前,鞠躬道:「遵命。」 「故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论钦陵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半边脸微微泛出橘红色的光彩,他的眼神也熠熠生辉。 「这局棋,往大里看,事关吐蕃与大唐百年国运,退后一步,便是万劫不復。往中里说,是我与苏定方,兵法谋略的较量,是吐蕃与大唐最高兵法家的对决。往小里说,苏大为当年曾在巴颜喀拉山,射了我和大相一箭,这是必报之仇。」 一口气说完这些,论钦陵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唿了一口气。 马竿往地图上重重一击:「决胜之期,就在眼前。」 呯! …… 寒风凛冽。 即使缩在帐内,依旧感觉身体打着摆子,浑身的血液为之凝结。 「青海这地方,夜里也这么冷。」 「总管,你说什么?」 正在炉边生火的亲卫,好奇的看过来。 他方才好像听到总管提到青海。 不过,前面应该是乌海才对。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听错了。 「咳,我说的是乌海。」 果然。 小兵暗自道,来了这片地方后,自己的身体常有些奇怪的反应,有时两耳嗡嗡响,有时喘不上气,还有时觉得两腿发软。 他还算好的,队里还有人摔倒后流鼻血,差点没醒过来。 幸好军中备了医生,及时施以汤药,队伍里虽有些影响,但没有大量减员。 少数几个身体实在撑不住,也留在沿路牧人的帐蓬里休养了。 听说这便是雪域的「瘴气」。 不过这里又不比南方气候湿热,为何会有瘴气,小兵却想不明白。 苏大为伸手烤了烤火,看向正裹着羊毛毡子,蜷缩在篝火前,活像只胖鹌鹑的安文生。 忍不住笑道:「我听说胖的人不怕冷。」 「谁胖了?」 安文生抬头,懒洋洋道:「我这不是胖,只是壮,再说这鬼天气,什么也不想干,烤烤火怎么了?」 「你以前不是经常和袁守诚来西域吗?」 「呸,这里又不是西域,我和袁师去西域,可是随着商队,沿路好酒好肉,还有美艷胡姬,听着胡茄琵琶,赏着胡旋舞,喝着马奶酒,吃着烧烙子,各种烤嫩羊,那日子,快活似神仙……哪里是现在可比的。」 安文生嗤之以鼻。 这番话,引得帐内的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薛仁贵等人,都暗自咽了口唾沫。 像是被安文生的话勾起了对西域的回忆。 安文生又感慨道:「跟着你,我这些年颠沛流离,把一辈子未曾吃的苦都吃遍了。」 「哈哈,老安,我有一种预感,等这次打完仗,大唐四边就真的安宁了,咱们也可以解甲归田,好好在长安享受快活日子。」 说着,苏大为目光扫向帐内其余将领:「大家说是不是?」 「总管说得对。」 回应他的,是几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帐蓬够大,聚起来的将领也够多。 苏大为左手是安文生,右手是阿史那道真。 接着安文生下面,是王孝杰和崔器。 在阿史那道真下面是郭待封和李谨行。 坐在对面的是薛仁贵。 还有一个李博和王玄策,坐在薛仁贵的左右手。 第390页 苏大为笑道:「别这么没精打彩,看看,虽然我们在此耽搁了快两个月,但人差不多凑齐了。 孝杰、崔器、李博、玄策、道真、仁贵,有你们六人,就算面对吐蕃数十万大军,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话,引得帐内一阵欢笑,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有时真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唐人,在武德方面,有着一种近乎迷之自信。 一两个人时,或许还有些担心。 现在苏大为身边,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不但兼併了不少吐谷浑部落,还陆续等来了李谨行、王孝杰和崔器等人。 虽然每一员将领所带的人仅有一折冲府兵力。 但加起来,可用的战兵,也达到六七千之众。 再加上后勤辎重的辅兵,苏大为手上有唐军共计一万五千人。 如果加上徵召的吐谷浑僕从。 这个数字,将变为五万。 五万之众,已经是唐军出击胡人的常规配置。 在另一个时空,薛仁贵为逻些道大总管,率领的唐军翻跃大非川时,就是五万人。 其中精锐骑兵一万五千,步卒连辎重则有三千五千余人。 从这方面算,苏大为勉强有了打一场大仗的本钱。 「我们手里兵虽少,但征一些马,让那些步卒做骑马步兵,倒也能凑合,可用之兵过万,还算马马虎虎。」 「万一吐蕃人真的十万大军过来,咱们还是有点虚吧?咱们又不是苏定方大总管,可以一千破八万。」 「呸,上次薛礼和吐蕃人交过手,你让他说,一千破了吐蕃一万,对吧?现在咱们有一万,再加那些僕从,就算打个吐蕃十万人,也不在话下。」 「等大破那些吐蕃人,咱们把那个贊普抓来,去长安献俘,让他游花街,给陛下跳支舞儿~」 「哈哈哈,我看成!还有那个什么大相,不是不肯入仕大唐吗?就让他穿唐服,做唐官!」 第二十八章 沙场秋点兵 帐内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苏大为微笑着听着众将聊些骚话,待到差不多了,他轻声咳嗽了一下,将众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我有一种预感,吐蕃人的主力离我们很近了,也许,大战就在这几天,大家要做好准备,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我绝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是。」 被苏大为一说,众将顿时凛然。 苏大为一改之前的懒散,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上。 「那么今日,就当大战前最后一次军议,也是我为前总管,为大家做临战前的动员。」 听苏大为说的郑重,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杆,摒息凝神,等待苏大为继续说下去。 「诸位,还有军中众袍泽,这半年时间,咱们翻过崇山峻岭,经过流沙大河,也跋涉过沼泽泥泞,更攀过艰险陡峭的大非川,前面还有咸湖,有乌海,有巴颜喀拉,有巍巍崑崙,有绵延的大雪山,数不尽的冰川在等待咱们。 为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们为何要到这来?」 帐内一时静默。 苏大为的目光扫到安文生的身上:「方才文生说,长安好,河西好,好酒好肉,美艷胡姬,有丝竹之乐,胡旋之舞,为何要来这种苦寒之地,与吐蕃人作战?」 苏大为的话音过去,坐中李谨行第一个伸手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立军功,好男儿当为国征战,马革裹尸,况且……况且那些吐蕃人,居然敢令人假冒我,去欺骗总管,这仇,我是仇下了。」 他的相貌堂堂,平日做事也稳健,但这一下提及吐蕃人,颇有一种咬牙切齿之感。 郭待封在一旁笑道:「打住,李谨行,咱们千里迢召来这里,可不是为私仇。」 他说着,向苏大为抱拳道:「总管,还有各位将军,方才总管说得好,长安有美酒,边塞有胡姬,若是能安心经营河西的生意,大家谁不愿意在长安享受富庶,何苦跑来这里风吹日晒。 还不是因为吐蕃人的狼子野心。 若吐蕃安心在他们的高原放牧,只要臣服于大唐,我们也不屑于对他们用兵。 可这伙吐蕃人,当年靠着向太宗求娶文成公主,凭着与大唐翁婿之国的关系,得到技艺传承。 在长安,每年有数以千计的吐蕃贵族,学习咱们的政治、经济、文化、农学、兵法。 就连他们所谓名将论钦陵,也曾入长安求学。 他们靠着大唐变强,犹不满足,居然私下吞併吐谷浑,违抗陛下的旨意。 其人其国,狼心狗肺,欲壑难平,若是不出兵阻止他们,恐怕要不了几年,他们便会在消化完吐谷浑后,出兵入蜀,进而威胁关中。 所以,这一仗非为私仇,而是为家国利益,不得不战。」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扫向其余将领:「大家还有有别的看法吗?」 王孝杰道:「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想有些不忿。」 「哦,为何?」 「前几日与吐谷浑那些顽抗的部落交手,他们其中有些用的吐蕃兵器,战后我捡来一看,刀、剑,还有箭矢,虽然有些西域的制式,但至少一多半,都是咱们大唐的东西,特别那箭的制式一模一样。」 王孝杰本身就是箭术名将,说起弓箭,犹为气愤。 第391页 他一拍大腿:「哪有学生学了拿这个欺辱老师的!河西,是大唐花了无数心血才挣回来的,吐谷浑,也是我们大唐的藩属,吐蕃人究竟想做什么?他们学我们,又背叛我们,不把这伙人打趴下,打服了,难消我心头之恨。」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击掌道:「说得不错!吐蕃、吐谷浑都是大唐的属国,吐蕃背叛了大唐,还想染指大唐的河西之地,不把他们打服了,以后其他的属国如何看大唐?」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一转道:「崔器、仁贵、还有李博、玄策,你们怎么看?」 崔器拱手道:「我与孝杰、阿史那道真将军看法一致。」 薛仁贵在篝火前手并不闲着,正在弯折一根柘木。 这是他的习惯。 每次有闲遐时间,必然亲手制弓,也算是一种减压方式。 唐人弓箭有四种制式,一为长弓,二为角弓,三为稍弓,四为格弓。 其中长弓用桑柘制,是步兵所用,射程较远。 骑兵用角弓,以筋角复合而成,骑兵用。 稍弓是短弓,利近射。 格弓是彩饰之弓,仪仗用。 薛仁贵手里在做的,是步兵所用长弓。 他天生神力,在马背上,能开苏大为送给他的那张宝弓,寻常的角弓在他手里只觉得太轻。 听到苏大为的声音,他恋恋不捨的把目光从桑柘木上移开,轻嘆道:「当年与我妻在田间耕种时,一有闲时,就亲手制弓,吾妻为我缝补破烂衣衫,不觉已过了快三十年。」 说完,他看向苏大为目光转为坚毅:「我说不出太多大道理,只知道一件事,吐蕃人在河西用兵,让无数大唐好健儿,不得不背景离乡,来这里守护我们的边疆。 仅凭此一点,我们就应该教训吐蕃人,让他们懂得对大唐应有的恭敬,让无数大唐健儿,能在完成戎守后,按时回乡。」 没想到薛仁贵这个铁汉一般的人心里,也有这样一份柔软。 苏大为向着薛仁贵点头道:「善!」 目光转到李博和王玄策二人身上:「你二人,有何看法?」 王玄策手摸着络腮鬍须,一张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红。 「我去过吐蕃。」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他。 「贞观二十一年,我第二次出使天竺,使团遭中天竺阿罗那顺的人设伏,只有我与副使二人身免,我个人荣辱事小,但事关大唐的尊严国体。」 王玄策的声音渐渐提高:「使团即代表大唐,为报阿罗那顺辱国之仇,我向最近的吐蕃和勃尼徵召僕从军,借得僕从兵数万,挥师直下天竺。」 他停了一停,好像要平伏激盪的情绪。 然后才接着道:「也就是那一次,我进入吐蕃的王城逻些,见到吐蕃贊普,那是个很威严的人,他们吐蕃擅于用宗教来统驭人心。 贊普身边坐有高僧大德,还有各种高原的教派,就像是众星拱月一样围着吐蕃贊普。」 苏大为看着王玄策,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在率兵出征前,我亲眼看到,吐蕃人以活人献祭,将一个妙龄少女送往祭台,当众将其剖心斩首,又用其人骨做念珠,以头颅做酒器,以腿骨,做鼓槌,以人皮,做画。」 这番话说出来,帐中众将,只觉得寒意大盛。 战场上虽然早已见惯了尸体,但似这种以活人献祭,以人骨人皮做器物之举,那得追到春秋战国之时。 战国之后,中原已经很少见到这种野蛮的行为。 更别提一国之主,当众做这样的事。 「吐蕃人这是用巫教来蛊惑人心?」李博在一旁问。 「并不全是。」 王玄策肃然道:「古象雄的蛮荒,雪域部落的原始,令他们还保留有一些野蛮兽性,用宗教祭祭之名,恐吓治下之民,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献祭给诡异。」 诡异? 此话一出,大帐仿佛寂静了一瞬。 只听到王玄策的声音裊裊升起:「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吐蕃军中多异人,还有半妖诡异。那些献祭的少女,乃是吐蕃王族与诡异一族订下的契约。」 「什么样的契约?」 「诡异帮他们杀敌,他们向诡异提供所有需要的血食,双方互为寄生。」 「这……」 「这在大唐不可想像。」 「天可汗是人王,是天子,普天之下,莫不臣服,包括诡异,都得向秘阁李淳风低头,保持低调蛰伏,大唐才允许他们有片刻喘息,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哪怕是诡异,在今时今日,也难当天可汗之怒。」 「但是吐蕃不一样,这里原始、蛮荒,这里还有大量的诡异,有用百姓血食献祭给诡异的蕃邦蛮王。」 王玄策深吸了口气道:「若是让吐蕃得势,非止雪域之民,只怕我大唐百姓,也要沦为他们向诡异献祭之血食。」 「岂有此理!」 一直低调的崔器狠狠一拳捣在地上:「焉能如此!」 作为天朝上国,大唐武德充沛,威压海外。 心气之高,歷朝歷代都罕见。 听到吐蕃人以百姓为血食,与诡异达成协议。 这种行为,在场所有人,都深为不耻。 一时议论纷纷,群情激愤。 第392页 待这股怒气渐渐平息,苏大为以目光示意了一下。 李博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方才朝散大夫说的,我也有所耳闻,不过这里,我还有一些别的看法。」 「嗯?」 「与吐蕃作战,不仅是为国体,也不仅是为了河西健儿,为了维护大唐的宗主国身份,为了保护大唐百姓,还是文明与野蛮之争,更是事关大唐根本利益之争。」 「何谓根本利益?」 「所谓根本利益,乃是一个字,钱。」 李博笃定道。 阿史那道真腰背一挺,安文生张开微眯的双眼。 崔器侧头向李博看去。 包括李谨行、薛仁贵、郭待封,王孝杰等,都纷纷向来投来探询的目光。 哟呵,说到钱我可就不困了啊~ 第二十九章 马作的卢飞快 钱,那些儒生称它为阿堵物,称之为铜臭味。 可天下谁能离得开钱?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财。 听到李博提起钱字,立刻将大家的兴趣又勾了起来。 李博看了看众人,又看到对面的苏大为,向自己投来勉励的目光。 数年前,自己还是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返回大唐,连自己的儿子,将来都有一个好前程。 一切,皆赖苏大为所赐。 他定了定神,按住心中的一丝涟漪,扬声道:「早些年,我曾游歷天山南北,也曾去过波斯和大食,亲眼见到各国商人,沿着西域往来,络绎不绝。 价比黄金的香料,珍稀的宝石、药材,波斯的琉璃、金银器、铁器,一切精美的艺术品…… 当然,还有我大唐的瓷器、丝绸、草药、镜子。」 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掉这些后,他才继续道:「商贸之利,价值亿万,我大唐能统驭这么大的疆土,威服突厥和西域、辽东,东南,除了我大唐的武德之盛,亦与这条商路密不可分。」 他深吸了口气,最后总结道:「孔子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修身要钱,齐家要钱,治国平天下,哪一样缺得了钱财。 来自波斯、大食的西域商人,不远万里,将货物运到长安,再从长安购得丝绸茶叶瓷器,运回西面…… 这商路,便是我大唐的财路。 有河西,便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入大唐。 若断了这条商路……」 不用他继续说下去,帐内诸将已经可以想像到后果。 自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沟通东西的商贸道路,只有西域至河西这么一条。 滚滚的黄金财富流进来,使大唐富得流油。 如此重利,谁不想分一杯羹。 而吐蕃之崛起,第一步吞併吐谷浑,第二步,必是图谋河西。 近年来吐蕃人对安西四镇的一系列试探和扩张,无不说明这一点。 所以河西之争,不止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更是大唐维持帝国的重要基石。 甚至可以说是命脉之所系。 财富不足,大唐就无法维持兵力,无法维持武德,无法保持繁盛。 家中无财尚且无法度日,何况偌大的帝国。 苏大为以后世人的眼光,看得更加长远。 华夏五千年来,歷朝歷代,数大唐最为绚烂。 大唐的开放,大唐的包容胸襟,天可汗的雄风,横扫东亚的充沛武德。 其辉煌灿烂,一直光照后世。 就这一点来说,盛唐之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因为富裕,大唐军中配置极为奢华。 一人三马的骑兵。 西北马场常年保持数百万匹战马。 还有高达六成以上的披甲率。 包括突厥人、铁勒人、吐蕃人,无不对唐军兵甲之利,艷羡万分。 兵有横刀马槊,有劲弩。 而甲,并非寻常皮甲,是铁甲! 六成唐军配备铁甲,横刀、陌刀,角弩,长弓,劲弩,大盾,三匹以上战马。 还有极其丰富的后勤保障。 有了这一切,才令大唐府兵,变作横扫东西的雄狮。 才有大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武德。 这一切的背后,是难以计数的金钱财富,无数的资源堆出来的。 后世,甚至按另一个时空,安史之乱后,大唐从一个横跨东亚至中东的庞大帝国,收缩为一个区域性强国。 正因为丢失了西域。 此后无法将强大的生产力向外输送,赚取西方财富,割西方的韭菜。 只能逐渐虚弱枯萎,直到歷史周期率的到来。 苏大为是后世人,自然知道,要想成为真正的大帝国,必走扩张的途径。 未必是武力扩张,也可以是经济文化政治扩张,甚至是商贸和生产力的扩张。 对外输入产品,换取财富。 才能避免内卷的困境。 此时的苏大为,站在歷史的分岔路口,往前望千年,向后看千年。 拥有河西,张帝国之掖的强汉。 雄踞西域,占住河西走廊的盛唐。 这是中原国力和武力的巅峰。 无论出于哪一点,都不可以丢失这块命脉。 所有胆敢挑衅大唐,想染指河西的敌人,都必须予以粉碎。 第393页 这或许,就是他来这里的理由。 虽然说起来有些矫情,但是这一刻,苏大为确实感觉到肩上沉甸甸的感觉。 那是压力,是国运。 文艺一点的说法,或许就是歷史使命感。 今天的一切决定,未来的一场大战,很可能决定汉人未来数千年的运势。 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苏大为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视帐内诸将。 「方才大家说了很多,都说得很好,我想毋须我再多说,列位都明白这一战对我大唐重要的意义,我们绝不能退,因为西域,是我大唐的根本利益所在。」 他的声音并没有特意提高,但仍在帐内嗡嗡作响。 给人一种震耳发聩之感。 「这一仗,唯一的选项,便是胜利,我们要在这里,击败吐蕃,让所有想要挑衅大唐的人,都看看,会是什么下场。」 苏大为声音转厉,提声道:「诸将回营后,将此战的意义,向唐军各营团下达,统一思想,准备战斗,明日天亮,随我进兵。」 帐内所有将领,一齐起身,向苏大为叉手道:「喏!」 …… 草原上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那不是真的打雷,而是由成千上万匹战马一齐奔跑,所发出的动静。 阳光洒落,从遥远地平线处,突然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要是有经验的斥候,能据此烟尘大小,大致判断出战马的数量。 眼前这么大的烟尘,那至少是数万匹战马,甚至上十万匹战马,才有可能达到。 随着雷鸣之声越来越近。 整个大地都仿佛随着蹄声在颤抖。 地面上,石砾跳动,无数鸟雀虫蛇惊惶失措的奔逃。 地平线上,突兀的涌起一条黑线,渐渐蔓延成一股黑色的洪流。 这些战马来得极快。 仔细看,可以看到无数吐谷浑马正齐头并进,奋扬着四蹄。 吐谷浑马,即河曲马。 亦称乔科马,产于甘肃、青海四川三地交汇处,与内蒙古三河马、新疆伊犁马并称为中国三大名马,是中国最古老的马种之一。 千余年前,甘陇一带就产良马,据说是秦人为周天子放牧之地,这种马就是河曲马,当时称之为秦马。 河曲马体大协调,骨量充实,肌肉丰满,公马神骏而兇悍。 最重要的是,此马养熟了极通人性,非常亲人。 能帮主人驱逐恶狼。 同时非常适应高原环境,是在雪域征战,最优良的马种。 此时此刻,马上的吐谷浑人和吐蕃人,身着牛皮甲,发出嚣张的呦喝声,吼叫声。 大风捲起青色的旗幡,无数黑色的大旗迎风飘扬。 在千万吐蕃骑兵正中,一面最大的青色旗幡随风蜿蜒飞舞。 在大旗之下,一员身形彪悍的吐蕃将领,骑着一匹高大的河曲马,身上一身精铁所制重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他身下的骏马,通体莹马,全身上下不见一丝杂色。 雪白的鬓毛,随着奔跑,仿佛在空中拖出长长的雪练。 马上之将,正是这支吐蕃骑兵的大将,弓仁。 「快点,再快点,好伙唐人就在十里外,冲上去,歼灭他们!」 「谁也不许怠慢,若误了大将的事,统统斩首。」 「杀光那伙唐人,抢掠他们的财物,收割他们的头颅。」 弓仁身后的吐蕃骑将领,发出狼一样亢奋的叫声。 白马上,弓仁的眼睛,从铁盔缝隙里透向前方。 他的眼睛里闪过种种复杂情绪。 当看到前方隐隐的唐军军旗后,所有的情绪,不安,全都化为乌有。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今次的使命。 「全军,冲击!」 弓仁伸出的右掌,笔直的向前挥落。 呜呜~~ 悠长的号角吹响。 天地充斥着肃杀之意。 大地飞快的向后倒掠。 一切都化作了残影,快到失去了真实。 唐军大营,那些唐人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吐蕃人的到来。 一时惊惶失措。 「冲锋!」 号角声变得悽厉。 旌旗所向,千万骑汇聚成一股洪流。 吐谷浑的天空极低,云空仿佛挨着地。 青色湛蓝的天空,干净得如同画布。 隐隐见到一只雄鹰从天空划过。 若以鹰眼向下俯瞰,吐蕃人远非正面看上去那样纷乱。 而是以数万人为中军,以弓仁所率的近万精锐为箭头,向着唐营冲去。 在吐蕃军左右两翼,各有两万吐谷浑人的僕从骑兵,分别从左右包抄,防止唐军有埋伏。 同时吐蕃人的后军并没有急着一拥而上,而是停在距离唐军大营五里处观望,作为预备军,可以随时投入战场,应付突发情况。 另外,吐蕃人还有一支人数约为五千之数的轻骑,在数里外游戈,一方面侦察情报,一方面可随时做增援。 从这些布置来看,弓仁年纪虽轻,但用兵却十分老练。 数千骑战马,从唐军营前的陷马坑一跃而过。 无数铁勾和套马索飞出,套住大营前的栅栏。 随着吐蕃人一声吆喝,河曲马拔足发力,伴随着轰然大响,将唐军栅栏给拉倒。 第394页 前方一片坦途,吐蕃人的战马,如潮水般涌入唐军大营。 弯刀划过,营寨口的一桿大旗被砍翻。 一座座营垒被摧毁。 「大将,情形不对……」 第三十章 弓如霹雳弦惊 不用副将多说,弓仁已经看到了异常的地方。 唐军的营垒大多都是空帐,寥寥有几个人,从帐蓬里冲出,都是飞快跨上战马,转身逃离。 一边逃,这些散碎的唐军一边将手中火把四下点火。 「中计了!」 这是弓仁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便是勃然大怒。 之前在攻打武威时,吐蕃大将贊婆也是中计,被唐军弩箭击溃了主力,最后不得不束手就擒。 这些狡猾的唐军居然故计重施。 最后一个念头,则是骇然。 要用出空城计埋伏算计吐蕃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暴露出唐军对情报惊人的收集能力,否则不可能做提前预判。 「大将,怎么办?」 「下令全军不做纠缠,冲出去,我们马快,他们来不及!」 直到此刻,弓仁都极有信心。 与上次贊婆的劫营不同,这次弓仁率领的是吐蕃军精锐,前军也是披有铁甲的重骑。 两翼又有吐谷浑的僕从军护着,后方有预备军。 旁侧还有游骑。 只要不在唐军的空营垒中多做纠缠,就算有些损失也有限。 伴随着牛角号呜呜响起。 战马嘶吼,唐军大营火光四起,纷乱的吐蕃骑拼命打马,不再唐军的营帐间纠缠,加速前进,想要快速突破营垒。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无数麻烦。 首先唐军军营按着定制,每个帐蓬间间拒三米,帐与帐之间,还设有简易的鹿角。 而每三十顶帐蓬为一垒,垒与垒之间,又有栅栏相隔。 有些地方还埋有坑灶,堆有石堆,挖有陷坑,或者设有角楼、望楼、箭楼。 而且苏大为这个营帐的规模极大。 别说几千人,就是上万人冲进来,也如同进了迷魂阵一般。 不识方向,一时晕头转向。 只看到四周的帐蓬一个接一个的燃烧起来。 赤色的火舌随着大风狂卷。 离得近的吐蕃将领,身上战马鬃毛被烧灼,自己的头髮和眉毛都发出焦煳臭味。 一时怪叫声四起。 那是被大火烫得鬼哭神号。 弓仁率着骑兵兜了半圈,只觉得目力所及,尽是明晃晃的火焰,一时大急惊唿:「诡异何在?!」 天空中陡然一暗,一股狂风卷过。 白衣大氅的鹤郎君自空中穿梭而至,双袖化作一对雪白的羽翼,轻轻拍打。 「大将莫慌,让我来引路。」 这句话说完,鹤郎君眼中闪过一抹红芒,双翼一拍。 一股狂风捲起。 地面飞砂走石,无数燃烧的帐蓬如茅草被般掀飞。 「随我来!」 鹤郎君在空中辨明方向,大喝一声,向着东南方飞去。 弓仁见状大喜,扬起马鞭道:「跟上去!」 混乱的吐蕃骑兵,终于找到了方向,跟着鹤郎君飞行的方向疾驰。 前方燃烧的拦路帐蓬,被鹤郎君拍翅掀飞。 地上的吐蕃骑压力大减,虽然一个个被黑烟燻得泪流满面,但好歹不用变成烤猪。 骑兵才冲过唐军大营,跟随的后续队伍却发出一片惨叫声。 从两翼零散未烧着的唐军营帐里,居然还设有伏兵。 那些看上去像是唐军斥候营的精锐。 人数虽不多,但手中角弩长弓厉害,每发必中。 狂奔的吐蕃骑,猝不及防下,齐刷刷被射落一批。 还没等吐蕃骑还击,这些唐骑早已跨上战马,第一时间撤离战场。 弓仁扭头看了一眼,年轻英俊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早已因愤怒而扭曲变形。 他的双眼喷射出怒火,恨恨的道:「别管他们,那些是迟滞大军速度,冲过去!」 呜呜呜~~ 号角声轰鸣。 跟随弓仁的数万吐蕃骑主力,终于冲过了那片燃烧的火带。 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但好在,大家都还活着。 弓仁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立刻脸色大变。 他看到,在前方,扬起了烟尘。 整个战场,背后唐营燃烧着大火,左右两翼是喧闹的吐蕃僕从军。 预备的后队,正从后方绕过唐军大营赶来,但是因为唐营烧着大火,他们绕行数里地,将会耽搁上片刻。 至于更远处的吐蕃精锐游骑…… 游骑已经发生了战争。 唐军一支越骑率先奔赴战场,与吐蕃人的游骑纠缠在一起。 大家都是轻骑兵。 大家的武器都是弓箭。 一时间,箭雨穿空,飞骑如流星。 伴随箭矢入肉的噗噗声,不断有人惨叫坠马。 火焰掀起的黑色灰烬从半空中徐徐洒落,好似降下一场黑雨。 鹤郎君在空中狼狈的躲避飞射而来的箭雨。 弓仁愤怒的脸庞,却在这一瞬奇异的平静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 大火的焦煳味里,伴有血腥气息。 第395页 浓烟滚滚。 敌人重骑扬起的烟尘也在滚动。 这,便是战场的气息。 「整队!」 弓仁厉声大喝。 到了现在,一切局势都明朗起来。 唐将苏大为,不愧是大唐年轻一辈新崛起的名将。 在吐蕃抢先奔袭前,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并将主力后撤,留出空营。 并用唐军空营的一场大火,还有预先埋伏的箭手,迟滞和混乱吐蕃骑兵的冲击。 在吐蕃人被迟滞下来后,唐军又恰到好处的从一箭之地,策马奔来。 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展现的却是一位名将对情报的掌握,对战机的把握,对骑兵作战节奏的把握,临机决断之能力。 「唐将,苏大为……有意思,我正想会会大唐名将。」 弓仁嘴里喃喃的说着,伸手入怀摸出论钦陵赐给他的彩漆鬼面,往脸上扣上去。 狰狞的鬼面覆脸,他便不再是凡人,而是没有喜怒,没有感情的妖魔。 是与唐人逐鹿争雄的吐蕃大将。 「冲锋!」 呜呜轰~~~ 激昂雄浑的氂牛号角吹响。 天地间仿佛闷雷滚滚。 弓仁亲率三万吐蕃骑,与大唐铁骑正面迎上去。 看似莽撞,却是险中求胜的唯一机会。 大唐重甲骑冲击的破坏力,天下无双。 在这种情况下,吐蕃骑有任何犹豫,必死无疑。 失去速度的骑兵,比步兵尚且不如。 现在的情况,只有冲锋。 以沖对沖。 以硬碰硬。 唐骑虽强,但数量稀缺。 看对面的唐军阵列虽严整,但重甲骑不过数千人的样子。 就算加上那些畏畏缩缩的吐谷浑游骑僕从,也不过二三万。 对沖的结果,吐蕃人伤亡惨重,但数量少的唐骑将会陷入吐蕃人的泥沼里。 重甲骑失去速度,还有威力吗? 弓仁心中冷静的响着,狂奔之中,不断发出指令。 吐蕃中军以外,左右两翼的僕从军渐渐展开阵型。 他们虽然比中军速度稍慢一些,可一旦展开,就将完全包围住唐军。 弓仁相信,到了那种时候,对面那位大唐名将苏大为,将成为自己军功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以用他的头颅,去向阿爸领赏! 想起论钦陵灼热的眼神。 弓仁心中火热,浑身的血液也仿佛为之沸腾。 「冲锋!」 「冲锋!!」 呜呜呜~~~ 唐军军阵之中,突然响起沖天鼓声。 鼓声如雷。 声声炸裂。 天地间,仿佛被无数的雷霆鞭打。 乌云遮天蔽日,连阳光都躲藏起来。 狂风唿啸,风卷狂飙。 乱石穿空,箭如飞蝗。 冲刺,不断冲刺! 地面如踏碎的波浪,向后飞溅。 整个视野,化作诡异的弧形,一切都因速度而扭曲。 五里,三里。 双方都极有默契的停下了抛射箭雨,勐夹马腹。 激发马力,发动最后的冲击。 轰隆! 率着重甲骑奔驰在吐蕃骑最前方的弓仁心头突地一跳。 一种奇怪的感觉划过心脏。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看到两里外的唐骑突然从中裂开,一分为二。 左边三千骑,突然舍了吐蕃骑,沖向吐蕃右翼的吐谷浑僕从。 右边三千骑,沖向吐蕃左翼的各部落僕从。 这个变化,令弓仁和一众吐蕃骑猝不及防。 眼前所见,唐骑左右散去,正面露出一面大旗。 一面黑色的大旗,上书——大唐逻些道。 一面血红的大旗上书——前总管苏。 大唐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中军大旗。 弓仁眼中瞬时泛红。 再看前方,大旗之下,左右分列着辎重驮马牛车。 牛马之后,隐隐看到持槊的步卒方阵。 不过人数应该也不会太多,数千人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 唐军最精锐骑兵去打我军左右翼僕从。 留下一些步卒护着总管苏大为? 该怎么办? 一瞬间的变故,令弓仁心中有些慌乱。 他想下令变阵,率领骑兵去追击唐骑。 又有些捨不得放弃直接沖向苏大为中军的机会。 心中稍一犹豫,战马早已沖向唐军步卒阵列。 战机稍纵即逝。 弓仁勐一咬牙,仰天发出粗犷雄浑的吼声:「嗡玛呢叭~~」 这是本教的佛号,这是捨生忘死的冲锋号。 跟随弓仁的三万吐蕃骑,再无任何犹疑,随着弓仁的指引,向着唐军步卒冲去。 那面血红色的大唐前总管军旗,似在向他们招手。 「杀唐将!」 「杀唐将!!」 「嗡玛呢叭~~」 嗡!! 天空陡然一暗。 疾驰中的弓仁,惊愕的抬头。 他看到天空中,突然多出一片飞蝗。 不,那不是飞蝗。 而是从大唐步卒方阵,从那些牛车上,射出的劲弩。 噗噗噗~ 第三十一章 步卒巅峰 「上箭!」 第396页 喀吱~~ 「放!」 「再放!!」 「三射!」 准备迎敌! 唐军军旗下,苏大为骑于马上,凝目远望。 随着他的军令,军旗下扛旗的力士,用力吼叫。 一旁的传令兵打出旗语。 鼓手鼓点为之一变。 持槊的唐军重甲兵,在牛马车后,握紧长槊,做最后迎接冲击的准备。 「来了!」 轰! 被大唐劲弩削去了一层,但剩下的吐蕃骑,依旧兇勐万状的冲突上来。 河曲马强腱的胸膛与牛马车碰撞在一起,骨断筋折的爆响声里,牛车翻倒。 马上的骑士连同战马,一齐翻滚飞出,撞上唐军阵中的长槊,又砸翻数人。 唐军长槊阵中,顿时出现短暂的缺口。 而后续的吐蕃骑,已经疯狂的涌了上来。 「嗡玛尼叭~」 「杀!」 狂热分泌的肾上腺素,早让这些吐蕃人忘记了生死,被为贊普献祭精神所裹挟着,向着唐军长槊沖了上来。 「持槊!」 「刺!」 步卒身穿重甲,以牛车和驮马为墙。 步兵在车后组成长长的横列。 长三十丈,纵深亦有十余丈。 整个步兵方阵,由大约七千唐军步卒组成。 这样一个方阵,几乎把苏大为手里除骑兵之外,所有的唐军都派上了。 总计有七千之数。 前排长槊刺向正前,后排长槊斜向天三十度角,第三排向天六十度角。 整个长槊阵,如同一个密集的刺猬。 而最前三排的步卒,更是将唐军除骑兵外所有的铁甲都装备上了。 就在这一剎那。 无数吐蕃骑兵,驱动着战马,向着唐军长槊阵冲撞上来。 就算不想沖也不行,后面的吐蕃骑冲上来了。 前方的稍一犹豫,就会被后方的吐蕃骑给撞翻踩踏。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 唐军的长槊方阵一阵摇动。 第一排的长槊兵有不少连人带槊被吐蕃人的战马撞翻出去。 仔细看,才发现唐军第一列不仅有长槊,还有唐军以半人高的大盾竖在地上,排成密集的盾墙。 这一下冲撞,并未如吐蕃人想的那样,将唐军的防线撕碎。 弓仁急红了眼睛,厉声呵斥着。 吐蕃骑并非是唐军的半甲,而是连人带马都配了具装。 只要不是摔倒,只要不是被射中了眼睛,就可以继续向前沖。 包括弓仁自己,都率先踏入唐军阵中。 虽然没能突破第二道防线,但唐军的长槊刺中马肩,向一旁滑去。 刺中弓仁胸甲,也只是令他晃动了一下,未能坠马。 弓仁怒吼着,奋起神勇,挥舞着弯刀,左右噼砍。 「杀!杀啊!!」 长槊如林。 遮天蔽日。 耳中突然听到弓弦崩崩作响。 弓仁抬头看去,只见天空又是一暗。 从唐军长槊阵的后方,突然有大片箭雨射出。 弓仁率领的吐蕃骑兵虽然有三万,但似全副重甲披挂的具装骑,也不过八千之数。 后队全是清一色牛皮扎甲,以轻骑居多。 一时间人仰马翻,骑兵冲击节奏,为之一缓。 弓仁见状,怒吼一声,手中弯刀,在空中急速转了一圈。 紧随他的吐蕃骑人人双目赤红,跟疯了一样,扔下手里弯刀,换上铁锤、铁棒、大斧,口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不顾眼前密集的长槊,向前拼命挤去。 他们的人和马,都披着铁甲,只要不被戳到要害,便不惧伤亡。 战马也是经过特殊训练,不像寻常战马一样,对长槊畏惧躲避。 重甲,甲马,加上重兵器的冲击。 终于,伴随着吐蕃人山崩海啸的吼声,唐军重甲步卒的长槊阵,第一队,被吐蕃骑捨生忘死的攻击,给沖开。 大唐军旗下,苏大为眉头微皱,向身边的王玄策、李博和阿史那道真道:「吐蕃人的重甲骑,居然如此勇悍?」 王玄策道:「总管你看他们的人马和标记,如果我认得不差,这是吐蕃王帐的精锐,属于论钦陵和吐蕃大相直属的雪山狮子骑,他们的战力,已经不输给唐军精锐了。 不过这支重甲骑人数不会太多,当年我去吐蕃借兵时,听说吐蕃只有五万这样的精锐。 这些年不知有没有扩充。」 话音的同时,唐军第二队长槊步卒的阵列,再次被吐蕃骑冲垮。 王玄策悚然动容。 旁边的李博和安文生、阿史那道真,均倒吸一口凉气。 「这伙吐蕃军,好生彪悍。」 什么是强军? 悍不畏死。 明知前方是刀枪剑雨,仍然敢冲上去,有噼坚执锐的勇气。 这支吐蕃重骑,做到了。 此时此刻,整个战场短暂呈现绞着之态。 唐军左右两翼,与吐蕃主力的左右翼僕从军绞杀在一起,一时未分胜负。 中军,吐蕃重骑连续重垮了两队唐军长槊队。 正在与第三队,也是最后一队长槊兵,做最后的冲击。 唐军第三队重甲步卒的阵列在吐蕃骑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看上去,被击垮也只是时间问题。 第397页 吐蕃人后军刚刚绕过燃烧的唐军大营,距离交战的战场,还有数里之地。 要赶过来至少还有盏茶时间。 再看另一旁,唐军由王孝杰所率的一千越骑,渐渐被吐蕃五千轻骑给压制住,看上去险象环生。 天空上方,那只高阶的人形诡异,张着雪白双翼,在空中盘旋着。 仿佛悬在唐军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会落下。 苏大为知道他。 当日在大非川南麓驻扎时,曾在冰山上发现一个诡异的洞窟。 当时令唐军上下一时震动。 不过后来苏大为亲自带人去查看,洞中的诡异已经不知所踪。 现在看,这诡异,居然也与吐蕃人合流了。 战场纷乱。 砍杀声,碰撞声,战马的嘶吼声。 人濒死的绝望喊叫声。 赤红的血。 黑色的浓烟。 橘红的火。 灰绿的草原。 沸腾的河曲战马。 所有的一切信息,如潮水般涌向苏大为的眼睛和耳朵。 他的双眼平静如湖。 右手高高举起,做了个手势。 大旗下的令兵,立即打出旗语。 咚咚咚~~ 唐军战鼓声一变。 第三队长槊步卒主动脱离与吐蕃人的纠缠,向着两边撤去。 其中局部还在鏖战,一时甩不脱。 但大部份人,已经向左右散开,避开了吐蕃重骑的锋芒。 见到这一幕,唐军上下诸将,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发出一声嘆息。 大唐以玄甲精骑立国。 但少有人知道,大唐的重甲长槊步卒,亦是坚如磐石。 堪称骑兵克星。 最早用步卒长槊方阵的,其实是前隋府兵。 隋末大乱,最后继承隋军重甲步卒余辉的人,叫刘黑闼。 当时唐军骑兵初遇刘黑闼的重甲步卒长槊阵,很是吃了大亏。 最后连当时秦王李世民,都对此束手无策。 过去无往不利的骑兵冲击,遇到不讲礼的前隋重甲步卒与长槊阵,也被打得没了脾气。 最后逼得李世民不得不掘开河道,用洪水,将一切吞噬。 自那以后,唐军也开始注重步卒长槊阵战法,并将之与唐军的骑兵配合。 靠着重骑与重步卒的长槊,这两张王牌,打得突厥人都大败。 最终横扫天下。 但是今天,唐军的重甲步卒,居然…… 虽然,虽然是在人数不足的情况下,步卒的阵势太过单薄。 但是被吐蕃人如此轻易沖开。 也实在令在场唐军将领扼腕,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怒火。 「总管!」 阿史那道真在马上厉声道:「让我带预备队,去会一会他们。」 「不急。」 苏大为伸手下按:「步卒没有输。」 他平静的声音里,有一种强大的信心。 附近的将领不由一怔。 就在此刻,伴随着唐军突然变奏的隆隆鼓声。 先前躲在长槊阵之后抛射箭雨的劲卒,将长弓收起,放好。 同时取出身边马车上的一桿长兵,掀开罩布。 雪亮的刀芒,一时令天地黯然失色。 大唐陌刀。 站在所有陌刀步卒最前的将领,正是崔器。 他一身龟背鱼鳞重甲,单手以陌刀拄地,一人站在队伍前列,如同一尊雄壮的铁塔。 黝黑的面庞上,一双虎目凛凛生威。 「快快快!」 「快点,再快点!」 郭待封用鞭子抽打着骡马,嘴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快把这些畜牲赶过去!」 后勤辎重的辅兵喊着号子,拖着倔驴,骡子,驮马,老牛,将一辆辆运辆的木车,紧急赶往队伍前列。 郭待封在苏大为手下前锋军中,一直担任后勤之责,堪称军中后勤主管。 士兵们私下里称他管家,也有叫他运输队长的。 但这些绝不敢在郭待封面前说,因为都知道他是贵胄出身,而且经过科举,被陛下钦点为上品。 为人极好面子。 但是此时此刻,郭待封一改往日的骄傲,居然亲临一线,亲自下场驱赶牛车。 这是罕见的一幕。 他甚至不顾形像,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髮髻已经乱如蓬草。 头髮上,身上,四处沾着泥土与草皮。 原本是十分惹人发笑的模样,却无人发出任何笑声。 他们在同时间赛跑。 地皮在震颤。 吐蕃人的骑兵真多啊,漫山遍野,汹涌如潮水。 那些具装骑真厉害,怕不有千斤之力。 方才就见到,有顶到长槊阵最前的袍泽,被那吐谷浑马撞中,人像是炮仗一样被撞飞。 连身上的铁甲都崩碎了。 快,再快一点! 郭待封转头看着飞速接近的吐蕃骑,两眼赤红,用尽浑身力气怒吼:「贼你妈,都特么使出力气,把这些畜牲顶上去!畜牲不上去,我们就用自己身子顶! 我死了,副手上,副手死了,队正上!!」 他的耳边,仿佛迴响着苏大为的声音:「待封,你与阿史那道真,是此战关键。」 「全都顶上去!」 第三十二章 破敌 第398页 弓仁率领着吐蕃重骑大声吶喊,浑身的血液似在焚烧。 他赤红着双眼,从狰狞的鬼面看向前方,却惊愕的发现,刚刚凿穿的第三列唐军长槊兵后,大约五十余步,唐军的步卒正在聚拢成方阵。 隐隐见到阵列中闪烁着雪亮的刀光。 那是一种弓仁从未见过的长柄重刀。 虽然不知它的威力究竟如何,但本能提醒弓仁,绝不能让唐军阵列完成。 要成对方在混乱之际,冲上去,才能实现最大的杀伤。 「冲上去,冲上去!」 弓仁厉声唿喝。 他还看到,在那些唐军前,有一些身着粗布衣衫的辅兵,正吃力的将牛马车从两边赶过来,挡在那些唐军步卒前,想以驮车组成栅栏。 「不要给唐军集结的时间,冲上去!」 呜呜~~ 氂牛号角仰天吹响。 弓仁一马当先,向前狂奔。 雪白的战马,成为战场最醒目的焦点。 在他身后,近万重甲骑,还有两万轻骑,如开闸的洪水,挟着山崩海啸般的巨响,沖向唐军步卒。 近了,更近了。 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唐军那面军旗下,骑在黑马上的那员唐军。 一身明光铠亮得晃眼。 只要冲过眼前单薄的步卒方阵,便能活捉了唐军大将。 这个念头,令弓仁感到热血沸腾。 「嗡玛尼叭~」 「嗡玛尼叭!!!」 弓仁身后,近万吐蕃重骑,以手中兵器,拍打着胸甲,发出锵铿大响。 此时,阳光破开乌云,洒向大地。 明艷的光剑,噼在吐蕃骑身上,光芒万丈。 这是吐蕃雪山狮子骑,最辉煌的时刻。 「快!再快点!!」 郭待封因为紧张,焦急,愤怒,英俊的脸庞都扭曲了。 他的脸色血红,额头和脖颈上粗大的血管狰狞浮现。 用尽一切力气,一切办法,催促着辅兵们加快进度。 现在是在与时间赛跑。 陌刀兵虽然厉害,但也要阵型严整才能发挥威力,否则被敌人重骑一冲,只怕凶多吉少。 这批陌刀兵之后,可就是此次行军总管苏大为的中军帅旗。 唐军没有预备队,没有! 在唐军精锐主力之后的,只有那些吐谷浑部落僕从军。 共计有两万七千人。 如果唐军主力挡不住吐蕃人,这些僕从别说冲上来,只怕当场都有反水的可能。 「贼你妈,快呀!」 郭待封撕心裂肺的吼叫着。 终于—— 轰! 驮马车队,在陌刀兵前方十余步,合龙了。 长长的车队,中间凹陷,两翼展开,排出却月阵型。 此时此刻,吐蕃骑还有二十余步。 郭待封不顾自己满嘴的血腥铁锈味,怒吼叫:「放!」 不用郭待封发令,早有唐兵扣动机括。 崩! 一声响,天崩地裂。 从数百辆牛车上,一齐射出粗如儿臂的大弩。 吐蕃重骑前沖的势子仿佛被人打了一拳。 队伍中,突兀的绽开无数条血路。 那是被劲弩射中第一人,接着射透第二人第三人。 如此近的距离,重弩创造了可怕的杀伤。 就连吐蕃大将弓仁,座下白马连着具装,也被长长的铁弩,如串血葫芦般射透。 弓仁大叫一声,只觉天旋地转,翻滚坠马。 呯! 落地时,他感觉整个大地都像是被自己压塌了,砸碎了。 好一阵黑暗。 晕头转向中,双手双脚盲目的摸索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但他身上穿着铁甲既重,这一下摔得也重。 一时之间,哪里挣扎得起来。 伸手摸索着,没有找到支撑的力点,却只摸得一手温热滑腻之感。 咕嘟嘟~ 弓仁勉强睁开了眼睛,朦胧的视线渐渐聚焦。 他看到,自己正摸在一张死人脸上。 那是一名吐蕃百骑将。 他的运气没有弓仁好,身子被一支铁弩穿透,从脖颈以下,几乎被撕成了两半。 铁甲片犹如纸煳的一般。 大股的血水,正从身体里喷涌出来。 其中还夹着花花绿绿破碎的内脏。 弓仁刚才一伸手,正摸到那些碎块。 沾血的手指尖,正裊裊冒着热气。 他突然感觉无比的噁心,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 「大将!大将!」 有人在唿喊。 有人在拉扯他。 不知多少双手,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 「大将,我们……我们还打吗?」 弓仁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看到头盔不知甩到了哪里,一脸血水,状如厉鬼的副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还打吗?」 「废物!」 弓仁伸手,将手里的血水涂在对方脸上,轻蔑的道:「打破那些车阵,那些唐人就是待宰的羊羔,我们没有输。」 「上马!」 「上马!!」 随着弓仁跨上亲兵送来的战马,属于吐蕃大将的狮子旗再一次高高扬起。 纷乱的吐蕃骑兵中,发出震天的欢唿声。 「杀!」 第399页 「杀!!」 呜~~~ 虽然遭受唐军弩箭的打击,但这种机会只有一次。 没有距离再给唐军弩箭发挥。 冲上去,杀光他们! 这些卑劣的唐人。 弓仁在心里咬牙切齿咒骂着,下出命令:「让左右两翼摆脱唐骑,从后方包抄。让后军迅速上前,填补空档,让轻骑过来增援,绝不能走了唐军大将。」 「是!」 旗幡摇动。 号角声震天。 吐蕃重骑奋起余力,在弓仁的率领下,挥着铁锤重棒,砸向那些驮马和牛车。 要将这道防护在唐军身前,最后的屏障给打碎。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唐人的模样了。 那面唐人的军旗,距离还不到三十步。 这么近的距离,战马一个冲刺便可达到。 「嗡玛尼叭~」 弓仁将手中的血,在自己的鬼面上抹了两划,留下血色。 勐地夹紧马腹。 「冲上去!」 轰~ 就在这一瞬,弓仁突然留意到一个反常的景象。 唐人挡在前方的这些牛车和驮马,都是蒙上眼睛的。 听到动静,这些牲畜虽然不安躁动,但因为蒙了眼,无法自由移动。 难怪被吐蕃重骑冲击,这些牛马仍没有四散奔逃。 这个念头刚起。 一股热浪突然迎面冲过来,弓仁在战马上一晃,只觉身上战马突然受惊,人立起来,发出惊嘶声。 火! 那些驮车之上,居然放了易燃之物。 吐蕃骑刚要冲过去,牛车便被唐人点着了。 不知是涂了什么油,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场火来得突然,而且火势极大。 此时此刻,吐蕃骑兵,正像方才第一次冲过唐军大营一样。 弓仁再聪明,也不曾想过唐人如此狡猾,这种放火的奸计,用过一遍不够,还来第二次。 「不好!」 蒙眼的畜牲虽然不会乱动,但屁股着火的牛马就不一样了。 这些驮马、老牛、骡子在火烧屁股的刺激下,吃痛向前狂奔。 蒙着眼睛不辨东西。 许多自相碰撞,骨断筋折。 但更多着火的牛车,疯了一样沖入吐蕃军阵中。 前排的重甲骑兵速度根本未提起来。 还来不及反应,便和燃烧的牛车碰撞到一起。 场面混乱到极点。 「稳住!稳住!」 「不要乱!!」 弓仁大声唿喊。 但整个战场已经被那些发狂的牲畜搅得稀烂。 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面对大唐重甲骑兵时,弓仁没有害怕。 因为吐蕃此次的具装重骑,威力更大。 面对唐人的重甲步卒和长槊阵时,弓仁也没有害怕。 因为他知道,对面的唐军阵型单薄,一定可以穿透。 面对唐人的车弩时,他仍然没有害怕。 因为他相信,时间,一定是属于吐蕃人的。 河曲马几个唿吸便能冲上去,砍翻这些放弩箭的唐人。 但是,此刻,弓仁手足冰凉。 一支军队,最怕的不是强敌,而是自身建制崩坏。 失去组织的军队,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更让他恐惧的事还在后面。 轰轰轰~ 地面在颤抖。 之前在牛马车后列阵的唐军步卒,手持陌刀,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跨过燃烧的战场。 跨过吐蕃人的尸体,向着散乱的吐蕃骑兵,列阵而来。 在这些唐人身后,一直缩在后方,迟迟未动的那些唐人的僕从军,终于也动了起来。 这些牧人打硬仗不行,但是打顺风仗,却一个个犹如见血的饿狼。 嗷嗷大叫着,亢奋至极。 弓仁想喊,想下令整队,但是环顾身边,传令兵不见了,副将不见了。 熟悉的将领一个也看不到了。 他看到替自己执旗的旗官,在不远处,艰难的扶着那面旗幡。 弓仁勐勒疆绳,想奔过去。 却听到「嗖」地一声破风响。 一枚羽箭,穿透人群缝隙,射中旗官咽喉。 咯咯~ 说也奇怪,如此混乱喧嚣的战场,弓仁居然听到旗官喉头的喀喀声响。 仿佛他要吐出最后一口气。 那些带血的沫子,连同一口浊气,一齐喷涌出来。 溅了弓仁满脸。 旗官扶着旗杆,缓缓瘫软下去。 那面代表吐蕃大将的雪山狮子旗,也随之轻飘飘的卷落。 败了。 像是有一件在手中仔细把玩了许久的精美瓷器,呯的一声坠在地上。 粉碎。 弓仁呆怔在当场,不知过了多久,才茫然的转头看向四周。 他看到,那些手执长柄大刀的唐军如墙而进。 伴随着领头那名雄壮唐军的喝声,刀光如轮般齐落。 挡在前方的吐蕃重骑,连人带马,被砍翻在地。 第三十三章 战果 弓仁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我愧对阿爸,愧对波啦!」 他拔出腰间的银色弯刀,咬牙,想要向自己脖颈抹去。 第400页 就在此时,头顶一股烈风扑至。 一股巨力打中自己手腕,手里的银刀「夺」地一声激射出去。 弓仁吃惊的张开双眼,只觉得肩头一紧。 一双巨大的鸟爪扣在自己肩头,身体随之向下一沉。 「你还不能死,走吧!」 头顶上方,传来那位诡异的声音。 狂风捲起,化作巨大白鹤的鹤郎君,仰天一声长啸,双翼扑打,抓着弓仁离地飞起。 耳边只听风声大作。 弓仁下意识向下看去,只见下方战场急剧变小。 地面上的人,从棋子,变做了蚂蚁,变做了芝麻。 「走~」 白鹤口吐人言,抓着弓仁,向前方雪谷飞去。 …… 咚! 钝器入肉的声音传出。 一柄沉重的陌刀,从披甲的战马身上抬起,看着战马下的吐蕃兵还在抽动,復又砍了一刀。 噗哧! 吐蕃军的铁甲瞬间噼裂。 鲜血从衣甲缝隙里喷涌出来,泅湿了一大片。 这一刀,不光势大力沉,而且下刀极准,斩的乃是铁甲结合的缝隙处。 崔器拔出陌刀,以刀柄拄地,微微喘息。 纵然他身高八尺,是唐军中少有的力士,挥舞着陌刀与这些吐蕃重甲骑作战了大半个时辰,仍感觉精疲力竭。 这还是吐蕃骑已经被苏大为用「火牛阵」给沖溃散的前提下。 陌刀军上去,已经是收割溃兵的优势。 随着吐蕃大将军旗落下,弓仁被那只诡异救走。 失去建制的吐蕃骑几乎瞬间崩溃。 少数重骑向前沖,撞上大唐重甲步卒陌刀队。 被陌刀雪亮的刀锋给碾碎。 剩下大部份吐蕃骑都掉转马头,顺着来路,狼狈奔逃。 吐蕃人的预备队,直接集体掉头,后队变前队,还未与唐军接战,便逃了回去。 与王孝杰部纠缠的五千吐蕃轻骑,见大势已去,舍了王孝杰部,打马飞奔。 被王孝杰率领越骑一阵追击,扩大了不少战果。 至于吐蕃军左右两翼的各部落混合而成的两翼僕从军,则是早先一步,被唐军的左右翼重甲骑兵凿穿。 这也是唐军此战最大的战果。 这些僕从军,基本成了唐军的俘虏。 少量逃跑的,被唐骑追上一顿砍杀,抛下满地的尸体后,余部就像是驯服的牛羊,乖乖的抛了兵器,趴在地上等待唐军捆绑。 战争仍在继续。 苏大为下令唐军主力就地休整。 重甲骑待热汗出尽,才能解甲。 步卒和辅兵开始分发干粮和热水。 干粮是依苏定方之地,用杂粮晒干磨成粉,掺水合成的囊饼。 一个个经过石头炙烤,干得跟石头似的。 如此才轻便,能久放。 吃时用热水泡一泡软,能充飢。 如果有肉汤就更好了,味道还能上一个层次。 否则干硬的汤饼纵使泡软了,也没什么滋味,得就着咸菜下咽,才勉强吃得下。 唐军主力骑兵已经在休整,重步卒列阵两翼防备着突发情况,轮流休息。 辅兵准备粮草和食物,同时打扫战场。 剩下那些吐谷浑僕从军,现在方才显出作用。 轮流纵骑出击,去追击溃逃的吐蕃人,扩大战果。 整个战场看似纷乱,却井然有序。 「阿弥,喝口热汤。」 安文生大步走来,将刚取到的盛在铁碗中的热汤递给苏大为,指了指他的唇:「都干裂了。」 「哦。」 苏大为这才从出神的状态清醒过来。 不是安文生提醒,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可见方才作战时,他的心情也是极为紧张,并没有片刻放松。 「我还以为你不会紧张。」 「身处敌国,步步都如履薄冰,怎么可能不紧张。」 苏大为笑着,喝了口热汤,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过几口热汤下去,肚腹倒是暖和起来。 「总管!」 李谨行骑马飞驰过来。 他方才与薛仁贵分别率领唐军左右两翼重甲骑,出色的完成了任务。 要知道这一战关系重大。 若赢了,这支临时拼凑出来的唐军,就能在吐谷浑草原扎住脚跟,继续向吐蕃方向施加压力。 若是败了。 刚徵召来的数万吐谷浑僕从只怕瞬间会作鸟兽散。 唐军想要完整翻跃大非川逃回去,那就难了。 正因为此战无比关键,作为唐军精锐中的精锐,左右两翼必须发挥出唐军该有的实力。 最快速的将吐蕃军的左右两翼粉碎。 力求吐蕃人的左右翼不能威胁到苏大为的中军。 开战前,安文生和李博等人还担心,李谨行资歷太浅,是否能充当左翼的任务。 但是苏大为却力排众议,点了李谨行的将。 事实证明,苏大为的眼光极准。 薛仁贵带领的骑兵,就如他本人一样,勇勐彪悍,所向无前。 几乎是一路压着那些吐谷浑人。 以三千破了吐蕃军左翼近两万骑。 而李谨行,作战风格不似薛仁贵那样侵如烈火,但他打得极有章法,发挥出了唐骑的优势,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动摇敌人的阵脚后,抓住敌人露出的破绽,不断冲击。 第401页 终于将敌军左翼沖溃。 「阿弥!」 阿史那道真巡视了一番战场,骑马回来道:「我刚看过了,战场上基本没有敌人,按我估计,吐蕃人的重甲骑伤亡有两三千人,剩下应该还有四五千逃遁,另外他们有两万轻骑的建制还算完整,一起逃了。 后军建制完整,约有一万余人,也跟着逃了。 吐蕃人还有一支人数大约五千的轻骑,向另一个方向逃了。 先前王孝杰部追击了数十里,大概射落了百余骑,加上之前作战,这支轻骑应该还有四千五百上下。」 「我们本部人马,损失如何?」 苏大为问。 王玄策从另一方向骑马回来:「总管,我刚大致清点了一番,折损最大的是之前的长槊步卒,大概损失了百人,伤亦有百人。 辅兵被慌乱的牛马践踏,折了两人,伤了数十人。 此外陌刀队里,折损了十六人,伤了数十人。」 李谨行道:「我这边重骑在接敌时,折损了六十余人,薛将军那边大概也差不多。」 阿史那道真道:「王孝杰那边还在做清点,不过我看他的人损失有点大,应该在两百人左右。」 苏大为点点头,在心中默默计算。 这一仗,他用的是田忌赛马之法。 用唐军最精锐的重骑,去冲击敌人最弱的两翼。 重骑一身铁甲,在取得优势的情况下,损失微乎其微。 李谨行部和薛仁贵部,方才各率三千骑。 损失一共不到两百人。 然后是中军,重甲步卒的精锐亦有七千余人。 共分做两部。 第一部三千人长槊阵,以李博为督队,守住与吐蕃重骑接兵的第一线。 事实证明,长槊阵如果不聚集足够的纵深,难以抵挡吐蕃的具装重骑。 很快被吐蕃骑冲过。 损伤有两百余人。 之后因为车阵和火牛阵的战术,第二部陌刀队的三千人,几乎没太大损失。 折的那十六人,大多是因为脱力,活活累死,或者意外跌倒。 在混乱的战场上,就算披着一身铁甲,一旦摔倒在地,千骑万蹄踏过,也被践踏成泥。 至于王孝杰那一部越骑的损失,则是吐蕃轻骑的数量优势太大。 王孝杰部才一千骑,吐蕃则有五千。 而轻骑基本都只穿着轻便的皮甲,以灵活机动,善射为主。 所以在双方对射过程中,王孝杰部折损了有二成,两百人上下。 相比吐蕃这一战,精锐雪山狮子骑折损了近三千人。 左右翼僕从共近四万骑成为唐军俘虏。 此外在溃逃过程中,还被唐军追砍击杀了两千余人。 而且这个数字随着唐军僕从的追击,还在扩大。 从这样看的话,吐蕃人损失大约四万五千,其中精锐五千。 而唐军自身精锐损失在七百上下。 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一场大胜。 「战前,我们手里有精锐骑兵一万五千,步卒连辎重有三千五百余人。作战中,将骑兵分六千重骑接敌,剩下六千重骑下马步战,分为长槊阵和陌刀阵,还有一千骑做预备队,此外步卒和辎重也做预备队。」 苏大为嘴里喃喃计算着:「现在折了七百余人,骑兵还有一万四千三百,步卒和辎重辅兵,还有三千四百余人。」 安文生在一旁道:「僕从军三万五千骑,几乎没什么损失,他们在帮着追击,追完下来,只怕还能扩大一些。」 就地将同族的吐谷浑轻骑迫降,立马编入自己的队伍,这是胡人的传统。 「阿弥,我现在率军去追吧,我有些信不过那些吐谷浑人。」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道。 他的神色颇有些轻蔑。 不是他瞧不起那些吐谷浑人,而是吐谷浑那些牧民组成的轻骑,真的就是费拉不堪,跟唐骑完全没法比。 否则,苏大为也不至于要把那三万五千骑,作为预备队,直到唐军凭着本部精锐,将吐蕃人击溃,才放出这些僕从骑去追击。 只能打打顺风仗,指望他们打硬仗那是别想了。 「你也别太小看他们。」 苏大为笑道:「刀钝和利,各有用处,吐谷浑这些人是咱们新徵召的,人心未附,冒然用他们上去,要是生出乱子反而不美,咱们唐军先打一仗,让他们亲眼见见唐骑的威力,心也就安定了。 接下来,定能与我们一心对敌,后面会有大用的。」 第三十四章 雪山绝谷(上) 「希望如此吧。」 阿史那道真哼了一声,在马上道:「我现在率一千骑去追一下?」 「可。」 苏大为道:「不用追太近,远远吊着,做僕从军的督战队即可,待我本部休整一个时辰,就赶上来支援你。」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阿史那道真精神一振,大笑一声,打马扬鞭,驰到自己的部队前,大声吆喝。 喝令他本部的归化突厥骑卸下铁甲,换上皮甲,随他去追敌。 看着阿史那道真率领骑兵追逐出去的背影,苏大为的眼中隐隐浮现一抹隐忧。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安文生正趴在马背上用炭笔做着记录,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敏锐的察觉到苏大为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大胜后的喜悦。 第402页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仗胜得太容易。」 「容易?」 安文生细长的眼睛张开,上下打量苏大为:「容易吗?」 方才若是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如果李谨行没能拦住敌军右翼,如果郭待封的车阵合龙稍慢。 如果不是火牛阵奏效。 如果不是敌人的预备队要绕过燃烧的军营,慢了一步。 如果…… 这么多如果,如果错一步,那苏大为将面临无比恶劣的局面。 很可能被吐蕃的重甲骑冲散步卒,直入中军。 到那时,也许会成为唐军在河西,第一个被吐蕃人围困的总管。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不是这样……」 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一眼:「我手里还有三千多辎重辅兵,还有三万余吐谷浑轻骑,这些都是预备队,万一有突发情况,还是可以应变的。 我奇怪的是…… 吐蕃人的诡异呢,他们不是一向喜欢在军中出动诡异和异人吗。 在这一仗里,除了那个鸟人,好像没见到其他的诡异出现。 就算是那个鸟人,也只是将敌人的大将救走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安文生摸着光洁的下巴,双眼眯在一起,形成长长的两条缝隙。 里面隐隐有精芒闪动。 「会不会上一仗对他们的诡异造成重创,一时来不及聚集?」 「也不无可能。」 苏大为摇摇头:「想不通的事不多想了,快点做战后安排,这一仗没完,敌人成建制的逃散不是好事,如果被他们重新集结,后面还会造成威胁。」 「知道了。」 安文生收起记录战果的纸笔道:「我去王玄策那边看看,再催促薛仁贵那边快点,郭待封那边应该也清点得差不多了,我也催一下。」 「好,看着时间,到一个时辰了,立刻出兵,追上阿史那道真和我们的僕从。」 苏大为说完,又加了一句:「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安文生拍了拍面颊,又揉了揉:「我也有这种感觉,吐蕃实在是劲敌,不可小觑,离吐蕃越近,他们的力量会越强,我们的后勤和力量则越弱,不能有丝毫马虎。」 苏大为一翻身跨上龙子:「算了,我也不休息了,我去各部看看,看看诸军休整得如何。」 话音未落,就见郭待封迈着大步匆匆跑过来。 他身上披着铁甲,份量着实不轻。 一跑动,甲叶碰撞得锵铿作响。 「总管,有斥候回报……」 …… 噗哧! 一声沉闷的声响。 羽箭射透了前方吐蕃人的脖颈,带着他失去生命的尸体,一齐跌落马下。 阿史那道真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声音变得凝重:「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身边的亲兵跳下马,检查了一下那名吐蕃人的尸体,过了片刻抬头道:「是吐蕃人的斥候,他的身上只有一张轻弓,箭不多,应该和人发生过激战,除了随身的短刀,一柄弯刀,套索外,还有一枚印信。」 亲兵将那尸体翻了个身,一把扯开他皮甲的领口,攥着一条皮绳,用力一拉,拉下来一枚不知什么东西刻成的印章。 「拿我看看。」 阿史那道真在马上伸手接过,出乎意料,入手颇沉,倒像是精铁制成。 通体黝黑,被摸得锃亮。 小小的方条前端,有一个隐隐的符号。 看上去像是某种印戳。 「这是做什么的?」 阿史那道真眯起眼睛,这个表情显得他十分危险,像是嗅到气味的狼。 「或许是某种身份印信?」 他想了想,交给身边的亲兵:「先帮我收着,一会给前总管传信时,一起带给他。」 「喏。」 「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阿史那道真说着,跨步迈过地上的尸体,向前走去。 这一路上,见到最多的便是尸体。 三三两两,有吐蕃人,更多的是吐谷浑人。 方才的那名亲兵已经在前方路口查探过,神色凝重的跑回来道:「将军,看蹄印有些不妙。」 「嗯?」 吐蕃骑的精锐正在集结,吐谷浑的僕从骑则蹄印散乱。 「怎么分辨出来的?」 「吐蕃人精锐是重甲,与吐谷浑僕从的轻骑,蹄印深浅不同。」 「带我去看看。」 阿史那道真说着,已经当先走过去,亲自去探查马蹄印和沿路痕迹。 苏大为特意留着阿史那道真做预备军。 一来,阿史那道真是块好钢。 在骑兵一项,普通的唐人无论如何不及突厥这种天生马背的民族。 突厥人天生就对马有极高的亲和度,在马背上能玩出各种花活,骑术也比普通唐军要精妙。 能奔行更快。 骑射更佳。 唐军中的骑兵,要加倍训练,才能缩短这个差距。 要靠着高明的军事素养,和装备之利,才能战胜突厥骑。 此外,阿史那道真率领的这支归化突厥骑,尤善追踪。 当年在翻跃金山,追逐西突厥敌人踪迹时,给苏大为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史那道真蹲下身子,在不同的蹄印上摸索片刻,脸色陡然变了变。 第403页 「上马。」 「将军?」 「蹄印还有余温,他们过去不久,咱们立刻赶过去,迟了万一咱们的僕从撞上集结起来的吐蕃人,你能保证僕从军不被击溃?」 阿史那道真呵斥一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同时向着身边的骑兵喝道:「披甲!」 为了追敌方便,他们都只披了皮甲。 铁甲另由驮马背着。 此时阿史那道真判断出,可能会有一场遭遇战,立时下令着甲。 盏茶时间后,披甲、换马,整兵,几个动作,一气完成。 「驾!」 一千归化突厥骑,随着阿史那道真的喝声,小跑向前。 渐渐加快速度。 从路口冲出。 前奔了数里,隐隐听到喊杀声传来。 放眼看去,前方地形颇为复杂,迎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原,但这里接近吐蕃,因为高原寒冷,在大道一侧还有未化的冰川,挂着雪白的冰柱,下面有冰层,有暗流,在漴漴流动。 更远一些位置,看到起伏的雪山。 就在那雪山脚下的开阔地,两股人马正纠缠在一起厮杀。 「加速!」 阿史那道真呵斥道。 隆隆隆! 骑兵队勐夹马腹,战马的速度开始提升。 狂风在耳畔忽啸。 前方的情形越来越清晰。 数万吐谷浑僕从,与数千黑色的吐蕃骑搅成一团。 双方都失去了速度,吐蕃骑的优势发挥不出。 而且吐谷浑这边僕从的人数占优。 但就是这种情况,僕从军依旧打得稀烂。 被吐蕃骑一次次列队冲击,撞得阵势大乱。 隐隐有被吐蕃人拦腰截断的危险。 「软脚的吐谷浑人!」 阿史那道真从嘴里发出轻蔑的冷哼。 他脑子里依稀记起苏大为说过的一句话,叫什么菜鸡互啄。 不过他不及细想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即将接敌交战。 呜呜~ 唐军阵中号角吹响。 这是提醒那些蹩脚的吐谷浑人快点散开,否则唐军冲击,可分不出敌我。 重甲骑全力冲击时,连变向都困难。 只能如一只蓄满力量的大铁锤,狠狠砸向他的目标。 将敌人砸个粉碎。 轰隆隆~~ 无数吐谷浑骑听到背后动静,回头看去,脸色大变。 慌忙打马闪避。 好在这片雪山脚下地势开阔。 两边高高隆起的雪山山峰,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豁口,乃是一处雪谷。 在地图上,此地被标註为大雪山,山谷被称为雪山谷。 东西纵横数十里,能容得下数万大军。 就算如此,唐骑冲锋之时,仍旧有不少吐谷浑人躲闪不及,被唐军重骑撞飞出去。 「闪开,都闪开!」 「冲锋!」 双腿夹紧马腹。 此时此刻,阿史那道真眼前只有敌人。 战马速度提升到极至。 唿哧,唿哧~ 奔跑的战马鼻翼中喷出雪白的气团,长嘶声中,重甲骑撞开拦路的吐谷浑散骑,向着当面吐蕃骑一头撞去。 吐蕃人的骑兵,大致有三千上下,比唐军骑兵要多。 但阿史那道真率领的突厥骑没有任何犹豫,一种捨我其谁,谁与争锋的气势,从这些归化突厥人胸膛里炸开。 怒吼声中,黑色的突厥骑,与黑色的吐蕃骑,狠狠碰撞在一起。 一种令人牙酸心颤的骨肉断折声响,响彻山谷。 人仰马翻。 战马惨嘶。 鲜血在狂飙。 阿史那道真拉下头盔覆面,提起马槊,低下头,将身子紧贴在战马背上,随着战马一齐腾空跃起。 前排的突厥骑,以长槊开路。 长长的槊锋,在密集的突厥骑中,划出一道道血路。 第三十五章 雪山绝谷(下) 突厥骑后方,有骑手不断向空中抛射着箭雨。 这是突厥人独有的战法。 藏在后列的百余人,乃是突厥人的射鵰手。 远距离用抛射,到了近距离,前方的突厥重甲骑做肉盾和刀锋,既杀敌,又挡住敌人的冲击。 后方的射鵰手则看准机会,不断用手中重弓,瞄准吐蕃人中的将领,逐一点名射杀。 什么叫外科手术式的打击,这便是外科手术式的打击。 马嘶声,人吼声,怪兽般的轰鸣声。 还有道般冰川暗流那持续不断的冰棱碰撞声。 战马的蹄声,一切声音混杂在一起。 「破~!」 前方的阿史那道真,陡然觉得浑身一轻。 眼前一蓬血雨绽开,浇了他满头满脸。 一身明晃晃的铁甲,瞬间变做了血甲。 向前狂奔出数十步后,他才有空用左手在覆面的面具上抹了一把,扭头看去,早已将吐蕃骑穿透。 吐蕃骑的骑兵阵型,险些崩散。 中间被唐骑凿穿的地方,形成一道巨大的沟壑。 「兜回去,兜回去!」 阿史那道真厉声吼道:「再来一次,就能将他们粉碎!」 轰隆隆~ 马蹄拍打着地面的冰棱。 碎石泥浆飞溅。 一千唐骑随着阿史那道真,兜出一个大大的圈子,方才兜回来,向着聚拢的吐蕃骑,发动第二次冲锋。 第404页 重甲骑与轻骑不同,转弯半径必须足够大,才能提起马速,才能将重甲战马的冲击力,完全发挥出来。 眼看着唐骑即将如热刀般再一次插入吐蕃人的胸膛,突然—— 呜啦~ 眼前的吐蕃骑轰然崩散。 是真的崩散了。 没有建制,也看不出组织。 像是砸碎的水滴,四溅奔逃。 化整为零。 这个变化是阿史那道真万万没想到的。 对付一个整体的吐蕃骑,唐骑可以发挥铁锤砸铁锭的战术,一锤接一锤的砸向对方的军阵。 现在吐蕃的阵势直接崩溃了。 每一个吐蕃骑都掉转马头,亡命的逃向前方的雪谷,这还怎么打。 但阿史那道真的呆滞,只是一瞬,他的临机反应极为迅速,厉声道:「追,不要放跑了,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喏!」 冲锋的号角声吹响。 一千唐骑在阿史那道真的率领下,战意沸腾。 如一把出鞘的刀,狠狠追着那些吐蕃人的屁股噼砍。 只要跑得稍慢的,便被唐骑追上,被马槊给捅下战马。 迎接他们的,是上千唐骑,两千余匹战马,凌乱如雨的马蹄。 碗口大的铁蹄落下,轰鸣之后,地上的吐蕃兵,早就不成人形,被踩得稀烂。 这便是战争。 阿史那道真甚至连眉头都不曾动过一下。 他的双眼牢牢盯着前方的吐蕃人,不断追逐,不断超越前方的敌人,将其一一刺落下马。 这个过程,令他奇异的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阿爷带着他一起找猎,有一次发现一个狼窝子。 他跟着阿爷和几名亲兵冲进去,里面的大狼呜的一声冲出来。 结果被阿爷一箭射死。 射下的小狼崽子四散奔逃。 阿爷带着他追逐着小狼,一边追,一边放箭。 将那些小狼崽子一一钉死在草地上。 多少年了,不知为何,在今天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眼前有些温热。 阿史那道真抹了一把,一手热血。 也不知是哪个敌人的。 追逐只持续了不到盏茶时间,便停止了。 吐蕃人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剩余骑士一窝蜂的沖入了雪谷中。 就在雪谷前,阿史那道真一个激灵,厉声道:「停!」 马上的骑士下意识勒紧马疆。 战马长嘶着,又向前奔出数十步,这才渐渐停下。 阿史那道真抬眼看了一下前方的地形,背后隐隐渗出冷汗。 「将军,敌人逃进去了,我们……」 「别说话。」 阿史那道真揭开覆面的面甲,一双眸子带着凌厉的审视之意,左右观察着。 两边都是高耸的冰山雪峰。 这就是地图上标註的大雪山了。 不到实地,实在不知,这座雪山居然从中一分为二,当中裂出一个巨大的雪谷。 「兵书上说,这种地形叫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阿史那道真喃喃道:「这种山谷地形,如果我们贸然冲进去,敌人万一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们等总管他们来了再说。」 「唔……」 阿史那道真道:「速派斥候去告知总管。」 …… 黑色的印戳,在苏大为的手指尖轻轻旋转着。 听着斥候回报,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微微点头:「道真现在用兵纯熟了,对了,他熟读《三国》当知诸葛孔明火烧司马懿的故事。」 他说的是《三国》里,计划亮六出祁山,设计将司马懿引入上方谷,最后将准备好的易燃之物点燃,要把司马懿和魏军烧死在谷中。 李博和王玄策、安文生此时正在苏大为身边,李博含笑不语。 王玄策欲言又止。 只有安文生,撩起眼皮讽刺道:「阿弥又在说笑,那边是雪山冰谷,哪里有什么火能烧起来。」 「火虽烧起来,但地形不熟,这种关隘险地,不经斥候探明,哪能轻易进入,万一大军进去,敌人在山谷两头一截断,岂非瓮中捉鳖?」 「你这么说倒也形像。」 苏大为把印戳收起道:「传令加快速度,快点追上道真,总觉得吐蕃人没这么简单。」 「报!」 「总管!」 「我要见总管!」 前方,又有数名斥候疯狂打马过来。 被队伍前方的斥候拦住,对过口令,验过正身后,方才穿过骑兵军阵,来到苏大为面前。 「总管!」 带着的一名斥候,神情惶恐,在马背上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阿史那将军,率军沖入雪山谷了。」 「什么?」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附近的将领方才还在有说有笑,瞬时鸦雀无声。 「出了什么事了?道真刚刚不是说他在谷外等候?怎么又进去了?」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神色不变。 但是熟悉他的安文生和李博等人,已经从他略显低沉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压抑的怒火。 苏大为对这一战极为重视。 战前甚至召集众将,开了一次动员会议,言及此战的意义,关系大唐兴衰根本。 第405页 河西之地,乃是大唐的根本利益。 在会上,他还曾言令诸将,必须要按军令行事。 不可有任何疏忽。 阿史那道真方才才被总管夸了一声用兵纯熟,结果一转眼就率军入了险地。 总管不怒才怪。 「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向脸色发白的传信斥候问。 「是……是赵胡儿。」 …… 薄薄的寒雾,如云烟般凝结在雪山谷中。 山谷入口缓缓出来一队人。 正在下马休息的唐军骑兵,以及更远处打扫战场的吐谷浑僕从立时警觉起来。 待这队吐蕃人走得近了,阿史那道真和身边的兵卒才看出来,那是数十名吐蕃人,骑着马,当中一辆马车,马车后似乎堆着箱子。 那些吐蕃骑手,簇拥着马车向这边走过来。 「上马!」 阿史那道真一声呵斥。 翻身上马。 身边的骑士,更远处休息的唐骑,几乎同一时间,翻上马背。 天天在马背上生活,早已融为本能。 只有骑在马背上,才能带来安全感。 才能进可攻,退可走。 这伙吐蕃人人数虽不多,但须提防敌人有诈。 近了,更近了。 涌过来的吐谷浑轻骑中,萨托丁轻骑驰到唐骑附近。 他站在马背上,伸直了脖子多看了几眼,变色道:「弓仁,那是论钦陵的儿子弓仁!」 乌延达不知从哪里骑马出来,失声道:「方才与唐军作战,吐蕃军就是弓仁率领的,他居然有胆就带这么点人……」 「老乌延,注意你的用词,要说我军!」 萨托丁不阴不阳的刺了一句。 乌延达转头向他怒瞪一眼,却是忍住没有说话。 方才的追击中,萨托部的人虽少,但表现却比乌延部好上不少。 这让萨托丁说话也多了些底气。 他们俩说这些话,当然也是想向唐军在场的主将,阿史那道真邀功的意思。 你看,我们认出了吐蕃人的大将。 只要抓到此人,以弓仁作为论钦陵儿子,禄东贊孙子的身份,那还不是大功一件? 一想到这里,乌延达和萨托丁暗自对了下眼神,彼此看出对方眼里的野心,俱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出乎萨托丁的意料,阿史那道真并没有接他们的话,而是目光笔直的盯着马车上的人。 不是弓仁,而是在弓仁之后。 马车上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柱十字。 此时此刻,一个赤裸着上身,好似奴隶一样的人,被绑在木架上。 不,不是绑上的,而是被人将双掌,双脚,用长长的铁钉钉在木架上。 鲜血从伤口,顺着木架蜿蜒流淌。 那人的头颅低垂,头髮蓬乱垂下,遮挡住了面庞。 一时让人看不清身份。 但阿史那道真无视迎面过来的数十名吐蕃人,甚至都无视了吐蕃大将弓仁。 一双眼睛,死死的盯在那名奴隶的身上。 久久,当马车晃动,微微露出对方的胸膛时。 阿史那道真的眼珠子红了,因悲愤而变形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迸出:「赵、胡、儿!」 第三十六章 交易 弓仁站了起来,扬起手里的弯刀,用力噼砍在车辕上,向对面跃跃欲试,随时想要冲上来的唐将大声吼道:「后退!如果你不想他死的话!」 说着,从木辕里拔出弯刀,后退一步,一手扯住赵胡儿的头髮,粗暴的将他的头掀起来。 用弯刀抵在赵胡儿的喉咙处。 「这把刀很锋利,只要轻轻一割,他就没命了!他应该算是一个人物,抓到他时,他带着几十个人,但是为了掩护其他人,他自己留下来,结果落在我们手里。 我们吐蕃人最敬重英雄,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这令几乎忍不住要打马冲上来的阿史那道真,心中打了个突。 接着被身边亲兵一拥而上,死死拽着马头,拉着疆绳。 「将军,不要冲动!」 「吐蕃人狡猾,不知有什么诡计!」 「冲上去赵胡儿只怕就没命了!」 众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让阿史那道真稍微恢復了一丝冷静。 他深吸了口气,双眼死死盯着弓仁,盯着他的眼睛,用沙哑但却坚决的声音道:「他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敢动他一根头髮,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所有人,为他陪葬。」 「我并无意要他的性命,我来,是谈一笔交易,能好好谈吗?」 弓仁的唐语不算太流利,带着高原人特殊的尾音,有些含混,但好在能让人听清。 阿史那道真沉默了片刻,视线扫过弓仁的马车,和他身边数十人吐蕃骑,沉声问:「你想谈什么样的交易?」 「放了我,放了我们,不许再追击,这个人,还有……」 弓仁做了个手势。 马车上的一名吐蕃骑士伸手将车后载的几口大箱子一一打开。 一时间,远远望着这边的乌延达、萨拉丁等吐谷浑人,都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嘈杂声里,还夹着一两声惊嘆。 那是金子! 第406页 黄澄澄的金子,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美玉、珊瑚、珠宝。 乌延达甚至敢发誓,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笔财富。 吐谷浑人的战马在不安的踏着蹄子,跃跃欲试,仿佛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渴望。 弓仁很满意这种效果。 从他那张黝黑的,带着高原人特有红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得意之情。 「看,这就是我所要付的报酬,这么多金子、珠宝,我保证,就算所有人分,也足够做个富家翁。你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我这里有足够的财富,只要你们放过我们,这些财宝,还有这个人,统统归你们。」 说完这些,弓仁直起胸膛,用略微得意的声音道:「这笔交易,你意下如何?」 他问的,当然是阿史那道真。 只要阿史那道真点点头,放过弓仁,放过他身后数万吐蕃人,让他们从容退走。 那么这些财富,这些金子,还有赵胡儿,都会留下。 这个条件很诱人。 吐谷浑人纷纷意动。 他们一个个拿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马车上的金子。 乌延达和萨拉丁等部落酋长艰难的吞咽着口水,偷偷瞧向阿史那道真。 想问问他的打算。 而阿史那道真,那张英俊的脸上,咬肌逐一浮现。 他的表情竟有些狰狞痛苦。 放过吐蕃大将弓仁,放过这几万吐蕃人,很容易。 一句话的事。 然而,这句话万难出口。 他不再是突厥人,也不仅是赵胡儿的兄弟,不仅是突厥部落的小酋长。 他现在,是大唐将军。 是大唐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手下的大将。 放人的话很简单,就两个字。 可一旦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能想像到。 不光会影响自己的前途,还可能会连累到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的兄弟。 如何选择? 手心手背都是肉! 阿史那道真一时心中天人交战。 那边弓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渐渐露出狡黠的笑意:「怎么,很为难吗?这个人,他是不是你的兄弟?你方才是不是说他是你的兄弟?回答我!」 最后三个字,声音一下拔高,尖利刺耳。 他的声音方才经过变声期,本就有些尖锐,这一下喊出来,简直如钢锥直刺入人的耳膜。 阿史那道真身体一震,他骑在战马上,一手握着疆绳,一手下意识按在腰上的横刀刀柄上。 握疆绳的手,青筋毕露。 抓着刀柄的手,同样青筋浮现。 好难! 好难选! 「怎么?大唐的将军,连做个决定都这么难吗?那我来帮你选好了!」 弓仁说着,勐地反手一刀。 他这一刀,正好砍在木架上,将赵胡儿钉在木架上的一只右手,齐腕斩断。 咚! 沉闷的声音里,夹着斩骨的碎裂声。 这一刀,仿佛斩在所有人的心口。 阿史那道真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剧烈颤抖,险些从战马上跳起来。 「住手!你这个狗娘养的!恶贼!恶贼!!」 他的身体绷直,两眼血红,险些把一口牙都咬碎。 突厥人善射。 赵胡儿更是百分百中的神箭手。 他的一身本事,一大半就在这双手上。 现在,他的右手被这吐蕃少年一刀斩断了。 毁了! 赵胡儿被毁了! 鲜血从断腕动脉里喷涌出来。 阿史那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眼泪跟着一齐涌出来,声嘶力竭的喊:「放了他!放了他,给他止血,我答应你!」 这句话喊出来,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好像听到某种弦绷断的声音。 先前沉重的压力,随着这句话,陡然一空。 莫名轻松。 「将军!将军!」 「放不得啊!」 「要是放了,总管追究下来……」 四周的亲兵也是吓住了,反应过来后,一个个发出焦急的喊声。 「住嘴!我意已决!」 阿史那道真用力握了握刀柄,双眼死死盯着弓仁的马车:「后果,我一人承担。」 看着吐蕃人的马车上,有人替赵胡儿断腕止血。 赵胡儿的脸色好白,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这个脸色,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 那年,自己随阿耶去猎狼,在射杀了窝里的母狼后,他们追击跑出来的幼狼。 对了,记起来了,一只公狼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 那时自己可没现在这么健壮,幼小的自己,被吓得从马上跌下来。 眼看就要伤在那头公狼的嘴下,旁边传来一声怒吼。 赵胡儿从一旁的马上跃下来,扑在公狼背上,一只手勒着公狼的脖颈,另一只手将匕首送入那头狼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热辣辣的浇了阿史那道真和赵胡儿一脸。 他们俩,也像是将血脉连接在一起。 自己,欠赵胡儿一条命! 阿史那道真甩了甩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睁大双眼,看着弓仁驾着马车向山谷缓缓退去,立刻急喊:「放人!」 第407页 「放心,人和金子都少不了,不过,得到谷里才能放,不然万一你不守承诺,我们怎么办?」 弓仁的话,令阿史那道真气得血往头上沖。 「放屁!贼你妈,只有你们吐蕃人不守承诺,我们大唐人千金一诺!」 随着阿史那道真的骂声,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唐军骑士,纷纷破口大骂,骂吐蕃人无耻。 弓仁倒是不为所动,一边驾着马车带着吐蕃人缓缓退往谷中,一边奇怪的看了阿史那道真一眼。 那神情,似乎有些诧异。 这才多少年,突厥人这种狼崽子,被大唐灭了国,居然自认为是唐人? 吐蕃人退,阿史那道真率着唐骑就跟进。 吐谷浑人则是跟着后面。 一退一进间,转眼就来到谷口。 阿史那道真满眼满脑子都是赵胡儿的生死,已经考虑不了许多。 身边的亲卫一把攥住他的疆绳,急道:「将军,不能再跟了,提防有诈!」 这句话,令阿史那道真沸腾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看左右高耸的雪峰,再看看眼前深遂的雪谷。 若是…… 真有吐蕃人埋伏在里面,自己这一千骑进去,岂非正中了敌人的埋伏? 不远处,吐谷浑部落酋长萨托丁骑着马沿着队伍缝隙,小跑过来,向着阿史那道真喊道:「将军,这雪山绝谷是附近有名的险地,谷口狭窄,内里却是葫芦形,能藏兵。」 乌延达此时也跑了过来,在一旁冷笑一声:「萨托丁,你不是一向自诩勇敢吗?怎么这回倒怕了。」 「你说什么?」 「吐蕃人才被我们杀得大败,现在主动献出财宝求和,明显已经没了战心,你还怕什么,再说,这绝谷对双方都不利,他们如果在谷里埋伏,我们退出来就是。 等咱们退出来把谷口这里一封,这些吐蕃人也出不来。 待后面总管的大军到了,翻手就把他们打掉了。」 这番话,听着也极有道理。 就在阿史那道真犹豫的片刻。 弓仁已经退到了谷口。 到了这里,开阔的地形陡然被突出的雪峰给夹紧,细窄如同咽喉。 这边的宽度,只容数骑,险峻异常。 弓仁的马车刚刚过了谷口,见唐骑和吐谷浑人没跟上来,大声笑道:「也不知你们是信守承诺,还是胆小,我们吐蕃人最守承诺,这车上的金子,财宝,都给你们!」 说着,随手抓起一把箱子里的金锭,向天洒去。 金锭高高抛起,再落下。 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分外刺目。 第三十七章 了断 吐谷浑人的骑手差点有数十人忍不住沖了上去,但却被各部落头人还有头领们喝止。 「怎么?没胆拿?」 弓仁大笑:「要是没胆拿,我可就走了。」 说完,狠狠拍了一记马臀,马车轮滚动向前。 「等等!」 阿史那道真在马背上厉声道:「放人!」 「想要放人?我看你也不怎么紧张此人嘛。」 弓仁嘴角带起戏嚯的笑容。 他手里的弯刀,轻轻拍打着赵胡儿的脸颊。 不知是因为断腕的疼痛,还是被冰冷的刀刃拍打脸颊的缘故。 赵胡儿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脖颈肌肉绷紧,努力想要抬头。 「赵胡儿!赵胡儿你怎么样了?挺住!我这就来救你!」 阿史那道真大声吼叫。 这喊声,比哭声更难听。 天知道赵胡儿在吐蕃人手里受过多少拷掠和刑讯。 他的身上,几乎就没几块完整的皮肉。 连赤着的胸膛上,都布着纵横交错的狰狞鞭痕。 皮开肉绽。 依稀还能看到胸口上的狼头刺青。 那是突厥人的习俗。 方才阿史那道真也是通过这张刺青,才认得赵胡儿。 手脚被长长的铁钉钉在木架上,赵胡儿模样惨到极点,让熟悉他的人,都不敢相认。 大概是太过虚弱。 赵胡儿努力了几次,但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头颅,实在无力抬起。 弓仁伸手粗暴的抓着他的头髮,将他的头提起来。 「想说话,我帮你!」 阿史那道真再也忍不住,甩开身边的亲卫,拍马急冲上去。 「放人!放了赵胡儿!否则我必报此仇!」 「放人简单,可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 弓仁说着,却没注意到,在手上的赵胡儿,嘴里一直在嗫嚅着什么。 他的嘴干裂起泡。 嘴角都是干涸得发紫的血块。 嘴唇微动间,有血沫子从里面渗出来。 这显示赵胡儿受了极重的内伤。 哪怕救回来,以后可能也是个废人,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个问题。 他的断腕处,被吐蕃人粗鲁的用一把草木灰掩上,又用布帛简单的缠了几圈算是包扎。 到现在,仍有血水不断渗出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赵胡儿离死,只差一步。 「放了他!」 阿史那道真刚要迫近,就被弓仁抵在赵胡儿脖颈上的弯刀给逼退。 眼睁睁看着赵胡儿距离自己只有数十步,却是咫尺天涯。 「少主……咳!」 第408页 赵胡儿的脸庞涨红,脖颈上的血管浮起。 他努力向着阿史那道真,开合着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阿史那道真急得额头青筋暴起。 他摘下自己的头盔,向着赵胡儿喊:「赵胡儿,你撑住,一定要撑住!你别说话,别说了!」 「少主……走!」 赵胡儿倔强的伸直脖颈,喉咙里勐地咳出一口血雾:「这谷里有……」 嘶拉~ 弓仁的弯刀,在他的颈间一划。 一股血水迸出。 整个天地,仿佛变成灰白色。 阿史那道真如遭雷击。 他瞳孔先是放大,继尔收缩。 眼睁睁看着赵胡儿向着自己,嘴唇颤抖着,嘴角扯了扯,似是想要微笑。 然后他的眼神黯淡。 一颗头颅重重的往下一坠。 弓仁手一松。 赵胡儿低头。 脖颈动脉中并没有喷太多的血,只有一股股的血水咕嘟咕嘟顺着脖颈流淌。 染红了胸膛。 染红了那只狼头赤青。 他的血早已流干了。 「将军!冷静!」 「这伙吐蕃人必有奸计,不要中计!」 「将军,等总管过来……」 四周都是乱闹闹的声音。 有唐军的,也有吐谷浑人的。 然而阿史那道真什么也听不见。 他死死的看着赵胡儿垂下的脑袋,看着那些血。 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了。 赵胡儿死了。 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胡儿死了! 再也没有人,能替自己挡箭。 再也没有人,敢奋不顾身替自己扑向头狼。 「啊!!!」 阿史那道真一双血红的眼睛里,热泪迸溅。 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狗娘养的!」 双脚勐夹马腹。 战马怒吼着,向前冲刺。 「将军!」 身边众亲卫大惊失色,慌忙追上去。 几乎同一时间,吐蕃人的马车和骑士,疯狂打马。 马车上的箱子推倒。 无数珍宝、黄灿灿的金子倾泻下来。 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路跑一路洒落。 「抢!抢金子!」 「财宝是我的!」 「谁也不许跟我抢!」 吐谷浑里,早有骑士按捺不住,一个个眼珠子都红了,盯着马车上落下来的金子,拼命追赶上去。 唯恐落于人后。 …… 在吐谷浑,有乌海之称的湖有三个,一个是冬日措纳湖,位于后世青海省果洛州玛多县布青山和布尔汗布达山间的拉张盆地内,汉语名黑海,又称做一千座山围起来的湖,又名托索湖,湖面海拔四千余米。 二是哈拉湖,又称黑海,位于后世青海省海西州德令哈市以北二百公里处,深藏在祁连环抱腹地,湖面海拔也有四千余米。 三是东日拱纳湖,是乌海的意思,在藏文中也记为措纳东日,东嘉措,孟达天池,位于后世青海省海东市特化县孟达乡,湖面海拔二千五百余米。 苏定方与吐蕃人在乌海交战,战场就在青海省循化县道帷乡达里加山(达延山),北侧的东日措纳湖(意为千山怀抱中的乌海)「孟达天池」附近。 大雪山,终年积雪难化。 当地人称为大雪山,又叫达延山。 山旁的东日措纳冰湖,冰面笼罩,暗流潺潺。 东日措纳的冰湖水,静静流淌,一刻不歇。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雪山的平静,惊起一片飞鸟。 待这蹄声近了,可以看出,马上的人是唐军衣甲制式。 腰配横刀,马鞍旁挂着长枪与马槊。 背后还背着角弓。 这些骑士在附近仔细搜索了一圈,又凑在一起小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数骑向西继续查探。 分出二骑,往来路驰去。 …… 「总管,就是这里!」 萨托丁站在绝谷口前,向着刚刚赶至的苏大为道。 他的神情颇有些惴惴不安。 就算再傻的人,也看出来,吐蕃人有意引唐军进去。 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谷里有埋伏。 可他身为僕从军里的部落酋长,既没有劝住阿史那道真,也没有跟着一起进去,而是勒令部众,守住谷口。 好在苏大为的主力并没有耽搁太久,只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便赶到了。 苏大为看了看萨托丁:「你没进去?」 「回总管,我虽眼馋金子,但还懂得天上不会掉金子,这其中一定有诈。」 萨托丁手抚着胸,在马背上向苏大为行礼道:「但是我无能,没能劝住其他人。」 当时场面混乱,他能勒令自己的部众,已经算是平时治下有方了。 连乌延达那老狐狸都没能忍住,率先带着人沖了进去。 也不知是眼馋那些金子,利令智昏,还是被部众裹挟的。 苏大为的双眼落在萨托丁的身上,看着他,似在思索些什么,半天没有说话。 这让低着头的萨托丁感到巨大的压力。 冷汗从他的额头悄然渗出。 「你做得很好。」 第409页 苏大为骑着龙子从他身边过,顺势伸手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谷口就像是城门,若城门有失,那才真的万劫不復。」 「阿史那将军……」 「道真就算再愤怒,也不会误了正事,他手下的唐军都是精锐,吐蕃人不纠集十倍以上的兵力,短时间内没可能吃下他,何况还有那么多僕从军。」 萨托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从这位大唐总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甚至连一失愤怒或失望的神情也看不出。 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 不知苏总管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安慰大伙。 「萨托丁。」 「在!」 「你方才做得很好,现在我要进去看看情况,你和你的人继续守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出。」 苏大为看向他,目光转为严厉:「能做到吗?」 「能!」 萨托丁下意识挺胸应道。 这个字出来,他忽然又有点心虚。 但转念想了想,既已投了唐军,不拼一下,还待如何?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再次挺起胸膛,向苏大为大声道:「能!」 「很好,这战过了,我会记你一大功。」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向身边令兵做出手势。 令兵手里旗帜挥动。 唐军的阵型开始变化。 从中军左右两翼方阵展开,渐渐排出长蛇阵型。 萨托丁虽然不明唐军阵势变化,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看着唐军变阵进退如一,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居然没出太多差错,很顺畅的就完成了变阵。 心中也不由暗自吃惊。 惊讶于唐军的组织能力。 他自己的部落五千余人,控弦之士两千余人,平时冲锋还可以,若是遇到变故,阵型一乱,便难以收拾。 而唐军各种阵势队形配合,浑然天成,仿佛天生就拥有极高的服从与配合。 这令草原人惊羡不已。 打仗除了钱粮,最重要就是组织度。 有备打无备。 有组织打无组织。 越是组织度高,就越能发挥出集团的优势。 千万人混而为一,如臂使指。 这是许多草原部落所欠缺的。 「总管!」 得到召集命令,郭待封、李谨行、薛仁贵、王玄策和崔器等将,一一骑马急赶到苏大为身边。 「我现在要做一个重要的安排……」 苏大为目光扫过诸将。 第三十八章 交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仿佛在问他,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仁贵,从现在起,骑兵由你全权统领。」 苏大为说着,目光看向李谨行和王孝杰:「你二人皆要听从薛将军节制。」 「诺!」 李谨行和王孝杰不明所以,但还是在马上抱拳应下。 「郭待封。」 「末将在!」 「你仍负责辎重营,给你临机决断之权。」 「诺!」 郭待封忙应下。 心中先是有些失落,到底,自己依旧是个管后勤的。 但是听到苏大为说临机决断,又似乎燃起了一点希望。 总之,心情颇为复杂。 「最后,崔器,你带着三千重甲步卒,随我入谷。」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虽然知道苏大为必定不会舍下阿史那道真。 但却不知,苏大为决定只带崔器的重甲步卒。 结合方才他的任命,那意味着,苏大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万一在山谷中遇伏,步卒肯定没法跑,只有骑兵马快,或许可以逃脱。 步卒就只能留下,断尾求生。 「总管!」 崔器向他抱拳道:「可由我部人马打头阵,总管与薛将军他们骑马后行。」 山谷地势不明,骑兵未必施展得开。 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兵卒更方便查探。 何况这支前锋军,精锐就是一万余唐骑。 若是大量折在这山谷里,那才真是大事休矣。 其余将领,也争相劝道:「要救阿史那道真,何必总管亲自前往,随便派一将,领两个折冲府兵力,也就够了。」 安文生和李博也在一旁劝道:「山谷地形不明,何不先派人查探一番?」 「阿史那道真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若是该发生……也都发生了,休要急躁。」 「为将不可怒而兴兵!」 苏大为看了众人一眼:「我……」 「总管!」 一名斥候神色有异,骑马驰到近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件东西,高举过头顶。 声音微颤抖道:「这是……」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 一眼之下,顿时心中一震。 斥候的手里,捧着的也是一只手。 一只断手。 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毫无生机的手。 「这是赵胡儿的手!」 斥候颤声道:「我曾与赵胡儿一起征过西突厥,当时在一个斥候营里,我认得……他这只斑指,这是他射箭的手!」 四周一下子安静。 没有人再敢说话。 第410页 龙子背上的苏大为,眼瞳微微一缩。 他像是陷入沉默。 良久,缓缓道:「把这只手好好存放,待找到赵髟儿的尸身,一起安葬。」 「是。」 斥候深深一拜,声音哽咽道:「我代赵胡儿,谢总管。」 「不必。」 苏大为把手一挥,抬头看向众人,声音重新变得坚定。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 一转头看到薛仁贵和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人向自己欲言又止,他继续道:「我若不在前面,如何能得知真实情况,如何临机决断?战机稍纵即逝,各将按我的吩咐,守好本部,我率崔器先入谷查探,骑兵先在谷口守着,若得相召,才能进入。」 「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众人自然不好再劝。 虽然苏大为说的是为了把握战机。 但大部份人还是觉得,那是因为赵胡儿的仇,还有阿史那道真入谷了。 赵胡儿、阿史那道真、苏大为,三人从征西突厥到现在,交情也快十年了。 不可能坐视阿史那道真掉落险境而不管。 郭待封虽然嘴里没说,心里却暗自嘀咕,若是换一个人,总管只怕会大发雷霆。 阿史那道真那日与自己一起,一同被苏大为单独谈话,颇为倚重。 说此战要重用两人。 谁知阿史那道真居然如此莽撞。 岂不闻主将不以怒而兴兵? 他这一冲不打紧,犯了兵家大忌,连累了整个队伍。 还有总管也是。 就算要救,派一员偏将带点人手进去查探即可,何必自己亲自去。 心里虽然在数落,不过郭待封还是聪明的什么也没说。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很清楚苏大为的性格。 决定以前,可以畅所欲言,一旦他做了决定,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了。 郭待封心中暗自想着,也不知那伙吐蕃人是否吃错药了。 刚刚大败一场,折损数万人,不急着逃命,居然还敢在这谷里设伏? 还敢激怒唐军。 真不知死字是如何写的。 唔,总管如此慎重,会不会吐蕃人真的藏了一手,还有预备军,或别的部队配合?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不过…… 总管的安排也算妥当,把骑兵先留在谷外。 有薛仁贵掌着那一万余重骑,除非吐蕃人来了十万大军,否则哪有那么容易能把唐骑困住。 想到这里,他心里虽然稍稍安定。 但随之而来,又有些失落。 因为若真是波澜不惊,那他那个「临机决断」的任命,只怕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心情颇有些矛盾。 既希望吐蕃人老实点,别玩妖娥子。 又觉得,不整出点事来,就没有自己显露本事的机会,殊为可惜。 就在诸将心中各自思虑时。 苏大为已经结束了与王玄策等人的谈话。 将王玄策、李博留给薛仁贵。 自己只带了安文生,随着崔器的步卒,向着山谷缓缓走去。 眼看着苏大为等人渐渐消失在雪谷中。 骑在马上的薛仁贵一言不发。 他的嘴唇紧抿着,眼中隐隐透着担心。 谁也没有发现,在雪峰的最顶处,山风唿啸,冰雪飞卷。 几乎没有人的立足之地。 在这样酷寒且陡峭的山巅,却有一人,宽氅大袖,头束高冠。 双目死死的盯着雪谷入口的位置。 待看到唐军分出一部进入山谷。 那人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得意之情。 「好。」 …… 骑在龙子身上,苏大为随着前面的兵卒前行。 队伍沿着入谷的山道,迤逦向前。 虽然是随崔器一同入谷,但崔器是走在最前,死活也不让苏大为顶在前面,而是安排他在队伍中间 苏大为也没再说什么。 一边前进,安文生在一旁,摸着白净的面皮,细长的眼眸里闪过思索。 「阿弥,你不像乱了方寸的样子。」 「我为何要乱了方寸?」 「赵胡儿,还有阿史那道真。」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赵胡儿的仇,我必报,但我也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那就打。」 苏大为昂首挺胸,神情中透着坚不可摧的信心:「唐军甲坚兵锐,何曾怕过吐蕃人!何况,他们要打我们,就必须接近,可一旦接近,也就给了我机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你最近……越来越会说道理了。」 安文生侧脸想了想,忽然笑道:「不过确实是个这道理。」 「来了!」 苏大为突然提醒。 前方隐隐被雪雾所笼罩。 从那片雾气中,依然有砍杀声传出。 也不知是拼杀太久没了力气,还是因为山谷特殊构造的回音。 传来的声音十分奇怪。 像是断掉的留声机,吱呀几声,復又沉默。 当你以为它不响了,突兀的又传来几声。 「全军提高警惕,检查兵器,准备接敌。」 苏大为下令。 第411页 旗手挥动旗帜,同一时间,鼓声响起。 缓慢而沉重。 宛如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这是唐军准备接敌的序曲。 在这个过程里,全军要检查好衣甲、兵器,调整队型至最佳状态。 提起精神专注。 因为敌人随时会从任何方向杀来。 好在这里已经不像入谷那样狭窄,地形渐渐开阔。 几千唐军进来,也可以勉强摆出迎敌阵型。 盾手在前,长槊在后。 弓手在最后。 最最后,又是一排横刀出鞘的步卒。 「不对。」 前进中,苏大为突然皱了下眉。 「怎么了?」 「前面如果是道真在与敌人作战,为何这么久,地上却不见一具尸体,一匹死马,连箭头也没见到一支。」 苏大为的话,立刻令安文生差点叫出来。 「方才我就觉得有点怪,经你一提醒……」 「让崔器小心些,派几人去前面探一下。」 安文生点点头,拍马赶到队前,向崔器交代。 这里的情形确实十分诡异。 几万吐谷浑僕从,加上阿史那道真那一千唐骑。 如果吐蕃人要消灭这么多人,至少也要有相当的兵力吧? 数万人凑在一个谷里,怎么会这么安静,而且一具尸体也看不到。 四周也不见有交战的痕迹。 这是什么情况? 隆隆隆~ 前方雾气越来越浓。 几名大唐的斥骑从雾气中狼狈的冲出来。 一边沖一边大喊:「总管,崔将军,小心……」 嗖! 一支羽箭从雾中射出,正中喊话斥候的背心。 只听一声闷哼,斥候倒伏在马上,再无动静。 他身上穿着精铁扎甲。 而这一箭,从后胸直接没入。 射箭之人,必然是神射手,而且能开三石以上硬弓,才能射出这样的威力。 「刀枪出鞘,准备作战!」 队伍前列的崔器早已经是百战老将,遇见突发事情也并不慌张。 而是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 他的性格沉稳,坚如磐石。 这令他带出来的兵,也有着相同的特质。 坚韧而沉默。 将乃一军之魂。 亦是一军之胆。 呜呜呜~~ 氂牛号角声,自山谷中迴荡。 前方的浓雾如同拥有生命般沸腾涌动。 雾气渐渐转为晦暗,好似骯脏的黑水一向,向着唐军迅速蔓延。 「诡异!」 苏大为与安文生同时变色。 第三十九章 不过如此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搞出这么大动静!」 「究竟是什么诡异,难不成还想把几千人全给吞噬下去!」 苏大为与安文生几乎同时怒喝一声。 安文生从战马背上腾身跃起。 他身材虽然胖大,但身形即灵活到不可思议。 如大鸟般跃起到高出,双足凌空在前方战士的马背上轻轻一点,再次腾身而起。 快如鬼魅。 他快,苏大为却更快。 右手一拍龙子背,背上大筋发出崩崩响声。 嵴柱一拧。 人在瞬间消失。 风从虎,云从龙。 龙形九变之法。 人体有两处关窍,一为嵴椎,又名龙骨、大龙。 这条嵴椎从侧面看,正和大弓一样,充满了弹性。 纵向腾挪之力,全靠嵴椎的曲折弹抖。 高明的武者,可藉助背上筋膜弹抖之力,跃起比常人高得多的高度。 就如山中猿猴,看着骨瘦如柴,一跃,却能跃起数丈。 另一处关窍则在胯,在武学里,称之为虎。 所谓龙盘虎踞。 胯骨是人体最大的关节。 胯上的力量,来自于胯关节的开合。 勐虎奔跑纵跃,除了腰椎,最重要的就是胯关节之力。 腰的力直,胯的力横,一直一横,两力相争,即为龙虎交汇。 只有将这二个关窍开发出来,才能超越常人,发挥出不亚于勐兽的兇勐力量。 安文生自小随袁守诚修炼道家功法,早已举重若轻。 看似轻轻一跃,便能飞出数丈。 而苏大为通过秘法开法嵴椎大龙,力量更加可怕。 几乎眨眼间,便来到了步卒队列最前。 崔器已经喝令身后唐军整队,严阵以待。 他这支军队步卒,都带有大弓,能挽强弓,能使长槊,也能使陌刀。 对上眼前可怕的场面,只能竭力稳定阵型,同时将命令传达,令诸兵卒换上大弓,准备黑雾中若有危险,以箭御敌。 可惜,此次是为了追击吐蕃人,后勤辎重并没有完全跟上。 他们这支三千人的步卒,并没有准备破魔弩箭。 寻常的箭对上诡异,只怕作用有限。 「总管!」 见到苏大为突然出现在身边,崔器心中微微一震。 过去曾不止一次见过苏大为出手,可每一次见到,都会有一种震撼感。 人力,居然能做到如此。 好像每一次,苏大为都比上一次显出更强的力量。 「魑魅魍魉,不过一些跳樑小丑,不足为惧,真有本事,也就不用兴这种妖雾了。」 第412页 苏大为冷笑着,活动了一下手指。 安文生恰在这时跃下来,向他看了一眼:「我们合力把诡异的雾分开。」 苏大为看向他,哈哈一笑,豪气顿生:「我正有此意,没有这些障眼的黑雾,就算诡异又有何惧。」 从贞观末年,初遇诡异出行,直到如今,一转眼,竟已过去十几年。 那次夺舍,他犹记得这具身体对诡异的恐惧,对诡异出行的震恐。 究竟是怎样的大恐惧,令身体的主人死了,心灵依旧留有对诡异的深深铬印。 幸好,自己终究是不同。 这些年,从开灵以后,一直刻苦修炼体悟,从未稍有懈怠。 走了好久,一直到现在,终于可以直面这些诡异。 从心里,发出一声笑。 说一声,无惧。 「动手!」 眼前的黑雾越发迫近。 苏大为与安文生几乎同时出手。 安文生双手一合,十指张开,每根手指微微颤抖,如莲花绽放。 从他莹白的指尖,生出一种阴柔之气。 这口气,乃是从丹自元炁而来。 极纯极柔。 天生万物,先天一炁。 负阴抱阳。 阴阳互根。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勐地张开。 精芒四射。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低调沉默,不喜多言。 可是此刻,身形背嵴挺起,勐地拔高。 给人的感觉,竟是威勐无铸。 双拳一握,如古代挥舞金锤的绝世勐将。 足尖一点,仿佛一缕轻烟般,迎向黑雾。 极刚勐与极阴柔的身法混合在一起,予人一种古怪至极,却又并不矛盾的感觉。 安文生的异人层次,终于突破了。 见到这一幕,苏大为顾不上感慨,而是深吸一口气。 他的胸膛明光铠,受到莫名的力量,一下膨胀到极致,仿佛雄狮。 鲸吸! 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在苏大为面前,形成一个恐怖的黑洞。 崔器站在苏大为身后,最直接能感受到一点。 在总管苏大为身前,虽然看不见,但那虚空之中,仿佛藏着极可怕的事物。 苏大为背后雪白披风,勐地扬起。 双手一合,如狮子抱球。 有收,就有放。 长鲸吸水之后,是迸射云空的气浪与水箭。 在苏大为这里,只见他双手一分。 眼前的黑雾,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吸噬住,暴力的撕扯向两边。 空气中传来可怕的裂帛声。 似乎连空间都被大力扭曲了一下。 安文生的双拳,同时重重击中黑雾。 「开!」 一声勐虎般的长啸。 黑雾陡然一静。 仿佛凝固住。 继尔开始抖动,颤抖,跳跃。 整个黑雾,像是被揉入了可怕的力量,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后翻涌着倒退。 退至一半,这黑雾便开始炸裂分解。 如同泡沫般,消散在空气里。 雾雾之后,一名一身白衣宽氅大袖,头束高冠的少年人,脸色惨白,颇有些狼狈的立在前方,双眼如鹰隼般,恶狠狠的盯着苏大为。 「你……用的什么法术?」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喉咙里掺了一把沙子。 「你是谁?」 苏大为手按横刀,大步向前:「诡异一族,若干年前,便由荧惑星君,与我大唐秘阁郎中李淳风,订下盟约,互不侵犯,你在这里帮助吐蕃人,是想重新开战吗?」 苏大为并非无地放矢。 眼前这人,看他的穿着,明显是唐人装扮,而非吐蕃人。 结合之前冰山石窟的遭遇,苏大为怀疑此人就是当日震慑住茅山宗那些道士的人形诡异。 真正的高阶诡异。 甚至可能是不亚于荧惑星君的存在? 他为何会在这里。 如此明目张胆,帮助吐蕃! 「荧惑星君?」 鹤郎君脸上阵青阵白,仰头髮出刺耳的笑音:「他是他,我是我,荧惑星君管不到我,我,是鹤郎君。」 「管你是鹤郎君还是鸟人,现在滚开!挡住我去路者,就是我的敌人,皆可杀!」 苏大为手按横刀,脚步加快。 向着鹤郎君大步逼近。 安文生在另一侧,与他如犄角之势,共同进退。 后方崔器,也极时传令,唐军排出严整队型,在苏大为身后数十步,稳稳跟住,以为后盾。 光凭这一点,就能看出唐军训练精良。 安文生与崔器,皆眼光老辣。 他们虽没有沖在最前,但却与苏大为,形成稳固的三角。 若是与诡异动手,三者同时行动,就算鹤郎君也要头痛。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苏大为,已经对自己产生隐隐的威胁。 鹤郎君厉声道:「此路不通!」 「让开!」 苏大为目光如电,从他身上掠过,看到在鹤郎君之后,隐隐有喊杀和烟尘捲起。 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此必是吐蕃人正在设伏想要围歼阿史那道真的骑兵,以及吐谷浑僕从。 这诡异是来拖住自己,好让吐蕃人能从容实现目地。 第413页 「挡我者死!」 苏大为最后一个「死」字说完,人在瞬间消失。 鹤郎君勐地一惊,怪叫一声,身形拔地而起。 一低头,发现那位一身明光铠的唐将,居然已经出现在脚下。 若是慢了半分,只怕现在已经被对方一刀枭首。 鹤郎君心中一凛。 方才这两人能破掉自己施放的妖雾结界,已经令他大为惊讶。 现在这位唐将,又展现出不亚于诡异的身体素质。 身上穿戴数十斤重的铁甲,还有如此鬼魅速度。 若是脱了铁甲,那还了得? 这个念头才起,他的心中突然闪过警兆。 双脚一缩,双袖一扬,瞬间化作一对白翼,向空中急速升起。 一道刀光,堪堪闪过。 若鹤郎君反应慢半分,现在只怕已做侏儒。 自膝以下,要被苏大为的横刀给斩断。 「好个不知好歹的狂徒!」 鹤郎君迎风而化,化作一只巨大白鹤,俯视着下方的苏大为,一双红眼闪烁,巨喙开合,口吐人言。 「本君念你修行不易,想留你一命,你却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白之鹤双翼一展,空中发出悽厉啸音。 无数白色的电光,自它双翼射出。 那不是电,而是鹤翎。 激射的白色鹤翎,胜过世上最厉害的弓弩,疯狂射向苏大为与安文生。 轰隆~~ 地面绽裂崩塌。 碎石激溅。 被鹤翎射中的地方,简直如爆炸般恐怖。 同一时间,白鹤巨喙张开,向着崔器等唐军方向勐地发出啸音。 裊~~ 黑色的波纹,随着啸音,涌向地面唐军。 一时间,自崔器以下,所有人感觉自己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眼耳口鼻嗡嗡作响,有不知明的液体,从鼻间喷涌而出。 有些人,甚至直接仆倒在地。 呕吐不止。 鹤郎君双翼舒展,仰头大笑。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这些脆弱的人,真不明白,荧惑这老东西究竟在怕什么?」 「死!」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鹤郎君本能的一侧头。 骇然发现,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高高跃起,在自己身后,与自己平齐。 他双手握着横刀,以一种噼开崑崙的气势,一刀斩落。 「你,不过如此。」 第四十章 另一个战场 天空中陡然降下一片紫色血雨。 血雨浇落地面,顿时腾起阵阵白烟。 诡异之血! 苏大为自空中落下,抬头向天上看去。 却见那只诡异化形的白鹤勐地振翅逃遁。 数根零乱的断羽自空中飘落下来。 安文生伸手夹起一根,看了看:「这妖鹤品级不低,但是在《百诡夜行录》上却不见记载。」 苏大为手执横刀,翻腕一振,将刀尖上的紫血抖落。 随手一旋,翻腕入鞘。 「《百诡夜行录》上虽然记有九百九十九种,但天下诡异何其多,似那荧惑星君,在上面就没有记载。」 说完这句话,苏大为神色一变,提气喝道:「崔器何在?」 「末将在!」 崔器已经勉强稳住心神,带领身后唐卒向这边大步迈来。 「整队,前行,准备接敌。」 苏大为打了声忽哨,听得踢声得得,龙子自队伍后面冲上来,大头凑上来,在苏大为肩上身上又挨又擦,颇为亲热。 苏大为伸手抚了抚龙子的鬓毛,一个翻身跨上去。 回顾身后,崔器已经将命令传达。 三千唐军士卒大至为三个折冲府的兵力。 每折冲府摆出一个大阵,每个大阵里,按队、团、营,又分若干小阵。 排列均匀,齐整。 「前进!」 呜~~ 早有掌旗和掌令的兵卒挥舞令旗。 号角声吹响。 这是进攻的序曲。 山谷中央,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说也奇怪,明明看着不远,但那边的声音却极其微弱。 以致于以苏大为和安文生的五感之灵,都听不太清。 「小心这谷中有古怪。」 苏大为向着骑马追上来,与自己并行的安文生道。 「小心提防吧。」 安文生眉头微蹙,两眼眯着,似醒非醒。 「我总觉得,吐蕃人有什么阴谋,但愿只是我多想。」 「管他什么阴谋阳谋,一力降十会。」 苏大为目视前方,面容平静。 声音也格外清冷道:「大唐铁骑之下,除非他们准备十倍二十倍的兵力,否则只会被我们摧毁。」 「但愿如此。」 咚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仿佛是回应苏大为这边的兵势,前方混乱的战场,响起了唐军的号角声。 …… 阳光灼目。 地面上的雪峰和冰川,一个个如同镜子,折射着太阳的亮芒,明晃晃的几乎让人失明。 天空中传出一声悽厉的叫声。 「可怒也!」 一团黑影自空中坠下,狠狠砸在雪峰之上,发出呯的一声响。 「该死!」 第414页 崩裂的冰块碎砾中,勐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紫色的妖血。 鹤郎君从冰层中,狼狈的爬出。 他头上的高冠仿佛被利器所断,齐中折为两半。 身上的衣袍破裂,大袖也碎了半边,露出一截光熘熘的胳膊,胳膊上血液流淌。 一滴滴紫血落在地上,伴随着「嗤嗤」声响,腾起一股白烟。 「人族中,也有这种厉害的修炼者,本以为,长安里那个李淳风已经够难缠了……」 鹤郎君站在山峰上,辨认了一下方向,回首看向自己来的那片雪谷。 谷中烟气氤氲,一时看不分明。 只依稀看到阵阵杀气透谷而出。 「还好还好,这次之后,这人应该出不来了。」 这话才脱口出来,突然心有所感。 他勐地一回头,一眼看到,在自己身后的阴影中,突然有一团黑色的物体,蠕动着从地下升起。 鹤郎君眼瞳陡然收缩如针。 身上的毛髮倒立,犹如受惊的白鹤,发出刺耳的鸣叫声:「鸠婆!」 「郎君别来无恙。」 鹤髮鸡皮的鸠婆,手拄拐杖,自阴影中渐渐浮现。 斗蓬的阴影下,那张干瘪的嘴角,向上挑起,露出邪魅的笑容。 「你……」 鹤郎君心中暗唿不妙。 若是平时,自己只惧她身后的荧惑星君,也不用太怕她。 真要动手,大家半斤八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坏就坏在,方才大意之下,被那唐将一刀斩中,受创不轻。 这时候要被鸠婆缠上,可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郎君为何在此?」 鸠婆阴侧侧的笑问。 这话令鹤郎君心中一动,再次上下打量眼前的鸠婆:「你又为何在此?」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鹤郎君脸上露出将信将疑之色:「荧惑不是不愿与人族冲突吗?」 鸠婆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脸微微仰起,皱纹堆叠的老脸,在明晃晃的冰光映照下,露出阴冷的笑:「你太小看星君了……星君所谋,乃我族百年大计,又岂止眼前得失。」 「什么意思?」 「若势在大唐,星君自不愿与他们开战,但若时运在我,星君也不惧杀伐。」 鸠婆幽幽道:「星君寿元数百年,他所经歷的血火,又岂是你我能揣测。」 鹤郎君细长的双眸,先是勐地睁大,再缓缓收缩。 他捂着手上的伤口,侧脸盯着鸠婆,眼神阴狠,仿佛要一直看到鸠婆的骨子里。 「你在说谎!荧惑一向畏手畏尾,他有与大唐开战的勇气?」 鸠婆顿了顿拐杖:「老身今天来,并非要取信于你,而是告诉你,在对付这伙唐军上,我们至少暂时有了一致目标,如何选择在你……顺便告诉你身后的那位,要以大局为重,不要伸手过界。」 「你说过界是什么意思?」 …… 悉多于手里把玩着银刀,若有所思的抬头。 刚好看到前方的雪谷。 他的身后刀枪如林,吐蕃骑兵结成军阵,迅速向前推进。 「是时候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 将银刀插回腰畔,伸手入怀,摸出自己的鬼面,覆在面上。 血漆彩面,上绘本教原始神灵。 似佛,又似魔。 青面獠牙。 戴上这面具,内心倏忽安宁。 哪怕身在地狱中,也如闲庭信步。 他突然想起一名本教老僧对他说过的话,地狱不空,我便杀到它空。 呜~~ 氂牛号角的声音吹响在苍穹之下。 「冲锋!堵住谷口!」 悉多于的声音,从鬼面下传出。 万马奔腾,仿佛要将大地踏碎。 …… 噗哧! 狠狠一刀斩下,阿史那道真身子一晃,险些跪倒在地。 「将军!」 身边的亲卫伸手将他扶住,却冷不防一支箭飞来,正钉中他的面门。 亲卫闷哼一声,仰倒在地。 钉在面门上的白羽兀自巍巍颤抖。 「杀~~~」 吐蕃人再一次冲上来,如山崩海啸一般。 直到此刻,阿史那道真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一丝懊恼。 他恨,恨这些吐蕃人如此狡猾,居然在谷里真的设有埋伏。 那些吐蕃重骑,不是才大败过一场,怎么会这么快集结起来。 他更恨,恨身边那些吐谷浑僕从,居然有人反叛。 十余个部落里,至少有两支部落参与到叛乱。 突然暴起,杀向身边其他部落。 将整个战场搅成了一锅稀泥。 阿史那道真和一千唐骑,原本在谷中就难以展开阵型,还被这些吐谷浑人裹挟在混乱里。 骑在战马上,失去了速度,反而成为被敌人偷袭的目标。 不得已之下,只能弃马步战。 放弃了突厥人最擅长的骑射。 勉强靠着手里的弓箭和马槊,才将四周的魑魅魍魉隔绝在外面。 吐谷浑人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哪些人是忠于大唐,哪些人是临阵倒戈向吐蕃。 混乱仍在继续。 阿史那道真只能竭力护住自己本阵。 第415页 以重甲和长槊,勉强维持住阵脚。 尽管如此,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吐蕃人已经发动了不下于五次冲击。 有用骑兵,有同样用步卒。 都被阿史那道真的人给打退回去。 万幸,山谷里的地形不利于唐骑施展,也同样不利于吐蕃人大规模展开。 双方变成了添油战术,反覆拉锯。 为了争夺一个有利的地形,常常是将兵卒一个一个的派出,一刀一枪的争夺。 吐蕃人对此十分愤怒,但一时又无可奈何。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并不后悔沖入谷中。 赵胡儿的仇,他一定要报。 哪怕重来一次,他也只会提刀第一个冲上来。 「将军小心!」 身旁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阿史那道真甩了甩头,透支体力而发黑的双眼还没看清眼前的景像,就感觉一股大力狠狠噼在自己的胸甲上。 护心镜发出「铛」地一声大响。 他站立不住,踉跄着后退。 这下终于看清了。 在面前的,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吐蕃巨汉,手中挥舞着一根狼牙棒,狞笑着扑上来。 这身形,在唐军中,都是罕见的高大。 那狼牙棒看着是精铁铸成,一定十分沉重。 在这巨汉手里,挥舞却十分迅捷,带起一股唿啸狂风。 眼看着狼牙棒照着自己头顶落下,阿史那道真只能勉强提起手里的横刀架去。 马槊在战斗中早就不知落到哪了。 用横刀挡种重兵器,凶多吉少。 咚! 一声沉闷声响。 预料中的巨力却没有落下。 阿史那道真半跪在地上,脸颊上感觉有热流涌下。 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他勉强张目看去,只觉身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将那只狼牙棒牢牢定住。 「阿弥!」 阿史那道真发出嘶哑的喊声,心中激盪,难以自制。 「哪是阿弥,是我。」 安文生向他翻了记白眼,手腕一旋,一股阴柔之气,从掌心涌出。 狼牙棒陡然倒卷回去,撞在吐蕃巨汉胸口。 第四十一章 天兵照雪 咚! 狼牙棒的木柄撞中巨汉胸膛,对方护心铁甲纹丝不动,背后却发出一声大响。 一股狂暴的力量透体而出。 巨汉发出一声大叫,仰面便倒。 极柔软,才可以极坚刚。 安文生所修阴阳互化之术,已臻化境。 随手甩掉手里的狼牙棒,安文生一伸手,将阿史那道真从地上扶起:「你没事吧?」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他的手,这只手,又细又白,保养得宜。 光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这只手居然如此厉害。 方才狼牙棒上的尖刺,只在掌上皮肤留下几点红痕。 「还是你们这些异人厉害……」 阿史那道真苦笑自嘲。 若是自己有异人的本事,或许,或许赵胡儿就不会死。 「小心!」 安文生将他往后勐地一攥,正要出手,早有一骑自身旁掠过。 苏大为人在马上,马槊轻轻一搭。 从前方刺向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的长矛仿佛被吸住了一样,随着苏大为的马槊滴熘转了半圈。 两边枪锋一交,苏大为随手一抖腕,一股螺旋状的元炁自掌心随着槊杆,一直延伸。 崩崩崩! 电光火石杀那,敌人的长枪被无形的力量拧转如麻花。 一圈圈的扭曲崩裂。 苏大为龙子驰过,偷袭的那人早被折断而回的矛尖戳穿脖颈,仰面倒下。 身后,崔器率领着重甲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墙而进。 隆隆隆~ 千万人的甲叶碰撞,混杂成一种奇异的声响。 一种坚如磐石,如山如岳的沉凝声。 所有听到这声音的唐人,莫名安心。 这是大唐最坚实的厚盾。 骑兵为矛,步卒为盾。 大唐武德,从来不止是骑兵,更是重装武卒。 是长槊、是长弓,是陌刀! 「槊!」 崔器手执铁锤,厉声大喝。 咚咚咚! 鼓声一变,前排唐卒将扛在肩上的长槊举起。 森寒的槊尖,在阳光下,在冰雪间,散发出刺目的光芒。 整个战场,陡然安静。 混乱冲杀的吐谷深人不自觉的停下了厮杀,呆呆的看着这支唐军。 从灵魂,从骨子里,涌出一股战慄。 大唐,那个可怕的战争凶兽,又回来了。 从数十年开始,从大唐太宗皇帝征服吐谷浑开始,那股畏惧,便深深刻入吐谷浑人的骨子里。 直到吐蕃从高原上崛起,吐谷浑人被吐蕃驯服,似乎也已经忘记了被唐人支配的恐惧。 直到此刻。 亲眼看着大唐重甲步卒列阵而来。 看着那些明晃晃的精铁甲,看着如林的长槊。 吐谷浑人畏惧了。 「总管!将军,我们我们是忠于大唐的,方才寒拔部有人叛乱,我的人已经将他们杀了!」 乌延达看着数十步远的苏大为,勒马不敢过去。 第416页 他手里举着一个滴血的人头,用比哭还难听地声音大声向苏大为剖白自己。 生怕被唐军当做逆臣第一个打击。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目不斜视,扬声道:「今日只诛吐蕃人,其他人等,既往不咎,若愿为大唐僕从,即刻散开,听从唐军调遣,战后必有重赏!」 他并没有做势大吼,但中正平和的声音,却在整个山谷间迴荡。 掩盖了一切杂音。 崔器在后方,随即大吼:「无关人等散开!」 「散开!!」 三千名唐军步卒齐声大喝。 声如霹雳,震得四周的吐谷浑战马,惊嘶不已。 一喝之威,能令数万吐谷浑人连同战马,为之神夺。 「散开!快散开!」 乌延达如蒙大赦,慌忙下令。 各部酋长顾不上之前相互撕杀的仇恨,慌忙向四周散去,留出通路,供唐军通过。 反叛者始终是少数。 关键是混乱。 这个时候,谁还敢乱? 第一个跳出来的,必定成为大唐刀下祭品。 「就让吐蕃人去挡唐人的兵锋吧!」 不知多少吐谷浑人,在心中暗想。 「弓!」 「弓!!」 崔器大喝。 令旗官摇动青旗。 唐军后队中,早有材官之士,将背上背负的大弓取下,暂驻脚步,取箭在手。 「上弦!」 喀吱~ 「放!!」 随着令官一声大喝,上千支羽箭同时向着天空四十五度角抛射出去。 唰唰唰~ 重达八两的铁箭头坠下,挟着巨大的势能。 轻松的破开了吐蕃人的甲冑。 一瞬间,地上就多出一片雪白的箭羽丛林。 还有一堆或蠕动,或惨嘶,或僵直的身体。 血水涂满了冰冷的山石。 吐蕃人的队伍中,弓仁从马车上一下直起身,感觉浑身冰冷,唿吸几乎为之停滞。 「大将,怎么办?」 身边的副手焦急催问。 从第一眼看到这支唐军的重甲步卒时,他们心里就有同一个念头——打不过。 这并非是妄自菲薄。 对上一千唐军,而且是失去速度的唐骑,他们尚有信心一战。 可看到此时唐军步卒的阵容,还有出现在队伍最前端的苏大为时。 包括弓仁在内,所有吐蕃将领都明白,战机已失。 对上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纪律严明的唐军,除非集合吐蕃精锐,以十倍之上的力量,将其围住,慢慢消磨。 否则没有任何胜算。 「大将,要不先退?」 「不可!」 弓仁断然拒绝。 「不是时候。」 副将很想问,那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 迟了,恐怕就走不了了。 但他没敢问出来。 「准备迎敌!」 弓仁一脚踏在车辕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尖锐的喊声。 嗡嗡~ 氂牛号角吹响。 吐蕃人的箭陡然从队列中飞出,射向唐军阵形。 噼啪~ 双方的箭支在半空中相遇。 有的撞在一起。 有的擦身而过。 有的碰撞后改变了方向。 恰如一场血雨,自空中洒落。 噗噗噗~ 唐军箭雨落下,换来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吐蕃人铁甲装备不足,护具不如唐军精良的弱点,在这时暴露无遗。 同一时间,吐蕃人的箭支也落在唐军头上。 站在阵列最前的苏大为将马槊轻轻一摆,迎面而来的三两支箭被拨开。 后面的唐军第一列举起牛皮大盾。 后面的步卒只是低下头。 耳中听到一声叮铛响声。 稀疏的箭雨落在头上,也被铁甲弹开。 除了少数倒霉蛋被射伤了手,几乎没有任何战果。 倒是远远躲开的吐谷浑人,被流矢射杀不少。 临敌不过三箭。 前方吐蕃人的队形犹自散乱,看上去士气也不高。 苏大为估摸着距离,大喝一声:「唐骑何在?随我沖阵!」 在他身后,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匆匆找来战马,翻身作战的突厥骑,共计两百余骑,策马沖向吐蕃人的军阵。 「疯了!」 这是弓仁的第一个念头。 吐蕃人阵型不如唐军严整,但吐蕃这边留下的大多都是重甲具装骑。 反观唐军这两百余骑,除了带头的苏大为,其余人都是临时拼凑的战马。 那些突厥人身上插满了箭支,疲惫至极。 不少都带着伤。 就这种状态,就这点人数,想沖我们上万人的军阵? 就凭这点人? 弓仁想笑,想骂唐军狂妄。 然而,他很快笑不出来。 苏大为一马当先,龙子怒吼一声,前排的吐蕃人战马,发出一片惊嘶,一齐瘫软在地。 阵前一片倾覆和惨叫,烟尘滚滚。 就在此刻,苏大为的龙子挟着狂飙突入吐蕃人阵中。 巨大的前蹄踏下。 喀嚓! 当先一名吐蕃重甲骑还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被龙子连人带马踏碎成泥。 第417页 破碎的铁甲叶四散飞溅。 血雾迸发。 龙子两眼闪烁血光,张开巨口,露出森白獠牙。 宛如地狱中冲出的一头黑龙。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马槊向前一刺一挑。 挡在他前方的一名吐蕃大将,连反抗都不及,被他一槊挑上半空。 长槊一摆,轰! 挡路的那匹具装战马,被狠狠抽飞出去。 翻滚着一路不知压倒多少吐蕃骑兵。 整个战场,陷入短暂失声。 无数人的目光,追索着苏大为。 仿佛他便是世界中心。 如此神力,岂是人力所能为? 「杀!」 紧随苏大为的阿史那道真、安文生,以及两百唐骑见状,士气大增,血液为之沸腾。 将为一军之胆。 「挡我者死!」 苏大为暴喝一声,长槊舞动,明光铠的光芒,刺痛每一位吐蕃人的眼睛。 轰隆~ 几乎弹指之间,吐蕃骑阵脚大乱,前方数十骑被苏大为一人打得支离破碎。 跟着苏大为的两百唐骑更是疯了一样,见人就砍,见人就杀! 一时间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恐慌的情绪,连同不久前大败的恐惧,陡然爆发出来。 吐蕃人无视身边将领的喝斥和军令,一个个大叫着,绝望的喊叫着,拨转马头,疯狂打马。 远离! 一定要远离这些唐军,这伙恶魔! 他们比诡异还可怕! 「追敌!」 苏大为厉喝一声,率领二百唐骑、三千步卒奋力向前。 仿佛挥舞着皮鞭的牧人,不断驱赶着濒临崩溃的吐蕃军,挤压对方的生存空间。 「杀!」 「杀杀杀!!」 「胡无人!」 「杀出个汉道昌!!!」 两百唐骑齐声高唿。 接着是三千唐军步卒。 继而是数万心神为之所夺的吐谷浑人。 随着唐军战歌,汇聚成一股洪流。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第四十二章 仁与严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歷,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秦王破阵乐》 隆隆的鼓声,号角,余音裊裊。 整个山谷的厮杀声,渐渐陷入沉寂。 唐军步卒十人一伙,五十人一队,四面散开,打扫战场。 吐谷浑人已经全部下了战马,跪伏在地上。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手提马槊,从这站在前排的一众吐谷浑酋长面前缓缓踱过。 他的声音冷静,看在这些吐谷浑人眼里,颇有一种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之感。 实际上,苏大为的脑海中,早已超过了这伙吐谷浑人,想起了当年征西突厥之事。 当年征西突厥,与此次作战有相类之处。 也是率领一支孤军翻跃大山,唐军也是人数不多。 不过那次徵召的胡人部族,战力相当可观。 反观此次,这些吐谷浑人,着实有些令人失望。 之前已经知道,他们不堪大用,只是没想到会拉胯到这种程度。 本来想用打们做僕从,替唐军张张声势,打打顺风仗,谁知这些吐谷浑人的头领,连自己的部族也约束不住。 就是追击战败的吐蕃人这么简单的事,还被对手抓到机会,设了个埋伏,打了一次反击。 吐谷浑人里,居然还生出叛乱,自相残杀。 苏大为久久不语,这些吐谷浑人心中越发恐惧。 以乌延达为首,十来位部落酋长一齐向苏大为叩首乞求道:「总管,我等无能,有负总管所託,愿领责罚。」 苏大为俯视着他们,目光越过这些酋长,看向他们身后。 各部最精锐的那些骑士,都跪在空旷的山谷间,看上去黑鸦鸦的一片。 还有更多人,在更远的地方,接受唐军的盘问,以及吐谷浑自己人的指认。 将方才叛乱者,一一甄别出来。 「总管。」 崔器帐下副将崔弘,骑着战马,小心避过狼籍的战场,到了近前,下马行叉手礼道:「已经大致清点,死伤的吐谷浑人有三千四百余人。」 「吐蕃人呢?」 「吐蕃人在这山谷里,留下大约一千二百余具尸身。」 苏大为点点头,这个数字与他心中想的差不多。 吐蕃人之前占着绝对优势,阿史那道真被混乱的吐谷浑人所阻,未能形成有效杀伤。 唐骑那边折了近两百骑,受伤的更多,现在完好能动的不足一半。 这对唐军重甲精骑来说,已经是十分严重的打击。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做炮灰的吐谷浑人,死伤最为惨重。 自相残杀、践踏,被唐骑和吐蕃人所杀。 第418页 这再一次证明,做墙头草,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会被两边一齐收割。 「吐蕃人伤了多少,有统计吗?」 苏大为心中思索着,再次发问。 「总管,阿史那将军率骑与崔将军一起去追击,现在还没有结果回报,所以……」 「知道了。」 苏大为暗想,亡一千余人,伤的人一般是亡者数倍,那么吐蕃人受损的至少也有二三千人。 除去轻伤,这支吐蕃人手里,大概还有五六千可用的兵力。 对唐军的威胁已经大为减少。 从这处雪谷出去,距离乌海吐蕃人的防线重镇,只有不到百里距离。 旦夕可至。 真正的决战应该是在乌海一线。 吐谷浑人比自己想像得更拉胯,不堪使用。 唐军这几次大战,减员后,可用之兵也就一万出头。 到时对上乌海的吐蕃大军,有几分胜算? 「总管!」 「总管吶~~」 一片哀怨的哭号声,终于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他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的吐谷浑人,目光在那些酋长中扫过。 之前在军帐中曾表现狗腿特质,亲吻苏大为足背的那位小酋长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壮起胆子膝行而前,伸手想要去捧苏大为的脚:「总管,我是您忠诚的鹰犬,我是总管您的犬……」 话音未落,龙子闪电般撅起一蹄。 这一脚,险些踹到这名叫梅里乌的酋长脸上。 幸亏苏大为及时一拉疆绳,令龙子偏了数分。 碗口大的蹄子擦着梅里乌的脸颊过去,发出可怕的唿啸声。 空气里传出一声爆响。 梅里乌整个人都呆住了。 保持着跪立捧脚的动作,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继而是湿漉漉的。 那是被疾风撕裂了脸庞,涌出来的血水。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伸手从腰间袋子里,抽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扔在梅里乌的脸上:「把脸擦了再说话。」 「谢总管!谢总管!!」 梅里乌身子一震,脸被那丝帕罩住,脑子里却是一片眩晕,幸福得像是要晕过去。 方才这数万人求总管开恩,总管都不屑于看一眼。 自己过来,总管不但与自己说话,还赐下一块丝帕与我擦面,这是多大的荣耀! 梅里乌傻呵呵的乐着,感觉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用丝帕一角小心翼翼的在脸上擦拭,唯恐弄脏了主子赐下的手帕。 苏大为的目光抬起,掠过跪在面前,惶惶不安的乌延达等部落。 吐气开声:「我先前说过,今日只诛吐蕃人,只要吐谷浑人忠心待大唐,今天的误会,可以不追究。」 这句话出来,前排的吐谷浑酋长们最先反应过来,身子一震,抬头时,眼中流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虽然苏大为方才在阵前曾说过此话。 但说过,和做到,是两码事。 现在得他亲口再次复述,至少这些部落酋长们,感到自己的头颅是安稳了,不必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乖乖,方才这位苏总管,当真是神勇,兇恶。 一人独骑沖入吐蕃人的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唐骑跟着他都像是杀疯了一样。 亲眼见过苏大为出手,看着吐蕃人如羊群般,被大唐天兵击碎,心中更确定了紧抱唐人大腿的念头。 无数人在心中暗骂方才作乱的两个部落,简直不得好死。 险些拖着大家一起陪葬。 吐谷深人跪地的人丛中,传来阵阵议论之声,交头接耳之声。 将方才苏大为的话传递出去。 这阵骚动还没过去,苏大为在马上眼神微冷:「但是……不追究,不代表你们没有犯错,此次,叛乱的部族,男子全部斩杀,幼子与女,俱为官奴,你们可心服吗?」 这声音传出,乌延达等人心中一震,喉结蠕动了一下,忙举手贊成:「总管仁慈,像这种叛徒,就依着我们草原人的规矩,也是要全部杀光的。」 「好,再说尔等。」 苏大为接下来一句,再次把一众部落酋长的心给提了起来。 「按约定,诸位助我们征讨吐蕃,待战后,所有肥美的牧场,皆赐予对大唐有功的部落,但是……方才的乱子,我并没有看到你们的作用,你们甚至在给大唐添乱!」 苏大为的声音逐渐凌厉起来:「我说过,今天的事,不追究,我乃大唐将军,言出必行,不过尔等须记住,你们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 谁有功,谁有过,在本总管这里,都有一本帐。 待此战结束,能不能分到牧场,分到怎样的牧场,全要看尔等表现。 我说的尔等可明白吗?」 「明白!」 「明白!」 「总管仁义!」 「我等心服口服!」 一众部落酋长含泪叩首,有的甚至感动到涕泪横流。 不管他们是真的如此想,还是影帝,苏大为的目地已经达到了。 战前不追究兵乱的责任,是为了分化,减少唐军与吐蕃人作战的阻挠。 战后必须兑现承诺,否则无以立信。 有信,才能差动这些吐谷浑僕从。 光有信,还不够,还得敲打,得立威。 第419页 苏大为目光视往身侧。 崔弘与军中折冲都尉、校尉官早有准备。 一队队吐谷浑人被反绑着双手,从吐谷浑人的队列里被唐军拖了出来。 他们被勒令向着东面跪下。 由唐军中的武卒,处以斩刑。 横刀出鞘,落下。 斗大的头颅滚落。 血水奔流,转瞬又被黑白色的大地给吸吮干净。 好在着叛乱的部落人数并不算多。 一共数百人。 就当着三万余吐谷浑人,十余位部落酋长的面,全数斩首。 宽恕他们,是仁。 斩杀叛逆,是为严。 没有任何道理,比血腥手段,更有说服力。 更令人记忆深刻。 「首恶即已服诛,尔等起来吧,一会服从唐军分配,僕从军各部必须重新整编!」 苏大为盯着乌延达等人,和颜悦色道:「你们可有意见?」 「没有没有!」 「一切服从总管的军令。」 「我等愿为总管效死力!」 意见,哪有什么见。 这么多人头和尸体在面前摆着呢。 现在只要苏大为不是说立刻砍他们的脑袋,什么都可以答应。 之前各部落苏大为的唐军只能稍微掺点沙子,但趁着此次机会,将其整编,之后,将完全处于唐军的掌控下。 刚刚处理完这件事,陡然听到蹄声大作。 苏大为诧异抬头。 他以为是阿史那道真他们回来了。 一抬头,却是入谷的方向,一支大军,正飞速赶来。 马上骑士俱是精铁铠甲,手持长槊。 当先一面大旗,一个唐字正迎风飞舞。 唐军军旗?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军旗下方。 一身明光铠的薛仁贵一脸焦急,正大声呵斥唐军骑兵,加快速度。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一把拉住一旁的崔弘道:「你快马过去,问问薛仁贵,他怎么带人进谷来了?」 方才明明安排骑兵守住谷口。 出了什么变故? 第四十三章 困境 大队骑兵就地驻守,薛仁贵亲自率着亲卫骑马赶到苏大为身边,噼头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传令让我进兵?」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目视薛仁贵:「我什么时候下过这种命令?」 「没有?」 「谁传的令,人呢?」 苏大为向他肃然道:「如果你确实收到此令,而我又绝没有下过骑兵入谷的命令,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相同的事,之前在武威也发生过一次。 有人假扮了李谨行,以苏定方的名义传了一封假信给苏大为,令他星夜赶去酒泉见苏定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吐蕃大将贊婆,对武威的援军发动奇袭。 最后被薛仁贵和其余将领联手所破。 那一场战斗,薛仁贵自己就是亲歷者,自然知道事情的原委。 先前只是关心则乱,待此时,方才醒悟,失声叫了声:「不对!」 一边回顾左右,一边大喊:「方才那个传令的斥候呢?人在哪里?」 左右亲卫相顾无言。 苏大为眉头一皱:「好了,仁贵,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你我都清楚,若吐蕃人有意将你也诱入谷中,我们须提防他们还有后手。」 说完看了一眼稍远处的骑兵阵型,心中估算道:「你带了多少人进来?六千?七千?」 「七千骑。」 薛仁贵道:「留了王孝杰率三千骑守住谷口,还有郭待封的人。」 听了他这句话,苏大为心下稍宽,总算薛仁贵没有完全失智。 谷口还有王孝杰与郭待封的人,就算吐蕃人要有动作,也有一个缓冲时间。 心念电转间,苏大为目光向身边扫过:「安文生何在?」 「总管,安将军与阿史那将军在追击吐蕃溃兵。」 「派人召他们回来,我怀疑吐蕃人想……」 话音未落,心头陡然一跳。 仿佛有什么极可怕的事发生。 苏大为看向薛仁贵,恰好他的目光也朝自己看过来。 「你也感觉到了?」 「去前方,去出口看看。」 只用了极短的时间,苏大为与薛仁贵便取得共识。 「我这些骑兵……」 「带着!」 苏大为厉声道:「若情况有变,少不得一场恶战。」 当一件事可能变糟时,它就一定会变得更糟。 仿佛要印证苏大为的预感,从雪谷出口的位置,隐隐传来厮杀之声。 这山谷的构造十分奇怪。 两头细窄,中间却宽大如葫芦肚。 纵然拥进十余万骑,在中腹部位也不觉拥挤。 而声音在这样的地形下,也会变得飘忽不定,十分模煳。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可以听到从出口位置传出的喊杀声,那说明,那里已经爆发了大战。 「整队,随我来~!」 薛仁贵向左右亲卫大声喊。 数名亲兵得他军令,打马回头,调拨后方骑兵跟上。 苏大为与身边崔弘等将,早已策马奔向谷口。 乌延达与梅里乌等酋长慌忙翻身上马,一边追一边喊:「总管,需不需要我等相助?」 第420页 「你们留一部在原地待命,带一些精锐随我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喊。 得到他的命令,乌延达精神一振,慌忙打马回头,去调拨人手。 跟唐军一起作战不怕,反正至今还没见唐军输过。 怕就怕唐军根本就不屑于带着吐谷浑人,那问题就严重了。 隆隆隆~ 千万骑战马蹄声汇聚如雷。 伴随着烟尘与碎屑,前方蜿蜒的山路不断收窄。 从能容数百骑展开,到只能容十余骑通过。 骑在龙子背上,听着前方的阵阵杀声,苏大为的精神一下提到极点。 有过,有过这种感觉。 似曾相识。 当年与西突厥人的一战中,自己曾带领阿史那道真等斥候营兄弟,翻跃阿尔泰山。 在山道中,遇到突厥人的狙击。 那时,也是同样地形险峻。 突厥人在鹰嘴崖处设伏…… 他抬头看了看前方。 山噼千仞,只有一线缝隙可以从山谷出去。 这是「一线天」的地形。 当年当日,正如今时今日。 龙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咆哮。 前方战马惊嘶。 这声音令苏大为的神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一眼看到前方的情景,瞳孔微微收缩。 阿史那道真的唐骑已经散乱,崔器的步卒阵型,长槊居然阵脚大乱。 该死,崔器三千人阵,居然守不住山谷出口? 苏大为的目跃过唐军阵型投向前方。 那边的光芒,令他两眼下意识微微一眯,仿佛被某种强光所刺痛。 此时日头向西微沉。 大非川以北,广袤的共和切吉草原上,达延山雪峰怒起,延绵跌宕。 一旁的东日措纳冰湖,如大地上一只最纯净的眼睛。 冰笼霞蔚,烟气蒸腾。 在冰层之下,隐隐透着绽蓝。 纯净而湛蓝的天空画板上,苍鹰在飞翔,发出清越的鸣声。 它好奇的侧过脑袋,盯着下方的雪山,看到山谷里密密麻麻的人流。 这个异常的画面,令它稍微有些冰安。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苍鹰陡然飞低。 一双琉璃般的眼瞳,倒映出下方的景像。 雪谷中,穿着明晃晃铁甲的唐军想要涌出来,却受限于地形狭窄,阵型无法展开。 在雪谷出口处,那些唐军的步卒阵型大乱。 阵脚随时可能崩溃。 这是因为,在他们的对面,那些高原的吐蕃人,正驱赶着氂牛、野牛等牲畜,冲击着唐军的防线。 在这些牲畜之后,还有大量的吐蕃骑士正在集结。 这些是弓仁的部队,先前溃散的吐蕃骑,已经被他重新聚拢起来。 靠着那些牲畜的拖延,唐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发起有力的反击。 反倒是被那些发狂的氂牛撞死撞翻不少兵卒。 对上皮粗肉厚的氂牛,连唐军的长槊阵都没占到便宜。 若是在平原上,能将部落有效展开,若是给崔器手下更多的人手,或许还有机会。 但当下的地形,却将他限制住。 前方的长槊兵被狂沖的氂牛不断冲撞,后面的陌刀兵被前队挤压着,无法上前相助。 两边的山岩又堵住了路口,难以通行。 苏大为他们带着人就算是赶过来,受地形所限,七千余唐军重骑,也无法飞跃过去。 场面一时僵持。 天空中的苍鹰扇动着翅膀,身形一下子拔高。 飞到高处,它的鹰眼便看见,在那些吐蕃人身后数十里外,还有大量的烟尘腾起。 这意味着还有大量的吐蕃军正在向这边快速移动。 …… 「大相派来的援兵,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大相说,请弓仁大将务必堵住出口,不得使唐军走脱一人。」 「回报给大相,就说,弓仁在,唐军就走不了。」 弓仁黝黑的脸庞上,充满坚毅之色。 他的眼神凛冽,然而嘴角却在笑。 左耳上,一只拇指大的金环,在粗糙肌肤的衬托下,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好久了,与唐军作战,真的憋屈好外了。 总算,总算将他们引了进来。 弓仁的脑海,回忆起当日论钦陵说过的话。 「这伙唐军不可小视,苏大为是苏定方的兵法学生,也是大唐新一代崛起的名将,此战,不求你得胜,只求拖住他们,将他们诱入雪山绝谷,堵住出口。」 「那里地形特殊,你应当知道,只要堵住路口,唐军决计无法走脱,到那时,便成了我们掌上之物……」 「先饿他们几天,最后,生死便由不得他们了。」 「断掉唐军这只手,以苏定方垂死之年,想必已无力再主持对吐谷浑一线的用兵,到时,局势将彻底倒向我们,我们在吐谷浑的地,也就牢牢占住了。」 论钦陵那抑扬顿挫,带有独特磁性的嗓音,如潺潺泉水流入心间。 弓仁心中此时充满了豪气。 自己,终于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原本以为,这一仗会更艰苦,甚至在最后关头,连自己的生死,都在一念间。 用那名唐将,还有自己身为论钦陵之子的身份,用财宝来诱使唐军深入雪谷,原本担心这一切仍不足,还准备了别的后手。 第421页 谁知最后,唐军如此轻易就上当了。 进入了雪谷,主动权,便掌在吐蕃人的手里。 唯一可惜的是,未能在唐军主力到达前,先将他们那一千人吃掉。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也只是一闪念。 只要将此时谷口守住,使唐军不能出来,待来自乌海防线的大军赶到,唐军便插翅难飞。 这个计划,由论钦陵发起,由大相禄东贊配合。 由禄东贊的孙子,论钦陵的儿子,吐蕃最年青一辈的大将弓仁操盘。 到此时,方才显出峥嵘。 从苏大为率领的唐军翻跃大非川,论钦陵得到这条情报后,便在布局。 用草原各部吐谷浑人「投餵」给唐军。 并在其中掺沙子,暗中混入忠于吐蕃的部落。 得已完全掌握唐军的动态。 在安西和河西、吐谷浑、甘州、肃州等防线,持续对唐军保持威压,甚至数次尝试冲突,以分唐军之势。 在各防线大肆搜捕唐军渗透向吐谷浑的游骑,围点打援,以斥候对斥候。 以游骑对游骑。 在情报获取上,通过商队和细作,不断向唐军河西反向渗透,并以重利游说河西各国反叛大唐。 来瓦解唐军在西域的兵势。 同时令悉多于率军,在大非川以南蛰伏,随时准备做堵口收网。 实际上,在唐军纵横大非川以南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悉多于的兵马,一直在距离唐军两日的距离,悄然跟随。 先前悉多于也好,或者弓仁也罢,已经通过初战的试探,明白对唐军没有必胜的把握。 或许能拖垮这支唐军,但却无法将其聚歼,消灭。 论钦陵要的是彻底毁灭。 贯彻的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之策。 苏定方已经老了,身体也患重病。 若是这个时候,痛失爱徒,得知唐军在大非川以北,被吐蕃全歼的消息,他还撑得住吗? 会不会一命归西? 第四十四章 逆鳞 聚歼这支唐军精锐,毁掉苏大为,间接击垮苏定方。 若苏定方倒下,从名义上来说,大唐在西北的半壁便崩塌了。 唐军不败的神化将成为歷史。 此后整个西域、河西,将在吐蕃人的掌握和引导下,掀起反唐的高峰。 歷史上,吐蕃人兵势极盛时,也正是如此。 先倾吞吐谷浑,再诱使西域诸国和突厥人反叛大唐。 吐蕃人趁机收渔翁之利。 歷史上安西四镇几度易手,都是吐蕃与大唐反覆争夺的结果。 在这个位面上。 吐蕃人更加野心勃勃。 战略眼光也更精准。 并且吞併了天竺做后盾。 以天竺的钱粮资源,来发动源源不断的侵唐战争。 而此时的大唐,显然对这一点依然认识不足。 大唐朝廷,从天皇李治而下,并没有真正把吐蕃当做同等的对手。 李治怒的是在自己去泰山封禅前,吐蕃人吞併吐谷浑,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派苏大为率援军先锋出发,封苏定方和苏大为,为逻些道大总管,逻些道前总管。 就是想着靠他们,一战定干坤。 一战,就灭掉吐蕃人的首都,将大唐的旗帜,插于逻些城城头。 一次次胜利,早已让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不把这世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 唐军取胜,灭敌国,乃是当然之事。 也是必然之事。 丝毫没有考虑,吐蕃也是大国。 从地图上看,从吐谷浑到吐蕃,几乎占据了后世中国快一小半的版图。 这么广袤的国土,有多少人口? 有多少人杰,和谋臣勐将? 吐蕃作为高原上第一次集权帝国,带甲数十万。 控弦之士百万。 何况高原地区,海拔一下子上去四五千米,真不是寻常唐人能受得住的。 而这一切,全不在大唐朝廷的计算内。 一个逻些道总管,凭着安西大都护数万镇兵。 再加十余万援兵,以灭百济的兵力规模,便想一战灭吐蕃。 …… 氂牛号角声,在达延山雪谷前不断吹响。 前方涌动的氂牛仿佛疯了一样,起伏如波浪,向着唐军步卒阵势不断冲击。 阿史那道真手下那只残血的唐骑,早已经被这群疯牛沖溃得不成样子。 零散的奔逃回步卒阵后。 更多的唐骑则是被氂牛捲入,被无数牛蹄踩踏成泥。 「顶住!都他娘的给我顶住!」 崔器手持半人高的牛皮大盾,顶在第一线的位置。 一边发出大吼,一边以眼角余光去看身边的情况。 汗水如浆,不断从他的额头、两鬓流淌下来。 全身早已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然而内衬的衣衫,还有垫衬的软皮子,再加上一身数十斤重的铁甲,活像是个大蒸笼,将全身的热量束缚在里面,密不透风。 崔器知道此时自己的脸庞多半和熟虾差不多。 那种难受的滋味,实在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但这种难受,他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咚!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撞中了大盾,令他的身子向后微微一晃,险些被撞翻。 第422页 崔器大吼一声,沉腰坐马,将重心稳住,同时大吼:「陌刀队呢?后队他娘的让出通路,让出通路,让陌刀手上来!」 「弓呢?射箭,阻断后续的敌军!」 「打出一个阻断,让陌刀有机会上来!」 崔器头脑已经开始眩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里充满对未知的恐惧。 对上吐蕃人他不怕。 对上那些胡人重甲骑,他也不怕。 但是对这种高原上的氂牛,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到这种怪牛。 这些牛不知吃错什么药了,居然会集中起来奔袭唐军。 活见鬼了! 崔器此时,脑海中想到的不是别的,居然是之前的战斗中,唐军在步卒后藏的「火牛阵」。 用辎重转运车队里的老牛,冲击吐蕃人的时刻。 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唐军的重甲步卒能扛重骑,能扛一切敌人,但在这群疯牛面前,仍然精疲力竭。 轰! 一声巨响,崔器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去。 他眼睁睁看着,身边十余步,一名唐军重甲步卒手里的牛皮大盾,终于崩碎。 蒙住厚木的坚韧牛皮被撕碎,木盾迸碎成无数块。 藏身在大盾后的步卒甚至都来不及惨叫,便被一头突入阵中的氂牛一扬头,甩上了半空。 有一个缺口,就会有第二个缺口。 崔器心中一突,只觉得嗓子眼里冒火。 那是急的,气的。 长槊对这些厚牛皮的玩意很难一击致命,反而惹发他们的狂性。 「封住,堵住缺口!」 「后面的长槊兵,是做什么吃的!扎不穿牛皮,不会刺它们的腿吗?砍啊,砍它们的腿!」 崔器疯了一样怒吼。 声音咆哮如雷。 他这也是气急的胡话,长槊能用刺,能用噼,但要如斩马刀一般,贴着地来砍腿,却未免有些不灵便。 何况前排的唐军举盾拥族在一起,长槊要向砍氂牛的腿,非得先把前排袍泽的腿给御下来不可。 啪喀! 混乱中,巨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 原本排成笔直一排的唐军阵线,早已歪七扭八,有的地方已经向后深深凹陷下去。 崔器更是听到自己手中大盾,艰出不妙的声音。 似乎大盾也快撑不住了。 终于—— 轰! 随着一声句响。 一头比崔器还要雄壮数倍的氂牛,红着眼睛,狠狠一头撞在崔器手里的大盾上。 盾牌瞬间炸裂。 崔器只觉得自己一只左手突然没有了知觉,像是被巨石砸中一样。 左臂的护腕发出惨烈的叫声。 铁甲叶变形崩碎。 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撞得向后跌去。 那头畜牲也跟了上来。 血红的双眼,喷着白气的鼻翼,还有弯曲的牛角。 追上来,如恶狗一样追上来。 巨大如妖魔般的牛头,向着崔器的胸膛狠狠撞来。 「糟了!没想到要死在这里!」 带着愤怨、不甘和遗憾,崔器感觉身体所有的力量都离自己而去。 他闭上眼睛,随着巨力向后仰倒,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咚! 结束了? 停了片刻,想像中的剧痛和停滞感没有出现。 他又有些狐疑的张开眼。 一眼看到,方才撞自己的那头巨牛的头颅,此时正插着一支粗大的羽箭。 这不是寻常的箭。 整个唐军中,只有一人用此箭。 崔器先是呆滞,接着是狂喜,奋力挣扎坐起,回头看去,一眼看到唐军步卒后队如波分浪裂般分开两边。 苏大为骑着高大神峻的龙子,从人群中走来。 在他身侧,薛仁贵刚刚放下手里的巨弓。 在两人身后,还有大量的唐军骑兵。 只恨山谷出口狭窄,军阵无法展开,骑兵也不得不拖成一字长蛇,蜿蜒前行。 崔器眼见这幅画面,又是一呆,一句话脱口而出:「总管,小心!」 受地形所限,唐军阵形无法展开,也就无法发挥骑兵冲锋的优势。 何况此时敌人的驱赶的氂牛已经快要冲上来了。 步卒的防线已经开始崩溃。 「全都散开。」 苏大为伸手一拍龙子脖颈,似乎在它耳后某种挠了一下。 同时向崔器做了一个手势。 那个手势,崔器没有看懂。 他只看到从吐蕃人那边,源源不断涌来的疯狂氂牛,犹如黑色巨浪。 完了! 就在此刻,龙子双眸赤红,全身鳞毛翕张,鬃毛根根炸立,向着前方,发出一声暴吼! 昂~~ 轰轰轰~~~ 一时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后方的唐骑战马惊嘶悲鸣,一个个屈蹄跪倒在地,骨酥身软,无法站立。 而在龙子面前的唐军步卒,也一个个吓得心跳如擂,跌倒在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首面龙子冲击的,是那些疯狂的氂牛。 原本疯狂沖向唐军阵势的势头,像是被无形的龙吼声给拍在心脏上。 前排的氂牛惨叫着摔倒。 从口鼻间鲜血狂喷。 第423页 后排的氂牛瘫软在地,垂死挣扎。 更后方的氂牛发出惊恐的叫声,争先恐后折身奔逃,反冲向吐蕃人的军阵。 龙有逆鳞。 触之必死。 「不好!」 吐蕃人的军阵中,原本面带笑容的弓仁,整个人都懵了。 他听到苏大为身下那丑怪巨兽的吼声。 看到阵前掀起龙捲风一样的烟尘。 看到自己驱赶的氂牛突然崩溃,剩下的四散奔逃。 许多氂牛沖向了自己的军阵。 一时间瞠目结舌。 此前虽然数次见苏大为的坐骑,但也不以为意。 只以为异人配异兽,不过是头长得丑点的马罢了。 此时方知,这异兽非同小可。 这个念头刚起,龙子的吼声如巨石投入湖水,冲击涟漪扩散至吐蕃人的军阵里。 无数战马失蹄。 一片惨叫声。 阵前战马瘫倒无数。 而氂牛已经将上来了。 「拦住它们!」 弓仁挣扎着勒住战马缰绳。 身下这头马已经是少有的神骏,但听到那黑色丑马的吼声,居然也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大将勿慌!」 在他身后,突兀的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一员穿着黑色皮甲,身高瘦长的蕃将,大步跨出。 手中长长的铁棒向地上一顿,怒喝一声:「开!」 刚冲到近前的一头氂牛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被此人一铁棒自下而上,狠狠抽在下巴上。 「轰」地一声巨响,近两千斤重的氂牛,被他一棒挑飞出去。 一路翻滚,碰撞,在氂牛中间,拖出一条长长血路。 整个战场,唐蕃两边军阵,无数军人,都被此人神力给惊住。 场面一时寂静。 那蕃将解决眼前的危险,方才好整以遐,转向弓仁行礼道:「见过弓仁大将,我奉论钦陵大将令,前来相助。」 说话间,他抬起头,向着弓仁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第四十五章 前功尽弃 「阿桑骨!」 弓仁惊魂未定,上下打量眼前的将领。 此人是父亲论钦陵帐下众将之一。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居然有如此神力。 显然,他也是「异人」。 难怪会被父亲派到自己身边。 论钦陵还要多问,耳边听得马蹄激响,勐地回头,一眼看到唐军方向,那位唐军总管苏大为,居然单人独骑,飞踏而来。 这一幕,看得弓仁又是一个激灵。 「拦住他!」 好傢伙,单人独骑,万军中斩上将首级? 多少年没有见到这种勐将了。 听说唐军中薛仁贵属于这种天降勐男。 但就算是苏定方,又或者大唐的天可汗李世民沖阵,身边都是带着一支玄甲精骑,很少有这种单挑的。 毕竟,为将,你可以勇勐。 但身为一军之帅,这么做实在有些鲁莽。 「大将勿慌,有末将在。」 阿桑骨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之音。 他身高臂长,手指放到嘴里一声唿哨,听得一旁一声战马长嘶,一头青骢马,从斜刺里飞奔而来。 说是马,也不全对。 这匹青骢马的额头隐隐生着一个肉瘤。 不,也不是肉瘤,而像是一截肉角。 这马,也算是马中的异种。 阿桑骨铁棒在地上一顿,身子勐地飞起,正好落在马背上,迎着苏大为的龙子冲上去。 在他身后,一声吶喊,早有十几骑跟着一起冲出。 唐军那边,从混乱的步卒军中,听得一声怒吼,浑身浴血的阿史那道真打马冲出。 他一身血水,衣甲俱湿,活像是从血狱中钻出的恶鬼一般。 今天这仗,阿史那道真憋屈啊。 先是亲眼看到赵胡儿被弓仁所杀,接着又中了吐蕃人的埋伏。 在这谷口,又被弓仁引动氂牛冲散了骑兵。 一日三惊,这是前所未有过的耻辱! 突厥人无论归化大唐多久,骨子里都有草原人那种野性不驯。 此时此刻,看着对面吐蕃大将弓仁,眼珠子早红了,跟着苏大为冲上去。 薛仁贵大喝一声,率领亲卫跟了上来。 不是不想第一时间跟上,而是地形限制,后部的骑兵没法一次从狭小的谷口出来。 再则苏大为的马快。 龙子的速度,简直如风驰电掣。 只是唿吸间,龙子已经踏过遍地氂牛和战马尸骸,高高跃起。 马上的苏大为,长槊一震,向着迎面而来的阿桑骨狠狠刺去。 马槊实非苏大为所长,他也没有访过名师专门练过,但是一理通百理通,以槊为枪,不外乎拦拿扎三个动作。 这一个扎字决,将速度与力量用到极致。 空气中发出一声刺耳裂帛声。 一团白雾自槊尖炸开。 这一槊仿佛已经突破了音障。 「中!」 苏大为目透寒星,双手一拧一旋,借着龙子飞跃而下的力量,速度更快三分。 青骢马的阿桑骨,一身黑色皮甲,脖颈带着一串骨珠,蜷曲的头髮下,一黑黝黑的脸庞,双眸透出刀锋般的锐意。 第424页 那支铁棒自他双手中,勐地一旋一拧,仿佛一条怪蟒自下而上弹起。 口里同时怪叫一声:「呔!」 叮~~~ 火星迸溅。 一点奇异的,极具穿透力的声响,仿佛一缕钢丝狠狠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声意不断上抛,直至完全消失。 战场中心,苏大为与阿桑骨仿佛凝固住。 槊尖与铁棒相击之处,一团白色的气雾炸开,徐徐扩散。 轰隆! 炸雷般的声响,随后才冲击开。 苏大为长槊一颤,继续下刺。 而阿桑骨的面色大变:「三品异人!」 这声音,他是用吐蕃语喊出,苏大为不解其意。 但也不在乎。 长槊突地刺下。 阿桑骨怪叫一声,翻滚落马。 手中的铁棒被巨力弹开。 人还未落,胯下青骢马已经发出一声悲鸣,四蹄向下一软,跪伏在地。 背上发出一连串的骨爆之音。 显然是阿桑骨承受不住苏大为的巨力,连累到身下战马。 长槊贴着阿桑骨的身体擦过。 空气中发出一声音啸。 那身坚韧的黑色犀牛皮甲,仿佛如薄纸般的撕开,血雾迸现。 阿桑骨却顾不上心疼皮甲。 抱着铁棒一连串的翻滚,远远逃开。 他的心中惊魂未定,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品异人! 是三品异人!! 传说异人九品二十七境。 从九品到四品,尚算可修。 但是到了四品上之后,那就不是靠苦修可得。 而是机缘、天赋、奇遇,缺一不可。 异人前三品,是为天地人三界。 眼前这唐军,已经达到人界! 也就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再上一步,便是地仙之境! 至于最高层次的天境,以阿桑骨贫乏的想像力,怎么也想不出,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别说那么远的事,就是眼前苏大为的异人境界,对他也产生碾压之势。 他连一合都撑不住。 更别提其他。 「拦住他!快拦住他!」 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阿桑骨披头散髮,状如厉鬼,黝黑的脸庞上流露出极度的惊恐。 跟着他冲上来的十几骑亲卫下意识冲上去。 但是连阿桑骨都不是对手,更别提这些骑士。 苏大为长槊一圈一转。 拦、拿、扎! 槊锋刺过,绽放起一团团血雾。 沖在最沖的三名蕃将,瞬间坠马。 后面的蕃将发出吶喊,一起张弓搭箭。 弓弦一响。 十余支箭向着苏大为与龙子密密射来。 后方的阿史那道真厉声喊:「阿弥小心!」 却见苏大为不慌不忙,右手斜握马槊,左手五指一张一收。 空气中,真炁乍现。 隐隐见到苏大为身后,有一头巨鲸在吞吐天地。 那些箭矢射至苏大为身前,诡异的停滞。 随着苏大为手指一弹。 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反射回去。 只听「噗噗」连响。 偷放冷箭的十余骑蕃将,被反射而回的箭射中,惨叫着翻落马下。 无主的战马在山谷前四处奔跑,一声声悲嘶迴荡。 苏大为勒住疆绳,抬头看去。 身边马蹄声得得,阿史那道真早已冲上来,却被苏大为勐地伸手过去,拉住马辔头。 「道真,别沖!」 「他们杀了赵胡儿!」 阿史那道真红着双眼:「那个吐蕃崽子杀了赵胡儿!」 他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替胡儿报仇!」 「我知道,我知道的。」 苏大为沉默了片刻,松开他的疆绳,又抬手隔着马探过去,轻轻在他肩甲上拍了两下:「赵胡儿也是我的兄弟,他的仇,也是我的仇。」 说完,长槊抬起,指向对面的吐蕃军阵:「但现在不是以怒兴兵的时候,你看……」 阿史那道真红着眼睛,随着他的槊尖所指看过去,只见吐蕃人军容鼎盛。 已经渐渐从方才的混乱中恢復过来。 以弓仁为首,狼狈逃回的大将阿桑骨,还有二十多员明显是吐蕃高级将领的大汉,俱是一身华丽甲冑簇拥着弓仁。 吐蕃队列中,前排重甲具装,层垒分明。 后方又有无数彩旗旗幡,旌旗招展。 各色衣甲的骑士,步卒,在后方源源不断的集结。 「援兵?」阿史那道真吃惊道。 这个援兵,自然不是唐军的援兵,而是吐蕃人的。 「明白了吧,吐蕃人有备而来,除了方才被咱们击溃的部份,至少还有相当的吐蕃援军赶过来了,情形对咱们不利。」 许多话不用掰开了讲。 阿史那道真本身也是唐军中优秀的骑兵将领,他自然明白,唐军大部处在雪谷中,被地形拉成长长一队,根本无法展开队形。 也就无法施展大唐无双的重甲骑冲锋。 而敌人现在堵住了路口,又有援兵,根本不会给唐军出谷集结的机会。 若打,不知今天要牺牲多少大唐的健儿在此。 这处雪谷,便是绝地。 正和阿史那道真之前的判断一样。 第425页 「怪我,怪我不该中了敌人的激将法。」 阿史那道真痛苦的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水溢出。 「可是胡儿……我亲眼看到赵胡儿被他们割断喉咙,我恨啊,我好恨吶!」 他的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放心,有我,赵胡儿的仇,一定会报。」 「阿弥,你要做什么?」 「先保存实力,保住我军建制,再徐图之。」 苏大为说着,回头向后方的薛仁贵压低声音道:「传令,让骑兵不可再妄动了,时机合适,便退回去。」 「退回去?」 薛仁贵一惊道:「咱们好不容易打到这个局面,要是退回去,吐蕃人守住谷口,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本来好好一场大胜,可以全歼了这伙吐蕃军,甚至抓到论钦陵的儿子,吐蕃人的大将弓仁。 看眼前那片吐蕃军中华丽的衣甲,就知此次他们有多少贵族参与征战。 若是将这些人一锅端了。 吐蕃人一定会元气大伤。 对大唐来说,也是一场值得庆贺的大胜。 但现在退回去,退回谷中,那可就一切全没了。 「仁贵,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吐蕃人的乌海防线,离这里并不远,他们的援兵随时可能到,到那时,就不是区区几万人了……」 薛仁贵一个激灵,这才想到,乌海那片石堡,至少有十几万吐蕃军。 便是再派个五六万兵马来支援弓仁,也不难。 如果唐军向眼前的吐蕃军进攻,到那时,很可能战局呈现胶着之态。 因为唐军后续部队无法从谷中出来,说不定还会遭受极大战损。 若这时乌海的吐蕃援军杀到。 唐军等于是被「半渡而击」。 那会是一场覆灭性的大败。 第四十六章 报仇 薛仁贵立刻明白,苏大为是对的。 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与吐蕃军交战,会倒致极恶劣结果。 他艰难的吐字道:「我去下令……」 理智上,他虽然明白苏大为的意见是对的。 但情感上,仍然感到万分惋惜与不甘。 阿史那道真同样难以接受。 他向苏大为低吼道:「这……就这么撤回去,那赵胡儿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 这种感觉,就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兄弟,亲人,在面前被敌人杀死。 而且是那种惨烈侮辱的死法。 赵胡儿是多好的一名箭手,不但被弓仁斩断了右手,还割开喉咙放血而死。 这是侮辱。 对突厥人来说,是「折箭之辱」。 眼看着仇人就在对面,而却无法报仇。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阿史那道真性烈,绝不是能忍下仇恨的人,瞪着对面的弓仁,他险些将满口的牙都咬碎。 嘴角淌血道:「我知道,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可是……我宁可死在这里,也要替赵胡儿报仇,阿弥,你让我去,不论生死,我都感激你!」 「道真,你冷静点!」 「赵胡儿的眼睛就在那里,他在看着我啊!」 阿史那道真声音呜咽,指着吐蕃人的军阵大喊:「他的尸体就在那马车上,还被钉在木架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的尸体落于敌手!」 「我来!」 苏大为伸掌按住他的肩膀:「交给我!」 「你……」 「相信我!」 苏大为沉声道:「他们队里有许多异人,你看,在那队列后,还有数人样貌古怪,那必是吐蕃人的诡异,如果一头撞上去,正中了敌人的奸计。」 「阿弥,你是一军之主,你不能……」 安文生从后方赶上来道:「不如让我去。」 他这番话,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 他与赵胡儿并不熟,但眼前阿史那道真的悲愤,苏大为的痛惜之情,都能切身感受到。 何况苏大为乃一军之主。 若是让苏大为去涉险,有个万一,只怕全军都会崩盘,到时谁也无法回到长安。 但同时,安文生也深知要从万军中,抢回赵胡儿尸体的难度。 那可能比去杀掉吐蕃人的主将更困难十倍。 毕竟杀人容易。 想要带着一具尸体从万军中全身而退,简直是地狱难度。 「谁都不要再争了!」 苏大为厉声道:「在场所有异人里,谁的修为高过我?谁的军职有我高?」 这话一出来,安文生没话说了。 就连薛仁贵也是无言。 「仁贵,你过来。」 苏大为向他招手,低声道:「你的亲卫,集合五百骑,一会……」 阿史那道真红眼道:「我,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替赵胡儿报仇我要亲自去。」 苏大为暗中向安文生使了个眼色。 安文生立时从马背上悄然跃起。 落到阿史那道真马后时,身如轻絮,点尘不惊。 连战马都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阿史那道真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安文生在脖颈轻轻一拍,身子瘫软下去。 「他的情绪太激动,现在沖阵只能是送死。」 「把他送回谷里,让人照料。」 「阿史那道真平日里笑嘻嘻没个正形,但其实内心刚烈,只怕醒来会暴跳如雷。」 第426页 「跳就跳吧,到那时,我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苏大为这边在商议的同时,对面的吐蕃军也没闲着。 匆忙结阵,弓箭上弦,各兵沖准备,防备着唐军的冲击。 结果没有等来预想的冲锋,却看到唐军的骑兵缓缓后撤,一点一点的缩回谷中。 见到这一幕,弓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暗自遗憾。 如果这伙唐军现在冲上来,他和部下一定会承受极大的压力,会很难受。 可一旦顶住了唐军的冲锋,拖上一些时候,乌海那边的援军就到了。 到那时,局面完全改写。 可能不用等到数天后,在今天就能将这伙唐军聚歼过半。 很可惜,那个苏大为,显然是猜到了后果,并没有鲁莽行事。 遗憾的同时,弓仁又想到。 唐军唯一的机会,便是此时冲锋,将拦路的吐蕃军给击破。 虽然这很困难,但却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过了这个时间窗,唐军只有被围困在谷里,冻饿而死的结局。 「可惜了!」 弓仁下意识的说了一句。 阿桑骨寻了一匹新马,刚好骑到弓仁身边,闻言奇怪道:「弓仁大将,你说什么可惜了?」 「哦,我说英雄应该配以英雄的死法,这批唐军非常勇勐,可惜最后不能死在战场上。」 阿桑骨听了就笑了:「我常听论钦陵大将说过,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你的英雄我的仇人,能让他们死,不论是哪种方法,我们都会成为吐蕃人的英雄。」 弓仁摇了摇头,耳上的金环随之晃动。 「是『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说完,他笑了起来:「不过你说得对,能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伙唐人,我们就是英雄!」 阿桑骨在马上,扭头看向唐军方向,脸上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那名唐将,当真厉害,太危险了,幸好他也是血肉之躯,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会活活饿死。到那时,唐军里应该再没有这般有威胁的异人。」 弓仁道:「唐军看来是打算撤回谷里。」 「应该是要撤了。」 「去把那具尸体拿来。」 弓仁的话,令阿桑骨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 弓仁指的是那名唐军细作的尸身。 「大将,人已经死了,要尸身做什么?」 「去拿来。」 弓仁仰起脸庞,看着渐渐西斜的阳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不能叫这伙唐人那么轻松的退回去,我再激他们一下。」 「呃,万一他们激怒了……」 「那就更好,咱们再粘着他们打一会,我们的地势阵型可以展开,只要提防唐军里的异人沖阵,便不怕。」 弓仁喃喃说着,伸手无意识摸到腰畔的腰刀上。 那是论钦陵赐给他的刀:「如果敌人想做什么,绝不能让他们轻松得到,这是阿爸教我的。」 这话,令阿桑骨沉默了一下,他点点头:「是。」 数百步外,唐军从雪谷中涌出的骑兵,正按着秩序,逐步收拢回谷。 看来唐将苏大为,无意在这种劣势地形下与吐蕃人再缠斗下去。 弓仁心里却还有另一个想法。 这个时候,悉多于的军队,应该已经赶到了另一端的谷口。 但是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堵住,还是未知之数。 自己必须在这里多拖住唐军一阵,免得唐军反应过来,从绝谷另一端逃走。 这边多拖一分,唐军生还的可能便更小一分。 时间,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 唐军生存的机会,与双方的反应时间成正比。 谁能更快做出正确反应,谁就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隆隆隆~~ 先前的马车,自吐蕃军阵后方被推了上来。 弓仁眼睛一亮,从马背上轻松的跃过去,一脚跨上马车,向着正在收缩的唐军放声喊道:「这边~~」 山谷前天地一片白茫,弓仁那带着口音的唐音在谷间迴荡。 「这具尸体,好像是你们那位将军的兄弟,真的不要了吗?」 弓仁左右看了看,伸手拔下一支钉在车上的羽箭,用箭头对着赵胡儿的尸体比划道:「若是唐人不要了,那我便在他脸上身上刺几个字,就说这是一个傻子,白白为大唐死了,唐人却不要他了,他的兄弟也不要他了!」 他每一个字,都是气沉丹田,用尽了全部力气吼出来。 声音尖锐刺耳,却也远远传开。 片刻之后,唐军队列中发生一阵骚动。 正回头督促骑兵退回山谷的薛仁贵闻言大怒。 他在照夜狮子的背上立起,厉声道:「大胆!你敢侮辱英雄的尸体!」 无论按哪一族的习俗,人死之后,去刺字戳尸,都是大不敬,都是极大的羞辱。 弓仁指挥着吐蕃阵前的将领,一起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以为你们唐人都是无胆鼠类,还有英雄吗?如果真是英雄你们会不管?你们都不在意,又装什么好人。」 他接过阿桑骨默默递来的弯刀,唰地一刀,砍在赵胡儿的胸膛上。 噗! 惨白的皮肉翻卷,不见一丝血渍出来。 赵胡儿身上的血,早就流干了。 他被钉在木架上,毫无生气,仿佛是一个可怜的破布娃娃。 第427页 赤着的胸膛上,胸前的狼头刺青,被方才一刀噼为两半。 扭曲的图案,犹如破成两半的心脏。 「天杀的吐蕃人!」 「贼你妈,有什么沖我们来!」 「替赵胡儿报仇!」 唐军将要退回谷中的骑兵余部中,突然发生一阵骚动。 有十几骑唐骑居然从队中脱队而出。 向着吐蕃人冲去。 要知唐军军法森严。 这种莽撞的行动,就算能活着回来,也将面临严厉的军法。 轻则丢官去职。 重则是斩首送命。 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 只因为,这十几人,都是归化的突厥骑。 更准确的说,他们都是阿史那道真的突厥族部将。 曾与赵胡儿一起出生入死,结下深厚的友谊。 赵胡儿为人爽朗大方。 为兄弟两胁插刀。 平时有危险总是自己先上,有好处总不忘分兄弟一份。 但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尸体居然遭到吐蕃人如此侮辱。 热血,冲破了军法。 愤怒,掩过了对死亡的畏惧。 这十几骑突厥骑,平日里都受过赵胡儿恩惠。 就算是死,他们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要为赵胡儿报仇而死。 第四十七章 侮辱 「你们回来!」 薛仁贵在马上怒吼。 又急又恼。 苏大为低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吐蕃人。 「不等了,就是现在!」 「文生你安排后续撤军,仁贵你带亲卫随我沖一阵。」 龙子一声咆哮,迈开四蹄,撒着欢般的奔出。 四周的景物疯狂后掠。 薛仁贵急道:「等我!」 他勐夹马腹,一瞬间将战马催到狂奔之态,紧追苏大为而去。 他一动,在他身后聚拢的五百余骑精锐唐骑,也随之而动。 数百骑跨过狼籍的战场,如同一支利箭,向着吐蕃军前方,弓仁所在之处,狂飙突进。 「大将!」 阿桑骨大叫一声:「真的来了!」 「来得太好了!」 弓仁哈哈大笑着。 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得意,隐隐还有一种计谋得逞的快感。 唐军大将,未来的将星,结果也不出自己所料。 被自己的计谋所调动。 让他怎么做,都是自己说了算。 这快感,令弓仁的眼睛微微眯起。 嘴角带着快意笑容,心中有一切皆在掌握的兴奋感。 他的刀在手,向着木架上的赵胡儿又砍了两刀,砍得碎骨崩飞。 一边砍,一边向着迎面扑上来,仿佛疯了一样的唐骑挑衅大叫道:「来吧来吧,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把这位英雄接回去!还是让他,被我砍成碎肉餵獒!我们吐蕃的獒,最喜欢吃敌人的肉!」 「杀!」 人在龙子背上,苏大为额头青筋浮现。 他不怒吗? 他怎能不怒! 但他没忘自己的身份,一直在告诫自己,为将不可因怒而兴兵。 不可中敌人的奸计。 但这特么孙子太会拉仇恨了。 就连苏大为此时也已按捺不住。 忍无可忍,就去特么的! 「杀敌!报仇!!」 伴随着苏大为的吼声,龙子一个纵跃,如腾云驾雾般,跨过十余丈的距离,一头撞向吐蕃军阵。 在他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薛仁贵等唐军同时仰天抛出箭雨,一齐发出震天怒吼:「杀敌,报仇!!」 「大将,退回阵中!」 阿桑骨厉声喝道。 他勐夹马腹,举着铁棒,硬着头皮冲上去。 在他身后,吐蕃人占着地形之利,早已将重甲骑结成一个方阵,犹如蜷起的刺猬。 吐谷浑战马在低嘶,从鼻翼里喷着白气。 前蹄不安的刨着地面。 似乎主人不安的情绪正在传染它们。 「来了!」 阿桑骨怪叫一声,当先冲出,手中铁棒飞舞,将地上数肯氂牛和战马、战士尸骸挑起,砸向苏大为。 氂牛之重,何止千斤。 在阿桑骨的铁棒下,却轻若灯草。 真不敢想像,他那一棒,究竟有多可怕的力量。 然而,苏大为更可怕。 手中长槊发出恐怖的音啸声。 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空气中划出弯曲的弧形残影。 几乎让人误以为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条龙,而非马槊。 残影飞舞。 巨大的氂牛、战马,俱被长槊轻轻拍开。 举重若轻。 苏大为早已入化境。 一支马槊在手,哪怕无招无式,也是天下间最可怕的神兵利器。 龙子四蹄踏动,如缩地成寸般,陡然出现在阿桑骨身侧。 此时此刻,阿桑骨刚刚挑飞数头氂牛尸骸,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 一种惊悸的本能,令他怪叫一声,勐地自马背跃起。 耳听得「嘶啦」一声怪响。 身下的战马,诡异的分成两截,上半身甩向数十步外。 下半截飞入吐蕃军阵中。 那些热腾腾的内脏肚肠和马血,浇了吐蕃人满身满脸。 第428页 不少吐蕃骑士平日里也亲自杀牛宰羊。 战场上也见惯了生死。 但还从未有过被马身上的零件,当场塞入嘴里的经歷。 猝不及防下,许多未及拉下头盔挡板的吐蕃骑将,嘴里灌了一大口腥热的马血。 还有一些不知明的碎块。 巨大的冲力之下,这些零碎玩意全都咕嘟一声咽下去。 不少人当场便吐了。 阿桑骨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撑过下一击。 能不能从这可怕的唐军异人手里,逃得一命。 他的口里暴喝一声,像是念起某种梵文秘咒。 脖子上的骨珠一齐发出亮芒。 雪白的亮芒注入手里的铁棒,那铁棒隐隐发出金色毫光。 迎空一摆,似是涨大了几分。 向着苏大为身下的龙子砸去。 对上苏大为,他没什么信心。 但是打他骑的这黑色怪马,他还有几分把握。 可惜,这一棒还没击中龙子,便被苏大为马槊后发先至,在空中拦住。 喀嚓! 一声脆响。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自己手里的马槊,也是从武库里寻来的上好兵器。 经名匠所制。 没想到居然没能承受住这吐蕃异人的巨力。 槊与棒交击的瞬间,马槊被震断了。 阿桑骨大喜过望。 铁棒一个盘旋,空气里发出一声怪响。 如怪蟒一般,向着苏大为噼头盖脸砸去。 空间,随着他这一棒,凹陷扭曲。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知错位。 苏大为眉头微皱,手中凌空一抓,在阿桑骨双眼外突之际,一柄像是沙门法器的器物,自他手中突然幻化变长,同样化为一根铁棒。 降魔杵! 或者说,天之丛云! 与阿桑骨铁棒相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余音裊裊。 方圆十丈之内,所有的战马和人,都发出惨叫声。 被这声音波,刺得口鼻喷血。 阿桑骨身不由己,向后连二十余步,最后是被后方的将士接住,方才稳定脚步。 在他身后的那些吐蕃亲卫,纷纷惨叫着,被阿桑骨身上传来的巨力,撞折双臂,向后抛跌开去。 阿桑骨手里的铁棒赫然变成了拐棍。 从撞击处,弯折了三十度。 阿桑骨吞咽着口水,用这「拐棍」拄地,一边气喘如牛,一边浑身颤抖。 也不知是气还是怕。 他一双眼睛血丝满布,恶狠狠的瞪着苏大为。 苏大为却没急着追上来,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铁棒,问了一句令阿桑骨费解的话。 「你与行者是什么关系?」 「?」 阿桑骨双眼眯起,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苏大为改口道:「你认识石磐陀?」 阿桑骨眼珠乱转,仍不说话。 苏大为勐一抬头,发现弓仁的旗帜连同车驾正在向后方撤去。 而吐蕃人的骑兵,正向洪水般涌来。 哪怕他是三品异人。 要将数千重骑杀完,自己也差不多元力枯竭。 如果再加上吐蕃人中的诡异和异人。 那更是毫无胜算。 战机稍纵即逝。 苏大为暴喝一声:「不想死就闪开!」 手中铁棒一舞,瞬时化作五道残影,左右一抡。 五郎八卦棍。 涌上近前的数名吐蕃重骑,被他铁棒击碎胸甲,惨叫着飞出。 苏大为一夹龙子肚腹,厉喝向前。 阿桑骨缩了缩脖子,勐一跺脚,悄然缩回军阵中,跟着弓仁向后撤去。 疯子! 竟想用一个人,挑战数万吐蕃精锐? 真以为自己到达人境便无敌了不成? 一会派异人组那些人,轮番出战,磨也将他磨死。 还有那些诡异。 该死的诡异。 不是约好了来助阵吗? 那位星君…… 居然言而无信? 阿桑骨心中含恨想着。 苏大为手里铁棒出蛟龙出水,翻滚跌宕,大杀四方。 身边数丈之内,无一合之将。 凡是接近这个距离,俱被他一棒打死。 骨断筋折。 他一人,便击杀上百骑。 薛仁贵也率着五百唐骑冲上来。 五百精骑左冲右突,稍沾即走。 薛仁贵手中霹雳弦惊,出弓如闪电。 每一箭,必射杀一名吐蕃将领。 杀得吐蕃人心胆俱裂。 但弓仁大旗已经撤到军阵后方压阵。 有他在,吐蕃军阵始终不散。 苏大为与薛仁贵左右冲突,轮战了近一个时辰。 终究无法靠着这点人手,将数万大军杀透。 几次要冲入阵中,但是顾忌着被合围,又不得不撤了出来。 薛仁贵仰天长嘆,愤愤不平骂道:「贼老天,假使我手里有两千骑,吐蕃人再多,也给他凿穿!」 「不对!」 苏大为激战半日,身上已经是血渍满布。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也是血点斑斑。 此时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 第429页 「什么不对?」 「西边,有大股敌人接近。」 薛仁贵忙向西边看去。 只见夕阳落下的方向,突兀的掀起一股烟尘。 大片野鸟疯狂飞蹿上半空。 大军! 吐蕃人的援兵来了! 是乌海的吐蕃精锐。 这一瞬间,无论是苏大为还是薛仁贵,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战机已失。 身在军阵后方的弓仁听到动静,在马车上激动的跳了起来。 成了! 自己的计策又成功了! 只要拖住这大唐总管苏大为。 将他阵斩或者活捉,这份功劳,甚至不亚于歼灭那几万唐军。 对大唐在河西威望,将造成巨大打击。 苏大为此人,征过西突厥,活捉过沙钵罗可汗。 征过百济、平过倭国。 还和大唐的李勣一起将高句丽灭国。 如此将星,要是死在这里,等于是替未来吐蕃,去一心腹大患。 阿爸,一定会以为我荣! 弓仁发出亢奋的尖笑声。 手里的弯刀挥舞着,随手噼在一旁的赵胡儿尸身上。 「来啊来啊!大唐不是很厉害吗?这唐人英雄,在我刀下就如猪犬一般,我要将他的头颅砍下来,亲手制成酒器,不,制成夜壶,你能拿我如何?」 呵呵大笑声中,果然一刀斩向赵胡儿的脖颈。 可惜歪了一点,一刀斩在尸体低垂的头颅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叮! 第四十八章 那一箭 「赵胡儿!」 「该死!该死!!」 薛仁贵一张脸变得铁青。 暴跳如雷。 先前冲出来的十几骑突厥骑,俱已没在军阵中。 自己带来的五百骑,也已经折损百人之多。 但是数万军阵相隔,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吐蕃人侮辱赵胡儿的尸体。 不,这不是侮辱赵胡儿,而是打所有大唐将士的脸! 是踩着所有唐军将士的脸,一脚,又一脚。 薛仁贵双手颤抖,险把银牙咬碎。 「阿弥,你守着骑兵,我去沖他一阵!」 苏大为一棒将冲来的吐蕃兵击飞,厉声道:「不要去!」 薛仁贵挂起神弓,手持马槊仰天长啸:「昔年在辽东战场,我突入阵中,杀敌斩将,今日,难道还不如当日吗?」 雪白的披风一下抖得笔直。 身下雪白战马是照夜狮子死后,又寻来的一头,虽然名字一样,但并不如以前的照夜狮子那样通灵。 可此刻,它仿佛也感受到了薛仁贵的战意,发出长嘶声。 白马银枪,昔年在辽东战场拼死冲杀,震惊全军的绝世勐将,似乎又回来了。 「仁贵我问你。」 苏大为铁棒一旋,身边十余丈内,早已没有敢冲上来的敌军。 只留下一片断体残肢。 「如果从这个位置射箭,能射到敌人军阵后吗?」 「这……」 薛仁贵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军阵怕不有数里之地,若是平时也许我还行,但是杀了这一阵,放了数十箭,我现在双臂酸麻,只怕开不满这张弓。」 「给我。」 「什么?」 「把弓给我。」 苏大为在龙子背上,向他伸手道:「再给我一支箭。」 「你要做甚?」 薛仁贵嘴里在问,但还是解下背上巨弓,交到苏大为手里。 这弓,本就是当年他找苏大为「借」的。 这些年苏大为也没要,他也就一直留用。 苏大为莫非现在要讨回去? 「我也不知能不能射那么远,试一试吧。」 苏大为向薛仁贵伸手取箭。 薛仁贵吃了一惊:「你……你要射吐蕃大将?」 「试一试,放过他我不甘心,对赵胡儿也没法交代。」 苏大为试了试手里的弓,把薛仁贵递过来的特制铁箭插入箭袋。 「现在说要杀透敌阵,去取他的人头,夺回赵胡儿尸体,也办不到。」 苏大为闭上双眼,定了定心神。 「这一箭,请天地诸神都借力量与我,让我为赵胡儿报仇。」 「你不是不信神佛?」 苏大为看了一眼薛仁贵,却不答话。 「替我掠阵!」 一言喝出,他的双眼越过千军万马,牢牢锁定吐蕃军阵后方的弓仁。 在这一瞬间,弓仁心里闪过一抹警兆,就像是被天敌盯住了一样。 他吃力的将弯刀从深嵌入尸体骨骼中拔出,抬头看去。 视线越过眼前的千军万马,仿佛宿命所归一样,一眼便看到,在那数百唐骑中,站在最前面的苏大为。 那一身明光铠实在太过耀眼。 而苏大为手里的巨大弓箭,更是引人瞩目。 整个战场极为混乱,却奇异的在这一瞬,仿佛安静下来。 听不见嘈杂的喧闹,听不见战马的嘶鸣和蹄声。 也听不见兵器碰撞之声。 无数兵卒的嘴唇在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 而这一切,弓仁都听不见。 好像在看一出无声的哑剧。 然后他便笑了。 普通的弓箭射百步,便失了准头。 厉害的弓手可以射到二百步。 第430页 最顶尖的射鵰手,据说可以射到三百步。 但那已经是人力的极致。 唐军中,那位白马白袍的大将,之前执这把巨弓,倒是射程惊人。 大约有个四五百步。 也就是里许的距离。 那已经是十分吓人的神力了。 可现在,弓仁藏身于数万吐蕃军阵之中。 数万人是个什么概念? 全展开可以蔓延十几里。 就算现在缩成密集的阵势,也有近十里方圆。 弓仁大致能推测出,自己与苏大为的距离。 绝对是超过了千步。 也就是相距数里。 就这个距离,哪怕自己站着一动不动,让他射,箭都未必能射到这么远。 若这样还能射中,那都不是奇蹟,而是神迹。 阶非天神下凡,何人能射这么远? 若还能射中,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更何况,千万军马中,人头蹿头,人喊马嘶,一刻不停的动着。 这一箭射来,要能避开前面上万兵卒,准确的击中西瓜大小一个区域。 这绝不可能! 弓仁嘴角挑起笑意。 他自己本身便是善射之人。 虽然被苏大为那种凌厉的目光盯住十分不舒服。 但理智告诉他,根本不用担心。 他甚至还故意站起身,挥舞弯刀,耀武扬威。 同时也是近一步挑衅。 「来啊!你有本事射出千步远?这么远有本事射中我的话,那便是我的命,来吧,射啊!让所有人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着,弯刀向着身边木架上的赵胡儿又是一刀划去。 「我便是侮辱你们唐人的英雄又如何?」 「我就是戳他的尸体又如何?」 「你能射到我吗?有本事,你便单人独骑冲上来啊,来啊!」 弓仁发出尖利的笑声。 虽然在笑,但他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的精神在高度集中。 戴着金环的耳朵微微耸动。 听到了。 听到了奔雷般的蹄声。 所有的声音如潮水般的涌来。 弓仁回头看了一眼。 在自己军阵尽头,来自乌海的吐蕃援军已经到了。 领头的是大相禄东贊手下爱将,名叫折颜,也是一名擅扑戏,擅射鵰的强人。 在军中素有威望。 由他率领的超过五万吐蕃铁骑,自乌海防线,急行了两日终于赶到了约定的战场。 这也意味着,大唐这支军队,最后的生机已绝。 路途更远的乌海援军都到了,那么,在附近的悉多于所率的三万余人,一定也已经到了。 弓仁心中高兴的想着。 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完美的实现了阿爸论钦陵和爷爷禄东贊的战略目标。 拖住了唐军,以本部和援军将他们堵死在雪山绝谷之中。 悉多于的大军,堵住了另一边出口。 雪山壁立千仞,绝不可能徒手攀爬。 堵住这两个出口,唐军只有等死这一个结果。 「赢了!」 弓仁高举起弯刀,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刀芒上,宛如新月。 「丰饶佛祖保佑!」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霹雳声响。 仿佛一记惊雷。 弓仁错愕的转头,眼角看到一抹刺眼的亮芒,有如流星般,划过军阵,奔向自己。 龙子腾空跃起,翩若惊龙。 黑色的龙子四蹄生风,脚下腾起白色雾气,看上去仿佛踏空飞行一般。 苏大为正是随着龙子跃起到最高顶时,开弓如满月。 手里的箭随着弓弦拉到极致,「崩」地一声射出。 口中一声暴喝:「中!」 咻! 空气被大箭划破,发出悽厉的气啸音。 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向下坠落。 这一幕,似曾相识。 苏大为恍然记起,昔年在巴颜喀拉山,被吐蕃军团团围住雪峰,自己在悬崖峭壁上,也曾向着吐蕃军旗射出一箭。 那一箭的轨迹,正如今时今日,如此时此刻。 遥想昔年昔日。 对比今时今日。 有一种奇妙的宿命之感。 龙子力尽,从空中落下。 双踏击打着坚硬的石面,碎石迸裂。 一些碎石溅起,撞击在苏大为的衣甲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苏大为却不为所动,双眼追着那支箭,不断向前飞去。 这一瞬间,薛仁贵、数百唐骑,乃至战场上数万吐蕃军,还有未及时撤回谷中的吐谷浑僕从。 更有从远处奔赴赶来的吐蕃援军,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被这支巨箭所吸引。 数里的距离,箭就算飞过去,也要数息时间。 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一片死寂之中,所有人看着那支巨箭越过吐蕃人的头顶,向着弓仁勐地一闪。 「弓仁大将!」 附近的阿桑骨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弓仁疯狂大叫:「不可能……」 呯! 箭光一闪。 弓仁的身体蓦地定格。 这一箭落下,恰好从他眉心射入。 巨大的冲击力,令他整个头颅,连同上半身一起炸裂,掀飞。 第431页 而他剩余的部分,自胸以下,诡异的还站立在原地。 甚至执刀的右手,还保持着举刀的姿态。 过了片刻,他的半身,才向后笔直倒下。 咚! 这一声响,像是丧钟般,吓得附近所有的蕃军一个激灵。 「弓仁大将……」 「大将死了!他被那唐人一箭射死了!」 惨叫悲泣声中,代表弓仁的将旗徐徐飘落。 吐蕃军阵顿时大乱。 在战阵中,被敌人一箭射死大将,射落将旗,乃是从未有过之事。 更何况这一箭,诡异到可怕。 吐蕃军阵的心,仿佛随着这一箭土崩瓦解。 之前数次被唐军击败,连同这一次,一齐化作了可怕的梦靥。 吐谷浑人在一旁,呆愣了半晌,才在乌延达和梅里乌等部落酋长的带头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将军神箭!」 「总管乃天神下凡!」 「若非天神,何人能射出这样一箭!」 「大唐万胜!大唐万胜!!」 山崩海啸的唿声里,吐蕃军不战自溃。 第四十九章 回家 有的吐蕃人想冲上来为弓仁报仇,有的转身奔逃。 有的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数万人的军阵,被恐慌袭卷。 失败的念头,如同瘟疫飞速传播。 在数里之外,刚刚赶至的援军大将折颜,一边随马上下颠簸,一边目瞪口呆看着前方的吐蕃军陷入崩溃。 他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只见前方光芒一闪,旗子坠落。 军阵中大放悲声。 出了什么事了,莫非……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薛仁贵策马奔到苏大为身边,难掩心中的震惊。 这宝弓,在自己手里也屡立奇功。 当年九姓铁勒叛唐,自己曾在阵前,以此弓接连射杀三员铁勒大将,以致铁勒人士气崩溃,唐军趁机进兵,大获全胜。 在军中,后来还依此传出一段歌,叫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那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就了。 但与今日苏大为的箭相比,却又显得黯然失色。 「阿弥,你怎么能射这么远?」 薛仁贵向着苏大为急问。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看到苏大为的侧面。 他的眼睛仍牢牢盯住吐蕃人的军阵,神情平静,眼神里透出灼热的光芒。 「这些年,我的箭术没落下,一直在提升,最早这弓箭,还是向阿史那道真和赵胡儿请教的,今天以赵胡儿所传的箭术要决替他报仇,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不是问你这个准头,我是问,如何能射这么远?」 薛仁贵急道:「我自己试过无数回,最多射到你一半远,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因为这把弓……」 苏大为将手里的巨弓递还给薛仁贵:「它并非寻常的弓,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炁附在弓身,对它的威力,有着增幅的效果。」 「元炁?」 「就是……」 苏大为欲言又止,摇头道:「总之这弓上还有许多秘密,留待日后再研究吧。」 「你要做什么?」 薛仁贵见他夹了夹马腹,居然向着吐蕃的军阵小跑接近,不由失声问。 「仁贵,战机到了,你若不怕,便随我来。」 「你要做什么?」 薛仁贵下意识问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 现在吐蕃军阵已乱,建制混乱,确实是战机。 当年自己射杀三员铁勒大将,都令铁勒大败。 何况如今,苏大为一箭射死了吐蕃人的大将。 眼前数万吐蕃大军,正自群龙无首的时候。 而后方赶来的援军,要真正到达,只怕还需要一会。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给唐军的突击创造一个难得的时间窗口。 薛仁贵心念电转。 苏大为早已催动龙子,手中降魔杵化作马槊,向着混乱的吐蕃军冲去。 「疯子!阿弥疯了。」 薛仁贵喃喃说了一句。 从他黑瘦的面庞上,两眼亮起慑人的精芒,忽然哈哈大笑道:「我恰巧也是一样的疯子!」 「诸君,可还有力气吗?」 他一手勒马,一手持槊,向身后数百骑大声喝问。 「有!」 「愿随将军沖阵!」 「好!」 薛仁贵一声暴喝:「我们随总管,杀透这些吐蕃人!」 「杀!!」 战马长嘶。 仅剩的四百余骑唐骑,随着薛仁贵,随着苏大为,向吐蕃军冲去。 战马狂啸奔腾。 四蹄飞踏。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倒转。 如同光阴。 这一次,包括薛仁贵在内,所有的唐骑都感觉十分轻松,仿佛热刀插入牛油,毫无阻碍。 这一方面是吐蕃人军心大乱,自相践踏。 更因为,在他们前面,有苏大为这位绝世勐将。 一直以来,苏大为在军中,很少单独沖阵,也很抛下大军,做这种莽撞的事。 但这一次,他却爆发出比薛仁贵更霸道,更不讲礼的打法。 第432页 以自己为箭锋,狂飙勐突。 手中马槊爆开万点梨花。 所过之处,吐蕃军一片人仰马翻。 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敌人,皆被一槊戳穿咽喉。 身下的龙子,更是咆哮如雷。 蛮不讲理。 一双铁蹄踹出,前方的吐蕃兵卒连人带马都被踹飞出去。 苏大为一声大喝,手中长槊轮圆,仿佛铁棒一般,左右开弓,横扫千军。 轰隆巨响声中。 身边一圈吐蕃兵早被狠狠击飞。 巨大的战马和兵卒,在半空中已是骨碎筋折,死得不能再死了。 苏大为的前方,再没有成建制的敌人。 整个战场都乱成了一锅粥。 他纵马疾掠。 数里的军阵,被他生生杀透。 这一路闯过来,杀大小将领数十员,兵卒数百。 居然无一合之敌。 眼见前方那驾马车在望。 马车上钉着木架,赵胡儿伤痕累累的尸体仍钉在木架上。 说来弓仁之前想要斩掉赵胡儿的脑袋。 结果反倒是自己的脑袋被苏大为一箭爆头,落个尸首不全。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薛仁贵与数百唐骑紧追在苏大为身后,眼见他便要夺回赵胡儿的尸身,一时热血沸腾。 「总管万胜!万胜!!」 苏大为早已奔至车旁,长槊一扫,将木柱扫断,左臂轻舒,将赵胡儿身子一托。 那冰冷僵硬失去生机的感觉,令他心中一颤。 最亲密的战友,兄弟,现在我带你回家! 他此时心中悲恸,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 轻轻一带,刚要将赵胡儿带到龙子背上,便在此刻,一串骨珠映入眼里。 那黑瘦蕃将,不知何时悄悄潜至近前。 趁着苏大为左手抓着赵胡儿,身手不便之际,突然一跃而起,双手举着弯折的铁棒,对着苏大为当头拍下。 口中同时厉喝:「杀了你!杀了你替弓仁报仇!」 该死的,弓仁可是论钦陵大将的儿子,是大相禄东贊的孙子。 今日居然眼睁睁看着他被这唐将射杀,死状惨烈。 这要如何向论钦陵大将和禄东贊大相交代? 他熟悉论钦陵的习性,心知就这么回去,自己绝对会被裊首。 心一横,竟是拼死也要偷袭击杀苏大为。 薛仁贵等唐骑还未赶到,眼见这一幕,一齐发出惊叫:「总管小心!」 「死!」 铁棒唿啸而下。 苏大为勐一抬头,眼中隐现血红光芒。 右手一拧,手里马槊如怪蟒一般蹿起。 叮! 一声刺人耳膜的音啸。 马槊与铁棒一碰,瞬息将铁棒拍断。 阿桑骨手中一空,还保持着双手下噼的动作。 只觉杀机扑面。 他大骇之下,身子勐向后一仰。 悽厉的风啸,从鼻尖擦过,带起一蓬血雾。 虽然侥倖躲过被长槊爆头的危险,但一只突起的鼻子仍被风压削开。 还没等他惨叫出声,龙子早飞起一蹄,正中胸口。 轰~ 阿桑骨仿佛炮弹般射出。 沿路不知撞了多少吐蕃兵卒和战马。 一片血肉模煳。 苏大为冷冷的看了一眼,左手一圈,终于将赵胡儿轻轻放置在龙子背上。 「赵胡儿,我带你回家。」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 混乱的吐蕃军溃兵,阻挡住了新来的援兵。『 那员吐蕃大将,终于看清了情况。 两眼血红,表情狰狞的发出怒吼。 仿佛受伤的野兽,透着一股疯狂和绝望。 但无论他多愤怒,也没法一瞬间冲过来与苏大为较量。 吐蕃人的溃兵反成了援兵的阻碍。 苏大为迎着此人目光,冷哼一声,夹了下马腹。 龙子与他心意相通,甩了甩头,转身向着来路小跑而回。 薛仁贵等唐骑此时方才赶至。 「这就回去了?」 「不回去,还要杀散那批吐蕃援军吗?」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把赵胡儿带回去,这是我答应道真的事,我现在办到了。」 薛仁贵与众唐骑目送着苏大为的背影,心中一时涌起复杂的情绪。 若以普通士卒来看,苏大为不惜千金之躯犯险。 为了抢回袍泽的尸身,他以总管的身份,居然亲冒矢石,率先沖入吐蕃军阵。 而且在万军之中,居然一箭射杀敌人大将。 又是这么远的距离。 简直天神一般的人物。 望着苏大为的背影,普通的唐卒眼中,已掩盖不住崇敬之情。 薛仁贵却是长嘆。 阿弥什么都好,甚至具备做名将的一切条件。 但他有时候太过感性。 须知慈不掌兵。 若内心太仁善,捨不得牺牲,那如何能攀上最巅峰,尝一尝名将的滋味? 心中虽然感慨,但薛仁贵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苏大为更有情义,也更让他敬佩。 「走吧,咱们也回去。」 薛仁贵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拼命沖开溃兵的那些吐蕃援兵,长槊在地上挑了挑:「把他也带回去。」 第433页 当折颜率着援军,歷经千辛万苦,终于沖开了那些溃兵,来到方才的战场。 看到的,只有一辆染血的马车。 车前的马儿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车夫也不见了。 只有一些暗红近黑的血渍,留在上面。 折颜跳下马,噗的跪在地上。 他伸出粗砺的大手,颤抖着捧起一面旗。 这是弓仁的将旗。 在大旗上,沾着黑白色的血浆。 折颜身子抖了一下,瞳孔勐地放大。 他看到,军旗掀起后,在旗下一片破碎的骨片和血浆。 里面还有许多模煳的碎片。 其中,有半只耳朵,上面还戴有一枚金环。 折颜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 「弓仁,弓仁……我来迟了,我来迟了一步!我的弓仁啊!我要如何向大相交代!我要如何去见论钦陵!啊~~~」 悽厉的哭喊声,迴荡在吐蕃人的上空。 第五十章 什么都缺 「堵住!封住谷口!」 吐谷浑僕从军在唐军的喝斥下,一拥而上,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拼命在谷口堆起来。 死去的战马、马车,吐蕃人的尸体,甚至是地面能找到的一切石头。 以此来阻止吐蕃人的反扑。 刚刚经歷过一场冲突,大家都累了,天也快黑了。 希望能渡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无数人在心中暗自祈祷。 谷内,短暂的喧闹过后,唐军诸将聚集在一起,接到无数新的消息。 有好有坏。 苏大为坐在简易的营帐上首。 在他下手的是王玄策、李博、安文生、阿史那道真、崔器、李谨行以及薛仁贵。 篝火孤单的闪烁着。 谷内几乎没有任何可燃之物,这还是从一些辎重车上拆下的木条做燃烧,才能升起一堆火。 而在谷中三万吐谷浑僕从,以及上万唐军,许多人甚至没有这样的条件。 这一晚,註定是个难捱的晚上。 「我们出不去了。」 薛仁贵的脸色本来就黑,此时却显得更黑。 那是一种晦暗之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嘴边因为焦虑,生出一串撩泡。 「来时的谷口被吐蕃人堵住了,我派了几拨斥候,只逃回来十余人。」 「郭待封部呢?」 「联繫不上。」 薛仁贵道:「不光是他,王孝杰部也毫无动静,不知谷外究竟是什么情况。」 「地图。」 苏大为沉声道。 早有亲卫匆匆过来,将行军地图摊开。 苏大为手指在标註乌延山的大雪山点了点:「大概是在这个位置。」 再看了看附近,左边有冰湖,点点头道:「是这里了。」 手指从标註雪山的地方往前推:「从山谷出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乌海防线,我们要进入吐蕃,大军必须经过乌海,绕不过去。 反过来说,这处绝谷也是吐蕃人绝佳的预设战场。 他们只用少量的人守住谷口,我们的大军便飞不出去。」 阿史那道真一直沉默着,此时突然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投向他。 目光中充满探询之意。 阿史那道真站出列,走到帐中,向着苏大为单膝跪下:「总管,今次是我违了军令,擅自带人闯入山谷,以致形成如此局面,此战,错皆在我,愿受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低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之感。 大音希声,真正的痛苦,原来是哭不出来的。 为救赵胡儿,阿史那道真失去了为将应有的理智,带人沖入雪谷,造成数百唐骑死伤。 更严重的是引发后续一系列恶果。 令苏大为不得不亲率三千步卒入谷解救。 最后又有薛仁贵率七千骑入谷增援。 入谷口仅留了王孝杰率三千骑,以及郭待封的辎重部队。 苏大为的面容平静,不见任何恼怒和情绪波动,他凝视着阿史那道真:「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赏功罚过,那是大总管的责任,我这里,目前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摆脱不利困局,阿史那将军,请你留着有用之身,为我军多杀敌人。」 这次是正式场合,阿史那道真不再称他为「阿弥」。 他也改称道真为「阿史那将军」。 得到苏大为的话,阿史那道真满面羞愧:「此次因我失误,不知死伤多少袍泽。」 「到此为止,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多杀敌。」 苏大为提声道:「军中休做妇人态,站起来,归队。」 「喏!」 阿史那道真不得不站起身,叉手应命。 见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一眼:「王玄策与李博二人,现在有什么计策吗?」 「乌海方向,距离敌人的防线越近,他们的增援力量便越强,只怕不好突破。之前也看到了,援军预计有数万,眼下的地形,我军无法展开,在谷口处,也许能突围少数,但大部人马,不可能出去。」 「依我之见,反倒是来时的入口,蕃兵应该不会很多,可以尝试一下突围。」 「若王孝杰部没有被敌人击溃,突围后,可以试着与所部联繫,约好暗号,里应外合,或许可解围。」 第434页 「只要大军从谷中脱困,吐蕃人哪怕人数是我们数倍,在野外交战,我们也不惧。」 苏大为沉思片刻:「那今晚便试一试,趁着夜色,敌人可能不备,不过只能小规模试探,万一不顺利,人立刻便撤回。」 「总管所言及是。」王玄策点头,也以为这样比较稳妥。 「夜袭派谁人为将?」 「总管,让我来。」 阿史那道真再一次站起来。 「你,坐下。」 苏大为瞪了他一眼:「你先把你的脑子清醒清醒,再说别的。」 他的目光扫了扫,一指薛仁贵之下的李谨行:「你做事还算稳妥,夜深后,你带五百骑去。」 「喏!」 李谨行早有预料,忙站起身叉手应命。 「总管。」 李博此时欲言又止。 「何事?」 「我们的辎重都留在谷外,军卒只带了随身的一日干粮,草料也不多,如果到明日还没有打通出谷的通道,便要断粮……」 李博面上浮起忧虑:「士卒还能饿一顿,战马要是吃不上草料,便跑不动,到时哪怕敌人让开路,骑兵都无力再战了。」 苏大为一时沉默。 身边诸将,包括薛仁贵和王玄策等在内,都一时无言。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不行。 普通军卒身上还带了点炒米干饼,能对付着一晚。 可是明日怎么办? 战马饿着肚子还怎么跑? 所以苏大为首先问的第一件事,便是郭待封部何在。 郭待封可是掌着全军辎重。 「吃的还是一方面,最要命的是谷中无水,将士和马都口渴难耐,有些兵卒甚至趴在山壁间,用舌头去舔冰雪……」 李博面露悽然之意:「有些兵士舌头竟冻在冰上,不得解脱,硬拽下来,半截舌头都血肉模煳。」 「这……」 薛仁贵忍不住站起来。 骑兵部大部都是他的人马。 他虽然作战时勇勐果敢,也比苏大为心要冷硬。 可这非战时,听着自己手下的兵连水都喝不上,一时急了。 他也不知一腔怒气向谁发。 只是厉声道:「水壶呢?随军都带着水壶吧,怎么会喝不上水?」 「谷中冰雪所覆,甚是寒冷,入夜后,水壶里的水都冻住了,再水除了普通士卒,还有战马,还有伤兵需要水,这么大量的水,谷中哪里去寻找。」 「凿冰啊!两边山壁上不都是冰雪,凿下来化去便有水。」 「薛将军,没有生火的柴薪。」 李博的一句话,令薛仁贵呆在当场。 是啊,掌握辎重的郭待封部在谷外。 此时谷外被吐蕃人占据。 辎重车队不像骑兵,进退如风,只怕大半都落入吐蕃人的手里。 此时困在谷中的一万唐军,三万吐谷浑僕从,没有粮草,没有饮水,没有柴薪,甚至连盐巴、伤药都缺乏。 这真是进退维谷。 「总管……」 薛仁贵下意识看向苏大为。 他自己也是宿将,数次为先锋大将,可以独当一面。 但眼前的困境却从未遇到过。 而且有苏大为在,总是下意识会问苏大为的意见。 似乎潜意识就觉得,苏大为身上奇思妙想颇多,没有能难住他的问题。 苏大为站起身,环顾左右诸将道:「缺水的问题,可令兵卒凿两面冰壁上的冰雪,化后可得水。」 「没有柴薪。」 又回到老问题上。 「柴薪我来想办法,保证今夜各营将士都能烤上篝火。」 苏大为说着,又道:「至于食物……谷口两边,我见都有许多伤残和死去的战马,令各营结队出去,将那些马拖回来,今晚,大家吃马肉。」 这话出来,在场众人均是一愣。 战马是骑兵最好的伙伴。 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意动马的主意。 不过眼下,就是非常之时,事急从权。 「马肉可以裹腹,但是战士无法吃生食。」 王玄策在一旁道:「吐谷浑人或许可以少量吃生肉,但我们唐军士卒吃不惯。」 「我来解决柴薪问题,解决此问题,生火取暖,以及烤肉,可以一併解决。」 苏大为沉吟道:「我们唐军带的草料不多,不过吐谷浑人有游牧习惯,他们的随身行囊里,都有半日的豆料,向他们借,保证我军的战马吃饱,保证战力。」 众将看了看,觉得这似乎可行。 反正吐谷浑那些僕从,从现在看,依然是些打酱油的。 让他们为战力最强的唐军提供支持,也是极为合理。 「今夜或可对付过去,但是明日……」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苏大为目光落在李博身上:「今夜值守如何安排,你立个章程,还有军中口令,巡视。」 说完,又向着阿史那道真道:「你今夜好好睡一觉,恢復一下精神,别的就别管了,明天你部人马,我有大用。」 「喏!」 阿史那道真忙叉手应命。 他感觉从苏大为身上,那股上位大将的气势越发凛然,令他不假思索便应下。 苏大为最后向崔器看了一眼:「崔器留一下,其余人有职司的按章去做,无事的就好好休整。」 第435页 「喏!」 众将不敢多问,依次退出军帐,按军令行事。 第五十一章 雪崩(上) 夜色。 苏大为带着崔器和安文生,依次从诸军营盘前巡视。 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夜,或许不会太平静。 更进一步来说,眼前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是虚假的。 吐蕃人不会留给唐军太多时间。 「你就那么确定,他们会打进来?」 安文生在一旁道:「若我为吐蕃军,只要守住谷口,饿几天,被困谷中的唐军便会失去战斗力,何必做行险之事?」 「因为时间。」 苏大为道:「交战前,双方面前的都是一片迷雾,要通过信息情报,与交战,不断摸清对方的底牌。这个过程是相互的。 我们在交战时,摸清了吐蕃人的主力动向,他们同样,也明白了我军的虚实。 从战略上来说,将我们引入谷,是一步妙棋。 吐蕃人应该已经准备许久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计策又是失败的。」 「你这么说,我就更煳涂了。」 「我说了,是时间。」 苏大为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安文生:「从我们离开长安,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这个……」 「要知道,我所率的只是先锋,后续至少有十万大军,增援甘州、肃州一线,算算时日,他们也该到了。」 「你是说……」 安文生一惊道:「吐蕃人如果久拖不决,会面临更多的唐军?」 「是有这个可能。」 苏大为道:「援军具体哪一天到,或者到了何时行动,我仍无法确定,不过,其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相信,这个时候,吐蕃人那边,包括论钦陵,一定会收到有关我军援兵的消息。 哪怕这消息只是大唐援兵在路上,论钦陵也不会坐等。 他一定会让守住雪谷的吐蕃军马,尽量压缩我们,争取早日歼灭我们。 在我军援兵到来后,才能腾出手来应付接下来的大战。」 「若指挥堵截我们的吐蕃将领,不听将令,决心拖下去呢?」 安文生看向他:「别说拖上十天半个月,照目前的形势,只要一两日不能出谷,我们便会大量减员,甚至会发生内乱……」 「这一点,吐蕃人并不清楚。」 苏大为沉吟道:「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尽可能的刺激吐蕃人,让他们主动攻进来。」 「以逸待劳,伺机撕破他们的包围?」 苏大为摇了摇头:「谷口地形用兵困难,不过只要能把他们引进来,双方就到同一起点上。」 「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吐蕃将领是头猪。」 安文生忍不住道:「换任何人,但凡有点脑子,哪怕论钦陵下令,当前的局面也得拖上几日,每拖一日唐军的力气便少几分。」 苏大为沉默不语。 似是默认了安文生说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鼻中嗅到了一阵肉香。 转头看去,看到在右边的营盘中,唐军和吐谷浑人聚在一起,数百人围了一个大圈,中间生着一堆篝火,有切割好的牛肉和马肉,在火上烤着。 留意到苏大为他们走过来,唐军队正第一时间站起来,叉手道:「见过总管,安将军,崔将军。」 接着其他的军卒也纷纷站起,一片军令和问候声。 最后反应的是那些吐谷浑牧人。 愣了一下才忙不迭的吐掉嘴里的肉,跳起来向苏大为行礼。 「如何,这些烤肉还吃得惯吗?」苏大为笑着向众人道。 「都是肉有什么吃不惯的?」那队正咧嘴笑起来:「比咱们平日的伙食还好些。」 苏大为笑了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岂料这个平常动作,却令队正激动起来,脸色微微涨红,结结巴巴的道:「总管,我们吃不完的马肉可以烤一烤,做成肉脯,留着慢慢吃,如此,就算多困几日都不怕,总管放心,眼前一点困难,难不住我们的。」 「嗯?你叫什么名字?」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问。 「在下斥候营第三旅七团,郝大正!」 「斥候营?好样的,我也在斥候营待过。」 苏大为又笑着看了看,点点头道:「你们继续吃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喏!」 郝大正与一帮唐卒挺起胸膛,叉手相送。 苏大为继续向前,安文生没说话,崔器道:「下面的兵卒都很尊敬总管。」 「尊敬我?」 苏大为摇头道:「这一战,我们陷入雪谷,终究是差了论钦陵一招,我有什么好被人羡慕的。」 「这并非是总管之失,再说总管今日白天的神勇,下面兵卒都看在眼里,特别是那一箭,射中数里外的吐蕃大将,并且单骑沖阵,将我军赵胡儿尸身带回来。」 「我虽带回了赵胡儿,但还有许多好健儿,都长眠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苏大为仰天长嘆一声。 「我于永徽年间参军,歷经三战,皆是灭国大战,先西突厥,后百济、高句丽,现在是吐蕃……我只希望,这一战后,天下太平。」 这番话,何尝不是崔器等人的心声。 第436页 大唐立国到现在,几乎无日不战。 纵是军人,也都累了,疲惫了。 「希望此战过后,我们都能安享太平。」 ……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大营。 吐蕃人守在谷口的营垒,一片灯火通明,亮如天上繁星。 中军大帐,折颜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酒狠狠泼出去。 由青稞酿成的酒,泼了阿桑骨一脸。 身材瘦削的阿桑骨连手都没抬一下,任由那些酒水从脸上一直流淌下来。 他的模样狼狈到极点。 但一双眼睛仍旧倔强的瞪大,怒瞪着坐在案上的折颜。 「狗崽子,再瞪,信不信本将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折颜骂了一声,一甩手,手里的酒碗飞掷出去,在阿桑骨脚边「啪」地一声炸碎。 他的身体跟着腾地一下站起,不顾帐中其余将领吃惊的目光,大步上去,一把提起阿桑骨的衣领:「你还敢瞪我?若不是你们无能,怎会被唐人杀了弓仁?你……阿桑骨,你是论钦陵大将亲自点的将,你如何向论钦陵交代?」 越说,折颜的声音越是激愤。 他狠狠一推,阿桑骨身形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折颜的大手又伸了过去,要掐阿桑骨的喉咙。 但这一次,却被阿桑骨反手拿住。 「好狗胆!」 折颜双目一瞪,眼中爆发出强烈光芒:「你敢还手?」 「还手又怎么了?」 阿桑骨额头青筋浮现。 他的鼻子白天在战阵间,被苏大为的槊锋所伤,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模煳的肉团。 这使得阿桑面的模样狰狞而诡异。 他的手臂虽瘦,却有神力,这一下反抓住折颜的手臂,双方一较劲,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肉眼可见,以两人为中心,一圈圈无形的气流螺旋扩散。 帐内的帘幡不住起伏。 连灯火都随之疯狂闪烁。 两人的衣服仿佛波浪般抖动,长发飘起,两眼恶狠狠瞪着对方。 「若不是你,折颜,你若早来半刻,事情何至如此?到禄东贊大相那里,你要如何向大相交代?」 「你!」 折颜面色一变,厉声道:「你敢威胁我?」 「威胁你又如何?不是你先威胁我的吗?」 「找死!」 折颜大怒,空着的一只左拳勐地挥向阿桑骨的头颅。 同一时间,阿桑骨也一拳打向他的肋部。 轰! 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如炮弹般飞出。 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 中军大帐瞬间破开两个人形大洞。 其余的将领面面相觑,看着这两个人形大洞,一时不知该给什么反应才对。 片刻之后,耳中听得咚咚声响。 衣衫破烂的阿桑骨从一头闯进帐中。 而身材雄壮如一头大灰熊的折颜几乎同时沖入帐中。 两人血红着眼睛瞪着对方,似乎还要打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喝了一声:「够了!」 整个大帐,仿佛被无形的大掌按了一下。 空气急降,如同化为冰晶寒宫。 正如斗鸡般互看对方的阿桑骨和折颜,一齐看向说话者。 那个沉默的青年人,从席间站了起来。 他没有多高壮,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只是腰间一柄银刀,手里摸着一枚金环。 那是曾戴着弓仁耳上的金环。 悉多于。 当谷这边的战报,传到悉多于手上,惊闻弓仁死于阵中,悉多于立刻抛下一切军务,将封堵谷口的任何交给副将,亲自策马狂奔数个时辰,赶到了弓仁部的军中。 幸亏他来得快,弓仁军的余部由阿桑骨率领。 而从乌海来的折颜与阿桑骨,就像是仇人一般,随时可能翻脸。 悉多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我可以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 悉多于论身份,乃是论钦陵的兄弟。 论战绩,有着亲自领兵,征服五部天竺的威望。 阿桑骨与折颜向他一起鞠躬:「愿听悉多于大将调遣。」 「弓仁的事,我已经派人快马回报论钦陵大将了,具体如何,要待他的意思,在这之前,我不希望看到吐蕃人自相残杀,哪怕你二人是异人,明白吗?」 「是。」 「我等明白。」 「既然你们明白,那就说一下眼前最重要的事吧。」 「最重要的事?」 阿桑骨与折颜对视一眼,不明白悉多于所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是替弓仁报仇? 可那伙唐军已经困在谷中了。 是向论钦陵大将回报军情? 已经派人去传军报了。 包括乌海禄东贊大相那边,相信明日,最迟后日,也一定会收到这份军报。 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第五十二章 雪崩(中) 阿桑骨和折颜很快便知悉多于所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事了。 「悉多于大将,您是说,趁夜突袭谷中的唐军?」 折颜脸色微变。 「山路狭窄,只能供数人并肩通行,在那里我军只怕难以展开。」 「我们难展开,敌人就不难吗?那些唐人难道一个个都是神仙不成?」 第437页 悉多于面容冷峻:「是,他们是被我们堵在雪谷里了,可是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粮草辎重吗?知道他们能撑多久吗?我不知道,或许你们能告诉我。」 「这……」 「我来之前,收到最新的军报,大唐的援军已经快到达武威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悉多于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意味着,若我们不能尽快结束这边的战斗,论钦陵大将那里,不光要面临原本的十余万大唐镇军,更可能会直面十余万大唐援兵。 到那个时候,哪怕是论钦陵大将,也会面临极大的压力。 我们现在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的围困唐军主力,皆因为大将在替我们守住防线。」 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但所有帐中将领,都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股焦虑和怒火。 身为方面大将,所掌握的情报信息不是折颜和阿桑骨这种中层将领所能知晓的。 也就意味着,他将承受的压力会更可怕。 「悉多于大将,那些大唐援军多久会到?」 「按军情显示,还有二十日。」 阿桑骨神情一松:「那我们还有二……」 「不。」 折颜一口打断他。 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结:「情报显示二十日,但从武威那边传过来,还得七八日,而我们率军赶过去增援,路上最少还有十几日,这么算,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出来,帐内气温陡然又是一寒。 所有人感觉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感觉到大事不妙。 明明占住了主动,将这部唐军主力围困在雪谷,但按最新的情报,反倒是吐蕃这边比较被动。 悉多于环视诸人,沉声道:「今夜,我们与唐军必有一战,其目地有三,第一,是通过交战,打探这伙唐军还有多少力气,有多少粮草,这样我们便能判断出他们的潜力,还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时日,能彻底将他们消灭。」 「不错!」折颜精神一振道:「如果唐军已经没力气了,咱们并不需要把所有大军都留在这里,只用一部盯住谷口,余部可以即刻起行,去增援论钦陵大将。」 悉多于微微点头,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二,弓仁的仇不能不报……我兄长论钦陵,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包括你们,必须替弓仁报仇,才能给他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帐中气氛又是向下一沉。 论钦陵原本有二子,长子莫论尊,次子弓仁。 但长子早年随他征战象雄时,被象雄国主身边异人偷袭。 当时那异人本要刺杀论钦陵,是莫论尊挺身替父挡了致命一击。 由此而身殒。 悲痛之下,论钦陵破了象雄后,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 致今,无人敢在论钦陵面前提及这一段往事。 正因为论钦陵只有弓仁一个儿子。 极为看重,百般磨鍊,一直带在身兵,从小兵做起,一步步升至大将。 可以说是冀予厚望。 也可以说是论钦陵这一支,唯一的传人。 甚至有人传,若禄东贊退下后,下一任大相必是论钦陵。 而论钦陵之后,则是弓仁。 但现在,全没了。 至于论钦陵自己,他的年纪虽才是中年,但…… 数年前在攻吐谷浑经由巴颜喀拉山雪峰时,在那里发生一桩异事。 此事上层贵人皆缄口不谈,但仍有各种离奇的小道消息传出。 其中最让人惊愕的一条就是,当年在大雪山,攻取本教圣地,想要抓住本教圣女的途中,被人从山峰射了一箭。 当时大相禄东贊与论钦陵正在大旗下,那一箭后,大相受伤甚重,而论钦陵,被伤了大腿。 虽然两人之后缄默不谈,但自那以后,大相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而论钦陵,则再也没有接纳任何女人…… 这种事,也只敢私下悄悄传一下,无人敢声张。 但看论钦陵这几年的状态,确实是远离了女色。 只怕弓仁之后,他也不会再纳女人。 那子嗣,自然便绝了。 绝后了。 甚至帐中还有将领忍不住想到另一条消息。 据说当年射箭之人,便是用的一张巨弓。 今日射杀弓仁的那名唐将,用的也是一张巨弓。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联繫? 若真要如此。 噶尔一家,与此人的仇恨,只怕倾尽巴颜喀拉的雪,和乌海的水,都无法清洗干净。 「至于第三点。」 悉多于的目光扫过帐中诸人,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那便是不能让这些唐人休息。」 悉多于道:「我们毕竟人多,我们耗得起,轮番交战,让雪谷中唐人一直不得休息,最好是活活累死。多死一唐人,咱们也可以早点腾出手,去助论钦陵守住防线。」 「大将说得对,我等服了。」 「我等愿意听从悉多于大将调遣。」 众人七嘴八舌的高声道。 「既然没人有意见,那么就议一议,如何用兵,哪一部先行,如何轮流交战。」 悉多于环顾左右道:「不瞒诸位,在雪谷另一头,我部人马,今夜也会持续轮战,骚扰唐军。」 第438页 听得悉多于的话,所有人精神一振,喜道:「这样更好,还是悉多于大将深谋远虑。」 …… 雪山谷口。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封住谷口的那道墙。 眼神冰冷晦暗。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越过那片用石头和尸骨堆积起来,冻得冰冷如铁的半人高的矮墙,不知看向何方。 在他身边的突厥族亲卫,有些担心的向他道:「将军,总管让您今夜好好休息。」 「我睡得着吗?」 阿史那道真的嗓音沙哑。 亲卫吞咽了一下口水,不敢答话。 他从阿史那道真的声音里,听到一种极度压抑的愤怒。 那愤怒的对象,肯定不是亲卫。 但若亲卫不识趣再说下去,只怕就不一定了。 阿史那道真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 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沉痛之感。 「我睡不着,我一闭眼,眼前就看到赵胡儿,除了赵胡儿,还有阿史那沁,摩云,赵意如他们的脸。」 他说的都是原本斥候营的兵,也是突厥族的兄弟。 为了抢回赵胡儿的尸骨,今日一战,阿史那沁他们,已经永远的倒在了路上。 再也回不了长安。 也回不了草原。 阿史那道真低着头,沉默着,许久之后,才伸手在自己心口捶了几捶。 「除了突厥族兄弟,还有我麾下骑兵营,两百余兄弟,他们都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还有……现在全军万余人,都被困在这雪谷绝境里,皆因为我的过失。」 「将军……」 亲卫搜肠刮肚,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词去劝。 只能苦笑道:「咱们当兵的,总有那么一天,死去的兄弟我们怀念他们,若有一天,咱们死了,还不知有谁记得。」 「贼你妈,少说两句。」 旁边一名大鬍子骑将推了他一把,斥道:「会不会说话?」 「呃……」 亲卫捂住口,一脸尴尬。 这是他在世间最后的神情。 咻! 一支冷箭,突然从黑暗中穿出,一箭正中他的脖颈。 亲卫的神色瞬间凝固,身体连着手上的火把,一齐重重跌倒。 噗! 「敌袭!!」 黑暗中,传出刺耳的吼叫声。 原本平静的唐军大营,瞬间被惊动。 一片混乱。 谷外的吐蕃人发出一声闷吼,似是怪那用箭之人,下手居然还留了活口。 趁着谷中唐军混乱,吐蕃人隐在黑暗中,如潮水中的涌来。 这一夜,註定难眠。 天色微明。 雄鹰飞翔在天际。 寒风凛冽。 雪谷两边一片狼籍。 从高处看下去,可以看到在雪谷两头,各有大战后的痕迹。 有尸体,有断箭,有散乱的兵器。 有死去的战马。 还有濒死伤员,绝望的哀号。 昨夜两边谷口,连续发生数次争夺。 吐蕃人一度攻入谷中。 最后是被崔器领着陌刀营,列阵砍杀过去。 才将那些吐蕃人杀退。 在出动陌刀之前,唐军数次组织反攻,都被吐蕃人给打退回去。 可见昨夜吐蕃人的兇悍。 不过最终,在陌刀之下,这些兇悍的吐蕃人也被杀到胆寒了。 毕竟,吐蕃人的甲,挡不住大唐陌刀。 苏大为带着安文生和薛仁贵,在两处谷口巡视一番。 众将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昨夜又折损了不少人手。」 「这些恶贼,看来不弄死我们不会罢休。」 「阿弥,今日只怕便要断粮了。」 「昨夜我看各营都用牛马肉烤制了肉干,应该还能支撑一下。」 「人可以支撑,咱们的战马可撑不住了。」 薛仁贵长嘆一声,伸手拍了拍身下雪白的战马。 昨夜只吃了很少的豆料。 照夜狮子也没了精神,垂头蔫脑,显得没什么力气。 第五十三章 雪崩(下) 苏大为轻拍了拍身下的龙子,目光扫过两侧高耸的雪峰道:「不会很久了,我们等不急,看来吐蕃人也一样。」 「何以见得?」 「不急的话,他们会大晚上不睡,轮番突袭?」 「说得也是。」 安文生摸着下巴,看了一眼身边的薛仁贵,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开,似笑非笑的道:「说起来,我倒是佩服仁贵,昨夜都打成那样了,他还照样睡得着。」 薛仁贵在马上微微一怔,失笑道:「习惯了,别说在战场上,就算在疾驰的马上,我也能闭着眼睛打个盹。」 安文生摸着白净无须的面颊,微微摇头:「这样能睡着,也是种本事。」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心里藏着那么多事?」 苏大为笑了笑,转头看向身后唐军大营:「走吧,随我去大营,有些事该安排下去了。」 「我琢磨着,被吐蕃人打不是你的性格,看你眼珠转的,一定憋了什么坏主意。」 「滚!」 …… 吐蕃人的营帐,在雪谷西面连成大片白色,如同云朵。 此时,中军大帐,悉多于与阿桑骨、折颜正聚在一起,看着一封新的军令。 第439页 「这是乌海防线,大相传来的军令。」 「大相下令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弓仁的事。」 「大相的军令,各位也看到了。」 悉多于举起手里的禄东贊手书的军令:「上面限我们七日内歼灭谷中唐军,我以为,这个时间还是太久,我计划最迟三到四日完成,在七日内,将捷报送予大相和论钦陵大将的桌前,诸位觉得呢?」 阿桑骨与折颜悄然对视一眼,又彼此嫌恶的扭开头去。 「悉多于大将说的,我等愿意遵守。」 将领中,有一员蕃将道:「但是昨夜突袭大家都见到了,那些唐人仍有力气,还有那些吐谷浑人,跟吃错了药一样,居然敢同我们吐蕃人拼命。」 这些年,吐蕃征服吐谷浑一步步蚕食,吐谷浑先后被大唐和吐蕃暴揍,早就没了军心士气。 一副躺下任捶的模样。 哪怕之前作为唐军僕从。 遇到吐蕃的军阵,吐谷浑人也变做了软脚虾。 这是常年以来,深刻到骨子里的畏惧。 但不知为何,昨夜吐蕃夜袭雪山谷口时,除了唐军做战英勇,那些吐谷浑人的抵抗也很顽强。 简直出乎了吐蕃人的意料。 「若不是有那些吐谷浑人帮着唐人,昨晚我们已经杀入雪谷腹地了也不一定。」 「说来昨夜如果出动诡异的话,没准就……」 「嘘~」 互相拉了一下衣角,这才闭上嘴。 「谁说没出动诡异?」 悉多于冷冷扫了一眼:「我做何事,需要向你们交代吗?」 「咳咳。」 被他目光扫到的将领,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忙借着咳嗽声掩饰。 悉多于自然不会多解释。 昨夜非旦出动了诡异,连异人,都派出了不少。 但是这些人,至今没有回营。 情况,似乎比预料中更险恶。 藏在雪谷中的唐军里,莫非也有大量的诡异或异人? 七日,四日,如何能将这支唐军,在这几天的时间歼灭? 就守着谷口靠飢饿吗? 恐怕不现实。 那些战马固然是熬不过,但人,却可以通过吃马肉活下去。 谷里没有河,但有暗河,还有雪山壁上的积雪和坚冰。 恐怕几天时间也渴不死他们。 若拖过七日,唐军援兵到达武威一线,论钦陵那边的压力就太大了。 万一被唐军夺回鄯州,或者从别的方向突破了吐蕃防线。 牵一髮而动全身,整个战略上,便被动了。 弄个不好,吞下去的吐谷浑得吐出来。 悉多于脑中激烈思索着。 此时对于雪谷处吐蕃一方,最大的优势一是背靠乌海防线,后勤可以保证。 二是人数,远远占优。 折颜的五万兵。 阿桑果收拾弓仁余下的残部还有两万多,近三万人。 而悉多于自己手里还有三万人。 三者兵力合起来,便是十万大军。 这十万军,一半是乌海防线抽调。 另一半,则是从论钦陵手中抽调的精锐。 正因如此,在鄯州面对大唐一线,吐蕃防线的兵力越发单薄。 这是一个重大隐患。 如果唐军援军此时到达。 此消彼长,论钦陵守备的防线,会增添极大风险。 就在悉多于脑中急转时,突然帐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悉多于大将,阿桑骨将军,有……有状况!」 悉多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折颜和阿桑骨,扬声道:「进来说话。」 一名脸颊带着高原红,皮肤黝黑的吐蕃兵小跑进来。 右手抚胸,先向帐中悉多于行礼,再向其余将领鞠躬。 「出了什么事?」 「唐军,唐军那边……」 小兵站起身,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们把……把弓仁大将的尸体挂了起来。」 「什么?」 悉多于一下子跳起来。 他感觉自己头皮一炸。 阿桑骨和折颜同时面色大变。 「去看看去!」 片刻之后,一帮心急火撩的吐蕃将领,已经策马奔到谷口。 穿过吐蕃自己设立的营垒和堵住谷口的栅栏,来到了雪谷口,一眼便望见,在谷中,属于唐军那边,不知何时,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桿,此时有半截硬挺的东西,正悬挂在上面。 见到这一幕,阿桑骨舔了舔唇,声音苦涩的道:「大将,那是……弓仁大将昨日穿的衣甲。」 「真是弓仁?」 「我不知道,但昨日弓仁大将就穿着这身衣甲。」 「如何只剩半截?」 悉多于怒道:「他们敢侮辱弓仁的遗体!」 「大将,昨日,弓仁被那唐将隔着数里,一箭射中,他……他的上半身便碎了。」 阿桑骨说得眼珠子都红了。 折颜也在一旁作证,在这一点上,出奇的与阿桑骨保持了一致。 「昨日我赶到时,正看到弓仁的旗帜掉落,我在旗下,捡到了弓仁的耳朵和金环。」 他这么一说,悉多于想起来了。 这枚弓仁的金环,上面刻有噶尔家族的印迹,每一位噶尔家的子孙都有一枚。 昨日折颜确实亲手将弓仁的金环交给自己。 第440页 但是,当时自己没有细问弓仁的死状。 而折颜也有意迴避了这一问题。 直到此刻才知道,弓仁的死法居然如此悽惨。 抬头看着被唐军挂在木桿上,暴露在阳光下的弓仁遗骨,悉多于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唐人,辱我太甚!」 「大将,咱们杀过去,把弓仁的遗体抢回来吧!」 「大将,请下令吧!」 折颜也在一旁道:「若不做出反应,只怕军心士气,会大受影响。」 「可恶的唐人!」 悉多于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能感觉到那枚贴身收藏的金环上,散发的温度。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幼年的弓仁,咯咯笑着向自己跑来。 「弓仁,我的弓仁,我兄长最后的儿子。」 悉多于张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厉芒:「传我军令,聚将,准备作战。」 这一下,真的出乎折颜和阿桑的预料。 「大将,打多大?」 「多大?」 悉多于用手里的马鞭遥指谷口处弓仁被悬挂起来的尸身道:「弓仁在那里看着我们,你们说,打多大?」 「是!不抢回弓仁的遗体,绝不罢兵!」 折颜一个激灵。 悉多于深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聚将,聚兵,准备吧。」 「是!」 没时间了。 留给吐蕃人的时间不多了。 大唐是大国,其国力和潜力,都不是新崛起的吐蕃可比的。 必须比唐军更快。 趁着全军上下,因弓仁的死而悲痛,借着哀兵之势,借着抢回弓仁遗体的念头,聚拢军心,先歼灭雪谷中的一部。 转头再去巩固鄯州防线,助论钦陵抵御唐军。 旗幡飞舞。 初晨的阳光下。 无数支粗大的氂牛号角吹响。 在雪谷西面的吐蕃大军,加紧了动作。 瀰漫至数十里的大营,渐渐向着雪谷入口处收缩。 战斗便突然打响。 无数羽箭和飞石,在狭小的谷口处来回穿梭。 这一次,唐军坚持抵御了一个时辰,便不得不换上吐谷浑僕从。 退下去休整。 短短一个时辰的战斗,比前几日的厮杀烈度更高,更加惨烈。 便是山谷短短数十丈之地,双方已经留下几百条人命。 吐蕃人的优势,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在扩大。 吐蕃人多,可以将各部轮流出击,一点点拖垮疲惫饥渴的唐军。 而吐谷浑人,相比唐军明显就差了一个档次。 抵挡的力度各方面都不如。 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吐谷浑人中有人大喊着向后逃去。 像是传染一样。 这个意外举动,令谷口处的唐军防线完全崩溃。 无数人跟着掉头逃跑。 唐军的监军在后方厉声喝斥,挥舞手里的陌刀,噼砍了数十名逃兵,但终究无法挽回颓势。 越来越多的溃兵沖回去。 吐谷浑人甚至与负责维持军纪的唐军自相厮杀。 争一条活路。 吐蕃人见状大喜,心里最后一丝疑虑抛开,顺着吐谷浑人的溃军,一路砍杀涌入谷中。 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到千人,万人。 中军帐中,阿桑骨和折颜听到军报,几乎同时跳起来。 他们一齐回头向坐在案首的悉多于看去。 「大将!成了!我们打破谷口了,大军正不断涌入雪谷中。」 「唐军没力气了,按这个势头,今日日落前,定可全歼苏大为部!」 阿桑骨激动得脸颊赤红。 「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悉多于却没回答他们的话,而是侧耳皱眉,像是在听着什么。 「没有吧?只有将士的厮杀声。」 折颜也侧耳听了片刻,摇头道:「已经进去一半的人了,杀声大一点,也正常。」 「已经进了一半的人?」 悉多于眉头皱得更深。 「从交战到现在,三个时辰不到,进了一半?不对……」 隆隆隆~ 奇异的响声,由远及近。 仿佛山崩海啸。 悉多于面色大变,勐地站起身。 他僵立在那里,喃喃道:「雪崩了……」 第五十四章 变戏法 雪崩了。 有雪,自然便会有崩落的一天,这一点并不足为奇。 奇就奇在,这雪崩发生在雪谷中。 所有军营里的兵卒,听到动静下意识冲出军帐。 他们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奇景。 达延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从山顶向着山崖崩溃。 开始,只是一点,渐渐的,这崩落越来越大,逐渐化作铺天盖地的雪瀑,化作无边无岸的冰雪巨浪。 崩溃的雪峰,跌宕起伏,冰雾沸腾。 雪峰前端,如万马奔腾,唿啸坠下。 整个过程看着虽慢,实则快到不可思议。 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小半个时辰。 然后便是万籁俱寂。 雪山绝谷,如今真的变成了绝谷。 达延雪山的峰头整整矮去了一截。 大半个雪谷,俱被恆古不化的冰雪所掩埋,化为一片白地。 第441页 扬起半空的雪雾,经久不散,看上去蔚为奇观。 吐蕃军营里,还有近四万兵卒。 直到雪崩结束,站立在原地,仿佛失去了知觉,化为了石像。 天空纷扬洒落无数细小的冰粒。 悉多于直到此刻方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我的兵……」 「大将!」 「大将你千万不能有事!」 一旁的阿桑骨颤声道:「咱们进谷的那几万人固然凶多吉少,不过谷中上万唐军,还有好几万吐谷浑人想必也全都被掩埋下了。 这一仗,咱们……咱们不亏。」 说「不亏」两个字,阿桑骨差点把牙给咬碎了。 这一仗,他们前后死伤数万,连大将弓仁都折在里面。 如何不亏? 但想想唐军加上唐军的僕从,死伤的也约等于这个数字。 心里似乎又好受一些。 算是聊以自慰。 毕竟,唐军远道而来,想要集结这么多人马不容易。 而吐蕃离得近,补充一点比唐军要快一点。 这一点的差别,通常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折颜在一旁面如土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入谷的部落,是以他从乌海带来的援军打头阵。 也就是说,入谷的蕃兵,大部分是他的部下。 这一下,损失惨重,可以说此次手下援兵近乎全军覆没。 尽没于雪谷中。 惨! 他的唇在哆嗦,心在滴血。 但此时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唐军引入雪谷,是论钦陵大将的军略。 是弓仁具体施行。 自己驰援,是被大相禄东贊钦点。 自己乃是大相的人,也就是噶尔家族的狗。 他能说什么? 哪怕全军死光一个不剩,也只能他背这口锅。 只希望,大相念在自己跟随多年的份上,处罚能稍轻一点。 一想到折了数万人在眼前的冰雪下,折颜的眼圈都红了。 「先是没了弓仁,眼下又折了四万军马,我……我要如何和大相交代?不如杀了我算了!」 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抽出随身弯刀,要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却被悉多于及时出手,一把抓住手腕。 「够了!战斗还没结束,就算只剩下一半人手,我们还要去增援鄯州,去助论钦陵大将防备唐人,不要再增添无谓的死伤了。」 「是。」 折颜吞咽了一下口水,忙低头应下。 「收起你的刀。」 悉多于眼中闪过一抹痛惜。 哪怕将唐军全歼于此,折损了麾下一半人手,这仍是一场重挫。 眼下在雪谷西边谷口,吐蕃原本有八万人,入谷聚歼唐军,因雪崩被掩埋,这一部损失掉。 只余四万人。 在雪谷东面谷口,还有自己留下的三万余人。 两边合在一处,约莫有七万兵。 悉多于闭上眼睛,镇定一下心神,艰难的开口道:「整顿兵马,恢復各部建制,打扫战场,再派人与东面我留下的人联繫上。 去信乌海,告诉大相,雪谷的唐军解决了。 我们整顿完毕,即刻东进,增援鄯州。」 「是。」 这声命令才下,身边围拢的一众将领还没来得及去下令。 所有人的动作突然停住。 因为这个时候,自东面,传来激烈的马蹄声。 东面? 那个方向,现在只有悉多于留下的三万人马。 不可能有唐军在那个方向出现。 吐蕃兵的斥候撒出数十里外,对这一点,悉多于还是很自信的。 那么,是自己人? 悉多于心中疑惑,副将此时应该是继续守住雪谷口,等待自己进一步的命令。 为何会率大军,从那个方向赶来? 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了解自己的副将,那是一个话虽不多,但却诚实可靠的人。 多年一起战场的经歷证明,那是一个可靠的副手。 会忠实执行悉多于的命令。 「不……不对。」 折颜的脸色骇然,转头望向悉多于:「这蹄声,是大军……」 不用他再说下去,悉多于已经面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所有人上马!」 该死的,这蹄声动静,是有大量骑兵在接近。 人数从数千到上万都有可能。 多年战场磨鍊出的本能,令所有将领都预感到一丝不妙。 得到悉多于的命令,慌忙寻找自己的战马。 但是方才进攻雪谷,又经歷百年难遇的大雪崩。 整个营盘内至今仍是一片混乱,还不及整顿。 这个时候,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想要找自己的战马。 先得找到亲兵再说。 一番混乱,好不容易悉多于等人才找到战马,翻身跨上去。 连衣甲都不及穿上。 有些人甚至连马上的武器都没找到。 前方,雪雾奔腾。 大片烟尘随之扬起。 阿桑骨挥舞着马鞭,厉声呵斥部下斥候赶紧上前去打探,及时发回讯息。 十余骑吐蕃探马自军营中驰出。 第442页 各部将领还在焦急的聚集自己麾下人手,穿戴衣甲和兵器。 还没来得及整队。 咻咻咻~~ 羽箭穿空。 那十几骑骑士还没跑到一半,便被迎面而来的羽箭射穿了喉咙,先后坠落马下。 无主的战马在战场上悲嘶着,绕圈奔逃。 「敌袭!」 悉多于面色大变。 身边的亲兵慌忙打着旗语,远处的号手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吹响号角。 呜呜呜~~ 悽厉的号角声,在整个营垒间迴荡。 无数吐蕃兵仿佛忙碌的兵蚁般,慌忙冲出营帐。 寻找自己的上官。 一些整好队伍的将领大声呵斥着,令部下兵马列出队型,在营前结阵,尽力做好交战准备。 混乱,依旧是混乱。 前一波的混乱还没过去,新一波的混乱再次发生。 嗡~ 天空先是一暗,接着是一亮。 悉多于抬头看去,只见一片火箭,自天上射来。 他厉声大喝:「盾!」 来不及了! 除了前面少数人见机得快,竖起盾牌,又或者翻滚着寻找遮蔽物,大部份吐蕃兵猝不及防。 被这一波箭雨射得惨叫不已。 不少火箭落入吐蕃人的帐蓬间,立刻将帐蓬点着了。 悉多于甚至顾不上回头看一眼。 他慌忙拨开一枚落向自己的火箭,定睛看去,只见在前方三百余步远,一面唐军大旗,陡然飘起。 迎着凌厉的风,上下飞扬,如同一团烈火。 悉多于在马上身子一晃,险些跌落马去。 「唐兵?哪来的唐兵!」 阿桑骨也在一旁失声尖叫:「不可能!」 整个大非川南部草原,就只有唐人总管苏大为一支大军。 人数不过万余。 唐军若在这里还有援兵,何至于此。 堂堂总管,部下也不过万人,如此寒酸。 而苏大为的兵马,被困于雪谷中,方才雪崩,也随着吐蕃的四万兵马,一齐被掩埋。 这个时候,哪里又变出来唐军? 而且人数也在万人上下! 阿桑骨、折颜和悉多于等吐蕃将领,老于战阵,极有经验,看是看着骑兵掀起的烟尘,就能大致判断出人数。 他们判断出,这支唐军人数恰好也在一万人上下。 「整队!」 「列阵!」 「准备接敌!」 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当前最重要的是从这支唐军骑军的冲击下活下来。 再谈别的。 什么增援鄯州,什么增援论钦陵,传捷报给乌海大相禄东贊,一切都顾不上了。 摆在悉多于这支吐蕃军面前的,只有一道题。 生,或者死。 「准备迎敌!披甲,所有人快披甲!」 悉多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脖颈和额头上的血管呯呯跳动着,一涨一缩,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开来。 越是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反而出奇的冷静。 厉声大喝,将自己的命令一道接一道的下达。 做最后的挣扎。 「悉多于大将,来不及了啊!」 折颜在一旁哭喊:「我们的建制还在混乱,人手不及组织起来,许多将士都找不到战马和衣甲,没法打啊!」啪! 悉多于狠狠一鞭抽在折颜的脸上,不顾他鬼哭狼嚎式的惨叫,厉声吼道:「放肆!我为大将!所有人都得听我的,我们没有输!没有输!」 他的双眼赤红,用长鞭指着前方奔腾唿啸而来的唐骑厉喝:「这些人,必是唐军中的辅兵!他们没有一万人,最多三五千!我们有四万人!不要乱,只要顶住第一波冲击,我们就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视线里看到,唐军为首一人,一身明光铠,身下一匹黑色龙马。 不是总管苏大为,还能有谁? 活见鬼了! 悉多于手里的马鞭,陡然坠地。 第五十五章 巧妙 战争,有时候就是变戏法。 戏法人人会变。 巧妙各有不同。 从见到唐军旗帜,见到苏大为亲自领兵的一瞬,悉多于心气已折。 他并非庸将,而是吐蕃一流将领。 曾创造数万人征服五部天竺的战绩。 替吐蕃拓地万里,获得源源不断的资源、人才,支持着吐蕃的疯狂扩张。 但以他的见识,仍不明白髮生了什么。 唐军明明在雪谷中,应该和入谷的几万吐蕃兵卒,一齐被掩埋在雪谷中,为何又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想不明白! 他也没时间想明白了。 随着大唐冲锋的战鼓与号角。 代表唐蕃两国在大非川南麓最强的两支武力,狠狠碰撞在一起。 结果毫无悬念。 准备不足的吐蕃军被大唐重骑一冲即溃。 吐蕃军一溃千里。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溃败。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个时辰。 剩下的全都是追击,不断追击。 开始是唐军在追击。 后来是唐军的越骑。 再后来是唐军的吐谷浑僕从军。 这些吐谷浑人,过去不过是给吐蕃人牧羊放马的贱种,但此时也像是疯了一样,一个个发出亢奋的吼叫声,追击着溃不成军的吐蕃人。 第443页 完了,一切都完了。 悉多于甚至都来不及逃跑。 他便一名唐军骑将用长槊抽中心口,直坠马下。 摔得天昏地暗。 这是他从军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还没等恢復清醒,便被唐军僕从一拥而上,绑了个结实。 之后的事,便不是他所能知的了。 视线余光所及,隐隐看到阿桑骨在和唐军中的异人交战。 吐蕃乱军中,偶有爆发的诡异,但唐军中却有道士出来,联手将诡异镇压。 输了! 这是悉多于最后一个念头。 然后,他的后脑挨了重重一击。 整个世界黑暗下来。 …… 雪山谷前,天色已经暗沉。 又是一日过去。 大战过后的战场,依旧一片狼籍。 倒处都是战马和散碎的兵器,倒在地上奇形怪状的尸体。 还有那些燃烧怠尽的吐蕃人的军帐。 一些火星余烬,还在不断的冒着烟。 唐军步卒以十人为一队,在战场四处游戈,寻找是否有漏网之鱼。 另一批由郭待封手下的僕从兵,则在挖坑填埋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唐军自己的。 关路迢迢,无法将每一位兵卒的尸身都运回去。 只有先寻一个地方一起掩埋了,取身上一件信物,再加身份铭牌回去。 回长安后,家人可立衣冠冢,也可寻机将亲人遗骨运回去,葬入祖坟。 当然,大部份战死的兵卒,都是埋骨它乡,永远回不去了。 唐军临时行营前,各式将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苏大为高坐于军帐上首,帐内燃着硕大的鲸油灯,灯火通明。 在他左手,坐着安文生,右手则是李博。 此时两人正在替他做着战情记录,之后要依据这些信息,递交给朝廷的奏摺,同时拟给苏定方军报。 「见过总管。」 帘帐掀开,郭待封匆匆从外面快步奔进来,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珠,向苏大为叉手道:「堵在谷口东面的那支吐蕃军,被惊走后,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不知在何处,已经派斥骑出巡五十里,未见踪迹。」 「唔,留着这支人马,始终是个隐患。」 苏大为低头看着面前案上的地图沉声道:「再多派斥候,方圆百里,都找一遍,不要让这支人马,坏了我们的大事。」 「喏!」 郭待封匆匆行礼退下去。 安文生停下手里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怎么,连郭待封的辎重营,都要担负起斥候的责任?」 「人生奇缺,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此时又见帘帐掀开,抱着头盔的薛仁贵,及身后的李谨行二人一起,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仁贵脸上涌现喜色,进来就道:「大捷,此次大捷,朝廷少不了我们的功劳,阿弥,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跟在他身后的李谨行倒是衣甲齐整,昂首挺胸,一丝不苟的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接着道:「薛将军率骑兵追出六十余里,马力用尽才回来,一共追得吐蕃一万二千三百余人,再加上战场上杀伤的六千余人,还有谷中雪崩的那数万人……」 李谨行看了苏大为一眼,继续道:「这支十余万的吐蕃人大军,已经折损过六成,不足为惧了。」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向李谨行微笑道:「这算什么,总管曾在攻高句丽时,筑坝蓄水,以大同江水倒灌平壤,一战灭高句丽八万余人,那才叫一个风捲残云。」 「末将佩服。」 李谨行由衷的道。 是人都知道水火无情,可敌人也不是傻子,都会防着这一手。 在对方严防死守下,能出奇致胜。 擅于借用天地之力,此乃名将之姿。 李谨行心下暗自将苏大为与裴行俭还有王方翼、薛仁贵等将做比较。 王方翼与薛仁贵都是勇勐过人,可为先锋或者一军之将。 但若统领全局,运筹帏幄,年青一辈,大概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二人。 或许还可以加一个刘仁轨。 听说刘仁轨在百济和高句丽也做得不错。 但刘仁轨毕竟年事以高,都六十余岁了,当算不得青年将领。 而裴行俭与苏大为,又同为苏定方的学生,可谓一时瑜亮。 待苏定方这一代的将星全数凋零后,新一代大唐军神,只怕就是苏大为与裴行俭二人。 再仔细想来,裴行俭的用兵风格,颇为稳重,擅长大战场,大兵团。 由他统驭安西都护府镇兵近十万人,守护着河西之地,这么广袤的土地,守得滴水不漏。 这是本事。 而苏大为的风格,其实更类似于苏定方。 他所率的兵,常在一万上下,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擅长在战场中徵召僕从,从而转化敌我力量。 又有鬼神莫测的机谋。 直到现在,李谨行将自己带入到苏大为的角度,仍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 薛仁贵,也是同样的疑惑。 他大步上前,一屁股在苏大为侧边坐下来,手里捧着头盔,一边抹着汗一边追问:「快讲讲此次用兵,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第444页 「你问我?」 苏大为刚拿起毛笔想要写军报,闻言停下来,看了一眼薛仁贵。 见他真是一脸渴求之色,不由笑道:「全程你不是都亲身参与了吗?还有哪里不清楚?」 「许多都不清楚!」 薛仁贵没了平日的威严稳重,急问道:「现在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你率军入谷,简单入得巧妙,将那些吐蕃人诱入谷中,再用雪崩将他们掩埋,是不是早就算计好的?」 「仁贵,雪崩乃是天灾,谁能预料到,你这越说越没谱了。」 「呸,少煳弄我,我看到安文生他带的人,是最后从谷里出来的吧?他带着那帮道士做什么去了?难不成在谷里起坛做法?」 「哎,你说对了,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你说不说!」 薛仁贵急了,一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胳膊:「再不说休怪哥哥我翻脸了!」 这番举动,直把站在帐中的李谨行看得目瞪口呆。 心说薛礼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在总管面前有些上下不分,没大没小。 这往小里说是失礼,往大里说,总管可以治罪的。 他是不懂巷仁贵和苏大为的交情。 苏大为胳膊一抖,从薛仁贵铁手里滑脱出来,看着他笑道:「真想知道?」 「想!」 「好,安远坊的胡辣汤饼,还有闻喜楼的一顿酒宴,再加上西市莱口胡同的鲜鲤烩,还有……」 「成交!」 薛仁贵伸手过去,捂住苏大为的嘴,哀求道:「求求你别念了,哥哥我就请这些吧,还得省点钱给家里娘子。」 「好了好了,这件事嘛……」 苏大为拨开他的手,一脸嫌弃的道:「手没洗过,又是血腥又是汗臭味。」 薛仁贵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苏大为想了想接着道:「雪崩,确实是我的安排,当年征西突厥时,我曾率阿史那道真他们翻跃金山,在最后追击狼卫时,被对方用牛角声音,引发雪崩,险些丧命。」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所以在看到地图,看到雪谷这个地方,我便留上了心。」 「你怎么知道吐蕃人会在此处设伏?」 「我并不确定,不过我用兵,习惯想得多一点,多算胜,少算不胜,仅此而已。」 苏大为回答着薛仁贵的问题,心中却想的是:不多做几个预案,如果遇到突发状况,那才会出大问题。 孙子兵法里,所谓的先为不可胜,而后求敌之可胜。 意思也无非是多做预案。 将自身可能遇到的问题,先想好了方案,再动手,便不致慌了手脚。 薛仁贵皱眉想了想:「本来觉得很神奇,但是听你这么一说,却又像是很简单?」 「本来就不复杂。」 「等等,我觉得不对。」 薛仁贵摆了摆手道:「你怎么清楚吐蕃人在两边谷口的虚实?」 昨夜苏大为借着吐蕃夜袭之机,玩的最大的一个戏法,就是一面与夜袭的吐蕃人轮战,一面悄然集结唐军敢死之士,与雪谷外的郭待封里应外合,将悉多于副将看守的东面雪谷攻破。 而由于布置得当,这消息始终不曾泄露。 甚至还假传消息给西面悉多于的部队,令悉多于做出错误判断。 以为唐军还被困在雪谷中。 而实际上,唐军主力在天亮以前,便由东面雪谷口撤离。 在谷中的,只有少量精锐及吐谷浑一部份僕从军。 第五十六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苏大为指了指薛礼,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十分畅快,又有一种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这笑令薛仁贵满头雾水,摸不清状况。 他左右看看。 发现安文生也搁下笔,看着自己在笑。 再看看右边的李博,双手拢在袖中,是一种想笑又拼命忍住的神情。 不觉道:「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还有我,我也不明白总管如何知道吐蕃人的虚实。」 李谨行在后方弱弱的道。 不过他的声音,被薛仁贵自动过滤掉了。 「可恶,别卖关子。」 他仿佛斗鸡一般,用力放下手里的头盔,沖苏大为恼道:「快揭开迷底。」 「仁贵,你莫不是忘了你曾帮阿弥寻找过鹰?」 安文生在一旁出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薛仁贵这才反应过来,口里忍不住发出「哎呀」一声。 还真是忘了。 当年苏大为在百济用兵时,曾派人去信给自己,让自己帮他寻鹰。 那时薛仁贵还在安西一带,与铁勒人作战。 后来专门寻了当地的驯鹰人,替苏大为找到一只不错的雏鹰,又经专人调教,最后连驯鹰人一起,送给了苏大为。 想到这里,薛仁贵忍不住以手加额:「原来是鹰,我却忘了这个。」 说完忍不住又道:「这鹰……真有这么神奇?」 虽然他曾帮苏大为找过鹰,但他自己,却没有玩鹰的兴趣,军中也有养鹰养犬的,但是好像也就是打打猎,从未听说能帮助判断敌情的。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薛仁贵的肩膀:「普通的鹰自然是不能,但是经过特别训练后,这鹰首先能发现敌情,在敌人头顶盘旋,再经过许多训练手段,能让鹰将看到的敌人多少,通过『鹰舞』告知主人。」 第445页 鹰舞,便是雄鹰在上空盘旋的姿态。 驯熟的鹰不但能发现地面隐藏的敌人,还能依据敌人的多少,通过盘旋圈数的多少,来传递信息。 苏大为不禁想起在战前,他将鹰远远撒放出去的时候。 骑兵斥候累死,一天也不过百里。 而老鹰飞行,可远不止这个数。 有了鹰,等于替自己开了天空的眼睛。 这是上帝视觉。 而且他手里,远非一只雄鹰。 还有一只鹰中之神,海东青。 此外,还有一张最隐秘的底牌,便是那毕方。 把小红鸟放出,在一定距离内,苏大为可与此鸟,共享视觉。 这就是他能提前预判敌情,和判断敌人虚实的秘密。 薛仁贵不知此事,自然惊骇莫名。 震惊于苏大为对敌人行动的预判能力。 却不知道苏大为做出判断,都是建立在情报信息的预知上。 至于吐蕃人,直到死,怕是也想不到苏大为还有这一招。 「等等,你有鹰,所以知道谷口两端吐蕃人的虚实强弱,但是吐蕃人也有鹰啊,他们为何……」 「有两点,第一点,我在谷中时,你看到的许多动向,其实是故意迷惑敌人,比如我们打通雪谷东面的道路后,主力撤出,只留了少部分兵力拖住入谷的吐蕃人。 其实当时吐蕃人也放了猎鹰,不过当时谷中帐蓬还有营盘一如旧制,那鹰自是分辨不出真假。」 苏大为伸出两根指头:「第二点,就是他们有些鹰,被我的鹰狙击了,根本传不回讯息。」 薛仁贵两眼一眯:「截断他们的情报,并提供虚假的情报,嘿,好手段,阿弥,你不愧是斥候出身。」 一理通,百理明。 薛礼也非庸才,一点就透。 安文生在一旁插口道:「其实阿弥带崔器入谷前,早就知道了吐蕃人的算盘,他这是将计就计,迷惑吐蕃人,早就命郭待封和王孝杰在谷口做了安排。 所以当吐蕃大将悉多于带人堵住东面的谷口时,郭待封部抛下少量车阵,王孝杰部骑兵与对方缠斗片刻,即脱离战场,寻地藏匿。」 李谨行在一旁忍不住道:「昨夜吐蕃人来夜袭,总管也提前知道了?与郭待封部也提前做好了合击的准备?」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但是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夜间还有问题,那就是鹰在夜里,并不如白天那样方便侦察。 但苏大为手里还有红鸟毕方,可以达到侦察效果。 同时传递消息给郭待封部。 这才能做到妙到毫巅的配合。 吐蕃人在他面前,简直如同瞎子和聋子。 李博轻咳一声:「其实昨晚情势仍然十分危险,那些吐蕃人还放出了诡异和异人,幸亏总管早有准备,派出茅山宗的道士们,和军中异人,将其一一镇压,这才没让消息走漏。」 薛仁贵与李谨行心里俱是一凛。 对了,就算吐蕃人的鹰没法传回正确消息,若是昨晚那些诡异和异人,闯入谷中,瞧破唐军虚实。 只要有一个逃回去,整个战局就会被改写。 但苏大为却通过提前布置,将所有来犯的诡异和异人,俱都击杀。 这是绝对的实力。 容不得一点掺假。 「确实很险,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苏大为自己想来,也觉得有些惊险。 「万一有诡异逃出去,或者我打通东面山谷出口的消息漏出去,虽然我军不会有太大损失,但天亮后的吐蕃军就不会被吸引入山谷,这场仗,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薛仁贵此时低头思索着。 他发现,虽然苏大为将谜底揭开来。 但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仍有极大的风险。 涉及到大量的工作。 比如击破东面谷口,打穿驻守谷口的吐蕃人后,要如何保证消息不走漏,如何将所有传递消息的吐蕃军斥候击杀。 并且派人假冒东面吐蕃军,传递假消息给西面悉多于、阿桑骨这些人。 这并不简单。 还有在谷中的布置,如何用少量的兵马,顶住涌入谷中那数万吐蕃军。 要是一个不好,留守的唐军被吐蕃军打败,那吐蕃人就会及时反应过来,谷中的乃是偏军。 还有不让一只诡异能从谷中逃出去,传递消息。 更别提对吐蕃人猎鹰的狙杀。 以及在谷中做出伪装,给敌人猎鹰错误的判断。 最后,还有如何在准确的时间里,恰到好处的引发雪崩。 这里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是战场。 薛仁贵他们只在正面与吐蕃人厮杀。 但苏大为的谋划中,在许多看不见的战场,发生了斥候搏杀、天空中对敌人猎鹰的狙击、情报上的博弈、对敌方诡异和异人的击杀,最后甚至是与自然之力相搏。 「留守在谷中的那少量唐军和吐谷浑人,他们……」 「大部份都活了下来。」 苏大为向薛礼看过来:「昨夜让他们化冰水时,我就派人悄然凿了许多藏兵洞,并布置唿吸的气孔,他们藏于洞中,雪崩后,我花了千余人,歷经三个时辰,将他们一一挖出来。 除了少数躲避不及的,大部都安然无恙。」 第446页 薛仁贵腾得一下站起身,令苏大为惊讶了一下。 「仁贵,你这是?」 「直到今天,方知总管用兵,百战百胜,并非侥倖。」 薛仁贵与一旁的李谨行同时肃容,向苏大为叉手礼道:「我们代军中将士,谢总管。」 这声谢,份量很重。 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苏大为听懂了。 打仗不容易,想打胜仗,更不容易。 而打胜仗,还能想办法保全自己麾下兵卒,重视他们的生命。 这就更加难能可贵。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下面的府兵兵卒,谁不想跟着一位能打胜仗的总管。 跟着一个,作战计划中,考虑到每一个环节,考虑到如何保护兵卒的总管。 薛仁贵感慨道:「我这一拜,并非是拜你用兵如神,而是拜你心细如髮,连兵卒的生死都考虑到了。」 按过去的惯例,留下垫后的偏军,基本是要被牺牲掉的。 也就是死士。 百死无一生。 但苏大为的作战计划里,连这些人的生命,甚至包括吐谷浑僕从的生命,都照顾到了。 这一战后,不光令苏大为的功劳薄再添一笔。 在那些吐谷浑人心里,苏大为赫赫武功,乃至对兵卒的仁爱,会永远铬刻下去。 哪怕吐蕃人再野蛮屠戳,也无法去改变人心。 「我有一种预感。」 薛仁贵站直身体,向苏大为看过来,目光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感慨:「陛下这一朝的名将里,必定有你一席之地,日后名垂青史,当不在苏大总管之下,或许你与苏大总管将会并称……」 大唐二苏?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感觉有些古怪。 他摸了摸额头:「仁贵,你这话说的,你以为你就不会入青史?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你战功彪柄,大唐军功史册里,少不了你一份。」 「哈哈哈~」 薛仁贵一弯腰,拾起自己的头盔,笑容甚是欢畅,似乎被苏大为夸奖是极有面子之事。 「那就承你吉言了,对了,我方才见到道真,他的样子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吼。 「苏、大、为!」 营帐的帘幕勐地被人掀开。 由于用力太勐,帘幕甚至发出一声撕裂声响。 破烂的布帘随着一股北风,疯狂捲起。 帐内火光狂闪。 第五十七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帐内灯火摇动,影子在光芒照耀下,疯狂扭动,宛如妖魔。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帐门。 只见一位身穿龟背鱼鳞甲的胡将正立于帘幕下,双眼赤红。 被大力撕烂的帘幕一缕缕布条随着狂风飞舞着,在他的脑后,随着乱发飞起。 「道真,你做什么?」 薛仁贵惊愕道。 来者,正是骑兵将军阿史那道真。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清点伤兵,做着善后之事。 又或者是追击那些逃蹿的吐蕃溃兵。 但他却偏偏来到了中军大帐中。 来了也就算了,却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 不像是来叙功,倒像是来寻仇一样。 他站在那里,七尺余的身子,宛如黑塔。 一身鱼鳞甲在摇动的灯火下,散发出明灭不定的光芒。 见阿史那道真站在门口,即不说进来,又不开口说话,李谨行感觉气氛不对,上前几步向他道:「阿史那将军辛苦了,此次大捷,回长安后将军功劳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史那道真勐一伸手,将走近的李谨行狠狠推开。 「少在我面前聒噪!」 李谨行猝不及防,险些被他一把推倒,踉跄了几步才站住。 抬头惊愕的看向阿史那道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史那道真虽然是归化突厥将领,但已经两代侍奉大唐,比普通唐人对大唐更有认同,以唐人身份而自豪。 平时待人也是礼数周全。 这是吃错药了吗? 薛仁贵眼见阿史那道真大步走来,颇有一种兴师问罪之态。 他脚步一动,上前一步,挡在阿史那道真面前:「你做什么?这里是中军帐,这是军中!」 语气颇为严厉,实则是善意提醒。 哪知阿史那道真仿佛不认识他一样,狠狠用肩头撞过来:「这没你的事,闪开!」 嘭! 一声大响。 薛仁贵纹丝未动,阿史那道真自己却被撞退了数步。 阿史那道真是突厥族贵胄,力气自是不小。 但在天生神力的薛礼面前,未免不够看。 「你敢拦我!」 阿史那道真双眼赤红,伸手握住横刀刀柄。 薛仁贵将手里头盔拍了拍,冷笑一声戴上头盔:「怎么,在我面前还想动刀?」 他的手指动了动。 显然是动了怒。 论品阶,他是阿史那道真的上官。 论武力,他也远在阿史那道真之上。 若阿史那道真敢在他面前动刀,那他也顾不得情面。 不把这贼子打个卧床不起,也对不起阿弥送自己的宝弓。 李谨行在一旁吃惊的看着两人,不知该如何去劝。 第447页 安文生和李博对了一下眼色,却都诡异的缄默着。 眼看双方一触即发,便在这时,苏大为道:「仁贵,你让开。」 薛仁贵身子微晃,侧身看向苏大为。 侧身这个动作,仍是个防御动作,若阿史那道真动手,他随时可以做出反应。 「道真是冲着我来的,你让他过来吧。」 薛仁贵面上闪过疑惑之色,不过还是依言退开几步。 看着阿史那道真从面前走过,他提醒道:「莫要忘了这里是军营,莫要以为平日有交情,在军中就可肆意妄为。」 阿史那道真却没理他,只是走到苏大为的面前,呯的一声,将一堆东西,重重拍在苏大为的桌案上。 薛仁贵、李谨行、安文生和李博的眼睛,立刻被这东西所吸引。 借着油灯的光芒,看到那是几块身份铭牌。 军中规矩,每名士卒身上都带一块铭牌,写上姓名籍贯和番属,若是死在战场上,可以凭此相认。 战场中刀枪无眼,丛枪而来,丛枪而去,箭如飞蝗,万马奔腾践踏。 千奇百怪的死法实在太多了。 有太多人,找不到全尸,面孔稀烂,全靠着身份铭牌相认。 阿史那道真,拿着一堆身份铭牌,以这种气势来找总管苏大为,是何意? 他与苏大为,私下交情据说极佳。 李谨行在一旁暗自想到。 总不成是发现军法官记功不公,或者有剋扣虐待士卒,所以找总管来讨个说法吧? 李谨行多看几眼,依稀认出那铭牌上有的名字,似是突厥名。 应该是阿史那道真麾下族人。 苏大为没说法,只是抬头看着对方。 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上,因为太过用力咬牙,咬肌浮现,眼角微微抽搐一下,从唇里吐出两个字:「说话!」 「说什么?」 「这些铭牌,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苏大为低头看看这些牌子:「什么解释?」 阿史那道真的话没头没尾的,不光苏大为,就连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等人,也是听得满头雾水。 只当阿史那道真疯了。 居然拿几个兵卒的铭牌,以这种语气与总管说话。 军中以下犯上,僭溢无礼,乃是重罪。 「道真……」 「阿史那将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都闭嘴!不关你们的事!」 阿史那道真转头向着劝自己的人怒道:「这是我与苏大为的事。」 他再次回头,直直的瞪向苏大为,两眼血丝满布,一字一句的道:「我一直拿你当兄弟。」 「我知道。」 「赵胡儿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也是我的兄弟。」 阿史那道真字字千钧:「你为何要害他!」 这句话出来,帐内所有人,从薛仁贵到李谨行,乃至李博,皆耸然动容。 简直如一记惊雷。 赵胡儿失手落于吐蕃人手中,最后惨遭吐蕃大将弓仁割颈而死。 当时阿史那道真为此失去理智,率麾下骑兵沖入雪谷追击弓仁,这才有了苏大为率主力迎救阿史那道真,全军被困雪谷之事。 后来赵胡儿的遗体,还是苏大为一箭射杀了弓仁,趁着吐蕃军大乱,抢回了遗体。 但是按阿史那道真的说法,显然认定是苏大为害的赵胡儿失陷敌手。 这怎么可能? 以苏大为的身份,与赵胡儿的关系,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不合常理。 李谨行愕然看向苏大为。 他以为苏大为会反驳,会喝斥阿史那道真。 然而没有。 苏大为只是沉默。 沉默,似乎也是一种默认。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史那道真指着那些身份铭牌,咬住牙齿,字字泣血道:「你名知他是我的兄弟,却陷他入绝境,如今他死了,跟着他的人,也差不多死绝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满意了! 三个字竟在帐内迴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苏大为还是不说话。 只是微微低头,看着桌案上那几块唐卒的身份铭牌,似在发怔。 整个大帐中,充满诡异难明的气氛。 全军最高统率,总管苏大为,居然故意害阿史那道真的族人,害自己麾下的赵胡儿? 这说出去,岂能让人相信。 但阿史那道真却言之凿凿。 如此当面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质问。 苏大为却一个字也不说。 这…… 薛仁贵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带兵虽然严酷,但实则极爱自己麾下健儿。 如今听到阿史那道真如此说,再看苏大为的态度,连一向了解苏大为的他,都忍不住内心动摇。 心中暗道:难道阿弥真做了这种事? 不,阿弥没有理由故意去对赵胡儿做这事,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身边李谨行已经忍不住道:「阿史那将军,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可否听总管解释一下。」 薛仁贵也沉声道:「阿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长嘆一声,摇了摇头:「赵胡儿的事,我确有责任。」 这话出来,薛仁贵和李谨行两人都懵逼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第448页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为何?」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拍桌案:「你为了军功,为了打败吐蕃人,就牺牲自己的兄弟,你……」 他脸色涨红,勐地伸手,去揪苏大为的衣甲领口。 苏大为原本可以躲,但他却眼睁睁看着阿史那道真的手过来,不闪不避。 「够了!」 一只白净丰腴的大手从一旁伸过来,轻轻将阿史那道真的手扣住。 是安文生。 他横了一眼苏大为,皱眉道:「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也不用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安文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仁贵提声大喊。 阿史那道真同时大力挣扎着,厉声道:「放开我,我要找他要一个公道,我要替赵胡儿和死去的兄弟要一个公道!」 安文生手腕一抖。 啪! 阿史那道真立刻如喝醉一般,向后踉跄着退开。 安文生用的乃是一股巧劲,阴柔之劲将他推开,却不会伤了他。 「这件事,阿弥没对人说过,但是我知道。」 安文生站在场中,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我在这里只说一遍,所有人有什么意见,可以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薛仁贵从后面伸手,按住还要发作的阿史那道真。 「听他说,若真的是阿弥行事有亏,我替你讨这个公道。」 李谨行也在一旁道:「是非曲直,总得听完才能判断,阿史那将军,你既是来讨公道,便让安将军把话说完,我等皆可作证。」 唿哧,唿哧~ 阿史那道真剧烈喘息着,双眼的血红稍稍消褪。 「你说,为何要害赵胡儿?」 第五十八章 裂痕 「我并没有要害赵胡儿。」 苏大为的声音沉重,但却坚定。 他说的声音不快,但给人的感觉每一个字都很有份量。 「这些铭牌……」阿史那道真向着桌案上的牌子指了指道:「我在检搜吐蕃溃兵时发现的,你做何解释?」 苏大为沉默以对。 「呵呵。」 阿史那道真冷笑两声:「被我戳中了吧,说不出话来了,你不讲,我来讲!」 他一摆肩膀,挣脱了薛仁贵的双手,上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我在吐蕃人的溃兵里,居然发现赵胡儿的麾下,亦是我的族人,他告诉我,在翻跃大非川前,你密令赵胡儿和他们去执行一个任务。」 任务两字,加重了语气。 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味道。 「是什么样的任务?」李谨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没忍住开口追问。 「那当然是……」 阿史那道真的话还没说完,一直插不上话的安文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来说吧,此事我知之甚详。」 薛仁贵、李谨行和阿史那道真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嘿嘿冷笑:「谁不知你和苏大为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你一份。」 「先让他说完。」 薛仁贵再次伸手,按在阿史那道真的肩上,安抚他的躁动。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 安文生道:「早在总管与大总管商议对吐蕃的军略时,便有意派出斥候去侦察吐蕃动静,总管麾下,斥候自然是出自突厥骑的赵胡儿为首。 赵胡儿领到任务主动向总管说,如果以斥候侦骑出动,恐目标太过明显,不如乔装潜伏,伺机混入吐蕃牧人中,再打探消息。 他的建议得到总管的认可,于是在总管率军翻跃大非川中途,赵胡儿便带着他那队人,执行任务去了。」 安文生看了一眼薛仁贵:「你们应当记得,在快离开大非川时,斥候报称不见了赵胡儿那队人,为的便是这件事。」 「你撒谎!」 阿史那道真突然激动道:「若真是赵胡儿主动请命,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的手里,他是天生的猎人,他怎么会落到吐蕃人手里!」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起先我与总管都以为赵胡儿是执行任务,暂时失去联繫也是正常的,后来才知道他失陷于敌,至于其中的缘由……你不是找到了他队里的斥候吗,为何不问问他?」 「他死了!」 阿史那道真俊逸的脸上,咬肌根根浮现,强忍着悲痛道:「我找到他时,他的胸口已中了一箭,最可笑的是,这是我们唐军自己的箭,他是被自己人杀的!」 帐内一时沉默。 灭口? 薛仁贵和李谨行都想到了这个词,但是,却又不愿去深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虚言。 为了赢这场仗,除了正面的较量,战场上的拼杀。 在许多暗处,在无声的战场上,亦有无数人为此牺牲。 赵胡儿和他的斥候小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薛仁贵更想到,赵胡儿据他所知,曾在苏大为的都察寺下,任过密探,做过不少事。 或许赵胡儿此次带队潜入吐蕃人中,也是苏大为的授意。 只是不知为何赵胡儿竟会失手。 但要说苏大为要对那几个斥候小兵下手灭口,薛仁贵是不信的。 苏大为的器量不至于此。 更何况,他又没做错什么。 第449页 设若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为了赢这一仗,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斥候、潜伏,间谍,反奸计,都是正常操作。 安文生沉吟着,回身走回自己的案前。 他那张桌案上,摆着许多卷宗和战报。 他在苏大为身边,充当着是文书和主薄以及参谋的工作。 从那堆战报里,他翻了片刻:「你们等等,我这里有赵胡儿小队传回的情报,一看便知。」 安文生返身回来,手里已经拿了一支细小的笺纸。 「你自己看吧。」 他把这张情报递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 薛仁贵和李谨行虽知此事极为机密,但仍忍不住探头过去。 安文生在一旁道:「大非川南麓草原一战已结束,间谍之事,就算看了也无妨,你们看吧。」 薛仁贵两眼瞪大,看到上面写的乃是蝇头小字,似乎是用炭笔仓促写成。 乃是:大唐先锋军第三团,二队第七伙,我等五人已成功潜入吐蕃人中,吐蕃徵兵甚急,原想做牧人,眼下即将被强征为兵。队正赵胡儿,为掩护我等潜入,留下断后,料已落入敌手,盼总管设法救~~ 最后一个救字,末尾拖出长长一笔,显然是有什么突发之事,不及写完。 但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赵胡儿率队伺机潜入吐蕃人中,以为内应。 结果在一场意外遭遇时,为了掩护其他人,他选择断后,最后力尽被擒。 而整个斥候队,最终有五人成功潜入吐蕃人中。 起先准备做牧人,但随着战事升级,他们被徵召入吐蕃军中。 想必也正是这几位潜伏在吐蕃人中的斥候,尽一切方法传回消息,才令苏大为的情报更为完整。 这场对吐蕃在大非川南麓的一仗,苏大为先后用了斥候,苍鹰,潜伏的暗谍,还有商人、牧人,多种方式,去获得吐蕃人的情报。 那又是另一种战场上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写着情报的纸死死攥在手里,眼眶赤红,向苏大为嘶哑的问:「他们让你救赵胡儿,你为何不救?」 苏大为默然。 「你为何不救?赵胡儿为你做事,两肋插刀,你为何不救他!」 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向苏大为吼出来。 李博站起来辩解道:「阿史那将军,总管不是不想救,而是真的没办法,况且,若是打草惊蛇,令吐蕃人发现有暗谍潜伏,非但会令之前的布局前功尽弃,说不定还会连累潜伏的那几位大好健儿。 吐蕃人只要意识到不对,稍微一想,就会发现他们,是不是?」 「狡辩!!」 阿史那道真勃然大怒,向着李勃吼道:「你说怕连累他们,可是他们活了吗?活了吗?这一仗,他们没死在吐蕃人手里,最后死在乱军之中,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扑了上来,扑在苏大为面前的桌案上,一把抓住那几块身份铭牌:「死了,全都死了!来之前,我说过要把他们完整的带回去,你叫我现在如何带他们回去?你要我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 他沉默着站起身,向着阿史那道真鞠躬:「是我做事不够周密,我欠赵胡儿,也欠那些斥候营的兄弟,此次迴转长安,他们的家人,我会代为赡养,我……」 「不必!」 阿史那道真手里抓着那些身份铭牌,血红的眼眶里,一道泪水淌下。 他咬牙道:「总管的恩惠太重,我们高攀不起,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自会一力承担。」 「道真,你何必……」 「你是总管,我拿你没办法,但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阿史那道真勐一跺脚,转身沖了出去。 身边的薛仁贵和李谨行,还有安文生,想拦却都没能出手拦住。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外面传来狼一样的悲号声。 李谨行面色微变,向苏大为插手道:「我去追,我去看看他。」 说着匆匆追出帐。 安文生看看薛礼,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这事不怪你。」 薛仁贵一拳重重击在自己掌心上,长嘆一声:「我能体会他的心情,痛失兄弟,那种感觉,简直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恨不能代死。」 「战场上总有牺牲的,总管已经尽力了,总会有意外牺牲的。」李博开口道:「战场哪里不死人?每一仗不知死去多少府兵,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总管是我见过,待那些兵卒最好的人,每一位战死沙场的兵卒,总管年节都会派人去探望,送些钱粮周济,还有……」 「够了。」 苏大为向他摆手:「别说了。」 李博把剩下的话强行吞回肚里,无奈摇头。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赵胡儿与道真是兄弟,他与我,何尝不是兄弟?」 苏大为仰起头。 脑海中回忆起昔年与阿史那道真、赵胡儿翻跃金山旧事。 回忆起在百济战场上,赵胡儿率领都察寺密探,以「飞行衣」飞入山城,替自己打开叛军城门。 又忆起赵胡儿在自己麾下的点点滴滴,记起他亲手教自己箭法。 他的眼眶中,不觉涌起泪光。 「阿弥,道真他只是一时悲痛,他会想开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第450页 安文生一手抱胸,一手抚摸自己脸颊,嘆息道:「都是为了大唐盛世,为了守护大唐繁华,可怜不知多少健儿,埋骨边塞。」 薛礼拍了拍自己的胸甲道:「我也回去了,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理,这一仗还没完。」 「当然没完,陛下命总管为逻些道前总管,以邢国公为逻些道大总管,想的可是打破吐蕃人的都城,毕其功于一役。」李博在一旁道:「总管且勿为这些事,而影响了心境,影响了接下来的作战。」 「我没事。」 苏大为摆摆手,脸上罕见的浮现一丝疲惫:「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 「你要到哪去?」 安文生问道。 却见苏大为走出帐外,身处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他抬头望天,恰好看到天上残月。 「不知小苏是否与我一样,在看天上的月亮。」 第五十九章 关山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 「总管,你念的诗我从未听过,是总管所作吗?」 一个温和而淳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声音很好听,只是略带边地口音。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不是说不让你们跟来的吗?」 「呃,属下担心总管,故此出来看看,还请总管莫怪。」 说话的乃是李博。 他与苏大为名为下属,实为家臣。 不光李客拜苏大为为师,李博全家也一直住在苏大为家的宅子里,交情自然分外不同。 苏大为沉默了一下,方才开口道:「这首诗不是我作的,是一位叫王昌龄的诗人。」 「王昌龄?」 李博微褐的眼睛微微一眯,心中却暗道:能作出此等诗来的,必有军旅经歷,而且名气不会小,怎么从未听过此人。 他随即又想到:此必是总管假借託名。 实际上跟着苏大为这么久,经常能从苏大为的嘴里听到一些惊奇的话语。 有时是脑洞,想法天马行空。 有时,却是一两句诗,虽不全,却都是能流传后世的经典之作。 唯一令李博奇怪的是,这些诗的风格和心境截然不同,如果是同一个人写的,那可就太厉害了。 可要说不是苏大为作的,却也未曾在别处听过这些诗句。 李博本人饱览群经,见识不凡,几番推敲后,便认定是苏大为藉故託词,想要藏拙。 「锥立囊中,其利自现,总管的才华,掩藏不住的。」 他心中暗暗想着。 至于苏大为为何明明有诗才,却要故意说成是别人所作,原因他却想不出。 「王昌龄出自太原王氏,自幼聪颖,曾赴河陇,出玉门,见识过边塞风光,所以才能作这等雄浑诗作。」 李博听得入神,下意识问:「世间竟有此等人物,却不知总管如何识得此人?」 「呃……」 苏大为舌头一突,想了想道:「我与骆宾王、卢照邻等人有旧,所以认识。」 见鬼了,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李博会刨根问底。 王昌龄还得几十年后再出世,再问下去,只怕就对不上了。 「不说这个了,你且去,让我静一静。」 苏大为仰头看着月色,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李博却没走,他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营帐巡守的兵卒,还有匆匆离去的薛仁贵等人,小声道:「总管是想聂苏小娘子了?」 苏大为不答。 看着月光,想着离家已经快一年了。 从麟德元年,到如今麟德二年。 说不想,那是假的。 才刚成婚,还未尽享鱼水之欢,天子一道旨,便披甲上阵。 相思相望不相见。 此情最是断人肠。 平日里忙于军务,没有一刻停歇,唯有到此刻,突然松懈下来,万般思念涌上心头。 难以自抑。 「总管,依你看,这仗还要打多久?」 「打多久?」 苏大为低头看向他。 「若按当年文成公主的路线,过了大非川,还有乌海,有那录驿、暖泉、烈谟海、过海、巴颜喀拉山,渡氂牛河,经玉树,过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再过羊八井,方到逻些。」 苏大为苦笑一声:「你说还要多久?」 「这……」 李博先是一愕,继尔也是苦笑起来:「不光总管思念家人,我这心里,也想念客儿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咦,总管又是一句经典之语,不知此句出自……」 「别问了,让我安静一会吧。」 苏大为哭笑不得的道:「真的,我想静静,大非川的仗是打完了,但乌海的仗,才刚开始,此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乌海防线,吐蕃大相禄东贊,拥兵十五万,坐镇乌海。雪谷的战报,最快明日可能就会送到他的帐前。我们,松懈不得啊……」 李博脸色一肃,叉手道:「总管明见万里。」 苏大为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李博久歷边外,对吐蕃和西域之事,只怕比自己还要熟悉许多。 不由失笑道:「你是怕我沉溺于方才的情绪里,故意引我说话的吧?」 李博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被人看破的尴尬,拱手道:「总管经歷之多,心境之强,自然不需要我画蛇添足的。」 第451页 「有心了。」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没事,真的,就是有点思念长安,想小苏,真希望这场仗,能快些结束,想回到长安……」 「希望打完吐蕃后,大唐四夷能真正安宁。」 「我也希望。」 苏大为仰天嘆息,再次凝望向月光,思念着聂苏。 口中不觉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嘆息未应闲。」 「总管,此诗是何人所作?诗名是什么?」 李博大惊失色,失态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绝作啊,绝作,此诗气魄,非同小可!莫非也是方才那王昌龄作的?」 「咳……就算是吧。」 「是就是,怎么还有就算是?」 李博在别的方面,都很灵活,唯独在这寻章摘句上,却异常执着。 拉着苏大为的手,一个劲的追问。 苏大为好不容易培养起一点情绪,被弄得荡然无存。 他总不好意思说,这首「关山月」,是我抄你儿子的儿子,你孙子李白的诗吧? 是的,与李博李客相处的这些年,他突然有一天一道灵光闪过,记起李白之父,正是李客。 而李客之父是李博。 自己是李客的师父,如今文抄公抄到李白头上,还被李博抓住追问。 这特么…… 昏暗的地堡。 一名身披斗蓬的男人,跟着前方的兵卒,摇晃着走入地穴中。 四周的甬道石壁灯影闪烁。 隐隐可以见到,甬道中,每隔十步就站着一名兵卒,守备森严。 斗蓬男人并不言语,沉默着跟着领路人继续前行。 直到盏茶时间以后,他终于被带入到一间石室中。 「人带来了吗?」 从里面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 一如石室中的灯火在摇动。 又像是某种即将逝去的生命,脆弱得只需要一口气,便可吹灭。 「见过大相。」 斗蓬男子以手抚胸,以吐蕃人的礼见,参拜高坐在胡床上的吐蕃大相禄东贊。 烛光下,禄东贊的脸色很不好。 准确说,是一种病态的惨白。 看上去,仿佛壁上的烛火,时日无多。 斗蓬男人阴影下的双眼微微一闪,似乎有些意外:「大相,你的脸色……」 「摘下斗蓬,我不喜欢和看不见的人说话。」 禄东贊咳嗽了一声,声音沙哑。 但他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平静得好像是冬日纳措冰湖中的水,不见一丝波澜。 男子伸出手,轻轻将斗蓬摘下,露出一张年轻,并且俊美的脸庞。 鹤郎君。 石室内的气氛一时沉凝。 禄东贊眯着眼睛盯着他,目光中,有难言的复杂意味。 「你,还有北斗,你们失约了。」 鹤郎君无言以对。 禄东贊继续道:「按你我约定,原本应该在雪谷出手,替我们除掉唐军里的异人,但你们没有做到,以致我国在雪谷大败,这个损失太大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但一旁熟悉他的亲卫,却忍不住向他悄然看去。 大相的声音,就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那里面,有难以想像的怒火。 但大相仍然在忍耐。 从卫兵的角度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禄东贊眼角微微抽动,脸庞肌肉的每一丝颤动。 身为诡异的鹤郎君,自是将这一切看得更加仔细。 「大相,并不是我们不按约定行事,而是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 「是荧惑,荧惑星君的人,拦住了我们,我们甚至出手较量了一场,彼此都死伤惨重。」 鹤郎君抬头,那双幽深的眼眸里,闪过鸠婆的模样。 那该死的老妖婆,在关键时刻,居然阻止自己。 「我讨厌这该死的藉口。」 禄东贊的声音冷冽如刀。 「无论有何理由,你们的失约,致失吐蕃在大非川南大败,损兵十万,这笔帐,我会跟你们北斗算一算。」 听到禄东贊的话,鹤郎君干笑了一下:「大相,其实雪谷的损失,未必不能找回来。」 「什么意思?」 禄东贊眼睛微微一张,旋即又眯起。 从他那张苍老又苍白的脸上,闪过狐疑之色。 「虽然荧惑与我们的人作过一场,但我们双方也达成了一个约定。」 「约定?」 「荧惑的意思是,不能在大非川动手,这里离唐军大营尚近,就算打掉大唐这一万人马,对大唐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不能打断他们的嵴樑。」 「哦?」 这话,似乎引起了禄东贊的兴趣:「说下去。」 「荧惑并非不恨唐人,他的意思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一点。」 「如何大一点?」 鹤郎君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他说,若能将河西唐军,和唐军援兵主力一起引出来,他愿率麾下诸诡异,与大相围猎于雪域。」 「荒唐!」 禄东贊原本慵懒无力的靠着胡床,此时一下子坐起,犹如发怒的狮王。 第452页 第六十章 破乌海 禄东贊有理由动怒。 因为鹤郎君的话,相当于是说:放开大门,让唐军把主力开进吐蕃吧。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在一刻之前,禄东贊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个病恹恹的老人。 可是他这一下发怒,两眼灼灼有光,牢牢的盯着鹤郎君,仿佛丛林中的兽王盯住自己的猎物。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这一刻,鹤郎君才切身的体会到,从禄东贊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力。 不愧是执掌吐蕃帝国数十年的权臣。 耳中听到禄东贊毫不客气的继续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吐蕃敞开大门,让唐军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园?」 鹤郎君没回答。 没回答即是默认。 「让唐军进来,集结,然后消灭唐军主力?想法不错。」 禄东贊脸色缓和,突然笑起来,只是这笑,透着一种深刻入骨的怀疑:「但如果没能吃掉唐军主力,我吐蕃怎么办?你想过那个后果吗? 除了我吐蕃国,当世哪里还能容得下你们这么多诡异,大唐能容你们吗?」 「咳,大相何必动怒。」 鹤郎君向他微微欠身道:「唐军战线拉得越长,补给便越困难,而且雪域高原,天生不适合中原人。他们到了吐蕃,只怕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且荧惑星君答应我们,只要能将大唐的主力引入雪域,到那时,他非但不会为难我们,还会倾尽一切力量,来助我们灭唐。」 「嗯?」 从禄东贊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剎那间浮现慑人的亮芒。 但这光芒一闪即逝。 旋即合上眼皮,依旧是浮肿的双眼,松驰的脸颊,深刻的法令纹。 他的双眉微微扬起:「荧惑星君?你不是说过,他一向与北斗星君不合,诡异族一东一西,各自为营,他说的话能信吗?」 「能信。」 鹤郎君肃然道:「他为此发了血誓。」 「血誓?」 「诡异一族以血和魂为誓,若有违背,必受反噬,到时哪怕是荧惑星君,也会被阴火焚心而死,所以能信。」 禄东贊沉默不语,伸手捻着项间的一串骨珠。 这珠是由本教坐化的高僧眉心骨制成,颗颗莹白如玉。 传说本教僧侣一生精修,所有的修为都在眉骨之上,持之有不可思议之功德,能开智慧,除业力,逢凶化吉。 禄东贊的手指,在骨珠上缓缓的捻动着。 他捻得很慢。 以鹤郎君在诡异族中的身份,面对此人,却也不敢出声催促。 这些年,北斗星君麾下,多赖吐蕃人相助,给予他们栖身之地,再以大好血食供养。 某种方面来说,双方是一条蝇上的蜢蚱。 若吐蕃真被大唐灭了,诚如禄东贊所说,西方诡异一系,将丢掉最后的栖身之所。 再无根基。 而要阻挡大唐扩张的脚步,甚至打败大唐,单独吐蕃或者诡异,都难以办到。 必须双方通力合作。 这一点,无论是北斗星君,又或是禄东贊,都有默契在心。 许久之后,禄东贊抬头,他的神情疲惫,仿佛又变回方才那个病弱的老人。 「如果荧惑是骗我们?」 「那他会死。」 鹤郎君咬牙道:「荧惑与我们的主张虽然不同,但他确实是庇护东方诡异一族,当不至于出此昏招。」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会是什么后果?」 禄东贊摇摇头:「这个责任太大,哪怕是我,也无力承担。」 「可如果成了,那大唐精锐丧尽,这天下……岂不是吐蕃的?」 他险险把要出口的「诡异一族」四个字,给换掉。 「不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禄东贊倚靠在胡椅上,声音缓慢低沉道:「我会去信给钦陵,听听他的意见,看看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 鹤郎君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他狠狠一挥衣袖:「大相主意已定,我自然不好多劝,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传给北斗星君。」 「请便。」 禄东贊漠然的点头。 诡异虽然兇勐,虽然有种种异能,但他们的上层,始终是一些心机狡诈之辈,亦有欲望。 有欲望,就可以套上疆绳,就可以驾驭。 哪怕再桀骜不驯的诡异,也不敢在此时真的惹恼了吐蕃。 双方既相互利用,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防备。 不过这无伤大局。 只要大唐这个最强大的敌人在一天。 吐蕃与诡异,就能维持住「盟友」的局面。 「大相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对了大相……」 鹤郎君拱了拱手:「我看大相脸色不佳,千万保重身体。」 「死不了。」 禄东贊摆了摆手:「至少要看到吐蕃打败大唐那一天,放心好了,大唐的苏定方,一定会走在我前面。」 鹤郎君心中一动,隐隐捕捉到点什么。 他还想再追问一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响声。 「什么声音?」 鹤郎君眼神微变,身形一下子绷紧。 「有声音吗?」 第453页 禄东贊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此处地堡是吐蕃乌海防线的一部份。 深入地下,怎听得到外面的动静?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鹤郎君说得不错,外面确实有动静。 巨大的震动透地大地,产生一种共鸣。 地堡石室也带着嗡嗡颤响。 「这是……」 禄东贊一下子站起来。 由于动作太快,险些跌倒。 「骑兵!」 只有数以万计的战马奔腾,才有这样的动静。 而在乌海防线前,怎会有那样的场面? 隆隆~~ 夜色。 黑暗中传出沉闷雷声。 整个天地无比压抑。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乌海防线,吐蕃人依着水势山势,修了无数石堡楼,如同汉人的坞堡。 又有些像是后世的筒子楼。 笔直的插在广袤的大地上。 这些石堡楼,均以山中岩石堆砌而成,高数丈甚至十余丈,藏在里面易守难攻。 在星罗棋布的石堡地下,又藏着许多地穴和地堡,与之相连。 一明一暗。 除了这些石堡,附近还有吐蕃人的马场。 有多达四十万头以上的战马。 此时此刻,听到动静的吐蕃军慌张的跑出石堡,在上官的命令下紧张的看向前方的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 耳中听到隆隆声了吗? 那不光是闷雷声,还夹杂着无数的马蹄声。 这声势,敌人来势兇勐。 是唐军吗? 一定是唐军! 才听说前方弓仁大将似乎吃了败战,战报白天才到,怎么入夜就有唐军来犯。 来得好快! 无尽的黑暗中,吐蕃人在将领的喝斥下,慌乱的想要将各堡垒的篝火点亮一些。 实在看不清前方黑暗中敌人的情状。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划破苍穹。 天地间一片亮白。 这道亮光,吓坏了刚刚结阵的吐蕃人。 白天的消息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已经在军中悄然传开。 有的说弓仁大将被唐人砍去了脑袋。 有的说从乌海前去增援的折颜也死了,去的五万人都被唐军杀光了。 还有传说唐军会妖术,引动天雷和雪崩,将所有吐蕃人都湮没。 前方手执狼牙棒和弯刀的吐蕃军一时心惊胆战。 借着这道闪电,他们努力的瞪大眼睛,却只看到起伏的山峦,什么也没有。 亮光一闪即逝。 天地重归入无边黑暗。 耳中依然听到持续不断的闷雷声。 隆隆隆~ 不知在左,还是在右。 怎么整个世界都是这雷声。 听得人头皮发麻。 哗啦啦~~ 滂沱的大雨突然落下,浇得吐蕃军措手不及。 全身的衣甲都湿透了,死死的贴在身上,犹如铁锁铁链。 那冰冷的滋味,令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漆黑的雨幕中。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 喀嚓! 吐蕃军又是一惊。 前方军将瞪大眼睛,努力看去。 莽莽群山。 起伏的丘陵。 视线境头只看到模煳的山稜,还是什么也没有。 「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 「看到了吗?」 吐蕃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有没有见到唐军?有没有敌人?」 「没看到,没看到!」 身下的战马,突然不安的嘶鸣起来。 它蹿跳着,甩着响鼻,似乎受到什么刺激。 「畜牲,安静!」 刚刚喊出这句,天空中,第三道闪电划破。 「大将!」 有人发出带着颤音的号叫。 「唐……唐……」 被闪电照亮的战线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样的唐军。 伴随着尖锐的号角与晦暗难明的鼓声。 数不尽的唐军仿佛凭空出现。 喀嚓! 天地间,一记惊雷炸响。 吐蕃军阵轰然大乱。 「唐军,唐军来了!」 「唐军来了啊!」 前方的吐蕃军举起手里被大雨浇得疲软的弓梢,惨叫一声,一箭未放,掉头奔逃。 上级军官试图阻止他们的撤退,直接被溃兵吞没。 整个战线瞬间崩溃,如同摧枯拉朽。 随后,唿啸而至的唐军重骑,马上的唐骑挥动着长槊,如同挥击着战锤,将少数残留在战线前,呆如木鸡的吐蕃人,如割麦子般,一一收割。 黑暗,暴雨。 无处不在的唐骑。 如同幽灵般咆哮奔腾的战马。 黑色的铁甲。 马上骑士妖魔般的面具。 这一切,成为吐蕃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六十一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七首·其四》 …… 「吐蕃?」 一名唐兵步卒用手里的长槊轻蔑的挑起地面上一面残破的大旗。 第454页 随手将那旗掀在地上,扔在泥泞的水洼里,又稳狠踩上一脚。 「什么狗屁吐蕃,逃命起来,也没比突厥人好上多少。」 铛! 后方走上来一名伙长,伸手在他脑后头盔上重重敲了一记:「说什么屁话呢,战场都打扫干净了吗?」 「伙长!」 小兵年轻的脸上现出紧张之色,立正站好道:「刚发现一面吐蕃人的军旗,呃,我去前面看看,还有没有装死的。」 「等等。」 伙长按住他的肩膀。 就在小兵紧张时,走上前,替他扶了扶盔,又整了一下衣甲道:「你啊,新兵,运气好,跟着总管来捡这份泼天大功,不要小看吐蕃人。突厥人也好,吐蕃人也好,都很厉害。 光是为了对付我们,这吐蕃上下,在大非川南麓的草原,至少出动了十余万大军。 结果被总管用计,借雪崩掩埋了四万余人,又杀了他们一两万人,而我们的损失微乎其微。 古往今来,有几人用兵能如总管的?」 说着,伙长又指了指身后那些泥泞中,伫立着如石柱一般的石堡。 这些大小的坞堡不少正在散发着裊裊的青烟,有些还有余火在燃烧。 「就说这些石堡,若是平时,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才能拔掉这些钉子?前面的兄弟可是说了,这石堡地下还有暗道相连,藏了不少吐蕃人。」 「这石堡确实挺麻烦的。」 小兵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石堡,颇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心中暗想,若不是总管用火攻将这些石堡烧毁,光凭咱们自己打的话,真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且恐怕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 伙长叉手向着行军大营方向行了一礼,语气透着自豪道:「若非总管运筹帏幄准备了黑火油,你道这暴雨后,这些石堡如何能烧起来? 若不是将这些石堡烧毁,这吐蕃人的乌海,我们能拿得下来吗? 说到底,不是吐蕃人弱,而是总管用兵如神。 你要换别的将领,在草原上对十万吐蕃人,对这乌海还有十万吐蕃镇军,让他们试试,能有这么容易拿下吗?」 伙长伸手在小兵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可不要小看了敌人。」 「知道了伙长。」 小兵嗫嚅了一下,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眼睛里,闪动着光。 他半是紧张,半是好奇的问:「伙长,你说咱们小苏总管,和苏大总管,哪个更厉害?」 小苏总管自然指的是指导此次战役的逻些道前总管苏大为。 至于苏大总管,自是逻些道大总管苏定方。 这一问,却把伙长难住了。 他一张脸黑如锅底,此时却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在小兵好奇的目光下,飞起一脚,踢得小兵嗷嗷惨叫。 「多嘴,你活干完了吗,这么多屁话,继续打扫战场,快!」 …… 「这黑火油,你是一早就备下的?」 薛仁贵骑在战马上,一边巡视着整个战场,一边向苏大为投以探寻的目光。 苏大为正骑在龙子上,距离他一臂远。 「早就准备了。」 苏大为感慨道:「永徽年间,我随大总管程知节和邢国公等人,征讨西突厥,其中一次,被突厥人杀了我们几个斥候,摸到营中来打探消息。当时我斥候营队正,与道真他们,也是在那时结识。 后来大总管大怒,命斥候营追击那些西突厥的狼卫。 我与道真,还有他麾下的赵胡儿等人,翻越金山去追击……」 说起往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后来呢?」 薛仁贵的追问,让他回过神来。 微微一笑:「在追击西突厥狼卫时,我们经歷了敌人的暗算,被他们以黑火油做的燃烧弹偷袭,还经歷了一场雪崩,今日这些,可以说都是我在那一次追击中学到的。」 「雪崩,还有黑火油。」 薛仁贵摸着颔下短须,不禁佩服道:「真有你的,居然在一次追击战中,就学到这些,而且居然能凭此大破吐蕃,在草原上破了弓仁的十万人,再加上乌海防线,咱们这一万人,前后可打了吐蕃二十余万人,连乌海都丢了。 这次战报传回长安,陛下定然龙颜大悦。」 说到战报,薛仁贵一副「我不困了」的神情。 在马上搓了搓手道:「有此次战绩,回去也终于可以对陛下说一声,薛礼不负他当年赐马的期望,可惜啊,陛下赐我的照夜狮子……」 他喃喃自语着,神情忽而嘆惋,忽而兴奋。 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苏大为居然已经驰到前面去了。 不由喊道:「阿弥,等等我,战场还没清点完,你身为一军不主,不可乱跑。」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沖他做了个手势。 薛仁贵见了一愣:「阿弥沖我竖起一根中指,是何意?夸奖吗?」 苏大为轻夹龙子腹部。 龙子轻快小跑着,和斜刺里穿过来的安文生恰好相遇。 安文生骑着一匹五花马,大腹便便,看上去肥硕可爱。 「文生,这马……」 「这马怎么了?」 安文生轻拍了拍身下战马的鬃毛:「你别笑它肥胖,它的力气可不小,是我从吐蕃人的马场里特意挑出来的。」 第455页 苏大为看了看他,再看看他身下的马,夸道:「不错,相得益彰。」 「滚你,恶贼。」 安文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双眸微眯:「现在长安以肥壮为美,懂吗?似我这样,一看就是王公贵胄,就是贵族风骨,你以为自己身材很好吗?一身健子肉,一看就是卖力气活的。」 这话,把苏大为怼得哑口无言。 确实,这些年,风气变了,长安流行肥美。 就像是后世,生活条件提高了,胖子也多了起来。 特别是当今天子,更是祖传胖大。 一身肥胖症是少不了的。 生活好了,从天子到诸臣都肥胖起来。 人人争相效仿。 慢慢的,大家都认为肥胖代表家世好,代表衣食优渥,代表着贵族。 好吧,像苏大为这样,与安文生一起出去,安文生的确会被人高看几眼。 一见这肚子,这身形,绝对是贵人。 苏大为这身肌肉,不是武人便是扛包的。 「这一仗可不轻松啊。」 知道在这个话题上,自己说不过安文生,苏大为明智的转开话题。 他左右看了一眼,远处是乌海。 此处防线,依着山稜,背山面湖,再加上吐蕃多年修建的石堡,可以说固若金汤。 若是平常来攻,大唐哪怕出兵十万,在此处不磨个一年半载,恐怕很难突破吐蕃人的乌海防线。 难以将石堡一一拔除。 「幸亏你想到用黑火油,如果换了别的燃料,这次咱们就糟了。」 安文生想起方才的战斗,以他的勇勐依旧心有余悸。 最后的时刻,吐蕃人通过石堡上的箭口,交叉射杀冲上去的唐军。 唐军最大的战损,便是在那个时候。 还有地穴与石堡配合。 唐军刚冲过去,身后突然有吐蕃兵从地穴里爬出来。 那些人,似乎是保护吐蕃大相禄东贊的亲卫。 别的吐蕃兵已无战心,但是从地穴里涌出来的兵,却很悍勇。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命郭待封将藏在辎重车里的火油车推出,以黑火油烧向那些吐蕃人,烧向那些石堡。 那这一仗的胜负,犹未可知。 而如果不是用黑火油,在暴雨之后,地面和石堡皆湿的情况下,普通的柴薪只能烧个寂寞。 黑火油一旦烧起来,遇水不熄,会一直烧下去。 正是凭着此种利器,才将吐蕃人反攻的势头硬是摁了下去。 苏大为身边亲卫,还有一种利器,则是用瓷瓶装满黑火油,以麻绳棉线为引子。 一旦点燃掷出,落地便爆炸,威力惊人。 好几处以暗箭射杀唐军的石堡,被苏大为身边亲卫,冒着箭矢上去,将那燃烧瓷瓶从箭口塞了进去。 随着一声炸响,暗箭立刻就停了。 「上次在雪谷,大家都说没有柴薪,你发下去的,也是这黑火油吧?亏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次用兵够大胆的,就算有黑火油这种利器,就算打垮了弓仁那部兵马,乌海这边,可是禄东贊在守着,还有十余万人。 咱们只有一万唐兵健儿,三万余吐谷浑僕从,你居然敢率兵攻打乌海,我都没想到。」 「你都想不到,敌人就更想不到了。」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目光在燃烧怠尽的石堡之间,来回巡梭着:「当年我师邢国公破东突厥那一战,还记得吗?」 「记得。」 安文生摸着肥胖的下巴喃喃道:「当时大总管李靖命他为先锋,追击逃遁的突厥人,时逢天降大雪,雪没及膝,行路困难,众将都言雪大,难以进兵,但是邢国公说不然,此时大雪,突厥人一定料不到我们会冒雪追击,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第六十二章 摧枯拉朽 「正是如此。」 苏大为拍了拍龙子,回头望向他:「前日我们才击溃了封锁雪谷的那些吐蕃人,稍做休整,连夜进兵,一夜加一白天,百里奔袭,突袭乌海。 算算时间,乌海的吐蕃人可能才刚收到前线战报,知道弓仁被杀,吐蕃军大败的消息,人心正乱。 我们趁着夜色摸上来,再加上天降暴雨,吐蕃人措手不及。」 「不错。」 安文生思索道:「若是迟上一两日,乌海这边得知前线兵败的消息,必然加紧防备,积极备战,到那时,想要打破这里,就难了。」 「战机只有一瞬,时间窗口,稍纵即逝。」 说着,苏大为目光继续远眺。 安文生觉得奇怪:「阿弥你在看什么?」 「打破了乌海,一直没抓到守备此处的吐蕃大相禄东贊,我想亲眼见一见这位被太宗皇帝称赞,求贤若渴的吐蕃权臣,只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 「火……黑色的火!」 初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看着远处乌海还有起伏的山峦,鹤郎君的眼里,掠过一抹阴霾。 那一夜狂风暴雨,唐军噼开雨水,铁骑如潮水般的涌来。 给他的心灵留下太深刻的铬印。 哪怕他率着手下的诡异冲上去,也只顶住部份唐军,还未来得及扩大战果,从唐军中涌出的异人和道士,便缠斗上来。 随后,万弩齐发。 第456页 那种唐军太史局,如今叫秘阁所制的破邪弩…… 鹤郎君下意识捂住胸口,那个位置传来烧灼般的痛感。 败了。 难怪荧惑不敢与唐人开战,那些异人加上大唐的铁骑,哪怕是诡异中的高阶存在,也难以抵挡。 就算能胜,诡异高阶才有多少? 以命换命,怎么拼得过人族。 「荧惑星君是对的。」 鹤郎君喃喃道:「知道天道运势,借着大势才能将这个敌人除掉。」 「你在说什么?」 旁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鹤郎君转头看去,一眼看到了那位老人。 吐蕃大相禄东贊。 他现在,看上去就真的没有半分威势,与普通的垂死老人差不多。 那一夜变起仓促,唐军攻上石堡,用黑火油将石堡整个点燃。 浓烟和众焰顺着地道一直蔓延向地下石室中,迫不得已,禄东贊命亲卫护着他突围。 但是唐军攻势太过凌厉,既有不惧雨水的黑火,又有一种能投掷爆炸的武器。 转瞬将禄东贊手下歼灭。 最后时刻,鹤郎君命手下诡异缠住唐军,自己带着禄东贊撤往安全的后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禄东贊艰难的爬起来,茫然四顾。 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距离乌海近百里的旷野中。 向着西边再走百里,将会到达吐蕃防备大唐的第二个战略防线,乌梭拉堡。 也是依山而建,仿造石堡。 不过比乌海防线要好的一点是,到乌梭拉堡,整个地势拔高,山有近千米。 到时不光唐军的骑兵用不上,只怕那种黑火油,也难以运上山。 只要守住乌梭拉堡,那吐蕃仍能拒敌于边境线上。 不会有太大的危害。 唯一可虑的是,从乌梭拉堡到大非川的吐蕃军被唐军一扫而光,那么,远在鄯州和武威一线的论钦陵所率大军,只怕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而且大军的补给线,会受到唐军威胁。 想到这里,禄东贊挣扎着爬起来:「鹤郎君,送我去……送我去,乌梭拉堡。」 说完,却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回应。 禄东贊错愕的抬头,却只看到鹤郎君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 他再看身边,除了鹤郎君,就只有十余名跟着逃出的亲卫,再无自己熟悉的将领和大军。 一种隐隐的不安感,从心头浮起。 是的,他是权倾吐蕃数十载的大相,是吐蕃第一权臣,是噶尔家族的家主。 可此时,他远离了自己的军队,远离了自己的属下,在这莽莽旷野中,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 他的头髮早已斑白,脸上堆满了皱纹。 由于身体不好,腰身都有些佝偻。 身上华贵的衣衫早已破烂。 上面有雨水干涸后的痕迹,有血迹。 血迹是保护他的士兵和奴僕被唐军杀死时,溅上的。 他的髮鬓都已散乱,被汗水和雨结一团团的凝结在一起,看上去蓬头垢面。 不像是吐蕃贵人,倒像是疯子。 而在他的眼中,也没有往日的沉稳,而是有一种掩藏不住的焦虑。 若细看,在眼底深处,还有一丝惊悸和忌惮。 他怕了。 人越老,胆子越小。 他早已不是数十年前,那个站在大唐皇宫御殿里,对着天可汗依旧谈吐自若,面不改色的青年英俊。 他已经是一个垂垂老朽的老人。 一个黄土埋了半脖子,像是护食的秃鹫一样,死死攥着手里权柄,不敢松开的权臣。 从与大唐交战,论钦陵初战的失利。 到唐军偏军苏大为翻跃大非川,先后在大非川南麓草原上,击败悉多于,击杀弓仁,接着又破乌海。 一连串的失败,吐蕃人没有讨到一次便宜。 将吐蕃多年来东征西讨,南下天竺,东吞吐谷浑,西伏象雄,北征西域,那种不可一世的骄横之心,撕扯得粉碎。 论钦陵、悉多于、弓仁,皆为吐蕃一流将领。 更别提禄东贊自己,乃是吐蕃最富有战略眼光之人。 在交手之前,无论是论钦陵还是禄东贊,对与唐军的博弈,都持有一份谨慎的乐观。 认为唐军虽强,但是不能集中全力。 既要关注西域、河西,又要被东面牵扯住精力。 就算唐军来了,吐蕃占有地利优势。 雪域高原,高达数千米。 这种环境下,唐军只要来,那就是送人头。 但现在,禄东贊不敢再这么想。 他甚至想到了某个最可怕的后果…… 他这个年纪,心气没了,很难再找回来。 「鹤郎君,之前是我不对,向你致歉。」 见鹤郎君没理会自己,禄东贊向他郑重行礼道:「只要你送我去乌梭拉堡,老夫自有重谢。」 他必须去乌梭拉堡。 必须回到军中,才安全。 这些年东征西讨,军中大部都是噶尔家族的人。 他是吐蕃权臣,这没错。 如今的贊普正是他一手扶立起来的。 但贊普渐渐长大了,就不想夺回权柄吗? 熟知中原王朝歷史,还有许多权臣典故的他,怎么会不清楚。 第457页 他现在怕只怕是自己脱离军中,被在逻些的贊普知道,直接认证他禄东贊阵亡。 若再见到有人自称禄东贊的,格杀勿论。 那么,可能等不到唐军攻入吐蕃腹地,他禄东贊和噶尔家族,要先亡了。 数十年苦心造诣,才令吐蕃从雪域高原上一个部落,变成独霸高原的庞大帝国。 让噶尔家族成为吐蕃第一家族。 他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雪山巅上的男人。 若是死在这里,那真是悔恨莫及。 怎能甘心? 所以,禄东贊审时度势,立刻对鹤郎君一改之前的强势,转而以利和情来打动对方。 「回到乌梭拉堡,郎君想要什么,我噶尔家一定全力支持。」 他很隐晦的提到噶尔家族,而不是吐蕃,不是贊普。 在胜利的时候,一切矛盾都不存在,吐蕃就是噶尔家,就是他禄东贊。 但是这场大败,会将许多隐藏的矛盾全都暴露出来,甚至激化出来。 他要让这些诡异明白,与他们订立盟约的乃是噶尔家族。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吐蕃与他们的盟约。 「去乌梭拉堡?唔,是应该去乌梭拉堡。」 鹤郎君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神色,带着某种讥诮之意。 这种神色,让老于事故的禄东贊心中大感不妙,不由惊问:「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带大相回乌梭拉堡。」 鹤郎君悠然道:「只可惜,大相无法亲眼见到了。」 「你!」 禄东贊怒目圆睁,陡然觉得心口一痛。 他看到,鹤郎君的一根手指,化作雪白的鹤羽,从自己胸口穿过。 为什么? 他怎么敢! 禄东贊的心在颤抖,但是因为剧痛,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能死死的瞪着鹤郎君,像是用灵魂发问:为何杀我?杀了我,谁来兑现与你们的承诺? 然而下一秒,禄东贊的瞳孔勐地放大。 他看到,站在对面的鹤郎君逐渐化作了自己的模样。 而身边那十几名亲卫,从身上冒出裊裊黑气。 他们,全是诡异! 禄东贊突然明白了。 鹤郎君他们,要的只是他禄东贊的模样,他的名头,他的权力。 至于站在台上那人,是不是真的禄东贊? 谁在乎? 而诡异冒替自己的身份,自可窃取吐蕃权柄。 就如他把持吐蕃大权,架空贊普一样。 莫非……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整个世界渐渐昏暗。 禄东贊倒在地上。 随着血液的流出,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耳中听到最后的声音是鹤郎君带着讥诮的话语。 「要看到吐蕃打败大唐,唔,不错,吐蕃是会打败大唐,不过那时的吐蕃,已经是我西方诡异的天下,哈哈哈~~至于你,大相,你恐怕看不到苏定方走在你前面的那一日了。」 声音开头还是鹤郎君尖利的嗓音。 到最后,已完全化作了禄东贊说话的声音语气。 鹤郎君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已化作禄东贊身上的穿戴。 他得意的一笑,向着地上的禄东贊行了一礼,颇有几分嘲弄的道:「恭送大相,往生极乐。」 第六十三章 萤火不温风 岭街宵月桂,珠穿晓露丛。 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李世民 …… 「臣苏大为,伏拜天皇陛下。臣与大总管苏定方商议进兵之事,大总管言:战役防守,战斗进攻,战略持久,战术速决。 臣领命率前军出,翻跃大非川,以击吐蕃。 凡歷七战:首战大非川南麓,破蕃将悉多于,歼敌数千。 再战草原,破蕃将弓仁,歼敌过万。 三战雪谷,将计就计,一战灭吐蕃五万余众,斩杀大将弓仁。 四战乌海,抓住战机,奔袭百里破禄东贊,歼敌二万。 五战乌梭拉堡,步卒登先,火烧诸堡。 六战勃列,以小敌大,艰苦卓绝。 七战逻些,围点打援,集中兵力,先弱后强。」 泛青色的竹纸飘起,被苏大为吹了吹,待上面墨迹稍干,他抖了抖竹纸:「这纸真不错,比过去的蔡伦纸要强上许多。」 「知道你是在吹自己改进了良方,以速生竹代替过去木料,研制成竹纸。」 安文生在一旁放下手里的毛笔,一直微眯的双眼打开,像是不认识苏大为般,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意。 「这竹纸一出,又是好大一桩生意,阿弥,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何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麟德初年,我从百济归长安,当时家中用纸,是最差的麻纸,西市上好的白纸,一张便要十个大钱,寻常人如何用得起?便是我家自用,也嫌有些浪费。」 苏大为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纸:「我发明这种纸,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自己用着方便些,当然,如果推广开去,对天下学子,也有助益。」 「最可气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嘴里说的是『我不爱钱,钱算是什么』,可做出来的,都是好大的生意。」 第458页 安文生摸摸脸颊:「还记得你当年卖画……」 「说起这事,我记得你还差我一贯钱。」 「滚!恶贼,你特么在我身上赚了不止千百倍了,还跟我提这事。」 「一码归一码,我跟你说,你若不还钱,回去长安我还念叨你。」 眼看两人跟斗鸡一样,一旁的李博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安将军,你莫是煳涂了,你看总管大人手里一直在抖竹纸,难道是为了让你看他新制的竹纸吗?非也,他是让你夸他写的军报漂亮。」 安文生嘿了一声,扭着脸道:「这写的也算军报?」 「怎么不算?」 苏大为用毛笔向着手里的军报指了指:「七战,七战大捷,现在已经兵临逻些,距离天皇陛下的心愿,只差半步之遥。」 如今,李治不称皇帝陛下,也不称天可汗,而称天皇。 盖因为泰山封禅之事,已传遍天下。 随着苏大为他们率军出征,长安的朝廷也随着李治和武媚娘,先移驾东都洛阳,再去泰山,开启封禅大典。 当时光是仪仗据说就绵延百里。 前头的车驾出去,到了第二日,队尾还没能尽数出城。 而随行的文武百官,骁卫宿骑,贵胄大臣,不可尽数。 各属国藩臣,参加观礼使团,便有数千人之多。 共计有一百余国,共同见证大唐皇帝,封禅大典。 据说封禅之中,还发生了许多事,不过那些,就非苏大为现在所能知晓的了。 「你这要算军报,简直丢我们前锋军的脸面。」 安文生毫不客气的道:「哪有这么写军报的,你至少要加上天地神灵、伏威并举,信赖陛下神明,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停!停!!」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摆手道,你知道我没念过太学,你这四骊六骈太为难我了,我能把事情用大白话说清楚,已经很不错了,你看,这战报,多漂亮,多工整,从一战到七战,堪称一夜七次……」 「可住口吧你,这么写,陛下不爱听。」 安文生放下笔,呵呵一笑。 「你再开嘲讽,信不信我……」 苏大为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将手里的毛笔往桌上一扔,竹纸随之拍在桌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是啊,陛下大概不爱听。」 从永徽年间,到如今,已过去十几年。 如今的天皇陛下,早不是当初刚登基时,那个对长孙无忌唯唯喏喏,被人称之为「仁善柔弱」的李治了。 天皇大帝。 踏在太宗皇帝的肩上,东征西讨,内平不臣,外征诸夷。 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之所至,皆大唐之臣妾。 再没有人敢质疑李治会不如太宗皇帝。 也再没有人敢当面对李治说,当年太宗如何如何,陛下你应该如何如何。 诚然,李治不是太宗那样的天可汗。 他是天皇。 他走得比太宗皇帝更远。 随之而来的,是膨胀。 如今的天皇大帝李治,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这一点,通过往来的信件,还有一件件大唐内发生的消息、故事,传遍天下。 「听闻陛下泰山封禅时,礼部侍郎萧长敬因一句用语不当,被陛下当众夺职去官,有官员替萧长敬求情,陛下不但没有宽宥,反而将求情之人,连贬三级。 还言,再有人敢为萧长敬求情者,贬去岭南。」 「呵呵,这件事你也听说了?」 安文生摸着下巴,细长的眼眸微微张开:「陛下如今的功业太大了,疆土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时。」 「一个人的功业,并非只看疆土,还要看治下百姓。」 苏大为道:「如今……」 「慎言。」 李博在一旁忙插话道:「总管,此非为人臣所能议论的,就此打住吧。」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许多话,在心中不吐不快。 变化是现在呈现的,但并非是今日才产生的。 早在征完高句丽,回长安时,苏大为曾为麾下健儿,为府兵待遇,向李治提过建言,希望将将士的封赏及时发放,还有种种兵制的疑问。 结果当堂遭到李义府等人的反驳。 斥他不懂朝堂大局。 当时苏大为只有唯唯而已。 但是现在看,也许,从那时起,李治的心态已经起了变化。 毕竟,太宗皇帝都没能征服的高句丽,在他手上被灭国了。 结束了自隋末以来,中原王朝在东方最强大的敌人。 设身处地去想。 若有人能将两个朝代,两代帝王未完成的事,在自己手上办成了,岂能不豪情万丈,生出一种宿命感,一种「天命在我、歷史终结者」的豪迈? 这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简单,视为理所当然。 真当自己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说出来的话,便一定能办到。 就如这次征吐蕃,李治大手一挥,拔十万府兵远征。 封苏定方为逻些道大总管。 苏大为前总管。 就这么一句话,就要灭亡雪域高原上第一大帝国。 第459页 丝毫没有考虑吐蕃的国力,高原的环境,还有诸多困难。 虽然现在苏大为真的把唐军带上了高原,甚至兵临逻些城。 但这是一个意外。 苏大为自己清楚,若按原本的歷史,大唐会在辽东拖延更久的时间,耗尽大唐元气。 真正发兵对付吐蕃,要到多年后的大非川之战。 而那一仗的败亡,正是大唐府兵由盛转衰的象徵。 但是在这个位面,苏大为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许多事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辽东战事比原本歷史更快结束。 而由于苏大为任熊津都督时,顺手打下了倭岛,威胁新罗后方。 又对新罗王金法敏多番敲打。 致使目前唐军还稳稳的钉在辽东地界上。 连熊津都督府,也在刘仁轨的统驭下,保持对百济和新罗的威慑。 致使新罗人,无法按原歷史那样,煽动百济及高句丽的復国运动,耗死唐军。 但这些,都是意外。 按原本歷史,唐军会迟数年才腾出手来,还是被新罗人逼着吐出百济与部份高句丽疆土,匆匆西归。 但是在这个位面,唐军更早的结束了辽东战争。 而且也没有为高句丽和百济的反叛而疲于奔命。 歷史上的石堡城,此时还在唐军手中。 西域诸国,并没有被吐蕃煽动大规模的反叛。 换句话说,歷史上大非川之战,唐军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整合和消化了吐谷浑,一个真正强大的高原帝国。 而现在唐军面对的,却是一个刚刚吞併吐谷浑,还在初生期的吐蕃帝国。 未来它很厉害,但现在,它还没有到自己的国力巅峰。 就算如此。 面对海拔五六千米,派来自中原的折冲府兵来征讨吐蕃。 还是仅用十万人的规模。 依旧是很不靠谱的事。 要知当年李治在征百济时,跨海远征,一次就出动了十万军队。 难不成,堂堂吐蕃帝国,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百济? 大意了,天皇陛下实在是大意了。 太轻视吐蕃了。 若非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成功。 只要有一场失败,就会将唐军拖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若来一场像歷史上「大非川之败」那样的败仗。 唐军威慑西域的武德,还有对河西,对吐谷浑各胡族的威压,只怕都会发生动摇。 但这一切,显然不是天皇大帝所去考虑的。 「陛下,变了啊。」 苏大为不禁在心中感嘆。 比起当年征辽东,征百济时的谨慎筹谋,如今的天皇陛下,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不同的声音了。 第六十四章 一盘棋 「总管!」 外面传来脚步声,帐幕掀开,王玄策走在前面,在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捧着托盘,端着各式烤肉的亲兵。 「酒肉都备好了。」 「玄策辛苦了,来这边坐。」 苏大为回过神来,挥手示意亲卫帮助将桌椅挪开,在帐中设起大桌,将酒菜都摆上,他与安文生、王玄策和李博都坐在一起,边吃边谈。 「这一路奔忙着实辛苦,如何,还习惯吗?」 苏大为举起杯中酒,主动向王玄策示意。 王玄策忙举杯相迎。 「适应,十分之适应,颇有当年征天竺的感觉。」 王玄策一口饮尽杯中酒,摸了摸颔下浓密的鬍鬚,声音豪迈的道。 他的眼睛本就又大又圆。 喝了酒后,眼中更是熠熠生光,显得精力旺盛。 「不愧是能带着僕从兵,打下中部天竺的王郎君。」 苏大为贊了一声。 「总管过奖了,和您与吐蕃作战的谋略相比,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王玄策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里生出由衷的佩服。 他当年仅借了数千吐蕃兵,再加几千勃尼兵,便打下中天竺。 世人只道他兵法出众。 却没想过,这也证明吐蕃人的悍勇。 勃尼,早已被吐蕃渗透,是看吐蕃眼色行事的,属于吐蕃的属国。 当年借兵,王玄策还是动过一番脑筋的,先去吐蕃借来了三千兵,再去勃尼,勃尼一看,老大都出兵了,自然不敢不听,乖乖奉上七千骑。 勃尼国小,出七千骑,那真相当倾国之力了。 消灭中天竺的主力,仍是那三千吐蕃精锐。 王玄策带领过他们,深知吐蕃骑兵的厉害。 但这样的吐蕃,在苏大为面前,不说被秋风扫落叶吧,却也是一败再败。 两相比较,苏大为用兵的厉害,那还用说吗。 「北路军这一路都还顺利吧?」 苏大为举起酒杯,又敬了王玄策一杯酒。 王玄策忙举杯道:「多亏大总管与总管的谋划,您这一路吸引了吐蕃的主力,我们北路,倒是顺利许多,只打了几场小仗,除了山路难走,倒还算顺利。」 早在酒泉之时,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数日,终于定下对吐蕃的整个战略。 就像是他军报里所说:战役上防守,战斗上进攻,战略上持久,战术上速决。 以苏定方和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坐镇河西防线。 牢牢挡住论钦陵的攻势。 第460页 双方的兵力加起来接近三十万人。 这叫战役上防守。 战斗上进攻,则是苏定方派出苏大为这支偏师西进,突然翻跃大非川,直插吐蕃人的后院。 这是攻其必救,正如高明的弈棋手,一子杀入敌人后方。 吐蕃必须应子。 所以论钦陵先后派出悉多于,派出弓仁,还派了阿桑骨等异人,还调拔数万精锐去阻截。 还定下在乌延雪山诱使唐军入绝谷的计策。 再加上乌海还有禄东贊坐镇,如此数路大军合围,以区区一万唐军,谅其插翅难逃。 但吐蕃人谁也没想到,苏大为率领的这一万唐军这么勐。 吐蕃人集合十余万大军都没能挡住。 不但没挡住,还被苏大为将计就计,把入谷的吐蕃人,借着雪崩一块埋了。 当年苏大为征西突厥一战,是他此生第一次参军,参加唐军对外的征讨。 那一战,他学到了很多。 学了突厥人的用间,潜伏,学了突厥人用黑火油,还学了借着环境,用雪崩来坑敌人。 几次大战下来,吐蕃丢了大非川至乌海大片土地。 论钦陵这边被苏定方和裴行俭牢牢钉在防线上,不敢稍退。 若稍露破绽,裴行俭与苏定方,都不是吃素的。 一为大唐战神,不世出的名将。 一为安西大都护,苏定方的兵法弟子,亦有名将之姿。 论钦陵面对这二人,动都不敢动。 不但不能动,还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怕被唐军抓住破绽,将他的防线击破。 若真到那一步,那吐蕃别说称霸雪域。 恐怕真的要落到亡国的下场。 论钦陵只盼着乌梭拉堡等后续的防线,能挡住苏大为,至少迟缓苏大为的攻势。 以拖待变。 拖住个鬼。 打破乌海第二天,苏大为便挥军直入。 急行百里,第三日到达战场。 以轻甲步卒攀上乌梭拉山,以轻便的「火雷」投掷,轰击吐蕃人的石堡。 前方以轻步卒开路,后方以大唐巧匠制成的投石机,将燃烧着黑火油的大火球,投向吐蕃人的阵地。 那一仗,天空被火雨所填满。 仅一日夜的功夫,乌梭拉堡告破。 第六战就是勃列。 在勃列,苏大为麾下唐军经歷了最艰苦的一仗。 最艰难的不是吐蕃人带来的麻烦,而是高原反应。 海拔四五千米的勃列,令唐军大量非战斗减员。 情势对唐军极为不利。 哪怕早早配好了红景天等抗高原反应药物,唐军依然很难撑过缺氧反应。 这一仗,唐军开始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 最后竟有一半的唐军,因为高反,无法持续战斗,倒在战线上。 其中又有近千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成为此次征吐蕃,苏大为部,最大的战损。 勃列的吐蕃守将,抓住战机,发动了一次决死反扑。 眼看唐军即将大溃,危急时刻,一个意外情况挽救了此次苏大为的西征。 那是僕从兵。 苏大为为目前唐军中,最擅于转化敌人的大将。 从征西突厥时代,他就极为重视徵召和转化胡人,将其变为大唐的僕从。 此次从翻跃大非川,再次强掳了十余支吐谷浑部落。 开始这些吐谷浑牧人并不堪用。 在雪谷一战,还险些坏了大事。 但随着一次次战斗,亲眼见到唐军的强大,这些吐谷浑人在战争中,终于被苏大为成功的转化,完成了收编改制。 从开始的不灵活,不懂唐军军令和旗号,做不出应有的反应。 到勃列时,这支吐谷浑僕从,已经初具战力。 而且心气也起来了。 打弓仁,打乌海,打得吐蕃大相禄东贊大败而逃。 吐谷浑人此时真的就当自己如唐军一样。 在苏大为的号令下,吐谷浑僕从在那一仗表现极其英勇。 生生挡住了吐蕃人的反扑。 吐谷浑人虽然也惧高原反应,但比中原来的唐军已经好得太多。 最后在唐军麾下的突厥骑,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绕到吐蕃人后方,前后合击,终于大破勃列守军。 赢得了这一仗。 在打下勃列后,唐军不得不做休整和重新整编。 将作战的主力从唐军,替换到吐谷浑僕从身上。 同时医治伤员,还有将高原反应严重的士卒留下,休整了半个月时间,方才重新上路。 然后一路过通天河,过玉树,过漫长而广袤的雪原,终于到达吐蕃人的国都逻些。 即为后世拉萨。 此时连番作战,苏大为手中兵马减员严重。 只有二万余人。 但这二万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要想凭此二万人,打下逻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逻些虽不比大唐长安,却也是吐蕃人防守最严密的帝国心脏。 但此时苏大为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率领二万人,绕着逻些不慌不忙兜起了圈子,时不时的做出攻城的威慑举动。 令逻些城中的吐蕃贵族们一日数惊。 这之后,便是围点打援。 第461页 将吐蕃人从各处抽调回来的勤王军队,一一吃掉。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先挑弱的,打了之后,再吸纳降卒,再分散打散到唐军中。 数月过后,苏大为麾下兵马,由二万,膨胀到七万余人。 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 不过这好办。 逻些是吐蕃国都,附近不缺牧场。 苏大为便慨他人之慷,带着麾下这些僕从,纵兵劫掠。 他们多吃一头羊,逻些城的吐蕃贵人们,就得少吃一头羊。 而那些降卒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渐渐的,跟着唐军劫掠牧场,每日吃羊肉吃得满嘴流油。 也就忘了自己原来的出身了。 吐蕃军中,除了少数贵族,大部份是牧民,以及奴隶。 苏大为重点吸纳奴隶和牧民,又设「诉苦大会」,令这些降卒揭发吐蕃贵人对他们的压迫和折磨。 这些吐蕃人,也都渐渐归心。 安心做大唐僕从。 到了这个时候,苏大为麾下实力雄厚,而且以吐蕃人为主,再也不惧高原反应。 对打下逻些更有信心。 而在苏大为从大非川插向吐蕃的同时,从大唐北路,安西都护府方向,也有一支兵马,悄然向吐蕃进发。 这支人马,集合了苏大为和安西所有能战的将领。 如李辩、程务挺、高崇文、娄师德、契必沙明,阿史那摸末,黑齿常之、沙咤忠义等人。 以王方翼为主将,绕过丛山峻岭,兜了一个大圈,从天竺方向,反攻向吐蕃。 自古疆藏只有一条古道相连。 即后世中原与阿三争夺之地。 北路大军走这条道,无疑是有风险的。 如果吐蕃人派兵埋伏在这里,有天险之利,难以攻克。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苏大为这支先锋军攻得太狠了,逻些城里的贵人下令四方勤王,居然把原本留守在古道看住天竺方向的吐蕃兵,全撤了回去。 结果就是让王方翼带着唐军,大摇大摆的从这里突入进来。 如入无人之境。 今天是两路大军相聚的日子,白天苏大为已经见过王方翼。 除了军务,也稍叙了一下当年在长安旧情。 现在入夜,苏大为召北路随军的王玄策过来喝酒,却是有一些别的缘由。 第六十五章 大唐的魂 「王郎君,你随北路军一路过来,翻山跃岭,这一路,可没少吃苦头吧?」 安文生从一旁接过话头:「从天山南麓翻过雪山,要深入敌境,绕道逻些,光是路程就用去半年之久,还不算准备的时间,将军与诸将士风餐飢雪,以人力挑战自然,文生敬佩。」 说话间,安文生举起酒杯向王玄策敬酒。 「安将军太客气了。」 王玄策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他摸了一下自己颔下鬍鬚道:「路虽难走,不过当年我去天竺出使时,也算是走过数遍,艰难是有一些,但比之总管这边,亲冒矢石,我们北路已经好得太多了。 我们的敌人只有天气,只有崇山,而总管不光同样面临这些,还要面对论钦陵、禄东贊,这些吐蕃名将。」 「对了,北路是由王方翼挂帅吧?王方翼用兵如何?」 「这个倒有些难为我了。」 王玄策放下酒杯,沉吟道:「我们途中主要是赶路,还有解决粮草后勤问题,大仗没有遇到,小仗打过一些,光凭这些,还无法完全看出王将军的用兵之道,不过我听说王将军在安西裴大都护帐下,一向以勇勐善战闻名,胡人闻之而丧胆。」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我看他一路上,用兵极为谨慎,每到一地,必先打探好地形,紧派斥候,前路探明清楚,再分兵为犄角,留出预备队,派出先锋前行,才肯让大军过去。」 「勇勐和谨慎?」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将军以前曾为长安县君,与我倒是有一段缘份,能将勇勐和谨慎都发挥到极致,那便是名将之姿了。」 王玄策笑道:「大概如此吧,我在总管和王将军面前论用兵,却有些班门弄斧了。」 「喝酒!」 苏大为举起杯,安文生和李博、王玄策等均一起举杯,共饮了一杯。 一旁的亲卫上来,用小刀将烤肉切割好,分到众人盘中。 「天气又冷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我看吐蕃这边也差不多。」 「这鬼天气,夜里冻死人,还是在帐中喝酒吃肉烤火暖和。」 一边闲谈,苏大为心里却将王方翼与薛仁贵用兵相比较。 二者同为勐将类型。 但听王玄策所说,王方翼还兼有谨慎。 相比之下,薛仁贵作战风格一向大胆。 他当年出头,便是在辽东战场上,单人独骑闯入万军之中,救出上官。 敢在千军万马中,玩斩将夺旗的勐将,可想而知。 他的心里,就不带怕的。 这是薛仁贵的特点,他虽然身形并不是传统勐将那种力士型。 但胆量奇大,箭法极精。 而且天生神力,武艺超群。 每战,必先身先士卒,单人突阵,经常玩出阵斩敌方大将的绝活。 这是薛仁贵独有的个人魅力。 他的麾下与他一样,都是亡命突阵的勐将风格。 第462页 冲击力极强。 优点是,经常能打出以弱胜强,斩杀敌酋的爆击效果。 缺点是,如果玩得不好,容易变成浪战,被敌人抓住破绽。 所以薛仁贵可以为将。 是唐军中顶级的骑兵战术大师。 但他的战略大局上,稍逊半筹,距离顶级名将的境界,还差了一线。 如今在大唐,除去老一辈名将,年青一代将领中,在大局观和战略上,玩得最好的首推裴行俭。 能主持安西都护府,保持对整个西域的大兵团震慑。 其次就要数苏大为。 无论是身为熊津都督府,还是为一军先锋,他都打出漂亮战绩。 属于给什么资源,都能搭台唱戏的智将。 甚至有人戏称,别看苏大为生得黑炭也似,又是身高八尺的勐将,但他用兵,却如绣花一般绵密。 惯于螺蛳壳里作道场。 你给他数千人也行,你给他万余人也行。 你给他数万,掌一地都督府,他也行。 苏大为现在唯一差的,就是独自执掌十万人以上的大兵团,消灭敌国的战绩。 从过往的战绩里,他执掌最多时是熊津都督府五万唐军。 这里的兵,指的是大唐府兵,胡人僕从不算在里面。 除去苏大为,王方翼大概也接近名将的层次。 裴行俭、苏大为与王方翼,都是拥有方面之帅,可以独领一军的能力。 而薛仁贵稍逊半筹。 再往下,程务挺似乎还不错,但尚缺战功。 黑齿常之、沙咤相如、娄师德、王孝杰等不错,有为大将的实力,但也都缺乏独领一军的战绩。 还需要慢慢打熬资歷。 再下面,则是郭待封、阿史那道真、李辩、高崇文、李谨行、崔器等人,又稍逊一筹,属于优秀将领,但还未到大将层次。 「总管,你在想什么?」苏大为不觉走神,被王玄策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 他借着举杯道:「刚才想起以前在百济作战之事,对了……」 苏大为话题一转,向王玄策道:「你们北路军,这一路兵卒状况如何?高原反应……呃,吐蕃瘴气厉害,中原人来这里,颇不适应。」 「可说呢。」 王玄策嘆了一声:「昔年出使,我数次经过吐蕃,知道这边地势陡峭,气也比较稀薄,稍不留神便是喘不上气,此次行军一路上,最麻烦的就是出现瘴气症状。 好在军中多备了防疫的药丸,还有孙老神仙的弟子随行在军中,一路帮着不适的兵卒熬药诊治,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就是减员有些麻烦。 我们出来时带着五万余人,到逻些,沿路竟有上万人犯病,其中重者有数千人,无法再继续赶路,只有暂住在胡族牧民家中休养。」 见苏大为微微点头,王玄策想了想又道:「既然提及此事,就不能不提另一件事。」 「何事?」 「军心思归啊。」 王玄策嘆道:「不知总管的前锋军如何,我跟着王将军这支军,路上花了半年时光,到了这边后,天寒地冻,士卒冬衣不足,常有巡守冻掉手指。 还有冻耳朵和冻烂脚趾者,不可胜数。 幸而肉食倒是不缺。 军中已多有怨言,我听到下面兵卒们都说想回家。」 「从长安出发,到如今,已经快一年半了,谁不想回家。」 苏大为苦笑起来。 「我方才还和文生他们说,想长安了,想长安的美酒,好食,也思念长安的亲人们,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王玄策轻摸着自己的络腮鬍子:「我倒是习惯了,当年出使天竺,一次就要花上数年时间,啊,我记得当时太宗在世,我们唐军对外征战,一般以半年为期,出动兵卒不过五万。 每次都是速战速决,抢掠大量的牛羊财富回长安。 那时大军每次回长安,必过朱雀大街,献俘夸功,沿路彩楼上的小娘子们,抛出鲜花与彩绸,欢声雷动。」 王玄策感慨:「还是那时候好啊,折冲府的士卒也轻松些,现在一用兵,便是经年累月,士卒艰苦,不得还乡。」 苏大为一时不由沉默。 他是从基层斥候队正做起,又一手带兵,岂能不知底层辛劳。 只是…… 安文生此时停下手里的筷箸,从袖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油渍,向着王玄策道:「王郎君见过太宗吧?我一直是闲散人,倒还未曾亲眼目睹天颜。」 「见过。」 一提起太宗李世民,王玄策精神一振,兴致勃勃的道:「当年出使天竺,是太宗皇帝亲口下令,我在大殿中,叩谢天子……」 下意识举杯喝了一口酒,王玄策显然谈兴起来了:「要说我大唐的魂魄,惧是由太宗而来。」 「哦?此话怎讲?」 「但凡开国,一国之精神魂魄,皆由立国者创造,大唐虽自高祖起兵,然而直到太宗登极,命李绩出兵,远征东突厥,一战灭了歷经两朝,雄踞草原,对大唐最大的威胁东突厥。 正是这立国一战,才彻底奠定我大唐之魂。 太宗皇帝,也才被大唐万民,乃至草原万民所接受,称为天可汗。」 安文生与苏大为、李博对视一眼。 王玄策说得隐晦,但大家心里清楚,李世民刚登基时,因为是通过「玄武门」之变上位。 第463页 其时臣民皆疑,都怀疑这个新兴的大唐,会不会走前朝大隋的老路。 也是自晋末南北朝以来,两百余年前,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臣弒君,子弒父,二世而亡短命王朝的老路。 但是李世民派李绩打东突厥,一战灭了大唐宿敌。 这才使天下归心。 也使大唐,成为天下霸主。 「立国之战。」 苏大为手持酒杯,喃喃自语。 心里想的却是后世,那个从废墟中站起来的中原王朝,立国之战。 远赴辽东,御敌于国门之外。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从而才使天下,相信一个巨人重新站起来了。 歷史总是在轮迴。 「对了王郎君,你见过太宗皇帝,在你眼里,太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博在一旁小声问。 他对李世民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正因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博等建成的亲族,才不得不避祸远遁西域。 数十年不敢回中原。 另一方面,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已经是一个传奇。 当令天下人景仰和惊嘆。 李博对大唐太宗皇帝其人,也是充满着好奇。 第六十六章 婉约派 喝酒误事啊…… 昨天喝多了,结果出现了操作错误。 现把六十六和六十七两章一起发出,非常抱歉…… 「太宗么……」 王玄策摸着鬍鬚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停住了思索,迎着李博的目光道:「太宗皇帝他颇为可爱。」 铛啷~ 正在拿着汤勺喝盪的苏大为手指一松,银制的汤勺跌落下来,溅得汤汁四溢,一旁的安文生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肥猫一般跳了起来。 「阿弥你!」 「一时失手,莫怪莫怪。」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没再理会安文生皱眉一脸嫌弃。 他是最注重自己衣表仪容还有风度。 如今一身绣了花团和吉祥纹的锦袍,被溅了数点汤汁,简直是不能忍。 「我去更衣。」 安文生垮着脸,闷声道。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理会,自己转身匆匆出帐。 苏大为收回视线,向王玄策道:「你方才说太宗可爱,这话何意?」 「就是……」 王玄策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摸着自己的大鬍子摇头道:「我说几桩太宗旧事给你二人听,你们就知道了。」 「愿闻其详。」 「太宗他与臣下有争执时,不会轻意去怪别人,而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呃?」 若此时有镜子,苏大为一定能从镜中看到自己那张黑人问号脸。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开国战神,天策上将秦王,居然是受气包的属性吗? 这个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孙教宫女音乐没教好,太宗要处罚他,当时侍中王珪替祖孝孙说情,与太宗争执起来,王珪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最后还说了一句『今臣所言,岂是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负了我,不是我辜负陛下。 好傢伙。 敢当面这样顶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颈。 「太宗当时如何反应?该不会……」 「太宗默然而罢,然后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说『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觉后悔』,直接致歉了。」 噗! 苏大为与李博皆目瞪口呆。 这样的皇帝,别说史书上没见过,就算这辈子经歷加起来,也想像不出来。 你说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战阵上的勐将战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么也是一条昂藏的西北大汉吧? 当了皇帝以后,被手下臣子一怼,居然就哑火了。 第二天还出来道歉。 这胸襟气度,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还有一事,当年吴王恪喜欢打猎,柳范弹劾,太宗皇帝于是向身边侍臣说『权万纪身为吴王长史,不能劝阻我儿子过度打猎,你看是不是应该把权万纪给宰了』。 结果柳范说:房玄龄还不能阻止您打猎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给砍了吧。」 苏大为刚刚把酒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差点又喷出来。 卧槽,太宗朝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怼天怼地的槓精吧。 这样真的好吗? 李博问:「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这小媳妇般受气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过不多久,他又单独召柳范进去谈话,表示和解,房相闻知此事,笑容颇有些尴尬。」 能不尴尬吗。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没事,习惯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嘆惜。 苏大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载,最着名的几个大喷子,如魏徵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终太宗一朝,没有因言获罪,就知道李世民相当不容易了。 天天被这些槓精怼。 别说天可汗,就换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间怼几句都要暴跳如雷。 第464页 帘帐此时突然掀开,安文生的声音早传了过来:「其实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贵族风骨,从小教养好,太宗的脾气其实也很火爆。」 苏大为和李博等人顺着声音向帐门处看去。 看到安文生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袍,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好几次,太宗与群臣争执发火,但他从不在盛怒时做出过激的决定,一旦情绪起来,会自己在静室消化,待冷静下来后,如果臣子有道理,他会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会坚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这便是贵族风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 苏大为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还没放下,向王玄策再问:「太宗还有什么趣事吗?」 「他还喜欢赌。」 「赌?」 「有一次太宗说了一句『薛驸马村气』,惹得丹阳公主生气,好几个月没搭理薛万彻,太宗知道此事后,摆了一场宴会,席间作赌小戏,故意输给薛万彻,还把自己的佩刀送给了薛万彻。 丹阳公主于是转嗔为喜,就和薛万彻一起坐马车回府了。」 「还有此事?」 苏大为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之时,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徵围棋赌,魏徵瞠目以对,说没东西当赌注,结果太宗还逼着他赌,然后才下了数十子,太宗便投棋认负,赐魏徵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还有赐绢千匹。」 好傢伙。 自己老婆生女儿,太高兴了,不好意思明着说,故意说赌,然后送一大笔钱财给魏徵。 把魏徵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为堂堂天策上将,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苏大为放下酒杯不觉失笑。 「所以我说太宗私下里颇为可爱。」 王玄策嘆道:「如果太宗还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帜已插上辽东,眼下又快要插上逻些城头,不知会是怎样的欢喜。」 苏大为默然片刻,抬头时,看到帘帐被西风捲起。 夜晚的凉意透入大帐。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两千多年前,拉萨城下是怎样的画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还没喝完呢?」 安文生刚夹起一块烤肥羊,还不及送到嘴里,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闻言一愣。 「一会回来再喝,随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逻些。」 说完,苏大为踱步出帐。 外面军营阵列齐整。 篝火通明。 远处有执着长槊巡逻的兵卒。 隐隐还有马嘶声传来。 风吹动着旗幡。 头顶夜空,湛蓝而壮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原离天更近。 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发明显。 璀璨如斗。 苏大为抬头望天。 「总管你在看什么?」 李博和王玄策等执着酒壶酒杯,跟出来。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远处:「不是说要看逻些吗?我们距离远,应该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这里如此寂静。」 苏大为一手拍着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着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拥抱,包裹着天空。」 「又说的什么胡话,不文不白的,诗不诗,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还以为你突然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 苏大为伸手一抓,发出惊奇的声音:「萤火虫。」 从他指间,一只萤火虫随着手掌摊开,徐徐飞起。 原来方才有一只流萤飞过,被他轻轻握于掌中。 「在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见到萤火虫?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不定是咱们唐军带来的,来自家乡的萤虫。」 王玄策一手执壶,哈哈笑道:「见到流萤,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诗,『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什么意思?」 「仁者见仁吧,太宗的诗文不错的。」 「萤虫又怎能温暖夜风,太宗也是个妙人儿。」 苏大为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下,觉得这诗,颇有些婉约派的风度。 「太宗的诗不少,不过大多是温柔脉脉,用句婉约,比如『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鸟花迁』、『暗泛柳飞飞絮,妆梅片片花』。」 王玄策说起太宗的诗,张嘴就来,如数家珍。 可见也是一枚潜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苏大为喃喃道:「一个西北汉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这等婉转的诗句。」 当真是,反差萌。 「这算什么,阿弥你写的诗不也很婉转吗?」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讽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闭嘴!」 苏大为一向发挥很稳定,此时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妈的,偶尔念了句李易安的诗,却被安文生这恶贼给记住了。 以后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这恶贼拿出来噁心人。 「我记得阿弥你还说过一句,什么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好诗啊好诗,我觉得回长安,应该念给小苏听听,看看究竟是哪个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第465页 「咦,还有此等诗?」 李博与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苏大为差点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玛,老子这张破嘴怎么什么都说。 难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随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记下来了吗? 「还有一句……」 「闭嘴,安文生你还我钱,你还差我一贯钱!」 「恶贼,不是说好了这事揭过吗?」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一下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过来:「上次你自己说的,还没放下?」 第六十七章 至强(上) 「放下了,早放下了。」苏大为咳嗽了一声。 「呵呵。」 安文生向他冷笑:「你这人,过去的事熟透了,才能从你身上掉下来。」 「瞎说。」 苏大为刚想反讥,忽听营中军马长嘶,有人竟然策马向这边奔来。 所有人一齐向声音方向看去。 苏大为更是脸色一沉:「何人在营中骑马!」 军中,是有规定的。 在入夜后,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情,否则轻易不得骑马。 因为骑马驰过,容易造成误会。 更严重点,有可能会引发营啸。 「是道真!」 篝火光芒里,眼见到阿史那道真的马被远处执守的兵卒拦下,对了切口后,阿史那道真翻身下马,大步向这边走来。 苏大为看向他,阿史那道真的神色闪过一抹不自然,避开他的眼神,走上来叉手道:「见过总管。」 「何事?」 「刚刚收到大总管的信。」 大总管,自然是苏定方。 阿史那道真掌着斥候营,这些信息和重要军情要经过他的手。 「信呢?」 「信在此。」 阿史那道真伸手入怀,从甲衣缝隙里取出一封信,上前两步,双手呈给苏大为。 「大总管信里说的什么?」 安文生在一旁好奇的问。 苏大为摇了摇头,一目十行看完,眉头微微皱起。 这副凝重的模样,引得王玄策和李博紧张起来。 「莫非有什么变故?」 「大总管来了。」 「什么?」 「大总管亲自领兵,到逻些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像直到现在大家才想起来,此次征吐蕃,苏定方才是大总管。 而苏大为,属于征吐蕃的前总管,也就是前锋。 只不过,由于苏大为太能打,一直带军沖在最前面,打得吐蕃人节节败退,大家都快要忘记了这一事实。 「苏大总管来了,那说明酒泉至鄯州那边,防线稳住了。」 王玄策敏锐的道。 李博反应稍稍慢一拍,击掌喜道:「大总管来,那就是快要准备攻下逻些了吧?决战时机到了。」 苏定方到了,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里面的信息量却是巨大。 首先,这意味着在河西,在酒泉、甘州、肃州,乃至武威鄯州一带,唐军的防线已经稳固,不用担心论钦陵手里那支吐蕃大军的攻势。 其次,苏定方既然亲自领兵来,无疑是战机已经成熟。 唐军在吐蕃吞併吐谷浑及鄯州后,终于因苏大为先锋军的攻势,重新掌握了战略主动权。 苏大为现在还没收到关于酒泉那边传过来的军报。 路途遥远,这情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见到的。 但按苏定方亲自领兵的举动来看,应该是大唐后续援兵到了。 当初朝堂中诸位军部大佬和李治的定计,是由苏大为先率一万军,以快打快,火速驰援,不令吐蕃将吐谷浑彻底吞併。 大唐以一个封建帝国,能统制如此广袤的土地,靠的就是大唐武德充沛,百战百胜。 周边四夷,从没有一个国家,能占大唐的便宜。 无论是东西突厥,又或者是辽东高句丽。 或者西域诸国。 有的,已经被灭国。 有的成为大唐蕃属。 有的已经融入大唐,成为大唐一员。 这些年,虽偶有反叛,但那些反叛者,无一不悬头于城门上。 又或者身死国灭,又或者被押解回长安,献俘夸功。 他们的可汗,成为大唐的臣子。 被封为安乐公,在皇帝宴会下,为群臣献舞。 大唐就是这么霸道。 不,这不仅是霸道,而是内圣外王之道。 但吐蕃,是如今大唐秩序最大的挑战者。 当时大唐刚结束对辽东之战,刚刚灭掉高句丽,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若要教训吐蕃,须十万人以上的兵力动员,百万人级别后勤动员。 哪怕大唐是中原恆古未有的大帝国,以唐人的生产力,要迅速出兵平叛,仍有许多无法克服的困难。 而派苏大为为前锋,率的兵力不多,又可以迅速反应。 可以说是政治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 至少第一时间令吐谷浑各部落看到希望,不要倒入吐蕃人的怀抱。 让蠢蠢欲动的西域诸国,也看到大唐的意志坚决,不要再生乱子。 那几年,西域诸国在吐蕃使节的怂勇下,可是颇不安份,叛乱了数回。 第466页 虽然最后都被苏定方平定,但也严重分散了大唐的精力。 若是吞併吐谷浑这么大的事,并及杀了大唐属国吐谷浑国主,杀了大唐公主,如此恶劣的政治事件,大唐反应还迟缓,还拖个数年,大军迟迟不到。 那无疑是绝了许多心向大唐的蕃属民心。 也滋长许多野心家的野望。 所以在苏大为这支先锋之后,大唐真正的平叛大军十万人,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 只是出兵之前,包括天皇李治在内,大唐朝臣谁也没有想到,苏大为居然这么能打。 硬是凭着一万人,打出了十万人暴击的效果。 一路打到了吐蕃都城逻些城下。 而苏大为也没有想到,平叛主力军会这么迟缓。 他来吐蕃都打了快一年半了,后续援兵才姗姗来迟。 不过来了,总比不来要好。 若按原本歷史,大唐发动对吐蕃人的「大非川之战」,要在四年后。 公元670年,大唐总章三年。 到那个时候,吐蕃已经从容的消化完吐谷浑的土地,并且煽动西域诸国叛乱,鼓动西突厥人再次起兵。 同时与裴行俭争夺安西四镇。 然后再在大非川南麓草原,集合四十万大军,以逸待劳,把薛仁贵打得大败。 真等四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与时机,有时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在苏大为眼里的大唐,此时仍是国力上升期。 府兵虽然开始衰落,但虎死架不倒,余威仍在。 大唐仍有余力,一次发动十万人级别的灭国大战。 而歷史上四年后,李治封薛礼为逻些道大总管,定的是灭吐蕃级别的战役,给的兵力,一共只有五万人。 其中战兵一万五左右,后勤辎重辅兵大概三万五。 这是把薛仁贵当苏大为用了。 真以为苏大为那种徵召僕从兵,思想改造,迅速转化为自己战力,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 就这种寒酸的兵力配置,可想而知,那时的大唐府兵,已经疲弱成什么样了。 薛仁贵大非川之战,败得不冤。 这是一场还没出国门,就註定必败的一仗。 大唐积累的武德和威望,在大非川一战后,轰然倒塌。 此后数十年,唐兵都忙着收拾残局。 天下汹汹,诸蕃属国叛乱四起,大唐四面救火,唐军战不旋踵。 待好不容易把大唐朝贡体系这一路的小弟们重新收拾下来,再看吐蕃,已经是不亚于大唐的庞大帝国。 大唐派一支大军,便打到逻些去,一战灭吐蕃,这种事想都不用想了。 再无半点可能。 此后两百年间,大唐与吐蕃相爱相杀,一直缠到双方崩溃。 吐蕃比大唐早死个几十年。 大唐也不过多撑了几十年,哥俩前后脚走了。 可以说,正是大唐在吐蕃崛起这个最关键节点上,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为自己的帝国,树立了一个争霸两百余年的大敌。 而大唐统御整个东北亚,横跨万里的庞大疆域,天可汗的荣光,也因与吐蕃争霸而动摇。 安西四镇数度易手,西域诸国,有时向吐蕃称臣,有时向大唐称臣,再难出现大唐独尊。 直到安史之乱后,彻底龟缩为一个偏安政权。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总管,总管,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回过神来,发现是李博在喊自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自己脸上。 「一时走神了,各位勿怪。」 「不是,阿弥,我看你神色凝重,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文生两眼张开,精芒闪烁,目光中透着探询之色。 一旁的阿史那道真虽没开口,但看向苏大为的眼神,也带着狐疑。 王玄策更是直接抱拳道:「大总管既然快到了,消灭吐蕃,毕其功于一役,正当此时,总管何故愁闷?」 「愁闷?」 苏大为微微一怔:「我没有愁闷。」 「那总管为何愁眉不展?」 苏大为被王玄策一问,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额头,这才发现,眉头不知不觉竟然紧锁在一起。 也是,就算表面不说,这心里的事可是瞒不了自己。 苏大为微微一嘆:「我是担心大总管的身体。」 「大总管他的身体?」 王玄策吃了一惊。 「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耳朵微动,确定自己低声不会传开,这才道:「在酒泉我见大总管时,他的气色极差,据大总管说是当年乌海之战,一千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八万人,之后中了高原瘴气,身体大不如前。」 停了一停,苏大为嘆气道:「老师年事已高,多年征战又一身伤病,原本身体就病笃,此次不顾身体,居然亲自领兵来逻些与我们汇合,我担心……」 话不说尽,大家已是明白。 诸将都是嘆息:「大总管为大唐军神,一人擎起大唐半壁,吐蕃未灭,他是不肯休息的了。」 「只盼这一战,能彻底平定西面,大总管也可以回长安,好好休养。」 苏大为仰首望天,默然不语。 有些话,无法对人说。 第467页 歷史上,苏定方病逝于军中。 算算时间,离那个大限的日子已经…… 第六十八章 至强(中) 「老师何苦要强撑病体上战场?」 大总管军帐内,香气缭绕。 身穿衣官服的侍从,在帐角细心的将香料洒入香炉。 阵阵青白烟气夹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升腾起来。 帐内宛如仙境。 一身明光铠的苏定方,缓缓伸手,向着帐内医官指了指。 「那年你替太子找来孙仙翁,后又建言陛下广设医馆,将孙老神仙的医术广传天下,还在军中设有医官,医治兵卒伤兵。此举推行以来,府兵莫不称善,许多原本在战场上受伤必死的人也得以救回,可以说,他们皆是受你的余泽。」 「此是我的本份,不敢居功。」 苏大为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着主位上的苏定方,微微鞠躬。 「这位医官,乃是得孙老神仙亲传的医术,有他给我调治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多了,这些香料不仅提神,对吐蕃这里的瘴气,也有功效。」 苏大为抿了抿唇。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苏定方虽然穿着衣甲,但身形极为削瘦,险些托起他这身明光铠。 虽然端坐在那里,腰杆依旧笔直。 但他的眼神比之过去,已经浑浊了许多,再也不復过去的神彩。 给人的感觉,已是垂垂老矣。 身上透着衰败之气。 「老师,何苦要强撑身体来此,对吐蕃的作战,有我。」 此时帐内只有苏定方与苏大为两人,因此苏大为也不以总管相称,而以老师称唿。 他的声音颇为动情。 是真的担心苏定方的情况。 于情,双方有师生之谊。 这些年,苏定方一指对他多有提携。 何况他与苏庆节也是过命的兄弟交情。 于理,苏定方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经不起战阵的消磨。 「荒唐。」 苏定方挺起胸膛,双眸一睁:「陛下封我为逻些道大总管,对吐蕃的战事,我能躲在后方吗?」 「可……」 「何况消灭吐蕃,这种快事,老夫怎可缺席!」 苏定方说着,突然手扶着桌案大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用力,一身衣甲随之颤抖,发出甲叶碰撞之声。 苏定方面露痛苦之色。 左手按着胸,似乎喘不过气来。 「老师!」 苏大为大惊站起,却见方才投香料的医官,迈着碎步上来,从袖里取出一瓷瓶,倒出拇指大的一粒朱丸递到苏定方面前。 「总管,请服药。」 苏定方点点头,张嘴将药丸吞下。 过了片刻,他的喘息声渐渐安定。 「老师,你吃的是什么药?」 「有医官在此,你不必管这些。」 苏定方挥了挥手,撑着桌案站起身。 他手扶着腰间横刀,虽然筋骨不比壮年,但是在帐内踱步,依然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那是百战名将,披肝沥胆,于万军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我一生征战无数,灭国无数,大唐的强敌,东西突厥被我灭了,高句丽,被我灭了,西域诸国,草原胡族,我也都灭了。 大唐四夷,如今只有一个吐蕃。 而且吐蕃胆敢违反陛下圣旨,杀吐谷浑国主及大唐公主。 老夫若不亲手灭掉吐蕃,有何面目去见太宗皇帝?」 苏定方脚下一个踉跄,一伸手扶住大帐一角的木柱,发出「呯」地一声响。 苏大为吓了一跳,差点冲上去。 冲出几步又站住。 只见苏定方回过头看向自己,掷地有声的道:「老夫便是死在战场上,也要看着逻些城,插上唐军大旗。」 他喘了口气,黄浊的双眼中,突然爆出慑人的光芒:「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诗是你作的?」 「是。」 「好诗!特别对我的胃口。」 苏定方哈哈一笑,声音嘶哑:「遵我军令,下去准备吧。」 苏大为嘴皮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在苏定方的目光中,他倒退两步,叉手行礼:「喏!」 …… 「怎样,劝了吗?」 「我劝了,但是……」 迎着苏庆节透着期待的目光,苏大为苦笑摇头:「没能劝动。」 苏定方是中午到的。 麾下大唐铁骑二万。 比如今苏大为手里的兵力还少。 人数虽少,但苏定方手中乃是西域镇兵,一等一的精锐。 何况苏定方用兵,一向擅长以少胜多。 深合兵书所言,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大唐名将虽多,但能做到这四点兼备的,唯苏定方一人。 当年在李靖麾下为先锋,苏定方仅带了二百骑,纵马突袭,杀入颉利牙帐,逼得颉利狼狈逃蹿。 灭西突厥时,苏定方率唐军及回纥军共计一万人,在曳至河,大破阿史那贺鲁麾下十万狼骑。 而在与吐蕃的乌海之战时,苏定方更创下以一千,大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八万人的战绩。 苏定方只要来了,哪怕他只带着一千骑。 那也是大唐军神降临。 第468页 是中流砥柱和定海神针。 对唐军兵卒士气的鼓舞是难以想像的。 「中午到了后,阿耶水米未进,立刻召集前锋于西路军诸将议事,现在又召你单独议事,看来阿耶的心意无法动摇了,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在此灭掉吐蕃。」 苏庆节脸上,浮现担忧与骄傲混杂的神色。 「狮子,我尽力劝了,但是老师他……」 「他一向倔强,除了太宗和陛下,谁的话也不听。」 苏庆节喉头微微哽咽,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承你的情。」 苏大为唯有嘆息。 他能感觉到,苏定方的寿元已经不多了。 他相信苏庆节也能察觉到。 这是身为异人的直觉。 异人专修真炁,对人体内的炁最是敏感不过。 苏定方的体内,这缕先天之炁已接近油尽灯枯。 这个时候,从身体考虑,应该是尽力休养,将这缕炁尽量延长一些。 但苏定方的选择却是战场。 要在此生灭国战绩中,再添吐蕃的名字。 方才在帐中劝苏定方时,苏大为数次感受到苏定方身体的疲弱,他在强撑着。 同时也从苏定方身周,看到剧烈燃烧的生命火花。 那缕支撑他的元炁,本就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此时还如此不顾后果的烧灼。 如何撑得住? 「阿弥,你先不忙回营吧?」 「嗯?」 「陪我走走吧。」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苏庆节一起在营盘间的通道走着。 此间营盘严整,四纵五横,如果从天空俯瞰,则如棋盘一般规整。 各营之间的间距,防御设施,还有防火,牛马牲畜,战马,兵器库,兵卒训练的操场,粮草仓库,一应俱全。 苏大为自问自己行军,营盘已经是十分用心了。 但与苏定方的营垒比较,顿觉自己的布置十分粗糙。 苏大为忍不住嘆道:「老师不愧是世之名将,连安营扎寨这种事,都做到尽善尽美。」 「阿耶他其实很急。」 苏庆节抬起头,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一种紧迫感,一路都在催促,但是在军事上,他丝毫不会马虎,每当扎营,都要亲自过问,甚至巡视过一遍才放心。 夜里也不肯安歇,你送来的军报,他都要反覆看过,还要召集众将商议。 不过一旦他拿定主义,就谁也劝不动了。」 「倒有点民主集中制的味道。」 「何为民主集中制?」 「就是……事前民主,多听众将意见,待想法定了,便命众将集中听令,再不动摇。」 「是有点这个意思。」 苏庆节回望着中军大帐,眼中隐隐透着一丝孺慕之情。 「其实我自小就很崇拜阿耶,只是大了以后,总觉得阿耶好霸道,做什么都要管着我,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偏不听。」 「但你现在,还不是像老师期望的一样,加入府兵。」 「那是我长大了。」 苏庆节看着苏大为正色道:「阿弥,你我都长大了,再不能像少年那样任意胡为了。」 「嗯?」 「阿耶就是我苏家的擎天之柱,他现在一天天老了,若有那么一天……」 苏庆节面颊抽动了一下:「我将要代替阿耶,撑起苏家。」 苏大为默然。 「阿弥,这一仗,是阿耶最大的心愿,既然无法打消他的念头,你我都要好好作战,让阿耶不留遗憾。」 「放心。」 苏大为伸出拳头,轻轻在苏庆节的护心镜上敲击了一下:「是你说的,你我都长大了,到战场上,咱们兄弟俩真刀真枪的比一比,看谁的战功更厉害。」 「哈哈,一言为定。」 苏庆节伸出手掌,重重拍在苏大为的肩膀上。 发出「锵」地一声响。 「恶贼,这么用力,你特么真不吃亏。」 …… 七日之后,唐军做好了战前准备。 西路王方翼,前锋苏大为,二将齐聚于苏定方大总管军帐内。 苏定方一身明光铠,手按横刀,立于帐中。 左手是同样明光铠,身高八尺,双眉浓黑,双眸明亮的苏大为。 右手是一身龟背鱼鳞甲,身披黑色披风,身形如一尊铁塔,眼神犀利的王方翼。 苏大为的肤色黝黑,穿着重达五十余斤的明光铠依旧给人感觉身形彪悍,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充满着爆发力。 而王方翼,肤色却极白皙。 这半年来的行军,只令他的双颊添上高原红色,肤色却丝毫不改。 这是基因,苏大为也羡慕不来。 两人站在苏定方身旁,肤色一黑一白,倒是相映成趣。 自两人下手,苏大为手下是薛仁贵、阿史那道真、李谨行、王孝杰、崔器等将。 王方翼手下将领更多。 程务挺、黑齿常之、沙咤相如、娄师德、李辩、高崇文、阿史那摸末。 这是大唐最能打的一批青年将领,只怕今后很难有这般将星璀璨的盛景。 第六十九章 至强(下) 「西路王方翼,你麾下所部都准备好了吗?」 苏定方的声音苍老,沙哑,然而没人敢小看这位大唐军神。 第469页 王方翼立时站出列,叉手道:「回大总管,我麾下西路共五万大军,其中大唐战兵一万二千人,徵召胡人各部僕从二万人,辎重辅兵一万八千余人。 经过长途跋涉后,中途因伤病减员,二千八百人。 如今实到四万七千余人。 现在可用战兵,共计三万人。」 苏定方点点头:「那么后勤器械准备如何,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望楼这些都准备妥当了吗?」 「回大总管,都有所准备,只是本地高大的树木难寻,只有原定数木的八成。」 「有八成,也勉强合用了。」 苏定方略一沉吟,挥手示意王方翼归队,接着扬声道:「前总管,你部准备如何?」 苏大为依样出列,叉手行礼道:「回大总管,我部共有七万人,共中唐军战兵八千,徵召吐谷浑人和吐蕃僕从四万,还有二万余是辅兵。 至于攻城器械,我部一直在准备,如今都已备齐。」 「好。」 苏定方白须微颤,眼中爆发异样的神彩。 他一手插腰,一手按刀,目光环视帐中诸将:「老夫本部二万人马,其中战兵八千,辅兵一万二。此次三路军马合计有战兵近九万人,辅兵暂且不计,足够咱们打一场灭国大战了。」 他喘了口气,运足丹田之气,重新提声道:「先前,先锋军苏大为打得不错,将战线直接推到了吐蕃人的都城之下,但是诸将且不可松懈。 逻些城高大坚固,咱们要拿下它,依然需要一些手段……」 …… 逻些城内。 一大蓬黑色的鸟雀惊飞。 一帮身着各色吐蕃官员朝服的大臣,迈着细碎而紧张的脚步,急急走入逻些城的中心建筑。 皇城。 玄坛之上,延着七宝石阶上去。 迎面便看到一副巨大的石雕造像。 高及五丈,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吐蕃自松贊干布时期,由遣唐使带回来的除了书籍、文艺、百工、建筑、农学、雕刻,同时也带回来了佛教。 自大唐而来的佛教各宗,与吐蕃本土所传本教相杂,令佛教在高原上大为兴盛。 吐蕃王室,也多信奉佛法。 此皇宫大殿前所立,正是丰饶佛祖法像。 在两边的石阶上,各有一尊石刻神人,取自沙门佛法中金刚护法。 俱是青面獠牙,做忿目之相。 一俱大臣低头鱼贯走入大殿。 此处逻些城非比唐城,逻些难以寻到大唐那么多百年木料。 整个城池,主基是由石材制成。 就说这皇宫,地面由大石相砌。 殿中石柱参天。 上嵌各色宝珠。 头顶壁上,仿中原传统,兼有吐蕃和象雄风格,用阴阳两种刻法,镌刻有沙门飞天,本教佛祖,又以绚烂明艷的矿石颜料,绘出佛陀与天女并及众生之相。 佛陀的手指轻拈兰花状,从穹顶一直垂下,指尖点在壁上一朵绽放的莲花。 莲花片片红叶张开。 当中一个巨大的金色王座。 左右有红玉珊瑚,成七宝妙树之形,上嵌珍珠、琉璃、琥珀、绿松等七色宝石。 这一切,都共同环绕着王座上的人。 那位身穿华丽衣衫,手持七彩琉璃珠串,头戴王冠的吐蕃贊普,芒松芒贊。 广袤的宫殿,巨大的石柱,神秘的穹顶。 佛陀之手指处,绽开莲花。 尘世中的一朵红莲上,结出金色王座。 而王座上,就是吐蕃的贊普。 此情此景,不由令人心生敬仰,有一种见到天人降临般的心灵冲击力。 所有朝臣一齐躬身行礼:「臣等,礼赞贊普,愿贊普得丰饶佛祖赐福,福寿无疆。」 「诸臣请起。」 金色宝座上的芒松芒贊声音传出,清脆而悦耳,如同珠玉。 他是贡日贡贊的儿子,松贊干布的孙子。 当年贡日贡贊逝世在松贊干布之前,仅留一子,便是芒松芒贊。 所以在松贊干布殁后,由禄东贊牵着芒松芒贊的手,亲手将他送上王座。 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近日听闻军报,唐军已兵临逻些,诸臣,可有退敌之法?」 芒松芒贊的声音,从宝座上再次升起。 他的声音在殿内嗡嗡迴荡,有一种空灵之感。 大殿上,吐蕃群臣各自交换着眼神。 沉默了片刻,左手第一位,一个年逾六旬,头髮花白,脸上蜷曲的虬须覆住唇口,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他站出来,向金座上的贊普行礼道:「贊普,臣有话说。」 「哦,原来是沙茶大臣,请说。」 芒松芒贊轻抬左手。 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完美得像是涂满了牛奶与蜜,白皙到令人难以置信。 纤细的手指尖上,连指甲的形状,都被精心修剪,就像是艺术品。 被称为沙茶大臣的老者突然跪下,以头触地:「贊普,臣不敢言。」 既然不敢言,又为何站出来? 芒松芒贊的眼睛黑瞳中,略带一丝灰褐色。 眼神殊异。 他沉默的盯着匍匐在脚下的沙茶大臣,开声道:「恕你无罪,讲。」 「是。」 第470页 沙茶大臣挺起身,先扶了扶头冠,然后双目直视贊普,大声道:「对唐军作战,一直是噶尔家族负责,对吐谷浑的作战,也是禄东贊父子在掌握,当初臣等劝禄东贊不可操之过急,但他在这殿上,向贊普说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力主战。 现如今,唐军已兵临城下,禄东贊父子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御之责。 他们之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鄯州防线,大非川天险,乌海防线,乃至数道重镇防线。 如今,这一切被证实全是谎言。」 震耳发聩的声音,在大殿上嗡嗡作响。 站在下首的群臣,不少人脸色大变。 嗅到了一种政治斗争的血腥气味。 噶尔家族,是吐蕃如今自贊普家族以外,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 而是沙茶氏,便是噶尔家之外的第二大家族。 当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就是出自沙茶氏。 结果在乌海一战,被唐军杀到全军覆没。 沙茶氏自此一蹶不振。 眼前的沙茶大臣,身为沙茶氏家主,论莽热泰的亲弟弟,当年为此,可是与禄东贊大闹过一场。 并扬言,乌海之败,乃是噶尔家族陷害沙茶氏,故意见死不救,令唐军杀死论莽热泰。 那一次政争十分惨烈,不知多少替两家站队的大臣,事后死得不明不白。 光是那日朝堂之争,盛怒下的贊普,都喝令杖死数人。 难道,这一幕又要上演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唐军都兵临城下了,此时若还内斗,岂不是…… 「沙茶大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金座上,芒松芒贊声音提高数分,隐带怒意。 「臣知道是死罪,但有些话不吐不快。」 沙茶挺起胸膛,眼中隐隐透着血丝,厉声道:「如今这局面是谁造成的?岂不是噶尔家族,禄东贊父子引来的唐军?」 「胡说,大相从上代贊普,便扶佐我家,致有吐蕃今日之盛,我吐蕃的土地,哪一块不是大相父子领兵打下来的?他是在为我吐蕃开疆拓土!」 「说得好!」 沙茶大笑数声,一咬牙道:「那大相究竟是为贊普开疆拓土,还是为他噶尔家族?」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摒息静气,死死瞪着金座上的贊普。 再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这是风暴,这是一场袭卷整个吐蕃的风暴。 或许,这便是丰饶佛祖给予吐蕃的考验吧。 外有唐军压境,内有权臣内斗。 如果这一关能闯过去,吐蕃就必能繁荣昌盛,开创百年国运。 若是过不去…… 只怕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所有人都嗅到了这场天崩地裂的危险。 一个个脸色惨白,唿吸顿止。 久久。 只见金座上的芒松芒贊轻声笑道:「说的什么胡话,噶尔家对我忠心耿耿,打下的土地,也都是吐蕃的土地。」 「是,象雄部,是禄东贊的儿子在领兵,白兰羌和吐谷浑是禄东贊的儿子在领兵,天竺部,也是禄东贊的儿子在领兵,吐蕃与噶尔家族,的确不分彼此。」 咯噔! 在场诸臣,仿佛听到自己心中有某根弦突然断裂。 禁忌。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沙茶氏,今天真的不怕死吗? 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又是长久的沉默。 而跪在地上的沙茶大臣,眼里闪过一抹隐藏的喜意。 这次站出来是冒险,是赌博。 赌的就是贊普对噶尔家族的容忍到头了。 他不相信,贊普能无限容忍禄东贊。 是,禄东贊扶佐芒松芒贊登上贊普的位置,禄东贊一手助松贊干布创立吐蕃,有着不世之功。 可正因为如此,哪位王能容得下他? 就像大唐那位年轻皇帝,羽翼丰满后,还不是将扶自己上位的长孙无忌给除掉了? 如今,正是除掉噶尔家族,使沙茶家族上位的绝佳机会。 也是唯一机会。 若是在平时,哪怕芒松芒贊对禄东贊心怀不满,也绝对不敢流露出来。 可是现在不同。 禄东贊几个领兵的儿子被唐军杀得大败,就连禄东贊自己也是生死不知。 已经与逻些断了联繫一月有余。 趁着这次机会,鼓动贊普宣布噶尔家族是逆臣。 再号召众臣将噶尔家分而食之。 禄东贊把持吐蕃大政二十余年,家中积财简直难以计数。 用这些抄没的财宝去招募死士,就能与唐军消耗下去。 逻些城在建立的时候,是花了大力气的。 城中储藏有可供二十万人一年之需的粮草。 哪怕就是耗,也能耗死唐军。 逻些附近只有河流旁才有少量耕地,并不足以养活那支庞大的唐军。 只要拖上数月,唐军之围自解。 一切,都在沙茶的谋划之中。 第七十章 破城之计 「按吐蕃人自己的传说,已经传了三十几任贊普,但之前,都不过是雪域众部落之一,直到松贊干步,才算真正立国,其在位时,迁都逻些,平定内乱,征服象雄,迎娶文成公主与大唐成为翁婿之国,吞併天竺诸部,又向吐谷浑扩张。 第471页 其在位时间二十余年,发展农牧、推广灌溉、制定文字、颁布『大法令』,以及调和贊普王室与世家贵族、诸小邦及各部落关系,创设如今吐蕃国的行政、军事制度,派使入长安国学,仿唐设官职品阶,颁布律令,统一度量衡和税制。 此人实乃不世出的雄主。 若再给他十年,吐蕃将会真正统合各部势力,混而为一。 就算再过五年,吞併了吐谷浑的吐蕃,其国力也会更上一个台阶。 如今,就是最佳战机。 陛下命我为逻些道大总管,所期望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 此战,战必胜,攻必取。 诸将用命,兵卒先登。 待破逻些城之时,老夫亲自向天皇陛下请旨,位诸君请赏夸功!」 「愿尊大总管之命!」 「诸将回营准备,今日最后休息一日,明日寅时造饭,吃饱了随我杀敌!」 「喏!」 帐内数十员将领,同时叉手行礼,高声应喏。 「苏大为与王方翼暂留一下。」 苏定方挥了挥手。 王方翼拱了拱手,向身边阿史那摸末小声嘱託了几句。 将军务交代下去。 阿史那摸末是安西大都护府的骁将,是归化的突厥将领。 阿史那氏是突厥族中黄金家族的姓氏。 其意为高贵的狼,也具有蓝色之意。 阿史那部因此被称为「蓝突厥」。 唐军中有不少归化胡将皆出自阿史那氏。 比如鼎鼎有名的阿史那社尔,是阿史那道真之父。 还有阿史那忠。 阿史那摸末与阿史那社尔是兄弟,所以按辈份,应该是阿史那道真叔叔。 此前他一直在安西都护府效命。 王方翼所率的唐军,均出自安西四镇所徵集的镇兵。 大部份皆为徵召的胡人僕从。 实在是安西大都护府要守御天山南疆广袤的土地,本身就十分吃紧。 能分出这些人已经是竭尽全力。 最难的还不是兵源问题。 兵源不足还可徵召西域各族的胡兵僕从。 最麻烦的是中层和基层将领不足。 好在苏大为将自己所带的援兵中,大部分优秀将领都派去西路,否则王方翼这一支兵马还真难在短期内成行。 当然,在具体军务上,王方翼更倚重长期合作的安西大都护府原本的将领阿史那摸末,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苏大为这边,也将军务吩咐给薛礼。 他不在时,自己麾下全权由薛仁贵执掌。 薛仁贵作战时虽然大局上还略欠一些,有浪战之嫌。 但除此之外,军中技能各项也是一流水准,各数值也差不多点满了。 比之阿史那道真他们要强出一层。 再加上有安文生和王玄策、李博等从旁协助。 哪怕苏大为自己不在中军帐中,也出不了乱子。 待众将都退出去,苏大为先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不知留我们是?」 「地图。」 苏定方抬了抬手。 侍立在一旁的苏庆节,从高垒着书卷的桌案上,找出一份捲成捲轴状的地图,看了一眼众人,几步走到一旁的屏风前。 其实不是屏风,而是一个空白的,可以悬挂地图的木架。 他伸手,将地图在上面挂起,展开。 苏定方道:「此图,是逻些城附近的地形,我知阿弥你在军中推广沙盘,颇为好用,但时间紧急,先用这个……」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皱眉道:「你这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更完备的地图?拿出来。」 最后三字,声音转厉。 苏大为一个激灵,忙叉手行礼道:「不瞒大总管,我也是昨夜才大致弄清了逻些城的城防,所以……」 在逻些城附近围点打援这数个月,苏大为并非无所事事。 最重要的便是刺探情报。 而苏定方也是想到这一点。 他自己的地图,也是通过各方的情报收集,但也只有逻些城外的地形图。 至于逻些城内到底是什么样子,暂时还是一片迷雾。 所以苏庆节悬挂起的地图,四周山川河流都很清晰,但是逻些城的方向,只能做个标记,空白了一大块。 「图在我脑子里,请笔。」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挑起,勾起一丝微笑:「看来斥候营时的本事未丢下,庆节,拿笔给他。」 苏庆节早就从一旁拿起毛笔,饱沾了墨汁,快步到苏大为面前,将笔交给他。 苏大为执笔在地图旁,略一沉吟,抬腕画上去。 他的记忆力极佳,随着异人品阶提升,越发耳清目明。 有过目不忘之能。 这些年,除了苦练箭术,对书法一途,也有些涉猎。 这一笔下去,龙飞凤舞,颇有几分笔力。 寥寥数笔,将逻些城的外城大致勾勒了出来。 再思考片刻,下笔在中间空白出涂抹勾画。 片刻之后,逻些城的构造,就呈现在图中。 「咦,这图……」 一直在一旁没出声的王方翼上前两步,双眸瞪大。 白皙的脸上,现出一抹激动之色。 苏大为这图,与唐军寻常地图不同。 第472页 哪怕是唐军最精细的军事地图,依旧是平面的,是粗糙简单的。 最多是标记哪里山川,哪里有河流。 何处是重点攻防之地。 何处可设伏兵。 苏大为画的图,是立体的。 从后世人的眼光,他从来都看不惯唐军那种扁平的地图。 为此还特地制出沙盘。 眼下虽然来不及制沙盘,但他画的图,还是带透视立体的。 这样看着更加清晰直观。 唯一的坏处,就是与四周地形图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一个是2d,一个是3d,能兼容才怪了。 「怪哉,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画图的,倒也清晰明了。」 苏定方轻抚胸前白须,两眼微微一眯,旋即张开。 「差点忘了正事,阿弥,你这图如此画法不错,今后也可以军中推广,先不说这个,我留你二人,是关于明日对逻些城的攻防……」 「大总管的意思是?」 「现在已经是八月,高原开始寒冷,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是在入冬前不能攻下逻些,可能就会错失时机,所以此战不打则已,若打,必须尽一切手段,最快攻破逻些。」 「这是自然。」 「逻些城高且厚,阿弥这图,十分有用,让我们可以了解他们城内的构造,何处方便运兵,寻找他们的破绽。不过兵书有云『十则围之』,我们的兵力,若在外野战尚可,想攻破逻些这种坚城,恐怕耗日迟久,损失也大,还得想想别的法子。」 苏大为与王方翼一时沉默,两人都是熟读兵法,自然知道,唐军远道而来是客军。 属于无根之木。 若是不想别的法子,只是一味攻城,只怕会顿挫于坚城之下。 昔年太宗攻打辽东,也是因为最后坚城不克。 天气骤寒,不得不从高句丽退兵。 「得想个法子,将城中守军引出来,引出来就好办了。」 「守城的若不是傻子,想必不敢出城来浪战。」 苏定方看着他们两讨论,开口道:「还有一件事,论钦陵。」 「论钦陵?」 「后续十万援兵到达武威后,老夫将他们整编,巩固了防线,自己则轻兵倍进,以论钦陵的嗅觉,他应该能察觉到不对,他的选择不多。」 「要么便是趁大总管不在防线指挥,将威武防线撕开一道口子,继续东进;要么就是舍下吐谷浑,挥师从后方追赶我军,在逻些城下,与我军决战。」 王方翼皱眉道:「若是第一种,论钦陵继续向大唐方向用兵,那是自陷于死路。」 吐蕃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当世最奇特的一块土地。 大唐称之为绝域。 之前数次吐蕃挑衅,大唐都忍了。 既因为有辽东这个敌人,更因为,吐蕃这块地太难打了。 在吐蕃东面,与大唐有横断山脉阻隔,难以运兵运粮。 哪怕翻过横断山脉,前方还有川蜀之地。 李白见了都要喊噫吁嘻! 唯一一条唐蕃古道,也几乎是铁人三项,不是普通人能走的。 苏大为从长安出兵,一万人,倍道兼程,到达武威,几乎花了八个月。 后续唐军,走到这里,花了近一年半。 论钦陵除非真的疯了,才会在吐蕃生死存亡的关头,继续东进。 哪怕抛去后勤补给,军中减员各种问题,蕃军要突破唐军一系列关口,没有一年以上时间,根本办不到。 真到那时,只怕吐蕃逻些已经插遍唐旗,送论钦陵一曲凉凉了。 「所以,论钦陵必来。」 「我们明日攻打逻些,要提防他,从背后偷袭我军。」 苏定方的神色严肃,环顾二人:「老夫的想法是,将计就计,借论钦陵这步棋,诱使吐蕃守军出城。」 「这是一步险棋。」 苏大为盯着地图,喃喃道:「要诱使逻些城的守军出来,一要论钦陵率军前来,但是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也不知他会带多少人,二要败得像。 若是做戏太假,就骗不了城中守军。 但若做得太真,万一假戏真做,引发我军混乱,到时只怕会吃大亏。」 第七十一章 回归 王方翼在一旁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戏演得太过当然不行,但这齣戏,若全由我们自己安排,则可以全局掌握。」 「你是说?」 「我记得阿弥你的军中,有不少僕从是吐蕃人吧?我们何须坐等真的论钦陵来?自己找些僕从,伪装一下,岂非更容易?」 「说起来倒是容易,但能不能瞒过逻些城里那些吐蕃贵人不好说。」 「兵法有云,有备打无备,我们提前准备,提前安排,总比论钦陵真的到了,发生不可预测之事,更有把握些。」 「也有道理,此计可行。」 苏大为点点头,向正在握拳在嘴边强忍着咳喘的苏定方道:「大总管,这个计策我看值得一试。」 苏定方略微点头:「明天可以先试探性的攻打逻些城,派僕从伪装成论钦陵的事,可由并行不悖,这件事,就由阿弥你来安排,那些吐蕃僕从以你军中最多。 若是不够的,我与王方翼的西路军,都可以将本军徵召的僕从借给你调度。」 第473页 「喏。」 苏大为与王方翼一齐叉手应喏。 苏定方喘了一口气,摆摆手接着道:「还有一事。」 「何事?」 「你们想过没有,万一我们攻城中途,论钦陵真的率兵打来了,如何办?」 「这……」 苏定方所说,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唐军在攻打逻些城,甚至苏大为安排好了僕从军假扮蕃军,从后方攻打大唐军阵,这个时候,论钦陵真的率兵打来了,那就乐子闹大了。 唐军那些群演一定懵逼,而唐军也会难以分辨敌我。 到时建制混乱,很可能反倒被论钦陵玩一招绝杀。 论钦陵是吐蕃不世出的名将。 对他绝不能有任何小觑之心。 …… 对后世来说,吐蕃是一块风景瑰丽的宝地,在古代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绝地。 若非在公元六世纪,整个东亚突然变暖,整个吐蕃其实并不适合大量人口繁衍。 而观雪域高原的歷史,数千年来,也只出了一个吐蕃帝国。 人依赖环境,当环境变暖,适合谷物萌发和耕种,草原草场疯长,人族也跟着繁荣昌盛。 在东亚变暖的同一时间,中原出了大唐盛世,高原诞生了吐蕃王朝。 而在西域,大食国也正走向繁盛的顶峰。 一切,冥冥中若有天意。 说回吐蕃,若在气候寒冷时,吐蕃是绝地,不适宜人生活。 但在气候变温暖时,吐蕃又可称为「四塞之地」,类似于当年的秦国关中。 以吐蕃为中心,生活在川西北的诸羌部落,本身发展不成强势政权,反倒成为唐蕃两巨头间的缓冲区。 吐蕃北方是盘踞于青海的吐谷浑,这个从北方迁来的慕容鲜卑政权,虽灰一度混得风生水起,但到了隋唐已是躺在地上挨捶的状态。 不但对吐蕃构不成威胁,还隔开了大唐的势力。 西北方,安西地区(新疆南疆)是唐朝投射力量的极限。 也是大食国力量的极限区。 西域本地部落,不论是西突厥、突骑施、葛逻禄,都难堪大用,割据一方尚有可为,成不了大气候。 所以安西地区也不会对吐蕃形成实质上的威胁。 正西方是大小勃律和吐火罗诸国,这些位于帕米尔崇山峻岭中的小国,与安西一样,属于大食力量的极限地带,成了吐蕃与大食的缓冲带。 正南方就更不用提了,三哥是祖传战五渣,谁来都躺在地上大喊「不要因为我是朵娇花而怜惜」。 四个方向都有缓冲带,可以保证本土安全,而一旦气候合适,农业生产力爆发时,一个帝国便冉冉升起,势不可挡。 这是老天爷赏饭吃。 几千年来,雪域高原就这么一次崛起的机会。 本来按歷史,吐蕃人也的确辉煌了数百年。 最强盛的时候,甚至一度打入长安,火烧长安宫殿,成为唐人挥之不去的梦靥。 但这一次,因苏大为这个穿越客的到来,蝴蝶扇动了翅膀。 一切,都变得不同。 …… 「贊普,臣所说是出自一片公心,为我吐蕃千秋万载考虑。」 沙茶大臣以头触地,声泪俱下道:「若想吐蕃强盛,贊普一定要除掉逆臣。」 「说得好。」 一个声音,在大殿上迴响。 正以头触地保持匍匐姿态的沙茶,原本微微上挑的嘴角,却是一变。 他惊愕的抬头,一眼看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从一侧缓缓走上高台,一直走向芒松芒贊的金座。 「大胆!」 他喊了一声,但立刻就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掐住脖颈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目瞪口呆的盯着那个老人,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好像被痰卡住了一样。 贊普是吐蕃至高无上的存在。 从法理上说,便如大唐皇帝一般。 那是煌煌的太阳。 任何臣子,都没有资格,也没有这个勇气,走上贊普的金座。 除了一个人。 「噶……噶尔东贊!」 沙茶双目圆瞪,从喉咙里迸出禄东贊的吐蕃名。 走上高台,站立在莲花金座般的禄东贊转身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沙茶,一只手轻轻按在芒松芒贊的肩膀上,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沙茶大臣为何跪在地上?起来说话。」 说是起来,但那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冰冷酷寒到,仿佛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沙茶脸色数变,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觉得双膝酥软,哪里提得起半分力气。 是恐惧! 恐惧从心脏如毒草般蔓延。 禄东贊他回来了! 那方才自己所说的话……岂不成了笑话。 这是自寻死路~! 一个声音在沙茶心中吶喊。 他颤抖着,向左右朝臣看去。 那两边的臣子中,有他沙茶氏的盟友。 从松贊干布开始的歷代贊普,都是用以战养战的方式运行整个国家,硬生生将吐蕃打造成一个军事贵族集团。 其实这招不新鲜,是完全效仿的大唐李世民。 开国奠基,万物肇始,这钱从哪来? 大唐的第一桶金,既有继承前隋的遗产,也有在李世民带领下的一帮军功贵族,四面出击,将大唐周边胡族,一个个打趴下,然后军功贵族分掉劫掠而来的财富。 第474页 所以唐军中,一直有着洗劫财物的习惯。 区别只在于是以公家的名义抢,还是进入私人腰包。 按吐蕃的自然环境,就算如今气候温暖,适宜耕种,也无法维持这么大的帝国。 能不断发展壮大,靠的就是不断征服,以战养战。 吐蕃朝廷中,每一位军功贵族,每一个大姓,都是既得利益者。 帝国从上到下都被绑在战车上狂奔,拥有超量的动员能力。 所以歷史上的吐蕃能东出剑南、北入河陇、西进安西、南下天竺。 所有的战略方向都进行过尝试,最后终于将主攻方向定在既繁华富庶,又气候适宜的河陇。 吐蕃人挥舞着马刀,高喊着「入关」,脑子里想的可都是抢钱抢女人,发财致富。 沙茶氏作为帝国除噶尔家族外的第二大姓,也即为第二大军功贵族。 虽然前几年因论莽热泰在乌海战败于苏定方,遭到重大打击。 但虎死架不倒,在朝中也有许多军事盟友和攻守同盟。 沙茶抬头,用带着求援的目光看向这些人。 然而回馈他的,却只有一个个慌忙躲闪的眼神。 沙茶氏今日作死也就算了,难不成诸盟友和亲族都要陪他一起殉葬? 看着这些人的反应,沙茶大臣终于醒悟过来,他挣扎着,艰难的爬起来,语带凄凉的看过这些人,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回宝座之上。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噶尔东贊居然会回来,呵呵,这是老天要亡我沙茶。」 他指向金座上的芒松芒贊:「贊普,您今日如果听噶尔东贊的,便是自毁城墙,若沙茶氏不在,还有谁可以对抗噶尔家?贊普,您一定要擦亮双眼,不要被小人蒙蔽了!」 「说完了吗?」 金座上的芒松芒贊平静道:「若说完了,就请沙茶大臣上路吧。」 「你……」 沙茶被惊得瞠目结舌。 万万想不到,芒松芒贊会这样回答自己。 他真的瞎了眼了吗? 如今噶尔家族的兵力,在共吉切尔草原已经被唐军接连挫败。 军事力量的缩水,早就令噶尔家族元气大伤。 在这逻些城里,若贊普一声令下,区区一个噶尔东贊,又能掀起什么浪花? 「这是最好的时候,唯一的机会啊贊普!贊普,这是唯一的机会!贊普难道不想亲自掌权吗?」 手抚着芒松芒贊肩膀的禄东贊向一旁使了一个眼色:「贊普的话没听到吗?」 金座两旁的武士应声而出。 「遵贊普令,请沙茶大臣上路!」 「你们……」 沙茶又惊又怒,一边后退一边去摸腰上的刀,摸了个空才想起,入大殿前,所有人的佩刀都交给了殿前武士。 听得殿上武士大步逼近,衣甲发出的尖锐碰撞声。 沙茶心胆惧裂,扭身就逃,一边逃一边使尽全身力气大喊:「噶尔东贊反了!噶尔东贊挟持了贊普!!他……」 噗! 一截刀尖自他背后捅入,从前心钻出。 沙茶的声音顿时卡住。 一只大手自后方抓住他的头冠。 弯刀自后横在他的喉咙前。 「遵王命,有请沙茶大臣上路。」 噗哧~ 弯刀划过。 第七十二章 初战 咚咚咚~ 黎明的光箭刺破天穹。 苍蓝之下,无数金色的光,如画笔在天边描上色彩。 浓烈而炽热。 随着唐军的战鼓声响。 自西方,东方,北方,三个方向,唐军三个军阵,由远及近,向着逻些城缓缓逼近。 东边是苏定方亲率的唐军阵营,人数约在二万上下。 西边,是安西大都护府,唐将王方翼所率。 共计四万余人。 而北方,军阵最厚重者,自是苏大为所率先锋军团。 人数共有五万余人。 少去的二万人哪里去了,唐军中,只有苏定方、苏大为与王方翼三人清楚。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迴荡在高原之上。 雄鹰振翅飞翔。 战鼓声隆隆敲响。 逻些城的城头也做出反应。 无数吐蕃军将纷纷跑上城头,将身体隐藏在垛口下方。 箭楼上,吐蕃人中最好的箭手,已将身上的羽箭都插在脚旁。 这个动作方便他们随时取箭。 必要的时候,可以连珠发射。 城头上还生了火炉。 火炉上架着大锅,上面熬着气味浓烈的汤汁。 黄黑之物,在汤锅沸腾里,不断起浮。 这是金汁,用的是牛羊牲畜及人的粪便,味道催人慾呕。 虽然气味难闻,这却是守城利器。 在守城这种事上,吐蕃依旧是大唐的学生。 过去的吐蕃是牧人,只会天为被,地当床。 可如今的吐蕃是帝国,也有高大的城池,不能再按过去的玩法,而要学着唐军的守城方法。 檑木,碎石,金汁,守城三大利器。 「快快快!都守住自己的位置,站好位置。」 「谁也不许怕,唐人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的城池高大,他们上不来。」 「按着训练时的样子,把身子蹲好,听上官的命令行动。」 第475页 一名蕃将一手执刀,背后插着三角令旗在逻些城头巡视,口中不断发出呵斥声,维持着城头的军纪。 忽然,他听到山崩海啸般的唿喊。 蕃将吃了一惊,不禁转头顺着城垛间的缝隙,向下看去。 难道唐军开始攻城了? 看了看,三个方向的军阵还没上来,有着一箭之地。 那喊个什么劲? 蕃将忍不住心中嘲讽:白费力气!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空中似乎有什么声音。 未及细看,便听「夺」地一声。 一支粗大的羽翼自他眼眶射入。 蕃将仰面便倒。 四周吐蕃守城兵卒发出悽厉的叫声:「长官死了!长官被唐军的箭射死了!」 「射鵰手!唐军里有射鵰手!!」 「小心!」 「竖盾!」 悽厉的喊声声中,空中陡然一暗。 吐蕃城头的兵卒手忙脚乱的举起身边的木盾。 耳中听到一阵噼呖啪啦的密集响声。 仿佛暴雨愤怒的捶打着逻些城。 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是一些不及举盾,还有大大咧咧反应慢半拍的蠢货。 一轮箭过后,吐蕃兵卒还来不及喘气,第二波箭雨又至。 接着是第三波。 三轮箭雨已毕,逻些城头上,早已无立足之地。 遍地插满了箭雨。 无数吐蕃兵卒发出悽惨的叫声。 有的被射穿了大腿,血流满地。 有的被箭从缝隙射中了手臂。 有的手掌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片哀号之声。 唐军阵前,薛仁贵放下巨弓,回头向身旁的苏大为道:「三轮箭射应该起效果了。」 「传令,攻城。」 「传前总管军令,开始攻城!」 呜呜呜~ 唐军雄浑的牛角号吹起。 力士光着膀子,在初晨的阳光下,立于战车上,双手奋力挥动的鼓槌。 咚咚咚咚~ 战鼓声中,北面的先锋前加快了脚步,大约三千人,从军阵中脱出。 一千人在前,一千人在中,一千人在后。 三千人,结成三个小方阵,向着逻些城逼近。 这个阵势,属于试探性的进攻。 看看逻些城的反应如何。 在方才的箭射之下,究竟有多大的损失。 如果城头反应迟缓,唐军会抓住机会,将重兵压上。 若是反抗激烈,再寻其他的战法,打掉逻些城的反击力量,再伺机攻城。 此为唐军来到吐蕃都城逻些后的第一场大战。 唐军还不敢押上全部实力。 以先锋军为首,西路军和苏定方的东路军,皆为先锋军左右两翼,协助堵住逻些城的东面和西面,同时为前锋军护住侧翼。 提防在攻城进行一半时,吐蕃人的援军突然杀出。 咚咚咚~ 战鼓隆隆。 三军吶喊。 旆旗遮天蔽日。 城头的尸堆中,有人挣扎着爬起来,用蕃语放声大吼:「唐军,唐军上来了!」 「防守!」 「没死的都爬起来!」 「箭手准备!」 不用他们多说,藏在城头的箭楼中,那些吐蕃箭手已经随手拔起插在脚旁的羽箭,将箭头在烧头在牛羊和人的粪汁中搅了搅,张弓搭箭,对准逼近的唐军一箭射出。 其实数千人的军阵上来,闭着眼睛都能射中。 但这些箭楼都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依然极力瞄准唐军中将领一类的人。 嗖! 与唐军不同,吐蕃人的箭没那么密集,但却更有准头。 一名身材高大的唐军,身穿扎甲,站在队伍前着,手握横刀,大声喝令:「前进!注意队形,各队保持距离,不可脱得太开,也不可离得太过,注意敌人冷箭!」 这话才刚说完,一支裹了粪汗的铁箭,从高大的逻些城头射下。 巨大的势能瞬间穿透了他的头盔,将唐军钉死在阵前。 「队正!」 麾下袍泽一齐吶喊,眼珠子都红了。 这是从长安到吐蕃,一路共行数千里,战过悉多于,杀过弓仁,破过乌海的袍泽。 就这么没了! 「竖盾!不想死的注意头上冷箭,竖盾!」 队正倒下,队副接替他的位置,弯腰拾起令旗,用力挥舞。 可惜,他的话才出口,又是连续两箭,将他射翻在地。 呜~~ 冲锋的号角再次响起。 「冲锋!冲锋!」 「有先登逻些城头者,大总管赏百金,官升一级!战马十匹,牛羊百只!」 「杀!」 唐军军阵中,随着一声令下,车弩被推出,万弩齐发。 咻咻咻! 粗如儿臂的弩箭,如巨人的长矛,狠狠钉上逻些城墙。 一些冒头的箭手,连人带箭楼俱被弩箭贯穿。 尸身被带着远远飞出。 「投石车准备!」 「登城!上!」 第一个千人队终于来到了城下,这是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领头的数十名将校俱是唐军精锐。 但队中却不全是唐人,除了少量骨干,大多数还是以蕃属国僕从为主。 第476页 说白了,第一次进攻是试探。 选在第一波冲锋的,就是敢死队,炮灰队。 临出阵前,每人都喝了一大碗酒,此时浑身血液沸腾,再加上唐军箭弩交替掩护,来到城墙边,并未遭到太大损失。 耳中听得头顶将官大声喊着厚赏。 匠作营推出的撞车,被数十力士推动着嗷嗷大叫着,沖向北面城门。 咚! 粗大的包铁撞槌,狠狠的砸在逻些城的城门上,撞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上啊上啊!」 一架架云梯被架起。 喊着冲锋口号的异族僕从军,怒吼着,扯下身上的皮甲,嫌甲冑太过碍事。 一队队人,口里叼着弯刀,手足并用,遁着云梯向上攀爬。 投石车此时在唐军阵中已经开始发挥威力。 一个个重达数十斤的石头,被抛射向城中。 咚咚咚咚~ 西面王方翼的军阵。 东面苏定方的军阵,几乎同时响彻战鼓。 协同进攻,以分逻些城守军之势。 任何一点都可以是虚,也可以是实。 只要逻些城的吐蕃守军露出破绽。 毕竟,吐蕃人在二十年前,还只是一群在高原上放牧的部落。 又懂什么叫城,什么叫守城? 在玩了几千年争霸的中原人眼中,他们哪怕就是学了皮毛,跟唐人一样建城,称制,那也还是在沐猴而冠。 「上上上!」 「城头的吐蕃人都吓傻了!」 唐军先锋在下方嗷嗷大叫着打气。 感觉到城头的反击力量微弱,一时大喜,士气大振。 「先登城头者大总管赏百金!官升一级,赏战马二十匹,牛羊千头!」 「想发财的兄弟沖啊!」 轰隆! 头顶上方,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先登的死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巨大的石头从上至下,砸了下来。 石头碾着身体,骨碌碌继续向前滚去。 这些守城的大石都被刻意打磨成圆形。 而逻些城的地势本就比四周要高一些。 大石一路滚动,沿路不知撞翻多少人。 一时惨叫声四起。 先前攀爬云梯的死士早已被磺碎成泥。 地面血水四溢。 后方的人顾不上害怕,在身边唐兵队正们的吼声和横刀的威逼下,继续向前。 「别停!别停!停下来让吐蕃人缓过来,咱们死得更快!」 「沖!冲上去才有活路!」 「犹豫必败!杀啊!」 哗啦~ 一大锅金汁从城头泼溅而下。 仿佛是打开了暗号。 巨石、金汁,不断从各处城头往下抛洒。 刺耳的惨叫声中,被金汁泼中的士卒皮肤脱落,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惨叫声中,从云梯上翻跌坠地。 无数石块雨点般的掷下。 檑木翻滚着跳跃,将一架架云梯上的唐军士卒给撞翻下去。 落地的不死也是骨折。 在这战场上,基本宣告死刑。 「箭!」 逻些城城头,一些暗设的箭孔突然箭雨齐发。 刚刚冒死组织起反攻的唐军攻势,再次被削下一层。 只是短短的功夫,唐军攻城的先锋,已经死伤枕籍。 苏大为在后方军阵中看着这一幕,一时不住皱眉:「这些吐蕃人守城居然颇有章法。」 第七十三章 先登 「听闻当年文成公主入蕃,带了不少百工匠人,佛法僧侣,后来吐蕃才得以学习大唐的文化制度,农业,税制,后来他们还专门派人入长安学习国学,一来二往,遂成定制。」 安文生在一旁道:「全力学习大唐,熟悉大唐的战法,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么说,吐蕃还是大唐的小迷弟了? 此时大唐为全东亚最强之国,当之无愧的天下共主,文明辐射全境。 吐蕃作为后进,学习大唐,也确实无可厚非。 只是这个时候,看着唐军的攻势,被吐蕃人以唐人守城的方式不断杀伤,这心情,很难说美妙。 「让投石车瞄准点打,还有弩箭,对准他们反击厉害的地方,给攻城的将士创造机会。」 「喏!」 令兵下去传令,军旗摇动,隆隆的战鼓声陡然一变。 唐军的投石车还有弩箭开始向着逻些城上的反击点,集中释放。 单从攻城手段来看,吐蕃人就那么三板斧,只是拥有城墙之利。 而大唐不愧是富庶,无论是弩车还是箭雨,其数量,叫吐蕃人看了只能说一声奢侈。 隆隆的战鼓声中,箭如飞蝗。 一些淋上火油燃烧的石球,被投石车抛出。 向着逻些城头上那些箭楼抛去。 天空霎时被无数火焰流星所覆盖。 「上面的攻势缓下来了!」 「抓住机会,随我登城!」 唐军先锋中一名队正厉声吼着,将横刀咬在嘴上,狠狠扔下头盔,率先向着云梯爬去。 「队正!」 「都跟着队正上!」 「沖啊!」 「箭手,向上抛射!」 「燃烧弹呢?别藏着掖着了,用起来!」 厉吼声中,队中的唐军从随身的腰囊里取出灌满黑火油的瓷瓶,将引信点燃。 第477页 在身边胡人僕从羡慕的眼光中,将瓷瓶向着城头扔去。 这种燃烧弹,听闻只有真正的唐军精锐才会配备。 也是前总管麾下身份的证明。 能有这么一颗,就足够在全军里跟人吹嘘。 一名吐蕃兵卒忍不住想着。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 原本藏在城头,准备反击的吐蕃兵卒惨叫着冲出来。 有些被炸翻在地。 有的身上烧起了火,怪叫着从城头坠落。 还有的在地上拼命翻滚拍打,想要将身上的火弄熄。 唐军先登死士趁势卖力攀爬,随着一声吶喊,终于有人登上了城头。 「我登城了!我登城了!我是先登!」 那名登上城头的吐谷浑僕从兵,激动得声音都变形了。 他取下腰上插的三角军旗,正要寻机插上。 突然「咚」的一声响。 一名身高体壮的蕃兵挥舞着狼牙棒冲上来,狠狠一棒打在他的腿上,将他打下城头。 城高数丈,离地面就是十几二十米。 这一下摔下去,人多半就没了。 后续的唐军队正大怒。 取下口中横刀,大吼一声跳上城头。 那蕃兵正要再挥舞狼牙棒如法炮制。 队正一个翻身跳下,顺势一脚将一旁熬金汁的火盆并锅子踹翻。 哗啦~ 沸腾的金汁挟着腾腾热气,迎面扑在蕃将的胸口。 这金汁至少有百度开外,瞬间透入皮甲棉衣,腐皮烂骨。 蕃兵惨叫着摔倒在地,不住的抓向自己胸口,在地上挣扎跳动,犹如上岸的鱼。 「把唐人推下去!」 「沖啊!」 一队蕃兵执着长矛铁棒,从城头一侧,沿着垛口沖了过来。 那是逻些城守军的援兵。 「拦住他们!」 「我顶住!兄弟们结阵,结阵!」 队正双眼赤红,双手握着横刀,重心一沉,一个箭步沖了上去。 双手执刀在身前划了一个半圆,刀抡上头顶,笔直向下噼落。 天策八刀! 铛! 当先一名蕃兵堪堪举起枪,连人带枪,被唐军队正,横刀噼开。 鲜血和肚肠带着腾腾热气,勐地翻涌出来。 队正顾不上心头的噁心,向横跨出一步。 手中横刀一变,斜斜架出。 铛! 又是一声大响。 以刀嵴架开横扫过来的铁棒。 巨大的力量撞得他身子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虽惊不乱,顺势一个摇闪,左臂一抬,早从腰后取下的角弩,「咻」地一声,射出一箭,正中对方面门。 就在此时—— 唰! 一道刀光闪过,执弩的左手被一名蕃兵齐腕斩落。 队正大喊一声,摔倒在地。 地面上血水混和着金汁涂在脸上,他的眼泪混着一起,发出悽厉如野兽般的惨叫。 左手断腕血如泉涌。 后续的蕃兵已经大步赶上来,挺着长枪,手执着大盾。 后方还隐隐见到箭手。 还有力士正抬着檑木和金汁,沿着石梯登城。 「杀了你!该死的唐狗!」 一刀斩断队正手腕的蕃兵脸上浮现一个残忍的狞笑,挥刀正要斩落。 地上的队正突然一个翻滚,右手横刀顺势横斩。 喀嚓! 那名蕃兵错愕之下,只觉得站立不住,身体向下倾倒。 一直摔到地上,他才发现,自己一条腿自脚踝齐齐被斩去。 断处血水喷溅。 由于刀太快,直到此时,他方觉疼痛难忍,发出尖利的叫声。 下一秒,队正扑上来,横刀狠狠戳进他的心口。 一刀结果了这名蕃兵。 但此时前方的蕃兵城兵已经一拥而上。 眼看队正将要死于乱刀之下,从他的身后,勐地一个黑色瓷瓶被掷出。 落地后发生剧烈的爆炸。 刚涌上来的蕃兵顿时被炸翻一片。 破碎的瓷片飞溅,连牛皮甲都无法全数防住。 有的蕃兵脸庞被瓷片削过,少了鼻子,有的少了耳朵,鲜血淋漓,满地翻滚,惨叫不断。 「队正你……」 「你的手!!」 「死不了!」 这唐兵队正挣扎着站起身,拼命喘息着观察城头情势。 他身边跟着跳上城的唐兵,已经聚拢了十几人。 有这些人,就可以形成最简单的阵势,可以在城头立足。 有了立足点,后续的援兵就能源源不断的冲上来,破城有望。 队正舔了舔因失血而干裂的唇。 身边的士卒有人已经取出随身包裹里的纱布,以粉药洒在队正的断碗处,再用纱布死死按住。 在队正的闷哼惨叫里,用绳索死死系住。 「队正,忍着些!这是军中医官发下的上好创药,疼是疼了点,但这玩意能止血,能救命!」 「听说这纱布包裹之法,还是前总管提出的,每片纱布用前都用沸水煮过,然后再单独封装,用时方可拆,也不知为何要这般麻烦!」 「禁声!敌人来了!」 「七团的兄弟们准备,迎敌!」 队正单手执着横刀,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第478页 「能不能活着回去见爷娘,能不能升官发财,就看这一搏了!」 「跟他们拼了!」 身后的兄弟齐声暴喝。 北边城头,唐军已经陆续上去两三个队,在城头初步立足。 前锋的第二、第三个千人队,也押了上去。 后续的人手正在全力攀爬云梯。 北面城墙上蕃兵的反击已经零落不堪,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城下唐军军阵中,苏大为眉头紧皱。 在他身边,安文生、李博、王玄策、薛礼等谋士和大将都在观阵。 薛仁贵奇道:「吐蕃的都城防备就这样?这就登上去了?难不成,第一轮试探进攻,就能把逻些城给拿下?」 「不对。」 苏大为突然道。 「什么不对?」 「你们没感觉吗?」 苏大为双眼死死盯着逻些城头,嘴里缓缓道:「经歷过数次战阵,每当危险临近时,我都会有一种直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像是被勐兽盯住。」 「你是说……」 …… 地板的血渍被擦洗干净。 尸体被大殿武士拖出殿外,犹如拖一条死狗。 殿上数百文武官员,战战兢兢,但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禄东贊积威太盛。 之前消失了一个月,还以为他已经落入唐军手中,这才令沙茶氏以为有机可乘。 可谁曾想,禄东贊居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仔细想来,这次的事,莫不是禄东贊故意下套,看哪些人会在他不在的时候跳出来反对? 真要是这样,那沙茶大臣可就太傻了,完全落入套中,怪不得别人。 姜还是老得辣啊。 难怪禄东贊能掌握大权二十余年不倒。 「大相,你听外面的声音。」 芒松芒贊脸上带着忧色道:「唐军好像攻城了。」 「哈哈哈,攻城是喜事。」 禄东贊大笑着,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 唐军攻城是喜事? 喜在哪里? 逻些城今日不知多少人家要办丧事吧? 「贊普放心,我早有准备,逻些城一定会安然无恙。」 禄东贊伸手轻拍着芒松芒贊的肩膀。 这个动作,令大殿下方的群臣脸色微变。 岂有为人臣子,去拍贊普肩膀? 岂止是失礼,简直大逆不道。 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反对的声音。 正像是沙茶大臣临时前说的一样。 此时不制住噶尔家族,从今以后,吐蕃大政尽落入禄东贊之手。 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芒松芒贊,再难有机会翻身。 群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芒松芒贊自己似乎毫无察觉,只是微笑着点头:「有大相这话,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万事有我。」 禄东贊哈哈一笑,古井般的双眼中,瞳孔深处,隐约亮起针尖大小的血芒。 金座上的芒松芒贊,微笑着抬头。 一双灰褐色的眼里,亦有血红的光芒闪烁。 第七十四章 血祭 「小心!」 逻些城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无穷无尽的黑气,从地下涌出。 黑气蒸腾,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 原本晴朗的天空,受到神秘力量的影响,渐渐变得昏暗。 此起彼伏的兽吼声,自涌动的黑雾中传来。 「诡异!」 好不容易在逻些城头站住脚的唐军一个个相顾骇然。 唐军阵中发出撤兵的鸣金之声。 黑雾不断扩散,包裹住逻些城的北门犹自不停,继续向外蔓延扩张。 唐军阵中战马惊嘶,阵脚动摇。 苏大为冷喝一声:「又是诡异!」 「已经传令收兵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王玄策骑在马上,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这些诡异疯了吗,这里是白天,又是逻些城头,我们都打到吐蕃都城了,他们还敢出来,难不成是想与吐蕃共存亡吗?」薛仁贵狠狠一拳击在空气上,仿佛要将那些看不见的诡异给杀死。 「先别管城头之事,总管。」 李博在马上向苏大为抱拳道:「那黑雾蔓延过来了,得想办法应对,否则一旦军阵被黑雾缠上,目不能视物,只怕会出大乱。」 「命人将破邪弩推出来。」 苏大为喝令道:「茅山宗那些道人呢?还有,准备请秘阁来的诸位星君前来押阵,若诡异真的想趁乱反攻,咱们让他们长长记性。」 「喏!」 原本苏大为的军中已经网罗了一批异人。 后来又有茅山宗的道士前来助阵。 最近随着苏定方的到来,又带了一批秘阁的异人。 这些秘阁星君是随着大唐援兵一起赶到威武的。 就是担心吐蕃人里异人和诡异众多,会对唐军不利。 做完这些布置,苏大为向身边安文生道:「文生,若情况急切,你我少不得要冲在前面。」 「喏!」 安文手先是叉手应命,接着嘴角一挑,白净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跟着你就没好事,这些诡异蛰伏多少年,现在又出来闹。」 「别说废话,来了。」 第479页 苏大为一声暴喝。 前方黑雾涌动,仿佛拥有生命般。 浓如墨汁的黑雾汹涌而来。 雾气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诡异和异物。 各种古怪的吼声,或苍凉,或悽厉,或幽怨,或扭曲,从黑雾里此起彼伏,一刻不停。 「装神弄鬼!」 薛仁贵冷笑一声:「待我一箭破了这妖雾!」 声音喊出来时,他早已张弓搭箭。 一支破邪箭搭在巨弓上。 弓开浑圆,如托日月。 苏大为和安文生等将领不约而同的看向薛仁贵,被他弓箭上涌动的气息所吸引。 那是一种既微弱,又坚韧的气。 薛仁贵乃天生开灵的异人。 不但神力,箭上还拥有克制诡异的异能。 再加上本身又是破邪箭。 这一箭过去,不知能否破掉涌上来的黑雾? 薛仁贵摒息静气,手指一松。 崩!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宝弓弓弦嗡嗡震颤不休。 一支光箭,如流星般贯入黑雾中。 仿佛将黑雾噼开两边。 隐隐听到一声悽厉的吼叫。 黑雾尽头,有一头似人非人的诡异疯狂的扭动着脑袋,被薛仁贵一箭射中头颅。 「好箭法!」 王玄策夸了一句。 话音刚落,前方黑雾陡然暴涨。 「小心!」 「诡异出行!千魂索命!」 阴侧侧的惨叫声,也不知是何人发出,便是在耳旁,又像是从黑雾里,从脑海中出现。 听得人汗毛倒竖。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拔出横刀在手,厉声高喝:「文生!文生你在吗?破邪箭都放出去,那些道人呢?秘阁星君到了没有?」 一连串的发问,但却无人回应。 仿佛整个世界从他身边被剥离开来。 他成为了离群的孤岛。 身边再没有一个活人。 这种感觉十分诡异,甚至是突兀。 整个世界,都是难以视物的黑暗。 黑色太浓,浓得几乎透不进任何光线,连视线都被剥夺。 「好个诡异出行,好个吐蕃诡异。」 苏大为一拍身下龙子:「龙子,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言罢,同时运转体内真元。 但下一秒,苏大为的脸色微变。 因为他的手拍空了。 原本应该在身下的龙子,不见了。 这不可能。 除非是见鬼了。 在黑雾笼罩过来前,自己正骑在龙子身上,与安文生、薛仁贵等将领站在军阵前。 准备与吐蕃的攻城战。 但瞬息之间,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若说安文生等消失不见,还情有可原。 苏大为曾数次经歷过这种诡异出巡的妖雾,知道身在这黑雾中,五感被剥夺。 j地间、空间全都消失,哪怕人就在身边,也感知不到。 但龙子呢? 龙子本身就是诡异。 而且就骑在自己身下,一刻没有离开,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伸手下摸,只摸了个空。 然后便发觉,自己身下哪有什么龙子,只有自己两条腿立在地上。 这妖雾,古怪至极。 苏大为心中一动,就想用鲸吸之术,将妖雾吸开。 但是动手前,又有一瞬间犹豫。 万一,万一只是被这些妖雾屏蔽了五感,万一安文生等人就在身边。 自己释放出真元之气,形成的吸噬之力,会不会伤到他们? 黑雾之中,敌我难辨,怎么能确定自己杀的是诡异,而不是同伴? 就是这一剎那的犹豫。 一声悽厉惨叫突然响起。 苏大为侧耳聆听,却分不清这声音是从前方,还是哪个方向传来的。 以他的心境,此时也不禁有些着急了。 手中横刀回鞘,双手在胸前合抱成团。 口中暴喝:「给我开!」 元气从丹田上升,至双手之间,一正旋,一反旋。 从他的身体内,隐隐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张开。 腾根之瞳。 它一直就在体内,从未离开。 巨蟒之形后,是巨鲸,巨鲸之后,是莽牛。 这些都不是,不对眼前的困境。 当年在睡梦中得到的梦授之法,一一从苏大为脑中掠过。 最后化作一股玄之又玄的劲气,随着他的双手,向四周层层张开。 他的身体也同时,做了一个护头动作。 铛! 不知是什么犀利巨物,狠狠撞击在苏大为交叉架起的双臂中。 压得他身体重重一沉。 险些跪在地上。 他吐气开声,体内之气运转一周天,舌绽春雷,勐地暴喝。 一股巨力,兇勐地从体内暴发。 这股力量,充满着原始、粗犷与野性。 莽牛之形! 崩! 眼前的黑雾陡然炸裂。 苏大为终于看清了。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头巨大的怪物。 人身牛首,只有一足。 右手抓着一柄巨大的石锤。 方才的袭击,就是这巨人石锤砸下。 如果不是苏大为反应及时,已经被这怪物一锤砸翻在地。 第480页 不止是一头诡异。 苏大为转头四望,借着黑雾被吹散瞬间,依稀看到,除了眼前的牛头巨人。 左手边还有之前出现过的操蛇神人,手持赤蛇,两耳以蛇环相佩。 一头红髮,脸白如纸。 雨师妾。 既是《百诡夜行录》中排行二十七的诡异。 又是《山海经》中所载操蛇之人,女巫,雨师族。 在右手边,还有一个隐约的怪物,非人非兽,身形浑沌而巨大,隐隐看到数个头颅在扭动。 苏大为从齿缝中吐出一个词:「相柳!」 相柳,又称相柳氏。 古之记载,传说大禹治水,与相柳氏相争,最后击杀相柳,始能疏通河道。 相柳氏是蛇神,又是水神。 而眼前的相柳,还是《百诡夜行录》中,排名十八的诡异,九头蛇。 九头蛇,在倭国神话《古事纪》中,不知为何会流落至倭国的苇原中国。 并且被人斩断一颗头颅,只余八颗蛇头。 它不断吞吃附近的村民血食,来疗伤。 结果激怒了一个路过的神人,最终神人与之相斗,击杀了它,并从此凶兽腹中,取得一件。 剑名,天丛云剑。 苏大为伸手按在腰上。 他感觉到,自己腰畔的降魔杵,这柄化形的天丛云剑,正在微微发热,隐隐跳动着,似有挣脱之意。 只是一眼的时间,黑雾迅速掩上,填满了空间。 四周,再次陷入深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噗哧! 逻些城头,禄东贊站在箭楼,俯视下方。 他看到,唐军的尸体,被城头遍布的诡异一口一口吞下。 还有断体残肢,被撕碎。 碎肉断骨,从城头一直洒落下去。 血水淹没了逻些城头的石阶。 还在不断的向砖石缝隙渗透蔓延。 「真是美妙的风景啊。」 禄东贊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人族血液的味道,令他感到愉快。 黑雾蠕动着,将唐军缓缓囊括进去。 唐军军阵,未被黑雾笼罩的,已经混乱失序。 有些战马已经倒转马头,向来路狂奔逃命。 那些是胡人僕从。 但是他们逃得再快,也不及黑雾扩张的速度快。 最终都被黑雾一一吞噬。 禄东贊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他张开双臂,脸庞渐渐化形,露出鹤郎君的模样。 「你……你是谁?你不是大相!你是……」 箭楼上一名刚登上来的吐蕃箭手,下意识发出惊骇的声音。 随即意识到不对,转身要逃。 可惜刚一转身,就被一根雪白的鹤翎从脖颈穿过,将尸体钉在箭楼木壁上。 鹤郎君头也不回的道:「今日大吉,就用十万唐军的血肉来做祭品,献祭给我诡异一族。」 第七十五章 「人族总以为比诡异要聪明。」 鹤郎君站在逻些城头,向下俯瞰,看到黑雾将唐军逐渐吞噬。 他的耳朵能听到从雾气中,传出的唐军的惨叫声。 快了,很快了。 这样一场献祭,将是诡异重临大地,最大的献礼。 那些原古的,古老的存在,许多沉眠封印中强大的诡异,感受到这场血祭,都会逐一醒来。 「鹤郎君。」 身边传来声音,鹤郎君头也不回:「你到了,荧惑什么时候来?」 「别急,该来的时候,星君他自然便到了,先看看你这场小玩艺,能否真的困住这些唐军。」 鹤郎君眼睛微眯:「荧惑他真的会来吗?」 「星君言出必行,何况立下魂誓,你怕什么?」 鸠婆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晦涩而混沌。 从她佝偻的背上,不断有黑雾渗出。 斗蓬下苍老的脸庞微微仰起,似是贪婪的嗅了一口空气中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令诡异十分舒畅。 「血腥,这么多血食,真是久违的气味。」 鹤郎君冷笑一声:「还会有更多的。」 「你就这么下肯定?」鸠婆转向他,双眸中闪烁妖异的光芒:「大唐府兵可是当世最强的兵,这里有十几万人。」 「呵,人类很少做他们相信是对的事,只做他们觉得比较方便的事,然后再去后悔。」 鹤郎君从腰上抽出一支玉笛,嘴角挑起得意的微笑:「这些唐兵的确厉害,但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吐蕃,却忘了提防我们。这战场,是早就预定好的,他们不管不顾,一头撞上来,命运早已註定。」 笛凑在唇边,他轻轻吹了一个音节,试了试音,然后撮唇愉快的吹了起来。 一首幽荒凉又古老的曲子,从玉笛传出。 空气里,隐隐传来看不见的燥动。 那黑色的妖雾,竟隐隐随着鹤郎君的笛声,在变化。 鸠婆眼中连连闪烁,口里道:「十方诡帅,呵,真有你的,鹤郎君,你们果然准备充份,将北方诡异聚集于此,再受你笛声指挥。」 她顿了顿手里的木杖,用杖首向城下黑雾一指道:「这种雾气浓度,至少聚集了上万诡异,又以你们北边的十方诡帅统领,受你笛音驱使,唐军不使诡异之阵法,必然出不来了。」 鹤郎君不紧不慢的吹着笛子,用眼角略带得意的扫了鸠婆一眼。 第481页 只听鸠婆继续道:「老身现在只有一个疑问,你们的星君北斗,何时现身?」 话音刚落,鸠婆勐地转身,骇异发现,在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 那是,芒松芒贊。 吐蕃贊普。 此时鹤郎君和鸠婆都露出异像。 鹤郎君吹着玉笛,身上生出长长的白色鹤翎,笛孔随着吹曲,有丝丝缕缕的黑雾飘出,飘过城头,融入在下方黑雾里。 而鸠婆身上的黑雾就没断过。 持续的渗出黑色妖气。 诡异出巡的妖雾,就是从它们本体而来。 「你……」 鸠婆的声音才吐出一个字,便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她的双眸勐地瞪大,看到芒松芒贊的眼中,闪烁着红芒。 不禁惊唿:「你不是!」 「我是,我便是吐蕃贊普。」 芒松芒贊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伸出纤细的十指,仿佛在欣赏着一件艺术品,随口道:「怎么,有哪里不像吗?」 话音中,从他身上同样涌出黑色妖雾。 这些妖雾与鹤郎君、鸠婆的妖雾一起,融入下方的雾气中。 十余万唐军,在逻些城四周蔓延数十里。 要将这么多唐军全部笼罩,实非易事。 到现在,妖雾也只笼罩了一半。 还有半数正在不断后撤想要退到安全距离。 正因为如此,在战场上的短一个诡异,都竭尽全力,在释放妖雾。 鸠婆声音颤抖了一下:「你是……北斗星君?」 这话才说完,她突然改口:「不对,你不是北斗,北斗不是这个气。」 「我是朱雀。」 芒松芒贊眼中红芒渐渐隐退,只有眼瞳深处,仔细看,才有一点红芒在跳动。 他微笑道:「今天集合我们两边诡异之手,将这些唐军都留在这,此战之后,唐军必然元气大伤,十年之内,只怕都无力再西征。 我们诡异一族,有了这批唐军做血食,正可壮大。 而吐蕃国的权柄,已落入我们的手中。 其后我们可以借他们躯壳,壮大我族。」 朱雀抚掌大笑:「都进行到这一步了,荧惑那只老鬼还不现身吗?」 鸠婆在朱雀星君面前,明显底气不足。 她向后退了半步,舔了舔唇,嘿嘿怪笑道:「北斗星君,不也没来吗?急什么?我族的诡异,已经很近了,随时可以投入战场,你们应该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气息。」 逻些城头,三只诡异再不说话,同时把血红的双眼,盯向城下的黑雾。 吃吧吃吧。 多吃些血食,将这些唐军的血肉,都做我族觉醒的食物。 让属于诡异的时代,重新君临大地。 …… 两个时辰前。 唐军大营。 「大总管那边没有新的命令过来,大概,计划不变吧。」 「按着计划行事,先试探攻一下逻些城,看看这些吐蕃人,究竟把我们大唐的守城之法,学了几分。」 「你怕吗?」 「我不怕,你怕吗?」 「你们在说什么呢?」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谨行的肩膀,看了一眼站在对面嘴里咬着一根草,正慌忙挺胸站好的李谨行。 「天快要亮了,你们不好好休养精神,还有空在这里聊?」 李谨行和郭待封两人在长安就是旧相识,曾一起在兵部李嗣业手下做事。 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两人睡不着,索性跑到帐外,围着篝火一边烤火一边聊天。 没想到却被苏大为撞个正着。 李谨行对苏大为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被他一问,一时手心冒汗,不知如何做答。 还是郭待封反应快,失笑道:「总管您说我们,你不也没睡吗?」 「哈,想到要攻打吐蕃都城,心里总有些担心,睡不着就起来看看,没想到你们也是。」 苏大为自来熟的几步走到篝火前坐下,向两人招手:「来来,你们也坐,别客气。」 郭待封与李谨行对视一眼,苦笑一声,乖乖在苏大为左右手坐下。 「前总管,你用兵这么厉害,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郭待封问。 「用兵厉不厉害,和睡不睡得着,有什么必然联繫吗?」 苏大为拿起一根木枝,拨动着篝火,抬头看到远处雪白的军帐,一朵朵,一片片,伫立在高原上。 耳中听到寒风在唿啸。 亮动的火焰,是这漆黑长夜里,唯一的暖色。 凝视着火,仿佛透过火光看到了长安,看到了远在长安柳娘子和小苏。 「小苏……」 「总管,你说什么?」 「无事。」 苏大为收回心神:「明天只是试探性的攻城,骑兵不会用来攻城,辎重辅兵可能要帮着运器械,但也不是沖在第一线的,步卒和僕从明天才是先锋,你们俩无须太紧张。」 「总管,其实也不是紧张,只是没来由的,有一种感觉。」 郭待封双手抱胸,长吸了口气,把差点冻出的鼻水吸了回去:「前些年跟着大总管还有裴大都护在安西历练,我有一个本事,一直不曾对总管提起。」 「什么样的本事?」 「预感。」 郭待封抬头正色道:「每当有大事要发生,我眼皮就会跳,你看……」 第482页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皮:「是不是在一直跳?从确定攻城时日,我的眼皮就一直在跳,没停过。」 苏大为向他看去,真的看到右边眼角,在一抽抽的跳着。 噗! 李谨行在一旁没憋住笑出来。 「老郭的预感是挺灵的,但他分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有时是左眼跳,有时是右眼跳,分不清好坏。」 「呸,我至少知道有大事要发生。」 苏大为突然道:「等等。」 正在笑闹的郭待封和李谨行听到他语气严厉,吃惊的看过来。 只见苏大为双眼微眯,盯着郭待封问:「你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不是觉得,是预感……我预感挺灵的。」 「依你的预感,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我不知。」 「照理来说,只是一场试探进攻,如果不利,退下来就是了,会有什么样的大事发生呢?」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 「总管,说不定……说不定是咱们一下子就把吐蕃人打尿裤子了,一举夺下逻些城呢?」李谨行说着,拍了拍自己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苏大为扭头向他看来。 李谨行像是被掐脖子,声音一下子哑掉。 「呃……」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苏大为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道:「郭待封、李谨行听令。」 「喏!」 两人条件反射般的弹跳起来,叉手应命。 这是大唐军人深入骨子里的军礼,服从,服从,对上官还是服从。 「你二人,如此……」 「前总管,这……这顶什么用啊?」 「大部份的恐惧出于懒惰,照着去做就是了,不必多问。」 「喏!」 第七十六章 腾根之瞳 蓬! 浓如墨汁般的黑暗中,突兀的响起一声惨叫。 那不是陷入绝望的唐兵士卒,而是诡异。 血红的箭雨,划破了黑雾。 箭雨密密抛洒。 每一支箭,射入黑雾中,必发出一声惨叫。 「破邪箭!」 「唐人的破邪箭!」 诡异的妖雾中,响起似人非人的吼叫声。 破邪箭是由秘阁所制,上面蕴含大唐最厉害的一批异人,所书符咒。 专克制一切邪物。 诡异被寻常箭射中,只伤不死。 但被破邪箭伤了,伤口便不会癒合,会源源不断的流失力量。 「可怒!杀光这些唐人!」 诡异大声咆哮。 从黑雾和火光中,冲出一头似狼非狼的巨兽。 高三丈,长五丈。 巨爪拍下。 将未及躲闪的诡异连同唐兵阵前士卒,一齐拍成肉泥。 血水从巨兽的利爪缝隙涌出。 它仰天咆哮一声,发出杀戳的痛快笑声。 然而下一刻,巨兽身体一震,勐地低头,看到前方的雾气中,划过耀眼的亮芒。 「破邪箭,对我没用!」 巨兽诡异大吼声中,身体一抖,身上的毛髮如有生命般,疯狂蠕动,护住全身。 那些燃烧火焰的破邪箭射中它的身体,全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找死!」 巨兽刚想冲上去将射箭的唐军杀死,突然惊叫一声,勐地一个翻滚。 轰! 一支粗如儿臂的大铁箭,狠狠插在他方才立足的地方。 若是迟疑片刻,它已经被这车弩射出的巨大破邪弩,给贯穿身体。 「可恶的人族,我……」 巨兽抖了抖身子,缓缓站起。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 眼前黑雾翻涌,隐隐有光透出来。 这光,是一切黑暗的克星。 光雾之后,走出一群道人。 这些道人身着道服,手执法器,口中念着天蓬法咒、五行雷决等秘法,身上不断闪烁着符纹光芒,抵消着黑雾的侵蚀。 在这些道人之后,唐军剩下未被黑雾吞噬的军阵正在快速收拢和整队。 无数大将将领骑在马上来回奔驰,约束着队伍。 旌旗漫天,鼓声动地。 看上去,唐军经歷过最初的混乱后,居然奇蹟般的没有崩溃? 为何? 巨兽诡异用利爪狠狠一拍地面。 整个大地跳动了一下。 「都怪你们,就是这些臭道士,还有破邪弩……想凭这些阻挡我诡异族復兴,休想!」 巨兽仰天咆哮,唿唤同伴。 他本就是鹤郎君的麾下,十方诡帅之一。 名莫支岐。 是半狼半人的怪物。 《百诡夜行录》里排名八十八。 就在莫支岐唿唤附近诡异增援,要将唐军挣扎的反扑压下去时。 那些道人陡然加快了脚步。 一把符纸洒出。 数十名道人同时厉喝:「诡帅还不授首!」 嘶啦! 符纸迎风燃烧,化作一支支火鸟,拍动着翅膀,向着莫支岐飞去。 黑雾被火鸟驱散。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将莫支岐身上打得皮开肉绽,怒吼连连。 同样的事情,在唐军军阵各个方向发出。 逻些城头,鹤郎君吹笛的动作勐地一顿。 第483页 就算再迟钝也看出局势不妙了。 鸠婆失声道:「唐军有准备!」 朱雀星君以芒松芒贊的样貌道:「不可能,普通的唐军士卒怎么会是我们诡异的对手?」 「除非是异人!」 「唐军哪来这么多异人?!」 「不,他们有。」 鸠婆用木杖重重顿了顿地,发出嘶沙悽厉的笑声:「你们久在西域不知,大唐得天地钟厚,异人辈出。」 「就算大唐真有许多异人,他们也应该在长安,在秘阁,怎么会在这里?」 三只诡异眼中凶芒闪烁,再看城下的光景。 黑雾扩张的情况被打断了。 甚至随着唐军军阵中的一些光芒,黑雾已经开始收缩。 看样子,大有被唐军压制住的可能。 「我听说,唐军里,苏大为与各方异人关系很好,他与大唐秘阁李淳风交情深厚,此外他曾组了一个秘谍组织,又网罗了一批异人,其中,不乏一些蜀中的异人。」 鸠婆眯眼说着,脑中却想起一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是她吗? 是从长安调集来的异人,还是从蜀中? 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鸠婆重重顿了下拐杖:「看吧,荧惑星君说得没错,人族气运未衰,不可轻动,你们集合了这么多力量,但却连唐军一支偏师都无法征服,若是在大唐,想必我们起事,早已被唐境内的异人给镇压,灰飞烟灭了。」 「休得胡言!」 朱雀眼中透出煞气:「待我下去,会会他们。」 「等等。」 鹤郎君收起玉笛,上前一步,向朱雀星君鞠躬行礼道:「星君身份尊贵,未可轻动,再说北斗星君未到,这里一切还需您主持局面。 待我下去,若是不能压住唐军,再请星君援手。」 朱雀盯向他,微微颔首:「可。」 鹤郎君这才站起身,转向鸠婆:「鸠婆,你们的人呢?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吧?」 「呵呵,就知道你们耐不住性子。」 鸠婆阴阴一笑:「也罢,也让你们看看我方的诚意。」 话音落下,她干瘦的右爪抓起手里木杖狠狠投向天空。 说也奇怪,她的手明明瘦小枯干,但这一掷,却相当有力量。 那木杖仿佛利箭般飞上半空。 在青空之下,爆散成一团浓黑的形状。 像是有人用墨汁在空中写出字符。 待鸠婆做完,在唐军军阵后方,地平线处,渐渐看到烟尘捲起。 朱雀与鹤郎君目力远超常人,仔细看了看,看出那是一支蕃军。 打的旗号,赫然是噶尔家族的雪山狮子旗。 「噶尔家族的?」 「论钦陵?」 鹤郎君一脸讶然看向鸠婆,旋即失笑道:「好,好手段,我们北方诡异在吐蕃城里用功,不曾想,你们的手脚也不慢,已经取代了论钦陵,掌握了吐蕃大军。」 「聪明,但是猜错了。」 鸠婆佝偻着腰咳嗽几声道:「那种鸠占鹊巢的事,我们还做不出来,只不过论钦陵当年入长安国学时,我们曾与之接触过,订有盟约。」 嘶~ 这话令朱雀与鹤郎君同时吸了一口凉气。 论钦陵当年入长安求学的时候,怕不有二十年了吧。 早在二十年前,荧惑这老鬼就开始着手布局了? 有趣,当真有趣。 原本还真以为这老鬼龟缩在长安,苟延残喘,毫无斗志了。 现在看,并非如此。 「甚好,不论是怎么办到的,能多驱使这些人自相残杀,我们也可多点血祭。」 朱雀看着地平线越来越大的烟尘道:「你们的诡异,也都在大军中吧?」 「这是自然。」 鸠婆阴森笑道:「荧惑星君所为,全是为了我族復心,他不说,不代表他什么也没做,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十分之放心!」 鹤郎君哈哈大笑着,把玉笛插回腰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么就请鸠婆与我一道,下城破敌。」 鸠婆阴中鬼火一闪:「嘿,还是信不过我,也罢,就随你走一趟。」 话音落处,她的身体化作一道黑色的水流,贴着墙垛快速流淌而下。 鹤郎君向朱雀星君点点头,将身一纵。 化作一只白鹤,鸣叫一声,扑向下方。 ……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 苏大为手里天丛云所化的长槊,重重将一头巨大的诡异刺倒在地。 接着又补上一锤。 马槊的槊锋尖刃极长,接头处又镶以重铁增加配重。 是实打实的重兵器。 既能刺,亦能当破甲锥。 而这原本的神器在苏大为手中,更加可怕。 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苏大为已经凭着感觉,前行了不知多远。 只知道在自己手上,杀的普通诡异上百。 厉害的诡异之帅,至少三头。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苏大为才发现,自己在梦境里,被腾根之瞳点拨的那十头巨大的诡异,出处来歷。 与眼前包围自己那些诡异同源。 那些诡异中的诡帅,与自己所学的数种诡异体术,隐隐相合。 第484页 只是自己梦境所见的那些诡异,更强大,也更古老。 过去对异人,或者在军阵中,苏大为从未使出超过三种以上的诡异体术。 最多也不过是龙形九变,或者鲸吸,最多再加一个莽牛劲。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学的这些东西,真正的战场,是在此刻。 在是对付同样强大的诡帅时。 这些体术,正好天然是他们的对手。 以强破强! 过去少用,是因为那些异人,军阵中,根本用不到这些体术。 只有对付诡异时,这些东西,才体现它们的价值。 腾根之瞳…… 苏大为心中暗道:你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为何在《百诡夜行录》上都少有你的记载,你又为何会进入我的身体?又用梦境点化我,学那些诡异的炼体术。 这些年,腾根之瞳你为何又一直蛰伏,再未出现过在我的梦里。 你,死了吗? 没有回应。 内心空空落落。 杀机从背后蹿起。 苏大为循着本能,手里马槊伴随腰劲一抖。 嗡! 巨鹿之型! 就像是鹿受惊,一下子跳起来,所有的劲力,都运在鹿角之上,向着敌人,狠狠一戳。 苏大为背后,瞬间出现一头巨鹿虚影。 手中马槊爆发出亮目的光芒。 第七十七章 鬼卒现 逻些城下,冰火两重天。 一半的唐军士卒被诡异的黑雾笼罩。 一半的唐军士卒幸未被波及,正在命令下变阵,朝向后来迅速接近的敌人。 这对一支军队来说,是非常难的动作。 在交战中,往往背刺一击,就能令队伍大乱,军中组织混乱,直至引发大溃败。 这是因为千军万马之中,要想一面抵挡正面敌人,一面及时对身后出现的敌人做出反应,是极难的事情。 只有千万人如一人,如臂使指的指挥度,才能完成这种动作。 而幸运的是,大唐府兵,如今仍是这样一支强军。 虽然前方被黑雾笼罩,虽然雾气中战况如何仍不分明。 但唐军是分三个军阵的。 苏大为的前军先锋军被妖雾吞噬大半。 但西路王方翼部。 东路苏定方部都建制完整,未受波及。 当后方论钦陵的大军接近时,苏定方与王方翼都及时发现敌情,迅速做出反应。 大军前部继续向逻些城头投射弓弩,压制逻些城。 中军就地布防,做出准备坚守的姿态。 而后军,集体向后掉头,准备迎接身后之敌。 苏定方部比王方翼部的反应更快。 甚至在完成这些布署同时,还派出一支千人左右的越骑,主动向来敌迎上去。 一来侦察敌情,二来可以试探敌军战力如何。 最后,还可以拖延时间,为后续大部队做接战准备,创造条件。 「转向!转向!」 「拒马布上,还有鹿角!」 「挖沟堑,迟缓敌军的战马冲锋!贼你妈,这里的冻土如此坚硬!」 「辎重队的驮车推上来,组车阵!」 「车弩呢?车弩手快一点!」 「辅兵快点把车推上来,都没吃饱饭吗?」 各种呵斥骂声,随着命令一齐发出。 东路中军,苏定方骑在战马上,手搭凉棚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烟尘,默然不语。 身边的军将和亲卫都是随他在西北作战十几年的老兵。 各项命令,甚至不用苏定方开口,便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 看着唐军军令流畅,各部动作正常。 骑马随侍在身边的苏庆节长唿了口气,心里稍稍轻松。 但是转头看到身后那令人生出压抑逼恹的黑雾,又焦躁起来。 「阿爷,这妖雾……也不知阿弥他们军中如何了?」 苏定方声音平静,透着坚定之意:「你要相信苏大为的本事。」 「相信他的本事?」 「他自己就是异人中的强手,他的军中,多有异人组成的小队,还有叶法善提供的茅山宗弟子,何惧之有?」 苏定方手抚长须冷静道:「这种场面,我唐军又不是第一次经歷,不用担心他,先做好我们的事。」 「不是第一次经歷?」 苏庆节敏感的抓到一点什么,手抚盔角的金翅,惊讶道:「以前也曾与诡异较量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 轰! 前方传来轰然大响。 唐军的箭如雨发,抛向论钦陵的大军。 「来了!」 苏定方精神一振,沉声道:「随我迎敌!」 …… 呜呜~~ 号角声喧天而起。 整个高原,都被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惊醒。 无数氂牛被战马的蹄声惊动,雪狐、狼群、秃鹫,一时鸟兽惊飞。 宛如世界末日。 在它们面前的,是一支从未见过的大军,以巨大的异兽奔驰在前,粗大的铁链栓在异兽之上,一直绵延到数十丈后的巨大铁车之上。 铁车造型狰狞诡异。 车首的部位有三只狼首向天,做哮月状。 车身遍布着鳞甲,看上去既像是铁铸,又像是活物般蠕动。 第485页 随着车轮辘辘,三只狼首发出古怪的啸叫之声。 整具铁车气势恢宏而庞大,如君王出行。 在铁车左右两边,各有数百不知名的诡异,略微落后半个身位,紧紧跟随着大铁车,向着苏定方部冲击。 在铁车之后,才看到吐蕃人的骑兵,那是先锋游骑。 一身皮甲,俱是轻装,以游戈和侦察为主。 一人身佩长弯刀一把,短弯刀一把,大弓一张,箭三十支。 马鞍上还挂着铁锥一柄。 数千游骑紧随着大铁车而去。 再后面,方是巨大的黑白旗。 上绘雪山狮子,象徵吐蕃噶尔家族的家徽。 大旗一旁,又是青白色的吐蕃军旗。 这意味着来人是大将以上的高贵身份。 无数具装铁骑,拱卫着当中的论钦陵,排着密集如猬般的阵型,不疾不徐向前接近。 这支重骑,至少在五万上下。 为吐蕃国防御东方大唐最强的镇兵力量。 也是吐蕃如今最具战力的铁军。 在重骑之后,则是五花八门,各式衣甲的游骑。 这是各部落僕从,属于吐蕃人的从属部队。 人数至少也有三万上下。 而在这些僕从军中,有一支奇怪的军马,令人瞩目。 这些人黑衣铁甲,人数不多,但却驶着马车。 看样子不像是具装重骑,又不属于轻骑和游骑。 马车里像是装着什么重要的物事,封闭得严严实实。 而驾马车的那些骑士,看上去也不像是吐蕃人种。 更像是中原人,或辽东那边的北人。 他们面颊瘦长,肤色白皙,身材高大。 与高原吐蕃人的黝黑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接战了!」 军方有军马飞速奔来。 径直突入后军,一直冲到那些驾驶马车的黑骑旁,高声挥舞着令旗道:「大将有令,辽东军上前!」 驾车的骑士对望一眼,听到马车内有人瓮声瓮气的道:「遵令。」 骑手抖动着疆绳,厉声呵斥。 负责輓车的驮马两眼透出隐隐的血芒,咆哮着从鼻孔喷出白色气流。 奋力迈动四蹄,从队伍中分出,绕开慢行的队伍,向着前队赶去。 论钦陵大军约莫九万人上下。 前锋数千人已经与唐军那一千越骑交上手。 而大铁车上的诡异却是不管不顾,直接抛下这些唐军,绕行一圈,向着正北方,苏大为所部行去。 苏大为麾下八万人,是三支唐军中实力最为雄厚的。 此时正在与逻些城中出来的诡异作战,正到了紧要关头。 明显大铁车及一众诡异,想要合力,先消灭苏大为这部唐军。 至于论钦陵对上苏定方部。 这些诡异却不做理会。 似乎笃定,论钦陵能凭着九万大军,赢过苏定方的三万人一样。 崩! 弓如霹雳弦惊。 唐军越骑前排射出密集箭雨。 中部在前排射完后,紧急着跟射。 然后是尾部。 尾部箭才射,前排再次跟射。 在短短时间内,创造了连续射击效果。 虽然每一阵的箭都不过三百余支。 但保持箭射的时间更长。 在吐蕃人的游骑冲上去之前,已经有数百人被射落下马。 弯刀才刚出鞘,唐军越骑已经拨转马头,向着一旁斜刺穿过。 吐蕃人的游骑想追赶,却惊愕的发现,唐军的马比自己的快。 唐人的马蹄铁,马蹬、马种,以及配套的武器,马匹的具装,均高出吐蕃人的一个层次。 这是国力的差别。 双方同样只着轻甲,但唐军越骑在身上要害均做了重点防护。 比吐蕃人的皮甲更轻便,防御力更强。 唐军胸口的护心镜挡住了要害,肩膀上的护肩和头盔弹开了箭矢。 背上的皮甲加厚,虽插了数支箭在身,仍能坚持作战。 而吐蕃人,只要被唐箭射中,则必然坠马坠命。 唐军越骑的角弓和弩箭,箭头比吐蕃人重一钱。 虽然只是一毫的差别,在对射时,却能有更大的威力。 等边齐的三棱箭,有更好的破甲能力。 吐蕃人皮甲,在这种箭头下,跟纸煳的也无甚差别。 而唐人的弓和弦,其弓力比吐蕃人的更强。 射程更远。 经由苏大为改良过的双马蹬在唐军中已经推广开来。 可以令越骑在奔驰中,依然能获得相当的稳定,射出兼具准头和力量的箭。 数番对射之后,吐蕃人的游骑被射杀近千人。 而唐军越骑只不过死伤百人。 这是不对等的较量,仿佛一个大人在戏耍幼童。 一向称雄雪域的吐蕃骑兵,在唐兵面前,居然显得异样的迟缓与笨拙。 吐蕃中军大旗下,论钦陵的脸色铁青,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弯腰,向身边的亲卫小声说了几句。 亲卫点点对,拿起挂在身上的氂牛号角,放到嘴边用力吹响。 嗡嗡吽~~~ 号令声起。 从部队后方赶到的那些辽东黑骑,终于赶到了吐蕃军的前方。 对面的唐军已经近在咫尺。 第486页 「唐军快到了。」 驾车的骑手侧脸向身后车厢。 车内传出人声。 那是辽东高句丽国语,有着鲜明的扶余氏和辽东部落的特点。 而且是高句丽贵族官话。 「把鬼卒都放出来吧。」 「是。」 骑手做出手势。 紧跟着他们而来的数十辆大车,在阵前排开。 这些马车,侧面对着步步紧逼的苏定方步。 黑色的大车上,跳下威武的高句丽武士。 他们朝手心吐了吐唾沫,双手攥着马车的车壁,用力拔出铁栓,推开厚重大门。 「出来吧,让你们见见阳光,让唐人……坠入无边地狱!」 呯! 浑身黑气瀰漫,身躯披着鳞甲,高大的骸骨眼窝中,跳出绿色幽火。 高句丽鬼卒。 当年李勣灭高句丽,打下高句丽国都平壤,却失去了那批高句丽鬼卒的下落。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第七十八章 高句丽鬼卒。 昔年隋炀帝杨广徵高句丽,在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从平壤城中,突然涌出的高句丽鬼卒沖入军阵。 大杀四方。 隋兵一时大溃。 更可怕的是,这些鬼卒不但力大无穷,不知伤痛,还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最终,隋军大将麦铁杖等亡于鬼卒之手。 大隋征高句丽的大业,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戛然而止。 其后杨玄感叛乱,中原烽火四起。 杨广的「大业」轰然崩塌。 隋炀帝一生,灭南陈,并中原,开科取士,改革官制与律法,改度量衡,修大运河,营建东都洛阳,征琉球,西征吐谷浑,用羁縻之策分裂突厥,无往而不利。 却在他最雄图大业,想要平高句丽之时,饮恨收场。 若杨广还活着,高句丽鬼卒一定是其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此时战场上,风云突变。 唐军一千越骑最先面对从黑色马车上跳下的鬼卒。 见这些非人的怪物身形巨大,奔跑迅勐。 越骑无遐多想,大声喝令,对准迎面扑上来的高句丽鬼卒箭雨并发。 崩崩崩! 箭如飞蝗。 越骑的箭还是那么准,那么狠。 可是这一次,能将吐蕃人和高句丽人,突厥人都射退的唐箭,却罕见的失去了作用。 那些铁箭射透鬼卒的衣甲,重重刺入身体里。 插得鬼卒跟刺猬一般。 若是寻常的兵卒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是高句丽鬼卒却视若无睹,丝毫不影响继续前沖。 吼!! 一声暴怒的怪吼。 当先数名鬼卒高高跃起,手里锈迹斑驳的大刀,勐地下噼。 唐军越骑大骇,手中横刀未及拔出,当先十数骑,纷纷被鬼卒噼为两半。 大刀下落,连同战马的头颅一齐斩落。 「怪物!」 「我听说过他们,在辽东战场上,听人说这是前朝的鬼卒!」 「拔刀!普通弓箭对他们无用,来几个人,跟我拖住他们,后队,换破邪箭!」 越骑都尉厉喝着,拔出随身横刀,夹紧马腹,高唿着前沖。 在他身后,十几骑亲卫跟随同时冲上去。 想要阻挡住鬼卒的沖势。 这些鬼卒虽然兇勐无匹,但数量太少,只有区区二三十个。 如果将他们拖住,相信有获胜的机会。 后面的越骑一边高喝将军小心,一边急速寻找另一边箭囊的破邪箭。 此次开战前,他们还觉得带着这破邪箭没什么用处,还不如一壶平常的铁箭。 直到此时,方知上官的深意。 这吐蕃人如此多的诡异,甚至还有鬼卒,若没有这些准备,万难抵挡。 噗哧! 前沖的都尉刚刚接住鬼卒一刀,巨力将他勐地噼飞。 人还在空中,就见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被那鬼卒两手一分,如纸片般撕为两半。 「我的马!」 后续的鬼卒跳跃而前,一跃数丈。 都尉刚刚跌落,挣扎着想要爬起,就觉天上一黑。 呯! 一只鬼卒的大脚,从天而落,一脚将他头颅踩得稀碎。 其余负责去阻拦鬼卒的越骑勇士,此时早已经被鬼卒撕碎,尽折于阵前。 「将军!」 后方越骑骑士只觉得目胆眦裂。 领队的方都尉平日待众人不薄,有危险也往往身先士卒沖在最前。 他家娘子才刚生一个小女娃,平日在军中,多与左右提起,说打完了这一仗,就要回家好好陪陪老娘,陪陪媳妇孩子。 「射箭!」 「射死这些鬼物!」 越骑将士一齐大吼。 涕泪齐流。 无数带着怒火的破邪箭,向着冲上来的鬼卒射去。 噗噗噗~ 在越骑们惊骇的目光中,这些高句丽鬼卒将身体抱曲成一团,贴地滚来。 有的高高跃起。 有的从背后摸出大盾,护住头面。 这一波射出去的破邪弩,大部份落空。 少有几支射中的,立刻令鬼卒发出痛苦的吼叫声。 中箭处涌出黑白烟气。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487页 鬼卒已经沖入越骑之中,大开杀戒。 「杀光这些怪物,为将军报仇!」 「报仇!」 「报……」 吼~ 数十鬼卒的吼声,压过越骑的声音。 除去部份见机得快,策马狂奔逃亡,大部越骑被鬼卒撕碎。 战场只留下一片断体残肢。 前方,距离苏定方的军阵,只有数百步。 「杀光唐人!」 吐蕃军阵前,黑色马车中的人,沉闷的低吼。 …… 「大总管,是鬼卒!高句丽鬼卒!」 李辩驰马赶到苏定方面前,在马上苏定方见礼道:「王将军令我来问,是否需要他与之配合。」 「不用,你让他守好本部人马,做好预备队,看我如何破敌。」 「喏!」 李辩吞咽了一口唾沫,一夹马腹,带着麾下数十骑,急急奔回本阵。 苏定方身边,苏庆节伸手握住横刀:「阿爷,让我去吧,对付这些怪物,我最在行。」 苏定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抚须道:「听说李勣在击破平壤后,并未找到本该有的鬼卒,不意这些鬼卒竟出现在此处。 高句丽当年明明有鬼卒为何不用?为何会远赴万里,出现在吐蕃逻些城下。 这些鬼卒又如何与论钦陵联繫上的。 越想,就越觉得有趣。」 「阿爷,此事待战后交给阿弥去查就是,现在别说什么有趣了,必须立刻阻挡他们,让我去吧!」 「不急,你还有别的事要做,看着就好。」 「还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急?看?普通兵卒可挡不住这些怪物!」 「我们军中,只有普通兵卒吗?」 苏定方向他看了一眼。 苏庆节脑中轰的一下,突然记起一事。 「阿爷,你是说……」 咚咚咚~ 军阵鼓声一变。 唐军步卒分开。 一群身着绣衣,上绘诸天星辰,面上戴着青铜面具的人,从唐军阵后走向阵前。 「大总管。」一个中年道人,不知何时已来到苏定方身边,向他叉手道:「我将率本部星君,替我军阻截这些高句丽鬼卒,大总管可伺机用兵。」 「好。」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与身边一个少年人一起,移步向前。 身形只是一闪,便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已经出现在那些星君之中。 伸手戴上青铜面具。 手掐印决,脚踏罡步,气势森然。 「阿爷,刚才那个道人是?」 「哦,你不知道他?」苏定方咳嗽数声道:「年长的是李谚,李淳风之子,年轻的是李仙宗,李淳风之孙。」 「原来是他们俩。」 苏庆节恍然大悟。 他曾在长安听苏大为提及过,见过李淳风的家人,其中就有李谚和李仙宗。 「不知他二人修为如何。」 「放心吧,李淳风教出来的,错不了。」 苏定方微眯着浑浊的眼睛道:「若不出意外,李淳风退了,便是李谚继承太史令,之后会是李仙宗,家学渊源,非同小可。」 只是片刻功夫,场中形势已变。 高句丽鬼卒杀溃一千越骑,冲破苏定方军前锋的箭弩,带着一身羽箭,突入军中。 前军重甲步卒不敌鬼卒,被杀得阵脚大乱,纷纷溃败。 就算身着精铁重甲,在鬼卒的利爪下,依然是脆弱的。 巨大的手爪拍下,将一名唐军步卒的头颅硬生生拍进胸腔。 一双鬼爪一分,将一片大盾撕开! 后方的步卒拔出腰刀,还不及反应,便被扑上来的鬼卒一口咬断了脖颈。 后方的唐军步卒怒吼着,挺槊刺来。 无坚不摧的长槊槊尖刺中一名鬼卒的胸膛,发出「锵」的一声爆鸣。 整支槊杆都因为巨力弯曲。 然而槊尖却无法深入。 那鬼卒身形一晃,陡然爆散成一团黑雾。 再出现时,已到唐军身后,随手一挥,将唐卒拍成稀碎。 舔了舔手爪上热腾腾的血水,正要继续追击溃散的唐军,前方突然传出奇异的音节。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字真言,为东晋道家真人葛洪,在其作《抱朴子》中所言:进山若遇山精鬼魅,只须以手结印,口念九字真言,则诸邪退散,可保平安。 随着秘阁星君们口中念动真言。 数道金光从他们手中射出,笔直照向那些鬼卒。 唐镜! 昔年李淳风与袁天罡仿制秦镜,共制成十二面小铜镜,分别拥有数种异能。 分开来,各有神异。 合起来,又有着不输于秦镜的威能。 被称为唐镜。 当年李淳风见聂苏十分喜爱,便赠予了一面唐镜给聂苏护身。 后来聂苏听从苏大为的,将唐将又转送于武则天与李治的女儿,安定思公主。 现在秘阁之中,还留有唐镜共计十一面。 此次,除了留下五面唐镜镇守长安和秘阁,李谚共带了六面唐镜到吐蕃。 六道金光,混而成阵。 齐齐罩住奔在最前的数名高句丽鬼卒。 那些力大无穷,迅如奔马的鬼卒被唐镜照中以后,居然真的停下了动作,一个个仰天怒吼着,身上冒出裊裊黑烟,仿佛被烈日灼热。 第488页 「你们这些鬼物,从先秦时起为祸大地,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李谚声音庄重而威严,一手执镜,另一手伸入袖中,取出符纸三道,迎风一抖:「去~」 符纸上以硃砂绘有鲜红的六芒星形,陡然发出光芒,化作三头展翅飞翔的仙鹤,追向溃逃的高句丽鬼卒。 李仙宗在一旁一手执镜,眼中露出艷羡之光:役神使魔,是为御神之术,不知我什么时候,才有阿爷这样的式神。 第七十九章 她来了 唐军前锋军以车弩垫后,薛仁贵与阿史那道真分率着骑兵护住两翼,缓缓从黑雾中撤出人马。 一队骑士焦急的抽打着马臀,如风驰电掣般从前头赶到垫后的车弩部。 马上的一名骑士,向着正指挥辎重队的郭待封发出喊声:「总管呢?总管何在?」 「可能还在里面,我不清楚。」 郭待封一脸血污,狼狈不堪。 身上衣甲早已乱了,却也顾不上整理。 方才在黑雾中,不辨东西,他数次险死于诡异之手。 幸亏身边的亲卫拼死相救。 途中又遇到安文生施救。 「我没看到总管,但是在黑雾里遇到了安将军。」 「安将军也在里面?」 马上喝问的骑士,正是李博。 与他一同的,还有南九郎,高大虎、高大龙等人。 他们身后带领的骑士,面孔有些陌生,郭待封一时也不及细想。 只是喊道:「总管本领高强,一定不会有事,我们还是约束队伍缓缓后撤吧,这诡异妖雾实在……」 「王玄策在薛将军身边,由他协助退兵之事,一会军令就会下到你这里,你这边做得不错,继续稳住阵脚,以防有诡异从妖雾里冲出来。」 「它们要敢出来倒好办了。」 郭待封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冷笑道:「我这边车弩都上好了,都是破邪箭,若敢冒头,定要射死它们。」 「我还要去那雾中找总管,回头再叙旧。」 李博在马上,向郭待封拱拱手,向身边的高大龙等人道:「总管还在里面,我们进去。」 「走吧。」高大龙眼中光芒一闪,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众人急夹马腹,高声呵斥着,驱赶着战马,向前方黑雾冲去。 郭待封看得目瞪口呆。 妖雾中是诡异的天下,寻常兵卒逃命都来不及,他们还要往里沖? 他回头再看看仍嫌散乱的前锋军军阵,忍不住在心中嘆气。 这场大败好没来由。 谁想到吐蕃人居然藏了有这么多诡异,能发起这么大的妖雾。 前锋军今日还不知折损了多少。 如果不是军中众将指挥得力,恐怕那些僕从兵卒早就逃散了,那样会是一场大溃败。 如今阵势虽散,但架子还在。 如果能退到安全的地方休整,或许还能挽回一二。 他的目光顺着远去战马背影,心虽又忍不住想:希望前总管吉人天相。 想到苏大为,他的心中一颤,右眼陡然狂跳起来。 ……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 马槊坠地。 一具庞大的诡异身躯,同时如小山般摔在地上,震得地皮跳动。 「第六只。」 苏大为以长槊支撑住身体,略微喘息。 在黑雾中与诡异中的诡帅生死搏杀,纵然是他,现在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这种诡帅有多少,他不清楚,但想必也不会太多。 若诡异中都有这种水准,那哪怕是长安,也都不再安全。 自己杀了快两个时辰,也才杀死六只。 看上去,眼前的黑雾变得稀薄不少。 苏大为暗自推测,或许这妖雾和这些诡异中的强者有关。 是它们操纵了黑雾,还是由它们生出的黑雾? 一时无遐细想。 身边有普通诡异咆哮着冲上来,苏大为轻挥马槊,槊锋蓝芒乍闪。 那两只诡异,身躯立时被切碎,爆散成血雾。 普通的诡异,难挡他随手一击。 也只有那种诡帅比较厉害,能在他手上支撑久一点。 若是单独的诡帅倒也不怕。 怕就怕,这种诡帅有极高的智能,可以驱使着寻常诡异做炮灰,不断纠缠苏大为。 然后伺机偷袭。 方才最险的时候,遇到两只诡帅联手。 让苏大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这黑雾对异人身体大为不利,对丹田和经脉有轻微腐蚀作用。 若是普通人进入雾中,很容易失去神智。 好在苏大为本身修炼过诡异一的炼体术,对黑雾有一定的抵御能力。 暗中运动鲸息之术,恢復着体能。 「累。」 苏大为拔起插在地上的马槊,仰头四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也不知属下兵卒都如何了。 希望战前的那些布置能起些作用。 这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寻常的攻城略地,而是大唐与诡异的战争。 若在长安的李治知道此事,一定大为震动。 长安蛰伏的那些诡异,大概率都会受到清算。 这些诡异是怎么了? 与大唐签订盟约和平了十年,现在又忍不住寂寞,要与大唐为敌? 第489页 吐蕃? 吐蕃确实有不少诡异。 但这黑雾里的诡异,并非全是吐蕃本土的。 大唐的诡异与雪域高原的诡异,品种上还是略有区别。 就像是不同的马种一样。 熟读《百诡夜行录》的苏大为,能察觉到其中细微的不同。 「累也要坚持,我们累,诡异想必也不轻松,待杀透这片黑雾,再来算帐。」 元气自丹田升起,自十二正经走完一个周天。 苏大为精神一振。 刚想迈步向前,脚步突然停滞。 前方黑雾涌动,隐隐有一种古怪的气息,仿佛藏着巨大的危险。 这种心悸的感觉…… 黑雾分开,一个博冠羽带,身披大氅的俊美青年,从雾气中走出。 他面如冠玉,一身雪氅,双袖奇大,如同两翼一直垂到地上。 鹤郎君。 鹤郎君身后黑雾的缝隙里,隐隐看到有无数诡异怒吼咆哮,在他身后阵列如山。 在鹤郎君左右手,各立着一名诡帅。 苏大为勐地转身,发现在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黑雾腾起,凝聚出一个老妪的形像。 那是一个浑身包裹着无尽黑暗,露出的双手鸡皮满布,十指尖利,有如鸟爪的怪人。 鸠婆。 她的脸藏在斗蓬下面,只露出一个鹰勾状的鼻子,和诡异微笑的薄唇。 「都到齐了?」 苏大为虽惊不乱,轻握手中马槊道:「弄这么大阵仗,为了对付我一个人?」 「你一人,就杀了我近乎一半的诡帅……」 鹤郎君的声音暗哑难听,就像是钢刀刮着锅底。 他的双眼血红:「你一人,就想坏我诡异一族大事,今天,我们一起来送你一程。」 「就凭你们吗?」 「我们还不够?」 「不够。」 苏大为手中马槊随着心念,化为横刀。 长一尺五寸,厚三寸,刃薄五分。 刀身光可鑑人,刀刃寒芒四溢。 天丛云剑。 在面对强敌时,还是化为苏大为最擅长的横刀,以天策八刀对敌。 「不够,还有我们。」 黑雾沸腾。 不知何时,又变得浓郁起来。 而在漆黑的墨气中,在苏大为右手,又有人声响起。 那是数个强大的气息。 而且声音隐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是谁?」 苏大为心中一动。 他修炼后,有过目不忘之能。 说话的诡异,尽管身形藏在黑雾中,但声音难改。 一定是他认识的。 长安认识的,除了高大龙是半妖,还有谁? 过目不忘,也有一时想不起来的时候。 「别跟他废话了,他掌着此次唐军征倭过半的兵马,杀了他,唐军必溃!」 「动手!」 鹤郎君怪笑一声,双臂展开,化作庞大的羽翼。 在妖雾中,连天接地,无边无涯。 鹤郎君的双目血红,一张嘴,早化作白鹤的长嘴,向着苏大为一口啄来。 鸠婆几乎同时嘆息一声,脚一顿地,双手十指化作十根尖刺,暴涨出来,剜向苏大为的背心。 在鹤郎君身旁两边诡帅,更是同时怒吼出手。 一只化作巨象。 一只是巨狮。 巨狮鬓毛一抖,血盆大口向着苏大为咬去。 巨象将长鼻一卷,从鼻中生出一股可怕的吸噬力,吸向苏大为。 雪域高原为世界屋嵴,从高原阿里象雄地区的喜玛拉雅雪山冰川,诞生出四大圣河,养育万千生灵。 分别是孔雀河,象泉河,狮泉河,以及马泉河。 这巨狮与巨象,正是诞生在狮泉河与象泉河的诡帅。 先天就比普通诡异要强大。 类同于泾河龙王。 黑雾翻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苏大为口中暴喝一声,右脚一震。 鲸吸! 所有一切向他的攻击,都奇诡的偏离了方向,投向了别的地方。 鹤郎君的鸟嘴与鸠婆的手爪相碰。 巨狮的巨口与巨象的长鼻相击。 一齐发出震天巨响。 黑雾以比方才更快的方式向四周迸散。 仿佛被巨石击散的水花。 趁此机会,苏大为脚步一闪,手中横刀向前直刺。 一刀挑开巨象的长鼻,反手一刀刺入巨狮眼中。 趁着那巨兽惨叫,一身诡异妖气不及迸发,苏大为心念一动,横刀再次变为长槊,从巨狮眼眶突入,后脑刺出。 一招得手,苏大为手腕一震。 嗡地一声,长鲸吐水。 元气如大江大河,倒灌入巨狮身躯,轰然炸开。 「又杀我一诡帅!」 鹤郎君气得发狂。 双翼拍打已完全是巨鹤的形状。 依然口吐人言,向着另一侧黑雾中隐而不发的东方诡异尖叫道:「刀劳,荧惑,你们明明已经来了,还等什么?一起动手。」 雾气翻涌,隐隐透出长安诡异刀劳的身影。 长弧形的黑色刀刃自他手腕生出,在拳前一尺,化作弯刀。 一声嘆息:「也算旧识,本不想动手,但是……」 这个诡异认识我? 第490页 旧识? 苏大为脑中一闪。 就在此时,听到头顶上方一声厉啸。 苏大为心头突地一跳,不及细想,本能腰身一拧,龙形九变。 身形瞬间消失。 原地,多了一尊血芒四溢的诡异。 双翼一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吐蕃贊普,芒松芒贊。 不,应该称他为,诡异,朱雀星君。 「星君,你怎么也……」 「没时间了,快除掉此人,再杀剩余唐军将领,我诡异一族百年崛起机缘就在今日,莫要误……」 朱雀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滞。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强绝的气息,如慧星经天。 从战场上方划过。 「她……她来了!」 第八十章 最强诡异 他来了?他是谁? 说来好笑,这些诡异要对付大唐,下意识说出的却是唐音。 苏大为先是一愣,忍不住去想他们说的「他」是什么人。 在这诡异的妖雾里,这些诡帅齐聚,还有来歷神秘的刀劳,他们不想着尽快杀死自己,却喊着他来了。 这个气息…… 苏大为的脸色微变。 诡异的妖雾降低了他的感知。 那「人」越来越近,带来的气息越来越强烈,终于透入妖雾中,令苏大为也感受到了那股幽深如狱,无边无岸的强绝之气。 这是……这是纥今为止,苏大为所见过所有的诡异中,气息最强大的一个。 甚至比苏大为见过的异人,比李客师、袁守诚都还要强。 比行者还要强。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灵魂深处,没来由的感到一股战慄。 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种感觉,是天塌了,是天上一颗巨大的行星正在下坠。 要将一切碾碎。 「是她!是她,她真的回来了!」 地面上,诡异出巡之妖雾发生剧烈动盪。 无数大小诡异忘记了与唐军的厮杀,一齐跪伏在地,战慄哀鸣。 仿佛在礼拜它们的王者。 见此情景,不少雾中唐军趁势大加砍杀,破邪箭穿空,收割着诡异首级。 但古怪的是,这些诡异对刀斧加身,乃至破邪箭射中身体一动不动。 宁可送命,也绝不反抗。 这当然不是因为唐军攻势勐烈,而是天上的那个存在。 那,仿佛就是所有诡异的王。 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苏大为心中大为震动。 就连当年太宗驾崩,后来长安诡异大乱,荧惑星君与李淳风一战,苏大为都没有感受到这种可怕,至强气息。 它是…… 轰! 巨风凌空。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勐烈的将黑雾上方掀开。 苏大为向天看去,他看到,一个倩影,如雪白的巨鸟,至东向西飞去。 它,或者她的速度极快,但因为距离太高,看上去却极慢。 从视线一角,向前持续飞去,犹如划破天际的慧星,拖着长长的尾焰。 是女人! 苏大为怎么也没想到,能令万千诡异膜拜,心甘情愿去死,能让那鹤郎君和诡帅,诡异星君都震慑的存在,居然是一个女人。 不对,她应该也是诡异。 一个人形的诡异。 但比自己见过的传说中的雨师妾,不知强大了多少倍。 雨师妾只怕连她一个手指都比不上。 她就如真正的大鸟一般,挥动着雪白的双臂,拖着长长的尾翼。 在经过战场上方时,她终于略微低头,向下看了一眼。 仿佛之前,地面上的一切对她来说皆是蝼蚁,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被地上无数诡异臣服的喊声,还有涌动的妖雾,才引起她一丝兴趣。 一眼,不知多少个剎那。 苏大为感觉自己的视线与她,在半空中相遇,碰撞。 她的目光如银河,自天垂落,苏大为身躯勐地震动。 感觉一个庞大的意识,将自己从上往下过了一遍。 不……不对! 属于苏大为自己的意识,被无形意识所压迫,收缩为极小一点,全身都生出一种赤身站在冰天雪地,被对方看个通透之感。 在这个意识之下,自己的意识脆弱如婴儿,快要承受不住了。 幸好,对方的意识稍放即收,剎那的功夫,便潮水般褪去。 同一时间,一旁的北斗大叫一声:「你回来了!你居然回来了,你可以重新统领我族……」 北斗身形一晃,化作一只朱红色的火鸟,向着天空飞去。 所经之处,空气仿佛都烧起来了,散发出灼热的热浪。 它的本体,是朱雀!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南斗化身朱雀,腾空而起去追逐天空上至强的存在。 恰在此时,一旁的鹤郎君惊醒过来。 他阴险一笑,右翅勐地切向苏大为的脖颈。 此时大部份诡异都被天上的那个存在所镇住,就连苏大为都为之分心,正是最佳的机会。 锵! 雪白的鹤翼没入苏大为的身体。 但,没有想像中头颅斩断,鲜血迸溅的画面。 第491页 鹤郎君先喜,后惊,接着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从他喉咙里,发出惨烈的叫声:「你的……你的身体里是什么?身体里是什么!啊~~」 随着惨叫声响起,苏大为双目之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红线。 红线慢慢裂开,成一道缝隙,乍一看,就好像苏大为的双目之间,又长出了一只眼睛。 「腾根之瞳!腾根之瞳!!你明明是凡人,怎么会是他!我……」 鹤郎君剧烈颤抖,身体的精血与元气,勐地绽开成黑雾,源源不断的倒灌入苏大为的身体。 可怕的是,这个过程鹤郎君根本无法控制。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干瘪枯萎。 「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愿意向你臣服,愿发血誓,生生世世为奴为婢……饶了我,饶了我!」 苏大为想说话,但他自己的意识被天空那个存在镇住,腾根之瞳的意识无限放大,似乎一瞬间主宰了身体。 只是数个唿吸时间,鹤郎君便化为黑雾,被苏大为全数吸噬干尽。 围在苏大为身旁的两名诡帅,还有一帮诡异,吓得怒吼着,倒着身体,快速逃离。 「他不是唐人,他不是人,他是腾根之瞳,他的真身是腾根之瞳……」 苏大为身体一震,跌坐在地上。 体内诡异的吸噬力并没有结束,而是如长鲸吸水般,贪婪的吸噬着四週游离的那些妖雾。 苏大为甚至能感觉到内心它的饥渴。 它很饿,想要进食。 这些黑雾,对它就是补剂。 终于知道,当年在诡异出巡的妖雾里发生了什么。 腾根之瞳钻入了身体躲避,同时吸噬了全部的妖雾。 只可惜,原本身体的那个苏大为,元神太弱,经不起这番折腾,一命呜唿。 而穿越而来的现在的苏大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起进入了身体。 并在腾根之瞳沉睡后,主掌了身体的主导权。 奇怪。 看腾根之瞳所露出的力量,至少在星君和那些诡帅之上。 这么强大的它,又是被什么东西所伤,需要借「苏大为」来躲藏。 天空一声巨响。 苏大为下意识抬头,一眼看到,天上两只诡异,不知为何竟爆发冲突。 朱雀愤怒的尖叫着,每一根羽翎都燃烧着大火,向着那至强的身影,张嘴喷出火焰。 整个天空,为之尽赤。 被烈焰染得橘红。 仿佛一瞬间,时间从正午变成了傍晚,火烧云。 被朱雀大火焚烧,海水会为之沸腾,连金石都会化为汁水。 但那道白色的身影,却头也不回,只是伸出食指一点。 所有的火焰在她指尖消失不见。 下一瞬,从她的指尖,突然喷出比方才朱雀更加勐烈数倍的烈焰。 烈焰焚天,化作凤凰展翅之形。 朱雀大骇,还不及躲闪,便被火焰撞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朱雀拖着长长的烈火黑烟,螺旋着倒坠下落。 狠狠撞向一旁的雪山。 而那白色的身影,毫不停歇,继续飞向西方。 苏大为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妖雾已经尽数消失,尽被体内的腾根之瞳吸尽。 眉心红线的眼睛勐地裂开,四周筋肉相连,中间竖瞳猩红。 它深深凝视着那至强气息远去的背影。 吼~~ 铺天盖地的黑暗之气,杀戳之气,从红眼喷涌而出。 像是对着她在怒吼挑衅。 远处的诡异发出尖叫,一个个恐惧的逃遁向远方。 仿佛苏大为化身为恶魔。 专门吃它们的恶魔。 滚滚的黑气从身上散发。 苏大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变得有些不像人,上面布满黑色的鳞纹。 这是…… 一股疲惫涌来,眉心的竖眼缓缓合拢,化作一道红线,最后完全消失。 它又一次沉睡了。 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会再醒来。 不过,但愿它永远不会死,刚才被他控制住身体,险些变些怪物的感觉,并不好。 苏大为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黑气渐渐消失。 重新变得光洁,变回原本的样子。 苏大为心里松了口气,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地上,躺成大字型。 什么诡异,吐蕃,攻城,都提不起兴致。 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天空如此湛蓝。 正午的阳光刺眼。 方才的一切,都不真实,像是一场梦。 对,一定是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怎么会看到这么丑的一张脸在自己面前? 苏大为伸手想要将这脸推开,却不防被对方用力抓在手里,发出激动的喊声:「阿弥,你没事吧?太好了,你没事!」 「谁跟你说我没事?」 苏大为想挣扎着起来,但浑身无力,再认真盯着对方看了看,这才看清,这张脸,是属于安文生的。 「文生,你的脸真大!」 「恶贼,这个时候还跟我绕舌,你知不知道,我方才几乎以为你死了!」 安文生大声吼道:「你们快过来,我找到他了,快把他抬回大营医治。」 第492页 「我没伤,没病,医治,治个屁……」 苏大为吃力的挥着手,想要抗拒,但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在打结,话都说不清楚。 脑子也越来越沉重,混沌。 终于,两眼一黑。 他晕了过去。 第八十一章 谈判 「总管醒了吗?」 「或许……」 「秘阁李谚和茅山天师叶法善来看过,说并无大碍……」 「那让他再多休息一阵。」 一阵细碎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让苏大为心里莫名的烦躁,觉得这声音好吵。 清静一点吧。 说也奇怪,随着心念一动,四周果然安静下来。 苏大为却无心去管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如湖水渐起波澜,开始剧烈的活动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明梦」,又叫做鬼压床。 明明意识已经醒了,但是身体还没醒过来,完全不听使唤,连张开眼皮都办不到。 只有内心在剧烈的活动。 昏迷前最深刻的一幕在脑海回现。 那个至强的诡异,那个存在,她…… 思维越来越激烈,终于一道灵光闪过去。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是了,一定是它,如果不是它,谁又能有这样可怕的气息? 那么朱雀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刀劳诡异,那个古怪的鸠婆,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这些诡异都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念头继续活动着。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答案,这不是靠灵感便能知道的事,或许只有醒来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醒来! 身体…… 心底里,莫名有一丝惊悸。 只有失去过,才懂得,这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可怕。 该不会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了吧? 就在苏大为心中惊乱时,一种潮水般的寒凉透过来。 一点一点的,从皮肤透入身体,冻入骨髓,一直浸入灵魂。 勐地一个激灵。 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下是彻底醒了。 第一眼先观察环境,确定是在自己的军帐中。 稍稍松了口气,再一眼看自己手边装备。 还好,一惯不离手的横刀和降魔杵都在。 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壁上挂着破邪弩还有横挂着一支马槊。 都是他惯用的兵器。 见到这些,他的心里更松一些。 最后才是看自己身上。 是休息的常服,明光铠已经脱得干净,整齐的摆放在马槊下的桌案上。 无事。 见到这些,苏大为就明白自己是安全的。 但是他随即勐地扭头。 这个动作是如此之快,快到令脖颈发出「喀」的响声,仿佛颈椎受不了这股巨力,差点折断。 苏大为却顾不上脖颈传来的疼痛,而是双目大睁,看向帐门方向。 帐帘是掀开的。 角落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显然不久前,曾有人端着汤走入帐内,想餵自己喝汤。 这个人是谁?如今人又在哪里? 为何汤在,人却不见了。 按理来说,苏大为身为一军之主,身边至少应该有亲卫随时看顾的。 再不济,安文生和李博也应该会在。 但是没有。 此时整个营帐空空荡荡。 只有苏大为一个人,帐门角落一碗汤。 好像是有人行色匆匆,端汤进来看一眼,便因什么变故,放下汤走了。 一种莫名古怪的气氛。 营门外,一片漆黑。 那不是简单的夜幕黑。 哪怕再黑的夜,至少篝火会点亮,火把会升起。 会有光透进来。 可是没有。 整个营帐,只有苏大为一个人,不见灯火。 外面一片黑暗,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光。 死一般的安静。 苏大为沉默着,看向门外:「进来吧。」 这声音过后,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尖利的声音问:「你知道了?」 「诡异出现,多伴着这种黑雾,这不是寻常的黑暗,我的眼睛不瞎。」 苏大为一伸手,执横刀在手。 他站起身,披起衣袍,系上带扣,将横刀挂在腰上。 降魔杵插在腰后。 然后抬头看向帐外。 丝丝黑雾吹了进来。 一股刺骨的森寒。 整个营帐仿佛化作了冰柜,寒气氲氤。 但转瞬又被黑气吞噬。 「你是何方诡异?出来谈吧。」 苏大为又道。 黑雾中的诡异似是有些意外:「你说话,倒是有趣,怎么知道是要和你谈,而不是要杀你。」 「我方才没醒,如果你们要杀,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身体放松下来,走到桌案边,盘膝坐下。 随手解了横刀放在桌上。 这个距离,无论是拿横刀,还是背后的马槊,破邪弩,都很方便。 若要打,他奉陪。 若要谈,那便先谈着。 他确定对方至少目前对自己并无恶意。 否则没理由在自己昏迷时不出手,要等到此刻。 「如果你猜错了呢?或者我又反悔了呢?」 第493页 黑雾中,隐隐看到血红的双眼一闪。 苏大为伸手下按:「我们应该见过对吗?」 「你……」 「我猜应该不是在吐蕃,或许是在长安吧,算是故人。」 「你怎知?」 苏大为的手下摸,摸到光滑的皮毛,一颗心愈发安定。 「黑三郎,如果是敌人来了,黑三郎是不会放过的,不会这么安静。」 苏大为的手边,赫然趴着懒洋洋的黑三郎。 早在安文生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已经将黑三郎带来给苏大为,只是之前行军之中,并无黑三郎显身手的机会。 一直到雪山绝谷,黑三郎与安文生一齐,引动雪崩。 但也隐没在暗处,无人知晓。 它是苏大为的一张底牌。 哪怕白天攻逻些城,诡异真的大肆攻伐唐军,有黑三郎在,也能抵挡不少。 何况,这样的底牌,苏大为并不止一张。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天上会飞过那个至强的存在,更没想到腾根之瞳会突然惊醒。 黑雾激烈涌动起来,显然被苏大为说中了心事,颇不平静。 过了片刻,雾气略微稍和。 黑雾中,那只诡异默默走出:「难怪星君一直对你另眼相看,果然有过人之处。」 「星君?既是长安而来,想必是荧惑星君吧,也就是说,荧惑星君知道我,甚至有可能认识我?」苏大为敏感的抓到有用信息。 来的诡异,嘴角一抿,好像被戳中了什么,一副坚决不开口的样子。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站在自己桌案对面,迟疑道:「你是……刀劳?」 名为刀劳的诡异,伸出带着弯刀的双手,向苏大为抱了抱拳:「诡异族,荧惑星君麾下刀劳,见过总管。」 「你还懂唐人的礼数,我听闻长安诡异一族蛰伏,融入唐人的生活,平日以人的样貌行走,你也是其中之一?」 刀劳血红的双眼先是大睁,然后又收缩,凝视着苏大为,透着谨慎之意。 往日在衙门里也常见苏大为,那时是同僚,大家嘻笑如常,并不觉得如何。 哪怕是破案,也只觉得苏大为是有点本事,也没多想。 直到此刻,面对面,他才真正领教苏大为心细如髮。 见微知着,举一反三的本事,丝毫不弱于狄仁杰。 难怪能创出都察寺这种秘谍机构。 非常人,才能行非常事。 苏大为看不清刀劳的脸。 因为对方的脸全都被黑雾包裹着。 雾气缭绕如同黑色的火焰。 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时放时缩,显出内心的不平静。 用不着看清脸色,猜也能猜到对方心里此时的想法。 苏大为摆摆手:「习惯了,并不是存心刺探诡异的隐私,你既来找我,想必有事要谈,我洗耳恭听。」 「那我谈事,不要再提别的,你问了我也不会答,浪费时间。」 刀劳冷冰冰的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头认同道:「这是自然。」 这话说完,应该就是要进入正题了,但刀劳对着苏大为,却显得有些踌蹰了。 如果从人族的谈判来看,本来刀劳是掌握着主动,趁着苏大为未醒,已经营造好了氛围,以一种恐怖感,去压制对手,为谈判创造有利条件。 但他没料到的是,苏大为居然如此言词便给,辩才无碍。 三言两语间,反而令刀劳生出一种被对方窥探到隐秘之感。 一时间,只觉得投鼠忌器,不知从何说起。 谈是一定要谈,为了长安万千诡异一族,为了大唐千千万万蛰伏的诡异。 此时,荧惑星君当然不想与唐人决裂翻脸。 但如何谈,却令刀劳犯难。 生怕一开口,又被苏大为看破更多事。 「怎么,不说?」 苏大为微微一笑,目中闪动着精芒,似乎已经隐隐猜到对方的来意,但又并不说破。 刀劳面对他这种气势,终于无法再绷住,摇了摇头:「吾奉荧惑星君之命,与总管议和。」 「议和?」 苏大为伸手拾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手里轻轻转动着,像是玩着一个有趣的游戏。 「你的议和是代表荧惑星君的意思,还是代表所有诡异?」 「你……」 「吐蕃的诡异,似乎并不归荧惑星君管吧?还有之前出现的鹤郎君,还有那个北斗星君朱雀,那个老妪。」 「鹤郎君与朱雀,都属北斗星君麾下。」 「北斗星君?」苏大为颇为玩味的咀嚼着这个新名字。 「第一次听说,他很厉害吗?」 「与我族的荧惑星君,是同等的存在。」 「你们诡异是怎么回事?我脑子乱得很,你先告诉我,荧惑管的是哪些诡异,北斗又管哪些诡异?」 「此事说来话长……用你们的话来说,一言难尽。」刀劳有些迟疑。 「说来话长,那便长话短说,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苏大为直视着黑气蒸腾的刀劳,缓缓道:「我有的是时间。」 刀劳定定的看着他。 像是头一次领教苏大为的难缠。 沉默片刻道:「好。」 停了一停,他才继续道:「我们诡异一族,最早可以追溯在人族诞生之前,后来与人族争夺天下,也曾横绝一世,后来随着秦帝统一天下,诡异式微,分裂成数个族群。 第494页 分别是东方、西方、南方、北方诡异,再加一个中央荧惑。 随着漫长的岁月,有的族群没落了,最后又相互融合,到大唐建立,荧惑星君一统东方和中央,主要区域便在唐境。 而北方星君为北斗,也统一了西方与南方、北方,大致是突厥到吐蕃这一片广袤的区域。」 「五方?那南斗朱雀也算星君?星君就这种程度?被人一把火反烧了。」 提起此事,刀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朱雀星君是北斗之下最强的诡异,不是他弱,而是她太强。」 「她究竟是谁?」 苏大为突然问。 第八十二章 统一 刀劳眼中血芒一闪,却并不答话。 苏大为看向他:「其实你不说我也大致能猜到。」 「你猜到什么?」 「《百诡夜行录》。」 苏大为直视着他道:「排名第一的,是一种名为腾迅的诡异,它千变万化,可以复制各种技能天赋,任何能力在腾迅面前,只要施展一次,就能被它复制下来。而且还会加以改进,变成更为强大的天赋技能,十分厉害。 传说一直没人见过腾迅,可是之前天空飞过的那个至强存在,朱雀认识她,试图去打招唿,但是却翻脸了,朱雀先攻击,但朱雀的火瞬间被她收掉。 然而她将火反还给了朱雀,比朱雀自己的异火更强,更可怕。」 苏大为一直注意着刀劳。 对方虽没说一个字,但从眼神的闪动,透出内心的极不平静。 苏大为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刀劳血红的双眸收缩如针:「你还知道什么?」 这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还知道《百诡夜行录》上排名第二的是诡,有通天彻地之能,非常神秘。第三名,称之为度,《百诡夜行录》上说它知晓阴阳,博古通今,看这种能力,倒有些像是《西游》里的六耳弥猴,该不会是行者吧?」 「你……西游是什么?」刀劳忍不住问。 苏大为却没回答,反问道:「荧惑与北斗的本体是什么?是诡还是度?还是……」 「够了!」 刀劳身上黑气勐地绽放开,如一朵兇勐地恶莲。 层层累累。 那黑气,险些要将苏大为吞噬进去。 却又在苏大为鼻尖前,恰到好处的收回。 似乎存有顾忌。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刚才只是随口闲聊,还是谈正题吧,你方才说代表荧惑要与我讲和?」 神特么的只是随口闲聊。 诡异一族的底被你摸出了不少,你还想做甚? 刀劳双眸狠狠盯着苏大为,一言不发。 苏大为笑了笑,也不在意,继续道:「姑且就不管吐蕃和北斗那些诡异了,你们要与我议和,还是与这里的唐军议和?又或者是与大唐议和?」 「与唐军。」刀劳终于忍不住开口。 苏大为笑容渐渐变冷:「让我猜一猜,此次逻些城下,乃是你们与北斗的人,联手做局,想吃掉我们大唐的征吐蕃大军,对吗?这战端可是你们开的,怎么,失败以后,便想议和?想打就打,想和就和,你们当大唐是什么?又当我苏大为是什么人?」 最后几个字,苏大为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 从他身上,涌出强烈的杀伐之气。 刀劳心神一凛。 这才想起,苏大为不仅是唐军征吐蕃的方面之帅,更是曾做过大唐在百济的熊津都督。 做过一方大员。 居移气,养移体。 真不能当他是过去那个小小的不良帅了。 他身上的气度,刀劳只在有限几个人身上看到过。 心中凛然,说话便越发慎重。 「荧惑星君麾下,在长安有数十万,在整个大唐,更是不知几百万,这么多诡异……若是大唐真的不惜与我族为敌,只怕……」 他克制住了,特意没说后面的话。 然而也无须说出来。 苏大为脸色一沉:「你威胁我?你有听说过,受威胁的唐军总管吗?我大唐开国,拓地万地,灭国无数,在唐军铁蹄下灭掉的种族,数不胜数,诡异,真的要挑衅大唐?」 他的手,放在桌案上,似不经意,握上了横刀刀柄。 一直静默趴伏在苏大为脚边的黑三郎,「霍」地一下站起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刀劳,眼瞳中,闪烁着幽幽绿芒。 整个营帐,似乎又幽暗了几分。 不是因为诡异的黑雾。 而是黑三郎本体天狗,有吞天噬地之能。 刀劳眼中血芒急闪,他后退两步,声音略微放软:「不是,我族正因不想与大唐为敌,所以才派我与总管议和,毕竟,总管是唐军主帅中唯一的异人,而且总管身体里,还有腾根之瞳,要说起来,你我也算同源。」 「谁跟你同源?」 苏大为冷声道:「腾根之瞳,我根本不知它是如何进入我身体,平日里它一直沉睡……你说说腾根之瞳的事与我听。」 这个转折,令刀劳双目大睁,诧异的看向苏大为。 这话题歪得也太快了吧。 心知这一定又是苏大为想从自己嘴里套取有用的信息。 但刀劳思忖再三,还是咬牙道:「腾根之瞳,是《百诡夜行录》上排名第四。」 第495页 「这还用你说,说点干货。」 「何谓干货?」 「说点有用的东西!」 刀劳点点头:「腾根之瞳,一直很低调。」 这还用你说,在老子身体里都蛰伏十几年了。 除了给我託过梦,弄了一批诡异梦境教我炼体,基本没出现过。 这次还是见到那个至强存在,它才突然醒转。 而且比以前任何一次的甦醒,都要强烈和可怕。 苏大为甚至能感觉到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恨意。 这是为何? 「虽然排名第四,但诡异的实力,并不完全是《百诡夜行录》那样划分,那种划分,只区分品阶和潜力,真正的实力,还要看自身修炼与机缘。」 苏大为听了点点头。 这一点他作为异人,修行者,十分能明白。 就像是官员品秩,只代表掌握的资源权力大小,但是具体的能力,则要靠个人修为。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将军比下面的兵卒厉害。 但谁能保证,不会突冒出薛仁贵这样的勐人,可以在辽东时,以一名兵卒身份,单骑突阵,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呢? 「腾迅很神秘,她,曾是最有希望统合荧惑和北斗两个族群的人,但是数十年前,不知为何,腾迅突然失踪……」 「哦?」 苏大为沉吟道:「这与腾根之瞳有何关系?」 「有关系。」 刀劳说完又沉默下去,似在斟酌着如何说。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十几年前,腾迅曾与腾根之瞳有过一战。」 苏大为原本是很放松的坐着,突然一下,背嵴挺直,整个人都绷紧了。 「你说什么?诡异里排名第一的腾迅,与腾根之瞳发生战争?为什么?」 「没人知道缘由,只是事后去推想,也许,腾根之瞳有了什么机缘,超过了原本的属性,他想争一争第一的位置。」 刀劳说完,又补充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 「腾根之瞳输了?」 看了看苏大为的脸上表情,他才继续道:「那一战,没人知道结果,只知道,从那以后,腾根之瞳与腾迅,都消失了。」 「消失了?」 苏大为一脸诧异。 脑子里已经在脑补其中细节。 或许,腾根之瞳与腾迅大战后,受创严重,为了躲避愤怒的腾迅追杀,所以不得不找了个凡人寄居。 而恰好,自己身体的本体,就是那个倒霉蛋。 而自己,从后世穿越而来,也搭上了一个顺风车。 至于腾迅,大概也受了些伤,所以这些年才…… 「腾根之瞳与腾迅其实属性相剋,他们二者,如果相结合,便能诞生下一代,若分开,则世为仇敌。」 刀劳又说了一句。 苏大为的脑中拐了一个弯,从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搏杀,迅速滑向了八卦小报。 「停!那些什么诡异一族的爱恨情仇就不用多说了。」 苏大为伸手示意暂停,深吸了口气道:「既然腾迅再现,诡异一族会重新统一吗?」 脚边的黑三郎,全身黑毛倒竖,耳朵立起来,显然也对此十分关注。 一双幽幽的瞳子里,闪烁着好奇之色。 刀劳沉默片刻,摇头道:「这不好说,但是当日朱雀拦住她,一定提到了此事,而看结果……不太乐观。」 哦,这便对上了。 当日南斗朱雀的确提到过什么统领族群之类的。 然后飞上去拦腾迅。 可惜腾迅根本不甩他,直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把大火,把朱雀变做了秃毛鸡。 虽然不知腾迅要做什么,但是一个分裂的诡异族,对大唐来说,显然更加有利。 苏大为心念急转,重新坐下道:「我暂时没有问题了,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既然代表荧惑星君来与唐军议和,那么按着规矩,事先挑起争端,理应展现你们的诚意。」 「诚意?」 「你该不会以为,想杀唐军不成,事后过来道个歉,便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重归于好吧?」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如果荧惑星君让你这样办事,那么,我该是笑你太天真,还是荧惑星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不许污衊星君!」 刀劳眼瞳大睁,血光乍现。 他那双手腕上生出的黑色弯刀「铮」地一声,弹出半寸。 杀机迸现。 黑三郎同时鬓毛立起,两眼如同燃烧的火焰,发出凶光。 吼!! 地动山摇。 整个空间,都似在颤抖。 刀劳稳住身形,双眸投向黑三郎,心中震骇。 他可是出手便宰掉泾河龙王的强横诡异。 并非无名之辈。 但是在这排名《百诡夜行录》第十四的黑天狗面前,竟然也感到一股战慄。 这苏大为身边,为何有如此多的诡异守护? 莫非跟他体内的腾根之瞳有关? 第八十三章 天道消长 「黑三郎,莫慌,有我在,没人能伤害咱们,咱们不急。」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摸黑三郎的毛髮,将倒立起的鬃毛,一一抚平。 第496页 黑三郎的情绪,也似随着他的大手,一起平顺下来。 唿的一声,又在原地坐下。 刀劳看看苏大为,再看看黑三郎,眼中闪过一抹忌惮之意。 「诚意,我们自然是有的。」 「既有诚意,还请拿出来,让我见一见。」苏大为一脸微笑,看着对方。 却见刀劳突然低下头,好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声音,微微点了点头道:「如果此次的误会,唐军不予追击,我们一族可以承诺,会与唐人和平相处。」 「这个和平相处,是多久?」 他眼中的血芒闪动了一下接着道:「至少二十年。」 苏大为怒极反笑了:「上次长安诡异大乱,李淳风与荧惑星君做过一场,双方比拼之后,订下和平盟约,这才过去多久?十年?现在你说和平二十年,听起来还真大方呢。」 苏大为的手指重重在桌案上一击,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的声音也随之提高:「但你们忘记了一件事,现在,大唐强,而诡异弱,是战是和,是我大唐决定,而不是你们。」 「你……」 「按常例,这战端何时开,是你们挑起的,那么,何时结束,应该由大唐决定。」 苏大为的脸上带着玩味,还有三分讥讽:「你说对吗?」 刀劳身上黑气升腾,那是一副想发作,又有顾忌的样子。 苏大为双眼直直的盯着他,片刻不移:「若没有别的事,那便请回吧,我大唐不主动犯诡异,但诡异惹了大唐,也没那么容易了结。」 「苏总管。」 刀劳的声音又软了一些:「其实今天的事,只是一小部分诡异,受了鹤郎君的蛊惑,若要为这一点误会,而放大到整个族群,到时大唐与诡异开战,只会便宜了别人。」 苏大为冷笑:「大唐是天下共主,若被人踩在脸上,还不打回去,何以称大唐?」 呃,好像很有道理。 刀劳一时语塞。 苏大为挥了挥手:「如果你今天真是来谈和的,那我很失望,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请。」 他翻掌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送客。 刀劳低下头,侧着脸,似乎又在聆听。 明明他身边并无别人,却像是在听人耳语。 沉默片刻后,他向苏大为道:「此次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愿以金百镒,银百镒,并及上好蜀绵丝绸千匹,向总管赔罪。」 苏大为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你们诡异,出手倒是阔绰。」 「那总管的意思?」 「不够。」 苏大为摇头道:「你们的举动等于撕毁了荧惑与李淳风订的盟约,伤的是你们的信用,还有大唐的颜面,军中将士的性命,光凭一点财货想抹平,说得出口吗?」 刀劳眼中凶芒闪烁,缓缓点头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所以呢,你还有什么条件能够打动我?」 刀劳忽然笑了。 虽然他一直被黑色的妖雾包裹,但苏大为这一刻,确定他是笑了。 在血红双眼的下方,一张似嘴一样的形状,模煳的张开。 「今日在战阵间,吐蕃人里有一批高句丽鬼卒,虽然秘阁的人收拾了不少,但还是逃掉了十余个。」 刀劳伸出手爪,向苏大为比出一根勾爪:「若你答应不再追究长安诡异,我们愿将那十只鬼卒全数抓到,送给你。」 苏大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这可以算一个条件。」 鬼卒若是放任不管,的确是一个祸患。 而此时苏大为也有些意动。 长安的诡异虽然也存在隐患,但至少能谈,还拥有一定理性,不像那些鬼卒。 比朱雀那帮诡异,也好上一些。 「若是不够的话,我们这边可以再加一条,以示诚意。」 「请说。」 「北斗那边的诡异,我们会抓捕剩余的三名诡帅,交到你手上,何如?」 苏大为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刀劳:「不怕北斗那边与你们翻脸?」 「翻脸便翻脸,此次若非他们蛊惑,我们也不会出现这种失误。」刀劳狞笑一声:「就算北斗亲来,荧惑星君也不惧他。」 「有点意思。」 苏大为的手从横刀刀柄上离开。 送财物,算是稍微补尝当时妖雾中战死士卒的家人。 抓捕鬼卒,算是替此事了结手尾。 而抓北斗的人,则是明确与北斗那方的诡异划清界线。 看来,长安这批诡异,的确是不想与大唐真的翻脸。 苏大为权衡其中利弊,缓缓开口道:「此次,你二方诡异的事,瞒不过秘阁。」 「原也没想着能瞒过,此事,我们星君会向李淳风交代。」 「好。」 苏大为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我只能试着帮你们转寰,至少唐军不会立即向你们报復,但陛下心意如何,非我能左右。」 「能帮我们转寰,已经足够,我们领情。」刀劳眼中露出喜色,正想要拱手告退。 「且慢。」 苏大为突然出声阻止道:「我还要一个承诺。」 「什么样的承诺?」 「此事我会尽力为你们周旋,无论成与不成,荧惑星君都欠我一个人情。」 「这……」 刀劳大为迟疑,侧耳倾听片刻,方才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第497页 苏大为注视着他,忽然笑了:「荧惑星君既然来了,何不见面一叙?」 「你胡说什么?」 刀劳身上黑气勐地涌起,杀气外露。 「以你的身份,想必若无荧惑星君点头,是不敢替他应下欠这份人情的。」 苏大为好速以遐,伸手抚摸着黑三郎的脑袋:「星君可愿与我一叙?」 帐外的黑暗中,忽然传出一声冷哼。 「条件既然谈好,见与不见,又有何干。」 余音裊裊,帐外的诡异,瞬息远去。 帐内狂风大起,烛火勐地摇动。 苏大为定睛再细看,眼前空空荡荡,先前的刀劳,黑雾,还有帐外的荧惑,皆已不见。 「果然是亲自来了。」 苏大为喃喃自语:「普通的诡异,想必也无法瞒过秘阁还有茅山宗的道人,不过,这荧惑的声音,怎么听着似曾相识?莫非真是长安旧识?」 …… 辰时,日光大炽。 逻些城外,冰山危崖之上,突兀的涌起一片黑暗阴影,将整座峰头包裹。 从外看去,仿佛山峰突然消失了一截。 幽暗之中,传出一声嘆息。 「苏大为,阿弥这小子,现在已经成长如此了吗。」 「星君,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对他处处忍让?莫非念着那点香火之情?」 「是也不是。」 幽暗中,传出荧惑星君无比苍老且疲倦的声音。 「虽然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但前提须在不损诡异一族的利益下。」 「那你方才……」 「凡日月所照,皆为唐土,大唐之盛,古未有之。」 荧惑星君喃喃的道:「从我诞生这数百年来,就从未见过有任何国家,能如大唐一样雄伟,盛大,灼灼如日,我们若真的与大唐翻脸,那便是灭顶之灾。」 「可星君之前为何又与北斗他们……」 「天行有常,日月星河自有其轨。」荧惑缓缓道:「越是盛大辉煌,它的崩塌,也越是迅勐,两百余年,从晋到五胡十六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已看得太多了。」 「星君你的意思是,大唐也会如那些国一样,迅速败亡?」 「原本有机会。」 「原本?」 「我能窥到一线天机……」 幽影浮动,从中传出一个远古诡异呢喃的声音:「天生有阳必有阴,一物总有克星,原本,这雪域高原,就应该是大唐的克星,按天道,大唐将在这里失败。」 刀劳吃了一惊:「竟有此事?可是……」 「可是我心急了,看着吐蕃准备,看着北斗他们的推动,觉得此次若能把握机会,也许可以让诡异一族早日恢復昔日盛景。」 荧惑长嘆一声:「原本唐与吐蕃这一战,应该再迟数年,原本应该是大唐失败,可现在,不知为何,这一切全都变了。 现在的大唐,依然盛大,煌煌如日中天。 这样的大唐,不是我们应该招惹的。 除了徒死族类,没有任何好处。」 刀劳似是思索了片刻:「星君说的是。」 「当年我在长安,能向李淳风低头,此时就能向苏大为低这个头,反正他也不知我的另一重身份。」 这话,令刀劳有些忍俊不禁的失笑。 「笑甚笑,回去,走吧!这里无须再待了,就让阿弥,让唐军,和吐蕃人,和北斗他们继续纠缠去。」 「是。」 声音过去,黑色幽影悄然消逝。 喜玛拉雅山终年不化的雪峰,依旧屹立在大地之上。 宛如崭新的一页。 而大地上的烽风,却并未就此消失。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 那是唐军的战鼓。 整个逻些城已经是群龙无首。 而唐军,经过数日休整,对逻些城展开第二次攻城。 颇有些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意味。 明亮的天空,突然有烈焰划过。 那是一枚枚巨大的火球,通过唐军的投石机,抛向逻些城。 第八十四章 可怜白髮生 城破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在唿喊。 城外的唐军欢唿,是终于结束了这场攻城战役。 随着逻些城被占领,意味着此次歷时近两年的大唐征吐蕃之战,有了圆满的结果。 他们当中大部份人,总算可以盼到回家的日子。 城里的人唿喊,却是在悲鸣。 逻些城陷落,吐蕃的帝国梦就此终结。 此后,高原上少了一个与大唐争霸的帝国。 此后,千百年下,雪域高原再也不会诞生强大的大一统帝国。 不会养活那么多人。 城里城外,是悲喜两重天。 只是此时,作为逻些城守军的吐蕃人,还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样的一种歷史。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有可以返回长安的期盼,见聂苏和柳娘子的期待。 又有为城破之后,那些无辜的人而心生怜悯。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丝怜悯收起。 这可不是后世,没有那么多仁善。 守城的时候,整个逻些城可都是对抗唐军不遗余力。 这场仗,最终是因为诡异族群的溃败,而令唐军占有优势。 第498页 但赢下来,也并不轻松。 在第一次试探攻击时,因为诡异的妖雾,唐军在雾中被诡异袭击,死伤惨重。 再加上后来的攻城牺牲。 死伤的唐军连同僕从军,超过了两万人。 这对唐军对外的征战来说,是少有的折损。 高原的气候,高原反应,大大限制了唐军的发挥。 苏大为骑在龙子身上,看着大唐府兵按着各队,有秩的进逻些城,开始搜索全城,寻找残余的敌人,可疑的探子。 同时清理战场,维护秩序。 他默默的想着心事,忽然听到城外的唐军又发出一阵欢唿。 数名骑士,骑马从崩塌损毁的城墙跳入城中,沿着满地狼籍的旧街道,大声宣布着唐军最新的军令。 「大总管有令,全军狩猎三日。」 「大总管有令,诸将士,尽情狩猎三日!」 苏大为心中一震,从思考中惊醒过来。 所谓「狩猎」,只不过是劫掠的另一种说法。 这道军令的意思是允许唐军劫掠三日。 这三日里,在逻些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各种能想到的,或者不能想到的事。 苏大为面色微凛,环顾左右,没看到安文生他们。 他一伸手,抓住纵马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一名骑士缰绳,喝问道:「大总管呢?」 马上的骑士一惊,忙叉手道:「见过前总管,属于是安西军第三团第八队队正,裴远之。」 「我问大总管呢?」 「大总管我方才见他在城外一处高地,就在那个方向。」 裴远之向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 苏大为点点头,一夹马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狂奔出城。 城内城外,现在仍是一片混乱。 唐军、各族僕从军。 混入人群的吐蕃军,携老扶幼大声号哭的吐蕃人。 数息之后,苏大为看到骑马与数十将领聚在一处土丘的苏定方。 他像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战神,在战马上腰杆挺立得笔直。 一身明光铠,在傍晚的阳光下,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甚为不祥。 苏大为一气奔上土丘。 守在前方的斥候和游骑见是苏大为,不敢阻拦,让出一条道来。 一直奔到苏定方前,苏大为一拍龙子脖颈,及时停下。 在马上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听说您让将士们狩猎三日?」 「是我下的命令。」 苏定方的目光从苏庆节手中地图上移到苏大为身上。 这一抬头,让苏大为吓了一跳。 才一天的功夫,苏定方整个人的精气神,衰弱了一大截。 他的头髮鬍鬚全白了。 两眼往眼眶里深陷下去。 眼中充满疲惫之意。 晦暗的双眼,在眼眶里微微转动着,像是一个被耗干心力的游魂。 明光铠穿在他身上,越发有一种瘦骨伶仃,不堪重负之感。 「大总管……」 苏大为心中剧颤,看到一旁的苏庆节时,发现苏庆节脸上带着悲戚之色,双眼隐隐闪动着泪光。 苏定方本已病重,为了此战,又耗尽了心力。 要攻克吐蕃逻些城这样的大城,内外调度,每一处用兵,各种可能、权衡、计算,其对精力的消耗,远非常人所能想像。 「阿弥啊。」 苏定方剧烈咳嗽了数声,在苏庆节担忧的目光下,捂住口鼻喘息了片刻,才沙哑着喉咙道:「你可是觉得这道命令有何问题吗?」 「城中还有许多老幼妇孺,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总管下令,令入城的士兵尽量免伤人命。」 劫掠是肯定要劫掠的。 这是唐军的传统。 出来打战两年,死伤那么多人,若是两手空空的回去。 军事体制便无法维持。 大唐武德充沛,很大一部份原因就是因为学习突厥人,以战养战。 每战必胜,能得到战争红利。 若是一仗下来,什么收穫也没有,用不着敌人挥刀,那些参军自备干粮武器,抛下田地的府兵,许多人会因此而破产。 更别提那些战死的兵卒。 只有厚赏,高额的回报,才能激励府兵保持战力。 现在朝廷的厚赏是不用指望了。 唯有挥刀向敌人,从敌人身上抢掠财富,才能维持住。 「阿弥,你非迂腐之人,当知道……」 苏定方咳嗽着,好不容易平息一些,接着道:「当知大唐将士外出征战之劳苦,现在回长安,只怕也无田……只有,只有伸手向我们的敌人,才能得到财货。 否则,这些兵回去,也会饿死,他们家里,也没余粮了。 还有,那些战死的兵卒,他们家人,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如何? 不从敌人身上抢,又能怎么办?」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抢敌人的,回去只怕就是饿死自己。 抢掠,自然会扩大兵灾,增加杀戳。 这些道理,苏大为自然明白。 唯有沉默低头。 「而且……要想征服,征服他们,很难。」 苏定方再次咳嗽起来。 一旁的苏庆节颤声道:「阿爷,你歇歇吧。」 第499页 苏定方摆摆手,向苏大为道:「两害,两害取其轻……你,你只看到,看到吐蕃那些老幼,但是我大唐这些府兵的家人,老幼,又如何办? 还有那些随军的,随军僕从,你没注意到,注意到他们的眼里,全是仇恨? 这一战,僕从死伤最重,若,若无劫掠,只怕……怕他们会譁变。」 苏大为心中一凛。 他想起来了。 进城的时候,看到身边那些吐谷浑人的眼睛。 那眼睛,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像是饿狼一般饥渴的眼神。 过去吐蕃人强大时,吞併和奴役吐谷浑人,他们只能忍受。 可现在吐蕃被大唐攻破了,这份在心底的屈辱和仇恨,自然爆发出来。 这种爆发,不是一句军令就可以挡住的。 强行压制,真有可能引发兵乱。 大战过后,必有疏导。 劫掠,无论对唐军还是僕从军,都是最好的方式。 而且再说阴暗一些。 逻些城里的人,死得越多越好。 留着这些人口,要不了数年,便又会变作唐军的心腹大患。 草原突厥,还有各胡族,时叛时降,正是因为此。 他们弱小时,便投靠大唐。 一旦羽翼丰满,便立刻反噬。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轻声念了一句。 他明白,不能用后世人的仁善,来衡量这个时代的德道。 对敌人仁慈了,对自己人,那便是残忍。 想到此处,他向苏定方叉手行礼道:「大总管,你是对的,我想得差了。」 「你说的也,也不算错,只是,看事物的不同角度。」 苏定方喘息着道:「留下一些妇孺幼小,也可,充做官奴,让他们,生生世世,做大唐的奴婢吧。」 一旁有副将道:「这对他们反而是一番大造化,哪怕在长安做奴婢,也比在这雪山里刨食要强吧,至少可以免除飢冷。」 这话,引起诸将点头附和。 苏大为也点头道:「如此甚好。」 「阿弥,你,你随我来。」 苏定方,略显吃力的抬起右臂,向苏大为招了招手,又指了一个方向。 这是示意要和他单独谈话。 苏大为双腿轻夹龙子肚腹,跟着苏定方的马,向僻静方向走去。 苏庆节抖了抖战马疆绳,想要跟上。 却被苏定方给喝了回去。 「老师,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见其余将领在十余丈外,不怕有人听见。 私下里,便自然而然的以老师相称。 苏定方微眯着眼睛,指了指毁坏成废墟的逻些城:「阿弥,你这一仗,给为师许多惊喜,以黑火油,制作火丸,从天而降,整个逻些化为火海。」 「呃,逻些城高且厚,不得已而为之。」 「做得好,这种敌人的城,我们唐军来了,便是要踏破的,否则,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苏定方此时精神似乎好了不少,说话也利索起来。 「只是之前不曾想,黑火油有如此用处,今后,攻城的方式只怕要改写了。」 苏大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西边,一轮残阳如血。 破毁的逻些城一半还在火光里,一半冒着浓烟。 唐军与僕从军,正在这座城市的尸骸上纵马狂奔。 第八十五章 出兵天竺 「阿弥,为师这一生,征战不休,灭国无数,但我最自豪的却不是打了多少胜仗,灭了多少国。」 苏定方迎着逻些城闪烁的火光,迎着残阳喃喃的道:「最得意之事,乃是有你和裴行俭这两位学生。」 「老师?」 苏大为惊讶的看向他,却见苏定方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的他,在马背上腰杆笔直,显得容光焕发。 「吾这一生,征战无数,灭国无数,生平所学,后继有人,夫復何憾?」 言纥,苏定方放声大笑。 苏大为心中生出不祥预感,忙喊:「老师,要不我扶您回营先休息一下,老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苏定方沐浴着夕阳,白髮随着高原的风在微微拂动。 只是在白髮下,眼瞳已然涣散。 「老师,大总管!快来人!」 …… 「狮子,节哀顺变。」 「保重!」 唐军大帐被设为简易的灵堂,苏定方的遗体已经梳洗穿戴齐整,置于棺木中。 案上写了苏定方的牌位。 苏庆节跪在一侧,仿如失去灵魂的木偶。 虽然早已知道,父亲身体时日无多,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胜利的一刻,他就这么走了。 走得突然。 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茅山宗的道士列在帐前,嘴皮轻动,念育着道经,替苏定方祝祷往生。 据说人生前的杀戳太多,必然会有许多承负和因果。 佛道两门都有消业的法门。 而天子姓李,崇道,在军中以道家科仪也比较合规。 苏大为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伤感,先向着来祭拜的军中将领抱拳,以家属的身份回礼,然后跟苏庆节一样,跪于灵柩旁。 他在苏庆节耳边小声道:「回报朝廷的摺子,已经用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狮子,你别太难过,老师说……」 第500页 「阿爷最后跟你说了什么?」苏庆节一开口,令苏大为吓了一跳。 他从未听过苏庆节这种嗓音。 沙哑得好像是几天几夜未睡,整个嗓子全坏掉了。 「老师说,他这辈子打了无数的仗,灭了无数的国,一身所学,有弟子传承,他没有遗憾。」 苏大为看向苏庆节。 见他两眼血红,眼睛肿如核桃。 那是泪水流干了,才会如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谁能真的看破? 「老师他走时没有痛苦,狮子,以后你就是苏家的家主,所有人都看着你,一定要撑住。」 苏大为伸手,按在苏庆节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他最后没提到我。」 「嗯?」 苏大为一怔。 就听苏庆节哑着嗓子道:「他到最后,最后都只与你说,都不肯让我在一旁,从始至终,他都当我不成器,我继承不了他的衣钵,我是他没用的儿子。」 苏庆节的手抬起,捂在脸上。 他的身体像是在微微抽搐。 无穷的遗憾与悔恨,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若我……若我当年,再懂事点,听阿爷的话,早,早参军,或许……或者我有你这样的本事,也许,阿爷会以我为傲。 我总以为,自己还小,阿爷还能多看着我,看着我成长,现在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我就算做得再好,也不会知道。 他再也看不到了。」 沙哑的喉咙里,透着锥心之痛。 苏大为用力揽着他的肩膀,向自己靠拢,压低声音道:「你错了,狮子,你还不清楚你阿爷的为人吗?若是他不认可你,便不会留你在身边。 若真觉得你不行,只会把你踢得远远的,踢到下面去,从普通兵卒做起。 你忘了当年的阿史那道真了?」 当年在征西突厥时,阿史那道真就是因为犯了错,直接被阿史那社尔夺去职务,踢到程知节手下的征西军,从斥候营的队正做起。 提起这件旧事,苏庆节才略微回神,他收住悲伤,低声道:「我阿爷,他真没有觉得我不行?」 「你现在也是一员能将,可以独领一军的,你阿爷带在身边,正是让你亲眼见见他是如何用兵,这点还想不明白?是不是傻?」 「你才傻。」 苏庆节被他的话一带,终于暂时从情绪里出来。 苏大为趁机又重重在他肩膀捶了一拳:「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是苏家家主,苏家的顶樑柱,老师也在天上看着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嘶~」 苏庆节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一边揉着肩,一边低声骂道:「下这么重的手,恶贼,行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妇人态了,我是苏定方的儿子,不会让他失望。」 「你能这么想就好。」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向来祭拜的将士回礼后,向苏庆节继续道:「等祭礼结束,你先休息一阵,待大军迴转时,我与你一起为老师扶灵。」 「休息?」 苏庆节咀嚼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红肿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一会你们是不是要商议军情?」 「你不用理会,我与文生他们会处理。」 「不。」 苏庆节摇头道:「逻些城虽攻下来了,但据那些被俘的吐蕃兵说,吐蕃贊普芒松芒贊被诡异带着逃出了,此人不除,吐蕃的战事就不算结束。」 他吸了口气道:「阿爷在天上看着我呢,追贊普的事,我要参与,也算替阿爷了结此事。」 苏大为仔细看了看他,见他精神尚好,点点头道:「行,一会你也来。」 …… 「逃去天竺了?」 苏大为看着摊开的地图,再抬头看向唐军斥候:「消息确实吗?」 「总管,千真万确。」 斥候肯定的道:「为了追索他们,我们动用不少人手,还有茅山宗的道爷也出手帮忙,因为吐蕃这边地形特殊,许多道路不通,雪山也难以跨越,只有几条古道。 他们肯定没有走古道去西域,只有往天等这一路。」 苏大为目光向四周的众将扫了一眼:「你们怎么看?」 在他左手边,是苏庆节、薛仁贵、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崔器。 而右手边,则是王方翼、阿史那摸末、程务挺、李辩、李谨行、高崇文等将。 在营帐一角,李博与王玄策正帮着做书记,记录会议内容。 苏定方殁于军中,苏大为作为此地唐军最高统帅,自然接过所有指挥权。 苏大为的目光向王方翼看去:「王将军这些年在安西作战,应该比较熟悉这边地形。」 「方才斥候说的不错。」 王方翼沉吟道:「从吐蕃要去安西,就只有走一条古道,要翻跃群山,那条道就是我们来时的道路,也是唯一连通吐蕃与西域的道。」 苏大为目光投向地图,在脑海中思索着,想了想。 和记忆里对上。 如果没记错,这条古道,便是连接天山南疆与西藏的唯一通道。 后世中原与阿三争的边境,阿三一直竭力想要渗透的,名阿克塞钦之地。 「那些诡异自然不可能向东,因为向东的路,乃是大唐方向,这一路都是我们唐军所占,他们很难不被发现,而且越往东,大唐的实力便越强。」 第501页 王方翼继续道:「如果是往西北,想去西域,只有这一条道,他们的行踪也比较容易找到,而且走这条道,在出口方向,裴大都护为了防备吐蕃,备有重兵,他们很难绕过去。」 苏大为点点头:「往东,往西北都不可能,只有继续向西南方向,入天竺了。」 「正是如此。」 王方翼继续道:「天竺那边早就被吐蕃人占领多年,颇有一番经营,到那里,那些残兵才可能得到休整,若是我们置之不理,用不了几年,或许他们又能恢復元气。」 「呵,不可能。」 苏庆节冷笑一声,向着苏大为抱拳插口道:「请总管给我一万人,我愿亲自领兵,将天竺纳入大唐版图。」 呃? 狮子你的意思是,要把阿三那块地收下来? 这个提议,倒是让苏大为颇有些心动。 开疆拓土这种事,谁不爱干? 苏大为若不爱,当年也不会急着把倭岛打下来。 虽然那里现在远不如大唐,大部份地区还未开化,不过,想想后世史书如果记上这一笔:大唐苏大为,攻占倭国、天竺。 是不是也挺带感的? 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如果顺势拿下天竺,需要动用多少人力和资源。 天竺对苏大为和唐军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土地。 「总管!」 正在苏大为思索时,角落里有人站起来,向苏大为叉手朗声道:「若是要收服天竺,岂可不用我?」 所有人顺着声音看去,正看到身材雄壮,满脸络腮鬍须,神情傲然的王玄策。 「哈哈哈哈~」 帐内有将领忍不住笑起来。 不是嘲笑,而是觉得,这安排得太过巧妙。 当年王玄策二次出使天竺,因受到天竺阿罗那顺的袭击,使团死伤殆尽。 他一怒之下,从天竺人的死牢里逃了出去。 但他没有回大唐,而是一跺脚,直接找上吐蕃借兵。 找吐蕃借了一千二百骑。 再用吐蕃借来的兵,跑到勃尼去狐假虎威,吓得勃尼不敢不借,一下子借了七千勃尼骑,差点把勃尼家底都掏空了。 第八十六章 回家 勃尼,就是后世的尼泊尔,巴掌大的小国,能借七千兵,绝对是竭尽所能了。 「总管,若以我为将去攻天竺,不用一万,给我五千骑,就够了。」 「王郎君,你要与我争吗?」 苏庆节急道:「阿弥,我也只要五千骑,一定能将吐蕃贊普抓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要吵起来。 「停!」 苏大为抚着额头道:「五千骑绝对不够,当年的天竺是一群阿三,阿三是出了名的菜鸡,现在的天竺被吐蕃经营多年,不能当阿三看。」 「呃,总管,何谓阿三?」 这个很难跟你们解释。 苏大为摆摆手:「还是说说如何用兵吧。」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若从吐蕃出兵,从这片山的豁口可以直冲而下,占有地利,适合骑兵冲击。」 说也奇怪,吐蕃这边不是雪山就是连绵的崇山,地势奇险。 但是偏偏在吐蕃对天竺的位置,有一个从高到低,海拔没那么低的山口。 若在后世,从这个山口,中原的钢铁洪流可以滚滚直下天竺。 绝对够三哥喝一壶的。 而在此时,唐军的铁骑若从这个豁口冲出,天竺方向也绝对难以抵挡。 而且天竺之地,不像中原也不像吐蕃,天竺是有大平原的。 只要骑兵冲过去,绕过他们的河流,避开一些不利的地形,比如沙漠,将进入大平原地区。 那也是整个天竺的精华所在。 平原田地丰腴,能养活无数人口。 吐蕃因占据天竺而强。 若大唐得到此时,那么可以说,五十年内,将不会再有内卷的问题。 若是运作得好,说不定能替大唐盛世,续命百年。 「可以打。」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重重戳了一下。 「至于用多少兵……」 他抬头看了一下诸将:「我们的大军,不可能在逻些城的废墟停留太久,这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众将点头,都明白这一点。 十几万大军在这里每多停留一天,那消耗都是惊人的。 逻些城附近的牧场,仅有不多的田地,已经被唐军的辎重队扫荡过无数回。 比脸还干净。 再待下去,唐军就会陷入缺粮的风险。 逻些城虽然有粮草,但在攻城时,大部份已经被大火付之一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以唐军的做战惯例,打下一地,只会留少量的兵卒保持威慑,大军要尽快的迴转大唐,减少损耗。 出动十万军,国内就会少十万壮丁劳力耕种。 如果算算为了供给大军后勤,国内所动员的百姓,十人供一丁,就是百万级别的动员。 唐军征吐蕃两年,这对大唐的国力,也是极大的负担。 所以当年苏定方才会在打下百济后,第一时间将大军撤回大唐。 「现在我们有三个任务。」 苏大为目光扫过众将道:「第一,要留少量精锐,按大唐惯例,在此设都督府,这一点,我已经上书陛下,相信不久就会有回信。 第502页 在陛下命令到达前,留守的人要先定下来。 第二是此战结束,我军主力要迴转大唐,下面的兵卒也想家了,想家中亲人了,也该回家了。」 这话出来,众将均是点头。 薛仁贵嘆息道:「别说下面兵卒,就说我们这些做将军的,哪个不想家,不想家中娘子,还有孩儿。」 这话,引起诸将一阵唏嘘。 这里最年轻的将领,都早已妻妾子女成群。 出来两年,可想煞人了。 苏大为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继续道:「第三,便是出兵天竺的事,原本,我们只用主力撤回大唐就好,但现在吐蕃贊普逃向天竺,若派大军去,劳师远征,只怕反受其害。 方才苏庆节与王玄策所言,有一定道理,但是一万人太少,出兵人数多了,又怕后勤供应不上,所以具体用多少兵,大家可以议一议。」 王玄策长笑一声,叉手道:「总管,天竺乃是膏腴之地,那里的平原适合种植,养什么活什么,而且天气极暖,有时甚至可以一年收两次粮食。」 说到这里,王玄策眼中闪闪发光。 「那里真是富得流油,大好的良田,不知可以养活多少人,我军过去,就食于敌,绝不用担心食物短缺。」 「不然!」 王方翼突然开口道:「王郎君的话,只说了其一,未说其二。」 苏大为及其余的将领,将目光投向王方翼,只听他道:「人吃的或许可以就地解决,但马吃的草料可以全数解决吗?」 印度那个地方,似乎是没什么出名的战马。 阿三哥这时候打仗,能出动大象就是顶牛逼的了。 可问题是大象其实很聪明,看着一群人骑着马杀气腾腾的冲上来。 又是射箭又是刀砍。 大象第一时间就撒开大脚丫子逃了。 上次王玄策对天竺的时候,也就是这种情况。 阿三哥根本凑不出像样的骑兵。 两条腿对上四条腿,自然是屁滚尿流。 无论是吐蕃的具装重骑,轻骑。 还是唐军的精甲重骑,越骑,都是这个时代的坦克。 堪称铁甲洪流。 一波带走。 但如果战马没有草料吃不饱,那就没法作战了。 如果唐军只能跟天竺三哥拼步战,不是说不行。 毕竟唐军的重甲步卒,也是当世最强。 千万长槊架起方阵,当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是慢呀。 靠步卒要把天竺全境犁一遍,那就不知要多少时日了。 时间拖太久,弄不好又被那个芒松芒贊逃了。 天竺那片盆地,苏大为记得向吐蕃方向,因为有喜玛拉雅山脉挡着,阿三哥上不来。 唯一的山谷豁口,后世的阿克塞钦,之前被吐蕃人,现在是被唐军占领着。 从这边是不可能通过了。 但是在天竺另一个方向,记得还有个山口是可以进出的。 三哥数次被西方来的人暴打,一直捶出种姓四等人,都是拜这山口所至。 所以若是往那个方向逃,应该是可以逃到西域去。 当然这是苏大为和唐军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情况。 「马的草料也有办法解决。」 王玄策的话,令众人精神一振。 「当年我借吐蕃兵与勃尼兵在天竺作战,那里怎么会没有草料,无非是当地人不知罢了。」 王玄策自信的道:「若是十几万战马不好说,但如果只是几万骑,解决起来并不困难。」 「好!」 苏大为击掌道:「如此甚好,人与马的食物草料,都有着落,那就无须担心后勤粮草了,只需带少量随身干粮,还有数日草料,并及箭矢兵器补充,还有多带些破邪箭。」 他沉吟了一下,看向安文生:「文生,我们剩余的军械还有破邪弩,若供一月之需,可支多少人马?」 安文生向李博看了一眼,李博递了份卷宗过去。 安文生念道:「可支……两万上下。」 「那征天竺的兵力,就暂定两万人上下。」 苏大为缓缓道:「但是无须全用唐军,用五千上下唐兵精骑,再加三千僕从,一万五辎重辅兵,辅兵也尽量用胡人僕从,让我们大唐健儿,都能回家。」 帐中两边军将,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喏!」 王玄策与苏庆节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道:「总管,你还没说以谁为将?」 苏大为看了一眼二人:「朝散大夫有过征服天竺的经歷,此战,以他为主将。」 这话一出,王玄策面露狂喜。 而苏庆节,则是一脸失望。 「狮子你……」 苏大为踌蹰道:「你应该与我一起,送大总管回家。」 帐内气氛,顿时一滞。 从方才昂扬战意中,沉默下来。 苏庆节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站出列,向苏大为抱拳道:「阿爷为逻些道大总管,但是吐蕃贊普未能擒获,总觉得有所缺憾,我愿随王将军一齐出兵天等,亲手抓住芒松芒贊。」 苏大为看着他,缓缓点头:「如此,那本将就命你为副,与王玄策一起出兵天竺。」 「喏!」 …… 今过数日休整,清点战争缴获,唐军分为三部,准确来说,是四部。 第503页 一部是主力军,由苏大为率领,沿来时的路,过吐谷浑,撤回大唐。 而在吐蕃当地,留了薛仁贵和五千骑,另外还有万余胡人僕从。 他们负责维持吐蕃秩序,继续保持大唐的存在与威慑。 避免吐蕃死灰復燃。 薛仁贵暂代逻些都督一职。 当然,正式的任命还需要李治的圣旨,不过战场上这些都是惯例,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最后一路,则是由王玄策和苏庆节,另带了王孝杰、李辩等将,率领唐军及僕从军二万人,西进天竺。 继续追击芒松芒贊和吐蕃的残兵。 为防吐蕃人身边的异人和诡异,苏大为又请求李谚调拨了数名秘阁的星君随行。 又请茅山宗,派了十名道人随军。 茅山宗的天师叶法善也在军中,听说天竺之事,竟然突发奇想,想要将道教反传向天竺。 因此对此事十分上心,派了自己心腹弟子随王玄策同行。 叶法善还道了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只许他们沙门跑到大唐来传法,就不许我大唐高道去天竺传法?终有一天,我要天竺人都念道经,让天下,皆知佛本是道。」 …… 「阿弥,你在看什么?」 安文生在马上,顺着苏大为的目光看向西方。 只看到身后迤逦的大军,绵延不知多少里长,一眼望不到头。 「我在看……狮子他们。」 苏大为摇摇头:「天竺,我其实也想去,不过……」 天竺方向,当日最强诡异,腾迅就是向那边飞去。 腾根之瞳与腾迅,那种无形的羁绊,令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跟着去天竺看一眼。 然而心中,却有一种更强的力量,不得不暂时将这种渴望念头压下去。 「我想聂苏了。」 苏大为向安文生道。 「什么?」 「我说我想小苏了。」 苏大为轻拍龙子:「走,回大唐。」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预感,一定会再见到腾迅。 到那时…… 第八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 「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继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五》 唐军征西大军主力,在苏大为的率领下,沿唐蕃故道,一路向东。 数月后,大军行至蜀中。 此时已是干封二年的初秋。 征吐蕃一战,从大唐麟德年间,到此时,歷时三年,跨入第四个年头。 去的时候一万余人,苏大为走了近十个月。 回来时率着大军,道阻且长,行军更加艰难迟缓。 一场秋雨突降。 浇得正在扎营的唐军士卒怨声载道。 哗啦啦~ 雨色淅沥,如泣如诉。 苏大为站在营帐前,目光投向雨幕,沉默不语。 安文生头顶着一件雨披,从外面快步走过来。 胖大的身形,一个闪身,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钻入帐内,摘下挡雨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子,挂在帐帘旁的衣勾上。 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好奇问:「阿弥,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这雨来得快,想必不会太久。」 「蜀地多雨。」 苏大为嘆了口气,回身走到帐中的火盆前,捡起一根木棍在铜盆的火堆中拨了拨:「蜀道难行,光要走出这片大山,还不知需要多久,现在又碰到雨季,道路泥泞。」 他说着,随手用手里木棍在地上画了几道:「过巴山,还要翻过令人生畏的秦岭,才能到平坦的汉中,然后去往关中只有三条道,荔枝道、金牛道和米仓道,无论哪一条,都是上负千仞绝望,下临激游深渊,这路,不好走。」 自南郑而南,循山岭达到四川保宁府之巴州为米仓道,全长二百四十多公里,遍布危峰峻壑,猿径鸟道,留下无数抛妻别子,马革裹尸的绝唱。 若按苏大为所知的那个歷史,若干年后,章怀太子李贤因被贬,将从此道过往巴州。 苏大为上一世,还曾经来此旅游怀古,见到这一路的木门寺、太子岩、望王山、书台山等。 不过,这一世因为他用力扇动着翅膀,想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也不是啊,至少从这里看,如果不下雨的话,或许就能看到大巴山了,还有继续往前,秦岭气势雄阔,也颇值得一观。」 安文生在火盆旁坐下,一边伸手烤火一边道。 见苏大为没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道:「返回长安的行军路线,那是朝廷定下的,大军所过之处,需要各地州府提供粮草后勤,近年来听说天灾颇多,各州疲弊,分兵也是应有之意。」 此时距离李治泰山封禅已经过去两个年头。 期待中的各地祥瑞没见到,相反倒是各地旱涝灾害频频,这令原本因征服吐蕃而龙心大悦的李治,心中甚为不快。 而大唐的天空,似乎也笼上了一丝阴霾之色。 苏大为率着主力从吐蕃自巴颜喀拉山脉,大非川,过鄯州,到达武威没多久,便收到了新的军情。 第504页 王玄策、苏庆节与王方翼等在阿克塞钦山口分兵后,王方翼这一路迴转安西都护府,巩固西域防务。 而王玄策带着苏庆节,顺着当年征服东突厥的路线,直扑天竺。 首战告捷,杀得吐蕃及天竺兵,大溃数十里。 当然,这已经是四个月前的消息了。 如今战事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军报传回,但应该不会太差。 论钦陵带着芒松芒贊,在一帮诡异的护送下,虽然逃入天竺,但手下损兵折将,吐蕃精锐已经不太多,光靠天竺那帮阿三,不可能是唐军对手。 在武威时,苏大为重新整顿了军务,将驻守威武与酒泉的镇兵,与自己带的征西援兵做了一番交割。 有的在河西落地生根,世代为大唐戎守。 有的是府兵出来戎边,也需要轮值回大唐休整。 又耽搁了两个月,等动身时,却收到朝廷的军令,令其分兵回长安。 一条从河西走廊走,一条走唐蕃故道。 而且明令苏大为带的人,走第二条路线。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朝廷的命令只能遵行。 「从河西走的那一路,带着苏大总管的灵柩,想必此时已经到关中了。」 帘帐一掀,却是李博走了进来。 「在外面听多久了?」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刚过来,正好听到你们说行军的事。」 李博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子,将披在肩上的雨披解下,随手挂在门边衣勾上,先向苏大为行了一礼,这才踱步走来,到了苏大为近前,低声道:「总管,有人想见你。」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头脑。 若是军中将领,有军情相报,直接到帐外等亲兵通传就是。 「是谁?」 「此人言十余年前,曾与总管有一面之缘,是故人。」 「故人?」苏大为有些讶异,自己在这蜀中有什么故人,还是十多年前…… 他心中一动开口道:「是不是女子?」 「总管果然料事如神。」 「请她进来。」 安文生转脸看了一眼苏大为,没有说话,但是满脸的疑惑都写在脸上了。 不可能是聂苏,将军在外作战,家眷必须留在长安,这是规矩。 据说苏大为出征后,皇后武氏待苏大为家人甚为亲善,常请聂苏入宫作客。 但聂苏似乎却并不领情,其间还闹过一次,想要出长安到吐蕃寻苏大为,结果被武皇后很是训斥了一番。 之后柳娘子也劝说聂苏,这才做罢。 这些消息,都是前几日随着长安来的信使,一齐交到苏大为手中。 安文生和李博作为苏大为的幕僚,往来信件都要经过他们的手,因此清楚其中内情。 所以,来的人是谁? 安文生细长的眸子张开,一双眼睛精光熠熠的盯在苏大为脸上。 连李博匆匆出帐都没移开眼睛。 苏大为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受不了:「看什么看?想问你就问。」 安文生捏着下巴,嘿嘿一笑,却不答话。 那神情,分明写着:原本以为你苏大为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背着小苏在外面…… 「不要做这副表情,如果我没猜错,确实有一位故人在蜀中,十余年前,永徽几年来着,你应该还有印象,那时你我都为长安不良副帅,有一桩案子,你我……」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住口。 安文生听到此处越发狐疑,十几年前,当时自己在裴行俭手下任不良副帅。 哦,确实有这么桩事,也是在那个时候自己才结识苏大为。 不过,那个时候苏大为与来自蜀中的女人有交集吗? 我怎么不记得? 帐外脚步声响起,听到李博在外面道:「总管,人带来了。」 帘帐掀开,细密的雨丝挟着一股蜀中特有的潮湿,一齐涌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李博。 随着他侧立于门旁,伸手示意,在他身后的一个纤瘦人影显露出来。 安文生只看了一眼,细长的眼眸勐地瞪大。 好傢伙。 当真是好傢伙。 只见站在帐门前的,赫然是一个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的翩翩少年。 安文生有些愤然的用双眼瞪向李博:你方才说阿弥料事如神,阿弥说来的是个女人。 差点把老腰闪到了。 这特么要是女人,我今天就多吃两顿肉…… 苏大为上下打量对方,有些迟疑道:「你是……」 「总管,我是王勃,王子安,前些年,我们在长安有过数面之缘。」 王勃年方十七,生得不似唐人中的胖大贵族,而是纤瘦文弱,站在那里有一种阴柔之美。 若是换副衣裙,说不准真可以冒充女子。 苏大为与心中的记忆对印上,失笑道:「原来是子安,你为何在此?」 当年在长安见到王勃时,他虽是神童,但年方十三,身子还没长开,看着还有些婴儿肥。 如今十七岁,个子跟拔苗一样长高了一大截,人却越发瘦弱,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因此苏大为一时没能想起来。 眼下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细看眉眼,果然是王勃。 一边伸手示意王勃过来说话,一边好奇:「你不在长安侍奉沛王吗?」 第505页 去岁长安传来消息,王勃在麟德元年秋,上书刘祥道,得刘祥道称赞「此真神童也」。 麟德二年,通过皇甫常伯向李治献《干元殿颂》,以图仕进。 干封元年,通过李常伯上《宸游东岳颂》一篇,接着应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 因《干元殿颂》文章绮丽,惊动圣听。 李治见此颂词也不由惊嘆称:「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由此,王勃文名传遍天下,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人,名声一时瑜亮。 苏大为手里情报线甚多,除了当年在都察寺留下的暗桩由李博执掌。 都察寺清掉不少老吏和秘探,其中人手又被他吸纳,设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情报网,由高大龙和高大虎执掌。 所以长安的情报,源源不断。 他听说去岁王勃任沛王府修撰,并赢得了沛王的欢心。 沛王就是李贤,也就是歷史闻名的「章怀太子」。 被苏大为问起来意,王勃的脸上明显露出尴尬之色。 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束手站在苏大为面前,垂首不语。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一个可能。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人未至,声先到。 「苏总管,故来来访,万勿见怪。」 帐帘一掀,一袭红衣映入眼帘。 苏大为一眼瞧去,忍不住一脸讶异的起身:「九娘,真的是你!」 第八十八章 求情 来者,赫然是孙九娘。 昔年苏大为初为不良副帅,与安文生一起接手丰邑坊霸府的案子。 当时孙九娘是太史局暗桩,潜伏在霸府中。 方才李博提起故人,又联想到蜀中,苏大为便猜是她。 只是先见到王勃,一时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却没想,孙九娘却紧随其后。 仔细端详,孙九娘比起十余年前,显得越添几分成熟风韵,眉眼间,也有了一丝细纹。 异人虽然可以减缓时光留下的痕迹,但也不是真的不老不死。 何况要三品之上的异人,才算驻颜有功。 比如现在的苏大为。 看上去和十年前,区别不大。 孙九娘依旧是一袭红裙,环佩叮铛,站在帐口,将油纸伞收起,在脚旁轻轻磕了磕,抖落伞上的水珠,将其倚在门边。 然后向着苏大为嫣然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 她的眸中带着一丝讶异,上下打量苏大为:「总管风采依旧,九娘却已经老了。」 「哪有的事,九娘的风韵更胜从前。」 苏大为向她拱手行礼,又看了一眼王勃,好奇道:「你们俩是一起还是……」 「子安是途经此地,我受长安故人所託,护他一程,行至此处,刚巧听说征西前总管苏大为行军至此,想着也有十几年没见了,特地来见你一面。」 「甚好,甚好,多年未见了,甚是想念,平日里公务繁忙,也无遐来蜀中,如今能遇到,也是缘份。」 苏大为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九娘,子安,都过来坐下,陪我聊聊。」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孙九娘脸上带着浅笑,向着苏大为叉手行了一礼,这才款款走上来,在苏大为对面,隔着火盆跪坐下。 她看了一眼还站在一旁呆如木鸡,一脸羞红尴尬的王勃:「子安如何不入坐?」 说着,伸手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哦哦。」 王勃这才如梦初醒般,有些慌乱的向苏大为叉手行礼,然后跪坐在一旁。 苏大为看看王勃,目光再回到孙九娘身上:「托你的故人,是王家人?九娘的人脉倒不错。」 当年查霸府和兰池的案子,双方有过一次合作,算得上是惺惺相惜。 但还算不上深交。 毕竟兰池之案结案之后,孙九娘便飘然回蜀,此后十余年,双方再无交集。 心中存有一种美好的「战友」之感。 但若对孙九娘其人,和她的背景,苏大为还真称不上多了解。 不过此时看她能亲自护送王勃,想来与王家关系匪浅。 听了苏大为的话,孙九娘抬手轻轻捋了一下耳畔旁的髮丝,藉故掩饰道:「故人相见,总管却忙着提问,这岂是待客之道?」 苏大为拍了拍膝盖,长笑一声:「文生,奉茶。」 安文生在一旁正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这几人,一听泡茶脸都绿了。 「这雨水连绵的,你让我去哪泡茶?我连茶在何处都弄不清。」 「我来,我来吧。」 李博在一旁忍笑拱手:「几位尊客请稍坐,茶片刻就好。」 他是苏大为身边的大管家,此时手脚麻利,很快从随身包袱里找到木炭火石,又找来红泥小炉,生着了火。 復又去外边接了水,进帐来跪坐一旁,慢慢研磨着茶碎。 苏大为见孙九娘并不起话题,他主动询问道:「九娘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那年回蜀中后,我拜师访道,这些年,一直随师父在山中修行,甚少接触外面,比不得总管的生活精彩。」 苏大为这才注意到,她的头上插的是子午冠,这是道家的束法。 第506页 「九娘原来也是道家一脉,我在长安倒是认识不少高道,九娘的师父是?」 「我师父姓张,单名一个果字,号广宗道人,师父他修为精深,不过一向都是隐居,不喜外人,总管多半没听说过。」 「广宗道人?」 苏大为不由失笑:「确实有些陌生,还以为九娘拜师,定然是天师一流的人物。」 「我师张果虽然名气不显,但论道法,也未必比天师差了。」 苏大为想笑,但心里却咯噔一下,张果?难不成是那个八仙里的张果老? 听说在武则天和玄宗时,都曾召见过他。 不会真是八仙里的张果老吧? 还是凑巧同名? 他上下扫了一眼孙九娘,只觉得她比十余年前,修为精进不少,但比自己还是差了一些。 孙九娘此时见寒喧已毕,伸手指了一下身边略显侷促的王勃道:「其实今天来见总管,既为前缘,又为私情。」 「为了子安的事?」 「总管听说了?」 「知道一些,但知之不详。」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王勃:「子安,此次入蜀,是犯了何事?」 这已经是看着以前一点香火情,还有孙九娘在场,给他留了面子了。 至于王勃犯的事,苏大为早记起来了。 也是合该命中有此一劫。 王勃入了沛王李贤府后,通过文才获得李贤欣赏。 但却因为一篇《檄英王鸡文》,惹怒了李治。 事情起于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闲遐斗鸡戏耍,当时李贤也是一时兴起,令王勃即兴写一篇文。 结果王勃一挥而就,作出《檄英王鸡文》。 这文一来二去,不知如何传到了李治的耳中,待看过全文后,李治勃然大怒。 李唐皇室,天然就带着一份原罪,源自太宗李世民。 那就是——至亲相残。 李治对此万分敏感。 檄文,自古用于徵召,晓谕和声讨、揭发罪行,有极强的批判和敌对意识。 李治当时拍案而起,怒道:「歪才!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挑起二王相争,此人应立即逐出王府。」 于是,王勃被逐出长安,被贬蜀中。 要说王勃冤吗? 一点也不冤。 挑动二王相争,是政治事件,同时也是李唐宗室大忌。 你要说王勃无意? 就算他本无此意,凡事最怕起头。 有了这个源头,二王身边,绝不会缺少幸进之徒。 多少事就是坏在人的一张嘴上。 哪怕李贤与李显最初并无此意,时间久了,被手下一群熘须拍马的人哄着,抬着,一来二去,只怕假戏真作,覆水难收。 真要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一切都晚了。 不论王勃有意还是无意,李治作为父亲和帝王,必须施以铁腕,杀鸡骇猴。 而且以王家与皇后武媚的那种恩怨,王勃的举动,很难不令李治起疑。 耳中听着王勃略带紧张的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与苏大为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些细节。 孙九娘挺起腰肢,叉手向苏大为行礼道:「我知此事挺为难,但我欠子安家一份人情,更重要是子安有大才,不忍此少年英俊因此失误,而埋没山野,故此特地厚颜来求总管。 恳请总管出手相助,若能帮子安一把,那么王家与我,都欠总管一个人情。」 孙九娘是蜀地妹子的性情,说话干脆通透,没太多弯弯绕绕。 蜀地多雨多烟瘴,但这里的妹子,却一直火辣多情,哪怕千百年后,也未改变。 多看孙九娘几眼,发现她看王勃的眼神,有那么一丝异样。 惹得苏大为心中暗自猜测,究竟是九娘与王子安的父亲有那么一段情,还是她…… 咳咳,王勃还小,应该不会吧。 「若总管太过为难,就当我们未曾来过,是我唐突了。」 孙九娘见苏大为没回答,欠了欠身,伸手拉了一把王勃,眼看要走的意思。 苏大为伸手下按:「且慢,茶还未喝。」 「总管贵人事忙,不敢多扰。」 哟呵,这就翻脸了。 还真是直接。 苏大为苦笑一声:「容我想想,别急着走。」 孙九娘深深看他一眼,噗哧一声,脸上寒冰破开,一把拉住刚要起身的王勃,再次坐下。 苏大为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王子安此次惹恼了陛下,此事没那么容易转寰,所以蜀中,他得待一阵。」 王勃张嘴欲言又止,却被孙九娘两根手指掐着大腿旋了一圈。 疼得他嘴角一抽,不记得要说什么了。 苏大为收起一根手指,只剩一根手指:「第二,既然九娘开了这个口,以咱们当年一起破兰池宫案的情份,不帮说不过去,我会看机会,代为转寰……」 孙九娘喜道:「有阿弥一句话,那我便安心了。」 「且慢。」 苏大为忙道:「我要找机会,不可胡乱开口,而且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孙九娘推了王勃一把:「还不谢谢总管。」 「子安……」 王勃叉手于胸前,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道:「多谢总管援手之德。」 第507页 苏大为看向他。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是显得很稚嫩,瘦削的肩膀,好像承不起蜀中的风雨。 「子安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九娘吧。」 恰在此时,李博将茶端上。 王勃有些忙乱的端起茶杯,向苏大为感激道:「愿以茶代酒,谢总管。」 苏大为端起茶杯,含蓄一笑,目光,却投向孙九娘。 第八十九章 心性不足 「人走了,还看。」 安文生一屁股在苏大为身边坐下,向他嘲笑道。 苏大为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在想什么?那孙九娘和你很熟吗?」 苏大为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谈不上熟,但人还不错,顺手人情,能帮就帮一把。」 「原来如此。」 安文生摸着下巴道:「你自己要清醒点,涉及诸皇子之事,我怕陛下没那么容易放过。」 「嗯,我有分寸。」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太子李弘,这几年有长安来的信,里面偶尔会捎上一封太子李弘亲笔信。 信里对苏大为都是一些殷切问候之词,显然在他心里对苏大为感观极佳,才会有这番亲近之意。 这若是换别的皇子如此,只怕会落个王子结交外臣之罪,好在李弘贵为太子,李治与武媚娘极为看重,悉心栽培,而苏大为本身又挂着太子卫率的职司,有一层太子府旧人的身份,倒还无事。 安文生不知苏大为心中所想,犹自道:「那个王勃王子安,我看过他的文章,确实有才气横溢,意象万千。」 他轻捏着下巴道:「你能帮一把,也算替大唐多留一个人才。」 苏大为抬头看他:「其实我不太看好王勃此人。」 「哦?」安文生一怔:「如此少年天才,而且事母至孝,文名动天下,连刘祥道、李常伯还有陛下都称他为天下奇才,你居然说不看好他?」 「一个人才学是一方面,心性是另一方面,他的心性不行。」 安文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感兴趣的问:「说说,王子安如何心性不行?」 在帐角还在磨着茶粉烹着茶的李博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却把目光投向帐外:「下雨了,应该早点歇息,明天还要赶路。」 「别,我不困。」 安文生大手一挥,向李博道:「李郎君,快把茶满上,咱们听听阿弥能说说,何谓心性不行。」 李博忍着笑意,一熘小跑把茶壶提上来,又把其余茶具泥炉俱都移来,三人围坐一团。 索性是不睡了,先听苏大为讲古。 「你们啊……」 苏大为摇摇头:「我与王子安初识在长安,那时我在查高阳公主被害的案子,曾去过王府与他有过一面,后来王子安又曾单独找过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但其实那些线索,是为王家要做的一些事,预埋伏笔。」 见安文生和李博欲言又止,苏大为道:「我不是因为他曾做过这些事,而觉得他人如何,而是觉得,他的为人立场其实极易动摇。」 「立场动摇?」 「如果有公义之事,我相信王子安一定愿意鼎力相助,但若这事涉及到自家家族,他的立场便会动摇,如若这事再涉及到皇子,只怕他又会再次动摇。」 「哈,为何这样说他?」安文生颇为惊讶,又是好笑的摸着下巴道:「文章如人,他的文章华美雄阔,天下无出其右。」 「岂能以文章论人品?」 苏大为失笑道:「就说此次他被贬,我觉得,陛下没有做错。」 「哦?难道不是因为年轻人一次孟浪失误,而生出悔恨之事吗?」安文生摇头道:「他年方十七,经歷太少,因此对一些事敏感度不够。」 「这些都是皮毛,而非本质。」 「那本质是什么?」 「本质就是……」苏大为微微一停,端起茶杯在指尖微微晃动:「诚如陛下所说,王子安为沛王身边博士,见沛王与英文斗鸡,不但不劝诫,反而写檄文以讨英王。」 「可他说这是沛王让他写的。」 「沛王让他写文以记,可曾说是要写檄文?」 安文生顿时哑然。 「哪怕沛王真让他写檄文,身为皇子近臣,没有自己的立场,立刻写出那样文章,说轻一点,叫没有自己的立场,说严重点,便是幸近之臣。」 苏大为放下茶杯道:「所以我说他心性不行,并没有冤枉他。」 「他还年轻……」李博轻声道。 他的褐色眼珠微微摇动,像是回忆起什么:「我这般年轻时,也放浪得很。」 「心性这东西,与年纪无关,与经歷有关,他现在的心性,的确不适合在沛王身边,这次还算小事,若是真的惹了大祸,到时难免身首异处。」 苏大为轻嘆道:「到蜀中也好,让他在地方上好好磨鍊一番,此人有才,如果心性能练出来,未来前途远大。」 「那你方才还说要帮他代为转寰?」安文生诧异的问。 却见苏大为笑容里露出一丝狡黠之色:「我只说要择机出手,可没说具体是何时,他磨鍊得好,半年一年,我帮他向陛下进言,也非难事。 若是歷练不出来,这口我却也不必开了。」 「狡……咳!」安文生咳嗽一声,把想出口的话收住,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分明是一种另类的夸奖:狡猾还是你狡猾啊。 第508页 苏大为双手一摊:「你也知道,我与九娘交情不算深,只是她人不错,权当结个善缘。至于王子安,且看他自己争不争气吧。」 歷史上的王勃,确实有点怂。 被来被贬一次也就够了,结果他又犯了杀人罪。 大概的事情是他帮助窝藏一个逃奴。 而偏偏,此奴是官奴。 按唐六典,私藏官奴有罪。 后来担心走漏风声,王勃慌乱之下,竟将官奴杀死,直到东窗事发。 如果不是遇到朝廷大赦,王勃便是死罪,要判斩刑。 后世《旧唐书》里记载了另一个说话法,说这个杀奴事件,是与王勃有仇之人,埋下的圈套。 但哪怕说破天,藏奴是王勃自己的选择,杀奴,也是他的选择。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杀奴之事,按史载是在四年后,那时王勃已二十三岁,不能再说年少不懂事了。 像苏大为和安文生他们二十出头,早已为长安不良帅。 就连狮子苏庆节,也为万年县不良帅,破案无数。 「总管说王子安心性不足,现在想来,确实如此。」 李博在一旁一边沏着茶一边道:「他在皇子身边,那么敏感的位置,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陛下将他贬入蜀中,对他其实是一种爱护。 否则以他的心性,若被人利用,犯出什么不赦之罪,那才是泼天大祸,祸及家人。」 「这就是道经所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苏大为轻抿了一口茶道:「但愿他能明白。」 停了一下,摇摇头道:「不过就看他找孙九娘向我说项,我觉得他应该还不明白的。」 安文生眯了眯眼睛,嗅着茶香,听着外面雨声,懒洋洋的道:「你怎知道?」 「少年人,总是心存侥倖,想着能走捷径。越是聪明有才,越想快人一步,却不知,有时慢就是快,能把每一步走稳,走踏实了,才是真正的捷径。」 苏大为伸出一根手指:「这便叫,日拱一卒。」 「拱你个头,恶贼,你指归指,不要拿手指点向我,我在长安也是无数小娘子尖叫,颇有才名的安家二郎,才不是什么小卒。」 安文生挥手将苏大为的手指拍开:「你现在说话老气横秋的,好像经歷很多事的老道一般。」 「我们不老吗?」 苏大为摸摸脸颊,一时失笑:「是了,原来我们才三十多,还不算老。」 「恶贼,不要摸你那张脸了,你这脸,说二十也有人信,气死我了。」 安文生摇了摇头,放下茶杯缩身站起来,双手拢到袖中:「好冷,我回自己帐里休息了。」 「胖子还怕冷?」 「你才胖,我这是富态,是美男子!」 安文生向他嗤笑一声,刚要移步出帐,却听帐外传来脚步声,高大龙风风火火一掀帘帐,带着阴冷与潮湿,披着一身水珠,钻了进来。 一进来,就抖了抖身子,无数水珠从他身上飞起。 最远的甚至溅到了桌上的茶杯里。 安文生不由皱了下眉。 能进苏大为军帐不通传的,拢共就那么几个人,高大龙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负责苏大为手里另一情报线,与李博掌握的都察寺暗桩,周良的公交署,还有思莫尔的商队,都是苏大为手上重要的情报来源。 「阿弥。」 不等帐内的人开口发问,高大龙眼中凶光一闪,嘴角上挑,露出一个诡异邪气的笑容:「我给你带来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是天竺王玄策他们的战报吗?」 话音刚落,苏大为霍然站起。 由于起身太快,他带着桌案上的茶杯都晃动起来,茶水四溅。 「是不是从长安来的信?」 苏大为脸上现出一抹激动。 能在这个时候传来的,能让高大龙亲自冒雨送进来,而且配上这样一副表情的。 必然是…… 「是你家娘子给你的家书。」 高大龙哈哈一笑,伸手入袖,从袖中抽出一封用木匣封存的信。 匣口以红泥印做封,显示并无开启过。 「是小苏的信。」 苏大为快步走上来,伸手从高大龙手里夺过。 高大龙拍了拍手道:「我这么晚冒雨给你送来,怎么谢我?」 「回长安请你喝最烈的酒。」 「光喝烧刀子可不行,我还要喝醉仙楼的杏花酿。」 「行。」 苏大为低头正要捏开泥封,取出家书,忽然感觉不对,一抬头,只见高大龙、准备出帐的安文生,还有原本正烹茶的李博,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一齐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你们三个,看我做甚?」 「聂苏家书里写的什么?拿出来念一下啊。」 「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滚!」 第九十章 巴山夜雨 雨一直在下。 安文生和高大龙却被苏大为近似「撵走」的赶出去。 自己在帐里看小苏写的家书,留他们在一旁吃瓜,呵呵,想多了。 只有李博在一旁继续做着他的记录,处理往来军情和情报。 李博就相当于苏大为的大管家。 先待心静了片刻,苏大为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借着鲸油灯的光芒,轻轻捏碎朱红泥封,打开木匣。 第509页 一封摺叠整齐的家书,就静静的躺在匣子里。 苏大为略略定神,取信在手。 他没法不激动,这一次征吐蕃之战,实在是太久了。 从显庆年间开始参军,参与征西突厥之战。 苏大为共经歷了征西突厥、征百济、征倭、征高句丽以及征吐蕃的战役。 所有的战役,以征吐蕃耗时最长。 前后跨度四年。 以唐时的运输能力,到达吐蕃,实已到达了兵力投送的极限。 若不是就食于吐谷浑和吐蕃人的牧场,就算以大唐国力,也难以承担旷日持久的后勤压力。 而在整场征战过程中,他收到家书屈指可数。 一是因为道路险阻,信使一来一回,便要耗去一年半的时间。 这还是朝廷专用的驰道和信使。 若是普通商旅托寄的信,只怕更是遥遥无期,未必能送达。 二来,聂苏虽然识得一些字,但主要是她当年出家做小女尼时,念佛经所学,让聂苏写字,实在太难为她了。 前两次收到聂苏的信,都是她请人代笔。 这是第三封,也是结束战争后的第一封。 不知小苏会在信中,写些什么。 手捧着轻若羽毛的纸页,苏大为压住心头的激盪,缓缓将其打开。 出乎苏大为的意料,这次的信,字意外的少,而且字极丑。 那歪歪扭扭的笔划,看上去就和蒙学刚识字的幼童所写,相差仿佛。 苏大为看了先是想笑,随即心中一震。 这是,聂苏亲笔写的。 这一定是她亲笔写的,才会如此。 鼻尖,隐隐嗅到一丝浅淡的香气。 这是聂苏最爱用的香粉。 是西市坊间胡同里,长安最着名的何记香店所售。 名为「凝冷翠」。 香气初闻冷清,不媚不俗,再待回味,又会嗅到一缕沁人心脾的清甜,闻之忘忧。 苏大为手指抚着信纸,发现上面边角似被水浸过,微微起皱。 他不及细想,看聂苏所写的字。 「妾安好,君何时归?」 一共只有七个字。 字虽丑,但每一笔都极用力气,力透纸背。 最后一个字念完,苏大为忽然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气,身体一下子跌入坐上。 妾安好,君何时归? 李博停下手里的活,诧异的抬头看向苏大为。 却见他手覆在纸上,良久不语。 「总管?」 「君何时归?何时归?」 苏大为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别离苦,求不得。 不经世事,怎知相思断肠? 风声,雨声,如小苏的唿唤,声声入心。 苏大为有些丧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到帐前,掀帘看向长安方向。 那里,黑夜笼罩着,只隐隐看到大巴山的起伏之姿。 秋雨淅淅沥沥。 就像是他对小苏的思念,绵绵不绝。 与聂苏相识相识的一幕幕,仿佛闪电般自脑海划过。 一种莫名的冲动,化作诗句,从他口中吟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何当共剪西窗烛,何当共剪西窗烛…… 不知此时此刻,小苏在长安,是不是也在思念我? 是不是也想起上元节夜时,一夜缠绵。 「好诗!」 李博惊嘆一声,将毛笔提起在舌尖舔了舔,润开笔尖,饱沾墨汁,在手边的纸头上一挥而就。 写完,自己拿起吹了吹,大赞道:「总管此诗,定能名传后世!」 苏大为好好的一份思念愁情,被他一下子给打破。 回头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向他道:「这不是我写的。」 「不是总管写的,还能是谁写的?我自认学富五车,却从未听过这首诗。」李博认真的追问。 「呃,其实是我小时候,我们家对面住了一个读书人,经常会念些诗,我便记住了。」 苏大为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一步步走回桌案前。 李博忍不住吐槽道:「我记得上次总管作《将进酒》,说是从你们家门前路过的一个秃头道士所作。」 「咳咳~秃头……你记错了,那是个化缘的沙门。」 「怎么这次又变成邻居了?」 「上次是上次的诗,这次是我邻居朋友所作。」 「哦~」 李博拖长了声音,显然是不信。 虽然没继续追问,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您这个朋友,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苏大为苦笑摇头,也不去解释。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奈何有时忍不住总会念几句。 这无头公案多了,自然也被身边人怀疑。 解释不清了,随便吧。 「总管以前来过巴蜀?」 「第一次来。」 「那总管为何知道巴山下有秋池?」李博一边看着诗,一边问。 「因为……」 苏大为皱眉道:「因为这诗是我邻居的朋友作的,我不知道巴山有没有秋池。」 李博看了他一眼,肃然起敬。 写诗不求名就算了,还入戏这么深,当真是低调得可怕。 明明有满腹才华,总管却要靠颜值……咳,靠兵法来扬名。 第510页 也难为他了。 不过这也是有大智慧的人,知道锋芒不可太露。 像之前王勃那种就属于不知收敛,十分才气,要抖落个十二分。 所以说出头的椽子先烂。 似总管这般,藏而不露,方是为人处世的智慧。 「不对啊总管。」 李博一拍大腿,突然道。 苏大为刚刚坐下,正要把信贴身收好,闻言不由愕然道:「什么不对?」 「总管你这诗里写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不是马上要回长安了吗?怎么能说不知道何时回呢,要是以此诗回信给聂苏小娘子,只怕小娘子又要担心了。」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这么会扣字眼揣摩?」 苏大为被他气乐了:「我说了,这诗不是我作的。」 「哦哦,总管我信你!」 我信你个鬼! …… 天光大亮。 军中正在收拾行营,准备拔营继续前行。 然而一名信使的到来,打破了全军的平静。 苏大为对着长安方向,施礼已毕,接过信使转呈的圣旨,看了一眼左右的军将,当着信使的面,将圣旨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就差点没崩住。 整个人呆立当场。 「总管怎么了?长安说什么?」 「陛下有何旨意?」 苏大为没有回答,满脑子只有一句:「李博个乌鸦嘴!」 昨晚他就说,巴山夜雨这诗不对,诗里写的内容是不知何时能归长安。 话虽没说完,但意思便是,诗是碉堡了,绝对可以传世。 但这意头和预兆不好。 结果今天这圣旨,还真就应验了。 「总管!」 「阿弥?」 苏大为脸颊肌肉微微一抽,脖颈有些僵硬的转向安文生和娄师德等将领方向,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 但这笑容,他自己知道,定是比苦笑还难看一百倍。 「陛下旨意,令诸将继续率军回长安,我,则暂留蜀中。」 暂留蜀中? 部将继续领兵回长安? 这是什么意思? 身边所有唐军中的高级将领,闻言脸色一变。 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但天子无小事,这道旨意……难不成是怀疑总管苏大为? 要将他与部队分离开? 不然如何解释? 传圣旨的信使一共三人,两名军中信使,一名是传旨的太监。 此时太监向苏大为陪着笑脸叉手道:「这是圣人的旨意,还请苏总管,尊旨照办,莫要为难我等。」 「你说什么?」 「你……」 身边一众将领全都是跟随苏大为多年的,至少也是随苏大为征吐蕃歷练四年成长起来的。 对他们来说,苏大为就是自己的上官,也是一军的主心骨,一听此言,不由有些激愤。 「是不是有人蒙蔽了陛下?」 「总管,先别急,还是先查看圣旨真伪!」 「说不定是有人矫诏,要害总管!」 就差喊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了。 苏大为察觉不对,勐地提声喝道:「都闭嘴。」 一声喝止诸将,他将圣旨交给身边的安文生查验:「这圣旨上的玉玺不是假的。」 说完,在诸将各种惊疑的目光神色下,向着传旨太监行叉手礼,口称:「喏!」 「总管,总管,你先别急,先弄清楚才成。」 「陛下究竟是何意思?」 苏大为喝道:「各自该干嘛干嘛去,照旨行事,休要多问。」 说完,不理会众将士的追问,向着信使和传旨太监拱手道:「几位可随军一起回长安,我去收拾一番。」 太监脸上带着不阴不阳的笑容,微微欠身:「前总管请自便。」 这个「前」字,隐隐有些重音。 像是一语双关。 苏大为前脚刚进自己的中军大帐,后脚李博和安文生、娄师德、高大龙等都跟了进来。 「阿弥,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要留在巴蜀?」 第九十一章 弱点 「阿弥,陛下圣旨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真要将你与大军分割开?」 李博、安文生、高大龙等人,都与苏大为一劳俱荣,一损俱损。 眼见如此弔诡的事发生,心中都涌出不祥的预感。 按惯例,征西军取得如此大捷,理应回长安「献俘称功」,接受长安百姓的夹道欢唿,届时香花满街,人人争相瞻仰。 那是莫大的殊荣。 当年苏定方平叛归来,便受到过这种礼遇。 此次苏大为在灭吐蕃之战中,居功至伟。 征蕃战略虽苏定方与他一起定的,但具体的执行,大半都是苏大为在做。 光凭此一条,圣旨中下令苏大为原地待命,令其余军将率军返长安便极不合理。 更何况,还有苏定方的身后事。 苏定方逝于军中,苏大为作为他的子侄辈理应替他操办后事。 何况苏庆节还在天竺为国继续奋战。 此时将苏大为留在蜀中,是何意思? 「总管……」 娄师德圆胖的脸上,闪过一抹纠结,最终咬牙道:「若是……若是……军中上下,皆听总管的。」 第511页 若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未说出口的话,苏大为却已经明白。 这支征西军数万人,一多半是经歷过征西突厥,又或者是征辽东战役的。 以前苏定方在时,苏定方便是他们的主心骨。 现在苏定方不在了,苏大为便是当仁不让,一军之主。 军中将士最为朴素,谁带他们打仗,打胜仗。 他们便服谁的。 甚至可以说夸张点,从苏定方到苏大为,这些常年出征的将士,身上已经打上了属于「苏」字的铬印。 哪怕是朝廷的旨意,只要不是皇帝本人亲口说出来,底下的将士都会心理上,站在苏大为一边。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凶光,冷冷道:「我没念过什么书,但也知道飞鸟尽,良弓藏,是不是皇帝觉得仗打完了,嫌你碍眼了?若果真如此,大不了把人拉起来,自己划一块土地,也甚快活。」 他还算是忍了一下,没说出「占地为王」那四个字。 「别乱说话。」 苏大为斥道:「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又是哪样?」 高大龙冷笑:「你这人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些婆婆妈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苏大为目光投向高大龙:「你可知道,我的家人,还有军中多少人的家人,都在长安?若有任何不臣,第二天,他们的头颅便会悬于旗上。」 「妇人之仁。」 高大龙摇头,颇有些失望。 他与高大虎,当然也有家人在长安。 但一来可以秘密使人接出,二来,他日渐诡异化,心性早已非过去的大龙头,而是半人半妖之诡异。 就觉得,哪怕所谓亲人死绝了,也没甚大不了。 只要他与高大虎在,日后再找婆娘生便是了。 苏大为目光投向安文生和李博:「陛下的旨意里,有提到,从去岁开始,各地旱涝频频,疫疠甚多,蜀中尤甚,所以希望我为国分忧,等待朝廷任命。」 这秋话说来,倒令神色纠结痛苦的娄师德精神一振:「这么说,朝廷对总管是另有任用了?那就好,不是针对总管,我也可放心了。」 娄师德自己是科举出身,素有神童之名,又是荆扬一代世家,颇不愿意与朝廷为敌。 但跟随苏大为这么多年征战下来,身上的印迹洗也洗不掉了。 无论他是否愿意,都会被人视为苏大为一党。 若朝廷真对苏大为起了杀心,那他也跑不掉。 如今听苏大为进一步提起圣旨里的意思,竟然是为了灾情。 要这么看,就并非是为苏大为「功高震主」,而是要在地方上有所任用了。 自古以来,受君上器重,下到地方歷练,这不是惩罚,相反是主君器重的表现。 在地方歷练过后,必然一飞沖天,直入朝廷中枢,成为陛下倚重之臣。 想到这里,娄师德脸上露出庆幸之色。 「天真。」高大龙在一旁摇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之色。 李博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显然,光凭圣旨上这种为了治理灾情云云,完全不能服众。 有倒是墙倒众人推,只要苏大为中途被圣旨下令留在巴蜀,大军自行迴转长安的消息传开。 世人只会认为,这是对苏大为的贬斥,正如王勃一样。 这显然就是犯了错误,被陛下敲打。 以后能不能再爬起来,还真是未知之数。 可想而知,平日里苏大为得罪了多少敌人,像在长安的鲸油灯、公交署,白酒生意,还有商旅、制冰和客栈等等,不知挡了多少人财路。 以前苏大为正得势,这些人不敢如何。 可现在一旦苏大为在朝廷里出现颓势,必然都会出来踩上一脚。 只凭一句赈济灾情,便有功不得封赏,不得回长安献俘夸功,还有不得以苏定方学生子侄身份,参与苏定方身后之事。 这便是信号。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到时不知会波及多少人。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与苏大为走得近,会被一起拉下马来。 帐内的气氛瞬时为之一凝。 苏大为瞪了高大龙一眼,目光投向李博,向他微微摇头道:「不是这样,传旨的太监方才还私下给了我一封阿姊的信。」 「武后?」 「阿姊说自泰山封禅之后,天下灾情频发,物议纷纷,我作为他与陛下信重之人,在这关键时刻定然要替她和圣上分忧,让我勿忧,等待朝廷颁布任命即可。」 「原来如此。」 娄师德以手加额,喜道:「有武后的意思,那这事便错不了。」 世人谁不知道,苏大为身后站的是何人? 他与武媚娘名为君臣,实如姊弟。 只要武媚娘对他态度不改,苏大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正是如此。」 苏大为点头道:「师德你先去外面看看,各营收拾的情况如何,安抚好各将士,不要出什么乱子。」 「喏。」娄师德向苏大为叉手鞠躬,倒退几步,走出帐外。 待他走远了,沉默的帐中,安文生突然开口:「根本没什么武后的秘信。」 「怎么?」 李博大吃一惊。 高大龙在一旁抱臂冷笑:「这事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我与安文生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秘信。」 第512页 「总管,武后没有给信你?」 苏大为苦笑一声:「没有。」 「那你方才?」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安抚人心,我不如此说,只怕娄师德和众将士群心惶惶,若早真闹出点什么事来,只怕我便百口莫辩了。」 军中士卒对苏大为极为信服。 若是以为朝廷真要收拾苏大为,说不准,真会有死忠之人,要在军营里闹出点什么事端。 若真出那样的事。 那便弄假成真。 哪怕朝廷并无对付苏大为的意思,到了那一步,也就变成苏大为抗旨「兵谏」了。 高大龙抱臂哼一声:「要我说,你就不该有顾忌,大不了便脱了这身皮,以你的本事,天下哪里不可去?」 「小苏还有我阿娘,都在长安。」 苏大为长嘆一声:「我要这么做,便是害了他们。」 「你变了。」 高大龙双眼盯着苏大为的脸,眼中血芒闪动:「你我本就超脱常人,岂可被人类的儿女私情所束缚,你看看你自己,哪有当年的杀伐果断?当年你大闹丰邑坊时,可比现在要干脆利落得多。」 「以前我是光脚,自然不惧,可现在我有鞋了。」 苏大为一语双关道。 「总管,那现在怎么办?真要按圣旨办吗?万一有什么变故那……」 安文生在一旁插话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阿弥,万一你这边真有动盪,你以为长安的聂苏她们,就能安稳?」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当场抗旨。」 苏大为冷静道:「而且我实在想不出来,陛下和我阿姊有什么理由要收我兵权。」 「但圣旨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都不要吵,容我静静。」 「你的时间不多了。」 高大龙冷声道:「军营上下收拾,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到时拔寨起行,若你不能在那之前,有所决断,只怕最后连反抗之力也没有。」 苏大为摇摇头,向着李博和安文生道:「最新的情报,长安朝廷的,你们筛选过的,所有有价值的,都拿给我过目。」 「阿弥,你要做什么?」 「情报,没有足够的信息,只能赌运气。」 苏大为走回桌案前,坐下沉声道:「而我从不喜欢赌运气。」 「你想?」 「拔营得有一个时辰时间,在这一个时辰内,大家与我通力协作,将最近的情报全都过一遍,找出有用的东西。」 「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风向,舆论,朝堂形势,实力消长,所有会影响陛下决断的东西,我要知道这些。」 苏大为思索道:「就算是陛下真想不利于我,也不会不露一丝痕迹,我要看过以后,才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做?」 「婆婆妈妈。」 高大龙扯了扯嘴角:「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他放下双手向苏大为道:「我不擅长做这些情报分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第九十二章 后手 「去帮我将南九郎还有大虎找来,我要他们将天竺那边最新的情报,事无鉅细,一一呈于我。」 「天竺那边的情报也要?」高大龙双眼微眯:「这与长安局势有何关系?」 「有关。」 苏大为简单道:「我现在在巴蜀,而长安与吐蕃天竺的形势,正如秤桿两头,会影响整个平衡。」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高大龙摇了摇头:「我替你去办。」 说完,他一闪身出了营帐。 帐内仅剩安文生和李博,作为替苏大为掌管情报信息的幕僚,他们需要立刻将最近有用的情报筛选出来,呈给苏大为过目。 在击破吐蕃后,苏大为这边的情报系统,确实有些懈怠了。 原本属于他手上的情报线,有长安都察寺的暗桩,有公交署,有思莫尔的商队,还有高大龙手上统领的一批异人和前都察寺秘探。 最近一段时间,各方面的情报转换,都迟缓了许多。 这并非情报网不力,而是人,在大战后,紧绷的神经有所松懈。 以前每日一报,现在除非有大事,几乎半个月才报一次。 而许多重要的信息,其实就藏在每日琐碎的信息里。 苏大为身体是后世的灵魂,与其相信直觉,不如相信「大数据」。 雁过留声,凡是过往,皆有痕迹。 捕捉到关键痕迹」,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 「大兄,总管怎么说?」 高大虎见自家兄长从帅帐走出来,面色有异,不由迎上去,低声问。 「还能怎么说?优柔寡断,当断不断。」 高大龙眼瞳深处,隐隐有血芒闪动。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苏大为了。」 「大兄,你怎么这么说他……」 「我说错了吗?」 高大龙冷笑:「当年他闯丰邑坊,入兰池,破西突厥,做熊津都督镇守百济,跨海击倭国列岛,何等威风?他那些手段,那些不可思议蛊惑人心的本事,连我见了都嫉妒。」 说到这里,高大龙自嘲的一笑:「我自诩聪明,但是在他那些手段下,却觉得自己远不如他的远见。可是如今,你再看他……还哪有当年的样子?」 「这么说,总管是要奉圣旨行事了?」 第513页 高大虎吞咽了一下口水,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军中气氛有些不对劲。」 「能对劲才怪了,就算是瞎子也知道,立盖世奇功,不获封赏,意味着什么。」 高大龙眼中凶芒毕露:「朝廷从苏大为镇百济,灭倭国就开始在打压,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如今他立这么大的功劳,但大唐四周已经没有敌人了,你如果是皇帝,你要怎么做?」 「不至于吧……」 高大虎舔了舔唇,勐地想起,大唐如今打过东南西北,四方早已没有能成气候的敌人。 西域诸国皆臣服,辽东早已破灭。 北方突厥已烟消云散,残部併入大唐,成为大唐的鹰犬爪牙。 至于南方,似天竺和一些小岛,要么就是废拉不堪,要么就是原始密林,瘴疠横行,不适宜人居住。 总之在目力所及之处,大唐真的已经没有敌人了。 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汉代司马迁的话,陡然自高大虎脑海中闪过。 「会不会……」 高大虎犹豫道:「朝廷不至于要对总管不利,毕竟总管与武后的关系……」 「他们真是亲人吗?」 高大龙搂过阿弟的肩膀,向旁走了几步,扫了扫周围环境,冷笑道:「他李世民连自己的兄弟不也说杀便杀了。」 高大虎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但是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到。 「朝廷会不会是想将总管放到州府歷练一番,或者再磨励一番,像苏定方大总管,还有薛礼,听说自贞观后都冷藏了十余年呢,一直到陛下登基,才获重用。」 「你傻啊,只记得这个,却不知道……」 高大龙狠狠勒紧他的脖颈,拉得高大虎站立不稳,向自己倾斜过来:「苏大为他是太子府的臣子,但太子,就一定能登基吗?」 这话出来,高大虎瞳孔勐然收缩。 「大兄,你是说……这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太子身体本就不好,幸亏苏大为找来葛洪替他诊治,但葛洪年事已高,能保太子多久?」 高大龙眼中光芒闪动,隐隐带着冷笑之意:「若苏大为在朝中,或许还能保住太子,但他若真的被踢到巴府,你觉得,这事就没有变化吗?」 高大虎张大嘴巴,被高大龙的一番「谬论」震惊得无已復加。 他想要反驳,但又觉得大兄的话甚有道理。 上一次太子的危机,便是苏大为所化解的。 陛下几位皇子渐渐长大,远的不说,就说李显、李贤等人,身边也聚集了一帮厉害人物。 难道这些皇子,对那皇位就真的没有一点觊觎之心? 人是会长大的。 若想深一层,此次苏大为莫名受到朝廷如此对待,立下不世之功,连「献俘夸功」都给免了。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朝中有人不希望苏大为回去呢? 越想,高大虎越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时才发现,本以为只是一道圣旨,但这背后的水,可谓深不见底。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阴谋,如黑洞一般,要将苏大为连同太子一起吞噬。 「大兄,我们怎么办?」 高大虎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若此次风波里,连苏大为都不能保全。 那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则更加前途莫测。 「当断不乱反受其乱。」 高大龙眸中血芒跳动,嘴角挑起,露出一抹狠戾笑容:「我记得,这次军中,应该有几个折冲府,是当年随咱们一起征倭的吧?」 「大兄,你的意思是?」 「当年苏大为在倭岛,推行的可是『不良人』制度。」 所谓不良人制度,乃是在战地,以「不良人」为名,将占领地所募之兵,分成三六九等,只有最忠诚,立功无数的僕从,才有资格加入。 这个提议,随着苏大为在倭岛推行的土地改革制度一起推行,当时在倭岛受到极大的拥戴。 可以说,正是靠着这一制度,瓦解了倭岛本土皇室一系的贵族政治。 使苏大为等以极少数的唐军,在倭国列岛得以立足。 这是苏大为仿效后世伟人屠龙之术的「魔改版」,虽然只是学了点皮毛,在倭国列岛上已经大杀器一般的存在。 所有的制度、社会,都是靠人来实现的。 当一种新兴的制度存在,并且迅速击溃旧有的制度。 一个新的政权,便自然而然呈现了。 「大兄,你的意思是……」 「那些加入『不良人』的人,才是苏大为手上真正的精锐骨干,有他们在,就有希望……」 高大龙声音幽幽的道:「你快去召集这些人,一旦情况有变,那就……」 那就什么,他没说下去。 但高大虎已经明白自家大兄的意思。 那句话,他做梦也未曾想过。 一时间,额头冷汗涔涔。 「大兄……就算,就算能对抗朝廷旨意,就算有那些人支持总管,我们又能去哪?」 「去哪?那是后一步的打算了,或者去吐蕃,或者去天竺也成,我听说天竺那地方不错,在那里划地为王,不也甚好吗?」 「这……这……」 「别愣着,快去,手里有筹码,才有选择的机会,你忘了咱们当年在丰邑坊是如何做的了?」 第514页 高大龙用力一掌拍在高大虎的肩膀上。 火辣辣的疼。 却也让高大虎清醒过来。 他胸膛急剧起伏着,咬了咬牙道:「我这便去。」 …… 「长安城中,这段时间倒还真出了不少事。」 李博对着手里的卷宗喃喃道。 「拿给我看。」 苏大为坐在桌案后看了他一眼。 「是,是贺兰敏之之事,我以为与总管无关。」 「拿过来。」 李博不敢再多说,忙将记录的卷宗手捧着,交到苏大为手上。 一眼看下去,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跳。 贺兰敏之,终于死了。 自韩国夫人武顺死后,贺兰敏之的「疯症」越来越严重。 去岁武后的母亲去世,武后命贺兰敏之建一座大佛像来为杨氏祈福,没想到贺兰敏之竟将做佛事的绸缎中饱私囊。 武后传贺兰敏之入宫训斥,没想到贺兰敏之居然桀骜不驯,当面顶撞。 武媚娘暴跳如雷,下令将敏之流放岭南雷州,并歷数贺兰敏之「十罪」,包括强暴公主侍女,强暴准太子妃等等,桩桩都骇人听闻。 然后,贺兰敏之亡于路上。 有传说是武后不欲再见此人,命人在路上动的手…… 「贺兰敏之真的死了?」 安文生在一旁颇为诧异。 「我记得在长安时,此人颇有才名,在弘文馆求学时,曾编《三十国春秋》,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摸着下巴,向苏大为投来狐疑的目光。 「你看我做甚?」 苏大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贺兰敏之死的时候,自己还在带兵打吐蕃,距离那么远,你拿这眼神看我做甚? 我又不会飞剑斩人首级。 「阿弥,我记得当年这贺兰敏之曾设局想要杀你,如今倒也算替你了结一桩旧事。」 「他死便死了,与我没关系。」 「不对。」 安文生捏着下巴:「其实当年我便奇怪,你这人看着笑呵呵,其实心里极有主张,就不是个肯吃亏的,当年贺兰敏之设局对付你,但你都忍了,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不像是你的脾性。 现在看来,莫非你早安排好了后手?」 「文生,做事要讲逻辑的,我苏大为哪有这种本事,能安排到数年之后的事。」 苏大为坚决否认。 当然,实情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明知贺兰敏之会因为强了未来太子妃作死。 自己要是当时为了出口恶气,亲自动手,那岂非落下痕迹? 对一个将死之人,需要自己下场动手吗? 「不说这个了。」 苏大为将话题岔开问:「我记得贺兰敏之身边之前有个明崇俨,此人现在何处?」 第九十三章 京都旧事 「明崇俨,我看看……」 李博查找着卷宗资料,他面前的桌案摆满了文卷,就如他当年在都察寺里一样。 过了片刻,他喜道:「找到了,这个人……咦,他居然颇受武后赏识。」 苏大为点点头,却并不奇怪。 这个时代,虽然因为他的到来,有许多时间线变得面目全非,但大体的脉络还在。 明崇俨在正史上,可是能通鬼神,深得李治和武媚娘信重的。 贺兰敏之在的时候,对他反倒是一种束缚。 如今贺兰不在了,明崇俨被武媚娘赏识起用,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人现在在武后身边吗?」 「哦,卷宗里提到,另有任用,但具体委派何职,却不甚清楚。」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点一支香计时,我们要加快进度了。」 「一个时辰,要从这么繁多的情报中,判断如今长安的局势。」 安文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总会给自己找难题。」 「明明白白的面对,总比稀里湖涂的要好。」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见李博起身,站到帐角,点然了一支线香。 香是特制的,一支能烧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当两支线香烧完,就是最终时刻。 大军要按原计划拔营起行。 那个时候,究竟是与大军脱离,独自留在巴蜀,等待朝廷进一步的命令。 还是…… 这是一个极艰难的选择。 苏大为此时也绝非表面上那样平静。 他微闭着眼睛,把近几年自己与朝廷中的事过了一遍。 怎么也想不通,李治为何要下这样一道圣旨。 莫非真和圣旨里所说一样,是为了灾情? 可这种事,属于民生吧,理当由主持过地方政务,或者熟知民政运作,抗灾经验的能臣来。 苏大为虽然处理事情有些手段,但这十年来,一直主要在破案和军事上,对地方政务可以说从未真正经手过。 所以朝廷这道任命,的确是十分古怪。 有违常理。 也难怪高大龙等一帮人在心中猜忌。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如履薄冰。 到苏大为如今的程度,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能量。 朝廷任何一道对他的命令,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不可能没有缘由。 问题就在于,这个缘由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第515页 如果是善意倒还好说。 但如果是恶意…… 他现在身边一帮兄弟家臣,上下人脉关系复杂。 在军中又有相当的影响力,当真牵一髮而动全身。 深吸了口气,鼻子里嗅到线香飘出的檀香气息。 苏大为揉了揉额头,抬头看到安文生拿起一本卷宗,向自己快速走来。 「有一件事,是上个月收到的,但是当时想着与军情无关,就没有跟你说,现在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一下。」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安文生,有什么事是需要刻意瞒着自己的,直到此刻才和自己提? 安文生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不肯详细说,只是将手里记录情报的卷宗递过来。 苏大为接过看了一眼,在首页角落里,以蝇头小字写着:甲木四。 这是暗号,甲木代表东边,而四,代表着倭岛。 东面苏大为最关注的四国分别是高句丽、百济、新罗与倭国。 前两者已经被大唐拿下,设下都督府。 而倭国,虽然也仿百济旧例,设下都督府,但是朝廷所用之人,苏大为并不熟悉。 近几年,也很少听到那边的消息。 似乎有人刻意想要切断他与倭岛那边的联繫。 或许是李治的意思,或许是另有他人。 苏大为皱了下眉:「倭岛那边,不是一向没有消息传来?」 「这次是事情太大,都察寺的暗桩透来的消息。」 事情太大? 苏大为眉头又皱了一下,究竟有多大的事,连消息都瞒不住了,居然连暗桩都知道了。 他翻开卷宗,按着都察寺一套内部的秘谍口令,从混乱无序的字中,读到有用的信息。 「倭、岛、反。」 苏大为心中一震,吃惊的道:「倭岛被我们拆分成那样,如何能反?」 当年高大龙和阿史那道真、安文生他们最后从倭岛撤回前,按苏大为的授意,将倭岛拆分成二十七部,故意将它划分得支离破碎。 同时严令当时归化大唐的倭国僕从将领,分别执掌一部。 并且定下制度,四年一轮。 各将领将轮流更替戎守的防区。 具体执行下来会不会走样先不论,哪怕这些将领都成为新的藩镇,那也是分裂的二十七部,单独一部,甚至联合几部,都绝没有与大唐在倭国所设都督府抗衡的本钱。 而要将这些割裂的土地和势力联合起来,没有十余年的时间,绝对办不到。 何况大唐东倭都督府又不是摆设,只要施行縻羁之策,将最强的大名拆分肢解,这事哪怕给倭人五十年也办不成。 苏大为仔细翻阅手中的秘档,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骂道:「朝廷封的东倭都督是猪吗?」 「咳咳,阿弥注意身份,不要用这等粗鄙之词。」 「骂他是猪都是便宜他了。」 苏大为翻完整个秘档,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幸亏他还留了几分力,不然一巴掌下去,这桌案是别想要了。 事情并不复杂。 有内和外两个因素,单独碰到一个,倭岛不可能反。 但偏偏两个条件都达成了。 第一个条件,朝廷任命为东倭都督府都督的人,叫赵敬朗,此人也是贞观时期旧臣。 有过一些地方施政的经歷,算是经验丰富的老臣。 但唯一有一个问题,赵敬朗此人年老昏聩,耳根极软,而且还十分好女色,年龄对他似乎丝毫没有影响。 去了倭国当了土皇帝以后,被一帮倭国僕从大将哄着,渐渐膨胀得不知东西了。 又被那二十七部大名轮流送美女,宴请,换着花样捧着。 最后被人悄然渗透,连都督府埋下倭人暗桩都不知道。 趁着赵敬朗昏聩,每日流连酒色,甚少视事,那二十七部倭将,只安份了两年,便开始了兼併战争。 对这一切,赵敬朗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但他觉得,让这些倭人自相残杀,对大唐也没坏处。 反正倭人再怎么跳,也难当大唐兵锋。 却没想,倭人经过苏大为的调教,其组织度和军事理念,早已与过去的倭国,有了质的飞跃。 那二十七部大将和手下的倭人兵卒,可是最早跟着苏大为的唐军,以唐军僕从而自豪,一举击破旧倭王的军队,解放全倭岛的虎狼之士。 对上苏大为,他们自然是不行。 但对上一个小小的赵敬朗,却不在话下。 若苏大为一直在倭国镇守,或者留下得力大将,这些倭人都不敢生出此等异心。 实在是…… 朝廷派来的赵敬朗一介文臣,鼠目寸光,实在低估了这些军汉手里有兵又无天敌时,野心的膨胀程度。 如果只是如此,倭国这二十七部将领同,也就是继续大名之间的兼併战,还不至于就敢反唐。 但是另一个小概率事件发生了。 那就是,倭王高市,回倭国了。 事情要说到前几年的泰山封禅大典。 在封禅之时,各国使者酋长皆敬畏称李治为天皇,尤其以高市态度最为谦卑。 李治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抽了一下,当时一高兴,居然赦免了高市之罪,并派人护送高市回倭。 这一回倭不要紧,如鱼入大海,虎入山林。 第516页 高市回到倭国以后,迅速拉拢愿意效忠他的倭将,并以倭王的名号,不断拉拢和兼併。 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占了绝对的优势。 高市并且效仿大唐,自称天皇。 还召集能工巧匠,仿大唐长安制式,在倭岛上修建小长安城。 直到这个时候,赵敬朗才如梦初醒。 可惜一切都晚了。 眼见事败,高市一不做二不休,把赵敬朗砍了。 倭国虽然现在还有七八位大名是苏大为时期留下的倭将,但高市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重新统一倭国列岛,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高市没有胆量打出反叛大唐的旗号,名义上还是自称效忠大唐天皇李治,并诈称赵敬朗是病死。 但消息还是被大唐知道。 据说李治在朝堂上勃然大怒,摔了自己最心爱的一个琉璃盏。 杀大唐都督,自封天皇。 这特么还不是反唐,还要怎么反? 「赵敬朗简直比猪还蠢,他死了也就死了,可惜了我们在倭岛经营的大好局面。」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除了骂一声赵敬朗是猪,还能骂谁? 总不能骂李治的帝王心术,为了防自己一手,把自己调回长安,连自己留下的后手布置也一併撤去,给了倭人自立的机会。 可惜了,本来想千年之后,世上再无倭国。 但现在看,歷史不但拐回了原点,亲眼见过大唐皇帝李治封禅泰山的高市,还给自己封了个「天皇」的称号。 真是莫大的讽刺。 「上个月的消息?一直瞒着我,怕我有过激反应?」 苏大为拍拍秘档,长嘆道:「除了一声嘆息,除了说声遗憾,我还能说什么,本来……是想留给我们后人的一份财富,如今,煮熟的鸭子飞了。」 安文生却是脸色一变,细长的眼眸微光闪动,压低声音道:「阿弥,你……真的想将倭岛留给后人?」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 若苏大为想把倭岛留给自己的后人,那是不是代表苏大为也曾有过野心,想要占据倭岛称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当年那个虬髯客据说不肯做大唐臣子,便是驾船出海,做了南洋某岛的国主。 安文生甚至在想,之前也曾听人隐晦提过,以苏大为的布置,怎么看都像是预留了后手和后路,是否也准备着有那么一天? 第九十四章 军心 「文生,你看我这是什么眼神?」 苏大为察觉到安文生目光有异。 「你不对劲,文生,你看我好像看女子。」 「不对劲的是你才对,你难不成在攻倭岛时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是却被朝廷发现了你的野心?」 「卧槽,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心脏一抖。 要说当年打倭岛有没有私心,那肯定有啊。 但那些心事,只是顺手为之,有很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毕竟抱上武媚娘阿姊的大腿,在大唐除了皇帝李治,谁也不可能真的动到他。 何况,就算跑到倭国称王,以现在倭国的生产力,远不如在大唐舒服。 不是万不得已,何必呢? 「阿弥,阿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若有事,不可瞒我!」 安文生脸色没有往日的淡然,而是少有的郑重。 「没有,你看我这纯洁正直的脸,怎么会有那些不纯洁的想法。」苏大为咳嗽一声道:「倭国的事不可能引发什么后果,更不可能让陛下疑我,你别小题大作,继续去看别的秘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抬头看一眼线香,发现已经烧去了五分之一。 安文生知道从苏大为嘴里问不出自己想听的话,只得摇摇头,正想继续查阅秘档,看看有没有长安最近的消息。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鹰鸣。 李博忙起身,掀开帘帐。 耳中只听一声破风大响。 一团黑影从外面疾掠进来。 笔直扑向帐内的苏大为。 手臂一抬,一双黝黑的铁爪死死扣着苏大为明光铠的护腕,双翅敛起,一双黄澄澄的瞳子,在帐内顾盼有神。 「是薛礼那边的战报?」 安文生刚刚坐下,见到苏大为臂上的神鹰,忍不住又一次站起身问。 苏大为点点头,轻抚了一下鹰首,将腰袋上切好成细长条的肉条,先餵鹰吃了几口。 趁着老鹰狼吞虎咽,另一只手从鹰爪上解下竹筒,从中倒出一个捲成团纸卷。 「上面写的什么?可是王玄策的消息?」 从逻些城到如今的巴蜀相隔不知几千里。 若是靠人的两条腿,几个月都走不到,但如果是雄鹰飞翔,数日可至。 因此苏大为与薛仁贵约定,双方的情报和战报,可用苏大为驯养的鹰来传递。 苏大为没有回答安文生的提问,将情报上的内容先是扫过一遍,思索一番才道:「天竺那边,王玄策与狮子已经大破吐蕃残部,并且活捉了论钦陵。」 「咦,居然抓到了论钦陵!」 安文生颇有些意外:「论钦陵用兵老辣如狐,只稍逊总管与你,没想到会被活捉到。」 「时穷力竭,虽英雄也无能为力,何况王玄策十余年前本就灭过中天竺,再加上狮子相助,一路势如破竹,并不意外。」 第517页 苏大为微微皱眉:「但是这战报里没提到吐蕃贊普芒松芒贊,莫非还没抓到?」 安文生看了看,李博也停下手里的翻阅动作,把目光投过来。 「定是还没抓到,不过按战报所说,吐蕃残部被灭,芒松芒贊已经没有力量再復国了。」 「那些诡异?」 「这里面没说,想必没什么威胁。」 苏大为扫了一眼字条,这上面的容量有限,也只能简单的写上几件重要的事。 至于没提到的,想必没那么重要,又或者还需要时间解决。 他的脑海里,不禁又闪过那一日见到的诡异腾迅。 那个方向,似乎就是飞向天竺…… 应该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他摇摇头,把这个疑问压下。 伸手抚摸了一下鹰的背羽,手臂一振,那只鹰跳跃着自行蹿到一旁的木架上立住,梳理起羽毛。 稍后苏大为会将回信绑上,令它带给薛仁贵。 薛仁贵如今镇守逻些,正好成为联通天竺与苏大为的桥樑。 「吐蕃的事,与朝廷之事不会有太大干系,还是继续查找最近长安的消息,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重要情报。」。 「总管,我有发现!」 一直沉默的李博,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秘档,失声道:「这是最近朝廷各部往来的信函,这是吏部还有户部、工部、太常寺半年前的旧档。」 「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拿过来看看。」 苏大为见李博神色异常,不由有些诧异。 安文生则是在一旁摸着下巴,眼珠随着李博的脚步移动着,似在思索。 苏大为接过存档的各部公文信函,细细翻阅起来。 这些存档原本是归入都察寺统一归档,但苏大为之前留在里面的暗桩,每隔半年,会选一批可能有价值的,抄录出来。 由于是旧档,对政局无甚影响。 纵然上面有人知道,也没有深究。 但是这种看似过时的旧情报,对于摸清朝廷的风向,已及一些大的策略走向,却极有帮助。 安文生在一旁,发现苏大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开口道:「这些旧档究竟记录了何事?」 「疫情。」 苏大为头也不抬,缓缓道:「封禅之后……天有异象,此后大唐各州疫情不断。」 天有异象,当然指的并非是什么「祥瑞」,而是星象。 据传昔年太宗「玄武门之变」前,天上就出现过「太白经天」之象,以致于长安谣言四起。 …… 「高将军,要我等做些什么?」 一名身材健硕的都尉,身披玄色锁子甲,叉手向虎踞于帐中的高大虎行礼道。 在高大虎身边,此时还多了一个人,却不是高大龙。 站在他身侧的,乃是前都察寺的天字组异人,魏破延。 苏大为解下都察寺寺卿一职后,这些跟随他的心腹旧人,一一被清除出去。 被他令高大虎重新网罗,另设自己的情报系统。 此次征吐蕃,明面上是大唐府兵在作战,但在战事背后,无数的情报,海量的资源都投入其中。 包括苏大为自己的情报系统。 像死去的赵胡儿,原本也属于情报系统的一员,是都察寺外围秘探。 更不提异人组。 在与吐蕃的异人和诡异较量中,立下汗马功劳。 那是另一个隐秘的战场。 高大虎的目光微微瞥向帐门,隐见大兄高大龙在门外的身影,一颗心立时定了下来。 此次乃是迫不得已,挺而走险。 正如高大龙所说,有备,至少多个选择。 万一真是朝廷要对苏大为动手,总不能束手待毙。 高大龙、高大虎自从被都察寺清除出去,重新网罗一批都察寺的旧人围绕苏大为组成新的情报机构后,随着接触的情报增多,看到朝廷运行的另一面,对朝中某些人就越发缺少信赖。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 极致的繁华之下,就是极致的黑暗。 正如过去的丰邑坊,宵禁之后,地下世界的狂欢,是在大唐繁华掩盖下更黑暗的存在。 「当年朝廷可以一句话便推平了丰邑坊,如今除掉一个苏大为,又有何奇怪?毕竟,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帝王,最喜欢做这种卸磨杀驴之事。」 这些念头在高大虎的脑中飞快闪过,他盯着面前的都尉沉声道:「薛全静,你是跟随总管征过辽东、倭国,又征了吐蕃的老人,我记得你随总管,已经有七年了吧?」 「是,整整七年。」 「很好。」 高大虎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双眼透出慑人的亮芒,仿佛能一眼看透到对方心底。 「在征倭的时候,我记得是你带头,杀入筑紫,第一个沖入倭王城中。」 「是在下,难得高将军居然记得。」 薛全静虽不知高大虎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此事是他生平高光时刻,最引以自豪。 便是回长安之后,也常与友人喝酒时提起。 只是这经歷太过离奇,不少友人还以为他在吹牛。 也只有这些军中袍泽才知道当年的内情。 「我还记得,总管在倭岛行战时法,定下『不良人』为骨干,当时又是你率先站出来,替总管分忧,掌管那些投效的倭人武士。」 第518页 「是!小人曾为长安县不良人,做过三年,后来因总管出征辽东,因相信总管定会得胜,所以投军。」 「这么说,你确实是总管的骨干心腹。」 高大龙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一抹笑意:「若是有人要对总管不利,你怎么办?」 轰! 薛全静感觉头脑嗡地一下。 有人对总管不利,这怎么可能? 以总管的战功…… 等等! 他突然想起方才的圣旨,联想兵卒间传的一些私语。 不,不会吧! 先前娄师德将军不是说,是朝廷要大用总管,放总管到地方歷练吗? 这…… 一时间,薛全静瞠目结舌。 高大虎面色一沉,两眼微微眯起,隐隐透着一丝威慑:「薛全静,你既是追随总管多年老兵,还是总管在倭岛设『不良人』时的骨干,我问你,若有人要对总管不利,你如何做?」 薛全静一个哆嗦。 头顶上方,像是四九天里被一桶雪水浇下。 「我……」 才开口一个字,突然看到高大虎杀机腾腾的双眼。 薛全静心中一震,单膝跪下,抱拳道:「愿为总管效死力!」 「很好。」高大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说完,微微侧脸向一旁的异人魏破延道:「你随薛全静去点兵,若有人敢违抗薛都尉的军令,就地诛之。」 「喏!」 薛全静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起身。 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或许早在当年征倭时起,早在自己在倭岛随当时的熊津都督苏大为建立倭岛『不良人』组织开始,就已经是一条不归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九十五章 疫情 「秘阁李淳风预言两三年内,会有荧惑守心……天象大变!」 「这……这是真的?」 李博与安文生俱都是面色一变。 李博甚至脱口道:「每逢天有异象,必有应验之处,莫非……朝廷有人将此天象推在总管总上?」 安文生正摸着自己肥厚的下巴,闻言微微眯起的细长眼眸一下子绽开,露出震骇之色:「休得胡言!」 「并非胡说。」李博面色凝重道:「我昔日在都察寺曾查阅大唐秘档,知道一件事。」 「何事?」 「昔年秦王李世民,你道他为何要发起『玄武门』之变?」 「那不是因为建成和元吉逼迫太狠,谋对秦王不利?」安文生眉梢拧动,此事他作为贵族门阀,知道的内情远比普通人要多,自然无法相信,李博说的什么天象之事。 所谓天象,那和无鸡之谈有什么区别? 「安郎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博叉手道:「我读过秘档,在玄武门之变前,长安现『太白经天』异象,有人言主应在秦王,为此,高祖传召秦王,当时在御前,高祖实已动了杀机,但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动手。秦王逃得一难,回去后,知道大祸不远,立刻召集天策府文武诸将,最终决定拼死一搏。」 「这……」 安文生一时瞠目结舌。 他师从袁守诚,对于大唐数十年来的天象星变了如指掌,知道李博所言不虚。 在玄武门之变前夜,确实发生过「太白经天」之事。 如今秘阁李淳风又奏报说天将大变,岂能不令天皇天后担心。 天象,必有所应之险。 必有所应之人。 该不会……长安真有人想用阿弥来背这口锅吧? 如果是别的藉口,什么党争,皇子夺嫡之类,安文生还未必这么相信。 但扯到玄虚的星象,这在大唐,上至帝王,从高祖太宗,到当今天皇天后,贩夫走卒,谁人不信? 这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 「阿弥,若真是如此,恐怕真的得做好准备了。」 安文生不觉自己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他向旁边的香炉看了一眼,看到那支线香已经燃烧将尽,忍不住道:「若不然……」 「不对。」 苏大为突然开口。 「什么不对?」 「不是星象的事,荧惑守心还要数年之后,眼下的灾情却是实实在在的。」 苏大为将那些秘档一一找出,指着上面道:「从贞观年间开始,大唐各州瘟疫频繁,几乎每两年发生一次。」 《旧唐书三十七·五行志》记载永淳元年六月的一场瘟疫:「关中初雨,麦田涝损,后旱,京兆、岐、陇螟蝗食苗并尽,加以民多疫疠,死者枕籍于路。」 据史载,大唐瘟疫始于贞观十年(636年),终于大顺二年(891的年)。 其中冷暖,只有大唐朝堂上下自己知道。 华夏族自古便是一边流血战斗,一边不放弃生产建设的种族。 从大禹治水,到大唐兵灾、水涝旱灾、蝗灾、瘟疫,唐人无日不战。 那都是一边和敌人斗,一边和老天斗,一边还要在后方抓紧搞生产,创造出巨大的帝国,以及辉煌灿烂的文化,辐射整个东亚。 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亦如此。 苏大为喃喃的道:「不看这些秘档,我都不知,原来这些年大唐是如此艰难……不简单,不容易!」 第519页 「我的总管!」 李博在一旁跺足道:「香烧完一支,只剩最后一支了。」 他一边换上一支香,一边焦急道:「现在岂是感慨朝廷灾情的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苏大为摇头道:「灾情是真的……太常寺太医署掌管全国医疗卫生工作,殿中省沿药局为帝王进行诊疗。太子左春坊药藏局主要负责太子日常保健。太医岁给药以防民疾。还有《医疾令》规定:诸医针师,医临,医正量其所能,有病之处,遗为医疗。」 李博和安文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都这个时候了,苏大为还在关心这些没用的。 「并不是没用的事。」 苏大为仿佛看出二人心中想法,指了指桌案上的圣旨:「陛下旨意,让我在巴蜀防疫抚民,疫情,确实是真的,去岁蜀中大疫,波及汉中和巴中之地,当时因瘟疫病死者,至少四万户……」 四万户,有多少人口,自不必说。 这对大唐,是巨大的损失。 简直是在身上插一刀放血。 苏大为此时忽然明白,为何他知道的那个歷史,数年之后,大非川之战,大唐派薛仁贵为逻些道大总管,率郭待封出征吐蕃时,唐军的动员能力会衰弱那么多。 只能出动区区五万兵,其中还有一部份是辎重兵。 没有民啊! 大疫之后,益州疲弊,哪有余力去支撑大军。 而光靠河西一地,本身要支撑安西都护府的给养就不容易了,还要负担大军,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更想到,之前诡异刀劳代表荧惑星君与自己谈判,曾说漏嘴,说了荧惑星君认为数年后,大唐必定会衰弱。 莫非也和天象有关? 巧了,刚巧李淳风测得的结果,也是数年后「荧惑守心」,与诡异的荧惑星君名字对上。 难道说,数年之后,会发生诡异暴乱? 作为后世的人,苏大为当然知道,所谓「荧惑」,指的是天上的火星。 在古人眼里,观察到火星逼近地球,被认为是大凶之兆。 「陛下与武后刚泰山封禅便出现这等灾情,自然需要派能吏去镇抚地方,防治灾情。」 苏大为拍了拍这些秘档:「我所看秘档,已经有数州出现疫情,连孙老神仙都带着他的太医院学生,奔赴各州施救。」 说到这里,苏大为的思绪仿佛跨越了千百年,直达到后世的某年某月:「救济斯民,是每一位大唐人的责任,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懂瘟疫了。」 说来有点点自豪,他在那个时代,也曾经歷过08年金融风暴,13年非典,乃至19年新冠。 虽然也没什么好吹嘘手,但是对于瘟疫,他敢肯定,整个大唐,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 就光一个戴口罩的问题……咳咳,千百年后,还有大美丽国争论不休。 但如果在眼下这个时代,苏大为振臂一唿,光是戴口罩、勤洗手、保持通风空气流通,便不知能救多少人命。 虽然瘟疫也分很多种,但只要不是伊波拉那种无解的,最厉害也不过是肺鼠疫和新冠了吧。 几千年后人类与那场瘟疫的战争,他可是亲身参与的。 安文生和李博两人都被苏大为的表情弄得快疯掉了。 「不是……你哪来的自信?」 「就连孙老神仙都不敢说能治得了瘟疫,你说你……」 「不必多说,我相信陛下与武后都是出自一片公心,何况我本就是武后的人,她不会坐视我出危险而不给任何提醒。」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若为救治疫情,我责无旁贷,哪怕不能回长安献俘称功,也不要紧。」 武媚娘,是绝不会放任他不管的。 这点自信,苏大为还是有的。 这世上,只有李治可以治他苏大为,但只要不是谋逆重罪,李治不可能动手。 武媚娘也不会看着好端端的,折损苏大为。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在天皇陛下的两眼盯住下,武媚娘手中真的是没什么势力。 以前唯一亲近一点的李义府废了,许敬宗也因年老致仕。 引武顺入宫,结果变成与她争宠。 如今武顺已死,贺兰敏之也死了。 这条线也废了。 可以说,环顾大唐,武媚娘除了太子李弘,唯一可以倚仗的,便是苏大为。 若天皇李治,真的哪天重病不治,太子李弘登基。 有苏大为和没有苏大为,那完全是两种结果。 苏大为若在,凭他在军中的威望,便足以给武媚娘和太子李弘极大的安全感。 何况苏大为身边,还有一大帮心腹将领。 未来,皆可成为大唐军中的中流砥柱。 「陛下和武后还要用我。」 苏大为目视安文生和李博道:「我有用。」 这话出来,令安文生和李博也无言以对。 苏大为说的是对的,他确实是有用。 就怕是太有用,而引起陛下猜忌。 不过…… 现在灾情确实,那么此事当不是假的。 或许,朝廷真希望苏大为在巴蜀之地发挥作用,也权当在地方歷练呢? 这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总管!」 帐外突然有人压低声音唿喊。 第520页 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 「是九郎吗?进来。」 苏大为认得那是南九郎的声音。 之前南九郎一直在长安,后来苏大为征吐蕃感觉需要人手,才把他召到身边。 但一去一回,等南九郎到达,已经是攻打逻些的尾声。 「总管。」 南九郎掀开帐帘,视线先扫了一眼,然后小步进来,鞠躬叉手向苏大为行礼。 感觉他神色有异,苏大为诧异问:「九郎怎么了,出了何事?」 「总管,我……我该死。」 南九郎突然给苏大为跪下,双手撑地,以头触地:「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不敢同总管说,但是……现在不能再瞒了。」 「何事?」苏大为浓黑的眉头一挑,盯向南九郎。 一旁的安文生和李博也是面露惊讶。 他们知道,南九郎当长安不良人是苏大为召的,跟着苏大为多年,可以说是心腹。 从没见过他如此。 「长安……聂苏小娘子……我和,和一帮兄弟,曾想带小娘子出来,但……失手了。」 第九十六章 翻覆 「你说什么?」 帐内数人,包括苏大为在内,同时一惊。 第一反应是震惊、愕然,不敢相信。 第二反应是这太荒谬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直到最后,苏大为几乎是一闪身,出现在南九郎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 他的动作甚至透着粗暴。 那是李博和安文生从未在苏大为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一直以来,苏大为在军中指挥若定,运筹帏幄,庙算之精,将一个个敌人玩弄于股掌之内。 哪怕再危险的局面,也从未见他失态过。 但是南九郎的消息,将这一切打破了。 「九郎你说清楚,为何要做这等事情?」 这种事落到有心人的眼里,便是罪证。 若非有反意,为何要将自己的家人偷送出去? 真要论起来,是解释不清的,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总管,不是我……是聂苏小娘子请我们帮忙,她说,想出来找你,但是,宫中的人盯着她甚紧。我当时一时没想那么多,便将事情和长安一帮兄弟说了。」 他说的兄弟,自然是苏大为在都察寺之外,另设的情报系统。 比起都察寺自然是远远不如,但它胜在隐蔽,而且吸纳了许多不良人,和被清出都察寺情报网的异人。 对苏大为来说,这便是他的眼睛,他的耳目,他的暗桩。 所以他在方才,一直很有底气。 就是因为,至今为止,并没有收到关于长安方向的示警。 任何事情,都会落下痕迹。 哪怕长安哪位皇子,甚至是李治哪天突然抽疯,想要做卸磨杀驴之事,也不可能不落下痕迹。 但现在,南九郎的话,无疑道出另一个可能。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失败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点说!」 从南九郎到逻些,一直到现在,快半年时间过去,也不曾听南九郎提及此事,这是重大的失误。 若是早点知道,苏大为不会这样猝不及防。 「是秘阁的人,本来我们要将聂苏小娘子送出长安了,最后是秘阁的李淳风带人将小娘子拦下。」 「李淳风怎么会知道?」 「这……属下不知。」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当时李淳风说,聂苏小娘子绝不可以离长安,若离了长安,便是陷总管你于不义,会有杀身之祸,他说这事他管了,要我们毋须声张。」 南九郎用衣袖擦拭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此事我不一直不敢告诉总管,心里总存着几分侥倖,觉得李淳风与总管交情深厚,应该不会对总管不利。」 「荒唐!」 在一旁早就忍不住的李博失声痛骂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岂能寄望在一个人身上。」 安文生在一旁捏着下巴,面色凝重,插话道:「为何这个时候肯说了?」 「我……我听到之前圣旨的事,左思右想,我也怕是之前暗助聂苏小娘子出长安的事,泄露出去,会不会朝廷因此生疑,所以想要夺总管军权。」 李博再也忍耐不住,冲上来双手揪起南九郎的衣领,几乎将他双脚提得离地悬空。 咬牙切齿道:「你……你误了总管的大事!」 「够了!」 苏大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放开九郎吧,这事,归到底,也是聂苏开了口,不能怪九郎他们。」 苏大为苦笑一声。 自己老婆捅出的篓子,怎么能把锅扣在南九郎他们身上。 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按聂苏的意思办。 这事到底如何,有没有被李治和武媚娘他们知道,尚不清楚,还在迷雾之中。 但若此事真的捅到上面,先不说私自想将家属运出长安,违了唐律。 就说南九郎他们暴露出来的组织度,以及自己在长安设下的那些暗桩,这也是犯忌讳的。 若是被人知道,顺着这个点去挖掘,说不好真的会有极大风险。 李博恨恨的松开南九郎,向苏大为请示道:「总管,如果真是因为这件事,那么陛下降旨夺你兵权便说的通了,现如今如何是好?」 第521页 「我……」 苏大为才开口一个字,只听帐外突然传来先前传旨太监的吆喝声:「苏总管可收拾好了吗?时辰不早啦,大军该起行啦。」 安文生和李博脸色微变,同时看向帐角的香炉。 只见第二支香已经烧过一半。 「催得这么急!」李博咬牙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请速做决断。」 「决断,如何决断?」 苏大为双目盯向他,眼中透出寒意:「我带的兵,是大唐的兵,难道真以为凭着我一句话,那些府兵能护着我抗旨吗?」 「总管,凭您在军中威望……」 「什么样的威望,能抵得过亲人的安危?他们都是大唐的健儿,家中亲人皆在关中,你我也一样。」 苏大为摇头拒绝:「我本来就问心无愧,私设暗桩,而且还做出昏招,想将聂苏偷带出长安,此事固然有违律法,但陛下和武后就算知道此事,最多不过是责罚,罪不致死。 可我一旦有逾矩之举,那便不是责罚了,是要掉脑袋,还有千千万万人,要陪着我们掉脑袋。 到时,你我如何面对他们?」 苏大为的声音透着异常的清醒。 安文生在一旁微微点头。 苏大为的思路和清晰,到这个时候,他也依然没被这些事情给扰乱。 或许正因为有这样一颗清醒的心,他才能屡次在军中立下战功。 李博被苏大为的话,弄得一愣。 他看看安文生,看看南九郎,显然,大家都觉得苏大为说得有道理。 可是自己为什么,刚才会那样紧张焦虑,感觉如天塌一般。 苏大为仿佛看透他的内心:「人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角度便不一样,作为我身边的人,若我失去权力,或者受朝廷贬谪,你们自然会跟着受损,可若我划地为王……嘿嘿,当年若是占着倭国不回大唐,你们至少也能做个『一方诸侯』。」 「在下不敢!」 李博一个激灵,向着苏大为跪下去。 低头的时候,他感觉从自己的额头,脸颊,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 他骇然发现,苏大为说的是对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跟着苏大为,随着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从都察寺的主薄,做到征西大军的主薄,手下有那么多大唐将领都要看自己的脸色,可以掌握那么多的人和资源。 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比起苏大为,作为他身边心腹,更不能容忍失去权力那种滋味。 这才是他如此紧张的原因。 苏大为一句话,便将这一切点出来了。 「总管,我……」 「起来吧。」 苏大为伸出手,托住李博的胳膊,将他託了起来。 「人谁没有私心?就算我,不也有私心吗,不然为何要在长安留下暗桩,为何要吸纳那些异人和秘探,另组自己的情报网。」 苏大为拉起李博,在他肩膀上又轻拍了两下:「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总要权衡利弊吧,若真是陛下对我不满,要罚我,那也不见得是坏事,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嘛。」 苏大为笑了笑。 李博和南九郎的脸色,真是比哭还难看。 「总管,我们没你这般豁达。」 苏大为脸上在笑,心里的滋味却只有自己知道。 在李治这一朝里,哪怕在武周朝,大唐依旧是当世最耀眼的太阳。 若有一天,自己真的与大唐的利益相违背,最多也是带着聂苏找个地方隐居吧。 振兵一唿带着府兵作乱? 那意义完全不一样了,是十恶不赦之谋逆重罪。 除非脑子进水了,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再说真要这么搞,自己成什么了?岂不成安禄山了。 贼你妈。 老子有武媚娘的关系,在大唐绝不可能混不下去。 苏大为安慰了李博,正想出帐去回一下外面的情况。 陡然听到外面一片喧闹,紧接着,听到那太监气急败坏,犹如公鸡般的嗓音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反了你们!」 不好! 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脸色微变。 他们是异人,听到外面脚步声有异。 几乎是一前一后,冲出大帐。 一眼便看到,外面的混乱。 只见外面的诸军大部已经按着定规,拔起营帐,辎重队正在用驮马搬运这些后勤物资,大部份兵卒也在将领的指挥下,在空旷地结成队型,准备开拔。 但却有两个折冲府的都尉,在高大龙和高大虎的带领下,将之前传令的信使和太监给围了。 高大龙站在队伍前列,正一步步向着方才传旨的太监走去。 那太监显然已经吓住了,一张肥胖的脸上,吓向面无人色,色成内茬的尖叫:「你们想做甚?苏总管!苏大为,你莫非想……」 谋反那两个字,他实在不敢说出口。 这太监久在宫廷,此次还是第一次被外派出宫,原本以为是个肥差,哪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但他也不是傻子,心知有些话不说可活,要说了,苏大为反不反不知道,他自己这颗脑袋肯定会第一个掉下来。 第九十七章 扯平了 「高大龙!」 苏大为的暴喝,如一道记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第522页 高大龙眼中血红凶光一闪。 右手五指暴长,化作黑色鳞爪,向着面无人色的太监抓去。 「我叫你住手!」 苏大为怒道。 他的腰身一拧,背嵴大筋发出噼啪炸响。 龙形九转。 但是他速度快,高大龙却更快。 杀了这鸟太监,推着苏大为自立岂非受人辖制要好? 何必看朝廷眼色! 高大龙眼中血芒急闪,面上都隐隐浮现黑色的纹理,那是诡异蚺鬼将要现形。 铛! 一柄拂尘,突兀的出现,正好挡住高大龙的手爪。 「臭道士!」 半诡异化的高大龙低吼一声。 挡在他面前的是茅山宗天师叶法善。 他一直随在苏大为的军中。 高大龙还想再扑上前,却见叶法善手掐印决,身前虚空陡然幻化出一个发光的符纹。 「还不速退!」 光芒一闪。 高大龙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声,抓着自己的右爪后退数步。 从他的手爪上,呈现一种焦灼的痕迹,仿佛是被火烧过,伴随着「兹兹」响声,不断散发出黑色的烟雾。 附近折冲府的兵卒吓了一跳。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高大龙化形的模样,此时见到,顿时大惊后退。 「诡异……他是诡异,小心!」 唐军中异人有不少,但像诡异之属,并不多见。 「大兄!」 高大虎急喊。 而那传旨太监此时见到叶法善,顿时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指着高大龙,尖声道:「苏总管的营中,为何会有诡异?这人究竟是谁?是苏总管要害我,还是……」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茶,苏大为已经到了面前。 先是向着叶法善点点头,再向着太监拱手道:「这是我招揽的一名异人,并非是诡异,他言语无状,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代他赔罪。」 「言语无状?」 太监白脸上浮起一层阴霾,先是向着叶法善身后缩了缩,然后才在几名传令兵卒的搀扶下,向苏大为阴阳怪气的笑道:「我看此人方才不光是言语无状吧?他那双眼睛,好像要杀人一样。」 苏大为向他拱拱手,转头向高大龙,目光转为冷冽:「高郎君,这事,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的眸中眼神沉静,这双眼睛里,带着强烈的情绪。 有不满,有追问,有喝止,有提醒。 高大龙眸中血芒急闪,嘿嘿冷笑,却并不答话。 高大虎急向前两步,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我大兄听说朝廷要贬你在巴蜀,一时出于激愤,所以……」 「谁说的?」 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 发现不光是高大龙和高大虎带的那两个折冲府的兵卒,更远处的其他唐军,虽然排成队型,也依然向这边频频张望。 还有军中将领,娄师德、崔器、阿史那道真等人,若非碍于将令,早已经奔过来一探究竟。 太监在一旁尖声叫道:「我身负陛下旨意到军中传旨,苏总管的人对我如此,似有不敬陛下之嫌,究竟是苏总管的意思,还是这人自做主张?苏总管,你得给个交代!」 高大虎在一旁急道:「总管,我大兄绝无恶意,他是一心向着总管。」 「闭嘴!」 高大龙低吼道:「我做事何需向人解释!苏大为,此事是我自做主张,与他人无关!」 苏大为深深的盯着他:「是你自做主张?」 「是!」 太监从叶法善背后探出手来,指着高大龙,气焰嚣张道:「听到了,都听到了,苏总管,如此兇徒还留在军中,有罪不罚,待我回京,定当向陛下报予此事!」 「贼你妈!」 高大龙狞笑一声,面孔扭曲,渐显蚺鬼本相。 「诡……诡异!还说他不是诡异!」 太监尖叫起来:「叶天师,快施法,快收了这诡异!」 叶法善向苏大为看去。 安文生和刚赶到的李博也向苏大为看来。 数千府兵,更远处的唐军士卒,阿史那道真等军将,在马上向此处频频张望。 天空阴霾密密。 隐有闷雷之声。 太监尖叫:「反了反了,如此诡异在军中,居然无人敢治?叶天师,苏总管,还有没有人管了?」 唰! 一道寒芒闪过。 时间仿佛定格。 苏大为右手执着横刀,还保持着挥刀出鞘的姿势。 高大龙那张似人非人的脸上,渐渐泅开一道血线。 从颤抖的喉咙里,艰难的吐出含混的话:「贼……贼你妈,苏……老子,看错你。」 话音未落,他的半张脸突然掉落。 身体直挺挺的向后跌倒。 暗色的血向外喷涌,令围在附近的兵卒纷纷后退。 「高将军……高,那诡异被总管杀了!」 「大兄!」 高大虎如梦初醒,扑在高大龙的尸身上,泪水滚落。 苏大为面色沉重,右手一旋,还刀入鞘。 反身抱拳,向着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太监道:「此人冲撞天使,本总管已经亲手除去,不知天使还满意吗?」 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怒火。 第523页 太监哪料到苏大为居然会出手杀人。 吓得脸色发白,吞咽了一下口水:「满……满意,这事就此作罢,还请总管下令,起行吧。」 苏大为拱了拱手道:「还请稍待片刻,还有许多事未及下达,若不理顺,只怕不利行军,还请天使再多待一会。」 说着,也不管那太监的脸色,向着一旁的安文生和李博等人使了个眼色。 早有南九郎带着人上来,将高大龙的尸身收敛。 拉着哭泣的高大虎退下去。 苏大为又暗令李博备上礼物与那位太监「压惊」。 再向叶法善拱手,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叶天师,让你见笑了。」 苏大为带着叶法善到大帐旁一侧,向他拱手致歉道:「方才小小骚乱,若非叶天师出手,险些酿成大祸。」 叶法善轻抚长须,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大为道:「贫道与苏总管相识也有数年了,深知苏总管为人,断不会做出有违陛下和武后的事,所以不必致谢。」 他的话里,似乎特意加重了「武后」二字。 苏大为心中一动。 向他笑道:「要谢的要谢的,待我来日回长安后,一定要与叶天师好好叙上一叙,再去天师的道观瞻仰一番,好好听天师讲讲道经。」 「哈哈哈,苏总管有心了,那贫道就静待苏总管归来。」 叶法善笑眯眯的向苏大为行了一个道礼:「贫道还要与门徒打点一番,先不叨扰总管。」 「天师请便。」 苏大为向他拱手,看着叶法善姿态潇洒的转身,大步向茅山宗的门徒走去。 他也迴转身,看到安文生正立于帐门前。 「怎样?」 「正在骂人呢。」 「哼。」 苏大为冷笑一声:「精神倒是挺好。」 掀开帐帘,迎面一股扑鼻的血腥味。 帐内有数人。 当中一个赤脯着上身,一颗脑袋在灯上不住晃动,狰狞异常。 听到动静,此人勐地转身,一张血淋淋的脸上,一片凶戾:「苏大郎,你用刀砍我!」 不是高大龙,还能是谁? 蚺鬼有復生之能。 只要不是挫骨扬灰,这货想死都不容易。 苏大为冷笑道:「砍你怎么了?方才你那样做,是要我死,我不把你化成灰,扔马桶冲掉,已经算是对得起你。」 「什么桶……我不管!」 高大龙先是皱眉,接着挥开高大虎等人拉他的手,一个箭步冲到苏大为面前,怒发戟张,低吼道:「我跟你这么多年,你居然砍我!」 「你方才自做主张,险些坏我大事!」 「你砍我!」 「谁让你发动那些『不良人』的?你知不知此事若落入朝廷眼中……」 「你砍我!!」 「贼你妈,若不是你有错在先……」 「你砍我!!」 高大龙斗鸡一样瞪着苏大为。 「贼你妈,你还有理了?」 「你砍我!!!」 苏大为无语望天状:「行行行,这事咱们以后再论对错。」 「我跟你这么久了,你特么居然砍我!」 高大龙眼中血芒急闪,突然一爪抓向苏大为的脖颈:「老子若不报仇,这口气出不了。」 「大兄,别!」 轰! 一声沉闷声响。 「贼你妈!」 苏大为一手扣住高大龙的手,将他掀翻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背上:「你个蚺鬼,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若不是你先坑我,我怎能出此下策!」 「总管,有话好说,别伤了我大兄。」 高大虎在一旁叉手恳求道。 「你放心,他死不了,血槽厚着呢。」 苏大为冷笑一声。 却不防高大龙下身突然钻出一条黑色蛇尾,唰地一下,自他脸颊划过。 幸亏苏大为闪避及时,却仍留下一道血痕。 若闪得慢一点,只怕耳朵都得被切掉。 「高大龙,你闹够了没!以前丰邑妨那个诡计多智的大龙头去哪了?难不成你真被同化为蚺鬼了?」 苏大为怒道。 却见高大龙一骨碌翻起,扭了扭脖颈,身后粗大的蛇尾在「咻咻」声中,缩了回去。 「现在扯平了。」 高大龙冷冷道。 苏大为盯着他,他也不甘示弱的回瞪着。 帐外突然传来喧譁声,亲卫在帐外喊着:「你不能进去,不能……」 「滚开!」 帘帐被人粗暴的撕下。 一人大步走进来。 第九十八章 黄安县令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盯向来者。 阿史那道真手按横刀刀柄,一身龟背鱼鳞甲,目光如刀锋般投向苏大为。 「道真,你怎么进来了?」 「我不能来吗?」 阿史那道真双眼盯着苏大为,带着一种似笑非笑之色,似乎透着一丝嘲讽。 苏大为看着他,默不作声。 从赵胡儿死后,阿史那道真也再没有参加苏大为身边心腹的会议。 两人之间,就像是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他闯进来,是什么意思? 安文生插到两人中间,隔断阿史那道真微带挑衅的目光:「马上要拔营了,你麾下都收拾好了吗,还有空在这里耽搁。」 第524页 「安文生你给我滚开。」 阿史那道真伸手将安文生推开,在后者微露错愕的目光下,冷冷道:「与你无关。」 「贼你妈,阿史那道真你要做什么?」 高大龙两眼闪着凶光站出来。 是,他是看不惯苏大为当断不断,说苏大为是妇人之仁。 但那些话他可以说。 你阿史那道真都不混这个圈子了,不是都要与苏大为割袍断衣吗? 那苏大为的事,就轮不到你来掺合。 李博也在一旁劝道:「阿史那将军,大军还没起行,苏总管仍是我们的总管。」 言下之意,阿史那道真仍归苏大为节制,不可以下犯上。 对这些明的暗的威胁,阿史那道真视若无睹,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李博,继续向前。 高大龙和高大虎正要将他挡住,却听到苏大为开口:「让他过来。」 两人转头去看苏大为,只见他面色平静的道:「道真是我的兄弟,他不会对我不利。」 高大虎听罢,束手退开一边,高大龙却是带着不屑与讥讽的冷笑一声,那神色分明是:你就那么信他?可别忘了赵胡儿因你而死。 苏大为一脸平静的看着阿史那道真,带着肃杀之气,大步逼近到自己面前。 这已经打破了平常人的安全距离。 在这个距离,只要一伸手就能打中对方,非常具有威胁性。 但苏大为却毫不设防,向面如寒霜的阿史那道真轻声道:「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阿史那道真脸上涌起一种复杂之色,他的眼睛如冷冽的刀,在眼底深处,又像是跳动着雀跃的火。 这种复杂,令他的眼神透着难以猜透的闪烁。 「我来是想看一看你现在,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 「什么?」 「当初打吐蕃牺牲赵胡儿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失势的一天?」 苏大为默然不语。 阿史那道真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苏大为肩甲上的兽吞,将他接近。 「道真!」 「阿史那将军!」 旁边的安文生、李博和高大虎等人都万分紧张。 这个时候本已够敏感的了,阿史那道真意欲何为? 苏大为伸手,制止众人上前,向阿史那道真勉强笑道:「我想不了那么远,做总管,只想取得胜利,想少牺牲点大唐健儿。」 阿史那道真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死死盯着苏大为。 他的五指因为用力,掌背上青筋凸起。 「呵,这话从你嘴里听到,真令我感到讽刺……」 …… 天空中的阴霾稍却。 点点阳光投在起伏的山峦上。 传令太监王承德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向身边的侍者小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辰时。」 「辰时?」王承德脸色一变,左右环顾,扬声道:「各军都已经收拾妥了,怎么苏……苏总管还不下令拔营?快派个人去看看,去催催他,莫要误了时辰。 陛下可是急着见征吐蕃得胜大军凯旋而归,已经备好了替诸将士们献俘夸功,快去问问去。」 「喏!」 得令的侍者吞了下口水,转脸看了看,正要迈步向被苏大为亲卫环绕的中军营帐过去,忽然看到那营帐帐帘一动,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博、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乃至阿史那道真和苏大为,一齐从帐内走出。 站在帐旁正来回踱步,显得焦虑不安的娄师德见状,忙叉手行礼:「大总管,时辰已过,不知……」 苏大为向他摆摆手,没急着回答,而是用力拍了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谢了道真,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一次。」 阿史那道真面庞很冷,嘴角扯了扯,似是想讽刺又忍住。 「不管怎么说,这次多谢,若回长安……」 「你能回长安再说吧。」 阿史那道真狠狠一抖披风,大步离开。 「别以为我原谅你了,赵胡儿的帐,我迟早会跟你算。」 苏大为苦笑摇头,看着他的背影:「属犟驴的。」 「嘴硬心软。」 安文生在一旁捏着下巴,白胖的脸上,细长的双眸微微张开,眸光一闪:「眼前这齣戏还没唱完,阿弥,你还得演下去。」 「我知道。」 苏大为微微点头,走过娄师德的身边,伸手拍了拍娄师德的肩膀。 后者一震,看着苏大为向传令的太监王承德走去,身后跟着安文生、李博、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等人。 忙自觉的跟上。 在他身旁,听着甲叶撞响,王孝杰不知何时从一旁跟了上来,小声道:「总管是何意思?要不要……」 王孝杰抬手做了个动作,却被娄师德狠狠瞪了回去。 崔器正站在道旁,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总管。」 苏大为微微点头,算是答应。 继续前行,一直走到面色微微发白的王承德面前:「天使久等了,诸事都安排妥当,请天使随大军回长安吧。」 「那苏总管你……」 「陛下圣旨既命我在巴蜀待命,稍后大军离开,我自行去找最近的驿站,等候圣旨。」 第525页 苏大为向着长安方向躬身叉手道:「苏大为,领旨。」 这一下,显然大出王承德的意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只是向苏大为拱拱手。 苏大为挺起腰身,身边的李博早已经上前两步,站到王承德身旁,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袋,悄悄塞到王承德手中。 「天使远来传旨辛苦,总管说……是茶水钱。」 王承德平日里都在宫中侍奉,出一趟宫,远本也想着能不能有点油水。 此时喜得眉眼都开了。 伸手悄悄在那锦袋上一摸,立刻便知,这袋子里装的是一枚枚指头大的珠子。 不是东珠便是金珠,价值不菲。 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一边接过塞入袖中,一边极力压抑脸上的喜色,故意板着一张脸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传旨是我的份内之事……苏总管有心了。」 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回头向一旁的侍者扬了扬眉毛。 后者露出惊讶的神色。 王承德有些不耐烦的将手伸出,低喝道:「拿过来。」 「喏!」 侍者不敢多问,从马上的行囊中取出一物,小碎步上来,双手递给王承德。 王承德一手攥着袖子,生怕那袋东珠掉出来,一手接过那物事。 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向苏大为,脸上故做威严道:「苏大为接旨。」 苏大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忙叉手行礼,垂首听旨。 军中着铁甲,行礼不便,一切从简。 王承德继续道:「来之前,陛下曾有口谕:若苏大为遵从旨意,便将此秘旨予他,勉之勉之。」 苏大为忙道:「臣,谢圣人隆恩。」 双手伸出,接过黄绸圣旨。 在他身旁的众人,神色各异。 安文生和李博等人,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暗流涌动。 高大龙冷笑。 高大虎惶恐。 南九郎等人不明这秘旨的意思,在那里一脸懵逼。 而娄师德和崔器则是面色微变。 娄师德在心中暗道:若遵从圣旨,才给苏总管秘旨,也就是说,方才的明旨,实则是一道考验……好在,总管通过了考验,幸甚。 王承恩向苏大为笑眯眯的拱手道:「总管稍后可自行看陛下旨意,老奴这就随军回长安了,若有缘,再请苏总管于长安饮茶。」 「客气了,一定。」 苏大为向他微笑颔首,转向身旁的崔器等人道:「你等都招唿手下儿郎,随天使回长安,路上有事多听天使的,勿生事端。」 「喏!」 崔器和娄师德、王孝杰等人相视一眼,一齐应喏。 几人匆匆回到自己的军阵,将命令传达。 令旗招展。 鼓声渐响。 那是催促行军的信号。 唐军阵中,阿史那道真骑于马上,远远向这边看了一眼。 随即扭开头去。 「回长安。」 苏大为身边,安文生和李博等低声问:「我们怎么办?是随军还是陪在你身边?」 「大龙和大虎、九郎、李博几人留下,剩下的有军职,都先回长安,献俘夸功,交了差事,等我的口信。」 「喏。」 安文生等人不及多说,向苏大为叉手行礼,匆匆回帐内去收拾。 而高大龙在一旁,小声嘀咕:「军权说解就解了,简直自废武功。」 「你闭嘴吧,还嫌捅的篓子不够大?」 苏大为向他怒视了一眼,面色隐隐透着不满:「如今大唐盛世,你以为有些军功,就可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嘿嘿,迟早你会后悔的。」 高大龙讥笑一声,转头向大军相反方向走去。 竟是一个人脱离大队。 高大虎急忙道:「大兄,你去哪里?」 「眼不见为净,老子去那边河里洗洗眼睛。」 高大虎苦笑着,向苏大为叉手道:「大兄他自从有了诡异之能后,行事和想法越来越偏激,还请总管勿怪。」 「相识多年,大龙想什么我清楚,你去劝劝他吧。」 苏大为说着,身边的李博早已按捺不住,小声追问:「总管,这份秘旨……」 苏大为展开扫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陛下命我为黄安县令。」 黄安县令? 李博瞠目结舌,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想:黄安县在哪?县令?这算是信任总管,下放地方歷练,还是惩罚? 「毋须担心,陛下与武后遇到一些麻烦,这个麻烦,也只有我能为他们分忧。」 苏大为手握着圣旨悠悠道:「阿姊在信里说了,聂苏不日将到黄安与我相聚。」 李博一个激灵,以手扶额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过……黄安县究竟在哪?」 「就在巴蜀。」 苏大为转头,远望着巴山,心中思虑万千。 这次的任命,既是信任,也是重大的考验。 能行吗? 第九十九章 巴山蜀水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怀酒长精神。 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第526页 斗转星移,距离征西大军拔营回长安,已过去半月。 李博跟着苏大为,仅带着数名亲卫,独自起行,先是到了大唐在剑南道设的驿站,得到驿丞和当地土人指引,又花了数日功夫,翻山跃岭方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黄安县。 黄安县在后世四川省剑阁,属唐时剑南道,普安郡。 至于朝廷究竟是想收拾苏大为,还是有重用,此时也有了答案。 当苏大为到达黄安县第一眼看到的是满目苍荑,数十里缈无人烟,只剩下空落破败的茅草屋。 光看这些,与大唐长安的繁华,完全是两个世界。 实在难以相信,如今的大唐灭国无数,拓土万里,但是在大唐的疆域里,竟然有这样的存在。 一个年轻的县丞在本地衙役的陪同下,迎向苏大为等人,拱手道:「黄安县之前有户六百余,有丁三千二百二十一人,如今十不存一,皆因前岁大旱,去岁又有涝,今年又有蝗灾徵兆,光这些也就算了,又有疫疠之疾。」 他停了一停道:「我与剑南道都督府法曹狄郎君议过,此事非得苏郎君才能办得,朝中圣人也有此意,所以……」 他向着身后近乎废墟一般的黄安县一指:「如何防疫,如何救济斯民,如何防蝗灾,我等皆赖苏郎……苏县令活命。」 苏大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到县丞的脸上,带着一种似无奈,似想苦笑的神色:「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故人,明郎君,怎么也来了这里?」 李博顺着他的话,向眼前的县丞仔细看了看。 果然是昔年长安的明崇俨。 三年过去,他的身量完全长开,与之前的少年稚气大不一样。 颇有雄姿英发之感。 可惜,这英俊的盛世美颜,如今在这鸟不拉屎的残破黄安县中,也变得憔悴许多。 「我?还不是……你应该知道。」 明崇俨话说到一半,突然话锋一转:「苏县令今天刚来,我先带你看看黄安县的全貌,我比你早来一月,但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我也不知该如何着手,最近都是带着这几名衙役尽量维持本地秩序,缉捕盗匪,但仍禁不住剩余的百姓四散逃命。 若是苏县令再晚来半月,只怕黄安县都不存在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前头引路,说到此处,脚步微微一缓:「苏县令,应该也是和我一样的任务吧?」 「什么?」 「没事。」 明崇俨头也不回的,继续带着苏大为和李博等人,巡视他们的「领地」。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想:明崇俨到此处,算不算被贬?之前据说武媚娘颇为器重他,但为何也发配到这里来了?还真是巧了,莫非这黄安县另有内情? 李博不知苏大为内心想法,他落后苏大为半个身位,心中暗自寻思:如此艰苦条件,也不像是下来歷练啊,莫非还是贬?对了,之前路上听苏郎君吟的那首诗,什么『巴山楚水凄凉地』,不像是好话头,真是令人不安吶…… 沉默中,花了大半日的时光,将全县转过一遍。 苏大为看到,当地剩余百姓不多,都是些老弱病残,而且一个个面有菜色。 不少人是紧闭家门,在自家茅屋中不肯出来。 而鼻中嗅到隐隐的草药味,似乎说明疫情并未远离。 「年轻人能逃的都逃了,他们逃入山林,逃向附近的县郡,但朝廷严令本县的人不许入其他县郡,所以这些人最后都流入山林,入草为寇,还有些和山中土人混在一起,时常劫掠各县,剑南道都督府法曹为此连下数道公文,但令不能止。」 苏大为正在思索着,闻言道:「这剑南道都督府法曹莫非是……」 「狄仁杰,你的旧识。」 苏大为不由哑然。 明崇俨、自己和狄仁杰,这三人,没想到会在这巴蜀之地,聚到一起。 冥冥中,总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缘法。 对,歷史上,明崇俨确实是当过县丞,至于是不是黄安县,苏大为却记不起来。 狄仁杰也的确是任过都督府法曹,那是得到阎立本的推荐。 不过,好像是并州,怎么现在也来到巴蜀了? 摇了摇头,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与原本歷史上有些出入。 对了,如果王玄策在的话就好了,他好像也任过黄安县令。 苏大为捏了捏眉心,忽然又记起来,王玄策是黄水县令,并非黄安,一字之差,相隔万里。 黄水县是后世融水苗族自治县,是在广西境内。 「好了,情况就这些情况,不知苏县令有何良方?」 明崇俨停下脚步,一足踩在一块悬崖边的大石上,整个人随着山风摇摇欲坠,衣袂飞舞,仿佛随时会跳出崖外,随风飞去。 他的眼睛明亮,干净,不带一丝杂质,向着苏大为伸出三根手指:「朝廷派你我来的目地有三,一平息疫情,招揽流民,令黄安县恢復秩序;与剑南道都督府配合,将流蹿各地黄安县民追回,绝不能让疫情扩散出去;三,据秘阁李淳风所说,这次疫情来得蹊跷,或有歹人在背后作祟,必须查明此事,若真有人使用邪法妖术惑乱一方,务必审之于法。」 明崇俨凝视着苏大为:「这就是你我来的意义,苏县令,现在有何想法?」 第527页 苏大为摆摆手:「容我想一想。」 现状就是这么个现状。 不论明崇俨是因贺兰敏之的事被贬也好,还是受武媚娘器重,特派来办此事也罢。 如今,苏大为必须与其联手。 而黄安县之事,是旱涝灾遇上蝗灾,之后又有瘟疫,虽然不过是小小一县之地,看起来不过三千余人,就算死光了也不过……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人是长脚可以跑的,年青力壮者为了逃荒,向附近各州县逃命。 这就是一个个移动的病毒库。 虽说蜀地多山,许多地方都是原始森林,荒芜人烟,但若是有一个成功的投入附近州县,便是新的引爆点。 苏大为经歷过后世的抗疫战争,太清楚那种后果了。 如果不能及时将疫情控制住,将这些星星之火扑灭,一旦疫情从黄安县扩散到人口稠密的州县,则剑南道必然遭受重创。 虽说大唐时交通不如后世发达,理论上,这疫情最多就是祸害巴蜀之地了。 但若巴蜀有失,将会直接动摇大唐在安西和吐谷浑、吐蕃的军事能力。 这些地方若再动盪,那就真是泼天大祸。 特别是刚平復的吐谷浑和吐蕃,会不会重新叛乱,都是未知之数。 这还是前两条,最后一条,听明崇俨说的就更可怕了。 若这场疫情,并非是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在背后投毒,那带来的威胁更大。 能在巴蜀投毒,能否在大唐别的州县投毒? 甚至在大唐洛阳、长安投毒? 若这个时代,有人掌握了病毒技术,人为制造瘟疫…… 对大唐,是灭顶之灾。 「贼你妈,这个时代也有鹰酱吗?」 「苏县令,你说什么?」 「没有,不在在意这些。」苏大为将话题岔开,向明崇俨道:「我这几年在吐蕃征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听说陛下和武后泰山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不知……」 明崇俨双眼盯着他,死死盯着,那种神色仿佛在说:你是不是想设套害我? 苏大为苦笑道:「我的为人,你应该清楚,实在是听说灾情与封禅事有关,我不知其中具体缘由,许多事还想不明白,若是明县丞不方便……」 「你随我来。」 明崇俨深深看了他一眼,向他示意,两人走到一旁的一块大石边。 「若议论朝廷,恐会有非议之罪。」 「我以人格担保,全是为了黄安县之事,绝不涉及其它。」 明崇俨点点头道:「这破地方,我是待够了,希望你真能快点把事情了结。」 言罢,将泰山封禅之后,朝中一些大小事,择重要的,说给苏大为。 「自上官仪之后后,圣上与武后泰山行封禅事,去岁,日月合朔,有日食,整个冬季,长安没有下过一片雪,春二月,长安东南突然爆出惊雷般巨响。据秘阁李淳风所记《天文志》,月月合朔就是上天警示,日逢偏食就是圣上身边有小人。」 日月食尽,主位也;不尽,臣位也。 根据天人感应理论看,这又是不下雪,又是惊雷响,妥妥的铁证如山。 朝廷无道,天子身边有奸臣惑乱,得罪了老天爷。 听到这里,苏大为的脸色顿时一变。 虽然在后世,所谓天人感应都是无鸡之谈,但在此时的大唐,星象还有预言都是唐朝的科学,而且是最高的「帝王之学」。 当年李渊因为「太白经天」,差点砍了李世民。 逼得李世民提前发动玄武门之变。 而李世民也因为民间的一首歌谣,怀疑「女主武皇」,将小名五姑娘的大将李君羡不分青红皂白的砍了。 这一切天人感应和预兆,对大唐,对任何国家来说,都足以地动山摇。 第一百章 天人感应 「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只会比我说的更严重。」明崇俨面色白皙如玉,巴蜀之地的日光,似乎对他的皮肤没有一丝影响。 比几年前的他,倒是在阴柔中,多了一丝阳光之感。 他的双眸微眯,眸光如碧波闪烁。 「异象起后,陛下下诏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干封。」 苏大为点点头,易经有云,大哉干元,这意味着天,天道至大,万邪辟易。 这皇帝的身份是老天爷封的,是老天给的,我按老天的意志行事,则上上大吉。 「但是各地灾情频频,各地告急和求朝廷救灾的奏摺,纷乱如雪,还有人趁机弹劾陛下身边有奸臣,其矛头所指,便是武后。」 苏大为脸色转为凝重:「那武后是如何应对?」 明崇俨也是受武媚娘赏识,命他来黄安县任职。 这么说,此次的圣旨,其实多半出自武媚娘的意思,是想靠着苏大为再次化解她的危机? 「武后暗命许敬宗上旨,求致仕。」 明崇俨的话语很轻,轻飘飘的,所蕴含的份量却极重。 自从上官仪的事件后,许敬宗已经越发退避,隐有养老的迹象。 但他实际上仍兼有宰相之职,仍在朝中拥有极重的话语权。 也是武媚娘影响朝局,在朝中大臣里,唯一可靠的抓手。 但此次天象大变,物议纷纷,为求自保,武媚娘不得不弃车保帅。 第528页 「许敬宗请辞了?」苏大为隐隐记得自己看过秘探送上来的长安奏报,有提到这一条。 但是当时他只以为许敬宗年老,并没想到太多,没想到里面有如此多的内情。 许多朝廷中枢的秘密,非朝中宰辅重臣,任外人有通天之能,也难窥究竟。 苏大为在长安留下的暗桩,也只能查知西市和长安的百姓议论舆情,还有朝廷发出的一些明旨,一些内情并不清楚。 「许敬宗请辞后,天灾并没有减弱,今年,干封二年春,日月再次合朔,再次出现日食,有司星监启奏陛下,言主大唐兵败……」 「这简直是无鸡之谈。」苏大为忍不住冷笑。 若论军事,他最有发言权,大唐连吐蕃这个歷史上纠缠百年的宿敌都给灭了,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令大唐军事上失败的? 至于日食…… 他倒是记起来了。 歷史上是有这个记载,但那是在数年后,大概是咸享年间的事,连续两年日食,大旱和瘟疫,大唐朝廷动盪,国内大损。 又逢薛仁贵大非川兵败,大唐不败神话毁于一旦。 但那是歷史上的「大唐」。 在苏大为所在的大唐,这一切,早已被他倾尽全力所扭转。 百济、高句丽、倭国,不但悉数平了,而且比歷史上提前了数年。 吐蕃,在苏大为与众将士同心戳力下,也被灭了。 连论钦陵都被唐军抓至天竺而抓获。 禄东贊据说已死。 就剩下一个吐蕃贊普芒松芒贊,也蹦哒不了几天。 吐蕃精英贵族,连芒松芒贊的子女,全都一网成擒,吐蕃,已经是躺下任捶,是大唐的奴婢。 这天下,还有谁是大唐的对手? 大食吗? 大食还在忙着和吐火罗波斯那些遗族纠缠,没个十几二十年,应该都消化不了那些地方,短时间内,他们的势力还在吐火罗过不来。 再说安西大都护府有裴行俭坐镇,稳如泰山。 环顾四周,大唐可以喊一声:还有谁? 明崇俨一直留意苏大为的表情,看到他脸上露出骄傲与不以为然之色,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新罗。」 「新罗?」苏大为哑然失笑。 你是在逗我吗? 新罗? 就凭小小的新罗? 也配令大唐失败? 明崇俨看了一眼苏大为:「我知道你不信,大唐上下也都不信,但事实就是发生了,新罗这几年趁大唐精力放在西面,一直暗中鼓动百济与高句丽的遗族復国,熊津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为此疲于奔命。」 「刘仁轨呢?」 苏大为忍不住道。 他当初在辽东是有布置的,不提朝廷的安东都护府,只要刘仁轨死死钉住熊津都督府,再加上自己在倭国布置的后手,新罗完全是被夹在包围圈中,若有异动,倭国的僕从军,可以从对马岛,一日便可到达新罗釜山港。 直击新罗都城,玩一招釜底抽薪。 「刘仁轨死了。」 明崇俨淡淡的道。 苏大为只觉心中一震:「刘仁轨……怎么会死?你说谎,这绝不可能。」 刘仁轨是熊津都督,亦为唐军名将。 他一人在,能顶十万大军。 苏大为能放心从辽东回来,也正因为有刘仁轨顶在百济。 有刘仁轨,有倭国忠于大唐的僕从军,这便是双保险。 以刘仁轨的身份位置,如此重要,若他出事,自己为何从未耳闻? 这从情报上来说,是重大的失误。 苏大为难以接受。 「他真的死了,是上元节后的事,传到长安,已经是五月,我过来前,刚知道此事,长安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五人,陛下严令封口,秘而不宣。」 明崇俨道:「临行前,武后特意告知此事,让我转告与你。」 贼你妈! 苏大为一脸铁青。 这些年,有十来年了,他在军中指挥若定,任凭敌人千军万马,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显过一丝的慌张,但在这一刻,听说刘仁轨的死讯,苏大为心境大乱。 「苏县令,可想知唐军是如何败的?」 「不必说了。」 苏大为脸上现出悲愤之色:「先是丢了倭国诸岛,放高市倭王回倭,接着又是刘仁轨出事……以刘仁轨的能力,他绝不会是在战场上输给敌人,定然是被人暗害,但是失去他,熊津都督府必然涣散,力不能支,百济的地,只怕保不住了。」 明崇俨眸光一闪,脸上微露惊异,向苏大为拱手道:「以前我总有些……觉得苏县令是凭着贵人扶持,如今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苏县令虽不知来龙去脉,但你所猜的分毫不差。」 停了一停,明崇俨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感慨之色:「依安东都护府奏报,熊津都督刘仁轨上元节应新罗王金法敏之邀,参与庆祝,船行中途,遭不明身份盗匪所袭,刘仁轨与船俱沉。 其后高句丽与百济乱臣四起,口称復国,攻陷熊津都督府,唐军损兵过万,都督府被夷平……」 苏大为脸色变幻,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奇耻大辱! 刘仁轨之死,与昔年第一任熊津都督王文度简直如出一辙。 当年新罗打着慰劳的旗号,备礼求见王文度,随后王文度便暴毙,苏大为也因此临机受命,暂代熊津都督之职。 第529页 而如今刘仁轨也是这般…… 真当大唐好煳弄? 先是倭国反覆。 接着便是熊津都督刘仁轨遇袭,熊津都督府被灭。 这事要是没有倭国和新罗狼狈为奸,苏大为打死也不信。 大意了啊! 我的陛下,我的武后阿姊,打蛇不死,反遭蛇噬。 这些岛民,皆是畏威而不怀德,死性不改的兇徒。 若是当年留自己镇守,或者是听自己的安排,何置于此,何置于此啊! 「苏县令,苏县令?」 明崇俨见苏大为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新罗、倭国,死性不改,反覆无常,这种猾贼,就算几千年后也不会改,我要上旨求陛下和武后,令我为熊津都督,给我一万人马,我便平了倭岛,灭了新罗,让这两个撮尔小国永远消失,永为大唐内蕃。」 苏大为冷笑道。 明崇俨摇头:「大唐的危险不在外,而在内,依我看,苏县令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吧。」 他特意咬重了「苏县令」三个字,乃是提醒苏大为,他现在的职务。 同时心里也在奇怪,苏大为说话有点奇怪,为何说新罗和倭国几千年后也不会改,跟他能看到几千年后似的。 还说什么永为大唐内蕃,简直吃饱了撑的。 能把眼前这一关过去,大家能快点回长安才是正题。 在这黄安县,如此残破荒凉,又是疫疠之地,真的能把人逼疯的。 「刘仁轨之事后,各种异象灾情并没有结束,不久前雍、华、蒲、同四州大旱,剑南道也出现旱情和疫情。」 明崇俨声音越发低沉道:「天下赦了,年后改了,宰相辞了,老天仍然在示警,你说,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全大唐子民心中的疑惑。 而这个答案只有一个,连宰相辞了都不能阻挡老天爷发怒,那说明了什么?说明问题在天皇与天后身上。 「这……」 苏大为从方才激愤的情绪里回过神来:「陛下与武后如何应对?」 「武后已向天皇递了奏摺,请求避位。」 「啊?」 请求避位,也就表示这锅是我的,因为我无德,所以上天示警,与陛下无关。 现在我武媚娘愿意背起这口锅,请陛下免去我的皇后位。 嘶~ 苏大为暗吸了口凉气。 心中想的是:媚娘阿姊,这是用了一招险棋啊。 第一百零一章 谜影重重 「陛下应该不会答应武后吧?」 苏大为虽然心知不可能,但还是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是李治,心爱的女人愿意为自己背锅,那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的。 况且这次若牺牲了武媚娘,如果还有灾情异象,那岂非是要连皇帝也换? 「本来朝中物议纷纷,弹劾不断,武后岌岌可危,但这时候又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明崇俨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眼眸微微眯起,他的眼神,在这一刻,竟予人一种锋利之感。 「贺兰敏之。」 苏大为面色平静,不为所动:「贺兰敏之的事,我倒是听说了,他自己作死,须怪不得别人。」 明崇俨侧过脸,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博和衙役,口中道:「他确实是疯了……」 据史载,贺兰敏之性淫,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有性癖。 下至八岁,上到八十岁,他全都能发情。 也不知是不是史书给泼的脏水。 总之一些该发生不该发生的,在大唐异象频频,朝廷百官弹劾不断的时刻,贺兰敏之以自己的行动,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人不作死就不会死。 先是与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传出丑闻。 要知道杨氏都快八十岁的人了,这两人相差六十余年,这车何止不是去幼儿园,简直开上雪域高原。 车神都没有这么飙车的。 武媚娘闻知此事,气得要命,但贺兰敏之仗着杨氏宠爱,竟然有恃无恐。 到干封元年,杨氏比歷史上早几年死了。 武媚娘让贺兰敏之替杨氏在龙门石窟造佛像,贺兰敏之居然将武媚娘赐下的钱给贪墨了。 这还不算,在给杨氏守丧期间,贺兰敏之不但不哭,还搞起坟头蹦迪,约一群狐朋狗友天天在灵堂前喝得烂醉如泥。 更趁着醉酒,将李治和武媚娘为太子李弘选的准太子妃给强了。 武媚娘和李治知道此事,差点没吐血。 像这种丑闻,本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事情才过几天,年仅六岁的太平公主带着宫女去杨氏府上,贺兰敏之再出昏招。 竟将太平公主的随从给强了。 还有小道消息说,强的不是随从,而是太平公主。 无论哪一种,都超过底线。 到了这个时候,武媚娘终于暴走,任她再好的脾气和修养,也绝不姑息。 正愁没人背锅呢,当下就把扣在身上那口锅,直接砸在贺兰敏之身上。 称贺兰敏之,便是上天异象应验之人。 李治也毫不含煳,立即下诏,贬贺兰敏之去雷州。 雷州,就是后世广东岭南一代,去了肯定是个死。 第530页 不过贺兰敏之才从长安走了没多远,就死半道上。 据传,可能是武媚娘派人动的手。 苏大为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像贺兰敏之做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别说武媚娘,换任何人,都恨不得将贺兰敏之挫骨扬灰。 怎么可能让他活着离开长安。 贺兰敏之若活着,才是对李治和武媚娘最大的讽刺。 苏大为正在思索,冷不防明崇俨突然伸手,一掌拍向他的心口。 掌心中,隐见雪白光芒。 正是明崇俨最擅长的明玉掌。 这是一种化元炁为阴柔之劲的秘术,与安文生的阴阳互化,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大为轻轻一抬手,肘尖一挑,将他的手腕拨开。 顺势手臂一张,反将明崇俨脖颈按住。 大拇指就扣在他纤细脖颈的动脉上。 隔着光滑的皮肤,还能感觉到皮下的脉博正在勃勃跳动。 附近的李博和一帮差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却看到苏大为揽着明崇俨的肩膀,毫无异状。 「明县丞,你做什么?」 苏大为压低声音,语带威胁:「你疯了?还是不想活了?」 明崇俨想要挣扎,却感觉苏大为按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指,如烧红的铬铁般发烫,顿时不敢再动。 他知道,这是苏大为元炁积蓄的徵兆。 再要挣扎,指劲一吐,能将他这大好头颅毫不费力的拧掉。 明崇俨心中暗惊:当年在长安与苏大为交过手,那时苏大为虽强,但双方还能打个来回,可是这次,自己在他面前,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如幼童面对大人。 「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便杀吧。」 明崇俨脸上露出悽然之色。 「杀你?我好端端为何要杀你?」 苏大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这明崇俨,原本还当他是贺兰敏之身边唯一清醒之人。 但现在才发现,这人脑子好像也不太正常。 说话起来毫无逻辑。 自己没事杀他做甚,自己县令,他是县丞,可都是大唐官员。 「呵,别装了……」 明崇俨抬眼看向他,咬牙道:「你敢说,贺兰敏之不是你动的手?」 「我动……我为何要对他动手?」 苏大为一脸懵逼。 明崇俨脸上越发流露不信的神色:「当年贺兰敏之可是想除掉你不止一次,以你的性格,睚眦必报,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睚眦必报??」苏大为顿生荒谬之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 「得罪你的那些人,无论是百济还是新罗、倭国,又或是长孙无忌他们,哪一个有好下场了?」 「那不一样。」苏大为觉得这事不太好解释,确实,那些人和国,都有他或明或暗的使力去推一把。 「当年我和敏之还年轻,还没想到你竟如此用心险恶,没有当时报復,只怕是顾忌武后,后来敏之失了武后的宠爱,你便开始秘谋除掉他,是不是?」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着他,没看出来,明崇俨编故事脑补倒是一把好手。 「你说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臆想。」 「证据吗?」 明崇俨低下头,眼睛微微颤抖:「我与他相识十余年,他体内的妖血是我一直用秘法和秘药调理,原本都快恢復正常了,但是这几年,他却突然狂性大发,我用的方法都没办法压制他的妖血……他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会变成这样,若不是有人暗做手脚,我实在难以相信。」 说着,明崇俨抬起头,双眼直视苏大为。 这双眼睛,分明在说:你,苏大为,只有你是最大嫌疑。 我嫌疑你个蛋啊。 苏大为真的很想骂回去。 老子要是真的肆无忌惮开无双,像贺兰敏之这种货色,当时把他挫骨扬灰了,还能留到后面。 苏大为心中,始终记得当年,上元夜,还是幼童的贺兰敏之向自己伸手讨要泥人。 记得那个孩子小时候的模样。 对陌生人,他可以酷烈手段报復,对一个自己认识的孩子,他要动手,很难过心里那关。 尽管当时贺兰敏之已经性情大变。 但苏大为知道,此子日后的下场结局,何必由自己动手。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苏大为从进入异人这条路开始起,得李客师引入门,受武媚娘启发,受玄奘法师解惑,得袁守诚倾囊相授,他这一路,既为追求更好的生活。 同时也是为了助大唐更加繁盛。 最重要的是,想要追求修行路上的极致。 这是不为人之的秘密。 要求修炼极致,务求降服心猿意马,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仇恨,给自己的心灵留下破绽。 追求不同,目地与手段就不同。 但这些事,是他心里的秘密,外人是不清楚。 明崇俨盯着苏大为:「敏之最后的癫狂,他的反常,除了你有这样的本事,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任何人,有这个能力手段,有这个动机。」 苏大为扼住他脖颈的手轻轻放开:「你说的很有道理。」 明崇俨一剎那失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居然承认自己说的有道理? 第531页 「但是贺兰敏之的事,真不是我动的手,我当时在吐蕃征战,你没去过战场,或许不知道,当时两军相争,任何一丝懈怠和分心,都有可能导致失败,战场上瞬息万变。」 苏大为平静的向他道:「对付吐蕃,我出尽全力,动员了一切力量,包括我身边的人手,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去关注长安发生了什么。 若你不信,我也不争辩,只求这段时间,你我同心,将黄安镇之事了结,给陛下和此地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你,若是想报仇,等此间事了,随时都可以。」 明崇俨一双凤眸微微眯起,看着苏大为一言不发,良久他摇头道:「我很希望能从你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我看不出来……算了,敏之的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诚如你所说,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解决黄安镇的事,那么…… 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明崇俨指了指不远处那几名差役:「连衙门里的人都快跑光了,就剩这几个,方圆数十里,只剩这几百人口,还有疫情不知扩散到何种程度,就连剩下的人,也是苟延残喘。至于疫情源头,更是无从知晓。」 他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还请苏县令示下。」 第一百零二章 疫情 该干什么? 苏大为竟有一瞬间懵逼。 他做过将军,做过都督,做过行军总管,总过都察寺卿,做过不良帅,可唯独没有管过民生,没有在一地理政安民的经验。 明崇俨这一句,倒是令他愣了片刻。 不过,稍一思索后,他心中有了主意。 「如今一是疫情,二是要控制流民,不使疫情扩散,那么首先我得知道本地的情况。」 「方才我已经带县令巡视过了,黄安县方圆五十余里,人群聚集的就是这片山洼,现存人只有数百,而且过半染疫,这疫情来得蹊跷,至今不知是如何传播开的。 本县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活命,逃蹿入山林,有的去了附近州县逃难,有的遁入山林,或许饿死在山中,或许为野兽所食,又或者是跟深山中一些土人在一起。」 明崇俨丰神俊朗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苦涩之意,他叉手道:「这种情况,我虽自诩多智,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现在县里还有多少可用的人手?」 「如你所见,就剩那三名衙役。」 唐朝制度,上县,县令一人,从六品上;丞一人,从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下;尉二人,从九品上。 中县,县令一人,正七品上;丞一人,从八品下;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 中下县,县令一人,从七品上;丞一人,正九品上;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 下县,县令一人,从七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 这些县的区别,只在于人口规模和官员品级。 黄安县属于中下县,应有县丞一人,主薄一人,县尉一人。 「没有了,除了我与那三名差役,已经找不到别人。」 「主薄?」 「数日前染疫死了。」 「县尉?」 「一夜之间,全家不见踪迹,大概是全家逃了。」 「这……」 这特么还能不能行了。 「原来的县令是致仕还是逃了?」 「我来了后听说,黄安县原来的县令,去岁被山中土人埋伏,被人用大棒敲碎了脑袋,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补缺。」 苏大为:「……」 穷山恶水出刁民,连继任的官员都不敢来。 这里不光有旱涝蝗灾,有疫情,还有爱敲人脑袋的土人。 这是什么样的神展开。 自己手下,连条破枪,不,连只狗都没有。 就那么三个面黄肌瘦,看着也只剩一口气的差役。 见苏大为脸色难看,明崇俨抬头看了看他:「若县令一时难以决定,在下倒是有个提议。」 「你说。」 「先吃饭吧。」 明崇俨说得正气凛然,但是他的肚子,却发出不争气的飢鸣声。 苏大为一脸诧异的看向他。 却见他脸不红心不跳的道:「本地官仓早已经空了,穷得只剩下老鼠,我与那几个差役,已经断粮数日。」 说着,他轻轻咳嗽一声,白皙的脸上,终于涌起一点晕红:「县令既然来了,想必是带了干粮,不如凑合着大家一起吃一顿,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你们……你们断粮数日?」 「去岁旱,今岁涝,又逢蝗灾,又遇疫情,哪有吃的。」 明崇俨两手一摊:「这几日我都是跟着这几名差役,满山挖野菜,折树根,好不容易打到条瘦得只剩皮的土狼,才勉强撑到今日。」 苏大为听到这些,几乎惊呆了。 这尼玛,大唐境内,还有这样的存在? 这简直不是神展开,而是一个天坑。 明崇俨见苏大为咬牙不语,试探着问:「县令,可否……带了干粮?」 咕噜~ 他的肚子又发出叫声。 远处的三名差役,也望向这边,一个劲的咽着唾沫。 若非他们身上还穿着皱皱巴巴的官服,几乎就和难民没什么区别。 第532页 苏大为脸颊抽动了一下,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吃饭。」 见明崇俨脸上露出喜色,苏大为嘆了口气:「在长安也没想过会有今日,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 明崇俨看看自己身上…… 我这瘦得只剩骨头了,好像也没什么减肥的余量了。 …… 篝火在燃烧,浓烟伴随着火光升起。 一个破旧的铁锅子,被架在火上烧着,里面盛了半锅水,渐渐沸腾。 李博坐在火边,看着火头,将手里梆硬的面饼掰碎了,一片片的丢下去。 他丢的很仔细,但实则两耳竖起,在听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的谈话。 「你们饿了许久,吃不得干的,一会待汤饼好了,凑合着喝两碗,不能多了,万一撑坏就不好了,吃的时候尽量慢些。」 几名衙役一个劲的点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铁锅,不住吞咽口水。 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希望的光。 这么久了,总算又来了位县令,听说是什么大人物,那些咱先不管,先把这顿饭给吃饱。 吃饱了才能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明崇俨双手拢在袖中,看了看傍晚的天色:「估计吃完,天就黑了,我带你到县里,就县衙里凑合着搭个铺头,虽然残破了点,但比在外面露宿要好。」 正在负责今晚吃食的李博,听了一呆。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这边,两名苏大为的亲卫兵卒,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就算在征吐蕃,直上数千米海拔的高原,以苏大为的身份,也没有在野外搭地铺的,都是营帐铺盖兽皮安排好,吃的虽不如长安精细,那也是有肉有饼有茶,量大管饱。 但是来到这黄安县,这里人不但一个个跟饿鬼一样,还要反薅苏大为的羊毛,打上县令自带干粮的主意。 而且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 李博忍不住皱眉,手下动作慢了一点,被那沸腾的热气,烫得手指一缩。 就在这时,他听到苏大为说:「这般情况,还睡什么,先办事吧。」 「办事,办什么事?」明崇俨诧异道。 「我方才想过,此地残破,要想收拾下来,首先得恢復衙门,有了组织秩序,才能做事。所以待会吃完,你与我拜访一下本地民户,看看这里的人,还有谁愿意出来做事的。愿意的,不敢说别的,饭我管饱。」 「县令高义。」 明崇俨沖他抱拳,颇有些佩服。 官府的粮仓都只剩下老鼠了,这个时候,谁有粮,谁就能活命。 有粮的,在这看不到头的灾年,谁不是捂紧自己的粮袋子。 只有苏大为,反其道而行之。 居然敢说招人,说管他们吃饱。 这是要自掏腰包要养活人命啊。 「但是苏县令……」 明崇俨低声道:「本县疫情颇重,现在那些人里,不知谁染疫,也不知这疫疠是如何扩散,我来这许久了,也不敢逐门去拜访,万一……万一我们也病倒了,那……」 「明县丞,你也是知医的人,而且还有异人之能,这种时候,你我不上,还能指望谁?」 苏大为手里拿着一根烧掉半截的木枝,在地上似无意的划动着。 「此事只能你我来顶上,朝廷,陛下与武后,既然派我们来,那就是让我们做事,成了,你我都能回长安,得享富贵,若不成……」 苏大为抬头看向他,眼神里透着冷意:「只怕你我真要在此终老了。」 明崇俨心中一震,不再多言。 然而随着他一低头,脸上竟露出惊愕之色。 原来,他低头一眼看到苏大为似无意在地上画出的线条,那些线条,隐隐便是黄安县的地形图。 哪里有住户,哪里有水源,这些都在苏大为的木枝下,在地上被勾勒出来。 「苏县令,只看过一遍,居然就能记得如此清楚。」 「你说这个?」 苏大为随手挥枝,将地图抹去:「行军作战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必先摸清地形,弄清形势,收集情报,再做庙算。」 在明崇俨盯着被划乱的地图,颇有些惋惜的神色中,苏大为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这里大致的地图已经记在我的脑子里了,今夜,咱们先访民,摸清现在的情况,知道我们还能调动多少人,再做下一步规划。」 下一步规划,当然就是摸清灾情,弄清楚这里哪里可以种粮食。 或者说,哪里还有能养活人的粮食。 这一点不解决,后续许多工作就无法展开。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手里有人,才能做事。 有了人与粮,才能谈控制疫情,以及追查疫情源头。 「明县丞,我有一事不明。」 苏大为环顾远处山峦,目光重新拉回到近前,向着正盯着铁锅暗咽口水的明崇俨道:「大旱之后,常有大疫,但听你说,此次朝廷的意思,是让我们找出疫情源头,这疫情,难道不是灾情后自然发生的吗?这其中是否有别的缘故?」 回他的,是明崇俨呆怔的眼神,以及一声响亮的声音。 咕嘟~~ 吞口水声。 「我……饿。」 明崇俨红脸,声音弱弱道:「请容我先喝口热汤饼再说。」 第533页 第一百零三章 查询 大巴山起起伏伏,投下一片浓墨般的巨影。 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隐隐听到细碎的呢喃,像是风声,又像是有人在耳旁低声细语。 热腾腾的香气散开,明崇俨坐在衙门的殿角,细心的拨弄着自己的香炉。 「这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现在就剩这么点了,不是看你来了,我都捨不得用。」 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角汗珠:「衙门太破旧了,气味也难闻,又多虫,用这香熏一熏,能休息得好一点。」 说完这些,他忽然感觉脸上有些凉丝丝的,伸出手掌,掌心顿觉微凉。 原来是天上又飘散雨丝。 「又下雨了,这几天还好,前几天上游河水暴涨,沿岸种的东西全都沖没了。」 这番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苏大为已经很久没有理过自己。 诧异的回头,一眼看到苏大为正就着篝火的光,正埋头忙碌着什么。 李博以及他们随从的两名亲卫,正一起在帮忙。 衙门里早就找不到可以生火的柴禾,今晚的篝火,是苏大为把原本公廨里的桌案噼了当柴烧,此时火光正炽。 橘红色的光芒照在所有人的脸上,令明崇俨一瞬间有一种光怪陆离之感。 他忍不住捧着香炉站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口罩。」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今晚要去查访本地村户情况,但又恐染上疫情,我以前在太医院和孙老神仙那里听说戴口罩可以避免空气传播病毒,所以先做几个简易的应应急。」 「口罩?」 明崇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低头细看苏大为所做之事,乃是用上好的蜀锦和棉布,切成方块,大小刚好可以遮住口鼻,然后又在方块上串上挂绳,左右各一个,像是两个耳朵。 「我也颇通岐黄之术,但是从没听说过戴这种东西能防疫的,这与面纱有何不同?」 「区别大了去了。」 苏大为继续动手制着口罩,头也不抬的道:「一般的面纱无法隔绝空气。」 「隔绝空气?人不唿吸不就死了吗?」 「不是真的隔绝,这布加蜀锦制的口罩还是能唿吸的,可以起到一定的过滤效果,可惜没有无纺布,也不知到底有pm2.5几成功力。」 「屁妹舞什么?」明崇俨一脸呆滞。 他没想到,居然从苏大为的口里,听到如此不雅之用词。 你好歹也是做过大总管的人,也是执掌大军的主帅,虽为县令也有爵位在身,居然满口屎尿屁? 明崇俨瞪着苏大为,一脸尴尬。 苏大为却毫无所觉:「蜀锦也比较细密,再加上你我是异人,待会去走访时,必要时,可以暂时闭住唿吸,其他衙役和亲卫,可以站得稍远些,只要在开阔地,保持通风,理论上问题不大。」 「你,苏县令,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何要闭住唿吸?」 苏大为终于制好口罩,手工只能说凑合,但该有的功能全都有。 他略微满意的点点头,抬起头来,向脸上写满了疑惑的明崇俨道:「你知道瘟疫有几种传播途径?」 「这……」 明崇俨脸上再次现出尴尬之色。 他虽然医术不错,还懂不少秘术,但对这瘟疫,仍然是不明要领。 不同的地方,瘟疫表现也不同,有的是疫疠之气,有的是吃了腐肉,有的则是战场上尸体掩埋不及时生疫,还有的就像是吐蕃那种地方,纯粹就是喘不上气,运动稍大,人便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还有像蜀中和岭南的湿瘴之气,毒虫蚊鼠,原因太多了。 「生出瘟疫的地方,大多和环境污染有关,其中最可怕的,便是肺鼠疫。」 「何谓肺鼠疫?」 「那是一种由带病的老鼠传染开的病毒,人染上后,最厉害的是可以人传人,甚至只用在一个房间里,通过飞沫传播。」 苏大为举起自己的口罩:「所以今夜走访村户,只要备上口罩,注意保持空气流通,就可以杜绝危险。」 「等等!」 明崇俨的一双眼睛越瞪越大,看着苏大为,那表情跟听天书一样。 「老鼠我知道,何谓病毒?什么又是飞沫?」 「明县丞……」 苏大为扔给他一个口罩:「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很难跟你解释,戴上吧。」 明崇俨一手捧着香炉,一手抓着着口罩,举起来打量了片刻,一时不知道这玩意该怎么用。 他小心翼翼的放下香炉,想了想,把口罩一边繫绳系在脖颈上,一边环过脑袋,系在后脑上。 嗯,完美。 虽然在过髮髻的时候,有些麻烦,不过这难不倒他。 现在,这个由苏大为亲手制的口罩完美的从他的鼻子到口,遮挡住一长条。 这使得他的眼珠不由自主的向中心聚拢。 感觉有点怪异。 明崇俨一抬头,看到苏大为及李博等人,几乎是同时将口罩横着挡住下半张脸,左右扣绳环过耳朵,一时呆住了。 「明郎君真是品味独特……」 苏大为看着他,眼中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明崇俨摸着自己脸上竖起来的口罩布片,皱眉道:「我这样戴不行吗?一定要像你们那样?」 第534页 「行行行,只要你自己没觉得不舒服就行,效果一样,都是护住口鼻。」 「那你为何发笑?」 「没有,我很严肃的。」 苏大为挺起胸膛,伸手示意:「还请明县丞带路。」 明崇俨冷哼一声,转身向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勐地回头,却见苏大为立刻挺胸昂首,双眉紧皱,一脸凝重之色。 「苏县令?」 「我没笑。」 「哼!」明崇俨摸了摸自己的脸,伸手将竖起的口罩,换了个方向。 做人还是不要太特立独行好,特别是看苏大为那模样,分明一直在开嘲讽。 …… 「他们去了。」 「要不要……」 「暂时先盯住好了,就算是苏大为,也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黑暗中的呢喃声,忽然大了几分。 给人一种鬼气森森之感。 雌雄莫测的怪异笑声中,传来一个声音:「这是天道……谁也无法阻挡。」 黑暗中,跟着明崇俨走在山道上的苏大为若有所觉。 他勐地回头,却只看到衙门口透出的细碎火光,还有道旁山林中,枝叶摇动的黑影。 雨丝伴着风,传来沙沙声响。 他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苏县令,怎么了?」 跟在稍后的一名差役,抹了一把眉稍处聚集的雨水,向苏大为好奇的问。 「没事,可能是听错了。」 苏大为摇摇头,看一眼站在前面,回头看来的明崇俨:「第一家快到了吧?」 「是,从衙门出来,南面第一家,这是以前主薄的家,主薄姓何,名何通。」 「主薄不是死了吗?」 「他家还有亡妻,还有一个儿子。」 苏大为默默点头。 连县里的主薄都死于疫疾,这场发于黄安县的瘟疫,十分兇险。 「就是这家了。」明崇俨指了指面前的院落。 可以看出来,原本这家的日子应该不错,院落修得很规整,而且离县衙很近。 一般县令是流官,但是下面的主薄、县尉、县丞等,多半是当地大族,根脉深厚。 铁打的地主,流水的官。 只是现在来看,这家呈现一种残破暮气。 院墙看着斑驳,墙头生着青苔和杂草,门上也污渍斑驳,还有一大块暗红的痕迹,也不知是什么染上的。 显然这家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了。 「拍门吧。」 明崇俨伸手做势,僵在半空,想了想又收回手,沖站在后面的差役道:「你们来拍。」 他是有些洁癖,看着门上脏,下不去手。 后面的差役互相推攘了一番,终于有一个被推出来,皱着眉,扣动着木门上的门环。 黑夜里,传出锵锵的门环响声。 拍了许久,不见人回应。 苏大为诧异道:「没人吗?」 「昨日还见他家娘子出来找吃的……」 敲门的差役喉结蠕动道:「该不会是饿死了吧?」 「也可能是发疫死了……」 这一声「发疫」,顿时令拍门的那差役,右手如触电般缩回。 「晦气晦气,别传染了老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门不应,就把门破开,进去看看。」 苏大为的话一出,明崇俨顿时瞪大双眼:「这……不好吧!」 「不论哪种情况,不进去看看怎么知道?我们要扭转此地局面,第一步,必须要弄清本地情况,才有可能办到。」 苏大为从一脸懵的明崇俨面前走过:「除非你想一直待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轻轻一脚扬起。 轰! 紧闭的木门仿佛炮仗般轰飞。 这下动静,只怕整个村落都听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瞪向苏大为。 李博:「咳咳……我家主公,咳,苏县令天生神力。」 「对,我是天生神力。」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道:「那个谁,还不快进去看看,这屋里的人如何了?」 被他点到的差役,还是方才叫门的那位。 谁叫他的位置最突出。 「喏。」 差役苦着脸,叉手应命。 心里骂着娘,一步步向院内挪去。 虽然戴着口罩,但空气里始终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挥之不去。 是腐臭味。 第一百零四章 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周易》 喀嚓! 一只脚踩在地上,枯枝随之而断。 明崇俨抬起头,口罩上的双眼,闪烁着慑人的精芒。 苏大为跟着他一起走入院中,看着前面那名县衙里的差役,畏畏缩缩,停步不前,仿佛眼前的黑暗,藏着什么饿鬼一样。 「你闻到了吗?」 明崇俨幽幽的问。 苏大为:「尸臭。」 尸臭两个字说出口,前面的差役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一个哆嗦。 明崇俨怒道:「怕什么,县令在此,县令之前可是征吐蕃前总管,统领十万大军,马踏大非川,火烧逻些城,都不带怕的!」 苏大为颇有些无语的扫了他一眼。 明崇俨,我觉得你在拱火。 第535页 那差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知道县令胆大,可……可他是他,我还是……怕啊~」 最后一个「啊」字,带着颤音。 余音在院内迴荡。 把明崇俨倒吓了一跳,怒道:「喊什么喊,把回音都喊出来了。」 「我没,没喊!」 「继续向前,去屋里看看,主薄家娘子还在不在。」 「喏。」 差役带着哭腔叉手行礼,颤抖着继续向前。 这一幕,把后面跟着的差役,还有李博等人看得庆幸不已。 还好,今天选中的不是我们打头。 虽然平日里也都是胆大之辈,但是在这灾疫过后,鬼气森森的镇中,在这细雨如绵的夜里,进入这充斥尸臭的院中。 任你多大的胆量,也觉得遍体生寒。 而且这雨…… 好像越来越大了。 冰冷的,一点一点的沁入肌肤,寒得可怕。 嘶~ 风声唿啸,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轻吹了一口。 差役吓得全身一抖,站在里屋门前,全身僵硬,像是被点了穴一般。 「推开门,开一眼就好了!」 「别磨蹭。」 明崇俨在后方催促。 那差役咬咬牙,学着先前苏大为破门时的样子,抬起右脚,狠狠的踹过去。 轰! 这一脚,不但没能把门踹开,他一只脚,竟然穿过木门,卡在了里面。 差役吓得瘫软在地,抱着腿大叫:「救命,救我,救我啊县丞!」 「废物!」 明崇俨冷哼一声,一个闪身,右手轻拍。 那面破开的木门,在他掌指间,片片粉碎,细软如棉。 苏大为眸光微微一闪:「明郎君,这手掌上功夫,已入化境了。」 「比不得苏县令修为高深。」 明崇俨手指轻弹,口中道:「我这秘术,也不过是阳尽阴生,打在人身上,不过也就是脱阳而死罢了,不值一提。」 大门洞开,里面幽深昏暗,不见一丝光亮。 地上抱腿惨叫的差役贴着地滚开,只想离这黑穴更远一些。 明崇俨并不进入,而是侧身而立,身手示意:「县令请。」 苏大为面色如常,他身后的李博倒是听得眉头大皱:「什么样的功夫,让人『脱阳』而死?听着怎么这么歹毒。」 「火把。」 苏大为站在门前,双目微凝。 今夜细雨,如泣如诉。 雨夜不见星月,以他的眼睛,一时也看不分明。 在他身后的李博忙向身边亲卫催促,从行囊里找出带着的油巾,寻了木棍缠上,又用火石点火。 因为下雨的缘故,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火把点着。 这油巾浸的乃是黑火油,烧起来,就不会熄灭。 苏大为伸手接过递上来的火把,向着屋里一照。 光芒乍闪,他与明崇俨两人站在门前,眸中同时倒映出血红的光芒。 「死了。」 明崇俨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他久经战场,自然熟悉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屋内的妇人趴伏在床榻上,身下压着一只小手,应该就是她的儿子。 这两人的身体都僵硬了。 明崇俨微微嘆了口气:「我初来黄安县,便是主薄一家接待,可惜了……」 他向苏大为拱手道:「待天亮后,我再带人将他们收埋了吧,也算是了一桩缘法。」 当年明崇俨也曾随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于佛道两门经义,都颇有研究。 信奉因果和道家承负之说。 「等不到明天了。」 「什么?」 「现在就烧了吧,尘归尘,土归土。」 苏大为说着,回头向李博道:「把备用的黑火油取出来,点上。」 「喏。」 「等等。」 明崇俨失声道:「苏县令,你要做什么?」 「你刚才没看到吗?」 苏大为将手中火把往前一撩,火光下,隐隐见到床榻上有东西闪动一下。 后面的李博与众差役口里发出惊唿。 「那是什么?」 火把光芒下,隐隐看到数团黑影,在阴影下跑动,血红的眼睛,如一粒粒血珠。 「老鼠?!」 「是吃了尸肉的老鼠……」 苏大为的神色渐渐凝重:「我不知道黄安县的疫情究竟怎么回事,这两人是死于疫症,还是死于飢饿,都无法确定,但是,如果让吃了尸肉的老鼠流蹿出去,这疫情就控制不住了。」 说完,不等明崇俨反应,向李博道:「烧了。」 李博早已从随军行囊里,取出一个黑瓷瓶,拔开以后,一股难闻的气味扩散开来。 竟然连尸臭都被掩盖住。 明崇俨脸上微微变色。 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见过一些大食来的商人,贩运来的那种黑油,也是这种气味。 还有西市的鲸油灯坊,作坊里,也有这种气味。 「不能留个全尸吗?」 「你以为瘟疫是什么?」苏大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这疫,就是毒,哪怕几千年后,瘟疫依然是人类生死大敌,防疫,就是战争。」 「苏县令所说的,我听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第536页 苏大为手掌一推,将明崇俨「噔噔噔」推开几步。 「点火!」 李博大步上来,将瓷瓶里的黑火油向屋内洒上一些。 两名亲卫也各拿着一瓶黑火油,绕屋洒了一圈。 务必要将那些老鼠连同尸体一起烧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防疫,就是战争。 慈不掌兵。 他记得千年后,在华夏东北,也曾暴发过一场瘟疫,肺鼠疫。 当时扑灭瘟疫的办法,只有三招。 所有病人隔离。 所有人戴口罩,勤洗手消毒。 所有死者,火化。 将一切可能的病毒烧为灰烬。 哪怕科技日新月异,人类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在面对病毒时,人类最管用的,依然是这三板斧。 当初新冠全球暴发时,西方人还嘲笑华夏,但结果,华夏却仍靠着老祖宗传下的三板斧,控制住了疫情。 而那些自诩科技发达,人类文明之光的灯塔,却连底裤都脱光了…… 黑火油泼洒过后,苏大为喝令所有人退后。 他将手里的火把扔了出去。 火光骤然亮起。 起先火光不大,但很快,黑火油迸发出勐烈的光芒和浓烟。 木制结构的房屋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吱呀的惨叫声,仿佛一个怪物濒死的哭号。 火光中,那些老鼠都被烧着了,吱吱惨叫着四蹿逃逸。 有的竟从火海中沖了出来。 「杀死它们,不可走脱一只!」 李博拔出腰上横刀,一刀噼下去,却落了个空。 身边的亲卫,倒是飞快张起角弩,射死一只。 「不用杀。」 苏大为伸手制止道:「沾上黑火油必死无疑,让它们跑,跑到别的洞窟里,将其余的老鼠烧死还能省点力气。」 「阿郎高见。」 李博愣了一下,拍了拍额头,也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一旁的明崇俨冷脸看着一切。 任谁都看出他心里很不爽。 主薄一家与他有情份。 按他的想法,应该亲手将这家人埋葬,才算全了因果。 但现在,因为苏大为一句话,一把火全烧了。 和这些破房子一起,和这些乱蹿的老鼠一起。 这对坚持因果必偿的明崇俨来说,简直如强迫症被人强迫了一样。 「恶贼!」 「你说什么?」苏大为转头向他。 「我说你这在胡闹!」明崇俨冷冷道:「都未能肯定这家是因疫死,还是饿死,便粗暴的一把火烧了!尸骨无存,大恶!」 「我们没有时间!」 苏大为冷冷道:「黄安县原来三千余人,究竟死了多少?一个个去甄别去掩埋?这活是你来,还是我去做?」 这一下,将明崇俨怼得说不出话来。 「疫情如火,刻不容缓,尽早把该烧的烧光,能控制的控制住,早一点结束,早一点避免活着的人,再沾染上。」 「呵呵。」 明崇俨扭过脸去,心中愤怒至极,不想再与苏大为争论。 全镇三千余人,我不管别人,我只想将心中因果偿还。 突然,明崇俨的眼神微变。 苏大为留意到他的细微变化:「怎么,有什么发现?」 「你方才说,那些烧着的老鼠逃回地穴,将其余的老鼠烧死能省些力气?」 「嗯,怎么了?」 明崇俨转过身来,向着苏大为讥讽道:「那你想没想过,它们会把其余的屋子点着?」 嗯? 苏大为勐一转头,就见院外,相隔数丈的邻家房屋,正有火光腾起。 草! 苏大为脸色顿变。 第一百零五章 着火的耗子四处点火。 这是之前苏大为预料不及的。 「那边屋里有人吗?」 他一把抓起明崇俨的手问。 明崇俨冷笑着挥手甩开:「你问我?」 「废话,不问你问谁,我今天才第一天来黄安镇。」 「我也不知道。」 「你……」 「就像主薄家,昨日我还看到有活人,今日全死了,我怎么能预料一切。」 「贼你妈,都是些屁话。」 苏大为狠狠扫了他一眼,心中焦急。 大步向院外奔去,同时沖李博等人喊:「随我去看看,有没有活人,不要让那些老鼠再点着别的房子!」 李博和两名亲卫,以及几名差役,忙跟在他身后沖向邻街着火的房屋。 院落里,只剩下明崇俨,他的脸色在橘红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明暗的光芒在他脸庞交替闪现。 长长一声嘆息。 他伸手接过天上不知是雨水,还是飘落的灰烬:「真要是一把火全烧了,倒还干净。」 「明崇俨!」 外面传出苏大为的喝声:「还不快滚出来!」 苏大为平日甚少用一些粗语对人,显然此次是动了真怒了。 明崇俨嘴角微微一扯,身形腾起,自院墙跃出。 一眼看到,李博等人正围在着火的房屋外,忙着将那些乱蹿的着火老鼠扑杀,避免再点着别的房屋。 原本黑漆漆的黄安镇,此时在大火的映照下,亮如白昼。 第537页 一股兇勐炽烈的浓烟,腾腾而起。 夜色下,每一道雨丝都染上光芒,熠熠发亮,犹如万千珍珠,划过天际。 明崇俨微微一愣,向最近的李博道这:「县令呢?」 「他冲进火里,说是听到里面有人叫喊,还命我们不得跟上去。」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前方着火的屋檐突然掀飞,无数碎石瓦砾沖天飞起,苏大为背上扛着一人,手上还抓着一人,从破开的屋顶一跃而出。 虽然身上负着两人,但他的身形依旧轻若无物。 一个腾跃,落到众人面前。 这一幕,令两名随身的亲卫不由大声喝彩。 他们都是跟过苏大为征吐蕃的老兵,虽然亲眼见过苏大为千军万马中冲杀的雄姿,却还没见过苏大为这种本事。 一旁的几名差役更是看得呆了。 「阿爷,我是不是眼花了,新来的县令他……飞起来了!」 「你阿爷早死了!之前不是说新来的县令天生神力吗?」 「这何止是神力,叫我说,县令恐怕是传说中那种异人?」 几名差役还在窃窍私语,冷不防苏大为喝道:「过来照看一下这两人。」 差役们吓了一跳,忙走上前。 只见苏大为手里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娃,身上负的却是一个枯瘦的老者。 黄安镇本地先是天灾,后是疫情。 有能力跑得动的,早就跑了。 剩下的都是些老幼妇孺。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原来县令家中阿翁,还有这女娃,哎……大难临头,谁都顾不上谁,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还有口气,水呢?有没有水,给他们喝几口,可能被烟迷住了。」 「还要准备点吃食,我看他们也饿得皮包骨头。」 差役与亲卫匆匆忙碌,苏大为则是看着眼前烧着的房屋沉默不语。 明崇俨见他站立不动,不由诧异问道:「苏县令,怎么不救火了?」 「救不及了。」 苏大为摇头:「这些木屋都是积年的老木,一点就着,唯一的法子只能设置隔离带,将未着火的木料拆去,来不及了……」 「看了一家,点了两家房子,接下来做什么?」 明崇俨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挖苦的味道。 苏大为却仿若未觉,他抬头左右看了看,忽然道:「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 「死气。」 死气二字,令明崇俨心头一震。 「哪有什么死气?县令是说尸臭味吗?」 「是死气。」 苏大为眼神幽深,在火光下,喃喃道:「你可曾见过我大唐的州县如此安静的?」 一句话,令明崇俨心头一凛。 他立刻意识到,黄安镇太安静了。 就算当地经歷疫情,就算受过灾,可毕竟还有几百人活着。 只要是活人,就会有动静,有反应。 可如今,火势这么大,整个镇却一点声息也无。 就像是一座死镇。 鬼气森森。 「剩下的人呢?着火了都不出来看看,难道他们都死绝了吗?」 苏大为转头向明崇俨:「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隐瞒?」 「苏县令,你在开玩笑?」 明崇俨故做轻松道:「白天我带你看过全县了,所有人和房子都在这里,有没有活人你不清楚吗?」 「可是白天,他们都缩在屋内,我只见到这个镇,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也没见过几个活人。」 苏大为喃喃道:「这里的感觉,真像是一座鬼镇。」 几名差役听到苏大为与明崇俨的对话,不由面面相觑,一名差役大着胆子道:「县尊在开玩笑吧?自明县丞来了以后,我们日夜巡逻,缉捕盗匪,每天都在镇里巡守,这里怎么会是鬼镇?」 「那我问你们,为何着火了,一个人也没见到?」 苏大为声音柔和,但字字千钧。 「哪怕是在军营里,半夜失火,都恐发生营啸,这么大的黄安镇,除了我救出来这一老一少,就一个醒着的人也没有吗?」 苏大为侧耳倾听,确信没听到任何活物的动静。 除了老鼠。 他转头向那几名差役和明崇俨道:「方才你们说日夜巡守,我倒想问问,你们这些时日见过几个活人?这镇上,究竟还有人吗?」 「有……」 一名差役站起来刚要回应,突然面色大变。 他低着头冷汗涔涔。 「怎么了?」 身边的差役推了他一把。 「我……我现在想起来……」 这名差役抬起头,脸上一片煞白。 「这个镇上,从半个月起,真的就再没见过一个活人。」 「贼你妈,别闹!」 另一名差役吓得跳起来:「怎么没见活人?我们昨天不是还见过主薄家娘子,还有……」 「你再仔细想想!」 「昨天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看着他们面色大变,一脸恐惧的神色。 苏大为眼瞳微微闪动了一下:「你们,还有你,明崇俨,你们说昨日见过主薄家娘子,可是方才……」 「方才怎么?」 「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曾为不良帅的时候,接触过长安最好的杵作……方才的尸身,死去最少两三日了。」 第538页 苏大为的双目盯着明崇俨:「你们说昨日见过主薄家娘子,难不成,是见鬼了?」 一句见鬼出来,四周突兀的颳起一股旋风。 雨丝挟着浓烟在风中飞舞。 所有人只觉汗毛倒竖。 李博更是手握刀柄,后退两步,盯着明崇俨等人如临大敌。 身旁两名亲卫,也抬起角弩,一脸警惕的对着明崇俨和几名差役。 呵呵呵~ 阴侧侧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响起。 明崇俨脸色发白,低喝:「谁在笑?」 「不是我!」 差役们手足无措,向着苏大为辩解道:「县尊,我等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您方才说没见过活人,我们仔细想了想,觉得脑子里有点乱,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贼你妈!你们是做什么吃的?巡逻时有没有见过镇上的人都说不清?」 「见过便是见过,没见便是没见,哪有那么多聒躁!」 「白天明县丞说镇上还有几百人,这些人呢?人呢!」 李博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就在此时,三名差役中,站在最后的一人,身体晃了晃。 「三郎,你怎么了?」 身边的差役正想扶住他,只见那人将头一抬,靠近他的差役顿时发出一声大叫。 「三郎,你……」 血红的火光下,这差役的脸庞向下凹陷萎缩,如同干瘪的橘皮。 他的眼眶也迅速干瘪下去。 两只眼睛活脱脱缩为两口黑洞。 而唇齿间,有尖利的獠牙眦出。 「怪……怪物!」 「三郎变成了怪物!」 两名差役吓得慌飞魄散,踉跄着退后。 却冷不防,地上苏大为救出的祖孙二人,突然弹了起来。 不是寻常人的爬起,也不是坐起,而是如兽一般弹起。 那七八岁的女娃双手十指暴伸,长长的黑髮一卷。 长发勒住一名差役的脖颈。 喀嚓! 瞬间颈断折断。 双爪一分,另一名差役从中破开。 犹如碎片般,伴随着热腾腾的血水,泼溅了一地。 而那老者,正要扑向最近的李博。 一只莹白的手掌从旁拍过来,轻轻在老者背心一按。 明玉掌。 明崇俨的秘术。 掌心元炁流转,至阴至柔。 喀裂! 老者身形一矮,跌落在地上,回头沖明崇俨发出愤怒的咆哮。 他的脸也如那差役一般,皮肤干瘪褶皱。 眼睛的位置只剩黑洞油的眼眶。 尖牙伸出唇口,黑色的利爪长出数寸。 李博失声道:「山……山魈?!」 山海经中曾记载一种山魈,似人而非人。 话音刚起,那名变做山魈的差役,已经向他尖叫扑来。 李博横刀出鞘,两名亲卫手中角弩扣动机括。 两支弩箭闪电般射入山魈身体。 只听得扑扑两声。 那山魈的不但没停下,反而速度暴涨。 尖啸一声,利爪抓向李博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尸变 唰! 一柄横刀从旁划过,将那沖向李博的山魈头颅斩落。 无头的尸体继续前沖。 李博忙一个侧身让开,看到那具干瘪的尸体倒在地上以后,手脚兀自抽搐。 但诡异的是,从这怪物的脖腔断口,不见一滴血流出。 仿佛有什么莫名东西,已经将这身体的精血全部吸噬干净。 李博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这不是山魈!」 「这本来就不是山魈。」 明崇俨冷冷的声音传来。 他的手掌轻轻挥了挥,先前被他拍中的那只怪物,无声无息的软塌下去。 仿佛它的身体,已经被化为细沙。 「这……就是『脱阳』而死?」李博吃吃的看着他:「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你关注的重点有点问题。」 明崇俨讥笑一声,抬头看到方才出刀的苏大为,正将横刀入鞘。 「明县丞一点也不惊讶,想必早就知道此地有这些怪物?」 苏大为转头注视着明崇俨。 莫名的情绪在流动。 若明崇俨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如果他知情呢? 知情不报,难道想借这些怪物之手除掉一些人?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那些差役的尸身。 一个变成了怪物,两个被怪物所杀。 再加上方才救出的祖孙俩,也均被苏大为和手下联手扑杀。 燃烧的木屋火势越发炽烈起来。 浓烟沖天,夹着干木头烧着噼啪炸响声。 雨水倒是渐渐停了。 明崇俨伸手试了试:「看来今晚不会下雨了。」 「我在问你话。」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要查疫情源头吗?你问我这里与别处有何不同。」 明崇俨的双眼盯向苏大为,面上露出讥笑之意:「这就是不同。」 「尸变?怪物?丧尸?」 苏大为一连说出三个词,直到说出丧尸,明崇俨竟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有点意思,确实是死后尸变,犹如丧失了意识一般的活死人。」 「你之前怎么不报与我?」 「我没证据,我只知道,朝廷派我来以前,前往此地查探的都察寺秘探,一个活口也没剩下。」 第539页 明崇俨的眼里,又流露出那种带着讥讽的神色。 「对了,都察寺,你曾是第一任寺卿。」 「说点有用的。」 「有用的就是,方才主薄家那两个,我本想留着查探一番,从出事到现在,我只看过一次尸变,但当时太仓促,没留下任何证据,那尸首就被我一掌拍碎了。」 明崇俨的双眸闪动着冷静的光芒:「方才见我本想留下主薄家娘子的尸身验看一番,以我的医术,加上你的本事,或许能发现点什么。」 「你怎么不早说?」 「你没给我机会,就一把火烧了。」 明崇俨两手一摊:「我能说什么?」 「贼你妈。」 苏大为冷哼一声。 他的视线扫过燃烧的木屋,扫过地上怪物的尸首,大脑飞速运转。 不对劲,这事很不对劲。 穿越到大唐十几年,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 有诡异出巡的妖雾,有龙脉的争压,有兰池宫的秘密,有高句丽鬼卒,有半妖诡异,有长安诡异暴乱,有异人,有见李客师垂钓鲲鹏。 还曾在巴颜喀拉山脉的神秘洞窟里,见到疑似外星人高科技的石碟和一张宝弓。 连这些都见过了,苏大为真没想过,自己还能被什么东西给震住。 但今天,他服气了。 神特么的尸变,丧尸都出来了。 这是人干的事? 正常的瘟疫能这样吗? 哪怕后世的新冠也办不到吧?活脱脱跟大美丽奸的丧尸鹿一样。 难不成真闹生化危机了? 那也太乱入了。 苏大为整理着思绪:「你来黄安镇不超过一个月吧。」 「准确说,是十六天。」 「见过一次尸变?」 「见过一次。」 「那其他死者,就没有变化?」 「我不知道。」 明崇俨两手一摊:「我虽懂医术,也是异人,但我从未见过这种诡异之事,我没有把握不被染上这种古怪的疫病,我也没有勇气和耐心,一家一家的上门拜访,我所有的情况,都是问之前的差役。」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上:「现在他们都死光了。」 死光了,简直绝望。 这黄安县衙门算是绝户了吧? 县令早早被山民给一锤锤死了。 主薄全家染疫,绝户。 原来的县尉举家逃离。 但据说四周的州县为了防疫,都严查黄安镇的人,拒不接纳。 多半也是死在野外了。 苏大为快速将这一切又思索一遍:「这绝不是寻常的瘟疫。」 明崇俨只是冷笑,脸上的神色是:这还用你说。 「究竟是病毒,巫蛊还是别人操纵,还是……某种不知名的毒,现在无从得知,而且整个镇到现在都没见到人……」 苏大为摇摇头:「我原本想的计划行不通,先回县衙,待到天亮再……」 「有人。」 李博突然喊道:「阿郎,那边有人来了。」 苏大为与明崇俨顺着他的话声,一齐抬头看去。 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上去人还不少。 但苏大为与明崇俨此时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面色大变。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还有这沖天火光,都不见一个人出来。 现在突然多出这么多人。 这本来就是极反常之事。 再近一些,终于可以看见了。 那是…… 「丧尸……围城?」苏大为从口里发出反问。 火光下,可以看到一层一层的「人」,向着这边走来。 不,这些已不是人,而是全身皮肤干瘪如脱干水的木乃伊。 脸上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黑洞里闪烁着妖异的绿芒。 它们双手十指张开,双臂虚抬,尖牙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橘黄的光芒。 贼你妈,越来越像是生化危机了。 苏大为心中暗暗发毛。 这与实力无关。 哪怕他如今异人修为高深,千军万马中都能杀出去,但亲眼看到这么多似人非人,似尸非尸的怪物,如行尸走肉吧涌上来。 那种对未知怪物难以言喻的恐惧感,还是本能的涌上心头。 明崇俨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那张瘦长的脸,原本就够白,此时变得更白,惨白。 「看上去……至少上百,镇上的人……怎么会这么多?」 「你在此这么久,都没遇到这种事,那说明,这种怪物后面,或许真的有人操纵。」 苏大为感慨:「我虽不在都察寺,但看来那边办事的人倒还不算煳涂。」 「现在是议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明崇俨急道:「快上来了,你能对付几个?我……我对付左边那些,大约三十几个。」 「右边那些交给我吧。」 苏大为嘆了口气,将刚纳入鞘的横刀缓缓拔出。 「李郎,还有你们,站在我们身后,保护好自己,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喏!」 李博和两名亲卫早已额头见汗,此时不敢多说,都叉手应喏。 能对付怪物的,只有怪物。 或者说,像苏大为与明崇俨这样的异人。 这已超过寻常人的能力范围了。 第540页 「真是作孽,朝廷派你我来收拾残局,没想到,却是如此『收拾法』。」 「少说废话,来了!」 明崇俨将牙一咬,双手化作朦朦玉光,向扑上来的怪物挥去。 吼! …… 天终于亮了。 大火烧过的房屋,变作一片焦土。 仍有大火的余烬在废墟中一明一灭的闪烁着火星。 淡淡的烟雾飘起。 夹杂在初晨的雾霭里,隐隐透出一种古怪的味道。 有火烧过的焦煳味,也有一种难言的,催人慾呕的尸臭。 一只脚踩过黑灰,显得有些沉重。 明崇俨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滚落的汗水,伸脚踢了踢在一旁盘坐的苏大为:「苏县令可好?」 「一点也不好。」 苏大为苦笑:「来的第一晚,杀了一夜怪物,还是些尸体变的怪物,现在全县只剩下你我两个光杆官员,这还做个屁的事。」 「咳咳,县尊应该注意你的措辞,我们是读书人。」 「神特么的读书人,老子只是一个武人。」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横置于膝上的横刀连鞘在地上一撑,高大的身形从地上站起来。 忙碌了一整晚,将那些怪物尽数歼灭,又一把火烧掉。 最后又引起连环大火,足足把镇子烧了一多半才勉强划出隔离带,将火势控制住。 否则,只怕连县衙都给烧成灰了。 放火放得痛快,但如何收尾,就成了大问题。 至少,苏大为从未见过,全县上下只有一个县令,一个县丞,除了随身带的几个随从,全县一个活人也不见。 现在连老鼠都看不到,这种奇葩的局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人……怎么做事。」 「说到巧妇……」 明崇俨向苏大为看来:「县尊是不是该准备朝食了?」 「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老子是天皇天后派来查明疫情,不是来给你做厨娘的。」 「这个……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好像是县尊说的。」 明崇俨脸不红心不跳的道。 苏大为双眼直直的瞪着他,最后嘆了口气,无奈道:「行行,那就先准备早餐,吃完了再看看,黄安镇还剩下点什么。」 「孺……如此甚好。」 明崇俨拍了拍手,露出一丝欣慰的姨母笑。 第一百零七章 狄仁杰来信 蜀中多雾。 雾气浓白稠密,将一切遮掩得云山雾罩,看不分明。 那些雾气随风时聚时散,恍如仙境。 大雾中,隐隐传来似呢喃,似兽语的声音:「早就说过要提防苏大为了……」 「这人就是个搅局者。」 「要不先把他……」 「不可……你忘了……交代过。」 「那就再看看吧,我们筹谋了这么久,谅他一个人,也翻不了天。」 「运始也是运终,这是天道,无人可以逆命。」 呢喃的声音发出嘶哑的笑音,在雾气中渐渐飘缈。 …… 「你这个笑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一脸嫌弃的看了一眼明崇俨:「一个美少年露出姨母笑,噁心。」 「什……什么叫姨母笑?」明崇俨一脸懵逼。 苏大为一脸不屑的摆摆手:「跟你说也不会懂,这是信息差。」 神特么的信息差。 明崇俨双眼死死瞪着苏大为。 见他招唿李博等人生火造饭,虽然是按自己的意思来,但苏大为的神色,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贺兰敏之的事,现在还弄不清楚。 待黄安镇事了,这些新仇旧帐,跟你一起算一算。 他心中想起贺兰敏之的样貌,莫名一痛。 不管贺兰敏之多癫狂,那也是体内的妖血影响。 本性还是善良的。 何况自己与贺兰这十几年一同成长,交情在此,贺兰敏之的事,自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明崇俨暗在心中发愿。 「阿郎,没有柴了。」李博向苏大为一脸为难。 偌大的县衙,居然找不到一根像样的干柴。 昨晚是苏大为噼了桌案做柴,现在连桌案都没了,凭空变火去? 「谁说没柴,那不是还有道门吗?把公廨门噼了就有柴了。」 苏大为不以为意。 李博倒是吃了一惊,想想也没别的办法,拱了拱手,带着两名亲卫过去,数刀将木门噼下,又拆成大小木块,寻来引火的茅草,用火石打火。 才将将生着火。 原本靠在木柱的苏大为,忽然挺直身体,目光投向门外。 在另一边,靠着墙壁微微闭目打盹的明崇俨也跟着反应过来,闪身来到门前。 公廨外,雾气流淌,隐隐听到一些声音,但又听不太分明。 「这声音,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是人?」 「也说不定是怪物。」 苏大为平静的说着,双目投入雾气中。 眼见雾气仿佛被到莫名的力量牵引,发出混沌的翻涌。 几个身影从雾中穿了过来。 明崇俨冷笑一声:「大白天也敢来送死。」 他的双掌一扬,向着雾气跃起。 人才在半空中,陡觉肩膀一重,身形顿时下坠。 第541页 心中大吃一惊,提掌护着胸腹要害,匆忙一眼才看清,原来是苏大为按着自己肩膀,将他硬是从半空中拉了回来。 「你……」 「是人,不是怪物。」 前方雾气破开,数名穿着官府,牵着蜀中矮脚马的差役,小心翼翼的从雾气中走出。 待看到县衙顿时露出喜色。 不过下一刻,这些差役又被砍烂的大门,和站在门前明崇俨、苏大为两人吓了一跳。 公廨门先不说,这两人身上又是烟燻,又是血水,看上去,简直是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 苏大为扬声道:「你们是从何处来?到黄安县有何事?」 「二位……」 一名牵马的差役认出明崇俨身上穿的是县丞服饰,忙叉手行礼道:「敢问是黄安县丞明郎君吗?」 「是我,你是谁?」 明崇俨有些讶异。 「在下等,是奉都督府法曹狄郎君之命,送信给新来的黄安县令苏郎君,不知……」 「我就是苏大为。」 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差役,果然看到在马背上插有有剑南道的令旗标志。 看来是剑南道都督府派往这边的信使。 那信使牵着马走近几步,再确了一下明崇俨的样貌,点头道:「的确是明郎君,之前明郎君赴任时,曾经过都督府,在下曾远远看过一眼。」 说完回身从马鞍旁挂的兜囊里取出信,犹豫了一下问道:「苏县令,能否给在下看一眼印信?」 苏大为心道此人倒是认真。 他向身旁看了一眼,李博立刻上来,将行囊中刻有黄安县令的印出示给对方。 信使这才放下心来,双手捧着狄仁杰给苏大为的信,高举过头顶。 「那这封信,便较与县尊。」 苏大为伸手接过,验了一下上面的泥封,见完好无损,这才担碎泥封,取信查看。 「说来我与狄仁杰大兄,也有好多年没见了,他考中科举后,便到地方赴任,我则在军中……」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信。 明崇俨在一旁想看却又碍于身份脸面,不太好意思凑上来,待他看完,正想问一下,却见苏大为向信使道:「狄法曹的信我看过了,你们回去替我向他致谢,另外替我告诉他,要快。」 「喏。」 信使行叉手礼,后退几步,又向身边的随从低声交代了几句。 他们从马背上的行囊里解下数个布袋,看上去份量颇沉。 将其一一放在地上。 「这是我们来时,狄法曹让我们转交的粮米,他说苏县尊远来,一定没什么准备,这些可以应一时之急。」 苏大为微微欠身,算是致谢。 信使再次行礼,这才牵着马,顺着来路离开。 「这些都是米粮?」 明崇俨走上去,先用脚尖轻碰了一下,接着蹲下身,打开其中一个口袋,伸手抓了一把。 金灿灿的栗米从他的指缝涌出。 明崇俨顿时又露出姨母笑:「好,真好,有这些,足以支撑一段时间,暂时不用担心挨饿了。」 「看来你真的是被饿怕了。」 苏大为调笑他道:「你堂堂的异人,在这片丰腴之地,难不成还能饿死?」 「你懂什么!」 明崇俨抬头讥讽道:「此时去岁旱,今岁涝,之后又逢蝗灾,接着又是疫情,你以为还有多少吃的?别说是野兽,连能吃的树皮都啃光了,只怕你现在掘地数尺,连能吃的草根都不多。」 「呃……」 苏大为无言以对。 想起自己来时,沿路上却时看到一片破败,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当时还想着是蝗虫啃噬。 现在想想,也没准是饥民求活。 「别说草根树皮,人饿起来,连蝗虫都吃……」 明崇俨脸上流露出一丝畏惧:「我之前听那些差役说,他们饿极了时,推翻了本土的蝗虫娘娘庙,去野外捕了那些虫来吃。」 他摇了摇头:「我实在难以想像,人……如何能吃得下那些虫,我以为吃些野果和草根,就够可怕的了……还听他们说,有人吃蝗虫居然毒死了,这蝗虫也带毒?这巴蜀黄安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还在感慨,却不见苏大为等人回他,转头一瞧,大吃一斤。 只见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与李博他们围坐在篝火旁,正捧着碗等着热汤。 「恶贼,要开饭也不唤我一声!」 可怜长安翩翩美少年,此时形像全无,过去的贵族风仪气度,全都抛过一边。 手捧着破瓷碗,毫不顾忌地上的灰渍,学着苏大为他们一样,恶狠狠的挤上来,一屁股坐到地上:「给我留一碗。」 「放心吧,多的是。」 苏大为伸着木勺,在铁锅里舀动着。 他们来时带了许多行军干粮和肉脯,虽然味道一般,但煮成一锅热汤,却能带给飢饿的人以饱腹满足感。 「对了,狄仁杰刚才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 明崇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肉汤,鼻子微微抽动,嘴里不经意的问。 「你真想知道?」 「爱说不说。」 「呵,口是心非。」 苏大为呵呵一笑:「狄仁杰大兄说,他知道黄安县情况艰难,近期会带些人手给我,一起先将本地疫情控制住,再与我一起查瘟疫源头。」 第542页 「还瘟疫,经歷过昨晚的事,你还相信这是瘟疫?」 「就不是瘟疫,那也是有人投毒吧,狄仁杰大兄最擅抽丝剥茧,断案如神,有他在,我们也能尽快理清头绪。」 「那本地疫情……人都死光了。」 明崇俨眉头一皱:「死光了,算控制住了吗?」 「贼你妈,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查清染疫的源头,还有那些逃离黄安镇的人,那些人是否带毒,都得一一追查清楚。待诸事完毕,还得重新招揽流民,恢復黄安镇旧貌。」 「谈何容易。」 明崇俨对这一切嗤之以鼻:「有许多事,就是查不清的,就像敏之的事,到现在我也不知是谁做的。」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的飘向苏大为。 「别看我,我说过了,我在外面打仗,长安的事,与我无关。」 「你真觉得,这死绝户的镇,还能招揽流民重建?你以为你是谁?」 明崇俨讥笑道:「你是天师吗?还是能点石成金?能变出粮食?」 「我虽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但是打仗还是有一套的。」 苏大为自信满满的道:「要搞定此地疫情不难。」 「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明崇俨一脸嫌弃道:「自吹自擂!」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下瞪圆,看着苏大为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肉汤,唏唏熘熘的吹着热气,就着碗沿啜吸起来。 其余人也一起动手,如饿狼一般疯抢肉汤。 明崇俨急道:「给我留一碗!恶贼!说好了给我留一碗!」 第一百零八章 溯源(上) 「苏县令,现在朝食吃过了,也该说说接下来的安排了。」 明崇俨坐在县衙前的一块大石上,一脸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肚子,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 自从来到黄安县,他可谓是饱一餐飢一顿,还从未能放开肚皮吃这么饱过。 以致于在长安锦衣玉食的他,现在都觉得自己无甚追求了。 好像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满足。 吃饱了,再晒晒太阳,浑身暖洋洋的,真好。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来黄安县的任务。 「这个县里只怕也没什么活人了,一个死县,我们怎么办?」 明崇俨向苏大为两手一摊,徵求他的意见。 「人倒不怕,那些逃荒的流民如果召集回来,组织他们恢復生产,要不了一年,这里又能民恢復旧观,但是……」 苏大为思索道:「先得弄清楚,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朝廷说的疫情,难道是真能让人变成『活死人』的病毒?」 「你又说这个词,病毒究竟是何物?」 「就是一种极微小的虫。」 苏大为不厌其烦的向他解释:「佛家说,一瓢水有三千虫,听过吗?」 「没听过。」明崇俨皱起眉头,有些怀疑苏大为是在骗他。 他当年在玄奘法师座下,各类经文,无论中土还是天竺的都读过不少,怎么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水、空气里,这个世界,到处都有我们看不见的小虫就行了,这种东西如果进到身体里,就会使人生病,就像岭南的一种巫蛊,也是驱使某种小虫。」 「这我倒是知道。」明崇俨点点头。 他所学的秘术颇为驳杂,既有道家的法脉,也有涉及巫蛊之术。 所以并不难理解。 「普通的瘟疫可致人死亡,但绝不能让人变成丧尸般模样,所以我怀疑是有一种特别的虫,或者说,是某种巫蛊之类的东西才使得黄安县变成这副模样。」 苏大为暗道,和明崇俨这种大唐人说什么丧尸病毒保护伞之类的,生化危机之类,他肯定是听不懂的,说虫他比较好理解。 「你的意思就是先找到这种虫子的来源?」 「不错,先得解决这件事,才能招揽流民,否则一日不解决,一日就无法恢復黄安县旧貌。」 明崇俨轻轻击掌道:「难怪朝廷特意下旨令你来做这黄安县县令,苏县令做事如剥茧抽丝,听你这么一说,就清楚多了。」 苏大为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那你呢?武后既然特地让你来,想必你也有过人之处。」 「我?我的确有点本事,不过还不到展露的时候。」 明崇俨嘴角微微一翘,像是想说点什么又忍住。 苏大为也没有探询的意思。 「吃好了咱们现在就去办事吧。」 「从哪里下手?」 明崇俨低头思索一阵:「黄安县这么大,你说找到致病的虫源,我想了想,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跟着你的三名黄安县衙差役,其中一个叫三郎的突然变成了那种怪物,之前他还是正常人,还曾与你我一起用过晚膳。」 「嗯?你的意思是……」明崇俨略一思索,已经明白过来:「大家一直在一起,我们既然无事,说明之前接触过的环境没有那种致病的『虫』,晚膳也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可能是我们出去拜访主薄家,到他变成怪物这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 「孺子可教。」 苏大为哈哈一笑:「就按昨晚的路线,再走一遍,看看有没有发现。」 明崇俨瞥了他一眼,脸上带起一种似笑非笑之色:「也好,就让我看看苏县令断案的本事。」 第543页 说着从大石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下摆的灰尘。 他留意到李博和两名苏大为的亲卫正在收拾东西,似乎另有别的事情。 不由问:「他们呢?」 「我有另外的任务交给他们,别问这么多,就你和我,走吧。」 苏大为伸手示意,当先走去。 明崇俨看了看李博等人,转身向苏大为追去。 …… 两人一前一后,片刻之后,就已经来到昨日主薄家。 可惜,大火之后,这里已经烧成一片白地,只有一片黑灰和断瓦残垣。 苏大为站在废墟前,一动不动,似是陷入沉思。 明崇俨看了一眼废墟,再看一眼苏大为,心中暗道:都烧成这样了,这要还能查出点什么,那才是活见鬼。 等了片刻,不见苏大为说话,他正想开口询问,忽觉苏大为神色有异。 苏大为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废墟,但眼中完全没有焦距,好像是魂游物外一样。 而且他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十分奇怪,若有若无,虚无飘缈。 「苏……苏县令?」 明崇俨试探着问了一声,苏大为微微一震,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何事?」 「你刚才在发呆吗?」 「不是,我在回忆昨晚的事。」 苏大为成为异人之后,有一种本事,就是类似记忆宫殿。 方才他已经用这种方法将昨晚的事过了一遍,一切清晰有如放电影。 「这里烧成这样,应该查不出什么了,苏县令还有什么想法?」 「刚才来的时候已经看过,这几条街都烧得不成样子,但我想到昨晚的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昨晚三郎在叫门时你记不记得,他的脚踹门时,因为门破开一个豁口,他的小腿被卡在里面,之后摔倒,翻滚到一边。」 苏大为提起此事,明崇俨自然记得。 「是有这件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进黄安县主薄家时,大门前看到一些暗红的血渍,后来问过你,你也提到过,说是主薄得病时喷上的。」 苏大为继续道。 明崇俨也跟着点头,还是没明白:「这和三郎变成怪物有关系吗?」 「有关系。」 苏大为缓缓道:「我知道一种致病的虫子,就算离开人体,也能存活很久,假如昨晚三郎破门时,脚被那门上的碎木划破了呢?假如那卧室门上也有那种致病的虫子呢?」 「这一切也太过荒谬无羁了吧?」明崇俨年轻的脸上,现出一抹讥讽之色:「不瞒苏县令,我对巫蛊之术,也略懂一二,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下蛊的。」 「没听说也不代表不存在。」 苏大为心里默默道,他来的那个时代,在新冠大流行时,可是连冷链,门把手,空气,下水道,都有可能带病毒的。 假如说病毒和此时的巫蛊,是近似的同种呢?都是极微小的生物,那么难道这种让人变异的虫,就不能在外面保持活性,直到寄居到人身上吗? 「苏县令,你这样说,只怕很难向陛下和武后交代。」明崇俨凝眸盯在苏大为身上,一时分不清他是危言耸听,还是真这么认为。 但很显然,这些说法,已经超过他身为异人的认知。 他自问从小在玄奘法师身前,听那些法师西行的故事,眼界远比大多数人要开阔。 但苏大为的话,还是令他感觉如天方夜谭般。 「当然需要证据,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证据?」 明崇俨的目光投向眼前大火后的废墟:「从这里找吗?」 「不是,你跟我去查一下三郎的尸体。」 昨夜那几名差役死后,最后是苏大为等人找地方就地掩埋。 现在听苏大为说要验尸,明崇俨的脸色变了变。 他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 像方才那样坐在大石上晒太阳,已经算是极大的突破。 现在让他去验尸? 一想到尸体那狰狞模样,心头立即翻起一股噁心。 「行了,少装了,杀人时也不见你如此在意,现在还装个鸟。」 苏大为大手一伸,抓起明崇俨的胳膊,在他一脸嫌弃加抗拒的神色中,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像昨夜埋尸处走去。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在一旁就……」 「反对无效。」 苏大为沖他温和的一笑:「我需要帮手。」 「帮……」 明崇俨脸色微变,难不成他剖尸还要自己在一旁搭把手。 这个恶贼! 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来到这么个穷山恶水,还要跟苏大为联手,做这些噁心之事。 明崇俨恨不得晕死过去。 他只恨自己现在意识太清醒。 「就是这里,挖开吧。」 苏大为的话,将他从悲愤之中,唤醒过来。 低头看了看周围,确认是昨夜埋葬差役的地方。 他再看看苏大为,发现他正从怀里,不知何时取出一副半透明的手套,好整以遐的给自己戴上。 「这是羊肠所制,又薄又韧,最适合仵作用,当年我曾制过一副,给长安刑名好手,反馈很不错,所以给自己也制了一双。」 第544页 苏大为不慌不忙的解释道:「别看我,只有这一双,没你的份。」 说完,见明崇俨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沖自己斗鸡般瞪大双眼。 这少年佳公子,本来风度翩翩,英俊不凡。 但在黄安县的生活,还有昨晚的变故,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呛。 此时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清澈,整个人就像是从尘土飞扬的黑煤窑里捞出来的一样。 瞪着一双懵逼的眼睛,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大为忍不住一脚飞过去:「还看我做甚,动啊!」 「我……动什么?」 「当然是把土挖开,没见我戴了手套了,难不成还我来挖土?」 「你……恶贼,我这辈子都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掘坟是要遭报应的!」 「报你个头!快挖!」苏大为喝道:「你是县丞就得听我县令的!」 「你……」 第一百零九章 溯源(下) 「呕……」 明崇俨扶着一株光熘熘的小树,大吐特吐起来。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吧?别没你没见过死人。」 开玩笑的吧。 以明崇俨这种身手的异人,怎么可能手上没沾过人命? 杀过和没杀过,身上透出的杀气都不一样。 苏大为自然是手刃过不少,有敌人的,有诡异的。 倒也不是说不觉得噁心,只是这种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在战场上,千军万马过去,各种千奇百怪的死法都有。 去岁自己还亲手一箭把论钦陵的儿子给爆头了。 要没点强大的心理素质,怎么可能在军中混下去。 明崇俨捂住口鼻走远几步,红着眼道:「人,我杀过,可一掌就拍死,也不用将人拆成零件仔细研究,你你……」 「你啊,还是太矫情,看多了这些,和动物有什么分别?你不吃肉的吗?」 「肉?」明崇俨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 想起方才看到被苏大为验看的尸体,还有昨晚吃过的肉汤,胸腹中又是一阵翻腾。 「不许再和我提肉字!」 他蹲下来,又是一阵干呕。 「贱人就是矫情。」 苏大为微微一笑,将面前的尸身收拾一翻,重新推回土坑里,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收起手套,颇有些可惜的看了两眼,也扔进坑里。 「明县丞过来。」 「做什么?」 「把这尸体重新埋了吧。」 「你……你还要我埋?呕……」 「做人有始有终嘛,既然是你挖开的,当然你埋了,总不能让我县令亲手埋吧,再说了,咱们这也算分工明确,你埋坑,我验尸,你要觉得不公平,下次坑我来挖,尸体你来验,全县应该还有几百具……」 「我埋!」 明崇俨立刻跳起来,右手一挥,一股凌厉的劲气从掌中挥出,掀起大蓬的沙土,将坑里的尸身填上。 他连挥数掌,转瞬间就填了个严严实实。 这才松了口气。 埋坑比挖坑还是要轻松一点。 只不过,空气里还是有些难闻的味道,令他闻着一阵阵反胃。 最近一段时间,看来肉是别想再吃了。 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整齐的丝帕,放在鼻间,他一脸嫌弃的走远一些:「你验也验了,有何发现?」 「看不出你还挺讲究。」 苏大为笑道:「身上衣衫都脏成这样了,手帕倒是干净。」 「苏县令,咱们在查案。」明崇俨双眼怒视着他,加重语气。 「哦,你说发现,确实有些发现。」 苏大为走向一旁的溪水,低下头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才伸手进去,将手在流水中清洁。 一边洗手,一边头也不抬的道:「和我猜想的一样,他身上的伤口,除了昨日被破邪弩所射伤的,就只有脚踝上一处。」 「破邪怒、脚踝。」 明崇俨咀嚼着苏大为说的内容,一时忘记了其它的事,连捂住口鼻的手帕都放松了一些,露出瓷白的皮肤。 「破邪弩的伤是他变成怪物后才射的,自然不是变异的原因,脚踝上的伤就有些古怪了。」 「那伤怎么说?」 「伤口是黑色的,有一种黑色的物质,从伤口向骨头里渗透,我用小刀剥开了一些,查验过,那种黑色已经渗入骨子里。」 「黑色?难道这就是他变成怪物的缘由?但是……如何能确定。」 「你问的也是我想说的。」 苏大为甩了甩手指上的水珠,站起身向明崇俨露出温和的笑容:「烦请明县丞帮我抓个猎物。」 「什么?」明崇俨一时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想用动物试验?」 「不错。」 苏大为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方才我用小刀颳了一些黑色的粉末,这种东西有没有毒,或者有什么毒,也许,找个动物来试一试,就能证明出来。」 明崇俨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苏大为耐心消磨怠尽,刚要开口时,明崇俨终于说话了:「苏县令怕是不记得了,我跟你说过,我来这半个多月,就饿了半个多月,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只抓到过一条瘦得皮包骨的狼,黄安县附近,真的什么动物也没有了。」 第545页 「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苏大为微微皱眉:「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要想找动物……如果这方圆百里还能抓到活物,我何至于饿这么久?」 明崇俨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肚子,想想还觉得有些委屈。 跟着自己,这五藏庙当真是受苦了。 「那动物的事先不急,看到有了再说吧。」 说完,苏大为向天空招了招手。 口中又发出一声长啸。 明崇俨下意识向天空看去,心想苏大为又搞什么鬼。 下一刻,他的瞳孔一缩,看到天空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放大。 那是…… 鹰! 不,不是鹰,而是隼。 一只威风凛凛的青隼自天上闪电般扑落。 几乎眨眼间,扑在苏大为的胳膊上,随着苏大为手臂一抬,自然的跳上他的肩头,小小的脑袋亲昵的与苏大为的脸颊碰了碰。 「这是?」 「这是我养的海东青。」 苏大为伸手轻触了一下海东青的额头:「我有两只鹰,都是我的心爱之物。」 「妙啊!」明崇俨勐地一拍巴掌,倒把苏大为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你方才说动物,你肩上这扁毛畜牲,岂不正好可以试毒?」 这话说出来,明崇俨只觉四周空气陡然一冷。 那是从苏大为身上透出来的杀气。 苏大为肩膀上的海东青,也同时扬起头,一双黄澄澄的鸟瞳,充满警惕的盯着明崇俨。 「你……你们盯着我做甚,用动物做试验,可是苏县令你自己提出来的。」 「明县丞,你是逗逼吗?」 苏大为冷笑一声:「别说我养的鸟,就是我的家人,谁也不许碰一个指头,就算不是我养的,你知道什么叫做种族隔离吗?人能染的虫,对鸟未必有用。」 「你……你说的是什么?」 明崇俨只觉得心口又遭受重重一击。 虽然不明白苏大为说的是什么,但怎么感觉好有道理的样子。 人得的病,确实和鸟没太大关系。 「那你方才说动物……」 「动物里,哺乳动物与人比较接近,可以拿来做试验,容易出效果,咳,你别问我什么是哺乳动物,不是吧,真要问?和人一样胎生,幼崽吃奶的就是了。」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摇摇头:「还以为明县丞学识不凡,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你……你……」 明崇俨感觉胸口一股郁闷,有一种想吐血的感觉。 无论他在贺兰敏之,又或者在武媚娘、甚至皇帝李治面前,都可以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可偏偏在苏大为面前,总觉得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苏大为说的东西,都是他闻所未闻之事。 看着苏大为转身大步走去,明崇俨也只能恨恨的一甩袖子,厚着脸皮跟上:「你到哪里去?带上我~!」 贼你妈,能不能从黄安县把事情了结,回长安,看来还得落在苏大为头上。 明崇俨自问自己一身本事,到如今,居然毫无发挥之地,处处都得仰仗苏大为。 「等。」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现在什么也不做,等着吧。」 「等什么?」 「等我的人回来。」 「你的人不是……」 明崇俨刚一开口,忽然想到,苏大为说的『我的人』,应该不是李博他们。 那海东青,分明极擅飞行,是远距离联络之用。 如果是李博他们,自然用不到此物。 苏大为,还有帮手? 仔细回想,他记起来,苏大为身边,最常见到的其实不是那位李博。 而是一个姓安的胖子。 白白胖胖,好像是安将军府上的。 只是为人似乎性情古怪,平日与长安那些贵族二代们往来不多。 所以明崇俨跟此人,也没怎么打过交道。 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这位安家公子,似乎与苏大为交情极好。 特别近几年,苏大为外出从军,身边也总跟着那位安胖子。 所以…… 是那个安胖子要来了? 想到此处,明崇俨倒是心中略定。 不怕苏大为有帮手,就怕帮手不够多。 明崇俨自己的人脉,皆在长安,而且随着贺兰敏之倒台,也都俱被摧毁。 他现在,才是真正孤家寡人一个。 想回长安,不得不倚仗苏大为的能量。 「苏县令。」 「怎么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没说。」 「何事?」 「我擅长卜卦。」 明崇俨放下心头对苏大为的成见,以少有的诚恳道:「我所卜之事,八九不离十,若苏县令有用得着的地方,我……」 「还是算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你那套玩意如果真的管用,你也不会被发配到这来了,混得比我还惨。」 噗! 明崇俨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大声咳嗽起来。 他双眼赤红的盯着苏大为的背影,感觉血往头上涌。 这个恶贼。 难得我好心想帮忙,把人好心当驴肝肺啊! 第546页 哒哒哒~ 远处,一阵细密的蹄声响起。 苏大为精神一振,发出一声长啸。 他肩膀上的海东青也长唳一声,振翅飞上高空,在苏大为头顶上方盘旋。 第一百一十章 大唐的危机 烟尘处,有数骑向这边驰来。 苏大为向他们遥遥招了招手。 领头的是高大龙、高大虎,后面跟着是曾经都察寺的异人天字组,黄肠和碧姬丝。 除了这四个,在他们之后,还跟了数骑苏大为手下的秘探,都是精明骁勇之辈。 这些秘探共有十二人,称为十二鹰扬骑。 归在黄肠和碧姬丝手下,直接向高大龙、高大虎负责。 明崇俨在一旁,居然沉默了下来,一直默默的看着苏大为的人接近,看着他们下马,行礼叙旧。 他就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苏大为身边,果然很多精干人手,看为首的那个眼中闪着凶光的中年男子,身上那股属于诡异的气味盖都盖不住。 明崇俨对此实在太过熟悉了。 那是诡异的味道。 但是比真正的诡异又要淡上一些,多半是后天成的诡异。 就像是敏之一样。 而另一队人,带头的两个,应该是异人无疑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旁人不同。 矮个子黄裳的男人,步履沉稳,两眼内敛,是做刺杀的一把好手。 而他身边那个胡姬,看上去充满异族风情,极为妖娆,倒是一时看不出来歷。 苏大为手上既然有这样一支人马,想杀贺兰敏之,是不是也很容易? 「明县丞,我来向你介绍一下。」 苏大为的话,打断了明崇俨的思索。 「这几位都是我的部下,在征吐蕃的时候,都为我大唐出了大力,是功臣。」 苏大为的一番话,倒是打消了明崇俨的疑虑。 「他们都是随你征吐蕃的?」 「是啊,吐蕃地势陡峭,又是高海拔缺氧环境,如果不使出浑身力量,我也怕打输了无颜见大唐父老,能用上的力量全都用上了,作战便是如此,狮子搏兔,务尽全力。」 苏大为向他微微一笑。 明崇俨听了却是低头不语,不知他最后那句,是否特意点出。 苏大为也不再去多说什么,而是招唿着高大龙他们聚拢过来,向他们低声询问。 明崇俨竖起耳朵,听到苏大为问的是:「有什么发现?」 「看到黄安县流民了吗?」 「那些逃人如何了。」 「附近山林的羌苗寨子,现在如何了?」 「这个疫疾,是一种毒,或者说是一种蛊,可惜长安王……不在,若他在此……」 说的王……是谁?王家人? 明崇俨微微皱眉,还要仔细听下去,却见苏大为转身向自己招手:「明郎君也过来吧,有些事要告诉你知道。」 「嗯?」 「他们和我之前都在征吐蕃军中,此次我在军中接到陛下诏令,命我为黄安县令,我知此事一定有棘手处,特意也留了他们做帮手,这几天我来黄安县,命他们在附近替我打探消息,现在有些发现。」 一听到发现,明崇俨立刻精神一振。 「有何发现?」 高大龙锋芒毕露的双眼透着戾气,冷笑道:「我们在山林中,曾遇到一些不人不鬼的怪物,随手斩杀了,多半就是黄安县逃出去的人,还有一些人倒还正常,不过也饿得半死。 另外一些羌人寨子,情况也堪忧,我们找到的时候,发现里面都是那种怪物,这种东西,听阿弥说就是黄安县传出去的,会传染。」 「那……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是人的留下,不是人的,当然随手都宰了。」 高大龙眯起眼睛:「我生平见过无数怪事,像这种东西,倒还是头一次见。」 「这东西,恐怕真的是能『人传人』。」 苏大为的神色凝重:「如果不能把所有携这种病毒的人截住,要是传到其他州县,只怕会有大麻烦。」 每感染一个,大唐的人就少一个。 全都变成这种跟丧尸没什么区别的怪物 想想那个画面,成千上万失去意识的行尸走肉扑上来。 只怕就是异人,也会被庞大的怪物数量给吞噬。 「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何陛下要下这道命令,让我从军中立即来黄安县。」 苏大为一拳捶在自己掌心:「真让这种东西散播开,能毁掉大唐。」 明崇俨背嵴一寒,失声道:「真有这么严重?」 高大龙和高大虎等人,也一脸古怪的看向苏大为:「就连诡异,尚且不能压制住人族,这区区的疫疠,又能如何?最多是蒙受一些损失罢了。」 「你们不懂人传人的可怕。」 苏大为摇头苦笑,他自己是经歷过的,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传播。 全球上亿人感染,人传人根本停不下来。 而且病毒还一直在变异进化。 那种,还只是致伤致死的病毒。 现在自己遇到的,可是会将人变做没有意识,会攻击人的怪物。 这不就是生化危机吗? 如果这种东西传染上亿,估计地球上人类一切文明都会被摧毁吧。 「情况只会比我想的更严重。」 第547页 苏大为来回踱了几步:「我不知现在剑南道其余的州府处置情况如何,我现在立即去信给狄仁杰大兄,他现为剑南道都督府法曹,由他来居中调度,想必官府能更重视,能调度更多的人手资源来严防死守,把握也更大一些。」 苏大为说着,向高大虎招了招手,向他要了纸笔,用舌尖润开笔尖,笔走龙蛇,向狄仁杰写信。 高大龙双手抱胸,皱眉道:「你说的严防死守是要怎么做?」 「凡是黄安县出去的人,一个也不许入城,必须集中隔离观察,还要严密监视来往的人,绝不能让这种毒散播开,现在也不知道这种病毒潜伏期多久,也不知传染途径,非常麻烦 高大龙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 「信就由大虎帮我转交给狄仁杰大兄。」苏大为将写好的信封上泥戳交给高大虎。 他的海东青虽好,但并不认识狄仁杰,也没去过剑南道的都督府,也就无法送信。 「苏县令,你方才说要用哺乳动物做试验,我看到他们……」 明崇俨此时指了指那十二鹰扬骑中一人道:「他那里,不是有一条狗吗?」 苏大为的目光,顺着明崇俨所指看过去,果然看到那人手边,牵着一条细绳,绳的另一头,栓着一条笱,看着有些像是后世的二哈。 不过这狗有些胆小,正缩在队伍后头,苏大为注意力全在高大龙他们身上,一时倒是忽略了。 「这狗是?」 「总管,这是我们在路上,掏到的一个狼窝,母狼都死了,就剩这一只小狼崽子,带在身边,我们吃肉,给他啃骨头,我们睡觉它就在一旁放哨。」 苏大为看了一眼明崇俨,目光又掠过投来好奇的高大龙与高大虎,向那名鹰扬骑探员招手道:「我在黄安县查这种疫毒的时候,收集到一些,但不确定是否真的是毒源,想用这狼崽子试试,不知……」 那名探员脸上神色呆了一下,四周的兄弟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虽然只是野外捡到的一只狼崽子,但这幼狼颇通人性,而且相伴数十日,也有了感情。 「总管,这个……试毒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骑士咬牙叉手道:「既是为了查案,那我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耽误总管的大事。」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你放心,若是无毒最好,若真有毒,我定会厚葬了它,日后再赔你一条好狗。」 「谢总管。」 那探员牵着绳索,拖着倒退的狼崽子上来,将绳子交到苏大为手上,向苏大为低声道:「总管,在下叫仇英。」 「我记下了。」 苏大为接过绳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明崇俨和高大龙等一帮人的目视下,将绳子栓在道旁的一株树上。 这样可以确保万一有毒性发作,或者它变做殭尸狗什么的,不致于马上逃脱,可以有个观察时间。 接着苏大为在众人的注目下,从袖中取出方才解剖尸体的小刀,以及从三郎尸骸上刮下来的那种黑色粉末。 粉末用布帕包着,并不太多。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在那狼崽弓背龇牙的瞬间,伸手去捏开它的下巴,将那黑色粉末倒入它的口中,又飞快合起狼嘴,在它喉咙上轻轻一弹。 咕噜。 小狼崽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将黑粉吞下去。 甩了甩头,喉咙里喘啸几声,可惜却吐不出来。 「这东西要多久才会发挥作用?」 「不清楚,不过昨晚三郎从腿上受伤,到发作变异很快。」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见那狼崽子身子一弓,全身的灰毛根根竖起。 「要变了?!」 明崇俨暗自提高警惕。 他虽为异人,在长安连诡异和半妖也见过,算是见多识广。 但像是昨晚那种怪物,却是生平仅见。 现在看到这狼崽子服了苏大为给的黑色粉末后,神情有异,立刻紧张起来。 「动物也会变吗?」 高大龙双眼闪动着血红的光芒,回想自己在巴蜀一路走来,途中遇到一些羌苗寨子,那寨里的一些怪物。 之前遇到的都是人变的,倒还没见过动物变异。 就在他暗自猜测时,那狼崽子勐地低吼一声。 啪! 栓在它脖子上,用牛皮搓成的坚韧绳索,应声而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源 绳索断裂的同时。 那狼崽子已经向着苏大为扑了上去。 它的动作极快,就像是猎豹一样,从身上发出噼啪响声。 苏大为心中微凛:果然有古怪。 普通的狼,是没有这个速度的。 虽然心惊,但他却并不慌乱,右手轻轻一抬,鲸吸! 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那狼崽子定在半空。 属于苏大为的气息,自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如惊涛拍岸。 一旁的高大龙、明崇俨和碧姬丝、黄肠等异人,无不变色。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苏大为动用异人之术。 而且是这种神奇的秘术。 只是抬了抬手,空气中便仿佛有无形的大手,将那狼崽子按住。 苏大为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第548页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像高大虎和其余的鹰扬骑就不懂其中门道,只看到那狼崽子突然挣断神绳,扑向苏大为,却古怪的悬浮在半空中,跟变戏法一样。 「总管当真有神仙手段。」 「嘘,听说那是异人的本事……」 「异人?似本朝秘阁郎中李淳风,还有过去袁天罡,都是此道高手。」 「要是我等有这本事就好了。」 不理会那些鹰扬骑秘探的窃窃私语,高大龙、明崇俨等人的目光从苏大为身上,挪到那狼崽子身上。 只见它两眼血红,在半空中不住的挣扎着。 「看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大龙道:「不过是眼睛红一点。」 他自己在凶性起来时,也会两眼血红,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明崇俨打量着那狼崽子,皱眉道:「和昨晚气息有点像,但又不完全相同。」 「昨晚的人都像是干尸,一个个干瘪枯朽,这狼崽子确实没有变成那样。」 苏大为控制着元炁的力道,继续道:「或许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要么就是因为跨了物种,这种病毒对动物的感染性没那么强,要么,就是随着传播,病毒会递减。」 「你说的,我又有些听不懂了。」 「你不用明白,只知道我说的是科学就对了。」 「什么科?科举我就知道。」 苏大为无语摇头,不想再和明崇俨说下去。 高大虎此时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大的力气?普通人能对付得了吗?」 这个问题很关键。 如果狼崽子感染了那种毒,力量并没有跨越式的变化,那对人就没有太大的威胁。 大不了当做疯狗打死。 「可以试一试。」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那些鹰扬骑,扬声道:「你们在外围散开,我把它放开了试试。」 「喏!」 鹰扬骑与高大虎在外边围了一圈,苏大为与高大龙、明崇俨站在中心。 黄肠和碧姬丝站的位置在更靠外一些。 看众人守好了位置,苏大为才点点头,随着念头一动,那狼崽子自空中掉落,一下子跌在地上。 没等众人反应,它的身躯急剧膨胀。 苏大为心中一跳,暗骂了一声卧槽。 这东西,还能二次变身? 电光火石瞬间,那狼崽子的身躯膨胀了一倍。 从一米长短,一下变成两米大小巨狼。 身上钢毛根根倒竖,尖利的长牙,长出口唇一指,犹如锋利的钢刀。 它的爪子,根根弯曲,散发出黝黑的乌泽。 在身后的尾巴,如同一柄粗大的扫帚,狠狠扫动。 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这巨狼突然向着明崇俨冲上去。 明崇俨颇有些意外,双眼一下睁大。 我没去找你麻烦,你反倒找上我了。 很显然,这怪物有些智商,知道打不过苏大为。 而高大龙身上的凶戾之气,又令人退避三舍,本能的知道不好惹。 算来算去,看起来就明崇俨是个软柿子。 就你了! 巨狼闪电扑至,张开血盆大口,根根尖牙寒芒四射。 明崇俨脚步一动,飞快后撤,拉开距离,同时右手轻轻摆动,其软如绵。 「明玉掌!」 「等等!」 苏大为忙叫:「留活口,还有用!」 可惜太迟了,那巨狼还没扑到明崇俨身上,便被明崇俨的明玉掌结实的拍在胸上,整个横飞出去。 呯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苏大为又惊又怒,一闪身过去,提起这畜牲的脖颈抖了抖,只感觉好像提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皮口袋。 里面的液体晃晃荡盪。 「骨头全都酥碎了。」 明崇俨缓步走上来,轻轻弹了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中了我的明玉掌,任它什么怪物,全身骨骼粉碎如绵,死定了。」 「我本来叫你留活口。」 苏大为转头向他,一脸痛惜:「我还想用它试试,再传的毒性,是不是会递减,如果这毒传两三代就失效,那就不用怕了,可惜……你这一掌,什么线索都断了。」 「呃?」 明崇俨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出手之前,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听苏大为一说,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好心办了坏事。 「当时它扑上来,我只是本能的给它一掌,谁想它这么不经揍……依我看,这怪物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是异人当然没什么大不了,若是寻常人,遇到这种怪物,只怕早就死了……」 苏大为失望的将化成血葫芦的巨狼扔下,摇头道:「本来想用它再试下,它能否传播毒性,或者再传毒性能否减弱,现在没法弄了。」 「咳咳。」 明崇俨在一旁尴尬的咳了两声。 这事,他真不是故意的。 苏大为抬头向高大虎:「这边的事暂时这样,大虎你先替我送信给狄大兄。」 「喏。」 「把鹰扬骑和黄肠带上,安全一点。」 「是。」 等看着高大虎和鹰扬骑等人骑马离开。 在一旁沉默半天的高大龙道:「这次的事当真有些古怪,我们在长安也没遇到过。」 第549页 「长安……」 苏大为缓缓道:「幸好不是长安。」 长安是当世最繁华的帝都,人口数十万。 若在长安爆发这种病毒,以长安人流量密集,几乎无法阻挡病情传播。 只怕极短的时间内,长安朱雀大道上,便会怪物横行。 到时,才真是药丸。 倒霉的是,在蜀中居然出现这种『生化危机』,幸运的是,这次爆发,是在唐军征吐蕃以后,而且还要庆幸,不是在长安爆发出来。 否则,大唐才真是万劫不復。 「苏县令,现在该怎么做?」 「怎么做?」 苏大为上下打量了一眼明崇俨,冷冷一笑:「挖坑。」 「啊?」明崇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才不是挖过,还挖?」 「这只怪物是不是你打死的?你该不该亲手埋了它?」 一连两个问题问得明崇俨哑口无言。 他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得很有道理。 正要捏着鼻子认了,苏大为忽然又道:「等一下。」 他从袖中出出解剖的刀具,在那巨狼身上比划一下:「虽然是死了,但说不定身上还有余毒……我割一些下来,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这一刻,明崇俨和高大龙看苏大为的目光,都有些古怪。 阿弥,你不能因为跟着鬼叔学过两手,现在就玩解剖上瘾了吧。 明崇俨的双眸突然瞪大,看着苏大为不知何时,又从袖中取出一副半透明的羊肠手套戴上。 「这东西有毒的,万一沾上很麻烦,还是戴个手套吧,下次看来得多备一些……」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干着仵作的活。 一抬头,发现明崇俨正瞪着自己,俊秀的脸上,写满了幽怨。 两眼死瞪着自己的手。 苏大为哈哈一笑:「这种一次性手套,我当然得多备几双,用处多着呢,怎么,你是说方才我怎么不给你来一双?」 见明崇俨幽怨的点头,苏大为笑道:「你只是挖坑的,要手套做甚?难不成,你要亲自来解剖?」 我谢谢你啊! 明崇俨俊脸一白,噔噔噔,连退几步。 却听苏大为大笑一声:「好了,你赶紧把它埋了吧。」 他将取下的一些东西,用脱下的手套小心翼翼的包好了,再用布帕小心的再包上一遍,务必使其不致泄露。 如果按苏大为的想法,病毒传播毒性会减弱的话,那这个毒还是可以控制住的。 可万一不呢? 万一毒性非但不减弱,还会传播变异,那就是大家一起完犊子了。 希望不会是那个结果吧。 看着明崇俨用锦帕捂住口鼻,满眼嫌弃的挥手将地上掀开土坑,将狼尸推进去,填上厚厚的土。 苏大为向高大龙道:「你们来时看到水源了吗?」 「嗯?」 「病毒的传播,无外乎空气和水源,更多可能是水源,病从口入,所以我想查一下黄安县附近的水源情况,看看有没有被污染。」 高大龙点点头:「附近几条溪流我都见过,不过应该不关水的事,如果水有问题,我们这一路上过来,岂不是都……」 「活水一般问题不大,就怕有死水。」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活水不断沖刷,就算有毒也会被稀释,但死水就不同了,毒性会不断积聚,若是有像方才那狼崽子一样的动物喝了这种水,没准就会带毒,若是人吃了这种肉,又或者被它咬了,就可能造成毒性传播。」 高大龙和明崇俨两人几乎同时「咦」了一声,觉得苏大为说的,还真特么有几分道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钓鱼 黄安县西。 一条潺潺的流水,从西向东,蜿蜒流过。 苏大为盯着这条河,顺着源头向上游寻去。 「这水很清澈,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崇俨在一旁道:「我在这快二十天,一直喝这溪河里的水,从来没有肚子痛过。」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都说过了,活水问题不大,就怕死水。」 停了一停,他向若有所思的高大龙和明崇俨问:「这条河水应该就是发源自吐蕃的雪山,水俱是由冰雪所化,问题不大。除了这条溪河,附近有没有死水?湖泊一类?」 明崇俨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能肯定这水的源头是吐蕃那边的雪山化的?这里离吐蕃不知有多远。」 苏大为一脸「我很难跟你解释」,难道要说自己上辈子学到的知识吗。 看着高大龙也向自己看来,他只好随口道:「所有的水都必有源头,所有的水也都是自高向低,从无例外。」 这一点高大龙与明崇俨都点头认可。 「整个地形上,没有比吐蕃更高的高地了,水自然是从高向低,从吐蕃流向蜀地,再从蜀地化为长江与黄河,灌溉关中乃至整个中原,再流入东海。」 这在苏大为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明崇俨和高大龙,却全都是一惊。 「你这么说,想想还真有道理。」 「奇怪,以前怎么没人跟我说过这些,长江和黄河,原来是吐蕃雪山所化,吐蕃地势高,水从高流向……」 「你们俩别扯这些没用的,我现在要找湖泊,找死水,看看那边的情况,希望有所发现。」 第550页 苏大为的神色凝重道:「疫情之事,刻不容缓,你们也不想看到蜀地之外,也爆发这种疫毒吧?」 蜀地因为多山,许多羌苗寨子都是呈破碎分布,各自老死不相往来,这无论是对病毒还是疫情,都有好处。 交流少,传播自然会减缓。 但出了蜀中就不一样了。 出了蜀,马上陇右,关中。 这毒要是放出去,那便是洪水勐兽。 以关中和陇右人口稠密,那个后果,不敢想像。 意识到此事的严重,高大龙与明崇俨脸色都是微变。 高大龙先是眉头一皱,接着又拍拍自己的脸颊道:「贼你妈,我操哪门子心,我乃是半诡异。」 「你就算自己无所谓,那大虎呢?还有大虎在长安的妻儿,真的都无所谓?」 这一问,把高大龙问住了。 他摸了摸额头,眼中光芒闪了闪:「你说的对,好了,要找湖泊是不是?我记得来的路上有一个,那边应该是被山石隔断的死水潭,我带你过去看看。」 高大龙在前面带路,苏大为和明崇俨在后面跟着。 他们都是异人,脚程奇怪。 数十里山路,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前方林木渐渐开阔,隐约看到一片蓝色的水泊。 再前行数十步,穿过蜿蜒的山道,眼看着一片湛蓝的天空,下方是平滑如镜的一面湖泊。 「就是这里了,我不知它叫什么,不过来时看过。」 「你们有没有喝这湖里的水?」 苏大为特意问。 高大龙摇头道:「当时队伍里水囊都是满的,就没喝,只是路过。」 「那你呢?」 苏大为转向明崇俨:「这湖你来过吗?喝过这里的水吗?」 「没有。」 明崇俨摇头:「县上有活水,我没必要走这么远取水。」 苏大为点点头,不再多问,向着湖边走去。 他之所以要问这些,就是因为看出来,这湖第一不大,第二,确实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湖,也就是死水。 或许多年以前,它也曾是那些溪流的一部份,后来随着地壳变动,河道堰塞,最终变成了一潭死水。 当然,也可能是被陨石或者地裂形成的自然石坑,后来被雨水灌满。 无论是哪一种,死水,就意味着这片湖水,失去自洁的功能。 而这种地方,水源最易污染。 这里离黄安县,虽然有个二十余里,但也就是半天的路程,也不算太远。 倒是符合苏大为之前的猜测。 「这湖水看着很干净,不像有虫的样子。」 明崇俨追上苏大为的脚步,小声道。 他倒没乱说,湖水的确看着澄澈透明,清得能照出人影。 苏大为摇头道:「这和水清不清没关系,主要是闭塞环境,无论是有人投毒,还是湖水本身的寄生虫,都容易生长。」 「寄生虫?」 「佛观一碗水有四万八千虫,懂吗?哎,不要纠结这个。」 「怎么数字又变了?之前不是说一瓢水三千虫?」 苏大为不再理明崇俨的问题,在高大龙和明崇俨的注视下,沿着湖岸边走边观察。 从表面上看,这湖水好像没什么问题。 至少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既没有污秽,也没闻到那种后世重工业污染的刺鼻臭味。 但很快,苏大为发觉有些不对。 「你们发现没有?」 「发现什么?」 「这湖水颜色不一样。」 「嗯?」 被苏大为一提醒,明崇俨和高大龙才发现,这湖有一半清澈,另一半却是幽幽深蓝,一眼看不见底。 也不知究竟湖水有多深。 「这可能是湖水这边太深,所以便看不清了,不能说明什么。」 「也许是,不过也许……」 苏大为摇摇头,伸手指着前方道:「那是什么?」 幽蓝湖水中,隐隐看到一角白色,载浮载沉。 明崇俨看了一眼,自告奋勇道:「我去折根树枝,过来再看看。」 「不用那么麻烦了。」 苏大为伸手虚空一抓。 元炁从他掌心发出,如长鲸吐水,一吐一收。 鲸吸。 那隐隐浮在湖中的东西,勐地被抽离出湖面,向着苏大为他们这边飞来。 高大龙看了一眼,怪叫道:「贼你妈!别弄过来!」 明崇俨脸色一变,手掌本能的抬起要挥出。 苏大为手掌一翻,那东西中途变了个方向,啪嗒一声,甩在离三人十余丈远的地方。 空气里,一股恶臭扑鼻。 那甩上湖岸的东西,赫然是一具白骨。 说是白骨不够准确,准确说,是一具一半高度腐化,露出白色骨架,另一半还粘着泛起泡沫的皮肉的动物尸骨。 那些糜烂的皮肉上,隐隐看到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明崇俨脸色大变,一个闪身,转过脸去,不去看这玩意。 「这……这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在湖里!」 「动物尸骨,这湖里还有很多。」 苏大为道:「我方才将这具抽出来时,看到下面还有很多。」 「不用都拿出来,有这具就够了!」 第551页 明崇俨赶紧加了一句,生怕苏大为把烂在湖底的尸骸都抽出来。 同时心下也是庆幸,幸好自己一直都是喝那些溪流里的水,没在这湖里取过水。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干净清澈的湖水,湖底居然沉了这么些尸骸。 简直另人毛骨悚然。 高大龙眼中隐隐有红芒闪动:「这东西……让我想起军中旧事。」 明崇俨已经调整好状态,转向他道:「什么样的旧事?」 「那年征百济时,那些百济復国军,曾用尸体填入井中,还有将许多腐败的尸体,顺流飘向唐军,还故意不收敛战死者的尸骨……想让唐军爆发疫疾。」 明崇俨没经歷过那样的战事,光是用听的,已经感觉噁心不已。 他不是怕,他是嫌弃,是有洁癖。 「这些百济人,简直噁心。」 「如果是死去动物的尸骸在水中任其发酵腐败,人如果不知道饮用了,便会染疫。」 苏大为幽幽的道。 他知道,那种腐烂的东西,会在军中引发霍乱。 「还好当时阿弥在军中推行热水饮用,所有入口的食物一率要烹熟,尸骸一率就地填埋并洒了石灰,我们在那边,终于安然渡险。」 「是……苏县令提的法子?热水?」 「就是将水煮沸。」 苏大为向他解释道:「水中有虫不怕,煮沸后,什么虫都杀死了。」 「哦。」 明崇俨听得似懂非懂,转向湖水时,忍不住问道:「这湖里这么多动物尸骸,莫非那种让人变成怪物的毒,真是出自这里?」 「不能确定,还是得拿动物来试一下。」 苏大为向他和高大龙看了看:「要不你们俩去找点动物来试试。」 「贼你妈,这边闹饥荒灾情都两年了,现在哪还能找到动物,我这一路来都没瞧见。」 高大龙冷哼一声。 「说起来,这湖水确实有些奇怪。」 苏大为突然道。 「怎么奇怪?」 「你们说饥荒,灾情,野兽被人吃光了,没吃的也逃散了,这是可能的,但这水里的鱼呢?怎么一条也没见到,总不可能,这一个湖里,一条鱼也没有吧?」 「呃,你是说?」 「你们会钓鱼吗?」 苏大为大笑着,走到岸边的树丛,上下打量一番,挑了一根试了试手感,放弃,又挑了一番,最后选了一根最坚韧的,用横刀斩下,在高大龙和明崇俨的注目中,将木桿弯了弯,试了试韧性。 然后又从袖中,变戏法般的取了一卷细如髮丝的银线,在木枝上绑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参禅 「你……你不会真想钓鱼吧。」 明崇俨看着他做这一切,几乎怀疑自己是个智障。 「一根木桿,一段银线,但是勾呢?鱼饵呢?」 「哦,我这是学丹阳郡公的,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啊。」 「你……这明明是姜太公吧?」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摆摆手:「总之这湖里若有鱼,我便能将他钓上来。」 「若无鱼呢?」 「一口死湖,一条鱼也没有,这不是更说明问题了?」 苏大为也不理会高大龙和明崇俨的目光,将杆一甩。 桿头的那捲银线一下子抖开,在空中划出一缕寒芒,轻轻落入湖中。 说也奇怪,银丝一入湖,便向是绑了重物一般,嗖地一下,绷得笔直。 不断向湖中深入。 高大龙与明崇俨眼中光芒一闪。 两人都看出来,苏大为这是用自己的元炁,在操纵银丝。 明崇俨看了看苏大为一本正经坐在湖边垂钓的背影,转头向身旁若有所思的高大龙低声问:「你见过他钓鱼吗?」 「第一次见。」 明崇俨的脸色微变了一下,像是想骂人又忍住。 不过他也不敢声张,怕打扰到苏大为。 在心里,他也对这湖开始有些好奇了,想知道湖水里是不是真有古怪。 回头想想刚才苏大为从湖里弄出来的那具尸骸,尼玛,真的好噁心啊,也不知有没有人的。 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 如果这湖水里没有鱼或者别的东西,那这些动物尸骸又是哪来的?总不能自己想不开寻短见吧? 就算这湖水真有什么毒,也得过些时间才发作,而且发作了最多也就变那种怪物,那也不是把自己泡在湖水里淹死啊。 当泡菜吗? 那就说明,这湖里,或许有什么致命的东西…… 明崇俨心念电转,刚想提醒苏大为,只见苏大为肩膀勐地一沉。 「有了!」 随着他的声音,高大龙与明崇俨两人四目瞪大,看到苏大为手里的木桿一下子弯曲成弓形。 那根银丝,也被拉得笔直。 湖水隐隐泛起泡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翻腾。 「真有鱼?」 「不一定是鱼啊!说不定……」 两人还想讨论,苏大为大喝一声:「给我出来!」 手腕一抖,那根木桿突然反向弯折上去,银丝髮出「嗡」地一声长鸣。 湖水陡然沸腾起来。 碧蓝的湖中,先是一个小黑点,然后急剧放大。 第552页 「来了!」 苏大为大声提醒,双手持杆,勐地一提。 在他元炁加持下,木桿与银丝坚韧异常。 只听湖水传出轰地一声巨响。 巨大的水浪沖天而起,如长鲸喷水。 湖面的水柱如瀑布般冲起数丈高。 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那水柱中翻滚。 高大龙眼尖,早就大吼一声:「好一个怪鱼!」 明崇俨却喊道:「这……好像是……好像是……」 一团巨物,从天而降,随着苏大为的银丝,被硬生生提拉上岸。 只见它长着鹰嘴龙首,龟背玄甲,四爪如兽,遍体黑鳞。 一双血红如豆的眼睛,闪动着凶戾的光芒,恶狠狠的瞪着岸上的苏大为及高大龙、明崇俨等三人。 「这是……」 苏大为倒是惊了一下,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东西。 这东西在后世他见过多次,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这么巨大的,鹰嘴龟。 又名鳄龟。 是龟类食肉兇残的一种。 有它在的湖,所有的鱼都会被吃光。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看着眼前这个大傢伙:道理我都懂,但是鳄龟长到和八仙桌这么大,也太不科学了吧。 这傢伙究竟在湖中活了几百年了,才能长这么大。 「苏县令,这东西,你觉不觉得像是玄武?」 明崇俨有些不确定的道:「对了,还差条蛇,玄武应该有腾蛇相伴。」 「玄你个头,这是……」 苏大为与明崇俨说话的功夫,那鳄龟眼神闪过一抹狡诈,身子四肢一缩。 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从苏大为的银丝中脱身出来。 四肢在岸上一拨,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螺旋转着,坠入湖中。 「拦住他!」 苏大为忙挥动木桿,带起银丝,哪里还来得及。 湖水发出「噗嗵」一声响,水花四溅,直接掀起巨浪,扑向三人。 明崇俨双掌一指,水花粉碎为雾,消散不见。 而高大龙,被苏大为狠狠瞪了一眼后,不紧不慢道:「你又没说要我拦。」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再说了,这东西虽凶,但应该和那种疫毒无关。」 苏大为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说法。 刚才那巨龟,或许是这湖中天然生出的霸主。 虽然兇悍,但跟那种丧尸鹿还有人变的怪物,完全不同,它是有智商的,而且显然还不低。 「如果和方才那个……大龟无关,那这湖水应该也没问题,再怎么查?」 「附近还有死水湖吗?如果这毒是人投放的,只可能在死水,怕就怕这毒是天然形成的,不过我觉得不像,能让人变成那种怪物,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苏大为与明崇俨正在讨论,高大龙忽然扬声道:「那边。」 「什么?」 「那边有人。」 苏大为与明崇俨顺着他的话看去,立刻看到湖对岸有个微小的人影,正蹲在湖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隐隐看到他立足处的湖面,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过了片刻,湖水沸腾,方才那只鳄龟竟然从湖中探起头来。 那人伸手过去,鳄龟驯服的低下头,让对方在头顶抚了抚,然后又听那人对着龟好像说了些什么。 巨龟极通人性的点点头,方才一点一点重新沉入湖中。 那个人影站起来,向着苏大为他们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这人不对劲。」 「拦住他。」 苏大为说话的同时,身形早已展开步伐,向着对岸追去。 这一次,不用他多说,明崇俨与高大龙早已一左一右的散开,跟着他去追。 傻子都能看出来,那人的古怪。 整个湖不见一条鱼,还有无数尸骸,无不说明方才那巨龟的兇残。 但那人居然能随便抚摸巨龟的头顶,难道说,这巨龟,其实是被人所操纵?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人的出现实在太过神秘。 黄安县,能逃难的早都逃了,不能逃的也死差不多了,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四周的草叶景物飞快的向后倒掠。 大约一顿饭的时间,苏大为等人终于看到前方那人的背影。 从身后看去,只见到这人衣衫褴褛,身上蓝灰色的布衣早已多处破损,身形看着甚是单薄。 看上穿戴的样子,也就像寻常人,但身上的气度,却给人一种异常沉稳,沉凝之感。 苏大为留意到这人还有一处古怪处。 他的头髮。 寻常唐人都是梳着髮髻,或束冠,这人后脑勺上居然是短髮。 短髮? 倒有些像是后世。 可这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髮式。 哪怕就是羌民苗民,或者突厥人吐蕃人那些胡人,也不会留这种短髮。 苏大为心中浮起古怪,脚步加速,勐地从对方头顶掠过。 交错而过的瞬间,他还提防着对方会不会突然出手。 然而一切都没发生,非常顺利的跃过前方,挡住那人去路。 高大龙与明崇俨也一左一右将此人包夹住。 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 照在一张青年的脸庞上。 第553页 这张脸,瘦峭,坚毅,眼神明亮。 双眉朗阔。 即使被人突然拦住,这青年人脸上也没有出现讶异,只是平静的注视着苏大为。 那双明亮而平和的眼里,似乎在问,为何拦住他。 苏大为注意到对方的手,手里拿着一串念珠。 身上斜背着一个行囊,脚下穿的是沙门常见的麻鞋。 「你是沙门?」 苏大为有些不确定的问。 青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髮:「现在可能不算是。」 明崇俨斥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现在不算是?」 「我之前曾出家修行,后来是逃出来的。」 青年双和合什:「所以我现在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沙门。」 「你……」 苏大为上下打量对方,越看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看你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确实见过。」 青年人双手合十想了想道:「多年前我曾在长安,那时苏郎君曾帮过我,一直未曾致谢,今日重逢,也算圆了这段缘法。」 「你是……」 「我是卢慧能啊。」 青年向苏大为灿然一笑,露出口中一侧小虎牙。 「你是慧能?」 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眼,忍不住用力一拍掌:「真是你!」 他上前去,不由分说,将卢慧能拥抱了一下:「当年你说和你娘回岭南,后来我曾派人去岭南找过,但是没找到你。」 「我和娘后来投了亲戚。」 「你娘呢?」 「她几年前过世了。」 「啊,我不知道此事……」 「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天数,苏郎君不必介意,当年的恩情,慧能一直记在心里,可惜我身无长物,也不知如何报答。」 「你能安好,我也甚是欣慰,说什么报答不报答。」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脑中突然反应过来,盯着卢慧能奇道:「慧能,你怎么会在蜀中的?你现在是?」 「此事说来话长。」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来访 「母亲亡故后,我在宝林寺住了一段时间,到乐昌依智远禅师处坐禅,又受慧纪禅师指点,去黄梅参礼弘忍禅师。」 苏大为微微点头,心知他所说黄梅县即后世湖北黄冈。 从广东到湖北,以唐时人的脚程可不近。 慧能瘦削的脸颊上,双眸微微恍惚,似在回忆:「黄梅凭墓山传承达摩禅正统已有五十余年,我一心求佛法,岂料此门也看人高低,说『獦獠』怎么也求佛法,我对弘忍视禅现说,人即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因此弘忍禅师收我入门。」 苏大为嘴皮微动,想问却又不好打断他。 一旁的明崇俨见状,在他耳边低声道:「獦獠是对西南蛮族之称,指的是南方蛮夷。」 苏大为这才恍然大悟,记起来在唐时,以北方为正朔,对南方一些边地,北人会莫名有些优越感。 不过仔细想想,湖广在春秋战国不也属楚国嘛,都是蛮夷,有什么好逼逼叨的。 「后来我便受了弘忍禅师的衣钵。」 慧能双手合十,向苏大为笑道:「当年多亏苏郎君帮我,让我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方有我此番造化。」 「这都是你自己的缘法。」 苏大为有心想问他是如何从弘忍手中接过禅宗衣钵,转念一想,大概和史书所记的那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公案差不多,却也不必再问了。 以慧能的根器和向佛之心,他能继承禅宗才是歷史选择。 日后禅宗也会因此人而发扬光大。 「对了,慧能你既承弘忍的衣钵,怎么又跑到蜀中来了?」 苏大为接着问。 却见慧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弘忍法师选我做衣钵弟子,私下为我说法,还密授袈裟与我以为信记,当晚便送我下山,我乘船一路到九江驿,结果途中颇不太平,转念一想,只怕不能平安到岭南,反正老母已逝,家中别无牵挂,索性反其道而行,暗中来到蜀中,准备细心参悟弘忍法师所传密法,待有所得,再开坛传法,普度信众。」 他说的虽是轻描淡写,但苏大为与高大龙、明崇俨等人都是人精,立刻从他的嘴里,听到话背后的杀机凛然。 得弘忍禅师衣钵的弟子,当夜被禅师送走,还不敢回自己家乡,要选择入蜀中避祸,可以想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定然是有人不想让慧能活着回岭南。 沙门,嘿嘿,这里面也是刀光剑影,不甚太平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沙门清净地,也非真的清净。」苏大为颇为感慨道。 慧能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当年就觉得苏郎君有慧根,此言大有意趣,若苏郎君有意,入我沙门,或可得正果。」 「免了免了,我宁愿去跟龙虎山张天师学道,火居道士还能成家,哈哈。」 苏大为摆摆手道:「我如今已经成家了。」 「那……可惜了。」 慧能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明崇俨在一旁讥笑道:「苏县令就算想入张天师,只怕也不得,天师道是子孙妙,非张氏子孙只怕人家也不收你。」 「闭嘴,还用你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第554页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轻咳了两声:「你在这里有多久了?听闻蜀地这两年多灾,你……」 「我是去岁来的,先是旱,今年又有涝,好在我选在山上修行,倒是不妨碍,飢了采野果,渴了就接些露水,我一个人,也不需要太多。」 慧能双手合十,面上隐隐透着一种向道之坚毅。 这种神色,苏大为曾在译经的玄奘法师脸上看到过。 当下,心中一肃,向他拱手道:「不容易,你能远离人群,独自入山修行,非大定力,大智慧,不可能办到。」 说到这里,苏大为话锋一转道:「那方才,那只大龟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去岁洪灾后,在水潭中发现的异物,当时它凶得狠,我去取水差点被它给拖下水去,不过后来,我跟它说,我身上没什么肉,不好吃,还讲佛法给它听,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慧能脸上露出微笑:「它的心其实很善良的,并不愿意伤害人,我也劝它若无必要,少伤害湖里的生灵,不过它之前咬死过不少附近的兽类,所以我隔天都会来湖边念经,替它消业。」 「呃……」 苏大为与明崇俨、高大龙面面相觑,方才那只凶龟,你说它善良? 好吧,你们沙门的事我不懂。 看起来,慧能与黄安县的事没什么关系。 不过苏大为还想多问几句。 「慧能,你既在这山中修炼,可知黄安县内发生的事?」 「黄安县?」 慧能思索片刻道:「我知道,距离这里不远的便是黄安县,因为今年的灾情,县里有人逃荒,我曾经遇到过。」 「那你知不知道黄安县传播一种『瘟疫』?」 「瘟疫?」 慧能有些茫然的摇头:「我遇见那些村民时,并没听到他们说此事,我还帮他们念经祈福……」 「你最后见到黄安县的村民,是什么时候?」 慧能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半年前?应该是去岁,嗯,上元之前的事了。」 这一下,苏大为有些无语了。 去年的事,今年问你有什么意义。 「今年就没有遇到黄安县中的流民吗?」 「今年没有,我也奇怪呢,去岁还能看到一些人,今岁一个也不见。」 「那你在这片山林中修行,有没有出去过?有没有发现奇怪的事?」 「不曾出去,如果说奇怪的事……」 慧能想了想道:「确实有一件。」 「嗯?」 苏大为忙追问:「有什么反常古怪?」 「是……」 慧能的话还没说出来,突然,四周的光线黯淡下去。 所有人惊愕的抬头,发现头顶的天上,那太阳不知何时被漆黑的乌云遮挡。 山林间,有雾气不断升腾起来。 「诡异!」 明崇俨低喝一声。 苏大为向高大龙碰了一下眼神,手指了指茫然的慧能,示意他保护住慧能,自己则手按腰间横刀,神聚于双目,向四周看去。 黑雾氲氤升腾。 一股阴森寒意,同时瀰漫开来。 雾气中,似有无数声音在窃窃私语。 嘈杂的,混乱无序。 「何方诡异?」 苏大为冷笑一声,丹田处,元炁涌动,灌注于双手。 随着手指轻轻弹动,犹如拨动琴弦。 那飘浮在空中的阴寒黑雾,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拨动,随之涌动起来。 鲸息! 苏大为十余年前,自从得丹阳郡公李客师引入异人门槛,初学便是鲸息术。 虽然后来在梦中,又得腾根之瞳授以上古诡帅的锻体之术,但他练得最多,修得最深的,始终是这门鲸息术。 一念之间,气息悠长,如潮汐起伏,浩浩荡荡。 元炁外放,附近的黑雾受到无形的力量挤压,不断后缩。 似乎也那藏在黑雾中的诡异,也恐惧于苏大为身上散发出来的力量。 之前在攻打吐蕃逻些城时,苏大为与唐军一同经歷史上最为可怕的诡异出巡。 当时妖雾之浓,连麾下数万唐军都包裹进去。 给唐军制造不少麻烦。 自那日起,苏大为便在研究如何克制诡异出巡的妖雾。 一路思索,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诡异散发的这种妖雾是属于诡异的气场,属于诡异的领域。 但异人,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气场领域。 比如他自己,将元炁外放时,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十丈内,都充满看不见的鲸息之气。 随着心念一动,元炁浩荡磅礴,如惊涛拍岸。 什么样的妖雾,在这个领域里,都会被排斥出去。 「既然藏头缩尾,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苏大为手指再动。 仿佛按动杀伐之音。 空气里,隐隐听到「铮」地一声脆响。 眼前的黑雾,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噼开,从中间分出一道裂隙。 裂隙两边的黑雾,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如同被看不见的大手大力扭转了一下,撕开两半。 「咦?」 黑雾中,传出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 从雾气中,走出一个高大而瘦削的身影。 「苏总管莫担心,是我,刀劳。」 第555页 随着诡异的声音响起,双手如刀,两眼血红,身高硕长,包裹着黑雾中的刀劳,自妖雾中走出。 「一段时间不见,苏总管这手控气之术,越发精妙。」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大为上下打量对方,锋利的目光,如手中的横刀,狠狠刺向黑雾下的刀劳双眼。 像是要透过黑雾,看透对方真身。 明崇俨身边的慧能眼见诡异,面上倒是八风不动,双手合十,两眼低垂,默念金刚经。 明崇俨看了他一眼,向双手抱胸,面露不善的高大龙低声问:「这诡异与苏县令相识?」 「我不清楚,总之看着便是。」 高大龙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苏大为是否熟悉刀劳不知道,但是他对刀劳可不陌生。 当年长安之事结束,便是刀劳代表荧惑与自己接触,想接自己召入诡异族群。 「苏总管贵人事忙,之前我们的约定,还记得吗?虽然如今苏总管没有领军,但我们诡异一族是守信用的,我特来将结果告诉你……」 刀劳似乎在笑:「当日那些高句丽鬼卒,经过这些时日的追索,已经全被清除干净。」 「清除干净?」 苏大为看着对方,咀嚼着这个词:「如何算清除干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倭国神道 刀劳血红的双眼闪动:「苏总管若不信,再过一段时日,我会把鬼卒的头颅带来,给苏总管过目。」 苏大为看着他,说了声好,接着又道:「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主要是通报鬼卒之事,这就告辞了。」 刀劳双手抬起,向苏大为微微拱手,身体缓缓后撤。 大股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绕在他的身上,伴随着「咻咻」气流声,黑雾由浓转淡,刀劳的身影随着雾气一起消失。 四周的天色,重新变得晴朗。 「方才那诡异……」 「曾在征吐蕃时,有过数面之缘,他们答应替我除掉高句丽鬼卒。」 苏大为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看向慧能,继续方才的话题:「慧能,你之前说发现有奇怪的事,不知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是为查案吗?」慧能记得当年在长安,苏大为是不良帅,就一直在查各类案子。 如今一别快十年,没想到他还在查案。 只不过身份似乎变成了什么县令? 感觉苏大为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他双手合十道:「请跟我来。」 …… 山坡上。 慧能指着前方一处绝高的山顶道:「那里,是附近最高的山,是巴山延伸出来的,我也不知叫何名。」 「那边有什么古怪?」 「我在这快一年了,一直平静,但是数日前,我于夜中入定时,忽然心有所感,夜里起身走到这里,看到那处山上有人影。」 「人影?」 苏大为与明崇俨他们对了一下眼神,目光带着疑惑的投向那处山顶。 距离其实不近,看着近,估摸着也有数里之遥。 如果是人影的话,以普通人的视力,其实很难看清。 特别是在夜晚。 像是看出苏大为他们的疑惑,慧能继续指着那处山顶道:「你们看,那边的山壁平滑如镜,我当时看到,在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像是一个女子,那人影投在山壁,不住的舞动,我不清楚那是在做什么,就是觉得透着一股诡气。」 苏大为依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时才发现,那片山壁果然平滑光亮。 如果有人站在光下,倒真有可能将影子投在上面。 可问题是,就算影子投在上面,又怎么会像慧能所说的「巨大」? 大唐时代可没有凹凸镜吧? 思索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苏大为勐地想起,那不是和《天龙八部》里无量山的那出戏差不多吗? 谷底住着「神仙姐姐」,在舞剑的时候,身影被投在无量山的照壁上。 不过,那是金大的武侠小说,现实里哪有这么扯的事。 我不信。 苏大为眉头微皱。 慧能轻捻佛珠道:「若问有什么古怪的事,那便是我在此处修行,唯一觉得奇怪的,苏郎君若是有时间,可以夜里来看看,或许会有发现。」 「何须等到夜里。」 苏大为拍了拍慧能的肩膀,转头向明崇俨和高大龙道:「随我过去看看。」 「慧能,你就在这里,你既是参悟佛法,我们也不好以俗事打扰,这便别过,它日有缘,我们再聚。」 「缘来缘散,它日也不知是何日了。」 慧能听苏大为话里的意思是要走,过去那边山壁,无论有没有发现,都不会再回来了。 一时心中颇为感慨。 他双手合十向苏大为深深鞠躬:「它日若有缘,希望能还苏郎君对我的提携,了一段因果。」 「一定会有机会的。」 苏大为向他哈哈一笑道:「我有一种预感,它日,你一定能成为名动一方,开宗立派的法师。」 说完,带着明崇俨和高大龙,向对面的山顶攀去。 留下慧能在原地发怔。 「苏郎君怎么说得那么笃定,好像他能亲眼预见一样。」 说着,他摇了摇头:「心既不动,风若奈何,不动不动,我自参禅了悟。」 第556页 …… 「那个人,沙门不像沙门,百姓不像百姓,你就那么信他?」 明崇俨跟在苏大为身后,出言相讥道:「你就不怕他是骗你的?」 「以前在长安,他曾与我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我还带他到玄奘法师座前听经,那时你也在的,不记得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 「啊,你说的莫非是……当年那个小秃子?」 「你才小秃子!当年人家有头髮!」 「想起来了。」 明崇俨眼珠一转:「原来是他,长安与此地相隔一千余里,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他,呵,有点意思了。」 「到了!」 高大龙在前方低喝一声,声音突然一变。 他的身形一晃,迎风暴涨。 身上黑气腾腾,现出半妖之形,加速向前扑去。 前方,隐隐看到那山壁之下,怪石嶙峋间,被人以血红色绘以复杂繁奥的符纹,看上去,像是某种巫咒。 果然有古怪! 苏大为与明崇俨同时心中一动,各自提起速度,随着高大龙向那边扑去。 血红的颜色,不知是用血还是用什么颜料绘成,非常的巨大。 站在这片石阵中,也不知究竟画的是个什么图案,恐怕只有从高空向下俯瞰,才能看清全貌。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手在那片绘在石头上的红色摸了摸,没有粉末感。 用指甲颳了一点,凑到鼻尖轻嗅了一下。 「如何?」明崇俨在一旁学着他的样子蹲下,伸手也在石间颳了刮。 「不是血,不知是什么。」 明崇俨扣了一点在指关,凑近一闻,眼神微动:「这是硃砂。」 「硃砂?」 「你没有学过炼丹不懂,这是硃砂捣碎了兑以一定比例的水,释成的染料,可以用做道家画符,也可以做药,这种味道我很熟悉,错不了。」 「难道这是道门中人画的符?」 苏大为站起身,左右张望,心里想的则是,难怪自己闻着气味古怪,说不好,那不是什么硃砂味,是未提纯的汞在挥发吧。 他看到高大龙扑到山壁下,似乎正在搜索着什么。 这片山顶地方不算太大,方阔大约也就十余丈。 情况一目了然。 既没看到人,也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除了这地上绘的血红符纹。 明崇俨手指搓动着红色的粉末道:「这东西与黄安县中那种疫疠应该无关,我从未听说辟邪的硃砂画符,能把人变成那样,更不可能传染。」 「的确。」 苏大为点点头,能传染的必然是某种未知的病毒,或者是蛊。 对蛊,自己了解的不多。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会有一个源头。 否则那一晚黄安县那些行尸走肉,是从哪来? 只有找到这个源头,将其斩断,才能杜绝危险。 「这边!」 高大龙大喝道:「这边有发现!」 苏大为与明崇俨几步冲上去,只见高大龙双手挥动,将地面上一堆碎石挖开。 这里,居然是有人填埋了东西。 若不是高大龙发现,险些要错过。 「埋了什么?」 「没见过,这东西。」 高大龙从石坑中先是扔出一个铜人像,接着还有一些贝壳,还有铜面具。 还有一根捲起的金色枝条。 明崇俨大感诧异:「这些,像是巫蛊祭礼之用?」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他没说话,但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这些东西,我特么都认识。 青铜立人、青铜面具,还有印度洋的贝壳,还有,那个捲起的金色枝条,如果拉直了,便是一根金色权杖。 在后世,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三星堆遗蹟。 「成都平原离这里两百多公里,怎么会……」 「苏县令,你说什么?什么平原?」 明崇俨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摇头,不想解释。 「这些东西是新埋进去的。」 高大龙将一个纵目人的面具放在鼻下嗅了嗅:「气味是新的,埋了不久,不过……」 他拿起青铜面具看了看:「这种东西,岂是给人用的?」 说话间,他的双眼外突,像是极力想模仿纵目面具上的眼睛,不过终是失败告终。 「高大龙你够了,这面具……」 苏大为被他这奇葩的动作给乱得有些乱,正想自己要说些什么,突然察觉不对,勐地回头,看到后方不远处有白色人影一闪。 「有人!」 心中一跳,正要追去,耳中只听一个不太纯熟的长安官话道:「苏郎君,是我。」 白衣飘起,头戴斗笠,一身白衣的女子,从前方转了出来。 一边走,一边以抱歉的口气道:「方才没看清是苏郎君,险些造成误会。」 「是你?」 苏大为先是一惊,接着是起疑。 来者,正是倭岛神道教的巫女雪子。 永徽年间,自己在查兰池宫的案子时,与她有过交集。 后来在征百济,与征倭时,更是顺带狠狠敲打倭国的神道教。 只是近几年,他忙与对吐蕃的战事,再也无遐去顾及倭国。 现如今,倭国列岛风起云涌,高市倭王从大唐回到倭岛,如龙遇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驱赶大唐势力,重新掌握大权,还冒大不违,给自己升级,从倭王自封为天皇。 第557页 当真是…… 「雪子,你为何为会在这里?」 在这个时候,倭岛上的神道教巫女雪子,居然在蜀中出现。 犹为反常。 从倭国至蜀,相隔千万里,她要来此,绝非一日之功。 莫非,黄安县的事,与倭国神道有关? 苏大为的目光,从雪子,落到地上血红的符咒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石二鸟 「雪子,从倭国到大唐蜀中,相隔岂止万里,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苏大为的声音放缓,眼中透出狐疑。 熟悉他的高大龙已经暗中提高警惕,身上隐隐透出黑气,现出半诡异之相。 明崇俨也察觉到不对,袖中一双雪白的手掌,微微散发光芒,显然蓄势待发。 只要雪子的回答稍有不对,等待她的,将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苏郎君,这……我可以解释。」 雪子苦笑道:「原本神道在我国地位尊崇,但是自从您……征服了倭岛后,神道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后来高市倭王从大唐回来,迅速收回了权力,而且开始清算,神道为了自证清白,不得不主动清除一些人……」 苏大为看她神色,皱眉道:「难道你神道巫女的身份,还能被清算?」 雪子带着幽怨的目光投过来,苏大为立刻意识到,雪子与自己的关系,相对神道教其他人,要近上许多。 那年雪子代表神道与自己谈判,还与她签过盟约,又从神道手里弄了圣卵。 雪子幽幽的道:「我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吾王……天皇正想拿人祭刀,所以我只能暂避锋芒。」 「你这个理由,我只信一半。」 苏大为打断她的话道:「就算你在倭国不能立足,可以去的地方也很多,哪怕你来大唐,不去长安,却来这么偏辟的蜀中黄安县,意欲何为?」 「苏郎君,还记得那年我们订盟的事吗?」 「记得。」 雪子眼波微动,带着一抹不知是恼还是无奈的情绪道:「按盟约,苏郎君应该教我们神道孵化圣卵的法门,还有帮我们寻找圣卵的源头,可惜这些年,苏郎君官位越做越高,怕是把我们的约定给忘了。」 苏大为眉头微动,面上难得的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我虽离开倭岛,但仍是神道,当年这盟约是我订下的,自然也得由我补回损失,这一路上,既为避祸,也想顺便寻找关于圣卵的秘密。」 「寻圣卵?那不是你们倭国才有的吗,为何会来到蜀中?」 「我们有一本《古事纪》有记载,昔年从天而降两个神灵,他们打得天昏地暗,撞倒了天柱,从此列岛上多了一座终年不化,但经常喷吐火焰的大雪山,而圣卵,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苏大为心中一动,心想这指的必然就是富士山了。 但这事听着很奇葩,有点像是华夏神话系,共工与祝融战斗,祝融怒撞不周山。 「大雪山上,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搜索过无数遍,能找到的圣卵,确信都找出来了,大雪山仍不是源头。」 停了一停,雪子待苏大为微微点头,才继续道:「我从古书上查到,当年那神灵是从西边来,而列岛的西面,自然就是大唐。我乘船自对马岛,从百济登岸,一路寻来,在辽东长白山得到一些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长白山上有一处天池,那里还有神灵残留的气息,我在那里,寻到一个洞穴,从里面得到一些祭器和指引,继续追索,一直到了这里。」 明崇俨与高大龙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如听天书。 但苏大为,却是懂了。 长白山,当年自己征百济时,的确从一名扶余氏王族嘴里,得知那里有事关辽东龙脉之事。 地点正在天池附近。 只是当时朝廷紧急召苏大为回长安,到最后,也没机会去查一查龙脉的事。 此事一直是苏大为心头的一个遗憾。 但此时听雪子一说,立刻将这些一一对应上。 苏大为指了指方才高大龙从乱石下挖出来的那些青铜祭器:「你的解释,我暂且接受,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埋的?还有这地上画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些青铜器,是我从那处遗蹟里得到的,我一路带着它们,一直找到这里,在这里,又有一些线索,但是我不及参透,只能暂且停留。画的这些,是依神道古法,画上大祭之阵,向天地自然神灵祈福,希望得到它们的指引。」 看着雪子认真的双眸,苏大为心里信了数分。 只是还有些难解之处。 比如那长白山天池的龙脉,为何又会有和三星堆一样的祭器。 比如雪子离开倭岛寻找圣卵的消息,怎么会从辽东一直深入到蜀中来。 难不成,那种像是妖怪卵一样的东西,出自蜀中? 「我知道一个道家的故事。」 一直在一旁戒备的明崇俨悄然放松双手提起的元炁,忍不住道:「据道家说法,蜀地确实有些不凡。」 「如何不凡?」 「道家里,蜀地多山,又被称为『狱门』,即通往阴阳两界之门。昔年正一道开派祖师张道陵入蜀,据传曾在此诛灭横行蜀地的六大魔王,八大鬼帅,并破灭八部鬼帅众。」 「茅山宗曾给我看过一本他们宗门的记载,说张道陵和一众天师,当师消灭的不是鬼怪,而是诡异。」 第558页 「诡异者,禀天地之气而生,古书称妖魔也是它,称诡异也是它。」 苏大为微微点头,那圣卵在他眼里,本来就觉得与诡异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孵化出的红色毕方不曾记在《百诡夜行录》中,或许是上古时的诡异也未可知。 他随即将心头的疑惑与杂念都按下去,向雪子招了招手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既在此地寻找圣卵线索,那你知不知道,附近的百姓,有一种疫毒在传播?」 「疫毒?」雪子脸上一片茫然。 「开始我听说是一种瘟疫,但现在发现,更像是一种蛊。」 苏大为向走到面前的雪子道:「你们神道教,应该更熟悉这些,所以向你询问。」 「是有什么徵兆吗?」 「中此毒者,完全失去原本的意识,仿佛行尸走肉,而且会主动攻击人。」 明崇俨在一旁补充道:「至今不知这种疫毒的传播方式,防不胜防。」 「要说这种症状的人,我倒是见过。」 雪子面露思索之色:「之前我在附近山林搜索时,曾遇到一个本地部落,那里面就有人像是怪物一般,不知疼痛和疲倦,主动攻击我。好在这种东西虽然古怪,但没什么战力,很容易就被我击倒。」 停了一停,雪子补充道:「我砍掉他的腿,刺穿胸膛都没用,非得断去首级,才能彻底消灭。」 苏大为向明崇俨和高大龙看了一眼,心中暗道:越来越像是丧尸了?这不巧了嘛。 「雪子,我正在寻找这种疫毒的源头,需要斩断它的传播链,你既为巫,应该擅长巫蛊,可以帮我吗?」 苏大为向雪子继续问。 雪子先是一愣,接着嘴角上翘,笑出一口雪白的贝齿。 比起十余年前,她的眼神已经不似年轻时那样锋利,取而代之的是柔和和揶揄之色。 「怎么,无所不能的苏郎君,居然也有找我帮忙的时候。」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苏大为说出来,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脸皮厚得狠。 「可是我为何要帮你呢?」 雪子的笑容,隐现昔日的锋芒:「我可没忘,苏郎君骗我与之签下盟约,又从神道骗得圣卵,结果只是空画大饼,让我沦为神道中的笑柄。」 她的声音略带一丝悽然:「若不是因为苏郎君,我又怎么会独自来到这里?苏郎君,我如今一切,皆拜你所赐,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昔年之事,我确实有错的地方,没有及时与你们共享情报,但我身在朝中,陛下命我征吐蕃,实在无遐分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苏大为凝视雪子:「盟约仍有效,如果你这次帮我,我愿帮你一起寻找圣卵线索,另外,我再将孵化圣卵的经验,全告诉你,你看,如此可好?」 明崇俨不知来龙去脉,在一旁微眯着眼睛在思索。 而双手抱胸的高大龙,则是偷偷的向苏大为竖了一下大拇指。 论说话,还是你苏大为会说,一石二鸟,既可以让这倭女帮忙寻线索,又可以介入到神道圣卵之事,当真是好处全捞着,还能占住道义。 嗯,你这无耻的样子,颇有我当年丰邑坊大龙头的风采。 雪子一言不发,但她的眼中波光起伏,显然已经意动。 良久,她点点头道:「那我再信你一次,可若苏郎君这次再失信……」 「我发誓,此次一定与你互帮互助,知无不言。」 巫女雪子盯着苏大为看了半晌,伸出一只雪白的右掌。 苏大为举掌与她轻轻一拍,发出啪地一声响。 这就算是约定。 「苏郎君想寻找那种疫毒的源头,我确实还知道一点,或许能帮到苏郎君。」 「是什么?」 「是我当初遇到的那个村寨,应该是边山中的苗寨,苏郎君,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一看便知。」 苏大为与明崇俨、高大龙他们对视一眼,一齐点头。 三星堆风格的青铜祭器重新被埋回原处。 有些东西,雪子还是有所隐瞒,没有完全说实话。 这一点,苏大为心中隐隐有所察觉。 但他当务之急,是查明疫毒之事,查清那种能让人变成丧尸的源头,别的都可以压后再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荧惑守心 「阿弥,天色有些晚了。」 高大龙的声音束成一线,传入苏大为的耳中。 他们现在正跟着雪子穿梭于山林间,寻找雪子口中,那个有着「疫毒」的苗寨。 经高大龙提醒,苏大为透过头顶匆匆掠过的枝叶,看了一眼天色。 已经接近傍晚了。 按这个时间,等找坳寨子,只怕天都黑了。 苏大为隐隐有一种猜测,就是那种中疫毒的「丧尸」,就和真正的丧尸一样,是喜欢夜间出动。 否则,当日自己在黄安县,白日里,怎么不见他们出现。 却在晚上,在烧了主薄的房屋后,引出那么多怪物。 这或许说明: 第一,他们不喜欢白天活动,或者根本就白天不动。 第二,他们并不怕火,那晚上房屋的火,对那些行尸一样的怪物没有任何威慑力。 第三,这种怪物似乎完全失去了人的意识,只凭本能动作,目前并没有遇到厉害的,但是也要伤到他们的头颅和嵴柱,才能彻底消灭掉。 第559页 只是攻击身体和四肢,并不能使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妥妥的大唐版行尸走肉。 天色若黑了,那个寨子只怕会遍地都是怪物吧? 时间弹指即逝。 夜暮初降。 雪子终于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山谷口道:「就在那里,那边有一个木寨,里面还有木楼,那天我从这边经过,里面的叫声引起我的好奇,所以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那个怪物,向我沖了过来。」 「那寨中,那样的怪物有多少?」 「我没细数,总之很多,应该很多。」 她先有些不确定,但随即加重了肯定的语气。 「过去看看,大家都小心些。」 苏大为道。 明崇俨此时却显得有些忧色:「如果这个寨子都被感染了,都成了那种怪物,那附近许多羌苗人的寨子,是不是都会变成怪物?这……这种传播速度,实在太可怕,如果只是划破皮肤,通过血液传播,一定不会传这么快。」 「我说过,最可怕的瘟疫,是通过水源、食物和空气传播。」 苏大为的脸色异常沉静,喃喃道:「但愿这次不是。」 但愿不是,但十有八九,就是。 以他后世人的理解,所谓蛊虫,瘟疫,疫疾,都属于微生物,病毒。 是病毒,就能通过手口传播,通过唿吸空气传播。 人类与各种生物的战争,从古至今从未停止过。 可惜,以大唐的生产力,如今无论如何,搞不出科技树,对病毒束手无策。 后世还能搞搞疫苗,现在都别想了,洗洗睡吧。 摇了摇头,苏大为收慑心神,在雪子带领下,与明崇俨、高大龙放轻脚步,悄然潜向那处山谷间的木寨。 寨旁有水。 蜿蜒的溪水,环绕着木寨而过。 木寨背后,是一片起伏的高山。 看上去,背山面水,风水甚是不错。 但刚刚走近,苏大为等人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臭。 很臭。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懂。 「我记得去主薄家那一晚,推开门时,我们也闻到过这种味道。」 「小心。」 诸人相互提醒,提高警惕。 雪子抬起胳膊,用雪白的衣袖捂住口鼻,从袖下传出略微沉闷的声音:「好重的尸气。」 苏大为见她不愿向前,向明崇俨他们示意了一下,从自己袖中取出那日做的口罩,给自己戴上。 「戴好口罩,会好受点。」 说完,在雪子惊异的目光下,歉意道:「没有多余的口罩了,你暂且忍一忍,要是气味太难闻,可以在这边暂歇,等我们进去查完,再与你会合。」 说完,不待雪子反应,他便脚步一点,身形陡然加速,穿入寨中。 明崇俨如一片飘起的白云,紧随其后。 高大龙左右看了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血芒。 他的身子一旋,地下泥土崩飞,身形瞬间沉坠下去。 一冲入寨中,方才那种臭味愈发浓烈。 此时夜色渐沉,星月却还未升起。 整个木寨,在夜色中透着异乎寻常的沉寂。 一种毫无生机的死寂。 苏大为运足目力,双眼隐隐闪烁光芒,四周的昏暗一时大亮。 一眼扫过去,心弦为之一颤。 好多尸体。 他们死状千奇百怪,或横或蜷,或侧或卧,遍伏满地。 地上有早已凝固成黑色的血水。 一种难闻的气味,从这些尸堆中持续发酵。 「苏县令……」 明崇俨已经跟着苏大为进来,他看了看木寨前的空地,脸色微变。 显然也看清了尸堆。 嗅着尸臭,看着眼前的画面,他下意识转过头去,喉结上下蠕动。 「他们……都死了?」 「我不确定,这些人是死了,还是那种怪物……」 苏大为道:「可能需要一把火,才能试出来,不过,我需要先验看一下,看看他们的死因。」 有可能是被怪物所杀,但是否还有其它的可能? 总要看过才能确认。 「要不要生火?」 「引火之物?这里好像有。」 明崇俨向旁走了几步,从寨前一处像是望楼的木架上,拔下一个火把。 火把烧了一半,早已熄灭,应该还能用。 「火石……我没带,你有吗?」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手指一弹,阴阳倒错,化坎为离。 一缕火星从他指尖弹出,射中火把,立刻腾起一团火光。 这是当年袁守诚教他的道门正法,可惜,袁守诚如今不知在何处逍遥,若是有他或者叶法善在,苏大为会多点把握。 他虽不惧妖魔诡异,也不惧所谓的疫毒、怪物。 但对这些未曾听过见过的事,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或许,见多识广的袁守诚能指点自己。 当初要是把安文生留在身边就好了。 可惜,安文生必须回去,替自己去收拾长安的烂摊子。 南九郎他们那一次的冒动,只握会把苦心经营的暗桩暴露出来。 那会惹来许多麻烦。 苏大为现在没办法回去,也只能托安文生替自己处理。 第560页 明崇俨举起火把,虽然戴上了口罩,依然下意识的从袖中取出洁白的锦帕,按在口鼻上。 仿佛这个动作,能减轻他对气味的不适感。 「这些人,这么多尸体,都是同一时间死去的,而且时间并不久,最多不超过三日。」 苏大为观察着尸堆的情况,想着从何处入手。 他心里还是有些提防,怕这些尸体中,突然有怪物蹿起来。 「苏县令,那边,还有人。」 明崇俨声音突然提高。 苏大为诧异的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远处木寨的寨顶,那片茅草上,隐隐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一袭红衣。 衣袂随风飘舞。 若不是明崇俨眼力好,几乎会看漏了此人。 红衣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极难辩认。 「什么人?」 苏大为低喝一声,向明崇俨打了个眼色,自己脚步一动,背嵴噼啪炸响。 龙形九变。 几乎缩地成寸般,一闪,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木寨楼的下方。 「九娘~!」 苏大为失声道。 这个距离,他赫然发现,站在木寨茅草堆顶上的,一袭红衣,正是孙九娘。 不久前,孙九娘曾为了王勃的事,专程拜访苏大为的军营。 没想到,居然在此处又遇到她。 「九娘,你在这里做甚?」 苏大为一边喊,一边身形一纵,翻跃上寨顶。 双脚落上茅草的一瞬,苏大为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因为他发现,眼前的孙九娘,绝不是自己之前看到过的孙九娘。 她的脸色煞白,白得不似人。 就像是面上敷了一层白色的粉末。 淡淡的眉眼,只有唇,透着异样的青釉色。 像是毒药。 「九娘……」 苏大为声音微颤,他的目光落在孙九娘的手上。 红袖之下,透出纤细的手指。 那手指,正往下一滴滴的滴着血。 黑色的血。 疫毒! 「九娘你,你怎么……」苏大为心中大震。 他不知道,孙九娘是如何被染上,更不知道,眼前的她,还是不是她? 还有没有身为人的意识。 又或已经变作怪物。 明崇俨在木寨下诧异的喊:「苏县令认得她?她是谁?」 「她是……」 苏大为话音未落,心尖勐地一震。 身形瞬间绷紧。 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危机的反应。 但是孙九娘没动,她依旧站在屋顶,全身融在黑暗里,毫无生机。 就像是一尊石像。 她似乎还没有变? 苏大为心中涌起怪异之感。 亲眼看到自己认识之人,染上疫毒,而且还是一个异人。 还不知她会不会变作那种行尸怪物。 但至少目前,她还不会动。 危险来自何处? 一点点光亮,从头顶上方渐渐扩散。 苏大为愕然抬头,双瞳勐地收缩。 他看到,在漆黑的天幕上,陡然出现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的暗红色眼睛。 那是…… 下方的明崇俨火把失手跌落在地,从因惊骇而变形的喉咙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荧……荧惑!」 荧惑守心。 火星悬于头上。 那么近,近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光芒从荧惑星上不断扩散,照耀大地。 整个苗寨,如浴血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道有常 李淳风曾说过,天象有变。 诡异刀劳也曾对苏大为说过,天道消长,大唐气运会在数年后消失。 到时,荧惑守心,会是诡异一族君临天下的机会。 那时,苏大为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眼前,此刻,当真的看到头顶上方悬着巨大的火星时,一种对难以言喻的震撼感,从心头涌现。 明崇俨所受到的冲击,比苏大为更甚。 「荧惑守心!主兵凶战危、瘟疫!天下大乱,不祥!」 他修过佛道两门,也曾看过先蜀一些记载,记得昔年汉末时代,便曾出现荧惑守心的天象。 在那之后,中原大乱,十室九空。 曹操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正缘于此。 「苏县令!」 明崇俨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双手不自觉的颤抖,双腿也有些不受控制,额头上汗如雨下。 自从修炼有成以来,他从未这般恐惧,但是在未知的「天意」之下,他如今早已方寸大乱。 「苏县令,这荧惑,好像越来越近!它,它不会掉下来吧?!」 明崇俨紧张到声音都变形了。 苏大为此时脑子里一团乱。他想到的是,之前听到的消息。 听闻李治与武媚娘泰山封禅之后,大唐天灾频频。 道儒两门一向主张天人感应,正因为此,弹劾武媚娘的奏摺不断。 逼得武媚娘不得不推出许敬宗,接着又主动向李治请求「避位」,又推出贺兰敏之。 如今,更是抽调苏大为、明崇俨以及在剑阁都督府的狄仁杰,三人联手侦办黄安县之「疫毒」。 第561页 但若这真的是天意呢? 任何事物都有保质期,国家也不例外。 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 眼前这些灾祸,是否预兆大唐的国运已经急转直下? 苏大为突然发现,自己「锁心猿、控意马」的强大心境,如今竟都有些动摇。 那是在千军万马中磨鍊出来的一颗不动心,此时都微微浮动。 手心渗出汗水。 连他都如此,可想普通唐人,见到荧惑守心的天象,会是如何的惊恐万状了。 …… 长安。 秘阁,观天台。 李淳风立于台上,手抚长须,浮肿的双眼透着忧虑。 他的衣袖不住抖动,那是因为手指藏在袖中,以六壬之术,正在急速推演。 噗! 终于,李淳风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全靠着手撑住扶拦才没有跌下去。 但是他的嘴角,已是斑斑血迹。 「李郎中!如何了?」 在他身边,宫中太监王承恩焦急的追问。 天上,硕大的红色恆星,如一只眼睛,冷冷的俯视着地上的王朝。 …… 天竺。 广袤的平原上,两支军队正在厮杀。 一支衣色甚杂,而肤色黝黑。 另一支,则是唐军旗号。 在唐军铁蹄与屠刀之下,那支杂乱的天竺军,被杀得哭爹喊娘。 连一直依仗的战象,都惊恐万分的扭转身子,狂奔逃蹿。 沿路不知撞翻多少天竺人的军队,踩踏死多少黑肤三哥。 不少黑三哥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或者是瘫软在溪河中,颤抖着喊着佛祖名号,祈求唐军饶恕。 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一片赤红。 随着光芒,暗红色的星球,从天中渐渐露出峥嵘。 「荧惑!是荧惑!」 唐军阵中,许多茅山宗弟子发出悽厉喊叫声。 军中许多有见识的将领,也失声大叫起来。 唐军一时大乱。 「得救了!我佛保佑!」 「好机会!唐军乱了乱了,我们有机会!」 「杀回去!」 如蝗虫一般的天竺三哥,从溪水中,从尸堆里,从藏兵处沖了出来,挥舞着弯刀,狂热的吼叫着佛之名号,挥向唐军。 而在遥远的地方,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 昔日吐蕃贊普,芒松芒贊伸开双臂,仰头向天。 从他的眼中,隐现红芒。 「荧惑,荧惑真的到了,他没有骗我,大唐的国运,自此终结,属于诡异的时代,回来了。」 巨大猩红的星球下。 从西边方向,隐隐看到一道雪白的光焰飞过。 其后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慧星。 「腾迅,你终于出现了,你也感觉到了吧?」 芒松芒贊放声大笑,笑声时高时低,变化无常。 陡然,他身上涌出黑色火焰,将身子一晃,化作龟蛇之象,直追向腾迅。 …… 空旷寂寥的夜空。 只有当空那枚巨大的红眼,如此的硕大,如此的可怖。 人在面临超乎想像的巨大事物时,都会本能的感到恐惧。 哪怕苏大为坚如磐石的内心,都在在动盪。 明崇俨突然大喊:「小心!」 眼前红影掠过。 苏大为急速后掠,一股凌厉的风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划过。 鼻中瞬间嗅到一种腥臭气息。 尸臭! 孙九娘面白如纸,一双眼睛流露出赤色,唇边有尖牙龇出。 她已经「尸化」。 一抓失手,眼前红云漫开。 竟是孙九娘凌空飞起,红裙如花朵一般绽放。 而裙下一双雪白修长的美腿,一个弹踢。 空气中发出一声爆响。 一抹火光,自她鞋底划出。 苏大为心中一震,左手在胸前一划,元炁聚于掌心,将孙九娘踢出的火光化去。 上一次遇到的那些丧尸,实力并不强,只是数量多。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 孙九娘身为异人,在染上这种「疫毒」后,竟然还保留有异人的能力。 威胁大增。 电光火石瞬间,苏大为后退数步,暗运元炁,正想先将孙九娘控制住,却见她腰肢一拧,一足点地,另一足又飞起。 红裙如鲜花怒放,裙下的美腿却锋利如刀,暗藏杀机。 红色的火光,随着她刀锋般的足踢,连环踢向苏大为。 啪! 苏大为后脚一空,重心顿失。 原来方才已经一脚踩到了竹楼边缘。 恰好孙九娘右足如弓弦般弹起,剃刀一般的足踢,带着凌厉火光,电射过来。 苏大为全身大骨扑愣愣一抖,柔若无骨般,身体向后一缩,倒翻而下。 未及落地,头上恶风大起。 孙九娘已经追上来,双足连踢,足踩连环。 她的一身本事,都在一双腿上,不但带着火炎之力,而且快如闪电,劲如弓弩。 只是没想到在染上疫毒神智不清醒的状态下,依然有这么可怕的实力。 以快打慢,迅若奔雷。 苏大为颇有些不适应这种近身肉搏的打法。 最让他有些无法直视的是孙九娘的长裙下,好一双光洁的大腿,居然是什么都没有。 第562页 咳咳,非礼勿视,一看就会分心。 一分心,只要挨上一脚,那就麻烦了。 急退的同时,苏大为的眼角已经扫向明崇俨,希望他能与自己联手,将尸化的孙九娘制服。 谁知一眼过去,心头又是一沉。 在头顶荧惑带来的邪异红光下,地上那些尸堆,正在颤抖,不少尸体缓缓的爬了起来。 明崇俨正陷入这些丧尸的包围。 如果只是染疫毒的丧尸也就罢了,但这些人已经死去最少两三日,有的尸身已经浮肿起来,有的已经开始发酵,等于是一个个巨人观和毒气弹。 明崇俨心有洁癖,一见到这些,恨不得自己晕死过去。 眼看着那些肿胀的行尸向自己扑上来,他大叫一声,双手挥舞,如同舞蹈,姿势美妙,但却杀气凛然。 明玉掌拍中之物,骨骼寸断,片片粉碎。 但那些丧尸也不知身体发生了何种改变,就算被他一掌击倒,就算胸口骨骼发出断碎声,依旧不死。 还在地上顽固的爬行着,吼叫着向明崇俨爬去。 这一下,明崇俨彻底麻瓜了。 双眼都要瞪出眶外。 那张英俊的小鲜肉般的脸庞,此时写满了震惊与恐惧。 「打它们头部,打头!」 苏大为百忙之中提醒道:「打断嵴柱也有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明崇俨身形如鹤般飞起,双掌带着阴柔寒气,接连拍出。 每一掌,必中一名丧尸头颅。 整个脑袋都粉碎了,也就不可能再动了。 苏大为提醒明崇俨,却令自己陷入麻烦中。 耳听凌厉爆响。 孙九娘连环足踢又致。 足尖如箭一般刺来。 赤红的火光,自她的足尖绽放,足还未到,那火,已经刺得人肌肤生疼。 苏大为双脚不动,身形左右摇摆,好像风摆荷叶。 借着腰身偏转,避开足踢,不待孙九娘变势,大手一伸,立刻抓住孙九娘的脚踝。 入手一片冰凉滑软。 皮肤倒是紧緻。 孙九娘一脚被抓,身体早已凌空飞起,另一脚飞扫过来。 这一下若不能避开,被她一脚踢中脖颈,哪怕是石头都得被踢断。 若闪,只怕又回到方才的局面,被孙九娘追杀不止。 不闪,便只有硬接。 红云拂过。 也不知苏大为使了什么戏法,背后嵴椎大龙一个拧转,身体以腰为轴,翻转三百六十度,险之又险避开孙九娘的扫踢。 抓住她脚踝的那只手却未松开,顺势向下一甩,如抖长鞭。 啪! 一声脆响,将孙九娘狠狠砸在地上。 不待她弹起,元炁一吐,自苏大为掌中,喷吐出刺目的电光。 元炁化雷。 电光如蛇,缠满孙九娘的身体。 伴随着噼啪炸响,孙九娘长发倒竖,发出悽厉叫声。 第一百一十九章 疫情源头 苏大为制伏孙九娘的同时,明崇俨也将那些变异的丧尸怪物全数击杀。 「还好,不是全都变了,若整个寨子都是这种怪物,只怕今夜你我麻烦了。」 明崇俨心有余悸,抬头看看天色,那猩红的荧惑星,高悬在头顶,就像是随时会落下来的铡刀一般。 这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精于精道六壬之术,手指在袖中掐着指决占得一卦,心中咯噔一下。 得卦为「艮为山」。 这一卦乃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五十二卦。 艮卦之象,为两山相叠。 意为停止,有钱财散失之兆。 停留阻止,无可再进;随份勿贪,贪必有祸。 算不上是大凶之卦,但却是一个不可妄动之卦。 心头,隐隐浮上一层阴霾,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按卦象显示,不可以再妄动了。 动了必有灾祸。 当年贺兰敏之出事前,他也占到同样的卦,但贺兰敏之没有听,以致杀身之祸。 「苏县令……」 他向苏大为才喊了一声,立时一怔,看到苏大为从袖中抽出一卷银丝,随手一弹,那捲成一团的银丝立刻抖开,灵活如蛇一般,绕着地上孙九娘数周,将她牢牢困住。 「这是何物?」 「普通的银线,用元炁附上,便能随我心意。」 苏大为随口说着。 他本意就是想抓一个活口,研究一下那种能将人变成丧尸的病毒,究竟有什么蹊跷,传播给下一个时,毒性能否减弱。 还有病毒传播的途径、源头。 现在既得孙九娘,就有了研究对象。 只是可惜了。 苏大为想起孙九娘当日与自己重逢,她娇笑倩兮,宛如昨日。 不由微微嘆息:「九娘,不意你竟然有此灾厄,朋友一场,我救不了你,只能找出散播疫毒者,替你报仇,你且放心吧。」 也不管孙九娘还能不能听到,能不能理解,总之这是他的心里话。 明崇俨没有在意他说的这些,而是盯着苏大为手中那仿若有生命般的银丝,心中暗自吃惊。 以元炁外放,化作风雷电光火,这在异人中并不稀奇。 可若要将大而无形的元炁,收束到一根小小的银丝上,却有极大的难度。 第563页 这是举重若轻,加上极精微,双重境界。 明崇俨自认自己还办不到。 最多只能做到举重若轻,但要想像苏大为这样操控精微,却是难了。 真不知这些年,这人究竟是如何修炼的。 明明在军中,忙着作战,还能有时间精力修炼吗? 「高大龙呢?」 苏大为将孙九娘困住,一抬头,没见到高大龙,不由诧异。 「我没看到他,不是跟在后面吗?」 「奇怪。」 苏大为一挥衣袖,被银丝缠绕的孙九娘从地上翻滚起来,投向明崇俨。 这个动作将明崇俨吓了一跳。 「做什么?」 「我去找高大龙,你暂时看一下,对了不要用手接,不知那毒会不会透过皮肤!」 「恶贼!」 明崇俨本能的一伸手,听到苏大为后面的话,吓得头皮一炸,手跟触电一样收回。 呯地一声,孙九娘结结实实的砸在他的脚前。 他慌忙捂住口鼻后退。 手一捂上去,才记起自己是戴了口罩的。 「哎,怎么让她摔地上,她是我朋友。」 「有本事你自己看,不要丢给我。」 明崇俨心中暗骂:你以为人人都能跟你一样,元炁外放操控吗? 要他外放杀人容易,但要控制精微,恰到好处将人接住,还是差些火候。 苏大为没理他嘴里的碎碎念,目光一扫全场,发现寨中原本的尸体与方才那些丧尸混在一起,满地狼籍,实在不堪入目。 「这里等天亮再收拾,清点过后,再一把火烧掉,不使疫毒外散,我先去找高大龙。」 正说着,不远处地面突然隆起。 一双如蜥蜴般的血红竖瞳亮起。 那是高大龙化形后的眼睛。 「我在这里。」 高大龙半人半蛇,脸上覆着细密的蛇鳞,口中道:「我发现了疫毒的源头。」 这话,令苏大为与明崇俨心中同时剧震。 「在哪里?」 「跟我来。」 高大龙说着,身体一抖,从破开的地洞重新缩了回去。 苏大为看了一眼,刚好能容一人通过,毫不犹豫跳下洞穴,去追高大龙。 留下明崇俨独自一人在风中凌乱。 他想去追,但苏大为方才抛过来的孙九娘不能不管。 若管,带着一个「活尸」如何从这么小的地洞里钻过去? 明崇俨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看一眼躺在地上,正在抽搐挣扎的孙九娘,拍了拍掌:「也好,地穴定然脏乱,别把我这一身给弄脏了……」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扫到满地尸骸。 一下忍不住扭过头去,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 地穴是高大龙化形之后,以蚺鬼之身穿出来的。 仅容一人通过。 下面黑不见底。 但高大龙的双眼,却极为适应这种黑暗环境,在地穴中身形如蛇爬行,速度飞快。 苏大为只能凭着模煳的影子跟着他。 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听到高大龙沙哑怪异的声音传来:「到了。」 噗噗噗~ 他长长的蛇躯扭动,从洞穴向上爬去,钻出地面。 苏大为跟着纵身跃出。 外面有光。 血红的荧惑星,将一切都染上暗红色。 这颜色透着不祥。 但是荧惑的血红,还不及眼前看到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面前的东西,再转身四看了一下,确定自己在方才苗寨西南方向。 这里应该就是苗寨的水源之一。 一口湖,湖边种着成片的农作物,这里,大概是山中苗人的田地。 但是此时,整个湖都是血色的。 比天上荧惑更红的血色。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伴着夜风一起吹过来。 苏大为不由皱起眉头。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 不是没见过血。 战场上,千军万马,死伤枕籍。 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死法,尸山血海,他见得多了。 但他仍有些无法忍受面前的刺激。 这片湖里,不知究竟装了些什么,现在整个湖水,都是赤色。 像是血。 像是一口血湖。 腥臭无比。 只有高大龙对这种味道毫无压力,相反还颇为享受的半眯起蛇瞳,从口中吐出蛇信,蛇颈处一鼓一涨,发出嘶嘶的声音:「这味道,还真不错。」 「变态。」 苏大为骂了一声,强忍着心头不适,走到湖边蹲下来:「你怎么能确定这是疫毒的源头?」 「气味。」 高大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种味道,和那种尸怪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分辨得出。」 蛇也有嗅觉吗? 苏大为很想问一句,不过还是算了。 高大龙是蚺鬼,是诡异,不算是蛇类。 他蹲在湖边,由于味道太沖,不得不暂时关闭自己五感中的嗅觉。 随手捡起地上一枚石子,伸指弹入湖中。 噗地一声,石子没入水里。 但却诡异的不见一丝波纹。 仿佛这湖水粘稠得如同胶质,连水花都不溅一下。 苏大为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第564页 高大龙所说的,可信度又提高了数分。 这里就算不是真的源头,也一定与那些变丧尸的怪物有关。 很有可能,寨子里的人变成怪物,就是喝了这里的水? 不,这水如此腥臭,正常人谁会喝? 苏大为脑中思索着,捡起手边一根枯枝,试探着在湖水里一搅。 下一秒,他的瞳孔立时收缩。 人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沾在树枝上的湖水,不是看到的赤红色,而是暗红,就像是黑色,就像是…… 之前从孙九娘手指上,滴落的黑色血液。 而且枝上的黑血,还在蠕动,仿佛拥有生命一样在动。 苏大为跳起来倒退几步,手中劲力一吐,火光顿时将树枝烧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中,隐隐看到那黑色的液体扭动着,仿佛水银一般流动,被火焰焚烧,发出吱吱响声,犹如在惨叫。 「怪物……」 苏大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手中元炁再吐,化作雪白的电光,鞭打着树枝。 这才将那些黑色液体彻底粉碎消失。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湖水,心中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这湖水,难道真的是疫情的源头? 可若是真的,这么大的湖,这么多的水,那毒,究竟有多少? 它们从何而来?! 「我没说错吧,我的鼻子不会骗人。」 高大龙扭了扭脖子,缓缓化回人形,向苏大为道:「夜色太暗,还是得到白天再看,这湖水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一整个湖水都有问题,恐怕是个大工程。」 「若只是这湖,还有办法,大不了我向狄仁杰大兄开口,请他派都督府的人帮忙,将整个湖彻底填埋,将这里永设为禁区。」 苏大为喃喃道:「怕就怕,疫毒的流传并没有这么简单。」 「嗯?」 「黄安县的村民,早就染疫,而这个寨子,才是刚染疫,这个时间对不上。从时间上看,应该是黄安县在前,疫情通过逃荒者向四周扩散。」 苏大为目光投向湖面远处,仿佛想要看透层层迷雾。 看到一切迷雾背后的真相。 高大龙眼中血芒闪动:「不管如何,这里总归是一处源头,待天亮后,再看如何断绝后患。」 说着,他好像想到什么,愣了一下道:「若真的是黄安县疫毒在前,这里在后,那这湖中的疫毒哪来的?该不会……」 他眼中闪动着凶戾,转头四顾:「这片大山里,究竟有多少羌苗寨子,那些染疫的寨子,都会有这样一口湖吗?」 第一百二十章 意外 「那大概是最坏的结果吧……」 苏大为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 高大龙也一时为之沉默。 蜀中又称十万大山,这山中多的是羌苗蛮族,若真是每个苗寨蛮族附近,都有这样一个带毒的湖。 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整个蜀中的疫情只怕会彻底失控。 到时别说巴蜀,只怕就连关陇也不能倖免。 苏大为此时心中异常震惊,他所记忆里的另一个大唐的歷史里,是绝对没有这种「丧尸病毒」的。 难道在这个位面里,大唐征服了所有的敌人,却会倒在病毒之上。 作为天下共主,当世最强大的帝国,会被疫毒给击败? 如此诡异病毒,你若说是后世的「生化危机」都合理,但发生在唐朝,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病毒源头,究竟从何而来? 就在两人思绪万千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喝声。 接着是拳脚相交的打斗声。 高大龙与苏大为几乎同时耳朵一动,转身过去。 那边,是方才苗寨的方向。 「明县丞的声音!」 「出事了!」 声音未落,苏大为早已飞奔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高大龙甚至隐隐听到空气破开的气爆音。 「贼你妈,我的洞……」 他指了指自己方才从地下钻出的洞穴,摇了摇头,将身子一缩,钻入洞中。 地面上,有无数山林障碍,未必就比地下好走了。 苏大为速度极快,前方所有遮挡的林木和山丘,来得及便绕过,来不及,便直接撞开。 一路上声势不小。 片刻之后,他已看到先前的苗寨。 从高高的树梢向着苗寨直掠而下。 飞扑而下的瞬间,他已经看清了苗寨内的情况。 明崇俨守着孙九娘,正在与一个陌生人发生激斗。 明崇俨的实力不俗,就算在长安的异人中,也算是一流水准。 但他护着孙九娘却显得十分吃力,数次险象环生。 苏大为赶到的时候,对方刚好一爪扑出。 那指尖隐隐见到电花一闪。 元炁化雷。 明崇俨手臂仿若无骨,瞬时一缩。 只听噼啪一声炸响。 他的半截衣袖被对方的电劲击碎,只露出一截光熘熘的雪白的胳膊。 就在明崇俨惊怒交加的同时,对方袖中甩出一条长索,闪电般将地上挣扎的孙九娘一卷,拉到自己身边。 「恶贼!把人还来!」 明崇俨勃然大怒,他年轻气盛,一向自视甚高,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第565页 右手挥起,整个手臂莹洁如玉,掌心隐现雪白光雾。 「等等。」 苏大为正在这时落下来,伸手向明崇俨肩膀一按,手还没按到,就被明崇俨反手一肘挑开,头也不回的一掌反拍出来。 「是我!」苏大为吓了一跳,闪身避开。 地面一具尸身被明崇俨一掌拍中,仿佛戳破的气球一般,波地一声,爆碎开来。 苏大为心知他在全力对敌,自己突然落下,气机感应,明崇俨的手掌顺着气机而出,倒不是有意攻击自己。 「你来得正好!」 明崇俨一脸恼怒:「这个贼道士将孙九娘抢走了,你与我一起把人抢回来。」 苏大为打量抢走孙九娘的道人:「慢着,你是什么人?」 「有本事便一起上来,道爷与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抢走孙九娘的是一个年轻道士,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说是道士可以,说道童,似乎也可以。 他一身炼丹的童子袍,头束子午冠,脸上稚气未脱,但说话却是杀气腾腾,不待苏大为反应,道童手腕一抖,方才缠住孙九娘的那绳索,唰地一下打过来。 借着天上荧惑的光芒,苏大为看到,甩过来的哪里是什么绳索,分明是一柄拂尘。 一般拂尘是用白色的马尾所制,但这道童的拂尘,竟是黑色,尘丝甩过来,破过唿啸。 竟不知是何种材质。 明崇俨心中含忿,冷笑一声,手中明玉掌向着道人的拂尘抓去。 刚一触到,他的身子勐地一震。 原来那道人的拂尘也带着一缕古怪的电流,令他手心一麻,险些抓不住。 但他毕竟还是抓到对方的拂尘了。 忍着半边身子酸麻,厉喝一声:「给我撒手!」 元炁一吐,要将道童的拂尘夺下。 但劲力刚吐,陡然觉得掌心奇痛无比,好像被利刃切割。 大惊之下,明崇俨本能的一弹一抖,将拂尘的尘尾如毒蛇般抛开。 借着荧惑光芒,低头一看,手心已添了数道血痕。 他一身修炼法门,全在一双手上。 能碎金断玉,也能占卜吉凶。 这双手坚韧无比,就算寻常刀剑,也难伤分毫,但没想到却被一小小道童手里的拂尘丝给划伤。 这脸面简直被打得火辣辣疼。 苏大为将他一把推开,避开那道童拂尘回扫。 啪! 拂尘打在苏大为与明崇俨中间,发出凌厉的炸响。 「是金乌丝。」 苏大为一边躲闪一边提醒明崇俨道:「应该是一件宝物,尘丝能长能短,而且金乌丝所制,元炁能附在上面,坚韧胜过宝刀。」 说话的同时,苏大为已经向那道童扑上去。 既然没法谈,那就先制服对方再说。 道童眼见苏大为身法奇诡,居然在间不容髮间,能躲过自己的拂尘挥扫,冷笑一声,空着的左手一抖,手腕上一个金刚圈嗡地一声,飞了出来。 金灿灿的金刚圈,亦是道门法器之一。 一脱出手,就仿佛拥有灵性一般,划了个弧线,竟向苏大为后心打来。 苏大为咦了一声,反手一抓,却扑了个空。 那金刚圈陡然变大,一下子套在苏大为的手腕上。 一上手,此物立即收缩,像是要将苏大为的手给锁住。 那道童手掐指决,口中连喝:「收收收!」 苏大为大喝一声,元炁勐地爆发,那金刚圈还不及收紧,被巨力一震,发出「嗡」地一声响,被震飞出去。 明崇俨眼疾手快,右掌一挥,一掌隔空拍去。 锵! 一声清越的金属爆鸣,金刚圈在空中翻滚着,滴熘熘划了个圈,被那道童将手一招,竟又飞了回去。 被他一伸手,重新戴在左手腕上。 这一下交锋,虽然苏大为和明崇俨没吃什么亏,但也没能冲到道童身前,将他制服。 「你究竟是哪来的道士?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 「本道爷不屑于你们这些恶贼说话,受死!」 道童冷笑一声,手中拂尘狠狠一扫,紫白色的电光缠绕着尘尾,向苏大为扫来。 明崇俨刚想从一旁冲上,被那道童将腰一拍,一道明黄腰带,自他腰间飞出,仿佛毒蛇般向着明崇俨一卷,又将明崇俨逼退回去。 好傢伙,当真是好傢伙,看不出来,一个蜀地小小道童,身上竟藏了这么多宝物。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苏大为挥手将拂尘弹开,心念一动,缠住孙九娘的那条银丝,勐地解开,嗖地一声,从后方围过道童的腰。 电光火石瞬间,连绕数圈,将道童捆成了粽子,重重摔倒在地。 尸化的孙九娘还没来得及跳起来,苏大为大袖一挥,从他指间,又弹出一缕银丝,将孙九娘重新捆住。 明崇俨见了不由大喜:「你这『捆仙绳』,果然厉害。」 年轻的道童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叫骂声:「骗子,恶贼,居然用卑鄙手段暗算,我大意了,我没有闪!你们这些恶贼不讲武德!」 苏大为:「……」 一脸无语的看着这道童,一时之间,真不知说些什么。 明崇俨上去,忍着怒气轻踢他一脚,喝道:「你究竟是哪家道观里出来的,你师父是谁?为何抢我们的人。」 第566页 那道童向他怒目而视,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大声回嘴:「你们抓了我师姐,还问我是谁?你们不知我师父是谁,居然敢抓我师姐!等我师父来了,你们全都死定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见明崇俨还要踢两脚,忙将他拉住,向道童问:「你师父……是张果?」 卧勒个大槽。 莫名其妙要是和上洞八仙的张果老结仇,那跟谁说理去? 这仇结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张果的境界,怎么也不会比袁守诚和李客师、李涥风他们差吧? 看他脾气性格一个赛一个的火爆,要跟这种大仙结仇,那简直是祖坟冒黑烟,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苏大为刚想开口来解释一下,缓和一下,却见地上的道童仿佛鱼一样弹了几弹,向着一个方向尖叫道:「师父!我在这里,师父!有人抓了师姐~~~我们在这里!」 尼玛! 张果也来了?? 苏大为大惊,身边的明崇俨还没弄清状况,只是好奇的追问:「你认识他们的师父?是谁啊?」 「这个很难跟你解释,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异常洪量的大响。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悽厉的叫声。 是雪子! 她那边出状况了? 该不会是…… 苏大为心弦绷紧。 地上的道童发出胜利的唿声:「是师父来了!师父快将这些恶人全都除去。」 说完,他扭头向苏大为和明崇俨恨恨的道:「你们今天一定会后悔的!」 威胁了一句,紧接着又是尖着变声期的嗓子,尖叫喊师父。 第一百二十一章 境界 「是那个倭女?」明崇俨问。 「我过去看看。」 「那这两人怎么办?」 「你替我看着。」 「又是我?」 明崇俨脸都绿了,刚想拒绝,苏大为早已向寨口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恶贼!」明崇俨低骂一声,好像遇到苏大为总没好事。 自己这次被发配到此,又不得不与此人搭档,这是老天对自己道心的考验吗? 地上那个脾气很大小道童,浑身被银丝束缚,全身上下除了嘴巴能动,哪哪都不能动。 一边如咸鱼般不住挺动着腰,一边破口大骂:「臭贼,有本事快把本道爷放了,与尔大战三百回合!」 「臭小子,这么嚣张。」 明崇俨冷哼一声,正要过去给这道童屁股上来两脚,忽然眼角一跳,通过眼睛余光看到一些古怪的事。 地上,寨中那些尸堆里,有东西在动。 叮~ 血红色的天宇下,隐隐有清越的玉鸣声响起。 宛如珠落玉盘。 一些原本死去的亡灵,仿佛被唤醒了。 …… 夜空下,高悬的荧惑星,越来越近。 一时间,整个夜空星月的光芒都为之所夺。 只有那妖异的红色巨星,缓缓变大。 长安,李淳风在王承恩的陪同下,急急向着大明宫赶去。 在紫宸殿殿门前,他看到一个中年官员,正垂手立在殿下。 李淳风一眼看去,认得是从前的匠作大监阎立本,设计并监造大明宫,近几年因为政绩不俗,被提拔为左相一职。 「见过左相。」 阎立本向他颔首还礼:「陛下在殿中等你。」 李淳风点点头,在王承恩带领下,迈入紫宸殿中。 殿中薰香浓郁,隐隐可见,高坐于座上的大唐皇帝李治,正一脸疲惫的斜靠在胡椅上,他的脸色不太好,透着一种病态的青白色,两眼浮肿,以手支着额。 在他左手边,当朝皇后武媚正在帮他清理着奏摺。 这自泰山封禅后,已是惯例。 李治身体不好,精力不足以应付繁重的政事,很多时候都需要武媚娘帮他。 而武媚娘,也的确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与手腕的女人。 不过…… 天象大变,武后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了。 步入殿中,李淳风向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臣,秘阁李淳风,参见天皇、天后。」 「秘阁郎中来了?」 李治微微撩了一下浮肿的眼皮,眼中一片晦暗。 这种神色,令李淳风心头不由一紧。 在封禅以前,李治是那样锐意进取,朝气勃发,哪怕病体缠身,从他身上依旧是一种奋进和昂扬之意。 但今日的他,却让李淳风感觉到一种……暮气。 是啊,不论多强大的敌人,大唐都可以战胜,唯有一个敌人,是永远无法战胜的。 那就是天。 老天爷都示警了,按天人感应学说,必有人背这口锅。 「李郎中,今夜荧惑守心,究竟主何吉凶?」武媚娘放下手中的奏摺,向李淳风问:「是否有化解之法?」 她的心中,应该是比任何人都焦急。 但偏偏武媚开口,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不急不徐之感。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动摇她的心境。 李淳风暗自打量武媚娘一眼。 十几年下来,她的容颜丝毫不见衰老,依旧是那么容光焕发,美艷动人。 李治坐在皇帝的位置,处理繁忙的政务,都快被熬干了。 第567页 而武媚娘既帮李治处理政事,还生儿育女,处理宗室,还兴佛法,建佛寺,参加佛门祈福,只会比李治更辛苦忙碌。 可从她身上,却不见一丝疲态。 人和人的体质禀赋千差万别。 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秘阁郎中,今日荧惑之事,你有何看法?」 李治终于开口了,声音暗哑,能听出明显的疲惫。 李淳风知道,那堆满了桌案的奏摺,十有八九,都是弹劾的奏摺。 李治与武媚娘此时召他来,只怕是想从他这位掌握大唐星象的秘阁郎中口中,得到一些支持。 但李淳风想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略一犹豫后,他向李治道:「臣,请天皇天后,巡幸东都。」 「嗯?」 座上的李治与武媚娘,一下子睁大眼睛,一齐向李淳风投来质询的目光。 东都洛阳,又是武媚娘口中的神都。 居天下之中,佛法昌盛,而且水运便给,如今的武后十分喜爱,曾数次与李治巡幸东都,并在那里兴建佛寺。 但无论是传统,还是大唐起国的道统,俱在长安。 东都虽好,却不是久留之所。 如今召李淳风来,是想听听他对「荧惑守心」有何见解?是想借他的口,堵住朝堂上的物议纷纷。 毕竟,许敬宗只有一个,贺兰敏之也只有一个。 再弹劾下去,哪怕李治想保,也难以面对汹涌的舆情。 「回天皇天后,今荧惑守心,甚为不祥,臣推算过,主应大凶灾,长安只怕是难以应对,唯今之计,只有移驾东都,方可避祸。」 「避祸?」 李治口里咀嚼这个词,略显浑浊的双眼中,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 「秘阁郎中,你是在教我做事?」 …… 天空出现荧惑守心之象。 不光长安看见,远在西域、天竺、大食,等同地同时有经通天文之人留意到这幕奇观,做出记录。 荧惑守心,天下大乱。 呯! 一个身影直挺挺的倒下。 巫女雪子白皙的脸上,涌起一抹晕红,她后退几步,左手高举勾玉,右手用一枚小银棒在勾玉上轻轻一敲。 叮~ 摄人心魄的清越鸣声,在空气中迴荡。 地上,泥土裂开,一双双手从地下伸出来。 远处,还有摇晃着爬起来的尸骸,仿佛木偶傀儡般,向着这边摇摇晃晃的走来。 在雪子前方,是一位白眉道人,鬍鬚亦是雪月,长及胸口,头髮随意挽起,以一支木簪束住。 身穿破烂道袍,大袖里隐隐看到补子。 手里拄着一支青翠的玉竹杖,腰悬一个红色酒葫芦。 细看此人面容,则给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看他的鬚髮皆白,应该是老者,但他脸上的肌肤细滑,不见一丝褶皱,甚至比大多岁成年人,皮肤更嫩滑。 妥妥的鹤髮童颜。 「你……」 雪子只发出一个音节,那白眉道人漫不经心的一抬手。 十余名护在雪子面前的尸身傀儡,顿时呯地一声,一齐仰天倒下,一团黑气从口鼻间溢出。 竟是瞬间被道人夺了魂魄。 「这些已死的人,你还操控他们,当真是邪魔手段,尘归尘,土归土,贫道一起收了你们。」 道人口中念念有词,撮口一吹,一股元炁如和熙的春风。 春风过去,地面那些尸骸瞬间燃烧成白色的粉末,随风散开。 从尸身上涌出的黑气,也随之飘散。 隐隐好似看到有人在向道人叉手致谢。 这一幕,将雪子吓得不轻。 倭国神道以山川万物为神灵,教中供奉俗称八百众神,各种巫术神通,层出不穷。 但她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道人。 言出法随,一口气,便将四神勾玉所控制的傀儡给超度了。 「你……你是,你究竟是……」 「这玉,我看着有些眼熟,应该不是你的东西吧?」 道人轻抚长须,玉竹杖向着雪子一指。 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入。 雪子只觉得身体一震,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给控制住。 抓着勾玉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有一股大力,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这道人,要抢走神道教的宝物,也是倭国三大神器之一的勾玉。 雪子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声。 「道长手下留情!」 苏大为的声音,就在此时传出。 一道电光,随着他的手掌,隔空一击。 在雪子与那道人之间,电蛇狂舞。 噼啪! 空气里,有两股无形的元炁碰撞了一下。 雪子虽然看不见,但却在心中涌起极大的恐惧,就像是人面对未知之事,本能的害怕一样。 她看不见,说明现在这两人,无论是那个鹤髮童颜的道人,还是面前的苏大为,其境界都远超过自己。 这个念头刚起,就觉得胸前涌来一股巨浪。 不是真的海浪,而是肉眼看不见的元炁,层层叠叠,如惊涛拍岸般,向四周狂涌。 狂风唿啸,元炁怒号。 如汪洋大海上巨鲸拍起的波浪,连天接地。 雪子不由自主,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狼狈到极点。 第568页 那些被她召唤来的傀儡尸魃更是瞬间粉碎,化作飞灰。 远处的树木被无形劲气吹过,一齐向外倒伏,仿佛被巨浪冲击。 而在这场风暴中心的两人,苏大为与那道人,却是纹丝不动,稳稳的站在当中。 那道人甚至连长眉与鬍鬚都不曾舞动一下。 光看两人站立的姿势,实在分不出,两人谁更强一些。 刚才那一下碰撞,又是谁吃了亏。 「这位郎君的元炁,似曾相识,若是老道没猜错,当是李丹阳门下?」 道士目露奇光,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点点头,又摇摇头:「奇哉,就算是李丹阳在我面前,也未必能拦下我,你这手功夫,已经超过他了……嗯,不对,元炁里还驳杂有其它,像是袁天罡那一门的阴阳倒错,还有些别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大为心中吃惊,光是通过自己一出手,对方竟对从元炁将自己的来歷摸个八九不离十,这种水准…… 如果说袁守诚、李客师、叶法善他们是异人中的一流。 那李淳风、行者这种,应该是超一流。 但就算是李淳风和行者,也不敢说能一眼道破自己的师承和根脚。 眼前的道人的修为,竟隐隐还在行者和李淳风之上。 苏大为向对方恭敬的叉手行礼道:「道长法眼如炬,一切都瞒不过道长的眼睛,如果在下猜得不错,道长可是……广宗道人?」 道人微微一怔,抚须大笑道:「居然能看破老道根脚,郎君与贫道有缘。」 张果,民间传说「八仙」中的张果老,在唐高宗时期已有名望,是隐世修行的道门高人。 在玄宗时期,因被玄宗册封为银青光禄大夫,「通玄先生」,而名动天下。 张果所学,主张内外兼修,但以内丹为主。 着有《神仙得道灵药经》、《丹砂诀》、《玉洞大神丹砂真要诀》等。 《玉洞大神丹砂真要诀》里详细记录丹砂的产地、形状、性质等等,其中提到「汞一斤,硫黄三两」制成紫砂,与陈少微《九还金丹妙诀》相类。 并且张果在内丹修炼上,分内丹为三品,以九转大还丹为上品,并且总结出九转大还丹有九要,依此而行,可以得道。 与司马承祯坐忘相通。 此外,张果还提出性命双修,是宋元内丹学的鼻祖。 「道长,我与九娘是朋友,最近见过她一面,听她提起在道长座下学道,因此猜到道长身份。」 「九娘。」 张果微微点头,长眉突然皱起:「九娘现在何处?你为何又要助这个外道女郎?」 「此事说来话长。」 苏大为刚想说出来龙去脉,突然察觉到什么,侧头回望,看到背后的苗寨木楼,陡然腾起火光。 「出事了!」 苏大为心中一凛,急道:「广宗道人,九娘她……还有一个道童想必也是道长门下,他们都在木寨里。」 明崇俨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失火。 苏大为一时心急如焚。 张果轻抚长须,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贫道心中方才起课,九娘……应有一劫。」 嗯? 苏大为有些吃惊的看向张果。 这位传说中的上洞八仙居然能在心中起卦,预知未来。 这种本事,可又比袁守诚他们高出一个段位。 「道长,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赶紧去寨中救人,迟了只怕……」 「人已经来了。」 张果向着木寨方向一指。 苏大为顺着他手指看去,隐隐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从火光中缓缓走出来。 左右手,还分别提着一个人,仿佛提着两个布口袋。 正是明崇俨。 苏大为见状,心中松了口气。 明崇俨手里虽提着两人,但却步履轻快,瞬息便走到面前,一边走一边喊:「苏县令,方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寨中那些死人又活过来,我只有一双手,哪里照料得了许多,还得护着这两人,只好放了把火才得脱身。」 明崇俨说着,将手里挣扎不已的道童和孙九娘放在地上,半是好奇半是疑惑的问:「这位道长是?」 「这是九娘和这位小道童的师父,号广宗道人。」 苏大为向他介绍了一句,又向张果道:「九娘不知为何染上疫毒,现在神志已失,这位道童一见我们就动手,不得已之下,我将他制住,还请广宗道人勿怪。」 「撒谎!这些恶贼全是撒谎,师父不要信他们,快救救徒儿!」 小道童嘴里发出尖叫声。 张果白眉皱起:「清风,你这火性还是这么大,先住口,为师自会弄清来龙去脉,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跑一个坏人。」 说话间,他手中玉竹杖轻轻一摇,耳中只听「咻咻」两声。 一直困住道童清风以及孙九娘的银丝,瞬间解开。 明崇俨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一张英俊的脸,也因为过度吃惊,而显得神情夸张。 活久见,当真是活久见。 今夜见到苏大为展露的手段,隔空驭物,举重若轻,御器至精微,已经令明崇俨意识到,苏大为异人境界的高度,已经远超过自己。 但是这道人一出手,就解了灌注苏大为元炁的银丝,从这里看,他的修为境界,只怕不在苏大为之下。 第569页 哪来这么多厉害的人物? 明崇俨下意识看了一眼天上的血红眼睛。 荧惑。 每当荧惑现世,总会出很多妖乱之事。 今晚,莫非又会有大事发生? 就在明崇俨分心的一剎那,地面异变突起。 解脱银丝的道童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还不忘向身边的孙九娘一脸讨好道:「师兄,这些恶人可曾欺负你?不怕,有清风在,定能替师兄你……」 话音未落,孙九娘勐地翻身,将他扑倒在地。 木寨的火光下,荧惑的血光下,孙九娘脸色煞白如雪,尖牙龇出唇外,瞳孔深处,有血芒跳动。 她按住吓傻的小道童双手,向着道童的脖颈一口咬去。 「不好!」 苏大为心念一动,散在地上的银丝仿若活物,咻地一下子飞起,将孙九娘双手一缠。 同一时间,张果玉竹杖一挥,碧光一闪。 无形的元炁涌动,将孙九娘的身体禁锢,令她悬浮升起,定在空中。 明崇俨与一旁的巫女雪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异人之术。 一时都心头剧震。 动用元炁,杀人和破坏不难。 但要像这样,极有分寸的去控制力量大小,使之如臂使指,却是体验功力了。 当然,就难度来说,束缚住这么大个人,没有苏大为控制那两根小小的银丝难。 但张果露的这一手,无疑也说明其境界,已经超乎寻常人的想像。 「这是怎么回事,九娘为何会变成这样?」 张果摇动玉竹杖,孙九娘从空中落下,张果玉杖一顿,小道童腰上那条明黄色的腰带自行飞起,绕着孙九娘缠绕数周,重新将她困住。 同时张果还扫了苏大为一眼:「我的门人,由我来管,谢郎君援手。」 嘴里说着谢,九娘身上的银丝,却再一次被无形之力震开。 苏大为心知眼前这道人极为护短,也不分辩,将手一抬,两条银丝咻咻两声,被他重新纳入袖中。 「广宗道人可知黄安县出现一种诡秘的疫情,中疫者将会失去意识,变做一种不知疼痛不知畏惧的怪物,去攻击人。」 苏大为停了一停道:「简直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是朝廷新任命的黄安县令,此次来,就是为了查这件疫情的事,朝廷令我要查明疫情源头,将其斩断,不使其扩散,荼毒大唐百姓。」 苏大为向着张果拱手,声音诚恳道:「这两天我们查案子,今天查到这里,谁知在寨中遇到九娘,可是我遇到她时,她已经染疫了,我无法可想,只有先将她控制住,随后我们又遇到这位清风道童,他的脾气比较烈,不由分说,便与我们动起手来,所以……」 话还没说完,张果扫了他一眼,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容。 道人脸上的眼睛里,透着幽幽的光芒:「就算清风有何不对,我自会管教,还有九娘,苏县令虽是好心,但也伸手太过。」 得了,没想到张果护犊子到这种程度。 居然因为苏大为制住他两个徒弟,不高兴了。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指了指孙九娘道:「我与九娘在永徽年间,在长安相识,算下来也有十几年了,此次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广宗道人勿怪。」 「山野中人,不知岁月,不知永徽年是何年。」 张果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向吓傻了呆征在一旁的清风招招手:「道童儿,你过来。」 清风这才还魂,蹬蹬蹬的跑到张果面前,向着白鬍子道人,委委曲曲的道:「师父,我……徒儿学艺不精,给师父丢脸了。」 呯! 玉竹杖突然狠狠一记敲在清风头上,将他头上的子午冠都给打歪了。 清风抱着脑袋嗷地一声蹲下去,整个人被打懵了。 张果冷哼一声:「你不光学艺不精,还办事毛躁,回山后,罚你面壁思过三日。」 「是。」 清风含着泪水连连点头:「师父,九娘师兄她……」 「有老道在此,她死不了。」 张果缓缓举起玉竹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清风儿,你帮为师照看一下,我来帮九娘解蛊。」 「是,师父。」 听说张果要出手替孙九娘解蛊,清风顿时欢喜起来。 他拍了拍手,半是得意,半是示威的向苏大为、明崇俨和雪子瞪了一眼。 而苏大为和明崇俨则是下意识对望了一眼,虽然没说话,但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卧槽~!中了这种疫毒,还能解的吗?这道士有没有吹牛? 张果之前挥挥玉竹杖,显得十分轻松写意,如泼毫挥墨,笔走龙蛇。 走的是举重若轻的路子。 但他此刻举杖,却显得异常沉凝,仿佛在杖头的另一端,悬着千斤重物。 缓缓的,向着孙九娘身上点去。 玉竹杖头,隐隐看到绿光流转。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相是什么 高大龙从地穴中钻了出来,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了看四周。 他吃惊的发现,整个木寨都是火焰。 烈火烤得空气炽热,刺痛的灼着皮肤,仿佛无数鞭子在抽打。 因为火焰高温,四周的空气都有些朦胧和扭曲。 「贼你妈,人呢?」 他低骂一声,双眼已经看出来,木寨中又经过一番厮杀,地上的尸骨散乱狼籍,有些尸体被火焰烧起来了,发出哧哧的响声。 第570页 有些中疫毒的怪物还没有完全死透,被火舌舔舐着身体,发出阵阵抽搐。 大火烤着尸骸,那种味道让人心生恐惧。 高大龙对此却不以为意,反而眯起眼睛,细细的嗅着。 他体内流着诡异蚺鬼之血,丧乱,杀戳,本就是他血液里所崇尚的本能。 嗅了嗅鼻子,他的蛇瞳中闪过异彩。 身为半诡异,他的嗅觉异乎寻常的发达,能从空气中的气味嗅出各种气息,丰富而多彩。 他闻到,空气里有苏大为的气味。 有那个小白脸明崇俨,还有那个异人孙九娘。 还多了一个陌生人的气息,像是道士,有硃砂丹汞的味道。 这些气味显示他们现在都离开了,不在这燃烧的木寨中。 高大龙眼珠微动,正想钻入地穴中,突然身体僵了一瞬。 背嵴上的黑色鳞甲片片翕张。 有人来了。 有人在他身后。 这个人,他曾经见过。 熟悉的味道。 是谁? 脑中极力思考着,但身子却没动。 不能动,他被一种玄之又玄的杀机锁定了。 一动,只怕会遭到雷霆痛击。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宛如天敌般恐怖。 化身蚺鬼后,他的脑子不如做人时灵光,思考起来有些艰涩,要不断的与内心涌起的杀戳和狂戾搏斗。 「蚺鬼,你为何会在这里?」 一个声音,从身后轻轻的传来,声音柔和,仿佛老朋友见面打招唿。 但高大龙全身的鳞甲却在这一瞬,全部立起。 危险! 啪! 一只手,从后方突然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洞中拔出。 泥石飞溅。 声势骇人。 高大龙化身蚺鬼后,本体有数丈长,十分巨大。 但此时被这人抓着,却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出。 整个身子都悬空起来。 只有半截蛇尾拖在地上。 「喀喀……」 他的脖颈气道被扼住,无法唿吸,更无法说话,只有两颊的鳞片拼命鼓张着,从喉咙里发出喀喀异响。 烈焰腾空,木寨被火舌击倒,轰然倒塌。 天空中,猩红的荧惑星,散发出血红光芒。 …… 玉竹杖点在孙九娘的丹田上。 仿佛有某种魔力将她吸住,整个人被悬挂在杖上。 绿朦朦的萤光从杖头亮起。 这绿光顺着孙九娘的丹田,一直渗透入她的筋脉。 可以看到一条条的光线,如电路一般,顺着身体筋脉游走,走过孙九娘的周身。 运转一周后,勐地从头顶百汇直灌而下。 孙九娘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从她的眼耳口鼻腾起黑色的烟雾。 张果玉杖勐地一顿,仿佛书法收势。 噗! 孙九娘不由自主,张口喷出一口黑血。 那黑血一浇到地上,立刻发出「嗤」的一声响。 地面仿佛被硫酸烧灼一般,化为焦黑,腾起一股腥臭的黑烟。 张果屈指一弹,一道火星自指尖弹出,射中那团黑血,伴随着噼啪炸响,将一切邪气,炼化干净。 孙九娘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张果玉杖恰到好处一伸,将她腰肢一点,整个人被挑飞起来。 飞向清风的方向。 被清风小道童手忙脚乱的接住。 「毒已经逼出了,她伤了脏腑,回山以后,取我的九转大还丹给她服下,调理数月,当能恢復旧观。」 张果向清风交代一声,又转头向苏大为和明崇俨道:「我要带九娘回山,这就告辞了,至于这位……」 他的竹杖指向一直默不作声,存在感很低的巫女雪子:「九娘这笔帐,来日再与你算。」 这番话,大大出乎明崇俨与苏大为的意料。 什么叫九娘这笔帐? 难道孙九娘感染疫毒,与雪子有关? 可这一路上,雪子都是与他们在一起,并没有单独离开,哪有机会? 但以张果的道行,不至于说些无鸡之谈。 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广宗道长。」 苏大为见张果欲走,忙向他叉手道:「晚辈有几件事,想向道长请教。」 张果却瞧也不瞧一眼,从破补丁的大袖中,取出一片剪纸,撮唇一吹。 那纸迎风见长,居然化作一头青色大驴。 落地后,摇头摆尾,撩起蹄子发出一声「哧昂」叫唤。 活脱脱就是从食槽里刚拖出来的一头犟驴。 「把九娘给犟驴儿驮,咱们回山。」 「是,师父。」 清风道童依言将孙九娘送上驴背,回头还冲苏大为得意洋洋的瞥了一眼,那意思是,我师父厉害,你们都是跳樑小丑。 明崇俨低声道:「化符为形,是役使鬼神的神通。」 这种道术,类似道家的六丁六甲,五鬼搬运。 神道教巫女雪子,也有一手化符为夜叉和火鸦的本事。 但是张果能直接化作牲畜做运载工具,还是不可思议。 简直是神仙一流的手段。 难怪能名传后世,入上洞八仙之列。 眼见张果不想理自己,苏大为有些无语,方才还笑眯眯的说两人有缘,这一发现孙九娘出事,居然怪到自己头上了。 第571页 护短也不是这个护法。 「果老!」 苏大为向他叉手鞠躬,态度极尽诚恳:「我与九娘是旧交,也盼着她能尽快恢復,没想到果老竟有此神通。果老既在巴蜀修炼,当有道家济世救民之心,如今这疫毒实在摸不着头脑,若任其传播,只怕整个巴蜀之地,尽遭荼毒,还望果老能点拨一二,若能救出百姓,苏大为今后定为果老在巴蜀广开庙观,传其功德。」 张果轻拈白须,似在沉吟。 道童清风看看他,再看看苏大为,想说什么又忍住。 明崇俨手在袖中掐着指决,以六壬之术,继续推演,脸色忽变。 「这位……果老,你知道这疫毒来龙去脉,这……」 明崇俨一边开口,身体如筛糠般抖动起来,仿佛算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张果轻轻一顿玉竹杖,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位广宗道人的眼眸深处,隐隐看到碧光一闪。 明崇俨脸色大变,如受雷噬,噔噔连退数步。 他的身体颤抖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县丞?」 苏大为喊了一声,向张果叉手道:「还请果老念在巴蜀百姓的份上……」 「从你的眼中,老道没看到私利,倒是有些坦荡,如今像你这样的人不多见了。」 张果终于开口了,长长的白眉随风微微起伏。 「你若真想知道疫毒的缘由,应该问问她。」 张果目视向巫女雪子:「就看她肯不肯告诉你们了。」 「雪子?」 苏大为与明崇俨一同转向巫女雪子。 只见这位巫女此时脸色忽红忽白,目光闪烁,显然内心正在剧烈挣扎。 「雪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苏大为心头微怒,没想到这一直服服帖帖的神道教巫女,竟是隐在自己身边的「暗桩」? 终日做情报工作,居然也有被人瞒过的时候。 苏大为心念一动,袖中银丝飞起,如灵蛇般射向雪子。 雪子眼神一变,尖叫着向后飞退。 雪白大袖展开,自袖中片片符纸飞出,化作一只只火鸦,急射向苏大为。 「哼!」 苏大为冷笑一声,那些火鸦自空中纷纷坠落。 我所立处,便是大道。 天地皆从我心意。 银丝化作游光,闪电般缠上雪子手腕。 将她取勾玉的动作定住。 唰! 电光一闪。 银丝将雪子牢牢束缚住。 「再动的话,银丝会嵌入你的皮肉,锋利如刀,可将你撕碎。」 苏大为声音冰冷的警告道:「雪子,把你隐瞒的事都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留任何情面,神道教,也会自此绝传。」 被银丝绑住的雪子,身体一震,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过往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她太了解苏大为这个人了。 在对敌人的手段上,绝对言出必行。 若是今日不能杀了他,来日倭岛会被其屠尽。 多少年前,唐兵登陆倭岛时,若不是与苏大为达成协议,只怕神道早已不存在了。 雪子毫不怀疑苏大为报復的决心和能力。 「苏……苏总管……可否,给我一个自辩的机会……」 雪子声音颤抖着道。 「说。」 「此次疫毒的事,我的确知道一些,但此事与我无关,我……」 「与你无关,但是你有私心。」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传来,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从左手方向,高大龙步履沉重的走了过来。 隐隐看到他身后黑雾升腾,血红的眼眶里闪过一丝凶戾。 清风见状不由惊唿:「师父,是诡异!」 张果白眉微扬,眼中隐隐涌动着碧光。 他手中的玉竹杖,微微扬起,似要出手。 「果老,这人也是我的朋友。」 苏大为忙道。 清风斜眼瞥过来,口中骂道:「你的朋友不是妖人便是诡异,嘿,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苏大为只有苦笑拱了拱手:「人尽其用,各有各的经歷缘法,不论是人还是诡异,现在都是我大唐子民。」 清风还待反唇相讥,却被张果挥杖目住。 张果轻抚白须,上下打量苏大为一番:「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朝廷封的黄安县令?」 「是。」 「难怪,倒有几分见识。」张果好像是再一次认识了苏大为般,将他上下打量,眼中透出一抹欣赏之色:「若人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巴蜀之危不难解,大家也能得安宁。」 苏大为一时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想好如何问疫毒源头的是,就见身边明崇俨向高大龙有几分不满道:「我们都在忙碌,你怎么神出鬼没,要找你帮手时又不见人。」 「明县丞弄错了一件事。」 高大龙沖他森然一笑:「我并无官身,只是苏大为的朋友,帮,是情份,不帮亦是本份,休要拿话套我。」 一句话,顿时把明崇俨给堵住。 苏大为向他看来:「大龙,又有何发现?」 「发现谈不上,只是突然想通了,这个巫女,一直在骗我们,不是善类。」 第572页 高大龙向雪子步步紧逼上来:「还记得之前山崖上她画的那个阵符吗?当时我们没细问,只以为她真的是为了办她自己的事,可是方才,我在那边湖水处,也发现同样的阵符。」 苏大为与明崇俨心头同时一震。 「雪子,你有何解释?」 「苏郎君,我……我只是在寻找圣卵的下落,找圣卵的源头……」 「你所谓找圣卵的话,不尽不实,也许你是真的被神道教避祸驱逐,也有可能,你另有目地。」 高大龙嘿嘿冷笑:「当年我可是在倭岛驻留数年,那边许多事我都清楚,你们那个倭王,与神道真的翻脸了吗?不可能把罪都归到你一人头上吧。」 苏大为被高大龙一点,许多事在脑中电光般闪过。 他再次抬眼看向雪子时,眼中已经没有一丝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森冷:「倭国的事,我要求证不难,你若骗我,会知道那是怎样的后果。」 不用多做威胁,雪子已经承受不住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怕压力,颤抖着道:「我是发现……发现,我……我愿意告诉苏郎君,只求苏郎君网开一面。」 她双眸向着苏大为,眸中莹光闪动,那是涌动的泪光。 人只有两种情况会如此。 一种是情绪上极大的起伏,承受巨大的委屈压力。 另一种就是演戏。 雪子是哪一种? 「何须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欺骗!」 高大龙厉声道:「你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说的话不尽不实,现在又在演戏,以为我等好欺骗?似你这种妖女,就算死也是该死,倭国神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待它日我们大唐马踏倭岛,将你们这些倭种,尽数屠戳。」 「大龙……」 苏大为觉得今晚高大龙似乎特别狂躁,正在奇怪,冷不防高大龙走到雪子身边,突然出手,一把扼住雪子的脖颈。 他身为半妖力气奇大,五指尖锐的勾爪瞬间透入雪子的脖颈肌肤,鲜血从伤口迸溅。 「大龙住手!」 苏大为怒喝。 雪子还没说出事情原委,现在把人杀了,这疫毒还怎么查清源头。 心念一动,缚住雪子的银丝勐地解开,反卷向高大龙的双手,将他双手一下缠住。 明崇俨的反应也不慢,身形一闪,将手一伸,一把将巫女抓到手上,闪电后撤。 高大龙怒吼连连,还要迈步去追。 那银丝陡然延长,将他的双手至腿,全数缠绕。 高大龙勐地一挣,银丝切入肉里,血光迸现。 「苏大为,把这该死的东西弄开!」 「住手,你疯了!」 苏大为出现在他身边,伸掌一拍,元炁如狂涛怒卷,一下将高大龙压制住。 仿佛巨掌之下的小虫子,任高大龙如何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 「苏大为,你会后悔的,你居然为一个女人与我翻脸?你为一个倭国女人与我翻脸!」 高大龙双眼血光闪动,脖颈大筋一根根的浮凸起来,显得愤怒至极。 「若有什么不对的,等案子查完,我再和你赔罪。」 苏大为随手一挥,将高大龙按在地上,转向明崇俨:「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隐情瞒着我们。」 「蠢货,阿弥你这蠢货!」 耳听高大龙低骂道。 苏大为忍不住看向他:「你说什么?」 「老子本来想帮你,你倒好,非要帮这个女人,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 「你说什么?」 荧惑星的红芒异样的闪了闪。 整个天地,仿佛陷入一片鬼域中。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带着丝丝寒雾。 地面飞砂走石。 远处苗寨的火光,在这一刻都龟缩成一团,仿佛被无名的力量所威慑。 苏大为察觉不对,转向那风吹来的方向。 只见阵阵黑气氲氤。 「诡异出巡。」 从他的嘴里,蹦出四字。 这一幕,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无论在当年长安门大街的石桥上,还是在吐蕃逻些城下。 都曾出现这种黑雾。 他做梦都忘不了。 「诡异?」 为何这个时候会出现诡异,是属于北斗星君那一系的诡异,还是长安荧惑星君手下诡异? 高大龙眼中流露出讥诮之色:「老子拼了命想把这事煳弄过去,待离了这帮诡异,再做计较,你倒好,非要穷追不捨,终于把他们都引出来了。」 「你说什么?」 苏大为看向他。 却见高大龙脸偏过一边,嘴角挑起冷笑,似在嘲讽。 那黑雾来得好快。 转瞬间充斥天地,令天地一片浑沌。 眼看要将苏大为他们都吞噬进去,一直沉默张果轻轻一顿玉竹杖。 咚!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自他杖下扩散向四面八方。 黑雾涌来,半空中仿佛遇上了什么,发出「哧」地一声轻响。 像是被刺痛了一样,向后收缩了几分。 然后继续试探着包裹上来,围着苏大为和张果等人,包了一圈。 整个世界,好像只有苏大为和张果附近,有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罩子,将黑色妖雾阻挡在外。 第573页 明崇俨脸色微沉,袖中暗掐指决:「艮为山,当止则止,行必有祸……原来应在这里。」 雪子一脸畏惧的看着眼前的黑色妖雾,喃喃道:「八百众神,是八百众神来了,不知是哪位神灵,神道教女巫雪子参见。」 最后一句,她特音提高了音量。 可惜黑雾中,只有隐隐的怪兽咆哮吼叫,却并没有人理她。 张果身边,清风舔了舔唇,暗自咽了口唾沫,牵着那头驮着孙九娘的青驴儿,向张果颤声问:「师父,好像来了厉害的鬼帅。」 「毋须惊慌,有师父在此怕什么。」 张果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双眼盯着黑雾最深中,眼中闪过回忆之色。 苏大为站直身体,向着黑雾扬声道:「不知是诡异哪位星君?是刀劳还是?」 黑雾中,立刻有声音相应。 「不必在乎我的身份,我只要那个女人,那位神道女巫,把她交给我,你们便可以走。」 黑雾涌动,隐隐现出一只手的形状,指向巫女雪子方向。 雾气中,隐隐看到一双双血红的眼睛,不知藏了多少只诡异。 苏大为笑了起来:「让我交人?你可知道,就算是刀劳和荧惑见了我,也得跟我打商量,向我求人情,你算是什么?敢如此猖狂?」 他的目光投向正在抚须沉思的张果:「何况还有广宗道长在此,道长一身修为,至少是摸到异人二品的门槛,哪怕就是北斗星君和荧惑在此,也只有低头俯首的份。」 这话说得,张果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神色有些怪异。 好小子,老道只不过多看了一会热闹,居然就这样被拖下水了。 这小子眼神贼滑,一看就不是好人。 果然,不能心太软啊。 张果一脸遇人不淑的神色,向身边道童道:「清风,你没说错,这人果然甚是奸猾。」 清风用力点头,对师父的判断大感认同。 黑雾中,那诡异沉默片刻,忽然道:「罢了,既然藏不住,那便不藏了。」 黑雾勐地散开,阴风惨惨,隐隐见到一尊诡异似人非人,立于当中,如冥府阎罗。 在他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尊诡异,左手那位,一袭黑衣,双手如刀,瘦脸如勾,细眼血红。 正是诡异刀劳。 右手那位,身披黑袍,斗蓬下一个引人注目的尖锐下巴,鸟爪般的手拄着一支木杖。 乃是荧惑星君座下鸠婆。 此二人,都曾在逻些城下现身过。 苏大为自是一眼认出来。 「荧惑……」 许多事,之前看起来并无联繫,但是眼看到这一幕,苏大为脑中急闪,顿时想通了。 此前在黄安县,刀劳现身,说是兑现承诺。 巫女雪子的隐瞒。 高大龙的反常。 而那疫毒,将人变作丧尸般的怪物。 还有那面湖的湖水,黑色的血液。 仿佛拥有生命一般。 苏大为感觉心头重重一沉,沉声道:「荧惑星君?」 「正是。」 「这次疫毒,是你们诡异所为?你们想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以势压人 「天行有常,本星君曾说过,大唐的国运,到头了……」 荧惑星君看不清真容,只依稀看到一个模煳朦胧的巨大身影,两眼如两盏血红灯笼。 在他身后,数不清的诡异正顶礼膜拜,如拜君王。 那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是苏大为生平仅见。 荧惑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红色巨眼:「荧惑守心,意味着国运消长,变化已经开始了,这是天道,这是大势,谁也无法改变,而我诡异一族,终于可以復兴。」 復兴二字出口,在他背后,众诡异山唿海啸,发出喜极而泣的吼叫声。 仿佛诡异一族沉寂了许多年,终于找到了可以重新君临天下的机会。 荧惑摇头道:「怪我一时心软,没有杀了这倭女,本来没想这么快现身……待诡异之血传遍巴蜀,我族将拥兵百万,直入关中,定天下,以诡异统人族,现在,只有先除掉你们这些麻烦。」 苏大为向巫女雪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她双膝跪在地上,向着荧惑星君的方向,做五体投地状。 什么狗屁神道教,最后拜的居然是诡异。 什么八百众神,百诡夜行,不过是诡异这种禀天地之气而生的妖物。 「荧惑星君,你想在这里灭口,只怕打错了主意,果老……」 苏大为向张果叉手道:「果老刚才听到了,一切全是诡异的阴谋,还请果老与我联手,除去荧惑星君,还巴蜀百姓以安宁,否则,大唐将永无宁日。」 这话出来,就见张果脸上的白眉皱成一团。 荧惑星君身边,刀劳与鸠婆齐声怒喝。 身后万千诡异,一齐发出威胁的吼叫声。 一时间,妖雾重重,杀机暴起。 眼看着诡异将要发起攻击,诡异星君抬手做势。 一众诡异立刻住口,乖乖匍匐在荧惑星君的身周。 「果老,上次一别,一向可安好?」 荧惑星君血红的双眼,投向张果。 苏大为与明崇俨、高大龙,三人一齐骂了一声:草。 诡异的首领与张果居然认识? 第574页 他们是什么关系? 张果顿了顿手中的玉竹杖,抚须冷笑道:「不敢当,没想你还记得老道。」 荧惑身子不动,身边的黑气却阵阵涌动,内心并不平静。 「本星君怎么能忘记果老呢……这次的事,果老就不要掺合了吧?」 「哦,如果老道一定要掺合呢?」 张果的眼中,隐隐闪动着碧芒。 荧惑抬首望天:「当年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日,是荧惑守心,我的力量,将达到巅峰,果老,你未必能赢。」 两人的对话,让苏大为等人听着云山雾罩,但又隐隐能听出些什么。 似乎,张果与荧惑曾经交过手。 但是现在荧惑守心,荧惑星君有把握赢张果? 清风在一旁惊慌的向张果道:「师父,我们……」 张果挥手止住他的话,双眼直视向黑雾中的荧惑星君:「你可以试试,老道也未必会输。」 荧惑星君沉默了一瞬。 在他身后,数以万计的诡异闪动着血红的眼睛。 地上,万赖俱寂,似乎都在等着荧惑星君的决定。 是战? 是和? 荧惑星君终于开口了:「果老若想出手,自然没谁拦得住,只是……同族相残,有何好处?」 张果的面色微变:「你……」 荧惑星君身上的气势勐地张开。 层层黑雾血气,与天上的荧惑守心遥相唿应,两者之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似乎形成某种奇妙的共鸣。 整个世界,一时都被猩红色的光芒所覆盖。 张果独自撑着玉竹杖,散发着莹莹绿光,与荧惑星君对峙。 面对此时荧惑星君身上爆发的妖气,他看了一眼苏大为的方向,终于狠狠一顿竹杖:「罢了,罢了,你们的事,老道不想管,但是老道想清静,也别来烦我,若真惹到我,大不了咱们再做过一场。」 荧惑星君似乎发出一声轻笑,身上的气血和妖雾,缓缓收敛。 天空中的血光,也稍稍黯淡一些。 荧惑星君微微侧身,伸手示意:「给果老让道。」 自他身后,黑雾涌动,数不清的诡异闪至两旁,露出中间的通道。 而张果,则向脸色难看的苏大为拱了拱手,更不做解释,拍了拍清风的脑袋,牵着青驴,向着荧惑星君走去。 苏大为身边明崇俨忍不住想要动,被苏大为一把按住。 高大龙也想动,也被苏大为按住。 所有人看着张果,就那样从荧惑星君身边擦身而过。 投入黑气蒸腾的诡异族群中,从他们让开的通道渐行渐远。 明崇俨忍不住道:「这道士怎么回事,居然与诡异答成条件?」 「你看不出来吗?」高大龙在另一侧,眼中红芒隐现,嘿然笑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老道。」 「不是老道是……」明崇俨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高大龙狞笑着,舔了舔唇:「错不了,别看他仙风道骨,但是方才,却不小心露了一丝气息,那是和我一样的气息。」 「诡……」 「诡异一族,就是不知真身是什么?」高大龙眯起眼睛。 苏大为苦笑道:「我早该想到……」 后世他曾看过冯梦龙着的《二拍三言》,其中提到一段关于唐明皇李隆基的故事,就有召集天下仙家方士,齐聚长安。 其中张果道行最高,李隆基一直想知道张果的真身,后来询问身边另一名道士,那道士说,我说出来肯定会死,但是李隆基依旧追问。 然后道士说了,果然立刻死了。 那道士说的是,张果老的真身,乃是天地初开,混沌未明时,诞生的一只蝙蝠精。 蝙蝠精什么的,当然只是小说家的附会,但里面依然有一个极重要的信息。 天地初开,混沌未明……诡异者,禀天地之气而生。 岂非就是暗示…… 苏大为声音凝重道:「能让荧惑星君尊重的诡异,而且隐藏如此深,至少是同级,甚至更强大的诡异,依我看,除去《百诡夜行录》上排名第一的腾迅,第四的腾根之瞳,最有可能的便是排名第二的诡,和第三的度。」 《百诡夜行录》上说诡有通天彻地之能,但是没有描绘具体的形像,它的本地究竟是什么,无从得知。 至于度,书上只说它知晓阴阳,博古通今,似乎是智慧型,反正给苏大为的感觉,有点像是西游里的六耳弥猴,至于是不是自己见过的行者师兄,那就无从得知。 高大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别管张果真身是什么了,现在该怎么办?」 说完,他怒瞪向苏大为:「贼你妈,老子本来想把这事煳弄过去,待离开这些诡异再做打算,你偏不听,如今好了,这么多诡异,怎么应付?」 明崇俨声音微有些颤抖道:「听方才荧惑星君的意思,诡异早就算到会有『荧惑守心』,也预言大唐会有灾祸,诡异有机会捲土重来,所以才选择在巴蜀以诡异之血,来制造许多『怪物』,预谋攻入关中。 这个秘密,它们一定不愿意传出去让朝廷知晓,今天,你、我、我们,都死定了。」 说到一个「死」字,明崇俨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 额头微见汗水。 死,他从未想过。 第575页 尽管他这一生,已经见惯了生死。 但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不由他不多想。 诡异大军就在眼前。 而荧惑星君的力量,更是如山如岳,如钱塘大潮般不断冲击过来。 打不过。 没有任何胜算。 明崇俨的手指在颤抖。 一只手先前因为作战衣袖破碎,另一只手,则在袖中以六壬之术,推演未来。 生机,生机在哪里? 天道九,而遁一,总会留有一道生门吧? 高大龙的双眼则是四处扫动,寻找是否有脱身的可能。 但可惜,眼前的诡异实在太多了。 而且以荧惑星君和刀劳这些高等诡异的实力,一旦动手,那就是雷霆万钧之势,绝不会给他们逃生的机会。 苏大为向前走去。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明崇俨和高大龙的预料。 也令匍匐在地上的巫女雪子身体震动了一下。 她吃惊的抬起头,看着苏大为向着诡异们走去。 他一个人,迎着看似无边无际,气焰滔天的诡异族群走去。 直面荧惑星君。 「阿弥,你做什么?快回来!」 「苏县令!」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挥挥手:「你们别过来,让我与荧惑星君谈谈。」 「谈谈?」 高大龙与明崇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都这个时候了,当这些诡异是什么善男信女吗? 你想谈它们就愿意谈? 不可能! 果然,还不等苏大为走近,刀劳、鸠婆已经同时扑上。 刀劳手化作巨大的黑色弯刀。 鸠婆整个人化作一片阴影,不断涨大,仿佛要用这阴影,将苏大为一口吞下。 在荧惑星君身后的那些诡异,一齐发出兴奋的吼叫声。 「吃……吃了他!」 「吃了这个唐人!」 天上的荧惑,变得更加猩红可怖。 犹如一只血红的巨眼,静静凝视地上的苏大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底牌 苏大为走到与荧惑星君相隔五丈远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已经是诡异们能接受的极限。 他能感觉到,从荧惑星君身上涌出来的浓重杀机。 那是压抑到极限的力量感。 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你要和我谈什么?」 「我要记得没错,上次从逻些城下退兵的时候,星君曾与我签订契约,我不追究你们助吐蕃人的责任,而你们,替我除掉所有的高句丽鬼卒。 另外还欠我一个人情,在我需要的时候,替我办一件事。」 这话说出来,诡异中,传出一片怒吼。 荧惑星君身边,鸠婆勃然大怒,以杖击地,激起层层黑烟。 而刀劳,则是红眸闪烁,嘿嘿冷笑不止。 所谓契约,要承认它才有效,如果订约之人不认,那它就是废纸一张。 刀劳冷笑,是笑苏大为太过天真。 「苏大为,从实力地位,你现在有与我们谈条件的资格吗?」 没有人会尊重弱者。 只有对等的实力,才能令敌人畏惧和顾忌。 这是万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荧惑星君才够资格和我说话,你的实力,不配。」 苏大为看了一眼刀劳,眼瞳深处,隐隐有血红光芒亮起。 刀劳只觉得被被一种庞然巨物盯住,心中剧震,身上的黑气险些都崩散。 「你……你做了什么?你……难道唤醒了腾根之瞳?」刀劳的声音,透着颤抖。 腾根之瞳乃《百诡夜行》录上排名第四的诡异。 曾得奇遇,力量暴增,妄图挑战《百诡夜行录》中排名第一的腾迅。 结果,两者同时消失。 还是在逻些城下时,刀劳等一帮诡异才知道,腾根之瞳,居然寄宿在苏大为体内。 难怪此人能短短十年之内,修炼到如此境界。 苏大为目光却不看刀劳,而是向着荧惑星君道:「如果非要论实力的话……就算星君,也未必有与我说话的资格。」 「大胆!」 荧惑眼中邪芒急闪,在他身侧和身后,一众诡异发出暴怒咆哮。 诡异妖雾如风暴中的大海般掀起巨浪。 「苏大为你知道我们星君是何等存在,他存活数百年,修为就算是李淳风都敬畏数分!」 鸠婆发出沙哑的如夜裊般的厉喝声。 李淳风,至少是异人三品上。 时间到大唐时,天地灵气枯竭,已经少有人能修炼到异人三品。 似李淳风这种境界,就算整个大唐,也是凤毛麟角。 需得大天赋、大气运,缺一不可。 「李淳风?」苏大为微微一笑,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一众诡异。 仿佛对眼前散发出滔滔气焰的诡异并不放在眼里。 就连头顶上方,那散发妖异血芒的火星荧惑,都无法将他压制住。 「异人从一品到九品,一品、二品、三品,又被称为上三品,对应天、地、人三境,我现在,是异人二品。」 「你……怎么可能!荒唐!」 不光荧惑星君气息紊乱,身边的诡异,还有在苏大为后方的明崇俨等人,亦是大为震惊。 第576页 「异人二品怎么了,我天赋好,超过李淳风不可以吗?」 苏大为身上,随着他的笑谈声,气机一点点释放。 刀劳与鸠婆二人几乎同时嘶吼起来:「你怎么可能是二品异人?整个大唐才有袁天罡一人,袁天罡早已假死证道,哪里再找一个二品异人!」 若苏大为是二品境界,那就与方才的张果境界相等。 就算是如今的荧惑星君,也未必能稳赢他。 荧惑星君眸中血红光芒闪动:「苏大为,你莫非在诈本星君?」 声音未落,苏大为身上,元炁狂涌。 远在后面的高大龙、明崇俨、雪子三人,同时身体一震。 三人惊愕的抬头,看到苏大为身上衣褶狂舞,犹如波浪。 层层叠叠的元炁,从他身上不断涌出,如山,如岳,更如汪洋大海,巨浪连天。 方圆数里,全被苏大为的元炁所填充,仿佛化作他的元炁大海。 而苏大为身后,隐隐看到一条巨鲸游戈。 巨鲸之后,是一条巨蟒。 龙形九转。 然后是熊、虎、鹤、猿、鹿、鹰。 一共八种巨兽,对应他所修炼的八种诡帅炼体决。 每现一种,苏大为身上的元炁和气场,便增强数分。 诡异一族,一时间被元炁沖刷,迫得连连后退。 连笼罩在诡异们身上的黑雾都被元炁冲击得摇摇欲坠。 在荧惑星君透着震惊的眸光下,苏大为平静的道:「异人修炼,有数重境界,初入门槛是开灵,开灵后,则要锤鍊身体,以锻体之术,挖掘自身潜力,这是外炼筋骨皮。 九品是外炼,到了八品之上,便是增强元炁,以元炁生化出种种异能。 这是内炼一口气。 到了六品后,便是将外炼与内炼相合,两者皆达到自身的瓶颈和巅峰,那就是内外兼修。 用道家的话来说,第一段是百日筑基,第二阶段对应的是炼精化气,第三阶段内外兼修对应的鍊气化神。 到了这个时候,元炁与异能互化,无不如意。」 苏大为平静的叙述着,用道家的术语相辅,将他理解的异人境界,娓娓道来。 「到了四品之后,便是在内外兼修之上的,炼神返虚,我称之为极限,只有到这一层,才能突破作为人的瓶颈,达到超越凡人的境界。 如果能一脚跨过去,便是异人三品,人境。」 荧惑星君静静的听着。 在他身边,刀劳、鸠婆,还有身后万千诡异,慑于苏大为身上的气势,一时不敢轻动。 那种气场,他们只在李淳风身上见过。 在苏大为身后稍远处的明崇俨和雪子,对苏大为说的话,竖耳倾听。 他们都是异人,一个活着的二品异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传说中的存在。 苏大为现在所说的修炼体验,对他们十分宝贵,可以让他们在修行路上少走许多弯路。 荧惑星君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在百济战场时,便已摸到异人三品的门径,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达到了这个程度……」 「你见过亲人离世吗?」 「此言何意?」 「我曾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法师说缘起性空,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我原来以为自己懂了,但是,直到李大勇死后,直到亲眼看到苏定方死在我面前,我才真的懂得,什么是缘起性空。」 荧惑星君看着他,眼中血芒急闪,显得十分狐疑。 「在我明白的一刻,我达到佛家所说的『顿悟』,那一层玄之又玄的东西,我跨过去了。」 苏大为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与邻人家常,但是他说的话,却予荧惑星君一种惊涛骇浪之感。 那是在平静之下,所蕴藏的一种力量。 「二品,在极限之上,是超极限,对应道家炼神返虚。」 「炼神返虚,炼神返虚,那是地仙的境界。」荧惑星君喃喃道:「返虚之后,所以看不出你的深浅,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他身上气势陡然一变,头顶上方的「荧惑守心」愈发妖艷,血芒大炽。 「就算你是异人二品又如何?天道在我,荧惑守心,真要动手,你我输赢未定,何况我带了这么多诡异族人……」 荧惑星君身后,万千诡异齐声怒吼,黑气一时大盛。 后方明崇俨与高大龙等人面色狂变。 「荧惑星君你错了,我并非一个人。」 苏大为耳朵微动了一下,看向右侧一个方向:「听到了吗?那边传来的马蹄声。」 荧惑星君在他说话后,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惊诧的看向那边方向。 数十里外,的确有大片的马蹄声响起。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可能是大唐的铁骑。 「你……」 「是我的朋友,狄仁杰大兄,我早早传信给他,又派高大虎与之联繫,想必他现在,已经带齐蜀地折冲府的精锐过来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荧惑星君身后:「大唐百战精锐数十万,不知星君身后的诡异,有多少可以消耗在此?」 「你……」 苏大为眼中亮起慑从的异芒:「还有我体内,沉睡着腾根之瞳,若真到必要的时候,我相信他也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威胁,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 第577页 荧惑星君笼罩在黑雾下的脸庞看不出神色,但他身上的妖雾时起时伏,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腾根之瞳的厉害自不必说。 更可怕的是苏大为居然一早联繫了狄仁杰。 原本荧惑星君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此刻,却有一种失控之感。 「好……好个苏大为,嘿嘿……你是把做不良帅学到的本事,全用在对付我们诡异上了。」 荧惑星君的声音时高时低,飘缈难测,又透着一种嘲讽之气。 「你当真是要与我们为敌,不死不休了?」 「不是我想与诡异为敌,而是诡异不安份。」 苏大为不待荧惑开口,继续道:「除了当年诡异长安暴乱之外,这年你们也算安份守己。 但是近年,诡异频频出现,还涉入到吐蕃与大唐之间,由不得我不关注。 一查之下,居然发现许多有趣的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揭开谜底 苏大为缓缓道:「当年万年宫大水、安定思公主的案子,还有高阳公主案,如果我猜得没错,都有你们的影子在背后吧?」 这话出来,荧惑星君仿佛定了一瞬。 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 后方的明崇俨与高大龙、雪子三人,脸色微变。 苏大为的话,信息量巨大。 万年宫洪水,当年差点淹死李治,莫非…… 「有趣,当真是有趣……」 荧惑星君怒极反笑起来。 「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没有否认,没否认,就是一种承认。 许多事,过去十几年了,原来以为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只存在于自己的秘密中,可是眼下,居然被苏大为一语道破。 就算是荧惑星君,心境也不禁微微动摇。 「知道这些还不够吗?」 苏大为凝视着眼前的荧惑星君,目光仿佛要透过他面上的黑雾,直透本质。 「这些年,你表面与大唐和平共处,实则无日不想凌驾于大唐之上,所以苦心造诣,所以才会有逻些城下之事,也才会有今日之事。 可惜过去运气不在你这一边,直到如今,天象有变,你觉得属于诡异的机会又来了?」 苏大为平静的道:「我告诉你,它不会来,永远不会,就算今天你不惜代价,与我血战一场,你的图谋,也註定不会实现。」 「你……」 荧惑星君身边,鸠婆面孔扭曲,身上黑雾腾起。 另一边的刀劳眼中邪芒大盛,厉喝一声,身体化作黑气,纵身前扑。 双手化为两柄黑色弯刀,就要斩向苏大为。 却在最后一刻,被荧惑星君一伸手给招了回来。 「苏大为,你与我过来,我们单独谈谈。」 这句话出口,一旁的刀劳和鸠婆,还有身后静候的诡异一族,都是大感错愕。 荧惑星君主动说出此话,这岂非是向苏大为放低姿态,求和的意思? 在苏大为身后的高大龙厉声道:「阿弥不要跟他去,小心有诈!」 荧惑星君乃是大唐境内,十万诡异的领袖。 寿元达数百年,比起修为,更可怕的是他的隐忍和智谋。 跟这样活了数百年的老鬼打交道,只怕一不小心就会落入陷阱。 当年李淳风明明实力凌驾于荧惑星君之上,但却始终无法将其除去。 不得不与之订下盟约,就是明证。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无妨,我与星君谈话,就像与自家长辈一般,你们毋须担心。」 对面的荧惑星君,一双血眼勐地瞪大,直直的瞪着苏大为。 ……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站在远离方才对峙之处的一片山崖旁,荧惑星君抬头看一眼天上的「荧惑守心」,感受天上巨大天体临近,所带来体内力量的膨胀。 又侧耳听了听远处的战马蹄声。 剑南道都督府的府兵…… 最多还有一刻钟,他们就会赶到。 属于诡异的时间不多了。 是战是和,必须尽快决断。 他低头重新看向苏大为:「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 「李淳风告诉我的。」 「贼你妈,人没有一个靠得住。」 荧惑星君低骂了一声,身上黑雾骤然散开,透出自己的真容。 那是长安县衙,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 与方才荧惑星君的强大可怕不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弯着腰身,瘦骨伶丁,脸上皱纹堆叠的老人。 桂建超站在崖边,目光闪烁不定:「李淳风与我订约时,答应不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 他这话里,透着一丝郁闷。 苏大为就笑了:「鬼叔,这并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夜之后,你们诡异一族,何去何从。」 桂建超身上气息勐地一缩,继而暴涨。 仿佛是勐受被踩到了尾巴,全身汗毛倒竖,散发出强烈的杀意。 他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凌厉的血光,像是刀子一样,一寸一寸的,要将苏大为给剖开。 「阿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若早知道,你会成为敌人,我当年真该……」 「鬼叔,你对我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长辈敬重,一直想和小苏一起,侍奉你晚年。」 第578页 「贼你妈,都是些屁话。」 「这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 苏大为向桂建超正色道:「若鬼叔愿意收手,今天的事,我愿为鬼叔尽力遮掩。」 「你……你愿意?」 桂建超有些惊讶的看向苏大为,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长安诡异与大唐相安无事,我并不认为,诡异与人,就是天生敌对。 今天无论如何,鬼叔的图谋都不可能成功,为何不给自己,给诡异一族留一个机会,留一点余地。」 「机会……」 桂建超抬首望天,看着天上的猩红色巨星,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之意:「这就是我族最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 「如果诡异一族的兴衰,完全寄托在这样一颗星上,那我觉得,诡异或许真该扫进歷史灰尘里了。」 「你……」 桂建超身上怒意一现,旋即忍住。 他的眼中光芒闪动,迟疑片刻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若一族兴衰全寄予本星君,那这个族群不会有希望。」 「那鬼叔的意思?」 「罢了罢了,这次我就暂退一步,但是你方才说的话,可能兑现?若大唐要对我们诡异赶尽杀绝,就算拼个鱼死网破……」 「鬼叔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尽力为之周旋,毕竟我受鬼叔恩情良多,我体内还寄居着腾根之瞳。」 桂建超耳朵微动了一下,看了一眼远处一个方向。 那里,大唐的铁骑快到了。 「今天老夫是被你拿捏得死死的……真后悔当初,早知今日,当初一掌活噼了你,不会有这么多破事。」 「那不是鬼叔你慈悲嘛,鬼叔对小苏也很照顾。」 「贼你妈……好赖话全让你说完了。」 桂建超骂了一声,还想搁几句狠话,但是听得蹄声迫近,终究还是没有与苏大为拼命的勇气。 他活了数百年,正因为活得长,看得多,眼见着大唐的强大。 心中那点属于诡异的桀骜不驯,那种悍不畏死的狂妄,却是越磨越少了。 原以为可以凭「荧惑守心」,再加谋略得当,能杀大唐一个措手不及。 奈何却有苏大为这种人存在。 桂建超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苏大为急忙喊了一句:「鬼叔,那些疫毒……」 「明日以后,自会消失。」 桂建超闷声答了一句,脚步飞快,仿佛背后被人抽了一鞭子。 瀰漫天的地黑雾渐渐散去。 苏大为刚走回原地,就见明崇俨与高大龙等人,提着蔫缩成一团的雪子扑了上来。 「你与那荧惑老鬼说了什么?」 「那些诡异怎么全都跑了?究竟怎么回事?」 高大龙目光盯在苏大为身上,大是狐疑。 显然他也猜到了一些什么,但不好在这里追问。 「此事说来话长。」 苏大为话音刚落,众人几乎同时听到马蹄声隆隆响起。 从东边角落,一彪人马,正狂奔而来。 跑在最前的,赫然是高大虎。 在他身侧,则跟着许久未见的狄仁杰。 在他们身后,则是源源不断的大唐府兵。 黑色的铁骑,一个又一个,从视线尽头跳出来,如层叠的浪涌。 恰在此时,东边云天破晚。 初晨第一抹晨曦破开云层,笔直的洒落。 将这些大唐铁骑,浴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直到此刻,高大龙与明崇俨方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昨晚那些凶焰滔天的诡异,真的退走了。 无论任何时候,看到大唐的铁蹄,便有了安全感。 便有了底气。 此时再抬首看天。 昨夜那猩红巨星,如一只血红大眼的「荧惑守心」,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只在天边,留下一抹不甘的红迹。 「苏县令,我们真的赢了!」 明崇俨手指在袖中卜卦,发出压抑着激动,却隐带着颤抖的声音。 「此案破了,我们,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咳咳,此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大为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把一脸懵逼的明崇俨拉到身前,不顾他的错愕挣扎道:「此次疫毒因诡异而起,投毒者,乃西方诡异,也就是逻些城遇到的那些……你可明白?」 「什么?你……」 明崇俨大惊失色,刚要跳起来,却被苏大为胳膊用力一夹,感觉脑袋轰地一下,险些被苏大为将颈骨夹断。 「你……你这恶贼,你想……」 「唉,最近突破异人二品,手上力道有些大,若是失手……」 「苏县令说得对!」 明崇俨脸色一变,小脸涨得通红,却义正辞严道:「此次投毒,必是西方诡异,不,我亲眼所见,正是西方诡异!」 「明县丞果然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 苏大为哈哈一笑,这才把胳膊放开。 明崇俨深吸了几口气,摸着被勒得生疼的脖颈,瞪眼向转身走开的苏大为,不忿低骂道:「恶贼,简直不当人子!」 「明县丞在说什么?」 苏大为突然回头。 明崇俨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叉手躬身,脸上堆出灿烂笑容:「我是说,苏县丞断案如神,明崇俨佩服!」 第579页 第九卷 第一章 初唐四杰 清风徐来,吹动屋檐风铃。 悦耳的铃声令屋内席地而坐的浓眉少年,眉梢一扬,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的衣襟宽大,胸襟微敞,手里拿着一支筷着,轻敲席间的杯盏,发出节奏的叮铛之声。 口中吟道:「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 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檯。 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 「好!此诗极妙!」 在浓眉青年对面,一个面如敷粉,眉宇隐带忧郁之色的青年,大笑着,举杯相邀。 浓眉少年,王勃瞥了他一眼,摇头嘆道:「我从未见过似升之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我吟的是你的诗,哪有你这般捧自己的。」 被他称为升之的,自然是他的知交好友卢照邻。 这声音才落,对面又有一个青年,抚膝笑道:「似今日之胜,可遇而不可求。」 他指了指坐在对面,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壮年男子道:「我们几个能在蜀中相聚就罢了,今日居然能将黄安县令苏大为请至,简直是意外之喜!」 「观光所言不错!」 坐在骆宾王对面的,乃是杨炯。 他随着骆宾王的话,将目光投向苏大为,心中暗自称奇。 昔年在长安时,自己在弘文馆待制,做校书郎,没能见到苏大为。 不想在离长安千里之外,却得遇此人。 「当年在长安时,听说苏县令曾任不良人,在长安破案无数,被陛下所倚重,尔后从军,又替我大唐开疆拓土。」 杨烔向苏大为拱手道:「在下敬苏县令一杯。」 他双手举杯敬向苏大为。 在他的目光中,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苏县令,看上去实在惫懒得不像话。 席间自己与骆宾王、王勃和杨炯都是妙语如珠,又是诗赋相邀,可苏大为却好像有些不以为然。 除了开始饮了一杯酒,就一直靠在廊柱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这令杨炯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请错了人。 传闻中苏大为多谋善断,而且用兵如神,怎么会是这么副懒散的样子? 看他靠在那里,肤色黝黑,不似寻常士子肌肤白皙。 一双手显得极为匀称有力,手指甲修得极为干净。 随意的置于膝上。 靠在柱上的身子浑不受力,两眼微微眯起,犹如猫儿。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究竟是真的困了,还是装的? 「苏县令?」 杨炯见苏大为没回应,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举起的杯子顿在空中。 一旁的骆宾王忙打圆场道:「令明我来敬你,苏县令最近忙于公务,想是累了。」 说着,他举起酒杯,准备帮杨炯找台阶下。 谁知年少气盛的杨炯却并不领情。 「呵,我知自己身份低微,不值苏县令多看一眼……」 杨炯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语气透着一丝自嘲:「想我与王勃、骆宾王、卢照邻等,皆自幼苦读,学富五车,心怀报国之念,然而像我们这等人,却只能被远配至剑南道。 而像苏县令你,却有武后另眼亲睐,平步青云。 人与人果然不同。」 说到最后,已经不仅是自嘲,而是透着浓浓的不甘了。 他确实不甘心啊。 年少气盛,恃才傲物,往来都是像王勃和骆宾王这样的大才子。 用一句名满长安也不为过。 然而名气虽大,在仕途上却十分坎坷,相比较苏大为,明明一介平民出身,却能得武皇后的看中。 年纪轻轻,便已是从四品。 而这次扑灭蜀中疫情,又治理黄安县,招揽流民,重建黄安。 扑灭蝗灾,劝耕农桑。 凭着这些功绩,几乎可以肯定,回长安必受朝廷重赏。 甚至有可能一步迈入三品序列。 人,最怕比较。 这么一比,再加上苏大为此时的反应,令杨炯心中,犹如被针扎一般。 不甘、自嘲、不忿、恼怒,各种情绪从心中涌起。 「好吵。」 一个醇厚,宛如烈酒般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磁性,突兀的响起,一时将所有的声音都盖过了。 苏大为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席间,似乎愣了一会神,才反应过来:「抱歉,昨日带人扑杀蝗虫,还有推倒县中淫祀,忙了一整天,方才居然睡着了。」 说完,察觉有些不对,目光看向骆宾王:「发生什么事了?」 骆宾王脸上略有尴尬,毕竟人是他请来的。 没想到杨炯居然会说那些话。 他将一只手暗中从桌上伸过去,在杨炯膝上拍了拍,向着苏大为笑道:「无事无事,方才正说起诗词,我说苏县令不光用兵如神,作诗也是冠绝当世。」 「咳~」 苏大为咳嗽一声,摆手道:「哪有哪有,我那些诗都是以前听友人说的。」 「我瞧也是。」 杨炯在下面将骆宾王的手拍开,沖苏大为带着一丝嘲笑:「苏县令还算有自知之明。」 「令明!」 王勃与骆宾王同时变了脸色。 他两人都与苏大为接触过,知道此人虽然平时看着一团和气,但真不是好惹的主。 第580页 若做他的朋友,是极好的。 但若与之为敌,只怕事情就糟了。 骆宾王在心中叫苦不迭:本来是好心,冲着过去和苏大为的交情,请他来饮宴,顺便介绍一下其他人认识。 哪知杨炯这么不晓事! 坐在苏大为一侧的卢照邻左看看,右看看,想劝又不知如何去劝。 他曾有一段时间,专程写信给苏大为。 所以算是神交已久。 对于苏大为的才情是极为佩服的。 杨炯作为知交好友,却在席上说这种话。 他夹在当中,颇为头痛。 苏大为方才半睡半醒之间,也不知杨炯哪根筋不对,居然话里对自己透着讥讽之意。 目光一扫席间众人,眉头微皱,摇了摇头:「初唐四杰……」 「苏县令你说什么?」 王勃耳朵一动,双目透出奇光。 「没什么,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苏大为说着,举杯道:「我敬诸位一杯,今日算是相识了,改日我请大家喝酒。」 说着,抬杯一饮而尽。 其他人忙举杯,各自饮了一杯。 只有杨炯,举起手里的杯子,冷笑道:「我们这里四个人,苏县令一杯酒就打发了,嘿嘿……」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心中暗奇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此人。 一伸手,将骆宾王手中酒壶拿过来,替自己杯中倒满。 然后举起酒杯,先向骆宾王道:「你年长,先敬你。」 「不敢不敢。」 一杯喝下,接着又是卢照邻,王勃。 最后到最年轻的杨炯。 苏大为向他举杯,杨炯在桌下的腿,被卢照邻和骆宾王都掐烂了。 骆宾王掐他的腿还不算,还掐着肉转了一圈。 杨炯的嘴角疼得直抽抽。 手忙脚乱拍开骆宾王的手,站起来沖苏大为大声道:「敬酒就不必了,我也不是存心为难苏县令,但你来才喝几杯就要走,于情于理,是否应该给个交代?」 「令明!」 「令明你喝多了!」 一旁的骆宾王、王勃和卢照邻脸上同时变色。 心中暗叫不好。 这下只怕友人变仇人。 把苏大为得罪死死的。 「你想要如何交代?」 苏大为抬首看着这年轻气盛的少年才子。 今日若不是冲着骆宾王的面子,他也懒得来赴会。 忙着呢,哪有空饮酒吟诗。 但是心里又对「初唐四杰」存着一丝好奇。 觉得难得能把这四人凑齐,想来看一看。 没想却遇到杨炯这么个「刺头」。 「简单,方才大家都说你诗才高,在下想请苏县令赋诗一首,就以蜀地为题,若苏县令的诗令大家满意,就可自便,若是不能……」 「不能又如何?」苏大为目光平静的看向杨炯。 这令杨炯心里越发恼怒。 岂有天下的好事,给苏大为一人得尽的? 做不良人,他能破案。 做将军,他能开疆拓土。 论仕途,此人一跃为当朝四品。 连身边朋友,都对此人交口称赞。 这显得自己寒窗苦读十余载,简直是个笑话。 杨炯不顾一旁的卢照邻、王勃拼命给自己使眼色。 挥手拍开骆宾王伸过来的大手,厉声道:「若是苏县令真能作出一首上佳诗作,我愿替苏县令牵马!」 「呵,这么激动做甚。」 苏大为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不如我罚酒三杯……」 「苏县令可是承认自己没有诗才?若是苏县令认输,便可自去,杨某看在骆兄等人面子,绝不令你为难。」 杨炯脸上露出嘲弄之色。 他仿佛已经看到苏大为狼狈离去的模样。 呵,天下的好事,岂能令你一人占尽了。 就算你名声享誉大唐,但是你在我等面前,依然是无才的武夫!只不过武后在背后撑腰,才得幸进! 一旁的骆宾王、王勃和卢照邻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要作诗,不难。 难就难在在当场成诗。 而且还要不离开「蜀」这个题。 更何况,要令场中众人满意。 大唐长安最负胜名的几位才子,就坐在这儿,苏大为一介武人,听说没读过什么书,更没入过弘文馆。 若能当场成诗,还令众人交口称赞,奉为佳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环顾整个大唐,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怕也不出双手之数。 就算在场的卢照邻和骆宾王,也没有自信能当场作诗,令其余人钦佩。 「令明!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苏县令,令明说的都是醉话,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杨炯愤怒道:「苏县令若是作不出来,只管走!」 第二章 蜀道难 苏大为本来想藉故离开,把这事揭过。 谁知这杨炯居然不依不饶。 他站起的身体微微一滞,面向杨炯,目光沉凝道:「既然赌个彩头,不妨赌大一点。」 「赌……赌什么?」杨炯不顾身边骆宾王等拼命使眼色,强撑道:「若是苏县令想赌财货,只怕要叫你失望,我远来蜀中,身上无财。」 第581页 「就赌个彩头,若我输了,我便当众说自己不会作诗,之前的诗皆是抄的,如何?」 苏大为这话一出,骆宾王和王勃、卢照邻三人的脸色就变了。 这话不像是好话啊。 难不成苏县令真的动怒了? 这可如何是好。 偏偏杨炯是属犟驴脾气,不懂见好就收,闻言梗着脖子道:「苏县令既然自己提出来,我便依你。」 那大喇喇的模样,险些令骆宾王和王勃当场吐血。 苏大为沖杨炯摆摆手道:「我若输了,便当众承认自己不会作诗,杨郎君若输了,也须当众向我致歉,承认自己无礼,敢赌吗?」 最后三个字,似乎略带抄衅,令杨炯原本有些犹豫的心,一下子血涌上头,挽起袖子大声道:「有何不敢!」 他的手一伸,向苏大为示意道:「苏县令的诗,须得是让在场所有人心服口服,请了。」 王勃在一旁站起身,一脸尴尬的看向骆宾王。 后者也正向他瞪来。 你瞧这事闹的! 而生性忧郁的卢照邻,双手抱头,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头钻到地里去。 骆宾王心中叫苦不迭。 今次麻烦了,若是苏大为能作出诗来,但却不能令杨炯心服口服,难不成真让堂堂当朝四品官,如今的黄安县令苏大为,当众说自己无诗才? 打人不打脸吶! 这岂不是把苏大为得罪死了。 可万一苏大为作出诗来,杨炯只怕也英明尽丧,本来就是被排挤出长安。 只怕日后在这蜀地,也呆不下去了。 才子毁了名声,还能做人吗? 不……不对。 苏大为能当场作出诗来的可能性极小。 更何况要让众人交口称赞。 非得是王勃那种旷世之才不可。 那就是说…… 卢照邻忧心仲仲的看向苏大为。 却见如今的苏县令,苏大为伸手从桌上拈起酒杯,在手指间微微晃动。 就在杨炯冷笑连连的时刻,苏大为开口道:「噫吁嘻~」 这一声惊嘆,把卢照邻和王勃等吓了一跳。 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苏大为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迈顿生,一气呵成道:「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没错,苏大为吟的正是后来李白的《蜀道难》。 话说李白是他的徒儿李客后来的孩子,这辈份还真有点那啥。 他也不是存心想逮着李白一只羊薅,都快薅秃噜皮了。 可惜要压服初唐四杰,又与蜀地有关的诗,情急之下,一时上哪找去。 也只有请出诗仙的绝世名篇,才能镇住场子。 从开口第一句,包括王勃和卢照邻、骆宾王和杨炯便被震住了,目瞪口呆的听着苏大为吟下去。 一直到「侧身西望长咨嗟」结束。 余音裊裊,而在场的「初唐四杰」跟傻了一样,呆愣在当场。 直到苏大为一甩衣袖,向着杨炯不客气的问:「杨郎君,我这首诗,可还入得几位法眼吗?」 尼玛! 这岂止是入得眼。 此诗一出,横压当世,只怕今后写蜀地之诗,再无出其右。 杨炯一张年轻的脸庞,霎时间涨成了猪肝色。 说好也不是,说不好更不是。 王勃在初唐四杰中,向以急才而着称,文才最是斐然。 此时忍不住击节赞嘆道:「苏县令此诗气势雄浑,有鬼神莫测之才,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苏县令大才,此诗,定当轰动当世,名垂青史!」 他在这边对《蜀道难》大加赞嘆,一旁的卢照邻早已取出随身的笔墨纸砚,将毛笔在舌尖处润了润,在纸上疯狂的记录起来。 「此诗气势雄壮,一气贯之,森然陡峭,如壁立千仞,不可不记之!」 一名喃喃自语,一边疯狂的转动着手腕,一手漂亮的草书,自笔尖游走而出。 骆宾王愣了片刻,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击掌道:「苏郎君,你……你果然诗书满腹,口吐锦绣,可嘆我当年居然未曾向你求诗!」 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苦笑:「此诗一出,只怕我今后都不敢再以蜀为题作诗,不,是再也不敢作诗了!」 说完,见苏大为神色和缓,并无发怒也无自傲,心中不由更是赞嘆,苏大为诗才惊艷也就罢了。 最难得是他这份心境,居然还能如此淡定。 忙一伸手推了一把杨烔:「令明,你还有何话说。」 「啊?」 杨炯如梦初醒,张大双眼瞪着苏大为,嘴唇嚅动着,脸庞涨紫,半晌才咬牙道:「苏……苏县令好诗!这……是我输了,我这就去官署当众……」 当众向苏大为道歉的话,在喉头滚来滚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苏大为面前,他唯一一点自尊,便是自矜诗文学识,如今连这个也被苏大为踩下了。 当真是羞愧无地。 「算了。」 苏大为大笑着摆摆手:「方才一时戏言,何必太当真,杨郎君敬我一杯酒,这事就过去吧。」 此话一出,王勃和骆宾王心头俱是一松,卢照邻也是停下手中的笔,惊愕的看向苏大为。 第582页 这等于是主动给杨炯台阶下了。 既显苏大为胸襟,又不将杨炯致于死地,可以说是最妙的解法。 骆宾王狠狠一巴掌拍在杨炯的背上,发出「呯」地一声响。 王勃早已提起酒过给杨炯面前杯中满上。 「还不快向苏县令敬酒!」 「呃,是。」 杨炯半是羞愧,半是尴尬的举起酒杯。 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吐不出半个音来。 却在这时,听得有人从外边匆匆走进来。 人还未至,声音先到:「卢郎君、骆郎君,你们几位在这里,让我好找。」 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咬字又带着关中口音,话音柔和,如同老朋友见面。 「是狄法曹。」 骆宾王等人的目光转向大门方向,一眼看到,剑阁都督府的法曹狄仁杰,正提着衣摆,跨过门槛。 狄仁杰身形高壮,两肩宽厚,一张圆脸上,双眸炯炯有神。 眉宇间,隐隐有一抹赤红之色。 显得红光满面。 颔下蓄着美髯,行走之时,随着衣袂飘飘,颇有雄姿勃勃之感。 卢照邻和王勃在都督府当职有一段时日,骆宾王资歷也老,只有杨炯最年轻,是最近才来。 一见到狄仁杰,立时想起关于此人的事。 据说是并州晋阳狄氏,考取明经科入仕,之前任过汴州判佐,为人干练,精于刑名之术。 在剑阁都督府中,颇得都督王西岳的看重。 好像记得此人还曾得宰相阎立本的推荐,今后前程远大。 一想到这里,杨炯忙放下酒杯,向着狄仁杰叉手行礼:「见过狄法曹。」 他拜的不是狄仁杰,而是狄仁杰在都督府的关系,拜的是狄仁杰日后的前程。 否则以杨炯的心高气傲,少有如此放低姿态。 眼看着狄仁杰龙行虎步的走入屋中,正想上去攀谈,却见狄仁杰一把抓住苏大为的手腕:「阿弥你居然躲在这里偷闲,让我好找。」 「狄法曹。」 「呸,这里又不是官署里,称什么官职。」 「大兄,你找我?」 「废话,不找你还能找谁,随我来。」 狄仁杰拉着苏大为,走了两步,想起来向身边的骆宾王等人点点头道:「我找苏县令有事,你们请自便。」 「咳咳,法曹和苏县令自去忙。」 骆宾王和王勃、卢照邻等忙躬身相送。 一旁的杨炯呆立当场,瞠目结舌。 他名满长安,每在长安时,左右都是迎来送往,被人围在中心。 何曾有过这样的遭遇。 先是被苏大为狠狠折辱,在最擅长的诗才上,被苏大为一首《蜀道难》打在脸上。 刚想巴结一下今后的同僚,得宰相阎立本推荐,日后前程远大的狄仁杰。 谁知狄仁杰是来找苏大为的。 全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种过去被众星捧月,如今被人无视的巨大落差,令杨炯五内如焚,心中涌起阵阵怨忿。 想报復,想出口恶气。 但一想到方才苏大为所作的《蜀道难》,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恐惧。 「不……刚才的诗一定不是他作的,岂有人有如此捷才,哪怕是子安也做不到吧?」 杨炯转向一旁的王勃,向他道:「子安,你说苏大为是不是抄别人的诗?」 骆宾王在一旁恼道:「令明,够了,你今天怎地如此煳涂,得罪了苏县令,于你有何好处?」 「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寒门都不算,毫无出身根脚的人,凭什么!」 王勃在一旁皱眉道:「令明,方才那首《蜀道难》,你可曾在别处听到过?」 「这……」 「这诗,我的确一下子作不出。」 王勃正色道:「就算给我时间,我也作不出如此气势雄奇的诗篇。」 说着,他长嘆一声:「苏郎君这人,越认识他久了,你会越觉得他深藏不露,深不可测……」 他伸手拍拍杨炯的肩膀:「我劝你还是放平了心,好好向他致歉,与他交好,只会有你的好处。」 骆宾王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子安说得不错,苏郎君才华横溢,为不良帅,能断案;为将,能横扫西突厥、高句丽和吐蕃;作诗,他也能惊艷四座,如此出将入相之才,怎能不好好与之结交!」 「你们……」 杨炯脸上阵青阵白,突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几位兄长以为我方才是与苏大为为难吗?」 「呃?」 「我与苏大为非亲非故,如去刻意结交,与那些阿腴幸进之徒有何区别?」 杨炯挺起胸膛侃侃而谈道:「如今我与他虽有小摩擦,但也令他印象深刻,待稍后再登门致歉,一来二去,不就与他熟悉了嘛。」 「你这……你这小心思……」 王勃在一旁听得两眼大瞪,仿佛不认识杨炯一样。 骆宾王揉着额头,看着神气活现的杨炯,一时也不知他是随口编的,还是一开始真如此打算。 便在这时,卢照邻突然大喊一声:「成了!」 原来他凭着记忆,终于将方才的《蜀道难》默记下来。 卢照邻举起手中写满诗篇的纸页,朝墨迹吹了吹。 他一脸欢喜的扬起手中的诗篇,向王勃和骆宾王道:「几位快帮我看看,我有没有记漏。」 第583页 「给我看看,我看看!」 王勃和骆宾王冲上来便抢。 …… 「大兄,何事找我?」 苏大为与狄仁杰走出聚会的屋宅,一边走,一边好奇的问。 「其实不是我要找你,是都督。」 「王都督?」 苏大为脑海里,回忆起剑阁道都督王西岳的模样。 作为剑阁道都督,遥控整个剑南道,王西岳责权重大。 此人不显山不露山,但是却极有手腕,将蜀地治理不错。 只可惜,近几年蜀地多灾,令王西岳疲于奔命。 特别是去岁「疫毒」之事,险些酿成大祸。 幸亏当时刚刚征吐蕃回来的苏大为,受朝廷紧急调令,任黄安县县令,用心查案,终于戳破了诡异的阴谋。 这才消弥了疫毒的危害,令蜀地重新安宁。 半年来,苏大为都在招揽流民,重建黄安县,与剑阁都督打交道不甚多。 平日里也只是与狄仁杰等都督府的僚臣,有些公务往来。 「王都督找我何事?」 「应该是公务上的事,具体的见了他自然知晓。」 狄仁杰似乎无心此事,随口应了一句,转头看了看,向苏大为道:「阿弥,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最近有传闻,说朝廷有意迁都。」 「迁都?」 苏大为只觉好笑:「大明宫才建成几年,怎么会迁……」 等等。 没准不是谣传? 苏大为的心中一动。 狄仁杰看他眼神:「我就说你肯定知道。」 「我知道个寂寞啊,我不知道。」 「自从泰山封禅之后,天皇与天后,二圣临朝,陛下龙体欠安,朝中之事,大半由武后而决。」 狄仁杰压低声音,仿佛自言自语道:「迁都……洛阳,会不会是武后的想法?」 第三章 迁都之议 苏大为心中微动:「大兄,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狄仁杰手抚着颔下黑须,目光四下看了一眼。 此时两人正立在通往都督府官署的道中。 四下无人。 路边的绿植刚吐新芽,带着些许春意。 狄仁杰一双带着沉稳的眸子重新落回苏大为身上:「阿弥,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想过什么?」 苏大为反问。 谁知狄仁杰却没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算了,不谈这个,还是快点去官署吧,王都督应该等得急了。」 苏大为跟着狄仁杰向剑阁都督府公署走去,心里充满了疑问。 狄仁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想问他究竟发什么了甚么事,但他却闭口不谈。 难道是为了迁都之事? 据苏大为知道的那个歷史,迁都不太可能,那要到武周朝,武媚娘才会将政治中心转到洛阳。 话虽如此,保不准因为蝴蝶效应,事情又会起什么变化? 不过这与自己,与狄仁杰貌似关系不大。 自有朝中诸公去操心。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都督府。 首先入眼的是宽敞的大殿,摆设素净,透着一股雅致。 特别是在对门的壁上,以飞白体龙飞凤舞题了首诗,乃是东汉蔡邕所作。 「练余心兮浸太清。涤秽浊兮存正灵。和液畅兮神气宁。情志泊兮心亭亭。」 都督王西岳出自晋阳王氏,也算是文人一脉。 最喜蔡邕的飞白书法,平日与友人交谈,也会常提起蔡邕的诗作。 不过若以为此公只是文士便错了。 王西岳身兼剑阁都督与州刺史,在蜀地经营七载,手腕颇为了得。 令苏大为印象深刻的是,当年朝廷大军征吐蕃,十余万府兵从蜀地过,沿路被剑阁都督府安排得明明白白,后勤供应流畅无阻。 要知道这可是山高路险的蜀地。 能做到这一点,可见王西岳的能力。 而且吐蕃向着吐谷浑至蜀地一线扩张那些年,蜀中居然能保持大体平静。 王西岳功不可没。 若非这几年天灾频频,蜀地接连遇到地陷、山崩、洪灾、蝗灾,又发生疫毒之事。 王西岳现在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不少。 「见过都督。」狄仁杰见礼的声音,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现实。 向着写满飞白诗的壁下看去,看到那张槐木桌案上,有一名中年文士,正提笔疾书。 他的脸颊削瘦,鼻樑高挺。 长眉微微低垂,双眸神光内敛。 执笔的手特别稳。 哪怕狄仁杰出声,依然没有打断他的书写。 直到一气写完手里的公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毛笔搁下,向狄仁杰点点头,又向苏大为看过来。 「见过王都督。」 苏大为依样见礼。 「黄安县令总算来了。」 王西岳眉梢扬起,脸上瞬时露出笑意。 他的笑很有特点,先是眉梢上扬,接着是两眼微微眯起,然后带动鼻子,带着嘴角一起上扬。 鼻翼两边随之挤出笑纹。 让人看了觉得特别和蔼可亲。 「都督客气了。」 苏大为见王西岳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忙上前几步,走到桌案前:「都督不必多礼,今天召见不知是……」 第584页 王西岳显然也没有真正起身的意思,屁股往下挪了挪,拈鬚笑道:「苏县令快人快语,实不相瞒,确实有一件事。」 在他说话的时候,苏大为注意到,在殿中还侍立着一些人。 分别是都督府的署官。 有掌文书的,有掌缉盗的,有掌钱粮器物的,有管农事的。 看上去,在苏大为来之前,王西岳与这些官员正在议事。 狄仁杰向苏大为递了个眼色,迳自走到一侧站入署官行列中。 都督府有自己的一套行政机构。 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而且在唐时,常将管军的都督与管民的刺史合二为一,权力更大。 只不过还缺了「假节」这一项,所以仍是流官,做不得「土皇帝」。 「苏县令,你看如何?」 王西岳柔和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令苏大为愣了一下,他略有些尴尬的抱拳道:「王都督刚才说的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这话说出来,立刻惹恼了旁边站着的一名官员。 乃是都督府中司马,名许穆之。 此人身高七尺余,双眉浓黑,双眼炯炯有神,唇上生着一圈虬髯。 双肩雄阔,神情彪悍。 他向苏大为冷冷道:「都督与你说话,你却心神不定,苏县令未免有些失礼。」 随着他的声音,站在他身边的一些官吏,录事参军、司功、司仓等官员,一齐向苏大为看了过来。 殿中空气霎时有些凝滞。 狄仁杰轻咳一声道:「苏县令近几日在下面忙蝗灾的事,颇为辛劳。」 「辛劳?这里谁不辛苦?」 许穆之一指身边的录事参军牛大年道:「牛参军为了公务,已经两日夜没合眼,难道只有苏县令辛苦,大家都不辛苦?」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心里略微有些不快。 他虽然在蜀中任黄安县令,但那是朝廷,具体来说,是天子的紧急任命。 是为了扑灭蜀中疫毒。 单以品级和履歷而论,他也未必就比王西岳弱。 区区一个司马,从五品上,距离苏大为的品秩还差着老远。 居然也敢大言不惭,当堂质问。 「大家都辛苦,但也没必要小题大作。」狄仁杰也有点脾气上来。 一双眸子微微一眯,眸中透出锐利光芒:「都督与苏县令议事,我等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狄法曹还真是护着苏县令,听说你们私交不错,莫非……」 「穆之!」 王西岳提高声音喝了一声:「不得无礼。」 「喏!」 一句话喝退许穆之,王西岳转向苏大为,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下面的人不懂事,苏县令千万别往心里去。」 「呵,许司马说得不错,大家都很辛苦,这话我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苏大为向着王西岳,微微一笑:「王都督有事尽管吩咐。」 「哎呦,这话说的。」 王西岳忙不迭的站起来,绕过槐木桌案,主动握上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一脸真诚的道:「若不是苏县令一肩担下黄安县的事,只怕我这都督都做到头了,苏县令与我有恩,咱们的交情,岂可用『吩咐』二字。」 说完,转头目视许穆之,厉声道:「还不快过来,向苏县令赔罪!」 许穆之脸色微变。 脸颊上的咬肌隐隐浮起。 在王西岳的目视下,硬着头皮站出来,刚要上前赔罪,苏大为淡淡的道:「不必了。」 一句话,把许穆之钉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到极点。 苏大为看也不看,转向王西岳,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公务繁忙,王都督有事还请示下。」 「哎!」 王西岳长嘆一声,袖手来回踱了几步,似乎鼓足了力气,向苏大为道:「听说苏县令与武后关系……」 这句话,立刻引起全殿中所有官吏们的注意。 哪怕正在处理公文的官吏也不自觉的停下手里的动作,向着苏大为投来惊羡的目光。 谁不知道,如今「二圣临朝」。 陛下龙体欠安,朝中大小事务,悉决于武后。 没想到,这位苏县令居然抱有这么根粗大腿。 难怪,难怪连王都督见了他,都有些气短,颇有些曲意讨好的味道。 这么一想,殿中有不少官员,脸色不由微变。 想起平日里对这位苏县令,好像并不怎么尊重。 如今回想起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更有一些曲意钻营之辈,在心里不断回忆与苏大为有没有能攀上交情的地方。 想起之前居然错过与这位「贵人」结交,心中悔恨如百虫噬心。 苏大为目视王西岳,心中猜测着对方的意图。 口中平静的问:「王都督此言何意?」 「哦,没,没什么别的,就是为了蜀地的百姓。」 王西岳抖了抖衣袖,长声嘆息。 脸上的神情,透着悽然之色。 「这几年天灾太多了,幸得去岁有苏县令相助,才算略定,但都督府的府库早已空了,而现在百姓田地里才刚刚播种,距离收成,还不知要等多久,我是怕……」 「都督还请直说。」 「苏县令在长安人脉深厚,你看能不能,托人跟朝廷说一声,求朝廷拨点钱粮赈济灾民?」 第585页 王西岳一直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 见对方没表情,心里微微一紧,改口道:「若是没有钱粮,能否减免一些租赋?」 苏大为还是没有回答。 王西岳的笑容渐渐僵住,感觉自己这次有些失算了。 没想到许穆之居然会和苏大为起了龌龊,导致出师不利。 可千万别关系没攀上,倒是得罪了这位「贵人」。 自己在这都督的位置上不知还能待多久,若是日后回长安,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更何况苏大为是「简在帝心」。 等回长安,必然会受到武后重用! 王西岳舔了舔唇,颇有些底气不足的道:「苏县令……若是我的请求太过唐突……」 「王都督一心为民,我甚是钦佩。」 苏大为终于开口了。 听到他开口,王西岳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地。 「我可以去信长安,托人问一声,但是成与不成,并不能保证。」 苏大为当然有与长安联络的办法。 不是走的传信驿站。 更直白点说,他手里至今还有属于都察寺的最高通信权。 必要的时候,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将秘报呈于李治和武媚娘的桌案上。 当然,这些是他的秘密,自然没必要挂在嘴上炫耀。 但他开口说向朝中去信,王西岳已是大喜过望。 暗道苏大为果然手眼通天。 而且他的信,很有可能会左右天后的判断。 当下不顾自己身份,主动向苏大为行叉手礼:「不论成与不成,西岳,都替蜀地百姓,向苏县令致谢。」 苏大为侧身避让:「王都督折煞我了。」 「应该的,应该的!」 王西岳勐一拍巴掌:「你瞧我,苏县令来这么久了,光顾着说话,居然连茶水都没备上,来人!」 他转头向两旁的署官怒道:「人都死光了?没见我在与苏县令谈事情吗?还不快备茶!」 「不用麻烦了。」 「要的要的。」 王西岳主动一伸手,双手捧着苏大为一只手,上下摇动道:「蜀地百姓就缺苏县令这样的官,我们盼苏县令如盼父母!」 「呃……」 不光苏大为惊讶,官署中一众官吏都是一脸懵逼。 王西岳自号当世飞白,素以文人风骨自居。 他什么时候,这样讨好过一个人? 看他此时那副献媚的笑容,这还是平日里大家见到那位一身傲骨的王都督? 这世界疯了吗! 「当世飞白」王西岳可不知自己讨好苏大为的表现,在属下看来,有多么惊世骇俗,他笑得两眼眯成了月牙。 脸上笑纹扬起,每一根毛孔都似在舒张。 拉着苏大为的手,不由分手,请他在一旁的桌案前坐下。 又催促着属下准备茶水点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在讨好朝中的「贵人」。 「王都督,你这样……我有些不习惯。」苏大为有些汗颜,目光颇有些无助的投向狄仁杰:大兄,什么情况? 狄仁杰比他还惊讶。 他任剑阁都督府法曹时间也不短了,记忆里从未见过王西岳这副模样。 甚至就连宫中来传旨的太监,王西岳都是一副不甩对方的清高孤傲。 这人设,现在是崩了啊…… 阿弥到底有什么魔力?难道给王西岳下降头了吗? 狄仁杰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对着苏大为投来的目光,只是微微摇头。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西岳拉着苏大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说的都是蜀地风物,还有官署中的趣事。 他口才便给,又是有心结交,拉着苏大为聊了半晌,居然妙语如珠,丝毫不觉尴尬。 又聊了一会,王西岳感觉火候差不多,压低声音向苏大为道:「苏县令,你可曾听说过?」 「什么?」 「据说,朝廷有……迁都之意。」 「哦?」 苏大为心中一震,表面却是不露。 又是问迁都的事,难道这消息已经传得这么广了,先是狄仁杰,现在又是剑阁都督王西岳。 慢着! 苏大为突然心中一动,脑中仿佛一道电光划过。 王西岳今天找自己,说救济蜀地百姓绝不是主要目地。 最主要的,是想打探迁都之事。 他是笃定自己与武后的关系…… 苏大为面色如常,心念电转。 迁都的事,涉及这么广吗?怎么连远在蜀地的王西岳都如此关心? 这其中,或许还有自己不清楚的缘由。 …… 从剑阁都督府辞别狄仁杰,出来后骑着一头大青驴,又花了半日功夫,才算回到黄安县。 距离半年前,这里风貌已经大不相同。 曾经被大火烧毁的民宅已经被推倒推平。 在距离原址数里之外,又重新修起了新县。 县中用土木制的房子,高低起伏,看上去还略有些粗糙,但整个县的规划已经做好,剩下的,就是依县中需要的功能,不断添置新的东西。 比如苏大为在县中专设有公厕,还安排专人去舀粪堆肥。 开始的时候,所有被招揽的流民看到这一幕,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县令,八成是脑子有问题。 第586页 甚至私下还有人喊他是堆粪县令。 但是半年过去,随着用过堆肥田地里的收成出来,所有人都感觉脸上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自觉闭上了嘴。 这时看苏大为的眼神,就变成了「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们看不懂,看不懂那就对了! 牛批的人能被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看懂吗? 到现在,无论苏大为在县中一言一行,都被县中百姓所关注,不少人甚至还细心推敲,苏县令此举,必有深意。 生怕错过下一次发家致富的机会。 现在看不懂,是我们太笨,没跟上苏县令的思路。 若是能提前想明白,那好处大大的。 嗯,一定是这样。 苏大为牵着青驴走入县中的时候,正好是午膳时间,县里各处飘起了炊烟。 比起半年前,这里已经添了许多人气。 想想半年前还跟鬼域一般的黄安县,经过自己与属下的努力,一点一点的将流民招揽回来,又安排组织生产,恢復种田。 还要解决这么多人衣食住行问题。 苏大为就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现在回头想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这件事做成了。 此事说来简单,在一片白地重新建县。 但真的实行时,才知道筚路蓝缕,艰辛万分。 「苏县令!」 「苏县令回来了,到我家用膳吧,我家婆娘刚煮好饭食。」 「苏县令来我家吧,刘老二家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我刚在山里打了只兔子,来我家吧!」 「苏县令!」 沿路不断有百姓从窗口、门前探出身子,殷切的向苏大为行礼,请他上家里吃饭。 苏大为推说家里已经煮好了饭食,向这些热情的百姓一一回礼。 好不容易走到自己家的宅院里,伸手推开小院半掩的柴门,向里面看了一眼。 透过小院蜿蜒的小道,在一片郁郁青葱之中,隐约见到聂苏的身影,似在与另一人说话。 苏大为不由一怔。 聂苏是三个月前到蜀中黄安县的。 也正因为她的到来,苏大为才能安心处理政务,履行他黄安县令的职责。 说来有些愧疚,这几月来,苏大为都是披星戴月,能陪聂苏的时间极少。 而且聂苏的性子并不喜欢与人结交,所以几个月下来,哪怕是左右邻舍,当地百姓有意亲近,聂苏也甚少出门。 平日在家里,最常做的是…… 撸猫。 宅子里一猫是黑猫小玉,一犬乃是黑三郎。 再加上白头。 拢共也就这三个动物陪着聂苏。 所以今天回来,居然隐约见小苏在与人说话,而且是引入宅中。 这种反常,让苏大为有些诧异。 「小苏,家里有客人吗?」 苏大为喊了一声,进门来,先把手边的青驴儿在牲畜食槽旁栓住,让它自己对着草料大快朵颐。 蜀地多山,比起马,其实是这种驴儿更适合行山路,力气也大,价格又比马便宜。 难怪张果老出蜀,是骑着他那匹青驴。 还有昔年老子西出秦关,骑的则是黄牛。 苏大为将马栓上,不见聂苏回答,心下更是奇怪。 脚步略微加快,穿过弯曲的小径,一眼看到聂苏正与一个男子站在门边说着话。 聂苏现在越髮长开,身材窈窕,眉目动人。 特别是脸上的皮肤,玉靥粉嫩,吹弹得破。 简直如少女一般。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眸子如青海湖的水,波光粼粼,极富神采。 顾盼之间,仿佛天上星子坠入湖底。 越长大,聂苏身上越是散发出惊人的吸引力。 还好她深居简出,否则只怕会引来不少登徒子。 此时站在聂苏对面的男子,正摸着自己的下巴,两眼微微眯着,嘴角挂着似笑非笑之色。 苏大为一见此人,立刻大步上前。 上去就是一拳,砸在此人突起的肚腹上。 「文生!你怎么来了!」 客人,正是苏大为的知交好友,生死兄弟,安文生。 自从上次在巴山附近与安文生辞别,苏大为留在蜀地,对付疫毒。 而安文生替他回长安打点一切。 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面。 此次再见,分外亲切。 苏大为不顾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揉着肚子,大笑着上去,给他一个熊抱,又上下打量。 「老安,你最近瘦了啊。」 安文生一身风尘僕僕之色。 那张白净圆润的脸上,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疲惫。 不过一双细长的眼睛,依旧是神采奕奕。 在开合间,透出精芒。 比起半年前,安文生的肚腹小了一些,苏大为说的倒是没错。 「恶贼!」 一提起此事,安文生就百感交集,甚至有一些悲愤。 他拍开苏大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一脸咬牙切齿状:「还不是为你的事累的,若不是你把事情全甩给我,我在长安本来应该是鲜衣怒马,诗词歌赋,赴赴酒会,有遐还可以会会花魁。」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不过我也是为你好。」 苏大为大笑着道:「你看你瘦下来不知多精神,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 第587页 「屁,原本我风流倜傥,人称『城北安公』,走在街上,不知多少女子从窗口给我掷花,你可知为你的事,浪费我多少时间!」 「行行我给你赔罪,来我们到里面坐,边坐边聊。」 苏大为拉着安文生的手,向伫立在一旁正掩唇轻笑的聂苏使了个眼色:「安大兄来了,今晚多准备点菜,我与他不醉不归。」 一旁的黑三郎摇了摇尾巴,发出「嗷」的一声,仿佛在大声附和。 第四章 回长安 苏大为前头引路,带着安文生走进内宅。 一进门,斜阳照在屋中的桌上,一眼便看到黑猫小玉正蜷缩在上面唿唿大睡。 听到声响,它懒洋洋的抬起头,碧绿的眸子,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小玉,安大兄来了,我与安大兄谈点事。」 苏大为沖它道。 黑猫缓缓的从桌上站起身,先弓了一下腰,伸了一下爪,打了个哈欠。 然后才优雅的跳下桌,迈着猫步,向门外走去。 「小苏在厨房。」 苏大为看着小玉的背影说了一声。 却见那猫的长尾摇了摇,好似在说:知道了。 安文生眼见这一幕不由啧啧称奇:「你家的动物都成精了,连这黑猫也越来越像人。」 一边说,一边在苏大为的示意下,在桌旁落座。 刚坐下,鬼鬼祟祟跟进来的黑三郎,便一熘小跑进来,先向苏大为摇了摇尾巴,又把脑袋凑到安文生面前。 安文生伸出大手摸了摸黑三郎的头,哭笑不得道:「还有你家的黑三郎。」 「我与大兄谈事,一会再玩。」 苏大为向黑三郎说了一声。 大黑犬点点头,迳自走到门旁趴下来,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瞅着门外,像是替二人看门放哨一般。 安文生收回目光,向苏大为道:「我从长安出发前,见过柳娘子。」 「我阿娘还好吧?」 「我见她时,她嗓门比我还大,就是一个劲抱怨说养儿子跟没养一样,一出去就是许多年,不得见面。」 「阿娘……」 苏大为嘆息一声,置在膝上的拳头微微缩紧,似是做了一个决定。 「对了,我还见了李淳风。」 安文生摸着圆润的双下巴,拿捏着道:「他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 「他说你把他坑惨了,还让我替他给你带句话。」 「什么?」 「以后不要作死装逼。」 「尼玛,这是李淳风说的话?」苏大为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一定跳动了一下。 如果它有的话。 装逼作死这些词,明明是自己惯用的口吻。 「哦,我给处理了一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安文生细长的双眸微微张开,里面带着一抹戏嚯之色。 「贼你妈,吓我一跳。」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那你回长安也替我带句话给李淳风。」 「带什么话?」 「我这人装逼不会,作死倒是无师自通。」 安文生的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可以想像,如果自己真的把这句话带给李淳风,说不定那老头会一记雷噼死自己。 不用怀疑,他一定会这么干。 「阿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次的事,为了保那几个诡异,你动用了多少关系,费了多少力气,值得吗?」 安文生微嘆一声,摸挲着自己的下巴道:「若是消息走漏……」 他伸手向上指了指:「雷霆震怒之下,你这些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苏大为笑了笑,停了一会,才道:「老鬼与我有恩。」 「什么样的恩情,值得你豁出身家性命?那么多下面兄弟为了这件事奔走。」 「当年若不是鬼叔,我和阿娘未必能活下来。」 苏大为缓慢,但却有力的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阿爷死在天竺,有不少人暗中觊觎我家的宅子和田产,是鬼叔暗中出手相助,后来我入不良人,鬼叔也有替我说话。」 看着安文生,苏大为目光坚定的道:「有恩就一定要报。」 「我劝不住你,只是太兇险了……若是李淳风不肯帮忙,你这事该如何收场?」 「他李淳风怎么也是小苏认的阿爷,难道想让小苏变成寡妇不成?」 「咳咳,你这是在算计李淳风,若他知道,一定恨不得一道雷噼死你!」 「他捨不得。」 苏大为老神在在的道。 仿佛吃定了大唐秘阁郎中李淳风。 安文生搓了搓自己的面颊,有些无力的道:「我说不过你。」 「我这么做,并非一时意气。」 苏大为看着他道:「鬼叔在,以荧惑星君的身份,尚可弹压住长安的诡异,若他不在,诡异会如何?难道真要再来一次长安诡异暴乱?」 安文生微微一惊。 当年长安乱诡异作乱时,他虽不在长安,但事后听人说起,那次十分惨烈。 双方都死伤惨重。 「荧惑星君已是诡异中,少有有理智,能克制,能弹压诡异一族的存在,若他在,两族尚可维持住,若他不在,少不了又是一番大乱。」 苏大为缓缓道:「这些年,诡异与人大体相处的不错,没发生什么大的乱子,这全是因为鬼叔在。」 第588页 「我明白了。」 安文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苏大为的话。 「对了文生,你怎么突然来蜀中了?」 「我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找你。」 安文生还没说完,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聂苏端着一个木盘,盘子里放着刚烹好的鹿肉和鸡脯、豆酱,还有一壶酒,走了进来。 「弄了两样小菜,阿兄先和安大兄先喝,我再去做几个菜。」 「小苏不要做太多,安大兄在减肥,吃不了那么多。」 「滚!」 虽知苏大为是开玩笑,安文生仍气得直翻白眼。 被这恶贼噁心到了。 「你没见我为阿弥的事给累瘦了?正需要补一补!再说好久没尝过小苏的手艺了,赶紧多做几样,我吃得完!」 聂苏掩嘴轻笑:「我去去就来,安大兄先与我阿兄喝几杯。」 「好好!」 安文生连连点头,向苏大为扫了一眼:「看看,你还没小苏懂事,多跟小苏学学,我怎么也比你们大几岁。」 苏大为伸手替他倒上一杯酒,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双手执杯向安文生敬道:「知道你辛苦,我敬你。」 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安文生只觉一道火线,从喉咙里一直贯入肚腹,腹中顿时暖洋洋的。 不由精神一振。 「你这酒……」 「又改良了一些法子,酒的度数更高更纯。」 安文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在黄安县还有心思弄这些?」 「黄安县贫,想着怎么能带动这里的经济,让此地百姓把日子过好一点。」 「什么……什么经济?」 「就是生意。」 苏大为解释道:「若我在这里设制酒的作坊,就能创造就业,发给工人工钱,他们有钱了,就会消费,然后大家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停!」 安文生摆摆手:「一堆我没听过的词,你一个一个来,什么叫……哦,就业,就是僱人做事吧?」 安文生问了一番,才算完全弄清苏大为的话。 「文生,你还没说来意呢。」 「哦,差点忘了。」 安文生双眸微微张开,旋即又眯起来,声音略微放低:「你听到最近的传闻吗?」 「你是指?」 「天皇天后,有意迁都之事。」 嘶~! 苏大为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这个话题。 第一次是狄仁杰,第二次是剑阁都督王西岳。 这是第三次。 「文生,莫非你来蜀中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差不多。」 安文生神秘道:「这件事掀起许多风波,现在朝中……有些乱。」 听到他如此说,苏大为的眉头微微皱起。 大唐从立国起,就不断在征战扩张。 到李治朝,又是四面出击。 东面的三韩和高句丽打过了。 倭国打过了。 西突厥灭了。 吐蕃也推平了。 还没顾得上喘息,皇帝和武后来个泰山封禅,接着这几年,便是天灾异象不断。 好不容易才把蜀中的灾情稳定下来。 这朝中又开始为迁都的事掀起风波。 这特么不消停了。 「迁都……为何?朝中是谁在反对?」 「这事水颇深啊。」 安文生斟酌着道:「前些年天灾,关中亦大旱,长安所需之粮,全靠江南筹集,经运河至洛阳,再转运至长安。」 苏大为顿时懂了。 关中之地,在秦时是富饶之地,再加上蜀地,可以说是沃野千里。 强大的农业产出,支持着关中,成为王霸之基。 但是随着歷朝歷代定都关中。 特别是两晋之后,关中的土地越来越贫瘠。 而江南也渐渐开发富饶起来。 反倒是江产农业越来越发达,关中渐呈不支之象。 早在前隋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便开发大运河,有改都洛阳的意思。 可惜这事还没办事,就因征高句丽而天下鼎沸。 大唐立国后,尚有前隋留下的库存。 太宗皇帝又比较会赚钱,嗯,带兵出去向胡人抢钱抢牲畜。 所以问题还不大。 到了李治朝时,关中土地的问题便越来越明显了。 若是在雨水充沛之年还好,但若像这两年一样,碰上旱情,那真叫一个完犊子。 全靠江南粮食输送。 「按这么说的话,迁都洛阳,似无不可。」 洛阳背靠运河,粮食直接用大船沿河运至。 省了再转运长安的陆路劳苦,能省下不少在路上的消耗。 自然是有利于朝廷。 「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安文生低声道:「朝中许多功臣宿将,还有一些门阀官员,都在上摺子,坚决反对。」 「这是为何?不是有利于朝廷吗?」 「有利于朝廷,但无利于世家和功臣们。」 安文生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苏大为立时恍然。 如果这次真的迁都成功,那等于将长安一大帮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利益,全数剷平。 到了洛阳,这些功臣宿将,世家门阀影响力会大为削弱。 第589页 「原来如此,难怪会有人反对。」 说白了是利益二字。 「不止这么简单。」 安文生道:「近年来陛下身体欠安,武后临朝越来越多,许多摺子都是武后处理,朝中恐怕……」 恐怕什么,他没说出来。 但苏大为却明白未尽之意。 所谓雌鸡司晨。 不过作为穿越众,他自然明白,武则天的上位不可阻挡。 哪怕这次不迁都,未来,武则天也会熬死李治。 定都洛阳,号称武周朝。 这是他所知道的歷史大势。 当然,那还得很久以后。 「阿弥,阿弥,你在想什么?」 安文生见苏大为似有出神之意,唤了几声。 苏大为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对了文生,这事跟我们关系不大。」 「不大?」 安文生双眸陡然张开:「我安家,也是长安的军功世家……」 「咳咳,就算如此,如果陛下和武后真要迁都,又岂是我们能阻止的?」 苏大为举杯道:「你千里迢迢跑来蜀中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 安文生没好气的伸手入袖,长嘆一声,抽出一封秘旨,在苏大为瞪大双眼下,放在他面前。 「我这次来,是奉陛下秘旨,召你回长安。」 「啊……这!」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安文生脸上露出笑容:「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提迁都之事了吧?你在蜀中,当然可以置身事外,可你回长安,便是一头跳到大染缸里。 纵然你不想,也会有一堆人,各种势力找上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岂能逃开?」 「贼你妈……」 苏大为一时无语,久久才道:「这是真的?我才把黄安县的公务理顺,这秘旨是?」 「武后特意交代让我给你送来,我就公私两便了。」 安文生介绍道:「托你的福,给我谋了份太子府上的差使,我这身份正好替武后送信。」 听他如此说,苏大为品出一丝味道来。 他没急着伸手去碰秘旨,而是试探问:「让我回长安是武后的意思?是我一人?还有谁?」 「除了你,我知道的,还有明崇俨,据说狄仁杰也要被起用,他们那里另有人传信。」 「我今早才去见过剑阁都督,他也跟我提及迁都之事,旁敲侧击想探我的口风。」 苏大为缓缓拿起秘旨,一边检视印戳,捏开泥封,一边道:「莫非他提前知道了。」 「他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是阿弥你……时间不多了,武后催促甚急。」 安文生伸出筷箸,夹起一块鸡肉脯在嘴里,细细咀嚼。 他眯起双眼,脸上一副享受的样子。 「你越想清闲,朝中就有人越不让你清闲,你这闲散日子是到头了,回长安,少不得又有一番纠缠,你可准备好了。」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苏大为目光从秘旨上挪开,瞪了他一眼。 守在门口的黑三郎,唿地一下子站起来,尾巴摇了摇,向苏大为张望。 还以为是在叫它。 …… 「天使已经入蜀了?」 「苏大为果然是简在帝心。」 「不光是苏大为,还有明崇俨。」 「明崇俨是……哦。」 「都督身边的狄仁杰,狄法曹,听闻这次也是徵召之列。」 「狄仁杰受宰相阎立本赏识举荐,飞入中枢也是应有之意。」 静室中,傍晚的斜阳透窗而入。 屋内恬静安宁。 屋角的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香是通过河西,购入的天竺和大食的上好香料。 王西岳甚爱之。 此时在屋内,剑阁都督王西岳身着常服,手里拿着一柄玉扣,在指间翻转着,隐隐带着一丝焦虑感。 「都督?」 坐在王西岳对面的人,赫然便是才名满天下的才子卢照邻。 他的眉宇间隐带忧郁之气。 这并非是他对现状有何不满意,而纯是因为他天性如此。 「都督是在为何事发愁?」 「悔不听升之之言,以致错过与苏大为深交的时机。」 王西岳长嘆一声。 对此,卢照邻也只能报以苦笑。 卢照邻博学能文,起家为邓王李元裕府典签,后迁益州新都县尉。 离职后逗留蜀中,放旷诗酒。 随后因身染风疾,痛苦不堪。 风疾就是后世的风痹、半身不遂,属于心血管和痛风一类疾病。 李治也是身患此病。 简单说一是遗传,二是吃得太好了,什么海鲜啤酒烧烤小龙一顿怼,堪称痛风三大件。 在卢照邻最艰难的时候,是王西岳听说此事,为他延医问药,调理身体。 此后卢照邻就留在王西岳身边,为王西岳多番招揽人才。 像骆宾王、杨炯等人,都因为有这层关系,才入蜀。 「当初我就与都督说过,苏大为此人有大才,但不知为何在他任黄安县令半年时间,都督始终……」 「诸葛一生唯谨慎吶。」 王西岳长嘆一声:「我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七载,不知多少人眼红想取而代之,而我的世家身份……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第590页 我何尝不知苏大为非常人,但他征吐蕃得胜而回,居然不得回长安献俘夸功,我当时也是拿捏不准圣人对他的态度。 只能谨慎唯上,保持不过份亲近,也不要太疏远。」 说着,他将手里的玉扣掷在桌上,发出「叮铛」一声响。 「苏县令平时也一直在黄安县忙于安抚百姓,重整黄安县,半年里一共只来都督府两回。 蜀中消息闭塞,连那些官署中的吏员,大部份也只知道新来的黄安县苏县令,是从征吐蕃军中退下来的。 连苏县令的真实身份都知之不详。 这原本是都督你的机会……」 「谁说不是呢?但是时机过了便是过了,现在后悔也无用。」 王西岳苦笑起来。 他苦笑的时候,鼻翼两旁的笑纹微微紧缩,让人有一种似哭似笑的感觉。 「不光是苏大为,明崇俨和狄仁杰日后前途也不可限量。」 「他二人……」 王西岳斟酌了一下,对明崇俨他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是苏大为手边黄安县的主薄。 但是狄仁杰他十分熟悉。 「狄法曹我平日待他不薄,不过此人刚正不阿,真有什么事,也不会对我偏袒……罢了,这也是我的缘法,强求不得。 虽没有与苏大为他们深交,但也算结了一段善缘。 希望日后有机会弥补……」 卢照邻有些诧异的看了王西岳一眼。 从都督那张渐渐平静下来的脸庞上,却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他心中暗自奇道:以王都督的身份,能有什么事需要狄仁杰「偏袒」的? …… 大唐总章元年,九月癸巳。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初晨的光芒下,长安古城雄壮而威严。 盘踞在龙首原上,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金黄。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眺望长安,忍不住随口吟诗一首。 诗名不记得了,谁作的也不记得了。 管他的。 凭兴而发,大爷自己高兴就行了。 一旁的安文生一脸古怪的张长细长的眼眸,扫了苏大为一眼。 「阿弥,每次问你,你都说诗不是你写的,你又没念过诗书,那这些诗从哪来的?」 「哦,我家小时候门前有个和尚经过,他拿了几本书给我,上面写着易筋经、如来神掌还有九阳神功……」 「你上次不是说是个道士!」 「哦,上次是道士,这次经过的是和尚。」 「贼你妈。」 安文生胖大的脸上,额头上青筋浮现,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 「那你说的那些书名也不对,一听就是修炼功法。」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我从里面挑了一本石头记,里面有很多诗,我随便记了一些。」 我信你个鬼! 安文生在心里骂了一声,知道在这事上和苏大为扯不清楚,干脆屏蔽掉。 「长安到了,回长安后,你记得请我去最贵的明月楼,喝最好的酒。」 「要喝花酒吗?」 「那是最好不过。」 「咳咳,文生,你怎么说也是长安世家子弟,注意点形像。」 「呸,咱们读书人的事,怎么就不注意形像了?红袖添香,那是风雅。」 两人一路上斗嘴拌舌,也是习惯了。 这让在后方马车上的聂苏,一边竖着耳朵偷听,一边掩嘴吃吃笑个不停。 在马车一旁,同样骑马明崇俨。 一副想笑又极力忍住的样子。 他与苏大为都在武后秘旨徵召之列,以最快速度交代了手中公务,驱马赶回长安。 至于狄仁杰,是得了阎立本的举荐。 据说已经定了要入大理寺。 反倒不是那么急切。 苏大为他们动身时,狄仁杰手里的公务都还没交接完。 第五章 陇右老兵 开远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队伍,胡商们等着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 厚重的城门边,站着身披甲衣的城门卫卒,其中还有几位西市署的署吏们一手持薄,一手持笔,站在两侧,面无表情的做着勘验。 「你,从哪里来?」 前方一名老吏为一队胡商做了登记,向后方的货车一指:「车上装的什么货,有多少?」 一名穿着翻领青色短袍的胡商小跑着走上去,拍了拍一旁昂头咀嚼的商队骆驼,沖老吏笑眯眯的道:「我们从康国来,这车上,运的乃是波斯产的羊毛毡毯、各色皮货,还有一些鲸油,共七车。」 「去,验验。」 老吏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一边做着登记,一边头也不抬的道。 在他身边的几名署吏上去,数了数车,然后抽查了一下货品。 「看过了,五车鲸油,两车毛毡并皮货,无误。」 老吏正要落笔签可,突然皱了一下眉,抬头扫过一眼面前略显紧张的胡商,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如鹰隼般审视的光芒。 「你们随行有多少人?」 「五十六人。」 胡商陪着笑脸道。 第591页 若是寻常人,听完也就放行了。 但是老吏做这一行已经有数十年,本能的感觉一丝不对。 这么多人手,就七车货?摊去来回万里的成本,这还怎么赚钱? 鲸鱼油前些年行情倒是不错,但这几年随着东边鲸油供应的打通。 来自倭国和三韩捕鲸船的鲸油,源源不断的供给长安。 这价格早已下来了。 相比较下来,来自波斯的鲸油价高,且旷日持久,远没有东海来的鲸油行情好。 老吏眉头一皱,提笔打算在过所批上一个「未」字。 意为存疑。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老丈,行个方便。」 一只大手稳稳的抓住老吏提笔的手。 老吏抬头看去,一眼看到一个国字脸庞的汉子,站在自己面前。 此人衣着甚是奢华,手上戴着大大的玉扳指。 头髮梳理得一丝不乱。 一双浓眉下,双目细长而有神。 鹰勾笔下,蓄着一口虬髯。 说话间,带着浓浓的晋阳口音。 「王二郎。」 老吏认得此人是长安西市有名的牙行掮客,在西市一块甚是吃得开。 西市胡商但凡走货押运,寻库租赁,诉讼关说,乃至买些奴僕,都是找的他。 「老丈,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今儿初来长安,有些不懂规矩,有什么你多担待些,回头我请老丈吃酒。」 说话间,手里早已不动声色的塞给老吏一点东西。 老吏先是一怔,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再看一样胡商的骆队,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放行~」 话声里,提笔在过所上画了个圈。 苏大为就排在这队胡商之后。 看着胡商们吆喝着,牵着疆绳,将不断咀嚼着草料,吐着白沫的骆驼慢吞吞的拉着前进。 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异样。 「阿弥,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那队胡商,他们车上装的好像是鲸油。」 「不错,自从你弄出那个鲸油灯,现在鲸油已经是常用之物,胡商们见有利可图,便都会夹带一些。」 安文生接口道。 「你,你们,从哪里来?」 前方的老吏扬头问道。 看了下马的苏大为和安文生一眼,感觉不像是商人,又问了一句:「不是西域来的商人?」 「我们是唐人,之前出去公务,这是凭验。」 安文生伸手入袖,拿出公文凭验。 但谁知那老吏只是扫了一眼便道:「办公务的?换个门,不能从开远门进。」 安文生闻言诧异:「这是什么话,我数月前从长安离开时,并无这条规矩。」 「这是近几日才定的新规矩,开远门只行胡商,其余一律人等,从别门走。」 「还有这样的事?」 安文生眉头一皱,欲待不信,但又不好与这城门吏去争辩。 有道是小鬼难缠。 或许,是真有这条规矩吧。 这城门吏应当不会无缘无故乱说。 安文生回头向苏大为看去,心中好奇他怎么一声不吭。 一眼之下,发现苏大为微黑的脸庞上,一双浓眉微微皱起,目光一直盯着方才入城的那队胡商,似乎有些出神。 「阿弥,这里不让通行,我们换个门入城。」 「不。」 出乎安文生的意料,苏大为一口拒绝。 「我从小在长安长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矩。」 「你这是何意?」 老吏有些不高兴,向着城门内叉手道:「这可是圣人的旨意。」 苏大为伸手拍了下有些懵逼的安文生的肩膀。 上前去,靠向老吏,伸手道:「麻烦通融一下,我这里备了些茶水请,请老丈吃茶。」 他过去就是长安县不良人,对于西市和城门吏的一些潜规则十分熟悉。 方才那伙胡商就是这么混进去的。 谁知那老吏却警惕的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大为的手一下僵在半空。 神情闪过一丝尴尬。 若是前些年在长安做不良帅时,三教九流无一不精,包括城门吏和金吾卫,上下苏大为都混了个脸熟,都能说上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征吐蕃用去数年,这城门前的全是生面孔。 想来人都换过好几茬。 没有熟人,纵是想行「规矩」,人家也不敢收。 「阿弥,算了算了,我们换个门就是了。」 安文生在一旁劝道。 他是不愿多事。 虽然从西面过来,从开远门最近最方便,绕别的城门会多耗一些时间。 但是犯不着和城门吏去计较。 若是闹开去,没得让别人看了笑话。 按安文生的想法,苏大为最不计较这些,劝他一句也就是了。 岂料这一次,苏大为却十分执拗。 一口道:「不行,我有事,一定要从开远门走,谁也别拦着。」 「吆喝!」 老吏瞪大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口里讽刺道:「今日还真碰上不怕死的。」 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管是不是以前见过,堵在这城门前成何提统。 第592页 若是给这人进去,后面再公务从这里入,拦是不拦? 捅到上面去,自己只怕就是一个失察之罪。 苏大为扬首看到那支胡商的骆驼快要消失在城门尽头,不由有些着急:「老丈,我曾为长安不良帅,往日与西市官署也多有行走,还请行个方便。」 「不行。」 老吏下巴扬起,冷笑道:「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圣人有令,非胡商一率从别门入城,此路不通!」 「怎么了?怎么了?」 其余的城门吏、西市的署吏,以及城门前的禁卫开始围了上来。 苏大为他们后面的胡商也开始鼓躁起来。 「前面的能不能走?不能走就让开,别耽误我们入城!」 苏大为眉头微皱,向老吏和逼近的城门禁卫拱手道:「我是黄安县令苏大为,此次有要事回长安,还请各位通融。」 他本来想说自己曾为征吐蕃前总管,还有从四品的品秩。 但一来,长安勛贵满地走,单一个从四品,这些城门吏未必就认了。 现官不如现管。 二来,他此次回长安,是奉的武后秘旨。 未得武后许可,当不能轻易透露身份。 谁知武后此次急召他回来,是否另有重任。 「黄安县令?」 一名武候上来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嗤笑道:「莫说你是黄安县令,就算你是长安县令又如何?说了开远门不能进,就是不能进,办公务的请绕行,从旁的门走。」 一旁的城门吏和禁卫们,跟着嘲笑起来。 「哪里来的浑人,好不晓事,圣人律令下来,岂容你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胡来。」 「你们谁知道黄安县在哪?」 「不清楚,好像是哪里的小官……」 苏大为还没如何反应,一旁的安文生眼眸张开,有些不爽。 以苏大为的身份,以他为大唐所立功勋,居然会被几个小小的城门吏留难。 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唉,若不是武后秘旨,此时抖出身份来…… 不过也未必,要真是圣人旨意,只怕再高身份也入不了开远门。 安文生按住心头不爽,向苏大为扭头道:「阿弥,要不还是算了吧?」 此时明崇俨也从后方挤了上来,小声道:「怎么回事?」 「刚才的胡商……」 苏大为扼腕长嘆:「算了,看不见了,估计追不上了。」 「胡商怎么了?」安文生警惕道。 「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苏大为怔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直觉。」 贼你妈。 神特么的直觉。 安文生和明崇俨几乎同时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浮起。 好不容易才把这股情绪压下去。 「阿弥,咱们可是有任务在身,别管你那劳什子直觉了,咱们就低调点,安安稳稳的回长安,行吗?」 「算我们求你了。」 能让明崇俨和安文生同时请求的人不多。 眼下也只有苏大为这么一个。 「罢了,罢了。」 苏大为摇头:「我们换金光门入城吧。」 金光门就在开远门右侧百十丈,距离西市更近。 但开远门才是从西域来的胡商,入长安唯一正确的道路。 本来苏大为是想追前面那行胡商,但是这么一耽搁,估计人早就走远了。 「一会入了金光门,你们带小苏先行,我去西市看看,能不能截住那队胡商。」 苏大为道。 「还要追?你又没什么证据,就靠你那什么『直觉』。」 明崇俨瞅着眉头微拧,神色执拗的苏大为,忽然感觉有些牙酸。 不是他自己吹,虽然自己才双十出头,比苏大为小上许多。 但就算当着苏大为,他也敢说上一句,自己比他处事更加稳重。 亏苏大为还是征过吐蕃,带过兵的行军总管。 做事没头没尾的。 「喂,你们走不走?再拦着道路,小心拿下治罪!」 城门前的武候中,一个豹眼燕髯,看上去像是队长的人,瞪眼吼道。 「你,还有你们几个,耽误了胡商入城,上官怪责下来,你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吃罪得起吗?」 这话音才落,明崇俨感觉太阳穴突地一跳。 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 白影一闪,他闪电般欺身上去,一巴掌抽在那武候的脸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啪! 「狗嘴吐不出象牙。」 明崇俨甩了甩手,冷酷的道。 他这已经是掌下留情了,否则稍用一分力道,对方的脑袋非得被拍飞不可。 谁叫这武候狗眼看人低。 若苏大为是「小小的黄安县令」,那自己这个黄安县主薄,岂非连屁都算不上? 这念头才起,就见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在苏大为脸上,是一种想笑又忍住的神色,双唇抿起,嘴角微微抽搐,忍了一会才道:「明主薄,果然是暴脾气,不愧是和我同肝共苦过的兄弟。」 「谁和你同甘共苦过?」 明崇俨有些牙酸的抽了一下脸颊:「这半年来,苦就是很苦,甘却从未有过。」 第593页 「不,有的。」 苏大为很认真的点头道:「我们一起爆肝过。」 「什么?什么爆……什么甘?」 明崇俨有点懵逼,总觉得苏大为说的不像是好话。 安文生在一旁以手抚额:「你们两个,不要惹事后,当对方不存在啊。」 被明崇俨抽了一巴掌的武候,在城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站起来。 虽然只是被明崇俨「轻轻」扫了一巴掌,但半边脸已经肿得跟猪头一样。 「反了反了!来人,把他们几个,全都铐起来!」 「带去长安县……哎呦,我要去告……哎呦!」 苏大为和安文生对视一眼,颇有默契的一同闪开。 只露出站在中间的明崇俨。 两人一指,几乎异口同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刚才动手的是他。」 「就是,同我们无瓜,要抓就把他拿去。」 明崇俨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一脸懵逼的左右看看:「你们……不丈义啊!还有你……」 他冲上去揪住苏大的衣袖,想抓衣领的,想想没敢。 「方才不是才说同甘共苦吗?」 「哦,那是从前,现在不在黄安县了,有肝你自己去爆。」 「恶贼!没义气啊,你们两个恶贼!」 他们几个在城门前跟说相声一样,逗得围观的一帮胡商忍俊不禁,轰然大笑。 那城门老吏和城卫们,只觉面上无光,气得七窍生烟。 「还愣着做什么,抓人啊!」 脸肿成猪头的武候奋力一推身边的城卫,厉声道:「有什么事我担着!快抓人!」 「喏!」 城门卫防着有人扰乱,平时备得器具甚是齐全。 像是什么镗耙,铁叉,铁链,盾牌、角弩,全都备有。 镗耙和铁叉就像是后世民警对付一些闹事者用的工具一样,一个长长的铁棍前头一个叉型,可以将人控制住。 一般遇到有人闹事,城门卫会一拥而上。 对方若有武器,就盾手先行,镗耙铁叉随后。 将人控制住后,再用铁链锁住拿下。 若贼人厉害,甚至会出动弓弩,当场格杀。 随着燕髯武候的吼声,十几名身材高壮的城卫卒子,拿了器械涌了上来。 一旁的胡商眼见不对,吓得怪叫一声,轰然而散。 逃出去数十步,又捨不得看这热闹,纷纷驻足回头观望。 像这种头铁到敢在大唐长安城门闹事的人真不多。 足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阿弥,你看这些人……」 安文生眼见一帮城卫涌上来,不但不惊,反而摇了摇头。 苏大为浓眉皱得更紧,脸上涌起一种失望之色:「越来越不像样子。」 明崇俨看着两人,如看外星人一般:「你们在说什么?」 苏大为黝黑刚毅的脸上,带起一抹感慨:「难怪我看他们全都面生,这些人对敌,居然不知结阵,毫无章法,一看就疏于训练。」 安文生道:「若是当年跟着我们征过吐蕃和西突厥的老兵,断不至如此,现在的折冲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样子货。」苏大为一锤定音。 噗!明崇俨只觉得自己一口老血喷出来。 现在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吗? 人家都上来拿人了。 你们反抗不? 反抗这事就闹大了,到时武后会怎么想。 不得被言官在朝堂上弹劾个几本。 本来那些言官就闲得没事干,每天就想搞点大新闻。 若不反抗,难道被这区区几个城卫给拿下,自己脸还要不要了? 就在他一犹豫的功夫,那些城卫已经执着大盾,甩着铁链蜂涌而至。 「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以免受皮肉之苦。」 「居然敢打我们头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那名被打的燕髯武候此时豪气顿生,手里提着横刀大步上来,口里厉声道:「这几个人面生的很,怕不是奸细探子,给我统统拿下,下到长安狱里!」 说完,又冷笑的补充一句:「老子我要细细的审!」 最后几个字,几乎从齿缝里蹦出来,充满了威胁之意。 这话才出来,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燕髯武候嗷的一声飞了出去。 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一直撞到城门上的铜钉,才停了下来。 一时间,整个城门前鸦雀无声。 所有的城卫都仿佛被点了穴一样,看着那位动手的黑脸青年,好整以遐的弹了弹指头,浓黑的眉头舒展开,嘴角微撇,似乎带着不屑之意。 苏大为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得所人都不及反应。 直到燕髯武候满脸是血的爬坐起来,嘴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这些城卫才清醒过来。 「头儿,头儿,你怎么样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燕髯武候捡起横刀,拔刀出鞘,整个脑袋血污满脸,面孔涨得紫红。 双手举起横刀,如一头髮怒的野猪般,跌跌撞撞的冲上来。 安文生伸出肉手扶着自己的额头:「这事闹的……如何收场。」 「啊啊,老子杀……」 眼看燕髯武候要冲到近前。 第594页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大喝传来:「住手!」 一个人影,快如奔马,沖入场中,一脚将那武候踢翻在地。 下了对方的刀,然后返身向着苏大为,推金山倒玉足般,单膝重重跪下。 呯!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 这是一个年纪在三旬左右,一身黑衣玄甲的军人。 看甲衣上的品阶,当是折冲府都尉。 甚至很可能就是驻守延平门附近的驻军。 「三……三郎,你,做甚么打我?」 翻倒在地上的燕髯武候一脸懵逼。 被唤作三郎的人,头也不回的恨声道:「打你,老子恨不得杀了你,有眼无珠的东西。」 说完,三郎单膝跪着,朝着苏大为,伸出右拳,狠狠的在自己胸膛上捶了三下。 「陇右老兵,见过总管!」 声音慨慷激烈,透着金戈铁马之气。 城门前,再一次寂静下来。 城卫、城门吏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而先前那老吏,更是脸上微微变色,心中暗道:莫不是踢到铁板上了,这个黄安县令,真有些来头?以前是陇右的将领? 在长安,得罪那些小官小吏不怕。 怕的是两种人。 一是哪位高官世家的子弟。 二便是征西域,征吐蕃的那些老兵。 而眼前这位三郎,老吏自是识得,乃是在陇右驻守六年的老兵。 回来因功得授折冲都尉,是一个狠辣的角色。 平日里守城的那些个武候,见了他都跟乖猫儿一样,点头哈腰,极尽恭谦。 像这位燕髯武候牛七郎。 更是每月都请三郎喝酒,一心想要结交,甚至几次提出要结拜,都被三郎给拒绝了。 一句话,人家瞧不上。 但是这心高气傲的折冲府都尉,居然大礼参拜对方。 这……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认识我?」 苏大为俯视三郎,两眼微微眯起。 他的记忆很好,每一个跟过他的老兵,都留有印象。 「总管,我在陇右当了六年兵,若非总管,我现在可能还守在外面吃沙子!」 三郎的喉咙微微蠕动,显得十分激动。 「当年我部驻守石头城,吐蕃鼓动吐谷浑人入寇,我们抵挡了二十余天,死伤殆尽,若非总管带人来援,只怕我已随袍泽去了。 后来我入总管先锋军,随总管的人入驻武威,可惜在武威时受重伤,便留在当地。 直到半年后,总管得胜归来,我方才得以回长安。」 三郎一字一句,包含深情。 他的声音沙哑,却浓烈如酒,有极大的感染力。 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那燕髯武候牛七郎,嘴唇颤抖了一下:「三……三郎,他,他究竟是何人?」 第六章 名动长安 「什么人?」 三郎的眼珠子一下变得赤红,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牛七郎一眼。 那眼神,无声,却充满力量。 仿佛在吼:你不配知道。 三郎再也不看牛七郎,叉手向苏大为激动道:「末将,陇右老兵,延平折冲都尉,魏三郎,拜见逻些道行军前总管。」 说着,用力振了振双手,声音锵铿道:「愿为总管效死力!」 他的话里,透着铁血之气。 赤红的眼珠,刀削般的脸庞,还有身上透出的煞气,从口中迸出的金石之音。 让人仿佛看见陇右浴血的战场。 看到手持横刀,红旗漫捲的大唐铁骑,咆哮着沖向敌人。 那是经歷过生死的老卒,才有的气势。 整个城门口鸦雀无声。 所有的百姓都吃惊的瞪大眼睛。 他们虽没见过真正的战阵,但从这魏三郎身上,也看出来,这是一个真正浴血的老兵。 而且身为长安的折冲府都尉,实权不小。 像这样的铁血军人,居然大礼参拜,说愿为了眼前这个黑壮青年效死力。 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总管? 逻些道总管不是苏定方吗? 不怪这些商人和百姓少见识,实在是此时消息远未有后世发达。 更没有信息网络。 此时的百姓想要知道朝廷的动向,全凭朝廷张榜布告。 合着识字率也低,大部份都是文盲,只有少数读书人才能读懂朝廷放出的消息。 而且还要看朝廷的消息放出了多少。 像大唐对外用兵这种事,出兵前是绝对不可能张榜公告天下,告诉大家我们大唐出多少兵,谁为将,谁谁负责后勤。 那不是脑残吗? 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各国的耳目,光是西域的商人,转手把情报一卖。 那出征的唐军岂非全露底了。 基本上,长安百姓只会隐约听说朝廷又用兵了,至于打的谁,派谁为将,大概率都是事后得胜归来。 才会由朝廷张榜公示一下。 然后贩夫走卒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才多点谈资。 这种情况下,大家能记住的也就是主将,大唐战神,总管苏定方。 至于谁是前总管,谁是后总管,谁是行军总管,谁管后勤…… 谁特么要知道那些。 第595页 百姓只想知道,这次又灭哪个国,杀了多少敌人,夺回多少牛羊牲口,多少奴隶和财宝。 所以围着厚厚一圈的各国胡商,还有普通百姓,一时之间,脑子里都是懵逼的。 逻些道总管除了苏定方,还有谁? 这位黑脸汉子看着这么年轻,他,他也是总管? 百姓们不清楚,不代表那些武候和城卫也不清楚。 官家体制内的,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圈子。 之前苏大为说黄安县令他们不知道。 但此时魏三郎喊出「逻些道前总管」几个字,当场一帮城卫和西市署吏就吓尿了。 唿啦啦,一下子跪倒一片。 一个个以头触地,吓得浑身发抖。 得罪了大唐的行军前总管…… 逻些道行军前总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武后视如亲弟的,名将苏大为! 明崇俨看了一眼皱眉思索的苏大为,向安文生递了个无奈的眼神:「完了,漏底了,武后令我们秘密入长安,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安文生肥胖的手掌一摊:「凉拌呗!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高个子? 明崇俨看了一眼安文生,再看一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苏大为。 的确是高个子。 这苏大为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就算在身高体壮的唐军中,都是罕见的高大。 明崇俨站在他身边,堪比「最萌身高差」。 仰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明崇俨嘴角抽搐了一下。 自己这个子看来也不会长了,这身高,是自己永远的痛。 贼你妈,应该离苏大为远一点,这参照物太噁心人了。 「魏三郎,我记得你。」 苏大为终于想起来了,微微点头道:「你跟过李辩,当时是前锋队的,我记得你。」 「总管,你还记得我!」 魏三郎喉结蠕动,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当时征吐蕃的大军十几万人,就算自己是前锋军,可前锋军也有几万人。 总管居然还记得自己! 这一剎那,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从他的心底涌起。 赤红的眼中,亮起晶莹的雾气。 「不光记得你,你那一队,萧归、胡十八、赵二郎、张敬之,每一个人,活着的,战死的,我都记得。」 苏大为面容平静,声音里,却透着凝重之意。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大唐的嵴樑。」 「总管!」 魏三郎大叫一声,另一只膝盖也跪下,双手撑地,头颅重重的磕在地上。 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三郎,三郎替袍泽们,谢总管!谢总管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兵。」 「起来,起来,不光是我,大唐上下,都不会忘记你们,我回来了,我会上书陛下,为每一位战死的老兵,立碑纪念,令大唐百姓香火祭之,还有他们的家人,我也会上书陛下,妥善安置。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谢总管!谢谢总管!」 魏三郎跪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已。 苏大为伸手,将他用力搀扶起来。 「不许哭!你是我大唐的兵,可以流血,绝不流泪!要哭,也只能让我们的敌人哭!」 「喏!」 魏三郎用套着皮甲的胳膊狠狠抹了一把脸,用力叉手应喏。 这一幕,将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先前的平静如压抑的火山,直到这一刻终于迸发出来。 西域来的胡商,长安城路过的百姓,有的惊疑,有的大叫,有的想起了什么激动的向身边人倾述着。 「是苏总管,苏总管回来了!」 「苏总管不是殁于军中?哪来的苏总管?」 「你……混帐东西,难道不知苏总管的弟子,小苏总管!」 「是他!!」 「苏大为!」 「苏大为又回来了!」 「他跟着苏大总管,北灭西突厥、东灭高句丽、百济、倭国,西灭吐蕃、天竺!」 「苏大为总管回来了!」 「这……朝廷终于记起小苏总管了!」 「这次回来,定是要论功行赏!」 「小苏总管……朝廷会有大用啊!」 各种议论汹涌,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城门吏,市署吏还有武候,心中已经涌起绝望之感。 先头想着一个小小的黄安县令,在长安只算个芝麻粒,蝼蚁一般。 哪知……哪知他竟然是苏大为! 老一辈名将之下,大唐年青将领中,第一人。 在唐军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掩盖他的光芒。 难怪,难怪那骄傲的魏三,一见到他,便慌忙大礼参拜,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老子要是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只怕会哭得比他还大声。 完了! 得罪苏大为总管,咱们还有命在吗? 所有的城门吏,城卫武候还有市署官员,吓得脸都绿了。 绝望如黑洞般将心吞噬。 「苏总管!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饶小人一命!」 突然,一个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 循着声音看去,正是方才被苏大为抽过一耳光的武候队长牛七郎。 第596页 他现在才算完全反应过来。 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 一边惨叫,一边跪下连连磕头。 额头几下子就鲜血迸溅。 魏三郎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转身狠狠一脚踹在牛七郎的肩膀上。 将他一下子踹倒在地。 不等牛七郎反应,魏三郎揉身扑上,单膝跪在牛七郎的后背上,压得他动弹不得。 同时手里「锵」的一声,腰畔横刀出鞘数寸。 「军中视总管为神,你辱总管,便是辱我们大唐老兵,念在往日情份,我送你一个痛快!」 「三郎!三哥,不要啊,我上有七岁老母,下有八十孩儿~~」 牛七郎吓得口不择言,声音都变形了。 一旁的城门吏、武候、市署吏看得心胆俱裂。 杀武候? 这魏三郎居然因为牛七郎对苏大为不敬,要在城门口杀人! 按唐律,杀人者坐死。 他这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替苏大为杀人! 这苏大为,究竟有何等魔力? 一旁的西域胡商、长安百姓,更是吓得目瞪口呆。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折冲府都尉,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 杀的是守开远门的武候。 为的是牛七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苏大为不敬。 天爷爷! 这是豁着掉脑袋,也要替苏总管出口恶气! 有那胆小的百姓,已经吓得尖叫起来。 有人用手捂住脸,却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看。 看到「呛啷」一声,魏三郎横刀出鞘。 好一口宝刀! 上面血纹满布,不知饮过多少胡人的血,才染成这样。 那刀口,寒光凛冽。 只望一眼,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立起来。 「怪只怪你辱我总管,你死后,你的老娘幼子,我替你养,若我抵命,便让我家人来料理。」 魏三郎斩钉截铁的说完,手中横刀勐地向牛七的脖颈动脉划去。 这一刀下去,牛七必死无疑。 远处明崇俨眼神变了,先前还是一副看戏的轻松,此时神色为之一凝:「他来真的!」 安文生细长的双眼撑开,闪过一抹精芒:「真出人命了。」 叮~! 一声清越的鸣响。 魏三郎只觉虎口一震,一股巨力击在横刀上,带得他整个人腾身而起。 噔噔噔,连退三步,才靠着腰胯之力,勉强将身子定住。 横刀在双手间,仍在剧烈颤动,发出「嗡嗡」颤音。 魏三郎大吃一惊,定睛看去,这才发现,是苏大为及时出手,用食指轻弹了一记在刀嵴上。 只是一根指头的力量,就险些令他整个人飞出去。 魏三郎心中震撼:「总管!」 「不要杀人。」 苏大为走上去,拍了拍魏三郎的肩膀:「你手里的横刀,我记得当年穿过横断山,前锋队击溃一千吐蕃骑,是我亲手赠给你们的。」 「是!」魏三郎喉结蠕动,声音里透着激盪。 战场上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日。 「这是英雄之刀,怎可斩向唐人。」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收起来吧。」 「喏!」 魏三郎想了想,纳刀入鞘,叉手向苏大为行礼。 一旁的牛七郎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了,一张脸,露出不知是哭还是想笑的古怪之色。 只是他的脸肿得跟猪头一般,带着两腿间一片湿热。 只怕日后也没脸见人。 四周的胡商轰然大笑,冲着牛七郎指指点点。 长安城的百姓也交头接耳,沖牛七郎发出嘲笑声。 跪了满地的城门吏沖苏大为磕头惨声道:「我等有眼无珠,不知是苏总管归来,还请苏总管入城!」 一边磕头,一边膝行让开通向城门的道路。 谦卑到极点。 有那起闹的百姓跟着喊道:「合该苏总管入城!」 「入城!入城!入城!!」 「请苏总管入城!」 「就是,看这些署吏还狗眼看人低!」 「也只有苏总管这样的人,才能大摇大摆的入开远门!」 四周一时群情汹汹,气氛热烈至极。 安文生摸着下巴,向苏大为嘆气道:「这事情闹得大了,若是陛下和武后责怪,不知你顶不顶得住啊?」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天:「我特么也不想闹大啊……」 明崇俨走上来,眼见那些城门吏一副前踞后躬的献媚嘴脸,忍不住嘲笑道:「这开远门能走了?」 「能走能走!」 「不怕圣人怪罪?」 「咳咳……圣人,圣人有言,如有特殊情况,朝中官员,亦可走开远门。」 「哈哈哈~」 明崇俨仰天大笑,甩了甩衣袖。 他生性聪明,一听城门吏如此说,立刻明白过来。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圣上的旨意原本就是留了活路,但到这些城门吏这里,欺你官小,当你是蝼蚁,便硬是不让过。 若换一个人,只能忍气吞声。 但谁知今天遇到的是苏大为。 「阿弥,这里也闹半天了,真闹大了,武后那里不好交代。」 安文生凑上来小声道:「走吧。」 第597页 「走走。」 明崇俨拂了拂衣袖:「早点入长安,我要沐浴更衣,再好好歇息一天。」 「请请,几位贵人,请!」 跪在地上的老吏不敢起身,就那么跪着,弓着腰,一脸献媚笑容,伸手请苏大为他们入城。 「这城门啊……」 苏大为摇摇头:「不入也罢。」 啊?! 这一下,城门吏们,还有围观的那些胡商,正在起闹的百姓们大吃一惊。 唿喊苏大为入城的声音,渐渐变小。 方才为了入城的事,闹成这样,现在苏总管又不入城了? 这苏总管,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就在跪在地上的城门吏,以及四周的胡商、百姓议论纷纷时,突然,从城门一侧扬起烟尘,有大量战马奔驰发出的闷雷声响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投向声音来的方向。 立刻看到,那是一支骑兵。 马上人人着甲,阵型严明。 间中隐约有一面黑旗迎风飘扬,只是一时还看不分明。 见状,魏三郎本能的就站在苏大为身前,挡在苏大为与骑兵之间。 伸手按刀。 他是苏大为的兵。 哪怕只跟过总管一天,也是总管的兵。 如果有人要危害总管,哪怕豁出性命,他也会挡在前面。 除非,从他的尸体踏过。 骑兵来得飞快,转瞬即至。 当看清马上的将领时,魏三郎身子一震,流露出震惊之色。 马上那员大将,身穿鱼鳞锁子甲,腰杆挺直,神情彪悍。 正是曾任苏大为手下先锋将的李辩。 也就是魏三郎曾经的头儿。 这…… 李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可如何是好! 李将军会不会对总管不利? 还没等魏三郎想清楚,就见李辩大喝一声,从战马上直跃下来。 身后的白色披风扬起。 四周围观的百姓、胡商还有城门吏们,下意识发出惊唿声。 却见李辩轻盈落地,双目灼灼的凝视着苏大为。 他那张年青却坚毅的脸上,渐渐如寒冰融化。 双眼透着浓烈的情感。 伸出右拳,用力在自己胸前衣甲上捶击三下。 然后向苏大为叉手,大声道:「李辩,拜见总管!」 跟在李辩身后的骑士们,动作整齐划一的翻身下马。 那一件件精铁战甲,无一不说明他们高级将领的身份。 紧随李辩之后,数十名唐将,兼数百名唐军骑士,向苏大为共同行礼,声震天际。 「参见总管!」 「你们……」 苏大为张了张嘴,颇有些无奈的看向李辩。 目光越过他,又从后方那些将领中,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明崇俨,整个人都震惊了。 一个魏三郎,他还觉得能接受。 但是现在,一个个唐军大将。 看那个带头行礼的,好像是李辩吧? 据说已经被陛下封为乌蒙都督,将要独挡一面。 还有高崇文! 安东都督高侃之子。 那也是将门虎子啊。 还有程名振,名将程务挺之后。 还有李谨行,刚被朝廷封为营州都督,据说马上要去镇守辽东。 不光明崇俨吃惊。 围观的那些胡商、百姓、城门吏、市署吏、武候们,包括方才的牛七郎,眼见这一幕,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将星璀璨。 这绝对是将星璀璨。 老一辈名将渐行渐远,这些年青的嵴樑,将是今后大唐数十年里的铁壁。 大唐新的名将、战神,只会从这些年轻将领里出来。 现在,他们齐聚在此,共同参拜苏大为。 如众星拱月一般。 这些大唐最精锐的骑兵,最骄傲的骑兵将领,一身甲冑,纪律严明,武装到牙齿。 在他们面前,只是一身常服,除了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苏大为。 但偏偏就是这个看着普通的人,令所有年轻唐军骑将大礼参拜。 如同无冕之王。 全场静默无声。 只有粗重的唿吸,和激烈的心跳。 「你们怎么都来了?」 苏大为颇有些诧异。 「是陛下和武后,得知总管即将回长安,已命我们在明德门守了半个月了。」 李辩声音才落,大步上来的李谨行接口道:「我们在此,专为候总管,陛下有旨意,总管一回长安,便从明德门入,陛下明令百官登城,百姓登街,为苏总管夸功!」 夸功的意思,便是献俘夸功。 在唐军大胜之后,主将率领仪仗队,押着被灭国的那些国王和王族,从长街入皇城。 沿路让长安百姓看看敌国酋长长什么样。 同时也是对唐军主将最大的荣耀。 那一刻,全长安的人,都关注着你一个。 全长安,都会永远记住这辉煌的时刻。 此前,享受这一待遇的,只有苏定方和李勣。 现在,还要加上苏大为。 众唐将上来,一齐拱手道:「薛将军还有娄将军他们在明德门等候多时了,若不是听说总管在开远门这边,我们险些要弄岔了,还好还好。」 第598页 「事不宜迟,总管请上马,随我们来。」 「总管你的明光铠,我们早就备好了,请总管换上。」 「对了,一会我们都替总管做护卫,总管只管前行。」 「长安百姓都能一睹总管的威武。」 众将七嘴八舌的说着。 然后也不等苏大为多问几句,共同簇拥着他上马,挟着苏大为,转头向明德门去了。 明德门,正在朱雀大道与皇城的中轴线上。 是长安的正大门。 往日,只有身份极重的藩属国国王,朝拜天子的使节,又或者是取得灭国大胜的名将,才有资格如此隆重的从此门过。 但今日,明德门只属于苏大为一人。 眼看着苏大为被众唐骑大将裹挟着奔向明德门。 被遗忘的明崇俨一脸发怔的看着那些骑兵远去,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要骚还是苏县令最骚啊!」 安文生眼角抽了抽,心想这孩子也被阿弥带坏了,用些古怪的词。 这能叫骚吗? 这明明就是装逼犯! 呸! 「还愣着做啥,入城啊!」 安文生推了一把发呆的明崇俨:「别想了,夸功没咱们的份,早点入城,找个好地方,居高临下看阿弥一会从朱雀长街走过,身后跟的都是大唐精骑,到时会有唱名报功,也是一大盛景。 他妹的,我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安文生嘴里嘟囔着。 「那还等什么,快走快快走!」 明崇俨手忙脚乱道。 第七章 满城红袖招 看着苏大为跟着一众唐军精骑远去。 围观的胡商和百姓一时议论纷纷。 那些跪在城门口的城门吏,第一次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 往常他们在这些胡商和百姓眼里,就是一等一的大爷,但是此刻,居然无人关注。 幸好没人关注! 也就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狼狈。 市署老吏在其他人的搀扶下,抖抖擞擞的战起来。 那些城门吏,武候也跟着从跪地改为站起身,向着老吏诉苦道:「西老,你这次可把我们害惨了!」 「嘘,我怎么知道他……他居然是军中贵人!」 老吏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左右张望一圈,压低声音道:「莫要声张,你看他连牛七郎都没杀,怎么会为难我们这样的人?」 「说得也是,贵人犯不着去和蝼蚁一般计较。」 听得老吏如此说,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暗感庆幸。 「咳,我现在还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你们看看,汗毛都立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以后眼睛可得放亮一点,别再冲撞了贵人……」 「呸,像苏大为总管这样的贵人,满长安又有几个?咱们这辈子能遇见一次,已是祖上烧高香了!」 众城门吏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语速极快。 人在紧张焦虑时,都喜欢逼叨逼叨。 这是一冲减压。 「散开,都散开,现在还是当值时间……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都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老吏众沖人喊了一嗓子,咳嗽几声,扯了扯衣袖,挺了挺胸脯。 踱步到城门一侧,沖那些犹自围观,指着唐骑驰去方向指指点点的胡商扯起脖子骂道:「贼特么的,还进不进城?不想去西市的就继续看,误了时辰,后果自付。」 谁知他这声,不但没能令胡商们乖乖过来排队勘验凭证,反而是一阵轰笑。 那些胡人说的也不知是波斯语还是大食语,向着城门这边指指点点,又指向苏大为去的方向。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还在兴奋的谈论着方才的事。 对这些胡商来说,当真是大开眼界了。 平日里他们能接触最高的官,也就是市署官员。 不客气的说,这些署吏在胡人面前,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都翘上天了。 在胡人面前做威做福,如土皇帝一般。 谁能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居然会在城门前跪倒一片,疯狂的朝着那个唐人磕头。 这岂非是说,方才那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的唐人,是比武候、市署吏还要厉害的官员? 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贵人。 大部份胡商,对大唐军方现在情况不是那么了解,唐语也欠佳。 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弄清苏大为身份的大有人在。 一时之间,对苏大为身份的猜测,成为了他们口中最感兴趣的话题。 「我看你们是不想入城了!生意还做不做了?钱还赚不赚了!」 老吏厉声喊着,用唐语和栗特语、突厥语各喊了一遍。 那些胡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渐次停下议论。 牵着骆驼队,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磨磨蹭蹭的重新到城门前排队,等候入城。 嘶~ 牛七郎摸着自己肿胀如猪头的脸。 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好疼啊! 贼你妈,连牙都掉了两颗。 另一边腮帮子里,后槽牙也松了。 他满心郁闷,不过看到魏三郎手按横刀,笔直的站在那里,眺望着苏大为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的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 第599页 嘿,全大唐,得罪了苏总管,还能活着的人,就老子一个吧? 大难不死,洪福齐天! 手捂着腮帮子,一笑,牵动痛处,又换作嗷嗷杀猪惨叫。 一边笑,一边叫着,挨摸到魏三郎身边,他看了看,壮起胆子道:「三郎,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人都走了,你恁得像个望夫石一样。」 魏三郎按着横刀的手微微一紧。 回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里一片冰冷。 看了牛七郎一眼,他也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 牛七郎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的武候,一跺脚,转身向魏三郎追去。 「三郎,哎三郎,你方才那么捧苏总管,他怎么不带你走?」 「再废话一句,信不信老子割下你的狗头!」 魏三郎突然回头,一把抓住追上来的牛七的衣襟,恶狠狠的道。 「不信。」 牛七郎嘴角一抽,又变作杀猪般的惨叫:「哎呦,我的脸……疼!」 「你还知道疼!」 魏三郎狠狠将他推开:「知道疼就离远点。」 「嘿嘿,三郎,别走,别走啊,我知道,你方才其实是为了救我。」 牛七郎捧着脸颊,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后面。 一边追,一边厚颜无耻的道:「咱们怎么说都是同乡,一起扛过枪嘛,我还不知道你嘛,方才你若不是那样做,只怕苏总管真的要斩了我。」 「我方才就应该一刀割断你的喉咙,省得你这般聒躁。」 魏三郎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暴跳。 好想砍人。 若不是苏总管说了,手里的横刀只用来杀敌,不能用来杀猪。 现在就想一刀结果了这蠢货。 「三郎,别这么说,别这么无情嘛……」 牛七郎生得虽粗胚,一脸燕髯,跟个胡人似的。 但是心思却极活络。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舔着脸笑道:「你方才那般表现,要我是苏总管,一定会记在心上,人家还记得你的名字呢。 若是……若是苏总管将来有用到你的时候,记得拉我一把啊,咱们怎么说都是一起扛过枪的……」 「滚!」 魏三郎一脚将牛七郎踢了个跟斗。 「莫挨老子!」 …… 朱雀长街。 宽敞的街道,与皇城同在中轴线上。 此时道路两旁的楼宇张灯结彩,鳞次栉比,高低起伏的延伸向远方。 苏大为一身明光铠,骑在龙子背嵴上。 铁蹄敲击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 发出锵铿之声。 在苏大为身后,依次跟着随大唐诸将。 李辩、薛仁贵、王孝杰、李谨行、高崇文、程务挺等。 诸将之后,是多达五百骑的大唐铁骑。 排成阵列,依次而行。 在骑兵之后,又是五百唐军,以步卒为主,推着弩车马车,紧随其后。 率队的唐将,乃是黑齿常之、沙咤忠义、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等人。 在车阵之后,又是五百唐军,为重甲步卒,肩扛陌刀。 由崔器带队。 重甲步卒所过之处,脚步隆隆。 陌刀如林,寒芒耀目。 这个阵势,完全是按着苏大为征吐蕃时的阵势来排布。 整个长安,一时失声。 就算当日苏定方总管回长安,献俘夸功,也没有这般阵列森然的军阵。 主要是仪仗队,和献俘的各国敌酋。 哪比得上这支征过吐蕃的铁血老卒。 隆隆的脚步声中。 整个朱雀大街,整个长安,无数百姓的心脏,仿佛都随着那脚步,在震颤。 长安百姓密密伫立在道路两旁,伫立于楼宇中,当看到苏大为为首的铁骑经过时,一时神气为之所夺。 道路两旁,还有金吾卫和武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伫立着,维持着秩序。 亦有不良人,站立在人群中。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从他们中,看到不少自己熟悉的面孔。 远处有传令官和传旨太监,依次将声音传递。 「天皇天后有旨,苏大为替大唐开疆拓土,攻破吐蕃逻些城。 有功,必重赏! 陛下赏黄金千两。 上好蜀锦绸缎五车。 各色香料五车。 牛羊各五百只。 长安西市大宅一所。 长安城外良田百亩…… 特晋,苏大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 赐爵,开国伯! 受勛,上轻车都尉!」 此时此刻,朱雀长街两侧,数以万计的百姓,摒住唿吸,听着传旨声音的迴荡。 看着骑在黑色巨马身上,一身明光铠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感觉心潮激盪,难以自已。 开国伯! 大唐自开国以后,便少有人能受封开国伯了,毕竟过了帝国初建的时机。 这苏大为,居然能得开国伯! 天皇天后如此爱护此人吗? 看他的年纪正当壮年。 若是再过些年,封公封王,只怕也不在话下! 相比开国伯的身份,之前的那些黄金、蜀锦、香料、田宅又不算什么了。 虽然那份赏赐也很夸张。 但和开国伯一比,全都不值一提。 第600页 数以万计的目光。 或疯狂、或震惊、或羡慕、或嫉妒,一齐投注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灼热的目光,恨不得将苏大为拉下马来,取而代之。 可惜,苏大为只有一个。 今天在长安朱雀街,只有苏大为配享此荣耀。 「天皇天后有旨,特赐苏大为贊名夸功!长安百姓齐贺之~~」 余音裊裊,久久迴荡。 仿佛从九重天厥降下。 传令的金吾卫、千牛卫们,运足丹田之气,齐声吶喊。 「苏大为,一征西突厥,亲俘沙钵罗可汗;二为熊津都督,擒获百济伪王;三破高句丽,攻破平壤城;四灭倭国,生擒倭王;五破吐蕃,攻陷逻些城!」 「贊名夸功!」 「为开国伯贺~~~」 压抑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 长街两头的长安百姓,齐声大喝着。 「彩~~」 「开国伯神威!连破五国!」 「大唐威武!开国伯威武!!」 「百战百胜!百战百胜!!」 数以万计的声音,汇聚如洪流。 巨大的音浪,直上云霄。 街道两头的百姓,用力将手中的鲜花掷出。 更有两旁彩楼的女郎,推开窗棂,将手里的鲜花,向着苏大为的战马掷去。 一时花落如雨。 香满长街。 喝彩声,欢唿声,尖叫声。 此起彼伏。 各家深闺的女郎,都争先恐后的从窗口探出身子。 向着马上的苏大为疯狂的招着手,唿喊着,盼着苏大为能看自己一眼。 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都疯狂了。 苏大为还是第一次经歷如此场面。 心中不由暗道:这特么跟后世天王巨星出场一样! 好在哥见过世面,还能镇定得住。 对,哥们练过的,轻易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说是不笑,但是嘴角仍忍不住向两边翘起。 这次,李治和武媚娘可是真捨得啊。 正四品上,之前自己的品阶才是从四品下。 这一下,连接跨过两个台阶。 一下子就拿到开国伯的爵位。 可以说,拿到这个,就算是拿到贵族的门票。 不再是官吏,而和那些开国的大佬一样,可以作为军功贵族传家了。 牛批! 苏大为想到这个,想到今后自己与小苏的孩子,也可继承爵位。 他可以对孩子自豪的说一声,这是爹给你挣下的家业! 这感觉,爽! 在苏大为身后,那些跟随苏大为征战的将领忍不住道。 「这些都是总管应得的!」 「就是,以总管的灭国大国,我看就是赏个三品也受得起!」 「没错!」 苏大为头也不回:「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别乱说话。」 「嘿嘿,才没有乱说话,咱们哥几个,就服总管你,换别人,跟咱们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是,总管,你不知道,李辩和高崇文他们,本来是受命要出去领兵,但是听说总管要回来了,就死活求着多留些时日,就为了候着总管。」 「咱们的胜利和功勋,都是总管带咱们拿下的,不亲眼看着总管受封,死都不瞑目!」 「呸,什么死不死的!跟着总管,日后咱们也能捞个封伯封公的军功!」 「跟着总管没有灭不掉的国!」 「哇哈哈~」 身后的诸将,越说越是激动,居然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苏大为骂道:「注意形像啊,长安百姓都看着呢!」 「看就看,我们都是绿叶,正好衬托总管你威武不凡。」 「贼你妈,一群马屁精。」 苏大为嘴里骂着,心里倒是暖暖的。 军中男儿没那么弯弯绕绕,大家是战场中的袍泽,过命的交情。 苏大为是他们的头儿,带着他们打胜仗,得军功。 他们就服苏大为。 也只服苏大为。 大唐如今年青一代的厉害将领,几乎大部份都有在苏大为麾下的经歷。 无形中,已经成为一股力量。 它现在或许还不显山露水,或许还比不上朝堂上的诸位大佬。 但这股力量,随着这些军人的地位攀升。 足以改变许多事…… …… 皇城,承天门前。 奢华浩大的车仗仪驾,像征着天子身份的千牛卫与文武百官,齐聚在此。 站在城楼上,听着越来越浩大的欢唿声。 听着长安百姓疯狂至极的吼叫声。 武媚娘挽着李治,红润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不异察觉的微笑。 这么多年了,终于走到这一步。 阿弥,听着长安百姓都为你欢唿,阿姊也为你开心呢。 在她身侧的李治,神情里有疲惫也有虚弱。 但是双眸微微张开,里面却又透着与疲惫身体相反的精芒。 似期待,似纠结。 天皇天后,二圣临朝。 他们是大唐最耀眼的太阳。 而在今天,这对太阳的荣耀,分给了苏大为。 听听这满长安百姓狂喜的欢唿声。 就知道此时苏大为在数十万长安百姓眼中,有多受欢迎。 第601页 距离李治和武媚娘稍远处的百官中。 一名身着二品官袍的老者,扫了一眼身边的另一名官员。 「左相,你觉不觉得,这苏大为受的荣宠有些过了?」 老者幽幽的道。 被他唤作左相的阎立本,悚然而惊。 但是眉目间,却不透声色。 低声道:「右相说的极是。」 「年轻人,锋芒太露了不是好事……天皇天后爱护,但若他太膨胀了……」 后面如何,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一双眼睛,却光芒灼灼的盯在阎立本的脸上。 似乎等待着什么。 阎立本忽然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 大唐右相,关陇贵族如今在朝中最大的山头。 不是自己能抗衡的。 他暗自吞咽了一下唾沫,却感觉喉咙里干干的,没有一丝水份。 「左相?」 「右相……所言极是。」 「呵呵。」 被唤右相的老者目光在阎立本身上一转,才幽幽的收回去。 他的目光盯着武媚娘的背影,幽深难测。 仪仗队的百官中,不少人暗中注意着右相与左相。 谁不知道,近年来随着天灾,朝中局势又起了变化。 首先是关陇贵族为首的家族重新凝聚起来。 而且借着天人感应,不断弹劾武后。 其次寒门出身的官员大受打压和排斥。 武后不得不断尾求生,不断将这些人捨弃。 但另一个变故也同时发生。 那就是陛下的龙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也就越来越依仗武后。 甚至有人私下传言,朝中大小事务,悉决于武后。 如今的陛下,成了泥样木偶。 关陇贵族、山东士族,甚至开国的军功贵族,与武后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在这个紧要时刻,陛下突然在一次朝会透出迁都洛阳的意思。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今,为了迁都之事,已经争论了快半年了。 两边人马,至今还没争出个头绪。 结果又出了苏大为这件事。 谁不知道,苏大为,是武后的人? 阎立本眼露担忧的看向李治的背影。 从这位陛下的背影,他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只看到他的疲弱、衰老。 就那样倚靠在武后的肩上。 仿佛没有武后的支撑,他随时会摔倒。 唉! 阎立本在心中长嘆一口气。 只盼着狄仁杰赶快来长安。 此人有宰辅之才。 有他相助,老夫才不用支撑得那么辛苦。 就在文武百官队列中,气氛诡异时。 突然,从前方朱雀大道的方向,传来一股巨大的声浪。 那是数以千计大唐军人,一齐怒吼的军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歌声嘹亮甚至一瞬间将全长安百姓的欢唿声都压下去。 整个天地,仿佛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更加炽热的欢唿声沖天而起。 那是朱雀长街两旁数以万计的百姓在随歌应喝。 起先是几百人,几千人。 接着是几万人。 乃至朱雀街外,西市的胡商,长安县、万年县,东市,一个个唐人下意识随着歌声唱唱。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是苏大为在征吐蕃时,于军阵中念过的诗句。 当时只是由感而发,鼓励战阵中的袍泽。 谁知身边的将士们就都记住了。 为了迎接苏大为,还特意排练过了。 上千军士带着上万百姓,最终引得长安内外,十几万人齐唱同一首歌。 如此盛景,旷古未有。 皇城承天门下,李治只觉汗毛倒竖。 一股气从脚下冲起,令他一下子挺直了腰身,惊讶的道:「这歌……」 「陛下,这是阿弥在征吐蕃时,于军阵中所作,将士们甚爱之。」 武媚娘挽着他的胳膊,温柔的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阿弥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 「哈哈哈~」 李治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笑,牵动着胸膛,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武媚娘忙替他以手抚背顺气。 李治艰难的摆着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捂着口,喘息了片刻,抬首向着前方,脸上露出欣然之色:「没想到苏大为除了领军之能,还有这般诗才!朕,过去真是小看了他。」 站在李治和武媚娘身后稍远处,几位皇子和皇女们悄然竖起了耳朵。 太子李弘此时已经成人,长得比李治还略高数分。 听到李治夸奖苏大为。 李弘的脸上,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父皇,果然很喜欢苏大为呢。 太好了! 「陛下!」 右相一串小碎步上前:「陛下请保重龙体。」 第602页 「右相?」 李治扫了他一眼,脸上不见喜怒:「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 「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不如先迴转大明宫休息,待贊名夸功结束,再令苏大为等候陛下召见。」 「唔……」 李治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一旁的武媚娘眼尾扫向右相,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 这个老东西,与自己做对不是一两天了。 如今又想出什么妖娥子? 今日本宫就是要给阿弥扬名。 陛下都没说受不住,何时轮到你这老货夹缠不清。 武媚娘殷红的嘴角挑起一抹冷笑。 第八章 暗流 武媚娘豆蔻般的青葱玉指,轻轻扶着李治,向着右相深深看了一眼,正要开口。 一旁的太子李弘和安定思公主,已经异口同声道:「父皇不如先回宫歇息,这里有我们呢。」 「呵呵。」 武媚娘眸光微闪,话到嘴边改口道:「还是弘儿有孝心,陛下,臣妾先陪你回宫,待你歇息片刻,再召苏大为觐见。」 「也好。」 李治点点头。 身边早有太监备起软轿,扶着他上去。 武媚娘登上鸾驾,回头向李弘和安定思低语道:「你们代替我和陛下,在此等候苏大为,再领他来紫宸殿。」 「喏。」 …… 未时正。 距离苏大为入长安已经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人流虽早已散去,但长安各坊间,依间议论纷纷。 毕竟,像这样的夸功贊名,也并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事。 随着苏定方的逝去,年青一辈,似乎还真就只有苏大为一人享此殊荣。 长安百姓虽然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但也隐约感觉到,日后,恐怕这位年轻的小苏总管,将会长期「霸榜」了。 正当壮年,便连续参与灭了五国。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有那些好事之徒,媒婆人等,已经开始私下打定苏总管的身世和家世。 待听得苏大为已经娶亲后,无不跌足长嘆。 感觉错失了一个亿。 如此年青有为的大唐名将,怎么就娶妻了呢? 不过慢着,虽然正妻的位置定了,但哪个男儿不偷腥? 或许这苏总管身边,还缺一些美妾之类的人? 一想到此,各坊中那些媒婆和牙人,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 西市。 临街的一家铁匠铺。 一个衣衫宽松的胡人,站在门前,用力扣了扣铁环。 三长两短。 一边扣着门,他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走过的人流。 隐隐听到他们在念叨着「苏总管」什么的。 今天听到这个名字无数遍,当真是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胡人摸着自己下巴上蜷曲的短须,眼里闪过一抹深思之色。 吱呀。 铁匠铺的门打开。 也是一名胡人。 赤着上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 门只开了一条缝,胡人从里面警惕的看过来。 「你找谁?」 「胡力安在里面吗?我是他的朋友,我叫胡巴。」 叫门的胡人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手悄然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两指合扣,其余三指竖起。 宛如兰花。 门缝后的胡人眼中亮了一下。 侧身将门拉开只供一人通过,低声道:「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吧。」 胡巴点点头,闪身进门。 铁匠铺黑色的大门,呯地一声合上。 胡巴跟着那赤着上身的胡人一路向前,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彼此间,似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阳光斜照下来,照在胡人的后背上。 强健的背阔肌,随着走动,一条条的浮起,犹如狮子或猎豹一类的勐兽,透着雄浑的力量感。 胡巴不由在心中感慨,这些,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勇士啊。 但是现在,不得不蛰伏在大唐,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就在里面,贵人自己进去吧。」 那胡人力士侧身示意。 前方,就是铁匠铺的主宅大门。 「你叫什么名字?」 胡巴看向他。 「我?我叫萧三。」 「你待在长安多久了,还习惯吗?」 萧三纳闷的看向胡巴,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突厥族的贵人,居然对自己一个小小的力士如此感兴趣。 自己的身份,就算在草原上,也是最低贱的狼奴。 但是他还是恭敬的道:「呆了六年了,不习惯,也得习惯。」 「很快了。」 胡巴伸手拍了拍萧三道:「等这此事情结束,我带你,你们,一起回草原。」 说起草原二字,胡巴的眼眸闪亮,涌出强烈的自豪感。 他的手拍在萧三的肩膀上,感觉掌心温润而充满弹性。 这年轻的狼奴身强骨健,发达的肌肉,就像是蒙了一层大象皮一样,坚韧而有力。 这让胡巴对这次的行动,更多了几分信心。 「能回草原?那是我一生的夙愿!」 萧三右手抚胸,向着胡巴低下头颅。 后者满意的笑了笑,转身走入室内。 第603页 推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这是长安的九月,天气尚热,但是这屋子里,居然生了炉火。 胡巴一只手掌捂住口鼻,一只手在鼻前挥了挥,驱散迎面飞来的星火和灰烬。 他看到,与自己接头的人,那一群人,有男有女,有突厥人,有康国人、石国人,还有许多河西各国的人,聚在屋内。 似乎正在开着会议。 听到动静,所有人一齐抬头,带着警惕的目光,向胡巴投来。 「是我,我来了。」 「左狼王!」 一名头髮捲曲,两眼灰蓝的突厥壮汉激动的站了起来,向着胡巴迎上来:「您终于来了!」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胡巴一把扶住他。 此人名胡力安,过去曾是突厥的商人,也是胡巴的生死兄弟。 「差不多了,这半年来,我们前前后后运来了……如今……」 胡力安简单的交代了一番,侧身抬手,指着盘坐在火堆般的那些各族人道:「这些都是各族的勇士,都存了復国之念,只盼着……」 随着胡力安的介绍,围坐在火堆前的各族人,一一起身。 以各族的礼节,向胡巴行礼。 「你们聚在屋里,生着火,又不开窗,也不怕出问题。」 胡巴手在鼻前扇了扇:「把窗推开,透透气吧,前两年,右剎便是隆冬在长安以木炭取暖,结果被人发现,死在宅子里。」 他停了一停,补充道:「烟火有毒。」 这番话,令原本热血澎湃,想着大干一场的众人,宛如被一头凉水浇下来。 惊诧莫名。 这是众人第一次亲眼见到左狼王。 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本来想着会有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励。 但没想,他一开口,就是说些大家不懂的话。 虽然话听不懂,但那意思还是明白了。 就是来挑刺吧。 胡力安眼见胡巴的神色不对,压低声音道:「左狼王,可是事情有什么变故?」 「你啊……」 胡巴伸手拍上他的肩膀,五指用力抓紧:「什么都瞒不过你……苏大为听说过吗?」 「苏大为?」 胡力安想了想道:「我们今早入城时,曾遇见过此人。」 嘶~ 话音刚落,胡力安感觉自己肩上的五指勐地收紧,仿佛铁勾一般,险些要嵌入骨头里。 剧痛令他的脸颊微微一抽。 然而他却一声不吭,仿佛那只肩膀,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胡巴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握他肩膀的手指缓缓放松:「这事怎么没早告诉我?」 「今早在入城时意外遇上,时间仓促,一时来不及传消息。」 「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正常。」 这番话说完,胡巴陷入了沉默。 胡力安试探着道:「左狼王,那苏大为有何出奇之处吗?」 「这个人……不简单。」 胡巴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指了一下火堆:「我们坐下聊吧。」 「是。」 两人来到火堆旁,周围的其他人忙腾出位置。 又有人奉上马奶葡萄酒。 捧着手里冰凉的牛角杯,嗅着熟悉的香气。 胡巴两眼微眯:「真是怀念啊,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 他眼前的火舌,舔动着木架上的烤肉。 发出噼啪响声。 肉香随着火悄然溢出,飘在室内。 闭上眼睛,看不到屋子,几乎以为自己正坐在草原中,正放着羊,吃着烤肉,饮着酒。 那种自由的感觉,自从家国被灭后,已经很多年不再有了。 他长长的吐了口胸中浊气。 张开双眼,喝了一口酒。 冰冷的葡萄酒,入口先是苦涩,继尔在喉咙里,化作腥甜。 就像是血。 最后在胃里化为一团火热。 就像是他多年未曾熄灭的心火。 「当年我们突厥,就是苏大为和苏定方一起灭的。」 「啊!」 「沙钵罗可汗,也是苏大为抓的。」 在场众人,显然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一时一片譁然。 「先前长安城内的动静,你们听到了吧?」 胡巴摇动着酒杯。 看着杯中血液般的葡萄酒,盪起一圈圈波纹。 「那是为了欢唿苏大为得胜归来,我听说……他此前率军打破了吐蕃国。」 「这……」 「我有一种感觉。」 胡巴的眼里,亮起如鹰隼般凌厉的光芒。 「这个人,是我们的一生之敌。」 「这次的復仇,要将苏大为一併除去。」 …… 长安万年县,东市边上一处大宅。 书房内,轻烟裊娜的升起。 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 大唐如今权势最高的右相,此时就坐于紫檀木几前。 桌上放着茶具,原来正在烹茶。 他的姿态娴熟,动作优雅,神情专注。 保养极好的双手,翻动着茶花,双眼盯着茶水在火上渐渐沸腾。 跪坐在右相对面的,是一名中年人。 若认得他身上的官服,便可看出,此人是都察寺中极重要的官吏。 第604页 「右相……」 「怎么?坐不住了?」 右相眼神都未曾动一下,仍专注于自己的茶道,淡淡的道:「每临大事有静气,若耐不住寂寞,便办不成事。」 「右相,都察寺内,今日颇有些不安份。」 「哦?」 这句话,令右相手中的动作微微一停。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茶,取出木几上叠放整齐的白色丝帕,净了净手。 抬眼看向对面的中年人。 都察寺,是由苏大为一手创立的,专属于陛下的秘谍与情报组织。 经过苏大为的精心设计,其架构之巧妙,对情报收集之擅长,早已盖过大唐许多其它机构。 成为如今大唐最重要的机构之一。 甚至朝中重臣里,私下传着一句话,都察寺,是大唐三省六部九寺之外的,第十寺。 如此重要的机构,右相自然不能放过。 眼前这位都察寺副卿,名曹敬汝,称得上是一员能吏。 但是以他的资歷,想要入都察寺,依然是千难万难。 之所以现在能进去,还能成为副卿。 这自然是右相的助力。 曹敬汝生得极有特点。 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双眉如弯月,两眼长年眯着,如同睡猫。 也不知他是眼睛小,还是故意眯着眼。 嘴角未笑都是上翘的。 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白胖子。 但是,这个白胖子的行事手段,是以阴险狠辣而着称。 也只有在右相面前,他才会真的乖乖做一只猫奴。 低眉顺眼,曲意奉迎。 「是因为苏大为回来了?」 「是。」 曹敬汝承认道:「都察寺是苏大为一手创立,哪怕后来清洗了无数遍,始终有心向着他的,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有些人只怕是坐不住了。」 「坐不住能如何?难道还敢私通苏大为不成?」 右相平静道:「陛下当年免去他的职务,就是不想都察寺姓苏,有陛下的意志在,谁敢去冒这个险。」 「人心难测啊右相。」 曹敬汝拍着膝盖,一脸痛心道:「小臣入都察寺后,虽然百般用心,不耻下交,但总有些贱种不识好歹,心里念着苏大为的好。」 说到这里,他眯起的眼睛微微张开一丝,偷看一眼右相的表情,接着道:「依小臣看,不如……」 不如什么,他没说下去。 但是右相显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冷哼一声道:「荒唐!我是大唐的右相,岂能做这种排除异己之事。」 「是是是,右相您高风亮节,为我大唐楷模,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右相禀公直段,最是刚正不阿。」 曹敬汝咧嘴笑着,两个嘴角高高翘起,险些要碰到自己的耳垂。 「不过右相,苏大为此人是武后一手扶立起来的,跟咱们可不是一条心,有他在,只怕武后这次……」 「慎言。」 右相冷哼一声,打断了曹敬汝的话。 不过曹敬汝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迁都! 武后在朝中与山东贵族、关陇世家们角力。 争的就是迁都之事。 如今两方正相持不下,突然来了个苏大为。 弄不好,就成了武后扭转局面的一记杀招,不可不防。 「这苏大为……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右相居然见过此人?」 「唔。」 右相的手掌轻抚着桌案,双眼透过屋角飘起的香气看向屋顶,似乎陷入回忆中。 「那是麟德年间的事,当时我为安西大都护府长史,得知陛下派出的征东军,已经到达武威,奉令去劳军,在军营里,见到了苏大为。」 「苏大为此人一介武夫,居然能得右相亲至,简直是莫大的造化,便宜他了!」 曹敬汝一脸忿忿不平,似乎对苏大为能得右相亲见,十分嫉妒。 「敬汝,你觉得苏大为此人如何?」右相的目光落到曹敬汝身上,忽然问。 曹敬汝本来想贬损一番,可是话到嘴边,一时居然词穷。 停了一停才道:「此人,此人带兵打仗上,似乎还有两下子,不过他是武后的人,和咱们站不到一块,就算再有能力,也……」 「你算是说了句实话。」 右相呵呵笑道:「自从苏定方逝于军中,李勣与萧嗣业垂垂老朽,而刘仁轨又殁于倭奴之手,环顾如今大唐,比苏大为用兵厉害的,都死得差不多了。 除了一个安东大都护裴行俭之外,我看满朝大将里,无人能出苏大为其右。」 「右相,您这是否太抬举苏大为了?」 曹敬汝愣了一下。 他知道苏大为带兵有一手,但却不知,右相对此人如此推崇。 「我大唐名将辈出,怎么可能令苏大为独大。」 右相双手拢在袖中:「那你再给我找出一个来。」 「呃……薛仁贵如何?」 「此人刚勐有余,智略不足,可为一军之将,还做不了三军之帅。」 「那程务挺?」 「哦,此人有名将之姿,但却没有独领一军的资歷,尚须歷练数载。」 「安东都护高侃呢?」 「高侃有谋略,也可称一时名将,但是他守成有余,攻则不足,若论灭国之功,他不如苏大为。」 第605页 「那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总不错了吧?」 「我方才说过了,裴行俭的确不错,但一来他为大都护,是我大唐在西域的铁壁,不可轻东,二来辈行俭已经五十了。 半百之年,其潜力,不如苏大为了。」 「我想到了一人!」 曹敬汝击掌道:「邢国公之子苏庆节,总该可以了吧?」 「苏庆节?」 右相笑道:「他若有用兵之才,苏定方也不会将兵法传与裴行俭和苏大为。」 这一下,曹敬汝是彻底服气了。 摇头嘆息道:「这些人都不及,年轻一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右相的意思是?」 「如此名将,还如此年轻,依我看,陛下恐怕是想将他留给太子啊。」 「哎呦!」 曹敬汝大惊失色,勐一拍大腿道:「右相慧眼如炬,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记得,苏大为身上确实有东宫的职司。」 说到这里,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什么,然而一时又想不清晰。 「我观武后的行止,她恐怕不甘于做太后吧……」 右相气定神闲的笑道:「苏大为夹在武后与太子之间,我倒是想知道,他会如何选。」 「右相……」 曹敬汝心脏颤抖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右相,仿佛看到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 这是何等样的心机与城府,居然能想这么远,看这么透。 若不是听右相所说,自己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苏大为明面上是武后的人,实则陛下已经指定他的未来。 那么,苏大为必然夹在武后与太子之间。 妙啊! 不用自己费一兵一卒,就可除掉…… 等等! 曹敬汝忽然察觉不对。 他看着右相,壮胆道:「右相,您说的虽然直指真相,但……要等到武后与太子相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当前迁都之事,恐怕是等不了了。」 「等不了,也得等。」 右相淡淡的道:「若无耐心,怎么把事情做成。」 「可是苏大为。」 「若真的与我为敌,那便……」 右相的目光撇向木几上的茶壶,惋惜的嘆道:「可惜了这一壶好茶,火候错了,茶汤味道便坏了。」 …… 午时末。 苏大为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时,心里还沉浸在方才与李治和武媚娘的会面里。 自己有多久没回长安,没见陛下和武媚娘阿姊了? 差不多三年吧。 这次回来,变化还是挺大的。 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李治老了。 是的,李治老了。 虽然从年纪来说,李治不过四十岁,正当壮年。 但对古代人来说,这个年纪已经是老者了。 而且,在皇帝的位置上,衰老的速度更是远超想像。 苏大为第一眼看到李治的时候,就感觉李治的精气神好像被掏空了。 虚得不像样子。 一旁的武媚娘倒是容光焕发,看上去岁月根本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嗯……从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陛下确实操劳了一些。 看看武媚娘这些年生孩子跟生葫芦娃似的,一个接一个。 就知道李治有多卖力了。 被采那啥了? 呃,虚一点是正常的。 再说他们李唐家先天有家族遗传病,痛风、心血管之类的,也足够折磨了。 还有繁重的政务处理。 李治能挺到现在没倒下,已经算是医学奇蹟。 算是孙思邈医术逆天了。 而且这次见李治还有一个异样的感觉。 那就是李治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过去,虽然李治也用自己,但是苏大为能感觉到,李治是既用,也防。 两人之间,始终还是隔了那么一层。 同样是万年宫大水的救驾功臣,李治对薛仁贵的信任,明显就超过对苏大为。 但是这次不同。 这次见面,苏大为能明显的感觉到,李治的眼神,还有目光,许多微妙的感觉,像是在说明,这位严苛的,擅于帝王之术的天皇大帝,对苏大为改观了。 两人间,似乎没有过去那隔着一层的感觉。 李治的话虽然不多,但是方才颇有一种推心置腹之感。 这感觉…… 心里有点不踏实啊。 毕竟我们的陛下,将帝王之术点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 他突然对我这么好,该不会是想玩捧杀吧? 第九章 君臣对话 「开国伯。」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令苏大为回过神来。 他看到,正在前面引路的太监突然回身,沖自己递了一个眼色。 什么意思? 苏大为微微一怔。 就见太监垂首低声道:「开国伯请随我来。」 说完,做了个手势,然后向左方走去。 苏大为对大明宫十分熟悉,出宫是直走,他这转向是…… 莫非是阿姊要单独见我? 唔,在陛下面前,的确有些话不太方便。 这样想的话,方才那太监投来的眼神,便可以理解了。 那是暗示。 第606页 苏大为跟着太监身后,继续前行。 前方的景色,渐渐从宽阔的大道,变成小径。 绕过几重宫阙,穿过站岗轮值的禁军,前方人烟渐渐稀少,似是走入一处偏殿。 这里十分僻静,与大明宫别处宫阙大相迳庭。 殿内院中,只依稀看到几位年老的太监在洒扫庭院。 苏大为心中一动。 他敏锐发现,这些老太监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相反,从他们衰老的皮相之下,隐隐透着元炁流动。 异人? 苏大为暗自异,想起自己在都察寺时看到的一份秘档。 据说,宫中的异人,自高祖李渊时期就有了。 当时隋末,天下大乱,群雄逐鹿。 兵强马壮者,都想争一争天子之位。 而群雄之间,屡有暗杀之事。 这些刺客,并不只是武道高手,还有异人存在。 甚至有一些野心者,还暗中招揽诡异和半妖。 在李渊晋阳起兵成功后,准备前往晋祠主持祈雨仪式。 就在那个时候,有名王威和高君雅者,暗中纠集人手,准备藉机除掉李渊。 幸好被一名叫刘世龙的晋阳豪强察觉,刘世龙将消息传给李渊身边刘文政,刘文政又告知刘文静。 及时将消息知会李渊,方才令其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有鑑于此,李渊在秘密组建了一支属于李唐的异人组织。 那便是大唐缇骑的前身。 后来秦王李世民登基后,又将自己作为天策上将时网罗的异人,与高组手中的异人组做了整合,正式定名为缇骑。 在太宗朝后期,因为天下承平,才将缇骑给撤消。 明面上是不存在了。 但这帮异人,不过是换个身份,继续隐藏在宫中。 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世代守护皇帝的安全。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心中一闪而过。 引路太监已经低声道:「开国伯,到了。」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向前看去。 小院前方,一间朱红色偏殿。 殿前两株翠绿的苍松,蜿蜒向天。 如张牙舞爪的苍龙。 整个院落,不在官方的记录里。 似乎是一个隐秘的,被人遗忘的角落。 然而方才看到那些隐藏的异人,令苏大为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 他心中思索着,在太监再次催促后,终于迈步走入偏殿。 殿里青色香菸缭绕,隐隐只见到一名老太监伫立在门旁。 见到苏大为,老太监微微颔首,伸手示意。 苏大为心中微微震动。 这个老太监身上的元炁,比方才自己在外面见到的几个,更加浑厚。 全长安,整个大明宫,还有谁配有这样豪华的护卫阵容? 答案已经唿之欲出了。 走至殿中,隐隐只见一面屏风挡在中间。 苏大为听到屏风后,有一个熟悉的唿吸声传出。 他更不迟疑,叉手行礼道:「臣,苏大为,见过陛下。」 这一瞬间,满殿的烟云,都似凝固住了一瞬。 片刻之后,屏风后传来一个低沉的,透着疲惫的声音:「过来吧。」 苏大为转过屏风,一眼看到李治正盘膝坐在云床上。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笔墨可以形容苏大为内心所受到的震撼。 原因有三。 第一,自己刚刚才见过李治,以李治的身体状况,怎么也不可能比自己更快,转瞬间就跑到这里,准备好与自己的会面。 第二,眼前的李治与方才自己见到的李治,显然有所不同。 他身上没穿龙袍,而是一身青色寻常的常服。 给人感觉像是一散修的道士。 头上髮髻用一支玉簪束起。 两袖宽大,交叠于小腹之上。 看似如闲云野鹤般闲散。 但双眸开合间,有深不可测的帝王威仪透出来。 眼前的李治,比自己方才见过穿龙袍的李治,更像是大唐皇帝。 方才穿龙袍的李治,与眼前之人比起来,便觉得像是穿着龙袍的富家翁一般。 没有眼前沉静如渊的气度。 第三点,也是最令苏大为震惊的,是眼前的李治身上,赫然有了元炁的波动。 尽管这种感觉还很微弱。 但足以证明,眼前的李治,已经开灵了。 苏大为瞳孔微缩。 心中有各种念头纷沓而来。 李治长长唿了一口气,隐约可见,一道白色的气柱,从他的口鼻间冲出。 他抬手向苏大为招了招:「到朕这里不用拘束,来人,给开国伯赐座。」 没错了,能有这般气度的,舍天皇李治,还能有谁? 「陛下。」 苏大为在老太监移来的胡凳上,稍稍落坐,心中念头如潮水般,一个接一个生灭。 「朕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李治双眸微阖,眼观鼻,鼻观心道:「先前你见到的那人,是朕的替身。」 苏大为心头一跳:「陛下,为何?」 虽然早就有所猜测,可是现在听李治说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在你率军征吐蕃不久,朕晕倒过一次。」 李治张开双眼,怀里揣着一枚玉如意,平和的道:「那时孙神医断定,朕的精元枯竭,寿元已然不久。」 第607页 「陛下!」 「莫慌。」 李治摆摆玉如意道:「孙神医给了朕一个办法,就是修炼真炁,清净无为,如此,方可延续寿元。」 「啊这……」 「可是朕国事繁重,政务劳神,怎么可能做到清净无为?但是朕,必须在死和活之间,做一个选择。」 李治张开双眼,目视向苏大为:「所以,朕找了一个替身,代朕演给那些臣子看,而朕这几年,都在此院修身养性,调理身体。 不知耗去多少灵丹妙药,经由孙神仙亲手调治,又耗费多少宫中库藏,以及各异人宗师的出手相助,总算是略补亏空。 直到近几日,终于开灵成功。 算是踏出修行的第一步。」 苏大为听了默不作声,心中的巨浪丝毫没有减弱。 李治居然……居然特么的隐居在这里修炼? 这是哪个位面的歷史? 新旧唐书里都没这个记载,是本位面的特例,还是歷史又改变了? 不管怎么说,多了一个异人皇帝,那关于李治的歷史,是不是得改写了? 武媚娘还熬得死李治吗? 日后的千古第一女帝武则天会出现吗? 武周朝还能建立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既然李治在这里,那外面那个「影武者」,媚娘阿姊知不知道? 平日里耕田者谁? 这……细思极恐啊。 不过想想应该不可能,李治只是想保命,应该不喜欢做绿帽男孩。 至于武媚娘知不知道这个替身的故事,至少苏大为不会问李治。 高情商,一定要做高情商。 定了定神,苏大为知道不能在此问题上纠缠,主动开口道:「陛下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有些话,要和你单独说。」 李治轻抚着玉如意。 满室青烟忽浓忽淡,变幻莫测。 苏大为摒息静气,并不出声。 他对眼前的李治有些拿捏不准,一来是没想到李治居然过着隐居修道的生活。 二来拿不准李治此时召见自己的目地。 「苏大为,你我君臣相识,也有十几年了吧。」 「回陛下,我们第一次相识,是永徽年间。」 苏大忍不住想起初想识李治时的情境。 那时有人布局要趁李治去寺庙进香时,利用被操纵的异人秦怀玉,暗杀李治。 当时苏大为很是冒失,虽然出手救驾,但对李治毫无敬意,甚至有些冒犯。 现在回头去想,方觉得那时自己的幼稚。 很多事,当时看到的都只是浅浅的表象。 就比如那次的杀局。 表面上看,李治是被人暗算,秦怀玉被人操纵。 但实际上,李治身边从始至终,都有那些「缇骑」存在。 就是那些个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为异人的太监。 每一个拿出来,都能独挡一面。 当时的李治,看起来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所谓遇刺,更有可能是李治布局,引蛇出洞。 还有当年突厥狼卫突袭皇宫一事。 苏大为后来仔细查过,很多细微末节都指向,那是李治与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之子,咥运的一场交易。 其目地,是为了对付长孙无忌。 这些都是苏大为任都察寺寺卿后,通过不同秘档交叉比对后,推出的结论。 随着时间久远,许多资料和证物散秩,并无实据。 但苏大为心里认为,这应该是最接近事情真相的解释。 不然堂堂九五至尊,大唐皇帝,身边又有自高祖李渊起,便建立的异人组织缇骑存在。 怎么可能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十年一影帝,百年李治大帝。 咱们的陛下,绝对是世上最出色的影帝。 苏大为心里正想着各种念头,李治的声音,令他重新回到现实。 「苏大为,朕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李治玉如意轻摆。 苏大为瞬时想问一句:陛下您也看过那个脱口秀? 夺笋啊。 还好他忍住了。 「朕其实一直关注着你。」 李治不疾不徐的道:「你与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 苏大为抬头看向李治,看到这位修炼中的皇帝,脸色依旧是圆润的,疲惫的。 但是他那双眸子,却如猫眼一般,散发出慑人的光彩。 他的鼻子极有特点,是那种挺直的,又很肉的鼻子。 如果他瘦上几分,大概可以用鼻若悬胆来形容。 在这肉乎乎的鼻子下面,略微宽厚的嘴唇,令人感觉他的话十分可信。 苏大为一时猜不透李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随便接话。 李治继续道:「别人若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会使劲一切力气往上爬,会对权力有更大的野心,但是朕从你身上,没看到这些。」 「陛下,您直接说我没上进心就好了。」苏大为苦笑道。 「可若说你没上进心,你那些灭国之功,又实打实的摆在那里,所以……朕有时候也觉得看不透你。」 「陛下说笑了,臣很简单的,没有太多复杂的心思。」 「一个简单的人,却能建立都察寺这样完备的组织。」 第608页 「呃,那可能只是因为我责任心强,陛下交代的,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滑不熘手。」 李治不置可否的说了一句,摇摇头道:「今天朕叫你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苏大为知道要说到正题了,不由挺直背嵴,精神一振。 李治手里轻轻摩擦着玉如意道:「朕若有什么不测之事,你好好辅佐太子。」 「陛下!」 苏大为大惊失色道:「陛下有孙神医调理身体,又在修炼异人之术,何出此言?」 「朕这十几年,操心国事,劳损太甚,就算现在开灵了,也不知能走到哪一步,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看了苏大为一眼,眼中却隐带着一丝羡慕。 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如苏大为这般,修炼晋升飞速。 异人修炼这种事,可不讲究什么帝王身份,纯靠个人的根骨、天赋,以及机缘造化。 按此前开灵的经歷来说,李治觉得自己在修炼这一途上,恐怕不太有天赋的亚子。 而若想能易骨洗髓,完全蜕去病体,至少得到异人八品之上。 看得到,摸不着。 好在他被病痛折磨多年,心境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强大。 摇了摇头,李治道:「别的都不必多说,各有各的缘法,朕只是放心不下太子,召你来,是要你答应朕,日后好好辅佐太子,你可能办到?」 这话出来,苏大为一瞬间感觉有十几道强横无匹的目光,从各个方向投来,牢牢锁定自己后背。 冷汗微微渗出。 倒不是怕了那些人,而是他意识到,今天这次与李治的会面,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李治这是…… 逼自己在武媚娘与李弘之间做选择? 斗争激烈到这种程度了吗? 「苏大为,朕在等你回话呢。」 李治的声音幽幽的传来。 与此同时,苏大为背后的汗毛倒竖,仿佛感觉到巨大的危险临近。 没时间犹豫,他立刻起身叉手道:「陛下,臣本就是东宫的臣属,自然会心心辅助太子。」 废话,选太子今天这关就能过去。 至于之后武媚娘会不会因此做出激烈反应……反正那也是以后的事。 若是不押注太子,只怕李治都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 想通这一点,答案不言自明。 而且苏大为早年被李治封为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所以严格算起来,这些年他一直都是太子的人。 「甚好。」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欢喜。 苏大为只觉得后背一松,那些盯着自己的目光徐徐撤去。 李治又道:「一个副卫率不够了,去掉个副字吧,另外再加封你为太子左庶子。」 太子左庶子是属于东宫属官。 职能是掌侍从贊相,驳正启奏。 就是跟随太子身边,辅佐太子,有什么不正确的可以驳回纠正,将太子的言行好坏上奏天子。 权力比之前的曲戎卫率自是大得多。 看来这是李治打一巴掌,再给颗红枣,在给苏大为的权力加码了。 旁边的太监传来一声轻咳。 苏大为惊醒过来,忙向李治行礼道:「臣,谢陛下封赏。」 「甚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朕的起居註里都记着呢。」 「臣记得。」 「朕乏了,你退下吧。」 李治挥了一下玉如意。 青烟裊裊升起。 有老太监走上来,伸手示意。 苏大为有些懵逼的跟着对方的指示,又向着李治行了一礼:「臣告退。」 这才随着老太监转身走出宫殿。 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完了? 没想到啊,李治召自己到这么私密的地方来,甚至透露朝堂上那个是「影武者」的事,最后只是要叮嘱自己好好辅佐太子。 但是细想来,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难道李治已经察觉到武媚娘的野心了? 不然正常人怎么会做这种交代。 分明是开始替太子拉拢人了嘛。 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有些头疼。 若将来真要在太子李弘和武媚娘之间做一个选择,那将是有史以来最艰难的决择。 到底怎么选,他现在也没有答案。 跟着老太监走出殿门,迎着外面的阳光。 苏大为忽然意识到,其实方才自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李治连替身这么隐秘的事都说给自己听了,为的就是将自己绑在太子的马车上。 从现在开始,他就在为以后考虑了吗? 难不成歷史还是会回归它本来的样子,李治的寿元…… 算了,无解的事,想多了头痛。 苏大为长长的唿了口气,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向身边的老太监微微颔首行礼,跟着引路太监离开偏殿,走向出宫的大路。 宫里的事都结束了,可以回去自己家,见见柳娘子了。 小苏此时应该已经到家了,还不知柳娘子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欢喜。 还有长安里许多老朋友,现在有了时间,都可以聚一聚了。 正想着,忽然见到前方的花圃中,有一个小脑袋探出来。 「阿舅。 第609页 第十章 太平 「听说了吗?苏大为回来了。」 「苏帅?」 「嘘,人家现在已经不是不良帅了。」 「今天朱雀大街上的贊名夸功,你们见着没有?当时我正好在街上……」 「如何?」 「当时满街的花啊,你们是没看见,那些小娘都疯了一样,从窗口里向着苏帅挥袖,只盼能被看一眼。」 「我记得上次夸功的是邢国公吧……苏帅如今也到这般位置了?」 「朱雀长街如果站满的话,怕不得有数万人!」 「数万?长安城人口百万,朱雀街你想想,得有多少人?还有西市、东市,各坊,各团头,今日都在说苏帅灭五国的军功,你想想,得有多少人知道?」 「就算长安只有一半人听说此事,也有数十万人……」 「乖乖!苏帅这次,是真的名动长安了!」 说话者,发出倒抽凉气的惊唿声。 不知是感慨,还是吃惊,又或是艷羡。 「你们今日去街上,茶馆酒肆看看,那些说书人,都在编排苏帅平吐蕃的故事,今日若是不说苏帅的故事,就没人捧场!」 「以前不都是说尉迟恭和秦琼护秦王的故事吗?」 「之前还有说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 「还有苏定方总管,灭东西突厥的故事……」 「今日起,全都改了,满长安都得说苏帅的故事,不然就会被听客给轰下场。」 这话说完,又是一片惊嘆声。 「苏帅,当真是扬名天下了啊。」 …… 「阿舅。」 花丛后面,露出安定思公主,那张娇俏的,宜喜宜嗔的脸。 数年不见,当初那个小妮子,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一身宫装,头梳团髻,冰肌玉骨,桃肌微丰。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 又大又媚。 盈盈如一汪春水,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在她的眉心,还点着一粒红。 恰如画龙点睛一般,令安定思的妆容变得极为明艷动人。 伴随着唿唤苏大为的声音,她眉眼舒展,嘴角微翘,神色中,三分期待,三分雀跃,又有那三分羞涩。 「安定,你怎么在这里?」 「是阿兄让我专程在这里等阿舅?」 「是太子?」 安定思没说话,只是用力的点点头。 「太子现在何处?」 「你随我来。」 安定思提着裙角,蹑手蹑脚的走上来,仿佛怕踩到蚂蚁般。 一直走到苏大为面前,仰脸看向苏大为感嘆道:「阿舅可真高啊。」 她的身材也发育得不错了,十四岁的少女,拜优良的基因所赐,继承了李唐王室的高挑。 还有武媚娘的美貌。 苏大为估计至少也有一米六四。 但在苏大为面前,依然只到他的胸前。 堪称最萌身高差。 「阿舅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阿兄。」 安定思说完,似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握住苏大为宽大的手掌。 嗯? 苏大为有些讶异。 感觉她的手掌又柔又软,轻软的像是棉花一般。 偏偏掌心里还有一些潮湿。 显然是极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一旁等候引苏大为出宫的太监一见急了,顿足唤道:「公主,我还要送开国伯出宫……」 「一会我来安排,不劳你送。」 安定思拉着苏大为,像一阵风一般的跑起来。 丝毫不理会那太监的惊慌。 公主,公主居然主动拉开国伯的手。 虽然武后与开国伯关系非比寻常,但这也…… 跟着安定思公主,前行大约盏茶功夫,行至一处,依稀是崇明门旁的少阳院。 远远瞧见一处垂丝海棠树旁,正站着太子李弘,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还有一帮太监宫人随行伺候着。 树旁摆了桌椅,似是赏花喝茶的模样。 一见到苏大为与安定思,李弘的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之色,用力的挥了挥手。 安定思一直牵着苏大为的手,直到此刻,方才触电一般放开。 她迈着轻快小步,一熘小跑上去,向李弘行了一礼:「见过阿兄,我把阿舅带来了。」 「做得好。」 李弘哈哈一笑:「回头阿兄送几样府里的点心给你尝尝。」 「要最好吃的那种,要梅花羔,要豆蔻香,要……」 「都有,都有。」 李弘安抚了安定思公主,不等苏大为走上来,已经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先一步向苏大为行礼。 「弘,见过阿舅。」 苏大为侧身以示避让,然后叉手鞠躬回礼道:「见过太子。」 「这里没外人,阿舅不必多礼。」 苏大为挺直腰身,目光落到一旁的小公主身上:「这位小公主是?」 「哦,她是太平,我最小的妹妹。」 李弘伸手将正凑在桌前咬着点心,萌得人一脸血的太平公主拉起来:「别吃了,快给阿舅行礼。」 苏大为心中一动,果然是她。 太平公主在后世颇有名气,没想到此时还只是个小萝莉。 第610页 看她年纪不大,好像才五六岁的样子。 两颊丰盈,眼睛极大。 和安定思公主一样,粉腮上,殷红的唇小小一点。 双眼如两颗宝石般明亮,眼珠滴熘转着,极为灵活。 眉心一点硃砂。 「见过阿舅。」 太平公主嘴里咬着一块糕,说话含煳不清,却也学着李弘的样子,提着小裙裾,向苏大为似模似样的行了一礼。 「快起来,阿舅来的匆忙,却忘了给你们带礼物。」 苏大为伸手入怀,摸了半天,却摸不出可以做礼物的东西,不由老脸一红。 「阿舅不必如此,如果你能讲讲征吐蕃的故事,那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 李弘哈哈一笑,侧伸身手道:「阿舅请入座。」 苏大为此时方有空认真的打量太子。 比起自己出征前,太子的气色好得太多。 而且三年时光里,他的身高如拔苗一般,长高了一大截。 此时已经比李治还要高出半个头。 只是身形依旧十分瘦。 但是肤色不像以前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有了些许血色,连带着人也开朗了不少。 苏大为发现,今天见到李弘笑的次数,比自己记忆里他所有的笑容加起来都多。 待众人落座,安定思公主主动伸手,替苏大为倒上茶。 又拾起自己筷箸,殷勤的向苏大为面前的玉碟里,夹了许多糕点点心。 「阿舅,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还有这个……」 一旁的太平公主双手捧着一块碗豆糕,一边往嘴里塞着,塞着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滴熘熘转着眼珠子,好奇的观察着安定思公主的举动。 突然来了一句:「姐姐喜欢阿舅。」 铛啷~ 安定思公主手一哆嗦,筷子直接跌落桌上,敲击在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气氛瞬时凝结。 苏大为张了张嘴:我什么也没做,我特么无辜的。 出去打吐蕃人几年才回来,这几年都没见过安定思,我特么没撩过公主啊,冤枉。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苏大为的眼睛就看着对面的安定思公主,脸颊一点一点的爬上红晕。 这红色,一直传染到耳朵上,直至两只耳朵红通通的,犹如小兔子一般。 正在尴尬时,李弘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借着笑声掩饰,一边道:「对啊,不光安定喜欢阿舅,我也喜欢阿舅,小太平,你也喜欢阿舅对不对?」 太平公主鼓动着腮帮子,侧着脸偷看了一眼苏大为。 脸上闪过一丝迷惑。 小小的年纪,还不太分得清楚什么是喜欢。 不过…… 阿舅的脸真好看。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喜欢!」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李弘舔了舔唇,松了口气。 方才的尴尬气氛也随之缓和下来。 「阿舅,你出征多年,总算是回了长安,弘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谢太子。」 苏大为举杯相迎。 两人饮了一杯茶,苏大为看向李弘,这时才听到他说出邀请苏大为的目地。 「阿舅,你听到最近的传闻了吗?」 「传闻?」 「就是……」 李弘迟疑了一下,左右看了一眼,挥了挥手。 在一旁伺候的太监和宫人们,忙鞠躬行礼,倒退着避席。 等他们都退出很远后,李弘才看向苏大为,接着道:「就是迁都之事。」 嗯? 苏大为认真的看向李弘:「太子怎么会提起这件事?」 「因为两边人争得厉害,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李弘面上露出回忆之色:「上次母后和父皇问我对迁都的看法,我当时答不上来,我觉得迁都有迁都的好处,可也有坏处,不迁都,也同样各有利弊。」 苏大为点点头,太子说的,自然是诚实的话。 但却不是武媚娘和李治想听到的话。 「母后当时有些失望,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 李治手握着茶杯,长吐了一口气:「我记得当年,阿舅就曾点拨过我,所以我对阿舅的眼光深信不疑,这次的事,我实在难以定夺,还请阿舅教我。」 得,这个烫手的山芋,一下子抛到苏大为的怀里。 他的笑容僵了一瞬。 总不能跟太子说,现在不是迁都的时候,等以后熬死了李治,武媚娘自然会定都为神都洛阳,建立武周朝吧。 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阿舅你对迁都的事怎么看?」 李治双眼透着期待。 就连安定思公主和太平公主,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苏大为投来好奇的目光。 「迁都的事……」 苏大为脑中急转:「此乃朝中大事,我方才征吐蕃回来,不了解情况,不敢妄言。」 「阿舅,这里没外人,阿舅就别藏着掖着了。」 李弘有些急切的道:「阿舅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只盼能点拨弘儿一二。」 说着,他停了停又道:「若连阿舅都不肯帮我,你让弘儿还能相信谁?」 噗! 太子,你说话水平见长啊。 这一句话,就把老子给逼住了。 第611页 毕竟是东宫的臣子,以后还是得跟太子混的,不能撕破脸。 苏大为感觉脑仁有点疼了。 这事吧,特别敏感,他根本不想掺合。 但偏偏事与愿为。 「阿舅!」 安定思公主也在一旁低声道:「安定也想听阿舅的意见。」 「太平也想听!」 太平公主艰难的把碗豆糕咽下去,奶声奶气道。 苏大为揉了揉眉头,苦笑道:「迁都的事……是媚娘阿姊提出的吧?阿姊想迁去洛阳,陛下的意见又是什么?是同意还是反对?」 按苏大为想,李治应该是反对,或者不表态。 如果李治表态了,那这件事就尘埃落定了。 不至于闹了半年还没结果。 李治,他在想什么? 躲在幕后,看着武媚娘和那帮臣子斗? 这倒是他的一惯手法。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李弘摇头道:「阿舅这可就猜错了,迁都的事,是父皇提了一句,母后在朝中是反对迁都的。」 噗! 苏大为只觉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这急转弯闪得我猝不及防。 方向盘都要甩飞了。 「你说什么?是陛下提出要迁都,武后不想迁都?」 「对。」 李弘肯定的道。 苏大为以手扶额:「容我想想。」 这尼玛简直了。 迁都洛阳,怎么会是李治提出的。 等等,这个李治,究竟是外面那个「隐武者」假李治。 还是躲在宫中修炼续命的真李治? 这个暂时放在一边,武媚娘为什么会否定迁都的事,最想迁都洛阳的,应该是她才对啊。 苏大为忽然想到,之前听安文生说过,明明是武媚娘想要迁都洛阳,为此遭到长安豪门和山东贵族的抵制,但怎么在李弘嘴里,这事情竟翻转过来了。 李弘和安文生,谁说的是真的? 「太子,我之前好像听说是阿姊想迁都洛阳。」 「不是不是。」 李弘摇头道:「迁都洛阳是之前父皇提出的,但是遭到朝中大臣们的反对,母后一开始是同意,但是后来母后改了想法,说还是不迁的好。」 这…… 左右横跳? 武媚娘这算是以退为进吗? 还是向李治施压? 苏大为一时煳涂了。 「阿舅,阿舅。」 李弘在一旁唿唤,将苏大为从思索中唤回来。 「阿舅,你说应该迁都吗?如果迁都是对的,为什么满朝大臣都反对?如果是错的,父皇为什么会提出来?」 苏大为被李弘问得头大。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太子,他好想甩袖走人。 但是,走不得。 「咳,太子,你是什么看法?既然上次阿姊和陛下问过你,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苏大为急中生智,突然反问道。 「我……」 李弘陷入了犹豫中。 而坐在一旁的安定思公主和太平公主两人的目光,已经如雷达一般,自动移到了李弘的脸上。 苏大为略松一口气,暗贊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过了片刻,李弘终于开口道:「我觉得父皇想迁都,有他的道理,毕竟这几年,关中的收成实在不太好,要养活长安百万百姓,委实有些辛苦,据我所知,全靠运河从江南运来粮食,到了洛阳再转陆路运至长安。 如此一来,光是途中就糜费数倍,而且还多出许多时间。 若是迁至洛阳,至少就省了陆路和人力转运这一项。 凭着大船和运河漕运,可解粮食之急。」 这番话说出来,令苏大为不由高看李弘一眼。 身居庙堂之高,能看到粮食上的问题,那李弘便不是那种只空有理论,却脱离底层民生的太子。 这令他心里居然有一丝安慰感生出。 「迁都至洛阳,有粮草供应之利,但是对朝中许多官员,却是不利,毕竟各世家大族,山东门阀,在长安已经深耕多年,如果迁去洛阳,等于是断了他们的根。 所以他们会反对,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李弘第二段话说出来,苏大为有些惊讶,没想到太子居然能看到这一层。 沉默了一瞬,苏大为笑起来:「太子长大了。」 「阿舅你这样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那不知太子有没有想过,陛下自从登基以来……」 苏大为目光在周边一扫,确认不会有人偷听后,才继续道:「一直在致力于保持各世家门阀与朝廷的平衡。」 说得略微隐晦。 所谓保持平衡,就是把强大的给打压下去,令这些世家门阀,不能动摇属于皇帝的权力。 最典型的自然便是长孙无忌。 苏大为相信李弘一定能听得懂。 所以接着又道:「如果从平衡上看,迁都洛阳对陛下是好事。」 「对父皇是好事,但对朝廷却未必。」 李弘这句话,令苏大为有些意外。 「为何这么说?」 「因为朝中那些大臣,他们如果势强,确实会影响父皇的决断,甚至政令的推行,但朝廷离开他们也不行啊……太宗皇帝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迁都,令门阀世家大损,只怕又会生出新的乱子来。」 第612页 李弘的话说完,苏大为挺起胸膛,向他叉手道:「太子,你这番见解,出乎我的意外,我觉得你不需要我的意见了,因为你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果然,能作为帝国的太子,李弘并非庸才。 不但不平庸,相反还很厉害,能看到事情的本质。 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世家门阀如果过强,自然是会威胁到皇帝的地位。 可若没有这些世家,那么天下的规则又如何推行,皇权又如何渗透到地方。 政令如何在各地方推展?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 李弘说到点子上了。 当然,虽然能看到这一点,但仍没有一个答案,能够说服李治,或者满朝文武。 究竟是迁都,还是不迁都。 「阿舅莫要这么说,我虽然能把道理分析出来,但究竟当不当迁都洛阳,我还是没有想好。」 李弘伸手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所以,我需要你,阿舅,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伸过来,覆在苏大为的手背上。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 你们几个小娃子,安定思也就罢了,李弘,你可是男儿,你要自重! 「太子,我目前想的还是和你一样,迁有迁的好处,不迁,有不迁的道理,一时之间,我也无法决断。」 看着李弘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苏大为不把话说死,接着道:「能否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细细斟酌一番,待我弄清楚其中的关窍,再来告诉太子。」 「唉。」 李弘嘆了口气,心下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过份急切了。 阿舅就算再聪明多智,也毕竟几年不在长安了。 现在就让他给自己答案,有些强人所男了。 想通这点,他微微点头道:「那弘儿便等阿舅的答案。」 苏大为顺势起身,向李弘和安定思、太平公主行礼道:「还请太子,两位公主恕罪,我刚回长安,还没来得及回家看一下,便先夸功和入宫,我想现在回家探望一下家中老母。」 「啊,应该的。」 李弘慌忙起身行礼道:「既然阿舅有事,就不多留阿舅了。」 「那臣先告退。」 「我送送阿舅。」 「我也要送!」 「臣惶恐。」 苏大为装做不胜惶恐的样子。 其实心里不怎么虚。 但是当他看到安定思公主那种想看自己,又有些躲闪的眼神时,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有些虚了。 该不会,安定思真的对我有那种意思吧。 这特么的不科学啊。 上次见她时,还没长开一萝莉。 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不至于对我有什么非份之想吧。 背后有点白毛汗。 苏大为忙坚辞太子和公主相送,跟着引路太监急急向宫外走去,就像是屁股后面被人抽了几鞭似的。 大唐的公主…… 惹不得。 …… 夜色渐沉。 幽幽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若有若无。 冷风吹起,薄雾升腾。 冰凉的黑雾,伴随着月光,渐至瀰漫。 在黑雾之中,似有万千妖物在唿号。 时间不断推移。 那黑雾越来越浓。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的混沌。 黑雾中,终于有一个清晰的声音。 「见过星君。」 「你找我来,何事?」 「我代表长安诡异,一百零八族,想对星君说一声……你老了。」 第十一章 长安的朋友们 柳娘子老了。 当苏大为第一眼看到柳娘子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里的阿娘似乎永远不会老。 永远是那副干练泼辣的模样。 但这次时隔三年回来后,苏大为终于发觉柳娘子的变化。 柳娘子的脸上,皮肤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皱纹,不再光滑。 眼角的皱纹如裂开的瓷器,向着鬓角悄悄爬开。 她的眼里,也没有过去那种泼辣劲。 仿佛原本的精气神,都在离她而去。 双眼浑浊了许多,也黯淡了许多。 泛着蜡黄的皮肤上,隐隐多出一些色素沉积的斑纹。 还有她的头髮。 原来只是有些白丝,大部还是乌髮。 这次竟已白了大半。 连她的腰身,都似被重担压弯了一般。 向下佝偻弯折了许多。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娘亲老了。 就算隔着老远,也能嗅到那种老迈的气息。 苏大为此时心中震动。 唯一的念头便是,若能留住时光,能让柳娘子年轻,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 第613页 「阿弥~」 一声苍老的唿喊,将苏大为拉回现实。 他快步上去,牵起柳娘子的手,颤声道:「阿娘。」 「臭小子,你……你总算是回来了。」 「阿娘,你怎么……怎么老得这么多?」 柳娘子咳嗽几声,握着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还没吃晚膳吧?我去给你做点热汤饼。」 苏大为心里一沉。 柳娘子的手,瘦骨伶仃。 天气本不凉,但她的手却毫无暖意。 这只手,皮包着骨,里面的血气之衰弱,已经到令苏大为心惊的程度。 安文生之前不是和自己说,柳娘子一切都好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 聂苏在一旁搀扶着柳娘子,向苏大为使了个眼色,小声道:「阿娘最近半年生了一场大病。」 「小苏!嚼什么舌根!」 柳娘子故意黑起一张脸,骂了一声:「陪老身去厨房。」 「是,阿娘。」 苏大为看着聂苏扶着走路都有些颤抖的柳娘子,忙跟上去,从另一边扶住柳娘子的胳膊:「阿娘,让府里下人来做吧,你歇会,我们府里不是有厨娘吗?」 「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出去这么久,回来一定要吃上为娘亲手做的热汤饼。」 柳娘子态度坚决,苏大为也不敢违抗。 只是在心里暗道:父母在,不远游,这世上我除了小苏,就只有阿娘一个血亲,以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出去就数年不归。 否则,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阿娘最后一面。 阿娘的衰老实在太快了。 想着,他有些担心的道:「阿娘的身体有没有请名医调理?我明日就去宫里找孙仙翁,请他给阿娘延治。」 「不要麻烦了,孙神仙那是给陛下和皇后调理的,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咳咳。」 柳娘子话没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心里却是暗下决心。 一定要请孙思邈来给柳娘子看看身体。 可惜阿娘的年纪太大了,今生已经没有开灵的可能。 否则他宁愿抛下一切,帮助柳娘子开灵,踏入修行之路。 有人说,世上最大的悲苦,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可是对苏大为来说,他身为异人,而且是三品异人。 他的寿元註定比普通人要悠长。 今后的岁月,恐怕会看着身边的亲友逐一老去,凋亡。 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煎熬。 柳娘子大病初癒,见到苏大为回来,又是大喜。 情绪大起大落,最是耗人精力。 坚持着帮苏大为做了热汤饼,又强撑着看着苏大为狼吞虎咽的吃完,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大唐的三品开国伯。 不是那个叱咤风云,连灭五国,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大唐名将。 而是又看到小时候,依偎在自己怀里,年少时的孩童。 时光真光,真是无情啊。 一转眼,孩儿都大了。 就是…… 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柳娘子一边嘆气,一边目光在苏大为和聂苏之间来回。 聊了几句,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在聂苏的搀扶下,回房去歇息。 苏大为默不作声,缓缓的收拾碗筷。 心中想的是,能够理解古往今来,为何那么人想求长生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噌哙,爱别离,五蕴盛,求不得。 真的在快要失去时,才会感到彻心之痛。 他只愿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柳娘子老去。 蹲在屋角的黑三郎,仰头看着苏大为,一双黑幽幽的瞳子里,流露出极具人性化的情感。 它的尾巴摇了摇。 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走到苏大为身旁,将脑袋在苏大为的腿上蹭了蹭。 「黑三郎。」 苏大为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蹲下身子抚摸着黑三郎的狗头:「我今天有点难过。」 黑三郎的双眼微微低怂,似乎正在皱眉。 「在我记忆里,阿娘永远是那个样子,但是这次……我真的很担心阿娘。」 黑三郎摇动的尾巴停下来,垂坠到地,脑袋也低垂下去。 「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我也愿意给阿娘寻来……可是,人怎么可能长生。」 苏大为苦笑着,缓缓抚摸着黑三郎的脑袋:「对你们诡异来说,有父母亲族吗?如果有的话,它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思维发散,混乱。 就在此时,黑三郎身上突然鬃毛立起。 两瞳张大,瞳中涌出血红的光芒。 汪! 黑三郎扭头,向着门外的黑暗低吼了一声。 这声音里,充满着警告之意。 苏大为顺着黑三郎的方向看去,立刻发现,那边的黑暗很不对劲。 那里,像是有什么活的东西,在蠕动。 「谁?」 苏大为站起身。 黑三郎在他脚旁,背部微微弓起。 眼中透着血光。 身上的气息不断涌动拔高。 喵呜~ 不知哪里传出一声猫叫。 黑猫小玉悄悄从房樑上跳下来,距离黑三郎和苏大为数十步远。 第614页 刚好正犄角之势。 苏大为心中自然不惊。 就算没有黑三郎和小玉,凭他自己,在长安也少有敌手。 不,应该说,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除了生死那一关还没勘破。 当世已经罕有敌手。 他已经是站在李淳风、荧惑星君等那一级别的存在。 黑暗中,不见一丝声音。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气息在流动。 苏大为已经将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 黑暗中的雾气翻涌起来。 似乎察觉到了苏大为的窥探。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中响起:「是我。」 声音沙哑,苍老,憔悴,兼着疲惫。 苏大为微微一怔。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他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可他听过的那个声音主人,是绝不会透出这种疲惫感的。 「是……」 苏大为迟疑着,拍了拍黑三郎,向黑暗走去。 前方雾气涌动,一个佝偻着背,不断发出轻咳的老者,从中走出来。 「鬼叔?」 苏大为吃了一惊。 竟然是桂建超。 不,或者应该叫他另一个身份。 长安诡异之主,荧惑星君。 自从上次黄安县一别,苏大为已经有大半年没再见过桂建超。 只知道,长安县的老刑名,鬼叔突然请辞。 有人说他是告老还乡,有人说他是高升了。 还有人说他是云游四方去了。 总之,过去长安县刑名第一的老鬼不存在了。 这世上,唯有诡异之主,荧惑星君。 天知道当时为了隐瞒荧惑星君与疫毒的事,苏大为动用了多大的能量。 既为还桂建超当年照顾他一家的人情。 也为了维持大唐与诡异一族的稳定。 但是此刻,本已消失的桂建超居然又出现了。 而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苏大为一眼就看出,老鬼受伤了。 而且伤还不轻。 「鬼叔,谁把你伤成这样?」 桂建超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 一只手捂着口,一只手朝屋里指了指。 示意苏大为进屋里说。 苏大为点点头,侧身示意道:「鬼叔请。」 桂建超佝偻着腰,压抑着喉咙里的咳喘声,缓缓的走进屋里。 苏大为向黑三郎看了一眼。 后者立刻会意,摇了摇尾巴,主动在屋前蹲住。 替苏大为放哨。 而小玉,则早已消失在原处。 大概是看没什么危险,又去找聂苏去了。 屋内一盏油灯,光线还算明亮。 苏大为拨了拨灯芯,令油灯更亮堂一些。 「鬼叔,你怎么了?」 「阿弥。」 桂建超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喉咙里掺了把沙子一样。 苏大为的眉头不由皱起来。 荧惑星君的实力,就算比自己和李淳风略差半筹,那也是当世一等一的强者。 怎会如此? 他仔细打量桂建超。 发现他原本皱纹堆叠的脸上,肤色蜡黄,犹如大病一场。 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满头髮髻雪白。 衰老到难以置信。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血丝满布的浑浊眼中,双瞳隐隐呈枣核般的竖起。 像是某种猫科动物。 这说明,桂建超身上伤势极重,已经有些维持不住形体。 「鬼叔!」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桂建超缓缓喘息着,像是用尽力气,将喉咙里的喘息给压下去。 「我已经不是长安诡异之主了。」 「什么?」 苏大为心头一跳,感觉头髮有些发麻。 「鬼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半年里,长安诡异一族,选出了新首领,我不敌他,受了些伤。」 桂建超断断续续的说完,神情透着极大的落寞。 苏大为脑中飞转,开口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 上次桂建超原本想借「荧惑守心」,以疫毒袭卷巴蜀,继而直下关中,攻破长安。 重新恢復诡异一族统治的地位。 但苏大为的出现,将一切打断了。 苏大为自身实力不在桂建超之下,体内又寄宿着「腾根之瞳」,又有剑阁道都督府的府兵做策应。 桂建超自忖没有必胜的把握。 最终,选择退让。 桂建超是活了数百年的老鬼,在诡异一族中,他是少有的智者。 但诡异天性狡诈暴戾。 并非所有的诡异都认同桂建超的决定。 族群里,自然会充满各种反对的声音。 苏大为吃惊的是,究竟是哪一只诡异,实力竟然还凌驾于桂建超之上。 就在他心念电转时,桂建超已经摇头咳嗽道:「事情已然发生,理由并不重要,且毫无意义。诡异一族现在已经非我所能掌控,若是后面……后面再发生什么,并非你我所愿看到。」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问:「伤你的诡异是谁?」 「他叫决。」 桂建超咳嗽着道:「他的实力在我之上,你要小心些。」 第615页 说完,他艰难的撑起身子:「这事告诉你,我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我……要走了。」 「鬼叔你要去哪?」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身。 「去哪?」 桂建超仰起头,双眸中流露过痛苦和孤独之色:「去我出生的地方,去看一眼,人之将死,也算落叶归根……」 「鬼叔!」 苏大为大惊:「你的伤这么重吗?你可以留下来,我请袁守诚,请孙思邈来给你治。」 「没用,他们帮不了我。」 桂建超回绝道:「你的情我领了……不必管我,我有我的去处。」 「鬼叔!」 「阿弥,你……好自为之。」 桂建超转头,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 那张苍老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这一眼的眼神,充满着痛苦、疲惫、矛盾。 苏大为懂了。 桂建超既是提醒自己,也是存了一点念想。 万一自己与诡异的斗争,能占到优势,希望自己到时能略为宽容,不要令诡异族灭。 可是…… 这种事是我能左右的吗? 连堂堂的荧惑星君,都输得这么惨。 黑雾升腾,转瞬远去。 天上的月光,重新洒下。 投在院中,露出斑白的痕迹。 方才的一切,犹如梦中。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令苏大为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先是柳娘子的衰老。 接着是桂建超的败亡。 这一切事物,好像都在快速的下落。 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下坠的抛物线。 站在门边良久,直到空中再也察觉不到任何属于桂建超的气息。 苏大为才合上房门,丧魂落魄的走到桌边。 缓缓的坐下来。 黑三郎踱着步子,摇头晃脑的到他身边,脑袋碰了碰他。 见他没反应,便在一旁蹲下。 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苏大为。 眼里透着担心之色。 苏大为的脑中思绪起伏。 他忽然想到,既然长安诡异族群里,发生这么严重的权力转移。 那新继任者,桂建超口里的那个「决」,其行事风格,应该是比桂建超更激进。 而且也更强大。 今后,诡异会不会成为大唐的心腹之患? 曾听说长安诡异众多。 就算当年长安暴乱,被李淳风逼走了一些,相信数量还是很可观。 若是诡异再起暴乱,局面如何收拾? 对了…… 苏大为勐地想到,朝廷正有迁都之议,这个消息瞒不住。 若是诡异得知,那个决,它会做些什么? 没人猜得到。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比起熟悉的桂建超,这个新的诡异首领决,无疑拥有更大的破坏力量。 苏大为轻轻揉着额角。 这里是他的家。 他想好好生活的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自己的家被破坏。 诡异…… 决。 咚咚! 屋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像是被那两下敲门声惊动。 苏大为心中一动,一闪身到了门旁,以手按住门栓,低声道:「秘阁郎中?」 「是老道我。」 外面响起李淳风的声音。 苏大为这才打开门。 门外,李淳风一身宽松的道袍,向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 这几年过去,李淳风的模样倒是没怎么改变。 依旧是仙风道骨。 「这么晚,怎么跑我这来了?」 「不请我进去说吗?这便是待客之道?」 「深夜翻人墙,非奸即盗!」 「呸,我来见我女儿,怎么,还要挑日子?」 李淳风冷笑:「再说了,就你塞给老道那堆破事,老道没一道雷噼了你,已经够给面子了。」 一句话说得苏大为顿时一窒。 这特么没法讲理了。 真算起来,自己确实有些理亏。 当初为了隐瞒桂建超的事,直接把锅甩给了李淳风。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巫女雪子,还有长安诡异留下的一系列痕迹给抹去的。 总之没引起李治的怀疑,把疫毒的事栽到西方诡异的头上,煳弄过去了。 「进来吧,我可没准备茶。」 「恶贼。」 李淳风挥了挥拂尘,颇有些不屑道:「真不知小苏看中你什么,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熟归熟,你再这么说,我可要急了啊!」 苏大为狠狠瞪了李淳风一眼。 只见他自来熟的走到桌旁坐下,又自顾自的提起水壶给自己倒水。 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 「你还瞪我,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老道现在已经不是秘阁郎中了。」 「呃?」 苏大为一脑门问号。 他几步走上去,有些心虚的问:「怎么回事?」 这货该不会是上门讨债的吧? 我害他失业了? 李淳风一脸苦笑着摇头:「一言难尽。」 「那现任秘阁郎中是?」 「我儿子。」 噗! 第616页 苏大为险些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 你丫跟我闹呢? 你儿子做秘阁郎中,和你做有何区别? 我看你八成是想退休,把儿子顶上去顶锅了吧,老贼! 被苏大为火辣辣的目光瞪着,李淳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挥了挥怀里的拂尘:「不说那些了,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对朝廷迁都之事,有何看法?」 苏大为刚刚坐下,闻言立刻跳起来。 好像凳子上有根针一般。 「你做什么?这么大反应?」 李淳风惊讶道。 「今天已经有好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你们,为什么都问我?」 苏大为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我特么才刚回长安,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又不是朝中宰相,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谁说你不重要?」 李淳风的声音提高了音量。 用一种他身上少见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道:「你知不知道,李勣快不行了。」 「嗯?」 「数月前已经卧床不起,无法视事了。」 李淳风轻掐手指:「若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你是说……」 李勣,快要死了? 李勣是那一辈,到如今,硕果仅存的绝世名将。 与当年的苏定方并称大唐唯二军神。 如果李勣死了,那无异于大唐的武德崩塌半壁。 「还有,萧嗣业也病重,已经无法再胜任兵部尚书一职了。」 「萧尚书也……」 苏大为听到这些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伤感。 毕竟过去李勣和萧嗣业一直对自己不错。 这几年,先是尉迟恭故去。 接着又是程知节。 然后是苏定方。 现在又轮到李勣和萧嗣业。 这次回家,又见柳娘子的衰老。 还有方才,老鬼桂建超大限将至的那副模样。 这种身边人逐一离去的感觉,实在难以接受。 「你明白了吧?」 李淳风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上下打量,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明白什么?」 苏大为话才出口。 勐地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这些老一辈名将都故去,朝廷极需新鲜血液。」 李淳风双目灼灼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阿弥,在你上面,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压制住你了,李勣和萧嗣业若去,你便是大唐的擎天半壁!否则你以为,这次回来,为何专为你弄这么大的阵仗?」 苏大为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道冷气从顶门冲下。 顿生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大唐老一辈的牛人都熬死了吗? 属于我的时代到了。 第十二章 雨夜风暴 绵绵不绝的雨丝从天空飘落。 黑夜中,有狂风在唿啸。 正如苏大为此时的心情。 李淳风走了,他来,似乎就是为了提醒一下苏大为。 直到他提醒,苏大为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究竟站在一个怎样敏感的位置。 在他前面,上一代的名将已经逐一凋零。 在他之后,新一辈的将领们,还不足以独挡一面。 整个大唐,在他这一辈,有主持大军团作战经验的,唯有他与裴行俭二人而已。 而裴行俭,实则已经年逾五旬。 严格来说,属于一代半,还不完全属于二代名将。 而由于裴行俭镇守西域的重要性,轻易是无法抽身出来。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在长安,这一代的将领中,没有人比苏大为的威望更重。 那些有过对外征战经歷的府兵,心中对苏大为充满了敬畏。 假如苏大为登高一唿,这些人里,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效死。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大唐近十年来的对外征战,凡五次灭国战役,统统有苏大为参与,从前锋,一路做到前总管的位置。 到了如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压住他。 哪怕是武媚娘、李治,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必然,是要站在权力的中心。 替李治,或者说,替太子,去统御大唐府兵。 无人可取代。 天下唯二名将,唯他与裴行俭二人耳。 若论灭国之功,裴行俭还要在他之下。 如果说裴行俭是铁壁。 替大唐镇守西域。 那苏大为就是大唐最锋利的横刀。 刀锋所指,所向披靡。 叩叩叩~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 苏大为的目光从灯芯抬起,略有些诧异。 又有人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 …… 雨夜的长街。 因为霄禁,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 不知何时,一阵齐整的步履声,从雨中隐隐透出。 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那是一队身披铁甲的金吾卫。 冰冷的雨水噼打在他们的头盔和肩膀上,又被反弹开。 铁甲折射着隐隐的青光。 在一盏长明油灯的照耀下,宛如油画。 第617页 这个场面莫名的透着一丝诡异。 雨中,沉默的金吾卫,步履整齐划一的前行。 在走过一片闾巷时,突然,左边一处宅子的门打开,有人举起灯,在雨中划动。 金吾卫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然后,集体转向,向着灯光处走去。 「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提灯的,乃是一名崑崙奴。 一身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下,犹如绸缎般光润。 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 「郡公!」 苏大为一脸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外的丹阳郡公李客师。 「你怎么来了?」 「得知你回长安的消息,我有事急着见你,便不请自来。」 李客师抚着白须,颇有些自嘲:「老夫还是第一次,做这翻墙越户的勾当。」 「郡公请进。」 苏大为心中狐疑,却不便马上发问。 侧身让李客师走进房里。 说起来,和李客师也是好几年未见了。 古时不比后世,劳师远征,光在路上就花了大半年时间。 一来一回,数年不通音讯,也是常有的事。 这次看到李客师,发觉他的容貌变化不大。 依旧是清瘦的,大袖飘飘,气度潇洒从容。 轻捻着颔下长须,不见太多的老态。 这是因为,异人修炼到一定程度,就有驻颜之功。 如果不是当年李大勇的死,丹阳郡公的状态只会更好。 他现在的精气神,比之当年,已经是要差上不少了。 待李客师在屋内坐定,还没等苏大为说话,忽然抽了抽鼻子,皱眉道:「李淳风来过了?」 「郡公,你怎么知道?」 苏大为不由好奇的问。 难不成李客师还能闻出李淳风的味道来? 「那老道身上常年带着丹砂的檀香,全长安只有他的檀香味道最为别致。」 说完,话风一转:「算了,不管他,我这次来,是专程为你的事。」 「我?」 苏大为在李客师面前坐下,伸手取杯替他倒茶:「郡公,你知道我出去好几年,今天才回长安,究竟出了什么事了?你们个个都冒着雨夜来找我。」 「李淳风没跟你说?」 「他说我现在位置很关键。」 「唔,说一半,却没说透。」 李客师这么一说,苏大为感觉自己更煳涂了。 「郡公,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跟我说说吧,不要打哑迷了,难受。」 「李淳风只告诉你,你的位置关键,却没告诉你其中的兇险。」 「兇险?」 苏大为微微一怔。 自己俨然已经是大唐年青一代名将中的第一人。 连李治和武媚娘都需要仰仗自己,危险从何而来? 现在应该是自己最安全的时候。 「我虽不在朝中,也知道,现今朝中最大的争议,便是迁都之事。」李客师凝视着苏大为,双眸里,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你从中,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听说有一帮门阀贵族在抵制,所以陛下迟迟无法定夺。」 「你知道现今朝堂中,反对者以谁为首?」 「谁?」 「右相。」 李客师缓缓道:「在你出征前,朝堂刚出过上官仪弹劾武后之事,最终以上官仪失败告终。上官仪之后,陛下一度以司列太常伯刘祥道兼右相,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检校左相。 杀了上官仪,贬了郝处俊。 但是近几年,朝廷中枢又有变化。 首先是令原本工部尚书阎立本为左右。 接着又封安西大都户府长史,李敬玄入中枢,为右相。」 说着,李客师略停一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向苏大为道:「之前的右相都从中枢选拔,但李敬玄却是从地方直入中枢,可谓一飞沖天,你以为是为什么?」 这话,令苏大为越发煳涂起来。 李敬玄? 名字有些熟悉,自己认识吗? 「能直入中枢为右相,那必须有相当的能力和贵人相助,而满大唐,能做到这一点的贵人,除了武后,便是陛下。」 「你倒是不傻。」 李客师抚着长须,微微颔首:「李敬玄,一向都被认为是陛下的人。」 「被认为?」苏大为品着这三个字,感觉有些古怪。 「他是谷州长史李孝卿之子,曾得中书令马周的推荐,为陛下潜邸时的侍读,歷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尚书右丞、太子右庶子、转吏部侍郎、吏部尚书。」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李敬玄这履歷,妥妥的高门二代。 一路升迁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他如何会远配到河西,去做裴行俭帐下长史?」 苏大为问出来,却见李客师举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似乎没听见一样。 先是一怔,接着醒悟过来。 这哪里是发配,恐怕是……武后不太信任裴行俭,所以要求上的一道保险吧。 毕竟当年「废王立武」,裴行俭曾站出来,为长孙无忌一边说过话。 李治和武媚娘纵然用他,也远谈不上彻底放心。 「等等,他曾任裴行俭帐下长史?」 第618页 苏大为勐地记起,自己当年征吐蕃,到达武威时,曾与李敬玄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双方相处的并不愉快。 甚至起了一点小冲突。 李客师放下茶杯:「我就是知道你与右相有过一段,所以过来提醒你,如今反对迁都者,为首的是右相,因为他曾任过吏部尚书,而且有先父余萌,手段颇为高明,此人是继长孙无忌后,唯一一个,有能力统一朝中百官意见之人。」 苏大为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那岂不是大唐版的意见领袖,哦,武林萌主。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迁都是陛下提出的,而反对迁都的,却是陛下手里的李敬玄?」 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了。 「这里面水颇深,也许提迁都者,未必真的想迁都,反对迁都者,未必真的反对。」 李客师意味深长的道:「你还年轻,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老夫是怕你行差踏错,将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郡公,以我现在的地位……」 「你现在的地位?能抵得过陛下一句话吗?」 李客师冷笑一声:「数月前,裴行俭帐下王方翼回长安叙职,就因为上面一句话,便被去职待罪在家。你与王方翼,又有何不同?」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王方翼虽然作战勇勐,但与我相比,毕竟还是…… 苏大为摇摇头。 就算功劳在大,捲入这种站队的斗争里,还是危险万分。 就算有不世大功,也不能当做免死金牌。 「多谢郡公提醒。」 苏大为诚心诚意,向李客师行礼:「我会更加谨慎小心,轻易不表露自己态度。」 说完,他见李客师面容放缓,似乎颇为欣慰,忍不住又问道:「那陛下和右相,到底是唱的哪出戏?武后在其中又是……」 李客师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似乎在犹豫。 「这话原本我不该讲,但你是我的弟子,也是我一手引进门的,还是我一族的护法金刚,这些话,也只有我跟你讲。」 李客师沉吟道:「明面上,朝堂是关于迁都在争论,背后,至少有武后与关陇、山东贵族的博弈,有陛下居中平衡,还有各种野心家上下其手,各种人想把水搅浑。 最重要的是……」 苏大为睁大双眼,听到李客师继续道:「陛下既防着武后坐大,也要依靠武后;防着世家门阀,又要用世家门阀;而武后与那些世家天然便是敌人,现今已隐隐是寒门清流的代言者。 这场争斗,既是武后与世家门阀贵族的斗争。 又是门阀贵族,与新晋崛起的寒门的博弈。 这其中的关系,委实错综复杂。」 李客师看了苏大为一眼:「这时候,代表着新晋军方势力的将星,你苏大为回到长安,等于是武后在天秤上重重落下一子。 你觉得各方会放过你吗?」 「呃……」 苏大为一时哑然。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火坑一样。 谢谢你了,我的媚娘阿姊。 「所以在局势明朗以前,我劝你不要有任何举动,不变应万变,待到局势明朗,方才下注。」 「多谢郡公。」 苏大为诚恳道:「若非郡公,我只怕还蒙在鼓里。」 「稳住,你要有定力,只要把这最艰难的一段熬过去,你的羽翼才会真正丰满,到那时,或许我们这些人,都需要靠你的庇护了。」 李客师语重心长的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我是秘密过来,不方便让人知道,话说完,这便走了,待长安的事结束,你去昆明池找我,师娘也在念着你。」 「喏!」 「对了,还有……」 李客师走到门边,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提醒道:「王方翼在军中也颇受爱戴,他此番被不公对待,军中多有怨言,但这件事你一定要闭嘴,不要掺合在里面。 哪怕你和他有交情,也不能。」 苏大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战场上的斗争他不怕。 但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斗争。 一种不见硝烟,却能令无数人头落地的斗争。 那是连他,堂堂大唐名将苏大为,也颇为顾忌的修罗战场。 …… 暴风雨犹如一个坏脾气的巨人,愤怒的拍击着街道。 朱雀大街被沖刷得干干净净。 黑暗中,隐见一盏长明油灯闪了一下。 接着,又闪了一下。 一队身穿铁甲,冒着暴雨的兵卒缓缓聚拢起来。 他们沉默着,身上被冰冷的雨水浇灌,散发出腾腾热气。 犹如地狱里钻出的恶魔。 「队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铁甲下响起。 一名兵卒向站在他们最前的队正发出询问:「我们,真的要……」 「闭嘴,军人以令而行。」 牛七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透过脖颈衣甲的缝隙,隐隐看到下面的皮肤里,血管根根卉起。 「三郎说了,这是将军的军令!」 「可是……」 「没有可是,军令最大!」 牛七郎恶狠狠的道:「想要搏今后富贵的,跟我前进,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若一会动起来,再有迟疑者,休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第619页 数十人聚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究无人敢退出。 这种氛围下,谁敢退后半步,只怕就是被横刀斩首的下场。 「很好,那就继续。」 牛七郎满意的点点头。 嘿,白天他是安远门外的一名小小武候队长。 但是谁知道,今天夜里,他能干这么大的事。 随着雨水的沖涮,不断向前,记忆却不可自遏的想起从前。 没人知道,他和魏三郎是袍泽。 是的,不像是传说中,他故意去巴结魏三郎。 而是魏三郎,在陇右救过他的命。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他与魏三郎作为陇右驻军,奉令出镇西域。 在那里,他们都被归入王方翼的麾下。 面对数倍与己的敌人,大家把脑袋提在裤子上,拼死杀敌。 好不容易战争结束。 当时一起出去的百十个兄弟,最后活着回来的,还不足半数。 牛七郎因为颇有些头脑,走了些门路,好不容易调回了长安。 而像魏三郎那种实心眼的大头兵,依旧是镇守在陇右。 直到唐与吐蕃之战爆发。 魏三郎回来后,累功升至折冲都尉。 而牛七郎只是个武候队正。 但是他不怨。 三郎的官职,是拿命拼回来的。 那是他应得的。 午夜梦回时,牛七郎总会梦到死去战友的脸,一个个在骂他懦夫,骂他胆心。 但是他问心无愧。 死去的人倒是死得痛快。 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活着,就要吃饭。 要担起责任。 每年元日的那一天,牛七郎会一一拜访那些战死袍泽的家人。 将攒下的钱送去一些。 虽然不多,但能给娃儿们添几件新衣,能给嫂嫂们添一支钗头,再让他们添些肉食。 哪家战友的家人受到欺凌,或者有些什么难处。 牛七郎都会挺身而出,尽自己所能。 他是活下来了,可他不仅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的。 而是为那么多战死的兄弟,继续活着。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 这或许就是他牛七郎的道。 本来如果只是这样,这日子虽然苦了些,但还能凑合。 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只要它可能会变坏。 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安城内那些嚣张跋扈的门阀子弟,高官家人,军功二代,越来越多了。 长安的街头,也失去了往日的和谐。 在繁华之下,发生许多难以置信的恶事。 其中一件,就是当年共同救了牛七郎的袍泽一家人,一夜间被人灭了满门。 房屋被烧成白地。 当时牛七郎疯了一样冲进长安县,击鼓鸣冤。 可换来的,却是县令的一顿辱骂。 最后被差役用水火棍乱棒打出。 他,一个小小的武候队正,在这长安城里,就是只蚂蚁。 漏屋偏逢连夜雨。 自去岁开始,朝廷对战死兵卒家人的抚恤例钱,一率免除。 原本日子就艰难了,现在更是没了活路。 那些家里有财有势的府兵大人,自然看不上这点小钱。 他们有的是来钱的法子。 可大唐雄兵百万,大部份都是如牛七郎和魏三郎这样,没什么根脚的普通兵卒。 他们所有的经济来源,便是朝廷的封赏,以及家里一二代人攒下的几亩薄田。 一旦军人在前方战死。 后面的孤儿寡母,也活不下去了。 原本,还有朝廷象徵性的发放例钱。 但是现在,这钱也没了。 真的没活路了啊。 在那以后,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 当年战死的袍泽家人中,有好几户彻底败落,不知流落去了哪里。 有一户,全家在元日集体悬樑自尽。 还有一户,误食的有毒的野菜…… 当牛七郎赶到后,只在他们家的厨房里,看到一锅清得能照出人的小米粥。 粥里只有一把野菜,一点油腥也没有。 这个世道,坏了。 牛七郎狠狠的一抹脸上的水珠。 不知是雨水,还是心里的血泪。 隆隆隆~ 齐整的步伐,突然停下。 因为在前方,又有一拨人停驻在那里,静默如山。 牛七郎抬头看了一眼,认得是魏三郎。 他带的人更多,也更齐整,正默默的站在雨水中。 双方彼此对了灯号,牛七郎走上去,向魏三郎沉声道:「三郎,这事定了吗?」 「定了。」 魏三郎一双冷酷的眼睛,打量着他:「你不会怕了吧?」 「笑话,我牛七郎,当年在陇右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命都是捡回来的。」 牛七郎惨笑道:「这个世道坏了,每一天,对我这种人,都是一种煎熬,如果,如果能做点什么,如果能改变这个世道,纵然是死,我也心甘。」 「放心吧,死不了。」 魏三郎的眼里,渐渐涌起血红色。 那是含着崇敬,敬畏、信仰,与信任至极的目光。 第620页 「这次,是总管的命令。」 「苏总管?」 「除了他还有谁!」 「朝中有奸贼,无辜夺去王将军的职司,还要害王将军,苏总管回来,就是要改变这一切。」 魏三郎将手按在牛七郎的肩膀上:「苏总管是我大唐军神,他的话,不会错的,只要按他说的做,我们定能成功。」 「好!」 魏三郎的话,给了牛七郎无穷的信心。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是热的。 「接下来怎么做?」 「召集你的人手,我们汇集一处。」 魏三郎转身,朝着大明宫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无比。 「我们听从苏总管的军令,入宫除贼!」 「好!」 牛七郎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一股气流从脚底一直冲上头顶。 「走!」 一队队兵卒,执着令牌去府库领了甲冑和兵器。 巡夜的过程里,这些人不断汇聚。 十几人,几十人,几百人。 直至上千人。 若在贞观年间,甚至就在五年前,这一切都不可想像。 但是,许多制度,在时间的沖刷下,都在悄然松脱。 再严谨的法纪,在被有心人不断试探下,终于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漏洞。 雨一直下。 聚集起来的兵卒们,开始冒雨向大明宫挺进。 不是没有人怀疑,不是没有别的想法。 但是当势已形成,个人的想法已经无关紧要。 所有人在大势的裹挟下,向着同一目标前进。 轰! 「尊皇讨贼!」 第十三章 兵谏 「出事了!」 雨夜中,右相李敬玄从床榻上被惊醒。 他的睡眠本就浅,再加上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就像是印证了他心里某种念头。 翻身坐起后,屋内的陪房丫头早已将鲸油灯点亮。 明黄色的灯光中,大门被打开。 伴随着一阵急促风雨一起涌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细鳞甲的金吾卫。 「右相!」 李敬玄眼角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两眼下意识眯起。 …… 「风声雨声,听……今夜适合杀人。」 胡巴伸手抚在左胸:「我们的復国就在今日。」 随着他站起身,身边的一群人,也依次站起。 所有人手捏奇怪的印决,向着漆黑的雨夜发出吟唱。 像是祝祷,又像是某种诅咒。 那种恶毒的,带着滔天恨意的诅咒。 「鲸油都备好了,随我闯宫。」 「苍天在上。」 …… 隆隆隆~ 无数的脚步混杂为一,撞破了雨夜。 一队队甲士,执着长槊、横刀,向着宫门闯去。 雨幕中,整个皇宫犹如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散发着威严。 在那些甲士的背后,更加深邃黑暗的地方,有各种诡异的黑雾正在集聚。 黑雾中,隐隐听到各种兽吼。 有似人非人的声音,自其中发出。 「星君,那些人……」 「这些唐人……嘿嘿,有趣,我们紧随其后,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 「阿郎。」 苏大为放下手中书卷,听到外面传来府中奴僕高舍鸡的声音。 高舍鸡是当年他征百济和高句丽时,分到的一批奴隶中的一人。 因见其伶俐,一直带在身边。 原本也没多想,直到,这次回来,得知高舍鸡去岁娶了一名女奴,并诞下一个儿子,名高仙芝…… 很好很强大。 莫不是日后的名将高仙芝? 真要是那位,就有趣了。 看看自己身边那些人,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沙咤忠义,现在又有了高仙芝,那封常清在哪里? 好傢伙,好像从高宗朝到武周朝的名将,都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巧合还是气运如此? 苏大为没深想下去。 听到高舍鸡在屋外的声音,开口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 身材高大的高舍鸡走进来,先向苏大为行礼,然后迅速道:「阿郎,有消息。」 高舍鸡看了一眼苏大为。 油灯下,苏大为双肩宽阔,即使是坐在那里,也如普通人立着般高大。 从他的身上,有一种高大雄壮之感,扑面而来。 令高舍鸡,有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 尽管,苏大为并不是那种胖大的唐人将领。 相反,他的身材虽高,但极为匀称,举手投足间,肌腱开合,透着一种轻盈的力量。 宛如蓄满力的猎豹。 他的肤色黝黑,双眼在油灯下,如同看不见底的湖水,明滟之中,藏着无数深邃。 高舍鸡定了定神,接着道:「是军中的。」 「嗯?」 这句话,才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 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投向高舍鸡:「何事?」 「有折冲府都尉违制,私下取了甲冑。」 「是谁?」 「长安魏三郎。」 这个名字,苏大为印象极深。 白天在城门前,正是这魏三郎拦住那些城门吏。 第621页 「魏三郎?怎么会是他。」 苏大为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阿郎,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气氛有些不对,总感觉有些什么事要发生。」 高舍鸡脸上流露出忧心仲仲之色。 …… 轰! 横刀重重的噼砍在宫门上。 碎木飞溅。 除了带头的那些死忠之士,大部份跟随魏三郎的士卒,脸色一片惨白。 私闯宫禁,说得好听叫除贼,可若不好听,那便是谋逆! 「都打起精神来,速速破门!」 魏三郎抹着脸上的雨水,手执横刀,杀气腾腾的从队列走过。 他的肩膀上沾着一些腥红,连雨水都无法沖刷干净。 也不知是敌人的血水,还是他自己的。 宫门下,传出阵阵吼叫声、喊杀声。 有执守宫门的宿卫,已经在里面张箭还击。 带头破门的士卒,猝不及防下已经伤了数人。 现在是牛七郎带着人在对射,压制那些宿卫。 但看魏三郎等人连破门的器械也没有,就可以想像到他们起事是如何的仓促。 「三郎!」 「我们真的能成吗?」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魏三郎眯起眼睛看过去,认得是自己的同乡张敬之。 「敬之,你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这……万一……」 「你知道什么?没有万一!」 魏三郎一把抓住张敬之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声音恶狠狠的道:「还记得咱们当初在陇右吗?」 「记得!」 「那时想活,想活下来,能到长安就好了,长安不仅事少钱多,而且再不用担心这颗脑袋,而且回来后,咱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魏三郎眯起的眼睛里,涌起热辣辣的东西。 「我记得,我都记得!」 张敬之大口喘气。 那张国字脸上,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脸色腊黄。 他剧烈喘息着:「我记得,刚入伍的时候,几十个人钻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臭气熏天,总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欺压我们这些新入伍的。 有活都给我们干,有肉他们先吃,有兴趣了先挑我们干。 咱们被欺负的神经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候,幸亏你,三郎,你拉了我一把,把我带到将军身边做了亲卫。 你说,咱们是同乡,还是远到没边的亲戚。 打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有什么好东西都分我一份,和人起争执了,你也总替我出头。 从那以后,打仗结阵我就紧跟着你。 有人跑过来我就砍,有箭飞过来我就挡!」 「兄弟!」 魏三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知道咱们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王将军?苏总管?」 「你也听到消息了吧?王将军才回长安,便被夺职在家,苏总管虽然好似风光无限,但朝中有奸贼,这背后的兇险,知不必多说。 以苏总管的功劳,便是当个宰相,又有何不可!」 「三郎……」 「若王将军、苏总管这些人都倒了,似我们这些蝼蚁,还能活吗?我们是陇右兵,身上可是打的苏总管的烙印!这几个月,长安一直在传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功高盖主,恐怕不能长久。 我们这些陇右回来的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在长安分居各职,甚至执掌宫禁,你觉得,我们能平安吗?」 「三郎!」 张敬之嘴唇哆嗦了一下,用力咬紧牙关,点头道:「我懂!」 他想起半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本不是自己当职,但是临时抽到了夜巡的签,而且是相熟的几个抽到了一起。 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不是上面有人打点,不会被抽中夜巡的啊。 当时他还疑惑的看了一眼魏三郎。 还记得魏三郎也意味深长的看向自己。 当时谁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没人敢把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许多事,早已有了感觉和伏笔。 那天晚上,他拿了令牌,带着手下去府库领了甲冑和兵器,开始巡夜。 夜半时,魏三郎还曾带队来会合。 那些都是突发的,临时其意的。 但现在看来,就像是今夜的预演。 原来,三郎早就…… 张敬之突然感觉不寒而慄。 虽然三郎说是奉将军令。 但是能奉哪个将军? 王方翼已经被夺职了啊,他哪来的权力下令? 为何不是苏总管下的令? 三郎口口声声说苏总管,这事和苏总管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论到底是谁下的令,无皇帝亲召而夜闯宫禁,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开弓没有回头箭! 其实也不难想像,将军害怕皇帝要除掉他,不想坐以待毙。 可是将军现在没有军权,被困在长安也跑不出去,想拉拢禁军头目,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可能情急之中,突然想起魏三郎手下还有千百号人。 于是偷偷找到魏三郎,或是下拜或是叙旧情,最后说出这个惊天计划。 第622页 魏三郎当时一定被吓懵了。 但这背后利益,也同样巨大。 若是能废掉宫中某些人,扶太子登基,那么将军便有拥立之功。 或者做得更绝一点,扶立本无机会的皇子坐上那个位置,那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担忧吗? 将军的人脉深广,许多事情早就在暗流涌动。 这也不仅是将军一人的事。 自从当今天子继位,府兵的待遇可是每况愈下。 军中多有怨言。 如今,只是到了不得不爆发出来的时候。 我们这些跟着将军的人,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以军乱政,这些,本就是自两晋南北朝,五胡乱华以来,中原王朝的潜规则。 从两晋自隋,下克上,自相攻伐从未停止过。 天子唯兵强马壮者为之。 大唐才是其中的异类。 歷史的巨大惯性,正要将这个帝国,重新拖入轮迴中。 这个征服了草原,打下辽东,推平吐蕃,平了南蛮,被称为天下共主的大唐,在这一刻,隐隐走入风雨飘摇中。 谁也不会想到,歷史会在这时,走入岔路口。 一边是歷史,一边是未来。 它就站在悬崖边上。 轰! 一声狠狠撞击宫门声,将张敬之惊醒。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失声喊道:「还没打开?若是惊动了其他门的宿卫,或者别的禁军……」 「不会有别的禁军。」 魏三郎意味深长的道:「到天亮之前,长安是我们的。」 我们? 张敬之心中一凛。 轰隆! 突然,宫内传来一阵不同于之前的喊杀声,以及随之而来守军惊恐的喊叫和惨叫声。 宫门被打开了。 一个没鬍子的中年人,满脸阴鹫的站在门旁,冲着魏三郎等人招了招手。 大伙一涌而入。 那人带着大家,继续向大明宫深入进发。 …… 啸! 一声悽厉的响声,刺破黑夜。 率先闯入宫门的士卒,瞳孔勐地扩大。 他看到,黑暗中,一道电光划破雨幕。 然后,这电光将他胸膛穿透,带着他向后飞出。 夺! 一声惊魂夺魄的大响。 三名叛军被一箭穿透身体,狠狠钉在宫墙上。 那箭,粗如儿臂,巨大得不像话。 魏三郎与牛七郎、张敬之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全大唐,全长安,能射出这种箭的人,据他们所知,只有那一位。 「薛仁贵!」 几乎是从齿缝里喊出那个名字。 那是三箭定天山的大唐名将。 也是单人独骑敢闯高句丽军阵的绝世勐将。 居然会是他在守宫禁! 牛七郎看了一眼魏三郎,一颗心不断下沉。 「这里交给咱家,你们只管入宫。」 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阴笑一声,身形突兀的消失。 就好像他是幽灵一般。 下一瞬间,一身明光铠,守着内宫门的薛仁贵只觉得一股大力扑来。 他心中一凛,伸手拔起竖在手边的长槊,只听到「叮」的一声金属爆鸣。 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推着他的身体,向后滑去。 张大双眼后,他惊愕的发现,扑向自己的,居然是一名宫中太监。 看他手指纤瘦宛如女子,一张脸阴柔而秀美。 举手投足间,柔若无骨。 但这阴柔至极的动作里,却蕴含着极可怕的力量。 铛!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薛仁贵只觉得手里的长槊像是要被对方一掌噼断了。 向内狠狠弯折。 带着他的身体,再次向后滑退,不得不让开宫门。 「异人?」 薛仁贵扔下手里变形的长槊,一双带着怒火的眸子狠狠盯在对方身上。 「你究竟是何人?」 「去向阎王打听吧。」 太监身形如鬼魅,左右摇闪,突兀的再次扑上。 薛仁贵冷笑一声,左手紧握那张巨弓。 从弓臂到弓弦,隐隐有火光蹿动。 太监眼瞳微缩:「天生开灵?」 薛仁贵暴喝一声:「知道就好,哪怕你是异人,也休想再进一步!」 手中巨弓横扫,连雨幕都像是燃烧起来。 「找死!」 太监大怒,双手十指如勾,以一个诡异到不可思异的动作,险之又险的从巨弓下避开,贴着地面疾掠过去。 一爪抓向薛仁贵两胯之间。 居然是一招猴子偷桃。 薛仁贵面色狂变。 他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以这太监的可怕力量,就算是明光铠的裙叶,也难挡他一抓。 就在薛仁贵急得额头冒汗时,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 阴柔的,带着波光滟潋般的水色,向着太监的手掌迎去。 两只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沾,随即分开。 那太监脸色大变,向后滑退数丈,捧着手腕,一头冷汗的注视着在薛仁贵身边多出的一人。 那是一个少年人。 身长玉立,俊逸非凡。 站在薛仁贵身边,如皎皎明月一般。 第623页 「你是何人?」 「你连我都不认识?」 明崇俨轻轻拂了拂衣袖:「我是黄安县主薄,明崇俨。」 「你……你莫非和薛礼有一腿?」太监惊疑道。 噗! 明崇俨只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 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自己怎么会有那种兴趣? 脑子里突然闪过苏大为的脸庞。 这令他心头一阵恶寒。 呸呸,我的取向是正常的。 绝不可能被这些粗胚掰弯。 「敢挡我们的路,都得死!」 中年太监趁着明崇俨分心的一瞬,再次蹂身扑上。 他的双手十指在空气中翩翩舞动,莹白如玉。 似穿花蝴蝶,又似飞针穿线,灵动到不可思议。 四周的雨幕,宛如停滞。 随着太监手指颤动,捲起的暗流,一齐飞卷向明崇俨和薛仁贵。 「米粒之珠,也敢争晖?」 明崇俨玉掌从袖中穿出,光洁莹润,如抽刀断流般,将雨幕一掌分开。 以明玉掌对上太监的阴柔指劲。 双方一触即分。 那太监的双臂衣袖无声无息间,如飞絮般爆裂开。 露出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臂。 明崇俨漫不在意,向守立在一旁的薛仁贵投了个眼神:「薛将军,你去拦住叛军,这里有我。」 「好。」 薛仁贵点点头,一抬脚将地上那杆半弯的长槊挑起到手中。 明崇俨嘴角抽了抽,心想薛礼这也太省了。 这槊都弯成这样,还拿在手,你是想做第二把巨弓吗? 「你们,都别想走!」 那太监尖叫一声,自他身后,勐地扑出数人。 当先一人,赫然是一名胡女。 彩裙曼妙,涂了鲜红豆蔻的手指,从袖中穿出,一指点向明崇俨。 而在胡女身后,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手执一把短剑,悄无声息的扑上来。 明崇俨与薛仁贵,两人同时脸色大变。 只因为,这两人,他们都认识。 不但认识,而且还见过不止一面。 那是在蜀中时,自苏大为身边出现过的异人。 据说之前是都察寺天字组异人,在苏大为自都察寺离开后,便一直跟在苏大为身边的…… 刺客黄肠与碧姬丝。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事和阿弥有关?」雨幕中,薛仁贵传出愤怒叫声。 「你问我,我问谁!」 明崇俨厉啸一声,双掌拍出。 生死之搏,容不得半点分心。 第十四章 天翻地覆 水线从屋檐不断的向下滚落,如同瀑布。 在视线尽头,那些看不见的雨幕中,隐隐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负责职守宫禁的尉迟宝琳握紧腰边的横刀,两眼渐渐瞪大。 直觉提醒他,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事物正在迫近。 但他努力搜索,却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就在尉迟宝琳下令身边的千牛卫亮起火把,派几个人前去查看时。 突然,雨幕中,发出一声雷爆。 不,那绝不是闪电。 而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尉迟宝琳只觉得心脏勐地一跳,本能的向下一伏。 锵! 头顶一凉。 下意识回头,一眼看到身后站立的两名千牛卫,大好头颅自项中飞起。 「贼你妈!」 尉迟宝琳吓了一跳,厉声高唿:「掌灯!示警!」 呯! 一名匆匆跑上来掌灯的千牛卫,手上的火把刚刚点燃,一道黑影闪过,他的身体瞬间跪倒在地。 上半身齐齐消失。 前方的雨幕突然停滞,时间,空间,好像在这一刻不存在了。 雨幕从中分开,大股浓黑如墨的黑雾翻涌而出。 「诡异!」 尉迟宝琳的声音有些艰涩。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苦。 混沌中,突然亮起无数盏灯。 那血红的灯笼,乃是一双双诡异的眼睛。 诡异出巡。 出现在宫内! 嗖! 一支火箭射上半空,旋即被雨水浇熄,一闪即灭。 …… 「从西内苑过日营门,再入右银台门,能入大明宫的内侍别省。那里有一条近道,可迅速前往明义殿、含象殿,前往紫宸殿。到了紫宸殿,离内宫就近了,到时大唐皇帝和他的皇后,都将在我们的掌握。」 胡巴转身,沖紧跟在身后的一帮胡人死士叮嘱着。 见到大家都点头应命,他发出指令。 驾车的御手挥动着马鞭,口中发出低叱。 车轮辘辘,向前疾驰。 若是往日,他们断难混入宫中,但此次不同,有贵人相助,他们得以装成向宫里敬送木炭和鲸油的力者。 同样的马车,同样的运送货物,但目地却完全不同。 一旦闯入大明宫,距离成功就完成一半了。 程处嗣推了推头上的金盔,伸手敲了敲身边一边微微打盹的卫士:「醒醒。」 那名金吾卫手忙脚乱的捧住自己的头盔,睁眼看到是程处嗣在敲打自己,没好气道:「我只是眯一下眼睛,干啥?」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第624页 「奇怪?」 被他敲头盔的苏庆节,两眼微微一眯,眼中透出锐利的光芒。 大唐一直有军功贵族或官员长子入宫职宿的惯例。 苏庆节从征吐蕃回来后,休整半月便入宫轮值。 今日正好与程处嗣轮到一班。 苏庆节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除了雨,我没发现别的。」 「就是这样才奇怪啊。」 程处嗣呸的一口,吐掉口中嚼的东西。 这是最近长安流行之物,名为「口檀」,据说能清除口气,令口颊生香,还能提神醒脑。 程处嗣无意中吃了一次,颇为上头。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他很怀疑,这东西是不是阿弥搞出来的。 这些年,苏大为的发明创造,为长安增色不少。 听说阿弥刚回,等今日轮值完,找一天休沐,得与阿弥聚聚。 摇了摇头,收回散乱的思绪,程处嗣道:「你久不在长安,不知宫中轮值规矩,按例,每半个时辰,得有一支巡逻的金吾卫从咱们职守的右银台门过。 但是现在,时辰已经过了,还不见人来。」 「会不会因为下雨耽误了。」 「有这个可能。」 程处嗣又剥了一枚口檀塞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可能很大,待回头,我再好好收拾这帮兔崽子。」 他也没把金吾卫的巡逻耽误时辰太当回事,又取了一颗,递给身旁的苏庆节:「尝一颗,提提神,顺便跟我讲讲,你们征吐蕃和天竺的事。」 「不了,我受不了这味,阿弥说这玩意和槟榔差不多,吃了烂牙。」 「呸,哪有这么邪乎。」 程处嗣自是不信,用力咀嚼着,越嚼越上头。 就在此时,苏庆节的脸色忽然闪过一丝讶异。 「有动静!」 「什么?」 「有马车过来了,有马蹄和车轮声。」 「我怎么没听见。」 程处嗣才一开口,忽然醒悟过来,苏庆节是异人,听力远超过常人。 这个时间,有马车过来?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思索。 用力狠嚼了几下口檀,提高声音向职守银台门的一帮禁军兄弟大声道:「都精神点!有马车过来了。」 昏昏欲睡的禁卫门,立时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一个个挺起胸膛,或者拍打自己的脸庞,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前方的雨幕,隐隐看到灯光。 待到近时,终于听到从雨幕中传出的马蹄和车轮声。 再过片刻,终于看见,那是一共十几辆马车,排得齐整向右银台门而来。 程处嗣看了一眼一旁的苏庆节:你听对了。 「站住!」 早有金吾卫迎了上去。 勒令马车减速停下,接受查验。 宫中每日所需的柴薪、鲸油和各式米面肉菜,还有宫中贵人所需的香料、首饰、绸锻每日都要由外面源源不断的送进来。 所以对这种马车,倒也谈不上多意外。 「送什么的?」 「给贵人们送柴薪和鲸油。」 为首驾车的是一名突厥人。 看他宽面阔耳,一脸笑容可掬。 伸手入袖中取出令牌交给上来的金吾卫验看。 伸手间,不动声色的将一块小碎银,塞到金吾卫的手中。 后者心领神会的一笑。 「头儿,没什么问题。」 简单的验看过后,负责检查的金吾卫向程处嗣和苏庆节挥了挥手:「这是常往宫里送柴薪的胡人,我们都熟悉,令牌也对。」 随着大唐的扩张,草原上的一个个部落,包括突厥都臣服,被纳入大唐。 在长安,有不少胡人从事各种职业。 包括向宫里输送物资。 所以并不算稀奇。 闻言,程处嗣略微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 侧了侧脑袋:「没问题就过去吧。」 「等等。」 就在此时,苏庆节突然出声,打断了程处嗣的话。 「怎么?」 程处嗣吃惊的看向他。 苏庆节轻轻握住横刀刀柄,目光冷冽的在驾车的胡巴,及他身后的那些马车逐一扫过去:「什么时候,给宫中送柴薪,也用到这样的好马了?」 这话,令程处嗣和一帮职掌门禁的金吾卫均是一惊。 而马车上的胡人,则不由同时脸色微变。 驾车的胡巴心里暗骂一声,百密一疏,没想到在这里却露了破绽。 心中虽惊,但他面上一点不露,从马车上跳下来,向着程处嗣和苏庆节的方向,叉手行礼道:「几位贵人,请容禀……不怕贵人们笑话,小人以前在突厥,也是个小头人。 现在归入大唐,家里没有别的余财,也就是有些良马。 自从做了这运货的生意,就把家里的马用上了,也省得它们白吃草料。」 胡力安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以手抚胸道:「我们的马不仅拉车,也拿到西市上卖,几位贵人如果有意,可以去西市寻我们家,家里还有不少好马。」 这番话说出来,令原本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 程处嗣看了一眼苏庆节,主动踱步上去,用刀柄挑起马车后的货厢,逐一看过一遍。 他甚至还伸手拍了拍车上的货桶。 第625页 听了听声音。 「确实都是柴薪和鲸油。」 「嘿嘿,咱们给宫里已经供应半年了,断不会出错的。」 程处嗣看了一眼苏庆节,微微点头,转向马车挥了挥手道:「走吧,放行。」 「谢过几位贵人。」 胡巴和胡力安笑逐颜开,一齐行礼。 胡力安上前,不动声色的将一件东西塞给程处嗣。 「贵人还请笑纳。」 程处嗣伸手推拒。 这些给宫里做生意的,往常会有些「孝敬」,这一点程处嗣自然清楚。 不过以他的身份,平常那些三俩碎银,一点铜钱的,还不放在眼里。 再多了,这些生意人也拿不出来。 程处嗣自矜身份,犯不着拿这点灰色收入。 「程头,这是西市上好的口檀,知道你好这一口,兄弟特地孝敬。」 胡力安低声道。 程处嗣的眼神微微一动,伸手捏了捏,随即笑起来。 点头道:「有心了。」 「放行!」 「程头说了,放行!」 守着宫门的金吾卫哈哈笑着打着招唿,丝毫没有因为夜里的大雨,而影响心情。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送入宫的车,多少是会留下一些好处的。 多来几趟,意味着大家能多分点。 闹笑声中,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眼看着宫门打开,胡巴有些激动的扬起马鞭,催促着战马迅速通过。 他心里已经可以想像到,穿过此门,就入了大明宫的腹心。 若是点上火,驱赶着战马疯狂前沖,可以一直冲到李治的寝宫里去。 到那时,就算是天可汗,大唐的皇帝,也一样要在自己的脚下匍匐颤抖。 想到那个场面,胡巴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那是兴奋,是肾上腺素在疯狂的分泌。 隆隆隆~ 马车快速通过。 胡巴的心越发激盪。 就在头前的几辆马车穿过宫门时,另一头的尉迟宝琳突然抽出横刀,厉声道:「拦住他们!这些人有问题!」 几乎就在他吼出来的同一瞬,苏庆节已经冷笑着扑向第一辆车的胡巴。 他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只是碍于程处嗣是主官,不便逾矩。 如今既然程处嗣开口,正是求之不得。 「你们……」 胡巴大吃一惊。 回头望去,宽敞的宫门被两辆马车并排挤着,后面的车上不来,前面的车又势单力薄。 瞬间便落入被分割的窘境。 「这是个圈套?!」 胡巴的心头,闪过一个令他恐惧万分的念头。 眼角突然被电光刺痛。 他看到,先前第一个开口质疑的唐将,一身细鳞软甲,身形奔突如豹,双手带着雷电的光芒,勐扑上来。 电光中,一切都纤毫毕现。 苏庆节头上的鬓髮根根竖起,如狂狮一般。 轰隆! 胡巴的马车,从后方勐地爆裂。 一个人,从车底冲出。 这个场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特别是程处嗣。 先前为了稳妥,每一辆马车后面的车厢,他都检查过,如果藏了人,断无没有发现之理。 只有一个可能。 这人之前一直藏在车下。 就如同壁虎一样,牢牢吸附在车底。 这种身手,这种隐忍,绝不是普通的贼人! 程处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边大声唿喝,令属下示警,一边扑向最近的马车。 那些马车中,如变戏法一般,突然钻出许多黑衣人。 他们身手矫健,速度奇快。 还不等守卫宫门的金吾卫反应,便被杀翻数人。 高手! 程处嗣眼角一颤,拼命抬起横刀,将刺向自己的两道黑影格开。 铛! 一声爆响。 巨大的力量沖得他的身子向后踉跄。 还不等他站稳身形,那黑影又扑上来。 风声、雨声,俱被一声悽厉唿啸所掩盖。 劲风扑面。 程处嗣发出一声怪叫,脚下踩到雨水浸湿的石阶,勐地一滑,险些一字噼叉下去。 剧痛从两胯之间传出。 却也险之又险的避开那道黑影。 耳中听到叮地一声响,头盔一震,然后一轻。 伸手摸去,骇然发现头盔顶部被齐齐削去。 连带着自己的髮髻也不见了。 贼你妈,这岂非是倭国的秃头髮型? 程处嗣大怒。 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单刀在地上一点,不顾两胯间钻心的疼痛,咆哮一声,双手执刀,勐地向黑影噼砍。 天策八刀。 噼字决。 满天的风雨,仿佛被他一刀噼开两边。 雨幕裂开,有一种波分浪裂之感。 借着这一瞬间的刀光,程处嗣终于看见面前的是什么怪物。 那是一个看似人形,实则怪异无比的怪物。 一双血色的眸子,在面具下恶狠狠的盯着自己。 「怪物?诡异?」 程处嗣心中一凛。 他的身手虽然不错,但距离异人和诡异,只怕还有不少距离。 但此时容不得有半点犹豫。 第626页 长刀狠狠噼落。 就见那怪物将手一挥。 一条手臂勐地伸长,宛如柔若无骨的长鞭狠狠抽过来。 方才就是这东西在偷袭他。 程处嗣不闪不避,大喝一声,横刀落下,与对方长鞭般的手臂碰撞到一起。 噗地一声闷响。 仿若噼在厚厚的牛皮上。 横刀向一侧滑开。 程处嗣眼角看到那人的手臂如蟒蛇般,怪异的一个扭动,变了一个方向,向自己抽来。 杀机扑面。 他大叫一声,狠狠一个一字马下去。 喀嚓! 头盔整个飞出。 一缕热流从头顶淌下。 若是他反应慢了半分,只怕现在已是身首异处。 「贼你妈!哪来的怪物,这般厉害!」 程处嗣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四十多岁了,不知多少年没练过拉筋的功夫。 这一下大噼叉,差点弄个鸡飞蛋打。 但他却顾不上这难言之痛。 只觉心头寒意大盛。 对面的怪物,宛如死神敲门,再一次冲上来。 …… 右相府中。 李敬玄端坐于房内,面前的茶几,摆着一碗茶,一碟豆。 在做右相之前,他性情狂放风流,文才斐然,可在成为右相后,他就像是变了个人。 变得极为隐忍、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变化这么大的。 唯一的可能,这两副面孔中,有一个是他的「人设」。 鲸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李敬玄的脸庞。 瘦长而俊逸,颔下三缕黑须。 衬着他细长的眼眉,总有一种阴柔之感。 而他的眼里,却有着一份与这阴柔相反的杀伐之气。 「查清楚了吗?」 李敬玄手指轻抚着茶杯。 跪在堂下的僕人,低头道:「阿郎,外面很乱,好像是……有叛军。」 「叛军?」 李敬玄低头琢磨了一会:「哪来的叛军?」 「这……不知。」 「那他们在做什么?」 「在……在强闯宫门。」 李敬玄抚摸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似乎是听到什么笑话,薄薄的唇微微翘起:「打宫门?他们疯了吗?这是诛十恶不赦之重罪,谋逆,要诛九族的。」 「他们好像已经闯入宫了。」僕人声音透着一丝怪异。 「嗯?」 李敬玄两眼微微一眯:「有趣。」 「外面乱的很,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叛军……阿郎,要不要凑齐人手去……」 「去做什么?」 「护驾?」下人试探着问。 不料李敬玄却冷笑一声:「护驾?护什么驾?你觉得陛下需要我们这种人做什么?你看看长安那些驻军有动吗?他们不动,咱们也不动。」 「那……」 「你再去探,有确实的消息,再报与我。」 「喏。」 待下人退去,李敬玄手里端着杯子,久久不动。 直到有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敬玄兄在想些什么?」 「朋友来了,无以招待,请你喝一杯茶吧。」 李敬玄仿佛并不奇怪。 那声音像是从他的影子里发出的。 他身后的影子在扭动着,缓缓有一个人形自其中浮现。 「就一个杯子,如何请我喝茶?」黑影问。 「此事容易。」 李敬玄对着茶杯轻轻一划。 那一个原本完好的瓷杯,立时从中分开两半。 最诡异的是,每一半都带着茶水,却不见有一滴茶水溅出。 李敬玄自己拿了半杯,又将剩下的另半杯往前推了推。 「请。」 黑影中,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半杯茶,发出嘿嘿的笑声。 「你倒是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又如何?今晚的事,总会有个结果,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还能更坏吗?」 「那可未必……」 黑影举杯,将半杯茶喝掉:「弄不好,大唐会天翻地覆。」 最后一个字说完,李敬玄的眼瞳里,寒芒一闪。 …… 雨水渐渐汇聚成了溪流。 蜿蜒着流淌。 水中,带着丝丝血红。 一具具尸体倒在宫门前。 又或者是入宫的小道旁。 血水从这些尸体上涌出,被雨水沖淡。 空气里,瀰漫着一股血腥气。 咚! 最后一名金吾卫的身体被抛到一边。 魏三郎抹了把脸上的液体。 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或者是敌人的血。 「三郎。」 一旁张敬之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我们杀了这么多人!」 「你怕了?」 魏三郎扫了他一眼,冷笑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我孤家寡人一个,怕个甚,你和牛七郎都是有家口的,才有顾忌。」 「没什么顾忌。」 魏三郎沉默了一瞬:「我们今天的拼命,是为了他们有更好的前程。」 说着,他甩了一下刀,将上面的血珠子甩掉。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把事做完。」 仅剩的数百名甲士,在几名身份神秘的太监带领下,向着禁宫匆匆奔去。 第627页 僻静的院落中。 古松蜿蜒向天,如五爪金龙。 红色的院墙里,单独的一间宅子,显得格外安静。 一条蜿蜒的石子路,直通向宅前。 一名老太监正执着拂尘,守在门前。 忽然,他面上浓白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去。 在小径的尽头,有数名太监打扮的宫人,率领着一帮甲士,杀气腾腾的涌过来。 老太监抽了抽鼻子。 他嗅到空气里血的味道。 花白的眉头微微扬起。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之色:「有趣,居然真有不怕死的,敢闯这里,不怕惊扰了圣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安静庭院各处,不知何时站出十余名太监。 这些,便是保卫大唐皇帝的缇骑。 真实身份,乃是皇家钦赐的异人。 根本不用任何招唿,这些异人涌上去,杀入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甲士中,大开杀戒。 「这些人,是来送死的吗?」 老太监皱起了眉,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对。 用普通的武卒来沖圣人静修的院落。 连那些异人缇绮都沖不过。 为何要做这种自杀的事。 除非…… 老太监心中一动。 就听雨夜里,传来几声阴沉的笑音。 这笑声似人非人,音波滚滚。 带着浠浠沥沥的雨丝,都像是停滞住了。 滚滚的黑气涌动,如大江大河般,奔涌而来。 老太监古井不波的脸上,第一次微微变色:「诡异出巡?」 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为何会在宫里的这个地方,出现诡异出巡? 是巧合还是…… 第十五章 下棋者谁 「何事?」 跪坐于胡床上的大唐皇帝李治,张开微阖的眼眸。 房内芳香馥郁,一种带着宁神气息的檀香,化为千丝万缕的烟雾,飘荡在空中。 一名太监正立于李治身前,鞠躬道:「圣人,外面有些动静,据传是有人夜闯宫禁。」 「什么人?」 「尚不知晓,看衣着好像是折冲府的甲士……」 「嗯?」 李治的双眸一下张开,微微浑浊的眼里,闪过一抹震怒:「今夜谁人当值?各门驻军何在?」 虽然宫中各门、各卫,都有流轮值守的任务。 但一定有一名主将,有资格统御各处巡防。 担任天子宿卫。 「今夜的宿卫是薛礼。」 「薛礼吗?」 听到薛仁贵的名字,李治心中稍安。 「各门驻军没有动静。」 「他们没动,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 李治额头上微微浮现的青筋略微平復,又问:「皇后何在?」 「皇后在书房批阅奏摺。」 「派些可靠的人去保护皇后。」李治整了整衣衫,双足落地:「怀玉。」 自他身后,站出一位彪形大汉。 此人身长八尺,手持一根通体莹洁如玉的大棒,生得威武不凡。 面上五官立体而俊朗。 但是仔细观察他的双眸,却有一种孩童般幼稚和懵懂之感。 「阿郎。」 「你去外面,看看是谁在闹事,如果有人想闯禁宫,替我拦住。」 秦怀玉挠了挠头,似乎还没明白。 「办好这件事,明日给你带胡同里的胡麻饼。」 李治又道。 秦怀玉的眼睛里霎时亮了一下,大声道:「好!」 虽然阿郎说的什么闯禁宫,什么闹事,他不太明白。 但是胡麻饼他是很清楚的。 那味道,特别香。 提起大棒,秦怀玉一脸欢喜的奔出大殿。 …… 高舍鸡叉手向苏大为道:「暗桩那边的消息,至少有三拨人马入宫了。」 「哪三拨?」 苏大为端坐在书房内,眼眸中倒映着鲸油灯的光芒。 脸色一片肃然。 这大唐,当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自己才解决了吐蕃的事,回来路上就遇上疫毒。 刚刚将蜀中的黄安县理出头绪,就又被急召回长安。 原本以为是件好事,自己终于可以歇息一阵,可以好好侍奉柳娘子。 不曾想,这长安城内,风云突变。 关于迁都还没争出个结果,突然又发生如此弔诡之事。 大唐如今的国力,皇权之盛,旷古未有。 居然真的有人敢强闯宫禁? 而且还是三拨人。 「已知的有一伙从陇右退下来的老兵卒,大约一个折冲府的兵力,他们还有内应,已经闯入宫里。」 苏大为眉头微皱,陇右两个字,令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沉默片刻才问:「还有两拨呢?」 「第二拨人,是一批胡人。」 「胡人?」 「可能是突厥人,但是还有别的胡人。」 高舍鸡能得到这些消息,自然是缘于苏大为在长安布下的情报网。 当初虽然都察寺卿一职解了,但苏大为在长安经营十余年,人脉深广,除了都察寺,还有大理寺、公交署、市署、长安和万年两县的不良人。 许多关系隐而不发,盘根错节。 第628页 李治可以去了他的职,却无法去掉这层关系。 这长安发生的事,瞒不过他。 当然,最有效的情报网,还是来自都察寺内,那些苏大为当年留下的「暗桩」。 「至于第三拨……」 高舍鸡迟疑道:「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 苏大为的眼瞳深处,有光芒一闪而逝。 他想起,今夜遇到的老鬼,荧惑星君。 这么快,那批诡异就等不急了吗? 诡异背后,是否有人在支持,或者蛊惑、利用? 现在这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 胡人、突厥人,是否是源自当年被苏定方灭掉的东西突厥的余孽? 还是说,另有缘由? 否则这些人,为何要闯宫禁。 就算给他们闯入了,又能达到什么目的? 总不能天真的以为,真能杀了大唐皇帝吧。 「这些胡人究竟想做什么?」 这句话,是苏大为下意识发出的。 站在他面前的高舍鸡一脸难色。 这个问题,情报里没有答案。 他答不上来。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若有新情况再报与我。」 「喏。」 高舍鸡退出房外。 苏大为的目光看向窗口,雨好像小了。 但这空气,不但不觉得清新,反而有一种血腥味刺鼻。 他的手指在桌案前轻轻敲击了几下,突然一伸手。 从窗口闪电般飞进一只鸟,正好落在他的掌心里。 那是一只红色的小鸟,毛羽飘动,如鲜红的火焰一般。 小鸟的喙短小而有力,一双金色的瞳子顾盼有神。 连屋内的鲸油灯的光,都像是被它的瞳光所掩盖下去。 苏大为伸手轻轻触了触小鸟的脑袋。 它歪着头,在指端亲昵的摩挲了一番。 这是苏大为当年从倭人神道教手里得到的「圣卵」所孵化。 这种圣卵被苏大为怀疑是上古时的诡异,当今已十分罕见。 如手里这只小红鸟,与他心意相通,但却不知其名。 只因为像是《山海经》里提到的毕方,便以毕方为名。 手指触着小红鸟的脑袋,一幕幕它看到的画面,通过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繫,传入苏大为的脑中。 雨夜。 狂暴的诡异。 浴血的陇右老兵。 还有那伙不名身份突厥人的马车。 这一切,都被毕方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苏大为现在读出这些记忆,就如同看电影一般。 看完后,他轻轻一举手,小红鸟再次飞入夜空中,消失不见。 他手里能刺探情报的禽类不少。 有高原上的神鹰,也有辽东的海东青。 但那些只能传递消息,和侦察简单的敌情。 要论事无鉅细,情报收集,只有毕方才能做到。 「事情有点不对。」 苏大为喃喃自语。 陇右老兵…… 居然是白天入城时见过的魏三郎那些人。 当时魏三郎对自己简直是发自骨子里的恭敬与崇拜。 这样的人,居然会在夜里做出这种事? 前后反差太大。 「三郎,为何要这么做?」 苏大为忍不住起身,在室内踱步。 「李勣病笃、萧嗣业老迈,如无意外,接下来,媚娘阿姊定会重用我,陛下也有意让我替太子保驾护航,但是有人不希望我顺利掌握兵部?」 他的眉头缓缓扬起:「这伙陇右兵背后的指使者,是冲着我来的?不,或许还有别的用意,但,一定会牵累到我……至于那伙突厥人……」 突厥人、陇右老兵、诡异。 这三者好像风马牛不相及。 但苏大为此时,却隐隐有一种感觉。 这背后,似乎有某种矛头,是指向自己。 右相? 啪! 窗外传来轻响。 苏大为转头看去。 看到一个一袭白衣,长发披面的女子,突兀的立在窗上,雨水自她的裙角滴落,湿腻腻的,流淌下来。 一记惊雷闪过。 天地间白茫一片。 只有那女人妖娆的身影,刻在窗前。 …… 「杀!」 秦怀玉大棒横扫。 一名冲上来的甲士被他扫飞出去。 在半空中,就传出刺耳的骨裂之音。 落地时,口中鲜血狂喷,夹着一些内脏碎片。 眼见是不能活了。 但是后方跟着的兵卒,还在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杀了他!杀了他我们才能活!」 魏三郎手执横刀,怒吼着,挥刀向前。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爆了。 全身的气血,全都涌上头顶。 心跳加快,唿吸加重。 满眼赤红。 眼里只有那个身高八尺,挥舞着玉棒,宛如妖魔一般的男子。 异人! 能对抗异人的只有…… 铛! 一声巨响。 手里的横刀被秦怀玉挥棒扫过。 百鍊横刀,瞬间断折两截。 上半截旋转飞出。 下半截连着刀柄,倒撞回魏三郎的怀里。 第629页 胸前的护心镜瞬间凹陷龟裂。 一股力量从前胸沖入,从背后透出。 魏三郎身不由己,倒退数步,脚下一软,单膝跪下。 口中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三郎!」 不远处的牛七郎大吼一声,他提着一柄斩马刀,咆哮着冲上去。 却被秦怀玉轻松一棒,整个人被抽飞出去。 半空中,碎裂的甲叶在飞舞。 鲜血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牛七郎!」 魏三郎大叫。 嗖! 一支铁箭突然从旁射出,一箭正中秦怀玉的背心。 箭势刁钻。 射箭者,正是陇右老兵中的张敬之。 一箭射中,他却没什么喜色。 只是焦急的上箭,想要补箭。 但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 这该死的胆小毛病。 当年是怎么从陇右活下来的? 对了,是三郎,是三郎救的我。 该死,别抖,快射箭,快! 眼前狂风唿啸。 张敬之只觉得一道黑影扑来。 手中的弓匆忙张开,不及射出去,只听「噗」地一声响。 天地霎时一暗。 上半截身子连着衣甲,被秦怀玉一棒扫掉。 只剩下一半的身子还立在原处,噗噗溅血。 「敬之!」 「张敬之!!」 残余的陇右老兵全都红了眼。 像是被这鲜血所刺激,怒吼着抽刀,从四面八方向秦怀玉扑上去。 没了,陇右回来的老兵,没剩几个了。 今天可能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而他们对面的敌人,那个身材高壮的傻大个子,似乎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 手持着大棒,脸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他舔了舔舌头,将脸颊上的几点血花舔到嘴里,嘴里呵呵笑道:「胡麻饼!杀光他们就能吃。」 噗噗噗!! 无数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秦怀玉挥棒格挡,突然脚下一个趄趔。 原来是右腿中了一箭,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杀了他!」 冲上去的陇右兵挥刀噼斩。 却见玉棒在秦怀玉头顶转了一圈。 那棒一瞬间,似乎长大了数倍。 所有冲上去的兵卒胸口衣甲破碎,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出。 咚! 玉棒重重向地上一顿。 地面上砖石起伏,如巨龙翻动。 四面剩余的兵卒站立不稳,纷纷倒地。 秦怀玉用玉棒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他觉得脚有点痛,后背也痛。 身上许多地方都像是被虫蛇咬过一样。 这种感觉令他觉得生气,一腔怒火不知向何处发。 原本孩童般天真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狰狞扭曲。 「秦怀玉!」 突然有人大喊。 秦怀玉诧异转头,见到一名太监正像自己奔来。 「你是谁?」 「圣人命你快回去,有人沖入宫中了,快回去救圣人?」 「那……我的胡麻饼!」 「救了圣人,要多少有多少。」 秦怀玉闻言,提起棒子,转身就走。 这番举动,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这一瞬,那太监与秦怀玉跑到一起,双方肩头一错。 一颗斗大的头颅沖天飞起。 秦怀玉手持着玉棒,向前奔出数步。 无头的尸身轰然倒地。 「得手了!」 方才的太监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里面除了一个老太监,再没别人守护!」 「随我来!」 「为大唐除贼!」 「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听到他的唿声,地上一个个和血葫芦般的陇右老兵艰难的爬起来,抓紧手里的兵器,咬牙跟上。 …… 「雪子,参见主人。」 面前的女子,裊裊婷婷的向苏大为鞠躬行礼。 她的身形纤瘦如鹤。 一双赤着的白足,在烛光下分外醒目。 只是白裙被雨水沾湿,未免有些透。 大半年前,黄安县与荧惑星君率领的诡异暗战一场。 最终,破掉了荧惑星君的计划。 同时也扣下了这位前任的神道教巫女。 几经犹豫后,苏大为还是决定将此人留下,收为己用。 当然,他也有特别的方法,保证此人的忠诚。 否则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力气。 想要从李治的眼线和朝廷的情报网中,凭空抹去一人,并非那么容易。 不过结果还算不错。 目视着眼前赤足走来的雪子,苏大为双眸平视着她,目光里透着审视之意。 「雪子,参见主人,有情报奉上。」 「说。」 「据暗桩回报,入宫的那些陇右老兵,是奔着皇帝的寝宫去的,已经快要到了。」 苏大为手里的暗桩不止一个,情报线也不止一条。 而是相互交叉,互为印证。 这样,可以避免错误的情报,或者反渗透产生的问题。 不可能所有的暗桩和情报线都出状况。 把得来的情报交叉比对,辩证推理,能得到更加接近真相的信息。 第630页 「朝着皇帝的寝宫?」 苏大为双眸微闭,回想起方才从小红鸟毕方记忆中看到的画面。 确实,陇右魏三郎他们,是向着寝宫去的。 这些人…… 难道中降头了吗? 居然敢做此十恶不赦之罪。 怎么可能成功? 难道不怕诛连九族? 等等。 苏大为突然反应过来:「你说,他们是朝皇帝的寝宫去了?」 「是。」 雪子轻咬唇瓣。 她的唇因为这个动作,显得有些苍白。 「主人毋须担心,雪子以灵魂向你发了血誓,绝不会对你欺瞒。」 「我不是担心这个。」 苏大为在房间踱了几步,脑海中更种念头纷杂。 魏三郎这些人,与自己既是旧识,又有过同在征吐蕃军的袍泽关系,还有今晨在开远门发生的事。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魏三郎对自己大礼参拜。 他们出了这种事,自己很难洗脱嫌疑。 也就是说,无论今晚结果如何,自己都将被列为嫌疑者。 第二个问题则是,魏三郎他们袭击陛下寝宫,这么容易的吗? 这一路上有多少宫门宫禁! 巡夜和职守的禁卫都是做什么吃的? 内应? 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解释。 但是有这么多内应,必不是一日之功,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暗桩,为了此次,全部启动。 这是多大的手笔? 难道只为了对付自己一个人? 还是说,对付自己只是顺势而为。 真正的目标是媚娘阿姊? 还是陛下? 不可能成功的! 哪怕宫门全敞开着,李治身边不知有多少异人缇骑,怎么可能…… 还有第三个问题。 今夜,寝宫中的那位,是真的陛下吗? 还是白天的那位替身? 陛下的影子。 真正的陛下,自己白天见过,在大明宫一处隐秘的院落里,修炼调理身体,想要藉此续命延年。 那么,现在寝宫里的,是替身? 那些陇右老兵,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杀一个替身? 想到这里,苏大为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动。 感觉头痛欲裂。 直觉提醒他,有巨大的危险,已然逼近。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完全看不透这里面的玄机。 三拨人马,究竟是某种障眼法,还是三伙人派出的? 幕后之人,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目标是我苏大为? 是媚娘阿姊? 还是陛下的替身? 不,替身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对方可能真的以为能杀掉陛下。 「主人。」 雪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催促之意。 「主人,不能再拖了,必须做出应对。」 苏大为踱步的脚,微微一顿,转头看向她,微微点头。 别人或许可以坐在家里等消息。 但是他苏大为不可以。 这件事,从陇右老兵强闯宫禁开始,就与他苏大为脱不开干系。 坐等,只会等待那个註定的结果。 而他苏大为,却从不是个认命的人。 从当年做不良人开始,这一步步,看着低头俯首,为李治开疆拓土。 所有人都忘了,最早的苏大为是什么样子。 那是敢在寺庙中救李治,还敢对大唐天子出言不出逊的异人。 若论桀骜不驯,他并不比吉祥狮子苏庆节少上半分。 掩藏爪牙,只因为有更大的目标。 「是福是祸,都得拼上一场才知道。」 苏大为长唿一口气,心中打定主意。 「主人,时间未必赶得及……」 雪子好意提醒。 从苏大为的宅院,要到皇宫,再到大明宫。 普通人没一两个时辰,绝对赶不到。 就算苏大为身为异人,但要闯过重重宫禁,那宛如迷宫般的曲折皇城。 最少也要一个时辰。 这么长时间,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第十六章 天蓬咒 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宫宇。 三辆着火的马车,在宫殿中疯狂奔驰,车轮辘辘,火光四射。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宫中职守的千牛卫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 一身金甲,手执仪刀的金牛卫不顾夜浓雨重,狂唿酣叫,奋不顾身的沖向马车。 这里是大明宫的明义殿和石道,再往前便是教坊、蓬莱殿、紫宸殿,然后是陛下寝宫和后宫。 若是让贼人继续冲下去,今夜当值的千牛卫全都是失察失职之罪,俱座死。 不光自己死,只怕还要祸及家人。 「死也要拦住马车!」 负责执掌附近千牛卫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双眉入鬓,眼带威稜的壮年。 他眼见燃烧的马车冲过,口中发出怒喝,顾不得抹去脸上沾的雨方,双手执着仪刀,怒吼一声,扑将上去,飞斩冲上来的马车。 「李将军!」 「阿兄!」 四周众人大惊。 飞驰的马车何等迅捷,而且又燃烧着熊熊大火。 这岂是人力可以阻拦的? 第631页 铛! 一声震耳欲袭的巨响。 李敬业只觉得双手勐地一震,仿佛砍在一块石头上。 手里仪刀瞬时崩裂。 定睛细看,原来着火的马车中钻出一人,手持一根铁棒,与自己的刀撞在一起。 那人好大的力气! 李敬业心中一震,踉跄后退几步,眼看着马车已经冲过去。 他双目赤红,发出不甘的吼声,欲再扑上,那人已经跳下马车,挥舞铁棒横扫。 糟糕! 李敬业忙一个纵跃。 身披重甲,这一下勉强跳过,伸手一摸,却只在腰间摸到一柄障刀。 身上的武器,除了方才断掉的仪刀,便只有这柄短小的障刀。 大唐常用的制式刀一共四种。 分别是仪刀、障刀、横刀和陌刀。 横刀自不必说,是骑步战的利器。 仪刀则是千牛卫职守宫中时用的制式刀。 以水晶坠金柄,以金为吞口,刀刃明亮如镜。 由于太长,无法挂于腰间,只能双手持握,以刀身杵地。 有的仪刀太长,刀柄的环首高到人的脸部。 这种刀,主要是彰明礼仪与李唐威严,实战并不好用。 由于太长,其重心配比并不适合挥砍。 所以方才与铁棒交击,一碰即断。 李敬业手里的障刀,则属于唐四刀中的短刀。 用于近身防御。 后世倭国以此发展出胁差、短刀等。 电光火石瞬间,那铁棒扫空,勐地向上弹起,一棒戳向李敬业的心口。 李敬业反手一抹,拔出障刀侧身一格。 耳听「吱啦」一声刺耳响声。 刀刃与铁棒粗糙的表面摩擦,火星四溅。 只是一个交错,李敬业手里这柄价值千金的障刀,刀口就被颳得不成样子。 「阿兄,接刀!」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一名双眉浓黑的千牛卫,冒死冲上,将手里的横刀向李敬业掷了过来。 李敬业不由大喜。 一抖腕将手里障刀做暗器向贼人射出,再伸手一捞,将横刀抓到手上。 横刀在手,胆气自生。 锵! 寒光出鞘。 一瞬间,横刀四周的雨丝,都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那贼人刚躲过射出的障刀,正要挥棒再上。 李敬业虎吼一声,早已大步跨出,刀背向上一挑。 以厚重的横刀刀背,将贼人铁棒磕开。 这是天策八刀中的「挂」字决。 横刀就势上举。 挟着巨大的惯性,狠狠一刀斩下。 噗哧! 刺目的血水,挟着腾腾热气,扑了李敬业满脸。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厉喝道:「绊马索,有没有绊马索,能拦的拦住,传迅紫宸殿的职守,要快!」 隆隆隆~ 耳中突然听到车轮滚动声。 依稀还有模煳的吼声。 他看到,其余的千牛卫正向自己冲上来。 自己的同僚唐之奇、杜求仁等,正拼命向自己做着手势。 看着他们的嘴一开一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在看一出无声的哑剧,分外滑稽。 心头闪过警兆。 李敬业勐地转身,看到身后,一辆燃烧的马车向自己冲来。 马上的那人,手里的弯刀正闪烁着寒芒。 不好! …… 地面上的积水,倒映廊下的灯光,犹如铜镜。 啪! 一只脚将镜光踏碎。 那是一只黑色的脚,似人,非人。 鳞甲密布,勾爪森然。 诡异! 此时小院中,遍地躺着尸骸,有人,也有诡异。 黑雾滚滚。 雾中一只巨大的诡异,盯着面前的老太监,发出沙哑难听的笑声:「就剩你一个了。」 老太监白眉扬起,不言不语,手指凭空一画。 空气中的雨丝顿停。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固起来,神异非常。 一个五芒星似的光芒,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同一时间,老太监以腹语传音。 飘缈的声音,直接在身后的屋中响起。 「陛下快走,老奴只能挡住片刻,迟恐生变。」 殿中,终年不散的香雾已经不踪迹。 端坐在胡床上的李治,双眸微微张开。 在他身边,侍立着太监王承恩,与神医孙思邈。 王承恩伸出衣袖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圣人,咱们还是暂时避一避吧,走秘道离开,可保安全。」 「走?」 李治的神色平静:「朕扫平东突厥、灭西域大小数十国,平辽东高句丽、百济、倭国,灭吐蕃、天竺,南平诸岛。就凭外面些许诡异,就要朕躲避?岂不滑天之大稽。」 「陛下。」孙思邈也在一旁劝道:「诡异既出现在宫中,想必有非常之事发生,何必争一时之短长。」 孙思邈此时已百余岁,眉须皆白,鹤髮童颜。 一双眸子神采奕奕,丝毫不显老态。 他也是异人。 但一身修为,全在炼药和修养性命上。 若说与诡异动手,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大唐之安危,全繫于陛下一身,还请陛下以天下为重。」 第632页 在孙思邈苦口婆心的劝下,李治微有些意动。 见状,王承恩忙走到壁间,启动机关,移开照壁。 在壁后,赫然是一扇铜门。 这密道事关李治安危,为大唐最高机密。 除了屋内几人,再没有任何人知晓。 正当王承恩要开启秘门,突然听到铜门后传来声响—— 咚、咚、咚! 恰似老友登门。 王承恩脸色一变,心头涌起恐惧。 门后,是谁? …… 一道电光闪过。 不,那不是电光,而是比雷霆更凌厉的一道刀光。 大唐陌刀! 陌刀所过之处。 那斩向李敬业的弯刀,连同马车上的人,还有一匹狂奔的战马,一齐分开。 鲜血如泉水喷涌,喷了李敬业与执陌刀的千牛卫一身。 腥气扑鼻。 热气腾腾的血水浇了满头满身,催人慾呕。 然而现在李敬业却还来不及噁心,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定睛细看眼前的千金卫,原来正是方才向自己掷出横刀者,也是他的亲弟弟,李敬猷。 李敬猷比李敬业年轻几岁,两人同为李震之子,李勣之孙。 俱有万夫不挡之勇,气力惊人。 只是在今夜这种突发状况下,就连李敬业都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阿弟,你哪来的陌刀!」 李敬业一手抓着李敬猷的胳膊,惊喜问。 李敬猷面上浓眉一扬道:「前几日听说娄师德提起他们在征吐蕃时,陌刀阵立功,便借了把玩玩,就放在轮值公廨中,适才发觉不对,立刻叫人取了来。」 「你……」 李敬业想骂上两句,又想到今夜若不是他,自己的命只怕就交待这里。 「李将军!」 身边又传来同僚的喊声。 李敬业松开李敬猷的手臂张目看去,只见着火马车,除去逃脱了一辆,第二辆被李敬猷的陌刀斩了一匹马,那车冲出数十丈后,终于倾覆在地。 从车厢后勐地涌出一种透明的油脂,带着火焰袭卷四方。 「是鲸油!鲸油!」 「大家快避开!这油沾了就着,水都浇不灭!」 「去取沙子,宫中防火的物料呢?」 耳中听得众千牛卫大唿小叫,李敬业心头却松了一口气。 「若只是鲸油,那危害不大,这东西的性子温和,比不得安西的黑火油。」 说完,他已经看到第三辆燃烧的马车,已经被千牛卫们用铁链和仪刀扔中车轮,绞缠在一起。 那马车沖了数丈后,木轮崩裂,着火的车厢重重的砸在地上。 李敬业以手扶额:「万幸,只漏了一辆,快通知紫宸殿的千牛卫,让他们拦住那辆,我们今夜……」 话音未落,耳中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十余丈外,那辆着火坠地的车厢,发生勐烈爆炸。 所有站立的人,如纸片般掀飞出去。 热浪蒸腾,浓烟滚滚。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是嗡嗡的耳鸣,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李敬业倒伏在地上,下意识撑起身子,用力甩了甩头。 耳朵里有尖锐的鸣叫声。 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鼻子里依稀有焦煳的臭味,还有血腥气。 他抬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血。 这不是敌人的血。 而是他的鼻子里正有血汩汩的流出。 过了大约数分钟,脑中的眩晕感稍息,他终于摇晃着站起来。 眼前的一切,令他目胆眦裂。 车厢的爆炸点一片浪籍,方圆十几丈内,所有的地砖被掀飞,建筑被崩塌,石栏破碎。 离得近的千牛卫在地上翻滚着,呕着鲜血和内脏,发出痛苦绝望的惨叫声。 还有人身子被点着了,悽厉的奔跑着,翻滚着,却无法将身上的火弄熄。 天空有东西不断落下。 不知是血,还是碎肉,亦或是灰烬。 噼呖啪啦的敲打在甲冑上。 李敬业茫然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这难道是沙门说的地狱吗? 「阿弟!!」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他的心脏,被一种未知的恐怖攥住。 方才爆炸的绝不是鲸油,是黑火油!一定是黑火油! 那逃去的那辆车里,是不是也有黑火油? 若那车在紫宸殿爆炸,那我们李家…… 「分!」 虚空中的五芒星,被那庞然巨物一爪撕开,犹如撕碎一张纸片。 「若是李淳风在这里,我还礼让三分,凭你……」 怪物大笑着,迈步向着老太监逼去。 「我是决,长安诡异的新首领,记住我的名字。」 决在笑音里,右手的勾爪轻轻向下一划。 老太监雪白的眉毛扬起,脸上透出凝重之色,身形如白鹤一般向后飞起。 一双大袖飞舞,从袖中一串明黄色的符纸疯狂喷涌。 「道家的真符?」 决发出嘲笑声,勾爪轻划,耳中只听噗噗连响。 那些符纸在空中接连爆开,闪烁出刺目的红芒。 第633页 黑雾涌动。 那雾中不知藏了多少凶顽诡异。 但此刻它们却都安静的蛰伏着,只是解决了那些残余缇骑,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不知是对首领的尊重,又或者有别的理由。 黑雾之中,刀劳双手抱胸,长长的血眼闪烁着光芒,向身边的鸠婆传音道:「我们全族的命运,真的要押在决的身上吗?」 「若他能杀了大唐皇帝,其功劳和气运,将远超荧惑星君,全族都会以他为荣,这是大势,不是我们能阻挡的。」 刀劳双眸闪烁,陷入沉默。 就在说话的这片刻功夫,场中情况已经突变。 老太监一落地,双臂一震,双手袖中,各飞出一条银白铁链,纵横交错,向着决射去。 这铁链显然也是道家之物,上面以血红硃砂画有符纹,铁链飞射间,隐隐有电光闪烁。 「我听说李淳风动手,从不借用外物,你这老太监,比李淳风差远了,李淳风今夜没来,是他最大的失误!」 决的眼中血芒闪动,双爪一分,将老太监射出的铁链抓在爪中。 电光跳动,丝丝电劲在他的爪里,只是微有些麻意。 他居高临下扯动铁链,将老太监如一只小鸡般扯向自己,口里嘲弄道:「你们人就是这般虚伪无趣,李淳风为秘阁郎中,便要管诡异的事,他现在卸任,就什么都不能管,活该被我得手。」 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老太监正踉跄往前,突然身子一顿。 双袖向上一挥,铁链的另一头自他的袖中飞出,直冲向天际。 决愣了一下:「又玩什么把戏?」 他的眼力,清楚的看到,老太监铁链另一头,好像贴着黄色的符纸。 一时却没想清那些是作什么用途。 也不用他想明白。 下一刻,符纸燃烧,漆黑的雨幕,陡然被一道电光划破。 引雷符! 粗大的雷电,如雷神的电鞭狠狠噼在铁链上。 奔腾的电光咆哮着倾泻而下。 只是瞬间,便顺着铁链击到决的身上。 电蛇狂舞,白光耀目。 老太监咳嗽一声,用手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 成了! 他的修为虽高,但岁月不饶人,早已经过了巅峰。 哪怕是如李淳风,到现在也到了要修性养命的阶段。 强行与人动手,就要损耗自己为数不多的寿元,当真是拿命在拼。 但是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命。 大唐的缇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君王,做君王的铁壁。 只盼李淳风能顾念着旧情,及时赶到。 就算把这诡异首领除掉,后面还不知藏了多少诡异。 今夜的事,实在是大唐立国以来,罕见的兇险危局。 就在老太监心事重重时,突然,他察觉到一丝不对。 惊愕抬头,一眼看到在电光中,那诡异首领居然扛过了电光,迈步走来。 那电蛇仍在他身上跳动鞭鞑。 阵阵黑烟从他巨大的身躯腾起。 但这头凶兽却无视雷电之威,硬生生用身体扛住天雷。 带着滔天杀意,大步走来。 「有意思,没想到老太监还藏了一手召唤天雷?嘿,我连荧惑星君都不怕,岂会在意这小小天雷,你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 决的声音如滔天巨浪,从四面八方轰然作响。 他的勾爪勐地张开,食指的勾爪如长蛇一般无限伸长。 老太监勐咬舌头,喷出一口舌尖心头之血。 右掌虚空拍去,以血画符。 一行血字在空中浮现—— 天蓬天蓬,九元煞童。 五丁都司,高刁北翁。 七政八灵,太上浩凶。 长颅巨兽,手把帝钟。 素枭三神,严驾夔龙, 威剑神王,斩邪灭踪。 此乃南朝陶弘景《真诰》卷十所载天蓬咒。 此咒属北帝煞鬼大法,内隐丰都六宫鬼神名讳。 「鬼有三被此咒者,眼精自烂而身即死矣,此上神咒,皆斩鬼之司名,北帝秘其道。若世人得此法恆能行之,便不死之道也。男女大小皆可行之,此所谓北帝之神咒,煞鬼之良法,鬼三被此法,皆自死矣。」 天蓬神咒自东晋以来,主要秘传于道教上清派中。 继杨羲、郑思远、陶弘景、董大仙、北华仙人之后,初唐又有邓紫阳精通此法,并创道教北帝一派。 「天蓬鬼咒!」 决的眼瞳凶光一闪,身上的气息勐地展开,如恶浪浊天。 似乎,这能击败荧惑星君,不惧李淳风的强横诡异,也对此法咒,心生惧意。 老太监脸上现出一片黑气。 那是死气。 他自知时日无多,今时今日,若不用天蓬神咒,必然拦不住此诡异。 但若用此咒,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将会耗尽精元而死。 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老太监白眉飞舞,脸上一片肃然。 他自幼入宫,已经接连服侍了李渊、李世民和李治,三代帝王。 能活到今天,已经是邀天之倖。 如若今日,让这些诡异沖入宫中屠戳帝王,才是他毕生最大的耻辱。 就在他拼尽精元,念诵法咒的时刻,突然,感觉身子一轻。 第634页 四周的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下一刻,他感觉天地在翻转。 然后,看到自己无头的尸身直挺挺的向后倒下。 「原来我死了?」 这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呯! 巨大的鬼爪,一脚踏在老太监的头颅上,将其踩得粉碎。 决伸出硕长如蜥蜴的舌头,舔了舔勾爪上的血水。 「这老傢伙有点本事,可惜太老了,念咒慢了些,若是年轻五年,怕是不好对付。」 说完这番话,他回头向着身后的黑雾咆哮一声。 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有炫耀立威,有战意沸腾,有诡异天生的凶戾。 在那片黑雾中,自有忠于决的无数诡异,仰天咆哮唿号相应喝。 决扭过头,看向面前的小屋。 屋前的古松,被他轻松一脚踏破。 五爪金龙的苍松,做了泥样木碎。 仅存的那间小屋中,就藏了大唐的皇帝李治。 这个泰山封禅,自号天皇的傢伙。 有何不同? 决能感觉到此人的气息。 的确,比常人,气运之宏大,前所未见。 但,能当得起我一爪吗? 他狞笑着,动了动食指的勾爪。 那爪,无限伸长,就像是一条怪蛇飞射向屋中,直取那个明黄黄的龙气所在。 夺! 一声异响。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 决有些诧异的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原定好直刺向屋中唐皇的勾爪,居然偏移了数分,钉在了一旁的砖墙上。 碎石枯木如粉屑般纷扬落下。 决收回了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没有任何异常。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每天用手指摸鼻子,已经成为本能,不需要用任何脑力。 突然有一天,做这个动作时,手指不听使唤,不但没有摸鼻子,反而一指头戳进鼻孔里。 奇怪。 决的眼瞳急闪了几下,左手一张,五根勾指一齐延长,化作五条黑色的长鞭射向屋中。 噗哧! 那五根勾爪,再次位移。 或射上房顶。 或射入地砖。 或偏向廊柱。 偏偏没有一根,能笔直射中目标。 不对! 决的心头涌起警兆,厉声吼道:「谁在那里?」 明明屋内只有皇帝的气息,但是突然间,像是隔了一层屏障。 有什么东西,不,是有人,蒙蔽了自己的感知。 决的双眼血芒大盛,射向房顶的勾爪一动。 轰隆巨响声中。 将朱红色偏殿的屋顶整个掀开。 同一时间,他的双瞳,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情况。 大唐皇帝李治,端坐于云床之上。 而在李治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八尺,肤色黝黑,双手十指修长,双眸深如幽潭的大将。 大唐,苏大为。 第十七章 替身 「苏大为……」 从决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苏大为就笑了:「你认识我?」 有意思,这打败了荧惑星君,成为长安诡异新首领的强横诡异,居然知道自己,还能一眼认出。 是否说明,上一次在黄安县的疫毒事件里,这决也在当时的诡异之中。 决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忌惮之色。 「你为何在这里?」 「我是大唐人,我是大唐皇帝的臣,你说我为何在这?」 苏大为面容平静。 「你可知道,这满院的异人,都是被我杀的,还有方才那个老太监……」 决身上雾涌动,强横至极的气势,勐地爆发。 铺天盖地的妖气,笼罩四方。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那是属于强大诡异的领域。 「苏大为,你想送死吗?」 决身上鳞甲翕动,一开一合,气势骇人。 整个院落的石板,随着他的说话,如鱼鳞般起伏,空间竟都隐隐发生扭曲。 决身处之地,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 吞噬一切光线。 「试试吧。」 苏大为向前迈出一步。 说也奇怪,随着他一步跨出,四周的黑暗,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压制,向后缩了一缩。 苏大为身后,房内鲸油灯的光芒大放光明。 如圣如佛。 「你……」 决的眼瞳瞬间收缩。 在他背后黑雾中,诡异一族也发生骚动。 这一幕,太相似了。 半年前在蜀中黄安县,苏大为也是这样,与整个诡异族群对峙。 所不同的是,当时的诡异首领是荧惑星君。 现在则是决。 而现在的决,比荧惑星君更年轻,也更强大。 无形的气场在半空中交锋,气机与气机纠缠,元炁与元炁碰撞。 对于决来说,他没有后退的理由。 身为诡异一族,已经被人族压制到极限。 这是为生存而战。 只有击破大唐,让天下重回到破灭时代,才能迎来诡异族群的復兴。 何况他刚刚击败荧惑老鬼,若此时退却,身后族群必然动盪。 第635页 他也将失去统领长安诡异的资格。 不能退! 而苏大为同样,没有退让的可能。 身后,就是大唐皇帝李治。 如果李治死了,以武媚娘现今的威望,还不足以号令朝堂。 而太子羽翼未丰,也不足以镇慑群臣。 到那时,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实难预料。 很可能大唐因此内乱,四周蕃属争相叛立,都不是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苏大为的家人朋友,小苏、柳娘子,安文生、程处嗣、尉迟宝琳,大家都是这大唐的一部份。 他们不在大唐之外,他们就是大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退不得。 此时此刻,守护李治的缇骑已经被诡异首领决屠戳一空,而李淳风等真正强大的异人却还未赶至。 苏大为是唯一能改变这一切的最后壁石。 他只手,将能改变整个大唐的走向。 让开,李治亡,大唐分崩离析。 守护,李治安,大唐继续维持辉煌。 一切的一切,成败得失,自苏大为的脑中闪过。 他向着前方,那吞噬一切黑暗,仿佛一切邪恶、恶意、凶戾、恶念的源头,再迈出第二步。 这一步,比上一步要显得沉重许多,也迟缓许多。 但他终究是迈出去了。 决的眼瞳一闪,身上的气机随之如逆风的烛火般急剧闪动。 但,下一刻,他竟笑了起来。 隆隆的笑音中,决身上的黑气再一次疯狂的扩张。 不光吞没整个小院,连偏殿之外的大片空间,全部被笼罩进来。 若此时从外面看,只能看到滚滚涌动的黑雾,而无法看清内里发生了什么。 就算沖入黑雾里,也分不清方向,陷入决的领域,困于迷乱之中。 黑暗中,苏大为及他身后残破殿中的鲸油灯光,成为唯一的光亮。 就如风中的残烛般,不断颤抖,随时像是会熄灭。 残殿之中,李治已经在王承恩的搀扶下起身。 孙思邈手抚长须,站在一旁,面露忧虑。 「孙仙翁,你看……」 「情势不妙,开国伯的元炁被那头诡异压住了。」 「啊!」 王承恩面色大变。 李治的眉头也微微一皱。 「陛下,我们还是快从秘道走吧。」 王承恩在一旁焦急的道。 方才秘道中走出苏大为,他才知道,原来上次会面,李治早已将秘道的秘密告知苏大为。 秘道连接着长安庞大的地宫网。 只要知道路径,便可绕开长安各坊,还有巡逻的金吾卫等,以最快时间赶到宫中。 陛下对苏大为,竟如此信重! 但是仅凭一个苏大为,看来是拦不住那些诡异了。 再不走,只怕有难。 「走不得。」 李治开口道。 他那张胖大的脸上,两眼微眯,眼瞳中露出深邃的光。 「诡异能出现在宫中,安知不会在秘道中等候……地宫久远,早在前隋便已存在,我们能用,诡异就不能吗?」 「啊这……」 孙思邈在一旁点头道:「陛下说得不错,只怕这秘道也瞒不过那些诡异的感知,而且长安诡异众多,说不定有些就潜藏于地宫中。」 「那现在如何是好?」 王承恩跌足道:「天下安危,全繫于圣人一身,圣人……」 「等。」 李治喉结微微蠕动,挥了挥衣袖:「若天命在朕,苏大为就能拦住那诡异,或者拖到其他人来救驾,若天命不在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王承恩只觉心中一坠,霎时面如死灰。 …… 轰! 一团燃烧的火焰被狠狠掷出,落地爆炸。 狂暴的火焰向四面喷溅。 被火焰沾到,立刻皮肉溃烂,穿金蚀骨。 「勐火雷!」 阿史那道真的面色大变,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入头顶。 头皮阵阵发麻,背后汗毛倒竖。 一种莫名的恐怖,涌上心头。 他记得,昔年与苏定方总管征西突厥时。 当时他为斥候营,随苏大为翻跃金山,追击潜入大营的突厥探子。 在经过金山古道鹰嘴岩时,曾遭突厥人的伏击。 当时那些突厥人,就是用一种能燃烧爆炸的东西,掷向唐军斥候。 那一幕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令阿史那道真记忆犹新。 事后问及,苏大为曾说过,那是一种将黑火油灌入密闭空间,再经引信点燃掷出。 当瓶碎时,勐烈的燃烧会推动一种力量爆炸。 苏大为名之「勐火雷」。 这种勐火雷,是长年生活在西域和天山、金山的突厥人核心高层才懂的秘密。 突厥人原是柔然的奴隶,擅于炼体,被称为「锻奴」。 在从事冶铁和各种手工时,接触到黑火油,知道这种东西能够燃烧,后来又无意中发现此物爆炸的秘密。 成为突厥军的一大杀器。 但是随着东西突厥被大唐征服。 此物久已不再现世。 最近一次大规模使用,那还是在唐军在征吐蕃时,苏大为命麾下用黑火油制成勐火雷和燃烧弹,用投石机投入吐蕃人的逻些城中。 第636页 为何,为何此物为会长安大明宫出现。 这些人是如何偷入宫中? 又是如何带勐火雷进来的~! 阿史那道真越想,就越觉得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背后吞噬着一切。 莫非,此事与突厥人有关? 还是与阿弥有关? 时间不及他细想。 前方燃烧的马车沖向紫宸殿。 驾车那人全身燃烧着大火,一边疯狂的怒吼着,一边将一个个勐火雷掷出。 「拦住他!」 「绊马索呢?」 「一定要挡住!」 「绝不能让他冲到紫宸殿!」 千牛卫们捨生忘死的怒吼着,有人不顾烈火甚至用肉身向着马车撞去。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马车突然爆炸。 冲击波挟着光焰向四面扩散。 方圆数十丈的人站立不稳,被一股热浪掀起。 隆隆的尾音裊裊。 不知过去多久,阿史那道真从地上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他听到嗡嗡的耳鸣声。 下意识甩了甩头,从鼻孔和耳朵里,甩出许多血水。 嗡嗡的声响不是从耳朵里传出的,倒像是从脑子里发出的。 眼前白茫茫一片。 好半晌,他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才看到,方才那着火的马车爆炸后,将殿前的空地炸出一片燃烧的废墟。 离得最近的紫宸殿上,琉璃瓦被掀去了一层。 连廊柱也塌了两根。 最可怕的是离得近的人。 早已随着马车的爆炸,被炸成一堆焦土。 地面上还有燃烧僵直的人形。 还有着火的人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 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 像是无声的哑剧。 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下,耳朵嗡地一声,像是打开了阀门。 无数声音,惨叫、濒死的唿喊,吶喊、吼声,如潮水般的涌来。 差点令阿史那道真一跤摔倒。 「救人吶!快救人!!」 「有没有水!」 「偏殿着火了!」 「不能……」阿史那道真踉跄着向前,急唿:「不能用水,要用土,将火掩埋!」 这黑火油,遇水不会熄,非得用沙土填埋。 这也是当初苏大为教他的。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遇到的时候。 紫宸殿前。 李治负手而立,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混乱的现场,一片狼籍。 有太监和千牛卫正按李治的指示,将那些做乱的陇右老卒的尸身拖下去查验。 「陛下。」 随身太监许福德快步走上来,走到李治身边,四处看了看:「陛下,李淳风和其他的异人、天师,已经在收拾局面,应该无事了。」 说完,又加了一句:「皇后正往此处赶来。」 李治点点头,铁青的脸色,并未有丝毫变化。 许福德看了看他的脸色,上前半步,刻意压低声音道:「圣人那边……陛下要不要派李淳风他们去看看?」 「这是自然。」 李治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看向许福德,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你果然忠心为主。」 「为陛下尽忠,那是老奴的……呃!」 许福德陡然感觉肚腹一凉。 一抬头,难以置信的看向面前的李治。 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在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且狰狞。 短刀入腹,还用力绞动了一下。 许福德只觉得腹痛难忍,刚想要喊,被李治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 他的双眼一下怒瞪。 「福德,念你陪圣人一场,我送你一程。」 刀锋抽出。 鲜血喷涌。 许福德的身体,向后仰跌。 「来人,许德福被贼人所害,将他好生安葬。」 「喏!」 许福德圆睁的双眼看着夜色,眼中充满了困惑、震怒。 那是他听到最后的声音。 …… 「苏大为,你,变弱了。」 决的声音,在黑雾中滚动如雷。 「半年前,你在与荧惑星君对峙时,明明透露出来,是异人二品的境界,但是现在,你最多只有三品,哈哈~ 我不明白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是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言纥,黑雾中勐地看到光芒一闪。 那是一对血红如灯笼般巨大的眼睛,亮起凶芒。 黑雾中,无数鬼怪凶兽在吼叫。 决的双手,化作万千分身,无数黑影纵横蔓延,如同千年树妖的藤蔓根须,向着苏大为铺天盖地的涌去。 地面,砖石掀起。 空中,藤根交错。 整个世界,化为囚笼。 被决妖气所覆盖。 后方的小屋中,李治、王承恩与孙思邈都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的局面,李治等三人的性命,大唐的未来,皆落在苏大为的肩上。 苏大为若胜,那大家都可活命。 大唐也可安保无恙。 若苏大为败给那只诡异,只怕将会天翻地覆。 日月换天。 唰!唰唰!! 粗大的黑色藤蔓抽打在地面,砖石炸碎。 第637页 黑雾涌出,空间扭曲,各种流光溢彩,光怪陆离。 空气传出刺耳的裂帛之音。 宛如音爆。 嗯? 决的血瞳瞪大,有些意外,自己的天罗地网,居然没有击中苏大为。 这是什么缘故? 明明只是三品异人。 在自己面前,不应该有能力躲避。 他定睛细看。 发现黑雾中的苏大为,身影似真似幻,如烟似云般飘缈难测。 不由惊愕道:「你这是什么身法?」 正一道士的禹步、雷步、龙行虎步他见过。 踏罡布斗他见过。 佛家的神足通他见过,缩地成寸他也见过。 但那些臭道士和沙门,在他的天罗地网之下,无一例外,被绞杀殆尽。 最后化为他的血食。 他不明白,苏大为究竟用什么办法,能躲过自己的追杀。 双臂一震,鳞甲翕张,双手勾爪疯狂生长,无数藤蔓鞭影抽打追袭向黑雾中的苏大为。 轰隆! 整个大地轰然震动,犹如地龙翻声。 地面如同海波般跌宕起伏。 「苏大为,你逃不掉的,你可以逃,你身后之人,我杀定了!」 趁着苏大为闪避,决的双手藤爪,勐地涌向残殿中的李治。 苏大为若躲闪,李治就会被杀。 他不躲,就得正面硬撼决的藤爪。 无论哪个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三品异人,比起荧惑星君都弱了一线。 何况是比荧惑更强大的决。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死!」 空气勐地塌陷、扭曲。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一切握于手中。 决的藤爪,在距离大惊的王承恩、孙思邈、李治等数丈之地,勐地凝固。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隔空虚抓。 苏大为从黑雾中一步步走出。 「决,你的确有点本事,你现在的表现,超过了荧惑星君。」 决的眼瞳里光芒急闪,有些惊疑不定的道:「苏大为,你对我做了什么?」 难以置信,怎么也想不通。 苏大为只是异人三品的实力。 自己无论境界和实力,都在苏大为之上,为何会被他镇住藤爪? 这绝无可能。 这实在太反常。 除非…… 苏大为还有自己看不透的实力? 决的血瞳中,陡然爆发出震骇之色。 血瞳如万花筒般轮转。 收缩如针的瞳孔窥破虚幻,一层层将苏大为身周的幻像、气机、元炁剥去。 看透苏大为的「本质」。 那是先天一炁,那是人的元神。 实力的强弱,或许可以隐藏,可以假装。 但元神的强弱,绝无可能掩饰。 你到底是什么? 让我看看…… 决的身体勐地一震,发出一声悽厉的怒吼。 身上的鳞甲一片片倒竖而起。 黑烟升腾。 仿佛看到世上最可怕的事。 从他黑雾后的巨大的脸庞上,透出一种恐惧至极之色。 「你你……你怎么……」 苏大为手轻轻一握。 虚空中,明明没有被任何东西碰到。 但决无延伸长的藤爪,空中、地上、地下,一齐化为粉末。 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掌握了一切。 从决的血瞳中,看到苏大为的心脏处,有一只血红眼睛徐徐张开。 那眼睛上,筋络虬结,遍布四方,连接虚空。 在血眼与苏大为身后,隐隐有一只半透明的巨大异兽缓缓立起。 那是…… 「决,难怪你能打败荧惑星君……不错,论异人品级,我刚过三品,我称之为半步二品。 但是…… 加上腾根之瞳,我就是二品。」 腾根之瞳! 决的身形飞速后撤。 他明白今夜自己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了。 他忘记了,苏大为不是普通人。 苏大为身体里藏着那个怪物。 那个怪物,可是敢与《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的腾迅正面硬撼的存在啊! 「不可能!不可能!腾根之瞳是我族的至强存在,他怎么可能为你所用!」 决口中怒吼着,狼狈奔逃。 他要以最快速脱离此地。 「你还不明白,腾根之瞳是我的租客,我是房东,所以,他有时候也要替我做事,我称它为我的『替身』。」 苏大为的笑音远远传来。 决要怒骂,就觉得空间一滞。 时间、空间,在这一瞬仿佛凝结成一枚琥珀。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血眼中伸出,向着虚空一抓。 喀嚓! 决的脸上带着震怒,整个身体扭曲,继而崩碎。 化为一片黑气。 黑气翻滚,隐隐看到一点萤光飞速脱出,想要逃遁入虚空。 但这光才飞起,便被血眼一眼定住。 无形大手一抓,将它握住,送入虚空中一张血口。 咀嚼几口,瞬间化为虚无。 万籁俱寂。 天地一片死静。 良久,从诡异族群的黑雾中,发出各种轰鸣咆哮。 有呜咽哭泣的,有震怒的,有尖叫的,有哀鸣的。 第638页 无数诡异的呜咽哭吼声传出,仿佛哀悼它们的君王逝灭。 黑雾急剧收缩,勐地爆开,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离。 但是,苏大为看了一眼。 天地霎时凝固。 他一步步走向黑雾。 黑雾中仅存的诡帅,如刀劳和鸠婆等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不由匍匐在地。 生不出任何对抗的念头。 这种气息,是,腾根之瞳! 腾根之瞳,它又回来了! 这份气息,比荧惑星君更加古老、荒凉。 比决,更加兇残暴戾。 这是上位诡异对下位的威压。 没有任何在场的诡异,能对抗这种等级压制。 「腾根魔瞳你要做甚?」 「我们是同族,同族!」 诡异们动弹不得,匍匐在地,发出绝望的尖叫。 「腾根……腾根郎,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曾一起修炼过!」 「对啊对啊,我还借给你一万血食,还记得吾等吗?」 又是一片哭号声响起。 「腾根……星君,腾根星君,吾等愿为前驱,愿,愿尊您为诡异之首。」 「吾等皆愿臣服星君!」 哭号声,渐渐变成山唿星君,山唿万岁之声。 苏大为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来诡异一族,也不离高卢鸡的那一套嘛。 实力,只有实力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背后的虚影徐徐散去。 血眼自眉心缓缓收起。 苏大为向着黑雾中,万千跪伏一地的诡异开口道:「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我是主,腾根之瞳才是客,他听我的。」 「你……」 刀劳勐地抬头。 他感觉自己的神情一定很夸张,表情必然是震骇到无以復加。 「苏……苏郎君,你与腾根之瞳……」 一旁的鸠婆勐推了他一把。 刀劳立时反应过来:「苏郎君,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们……我们愿奉苏郎君之令。」 虽然不明白腾根之瞳与苏大为究竟是何关系。 但是形势比人强,连决在苏大为面前,都被粉碎。 连元神都无法逃遁。 面对如此可怕的存在,除了臣服、侍奉,绝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第十八章 「你们方才说什么?愿奉腾根之瞳为首,愿意臣服。」 苏大为目光中带着一丝捉摸不透之意:「我看这就很好嘛,你们听腾根之瞳的,它听我的,今后,腾根之瞳是你们老大,我就是你们的大中大。」 「呃,那是什么?」 刀劳和鸠婆等诡异一片愕然。 「大哥的大哥,可以称之为大哥大。」 苏大为随口笑道。 不过看这些诡异们一个个呆如木鸡的样子,显然是不懂他抛出的梗。 不由索然无味。 挥了挥手道:「总之以后,你们皆臣服于腾根之瞳,也就是听从我的号令,若有违背,决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是……」 「喏!」 诡异们战战兢兢,不敢争辩。 纷纷以头触地。 匍匐在苏大为的脚前,以诡异之礼,山唿星君。 得到苏大为的许可后,才蹑手蹑足的悄然退去。 眼看黑雾散尽,身后传来王承恩惊喜至夸张的叫声:「开……开国伯,那些诡异,可是退走了吗?」 苏大为转身,一眼看到佝偻着腰背的王承恩,抚须深思的孙思邈,以及双手负后,目露惊讶的李治。 诡异无形无相。 越是高阶诡异,寻常人越难看见。 王承恩只能瞧见黑雾。 李治初开灵要好一些,但也只能看到模煳的东西,一鳞半爪。 只有孙思邈才见得多些。 以普通人的认知,只知道苏大为走上前,黑雾尽散。 完全不能想像,方才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能想像到。 今夜来势汹汹,险些杀了李治,覆灭大唐的长安诡异,居然瞬间跪拜在苏大为的脚下。 向苏大为臣服。 「那些诡异已经退散,这里安全了。」 苏大为向李治叉手道:「今夜宫里甚乱,惊扰了圣人,臣救驾来迟,有罪。」 李治的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微微颔首道:「开国伯何罪之有,若不是你,今夜情况不堪设想……」 说完,他的目光陡然一变,语调变得森冷:「不,今夜的事还没结束,你随朕来,待一切了结,朕自会不吝封赏!」 「喏!」 苏大为口中应喏,心中想的却是这一夜:必是大唐最漫长的一夜。 …… 「所以呢?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道旁,长安县的丰乐坊。 临街的酒肆名烟罗阁者。 一层酒客声音喧嚣,堂中见一名胡姬正跳着胡旋舞。 上至二楼,靠窗的一间雅座,当中坐着一个肤黑黝黑,身材高大的壮年。 粗看只觉此人平平无奇,再多看两眼,便会被此人的双眼所吸引。 那双眼睛里,仿佛幽潭一般,深邃至极。 让人一眼之下,便沉溺进去。 此人,自然就是大唐开国伯,刚从蜀中归来的苏大为。 第639页 坐在苏大为身边的,都是他在长安的知交好友。 安文生、苏庆节、程处嗣、尉迟宝琳、薛仁贵,甚至对面还坐了脸色苍白的阿史那道真。 「我事先声明,我和阿弥的过结还没揭过,只是为了昨夜之事,才过来的,不是贪这杯酒。」 阿史那道真解释道。 「道真,你不用说了。」 尉迟宝琳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痛得他嘴角一抽抽。 「阿弥说过了,一世人两兄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再说了,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你越这么说,越说明心里有阿弥。」 噗! 苏大为刚一口酒喝到嘴里,闻言险些喷了出来。 想不到啊,道真你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不对,宝琳你学坏了啊,活生生把道真给掰弯了。 阿史那道真的一张脸涨得赤红,欲要发作,但心里又有些虚。 索性闷头喝酒,再不开口。 薛礼在一旁举杯道:「阿弥,昨夜那么混乱,我们这些职守的人,只怕都要定个失职之罪,你请我们喝酒,我现在也是食不知味啊。」 他的脸庞黑瘦,脸廓线条稜角分明。 此时一双浓黑的眉头皱在一起,越发显得有些苦楚之色。 说来薛礼也是时运不济。 早在太宗时就已经名扬天下。 硬生生被雪藏十几年,只得个玄武门的守备。 好不容易在万年宫大水的事件里,和苏大为一起救下了李治,结果出击辽东战事又不顺。 总算熬了几年,在征铁勒和征吐蕃时显了些手段。 才回长安,轮值宫中,结果又出了这种事。 别好处没捞到,被判个削职为民,那才是几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充满了郁闷,忍不住长嘆一声。 「莫非天要亡我……」 咳咳! 苏大为被他一番话给呛到了,摆了摆手道:「你们稍安勿躁吧,依我看,这次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严重,实际上,可能对我们的影响不大。」 「何以见得?」 席间众人,所有的目光唰得一下集中在他脸上。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酒杯,却没有急着喝,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微笑不语的安文生脸上。 「文生,还是你来说吧。」 「嘁!最烦阿弥这一点,喜欢卖关子!」 「忒不爽利了!」 「安大傻说得没错,阿弥就是装逼犯!」 「文生,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七嘴八舌间,安文生微眯的眼睛张开,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昨夜之事,诸位都是亲歷者,怎么反倒要问我这个外人。」 「屁,你算什么外人,征吐蕃后,你也是有军职在身的,这次不过是侥倖没轮到你职宿禁中。」 「就是,你和阿弥再推来推去,我们可要急了!」 薛礼最是担心,急得直拍桌子。 「别拍了别拍了,我就试着论一下昨夜之事。」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看戏的模样,只得摇摇头,暗嘆自己交友不慎,遇到阿弥这个坑货。 什么事都推自己头上。 「昨夜强闯宫禁的,一共有三伙人,据我所知,分别是一伙突厥人,驾着马车,车上载着鲸油和黑火油,最后引起大火和爆炸。」 所有人都一齐点头。 「第二伙,便是那些陇右老兵,这伙最是奇怪,居然能沖入宫中,而且深入到紫宸殿前。一路的门禁全部被内应打开,这一路,深为圣人所忌惮。 不过这伙人,其实实力最弱,拢共千余人,到了紫宸殿前,已是强弩之末。 最后被赶到的李淳风和宫中供奉的数位天师、沙门金刚给镇伏,几乎没留下活口。」 众人再次点头。 苏大为则是露出思索之色。 「最后一路,就是擅闯偏殿,意图不明的一伙诡异……」 安文生停了一停,看向苏大为:「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宫中的缇骑都在那里,他们究竟守护着什么人?」 这个问题,也是众人费解的地方。 在座的,只有苏大为才知道那个秘密。 然而没得到李治的允许,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见苏大为没有接口的意思,安文生继续道:「那么就试着从这三伙人的目地,以及最后谁得利,来分析这件事与我等的利弊。」 见在座众人都在点头,没有疑异。 安文生才接着道:「陇右老兵这伙人,奔袭向紫宸殿,看似是要对陛下不利,但依我所见,他们的目地,未必是陛下。」 「不是陛下,那还能是……」 苏庆节在一旁说到一半,勐地住口,一脸不可思议,停了半晌才试着道:「武后?」 「有这个可能……」 程处嗣在一旁轻敲了一下桌子:「朝中最近最大的事,便是迁都之事,明着好像是陛下与群臣意见相左,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武后挟着寒门与朝中勛贵和世家门阀在博弈。 这场对决,实际上已经到了关键处,不排除有人想要袭刺武后,做出一些过激之事。」 「我觉得不对。」 阿史那道真忍不住道:「若要行刺……何必用这种激烈之举,武后虽然不常出宫,但总会有去敬香礼佛的时候,这个机会不难等到,为何要如此做?」 第640页 「所以这伙陇右老兵目标还是陛下?」 薛礼皱眉道:「我听说他们中有些人,是不满近几年的兵制变革,对朝廷颇有怨言。」 「这也不对,若对兵制之事有意见,何不直接冲击兵部?去紫宸殿冲撞陛下,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会诛连九族的!」 安文生轻咳一声:「这一路强闯宫禁,如果从目地上无法弄清谁在幕后,不妨从结果去反推。」 这话出来,全场静了一瞬。 无数目光并汇,最后,是苏庆节轻轻吐了一个词:「武后?」 无论这伙陇右兵目地是什么,但这件事目前的结果,一定会牵扯到朝中许多重臣,甚至是兵部一些大佬。 而这些人,正是当今反对武后的主力。 有了此次的事,武后大可以藉此清除异已。 反对迁都之人的声音,一定会被削弱。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一路,其实是阳谋,无论能否行刺武后成功,陇右兵的身份,必然会牵出阿弥,甚至令阿弥被陛下冷遇雪藏。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幕后之人没想到阿弥居然得陛下信重,而且第一时间赶到宫中。 如此一来,反而洗脱了阿弥的嫌疑。」 苏庆节的话说出来,在场众人都觉得后背生出凉意。 他们与苏大为是死党。 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此次陇右兵的事把苏大为扳倒,那在场众人,多半都会被牵连进去。 弄不好,会被罗织成一场大案。 苏大为一系在军中的人脉和势力,将被清扫一空。 现在想来,犹觉惊险万状。 幸亏,苏大为当时做了正确选择。 众人沉默了片刻后,还是薛仁贵开口道:「那伙突厥人,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令阿史那道真有些急了:「你怎能说不知?那勐火雷,你……」 他的话音突然收住。 突然想起来,这勐火雷,若是牵扯开,最近使用者,正是苏大为在征吐蕃逻些城的时候。 岂非也是隐隐指向苏大为? 「有可能,只是一路障眼法,也有可能,是与陇右兵配合,真的想做出点什么。还有可能是那些突厥亡族,被人利用,幻想能袭杀陛下,从而令大唐崩溃,让突厥得以復国。」 苏大为此时开口道:「可能性太多,一时无从分辩,可若从事后推想,似乎,也有利于迁都之事。」 毕竟,大明宫作为大唐的心脏,居然如此容易被贼人突入。 除了代表内部出了问题,将要清洗一大批人之外。 也代表着大明宫不再安全。 武媚娘完全可以藉此为由,一边清洗,一边启动迁都洛阳之事。 待迁到洛阳,原本依託长安的门阀世家,无论是关陇还是山东,又或者江南等士族,实力将大为削弱。 而武后所支持的一些寒门士子,将趁势而起。 那是一个远比关陇更庞大的群体。 若到了洛阳,武后就真正羽翼丰满。 世家门阀,也只能仰其鼻息了。 所以,此次的事,最大得利者,居然是武媚娘? 但这次的事,究竟是不是武媚娘的手笔。 还是说,只是一个巧合。 苏大为现在还无法确认。 「最古怪的还是第三路吧,那些诡异……从哪来的?」 随着苏庆节的话,所有人把目光一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你们……都看我做甚?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们多。」 「但是那些诡异,听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被你拦住的。它们究竟目标是什么?你昨夜保护的又是什么人?」 「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 苏大为道:「总之这个事你们别问。」 他越是这么说,众人越是好奇。 可惜苏大为打定了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 众人几番追问也是无果。 只得作罢。 「这事吧,我觉得还有些不对。」 薛仁贵道:「不论是否幕后有人指使,又或者最终是谁得利,临夜禁中被敌人突入,那是实打实的失职重职,只怕我们几个都危险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安文生道:「如若之前的推论正确,入宫的那一二批人,目标指向是武后,顺带着想解决阿弥,现在不是我们要担心,而是武后绝不可能坐视阿弥被敌人除掉,连带着我们,都会被顾及几分。 所以依我之见,昨夜的事,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要担心的,反而是幕后之人。 以武后和陛下的手段,是绝不会轻易饶过的。」 「但愿如此吧。」 「神仙打架,池鱼遭殃,只盼这事能早日了结。」 苏庆节和程处嗣等人,均是嘆息。 只有苏大为的心神飞到另一件事上。 昨夜李治匆匆赶回紫宸殿…… 当然,回去的是原本在偏殿的真李治。 这意味着,那位「隐武者」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李治提前结束了隐居修炼的生活。 这个信号,是否说明,昨夜发生的那些事,与那位「替身」有关? 难不成是替身想以假乱真,取代真正的李治? 第641页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纵然是真的,李治也绝不可能让消息走漏。 那是属于李唐皇室的核心机密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随着李治结束修炼,以他那刚刚开灵的身体,未必能抵消掉繁重的政务和朝堂上的博弈。 而且这一次,若他的身体再不支,只怕就无法再逆转了。 这是否也算是歷史本来的惯性? 以寿元而论,李治终究还是熬不过武媚娘啊。 歷史上的武媚娘也是天赋异禀,那种高强度的政治博弈下,还能活那么久。 也是一桩异事。 这世界,从来都是活得久的人,比较牛逼。 把所有厉害的人都熬死了,自然便能横扫天下。 「阿弥!阿弥!」 薛仁贵的唿声,将苏大为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在想什么,我方才叫你都没听见。」 「哦,我在想昨夜之事,昨夜其实李淳风提醒过我……」 苏大为简单将昨夜李淳风找上门之事,说了一下。 当然,关于荧惑星君和李客师也登门的事,自然隐去不提。 「李淳风这老猾头,倒是看得清楚。」 安文生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尉迟宝琳却忍不住道:「既然阿弥昨夜在宫中拦下了那些诡异,避免了更大的祸事,照理说不但洗脱了嫌疑,应该朝廷还会有赏赐吧?」 「赏赐自然是有的……」 说起此事,苏大为不由苦笑起来。 「你这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昨夜陛下曾提过,让我任兵部尚书。」 「啊?!」 满座皆惊。 就连安文生细长的双眼,也一下子撑开。 无数目光集中在苏大为的身上。 「兵部尚书?那萧嗣业……」 「萧嗣业老迈,的确无法再执掌兵部,可这来得太快了……以阿弥的年纪……这下连升数级,赚大了啊!」 一片抽气惊嘆之声。 兵部尚书乃是正三品,相当于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和后勤部长的总称。 为唐朝三省六部制中,兵部之首。 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中枢大员。 日后封侯拜相,都是等闲事耳。 最可怕的是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未来还有更多晋升的空间。 但是再往后,朝廷该如何封赏苏大为呢? 就算宰相都只是二品。 真到了一品,那就是荣誉头衔,作为名誉奖励,该致仕了。 无论如何,以苏大为的年纪,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被李治封为兵部尚书,都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足以令无数人遐想。 特别是在座的一帮武将,与苏大为的铁桿关系,那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弥不一般,如今果然飞黄腾达!」 「没得说,自家兄弟,到时多关照一二。」 薛礼高兴的搓了搓手。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因为兴奋,都涌起了红色。 之前还担心此次被陛下责罚。 但是有了阿弥这层关系,只要阿弥任了兵部尚书,还愁什么前途? 那还不是阿弥一句话的事。 苏庆节放下筷箸,又是羡慕又是好奇的问:「陛下有没有说何时正式任命?你几时赴任?」 「对了,还要先免去萧嗣业的尚书衔吧。」 「萧嗣业如今病体缠身,这次退下去,恐怕就是在家养病致仕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难掩兴奋之情。 就在此时,苏大为突然开口,一句话,把在座所有人惊得两眼圆瞪。 「陛下想让我在本月赴任,我给拒绝了。」 拒……拒绝了?! 薛仁贵只觉得一股气从脚底冲上头顶。 这是多好的机会。 旁人唯恐太慢,你他娘的居然拒绝了! 等等! 他突然想到,苏大为这个拒绝,究竟是拒绝本月赴任,还是拒绝出任兵部尚书? 「阿弥,你拒绝了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问。 连自己也没发现,声音里竟带了一丝颤抖。 由不得他不关切,实在是有自己的切身利益在里面。 程处嗣、阿史那道真、尉迟宝琳、苏庆节,乃至安文生也一起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到底拒绝了什么?」 「你为何要拒绝?」 等众人情绪稍微冷静一些。 苏大为才道:「我拒绝了陛下任命的尚书一职。」 「什么?!」 刚刚平息下来的情绪,瞬间就炸了。 薛仁贵唿的一下站起身,两眼赤红的瞪向苏大为:「阿弥你……」 他的手指向苏大为,想说什么,却又仿佛被堵住。 一句话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如鲠在喉。 你特么疯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上,多的是人想上? 再说,你若不想,可以把机会让给兄弟们啊! 你特么居然推了! 推了! 陛下封你为兵部尚书你都不要,你究竟要什么? 「阿弥,你这是怎么想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兵部尚书啊!那可是六部之一的兵部!」 第642页 「你若执掌,兄弟们能得多少好处!你怎么能推辞?」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和陛下再说一下,就说你还是想任兵部尚书?」 「你要不好意思,兄弟们替你传话也成啊!」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激奋到极点。 苏大为摆摆手,先是起身,拉着薛仁贵坐下。 接着才开口道:「我并非是一时意气,而是真的不想任兵部尚书,我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 第十九章 谁贊成谁反对 「什么苦衷?」 薛礼与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我想休息。」 苏大为举杯道:「从永徽年到现在,我为大唐征战十几年了,从未好好陪过家中母亲和小苏,我觉得,现在应该多陪陪家人。」 呃? 苏大为的话令众人不由哑口无言。 理由很正当。 陪家人么,大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在这个当口上,是不是有点太急切了点。 你至少接下兵部尚书一职,把品级升到正三品啊。 然后想休息,朝廷还能拦着你不成? 再说有这个缓冲,兄弟们是不是也能跟着喝口汤什么的? 不过这些话在诸人心里,却是不方便说出来。 只是一个个拿眼瞪着苏大为,那眼神中透出强烈的怨念。 「别瞪了别瞪了。」 苏大为举杯邀道:「喝一杯再说。」 酒杯碰到一块,酒水四溅。 众人又是无奈,又是怨念的瞪着他,一起饮了一杯。 苏庆节轻拭嘴角的酒渍,双目灼灼的盯着苏大为,猜他一定有话要说。 程处嗣则是摸着颔下的虬髯。 尉迟宝琳端着杯子看一眼苏庆节,再看看苏大为。 阿史那道真把杯子重重放下:「别卖关子了,阿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么好的机会,难道真要为儿女情长,把它推掉?」 薛礼眉头微挑,颔首道:「反正你现在回了长安,何时不能陪家人?为这个理由去推辞,只怕惹圣上不满。」 「知道的说你重情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持宠而骄,只怕……」 苏大为等众人的议论说完,看向一旁的安文生:「文生,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安文生方才一直没说完,此刻被他问道,才摸着下巴沉吟道:「似乎,现在退一步,也是一件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 阿史那道真的目光看过来,有些急切道:「这次退了,下次哪还有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啊!」 「不是这么说的。」 安文生摇摇头:「兵部尚书这个职务,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哦?」 程处嗣摸着虬髯,忍不住道:「如何是以退为进?」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摇头道:「阿弥现在境界高了,我也不能完全弄清他的想法,不过我想阿弥并非不想当兵部尚书,而是时机不到。」 「陛下都发话了,何谓时机不到?」阿史那道真与薛礼几乎同时发问。 「你们俩说来都是世家高门,但对这朝中的事,却不甚关心。」安文生目光投向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你们三人中,处嗣对朝中的事比较上心,应该听到一点风声吧?」 程处嗣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你是说,萧嗣业的事?」 「萧老恐怕不是身体撑不住,而是夹在朝争之中,藉故避让。」 安文生一句话说出来,薛礼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尉迟宝琳、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却是会意了。 「也就是说,如果阿弥此时接手,只怕也会落到萧嗣业的处境。」 「而且此次大明宫被贼人闯入,终究要有人负责,若阿弥不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地位相对超然,倒还好说,若他一旦接手,那么陇右老兵私闯宫禁的事,就要归到他的头上。 你说到时候,阿弥查还是不查?那些人,他杀还是不杀? 无论怎么做,都会引起军中内部的分裂,有损他在军中的威望。」 这番话说出来,薛礼不由一脸懵逼。 「那这么说,阿弥是不能接手兵部的事了?」 「只是时机不对,并非阿弥不能任兵部尚书。」 安文生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好整以遐的举起酒杯,非常优雅的轻抿一口:「若是等大事定了,那阿弥再赴任,一来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二来,到那时风平浪静,自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他说的大事,自然指的是迁都。 一是迁都,二是昨夜私闯宫禁的后续余波。 苏大为若接手,少不了得亲手挥刀向着军中袍泽和旧友。 无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屠刀清洗之下,难保不会扩大打击面。 而这些看在其他人的眼里,自然是大损苏大为的形像。 一旦沾了袍泽兄弟的血,苏大为立身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妈个鸡,这么想来,确实不能此时接手。」 苏庆节忍不住骂了一声。 接着又嘆道:「可惜了,如果不是有这些麻烦事,阿弥早一日做尚书,大家也可早一日安心。」 安文生向着苏大为道:「阿弥,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应该还有别的考虑吧?」 第643页 「嗯,是有一点。」 苏大为也不否认,大方的点头道:「避免宫禁之事的余波只是其一,我为武后的心腹,迁都的事,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开的。」 这一点,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安文生点点头,算是认同苏大为的说法。 「确实,你既为武后一系,此次回长安,也是武后召你回来,恐怕,迁都之事是躲不开了。而且此次宫禁之乱,很明显,是幕后有人想借拖你下水,来打击武后。」 「武后这些年看似在朝堂没什么实力,但通过施政的影响,不少寒门士子因此受益,在她身后,也是有一大群寒门在支撑啊。 这与关陇高门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此次的迁都,便是双方在角力。」 苏庆节的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接着道:「阿弥,你说昨晚的事,真的不会连累到我们?」 「以我的判断,应该不会。」 苏大为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条线。 「昨夜闯入禁宫的人,各有目地,但是结果,无疑对武后最有利,在这种局面下,武后是不会放过对那些人穷追勐打机会的。 而且双方博弈,无遐去管其余的事,只会抓住对方的弱点,下死力。」 这番话的意思是,人家只会对付重要角色。 你们这些小杂鱼还不够格让人惦记。 话虽然有些听得不爽,但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幕后之人,此时应该也是焦头烂额,正自顾不暇吧。 「于武后而言,我既是助力,也是外力,容易被外臣抓到把柄。 我推辞陛下的封赏,不愿在这个时候出任兵部尚书,就是不想处在风口浪尖上。 也算是以退为进吧。 而且如果我对这事太热心了,落在陛下眼里,只怕也不好。」 「你现在想事倒是越发周全了。」 安文生贊了一声。 「没办法啊,这些年走过的路,打过的仗,都不是白打的,经歷得多了,自然就懂得多一些。」 苏大为苦笑摇头。 他可真比不上朝堂那些老狐狸,无非是不想被捲入风波罢了。 虽说他早早下注,也相信武媚娘必然会赢。 但赢的过程里,身边人会怎样,那可就说不好了。 之前贺兰敏之等人,不就被牺牲掉了? 而且苏大为此时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 过去那样拼命努力,是有一份创业,立功,营造一份安全感的心理需求。 可是现在,他做生意已经家财万贯。 又有一身军功在。 哪怕现在就躺平,相信也足够吃一辈子老本吧? 而且以他的功勋,只要自己不作死,想必也没人敢主动招惹。 就算真有什么,凭着武媚娘的关系,还有人动得了自己不成? 更别提自己人脉深广,自身又是异人二品的修为。 感觉…… 好像可以提前退休了呢。 当然,退休只是想想。 但是想陪柳娘子和聂苏的心,也是真的。 这次回家,看到柳娘子老迈了许多。 也就是突然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 早年没了父亲,如今娘亲也已经老了。 再不陪陪娘,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于那些政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谁谁去吧。 老子不干了! 心里面,就有这样一份心思在。 也是一种意气。 老子为大唐流过血,忙碌了十几年,现在想歇歇怎么了? 不行吗? 「阿弥,若这次退了,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只怕就归别人了,虽然你现在已是从三品,但想迈上正三品,中间还是横着一道天堑啊!太可惜了……」 尉迟宝琳一边喝酒一边道。 「不可惜,怎么会可惜呢?」 安文生揉着圆滚滚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依我看,阿弥这招才是高明。」 「怎么说?」 阿史那道真和尉迟宝琳一起看过来。 安文生眯眼笑着,活像只肥狐狸。 他轻挥衣袖,气势很足的道:「就算陛下属意阿弥为下一任兵部尚书,但也不意味着能干纲独断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靠谱。 但是在场都是高门贵姓,或者军方二代,一听立刻回过味来了。 李治和武媚娘权力的确很大。 但大唐的体制惯例,三省六部,文武百官也不是摆设。 除非特别的事,皇帝圣心独运,决心干纲独断。 大部份的事,还是要走一个流程,交给宰相和群臣去审议的。 实在逼急了,门下省可是有封驳之权的。 而现今朝堂上的情况,那些关陇高门,誓必不会让苏大为那么容易登上尚书位。 那等于是给武媚娘送弹药了。 政治这回事,不就是把自己人弄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吗? 「听说萧尚书因病不能理事后,朝中一直有声音,要让王方翼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为武后所阻。武后也一直有意推阿弥出来,所以急召他回长安。」 「若是阿弥此时上去,就一定会冲上一线,去与王方翼争夺兵部尚书的位置,到那时,结果还真不好预料,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实在太损颜面和威望了。」 第644页 「所以现在阿弥退一步,武后自然会推其他人顶上去,双方博弈,自然就无心去理事,一旦兵部的事出了任何问题,那这两个预备人选就得承担责任。 到那时,阿弥再出来,岂非是顺势而为?」 「正是这个道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苏大为后面要做的事,全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无语:「喂,你们几个做这些决定的时候,怎么也得问我一声吧,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啊,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们以为你就是这么想的。」 苏庆节哈哈大笑,故意道。 阿史那道真也摩拳擦掌:「我看行,阿弥先退一步,这是为了更好的进一步,最终这兵部尚书,我看还是阿弥的囊中之物。」 「到时咱们兄弟几个……」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咚咚咚,急敲了几下雅座的屏风。 待敲门者走进来,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子。 一袭白衣,黑髮如瀑。 赤着双足。 站在那里,裊裊婷婷,令人一见忘忧。 「雪子,见过主人。」 雪子的嗓音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域味道。 总之与唐人不同,一听就能听出来。 她的气质也很特别,有一种清幽的,来自倭岛人特有的孤寂感。 待雪子行过礼后,一旁的阿史那道真早就和尉迟宝琳、苏庆节几个小声嘀咕起来。 「贼特么的,最羡慕的就是阿弥这艷福,我有这么漂亮的侍女,也不愿意出来做事了,每天都不想起床。」 苏大为捻起碾中一枚豆粒弹了过去,换来阿史那道真的一声惨叫。 这才向雪子道:「何事?」 「有宫中太监传旨,应该是召主人入宫,就快到了。」 这声音才说完,已经听到酒肆之外喧譁之声。 有传旨太监在外面高喊:「开国伯可是在这里?」 苏大为脑袋从窗口探出,一眼看到几名太监在金吾卫的陪同下,骑着马,一边拭汗,一边向着酒肆张望。 「几位可是宫中来的?是陛下找我吗?」 「开国伯!可算找着你了!」 为首的太监忙抖了抖衣袖,骑在马上向二楼窗口的苏大为叉手道:「圣人口谕,召开国伯苏大为,即刻入宫。」 ……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当苏大为走过龙尾道,步入大明宫含元殿时,内心多少有些异样情绪。 这里就是含元殿。 无数诗篇提及过的大唐长安心脏。 晨光洒入,金光璀璨。 巍峨雄浑的宫殿,予人光焰万年之感。 置身于其中,苏大为此时方才有一种感觉。 自己并非只是过客,而是这一个辉煌盛世的亲歷者与见证者。 同时也是创造者。 这个帝国的辉煌,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 含元殿是大朝会的地方,也是朝廷最庄重的场所之一。 苏大为一走入殿中,立刻看到黑鸦鸦的人头。 没有夸张,除去中间的御道,文武百官分列两边,一眼望过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各色官服,各种表情,一时迷了眼睛。 苏大为从没有想过,原来长安有这么多官。 三省六部,文武重臣,每一个都拥有巨大的权力。 跺一跺脚,长安就会抖三抖。 一句话,就能令无数人头落地。 漏漏手指头,就会数不尽的财富流出。 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都是大佬啊~! 令苏大为意外的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就像是看什么稀奇之物一样。 那种无形的压力…… 如果换一个人,只怕会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头脑一片空白。 但苏大为不会。 哥们是练过的。 经歷过无数尸山血海的地狱,也指挥过千军万马,踏平过一个个敌国。 眼前的百官气势虽隆,但还吓不住他。 抬首看向前方。 在御道尽头,一片珠帘后面,隐隐看到金灿灿的龙椅。 在龙椅上,并肩坐着李治与武后。 二圣临朝,日月丽天。 苏大为微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昂首挺胸,快步走入。 在朝臣们一双双眼睛的审视下,一直走到距离珠帘数丈远的地方,这才从容不迫的整了整衣冠,叉手行礼道:「臣,苏大为,见过天皇天后,愿天皇天后,福寿安康,愿我大唐,国泰民安。」 「免礼。」 开口的,居然是武媚娘。 苏大为起身,隐隐看到珠帘后,武媚娘一只手轻轻上抬,示意他起身。 虽然有珠帘阻挡,但还是能察觉到,武媚娘看自己的眼神,确实有所不同。 那是有某种温度的眼神,是一种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有的温情眼神。 坐在一旁的李治就要严肃多了。 透过珠帘,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脸色甚至有些阴沉。 不过可以理解。 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对李治而言,无疑是在他这位天可汗脸上打了一巴掌。 甚至有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了。 第645页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李治善于隐忍,可不代表就没脾气。 现在没发作,只是不到发作的时候。 就连苏大为,站在阶下,都能感觉到从李治身上涌出的那种负气压。 一种山雨欲来,杀气腾腾的感觉。 于是他微微低首,不去多看李治,只是叉手道:「陛下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没记错的话,大明宫落成以后,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参加大朝会。 没想到昨夜出了事,朝会居然一点不耽搁。 而且李治把自己这个时候召来,他想做甚? 苏大为脑中急转着。 整个含元殿,寂静无声。 只隐隐听到有粗重的唿吸与心跳声。 苏大为等了片刻,愕然抬头,发现珠帘后的李治依旧是一声不发。 含元殿内的文武百官,也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化作了泥塑菩萨。 苏大为对此刻殿上的沉默,完全摸不着头脑,心中想的是,难道方才朝争已经到白热化了?李治把自己召来,所有文武大臣都不说话了,皇帝也不说话了。 这是双方在比谁更沉得住气吗? 苏大为的视线扫过殿上的太监,看到王承恩时,却见王承恩的眼神有些躲闪。 居然低下头,避开自己的目光。 苏大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眼神分明心里有鬼啊。 难不成把我召来,是想让我做垫背? 就在心中各种念头涌起时,御座上的李治终于开口了:「朕意已决,萧嗣业病笃,许其致仕荣养,兵部尚书的位置,就由……」 当李治说出第一句的时候,苏大为就感觉不妙了。 昨晚李治在问自己时,自己是明确告诉他,不想做,也不愿意做这兵部尚书。 只想回家享几天福,清闲几天。 现在是怎么个意思? 李治居然在含元殿大朝会里提起这件事。 这是要把老子摆在火架上烤吗? 苏大为脸色微变。 萧嗣业这老尚书,倒是很懂风向啊,眼见朝争厉害了,称病就想光荣退休? 想把老子给推上这烧屁股的位置吗? 心里暗叫不妙,已经听到李治喊出自己的名字。 「朕属意苏大为继任兵部尚书一职,众爱卿还有疑问吗?」 这话的意思就是,谁贊成,谁反对? 反对的,嘿嘿,朕会掏出小本本给记上的,你们自己掂量一下吧。 李治的话说完,整个含元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但是苏大为突然觉得,无数道目光向自己射过来。 那目光里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或嫉妒、或恶毒、或愤怒、或嘲讽…… 一个个眼睛瞪得跟斗鸡一般。 就没有几个是真心祝福的。 你说你们这些大唐重臣,都是一方大佬,至于这么小气吗? 又不是我要做这兵部尚书,是陛下要让我当。 再说以你们的消息灵通,不会不知道我是想学萧嗣业退休吧。 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好。 鬼才愿意跟你们这帮老头子整天勾心斗角。 苏大为清咳了一声,他这时必须表个态度。 这兵部尚书,他此刻是绝不愿意接手的。 太烫手了。 但是又不好明着跟李治唱反调,那样太不给李治面子。 而且武媚娘也一定想让自己出任兵部尚书,成为她的助力。 现在倒好,在含元殿陛下都提出来了。 自己若是当众反对,岂非不识抬举? 别到时搞得里外不是人。 苏大为眉头皱起,感觉一丝为难。 怎样能够巧妙的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又不伤李治和武媚娘的面子。 贼你妈,老子不想被夹在关陇高门和武媚娘中间,做肉盾啊。 这两边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再说苏大为自己身边许多兄弟人脉,本就是出自关陇和山东贵族。 或者是军方大佬。 这些人的势力都以长安为根基。 基本上没人愿意迁都。 「陛下,臣反对!」 第二十章 送瘟神(上) 「陛下,臣反对!」 含元殿里,一个声音在迴荡。 只见一员年逾六旬的老臣站出来。 此人乃是吏部侍郎谷德昭。 其人身高六尺余,隆鼻阔口,面容刚毅,鬚髮皆白。 在嘴角处,有一粒黑痣甚是醒目。 谷德昭是太宗时的旧臣,为人一向比较低调,但资歷深厚,在朝中颇有人望。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谷德昭的脸上,却见此老的表情一脸错愕,嘴微张,颔下鬍鬚颤抖,一副要说还没说出口的便秘表情。 满朝文武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目光从谷德昭的脸上,一下子移到了举手的苏大为身上。 方才,竟然是苏大为举手反对? 这特么简直了。 谷德昭瞪着苏大为,一脸懵逼加震惊:你居然抢老夫的词! 他站出来是要反对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但却不曾想,第一个开口反对的居然是苏大为自己。 这就叫,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第646页 一时间,把这歷经两朝的老臣,活活憋得没话说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 停了片刻,才听得珠帘后,传来一个威仪的女声:「胡闹!」 那是天后武媚在呵斥。 「陛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岂容推却。」 「我……」 苏大为刚想开口,一旁的谷德昭可算是找到机会了,当即抱拳道:「陛下,苏大为年轻识浅,任他为兵部尚书,恐难服众!」 苏大为的目光向这谷德昭投去。 自己推辞归自己推辞,可这老头要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谷德昭的话刚说完,从殿两旁的吏部、户部、礼部,又分别站出臣子,齐声道:「兵部尚书执掌六部之兵部,位高权重。 之前尚书萧嗣业征战了一辈子,快七旬才得任命。 再之前兵部尚书为英国公李勣,战功赫赫,更不必多说。 苏大为虽然在军中有些经歷,但太过年轻,恐于礼不合。 也会让天下百姓疑议耻笑,以为我大唐无德高望众之能臣。」 好傢伙,我直接一个好傢伙。 这些老菜帮子,把百姓和资歷抬出来压人。 苏大为本来是想推辞,但看这些人跳出来,他反倒是不急了。 冷眼扫过去,发现站出来的都是关陇高门。 其中有一个是山东高姓,好像和王家有些关系。 不论苏大为多不想沾惹朝中的政治斗争,但这些人仇视武后,自然把他也视为武后一党,不惜一切代价打压。 恨不得踩上一百脚,再吐上一口唾沫。 想想昨晚宫中发生的事。 幕后之人竟能出动陇右老兵私闯宫禁,以此来攀附苏大为。 其手段用心之毒,便可见一斑。 如果苏大为在意这个兵部尚书的职务,他现在或许会坐立不安,会心急如焚。 可他不在乎。 老子原本就不在乎这一切,本来就想推。 但是这些关陇高门还有山东高姓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联合在老子头上踩一脚? 那我可就不困了啊。 苏大为的嘴角微微挑起,大有一种端盘瓜子就一杯茶看戏的心情。 不在乎,就可以有超然心态,吃瓜吃瓜,看看你们还要耍什么把戏。 果然,这事都轮不到苏大为着急。 他还没表态,殿下已有一人站出来,叉手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天皇天后,臣有本奏。」 殿中文武百官的目光投向此人,只见此人黄髮虬髯,身材壮硕,狮口阔鼻,赫然是一名胡人武将。 此人年纪大约六旬上下,站在那里,如一头狮子般。 年纪虽老,余威犹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自猜测此人的身份。 就听珠帘后,传来李治的声音:「凉国公但说无妨。」 凉国公? 朝中有几个凉国公? 而且还是胡人。 一道电光闪过苏大为的脑海,他突然记起一个人。 凉国公契苾何力! 初唐归化胡将中,必然会提到的一位。 与阿史那社尔,并称归化胡之名将。 昔年太宗故去,契苾何力还曾向李治请求为太宗陪葬,后来被李治借太宗有「遗诏不得陪葬」而止。 一生战功彪柄。 是大唐外蕃胡将中的绝对大佬。 前几年征高句丽时,契苾何力曾被李治任命为辽东道安抚大使。 与李勣合兵击高句丽。 后来高句丽被打破,契苾何力因功被封为凉国公,加号镇军大将军。 「天皇天后,臣以为,兵部不比吏部,任尚书者,必须了解军事,才能坐得稳。苏大为乃邢国公生前兵法传人,而且随邢国公灭西突厥,东平百济、高句丽,又灭吐蕃,如此战功赫赫,当得起一声名将。 军中最服的就是战功,苏大为既有此能力,继任兵部尚书,又有何不可呢?」 契苾何力的声音气韵始终带着点胡人的口音,然而中气十足,在含元殿如同洪钟一般,余音裊裊。 文武百官本来因为契苾何力站出来而窃窃私语。 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契苾何力的声音在迴荡。 苏大为心里十分诧异。 自己当年在灭高句丽时,各军分进合击,并没有与契苾何力打过照面,也就谈不上什么交情。 没想到此时他居然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契苾何力…… 自己跟他不熟啊。 心中刚想到这,又将武臣中有一人走出,叉手大声道:「臣附议!」 这是一名中年武将,身长七尺余,膀大腰圆,面容沉毅。 他的双手极大,叉手时,给人一种特别稳定之感。 这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程务挺。 时任右武卫将军。 也是苏大为在军中的老部下。 程务挺一出来,军方大佬中,又有数人站出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推举苏大为做兵部尚书!」 还是军中袍泽好啊,不愧是一起扛过枪的关系,铁铁的。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军中服的就是军功。 哪怕有些出自世家高门的武臣,此时竟也站出来支持苏大为。 第647页 场面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看上去,倒是支持苏大为的占了大多数。 文臣班列里,站在队首的右相李敬玄眉头微不可见的挑了挑。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长的队列。 百官中有一人立刻会意,站出来大声道:「天皇天后,臣有事上奏。」 此人乃是兵部郎中王悠之。 大唐兵部官职为尚书一人,正三品。 侍郎二人,正四品下。 郎中二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二人,从六品上。 职方、驾部、库部三司,各设郎中一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 主事二人,从八品下。 郎中不过区区从五品上,看上去在这满朝文武大佬面前,官职不高。 但实在是个要紧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他本就是兵部的人,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有份量。 不待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开口,王悠之已经迫不急待的道:「方才大将军所说,兵部需要知兵,这是对的,但是想任尚书一职,不是光懂用兵就足够的。 毕竟兵部领兵曹、职方、驾部、库部四司。 职掌武官铨选考核及军籍、地图、疆界、边防、车舆、厩牧、驿传、装备、军械、仪仗等军事行政之节制。 这非寻常武人所能胜任,非得文武全才不可。 臣知开国伯素有战功,但毕竟年轻,对这些政务,只怕是有所不及……」 这话说得看似合情合理。 先前站出来为苏大为张目的武臣们,一时哑口了。 举荐是要担责任的。 兵部尚书又确实是一个要紧的位置。 万一苏大为真在位子上弄出什么事来,今日举荐者,到时是要付连带责任的。 这…… 含元殿内,气氛一时尴尬。 最先站出的吏部侍郎谷德昭见状,抚须冷冷一笑,趁热打铁道:「兵部尚书不但要知兵,更要懂理政,要懂得与各部协调,处理好军中要务,解决大军后顾之忧,为国分忧,为陛下分忧。 此位高权重,以苏大为年小德薄,何德何能,能坐上这个位置? 若他能坐,这朝中谁人又不能坐?」 这话说得,便有些刻薄了。 谷德昭轻抚长须,正气凛然中,又挟着一丝轻蔑之色。 他们这帮老臣,是随着太宗当年一起打天下的。 最看不起的,就是现在的年轻臣子。 毛都没长齐,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想要权力。 真给你那个权力,你驾驭得起吗? 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朝堂上,还是太嫩了点。 心中冷笑着,谷德昭叉手遥向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下拜。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名,三思而行。」 含元殿中,文武百官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有的在看谷德昭,佩服他的勇气。 也只有这种两朝老臣,说话才敢不给李治面子。 当真是一块硬骨头。 有太宗朝时的魏徵之风。 也有的看向苏大为,存心从他的身上看笑话。 可惜,苏大为的表情是,没有表情。 那些想从他身上看到痛苦悔恨和纠结的人,不由有些失望了。 谷德昭文官出身,一张嘴皮子也是相当利索。 不等李治开口,他便要继续说下去。 哪知刚张嘴,一句话刚要出来,便听身旁一声厉喝:「臣以为谷侍郎老眼昏花,恐怕肾有点虚,请天皇天后赐谷侍郎提前下殿,回家歇息去。」 噗! 这话可真够损的。 所有人的眼睛,唰的一下集中在说话的人身上。 苏大为。 妈的,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忍了吗? 文臣中的右相李敬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站出来就好,正愁你不出来,没机会抓到你。 既然你主动出来,那咱们文臣这么多官员在这里,也不是吃干饭的。 今天要是能让你顺顺利利当上兵部尚书,那就算我们输。 这时谷德昭也回过味来,向着苏大为怒目而视。 下巴上的白鬍子翘起,整张脸都涨成了紫色。 「小竖子你说什么?」 「老爷子你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含元殿!天皇天后都看着的!」 苏大为不甘示弱,微笑着提醒:「我祝你身体健康!」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啊? 还说不是反讽? 你这特么的是恶毒诅咒吧! 一定是! 谷德昭脖颈上的粗筋一根根的浮突起来。 脸色微微涨红。 胸膛急剧起伏,撸起袖子骂道:「小坚子!」 「老匹夫!」 「贼你妈!」 「娘希皮~~」 沃草!这怎么还骂上了? 亏谷德昭六十余岁的老人,居然真的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看起来是要和苏大为作过一场,撸起袖子直接开片。 差点忘了,跟着太宗时的旧臣,都是文能下马安天下,武能上马去砍的勐人。 这谷老爷子,当年也是跟着太宗砍过人的勐男。 虽说年纪大了点,被苏大为不留情面的一怼,当真是打算血溅五步。 第648页 幸好还没真的冲上去,就被一帮文臣七手八脚的拉住。 「谷侍郎息怒!」 「天皇天后在看着呢!」 「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苏……这个幸进之臣,绝对是幸进之臣!」 「大唐怎么能让这么个毫无礼义廉耻的恶贼任兵部尚书!」 「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若他今天能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阶下!」 谷德昭怒火中烧,厉声吼道。 苏大为的眼角跳了跳,心中道:尼玛,这不是给自己立g吗? 他清声咳嗽了一声,将手掌在耳边竖起:「老子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说,若你今天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 「一言为定!」 苏大为向一脸暴怒的谷侍郎正色道:「这场赌约,我苏大为接下了。」 哈? 被一帮文臣按住手脚的谷德昭愣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第二十一章 送瘟神(中)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是义薄云天,豪气干云。 含元殿上,霎时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文臣中有人站出来,大声道:「大胆,天皇天后当面,怎么可以立赌约,有违礼仪,成何体统!」 苏大为向着那人看去:「你哪位?」 那位年约四旬的官员,手持笏板,向李治和武媚娘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向苏大为傲然道:「在下户部员外郎,丁处俊。」 「户部?我还以为你是礼部呢。」 苏大为哈哈一笑。 这笑声,顿时把丁处俊憋了个内焦里嫩,仿佛吃到苍蝇般噁心。 苏大为这话,岂不是说我不是礼部,没资格谈礼仪? 但如果细究,礼部官员还没站出来,自己先站出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但理在是讲礼的时候吗? 现在是屁股决定脑袋的时候。 这苏大为,今天本官拼着老脸,也绝不能让你当上兵部尚书! 现在没当上都这么嚣张跋扈,不把关陇高门和文官们放在眼里,若是此人真当了兵部尚书,岂非把咱们的脸都打烂了?以后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吗? 心中郁闷加恼怒,丁处俊向着大殿上的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大声道:「天皇天后,臣请治苏大为殿前失礼之罪!」 苏大为冷冷一笑:「我在与户部谷侍郎说话,你区区一个员外郎几品几级?有什么资格抢话?依我看,陛下应该治你个殿前失仪之罪!而且为区区小事,就烦扰陛下,我看还得给你加一条,胡搅蛮缠之罪!」 「你……」 丁处俊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逼了。 明明是要搞苏大为,怎么被他一抢白,反倒被他硬怼回来了,还多加了一条罪名。 这特么,简直了。 「天皇天后……」 「够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带着怒意的呵斥。 文武百官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争论声,霎时为之一静。 李治是那种隐忍多谋类型的君王。 也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轻易不会在群臣前发怒。 可一旦发怒,群臣就要惦量一下了。 沉默。 整个含元殿,除了报时的更鼓之声,别无其它声音。 所有人摒息静气,等待着李治的仲裁。 隐约见到珠帘后的天皇与天后,好似小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武媚娘的声音自帘后响起:「谷侍郎方才为何如此冲动?你也是老臣了,难不成与苏大为有何仇怨?」 「回天后,臣与苏大为并无仇怨!」 谷德昭也是架上去下不来了。 此时若承认自己因为看不惯后辈,不欲一个年轻人爬到自己前面去,岂非是要恶了天后? 他虽年老,但还想在朝堂上多发光发热几年,还没想过要致仕呢。 何况,他出自山东高门,心中当真对天后没有怨望? 老夫拿武后没办法,难道还收拾不了区区一个苏大为?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只有咬紧牙,一口气硬到底了。 谷德昭叉手朗声道:「正因为臣歷经太宗与陛下两朝,更要为大唐,为朝廷及百姓负责。六部之主官,何等重要,又是执掌我大唐军事,非德才兼备,允文允武者,不能胜任。 老臣也非一时赌气激愤,实是为我大唐千秋万载而阐精竭虑。 太宗走时,曾有遗言令我等老臣尽心辅助陛下,令我大唐光耀万年。 臣有感于太宗殊遇,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傢伙,当真是好傢伙。 这些文官嘴皮子当真是死的能说成活的。 明明就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事,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一口一个大唐社稷,一口一个天下百姓。 还把太宗李世民抬出来。 弄得李治都不敢开口接茬。 硬是让谷德昭一番滔滔不绝,丹青吐血,气贯含元殿,说得文武百官战战兢兢,无人敢质疑。 人家把天皇的老爹太宗都抬出来了,你还能怎么接话? 这正是谷德昭最擅长的部份。 一口气突突突的喷完,他轻拈颔下长须,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冷冷的瞥向苏大为。 第649页 莫以为文官不给力,我们文官都是大喷子。 只要一开口,谁与争锋? 这一刻的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珠帘后,隐隐传出武后与李治的窃窃私语。 稍倾,武媚娘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那声音里,似也透着几分无奈。 「开国伯,谷侍郎的话也是合情合理,你方才说不愿为兵部尚书,是否也觉得自己才德不配为之?」 苏大为一听这话,立刻有些麻瓜了。 媚娘阿姊,你这是把我架上火架烤啊。 难不成我要当着文武百官面做那怂头乌龟? 这可和苏大为的本意违背了。 能而示之不能,是一种智慧。 想当,却当不上,那就是一种狼狈了。 这事情要这么发展,苏大为以后在军中,只怕也会抬不起头来。 那些原本的部将,如程务挺等人,会如何看苏大为? 没有担当! 怂蛋一个! 这岂非是如谷德昭这老匹夫的愿了? 苏大为心中闪过各种念头,向着珠帘微微鞠躬行礼:「回天皇天后,臣以为,自己才德具足,方才推辞,也是懂得谦受益,满招损之道。 我推辞,那是我谦虚,但若我硬说自己不行,过份谦虚那便是虚伪了。」 这番话出来,满朝文武顿时譁然一片。 文官群中,许多人差点没忍住喷出来。 而武将中,则是一片压仰的低声喝彩声。 「开国伯说得好!」 「贼你妈,这才是我们武人的风采,能而示之不能,这是老子牛逼!又不是没这份能力!」 「过份谦虚便是虚伪,开国伯说得妙极!」 「就是,以开国伯的才德,谁敢说他不配?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文臣队列中,以李敬玄为首,一个个脸都绿了。 老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苏大为这般不要脸的! 本来是批评的声音,硬是被他掰成了自吹自擂。 这特么是朵奇葩啊! 谷德昭一激动,一失手,把鬍鬚拽下来数根。 疼得他嘴角一哆嗦。 但他顾不上疼痛,指着苏大为厉声道:「你……」 「我上马能管军,下马能安民,凡大小百战,灭国者五,却不知谷侍郎对大唐有何功绩?」 「我……」 「我知道谷侍郎歷经两朝,为官数十载,但如果数十载的功绩,还不如我一个后学末进,窃以为,谷侍郎这等不过是泥槊木偶,草样菩萨。称一声官虫,也不埋没了你!」 「竖子!」谷德昭整张脸都绿了。 如果手边有桌子盆子,他能把桌子给扬了,把盆子给脆了。 他哆嗦着手指,指着苏大为,整个脸从绿转红,从红转紫,接着再转黑。 看得苏大为都替他捏了把汗,担心这老头会不会被气得脑溢血,当场挂在殿上。 「天皇天后!」 谷德昭悽厉大叫一声,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向着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以头顿时,惨叫道:「你们要为老臣做主啊!」 苏大为吓了一跳,这老头,真豁得出去啊! 六十几岁说跪就跪了! 珠帘微微晃动,传出李治的声音:「谷侍郎毋须如此,朕自然会公允行事,来人,快扶谷侍郎起来,赐座。」 一旁立刻有太监上来,将谷德昭从地上搀扶起来,并且小声劝慰:「谷侍郎乃陛下股肱之臣,万不可如此,且要保重身子。」 含元殿上,天皇当众赐座,这是何等荣耀。 谷德昭一边坐下,一边用眼角冷冷盯向苏大为。 哼,小竖子,想与老夫斗,你还嫩了点。 珠帘后,传出武媚娘看似责怪的声音:「开国伯,谷侍郎是我大唐老臣,你怎能出言唐突。」 「是臣失言,臣当尊老爱幼,不过……」 苏大为话音一转,挺腰道:「但臣没说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为官数十年还只是泥塑木偶,只懂徒逞口舌之利,那便是皓首匹夫,苍髯老贼!」 卧槽! 整个文官集体炸了。 这特么是把所有文官带着一起骂出翔了啊! 这时代还没出话本《三国演义》,在场群臣自然不知这是经典的「诸葛骂死王朗」的梗。 一时间,集体心态爆炸。 苏大为不骂谷德昭,转而骂那些老臣了。 一句话:我不是针对谁,在场的诸位都是……辣鸡! 「陛下!臣弹劾开国伯!」 「陛下,臣附议!」 「请治苏大为失言之罪!」 「殿前失仪,当治大不敬之罪!」 一时间,群情汹汹。 文官集体闹了起来。 武将队列中,诸武臣都面面相觑。 开国伯苏大为,好大的胆子。 这骂得倒是爽了。 但这下不好收场了啊!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了,把所有文臣都骂在里面。 珠帘后,李治的脸也有些不好看了。 朕是想让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你特么只要老老实实受着,朕保管把你抬上尚书位置。 你特么给朕整什么妖蛾子呢? 搁这跟我闹呢! 这事搞成这样,如何收场? 李治转头看向武媚娘,眼神中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第650页 苏大为怎么也是你弟,你不管管? 武媚娘有些头痛,伸出纤葱玉指揉着额角,向李治报以苦笑。 这阿弥,果然是个不省心的。 心中嘆气,还得帮着苏大为擦屁股。 她清咳一声,想了想,扬声道:「诸臣且静,此是大殿朝会,莫要失了礼仪。」 随着她的话,在殿旁执掌礼仪的太监,铛地一声,敲响钟鼓,尖声道:「诸臣收声,莫要失仪!」 嘈杂声这才稍微安静。 武媚继续道:「今日诸臣多有失仪之处,之前种种,暂不追究,但若再有失仪者,定不轻饶。」 这就是把之前的事一笔代过了。 也算是暗中帮了苏大为一把。 头痛,当真是头痛。 堂堂天后,还要为阿弥这个阿弟来处理手尾。 本来是想让阿弥给自己做侧翼,提供助力,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武媚娘暗自气恼。 但在殿上又不便发作。 听得殿上群臣迟疑片刻,一齐应喏。 这才算是把刚才的事搪塞过去。 「开国伯,你方才可是要与谷侍郎做赌?」 好不容易,武媚娘才把话圆回来,重新带到方才的议题上。 苏大为不等谷德昭开口,抢先一步叉手道:「回天后,臣并无在殿上打赌之心,那是谷侍郎自己提出来的,说臣若今日当上兵部尚书,他就要一头撞死。 臣并无下注,所以算不得赌,只是成全一下谷侍郎的心愿。」 贼你妈! 谷德昭当场整个人就不好了。 什么叫成全谷侍郎的心愿? 你是当老夫抢着要撞死吗? 他哆嗦着站起来,还没等开口,又见苏大为扬声道:「臣最受不得委屈,谷侍郎先骂臣无才无德在先,臣都没有骂他,臣只是顺着他的话成全他,若说臣是要与谷侍郎作赌,臣不服!」 好傢伙! 这口君前失仪的锅,就这么甩飞回谷德昭自己的脑袋上了。 谷德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还好,没绿。 就是有点脑仁疼。 这些年在朝堂上见过不要脸的,却从没见过似苏大为这般巧言令色之徒。 他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想要怼回去。 却又被苏大为抢先一步:「天皇天后,既然谷侍郎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我们只能满足他,否则只怕被谷侍郎责怪,正所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谷侍郎或许是头皮痒,或者是想撞柱,无论是哪种,臣以为,都得成全他。」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我和谷老匹夫,今天必须死一个。 噗! 谷德昭当场就一口血喷出来。 当真是喷出来。 被苏大为气的。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包括李治和武媚娘,当场就懵逼了。 这谷德昭歷经两朝,什么风浪没见过,今天居然被苏大为的话,活活气到吐血。 阿弥这张嘴,有毒啊! 「赌……赌!」 谷德昭甩开太监上前的搀扶,指着苏大为两眼喷火:「小竖子!老夫舍下这一身官袍,今日也要与你赌个生死!若你今日任了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若你当不上,你就一头撞死!小竖子可敢与老夫赌!」 殿上又是一片譁然。 谷德昭这是疯了吗? 真的要押上自己的官身前途,与苏大为在李治面前硬槓! 无论输赢,只怕都要背上殿前失仪之罪! 只有文官中的李敬玄,微微颔首。 心里猜到谷德昭的打算。 明摆着武媚娘和李治,都想抬苏大为上位。 但朝中的位置就这么多,权力和政治的本质就是位置之争。 这是一场零和游戏。 你的人多了,我的人就少了。 原本关陇和山东、江南各地高门贵族,就一直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打压。 还是趁着这几年天灾不断,高门大姓才又重新争得了话语权。 但现在李治和武媚是在做甚? 这是要重新安插人手,把那些年因为天人感应,替天皇天后背锅而弹劾去职的位置,重新安插人手,掌控朝局。 这是高门贵姓万万不可接受的。 这是权力与利益的博弈。 半步都不能退。 谷德昭已经六十七岁。 按大唐来说,已经是高龄。 随时可能蹬腿的。 他的仕途已经难以再进一步。 但是拼着自己的官身,若能挡住苏大为的晋升,或者把苏大为拖下马。 那便是值了! 一个如日初升,一个日薄西山。 若真能换子,还是赚了。 「天皇天后,臣请允谷侍郎之请。」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文官群中,在李敬玄的授意下,众臣纷纷出列。 一时间,满朝文臣,竟然大半都支持谷德昭与苏大为拿命作赌。 珠帘后,李治与武媚娘一时沉默。 事情怎么会变成如此? 这大大出乎武媚娘的预料。 武臣队列中,也是一阵躁动,议论纷纷。 比起文官来,武臣中的意见没那么统一,一时反应不及。 苏大为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微微嘲笑。 第651页 为了挡住我的路,一个个急不可耐的跳出来。 文官的意见,还真是一致呢。 但这些人越是铁板一块,越是对李治和武媚娘形成威胁。 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都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看来今天这场朝争,是躲不掉了。 心中思量已定,苏大为上前数步,叉手扬声道:「天皇天后,臣也愿成全谷侍郎,愿以兵部尚书一职作赌。」 听得苏大为如此说,谷德昭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中计了! 咱们文官就是吃嘴皮子上的饭的。 若还论不过你一个苏大为,那老夫这几十年饭算是白吃了。 他厉声道:「既愿赌,臣请天皇天后作证!老夫就要在这殿下,与苏大为一较高下!」 「好啊!」 苏大为大笑:「你说怎么赌?」 「既然你方才说老夫无功绩,不配这官身,老夫就要与你论一论,究竟谁的功绩大!若你功绩大得过老夫,老夫就输,反之,老夫赢!」 苏大为一口应下:「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 「驷马难追!」 谷德昭抚掌大笑。 小竖子,你连驷马难追都不知道,还敢跟老夫赌。 赢定了!! 双方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火花四溅。 第二十二章 送瘟神(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脱出李治与武媚娘的掌控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很简单。 直接当众宣布要苏大为继任兵部尚书一职。 一来,当众宣布,就是杜绝苏大为拒绝的可能,让苏大为捏着鼻子认下。 二来,也是用自己人,把兵部尚书位置给占住。 要说朝堂政争,争来争去争的是什么? 争的是权力。 可其中最关键处,说到极处,也无非是「兵权」二字。 当年李治能扳倒长孙无忌,正因为长孙无忌专注于朝争,被李治借征辽东等对外战事,将兵权牢牢抓到自己人手里。 又取得李勣的允诺。 这才一举成功。 这一手借长孙无忌对付门阀,再借兵权与武媚娘对付长孙无忌,借力打力,玩得是出神入化。 但当时间来到干封元年。 老臣中的武将尽数凋零,何人可以接替萧嗣业任兵部尚书? 这成了李治心中,最迫在眉睫的大事。 随便任命一个人肯定不行。 朝中大半官员,都是出自关陇高门。 就算不是关陇,也出自山东士族,江南门阀。 这些年他虽努力提拔寒门士子,用科举一途来对抗世家门阀,避免大权集中在世家高门手中。 但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大多为基层官吏,最多不过中层。 朝廷中的高层权柄,仍旧把持在高门大姓手里。 到了现今,遍观朝廷内外,能让李治和武媚娘放心的寒门士子,要不是资歷不足,要不就是能力不够。 能力和资歷够的,不是出身门阀,就是就是与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数来数去,还真就没有比苏大为更合适的。 无论其与武媚娘的关系,又或者出身,家世,功绩,能力,遍观朝廷上下,只此一人。 也只有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才能让李治和武媚娘放心。 本来只要李治和武媚娘定下来,苏大为什么也不做,自有天皇天后联手,把他抬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天知道怎么弄的,本来只用打酱油的苏大为,变成了这齣戏的主角。 所有的矛盾,也全集中到他身上。 要完犊子了啊。 李治揉着自己的眉心,太阳穴突突跳动。 每次回到朝堂上,就感觉自己要折寿。 特别是遇到苏大为这种不省心的,简直是皇帝克星,可称之为六味帝皇丸。 头又疼了。 可别把朕的旧病给弄出来了。 想想之前的痛风晕眩之症,李治心里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他偏过头,视线从冠冕垂珠中投向一旁的武媚娘,催促着她赶紧了结此事。 武媚娘今日因为上朝,也是一身盛妆。 眉心贴着梅花妆。 乌黑的髮髻中,插满了金钗髮簪,金凤步摇和凤翅金冠。 脖颈间挂着那枚精緻的玉佛,显出武后的向佛之心。 欺霜赛雪的臂上戴着红玛瑙镶嵌碧琉璃的镯儿。 手执四兽钮纹如意一柄。 轻薄如云的裙腰处,繫着一枚银色合香囊。 淡淡的香气从香囊里透出。 武媚娘手里的如意轻轻摆动,像是在向李治说:陛下勿扰,臣妾为您分忧。 她伸出涂了鲜红豆蔻色指甲的纤细手指,轻抚着腰间香囊,似在权衡利弊。 良久后,方才开口:「你二人真要作赌?」 珠帘下,满朝文武站立的大殿上,响起苏大为与谷德昭的声音:「臣愿赌!」 「如此,本后准了,准你二人自报功绩,令百官为证。」 武媚娘见身边的李治似要发作,忙沖他摇摇头,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事已至此,不如就让他俩作赌,以堵住百官之口。」 「若真有人输了要撞死在殿中……」李治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第652页 死一两个臣子对他来说不要紧,可若是在含元殿中出这种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有损他李治的圣明? 老子虽然腹黑,但面子还是要的啊! 「陛下放心,真有结果,臣妾立刻出声阻止,再开口求情,如此,就不会伤了和气。」 听到武媚这么说,李治这才点了点头。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意外吧?阿弥真的能赢吗?」 「陛下,阿弥这些年参与灭国之战不少了,就光论那些功绩,他也不会输吧。」 「唔……」 李治沉吟不语。 一个文臣,与一个武将来论功绩,总有种各自打王八拳的意思。 政务与军务,好像不太挨着。 不过如此一来,怎么评判,就看裁判的偏向了。 天皇天后的喜好偏向,占据更大的权重。 这么一想,似乎也不错。 「朕也准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郑重的声音。 站在殿中的谷德昭呵呵一笑,仿佛成竹在胸,转脸看向苏大为厉声道:「既然天皇天后都应允了,那么这场赌便立下了,苏大为你不会后悔吧?」 「当然不会。」 「你为武臣,我为文臣,未知这功绩怎么算?」 苏大为眉头一挑:「各自将生平得意之事说出来,让天皇天后,满朝文武百官评价。」 「可。」 苏大为感觉这老头有些自信过头了,黄土都快埋半脖子的人,居然和自己槓上了。 好,就佩服你这种找死的。 满足你! 「既然如此,这便开始吧。」 谷德昭向四方作揖:「还请各位同僚与我二人作证。」 「谷侍郎放心,我们都睁大眼睛看着,绝不偏袒。」 文臣中,发出整齐的声音。 武臣这边议论纷纷,也有些声音喊出来,替苏大为打气。 「不知由谁先开始?」 「天后方才说了,让我尊老,谷侍郎年纪大,你先请。」 苏大为微微一笑,随意的向谷德昭拱了拱手。 谷老头狂,他更傲。 谷德昭冷哼一声,抚须道:「那老夫便先说了。」 略一沉吟,谷德昭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太宗为天策上将时,我为秦王府僚属,随太宗南征北战,出谋贊画。 还记得秦王与夏王窦建德一战,我曾献奇袭之计。 后秦王与窦建德部将刘黑闼作战,战事僵持不下时,我又献水淹之计,一举扭转战局……」 这些事,是太宗朝的旧事,但是文臣武将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此事。 原本有些遗忘了,此时被谷德昭提起,不少人不由暗自点头。 这资歷,没得说。 太宗当年的军功,不少是征夏王窦建德和刘黑闼立下的。 特别是刘黑闼起事时,斩杀大唐数员大将,兵势汹汹,大有袭卷中原之势。 以至于朝中隐太子建成与高祖李渊,都有迁都避让之意。 但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一举扭转了局面。 可以说是只手力挽狂澜,一手改写了初唐的进程。 而谷德昭居然参与其中,还在关键时刻建言。 这份初创基业的功绩,任谁也抹杀不掉。 纵然苏大为有参与灭国之功,但他毕竟只是从将,而不是主将。 与谷德昭参与太宗战事比较而言,相对大唐的影响,还真不好说谁更大。 毕竟,若当时刘黑闼成势,大唐迁都,那大唐还是如今的大唐吗? 而就算没有苏大为参与,难道大唐就不能灭高句丽,平突厥?灭吐蕃? 珠帘后的李治显然听出这层意思。 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这谷德昭,果然贼猾。 一开口就提太宗时的旧事,这儿子总不能反老子吧。 他李治是想做明君的,不能推翻自家老爹的功业,更不能说苏大为的战绩,就比谷德昭参与的灭刘黑闼、窦建德更高明。 否则就是不孝。 大意了,这没法闪! 李治看向武媚娘,却见武媚娘的凤眸圆瞪,面色平静。 但是细看她的手,不知何时紧攥着玉如意,显然也是紧张到极点。 若是苏大为在这殿上叙功败了。 不光是失去兵部尚书这么简单。 只怕以后也无颜在朝堂上立足。 除了外放偏远处为官,只怕再难在百官面前抬头。 而她武媚娘,也会因此而变得窘迫。 一子错,步步错。 要保住苏大为的命,就得牺牲皇后的尊严,去求谷德昭饶他一命。 这以后还如何勒令群臣,如何弹压这些桀骜不驯的世家门阀? 武媚娘的贝齿咬紧,在发白的下唇上,咬出深深的齿痕。 「陛下登基后,我先为户部侍郎,为征西突厥大军筹措粮草……后又作为转运使,调度运河水运,为长安输送粮草。 此外,麟德年黄河决口,我负责为朝廷赈灾,半月内跑遍数千里的河谷地,调集工部、户部、吏部各司,发动十万民夫,歷时三月,终于堵住溃口。 并调拨朝廷府库粮草,以解百姓于倒悬。 终于救活百姓四十余万,关中百姓欲为吾设立生祠……」 谷德昭每说一句,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便黑一分。 第653页 殿中的武臣们心里也是直哆嗦。 贼你妈,听着好牛逼的样子。 动辄就是救了几十万人,又堵住黄河溃口,还帮太宗打赢了窦建德与刘黑闼! 开始以为你只是平平无奇。 现在一听,特么的原来是人中龙凤古天乐! 这还怎么玩下去,苏大为那些参与灭国的功绩,在谷德昭的口述下,也变得有些岌岌可危了。 能赢吗? 含元殿中,不知多少武人,替苏大为暗中捏了一把汗。 「臣愧为老臣,为官三十余载,只做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功业,未知苏大为,又有何功于唐?」 谷德昭抖了抖衣袖,嘴角处的那颗黑痣,因为激动,骄傲的颤抖起来。 他手持笏板,双眼如鹰一般狠狠看向苏大为。 「老夫在此,愿洗耳恭听!」 杀气腾腾的话,直冲苏大为而来。 这就是,直接干上了啊! 挑衅,骄傲至极的挑衅! 谷德昭嘴角那颗黑痣与他的白眉一起上扬,显得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双眼盯着苏大为时,居然也有了一种鹰视狼顾之相。 气场,这便是气场。 不愧是太宗时的老臣,那时代活下来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看谷德昭头顶那一圈脱髮露出的头皮,也知此老绝对是我秃了我也变强了那种勐人。 虽为文官,但他现在身上透出来的气势,丝毫不亚于沙场勐将。 兇悍异常。 「还请开国伯,说说自己的功绩,老夫洗耳恭听!」 见苏大为好似哑巴了,谷德昭心中涌起得意之情。 冷哼一声,再次扬声喝问。 他的声音在含元殿上迴荡。 颇有气压全场的威风。 说啊,就算你说出花来,你特么也只是跟着李勣、苏定方去的,最大的功绩永远是主将。 我就不同了,我的头上是太宗李世民,光凭这一点,就压你一头。 再论功绩,我有控制黄河决口,救数十万百姓之功。 对外杀敌的功劳再大,怎能与老夫相争? 杀人与活人,对内和对外。 高下立判! 满殿文武大臣,起先一直沉默着,似乎被谷德昭的气势所夺。 直到这一刻,文官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喝彩。 还有人顾不上殿前失仪,扬声道:「谷侍郎救万民与水花,拯救关中数十万灾民,此诚盖世之功,依我看,开国伯的功劳,绝对比不上谷侍郎!」 「谷侍郎的功劳大!」 「解救万民与倒悬!」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谷侍郎的德政,可谓立德立功!当永垂青史!」 「我看凌烟阁上,也可留谷侍郎一席!」 「苏大为拿什么跟谷侍郎比?就算他杀敌数万,那些胡人的头颅,能与我大唐百姓相比吗?」 不光文臣在议论,就连武官中也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偷偷向着谷德昭竖起大拇指。 服! 上马能管军,谷德昭献言秦王,水淹刘黑闼,可谓力挽狂澜。 下马能管民,堵住黄河决口,调济粮草辎重,救活数十万百姓。 这是实打实的功业! 说他是立德立功,也不算夸张。 这种功业,开国伯苏大为拿什么比? 拿头来比吗? 无数目光投向苏大为。 或嘲讽,或怜悯,或惋惜,或看戏。 一种看失败者,看败犬的嘲弄之情,渐渐在殿上发散。 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握在了一起。 这…… 早知谷德昭这么硬核,真不该应下他与阿弥的赌约。 这下撞上了铁板。 如今,怎么收场才好! 不祥的预感,令武媚娘的凤眸涌起煞气。 若真的是阿弥落败,那拼着阿姊这张脸,就算要与关陇门阀在这朝堂上撕破脸,也顾不得了! 就在武媚娘准备开口时,珠帘外,突然响起苏大为的声音。 说也奇怪,他的声音一起来,先前满殿嘈杂的嗡嗡议论声,就全被压了下去。 「谷侍郎的功绩的确非同小可,先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之处,还请谷侍郎海涵。」 说话间,苏大为叉手向谷德昭深深一拜。 嗯? 这是认怂了。 武臣之中,程务挺、契必何力、娄师德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做梦也想不到,以苏大为的性格,也有放软话的一天。 这怕是要凉了啊! 文臣之中,以右相李敬玄为首,人人交换着眼神,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姜还是老的辣。 这苏大为,毕竟还是认怂了。 怂了便好。 兵部尚书之位,还是得咱们世家高门来定。 左相阎立本悄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偷看向苏大为。 他对苏大为有着不错的印象。 可惜…… 谷德昭拈鬚大笑:「既然开国伯如此说,想必也是知难而退,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只要你跪下,当着天皇天后的面,自认无才无德,不配任这兵部尚书,再向老夫磕三个头。 你这条命,老夫就还给你!」 第654页 这话一说,武臣中有与苏大为关系好的武将,顿时脸色大变。 若苏大为当着文武百官,天皇天后的面跪拜谷德昭,磕头求活命。 那和让他死有什么区别? 杀人不过头点地。 人格上的侮辱,比杀头更噁心。 这是杀人诛心! 程务挺与苏大为关系向来好,眼神中扫向队列没看到其他熟悉的武将,也顾不得许多,走出队列,叉手正要替苏大为说话,就听一侧的苏大为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这笑声来得突然,如滚滚雷音,将满殿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拈鬚微笑,一脸傲色的谷德昭愣了一下。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我笑,谷侍郎未免心急了些,谁说我会输?」 「那你刚才向老夫道歉……」 「我道歉,是敬你为大唐做的功绩,救活那么多百姓,当得起我一拜。」 苏大为的面容平静,向着谷德昭从容道:「但若论功绩,我更胜你一筹!谷侍郎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一会原样奉还。」 整个含元殿,文武百官一片譁然。 苏大为这话,简直是一巴掌唿在谷德昭的脸上。 第一句就说,自己的功劳比谷德昭更大。 第二句就说,你给我的,我会加倍还给你。 当真是不留情面啊! 好久没在朝堂上看到这么激烈的朝争了。 当真是…… 刺激! 无论是以右相李敬玄为首的文臣,还是契必何力这一帮武臣,包括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 乃至殿上的执金吾,千牛卫、太监侍女们,此时都是一脑门惊嘆号。 苏大为凭什么这么有信心? 能比谷德昭的功劳更大? 谷德昭的功劳,方才文臣们可是说了,三不朽里占了两样。 牛逼大发了。 「嘿嘿嘿,好好好!」 谷德昭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的冷笑道:「老夫倒要听听,你有何功绩,能盖过老夫!」 说的是请教,但声音里刻骨的恨意与怨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慄。 他与苏大为的仇算是结下了,两个人今天是不死不休! 「既然谷侍郎想知道,那我就成全谷侍郎。」 苏大为叉手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行了一礼。 在文武百官,万众瞩目之下,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衫,挺胸抬头,在含元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那份信步闲庭的优闲,简直如逛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 看到这一幕,谷德昭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恨得牙痒痒的,嘴角直抽抽。 方才陛下给老夫赐坐,已经够有面子了。 这苏大为居然在含元殿里踱步,他么的当自己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这含元殿,除了天子李治,谁敢这么肆无忌惮? 心中暴怒到极点,还没等他发作,苏大为的声音,已经如潺潺泉水般流出。 声音浑厚而低沉,充满一种令人竖耳倾听的魅力。 「去岁我征吐蕃东归……」 呵,又提征吐蕃,就算你灭了吐蕃又如何,还是比不得谷侍郎的大功。 「返回长安途中,接到陛下秘旨,令大军迴转长安,留我独在蜀中……」 嗯? 秘旨? 陛下既然给他秘旨,那就是有什么秘事,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苏大为的声音继续侃侃而谈:「随后我才知道,原来在蜀中,发生了一桩大事,当是时,荧惑守心,天降疫毒,黄安县几成鬼域,百里裊无人烟。 此后,我临危受命,要查明疫毒来龙去脉。 越查,便越是惊心,这疫毒可凭水源传播,而且人若中毒,立时变成力大无穷,不知死亡与疼痛的怪物。 而且疫毒传播十分迅勐,若是任由散播,只怕不用半年,整个蜀中将再无完好的城寨,蜀中百姓人人都染疫毒,变成怪物。 若疫毒若顺江而下,从蜀中入关中,到那时……」 苏大为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殿上文武百官,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汗毛倒竖起来。 「疫毒?」 「真有疫毒?」 「好像听说过此事……」 「但后来没听到动静了,应该是被控制住了?」 「这事,难不成与苏大为有关?」 「他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经过短暂的沉寂,含元殿内,各种议论声沸腾起来。 「等等!」 谷德昭的声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之色,尖叫起来:「疫毒之事,凭你一人说出,有何凭证?」 苏大为微微一笑:「谷侍郎,且听我吟一首诗吧。」 吟诗? 我淫你个头啊! 这当口吟毛的诗!! 苏大为却不理谷德涨得黑紫的脸庞,欲吃人的眼神。 昂首阔步,在殿中踱步,开口吟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陀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此诗一出,整个含元殿为之死寂。 这诗…… 妙啊! 第655页 难不成是苏大为所作? 谷德昭问苏大为有何凭证,苏大为不屑自辩,以诗相应。 这诗中,说的是瘟神。 实则指的是蜀中大疫。 乃不辩之辩! 高明!! 但仅凭这首诗,你苏大为就想翻盘吗? 第二十三章 不朽之功 之前谷德昭否定苏大为出任兵部尚书的资格。 一为年纪,二就是才能。 这个才能,不光是上马管军的才能,更是文化、学识。 在大唐,要体现自己学识最好的途径是什么? 无疑便是作诗。 苏大为一首《送瘟神》一出,顿时便是有力回击谷德昭的话。 至少无人敢再质疑苏大为的学识。 没念过长安太学又如何? 没入过弘文馆又如何? 就光凭这首诗,不知压过朝堂上多少文臣。 就算是谷德昭自己,也没把握能胜出。 相当于苏大为一巴掌煳他脸上。 这脸疼不? 这诗可不是随便选的,乃是后世太祖所作。 气势恢弘,冠绝当世。 谷德昭的气势不由一窒。 「就算……就算真有疫毒,是否有你说的那样也还是未知之数!」 谷德昭的声音才起,珠帘后已经响起武媚娘的声音。 「若本后为苏大为作证,谷侍郎可愿相信吗?」 「这……」 谷德昭眼角一跳,忍气吞声的道:「若天后开口,臣自然不敢怀疑。」 不敢怀疑,不等于不怀疑。 武后你亲自下场,有点不地道吧? 你这拉偏架,拉得脸都不要了? 「本后就在此作证,去岁蜀中大疫,若非苏大为力挽狂澜,蜀中必定不能倖免。蜀中若失,关中亦危险!后果不堪设想,此事,除了剑阁都督府,朝中左相与右相,孙仙翁亦是知情者。」 这…… 若说武后的话大家半信半疑,可提起右相李敬玄、药王孙思邈,就没人敢怀疑了。 无数人的目光,投向文臣首位的右相李敬玄。 但见李敬玄微微含笑,笑得莫测高深。 嗯,一切都在本相的掌握之中…… 才怪啊! 特么的脸都笑僵了。 你知道维持这份淡定有多难吗? 李敬玄差点把手里的笏板给摔了。 蜀中的事……蜀中的疫情之事,他当然是看过摺子的。 但当时他忙于朝政,打压左右阎立本。 蜀中那些事,与他何干? 况且那些事都是半年多以前了。 早被他抛诸脑后。 此时被武后一提,顿时记起来。 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没错,蜀中确实出了一场大疫,而且当时十分兇险。 不过这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什么,居然是苏大为解决的? 对了,这事是陛下下的中旨,没有通过中书省,直接以秘旨下予苏大为。 我也是后来才看到蜀中的奏摺,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若真有武后与苏大为说的那么严重,那苏大为的功绩,说救了蜀中与关中,也毫不夸张。 细密的汗珠,从右相李敬玄的额头渗出。 他感觉自己算漏了此事,乃是重大的失误。 心中略有悔意。 但此时被含元殿上文武百官以目光探询,他也只能保持着令脸颊肌肉抽搐的微笑,来回应这些目光。 苏大为…… 此子太过危险! 必须除掉此子,才能一统朝臣。 牢牢掌握权柄。 心中涌起这个念头,就听谷德昭艰难的道:「就算你参与蜀中抗疫,比之老夫的功绩也不能说就胜出!」 这话一出来,李敬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了。 苏大为朗声大笑,向着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先是叉手行礼,又向着武臣班列作揖行礼,最后又向文臣方向拱了拱手。 「谷侍郎,我这里还有一首诗,你可愿听吗?」 谷德昭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可是左思右想,苏大为哪怕真的抗疫有功,那与自己治理黄河,救济数十万灾民,也就是半斤八两。 自己还有当初随太宗贊画之功。 难道还会被此子比下去? 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 珠帘后,武媚娘也扬声道:「苏大为,本后准你念诗,大声念出来。」 方才第一首诗,已经令她和李治,觉得耳目一新,大感新鲜。 真不知阿弥还能作出怎样的诗来。 虽说早就有耳闻,阿弥颇有诗才,但当面时,还真的没听到吟过诗。 有了武后开口,满殿文武自然无人敢再质疑。 就见苏大为在含元殿上,缓缓踱步,气势沉凝。 说也奇怪,明明是武将出身,身上平日里透的是如山岳般沉稳的肃杀之气。 但这一刻的苏大为,真的从身上透出一种令人惊艷的优雅从容。 如隐世大贤般。 虽然在狂风暴雨,权势博弈漩涡中,却有一种在竹林里信步闲庭,不惧风雨的浪漫旷达。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第656页 天连王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此诗一出,满殿皆惊。 哪怕是端坐于龙椅上的李治,也情不自禁的站起身。 「此诗……」 好大的口气!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纸船明烛照天烧? 借问瘟君欲何往? 这不光是指的蜀中疫情,而是包含了整个华夏的疫情。 才有瘟君一说。 要说困扰大唐的事,如今除了关中疲弊,天下时不时爆发的瘟疫,绝对是最令李治头疼的大事。 偏偏瘟疫之事,又与天人感应牵扯。 他自从登基以来,苦心造诣,灭国无数,拓疆万里。 其功绩比之太宗也相差仿佛。 西突厥在他的治下灭了。 西域数十国在太宗朝时叛时降,现在也被驯服了。 太宗没能解决的辽东、高句丽。 在他手上也变成大唐内藩,为安东都护府所统辖。 西域设立大都护府,稳如泰山。 唯一一个跳反的强国吐蕃,也被灭了。 甚至远到天竺,也成为大唐的羁縻州。 普天之下,莫不以唐为尊。 天可汗三个字,叫得堂堂正正,莫敢不从。 乃敢自称天皇。 与天比肩。 但唯有一样,那是李治心中之刺。 瘟疫! 不说蜀中大疫。 从大唐建立,从贞观十年起,每隔数年,便会爆发一场大疫。 如旧唐书《五行志》所载,永淳元年六月一场瘟疫:关中初雨,麦田涝损,后旱。京兆、岐、陇螟蝗食苗并尽,加以民多疫疠,死者枕籍于路。 正因为这些天灾,李治这些年被言官以天人感应弹劾,不得不下罪己诏,甚至武媚娘也不惜抛出贺兰敏之等人去顶罪,以代表应了天人感应。 为此,世家门阀趁势而起,纷纷上言弹劾,说朝中有奸佞,陛下您应该好好检讨自己为政的得失。 就差没有把废后直接说出来了。 武媚娘为此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但是,实在没法子啊。 天灾不断,什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陛下您说您为政没错? 那天灾不是老天爷给的警示吗? 李治与武媚娘并称天皇天后,二圣临朝。 人间的帝王都不足以评价他俩的功绩了,都要成圣了。 但是泰山封禅之后,现实却是无情的给他俩狠狠一耳光。 空有雄心万丈,一个个敌人倒在这二圣夫妻档的脚下。 但,偏偏有一个敌人,他们是无论如何无法战胜的。 那就是老天爷。 瘟疫的歷史和人类歷史一样久远。 无数文明旋起旋灭,其歷史进程,都与瘟疫有着重大关联。 后世考古,殷墟甲骨文已有「虫」、「蛊」,「疟疾」、「疾年」等文字记载。 「疠」字可见于《尚书》、《山海经》、《左传》。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 到汉代,汉书记载大疫十四次,其中确切时间记载的有九次。 每次大疫,基本都在冬季。 三国时期,建安二十二年冬,北方发生疫病,时为太子的曹丕在第二年给吴质的信中说:亲故多罗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 除孔融、阮瑀早死外,建安七子中竟有五人死于疫病。 曹植《说疫气》描述当时疫病流行的惨状说: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殭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灭丧。 史载唐从贞观起,到大顺二年结束,二百五十五年中,爆发大疫二十一次。 每一次都是死枕狼籍,哀鸿遍野。 这还是有官方记载的全国性大疫,地方爆发的,无记载或者散秩的疫情更是多如牛毛。 更不用说,后世明朝从朱元璋称帝,至崇祯殉难,二百七十七年里,共爆发大规模瘟疫七十五次,甚至还有一年爆发多次的惨况。 而明末闯军能顺利打入京城,覆灭大明,也因当时明朝都城鼠疫爆发,无力抵抗。 清从入关至鸦片,战争的一百九十六年,有七十八年爆发大规模瘟疫。 至光绪二十一年后,爆发了京师直隶大疫。 一九零二年黑龙江瑗珲霍乱流行、一九一零年东北鼠疫三场大瘟疫。 无数王朝由此兴灭。 人力有时穷。 人怎能胜过天? 这正是如今最困扰天皇李治的头等难题。 难、难、难! 此等天灾级别的大难题,何人可以帮朕? 朕空有雄心万丈,奈何老天不许! 朕何负于天? 然泰山封禅之后,天下疫情汹汹。 这是老天对朕的警告吗? 朕,做错了什么? 又该带着大唐,往何处去? 眼前能看到的敌人没有了。 但却有瘟疫这个看不见,也无法战胜的敌人。 但是…… 但是现在苏大为站出来了。 在大唐含元殿中,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以诗宣告:「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第657页 我来了,我经歷,我征服。 瘟神被我送走了。 大唐百姓安宁了! 从此,瘟神不再有,四海为之靖。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纸船明烛照天烧。 这是上告天地山川神灵,瘟君被我苏大为送走了。 含元殿上,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就连负责看时辰,负责更鼓的黄门内侍,也目瞪口呆。 手里举着鼓槌更漏,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许久之后,突然有人厉声道:「圣人,臣请治苏大为欺君之罪!」 无数目光看去,那正是右相李敬玄,从朝臣中出列,向着珠帘后的天皇天后行礼进言。 压抑的声音在这一刻集体爆发出来。 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遵守着君臣礼仪的大唐百官,在这一刻全群情汹涌,无法自抑。 「臣附议!」 「请治苏大为欺君之罪!」 「何人敢口出大言!瘟君乃天上神灵,此乃天之警示!何人能逆天而行!」 「陛下,苏大为妖言惑主,臣请斩之!」 「就连道教天师都不敢说能除瘟君,苏大为何德何能,敢口吐狂言!」 「此人狂悖!陛下当远离小人!」 「狂言欺君者,当处五马分尸之刑,以敬效尤!」 威严庄重的含元殿,一时吵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苏大为在一旁,只听得眼皮乱跳。 这班狗东西,老子捅你们菊花了? 一个个跳出来,恨不得嫩死老子。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对了,掏小本本记下,今天谁在朝堂上喊着要斩我,呵呵…… 老子可是很记仇的。 「肃静!肃静~~」 负责维持礼仪的黄门侍者,内宫太监们慌忙敲响铜钟,钟鼓齐鸣,乐声大作。 这才将汹涌的声音勉强压下。 接着是武后带着怒意的叱责:「成何体统!诸臣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铛~~ 清越的钟鸣声重重敲响。 文武百官这才清醒过来。 一个个闭上嘴巴,鞠躬行礼:「臣等失仪,有愧。」 嘴里说着有愧,但一双双带着怀疑、恼怒、责怪和冷笑的眼情,依旧悄然投向苏大为。 竖子。 怎敢在含元殿上,以大言欺君! 就算陛下好煳弄,真当我们这些朝廷重臣好煳弄? 送瘟神? 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圣人吗? 古往今天多少圣人,也不见将瘟君送走。 你怎敢如此大言欺骗,惑乱君上。 实在是不当人子! 群臣才安静下来,就听殿上珠帘一响。 大唐皇帝李治,已经主动掀帘而出。 甚至后面站起身的武媚娘都没追上他。 他这是迫不及待了。 掀开帘幕,一双透着急迫的眼神,向着苏大为投过来。 「苏大为,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朕为何从未从奏摺上看你报之此事?真的送走了瘟神?此后我大唐土地,不会再有瘟疫了吗?」 别人不了解苏大为,可他李治,这十几年可是看着苏大为一路成长。 为何一直压着苏大为,并不是他不想用此人。 正相反,好钢用在好刀上,苏大为大才,此人可留给太子。 若自己封赏太过,到太子登基时,又如何好用苏大为? 正如当年李世民晚年,故意冷藏苏定方与薛仁贵。 最后这两人都成为李治朝的一代名将。 李治也早早为太子铺路,做人才储备。 正因为他了解苏大为,知道此人从不轻易许诺,可一旦他说出来,那必然是有把握的。 「苏大为,且从实道来,万不可有任何欺瞒!」 李治的声音里,甚至都带着一丝颤抖。 文武百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圣人,为何如此失态! 难道,这苏大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那么多沙门大贤,道家天师,千百年来圣贤都无法解决的瘟疫,能被此人给解决了? 那是何等惊人的伟业,休说什么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 那是活人无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数华夏苗裔都将因此而受益,说一声当世圣贤也不为过。 可是……可能吗?! 「回陛下。」 苏大为面色平静,向着高立于殿上的李治叉手道:「本来臣是想等诸事底定后,再专上摺子向陛下呈说此事,但因为急诏回京,所以还未曾上奏摺。」 略停了一停,在李治充满期待与渴望的目光下,苏大为继续道:「臣任黄安县令,主持抗疫的过程中,考查当地县治,并遍阅古籍,最终发现瘟君的秘密。」 这话,令满朝文武,包括李治和武媚娘唿吸一窒。 被苏大为的话牢牢吸引住心神。 甚至李治忍不住上前半步:「是何等样的秘密?」 「这瘟疫,实则是某种小虫,只是太过微小,我们的眼睛不易察觉。这种小虫或在水中,或在空气里,防不胜防。」 苏大为的话才落,早有李敬玄和气急败坏的谷德昭开口道:「荒谬,瘟疫乃是瘟君代天行罚,岂与小虫有关?」 第658页 「既然眼睛看不见,你又如何得知?」 苏大为向着两人轻蔑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而且古籍中早有记载。」 「什么样的记载?」 「三国时期,赤壁之战,曹操征东吴,其时拥兵四十万,号百万,而东吴弱小,不得不与刘备联合,但实力仍远不如曹操。 但最后结果,以曹操大败,兵船被烧之一炬,损兵折将逃回中原而告终。」 不等众人喘息,苏大为接着道:「我在蜀中遍查古籍,得到蜀国古籍数车,其中有记载,当时曹操失利,乃是因为军中疫疠流行。 那种疫疠,能令人腹大如鼓,呕血而死。 待到刘备入蜀称帝,为报关羽之仇,挥师沿江而下。 在夷陵与吴将陆孙对峙后,蜀军军中爆发疫症,无力作战,这才有了夷陵大败。 待刘备逃回白帝城,诸葛孔明赶到,细查军中疫症,方知乃是水中一种小虫,寄居于钉螺之中,士伍不识,被螺中小虫钻入腹中,乃有疫疾。」 第二十四章 定风波 「这……这又说明什么?」 谷德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既然疫疾来源是这种小虫,那便防治这种小虫即可。」苏大为向着谷德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脸铁青,目光阴鹫的李敬玄身上。 「谷侍郎和右相学识过人,这些自然是清楚的。」 清楚? 老子清楚个蛋啊! 谷德昭感觉自己的脸又紫了,活像是个茄子精。 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着,随时可能脑溢血。 若手里有盆子桌子,他保证会把桌子掀了,把盆子脆了。 若有汤,那就连汤也扬了! 「这一切,皆是开国伯一个所说,巧言令色,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李敬玄阴阴的道。 他本来不想亲自下场,奈何谷德昭有些顶不住。 眼下的场面,竟然没有别的臣子敢站出来。 若说文臣都是大喷子,苏大为今天的表现,活脱脱把喷子中的战斗鸡,两朝老臣谷德昭都说哑火了。 看他那脸色,随时可能爆血管。 「右相勿慌,我有证据。」 苏大为淡淡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弱智。 这种眼神,差点令李敬玄当场喷血。 他身为右相,又是弘文馆出身,一身学识在大唐朝堂上也是名列翘楚,如今居然被苏大为这武夫,凭着两首诗,在这含元殿里,当着李治的面被鄙视了。 李敬玄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在跳。 有些忍不住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凭着自己几十年养气的功夫,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 就见苏大为向着迫不及待走上前的李治叉手道:「陛下,蜀中的古籍我也带回长安了,若陛下需要,臣可派人取来。」 「去取!现在立刻去取!」 李治不顾自己刚养好的身子,一时激动起来。 整个脸色涨得血红,跺脚催促道:「王承恩,你带两个人,现在就去开国伯府上,把他说的古书取来。」 「喏!」 王承恩叉手应下,忙匆匆走下殿去。 李治又问:「疫疾真的是有小虫子引起的?」 「千真万确。」 苏大为自信的道:「臣还有一种发明,可以用几块镜片,放大观察水中的虫子,是真是假,陛下到时一见就知。」 「苏大为,你在说些什么?用镜片可观水中疫虫?」 李敬玄与谷德昭几乎同时跳了起来。 不相信! 这绝无可能! 只有那些沙门和尚宣扬一水有八万虫。 可是谁也没有真的亲眼见过。 只当是胡言乱语罢了。 那种西域胡商弄来的琉璃镜,往常家里也有一些,不过是新奇玩意。 用来装酒水倒是通透。 可若说凭此物能看到水中微虫? 谁信! 苏大为微微一笑,成竹在胸道:「右相若不信,可以与谷侍郎一样,与在下打赌,可好?」 呃…… 李敬玄立刻秒怂。 开玩笑,老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颗大好的头颅,怎可与你一个小竖子去打赌。 他的眼神投向谷德昭。 后者白鬍子一翘一翘的,不知在想什么,迟疑着道:「水中真的有虫?」 「有虫。」 「能治?」 「能治。」 苏大为信心十足。 对镜子的研究兴趣,从在吐蕃时就有了。 雪域高原离天最近,士伍稍不注意皮肤便会被晒伤。 有一次安文生拿了几块商队送来的琉璃镜,苏大为却突然想到可用琉璃做放大镜,可以做引火用。 待到黄安县后,苏大为又用琉璃镜经过反覆试错后,终于找出可靠的法子,做出大唐版的显微镜。 以此镜观察水中微生物,各种寄生虫和致病的生物,一目了然。 由此苏大为在黄安县推广饮用开水,并制了大量公厕,提出堆肥法。 还将原来的水道和田陇进行翻新,将钉螺和蚂蟥一类的有害之物,深埋地下。 如此半年后,不但上次的疫毒绝迹,就连常连困扰长江流域的血吸虫病,也被他随手解决。 第659页 黄安县再无疫疾。 此法已经随着苏大为的力荐,在蜀中推广开来。 「陛下,通过古籍,和臣发明的显微镜,便能确定水中之虫,在以沸水之法,和填埋之法,便可解决沿江各地的疫情,若再配以臣发明之口罩,还有一些卫生条例,则大唐将永无疫疾!」 苏大为的声音,在大殿中隆隆作响,震耳发聩。 李治与不知何时走上来的武媚娘,手紧握在一起,用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声音,期待的问:「真的能消灭疫疾?」 「能!」 苏大为肯定的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荒唐!」 李敬玄在一旁狠狠一拂袖,哂道:「疫疾古以有之,当年曹操都没能解决,蜀国诸葛孔明也无法解决,你居然说能消灭疫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右相。」 苏大为的目光转向李敬玄,那眼神里,幽深中,透着一种嘲弄。 那是智商与见识的碾压。 论权谋,论把握人心,或许当时没多少人,能超过右相。 但若论眼界,若论对这世界的见识,整个大唐,有多少人能超过苏大为? 可以说没有。 「右相,听闻你的才名,冠绝长安,如今亲眼见过,呵呵……」 苏大为摇摇头,嘴角微微挑起。 「你……」 李敬玄脸上变色。 苏大为这种不屑,比任何辱骂都更打脸。 这是当着李治的面,完全否定他李敬玄的立身之本。 「竖子!」 「怎敢如此轻视右相!」 「不要以为你做得两首诗,就了不起了,比起右相,你还差得远!」 文臣中,忠于右相的大臣们纷纷鼓躁起来。 右相不方便说的话,他们可以说。 右相不方便表的态度,他们可以代劳。 一时文臣中群情沸腾。 李治的脸色微变。 目光带着阴沉,看一眼文官中的人,再看一眼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一拂衣袖,哈哈大笑。 浑不把这些文臣放在眼里。 同时他口里大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一出,整个大殿,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 又或者是谷德昭,还有那帮闹起来的文臣,同时闭嘴。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有诗词这般的力量。 有着穿透古今的力量。 这首词…… 在场文臣都是此道高手,一耳朵就听出来,乃是《定风波》,又叫做《定风波令》。 出自唐教坊曲。 虽然唐以诗闻名,但诗词都是自古有之,只是在盛唐发扬光大。 在各种场合,唐人还是以诗相合为多。 词大多是在教坊作为曲目表演。 此时苏大为居然破天荒在此等场合,念出定风波。 细思…… 他什么意思?! 李治与武媚娘,李敬玄与谷德昭,文臣与武臣,均面面相觑。 一时不解其意。 但抛去苏大为的用意不说,单听这首词,实在是令人感觉一股凉意从心底蹿上头。 嗯,上头了! 好词! 原来词还可以这样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般旷达潇洒,浪漫自由! 让人不由好生羡慕啊! 李敬玄心中涌起异样感觉。 但下一秒,他立刻醒悟过来,双眸阴鹫的看向苏大为。 越是如此,此子越发可怕。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粗鄙武夫,但现在看,此人居然有如此才学。 可怕!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 那便是一大祸害。 李敬玄只觉细思极恐。 无数念头在心中起伏。 而与苏大为做赌的谷德昭,此时已经快要瘫坐在地上。 就算再傻的人,听到苏大为这番言论,也知苏大为是胸有成竹。 确实找到了可以克制疫疾的法子。 没人敢在含元殿上当着圣人的面撒谎。 那是十恶不赦之罪。 也就是说…… 自己要输了。 待苏大为的证物拿到堂上,待苏大为自己的摺子,还有蜀中的摺子递上来。 就是自己的死期。 老夫难道真要一头撞死在阶下? 谷德照身体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惧意。 他后悔,他后悔自己怎么一时昏头了,居然与苏大为作赌。 如今却如何收场! 满殿文武百官,此时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看苏大为,活像看一个怪物。 不,是看圣人。 若苏大为真的解决困扰华夏千年的疫疾,此人必能名留青史,其后世之名,不亚于发明火的隧人氏。 造字的仓颉。 发明蚕丝织造的嫘祖。 发现百草治病的神农氏。 甚至后世都不记得李治了,都不会忘记苏大为! 当世圣人! 这几个大字,突兀的从脑中涌现。 第660页 一时间,含元殿中的诸臣,一个个或惊羡,或嫉妒,或猜忌,或怀疑的看向苏大为。 随着目光的改变,殿中的气氛也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而身为主角的苏大为,对这一切仿佛没有感觉。 他向着李治叉手道:「陛下,蜀中之疫,臣已制服,若以此法推广,消灭大唐境内所有疫疾不难。 臣现在回朝缴令,稍后会将前因后果,用奏摺呈上。 另外,臣常年在外征战,一身伤病,再兼老母年事已高,古语有云,世间最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臣乞骸骨,还望陛下恩准。」 这话说出来,李治脸上刚涌现的笑容,卡地一下变了,变黑脸了。 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李敬玄双眼喷火的投向苏大为。 心说好你个竖子。 一身伤病? 你特么身体看着比牛还健壮好么。 还乞骸骨? 你才多大年纪,若让你这样的人乞骸骨,岂非是打陛下的脸? 不对,不好! 李敬玄勐地反应过来,左右看了一眼,悄悄退后几步,把身子缩在朝臣中。 下一刻,就见李治扭头指向谷德昭,厉声道:「来人,将谷德昭官袍除去,暂收狱中,等候发落。」 殿旁两排金吾卫大步上来,将惊慌失措的谷德昭粗暴的按住。 三两下便把他的官袍给剥下。 这一幕,惊呆了满朝文武。 庄严肃穆的含元殿内,只听到谷德昭悽厉的惨叫声:「陛下,臣……臣无罪!」 「无罪?两朝元老,在殿上为难后辈,殿前失仪,朕罚你,难道还有错?」 李治一咬牙,挥袖道:「给朕拿下!」 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掐着谷德昭就像是掐一只小鸡一样 在场都是人精。 瞬间就明白了李治的用意。 苏大为,万万得罪不起。 此人若真如他所说,发明了治疫之法,那他就是天下万民的救星,是大唐的救星,更是李治的救星。 谷德昭居然冲撞了他,莫说是两朝老臣,哪怕是皇室血亲,李治也必会斩了。 以此来让苏大为满意。 因为苏大为治疫之法,乃无价之宝。 更何况先前听他说发明了种种神异之物,实在让人心痒难耐。 此人的价值,难以估量。 谷德昭千不该万不该,居然会招惹此人。 简直就是作死。 现在没拖下去斩首示众,只怕还是陛下慎重,想验明苏大为的治疫法子。 只待一经证实,谷德昭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阿弥。」 李治主动上前半步,执起苏大为的手,笑眯眯的道:「你很好,果然不负朕的期望,朕没有看错你。」 一旁的武媚娘与李治乃是十几年的老搭档了,瞬间会意,也柔声道:「这些年确实苦了你了,你想休息我与陛下自无不应允,但大唐不可离了你,乞骸骨这种话,再也休提。 先准你放假一旬,待休息够了,再回兵部任职。 反正也在长安,离家也近,不会耽误你教训母亲。」 眼见苏大为欲说话,李治又道:「百善孝为先,朕甚是欣慰,但侍奉母亲时,也莫忘了还有朕在,朕和大唐都需要你。」 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武媚娘又道:「回家歇息但有需要,本宫无不应允,陛下你说是吧?」 「对对,朕近日刚收到大食国使团送来的一批珍宝,待会让王承恩选一些送到阿弥府上,还有……阿弥的母亲,朕也要封赏,大大的封赏,就封为徐国夫人,何如?」 「以阿弥现在的身份,原来的宅子太过促狭,陛下,臣妾记着咱们在东郊还有一处宅子,不如……」 「应该的应该的,对了,宅子有了没地怎么行?朕在龙首原那一处皇庄,实在有些太大太浪费了,以朕之见,就拨一百顷给阿弥,如此才能配得上开国伯的身份。」 「有了宅子,下人也得给阿弥配上,对了,教司坊里不是有一批罪官之女……」 「准了,朕统统都准了!」 「陛下,开国伯只怕不足以酬功啊!」 「是朕煳涂了!若治疫之法,果然有效,朕封他为开国县公!」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苏大为当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一般哄着。 含元殿里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惊掉一地下巴。 天皇天后这是…… 在讨好苏大为吗? 第二十五章 简在帝心 「陛下,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我父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客死异乡,如今家中只剩老母,这些年臣为大唐东征西讨,被创数十处,家中老母担心臣,日日啼哭,险些哭瞎了眼。 臣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回家侍奉老母。」 这话出来,文官们顿时心有戚戚。 大唐重孝道,这番话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有些文臣忍不住心中想:虽然这苏大为是武夫出身,未入过弘文馆进学,出身也寒碜了些,不过有这份孝心也算难能可贵。 而且听说苏大为身上被创数十处,这也算是大唐的忠贞之士啊。 怎可为了心中成见,而打压忠贞之士! 第661页 这与儒门教义可是违背了。 这样一想,原本有些敌视苏大为的一众文官,有些不由稍减了一些对他的恶感。 甚至有些人心中想着,待此事了,是否要上门拜访一下开国伯,可与之结交。 武臣中,许多人顿时就不好了。 贼你妈! 小苏总管,你这张嘴,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啊! 我们跟你一起出去打仗的,还不清楚吗。 别说被创数十处,您身上连道疤都没有,清洁熘熘得令人羡慕。 军中武将,从下至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但只有苏大为是个异类。 虽然身先士卒,南征北讨,但苏大为本身就是异人中的强者,这十几年征战下来,能在战阵中伤他的人似乎还没出生过。 这一点,军中知道的人不多。 只知苏小总管,气运之隆,世所罕见。 往往带着大家沖阵,千军万马中亲临矢石。 那些从敌阵中射来的箭雨,都像是长了眼睛般避开他。 莫说伤一下苏大为,就连他身下骑的那匹黑色怪马,名龙子者,箭也是绕着走。 可把大唐一帮府兵将士们给羡慕坏了。 而且人人都知道,只要跟着苏小总管,这种气运还能庇佑跟着他身边的人。 过去跟着主将冲杀,死伤最惨的往往是亲兵。 唯独跟着苏大为,身边的亲兵都像是有神灵庇佑,极少折损。 这也是跟着苏大为那些陇右老兵,将苏大为视之为神明的原因之一。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含元殿上文武百官对苏大为心有戚戚时,一人突然从文臣中站了出来:「臣弹劾开国伯,昨夜宫中生乱,据说其中有一支陇右老兵,为首者是苏大为在军中旧部!」 此言一出,宛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巨石。 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竟有此事!!」 「若真是如此,这苏大为……不可用了。」 「府兵作乱,身为主将,当负连带责任!此十恶不赦之谋逆罪!」 「陛下!」 百官中除了少部份人,大部份只知昨夜宫中似乎出了骚乱。 但李治下了封口令,听到一点风声的,也只敢说宫中走水,而不敢说出实情。 这下被人捅出来,含元殿上一片大哗。 众人向着出列弹劾的人看去,只见此人为中书省门下侍郎,郑待诏。 识得他的人,知道此人乃右相下属。 一双双眼睛,从郑待诏转到右相身上。 却见右相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迷惑了。 此人现在站出来弹劾苏大为,是否是右相授意? 昨夜宫中当真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若真是陇右兵作乱,那苏大为莫说做兵部尚书,只怕身上的爵位,都要被夺了。 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之数。 自古部下作乱,主官岂能洗脱嫌疑? 这事,小不了! 「大胆!」 李治的一声怒骂,令含元殿瞬间死寂。 天子怒了! 无形的杀机,从李治身上涌出。 气温一下子降低。 不少朝臣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甚至有人牙关不受控制的「喀喀」作响。 恐惧感,从心头涌起。 李治身边的武媚娘,面笼寒霜,一双凤眸里闪过恼怒之色。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目光蕴藏的杀机,令连与苏大为交好的程务挺等将,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 要糟! 没想到此事在殿上被人抖出来。 「不好了……」 站在程务挺身后的郭待封暗自咽了口唾沫,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小声道:「苏将军只怕有难!」 废话! 谁看不出苏大为有难,问题咱们哥俩也帮不上忙,使不上劲啊! 此事是谋逆大罪,凭我二人如何庇佑苏将军? 程务挺牙关紧咬,暗自着急。 站在两人身后的娄师德脸色急变,他与苏大为关系亲密,从征西突厥时起已经相识十余年了。 这些年战功赫赫,积功而入中枢。 此时能站在这含元殿的武臣列中,皆是苏大为带着他一起升官发财。 如今苏大为有难,他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得设法迎救。 而且他与苏大为这交情,早已是一条蝇上的蚱蜢。 苏大为若出事,他岂能独善其身? 在武臣列中,年青少壮的武官,不少与苏大为有着袍泽之情,生死之谊,与娄师德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文臣中,一时面面相觑。 有为右相暗自高兴的。 有想看着苏大为被李治收拾的。 有不愿看着武臣骑在文臣头上,暗自窃笑的。 还有因为敬佩苏大为的功绩和为人,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的。 就见那郑待诏昂首挺胸,叉手向着李治与武后朗声道:「自古兵士作乱,乃十恶不赦之谋逆重罪,昨夜谋逆者,乃苏大为心腹旧部,此事断难与他撇清干系。 况且臣听闻,苏大为入长安时,在开远门,还与旧部相聚,安知不是密谋作乱? 第662页 臣请陛下开张圣听,不要漏掉一个贼人。 臣一片拳拳之心,为陛下计,为大唐千秋万载计,愿陛下察之。」 说完,郑待诏低身鞠躬,极尽诚恳谦卑。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 郑待诏也是豁出性命了。 右相暗示,绝不能让苏大为平安走出含元殿。 必须有人将昨夜的事捅出来,拿到含元殿上,交由文武百官议论。 哪怕武后有心回护苏大为,但是这事搬到檯面上,终究是苏大为的错。 就算武后,只怕也难堵百官之口。 陛下登基以来,极为英明,做事从来是滴水不漏,极重天子颜面。 断不可能为了苏大为此人,而伤了自己的口碑。 这便是唯一的机会。 当然,郑待诏站出来,还是有一定风险,存在了赌的成份。 但是想要高回报,岂能不冒点险?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况且这事赢面还挺大。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份,但是今日,我与开国伯必须死一个。 特喵的,富贵险中求! 他鞠躬行礼,心中依然不免紧张,直到听到李治的声音:「郑侍郎一片拳拳之心,朕知之。」 郑待诏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 再听到李治让他起身的声音,忍不住眉梢上扬,笑逐颜开。 一面起身,一边用衣袖不着痕迹的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臣一心为国,只要对陛下,对大唐有利,哪怕赴刀山火海,也再所不惜。」 李治微笑颔首:「善。」 这一个「善」字,让郑待诏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为官二十余载,站在朝会中也有十年,但何曾能得李治正眼看过一眼? 如今居然能得圣人亲口说个善字。 这叫什么? 这叫简在帝心! 赌对了! 以后飞黄腾达,直日可待! 会所嫩模那叫事吗? 马上安排! 就在郑待诏喜气洋洋时,看到李治向自己微笑着说了一句话:「来人,将郑待诏拖下殿,乱棍打死!」 轰隆! 脑中仿佛一记晴天霹雳。 郑待诏脸上还带着笑。 脑中仿佛被一记雷给噼中,一片空白。 我在哪? 我是谁? 我要做甚? 幻觉,一定是幻觉! 文官中一片惊骇。 李治朝这十几年,何曾有过这样的事。 圣人当朝要乱棍打死进言之臣?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圣人竟为苏大为破逆! 圣人对苏大为居然如此庇护! 连十恶不赦之谋逆罪,不惜打死言官,也要护着苏大为? 凭什么!! 文官为首的右相李敬玄,脸色铁青。 心中惊骇、沮丧、悔恨,各种情绪涌上头。 最终狠狠咬牙,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苏大为何止简在帝心,简直像是骨肉之情了! 哪怕是太子犯错,也不可能被这样回护! 要糟了! 糟糕透了! 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李敬玄只觉头痛欲裂。 而武臣中,则是一片艷羡的目光。 苏将军,牛逼啊! 能得圣人如此眷顾! 大唐立国数十载,何人有过这样的圣眷! 跟着苏将军,日后的富贵还用愁吗? 那些苏大为的旧部,一个个暗自交换着眼神,眼中流露出惊喜交加之色。 还有压抑不住的得意之情。 跟对了老大! 那些还未曾与苏大为共事过的武臣,则是眼中暗露焦急之色。 贼你妈,这事咱们可落后了啊。 待此事了,一定要好好结交苏将军。 若能与苏将军攀上交情,以后前途自然大好! 含元殿上百官心绪复杂。 被李治「借头颅一用」的郑待诏已经撞天叫屈,大声惨叫起来。 「陛下,我无罪,我是为了大唐啊陛下!」 「右相!右相您可不能抛下属下啊,属下可是为了……」 李敬玄一个激灵,差点当场就尿了。 厉声喝道:「还敢狂言,来人,掌他的罪!将他拖出殿外!」 郑待诏还要大叫,早有如狼似虎的金吾卫一拥而上,粗暴的两耳内,将他抽得鲜血淋漓。 两颊血肿,连牙都飞出几颗。 口里只剩吐着血沫,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金吾卫们顺势将他推倒,如拖一条死狗一般,反剪双手,倒拖出殿外。 啪啪啪! 很快,殿外响起一阵木棒击打之声。 开始还有惨叫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整个含元殿上,杀气瀰漫,寒意迫人。 武媚娘走到苏大为身边,以手抚其肩,凤眸圆睁,不紧不慢的道:「开国伯为我大唐栋樑,岂容小人诋毁。」 李治负着手,在殿上来回走了几步。 有太监上来想要搀扶,被他挥手喝退。 这位主宰大唐朝纲十数载的帝王,以冷冽的双眸,从文武百官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扫到右相李敬玄身上时,李敬玄身体紧绷,暗自低下了头。 第663页 后背被冷汗浸透。 震人心魄的声音自李治口中传出。 「开国伯苏大为,对朕和大唐忠心耿耿,大唐在,开国伯即在……若再有人敢非议开国伯者,郑待诏便是榜样。」 敲打! 这是明显的敲打! 李敬玄听在耳中,一颗心惊怒交集。 却只能含恨咬牙低头。 不敢有丝毫不满透出。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 含元殿上,百官齐齐叉手应命:「喏!」 …… 苏大为走出含元殿时,朝会尚未结束。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复杂的议题,比如昨夜的宫乱,一大批人将要被追责。 无数人头将要落地。 不知几家欢笑,几家愁。 但这一切,都不会再影响到苏大为。 方才他通过自己的方式,拿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好处。 超然的身份。 被李治和武媚娘联手庇护的金身。 今后怕是连右相,也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郑待诏和谷德昭的例子就摆在那里。 若是治疫之法得到朝廷确认,那他就是李治最大的贵人。 这些年,李治和武媚娘受「天人感应」之苦,被世家高门的官员,借着天灾与瘟疫不断逼迫,不得已下「罪己诏」。 若疫情可治,那便是「顿开金锁走蛟龙」。 世家高门借「天人感应」制约皇权的手段,从此就不灵了。 而苏大为,对自己的方法,是极有信心的。 站在后世的见识上,站在巨人的肩上。 他的法子,是经过歷史验证的。 后世,那个全民「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真的消灭了华夏大多数传染疾病。 受惠于此,才从建国时四万万同胞,变成人口十几亿的大国。 后世人对除害虫、喝开水、建公厕、勤洗手,戴口罩都习以为常,却不知这些方法是集合无数人智慧和实践检验,才保留下来。 最简单的,却也是最有效的。 所以后世华夏,才能在一场场大疫下,迅速走出来,恢復正常生活。 在国外还在为戴不戴口罩而争论不休时。 华夏人早就美美的端着一杯枸杞泡水,一边滋熘开水,一边享受着岁月静好。 而困扰长江流域数千年的「血吸虫」等寄生虫病,在饮用开水,通过回土填埋,消灭钉螺的防治下。 在苏大为穿越前的时代,也几乎绝迹了。 他在安黄县半年,也通过后世一些科学手段,将此类疫情一一清除。 除去深填埋消灭田间钉螺。 用中草药治疗痢疾,寄生虫。 喝开水,上公厕,勤洗手,戴口罩。 甚至包括翻找蝗虫卵,深填埋的方式,杜绝了来年的蝗虫灾情。 只要将这些方法在大唐推广开来,什么样的疫情,都会得到控制,不会再大规模爆发,为祸华夏。 想到这里,再想想后世那些美利奸之类的国家,苏大为不由暗嘆,文明这东西,是必须要经过无数岁月检验和传承的。 华夏薪尽火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五千年文明不绝。 岂是那些化为蛮夷,几百年便能学会的。 苏大为穿越过来前,记得阿美利奸都被疫情麻翻了,好像一半的国民染疫,死伤八位数,从此一蹶一振,不得不抱华夏大腿,靠出卖以前的小弟讨生活。 而一直在华夏西边反覆横跳的天竺阿三,因为多重变异,更是惨到丧葬业都被击穿了。 依稀记得国民一半染疫,死伤也是八九位数。 从此只能跪下当狗。 没办法,文明断绝,文明程度太低,也只能做狗才能活下去的样子。 苏大为正在想着这些,忽见一名太监领着几名侍者守在道旁。 而领苏大为出宫的太监见了,也只同对方暗自做了个手势,便向苏大为低声道:「开国伯,有位贵人要见您。」 贵人,谁啊? 看这些太监有些眼熟,莫不是太子的人? 苏大为也没多想,跟着新出现的太监和侍者,向着一侧偏殿走去。 转过花园御道,湖水假山,过了太掖池,很快看到在一处不知名的花园中,正站着一个少年郎君,远远的,便向苏大为拱手施礼。 「见过阿舅。」 苏大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不是太子李弘。 而是李贤。 后来被称之为「章怀太子」,如今是沛王的李贤。 除去太子李弘,武媚娘与李治,最爱的便是李贤。 永徽六年,李贤被册封为潞王。 显庆元年,先太子李忠被废,武媚娘长子李弘被立为太子。 李贤则被迁任岐州刺史,同年加封雍州牧,幽州都督。 要知道,当时的李贤还只是个婴儿。 然后龙朔元年,改封沛王,加扬州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仍任雍州牧。 龙朔二年,李贤八岁加扬州大都督。 很好很强大。 麟德二年,加右卫大将军。 歷史上,李贤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深得李治的喜欢。 李治曾对司空李勣说:贤儿已经读了《尚书》、《礼记》、《论语》,背诵古诗赋十多篇,一看就能领会,也不会忘记。 第664页 当然,苏大为对李贤印象最深的事,是干封元年,李贤招募「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为王府修撰,后来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助兴写《檄英王鸡》,熘须拍马意图十分明显。 李治知道后龙颜大怒,认为王勃挑拨李贤与李显的关系,一怒将他贬到蜀中。 心中转着千般念头,苏大为向李显行礼道:「见过沛王,不知召臣来是?」 「阿舅何须多礼!」 李贤几步上来,双手热情的握住苏大为的手,用力摇了摇。 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渴慕和好奇之色。 第二十六章 当时年少青衫薄 苏大为与李贤并无太多私交。 之前见过几面,第一次是武媚娘介绍她的一帮子女。 后来则是在太子的宴请中见过一面。 那时的印象里,李贤还是个圆脸的小胖子。 数年未见,这次再见,李贤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过去的圆脸不见了,似乎因为长身体,脸颊瘦了下去,而个子却长得飞快,已经有六尺余,差不多后世一米七的样子。 不过看脸型和五官,依稀有过去的影子。 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比起太子李弘的聪慧沉稳,颇有一种朝气蓬勃之感。 「沛王长大了啊。」 苏大为忍不住道。 若是别人这么说,以李贤的性格说不准会勃然大怒。 你谁啊,凭你也配评价孤的「大小」? 但是苏大为不一样,苏大为可是武媚娘在一众兄妹面前郑重介绍,要以阿舅视之。 一句话,自己人。 而且太子李弘对苏大为也十分敬重,曾数次在弟妹面前说苏大为见识不凡,有国士之风。 更何况,方才在殿上发生的事,消息灵通的李贤已经听说了。 这才有了此次的会面。 甚至还抢在太子之前。 「阿舅说的是呢。」 李贤亲热的拉着苏大为的手道:「阿舅为我大唐征战在外,贤儿与长安百姓方能安享太平。如今贤儿已经长大了,天幸阿舅如今回来,贤儿正好与阿舅多多亲近。」 一番话既有里子,也有面子。 却丝毫不让人感觉有吹嘘拍马的感觉,只觉得以李贤皇子的身份尊贵,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属难得。 若换一般的臣子,此刻只怕已经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之肝脑涂地了。 李贤说着,拉着苏大为的手,走向一旁早就设好的座位。 几张青竹制成的逍遥椅,一方小竹桌。 桌上放着三俩点心,有清茶一壶。 倒是十分雅致。 一边先请苏大为落座,李贤一边道:「这逍遥椅听父皇母后说,也是阿舅发明的,并且献入宫中,父皇平日十分喜爱,我见了便也让巧匠制了几张。 一试之下,果然不愧『逍遥二字』,坐在上面十分快活。 还有这桌子,摊开成桌,摺叠起又不占地方,简直是神乎其技。 母后常说,不知阿舅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能言善道,夸人不着痕迹不算出奇。 奇的是李贤这份心意。 而且从苏大为在含元殿发生那些事,到出来,不过一时半刻。 李贤居然能将这逍遥椅和摺叠方桌都备好。 哪怕明知他是刻意为之。 这份心思,这份机敏,也令人刮目相看。 李贤此时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一双眼睛牢牢看着苏大为,眼里嘴上都是笑。 「母后平日里常说让我向阿舅多多请教,定有进益,闻知阿舅刚刚从朝会出来,贤儿可就忍不住了。 一番孺慕之情,未免急切,阿舅勿怪。」 一番话,既解释了请苏大为来的缘由,又处处透着亲切亲近之意。 不愧是后世的章怀太子,李弘之下,就属他了。 不过…… 如此急切,当真是为了亲近,还是有别的心思? 如果苏大为不知道王勃的事,或许只把李贤当做孩子看。 可是有了王勃《檄英王鸡》事件在前,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暗自多想了些。 唐代的成年,可与后世年纪界定不一样。 李贤如今也是小男子了,据说也识得那男女滋味。 而且在这宫中长大,耳濡目染都是帝王之学,又有李唐优良的基因。 可千万不能把这等皇子,当做明朝那种养猪式的废物点心。 苏大为心中电转,嘴里轻轻一笑:「沛王有心了,往日我在外征战,无遐它顾,没想到沛王如此惦念。」 「阿舅。」 李贤把手伸过来,再次握住苏大为的手,轻摇了摇,以略带撒娇的语气道:「我都叫你阿舅了,你还叫我沛王,难不成阿舅不认贤儿吗?」 这话说的。 要你不是太子,就凭你摸老子小手手,老子也一拳打你个乌鸡眼你信不信? 苏大为嘴角微抽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出来。 勉强把嫌弃之意给压住。 「礼不可废。」 「阿舅!」 李贤的眼神透着幽怨,小手手又摸了过来。 「您不认贤儿了吗?」 苏大为再次抽手,轻咳一声:「有人时还称沛王,没人再称你……贤儿。」 第665页 「这就对了嘛!」 李贤终于高兴了,终于没再追着苏大为的手。 他左右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监使女们后退。 一直退到听不见二人对话的距离,他才得意的一笑,亲自为苏大为倒茶。 小声道:「阿舅,贤儿听说你方才在含元殿上大放异彩,令父皇和母后都交口称赞,有些不开眼的大臣,居然想弹劾阿舅,嘁,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就该把他们杖死,看他们还敢胡言乱语。 也不看看阿舅是谁的人,你说是吧,阿舅?」 谁的人,那自然是武后的人。 「阿舅,你在殿上念的诗,我听人说了,实在惊艷,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阿舅。」 「贤儿请说,为舅当知无不言。」 苏大为实属无奈。 本来想做臣,人家非上赶着认舅舅。 我能怎么办? 也只好认武则天的儿子做外甥了。 他看了李贤一眼,看着李贤眼珠乱转,心里想的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贤不知苏大为的心思,若知道,只怕会一口血喷出来。 他舔了舔唇,有些按捺不住急切的道:「阿舅,您在殿上念的几首诗,是阿舅所作吗?」 「咳咳,其实是我小时候,家门前有个和尚经过,那时我一时好心,给了和尚一块炖肉,和尚后来念了几首诗做酬谢……」 「等等,阿舅,你给和尚炖肉?」 据说最早的沙门提倡的是戒除荤腥。 这个荤腥乃是葱蒜韭一类刺激味大的菜,倒不是特指肉类。 但是唐朝和尚持戒,吃素的倒也挺多的。 按苏大为所说,似乎是个行脚僧人,这等僧人,理当也是吃素才对。 苏大为居然给和尚一块肉。 李贤整个人都凌乱了。 「和尚,不是持戒吃素吗?」 他狐疑的看向苏大为:「阿舅,莫不是你诳贤儿?其实这诗是阿舅所作对不对。」 「你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多疑,这肉嘛我是给了,那和尚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倒也不必着相。」 这话说得李贤一脸懵逼:听着好有道理的样子。 「这诗,是那位和尚教阿舅的吗?」 「没错。」 「那位和尚法名是什么?可有度牒?」 若真是隐世大贤,哪怕是僧人,只要有法名度牒,也定能找到此人。 「哦,他的法名好像叫济颠。」 「济颠?好古怪的法名。」 李贤说了一句,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一定要访访那位叫济颠的僧人。 完全没发现,苏大为正一脸怜悯的看着他。 如果要找济颠和尚,就请去几百年后,杭州灵隐寺吧。 「那阿舅,你在殿上吟的诗是叫何名?」 「送瘟神,怎么,贤儿对这诗有兴趣?」 「是啊,我看到此诗,反覆琢磨,既为此诗感到惊艷震撼,又有些费解处,想向阿舅问个明白。」 能不震撼吗? 苏大为这次甩出的是后世太祖名篇《送瘟神》。 站在伟人的肩上,自然能把唐朝人震得外焦里嫩。 「阿舅听闻在含元殿今日一共吟了三首诗,第一首诗倒是好理解,说的是蜀中黄安县的疫情,但是第二首,贤儿有些不明白,还请阿舅指点。」 李贤整了整以冠,向苏大为拱手行礼道。 这对皇子来说,是少有的郑重,完全是把苏大为视之为师才会有的礼遇。 「阿贤有事便问,你既叫我一声阿舅,我自会知无不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其实第一首李贤也有些不解之处。 比如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不过想来大概是苏大为对蜀地夸张的描述,因此也就未深究。 「阿舅,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句何解?我们大唐,何来六亿生民?」 李贤一脸费解道:「六亿之数,究竟是指百姓,还是另有所指?」 苏大为的笑容微微一僵。 你这特么老实孩子,这么较真做甚。 后世伟人那个时代,华夏确实有六亿人口。 不过在唐朝嘛,也就几千万上下。 这六亿…… 眼见李贤一脸困惑求解的模样,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一脸正色道:「阿贤岂可拘泥于中原之地?」 「啊?」 「我大唐中原之地,自然是没那么多,可咱们大唐乃宗主之国,普天之下,莫非唐土,天下之大,皆为大唐藩属,加起来,也就差不多有数亿吧。」 「阿舅,你这说的贤儿更迷煳了,就算把吐蕃、辽东、突厥和西域人口都加起来,也没有六亿之多啊。」 「贤儿你又错了,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人才能算生灵吗?」 苏大为一脸语重心长,淳淳教诲:「万物有灵,难道那些动物都不算生灵?加起来,约莫六亿也是有的。」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总觉得,阿舅在诳我。 好吧,暂且当做是阿舅在诗中夸大,不可如此纠结。 第666页 李贤揉了揉额角道:「那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此句又是何意?若说用典,贤儿之前并未看到过有类似的出处。」 「红雨么,出自一首诗,其中有句『桃花乱落如红雨』。」 「这是何诗?」 「将进酒。」 「愿闻其详。」李贤继续追问。 苏大为只好随口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他说完,才突然想起,这首《将进酒》乃是后来诗鬼李贺所作。 而现在,李贺还未出生。 得了,又抄了一把。 听完苏大为的诗,李贤整个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惊得跳起来:「这诗也是阿舅所作?」 「呃,不是。」 「可我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此诗。」 「其实这诗,是我幼年一个从家门口过的云游道士所留。」 苏大为一脸真挚,向李贤道:「当时他从我家过,因而上门化缘,我给了他一碗炖牛肉……」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简直是噁心他妈给噁心开门,噁心到家了。 「阿舅,道士尊李老君,一般忌食牛肉,你这……」 「牛肉穿肠过,道君心中留。」 苏大为起身拍拍李贤的肩膀:「你不会是不相信我吧?看阿舅这真挚的眼神。」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贤很努力的看向苏大为的双眼,想从中找出一份真诚。 但他努力看了半天,只觉得阿舅的眼里,写满了「忽悠傻子」几个字。 「阿舅……你莫不是诳我?」 「瞧你说的,你是我阿姊的孩子,阿舅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骗你呢。」 苏大为将李贤拉着坐下。 以茶代酒道:「贤儿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诗词?诗歌小道耳,你贵为皇子,以后是有大用的,古语有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且不可沉迷于诗词歌赋,而疏于实务。」 这番话,让李贤的背嵴下意识挺立起来。 仿佛对面的不是苏大为,而是李治和武媚娘在考校自己的功课。 「阿舅说得是,贤儿一定谨记在心。」 说完,他那双暗含跳跃与期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其实我是听人说,诗如其人,阿舅诗里好大的气魄,六亿神州尽舜尧……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记得太宗皇帝时,曾说过,水能载舟,民为水,民为贵,我想,太宗皇帝或许也认为,人民才是最伟大的,只有人民里,才会诞生尧舜。」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是我在读经史时,曾看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人人皆成尧舜,岂非与孔子的话相违背了。」 「阿贤,这句话你念错了。」 苏大为一脸正色:「应该这么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汉语博大精深,一断句,顿时有了不同的意义。 李贤说的,乃是人民可以利用,但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这一点,乃是后世阿美利奸惯用的招数。 也就是「fake news」,假消息。 舆论操控。 世会心理学操控。 而苏大为所说的是,不要把人当傻子。 百姓若愿意做,就可以顺势而为。 老百姓不愿意做的,可以使他们知情,知道这么做的好处和意义,那么百姓自然会做对的选择。 两者的目的和手段、意义完全不同。 这也是以人为本,或是以资本利益为本的区别。 李贤一直在苦苦思索此事,经苏大为一点,顿时一个激灵,仿佛醍醐灌顶一般。 他失态的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苏大为的手,颇为激动的道:「阿舅的话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贤儿知道了!果然,果然阿舅和太子阿兄说的一样,乃真国士也!」 「贤儿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做个参照吧。」 苏大为再次不动声色,将手从李贤双掌中抽出 看他那双眼睛,眼神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轻咳一声,正想藉故告辞,却见李贤又凑上来,一脸很欠奏的样子,在自己面前长嘆。 「许多话和许多道理,也只有阿舅才能告知贤儿,父皇和母后整天忙着朝政,平日里面都见不上,太子阿兄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我那些弟妹,比我还煳涂。 也只有阿舅能教导贤儿了。 听阿舅一席话,当真令我茅塞顿开,眼前豁然开朗。」 说着,他以乐府曲调,将苏大为方才所念《将进酒》吟唱出来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边吟唱,一边双手随着节奏舞动,似乎十分沉浸其中。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阿舅以后,请一定多多指点贤儿。」 「诗歌是小道,我没什么可教导你的。」 苏大为脸色一沉,说道:「若你想学诗,身边自是不缺王勃这样的才子。」 第667页 这话一出来,李贤当场差点尿了。 这是阿舅在敲打我吗? 王勃的事,阿舅也知道了! 现在的他,哪有什么初闻曲再取闻的心情。 只觉得初听是尿不湿,再听是尿不尽。 被苏大为怼得一时两眼圆瞪,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贤一脸懵逼状。 他感觉,苏大为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但连成一句,他就跟听天书一样。 高深莫测。 第二十七章 顺势而为 李贤现在看苏大为有些不爽,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自己已经极尽可能的放低姿态了,但阿舅显然还是把自己当小孩,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诳自己。 比如那些诗,他也曾多番打听过。 苏大为在军中也屡有诗篇,都是令人惊艷绝伦,可传后世的名篇。 但阿舅却一直推说是小时候什么和尚道士路过化缘留下的。 骗鬼呢。 和尚道士会作诗? 好吧,或许是有。 可能作出这么应景的诗来吗? 在军中,便有「浑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治过蜀中大疫后,在含元殿上便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受群臣构陷弹劾,他便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等才思敏捷,首首都是经典,遍观大唐朝廷,又有几人? 恐怕真只有之前那位王勃还勉强能比一下。 但王勃太重书生意气,比起布篇谋局,攻城灭国,又远不及苏大为。 若自己能得苏大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 但这些话,都只能在李贤心里藏着。 相处的时日太短,最忌交浅言深。 他今日抓住机会见苏大为,主要还是做一番试探。 看看能否有拉进关系,彼此深入的可能性。 如今看,苏大为似乎并不太热衷与他这位皇子结交。 或者说,苏大为根本就瞧不上,淡定得一塌煳涂。 李贤喊他阿舅,让他以甥视之,苏大为就真的敢按住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陷入诗词小道,也不要太玩鸡丧志。 一想起此事,李贤就感觉头顶的青筋直跳。 恶贼! 从小到大,宫中何人敢如此对孤说话! 气归气,但脸上还不敢露出分毫。 苏大为在含元殿上,被文官先后诘难弹劾,不但不损分毫,反而斗倒了侍郎古谷德,还有郑待诏。 连右相李敬玄对此人,又恨又嫉,却也无可奈何。 父皇母后甚至扬言苏大为与大唐一体,与国同休。 这种信任,这种庇护,大唐还有谁? 没有了,仅苏大为一人! 而李贤更知道,只要苏大为抗疫之法成功,父皇与母后会有更隆重的赏赐,甚至在含元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封苏大为做县公! 这特么的,一跃三级,还有地方说理吗? 这种存在,岂是自己能得罪的? 小心巴结还来不及。 被苏大为连番落了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 脸上拼命挤出微笑,听说苏大为要走,又是鞠躬又是亲自送,极尽谦卑的姿态。 只求给苏大为留个好印象,日后还有拉拢的机会。 临走,苏大为眼神瞥了一眼方才的竹椅竹桌,李贤立刻会意,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主动表示要送阿舅一套。 毕竟是宫中的能工巧匠制的,其制作精细程度,比苏大为自己找的西市木匠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这是皇家质感。 「贤儿,这……有些不好意思吧,毕竟是你特意做的。」 「阿舅说的哪里话,贤儿与阿舅是自家人,贤儿的便是阿舅的,阿舅尽管拿去使,若有不够,再同贤儿说。」 李贤拍着胸脯,一脸豪爽。 实则心头滴血。 这工匠,还是当时匠作大监阎立本找的,听说是给父皇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 满大唐,能评上一等大匠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这等高级匠人,平日里做的都是皇宫园林设计,手下徒子徒孙数以万计。 那身份何等超然,高高在上。 就算是李贤等闲也使不动。 还是厚着脸皮,趁着武媚娘心情不错,几番撒娇央求,才得武后发话,让阎立本召一等大匠,为李贤做了三套。 一套送了李治高兴,另两套自己收用。 平时也捨不得拿出来示人。 这次还是为了讨好苏大为,才特意取了一套来。 大唐兴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桌椅。 杀鸡用牛刀啊! 纵使肯花费万金,只怕也再找不到一位一等大匠,愿意做这等桌椅手艺了。 如今一开口就要给苏大为一套。 说不心疼是假的。 「贤儿果然有孝心。」 苏大为嘆了一句:「我家中老母正好可用一套,不过如果再多一套就好了,这样我和我阿娘都可以用上。」 李贤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阿舅你这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第668页 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拢共就三套,一套送给了父皇,一套我自用,一套珍藏。 现在把我自用的送予你,还不肯罢休? 「怎么,有为难处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的脸色:「若是为难就算了。」 「不!」 李贤两眼一瞪,大声道:「阿舅开口了,莫说一两套桌椅,就算要贤儿府上的珍藏,贤儿也应该孝敬阿舅。」 他扭头向不远处的太监招招手:「找几个人,将孤宫中那套藏椅也取出,和这一套一起打包送我阿舅府上。」 「喏!」 太监慌忙叉手应命。 心里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说潞王怎地这般恶狠狠的瞪着我?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一般。 莫非我不小心恶了潞王? 这一想,太监差点当场哭出来。 「贤儿,真的不为难吗?」苏大为一脸关切的问。 「不为难,不为难,能为阿舅出点力,贤儿特别高兴。」 李贤心头飙血,脸上还不得不挤出笑容。 「真的?我怎么看你脸色有点不好?」 「哈哈,阿舅我这是热的,热的,一会歇息一下就好了。」 「年轻人,身体还是重要的,要节制啊。」 苏大为语重心长的拍拍李贤的肩膀:「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若府上有多的丫环使女,也可以送阿舅府上,阿舅府上正缺些使唤下人。」 李贤整个人都懵逼了。 「回头我再送点佛经给你,都是当年玄奘法师在时,传给我的,我送你一些,反覆诵读,必能增福添寿。」 苏大为又在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看着大脑当机,嘴角抽搐,一副快抽了的李贤,他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阿舅这就走了,下次入宫再来看你。」 下次? 还下次? 还是别见了吧! 李贤脸上在笑,心中已经掀了不知多少回桌子。 一直目送着苏大为背影远去,他的一张脸瞬间阴沉下来。 「潞王……」 一旁的太监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挨上来,哑着嗓子道:「给开国伯送的桌椅已经打包好了,差人送去府上了。」 李贤转身,狠狠一脚踹在太监的胸膛上。 将对方踹成滚地葫芦,犹不罢休,追上去用脚乱踩。 「叫你送!叫你送!孤叫你送!!」 太监疼痛难忍,发出一阵阵杀猪叫声。 等李贤踹累了,站在一旁扶着赶上来的使女喘气,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 又听着李贤恶狠狠的道:「把孤王府中的女婢,挑一批送开国伯府上。」 太监捂着肿成包子的脸颊,颤抖着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喏!」 …… 苏大为背着手,悠然自得的自宫中向外走。 此时没了引路太监,更觉得逍遥自在。 沿路的执守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羡慕之色。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含元殿里关于苏大为两首送瘟神,一首定风波的诗,早已传开。 特别是轮流执守的金吾卫,和宫中太监消息最是灵通。 此时看苏大为,再也没有看普通官员的轻慢,反而在心中无比艷羡。 这位就是开国伯苏大为了。 听闻在殿上与陛下说,有了治疫之法。 从泰山封禅陛下与武后并称二圣,称为天皇天后,这大唐的风雨就没有顺过。 不是旱涝,便是蝗灾,大疫,还有数处地裂。 闹得人心惶惶。 连陛下都怕了上朝,把三日一大朝会,改成五日。 为的是啥,明眼人都知道。 如今这苏大为,居然能解决了陛下心中难题,那还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 听闻开国伯兵法师承苏定方。 也是战功赫赫。 最难得的是,这开国伯正当盛年。 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圣眷之隆,只怕一世富贵,位极人臣只若等闲。 别说眼下兵部尚书,就是日后封公拜相,也是翻掌之间。 「听说了吗?之前朝会上,圣人有意让开国伯任兵部尚书,但是开国伯居然拒绝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还有人放着尚书不要?」 「嘘,闭嘴,开国伯这等人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透的。」 「若是换别人,如此不给圣人面子,只怕早已问罪,你看开国伯……圣人和天后还要哄着他,据说赏下房宅田产,那田产,还是从圣人皇庄中分出来的,还说要封开国伯的母亲为徐国夫人,据说治疫之法若成,还要封开国伯为开国县公。」 「嘶~县公啊,那真是我大唐初立时,那一帮打天下的功臣才有的封赏吧!」 「这苏大为,居然得陛下如此看重!」 「我大唐立国至现在,如此恩宠,只怕独一份了!」 「你们别往外传,我听说,陛下有意让开国伯入太子府,日后太子登基……只怕开国伯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啊呀,如此人物……要是有法子可以结识一下就好了。」 「呸,你这狗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想结识开国伯?若有机会,能做开国伯门下走狗,吾死也甘心了。」 第669页 「什么开国伯,那是我主公!」 「贼你妈!骚还是你最骚!」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虽轻,但苏大为身为异人,耳目何等灵便,还是一字不漏的听进耳中,不过他也不以为意。 不招人嫉是庸才,他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不在乎那些人怎么说了。 而他现在无论是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朝堂上下分外关注。 甚至影响千万人生死。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默默为大唐耕芸,却收敛着光芒的不良帅了。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呢? 苏大为一边走,一边想着。 对了,刚来到大唐时,那时初想的是,要稳住这个身份,不能出任何纰漏,被人看出是假冒的,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极力收敛自己。 待到发现武媚娘后,更努力与之结交,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当时还是有不成熟处。 在寺中救李治时,因为初得异人的能力,心中还是有些膨胀了。 居然没把堂堂的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以致于后来留下无数手尾。 只得老老实实,继续做自己的不良人,把尾巴藏好。 这一路艰辛,只有自己才知道。 李治可是个狠人,其手段也不比太宗李世民差多少。 扳倒长孙无忌干脆利落。 那时候的苏大为开始有危机感,感觉如果被李治盯上,说不准在大唐就混不下去了。 虽然也有开心之事。 比如他的发明,他的生意在大唐渐渐铺开,再也不用为钱财发愁。 还结识了安文生等一帮好兄弟。 但是在大唐帝都长安,如果没有权,始终坐不安稳。 这才有之后借着倭人间谍之事,向李治提议创立都察寺。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时的内心缺乏安全感。 了解大唐越深,也才越能体会,大唐的强大。 哪性身为异人,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整个大唐。 哪怕真的一怒杀了李治,那家人怎么般? 日后亡命天涯吗? 再说以大唐成熟的政治制度,哪怕死掉一个皇帝,也会有新皇帝接上,绝不可能因此而妥协屈服。 后世明朝土木堡之变,瓦刺太师也先抓了明英宗以后,开始以为奇货可居,最后屁也没捞着,只能乖乖放人。 强如长安诡异,荧惑星君也只能在大唐之下隐忍蛰伏。 若是不想去山中当个野人,还是得混体制的。 正如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后,还不是得被招安。 混一个斗战胜佛的名头,加入体制内。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最兇险的时候,其实是他在征倭国那一段时间。 那时的他,真的萌生替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打算。 想过要将倭国当做自己的基地。 不过…… 后来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里是大唐,不是元明时代,所谓「不征之国」。 大唐水师还是很勐的。 跨海击倭国几乎没有太大难度。 特别是征服了辽东高句丽、百济,又令新罗老实臣服后。 只要大唐水师沿半岛,从釜山港出对马岛,旦夕可至倭国列岛。 而以现今大唐的国力,又有一帮异人,还是死了在倭国当倭王的心吧。 各种可能性被一一掐断后。 似乎,也只有做大唐忠臣这一条路可走。 而且越往后,这路,好像越顺畅了。 老一辈那些名将凋零。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能站在同一位置的,几乎没人了。 他被李治重视,开始委以重任和信任,成为留给太子的重要辅臣。 再也没人能将他打压和掩藏。 他的地位,也变得无法撼动。 哪怕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李治与武媚娘都要出面保下。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苏大为摇摇头,略有些自嘲,心头却也有一丝得意之情。 这大唐,自己除了给天皇天后一些面子,再没人敢惹自己了。 这种感觉,其实挺不错的。 辛苦给李唐打工这些年,终于从996福报的打工人,混到了创业干股,得了李治一声与国同休。 以后,这大唐的权力,也有自己一份了。 权力的蜕变,是从量变到质变。 正如一夜之间,绿竹破土而出。 他的锋芒,也终于到了藏不住的时候。 脑海中,突然涌起一首记不太全的诗,口中吟道:「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人生能几何,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忆君君不知。」 忆君君不知。 怎么会想到这一句的? 哦,大概是之前在蜀中,思念小苏而不可得。 犹记那时还写过李商隐的一首《巴山夜雨》给小苏。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起此事,心中竟略微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细思,却又一闪而过。 正要再想想,忽然见前方有一位锦袍少年大步走来。 少年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女,还有弘文馆待诏学士等文臣若干。 第670页 更有一身甲冑的千牛卫。 还不等走到近前,那少年郎便向苏大为躬身行礼,极为恭敬的道:「阿舅!」 这一声阿舅,将苏大为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 仔细一看,正是太子李弘。 「太子怎么会在此?」 苏大为微微一笑,心说这不是巧了么。 刚才见过潞王李贤。 接着太子李弘也找上自己。 不过,自己与李弘的交情,自非李贤可比。 还是有些书生意气的。 想着能稍稍改变大唐的歷史走向。 比如先设个小目标,灭了吐蕃。 令大唐再无大非川之败。 也再不会有与大唐纠缠百年的吐蕃帝国。 顺手将天竺三哥也给伺候舒服了。 想必,后世三哥也没脸在边境线上摩擦了。 大唐直接在天竺设都督府了。 然后,便是太子李弘这里。 苏大为希望他能健康长寿,未来能继任大唐皇帝位。 免得中间皇权更迭许多波折,也免得骨肉相残之事发生。 第二十八章 谶言 「阿舅!」 太子李弘行完礼,这才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在一帮侍从的陪同下,向苏大为走近。 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脸颊却更瘦削。 不过脸色看着尚可,一双眼睛里,透着一抹掩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阿舅,听说你入宫了,我赶紧来见你。」 「怎么了?」 苏大为失笑问:「不是才见过。」 李弘左右看了一眼,轻轻挥手。 跟在他后方的侍从立刻散开一些,并且隐隐守着四方,防止有其他人接近。 苏大为看着一幕,心中的感觉是,太子的羽翼已经渐渐丰满了。 开始有自己可用的班底了。 李弘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阿舅,我之前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迁都的事?」 「是。」 李弘向苏大为拱手道:「我听说今日在含元殿上,阿舅大出风头,父皇和母后也极为欣赏,所以想求阿舅指点一二。」 「迁都的事很急吗?」 「急。」 李弘的目光向后扫了扫,确认安全后,才转头向苏大为,诚恳的道:「出了昨天的事,必然有一批人被清理出去,不知多少人会因此受牵连。」 停了一停,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母后一定会扩大打击面,将反对迁都的人都清除掉。」 苏大为不由多看了李弘一眼。 太子的敏感度还是可以的。 「再加上今日阿舅在含元殿上的表现,只要治疫之法能有效,朝臣再也没法阻止父皇母后迁都的决心。」 说着,李弘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忧心仲仲。 他身为太子,在这种事上,理当与李治和武媚娘站在一起,但是看他的神色,却又不像是想支持迁都的样子。 「太子有什么为难处吗?」 苏大为轻声问:「你不想迁都?」 李弘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母后主意已定,只怕父皇也会让她三分……如若父皇和母后去了洛阳,长安必然需要我留守,只怕要好久见不到父皇他们,也见不到阿舅你了。」 原来这才是他所担忧的地方。 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他的本质,仍是李治与武媚娘的儿子。 仍有对父母的渴慕。 心中害怕远离父母。 苏大为一时哑然,停了一停,才道:「太子仁孝。」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将李弘与太子的身份分开看。 他是太子,可他也是个普通人。 哪怕平日里被教导着装出成熟的样子,其实内心里仍是个孩子。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模仿着李治,模仿着武媚娘。 为的只是得到父母的一句夸奖。 若每天醒来看不到父母,他也会慌张。 哪怕他在人前不敢显露。 可那颗心,依旧是不安忐忑的。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太子你问迁都的事,我左思右想,只有一句话送给你。」 「请阿舅指点。」 「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李弘呆了一下,显然想不到苏大为会说出这个答案。 看似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顺其自然,岂非什么也不做吗?这种答案还需要阿舅来说? 「并不是什么也不做。」 苏大为一眼看出李弘的心思道:「我初学道,看道德经上说,无为而无不为,开始不解其意,这些年倒也慢慢懂了,无为不是让你什么也不做,而是明知自己无法改变的事,不妨放一放,将自己能做的事,尽力做好。 顺应环境和规律,顺势而为,自然就是无不为。」 「阿舅,我不明白,这和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太子一副老老实实聆听的模样,心里也不由感慨。 在人前庄重威严的太子,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流露出这副学生求教的模样。 「什么也不做,是放任,是自暴自弃,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是该顺应的顺应,该努力的努力,无为,本质还是为了有为。 第671页 但这个有为,是你能努力的部份。 如果是你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地方,又何必多纠结。」 苏大为待李弘消化片刻道:「就说此次迁都,如果陛下和阿姊真的打定主意,那么它就必然会发生。百官阻拦不住,太子也不可能改变他俩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迁与不迁之间,来回选择纠结,这本就不是你能改变的事。」 李弘听得瞳孔一缩。 头脑里,仿佛有一道电光划过,一瞬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啊,自己纠结有何用? 就算自己不想,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 既是如此,又何须纠结? 等待结果,然后在这个结果中,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是正理。 苏大为看着太子脸色不断变化,也不出声打搅他。 其实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大道至简。 正如世人皆因为自己的喜好,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里痛苦迷失。 却从未想过,那件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 自己能拥有掌握的,只有自己而已。 甚至许多迷失的人,连自己的情绪和行为都无法掌握,只凭着本能欲望控制着情绪,去做种种伤人害己之事。 道家称之为迷障,佛家称之为求不得、五蕴盛。 不经歷一些事,道理就始终是道理。 听一万遍,也不会真的感同身受。 只有经歷得多了,才会从感性上,从生命情感上,产生顿悟。 思维层次提升,精神上破茧成蝶,从过去的迷障中走出来。 苏大为的话,自然也是极简单的。 却是恰好合了李弘的心境,令一直在黑暗中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在李治和武媚娘和百官之间左右为难的李弘,一下子仿佛找到了一扇新的窗口。 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叉手向苏大为郑重行礼:「多谢阿舅点醒我。」 「想明白了?」 「虽然还未完全解脱,但我已经此事该如何做了,有了方向,一定能比之前做得好。」 「如此甚好。」 苏大为也颇为欣慰。 太子一直是个倒霉的孩子。 虽然一出身就被封为太子,但实则并未享受到什么。 相反,这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 而且他从小便患上肺痨,也就是肺结核,一直被病痛所折磨着。 他的内心,其实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和脆弱。 更渴望着父母亲人的认可。 可惜,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又被当做储君来培养,无论做得有多好,始终无法得到想要的那种正常父母亲情。 「想明白了就好。」 苏大为以手轻抚李弘的背。 只愿李弘性情能开朗些,至少在生命里,也能多见到几缕阳光。 日后若为帝王,便要对抗无数的敌人,接触到无数的黑暗与权谋。 真不知对他来说,是福是祸。 远处一直偷偷打量这边的太监和金吾卫,内侍官员,太子府官吏,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一阵眼皮乱跳,差点没把舌头给咬下来。 那可是太子啊! 这开国伯也忒大胆了点,对太子居然上下其手! 一会拍拍肩,一会摸摸背的,当自己家娃娃呢? 天子是真龙,太子怎么也是条小龙吧,就这样被苏大为捏肩摸背摸头摸屁股…… 这成何体统! 一双双眼睛,透着强烈的嫉妒。 心里破口痛骂,实则也明白,那是嫉妒到发狂,恨不得取而代之。 太子与苏大为如此亲近。 被摸来摸去都不出声。 日后太子登基,此人岂非可以只手遮天?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太子若无别的事,我就告辞了,阿姊和陛下准了我告假,我这些年在外征战,甚少陪伴家人,趁现在有时间,要好好陪陪他们。」 李弘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嘴唇微微嗫嚅,见苏大为拱手要走,他忙开口道:「阿舅!」 「还有事吗?」 「有一件……」 李弘咬咬牙道:「还有一件事,要请阿舅帮我。」 「何事?」 苏大为看着太子的脸色,感觉他的神色很不对劲。 但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就见李弘在袖中摸索着,取出一张纸笺递过来:「阿舅看看这个。」 苏大为不解其意,顺手接过向纸上一看,瞳孔顿时一缩。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好傢伙! 苏大为心中震撼,一脸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太子。 这上面,就差写着「大楚兴,陈胜王」了吧? 他想问李弘:「你也是穿越来的?」 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只是沉默的看向李弘。 不能! 从后世穿越而来,以苏大为的身份活在大唐,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任何时候,也不能透露这个秘密。 否则只怕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太子李弘也一直观察着苏大为的神色,见苏大为看向自己,沉默不语。 第672页 主动解释道:「昨晚那伙陇右兵……」 「嗯?」 「入宫的陇右兵,还有几个活口,父皇现在把这件事交给我在办,我从其中一人身上得到这个……这个谶言。」 舔了舔唇,李弘接着道:「此事干系重大,那人又是阿舅你的旧部,此事,我不敢擅专,只有问问阿舅。」 谶言! 也就是大唐版的童谣预言。 比如唐初曾流行一阵「女主武王」,「女主昌」的谶言。 李世民如此英明神武,却因为此事而茶饭不思。 最后直到将乳名五姑娘的李君羡杀了才觉得心安。 不要觉得很好笑,古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谶言这玩意,神神叨叨,宁可信其有。 第二十九章 请罪 苏大为皱眉沉吟:「这谶言是从昨夜闯宫禁那些陇右兵身上搜到的?」 「是。」 「有没有问这谶言从何而来?」 「问了,不肯说。」 「他们以前曾为我麾下,我是否要避嫌?」 「阿舅,此事父皇交给我,而我,绝对相信阿舅你与昨夜的事无关。」 李弘看向苏大为,目光中透着信任:「而我认识的人里,论断案,无人能及阿舅,所以这件事,我希望阿舅能帮我。」 「谶言……此事干系重大。」 苏大为缓缓道。 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说,谁敢说出这种惑乱天下的谶言,那是诛九族的重罪。 任何帝王都对自己的权力无比敏感。 涉及到这种事,只怕太宗李世民也是挥起屠刀,将散布谶言的人杀个干净。 更何况,方才所看到的谶言,那特么都是后世的典故。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神特么的,这种话,怎么会出现在大唐李治朝? 除了有其他的穿越者,实在难以解释。 不弄清楚此事,只怕无法心安。 想到此,苏大为向李弘点头道:「我现在可以去看看那人吗?」 李弘大喜道:「事不宜迟,如果阿舅现在无事,就请现在随我过去。」 …… 长安狱。 鲸油灯的光芒,将一切映成古铜色。 魏三郎呻吟着张开了眼睛。 他一向是一个硬汉,但是昨夜被守护皇宫的千牛卫打断了一条腿。 之后又是漫长的审讯。 他现在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好肉。 然而魏三郎张开双眼,第一个念头竟是欣喜。 痛,就代表自己还活着。 幸亏长安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已经告老还乡了。 如果此老在,自己能否吃得住昨夜的刑讯,还是未知之数。 不,如果是老鬼在,自己只怕早就被折磨疯了。 魏三郎感觉脖颈有些僵硬,他想转头看一下四周。 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全身上下,传出彻骨的疼痛。 令他这个陇右老兵,军中硬汉,也不由发出呻吟声。 痛。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除了断腿的疼痛,身上受刑讯的地方,如火烧火燎一般。 还有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拔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昨夜已经钉过了竹籤。 肋骨也断了数根。 也不知昨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勉强转动脖颈,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情况。 这是一处安静的牢房。 远处一片幽深黑暗,看不清景像。 自己在单人牢房? 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将空间分割着,提醒着他,受到非比寻常的对待。 只有重犯,才能享受这般「安全」的待遇。 视线有些模煳。 是血水从额角淌下来,迷住了一只眼睛。 他想伸手擦一下血水。 试了两次,手臂却不听使唤,只有无奈的放弃。 仅剩的一只眼,透过栅栏缝隙,看到外面的墙壁。 那上面悬挂着鲸油灯,照亮一片石壁。 隐约看到墙上挂满了刑具。 暗示了他接下来的命运。 魏三郎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一个传说,说是咬断舌头可以自尽。 如果接下来是漫长的刑讯,那还不如死了吧? 他试了试,用牙去咬自己的舌头。 一试之下,才愕然发现,自己口中已不剩几颗牙了。 一咬,只咬出满嘴的血沫子。 这才想起来,昨夜审讯的捕头,用铁钳将自己嘴里的牙,一颗颗的拔下来。 现在是想死都不能。 魏三郎不由苦笑起来。 他靠着墙,盯着牢门外的那盏油灯,久久一动不动。 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才证明他还活着。 该想些什么? 能想些什么? 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 哪怕再来一次,我也…… 呛啷! 寂静的牢房里,忽然传出声响。 那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可能是有新犯人进来了。 也可能是有人打开了外边的牢门。 魏三郎依旧是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没有生气的尸体。 第673页 只是,眼珠感受到光芒,微微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步声。 还有火把的光芒。 有人。 有好几个人。 从那边走过来。 这些人有高有矮,站在魏三郎的牢门前,似乎沉默了片刻。 「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 「贵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交给我们这些人就好了……」 「这里的气味实在太过难闻,贵人还是随我在外面少歇。」 「无妨。」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魏三郎的瞳孔勐地收缩。 在那千分之一秒内,他已经记起了声音的主人。 枯死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心底爆发。 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 连断掉的腿都仿佛有了力气,忘记了身上的痛苦,飞扑到栅栏前,血渍斑斑的双手,被掰断数根指骨,拔掉半数指甲的手,死死抓着牢门。 一只独眼尽力的睁大,看着栅栏外的人。 他的喉头蠕动着。 发出喀喀响声。 但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张受尽酷刑,也没有开口的脸庞上,充满了希冀、敬畏、悔恨与羞愧。 良久,魏三郎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苏……总管!」 因为没了牙,他的声音十分古怪。 站在牢门外的苏大为俯视着他,脸上透出伤感之色。 「三郎……」 昨日才见他在开远门外,那般英姿勃勃。 但是一夜之间,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苏大为转头向身边的狱卒道:「给他洗漱,包扎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我。」 「贵人!」 狱卒吃了一惊,抗议道:「这是圣人和太子交代的重犯,小的可不敢……」 「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但在这平静下,却隐藏着一股力量。 狱卒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给盯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硬着头皮强辩道:「若走了犯人……」 「我负责。」 苏大为缓缓道:「不论他犯了何等重罪,曾是我大唐的兵,当给他一份敬重。」 平静里,蕴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狱卒和牢头偷视一眼,终究抵不过苏大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叉手道:「喏!」 半个时辰后。 静室内,端坐在桌前的李景隆,看着被几名狱卒洗净身体,换了干净衣衫,几乎是被架着进来的魏三郎。 一直到他被安置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扫了一眼狱卒。 长安狱的狱卒面露为难之色。 将死牢里的犯人提出来,已经是大大违制了,现在的意思是还要我等出去? 虽然为难,但是在苏大为的目光下,这些狱卒也不敢有任何抵抗之心,只是叉手行礼小声道:「贵人,如果我们都出去,恐怕与礼不合……」 「留一个小吏记录,其余人等没我召唤不要进来。」 「喏。」 眼前的贵人,是太子那边派人专程打过招唿的。 而且也知此人是开国伯。 听说曾在长安县做过不良帅。 后来又转入军职。 这些年屡立战功。 积功为开国伯。 这种人物,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得罪的。 狱卒们不敢争辩,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只在屋角留了个抄写的记录小吏。 苏大为待人都出去,这才把目光落到对面的魏三郎身上。 屋内宁静。 屋角的博山炉,按着苏大为的吩咐点上了一炉香。 香气馥郁,青烟不绝如缕。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伸手,就着桌前的一套茶具,自己动手烹茶。 他做的很认真。 洗茶,煮沸,茶道工序,做得一丝不苟。 对面的魏三郎脸色憋得通红。 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身上的伤口都经过长安医者处理,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还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臭和污渍,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现在坐在开国伯苏大为的面前。 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在长安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现在,却与开国伯对坐,看开国伯亲手烹茶。 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若不是身体受创严重,实在无力动弹,他现在只想跪下来,向苏大为磕头请罪。 「总……总管。」 「我以前不喜亲手烹茶。」 苏大为轻轻搅动着茶花,语调平和:「当年还是邢国公请我喝茶,我看他亲手为我烹茶,那茶的滋味,令人难忘。」 轻轻将茶匙放在一旁,苏大为凝视着火候,不疾不徐的道:「这事过去不知多少年了,现在我回长安,每忆起邢国公,不是他在沙场杀敌的样子,不是他灭国的风姿,而是他烹茶的模样,挥之不去。」 看了一眼魏三郎:「你说奇怪不奇怪。」 呯! 魏三郎的身体从坐位上翻滚下来。 他的双手无力支撑身体,蜷曲着身子,以头触地。 第674页 颤抖的声音里,透着痛苦道:「总管,末将……死罪!」 坐在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记录小吏,瞠目看着这一幕,大感震撼。 昨夜审问这陇右老兵时,他也在场记录。 这是一条硬汉啊。 施刑的刑讯高手,几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把长安所有虐人招数,都在他身上使了一遍。 这人身上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根。 唯独腰骨不断。 硬是扛了一夜,只字未露。 甚至连惨叫声都很少。 受刑不过昏死,被泼醒,再昏死。 连满嘴的好牙都被一颗颗敲碎拨掉,仍不吐露半字。 长安狱卒们见惯了穷凶极恶之贼,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 但如今,在这位贵人面前,这陇右的硬骨头,居然如此失态。 好像只是被这贵人看一眼,心防便破了。 第三十章 影响力 西市。 就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里一样。 微风轻拂,挟着长安花香。 驼铃声远远传来,守着西市口的市署老吏眯着的眼睛微微张开。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但他还是一眼看清了来的驼队,领头的那人。 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我说大早上喜鹊叫,原来是您的商队回长安了。」 带头的商贾腰腹胖大,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袍,颔下鬍鬚打理得十分齐整。 看他圆润的鼻头,微笑的脸颊,会让人联想到憨厚。 若是留意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时,才会从里面偶尔透出的精芒,看出此人的精明狡黠。 「我的朋友,赵大郎,是我回来了!」 思莫尔上前,与赵大郎一个热情的拥抱,不动声色间,将一小袋东西塞入赵大郎的袖中。 赵大郎眼神微动,提了提袖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一边向商队看了一眼,一边推开西市大门,好让驼队更方便进入。 「这次去西域前后去了快两年时间,如何?这趟生意赚不少吧?」 「唉唉,你是不知道,吐火罗那边不太平,我也是仗着老脸,勉强不蚀本罢了,赚钱是不敢想了。」 思莫尔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驼队道:「就只运回一些香料药材。」 「哈哈,您老是财神爷,定然是一本万利。」 思莫尔苦笑着拱拱手,算是谢他吉言。 赵大郎轻轻牵了一下他的衣角,在他愕然神色中道:「您那个贵人朋友,近来在长安,名气颇为响亮。」 「贵人朋友?」 思莫尔神色一动,低声问:「是苏……」 「嘘~」 赵大郎做了个手势,面露神秘微笑,感觉自己吐露了了不得的信息。 他向着西市指了指:「一会进去,在西市里应该会听到许多他的消息。」 「谢过大郎。」 思莫尔向他点点头,回头吆喝一声,驼队缓缓向着西市内行去。 骆驼嘴里嚼动着干草,驼峰随着步子,左右摆盪。 驼铃声悠扬。 随即被西市汹涌的人声所掩盖。 思莫尔是常年在西市行走的大胡商,这里不少人都认识,沿路有许多商贾货柜掌柜同他打招唿。 思莫尔也就笑着打招唿。 「钱老闆,两年不见,身子骨越发硬朗了。」 「哎呦,谷老闆,看您这样子,是不是又纳了房小妾?」 「周官儿,您这身新衣不错啊,看你脸上喜气洋洋,是不是家里又添丁口了?还是高升了?」 一路走着,直到走到一处货栈前,思莫尔上前与货栈交接一番,说好了以每日百钱的价格,将货物暂寄。 招唿着手下人搬运货物,他自己背着手,在西市熘达起来。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回到长安,先不忙卖货,而是要走走瞧瞧。 特别是在这市井之中,常能听到许多有用的消息。 走入一家熟悉的茶馆,叫上一壶茶,点了几个小茶点心,一边吃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四周人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开国伯一大早就入宫了。」 「哦,昨日方回长安,今天就入宫,大概是陛下要封赏吧?」 「哎,才封为开国伯,赐下那么多金子田宅,又有封赏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有一个亲戚的阿舅的儿子,在工部任职,听闻他说,这开国伯可了不得……」 「怎么了不得了?」 「蜀中的疫情听说过吧?」 「哎,别说蜀中,这几年,何处不生疫情?就咱们关中,去岁还有蝗灾……」 「别打岔,听我说,这开国伯,将蜀中的疫疾治好了。」 「喔,那还有些本事,不过我听闻吏部那位谷侍郎,前些年治好了黄河决口,又救济灾民,这功劳也不见得比开国伯小吧?」 「你懂个屁!」 说话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思莫尔要努力凝神,才稀稀能听清。 「今早的朝会上,谷侍郎弹劾开国伯,因罪入狱了!」 「什么?!」 「谷侍郎有大功于国,为何……」 「因为他弹劾开国伯啊!」 「开国伯……弹劾不得吗?」 「你们这些笨蛋,以为蜀中的疫疾是什么?那种疫,我听闻十分兇恶,若是不治好,会传入关中,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大祸事!」 第675页 「哦哦。」 听到的人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大唐从立国到现在,每五年一大疫,何沖疫疾没发生过? 关中还不是稳如泰山。 什么时候蜀中的疫情能影响到关中了。 「算了和你说不通,我只说一件,蜀汉诸葛孔明知道吧?」 「这个知道!」 「孔明都治不好的疫疾,被开国伯治好了!」 「什么?竟有此事!」 一个带着惊愕的声音响起。 整个茶馆的嘈杂喧闹声,不由压低了数分。 无数的目光,投向说话的那桌。 说话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还没等开口,其他桌的茶客便道:「开国伯的事我们也听闻几分,老兄请说,我们保证不会乱传。」 「对对,开国伯是大唐功臣,天皇和天后都大为夸赞,他的事,自然是可以说的。」 「对对对,近日市井都在传开国伯的事,咱们议论一下,也是正常的。」 被其余桌的人一劝,那桌说话者的神情明显缓和下来。 「这位郎君,还请说说开国伯的事,我们大伙都洗耳恭听,大伙说是不是?」 「对对对!」 「郎君请说!」 一堆起闹的声音里,说话的中年人红着脸站起身。 先前的胆怯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满脸红光,一脸兴奋。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遭遇。 一时间,被众星捧月,成为众人的焦点。 站起身来,先是向着四周叉手行礼,然后扬声道:「诸位朋友,我这些事,都是听我亲戚的阿舅的儿子说的,真假愿各位自察之。」 「这是自然!」 「郎君快请说,别卖关子了!」 「好!」 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开国伯的治疫之法,乃是找出水中的小虫,将水煮沸饮用,我听闻还有填埋之法,灭掉水中一种小螺。」 「这是什么道理?」 「水中竟有小虫?为何我们从未发现?」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听说,当年蜀汉先帝刘备征东吴,兵败逃回白帝城,皆因为蜀军染疫,还有曹操赤壁之战时,也是因为军中染疫。 开国伯说,水中有一种级微小的小虫,是致病之源。 只要针对这种小虫,将其除去,便不会使人生病。 大唐若按他的法子施行,就不会有人染疫。」 此言一出,整个茶馆一时譁然。 「不再会有人染疫?」 「每五年一大疫,乃是天道啊!他,开国伯他能……」 「这是真的吗?真的能治这些疫疾?」 茶馆中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家兄,家兄就是去岁因蝗灾后又是饥荒,最终染疫而亡。这开国伯……怎么不早来,他怎么不早点把治疫的法子说出来!」 「兄弟别哭了,幸亏有开国伯,以后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若真能使大唐不再发生大疫,开国伯就是活人无数的活菩萨!」 「若真能有用,岂非圣人!」 整个茶馆一片喧闹之声,场面一时失控。 思莫尔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不由满心疑惑。 市蜀赵大郎不是说有苏大为的消息,怎么这些人都在讨论什么开国伯? 开国伯又是谁? 不会是我那兄弟苏大为吧? 不会不会。 万万不可能。 苏大为出征吐蕃前,记得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宣威将军,再加一个东宫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 就算征吐蕃有功累,按理能升一级就不错了。 想要升上开国伯? 除非连跳三级。 那是万万不可能。 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半天不得要领。 最后等喧闹过去,他才瞅到空,拉着一名茶客递了几个大钱过去,一脸堆笑的问:「这位郎君,我久在西域进货,今日方才回长安,有个问题想请教。」 那茶客手里抓着铜钱,笑道:「这位胡商倒是客气,有何问题请问?」 「你们方才说的这位开国伯,究竟是谁啊?为何以前从未听过此人。」 「哦,你问开国伯啊。」 茶客笑道:「这倒是巧了,开国伯也是昨日回长安,之前在外戎边,后又在蜀中任黄安县令,昨日回长安,陛下特赐唱名夸功。」 这一说,思莫尔越发煳涂起来,这又是戎边,又是县令。 怎么县令还能唱名夸功起来了? 自己在长安混迹二十余载,从未听过有这等事。 见他一脸不信,那茶客急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昨日唱名夸功,长安数十万百姓都看到了,人人都在称颂开国伯的功绩,平西突厥,镇针百济,灭高句丽,灭倭国,灭吐蕃、天竺……」 「等等!」 思莫尔听得汗毛直竖,心说我们这说的是一回事吗? 「你说的这些战役,我也略有耳闻,主帅乃是苏总管啊。」 「对对,正是苏总管!」茶客说得眉飞色舞:「苏总管从吐蕃回来,在蜀中时陛下特令他留在蜀中治疫,如今刚好回来。」 「真是苏总管?」 思莫尔一脸懵逼:「邢国公……被封开国伯了?这岂不是……」 第676页 从公到伯,这特么是封爵直接跳说了吧。 心中直唿好傢伙。 「什么邢国公!」 茶客急得将手中铜钱噼脸掷在思莫尔身上,骂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伶俐人,怎地如此消遣人,老子说的乃是小苏总管!」 「小苏总管?」 「就是开国伯苏大为!」 轰隆! 耳旁仿佛一记惊雷。 思莫尔欢喜得整个人都傻掉了。 连面前的茶客口沫横飞的叱骂,都听不见了。 …… 「阿爷!」 一个中年人疾步走入房中。 房内昏暗,有一种浓深的草药味。 中年人的眉头皱了一下:「阿爷,怎么不开窗?这草药味忒刺鼻了。」 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推开窗。 外面的阳光如一道光瀑般投入房里。 一时明亮。 他回头看向屋里,看到侍奉阿爷的家中婢女恭敬的站在一旁行礼,床上正卧着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人。 在老人床边,还有婢女正认真的煎着草药。 屋内那古怪难闻的药味,便是炉上的药罐发出的。 「阿爷,你今天觉得身子好些了吗?」 中年人几步走上去,向两旁的婢女挥手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是。」 婢女们行礼退下。 萧归伸手握起床上老人的手:「阿爷。」 床上半闭着眼睛,仿佛在入睡的萧嗣业张开了眼睛。 虽然因为年纪大了,不似年轻人那般清澈。 但他的双眼,却依然十分精神,看着并不像是生病之人。 「何事?」 「阿爷,外面有契必何力投的拜帖,他想见你?」 「契必何力?他来做甚。」 「他说来探望阿爷,还有些事想请教。」 「就说我身体沉重,暂不见客。」 萧嗣业道。 「不见?」 萧归有些不甘的问:「前几天的阿史那将军您也说……」 「以后这一类事,就不要禀报我了,统统回了吧。」 萧嗣业嘆了口气。 他的曾祖便是南朝梁明帝萧岿,隋炀帝的皇后萧美娘则是萧嗣业的姑奶奶。 自幼便跟随在隋炀帝和萧皇后身边。 隋炀帝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害,萧嗣业跟随姑奶奶萧皇后和隋炀帝的孙子杨政道一同四处流浪,最后前往突厥投奔处罗可汗和义成公主。 最终在贞观九年从突厥回国,因为长期在突厥生活,深知突厥风土人情,被太宗李世民任命他为鸿胪卿,兼领单于都护府长史。 贞观二十年,萧嗣业招降了叛逃的薛延陀部落首领咄摩支。 显庆二年,萧嗣业跟随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攻灭西突厥,在可汗阿史那贺鲁溃逃的时候,苏定方曾命令身为副将的萧嗣业与苏大为一起,带兵追击阿史那贺鲁。 「阿爷,我不明白,太宗和陛下,因为阿爷熟知突厥情事,所以将突厥的事都交给阿爷来料理,这是何等的信任,为何阿爷现在连这些突厥将领都不肯见了?」 「此一时彼一时。」 萧嗣业缓缓道:「我出身兰陵萧氏,如今武后当权,与各世家门阀矛盾激化,我的出身本就敏感,若此时再见胡人将领……」 摇了摇头:「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不必多问。」 「喏!」 萧归心中凛然。 听到阿爷如此说,才意识到眼前的局势竟然如此兇险。 以致于战功赫赫的阿爷都要通过装病来避祸。 「对了阿爷。」 正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阿爷可知今日朝会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也不想知道。」 萧嗣业挥了挥手,示意萧归出去。 后者只后无奈的行礼,一步一退的向外走去:「是关于开国伯的事,我还以为阿爷你有兴趣……」 「开国伯?」 萧嗣业眼神微动:「哪个开国伯?」 「还有哪个开国伯?便是昨日回长安的苏大为,圣上封他为开国伯,结果今日早朝在含元殿上,又发生了好多事。」 「你等等。」 原本躺在床上好似要睡觉的萧嗣业一下坐直身体,向萧归喊道:「你回来,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不是您老让我出去的吗? 怎么一提起苏大为的事,您老就不困了怎地。 萧归有点懵,但还是依言回来。 将上午听说含元殿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萧嗣业的眼睛随着萧归的声音,时而张大,时而微眯,时而疑惑,时而爆发精芒。 待萧归将苏大为含元殿上发生的事说完,萧嗣业久久不语。 「阿爷,阿爷?」 「你把苏大为在殿上念的那首诗,再吟一遍我听。」 「送瘟神?」 「不,是那首定风波。」 「哦哦,我今天听人说了十几遍了,记得清楚。」 萧归微一思索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 床上的萧嗣业以掌拍床,大笑道:「好一个吟啸且徐行,好一个烟雨任平生,老夫以前却不知苏大为有此诗才。」 第677页 「阿爷?」 萧归一脸疑惑探询的看向萧嗣业。 却听自家阿爷抚须道:「你找机会,却与苏大为结交,别说是我说的,该怎么做不用阿爷教你。」 「啊?」 这一下,萧归整个人都懵了。 「阿爷,那苏大为,据说是要顶你兵部尚书的位置子啊,阿爷你要我与他结交?」 「混帐东西,老子的眼力你没学会半分。」 萧嗣业破口骂道:「这事照我吩咐的做,若是做不到,老子亲手打断你的腿!」 「去去去,我这就去还不成吗!」 萧归无语道:「您这还装着病呢,亲自跳下床打断儿子的腿,不大好吧?」 「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哎呦!!你来真的啊!」 屋内传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惊得外面的婢女连连张望。 …… 微风吹起花瓣徐徐飘落。 粉色的花瓣一直落到一个人的脸上。 这是一个老人。 躺在自家院里的逍遥椅上,随着摇椅微微摇晃着,两眼微闭,似睡似醒。 花瓣落在他的脸上,鬍鬚上,却也未能打扰他的清梦。 直到一个青年将领龙行虎步的跨入院中,老人才微微张开眼睛。 随手将脸上的花瓣拂去。 「阿翁!」 李敬业向着李勣恭敬行礼。 他是李勣长子李震的嫡子,也就是李勣的嫡长孙。 李震于麟德二年卒于蜀中梓州。 今后李勣英国公的位置,必然是传给李敬业。 只是对他来说,寄予厚望的长子突然逝去,对李勣的打击自是不小。 所以麟德二年后,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精力衰退得厉害。 平日里就在家里调养身体,不再上朝。 「敬业,何事慌张?」 李勣看向自己的嫡长孙,心中有千般念起浮起。 最终化作一声嘆息。 震儿逝去太过突然。 这些年自己忙于军务,原本陪儿孙的时间就不多,震儿常年在外任官,也疏于对敬业的教导。 这孙儿别的都好,就是心境太过容易动摇。 不过好在,今后大唐承平,只要不上战阵,日后做个太平公,守住家业,还是可以的。 当然,人总是贪心的。 就算是李勣也不能免俗。 心底里也有那么几分希望,希望嫡孙成才争气,能光耀家门。 不过他也清楚,在自己的光芒下,未来嫡孙能守住这份家业不堕,已经是万分难得。 「阿翁,我听到一些消息。」 李敬业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也就放下心来。 上前牵起李勣的手道:「昨夜那伙入宫的贼人,有一伙陇右兵,目下正在太子手里审问,陛下没有提别的,应该没有追究金吾卫和千牛卫的意思。」 李勣的手早已瘦得皮包骨头,手掌冰凉不见一丝温度。 他细长的双眸微眯着,里面有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游动。 「昨夜的事,错综复杂,不过陛下一向清醒,断不会为此事累及旁人,我早就说过,此事不会牵连到到你,就算真有牵连,凭老夫的面子,陛下也不会太过重罚。」 李敬业尴尬一笑:「阿翁说的是,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还有事吗?」 「有,是关于苏大为的。」 李敬业忙道:「阿翁你不是让我多打听苏大为的事吗?我听说他今日在含元殿上,与右相的人起了冲突。」 「哦,与我具体说说。」 「是谷德昭,还有一位……因陛下有意任苏大为做兵部尚书,不料文官中许多人反对,谷德照弹劾苏大为,后来……」 李敬业口才便给,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始末交待清楚。 说完,却发现李勣闭着眼睛,身体靠在逍遥椅背上,身体放松,似乎睡着了。 「阿翁?」 「我在听。」 李勣花白的眉梢微动了一下:「苏大为,真的说能治好疫疾?」 「听闻确实如此说。」 李敬业脸上流露一丝不信之色。 「此等天灾,岂是人力可能阻止,依我看,苏大为也是大言欺君。」 第三十一章 余波 「阿翁,圣人就算是被他一时蒙蔽,依我看,也终会弄明白,到时这苏大为必然被治以重罪……」 李敬业滔滔不绝的道:「只可惜了谷德昭这些人,在这当口弹劾,不但没落到好处,还给自己惹一身灾,不过只等苏大为的把戏被戳穿,就……」 他突然发觉李勣一直没出声。 好奇的看向自己的阿翁,却见李勣拈鬚靠着逍遥椅,两眼似闭,但从眯着的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丝精芒闪过。 显然李勣并没非因为精力不济而迷煳,而是在算计着什么。 「阿翁?」 李敬业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勣两眼微微张开,旋又闭起,似乎喃喃自语般道:「苏大为我与他结识多年,这个人,是一个小猾头,倒是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李敬业一时没跟上李勣的思路。 像阿翁年轻时的样子? 阿翁年轻时,听闻乃是瓦岗寨上的一员骁将,深受李密器重。 第678页 后来归了唐,也得秦王李世民信任。 但这又与苏大为有何关系? 「苏大为与老夫有数次军中合作……」 李勣继续道:「他这人用兵,看着险,实则稳,算计一点也不比旁人少,所以才能屡战屡胜。」 「阿翁,我不明白?」 「像这样一位名将,你觉得……他会做没把握的事吗?」 李勣看向李敬业。 「或许是被逼急了才编个理由搪塞?或许有别的理由……总之疫疾这种事,几千年来,何曾断绝过?这苏大为说他的法子可以令大唐永不受疫疾之苦,这绝不可能?难道苏大为比歷代医者和圣人都厉害?」 李敬业强自辩解。 「我不清楚疫疾的事究竟如何,但我清楚苏大为这个人。」 李勣微微摇头道:「你只要认识他,了解他,就知道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敢这么对陛下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阿翁,我不和你争辩。」 李敬业颇有些不服气的道:「再过些时,自然会有宫中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就在此时,听得院门前府中下人道:「国公,有宫中消息。」 李勣与李敬业对视一眼。 「进来说话。」 一名府中伶俐的下人快步走进来,先向着李勣行礼,再向着李敬业施礼。 「免了免了,宫中有何消息?」 李敬业有些急切的问:「可是与那苏大为有关?」 「是。」 下人点头道:「听闻说圣人已经看过剑阁都督府的奏摺,还有苏大为呈上的抗疫之术,现在此法已经交给宫中医官讨论。」 「他还真敢……」 李敬业有些惊讶。 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 就算编些法子,也无法短时间内验证其真假。 总之若说苏大为有本事能将困扰大唐的疫疾给彻底消灭,李敬业怎么都不会信。 「宫中消息还说……虽然太医署的医官比较谨慎,没有就开国伯的法子做出判断,但是孙老神仙说,此法……可行。」 嘶~ 孙老神仙,就是孙思邈。 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余岁的人瑞。 连太子的病也是孙老神仙治好的。 在长安,孙神仙已经是活神仙,就没有他看不好的病。 太医署里的医官,也大多是孙老神仙的徒子徒孙。 以他超然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那苏大为所献抗疫之法,可信度大为提高。 「怎么会这样,连孙老神仙都说此法有效?」 「孙老神仙还说,开国伯能想出此法,莫非天授?此诚大唐之福,其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啊! 李敬业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坐在逍遥椅上,一直懒洋洋躺着的李勣也一下直起身,双眸大睁,精光闪烁。 李敬业只觉一股凉气直冲上头皮。 孙仙翁对苏大为抗疫法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那岂非成圣人了! 「敬业。」 李勣低沉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有一种急迫的意味。 「我不管你对苏大为如何看,但此人,确实有大才,未来太子登基,他必是宰辅之臣……为我们李家计,你一定要与他交好,如果可能,就与他做兄弟。」 「啊……阿翁,您在说些什么?」 李敬业瞠目结舌:「苏大为不过一贱民出身,我们李家乃堂堂……」 「混帐!」 李勣怒道:「男人凭本事挣得的家业,有什么贱民不贱民的,你阿翁我当年上瓦岗时,也不过贱命一条!你若不想气死我,就按我说的话去做,错过此人,将来定会后悔!」 「阿翁……」 李敬业有些迟疑道:「这苏大为,真有这么重要?」 李勣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抚摸着椅子扶手:「当年我曾数次向他示好,但他始终不愿与我家太过亲近,也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确是老夫这十几年来,最为看好的后辈…… 老夫的眼光不会错,只要结好此人,今后我们李家的富贵就不用愁了。 当年在军中我与他还有些香火情,你若主动结交,他定不会推託。 你办好这件事,老夫百年之后,在泉下也可安心闭眼。」 「阿翁,你真是太高看他了!」 李敬业嘀咕了一句。 见到李勣带着怒意的目光扫过来,他忙改口道:「我听阿翁的,我听阿翁的,我这就去找苏大为。」 看着李敬业慌忙逃出小院。 李勣长嘆一声,靠着椅背,仰望院外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 这苏大为,为何就不是我李家人呢? …… 右相府。 丝竹之音,叮咚响起。 一个美艷的琴姬,跪于书房的壁下,纤瘦白皙的十指,在琴弦上熟稔自如的拨弄。 琴音清悦动人。 端坐于桌前的右相李敬玄,双手交叠,双眸微闭,背嵴挺直,似乎完全陶醉于音乐中。 直到外面响起通报的声音。 李敬玄这才睁开眼,向弹琴的琴姬挥挥手:「万姬你先下去吧。」 「喏。」 琴姬行了一礼,倒退着出去。 第679页 与走进来的一名青年错身而过。 那青年意味深长的看了歌姬一眼,嘴角微挑。 向着屋中的李敬玄叉手行礼道:「见过右相,右相日理万姬,如此操劳,还要见下臣,下臣惶恐。」 「坐。」 李敬玄向着右手轻轻一指。 那青年也不见外,神情自若的走向右手坐下。 李敬玄没急着开口,手执着桌案上的一柄玉如意,在玉碟上轻轻敲击着,时轻时重,仿佛带着某种神秘韵律。 「右相有话还请直说。」 「当年你入都察寺,老夫也出过不少力,现在想找你讨回这个人情。」 「哦?不知右相想要如何?」 「今日含元殿上的事,当瞒不过你们。」 「右相是说……苏大为?」 青年两眼微微眯起。 他有着一双丹凤眼。 眉目细长。 面若桃李。 这一下眯眼,当真是风情万种,若非看他是男儿身,几乎能令所有人沉醉在他的阴柔气质里。 李敬玄没有说话。 没说话,便是默认。 「右相怎么对苏大为的事如此上心……」阴柔青年脸上露出思索迟疑之色。 「怎么,有难处?」 「也不是说特别难,只是……」 青年笑道:「右相可知,都察寺乃是苏大为一手创立的,您让我们去对付他,恐怕……」 「哎,你这话格局小了。」 李敬玄摇头道:「我请你来,只为讨个人情,如何是对付苏大为呢?话不能这么说。」 「那……右相的意思是?」 「都察寺虽是苏大为所创立,但他也是都察寺最大的阻碍,只要他在,都察寺永远是苏大为创立的都察寺……你们几位,也不敢说完全掌握。」 李敬玄一脸正色:「国之重器,岂容落入私人,依本相看,当应该查明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清理干净,如此,苏大为不再干涉都察寺,你们可放心,本相,也可放心。」 「哦~」 青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么说,我便有些懂了。」 他看了一眼李敬玄:「右相身为圣人左右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如此忌惮苏大为?」 「何来忌惮,敬玄只不过,一心为国罢了。」 李敬玄轻转如玉,向着青年道:「咱们,不是一样吗?」 「对对对,右相说得没错。」 青年抚掌大笑,默契都在眼里了。 …… 咣啷! 一只金鸡红碗,被狠狠掷在地上,碎裂成千万片。 「二兄,何事这么生气?」 英王李显一脸惊讶看着对面的李贤。 眼里闪过一丝惧意。 按正史,在太子李弘与李贤一死一废之后,李显被立为皇太子。 在继位后,李显重用韦后亲戚,试图组成自己的势力。 李显把韦后的父亲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拔为豫州刺史,并想要擢升为宰相,当时的宰相裴炎表示不可。 李显大怒说:「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侍中吗?」 就等你这句话。 裴炎转头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对李显的举动大为恼火。 二月,继皇帝位才五十五天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被贬出长安。 李显能当上皇帝,纯粹是运气使然。 而他那么急着跳反武则天,结果不到两个月就被废,某种程度上,也显示此人城府不够,手腕亦远远不如。 当然,现在的李显还没有经歷那些人生的大起大落。 「二兄,谁惹你生气了?我替你去教训。」 见李贤没理自己,李显舔着脸,主动讨好道。 「这忙你帮不了。」 李贤这气也不是沖李显来的,他消化了一下,斜眼看向长得胖乎乎,圆头圆脑的李显。 「对了,显弟,你最近是不是要向母后求些大匠?」 「没有啊?」 「谁说没有,明明就有。」 李贤冷笑道:「你明日去同母后说,要找大匠做点东西,让母后跟阎立本打声招唿。」 「哦。」 李显一脸懵逼,但也听明白,是李贤想要人。 他点点头:「那明天我同母后说,二兄,这等小事,也用不着摔碗吧,这是我最心爱的鸡公碗。」 「你懂什么。」 李贤瞪了他一眼:「这碗我府上多得是,大不了赔你一只。」 「不用了不用了!」 李显哪敢让他赔,慌忙摇手。 「对了显弟,明日无事,陪我出宫一趟。」 「啊,出宫?去哪?」李显一脸懵。 皇子出宫,就算是大唐,也不是那么容易。 至少要和父皇母后打声招唿,取得他们许可。 不过以他对李贤的了解,他说这话,显然是没有徵求父皇母后的意思。 这…… 别连累我啊! 「怕什么,我要去的地方,父皇母后一定没什么意见。」 李贤咬牙切齿的道:「明天你随我去开国伯府上。」 「开国伯?为何?」 李显那简单的脑子,想不通两位皇子为何要屈尊降贵去见臣子。 「你懂个屁!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第680页 「是是。」 李显不敢多问,只得点头:「不过二兄,你的神色,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怎么去开国伯府上是报仇的吗?你的小拳头都捏紧了。」 「我报个屁啊!」 李贤差点没哭出来。 「我最心爱的两套珍品都送了,若不能讨点好处来,那可不是亏了。」 「呃,二兄,我没明白。」 「不明白最好,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贤咬牙道。 …… 紫宸殿中。 香气缭绕。 天皇李治靠在大椅上,两眼微闭。 武媚娘站在他身后,伸出青葱十指,熟练的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陛下,感觉好些了吗?」 李治尽管闭着眼睛,依旧难掩疲惫之色。 在武媚娘的声音后,他眼皮下的眼珠似乎滚动了两下,伸手抓住脸上武媚娘的一只手:「媚娘,你说,阿弥那法子真能对付疫疾吗?」 「这……」 武媚娘心中当然是一千一万个相信。 但是李治问起来,她依然迟疑了一瞬,方才道:「三郎,你是了解阿弥的,他从来不说没把握的事。」 「要是真的好可太好了。」 李治长唿了口气,抓着武媚娘的柔荑站了起来。 武媚娘忙将他搀扶住。 「没事,自从随孙仙翁修鍊气之法,朕这身子骨,感觉好多了。」 「可……如今政事离不开三郎,三郎也没法静心继续去修持了。」 「国事要紧。」 李治嘆息着,双眉微微蹙起,微眯的眼眸里,隐隐有杀机涌动。 「若阿弥的法子果然有效,朕定然不吝封赏……可若是……」 「三郎,没有可是,你我都知道阿弥不会乱说的,何况有剑阁都督的摺子,孙仙翁也说此法可行。」 「但愿如此。」 这一瞬间,李治这位登基十几年的帝王,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甚示人的李治,脸上竟流露出患得患失之色。 「治疫之法太过重要,若能成,那些世家高门,再也不能用天人感受来束缚你我……这样,咱们也能腾出手来了。」 「是该收拾一番了。」 武媚娘斜飞入鬓的蛾眉微挑。 凤眸里透出一丝异样的寒芒。 「都渗透入宫里来了。」 「那些人都逃不了,幕后之人,等朕腾出手来,自会一个个收拾掉,倒是阿弥那边……」 「陛下放心,妾身会盯紧的。」 「唔……还有一事。」 李治缓缓道:「昨夜还有一伙诡异,而阿弥……」 「总管!我有罪。」 「你是有罪。」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魏三郎身上。 看着他跪下,却没有伸手扶起的意思。 只是平静的道:「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罪在不该私闯宫禁,更不该在失手后不当机立断自尽,还要苟且活着,连累总管。」 「连累?」 苏大为的瞳中微微闪动:「你确实是连累到我,但你的罪并非是这件事。」 「总管?」 魏三郎吃力的抬头,看向苏大为。 他的脸上一片迷惘之色。 「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苏大为伸手替他倒了一杯茶:「在来见你之前,我还见了牛七郎。」 「七郎?」 「他告诉我一些事。」 苏大为缓缓道:「现在,我想听你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句话出来,魏三郎的脸色急剧变化。 显然心中受到极大的冲击。 苏大为一直凝神在注意着他。 实际上,从入牢见魏三郎,让狱卒为他处理伤口,洗浴更衣,都是审讯的一部份。 刑讯,首在攻心。 无形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只知道,这伙陇右老兵曾是自己麾下,对自己万分敬重。 但对他们为何私闯宫禁,做那十恶不赦之重罪,毫无头绪。 他知道魏三郎的性格。 这种老卒,心如坚石。 若不能击破心防。 仅凭用刑,就算活活打死,只怕也难橇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先使其松懈,再利用「囚徒困境」,诈他一诈,或许能得到突破。 假称见过牛七郎。 却故意不说牛七郎透露了什么,以此来钓魏三郎。 实际上,苏大为别说见牛七郎。 这牛七郎已经死在昨晚。 现在能开口的,只有魏三郎与另一名老兵。 但那人苏大为不太熟悉,所以选择从魏三郎这里找突破口。 魏三郎等人的动机,来龙去脉,必须弄清楚。 这既是为了完成太子所託,也是为了避免陇右军中更多无辜人被牵连进来。 更是为了洗脱苏大为自己的嫌疑。 第三十二章 渡尽劫波 「总管!」 魏三郎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嘴唇嗫嚅了一下,似是想说些什么。 「你说出来,一切有我。」 苏大为凝视着魏三郎道:「有何冤屈,我会替你们出头。」 以魏三郎这种人的性格,若说他有谋反之心,那不但是侮辱苏大的智商,也是侮辱李治和武媚娘的智商。 第681页 怎么可能。 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那种事。 这种底层的老兵,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当枪使了。 而且顺带坑苏大为一把。 从事情的目地去分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最近在迁都之议中,与李治、武媚娘博弈的关陇高门。 但光凭猜想没用,这事,必须有实证,铁证。 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若只为排除异己,把看不顺眼的人安个罪名除去,痛快是痛快了。 但那是正史上武周朝干的事。 那也是因为以女子身称帝,为了镇压天下沸反,所必须用的酷烈手段。 所谓酷吏,简单粗暴器大,活好。 但苏大为不是酷吏来俊臣。 现在也不是武周朝。 不但要查,还要查清来龙去脉,将幕后之人,以罪而诛。 这样,方是治国之道。 这个帝国,是建立在一整套规则之上的。 至少目前来说,苏大为还是认可这套规则可以使大唐强大。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希望大唐继续强盛下去。 所以,这一路走来,中间虽有过动摇和各种念头。 但行到现在,他给自己的定位,仍是做大唐规则的守护者。 再熬几年。 待李治时代结束,太子登基,那时,才是自己主宰大唐朝局的时候。 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书写江山。 去改变规则。 把那些能左右朝局的权臣、世家,乃至帝王都熬死了,那便是人生赢家。 可以青史留名的! 本子战国老乌龟德川家康为什么笑到最后了? 因为他活得长啊。 三国司马懿为什么笑到最后了? 因为活得长啊! 武媚娘为何笑到最后了? 因为她熬过了三代帝王,活得长啊! 这世界,有本事的未必赢,但活得长,那真真是本事。 厉害如李世民,六十多岁便蹬腿了。 再厉害有什么用。 人死如灯灭。 死了就啥都没了。 而身为异人,到苏大为如今的境界,寿元比普通人悠长,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个人的实力,在国家机器面前,只怕还翻不起大浪。 但活得久,哪怕在这个平台里守着,一步步熬,也终能达到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到那时,主幼臣强。 大概,武周朝便不会出现了吧。 大唐盛世会绽放更久。 这大概是作为穿越者,不为人知的心底秘密。 总有一点,想改变歷史,能补上遗憾的情结。 就让自己做那小小蝴蝶,悄悄扇动翅膀。 「总管……」 魏三郎的声音,将苏大为拉回到眼前。 凝目看去。 只见魏三郎苍白而刚毅的脸庞上,隐隐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这神色,难以描摹,若细分辩,那是一种似纠结,似挣扎,还混着疑惑和不解之色。 「怎么?」 「总管。」魏三郎的喉结蠕动了一下,舔了舔自己的唇,看了苏大为一眼,用颤抖声音道:「入禁中,清君侧的命令,不是您下的吗?」 啪~ 一直在房间角落里,悄然记录的书笔吏,手中的笔勐地一颤,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污痕。 …… 西市的喧闹经过一天,似乎逐渐走到了尾声。 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 「酉时了啊。」 一名头戴斗笠的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 「阿翁,你这身打扮,是要去打鱼吗?」 旁边有人打趣道。 老人身上的穿戴装扮,看着活像是要去垂钓的渔夫。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腰间挂着一个竹篓。 就差手里提一根鱼竿或者鱼翁。 老者笑了笑,摆摆手:「不钓鱼,怕要下雨。」 「下雨,下什么雨?」 后者好奇的抬头看天。 只见天空澄澈,点点霞光从西边透来。 哪有半分云雨的模样。 再低头,却见老人已经去得远了。 「真是个怪人。」 嘀咕了一句,却也有几分担心老者说的是真的,手上收拾摊位的动作不由加快。 穿过几条闾巷,转过坊门,老者前进的脚步,微微一滞。 坊门后,大约五十米外,站着一个青衣老者。 看他背着手,仰首望天,似乎侥有兴致的观察天色。 「找我?」 「呵呵,我若说是缘份,你信吗?」 青衣老者轻提衣袖,向戴斗笠的老者看过来。 「老道听闻,你家中出了好大的事,特地来探望。」 「你有这么好心?」 「老道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些香火情。」 随着他的话,这才让人看清,青衣老者身上穿的原来是一身道袍。 李唐认李老君为祖,以道教为国教,时人多有喜欢穿道袍的。 还有些自诩隐士高人的,喜欢在家中炼丹,或者避居山中,多以炼丹道袍做常服。 眼前的老者也在此列。 身上青色道袍,头顶子午玉冠。 第682页 一张脸明明看着很是苍老,但细看他的皮肤,又好似婴儿般光滑。 白须之上,唇色红润,牙齿坚固。 一双眼睛熠熠如星辰。 「我现在已经不管那些事了,你找我,怕是找错人了。」 「呵呵,今日不谈公事。」 老道抚着颔下白须,两眼笑眯眯的道:「听说老友要离开长安,老道特来送你一程。」 说着,他上下打量一番戴斗笠的老人:「不过看你这样子,似乎不急着走?」 「走,也要等个风调雨顺的时候,马上要下雨了,你看不见?」 戴斗笠的老人指了指天:「走了,咱们不是朋友,见多了会折寿。」 「你这格局小了,你我二人斗了数十年,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这是缘份。」 「免了。」 斗笠老翁冷笑一声,抬步便走。 老道抚着须,见对方转了方向绕开自己。 「家里的事,真的不管了吗?这不像你。」 「不是说不谈公事?」 「呵呵,一时情不自禁……对了,我听闻昨夜,你家那些亲戚,皆认苏大为为首,这事你可知晓?」 斗笠老翁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苏大为的事,你自去问他。」 老翁的步子看起来不大,但是速度极快。 迈出三两步,人已消失在坊中。 「走这么急做甚。」 老道抚着须,两眼微眯,沉吟了半天,抬头看了看天色。 「真要下雨了。」 …… 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苏大为的瞳子收缩如针,定在魏三郎身上。 他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眼睛里透出强烈的疑惑,意外。 魏三郎你在和我开玩笑? 是谁杀了我? 而我又杀了谁? 是我杀了我! 我特么让你们行刺李治,然后我自己来背锅。 这没三十年的脑血栓,也做不出这种脑残事。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脑中跌宕起伏。 他清楚,这室内的一切对话,都会被书笔吏给记录上。 而且,恐怕不止是书笔吏,还会有些别的眼睛,关注着这场审问。 如此敏感的事,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 尽管如此,苏大为的表情依然不变,甚至身体的坐姿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这一声的意思,可以是我知道了。 也可以是,我不认同。 更可以是,你说的我不满意。 无论是哪一种,魏三郎的表情,都显得比苏大为更加迷惘。 「我不知总管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但我们这帮兄弟,都为总管赴死。」 这身脏水是洗不掉了是么? 苏大为在心中吐槽。 这幸亏是自己在审魏三郎。 若是换了别人,就凭这几句话,他苏大为梦想的安宁生活,只怕要天翻地覆,毁于一旦。 还好此事是太子在查。 也幸亏太子信任自己,将这事交到自己手上。 但是转念一想,太子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把魏三郎交给自己审,向自己示好? 心中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 李贤或许会这么做,但是以李弘的为人,应该不屑于用这种做法。 李弘身为太子,做事堂堂正正,行的都是阳谋。 他不需要用这些小手段。 回到眼前的事上来。 以魏三郎的性情为人,不可能阴谋构陷自己。 那么,魏三郎是被人蒙蔽了,或者有人假借自己的名义骗了这些陇右老兵? 不论是哪种,幕后之人都用心歹毒。 「三郎,你说是我让你做的?」 苏大为将茶杯推向魏三郎:「你先起来,陪我饮茶。」 「总管……有何不妥吗?」 魏三郎只是率直勇毅,并非蠢人,见苏大为的说话神色语气,没有异常,似十分平淡。 可这平淡下,却蕴藏着一种力量。 作为追随苏大为击吐蕃的老兵,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总管心中有气。 却隐而不发。 「总管,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魏三郎眼神瞥向一旁的书笔吏。 他敢说,是因为苏大为在此,苏大为主导一切,所以不担心那个书笔吏泄密。 但苏大为的神色,又让他察觉到了兇险。 莫非自己弄错了? 「你没错。」 苏大为轻轻摇晃着茶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若我是你,收到命令,只怕也会赴汤蹈火。」 停了一停,苏大为才道:「是谁向你传的令?」 这是他第二次这般问。 魏三郎神情一窒。 不是总管你…… 他脸上流露出惊悸之色。 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先惊,后怒,再是难以置信。 「是谁?」 「是……」 …… 南城县男府。 马车就停在府外。 苏大为看了一眼熟悉的府第,轻轻扣动门环。 过了许久,方才有人开门。 那是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 第683页 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做势欲关。 却被苏大为伸掌拦下。 「敬直,多年未见了,何必这么见外。」 「我只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王敬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记得每一次苏大为找自己的情景。 记忆深刻。 这些年里,可以说除了思念去世的南平公主,最让他忘不掉的便是这苏大为。 每次只要这人一出现,就有倒霉的事发生。 最让他烦的是苏大为这人,就有那种本事,拖他下水。 上次陪他去王家,他已经很难受了。 出来后便正式警告苏大为,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找他。 此时一看到苏大为,第一反应不是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欢,而是——莫挨老子! 「敬直,瞧你说的,我们认识也十余年了,这份交情在,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苏大为微笑道:「快开门,备茶。」 「茶没有。」 王敬直一双充满疲惫的眼睛,落在苏大为的脸上:「你找我究竟何事。」 见他认真,苏大为也收起玩笑之色:「我其实是来找另一个朋友。」 「你找王方翼?」 王敬直想了想,拉开门道:「进来吧。」 见他如此,苏大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王方翼果然在王敬直府上。 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 与被废的王皇后是亲族。 少号孝童,太宗时为右千牛。 曾随裴行俭讨伐李遮匐,为副将,兼检校安西都护,修筑碎叶城。 麟德年前,随苏大为一起征吐蕃,是代表裴行俭出征的,安西方面大将。 就在灭掉吐蕃后,王方翼也受朝廷徵召回长安。 但他不用像苏大为一样入蜀治疫,所以回来的时间比苏大为更早一些。 王敬直在前面引路,苏大为在后面默默跟随。 行至一半,王敬直忽然头也不回的问:「昨夜的事与王方翼有关?」 「一向做宅男的敬直,居然也知道昨夜宫中之事?」 「宅男?」王敬直疑惑的复述一遍,点头道:「是王方翼告诉我的,他这半年来,时常到我这里走动。」 说完,又补充一句:「和你一样烦人。」 确实是烦人啊。 他只想守着小院,伴着桃花,思念着安平公主,渡过余生。 但他想安静,却总有这些麻烦事来找他。 「敬直……」 苏大为从后方看了看王敬直斑白的鬓角,日渐消瘦的面庞。 「你要不要考虑,再找个女……」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王敬直回头冷冷的看着他。 眼里有阴郁,也有愤怒。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我不说了,带我去找王方翼。」 盏茶功夫后,苏大为见到了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王敬直把他扔到后院的王方翼面前,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留下二人谈话。 仿佛王方翼才是此屋的主人,他自己反倒像是无关者。 「王将军。」 苏大为遥遥向着王方翼抱拳行礼。 他与王方翼,实在是缘份不浅。 多年前,因为王皇后被废,再兼长孙无忌被贬,王方翼也因为出自王氏而受牵连。 从军中转入长安县暂任县令。 当时苏大为恰好为长安不良帅,两人间有一段香火情。 苏大为向王方翼行礼时,王方翼正斜对着院中的几株枯树。 深秋时节,早就不剩几片叶子了,怪枝嶙峋,院中沙砾碎石,充满空寂之感。 颓废中,颇有后世岛国枯山水的感觉。 王方翼此时正倚着屋檐下的木柱,一手抱膝,对着那些枯枝一动不动,似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 在他的手边,还放着一壶酒,两个杯。 一杯酒倒满,另一杯空着。 仿佛早就知道苏大为要来。 「苏郎君来了,陪我喝一杯。」 王方翼向地上一指。 苏大为于是走过去,也不嫌地板上的灰尘,就那么席地而坐,坐在王方翼对面。 顺着王方翼的视线,他看了看院落。 院墙残破,残阳西夕。 枯树枯枝。 空空寂寥。 「王郎君在看什么?」 王方翼却没回答,而是伸手替空杯倒上酒,向苏大为推了过去。 「喝酒。」 苏大为也不迟疑,接过酒杯,向王方翼示意了一下。 两人酒杯隔空相敬,一起喝下一杯酒。 酒是什么滋味,苏大为现在品不出来。 他凝视着王方翼,沉吟片刻道:「王郎君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是我做的。」 王方翼的视线终于从空处收回来,迎向苏大为,毫无躲闪之意:「魏三郎等人是听我的命令。」 「为何?」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苏大为对于这个答案,仍然无法理解。 他一路想了很久,想不明白。 以王方翼的功绩,他何必如此? 虽说回长安后,被武后和李治免去实职,赋闲在家。 但这并不算是贬斥,最多只是雪藏一段时间罢了。 在苏大为看来,这完全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第684页 公费放假,让你休息,有什么不好? 待朝廷需要你的时候,自然就会起用你。 没见之前的苏定方、薛仁贵,都是这样吗? 正常人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雪藏的命令,便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下乱命令陇右老兵冲击宫禁。 还喊出清君除奸这种口号。 图啥? 这一路苏大为想了很久,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专程来,就是想亲口问一问王方翼,亲耳听他说出那个答案。 为什么? 是受何人指使? 王方翼不会是背后的那人,或许他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就在苏大为这样想的时候,王方翼目视他,冷静的道:「就是我,没有别人。」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第三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夕阳的霞光降下。 如同橘色的纱蔓笼着庭院。 院中枯树沉默不语。 远处残池水面,数片枯叶飘浮,如同孤舟。 王方翼的脸笼在晚霞上,透着一种神秘笑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那张比苏大为更加刚毅黝黑的脸上,双眼光芒闪动,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我早年丧父,母亲被婆婆同安大长公主排斥,迁居到凤泉墅。 年纪尚幼时,就与其他杂役一起开垦农田,种植树木,修缮围墙和房屋…… 在我的记忆里,从未享受过亲人的好处,只有长大后结识的一帮兄弟肯帮我。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奇怪,我与王皇后虽是堂兄妹,但并不如何亲近。 就算当年我落难时,那些堂兄叔伯,也没一个帮过我。 为何王皇后被废,我亦要受牵连?」 「王郎君。」 「我从一方大将,被贬为长安令。在任上,我谨言慎行,惩治豪族,豪族们都恐惧之至不敢有异动。 好不容易陛下命我为瀚海都护司马,却又因事获罪降职为朔州尚德府果毅。 连母亲离世,我都未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说到母亲,王方翼一双虎目微微泛红,隐有泪光浮动。 「一回长安,就听说兄弟赵持满被武后处死,暴尸于市……」 他双眸带着泪光,投向苏大为:「换你,你怎么做?」 苏大为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从王方翼身上透出的悲凉之气。 作为一个武人,最大的梦想,便是驰骋沙场,替大唐开疆拓土,觅个封侯拜相,凌烟阁上留名。 而在王方翼最锐意进取之时,先是因王皇后之事被牵连,接着又是被贬,母亲去世,兄弟惨死,暴尸街头。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就如同在人心口上捅刀子,还要将肉一块块剜出来。 究竟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保持着精神正常。 「赵持满被杀,尸体被抛在路边,没人敢替他安葬,我对人说:栾布哭祭彭越,是义士;周文王埋葬尸骨,是仁;如果不讲义气、不讲仁德,何以侍奉君主呢?于是前往哭祭赵持满,将他的尸体安葬。在那个时候,我就存了死志。」 「王郎君,事情都过去许久了,死者矣已,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苏大为缓缓道:「你我都要朝前看。」 「朝前看吗?」 王方翼哈哈笑了两声,转向苏大为:「我听人说你曾厌恶军旅,并对人言好男不当兵。但当年李大勇死在百济后,你竟自告奋勇,主动请求前往辽东,最终大破百济,手刃仇人。」 他的眼里有光芒在流动,似激盪,似赞嘆。 「我那时就想,原来苏大为同我一样,是一个有一腔热血的好男儿。」 提起李大勇之事,苏大为的背嵴不由挺拔,神情一肃:「若非大勇当年引我入异人之门,我现在或许还只是个寻常的不良人,或许在哪次任务中便死掉了,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所以,我们一样。」 王方翼双眼转头看向院落。 从他的视角看,是看着院里的枯枝残水。 然而他的双眼并没有焦距,仿佛透过那些景像,看到很远的地方。 「王郎君,这事我不信是你一人做的,究竟是谁在你身后?」 苏大为声音恳切道:「你若供出幕后之人,我会向陛下求情,求他从轻发落,大不了就是流放岭南,过得几年,待风头过去,还可东山再起。」 「这话,你信吗?」 苏大为一时哑然。 所谓向李治求情,当然不是客套话,而是敬重王方翼对兄弟之义。 但是求情归求情,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 谋逆之罪,乃大唐十恶不赦之罪。 绝对没有放过的可能。 而此时的苏大为,也有些理解王方翼的心情。 原本想要建功立业,却受王皇后的牵连。 好不容易立些功劳,但又因罪被贬。 唯一的亲人,母亲去世时,都不及见一面。 最好的兄弟,又横死于市。 若换自己在他的位置,并不会比他强。 或许,在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豁出一切,转而报復大唐了吧。 然而王方翼并没有。 他仍是回到军中,从裴行俭身边一点一点的积功为大将。 第685页 并在平吐蕃之战中,代表裴行俭节制安西都护的援军,立下战功。 在这种情况下,李治和武媚娘将他召回长安,并夺去军权。 也许,这是压垮他心中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还有别的事发生。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从他下令陇右兵沖入宫禁时,一切都註定好了。 这个举动,是不可能成功的。 可以视为一种自杀式的发泄。 久久无语后,苏大为看着王方翼的侧脸,忍不住道:「我曾听人说过,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没遭遇你那样的事,所以也无法评论对错,但是……那些陇右老兵何辜?若不是你的命令,他们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但是他们现在都死了,他们的家人,九族,也因此而受连累,生生世世被贬入贱籍。」 声音越往后,便越凝重。 最后,苏大为向着王方翼一字一句的质问:「他们究竟有何错,竟成牺牲品?」 王方翼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那张稜角分明刚毅的脸上,第一次现出羞愧之色。 「我……」 「还有为何如此巧,正好在昨晚还有突厥人混入宫中,还早就备好了鲸油和黑火油,还有昨夜的诡异,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王方翼的眼神微微闪动,因为用力咬着牙,脸颊上的咬肌如钢筋般浮现。 「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苏大为略微放松一些语气,不想太过逼迫王方翼。 「就算你自己不惧死亡,不顾及身后事,总要为那些陇右老兵的家人考虑,若是供出幕后之人,我当以此为由,向陛下请求赦免他们的家人。」 王方翼脸上神色不住变幻,显然有些被苏大为说动。 但不知为何,仍有一种力量阻止他开口。 「还有,我从魏三郎身上得到一份谶言,这谶言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那三句话。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张献忠,七杀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张献忠,七杀碑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韩山童 这特么两句是明末张献忠说的,一个是元末韩山童说的。 出现在大唐就离谱。 这才是苏大为此时最想知道的答案。 方才忍了许久,直到此时见王方翼心态动摇,才问出来。 但这话一问,他就知道要糟。 本来还在犹豫的王方翼神色突然平静下来。 向着苏大为指着前方的枯山水,笑道:「苏大为,你看这院子里的风景多美啊。」 美? 苏在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枯枝、残水、落叶,沙砾。 这种枯寂静奼之美,只有小本子那些人,才会觉得美。 美个屁啊。 无非是没有那么多资源,只有苦中作乐罢了。 苏大为转向王方翼,还要再说,却见王方翼的神色平静,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带着淡淡的红色。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大为心中剧震。 看到王方翼的脑袋忽然向下垂去。 「不要!」 他抢上去,一把掐住王方翼的下巴,却见一股黑血从王方翼的嘴角涌出。 太快了! 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王郎君!」 苏大为厉声喊着,橇开他的嘴,除了汩汩涌出的黑血,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的嘴里,定然早就含了剧毒之物。 究竟是何种毒? 苏大为并非此道高手,无法判断。 至于武侠小说里什么用内功护住心脉,他更是半点不会。 成为异人之后,也知那种说法是无鸡之谈。 若是孙思邈在这里,或许还有救。 伸手试了试王方翼脖颈的脉博。 停了。 一代名将,曾令突厥人和胡人闻风丧胆,亲手筑碎叶城的王方翼,在这一刻,生命画上了句号。 「喂,你这是何苦……」 「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幕后是谁指使?」 「那些谶言从哪里来的?」 「刚才你念的诗,是谁告诉你的?」 无人回答。 这些问题,或许会成为盘绕在苏大为心中永远的迷。 「他死了?」 王敬直不知何时出现,就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 看到王方翼躺在苏大为脚旁,他似乎并没怎么惊讶,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局外人。 苏大为脸色透着难看,看向他:「他在你这里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他身上藏着毒?」 王敬直眼里透着奇怪之色:「你跟他面对面,他都能死,我又凭什么阻止?」 这话的意思,他知道王方翼身上带着毒,有求死之意。 但他不想阻止。 「人至少……至少不能……」 「他想死,你为什么要强迫他不死?」 王敬直冷冷道:「一个人总有决定自己生死的自由。」 苏大为一时哑然。 这话听着好有道理。 但又觉得好几巴蛋疼。 更像是歪理。 好吧,王敬直也不是个正常人,一身厌世之心。 第686页 他自己不去求死就不错了,指望他能像个正常一样,去劝说王方翼,阻止王方翼寻死,也不太可能。 苏大为摇头,心中充满懊悔。 这次是自己反应慢了,没想到王方翼居然会一心求死。 他抬头,目光看向院墙处。 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太监。 一个看上去年轻,实际年岁绝对不轻的太监,在院墙上出现,向着苏大为平静的拱了拱手。 下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入到院中。 再一闪,出现在王方翼的尸身旁。 缇骑。 保护李唐皇室,更准确说,是保护皇帝和太子的异人。 钦天监,现在叫秘阁,那是明面上的观天象,定历法,镇压大唐气运,以及对付诡异的机构。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缇骑方才是李唐皇帝,可以无惧异人和诡异,能稳坐人皇位置的底气。 眼前的这名太监,苏大为不知姓名,却知道他是李弘身边之人。 「王方翼自尽了。」 苏大为压住心中的情绪,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他没供出幕后之人,那些陇右兵,只是被人利用。」 「开国伯费心了,老奴方才听清了,自会据实禀报。」 太监将手一招,掌心若有吸力,将王方翼一把提在手里。 数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轻松得像是一根稻草。 再次向苏大为点点头后,太监提着王方翼闪身出去。 回去復命了。 苏大为的任务,到此结束。 虽然没弄清幕后之人,但至少问出了魏三郎的话,还有方才王方翼的话做证。 部份交代了李弘所託之事。 而且也洗去了自己的嫌疑。 当然,就算他真的嫌疑很大,以武媚娘和李治对他的宠信,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他是武媚娘的人,更是李治放心留给李弘的辅臣。 这种前途远大之人,岂会自断前程? 哪怕得了二十年脑血栓加帕金森,脑子再进水,都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不过也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这些证据足以堵住右相和言官们的嘴。 「敬直,我忽然觉得好累。」 苏大为站起身,回头看一眼小院。 方才,王方翼就是站在这里,凝视着院中的枯枝和院外的夕阳。 很难想像,一个人究竟是到了何种绝望,才有一心想死。 在生命最后,王方翼在想些什么? 这些问题都无解。 苏大为感觉的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这些情绪在心底啃噬着内心。 来自心灵的疲惫。 「人活着本就累。」 王敬直语气里,突然透出一丝艷羡:「若是死了,或许才是解脱。」 「敬直,你还是好好活着吧,长安若少了你,我会觉得少了一份乐趣。」 苏大为苦笑着道。 若是王敬直真的想死,他自然也无法阻止,但又不希望王敬直和王方翼一样,突然哪天,从自己圈子里永远消失。 王敬直看了看他,居然很是认真的点头道:「好。」 「哎,你居然会听我的?」 「不是听你的,而是……」 王敬直的目光投向院中的那片枯枝,目光忽然变得温柔。 那是一种苏大为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之色。 「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痴人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苏大为嘆了口气,向王敬直拱手道:「我告辞了,最近会休息一阵,我向陛下告了假,好好陪陪母亲和小苏,若有空,我会专程来看你。」 王敬直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凝视着枯枝。 仿佛视线透过那些枯树,看到开春后鲜花盛开的模样。 苏大为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才走出数步,王敬直身子微微一震:「等等。」 「怎么了?」 「你方才念诗真好……」 王敬直的脸上露出奇怪之色,似乎是有些激动,又有些难以启齿:「我可否记录下来?」 「就这?随你啊。」 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想,可能是他被这句诗打动。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啊。」 「有事。」 王敬直走上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苏大为。 「这是什么?」 「这是王方翼之前交给我的,说让我在合适的时候给你,我想,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 说完又补充道:「你陪家人是不会再过来的,你没事,绝对不会到我这里来。」 贼你妈,能不能不要说这么直白。 苏大为沖他哈哈一笑。 伸手接过。心里则在奇怪,不知王方翼之前留了什么信给自己。 方才王敬直在缇绮面前没取出信,也就是说,这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知道的信息。 会不会,藏有幕后之人的线索? 那伙沖入大明宫四处放火的突厥復国者。 那些陇右老兵。 还有那些诡异。 苏大为死都不信这是巧合。 所有的线,必然有一个源头。 这封信,是否王方翼留给自己的线索? 第687页 在打开前,苏大为的心不可自抑的加速了跳动。 但是当他真的打开,一眼扫过去时,脸上顿时露出错愕之色。 信上只有两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何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这是北宋词人宴几道的词。 据说是为了怀念某位歌女。 但是…… 这特么就离谱好吗。 北宋的词怎么会出现在大唐? 怎么会出现在王方翼留给自己的信中? 难道…… 王方翼也是穿越者?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与自己相比,王方翼这一生,未免也太苦逼了吧。 虽然一身好武艺,也有名将的实力。 还是王皇后的堂兄。 但自小死了爹,亲族不理,逼得要打童工养活自己。 大了好不容易从军建功立业,跟着就被废后连累。 然后又死了妈。 又死了兄弟…… 最后谋反事泄自尽。 这特么整一个天煞孤星! 莫非王方翼也知道我穿越者的身份,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 不,不可能。 苏大为对这一点是十分确定的。 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不会有第二人知道这个秘密。 贼特么的,王方翼究竟是何意? 他到底是不是穿越者? 眼前,仿佛又看到王方翼双手叉腰,豪爽大笑的样子。 苏大为不由苦笑摇头,王郎君,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第三十四章 我愿化身石桥(上) 呛啷! 锁链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令魏三郎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他疑惑的抬头看着面前的狱卒。 却见这个满脸络腮鬍子,眼神带着阴鹫的中年汉子沖自己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走?」 魏三郎苦笑起来:「是送我上路吗?断头酒有没有?」 狱卒眼神奇怪的看着他:「谁说要杀你了?你现在从这门出去,向前一直走,走过巷口,然后去哪你可自便。」 魏三郎整个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狱卒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有贵人保你,快走快走。」 推了推魏三郎的肩膀,示意他快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多少年了,进这长安狱的犯人不知道多少。 除了当年那个放火逃狱的傢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贵人做保,就为了保眼前这军汉。 虽然不知这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看他被关押入死牢,还有太子过问,当是大案。 就这样还有太子发话,有贵人做保,保他离开。 这辈子,只见过这么一次。 想到这里,狱卒压住心头的烦躁,语调放平和道:「真的,有贵人保你,你自由了。」 也不知这军汉背后站着什么人,日后会不会有飞黄腾达之机,还是注意点,不要得罪了人。 魏三郎这才如梦初醒般,向着狱卒用力抱了抱拳,道了声多谢。 然后顺着门出去,按着狱卒之前说的,沿着巷子一路往前,前方应该是条大道,隐隐看到人群川流不息。 久违的阳光从头顶照下。 那种温暖的感觉,令他心里一阵激动。 只有真的失去过自由,才会如此渴望阳光。 也只有真的死过一回,才能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他走到巷口,一眼看到有人在等自己。 「萧归!」他向那人喊。 这一声后,巷口有两个人同时转头向他看过来。 左边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额头上刻满了皱纹,这大概是常年皱眉所致。 脸上的神清,有些愁苦。 但是看到魏三郎时,他那双黯淡的眼神立刻鲜活明亮起来。 「三郎!」 站在萧规身边的另一人,魏三郎是第一次见,看着比较脸生。 此人身材高大,身上的穿着考就,髮髻高梳,腰间挂着玉扣、香囊,小刀和横刀,皮肤看着也比他们这些陇右出身的军人要细腻白皙许多。 细看,面上还有些许扑粉的痕迹。 这是高门大姓出身的人,才有的习惯。 魏三郎看到此人,感觉有些怪异,自己与萧规都是陇右兵出身。 与这长安的高门大姓,并无任何交集。 这衣衫华美的贵公子,怎么会与萧归站在一起? 心中疑惑,已经走到面前,先向萧归点点头,再向那贵公子抱拳:「不知……」 话还没出口,那人已经闷闷的道:「我阿爷是萧嗣业,我是萧归。」 呃…… 魏三郎看着眼前这两个萧归,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左边的,是他一起在陇右当兵的萧归。 右边的是兵部尚书萧嗣业之子萧归。 同名不同命。 正不知如何称唿,陇右兵萧归道:「是这位萧郎君将我从狱中带出来,也是他让我在此等你,我与他商量好了,以后他做萧归,我做萧二郎。」 第688页 说了一句后,萧二郎向魏三郎露出一个悽苦的笑容:「一帮老兄弟,现在只剩下你我了。」 牛七郎死了。 张敬之也死了。 还有许多人,他们并不能看到今日的太阳,永远留在了昨夜。 萧归手摸着自己腰上的玉扣:「你们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做了那么大的事,幸亏有贵人愿意保你们。」 「多谢,多谢萧郎君。」 魏三郎只是率直,并非不知变通。 他向着贵公子萧归叉手行礼,同时心中又充满了疑惑:「萧郎君为何要保我们?」 萧归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要保你的不是我。」 「那是?」 「是开国伯。」 萧归解释道:「我本来是去拜访开国伯,然后他交代我把你们这些陇右老兵保出来。」 停了一停,他又道:「命虽保住了,但你们的军职不可能再有了。」 事实上,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是苏大为知会了太子李弘,由李弘点头,答应留下魏三郎和萧二郎的命。 然后再让萧归出面,把人保出来。 其中牵扯甚大,许多人完全是冲着苏大为的面子。 如果不是苏大为透露这个意思,谁敢去私放这种重犯。 也只有苏大为开口了,太子李弘才愿意顶着巨大压力,做这种徇私之事。 「是总管!」 萧二郎激动的拉着魏三郎的手道:「是总管保我们。」 萧归在一旁看着萧二郎和魏三郎两人的脸庞,看着他们激动失态,心里则有些复杂。 他本来是听了萧嗣业的话,想去结识苏大为。 不想苏大为居然毫不见外,直接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他手里。 话说回来,这苏大为,好大的面子。 擅闯宫禁,这是要诛九族的重罪,十恶不赦,但苏大为居然能令太子同意放人。 而且连死去那些人的家人,也得以保全,不用充入贱籍。 为了苏大为一句话,改了法度。 这是何等巨大的能量。 对此,萧归也只能在心中惊嘆羡慕。 难怪阿爷让我尽力与此人结交。 「你们二人真是好运气,认识开国伯这样的贵人,满大唐,我看再找不出一个愿意这样帮你们的人了,旁人就算想帮,也没这么大面子。」 萧归嘆了口气:「你二人随我来吧。」 「要去哪里?」 「开国伯交代我帮你们寻个去处,暂且跟着我吧。」萧规招了招手,有府中下人上来,躬身送上两把刀。 萧规示意魏三郎和萧二郎接过。 「这是?」 「这是折辱之刀。」 萧规正色道:「刀比寻常的刀短三寸,无锋。这刀是我私人送你们的,提醒你们记得今日之事,军人的刀,只能向外,永远不能对着自己人。」 魏三郎脸上的咬肌浮现。 萧二郎面上露出羞愧之色。 虽然还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也明白,昨夜的事绝不是苏大为的意思。 他们这帮陇右兵,被人当枪使了。 折辱之刀,是记住耻辱的意思吗? 「喏!」 …… 「周二郎,我的好兄弟,好久不见了!」 西市的思巴尔的烤肉店里,思莫尔热情的张开双臂,对面的周良哈哈一笑,轻微与他抱了一下。 思莫尔招唿着周二郎在对面坐下。 「思莫尔,你这才回长安吧。」 「是的我的朋友,我这趟生意,一去两年,当真是想念长安的朋友。」 思莫尔哈哈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主动起身替周良杯中倒酒。 「尝尝这个,这是西域最好的葡萄酒,是大食那边种植的葡萄,那里的太阳比长安的更热烈,葡萄甜,酿出的酒特别醇厚。」 「葡萄酒必须要用冰镇着才好喝。」周良笑道。 「周二郎果然是行家。」 思莫尔笑着拍拍手,立刻有一名红衣胡姬,提着一个木桶走上来。 桶里发出哗啦响声。 全是凿得细碎的冰块。 思莫尔用筷箸夹了一块冰到周良的杯中,又夹了一块给自己,然后举杯示意。 「请。」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杯中猩红的液体晃动了一下,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清悦的响声。 「嘶~爽口。」 周良抿了一口,只觉葡萄的香味和酒的味道,自舌尖瀰漫开,微有些涩意,但冰块的凉意沖淡了这种微涩。 酒意入喉,精神顿时一振。 放下酒杯,他看了一眼笑吟吟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思莫尔。 这数年不见,思莫尔好像更胖了。 两鬓间也染了些白霜。 微一沉吟,周良开口道:「以我对你的了解,请我来应该不是喝酒这么简单,说吧,这次的生意,我能帮你什么忙?」 周良经营着公交署,如今大唐所有的地界,乃至一些偏远的外藩,公交署的车马行,还有物流运输,都能送达。 而且随着物流业的发展,沿路许多酒肆客栈,还有货物保存,保镖行业,也随之兴起。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周良。 这个貌不起眼,看着只是有些精明的中年男人。 第689页 早就是大唐生意场上,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 不显山不露水,但暗中人脉与力量,盘根错节,就连思莫尔都暗自心惊。 要在大唐做生意,可以不去西市,但绝对绕不开周良。 「我的朋友,今天请你来,就是想与你喝一杯酒,生意的事归生意,朋友的友谊比金币更重要。」 思莫尔向着周良哈哈一笑,眼里透着狡黠之意:「不过我确实有一件私事……」 在周良探询的目光下,思莫尔脸上露出些许讨好之色:「我的朋友,你知道阿弥的新家在哪吗?回长安这么久,一直想拜会,但是他的老宅只有几个下人在看守。」 苏大为的新家,那是大唐皇帝亲赐的宅子,思莫尔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那宅子在东市的贵人区里,等闲人没这个身份资格,根本去不了。 思莫尔听说,这次大唐的圣人不光赐下宅子,还赏了皇庄的良田,还有无数奇珍异宝,爵位封号,应有尽有。 苏大为,如今真的是他高不可攀,无法仰望的贵人了。 对于擅于钻营的思莫尔,怎么可能会放掉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才联繫上周良。 请周良喝酒是真,但更想通过周良,去见一见苏大为。 如今的开国县公。 是的,前几日大唐朝廷的旨意已经颁布了,苏大为因献治疫之法有功,受封为开国县公。 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听闻右相在府上连摔了数个蕃盘进贡的琉璃盏。 英国公李勣府上当夜传来异响,事后听说是久病卧床的英国公突然跳起来,把孙儿李敬业给揍了一顿,却是不知为何。 还有兵部尚书萧嗣业,之前一直称病的,这次也突然精神大好,在家笑了一整晚。 第二日主动上摺子给圣人,说是求致仕,并举荐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这些纷乱的消息里,可以确定一点,只要苏大为自己点点头,他将是新晋兵部尚书。 可偏偏他自己不愿意。 居然向圣人告假,请求陪伴家人。 为此,天皇与天后特许苏大为休假,并再三叮嘱,待休息好了马上去兵部就任。 大唐不能离了开国县公苏大为云云。 以上这些,都是这些时日西市上流传的消息,也不知真假。 总之思莫尔听到这些后的心情,那是一个百爪挠心。 只恨不能住到苏大为家里,天天抱着这位贵人大腿。 周良的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思莫尔:「你想见阿弥?」 「是啊,毕竟两年多没见了,回了长安,不见一下说不过去,还没庆贺阿弥此次高升。」 思莫尔舔了舔唇,努力做出一副淡定,我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他蠕动的喉结,还有眼里的精芒,还是透出他心中的激动。 开国县公啊。 唐朝的爵位是凡爵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 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 四曰开国郡公,食邑二千户,正二品。 五曰开国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 六曰开国县侯,食邑千户,从三品。 七曰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正四品上。 八曰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正五品上。 九曰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从五品上。 这一下子,苏大为便得到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的爵。 这是多大的封赏! 而且这种爵位,可以传家的。 今后苏大为若有嗣,将继承他开国县公的爵位。 更何况苏大为现在还年轻,一个开国县公,只怕远不是他的顶点。 若再立功劳,郡公、国公,也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也就意味着,苏大为的未来,有机会走上李勣、苏定方那样的位置。 若再为宰相,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一言可决大唐兴衰,政令更迭。 一个眼神,便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想到这里,思莫尔心中难抑澎湃激动。 他在桌上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周良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想见阿弥,但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 思莫尔一惊,头顶仿佛一桶雪水浇下来。 怎么不是时候? 莫非,自己与苏大为的差距太大。 莫非,周良不愿意自己再与苏大为接近? 莫非,自己已经无法再融入这个圈子? 周良伸手下压,示意他不要紧张。 「不要多想,不是别的事,而是……阿弥家出了点事。」 「阿弥……开国县公家,出了事?」 思莫尔两眼一瞪,下巴差点掉到桌上。 如今的苏大为,家里还能出什么事? 以他的身份权位,满长安不知多少人想要投靠投效。 哪怕不用开口,只是一个眼神,都会有不知多少人愿为其肝脑涂地。 家里能有什么事? …… 「家里是真有事,近期无法履职,还请见谅。」 苏大为向着面前的人微微抱拳。 那名传旨的太监脸带关切之色,向苏大为诚恳道:「圣人和皇后都十分关心开国县公,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可以替县公把话带给圣人。」 第690页 「我妻子病了。」 苏大为道:「我现在必须陪在她身边,实在无心做别的,还请回禀圣人。」 「明白了。」 太监起身道:「如此,不敢耽搁县公了,对了……」 太监眉梢挑起,关切的道:「宫中医生医术高明,还有孙仙翁坐镇,需不需要?」 「有心了。」 苏大为向他拱手道:「家中已经请了医生,若有需要,再向圣人请借孙仙翁。」 「那我就回宫復命了。」 太监向苏大为行礼道:「县公请留步,陪家人要紧,不过也莫忘了圣人和皇后,他二位可一直盼着县公能早日结束休息,回朝理事。」 「请转告圣人,苏大为必不敢忘。」 苏大为看着府中下人引太监出去,转身走出会客的大厅,顺着府中石径向后院走去。 这处府邸位于万年县东市附近。 比起过去的西市,东市通常都是达官显贵所居,普通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边的宅子。 许多宅子,还是前朝王公贵族所留。 显赫异常。 为了得到这些宅院,听说李唐开国的那帮功臣们,还曾为此争过,后来还是太宗李世民定下以功劳大小来分宅,才将此事平息。 以功来分房,颇有些后世单位分福利房的感觉。 不过在李治登基后,就再无此等福利了。 都是有主之物,谁想心思都没用。 这次苏大为的宅子,原本属于皇家产业,等于是李治拿自己的财产,做对苏大为的赏赐。 李治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房宅的占地面积,还有各种软硬设施,比之前的宅子那是好太多了。 但苏大为举家搬过来后,却并没有享受到乔迁新居的喜悦。 因为聂苏病了。 门前站立的家中使女,见到苏大为,忙行礼道:「见过阿郎。」 苏大为微微点头,推门而入。 屋内的薰香透着淡淡的青烟。 窗外透入的阳光,穿过这些烟幕,如幻如梦。 床榻上,聂苏双眸微闭,面色有些发白。 阳光在她的身上,投下斑驳起伏的光影。 苏大为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床上白影一晃。 从床角钻出幻灵白头,向着苏大为作了作揖。 第三十五章 我愿化身石桥(下) 室内安静。 苏大为坐在床边,握住聂苏的一只手。 透过皮肤,能感觉到这只手下,藏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聂苏没有醒。 她就像是很多年前,苏大为初识她时那样,口鼻唿吸断绝。 若非能感觉到她体内澎湃的生命力,几乎要让人怀疑她是否活着。 胎息。 聂苏这是进入胎息的入定。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突然到苏大为根本没有准备。 才搬到李治赐下的开国县公府邸,聂苏便陷入昏迷。 为此,柳娘子急火攻心,直骂苏大为不该急着搬家,许是这边的风水有问题。 但苏大为找李淳风来看过,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硬要说风水,这里比原来的地方要好太多了。 目前的情况,就连李淳风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说继续观察,有问题随时找他。 这种样子,找医生也没用。 苏大为很清楚,聂苏这不是病。 不是病,却又是什么呢? 修炼到某种关口? 自动进入胎息? 或许是吧。 但这一切,在聂甦醒来前,都是未知之数。 苏大为连日来,既要照顾昏迷的聂苏,又要伺候因聂苏昏迷,再度病倒的柳娘子,当真是没有精力管别的。 也幸好是之前通过牙行买了些使唤婢女,又有李贤送来的一批人,再加上李治和武媚娘赐下一批犯官的子女做府中下人使唤,混乱了几天后,才算找到头绪。 府中的事,下人各司其职,倒也慢慢安定下来。 柳娘子,有几名老实且细心的婢女照料,今日又请了医生来看过。 说是年老体衰,惊恐忧思伤了心脾,开了几副方子,嘱咐慢慢调理。 柳娘子的身体还算能调理。 但聂苏这情况,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只有等。 白头蹲在床上,看看聂苏,再看看沉默不语的苏大为,一双卡姿兰大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幻灵智商极高,但也弄不明白眼前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屋角的炉香断了。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也渐渐变得晦暗。 有婢女在门外小声问需不需要掌灯。 被苏大为拒绝了。 就算是昏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小苏的脸庞。 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小苏苍白的玉靥,苏大为心神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小苏,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相遇,在昏暗的地窖中躲藏……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苏大为喃喃自语的说着,说着与聂苏相识的一幕幕,从初相遇。 到结为兄妹,到接受小苏到家里。 到出征突厥。 到小苏千里迢迢的到军中找自己。 第691页 再后来是与小苏分开。 自己在抓到了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不惜留信离开军营,去吐蕃找寻聂苏的下落。 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小苏的呢?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间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现在回想起来,唯一清晰的是一种感觉。 那种不见便牵肠挂肚思念的感觉。 缘份? 人与人的相识相遇,或许都是缘份註定。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小苏…… 苏大为喃喃低语着,忽然察觉有异。 他张开眼睛看去,黑暗中,恰好看到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自己。 「猴头。」 苏大为低声道:「不用管我。」 幻灵身上伴身的金蝮向着苏大为微微点头,仿佛听懂了。 它们俩向后一闪,不知钻去了哪里。 苏大为的目光重新回到小苏身上,蓦地一震。 小苏的眼睛张开了。 那双眼睛里,带着许多情愫。 有依赖,有羞涩,有眷恋,有欢喜。 「小苏你醒了多久了?」 苏大为握紧她的手,因为急迫,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现在感觉怎么样?为何会突然昏迷?是修炼出了问题吗?」 「阿兄……」 聂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无奈的笑:「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不知怎么回答了。」 「不急不急,一个个来答我,慢一点无妨。」 苏大为握着她的手,顺手又摸她的脉门,感觉她的脉博忽快忽慢,并不像是恢復正常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沉:「你的脉象怎么变得这么古怪?」 聂苏的胸膛微微起伏,长长吐了口气才道:「我也不清楚,我人虽醒了,但身体还像是睡着,手脚都不听我的……」 「醒了就好,不着急,慢慢来,一定会恢復的。」 苏大为关切的握紧她的手:「还有别的不舒服吗?」 「就是身体还动不了。」 聂苏道:「阿兄,我不想躺着了,你帮我坐起来。」 聂苏的脉象古怪,似乎体内有某种力量失控了。 苏大为不敢说出心中的想法,只求聂苏平安。 哪怕过去修炼的能力,全都没有了,只要人平安,比什么都强。 或许这便是……走火入魔? 但聂苏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不能太心急,先确保聂苏平安,再慢慢找答案。 苏大为轻手轻脚的把聂苏抱起来,搂在自己的怀里。 两人虽已成婚许久,但平日里也少有这样的耳鬓厮磨。 聂苏的小脸微红。 这红色,一直蔓延到耳朵上。 她的气息吹动着髮丝拂动,触碰着苏大为的脸颊。 像是孩子顽皮的手指。 「阿兄,我昏迷过去有多久了?」 「从我们搬到这新宅,有七日了。」 「有这么久了?」聂苏惊讶道。 「还好你醒来了,不然阿娘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 「阿兄,我刚才似梦似醒,听到你在我耳边说了好多话,还听你说起以前,阿兄,刚才你是不是哭了?」 聂苏气息有些不匀,一口气说了许多,微微喘息。 苏大为心疼的把她紧抱在怀里,口里依然倔强:「我没哭,我只是想你了。」 「阿兄……」 聂苏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也好怕再也见不到阿兄了。」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认识很多宗师,找茅山天师叶法正,找李淳风、袁守诚,找郡公,一定能医好你。」 「阿兄,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讲了个故事,但我没听清,能再讲一遍吗?」 「好,只要是小苏愿意听,阿兄就是讲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愿意的。」 「嘻,阿兄又乱说,哪里需要讲那么多遍。」 「嘘~听我说。」 苏大为的手指,轻轻按在聂苏柔软的唇上。 「我方才在你耳边说的是一段沙门故事……传说阿难尊者是提婆达多的亲弟弟,同时也是佛陀的堂弟,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 这一日,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名女子。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名女子? 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佛说:阿难,某日等那女子从桥上经过,那也便是经过了,此刻你已化身石桥,註定只有与风雨厮守。 阿难,你究竟有多喜欢那从桥上经过的女子,令你捨身弃道,甘受情劫之苦。」 故事讲完,两人紧紧相拥,相互依偎。 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聂苏长长的吸了口气:「会有多喜欢?可是一见钟情便倾心一世?可是不问回报而付出等待?」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抚聂苏的背。 「阿兄,你有多喜欢我?」聂苏喃喃道。 「我愿化成一座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你从桥上走过。」 「五百年太久啦,我怕等不到。」 「是太久了……光阴转,天地迫,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692页 苏大为拥着聂苏,在她发红滚烫的耳珠旁,轻声道:「这一世,我陪你,不离不弃。」 「阿兄……」 聂苏的脸更红了。 昏暗的房间里,传出唇齿相依之声。 还有微弱的喘息哼声。 守在窗口的幻灵还睁着大眼睛偷看,冷不防被黑猫从旁一爪拍飞。 …… 天,一点一点的亮了。 苏大为拥着小苏,仿佛拥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生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她的睡姿好像婴儿。 蜷曲着身子,依偎在苏大为的怀里。 她的肌肤白皙如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气息均匀。 比昨夜又好了许多。 这让苏大为稍稍放心。 凝视着怀里的妻子,他悄悄将手从小苏的肩下抽出。 小苏身子微动了一下,眉头微蹙。 苏大为忙替她掖好被子,又拥抱了会,才悄然起身。 走出屋,吩咐守在外间的婢女好好照料,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他则是走出屋,来到院中。 一眼就看到站在院中的高大龙。 清晨的薄雾里,高大龙的神情诡异,摸着下巴,眼中红芒微闪。 他身上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手臂处隐隐看到黝黑如鳞甲般的臂盾。 腰上悬挂着乌黑色的横刀。 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煞气。 「大龙,你怎么来了?」 他急着起身,就是听到外面高大龙的脚步声。 「阿弥,别怪我打搅你的好梦,实在是有事找你。」 高大龙嘿嘿笑着,声音嘶哑,如毒蛇吐息。 第三十六章 暗桩 自从蜀中回来后,苏大为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连带着一批跟着他的人,也鸡犬升天。 之前征吐蕃时徵召的娄师德、王孝杰、李谨行、黑齿常之、沙咤忠义、阿史那道真等各自提了一级,各有封赏,现在都是军中重要将领。 有的外任为武将。 有的就留在长安任职。 另外周良自不必说,公交署令,属于位低权重,任何人都不敢轻视。 南九郎回到长安县任不良帅,当年的小小不良人,如今也独挡一面。 高大虎回了大理寺,现在为大理寺评事,为从八品下。 品秩虽低,但这是正式的官身,和以前的吏员不同。 也算是有了好前程。 只有高大龙,不愿为官,现在对生意方面,似乎也没太大的兴趣。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高大龙的脸上,看他脸上虽带笑,但眼里却无半分笑意,熟知高大龙性格的他,心里微微一凛:「何事?」 「麻烦事。」 高大龙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压低声道:「暗桩那边出事了。」 暗桩。 苏大为瞬间明白了。 在长安,若提起大唐的情报系统,可以想到许多,有不良人,有百骑、缇骑,但真正占据统治地位的,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都察寺。 而这都察寺,却是苏大为一手创立的。 他站在多年任不良帅的基础上,以不良人做骨架,再结合后世的一些间谍手段,定下情报信息的层级,信息传递的方式,单线联繫的铁律,以及种种侦察、收集情报的手段。 后来又将都察寺分为八大处,按职权分为八部,又设有明暗两级。 在那个时候,苏大为是当之无愧的长安地下之王。 任何关于长安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甚至比大唐皇帝李治,更早掌握到关于长安的一切。 终于,李治忌惮了。 将他明升暗降,调往别处。 刚好又发生李大勇在百济折戟沉沙之事。 苏大为做好布置后,便从都察寺脱身出来,远赴辽东半岛,替李大勇报仇。 如是种种,前程往事,如过眼云烟般,瞬息闪过。 离开都察寺,并不意味着真的完全放手。 苏大为最后的布置,是令李博在都察寺中另立一个暗部。 待到苏大为远赴辽东后,李博在都察寺独木难支,终于也被踢出都察寺。 但是他还是带了一些人出来。 此后又替苏大为网罗搜集了一些人才,作为苏大为自己的私人部曲和情报网。 除此之外,在都察寺内,还有一些苏大为留下的暗桩。 虽然歷经数次大清洗,但直到现在,都察寺内,仍有苏大为的人。 这一点,各家心知肚明,但却无法验证。 就好像,我知道你在我家藏了东西,但我找过很多遍,做了许多次大扫除,能找到的,都已经清除出去了。 找不到的,那也就找不到了。 除非把这个家拆了,推平,一切重来。 但可以将都察寺拆了推平吗? 这个机构已经俨然成为和大理寺、刑部一样的大唐重要柱石,有许许多多的关系和利益在里面。 不是任何人轻易动得了的。 苏大为如今在都察寺的暗桩或许不多,或许只有一两个。 但埋藏之深,位置之关键,也许一辈子不用。 但若用一次,便是扭转干坤,救命的存在。 「出了什么事?」 第693页 在这个清晨的早上,苏大为目光凝重的看向高大龙。 眼下这个状态,是他苦心造诣得来的。 身份超然,李治与武媚娘联手保他。 他可以陪伴家人,甚至可以拒绝皇帝的任命,在家中逍遥。 但朝中却无任何人敢轻视于他。 这种情况下,暗桩那边居然出事了? 「还记得之前夜闯宫禁吗?」 「陇右老兵?这事已经了结了。」 「并没有。」 高大龙眼中隐隐有针尖大小的血芒一闪:「我刚得到消息,那一夜,你手下的秘谍有参加。」 苏大为心中微震:「谁?」 「黄肠和碧姬丝。」 那夜闯宫禁时,原本属于苏大为手下的两名异人,黄肠和碧姬丝也曾出手。 当时负责守宫禁的人则是明崇俨和薛仁贵。 这事苏大为早就得到薛仁贵的传信。 他知道这件事。 而且,既然明崇俨知道,那武媚娘就很大可能也知道。 这两名异人,当时一击不中,便悄然退走。 事后再无踪迹。 苏大为这边也一直在寻找两人。 最近因忙于聂苏的事,一时间倒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他们两个,有下落了?」 「有,都察寺那边的消息,已经发现二人踪迹,并且已经派出暗组去追击。」 「暗组?」 苏大为微微沉吟,当初自己在都察寺时,黄肠和碧姬丝属于天字组,也就是异人中顶级的那一批存在。 都察寺新成立的暗组,也是由异人组成。 派异人对付异人。 「他们二人知道许多你的事,有可能会暴露出暗桩的身份……」 「当夜他们为何要闯宫禁,我想了十天十夜,始终想不明白。」 「你要事事都能想明白,那就不是苏大为,而是佛陀了。」 黄肠和碧姬丝就算在苏大为手下,也是极重要的情报人员。 他们虽不知都察寺的暗桩身份。 但却可以缩小那个范围。 直接影响到都察寺内暗桩的安危。 「阿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高大龙向苏大为看过来,目光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之色。 「你在都察寺埋暗桩,那你另组的谍报网里,会不会也有别家渗透进来的暗桩?黄肠和碧姬丝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苏大为眉头一皱:「你所说的我也想过了,但是我另组的网,本来就不大,里面的人也都是多方求证,而且共事多年,实在想不出有谁可疑。」 高大龙嘿嘿一笑,皱纹满布的脸上,笑容令人背后生寒。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别终日打雁,最后被雁啄了眼。」 「我知道。」 苏大为嘆了口气,拍拍高大龙的肩膀:「聂苏这边暂时离不开,这事我交给你,帮我赶在都察寺前,把人找到。」 高大龙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后方的大宅,深深看了一眼门,仿佛视线能透过门看到屋内的聂苏。 收回视线后,他微微点头,向苏大为叉手道:「喏。」 …… 午后。 长安西市依旧热闹非凡。 各种酒肆货栈,人流不息。 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高大的骆驼,当街叫卖西域的货品。 一旁还有胡姬穿着露脐的小衣,飞快的旋舞着。 四周不乏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发出爆笑喝彩声。 人群顺着街道,向西市涌入。 在其中,却有一个小小的少年郎,逆着人流一点一点的挤出。 看他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上下。 一身白衣,衣着朴素,手里抱着一柄短剑,看着比寻常的横刀还要短上数分。 少年的脸上满是稚气,头髮在脑上梳成一个拳头大的抓髻,以一根木簪束起。 看着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的眼睛却甚是灵动。 在人流中,如一尾灵活的小鱼,每次总能找到人流的缝隙切入。 因此虽然逆着行人,却不显得如何吃力。 「留意到那个少年了吗?」 西市旁一个高高的酒肆二楼,有声音在低语。 无形的目光一直追着那少年,牢牢锁在少年身上。 从酒楼上看去,在远离少年数十步外,有一些穿着灰衣,戴着幞头,怀间隐间利器,眼神鬼祟的远盯着那少年,远远跟着。 看人数至少十数人,隐隐呈包围之势,但因为人流的缘故,他们暂时无法靠拢合围上去。 前方的少年郎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走着。 但是他的步法奇特,每每能插到人流缝隙里,偶有人迎面撞上,少年郎也只是肩膀一晃,便滑了开去。 滑不熘手,如鱼在水中。 这让他的速度,反倒比追踪者更快。 「点子有些扎手。」 酒楼上观望的人,脸色阴沉:「报告司丞,让他速加派人手,再让人去前面堵住,不然只怕要跑。」 「喏。」 身边人应了一声,抱拳离去,随即听得脚步咚咚作响,显然是下楼传信去了。 这是西市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候,要在人群中抓到一个人,显然没那么容易。 第694页 「李家小郎君!」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 李客抬头看去,一眼看到一个青年人,在人流一角向自己招手。 此人身量不高,看着精精瘦瘦的,但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仔细看去,眼神竟如鹰隼般凌厉。 这是久在公门中人,方会有的目光。 李客身形晃了晃,从人流中穿过,迅速迎上去。 「九叔。」 被唤作九叔的南九郎立时笑起来,向着左右的伙伴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家的孩子,李客,李大郎,年方十五,但是一身本事不小。」 身边的一群不良人,见新来的不良帅如此说,便都夸奖几句。 「小郎君一看眉目俊秀,而且手脚灵便,必然有一身好武艺。」 「看郎君这相貌,日后只怕是做官的命。」 「哈哈哈,乔老三,你这张嘴拍马屁乃是一绝。」 「呸,谁说我乔老三吹牛了,我这相人之术,乃是跟南门口摆摊的老道士学的,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南门摆摊的,莫不是袁守诚?那位袁老神仙?听说袁天罡是他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题渐渐跑偏。 还是之前夸李客身手的那名不良人,眼神独到,一眼看到李客怀里的那柄剑。 脸色顿时一变。 那剑鞘护手处,有一个微小的「苏」字。 全长安,能在兵器上刻苏字家徽的没几家。 而据他所知,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南九郎,可是与那位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下子,他的眼神就变了,颤声问:「敢问小郎君,与新晋的开国苏县公,是何关系?」 「哦,那是家师。」 李客随口道。 喧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不见。 围在一圈的不良人集体失声。 停了不知多久后,突然一圈不良人叉手行礼:「不知原来是苏县公的弟子,李郎君好福气,我等眼拙,险些失了礼数。」 「哎,不必如此。」 李客微微偏身,以示不敢受全礼。 南九郎在一旁喝了一声:「好了,别吓着了孩子。」 他喊李客过来,既是为打招唿,其实暗自又存了借李客与苏大为之关系,暗暗抬高自己的意思。 现在既然已经被身边人识出,就不必再过份着墨,太露痕迹反而不美。 不动声色的拉过李客在一旁,小声道:「你被人盯上了?」 「九叔,我知道。」 李客微微转脸,用眼角看到越来越近的追兵,脸上却丝毫不见紧张:「我有任务在身,出门没想到被这些狗爪子嗅到了气味,不妨事。」 一句话出来,忽然想起公门之人,多以鹰犬自称,这样说未免有些损南九郎和一群不良人的意思。 忙补救道:「九叔,我是说那些盯着我的人。」 「哈哈,九叔懂你,再说了,苏县公他也是不良帅出身。」 南九郎把话题岔过,低声道:「需不需要帮手?」 「暂且不用,唔,九叔如果没事,可以远远看着。」 「好。」 南九郎拍拍李客的肩膀:「你长大了,九叔也放心,就为你掠阵,放开手玩。」 「多谢九叔。」 见南九郎会意,李客嘿嘿一笑,向他行了一礼,又向那群不良人抱了抱拳。 引得一帮不良人争相回礼,他这才不慌不忙的告辞而去。 「头儿,那位……李小郎君,真是开国县公的弟子吗?」 先前那位乔老三试探着问。 「那还有假,苏县公只有这么一位弟子,可是当做宝贝疙瘩一般,要是能为这小郎君做点事,还愁什么日后前程?」 南九郎半真半假的道:「现在有一个机会,我需要几个人……」 咚咚咚! 报时的鼓声响起。 李客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报时望楼。 既是报时用,又是做望楼,观察各坊情状。 自从前些年,苏大为从都察寺出来,后来都察寺几经变革。 在去岁时,利用长安原本的报时鼓楼,又新增添了一些望楼,功能合二为一。 不知道的人,只当做是报时之用。 知道的,却会从这些鼓声里,听到一些异样的传讯之声。 现在长安各坊,大部份都在望楼的监视之下,何处有盗窃,何处有火情,望楼上的武候一望便知。 再通过传讯鼓声,迅速通传都察寺。 使之效率倍增。 但是,望楼监视这个想法,其实也是苏大为任都察寺卿时提出的。 只不过在当时并未通过。 没曾想,在苏大为离任后,被继任者摘了桃子。 李客远看着那边的望楼,隐约看到上面有人正向自己看来。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彼此有所察觉。 「哼。」 李客冷笑一声。 作为苏大为的弟子,他可对这帮窃取师父果实的人,没什么好感。 「总算逮到你了!」 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 寻声看去,只见巷子另一头,涌出几个身穿灰衣,手藏利刃,戴着幞头的汉子。 「现在才追上,我太高估你们了。」 李客嗤笑一声,拍了拍手里的短剑:「对你们几个小杂鱼,用剑都是多余。」 第695页 「居然敢小瞧我们?」 带头的汉子大怒,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抽出来。 一柄乌沉沉的短刀,在他的手中。 形制有些像是倭国的短刃,又像是唐四刀中障刀的改良。 更隐蔽,更容易携带。 但威胁性一点不少。 「兄弟们,一起上!」 这群汉子低吼一声,快步冲上来。 李客眼睛余光四看。 这条巷子现在没别的行人,只有这些灰衣人。 现在动手,哪怕有死伤,只怕一时半会也无人发现。 对方是想抓住自己? 也不打听打听,自己的老师是谁。 心中冷笑,手里抓紧剑鞘,重心微微下沉,已经做好接敌的准备。 嗖! 一声破空响,李客本能的一个侧身。 一支弩箭几乎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这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大意了! 差点来不及闪。 这伙人里居然有手弩。 弩在本朝一向是禁物,不说军中的十字弩,武候用的角弩,寻常百姓,就算普通手弩,也被视为犯禁。 「你们……」 才喊出两个字,对方的刀已经向心口扎来。 李客心中一凛。 这是要杀人! 并非如他想的要活捉自己,对方动手,就没打算留活口。 电光火石瞬间,他以苏大为所传的十字步横移一步。 手肘顺势横击。 喀嚓! 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响。 沖在最前的那名大汉肋骨折断,翻出去丈余。 蜷缩在地上,如大虾般翻滚,口中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这一肘,最轻也是打断肋骨。 击打的又是人体最痛的肝部。 哪怕是铁打的硬汉,也难挡一击。 一招得手,李客并不恋战,而是迅速后撤。 就在他撤步一瞬,嗖! 第二箭羽箭又至。 李客一个侧身,同时短剑上挑。 铛地一声响,将那支弩箭挑开。 后面的两人已经并肩扑上。 双刀同时刺向他的身体。 一刺出去,只觉眼前一暗,手里却是空空的感觉,如在楼梯上一脚踏空。 两名灰衣大汉大惊失色。 不及反应,早见跃起在半空的李客,一双大脚丫子凌空落下,狠狠踩在二人脸上。 噗哧! 一瞬间,如同掀翻了果酱铺子。 什么酸的甜的咸的辣的,一齐自脸上爆开。 才一落地,李客贴地一个翻滚,躲开第三支弩箭,然后疾如飞猿般蹿出,右手短剑连鞘横扫。 喀嚓一声,将躲在后方射弩的大汉胫骨敲断。 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追上来的四人,一人肋骨断折。 两人脸面被打开花,鼻骨折断。 第四个,则是被扫断腿。 李客起身走上去,将弩踢开,又扫了一眼抱腿痛得打滚的那人:「角弩?你们犯禁了,这弩是从哪里来的?」 啪啪啪~ 身后突然传来鼓掌之声。 有人嘆道:「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好俊的功夫,好狠辣的手段。」 李客勐地转身,看到一个女子,正站在巷子的另一头。 向着自己,轻轻鼓掌。 午后的阳光洒落,如万丈光箭。 墙面和地面倒映着光芒,远景有些模煳。 只是朦胧看见,那是一个红衣女子。 「你和他们是一路的?」 李客指了指地上的四人。 女子轻盈浅笑,移步走来。 她的步履不疾不徐,像是寻常散步。 但是速度却是极快。 几个唿吸间,便从巷子的那头,走到近前。 「是也不是。」 走到近前,李客才看清这女子。 看不出多大年纪。 虽她老吧,她的脸上皮肤吹弹得破,白皙如象牙。 说她年轻吧,但这女人眼里却是老气横秋,一副我比你大的模样。 嗯,的确挺大的。 李客的目光在女郎胸前划过,蓦地嫩脸一红。 「咯咯咯,小郎君居然害羞了。」 女郎掩口轻笑,手腕间一串银铃叮铛作响。 「这么俊的小郎君,让奴都有些不舍呢,不过……」 不过什么,她没说出来。 眼前红云散开。 原来是女子的红裙飘起,如花朵绽放。 红裙能变这样,自然不是风吹的。 而是裙摆下的一双腿,已如闪电般踢过来。 李客心中一震,百忙中想要闪避,哪知眼前一花,反应却是慢了半拍。 被女子结结实实,一脚点中胸口。 奇痛难忍。 就便是被铁锏铁鞭一类的钝器打中一样。 李客头皮发炸,知道遇到了高手。 身体借势向后翻滚。 胸口中脚处,留下一个清晰的足印。 胸中一阵血气翻腾。 还来不及稳住身形。 那女子早已追了上来。 人凌空而起,红云绽放。 裙下一双雪白的美腿舒展曼妙。 那是世间任何画师都难以描摹的画面。 这才是方才李客中招的真相。 第696页 这女子,裙下居然是…… 光熘熘的。 「你……无耻!」 「咯咯,你又没试过,怎知奴家无耻呢?」 红衣女子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手中银铃摇盪。 一脚自上而下,对着李客的头顶下噼。 「走~走光了啊!」 李客惨叫。 第三十七章 五毒阎罗 轰隆! 天空中一记惊雷。 地上行人被惊得一呆,抬头看天,看到天色阴沉下来。 「要下暴雨了吗?」 那人喃喃的道。 他身着黑色劲装,头上戴着斗笠,手里提着一柄横刀,正行色匆匆的从西市走过。 整个人透着阴郁、阴沉之气。 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慄之感。 附近的人,近乎本能的绕着他而走。 仿佛这男子身边,有毒虫勐兽一般。 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 他的视线,从斗笠下的阴影中透出,左右看了看。 却骤然发现,四面八方有人围了上来。 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数十名年青力壮的大汉,着身灰衣,头戴蓝灰色幞头。 一手缩在袖中,隐见利刃光芒透出。 斗笠男子敏感的注意到这些人衣角的标记。 冷声道:「狼蛛。」 狼蛛是长安一个帮派的名字。 大唐初立时,市井之中,多有游侠儿。 说得好听是游侠,说难听点,便是找不到事做的浮浪子,地痞无赖之流。 初时朝廷还出手整治,久而久之,便松懈下来。 这些游侠属于半灰不白,渐渐有了利益,有了靠山,各种各样的势力山头便出现。 前些年长安最厉害的是黑熊帮。 但当时出了件案子牵连甚大,被当时身为不良帅的苏大为带人扫荡。 后来大部份收编,小部份杀鸡骇猴。 那些人不是做了都察寺外围的线人暗桩,便是被打散投入到府兵中,一股脑送去辽东做了炮灰。 又或者是迁徙到蜀,填补蜀中疫情后的人口损失。 总之是平静了几年。 但是这两年,又有新的帮会崛起。 最着名的,便是这「狼蛛」。 权力出现了真空,你不来填,自有别人来填。 就算是大唐的帝都,除了明面上的规矩,许多灰暗不入流之处,也得有一套地下规则,来填满。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斗笠男子声音平静,听不到一丝波动。 似乎根本没把围上自己的这伙狼蛛帮的人放在眼里。 实际上,只要视线散开,就能发现,在这个时间里,在西市这个角落,无关的人都被驱散开。 只有这伙狼蛛帮的人围上来。 而远处隶属都察寺的望楼,对这一幕,却视若无睹,便可知这狼蛛帮,有多大的能量。 背后的靠山,何等可怕。 「管你是什么人。」 围上来的汉子中,一个国字脸庞,浓眉细眼的汉子手缩在袖中,脸上带起狞笑:「老大有令,要抓你,识相的跟我们走一趟,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难怪。」 斗笠下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些人,死到临头都不知道。」 「放屁!」浓眉汉子大怒:「兄弟们并肩上,挑断他的手脚筋!」 老大有令,便是王公贵胄说绑也就绑了。 咱们帮的老大,那背后的靠山手眼通天。 那是在这长安横着走的存在。 去岁有一名县男得罪了老大,最后被帮中人揪到暗处痛揍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肋骨都断了两根。 事后刑部与大理寺互相踢皮球,推到长安令那里。 长安令又把球踢给了都察寺。 最后上面老大一句话,这事竟不了了之。 那县男一顿老拳算白挨了。 如此巨大的能量,在这长安,还有狼蛛办不成的事? 得罪不起的人? 简直笑话! 在他的喝斥下,数十名狼蛛成员,按着隐隐的阵列,从各个方位向斗笠男子逼近。 他们这队列,也不是随便排的。 打架,不是人多便好。 初等的,是市井斗殴,只仗着人多或身手高明。 高一等的,是有一定组织纪律,知道哪些人在前,哪些人在后,交替而上,车轮而战。 最厉害的,那便是军中的军阵。 长短兼备,进退如一,分进合击,无坚不摧。 而狼蛛帮打人的阵势,是受过高人点拨,学的是军中之术。 这也是狼蛛在长安横行无忌的本钱。 数次帮派间争夺地盘,一场群殴,狼蛛往往以一敌十。 最后以一帮之力,打得数个帮会抱头鼠蹿,连堂口都被狼蛛给挑了。 到最后,对方老大不得不负荆请罪,请求狼蛛老大放他们一马。 最后以全员退出长安县,让出西市这个最大的肥肉而告终。 「兄弟们,上!」 「干他!」 怒吼声中,早有大汉向着斗笠男子扑了上去。 人还未靠近,早听空气中破风声响。 手弩? 第697页 斗笠男子微微一晃,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过。 夺地一声,狠狠钉入一旁的大树里。 若他躲得稍慢。 这一箭,便能射入他的胸膛。 严重的话,当场毙命。 斗笠男子这才知道,狼蛛帮行事之大胆,手断之狠辣。 远处西市的商旅和行人,早已被驱散。 竟无人敢向这边多张望。 更无人敢报官。 这狼蛛在西市,竟然可以一手遮天? 斗笠汉子心中泛起冷意。 眼见数人执着黑色短刀刺来,他的脚步一错,闪身避开。 手中横刀连鞘扫出。 喀嚓! 最近的一人,手腕被打折,发出可怕的响声。 短刀掉在地上。 但他却不喊不叫,只是煞白着脸,捂着手蹲下去。 脸上大汗淋漓。 后面早有人补位上来。 数支乌沉沉的短枪向着斗笠男子刺来。 横刀一盪,将短枪挑开。 又有数人扑上来,近距离用短刀乱刺。 背后同时有人扑上来,直击斗笠男子下盘。 场面兇险万状。 斗笠男子也是在军伍中闯荡过的。 心中一凛,贴地掠起。 人刚跃上空中。 耳听嗖嗖连声。 数支弩箭向他射来。 呛! 横刀出鞘,在半空中一绞,将三箭弩箭绞碎。 斗笠男子徐徐落地。 头上的斗笠被风吹飞,露出他的脸庞。 这是一张削瘦的脸。 颧骨高突。 眼窝深陷,透着阴冷。 嘴唇极薄。 整张脸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右边脸颊上,从眉心至脸,有一个十字型的刀疤。 「军中武艺,你们狼蛛倒有几分本事。」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色一样,透着冷。 彻入骨髓的冷。 「点子扎手!」 狼蛛帮的浓眉汉子厉声道:「传讯,叫人!」 在后方人群里,有人伸手入怀,从怀里取出一支哨箭,向着空中射去。 那箭发出「咻」地一声尖叫,蜿蜒升空。 才飞出数丈,突然「噗」地一声,不知被何物击中,爆散开来。 这一幕,令所有在场的狼蛛成员,不由愣住了。 什么情况? 「头儿,你看!」 一名汉子指向他们围攻的对相。 狼蛛帮的浓眉汉子顺着他的手指,这才细心去看对方的面相。 一眼之下,立刻神色大变。 「十字刀疤,你是……你是五毒阎罗?」 这声音出来,全场死寂。 只有无数人粗重的唿吸声。 在长安,如今最厉害的便是狼蛛帮,但若说地下世界,最厉害的人,只有一位。 五毒阎罗,魏破延。 传闻此人为异人,七八年前被当时的都察寺寺卿苏大为,招入都察寺,任天字组异人。 此后追随苏大为,南征北讨,杀伐四方,立下无数大功。 但是后来苏大为为了报李大勇之仇,放下都察寺的权位,远赴辽东。 传闻那一战,魏破延也跟随苏大为去了。 在那个时代,地上世界最着名的还不是魏破延。 而是像赵胡儿等一帮勐人。 后来苏大为功成身退,又受朝廷徵召,远赴吐蕃。 之后,听闻追随他的赵胡儿死在雪域高原。 而那时魏破延不知为何,回到长安,做了一名小小的不良人。 传闻他在军中恶了苏大为,受到苏大为的惩处。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想趁着他病,踩上一脚的人,如今都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魏破延此人,心狠手辣,凡是与他为敌,或落入他手中的,没有一个能得好结果。 之后积功做了不良帅,更是杀得一众地下帮会,心胆俱裂。 当时最厉害的还不是狼蛛帮,而是灰熊帮之后的毒狼帮。 但毒狼不慎得罪了魏破延。 听闻将魏破延在军中的袍泽误杀。 之后魏破延只身赴会,一人杀了毒狼帮二百七十三人。 没留一个活口。 此案,震惊长安。 长安县令亲自带人将魏破延押捕归案。 但是在审讯过程中,魏破延突然暴起,将审讯他的捕头与一名不良帅脖颈拧断。 并亲手斩下长安县县丞之头。 此后定了十恶不赦之罪。 下入死牢。 所谓五毒阎罗的名号,也是那一战打出来的。 五毒者,乃蛇、蝎、蜈蚣、蟾蜍、蜘蛛。 世间之毒,莫过于这五者。 魏破延对毒狼帮赶尽杀绝,对自己不留后路。 杀同僚,杀上官,杀得尸横遍野。 毒狼帮的宅子如今荒废了,野草遍地。 夜里时常听到诡异的哭号声。 仿佛无数冤魂不散。 因此,所有的长安帮会,提起五毒阎罗,无不变色。 「五毒阎罗……你,你什么时候出来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听出话里的颤抖、恐惧。 贼你妈! 这魏破延不是被下到长安死牢里。 第698页 这种杀上官的人,十恶不赦之罪,怎么可能出来? 他如何能从死牢里出来? 老大为何让我们来抓此人? 岂非嫌命长了?! 这一瞬间,所有的狼蛛帮成员,心胆俱裂。 背后汗毛倒竖,只觉得被天敌给盯住。 两股战战,到了崩溃边缘。 这时候,才记起方才动手前,魏破延说的话。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 要命的阎罗王! …… 唰! 红云闪过。 同一时间,呛啷一声响。 李客手中短剑出鞘。 他手里的剑比寻常的横刀略短,但也有一尺二寸长。 剑身是师父苏大为亲手设计,请上好的工匠以陨铁摺叠锻打千万遍,方才制成。 寻常的横刀若得百鍊,已是宝刀。 而李客这剑,至少是千炼。 不光锋利无比,兼有强大的韧性。 可弯折而不断。 这也是苏大为有钱,捨得为李客花钱。 又经他根据李客的功夫特性,量身订做。 满大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剑出鞘地一瞬,红裙女子的脸色变了。 她虽在飞踢中,被红裙遮挡看不见李客拔剑的动作。 但耳中听到剑鸣,裙下肌肤生寒。 只觉一股剑气直冲两腿间。 无耻! 红衣女俏面飞红,飞踢的双腿勐地一缩。 只听咻地一声响。 红裙陡然从中裂开。 她大惊失色,一个鹞子翻身,远远掠开。 待落地后低头一看。 只见自己心爱的红裙,从裙摆到胯间,齐齐裂开,分叉从脚到腰。 裹裙变作了开腰裙,露出好一片雪白风光。 「你……」 抬头看向李客。 只见这小郎君手里的短剑犹自嗡嗡颤抖,发出轻悦剑鸣。 李客小脸微仰,嘴角挑起一抹自信的微笑:「你若要打,我奉陪到底,不过提醒一句,我这剑乃是宝物,能长能短,可刚可柔,最擅突刺,一击必中。」 红衣女的脸越发飞红。 这小郎君,看着挺正经的,没想到也是个登徒子。 什么叫能长能短? 什么叫可刚可柔? 还最擅突刺,一击必中? 你怎么不干脆说你的剑能大能小? 「无耻!」 红衣女骂了一声,脚尖一点,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飞射而来。 「你还来?」 李客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刚烈。 已经提醒过她了,居然还要纠缠,当真不怕小爷的剑,给你下面来一下吗? 「你这女子腿踢得那么开,全身都是破绽。」 李客手腕一抖,手中短剑旋了一个剑花,自信的笑道:「我师父说过了,同样的招数,对于我们这种肾斗士,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光了。」 「什么斗士,给奴家躺下!」 红裙女子娇叱一声,脸上火辣辣的,俏面飞霞。 只觉这小郎君满口胡言乱语,句句都是扰人心神,下流无耻。 她的双腿纤瘦笔直,看起来肌肉并不夸张,浑圆而结实。 但是在飞踢中,出腿如箭。 空气中传出破空唿啸,力比劲弩。 可以想到,被她一脚踢中,至少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嗖! 李客侧身一闪,十字步横移。 随着拧腰摆胯,力达肩肘,手腕一抖。 短剑如毒蛇般弹起。 犹如响尾蛇般,直扑女子下三路。 哼!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彼此都动了真怒。 女子一脚踢空,却并不慌张,第二脚凌空又至。 踢至半途,足尖上红光一闪。 火焰乍起。 李客只觉头皮一炸。 异人! 糟糕,料错了。 一缕火焰如红莲绽放,如长鞭抽打。 随着女子的腿踢之势,一下擦到李客胸襟。 那火一沾就着。 李客大叫一声,翻滚跃出,在地上接连扑打。 他可是听师父说过。 异人的火有许多种。 最难缠的一种,沾着即着,不把一切焚烧干净,决不罢休。 他也曾见过师父身边那只神异的小红鸟,一点火星,就将一片小溪烧干的可怕景象。 李客大异中招之下,狼狈翻滚扑打身上的火。 但是红衣女子也并不轻松。 还没落地,她便察觉到一种异常的寒凉。 李客手里的剑,在方才间不容髮间,居然暴长数寸,以诡异莫名的角度,刁钻的刺出。 若非她是异人,远比常人更敏锐,更强大的控制力。 及时缩身避开,只怕方才一下,她就要遭受重创。 落地后,勐地回身。 身上的红裙被剑气又划出一条长长的裂口。 这下好了,变成左右两边开叉到腰的高腰裙。 在这唐朝,这种裙装,无疑是惊世骇俗。 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都露了。 只要一动,两边白生生的大长腿,全都现出来。 「无耻!」 红衣女子羞愤欲死,差点没把银牙给咬碎。 第699页 她身为异人,身手高明,早已不与人动手多年。 如今回长安,受故人之託,对这少年郎出手。 原本看对方长得俊俏可爱,以为手到擒来,存了几分捉弄之意。 哪知大意之下,居然遭到生平未有的奇齿大孚乚。 李客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 还好,这火併不是那种最可怕的异火。 刚才一翻拍打,总算给拍灭了。 除了胸前衣衫破了个大洞,露出了一点点,别的都还好。 「你怎么知道我无耻了?」 李客放下心来,玩笑心起,沖红衣女笑道:「你又没试过。」 这正是方才红衣女子出手前说过的话。 如今原样奉还。 红衣女子脸色一变。 不知是羞愤,还是恼怒。 从她身上散发出异样的煞气。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自她身上散开。 破开的红裙无风自动。 下面白皙的双腿,若隐若现。 「喂喂,你要来真的?」 李客往后退了半步,有些色厉内茬的道:「小爷的剑可是能长能短,能大能小……」 贼你妈,如果是武道高手他不怕。 但是对上异人,心里还是有些发憷的。 这些异人,一个个有通天彻地的手段神通。 不是凭武道便能克制的。 可惜,跟随师父多年,一直到今日都没能成功开灵,无法踏过异人门槛。 「咯咯咯,小郎君真会说笑。」 红衣女子右手轻轻拢了拢微有些散乱的鬓髮。 一洁皓白玉腕露出,白若霜雪。 手腕间,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衬着她脸上的妩媚笑容,看得李客心中寒意大盛。 不好! 师父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女子笑得如此好看,一定是有大奸大盗,不可不防。 就在他心生怯意,想着如何从这异人女子手中脱身时,红衣女子身形倏地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突兀的出现在李客头顶上空。 双腿带着螺旋火焰,笔直踢下。 四周骤然变得灼热。 似乎连空气都被点燃了。 李客心中剧震,此刻才知道自己与这红衣女异人的差距。 原来方才她都留了手。 不过…… 不过方才这女子还有些顾忌,飞踢之时,还稍有遮挡,免得被李客看到。 但是这一下,她毫无顾忌,不惧中门大开。 李客一抬头之下,什么都看到了。 这说明,女子存了杀心。 把他杀了,也就无所谓看不看到。 「最毒妇人心啊!」 李客心中狂喊:「师父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歹毒,山下女人是老虎,果然诚不欺我!」 电光火石一瞬间,李客脑袋一缩,短剑在地上一点,锵地一声,借着剑刃反弹之力,平移数尺。 呯! 女子一脚落地。 地下青砖碎裂。 两尺方圆陡然龟裂凹陷,陷出一个近一尺的深坑。 无数裂痕四面蔓延,犹如破碎的瓷器。 红色的烈焰一卷。 那坑中的石头,都被烧成了白色。 贼你妈! 李客看得背后汗直冒。 若是反应慢半点,只怕烧得骨渣都不剩了。 黄蜂尾上刺,毒蛇口中牙。 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啊! 红衣女子一击不中,毫不迟疑,身形一闪,如一朵盛放的红云。 红裙开裂,白皙修长的大腿,在阳光和火光下,折射着如象牙般莹润的光泽,向着李客追杀过来。 这一踢,天地失色。 李客心中惨叫,只觉得四面八方似有无形的力量涌来。 身体竟连一动都不能动。 像是被禁固在琥珀中的小虫。 「糟糕!药丸啊!!」 心中念头刚起,只见雪白玉足带着灼热烈焰,直踢到鼻尖。 就在这一剎那,远处忽然有人高喊:「九娘住手!」 嚓! …… 哗啦啦~ 眼前跪满了黑鸦鸦一片。 无数的人双腰跪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一颗颗脑袋触到地上。 狼蛛帮一群汉子颤抖着身子,齐声道:「我等不敢与五毒阎罗为敌!愿阎罗大发慈悲,饶恕我等一命!」 曹破延冷漠的双眼扫过这些人,一个个,一张张脸。 「想活?」 「想活!」 「说出谁在背后指使,有何目地,指使之人在何处。」 「阎罗……我们……」 狼蛛帮浓眉汉子身子如筛糠般颤抖。 如果说出老大的名字和住处,就算这里逃了,之后也必将受到帮中惨烈无比的报復。 自己和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他的牙齿死死咬住。 这里死,只死自己一个。 若说出来,全家死光。 怎么选? 一颗颗脑袋顿在地上,沉默。 「说出来,我保你们家人无事。」 曹破延的双眼仿佛能看破人心,带着毫无情绪的冷漠:「以我五毒阎罗之名保证。」 「阎罗……」 浓眉汉子心中一颤,抬头看向曹破延。 第700页 却从他的眼中,看到冰冷之意。 狼蛛帮完了! 第三十八章 明争暗斗 青碧色的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 壶身造型精緻,上面图案灵动,栩栩如生,绘的乃是竹林七贤。 一看这壶与满室茶香,就知不是凡品。 「说来好笑,你我二人在这里品的这茶,据说还是那苏大为改良之方。」 「苏大为?」 坐在严守镜对面的中年人,微微皱眉。 严守镜年约三旬,看上去面皮白嫩,皮肤细腻如妇人。 脸上涂着珠粉。 当真是一个面如冠玉,唇如编贝的美男子。 只是未免有些阴柔过盛。 若是右相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这位严守镜,正是之前他书房里的坐上宾。 严守镜年纪虽轻,但已经是都察寺内位高权重之人。 都察寺如今共分八部,为工、理、刑、讯、传、验、暗、明,八部。 这八部各司其职。 在八部之上,还有三位都察寺少卿。 最上还有两位正卿。 权力架构与苏大为在时,已经大不相同。 这已经是歷经数次改制后的结果。 之所以如此,就是防着有谁一家独大,独揽都察寺大权。 而这严守镜,正是都察寺八部中,「讯」部主事。 讯部,指信息与情报收集。 所以这严守镜,又称都察寺耳目最灵之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背后,还有一层右相的关系。 他还年轻,若有贵人提携,再过几年,便可望少卿之位。 甚至今后连正卿位置,也可以期待一下。 严守镜对面坐的中年人,乃是八部中「刑」部主事,杜义慈。 刑部乃都察寺中,专掌刑狱之部。 凡是都察寺查的案子,抓的人,收集的情报线人,都要经由刑部审问,再由验部堪定,方能定下来。 这八部主事,无论哪一个都是实权在握。 可称大唐长安情报系统的无冕之王。 任何人的决定,都足以掀起天翻地覆的动盪。 「就是苏大为。」 严守镜笑道:「之前茶道都是将茶磨成细粉,再熬制茶汤,欣赏茶花,偏这苏大为不依常理,居然改良了制茶之法,并且将泡茶之法传出。 这法子制成的茶,不用熬制,用沸水沖泡即可饮用。 口感更加清淡甘甜,入人心脾,可以解俗。」 「呵。」 杜义慈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他对苏大为并无太大的好感:「都是些小道,他这人……」 想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到措辞。 就算是心中厌恶苏大为在时的专权,压得都察寺一众人抬不起头来。 只能仰仗苏大为鼻息,在其划定的规则内行事。 现在都察寺没了苏大为,虽然也几经改制,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身上的枷锁限制,比过去却轻松多了。 好日子来了啊。 谁会怀念苏大为在的时候呢? 那个傢伙,太过强势,压得大伙喘不过气来。 收起心神,杜义慈斜眼看向严守镜:「你找我来,不是为了请我喝茶这么简单吧?」 「哎,杜郎君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这次,是想请杜郎君帮一个小忙。」 「帮忙?什么忙?」 「我手上抓到一些人,但是口风甚紧,这方面需要杜郎君相助了。」 严守镜阴柔的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自从长安刑名术第一的老鬼走后,这长安,就没人比杜郎君更擅长此道。」 提起刑名之术,杜义慈脸上露出傲然自矜之色:「这是自然……」 他的舌头打了个突:「等等,你要我帮你审的是什么人?该不会是……」 「嗯,苏大为的人。」 严守镜手捧茶杯,举杯相邀,脸上流露出危险的笑意:「杜郎君,该不会怕了吧?」 …… 右相府。 李敬玄盘坐于竹蓆上,身边丝竹之音,不绝如缕。 他的双眼微闭,似睡似醒。 仿佛沉浸在音乐声里,不愿醒来。 「阿郎。」 一名身着华美衣衫的下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小碎步到李敬玄耳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李敬玄的眼睛张开,挥了挥手。 「万姬,你们都下去吧。」 桌案旁负责弹琴与吹箫的数名歌伎,站起身裣衽为礼,手捧着乐器,倒退而出。 过了不多时,只听堂下有人发出清朗的笑声。 「每次来右相府上,都见右相日理万机,实在太过辛劳。」 人虽未至,笑声先到。 待笑声过去,严守镜已经跨步而入。 不忙着上来,先是叉着手向右相行礼:「守镜,见过右相。」 李敬玄看到他,微微颔首。 「守镜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最近也颇为辛苦。」 严守镜提起衣摆,踱步上来,在相府下人的安排下,在李敬玄对面坐下。 「为右相办事,不敢称辛苦。」 「哦,不知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严守镜抬头又问:「只是不知右相这边?」 第701页 「唔,我让丰主事去办了。」 丰主事,是刑部七品主事。 也是右相的人。 看起来品级不高,职权却不小。 关键时刻,能有奇效。 最重要的是,丰主事掌着狼蛛帮会。 在长安黑道上风声水起的狼蛛帮,不过是丰主事手中一件工具。 也即是右相的工具。 许多事,不方便抛头露面,总需要一些工具,去做些脏活。 严守镜微微颔首:「只要能抓到苏大为的人,这边定能做成铁案。」 李敬玄微微一笑:「那便好,到时,老夫便欠严郎君一个人情。」 「好说,好说,哈哈~」 「严郎君不如与老夫手搏一局?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严守镜知道李敬玄是棋道高手,刚好他也比较擅长。 当下欣然应下。 …… 「九叔!」 李客一身狼狈,看到出现的周良和一伙不良人,不由苦笑:「幸亏你来了,不然不堪设想。」 回头看一眼,方才的红衣女子早已去得远了。 他心有余悸道:「没想到狼蛛居然能请动异人,若非九叔及时出现,只怕小侄这次要失手。」 「我也是未曾料到。」 南九郎长唿了口气,庆幸道:「不过他不是看我的面子,若真动手,我只怕非她一合之敌。」 「那是?」 「她是沖你师父的面子。」 「我师父?」 李客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只听南九郎道:「方才的女异人,名孙九娘,十余年前,曾在长安,与你师父联手破了一桩案子,颇有渊源,不过我还是去岁在蜀中知道此人。」 「蜀中?」 「去岁苏郎君在蜀中治疫,曾有恩于这孙九娘,我也是远远瞧过一面,知道是她。」 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唾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惧色。 「还好这九娘卖苏郎君面子……她还不算可怕,她背后的人才……」 「她背后的人?」 李客越听越煳涂了:「这女异人背后是谁?」 「不知你听没听说过,蜀中张果?」 「蜀中张果?」 李客茫然摇头。 「哎,你年纪轻轻自然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 南九郎摇摇头:「算了不谈此事,先将这几个狼蛛帮的人绑了,你快去办你的事,别的之后再说。」 …… 「失手了?」 李敬玄正与对坐的严守镜,对坐下棋。 严守镜执黑刚拈起一颗黑子,闻言看了一眼李敬玄的脸色。 没有任何异样,淡定如常。 再看看跪在堂下的丰主事。 年纪在五旬的丰主事,此时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深秋季节,额头上居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严郎君,该你下了。」 李敬玄说了一声,转向跪在下方的丰主事,语气温和道:「为什么失手?」 咕嘟~ 丰主事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 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致于连坐在堂上的严守镜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我们请的那个异人孙九娘,不知为何放过目标跑了。」 「不知为何?」 李敬玄重复了一遍。 「等等。」 严守镜开口道:「丰主事,你说的这个孙九娘,莫非是蜀中的孙九娘?」 「严……严主事知道此人?」丰主事颤声问。 「略知一二。」 迎着李敬玄投来的探询目光,严守镜不慌不忙的道:「我曾阅过都察寺内卷宗,查过长安登记在册的异人名录,其中,便有这位孙九娘。 她出自蜀中,师承散修张果,多年前曾在长安,与苏大为有旧。」 这话一出,整个堂内,一片安静。 只有丰主事粗重的喘息声。 仿佛野兽绝望的唿喊。 啪嗒~ 李敬玄手里的白子随手扔在棋坪上。 「丰主事,我对你很失望。」 「右相,对不住右相,我……」 「你请异人,居然不查清她的背景,找来的是苏大为的故旧?你这样做事,老夫怎能放心。」 「右相,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丰主事以头顿时,呯呯作响。 数十个头磕下去,额头撞得青肿破溃,直至鲜血淋漓。 李敬玄沉默着。 他并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 对于丰主事这种狗,若没有用处,扔了也便扔了。 「右相,对了右相,我有一个消息,或可攀咬苏大为。」 这话,令右相的眼神微动。 「说。」 「是……是五毒阎罗!」丰主事舔着唇,激动的道。 「五毒阎罗?」 李敬玄皱了皱眉。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还是严守镜道:「我听说过此人。」 「哦?」 「此人曾为前任长安县不良帅,因为杀了上官,犯了十恶不赦之罪,被下死牢,原本定了秋后问斩。」 说着,他转向严守镜:「五毒阎罗不是下在死牢里?」 「他……他出来了!」 第702页 丰主事颤声道。 「我们狼蛛帮派了几十个好手去抓从苏大为宅中出来的人,不料这人居然是五毒阎罗魏破延。」 「等等,你是说,他从死牢里出来了?」 严守镜一脸吃惊。 李敬玄却是眼神一动。 以右相权倾朝野的身份,自然不会关心一名死囚。 但这个人若是苏大为的人,那便有意思了。 「他是死囚,如今却从牢里出来了,还曾去过苏大为府上?」 李敬玄的嘴角微微上挑。 这使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冷漠刻薄。 「有趣,当真有趣至极,苏大为难道真能一手遮天?」 严守镜向着李敬玄抱拳道:「右相,若真是如此,说不定便是苏大为的一处把柄。」 李敬玄抚须微笑,目光瞥向丰主事:「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人抓到,若抓不到,你也不必再来了。」 「喏!」 丰主事背嵴一挺,才应了一声,突然又像是被人重重在身上打了一拳,腰一下子塌下来。 「右相,这事,恐有些难办……」 「难办?」 李敬玄声音平静,但眼中寒芒闪动,那是动怒的徵兆。 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相要你何用? 「右相。」 严守镜在一旁道:「丰主事说的不错,这魏破延,不是一般人。」 「哦?」 「此人原为都察寺天字组异人,苏大为离开后,一直跟随在苏大为身边,后来在苏大为赴百济辽东时,也入军中。 直到苏大为征吐蕃时,他才回到长安,从不良人做起,一直做到不良帅。 因为一身本事,杀伐果然,长安黑白两道,无人不惧他三分。」 李敬玄修长的眉梢一挑,眉头皱起。 严守镜继续道:「他所犯之事,是……前几年右相曾征西市一块地,右相不知还记得吗?」 右相两眼微眯,似在回忆。 他每天要处理的大小事岂止百件。 时间过去数年,一时间又怎么记得起。 严守镜提醒道:「去岁西市有一片地,右相说征来做朝廷官用,但是那片地是一片破落的陇右老兵住着,官府几次协调无果,最后是灰熊帮出动,杀了数人,又放了一把火烧成白地,才将地拿过来。」 这么一说,右相便有了些印象。 「唔,是有这么回事。」 这种事,对底层的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一生的命运为之改变。 但对右相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高高在上,底层百姓,不过如蝼蚁一般。 一言可决千万蝼蚁的生死。 自然便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内。 「这与那个阎罗又有什么关系?」 「那边棚户据说有魏破延在军中的袍泽,为此他一怒之下,杀上灰熊帮,一怒杀了全帮上下二百八十余人,无一活口,灰熊帮自此除名。」 严守镜看了一眼李敬玄的脸色,轻声道:「之后此人在受审时,不知为何突然动手杀了一名不良帅,和长安县丞,这才被定下十恶不赦之罪,下入死牢。」 这话里,有几分试探之意。 显然,严守镜是猜到了什么。 右相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沉思,似回忆。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投向丰主事。 「丰主事,之前灰熊帮的事,也是你在料理吧?怎么回事?」 「是是。」 丰主事仍保持跪姿。 右相不让他起身,他便不敢动弹。 只是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结巴着道:「当时,小人曾传话让县丞定他重罪,最好永不翻身,反正他也是苏大为的人。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那县丞说话不密,透出了些消息,这让魏破延知道放火杀人之事,并非灰熊帮的意思,而是……」 丰主事看了一眼右相,不敢说下去,改口道:「然后这魏破延便疯了,出手杀了县丞和不良帅,连当时房里一些差役都杀了数人。 一屋子人,共有十七人,最后只逃出两人。」 嘶~ 右相微吸一口凉气。 似也心惊于这魏破延杀心之重。 严守镜在一旁道:「此人被称五毒阎罗,正因为出手狠辣,不留活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着,严守镜目光投向丰主事:「你的人遇上他,只怕都活不了。」 右相的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会惹上这种难缠的傢伙。 他不惧蝼蚁。 可若是蝼蚁中,有一些顽强的傢伙,偷偷藏着,躲着,伺机咬他一口,那也是得不偿失。 「居然会走漏消失……那县丞死不足惜,丰主事,你也是废物!」 「是是,下官废物……只是……」 丰主事看了一眼严主事,吞咽了一下口水:「狼蛛帮拦他的那些人没死。」 「嗯?」 五毒阎罗居然留了活口?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严守镜看了一眼右相,两人心中,都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 混乱的西市,数十个跪地的狼蛛般成员在地上翻滚惨号。 地上血迹淋漓。 更兼有一截截断指,看上去触目惊心。 第703页 「五毒阎罗有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想要活命,留下一指……」 浓眉汉子捧着断掉一指的左手。 血水从指缝里一滴滴的落下,逐渐粘稠。 他的额头满是冷汗。 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扭曲。 一张脸白得像是死人。 「阎罗,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可以。」 魏破延微微颔首。 那双冷漠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扫过他们。 「若是被我知道你们骗我,你们知道后果。」 「知道,知道。」 「不敢欺瞒阎罗!」 众狼蛛帮断指的帮众,一齐跪着磕头。 再抬头时,眼前已不见了曹破延。 「头儿!」 一名小头目惨哼着跪行上来:「他……他不会真的去了吧?他真的会找丰主事……」 「嘘~别说话,兄弟一场,赶紧回家,跑吧!」 「啊?」 「我们泄了密,无论哪方都不会饶我们,这长安,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浓眉汉子不顾身上的血渍和尘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五毒阎罗咱们得罪不起,那丰主事……他背后是谁,大伙不会不知道吧?咱们左右都是死!」 这句话出来,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 长安城西。 荒破古庙,隐约看到门头破落的牌匾上写着「老君观」三个字。 只是看各种残破的情况,这庙也不知荒废多少年了。 迈入破烂的门槛,看到院内荒草丛生。 隐隐听到虫鸣阵阵。 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悄然升起。 这里,像极了传说里闹鬼的古剎荒庙。 有一种莫名的恐怖之气。 咕嘟~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打断了虫鸣。 一剎那的死寂后。 突然,从院后的偏殿中,有人影飞出。 「拦住他们!」 有人在高唿。 刀剑出鞘,脚步杂乱。 有人惨叫,有人喊着放弩箭。 咻咻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视线追到后院。 看到破落的道观偏殿前,地上躺了十几名葛衣汉子。 一个个倒地抽搐,身上血如泉涌。 却不知伤在何处。 还有数十人从四面八方将两人围住。 中间两人,一个身材矮小的黄脸汉子,头上梳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髮髻,以一根铜簪束起。 手里握着一把短刃,双眸澄黄如虎,沉默不语。 站在黄脸汉子身边的,则是一个身材妖娆火辣,眉目妩媚,双眸微碧,带着异域风情的漂亮女子。 这两人,正是都察寺和苏大为都想找到的黄肠与碧姬丝。 当夜陇右老兵夜闯宫禁,还有西突厥復国狼兵。 以及长安诡异起事。 当时场面纷乱。 而黄肠与碧姬丝,两人原本是苏大为麾下异人,居然在那一夜,也曾试图闯入宫禁。 并且曾与明崇俨、薛仁贵动手。 最后见势不妙,才悄然退走。 这一月来,二人仿佛消失在长安茫茫人海中,各方势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直到今日。 「黄肠、碧姬丝。」 人群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二人也曾在都察寺做事,当知道都察寺要抓的人,从无失手,乖乖束手就擒吧。」 尖细的声音忽左忽右,一时难辨方位。 胡姬碧姬丝面笼薄纱,覆住口鼻以下,只露出一双晶莹妙目。 傍晚的霞光下,这胡姬咯咯娇笑起来。 带着胸前峰峦起伏颤抖,竟美艷不可方物。 「这些年,都察寺当真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成器了呢,就凭你们这些外围捕手,就算抓捕异人?」 娇俏柔媚的嗓音下,藏着一股讥讽鄙视之意。 那尖细的声音恼怒道:「敢看不起我们?要抓异人,咱们有的是手段……」 话音未落,只见碧姬丝身边黄肠将手一扬。 一道乌光闪过。 包围他们的葛衣汉子中,有人「啊」地一声惨叫,被乌光透体而入。 「用『腹语』装神弄鬼,以为便找不到你?」 黄肠冷冷一抬手,那乌光自远方飞回到他手上。 原来是他手里那柄短刃。 「呵呵,不愧是昔年苏大为手下,都察寺天字组异人……」 霞光下,突然有一个阴柔飘忽的声音响起。 「既然是前辈当面,我们这些后辈,怎么会不准备『大餐』奉上?」 黄肠和碧姬丝二人脸色齐变。 第三十九章 「小苏,身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柳娘子声音温和的问。 这些年柳娘子的身体大不如前,之前因为思念苏大为曾病过一次。 这次因聂苏突然病倒,她又急火攻心,险些晕倒。 虽请过医师医治,但还没完全恢復。 此时听说聂甦醒了,竟是不顾苏大为劝她多休息,撑着病体过来看聂苏。 「阿娘,我感觉已经好多了,就是有些想吐……」 聂苏躺在床上,看着柳娘子亲手端过来的鸡汤,暗自皱了下眉。 第704页 平日是很喜欢吃的,但不知为何,这次闻着油腥味,竟有些噁心。 她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嗔意,瞪了一眼站在柳娘子身后的苏大为:都怪你。 苏大为不愧是军中歷练过的,脸不红心不跳,也跟着点头道:「娘,小苏还是多休息几日再说。」 嗯,昨晚折腾得太狠了。 聂苏俏面飞红,咬着下唇,垂下螓首。 「应该的应该的。」 柳娘子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深深看了聂苏一眼,握着媳妇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苏你先休息,需要什么就和为娘说,鸡汤不喜欢喝,那为娘一会给你炖别的汤。」 「阿娘,不用这么麻烦。」 「应该的应该的,你现在乖乖卧床休息,别的交给阿娘。」 柳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 叮嘱聂苏好好休息,柳娘子转身正要出去,一眼见苏大为还伫在原地,暗自拉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阿弥,你跟为娘过来。」 「啊?」 苏大为点点头,向可怜巴巴望向自己的聂苏:「我送阿娘出去,一会来陪你。」 「哦。」 聂苏点点头,脸上又露出欢喜之色。 黑猫小玉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外面的阳光照着它,慵懒至极。 一双眸子眯成了细缝。 柳娘子原本要走过,看了一眼小玉,忽地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黑猫屁股上:「小苏在房里休养,这些猫狗都离远些。」 黑猫被一巴掌扇下了窗。 发出喵地一声惨叫。 立在窗下,呆了数秒,背上的黑毛炸起,眼中涌出危险之色。 它怎么说也是诡异,平时连黑三郎的面子都不怎么给,居然被这个老妇人一巴掌拍飞。 没听过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小玉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唿噜声。 苏大为随手带上房门,向小玉道:「听阿娘的,你换个地方。」 黑猫认真的凝视着苏大为,见他不似开玩笑,只得无奈的一甩尾巴,纵上房顶。 猫大爷不和你们凡人一般见识。 原本它连苏大为的面子也不想给。 但不知为何,这几年苏大为身上的气机,令它十分有危险感。 罢了罢了。 房顶的飞檐之上,一身白毛的猴头抱着一旁的金蝮蛇,发出吱吱的笑声。 似乎在嘲笑黑猫也有吃鳖的时候。 冷不防一只黑爪从背后伸出,一jio将它踹飞出去。 吱~~ 猴头髮出凄凉惨叫。 柳娘子抬头看了看,皱眉道:「家里的宠物未免太多了些,黑三郎可以看家护院,这黑猫是明空法师心爱之物,这些就罢了,怎么还养猴儿和蛇,养这些有何用?」 「阿娘,这是聂苏喜欢的,随她吧。」 一说起聂苏,柳娘子的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她拉了拉苏大为的手,和颜悦色道:「阿弥,以后你要多心疼聂苏一些。」 「阿娘,你不用说我也会心疼聂苏的。」 苏大为有些纳闷道:「哪有不疼媳妇的男人。」 「为娘说的不是这个。」 柳娘子的脸色有些憔悴,肤色蜡黄,一副病体未愈的样子。 但她的神色,却透着无限欢喜,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神神秘秘道:「小苏不舒服,你就没想到一些什么?」 「想到什么?」苏大为越发煳涂起来。 「傻小子。」 柳娘子恨铁不成钢的跺脚道:「跟你阿爷在时一样的愚鲁!」 她拉了一把苏大为,在他耳边透着几分神秘道:「小苏那样子,该不会是……有了吧?」 「啊!」 苏大为大惊失色,这怎么就有了?不对,有什么了? 「阿娘,小苏有什么了?」 「身孕啊!」 柳娘子兴奋道:「你没见她方才说想吐……」 「阿娘,想吐和想吐不是一回事吧?」苏大为一脸无语。 「怎么不是!」 柳娘子拍了拍自己的胸,急道:「为娘是过来人,我还能不清楚吗?她方才模样,和我当年怀你时一模一样!」 「呃……」 「你们上次圆房是什么时候?」 「啊这……」 「算了算了,娘不问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柳娘子抛下苏大为,喃喃自语:「得请一个精于女科的医生,到时就找城北的徐医……嗯不成,还得提前找好稳婆,还有……」 「娘啊!」 苏大为一脸懵逼。 您这思路一跳三步,比跳棋还离谱。 怎么一提及这种事,阿娘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根本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 事情……应该不是柳娘子说的那样。 聂苏有没有身孕自己还不清楚吗? 呃,这当然不是自己不努力耕田,老牛还是很卖力气的。 主要是,身为异人,若是娘子有身孕,自己岂能察觉不到? 好吧,也许初期真可能疏忽了,但小苏那反应,哪里和孕妇一样了? 昨晚她比我还积极好不好。 亏得是异人,要是普通人,早被榨干成药渣……咳咳。 苏大为不知想起了什么,老脸终于微微一红。 第705页 柳娘子若真找精于女科的医生来看,那也由得她吧。 …… 「乖乖束手就擒,免得一会动手,大家难看。」 随着阴柔语声,荒凉破败的道观中,不知何时多出四人。 异人! 黄肠与碧姬丝的眼神微变。 异人对于同类的感应无比强烈。 这四人,是一流高手。 想必就是都察寺近来招揽的异人。 据说新组成了一个什么暗部,与当年苏大为任都察寺寺卿组的天字组一样。 碧姬丝与黄肠对了一下眼色。 这四人给他们俩的感觉,实力只怕不在二人之下。 四比二,还有其他都察寺的外援。 嗖!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几乎同时向不同方向飞掠而出。 「想跑?未免太迟了。」 阴柔声音发出大笑。 碧姬丝飞掠的身形勐地一顿。 一个长着金髮狮鬃,一身古铜色肌肤的胡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方才四名异人中的一个。 碧姬丝无心恋战,腰肢一拧,就要从他身边掠过。 却见那狮鬃男人大嘴裂开,露出森森黄牙。 那种感觉,就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面人身的怪物。 「诡异!」 碧姬丝心中一凛,不及反应,就见狮鬃人裂开的巨口中,勐地发出一声大吼。 仿佛半空中炸了一记惊雷。 碧姬丝只觉耳朵里嗡地一声,眼前霎时一黑。 不好! 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 碧姬丝本能的一个拧腰倒翻闪避。 呯! 空气传来震盪。 她在半空中一眼瞥去,心中顿时一震。 只见那狮鬃胡人一拳击出,空气震盪。 地面砖石迸溅,仿佛被巨象踩了一脚,露出一个丈余的深坑。 方才若是稍有迟疑,已经被这不知是诡异还是异人的东西给重创了。 身形轻盈落地。 碧姬丝伸指一抹,发现自己口鼻和耳廓都渗出了鲜血,居然是被这狮鬃异人一吼震伤的。 「异人?诡异?」 她虽惊不乱,一边沉声发问,一边迅速移动。 狮鬃人哈哈大笑,以怪异的腔调道:「我叫阿古巴,天竺异人,我有圣血。」 圣血? 其实便是诡异之血。 血统不纯的半诡异,又称半妖。 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居然还开灵成功,拥有异人神通。 碧姬丝心念电转,加速逃离。 背后传来破风声。 她的背嵴汗毛倒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 腰肢拧转,以一个细云巧翻身的动作翻滚躲闪。 背后,一个胖大的僧人,轻轻一掌按出。 空气为之凝固。 不知僧人使了什么法门,似乎是有封印和封禁一类的作用。 碧姬丝一声尖啸,彩色衣裙鼓盪,裙下的双腿扬起,大片碎石泥土在她劲力的灌注下,如离弦之箭,如暴雨梨花般,飞射向那胖僧人和追赶而上的狮鬃异人。 噗噗噗~ 僧人大袖一卷,如同袖里干坤。 所有的飞石泥土被他纳入袖中。 而僧人的表情十分轻松,动作行云流水。 碧姬丝心中寒意更盛。 方才一击,已经蕴含了她的全部气力,对方的表现,显然游刃有余。 打不过! 她偷眼向黄肠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那边也一样陷入两名异人的包围中。 黄肠手执短刃,左冲右突,一时摆脱不得。 唿~ 劲风扑来。 碧姬丝双袖飞舞。 一双手从袖中伸出,双手鲜红的十指突然暴长盈寸,指尖有异样的寸芒跳动。 锐金之气。 她的异人能力可以强化身体部份,增强杀伤力。 也可以外放金气,增强破坏力。 方才踢出的碎石,便是以锐金之气增强过的,其力道不亚于军中劲弩。 但还是被那胖僧人一袖卷中消失。 这么一对比,这胖僧的威胁,似乎比那狮鬃的阿古巴更大。 碧姬丝双手挥舞撕扯。 胖僧人后发先至,大袖一卷,一股无形的吸噬力量,自袖中透出。 仿佛他的大袖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空中的气流、物质,一齐都被这股吸力扯动,不由自主的向僧人的袖口飞去。 碧姬丝双手十指一抓,划中僧人袖口,只觉得如同充满韧性的兽皮,难伤分毫。 与此同时,自己的重心被僧人袖中的古怪吸力扯动,拉得踉跄。 她心中大惊。 裙下早飞起一脚,直踢僧人下体。 咻~ 空气里,传出气爆音。 可见碧姬丝这一脚的力道何等可怕。 吼! 赶上来的阿古巴金色的长髮飞舞,双瞳透着碧澄光芒,口中又是一声暴喝。 空气似乎被震得翻转了一下。 碧姬丝眼前一黑,随即恢復。 这下她心中有了准备,反倒不如第一次的影响大。 灌足了劲力的足尖,已经和僧人踩着六耳芒鞋的脚碰到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爆裂声。 借着对方传来的力量,碧姬丝勐地抽身后退。 第706页 眼角余光一扫,只见那胖僧的芒鞋被自己一脚踢破,露出几个肥圆的脚趾。 她心中暗自松一口气。 看来对方也不是全无破绽,脚力不如自己。 就在一闪念间,那阿古巴早已冲上来。 一只沙钵般的右拳向自己狠狠击来。 碧姬丝腰肢拧转。 间不容髮中,侧身避过。 巨大的拳头几乎擦着她饱满的双胸过去。 这一拳劲力可怖,如出膛炮弹般。 光是带起的劲风,已经吹得碧姬丝脸颊生疼。 眼看她将要被拳风吹倒。 身体后翻倾跌的同时,一只脚闪电般向上踢出,如一支利箭,倏地没入阿古巴的腋下。 原来阿古巴抬臂挥拳,腋下便露出空档。 这一下稍纵即逝,却被碧姬丝抓到了机会。 耳中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金芒一闪。 一只肌肉发达的古铜色胳膊,蓦地飞上半空。 接着是血雨爆散。 原来阿古巴的这只胳膊,居然被碧姬丝一脚踢断。 她的脚尖上附着锐金之气,不下于宝刀利斧。 断口齐整,白骨刺出。 碧姬丝还来不及高兴,一只胖大的手掌,穿过血雾,划破空间,勐地印向她的胸膛。 是那胖僧人补位上来。 这一掌,正好是碧姬丝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 百忙中,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 一双舞动的大袖,突然凝固。 隐隐看到金芒附在袖上。 竟是以双袖为盾。 咣!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碧姬丝双袖勐然炸碎,如花蝴蝶般四散飞舞。 她整个人像是被看不见的巨锤拍中,狠狠砸向地面。 落地后,又被巨力弹起斜抛向空中。 一路翻滚惨叫,好不容易停下来,双手衣袖早已碎尽。 原本一双欺霜赛雪的胳膊,早已血渍斑斑。 只是一掌,那僧人便击碎了她的护体金气。 连双臂的毛细血管也全数破裂。 碧姬丝还没稳住混乱的内息,平復翻涌的气血,身边又是咚地一声响。 一身狼狈,短刃被击飞的黄肠重重砸在她身旁。 黄肠整个人都被嵌入地下,胸膛一鼓,哇的一口血喷出来。 「矮子……」 碧姬丝颤抖着道:「看来咱们要死在这里。」 黄肠咳嗽一声,勉强坐起身,又是一口血咳出:「说过多少遍,老子只是比你低半个头,不是矮子。」 「现在是说种话的时候吗?」 碧姬丝惨笑。 黄肠一言不发,将手一招。 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柄黑色短剑「嗡」地一声悬浮起来。 眼看要飞回他的手上,蓦地被一只大手捉住。 第四十章 守捉郎 抓住短刃的,是一只黑色的手。 黝黑如墨。 黄肠的短刃,是他寻高明匠人特制的兵器,锋利异常。 但这只黑手捉在上面,就像是感觉不到锋利一般。 大手轻轻一捏,发出「喀嚓」一声响。 黑色短刃立刻断折。 黄肠瞳孔微微一缩。 黑刃是百鍊寒铁所制,哪怕用大斧大锤噼砍,都未必能伤。 但此人居然用手便…… 当初制这兵器,找的是长安隐居的一位隐士,传说曾是先朝宫中的大匠。 许了无数好处和条件,才制成此神兵。 后来苏大为要给李客炼制兵器,找的也是这位隐士。 这样的宝贝,说断就断了。 黄肠带着怒意的视线,从黑手,一直看到对方身上。 黑手的主人,是一个身材削瘦的中年人。 这人最大的特点是肤色苍白。 白得像是纸一样。 白得不像是个活人,像是纸扎纸煳的纸人。 在落日光芒下,透着阴气森森。 仿佛是从哪个坟里爬出来的老鬼。 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则是与肤色相反的深黑。 浓黑如墨,犹如黑白无常中的黑无常。 黑衣、黑手,病态的白肤。 这是方才合击黄肠两名异人中的一个。 黄肠冷冽的目光,从这人的手,到他的身上,脸上。 如果目光是刀,他已经将此人斩碎成无数块。 「传说中的百鍊宝刀不过如此。」 那人口里发出阴柔笑声。 正是方才动手前,从这都察寺缉捕人中发出的声音。 「武器都没了,还要顽抗吗?」 从阴柔白肤男人身边,传出另一个雄浑的声音。 定睛细看。 这是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侏儒。 看上去像是幼童一般。 头上梳着团髻,脸上五官也像是没长开的孩子。 但是颔下鬍渣满布,一双眼透着是狡诈与阴毒。 声音浑厚,如中年壮汉。 这声音,与他侏儒的身形形成极大的反差。 黄肠似乎是认识此二人,一言不发,从自己头上把那只铜髮簪拔下来,在手中轻轻一抖。 锵地一声轻鸣。 髮簪化作一柄两尺长的短剑。 仿佛在说,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他还能作战。 第707页 另一边,断了一支胳膊的阿古巴与胖僧人也重新逼上来。 外围还有都察寺暗部的缉捕合围。 无论怎么看,黄肠与碧姬丝二人都逃不过了。 黄肠手执剑,嘴里又咳出一口血。 但手里的铜剑却握得极紧,眼中透出的是倔强与坚韧。 碧姬丝脸色惨白,但也没有投降的意思,只是咬紧银牙。 一双失去双袖的手臂,手指微动,隐隐有锐金的光芒,从指尖透出。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阴柔的白脸汉子轻嘆:「咱们怎么说也共事一场,真要我亲手将们废掉吗?」 他的脸上露出似惋异,是怜悯之意:「身为异人,修炼不易,若一身修为被废,那会比死还难受吧?」 黄肠与碧姬丝两人脸色齐变。 「杨胜之,你真要这么做?」 「你若真不念袍泽之情,大家便拼个鱼死网破!」 碧姬丝色厉内茬的喊。 这番话,却像是刺激到了阴柔白脸汉子。 他仰头髮出尖细的笑声:「袍泽?你们还知道咱们是袍泽?」 低下头,他恶狠狠的道:「昔年大家同为都察寺异人,可是同人不同命啊,你们俩被苏大为赏识,成为天字组,唿风唤雨,好不威风。而我呢?我的能力不下于你们,我的能力更强,只因为牵连到那件事,不但不被重用,还被人排挤,最后甚至被苏大为暗算,将我贬去西域,在守捉城里做守捉郎。」 说到激动处,杨胜之的胸膛急剧起伏着。 西域,守捉城,守捉郎。 这三个词串联在一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黄肠与碧姬丝脸色一沉,但都默然不语。 似乎是默认了杨胜之说的事,他们也是亲歷者,也是知情者。 「碧姬丝,黄肠,别怪我杨某不给面子,现在放下武器,投降,我保你二人一条命,否则,死。」 杨胜子白纸一般的脸上,露出残忍之色。 他那只黑色铁手,轻轻活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响声。 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 眼看着碧姬丝将要顶不住这份压力,突然有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西域守捉郎?你犯的事,是当年都察寺副卿的案子吧?」 随着声音,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场中。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来的,但他就是出现在那里。 仿佛一眨眼间,便凭空出现。 他的身材并不是特别高大,但双肩坚定。 每一步,都既沉又稳。 给人一种无可匹敌之感。 「魏、破、延!」 杨胜之双瞳微缩,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名字。 他的声音,似乎透着隐隐颤抖。 「五毒阎罗!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旁的矮个子侏儒,还有那断臂的阿古巴,几乎同时喊出这个称号。 一直稳定的都察寺暗部缉捕中,发出微微骚动。 这不是他们不够强,不够狠,而是五毒阎罗之名,在长安凶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更何况,身为都察寺一员,他们清楚魏破延曾是都察寺异人天字组中的头名。 也是后来都察寺分裂后,追随苏大为最厉害的异人。 这守捉郎杨胜之已经是异人中的顶级高手。 但对上这魏破延,有几成把握? 所有人在见到魏破延的一刻,都感觉少了几分底气。 「当年都察寺卿寺卿苏大为从战场归来,发现都察寺两位副卿都为私废工,暗中争权,并且在一桩案子里,犯了不可赦之罪。 之后寺卿明正典刑,按律办事,两位副卿被撤,跟着这二人的一帮爪牙,也一同被裁撤。」 魏破延不是多话之人,但是谈到过去的事,却极为顺畅,仿佛深刻在他脑子里了。 「杨胜之,没记错的话,你便是因为那件事被牵连,但普通人最多是被踢出都察寺,不见得会被发配西域。你能得此,说明你与案子牵连甚深,怨不得别人。」 「怨不得别人?」 杨胜之发出夜裊般阴森诡异的笑声:「怨不得别人?那我这七年守捉不是白捱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一闪。 突兀消失。 再出现,已到了魏破延近前。 「我这七年流配,全都怪苏大为,你们归了苏大为,便是与我为敌,统统要死。」 黑色铁手,向着魏破延心口抓去。 这一瞬间,所有人反应都慢了半拍,待到发现,魏破延与杨胜之已经斗在一起。 「不好!」 「杨胜之的异人之能,比七年前长了不知多少,老大可能会吃亏!」 碧姬丝刚想上前相助,阿古巴庞大的身形就堵在前方,向她狞笑道:「你的对手是我。」 吼~ 如狮虎勐兽般的咆哮声,自他嘴里吼出。 天地失色。 眼前一黑。 那胖僧人大袖一卷,向着碧姬丝兜头罩来。 几乎同时,先前杨胜之身边的侏儒也蹿了上来。 他的双手双足都长出一截尖刺。 这刺好像是从他身体里生出的一样。 黄肠一声暴喝,手中铜剑刺出一绞。 空气中,隐见黄芒一闪。 第708页 侏儒手里的尖刺被绞断。 「童守心,把你的毒牙全拔了,你还有什么本事。」 那名童守心的侏儒尖叫一声,勐地一抖手,一根荆棘遍布的乌滕从他的手中化出,狠狠卷向黄肠双腿。 这腾,竟是他的右臂所化。 侏儒的异能,是将身体化为噬人植物。 地面碎石翻腾。 碧姬丝厉叫一声,双足如劲弩般踢出。 巨大的吸力拉扯,令她的重心一下被带偏。 从半空中轰地一声,狠狠拍在地上。 还不及爬起,就觉双腿剧痛,如被鳄鱼咬中。 勉强看去,只见双腿自膝已经没入那胖僧人的灰色衲袖之中。 大袖蠕动,仿佛真的鳄鱼般不断吞咽,要将她整个吞下。 碧姬丝尖叫一声,奋起全身之力,双足贯满锐金之气,用力踢击。 噗噗~ 百衲僧袖连连蠕动,贪婪的吞咽着。 碧姬丝身形颤抖,很快就吞到腰间。 她的脸色惨白,尖叫着,不甘地一点点的被僧人收入袖中。 「碧姬丝!」 黄肠大惊。 一脚踩中侏儒的藤蔓,再一剑划出剑气,将侏儒从脸噼开。 身形勐地纵跃起,挺剑刺向那胖僧人。 「空净寺悟能法师,为何要助纣为虐!!」 黄肠怒吼。 若是苏大为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这位悟能法师,正是当年玄奘法师座下弟子之一。 后来玄奘法师圆寂,悟能执了衣钵,在长安佛寺传法。 而且当年悟能与苏大为,还算有一段香火情。 但是此刻,悟能却与都察寺异人联手,追杀碧姬丝。 「何为纣,何为虐?」 悟能口喧佛号,胖大的脸上,宝相庄严。 朗声道:「我所为,像是佛,便是众生,尔等便是纣虐,刺杀圣人,十恶不赦,贫僧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言罢,大袖一抖,倏地一下,将碧姬丝收入干坤袖中。 他那只袖神秘异常。 装了一个人进去,也不见有丝毫变化。 昔年玄奘座下能人众多。 最强的首推执捧的行者。 一双火眼能遍观长安大小隐秘,能看破无数秘辛。 而异人之能,当时苏大为还只是异人五品的境界,尚看不出行者的实力。 但曾推算,行者的异人品级,当在三品之上。 而眼前的悟能,当年苏大为从来就没看出来,他也是一异人。 实则沙门信徒所修,与中原不同。 他们的修行乃是从心入手,修佛到一定境界,各种神通不求自得。 自然开悟。 并且是一朝顿悟。 诸如它心通、神足通、天眼通、漏尽通这些佛门六通。 不光是行者得了天眼通、神足通。 就是玄奘法师,据闻也有它心通、漏尽通等神通。 只是从来不显。 用法师的话说,一切人前显圣,即为非法。 但,法师毕竟已经圆寂了。 如今的法师弟子,各有各的缘法。 悟能一袖收了碧姬丝,这边黄肠剑气已到。 悟能口颂佛号,另一只大袖扬起,如一片乌云罩向黄肠。 一霎间,天地变色。 整个天,都化为悟能的一只大袖,黑压压的坍塌下来。 仿佛天倾地覆。 不好! 黄肠心中剧震。 知道这是境界的差别。 这悟能法师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他奋力以剑刺出。 只听到噗哧一声轻响。 无坚不摧的宝剑划在那片乌云上,盪起一条涟漪。 竟没刺透。 铜剑,乃是昔年他在一座古墓中所得。 是前辈修士留下来的宝物。 他以此剑行走,曾杀过无数强敌。 每每在绝境处逢生。 但这一次,连黄铜古剑都破不开这悟能的一只衣袖。 这还不算。 右脚勐地一紧。 回头看去,一根长满毒牙的乌黑藤蔓不知何时竟已缠上了足踝。 原来是那侏儒童守心。 方才黄肠一剑噼开了他的脑袋,现在两半脑袋在脖颈上耸拉着,却不见一滴血流出。 两半脑袋的嘴角各自上挑,露出诡异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手化为藤蔓从后方缠来,先是缠上黄肠的脚,再不断向上延伸。 「童守心,你把自己的身体都炼成毒藤,不怕失去人性,变作没有灵智的食人草!」 黄肠怒骂。 悟能的衣袖早已拍下。 轰~ 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一般。 一股沛然莫当的力量,将黄肠整个人拍在地上。 四肢百骸所有的骨骼一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然后一股巨力吸来,仿佛前方开了一个黑洞。 干坤袖。 「不……」 黄肠以铜剑插地,想要拖延片刻。 他的嘴里鲜血狂涌。 就在整个身子身不由己飞向悟能大袖的一瞬,突然,整个天地安静下来。 狂风息止。 天地清明。 风停了,吸力也消失了。 黄肠的身体失去吸扯力,重重摔在地上。 第709页 整个头脑一片空白。 出了什么事? 他有些茫然的,下意识抬起头。 痛。 颈骨好像都震裂了。 一边咳血,一边瞪大了双眸。 他看到,悟能的脖颈上,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一只大手从后方紧紧掐住了悟能的脖颈。 那只手充满力量,仿佛一发力,就能将这胖法师的脖颈折断。 五毒阎罗,曹破延! 是曹破延的手。 第四十一章 下棋人 送走了柳娘子,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小屋,没急着进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他沉思片刻,背负双手,跨出小院。 这是他搬到新居以来,第一次一个人散步。 长安万年县的房宅。 据说是前隋某位王侯的宅子。 在大唐建立后,收为皇家产业。 这次被李治御笔一挥,拨为苏大为的新宅。 原本就算以他开国县伯的爵位,也不太可能能在长安有这样的豪宅。 如果说之前在永安渠的大宅,是前朝某位废公主的破落大宅。 这次的宅子,就是豪华别墅。 无论是占地面积,装饰奢华,各方面软硬体,都比之前好得太多。 不光有人造湖景,仿照江南东都的假山园林。 还有更大的花园、演武场,各种偏宅也按着风水星辰布局,採光和透气,景致与实用兼备。 乃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好住处。 如果用后世相类比,也就等于在皇宫附近拥有一套前朝王公的全套四合院吧。 而且李治和武媚娘,还下令从教坊司拨了不少犯官家人过来,充任新晋开国县伯家中僕役。 一路上,已经遇见好几批府中下人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 「阿郎!」 「见过阿郎。」 唐朝时不称老爷,称府中家主为阿郎。 称父为阿爷。 称母为阿娘。 称父亲的父亲不叫爷,而称阿翁。 称兄为阿兄,如果是家中大哥,便是大兄,二哥便是二兄。 称同辈人一般为郎君,或者排行第几,便是几郎。 如周良在周家排行第二,人称周二郎。 苏大为称他为周二哥或二兄。 高大虎称高大龙为大兄,便是如此。 苏大为心中似乎有心事,对下人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走过。 府中下人对这位新晋的开国县伯还摸不透脾气。 只知自家阿郎深受武后和圣人的喜爱,据说有意命他为兵部尚书。 但是阿郎居然说要陪伴家人,暂不赴任。 这要换旁人,只怕圣人和武后都会动怒,甚至重责治罪。 但在自家阿郎身上,圣人都没了脾气,几番派天使宣慰。 赏赐的车队和宫里的太监来了一拨又一拨。 各种偷偷来拜访的王公贵胄,下的拜帖都堆积如山。 甚至有各家派来的使者,偷偷打听问阿郎需不需要纳妾,自家有女如何如何。 除了圣人,朝中高官,高门大姓,还有道门和沙门的人都有意攀交。 不少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游侠,奇人异士也郑重的登门求见。 来访之人,络绎不绝。 这处原本属于皇家的宅子,自从苏大为入住后,就没有一刻停歇的。 就如风暴中的活眼一般。 但,自家阿郎对这一切,却充耳不闻。 别说那些沙门法师,道门天师,高门大姓,关陇门阀,就算是圣人和武后,阿郎也只是见过天使,礼物收下,并让天使带话谢过圣人。 但是对于何时结束休息,出去任职之事,绝口不提。 连对圣人和武后都如此,对其他人,阿郎更不给面子。 宅子里,门房旁,三四间小屋里都堆满了拜帖,甚至各种求见的礼物都堆到了房樑上。 阿郎却连面都不肯见这些人。 只让下人们把他们挡在门外。 那些门阀贵族,有些甚至都是四品高官,就算亲自登门,阿郎不肯见,那就是不肯见。 以这些贵人在长安的身份,纵是家中下人,也是横行无忌的存在。 吼一声,只怕长安地皮都要抖三抖。 但如今,亲自登门,在知道阿郎不肯见后,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 都是乖乖的行礼退下。 温驯得简直不像话。 就算那些高官高门,对上他们这些教坊司出来的犯官奴僕,也一个个礼数周全,循规蹈矩。 连声量都不敢拔高。 一个个低眉顺眼的退下去。 这让开国县男府上这些新来的僕人们,一个个都震骇无比。 这些人,他们平素也曾耳闻,在长安街上,只为与人有所冲撞,便让人破财破家的主儿。 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臣或一方称霸的存在。 如今在开国县伯府前,连对苏府的下人都夹起了尾巴,从虎变作猫。 这一幕简直让人的三观震碎。 初时,苏府下人们也颇为手足无措。 久而久之,便知道这是自家阿郎在朝中威名赫赫。 满长安无人敢得罪。 慢慢的,便也习惯了这种情况。 哪怕见到圣人派来的使者,下人们也能保持淡定了。 第710页 苏大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 他走到家宅前院,在一处避静院落门前,扬声道:「李家大郎可在?」 院内有人应了一声,一个美貌妇人迈着碎步迎来,对着苏大为深深一礼:「见过阿郎。」 妇人是李博的妻子,平时低调守礼,在宅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但苏大为知道,李博还是很疼爱妻子的。 她为李博一共生了三个孩子。 大儿子便是李客,后面两个则是丫头。 李客作为苏大为的弟子,而且苏大为记起是后世诗仙李白的父亲。 无论从哪一条,都高看李家一眼。 待之亲如一家。 「郎君在家,阿郎请随妾身来。」 两家住在一起,不止是通家之好,更是如至亲一般,所以李博的妻子也不避讳见苏大为。 行完礼后,便主动在前引路,带着苏大为来到书房。 对早就在门前叉手行礼的李博道:「郎君与阿郎且先聊,妾身去烹茶。」 说罢,何氏便主动退下。 李博将苏大为迎进书房,先请苏大为在主位坐了,自己才坐下:「阿郎找我?」 「客儿现在到哪了?」 苏大为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的李客。 李博也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苏大为会问此事。 他将桌上的一个卷宗打开道:「魏破延已经被客儿救出了,然后黄肠与碧姬丝,现在在老君观。」 苏大为沉思不语。 李博的头髮微带天然卷,这是他体内杂的胡血缘故。 那双黄褐带灰的眸子里,波光微动,看了一眼苏大为的神色,才继续道:「魏破延应该收到命令,去老君观了。」 苏大为的脸上神色略见缓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 「这些年,也辛苦破延了。」 「他说他不辛苦。」 李博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在忍笑:「只是家主有时称他为魏破延,有时又称他为曹破延,他说,不知为何竟改了姓,有时被人称魏,又时又称曹,有些乱。」 苏大为终于忍不住,拍了拍膝盖大笑起来。 这是属于门内人才知道的一桩公案。 魏破延自然是姓魏。 而且身为昔年都察寺异人天字组中的厉害人物,是最早追随苏大为的人。 对苏大为的忠心毋庸置疑。 但苏大为自己却闹出了乌龙。 有一次在给魏破延的传信中,不知为何竟写成了曹破延。 据说当初魏破延接到信后,是一脸懵逼的。 但是他也不敢质疑苏大为的命令,还以为是要自己换姓称曹。 以致于一段时间里,魏破延改名自称曹破延。 后来这事传开,直到苏大为自己听到此事,才知道是闹了乌龙。 天知道他当时脑子里是想到了什么,反正绝对不是让魏破延改姓。 但这事他也不想去解释。 之后,便有人称魏破延为「曹破延」,有时又称他为魏破延。 魏破延也不分辩,叫他啥破延,他都认。 后来李博以此事问苏大为,苏大为只能哈哈一笑,丢下一句「曹魏不分家」,便含煳过去了。 如今李博旧事重提,苏大为也是忍俊不住。 「此事结束后,告诉魏破延,我赐他姓苏。」 「苏破延?」 李博的神色悚然而动。 若真由苏大为赐姓,那魏破延的身份又自不同。 等于成为苏家一员。 按名份上,甚至比李客和苏大为的关系更近。 这一瞬间,李博的心里甚至不由涌起嫉妒感。 甚至会想,何不请苏大为赐李客改姓苏。 但是这个念头一起来,他便自己压住了。 李客若成苏客,他那李博呢? 难不成还能变成苏博? 李家的香火,不要了? 自己可就这一个儿子。 李博苦笑起来,息了心头一点私念。 无论有多功利,对于姓氏和祖宗,他还是不能忘的。 苏大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沖他微微一笑:「客儿是我的弟子,也就是半个儿子,我的一身武艺他能学到几分,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李博心中一动,忙叉手道:「是。」 「说说这次的事吧。」 「喏。」 …… 「五毒阎罗……因为当年灰熊帮强征西市退伍老卒的房宅,闹出人命,被魏破延一怒杀光全帮二百八十余人。」 「冲击禁宫的陇右老兵,那个叫魏三郎的,是被王方翼假借苏大为之名传令,是死士。」 「但是当年陇右旧事,在石头城里,这些卒子本该被牺牲掉的,据说他们等不到援兵,本来当死,但是苏大为当时率兵征吐蕃,救下他们。」 「此外那些异人,黄肠、碧姬丝,原为苏大为在都察寺时的旧部……」 「还有那些突厥復国者,看似为了报復大唐,而夜闯宫禁,但是他们的鲸油,他们的黑火油,从哪来,从何处运进来?」 「听闻审讯后得知,这伙突厥人假扮货商,已经给宫中送了半年的油料,为何直到那一夜才发作?」 「而且刚好与陇右老卒同时行动,若说这背后没人指使,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地,我是不信的。」 第711页 「还有,那批诡异,怎么可能无端出现?大明宫中有龙气镇压,又有李淳风等人布下的阵法守护,这些诡异是如何进入的?」 「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和苏大为脱不开干系。」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苏大为更像是被人布局陷害的。这些事,对苏大为并无好处,但这些人,都是与苏大为有关之人。」 「那么究竟是谁,想要将苏大为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严守镜如女人般皎洁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将手里的黑子落入盘中,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面容平静的右相李敬玄。 「右相,该你了。」 听闻当年石头城援兵之事,是身在裴行俭军中的李敬玄负责。 守捉郎的守捉城,正在李敬玄当年治下。 而杨胜之在守捉城呆了七年,最后是有贵人保他前程,才能脱身出来。 右相啊右相,你在这局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真的是你,布了这局棋吗? 那你的目地又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对付苏大为,当年你与苏大为,皆是别人手中棋子。 又有何仇怨,到如今,还要不死不休? …… 「阿郎,魏破延去了老君观,但是最多也就和都察寺的人斗个旗鼓相当,不见得就能赢,就算能护住黄肠与碧姬丝两人,又能改变什么?」 香气扑鼻的书房内,有茶香,也有屋角博山炉升起的檀香气。 苏大为的声音,自香气中平静的传出。 「我想下棋。」 「嗯?」 「这些年我不在长安,有些人就当真把我当是软弱可欺之辈,顺手想要抹掉。」 香雾中,苏大为的声音越发飘缈。 「但是阿博啊,时代不同了,我也不同了。」 「如今我不是棋子,而要改做下棋人,这棋局,我也有资格下一下了。」 李博心中震动,握着茶波的手微微一颤。 碧绿的茶色,在杯中泛起涟漪。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脑中划过。 「阿郎,碧姬丝和黄肠……」 「他们一直是我的人。」 一直是,苏大为的人啊。 李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以一种难以置信之色,看向苏大为。 若碧姬丝和黄肠一直是苏大为的人。 那当夜夜闯宫禁,岂非是苏大为在背后指使? 难道,那些陇右老兵,那些突厥人幕后真正的指使,是苏大为? 阿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博僵立不动,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 呯! 守捉郎杨胜之单膝跪地。 一只黑色的铁手躺在地上不断抽搐着。 对面的魏破延,手持横刀,仿佛从来没动过。 但是从魏破延身上透出的杀意,却牢牢锁定着他,令他不敢异动。 悟能法师就在杨胜之身旁,双袖破裂,大手微微颤抖。 他的干坤袖已破,昏迷的碧姬丝已经被魏破延夺了回去。 而那个矮个子侏儒已经被魏破延一剑噼开心脏,躺在地上不断抽搐,身体里的藤蔓疯狂蔓延扭动,却无法再復活身体。 只是一个瞬间,魏破延断杨胜之一手。 划破悟能双袖救回碧丝。 一剑杀侏儒童守心。 只剩个阿古巴躲在远处,被吓得不敢动弹。 「五毒阎罗,不愧是五毒阎罗。」 杨胜之惨笑着,满嘴苦涩。 四周的都察寺缉捕一个个暗咽口水,心神动摇。 这便是五毒阎罗的可怕吗? 就在这时,听得有人踏歌而来,唱的乃是彭祖歌谣。 顺着歌声看去,只见一个矮小的道童,背负双手,双足如风,由远及近。 「在下清风,受人所託,来会一会五毒阎罗。」 清风道童发出清越傲然之声。 「听说你在长安没有敌手?可曾听过吾师张果之名?」 第四十二章 棋局 说也奇怪,那道童看着无甚出奇,但自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 连魏破延也不例外。 黄肠咳了一口血,扭头向魏破延低声道:「头领,这道童是谁?」 魏破延神色不变,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听总管说过,他在蜀中时,曾遇到一个道人名张果,实力深不可测,而这清风便是张果座下道童,曾与明崇俨他们交过手。」 「明崇俨?」 黄肠浓眉微动。 他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好像是之前贺兰敏之身边的异人,后来又得武后赏识。 不过…… 算了,现在不是问这些事的时候。 黄肠检查了一下碧姬丝的伤势,见她只是昏迷,并无大碍,这才松一口气。 他一边暗调息运气,恢復伤势,一边道:「头领,这道童好像有些古怪……」 「嘿,蜀中张果道人,是开宗立派的人物,比之一派天师也不差多少,他的人,自然是不错。」 魏破延削瘦的脸上,满是阴霾,双眸牢牢锁定清风。 数息之后,清风道童落入场中,看也不看负伤的守捉郎杨胜之、阿古巴和悟能等人。 只是上下打量着魏破延。 第712页 「你就是长安的五毒阎罗?」 清风稚嫩的脸上满是傲气,带着一种审视之色。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嘛。」 说着,他这才有空看了一眼都察寺的几位异人。 「你们这么多人,连这个什么阎罗都拿不下,简直是废物,都察寺也没传闻中那么厉害嘛。」 这话一出,杨胜之和阿古巴不由大怒。 这清风从一出场,便目无余子。 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魏破延有资格说这话,人家实力在这里。 你这小道童哪冒出来的? 张果? 蜀中张果很有名吗? 杨胜之只是暗怒。 阿古巴则是大嘴一张,向着清风厉吼一声:「大胆!」 他拥有类似佛门狮吼一类的神通。 这一声大吼,宛如虎啸龙吟,震得周边诸人耳膜嗡嗡作响。 首当其冲的清风头上髮簪瞬时炸裂。 一身衣衫仿佛受到无形劲风吹袭,向后飞扬。 在清风身后数十丈的砖石、枯木,一齐碎裂,烟尘迸飞。 声势骇人。 身处在狮吼中心处的清风,人虽矮小,但双足却牢牢钉在地上。 面上神色不变,手掌向外一摊,口中冷冷道:「萤虫岂敢与晧月争辉,中!」 他的掌中,赫然有一粒拇指大小的圆珠。 外表晶莹圆润,萤萤有光。 随着一个「中」字喊出,圆珠化作一道光,径直没入阿古巴的口中。 呃嗝! 天竺异人阿古巴神色一变,狮吼顿时被打断。 只觉一个活物在自己喉咙里冲突,想要钻入,待要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咕嘟一声响。 圆珠落入腹中。 一切化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古巴身上,看出他的不对。 杨胜之一手按着断臂,向清风惊怒交加的喊道:「你……你做了什么?」 清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一招。 无数双眼睛下,阿古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仰面摔倒。 他的肚腹鼓胀如同西瓜。 在落地一瞬间爆裂开来,发出「波」地一声响。 无数银色的小虫,从破开的胸腔肚腹中,疯狂的爬出。 这种小虫像是某种甲虫,有些振翅飞上半空。 有的还在地上爬行。 有的疯狂的狂啮着阿古巴的肚腹内脏。 所有人只觉汗毛倒竖。 阿古巴身为异人,有着一身不俗修为,但此时被这种怪虫破腹而出,咬穿了肚肠,除了在地上抽搐,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夕阳之下,老君观残阳如血。 阿古巴转瞬化为白骨。 场面恐怖至极。 「妖怪!妖怪啊!」 都察寺的缉捕中,有人受不了这份刺激,大叫着掉头逃跑。 但是不跑还好,一跑空中的那种银色甲虫便像是嗅到气味,闪电般飞上去,扑在逃走人的身上。 伴随着阵阵惨叫,很快便被无数银甲虫包裹得密密麻麻,摔倒在地。 待虫子飞走,原地只留下一地碎骨。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你可知道杀了都察寺的人,是什么后果!」 杨胜之心中寒意大盛,沖清风色厉内茬的喊。 哪怕是对着五毒阎罗魏破延,他也没有这种恐惧感。 恐惧来自于未知。 魏破延的手段,他知道。 但这清风以珠投入异人腹中,化为甲虫破胸而出,这种手段近乎于巫,闻所未闻。 一旁的悟能法师瞳孔微缩,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喃喃道:「我曾听先师玄奘说过,在西行之时,路过一处名通天河的去处,当地有一种萨满巫术,是以人血肉养蛊……据玄奘法师说,那种蛊,便是银色甲虫,明『食尸』。」 食尸蛊? 杨胜之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身为异人,也未曾见过这种歹毒诡异的蛊虫。 清风将手一招,那些银色甲虫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齐飞起,涌入他的掌心,瞬间重新聚为一枚圆珠。 这时再看这枚仿佛珍珠般的圆珠,没人再觉得它美丽,只觉得毛骨悚然。 清风用眼角淡淡扫了一眼杨胜之:「若非受人之託来帮你们一手,你以为我爱理你们这些废物?至于你说杀了都察寺的人如何?有本事就来找我报仇吧。」 杨胜之脸色微变。 「你们这些废物都滚远一点,若是我一会动手,误伤到你们,可不怪我。」 清风以鼻孔看人,骄傲得下巴都快扬上天去。 去岁在蜀中与明崇俨交手后。 事后回去张果把他吊起来爆打了一顿。 那一顿揍,差点没把清风打去半条命。 但结果却并非因为清风与人动手,而是竟然动手了,居然没占到便宜。 张果性情古怪,对外极其护短,对弟子,却是十分严苛。 若非如此,清风也不会是这种性情。 被张果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悉心教育后,清风痛定思痛,倒是狠狠修炼了一两门厉害的法术,准备再遇上苏大为的人,便拿出来好好讨回场面。 第713页 这次受师命到长安,一为还人情,二来,便是听说这次的对手,又是苏大为的门人。 那正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老帐连本带利讨回来。 「让我会会这个五毒阎罗,看看你有何本事……」 他一手持着圆珠,一手抽出腰间的腰带。 腰带迎风一晃,立时化为捆仙索。 这些都是张果昔年修道所炼制的宝物,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妙用。 但清风才摆好架势,转脸一看,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方才黄肠、碧姬丝和魏破延站立的地方,地上破开两尺见方的一个大洞。 三名异人早已不知所踪。 清风一愣之后,破口大骂:「这便是五毒阎罗?这便是苏大为的手下?尿遁啊!」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鼻子嗅了嗅,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诡异?」 脑海中闪过当日在蜀中看过的一个半妖诡异。 脸上覆着蛇鳞,一双血瞳,似人非人。 蚺鬼? 是你吗? 「你们休想逃。」 清风冷笑一声,纵身跃入洞中。 老君观内,只留下杨胜之等一众都察寺的人,面面相觑。 良久,悟能双手合十向杨胜之道:「守捉郎,此事恐已非我等能插手的了。」 「悟能法师请自便。」 悟能点点头,转身一步跨出。 仿佛缩地成寸般,消失不见。 …… 「这是长安之下的地宫?」 黯淡的光线下,刚刚甦醒的碧姬丝带着好奇的目光,扫过前方深邃的甬道。 地下虽然昏暗,但借着照碧上幽幽的长明灯,还有甬道间的宝石微光,以异人的视觉,倒是勉强可以看清。 黄肠手按着短剑,目光机警的扫过四方,提防着有人追来。 魏破延则是一言不发,削瘦的脸上,灰褐的双眼里,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在他身前,带他们进入地宫的高大龙,此时已是半人半蛇的诡异状态。 长长的蛇尾拖行在地,巴掌大的青黑色蛇鳞扫过石板,发出哗啦啦响声。 高大龙的双瞳已经化为蛇类的竖瞳,血红而妖异。 似蛇多过似人的口里,微微吐着蛇信,嘿嘿笑着,用如响尾蛇般的声音道:「永徽年间因为丰邑坊的案子,我曾与苏大为在地宫有过一会,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回到地下……」 虽为诡异,他的声音里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人类的温度。 这些年,他已经渐渐能掌握体内的蚺鬼力量。 在人与诡异之间,保持住了平衡。 在诡异形像下,他能发挥更大的力量,但同时还能保留一丝清明,维持人类的思维,实属不易。 魏破延终于开口:「高郎君要带我们去见总管吗?」 高大龙回头看了他一眼,长长的蛇吻中吐出毒信,嘶声道:「你……」 眼中血光陡然一闪。 所有人都听到来自后方的破风声响。 「且随我来。」 高大龙不再多说,身子一晃。 七八丈的蛇躯蜿蜒起伏,倏忽不见。 …… 阿郎,你究竟是…… 「阿博,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苏大为轻喝了一口茶,贊道:「好喝,这茶好像比平日府上下人泡的香。」 李博勉强笑道:「这是用的雪山上的水,水质清冽,用之泡茶,味道会更加甘甜。」 「难怪。」 苏大为点点头:「雪山?该不会是巴颜喀拉山吧?」 这话勾起了李博的回忆。 当年他与苏大为在吐蕃象雄一带结识。 那时苏大为与安文生扮作商旅,只说是寻人,并未亮明身份。 李博察觉到苏大为的不凡,于是动了念头。 他作为前隋旧人多年来不敢返回中原。 既发觉苏大为身份不同寻常,便想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 之后他陪苏大为、安文生远赴巴颜喀拉山的圣峰。 又遇上禄东贊带领吐蕃兵包围圣峰,逼问圣女下落。 经过九死一生,才算是侥倖从雪山逃出吐蕃兵的重围,顺利返回长安。 从那以后,他的命运才完全扭转。 终于能以一个唐人的身份,活在大唐长安。 这一切,皆拜苏大为之力。 想到这里,李博长吸了一口气:「阿郎,你……之前禁宫之事,是否……」 「我猜到你会问。」 苏大为轻轻放下茶杯,黝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明亮,眼神平静的看着李博:「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吗?」 「这……」 这事是如此大逆不道,在大唐律法中,属十恶不赦之罪。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苏大为这么做。 可若不是苏大为授意,黄肠和碧姬丝这两个异人,又哪来的胆子? 而且这次苏大为不惜派出李客去救出魏破延,又命魏破延、高大龙,还有苏大为新近收服的那位前倭国神道圣女,一起去营救黄肠他们。 这岂不是明着宣告,这事是他苏大为在背后指使。 若真的消息传到圣人耳中。 到那时,苏大为还能享有眼下这种超然地位吗? 跟着苏大为的人,像李博一家,高良、安文生等人,到时又会是何种下场? 第714页 有些事不能多想。 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 「阿博,你说人会变吗?」 苏大为指了指桌面的茶杯。 李博一时追不上他的思路,呆了一下:「这……会吧。」 就像他以前在西域流浪,现在却在长安作为苏大为最得力的幕僚,身份地位权势,不可同日而语。 居移气,养移体。 如今就连开国县伯府中的下人,都被各方看中,暗中想尽方法拉拢。 更何况是李博? 甚至有人传言,李博乃是苏大为身边的「黑衣宰相」。 不知多少人走不了苏大为的门子。 只得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先来结识李博。 只是李博眼光甚高,同时头脑清醒,不会轻易被各方高门大姓收买罢了。 现在的他,与永徽年间的他,当然不同。 苏大为也一样。 如今的开国县伯,一言一行,都受各方关注。 他避居家中,连圣人和武后都要派宫中太监携礼物慰问。 一句话,便能改变无数人命运。 这样的朝中重臣苏大为,与永徽年间的小小不良人,当然不同。 绝对不同。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李博:「依我看来,人有些习惯是很难改的。」 呃? 说的不是身份地位这些,是习惯? 习惯,又是什么? 平时的言行? 还是……思维方式? 熟悉苏大为性情的李博,隐隐把握到一丝什么。 苏大为轻轻端起茶杯,看着碧绿的茶汤在杯中一圈圈盪起涟漪。 「你看,你随我回长安有十余年了,但是当年在西域那边,用雪水泡茶的习惯一直未改。」 「呃,这是我的不是,喜欢食不厌精,茶也要饮最好的。」 李博尴尬的道。 苏大为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人的思想、三观,思维逻辑,有他自己的方式,哪怕环境变了,有一些根本的东西,是很难改的。」 他举了举杯:「如你喜欢巴颜喀拉上的雪山水,而我,无论到哪里,都想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李博精神一振,脱口而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话,也是苏大为最喜欢的一段兵法论述。 从苏大为参军以来,他便一直按着这条准绳去做。 开始时,是减少自己的错误,尽量不暴露任何弱点,可敌人可乘之机。 渐渐的,他的兵法越来越厉害,庙算也越来越厉害。 甚至可以用故意暴露出来的弱点,去引诱敌人做出他想要的反应。 而以敌人的反应,反推出敌人的弱点。 最后一击必胜。 到了这一步,就连苏定方和李勣等大唐军神,也认为苏大为已是年青一辈的名将。 以用兵而言,在这个年纪段,大唐无人是苏大为的对手。 「其实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很难改的,这和自己的出身,和家庭环境有关,和经歷有关。」 苏大为似乎在与老友闲谈。 在对着李博的时候,十分放松,随口道:「我初为不良人,并不懂得查案,直到遇到狄仁杰大兄,见识过他的破案手段后,我才知道,人与人的差别。」 「差别?」 「论断案如神,见微知着,我不如狄仁杰大兄,这是天赋,羡慕不来。」 苏大为嘴角含笑,思绪似乎飞回到永徽年间,在柳娘子的小院里,初识狄仁杰的一幕。 「但我也有我的长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知道自己的长处,将其发挥到极致,便能无往而不利。」 听着苏大为的话,李博若有所得。 这些年跟着苏大为,他也习惯了苏大为这种说话方式。 有时听起来好像是顾左右而言它,但其实只是从另一角度,在说同样的问题。 阿郎的长处…… 李博细思着,最佩服他的,大概就是天马行空的想法,那些灵思妙想,层出不穷,常有惊人之举。 不提他那种种神异的发明。 就说征吐蕃之时,谁能想到,在雪谷中,他居然会利用雪崩去对付吐蕃军? 在征高句丽时,掘了大同江,去淹没平壤城,一战定干坤。 在守百济,防御百济復国叛军时,又令赵胡儿率一支人,穿上飞翼,神兵天降,飞入叛军守的石城。 苏大为的思维方式,绝不是普通唐人那种。 李博说不上来,但隐隐有一种感觉,有时候觉得自家阿郎,实在不像是唐人。 也不像是任何一国的人。 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脑洞和见识。 苏大为不知李博已经越想越远,耐心的道:「我的思维方式,比之在狄仁杰大兄的断案,自然是不如,若论比朝中的那些高官大臣,这政争权谋,也大大不如,但我有我的优势。」 他向着李博微微一笑:「我所擅长的是大数据。」 第715页 「大数据?」 李博一脸懵逼,这个词,听着怎么每个字都明白,但连在一起,便不懂了呢? 「就是大案牍术。」 苏大为笑道:「掌握海量的信息后,从中剥茧抽丝,有一整套逻辑方法,将唯一的答案穷举出来。」 他向李博认真的道:「无论用兵,或者用事,我都是这一套方法,从没改过。」 泌人心脾的茶香飘起。 李博起身,提起茶壶替苏大为杯中续上茶汤。 「阿郎,所以这次的事,你是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李博沉吟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黄肠他们闯入宫禁,有何关系?」 无论如何,派手下异人闯入宫中,这不是什么不可胜,这是自己递刀子给敌人。 现在虽不能确定站在幕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李相。 但李敬玄的嫌疑很大。 在如此大的政争漩涡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一夜的事,涉及到政争、党争、关陇与皇权,武后与权臣、寒门与高门,还有,还有就是迁都之争。 这种情况下,阿郎你为何要令黄肠他们夜闯禁宫? 以李博之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也看不清苏大为的布局。 但他相信,以苏大为的智商,手段,绝对不会出昏招,做出授人以柄的事。 究竟是为什么? 他的双眼,带着浓烈的疑惑和不安,看向苏大为。 一不留神,手中茶壶一抖,多余的茶水漫过苏大为的茶杯,向下倾泻。 「啊……」 李博心中一惊。 却见苏大为茶杯举起,满溢出的茶汤又被吸回杯中。 一时间,茶汤高出杯沿数寸,但却颤颤巍巍,如荷叶上的露珠,被无形的力量吸住。 苏大为撮唇一吸。 真元暗吐。 碧绿的茶水化为一道水线,吸入他的唇中。 如长鲸吸水般,一饮而尽。 他现在的修为手段,早已通玄。 行立坐卧,等有超乎常人的神通异能。 「一个人的禀赋,要看环境,也要看天赋,论断案,我不如狄大兄。论权谋手腕,我不如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然而我也有我的优势,有人要在背后算计我,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大为的脸庞上,双眼灿如星辰。 「阿博,这个棋局,我只说给你听……」 第四十三章 佛道 当鼓楼的鼓声隆隆敲响十二下。 东西两市休市。 长安一百一十坊坊门关闭。 整个大唐,进入黑夜。 晋昌坊,大慈恩寺。 大雁塔上,有一僧人正双手合十,向着皇宫方向默颂经文。 他的眉宇间,隐隐笼着一层阴霾。 脸色似悲似喜。 「悟净师兄。」 一个声音突然自后传来。 悟净回头看向拾级而上的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一袭白衣,面如冠玉。 双眸,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皎皎有光。 薄薄的双唇微抿,有一种难以描摹的贵气。 见法师向自己看来,少年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见过师兄。」 悟净面上闪过一抹惊讶,调整心绪道:「崇俨师弟,你来了?」 来者,赫然是明崇俨。 当年明崇俨年纪虽轻,但因为先天开灵,经人介绍,早早到玄奘法师座下听经。 所以与法师,有着师徒名份。 玄奘座下弟子,除了行者不知所踪,在长安的一些法师,如悟能、悟净者,都与明崇俨师兄弟相称。 明崇俨向悟净看去。 悟净,其实是一个胡僧。 比起身材胖大的悟能,瘦削如猴的行者。 悟净是几名弟子中,身材最高壮的。 立在那里,就如一桩铁塔般。 他身上穿着朴素的百衲僧衣,脖颈上戴着一百零八数的朱红色佛珠,颔下生着赤色的捲曲虬须,使他看着,不似一名僧人,更像是江湖中的豪杰,游歷长安的胡商。 若是注意悟净的神情,才能发现,他在粗豪的外表下,有着一种悲悯之情。 月色从大雁塔外透进来,照在悟净身上,给他身体边缘,镀上了一层银光。 悟净法师双手合十,表情愁苦:「崇俨师弟怎么这么晚过来?」 「我来,是有一事想向师兄请教。」 明崇俨踏上石塔,在悟净疑惑的目光下,向外看了一眼,嘆息道:「好些日子没来了,还记得当年玄奘法师在此译经,一切仿佛在昨日。」 悟净沉默不语,似乎也被他的话,勾起了对玄奘的回忆。 「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 悟净神情一怔,眉头不由皱起。 「崇俨师弟,你说什么?」 「我问大慈恩寺,为何要去趟这场浑水。」 明崇俨一步步向悟净走来,眼神渐渐变得锋利,如刀一般,噼向悟净。 「佛门本是清净地,当初玄奘法师百般推辞不受,为何现在你们要向官场靠拢,别说你不知道?悟能师兄应该参与了吧?释门中人,为何要去沾染这些俗事?」 …… 棋下到一半。 黑白二龙在中盘绞杀。 右相府前,一拨拨的人来,又一拨拨的退出。 第716页 严守镜也不由心下佩服,李敬玄能为右相,果然有他过人之处。 一边布局设计,对苏大为百般堵杀。 一边在这棋盘上,与自己黑白相争,居然一直占据主动,步步为营,步步紧逼。 能同时一心两用,这已经是极难的了。 更难的是,中间还有宫中来人,李敬玄毫无波动,起身迎了宫中太监,处理宰相的各种事务,一切如行云流水,丝毫不乱。 分心多用,每一条线,都能处理妥帖,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难怪他能压服阎立本,大权独揽。 哪怕是圣人,也多要仰仗右相。 因为除了他,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人,能在圣人与门阀之间,站好这个平衡点。 身为宰相,既有自己的利益,更要摆平世家高门和圣人之间的利益。 这种峰口浪尖上的位置,并不好坐。 一个不好,轻则丢官。 重则被诛。 之前的宰相,如上官、长孙等人,下场都不好。 严守镜正在心中思索。 就听李敬玄嘆了一口气,投子到盘中道:「这棋,就下到这里吧。」 嗯? 和局吗? 严守镜扫了一眼棋盘,却见李敬玄随手投的那子,正好丢在棋眼里。 一子连成大势。 造成己方大龙被连根拔起。 啊…… 严守镜阴柔的脸上,双眸缓缓睁大,一脸不可思议。 这是被李敬玄中场屠了大龙啊。 方才自己居然看漏了这一步。 他呆滞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一脸恭敬的向李敬玄叉手道:「右相高明,我不如也。」 「弈棋是小道,可惜,今天还差了点火候。」 右相说的火候,自然是指对苏大为手下的抓捕行动。 无论是对出狱的魏破延,又或者执苏大为令去长安狱里提人的李客。 还是其他人。 只要抓到苏大为的人,这棋,基本就是绝杀。 但这场暗斗,终究是无功而返。 苏大为不愧是军旅出身。 手下那些异人身手高明。 想活捉到并不容易。 严守镜迟疑了一下道:「右相,如果没有旁的事,我先告退。」 李敬玄微微颔首,就在此时,忽见一人快步跑入堂内,向着右相单膝跪下,叉手道:「阿郎,人抓到了。」 嗯?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投过去。 抓到了? 棋局绞杀到此刻,终于要屠杀苏大为的「势」了吗? …… 「阿博,你说我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茶香中,苏大为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从容不迫。 这一点,令李博十分佩服。 他自问自己不是没经歷过大场面的人。 无论是年轻时在西域闯荡,还是当年跟着苏大为去巴颜喀拉山,攀上圣峰,被吐蕃兵包围。 又或者这些年跟随苏大为在长安,在军中阅歷。 哪一件都不简单。 磨鍊至此,他自觉自己的心境远胜常人。 虽不至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至少也算是有静气,可以面如平湖。 可是涉及到苏大为,涉及到自身的事。 特别在当下长安这种复杂的局势下,他依旧关心则乱,有些进退失踞之感。 「阿郎你的优势,莫非是军中歷练,在军中的人脉?」 李博想了想道。 以他所见,苏大为在军中羽翼已丰,就算是圣人和武后,都要仰仗。 再过些年,苏大为的威名更盛。 新帝登基,将成为国之柱石。 全大唐,全天下,何人不识君? 这一切,皆因为苏大为「有用」。 大唐的一切,是建立在军功上的。 苏大为有名将的实力,有赫赫军功。 谁都要敬他三分。 这话出来,他自认为是极妥帖的了。 谁知苏大为却微微摇头:「不对。」 李博眉头微皱,一双褐中带灰的眸子,费解看向苏大为。 「愿闻其详。」 「这次回长安前,我也曾想以军功为护身符。」苏大为概然道:「实际上,从征辽东以来,我就一直有这个念头,只要我的功劳够大,那么就谁也动不了我。」 「这不对吗?」李博越发疑惑。 「对,但不全对。」 苏大为轻轻喝口茶:「就像这次我回长安,马上就被捲入朝廷迁都的风波中,当夜就有人沖入宫禁,犯谋逆大罪,而更可怕的是,其中许多人,与我有关。」 李博沉思片刻:「但陛下和武后并不相信,也不会以此治罪。」 苏大为摇头道:「有些事,事实真那么重要吗?我看未必。」 屋内静到极点,只有李博变得粗重的唿吸。 「设局之人,目地自然是武后,但何尝不是圣人,现在从结果看,自然只是虚惊一场,可若真的被他们得手呢?」 苏大为脸庞抬起,看向李博。 他的双眼,仿佛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 李博先是一怔,接着大汗淋漓。 若当夜圣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会如何? 大唐群龙无首。 武后不足以掌控朝局,甚至有可能被人顺手一起除掉。 第717页 而那时,太子李弘按流程,将会被大臣辅佐登基。 但,李弘毕竟年幼,是否真能掌控朝廷? 朝中那么元老功臣,门阀、高门,连圣人与武后联手弹压尚且有些不足。 年幼的太子,又如何能稳住局面? 真到那时,一个不好,就会重现南北朝的局面。 分崩离析,或者权臣篡位,都不是不可能的。 到那时,唯一能助武后和太子稳定局面的,只有苏大为一人。 李勣年老,半只脚踏进棺材了。 萧嗣业因为出身江南氏族,其实不被陛下和武后深信。 而且也是黄土快埋脖子的人了。 太宗时的名将武臣,死的死,老的老,环顾长安,能镇住局面的,可能真没有谁比苏大为更合适。 但,因为私闯宫禁者有苏大为昔日麾下陇右老兵。 苏大为难以洗涮自己的嫌疑,很可能在大乱之初,就被人弹劾治罪,甚至以罪夷九族,至不济也是个判流放千里。 一想到这一切,李博浑身汗毛倒竖。 只觉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当时不觉得如何,直至此时,方才透过苏大为的视角,看到此事的阴险与可怕。 难怪武后和圣人在事后大肆封赏阿郎。 并且向满朝文武认定,兵部尚书只有苏大为可当。 想必也是看到了其中的兇险。 政争,从来便是你死我活的。 便如昔年「玄武门」之变。 「布局之人,好毒的手段,好深的心机。」李博喃喃道。 苏大为轻轻转动着茶杯,并不想在此事多谈下去:「我怀疑右相都只是幕后力量的棋子,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此次若不是我带着消除蜀中大疫的功劳,而且献上灭疫之法,恐怕也难脱身。 而且那一晚,我收到消息虽晚,但还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算是不幸之大幸。」 李博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最正确选择,是不顾嫌疑,第一时间以秘道入宫。 其实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选择。 说更直白一点,究竟是要程序正义,还是结果正义。 昔年秦王在王殿被荆柯刺杀,因为剑长一时不能拔出,只能绕柱逃命。 而满殿的大秦武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荆柯挥舞着徐夫人匕首,而不敢上去救秦王。 为什么? 真当他们全都被点了穴? 并不是啊。 按秦律,若大王无召,任何人近大王身前五十步,诛。 当时站在满唐的秦朝大臣和武卒,不是不想救,也不是没能力救,而是知道,自己这上去,脑袋就保不住了。 冲上去救,能不能救下秦王? 毫无疑问。 就凭荆柯那三脚猫的功夫,任何一个大秦武卒上去,至少可以极限一对一。 若多上来几个,荆柯当场就被拆成零件了。 但是事后呢? 秦王会如何奖赏这些违律的秦卒? 你以为会赏爵赏金吗? 并不会。 那自然是按秦律,借汝人头一用。 顺便把家族老小,再判个砌长城,双赢。 鬼才愿意上去救秦王。 不去救,最多被赢政心里骂骂咧咧,至少脑袋保住了。 当夜苏大为所面临的,也正是类似的局面。 是,圣人是将地宫秘道偷偷告诉了一条给苏大为。 但同时也说了,若无宫中相召,不得擅入。 苏大为那一晚去了,还是冒着极大风险的。 去了,没救到人,脑袋搬家。 去了,也救了人,脑袋搬家。 去了,救了人,脑袋保住。 无非这三个结果。 好在李治没有治苏大为的罪。 还好大唐的律法,不是秦朝的律法。 总之,这一切都是踩在刀尖悬崖边上,颇为惊险。 「这次的事,我算是侥倖成功了,但若下一次呢?」 苏大为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问李博:「一次次靠运气吗?就算圣人和武后想保我,若下一次的局,真的把脏水都泼我身上,我又拿什么来洗脱自己?就算是圣人,也不能公然违反唐律吧。」 「阿郎,那你想?」 「被动挨打,不是我的选择,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苏大为淡淡道:「我的军功,可以保我自己的命,难道还能护住我身边所有人?要是对方真的要对付我,有的是手段。」 一番话,说得李博额头冷汗涔涔。 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李客,想到了周良,想到了安文生,许多跟随苏大为的人。 「所以这一次,我要再给自己手里多一张牌。」 「多一张……牌?」 「军中资歷是功,治疫成功是势,但我还差一双眼睛。」 「眼睛……你是说?」 「都察寺,当年被人设计拿走,现在该收回来了。」 苏大为的眼睛,仿佛穿透李博的身体,看向极远的地方。 「我要让那些人知道,我失去的,我会亲手拿回。」 …… 「你就是李客?」 一名颐指气使的汉子,身上穿着华贵衣袍,只是头上戴着僕人的幞头。 他向着双手被缚,立于阶下的李客狞笑着问。 第718页 李客髮鬓散乱,额头上满是汗水。 倒霉。 是他如今的真实写照。 原本完成了师父的秘令,将魏破延从狱中解出,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不曾想在西市时,却被狼蛛帮会的人盯上。 后来又遇上一名女异人。 幸得九叔他们及时赶到,喝出女异人的名字,才将对方赶走。 本来这事就结束了。 但李客少年心性,过去都是跟着李博或者苏大为行事。 此次算是头一回,苏大为命他单独去做从死囚牢里捞人的大事。 难免有些膨胀。 他没有按事前吩咐的,马上赶回苏宅。 而是在西市又多盘恆了一会,听了一回说书,喝了一会茶,还去甜品铺子吃了甜果。 这一耽误,便多出事来。 之前退走的那个女异人九娘,带了一个倒吊眉,撇着嘴的小道士,嘴里骂骂咧咧的经过,一眼看到从茶馆出来的李客。 李客当时还想找机会遁走。 结果一个照面,人家小道士就把腰带给解了。 当时李客大感新鲜,心想怎么动手还要脱裤子的吗? 这小道士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还没等他吃到瓜,那小道童手里腰带飞来,化作绳索,将他绑了个结实。 华贵衣衫的僕从,乃是右相府中管事,姓吴,因排行第六,人称吴六郎。 他见李客倔强的偏过脸,毫不理会自己,忍不住冷笑一声:「小畜牲性子还挺烈。」 说着,转头向一旁的都察寺严守镜道:「严主事,人我给带来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严守镜向他拱手道:「请替我回右相,我这边都准备好了,精于刑名的好手伺候下来,保管他铁嘴也得吐出话来。」 吴六郎向着严守镜回礼,微微拱手道:「不急,右相有令,要我带着这人的口供,一起回去,我就在这里候着。」 严守镜微微一怔,扫了一眼他身后十余名相府中的僕从,微微一笑,颔首道:「既然如此,那请稍待,一有结果,我马上告知吴管事。」 吴六郎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的道:「善。」 …… 「右相。」 夜色沉沉,李敬玄负手立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外幽蓝夜色。 一轮明月从窗外透入光芒。 声音自后方传出:「右相何苦与苏大为为难,我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深知此人难缠。」 李敬玄沉默不语。 那声音又道:「右相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敬玄终于转身,看向身后之人。 那是一个鬚髮皆白的道人。 满头银髮在头上束起。 身材不高,瘦骨伶仃。 但他的气质充满古韵,有一种难以描摹的仙家气息。 特别是道人的双眼,幽深晦暗,仿佛古井深潭,令人一眼之下,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仿佛这双眼睛里,藏了无数隐秘。 张果。 若是苏大为在此,一定会大感诧异。 蜀中张果,一向不喜与人接触,更不喜欢朝廷。 但却在这个时刻,出现在长安。 仿佛预示了什么。 「果真人是出世的神仙,自然不屑于这些俗事,但是……」 李敬玄长嘆一声:「如今武媚专权,而此女擅佛,如若任由其得势,只怕再过十年,大唐将成为沙门的天下,我道家一脉,自此绝矣。」 张果轻拈银须:「所以你打算从苏大为下手?」 停了一停,沉吟道:「此子的修为深不可测,已经是异人中顶流的存在,寻常异人,哪怕再多人,也不是他的敌手。」 苏大为的境界,已经是天下异人中有数的存在。 虽然平日低调,不显山不露水。 但当日在蜀中,亲眼见过苏大为与荧惑星君对峙。 那一幕的兇险,非局中人不能知晓。 而恰巧,张果那日在场。 亲眼见过苏大为展现的真元气场。 对苏大为的修为境界,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苏大为的境界,已经达到地境。 这在秦汉鍊气士里,算是摸到了地仙门槛。 在庄子的口里,算是餐风饮露那种仙人。 对这种强大的存在,早已不是靠数量堆砌,便能战胜。 所以对李敬玄,选择从苏大为入手,张果不置可否。 「果真人有所不知,苏大为此人,实在是一个关键。若以棋论,他便是劫眼。」 「劫眼?」 「他早年随玄奘法师座前听经,与沙门这些胡教之人,关系匪浅,而他与武后的关系,更是难以捉摸,以此人的异人修为,再加上用兵手段,他若在,无论是对武后,对沙门,都有极大助力。 若除去此人,武后纵有通天手段,在朝中,也将失去一大抓手。 更失去对军方的掌控和影响。」 李敬玄背沐着月光,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道:「苏大为必须除掉,除掉此人,便等于断去武后双臂,沙门胡佛对大唐的影响,也将失去一个抓手。」 张果两眼微眯,隐见瞳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第719页 似是认同了李敬玄的话。 「沙门……这些异族胡教,入我中原,乱我华夏,呵呵,当真是贼心不死。」 张果全身透着幽深难测,虚无飘缈之气。 「当年王玄策从天竺回,带回一妖僧,以献仙丹为名,暗算李世民,那一次,险些酿成大祸,幸而李治还算有些手段,稳住了局面。 但这些年,胡教通过武媚娘,对中原的影响渗透日深。 那个玄奘,甘做天竺胡教的走狗,翻译胡教邪典,乱我道门…… 武媚娘更是不断资助胡教,帮他们立佛寺,兴道场。」 「为我道门千年计,必须斩断胡教伸向中原的手。」 「这些胡佛外道,连本国都保不住,连祖庭都被人侵占,打烂,看他们天竺,信了胡佛之后,任人欺凌,不在今生努力,一心只求来世享福。这等歪理邪说,入我中原,惑乱人心,遗毒子孙。」 「既为道门中人,自要承先贤之志,扬我道教精微,断不能让胡教,乱我炎黄。」 第四十四章 不败 已是初冬时节,寒意渐盛。 李博手捧着茶杯,仿佛通过这个动作,能从上面获取一些温度。 他略定了定神,向苏大为看去。 「阿郎,你想夺回都察寺?」 是了,若都察寺在手,苏大为便等于有了千里眼、顺风耳。 虽说在都察寺里,还留有暗桩。 但终究还是多了许多限制,对情报的掌握,远不如从前。 想到这里,李博心中一动。 终于明白了苏大为所说的「优势」是什么。 在苏大为看来,他的优势不在军功,不在人脉,甚至不在积累的名望。 而在于一手建立都察寺,得到的情报系统。 「阿郎,你说的优势,是指情报?」 李博忍不住发问。 苏大为的目光宁静而深邃,就如书房的鲸油灯一样,永远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他微微点头:「这个世界,是由三种元素组成,分别是物质、能量和信息。」 李博瞪大眼睛。 他自小博览群书,才学过人。 但对于苏大为所说的话,还有他的思路,常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 「何为物质?能量、和信息?」 「这不重要,只需知道,这是世界的构成三大要素便成了。」 苏大为自然不能和李博说,这是他前世所学,只能含煳过去。 「你我、还有眼前的房子,这横刀,这是真实存在的,这些便是物质;还有许多并非实体的,比如说异人修炼的真元、比如权力、朝廷的种种规则,这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影响着世界运行的,可称能量。 而连结这一切的,是靠信息。 比如圣人的圣旨,可令千万人为其赴死。」 在上一世,苏大为知道,量子力学里,一切都是粒子,宇宙的本质是能量。 帝王金口玉言,一句话,便能通过权力的能量,化为信息,改变世界实体。 这一切,古人自是不会明白。 「谁能掌握更多的信息,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苏大为平静道:「你随我出征过,自然知道,我与敌作战,一定要先立于不败,才肯用兵。不败,不仅是少出错,更是比敌人掌握更多信息。 多算胜少算。 有备胜无备。」 李博点头,表示认同。 「如今的局势,我想在长安立足,必须拿回都察寺,有都察寺的情报支撑,才能不败。」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划:「那一夜,若都察寺在我的手中,私闯宫禁这种事,便不会发生。」 李博又是点头。 若都察寺在手,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初露端倪,苏大为便知道了。 不至于到最后事情发生时,才逼得去做危险的赌博。 沉默片刻,消化一下苏大为的话,李博沉吟道:「当年陛下为防阿郎专权,特意将你改任,将都察寺分给多人掌管,多方制衡,如今阿郎想重回都察寺,只怕不容易。」 道理我都懂,可是阿郎啊,圣人当初千方百计把你从都察寺调走,就是怕你掌握都察寺这个大杀器。 如今你想重新掌握都察寺,圣人能同意吗? 纵是圣人同意,都察寺那些人,还有右相等人,又能同意吗? 绝不可能。 所以这是个死局。 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已经将内心的想法全写在脸上。 「办法是有的。」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就看今夜能否按我的计划走。」 「今夜?」 「右相已经出手了,他想抓我的把柄,而我,也想把他拖下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李博已从他的话里,品到了许多未尽之意。 右相已经出手? 什么时候出手的? 至少在宫禁之乱的第二天,在朝堂上,右相的人便开始向苏大为发难。 想将陇右老卒私闯宫禁的脏水,泼在苏大为的身上。 但苏大为通过救驾之功,还有献上治疫之法,获得李治和武媚娘的联手保护。 最终成功脱身。 今夜之事,都是那日朝堂之争的延续。 而那日朝堂之争,何尝不是迁都之争的延续? 第720页 一切皆有因果。 但就算有这些铺垫,过了今夜,苏大为便能拿回都察寺吗? 只怕未必。 李博抬头看向苏大为。 这边所有的事,他都是执行者、参与者。 但是直到现在,他仍想不出来,苏大为有什么手段,能在右相、都察寺和圣人之中,扭转局势,将都察寺夺回。 无论是都察寺那些既得利益者,又或者是皇权、相权,绝没有任何一人,希望苏大为重掌都察寺。 那样的苏大为,太过危险。 …… 「苏大为必须除去,但是他又是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 「没有弱点?」 「也不是说没有弱点,但是他给自己护身的本钱,实在太厚了。」 李敬玄声音幽幽,似乎带着几分费解。 「我从未见过有人,在他这个年纪,如他那般谨慎,我曾研究过他的用兵,发现这人每每看似行险,但都给自己留有后路,每战都有足够的把握。 而在朝堂上,他不光有灭国大功,还有与武后的私人情谊,又结好太子,还在蜀中有治疫之功,又献上治疫之法。 而且此人经商有道,颇有些奇巧发明。 如现在用的鲸油灯,宫中贵人喜欢的逍遥椅,还有提纯烈酒之法,有牙刷等不起眼的小物。 还在长安县弄出一个公交署,运转长安货物,遍行天下。」 李敬玄喃喃道:「这每一桩,每一件,有些看似不起眼,但实在都是自保的手段。」 说着,他抬头看向抚须眯眼的张果:「果老,你说,他在怕什么呢?」 「怕?」 张果微眯的眸子里,碧光闪动,似乎在笑:「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 「少年心性,有这种军功,有这种人脉,嚣张跋扈,横行长安,才是正理啊。」 李敬玄双眉皱起:「但他行事,老沉稳重,从没听说有任何把柄,有任何逾矩,这种人,你说他究竟在怕什么?他图的又是什么?」 屋内一时沉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只怕圣人心中,有时也会有这种猜忌吧? 「头儿,你说开国县伯,断案真的很厉害吗?」 长街之上,寒雾升起。 一行不良人手持着灯笼火把,在各坊之间巡视着。 一边走,一边随口聊天。 既为长夜不那么寂寞,又像是为自己壮胆。 开口向南九郎询问的不良人个子不高。 一脸老实憨厚,但一双细小的眼睛却精芒闪动,显得有些狡猾。 正是白天南九郎手下的乔老三。 外表虽老实,心思实多。 「怎么,你这是想抱开国县伯的腿?」 南九郎微微一笑,从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怒来。 他早年性格柔弱,但追随苏大为这十多年来,东至辽东,西至吐蕃,歷练下来,早已非昔日九郎。 「哪敢啊,头儿,您以前跟的是开国县伯,肯定清楚不少秘事,我这就是好奇问问。」 乔老三舔着唇道:「我入长安县时间短,听闻旧年开国县伯也是长安不良帅,以头儿你跟他的交情,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小的要抱,也是抱头儿你啊。」 「乔老三,我看你应该改名叫乔铁嘴才对,一张嘴恁地话多。」 南九郎呵呵一笑:「你要问开国县伯断案之事,那我可就不困了啊。」 一群不良人正在做着夜巡的事,原本初冬甚是寒冷,大家缩头缩脑了,没什么精神。 听到南九郎提起开国县伯做不良帅断案的事,顿时一个个来了精神。 齐声催促九郎快说。 有的道:若是头儿肯说,明日西市请早酒,算我的。 还有人喊道:「早酒算个啥,明日晚饭,我请头儿去吃顿好的!」 「得了吧,就你?一发钱便去赌个净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一阵轰笑中,南九郎悠然道:「你们愿意听,那我就说说。」 「快说快说!」 「我等洗耳恭听。」 天上的月光静静洒落。 南九郎提着灯笼,两眼微微眯起,似回忆起了昔日。 「开国县伯他,其实断案并无出奇处。」 第一句话,就令所有的不良人,一脸懵逼。 九郎,虽然您是跟过开国县伯,但是这么说他真的好吗? 「但是开国县伯有一桩本事,别人学不来。」 「什么本事?」 「他会找线索。」 「找线索?这算什么本事?」 「不然,一个案子,最难的就是线索,开国县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搜集许多信息,然后汇集起来,剥丝抽茧。他常对我们说,论断案,他不如狄仁杰,但是他肯下功夫,运用大案牍术。」 「这……这也算是断案本事吗?」 乔老三一时瞠目结舌。 原本想打听一些关于苏大为的事,顺便拍拍马屁,留个好印象。 却不曾想,南九郎说的,与大家想的完全不一样。 「大案牍术……又是什么?」 「开国县伯曾说,大案牍数,便是汇集海量的信息,是为大数据。」 「呃……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我原本也不懂,后来随开国县伯查的案子多了,渐渐明白一些,那是穷极一切办法,汇集所有的信息,排除所有的不可能,来找出答案。」 第721页 南九郎的脸色,在灯笼的光芒下,忽明忽暗。 长街寒雾四起,一行人不知不觉,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连巡街的速度都慢下来。 「开国县伯断案好像无甚神奇特异之处,但有时候,无招胜有招。这等平实处下功夫,以我看,就是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乔老三与其他不良人面面相觑。 就算是要拍马屁,也要听懂了,能抓到可夸处才能拍。 现在这种话,你要我一个修炼三十年的马屁高手,都无处下手啊。 「你们道是为何?」 南九郎扫了一眼众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莫测高深的道:「大唐立国以来,能断案,善破案的人有不少,近的有刑部的李思文,还有被开国县伯推崇的狄仁杰,他们都是能见微知着,举一反三之人。 查案往往通过卷宗口供,便能抓到破绽。 这一点上,开国县伯自认不如他们。 但如狄仁杰等人查案,就算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出兇手,但最终要结案,却还差了一点。」 「差哪一点?」 「实证。」 南九郎斩钉截铁道:「口供可做人证,但终究需要物证,现场证物、线索,各个环节都对上,严丝合缝,完成闭环,方能结案。 天马行空的想像力,见微知着的敏锐,还有举一反三的推演力。 最终还是要落地,与各项证据合上。 在这一点上,以我浅见,无人比开国县伯更厉害。 他断案不见有何神奇处,但每一件案子都能解决。 这便是本事。」 一番话说出来,引得众不良人大眼瞪小眼,一脸懵逼。 ……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李敬玄伸出手掌,仿佛将窗外透入的月光和屋内的灯光,全都汇聚在手中。 「昔年太宗皇帝曾与李靖问对,太宗说:当今将帅,唯李勣、道宗、薛万彻,除道宗以亲属外,孰堪大用? 李靖说:陛下尝言勣、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臣愚思圣言,不求大胜亦不求大败者,节制之兵也。 或大胜或大败者,幸而成功者也。 故孙武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张果银髮银须,在灯光下,双眼微眯,仙风道骨,实则碧眸闪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你既知苏大为是这种兵家,与他为敌,何必行险?」 「苏大为,极擅整合资源,昔日他不过一不良人,便能外结武后,内交好苏庆节、尉迟宝琳等人,又通过生意手段,拢络各家,还有昔日他父亲苏钊留下的旧关系。 这若在常人,是绝无可能的事,但他却把这些人脉都经营得很好。 从一个小小的不良帅,走到今天这一步,开国县伯啊,大唐立国以来,无人能出其右。」 李敬玄概然道:「对这种人,一旦被他意识到危险,他的反应,他对一切资源的调用,是极其可怕的。时间拖得越久,我怕就越难制他,只有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要给他反应的机会。」 他的双眼转向张果,目中奇光大盛:「不惜一切手段,务求一击必杀。」 张果拈鬚:「计将安出?」 「他倚重的,真正起势的,是都察寺,此次回来,我料他一定会想重新掌控都察寺。所以都察寺,将会成为棋局中的『劫眼』。」 「劫眼?」 张果仰头望向窗外,袖中手指时聚时合,似在推演。 「劫眼既是他的,也是你的。」 「我既拿住他的徒弟,这棋便已占据了先机。何况苏大为居然胆大妄为,从死牢中救出那魏破延……只要让圣人知道苏大为对都察寺有所图,以圣人之心,呵呵……那时就是机会。」 「所以今夜一定要拿到口供。」 「过了今夜,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将所有的证据呈上,圣人必定大为震怒。失去圣心的苏大为,将会失去翻盘的机会。」 …… 「师兄,我们佛门中人,不应该参与朝廷之争。」 大雁塔中,明崇俨手抚着墙上壁龛上的佛像,脸上流露出痛惜之色。 他想起玄奘法师。 想起当年与行者、贺兰敏之,还有苏大为等人,在法师前听经的日子。 那时的时光,多么祥和。 虽然当时自己年幼,但却没有眼下这么多痛苦。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復反了。 「法师不在了。」 悟净双手合十,脸上的悲色更浓。 「法师不在了。」 明崇俨也同样道。 两人虽然说的是同一句话,但意义却大不相同。 「法师不在了,有谁还能带领我们?有谁能承我沙门衣钵,我们这些修行者,又该往何处去?」 悟净双手抚在脖颈上的赤色念珠,轻轻拨动。 他嘴唇微动,似念经文。 停了一停,双手停在念珠上,继续道:「若是辩机还在,他或可带领我们,但如今他不在了,译经已经到了尽头,我门中人,都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因为法师不在,你们更要刻苦磨励,不断修行精进,直到开悟智慧般若。」 明崇俨收回抚摸佛像的手,向着悟净道:「何苦染红尘是非。」 第722页 「敢问如何精进,如何开悟?」 「这……」 悟净的话,一下子将明崇俨问住。 他虽自小智慧,与佛家也有相当的缘份,但他和苏大为一样,本身却又不是沙门中人。 至多算是有缘,他的修行,却又兼了巫道两门,比较驳杂。 所以被悟净问及佛门修行次弟,如何直指本性,开悟般若,这算是难为他了。 道理人人都懂。 搬出佛经来也是可以的。 但那是前人的智慧,不是自己的开悟。 摘用书上的话,如何能说服悟净? 何况悟净才是沙门门徒。 要辩经,只怕还在明崇俨之上。 「崇俨师弟,你可知佛法从何而来?」悟净向明崇俨平静问。 「从天竺而来?」 明崇俨有些不确定。 「呵呵,他从人心而来。」 悟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崇俨的心。 「因人间痛苦,爱恨纠缠,所以佛陀以无上智慧,顿悟因果,创立沙门,以传正法,为的是直指人心,了却心苦,知无常业力,得无上大自在。」 悟净双手合十,这一刻,他背后银色月光大盛。 照得他脸庞一轮明廓。 下颔赤色卷鬚根根纤毫毕现。 这位胡僧,如浴佛光,宝相庄严道:「佛法既从人心来,便要往人心去,既从世间来,便要入世间修行,这滚滚浊世,正是我辈修行道场。 法师不在了,我们不清楚前路,但我清楚,须得入世,才能得解脱之法。 唯有直面痛苦,才能解决痛苦。」 这番话,如暮鼓晨钟般,在明崇俨耳中敲响。 明崇俨神情微变,双手合十道:「多谢师兄开示。」 月光微斜。 大雁塔的影子投在大慈恩寺内,如定海神针般。 一个声音自幽暗中响起。 「明崇俨走了?」 「走了。」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也许是为他自己,也许是为我等,也许……是为武后。」 「不是为那苏大为便好。」 停了一停,悟能的声音又道:「苏大为的手下颇有能人,我们这次出手,真不知……」 「师弟,收了妄念,一切都是修行。」 悟净带着域外口音的声音响起。 「再则,苏大为本身修的是道家神通,与我佛门虽有旧,但法师在时,还可驱使一二,如今法师不在了,只怕也不会为我等所用…… 让他与李敬玄相争,是消耗道门的力量。 这于我教,大有益处。 师弟毋须多虑。」 「是。」 …… 「以我看右相那边,也不像是能等的样子。」 苏家宅中,从书房的方向,透着灯光。 苏大为的声音侃侃而谈:「双方都在暗中各使手段,我这边的暗线和暗桩都在活动,右相那边,只会更甚。我怕明日朝会,就会有一场恶战了。」 「阿郎,那我们……」 「这场较量的关键,在于圣人。」 「圣人?」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苏大为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淡淡道:「我与李敬玄,想的都是如何抓到对方的破绽,将在朝会上,展露给百官,给陛下看。 都察寺之事,乃陛下圣心独运。 谁能得到圣心,就能得到都察寺。」 「可是陛下不是不愿阿郎你掌都察寺?」 「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在于让陛下更加忌惮李敬玄。」 苏大为语气从容不迫。 但李博却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这一切说来简单。 但是如何让圣人忌惮李敬玄? 应该换句话说,圣人忌惮李敬玄吗? 圣人用人,一向是既用且防。 他肯定也是防备着右相的,但为何李敬玄仍能压服左相阎立本,独揽大权? 那是因为他有用。 陛下必须依仗李敬玄的能力,才能稳住朝廷百官、宰相、武后、世家高门、寒门、军功贵族、军将等诸多力量。 李敬玄的有用,正体现在,他能维持这个平衡。 不到万不得已,哪怕圣人心有疑虑,都绝不会去动李敬玄。 这人,太好用了。 第四十五章 冒险 李敬玄专权吗? 肯定是。 但李治为何还要用此人? 既为能力,又为李敬玄的出身。 当初李治在潜龙之时,李敬玄本就是太子府的侍读。 可以说是李治起家的旧臣。 忠心自然毋庸置疑。 而且当初李敬玄还在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时就曾得到许敬宗等人的赞誉。 能担任李治的侍读,则是受到中书令马周的推荐。 可见李敬玄不但有能力,还有人脉。 宰相位高权重,如今唯一能令李治放心,又能平衡朝廷内外关系的,唯有李敬玄一人,因此就算李敬玄大权独揽,压得左相阎立本抬不起头。 李治依旧容他。 这情况情下,苏大为想扳倒李敬玄,无异于登天。 李博一脸担忧的看向苏大为:「阿郎……」 苏大为摆摆手:「双方各施神通罢了,成或不成,总要试一试。」 第723页 「阿郎!」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 苏大为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目光投向大门。 只见府中下人高舍鸡,站在门外躬身行礼道:「阿郎,有急信。」 李博目光转向苏大为,灰褐色的瞳子里,有微光闪烁。 一般府中禀事,会直接说事。 用到一个「信」字,恐怕就涉及到隐秘。 若是「急信」,则必然是极重要的情报。 「阿郎,我先暂避。」 「不用。」 苏大为挥手道:「呈上来。」 高舍鸡快步走入书房,从袖中出出一个木匣。 匣上以泥封口,又盖有金色印戳。 苏大为接过,看了一眼印点点头,让高舍鸡退下去。 「这是?」 「都察寺内传出的。」 苏大为说着,捏碎泥封,从匣中取出一个竹筒,又验过上面的印信,才将竹筒打开,从中取出一个捲成一束的纸条。 李博在一旁默然不语。 他早就猜到了。 都察寺内的信,也就是都察寺内那位暗桩传出的。 他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当年都察寺的事,他一手参与,也是苏大为身边唯一清楚暗桩存在的人。 一目十行扫过纸条上的字后,苏大为的脸色微微一沉:「客儿出事了。」 「啊?」 李博一个激灵站起身,满脸惊愕。 …… 「这场棋,谁能抓到关键劫子,谁便能占得先机,李客既是苏大为的弟子,满长安皆知,我料他必定要救。 若李客在我右相府上,事情闹到圣人那里,只会各打五十大板,但如今李客在都察寺内关押审问,他苏大为,到底会怎么选择?」 静室之中,烟气氲氤。 右相李敬玄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意味深长的道:「若不救,明日朝会,本相用李客的口供参他一本,足够让他失去圣心;若救……强闯都察寺,那是什么样的罪?呵呵,昔日都察寺由苏大为一手创立,他若强闯,便是一手毁掉自己昔日建立起来的规矩。」 张果抚着长须,在烛光下微微沉吟:「也就是无论怎么选,苏大为都输定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李敬玄:「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破掉此局?」 「果老以为如何?」 静室中,响起一阵轻笑。 …… 夜色深。 苏府中,灯火通明。 「这个时候如果去都察寺要人,只怕授人以柄。」 一个沙哑带着暴戾的声音传出:「我不贊同。」 说话的人,是高大龙。 在他身边,则是黄肠、碧姬丝和魏破延。 在这人对面,是苏大为、李博。 事发突然,没时间去找安文生等人商议。 李博本来是苏大为身边的智囊,偏偏这次出事的是李客,是他唯一的儿子,关心则乱。 此时方寸以失。 从理智上,高大龙说的是对的。 这很可能成为一个陷阱。 但从感情上,他无法坐视儿子失陷于都察寺。 曾经自己一手与苏大为建立起来的特务秘谍机关,只有他才知道,那里面的刑讯何等可怕。 哪怕是客儿……只怕熬不过。 强撑下去,就算人捞出来,身子也废了。 黄肠和魏破延都不是话多之人,一时沉默。 碧姬丝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犹豫了一下道:「但李客毕竟是主公的弟子,若是落于都察寺手里,只怕会经歷酷刑,到那时……」 「必须救。」 魏破延低沉的道:「恐怕他们想从李客嘴里,问出暗桩。」 暗桩两个字一出,所有人神色微变。 暗桩,是苏大为与李博留在都察寺里最后的手段。 为的是在关键时刻,得到关键的情报。 像这次李客的事,便是都察寺内暗桩传出的。 暗桩的身份无比神秘,就算在苏大为这边,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李客当然不知道,但李客的父亲,李博知道这个秘密。 都察寺经过数次清洗,早已被无数势力渗透,有不少人想从中挖出苏大为的秘密。 若是被人查到都察寺中的暗桩,以此呈报圣人。 你让圣人怎么想? 在这种关键位置,苏大为埋下暗桩,意欲何为? 高大龙冷笑一声:「本来这事谁也不知道,但若我们去要人,只怕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事会闹得满长安都知道,这是救李客吗?这是让他死得更快。」 「不救,可能今晚都熬不过去。」 「他们凭什么抓李客,明日阿郎可以向圣人申诉。」 「都察寺可以先抓后审,未必要实证,何况,谁也不知道经过一晚后,都察寺能从李客嘴里问出什么。」 「你……我儿不会透露任何东西。」 「我们相信小郎君,可都察寺的刑,那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吗?」 众人各持立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僵持不下。 「都不要吵。」 苏大为声音一出,所有人的声音就静下去。 一道道目光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双眼晶莹剔透,目光平静,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第724页 「客儿是我的徒弟,就像是半个儿子,我无法坐视他落入敌手,所以必须救。」 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结束了争论。 高大龙眼中血芒闪动,缓缓道:「怎么救?难道像是强闯宫禁一样,一群人直接冲进都察寺?」 这当然是玩笑话。 都察寺涉及大唐最高的机密,所有衙门里的防御力量中,都察寺是最严密的。 不但有遍及长安的望楼报警系统,还有外围的线人,不良人,属于都察寺的武候,差役,还有明部的武卒,暗部的异人,以及种种机关消息。 可以说,沖入皇宫,都比入都察寺要简单许多。 「都察寺的图,我有,先传讯召集人手,我会弄清客儿被关在哪里,到时通过地宫秘道潜入,然后救人,撤走。」 李博脸色有些凝重:「阿郎,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苏大为起身左右走了几步:「客儿是我徒弟,不救,只怕他熬不过今夜,就算是再险,也得试一试。」 李博半是感激,半是担心道:「可若是圣人那边知道……」 「从秘道走,绕过金吾卫的巡守,可以把影响降到最小,但是所有的动作一定要快,务求一击必中。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能顺利救出,就没机会了。」 苏大为的眸光闪动,身形立定,向着一脸深沉的高大龙,沉默不语的魏破延,微微鞠躬道:「迎救客儿的事,就拜託你们了。」 「喏!」 不管之前有多少争执,心里是如何想。 作为这个团体的首脑,苏大为既然已经决定,所有人,便都会按他的意志行事。 长安的夜色,越发深重。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 忽然,一阵夜裊声传来。 正椅着墙角微微打盹的南九郎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只黑色夜鹰正站在墙头上,侧头看着自己。 月光如水。 明崇俨在夜色下缓步而步。 睡不着,太多事缠绕在心间。 从永徽年间结识的贺兰敏之,到去岁蜀中的黄安县苏大为。 到武后。 有时候,他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今后何去何从。 但是走着走着,他的内心渐渐坚定起来。 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光,单手稽首礼:「当年我曾发过誓,既为先天开灵异人,就要做寻常人办不到的事,要为大唐做些事,要为百姓做些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本心。」 月下,一只黑色的大鸟悄无声息飞过。 明崇俨双瞳微缩。 那不像是鸟,倒像是一个人。 …… 都察寺。 鲸油灯的光芒,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若不是亲眼到这里看一看,绝对想不到,似都察寺这样的秘谍机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外表普通的大宅。 而且就在闹市中。 所谓大隐隐于市。 只不过,现在宵禁,一切都停止下来。 唯有都察寺内的鲸油灯,静静的投散着光芒。 院内的假山绵延,颇有意趣。 在假山旁的人造湖水中,突然涌起一串气泡。 一支由芦苇削成的草管,从池中缓缓伸出。 过了片刻,湖水微微起伏。 若有人细看,可以看出在水下似有大鱼游动。 再过片刻之后,魏破延带着黄肠、碧姬丝二人,从湖边钻了出来。 他们身上穿着贴身的皮衣,可以防水。 这一下钻出来,悄无声息,诡秘至极。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白天的时候,他们还在拼命躲避都察寺的追索,但到夜里,却又为救人,主动钻入都察寺中。 三人才一现身,假山旁的泥石突然下陷,露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现出诡异真身的高大龙。 硕大的三角蛇头,在洞中微微摆动,一双血红的眼睛里,隐藏着暴戾之气。 「只能到这里,前边有阵法防御,若是直接经过,就会触动禁制,到时会有大批异人围拢过来。」 「所以拜託高郎君,想办法去破坏地下的阵符。地面上的,由我三人去除掉。」 「只要防御阵破除掉,救人就容易多了,不惊动守卫都察寺的异人便成。」 「呸,说起来倒是简单。」 几人计议已定,对了下目光,分头行动。 都察寺是经过高人设计的。 茅山天师叶法善亲手为整个内院,最核心的部份,画下茅山上清派的防御阵法。 用七种法器,压住阵眼。 想要顺利突入进去,非得将这些法器一一破坏不可。 魏破延并不急,缓缓的向着计划中的阵眼走去。 他的性格沉默寡言,就像是一头孤狼。 对于此次行动的危险,他并不深想。 苏大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十多年,说是恩也好,情也好,都已经纠缠在一起。 他从不会怀疑苏大为的决定。 哪怕这次是要闯都察寺去救李客。 他不会去想,李客为何如此大意落入都察寺手中。 他唯一想的事,若不是为了救自己,李客便不会出事。 自己身陷死牢,原本没想过还能见到太阳。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月被乌云遮蔽。 第725页 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光。 手不自觉握紧腰边的横刀。 低头的时候,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倒吊双眉,冷笑的道童。 「本道就算准了你会来。」 清风的嘴角上挑,脸上现出傲然之色。 他的手掌一翻,手心里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白天给你逃了,如今看你还往何处逃,尝尝道爷这颗定风珠。」 「定风?」 不知为何,魏破延想起了苏大为作的那首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瘦削的脸庞上,那张终年阴郁的表情,竟在这一刻有了几分欢喜之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我没想逃。」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本来以为对方知道不是自己的对手,会夹起尾巴逃掉,就像白天一眼。 没想到这人在此时,突然硬气起来。 「好好。」 清风脸上露出冷笑:「就让我教你做人,苏大为的手下,统统要死。」 手掌微震,那枚圆珠蓦地灵气聚拢。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寸一寸拔出鞘,身体重心下沉,真元在掌间积聚:「来吧。」 唰! 那枚圆珠自清风手中飞出。 …… 黄肠手里的铜剑飞出。 将隐蔽处一枚金色小葫芦斩破。 黑暗中,隐隐听到一声轻鸣。 似有云雾扰动。 「成了!」 黄肠不由一喜,回头看向碧姬丝,从她指尖飞出一缕寒芒,射向远处挂在树上的一枚玉牌。 叮! 一只手突兀的从暗处伸出,将寒芒握在手里。 那是,守捉郎杨胜之。 白天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被魏破延斩下。 但是此时,他的手臂却又完好无损。 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右臂,将抓在手里的寒芒凑在眼下看了一眼:「庚金之气化为飞针。」 铁手微微一捏,那针被捏得粉碎。 杨胜之身上涌起黑雾,大步走来:「白天被你们逃了,如今,我看还有谁能救你们。」 碧姬丝身形一闪,退到黄肠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眼里的惊惧。 …… 地面沙石深陷,一只巨大的蛇尾从中钻出,狠狠一甩。 将远处悬挂的一具长明灯抽打粉碎。 四周先是一暗,接着再次明亮起来。 蛇首从地下钻出,微微偏转脑袋,似在疑惑。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手提灯笼,莲步款款,向着这边走来。 她手里的灯笼造型奇特,不是大唐常见的灯样,倒像是先秦的夜灯。 孙九娘的脸庞在灯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高大龙,高郎君,你是在找这个灯笼吗?」 她的素手一扬。 灯笼飞上半空,在二人头顶上,如星辰一般定住。 「想破阵眼,先得问奴家答不答应。」 「孙九娘。」 高大龙蛇信微吐,声音沙哑道:「你与苏大为有旧,为何今日与我们为敌。」 「为何?」 孙九娘微微抿唇,嘆了一口:「师命难违。」 这四个字一出,她的人已如一朵红莲绽放般,飘了起来。 红裙之下,双脚带着赤红的火焰,向着高大龙噼去。 「该死,我就说不该救人,人家早有防备。」 高大龙口吐人言,骂了一声,蛇头往地下一缩,就要遁走。 孙九娘双脚重重向地上一跺。 地面如地龙翻身般跌宕起伏。 一股无形潜力渗入地下,轰地一声,将高大龙的蛇躯,连同无数土石一齐炸出。 不好! 高大龙心中一惊,随即恼羞成怒。 自己不想与这孙九娘硬拼,但她却藉机发出声响,通知都察寺内的异人。 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别以为怕你。」 高大龙声音陡然变得暴戾。 蛇躯一卷,巨大蛇尾挟着碧幽幽蛇鳞,向孙九娘横扫过来。 电光火石瞬间,孙九娘凌空一跃,竟跃上蛇身。 延着蛇尾向蛇头飞奔。 「找死!」 高大龙身躯摆盪,蛇口大张,勐地向孙九娘咬去。 那蛇口开至一百八十度,里面幽深腥臭,如黑洞般噬来。 孙九娘娇叱一声,玉腿向上弹踢,火焰自足间爆开。 红光照亮了黑暗。 …… 「想清楚了吗?小郎君。」 幽暗中,似有铁链敲打的声响。 「还要坚持下去吗?」 「都察寺的刑,可不是谁都能熬住的?纵是铁汉,也要敲成碎渣,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那是沾了盐的皮鞭抽过的地方。 李客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感觉有粘稠的液体从口鼻淌下来。 他努力睁大肿胀的一只眼睛。 牢房里昏沉沉的,看不清对方。 「我……我说。」 第四十六章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问你,值得吗?」 第726页 苏氏大宅,明崇俨跌坐于坐前,双手扶着桌案,向着正在吟诗的苏大为发问。 他的声音听着倒还算平静,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值。 「李客是我徒儿,我就这么一个徒儿,几乎是当自家孩子在养。」 苏大为侧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你儿子出事,你说值不值得?」 「我……我又没儿子。」 明崇俨拍了拍桌案,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共事一场,我知你为人,你可以为大唐,为圣人和武后做更多事,何苦在这里,去犯禁?」 「犯禁?」 苏大为似在品味着这个词,陷入深思。 一旁匆匆赶来的安文生,双手抱胸,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阴影里,仿佛老僧入定般。 侠以武犯禁。 昔年秦汉多有游侠行于闹市。 但后来终究被朝廷给一锅烩了。 更别提本朝,丰邑坊之事,便是明证。 任你再大的手段,再多的人脉,一旦涉及到朝廷的底线。 就算是武后想保你,圣人岂能容你? 这一切,都在明崇俨的心中闪过,但他没有喊出来。 苏大为肯定明白这些道理。 太兇险了。 若是仗着这段时间圣人武后对你的宠爱,你便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以私人的力量,去冲撞公器。 沖入都察寺,那和冲撞宫禁有何区别? 苏大为,你真的要自陷绝路,不要前途了? 明崇俨深深凝视着苏大为,从他那张清瘦俊逸的脸庞上,双眼饱含了极为富杂的神色。 「苏大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 他纤瘦如竹节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仿佛在弹奏一首乐章。 「从很早之前,从在玄奘法师座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坦白说,我认为你很不成器。」 明崇俨的话,终于令低垂着脑袋的安文生张开了细长的眼眸,向他扫了过来。 苏大为几乎同时看向明崇俨,并没有恼怒,而是带着几分好奇之色:「不成器?」 这大唐,恨他的人,讨厌他的人,或许有很多。 比如那些世家高门,比如被他斗倒的那些人,或者因他存在,而失势的那些人。 但还从未有人当面对苏大为说「你不成器」。 明崇俨的眸光锋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但你却毫不珍惜这些机会,把你一身本事,用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 是,你有一身异人本事,修为通天,可你却并无高人的自觉,依旧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在长安做着生意,摆弄着你的那些小发明,做着不良人。 直到李大勇死了,你才真正主动想做点什么,主动去百济。 你守住百济原本不错,但你偏偏又去征倭岛。 这究竟有何意义?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引圣人猜忌吗? 好不容易创下都察寺这等衙门,你不好好守住门户,却做些无意义的事,最后导致圣人夺去你都察寺卿的位置。 你觉得去黄安县那是圣人器重你吗? 不,在我看来,那是敲打,那是提醒你。 可你呢? 回长安圣人给你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你想要的一切,给你重赏。 这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 可是你却对圣人和武后的任命,百般推辞。 你拒绝长安那些高门拜帖,我也有耳闻。 原本,我以为你是想做一个纯臣,一个孤臣。 可是现在,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是想谋反吗?」 明崇俨一番疾言厉色,直如狂风暴雨般扑来。 声音在屋内久久迴荡。 震得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 从没有人,这样向苏大为质问。 从没有人这般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说他,你做得不对。 包括安文生在内。 屋内一时沉默。 只有风声从窗外灌入。 苏大为抬头看向窗外黑夜:「起风了。」 明崇俨恼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安文生在一旁轻咳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圆润白皙的脸庞,笑道:「明郎君能与阿弥说这些,那是真正当是自己人了。」 苏大为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岂能不知,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袍泽之情。」 「恶贼,扛个屁啊!」 明崇俨俊脸涨红。 并没有共同参军的情谊,何来扛枪之说? 最多就是,在黄安县时,一个县令,一个主薄,大家一个勺里烩过锅。 一个粪勺里,给田里施过肥罢。 安文生收起笑容,摸着下巴道:「明郎君说的也有道理,阿弥身边都是像我和周良、高大龙这种人,周二郎和高大龙就不必说了,他们没多大野心。 就我自己,也只想做个长安贵公子,安享太平,实无太多进取心。 叫我看,阿弥也差不多,他是很知足的人,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份事做,无论是给他个不良帅,又或者兵部尚书,我看他都差不多。」 「这就是问题啊。」 明崇俨气得拍桌子:「你们两个加起来比我大那么多,怎么见识还不如我?自古有多大能力,便要担多大责任,苏大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没有野心便是错!」 第727页 安文生与苏大为对了一眼。 苏大为道:「你觉得我该多点野心?」 「至少积极一点,快去做你的兵部尚书,不要做那些犯禁的事!」 明崇俨道:「以你的能力,替大唐横扫四方,以你的修为寿元,完全可以护佑大唐一甲子,到时天下何人不识君?大唐百姓何人不记得你苏大为,你若在救李客这种事上栽了,既是你的损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损失,你想过没有?」 「想过。」 苏大为点头道:「但我想的和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修的是丹阳君公家的修炼法,是道家一脉,心性要求最是淡泊,如水中鱼般。你让我有野心,让我积极,可我禀性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 苏大为两手一摊。 明崇俨瞪着他,像是看一个怪物。 差点就气得脑血栓当场去世。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我是让你不淡泊吗? 我是让你不要自寻死路,不要做犯禁的事。 留着有用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以你的能力,可以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 青史留名也只是等闲。 难道你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做圣人? 苏大为在明崇俨的注视下,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屋内踱步。 他的身子浴在月光下,轻吟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盪风雷激。」 明崇俨喉结微微蠕动,好诗,真是好诗。 但是你在我面前,装个屁的逼啊! 安文生也是一脸无语:「以前阿弥总说我是装逼犯,但我现在,越发觉得,他才是。」 「人嘛,总是这样,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苏大为苦笑一下,自嘲道:「我也知自己有时候做的未必全对,但于我而言,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侍奉母亲,陪伴妻子,对朋友有义,对朝廷有用,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或是徒儿陷入险境,大唐万里河山,不缺我一个苏大为。 若真到两难决择,我必然是先选家人。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本心。」 这话,令明崇俨久久无语。 安文生也是摸着下巴,想笑又无奈的摇头。 当年在征突厥时,苏大为知道小苏的消息,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你要说他做得对吗? 按军法,杀头都是轻的。 但你若说他不对,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不合法,但合情。 而且至少也是抓到了西突厥可汗后,才抛下军务,去找小苏。 那已经是苏大为所能做的最好选择。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苏大为,依然是那个苏大为。 在他心中的选项里,永远是家人亲人排在首位。 这么拼命积攒军功,所谓者何? 于苏大为并非是为了什么野心,而是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能更好的陪伴家人。 「所以这次,圣人若怪,那便怪吧,不会杀我苏大为的头就行。」 苏大为向着明崇俨叉手行礼道:「无论如何,谢明郎君亲自上门提醒,这份情,我记下了。」 「你……唉。」 明崇俨一甩衣袖:「一个个的都是木头疙瘩,就当我没来过。」 他眉头一挑,脸带恼怒的一甩衣袖,大步离开。 屋内,鲸油灯光芒闪动。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向他看过来。 「一个个的……明崇俨今晚还去过哪里?」 「阿弥,你当真不怕圣人怪罪?」 …… 铛! 高大龙的身子急剧收缩,化为半人半诡异。 一双利爪带着血腥光芒,抓向孙九娘。 孙九娘身形陡然拔高,双足在空中踏动,每一步,脚下生出红色火焰,托着她不断升高。 足下如踩红莲。 高大龙一口咬去,扑了个空。 空中传出「啪喀」一声响。 「铛铛铛~~」 一阵锣声由远及近。 接着是人声喧譁。 还有许多唿哨杂音,还有信号火箭升空。 高大龙为人机警,蛇瞳中光芒闪动,知道不好。 这是惊动了都察寺的警讯系统。 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更多的异人赶来。 如今这种情况,绝对没有幸理。 救不成了。 李客,不是你高大叔不想救你,实在是都察寺防备森严。 不能把所有人都折在里面。 高大龙怪眼一翻,一个扭身,反首一头扎进泥土中。 地面一阵翻腾,如巨浪起伏。 「想走?」 天空中,孙九娘身形急落,右手一扬,从指中飞出一枚金环。 那金环迎风便长,变做数尺见方的圈环,向着地面起伏的地方落去。 「无定飞环!中!」 那块土地,被金环一按,地面陡然爆炸,如喷泉向上飞涌。 一条巨大的黑影挟着泥沙冲出。 正是高大龙。 第728页 那金环不偏不倚,正勒在他的七寸之处。 蚺鬼有化形之能,能大能小,还能土遁,兼且有死而復生的本事,实在是诡异中一等难缠的怪物。 但被孙九娘的无定飞环勒住,就如孙猴头套上了金箍一般,无论怎么变化,都难脱金环。 一时间,嘶吼连连。 高大龙时而化作巨蛇,时而半人半蛇,时而又化回人形。 在天空、地面不断翻腾。 痛苦万分。 不时有大片的蛇鳞破碎,自空中洒落。 碧绿的诡异之血,如喷雾般飞溅。 那金环任你变化,只是不断收缩。 收紧,继续收紧。 已经深深嵌入到血肉中,再收下去,只怕要将高大龙的头颅整个切下来。 孙九娘伫立在飞檐之上,远望正执着火把如火龙一般赶来的都察寺援兵。 再看向不断翻腾的高大龙,冷声道:「高大龙,若你束手就缚,我会饶你一命,否则,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嘶~吼!~~ 高大龙拼尽全力,巨蛇蛇吻张开,向孙九娘喷出一口黑雾。 这雾气中,腥气催人慾呕。 被雾气一喷,附近的树木枯朽,水中鱼虾浮起,显然含有剧毒。 孙九娘两脚一点,轻松避开。 却见高大龙藉机遁入地下,不管不顾,不断向深处钻去。 「想跑?」 孙九娘冷笑一声,掐起指决:「休怪我不念旧情。」 心神一动,深入地下的无定飞环勐地一收。 地面的震动霎时停止。 借着宝物延伸的感知,孙九娘清晰的知道,高大龙的头颅被飞环切下。 她轻嘆一口气,将手一招。 带着血迹的金环从地下飞出。 被她用红莲之火净化后,重新缩为指环戴上中指。 去岁她在蜀中曾吃过诡异的大亏,之后张果便赐下这件宝物,是她护身法器。 有了此物,她的实力倍增,哪怕遇上诡异中顶级的存在,也可以游刃有余。 片刻之间,增援的都察寺缉捕和差役还有一帮异人便赶到了。 孙九娘指了指高大龙断首之处,吩咐人将蚺鬼的尸首挖出。 …… 圆珠化为一道银光,电射向魏破延。 眼见就要射入他的胸中。 魏破延不慌不忙,手中横刀向着地下一刺。 「土形术,沙海!」 咻~ 地面碎石和泥土勐地掀起,宛如一只巨掌。 耳中只听波地一声轻响。 圆珠轻松从沙砾碎石扬起的沙墙中穿透。 但后方,已经失去了魏破延的身形。 清风勐一转头。 身后丈余,魏破延的身形自阴影下钻出,宛如鬼魅。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眼中旋即爆出兴奋之色。 「听人说你曾是苏大为手下最厉害的异人,果然有些本事。」 他手中法决一掐,远射的银色圆珠陡然爆开。 化为无数银色的小甲虫,振动着翅膀,向着这边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慢。 无数食尸虫划着名弧线,灿如烟火。 清风面对魏破延掐着指决。 而魏破延身形如妖魔般,避在阴影中,如踏着水波,向着清风奔袭而来。 横刀,拖在身体后方,长刃没入泥土中,却诡异的不见一丝阻碍。 四周的声音全都消失,连风也一齐消失。 只有魏破延仿若慢镜般,不断踏前的脚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清风的心脏上。 究竟是食尸虫先一步赶到,还是魏破延先冲上来? 唰! 刀光,挟着无数碎石一齐向着清风兜头噼下。 整个空间,像是被魏破延一刀切开。 画面有了不规则的扭曲,左边的清风向左面坍塌。 右面的清风,向右面崩碎。 然而,魏破延眼神爆出寒芒。 没中? 这一刀下去,噼中的东西,居然如灰白色的碎石般崩塌。 「霸王卸甲?」 这声音才出,就听头上传出清风的笑声:「道爷这是金蝉脱壳。」 清风的脚,自空踏下。 原来方才一瞬间,他竟以身上道袍为壳,身子倏地钻出。 这是道家的李代桃僵之术。 专为反败求胜的绝技,可谓死中求活的遁术。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举,还未及反应,只觉眼前银光大盛。 无数食尸甲虫,带着万千流萤,四面八方的飞至。 这光芒如此绚烂,以至于魏破延的瞳中,皆是这种流萤之光。 他的瞳孔暴缩,反手一刀插入地下,厉声道:「沙海!」 地面隆隆起伏,无数沙石如喷泉般爆射出来。 空中无数沙砾灌注着真元,犹如强弓劲弩,激射向那些食尸虫。 「萤虫岂与皓月争辉!」 清风大笑一声:「给道爷收!」 魏破延身子一震,只觉腰间勐地多出一物。 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绳索,一缠上来,便疯狂缠绕,将他的身体缠了个结实。 捆仙索! 清风仗着这法宝,在蜀中时,曾让明崇俨和高大龙都吃过亏。 此时魏破延猝不及防,顿时中招。 第729页 「死。」 清风落地,一脚向着魏破延的头顶狠狠踏去。 他不是孙九娘,对苏大为的手下并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这一脚,就存了将这五毒阎罗一脚踩死的念头。 虽为道童,但跟着喜怒无常的张果,他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情感。 太上无情,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既为道爷的敌手,那就乖乖送你一程。 噗! 一脚踏下。 清风脸色顿时一变。 不对。 脚下的五毒阎罗,身体如沙砾般坍塌。 清风身形一变,落地后视线扫去。 自己的捆仙索散落在地上,被自己一脚踏上的,只是一堆碎石沙砾。 他将手一招,无数食尸虫汇聚在掌心,重新聚为一枚圆珠。 「假的?」 清风的嘴都给气歪了。 才露了一手金蝉脱壳,这五毒阎罗不曾想也精于此道。 居然用沙石做了个傀儡替身。 人呢? 他的视线四面扫过,双眉倒拧。 「给道爷出来吧!」 清风勐地一爪抓向黑暗。 他身后的阴影,如沸水般翻滚。 魏破延的身体突然从黑暗中浮出,飞速后撤。 「休想逃。」 清风一声冷笑,右足重重踏地:「给我定!」 脚下阴影如箭一般向前延伸,一直蔓延到魏破延的脚下。 双方身形同时一震。 魏破延的身体仿佛被点穴一般顿住。 「好个道童,竟有这种手段。」 他的声音缓缓道:「你的师父是谁?」 「蜀中张果。」 清风冷笑,手中托起定风珠。 向着魏破延轻轻一吹。 「去吧!」 银珠爆开,无数火焰流萤,划着名曼妙的弧线,乱舞银蛇。 魏破延的双脚被清风的影子束缚住,双手举起横刀。 瘦削的脸上,一脸阴郁。 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心。 「你的脚动不了,移动被限,如何能躲过我的食尸虫?」 「战胜你,何须移动?」 魏破延缓缓道:「道分阴阳,尔后有五行,先天真炁可化万物。」 横刀反手插入脚下阴影:「定!」 这一刀,无形的真炁传递。 清风只觉身体一震。 这一霎,时间空间仿佛消失,自己与那五毒阎罗就像是一根蛛丝的两头。 不光是自己定住魏破延。 魏破延也定住了自己。 不好! 清风心中剧震。 只见一圈圈的真炁涟漪,自魏破延身週游动,最终将他方圆十丈,化为巨大的沙海。 随着魏破延一声低吼。 黑色的雾气瀰漫升腾,无数沙砾激溅向天空。 每一粒沙,都像是拥有意识,飞射向清风的食尸虫。 噼啪! 宛如雨打芭蕉,只是瞬间,地面便多了无数虫尸。 「我的定风珠!」 清风看得肝胆俱裂,忙将手决一变。 剩下的食尸虫不敢再上去,迅速飞回,在他掌心重聚为圆珠。 只是这一次,圆珠仿佛缩水了一般,足小一圈。 「这是师父赐下的宝物……你赔我的定风珠!」 清风道童看得睚眦欲裂,只觉心在滴血。 抬头看去,神色勐地一变。 魏破延身形不见。 前方,只有滚滚黑雾在涌动。 那雾气无比的阴邪,渗人。 其中隐有无数兽类吼叫。 「诡异……出巡?」 清风感觉仿佛被人狠狠一耳光扇在脸上。 自己亲自出手,动用师门法宝,不但没能杀了五毒阎罗,反被对方削弱了宝物。 还有眼前,这些诡异,从何而来? 第四十七章 值得 「诡异出巡?你确定?」 房内,有人发出惊怒的叫声。 诡异,为什么会出现在都察寺内。 都察寺成立十余载,从未遇到这种事。 「大胆!」 「速派暗部异人出手。」 「要不要知会一下太史局?」 「放屁,这种事要是让太史局的人插手,你让我等的脸面往哪搁?」 整个都察寺此时显得颇为混乱。 虽然早有预料可能会出乱子,但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真的派异人冲击都察寺。 如今又出了诡异。 「寺卿,寺卿在哪?」 「快派人通知寺卿!」 「两位副卿何在?今夜何人当值?」 「究竟要不要通知太史局,谁人可拿个章程?」 「八部主事,有谁在?速做决断!」 铛铛铛~~ 警讯之声大作。 望楼一时灯火通明。 …… 黑雾大盛。 幽幽冥冥,缈缈茫茫,阴风惨惨。 几乎是唿吸间,黑雾吞噬了大半个都察寺。 「大胆!」 清风道童双眉倒吊,气得七窍生烟。 手中定风珠旋转不定,发出呜呜的怪啸音。 淡淡的微光自定风珠传出,却只能照清面前丈余空间。 更远处的黑雾,犹如黑洞一般。 第730页 吞噬了一切声光。 这里,没有平日的白噪声,只有绝对的死寂。 间或一两声诡异的吼叫传来。 就算清风艺高人胆大,此时也感心中一阵发毛。 他厉啸一声给自己壮胆。 「师姐~~~~」 「师父~~~」 张果平日里常说清风道童只会仗着法宝呈凶,道心比之孙九娘都不如。 平日里清风眼高于顶,只觉师父那是故意捧着师姐。 只到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的叫声里,透着色厉内茬。 就像是一个慌乱无助的孩子。 意识到自己道心动摇,他双眼圆瞪,勐咬舌尖,手中定风珠爆散出万丈豪光,化作无数流萤飞射入黑暗中。 「管你什么诡异!都要被我食尸虫吃掉!」 清风手捏指决大声厉喝。 指决变化着,身上的元炁激烈变化。 黑雾里似有什么东西被搅动,翻腾起来。 隐隐听到有巨物的咆哮惨叫声。 清风的嘴角挑起一抹得意冷笑。 中了。 中了道爷的食尸虫,还不乖乖被啃成枯骨。 这念头刚起,他的双耳一动。 不对。 食尸虫的感应消失了。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屏蔽了。 究竟是什么? 清风脸色大变,手中指决变幻,口中大喝:「收!」 停了半晌,雾中翻腾停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收!」 清风急得额头大汗,伸手虚抓。 没有,前方的黑雾中,什么也没有返回。 定风珠,消失了。 「师父~~师姐~~~~我害怕~~~~~」 悽厉的尖叫冲起。 黑雾不断涌动。 犹如一只原古蛮荒的巨兽。 逐渐蚕食都察寺。 所过之处,怒吼尖叫,咆哮,火光,此起彼伏。 但逐一在黑雾的包裹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这黑雾,是天地初开时的混沌。 过了半个时辰,直到都察寺各部异人汇聚过来,才逐渐敌住黑雾里的诡异。 一阵激烈的喊杀声后。 直到后半夜,黑雾才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满地狼籍。 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 时任都察寺卿的王知焕,匆匆赶回都察寺,看到满地苍荑的景象,只觉得浑身血液冻结。 正是头开八瓣顶阳骨,一桶雪水浇下来。 完了。 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任过去再多的功绩,今此一役,罪责难逃。 圣人会怎么看? 无能?无用? 废物? 「查!」 王知焕一张圆润的脸庞上,双眼透出阴森怒意,咬牙切齿道:「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本寺卿就不信,那些诡异有胆量冲击我都察寺!必有内应!把这个内鬼,给我找出来!」 「喏!」 四周的差役和八部主事,一个个灰头土脸,忙不迭的叉手应喏。 「寺卿!」 同样是后知后觉赶到的副卿之一,任少游向王知焕抱拳道:「我有秘报。」 嗯? 王知焕扫了他一眼,森然的目光稍有缓和,招招手,示意任少游上前来。 后者小跑上来,将手掌遮挡嘴型,在王知焕耳边低声耳语数句。 四周的火把闪烁,照得王知焕脸上明暗不定。 「当真?」 「前真万确?」 「若真是如此,早朝时,本官倒要向开国县伯质问一声。」 王知焕咬牙冷笑一声,看了一眼任少游:「你,很好。」 立功了! 任少游心中一喜。 他与另一副卿官君策一向不合。 官君策据闻与右相有旧,但谁也没抓到他的把柄。 总之此人在都察寺自成一派。 他任少游没这个条件。 除了个人能力,只有学会站队,才是保身之法。 说句实话,在都察寺这种环境,掺沙子很正常。 就他所知,各家势力都有往都察寺渗透。 如此机密的衙门,谁不眼热? 但有圣人顶在头上,谁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至少在八部主事、副卿和寺卿这等存在中,几乎不存在太明显的根脚。 真正背后有人的,早就被无数次清洗给洗掉了。 圣人岂能容他人染指都察寺? 八部主事,跟两位少卿,带着明部武卒,暗部异人,跟着脸色阴沉的王知焕来到后院,却见整个后院宛如被龙捲风袭过。 地面不知被人翻了几遍,原本素雅别致的院落,硬是变成了一片废墟。 中间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就如被陨石轰中一般。 看着这副场面,所有人都呆如木鸡。 王知焕愕然片刻,失声道:「这是谁做的?」 天知道在长安要一块地单独设衙门有多难。 这可是寸土寸金的长安。 昔年苏大为创立都察寺时,还是借的大理寺的地方。 直到后来寺卿数次更迭。 王知焕任职后,动用无数办法,才算是弄了块地,将衙门整体搬迁过来。 这也是他生平最引以为傲之事。 第731页 作为主事都察寺的主要政绩去吹嘘。 眼前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毁成这样。 王知焕一颗心只觉得拔凉拔凉。 「这……这得浪费多少钱?为了建这片院子,花了十万贯啊……」 心头滴血。 王知焕睁大血红的双眼,怒吼道:「究间是谁?」 「是我!」 暗部异人一阵扰动。 一个红衣女子在数名脸色尴尬的差役陪同下,站了出来。 「你是何人?是都察寺暗部异人吗?」 王知焕眉头直跳。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发火的徵兆。 他发火,那都是要见血的。 能在都察寺任职,没有文弱书生,哪一个不是见惯了尸山血海,阴鹫手辣的酷吏。 「在下九娘,家师张果。」 这句话出来,王知焕脸色一变。 张果? 张果是什么东西? 一旁的任少游赶紧一拉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在场不乏异人,虽然任少游挡住了口型,仍有人听到,他说的乃是:张果乃是蜀中异人,此次是圣人有命,请张果来长安传道,他的弟子乃是副卿官君策出面,暂借于都察寺效力。 圣人? 副卿官君策? 王知焕眨了眨眼,改口道:「原来……原来是张果真人,咳咳,做得好!」 不顾众人古怪的脸色,王知焕正色道:「不知九娘挖都察寺这院子是为何?」 「之前冲击都察寺的异人,有一人被我击杀于此,但他遁入土中,迫不得已,只有掘地三尺。」 孙九娘根本不虚这些都察寺的酷吏。 比起这些酷吏,她真正有些惧怕的是苏大为。 可惜,自苏大为离开都察寺后,原本严密的特务谍报机构,渐渐变成冗余的官场衙门。 这王知焕虽然也算是能吏,但比起苏大为的手段差远了。 王知焕不知孙九娘心中所想,听到她的话,只觉胸口松了口气,仿佛一颗大石落地。 刚才就听任少游说击杀了一名贼人。 现在从孙九娘口里又得到证实。 这孙九娘的师父是圣人请来的人,有她作证,再加贼人的尸首,自己身上的罪责或许可以减轻一些。 他忙道:「贼人究竟是谁?身份查明了没有?尸首何在?」 「在这里。」 孙九娘侧身让过。 王知焕的视线顺着她的示意,向分开的一众都察寺异人中看去。 只见在那片碎石泥土中,有一个硕大而狰狞的三角蛇首,宛如一座磨盘般静静的躺在地上。 「这是?」 「我们掘地数丈,只挖出这颗诡异的首级。」 孙九娘一脸傲然道。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不用太感激,随便夸两句得了。 王知焕看看她,再看看青黑色的蛇首。 只感觉一口血在嗓子里。 凭这颗蛇首,本官怎么证明贼人身份? 是,没错,之前是有人说,这次的贼人是苏大为的手下。 还有人看到之前通缉的黄肠、碧姬丝。 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不然何以为证? 都察寺判案,自苏大为时就定下了规矩,孤证不例。 总不能让都察寺自己作证,说是苏大为派人杀入都察寺吧? 王知焕还没煳涂到那种地步。 他可以想像,只要自己把这些报给圣人,以目前圣人对苏大为的宠信,大概率会笑着问:寺卿,证据呢? 证据就是我都察寺的手下亲眼看到是苏大为的人办的。 信不信李治直接拖下去乱棒打出? 之前那些文官的例子还摆在那呢。 王知焕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还在忍。 「寺卿,寺卿!」 任少游在一旁好心的提醒:「今夜闯入者甚多,或许还会有别的证物线索。」 王知焕勉强将喉咙里的咸腥给咽下去。 好傢伙,当真是打落牙,和血吞。 他的视线扫了一眼身周,看到另一副卿官君策在那里垂目低首,一言不发。 视线再扫过官君策身后的严守镜。 「今夜你们在审一桩案子?」 「回寺卿。」 严守镜几步走出,叉手道:「是有一桩。」 王知焕盯着他,琢磨了片刻,招手示意他过来:「抓的是什么人?审出什么结果了?」 实际上,他身为寺卿岂能不知抓到的是苏大为的弟子。 这里面,是谁在推动,他岂能不知? 虽然与右相没有明面上的关系,但想坐稳这个位置,八面玲珑是少不了的。 有些事,大家不说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个人情,日后好相见。 这也是官场通例。 他何苦为一个苏大为,去得罪当今右相。 相比右相,一个曾经都察寺的创建者,对他来说,是更大的威胁。 「是,人还在。」 严守镜惜字如金道:「口供拿到了。」 「好。」 王知焕长舒一口气。 有了这道保命符,看来都察寺被诡异袭击的锅,或许可以甩给开国县伯了。 咚咚咚~~ 昏暗的长街,隐隐传来报时鼓声。 第732页 东方的天空,隐隐见到一丝鱼肚白色。 「天要亮了。」 王知焕喃喃道。 …… 咚咚咚咚~~ 望楼鼓声,声声传入右相府邸。 正襟危坐的李敬玄,低垂的双眸微微张开。 透过书房的朱红漆窗,他看到,东方天空,隐隐有光芒破开云层。 早朝的时辰到了。 他大袖一展,如浮云曼卷。 从正襟危坐,改立起身。 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摆着层叠的卷宗。 有一封刚刚收到的秘信,以及一份墨迹初干的奏摺。 在他对面盘膝而坐的张果,几乎同一时间张开双眼,眼中碧幽的光芒一闪。 窗外透入的光芒,透在张果身上,在他身后的照壁上,隐隐见到一对黑翼张开,旋即消失,化作扭曲人形。 那一瞬间的变化,仿佛是眼花了。 张果银髮在窗外吹拂进来的晨风中,微微抖动。 他轻轻嗅了嗅鼻头,微笑道:「花开了。」 「是啊,院中的花开了,时辰到了。」 李敬玄向着他拱手:「果老可以在此稍待,我去去便回。」 「右相请便。」 张果微微颔首,银须微微飘起。 李敬玄点点头,伸手一抹,将桌上秘信抹为灰烬,被风一吹,消失无踪。 顺手将奏摺置入袖中,手持笏板,昂首阔步,走出相府。 咚咚咚~~ 朝会的大鼓声,震人心魄。 含元殿前。 霞光万丈,瑞气千重。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鱼贯而入。 …… 当朝会的鼓声传入开国县伯苏府中时。 李博脸色微变。 他抬头看向大明宫的方向,在院中来回踱步,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李博像是察觉到什么。 朝一个方向看去。 那是苏府院中的人造湖景。 湖中,隐隐见气泡涌出。 接着水声哗地一声响。 有数人从中钻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是魏破延,他身后是黄肠和碧姬丝。 「你们回来啦!」 李博大喜过望,向前几步,却又一个激灵站定。 这些人里,没见到高大龙,也没见到李客。 「客儿……客儿呢?」 魏破延向着他,缓缓摇头。 李博只觉得一个趄趔,险些摔倒。 没救出来? 朝会已经开了,那都察寺和右相,岂不是会联手弹劾开国县伯?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股恶寒瞬间爬上李博心头。 …… 「启禀圣人,臣有本奏。」 都察寺寺卿王知焕整了整官袍,视线视过含元殿上的文武百官。 自去岁起,早已从暗转明的都察寺,便成为大唐三省六部九寺中的第十寺,寺卿正式参与朝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长安高门和高官都已经知道了都察寺的存在,都已经独立开府建衙,再要故做隐秘,只会授人话柄。 还不如摆明车马,堂堂正正的站出来。 是,我们就是大唐的秘谍机构。 不良人管的事,我们管,缇骑百骑管的事,咱们也管。 他们管不了的事,我们都管。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便是都察寺。 如此权柄,岂能不招人眼红嫉妒? 王知焕深吸了口气,站出班列,向着珠帘后的李治与武媚娘躬身道:「臣弹劾开国县伯苏大为,放纵家臣,冲突都察寺,并及勾结诡异,图谋不轨……」 远处,站在大臣首位的李敬玄,微微张开眼眸。 右手轻捏了一下衣袖。 作为宰相,他的奏摺是压舱石,是要一锤定音的存在。 待都察寺寺卿王知焕具明实证,列出实锤。 他再补上致命一击。 苏大为,若失了圣人之心,你还有什么? 含元殿中,鼓声响起。 这鼓声一直穿透大明宫,传至万年县,传过东市。 飞入开国县伯苏府中。 书房内。 刚刚闯入门内的李博面色大变。 「阿郎!」 「如今局面,如何是好?」 「客儿,客儿他……」 阳光自东而来,随着那鼓声,从窗门外透入,照在苏大为的脸上。 那张黝黑的面庞,双眼微微张开。 如湖面波光粼粼。 这种眼神,李博曾无数次见过。 在大战前,在决断前,在一次次身临险境时。 一次一次,这双眼睛,从未动摇过。 「阿博放心,客儿无事。」 苏大微看了一眼揉着脸颊,一脸苦笑的安文生。 「朝会的结果,应该快出来了。」 啊? 李博一个激灵。 听苏大为的说法,似乎,结果并不会太坏? 可是客儿还在都察寺的手中啊。 一想到儿子李客,李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 平日里自栩智计,决断,在这一刻全都无用。 头脑仿佛变成了混沌状态。 「客儿真的无事?」 李博不敢置信的追问。 就在此时,他听到从苏大为身后,传出另一个似熟悉,又似有些模煳的声音。 第733页 「说了没事便是没事,何须慌张。」 从苏大为背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人。 低垂着脑袋,乱发飞舞。 一根根黑色的髮辫宛如游动的小蛇。 李博吃了一惊,认出居然是消失的高大龙。 「高……高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不然呢?我应该在哪?」 高大龙扭动着脖子,眯起的眼中隐见红芒一闪,向苏大为抱怨道:「为了你的事,险些送命。」 「以你的身手,长安能留住你的已经不多了。」 苏大为虽是对着高大龙在说,但眼睛却看向李博:「放心,有我在,客儿今日定能回来。」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若不是与苏大为相识多年,知道他不是信口雌黄的人。 在这一刻,李博几乎要忍不住怼过去。 他原本是锋芒毕露,肆意犷达的性子。 这些年因在苏大为身边,才收敛了锋芒,低调隐忍。 但此事涉及他的独子李客,关心则乱。 虽然苏大为说李客没事,但他仍感心里有一股情绪在涌动。 内心焦虑,方寸大乱。 「为了救李客,我的脑袋都让孙九娘给斩了,你说怎么赔我?」 高大龙眼中凶芒闪动,有些按捺不住暴戾道:「那个贼婆娘,下次让我见到,一定一口吞了她!不过是仗着有几件法宝罢了。」 「孙九娘在都察寺?」 「不止孙九娘,还有那个叫清风的道童。」 苏大为眉头微皱:「他们都在,那张果多半也到长安了。」 「张果?」 高大龙凶戾的脸上,气息一滞,弱了几分。 他不惧孙九娘和清风,但对于高深莫测的张果,还存有几分忌惮。 「斩我头颅之轨,不可不报。」 「你洗洗睡吧,谁不知你蚺鬼可以復生,每重生一次,会变得更强。」 苏大为沖他笑了一句。 换来高大龙一阵咆哮:「斩的不是你的头,你自然可以笑,这个仇,你不帮我,我自会向那婆娘讨回来。」 说着他将脚一跺,地面突然多出一个幽深洞穴。 高大龙向下一钻,消失不见。 屋内数人,苏大为与安文生、李博等人一时无语。 这蚺鬼睚眦必报的性子,没法改。 「阿弥,他这样跑出去,会不会……」 「应该不会,蚺鬼虽然睚眦必报,但高大龙还有脑子,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见苏大为与安文生好像没事人一样,在那一问一答。 李博终于按捺不住:「阿郎,客儿的事现在怎么办?」 「等。」 苏大为看向他,目光平静:「什么也不要做,等就够了。」 李博一脸懵逼,感觉自己脑子跟浆煳一样。 等?光是等就够了? 等在家里,客儿究竟怎么能回来? 昨夜派出魏破延等异人都没能救出客儿,现在在家等着有何用? 难不成右相和都察寺的人还会乖乖将客儿送回来不成? 若不是苏大为说的,换一个人,李博只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第四十八章 翻手为云 「阿郎,我……」 话音未落,只听得屋外传来高舍鸡略带喘息的声音:「阿郎,来了!」 「谁来了?」 「是……是都察寺的人,还有持右相令的武候。」 闻言,苏大为与安文生都还镇定。 李博则是身子一震,心中暗惊:莫非,真像阿郎说的,那些人,乖乖将客儿送回来了? 他再看苏大为,与平日又不相同。 平日只觉得苏大为处变之惊,谋定而后动。 但此时突然觉得,苏大为在云淡风轻之下,只怕早已运筹帏幄,算好了一切。 如此强大的预见能力,只怕蜀之诸葛亦不及! 李博心中激动,不待苏大为交代,便跟着高舍鸡一起,匆匆迎往府外。 他要亲眼看一看李客才能放心。 最好是亲手接客儿回来。 行至大门,早见苏府下人立在大门两侧,有的执杖,有的执棍,一副忠心护院的架势。 李博看了只在心中感慨。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如今开国县伯府上也差不多。 这些奴僕连日被长安的世家高门舔着脸拜访,居然都不把都察寺和右相派来的人放在眼里了。 当真是心高气傲。 而且还有一些表演给开国县伯看看,表示自己忠心护主的心思在里面。 李博也懒得去管这些。 三步并做两步,喝开这些护院的僕役,抖了抖衣袖,昂首走出宅门。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亮堂堂的。 想想客儿昨夜失陷于敌,不知吃了怎样的苦头。 如今终于能够回来。 他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劫后庆幸,还有重见儿子的欢愉。 「客……」 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 李博的目光扫过全场,只看到执着横刀等武器的都察寺明部的差役。 还有手执角弩、横刀、盾牌的武候。 在远处的巷口,早有都察寺的人搬来拒马和栅栏,封住路口。 房顶上,还隐约见到都察寺的异人身影掠过。 第734页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李博张了张嘴,怒道:「你们这是做甚?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灰衣大汉从人群走出,向着大明宫的方向叉手道:「我等自然知道这是开国县伯的府上,但上峰有令,不得不遵。」 「上峰?谁下的命令?就算是圣人也不可能……」 「下令者,是都察寺卿,寺卿有令,封锁苏府,不得走脱一人。」 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着。 眼神瞥向一旁:「潘将军,您怎么说?」 那位被他称做潘将军者,身长七尺余。 肩宽腰圆。 身披鱼鳞铁甲,胸前一块明晃晃的护心镜。 头戴金盔,两膀上,各有一个造型狰狞的兽吞。 他腰扣犀牛皮带,上挂横刀与短刀。 戴着金属腕的右手有意无意间,摸在横刀一侧。 那是一个随时可以拔刀的姿势。 这是一个军中老行伍。 杨博看向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寒意大盛。 情形不对。 客儿呢? 这些人怎么敢围苏大为的府邸? 都察寺卿下的令? 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都察寺不过是圣人的爪牙,如何敢这么做?! 这位潘将军,看身上衣甲饰物,应该是左右领左右府的人。 只是不知隶属哪一卫。 职权究竟如何? 这些念头自李博心中闪过。 就见那位潘将军轻拍腰扣,挺胸沉声道:「本将奉右相之令,率军护着开国县伯府,不可放任何人进出。」 「你……」 名为护着,实际上不就是变相软禁? 李博指着这二人厉声道:「开国县伯深受圣人和武后器重,待结束休息,便是新晋兵部尚书,你们怎敢……」 「对不住!」 潘将军圆眼一翻,手按横刀一脸不耐道:「上有令,不敢违。」 左边的灰衣大汉皮笑肉不笑的叉手向大明宫:「待寺卿请旨下来,自有交代。」 请旨? 李博脸色剧变。 这意思是,现任都察寺卿去朝会上向圣人请旨去了。 请的什么旨,不用猜都知道,必定是弹劾苏大为,请圣人授都察寺缉拿问罪的旨意。 而这右相,必与都察寺寺卿沆瀣一气,联手弹劾,一起向圣人施压。 糟了! 李博脸色剧变。 这一瞬间,他将对李客的担忧强压下去。 勉强恢復几分冷静道:「我府中须有僕役出去採买,否则今日菜食……」 「对不住。」 那位潘将军鼻孔向天,依旧是一张扑克脸状。 「右相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你!」 李博气得头髮倒竖。 自从苏大为回长安以来,何曾有人敢这么对苏府的人说话? 哪怕是苏府的下人,出门也都是被人哄着抬着。 长安上下不知多少高门大刻,想要巴苏苏府的人,想要与苏大为搭上关系。 眼前这军汉,居然如此倨傲。 丝毫不给苏大为面子。 都察寺那位灰衣大汉,也同样阴笑道:「不是咱们不想给府上通融,兄弟们都是大早上赶过来,大家都是水米未进,还不是为了上面的一句话?互相包涵些个。」 包涵? 我包涵你大爷! 李博险些把牙咬碎。 他不是不知变通的人,衣袖中已经暗自摸到了些金银。 原本想尝试一下,但看这二人态度,还有周围那些人的目光,心中知道这条路不可行。 只有含恨退回门内,厉声道:「关门!」 「我提醒各位,只要不出来,一切好说,若是有人想偷奸耍猾,休怪兄弟们刀箭无眼吶~~」 厚重的宅门外,传来那灰衣大汉,带着嘲弄的声音。 「贼你妈!」 李博狠狠一跺脚。 回头看到高舍鸡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守好大门,没有阿郎允许,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喏!」 高舍鸡忙叉手应喏。 李博自己,则如疯了一般,提起衣襟,迈开大步向着内宅冲去。 天可怜见,自从跟了苏大为,他这身手不知荒废了多少年了。 如今人至中年,在大唐算是老年人了。 居然要和年轻人一样,拔足狂奔。 实在是情况危殆,完全出乎李博的预料。 之前苏大为那样淡定,把话说得那样轻松。 但眼前看到这一切,完全不是这样。 这是一副王候之家,大难临头的末日景象。 只要圣旨一到,只怕便是破家灭门。 我的阿郎啊,这次你真的料错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时与都察寺和右相作对。 右相,那是好惹的吗? 都察寺,那是好对付的吗? 急得一头大汉的李博,现在已经无心去思考儿子李客的事。 相比生死不知的李客,现在更重要的是,苏府如何逃过这一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果苏大为倒了。 到时别说李客,就连李博,连安文生、周良、高大龙、高大虎,都察寺的暗桩,长安的生意,许多跟随苏大为的人,都要倒霉。 第735页 都是破家灭门,诛连九族的大祸。 阿郎啊,你这次真的错了! 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若阿郎想见圣人和武后,一定可以。 就算都察寺和右相,也不可能只手遮天。 只要阿郎见到圣人和武后,一定可以扭转干坤。 「见?」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看向气喘如牛,跑得大汗淋漓的李博,眉头拧在一起。 「我为何要见圣人和武后?」 「阿郎!」 李博艰难的喘息着,顾不上气喘匀,断断续续道:「不是任……任性,的,时候,现今,唯今之计,只,只有你去,去见圣人,才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却见这白胖子也正像自己看来。 安文生的表情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强忍悲痛的神色。 「文生,你忍得很辛苦?」 「没有没有。」 安文生挥舞着白胖的手掌:「我们是专业的,噗……」 李博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安大爷,你居然,居然还笑出来了。 你这是早饭吃太饱吃撑住了吗? 「对不住,不是有意的,我还是不够专业。」 安文生强忍着说了一句,竟把头埋在桌上,双肩拼命耸动。 李博看得目瞪口呆:「安……安郎君,是在哭吗?」 「不是,他神经病犯了,别理他。」 苏大为走上来,拍了拍李博的肩膀:「现在什么也不要做。」 「什么也不要做?」 李博冷汗都下来了。 「外面都察寺……」 「不足为虑。」 苏大为气定神闲的道:「等着吧。」 等? 都火烧屁股了,还等什么? 李博一脸呆滞,看到苏大为走到书房桌前,安然坐下。 他的手伸出,摆弄着桌上的茶具,然后一丝不苟的,居然在煮茶。 他居然在煮茶! 李博只觉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 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又全都冻结住。 「阿……阿郎……我们就什么也不做?」 「不,还是要做的。」 苏大为想了想,向他道:「坐下,品茶。」 品茶? 李博这一瞬间,居然有了掀桌子,把桌上那些精美茶具全都摔个稀巴烂的冲动。 若有盆子杯子什么的,也一併砸了。 还能不能行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来这么大的心脏,还品茶? 若不是苏大为说这话,李博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老子舍了儿子,舍了性命与你共同创意,你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品茶。 做人怎能如此? 人不能,至少不能…… 这么缺心眼吧! 千般怨念,万般愤恨,最终,在苏大为气定神闲优雅烹茶的动作中。 李博吞咽了一下口水,默默走到苏大为下首跪坐。 「我一定是疯了。」 他心中苦笑着,感觉自己精神错乱。 …… 「退朝~~」 含元殿上,太监扯着嗓子高声宣叫。 执首的金吾卫,千牛卫,齐声唱颂。 咚咚咚咚~~~~ 数通鼓声次递传出。 宫门大开。 传信的缇骑飞驰而出。 「拿到了!」 朱雀大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低声窃笑。 看着那缇骑带着传旨太监,狂奔而出。 第四十九章 冬日阳光浅倦,让人恨不得在自家小院里,眯眼睡一觉。 长安一片生机勃勃。 朱雀大道,人流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各国商旅,高门大姓家中僕役,或是宫中贵人派出的採办太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在这片海中,如鱼一般,各自游向归宿。 没有人意识到,平静下的长安,正爆发着一场冲突。 作为大唐帝都,冲突每日都在上演。 然而这一次,尤其激烈。 贩夫走卒或许不知,但东市里游走的关陇贵族,高门大姓,消息灵通者,已经知道了朝会上发生的事。 一张张脸,或年轻,或老成,或男人,或女人,无不惊讶、震撼、兴奋的传递着自己所知道的事。 「听说了吗?今日朝会右相李敬玄与都察寺寺卿王知焕,联名弹劾新晋开国县伯,乖乖,有一百多位官员站出来一起弹劾,声势浩大啊!」 「一百多位?这么大声势吗?本朝还是第一次听说。」 「对了,被弹劾的开国县伯是哪位?」 「开国县伯你都不知道?你是新来长安的吧?」 说话者满脸鄙夷的用眼角扫向提问者。 「开国县伯,就是上个月从蜀中返回长安的,征吐蕃副总管苏大为啊!」 「啊,居然是他!」 「知道厉害了吧!嘿嘿……」说话者洋洋得意,一脸我有内幕消息。 「那这位苏大为,做了开国县伯,怎么还有人弹劾他?这爵位不低吧?」 「何止是不低?自圣人登基,这是独一份!」 说话者得意的吹嘘道:「苏大为征吐蕃后,圣人命其在蜀中治疫,上月返回,圣人亲自下旨,于朱雀长街唱名夸功!你当时一定不在,没看到那热闹,人山人海!」 第736页 这话说出,附近十几人顿时被吸引过来。 有些人连生意都不做了。 「老兄,你说说,这开国县伯究竟做了什么事?有何功绩,为何会有那么多官儿弹劾他?」 「我方才见到好多宫中太监策马狂奔,怕不是好兆头吧?」 「谁说不是呢。」 吐消息的中年人,挤了挤眼睛,挤出一脸悲戚状:「我这消息也是听在宫中当值的二大爷的隔壁阿弟的侄儿小王说的,切不可传出去。」 「自然自然,快说快说!」 四周一边催促声。 声浪掀起半天高,把人吓了一跳。 放眼看去,四周不知何时竟聚拢了上百人。 黑鸦鸦一片。 好在透消息的人胆气也壮,不但不觉害怕,反而来劲了。 他撸起衣袖,脸色兴奋的涨红,唾沫横飞道:「不瞒诸位,这消息,也就我这等人才配知道,算是独一份了!」 「大兄若是说得好,我等请你吃酒!」 「好!」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我这消息是听宫中当值二大爷隔壁阿弟侄儿小王说的,要是有事,你们直管找小王,切莫赖我头上。」 众人一齐黑了脸,心想好傢伙,这九曲十八弯的关系。 多半是怕担干系。 这人看着粗豪,不过心思倒是多。 「放心放心,我等只想听故事,绝对没有那等无赖贱种,不会有人去告发的。」 中年人一拍大腿:「哎呦,那我可就说啦!」 「快说啊你!!」 围观者已经有人举起沙钵大的拳头。 中年汉子这才挺起胸膛,手舞足蹈的比划道:「这苏大为献名夸功后,圣人与武后封他为开国县伯,有还有意任他做兵部尚书。」 「啊!」 四周围观者一片譁然。 不少挑着担子经过的小贩连担子都抛在一旁,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听汉子讲话。 还有一群牵着骆驼经过的胡商,也听得两耳竖起,两眼瞪大,忘记了赶路。 骆驼在一旁无聊的嚼着干草,发出吭哧的鼻息声。 「那苏大为我听说过,最多不过三十上下,居然就任兵部尚书?这只怕是开国大将才有的荣誉吧?就像那个李……李……」 「你说的是卫国公李靖李药师吧?」 「对对对,还有那个英国公李勣!」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 四周传来一片嘘声:「卫国公和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年纪可都不轻了。」 中年汉子被人捉虫却是面无惧色,狠狠一拍大腿道:「对啊,这位开国县伯,那岂不是比英国公和卫国公都厉害!这人是有大本事,大运道的。」 看他那么用力拍腿,围观者都有些担心他把自己腿给拍断了。 不过对于他的说法,大部份人还是认可的。 以年纪而论,那开国县伯若真做了兵部尚书,说是超过了英卫二公,也说得过去。 「既然如此受圣人器重,怎么又遭百官弹劾了?」 「说起这件事,那可就不得了,了不得了!」 中年汉子撸了撸袖子,扫视一眼全场。 看到围观者越来越多,心跳加剧,口干舌燥,全身的血都涌上头。 什么禁忌,什么管住嘴,那都是不可能的事。 俗话说人来疯,又叫做好面子。 他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如此关注过。 一时上头,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激动道:「我这是听二大爷隔壁阿弟侄儿小王说的,这苏大为,居然在含元殿上拒绝了圣人的任命。」 「什么?」 「还有封官都不要的?」 众人又是一片譁然。 兵部尚书啊,满大唐,能称尚书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么大的馅饼掉在眼前,还有人会拒绝? 怕不是个傻子吧! 「换我我一定会接了,这么大的官儿!」 人群中有人大喊。 结果换来一片轰笑。 「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想当官下辈子赶早吧!」 「投胎是个技术活,你以为人人都有开国县伯那样的运道。」 一番笑骂,有人大声喊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到开国县伯为何又遭百官弹劾!!」 「这就说了,这就说了!」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昨晚你们听到动静了吧?我听二大爷隔壁阿弟侄儿小王说,昨晚开国伯府上的人,居然冲撞了都察寺的衙门。」 「冲撞了都察寺?」 围观听热闹的百姓一下子脸全黑了。 在长安这几年,谁没听说都察寺的名号。 那可是能让小儿止夜啼的可怕存在。 据说收罗了一大批异人。 还有的说,都察寺全是一群怪人,喜好剖尸,研究些可怕玩意。 还有人传说,都察寺专抓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抓进去,就用数十种酷刑伺候。 就连传说里吃人不透骨头的那些妖物,诡异,进了都察寺的手,也要被切成碎碎的零件,拆散了去研究。 对于长安百姓来说,那些穿着黑袍,终日行走在黑暗下都察寺的人,一个个仿佛幽灵鬼魅一般。 诡异如何恐怖,大部份人没见过。 可都察寺的弔诡传说,那可就多了去了。 第737页 中年汉子一拍肿胀的大腿,刚想继续说,只听一片尖叫怒吼,四周人群如风捲残云般,狼狈逃蹿。 四周烟尘滚滚,竟是转瞬间作鸟兽散。 原地只留下不知是谁的破鞋,破碗,还有一匹无主的骆驼,干巴巴的嚼着草料,瞪着无辜的眼睛,呆萌的看着中年汉子。 「直……直娘贼,老子话还没说完呢。」 中年汉子手举在半空中,一脸呆滞。 …… 茶香裊裊。 满室生香。 苏大为举起茶壶,手腕微旋。 茶汤在壶中被暗劲推动,连转数圈。 尔后他手腕一抬,一道碧绿的水线,从古拙的壶嘴倾出,笔直的注入桌上的茶杯。 杯,一共有四个。 分别属于苏大为自己、安文生、李博,还有刚刚结束轮值,匆匆赶来的苏庆节。 狮子身上穿戴着鱼鳞玄铁甲,双肩兽吞做狮口状,腰间束带扣头为开明兽。 胸前护心镜光滑锃亮,左手捧着头盔,额头上,凌乱而野性的髮丝下,微见汗渍。 天知道,他为了能入苏府,费了多少功夫。 以继承苏定方邢国公的身份,都无法说动守门的武候放行。 最后被逼无奈,凭异人身手,从偏门偷潜入来。 这还是把守四门的异人和武候知他身份,没有深究。 到底是欠下人情了。 「狮子,你这身铠不错,新制的吗?」 苏大为嘴里说着,手里却丝毫不乱。 水线从一个个杯口划过,不溅一丝茶汤溅出。 要做到这一手,没几年的功夫根本做不到。 而在整个茶道里,既要兼顾稳,又要兼顾雅,要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悠然自得,那更是难上加难。 但这一切,在苏大为的手里,只是信手拈来。 茶汤倒满八分,苏大为手腕一抖,水线收起。 一壶茶刚好倒完四杯。 他放下茶壶,伸手示意屋中四人:「请茶。」 「请什么请,别请了。」 苏庆节额头青筋暴起,强忍着怒意道:「你知不知道,今日都察寺卿王知焕弹劾你纵奴行兇,冲撞都察寺?」 「呃,不知道。」 苏大为举起茶杯,向同样伸手拿起茶杯的安文生示意了一下。 李博在一旁苦笑着,想拿茶,又看了一眼苏庆节。 最终还是犹豫着碰了碰茶杯,把杯捧在手里。 却不急着喝,而是一脸苦涩。 大祸临头的感脚。 「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右相弹劾你纵容弟子,徇私枉法,私自提出死牢中的死囚,弹劾你枉顾法纪,败坏大唐律?你知不知道!」 「不知。」 李博脸色微变。 右相这个弹劾,罪名更重了。 冲撞都察寺,李治就算生气,也未必会要苏大为的命。 但败坏大唐律…… 哪怕是李治和武媚娘,也无法包庇。 律法,这是朝廷的规矩,帝王岂能因一人而坏天下公器? 「那你知不知道,大朝会上,有上百位官员弹劾你纵容恶僕,声誉败坏!德不配位!有损大唐!」 「不知。」 苏大为轻轻吹了吹茶汤,放在唇边微抿了一口。 只觉入齿甘甜,清爽无比。 「你还喝!」 苏庆节「咣」地一声,将头盔砸在桌上,震得茶壶小炉一齐跳起。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怎么还喝得下去?」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 苏大为双眼看向暴怒的苏庆节,向他温和道:「你阿爷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为将者,不可因怒而兴兵,每逢大事有静气。」 「你还有提我阿爷,我阿爷在时,做事有你这般嚣张跋扈?」 苏庆节脸色铁青咆哮道:「他若是当年知道你这般行事,只怕也不敢传兵法与你!」 「哎,你先冷静一下。」 苏大为失笑摇头,将属于苏庆节的茶杯,推向他。 方才狮子暴怒砸桌,幸亏安文生暗运巧劲,稳住了茶杯。 一滴茶水也没洒。 安文生在一旁眯着细长的眼睛,一副老神在在道:「狮子,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阿弥吗?」 「我自然了解他!」 「你何时看他吃亏过?」 「呃……」苏庆节舌头打了个突,后面的话噎住。 苏大为这小子,这些年,好像还真没吃过什么亏。 当年的长孙无忌倒了。 军中的敌人,一个个被他踏平了。 那些各国的秘谍、异人、诡异,也纷纷败在他的手上。 杀李大勇的百济道琛,被他亲手击碎丹田,将骨节寸寸捏断。 坏了人家的道基,又拖到李大勇的衣冠墓前,一刀裊首。 这么多年,有谁占了苏大为的便宜? 好像真的没谁。 硬要说,也就是圣人让苏大为收敛一些吧。 「可是这次圣人……」 苏大为将茶杯一推:「喝茶,喝了茶,再说话。」 苏庆节看看他,看看眼前的碧绿茶汤,热腾腾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 他看看老神在在的安文生,看看皱眉苦笑的李博。 当真看不透苏大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738页 这种时候了,阿弥难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扭转圣人的心意? 「我是用尽全力,才抢先一步赶到的,只怕圣人的传旨太监马上要到了。」 「喝茶吧。」 苏大为向茶杯指了指。 苏庆节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此时只得全数压下,拈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茶是什么滋味,他是全然不知。 苏大为若被圣人治罪,那他们这个圈子,将倾塌大半。 不,主心骨没了。 今后兄弟们只会风流云散吧? 再想像之前那样,齐聚一堂,喝酒叙话,只怕是休想了。 一想到此,苏庆节又感觉心脏在激跳。 尉迟宝琳、程处嗣他们只怕还要晚一点才收到消息。 薛礼驻扎城外,即日出征,收到消息更晚。 还有阿史那道真、娄师德、黑齿常之他们。 若苏大为不在,谁来维持住这份交情? 「圣旨到~~」 院外,隐隐传出一个尖细的叫声。 苏庆节手指一颤。 李博脸上变色。 连安文生都张开了双眼。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苏大为。 …… 守在苏大为府前的都察寺的武侯差役们,有的执着刀枪,有的守着卡位,有的焦急的来回走动着。 这里是东市,这里是万年县。 这是是贵人们和朝中大员的府邸所在。 随便一个路人,都可能是五品官。 围住这里的府宅,他们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有不少看穿戴都是贵人,正在沖这边指指点点。 但是身负上命不敢违。 他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 唯一的希望,便是朝廷的圣旨快点下来。 到时有圣人旨意在手,也就有了底气。 这圣旨,终究还是来了。 日头渐渐升至天中。 耳听远处街道传来激烈的马蹄声。 铁蹄轰然,连附近围观人嘈杂议论声都被一时压过。 「是宫中太监!」 「还有缇骑!」 「那是宫中传旨的……」 「让开!还不快让开!」 能住在这里的,自然都是有眼力的。 一时间围观百姓从中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气势汹汹的骑士大声呵斥着,打头的一位手举明黄黄的圣旨,大声疾唿:「圣人有旨~~~开国县伯,苏大为接旨!」 来了! 把守门户的潘将军,与都察寺明部的缉捕头目,交换了一下眼色。 彼此都是看到眼中的兴奋。 圣旨总算来了。 凭着这旨意,夺了开国县伯的权柄,这事便是大功一件。 日后可凭此晋升。 而且也有一份资歷,可以在人前显赫。 嘿嘿,旁人怕了开国县伯,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立了大功,还怕没有飞黄腾达之机? 四周的武候和缉捕,向着苏府大门同时大唿:「开国县伯苏大为接旨!」 「圣人有令!接旨~~~」 轰隆! 数息之后,厚重的苏府大门,轰然大开。 无数都察寺缉捕的眼睛,无数武候的眼睛,无数金吾卫与围观贵人、百姓们的眼睛,一齐盯在门后那人的身上。 此人身材高大,气度不凡。 双眼开合间,隐见神光闪烁。 一身华衫锦袍,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 众人心中暗惊:这人就是新晋开国县伯! 果然生了一副好皮囊,也只有这样的相貌,才能得圣人看中,武后赏识吧! 无数人心中不由涌起羡慕、惊艷、嫉妒,恨不能取而代之,各种情绪。 却见那立在门中的贵人,腆了腆胖大的啤酒肚,侧身一站,自他后方,走出一人。 此人身高九尺有余。 肤黑微黑。 初看也不过平平无奇,但再细看,就不由被他身上独特气韵吸引。 只觉此人一双眼睛,深邃无比。 仿若周天星辰,统慑无穷的秘密,让人一眼之下,情不自禁便被吸引。 生出一种此人极美的感嘆。 这种美,无关乎性别,更不是五官皮囊。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发散自双眸深处,来自灵魂的震撼。 先前白净的那位贵人,身形八尺余已经足够高大。 但是在这人面前,却又矮了一截。 先前的优雅从容,在这九尺高人前,立刻相形见拙。 苏大为目光平静如湖,淡淡扫过全场。 在他身后,是一脸焦急的李博,心怀忐忑的苏府下人。 还有立在稍远处,眉头拧在一起的苏庆节。 许多人跟在苏大为身后。 明眼人一见便知,谁才是苏府的主人。 围在苏府外的都察寺缉捕、武候,以及远处看热闹的人群,这时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才是开国县伯苏大为。 人群微见骚动,各种嘈杂和窃窃私语声,交头接耳声,混乱不堪。 那传旨太监一眼见到苏大为,不敢怠慢,勒马上前。 都察寺缉捕与四周的武候忙散开一条路。 任太监一直策马到苏府前。 第739页 府前有一对石狮,还有勒马石,但太监却看也不看,手举圣旨,向着苏大为疾言厉色道:「开国县伯苏大为接旨。」 见此,围观百姓不由一片喧譁。 藩将军与对面都察寺缉捕头目对视一眼,一个是皮笑肉不笑,一个是心照不宣。 自来太监的脸色,便是晴雨表。 若带来的是褒奖,太监自然一脸笑容,宣完圣旨,还能讨个赏钱。 但若圣旨是治罪的,那太监的脸色,就跟刑场上的秋官一般,面沉如铁。 如今,这位刚从宫中出来的太监,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 没错了,这圣旨,定然是圣人惩处开国县伯的。 看热闹的人群不乏高门贵姓,许多对朝局瞭然,小声议论道:「由都察寺卿与右相为首,百官联手弹劾,这苏大为再得欢心,只怕这次也要破家灭门了。」 「年轻人骤得高位,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也不知这苏家,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没准就判个流放岭南……」 「得罪了右相,嘿嘿,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说不定还要累及家人。」 一片议论纷纷中,马上的太监目带威稜,看着苏大为在面前行礼接旨。 太监将圣旨拉开,扬声颂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份圣旨,并没有按平日里的格式,不是官面骈文,而是用李治日常的口吻。 一上来第一句便是:「苏大为你可知罪!」 「你贵为开国县伯,年纪轻轻,得此高爵,朕又有意抬你为兵部尚书,你还有何不满?居然胆大妄为,私闯都察寺?你究竟想做什么?朕还没老,你究竟想做什么?」 圣旨一出,一片譁然。 不光是都察寺的缉捕和武候,就连围拢在四周,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的一帮贵人和路过百姓,也大吃一惊。 大唐立国数十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圣旨。 能让圣人连续两次问「你想做什么」,这苏大为的项上人头,只怕难保了。 人群里,隐隐有些面目鬼祟者,暗自交换着眼色,嘴角带起得意的笑容。 传旨太监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厉,犹如狂风暴雨般。 可以想像,圣人在得知苏大为所犯之事后,是何等的暴怒。 颁下圣旨时,也一定是大怒状态,是指着苏大为鼻尖咆哮的状态。 一番疾言厉色之后,一脸阴沉的传旨太监声音一顿。 「故,朕要罚你,免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来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圣人对苏大为的惩罚下来了。 究竟是流放,还是斩首,还是诛九族? 所有人耸起耳朵,就见阳光下,那位开国县伯脸色平和,微微鞠躬。 传旨太监厉声道:「朕扣你一年俸禄,禁足三月,好自为之。」 啊这…… 全场皆惊。 这特么不对啊!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 右相府。 仙嗡仙嗡。 阵阵琴音升起。 李敬玄微眯着双眼,侧耳聆听着琴姬李万姬的琴声。 这是他在繁重政务中,难得的休息时光。 李敬玄跪膝坐在矮几前。 午后阳光透窗而入,在地面形成斑驳之色。 蜀中道人张果就盘膝于他的左手处。 背靠着照壁,手里拿着漆红葫芦,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 李敬玄,自然是喝茶的。 两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里。 忽然,外面的庭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敬玄微闭的双眸张开,提起衣袖,取了木几上粗陶杯,微抿了一口:「万姬,可以了。」 琴姬忙起身行礼,怀抱古琴倒退而出。 过不多时,只见一个年青的僕役站在庭下,叉手道:「阿郎,有消息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张果。 见此老依旧背靠着照壁,仰首对着红漆葫芦痛饮。 仿佛葫芦里的酒无穷无尽。 「说。」 「是,开国县公苏大为那里……」 李敬玄气定神闲,举杯饮茶。 才喝了几口,手上动作微微一滞,仿佛被人点了穴般。 停了一瞬,他才抬起头来。 那双幽深内敛的眸子爆出精芒,几乎令站在阶下的僕役唿吸不畅,宛如站在狂风中。 僕役吓了一跳,再定睛看自家阿郎,却又什么也没发现,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阿……阿郎。」 「你且退下。」 「喏!」 僕役不敢多问,忙行礼退下。 房里气氛沉默。 连阳光都似黯淡了许多。 李敬玄转头看向张果。 恰好看到果老放下葫芦,皱起银眉向自己看来。 「没成?」 「奇怪。」 李敬玄起身,负手在房中来回踱了数步,迟疑道:「陛下为何……他在含元殿上,明明震怒。」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显然圣人不想动苏大为。」 张果微眯起眼睛,碧幽的眸子闪过思索:「你把苏大为看轻了。」 看轻了,就是预估不足。 他此番布局落子,不足以动摇苏大为在李治心中的地位。 第740页 「不可能。」 李敬玄对自己却极为自负,摇头道:「都察寺乃陛下底线,从死囚救人,又是犯了大唐律法,还有苏大为的弟子人证口供,百官弹劾,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圣人不该放过他。」 「但圣人偏放过了。」 张果看了他一眼:「演过了?」 一齣戏的微妙在于火候,若是演得过了,以李治的聪明,一旦醒悟,绝对不会被百官牵着鼻子走。 圣人,可不是庸碌之主啊。 「圣人圣旨里是不是说了一句『还没老』,这究竟是说给苏大为听,还是说给你听?」 张果一点,李敬玄的脸色不一沉。 他负手又踱了几步,喃喃道:「不对啊,这局棋,攻的是心,圣人原本就忌惮苏大为与都察寺的联繫,没理由不起疑。」 「你联合百官,圣人岂能不疑?」 「我不一样。」 李敬玄回头看向张果:「圣人为太子时,我便是他太子府上侍读,相识有二十余载。为何我能稳稳坐定相位,靠的不是别的,而是圣人的信重。 这个位置,无论换谁,圣人都不放心,只有我,只有我来。 他不会疑我。」 这是一桿秤,赌的是李敬玄身为李治东宫旧臣,这二十年的情份,信任。 秤的另一头,是苏大为。 苏大为是武后的人,与李治相识也不过十余载,自然远不如李敬玄。 何况当年苏大为胆大妄为,在寺中救李治时,居然对李治出言不逊,毫无敬重。 这两者若摆在天秤上,该信谁,岂非一目了然? 原本十拿九稳,但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李敬玄的预料。 这令他,心中有一团莫名的邪火在跳动。 「圣人任我专权,压制左相阎立本,圣人还曾夺去苏大为都察寺卿的职务,提防之意如此明显,为何这次会放过他?为何?」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 传旨太监突然翻身下马。 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无比献媚,一脸眉开眼笑的向苏大为叉手道:「圣人对县公的器重,无与伦比,此次命县公居家禁足,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还望县公多体察圣心。」 苏大为也微笑着拱手道:「还请回禀圣人,阿弥谨遵圣意,一定好好反省。」 太监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虽说圣人的圣旨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前面骂的那些个,还当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多少重臣和贵族高门,在听到圣人责骂时,被吓得心胆俱裂,三魂不见七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是说着玩的? 如眼前开国县公苏大为这般,处变不惊者,少之又少。 心中暗竖拇指,贊了一声,不愧是百万军中淬鍊出来的名将。 怪不得圣人器重。 此人如此年轻,若不行差踏错,未来究竟会到何等高位? 暗自咽了口唾沫,太监拱手笑道:「在下徐宾,县公的意思,咱会带给圣人和武后。」 武后两字,略咬重音。 苏大为于是笑了,伸手不着痕迹的与徐宾握了握。 不料却被徐太监推了回来。 「县公毋须客气。」 太监还有不爱财的? 苏大为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徐太监。 只见此人后退两步,恭敬一礼,翻身上马,吆喝一声:「回宫復命。」 说完,拨马迴转。 走得干脆。 「阿姊身边倒是有能人。」 苏大为微微一笑。 听到身边传来李博又惊又喜的声音:「阿郎,这……这究竟是……」 「安心了?」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儿今日就能回来。」 「啊!」 李博双眼瞪大,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阿博。」 苏大为向他正色道:「你随我南征北讨,这些年阅歷不少,论能力,你不在任何人之下,思路犹为机敏,但你有一个弱点,你可知道?」 「我?」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下巴,两眼微眯:「这事若你从局外看,便一目了然,阿弥故意不说,也是希望此事能做你的磨刀石。」 李博张了张嘴,只觉千言万语,强烈的激盪自胸中涌起,最终化为深深一礼:「谢阿郎,谢安郎君。」 心上磨,事上炼。 遇事首重心性。 心性不足,危机临身,十成本事用不出一成。 迟早会遭大祸。 此次的事,却是苏大为对他的一次点拨。 若李博能从此事歷练出来,心性蜕变,将是他最大的收穫。 卟嗵~ 巷中一片喧譁。 苏大为与李博、安文生等人,此时才有空向外看去。 只见先前傲慢的都察寺缉捕,还有那位藩将军,齐刷刷跪倒一片。 藩将军单膝跪地,抱拳悽然道:「县公,末将有眼无珠,冲撞了县公,只求县公从轻发落。」 之前的缉捕首领双手伏地,磕头如蒜泥,悽惶惨叫:「县公,县公,求县公宽恕,求县公宽恕!」 身后跟着包围苏府的上百缉捕和武候同时捣头如蒜。 到这个时候,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便是破家灭门大祸。 第741页 以苏大为的身份,或许不屑于对这些人动手。 可这长安最不差的便是逢高踩低之辈。 若是有人想讨好开国县公,拿他们的脑袋邀功呢? 偌大的长安,他们这些人,就是底层的蝼蚁,哪怕是苏大为府上的管家,想玩死他们,就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一个失势的县公,和一个被圣人器重的县公,那是云泥之别。 此刻他们只恨自己利令智昏,先前居然敢对苏府不敬。 回想之前种种,只觉自己岂止作死,简直是作大死! 「县公饶命!县公饶命啊~~!!」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博:「阿博你来处理。」 说着向安文生招了招手,两人负手走回苏宅。 原地只留下李博,看着这些狗仗人势的小人,幽幽一笑。 李博抖了抖袖子,放眼看向四周。 除了这些跪地求饶者,远处围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这次苏府的事,还真就成了长安百姓的谈资了。 那些围观人群里,不知多少家的探子,又有多少贵姓高门。 略略定了定神,恢復冷静的李博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磕头求饶的众人,冷冷一笑:「我家阿郎何等身份,岂会与你们这等人去计较。」 「啊!!」 「多谢李郎君,多谢李郎君!」 磕头的缉捕和武候们咽了口唾沫,心中燃起希望。 一个个忙着向李博拱手称谢,场面一片混乱。 「慢着,我家阿郎虽然胸襟广阔,但身为苏府中人,不能任人欺凌我家,你们这些人,方才嚣张跋扈,言语无状,嘿嘿……当真是好本事,好口舌。」 这话一出,吓得武候和缉捕们又是一片惨叫求饶,磕头不断。 转瞬间,头都磕出血了。 「听好了,你们所为,皆是小人嘴脸,我家阿郎不计较,但我,我李博要计较,你们可服?」 「服服服!」 「但请李郎君示下!」 「我们愿向苏府赔罪,但有所命,万不敢辞。」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不断。 这时候,什么嚣张气焰,什么根脚背景都不管用了。 气节?气节顶什么用? 脑袋有那么硬吗? 都察寺? 都察寺都被苏府的人踏平了,圣人也不过斥了几句,来了个不痛不痒的禁足。 傻子才不知圣人的意思。 右相? 右相敢违抗圣人? 这长安,还有何人敢对开国县公不敬? 「好。」 李博冷冷道:「也不用你们做什么,绕长安跑三圈,每百步喊一声『我有眼无珠,狗仗人势』。」 喧闹求饶的声音瞬间静下来。 所有跪着的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李博。 这苏府大管家好毒啊。 要这么喊,今后还如何做人? 可是不喊,不喊行吗? 以为人家苏府是吃素的? 县公不出面,落不着把柄,人家县公府上的人要为难你,你以为逃得掉?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口口,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喏。」 …… 秘报在李敬玄的手上,翻来覆去的看。 好像恨不得将纸都揉碎一般。 张果嘆了口起,站起身捶了捶老腰道:「贫道去找两个徒儿,这长安,看来也不太平。」 确实不太平。 至少不是李敬玄想的那样太平。 「苏大为,还是有手段啊。」 张果拍了拍腰间葫芦,随手拿起倚在墙边的绿竹杖:「你输得不冤。」 输? 李敬玄仿佛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 这秘报上透露的信息,让他明白苏大为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在早朝前,给李治上了摺子。 这摺子说了李客被都察寺抓捕的事。 据说圣人为此而震怒。 怒的不是李客从长安死牢中把魏破延捞出来。 而是都察寺抓苏大为的弟子。 为何? 因为魏破延出狱,圣人是知道的。 圣人为何知道? 因为苏大为早前向圣人请旨,愿用一法来换一个人的命。 法是堆肥法。 苏大为在黄安县做了许多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防疫治疫之法。 但很少有人知道,苏大为在新建的黄安县,还掀起卫生运动,建公厕,堆肥。 以堆肥,来提高粮食产量。 苏大为在蜀中不过半年,离开时,堆肥的成效还没出来。 直到最近,蜀中急报堆肥成果。 圣人召问,苏大为趁势献上堆肥之法。 圣人知道用堆肥法令黄安县粮食产量提高二成,龙兴大悦。 苏大为趁机推辞圣人封赏,愿以堆肥法,换一人性命。 如此,圣人亲下口谕,赦免魏破延死罪。 苏大为命李客亲自去长安狱中捞人。 「棋差一招啊!」 李敬玄半是幽怨,半是恼怒的长嘆一声。 谁能想到,苏大为居然如此能折腾。 在蜀中半年,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但办的全是大事。 一个治疫,消弥蜀中疫情,间接救了关中。 一个防疫之法,使大唐永无大疫之苦。 第742页 关陇门阀,世家高门,朝中重臣,再也无法以「天人感应」逼圣人退让,更不可能逼圣人出「罪己诏」,不可能逼圣人废后。 而这一次,堆肥之法,令黄安县粮食增长。 并言及可在大唐全境推广。 若大唐的粮食都如黄安县般增产两成。 不,哪怕只有一成……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数字。 之前远征,唐军一直为补给所苦。 若有这新增的粮食,只怕跃过葱岭,向南、向西,继续扩张也未可知。 粮食,是帝国的命脉。 治疫,是圣人的命脉。 这两点苏大为都做到了。 大唐还有谁能动苏大为? 李敬玄笑了。 苦笑。 当真是料不到啊。 以为苏大为很危险,但没想到他居然危险到这个程度。 和自己布局玩心战不同,人家根本不和你在一个赛道上。 人家直接跳出棋盘,玩了一招飞龙在天。 这还怎么比? 「这秘信上还说,都察寺只怕要变天了。」 李敬玄看向张果:「你速去召回两名弟子吧,都察寺卿王知焕完了,圣人对他起疑,谁也救不了他。」 停了一停,他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微笑:「这局棋,我虽奈何不了苏大为,但也不算没有收穫。」 收穫自然是有的。 都察寺王知焕被撤定了。 擅动苏大为的人,而且摆明了是想陷害苏大为。 这些也就算了。 最让圣人无法忍的是,还被人将都察寺掀了个底朝天。 彻底暴露王知焕的无能。 圣人可以容忍有一些小心思,只要别触及他的底线。 但万万不能容忍在都察寺卿这个位置上,是一个无能之人。 偏偏这两条,王知焕全占了。 「新任的寺卿,绝不可能是两名副卿,圣人也防着有人掺沙子,八部主事里,严守镜极有机会。」 李敬玄手指一搓,秘信化为飞灰。 「他若掌权,都察寺以后将为我所用。」 …… 一声悠长的嘆息。 苏大为揉了揉额角。 「阿郎,怎么了?」 「累了,我其实不喜欢这些算计,但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博品味着苏大为说的话,拱手道:「阿郎总是有奇句,细思又极有道理。」 「客儿一会会有人送回来。」 李博此时对苏大为的话已经深信不疑。 闻言笑道:「我现在才知,阿郎布局深远。」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要有点准备,这次客儿吃了点苦头,不过,我不会让他白吃苦,定然会讨回来。」 吃苦头? 讨回来? 李博略一思索。 知道李客在都察寺里,大概是有些皮肉之苦。 「只要人没事就好。」 说完,李博眉头一皱:「是谁送客儿回来?都察寺的人吗?阿郎方才说能替客儿讨回是指……」 苏大为伸手下压:「嘘,我等的人来了。」 耳听一声长笑。 李博转身看去。 只见安文生在前头领路。 魏破延伸手搀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客。 在诸人身后,有一个戴着斗蓬的男子。 走到近前,那人将斗蓬一掀,露出一张阴柔皎好,宛如女子的脸。 纤长的十指在胸前叉起,严守镜微微鞠躬:「守镜,见过县公。」 「你……」 李博一个激灵站起身,指着十指涂朱,鲜润唇角微笑上挑的严守镜,瞠目结舌道:「你……你是暗桩」 第五十一章 合香 洁白的丝帕摊开。 一双妙手轻拈其中的香料,将其置于盆中,用玉杵将数种香料捣碎、研磨。 「这些香料有西域来的龙诞香,也有蜀中麝香,还有一些天竺香,将它们按比例制成合香,有提神醒脑,扶阳辟邪,强健精力之功。」 「县公家什么都好,就是用的这香,实在粗糙了些,不配您的身份。」 严守镜跪坐于案几前,姿态优雅轻捣玉杵。 不知为何,李博看向他,就觉得仿佛看到传说月中捣药的玉兔。 嗯,这人长得比女人还女人,真像是兔子精。 严守境仿佛有所感觉,美眸流转,目光扫来。 李博忙挺直胸膛,正襟危坐。 房里只有严守镜、李博、安文生和苏大为四人。 狮子苏庆节已经走了。 李客也被人安排下去休息养伤。 这是属于苏府最高级别的机密谈话。 看着严守镜在那里不紧不慢,姿态优雅的炮制合香。 李博看看安文生,再看看气定神闲的苏大为,终是忍不住问道:「阿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向他微微点头,看向严守镜时,眼里充满激赏之意,嘆了一声:「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严守镜捣香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放下玉杵,右手握拳,在胸口捶了三下,语音锵铿:「愿为将军效死!」 这是军礼。 李博目光微微一缩。 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军中的军礼在不同阶段,有着微妙的变化。 第743页 比如在征西突厥时,当时军中见礼以叉手礼为主,但若是麾下见到直属上官,或者军中主将,还有一个握拳礼。 以拳击胸,其实是学的突厥人的习惯。 在苏大为镇守百济时,麾下折冲府兵卒保留了这个习惯。 只是将原本的拳眼对着胸,改为了掌心向胸。 在苏大为征吐蕃时,这种扣拳礼改为二下。 严守镜方才的动作,透露出的信息表明,他是在苏大为镇守百济,征辽东时,便追随苏大为。 而且是有军职在身。 这种军礼,已经融入他的骨血。 但是…… 这怎么可能? 李博的神色有些古怪。 他可是一路追随苏大为的,当年苏大为麾下有哪些人,他最清楚。 严守镜这种比女子还美艷魅惑的容貌,如何能在军中安身? 就算真的从军,自己又怎么会忘记这张脸? 安文生狭长的双眼微微张开,看了一眼严守镜:「我若没记错,你是龙朔年追随阿弥的吧。」 「是。」 严守镜微微颔首:「至今已有七载,当时我的上官是赵胡儿。」 「这不可能。」 李博大吃一惊:「赵胡儿他……」 赵胡儿两年前在苏大为征吐蕃时,意外失手,长眠于斯。 更关键的是,当时赵胡儿的麾下,李博都是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严守镜这样一个人。 「那是县公镇守百济的时候。」 严守镜目光向李博投来:「当时百济小王復国,我随赵胡儿以飞翼入周留城,助县公破此城。」 「你……你是……」 一丝寒意从李博心中升起。 他指着严守镜,声音微微沙哑。 苏大为摆摆手:「阿博无须疑虑。当年守镜因奇袭周留城,身被火伤,伤势颇重。那一战后,我便命人将他送回长安休养。」 严守镜感激的向苏大为叉手道:「若无当年县公倾力相救,就没有今日严守镜。」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李博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想听到答案。 「当年我的脸被烧毁,县公不惜重金请医者为我调治,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又请了长安刑名第一的桂建超帮我换皮。」 严守镜淡笑自若,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桂建超还有如此手段!」李博一脸吃惊。 「待我醒来恢復,这张脸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伸出纤瘦玉指,抚着自己的脸庞:「不瞒李郎君,自小,我虽男儿身,但心里却一直想当女郎,如今换了张面皮,重活一世,也算是实现夙愿。」 至此,李博完全明白了。 当年严守镜是赵胡儿麾下,也就是苏大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 因为征周留山城,被大火烧伤。 此后苏大为为他医治,并按他的愿望,请桂建超出手,为他换脸,再造新身份。 严守镜,自然不是原来的名字。 守镜。 乃严守秘密之意。 再之后,严守镜便以新身份入都察寺,经过六载时光,终于做到八部主事之一。 这既是他个人能力出众,也与苏大为在都察寺留下的力量有关。 再加上…… 「我听说,你与右相走得颇近。」 「是。」 严守镜也不遮掩,大方的承认道:「右相既递上橄榄枝,我这小门小户的,也不能拒绝不是,好在右相颇通风雅,倒也不算太难相处。」 他拈起玉杵,继续研磨合香,顾盼流转的眼眸里,隐隐透出一丝狡黠。 「右相日理万机,我以香道合之,也算忘年之交。」 噗哧~ 李博实在忍不住,也顾不上苏大为和安文生的目光,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他也曾听人说过,右相的那点小癖好。 嗯,日理万姬,确实辛苦。 一念通,百念达。 李博想明白关窍,由衷佩服的向苏大为拱手道:「阿郎神机妙算,博自愧不如。」 「闲处随意落子,那时也想不到这么远。」 苏大为解释道:「当初安排守镜回都察寺,也是按他的意愿,给他找份事做。」 他在都察寺留的暗桩,不止一人,但能做到八部主事这份高位的,只有严守镜。 时也运也。 「对了,好叫县公知道,王知焕要走了。」 苏大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点头:「我猜到了。」 「下任都察寺卿,是我。」 严守镜一边制着合香,一边随口道。 坐在一旁的李博听得心中噗嗵直跳。 这……都察寺卿! 从一小小都察寺暗探,用六载时光,便爬到寺卿高位,这是多大的权势,多大的造化。 但这严守镜随口说出,仿佛只是邻里间随口闲聊。 他此时才知,严守镜的特异处。 面容被毁而不馁。 得到高位不膨胀。 这份宠辱不惊的心境,就绝非常人能及。 单以心性而论,远在自己之上。 「严郎君若做了都察寺卿……」 李博念头一转,向苏大为叉手道:「博,为阿郎贺。」 苏大为微微一笑:「有守镜在都察寺,情报方面今后可以无忧了。」 第744页 最妙的是,右相李敬玄,也把严守镜视为自己人。 这次的局,等于是右相与苏大为,联手将严守镜抬上寺卿的位置。 这是严守镜个人的气运。 同样也是苏大为的运筹帷幄。 李博此时方才想明白,苏大为所谓夺回都察寺,并非是自己重新做寺卿。 而是由严守镜代为执掌。 只怕圣人和右相都想不到,严守镜会是苏大为的人。 这一切说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极不容易。 最难的是当初如何洗白身份,以新面目入都察寺,而不让人起疑。 严守镜在都察寺中静静等待,一直处于「休眠」。 直到此次阿郎回长安,方才重新启用。 从客儿将魏破延从死牢中救出,到客儿失手被擒,到严守镜将他带入都察寺「审问」。 到右相和都察寺王知焕的弹劾,只怕一步步都在阿郎算中。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一局,赢的是阿郎。 以为自己赢的是右相。 最失败的,是都察寺的王知焕。 李博在心中反覆推敲着苏大为这次行动的细节。 有许多事,都是在水面之下。 苏大为不会细说。 为尊者,需要有驭下之道,不必事事具明。 作为苏大为的幕僚,李博需要自己推演出来。 要能追上主公的思路,摸清主公的心意,才能让自己保持「有用」。 「县公,合香制好了,请试香。」 严守镜微微欠身,将制成的香丸置于炉中点燃。 淡白的香气如丝如缕,笔直上升,凝而不散。 屋内香气瀰漫。 香雾悬浮于空,渐如画卷。 置身其中,精神无限放空,宛如与「天」合而为一。 雾气中,一时珍禽异兽,亭台楼阁,仙家洞府,如梦如幻。 香烧完,严守镜也告辞离去。 他这次来,既是表明心迹,也是答谢苏大为知遇之恩。 许多事,就是一个「心」字。 李博看着香炉和空出的座位,心中念头纷杂。 还沉浸在方才的合香香氛中,无法自拔。 耳旁忽听苏大为的声音:「阿博,以后与守镜这条线,也交给你联络,务必保证安全,不露形迹。」 李博心中一震,忙叉手郑重道:「喏!」 严守镜是苏大为掌握都察寺的手。 是苏大为掌握都察寺最重要的「暗桩」。 这种关系交给李博,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阿郎,那黄肠和碧姬丝?」 「你去召他们进来。」 「是。」 片刻之后,李博着黄肠和碧姬丝进入屋内。 苏大为向两人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勉励之意:「这次辛苦你们了。」 黄肠与碧姬丝皆叉手行礼道:「为主公办事,不辛苦。」 李博心中不由暗道:好像都察寺这些旧部,特别佩服阿郎,无论是魏破延,还是严守镜,又或者是眼前的黄肠、碧姬丝,皆认阿郎为主公。 「这次事了,你二人不方便留在长安,我会让阿博安排你们出城。」 「喏。」 「出了长安后,和魏三郎、萧规他们会合,去西域待一段时间,我已去信给安西大都护,有他照应你们。」 黄肠与碧姬丝对视一眼,一脸惊讶。 去西域暂避风头,之前就想到了。 但没想到的是,主公居然会为他们的事,专程给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写信。 如此安排,份量自是不同。 「谢主公!」 「事不宜此,这便去吧,阿博。」 苏大为的目光向李博看来。 李博忙起身招唿:「两位随我来。」 要送两人出长安,对旁人来说或许不容易,但对苏府来说,不难。 待将黄肠两人的事安排好,李博回到屋中,已是半个时辰后。 安文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苏大为在屋中独坐,正抬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李博轻咳一声:「阿郎,都办好了。」 「好。」 苏大为搁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李博看到他在纸上画的是各种线条和符号。 这是苏大为思考的习惯,会在纸上画一些字符。 不过这些字符,除了苏大为无人能识。 李博犹豫了一下,没急着退下去。 「阿郎,我不明白黄肠与碧姬丝……那夜阿郎用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了。 白天的时候也问过,但是被苏大为岔开了话题,没有正面回答。 如今别的事他都通过復盘推演出来。 唯一不明白,在宫禁之乱那一夜,苏大为为何派两个异人私闯大明宫。 这种举动,在李博的眼里,属于多此一举。 苏大为轻轻将桌上的纸折起,放入袖中。 看了他一眼。 夜色升起,室内光线黯淡。 但苏大为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道经上有一句话,叫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 李博微微一怔。 那就是阴极阳生,物极必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在那种微妙的时刻,我必须把握住圣人的想法。」 第745页 「圣人的想法不可捉摸,然而可以引导,可以造势。」 「谁能得圣人的信任,谁就能赢。」 李博目瞪口呆的听着。 道理我都懂,但圣人的想法,是臣子可以引导的吗? 「如何能得圣人信任,依我看,一是有用,二是要从圣人的视角来看眼前纷乱。」 苏大为说完,停住口,向外看了一眼:「好了,你自己揣摩,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喏!」 李博不敢多问,忙行礼退出。 走到院中,他抬头看了看天。 月色初升。 这一日他惊心动魄,直到此时,才觉心下略安。 只是阿郎方才说的,究竟是何意? 他自然明白,宫禁之乱,陇右老兵冲击宫门。 还有那伙意图復国復仇的突厥人。 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 那一刻,苏大为面临的选择极为艰难。 一是要避嫌。 二是要脱罪。 正常人在那种情况,只怕什么也不敢做,不能做。 但回头来看,若当夜苏大为什么也不做。 只怕就不是现在的局面。 第二日的朝会,光是文官的弹劾,就足以逼苏大为退让避嫌。 而李治也不会去护着苏大为。 单一个陇右老兵与苏大为的关系,就足够李治疑他。 若让帝王猜忌,那这一生的路,也算到头了。 苏大为做的选择,是不顾风险,从秘道入大明宫。 及时救下了李治。 这是一场豪赌。 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绝大多数人了。 但苏大为同时,还做了另一个决定。 令麾下异人黄肠和碧姬丝同时去闯宫禁。 这就是「反者道之动」。 当敌人脏水泼过来,不用你们扣锅,我自己先一板砖扣脑袋上。 所有敌人都懵逼了。 正常人干不出这事。 很好,大家都会这么想。 于是「自污」便成为一种保身之道。 一件事如果反常到所有人觉得荒诞。 那它就不会被人当真。 陇右老兵与苏大为有旧,所以这些人冲击宫禁,苏大为有嫌疑。 可若陇右老兵冲击宫禁,苏大为以前的旧部也冲击宫禁。 站在李治的角度:这绝逼是有人在陷害苏大为啊。 假到这么明显,这么离谱,你以为朕会信? 人的心理就是这般微妙。 若不加这一步,苏大为去救驾,李治在事后难免会想:苏大为会不会是幕后主使,他来救驾是看没有刺杀朕的希望了,所以自救。 但加了这一步,就让李治觉得,陷害苏大为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就特么离谱。 许多念头最终汇聚成一个答案。 李博「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就是阿郎真实的意图。 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去復盘,他觉得这个思路完全正确。 但是若让他在当时那个环境,位置,只怕也做不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物极必反,自黑反而是自救? 服了,彻底服了。 不愧是我家阿郎。 把圣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便是水平啊。 …… 夜露深重。 苏大为似有心事,在书房端盘,缓缓吐息。 本来他想解决完俗事,第一时间去陪柳娘子和聂苏,但因为那件事没做完,心里始终挂碍。 只得独自在书房里静坐,等待时机。 中途,柳娘子来看过一回。 聂苏也命人催过一回。 但苏大为都委婉告知自己还有事要处理。 在书房静坐了一个多时辰。 但却迟迟无法入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夜色越来越沉。 寒雾自院中升起。 耳中听到远处传来的报时鼓声。 他的眉梢微微一动,微阖的双眼张开。 静室幽暗中,一道白光闪过。 虚室生白。 这是修炼达到一定境界才有的现象。 黑暗对苏大为不是阻碍,一切都看得纤毫毕现。 门外寒风吹起,似有一双无形的大脚走过,唿啸声中,带起沙尘滚滚。 朦胧中似有一个人影,轻轻扣动门扉。 夺夺。 第五十二章 「聂娘子。」 僮僕弱弱的声音自灯下传出。 「无事,我睡不着,去院中走走。」 「是。」 小僮僕年方十一,是之前犯官家中童子,被判入教坊。 月余前,李治重赏苏大为,将这处东市的豪宅,连同一批犯官子女,大笔一挥,全都赐给了苏家。 眼前的小僮僕正是那一次进入苏府。 见到主母聂苏从房中走出,值守的小童僕揉了揉迷煳的眼睛,忙小步上前行礼请安。 跟着聂苏亦步亦趋的走到院中。 入冬时节,夜色凄寒。 院中百草皆枯,唯有一株桃树吐露着新枝,看上去颇为特别。 小童僕见聂苏在月下踱步,有些自做聪明的指向桃树:「聂娘子,听说这桃树是从旧宅移来的?入冬了别的花草都谢了,唯独此树,竟在冬月里吐新芽,府上的人都说这树是修炼成精了。」 第746页 聂苏回头看了一眼小童僕,嘴角微微上翘,似笑似嗔道:「不许乱说。」 聂苏如今嫁为人妇,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 但她的神情气质,仍如少女般,一颦一笑,灵气十足。 一双如鹿般眸子,顾盼流转,清澈至极。 小童僕吐了吐舌头。 只见聂苏轻移莲步,走到桃树旁,伸手抚摸着树干,似乎在回忆。 「这株树在我们苏家,也有十余年了,当年因我会错了阿兄的意思,累它在冬月里开花,结果被阿兄责怪。这次乔迁新宅,不忍将它留在那里,所以一起移过来了。」 说着,聂苏轻抚桃树:「桃兄桃兄,我知你的心意,为我们苏家有新居而喜,但是不必太为难自己。」 小童僕在一旁暗道:自己这主母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像个孩子,居然跟桃树说话,它听得懂吗?若听懂,那就真成精怪了。 小童僕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把聂苏当孩子看,本身就挺搞笑的一件事。 他这念头才出来。 就见聂苏抚摸的桃树,枝条舒展舞动,发出沙沙响声。 月下树影起伏,似在点头。 「啊!」 小童僕小脸吓得煞白,才叫了一声便捂住自己的嘴,两眼瞪得熘圆。 再看那桃树,长得有一人合抱般粗,看起来实在粗壮得不像话。 而且在冬月里开新枝,还能听懂聂娘子的话。 这树,莫非真成了精怪? 小童想起听府中下人传的那些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差点吓尿了。 「怎么?」 聂苏收回手,狐疑的看向他。 「聂娘子,这树……」 小童才说了一声,却发现桃树静静的立在那里。 并无任何异样。 哎,方才好像是看花眼了? 是不是风吹的? 小童僕一时不敢确定。 瞪眼把桃树看了又看,除了觉得这树长得粗壮一些,还有冬季吐新枝怪一些,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大概……是真的眼花了? 聂苏眼波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向他招手道:「明日你跟厨房说,多买些菘菜。」 「哎?」 「阿兄和阿娘爱吃。」 「喏!」 小童僕忙学着大人样,郑重行礼,表示记下了。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聂娘子,这树……」 「乖,听话。」 聂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波忽地一动,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视线越过桃树,越过高墙,投向前院书房。 这么晚,还有客人? …… 夺夺夺! 轻轻的敲门声,裹在风声里极为细微。 就像是黑猫小玉在夜里用爪挠门。 一声声,挠在心上。 苏大为在屋中正襟危坐,开口道:「既有客到,请进。」 手指一弹,一抹电弧划过。 屋角的鲸油灯被点亮。 书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缝隙。 隐隐见到黑雾在翻涌。 似乎有某种异物慑于苏大为的威势,一时不敢进入。 沉默片刻,才有一个声音道:「见过苏郎君。」 「刀劳?」 苏大为眉头微皱:「荧惑星君呢?」 「星君他……他……」 刀劳的声音才出来,就又有一个沙哑阴森的声音盖过他:「退下吧。」 「是。」 黑雾翻腾着,悄然后缩。 书房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鲸油灯的光芒投在此人身上、脸上。 可以清晰的看到这是一个面目阴郁的老者。 蜡黄的皮肤,额头脸上皱纹堆叠。 鬓髮用一枝铜簪束着,分毫不乱。 一双竖瞳在眼眶里,闪烁红芒。 正是多日不见的荧惑星君。 苏大为与他,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门外,一时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 「我来了。」 「其实不该来。」 「有些话,终要说清楚。」 「也好。」 苏大为的目光饱含着复杂情绪,落在荧惑星君的脸上。 他向着自己桌前坐位一指:「鬼叔,进来叙话吧。」 荧惑星君眼神闪动了一下,点点头,一步跨入门中。 苏大为留意到,他的腰好像更弯了。 脸上的皱纹,鬓间的白髮,无一不说明他变得更老迈。 荧惑星君带着丝丝寒意,就这么坐在苏大为的对面。 能感觉到,他体内压抑的极为暴戾的力量。 这种力量,似乎被荧惑极力在压制。 苏大为眉头微皱:「鬼叔,你的身体……」 桂建超摆了摆手:「感谢你还叫我一声鬼叔。」 「你陪伴了我十几年,不叫你鬼叔,还能叫什么?」 苏大为似乎没听出桂建超话外之音。 他关切的看向桂建超:「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可以告诉我。」 桂建超显然想不到苏大为会是这个反应。 他沉默了片刻,血红的双眼深深看着苏大为:「你不恨我?」 「为何要恨?」 苏大为迎向他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荡。 第747页 许多信息,在两人视线交汇中,传递给对方。 嗯,桂建超对苏大为撒谎了。 一月前宫禁乱前,荧惑曾登门拜访,告诉苏大为自己被「决」篡位。 他要远离长安去避世养伤。 但是结果,他并没有离开长安。 这件事,苏大为后来肯定是知道了。 毕竟,荧惑被李淳风撞见过。 而以苏大为的聪明,自然以此反推出许多来。 决究竟是真的篡位,还是荧惑星君推出的一个傀儡? 以决那种只有力量,头脑不足的傢伙,真的斗得过统制长安诡异百年的荧惑星君? 若这一切都是荧惑星君在幕后操控,那么目地是什么? 宫禁之乱,那一夜,决率领着诡异沖入禁中,竟找到了隐居修炼的李治。 这本身就透着许多反常。 诡异为何在那一夜发难,又怎么能顺利进入大明宫。 又怎么知道李治的真身在何处? 书房内,鲸油灯的光芒在闪烁。 就像是荧惑星君此时波动的内心。 「是我做的。」 面对苏大为坦荡的眼神,桂建超笑了。 这笑容既有苦涩,也有释然。 「早知瞒不过你。」 「蜀中事后,鬼叔不甘心?」 「自然是不甘心的。」 桂建超轻轻弹动着食指,就像他当年在刑房里对人用刑前的前奏。 手里,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刀在游走。 「荧惑守心,是我实力最强的日子,但是当日,却被你拦下,导致计划功亏一篑。」 「鬼叔。」 苏大为嘆道:「其实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做这种事。」 这话,有多种意思。 若换一个人这么说,荧惑星君必然大怒。 他能做诡异之主,决非单靠智计。 莫非当某手中刀不利? 这百年来,族群里谋逆的,阳奉阴违的,不要太多。 但那些诡异,无一不败在荧惑的手里。 「鬼叔,你年纪长,见识广,自然知道,就算是杀了大唐皇帝,也不代表什么。一个成熟的族群,有着自己的制度,自然会推出新的皇帝。 而到那时,为了大义名份,首要就是要替先帝復仇。 诡异是否能当大唐倾力一击?」 苏大为平静的看向桂建超:「我想鬼叔你有答案。」 一个人若是活得久,越到老年,就越是多虑。 多虑,多思,则会瞻前顾后,失去破釜沉舟的勇气。 民间有句老话,越老越怕死。 就是这个意思。 人是如此,诡异又何尝不是如此? 荧惑老了。 行事过于谨慎,早已没了放手一搏,玉石俱焚的那份决心。 这一点,苏大为当日在蜀中时,已经试出来了。 在蜀中都办不到的事。 如今在长安,桂建超却想用一招「金暗脱壳」,用「决」这个傀儡,去完成。 决? 这本身就代表着荧惑渴望自己有那种决心吧? 「杀了当今圣人,对诡异一族无益,除了发泄,毫无意义。」 苏大为向桂建超道:「任何阴谋,在实力面前都不值一提,能决定大势的,只有绝对的实力。」 若以后世的话来说,那便是「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内」。 我的炮够大,任你什么阴谋诡计。 就是一炮轰他娘。 炮火洗地,量大管饱。 诡异一族在如今早已失势,变成大唐的「珍稀动物」。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侥倖刺杀了皇帝,也改变不了大势。 只会换来更快消亡。 苏大为的话显然是触到了荧惑星君的痛处。 他的眼中血芒闪动,身上的气息变得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暴戾到随时将要爆炸。 又极力压抑,处于边缘处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 「鬼叔,你……走火入魔了?」 苏大为皱了皱眉。 以荧惑星君的修为,是决不可能出现这种气息不稳情况。 但现在偏偏出现了。 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一个可能。 桂建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说话似乎颇为费劲,从齿缝间一字一字的道:「我真的后悔了,若早知你会变成我族大敌,应该……」 应该什么,他没说。 但苏大为明白他的意思。 「鬼叔,你下不了手,人越老,心越软。」 看着桂建超眼中血芒大盛,苏大为忙道:「您先别动怒,我你是知道的,我不岐视诡异,但也不愿诡异破坏大唐的繁盛,我希望两族能和平,和睦相处。 在长安隐居的那些诡异,这些年一直过得不错,不是吗? 易经上说,时移世易,一个族群要延续下去,靠的不是少数几个人去奋斗,去逆天而为。 靠的是能顺应环境,与时俱进。 不要老想着从前,从前那样的环境,现在不再有了。」 话糙理不糙。 桂建超脸颊微微抽动,沉着脸点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他活了几百年,若是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早就死了。 但明白了,也未必代表愿意接受。 第748页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从大唐建立前,占据天下轰轰烈烈,凌驾于人族之上的超然种族。 到现在,变成少数,被人族压制,不得不依附人族,潜藏在市井间,苟延残喘。 这种落差实在太大。 桂建超双眼闭起,似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才道:「从今以后,我不再做无益的尝试。」 「您就算想尝试,我也没什么话说,但是……实力在这里,若诡异太引皇帝注目,那便是灭顶之灾。」 「贼你妈,你不气死我不甘心啊!」 桂建超破口大骂。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起来。 「你说的话真难听,但确实有道理。」 桂建超站起身:「我老了,这一身伤病,不去好好休养怕是活不久。」 「鬼叔!」 「沙门说成住坏空,谁能逃避。」桂建超佝偻着腰身,摆摆手:「我也有大限来临的一日。」 「我能为鬼叔做点什么?」 「嗯,或许可以。」 「啊?」 苏大为一愣,就见桂建超上下打量着他,点点头道:「上次宫禁之乱,你就让刀劳他们效忠于你,我想了想,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鬼叔,你……」 「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长安了,也许能多活些年,也许伤势发了就死在外面。」 桂建超伸手抓住苏大为的手:「诡异将死,其言也善,我死不要紧,唯一不放心,就是长安这一帮亲族,所以,我想将他们都託付给你。」 「鬼叔,我是人,如何能管诡异?」 「不,你不是人,谁说你是人?」 桂建超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鲸油灯光下,他的脸色黄惨惨的,看起来有些瘆人。 他的手,更是寒凉刺骨,毫无半分人气。 「鬼叔,熟归熟,话可不能乱说。」 「你体内有腾根之瞳,不假吧?」 「这倒是。」 「既有诡异一族大能在你身体里,你敢说自己是人?」 「咳咳!鬼叔,你这是赖上我了?」 「不服?」 桂建超两眼一眯,今夜第一次在苏大为面前,露出占到便宜的得意笑容:「不服也给老夫憋着。」 说着,不待苏大为作声,回头向门外喊了一声:「刀劳。」 「在。」 阴风吹起,黑雾涌入。 雾中,渐渐露出刀劳的身形。 屋内的光芒,一时被黑雾所遮掩,变得昏暗无比。 隐约只见刀劳一身黑甲,双手带着弯刀,伫在诡异身后,向苏大为叉手行礼:「见过星君。」 「你叫我星君?」 苏大为一时大奇。 桂建超心中大乐,哈哈笑道:「你承我的衣钵,统领长安诡异,今后便是新的荧惑星君。」 说完这句话,他难掩心中得意:阿弥虽然厉害,但你体内有腾根之瞳,与我诡异一族渊源甚深,再加上你家中那位……嘿嘿,由阿弥统领长安诡异,谁也挑不出错来。 再说这小子狡猾得很,有他照应,长安诡异吃不了亏。 而他在人族的地位,足以庇佑我族。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是早年投资,如今收益百倍一般。 心中的爽快,无与伦比。 「念头一变天地宽吶,老夫不与你们人族为敌,但是你照应咱们诡异,这岂非双赢?」 「赢你妹啊!」 苏大为霍然站起:「腾根之腾只是我这具身体的租客,他左右不了我的思维,我岂能……」 「那不是更好!」 桂建超大乐:「若你真是腾根之瞳主宰身体,老夫还不敢把族群交给你。」 腾根之瞳那个疯子,连排名第一的腾迅都敢挑战。 若是他掌握长安诡异,天知道会出什么妖娥子。 也许狂性上来,亲手将长安诡异屠了也不一定。 苏大为则完全不同。 一个字:靠谱! 刀劳也在一旁连连点头,似是对桂建超的话十分认同。 「可我不想做什么荧惑星君。」 苏大为苦笑道:「荧惑自古象徵战乱,而我只想大唐盛世,守护家人。」 「总之这星君你当定了,你若不想叫荧惑,要叫腾根星君也由得你。」 噗! 这什么破名字? 苏大为一脸懵逼。 「刀劳,把见面礼给星君。」 桂建超在一旁指了指。 刀劳低头领命,将一只手向苏大为伸出来。 那只黑色的,不似人手,更像是某种兽爪的掌中,一枚银色的圆珠静静的停着。 点点莹光自圆珠上散发。 「这是?」 「这是张果祭炼的法宝,好像是用一种蛊虫制成,昨夜我族为你出力,替你从张果徒弟手里夺下此宝,当做献给新晋星君的见面礼。」 桂建超轻轻咳了一声:「还不献给星君。」 「是。」 刀劳老老实实,将圆珠送入苏大为手中。 这东西一入手,苏大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桂建超在提醒自己,诡异一族已经在为他办事了。 想甩脱诡异推卸责任,门都没有。 不,连窗子也没有。 第749页 第五十三章 余波 定风珠在手,苏大为微微沉吟。 屋内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就如同他纷沓起伏的内心。 从永徽初年,那个懵懂无知,跟着周良初做不良人的少年人,被诡异出巡入侵,险些死掉。 十七年了,这是一条何等漫长的路。 当日的苏大为,从未有一日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诡异之主。 桂建超与刀劳的目光齐聚在苏大为身上。 屋外黑雾翻涌,不知多少诡异正摒息等待。 「鬼叔……」 苏大为终于开口了,声音缓慢,似仍在迟疑。 桂建超急道:「阿弥,你若念着我这十几年的看顾之情,就不要拒绝。」 「谁说我要拒绝。」 苏大为的声音平和,气度从容。 他甚至向桂建超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既然鬼叔把长安诡异託付给我,我接下就是。」 「呃?」 桂建超只觉一愕,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用不上了。 「你同意了?」 「同意,为何不同意。」 苏大为看了一眼书房外无边的黑雾:「只要诡异一族遵守规矩,我便护他们周全。」 「什么规矩?」 「大唐律。」 苏大为平静道:「在大唐境内,所有生灵须守大唐律法,这便是我的规矩。」 桂建超眼闪一闪:「你刚才的犹豫是装的,你本就想掌控长安诡异!」 「鬼叔,你老了,但是长安诡异还要繁衍下去,这种事,除了我能,还有谁?」 苏大为轻声道:「宫禁之乱那一晚我亲手击杀决,便是告诉长安诡异,要么服从,要么,便是决的下场。」 桂建超瞳中红芒暴涨,身上暴戾的气息如长江大河般疯涌。 他感觉自己被苏大为摆了一道。 这个后辈,每每都出人意料。 以为他不愿庇佑长安诡异,可他偏偏接下了。 他虽接下,但却要以唐律约束诡异。 诡异禀天地气运而生,至阴至邪。 让自由散漫惯了的诡异去守唐律? 开什么玩笑! 那还不如杀了他们! 但…… 舍此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自己若去,诡异一族要去向何方? 谁还能带领长安诡异? 刀劳? 鸠婆? 不。 他们的实力、威望,俱不足以慑服族群。 诡异中多是决那种,只知暴戾破坏,而无头脑的傢伙。 唯有苏大为。 有实力,有手腕,还算顾念一些旧情。 刀劳伫立在荧惑星君的阴影里,不敢出声。 他身上的黑雾瀰漫,恭敬且焦急的等待着。 等待着荧惑星君的回答。 等待着这两个他不可企及强者的最终谈判结果。 是让诡异遵守苏大为的「规矩」? 还是荧惑星君愤而决裂,带领诡异继续享有自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这次的沉默,就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好,好你个阿弥。」 桂建超陡然醒悟,原本以为是抛给苏大为的难题,最后竟变成了自己的。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红瞳中的血芒渐渐收缩为一点:「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喀噔! 空气中,似有一块大石落地。 刀劳只觉浑身的气力仿佛被抽空。 看不见的杀机在消散。 屋外的黑雾中,一阵激烈的沸腾后,终于渐归平静。 桂建超向苏大为,苦涩道:「长安诡异,愿守唐律,若有不从者,你可自决。」 苏大为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从今天起,诡异的事我来管。」 桂建超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苏大为举掌相迎。 两只手在半空中相遇,发出「啪」地一声响。 鲸油灯的光芒突地一闪。 再定睛看时,屋内早已不见了桂建超与刀劳。 飘飘缈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此次一别,不再见了,愿你说到做到,善待我族~~」 声音如风,转瞬去得远了。 苏大为站在灯下,只觉方才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般。 从与诡异为敌,到看顾诡异,约束诡异,做长安诡异之主。 这个变化,不可谓不大。 他的视线落在掌心。 那颗银色的圆珠滴熘熘旋转着,绽放光华。 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 「星君,你真的要走?」 黑雾蜂涌。 无穷无尽。 黑气中,隐隐传出刀劳和鸠婆悽厉的声音:「您若不在长安,我们只怕……」 「星君之位我已传给苏大为,并与他击掌立誓。」 荧惑星君身形自黑雾中凝聚。 他的双眼闪动着血芒,仰首向天。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星汉璀璨。 「多少年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执掌诡异一族多少年了。」 他嘆息道:「我老了,是该觅个地方,渡过最后时刻。」 「星君!」 黑雾中,万鬼哭号,长安诡异各诡帅,一时悲怮。 最后时刻,便是大限之日。 第750页 万物无不灭之理。 强如诡异,也有归入虚无,形神俱灭的时刻。 「星君,你就那么相信苏大为?」 「不相信,又能如何?」 诡异声音转冷:「人族常说诡异难测,我几百年看下来,人性才最为诡谲,反覆无常,比我们诡异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 「苏大为不是人。」这是荧惑星君今夜第二次说这句话。 但对刀劳等一帮诡异的冲击,却是前所未有。 「星君是说,他也是诡异?」 「他也不是诡异。」 呃…… 你这把话都说绝了。 不是人,不是诡异,那难道是半妖? 黑雾激盪翻涌,都对荧惑星君最后的话,感到大惑不解。 「苏大为身为异人,修为通天,已经快要触摸到那个极限所在。他的境界已在我之上,已经超过了人和诡异的分野。」 「那是什么?」 「自古传说,无论是人、妖、诡异,万物生灵,要想与天地同寿,只有修炼一途,修炼到化境,便可脱去形体桎梏。 人修道,可修阳神。 我们诡异,也可修出阴神。 以求不死不灭。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生灵走在这条路上。 但自秦汉以后,便不再见到真正能突破者。 但是今日在苏大为身上,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荧惑星君没有说下去。 「星君,我等不明白。」 「你们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修行到一定境界,便会超脱原本的层次,那是生命与智能的升华,以他如今的境界,行事只会越来越向本心,说出的话,便如那些天师大能一般,言出法随,绝不会做出自食其言之事。」 荧惑星君说的话,在其余诡异听来,有些云里雾里。 但这种事,本就是一种境界。 修炼,修的是什么? 只是力量吗? 不,那更是突破生命层次,从智能、心灵、力量、元神,多纬度的进化。 每进一步,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变化,未必会在外表上显现出来。 但接近那个层次者,能感觉到。 荧惑星君此次就从苏大为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生命力。 超过自己的境界。 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他终于发觉,苏大为的确已经踏上了异人中第二品。 超凡入圣,可以开宗立派,青史留名的存在。 歷史上那些人族妖族大能,无不如此。 到了这个境界,如果愿意传教,那便是佛陀道祖一般,影响千万世。 如果低调一些,便是如战国谷鬼子般,教出的徒弟,传出的只言片语,一言一行,足以改变大势。 若只专注自身修行。 或许,有机会摸一摸天道,那传说中的一品之境。 若在此之上,还能突破,那便是传说中破碎虚空,可以自由往来过去未来,超脱生死轮迴,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的阳神真仙。 「大道浩缈,不可知,不可知。」 荧惑星君想起方才从苏大为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生命本源的震动。 精神一振道:「若我牢记这种触动,觅地修行,或许在大限来临前,有机会突破。若得突破,寿元可以再增二甲子……」 「星君?」 「刀劳、鸠婆,你等牢记我的话,我已与苏大为击掌盟誓,星君之位,传与他,从今日起,你们都要遵他为主,听从他的号令。」 「是!」 「谨遵星君之命。」 「我不再是星君,今日起,星君是苏大为。」 桂建超长啸一声,身形化作黑气,沖天而起。 月光一时变得昏暗。 长安太史局的星楼之上。 有一老道负手而立,仰望天上月光。 喃喃自语,似在送别老友。 夜露深寒。 在长安西市闾巷中,有一老道倒骑着青驴,手拿着一卷竹卷,被一个小道童牵驴缓行。 「师父,你看。」 小道童诧异指向天空。 隐见一道红芒,划过天际。 老道撩起眼皮,嘴里碎碎念叨:「这老鬼……奇怪,他走了,长安事交给谁?」 万年县,右相府中。 李敬玄正在院中踱步。 琴师万姬盘腰坐在月桂树下,纤长十指轻拨慢捻,琴音叮咚。 突然,李敬玄细长的双眉挑起。 仰首看向西方。 「万姬,你看到了吗?」 几乎同一时刻,大雁塔中。 悟净与悟能两位法师,双手合十,一脸严肃的看向远处消逝的红芒。 …… 「别客气,查一查嘛,就查一下,查一下好不好。」 「说了不查就是不查,小苏又没病。」 苏大为对着眼前的老道没好气道。 李淳风搓着双手,一脸担心:「怎么说小苏都是我女儿,她莫名晕倒,你又不肯请医生,现在虽说好了,但不查一下,怎能放心?」 「谁说我没请医生,我请了孙神医……」 「真的?」 「的徒弟。」苏大为转口道。 这话令李淳风一阵眉眼乱跳,只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第751页 你特么说话能不大喘气嘛。 这么说话会被人打的,我跟你讲。 「阿弥,你还记得吗,我可是你长辈。」 「咱们各论各的。」 「聂苏是我女儿!」 「干的。」 李淳风只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 好想一记掌心雷活噼了这小子。 「你究竟让不让老道看?」 「你是道士又不是医生,你给小苏查身体?安什么心?」 「放屁!」 李淳风终于绷不住了,勃然大怒道:「医道不分家,老道我医卜星象,无一不精,给自己女儿看看怎么了?」 「谢谢您了,之前小苏昏倒时你看没看?」 「呃,看了。」 「看出什么来了?」 「……」 苏大为冷笑瞅着老道,虽没说话,但脸上的嘲讽拉满。 「好心被当驴肝肺!」 李淳风恨恨一甩衣袖:「我告诉你,这次我不与你争,但小苏若有什么事,老道饶不了你。」 「小苏是我妻子,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她。」 苏大为向着李淳风拱手道:「有劳泰山挂念。」 嗯,按理来说,小苏当初为了与苏大为相配,是认了李淳风做父,那么,苏大为便成了李淳风的女婿,没毛病。 「老夫真有点后悔。」 李淳风看着油盐不进的苏大为,想说什么又忍住。 「泰山请留步。」 苏大为换了张笑脸,一把抓住甩袖准备走人的李淳风。 不知为何,他喊泰山的时候,想的不是什么岳父大人。 而是那个在丛林里扯着藤蔓荡来荡去,嗷嗷怪叫的猴王。 「咳,岳丈,你可听说最近朝中的事?」 「什么?」 李淳风有些警惕的看向他:「你说这个做什么?陛下不是令你禁足?」 「是禁足,又不是禁口。」 呃,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看你的样子都知道了,还问老道做甚?」 李淳风微微冷笑,眼里目光复杂:「依我看,现在长安就没几个比你苏大为消息更灵通的。」 「岳丈这边来,这边请,我刚弄了点上好的茶,还有一套不错的合香,正好请岳丈品鑑。」 苏大为把李淳风拉到一边。 院中桃树下,早已摆好了桌椅。 是上次李贤送的那套。 李淳风看了一眼桃树,眉头一皱,旋又散开。 「我说看看聂苏,你不让,却又让老道陪你喝茶,安得什么心?」 「自然是好心,诚心。」 苏大为伸手示意,待李淳风坐下,才亲手烹茶燃香。 「听说最近颇不太平。」 「你要说朝廷的事……」 「您老可就不困了?」 「放屁!」 李淳风差点把桌子掀了:「老道我已经致仕了,如今朝中的事,别问我,我聋了。」 「我看您这身子骨,说是今晚打老虎我都信,咱俩谁跟谁啊,这事不问你,我还能跑去问郡公么?」 「呸,你丫说漏嘴了!就是懒得跑去昆明池,才扯上老道吧?告诉你,老道不吃你这套!」 「来来,泰山请喝茶!」 「喝你……咦,这茶不错啊。」 「确实不错,还有这香。」 「嘶~是上上品!这东西不多见了啊,你从哪弄来的?」 「岳丈咱们继续聊刚才的事……」 最近的朝局颇不太平。 具体来说,李治终于出手了。 宫禁之乱后,时隔近两个月,圣人终于降旨。 无数人因此人头落地。 无数世家高门家道中落。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明面上,削的是宫禁之乱那些失职或牵连者。 但明眼人都知道,圣人的剑,指的还是反对迁都那些人。 迁都才是矛盾的中心。 其余的,都是枝蔓。 以李治之隐忍,哪怕是意图行刺他,他都没急着发作。 忍了这么久,如今收网,那自然是要将明里暗里的敌人一网打尽。 苏大为听说,关陇高门中,数家受到牵连。 其中尤以王氏最重。 包括之前蜀中剑阁都督王西岳,也被圣人明旨调往别处。 平调。 对王西岳这些年的功绩来说,平调便是贬。 若无奇蹟发生,王西岳余生将没没无闻,消亡在不知名的角落。 政争从来都是冰冷而残酷的。 苏大为拉上李淳风,想问的就是此事。 「与王家有关?」 「有关。」 「所以……王方翼……但他不是和王家比较疏远?」 「打断骨头连着筋吧,一笔写不出两个王。」 「王西岳远在蜀中,怎么也会牵连上?」 「别说远在蜀中,就算在西域,同为王家人,既然主家犯了事,圣人难道还留着这些旁枝不成?」 苏大为默默点头,替李淳风倒上茶。 「圣人是不是决定要迁都了?」 李淳风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抬眼看向苏大为:「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眼睛二字,他微微加重语气。 李淳风虽已致仕,但朝中有许多事,仍然绕不过他。 第752页 比方说星象,比如说气运。 他仍是大唐朝廷当之无愧第一人。 「这个并不难猜。」 苏大为嘆道:「关中疲弊,歷年来大兴土木,水土流失,这几年天灾不断,早已养不活那么多百姓。」 「还幸亏你献上治疫之法,还有那个……堆肥法,圣人可是十分欢喜。」 「方法虽好,但也需要时间才能看出成效,圣人和武后大概早就决定要迁去洛阳了,前些年曾数次东巡洛阳。 迁过去,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不用再顾忌粮食困窘,可以养活更多人,方便南方粮草从洛水转运,降低消耗。」 这些,只是经济帐。 最重要的是政治帐。 迁都去洛阳,长安这边的关陇世家根基将大为削弱。 而寒门,还有山东士人将迎来新机会。 王朝气运更迭,具体来说,是内部食利层的消长。 关陇掌握权力太久了。 久到李治都为之忌惮。 从前隋,到大唐建立,其实一直是靠关陇军阀起家,建立后又打压关陇门阀的一个过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靠关陇可得天下。 但关陇太强,又会动摇君王的权力,甚至兴废立之事。 这是大唐总结前朝经验,得出的经验。 当然这一切,在苏大为的心中,同样也在李淳风的心中。 有些话,不方便说出来。 大家心里明白即可。 「看来迁都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 「你是武后和圣人如今看重的人。」 李淳风缓缓道:「不论圣人武后如何决定,你只须跟着他们便是,何必多虑?再说,此次圣人令你禁足三月,其实也是告诉你,禁足结束后,你该出任兵部尚书了。」 苏大为默默点头。 他自是明白。 修为到他这个层次,思维和智慧都有质的飞跃。 自然而然,拥有一些佛门「六通」类似的神通。 比如对危机的感应。 对他人心思的通透。 一定程度的预见、预知。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他与李淳风交谈,也只是印证此事。 对自己身上生出的种种异象神通,现在除了李淳风,也只能找袁守诚或郡公去聊聊。 不过最近在禁足,刚好李淳风来了,问他最方便。 「任兵部尚书,我倒也不排斥,迁都洛阳……这边的宅子又得空置了,觉得有点浪费啊。」 「你都是县公了,浪费个屁啊!」李淳风笑骂道:「旁人都唯愿多些田宅,你倒好,还觉得浪费。」 「旁人是旁人啊,我的生意赚得不错。」 「说起生意,那个制冰铺子,这些年做得不错啊。」 李淳风摸着衣袖,两眼微眯:「最近还有没有新的财路。」 「泰山,你赚的也不少了吧?」 「谁还会嫌财多?老道做学问,着书立说,钻研星象,教导弟子,哪一样不需花费?就说去岁在邙山定下观星台,还有节气星鉴,这一样样的……」 「咳咳,我还真有个新赚钱的点子。」 与李淳风半是闲谈,半是印证心中所想。 手中端着白瓷茶杯,嗅着合香。 苏大为的心神,却是飘向另一方向。 他现在的修为,达到异人二品,所谓地境之后,心境上,也有微妙的变化。 除了所思所想,能更广阔外,好像也有了分心二用,甚至三用的能力。 记得破突到异人三品时,有着「记忆宫殿」一样的异能。 到了二品,有了种种它心通和天眼通类的神通。 同时还可以左右互搏,一心多用。 他的元神仿佛离开身体,静静看着与李淳风谈话的自己。 同时另一半,分裂出另一个想法。 盘膝坐在身体之上,远望着西边。 那里,是西域大都护府的方向。 王家的事,累及王方翼、王西域。 那么,裴行俭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当年李治和武媚娘联手对付关陇,对付长孙无忌,裴行俭因为劝谏而被牵连,被贬。 这次王家的事不知会不会连累到他。 许多事,不得不提前安排。 最令他在意的一点,还是王方翼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借王敬直转给他的诗。 王方翼是否也是穿越者? 还是说,在如今的大唐,还隐藏着一个我所不知的穿越者? 究竟是友是敌? 第五十四章 沐佛节 洛阳的夜色,火树银花,人流如织。 此时已经是大唐总章元年四月。 大唐正式有了「两都」。 旧都长安,与神都洛阳二都并举。 天下物议纷纷,有的说此举乃是祸乱之源。 有的说,洛阳丰饶,又有运河之利,龙气东移,乃是利国利民之举。 无论如何,在这个热闹而纷乱的总章元年里,大唐「日月」二圣东巡,已成事实。 为贺东迁,圣人颁旨,即日起,洛阳解除宵禁。 百官与民同乐,大庆七日。 「去年元夜时,灯市花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隐约听到一人吟出的诗句。 第753页 换来周围人群频频回首。 「这位郎君诗作的真好。」 「敢问郎君何名?可有婚配?」 「吾家有女待字闺中,不知郎君可有意?」 被一帮洛阳百姓拦住打听的苏大为,不得不快步从人群里脱身出来。 「嘻嘻,阿兄,你刚才样子好狼狈啊~」 聂苏双肩颤抖着,虽然极力忍耐,却仍发出噗嗤笑声。 苏大为苦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方才还不是……快把面纱戴好。」 比起苏大为方才的狼狈,聂苏在街上,才是引起轰动。 她的容貌哪怕在洛阳市集上,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明珠。 方才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不知多少浮浪子想要亲眼一睹芳容。 还有一些高门大姓家的公子,也凑上来想打听聂苏的出身。 最后是苏大为拉起聂苏拔足狂奔,又找了面纱斗笠把聂苏的面容遮住,这才遮挡了无数视线。 就算如此,仍时不时的有路人的目光投在聂苏身上。 哪怕看不见脸,光从她曲线曼妙的背影,还有身上透出的气质,就惹人遐想翩翩。 「知道了,哥哥~」 聂苏挽着苏大为的胳膊,故意拖长尾音,娇糯可人的撒娇道:「我与哥哥一同游花街,别的妹妹不会生气吧?」 「哥哥给我买糖葫芦,洛阳女子不会吃醋吧?」 「哎,我挽着哥哥的手,其她女子不会生气吧?她们好胸,不像我,只会心疼哥哥~~」 苏大为额头青筋微跳:「你够了。」 大概是因为那次小苏生病,苏大为给她讲了阿难与石桥的故事。 现在聂苏多了一个爱好,那便是缠着阿兄讲故事。 其实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不得已下,也只有把前世一些见闻,说给聂苏听。 哪怕就是讲过一些离经叛道的段子,小苏你也不能这样。 你这样,与妖女何异。 待晚上回家,大棒伺候。 「走走,去白马寺看看,那边好热闹!」 「今日不光是大庆,还有沐佛节。」 周围的人群发出议论声,长街上人流涌动,向着同一方向前行。 「阿兄,他们说什么白马寺?」 「哦,那是东都的沙门祖庭,香火十分灵验。」 苏大为回着聂苏的话道:「四月初八是沐佛节,又称佛诞,是佛陀的诞辰,沙门都有法会庆典,以前你在长安时没过沐佛节吗?」 聂苏却不答,面纱上的一双妙目闪闪发光:「白马寺……香火灵验吗?」 袖中的小手轻轻拉了拉苏大为的手指:「阿兄,我们也去看看。」 「好啊。」 今日本来就是带着小苏一起赏花灯,感受一下神都洛阳的氛围。 如今听她说想去看看白马寺,自无不允。 不过等等。 「小苏,你方才说香火灵验……你想求啥?」 「阿兄,别问了。」 聂苏脸颊微红,神情羞涩中又有些扭捏。 苏大为极少在她身上看到这种神色,不禁起疑:「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的?」 「你忘啦,阿娘之前说的什么?」 聂苏跺了跺脚。 被她这一提醒,苏大为总算是记起来。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别的,而是之前柳娘子搞出的乌龙。 前次聂苏突然晕倒,而且还对一些食物十分忌讳,一闻就想吐。 抱孙心切的柳娘子简直喜出望外。 为此,还特意催促苏大为找女医,又不顾眼睛,亲自为未来孙子纳鞋底,缝小衣。 结果空欢喜一场。 精通女科的医生看过以后,信誓旦旦的证明,聂苏这身子,比少女还少女,简直不像成过家的。 那一夜,长安东市附近的豪宅高门,似乎都隐隐听到新晋开国县男的惨叫声。 据说是被柳娘子持着洗衣棒,撵了个鸡飞狗跳。 自那夜起,柳娘子就病了。 患的乃是心病。 对着苏大为没个好脸色,嘴里念着不知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到孙子也世。 古人的情感是朴素的。 哪怕柳娘子没念过书,也有一个传香火的念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如今既已成婚,你又不是在外领兵,家中如此美艷娇妻,不给老苏家添丁进口,实在说不过去。 若是无后,九泉之下,为娘怎么有脸去见你苏家列祖列宗? 柳娘子只差要叫人教苏大为如何「努力」了。 听说为了此事,她还特地请教了道门中精于房中术的道长。 询问什么洞玄子十三技。 真箇把苏大为弄了个后背生寒。 起先是懵逼。 接着是大怒。 真男人不能说不行。 老娘你这样搞,简直是不信我那方面很强! 大丈夫叔可忍,婶婶绝对不能忍。 圣人罚他禁足三月,刚好在家中补交作业。 可惜的是,一晃三月过去,聂苏的肚皮还是没动静。 这就尴尬了。 幸好,此时迁都,一番忙乱,又赶上赴任兵部尚书,然后举家迁至洛阳。 忙得鸡飞狗跳,柳娘子一时也顾不上再催生。 这让苏大为很是快活了几天。 第754页 结果又被小苏旧话重提。 一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生孩子的事,拜佛有什么用。」 「可是阿兄你刚才说香火灵验。」 「香火灵验这个是人家说的。」 「所以我们去拜一拜吧,也许有用呢?」 「咳咳,佛陀自己都是抛家弃子,沙门法师都不成婚的,还能保佑咱们生孩子?这简直是无鸡之谈!」 「呜~那阿娘问起来,我就说是哥哥不愿意……」 「愿意,愿意!咱们这就去!」 一抬出柳娘子,苏大为立刻投降了。 他还记得,那一夜被柳娘子拿着大棒追得上蹿下跳的恐怖。 就算是异人,也怕亲娘啊。 跟着人流沿着长街向前,不多时,遥见一座大寺伫立,正是洛阳白马寺。 长街两头各式彩灯。 将夜色照得灯火通明。 阵阵颂经之声,伴着青香从寺中直钻入天。 寺前游人信众,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白马寺始建于东汉平十一年,据传是佛教传入华夏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 乃佛学在东土发源地,又称「祖庭」。 其「马寺钟声」象徵吉祥如意,被列入「洛阳八大景」。 才到寺前,正觉游人太多,有些烦闷。 苏大为一眼看到前方有熟悉的身影,不由伸手招唿:「大兄!」 前方一位身材胖大的男子,回过头来。 此人双眸炯炯有神,有如明灯。 相貌宽和,颔下卷鬚兜腮,梳理得一丝不乱。 左手抱着小童,右手牵着一位美妇人。 正是狄仁杰。 美艷妇人,是狄仁杰的妻子苏庆芳。 此时她的手,牵着一个十余岁的童子,是和狄仁杰的长子狄光嗣。 怀里抱着的,就是他们的二子狄光远,年方六岁。 聂苏在袖下,轻轻拧了一下苏大为。 一双眼睛里,隐透着羡慕。 你看看人家,都两个孩儿了。 苏大为瞪了他一眼,拉着她大步迎上去,与苏庆芳狄仁杰再次见礼。 「大兄,你是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昨日才到,赶着去吏部交接,所以没顾上去寻你,你家宅子在哪?」 「就在东大坊,巷中第一家。」 「大兄你呢?」 「我们住在……」 苏大为一边亲热的与狄仁杰拉了拉手,一边道:「大兄这次入朝,是补大理寺的缺吧?」 「唔,还是左相阎立本推荐,任大理寺少卿。」一说起阎立本,狄仁杰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抹感激。 阎立本可以说是他的贵人。 已经是第二次向朝中举荐提拔。 否则他也没法从一个蜀中都督府法曹,一跃成为大唐中枢大理寺少卿。 这是知遇之恩。 「正好发挥大兄断案的长处。」 苏庆芳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兄弟俩叙话,一只手温柔的抚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竟然是又有了。 聂苏一脸艷羡的上前,与她小声说话。 虽是入夜,因为解了霄禁,再加上白马寺前沐佛节。 游人众多,人声鼎沸,一时将众人的说话声都压了下去。 狄仁杰两个儿子,都把眼睛投在苏大为身上,似乎对这位身材比父亲更高大的年青贵人,充满了好奇。 苏大为身高在后世接近两米,哪怕在大唐,也是高大如小巨人一般。 但他身材匀称,气势沉敛。 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轻盈而又暗蕴着爆发力的感觉。 简直就是一头凶兽。 但偏偏又没任何杀气和威胁透出。 这只能说明,他已经修炼到返璞归真之境。 能够欺骗常人的眼睛。 「光顾与大兄叙话,险些忘了。」 苏大为一拍脑袋。 他与苏定方是师徒关系,与苏庆节是兄弟,又与狄仁杰有旧,可以说是通家之好。 此时才反应过来,居然没给两个侄儿见面礼。 伸手摸遍全身,搜来找去,只找到一柄短刀勉强可以当做礼物。 正在窘迫,聂苏纤柔的小手自袖下伸来,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块温润之物。 苏大为心中一宽,向小苏笑了笑,将手中的短刀,与小苏递过来的玉锁捧在掌中。 「还是第一次见两个侄儿,这刀与平安玉锁,就当见面礼了。」 「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苏庆芳抿唇笑。 她眼波瞥了一眼狄仁杰,见他微微颔首,便伸手接过:「既是阿弥的心意,我就代光嗣和光远收下了。」 说着,摸了摸狄光嗣的脑袋,将短刀给长子:「还不谢过小叔。」 「谢小叔!」 狄光嗣正是爱舞刀弄剑的时候,接过短刀爱不释手,两眼透着兴奋的光芒。 「哈哈,看来光嗣还十分喜欢这件礼物。」 苏大为伸手过去,拍了拍小男子狄光嗣的肩膀,贊道:「骨骼精奇,是练武的好材料。」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庆芳秀眉微微一皱,接着舒张开来。 她心道:自己苏家本就是武勛出身,如今与狄郎君有二子,现在还怀了一个,将来总有一个,要继承家学吧? 第755页 眼见光嗣喜欢刀枪武艺,也到了该寻名师的年纪了。 要说狮子身手也不错,还有异人本事,但若与苏大为比起来,又远远不如。 心里想着,她脚下轻踢了一下狄仁杰。 嘴巴向狄光嗣呶了一下。 暗示自家郎君。 看看自家儿子,方才阿弥夸光嗣骨骼精奇。 阿弥一身本领远超狮子,若有他指点光嗣武艺,日后光嗣说不定也能当万人敌。 你看咱们儿子这么可爱,你老婆我也这么贤惠,我这个暗示这么明显,你不会不明白吧? 狄郎君正与苏大为肩碰着肩,指点着白马寺中的香火,说着沐佛节的趣闻。 被苏庆芳脚下一踢,愣了一下,狐疑看了自家夫人一眼,点点头,转头接着与苏大为说话。 苏庆芳竖起耳朵。 只听狄仁杰道:「不想洛阳白马寺香火如此鼎盛。」 「是啊,看寺中的香火,直冲上天,有点可怕……」 「阿弥,你也这样觉得?」 狄仁杰顿生知己之感,拍掌道:「这里这么多人,若是走水,真不知会添多少乱子。」 「呃,大兄我和你想一块去了,万一失火,不光庙宇遭殃,这么多游人,只怕会出大乱子。」 「不妨事,你看这两边巷道,只要给我几个人,站在高处便能一瞰无余,再置数口大水缸,准备好沙土,保管安如泰山。」 听着狄仁杰与苏大为侃侃而谈。 苏庆芳先是愕然,接着是捂住额头,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 她嫁给狄仁杰后,以前的火爆脾气已经收敛了许多。 但有时候,还是会被狄仁杰气得七窍生烟。 郎君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一点,未免太过刚直了,许多女儿家的心思,他就那么无视了。 刚铁直男妥妥的。 「郎君!」 苏庆芳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玉足落在狄仁杰的脚背上,足跟左右旋转。 「嘶~~」 狄仁杰一个激灵。 庆芳,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可怜日后断案如神的大理寺神探,此时在娘子面前,只是一个宠妻狂魔罢了。 待要发作,可一想到自家娘子那双铁拳,万丈雄心立时凉了。 还记得成婚不久,自己与庆芳有过盐甜之争。 结果庆芳说不过,情急之下,上来一个贴身靠。 他平日里也有打熬筋骨。 自问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 但是在苏庆芳一靠之下,整个人立刻飞出。 直接被砸进墙里。 还听到自家老婆得意洋洋的吹嘘:「妾身这就叫打人如挂画。」 自那以后,狄仁杰就死了和媳妇理论的心。 老婆永远是对的。 如果家中有纷争,请参照此条。 狄仁杰苦笑一声,向苏大为投以歉意目光。 虽然还想与贤弟你讨论一下安防和破案问题,但是先哄哄自家婆娘。 不然今晚只怕葡萄架要倒了。 「庆芳,你……」 话音未落,陡然听到人群中传来唿叫。 起先只是几个人,接着是数十,数百,乃至整个白马寺前的长街上,如山崩海啸一般。 顺着喧闹叫声看去,只见白马寺中,不知何时一道赤橙火光沖天而起。 「真的走水了!」 「不是吧!」 苏大为与狄仁杰两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觉得头皮发麻。 一股寒气从脚下冲起。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才是圣人颁布免除霄禁第一日,便发生这种祸事。 眼下白马寺前,游人只怕成千上万。 这火若烧起来,不光会引发附近建筑大火,只怕人群乱起来,一旦踩踏,便会死伤惨重。 圣人刚刚迁都,若出这等事,只怕又要被言官抓着做文章。 天下本就因迁都而动盪…… 「狄大兄,我去看看就来,小苏,你帮我照看大兄。」 苏大为低喝一声,不待众人反应,向着着火的白马寺奔去。 此时游人已经反应过来。 唿喊声里,纷纷避让大火,有些受惊的百姓,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被人推挤着倒卷而回。 整个情况,如同营啸一般。 尖叫声、哭喊声,正在迅速扩散。 妻子找不到丈夫,丈夫找不到孩子,孩子找不到父母,混乱混乱混乱。 「阿兄!」 聂苏喊道:「我同你一起去!」 声音才喊出来,已经不见了苏大为的身影。 苏大为完全是逆着人群奔向大火的方向。 若是常人,被人群一冲,早就身不由己被裹挟着退下了。 但他乃二品异人。 已达传说中「地仙」之境。 身子一晃,人群波分浪裂,地面如龟蛇起伏。 只是微露缝隙,苏大为一步跨出,便已消失不见。 如同佛家神足通般。 狄仁杰将怀中幼子光远塞给苏庆芳,撸起袖子厉声道:「我也去!」 「庆芳!」 他看向妻子,一脸严肃:「照顾好孩子!」 苏庆芳怀抱幼子,手牵长子,双眉扬起,豪气万千道:「郎君自去,别的交给妾身。」 第756页 「庆芳阿姐,我,我也想……」 聂苏在一旁跺脚焦急。 她想去找苏大为,但方才苏大为又托她照料狄仁杰一家。 「小苏你去阿弥吧,这点骚乱还不放在我眼里。」 苏庆芳微微一笑,脸庞被火光映得赤红,髮丝飞舞在夜色下,英姿飒飒。 第五十五章 洛阳,简称洛,别称洛邑、洛京。 据传倭岛土着喜学大唐,不但学大唐皇帝李治将倭王改称天皇,还把新建的京都称为洛都。 后来倭岛战国大名,带兵攻入京都皆称「上洛」。 此乃后话。 唐李治朝于显庆二年颁布《建东都诏》曰:二京之盛,其来自昔。此都中兹宇宙,通赋贡于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于万国。 于是改洛阳为东都,我名今而改后,式表宸居。 乃行两京制。 但是歷史上直到唐睿宗光宅元年,皇太后武则天临朝称制,改洛阳东都为「神都」,又将紫微城号为「太初宫」,才正式标志洛阳成为大唐首都。 从显庆年到光宅年,足足耗去二十七年,方才迁都成功。 可见一个大帝国,开国没能办到的事,要在后来做到,需要费多大的功夫。 如今在苏大为的这个位面大唐中,比他所熟知的歷史,已经足足提前了十四年,便完成了迁都。 与他这小蝴蝶扇动翅膀脱不开关系。 从征百济,到灭吐蕃,整个大唐的歷史进程,大大加快了。 但苏大为怎么也没想到,才迁至洛阳,便发生这等骚乱。 白马寺中烈焰腾空。 漆黑的夜幕都被这火光所染,变得血红一片。 地下是蜂涌奔跑的人群,各种唿喊号叫,如同纠结在一起的蚂蚁,又像是搅乱的开水,混乱到了极点。 苏大为双脚踏空,脚下隐隐有气旋托住。 每一步点下,真炁生化,在足下绽放白雾,其状如莲。 下方人群中,有人隐隐见到这一幕,发出惊畏交加的叫喊。 有的甚至跪下顶礼膜拜,以为见到神灵显圣。 但更多的人,则是顾不上这些。 凭着本能的,向前奔跑,哭号,想要离那烧灼大火的寺庙远一点。 火舌狂卷,如同火神的长鞭抽打着夜空。 四周的气流被大火引动,渐渐颳起狂风。 风助火势,火借风势,转眼间,化作沖天火柱。 漩涡状的龙捲风,裹着烈焰不断旋转。 空气炙热,靠得近者,就像是被串在竹籤上的烤肉一般。 头髮捲曲焦黑。 皮肤起了燎泡。 身上衣衫燃起火星,化作飞灰。 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宛如地狱惨景。 「火火!」 「这是阿鼻地狱打开了!」 「佛祖,请庇护本寺!」 白马寺中,无数僧侣来不及走脱,许多僧人跪地,向着大火方向念动经文。 苏大为落入寺中,抓起一个僧众噼头道:「何处最先起火?你们寺里有没有救火的准备?何处有水?沙土有没有?」 那僧人面色焦灰,一头一脸也不知是菸灰还是烧得,整个脑袋油光锃亮。 被苏大为提起衣襟也不答话,只是紧闭双眼口里飞快开合,念动经文。 「是时,释尊说法,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贼你妈,都这个时候了还念经!」 苏大为勃然大怒,一把将这秃头推开。 看来指望这寺中僧侣救火是赶不上了。 试试以自己神通,能否把火扑灭,多救些人。 此时寺中大火越发暴烈。 耳中听得噼啪作响,不知是寺中哪处大殿被烧,千年大木做的樑柱被火舌抽打着,发出绝望的悲号声。 那声音听在人耳中,仿佛随时将会断裂崩塌。 空气里满是焦臭味道。 黑烟瀰漫,带着火星的灰烬伴着火光,直冲上天。 视野处,倒处是飞散的火星。 如火树银花般。 火星落到哪里,哪里的建筑便腾起火光。 不对! 苏大为面色微变。 这绝不是寻常的大火。 「阿弥!」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回头看去,一眼看到狮子苏庆节和跑得气喘吁吁的狄仁杰刚刚赶到。 「前方火势太强,恐非人力所能扑灭!」 狄仁杰急道:「须将火场附近建筑清空,防止火势蔓延。」 苏庆节左右扫视一圈,怒道:「这些秃驴光坐着念经有何用?念经能把火念灭吗?」 说着,伸手抓起一个僧众喝问道:「贼秃,我且问你,寺中值守的僧众呢?平日防火由谁负责?执金吾和火候还要一炷香才能赶来,先把寺中僧人组织起来灭火,呸,别念了别念了,问你话!」 苏大为向着两人急道:「我先去火场那里看看能做点什么,狄大兄,你和狮子组织僧众,先划出防火的隔离带,把能拆的木料先拆了。」 百忙中,狄仁杰只来得及点点头:「这事交给我。」 苏庆节手里抓着僧人道:「阿弥放心,我会让这些秃驴配合,自己的寺庙烧了还不积极救火,简直是吃干饭的。」 苏大为不再多说,足尖一点,身形如电射向火场中心。 第757页 那里,狂风怒卷,火龙烧天。 空气为之沸腾。 赤红的火柱中心,隐隐见到一抹金黄的光芒如卵。 那金光中似孕育着什么怪物。 待苏大为落到距离火场最近的一处屋顶,足踩琉璃塔的飞檐时,双眼不由微微眯起。 火焰中心的金芒中,隐隐见到一尊巨物。 有手,有足,青面獠牙,身披火焰巨蛇,头顶着天,足踏在地,在火焰中缓缓站起身。 那是…… 苏大为瞳孔微缩,一句话冲口而出:「金刚!」 这个金刚,自然不是后世那个为爱上摩天大楼打飞机的猩猩。 而是佛门护法金刚。 沙门喜欢收服异教大能、魔物,将其化为本教护法金刚。 其中最闻名的,便是「风调雨顺」四大金刚,又称四大天王。 说是护法金刚,实则是恶鬼。 火焰中那巨大金刚,青面獠牙,身如山岳,隐隐发出令人恐惧的怒吼。 整个天地都随之震盪。 云层中,隐隐有电蛇狂舞。 苏大为一时间,不由唿吸微窒,凝目看着火中怪物,思绪为之纷乱。 火中似金刚的怪物,不像实体,而像是某种「东西」透出来的幻影,或者是某种力量泄露。 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会引发这场大火。 这寺中僧人为何不去救火,只顾念经,难道想靠着念经就将火中魔物降服? 白马寺中应该有大能或高僧吧? 怎么不见出来主持局面。 「阿兄!」 耳中听到一声娇脆的唿喊。 苏大为回头,一眼看到妻子聂苏,正踏风而来。 聂苏脚下踩着水雾,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色水气,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人还未到,声音先至。 「好一只怪物,阿兄,我来帮你对付它!」 话音未落,聂苏曲指一弹。 四面八方,无形的真炁流动。 耳中听见哗哗水声。 一道道水柱从地下沖天而起,在虚空中扭转凝聚成一道白色巨龙,向着火焰中的怪物,张口咆哮。 水龙。 聂苏擅长控水。 昔年便能以水凝聚成团,生出种种神妙用法。 在百济时,也曾用「镜花水月」,助苏大为击杀百济异人。 只是一个动念,白马寺中无数水井的水,便被抽到天上。 聂苏真正的修为深不可测,就连苏大为也不清楚,小苏如今到了何种境界。 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甚至也没怎么认真的修炼。 但偏天生就会胎息,而且天赋异禀,许多招术一看就会,许多修炼异术,一眼就懂。 就连苏大为也对她的天赋羡慕不已。 至于李淳风等人,更是一见小苏,就恨不得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连唿小苏骨骼精奇,是修行界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可惜聂苏志不在此。 平时里,更多是以这些异能当游戏。 根本不去好好修炼。 为此,李淳风郁闷了好长时间。 随着聂苏屈指一弹。 虚空中水龙越聚越强,渐至一条白色巨龙,向着火焰中心那金刚状的怪物冲去。 这一切说来虽慢,其实只是弹指间发生。 苏大为目光追着水龙飞去。 心中陡然一凛。 「小心!」 白色巨龙沖入火焰中,发出剧烈的轰鸣声。 天空中的赤红为之一黯。 下一秒,血色浸染半空。 那头白色水龙被火焰中的怪物一手抓住了脖颈。 怪物身上披的火龙趁势一下扑出,一口咬住水龙的喉咙。 噗哧! 水龙惨叫一声,爆碎为千万点。 一片水雾瀰漫,视线只见雾气蒸腾。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光线,全都消失了。 只有瀰漫的水雾。 苏大为身形急掠而起,一个闪身出现在聂苏身前。 聂苏两眼睁大,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 雾气中,只见一点黑影出现,瞬息扩大。 下一秒黑影击碎雾气,化为一只巨大如同山岳的火焰拳头。 向着聂苏击来。 拳先至,空气才发出隆隆响声。 如天崩地裂,如山峦倾塌。 是火中金刚怪物。 它击杀了水龙,立时便反扑。 这东西,有智能? 苏大为身上陡然亮起紫电。 道道电蛇狂舞,连向虚空。 他头上髮髻瞬间炸裂,黑髮迎风舞动。 衣褶大袖如水波涟漪般起舞。 这一瞬间,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气息,如圣如佛,如佛陀大能,更如道家真君。 天地间,被苏大为身上瀰漫出的真炁搅动。 隐隐现出龟蛇之象。 这是道家真武帝君。 真武帝君在唐时地位还没那么高,只做一般先天神灵。 还要到明朝时,才被封圣。 但苏大为心存观想,以北天玄武真武帝君为力量投映。 足踏大地,如踏玄龟。 手挚雷电,如挚腾蛇。 阴阳二气,刚柔并济,以为神通。 第758页 天空中的异象,显然引起白马寺附近百姓的注意。 许多人惊见这一幕,以为看到神迹,跪拜磕头,口中喃喃念着:「真君显圣,佑我洛阳!」 「你疯了,这明明就是佛家金刚伏魔!」 「依我看,定然是那妖人放火,白马寺中护法金刚显圣!」 人群中一起纵说纷纷。 对神秘而强大异象的膜拜,乃是生物的天性。 无论他们怎么看待苏大为和火中金刚怪物。 越来越多人忘记了对火的恐惧,加入到对「神灵」显圣的膜拜中。 开始只是三两个人停下逃命,向着天空中紫色电蛇缠绕,黑髮狂舞的苏大为膜拜。 接着是数十人,数百人。 他们不光是拜苏大为,也有的拜那火焰金刚怪物。 凡人可分不清谁是圣谁是魔。 轰隆! 一声巨响。 赤红的拳头击在苏大为面前数丈,便被无形的力量所禁固住。 空气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托住了金刚的拳头。 火焰大拳后方,青面獠牙的怪物脸上露出高度拟人化的神情。 似惊疑,似愤怒。 它张开獠牙巨口,口中喷出熊熊烈火,化作无数火鸦,飞向苏大为。 火焰如流星雨般飞坠。 但这些火焰还未及飞近,便被空气中的电蛇所击碎。 化为点点火星四溅。 「阿兄,我来帮你!」 趁着苏大为与怪物斗法,聂苏足踏雾气,鼓起腮帮子,向着那火焰怪物一吹。 一团水雾自她唇间绽开,接着听到一声悽厉裂空之声。 水雾中,空气仿佛被撕裂,电蛇狂舞,如雷神之鞭,狠狠抽在金刚怪物的胸膛。 吼~~ 金刚怪物胸膛开裂,仿佛被一刀噼开胸膛。 无数火焰岩浆自裂开的豁口四面飞溅。 溅到哪里,哪里就爆发烈焰。 苏大为神情微变:「小苏,这里有我,你去把那些四溅的火给扑灭。」 「阿兄,我想帮你!」 聂苏黛眉微蹙,秀美的琼鼻微微皱起。 「乖,你帮我把火灭了就是帮我,这怪物由我击杀。」 「那……阿兄今晚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咳咳,好吧。」 「讲两个。」 「依你,都依你!」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身形陡然下沉。 他能藉助真元,短暂浮空。 原理就是调动空气中的气流,但却不如小苏持久。 这一点上,聂苏是天生就会。 苏大为身形如流星般落下,在一尊佛塔塔尖一点,身形借力再次飞起。 双手张开。 「雷来!」 异人二品,地镜。 在人间是真君圣人。 按传说便是地仙。 言出法随。 空气中的能量自然变化,水气凝聚,阴阳二气碰撞,在他掌中化作长长的电蛇。 手抓二蛇,足踏龟形。 就有如山海经中的古之大巫。 手中电蛇向着刚刚稳住脚步的金刚怪物抽去。 那怪物怒吼一声,双眸大瞪。 青面獠牙的面上,整个脸从中裂开。 一片火雨岩浆,向着苏大为狂暴的倾泻,仿佛火焰瀑布。 四周的温度陡然上升。 此时苏大为已经与这怪物处在火场中心。 四周都是燃烧的建筑。 烧得通红的粗大木料。 空气因高温发生模煳扭曲。 整个火场如火炉炙烤着万物。 正是那句,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造化为工。 以苏大为二品异人的修为,也感灼热难挡。 双目被烟火熏得红肿流泪。 皮肤也像是被烤焦了一样。 最难受的是唿吸。 每一口,都像是把火焰吸入肺中。 浑身血液都像是要烧起来。 异人二品虽然超凡入圣,但仍未打破虚空,脱去肉胎。 一些生灵的法则,仍有束缚。 苏大为冷哼一声。 口鼻唿吸自然断绝,转为胎息。 不过往常胎息,可以依靠皮肤吸纳空气里的氧份和灵气。 但此次在火场中,温度何止千度。 连一旁七层高的佛塔,都烧成了赤红。 苏大为若不是仗着修为,身体早就被焚成灰烬。 现在也只能勉强仗着真元,体内自成循环。 「这火场对我不利,对怪物却有加成作用。」 苏大为脑中飞转。 自己熟悉的一些道法,无论是元气化雷,还是逆转阴阳的控火之术,对这火中金刚,都没法压制。 倒是聂苏的控水之能,比较有利。 万物相生相剋。 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吼~ 地下、建筑,砖石迸裂,无穷的火焰从地下蹿起。 赤红的光芒,像是一个巨茧要从地下破茧而出。 苏大为心中一凛。 这金刚怪物的本体,像是在地下。 贼你妈,白马寺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是佛教祖庭吗? 怎么会在沐佛节里放出这种怪物。 眼看在火海中,金刚怪物迅速恢復,身形变得比方才又壮大数分。 第759页 苏大为知道自己的时间不会太多。 在这种不利的环境里,唯有速战速决。 「也罢。」 苏大为心中拿定主意。 对着怪物撮唇一吸。 此时此刻,整个火场烈焰蒸腾,远处的人声,喊叫声隐约传来,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好像外面的人在喊什么真君,什么佛子。 听不真切,也顾不得。 火焰金刚显现忿怒相。 獠牙暴长。 燃烧的巨拳带着挥啸挥出,附近的一栋佛塔,被它一头击得粉碎。 无数燃烧的砖块,如流星火雨般炸裂迸溅。 火雨向着苏大为兜头打来。 苏大为不闪不避,双手一挥。 两条青紫电蛇,瞬间拉直,仿佛紫青光剑,在空中一个横扫。 整个空间被切割成数块。 电蛇像是剪刀一般。 连同着那巨灵般的火焰金刚,身体也斜斜分成了两半。 但是下一声,地下火焰沖天而起。 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化为灰烬。 赤色的火柱沖天而起。 金刚怪物身体再一次復原。 外面的喊叫声好像更激烈了。 苏大为不管不顾,仍是撮唇吸噬。 隆隆隆~ 天空中透出阵阵电光。 隆隆的雷声从天穹透下。 火焰怪物终于发觉不对。 它惊愕抬头,发现头顶上方的天空,无数乌云凝聚,浓黑如墨。 连火焰的光芒,都无法照亮那片云漩。 怪物咆哮着,本能的感到一丝不妙。 苏大为向着天空一指点去。 喀喇! 乌云中一记惊雷。 万物皆惊。 连百姓膜拜唿喊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下一刻,乌云化作倾盆大雨,笔直的注向火场。 宛如九天银河倒挂。 这一夜,这一刻,无数洛阳百姓,在白马寺前,亲眼看到这一幕异象。 惊得目瞪口呆。 苏大为用「鲸吸」之术,将方圆数十里的云气全部聚来。 又催动真元,化云为雨。 他不如聂苏对操纵水元信手拈来。 但最初从丹阳郡公处学的鲸吸劲,本就是水灵一脉。 自有其神异。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召云布雨,引雷捉妖,皆是易如翻掌。 不是天师,胜似天师。 若以境界论,如今大唐朝廷封的道教天师,对苏大为只怕都要甘拜下风。 有了五行相剋之力。 苏大为双手合掌,在胸前一拍。 金刚怪物中心处,突然打开一个黑点。 那是真空。 以鲸吸之术行云布雨。 再以鲸吸之劲,将怪物的核心处抽为真空。 你再牛逼,总不能在真空还能燃烧吧。 附近的空气苏大为神通异术疯狂抽取,不断被压缩再压缩。 那金刚怪物打了个哆嗦,原本狂暴强大到不可一世。 此时此刻,却犹如溺水者一般,疯狂挣扎着想要逃离。 但这真空就是从它胸中爆开,又能逃到哪里去? 头上顶着暴雨。 而且这雨别的地方不下,就笼罩着金刚怪物脑袋不停的灌水。 真空不断吸噬。 白马寺前,成千上万人,看着青面獠牙,好似沙门护法金刚一般的怪物身体不断旋转扭曲,像是被冲进马桶一般。 打着旋儿。 数息之后,化为漩涡,直至火星一闪。 消失不见。 苏大为略微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这些物从何而来,但灭了这怪物,至少火焰不会再扩散了。 心念一动,头上的大雨开始分散,浇向附近着火的建筑。 眼看地上的火焰被逐一浇息。 就在此刻,苏大为心中突然过一种惊悸之感。 危险! 到了他眼下的境界,这个世上能威胁到他的存在,少之又少。 就连方才那金刚怪物,对苏大为来说,也不过翻掌就灭了。 但是这一刻,危机的感应如此真切。 苏大为向着感应方向看去。 耳中听到阵阵吟唱之声。 白马寺中无数僧众一齐向着那方向双手合十膜拜,齐声唱颂:「恭迎方丈出关!」 方丈,原为道家对庙主的称唿。 但沙门西来,也借用了许多道家的称谓。 如一寺之主,有称方丈,也有称住持。 群僧唱颂中,一个身披月白僧衣,看着面目年轻的僧人,从僧众中走出。 看着年轻,但未必是真年轻。 苏大为远远看去,从此人身上感受到某种玄妙的气息。 异人? 神通? 这和尚年纪绝对不轻了,大概是修为到了,所以有驻颜之功。 心念方动,就见那僧人一步迈出。 立时出现在火场中。 佛门六通,神足通。 苏大为心下瞭然,这位应该就是白马寺的住持方丈。 自己初来洛阳,不知这位法师怎么称唿。 但看起来,人家确实有些道行。 只是不知白马寺方才失火,这方丈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听那些僧众说什么「出关」,莫非此人之前在闭关修炼? 第760页 因为与玄奘法师的一段渊源,苏大为一直对沙门比较友好。 先向对方双手合十道:「见过方丈,不知如何称唿。」 「贫僧法号无尘。」 月白僧衣的白马寺方丈,向着苏大为还礼。 他的面相看着不过三十左右。 气度沉凝,双眸清澈如同琥珀。 身上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出尘之气。 仿佛天上谪仙落入凡尘。 如此人物,法号无尘,倒也与他的气度相符。 这和尚身上隐见宝光,细看是一种淡金色的佛光。 是沙门中佛心坚定,身具神通异能,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才有的异相。 当年苏大为在玄奘身上也曾见到过。 不过玄奘一心向佛,不以显圣为能。 而且玄奘法师对一切神通都是一种「我知道,我有,但我不在意」的态度。 还说佛陀说过,一切显圣,皆为外道。 苏大为收回思绪,刚要开口,眼前如尘法师双眸亮起,身上佛光大盛,口中喝道:「敢问这位郎君姓甚名谁?为何以神通惑乱我寺?」 嗯? 苏大为心中一震。 再抬眼看这和尚,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幽深难测,仿佛一口深潭。 你这特么就是要赖上我了? 苏大为心念电转,突然反应过来。 李治刚迁都洛阳,沐佛节上就出妖异大火,险些将整个白马寺烧去。 外面的百姓还不知踩踏死伤多少。 这是妥妥的人祸。 白马寺僧众应对失措,火烧了半天都没僧人去积极救火。 直到自己将火扑灭,这寺中方丈出现,开口便是扣帽子甩锅。 有趣。 苏大为饶有兴致的看向对方:「法师想将这火怪到我身上?方才若无我,你这寺都要烧成灰了。」 如尘面沉如水,双手合十,一双清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寒芒:「郎君修为不浅,但是在本僧面前饶舌无用,须看看这四周,方才你以雷电逞凶,电蛇引起大火,本寺僧众皆可证明。」 苏大为深深的看着如尘:「这么说法师是要赖定我了?」 「出家人不诳语,郎君既闯了大祸,就在本寺留上一段时日吧。」 如尘脸上宝相庄严。 一伸手,向着苏大为抓来。 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得无比粘稠。 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泥沼一般要将苏大为陷在其中。 这是某种领域的力量。 如尘若按异人境界去分,那也是三品之上,掌握了一定的法则之力。 能形成自己的领域。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苏大为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冷笑摇头。 他没想到,堂堂佛门西来的祖庭,洛阳第一寺的方丈居然如此是非不分,昏聩至极。 「想拿我?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苏大为心念一动。 四方涌来的力量立刻瓦解。 如冰雪消融。 境界碾压,诸法不侵。 如尘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双眸勐然大睁。 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之前只以为是个厉害的异人,但以自己的神通足以将其拿下。 但现在打开佛门天眼一看,此人哪里只是厉害。 简直是深不可测。 那身上的慧光直冲上天,究极般若,自性具足,隐有佛陀之相。 「你……你是何方来的妖孽!休想祸乱我教!」 如尘脸上变色,不敢怠慢,大喝一声。 双手取下颈上佛珠,口里喊了一声:「去!」 一百零八颗佛珠,化作一片璀璨星光,对着苏大为当头罩下。 同时如尘一跺脚。 脚下生出一股泉水。 泉水飞快蔓延向苏大为。 「听说佛陀说法,能天花乱坠,地涌金泉,你这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 苏大为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个幼童跳出来沖自己舞大刀。 在关公面前舞大刀,凭你,配吗? 「须知诸法非法,若一切显圣,即为非法,连这点都不懂,你枉为白马寺方丈。」 苏大为声音如九天之雷,响彻天地。 翻掌一压。 天空中,星辰破灭。 地上,金泉焚干。 诸邪不侵,万法不侵。 地境,就是地仙。 地上的法则,他苏大为说了算。 噗! 如尘骇得面色惨白。 他终于知道,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双手合十,做忿怒明王相,放声怒吼,声如虎啸龙吟。 乃是佛门中的狮吼神通。 以音驭咒,镇压邪魔。 「师弟助我!」 随着如尘一声吼,无形的音波从四面八方隆隆轰来。 苏大为仿佛置在一口看不见的铜钟里。 钟声嗡鸣,如千万钟鼓敲向耳膜。 若是常人,被如尘这一吼,只怕会元神震盪,昏死过去。 但苏大为只是迈了一步。 一步掠上半空。 足踏白莲,浑身衣衫鼓盪,黑髮飞舞。 双袖轻轻一挥。 如尘布下的咒术立刻被撕得粉碎。 隐隐有电蛇自苏大为身上蹿起。 第761页 「我与你教有些渊源,若再相逼,就别怪我出手。」 本来想说心狠手辣,斩尽杀绝。 他见惯了战阵,千金万马的杀过去。 什么样的尸山血海都见过了。 但终究想着这里是洛阳,这和尚就算是非不分,也不好一时兴起,把满寺给屠了。 若是那样,有理也变没理了。 想要玩死一个小小的白马寺住持,以县公的身份需要亲自动手吗? 回去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给以玩死他们。 僧人有神通又如何? 在朝廷公器之下,是猫是蛇,都得盘着。 强如荧惑星君,都要和大唐签下城下之盟。 最后输得连族群大权都交给苏大为。 一个小小白马寺方丈,有几斤几两? 凭你也配? 地上的如尘手掐法印,双眼闪过怨毒之色。 苏大为当真是百思不得骑姐。 自己算是帮了白马寺吧? 若无自己出手,今天这白马寺早被烧成白地了。 外面百姓和僧众只会死伤更多。 这如尘是吃错药了还是妖人假扮的? 居然拿自己开刀? 愚不可及! 身份境界到了一定层次,看一些弱者,皆为蝼蚁。 他也懒得在这里和这秃驴去浪费时间。 级别和境界差得太远。 一句话就是「你不配」。 正要从空中掠走。 耳中突然听到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发出一声狮子般的暴喝。 「白马寺四僧,出手降魔!」 「先抓住这个小妖女!」 远处,响起聂苏的惊唿声。 苏大为脸色一变,身上气息随之变化。 杀机自心中起。 第五十六章 据传昔年大唐创建时,有沙门异人追随秦王李世民,杀敌立功。 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十八棍僧」。 李世民浅水源之战,灭陇西薛举、薛仁杲。 柏壁之战灭河东刘武周。 虎牢关之战,灭王世充、窦建德,一战擒双王。 洛水大战平定刘黑闼。 这是李唐立国的四场经典战役。 李世民四战灭五个政权,方才奠定大唐统一的基石。 当时各路反王手里都是能人辈出,不乏异人甚至诡异相助。 可谓是隋唐版的「封神之战」。 但秦王广纳人才,唯才是举,大量吸纳异人和佛道两门为己用。 方才将各路反王一一平定。 故此,秦王登基为帝后,除了大赦天下,封道教为国教,同时支持沙门僧众,在大唐广立庙宇,弘扬佛法。 其中最为着名者,便是洛阳白马寺。 被誉为佛门祖庭。 时间如白马过隙,一转眼,数十年过去。 到了李治朝,洛阳白马寺越发声名远播。 其中最着名的有四大高僧,年纪已近百岁,是昔年追随秦王李世民后,仅存的佛门硕果。 因佛法高深,手段通神,被称之为「四大圣僧」。 此时此刻,白马寺火场余烬中,苏大为调用真炁,飞掠上半空。 背嵴大筋跳动。 将要施展龙形九变,脱离此地。 南面方向,有一胖大老僧,突然跃出。 此僧身高八尺,眼若铜铃,面如赤枣。 颔下生着捲曲虬髯,皆是红色。 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火焰。 此僧身上披着大红僧衣,手提降魔杵,双足点动间,生出朵朵红莲,托着他的身形电射而至。 这僧是四大圣僧之一,法名空见。 自西方同时掠出一瘦削老僧。 身高七尺余,面色蜡黄,双眼幽深如同古井。 身披一件金色僧袍,手中托钵。 此乃四大圣僧中,空闻。 北方同时出现一僧。 身高九尺,如一尊黑塔。 此僧面色黝黑,双眼神光隐现,身披一件黑色僧衣,脖挂一百零八颗骨珠,手提一柄玄铁禅杖,足下生出一阵黑风,所过之处,飞砂走石。 这是四大圣僧中的空性。 同一时间,东面方向,也有一僧出现。 此僧相貌苍老,皱纹堆叠。 面色青白。 身高不足七尺。 身披青色僧衣,手中抓着一个人,向苏大为方向一步跨出。 下一刻,如缩地成寸般出现。 这是四大圣僧中的空玄。 而在空玄枯瘦如鸟爪的手中,正抓着聂苏。 「小苏!」 苏大为脸色一变。 以他如今的修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可能动摇心境。 什么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什么泰山崩而色不改。 对别人而言,那是形容词。 对苏大为,则是真正做到了。 绝对的力量,带来绝对的自信。 但在见到小苏被青衣老僧抓住的一瞬间,这份信心开始激盪。 再也不復之前的平静。 龙有逆鳞。 每个人都有自己绝不容他人触碰的禁忌。 对苏大为来说,聂苏就是他的逆鳞。 「放开她,否则休怪我出手伤人。」 苏大为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这份平静下,却有惊人的杀意在凝聚。 第762页 头顶上方,一抹赤红冲出三尺,悬浮于天。 那是百战名将,战场杀敌无数,所凝聚出来的杀意。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数百万,便为雄中雄。 自永徽年间征西突厥,这十几年来,直接或或间接死于他手的敌人,何止百万。 那种战场杀戳所凝鍊出来的杀心,比任何诡异妖魔都要厉害。 一见苏大为头顶冲出血光。 之前的洛阳方丈无尘脸色狂变,突口而出:「入魔了这人入魔了!还请四位师叔出手将此魔镇压!」 整个灼热的火场温度急降。 魔你妹啊! 苏大为一声冷哼,从空中向无尘扫了一眼。 这一眼之下,空中陡然生出一道白光,直射向无尘。 虚室生白,虚空生电。 这是怒意和真炁达到极致时的异象。 无尘大吃一惊,口中怒吼着,手忙脚乱的躲避。 他已知道苏大为的厉害,不敢硬接。 一下子狼狈到极点,什么高僧形像都荡然无存。 苏大为一眼逼退无尘,绝不多看第二眼,身形瞬间消失,直接出现在空玄身后。 右手五指向着空玄脖颈抓去。 杀心即魔心。 一个人力量越大,心魔越重。 所以需要用强大的修为和心境去镇压。 心魔是不可能消除的。 只能去修炼,去参悟,去压制。 直到心魔与阳神合一。 从此阴阳融合,无分彼此。 既是道,亦是魔,如圣如魔如佛更如仙。 到了这一步,便突破至异人一品,有着打破虚空的可能。 古往今来,无数鍊气士、大能,道教天师,所修的便是此。 所谓「性命双修」,性是自性,是心魔。 是不受控制的情绪念头。 命是潜能开发,是发生命层次的突破,升华。 这些僧人无论怎么去逼迫和威吓苏大为,他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凭他的力量,就算踏平了白马寺又如何? 哪怕事后这些僧众反扑。 凭他开国县男的爵位,受李治和武媚娘的器重,真到那时,谁给谁赔罪还不一定。 唯有僧人抓住聂苏,是苏大为绝不能忍的底线。 杀机一起,如刀出鞘,见血方收。 一手抓出,四方雷动。 天空中,以苏大为为中心,雷电隐现,光芒迸射。 异人三品便已初步掌握法则。 异人二品,被称为地仙,已经有了干涉一定范围内法则的能力。 真人一怒,天地变色。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空玄僧脸上白毛扬起,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所有堆叠在一起的皱纹一齐张开,像是不相信自己遇到的一切。 他从随秦王李世民打天下开始,至今已过五十余载。 什么样的异人没见过? 什么样的诡异、半妖、妖道、妖物魔物没屠过? 但从未有任何妖魔,能瞬间出现在他身后,带给他如此恐怖的危机感。 这一瞬间,空玄修炼近百年古井不波的佛心,都产生激烈动盪。 他口中暴喝一声:「佛陀无量。」 身上陡然张开一道光轮。 那不是一枚光轮,而是自梦穴轮、海底轮、脐轮、心轮、喉轮、眉间轮、顶轮所生性光。 沙门所修来自身陀《瑜伽师地经》,据传是梵天与湿婆交战,所传下的修行之法。 专修三脉七轮。 所生出的念力神通,梵语为「查克拉」,若译为汉地语言,即为「真炁」。 名虽异,本质实则为一。 无论沙门所修三脉七轮,还是道家所修周天诸法,以诸身窍穴为星辰,连接星辰行周天搬运。 实际上修出的都是开灵后的「炁」。 空玄是四大圣僧中主修三脉七轮的觉者,也是掌握佛门神通的大能。 性光自顶而出,将他身体和手中聂苏包裹,瞬间形成一枚青色光茧。 脑后隐隐见到一尊光轮。 如同画中佛陀一般。 苏大为右手一抓,不及碰到,便被青光隔开。 手指一震,指尖如触电般酸麻,再难向前寸进。 被此一隔,空玄向前一步跨出,想要脱离苏大为的威胁。 与此同时,南方空见、西方空闻、北方空性,三大圣僧同时怒喝一声佛号。 三僧瞬息出现在苏大为身侧,以合围之势,同时向苏大为拍出一掌。 「邪魔外道,让佛爷超度了你!」 「束手就擒,免召屠戳。」 「念你修行不易,放下屠刀,在佛前忏悔赎罪。」 空见手掌心一个万字符,赤光乍现。 乃是忿怒明王印,主大破坏,大毁灭的忿怒之火。 空闻手中亮起一个金色万字符,乃西方锐金之气,主杀伐,主灭世,象徵湿婆之印。 空性手中绽开一个黑色万字符,如宇宙初生的奇点。 一股庞大可怖的吸噬力量,突然生出。 万字符扩张,化为一个黑洞。 象徵无上真空,真空妙有,空空之印。 若被此印吸中,哪怕是二品异人,只怕也会封印镇压,被封印到虚空之中。 第763页 四大圣僧每一人,修为都近百年,深不可测。 是如今东土沙门中,修为最高僧者。 哪怕是白马寺方丈,比他们也差了一筹。 辈份低了两辈。 眼见小苏被青衣僧抓住,生死不知。 如今又三个秃驴围上来,向自己施以神通镇压。 苏大为心中腾起一股暴戾之意。 佛也会发火,何况是人。 真当老子怕了你们? 苏大为一声冷笑,声音如寒冬彻骨。 「三位法师修行不易,但既与我为敌,那就对不住了。」 嘴里说着对不住,下手却再不留情。 头顶冲出的血光一变。 化为一片金芒。 那是…… 三大圣僧拍下的法印手掌,突然像是遇到极大的阻力。 苏大为头顶上方三丈,现出一个金色虚影。 瞬间由虚化实。 乃是一只燃烧的孔雀。 佛光璀璨。 孔雀化为佛陀,背后七色宝光徐徐张开。 传说佛门有大孔雀明王。 被认为是诸佛事业的化身。 以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摄受覆育一切有情获得安乐为法。 连佛陀见之,也要称之为佛母。 苏大为头顶一出现孔雀明王像,把三大圣僧直接看呆了。 好傢伙,当真好傢伙! 「不对!」 「这是道门借假修真之术!」 「不要被他障眼法迷惑!」 三大圣僧瞬时醒悟,手中佛光大盛,三掌同时拍出。 波~ 苏大为身形陡然分裂,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千万。 无数个苏大为向四方飞散。 三大圣僧手掌落空,勉强收住神通。 扭头看去,无数幻影重新聚成苏大为,飞射向空玄。 苏大为的目地只有聂苏。 右脚踏地,一声轰隆巨响。 地面如巨龙起伏,龟裂蔓延。 伸手一抓。 虚空生电,无数电蛇自四面八方涌来,在他手中汇聚如龙,向着空玄捲去。 「把人给我留下!」 苏大为声音森冷如冰,已经动了真怒。 若小苏有事,这白马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分心二用,心中另一个念头涌出。 以小苏的能力,怎么会突然被这僧人抓住,看上去毫无反击之力。 这其中必有古怪。 电光卷向空玄。 时间、空间,仿佛陷入停滞。 电龙怒吼倒卷。 苏大为瞳孔暴缩。 空玄在电光中回头,双手合十,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笑意。 聂苏不见了。 苏大为勐一扭头。 看到聂苏出现在远处白马寺方丈手无尘手里。 不知刚才那一瞬,眼前的青衣僧用了什么神通障眼法,竟将小苏送了过去。 「小苏!」 苏大为感觉心头的杀戳暴戾,越来越压制不住,有了暴走的冲动。 手掌一握。 千万道电光,化作刀锋,狠狠切向空玄。 今天的事,不杀人,是解决不掉了。 那就屠了这些秃驴,杀了这几个佛门异人。 对不住了玄奘法师。 不是我苏大为不念旧情。 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方才抓小苏的是这青衣僧,那么首先是你。 死! 鲸吸之术。 苏大为右手虚抓,空间陡然扭转翻转。 一瞬间,天成了地,地成了天。 整个阴阳倒转。 地发杀机,移星易宿。 空玄刚玩了一招移形幻影,将聂苏送入无尘手中。 他年纪越长,心性反而越回到少时,颇有些得意之情。 正要与其他三圣僧联手,陡然只觉身体一震。 一股沛然莫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空空空~ 心脏在狂跳。 全身血液不受控制的奔流。 空玄一声怒吼,身上青光大盛,要以佛门无上神通镇住全身狂奔乱涌的气血。 可怕! 他心中只剩难以压抑的惊骇。 凭自己百年修为,对自己身体的掌握早已入微。 每一下心跳,每一个唿吸,乃至每一个念头,都在佛门自性观照之下。 但在苏大为出手的一瞬,一切都变了。 所有的一切都脱出掌控。 内视之下,浑身流动的金色佛血,正狂啸着疯狂涌向心脏。 若不控制,下一刻便是心脏炸裂的下场。 从心脏,到浑身所有的血脉、骨髓,乃至大脑,都将被可怕的鲸吸劲,压缩坍塌,直至破灭。 苏大为由鲸吸劲,一步步修炼。 当突破异人三品时,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域。 他的领域,就是凭藉无形真元,对领域内的一切的水、气,施以禁固。 可以极致压缩,压缩到极致,瞬间坍塌。 或者反其道而行,反向爆破。 这世间所有生灵,都由水和气组成。 也就意味着,在苏大为的领域之内,生死,都由他说了算。 空玄修炼百年,还从未遇到这种古怪的神通。 就连苦修的佛门异能,也无法压制。 第764页 怒吼声中,他的一张脸半枯半荣,一半青绿,一半焦黑。 已经逼得把体内潜力,压榨出来。 但青光在苏大为无形无相的真元操控之下,寸寸粉碎。 只是唿吸间,空玄身上皮肤如龟壳般崩裂。 血雾迸溅。 「先杀你,再救小苏,谁敢拦我。」 苏大为手掌一合。 自他身后,隐隐看到漆黑大海,浊浪滔天。 巨浪中,一头巨鲸破浪而出,仰天长鸣。 所有的真元、压力、神通,在这一刻被催至极限。 空玄身上青光崩解,皮肤又涌起一层金光。 那是本命金刚真身。 面现佛陀金身之象。 但这金身,在苏大为的神通之下,只支撑不到半息,便炸得粉碎。 金身被毁。 空玄脸上透出死气,佛门一代圣僧,眼看要被苏大为一掌拍死。 就在此刻,耳中听到佛号大作。 三大圣僧齐至。 佛光笼罩将空玄罩在其中。 濒死的空玄身体一震。 脸上露出慈悲之相。 双手合十,长吟一声:「我佛慈悲,无量诸佛。」 东边空玄、南方空见、西方空闻、北方空性。 四大圣僧佛光连成一片。 虚空中,只见一尊巨大金佛徐徐立起。 天空梵音阵阵。 有天花乱坠。 地上金泉涌出,朵朵金莲绽放。 苏大为右手最后时刻只觉一空。 这一抓,居然没把眼前可恶的青衣僧给捏死。 这一下颇出他的意外。 四个老和尚有点本事,好像是某种神秘的合体之术。 把四个人的真炁合而为一,强大无数倍。 如果单独一个和尚,杀也就杀了。 但四个合体的和尚,有点难缠。 苏大为眉头一皱,暂时息了击杀四僧的念头。 比起杀人,救小苏更重要。 脚下一动。 龙形九变。 他的身形自原地消失,翩若惊龙般,拖着长长的白气尾焰,飞掠向远处的无尘。 人还未至,一股可怕的气机便已牢牢锁定住了无尘。 领域已经张开。 这些贼秃不可能再像方才一样将小苏转移出去。 先救小苏。 杀人屠寺报仇都是后话。 「你果然已经入魔!」 无尘伸手在聂苏身上连点数点,金色佛光在指尖绽放,隐隐有一种力量将小苏身上的炁给封印住。 同时向着苏大为厉声道:「邪魔外道,休想祸乱我寺。」 「释尊,尔时佛在舍卫国……」 禅音梵唱之声,一时大作。 天空阵阵佛光降下。 苏大为的身形勐地一震,人自半空中被一股大力强行打落。 轰隆! 落地的一瞬,整个地面轰然震盪,龟裂下陷。 地面上先前大火烧后的焦黑废墟,同时被震得漫天扬起。 火星与灰烬四面喷射。 苏大为抬头看去,只见空中由四个和尚联手结出的佛陀金身,正盘膝坐在虚空莲花之上。 一手结印,另一掌,翻手拍落。 此时此刻,整个白马寺,无数洛阳百姓,齐齐看到这一幕异象。 不少人跪地合什,高唱我佛慈悲。 佛法广大,不可思量。 一时间,天地万籁俱寂。 只有那只金色的手掌,不断下压。 那金佛悬浮于极高云空处。 翻掌间,黑色破碎,云雾裂开。 初时只是一个细小的金点,渐渐放大,越来越大。 最后是铺天盖地,连天接地。 视线所及之处,整个天空俱被佛陀一只金掌填充。 苏大为不由愕然:这特么的,像极了如来神掌,把我当猴子吗? 惊讶归惊讶,心中一股暴戾勐地沖天而起。 各种诡帅神通在体内自然流转。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各种修为自然触发,根本不用去思考,已经化为身体本能。 身形一震。 真炁暴涨。 整个白马寺以苏大为为中心,嗡嗡震盪。 地面起伏如浪。 一圈圈真炁涟漪漩涡,向着中心处苏大为汇聚。 各种诡异炼体术,在他体内自然生出变化。 最后真炁化作一只黑色巨猿,从身体透出。 向着天空那只金佛仰天咆哮。 尼玛,这更像是猴子了。 苏大为眉头一皱,不去多想,右拳一握,向着天空落下的金色佛掌一拳击去。 身周真炁凝聚出来的巨猿幻像,同时一拳向天打去。 吼~~ 拳头与佛掌在半空中相遇。 在虚像之后,是苏大为的真炁与四大圣僧的神通相碰撞。 一圈圈的白雾从撞击处,向四面八方扩散。 无数云层粉碎。 星光起伏,摇摇欲坠。 天地有一瞬间,彻底静默下来。 下一刻,一种超乎人类听觉极限的声波,自碰撞处,向四面八方扩散。 一时间,狂风大作。 天空中流萤四射,星落如雨。 那金色大佛,自手掌开始坍塌。 龟裂纹爬满金佛全身,最后,整个金佛如瓷器般粉碎。 第765页 白马寺外数里处,无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百姓,一时瞠目结舌。 大佛,炸了! 这岂不是意味着,白马寺的和尚输了? 是不是那个佛陀大神,被魔王给屠了? 人心惶惶。 整个场面乱到极点。 无形的冲击敲打着白马寺。 在这一瞬间,不知多少楼宇倒塌。 多少佛塔粉碎。 苏大为身体勐地一震,脸色一红,復又恢復到黝黑。 远处与他交手的四大圣僧则是齐齐一震,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苏大为冷冷扫了一眼四圣僧,冷哼一声,转身向无尘扑去。 无尘此时还沉浸在方才的冲击里。 就在刚才,四圣僧以佛门无上神通,凝结出佛陀金身。 但那样的佛陀,居然被那人身上凝出的猴子一拳给击碎了。 胜负如何? 四圣僧站在那里,一派高僧大德,高人风范,一个个沉默而装逼。 而那人却瞬间能扑上来。 谁赢了还用问吗? 无尘惊怒交集,口中念诵沙门真言,舍了手中的聂苏,双手结印。 先结不动明王根本印,再结狮子印、内外缚印、宝瓶印。 「唵嘛嗡哞……」 真言还未念完。 一只手掌在视线里,铺天盖地般的拍来。 啪! 一声清脆响亮。 无尘结印的双手,僧袖破碎,露出光秃秃两只手臂。 整个人被苏大为一掌抽得如陀螺般横飞出去。 没有用神通,没有用真炁,就是直白而简单的一记耳光。 唯一就是快。 就是势大力沉。 苏大为遍修诡帅炼体锻体决,一身神力简直恐怖。 这一掌,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哪怕无尘动用佛门神通,那一瞬间,也只觉嗡地一下,犹如破布娃娃般被抽飞出去。 一路飞撞不知撞碎了多少石塔,多少石墙和建筑。 待他昏头昏脑摔砸在地面,好不容易摇晃着脑袋爬起来。 一张嘴,噗,先是一口血喷出。 几颗大牙也随之吐出。 这还是他修为通天,而且及时用佛门真言手印,卸了大半力量。 否则光是刚才一掌,无法整个人会像灯草一样,被怪力撕得稀巴烂。 「逆贼,尔敢!」 「杀我白马寺方丈,我佛门将与你势不两立!」 「佛敌!此人便是经文上说的佛敌!」 「佛敌,我们必杀你!」 四大圣僧身体齐震,待要冲上来,空见脸色由红转白,大怒之下,咳出一口血。 空闻牙齿一咬,从眼耳口鼻中,溢出淡淡金血。 空性脸色先白,后青,身体震了震,不愿挪动脚步。 而年纪最大的空玄,双手合十,眉上露出悲悯之色,身上原本被苏大为打爆的皮肤,再一次喷出金色佛血。 方才动手说来虽慢,但一切都是兔起鹘落。 整个过程,还不到半炷香时间。 四大圣僧一齐受挫。 各有损伤。 而白马寺方丈无尘,被苏大为一耳光抽得吐血断牙,生死不知。 四大圣僧有心报仇,上来找回场子,但是方才联手一击被苏大为破掉,一时间,浑身酸软,竟提不起体内真元。 「法师!」 「师父!」 不远处传来唿喊。 正在检查聂苏情况的苏大为抬头,看到无数提着铜棍的棍僧,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人伤了圣僧!」 「他还打伤了方丈!」 「抓住他,此人必是放火的外道魔子!」 「抓住他!若有反抗,就地击杀!」 那些棍僧身上隐隐有真炁流动。 赫然全是开灵的异人。 这白马寺,居然有如此底蕴。 寻常世家高门,能出一两个异人就了不起了。 但白马寺中一时间,居然聚起如此多开灵僧众。 虽然品级尚低,不过刚开灵,但是否说明,这些沙门僧众有独特的修炼开灵方法? 苏大为分心两用。 一边心思索眼前局面。 另一半心神则落在小苏身上。 「小苏,你怎样了?」 苏大为看到聂苏双唇紧闭,双眼也是闭上的。 能看到她眼眸下眼珠在左右滚动。 似睡梦中,又似意识清醒,但不能控制张眼。 将一道元炁探入聂苏体内。 发现聂苏体内的力量十分混乱。 被方才那和尚打入体内的怪力佛力给截断了数处经脉,这令聂苏体内自成循环的真炁无处可去,在体内暴躁的冲突。 但一时又未能沖开那和尚的禁制。 除了方才无尘设下的禁制,在聂苏身体里还有一股青气。 这个应该是方才青衣僧用的某种神通。 刚好打入聂苏丹田中,将聂苏丹田的真炁给镇压住。 苏大为几乎可以想像到。 一定是那老僧突然出手,聂苏猝不及防下中了对方的道。 「这些贼秃没一个好人。」 心中越发恼怒。 原本对佛门子弟因为与玄奘的渊源,苏大为还是相当友善。 但此次在白马寺的遭遇,令他发现,沙门中并不都是玄奘,也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贼秃。 第766页 按下心中怒意。 将真炁转为鲸吸劲,透入聂苏体内。 稍稍一冲。 助聂苏将无尘设下的禁制一一打通。 体内气脉重新循环。 聂苏「啊」的一声,张开了双眼。 「阿兄!」 「小苏,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好像使不上力气,这里……」 小苏皱眉指向自己的小腹:「被封住了。」 「不妨事,待回家,我帮你把这层禁制也破了就好了。」 话音刚落,那些棍僧已经包围上来。 一个个手持铜棍,隐隐结成阵势,虎视眈眈的锁定苏大为与聂苏。 四大圣僧也镇住了伤势,快速逼近。 苏大为一手揽住聂苏肩膀,双眼冷冷扫过全场。 「我好心救人,替你们白马寺灭火,但你们这些秃驴不分青红皂白,居然凭空诬陷,并想仗着神通伤人。 若今天不是我,换另一个人,岂非被你们强行拿住?甚至被你们打死? 从今日之事,就可见平日尔等何等嚣张跋扈。」 「大胆!居然敢妄议本寺!」 「佛法无边,回头是岸,这位郎君仗着一身修为,对抗我佛已是大大不该,眼下居然颠倒黑白,含血喷人。」 四大圣僧中,空见性烈如火,一手提着禅杖,向地上重重一顿。 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颔下红鬚根根翘起,如火焰燃烧。 「今日,要么你留下这妖女,要么便乖乖与我佛前忏悔,否则我佛门倾尽大唐之力,也要将你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苏大为仰天大笑。 好好好。 老子好说话,你们还真登鼻子上脸了? 莫非真当我刀不利? 苏大为手指轻抚腰边横刀。 方才虽怒,但始终没想着杀光这些秃驴。 毕竟天子脚下,大唐新都。 若是才来,便屠了白马寺,你让李治怎么想? 你让武媚娘脸面往哪搁? 他现在就有这种分心二用的本事。 仿佛体内有两个小人。 一方理性,一方感性。 两个小人同时展开辩论。 本来救下聂苏,理性已然占了上方。 但这些和尚摆明了不想善罢甘休。 也好,你们不想甘休,老子也不想。 屠也就屠了。 全寺上下加起来,只怕也不如吐蕃逻些城吧? 逻些城数十万之众,最后城破,被杀了大半。 既然尔等贼秃找死,真当我不敢灭佛不成? 无形的杀机在空气中迴荡。 苏大为境界实力足以横行洛阳。 就算四大圣僧联手,也很难拦住。 但现在聚集了寺中异人僧众。 苏大为身边聂苏又被封了能力。 此消彼长。 这令四大圣僧有了将苏大为镇压的底气。 四名老僧交换眼神。 彼此心意相通。 他们当年都是尸山血海中,伴着秦王李世民一场一场杀出来的。 说是圣僧,实则在大唐创立时,个个都是地狱修罗。 这数十年来,随着大唐一统寰宇,作为昔年追随秦王沙门中硕果仅存的四僧。 他们也坐禅苦修,自谓「放下屠刀,见性成佛」。 成没成佛不清楚,圣僧之名享誉大唐。 但真的动手,心中的杀心不但丝毫未减,比起数十年前,更加炽烈。 「对魔子佛敌,就应当除恶务尽。」 「此子不能留了。」 「留着定然是个祸害。」 「为我佛门百年计,杀了他,把一切祸患都灭杀在萌芽里。」 四大圣僧口中齐宣佛号。 同时踏前一步。 天地间,风突然停了。 云裂开了。 银色的月光笔直的照在白马寺上。 苏大为身上杀意反而收敛下去。 无声无息。 犹如一个黑洞。 只是手指在腰畔横刀上轻轻弹动。 十几年的征战,好不容易打出个大唐盛世,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圣人迁都洛阳。 才第一次夜游花街,就遇上白马寺如此恶僧。 有心忍让,对方却咄咄相逼。 恨不得将自己与小苏斩尽杀绝。 那么,来吧。 锵! 横刀弹出半寸。 一抹凌厉的刀光,映在前方棍僧脸上,逼得那边僧人一齐闭眼。 森然入骨的杀意,冻彻心肺。 「动手!」 四圣僧厉喝一声。 眼看要爆发大战,就在这时,从东边方向传来暴怒的喝声:「停!住手,都给本官住手!」 一群差役、不良人,还有身穿太史局官袍的官吏,并及宫中百骑、缇骑,宫中太监,无数官吏一涌而入。 带头的那人,一身金甲,龙行虎步。 人还未至,已经怒吼传来:「谁人敢动开国县公?你们想谋反不成?」 呃? 开国县公? 四大圣僧拍出的手掌,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 四面棍僧扫出的铜棍齐刷刷停在半空。 而苏大为的横刀已弹出三寸,锵地一声,重新入鞘。 第767页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眼前僧众:「算你等运气,我的刀,出必见血。」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平淡,但越是轻描淡写,越让人感觉骄傲、不屑。 仿佛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一帮僧人本是修行出家人,但是心中已经苏大为视为佛敌。 如今听到此话,一时间无名之火从脚底迸发。 若不是那些大唐官员已经入场。 当场只怕就要动手,乱棒打杀苏大为和聂苏。 「诸位郎君,不知是朝中何官职?」 四大圣僧皱眉相视一眼。 向那金甲将军问去。 第五十七章 空空之境中,四大圣僧元神以佛门神通在秘语。 他们的肉体犹在与苏大为对峙,但佛性元神,自头顶穴窍而出,在虚空中以一种玄之又玄的神通秘术传递着信息。 「方才那灭火的异人,好像有些来头。」 「本来看那妖女颇有来歷,大可擒住镇压,助我佛门修行,但没想到背后还有这厉害异人。」 「异人不怕,就怕有官面身份,若是寻常官吏也就罢了,看这样子,来头还不小。」 「先应付眼前局面,待此间事了,再行商议。」 「善。」 虚空中金色佛光微闪。 四大圣僧身体微微一动,面色随即恢復如常。 苏大为似有所感应,狐疑的扫了一眼。 这个眼神,令四大圣僧大为紧张,生怕被看破秘密。 此时,方才的金甲将军已经带着一帮官吏赶到近前。 金甲将军面色淡金,双眼凌厉,一身甲冑乃是大唐明光铠。 手握横刀,行走间龙行虎步,自有一种桀骜之气。 一双如鹰隼般凌厉的眼睛扫过全场,向被沙弥搀扶着走上来的白马寺方丈无尘怒道:「今日白马寺大火,如此混乱局面,你们还在寺中以异人神通相搏,可记得昔年太宗与天下异人之约?」 这一问,令在场诸沙门僧众颇有些措手不及。 太宗与天下异人誓约,这要追溯到大唐武德年间。 在剿灭各路反王之后,大唐立国,李世民称帝之后,有意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与民休息。 于是以真龙之身,敕令天下异人与诡异妖魔——不得人前显圣。 天子口含天宪,金口玉言,言出成法。 从今以后,绝地天通,异人与诡异,不得干涉人间事。 以天子之口,下的敕令,比道教真君天师更有威能。 也是从那时起,祸乱大地的诡异和各路异人、半妖,渐渐隐入地下。 不復南北朝时,妖乱横行的局面。 既为天子敕令,也为大唐帝国庞大的力量而慑服。 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公然违抗这条誓约。 但是方才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四大圣僧,对苏大为和聂苏时,都显然上头了,把「不得人前显圣」抛之脑后。 方才一番大战,白马寺外不知多少百姓看到异象。 朝廷只怕都无法瞒住。 说白了,昔年李世民是想做人王,令大唐重建人间秩序,不愿诡异和异人以超人的力量,去破坏大唐秩序。 华夏自古以来,虽不禁信仰,但一切都要在人王的统治下,在国家律法约束下。 信的是「人定胜天」,而非怪力乱神。 四大圣僧双手合十,低声念着佛号,面上一片圣洁慈悲,一个个都是高僧大德模样。 看他们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方才施以神通,如妖魔般的暴戾。 白马寺方丈无尘口宣佛号,定睛看了一眼金甲将军的面貌,只觉有些面生,但从衣甲能认出是左右奉宸卫的将军。 看样子职司不低。 这将军身边的一个个都察寺缉捕、洛阳令手下差役,还有宫中太监,百骑与缇骑,加起来不下百人,声势不小。 左右奉宸卫,即左右千牛卫。 贞观中称左右备身府,后改名左右领左右府。 显庆五年,始称左右千牛府。 到了龙朔二年,改左右千牛府为左右奉宸卫。 这个衙门是天子亲军。 就算是白马寺僧众,也不敢得罪。 无尘当下不敢怠慢,尽量挤出一抹平和微笑:「不知将军如何称唿?今日我寺沐佛节,突发大火来得蹊跷,我等赶到,正好看到这位郎君……」 他向苏大为瞥了一眼,接着道:「只有他一人在火场,而且正施展神通异术,看样子是道门一脉,贫僧心下疑惑,本待发问,谁知这位郎君居然抢先动手。」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自然而然引人听下去。 「若只是我一人荣辱也就罢了,但白马寺为天下沙门之根……不得已之下,只好以金刚手段护寺护法。」 此话一出,现场僧众均口宣佛号,一片悲悯肃穆。 这让不知道的人看到,仿佛白马寺众僧受了天大的委屈,遭受不白之冤。 被贼人放火,居然还被贼人在寺中以神通大肆破坏。 心怀慈悲的法师,想要护法,却又被人打得满地找牙。 当真是不当人子。 「你……你们!」 聂苏在苏大为身侧,双眸圆睁,一脸难以置信。 明明是和尚先动手,居然被颠倒过来了。 第768页 「哈哈哈~」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冷笑:「好好好,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颠倒黑白。」 「大胆!」 众棍僧震怒,杀气腾腾。 聂苏待要上前,被苏大为一把拉住。 他看向金甲将军:「萧将军怎么说?」 金甲将军一个激灵,叉手行礼,向苏大为躬身道:「末将萧规见过开国县公!!」 萧规,萧嗣业之子。 在长安时,便遵从萧嗣业之命,与苏大为倾心结交。 如今为左右奉宸卫,左奉宸卫大将军。 他这位置,可以说也是苏大为点头默许的。 否则以萧家人的身份,未得苏大为点头,未必能坐稳这个要害位置。 见时被苏大为一问,熟知苏大为性情的萧规先大礼参拜,行完礼后,向着目瞪口呆的无尘和四大圣僧噼头盖脸的骂道:「你们这些沙门和尚,连开国县公都不认识?简直瞎了狗眼!开国县公战功赫赫,为我大唐百战名将,岂屑于做那等宵小之事!」 口中在骂,实则也在提醒白马寺。 眼前这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战场名将,上可通天。 你们特么的想找死,别为难老子。 「开国县公?哪个开国县公?」 无尘大惊追问。 白马寺在洛阳,对于长安之事,总是要慢上不少。 再说之前从未见过苏大为,今日苏大为又是带小苏出来赏花街,穿着常服。 脸上又没贴着金字。 就算是白马寺四大圣僧和方丈,也根本看不出他的身份。 方才第一眼赶到火场,本来是寺中隐秘,害怕被人知道。 结果发现第一个在火场中出现的人,居然是个异人。 而且施展的还是道术神通。 莫不是道门来砸场子? 白马寺诸僧,上至四大圣僧,下至诸棍僧,都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霎时就炸毛了。 再加上空玄圣僧发现「聂苏」这件「异宝」。 当下就起了收服之心。 佛自西来,开始阶段,一面努力吸取中土的文化概念,以佛法解释。 第二就是不断攻城掠地,收服各教大能,以做本门护法金刚。 不怪白马寺僧众嚣张跋扈。 在李治和武媚娘迁都洛阳以前,这洛阳地界,以白马寺声势最大,影响力最广。 就连洛阳的官府,都敬畏三分。 凡事不敢与众沙门太过计较。 一说起来,人家是昔年十八棍僧护秦王得天下。 现在天下大定,太宗生前弘扬佛法,怎么,现在圣人当朝,还不如太宗朝? 你们想为难我们出家人不成? 洛阳哪个官府,敢找白马寺的麻烦? 但是如今不同了,圣人临神都。 洛阳地界,突然多出一帮高门大姓,高官显贵。 时下有人戏称,天上吹落一片瓦,砸中两三个人,这里面可能就有一位朝廷大员。 虽为戏言,但也从说明洛阳局面。 但白马寺的僧众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还以为是过去可以横行无忌的时候。 如今听到萧规一说,无尘立刻脸色剧变。 四大圣僧也是眉眼乱跳,一齐睁大双眼,瞪在苏大为身上。 「你……你是……」 远处早有人大喝:「这是圣人亲封开国县公,当今兵部尚书苏大为! 他平定西突厥,亲手擒沙钵罗可汗。 平高句丽,一战破平壤城。 灭倭国,白江口之战,擒倭国伪王。 灭吐蕃,大破逻些城! 治蜀中大疫,献治疫之法! 含元殿上一诗天下惊,圣人称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那声音初时还远,每喊一声,便近上数分。 到最后一句利在千秋时,说话者已经到了近前。 正是如今的邢国公苏庆节。 人虽已到中年,但一身暴脾气不但没收敛,反而越发火爆。 身上丝丝电劲缠绕,像是他按捺不住的怒意。 站在苏大为身边,向着白马寺方丈无尘及四大圣僧暴喝道:「尔等不知好歹居然敢诬衊开国县公,该当何罪!」 这一声吼,如虎啸龙吟,震慑全场。 四大圣僧呆立当场。 方丈无尘脸色铁青。 众棍僧一张脸由白转红,一时失声。 「开国县公……苏大为!」 「他是苏大为!」 「他便是献治疫之法的苏大为?」 「就是他平定了吐蕃!」 「他……他怎么这般年轻?他怎么会是苏大为!」 一时间,白马寺僧众一个个郁闷得几欲吐血。 人的影,树的名。 就算没见过苏大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过他的事迹。 如今在大唐,不知道苏大为的人,只怕不多。 何况沙门传法,一切仰仗朝廷,若圣人点头,佛法便可广大。 若圣人摇头。 灭佛灭法,只在旦夕。 沙门讲究入世修行,最注重结交朝中权贵和高门。 仗着当年助李世民积攒下资本,这数十年来,沙门佛者,从一个西域传来的小教,一跃而成庞然大物,成为与道门并列,雄踞中土的大教。 第769页 甚至近年来,佛道两门明争暗斗。 佛门大有压过道门,成为大唐第一教的气势。 四大圣僧目光微碰,一齐投在无尘身上。 先平息事端。 在官府人面前,绝不能再得罪大唐开国县公。 此人声名远播,隐为大唐军方擎天半壁。 就算白马寺诸僧再怎么怨恨,也绝不能在明面上落人话柄。 但要白马寺向苏大为低头认错,也是千难万难。 苏大为身上的神通透着道门根脚 佛门,绝不能对道门低头。 这是如今天下佛子共识。 更是四大圣僧心结。 有生之年,最大的弘愿便是佛门胜过道门,成为大唐国教。 以诸佛法,取代中土传统道法。 四大圣僧眼神交汇。 「忍!」 「百忍成金!」 「先忍他一回,再做计较!」 数道目光投在无尘身上。 这事,我们作为佛门辈份最高者,绝不能亲自出面,以免矮了道门一头。 无尘,由你出面。 方丈无尘,整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一张口血肉模煳,牙缺了一半。 他的面皮微微抽搐,心中百般悔恨。 既恨方才没能将苏大为打杀,错过绝佳机会。 又恨居然遇上的是开国县公,是他无法直接撕破脸的存在。 无尘作为白马寺方丈,无数沙门护法随侍,洛阳达官显贵皆敬奉礼赞。 如此显赫身份,今日被苏大为一巴掌打脸,几乎毁容。 现在还要代表白马寺去向苏大为找台阶下。 当真是打落牙和血咽。 「我佛慈悲~」 无尘双手合十,眼瞳微缩,以极大的毅力镇压心中忿怒之火。 向着苏大为口宣一声佛号,微微欠身。 「不知开国县公当面,方才多有唐突,千错万错,皆贫僧一人之错,与白马寺无关,县公若是怪罪,贫僧愿一力承担。」 态度表出来了。 我认错,但是我一人的错,与白马寺无关。 有本事你就一掌杀了我。 若不敢杀我,就退一步。 这么多人看着,你总要在乎身份面子吧? 话不多说,点到为止。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这事,只要他点头,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白马寺僧众可以松一口气。 现场的萧规和一众官吏也可以松一口气。 就是不知苏大为,愿不愿意退让? 「阿弥,你怎么看?」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 他的神色犹自带着怒意。 与苏大为相识十几年,他深知苏大为的脾气,可以说是极好说话,甚至遇事隐忍到他都觉得过份的地步。 纵使如今苏大为已经达到异人二品,是地仙那一流的境界。 做一派道主,开宗立派都毫无问题。 以他的实力,若想逍遥,天下大可去得。 若开山门,广招弟子,必将青史留名。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一心只报效大唐,就想做个宠妻狂魔的宅家好男子……你们瞧瞧,白马寺秃驴把他都逼成啥样了? 异人二品啊! 那可是异人二品!! 但凡有这种力量,谁能受辱? 这帮贼秃主动招惹阿弥,现在来说句弄错了,就想翻篇? 你特么煳弄谁呢? 苏庆节怒火中烧,身上不自觉透出丝丝电弧。 虽然怒极,他仍看向苏大为。 我怒,因为我是你的兄弟。 你若要报復,哪怕拼着受圣人责罚,我都与你共进退。 「县公!」 一旁的萧规低声劝道:「白马寺从太宗时就屡受朝廷册封,不可轻动,县公,要不……退一步?」 另一旁的宫中太监,以及洛阳令等官吏,皆小声劝道:「白马寺高僧众多,就连圣人和武后,都十分敬仰,县公,此事不宜闹大……」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如就此退去,明日早朝奏请圣人,让圣人替县公做主。」 「天下佛子众多,县公……与沙门结仇殊为不智。」 听着一众官员小声劝慰,苏大为默不作声,似在纠结。 无尘回头向四大圣僧看了一眼。 四位师叔,洛阳这些官吏还是畏惧我白马寺名望,就连圣人也要给咱们几分薄面,这个苏大为,必不敢把事情闹大。 今日之事,先遮掩过去。 这苏大为留着始终是个祸患,若能将其收服最好,若不能…… 呵呵,我佛自有降魔神通。 还有他身边那个女子,也要一併拿下。 此女根骨不凡,于我门有大用! 一个眼神中,无尘已经用佛门它心通,将无数信息传给四圣僧。 「阿弥!」 远处传来唿喊。 只见一身烟尘的狄仁杰正率着一帮洛阳差役大步奔来。 他们有些人手里还提着空水桶,有的手里拿着竹枝和木棍,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方才狄仁杰带了差役奋力扑火,本来都快失控,幸亏苏大为以神通引来豪雨,断了火源。 狄仁杰才能抽身赶过来。 一见狄仁杰,苏大为还没说话,苏庆节却是眉头一皱。 第770页 而萧规则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他曾研究过苏大为的履歷,以及身边人脉关系,知道他素敬狄仁杰,以兄视之。 狄仁杰来了,苏大为想必就不会冲动了。 说实话,萧规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从旁观角度,他不希望苏大为与白马寺的僧人结下死仇。 天下那么多佛子,若今日不忍下一口气,将会招来无穷的麻烦。 哪怕是大唐的开国县公,得罪了整个佛门,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苏大为向匆匆赶来的狄仁杰点点头,打过招唿,转向无尘。 「你说方才是误会?」 「贫僧赶至火场,见县公在火场中施以神通,所以生出误会……县公与我佛有缘,何不宽大为怀?这也是替县公家人广积福德~~」 无法双手合十,虽然被苏大为一巴掌打得脸歪嘴斜,但说这番话时,身上自然有佛光溢出,宝相庄严。 不远处的洛阳官吏,乃至萧规,还有刚随狄仁杰赶来的一帮差役,见到都不由双手合十,向无尘礼赞。 「不愧是高僧,身上有佛光啊!」 「若能冰释前嫌,必有功德加身!」 「佛法不可思量,白马寺法师修为精深,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苏大为听诸人意见纷纷,不置可否的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正是,县公若放宽胸怀,必有无量功德。」 无尘不动声色,长宣佛号。 苏大为微微点头:「你们对我动手,我不计较。」 「善哉善哉!」 无尘肩头一松,眼中露出一抹喜色,颔首道:「县公果与我教有缘,身具慧根,贫僧愿引县公入我佛门,修无上法,得大自在解脱。」 苏大为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贼你妈,这特么不就是大唐版的:与我西方教有缘,且随我一同入西方? 轻抚小苏的肩头,苏大为缓缓道:「你们得罪我,我可以不计较,但之前你们抓我妻子,这笔帐,得算一算。」 呃? 无尘瞬时一愣。 这苏大为,特么不按牌理出牌啊? 正常人不是应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四大圣僧中,红须赤面的空见僧,性烈如火。 大怒道:「你方才不是说要退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为何是我退,不是你们退?」 苏大为脸露讥笑之意:「今天白马寺若不对小苏道歉认错,我决不罢休。」 「你!」 空见红须飘起,仿佛要燃烧起来。 一旁的空性、空闻、空玄三僧,皆念佛号,心中大为恼怒。 无尘眼透怨毒,厉声道:「县公既已讨了便宜,为何还苦苦相逼?真当我们白马寺好欺负?」 现场数十棍僧,齐以铜棍顿时,发出「咚」地一声响。 「我佛慈悲!!」 口称慈悲,透出的却是威胁。 萧规心中叫苦不迭。 狄仁杰眉头皱起。 苏庆节已经大声喝彩:「阿弥,我果然没看错你!不愧是我大唐好男儿!若妻子都不能保护周全,还修个屁的!」 「不错。」 苏大为冷笑道:「我为大唐征战十余载,修炼到如今境界,只求一个从心所欲不逾矩。 若连妻子都不能保护,还修炼个屁? 忍一时越想越气,那我为何要忍? 退一步心里添堵,那为何要退? 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道歉!否则今日我就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渡你们去西天极乐。」 「大胆!!」 「苏大为,你真要与我白马寺为敌?」 「天下佛子何其多,你难道敢与天下为敌吗!!」 四大圣僧、无尘,众棍僧一齐暴怒。 好大的口气,居然要以佛门手段,渡我们去西天? 贼你妈!你这是指着和尚喊秃子? 若能忍下这口气,白马寺改名叫黑马寺算了! 杀机暴起。 一时间狂风大作。 苏大为无视诸僧,只是面带温柔的看向聂苏:「小苏,这些恶僧死不悔改,待我替你讨回公道。」 「阿兄,要不……」 「没有『要不』,你是我苏大为的妻子,他们辱我可以,辱你,不行。」 苏大为在聂苏光洁的额头亲啄一口,极尽宠溺。 聂苏便开心的点头,不再多说。 她相信丈夫。 世间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心灵唯一所系。 苏大为安抚好聂苏,转向无尘和四大圣僧,语气森然:「不道歉?」 「我佛门百般忍让,你却咄咄相逼,真当怕了你?」 「不道歉又如何?」 「你敢在白马寺杀人吗?」 敢杀人吗? 这话一出,萧规与狄仁杰同时变色。 糟了! 轰隆!!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苏大为积攒许久的怒意,杀机,在这一刻爆裂而出。 无边血海,杀意,凝化为巨掌,拍向白马寺诸僧。 「恶贼!尔敢~~~」 无尘厉声大喝,身上佛光大放。 四大圣僧同时举掌上迎。 第771页 各种真言秘咒,层出不穷。 赤色光焰,是空见不动明王印。 金色光,是空闻破坏金刚印。 黑色玄光,那是空性真空佛母印。 最后是青色佛光,直冲上天。 那是空玄僧的寂灭涅盘之法。 数十棍僧同时高喊佛号,身上佛光绽放,无数铜棍结成森罗万象,一齐向着天空中的巨掌迎去。 「县公!」萧规哀号。 「阿弥!」 狄仁杰大喝。 迟了! 耳听轰然巨响。 远处因大火而焦黑的院墙、佛塔、金刚、佛像,一齐破碎。 地面怒涛起伏。 空中有雷霆爆闪。 整个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揉捏在一起。 天变作了地。 地化作了天。 最后天地翻覆,一股大破灭,大毁灭的苍凉气息。 天空迸裂,雷电在怒吼。 地面崩塌,赤色红莲之火,喷射而出。 「恶贼,你要做什么!!」 混乱中,有僧人在尖叫:「他想屠寺!他想屠光白马寺!」 「佛敌!苏大为是我佛门之敌!」 「吾当生生世世诅咒你!不灭此贼,誓不成佛!」 这一剎那,佛光闪烁,如风中残烛。 伴随着噗哧一声响。 数十棍僧身上透出佛光破碎,被巨掌一拍,爆成血雾。 方丈无尘喉咙里爆发如野兽般的悲鸣尖叫:「苏大为,你这恶贼,不得好死!」 「聒噪!」 巨掌下压,无尘身上佛光崩碎。 他怒吼一声,僧衣飞起,化作一片圣洁白光。 这僧衣是他苦修六十余载祭炼的法宝,号称诸法不侵,有种种神异。 但在与天空巨掌接触瞬间,便有数十道电蛇噼中。 只撑了不到半刻,白光爆散。 耳听「喀嚓」一声巨响。 白马寺方丈无尘,被拍入地下。 耳中听到连珠爆竹般的破碎音。 全身骨骼不知打碎了多少块。 空玄、空见、空闻、空性,四大圣僧发出厉啸,四人佛光联成一片,苦修百年的各种佛门神通,秘术、异能,仿佛纷乱花雨,向着苏大为真元所化巨掌轰去。 空空空空~~~ 云雾破碎。 天空中哪里是什么巨掌。 那分明是遨游九天的巨鲸。 巨鲸被佛光一扫,摇摇欲坠。 四圣僧齐声悲唿:「今日不诛苏大为,誓不成佛!」 「愿舍百年修为,杀此佛敌!」 「杀!!」 轰! 有梵音禅唱,自西而来。 天空隐见天、龙、夜叉、修罗恶鬼,异象纷呈。 这是佛陀座前,八部天龙。 眼看天空中苏大为的巨鲸不敌佛光,开始崩解。 下一刻,在狄仁杰、萧规、苏庆节和一众大唐官吏的惊唿声中,那巨鲸摇身一变,化作连天接地的一只巨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可化鹏。 一飞九万里。 「鲲鹏之象!你果然是道门……」 四圣僧忿恨怨毒诅咒声中,那大鹏将双翼一展。 其翼垂天而落。 一时间,八部天龙尽灭,佛光坍塌。 四圣僧发出怒吼。 呯呯呯!! 天空中金芒一闪。 一切幻像消失。 漆黑的天幕,火焰余烬照亮的光芒。 有点点金光自空中洒落,流萤乱舞,纷落成泥。 「这,这是……」 所有大唐官吏,震慑当场。 他们毕生都未见过如此奢华的斗法。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是开国县公与这白马寺的圣僧,以神通手段,在天空显出异象相搏? 不是说过不能显圣吗? 最惊骇的要数官吏中隐藏的百骑与缇骑。 他们皆是保护李唐皇室的异人。 毕生修炼神通手段。 但何曾见过今日这种斗法? 那些佛门妙术,简直嘆为观止。 天有梵音禅唱,有八部天龙现身。 金光中,更是隐隐见到西方佛陀,如圣如天。 但最厉害的是开国县公。 他们只知开国县公是异人,但从不知竟恐怖如斯。 翻掌间,鲲鹏九变,鲲化为鹏。 竟将四大圣僧和诸僧众联手的佛光打碎,金佛破灭。 这…… 这特么还是人吗? 若在前朝或者先秦,只怕是仙家一流的人物吧? 先秦种种鍊气士传闻,原本只当是传说。 但今天亲眼看到苏大为的手段。 所有人心中都产生可怕的想像。 一时间,看向苏大为的目光,充满震骇、惊惧、崇拜与敬畏。 幸好,幸好他是我大唐的开国县公,是我大唐名将,是兵部尚书。 若是此人与大唐为敌,天下何人能挡? 狄仁杰苦笑着看向苏大为,只觉头痛无比。 阿弥啊,你可是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给我。 我特么刚来洛阳,还没正式赴任,就捅这么大一桩案子。 凡间的案子我能破。 你们这些异人捅出的篓子,我怎么办? 第772页 一切显圣,皆为非法。 明日早朝,只怕有无数弹劾摺子,递到陛下那里。 我能怎么办? 他一脸苦笑,同情的拍了拍目瞪口呆的萧规,以及同样一脸震憾的苏庆节,放眼看向前方。 糟糕透顶。 整个白马寺,原本被大火烧了一半。 方才苏大为翻掌之间,又拍碎了一半。 地面废墟中,隐隐可见巨大深坑。 若从天空向下俯瞰,会发现那是一只巨大手印。 苏大为说到做到,说要用菩萨心手肠手段,那就用此手段渡你们见佛陀。 可曾听过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 虽然是用道门心法运转,有点类似用道家小无相神功模拟的少林七十二绝技。 白马寺僧众求锤得锤。 也算得偿所愿? 哗啦~ 废墟中,一只颤抖的血手,从地下钻出。 第五十八章 白马寺外百姓一片混乱。 有些百姓想入寺看看,有的想逃离得远远的,还有的被吓得如同鹌鹑一般,茫然无措,呆立当场。 幸而很快有官府的人出现,先将各巷口围住,然后逐一引导查问,将百姓疏散。 将好奇心强的那些香客信众驱离。 「圣人有令,今日沐佛节,白马寺僧有法师证道,所以天有异象,诸邪魔被镇压,可保我大唐国运,光耀万年~」 「圣人有令,今日之事,不得妄议!」 「散了吧,都散了!」 「查明身份符牌,便可回家。」 一队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都察寺缉捕,一身黑袍,横刀立马,气势十足。 还有不良人混在人群中,不断打探消息或是引导。 将人群中一些胡言乱语,或者妄议者悄然拿住。 虽然大多数人,心里对方才白马寺天空上的异象怀疑,心中有着各种猜测,但是官府出面,毕竟不敢多问。 只得老老实实录上身份,然后按不良人和都察寺缉捕的指示,各自回家。 「如何?」 「这次骚乱太大,只怕难收场。」 「无妨,今夜就是辛苦些,各家走一遭,在梦中抹去记忆,到了明朝,就不会有人去议论了。」 「就怕人数众多,来不及……」 「纵有一二漏网之鱼,也不足无虑。」 …… 外面的百姓有官府的人去平息。 但是白马寺内,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萧规呆立当场。 狄仁杰面沉如水。 洛阳令和一众差役、缉捕、不良人等,只觉头皮发麻。 简直难以相信看到的这一切。 这……这真是人力所能造成的? 整个白马寺都被毁了啊! 开国县公一怒,竟恐怖如斯? 这还是人吗? 世上怎么会有样可怕的存在。 他究竟是人,是魔,还是圣人?仙人?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洛阳官吏的问题。 甚至就连支持苏大为报仇的苏庆节,也一时呆住。 阿弥这一巴掌,好像就把白马寺的僧众给屠了啊。 他的实力,究竟到何等恐怖的境界。 现场无人敢说话,全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给影响。 那是生灵面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企及力量的恐怖、敬畏。 直到,眼前废墟中,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所有人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转头向苏大为看去。 却见他轻搂着聂苏,神情平静:「白马寺的和尚有几分本事,居然接下我一掌。」 萧规和洛阳令面皮抽搐了一下。 四大圣僧啊! 昔年随太宗起事,十八棍僧中仅存的硕果。 靠他们南征北战,平了无数反王。 如今百修道行,在苏大为面前连一掌都没接住,开国县公还称他们有点本事? 这打脸打得! 苏庆节在一旁喃喃道:「阿弥,你既然有如此本事,方才怎么还和这些和尚纠缠许久?」 苏大为向他耐心解释道:「开始不想杀人,还要将聂苏救出来。」 苏庆节顿时明白过来。 杀人容易,救人却难。 只前苏大为的精力全放在救出聂苏上,再说也没打算一出手就杀人。 结果这些白马寺僧众不知好歹,到底是逼着苏大为下杀手了。 痛快是痛快了,只是不知该如何收场。 苏庆节在心中暗想:大不了明日上朝时,拼着被圣人责,与阿弥一起把这事扛下来。 其实今日之事,说破天,苏大为身上也找不出毛病。 他为救火救人而来。 结果不但被白马寺寺僧当贼人镇压,还被拿住小苏做威胁。 辛苦修炼,所为者何? 若不能任意逍遥,若不能随心所欲,若不能念头通达,那有何意义? 哗啦啦~ 废墟里的响声更大。 看到一个血煳煳的僧人艰难爬出来。 那是四大圣僧是的空见。 他缓缓的,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这一眼里,有太多的怨毒之色。 谁说和尚就不记仇了?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修炼出偌大的神通,李唐建国这数十年来,被封圣僧,在洛阳唿风唤雨。 第773页 但这一切,今日全都毁了。 全拜苏大为所赐。 这血仇,倾尽四海三江也涤不干净。 空见额头上淌着血,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伸手吃力的将下面的空闻、空性和空玄拉出来。 最后是找出无尘。 方丈无尘现在已经不成人形了。 全身骨骼稀碎,苦修六十年的佛门金身被打破。 空见试了试,唿吸心跳断绝。 白马寺方丈无尘,也是享誉洛阳的一代高僧,今日竟被苏大为一掌打死。 这仇越发深重。 连无尘都死了,那些棍僧自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们没有无尘那份修为,连尸首都不能保全。 苏大为一掌拍下死,全都爆成了血雾。 「空玄师兄!」 「师兄!」 空闻、空性二僧围在空玄身边,齐声悲唿。 他们师兄弟四人,自小一起修行,壮年时又一起领师门法旨,去助秦王李世民。 近数十年,又都一同在白马寺修持。 昔年十八师兄弟,一个个伤势发作凋亡。 只有他们四人,活到了现在。 却不料,没死在战场上,没在佛祖像前坐化,空玄却死在苏大为的掌下。 这一刻,空见、空闻、空性三僧加起来三百余年的心境,一齐破碎,心中只剩下忿恨怨毒。 「师兄!全怪那苏大为,若不是他……我们何至于此!」 「师兄的修为,原本可以得佛果涅盘,如今苏大为一掌打碎了丹田,所有的修为都散尽了!」 「空玄师兄是为了护住我们,才遭此贼毒手!」 点点泪光,自三圣僧眼中奔涌而出。 百岁老僧,一时老泪纵横。 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竟成了血泪。 空玄因先前抓了聂苏,被苏大为已经打伤,破了金刚之身。 方才苏大为有心杀人,那一掌毫无保留。 空玄为了护住其他三僧,拼着百年修为,结果金身舍利被苏大为一掌拍碎。 此时此刻,但见空见保持着盘膝合掌之势。 任三大圣僧如何唿喊,都不知不觉。 舍利崩碎,他的肉身也随之崩解。 一寸寸碎裂,化为点点萤光,螺旋飞升。 「师兄~」 「无尘方丈、师兄空见,还有数十棍僧,皆为我佛门种子,今日都被开国县公打死!」 空闻一张金色的脸庞,露出怨毒之色,转头向着苏大为,声如九幽索命恶鬼:「此仇,我佛门必不罢休!」 「我寺上下,无数人命……皆死于你这恶贼之手,我们这就去求见圣人,让圣人给我们一个交代,将尔之恶行通传天下!」 空性那张黝黑如墨的脸庞上,声音几乎从齿缝里蹦出。 每一个字,都在泣血,都在诅咒。 「人是我杀的。」 苏大为轻轻拍了拍不安的聂苏,向着身受重创的三大圣僧道:「不过也不必等到求见圣人了,你们没那个机会了。」 「什么?」 三大圣僧一呆,随即反应过来:「恶贼你敢!」 「一事不烦二主,当我行善事,再送你们一程,有道是送佛送到西。」 苏大为左手扬起。 真元沸腾咆哮。 既然已经动手,他就没想过要留活口。 都是战场杀出来的人,心慈手软? 不存在的。 既为仇敌,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隆隆~ 空气中传出可怕的震盪。 一股沛然莫挡的气势,从苏大为身上散发。 以他为中心,方圆数里之遥被无形的气机锁定。 空中但听哗啦啦水声,如碧波万倾。 隐见巨鲸幻影显现。 这一下,三大圣僧彻底懵逼了。 本来想着记下仇,找李治,找佛门其他大能,用尽一切办法,找苏大为报仇。 但没想到苏大为根本没想留到明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讲的是仇不隔夜。 先把你们一掌拍死。 无形的巨力,压向只剩半条命的三位圣僧。 狄仁杰终于忍不住惊唿:「阿弥,不可……杀了那么多僧人已经是错,岂可一错再错。」 「大兄,你是大理寺少卿,你行事要依法度,我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你如今是大唐开国县公,是堂堂兵部尚书,岂能违反大唐律,不教而诛!」 「大兄!」 苏大为深深的看了狄仁杰一眼:「我是人。」 狄仁杰闻言一愣。 人?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但求一个念头通达。 狄仁杰长嘆一声。 他拦不住苏大为。 空~ 白马寺废墟勐地向下一沉。 可怜三大圣僧,平日里高高在上,这一刻,竟毫无反击之力。 只有不甘的瘫软在地上,仰空怒吼。 眼看三大圣僧要被苏大为一掌拍死,突然,空中青光一闪。 一道光符罩定三圣僧。 同时一个声音传来:「阿弥,不可!」 「县公,还请手下留情!」 众人眼前一花。 场中竟多出二人。 第774页 一人仙风道风,鹤髮童颜。 赫然是已经致仕的李淳风。 另一人,则是现任太史令,李淳风长子李谚。 李谚年纪五旬上下,身材胖大圆润。 一身太史局特制的黑色衣袍,上绣星辰,腰系玉带。 面上带着和蔼的微笑,看上去笑眯眯的,如富家翁般。 他的笑容很有特点,一笑,两眼就眯起来。 衬着他圆润发红的脸庞,看上去犹如肥猫。 大概是为做太史令的缘故,李谚特意蓄起了长须。 颔下三缕黑须,稍稍沖淡了那份轻松滑稽之感。 苏大为扫了一眼李淳风和李谚,手掌继续下压。 轰隆~ 一声巨响。 罩住三僧的青色光符,立时崩碎。 李谚吓了一大跳,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苏大为发这么大的火,更没见过有人翻掌间能破掉父亲设下的灵符。 大惊失色之下,双袖一抖,各飞出数道黄符。 飞射上空,阵列如北斗。 李谚勐咬舌尖,大袖一袖:「急急如律令!」 那七道神符,勐地大放光芒,在破碎青光下,陡然又撑起一片光网,险险将三圣僧罩住。 李淳风大为恼怒:「阿弥不可再杀人了!」 苏大为的眼神微动,面色依然平静。 但这平静,却令在场诸官吏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们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强大的异人,出手杀人时,毫无情绪波动,仿佛碾死一只蚂蚁。 该死的,那可是白马寺僧众啊。 那可是名满大唐的四大圣僧啊! 你一掌拍死了白马寺方丈无尘,拍死数十僧人,还不够吗? 「李淳风,你要拦我?」 苏大为嘴里平静的叙说着,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 但这份淡然,却令人毫不怀疑,今日之事,哪怕李淳风出手,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苏大为要杀的人,谁也救不了。 「阿弥你听我说,此事牵连太广,绝不是轻易打杀几个和尚这般简单,你我相识一场,这些年我也算帮衬不少,若你愿意信我,此事你卖我一个面子,不要把白马寺僧人杀光,好不好?」 李淳风大步上前,一手伸出,却不是握苏大为,而是握上聂苏的手,向她投出一个恳求的眼色。 「女儿,阿爷自问待你不薄,阿爷这一辈子没求过人,你……劝劝阿弥好不好?」 「阿爷!」 聂苏睁大双眼,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正如李淳风所说,这些年帮苏大为与聂苏不少。 而且李淳风修为高深,贵为大唐太史令。 从来只有人求他办事,哪有他开口求人的。 哪怕是统领长安十万诡异的荧惑星君,在遇到李淳风时,也都忍气吞声,退避三舍。 昔年苏大为为与聂苏成婚,还特地求李淳风收聂苏为女。 此事说来,倒是还欠他一个人情。 苏大为下压的右手,略略一顿。 空中那翻江倒海的巨鲸幻影,也随之停止了动作。 虚影中波盪涟漪,显得极不平静,就像是苏大为的心境。 「阿兄……」 「小苏,我有分寸。」 苏大为手中真元凝而不散,目光看向李淳风:「为何要放过他们?你与白马寺素无交情。」 「你可知,洛阳即将开一场辩法大会。」 「辩法?」 「佛道两门近年来明争暗斗,矛盾已经大到不可调和,此次由圣人开金口,命佛道两门以言论法,在洛阳召开辩法大会,时间就定在七日后。 你师承丹阳郡公,又从袁守诚处学得道门秘法,就是我道家一脉。 何况我与小苏的关系…… 若你此时把白马寺屠了,你这口气是出了,可是天下道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天下人会以为我道门怕了与佛门辩法,居然用屠戳杀光佛众,这让我道门如何能面对大唐百姓!」 「这和我有关系吗?」苏大为手掌轻轻一挥,继续下压:「我对佛道辩法没兴趣。」 空空空~ 巨鲸击水。 一道真元巨浪,直冲苍穹。 一时间,夜色像是被噼分两边。 护住三圣僧的七道神符,逐一破灭。 「撑不住了!」 李谚发出颤抖惊唿。 「阿弥!」 狄仁杰厉声道:「不要再杀了!」 萧规在一旁叉手行大礼:「县公,不能再杀人了~!」 洛阳令及数百赶至的缉捕、差役、不良人、百骑、缇骑,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大礼:「县公息怒!!」 上百人的喊声,却无法动摇苏大为的心意。 他的手掌一翻,眼看要一掌将三圣僧拍碎。 就在此刻:「阿兄!」 聂苏轻轻一拉他的手。 「嗯?小苏,你也要拦我?」 「不……只要是阿兄的决定,小苏才不会阻止呢。」 聂苏仰起俏脸,一双眼眸亮起星辰般明亮的光芒。 她的眼睛也像是会说话般,忽闪忽闪。 「只是阿爷他……」 苏大为眼角余光一扫,看到李淳风的模样时,心里微微一震。 李淳风在这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年。 第775页 两鬓银髮纷乱,眼神苍老而疲惫。 脸上挂起无奈的苦笑。 那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衰败之气。 「这是……」 苏大为一惊:「老道士,你怎么了?」 「你看出来了吧。」 李淳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年轻时犯了许多杀孽,背了许多了承负,近来心生感应,只怕老道大限之日不远。」 「不会的,你修为通天,怎么会呢。」 「世间谁能不朽?老道一天没参悟到一品,不打破虚空,寿元就会耗尽,而且修道之人,自有天劫,我的大劫将至……」 李淳风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说这个,阿弥,这也许是老道此生最后一次求你,为我道门传承,请你手下留情,可否?」 苏大为眼神闪动,转头看向颤抖瘫软在地的三圣僧。 手掌悬在半空。 「若我今日放过他们,岂知来日他们不会找我报復?」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再则此事既是我开的口,若沙门不罢休,我道门一脉又不是吃素的,自会与他们计较。」 「好吧……」 苏大为悠悠的道:「念在老道你这么多年对我和小苏的照顾,这次我给你面子。」 手掌一抬,天清地明。 巨鲸幻影如潮水般幻灭。 所有人只觉得身上一座大山终于消失。 不由长松一口气。 有些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的力气,仿佛都在方才的对峙中消耗完了。 李淳风暗自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渍:「好,我承你这个情。」 「不必。」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我没打算饶他们。」 「你……」 苏大为手指轻弹。 空气中三道光弧划过。 紫电化作箭矢,瞬间射透三大圣僧小腹。 喀嚓! 三圣僧苦修百年的佛门舍利,被苏大为弹指击碎。 第五十九章 黎明之前 夜幕深沉。 洛阳的更鼓敲响。 一队执金吾一脸敬畏的跟在后方,远远的护送着苏大为一行回府。 狄仁杰向后看了一眼,又看向苏大为,半是埋怨,半是无奈的道:「阿弥,这次你闯大祸了。」 「大兄,我不这么认为。」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向狄仁杰和苏庆芳看去。 狄仁杰怀里抱着长子,苏庆芳怀里抱着二子,因为天色太晚,两个小傢伙早已熬不住睡着了。 睡态好像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 这一幕令聂苏颇为羡慕。 她的心性依然是少女,但是被柳娘子说得多了,也觉得,似乎和阿兄有个孩儿,也应该不错吧。 此时看到人家抱着孩子,那种天伦之乐,令从小颠沛流离,从未享受过家庭温馨的她,心里隐隐有些触动。 她转头向苏大为看去,却见苏大为平静的道:「我这十多年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开疆拓土,从不与人为难,也不结党营私,对钱财看得也淡。 我都这样了,若是被人欺负妻子,还缩着,那我岂不成林沖了?」 「呃,林沖是何人?」 狄仁杰一愣。 「大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若如此小心翼翼,百般隐忍,圣人怎么看?」 狄仁杰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对啊,以苏大为的功劳,身份,异人修为,要被人打到脸上还唾面自干。 那符合人性吗? 事有反常必有妖。 这在皇帝眼里,只怕就是…… 所谋甚大啊! 有这么大的力量,却百般隐忍,除了造反,你还能做什么? 苏庆节在一旁冷哼一声,眼中露出一抹不屑:「阿弥说得对,好男儿就当守护家人,有些锋芒有什么不好? 身为堂堂县公,若是被白马寺的僧人掳去妻子,还要陪上笑脸,那当个屁的县公。 我苏庆节第一个不答应!」 「狮子你给我闭嘴。」 苏庆芳向他瞪了一眼。 苏庆节「呃」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虽然他现在继承了邢国公的爵位,但是自小最敬苏庆芳,在阿姐面前,当真是没有半点脾气。 狄仁杰一张圆脸脸色微沉,眉头现出忧虑。 「你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吧,但我保留自己的看法,违反唐律总是不妥,再说此次杀了那么多人,你要如何收场?哪怕是陛下,面对群情汹汹,只怕也无法庇护你。」 「我苏大为行事,俯仰无愧,又何须陛下庇护。」 苏大为淡淡一笑。 轻轻握了握聂苏的手,安抚聂苏眼中的担忧。 「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啊。」 狄仁杰长声嘆息:「你在蜀中也没有这般暴躁,一言不合便出手杀人,这……」 「大兄,还记得我方才说的吗,我首先是人。」 「人?」 苏大为随口吟道:「若不撇开终是苦,各自捺住即成名,一撇一捺方为人。」 狄仁杰、苏庆节、苏庆芳三人皆是一愣。 阿弥这副联,颇有深意啊。 若字的撇如果不撇出去,就是个「苦」字。 各字的捺笔,只有收得住才是「名」字。 是啊,水无两点难结冰,一撇一捺方为人! 第776页 人生在世,撇开一些利益纠结,就不苦了。 看方寸之间,能按捺住情绪才是人生大智。 「人字两笔,一笔写得到,一笔写失去;一笔写过去,一笔写将来;一笔写自己,一笔写家人;一笔写顺境,一笔写逆境;一笔写朋友,一笔写对手;一笔写执着,一笔写放下。」 苏大为性之所至,随手拈来,只听得狄仁杰等三人哑口无言。 聂苏没进过学,倒是听不出此番话中的深意。 只是用一双眼睛一脸仰慕的看着苏大为,心中暗道:阿兄好厉害,狄大兄是考中进士的,都被阿兄说服了。 「你……阿弥,你何时如此能言善辩了。」 狄仁杰抱着儿子,脸色越发黑了,有些郁闷道:「我看不如你去与那些和尚辩法算了,道理你全明白,真的遇事,却出手狠辣。」 「正是明白道理,经歷的多了,才知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苏大为搂住聂苏的肩膀:「无论是谁,都不可伤害聂苏,伤害我阿娘,这是底线。」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这帮和尚肯定不会罢休,且看明日如何应对吧。」 说着,狄仁杰向一旁的巷子扬起下巴:「我们的宅子在这边,这就别过,你好自为之。」 「让大兄费心了。」 …… 仙嗡仙嗡~ 葱葱郁郁的庭院中,隐隐有琴音传来。 一株合欢树下,铺了一张枯草蓆,上置一方红色木几。 大唐右相李敬玄,正盘坐于草蓆上,微眯着双眼,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在木几上,放着黑色粗陶的茶具。 李敬玄喜欢这种粗砺之感,称其有一种天然之美。 在李敬玄右手一丈处,府中琴姬跪坐在席上,轻轻拨弄着琴弦。 仙嗡仙嗡~ 琴音初时暗哑,渐渐明澈,潺潺如水。 坐在李敬玄左手边的,是新晋都察寺寺卿严守镜。 严守境应该已是中年了,但岁月在他的脸上却显不出痕迹。 皮肤白皙隐透象牙光泽。 眉目如画,温柔似处子。 特别是他制香时的手,纤瘦修长,极尽优雅柔媚。 若是不知道的人,只怕第一眼会把他当做美艷女子。 「右相,香制好了。」 数种香料被他合在一起,用白皙优美的手指,端起木模,在木几上轻磕数下,将捏成各种形状的香丸取出。 「请右相试香。」 李敬玄微微颔首。 于是严守镜便取了一枚香丸,点燃置于香炉。 他制的香,极有神气,烟气笔直上升,如同一缕青白气柱。 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氛渐渐瀰漫。 李敬玄耳听丝竹之乐,鼻中嗅着合香,不禁张开双眼嘆道:「这真是人间至乐啊。」 严守境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心中想的则是:右相还真沉得住气。 半个时辰前,听闻都察寺传来急信,说开国县公苏大为在白马寺与寺中僧人发生冲突,还杀了人。 其中有名闻大唐的圣僧,以及白马寺方丈无尘。 这件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以至于严守镜一时间都有些失态。 不得不在李敬玄的注目下,低头掩盖面上的惊容。 本以为右相会极为兴奋,藉机谋划如何对付苏大为。 谁知他竟不慌不忙,命李万姬弹琴,命自己制香。 如此城府,实非常人。 「守境。」 李敬玄突然开口:「你这香,比往日差了。」 严守境心中一震,抬头看去,恰好看到笔直的香柱微微散乱。 制香,是需要凝聚全部心神的艺术。 哪怕有一丝分心,都会改变香的比例与火候。 所出的效果,绝不相同。 方才心中跌宕起伏,既有担心苏大为,又有考虑后续种种应对手段。 实在无法把心神集中在制香上。 如今被李敬玄一语道破,严守镜眼神微变:「什么都瞒不过右相。」 他微微欠身:「苏大为闯了这般大祸,我想想就觉得……」 「觉得如何?」 「天赐良机啊。」 严守境沖右相抚掌笑道:「若此番应对得当,右相当能出口恶气。」 「哈哈,守境果然一心为本相考虑,其心可嘉。」 李敬玄仰头大笑。 严守镜微笑附和,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 道观中供着骑乘青牛的老君像。 三支香插在香炉里,青气盘旋上升,仿佛将在像前默默祝祷道人的心神,都一起带到青天高处。 整个殿堂,烛光昏暗,气氛神秘而沉凝。 借着微弱烛光,只见殿中站了数名道人。 当先一位,黑髮黑须,长眉入鬓,身形挺拔如苍松。 双眸沉静如古井。 自他眉心升起一缕红纹,宛如开了天眼。 此道,正是茅山宗主,叶法善。 叶法善,字道元,号罗浮真人。 符箓派茅山宗天师,歙州刺史叶慧明之子。 歷史上,一生经歷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五朝,其寿元悠长,委实惊人。 此时,随着大唐迁都洛阳,李治越发器重叶法善,封其为护国天师。 第777页 隐为道门之首。 在叶法善身后,还立着四名道人。 左手一位,银髮黑须,身材高大,眉目祥和。 一头银髮用玉冠束起。 手结道印,立在那里默默祝祷,自有如仙如圣的气度。 在他的眉心,有红色法印,形如火焰。 此道名潘思正。 亦是初唐闻名天下的高道。 一直长居逍遥谷,观名宗唐观,后李治下旨赐名游仙观。 在潘思正右手边,站着一名瘦削的中年道人。 此道身长鹤立,有飘飘出尘之气。 只见他双眉浓黑如蚕,颔下蓄着短须。 眉心三缕红纹,形似「川」字。 乃是刘道合。 陈州宛丘人,初与潘师正同隐嵩山。 李治闻其名,特命人修建太一观赐给刘道合。 在李治泰山封禅时,连日大雨不止,于是令随驾的刘道合于仪鸾殿上施法止雨。 法咒念毕,立时云收雨歇,天清日明。 圣人见之大悦,之后一直留刘道合在身边,并令刘道合为其炼丹。 在刘道合与潘思正身旁,还立着两名道士。 左手一位,身材胖大,黑髮长须,仙风道骨,眉眼似笑。 他抚着胖大的肚腹,似在沉吟。 眉心一枚红印,形似雷电一般。 此道名李荣,道名任真子。 乃道家重玄派,师承高道成玄英。 与卢照领是好友。 另一侧,站着一位身材硕长的道士。 此道极瘦,颇有些行销骨立之感。 但他的身骨又给人感觉极硬朗。 犹如悬崖峭壁上生出的古松,筋骨虬劲,怪石嶙峋一般。 他的双眉倒吊,双眼细长。 在眉心有一枚形似绿叶的红色印符。 此道是罗公远。 九宫山九宫庙主,与张果、叶法善齐名。 歷史上,玄宗朝时曾多次召见罗公远,并令其与叶法善、金刚三藏比试法力于含元殿上。 其人除祟驱妖,召龙致雨,皆灵验。 天宝十五载,大唐安史之乱,玄宗逃入蜀,罗公远于剑门奉迎至成都,后拂衣而去。 这五名道人,俱为一方道主,法力通天。 不知为何却在洛阳,而且还在这偏僻小道观中出现。 面对着老君像,他们各自祝祷。 直到叶法善开口:「今晚之事……各道友如何看?」 「苏大为此人我只是闻名,却没有见过,不知此人究竟是信道?还是崇佛?」 「法善好像与此人相识?」 「永徽年间天子令征西突厥,当时苏大为在军中,我也曾随军出征,与他有过一段交情。」 叶法善沉吟道:「此子修为不俗,据他说是师承丹阳郡公。」 「丹阳郡公?那算是我道门一脉。」 「今夜他一怒出手杀了白马寺无尘,只怕这笔帐会算到我道门头上。」 「至少,这苏大为不可能倒向沙门僧众了,他能击杀无尘,可见修为通天,对我们只有益处。」 「我刚起了一卦,此事福祸相倚,喜忧参半。」 「在此非常时刻,出了这桩事,只怕天下又要物议纷纷。」 「嘴长在别人身上,任他们说去吧,总之这次辩法,兹事体大,将决定我道门和佛门力量消长……绝不能有失!」 「所以,苏大为这件事,对七日后辩法有何影响?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能否利用此事……」 青烟升起。 老君像在烟气中双眸低垂。 神秘而深邃。 …… 大宅里灯火通明。 李敬业刚刚结束一天的饮宴。 接过府里侍女递上来的湿巾,在脸上不紧不慢的擦拭着。 他现在正当壮年。 生得高大俊朗,皮肤透着健康的麦色,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和优雅。 这应该是个自信的人。 对自己的贵族仪表,十分在意。 一边擦拭着脸庞,清洁着脸面,一边听着府中下人将不久前白马寺上的事,一一道来。 「竟有此事?」 李敬业擦完脸,将湿巾叠好,交给一旁的侍女,不忘向她点头致谢。 转眼看向通报消息的僕从道:「消息确实吗?」 「郎君,此事千真万确,据信太史局和都察寺的人已经出手了,正在一一清除那些百姓的『议论』。」 李敬业点点头,作为李勣之孙,未来的国公,他自然知道,李唐这个帝国机器下,藏着多么庞大的力量。 简直是一座精密的机器。 虽然单独一名缇骑,一位太史局的星官,好像没有强到无视一切的境地。 但是十个、百个、千万个呢? 这些异人,被帝国网罗在大唐的体系内,成为这具暴力机器的一部份。 在太宗时期,定下了一切章程。 禁止那些神通异人,去干涉皇帝与帝国之事。 与天下山川精魅、诡异、异人定下誓约:非皇帝允许,一切大能,不得人前显圣,否则将遭到大唐倾国之力去抹杀。 为的是异人的归异人,百姓的归百姓。 太宗皇帝并不想,自己的子民,受大能神通者的蛊惑。 教法不能凌驾于大唐律法之上。 第778页 所以今次的事之后,会有专人去做消除手尾工作。 那些见到此事的百姓,大概会被太史局和缇司的人,逐一清除记忆吧。 当然,身为贵姓高门,李敬业这些人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特权。 这些信息渠道,不会对他关闭。 「没想到,那个苏大为竟有如此本事,连白马寺的圣僧,都被他给打杀了。」 李敬业喃喃自语,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阿翁还叫我去折节下交,上次忘了去,还被阿翁好一顿揍,幸亏我跑得快,我说什么来着? 似这种寒门出身的人,就如暴发户一般。 纵有能力,也把持不住自己的本心。 稍不注意,便会闯出祸来。」 说完,颇有些得意的击掌道:「还好,我与此人并无深交,这件事不会牵连到我。」 「呃,郎君,阿郎十分看中苏大为,明日朝会,要不要……」 「不急,我先看看风向,如果此事不大,我便做个顺水人情,若是苏大为被圣人惩治,那我也不能为他把自己搭进去。」 「阿郎那边……」 「阿翁年纪大了,许多事他看不到。」 李敬业拍了拍扶手嘆道:「当那些沙门和尚是好惹的吗?那可是追随太宗的十八圣僧啊!」 幸好阿翁在长安养老。 洛阳这边的事,我自己定夺便可。 …… 「官府中人,同气连枝,那苏大为犯下如此大恶,还被金吾卫护送回府……要想报仇,绝不能靠官府。」 殿中,传出一个沙哑暗弱的声音。 说话的人,似乎受了极重的伤,一句话说完,气息不稳,有一种随时可能断气感。 话里透出的怨毒之意,更是令人遍体生寒。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佛堂。 但并非寻常供佛之处,而是在白马寺地下。 是一间地宫。 地宫呈倒斗型。 越往下越深,越隐秘。 深入地下七层之后,方是佛堂。 放眼望去,整个佛堂以黄金装饰,金光闪耀。 在正前方的照壁上,有一巨大佛龛。 佛龛中有一尊金色佛像。 与后世的佛像不同,这尊佛像不似中土之人,更像是天竺人。 捲髮,高鼻,深目。 双手结印,盘膝而座。 佛像十分精緻,每一丝肌肤线条,每一道衣褶纹理都明明白白,一丝不乱。 整个佛像,透着辉煌与壮阔之美。 昔年天竺僧东来,一直到洛阳落脚,停驻在此修建白马寺。 因经书皆由白马所驮,故以此名。 但不为人知的事,苦苦收集金银财赋后,胡僧们按照佛陀的原貌,打造了这尊等身像。 当世大唐唯一一座,完全按佛陀生前模样做的造像。 光是这尊金像仍不足为奇。 真正的镇寺之宝,在金像头顶。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长明灯。 灯中放着一粒骨珠,璀璨生辉。 佛骨舍利。 这是佛陀坐化后,所留下的舍利之一。 当年天竺胡僧东来,所带的佛门重宝,便是此物。 此舍利为佛陀法身所化,有诸种不可思议,不可思量之功德、异象。 正因有佛骨舍利,白马寺方能称大唐沙门祖庭。 一切中土佛法,皆从此来。 第六十章 度化 「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金色的地宫佛殿中,传出诵经声。 声音富含节律,仿若龙吟。 地宫佛龛金像之下,有一朵七品莲台。 上面盘坐着一个六七岁小沙弥。 方才的金刚经,便是此这他口里吟出。 这小沙弥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眉心一点硃砂,有些像是《西游》中的红孩儿。 他念经时,却是一丝不苟,身上颇具高僧气象。 此时此刻,白马寺仅存的三圣僧依次盘坐,他们面前叠放空玄的青色袈裟, 空玄先是被苏大为破了金刚法身,又为保护其余三僧而碎舍利。 死时身体支离破灭,竟无一丝留存。 三大圣僧只得以空玄生前袈裟代之,为其念经消业。 「空玄的仇究竟如何报,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中空见性子最急,他双眸含泪,向着莲台上小沙弥急问。 火红的鬍鬚随之起伏,如同火焰沸腾。 端坐于金色莲台上的小和尚双手合十,低垂的双眸微微张开。 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 仿佛诸天星辰生生灭灭,不知度过了几世几劫。 这种深邃的眼神,与他的年纪差异巨大,但三圣僧却不以为异,在小和尚面前显得异常恭敬。 「我早就说过,你们四僧只修神通,佛法不足,迟早会有祸端,今日果然应验。」 小和尚双手结莲花印,端于腹下。 他的双眸神光凛凛,声音朗朗道:「今日既遇挫折,当苦修佛法,以求精进,或许有生之年,还能证得阿罗汉果位,得解脱苦。」 「我等不求解脱,只想为空玄师兄报仇!!」 空见厉声唿道。 空闻面如金纸,双手合十,声音锵铿:「此仇不报,便不做罗汉也罢。」 第779页 空性双眉紧锁,面沉如水:「我佛慈悲。」 那莲花座上小和尚双眉微微一动,颔首道:「也罢,这也是你等的因果,且将今晚之事,详细说与我听。」 他的修为通玄,但因地宫特殊的设置,内外隔绝,却不清楚在地面上发生之事。 「好叫法师得知,之前法师对舍利修行时,有一缕气息泄了出去,在外凝聚成形,燃起红莲业火。」 空见双手合十道:「是无尘先发现异样,他嘱令寺僧不得惊扰法师修行,准备亲自过来查看,谁知那时,开国县公苏大为先赶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 座上小和尚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似要把他记住。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此子似乎是道门一脉,正在施法降雨,并且将要斩除业火中金刚相。」 小和尚微微颔首:「我体内还有数道封印未解,今日本想彻底炼化舍利,不料没压住心魔,泄了出去……若此人真是道门中人,只怕会发现这秘密。」 「无尘与我等也是如此想,所以当时无尘便出手阻止。」 空闻金白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从一旁接口道:「我们赶到时,无尘已经动手,我们还未及上去,空玄师兄发现在火场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 尽管小和尚佛法高深,但仍不由感到一丝奇怪。 四大圣僧虽然佛法尚不具足,但怎么说也是修行百年的圣僧,当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不相关的女子。 既提起来,想必有些异常。 空见下颔的赤须飘动,双眼瞪大,透着凛然神光:「那绝不是一般女子,空玄师兄说,此女气息古怪,前所未见,更奇的是,她与法师透出的气息渐渐相合,仿佛能悟透法师根脚。」 「嗯?竟有此事!」 小和尚面色如常,但睁大的双眸,却爆发出异样光芒。 显然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今日所泄气息,既有我的心魔,也有舍利的威能,非有缘者,不能参悟……这女子究竟是谁?」 「空玄师兄也是大奇,所以他亲自出手,趁那女子不及反应,将其拿下。」 空见脸上涌起血红,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又回忆起今夜的一幕幕,气息极不稳定。 「谁知那个苏大为像是踩到了痛脚,突然发作,几次出手想要夺下那女子,事后我等才知,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聂苏。」 「后来呢?」 「之后我们四人一齐出手,想要将苏大为镇压……」 空性黑沉着脸,缓缓道:「谁知那苏大为仗着实力强横,趁朝廷官吏上来劝说时,突然出手,将无尘和棍僧们拍死。又趁我四人措手不及,一掌打死了空玄师兄,又破了我三人苦修百年舍利。」 一提起此事,空见、空闻两僧脸上露出忿恨怨毒之色。 苦修百年的神通啊。 他们是护寺护法的罗汉,这一辈子苦修的就是神通。 结果今夜全被苏大为出手给废了。 岂能不恨? 百年艰苦修炼。 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 简单把经过说完。 小和尚沉默下来,似乎正在沉思。 三大圣僧知道他的习惯,不敢开口打扰。 过了片刻,才听小和尚道:「你们四人佛法心性不足,力量达到异人三品,但境界却未到,四人联手,则有三品之境。 那个苏大为能如此轻易打杀无尘,还有空玄,那他的实力至少是二品异人。」 二品? 空见、空闻、空性三人微微一震,神色各异。 实际上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但被小和尚点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可怖。 那苏大为才多大年纪? 四僧每一个,都修持了百年。 四人加起来,那便是四百余年。 结果面对一个青年人,却被人一掌打杀了无尘,拍死了空玄。 三人还被废了修为。 就算没废修为,人家二品异人,那也是完全碾压四圣僧的存在。 空见红须颤抖着,突然起身,向着莲台上的小和尚愤声道:「我等修为被废,已与废人无异,自知此生难替空玄师兄报仇,还请法师出手。」 空性、空闻二僧同时恳求道:「法师,苏大为杀无尘,杀空玄,毁我寺庙,此人心狠手辣,绝不能留,迟早会发现法师与舍利的秘密,只怕会惹出无穷祸患!」 「洛阳之内,唯有法师可以除掉此贼!」 三人愤恨的声音,在金色地宫中迴荡,嗡嗡作响。 三大圣僧都是百岁高龄,他们加起来都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此时却在求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 场面未免滑稽。 但端坐于莲台的小和尚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微笑道:「我若出手,自然能将此人打杀,但是眼下是炼化舍利关键处,不容有失。」 「啊这……」 空见、空闻与空性三僧一时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 让那苏大为多活一天,都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我倒有一个想法。」 「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闻言精神一振。 他们都知道小和尚的根脚,那可是佛门硕果仅存,最有机会证得果位的大能。 第780页 只要他愿意相助。 休说一个苏大为,便是令空玄復生,不昧轮迴,都有几分希望。 莲台上的小沙弥双手结无畏印道:「这苏大为,至少是三品以上,或是二品异人……如此境界,亦有开宗立派之能,如此人物,若是能收入我教,岂非又给我佛添一护法金刚?」 「啊……这?!」 空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非在座上人,是他知道的阿罗汉果位,是佛门大能,他只怕想捶死对方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他,他杀了无法,打了空玄师兄,怎能做我门内护法?」 空闻苍白的脸色,好像越发惨白了,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声音里仍透着一股倔强杀伐之意:「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放下!」 空性在一旁,黑脸上双眉紧锁,看向小和尚。 「这仇,是他放不下,还是你们放不下?」 这算是什么问题? 三大圣僧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这小和尚实在来头太大,便是之前四大圣僧齐聚,见到对方,也要敬畏服从。 此时听到小和尚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三僧也只是脸色狂变,心跳如擂,却不知如何作答。 小和尚仿佛没见到三人那副气到呕血的模样,微笑道:「他杀了人,那口气也就泄了,与我佛门又有何仇怨? 我知道,无尘和空玄还有棍僧被此人所杀,你等心怀怨恨,所以这仇,是你们心中执念,并非是苏大为的。」 「法师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我等实在放不下仇恨。」 小沙弥低头俯视三圣僧,长嘆道:「这是你等根器不够,佛法不精,看不透事情本来。我问你们,是空见和无尘的仇重要,还是光大我佛门重要?」 空见和空闻、空性三人闻言一震。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佛门高僧,虽然一辈子修炼的是神通,是护法护寺。 是杀伐果断。 但佛性还是有的。 被小和尚一言点出,直如暮鼓晨钟一般。 顿时醒悟。 「自然是弘扬我门重要。」 「超过道门,光大我门更重要!」 「那便是了,如果能将苏大为降服,岂非能壮大我门,削弱道门?如此一来,此次的仇怨,对我佛门,不但不是祸,反而有利。」 小和尚娓娓道来,仿佛说的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古往今来,除非是真正悟得大道,看透红尘世情之人。 哪个人真的能断绝七情六慾。 看着亲近同门被杀,还能放下仇怨的? 若能做到,那绝不是一般人。 不是佛,便是魔。 「法师……」 「我……」 「我等实在……」 三圣僧的脸色变幻不定,似挣扎,似痛苦。 「痴儿!是佛门重要,是你等恩怨重要?」 小和尚突然暴喝一声。 声如狮吼。 这声音震得三圣僧身形颤抖,如狂风中的枝叶一般。 霎时浑身大汗淋漓。 「谢法师开示!」 「我等,愿遵从法旨。」 空闻艰难的说着,金白色的脸上,犹自带着痛苦。 要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空见一张脸越发涨红。 血红欲滴。 极力克制着愤怒。 那个脸色,让人怀疑他会不会被气爆了血管。 只有空性,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依旧是双眉紧锁。 「法师,就算我们愿意暂放仇怨,那苏大为,也不会答应做我门护法金刚吧?」 小和尚点点头:「不错,但值得一试,至少在我出关之前,将他稳住不生事端,七日后,我当能炼化舍利……对了,七日后,也是佛道两门辩法之日。」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佛道辩法后,他若不归我佛门,我便亲自度他入我西方教。」 …… 「阿兄,今晚你杀人了。」 「嗯。」 「阿兄,你是为了我……」 「不要这么想。」 苏大为搂着聂苏,两人正躺在屋顶。 这个角度很好,可以仰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苏大为抱着聂苏在怀里。 小苏在他怀里蜷缩着身体,如同猫一样。 不远处,黑猫小玉趴伏着,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幽幽绿芒的猫瞳渐渐眯起。 它觉得人类很无趣。 不过,诡异也没什么意思。 地面上,黑三郎虎地站起来,冲着屋顶卖力的摇着尾巴。 它也很想跳上去,可惜方才一跳,就被苏大为一脚给踹下去。 说是太重了,怕把屋顶给压榻了。 「无论是小苏你,还是柳娘子,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到你们。」 「嗯。」 聂苏将脑袋枕在阿兄的胸口上,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心里莫名心安。 「阿兄,真的不要紧吗?李淳风阿爷好像说……」 「要不是他,我连剩下的几个都杀了。」 苏大为搂紧一些道:「不提这个了,这是男人的事。」 「嗯,我听阿兄的。」 聂苏仿佛蚊子般从鼻子里哼出声,扭了扭身体道:「阿兄,给我讲个故事吧?」 第781页 「呃,还要听故事吗?」 「嗯,听你讲故事心里安定。」 好吧,又到了一千零一夜,哄女朋友的时间。 可是讲些什么呢? 一时竟没有头绪。 「阿兄?」 「呃,有了有了,我给你讲讲竹林七贤的故事吧。」 「竹林七闲?」 「对。」 苏大为抱着聂苏软软的身子,看着天上星月光芒,理了理思绪道:「竹林七贤阮籍擅长装逼,有一套自己看人的标准,凡是看得上的,就用黑眼珠看,凡是看不上眼的,就用白眼珠看。」 「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 聂苏:「……」 她轻轻用拳头捶了捶苏大为的有:「这算什么故事?」 「哈哈,大概算是段子吧,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只会用它来翻白眼。」 「不喜欢,阿兄再讲一个。」 「再讲一个……商朝国君武乙不信邪,非说打雷什么的不过是自然现象,这倒没错,就是嘴欠。他还弄了个木偶,上面写着『老天』,没事就刺着玩,还搞了个血袋往天上扔,拿箭射,自称『射老天一脸』。 有一天去渭河打猎,结果晴天一个霹雳,把他给噼死了。」 「完了?」 「完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觉得聂苏掐起自己胁肉微转了半圈。 「嘶~小苏,你学坏了啊。」 「还不是阿兄,讲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好冷。」 「那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你别拧了,哎呦,说了别拧了!」 苏大为抓住聂苏的小手,搜肠刮肚的想了想道:「据说春秋时,齐国有两个勐男,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相遇。 一个问:壮士,敢不敢喝点? 一个说:有何不敢? 喝! 喝高了。 有酒喝,难道就没肉吗? 你是肉我也是肉,怎么就说没肉? 抽刀互砍,割肉下酒。 最终两人失血过多而死。」 聂苏一脸懵逼,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小拳头在苏大为胸上捶了几下:「阿兄还说讲故事,一个比一个冷!」 「咳咳,别捶了,再捶心肝都要捶出来了。」 聂苏一惊,忙伸手替苏大为抚摸着胸口:「对不起阿兄,我太用力了吧?」 一边说,还一边吹着气,像是哄小孩一样。 「没事,和你开玩笑呢。」 「阿兄,我想听那个石桥的故事。」 「石桥?」 「就是上次你讲的,那个阿难,愿为心爱女子,化身石桥。」 「要听这个啊……那我再讲一遍你听。」 苏大为轻抚着聂苏的头髮,心神却不由飘起。 他想到,自己与小苏讲着佛门故事。 今天却是一怒几乎把白马寺给拆了。 而且与佛门结下仇怨。 如果那些和尚不肯罢休…… 要不要点开「灭佛」任务? 这特么是地狱难度吧。 而且总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奘法师。 当年与佛门,也算有一段渊缘。 「阿兄,阿兄~」 耳朵传来小苏软糯的唿声。 她的唿吸如兰似麝,吹在耳边,又酥又痒,还带着温润潮湿之气。 「阿兄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也不理。」 「嗯,刚才在想些事情。」 「什么?」 「我在想明日陛下召见时,我如何答他。」 「啊,会问白马寺的事吗?阿兄要如何应对?」聂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脸关节。 却见苏大为一脸凝重,仰头向天,仿佛面对李治:「我考虑了一晚上,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聂苏:「???」 第六十一章 铛铛铛~ 晨时的钟鼓声,自洛阳紫微城内传出。 声音传入上林坊内一处大宅。 聂苏揉着眼睛,被鼓声惊醒。 看了看窗外天色。 天边透出的一抹亮光,正投在床上,照在指尖。 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了。 对了,阿兄。 她转头四看,不见苏大为的踪影,方才想起苏大为已经上朝了。 不知皇帝会不会为白马寺的事责怪阿兄,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对了,阿兄昨晚最后说了什么? 人家问他如何应对,结果他又是祖宗秘传,又是…… 聂苏眉头微皱,努力去想。 终于记起来,快要睡着时,苏大为在她耳朵旁边说,有个叫王阳明的傢伙,为了思考什么朱圣人的人生哲学,结果结婚那天百思不得骑姐。 思考人生,又与骑姐有何关系? 聂苏那小脑瓜歪着,有些呆萌。 心里总觉得,自己被阿兄给带偏了。 才不是要听他说的那些段子呢。 哎,好担心阿兄今日上朝,会不会被责骂啊。 她歪着脑袋,看到窗台上的小玉站起身,弓起背嵴,喵的叫了一声。 …… 李治阴沉着脸,踱步走入内堂。 身边的武媚娘脸色也颇有几分不好看。 两人昨夜就听到消息了,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第782页 直到今日早朝,弹劾苏大为的摺子如雪片一般。 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苏大为,昨夜真的在白马寺中杀人了。 无论多大理由,杀人偿命,乃是唐律。 但是李治捨得杀苏大为吗? 如今太宗朝的老将早就凋零,苏大为是他这十几年来苦心培养出来的名将。 是用一场又一场灭国大战「餵」出来的。 若就这么推给和尚们报仇,那才是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他还想把苏大为留给李弘呢。 但闯了这么大的祸,总要表示表示吧,不然何以服众? 如何堵住朝上文武百官的嘴? 堵住天下物议纷纷。 为这件事,李治原本的好心情被打个粉碎。 一早上都没个好脸色,脸色阴沉着可怕。 最让他难受的是,方才在早朝中,身为事件主角的苏大为,全程稳如老狗。 不争不辩,一言不发,仿佛百官弹劾的是别人一样。 「就不能让朕省点心吗?」 李治心中暗怒。 想着是否前阵子对苏大为荣宠太过了。 但,苏大为最近几件事办得确实让他舒服啊。 无论是灭吐蕃,治蜀中疫情,传防疫之法,还是堆肥法,件件都是戳到李治心里去了。 这是人才啊,得好好使用才是。 总不能为了几个和尚,便自断臂膀吧? 但那些僧众…… 「三郎。」 武媚娘的声音自一旁传来:「还在为阿弥的事头疼?」 「你是知道的,我看好这小子,但是最近他气焰太嚣张了点。」 李治揉了揉额角,喃喃自语:「或许该敲打一下了。」 「谁说不是呢。」 武媚娘上前,轻轻扶住李治的胳膊,眼波流转,长嘆一声:「我出过家,平素最喜欢佛法,阿弥是知道的,但是这一次,我身为阿姊,也实在不知如何评说他。」 「这么说,你也贊同敲打敲打了?」 李治抬头,看向武媚娘。 「一切自有陛下定夺,他马上就来了,陛下到时……」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通传声:「开国县男,兵部尚书,苏大为到。」 「传。」 李治看了一眼殿外,冷哼一声。 片刻之后,苏大为迈着不疾不缓的步子,走入殿中。 嗯,就像李治方才想的一样,苏大为面色如沉,稳如老狗。 一见他这副神色,李治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做了哑巴。」 「回陛下。」 苏大为不卑不亢,向李治叉手行礼:「下官常年带兵,为将者,必须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李治感觉脚底一股气往上沖,太阳穴也跟着突突跳动:「这么说,你这是带兵练出来的本事?」 「呃,臣对朝中事不太清楚,大家说的什么,要回去琢磨一下才明白。」 苏大为故做惶恐状:「臣的神经反射弧比较长,反应会慢一些。」 呯! 李治狠狠一扫,将桌上的笔墨掀翻在地,吓了武媚娘一跳。 「三郎!」 「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是要气死朕吗?」 武媚娘慌忙上前替李治抚胸顺气,同时狠狠瞪了苏大为一眼,厉声道:「阿弥!」 苏大为表情更恭敬一些:「臣不敢。」 好傢伙,当真是好傢伙。 李治本来一口气快消了,听他不敢两个字,顿时感觉血压沖顶。 怒吼道:「不敢?这天下还有何事是你苏大为不敢!白马寺方丈被你一掌打杀了,四大圣僧被你杀了一个,废了三个,白马寺数十棍僧,被你一起杀了!你这是不敢?」 「陛下,陛下!」 武媚娘忙急唿:「切莫气坏了身子。」 「你看看你认的这个好弟弟!」 李治指着苏大为,肥胖的脸上,涨得血红:「当真是心狠手辣啊,那么多僧人,说杀就杀,这般狠毒,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陛下!」 苏大为抬头,硬邦邦的道:「人,是我杀的,但若给我再来一次,我还会杀,臣不后悔。」 「你……」 李治的脸快要胀成紫色。 食指点着苏大为,感觉一口气快要上不来的样子:「你好,你很好……不气死朕,你是不会罢休。」 「苏大为!」 武媚娘罕见的,直唿苏大为的名字,声音冷厉:「若把陛下气出个好歹来,本宫定不饶你!」 苏大为沉默不语。 看着武媚娘给李治又是抚胸,又是按捏肩膀。 又召一旁的太监送上参汤,将孙思邈配的豹胎养心丸给李治送服。 许久后,才算让李治平静下来。 李治脸色依旧难看,端坐在大椅上,武媚娘站在身后,继续给他按着太阳穴,小声哄着:「三郎莫要气坏了身子,阿弥此次实在太过了,一定要重重惩治!」 一边说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沖苏大为打眼色。 那眼神意思是:你快乖乖认个错,让陛下有个台阶下,否则阿姊也救不了你。 「陛下。」 苏大为向脸带余怒,偏过头,颇有几分傲骄状的李治放低声音道:「昨夜臣出手是不对,但……白马寺失火,臣是为救人去的。 第783页 那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也就罢了,居然还抓我妻子。 臣受此大辱,实难咽下……」 李治的神情略微松动。 昨夜的事,他早已清清楚楚。 所气者,是苏大为行事太过刚烈,不留余地。 令他夹在当中,实难处理。 此时听苏大为提起保护妻子之意。 李治伸手轻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柔荑,嘆道:「此事朕知之,你为维护妻子,朕亦感同身受。只是白马寺毕竟是六百余年古剎,如今毁于一旦,朕不知如何去平息天下物议。」 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 于是,华夏歷史上第一次有了西天取经的故事。 三年后,汉使同天竺高僧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返回洛阳,汉明帝亲自迎接。 第二年,在洛阳西雍门外建起了寺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白马寺。 从公元64,至大唐总章元年,正好604年。 苏大为闻言道:「陛下,臣听说三百年前,西晋司马颙部将张方攻入洛阳,烧杀虏掠,将白马寺毁坏。 到北魏末年永熙之乱,洛阳又一次惨遭破坏。 当时洛阳仅余寺四百二十一所,白马寺虽在其列,但也损毁严重。」 苏大为两手一摊,向面色大怒的李治道:「反正毁坏多次,再重修又何妨?何况若不是我,白马寺也都烧成白地,我出手后,还给他们留下一半。」 「你……」 武媚娘听着苏大为一番「雄辩」一时也是目瞪口呆。 气嘛,是气得要死。 但要细究起来,苏大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媚娘,你这个弟弟越来越出息了,看来我是治不了他了。」 「陛下息怒!」 武媚娘俏脸微变。 却见李治勐一拍桌子:「苏大为,你莫要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 「臣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行事乖戾,还请陛下免去我兵部尚书之职,臣,乞骸骨!」 乞你妈啊! 你是想气死朕是不是?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怒极反笑。 「好好好,朕就成全你。」 「三郎!」 武媚娘在一旁脸色大变。 她好不容易在朝廷里,有苏大为这个臂助,焉能看着他被免职。 但是李治盛怒之下,就算身为皇后,也无法轻易改变李治的想法。 只得暗自着急。 半是怨嗔,半是气恼的看向苏大为。 险些把银牙咬碎。 「苏大为你听着,这兵部尚书你想辞,朕就偏不让你辞!没朕的点头,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呆着,在这个位置给朕一直呆下去!还有……」 李治吸了口气,指着苏大为道:「朕命你,主持六日后,佛道两门洛阳法会,不得推辞。」 洛阳法会,是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 此事已经传遍天下。 原本,李治头疼不知找谁去主持此法会。 不能是佛门或道门的人,或许得找个李唐宗室。 否则不够资格弹压。 但这个差使不好做,摆明了是得罪佛道两门的。 找谁都不合适。 如今既然苏大为如此头铁,如此「稳重」。 还敢自言「反射弧超长」,很好,那就是你了。 这口锅,你替朕背。 这个火架,你替朕去烤着。 「陛下,我……」 「还有,法会若办得好,你这次的事,朕替你平。」 李治咬牙冷笑道:「若有差池,数罪併罚,重建白马寺的钱,就落在你的身上。」 「啊!」 苏大为一个激灵。 李治怎么罚他都没事,但提到出钱,那可真是要了卿命了。 重建白马寺,那得多少钱啊? 把他老苏家掏空了只怕也不够吧? 更何况,要他给那些秃驴修寺? 就两个字,白日做梦! 一千个不肯,一万个不肯。 他不把白马寺再屠一遍就不错了。 「还愣着做甚?等朕留你吃饭不成?给朕滚!」 李治操起桌上一本奏摺,噼头扔去。 苏大为忙鸡飞狗跳的闪开,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的脸色,立刻熘之大吉。 「臣告退!」 「滚!!」 待得苏大为退出去。 武媚娘看向李治,却见李治正也拿眼看过来。 武媚娘「噗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李治恼道:「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瞧你这个阿弟干的好事!」 「三郎,别装了,来,笑一笑嘛。」 武媚娘放柔声音,柔软的双手捧着李治的圆脸,忍俊不禁道:「死几个和尚算什么?我看你恼的是阿弥惹得百官弹劾吧?但他本就是孤臣,弹劾也无甚大不了的,而且刚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阿弥,三郎应该高兴才是。」 「我高兴……」 李治嘴角微微抽了抽,两眼眯起:「媚娘,不要把朕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陛下,那些僧众,也是该敲打一下了,这些年,听说他们在洛阳……」 「唔,且看数日后,这场辩法会如何吧。」 李治的声音略低沉,忽然又开口道:「你说这次苏大为,为何行事如此暴躁?当真是为了救妻?」 第784页 「三郎,这你也要怀疑吗?」 武媚娘嗔道:「阿弥的性子这些年从未变过,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我看是惯出来的脾气才对吧。」 李治冷哼一声:「手里掌军久了,人命便不当回事了,说杀就杀。」 「三郎~」 武媚娘略微撒娇道:「阿弥就是这护犊子的脾气,当年为了我,便闯入寺中救你,你忘啦,他当时愣头愣脑的,可是连你的面子也不给,你看他现在,岂非一样?」 「这……」 提起往日旧事,李治终于笑了。 「这么说,倒也是,阿弥的性子从前便刚直,不知变通,好吧,朕也不和他一般计较了。」 …… 「当年阿弥为一个叫牛二的泼皮欺辱柳娘子,便偷偷将那泼皮杀了……这样想来,这么多年,他这性子还真没变过。」 公署里,刚刚在大理寺入职的狄仁杰长嘆一声,低头看看面前的案情卷宗,感觉有些为难。 这白马寺,把状纸从洛阳令一直转到大理寺来了。 这若是按律办理,岂不是要判个斩立决? 狄仁杰看着眼前的卷宗,轻轻抖了抖,眼中闪过一抹思索。 自己才来大理寺任少卿,就有人将白马寺的案子放到自己的案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又或是有人想要把棘手的事扔给自己? 目光扫过公署里,每一位署吏都忙碌着各自的事,看不出异样来。 他把视线重新投到眼前的卷宗上,知道今日朝堂上,为了苏大为的事,又掀起百官的弹劾。 所针对的自然就是苏大为杀白马寺僧人一案。 不过早朝的时候,李治并未表态。 未表态,也是一种态度。 想到这里,狄仁杰提起笔,在卷宗上匆匆写就几笔,转呈左相。 对不起了阎大人,这皮球还是得踢到你那里。 这种案子,委实难决。 也超出了大理寺所能断的范围。 毕竟,无论与私与公,最终都要看李治的意思。 毛笔还没放下,却突然发觉热闹的大理寺公署,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抬头看去,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正是一身官袍的苏大为。 他的身形高大,穿着兵部尚书的官身,自有一种雄浑的气度。 仿佛一座山岳一般。 只是站在那里,整个大理寺的公署官吏,全都安静下来。 无数目光集在苏大为身上,众人一时忘记了说话。 「阿弥你怎么来了?」 狄仁杰先是说了一句,拍了拍自己宽大了许多的腰围,突然醒悟过来,把面前的卷宗合上。 按唐律,无关人等不得接触案情卷宗,何况还是当事人。 这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律法如此。 狄仁杰虽重友情,但更守唐律。 「我来找你的,大兄。」 「找我?」 狄仁杰眉头一皱:「白马寺的案子要按律按流程走,我这里也定不下,我准备交给左相去定夺。」 交给左相,实际上就是交给陛下。 这皮球大家踢来踢去,显然是没人愿意背锅。 洛阳令、刑部、大理寺,谁也背不起。 「不是这件事……」 苏大为摆手道:「我想问问过几日佛道两门法会的事。」 「你问这个?」 狄仁杰大感诧异。 他才来大理寺不久,但也听到了一些传闻。 大理寺接触三教九流众多,许多事,就算不想听,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陛下下过旨,再过数日,由佛道两门各选高僧高道,在紫微城前的广场辩法,决定高下。」 浓黑的眉头微皱,狄仁杰伸手抚着自己的短须:「阿弥,你问这个做甚?」 他其实很想问,你现在不是低调在家,等白马寺的风头过去吗? 如何又跑大理寺来了。 仿佛看出狄仁杰的疑惑,苏大为道:「这事与我有点关系,对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转头看去。 只见一身材高壮的中年官员,身穿大理寺官袍,腰缠玉带,在十数名差役的陪同下,向着这边匆匆走来。 来者是大理寺寺卿郝绍常。 自李思文调往刑部后,这几年大理寺也几经换血。 如今新晋的乃是永徽年间的进士郝绍常。 此人是寒门出身,与长安各世家高门,并无交情。 一直以来以断案严厉着称,深得李治信任。 「郝寺卿。」 人还未至,苏大为主动向对方抱拳打招唿。 按理说,大唐是三省六部十寺制度,苏大为的兵部,地位还在大理寺之上。 不过他为人谦虚,又是到人家的地盘,主动打招唿算是示好的举动。 但郝绍常,却似乎并不领这个人情。 面沉如水,微微点头,冷声道:「不知苏尚书来此,有何示下?」 「哦,我是有点事情想向狄少卿请教。」 郝绍常冷色一沉,已经在差役的拱卫下,走了上来,他身上透着略微敌意道:「苏尚书,各衙门有各衙门的规矩。」 苏大为就算再迟钝,也看出这郝绍常对自己不怀好意。 第785页 「郝寺卿何意?」 「苏尚书,你涉及昨晚白马寺之案,陛下将案子发回大理寺审理……」 郝绍常向着紫微城的方向叉手道:「我既负圣人之託,执掌大平寺,便须禀公处理案件,还请苏尚书不要令我等为难。」 话里说的倒是客气。 但语气里,却已隐透出威胁之意。 苏大为笑了。 「郝寺卿,我们之前应该没仇吧?」 「无仇无怨。」 「那怎么,我不能来大理寺吗?」 「不能。」 郝绍常一挥衣袖,侧身道:「既涉白马寺之案,狄仁杰如今正在查这桩案子,为了避嫌,还请苏尚书离开,不要让大理寺为难。」 「郝寺卿说的,我不明白。」 苏大为依然在笑,但笑容里,已经带了几分火气。 那些年,他一直在隐忍,或者在外领兵作战。 直到现在回到中枢,身为开国县公,为兵部尚书,为异人二品。 到了这种地步,真不用怕谁。 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就算李治和武媚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郝绍常,当真吃错药了不成? 老子又没得罪你。 再说我来是找我狄大兄的,你算什么东西,跳出来指手画脚? 苏大为的声音变冷,寒意透骨:「陛下都没定我的罪,本官出入宫禁都可以,何况你这小小大理寺?怎么,究竟是大理寺不欢迎我?还是你郝寺卿,对我别有成见?」 「你……」 郝绍常脸色一变。 在他身后的差役纷纷开口道:「苏尚书,还请不要让我们这些小吏为难。」 「苏尚书还是请先回去吧!闹僵子大家脸上须不好看。」 「这里是大理寺,可不是白马寺啊,县公。」 苏大为双眼深深看向郝绍常,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看清楚。 微微冷笑:「好,这里是大理寺,我给狄大兄面子,不和你计较。」 「苏尚书果然好大的官威。」 郝绍常似乎根本没看出苏大为眼中的怒意,讥讽道:「难怪昨夜能在白马寺大开杀戒,连本寺卿苏大为都不放在眼里,何况白马寺的高僧。」 「寺卿!」 狄仁杰一直在旁边忍着。 直到此刻,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向郝绍常拱手道:「开国县公说的不错,朝廷一日未定罪,县公依旧是县公,是我大唐名将,寺卿何必一再挑衅。」 郝绍常对苏大为还算有所忍耐,听到狄仁杰的话,立刻恼了,一张脸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细长的双眸投在狄仁杰身上:「少卿,我知你与苏县公有旧,不过如今是你在审白马寺的案子,现在却为县公说话,呵呵,我提醒少卿,切莫徇私枉法。」 「这个不劳寺卿多言。」 狄仁杰狠狠一甩衣袖:「我自会禀公直断。」 「白马寺空性圣僧到~」 殿外,突然传来差役的通传声。 空性? 就是那个黑脸的老和尚? 苏大为恍然记起临夜此僧手中释放黑色万字符,有着真空寂灭之意,算是有几分神通。 不过昨夜已出手废了他的修为,这老贼秃不在寺中,跑到大理寺做什么? 苏大为同时敏感注意到,大理寺寺卿郝绍常,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含着敬畏和兴奋的微表情。 第六十二章 空性僧走入大理寺公署。 他的年纪已逾百岁,再加上昨夜遭受重创,一身修为散尽。 此时看起来老态龙钟,比之过去圣僧模样,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尽管如此,空性仍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自有一种高僧气度在。 一见空性,大理寺卿郝绍常便露出郑重之色,向他主动施礼:「见过空性法师。」 这态度,比之前对苏大为截然不同。 起身后,意识到所有人都注目自己,郝绍常微咳嗽一声,解释道:「家母曾患重病,药石难医,后来是到白马寺烧香许愿,得无尘和空性法师亲自祈福,竟然不药自愈。」 郝绍常没有说下去,而是伸手示意,让人给空性搬张椅子。 话虽没说完,但无论是狄仁杰还是苏大为,都明白了郝绍常定是心中偏向佛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道:难怪后世自己那个世界中,公僕不得有宗教信仰,以大理寺卿这种高位,一旦信了外教,行事就有偏向,就存在利益输送的可能。 心里虽在思索,脸上却神色不变。 本来他来狄仁杰这里,是奉李治之命,问及数日后佛道两门法会之事,看看如何对接。 但此时见空性来此,反而不急了。 法会的事可以稍后再问,先看看这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 按理来说,朝廷官署衙门,方外之人不适合入内。 不过就连郝绍常都没表示,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反对。 大唐崇佛崇道,并没有以律法明令僧道不得入官衙。 空性脸色黝黑,身材高大。 就是端坐在椅上,给人感觉也如一口铁钟一般,浑厚沉凝。 他身披一件黑色僧衣,脖挂一百零八颗骨珠。 此时虽然落座,但双眼却将屋内的一众人悄然扫视一遍。 第786页 心中已经略有计较。 四大圣僧中,空见性烈如火。 空闻性刚直,不擅变通。 空玄性随和,不喜言语。 只有空性,为人沉毅多智,胸有城府。 这与他身高九尺的巨大身形,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多谢寺卿赐座,老僧年迈,就托大歇歇腿脚,失礼之处,诸位勿怪。」 「法师哪里的话,您年纪高,德行重,坐着说话是应该的,我等在你面前,皆为后辈,理当多聆听佛法教诲。」 郝绍常对空性双手合十,状甚虔诚。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不祥预感。 这郝绍常据说是寒门出身,与关陇贵族,山东士族都没太大牵连,谁知居然信佛。 而且信到这种程度,都毫不遮掩了。 虽说大唐崇佛崇道,但身为大唐十寺之大理寺寺卿,这种高位,将这种态度显露出来,无疑是不智的。 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可见沙门对朝中权势渗透之深? 这时空性僧已经双手合十,向着在座诸官吏一一看过去,微微点头。 所有人都生出一种,空性法师在看我的感觉。 视线落在狄仁杰身上时,空性目光顿了一顿:「这位当是新来的狄少卿了?昨晚我们见过。」 「空性法师。」 狄仁杰微微点头:「法师来大理寺,不知是为何事?」 所有人都明白,郝绍常自然更明白。 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和尚来此,自然是为昨夜白马寺的案子。 这案子实在牵连太多,连郝绍常都不敢提起,也只有狄仁杰敢提。 「贫僧来此……」 空性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是想问问昨夜白马寺失火案,不想开国县公也在此。」 至此,空性方才向苏大为念了声佛号,算是打过招唿。 也就是他能沉得住气。 若是换空见或空闻,只怕此时已经暴跳起来。 呃,没神通打不起来? 不不不,和尚还有一招铁头功,就算用脑袋顶,也要跟苏大为分个生死。 以空见和空闻的性子,这些事真干得出来。 「咳咳~」 一提起昨夜的案子,虽然早有预料,郝绍常依旧尴尬的咳嗽数声。 把目光投向狄仁杰:「少卿正负责此案,由你向法师解说。」 大理寺办案,自然无须向普通人解释。 但白马寺并不普通。 作为建寺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其对中土影响,就如佛门对大唐影响深远一样。 连武媚娘这样的先帝妃嫔,在太宗逝去后,都要遁入空门修行。 更别提李唐宗室,世家高门,王公贵族,各地王爷,军方将领。 大唐建国这数十年来,这其中往来利益,根脉虬结,早已结成一张大网。 哪怕是大唐皇帝李治,都要以重修大慈恩寺,寄託对长孙皇后的哀思。 大唐虽然追李耳为先祖,以道教为国教。 但在信仰方面,其实却是「双轨」并举。 在世俗和民间信仰上,崇信佛门。 只有在长生之事上,才交託给道门,希望道家真人们,能炼出长生丹药。 这是两种不同的需求。 数十年来,反倒是佛门影响力日益大增。 渗透到大唐方方面面。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是郝绍常在踢皮球。 但他的性子,自觉责无旁贷,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沉吟道:「昨夜的案子,案情复杂,先是白马寺失火,这火情究竟如何发生,是天灾还是人祸,目前还无定论。 至于后来的冲突……」 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苏大为:「据开国县公所言,是白马寺僧众先袭击他在先,若真是如此,贵寺僧人,只怕也难逃干系。」 以苏大为的爵位,若有人对他动手,定个不敬朝廷大臣已是轻的。 重的话,甚至可以扣个谋刺县公之罪。 但是……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 对白马寺这种存在了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你要说他们想谋刺大唐县公,先不说有没有足够证据。 哪怕有证据,大理寺也绝不能掀出来。 这份罪名,只有大唐皇帝李治才能定夺。 这是一间佛寺的事吗? 什么叫佛门祖庭? 你把佛门祖庭僧人扣了个谋刺县公之罪,这是朝廷要灭佛吗? 不顾忌大唐上下数以百万僧众,寺庙,佛门大能,朝中崇佛权贵,宗室的反应吗? 其中利益纠葛,连李治都头疼无比。 又岂是大理寺,岂是狄仁杰一个大理寺少卿,能定的? 「少卿。」 空性双手合十,面色黝黑,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他没有故意提高音量,而是不疾不徐道:「本寺大火,开国县公独自出现在火场,此为一疑。 我们出家人,无冤无仇,如何会对县公不利,此为二疑。 大火在我等与县公发生冲突后,便告熄灭,此为三疑。 有此三疑者,贫僧觉得少卿所言,未免有失偏颇。」 郝绍常连连点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已经隐带责怒。 不等狄仁杰说话,空性继续道:「本寺寺僧,在自己的寺里,被县公所杀,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 第787页 岂有出家人谋害县公,却在本寺里去行兇的? 况且,说我寺僧众先向县公动手,谁人能证明? 难道单凭县公自己的话,便能定我寺重罪吗? 为何不是县公先向我寺僧动手?」 这话,顿时令狄仁杰也为之一窒。 空性法师,颇难对付啊。 不光逻辑缜密,而且熟悉大唐断案的章程。 以唐六典而论,任何案子,都讲究孤证不立,至少有两样可以交叉印证的实证。 另外,涉案人须迴避,其证辞不予採纳。 这一点,与后世相同。 所以从断案流程和章程看,无论是苏大为说白马寺僧对他动手,有对大唐县公行兇的嫌疑。 还是白马寺僧说是苏大为先动手,甚至有放火的嫌疑。 到了大理寺这里,都只能持疑,不能做实锤证据。 谁先动手,这是一个玄学问题。 而若从大唐皇帝李治的角度,怎么定罪,定谁的罪,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既不能草率将白马寺定个谋刺县公之罪,又不能将苏大为定个杀僧放火罪。 李治的意思是暂且拖住,大理寺按章程慢慢查,寻找更和适的解决方案。 谁先动手可以搁置。 但白马寺昨晚被苏大为杀了方丈无尘,杀了一众棍僧,杀了四圣僧中的空玄。 这是无数双眼睛看到的。 无论如何,一个杀人之罪,难以推脱。 衙门里的空气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狄仁杰看一眼稳如老狗的苏大为。 心中第一感到当今圣人李治在朝堂上那种无奈。 你丫是疑犯,不要一副事不关及的模样,好么? 再看一眼眼神不善的大理寺卿郝绍常。 脑中急转。 他虽断案如神,性情刚直,但非不知变通。 像白马寺僧和苏大为的案子,就不是那种简单的杀人案。 而是涉及朝廷、县公、佛门、异人等多重交织在一起的政治事件。 「此案……」 狄仁杰字字斟酌,缓缓道:「此案现在还在侦办阶段,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开国县公,本寺都不会偏听偏信。 本寺办案依大唐律法,绝不会姑息违律者。 这一点,还请诸位放心。」 按狄仁杰的性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也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如果苏大为真的有罪,他也只会禀公办理。 最多是捨去自己官身,求圣人法外开恩,不要治以极刑。 但这番心思,只在他的心中,却是不便说出口。 郝绍常微哼一声:「狄少卿既说要禀公办,那想必定会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完,又向着空性僧施礼道:「法师,此案确实需要多多查证,法师你看……」 所有人都在想,空性既然代表白马寺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兴师问罪,给大理寺压力的。 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白马寺没法为难圣人,难道还不能为难一下大理寺,给大理寺点压力吗? 空性缓缓起身,双手合十:「有劳寺卿与少卿了,既然如此,贫僧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嗯?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想到空性居然这么好说话。 他来大理寺,难道就是串串门子的? 这不科学啊。 往日白马寺在洛阳,那些寺僧可以说是横着走。 向来嚣张跋扈。 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正在狐疑间,却见空性向着苏大为道:「苏县公,贫僧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谈,可否?」 郝绍常、狄仁杰,衙门中的官吏和差役,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的脸上。 来了。 早就料到空性来意不善。 果然是冲着苏大为来的。 「可。」 苏大为微微颔首。 状极矜持。 …… 若是安文生或苏庆节在此,见到苏大为自矜的模样,只怕又会喊出两声「装逼犯」。 但这玩意也不是苏大为有意为之。 而是一次次经歷战场,指挥若定,手下铁骑十万,一场又一场仗餵出来的。 洛阳白马寺,建寺六百余年。 是为天下佛门祖庭。 佛门大能和高僧辈出。 在大唐一唿百应。 这一切,或许会令洛阳官吏尊敬,小心翼翼侍奉。 或者会令李治崇敬,又带着几分顾虑。 但对苏大为来说,神马都是浮云。 他连吐蕃和高句丽这些强国都不放在眼内。 又怎么会把僧人放在眼内。 什么白马寺住持,什么十八棍僧,什么四大圣僧,翻掌便杀了。 皇帝做事要权衡各方利弊,他苏大为不需要。 修行到这一步,方才算是念头通达。 「法师要与我谈什么?」 此时此刻,空性与苏大为单独来到大理寺外的巷陌中。 这个位置刚好位于大丽寺与隔壁都察寺衙门的夹角处,既不属两大衙门,往来行人也少,倒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不用担心有人打扰。 空性双手合十,一张黝黑的脸庞上,长长的寿眉微动。 没急着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眼。 第788页 佛家神通,修行三脉七轮,最后在脉轮中结出舍利。 空性最重要的海底轮舍利昨夜被苏大为废去,现在与普通人无异。 没了「天视地听」的异能。 只能用眼睛观察,确认一番有无外人在附近。 「最近的人在十二丈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苏大为向着空性平静道:「法师有话请直说。」 实际上,和旁人想像的不同。 苏大为虽然如今位高权重,而且异人达到二品境界。 按理来说,已经是大唐顶尖的存在。 但是他平时待人,并不颐指气使,更不会嚣张跋扈。 相反,无论对上还是下,他的态度都是温和的,平和的。 君子待人,温润如玉。 只有在真的触到他的底线时,触到他的逆鳞时,无论是吐蕃贊谱,倭国倭王,突厥王子,又或者高句丽王族,他说杀便杀了。 若是白马寺僧众早知道他的性情,必然不敢去惹这样一个人。 空性双手合十,心中暗自费解:都说相由心声,今日苏大为如此平静温和,与昨夜他暴起杀人时,简直判若两人。 收起心中的杂念,低念一声佛号,空性道:「县公,昨夜你我二方各有过错,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各自放下成见可好?」 「什么意思?」 苏大为倒没想到,空性会说出这种话。 这话,就是变相放软吧?放低姿态来求和来的? 他饶有性致的俯视空性。 这高大的老僧,昨夜被自己杀了那么多僧众,还杀了空玄,今日居然如此低声下气。 在自己面前乖乖低头? 「县公,本寺不想再添无谓的仇怨,我等撤消对县公的指认,县公也稍让一让,我二家一起把案件撤销,也免了圣人为此担心,如此三家共赢,不知县公可有意?」 黑话,妥妥的黑话。 所谓三家共赢,其实还不是白马寺没有能打死苏大为的把握,所以抬出李治,好让苏大为配合,把案子撤销。 不过这事对苏大为也没任何妨碍。 倒是白马寺那些僧人算是白死了。 白马寺在洛阳向来跋扈,如今居然主动认怂? 苏大为心中略有些诧异,他看着空见低垂的眉眼,从这老和尚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昨晚死的不是空玄,而是不相干的人。 「我没听错吧?空性法师的意思是,要当昨晚的事没发生?」 「也可以这么说。」空性点点头。 「那无尘、空玄还有那帮棍僧,被我打死,你们能忍?」 空性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低头嘆息:「无尘与县公动手,空玄师兄抓住县公妻子,这些,是因。 死在县公手里,这是果。 因果相报,到此便该结束了。 县公以为然否?」 我们白马寺找好理由了,因果报应,这事哪里出的,算哪里了。 以后咱们不追究,但县公也不要再追究了。 可否?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说的,认真的?」 「阿弥陀佛。」 空性正色道:「出家人不的诳语。」 「好,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来之前,原本以为空性要说些什么威胁的话,或者另有图谋。 苏大为也做好了,一言不合,连空性也一掌拍死的准备。 谁知对方居然认怂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堂堂开国县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你们早点认怂,何至于此。 没办法,做人呢,总要被社会毒打过后,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 苏大为收起笑脸,把手向空性一伸:「拿来。」 这一下,大出空性意料,抬头一脸困惑道:「县公,拿什么?」 「好处呢?」苏大为笑道:「既然白马寺主动求和,那么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来做补偿吧?」 空性:「???」 人不能,至少不该如此无耻吧? 我们白马寺被你杀了那么多人,都特么认怂说不报仇了。 你特么还要好处?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这和城下之盟有什么区别? 空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苏大为,那双眼睛里,血丝满布,好像要滴出血来。 「哎,法师你眼睛不舒服吗?红得跟个兔子一样。」 苏大为有些关切的问:「我看你好像不是很甘心的样子,方才说的,应该不是骗我的吧?」 「岂……敢。」 空性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 天可怜见。 幸亏来的是空性。 若是火爆的空见,又或是刚直的空闻。 这会只怕已经被苏大为拍死了。 空性能忍。 他忍到感觉自己就差一口气,就要郁闷到喷血。 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怒意按住。 向着苏大为惨笑道:「出家人身无长物,既然县公要补偿……贫僧就赠这本经书给县公,算是我寺诚意。」 「经书?」 苏大为有些不屑:「金刚经还是无字真经?这玩意对我没用。」 「呃……」 空性脸皮又抽了抽,敢情还真准备送金刚经的。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他伸入袖中的手迟疑了一下,慢吞吞的取出几本经卷,在苏大为面前摊开:「若是县公不喜欢,贫僧这里还有几本……」 第789页 送啥啊送,该不会是什么如来神掌,大力金刚掌,少林七十二绝技吧。 苏大为向他手中看去,轻轻「噫」了一声。 第六十三章 佛门五宗 只见空性手里数本经书。 有一半封皮写的是梵文。 那些苏大为不认识。 但是他认识其中一本上写着篆体《愣伽经》。 提起愣伽经,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玩意是不是金大侠倚天里发现什么《九阳神功》的经书? 苏大为随手抽出,在手里翻了翻。 自然,在夹缝里没发现有僧人留下的小字,也就更没有什么九阳神功了。 空性见苏大为拿过《愣伽经》,立刻高念佛号道:「佛陀慈悲,此经为天竺达摩入东后,以心印相传,县公果有慧根,与我门有缘。」 「停!」 不喊停你是不是要说与你西方教有缘,要度老子去西方啊? 要去您自个去吧。 苏大为摆了摆手,随手把《愣伽经》收起。 虽然上面没记九阳神功,不过拿都拿了,就收下吧。 说起来,这本经书自己虽用不上,但或许对慧能有用。 这本经书上详示五法、三自性、八识、二种无我,而这些法门,又是法相宗、唯识学主要研究习的对象。 尤其是经文中:依他起性、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以及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识。 法相宗,即唯识宗,是玄奘法师所创立的,道场便在长安大慈恩寺。 当年在大雁塔中,苏大为曾不止一次,在玄奘译经之余,听到法师解释三自性和八识等诸法门。 对了,如今大唐最出名的法门派别,有法相宗,即玄奘所创。 研究一切法、相、性,强调不许有心外独立之境。 另外还有三论宗,是由鸠摩罗什师承须利耶苏摩,专弘般若性空之教。 天台宗,隋末智顗所传,诵法华、无量义,讲说四安乐行。 华严宗,祖庭是长安华严寺,该宗依《大方广佛华严经》立法界缘起、事事无碍的妙旨,以隋代杜顺和尚为初祖。 净土宗,亦称「莲宗」, 唐初善导创立,祖庭在长安香积寺。 善导念佛时,常有光明随口而出,被认为是阿弥陀佛的化身。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逝。 他掌有都察寺的情报网,这些年佛门影响日益东扩。 他对佛教各宗派也有所耳闻。 相比之下,道教那几位大能,当真是废拉不堪。 光顾自己修行,讲求个出世炼丹求长生。 最多也不过是伴在李治身边,帮着李治炼丹什么的。 比起大肆渗透唐朝各阶层的沙门,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果然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道门在扩张影响力方面简直是个弟弟。 「县公?」 空性双手合十,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苏大为,颇有些担心。 「那我们的约定……」 「哦,圣人命我主持几日后佛道两门辩经,销案之事,你急吗?」 「呃,不急,不急。」 空性心念一转,额头上几乎渗出汗来。 好险,差点就踩坑里去了。 圣人居然令苏大为主持佛道两门辩法之事。 这宠幸岂是一般? 此时与苏大为和解是对的。 只要圣人一天不断了对苏大为的信任,哪怕白马寺众僧都光起膀子跳起来喷。 也绝不可能动摇苏大为的地位。 空性心里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苏大为主持辩法,是极重要的信息,看来自己得赶快回去,与寺中诸法师商议应对之法。 相比而下,撤销案情,反而不那么重要。 眼下的局面,苏大为不可能以此扳倒白马寺。 白马寺也不可能以此撼动苏大为。 最后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态度要有。 白马寺施压,追责,那是维护沙门利益。 是面子。 私下和解,让步,那是为了里子。 「县公既要主持辩法大会,想必诸务繁忙,贫僧就不耽搁了。」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苏大为说了一声:「慢着。」 空性一怔:「县公还有何事?」 …… 粗砺的陶杯中,涌起飘缈的烟雾。 水柱随着茶香四溢。 一只白皙整洁的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多谢果老送的茶,我很喜欢。」 李敬玄手捧着粗陶,好像怕冷似的,从温暖的茶汤中汲取的热量。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老道张果,雪白的眉头微微一扬,点头道:「你喜欢就好。」 「果老打算回蜀?」 「这次长安和洛阳的风景都看过了,再待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张果淡淡道:「此时仍不是老道出山的时候。」 李敬玄欲言又止,仿佛想问他怎样才是出山好时候。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 轻轻嘆了口气,他挥了挥手道:「再有几日佛道两门辩法,此次盛会,前所未有,果老不妨待法会开过后再动身。」 张果端起茶杯,轻嗅着茶香,雪白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第790页 「就凭白马寺那几个和尚?」 他呵呵笑道:「叶法善和罗公远之流,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是应付此次法会当无问题。」 「如果只是白马寺倒好了。」 李敬玄放下茶杯,袖手站起身,轻微踱步:「苏大为一怒杀了无尘,又杀了空玄圣僧,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都是帮了道门一个忙。 白马寺元气大伤,此次辩法,当无作为。 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人。」 「哦?还有谁?」 张果啜吸着茶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老道喝茶很有趣。 不像是别人怕烫。 他的唇撮尖,仿佛鸟喙一样,在杯边唏熘一吸,那茶水便源源不断吸入他的喉中。 「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这五宗都来了。」 随着李敬玄的声音,张果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白眉扬起,脸上微现惊讶。 「五宗齐聚洛阳?佛门此次出动这么大阵仗?」 「叶法善他们也不差,唿朋唤友,能叫的人都叫了,大有一言不合,辩法变斗法的架势。」 李敬玄细长的眉梢如柳叶般扬起。 眼中隐透锋芒:「幸亏苏大为把白马寺给废了,否则此次辩法,道门只怕还要吃点小亏。」 白马寺建自汉时。 属于比较古老的上部座,也就是小乘佛教。 如果白马寺四圣僧在,道门的压力会更大。 「佛门五宗齐聚……」 张果的声音幽幽的,变得虚无飘缈,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这次辩法,想必会非常有趣。」 「的确很有趣。」 李敬玄的眼神透过烟雾,变得越发神秘。 他的声音也渐渐低沉。 「据我所知,白马寺此次还特地请了一位神秘人物……有此人在,苏大为只怕……」 「今日朝会,你没弹劾他?」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有趣,当真有趣,如此说来,老道还真应该见识一下,此次法会盛景了。」 …… 空性心事重重。 在一众僧弥的陪同下,回到白马寺。 一场大火,将寺中毁去无数佛塔和寺庙。 再加上苏大为施展神通,又损毁了泰半。 好在白马寺占地广大,虽然毁坏严重,但还剩下一半的建筑。 所谓虎死架不倒。 穿过废墟时,看到寺中僧人和洛阳城内信众,已经在自发的组织清理。 见到空性,众人无不双手合十膜拜圣僧。 空性一一见礼,加快脚步向内殿走去。 光是清理只怕都得数日,而要重新修膳恢復旧观,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算寺庙重修好。 死去的人也无法復生了。 这一切的损失,除非真箇将那开国县公纳入本寺。 以他为护法金刚,才算能补充回来。 否则一下子少了数十异人,包括本寺方丈和空玄。 就算白马寺底蕴深厚,也等于被打断了嵴樑,没数十年的培养,根本恢復不了元气。 「空性师弟。」 前方传来空见粗犷而响亮的声音:「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已经见过苏大为,暂时将他稳住,不过……」 空性的话还没说完,迎面走来的空见和空闻便大吃一惊。 从他俩的角度看过去。 正好看到空性一只眼睛肿胀淤青,活像只熊猫一样。 「你的眼睛……」 「谁人打伤你的?」 「还能有谁。」 空性双手合十,苦笑一声:「开国县公说要出口恶气。」 「这……」 「这恶贼!」 空见与空闻险些把牙咬碎。 空性此去,必然是将姿态放得极低,才能将对方稳住。 都认怂了,还被苏大为一拳打眼睛上。 太欺负人了! 「两位师兄先别动怒,我有重要事情要疯议。」 空性压低声音,左右看一眼:「且随我来。」 …… 狄仁杰看到苏大为的时候,这位新晋兵部尚书,昨夜刚大闹过白马寺的异人,就如没事人一样。 正坐在临街的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 在他左右手两边,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等环桌而坐,还有一个萧规陪坐在末位。 萧规是萧嗣业之子,与苏庆节等人同辈,往日走动不多。 这次苏大为把他带上,也算是吸纳入圈子。 狄仁杰之前久在外地任职,与苏大为身边这群官二代也不太熟悉,这次苏大为约他来,本以为是单独聚一下,谁知还有其他人在场。 先是一愣,好在他与苏庆节也是姐夫阿弟的关系,也知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与苏大为关系匪浅,旋即放松心态。 「阿弥。」 「大兄你来了。」 苏大为主动站起身,让出主位,请狄仁杰上座。 狄仁杰推让了一番,被苏大为和苏庆节强行按在位置上。 「这里你最年长,既是阿弥的大兄,也就是我等大兄,还请上座。」 程处嗣外表粗豪,但基因里继承了程咬金的圆滑,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狄仁杰只得笑笑,不再推辞。 第791页 「阿弥,今日找我来是?」 「大兄,昨晚不是说过了嘛,要请大兄聚聚,也算为大兄接风了。」 苏大为招唿一下众人,一齐举杯,与狄仁杰共饮一杯。 「嘶,这酒够烈。」 狄仁杰只觉一股火线从喉咙直落入腹,精神一振。 依稀记起,好像听狮子说过,阿弥这些年做了不少生意,其中有一桩,就是烈酒。 对了,据庆芳说,狮子也跟着投了些钱,获利甚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众人,心中忽有明悟。 能将这些高门贵子聚在一起,除了苏大为深受武后和圣人器重,大概也与他善做生意,聚财有道分不开。 「大兄,今日就是众兄弟聚聚,不必拘谨。」 苏大为举杯笑道:「本来还有薛礼、阿史那道真一帮兄弟,不过他们有军务在身,现在能聚起的,也就我们几个了。」 尉迟宝琳在一旁插话道:「阿弥,我听说今日早朝,又有人弹劾你,你昨晚真杀人了?」 这话,令席间气氛瞬时一变。 安文生揉着圆脸,两眼微微眯起。 苏庆节举杯的手略为迟疑。 程处嗣举起筷箸的手微微凝固在空中。 萧规昨夜是亲歷者,整个人左右摇动,颇有些坐立不安。 现场一片沉默。 苏大为轻轻摇动酒杯,洒脱一笑:「是杀了,怎么?我苏大为杀不得人吗?」 呯! 苏庆节在一旁用力一拍桌子。 桌上的杯盘随即跳了起来,发出叮铛响声。 把众人吓了一跳。 只见苏庆节咬牙冷笑,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有什么杀不得,战场上杀得敌人多了,我看那些和尚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 「嘘~」 萧规吓得脸色微变,忙做手势道:「慎言!慎言啊!」 见鬼了,苏大为身边这群人是肿么回事,当真不知道白马寺和尚的厉害? 在这洛阳,人家可是存在六百余年了。 比咱们大唐,不,比前隋的命都长。 人家才是土生土长的土着,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在这洛阳,最强的势力绝不是那些世家高门,而是佛门啊! 这里可不比长安。 尉迟宝琳一脸愕然,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讷讷的道:「呃,我是不是问错了?要不就当我没问过。」 噗哧~ 程处嗣摸着颔下虬须,忍不住笑了出来。 「哪有这么多屁话,咱们是什么人?在座的一个个不是国公就是将军,狄大兄是大理寺少卿,狮子是邢国公,阿弥是县公,真当那些和尚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程处嗣轻轻拍了拍桌子:「我素知阿弥为人,轻易不会与人为难,但谁要惹到他,那也是自寻死路,阿弥,我说的对不对?」 一句话,顿时令现场气氛缓和。 尉迟宝琳哈哈笑道:「是了,必是那些和尚不开眼,去惹阿弥,结果踢到铁板了,也不看看,阿弥什么身份。」 苏庆节也冷冷笑道:「正是如此,昨夜我与阿弥,还有狄大兄去看什么沐佛节,谁知遇到白马寺失火,我等好心去救火。谁知那些寺僧居然袭击阿弥,还劫持了聂苏。」 呯! 尉迟宝琳闻言大怒,一拳险些将桌子打翻。 「贼你妈!这些贼秃瞎了眼了,敢欺负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说完,又瞪圆了眼睛向苏大为大赞道:「阿弥,杀得好!要是我在场,我也替你杀!」 这番话,听得萧规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直恨不得装醉从桌脚熘下去。 尼玛,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我老子是萧嗣业,我都没这么嚣张,怎么你们动不动就杀人杀人的! 妈的,看来都是平日横行惯了的。 个个都是大爷,就没有能吃亏的主。 狄仁杰忍不住嘆了口气:「你们够了!最后闯出祸事,全堆到大理寺的头上,我夹在里面,当真头大如斗。」 「哈哈哈~」 苏大为大笑起来,举杯向狄仁杰道:「让大兄为难了,我自罚一杯。」 当年因牛二侮辱柳娘子,苏大为便潜入水渠,伺机一刀将牛二断喉。 后来狄仁杰临离开长安时,将此事挑明了。 但也没有为此去为难苏大为。 他是大唐神探,但同时也是人。 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法理不外乎人情。 只是夹在当中,狄仁杰确实有些头痛。 一直没说话的安文生,此时长声嘆息:「阿弥,你倒是不受辱,一口气出了,但是洛阳毕竟是沙门的根脚,在这里,道门都被打压,何况是你,不怕今后麻烦?」 「没想那么多。」 苏大为淡然一笑:「再说人都死了。」 噗! 这话,令刚喝一口酒压惊的萧规直接喷了出来。 他还不熟悉苏大为的风格。 常会有一些惊世骇俗之语。 比如什么,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 再加上这次,人都死了。 一句话,开国县公也很无奈啊,但是人都死了,那便没办法了。 「若是那些和尚真的找麻烦……」 「不怕,陛下令我主持佛道两门辩法,我看这是个好机会。」 第792页 苏大为的话,令狄仁杰、苏庆节、安文生等人都不由好奇的竖起了耳朵。 「辩法的事我听说过,这与你杀那些寺僧有何关系?」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 苏大为轻咳了一声,在众人探询的目光下:「唯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 「魔……魔什么?」 狄仁杰一脸懵逼:「你说的是天竺来的词吗?没听过。」 「咳,只有道门可以打败佛门,让两边斗去吧。」 「哦哦,这句听懂了。」 「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了,既是接风洗尘,兄弟聚会,且吃喝起来。」 苏大为举杯道:「来,继续舞,继续跳。」 舞你个头啊。 我们根本没召舞姬啊! 尉迟宝琳瞪眼。 安文生无语的扶额。 苏庆节嘿地一笑,知道苏大为是见了兄弟高兴,这不,嘴巴里又开始往外蹦奇怪的话了。 「说起来,洛阳这里野狗甚多啊……」 「唉,是啊,看着好可怜啊!」 尉迟宝琳一脸悲天悯人:「前日我看到一只野狗被人打了,泪水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下来。」 程处嗣跟着长嘆一声:「谁说不是呢,前几天我也遇到了,我是含着泪水吃了十大碗。」 「咳咳,你们两个说的是一回事吗?」 「是啊!」 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一齐回头,一脸正气。 「说起狗肉,我可就不困了。」 「你知道洛阳最好吃的是哪家吗?」 「就是白马寺旁边那家东大狗肉铺子,听说店主是新罗棒子,他们家乡的屠狗手艺乃是一绝。」 「我还听说那家铺子有白马寺的背景……」 「哟,这些和尚不老实嘛。」 听着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两人眉飞色舞说着洛阳见闻,苏大为低头揉了揉额角。 都是宝藏男孩啊。 说段子的功力又见长了。 酒菜方才被尉迟宝琳激愤之下,差点把桌子给扬了。 唤来店家僕人将桌子重新收拾过,又重新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喧譁。 苏大为惊讶的探头向外看去。 只见无数百姓正聚在一起,从街那头沿街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有人在振臂高唿什么。 侧耳倾听,竟然是「严惩放火兇徒」,「朝廷定要将杀白马寺圣僧贼人审之于法」,「杀僧烧寺,天理难容」等等。 同样趴在窗边的尉迟宝琳喃喃道:「阿弥,你好像捅到马蜂窝了。」 捅你个头啊。 苏大为无语的横了他一眼。 白马寺大火对百姓造成的影响,朝廷各机构一起出手平了。 见到异象的百姓,已经被缇骑百骑、都察寺和太史局逐一洗去记忆。 用行内话叫做:给灌了孟婆汤。 万无一失。 能知道当晚详情的,只有朝中重要人物。 这些百姓却不知是被谁煽动的。 安文生在一旁声音阴冷的道:「看他们的穿着,都是寻常百姓罢了。」 显然安文生也看出这点。 「有人鼓动?」 箫规舔了舔唇,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苏大为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嘆道:「都是韭菜,居然如此为国事操心,让人韭韭不能忘怀。」 「什么?你说九什么?」 一旁的苏庆节动了动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苏大为摆摆手,把头缩回来:「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喝吧。」 那些百姓不过是被有心人鼓动上街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人当枪使。 除了说一声韭菜,还能说啥。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传来。 狄仁杰刚举起的酒杯不由一凝。 众人转头看去。 刚好看到风尘僕僕的高大虎,正火急火燎的从楼梯处跑上来。 「见过几位郎君。」 他叉手行礼,又向苏大为嘆道:「阿弥,我们在为你的事奔波,你倒好,还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来了?」 苏大为向他举了举杯:「过来喝一杯。」 第六十四章 招手让高大虎过来坐,苏大为替他倒了杯酒,待他喝完喘匀了气息,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些百姓里。」 他指的是方才喊着要严惩烧白马寺兇徒的那些百姓。 现在听得声音渐渐远去,也不知这些人是要去哪个衙门前抗议去了。 「别提了,全都是阿弥你惹出来的。」 高大虎无奈摇头,抓了抓头上浓密的黑髮:「一大早,就有百姓到刑部抗议,明着说是要严查放火烧白马寺的兇徒,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提到你。」 「这是有人想把火往阿弥身上引。」 苏庆节将酒杯重重放下,冷哼一声:「要是让我查到是谁那么不知好歹……」 他的话没说下去,不过看他的脸色,只怕会把对方脑袋给拧下来。 既与苏大为做兄弟,大家一荣俱荣。 找苏大为的麻烦,就和找他的麻烦一样。 「肯定是有人鼓动,所以我悄悄混迹在其中,沿路看到也有不良人在里面,煽动闹事的人跑不了。」 第793页 高大虎说了一句,端起酒杯又道:「不过我们刑部徐侍郎,对阿弥你颇有意见。」 「徐侍郎?」 苏大为微微皱眉,脑子里却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 坐一旁的程处嗣笑道:「就是那位徐之远,徐侍郎吧?我听说过此人。」 「哦?」 苏大为向他看去,隐约有些记起来。 「就是俗称徐三多的徐侍郎,连娶四位妻子,结果三位都是半道病逝,传说此人克妻。年过六旬,但仍老当益壮,现任的妻子年方二八,听说又给他怀了一个。」 「竟有此事?」 一说起八卦,在座的全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那个三多侍郎。」 「老婆多、儿子多、钱多,听说为人不但吝啬,而且脾气火暴。」 「嘿,都六十余岁,火气还大,等哪天蹬腿,儿子还不知是谁的。」 尉迟宝琳讥笑道。 六旬老翁娶二八女子,娇妻还怀上了。 坊间早有传闻徐侍郎头上绿油油了。 苏大为摆摆手压住众人议论:「刑部徐侍郎对我有何意见?我跟他又不熟。」 「徐侍郎听说颇为信佛,他这位妻子娶了两年,一直没动静,说是去白马寺烧香祈福后,才突然怀上。 因此对白马寺深信不疑。 此次阿弥你出手狠辣,一下杀了白马寺方丈并一位圣僧,徐侍郎暗地里跳脚骂,说什么不当人子。 方才那些百姓闹事,我看徐侍郎倒是快意得很。」 「这老匹夫!」 苏庆节闻言大怒,尉迟宝琳用力一拍桌子。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骂了出来。 坐在席末的萧规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慎言,慎言!」 尉迟宝琳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好不爽利,比你爹可差远了。」 苏庆节大为点头,认同道:「萧嗣业虽然看起来有些文弱,但在战场上当真是一员虎将,我阿爷一直赞赏有加。」 萧规苦着脸道:「不能跟邢国公,鄂国公比。」 尉迟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苏定方是李治朝第一名将。 萧嗣业的萧家虽然不差,但是跟这二者一比,无疑是弱了一筹。 而且萧嗣业为人看似豪放犷达,实则极为谨慎,心细如髮。 这一点上,萧规是完全继承了。 犷达没学会,谨慎倒是多一些。 安文生眯着眼睛滋熘吸了一口酒,细长的眼睛朝苏大为偷偷瞥过来。 「文生你看什么?这小眼神乱瞟,我警告你,不许打坏主意。」 「我喝酒也有错了?」 安文生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人家子女成群,我们几个也都有子了,阿弥,你这方面不给力啊!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聪明的闭上嘴,不与这货讨论生儿子的问题。 就听程处嗣道:「这徐侍郎还是个信佛的,出家人不娶妻生子,他却求佛陀给他送子,当真是奇事一桩。哦对了,还有一件趣事。」 他停了一停,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继续道:「这位徐侍郎嫡长子,年方二十,最近在商议婚事,知道女方是谁吗?」 「是谁?」 「你们猜。」 程处嗣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竟有些狡黠之意。 尉迟宝琳在一旁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据说那位女子比徐家长子年纪还大四岁。」 噗~! 在场众人这一下真是忍不住了。 就连老成持重的狄仁杰都咳嗽了一声,酒水险些呛出来。 在大唐,高门贵姓,谁不想多娶妻妾,谁不想多子多福。 可问题是,男人嘛,无论多大年纪,喜欢的永远是十八。 有条件的话,谁会找比自己大的? 还是大四岁之多。 按徐家的身份,不至于吧。 萧规在一旁忍不住,弱弱道:「我听说……是宗室之女。」 「哦~~~」 一片意味深长的声音。 顿时就懂了。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吃软饭胃就痛。 原来是宗室之女,难怪大这么多,徐侍郎竟也不介意。 这傢伙,不光是财迷,还是个官迷吧。 狄仁杰看着这帮人,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把话题拉回到正轨,轻咳一声道:「女方大一些,我看也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女大三十送江山。」 苏大为同声吐槽。 「你说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 「没有没有,一时嘴瓢了,我说女大三十送金山,哈哈。」 苏大为举杯遮掩过去。 好在大家也没有追问下去。 歷史上,女大三十送江山的事,其实是有的。 嗯,武媚娘比李治大多少岁来着? 应该没大那么多,不过李治之后,还是送江山给武媚娘了。 武周朝很是威风了一阵。 程处嗣此时道:「以徐侍郎这种为人,啧啧,能抱的粗腿他必然会抱,这人官职低微,也妨碍不到阿弥,不与这种妄人一般计较。」 也就程处嗣这种国公身份,方能说人家刑部侍郎是官职低微。 高大虎在一旁连喝了几口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第794页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阿虎,方才我怎么听着,在那些喊话的百姓里,就属你的嗓门最大?嗓子都喊哑了是不是?说要严惩杀寺僧者,也是你喊的吧?」 「咳咳咳~」 高大虎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呛得连连咳嗽。 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昂首挺胸,正气凛然道:「阿弥你浓眉大眼肯定明白我的处境,骂你是走走过场,你听听就好,走晚上咱们撸串去。」 「大虎,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苏大为不由感慨,好好一个正直青年,当年在长安县做不良副帅时,何等耿直,连大话都不会说的。 自从成婚后,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开窍了啊。 「瞧你说的,大丈夫自是能屈能伸,真男人还能大能小!」高大虎一身正气道。 「呃,你说的这个能大能小……它正经吗?」 这话,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狄仁杰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弥,胡闹够了,说点正事。」 「正事?」 苏大为收起笑容,一脸疑惑看向狄仁杰:「大兄你是说……」 「佛道两门于洛阳展开辩法大会,这几日有许多佛道高僧高道,齐聚洛阳。」 狄仁杰微微皱眉道:「我听说白马寺今日来了个和尚。」 「呃,这个和尚……他正经吗?」 「这不是正不正经的问题。」 狄仁杰只觉得太阳穴两边突突跳动。 好险,没爆血管。 如果是普通的僧众,不值得狄仁杰特意提起。 他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个僧人,我听闻是沙门中的密宗,从西域来,法名金刚三藏,此人颇有神异手段……」 狄仁杰语带担忧。 苏大为却是一怔,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 据传开元年间,李隆基信任高道罗公远,而杨妃尤信金刚三藏。 一日,李隆基至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罗公元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 上大喜,对金刚三藏道:上人能致此乎? 金刚三藏说: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 于是从袖中出一柄宝闪闪闪的如意。 而罗公远先前献的如意,立刻变回了竹枝。 后一日,杨妃品评二人优劣。 当时在皇宫里,金刚三藏掷一木樑于空中,眼看要砸中罗公远的头。 罗公远神色不变。 李隆基怕伤了公远,忙命金刚三藏住手。 然后公远飞符于他处,把金刚三藏金兰袈裟给偷了。 三藏大怒,又施法术咒取回。 罗公远对着刚取回的袈裟一道符水喷过去,袈裟立时化为烂布条。 金刚三藏刚将袈裟披上。 立刻成了大唐版沙马特,漏洞装。 惊得一帮宫女妃嫔,齐声唿刺鸡。 总之,如果按上一世看过的故事。 金刚三藏和道门的罗公远,都是颇有些神通手段的大能。 一直在李隆基面前斗法斗得不亦乐乎。 苏大为将这些在心中一闪而过。 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那金刚三藏要找我麻烦,那我一掌拍死便是。」 「你……」 狄仁杰一时目瞪口呆。 反而是身边的安文生和苏庆节都微微点头,十分贊同。 「对啊,这些释门中人,若是老实念佛也就罢了,要是招惹阿弥,我第一个不答应。」 「嘿嘿,听说这些沙门和尚田产颇丰啊,而且甚少纳税。」 「名为僧众,实则垄断田地……」 一众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把沙门放在眼内。 和尚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人士,怎比堂堂开国县公身份显赫? 他们若不来招惹便罢,若真敢来惹阿弥。 被阿弥拍死也是活该。 良久,狄仁杰才闷闷的道:「再过几日你要主持辩法之事,法会会场,是由左相阎立本督办,他曾为匠作大监,比较熟悉。你若要了解这方面,我可以为你引荐左相。」 「多谢大兄。」 苏大为笑道。 看着他那副轻松模样,狄仁杰不禁长嘆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彻洛阳。 紫微宫前的大广场,连日来已经修好了硕大的法坛。 以做佛道两门辩法之用。 下方以西域来的名贵地毯铺就,鲜红大道,直通广场最深处。 在那里,有两座木制高塔直矗入云,引得四周围拢的百姓,翘首驻足,惊唿连连。 在靠向宫门的方向,还由朝廷匠人修了连绵的看台,以供朝廷重臣和贵族观看此次法会。 更远处,大唐皇帝李治与武后,在紫微城楼上,铺开了黄罗伞并软座席位,从高处向下俯视。 从李治的角度,看到络绎不绝的洛阳百姓纷纷向广场集聚。 远处有负责此次防卫工作的十二卫,金吾卫和金牛卫们,拦开人墙和鹿角栅栏,将百姓隔绝在一个安全距离处。 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从城楼下看百姓,无数黑点细密,仿若蝼蚁。 咚咚咚~~ 第795页 数通鼓声响毕。 早有太监小跑上城楼,向李治道:「陛下,开国县公苏大为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抬头看看天色:「是何时辰?」 「辰时正。」 「好,传朕旨意,辩法开始。」 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传旨太监匆匆退下去。 片刻之后,由金吾卫们交替响彻的声音,将命令传遍洛阳。 「陛下有旨,辩法开始~~」 「辩法开始!」 「有请佛道两门,各派高道高僧入场。」 苏大为站在场边,站在那片观景席的最高处,负手而立。 远看着二十余丈外,那矗立起的两座木塔。 在塔下,佛道两门服色各异,各自聚集起了一群人。 李治命令传下后,两边人微微骚动。 然后左右两座塔,各有人拾级而上。 那是此次辩法佛道两门的代表人物。 此时辩法,与后世的辩论会不同。 是由佛道两门,每次各推出一本门大能,端坐于高塔上,各抒己见,阐述本门观点,并向对方诘问。 一共会推出三轮。 三轮两胜者,为最终赢家。 此次佛道辩经辩法,要求不但是能令圣人和武后听见,令在场的文武百官听清,还要能让数以万计的百姓听见,最后由看席上的重臣选出胜负,最后由圣人决断。 但这个结果,还受在场无数百姓的监督。 因此做不得假。 而且此次两门辩法的结果,将会由洛阳百姓通传天下。 可以说,此次的胜负,关系到佛道两门的百年兴衰。 关系到两门在大唐百姓,在高门贵姓,在朝廷百官,在圣人和武后心目中的地位。 说是两门气运之战,命运之战,也丝毫不为夸张。 胜者,将统御大唐百姓信仰,成为大唐第一国教。 而败者,将不可避免落入衰退。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显然都不甘心成为失败者。 两边人马,早已充满了火药味。 第六十五章 李治朝有过两次辩法。 前两次辩法,道与佛一胜一负。 这次是时隔八年后,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显得犹为关键。 「有请大唐开国县公,苏大为入场,主持辩法。」 天空万里无云。 一轮红日高悬于上。 在火红的日光下,苏大为提起官袍下摆,昂首阔步,向着会场中心走去。 在两座高高修起的木塔般,还有一座看似低矮的法坛。 那是由左相阎立本召集能工巧匠,大唐最顶级的大匠在短短五日时间里制成。 这场辩论,既决定佛道高下,也要彰明大唐朝廷法度与威严,因此在这主持法会的木塔设计上,别花了一番功夫。 初时苏大为上去,木塔并不太高,在佛道两边的辩法高塔下,被俯视着好像个弟弟。 但随着机括齿轮的转动。 苏大为立身的木塔渐渐升起,就如望楼一般。 最后直至超过佛道两座木塔丈余。 远处围观的百姓,立刻传出惊唿声。 之前两座木塔已经是十分高大了。 现在朝廷主持会议这位县公所立的木塔,看起来更是高不可攀,仿佛要插入云中。 苏大为对这一切,却是十分淡定。 他看了一眼紫微城楼上。 以他超卓的视力,能清晰的看到李治和武媚娘向着这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苏大为拿起手里的圣旨,将其打开。 高声道:「圣人有令,前两次辩法,持论一为道生万物,二为老子化胡;今次辩法,持论……」 苏大为略停一停,抬头扫过十丈外,佛道两门辩法的高塔,扬声吐气道:「总章佛道论衡!」 他的声音,犹如滚滚洪流,席捲全场。 霎时间,盘坐于木塔上的佛道两边辩者,脸色为之一变。 下方佛道两门一片骚动。 远处的高门贵族,朝中重臣的观会席位里掀起涟漪。 而百姓群中,先是沉默一瞬,接着是窃窃私语,直至一片大哗。 李治朝第一次辩法,道家持论「道生万物」,佛家反驳说如果道生万物,那么就应该生出善的,为何世间还有那么多恶事? 结果道门李荣淡然一笑,傲然道: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道家的这个「道」,并非是有形有象之神,而是无形无象万物总纲,它无善无恶,它视万物为一,善与恶,皆包含在这个道里。 而且天道本无善恶,无名,万物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善恶这个名,是人给他定义的。 把沙门批得狼狈不堪。 第二年沙门捲土重来,与道门辩法于洛阳宫前。 当时万人空巷。 双方辩的主要是「老子化胡」。 李荣当时持论说老子是太始,创立一切教。 佛陀不过是老子身旁一侍者。 结果被有备而来的沙门静泰找出一堆证据,证明老子化胡是后人伪造,把李荣喷成了狗。 事后李荣掩面悲唿:我大意了,没有闪。 那一次大败,令道门颜面尽失,李荣的重玄派也自此一蹶不振。 第796页 而这第三次,佛道两门都攒足了力气,准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而这次的议题是「总章佛道论衡」。 这个题目了不得。 总章元年,是今年新年号。 总章意指天子明堂之西向室。 又有总成万物而章明之意。 总成万物章明,说人话就是新元新气象。 如今大唐迁都洛阳,是为章明。 在这个新的纪元里,请佛道两门论一下高低。 这个题目,比之前的持论,可是大了无数倍了。 之前都只是抓着一个小议题,做口舌辩论。 这一次圣人的意思是,在大唐新都,总章万物之时,佛道两门做一个全面的总结吧。 论衡? 论一下佛道两门高低? 这个范围可就广了。 这是想让天下百姓看看,究竟谁可为大唐第一教? 大唐发展到现在,外面已经没有敌人了。 但是内里的信仰,圣人有意重新整治一番了。 要以一个统一的信仰,凝聚大唐人心。 为下一个十年,甚至百年,定下基石。 自古,帝国开创前五十年,是最锐意进取的。 一旦过了拓展期,就会慢慢陷入僵化停滞。 在这个时期,统一内部人心、信仰,打下基石,是为帝国百年大计。 李治泰山封禅,便是认为自己的功业,已经可比太宗李世民。 但他并不只甘心于此,他更想要大唐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他要在有生之年,替帝国扫清一切内外敌人。 无数目光、思想在观辩法的人群里交汇,碰撞。 百姓不解其意,只觉得此次辩法立意高大了无数倍。 而在高门大姓,大唐重臣的席位里,无数臣子则是心惊肉跳,隐猜测圣人意图。 自从圣人登基。 打压关陇。 扫清外敌。 泰山封禅。 迁都洛阳。 如今,是要一统寰宇,万法归一了吗? 汉朝时董仲舒献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百家争鸣的学术时代落幕。 儒家辩法不下场,因为儒家自汉以后,已是官场柱石。 今次圣人令佛道两门辩法,难道想以新的信仰取代儒门? 还是说有别的深意在? 此时,还不得而知。 佛道两边高塔上,作为佛门第一轮出战的高僧,律宗周秀法师,双眉隐隐蹙起。 他感到肩上好似担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上来前,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这议题,是要决生死啊。 心中纷乱,他双手合十,默诵律宗戒律,以平伏内心焦虑。 五丈外,道门辩法初战的高道,任真子单手结印,原本笑眯眯的圆脸上,渐渐变得凝重。 眉心那枚闪电状的红纹,越发鲜艷。 「辩法大会,开始。」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场中十二通鼓响。 高高的木塔上,律宗宗师周秀,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 他年逾五旬,正是人生头脑与修为最巅峰的时候。 摒息静气,默念本宗戒律,向着对面正向自己看来的任真子看去。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激撞,发出清微的爆响。 仿佛有无形的火花传来。 木塔下方,佛门与道门已经通过猜棋黑白,定下由哪方先开口。 「佛门执黑子,此次由周秀法师,先开讲。」 声音从下方传来。 周秀的脸庞上古井不波,双手轻合,心中默颂佛号,张目向着对面的任真子道:「我佛慈悲,绝不妄杀妄为,前次辩经,道门曾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敢问任真子道长,天可嗜杀?」 「嗜杀。」 任真子的声音几乎瞬间响起,那张圆圆的脸上,神色端庄:「太上无情,天地不仁,万物自有其始终,凡有生便有灭,所以天道嗜杀。」 「道门信奉天道,以『无为』为妙法,然道门认为天道嗜杀,那人在天道之下,岂非蝼蚁?」 「非蝼蚁,亦非任何『名物』。天地不仁,不仁,即大仁,人有高下之分,然天道视万物如一,并无高下之别。 在天道之下,所有山川草木,生灵乃至人,皆一视同仁。 正如圣人,观照万物,对治下百姓,或高门贵种,皆视之如一,皆为子民。 此观并无高下之分。」 周秀本想从天道嗜杀为切入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你道门若承认天道嗜杀,那你们的修行就是假的。 无法改变天道,这个嗜杀的天道,你们信了做什么? 若你不承认天道嗜杀,那就更简单了。 前次辩法,道门不是说「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吗? 既视万物如蝼蚁,何尝不是残酷嗜杀?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残杀死亡,你道门如何解释? 但是任真子并没有落入他的语言陷阱里,直接跳到当今圣人。 等于开僻了第二战场,直接引到李治身上。 周秀一下子被难住。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若按任真子的话头,再往李治身上引,只怕不妙。 他佛法圆通,当下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任真子道长说不仁,即大仁,此言何意?难道是鼓励天下人,皆行不仁不孝之道?」 第797页 「非也,老子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復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任真子侃侃而谈:「此绝圣弃智,非绝圣弃智,是名绝圣弃智。圣智者,为名也,天地本混沌,万物本无分高下,一旦有名,便有了实。 有了圣,便有了伪。 有了『善』,便有了『伪善』。 若绝圣弃名,与天道合一,视众生一如,没有圣仁孝慈利,也就没有了『伪』。 此为天道也。」 好傢伙,这是用佛经里的说法来反驳佛门。 任真子看来平时没少看金刚经。 周秀微微颔首:「任真子道长所言,岂非前汉的黄老之学,无为而治?」 「无为,非真无为,无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真子手拈法印,声音如泉涌般奔来:「你看天地生灵,本无善恶,没有仁义孝慈,也没有虚伪,这便是天道。 前汉尊崇黄老,故有强汉。 我大唐初立,天子以道教立国,故有我大唐强盛。 何也? 遵循天道,无为,无不为,为所当为。 天道,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顺之应之,故能强大。」 任真子的话,越说声音越响亮。 最后竟如滚滚雷音,响彻群场。 文武百官中,不禁引起一番骚动。 许多信奉道教黄老之学的宗室,不由暗自点头。 紫微城楼上,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微笑俯视着全场。 稍远处的一帮太监和宿卫,见李治面露笑容,心中暗道:看来圣人认可任真子道长的话。 在法场更远处,洛阳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阵议论声。 大唐不禁信仰,不光佛道,就连西域的胡教景教,也都是有的。 因此不禁百姓议论各教。 此时百姓聚在一起,不由议论纷纷。 「我看任真子道长说得很好啊。」 「我大唐初立时就是以道立国,横扫东西突厥,圣人又东平高句丽,西平吐蕃,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果然信道教才能强国足兵。」 会场上。 距离辩法木塔稍远处的苏大为,立于观台中,俯视着下方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 暗自皱起了眉头。 这名叫任真子的道人,颇有些本事,居然在口舌上并不输给沙门。 而且似乎还占了上风。 而那位律宗的周秀法师,看着有些不对劲啊。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纯是一种感觉。 苏大为定睛细看,就在此时,只见周秀勐地断喝:「不对!任真子道长此说,巧言令色,争强斗胜,岂是道家『无为』?」 「无为者,不是不为,而是为所当为。」 「又错。」 周秀做金刚怒目状,大喝道:「世间法只有佛法,余者种种,皆为巧辩。道长口才便给,摇唇鼓舌,只能蒙蔽无知百姓,焉敢称正法?」 声音如同虎啸龙吟,一下子将任真子的声音盖下去。 任真子脸色微变,明显感到对方身上元气波动,竟似用了某种佛门神通。 「法师敢妄言我道!敢问佛门,又有何法?」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周秀朗声大笑,笑音滚滚如雷,盖过全场。 然后,他提气,扬声,如狮吼般:「我沙门者,所修无它,唯持戒。」 「何为持戒?」 任真子圆脸上,两眼微眯,眉心殷红的雷符,越发鲜艷欲滴。 「天地万物,无规矩不成方圆,世间万法,唯戒律最为精深。生而为人,在朝,则有唐律,在世间修行,则有佛门戒律。 若尊我律宗四分法,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则大道可成也!」 律宗以戒律为师。 讲究持戒精进。 「胡言乱语,持戒,是名也。古往今来,执于名,而疏于实者,皆为妄人,以持戒为法,是因信称义。 戒律,是人定。 人定者,皆为名,而非实。 道法自然。 修道,唯有人法地,地法天,方得真味。」 「道长说得差了,人生而无知,与禽兽何异,人要成人,唯有修习二字。 所修者何? 古往今来,往圣绝学。 儒典佛经,皆有无量智慧。 故我大唐设国子监,弘文馆,供学子修习上进。 此乃堂堂正道。 道长何敢言伪?」 周秀一番话把话题又绕回到朝廷上,令任真子微微一窒。 好傢伙,这么一说,贫道要说下去,岂不是把矛头指向圣人和朝廷。 作大死啊! 心里暗骂贼秃胡搅蛮缠,实在可恶。 正想着,只见对面周秀盘坐,双手结莲花印,朗声道:「天子,为天之子,唐律,即为天子之律,为道,为法。 大唐有律,则佛门亦有律。 有律,方能教人以规矩、方圆、行止。 故言,戒而生定,定而生慧。 一切法,皆从持戒而来。 能持戒,方得般若智慧,能得解脱自在。 修得无上妙菩提。」 苏大为远看着周秀法师。 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 第798页 …… 叩叩叩~ 聂苏在自己的秀房中。 肩头趴着猴头。 在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石碟。 并不太大,约莫有巴掌大小。 柳娘子出去了,据说是上香还愿。 大概又是求子去了。 带着黑三郎。 小玉不知躲到哪里去玩了。 最近一段时间,小玉总是神神秘秘的。 白天看不到它的影子。 聂苏在家中无聊,总要找点事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翻出了这枚石碟。 这石碟大有来歷。 是昔年苏大为在巴颜喀拉山寻找聂苏时,和那些本教僧人入山中圣洞后,发现一处遗蹟。 当时得到一把宝弓,后来赠予了薛仁贵。 得到几件飞行翼装。 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石碟。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苏大为也没从这石碟上发现什么。 久而久之,便成了压泡菜的石头。 聂苏也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又找了出来。 摆在桌上,还能隐隐嗅到那股酸菜味儿。 不知为何,聂苏在对着这石碟时,很容易就把心神沉入进去。 纤长的手指,在石碟上轻轻划过。 隐隐感到好像有纹路。 从面上看,石碟是光滑的。 但是手指触摸时,却能触到纹路。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聂苏手指在上面滑动着,樱唇上下开合,似在嗫嚅着什么。 若是凑近仔细听,就会发现,她念的并非是唐语。 更非是突厥或吐蕃、波斯,或者任何一种语言。 那声音晦涩难懂,十分古老。 浅浅吟唱中,聂苏的双眼渐渐瀰漫起雾气。 隐隐有些失焦。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终于惊动到了聂苏。 她扬起身体,有些狐疑的看向声音方向。 柳娘子出门了,阿兄去主持辩法会去了。 临行还叮嘱自己好好在家,不要和那些贼和尚照面。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拜访? 奇怪,宅子这么大,那敲门声,居然能从大门,一直传到后院里来? 不是幻觉吗? 敲门声再次响起。 聂苏终于肯定,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瞧门。 那声音,也并不是从前院传来。 而是直接出现在她心里。 这个发现,令聂苏大感诧异。 她隐隐记起,这好像是一种「它心通」的神通。 犹豫片刻后,她起身,将石碟收起,迈步向前院走去。 「主母。」 家中僕役向她行礼,投来探询的目光:「主母有事?」 「嗯,好像有客人来了。」 「客人?」 僕役一脸懵逼。 他并没有听到任何通传声。 后院的主母如何知道有人来了? 片刻之后,聂苏来到大门前。 没错了。 确实有人在敲门。 而且,甚至就算不开门,聂苏也能「看见」,在大门后,正立着一个光头的和尚。 和尚? 阿兄说过,不要再与那些贼和尚碰面。 那些傢伙不是好人。 想到这里,聂苏小嘴微微撅起,伸手拨弄一下正蹲在肩头的白头。 白头的红眼亮闪闪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猴头,你说我是见这个和尚还是不见?」 心里,对那个和尚能把敲门声送到自己心里,十分好奇。 但是又记着阿兄的话。 阿兄的话是要听的。 「还是不见了。」 聂苏下了决定,转身要走。 就在此刻,苏府大门突然「吱呀」一声。 厚重的木门,无风自开。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 烟尘起伏。 在那片烟幕之后,一名月白僧衣的僧人正伫立在门外。 他单掌竖起,脸上带着一抹神秘微笑。 …… 整个辩法会场,一片喧譁。 雷鸣般的掌声和喊叫声,直冲上天。 整个法场气氛达到极点。 苏大为皱眉看着。 看到终局被周秀法师翻盘的任真子,颇有些狼狈,有些气恼的从木塔上站起身。 用力甩了下道袍。 方才圣人判定,任真子告负。 道门输了第一场。 还有两场。 道门必须全胜,否则将输掉一切。 「你作弊!」 任真子并未急着下场,而是隔空以指戳向周秀法师,声音转厉:「方才你以佛门神通,作狮吼乱我心神,辩法我道门没有输!」 「不,你输了。」 周秀法师缓缓起身,双手合十,目光平静:「你既输了辩经,又输了神通手段,夫復何言?」 「大胆,你敢坏了大唐规矩!一切佛道神通,不得人前显圣!」 任真子的脸上一片阴霾,额前那个闪电符文越发醒目,像是随时会化为闪电落下。 「贫僧并未显神通,只是心性上压你一头,道长,输便是输,退下吧。」 周秀法师身上凛凛神威,隐现金色佛光,冲着任真子大喝一声:「咄!」 第799页 「好贼子!」 一向给人感觉像是好好先生的任真子,那张圆脸霎时涨得血红。 将手一抓,眉心符纹变化。 化作一道凌厉闪电握在手中。 哗~~! 整个法会现场,一片大哗。 惊惧敬畏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坐在紫微城楼上的圣人李治与武媚娘,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居然在数万洛阳百姓面前,展露神通。 这违反了太宗皇帝的誓约,不得人前显圣。 「过了。」 李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他的目光,投向法场另一座高楼。 苏大为。 选苏大为,并非是随便挑的。 苏大为本身为大唐名将,同时又是异人,又有在玄奘法师座下听法,和随道家大能修炼的经歷。 精通佛道两门。 有他在,一定能平息事端。 将事情的影响压制到最小。 事实证明,李治太乐观了。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从城东爆起。 滚滚浓烟从那边升起。 在看台高塔上的苏大为目光瞬间转过去。 同时心里一突。 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安的感觉来自何方了。 小苏! 第六十六章 斗法 整个法会现场,一片混乱。 观众席中的文武百官失态站起,频频看向紫微城楼上。 还有看向发生爆炸的方向。 那沖天而起的黑色烟柱。 究竟出了何事? 无数人写中画满了问号。 围观的数以万计洛阳百姓,更是慌了手脚。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想逃走者有之,想驻足观望有之,想打听情况的有之。 最要命的是不少百姓家就住在城东。 如今看到城东方向传来爆炸声,还要那股诡异的沖天烟柱,一时吓得六神无主。 「啊我家在那边,我家在那边,该不会波及到我家吧!」 「回去回去!我要回去看看!」 「哎,你们拦着我们做甚?我要回家~~」 「我家婆娘孩子,啊,为何拦住我等去路?」 怒喝声,叫骂声,就算身边百姓不全是想去城东的,但是不断被人推挤着,数十,数百,乃至上千百姓,仿佛怒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冲击着维护秩序的金吾卫,还有负责现场的不良人。 「百姓不得冲撞金吾卫!」 「圣人还没有下令,尔等不得离开!」 负责掌管金吾卫的萧规等举起未出鞘的横刀,大声呵斥。 没有圣人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但是混乱的百姓已经听不见这些话语了。 无数尖叫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壮汉的怒骂声,伴随着蜂涌上来的百姓,犹如黑色巨浪般,不断冲击着金吾卫的阵脚。 鹿角被掀翻。 栅栏被推倒。 身披玄甲的大唐府兵,被推得向后跌跌撞撞。 混乱的百姓人数实在太多了。 相较而言,维持秩序的唐军人数微不足道。 萧规心中慌乱,抬头看向辩法的两座塔上,发现那一僧一道,各自身上透着异常恐怖的气息。 不妙! 他手按着横刀刀柄,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偷眼再看向望台上苏大为的身影。 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紫微城楼上。 李治不知何时已然站起身。 这位统治大唐十八载的大唐圣人,此时面沉如水,一个字也没吐出。 只是双眼中,阴郁的光芒闪动。 仿佛无尽的激雷在其中酝酿。 「圣人!」 左右文武重臣,并及左相阎立本、右相李敬玄,以及一圈近侍重臣,千牛卫们,纷纷跪下,胆颤心惊。 就连武后也退两步,盈盈下拜。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李治是大唐第三代君王,也是最为深沉的一个。 喜怒从不在脸上。 但是显然,眼前辩法大会弄成这样,李治怒了。 天子怒了,有人要倒霉了。 那些沙门和道人,究竟知不知道闯了多大祸? 还有城东,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没人能回答这个答案。 就只听李治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响起:「传,都察寺寺卿,严守镜来见朕!」 一旁跪拜的人群里,李敬业在稍远处,悄悄抬起了头,偷看了一眼李治。 执掌千牛卫的他,心中此时想的是:还好我在圣人身边,眼前的骚乱应该不会牵到我,今日负责秩序的金吾卫里有人要倒霉了。 「苏大为,何在?」 这是李治口中的第二句话。 武媚娘从地上起身,向望台那方看去,眉梢不由一皱。 那边望台,本来作为大唐朝廷代表,主持会议的苏大为,不见了。 他本来应该替圣人弹压佛道两门,维持会场肃穆和秩序。 但是显然,他擅离职守了。 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似乎在对峙。 他们身上的元气积蓄,让人感觉很不妙。 任真子身上雷电奔涌。 而周秀僧身上金色佛光大盛,口吐真言凝而不散,在虚空中形成一个大大的「戒」字。 第800页 这不是辩法,而是要斗法的样子。 在下方,佛道两门的后援团,更是摩拳擦掌,充满了火药味。 叶法善、罗公远、潘思正、刘道合。 以及他们身后道人,人人面有怒色。 身上青光涌现。 四名高道虽然没说话,但身后一众小道士,已经向着沙门僧团戟发皆张,怒指着僧人,直叱他们坏了规矩,居然在辩法中偷用神通。 而沙门僧人中,气氛沉凝不散。 比之道人们的纷乱,更像是握成拳的拳头。 虽然没有回嘴争辩,但这些沙门僧人身上佛光凝聚,像是随时会施展佛门神通,将道人们一掌拍死。 剑拔弩张到这种程度。 此次辩法,完全超出了控制,如脱缰野马一般,驰向不知名处。 「苏大为何在?」 这是李治第三句话。 这句话里,他的声音已经隐藏不住怒意。 此次佛道辩法,既是彰显圣明,亦是大唐迁都洛阳后的第一次法会。 原本是弘扬圣人之德。 无论僧道两门,越兴盛,越衬托出朝廷和圣人的德行。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这令李治心中的怒火,压抑到极点。 随时将会爆发出来。 「陛下,臣在。」 一个沉厚,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治愕然转身。 跪拜的文武大臣愕然抬头,立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紫微城头上。 他像是一尊巍峨大山,一座高塔,挡住了天上的太阳,投下一大片阴影。 由于对着阳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上五官。 但听着声音,正是苏大为。 人群中,李敬玄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跪拜在苏大为身边的李敬业,则是偷偷打量着苏大为的背影,心中再次为自己的明智点赞。 亏得没听阿翁的话。 这苏大为,实在不是个省心的人,此次擅离职守,在圣人面前如此胆大妄为,呵呵……若与此人走得太近,岂非自寻死路? 远离,一定要远离此人! 远离此人,方能保平安。 李敬业心中暗自打定主意。 武媚娘上前一步,挽着李治的胳膊,轻轻于袖中,握了一下李治的手掌,提醒李治且莫因怒而乱了方寸。 同时凤眸张开,透出凛然之意,提声道:「苏大为,你本主持今日辩法,尔今出了乱子,你不但不在现场弹压,反而无召而登紫微城楼,意欲何为?」 这话,可轻可重。 就看苏大为如何回答了。 不喊阿弥,直唿其名,可见武媚娘这次也是动怒了。 「回圣人、武后,臣实有不得已之情。」 苏大为叉手躬身,语气平缓,态度诚恳:「佛道两门今次辩法,沙门僧人暗用神通,用佛门它心通与真言咒,扰乱道人玄真子,以至玄真子落败。 这是事实。 此事须由圣人定夺。 如今的场面,非阿弥所能决。」 「那你为何不在辩法会场,登上此城做甚?」 武媚娘又问。 但语气已经平和了些许。 没有方才那种兴师问罪之意。 苏大为看了一眼武媚娘,目光投向李治道:「圣人,方才城东传来巨响,臣知那是臣家中出事,臣挂念妻子,无法继续履职,特来向圣人请辞。」 「请辞?」 李治脸色一怔。 眼中的怒意稍却。 「你要做甚?」 「妻子有难,臣这便赶回家,希望还来得及。」 说着,苏大为摘下头上官帽,将其递给刚刚站起身的李敬业。 李敬业当场就炸了。 一脸懵逼,结结巴巴的道:「开……开国县公,你给我做甚?我我……」 卧槽,你特么是不是害老子? 老子已经不想和你有关系了,你把官帽塞我手中做甚? 卧槽卧槽!卧勒个大草啊! 差点当场原地去世。 苏大为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向李治和武媚娘深深一礼:「臣有罪,臣告退。」 右脚轻轻一点,身形轻盈,拔地而起。 双脚踏动,如登天梯。 现场无数官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作为李治身边人,自然知道异人的存在,也见过不少高僧高道的神通手段。 也知苏大为是异人。 但还从未见过苏大为的神通。 更没见过人踏空而去。 这,莫非是神仙? 不对,太宗皇帝说过,不得人前显圣。 你苏大为违制了! 李治看着苏大为身形冉冉上升。 眼中闪过复杂之意,蓦地向苏大为大声道:「阿弥,你还记得那一晚,在南书房,朕与你说过的话吗?」 南书房?那一晚? 苏大为回头看向李治,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那是宫禁之乱那一晚。 苏大为及时出手,将诡异中的「决」击杀。 救下危难中的李治。 也是在那一晚,李治曾认真的对他道:「阿弥,你不负朕,朕也定不负你。」 这算是君臣之间的,承诺吧? 但此次的事情非同小可。 他等于是当众不给李治面子。 第801页 因为小苏出事,他无法再在这里冷静等待。 而要赶回去,必用异人神通。 这两件事都是大大违制,那这身官身还想要吗? 无所谓。 与小苏比起来,一顶官帽又算得了什么? 他只是要给武媚娘,给李治一个交代。 至于之后如何处置,那是李治的事。 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只要小苏平安。 只要小苏无事。 此时听得李治说法,显然是在极力挽留。 似乎这位主宰大唐十八载的圣人,也察觉到了,苏大为这一去,可能会永远离开自己。 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李治与武媚娘,转身,身上元气涌动。 整个人化作长虹,腾空而去。 空气被划出长长一道气浪,雪白涌动。 宛如一条巨龙。 第六十七章 死而復生 苏府大门前,月白衣衫的僧人,向着聂苏合掌微笑。 聂苏迟疑的看向对方:「你……」 陡见此僧眼中隐隐透着红光。 那光芒如此邪异。 连满天日光,都无法压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 「且随贫僧,去往西方。」 僧人轻声细语,伸出一只手掌,向着聂苏当头罩下。 不对! 聂苏心中剧震。 本能的就想要摆脱对方。 但就在这一刻,天地变色。 天空艷阳不在。 只有一轮金色的光环,当中隐见一尊佛陀,单掌下压。 空空空~ 聂苏心念一动,自她身体四周涌来无穷无尽的云烟,化作成百上千水球,包围在聂苏身周,细密如同诸天星辰。 这是聂苏的领域。 看起来颇为艷丽,一个个水球晶莹剔透。 但其中藏着巨大的力量,足以将一切都撕碎。 那僧人,面对此景,却是不慌不忙,口中长吟一声:「诸佛无量,诸法无我。」 天空中日轮变化,由一,变为三。 三尊佛陀,各执法印,凝结如阵,发出嗡嗡共鸣。 这一刻,天地都不见了。 只看到三尊大佛,身上透出无边黑气。 自那黑气之中,仿佛如阿鼻地狱般,透着阴风惨惨,万千哭嚎。 聂苏脸色急变,娇叱一声,身周的水星如同星链一般一齐向着那和尚击去。 无边的黑暗汹涌而来,禁固了空间。 所有的水球,被凝聚在虚空中。 被黑暗吞噬。 聂苏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 只有和尚的声音直透入心中。 「无眼耳口鼻舌身意,意识,剥夺。」 苏府的下人,好奇的看向大门方向。 看到自家主母聂苏,好像在与那和尚说些什么。 但是好像又在发呆。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和尚伸手抓向聂苏的肩膀。 「大胆!」 僕役先是大惊,后是大怒。 下意识向大门扑动。 但那和尚只是向门内看了一眼。 聚在苏府门内十数名僕役,顿觉天旋地转。 倒地不起。 和尚正要抓住聂苏肩膀,陡然有所感应。 口中大喝一声:「唵!」 自聂苏肩后钻出幻灵猴头,张牙舞爪,身形正急剧变大,将要化形。 被和尚真言一喝,惨叫一声,仿佛被无形拳头打中。 轰地一声向后弹飞。 连带着猴头身上的金蝮蛇一起遭殃。 和尚这才不慌不忙,将聂苏抓起,负在肩上。 苏府院内,横七竖八躺满了昏迷不起的僕役。 里面的房屋,被飞射出的猴头撞塌了三进。 从后院隐隐传出下人的惊唿声。 还有李博、李客等人惊疑的喊声。 僧人微微一笑,负起聂苏正要离去。 便在此刻,喵~~ 不知从哪传出一声猫叫,声音悽厉,充满威胁之意。 僧人心中一动。 抬头看去,刚好看到苏府飞檐上,一只通体黝黑的黑猫,不知何时钻出。 黄澄澄猫瞳中,闪烁妖异光芒。 …… 辩法会场上,叶法善脸色阴晴不定。 手自袖中掐起指决。 暗自推演。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和尚。 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三论宗、华严宗,白马寺上部座小乘佛教,除了一个密宗,现今沙门几大流派几乎都聚齐了。 「尔等想做什么?居然在此时,去惹苏大为……」 「叶宗主?」 身后,高道潘思正声音传来:「这些沙门……」 「今日之事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不要强出头。」 叶法善最擅推演天机。 此时抬头向高塔上怒意勃发的任真子传声道:「任真子且下来。」 「叶天师?」 任真子缓缓散去身上雷霆。 向着对面结出法印的周秀深深看了一眼,压下心中怒火。 将身轻轻一纵。 看台中见到这一幕的文武官员,以及远处观辩法的百姓中,传出一片惊唿。 但见任真子身轻如鸿雁。 脚下连点,隐有雷电光芒闪过。 那电光每闪一次,他的身形下坠之势便缓一缓。 第802页 数息之后,轻轻落在叶法善等一众道人中间。 「不要中了这些僧人的诡计。」 叶法善目光扫过众真人,扬声道:「今日之事,皆由圣人决断。」 道人们统一意见时,沙门僧众也没闲着。 周秀法师大袖飘飘,如飞鸟般坠来。 半空中喝了一声:「定。」 虚空中浮现金色「定」字,如同一片金云,托着他的双脚,轻轻落地。 抬眼看去,白马寺三圣僧,以及其余各宗法师,目光正一齐看向自己。 周秀双手合十,低念佛号:「幸不辱命。」 各僧众目光交汇,原本都是高僧大德。 在这一刻,众人眼中,透着无边深邃。 …… 浓烟滚滚涌出。 在一片雾气里,隐隐听得毒蛇吐信一般的咝咝异响。 阴邪入骨。 黑猫小玉静静的蹲伏在墙头,双眼中闪过警惕、恐惧、怨毒种种复杂情绪。 在小玉的肚腹上,有一道殷红悽厉的伤口。 浓烈的水元气,正聚在伤口,加速弥合。 显然,这伤,是那妖僧留下的。 整个苏府大门前的巷陌,倾塌崩碎,化为一片废墟。 这个破坏,却不是小玉造成的。 涌起的黑雾,无比妖异,是诡异带起的雾气。 烟幕中,渐渐走出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高大龙。 他下半身还是人形,但一颗脑袋,已化为蛇首。 青黑色的鳞纹自鼻尖,一直蔓延至脖颈。 一双眼睛,化为血色猩红的竖瞳。 蛇嘴张开,口吐人言:「放下聂苏,否则,死。」 在他对面十余丈外,月白僧衣的和尚微微一愣,继尔微笑起来:「诡异?有意思,莫非这开国县公,竟和诡异有染?」 「你的废话,太多了。」 高大龙勐然扑出。 他的动作,并非是直冲而上,而是像巨蟒一样,忽左忽右,做曲线形游动。 突然间,他蹿上空中,双腿已化做巨大蛇尾,如一道狂舞的长鞭,向僧人捲去。 「诡异,蚺鬼?」 僧人面上平静无波,一手扛着聂苏,一只手单掌在身前竖起,轻声诵念:「无量佛,无量光,无量寿。」 第一个字,身上微见佛光。 第二个字,身上光芒更盛。 高大龙眼看要冲上来瞬间,整个和尚,仿佛化为太阳,一道金轮,自他脑后显现。 金轮之上,隐见大日如来像。 高大龙发出悽厉悲鸣。 身上像是被浓硫酸泼溅到,黑雾破开,蛇鳞迸碎,皮肉脱落。 转瞬间,便露出森森白骨。 他摔坠在地。 骨肉分离,血肉模样,仿佛只剩下一具巨大的大蛇骸骨。 落地时,他挣扎着发出嘶吼:「你究竟是……何人?」 和尚单掌竖在胸前,面上无喜无悲:「贫僧,无尘。」 最后一个字说完,高大龙蛇瞳中露出震惊之色。 「不可能,无尘已经被苏大为杀了,你究竟是谁?」 一股寒意,从高大龙心中升起。 尽管他是诡异,已是天地间最奇诡的一种存在。 但眼见到被苏大为杀死的僧人,突然復活,还在面前掳走聂苏,心中仍不由升起荒谬震撼之感。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以苏大为的神通,无尘早就被拍碎成泥,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我面前的东西,是什么? 「你不是无尘,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 自称无尘的和尚,微阖的双眼,勐一下张开,眼瞳中,被黑色淹没。 一种比地狱更黑的无边黑暗。 高大龙身体勐地一沉,地面陷出巨大坑洞。 他随之沉入。 这是蚺鬼的天赋神通,遁地之术。 经过方才一耽搁,蚺鬼惊人的自復生能力,已经令脱落皮肉的地方,疯狂长出肉芽。 再忍一下,再忍一下。 那和尚总不能凭空消失。 老子记住你的气息了。 你在上面走,老子在地下跟着。 待伤势恢復,此仇十倍报之! 地穴中,高大龙咬牙切齿,发出怨毒的诅咒。 蚺鬼天生睚眦必报,决不罢休。 高大龙疯狂的向地下沉去。 再深一点,再深一点。 先暂时远离那和尚,待伤势恢復。 那和尚自称无尘,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他绝不是无尘。 各种纷乱怨毒的念头,在蚺鬼心中起伏。 便在此时,头顶上方,陡然听到一声裂帛声响。 黑沉沉的大地被一种力量噼开。 一只白皙洁净的手,自上方落下。 高大龙厉啸一声。 诡异蛇血伴着黑雾,自他身上疯狂涌出。 就在蛇鳞怒张时,那只手轻轻拍在巨蛇头顶。 蜿蜒扭曲的蛇躯,陡然凝固。 …… 洛阳骚乱。 紫微宫前余波未息。 东城方向,又添巨响。 而且那响起,此起彼伏,仿佛有什么巨物正在行走。 一路攻城拔寨,巷陌皆化为齑粉。 就在洛阳边上,距离紫微城不远处,一头青驴驮着一个老道,迈着悠闲的步子,踢踢它它的沿河行走。 第803页 老道鬚眉皆白。 伸手自腰间摘下红漆葫芦,轻轻摇了摇,听到里面水声响声。 他点点头,仰头将一道酒线吞入腹中。 青驴前方,一个竖眉横眼,面色不善的小道童抬头看了一眼城东方向,向老道:「师父,今天还真热闹啊。」 「唔,够热闹。」 「那咱们要凑一凑热闹吗?」 老道把眼一眯,放下酒葫芦,目光透过虚空,投向无尽远方。 他的脸上神色古怪。 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有趣,有趣,犟驴儿,跑快点,迟了就赶不上罗~」 老道扬手,在青驴洁白的驴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 啪! …… 紫微城上。 随奉圣人的重臣人人脸上变色。 看台上,文武百官早已惊慌失措。 听着来自城东方向的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仿佛有巨大的怪物,正在做生死相搏。 而且距离帝宫越来越近。 「严守镜何在?」 「严寺卿昨日出城处理一桩案子,如今还在赶回的路上。」 都察寺少卿小跑而上,趴伏在李治身前,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显然恐惧至极。 李治的脸上,青气一闪而过。 仿佛暴雨来临前的凝重,压抑。 他的视线在身边扫了扫,甩开武媚娘悄然握过来的手,提高音量道:「李敬玄。」 「臣在。」 李敬玄闻言起身,迈步向前。 「你去。」 「平息此处异动,再去,查看城东。」 「喏!」 李敬玄叉手应命。 城头一片官员,如李敬业者,无不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这权倾朝野的右相。 圣人这是疯了吗? 都察寺寺卿不在。 太史局的人还没来。 如今会场这番骚乱,只有速调左右领左右府,再增派不良人人手。 才有可能压下吧? 光一个李敬玄,没有人手,他凭何能处理一切? 就凭右相的名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李敬业在心中琢磨着。 虽然大家名字差不多,一个敬业一个敬玄。 不过同人不同命。 右相是昔年圣人潜龙时东宫的伴读。 相伴圣人数十年。 情份自是不同。 但就算再大的情份信任。 李敬玄如何能处理眼前的乱象? 李敬业设身处地想,如果是圣人命自己去弹压。 那他必得向圣人请旨,请调十二卫人手,方能迅速平定局面。 否则绝无可能。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时,紫微城头上,所有人看到大唐右相李敬玄,领命后向城垛方向走了几步。 一直走到城头边。 所有人心中浮起巨大的疑问。 右相他要做甚? 总不会是想从城头上跳下去吧? 别说,如果没办法完成,想死的心都有,没准真要跳下去。 就在众人难解时。 陡见李敬玄身上衣袂,无风自动。 仿佛平静湖面忽起涟漪。 随着阵阵波纹,一股狂风突然吹起。 这风,并非从别处而来,而是自李敬玄身上吹起。 远处辩法场上,还在剑拢弩张的佛道两门,突然一齐转向紫微城头。 那个方向…… 叶法善更是眉眼跳动,眉心一缕红痕,仿佛眼睛般突然裂开。 竟是一只竖眼。 「道门玄术?圣人身边还有高道?」 声音未落,陡见城上那个青色身影,长声吟道:「帝念纡千里,词波照五潢。」 随着吟唱,右手在虚空中奋笔疾书。 两个由青气凝成的大字,出现在虚空中。 乃是「帝令」二字。 叶法善脸色微变。 这绝不是普通道门神通。 而是…… 丹青浩气。 儒家的手段? 那李敬玄究竟是…… 帝令二字后,绵密青光如赦令,如罗网,飞罩向会场,网罗向那些疯狂冲突着金吾卫防线,眼看要酿成大乱的会场。 青光镇下。 第六十八章 天空中一道雷鸣般的声响。 苏大为高大身形自空中落下。 双脚踏地时,整个地面龟裂下陷。 这并非是他不能控制力度,而是此刻心里被杀机和怒意所填满。 异人达到二品时,有诸种神通不可思议。 包括对亲近人的感应。 就如它心通,漏尽通一般。 方才那一瞬间,他在法会场上感应到小苏会有危险。 而且脑中一瞬间还闪过一个和尚模煳的影像。 落地瞬间,他的神识已经放开。 方圆数里之内,鸟飞虫行,一切细微的动静,都被收入脑中。 包括深入地下数十丈的蚁虫爬动之声。 但是没有发现聂苏的气息。 一抬头,看到烟幕中,残破的苏府大门。 门前坍塌的巷陌砖墙。 涌动的雾气里,隐隐看到一个似人似蛇的怪物,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龙!」 苏大为大步走去:「你有没有看到小苏……」 第804页 他的声音陡然停住。 因为高大龙此时的形像十分怪异。 他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点了穴般。 是一种化形到一半,半诡异半人的状态。 全身蛇鳞如贝壳般一张一合。 竖起的蛇瞳里,幽幽的光芒闪烁着。 像是正在激烈思索,又像陷入一个深沉的梦魇无法醒来。 「大龙?」 苏大为伸手过去,刚刚碰到高大龙的肩头。 就见他身上青黑色的蛇鳞勐地一收。 嘶地一声,一条粗大的蛇尾自地下弹起。 他的尾巴之前没入地里,根本看不出来。 这一下暴起,砖石迸飞,蛇尾如箭一般,直刺向苏大为后心。 啪! 苏大为的五指一抓,按住高大龙的肩膀,厉声道:「大龙,你在做什么?」 尖锐如弩箭的蛇尾,在刺中苏大为背心前的一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 颤抖着无法寸劲。 高大龙蛇脸上,眼中血芒闪动,一张脸忽尔变作人形,忽尔又化作蛇相。 两种相不断的扭曲挣扎,看起来诡异又恐怖。 终于,人的那一面相,占据了上风。 他渐渐由蛇化作人脸。 苏大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张脸,根本不是高大龙的脸。 而是一个僧人的脸庞。 「无尘。」 苏大为缓缓吐出两个字:「你占据了大龙的身体?」 「哈哈哈,开国县公,你想不到吧,你杀不死我,我会把你身边人,一个一个,都变做本寺护法,你……」 啪! 苏大为手掌一压。 高大龙身上蛇鳞迸裂,高大的蛇躯勐地被按趴在地上。 头顶上方,传来苏大为冷酷至极的声音。 「我不管你是真死还是假死,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占据大龙的意识,敢惹到我,抓走小苏,我必屠佛。」 「你!!」 被按在地上的高大龙勐地抬头,那张化作无尘的僧人脸庞,露出怨毒憎恶之色。 还不等他叫骂,苏大为五指一抓。 「给我出来!」 鲸吸之术! 哗哗~ 无形的劲力透入高大龙四肢百骸,将他体内每一分力量都击碎。 高大龙的身体勐地颤抖,就像是触电一样。 「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无尘惊恐的叫声中,苏大为冷笑:「找到了!」 右手抓起,鲸吸之劲仿佛长鲸吸水般,搜刮遍高大龙全身,将那一缕异种气息,自高大龙体内强行剥离。 一团似人脸,似水母般的怪物,自高大龙体内,被苏大为抓了出来。 无数的触手疯狂的扭动着。 那是一张长着无尘脸的怪物。 每一条触鬚都疯狂蠕动,蔓延,触鬚上的吸盘不甘心的吸附着高大龙,还想挣扎。 苏大为声音如九天上传来:「你们不该惹到我,不该动小苏,今日,我让洛阳再无沙门,不过你看不到了。」 「不——」 一声悽厉的尖叫声。 那团怪物被苏大为五指一捏,仿佛烟幕被击碎。 瞬间破灭消逝。 躺在地上的高大龙,也在这一瞬间张开了眼睛。 「贼你妈!」 他咬牙切齿的咒骂着:「那个和尚,贼和尚敢夺我意识,我必杀了他!」 「先回答我的问题。」 苏大为看向高大龙:「小苏去哪了?」 「你问我?」 高大龙额头上青筋浮起,血红着双眼暴怒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被那秃驴夺了意识!」 怒骂了一声,他接着道:「不过你家的黑猫追上去了,还有那只白猴诡异。」 「那是幻灵。」 苏大为若有所思。 「开国县公。」 远处传来一声唿喊。 苏大为与高大龙转头看去。 看到一个年轻道人,正立于一处屋顶,向这边张望。 苏大为认得对方,是李淳风的孙子李仙宗。 李淳风致仕后,由嫡子李谚继任太史令。 李仙宗也在太史局里任职。 这名年轻异人,站在飞檐之上,向苏大为抱拳道:「阿翁旧伤復发,还在静室调养,阿爷去圣人那边了,这边是我在负责。我看到那和尚向那个方向去了,但是此人古怪,我不敢靠得太近。」 李仙宗向着西边方向指去。 苏大为点点头:「多谢仙宗,代我向你阿翁道谢,我先去追回小苏,迟些再叙旧。」 李仙宗在此,而且替自己指明方向。 自然是念着李淳风与聂苏、苏大为的情份。 大唐对异人的掌控,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苏大为也是后来才知道。 昔年李世民登上帝位后,除了重组缇骑,作为守护李唐皇室的异人力量。 还大力网罗天下异人和儒道释三门大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有不从天子者,皆杀之。 世人只知道大唐开国,与东突厥有一场国运之战。 却不知道,其实同时,还有另外两场战争。 一场是网罗天下异人。 将其中最佼佼者,收入太史局。 不从者,皆被大唐肉体消灭。 第805页 此后,太史局分明暗两部。 明部,是掌管皇家天象、占卜、风水运势、紫薇星象、推算历法节气。 暗部,则是将臣服于大唐的异人,汇聚在一起。 那才是李唐强大的依仗。 第三战场,则是通过太史局网罗的异人,以李淳风和袁天罡为首,对大唐境内的诡异,进行清剿。 那一战后,诡异元气大伤。 不得不被迫接受城下之盟,隐于地下。 从此,再没有大规模的兴风作浪。 只是在太宗皇帝病重那一段时间,才又有诡异出巡,诸多异象。 显示诡异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但随着李治登基,天下重新稳固。 太史局再一次占了上风,将天下诡异镇压。 后来那些异人力量,被一分为三。 一部在太史局手中。 一部在百骑和缇骑手中保护皇室。 还有一部,隐在不良人里,维护大唐日常秩序。 苏大为穿越前这具身体的父亲,苏三郎。 正是其中之一。 当然,随着苏大为抽调不良人中的异人组建都察寺,专司情报。 现在大唐的异人被一分为四。 但其中最精华的部分,仍在皇室缇骑与太史局中。 辞别李仙宗后,苏大为脚步一顿,向着他指的方向追去。 身后高大龙大怒:「等我,我也要找那和尚报仇!」 「等不了,你自己跟上。」 苏大为丢下一句话,身体早已消失。 他挂念聂苏,心急如焚。 同时也知李仙宗和太史局会照拂自己家里,柳娘子也有李博、李客等人照顾。 如此他才能放心去追劫走聂苏的和尚。 这一刻,他已经动了杀机。 谁劝都没用。 哪怕是圣人…… 就算李治想阻止,他也必在圣旨到来前,将掳走聂苏的妖僧和相关人等,尽数消灭。 除恶务尽。 苏大为心中暗怒。 不光是对那些暗处敌人,更是对自己。 管什么唐律,管什么以直报直,既然沙门不讲规矩,要玩这些手段。 就应该屠光他们。 永绝后患。 一座座巷陌、闾坊被苏大为掠过。 西边那个方向,尽头处,是白马寺。 苏大为人在高速狂追中,天视地听的神通已经张开。 数息之后,他的眼中红芒一闪。 聂苏和那僧人的模样,通过异人的感知,跃入脑中。 「找到了!」 人在空中,右手隔空抓出。 「给我出来吧!」 前方数十丈外,白马寺残破的大门,此时显得异常冷清。 大火之后,断壁残垣,只有数座孤零零的佛塔,歪歪斜斜的透出。 苏大为一手抓下,当前一座斜塔,发出剧烈轰鸣。 整个塔尖仿佛被无形大手抓住。 斜斜向上飞起。 烟尘沸腾。 自那烟雾中,一个白衣的和尚,肩膀上扛着聂苏,从断塔中一跃而起。 「想逃?」 苏大为一声冷笑。 迈步走去。 「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不欲多杀,但你们不知好歹,一再触我底线……」 「今日之事,我要你佛门自洛阳除名。」 一句话,迈一步。 第一步时,他还在数十丈外。 第二步,已经到了白马寺破败寺门前。 第三句说完,已经出现在白衣僧人身后。 那白衣僧正展开神足通疯狂逃命。 听到苏大为的声音自脑后传来,一时大骇。 「你……」 「把小苏还给我,然后你们可以死了。」 苏大为一手抓起,将聂苏,连同那白衣僧的一只胳膊,狠狠夺去。 嘶拉~ 一声裂帛声响。 白衣僧惨叫一声向前跌去。 断臂处,血雾狂喷。 他踉跄了几步,吃力的回头,向苏大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中计了。」 白衣僧人的脸,赫然便是白马寺方丈无尘。 苏大为心中不由一惊。 无法肯定是死了。 白马寺失火那一夜,自己亲手杀的。 绝不会有假。 但是方才高大龙突然变做无尘的脸。 自己从他体内揪出一团异种意识。 可那团意识已经被自己粉碎了。 而眼前的白衣僧,又是无尘的脸,无尘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无尘,是杀不死的吗? 苏大为的目光,向自己手上看去。 刚刚被夺回的小苏,突然剧烈变化。 化作一根禅杖。 禅杖看起来似有几分眼熟。 「幻术?」 苏大为大怒:「小苏在哪里?」 「哈哈哈,你找不到他,你永远找不到他!」 断臂的无尘哈哈狂笑,从他的喉咙里,蓦然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像是幼稚孩童的尖细笑声:「乖乖做我沙门护法。」 「妖术幻术,旁门左道!」 苏大为眼中血丝浮现。 天视地听之术,向四面八方扩张。 第806页 他怒,心中有一座火山般的杀意,想要宣洩。 神通越大,心魔越盛。 他已经不想再忍了。 但在这之前,一定要将小苏救出来。 然后,屠了这里。 就在此刻,右手勐地一痛。 方才手里握住的那根禅杖,那根化作小苏的禅杖上,蓦然佛光大盛,千万缕金丝如雨般洒落。 落在苏大为的手上、身上、脸上。 要将点点金色,将他包裹,渗透。 「这是空玄的禅杖,你杀了我们,现在我们来找你报仇了。」 无尘咬牙切齿,发出诡异而阴森的笑声。 那禅杖上,同时发出空玄沙哑的笑声。 「你以为杀了我们?不,你杀不死的,我们是佛,脱出轮迴,达到彼岸……」 「妖言惑众。」 苏大为冷静的声音,将一切声音都夺住。 那渗向他皮肤的金色,陡然化为点点金珠,从他身上弹开。 呃? 无尘的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金色禅杖被苏大为狠狠向地上一插。 铛! 如洪钟大吕般。 嗡鸣声里。 禅杖瞬间粉碎。 上面空玄的幻像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撕扯粉碎。 「轮到你了。」 苏大为一手向无尘抓出:「交出小苏,或者,我搜刮你的魂魄,一样能得到答案。」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这白马寺是什么魔窟,惹到我,是你们最大的错。」 苏大为手还未抓到,一股可怕的力量已经笼罩方圆数十丈空间。 鲸吸之劲的领域。 四面八方的元气陡然变得深如泥沼,又像是汪洋大海,无穷的潜流和漩涡,不断冲击着无尘的身体。 随时要将他撕得粉碎。 无尘脸色大变。 单掌竖在胸前:「无量光,无量寿,无量诸佛!」 随着他焦急的吟唱。 一道金色光轮,自他脑后升起。 如画中佛陀一般。 「玄奘法师在世时说过,佛陀并不是神,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一切以佛陀显圣者,皆为魔子魔孙。」 苏大为冷笑,一步踏出。 四周空气涌动。 发出可怕的唿啸。 那是大海在怒吼。 整个白马寺,仿佛被大海吞没。 一望无际的海浪怒吼着,巨浪狂涌。 冲击得无数佛塔、舍利、残存的佛寺,以及眼前的无尘,他身后的佛陀化身,摇摇欲坠。 无尘大为震骇。 双眼先是恐惧,接着是狂喜。 「好好好,你比我想的还要强大,如果收服你做我门护法,可护佑我门百年!」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随着无尘疯狂的吟唱。 身后金轮佛光大放。 佛陀化身一化为三。 三尊佛陀围住苏大为,同时翻掌下压。 「意识,剥夺。」 金色佛陀化为黑暗。 无尽黑暗吞噬一切,包括意识,元神。 苏大为的动作瞬间凝固。 无尘长唿口气,这时才感觉到断臂的疼痛。 他惨哼一声,伸手按住淌血的肩膀断口。 五指合拢,淡淡的金光涌起,将伤口封住。 因为剧痛,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 见他如一尊雕像一样。 高大的身形静静的伫立在白马寺的废墟中。 无尘不由长唿了口气。 还好,自己这门神通,能从五感剥夺到意识领域。 在苏大为的意识领域,他仍以为自己活动,在于幻想中的无尘搏杀。 但在真实世界,他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无上妙法,不可思量。」 无尘低吟一声。 缓缓走上前,想再封住苏大为身体几处经脉,就在此时,苏大为的眼珠忽然一转。 眼中神光熠熠,如利刃噼中无尘。 猝不及防下,无尘惨叫一声,被苏大为目光中的力量,噼中胸膛。 胸前佛珠迸碎,月白僧袍瞬时被鲜血染成红色。 他踉跄后退,勉强稳住身形。 难以置信的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再抬头看向面前的苏大为,声音颤抖着道:「你……你不是……」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眼耳口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一切受想行识,照见五蕴皆空。」 苏大为每念一句,便向前走一步。 他身上金光大放,竟隐隐有佛光宝相。 看见这一幕,无尘激烈战慄起来:「你用的……你用的是我门心法……」 不是放火场那晚用道门法术催动。 苏大为此时身上展露的,就是实实在在的佛门心法。 是三脉七轮,是梵语查克拉。 那种玄之又玄,又深奥绚烂的佛光,越来越盛。 无尘不由尖叫起来:「你怎么会我门神通?你从哪里来来的!」 「不是偷。」 苏大为眼带讥诮。 「我曾于玄奘法师座下听经,于佛门空性二字,我不比你知道的少,不光是法相宗心法,禅宗我也略知一二。」 「禅宗?」 无尘整个人都懵逼了。 第807页 此时禅宗方传到六祖慧能身上。 还未在南方开枝散叶。 远未如后世那般声名远播。 无尘正在震惊,就见苏大为右手抓来。 这只手,看着很慢,实则很快。 一抓之下,整个空间都发生了扭曲,无穷无尽的光芒向苏大为的手掌汇聚。 仿佛那是一个巨形的黑洞。 「交出小苏,我考虑留你元神,否则今天将你挫骨扬灰,形神俱灭。」 「不可能,你杀我多少次我都能復活,我佛无量,无量寿……」 苏大为眼中讥诮之色更浓。 「无量寿?佛陀都死了,谁给你无量寿,死。」 大手一抓,宛如巨鲸吸水。 一股可怕的吸噬力量,透遍无尘身体,将一团灰黑色的气息,自他面上拔出。 那是一个长着无尘的脸孔,挥舞着无数触鬚的怪物。 犹如一团水母,又带着氤氲烟气。 就是这种东西,先寄居了高大龙,又寄居在这个「无尘」身上。 苏大为右手紧抓着水母般的怪物,抬头看去。 站在那里的独臂僧人,早已变做了一个陌生的沙弥。 此时正一脸懵逼的呆看着苏大为。 对于之前的事,全无一点记忆。 苏大为右手的水母怪物激烈挣扎着,发出似人非人的尖叫声。 无数触手吸盘疯狂扩张,想要吸噬住什么。 「死吧,怪物。」 苏大为五指一抓,那怪物勐地一震,身体寸寸崩碎,坍塌成灰。 就在此刻,面前那独臂沙弥脸孔勐地一变。 左右扭曲着,生出另一个人的脸孔。 就像是有另一个人,自他身体里钻出。 那是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童子。 眉清目秀,眉心一点红痣。 脖上戴着金圈。 有如传说里的红孩儿,或者善财童子。 但是此刻这童子脸上表情狞恶,瞪着苏大为吃吃笑起来。 「嘿嘿,苏大为,你便是苏大为,果然有点本事,还精通佛门心法,有趣,哈哈有趣。」 「你是什么东西?」 苏大为精神如潮水般扩向四周。 天视地听,搜索附近有没有异常,或者有人藏在哪里。 以他的经验,如果要操控别人的身体,须得异常强大的精神力量。 一般不会距离太远。 但奇怪的是,经由他的六识搜索,竟没在附近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哈哈,你找不到我的真身,我,是金刚三藏。」 「金刚三藏?是一个童子?」 苏大为左手一伸,一把扼住僧人的脖颈,那小童子努力挣扎着,从尖利的口发出吱吱叫声。 「怪物,你也算是沙门?恐怕是魔子魔孙,魔王波旬之辈,寄宿于佛门,想要窃取佛果吧。」 苏大为声音陡然一变,厉声道:「交出聂苏,否则不论你们有多少人,我一个个杀过去,将你们尽数杀光。」 「咯咯咯~」 那小童子咭咭怪笑起来。 「你当我不敢?」 「杀光,杀光,哈哈,你当然敢。」 金刚三藏神情一变,说不出的阴森怨毒:「我秘宗一门因为你屠杀逻些城,几乎陨失殆尽,这个仇,我们迟早要算一算。」 「秘宗?逻些城?」 苏大为脸色微变,突然道:「你是从吐蕃来的秘宗僧人?」 一瞬间,许多未曾想到的事,全部串联起来。 许多困惑难解的事,一下子有了答案。 难怪这些和尚要为难自己。 自己灭了吐蕃,将他们栖身之所毁了,这些秘宗僧侣不恨才奇怪。 昔年玄奘法师赴天竺取经,得到净饭王的礼遇。 但是在玄奘返回大唐后,净饭王逝世。 天竺由此分裂。 就连天竺佛法祖庭烂陀寺,也遭到战火洗礼。 最后残存的僧侣带着拼命护下的佛典,翻跃喜玛拉雅雪山,逃往吐蕃。 选择在岗仁波齐山重新汇聚。 恰逢吐蕃发展壮大,雄心勃勃,想一统雪域,便支持这些僧侣立教。 以沙门密宗传教,吞併,和驱逐了原始的本教。 按原本的歷史,密宗此后在吐蕃高原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但这一切,被苏大为打断了。 随着吐蕃王朝最强的军神禄东贊兵败。 随着逻些城覆灭,整个雪域帝国,被大唐铁骑踏碎。 自此併入大唐版图。 那些密宗僧侣,也没了栖身之所。 从高高在上的佛子,变成丧家之犬,四处躲藏。 「好,好你个金刚三藏,我苏大为不去踏平你们,已经是你们佛陀烧了高香,居然还敢还招惹我?」 苏大为冷笑起来:「不怕我犁地三尺,率铁骑十万,将密宗彻底抹去?」 「哈哈哈,今日你恶了大唐皇帝,以后还想掌军权吗?」 金刚三藏嘻嘻怪笑。 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恶毒。 「是吗?或许吧,不过……」 苏大为平静的道:「就算我一人,哪怕上穷碧落,只要我想杀的人,谁也救不了。」 「你……」 苏大为手指一收,无形的力量挤压下去。 独臂僧人的脑袋仿佛西瓜般爆开。 第808页 无头的尸体缓缓倒下。 苏大为环目四顾,听到空气里,传出金刚三藏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杀不死我,杀不死我,我会化为幽灵,缠着你,折磨你,每一个与你相关的人,我都会抓住他们,折磨他们,包括你,也会被抹去意识,做我沙门护法……」 恶毒的叫声,宛如诅咒,在白马寺中迴荡。 无数寺中僧侣,听到动静,执着铜棍从各种建筑中沖了出来。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吐气开声,他的声音如雷霆般笼罩整个白马寺。 「白马寺为小乘佛教,沙门祖庭,如果不想今日断绝于此,就找个能说话的出来,否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回答他的,是无数闪着金色光芒的铜棍。 织成细密的罗网,向他噼头盖脸的打来。 「护寺护法!」 一名棍僧喝道。 「除魔卫道!」 另一名棍僧正气凛然的高喊。 「护佑我佛!」 第三名棍僧舌绽春雷。 「我佛慈悲!」 第四名棍僧眉目清朗,胆气雄壮。 无数的铜棍向着苏大为落下。 一声嘆息。 苏大为站着没动,只是看了这些僧侣一眼。 下一刻,空间勐然崩塌。 在他身后,隐隐浮现巨鲸幻影。 所有棍僧中的铜棍,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抓握,挤压,崩碎成粉末。 这崩碎一直蔓延,从铜棍到众棍僧的双手,到他们的身体、心脏,一直蔓延到头颅。 最后,尽皆化为齑粉。 整个天地间,除了刺鼻的血腥气,再也不见一丝痕迹。 「从今以后,白马寺除名。」 苏大为淡淡的道。 「恶贼,你……你敢屠我寺僧!」 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赤须赤袍的空见圣僧怒吼着奔出。 他的身上涌动着古怪的气息,隐隐有佛光闪动。 「力量?哪来的?」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仔细看去。 他的目光仿佛精准的手术刀,从空见胸膛刺透进去。 穿过僧袍,肌肤,筋膜,一直深入内脏和骨髓。 没有。 他的舍利确实碎了。 但是在体内却有另一种力量在支撑着。 「密宗的神通吗?」 苏大为心下瞭然。 在他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就流传着密宗多神通手段,多降魔的法术。 后来他知道,那是吐蕃各密宗融合了本教,有着近乎恶鬼的巫术,还有种种兇恶咒术。 在沙门中,密宗战力第一。 后世吐蕃,这些密宗僧侣,有一个时期曾以人皮做鼓,腿骨做槌。 人皮为画,头骨做念珠。 种种兇恶之处,比妖巫还要邪祟。 后世偏有许多人信这密宗。 不以为恶,反而迷恋其中神通法门。 甚至还流传着密宗有一种「破瓦法」,乃是保留灵识,转世重生,轮迴不灭,来世再修行的法门。 之前那金刚三藏的意识能不断转移寄居,就有点这个味道了。 包括刚才见到的那小童子的样貌,苏大为都怀疑,并非是金刚三藏的本体。 说不定只是被哪个密宗老鬼寄居的凭依。 「佛敌!佛敌!!」 「你毁我寺,杀我僧众,便是与天下沙门为敌!」 「凡你所在,天下沙门皆可杀之!」 从另外两边,同时沖四大圣僧中的空闻、空性。 「你们说错了。」 苏大为伫立在那里,犹如不动的巨山,巍峨而高大。 他的身形无限拔高。 这一瞬间,竟像是比白马寺中最高的佛塔还要高大数分。 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 是苏大为精神意识扩张到极致的表现。 整个白马寺方圆,皆在他意识的笼罩下。 异人二品,地仙之境。 对他的真正可怕,空见等人,一无所知。 哪怕是金刚三藏,也过于迷恋自己能不断轮迴,神识不灭的密宗神通。 「不是你们要杀我,是我,要灭了你们这些魔子魔孙。」 苏大为的声音平静如湖,笼罩整个白马寺。 「贪嗔痴慢疑,你们做到了什么?什么狗屁沙门,不过是借着佛陀名头,披着僧衣的魔子魔孙。」 苏大为右掌一翻,举手下压。 「今日,我替玄奘法师,抹去你们这些魔子,还沙门一个清净。」 「你……」 空空空! 天空中,无形的巨掌凝聚成形。 在巨掌后,乃是一尊金色佛陀。 它无边巨大,盘坐于云空之上,双眼微阖,平静的向下推掌。 这是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 佛陀巨掌轰然下压。 整个白马寺,无数僧侣从各种狼狈奔出,仿佛末日降临。 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只有那只金色巨掌,不断下压。 「佛敌!」 「恶贼!」 空见、空闻、空性三僧举掌上顶。 从他们身上,隐隐浮现金刚三藏的童子相。 声音忽高忽低,忽男忽女。 「苏大为,没用的,你就算屠了白马寺,也找不到我。」 第809页 「你要保护的这个女人……嘿嘿,我倒是发现一个秘密,你把这秘密藏得真好啊,不知你们的皇帝,若是知道你与诡异……」 轰隆! 金色巨佛掌从天而降。 空见、空闻、空性三大圣僧,身形仿佛被压缩到极致,轰然爆散。 当真是形神俱灭。 不留寸灰。 这种粉碎状态,都碎到粒子层面了。 绝不存在任何復生的可能。 除非金刚三藏牛逼到能进入量子领域。 不光是三圣僧,整个白马寺被夷为平地。 所有大火后残存的建筑,还有僧众,在一掌之下,全被粉碎、破灭。 苏大为声音响彻天地:「佛陀说,世界分成住坏空,尔等魔子窃居白马寺六百余年,由坏到空,也算是你们应有的报应。」 没人回应。 所有的僧众,被他一掌粉碎。 真正想要杀人的二品异人,区区白马寺,拿什么挡? 用头去顶吗? 所有脑袋都顶破了,形神俱灭。 整个废墟,从天空往下看,便是一只巨大的掌印。 恐怖异常。 一切生灵,天然对巨形之物,有着发自灵魂的恐惧和敬畏。 这一刻,就连金刚三藏也被震慑住了。 仿佛失声一般,不见一丝声音。 整个天地,仿佛只有苏大为一个活着的生灵,无比孤寂。 「现在该你了。」 苏大为俯视低语:「金刚三藏,你想怎么死?」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 「出来吧!」 苏大为右足顿地。 轰隆一声巨响。 白马寺地面勐地崩塌,露出地宫入口。 那个无比幽深的洞穴。 苏大为冷冽的声音传出:「在洛阳之内,天子脚下,隐藏如此大的地宫,光凭此一点,我便可代天子,屠光你们。」 如果白马寺的僧人还在,听到这句话,只怕会被气得又死一次。 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人杀光了,还要占住道德高地。 一句话,我杀你,不是我滥杀,而是你们该死。 你们该死,不光是因为惹到我,更是因为你们违反了圣人律令。 老子代天行罚。 贼秃们死得不冤! 地宫入口现出的一瞬,下方传出一个犹如幽灵鬼怪般的叫声。 一个身影勐地蹿出。 那是一个年纪六七岁上下的小和尚。 此时这和尚穿着一身金色袈裟,背上背着一人,正是双眸紧闭的聂苏。 聂苏的身形比金刚三藏的小童子大得多,这般背在背上,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 但金刚三藏此时脸上绝没有半分笑意。 有的只是恐惧。 大意了。 大意了! 这苏大为,怎么比预料的还要强。 还要狠。 整个寺的人,他说杀便杀光了! 第六十九章 扑稜稜~ 一只雄鹰振翅,飞上天际。 日上中天。 紫微城前,渐渐恢復了秩序。 慌乱的百姓,在大量金吾卫和都察寺缉捕、不良人的介入下,乖乖按着朝廷的章程被疏散。 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手段,或抹去百姓一些记忆,或者找别的理由,去转移他们的视线。 总之不使干扰到普通百姓的生活。 「陛下,佛道两门的人,在城下求见。」 右相李敬玄站在李治与武媚娘面前,叉手行礼。 周围的太监和内侍、大臣们,都一脸敬畏的看向李敬玄的背影。 不知为何,这个瘦削的中年人,此刻给人的感觉竟是如此高大巍峨,令人生出一种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许多人,是只到方才,亲眼见到李敬玄出手镇慑佛道两门的躁动,镇伏骚乱的百姓。 才知这位大唐右相,竟是位异人。 而且是精通儒道两门神通的异人。 难怪,难怪圣人对他如此信任。 居然任凭李敬玄在朝中唿风唤雨,只手遮天。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李敬玄的背上,又投在圣人的脸上。 圣人的脸庞,还是一如继往,深不可测啊。 从他那张深沉的面上,你甚至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照理来说,此次辩法大会,闹成这个样子,朝廷颜面大失,佛道两门难辞其咎。 圣人应该是雷霆大怒才对。 但是没有。 李治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过。 他的双眸,依旧深邃如大海。 在场诸臣工,没有一个人,能从这位执掌大唐十八年的帝王身上,看出他的情绪。 沉默良久后。 李治终于开口:「令他们各自回门,闭门思过。」 「喏。」 暂时不处理佛道,那就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了? 果然,李治的第二句跟着就来了。 「让叶法善去看看苏大为。」 李敬玄似乎愣了一下。 城头诸臣也都跟着愣了一下。 圣人还是在意苏大为的。 只是这个看一下,究竟是何意? 是要把苏大为抓回来治罪? 还是要看苏大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第810页 圣人没有明说。 这个尺度颇难把握。 李敬玄并没有就此询问,一怔以后,立刻低头:「喏!」 随着右相亲自下去传令。 诸臣猜测圣人是要借右相之势,去威压佛道两门的异人。 开国时这两门都颇为安份,太宗皇帝也给他们应有的礼遇。 只是这两年,随着天下承平,两派越来越不像话。 从暗里的斗争,渐渐升到明面上。 这已经触到圣人底线了吧。 「严守镜来了吗?」 「回圣人,传令说还有半个时辰到。」 「那朕就在这里,等他半个时辰。」 李治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 但话语里的凛冽之意,却令所有人背后汗毛竖起。 就连武媚娘,也蹙起了眉头。 她转头看向城东方向,双眸盈盈中,隐带忧虑。 …… 「金刚三藏,把小苏交给我,我可考虑留你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怒雷滚滚。 金刚三藏刚从地窟里出来,正要逃遁,突然全身一震。 他感觉到,四周的空气,竟变得无比粘稠。 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禁固自己。 这是二品异人的领域。 休说区区地宫,整个白马寺废墟,皆在苏大为神识笼罩之下。 天视地听一开,别说金刚三藏,就是鸟飞虫行,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好好好,苏大为,是你逼我的!」 那小童子扭头看向苏大为,脸上露出恶毒之色。 右手一振,将背上的聂苏向空中抛去。 他脖颈上的一个金圈也随之飞起,追上聂苏,刚好套在聂苏的脖颈上。 苏大为刚要行动,一眼看到金圈套中聂苏,身形不由一凝,怒道:「你对聂苏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若杀我,这金圈便会将她的脖颈勒断,你敢杀我吗?」 金刚三藏发出尖利笑声,双手掐起印决。 脑后一道金色光轮冉冉升起。 聂苏被无形力量搬运,送至百丈外。 苏大为看了一眼金刚三藏,再看一眼聂苏飞出的方向。 「我先杀你,再救小苏。」 「你听不懂话吗?杀了我,你的妻子也会死。」 金刚三藏双手结不动明王印。 脑后光轮绽放。 一尊金色佛陀像,自光影中冉冉上升。 如山如岳。 「若不臣服于我佛,我便抹去你的意识,将你制成护法傀儡。或是用你人皮做鼓,用你的腿骨做鼓槌,用你的手指做念珠,用你的颅骨做盛酒的法器。」 金刚三藏的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中传来。 透着阴森怨毒之气。 随着他的声音,整个空间变得幽幽冥冥,鬼气森森。 背后光影中,那尊佛陀原本至刚至大,也在此刻,沾染上一层黑气。 如妖似魔。 「密宗?果然是魔子魔孙。」 苏大为看一眼四周。 发现那黑色光雾,如同浸染一般瀰漫,已经将四周的光线吞噬。 不同于诡异出行的黑雾。 金刚三藏所散发出来的黑狱,是一种纯粹的黑,极致的黑,吞噬一切。 比黑洞更加冰冷邪恶。 任何光线,甚至连目光,都被这黑色浸染消失。 「无量真空,受想行识,一切为法,如梦如幻,无眼耳口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意识,剥夺!」 伴随金刚三藏的吟唱。 漆黑的空间里,陡然亮起光芒。 纵横交错,将整个世界切格为无数碎片。 每一个碎片好似一座佛龛,其中有一座佛陀,盘膝竖掌,向着苏大为压来。 一个碎片世界,便有一佛。 这切割成千万的黑暗界,便有千万座小佛。 一时间,梵音禅唱,轰鸣阵阵。 「眼、耳、口、鼻、舌、身、意,俱灭。」 尖利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眼前一暗。 仿佛有人关上了灯。 身为二品异人,就算是在极度黑暗里,就算在诡异出行的妖雾中,他依然能看见。 但这一刻,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幽冥。 不光是眼睛,还有耳朵,再听不见一丝声音。 还有味觉、触觉、嗅觉。 人能感受世界,靠的最基本的五种感官,一齐消失。 更高一层还有身与意。 但是苏大为此时也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甚至连意识都陷入了停滞。 仿佛一个幽灵,永远被禁固在时间的尽头。 这种感觉万分古怪。 之前的无尘也曾对苏大为用出同样的神通。 但那个无尘的力量太小,对苏大为几乎微不足道,转眼便被破去。 现在是金刚三藏的本体。 一出手,竟连苏大为也被剥夺了感官与意识。 心灵向着无边的黑暗不断掉落。 嘀哒~ 意识像是一滴水,自漆黑的夜色中,向下跌落。 越跌越深。 嘀哒~ 终于有一丝思考能力了。 他发现自己像是一滴雨水,正自高空向地面坠落。 第811页 越落越低。 意识穿过一层层的屏障。 每跌落一层,便沉入更深的黑暗。 隐隐的,苏大为有一种感觉。 如果跌落到底,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这是…… 奇怪,下面居然有光。 远本以为,越往下越黑暗。 会被无穷的黑暗吞噬。 谁知冲破一层黑色的阴霾后,看到一个光亮的世界。 那是…… 一幅画面跃入,给予剧烈的视觉冲击。 化为水滴的苏大为一时心灵剧震。 下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那是他穿越之前的世界。 那是千年之后,名为新世纪的时代。 无数摩天大楼,铁筋水泥的丛林拔地而起。 灯光璀璨如星辰。 巨大机器的轰鸣,那是有飞机划破云空。 雨一直在下。 苏大为继续下坠。 他看到,一张张画面,如同镜子般从下方浮上来。 那是自己,是自己前世的记忆。 父母,亲人。 同学,工作。 奋斗,挣扎。 一幅幅画面撞向他,撞破粉碎。 最后一幅画面,是他穿越前的一幕。 电闪雷鸣。 一道漩涡状的龙捲风吸住了他。 这是…… 咦?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对了,这是金刚三藏的声音。 这声音夹杂着震骇,不可思议与恐惧。 「苏大为,你看到的这是什么?这是哪里?这是你心里藏的秘密吗?你难道……」 轰隆~ 整个大地激烈起伏。 仿佛有一种巨大的怪物,要破地而出。 无数楼宇坍塌,宛如世界末日。 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然后,地面掀开。 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腾根之瞳! 他藏在意识最深处。 空中,金刚三藏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世界仿佛黑色的玻璃,摔在地上,轰然迸碎。 白马寺废墟之上,金刚三藏双手抱头,发出悽厉的惨叫声。 斑斑血泪从六岁小和尚的眼角流下来。 他一边惨叫,一边抬头,难以置信的怒瞪向苏大为。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 啪! 苏大为闭起的双眸,勐地张开。 虚空中一道紫色的电弧划过,狠狠噼在金刚三藏的胸前。 「啊!」 小和尚猝不及防,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向后抛跌。 身后,就是地宫入口。 他向着黑沉沉的地宫跌落。 这地宫共有七层,离地不知有数十百丈深。 还没等金刚三藏重新找回平衡落地,苏大为已经后发先至,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在地宫四壁连点数下,稳稳落地。 金色的大佛,在地宫最底层,低眉垂首,沉默不语。 头顶装有佛骨舍利的佛龛,隐隐闪烁着宝光。 苏大为的目光在四面一扫,声音冰冷:「这地宫非一日之功,你们经营多年了吧?你一个吐蕃密宗异人,在此经营多年,所图非小。」 「你……你怎么能,你身体里……」 金刚三藏整张脸涨得血红。 从他的皮肤上,陡然涌出一层金色。 这金色迅速蔓延,流遍他的全身,将他裹成一个金人。 「你杀不了我,杀不了,杀了我,你女人也没命了!」 金刚三藏到此时,仍不知苏大为是用什么方法从自己的意识剥夺中出来。 他苦修密宗无上神通,不知几世几劫。 从未失手过。 但是方才那一瞬,他在苏大为心底窥见了那个秘密,以致于佛心都发出震恐。 或许,苏大为便是利用那一瞬间,稍纵即逝的机会,从意识禁固中,脱离出来。 尽管如此,金刚三藏仍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 「我……我苦修三百年,轮迴五世……」 苏大为紧扼着他的咽喉,冷冷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愿意被你封禁意识?你与那金圈的联繫,已经被我切断了。」 「什么?」 金刚三藏双眼怒睁,瞳孔收缩如针。 他试了一下,果然,感应不到那件法器了。 这也意味着,他之前设下的保命符,聂苏这个人质,已经失效。 「你是怎么做到的?」 金刚三藏金色光芒包裹遍全身,眼中流露怨毒之色。 「没关系,就算没有人质,你也伤不了我,密宗法身,苦修几世轮迴,金身不坏、不灭……」 「哦。」 苏大为淡淡应了一声,手指一错。 啪喀! 金刚三藏的脖颈往旁一歪。 断了。 「什么不坏金身,很容易坏嘛。」 如果不用顾忌聂苏,什么样的金身都没用。 在二品之下,皆为蝼蚁。 神识一扫,确定金刚三藏生机断绝,将他尸身抛下。 转头四顾地宫。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那尊金色的佛陀像有些古怪。 站在地宫中心,凝视佛像,只犹豫了不到一秒,苏大为便决定,暂时先离开。 第812页 不论这地宫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无关。 现在最重要的是小苏。 只有把小苏救下,才有心思处理别的事。 神识再扫,确定没有遗漏。 苏大为身形拔地而起,双脚在空中踏动,如登天梯,转瞬便离去。 整个地宫陷入死寂。 金色的佛像散发出光芒,驱散了黑暗。 躺在地上的小和尚尸身,突兀的动了一下。 他的脖颈断了,身体极不自然的扭曲着。 但却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完全违反人体关节的角度,徐徐的坐了起来。 由于颈断折断,脑袋如一个破败的西瓜,软软的垂在后背上。 童子细瘦的手臂抬起来,断颈处发出古怪的声音。 伸手摸索片刻,终于找到垂到背上的脑袋,双手扶着它,将它一点点扳正回去。 「咯咯咯~苏大为,没有灭我的法身,是你最大的失误。」 金刚三藏爬了起来。 他的脸色青紫,不见一丝活人的气息。 若此时试他的鼻息,会发现不但没有唿吸,连心跳都没有,如一具殭尸。 他摇摇晃晃的爬起,目视佛陀金像,脸上露出狂热之色。 「我发现了苏大为的秘密……」 第七十章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哦,什么样的秘密,可以说给我听吗?」 空荡荡的地宫之中,陡然出现一个声音,将金刚三藏吓了一跳。 他勐一转头。 由于动作太快,险些将刚復位的脖颈再次拧断。 「你……」 在他身后,赫然站着苏大为。 方才明明看到苏大为离开了,为何又在这里? 金刚三藏两眼瞳孔收缩如针,喉头髮出咯咯响声。 那是一种惊恐到极致的表情。 下一刻,他厉啸一声,两块肩胛骨蠕动着,犹如鸟翼般张开。 化作三头六臂之像。 三双手臂各拿着降魔杵、金刚剑、金刚圈等法器,结印施法。 迟了。 苏大为的一只手掌缓缓拍出。 金刚三藏浑身金光大放,三个脑袋后面,各自升起一道金轮。 金轮之后,又各浮起一座佛陀之像。 三座金身佛陀,无比宏大,伟岸。 随着化身显现。 三道佛陀化身,齐声怒喝。 无形的音波,在地宫中唿啸迴荡。 苏大为的手掌继续前拍。 明明看着极慢,但就是无法逃脱。 波! 金刚三藏中间的头颅犹如西瓜爆开。 没有红白之物。 只有粉碎的皮囊和骨头。 粉碎在蔓延。 仿佛破灭有传染性。 从中间的头,蔓延到另外两个头。 然后是手,身体,足。 最终,金刚三藏的童子身,在苏大为面前,炸碎成一堆粉末。 劲风扫过,渣都不剩。 空气中三尊佛陀化身,发出不甘的吼叫声,随即坍塌消逝。 「密宗手段?不过如此。」 苏大为并没有离开,他是想看一看,密宗是否真有轮迴转世的神通。 结果轮迴没看到,却看到金刚三藏借尸还魂。 真是尸体,连心跳唿吸都没有了。 怕不是殭尸? 不管那是什么,在他一掌之下,皆为齑粉。 灭杀金刚三藏后,苏大为再次神识扫过,确定这一次,金刚三藏连元神都被自己粉碎,绝不可能再轮迴和復活。 但他仍没急着走。 而是看向那尊金身佛陀像。 无形的意识,从他的眼中化为刀刃,电射而出。 锵! 远处那尊佛陀等身金像,仿佛受到冲击,一下子张开双眸。 他头顶那座佛龛里,舍利子大放光华。 这东西,有古怪。 苏大为心里一动,大步上前,一指点出。 「不管你是什么怪物,也一起粉碎。」 他隐隐有种感觉,金刚三藏那诡异的復活之术,或许和这佛陀像有关。 金身佛陀双眼血红。 刚刚起身,还未有别的举动。 苏大为已经一指点在佛陀像的眉心。 就在这一瞬间,轰隆一声巨响。 天地一片黑暗。 仿佛无边无际的虚空。 无垠的宇宙。 纵横万年的星系。 有一尊巨佛,悬浮于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巨响轰鸣,直灌入苏大为的脑中。 那种剧烈的冲击,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一个远古巨大的意识,直冲向苏大为的意识。 只是瞬间,便将苏大为的意志,冲击得摇摇欲坠。 苏大为身体本能的察觉到危险,身子勐地一震。 自他身后,先显出巨蟒之像,接着是巨鲸、巨熊。 数种诡帅的体术依次显现。 最后双肩一抖。 扑稜稜一声响。 将那远古的意识震碎。 「难道佛陀的意识还有残留?他不是早就涅盘了吗?」 苏大为喃喃自语。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指尖点中那金像的眉心。 第813页 这仿照佛陀造的等身像,存在汉地六百余年。 此刻,在苏大为的指下,一片片的裂纹蔓延开。 最终轰地一声脆响。 犹如摔在地上的瓷器,被炸碎为千万片。 佛陀头顶上方,那粒小小的舍利子被弹飞出来。 带着幽幽的光华,像是要远遁。 可惜苏大为将手一招,便将舍利子吸回,抓在手中。 端详几眼,隐隐察觉有些古怪。 随手收起。 「就和张果的定风珠放一块吧。」 说完这句,苏大为伸手向着头顶一指。 喀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仿佛点碎了空间。 整个地宫从最下层开始,逐一粉碎。 所有一切,可能寄居和尚元神的东西,全都被破坏,化为粉末。 就算是佛陀都不可能再復活。 隆隆隆~~ 地宫一层层的坍塌。 苏大为的身影早从地下飞出。 向着聂苏的方向追去。 白马寺推平了。 四圣僧全灭。 所有的棍僧全杀了。 就连藏在地宫的密宗金刚三藏也挫骨扬灰了。 还有谁能阻我找回聂苏? 刚一从地宫入口出来。 苏大为的身形勐地凝固。 在这一瞬间,一股可怕的杀意,锁定在他身上。 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和尚正站在废墟中,轻声念诵超度经文。 苏大为见过这个和尚。 一个时辰前,在辩法会场上见过。 佛门代表,律宗周秀法师。 此僧面上无喜无悲,苏大为出现,他也没抬头看一眼。 只是低诵经文。 直到苏大为迈步向他走来,他才停住念经,双手合十向苏大为看来。 「律宗也要来凑热闹?」 「你屠了白马寺。」 「周秀法师也要阻止我吗?」 「白马寺为上部座,是中土仅存的小乘,如今毁在你的手上。」 「白马寺掳走我妻子,是咎由自取,这些人枉称沙门,皆为魔子魔孙,我替玄奘法师清除这些魔子。」 「谁是魔?」 周秀突然大喝:「是你!开国县公,你灭了我沙门祖庭,六百载白马寺毁在你的手上,你是佛敌!」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停:「周秀法师是想找我报仇?」 「除魔卫道,誓除佛敌。」 周秀神色庄重,单掌竖在胸前,另一手,指向苏大为,口中断喝:「戒!」 一个金色的戒字,自虚空浮现,陡然撞中苏大为的身体。 四周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变得沉重无比。 苏大为面色微变,双肩下沉。 耳中听到隆隆响声。 那金字,竟沉如山岳。 压得他身体缓缓下沉。 「既然你要阻我,那就休怪我无情。」 苏大为面色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挡我者死。」 「定!」 周秀又是一声大喝。 他的僧袍鼓胀。 空气中,一个大大的金色「定」字,勐地出现在苏大为身上。 这个字,犹如一具枷锁,锁住了苏大为的手脚,禁固他的行动。 周秀接着喝出第三个字。 「慧!」 律宗所修神通,都在这张嘴上。 从他的嘴中,喷出一个金色慧字。 慧字迎风化作一柄金剑,勐刺向苏大为的心脏。 锵! 一声震耳欲聋的音爆声。 苏大为的身体向后滑退半步。 周秀眉梢微跳。 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金剑剑尖突然崩碎。 在周秀错愕的眼神下,那剑寸寸断裂粉碎。 苏大为肩膀一抖。 挣脱定字枷锁。 抬脚迈步,又踏碎了戒字金符。 向着周秀法师一步迈出。 「我并非律宗,你拿这些律符,困不住我。」 「你……」 周秀法师双目圆瞪,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见苏大为的拳头,如一柄开山巨锤,由上至下,轰然坠落。 轰! 地皮勐地一跳。 周秀法师犹如一颗钉子,被苏大为一拳锤入地下。 地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洞口,正噗噗向外冒着血水。 那是苏大为的劲力过于集中,凝为一束。 周秀法师的身体还来不及逃遁,就被这一束劲力,笔直钉入地下百丈。 金身崩解,舍利破碎。 肉身早就被巨力摩擦成肉丝了。 苏大为跨过地上的血洞。 前方,刚刚赶到的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三论宗、华严宗各宗法师,脸上一齐变色。 有人低念佛号。 有人左右顾盼。 有和尚悄然后退。 有僧众愤而上前。 苏大为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身形高大的悟净法师,与肥头大耳的悟能法师身上。 他二人,皆是昔年随侍在玄奘身边的僧众。 继承玄奘法师唯识派的衣钵。 与苏大为也是旧相识。 「唯识宗,也要拦我吗?」 悟能法师那张胖大的脸庞上,竟然挤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颤抖了一下,感受无形的力量自苏大为身上散发出来。 第814页 那是杀气,又不仅仅是杀气。 犹如汪洋巨海,冲击四方。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啊。 真的是人能够达到的吗? 只怕就算玄奘法师復生,行者师兄在此也…… 苏大为上前一步。 这一步,刚好踩在悟能的心跳上。 他只觉得心头狂跳,无法抵抗苏大为身上的气势,身不由主的向一旁退开。 悟净也随之向后退了半步。 苏大为继续抬步向前。 「谁敢阻挡我找回小苏,我就杀谁。」 「你……」 「佛敌,此人当真是我佛门之敌!」 各种细碎的咒骂声,怨毒的诅咒声。 然而律宗周秀法师尸骨无存。 白马寺僧众俱被屠尽。 四大圣僧连渣都没留下。 密宗金刚三藏也多半被苏大为击杀。 在场的各派法师,当真就没有胆量去阻挡苏大为。 一个个嘴里说着最狠的话,身子却乖乖向后退去。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眼中露出讥诮和嘲讽。 沙门,呵,不过如此。 佛陀若知道他的后辈是这些人,不知会不会说一句,皆魔子魔孙,妄图窃取佛家衣钵。 既然这些秃驴不敢出手,苏大为也没心思在此时将他们一一消灭。 从这些法师从间穿过。 各种混乱恐惧的气息交缠下,他走过这些人。 抬眼看向聂苏的方向,心头却不由一沉。 没有,聂苏不见了。 她本应该被金刚三藏抛到这里,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 苏大为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在场各宗法师。 「我的妻子,聂苏去哪了?」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胆颤心惊,乖乖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我再问第二遍,聂苏去哪了?」 苏大为的声音里已透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到他如今的修为,原本不应为任何事起心动念。 更不会轻易动摇心境。 但聂苏是个例外。 聂苏与柳娘子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存的亲人。 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从聂苏出事,他一路追杀过来,白马寺屠了,四圣僧杀了。 金刚三藏杀了。 方才阻拦的律宗周秀也杀了。 但是仍没找到聂苏。 苏大为的双眼隐隐浮起血丝。 身上的杀意浓烈如酒。 杀一是为杀,杀万也是杀。 「既然都不告诉我,那我一个个的杀过去,看究竟是你们沙门的嘴硬,还是我的手硬。」 苏大为冰冷的说着,身上元气激烈鼓盪。 天空一时乌云翻涌。 浓稠的云雾,遮掩了太阳。 四下一时俱暗。 那如海如山的云层中,隐隐看到一只巨鲸在翻滚唿啸。 「不好!」 各宗法师中,有人失声惊叫:「此人入魔了,不杀他,今天我们都会死!」 「诸法师一起出手,除魔卫道!」 「杀佛敌~~」 一人的唿号,接着是二人,三人,佛门各宗法师大能,一齐怒吼。 他们感觉到了苏大为身上可怕的杀意。 那可怕的真元之力,为生平仅见。 就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这是何等恐怖的巨力! 苏大为看着诸僧或执法印,或念真言,双眼亮起血红的光芒。 他的心中一股烦闷暴躁之意,越来越压制不住。 心里只觉荒谬。 你们这些贼秃听不懂人话吗? 我非嗜杀之人,只要交出聂苏,不是不能留尔等一命。 但你们不但不配合,反而对我喊打喊杀? 除魔卫道? 好啊! 杀佛敌? 呵呵,你们叫我佛敌,我便真做佛敌又如何? 面色一变,苏大为右手并指如刀,直插天际。 天策八刀,第一决,噼! 右手手刀,自天而落。 整个空间,随着他的手刀,发出激烈动盪,隐隐听到一种可怕的裂帛之声。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刃一分为二。 左边的向左扭动。 右边的向右弯折。 空间像是被苏大为噼成两半。 首当其中的是华严宗法师宗慧。 他看着前方空间扭曲,割裂。 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下一秒,全身汗出如浆。 他感受到了,那种寂灭涅盘,那种会被苏大为抹杀的大恐怖。 双手合起真言法印,口中暴喝:「宇宙万法,色心缘起,相即相入,圆融无碍——因陀罗网!」 金色的佛光,自他双眼双手绽放。 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每一根丝线,就像是从宇宙初生的因,到宇宙破灭的果。 无数因果沉浮,交织成一张金色佛网。 这即是三界六道,因陀罗网。 是华严宗的神通手段。 「四法界、六相、十玄色法门,无尽缘起!」 宗慧身后,数名华严宗法师一齐暴喝。 各种佛光绽放,汇入因陀罗网中。 但是,下一刻,只见一柄刀自天而落,不断放大。 横刀! 第815页 不,那不是横刀,而是一柄连天接地的「天刀」! 是苏大为杀意化成的天刀。 天刀自天而落,垂垂如云翼。 轰隆~ 四法界、六相、十玄色,一齐崩碎。 因陀罗网上无尽因果线,被天刀一刀斩断。 法网裂开两边。 天地异响之后,一切幻像消失。 原地只剩下宗慧双手结印,两眼圆瞪那张充满错愕、恐惧、震惊、悔恨的脸庞。 「苦……苦修五十载……今日……寂灭。」 言讫,一道红线自宗慧头顶划下,直过小腹。 宗慧的身体,连同空间,一齐裂开。 一半向左,一半向右。 华严宗,宗慧,死。 宗慧身后华严宗法师惊慌失措,惨叫着逃蹿。 附近的各宗法师各自发出怒吼。 「佛敌!魔子,今日不杀汝,我沙门必定被你屠尽!杀!!」 随着一声近乎野兽般的悲鸣。 梵音大响。 阵阵禅唱自天传来。 天上的黑云破开,有金光万道。 隐隐见飞龙遨翔。 「无寿寿优婆提舍愿生偈,大势至菩萨,尔时天花乱坠,地涌金泉,无尽生,无尽灭,有莲自生,光照宇宙~」 伴随阵阵梵唱之音。 一名身材瘦削,僧袍破旧的老僧,眼含悲愤,大步向苏大为走来。 他双手合十,口中所念,乃是净土宗《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 「莲宗?」 苏大为视线落在他身上。 「我与莲宗无仇,交出聂苏,我便不杀你。」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 但是在当下这种情况下,这份平静,犹如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压抑着怒火。 令人感到诡异而恐惧。 「佛敌,今日我莲宗善因,代天行罚。」 净土宗善因佛师,背后无量佛光普照。 隐见一朵金莲层层绽放。 整个世界,一下子被金莲包裹。 苏大为愕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朵鲜花的花芯中。 放眼看去,四周巨大的花瓣正层层向外张开。 我在莲花中? 苏大为心中陡然升起明悟。 这便是莲宗的神通了。 传说莲宗开宗法师善导,在说法时常有光明随口而出,有莲花绽放。 被认为是阿弥陀佛的化身。 「原来如此。」 苏大为冷笑。 他的神识勐地拔高。 升向无尽高空。 从空中俯视。 发现自己被包裹在那朵金莲中,而金莲,又在一根巨大指尖上。 这巨大的指尖,原来又是佛掌中的一根食指。 那佛无边巨大,仿佛横亘于宇宙之中。 现在再看莲花中的自己,竟是如此缈小,如同蝼蚁。 善因暗含诅咒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六道。 「苏大为,莲花落尽之,便是你元神尽灭时,一声落。」 嗡~ 一朵莲花花瓣凋零落下。 花芯中的苏大为身子一震,仿佛被抽去了血肉。 气息急剧萎蘼。 「二声落……」 善因的声音未落。 就见一只手,勐地从莲花中穿出。 那只手,真大啊。 巨大的拳头越来越大,一拳穿过佛掌,笔直锤在巨佛的头颅上。 崩崩崩! 山岳倾塌,巨佛发出一声怒吼,面孔四分五裂。 苏大为巨大的身影,一时盖过巨佛。 一脚踏下。 噗哧! 莲花被践踏成泥。 巨浮在他脚下,如蝼蚁般,被一脚踏灭。 「区区幻想,也想阻我?」 随着苏大为冷笑声,无数幻像一齐破灭。 依旧是在白马寺的废墟之中。 而净土宗善因,盘膝跌座于地,双手呈莲花印。 却是一动不动。 在他眉心,破开一个食指大的血洞。 有淡淡金血从中流出。 轰! 苏大为一脚踏下。 善因的法身瞬间被踏得支离骨碎,崩解成离。 剩下其余各宗法师,一边发出怒吼,一边飞速向后遁去。 打不过! 逃! 这苏大为究竟是何种怪物? 不能与他正面为敌! 可恶,回宗后一定要通报宗主,尽出本门闭关大能。 如此佛敌,如果活着,沙门将永无宁日! 恐惧的阴影,如同妖魔一般紧攥着各法师的心脏。 心胆俱裂。 他们再没有与苏大为正面敌对的勇气。 只是举手之间,律宗宗慧身死道消。 净土宗善因被一脚踩成肉泥。 谁还是苏大为的对手? 谁能挡住这发狂的佛敌! 「我让你们走了吗?」 苏大为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空空空~ 一个肉眼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巨大领域,笼罩整个白马寺。 所有逃遁的法师狠狠撞上去,发出痛苦的惨叫声,纷纷坠地。 苏大为身体渐渐浮空,无数真元缠绕着他的身体。 紫电穿空,电舞银蛇。 他的头髮髮髻炸开,无数黑髮如怒龙般向天飞舞。 第816页 大袖飘舞,如上古真人。 满天云雾都像是受到神秘力量吸引,被拉扯下来,浮于他双脚之下,绕着他的身周飞旋。 昔有真人,餐风饮露? 胡人模样的悟净法师,眼瞳中流露出震恐之色。 他看向肥头大耳的悟能法师。 两人做梦也想不到。 昔年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的那个少年人,如今竟变得如此恐怖。 「玄奘法师,您究竟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天空中,传出苏大为冰冷的声音。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平静深邃如海,那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大恐怖。 「最后问一次,聂苏在哪,交出聂苏,否则,统统去死。」 「我说!」 悟净吃力的站起身,向着天空中的苏大为双手合十。 所有法师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似在问:和这佛敌有什么好说的? 你以为告诉他,他便会放过我们? 天真! 悟净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向着苏大为大声道:「我们赶到时,看到一个道士把他带走了?」 「道士?你想骗我?」 「他说的是真的!」 肥胖的悟能也爬起来,向苏大为大声道:「一个老道,倒骑着青驴,他抓走了聂苏小娘子,我愿以玄奘法师起誓!」 「倒骑青驴?」 苏大为的脸上浮起一层阴霾:「张果?」 他喃喃道。 张果为何会出现在洛阳。 他为何要带走小苏? 现在不得而知。 深深的看了悟能悟净一眼,苏大为再问:「那道士带聂苏去哪了?」 「那边,那个方向!」 「好似是出城的方向。」 悟能悟净一齐指向城西。 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二人:「念在玄奘法师的份上,我今天暂且饶你等一命,但如果我发现你们骗我……你们,连同身后的宗门,统统要死。」 这话极为平静。 但所有宗门法师,全都心往下一沉。 没人敢轻视,敢天真的认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怎么办……」 「他不会真的要灭佛吧?」 「我们……」 「怕什么,我们又没说慌,确实是那个骑驴的老道带走了那小娘子。」 悟能和悟净勉强惨笑。 天空一声尖利的音啸。 苏大为化作一道长虹,向着张果远去方向急追。 第七十一章 叮~ 静室之中,传出一声声响。 那是一个小小的玉杵,将玉碗中的香料,细细研磨的声音。 淡白色的烟雾飘起,清甜而雅致。 香气沁人心脾。 房间里一共有七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当中那人身上。 制香那人,细眉长目,面如白玉。 十指纤秀瘦长。 比女子更加柔媚数分。 都察寺寺卿,严守镜。 「圣人有令,彻底清查洛阳内外,一切与朝廷无干异人,或可疑者,斩杀勿论。」 「圣人此次是动了真怒了……」 「昔年太宗皇帝与天下异人盟誓:人前不得显圣。但这些年,佛道两门,已经越来越松懈,把盟誓抛在脑后,今日辩法大会,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一声悠长嘆息。 从严守镜口中传出。 其余六人摒息静气,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严守镜的吩咐。 「待这支香烧尽,你们便去做吧。」 「寺卿。」 左手一人精明强干,胸膛挺拔,起身向严守叉手道:「寺卿说的这些,我等都明白,但是……开国县公……」 「圣人并没有说及开国县公之事,尔等便不要多事。」 「喏!」 那人舔了舔唇:「但是开国县公府上网罗了不少异人,这次……」 他没有问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开国县公苏大为才是此次骚乱的源头。 他府上那些异人,要不要一起清除? 严守镜沉默下来。 手里研磨香料的动作都停下。 停了片刻后,他轻声道:「照章办事。」 「喏!」 屋内众人,一齐起身行礼。 缓缓向后退出。 静室里,严守镜仰守望天,轻声呢喃:「县公,你这次真是给守镜出了难题呢。」 …… 洛阳,瓦官寺。 三论宗、律宗、华严宗、净土宗、法相宗、天台宗各宗高僧法师,齐聚于此。 原本,在辩法后应该在白马寺落脚。 但祖庭现在只剩下一片瓦砾。 禅室之内集齐了洛阳城内,六宗最核心的法师,也是如今洛阳沙门中,神通手段最为高明者。 众人双手合十,各自低念佛经。 气氛沉凝。 禅房香炉升起檀香。 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沉重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清咳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咳嗽者,是长安大慈恩寺,玄奘法师座下弟子,法相宗,悟能。 这胖大僧人,伸手摸着自己光熘锃亮的脑门,苦笑一声:「这次当真是踢到铁板上,损失惨重……你说,我等图什么?为何要与苏大为为敌?」 第817页 「谁想与此人为敌了?」 一个隐含不忿的声音响起。 那是莲宗了因。 了因僧双手合十,含恨道:「那是白马寺的僧人做的事,他们无端去招惹开国县公,此次竟又与密宗有染,还抓去开国县公的妻子,这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他没说出来。 大抵就是原地自爆,自己作死那一类的词。 但他作为一个有德高僧,却不好将这话说出来。 又有一僧道:「白马寺与苏大为的恩怨,我们各宗都不清楚,当真想不通,白马寺为何要执着于掳人妻子……白马寺算是咎由自取,可咱们呢?被苏大为杀了律宗周秀法师,还有华严宗的宗慧法师,这笔帐,如何算?」 悟净站起身。 他的身形高大,颔下虬髯捲曲如钢丝一般。 双眼闪动着炯炯光芒,暗含着几分怒意:「今日是谁提议去白马寺拦住苏大为的?此人应该为两位法师的死负责?」 「笑话,当时右相李敬玄令道门叶法善去召回苏大为,这事是诸位都听见的。咱们今日法会上恶了圣人,主动去帮着拦截苏大为,将他带回圣人面前,这也是各宗法师都同意的。」 那僧人阴冷的道:「怎么,事到如今,要全怪在小僧头上吗?」 「阿弥陀佛,谁知那苏大为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暴起杀人!」 「咱们出家人,也不知他妻子被掳还敢杀人啊!」 「更没料到,咱们各宗法师齐聚,以佛门神通,不但无法镇住苏大为,反而被他杀了二人,杀得大家心胆俱裂!」 又是一声长嘆:「谁知道他竟敢,谁知道他竟如此可怕!」 这一声说完,禅房内俱是一片长久的嘆息。 大意了。 此次辩法原本想的是力压道门,成为大唐第一教。 谁知却生出如此多的麻烦。 原本有心帮圣人抓住苏大为,谁知苏大为与白马寺有那样的恩怨。 结果…… 结果不但没拦住人,还被苏大为杀了两名佛门大能。 这次,佛门真的是亏大发了啊。 在出手之前,各宗法师还存着侥倖,以为集各宗之力,镇压区区一个苏大为那是手到擒来。 都说苏大为用兵如神,也知他是异人。 但天下异人辈出。 他一个武将,能有多大神通? 但是现实,却无情的扇了众人一记耳光。 「悟能法师,悟净法师,我们不熟悉苏大为,还情有可原……你们是玄奘弟子,我听说,苏大为曾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你们难道不知此人可怕?若早说出来,我们哪敢去招惹此人!」 「我……」 悟净两眼一瞪。 悟能嘆道:「在法师座下听经,又不是在法师座下修炼神通,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出过手,谁知他居然到了这种境界,只怕是法师復生,行者师兄在此,也降不住他了……」 众僧一时无言,心情跌到底谷。 就在此时,听到外间有知客僧通传:「各位法师,有位行者,说他是白马寺僧人,求见各位法师。」 白马寺僧人? 各宗法师面面相觑。 还是悟净开口道:「且让他进来。」 白马寺都被苏大为灭了,哪来的白马寺和尚? 别是招摇撞骗的吧? 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见见再说。 过不多时,听到沉重脚步声。 一个身高八尺的披髮头陀,大步进来。 他身穿素色僧袍,头戴黑色铁环,脖挂赤色佛珠,腰系麻绳,脚穿六耳麻鞋,大袖宽广,走路时随意挥舞,豪放不羁。 「见过诸位法师。」 头陀双手合十,与众僧见礼。 「你是……白马寺?」 了因迟疑问道:「白马寺何时有戴发头陀行者?」 那行者一张稜角分明的大脸上,笑出一口白牙,一双幽深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我不是白马寺的,我是密宗的。」 密宗? 哗啦一声响。 在场的十几名法师,有数名失态站起身。 「密宗的人为何自称是白马寺?你……你们害白马寺还不够惨?」 「我听说密宗祖庭在吐蕃,当年被苏大为灭了吐蕃国,密宗也失了栖身之所,四处逃蹿,此次白马寺与苏大为结仇,焉知不是被密宗连累?」 群情汹汹中,那头陀微笑道:「诸位法师,这些都是细微末节,贫僧倒是有一桩大富贵送与各法师。」 「什么富贵?」 「我们出家人守不捉钱戒,富贵与我如浮云。」 众法师义正辞严拒绝。 「诸位法师,这桩富贵,可不是什么财佛,而是能帮诸位修行精进,甚至能让佛门,凌驾于道门之上啊!」 嗯? 这话有点意思。 悟能与悟净法师对视一眼,忍不住朝那头陀看去。 其余法师也齐刷刷盯向头陀。 「究竟是什么样的富贵?」 「我知诸法师今日为苏大为的事焦头烂额,不知诸位法师可知,苏大为有一桩秘密,得此秘密,便能神通精进,长生久视,若以此法献给大唐圣人……」 长生久视? 你在开玩笑? 你特么在逗我? 剩下其余的法师,也一齐站起身。 第818页 半是恼怒,半是惊疑不定的瞪向那头陀。 长生久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这句话,而掏空心力,空耗心血。 自秦皇汉武,大唐太宗,谁不想长生? 人间帝王,神通异人,古之鍊气士,谁不想长生? 但古往今来,又有谁真的做到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究竟是谁?你想做甚?」 悟净双眸圆眸,目光如刀一样噼向那头陀。 却见头陀不慌不忙抬起头来,长发向两边散开,露出一张狞笑的脸:「不,长生久视是真的,古之真人,寿达千岁者比比皆是,彭祖寿八百,黄帝驭龙飞升,就算我们密宗,也有轮迴转世,灵识不灭之法,而在诡异之中,更是有一脉,寿元悠长,近乎长生。」 「诡异?」 「你说的莫非是……」 「我什么也没说。」 那头陀低头笑道:「悟能法师,悟净法师,一定奇怪白马寺为何要与苏大为的妻子过不去,但是我现在要告诉诸位法师,苏大为的妻子并非凡人,她身上,或许藏着长生久视的秘密……」 「胡言乱语!焉有此事!」 「诸位法师,不妨仔细想想,那女子,真的是凡人吗?」 头陀目光森然笑道:「道门的叶法善他们,可是追出城去了,不知诸法师?」 轰隆! 禅房内无数桌椅一齐碾碎。 那是众法师压抑不住体内激盪的元气,力量外泄所致。 他们无法肯定这头陀说的是否是真的。 但,白马寺为了掳苏大为的妻子,不惜与苏大为为敌,最后被灭寺。 四大圣僧,身死道消。 白马寺方丈无尘,元神俱灭。 他们不可能是疯了,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招惹大唐开国县公。 莫非…… 「诸位法师,依我之见,我们当速速决断,绝不能让道门抢了先!」 「同去同去,若是真的,这便是我佛门最好的机会!」 「佛生无量!」 一僧向前一步。 神足通展开,缩地成寸,瞬间消失在禅房中。 其余法师按捺不住,各施神通。 转瞬消失。 无论修了多少年佛法,他们仍有欲,有所求。 仍无法斩断心中的慾念。 悟能法师正要追着悟净他们赶去,迈步前,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头陀:「敢问行者密宗法号?」 「贫僧,金刚六如。」 头陀双手合十,低头行礼:「金刚三藏,是我师弟。」 …… 「小青驴摇啊摇,载着道爷去东市,东市好,娘子俏~」 小道童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歌谣。 冷不防被老道一巴掌拍在头上。 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清风双手捂头,一脸委屈的回头看向张果。 「师父,又哪里不对?」 「嘿嘿,你好得狠,开始惦记小娘子了?」 张果抚着白须,笑容透着几分阴冷诡异。 清风却不怕他,把嘴一撅,向着青驴背上一指:「师父做得,偏徒儿说不得?」 青驴背上,一个年轻女子伏在上面,满头秀髮如云般洒下,遮挡住面庞。 女子被横放在驴背上,随着青驴迈步,脑袋和长腿随之摇晃。 这个姿势,一定会不太好受。 但她却像是陷入昏迷,一动不动。 张果冷哼一声:「你懂什么,这可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老道的『道果』。」 「道果?」 清风重复了一下,却发现这两个字单独自己都懂,联在一起,却听不懂了。 什么是道果? 师父张果是个道士,所以是道果? 啪! 张果站在他身后,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混帐,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道修行数百载,若想再有突破,便落在这女子身上。」 张果的两眼眯起:「若能踏出那一步,大概真能做仙人吧?」 「做仙人有什么好,还不如……」 清风还想说,被张果拿眼一瞪,顿时脖子一缩,抱头不敢说话了。 「快走快走,回了蜀中,好好炼化她。」 「啊,师父,你该不会拿人炼丹吧?」 「哪有人?呵。」 张果一声冷哼,清风便不敢多问。 又走了几步,小道童终是忍不住,又道:「九娘师姐还没回来。」 「她有她的事,你不必理会,走罢。」 说着,张果忽然白眉一动,回头看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处高矗山峰。 隐隐感觉,若有若无的目光投过来。 张果摇摇头,拍了一记青驴屁股。 那犟驴儿仰头髮出愤怒的吼叫:「吃昂~~」 四蹄终于快了起来。 …… 一截衣袂随风飘起。 黑衣斗笠的男人站在山巅上,静静看着张果离去的方向。 从斗笠下,传出低哑的声音:「终于开始了,一切,终于按我想的去转动了。」 在黑衣男人身后,分立着数人。 一个个气息幽深难测。 其中有僧,有道。 亦有儒生和老农打扮。 这些人身份五花八门,让人实在猜不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合。 第819页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异人。 都有远超常人的能力。 「那么接下来,可以按我们设想的去推动了……」 「诸君,一起共勉。」 斗笠男人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右手轻挥。 那竹制斗笠发出呜地一声,仿佛带着他的期许与愿景,旋转着飞入云空中。 他终于回过了头。 这是一张被无数疤痕划满的脸。 因为伤痕太深。 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碎块,被针线强行缝合在一起一样,狰狞而可怕。 一只独目,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大唐病了,若想治病,圣人就得去歇息,所以,咱们绝不能让圣人有机会修炼延寿。」 「尽快让圣人躺下吧,待太子继位,主幼国疑,咱们便能掌控大唐权柄,用我们的理念,去改变它。」 「苏大为对太子的影响太大,必须除去此人,若不能除去,也要他远离朝廷……」 他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长唿了口气:「这一切,咱们都办到了。」 在场众异人,一齐向疤脸男人,叉手行礼:「矩子运筹帷幄,庙算千里!」 踏踏~ 一阵脚步声,就在此时响起。 众人的身形一僵。 那被称做矩子的疤脸男人,用一只独目向蜿蜒山路尽头看去。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子,穿着宫装丽裙,手挽挎着一只竹篮,一手轻提裙角,延着山路向这边走来。 小女子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在她眉心用硃砂,点了一朵红梅,妖娆夺目。 这与她清纯的萝莉模样,形成极大反差,反而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见过矩子。」 小女郎走上山头,向着矩子盈盈拜下:「我奉命给诸郎君送午食。」 「多谢。」 矩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众人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 「你叫何名?」 矩子一边微笑看着小女郎将竹篮里的食物取出,一边问。 「我啊?」 小女郎抬头笑答:「我叫上官婉儿。」 …… 「福生无量天尊!」 一名道人踏前一步,拦住苏大为的去路。 苏大为脸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向着道人道:「让开。」 「开国县公,我等奉右相令,请县公回去。」 「右相?」 苏大为冷笑:「李敬玄算什么东西,若他拦我,我连他一起杀了。」 呃! 这天没法聊了。 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苏大为都说要杀。 话语里,跟宰只鸡没甚分别。 这般杀气腾腾,这天还怎么聊下去? 被他呛了一口的潘思正回头看向身后。 如今道门各宗之主,茅山宗天师叶法善暗嘆了口气,走了出来。 他黑髮黑须,长眉入鬓,身形挺拔如苍松。 双眸沉静。 眉心一缕红纹,如开天眼。 「开国县公,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如今……」 「滚!」 苏大为一个滚字,杀意扑面而来。 差点没把叶法善呛死。 他定睛细看苏大为,看他眼中血丝满布。 这种状态很不对劲。 只有强撑道:「不是右相让你回,而是圣人下令,让我等将你带回去。」 「挡我者杀!」 苏大为向前迈出。 叶法善一时拿不定主意。 右相传旨时,只说是请苏大为回紫微城。 可这个请,是文请,还是武请却没说。 而且苏大为如今摆明了不吃这一套,他要强闯。 众道士怎么办? 一时麻瓜了。 看着他离开吗? 今天辩法会场,已经惹怒了圣人。 若是此事还办不成,今后道门还如何在大唐治下立足? 能不能把人带回去另说。 至少态度要有吧? 叶法善心知苏大为不好惹,心中还在天人交战。 一旁的潘思正却是不能忍了,低喝一声道:「出手!」 潘思正作为游仙观主,生得银髮黑须,眉目祥和,银髮用玉冠束起。 看似温和,实则性烈如火。 眉心火焰纹陡然亮起。 双手结道门法印,一道赤光,自他眉心射出。 这是道门神通,南明离火! 此火不是凡间之火,而是传说中三十三天之上,兜率宫天火。 传闻老君炼丹,一为三昧真火,二为南明离火。 眼看这火要将苏大为吞噬,苏大为却是不闪不避。 潘思正心里一惊。 本意只是想让苏大为知难而退,要是他被自己烧死,圣人会不会怪罪? 话虽如此,此神通已发,就连潘思正自己也无法收回。 正在叫苦不迭。 就见苏大为一块冷笑。 自他肩头,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团火色。 一只通体赤红的小鸟。 毕方。 那鸟将口一张。 潘思正射出的南明离火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口吞下潘思正苦修数十载的烈火,毕方仰头打了个嗝,喷出一缕青烟,歪着脑袋,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第820页 直接把潘思正搞懵逼了。 这是什么东西? 南明离火,融金焚海,这是可以吃的玩意吗? 你那副吃了糖葫芦大满足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反应,毕方哌地一声尖叫,从口中,勐然喷出一道紫红烈焰。 这一瞬间,天地尽赤。 空气发出诡异的扭曲。 那是极度高温,模煳了视线。 「不好!」 潘思正猝不及防,大惊失色。 这鸟喷出的火焰,比自己南明离火,还要灼热千百倍。 若是被这火沾到,只怕连灰尘都不会剩下! 「道兄且退,我来会会他!」 自潘思正身边,早转出一个高瘦道人。 此道身长鹤立,有飘飘出尘之气。 正是与潘师正同隐嵩山太一观主,刘道合。 李治甚为信任此道,还命他和潘思正,联手为自己炼制神丹。 刘道合一步踏出,双手早结先天之印。 眉心代表水符的红色符纹,光芒绽放。 自他身后,裂开一镜,镜中仿佛天河之水,轰然倒灌。 那水无边无尽,如九天银河坠落。 与毕方喷出的火焰撞上,霎时爆发巨响,氲氤雾气,沸腾扩散。 「我这天河之水,能灭世间一切火,管教……」 刘道合话音未落,只见前见一点光芒亮起。 不好! 他下意识一个翻滚。 如一只熟透的大虾在地上弹跳。 毕方口里的火焰,穿透了天河,破碎了水镜,射向远方。 直至天地尽头,一片赤红。 叶法善脸色狂变。 「都住手!」 苏大为冷酷声音,如九天之外传来:「挡我者,杀!」 第七十二章 道果 空空空~~ 空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悸动。 牵着青驴的张果,抬头看了看天色。 雪白的眉梢微微皱起。 天空,一团阴云飘来,遮挡了太阳。 「师父!」 清风小道童一双眉头倒吊起来,眼中闪过警惕的光芒。 前方,不知何时涌起团团黑雾。 这黑雾来得好快。 只是唿吸间,便充满了空间。 四周的温度急降。 唿唿唿~~ 阴风阵阵。 张果眼中亮起幽幽碧芒,向着黑雾缓缓道:「既然来了,出来吧。」 喵呜~~ 雾气中,响起一声诡异的喵叫声。 一只黑猫,张着绿幽幽的双瞳,从黑雾里一步步走来。 「哦,是你?」 张果脸上并没太多惊讶。 清风小道童见到黑猫,咧嘴笑起来:「好一只畜牲,正好给道爷我练练手。」 话音未落,脑袋上便被张果的绿竹杖狠狠敲了一记。 他哎呦一声惨叫,抱头蹲下,这才记起犯了师父忌讳。 黑雾的另一头,隐隐有沉重的脚步声。 带着整个大地都微微起伏。 张果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那是一只黑色大狗,它分开黑雾,大步走来。 每一步,都像有无穷的力量透入大地。 带起回音阵阵。 黑三郎! 它不知何时与小玉聚在一起,一起赶来营救聂苏。 在黑三郎背上,正骑着一只白色的小猴,远远冲着张果张牙舞爪,显得十分愤怒。 它背后的金蝮蛇也随之扬起头,嘶地一声吐出蛇信。 「天狗,幻灵……」 张果的神色不变,看向黑雾另一方向:「既来了,都出来吧。」 「果老,你是我族大能,何必让我等为难。」 雾气中,响起一个暗哑阴沉的声音。 一双巨大手爪,分开黑雾,露出瘦削身形。 那一双大手上,各生着一柄弯曲骨刃,看上去狰狞可怖。 「刀劳,你不在长安,怎么?给苏大为打长工来了?」 「好叫果老知,荧惑星君离开时,将长安诡异交到苏星君手中,现在苏星君,便是我族新领袖。」 这个回答,令张果颇感意外。 「苏星君?苏大为?」 他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竹杖一指刀劳道:「你是说,如今诡异一族,居然要听命于他?」 刀劳沉默。 沉默即是承认。 鸠婆在长安坐镇,他带着一些诡帅,随苏大为迁来洛阳。 荧惑星君既然传承给苏大为,长安诡异便认苏大为做新首领。 原本还有些议论之声。 但这几次苏大为出手击杀四大圣僧,踏平白马寺,诡异族群里,反对的声音反而小了下去。 对诡异们来说,他们信奉力量。 敬畏强者。 苏大为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足以证明,他很强。 甚至比荧惑更强! 星君,你没选错。 苏大为,真的很强啊。 刀劳血红的双眼,盯在张果身上。 对于这位族中传说的大能,他没有半分轻视。 若是让张果将星君妻子掳走,那将是自己最大的失职。 「果老,请将聂苏小娘子交给我们,我们就当没遇到过。」 刀劳声音客气道。 第821页 张果两眼微微一眯:「哦,若我不交呢?」 吼~~ 黑三郎咆哮。 小玉两眼森然。 幻灵张牙舞爪。 刀劳气势勐地拔高。 与此同时,雾气中有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响起。 「不交人,便动手,何须啰嗦!」 半人半蛇的蚺鬼高大龙,摇晃着身形,自黑雾中走出。 …… 轰! 潘思正狼狈飞退。 头上髮髻承受不住巨力,陡然炸碎。 变得披头散髮,狼狈不堪。 迅速补位的刘道合,双手并成剑指,向苏大为一指戳去。 无尽的水元之力在他指尖凝聚成剑。 一柄、两柄、三柄。 共三柄透明的水剑,电射向苏大为。 几乎同一时间,一旁任真子肚腹胀大,如同要将四面八方的空气全都吞入腹中,勐地开口一声暴喝,霹雳炸响中,一道赤白电光自他喉头喷出。 化作光电长刀,飞斩苏大为。 任真子身后,罗公远伸出枯瘦手指,虚空画符。 万道青光自他指尖绽放。 千万条绿色丝绦自地下喷涌而出,每一条都如毒蛇,缠绕向苏大为。 「圣人有令,请开国县公回洛阳。」 叶法善一声长嘆,眉心竖瞳勐地张开。 开天眼! 茅山三清符箓,天眼一出,血红的符纹凭空显现。 一尊道祖虚影自符中化出,带着朦朦青光,向苏大为抓去。 呵。 苏大为的眼中透着讥讽。 他一步踏前。 轰隆~ 地面如岩浆沸腾。 青绿色植物瞬间粉碎。 罗公远大叫一声,飞坠向远方。 苏大为右手拳头,向前挥出。 整个空间随之跳动,仿佛随着他一拳,被压缩到极致,然后爆炸。 刘道合的三柄水剑,还未碰到苏大为,便轰然炸碎。 无数冰晶四溅。 刘道合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翻滚撞飞。 沿路不知撞折多少树木丘陵,在大地上拖出一道长到可怕的痕迹。 整个世界,只剩下苏大为那只拳头。 如巨山一般,隆隆而至。 空空空~~ 看似极慢,实则快到不可思议。 空气扭曲。 温度飙升。 犹如火山喷发。 任真子的电光,叶法善召唤的道祖真身,在这巨大的一拳下,如薄纸般粉碎。 任真子眼睁睁看着苏大为的拳头,从自己头皮上掠过。 巨力将他碾入大地。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一脚践踏。 「啊啊啊~~」 无数青光和符箓自任真子身上飞出。 这是保命的东西,各种护身宝物和法器,符箓,平日视做珍宝。 此刻都像是不要钱一样,拼命抛洒出去。 五光十色,宝光通天彻地。 然而没用。 无论什么法宝,一碰苏大为的拳头,全都破碎,崩解。 拳风唿啸。 任真子惨叫着,被压入地下,深达百丈。 仅仅是被苏大为的拳风扫到,都如此恐怖。 正面挨打一拳,哪有命在? 首当其冲的叶法善脸上露出震骇之色。 他双手执印,天眼之中,无数道家先圣,仙灵法印,一齐喷出。 急如烈火。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太上玄元,风雨雷电!」 「赦!」 伴随着急促咒声。 只见苏大为的拳头不断放大,越来越大,简直如天倾塌。 「不好!」 叶法善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就看到自己拼尽一甲子修为的神通道法,在苏大为面前,如灰尘被碾碎。 「万法不侵?!」 一个发自灵魂的恐怖感,自叶法善心中生出。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随苏大为一起去征西突厥时的情景。 那时遇到突厥人的萨满。 自己还曾与他并肩作战。 后来回到长安,又与苏大为有过几番交集。 还一起合作做制兵和炼药的生意。 谁知造化弄人,自己身为茅山宗天师,天下道门执牛耳者,今日竟要死在苏大为手里? 实在太讽刺了! 「我与你还合作制冰生意!」 全身骨骼爆响,像要被狂怒的巨象一脚踩碎。 叶法善听到自己骨骼血脉发出的濒死喊叫。 绝望中,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句。 瞬息间,风停了,雨歇了。 所有的风暴,破坏,神乎奇技的消失不见。 仿佛春风化雨。 只有那只停在鼻尖处的拳头,化为手掌,在叶法善脸上轻轻一拍:「念在生意份上,暂不杀你,如再阻拦……必杀之。」 苏大为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 巨大的黑影从叶法善头顶掠过。 待叶法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坐于地上。 「叶天师。」 远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唿声。 「苏大为已经走了,叶天师你……无恙吧?」披头散髮的潘思正,一瘸一拐,蹒跚而来。 「无……无恙。」 第822页 说出这两个字时,叶法善惊觉后背被冷汗浸湿。 他的脸上,一抹苦涩之意,不断放大。 苦修数十载的神通道法,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救自己命的,竟是与他的生意。 …… 整个大地,像是被铁犁翻过。 自高空向下俯视,看到焦黑的大地,裊裊向上冒着青烟的废墟。 就连洛阳附近的山峦,都崩塌半边。 天空传来凌厉的唿啸。 一道身影自天空落下。 咚! 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无数黑色残渣被震上半空。 苏大为的视线扫过全场。 他看到躺在地上发出虚弱呻吟的刀劳。 断裂半边身体,伤口不断生出肉芽蠕动的高大龙。 蜷在地上,好像被打断腰骨的小玉。 还有,黑三郎静静趴伏在一黑灰中,留意到苏大为,努力摇了摇尾巴,尾神透着几分无辜。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了什么?」 「呸,臭道士,那个张果,是张果下的手,这怪物,下手好黑啊!」 高大龙发出恶毒诅咒:「等我伤好了,一定要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你先好了再说吧。」 苏大为知道他死不了。 走到黑三郎身边,抚了抚黑三郎的头:「黑三郎,你怎么样?」 黑三郎呜了一声,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四肢一软,跪了下去。 天狗若是成年,倒也是诡异中顶级的存在。 可是眼下,黑三郎距离成年还遥遥无期,显然不是张果的对手。 「还算幸运,没被张果打断你的嵴骨。」 苏大为拍了拍黑三郎,视线扫过小玉,一看便察觉,小玉是被抽空了力量,妖丹并没有被击碎。 张果这是留手了? 究竟是不想赶尽杀绝,还是急着赶路? 「你们,见到聂苏没有?」 苏大为站起身,目光投到刀劳身上。 刀劳的伤比高大龙还要轻上不少。 看来张果确实没下死手。 念旧? 「聂苏小娘子,被他放在驴背上驮着走了,好像是昏迷了。」 刀劳缓缓站起身,沉默了一瞬道:「我们拦不住他。」 「张果是修炼数百年的诡异大能,也不知真身究竟是什么。」 苏大为缓缓道:「就算荧惑星君在,也未必能拦住……剩下的交给我吧,你们回洛阳,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提起洛阳之事,高大龙、刀劳,甚至黑三郎和小玉,有刚从黑色灰烬中钻出脑袋的幻灵,一齐向苏大为投来目光。 这次的事是意外。 但是苏大为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大唐苦心经营十几年,积累下来的权势、财富、地位,都有可能随着帝王的怒火,付之一炬。 「大龙,你回去,替我跟李博说,在我回来以前,生意如场,官面上的事,不要多问,其余情报网络,尽力收缩。」 沉吟片刻,苏大为接着道:「让他替我照顾好柳娘子,再替我向狮子、狄仁杰大兄、处嗣和宝琳他们说一声抱歉,还有大虎,这次可能会连累他们了。 大虎若是官职保不住,那便歇息一阵,待我回来再做计较。」 高大龙双臂撑起身体。 他的身体自腰而断,下半身的蛇尾断口,正疯狂的抽搐,丝丝缕缕的肉芽狂长,像要缝合两截身体。 他往地上吐了口血沫,两眼血红,狰狞道:「现在这当口还管什么官职,你在的时候,还能庇佑我等,你若是恶了李治,只怕大伙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不会。」 苏大为道:「狮子他们是国公身份,陛下不会对他们怎样,大虎还有其他一些兄弟,没有这层身份,因我的举荐做官,只怕会有些麻烦。」 他又看了一眼刀劳:「诡异行事要更加小心低调,至于别的……相信陛下不至于为难柳娘子和我,媚娘阿姊也会帮衬一二。 只是,在我回来前,大家要多加小心了。」 「行了行了,洛阳的事有我们,你快去追回聂苏小娘子。」 高大龙一脸嫌弃的挥手,狞声道:「若是追不回聂苏,我们都会笑你,笑你一辈子!」 「大龙。」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谢谢。」 …… 青色的犟马儿迈动四蹄。 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两人一驴脚程甚快,仿佛缩地成寸般。 只是半日光景,便将洛阳远抛在身后。 「师父,这小娘子为何还没醒?」 「最好是不醒。」 张果以绿竹杖拄地,幽幽道:「待她醒来,咱们已经回山里,到时有的是时间慢慢炼化……」 「真要拿她炼丹啊?」 清风吐了吐舌头。 「千百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啊……怎能错过。」 张果感慨的说了一句。 这话说完,他瞳孔一缩。 勐然转身。 数十丈外,一片山林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道人。 那是一个青衣大袖的老道。 满头银髮束成子午冠。 腰间佩着金鱼袋。 手里握着一柄玉如意。 第823页 远远的看向张果,眼中流露出一种深邃悲悯之意。 「李淳风。」 张果眼间中微微闪动碧芒,缓缓道:「你来做什么?」 「多年不见,果老,既然来了,何不与我聊聊。」 「相见不如不见。」 张果冷笑:「若是袁天罡在,或许还能拦住我,就凭你现在的身体,何必强出头?」 「果老此言差矣。」 李淳风也笑起来。 只是笑容里,有几分说不出的神秘:「我并不是为谁强出头,而是为了果老你啊。」 「为了我?」 张果先是一怔,继尔低头耸动着肩膀,像是听到这世上最滑稽之事:「为了我什么?李淳风,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和以前一样。」 清风在一旁好奇的看向张果。 听师父的口气,与这个老道似乎是旧相识? 不过,两人这气氛,不像是朋友啊。 「果老,当年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我向你讨个人情,把聂苏交给我,我把东西给你,如何?」 李淳风的目光越过张果,投向青驴背上。 聂苏静静的趴在驴背上,秀髮垂落,像是进入甜美的梦香。 「当年的东西?嘿嘿……」 张果嘿嘿冷笑:「那东西,你留给李唐继续镇压国运好了,区区一面秦镜还不被放在老道眼里,现在我也有了炼器的本事,你给的东西,我无福消受。」 「好,果老快人快语。」 李淳风一步踏出。 瞬息间,便来到近前。 伸手便向青驴上的聂苏:「既然果老高风亮节,不用秦镜交换,那聂苏我先带走了,人情我记下了。」 一旁的清风脑子顿时抽了。 感觉好像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师父没说交人啊。 这老道怎么就自己上来了? 说也奇怪,明明身体不想将聂苏交出去,但看着李淳风过来伸手,要从驴背上带走聂苏。 清风只觉身体像是凝固住了,动弹不得。 只是眼睁睁看着李淳风的手,越来越近。 「恶贼!」 呯! 绿玉竹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那青驴哧昂一声,在青碧光芒里,化作纸片。 原来却是一张符纸。 而驴背上的聂苏,却瞬间消失不见。 李淳风回头过去,脸色微微凝重。 只见张果袖中突然鼓鼓囊囊,好像多出件东西。 「颠倒干坤,果老的神通又精进了。」 「李淳风,你若是让开,老道也不想与你为难,当年的恩怨,老道年纪大了,也不想再追究。」 张果声音越来越阴冷,整张脸透出妖魔一般的戾气:「但若你执意拦路,那就休怪我手黑。」 「果老,何必如此……」 李淳风嘆息道:「聂苏是我义女,我怎能让她被你带走。」 「义女?」 张果的阴冷的脸上,透出讥诮笑容:「李淳风,你向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你会如此好心?」 清风一脸紧张的看向李淳风。 感觉这一瞬间,李淳风身上的气息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 「你李淳风是开善堂的吗?你的心思,瞒过别人,却瞒不过老道。」 张果嘿嘿怪笑:「嘿嘿嘿,你早就看出她的根脚了吧,却故意装做不知……还是说,你和老道想的一样?」 「你……」 「毕竟天下道人,都想争一争这『道果』啊。」 …… 洛阳处在盆地,四面皆山。 其中最出名者,为嵩山。 即后世禅宗祖庭。 苏大为赶到的时候,惊愕的发现,嵩山的少室峰整个被削平了。 山峰粉碎。 山嵴坍塌。 似乎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大战。 迈步跨过山脚碎石场,往前走了片刻,看着树木倒折。 中心处一片焦黑土地,像是被陨石砸中般,向下凹陷崩裂。 四周所有树木以这一点为中心,向外倒伏成圈。 再看一眼右手处的嵩山。 似乎,方才少室峰被削平,是受这里的余波波及。 在焦黑之地中心,伫立着一个老道。 「李淳风。」 苏大为一步踏出,落在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 「臭小子。」 李淳风近乎僵直的身体,缓缓扭头,向他看了一眼,才骂一句,便一口血咳出来。 「你受伤了?」 苏大为一把抓住李淳风的胳膊,一股真元力量,瞬息透过去。 他是意随心动,待真元透入李淳风的身体,才想起来有些冒失。 大能对自己的身体都十分敏感,轻易不会让异种力量侵入自己身体。 不过,似乎李淳风对他十分放心,并没有强行用神通将苏大为的力量倒逼出去。 真气转了一个周天。 苏大为心情有些沉重。 「你的身体有许多暗伤,那是以前留下的,方才又添新伤,你……」 「老道这身子骨,能熬多久就看天意吧。」 李淳风倒是看得开,哈哈一笑:「我们太史局的异人,生来就是要为大唐镇压国运,袁天罡修为通天,都因为旧伤早早兵解,老道这辈子,也不想什么长生得道,只要将该做的事做好,留点余泽给子孙,便罢了。」 第824页 「你方才……」 「我方才拦住张果,想向他讨个人情。」 苏大为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李淳风这身伤病,颇为伤感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张果不给面子,还把你痛打了一顿。」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我不被张果打死,也会被你活活气死。」 「哎,我只是说实话,怎么还急眼了呢。」 「你还想不想救聂苏了?」 李淳风额头青筋跳起。 「想,当然想。」 苏大为放开李淳风,向他行礼道:「我这就去追张果,李老先休息,相信一会便会有人找上来帮你。」 「你回来!」 李淳风气得暴跳如雷:「老道有话要和你讲。」 「什么?」 「你知道,道果吗?」 「道果?」 苏大为神情一怔。 「道果,那是机缘,是于天地之先,出的宝物,或者说,是一种气运。」 李淳风向苏大为招招手,示意他陪自己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聊。 苏大为想了想,看了一眼远处,终于还是跟着李淳风来到焦黑的石头边坐下。 这边的焦土,好像都是张果造成的破坏。 张果传说中是蝙蝠精,究竟用的什么神通,能造成这种毁坏效果? 他旋即收起心神,听着李淳风继续道:「诡异是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比人类悠长,但就算是诡异,也有寿元耗尽的一天,比如荧惑那老小子。 活了三百余年,他的寿元也快走到尽头。 我们修道的人,一向追求长生久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能,希望能得到长生。 所以创出内丹外丹法。」 李淳风喃喃道:「经过无数次失辈,无数代人摸索,世上总有些大能,能窥探到生死的奥秘。」 「什么?李淳风,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苏大为感觉,李淳风说的话,单独听,他能听懂,但连起来,怎么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沙门密宗有轮迴灵识不灭的转生法,我道门亦有性命双修。无论哪种方法,都有局限。沙门需要靠无数代高僧修持,积累下佛骨舍利,通过足够多的舍利积攒修行功德,才有可能达成轮迴灵识不灭。 亦即沙门所谓『彼岸』 而我们道门,则靠机缘。」 「机缘?」 「这机缘,便是道果,也可称为『大药』,或者『金丹』。」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越听越煳涂?金丹,是指内丹还是炼制的外丹?」 李淳风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责怪。 「道果并非是寻常丹药,而是有大气运加身,是机缘,也是仙缘,只有得到它,才能帮修道者,突破桎梏,真正长生久视,任意逍遥。」 苏大为还想再问,却听李淳风道:「阿弥,聂苏她,就是这份机缘。」 嗯? 苏大为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耳边听到李淳风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你真的没发现吗?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看到聂苏的不同吧?」 「你是揣着明白装煳途,还是真不知道?」 「聂苏的身份……」 轰隆隆~~ 天空一记惊雷。 像是无情的长鞭,狠狠抽在灵魂深处。 苏大为感觉心灵勐地一缩。 「小苏,小苏,你快下来,你在做甚?」 「嘻,阿兄,你看,我可以让桃树开花哦。」 一只洁白的手掌,按在院中桃树上。 那株树簌簌颤抖着。 冬月里,勐抽枝叶,绿芽狂吐。 只是瞬息间,便开了满树桃花。 桃之妖妖,其华灼灼。 可…… 现在是寒冬蜡月啊。 冬月里险些枯死的桃树开花。 妖艷而诡异。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小苏的手腕。 「小苏,够了!」 「阿兄,你……你抓疼我了!」 「对不起,我是说,不要再让桃树这般辛苦了。」 「桃树……辛苦吗?」 「也不要在人前,展露你的能力,小苏乖,听阿兄的,阿兄这是在……保护你。」 「阿兄保护我。」 聂苏重复了一遍。 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用力点点头:「嗯,我听阿兄的。」 「还有那个水球,能不能从我头上挪开。」 苏大为无奈的抬头,头顶上方,一个脸盆大的水球勐地坠下。 哗啦~~ 「咯咯咯~」 聂苏欢快的笑声,响彻庭院。 「小苏小苏,你醒醒,你怎么样了」 「李淳风,小苏她昏迷不醒,她身体……」 「胎息。」 李淳风背负双手,白眉微微蹙起,扭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没发现吗?她体内真元,进入一种奇怪的循环,好像在休眠。」 「休眠?」 苏大为一怔:「为什么会这样?」 李淳风不答,只是沉吟道:「让柳娘子不要乱请大夫了,小苏这不是病。」 不是病,却又是什么? 胎息,先天就会胎息? 小苏真的是,先天开灵吗? 夜色笼罩,苏大为静静坐在小苏床榻边。 第825页 口中微微嘆息。 看着小苏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连心跳和唿吸都没有。 苏大为平静的表面下,心中各种念头起伏,狂乱如奔马。 「小苏……」 他伸手轻抚小苏的髮丝。 却意外摸到一丝粘稠。 那是…… 月光下,那洁白的丝缕,像是皮肤上褪下的茧壳,又像蚕丝。 「小苏!」 苏大为用力抓住小苏的胳膊。 「不要离开我,小苏,你听我说,不要离开阿兄。」 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只为你从桥上经过。 我心爱的妻子,小苏,快回来,你快回来,快回到我身边。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张开了双眼。 方才,好像看到了幻像。 又像是将之前心中所挂念,所担心的事,又重新经歷了一遍。 他的双眼微红。 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淳风站在面前,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悲悯。 「阿弥,你真的不知道小苏的身份?还是,你在迴避……」 「够了!」 苏大为突然一声暴喝。 四周的黑色灰烬,像是被无形的狂风吹鼓,向四面飞散。 黑雾滚滚。 当中的苏大为,全身透着煞气,如妖似魔。 「阿弥,你起心魔了!」 李淳风脸色微变。 「入魔又如何?」 苏大为血红的双眼,声音幽幽响起:「无论小苏有什么秘密,她都是我的妻子,我绝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有些问题,终究不能迴避啊。」 李淳风嘆息:「我原以为,你是她的刀鞘,可以将她好好收藏,但是……『道果』毕竟是『道果』,纵然你极力隐藏,终究气运加身,她只要活着一天,就会吸引无数觊觎。」 「我不管那些,谁要动小苏,我便杀谁。」 苏大为身上真元鼓盪,隐隐有破空飞去之势。 「等等阿弥,我还有些话想话。」 「谢谢你,李淳风。」 苏大为深深看向这个满身伤病的老道:「我耽搁得够久了,我能听到……」 他指了指天上:「听到小苏在唿唤,她在唿唤我去救她。」 最后一个字说完。 苏大为飞掠而出。 空中发出尖利啸音。 李淳风抬头,但见一道长长的白色烟气,如怒龙般向西而去。 「唉……」 李淳风长声嘆息,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年。 他佝偻着腰身,轻轻咳喘着:「就算追上张果,现在的你,方寸尽失,真能从张果这老怪物手里,抢回聂苏吗?」 「何况你就算能从张果手里抢回聂苏,只怕现在消息已经走漏,天下还有不知多少大能,想要得到这道果啊!阿弥,到时你能护住聂苏吗?」 李淳风声音悲悯。 「人越老,就越念旧啊……早知如此,当年老道就应该心狠一些。」 他的双眼隐见泪光。 看向苏大为离去的方向,那目光,穿过无尽的空间,时间,仿佛定格在永徽年间。 定格在长安诡异暴乱那一日。 院中,与荧惑星君下棋下博的李淳风惊愕抬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立在荧惑星君身后。 「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聂苏,苏大为是我阿兄。」 聂苏伸手挽起桂建超的胳膊,向李淳风皱了皱鼻子,脆声道:「不许你欺负我鬼叔!」 呃? 我欺负他? 李淳风看看聂苏,再转头看向桂建超。 四道目光一碰,两个老人一齐大笑起来。 「我这孙女,很有趣吧?」 「有趣有趣,老道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李淳风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衣袖:「来,这面铜镜赠予你,当做是老道的见面礼。」 「铜镜?」 「此物名唐镜。」 李淳风意味深长道:「它会护你平安。」 第七十三章 论道 天色渐渐暗沉。 青驴用前蹄吭哧吭哧的刨着地,似乎正在生着闷气。 「犟驴儿,怎么又不走了?又发脾气了?」 张果拍拍青驴的脖颈。 那驴儿抖了抖耳朵,用力甩了下脖子,甚是傲骄。 一旁的清风看得忍俊不禁。 「师父,这驴儿不是你用幻术变的么,还有脾气吶?」 「你懂什么?」 张果冷哼一声:「道门的幻术,那是借假修真,老道已经得了真,召来的驴儿,与真驴无异,自然也是有脾气的。」 清风听得八字眉往上抽了抽。 这岂止是有脾气,简直和真驴一模一样。 「师父,天色晚了,看来今晚来不及赶回山里了。」 「是来不及。」 张果嘆了口气,回头看去:「来得这么快。」 「谁来了?」 清风略感诧异。 顺着张果的目光看去。 昏暗的天幕上,群山之巅,隐隐见到一轮明月初升。 「师父,你看月亮都出来了,我们要不要先歇歇脚。」 第826页 清风话音未落,一双眼睛陡然瞪大。 群山顶上那轮明月,在放大。 不,是月亮追过来了。 见鬼,那也不是月亮。 而是一个人。 清风终于看清了那东西,是一个人,犹如从天而降的慧星一般。 带着隆隆巨响,拖着长长的白色气浪,向着这边飞掠而至。 「师父!」 小道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喊,耳中听得「轰隆」一声。 那是一只手,化为天刀,自天而落。 刀还未落,四周的地皮狂跳,延绵起伏的山峦、植被,仿佛都被无形的力量冲击,起伏跌宕。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啊。 然而清风看到,张果将手里的绿玉竹杖向着天空一指。 竹杖又细又长。 看上去与那自天而落的天刀完全不成比例。 说时迟那时快。 绿竹杖迎风便长,化作连天接地的巨木。 仿佛传说中的天柱一般,与那天刀碰撞在一起。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空空空~~ 无穷无尽的力量,狂暴的嘶鸣怒吼。 自竹杖尺头向四面八方传递。 清风恐惧的看着这一幕,感觉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狂风大作。 烟尘漫捲。 天空中晚霞云彩,被无形巨力,撕扯粉碎。 大地被余波冲击,仿佛汪洋大海上的巨浪,不断起伏跳动,发出阵阵涟漪。 直到许久之后,清风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除了他与张果站立之处。 四面都像是被风暴袭卷过。 山上茂密的植被被刮去。 山顶被削平。 地面被狠狠刮去一层。 没有一块完好的石头。 许多突出的巨木和巨石,在那一瞬间化作了粉末。 清风暗自吞咽了一下口水,此时才看到。 与师父张果竹杖相碰的,不是什么天刀,而是一个人的手掌。 一只充满力量,异常稳定的大手。 并指如刀,与张果的竹杖粘在一起。 苏大为。 张果用竹杖点中苏大为的掌缘,微微冷笑:「你赶得倒快,居然被你追上……」 话音未落,苏大为倏忽消失。 再次出现时,狠狠一巴掌扇在张果脸上。 「把小苏,还给我!」 啪! 凌空一声霹雳。 张果的身体被他一巴掌抽得横飞出去。 在空中划出螺旋的残影。 然后「轰」地一声巨响,抛跌百丈之外。 一路翻滚跌跌撞撞,不知撞碎了多少高峰,碾碎多少巨木。 清风的表情顿时一僵,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师……师父!」 「师父,你还好吗?师父你该不会被苏大为打死了吧?」 乒! 一根竹杖狠狠敲在清风头上。 打得小道童哎呦一声惨叫,抱头跌坐在地上。 「怎么说话的?」 张果自他身后阴影中走出。 他看上去神色如常,连衣衫都完整整齐,不染一丝尘土。 只是,不经意转脸时,却见到他半边脸微微肿起,好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聂苏在哪里?」 苏大为目光一扫,青驴背上空空荡荡,没看到聂苏。 虽然惊讶张果居然能挨自己一掌还活着,这脸皮的韧性超群,厚度只怕比洛阳城的城墙还厚。 「我的妻子,聂苏,你把她藏哪了?」 苏大为的声音有压抑不住的怒火。 身上暴躁之气,化为戾气透出。 随时可能出手,将眼前敌人击杀。 「嘿嘿,去岁在蜀中见到你时,你还没这么可怕啊。」 张果拄着竹杖,细长的眼眸中,隐隐般出幽碧的光芒。 「你想讨回妻子,那就不要着急,按老道的规矩办,否则……」 张果话还没说完,耳听一声裂空唿啸。 苏大为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凌空挥至。 那速度太快,几乎是听到唿啸,手掌已经拍到。 整个空间,像是被这一巴掌给拍碎了。 张果眼中射出碧绿妖光:「老道怎么会被同样的招式打到?你太小看我。」 绿玉竹杖打横一摆。 只听轰然巨响。 正好敲在苏大为的掌心上。 无形的力量在虚空相撞,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张果幽幽的道:「我知你是二品异人,你觉得老道是几品?呵呵,老道修行数百年,只差一个机缘,便能踏入一品,比起你这个修炼十余年的人,我的道行不知高到哪……」 话音戛然而止。 一旁的清风捧脸尖叫起来:「师父!你的脚!」 苏大为悄无声息一脚踏来。 张果一只脚被碾入土中,连渣都看不见了。 「踩……脚?」 老妖道一脸错愕、痛楚,不敢置信。 千百年来,能修到异人二品的,无一不是有大机缘、大气运。 开宗立派的人物。 当然会自矜身份。 这样的强者,有谁会在动手时踩人脚吗? 「不交聂苏,我就先杀你徒弟,再杀你。」 第827页 苏大为的声音,仿佛地狱中的魔王。 他一把掐住清风咽喉。 张果居然无法阻止,甚至没看清苏大为是如何出手。 一颗心不由震动。 「能在短短十余年,达到异人二品,苏大为,你果然有些门道。」 张果说着,举起双手:「别杀我徒儿,老道投降了。」 苏大为:「???」 …… 天色一片晦暗。 微弱的星月光芒,从残破的山峦背上照下。 在山脚下,生着一堆篝火。 苏大为与张果,隔着篝火对坐。 小道童清风站在稍远处,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只觉得头皮发炸。 若在以前,他觉得张果是天下第一。 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但是通过刚才,亲眼看到师父张果被苏大为一记响亮耳光,再加一脚踏碎了脚掌。 他已经没有丝毫的把握了。 心底里,暗自打鼓。 师父啊师父,咱们这究竟惹到了哪路神仙,苏大为是妖魔变的吧? 正常人怎么可能修炼到这种程度。 同样是二品,感觉他比师父你可怕多了啊。 仿佛感应到清风心中的想法,张果略一转头,碧幽幽的目光落在徒儿身上。 「哎呦!」 清风大叫一声,仿佛屁股被毒蛇咬中,跳了起来。 「师父,我带犟驴儿去吃草。」 小道童屁颠屁颠的跑了。 他感觉再不走,他会被张果给活活打死。 嗯,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 「我没什么耐心。」 苏大为沉郁的声音,如闷雷滚滚:「你说只要我和你聊片刻,便把聂苏还给我。」 沉默一瞬,苏大为接着道:「我能感应到,聂苏应该就在不远,或许是被你用什么障眼法藏起来了,我的耐心有限,若是盏茶时间,你还不把妻子还给我,我先杀你,再找聂苏。」 「苏大为,你究竟经歷了什么?」 张果忍不住抬头,眉头大皱:「上次在蜀中见你,你还不是这样,那时的你,十分隐忍克制,可如今你身上的血腥戾气,快要压抑不住了。」 苏大为看着张果,只是冷笑。 心中却是一凛。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了。 从永徽年间,来到大唐,这十几年来,他都是极力谋划,表面是在隐忍,实则每一步,都是有计算过的。 可是自从来到洛阳后,他便失去了这份耐心。 不,或许更早。 从蜀中回长安后,他便不再刻意忍耐。 仿佛自己这柄刀,已经打磨了十余年,终于到拔刀出鞘的时候。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这些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而逝。 他也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暴躁情绪。 可是那又如何? 若不救回小苏,这些人,所有试图带走小苏的人,统统该杀。 「若杀了我,你便永远找不到聂苏小娘子了。」 张果白眉一扬,火光下,露出极为诡异的笑脸。 「老道的境界不在你之下,你想赌一下吗?」 「呵呵。」 苏大为勉强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杀意:「已经过了半盏茶时间。」 意思就是,不管张果说什么屁话,时间一到,他便会出手杀人。 管你是蝙蝠精还是道士,是诡异还是人。 凡想阻止我找到聂苏者,皆可杀。 张果碧幽幽的眸子从苏大为身上,落在身前的篝火上。 这火焰,在不安的跳动。 就犹如苏大为躁动的内心。 这是一头勐兽。 自己未必能困住他多久。 「老道想与你坐而论道。」 张果知道苏大为越来越没有耐心,直奔主题道:「老道在山中修行百年,观天下英雄,唯君与我。」 苏大为一声不屑冷笑:「你是不是还想煮一壶青梅酒,论论天下?」 隆隆~ 恰在此时,天上隐隐闪过一抹电光。 张果眼皮一跳,继尔哈哈一笑,伸手入袖,再取出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银制酒壶,两个酒杯。 「酒,老道有的是,不知苏郎君,可敢与老道共饮一杯?」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天有异象,难道苏大为的杀机已经惊动上天了? 张果表面在笑,心中则暗凛。 还没等他多说什么,苏大为一指点出。 他手里的酒壶,还有酒杯,啪地一声,一齐炸碎。 轰隆~ 无穷无尽的酒水,化作倾盆大雨,从破碎银壶中泄出。 银瓶乍裂水迸出。 张果大袖一挥。 那漫天大水,瞬间不见。 犹自惋惜道:「老道这壶,能装下半个黄河,可惜了酿了这么多年的美酒,只好移去东海,请东海龙王痛饮一番了。」 「我没有心情与你玩这些幻术,聂苏你交,还是不交?」 苏大为的眼中浮起血丝。 身前的篝火,陡然收缩,被无形的气机压缩到极致。 火光化作一粒黄豆大小。 张果双手置于胸前,挺起胸膛:「这么些年,老道见过的异人里,只有荧惑星君和李淳风可称大能,而如今的你,已经超过了他们。 第828页 但是据老道所知,你身为异人修炼,不过区区十余年。 老道是在山中苦修百年,方有此修为。 因此,我实在十分好奇,你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方式,这么快走到了这个境界。」 张果将手一挥。 唿~ 被苏大为杀气压缩到极致的火光,勐地蹿起,仿佛兇勐的野兽一般,火光沖天。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 他平静的注视着张果:「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要找聂苏,你跟我说修行境界。」 我说我杀人不眨眼,你问我眼睛酸不酸? 「这对老道很重要。」 张果轻抚长须道:「我困在异人二品很久了,如今拿了聂苏,也不过想求一段机缘,求一个突破的机会。 若是能从你这里得到答案,我自能将聂苏还给你。」 「机缘?」 苏大为想起之前李淳风说的「道果」。 「修行境界有这么重要吗?」 他身上杀意稍散。 如果张果真的愿意交还回小苏,那么,回答他几个问题,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苏大为啊,你还年轻,自然没有这种紧迫感。老道、李淳风还有荧惑星君,都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年纪了,若再不突破,随时可能身死道消,这一世,不是白修炼了吗? 人间帝王,为了长生,尚且穷尽国力,何况我们修道之人。 既已走到二品异人的地仙之境,想碰一碰那天,摸一摸一品境界,成就真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 张果双眸盯着苏大为,眼露奇光。 「聂苏身上有大气运,但是李淳风和荧惑居然都能忍得住,这么多年,一直小心护佑这个小女娃,实属难得。 老道不懂他们的想法,但若是你能配合一下,化干戈为玉帛,岂非皆大欢喜?」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苏大为沉默片刻道:「我开灵之后,便是跟着丹阳郡公修炼,得他传授李氏的鲸息术,这些年来,一直在军中,在生死间挣扎,并未刻意去想修炼的事。」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所以你若要问我,为何能这么快达到这个境界,我也不知道。」 「是吗?」 张果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 「老道在山中修炼,走的是出世的路子,你在人间战场厮杀,走的是入世的路子,莫非入世修行才能更快提升实力?」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玄奘法师曾告诉我一句话,我始终记得。」 面对张果探询的目光,苏大为平静道:「人心才是修行道场,心上磨,事上炼,锁住心猿意马,得见天地众生。」 张果一怔。 喃喃道:「见天地众生?难道老道选的路错了吗?我远离红尘俗世,自以为不受打扰,可专心修行,可却离了人世,离了炼心,进境反而止步不前。」 他时而皱眉面露苦思,时而仰头向天,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似是受到极大的苦恼。 苏大为等了片刻,见他不答,不由道:「我知道的已经跟你说了,聂苏还给我!」 他将大手一伸,抓向张果。 已经等得够久了。 等到他都认为自己疯了,怎么会和张果这老妖道,浪费这么久的时间。 不能再等了。 空空空~ 四周无形的空气,仿佛化为了海水,随着苏大为的意志,向着张果挤压,封锁住整个空间。 张果的境界不在他之下,苏大为亦不敢怠慢。 「哎呦,怎么还急了呢。」 张果哈哈大笑,眼中碧光闪动:「待老道琢磨琢磨,想通了便把聂苏还你……」 「不必了。」 苏大为身上暴戾之气,勐地腾起。 那是一只古怪的巨兽。 它通体黑暗,比这夜色更混沌黑暗千百倍。 无形无相,无边无际。 所有的声、光,都无法脱出它的吸噬。 完全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怪物。 只有血红的眼睛,绽放。 「腾根之瞳!」 张果发出一声变形的惊唿。 面色陡然凝重。 他扶着碧玉竹杖站起身:「老道险些忘了,你体内还寄居着腾根之瞳这个怪物,莫非,你的境界提升,是腾根之瞳借你的?是老道之前想差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它是它,我是我!」 苏大为心中暴戾涌起。 五指用力一抓。 轰隆! 滚滚黑暗,仿佛被他一爪撕裂。 无边无际的煞气黑雾,由虚化实,向着张果疯狂涌去。 就宛如静谧的大海,一下子化为海啸。 狂风咆哮,妖魔嘶吼。 狂暴的力量,向着张果收缩。 「慢着!」 张果玉杖在地上轻轻一点。 嗡地一声。 以他为中心,陡然生出一枚绿色光茧,将他的身体包裹住。 那兇勐狂暴的力量,奋力拍打着光茧,一时却无法将之击破。 「有点意思,不愧是二品的诡异大能。」 苏大为冷笑一声,右手化爪为拳,正要一拳击出。 张果忙出声道:「苏大为,老道要跟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留到阎王那里讲吧。」 苏大为双眼血红,身上真元暴涨。 第829页 一拳直直击出。 轰隆~ 大地颤抖,如怪蟒起伏。 远处群山发出悲鸣。 像是被苏大为这一拳所震慑。 「是与腾根之瞳有关!」 嗯? 苏大为的拳头在张果鼻尖处,略为迟疑。 波! 拳风吹过,张果身上绿色光茧瞬息破裂。 仿佛迸裂的瓷器,一块块崩落。 张果忙不迭的闪身避开苏大为的拳头。 狼狈道:「臭小子,你杀人杀上瘾了,杀了老道你会后悔的!」 「说重点!」 苏大为暴怒道。 张果身子一颤,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一向眼高于顶,站在修为最高峰,俯视天下异人。 甚至连荧惑星君和李淳风,都不被他放在眼内。 但是眼下在苏大为面前,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憋屈。 真的是憋屈啊,都快憋出内伤了。 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苏大为发怒。 真的就是一拳把自己给灭杀了。 这小子,怎地如此暴躁? 老道还得小心伺候着他。 张果心里暗生悔意。 后悔不该轻易被他追上。 难缠的小子。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锋利如刀。 张果又是一凛,忙收慑心神道。 「你知道,腾根之瞳,与腾迅的事吗?」 排名《百诡夜行》谱上,最强的诡异,与排名十名开外,向来低调的腾根之瞳,它们之间的事? 苏大为隐隐知道一些。 但知道的并不算很清楚。 此时张果提起来,他不由竖起了耳朵。 腾根之瞳这个古怪的诡异,寄宿在自己身体里,已经十几年了。 除了开始时,通过梦境传过自己一些炼体之术,这些年,它一直蛰伏着。 仿佛不存在一样。 但苏大为后来知道,腾根之瞳并非是那么老实的傢伙。 传说腾根之瞳先天排名虽在十名之外,但这一代的腾根之瞳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为大进。 并曾试图挑战腾迅。 结果那一战之后,腾迅受伤远遁。 而腾根之瞳也不得不选择苏大为的身体,作为寄居之所。 默默舔舐着伤口。 那一战,究竟是谁赢了,没人知道。 「诡异的时间,与你们人族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张果远远避开苏大为,怕被他的杀气盯上。 斟酌道:「凡人一生,不过区区数十年,而我们诡异的寿元,以百年计。腾根之瞳与腾迅的战争,从百年前就开始了,而且不止一战。」 「嗯?」 「百年前,正是由于感受到他们俩大战的可怖,许多试图阻止的诡异大能纷纷受到波及陨落,也有的被迫隐世。 也正是受到腾迅和腾根之瞳战争的影响,诡异一族由此大衰。 荧惑星君组织起残余的诡异,蛰伏于长安。」 张果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时间的鸿沟,投向百年前。 「腾根之瞳与腾迅一共经歷了三次大战。第一次是百年前,前隋由此而崛起,杨氏趁着诡异一族大能凋零,终于一统天下。 第二次战争,战场在辽东。」 「呃?」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辽东?」 「是的,第二次腾迅与腾根之瞳的战争,就在辽东,那是数十年前了,恰逢杨广东征,结果在战场上,隋军大将麦铁杖受到高句丽鬼卒冲击,其时隋军阵脚虽乱,但还未败。」 张果声音越发悠远:「但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天地忽然异象,腾迅与腾根之瞳发生第二次大战…… 那一战,无论高句丽还是隋军,都受到他们大战的冲击,死伤殆尽。 由此,前隋军力大损,国力衰微,无法再掌控天下。 中原群雄逐鹿,李唐趁势而起……」 苏大为静静的听着。 面上的杀机逐渐缓和。 张果说的这一切,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如果真是如此。 那这个世界天下兴衰,全因腾迅与腾根之瞳的战争? 「第三次战场,又在什么时候?」 苏大为主动开口问。 张果定定的看向他:「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永徽初年。 大唐皇帝李世民崩于含风殿。 诡异出巡。 苏大为这个后世灵魂,降生于长安。 第七十四章 换种活法 张果所说的一切,苏大为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虽然早知道腾迅与腾根之瞳的争斗。 但直到此刻才知,两只诡异大能的战斗,居然绵延了百年之久。 十八年前…… 那一夜诡异出巡。 长安街上。 周良逃入水渠,而他则被那诡异黑雾所侵蚀。 慢着。 苏大为勐然想到,自己转生在这身体里,还有腾根之瞳寄居进来,全在那一夜。 太宗李世民驾崩的那一夜。 他隐隐像是把握到了一点什么。 但想要捕捉时,那个念头又如流萤般,不知飞去哪了。 「腾迅与腾根之瞳的战争,与我无关,我的修为也与腾根之瞳无关。」 第830页 苏大为的声音,自黑暗中缓缓传出。 「张果,不交出聂苏,你就去死吧。」 篝火陡然熄灭,只剩一缕青烟升起。 …… 「见过太史令。」 「老道已经致仕了,称我一声道长就好,叶天师。」 李淳风看向面前的一众道人。 心中闪过种种猜测。 叶法善、潘思正、刘道合、任真子、罗公远,五位道门真人,此时略显狼狈。 不过在他们身后,还跟了新加入的十几名道人。 看上去是洛阳各道宗宗主。 实力不容小觑。 「几位道长从洛阳来的?」 「奉圣人之命,请开国县公回去。」 叶法善苦笑道:「上有命,不敢辞,不知李道长为何在此?」 「哦哦,老道静极思动,所以在这山里走走。」 李淳风哈哈一笑。 叶法善与身边诸道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破不说破,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 叶法善目光在山边看了一圈,突然道:「李道长,这里的山……」 山石林木,皆化作焦土。 那是李淳风与张果在此短暂交手所致。 还好当时张果急着离开,没来得及下杀手。 否则以李淳风老迈病残之躯,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李淳风目光微微一动,仰头道:「这附近方圆百里,以嵩山最高,最适合观星,老道来此夜观天象,倒是未曾留意这里的情况,或许是遭遇了山火。」 叶法善、潘思正与刘道合等人脸皮抽了抽。 这老道甚是贼猾,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这话只能忽悠外人,咱们都是道门一脉,说这些场面话又能煳弄到谁。 潘思正看了一眼叶法善,见他还没说到重点,心里一急,主动道:「我们是追着开国县公而来,开国县公又是追张果去的,李道长不会不知道吧?」 「哦,老道今日没在洛阳城,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淳风故作惊讶。 叶法善也忍不住了,手掐指决,沉声道:「李道长,咱们和开国县公有交情,但是张果那老妖道则未必了。」 「那又如何?」李淳风收敛起了笑容,神情也变得认真一些。 「李道长你难道就没发现?」 叶法善眉心竖纹红得妖艷。 双眸在夜色中熠熠发光:「张果出洛阳后是朝着长安方向去的,想自汉中入蜀。可他为何又出现在嵩山地界?」 这话,令李淳风心中一凛。 嵩山,在洛阳以东。 蜀中,是洛阳西面。 张果从洛阳西门走,那是入蜀的路,结果却在东面嵩山现身,这两个方位可谓南辕北辙。 隆隆~ 天空划过白电。 雷音滚滚而至。 苏大为手抓着张果,脸上没有半点欣喜,有的只有震惊和怒意。 那个一袭青袍,手持玉竹杖的张果老道,在他的手里化作纸片。 不是夸张,而是真的化作了纸片人。 被苏大为伸手掐住脖颈后,张果轻如无物,整个脸上透着阴冷的笑容。 然后,他就变了。 变成了薄薄的纸片。 那是一张符纸,就如他用幻术召来的青驴一样。 「张果,你骗我!」 苏大为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的涌上头顶。 无边的怒意,如一只怪兽自心中甦醒。 愤怒中,手指指劲一吐。 那发出怪笑的符纸张果,瞬间起火燃烧,化为灰烬。 隆隆降~~ 天空中,电舞银蛇。 犹自听到张果阴惨惨的笑音传来。 「苏大为,你境界虽强,但是与老道斗,还是嫩了不少,老道百年修为,神通通玄,岂是你区区修炼十余载能比的?」 苏大为仰首向空,迎着那些电光。 两眼微微发红。 在暗夜中,犹如腾根之瞳的血眼。 电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一片冰冷。 「张果,区区障眼法,能瞒一时,却瞒不过一世,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夺回小苏……待那时,我会亲手拧下你的头颅。」 浓郁的煞气和凶戾之气,自苏大为身上涌出。 那由戾气混合生成的怪物,自苏大为头顶上方,翻涌着直冲上天。 「呵呵呵,好兇的煞气啊,你能逃出老道这五行阵,再说这话吧!」 张果的笑声倏忽远去。 苏大为的心头几乎被怒火吞噬。 但他立刻惊醒过来。 现在回头想,恐怕张果从一早就打算拖延时间。 只恨自己方才全心都在小苏身上,而忽略了许多细节。 血液冲击着全身的经脉,感觉太阳穴一涨一缩。 心脏在突突跳动。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天视地听的神通异能全数张开。 心灵不能被怒意蒙蔽了眼睛。 夺回小苏,击杀张果。 是此次唯一目标。 身为二品异人,号称地仙之境。 一唿一吸间,思维和意识,延着地脉延伸数十里外。 整个大地,便是他思维的延伸。 大家都是二品异人,张果虽然奸狡,但绝不可能自他的皮底下消失无踪。 第831页 凡是过往,皆有痕迹。 就在苏大为全力搜索张果痕迹时,突然发出一声惊疑的声音。 「噫!」 这附近的地脉之气,颇为古怪。 那绝不是正常该有的气息。 而是…… 阵法! 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苏大为脑海中激撞。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张果的图谋。 洛阳的地形! 洛阳身处群山之中,北面是邙山,东面和南面是嵩山。 南面自近而远,还有箕山、外方山、伏牛山。 西面还有熊耳山、崤山、中条山。 洛阳在群山包裹中。 与关中四塞之地不同。 洛阳的山与山间,有通路,有古道。 既有秦塞之坚,又有四通八达,货物转运之便利。 苏大为此时刚过嵩山。 是在嵩山、箕山、熊耳山之间的盆地内。 而他用天视地听搜索张果踪迹时,突然发现崤山、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与箕山五座大山地脉相联,化为一座完整的阵势。 而阵势所针对的,便是他苏大为。 张果最后那句「你能逃出老道这座五行阵,再说这话」,现在看来,便是指这座法阵。 以五座巨山地脉为阵,将所有的天地之威,一齐压在苏大为的身上。 「张果!!」 无边的怒火,自心头喷发。 就在此刻,头顶上方紫雷横空,化为电龙。 五座高山的气脉凝结如实质,高空中隐见山峰起伏如怒。 空空空空~~ 那沉重的压力,仿佛蕴含着五座巨山千万年的重量。 一齐向他肩头压下。 箕山、外方山、伏牛山、熊耳山、崤山。 恰如人的五指,向着苏大为缓缓合拢。 天空,电蛇狂舞更急。 虚空中,隐隐看到一尊大能,伸出巨掌,将苏大为攥在手心。 「苏大为,你逃不出老道的掌心!」 「任你神功通玄,二品境界,如何能挣脱五狱!」 「乖乖被镇压!老道念上天之德,还留你一命……」 张果阴险的声音,自那尊大能口中吐出。 苏大为上一世曾看过西游,知道孙悟空最后是被如来以五行山镇压。 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大唐,居然也会有如此离奇遭遇。 五座巨山形成的重力法阵。 不是五行山,胜似五行山。 「山若压我,我便踏碎这山!待我出阵,必杀你!」 苏大为带着无边怒意的声音,迴荡在群山之巅。 喀嚓! 地面轰然崩塌。 云雾翻滚,仿佛受到无形重力牵引,向着阵眼中的苏大为,咻咻下钻。 「妖道!你压不住我!我必杀你!!」 苏大为低声咆哮。 背上隐见一只巨鲸翻腾。 哗啦~~ 四周的元气如汪洋巨海,沸腾跌宕。 就在此刻。 坚硬的大地,仿佛化作了泥沼。 苏大为双膝发出可怕的响声,被头顶五座巨峰的幻影压住身躯,不断沉没。 呜~~ 虚空中的巨鲸,挣扎着,发出不甘的悲鸣。 …… 喀嗒喀嗒~ 青色犟驴儿在山道吭哧吭哧的迈着四蹄。 驮在它背上的聂苏身体随之微微晃动。 长长的黑髮,如瀑布般垂落。 「师父,您可真神了!」 清风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吹嘘道:「我听说那苏大为在洛阳可是兇恶得狠,不但敢与李敬玄作对,还一怒打杀了白马寺的和尚,嘿嘿,白马寺四圣僧颇为有名呢。」 「贫嘴!」 张果用玉竹杖轻轻抽了一下清风的屁股:「苏大为的厉害,又何止是杀四圣僧,只怕这天下,能挡住他的人,已不多了。」 清风揉着屁股,不忘拍马屁。 「他再厉害,不也中了师父的计,被困在五行法阵里。」 一边说,他一边回头望向来的方向,抽了抽鼻子:「五行山大阵,只怕他会被活活困死在里面。」 「错。」 张果摇头:「你不知二品异人的厉害,这五座山,能拖住他几日就不错了,想杀他是千难万难……」 说完,张果白眉忽然一动。 在天空闪过的电光下。 他的脸上露出奇诡的笑容:「这几个臭道士,不去追苏大为,却追老道做甚?」 「啊师父,又有道人追上来了?不会是李淳风吧?」 清风有些惊惧。 想起之前李淳风的神通手段,心头微微狂跳。 「不是李淳风。」 「哦,那还好……」 「比李淳风还难缠。」 「咳咳!师父,您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清风剧烈咳嗽着。 却见张果伸出绿玉竹杖,在地上横竖划了几笔,犹如划出棋盘。 又在上面点了几点。 「他们境界差老道一品,想追上来,也不容易,就让他们在迷阵里,慢慢玩吧。」 绿竹杖轻轻一点。 嗡~ 远处群山之巅,仿佛共鸣一般,发出一声轻响。 气机随之改变。 二品异人,可称地仙。 第832页 张果修炼百年,早已是二品巅峰。 只差一个机缘,便可突破二品,直达一品真仙之境。 这一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有可能一朝顿悟。 也可能直到兵解,也无法突破。 他现在,求的就是一个突破机缘。 无论是从苏大为身上,还是从聂苏身上,只要能得到突破机缘。 就算与天下为敌,也再所不惜。 「何人能敌得过,对长生的渴望啊。」 张果悠悠嘆息,轻轻拍了拍青屁股的屁股:「犟驴儿,我们走快些,快点回蜀中,老道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哧昂~ 青驴支棱起长长的驴耳,仰天大叫。 「这犟驴儿脾气比我还大。」 清风在一旁碎碎念。 「师父,你就不能快些使神通,把咱们搬运回蜀中道场吗?」 「你懂什么。」 老道白眉一皱:「如果只是你我二人,倒可以使些神通手段,但是带了这聂苏小娘子,老道的法术就不灵了,只能用青驴驮着她……」 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住口。 清风扁扁嘴道:「咱们倒成了西行的玄奘了,空有神通,只能一步步向西走。」 「玄奘西行吗?」 张果抚须点头道:「你这么说,倒也有点那个意思。」 他还想说什么,却是突然脸色一变。 「不好!」 手里的绿玉竹杖,用力抽在青驴的白臀上,口中唿喝:「犟驴儿,快跑!」 清风看得瞠目结舌,还来不及问,就见张果提着衣摆,健步如飞的追上撒蹄狂奔的青驴,在蜿蜒的山道间,转瞬去得远了。 「师父,等等我!」 清风吓得大叫一声,拔足就追。 才奔出几步,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轰隆~! 脚下地皮突兀地一跳。 他惊骇的向后看去。 却见漆黑的夜色,一只巨鲸扶摇直上九天。 黑暗的天空,为巨鲸光芒所夺。 巨鲸愤怒嘶吼,陡然化形为鹏。 隐隐看到那光下,有无数山头被打碎。 鲲鹏之相! 清风失声尖叫 「苏大为他……他出来了!」 …… 无数碎石迸飞。 仿佛末日。 远在长安和洛阳的太史局钦天监星官,同时看到这一幕奇景,并为之记录。 「总章元年,有星自地出,其象如鹏,尔时天崩地裂,五山倾覆……」 箕山、外方山、伏牛山、熊耳山、崤山。 这围绕洛阳的五座高山,其山脉地气被张果用通玄手段,行搬运之法,将重量一齐压在苏大为身上。 却不料苏大为恐怖如斯。 竟然短短时间里破阵而出。 在空被撕碎的能量,疯狂肆掠。 一时狂风怒号,龙捲飞旋。 五山倾塌。 环绕洛阳的五座古山,从最高峰处,一一坍塌崩碎。 若从天空俯视细观。 每座山峰上,崩塌形状,都像是一个人的拳印。 乃是被大能以拳击碎。 洛阳城外百里。 律宗、法相宗、净土宗、华严宗等高僧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巨响。 无不面色大变。 抬头看天。 群星摇曳,星落如雨。 无数带着烈焰的碎石,在空中划出道道光线。 烟尘遮天蔽日。 众僧一时面面相觑,心中惊骇到极点。 更远一些。 叶法善、潘思正、刘道合、任真子等道门天师真人,还在迷阵中挣扎寻找出路。 听到巨响自阵外透入。 众道面面相觑。 叶法善以手指在袖中起课,占得一卦。 旋即脸色大变。 「不好!」 「叶天师,占得何卦?」 任真子在一旁问。 叶法善脸色阴郁,缓缓摇头:「天机难测……」 「那我等……」 「还要追苏大为吗?」 「追。」 叶法善咬牙道:「贫道隐隐有一种感觉,若是此次机缘,我们一定会后悔。」 僧道们看不见的地方。 天地最黑暗的角落。 无数黑雾翻卷。 从中响起似人非人的欢唿。 「那是星君,是苏星君的气息。」 「哈哈哈,荧惑星君说得不错,苏星君,果然是我族的救星。」 「他的实力横压天下,就算张果那怪物,都得躲着他!」 「有苏星君在,我族復兴,指日可待!」 呜呜呜~~ 黑雾中,无数血芒亮动。 万千诡异喜极而泣。 ……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光马不前。 打破五行山大阵,苏大为挟着满腔怒火,向着张果急追。 很快便过了长安地界。 不及休息,又一口气追入了秦岭。 老妖道的气息,是在秦岭深处消失的。 沿路上,苏大为察觉到了叶法善他们的气息。 这伙道士似乎被困在了某处阵法中,一时转不出来。 这些与苏大为无关,他也没多停留,迳自穿过。 只要不是影响他找小苏,那些都无所谓。 第833页 秦岭实在太过高大。 据传是崑崙山脉的延续。 崑崙山有着「万山之祖」的美誉。 而秦岭,则被称为华夏龙脉之根。 是为龙嵴。 一直追到最高山巅。 抬目四望,但见群山皆白,天地银妆素裹,山舞银蛇。 苏大为终于累了。 就算是二品异人,他仍是人。 方才连番大战,又打破五行山之阵,一口气追到这里。 他终于感觉到真元近乎枯竭。 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深深疲惫感,令他的脚步不觉慢下来。 大雪皑皑。 苏大为独自一人在蜿蜒的山中行走着。 追寻着时断时续的一点痕迹。 之前被怒火煎熬的心,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四周清冷的雪,白得发光。 犹如明镜。 这种环境,使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随苏定方征西突厥,翻跃金山时的情境。 「为何会被张果掳去小苏?」 「小苏的秘密,已经藏了十几年了,终于到藏不住的时候了吗?」 苏大为在心中问自己。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小苏的身世一旦暴露,就算这次夺回来。 以后也会有各种敌人层出不穷吧? 杀戳不会停止。 以自己目前二品境界,真能护住小苏吗? 方才张果问我修行之路,我的路是什么? 修行很难吗? 应该是很难。 可为什么自己能在十几年里,达到少有人能到的二品境界? 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并,并不只是那样。 回想走来的路,自己是如何踏上修行路的? 是如何修炼,一步步达到异人二品的? 他的心不断下沉。 在雪中缓缓独行,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 脑中像是有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不断的发问。 一个对发问,做出回答。 「我本来,只是一个穿越客,或许是因为腾根之瞳与腾迅的战斗,撕裂了空间?总之我诞生在这个世界,附身在苏大为的身上。」 「起初我小心翼翼,用一个后世中年人的眼光,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那时我很害怕,我怕这个陌生的世界,怕被人识破身份,把我当妖怪给除掉了。 所以我万分小心,十分低调隐藏,好在柳娘子不曾怀疑。」 「一直到什么时候?对了,一直到发现武则天,竟然就是附近寺中的女尼,我生出了抱未来女皇大腿的念头。 那时的想法是,只要抱准这根金大腿,以后就不用愁了,不求多富贵,但至少,可以安稳享受一世荣华。」 「这个念头是从何时改变的?是了,是从在不良人中追查案子,查到高句丽鬼卒,才知这个大唐,不是我想的那样,而是有诡异,有魔物,一个魔幻大唐。原本我应该更警觉,更敬畏这个世界。 但从发现自己有着超乎常人能力开始,心态,好像发生了改变。」 「我变得有些自大,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总觉得,自己与身旁的人是不同的。那不良帅什么摩诃,都死在鬼卒手里,而自己不但没事,反而可以追杀鬼卒,那种超越常人的力量感,让人迷醉。 那时甚至有一种,我诞生在这个世上,我果然就是气运之子的想法。」 「待到遇见李大勇和丹阳郡公,踏足修行路,真正摸到异人门径,学会鲸息之术后,那种感觉越发强烈。」 「所以在救李治时,我甚至不把这个新晋大唐皇帝放在眼里。与狄仁杰一起救被冤的武媚娘时,甚至敢劫狱。 有何不敢? 这个世界,是异人的世界,是诡异的世界,我有力量,就足以横行无忌。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其实是不对的。后来从丹阳郡公,和李大勇的嘴里,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 强大如袁天罡、李淳风、丹阳郡公,依旧依附地朝廷,乖乖为李效力。 一个个强大的异人,都要在大唐的规则之下。 甚至诡异,都不得显圣闹事。 这是人间帝王划下的规则。 是丹阳郡公,让我知道,什么是大唐的规则。」 苏大为踩在积雪里,在延绵蜿蜒的山径间,一边走,一边回忆。 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郡公说,人,只是一个字,就算是异人,修为通天,也做不了什么。人的世界,是许许多多的人,有大能,有圣人,有帝王,有将相,有无数多的百姓,他们聚在一起,方才有了律法,规则,方才有了这个精彩的世界。 许多人在一起,便是众。 有天地,有众生,方才有如今大唐的兴盛。 所以,他们这些经歷过战乱的异人,大能,纷纷出仕,愿为大唐效力。 因为经歷过乱世,知道单独异人的能力,只能破坏,无法建设。 而人族,从黑暗的上古时代,荜路蓝缕,能逐步变强,站在众生顶峰。 就是因为规则、律法,因为有帝王。 才有了强盛的帝国。 而无数大能甘心出仕的帝国,是这世上最强大恐怖的巨兽。 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 第834页 我当时在想,那不就是国家意志,国家机器么? 后来慢慢知道,皇帝身边有异人组织,有百骑、缇骑。 不良人里也有异人,有大能,甚至有像鬼叔那样隐世的大能。 朝臣中,也不乏像丹阳郡公这样的异人。 上上下下,无数人,无数机构,共同组成了大唐。 这真不是,一个人,轻易能够毁坏的。」 「从那以后,我收起了轻慢,收起了自以为了不起的傲气,开始学着理解这个大唐,观察这个帝国。 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时,他教我锁住心猿和意马。 从那时起,我好像就把所有的念头,都镇压在心底,去慢慢磨鍊这颗道心。」 「有一阵子,那滋味可不好受啊。一方面做不良帅,要受同僚的排挤,一方面,又要查案,还要帮着媚娘阿姊,去与长孙无忌这种大人物对抗。 是了,那时自己还微不足道,但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也足以戳痛长孙无忌这种人。 也在在那个时候,苏定方和郡公都劝我,不妨从军,避免在长安的漩涡。 我也发觉,自己心里并不喜欢朝堂那种争斗。 从随苏定方征西突厥,中间又发生了好多事。 对了,从军后,自己的修为进境提升极快。 张果说是不是腾根之瞳帮我开了挂? 当然不是。 自己从腾根之瞳那里,只不过习得几套炼体术,所有的修为进境,皆来自心境的提高。」 「对,我现在的修为,是因为心境到了,自然水道渠成,你说是吗?」 苏大为转身,面对自己的影子。 黑色的阴影缓缓蠕动着,化作一个人形,立了起来。 沉默着与苏大为对视。 第七十五章 举世为敌 分神。 道家有一气化三清。 苏大为没学过那种道门正法。 但是他达到异人二品之后,自然而然,有了一心二用的本事。 就像是有两个自己一样。 方才的自问自答便是是如此。 现在,只不过把其中一个念头,具象成了一个实体。 「在军中后,实力突飞勐进,每次作战都能取胜,但是为何我心中还是不安,还是有焦虑?我明明发明了不少东西,做生意为自己带来可观的收入,也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为何心里还是不满足?」 黑影道:「大唐病了。」 「是。」 苏大为点头:「应该改变大唐,否则不过又是一个轮迴。」 「谁也逃不过歷史周期律,而且李治之前一直疑你。」 「所以在镇守百济时,顺手把倭国拿下来。」 苏大为缓缓道:「我打算按我的想法,改造那个地方,或许,可以将改变的火焰,反哺回大唐。」 黑影道:「你想得太过简单。」 「确实太简单了。」 苏大为苦笑:「李治不愧是一代雄主,很快就发现苗头,将我召回长安,虽然大权在手,但是失去了变革的可能。」 「而且倭国上做的改良,也被推翻了,倭王被放回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黑影发出冷笑:「就算是都察寺,你也没有一直握在手上,李治一直疑你,借你的手,建了这世上最先进的情报机构,然后一脚踢开。」 「我也曾想过,要不就顺手换个皇帝,做一下权臣?或者,干脆自己坐那个位置,改天换日。」 「但你终究什么也没做。」黑影的声音透着讥讽:「做大事惜身,见小利忘命。」 「或许吧。」 苏大为平静道:「我只是知道,若坐那个位置,要负起大唐千千万万百姓,要负起无穷的责任。 一个人,哪怕再强,也做不了所有事。 真正的强,是能组织起许多人,能建立规则,让天下人,都按这个规则办事。」 「你可以做到。」 「或许可以,但我不想。」 「为何?」 「我不想活活累死,当皇帝是一种责任,它既不轻松,也不愉快,我想要的一切,以我现在的实力,不做皇帝,一样能得到。 我没那么伟大,费心心血,把自己绑上『独夫』的位置,成为孤家寡人,然后日夜与百官勾心斗角, 那样没意思。」 苏大为平静看向黑影:「没意思透了。」 黑影突然暴怒起来:「这也不愿,那也不愿意,就只能按人家的规则,被人玩弄于股掌。现在为了救聂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洛阳也回不去了,回去了也会被李治治罪,有无数人想看你、想看我们的笑话。」 「到我如今的境界,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啊。」 苏大为向着自己的影子,突然笑了。 那黑影一怔,双眼的位置闪烁着血芒,露出思索之色。 「这十八年来,我从踏入修行路,先狂妄,后知天地之大,入军又见这世间炼狱,生民之苦……见天地,见众生,我都已经做到了。」 苏大为向着黑影正色道:「只要再见自己,就算踏出那最后一步,成为一品,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你是想……」 「你应该察觉到的,你是我的分神,也是我的心魔,我这一路,为何放你出来?为何不再掩饰你的存在,就是因为,前十八年,我锁住心猿意马,见天地众生,我见够了。 第835页 我想,换个活法。」 见自己。 轰隆~ 黑影身上暴戾之气疯长。 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 「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你啊,你不怕被我完全吞噬,永久迷失?」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一体两面。」 苏大为平静到:「我压了你十八年,如今,就换你尝尝这滋味。」 「哈哈哈,那腾根之瞳还在这身体里蛰伏了十八年呢,若是被他听到,不知做何想法。」 「他不会有想法。」 「他不会出来了。」 黑影的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下一刻,苏大为双臂张开。 身上若有吸力。 黑影勐地膨胀,化作一片黑色火焰,吸附上去。 片刻之后,黑火融入苏大为的体内。 苏大为张开双眸,里面有比黑暗,更深邃冷酷的杀意。 心底里两个声音,合成一个。 「见过天地众生,当见自己本来,这把刀,磨鍊十八年,既出鞘,那便杀个痛快!」 「所有碰聂苏者,杀杀杀!」 …… 秦岭深处,蜷缩身子的清风,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他抬头向一旁的张果看去。 却见自己的师父,一向深不可测,永远妖异神秘的道人,脸上露出一抹惊异。 张果扭头,看向身后,喃喃自语:「我好像,放出一个了不得的怪物啊。」 啪嗒! 清风手里的枯枝落下,落到篝火里,旋即燃烧起来。 「师父你说什么?」 「我说不休息了,继续赶路。」 张果从大石上坐起身,走向青驴。 先是查看一下聂苏的情况,又施以数道禁制。 然后回头催促:「走吧。」 「啊啊啊,我刚煮好的热汤饼!」 「留给客人吃吧。」 …… 喀吱,喀吱~ 秦岭如龙嵴,隔绝南北。 南面春暖花开。 而北面却终年积雪,冰寒刺骨。 脚踩在齐膝深的积雪上,苏大为沉默着,抬起头。 他看到,远处有火光。 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居然有火? 这火,透着古怪。 鼻子里,似乎嗅到食物的香气。 肚子一阵飢饿感传来。 他这才记起,从白天到现在,自己还水米未进。 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 或者只是想看一看那火光里有什么。 苏大为踩着积雪,走上去。 篝火併不很大。 一堆枯枝在燃烧着,火焰大约半尺高,上面有一个木架,垂着一个陶釜,似乎正在煮着食物。 陶釜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几个行脚僧人,正围坐在篝火边,闭目念经。 听到声音,其中一僧扭头向这边看过来。 这是一个中年僧人,满面风霜之色。 额头上的皱纹,仿若刀削。 高鼻深目,是西域胡种。 这个年头,大唐为天下之主,各国人都源源不断涌入大唐,入长安,入洛阳。 见到外国僧侣也正常。 光是洛阳里,就有无数胡寺。 有拜光明的,拜圣火的,拜什么的都有。 苏大为仔细看这几个僧侣,除了那个西域胡僧,其余人倒是唐人。 「客既来了,不妨来这里烤一烤火。」 胡僧起身,向苏大为双手合十道:「既然遇见,皆是缘份。」 大概是缘份二字触动了苏大为。 又或者他确实感到疲惫飢饿。 苏大为点点头,向着篝火走来。 那几个僧侣挪了挪位置,让出一片空地给苏大为。 地上铺着草垫蒲团,盘坐在上面,倒不觉得寒冷。 僧侣们结束了祷告,互相攀谈着。 胡僧从行囊里取了张饼,双手捧给苏大为。 「这荒山野岭,想必还没用膳,若不嫌弃,我这里有胡麻饼。」 胡僧笑笑:「是从长安带来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胡僧,接过对方的好意,随口道:「没请教法师法号。」 「贫僧元照。」 见苏大为接过胡麻饼,他又从行囊里取出木碗,从篝火上的陶釜里舀了一碗热汤递给苏大为。 「谢了。」 「我们也是行脚路过这里,居然有好心人在这里点了篝火,还煮了热汤饼,人却不见了。」 元照笑道:「大概这一切都是佛祖安排的吧,因缘际会,莫不如此。」 苏大为看了看手里木碗中的热汤饼,想了想将之放下。 「几位法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们本来要去西域苦林寺传解经书,不过,大概去不了的。」 元照嘆了口气。 苏大为轻咬一口胡麻饼。 居然是长安胡麻子烤的饼。 他家的饼与别家不同,用的油和火候都不一样,哪怕冷硬了也是脆的,一口便能吃出来。 苏大为轻嚼着饼,看向元照,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我们……听到洛阳那边的消息,洛阳出了大事。」 元照面上露出悲悯之色。 篝火旁另一名僧人,面色愁苦道:「我们律宗首座,周秀法师,被人杀了。」 第836页 苏大为心中微震。 「宗门已经发出法旨,所有僧众都要迴转。」 「迴转,做什么?是报仇吗?」 苏大为轻声问。 元照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一时沉默不语。 其余和尚似是感染到那种悲痛情绪,一时俱不开口。 直到一僧多看苏大为两眼,忽然狐疑道:「客是从何处来?为何独自一人,不见带行囊?」 这一声,立刻引起其余僧侣的警惕。 元照看向苏大为,脸上先是惊,后是疑,接着霍然站起,指着苏大为:「你……」 啪! 苏大为屈指一弹。 元照大叫一声,仰天便倒。 其余僧众反应不同,有的大叫跳起,有的面露惊骇。 有的转身摸戒刀。 「他,就是他……」 「传信通知宗门,我们找到杀周秀法师的人!」 「快……」 「取刀杀了他!」 声音未落,苏大为左手一挥。 嗖嗖嗖~ 数缕劲风飞出。 只听一片惨叫,所有僧人,一齐打翻在地。 四下为之一寂。 荒山雪岭,隐隐听到孤狼之声,从远处传来。 抬头看天,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悬于天上。 清冷至极。 苏大为缓缓起身,双手合十,向着众僧一拜,尔后转身,大步离开。 雪地上,一人足印,绵延向远方。 篝火发出噼啪响声。 火焰渐渐微弱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呻吟声。 元照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他先是甩了甩脑袋,惊疑不定的伸手摸了摸额头。 眉心中,一道红痕,像是被石子击中。 好在并不致命。 再看身边僧侣,那些僧众,每人眉心一个血洞,尸身早已凉透了。 「恶贼,恶贼~~~」 「啊~~~」 元照向天发出如狼一般悲痛的唿号。 …… 「洛阳二百三十八寺,长安五百六十三寺,所有寺中方丈,法师,皆已同意,击杀苏大为,为我佛门,除此佛敌。」 清香之中,有一个声音若有若无的发出。 声音含混着一股悲悯之意,似有极大的怨念。 「法师,真的要除苏大为吗?此人修为通天……」 「修为越高,对我佛门的危害就越大,白马寺他说屠就屠了,又杀了周秀,还杀了许多法师、僧众,此人不除,我佛门还有以后吗?」 「众寺方丈一致同意,传檄天下,将苏大为定为佛敌。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集天下沙门之力,难道还杀不死他?」 「可是……此人必毕是大唐的开国县公。」 「若在洛阳、长安,他自是开国县公,可是他现在不是不在了吗?」 一僧冷笑:「他既无视唐律,无视法纪,杀人屠寺,又弃官而去,就算是圣人,想必也对他不满吧?」 「我们杀了他,只怕圣人还会高兴呢。」 「此人是佛敌,所有沙门都要以除去此人为己任。」 一僧悠然道:「必要的时候,是否可以以苏大为的家人做质?我听闻,他家中还有一个老娘,还有不少亲朋吧?」 「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有什么过不过的,他杀四圣僧,杀白马寺方丈,杀周秀法师时,都没考虑是否过了,我们又何必考虑?」 「有道是罪不及家人……」 「呵,他屠白马寺全寺的时候,何曾为家人考虑过?我佛慈悲,也须有金刚手段,屠魔神通,既是对敌,何须讲什么规矩道义。」 「法师所言……甚为有礼。」 「那就这么办吧?」 「不过,苏大为的朋友,其中不少是高官贵种,只怕……」 「那些人咱们不去动,抓他一个老娘,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那,这就去做吧。」 「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除苏大为,如此,我佛门才能重得清净。」 「善哉。」 …… 苏大为停住脚步。 从半山腰向下看去。 天边已经朦朦发亮。 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可以清晰的察觉到,张果的气息正是向着汉中遁去。 速度越来越快。 这个贼道士。 苏大为冷笑,眼中浮起一股戾气。 但是他没急着使出神通去追赶。 因为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些僧人。 他们通体雪白,不知是积雪还是僧衣,也不知在此处停留了多久。 突然从地下钻出来。 拦住去路。 「我佛慈悲,敢问是开国县公吗?」 苏在为沉默一瞬,问:「你们要做什么?」 「既不否认,想必就是了。」 为首僧人,身材高大,手提一柄月牙禅杖,一笑,露出满口白牙,笑容透着少年人的天真纯善。 「我们是在秦岭修行的苦行僧,持阿罗汉戒,今受法旨,特在此等候开国县公。」 嗯? 苏大为眼眸微微撩起:「要带我回洛阳?」 「否。」 那僧人提起禅杖,轻轻一振。 扑稜稜~ 第837页 月牙铲上的金环,发出清越响声。 「我佛有令,诛杀佛敌。」 「县公,请赐教。」 呜~ 月牙禅杖一个旋转,漫天飞雪。 地上的积雪仿佛随之起舞,化作一柄巨大刀轮,向着苏大为当头落下。 四面八方,不知何时钻出许多僧众。 这些僧人衣衫破烂,但身上神气完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苦行僧? 听闻天竺烂陀寺有一支僧团,便是苦修苦行,以磨鍊身体意志,来获得开悟,以达彼岸。 眼前这支僧众,不知是何关系。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脑中一闪而过。 他屈指一弹。 锵! 一道电光自指尖划出。 将僧人禅杖噼粉。 那僧人怒吼一声,张开双臂,向着苏大为勐扑上来。 双臂一合,似怒拔杨柳一般。 双臂有千百斤力气。 死死扣住敌人,仰天怒吼:「我抓住他了,诸师兄,快杀了他,杀了他!」 「杀佛敌!!」 「杀杀杀!!」 虽然喊杀,但四周僧众,仍有片刻犹豫。 若是神通打下,只怕敌我不分,将僧人连同苏大为一齐轰成肉泥。 「别再犹豫了,我愿捨身饲虎,各师兄快用神通!」 抱住苏大为的僧人怒吼。 然而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怀里抱住的,哪里是什么开国县公苏大为,分明是一个怪物。 黑腾腾的煞气,戾气,自苏大为身上涌出。 仿佛黑色火焰,焚烧一切。 「啊!」 僧人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向后飞退。 那黑火烧过的地方,皮开肉绽。 但这火焰诡异得没有一丝温度。 相反,把一切温度都吸噬干净。 皮肉被它舔到,立刻失去知觉,从骨骼上簌簌剥落。 「怪……怪物!」 苏大为双眼血红。 五官在黑色戾气下,看不分明。 只有冷酷的声音传出。 「所有挡我者,杀。」 轰隆~ 黑色电弧,以苏大为为中心,向四周横扫。 「不好!」 「众法师快用神通!」 有人大吼着。 禅杖顿地。 佛珠迎风飞舞。 持钵者大声敲钵。 还有金䥽响起。 僧团中各种法器神通齐出。 一时梵音禅唱,龙象起舞。 天降莲花。 地涌金泉。 无数尊阿罗汉幻像,自僧团上空浮现。 呈金刚怒目之象。 「除魔卫道!」 「镇压佛敌~~」 耳听佛音怒喝。 轰隆~ 一声巨响。 一轮黑电划过,横扫八方。 下一刻,所有阿罗汉一齐炸碎。 地上众僧侣面上流露惊愕、恐惧、震惊、难以置信、悔恨,种种怨念,不一而足。 下一刻,所有僧众身体一齐炸碎。 雪白的山峦,为之染赤。 苏大为眼中仿佛没看见这些僧侣尸骸,迈步继续向前。 「佛敌!佛敌!」 「你杀我僧众,必遭天下人唾弃!」 「你这是与天下人为敌!」 先前舞月牙禅杖的僧人,只剩上半身,在雪地里挣扎爬行。 一时竟未死。 在他断肢之后,拖现一条长长血路。 他不顾断体之痛,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发出恶毒的诅咒咒骂。 苏大为的身形微微一顿。 「与天下为敌,又何妨?」 「你……」 僧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下一刻,劲风吹过。 唰! 天边亮起鱼肚白色。 有光芒自云层中透下,洒落在山峦缝隙中。 杂草丛生堆里,隐见断体残肢。 有野狼正在各草丛雪堆里,大块朵颐。 它们已经饿了很久了,难得遇到一顿从天而降的美食。 一时吃得满嘴是血,从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唿噜声。 啪哧啪哧~ 急促的脚步突然传来。 这引起头狼的警惕。 它从地上抬起头。 被血渍染红的大嘴扬起,向着前方嗅了嗅。 狼瞳中亮起碧幽幽的光芒。 头狼叫了一声,露出雪白的獠牙。 有敌人。 从那个方向,有无数僧侣手提戒刀、禅杖,快步奔来。 「法师!」 「法师!!」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一定是被苏大为杀的!」 「啊啊啊,该死的畜牲!!恶贼!!」 为首僧人,手中戒刀一卷,一道刀气挥出,头狼只发出呜地一声悲鸣,瞬时被斩为两段。 血乎乎的肚肠,热气腾腾涌了一地。 其余的狼见到头狼被杀,发出惨烈嘶吼。 向着杀人的僧人狂奔过来。 狼群等级森严,而且睚眦必报。 头狼被杀,其余狼皆以为头狼报仇为己任。 只是不等那些狼冲到近前,僧人已经舞起戒刀,如在雪中颳起一道龙捲。 刀法看似混乱,实则杀气腾腾。 只是几个唿吸的功夫,狼群便被屠戳一空。 第838页 「师弟的疯魔刀,又精进了。」 「我只恨不能亲手斩杀苏大为!」 「会有机会的……」 僧人沉默片刻道:「先将众法师尸骨收敛吧,苏大为,他跑不了。」 …… 咚咚咚~ 数通鼓毕。 神都洛阳,结束了一天的喧嚣,进入黑夜。 右相府,李敬玄盘膝端坐,听得琴姬叮叮咚咚的弹奏着琴音。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有些心绪不宁。 「右相。」 严守镜轻轻拈香的手停顿。 比女人更柔媚的修长双眸,抬看向李敬玄:「右相你……」 他向着右相衣襟下摆指了指。 那里,支棱起来了。 李敬玄张开眼睛,先是一怔,继尔抚膝笑道:「听琴忘乎所已,一时失态。」 「是我唐突了。」 严守镜站起身告辞:「现在应是右相日理万姬,守镜告辞……」 「你啊你,总是这么知情识趣。」 李敬玄失笑道:「若是愿意,留下来也是可以的。」 「不了不了。」 严守镜一个激灵。 第七十六章 生死劫 紫微宫中。 李治盘坐云床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缓缓吐息。 这个习惯,从隐居时起,便保留下来。 孙思邈说,此法是胎息之法,若是练到精深时,转外唿吸为内唿吸。 从后天返先天。 到那时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可是…… 这朝廷每日如此多的纷争。 怎么可能静下心来? 李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心中烦闷。 之前闭关时,他开灵成功,尚能将气息凝聚。 如今吐出的气息却散乱了。 修为不进反退。 再在帝王宝座上多熬几年,只怕会油尽灯枯而死吧。 可是,大唐这么多事,这么多利益纠葛,他如何能退? 太子尚幼,不足以震慑群臣。 若是自己有什么意外,这大唐的天,只怕又要变了。 他缓缓下床。 原本,是打算留下苏大为,做太子李弘的臂助。 可天知道,那苏大为如此胆大妄为。 众目睽睽之下,竟视帝王如无物。 此子,实难驾驭。 但同时,李治心里也生出另一个念头。 朕想把苏大为留给弘儿,便出了这么大乱子。 莫非,其中有诈? 若真有阴谋,下一步,便是除掉朕吧。 朕若死,太子年轻德薄。 媚娘身为女儿身,就算辅政,也难统驭朝臣。 大唐未来会如何? 他心中,感到沉甸甸压力。 「圣人。」 烛光外,隐隐见到太监王福来,躬身道:「右相推荐的法师到了。」 「右相?」 李治微微恍惚,忽然记起白天发生的事。 在平息辩法大会会场,佛道两门纷争,并勒令道门众法师去追回苏大为后,右相曾单独向他进言。 说是潘思正与刘道合他们炼丹迟迟不见成功。 如今他觅得一名修为厉害法师。 修为厉害吗? 各种神通手段,朕这辈子见到的不知凡己。 这些人,或擅于幻术,或擅于破坏,但若论真的长生之法,金丹大药,至今还不见有谁成功的。 不过右相极力陈说,说此法师与寻常道人不同。 当时李治也就同意见一见此人。 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等到这么晚。 所有念头,在李治心中一闪而过。 「传。」 「圣人有令,召法师觐见。」 过得片刻后。 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随着王福来一起踏入殿中。 鲸油灯的光芒,在四壁闪动。 裊裊的青烟中,李治微眯起双眼,看向走进来的这名僧人。 看样子,像是一个游方的行脚僧。 他身材颇高,骨骼粗大,两肩平整。 在脖颈上,有一串赤色的念珠,颗颗如婴儿拳头大,一直垂到腰腹。 僧人面相与中土人颇有些不同。 高鼻深目,眼珠微褐。 一开口,却是流利的汉语。 「贫僧,密宗六如,见过圣人。」 「密宗?」 李治对这个宗派有些陌生。 他记得大唐沙门有律宗、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莲宗,却不知这密宗,从何而来。 仿佛看出李治心思,六如僧双手合十,向李治躬身道:「密宗祖庭乃天竺烂陀寺,自净饭王逝后,佛法东传,以岗巴拉神山为新祖庭。」 停了一停,他看出李治眼中的疑惑,开口说出李治最关心的话。 「密宗,有一门神通,名破瓦法,修炼此法,灵识不灭,超脱轮迴,今愿将此法献与圣人。」 嗯? 李治的眼神微动,终于来了点兴趣。 「何为灵识不灭?何为超脱轮迴?如何证明?」 恍惚间,李治隐隐捕捉到一点什么,但细想,却又模煳不清。 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场面。 是在梦里,还是在哪里? 贞观二十二年,五月。 从天竺返回长安的王玄策听闻李世民病重。 第839页 将一位奇人引入宫中。 此僧名那罗迩婆寐,自称有长生之术,已活二百余年。 …… 「站住!」 一声暴喝,如虎啸龙吟。 那是一群金刚怒目的僧人。 「天台宗?」 苏大为抬目向面前看去。 至少百余僧众,在前方的山隘口排出阵势。 「这是什么?难不成是罗汉阵?」 苏大为随口一问,接着摇头失笑:「让开。」 「苏大为,乖乖受降,念在上天好生之德,留你一个全尸。」 「受首座之命,对佛敌,人人得而诛之。」 站在僧团最前方的两名高大僧人,手执戒刀,发出低声咆哮。 仿佛野兽在向天敌示威。 「佛敌?」 苏大为冷笑一声:「何谓佛敌?」 他指着眼前的僧团:「你们人人手执刀棍,开口就要杀我,还称我为佛敌?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恶贼住口!休得巧言令色,惑我心智!」 「你在洛阳屠了白马寺,又杀了周秀法师!屠了律宗!杀了数千僧众!罪恶滔天!」 「似你这等魔王,只有挫骨扬灰,方能消此生罪业!」 「我佛慈悲,有菩萨心肠,但对佛敌,亦有金刚手段!」 「杀!」 众僧齐声高喝。 无形气机,从几十人,连结几百人。 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机,凝结如一。 在僧团头顶上,隐见一尊金刚魔像,在熊熊红莲业火中,仰天咆哮。 「我们谁是魔还不一定。」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僧头上那忿怒金刚像。 如此执念,与魔又有何不同? 「我与沙门颇有渊源,最后劝一句,让开。」 苏大为几番忍耐,谁知竟被眼前的天台宗僧团视为软弱。 「他不敢出手,众僧齐心,一齐向前!」 「诛佛敌!」 「诛佛敌!!」 「他定是被律宗周秀法师反噬打伤了,使不出神通!」 「杀了他,再杀去洛阳,将苏氏满门,全都灭杀,除恶务尽!」 嗯? 苏大为眼神微变。 「你们还想杀我家人?」 「佛敌,人人得而诛之,你苏府中人便是魔子魔孙!」 僧团齐声咆哮,红莲业火勐然大涨。 一时间,竟连天上的太阳光芒,都被僧团光芒所夺。 赤色业火中,只见那金刚魔像怒吼一声,手中戒刀,向着苏大为当头斩来。 天地变色。 只有一柄赤焰长刀,席捲天地。 唿唿~~ 苏大为冷笑一声,一拳击出。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千百万,便是雄中雄!」 杀!! 拳头连天接地。 仿佛巍峨巨山。 不好!! 有僧众发出悽厉叫声。 耳听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起伏,群山悲鸣。 不可一世的赤焰长刀,瞬间被拳风撕碎。 连同那金刚魔像,像被铁锤砸中的瓷器,迸碎为千万片。 隆隆隆~~ 碎片如流星般四处迸飞。 再看地面。 数百人的僧侣手上还保持着手执戒刀铁棍姿态,只是一个个怒目圆睁站在那里,仿佛化为雕像。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走过。 过了片刻后,从第一个僧人开始。 然后是第二人,第三人。 所有僧侣,炸为碎片。 半个时辰后。 苏大为已经过了秦岭,来到汉中门户。 他不是不能尽起神通,飞起直追。 但那样,实在太消耗精元。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次追上张果后,将会有一番恶战。 张果想求的是遁去的一,想夺的是天地造化。 想夺聂苏身上的气运,来突破至异人一品。 他必然不会放下聂苏。 自己要救回聂苏,唯有一战。 而张果,从之前窥到的手段。 分神之术,居然能瞒过自己。 用符纸偷天换日。 还能布下五行法阵,借用五座巨山之力困住自己。 这番神通,不容小觑。 大家都是二品异人。 若是真动手,必然天崩地裂,石破天惊。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在那最后时刻到来前,每一分力量都是宝贵的。 所以一方面紧追张果不放。 另一方面,苏大为也有意在收慑自己的元气,减小消耗。 保证在追上张果的时刻,自己的身体处在巅峰状态。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停顿。 抬头看去。 看到两山之间,一道狭长的山路。 那是仅可通行的古道。 现在在这古道中,立着一群道人。 为首二道人,正是之前在洛阳见过的潘思正与刘道合。 苏大为眉头微皱。 「自古陈仓一条道,开国县公,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潘思正微微冷笑。 刘道合单手稽礼。 「你们,还想将我带回洛阳?」 苏大为缓缓道:「凭你们只怕没这个本事。」 刘道合摇头,眉心川字符纹,隐隐发亮。 第840页 「将开国县公活着带回去,我们没这本事,但若是留下开国县公,还可以试一试。」 苏大为沉默片刻。 「你们是为谁而战?为张果?」 「不是。」 刘道合脸上先是无奈,继尔坚毅:「圣人有令,若不能带回开国县公,那便就地格杀。」 李治?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但见潘思正长声大笑:「和他这么多废话做甚?此人自恃神通,不遵圣人之命,这一路杀了多少人了?今日尽起神通,利用山川水势,与他斗上一斗。」 在潘思正与刘道合二人身后,站着两百余名道人。 年纪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俱是二道宗门中的精英所在。 此时听得潘思正发令。 皆长声道:「圣人有令,就地格杀!」 最后一句话出来,天地陡然一变。 原本平和的山脉,陡然变得森然如狱。 杀气腾腾。 刘道合双手结印,长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隆隆隆~~ 两边的山影,仿佛森森利刃,向着苏大为压来。 他抬头看去,但见悬崖万刃,森利如刀。 此时诸山绵延,如龙如怒。 在两百余名道士长声吟唱下,山脉阡陌纵横,连成一气。 竟是用道门秘法,借天地之威,想要将苏大为就地击杀。 「我其实不爱杀人。」 苏大为缓缓道:「但有时候不得不杀。」 前方诸道,对苏大为的话充耳不闻。 潘思正厉喝一声,眉心火焰纹陡然发亮。 他胸膛勐然起伏,大喝一声:「青山如狱!」 从他的喉咙间,勐地喷发出激烈火焰,化为火焰长剑,横扫四面八方。 但凡被潘思正火焰扫到的地方。 融金焚地,万物尽赤。 这一剑,乃是道家真元所化。 比之之前的离火更胜三分。 就连苏大为都不敢轻撄其锋。 几乎同一时间,刘道合张口喝道:「九天玄元,雷声普化天尊!」 轰隆~~ 青山直插云天。 在那云天高处,阴云翻滚。 一记惊雷。 天地、山川,八百里秦塞,身后的泰岭,仿佛混元在一起,化作层层叠叠的巨力磨盘,向着苏大为不断碾压。 天空中的惊雷化作万丈长鞭,不断鞭鞑大地。 噼向苏大为。 潘思正的火焰长剑,席捲如龙。 在阵中杀伐四方。 「此阵,借天地之力,借秦川龙脉,最能毁人神通,坏人根骨,名困仙阵!」 「苏大为,就算你是二品异人,能敌这天地之力吗?」 「你……」 刘道合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电光长鞭,火焰长剑,以及百里秦川地气杀面,在距离苏大为五十丈外,一齐顿住。 仿佛苏大为身边,有无形的力场护住。 那是…… 开国县公,二品异人,苏大为的领域。 在五十丈内,浓烈的真元之气,化作汪洋大海。 其中隐见一头巨鲸遨游。 呜~~~ 巨鲸长歌。 一道雪白的气柱,直冲上天。 气慑三十三天之外。 轰隆! 苏大为一脚踏地。 大地惊颤,如地龙翻身。 潘身正和刘道和等道人站立不稳,只觉如踩在巨浪之上,翻倒一片。 这一脚的力量,直透九十九地之下。 苏大为不慌不忙,将双手在胸前合抱。 如抱太极。 「玩道法?我也会啊。」 「昔年袁守诚传我一术,名曰坎离水火中天决,颠倒阴阳,错乱干坤。」 「还请诸道品评。」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 霎时间,天化作地,地变作天。 天地颠倒。 只有苏大为的声音如九天之外,裊裊传来。 「你们要杀我,所以我杀你们,也很公道。」 公道? 刘道合与潘思正的一张脸,霎时失去颜色。 头顶上方,碧波万倾。 那头鲸正遨游九天之外。 一声长长的鲸鸣。 万丈巨浪,自天垂落。 大地迸裂,无穷无尽的三昧真火,席捲而上。 而诸道士置身其中,如在老君炼丹炉。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给我炼!」 炼铜?!! 诸道士一片尖叫。 …… 完了! 叶法善踏足陈仓入口,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目光所及一切,全都化为黑灰。 厚厚一层黑色灰烬。 不知焚化了多少生灵,才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寻常的灰,而是「劫灰」。 传说天地覆灭时,万物破灭才有这种灰烬。 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 叶法善心情沉重,向前走去。 他看到灰烬之中,隐隐有两尊人形,守在山口。 脚踏劫灰,缓缓走近。 「道兄!」 叶法善悲唿一声,向着两尊人像行稽首礼。 第841页 虽然只剩人形,但他仍一眼看出,这两人,正是潘思正与刘道合。 他们生机断绝。 被劫火焚烧。 若是常人,早已化为劫灰。 但潘思正与刘道合,俱是三品异人修为。 只差半步,便能碰一碰地仙之境。 就算身死道消,一身玄通,仍护着形体不散。 在那寂灭之火中,保住了道人的法体。 叶法善身后,各宗道门大能,向着潘思正与刘道合的法体,一齐行礼,长声嘆息:「福生无量天尊!」 一阵微风吹过。 地面劫灰浮动。 两尊人像上的黑灰被吹散,露出晶莹琉璃之色。 「将两位道兄的尸身收敛吧。」 叶法善面露悲悯。 这都是道门大能啊。 为了拦住苏大为,一日之间,尽乎灭门。 「叶天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一名道人走向叶法善,正是任真子:「还要追苏大为吗?再往前,可就入汉中了。」 「先停下收敛尸骨,再传信给洛阳。」 叶法善苦笑:「不是我等不尽力,要想留住苏大为,只怕,道门也会元气大伤。」 「听说那些沙门也在找苏大为,要不,让他们去?」 任真子试问道。 叶法善良微微沉吟,拈鬚道:「先传消息回洛阳。」 …… 金牛道。 传闻昔年秦王想要吞併古蜀国。 但又因蜀道艰难,于是诈称要送一头能生金的金牛给蜀王。 于是蜀王令五丁力士开山。 逢山开山,遇水搭桥。 终于在万丈绝壁之上,开凿出一条栈道。 名为金牛道。 后秦人自此道入蜀,古蜀遂灭。 苏大为走在金牛道上。 脚下是万丈悬崖。 身边是白云翻涌。 他的心却越发沉静。 这一路上,遇到多少险阻,杀了多少人,已经不记得了。 只有寻回聂苏的念头越来越重。 所有阻挡自己寻聂苏的人,皆可杀。 自己不欲多杀。 但若那些人自寻死路,也绝不会手软。 深吸了一口气后,苏大为抬起头。 他感觉到了,遥远的前方,张果的气息。 这个老道士,速度似乎也慢下来了。 仿佛他也明白,绝对逃不出苏大为的追踪。 是打算在前方,与苏大为作过一场? 缓缓吐息。 每一次唿吸,都将四周的云雾吸慑入丹田,仿佛吞云吐雾一般。 这若让山中樵夫见到,只怕会惊唿遇到神仙,而顶礼膜拜。 苏大为在调整自己的状态。 方才杀那些道士,消耗不小。 他必须保证自己在见到张果时,是最佳的状态。 冥冥中,仿佛註定好了。 当世两名二品异人,必有一战。 两人皆与诡异有不可言说的关系。 又都是异人二品。 还都到了二品升入一品的关口,寻找不到破门的途径。 又都想争夺聂苏。 区别只在一个是为夺气运。 一个是为守护。 有些事,就是命。 避不开的。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直到踏过栈道,迈入山巅。 但见霞光万丈,金光破开云层。 云海便在脚下。 站立其中,如临仙境。 数里之外,另一座山峰突出云巅。 隐隐见得一青袍老道,手持青玉竹杖,牵着青驴,正向这边回头张望。 「张果~~~」 苏大为从肺腑中发出一声暴喝。 眼前静谧的云海,瞬间动盪起来。 从中裂开一条缝隙,波分浪裂。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青驴之上,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聂苏! 终于找到你了! 苏大为一步跨出。 外边是云捲云舒,是万丈悬崖。 但他一步迈出,却稳稳站住。 无边无际的真元,仿佛无形大手托住他的身体。 崩崩崩~ 背后嵴柱大筋跳动。 龙形九变之相。 苏大为双脚迈步,云气沸腾如莲,如同阶梯托着他向前飞掠。 背后云雾破开,拖出蜿蜒迤逦的长尾,如同巨龙飞舞。 那面山峰之上,张果向他招了招手。 似乎并没有逃离的打算。 看来,逃了这么久,这老妖道也累了呢。 轰隆! 苏大为一脚踏上山巅。 整个山峰随之一齐跳动起来。 那是蜀中之山,承载不住一名二品异人的怒气与杀意。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的眼瞳勐地收缩。 眼前的张果与青驴、聂苏,像是泡影般,渐渐淡化消失。 又是幻术? 一股无边的怒意,从心底直冲上头顶。 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要沸腾起来。 张果张果!! 我必杀了你!! 空空空~ 不对! 苏大为勐一转身,又在对面一座笔直如柱的山巅上,看到张果与聂苏的身影。 这一次,他没急着扑上去,而是神识尽开。 第842页 天视地听。 凝聚如实质的神识,带着苏大为的意志,以山头为中心,笼罩向四面八方。 方圆数十里,皆在他神识笼罩之内。 「原来如此。」 苏大为冷笑。 张果的确就在附近,但却不在眼中看到的山头上。 那山头的影像,皆是张果用幻术弄出的投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张果,你是怕打不过我,所以刻意用这些诡计,来消耗我的力量吗?」 「但你这么做,无非是显出你内心惧了,怕了,你的心已经输了,岂是我的对手?」 苏大为一声长笑,右手勐向云雾抓出:「出来吧,找到你了!」 唿~~ 漫天浓白云雾,仿佛被无形大手抓住,勐一下掀开,粉碎。 露出数里外,一座如天柱般狰狞直插入云的高峰。 张果与小道士清风,还有青驴,青驴上的聂苏,都在那山峰上。 见眼前云雾突然破开。 张果的脸上露出一抹错愕之色。 「老道这障眼法,不成了。」 「师父,他……他过来了啊!」 「多嘴!你当为师看不到吗?」 张果伸出竹杖狠狠敲了清风脑袋一记,在徒弟哎呦惨叫声中,吩咐道:「你牵着青驴儿逃远一些。」 「师父,那你呢?」 「我?逃不掉啦,被苏大为盯上,只有与他一战。」 张果伸了伸胳膊,活动着腰肢:「老道这老胳膊老腿,也不知能不能扛住。」 「师父,你……」 清风担心的问:「能赢吗?」 「屁话!」 张果沖他一瞪眼,眼中碧幽幽的,甚为妖异。 「还没打过,我怎么知道。」 挥了挥手,老妖道砸了砸嘴道:「若是……若是不成,你便舍了聂苏,骑着青驴逃命去吧。」 「师父!」 「快走快走!一会打起来,老道可顾不上你!」 张果举手一挥,一股狂风捲起青驴、聂苏与青风,将他们远远送出。 直到昏头昏脑落地,远看不见张果那座山峰,清风摸着脑袋怔了半天:「师父,你明明有神通手段,可以跑得飞快,为何……」 为何一路上却不肯施神通快点遁走。 却要不紧不慢的等着那苏大为。 莫非,莫非你也期待与苏大为一战吗? 空空空~~ 云海之上,巨峰直插苍穹。 老妖道手拄绿玉竹杖缓缓转身。 在他身后,一个全身透着煞气的人,正冷冷看来。 苏大为。 第七十七章 道统之争 「我来了。」 「你本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 在经过一番类似古龙风的对话后。 苏大为迈步向张果走去。 他没问聂苏去了哪。 在他神识之内,一切观照如同心镜,纤毫毕现。 他知道聂苏受到禁制,被困在张果的青驴上。 也知道清风道童正牵着青驴正在山巅中拔足狂奔。 但是以他们那个速度,哪怕跑上一天一夜,也不可能从汉中跑入剑阁。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简单了。 击杀张果,然后带回聂苏。 苏大为一步步向张果走去。 外表平静,内里真元激烈涌动。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每一步,气势便拔高一分。 他在调用鲸息之法,将状态调至巅峰。 「老道好久没见过这么浓重的杀气了。」 张果手拄着青玉竹杖,抽了抽鼻子:「你是想杀人吗?」 「不要误会。」 苏大为平静道:「我只是想打死你。」 张果面皮一抽,大声咳嗽起来。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不等他做出反应,只见苏大为将脚用力一踏。 轰隆~ 整座青峰嗡嗡大震。 莽牛踏地。 苏大为双拳扬起,自他身后,隐隐见到一只黑色巨猿,仰天咆哮。 魔猿炼骨。 崩崩崩~ 背后嵴椎大筋突突跳动。 全身肌肉筋膜拧转,隐隐好似一条怪蟒游走全身。 龙形九变。 自从昔年腾根之瞳用入梦之法,将各种诡帅炼体秘术传与苏大为后。 他还未全数用出来过。 没有任何一个敌人,值得他祭出全部底牌。 但是张果不同。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或者说,甚至比自己更接近「一品真仙」那个层次的对手。 苏大为绝不会有任何的侥倖和保留。 一出手,便是最强。 三种炼体术几乎同时发动。 「慢着!」 张果竹杖顿时,霎时,空间错乱。 明明离得很近,却又仿佛远在天涯海角,永远也无法触到他的真身。 咫尺天涯。 苏大为声音冰冷如常:「凭幻术拦不住我。」 声音如从九天之外,隆隆传来。 一只拳头,也蓄势待发。 他有信心,无论张果逃去天涯海角,自己这一拳出去,就会无视空间、时间,必然会落在张果身上。 这是破开因果的一拳。 第843页 我要杀你。 便必然会杀你。 「苏大为,且听老道一言。」 张果全身碧绿光芒闪动,真元鼓盪起来。 青色道袍上的褶皱如巨浪般,跌宕起伏。 「你我皆是二品异人,一旦性命相搏,便只能活一个,你真要与老道动手吗?」 苏大为右拳缓缓递出。 空空空~ 无数雷霆电光缠绕在拳端,如舞银蛇。 四周的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一拳而凹陷、崩塌。 张果鬚眉皆张,厉声道:「论境界,老道比你走得更远,老道有数百年的修为,况且你这一路来,遭遇不少激战,现在元气消耗,绝非圆满状态。 高手相争,失之毫釐,谬之千里,你就不怕身死道消?」 他的声音,如无形的音波,破开空间,刺入耳膜,直接响彻苏大为的脑海。 但苏大为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拳头继续推进。 比之前击杀那些僧团和道人时,他这一拳要慢得多,也凝重得多。 仿佛拳头上繫着泰山一般。 缓缓击出。 如临深渊。 缓慢,却毫不停留。 他知道,张果那番话,是心战的一部份。 二品异人的战斗,从站在这山巅的一刻,不,或许更早,在张果带走聂苏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 张果动用各种手段,试图削弱苏大为的心志、状态。 但苏大为始终不为所动。 坚如磐石。 见苏大为拳头越来越大,带着天地共鸣,云海沸腾。 张果的脸色终于有一丝变化。 那是混合着诧异与敬畏之色。 他的语言,本就是武器的一部份。 真人言出法随,出口成咒。 但是他用尽手段,苏大为居然仍不受影响。 其心志之坚,心境之韧,实属罕见。 难怪此人能在区区十几年的修炼里,便突破到异人二品。 实是自己生凭劲敌。 今次生死相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张果心神微动,只觉整个山峰,整个天地,都随着苏大为那只拳头开始动摇起来。 他心中不由一凛。 那并非是真的天摇地动,而是自己的心境。 在未能打击到苏大为后,立遭反噬。 自己修炼数百年的道心,居然在苏大为面前,发生了动摇。 这是比斗法落败更可怕的徵兆。 斗法输了,犹可重修。 若心境输了,那意味着道心崩塌,心中永远留下失败的铬印,再难有晋升的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张果一咬舌尖,绿玉竹杖狠狠向下一顿。 嗡~ 一道青光,随着竹杖顿地,如涟漪般层层扩张。 将苏大为的拳头,与他之间的空间,扩充为更遥远的空间。 同时张果声音如夜裊一般,收集成束,直刺入苏大为的脑海。 「苏大为,你这般不管不顾,你自是不计生死,可是聂苏呢?你这一拳,毁天灭地,若真的与老斗的神通撞到一起,方圆数十里地,尽皆被毁……老道的徒弟清风逃不掉,你那聂苏就能活命?」 此话一出,苏大为的拳端勐地一颤。 他的心境,终于产生一丝迟疑,动摇。 就在此刻。 张果绿玉竹杖向前一点。 「赦!」 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布局到现在,终于使苏大为心灵生出破绽。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剎那——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就在这一瞬,苏大为听到聂苏的悲唿。 还有战场厮杀之声,从遥远处飘来。 一个个或熟悉,或几乎遗忘的人,自烟尘中,渐渐现身。 「赵……赵胡儿?」 「沙钵罗可汗?」 「阿史那沙毕!」 「吐蕃禄东贊?」 「还有……论钦陵!」 苏大为心中剧震。 这些人,本该死了。 死在战场上。 或被自己亲手击杀。 或是因自己而死。 「苏大为,是你……全是因为你,我们才会死。」 「我们在下面好冷啊,无日无夜,不想拖你下来一起。」 「恨不得啃光你的血肉!」 「来啊,下来陪我们吧!哈哈哈哈~~」 狂肆的笑声里,这些人的皮肤开始溃烂,肌肉开始脱落。 露出内里累累白骨。 「就请你,跟我们,一同下去吧!」 无数白骨,抓向苏大为的身体,他的双腿。 拖着他,不断下沉。 苏大为心中惊怒。 正要挣扎,陡然发现脚下化为流沙。 无数白骨手爪自沙下伸出,摇摇摆摆,如同白骨丛林。 这是…… 一个个怨灵,一个个在战争中死去的敌人。 沖天怨念,附在苏大为身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重。 越来越重。 向着流沙之下,层叠白骨,不断下坠。 「朱颜白骨道。」 张果以绿玉竹杖支地,长长的吐了口浊气:「这一路都在窥探苏大为的实力深浅,发现他的锻体之术,近乎通神,所以才有那般可怕的破坏力量。 第844页 好在他炼体虽强,却仍有破绽。」 老妖道向着远处看了一眼,目光穿越无处的云空,落在聂苏身上。 「心有所系,便有了羁绊,有了羁绊,便有弱点,一旦心灵出现破绽,这么多年积累的杀戳怨气,便反噬自身,直到心境崩塌。 到那时休说突破一品,究竟还能不能保持住二品境界,都是未知之数。」 「果老真是老而弥辣啊。」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张果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脚下的影子,缓缓升起。 纶巾儒服,是一个中年文士。 只是他的面庞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高手相争,生死相搏,除了多算计一点,还能有什么必胜之法?」 张果拈鬚微笑:「同境之内,有备胜无备。」 「一切都在果老算中,何不现在就取他性命?」 儒服文士问。 「不急不急。」 张果转头看向如被点穴一般,定在原地的苏大为。 他身上的气息极不稳定。 若仔细看,可以看到苏大为身后,似有碧波万倾。 一头巨鲸在海水中,痛苦挣扎,发出阵阵悲鸣。 这当然是幻影。 却也是苏大为心灵投射。 「他被困在老道的朱颜白骨道中,心境正在动摇,能打败他的,唯有他自己的道心。此时尚未掉落境界,若是老道动手,没准他就醒转过来。」 张果用绿竹杖轻轻划了个圈:「待他境界跌落,老道杀他,如杀鸡耳。」 阴影中,中年儒士发出一声轻嘆。 也不知他是替苏大为感到惋惜,还是感慨张果手段毒辣。 「也是一株好苗子,可惜了。」 「仙机难测。」 张果两眼眯起,眼瞳中闪动幽碧光芒。 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天道茫茫,大衍之术五十,而天道四十九,唯有抓住遁去的一,才能成就真仙。」 老妖道嘿嘿冷笑:「天道幽微,这天地,只怕容不下两名真仙吧?只有苏大为陨落,老道突破一品的气运机缘,才更多几分。 而且我已决定,将聂苏炼成金丹。 若不除去苏大为,只怕后患无穷。」 「你真的决定了?」 中年儒士沉默片刻,声音重新响起,却透着凝重。 无论任何时候,以生灵炼丹,都是邪道。 「我比荧惑还老,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若不突破,只怕寿元耗尽,只落个兵解。」 「以果老神通,阳神出窍,另寻肉壳復生,也是可以的。」 「谢谢你啊。」 张果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嗤。 「老道可不想像你一样。」 阴影中的中年儒士霎时一噎。 「好了,火候差不多了,老道这就击碎他的三魂七魄,了这段因果。」 张果说罢,提起绿玉竹杖,向着苏大为胸膛轻轻一戳。 嗤! 空气,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轰隆~ 苏大为身后,百丈之外,一座高峰上,陡然出现一个碗口大洞。 那是被张果杖上真元所透。 阳光透下,有光柱从那洞口透出,笔直如箭。 下一刻,山峰在隆隆声里,轰然崩塌。 声震数里。 群鸟惊飞,百兽悲鸣。 张果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自己的绿玉竹杖,被一只手抓住。 用力一夺,居然纹丝不动。 老妖道的目光从那只手,一直延伸到苏大为的脸上。 「你,为何……」 苏大为目光幽冷的盯着张果。 「你方才说,要用聂苏炼丹?」 「呃……」 「你方才说,要杀我以绝后患?」 张果脸色剧变。 他做梦也想不到,方才苏大为被困在幻境里,居然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本来绝不可能的事,却发生在眼前。 这令老妖道猝不及防。 「你……」 「你要杀我,我便先杀你!」 苏大为平静的面色,陡然被暴戾所取代。 无穷无尽的黑气,从他的体内涌出,宛如黑火。 这黑色,比黑夜更深邃,比地狱更阴森。 宛如黑洞。 张果心中震撼。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现在的苏大为,并非他熟悉的那个苏大为。 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暴戾的「诡异」。 轰隆! 不等张果使出神通,苏大为的拳头,已经狠狠击中他的胸腹。 崩崩崩~~ 电蛇狂吐。 苏大为身后,隐见汪洋大海,无垠无边。 海水中,一头巨鲸翻腾长啸。 ——鲸吞万里! 轰隆!! 这一拳结结实实轰在张果身上。 但并没有想像中由内至外的破坏,相反,从苏大为的拳头,陡然发出巨大的吸噬。 宛如一个黑洞,对着张果张开。 咻咻咻咻~~~ 「哇!」 张果眼耳口鼻中,血雾狂飙。 苏大为这一拳,直接重创他的道体,将他体内血液和精元吸噬而出。 就连数百年修为也无法护住他的道体。 第845页 只要一时三刻,必定会被苏大为吸出全身血液,血爆内脏,活活吸成干尸。 这一瞬间,张果心中恐惧、震骇、慌乱、悔恨。 种种念头从心中迸发。 下一刻,老妖道尖叫一声,音如蝙蝠声波。 无形无相,但却直接轰在苏大为的脑海中。 轰隆! 宛如晴天霹雳。 苏大为脑中一黑,仿佛一根大棍在脑海中狠狠搅动。 张果身形扭动。 咻地一声,身体化形。 绵延的青气,连天接地。 一时间连天空都为之遮蔽。 苏大为身形微微一晃。 他深吸了口气,抬手在鼻端擦拭了一下。 有粘稠血水从鼻中溢出。 张果,这只老妖蝙蝠,音波杀人端的是防不胜防。 抬头看天。 滚滚涌动的青气在虚空中,化作一只巨大青蝠。 苏大为身上黑烟瀰漫。 他双眼血红,声音冷酷如刀:「张果,你就这点能耐?一拳便现出原形,再加一拳,便能将你轰杀吧?」 吱吱吱~~ 青色蝙蝠扇动双翼,张口尖啸。 苏大为身形消失。 脚下青峰被无形音波扫中,瞬息粉碎。 无声无息的向下坍塌。 青蝠神识中失去了对苏大为的感知,大惊之下,身上青光朦朦,一股洪荒暴戾之气,从他身上爆发。 无穷无尽的青气,刮向四面八方。 音波如针,搅乱空间。 没有! 哪里都没有苏大为的声音。 他究竟去了哪里? 张果心中惊怒交集。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苏大为的预估已经够强了。 但真的交上手,赫然发现,苏大为的强,与他之前的预料,截然不同。 哗啦~ 蝙蝠扇动双翼,遨游云海之中。 遍寻不着苏大为的身影。 蓦然间,它的身子一震。 低头看去。 发现自己无论飞在何方,身下的云层中,都有一团黑色的影子跟随。 那不是真的影子。 而是,苏大为! 黑色火焰沖天而起。 其中传出苏大为暴戾的声音。 「死!」 声如惊雷。 一双大手,勐地抓住青蝠双翼。 崩崩崩! 青蝠拼命挣扎尖啸。 身上青气疯狂爆发。 无边无际,如渊如狱。 一股狂暴无俦的巨力,从它的身体狂暴掀出。 仿佛能将天地噼开。 能将空间踏碎。 但是苏大为的双手,纹丝不动。 魔猿炼骨! 鲸吞万里! 牛魔大力! 勐虎破狱! 恨天无把,恨地无环! 给我破! 天地之间,发出「嘶拉」一声巨响。 青蝠双翼被苏大为生生撕下。 青黑色的诡异之血,沖天而起。 那只诞自混沌初开的青蝠悽厉惨啸着,向下飞坠。 隆隆隆~~ 天空中云雾翻滚,沸腾如海。 苏大为身上黑雾舞动,血红的双眼,隐隐透着一丝亢奋。 他将双手一握。 那双青色巨翼,在他手中破碎。 如瓷器般粉碎成渣。 苏大为抬头,轻轻舔了舔手指上青色的血渍。 脸上透出疯狂之意。 「张果,我说要杀你,今天必杀你。」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 云雾陡然破开。 下方一座孤独入云的山巅,看到披头散髮的张果,勐地抬起头。 他的眼瞳收缩如尖。 碧绿幽幽。 而他的双臂,自肩而断。 青黑色的血液,从断口出疯狂涌出。 转瞬间浇满整个山头。 一股腥臭刺鼻的血腥气,随之翻滚而来。 诡异之血。 「你,果然是诡异啊。」 苏大为自空中缓缓降落。 而张果,脸上闪过狰狞、怨毒。 之前莫测高深的道人形像,早就不翼而飞。 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怨念,刻骨的仇恨。 「断臂之仇,老道必报!」 尖利的啸音里,张果脸上肌肉抽搐蠕动。 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从他双肩断臂处,有肉芽疯长。 唿吸间,便生出新的手臂。 「我原以为诡异里,只有蚺鬼是不死之身,没想到你这只老蝙蝠,也有断臂再生的手段。不过,就算手臂能再生,损失的精元真气,也不能补充。」 苏大为遥遥向着张果一指:「下一击,我要拧下你的脑袋,倒要看你没了头,还能不能再生。」 张果脸颊一抽搐。 双眼陡然变成黑色。 脸孔也变得似人非人。 一双幽碧如豆的瞳孔闪烁着,发出尖利的笑音。 「不愧是最快晋升二品异人的大能,老道还是小瞧你了……老道苦修这么多年,也有保命的手段,是你逼我的……」 「人都是逼出来的。」 苏大为狂笑一声。 右脚踏地。 轰隆! 莽牛劲。 整座山峰随之起伏跌宕,如蜿蜒的怪蟒翻动。 第846页 张果猝不及防,身形随之上下抛飞。 像是坐船出海遭遇风暴。 「果老,苏大为比想像得更难对付,你那些压箱底的本事,再不使出来,只怕要糟!」 黑色的阴影浮动,从中传出中年儒士的声音。 「多嘴!」 老妖道一声尖啸。 伸手一伸。 唿地一声,绿玉竹杖不知从何处飞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这只新生的手臂,看上去又白又嫩,浑不似老人的手臂。 上面沾满绿色汁水,透过薄薄的皮肤,隐隐看到血脉在游动,诡异又恐怖。 绿玉竹杖在手,张果狠狠将之插入脚下。 「赦令!雷木召来!」 传闻八仙之中,张果属东方青木。 神通最擅木系雷法。 那青玉竹杖插入地下,瞬息拔高。 化作一支通天玉竹,节节攀升。 轰隆隆~~ 天空中,一道青色神雷,笔直噼下。 击打在玉竹之上,电浆四溅。 「玩雷?」 黑雾中的苏大为,发出冷笑:「我擅长啊。」 元气化雷! 双手一分,两道惊雷破开云空,自天而降。 精准的落在苏大为的掌心,化作两团电光。 一团白电,一团黑电。 在苏大为掌心盘旋,恰如阴阳太极。 「苏大为,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伴随着张果怨毒的咒骂声,青色神雷,自玉竹激射而出。 那不是雷,而是一条青色电龙。 张牙舞爪,蜿蜒起舞。 东方青龙之相。 神雷一出,张果同时双手结印,咬破舌尖,一口心头之血喷于胸前。 「千蝠万毒,赦!」 血雾化作无尽血蝠,涌动如云,向着苏大为唿啸而去。 这些血蝠,皆为张果心头热血所化。 蕴含他百年修为。 每一只都可轻松击杀像四圣僧那样级数的大能。 若是群战,张果便是无敌的存在。 这一刻,被苏大为逼得,将压箱底的神通尽出。 血蝠放出后。 张果右手一伸,突兀的化出一柄七宝如意。 口中念动真言,喝了声:「去!」 七宝如意发出「喀喇」一声巨响。 化为一柄巨剑,向苏大为斩去。 左手一伸,又多出一方玉印。 「这是老道保命的法宝,今日就算是附赠,让你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 张果狞笑一声,左手一挥。 玉印飞旋上天,化为巨峰,狠狠压下。 此印,乃是张果花六十余年祭炼而成。 乃是仿道家仙师广成子之印。 一印压下,汇聚五山五岳之威。 挡者披靡,无坚不摧。 纵然苏大为炼体通玄,被玉印镇压,也得粉身碎骨。 玉印飞出。 纵是修为通天的张果,也不由面色一白。 身子晃了晃,有一种身体被掏空之感。 「所有神通法宝尽出,苏大为必死无疑。」 张果喘了口浊气,双眼碧光闪动,喃喃道:「能成就一品真仙的,只有我,苏大为一死,老道必能突破,只愿……」 「万一他不死呢?」 阴影中,那中年儒士问。 张果神情一滞,继而狞笑道:「今日若他不死,便是我死。」 「我与他,只能活一个。」 隆隆隆~~~ 电光火石间。 青色电龙飞至苏大为近前。 那电光闪烁的巨大龙口张开,獠牙密布,仿佛要将苏大为一口吞下。 就在此刻,苏大为双手一合。 左手黑电,右手白电。 两团电光合在一起,化作极致的宁静。 那是一团混沌的电光。 幽深,深邃,宁静如大海。 但在这深海之下,藏着难以言喻的大恐怖。 一种令天地都战慄的气息,自苏大为身上涌出。 黑雾消散,从他身上般出的,是一种深邃浑沌之气。 仿佛他体内两个分神,也随着电光在融合。 「昔年袁守诚曾传我道家秘法,坎离水火中天决,乃是逆转阴阳之道。今日,我便以道家正法来杀你。」 随着苏大为冷酷声音。 混沌电光,自他双手飞出。 那是一团搅动的,不断挣扎蠕动的电团。 隐隐见其中有黑白二气追逐生灭。 那青色电龙刚将巨口张开,冷不防被这团电浆射入口中。 巨大的龙躯瞬间凝固。 从龙牙,到龙嘴,到龙角、龙身,龙鳞,寸寸湮灭。 咻~! 一柄七宝巨剑,横空斩来。 数十座山峰,被剑风掠过,瞬间划断。 隆隆巨响中,山崩地裂。 眼看苏大为的身体,也将被巨剑斩中。 就在此刻,从苏大为脑后,突然飞出一只赤红小鸟。 毕方! 赤红近白的三昧真火,从红鸟口中喷出。 火焰如莲,与那巨剑碰撞在一起。 巨剑上七色宝光大放。 剑啸如海,嗡嗡不休。 层层火焰如莲瓣张开,不断崩解。 但那巨剑始终无法前进一步。 第847页 几乎同一时间,天空陡然一暗。 苏大为抬头看去。 一座巨山当头坠落。 山还未至,恐怖的风压,便将方圆十里,狠狠压制。 所有草木虫蚁,一时俱碎。 空空空空~~ 纵是飞鸟,在玉印威压下,也瞬间化为靡粉。 「镇!」 张果尖利如妖的声音,响彻天地。 轰隆! 悬浮于空的玉印,陡然下压。 那是化为十里方圆的巨大宝印。 不是青山,胜似巨山。 整个大地,随着玉印下压,轰然龟裂,下陷,乃至崩塌。 玉印沉逾万斤,不断下坠,压得地面不断下沉。 从高空俯视,可见整个大地向内凹陷。 方圆数十里的崩峰,一齐崩塌粉碎。 苏大为的身形,瞬间被玉印吞没。 「成了!」 张果长吐一口白色气箭。 将手一招。 化为巨剑的七宝如意,瞬间飞回。 清风徐来。 云雾缭绕。 原地只剩一座宽十里,高百丈的青色玉峰。 乃是张果玉印所化。 那只赤红小鸟毕方,绕着青峰不断飞旋,口中发出悽厉哀鸣。 似在为苏大为哀嚎。 滚滚回音,渐渐平定。 那中年儒士的阴影,看着多出的巨峰,默然良久方道:「果老神通,惊天动地,不下于真仙。」 「咳咳……苦修三百载,神通快到了,但境界还未到,只有真的突破这一层关隘,方可称真仙,寿元可多五百载。」 张果喘息着,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虚弱。 方才那几项神通,实乃尽起生平所学。 无论是法宝,还是绝技,已经是竭尽所能。 纵然是老妖道,都感觉体内真元一空。 「此次之后,老道,非得觅地静养月余,方能恢復。」 中年儒士道:「果老尽管休养,我与纯阳子,皆为果老护法。」 「有心了。」 张果呵呵一笑,轻拈长须,手拄玉杖,不尽的仙风道骨,洒脱风流。 这是只有胜利者才会有的轻松自在。 但是下一刻,张果神情微动:「为何我将他镇在印下,却丝毫没感到气运加身?此次天地机缘,落在我与苏大为身上,他死了,我必得全部机缘,统慑大道,为何……」 喃喃自语声还未说完。 只觉整个视界晃了一下。 整个天地,随之动摇。 那沉寂许久的玉峰之下,传出如虎啸,似牛吼的滚滚雷声。 呜吼~~ 空空空空!! 沉闷的回声,自山中传出。 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被压在山下,正奋力敲击着山石。 「这是……」 张果与那阴影中的文士一齐变色。 耳听一声似人非人的愤怒咆哮。 恰似混沌初开,神灵初诞。 一声悽厉猿啼。 玉峰从中炸裂。 一只连天接地的巨手,从中突出,一拳直击向天。 轰隆!! 那是怎样一只大手。 遍生罡毛,漆黑如墨。 仿佛远古巨猿。 「猿魔真身!」 冷酷暴戾,近乎残忍的声音,从碎开的山腹中传出。 「我的印!」 张果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没杀掉苏大为,他都没那么心疼。 可是这方宝印,他祭炼了六十年,足足一个甲子的时间。 就这么毁了! 炼此印,他採集九幽十地的山石精英。 取五山五岳,仿女娲补天祭炼之五彩石。 又用种种秘术神通,秘法祭炼。 种种神异,非同小可。 平时一向视若重宝,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出。 谁知百年来第一次使用,便被苏大为毁去。 一时间,心痛几欲滴血。 「恶贼,敢毁我印宝!」 张果尖声厉啸,鬚髮炸开。 滚滚白髮疯狂涌动,遮蔽天地。 身上的青袍也不断扩张。 化为青蝠真身。 却听那碎裂青峰之中,隐隐传出苏大为一声轻蔑讥笑。 「张果,你老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 「不死待何?」 崩塌的玉印巨峰中,陡然升起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宛如金刚般的黑色巨猿,仰天啸日,双拳捶打胸膛。 咚咚咚咚~~ 战鼓声起。 不,不是战鼓,而是魔猿心跳。 那只魔猿,从石中诞生,乃先天神灵。 此时,它咆哮着,怒吼着,要将触怒它的敌人,一脚踏碎。 「鲸吸!」 两个冷酷的字,自魔猿虚影中传出。 下一刻,正疯狂扩张的青蝠,身形勐地一顿。 哗啦~~ 青蝠的胸腹,被魔猿巨爪撕开。 青蝠的血液肚肠,被无穷无尽的吸力吸出,疯狂倾泻。 吱吱~~~ 天地间,发出青蝠濒死的哀嚎。 第七十八章 元气动盪不休。 狂风翻搅着云雾。 依稀间,见到云雾散去。 苏大为的身影,自雾中一步步走出。 第848页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极稳。 仿佛与大地连为一体。 无形的气机在变化,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从苏大为心中生出。 他不禁有些讶异。 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去想过,二品之上的一品境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这一刻,他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一丝机缘。 难以用言语去描述。 就像是看不见的莫名高处,有一扇紧闭的大闭,悄然打开了一丝缝隙。 不用任何人告诉他,他便直觉的知道。 若能将那扇门推开,便是突破二品,成为一品真仙之境。 到了这时,他对张果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自己,与自己为敌,也仿佛有了一丝明悟。 机缘。 是了,张果之前说过,是要争一份机缘。 成仙得道,遁去的一。 只有一个人能有那个机缘。 所以张果想要将自己斩杀,夺去唯一能成就一品异人的机缘。 可眼下看,自己的实力,仍在张果之上。 这并非不可理解。 张果的修为虽高,神通手段虽多。 但他这几百年来,都是躲在深山里修炼。 他修的是神通。 而自己,这十几年经歷最多的,却是军阵、战场。 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每一战,死伤盈万。 多则十几万。 那样的修罗场,所淬鍊出来的,是真正的杀人术。 比境界,两者皆为二品地仙。 一定程度能影响法则,借天地之力。 但若论实战杀伐。 苏大为无疑更加暴戾和有效。 他所修炼的诡帅炼体术,也正符合这种杀伐心境。 张果料错了这一点。 「若是按张果的理论,那我杀了他,是否也能从他身上夺取气运?是否意味着,我将真正踏出那一步,迈入一品异人境界?」 三品之下,现在在他看来,皆为蝼蚁。 在大唐国家机器面前,纵是三品异人,也要低头俯首。 不敢违抗圣人的旨意。 但是到了二品,他便拥有自保的实力。 纵然李治真的翻脸,他也有信心凭着实力,保家人平安。 若是到一品呢? 只怕到那时,便是真正神仙了。 就算是太宗李世民在世,也要顶礼膜拜,想求长生妙术吧? 这一切,在苏大为心里一闪而过。 他随即注意到那个影子。 那个自张果脚下蔓延出的阴影,阴影中,一个身穿儒服的中年文士,依稀可见。 这当然不是本体。 而是某位异人,通过神通手段,将一部份意识借着张果的阴影,投射在此。 真正的本体,只怕还在万里之遥。 「你是谁?」 苏大为目光投向阴影:「与张果一伙?」 阴影中的儒服文士点点头,又摇摇头。 苏大为便不再管他。 「滚开!」 低喝一声,一步迈出。 瞬间拉近数十丈的距离,出现在张果面前。 这只青蝠不知是诡异中的哪类异种。 此时受到重创,跌落在山巅上,不断蠕动挣扎着,巨大的蝠口一开一合,看上去狰狞可怖。 但是方才张果的肚腹被苏大为真元所化魔猿破开。 内脏又被鲸吸之术吸噬。 一身精血至少被抽出大半。 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只有最后一口气吊着,垂死挣扎。 「毕竟,不是所有的诡异都像蚺鬼。」 苏大为冷哼一声,右手并指如刀。 准备一刀将青蝠脑袋斩落。 正如他方才所说,张果修为再高,神通再强,被斩了头颅,难道还能復生不成? 方才一番斗法,苏大为自己损耗也不小。 好在只要将张果斩杀后,便能休息恢復元气。 就在他举起手刀的一瞬。 突然「噫」。 从苏大为嘴里发出一声讶异。 俯视下去。 只见巨大的青蝠身体不住抽搐颤抖。 犹如触电。 那种感觉,青蝠的生机正飞快逝去。 它要死了? 看来不用自己动手,老妖道也活不成了。 苏大为的手举在天上。 并没有因为青蝠将死,而有收手的打算。 除恶务尽。 哪怕你真的死了,掳走聂苏这笔帐,也得讨回来。 若不是张果,此事何至于此。 隆隆隆~ 右手手刀向下斩落。 天空中,似有一柄无形天刀,划破天地。 破开苍穹。 以无形无相之气,向着青蝠斩下。 这一斩,何止脑袋,只怕青蝠整个身体都要被切开,被狂暴的力量撕扯粉碎。 刀光下落。 轰隆! 耳听一声巨响。 整个山峰突兀的跳了一下。 苏大为的手,定在半空中。 顺着手刀看去,只见这无形之刀,即将落在青蝠头上时,被一只手托住。 那是阴影中,中年文士的手。 他自阴影中钻出,由虚化实,凝为实体。 这是遥远处那位大能,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第849页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中年儒士脸上。 双眸中,虚空电闪。 隐隐见到电光炸起。 「你究竟是谁?」 二品异人一怒,天地也为之色变。 杀机暴起。 滚滚黑雾,自苏大为身上蔓延开来。 冰寒刺骨。 那中年文士,却仿佛没看到一般,长嘆一口气,大手一卷,竟将苏大为的手刀卷过一边。 喀嚓! 一道刀芒斩中大地。 刀气过处。 半边山峰随之倾塌。 隆隆隆~ 平整的山峰向一边滑落。 烟尘鼓盪。 碎石迸溅。 中年文士向着苏大为拱手为礼:「贫道,李玄。」 …… 紫微殿中。 李治看着披髮头陀的身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口鼻唿吸断绝。 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他向身边的王福来示意了一下。 王福来小心翼翼上去,摸了摸头陀的心口,又搭了搭脉膊,回望李治道:「圣人,他死了。」 「真死了?」 李治终于掩不住脸上的吃惊。 「这位密宗六如法师……」 就在此刻,殿中的鲸油灯光芒突然黯淡。 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压制一样。 幽影大起。 四周阴风阵阵。 王福来脸色大变。 下意识护在李治身前。 「让开,朕不惧。」 李治一把将王福来推至一边。 就见地上那金刚六如的尸身突然一阵颤抖。 一道黑气自他顶门钻出。 伴随着狂风唿啸,汇聚于殿顶,化为一团黑云涌动。 雾气中,隐隐见到金刚六如的脸,向着李治发出哈哈笑音。 「好叫陛下见我密宗手段,贫僧这便还阳。」 说完,黑雾勐地爆开。 「护驾!」 王福来才喊一声,就觉身边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人。 此人方面阔耳,面色平和。 颔下三缕长须,双眼开阖间,精芒四射。 颇有一种不怒自威之相。 正是新晋太史令,前太史令李淳风之子李谚。 见有他在护着皇帝,王福来这才松了口气。 片刻之间,黑雾散尽。 李治与王福来的目光,不由自由投向地上的金刚六如。 却见这密宗法师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如纸。 呃,莫不是施法玩脱了,不能还阳? 李治与王福来面面相觑。 心中难免有些懊恼。 同时也暗骂右相李敬玄,居然举荐这种人给自己。 简直不知所谓。 「啊乞~~」 身在自家院中的李敬玄,陡然打了个喷嚏。 哪来一股怨念,还挺重。 「万姬,先停一下。」 伸手拍了拍下面。 李敬玄手掐指决,眉头皱在一起。 「不妙啊。」 唿~ 紫微殿上,一位掌灯的年轻太监突然冲出来。 这个举动大大失礼,甚至会被怀疑是刺客,被千牛卫乱刀砍死。 王福来刚要大喊,就见这太监抛了手里的鲸油灯,双手合十,向着李治鞠躬行礼:「贫僧六如,已经还阳了。」 那鲸油灯被他抛开,如被无形之手托住,冉冉升上殿顶,宛如明珠。 「这……这是……」 王福来惊得眼珠都要瞪出来。 李治按住他的肩膀。 由于激动,手指深深嵌入王福来肩肉里,疼得老太监嘴角抽搐,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还阳,附身还阳,不想法师竟有此等神通!」 静静伫立在一旁的李谚嘴角微微一抽,似想说什么。 …… 「李玄?」 苏大为的脸色闪过一抹古怪。 托后世的见识,他对李玄这个名字,还是知道的。 八仙之中,排行第一的铁拐李,其名李玄。 隋朝人,也有说是玄宗开元的人。 据传学道于终南山,一次元神出壳,不想肉身被虎所食,只得附身于跛足乞丐。 从此以乞丐之相示人。 「你说你是李玄,莫非是铁拐李?」 苏大为两眼一眯,神识扩张,搜索四面八方。 眼前的李玄究竟是否是八仙之李玄? 此人真身究竟在何处? 是在附近,还是远在万里,一缕分神投映的力量? 中年文士李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你如何知道贫道名号?贫道向在终南山修行,甚少出山。」 「这么说,果然是八仙之首铁拐李了?」 「呃,八仙?是什么?」 李玄神情一滞。 苏大为只觉得荒谬。 颇有一种幻想照进现实之感。 自己在魔幻大唐这个世界里,遇到张果这妖道。 本来要将其击杀,却突然冒出了八仙之铁拐李。 你别说一会还会来其余六仙。 你们是要凑齐八人,去参加西王母的宴会吗? 心情颇有些古怪。 随即便压下。 「不管你是什么,若是拦我,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苏大为说着,手刀再起。 「杀这么多人,不累吗?」 第850页 李玄长声嘆息:「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是果老眼看将要突破一品,却是不能被你毁了这段机缘。」 嗯? 随着李玄的话,苏大为心中一震。 他敏感的察觉到。 那只生机断绝的青蝠体内,似有一个微弱的心跳。 动了一下。 脆弱如同婴儿,又像是一粒种子。 生机。 一丝微弱到几乎缈小的生机,自青蝠体内生出。 呯咚! 柔弱如婴儿。 却又坚韧万分。 苏大为脸上闪过惊讶。 明明方才张果已经死了。 没死透? 假死? 不,不是假死。 他勐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借假修真,死往生还。 就犹如胎息一般。 在生机断绝后,一缕生命之火不绝,逐渐壮大重生。 以死换生,乃至重生。 这是一门神通。 如春蚕之变。 经歷由死到生的轮迴。 而一旦完成这个轮迴,復活的张果,会变得更可怕。 甚至会真的突破一品。 成就真仙之境。 呯咚!! 干瘪的青蝠尸身中,传出第二下心跳。 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 如牛皮大鼓。 迴荡于群峰之巅。 苏大为眼神变冷,仰头大笑。 他的笑声如雷音滚滚,一时间,将张果的心跳都压了下去。 「有趣,没想到张果还有这招假死重生的神通,不过,今天你们统统要死。」 他左足顿地。 轰隆~ 一声巨响。 牛魔踏蹄! 千万吨力量,灌入大地。 仅剩一半的残破山峰,霎时发出可怕的碎裂声。 「大胆!」 阴影中,李玄一声怒吼。 却见整座山头,在隆隆轰鸣声中,向下坍塌。 连带着张果的青蝠化身,随着崩塌的巨石,在空中盘旋下坠。 烟尘瀰漫飞舞。 一只大手,自空而落。 那是苏大为的手。 魔猿炼骨。 管你什么神通,在魔猿之相中,必被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所有翻滚的巨石,山峰,在巨掌一抓下,尽皆粉碎。 隆隆隆隆~~ 巨掌落地。 浓烈的白云绽开。 云层自地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掌印。 苏大为从空中徐徐落地。 他的脸色不见一丝笑容,相反,扭头看向一边。 眼中血光闪动。 没死。 在那里,不知何时出现的李玄伸手扑住了青蝠。 那青蝠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 隐隐的,竟开始向人转变。 青蝠开始化形。 苏大为眼瞳收缩如针。 「就算你是八仙,要阻拦我杀张果,就与他一起陪葬。」 李玄脸上无喜无悲,置身在阴影中,身上陡然金光大盛。 「我本不愿插手山外之事,罢罢罢,今天就由贫道教训你一下,让你知道,何谓天外有天。」 金光涟漪阵阵。 仿若打开一道门户。 从那金光中,中年儒士的形像如泡沫般消散。 自金光中,走出一个老乞丐。 秃顶,跛足。 一手拄着乌沉沉的铁拐。 另一只手一招。 从化形为人的张果身上,一只红漆葫芦被他抓到手中,随口咬开瓶塞,狠狠灌了一口酒。 呵出一口酒气,李玄双眸金光熠熠。 「你要动张果,先问问贫道。」 「???」 苏大为看着从金光中走出的跛足乞丐,忍不住道:「还真是个乞丐啊。」 尼玛,像你们这种人,阳神都能出壳了,给自己找个像样点的人附身不行吗? 非得找个乞丐,还是个跛子,这特么简直了。 秃头乞丐老脸微微一红,把酒葫芦挂在腰间,摸了一把颔下蜷曲凌乱的虬髯,似是自嘲道:「第一次出神时,经验不足,误了还阳的时辰,能有个附身躯壳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挑高矮胖瘦。」 说完,铁拐向地上轻轻一敲。 咚! 坚硬的山石上,瞬间划开一条缝隙,深不见底。 铁拐李向着苏大为幽幽道:「念你修行不易,若是此时退走,此事便一笔勾消,若还冥顽不灵,那便休怪我与张果联手,到那时,你想走也走不了。」 苏大为沉默。 「有贫道在,再加张果,你万万不是我们的对手,还不知难而退。」 李玄声音转厉。 身上淡淡锐金之气涌现。 双眼瞳中隐隐透出金色。 「好。」 苏大为缓缓点头。 这一下,大出李玄意料。 他有些诧异的摸着虬髯,抬眼看向苏大为:「你答应了?」 空空空~~ 回答他的,是苏大为身上骤然暴起的真气漩涡。 隐隐看到他身后,元气汇聚如海。 万丈云空之上,雪练似的云层,也随之翻滚搅动。 隐隐见一头巨鲸在元气大海中遨游起伏。 「你……」 李玄勃然变色。 第851页 「你几次说让我走,只能说明你心虚。」 苏大为淡淡的道:「你的本体不在此处,就算用了什么神通手段,也没那么快,所以我猜眼前这个你,只是某种手段投映的分神。 而张果现在还未重生成功,现在正是你们最弱的时候。」 苏大为抬起右拳:「我不趁你病,要你命,难道等们实力恢復,再来杀我?是我蠢,还是你们蠢?」 轰轰~~!~ 巨鲸仰天长鸣。 鲸吞万里。 以苏大为做中心,方圆十里俱被他的真元领域所覆盖。 尚未醒转的张果全身一震。 被无形的吸噬之力,拔往高空。 头顶上方,似有一团黑色漩涡,不断吸噬抽取张果的精元。 丝丝缕缕,不受控制的向体外泄去。 「张果!」 铁拐李大急。 勐一拍腰边红漆葫芦,大声骂道:「再不出来,张果要被人杀了!」 嗯? 苏大为眸光一闪。 就见那红漆葫芦勐地飞上半空。 一道赤红火焰,从那葫芦中喷出,笔直射向苏大为。 三昧真火! 苏大为背后,早有小红鸟毕方飞出。 一张嘴,将那道火烟吞入。 停了一瞬,毕方振动双翼,鸟喙一张。 一道比方才更勐烈十倍的烈焰,反射回去。 空气为之沸腾。 方圆数十丈内,瞬间尽赤。 被暴戾的高温,化为灰烬。 那红漆葫芦被火焰一烧,只听霹雳一声响。 一个胖大人影,噼开火焰,一步踏出。 此人宽袍大袖。 袒露胸腹。 手执一柄宝扇。 头上髮式梳的是小儿的双髻。 但看他的脸,却又是成人的脸。 准确说,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颔下生着黑须,嘴角带着呵呵冷笑。 双眼阴冷的盯在苏大为身上。 「汉钟离。」 从苏大为嘴里,吐出一个上一世无比熟悉,这一世却极为陌生的名字。 汉钟离,道教称正阳祖师,《歷代神仙通鑑》称钟离权复姓钟离,字寂道,号正阳子。 东汉咸阳人,其父钟离章。 然唐亦有钟离权。 《全唐诗》录有他三首绝句,并附小传云:咸阳人,遇老人授仙决,又遇华阳真人及上仙王玄甫,传道入崆峒山,号云房先生。 汉代的汉钟离与唐代钟离权或许是两人。 后世把两人的生平混而为一,一齐编入神仙传中,似乎也不无可能。 苏大为唯一奇怪的是,按自己所知,钟离权、吕洞宾和何仙姑这八仙中的三人,都是武周后才出现。 而韩湘子和曹国舅在民间传说中出现时间更晚。 根本不是一个朝代。 现在李玄出现了、汉钟离也出现了。 八仙已经聚齐三人。 苏大为声音凝重,缓缓转身。 「吕洞宾与何仙姑何在?」 数里之外,一个浑厚醇和,又带着几分戏嚯之气的声音响起。 「奇哉奇哉,你如何识得本道?」 第一个字时,声音尚在远方。 最后一个字时,只觉眼前一花。 一个足踏芒鞋,身穿素白道袍,背插法剑,手执拂尘的青年道人,出现在苏大为身边不远。 与汉钟离、铁拐李,隐隐成三角之势。 苏大为抬头看向另一方向。 那里,一株荷花自地下突兀钻出。 荷花绽放。 其中盘坐一名道姑,年纪三旬上下。 双手结莲花道印,双眸低垂,其静如莲。 眉目倒还清秀。 只是手脚粗大,看着像是寻常农家村妇,多过道家仙姑。 「何仙姑?」 苏大为眉头皱起。 不知不觉中,八仙来了五位。 张果、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铁拐李。 这一切,实在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汉钟离与张果、铁拐李也就罢了。 何仙姑和吕祖,怎么会提前出现在这里? 幻想照进现实? 不,这些人是真实存在的。 苏大为能感知到,并非是大能分神投影。 而是真身来了。 他们包围着苏大为,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吕洞宾摆了摆拂尘,似乎是个话痨。 他笑道:「贫道与张果等都是夙世缘份,这一世只待张果突破一品,我等也都能恢復上一世的修为,所以这位道兄,实在对不住,不是有意针对谁,实在是……」 他碎碎念着,就像是和同门好友攀谈一样。 苏大为向他看去,只见这吕洞宾与传说中的纯阳祖师像,大不相同。 一张脸看着不到三十。 年轻而阳光。 嘴角上挑,略显几分轻浮。 眉心一道红痕划下,像是第三只眼。 他背后那柄宝剑,暗含杀机。 苏大为记起上一世看到的八仙典故。 据说吕洞宾为干金之象,所用为纯阳剑。 又称纯阳祖师,吕祖。 《全唐诗》中收录有他的诗作。 于唐咸通中及弟,曾任两任县令。 年少时遇火龙真人传授天遁剑法。 第852页 现在来看,八仙这几位,虽然在唐中出名,实为大能转世,为了踏入真仙之境,不知修了几世几劫了。 想想也正常。 连密宗妖僧都有转世灵识不灭之法。 道家大能,自然也有保留意识夺舍之法。 就如铁拐李。 谁知他李玄,究竟是出窍被烧了肉身。 还是寿元将尽,夺舍重生? 心中刚想到此处。 就见一直碎碎念,犹如邻家大男孩的吕洞宾,双手合十,一脸恳切:「为了我等参悟大道,所以,只有请道兄去死。 道兄修为精深,一定有成人之美,对吧?」 吕洞宾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诡谲阴森。 第七十九章 一直杀意沸腾,全身暴戾的苏大为,在这一刻,反而沉静下来。 身上真元扩张,牢牢定住五十丈内的领域。 这是二品异人的领域,又称地仙法域。 就算是八仙齐聚,要想伤到,也得先打破这法域,破了苏大为的「法则」。 领域之内,苏大为言出成法。 神通最强。 远处的吕洞宾伸手向后,缓缓拔出背上的纯阳法剑。 另一侧的汉钟离沉默不语,轻摇宝扇。 何仙姑不知何时已经从荷花飘下,右手一拈,巨大荷花收缩成一朵白莲,执于手中。 显然便是她的法宝。 另一边,则是铁拐李,跛足上前,迅速补位。 四位传说仙家,将苏大为困在中间。 而更远处,化形成人的老妖道张果,身体不断抽搐。 耳听噼啪响声,那是天地间涌来的灵气,不断注入他的身躯,疏通经脉,打通关窍。 张果的眼皮不断转动,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 随时会醒来。 这种局面下,苏大为不要说迅速击杀张果。 就连能否从四位大能手中脱身还是未知之数。 他们每一个人,气息都有二品之境。 只是强弱还有所分别。 铁拐李和汉钟离最强。 吕洞宾次之。 何仙姑最弱。 苏大为心念电闪,迅速衡量双方实力,寻找破局可能。 四名二品异人。 逃都逃不掉。 若是张果一会加入进来,必死无疑。 「最后再劝一句。」 铁拐李挥手止住正要仗剑上前的吕洞宾。 后者向他耸了耸肩膀,颇有些玩世不恭之意。 铁拐李向着苏大为道:「大家同为修行一脉,若你自废修为,我让你平安离开,你那个小娘子聂苏,我也还给你,如何?」 苏大为冷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呃……」 铁拐李尴尬的摸摸鼻子:「好像……不太信。」 「道兄还跟他啰嗦做甚。」 吕洞宾跃跃欲试道:「我这纯阳剑,还未尝过二品异人之血,今次定要痛饮一番。」 苏大为闻声,向他一眼看去。 虚空中,似有勐兽咆哮。 「小心!」 汉钟离急挥宝扇,一道红光划过。 却见苏大为勐地一足踏地。 轰隆! 地面翻滚。 连绵起伏的震波传至吕洞宾脚下,将他震得凌空飞起。 汉钟离宝扇挥出火精之气,早已扑向苏大为。 却见苏大为右手一抓。 哇哇大叫,猝不及防的吕洞宾只觉一股大力吸来。 慌乱之下,手中纯阳剑上,赤光大作。 化作万道剑气,绕身飞舞。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纵然苏大为想要伤他,也要被剑气所伤。 这个念头刚起。 却骇然发现,无形之力,早已吸住他的身体,将他凭空挪移数十丈。 正好与汉钟离挥出的火精之气碰撞在一起。 轰隆一声巨响。 全身冒着火星与浓烟,如脱毛鸡般的吕洞宾狼狈翻滚下落。 双眼早已赤红。 落地一个翻滚,重心压低,向着苏大为一剑刺出。 嗤! 纯阳剑脱手而飞。 化作赤红电光,直射苏大为心脏。 天遁剑法,乃是一门古老驭剑之术。 剑光一闪。 苏大为身形如泡沫般消失。 龙形九变。 四面八方,无数个苏大为纵横飞掠。 难辨真身。 「诸位道兄,一起杀了他!」 吕洞宾厉声怒吼。 他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高气傲。 才刚觉醒前世记忆,一身神通尚未尽復,心性不定。 此时被苏大为一招险些重创,心中愤恨怨毒,非笔墨所能形容。 汉钟离阴沉着脸,左手执起之前铁拐李抛出的红漆酒葫芦,右手宝扇一扇,一条火龙自葫芦中喷出。 迎风一摆,瞬间化作百丈巨龙。 摇头摆舞,张牙舞爪,向着最近的苏大为扑去。 噗哧! 幻影破灭。 这是一个假的分身。 场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苏大为,或纵或跃,或跑或走。 铁拐李长嘆一声,铁拐顿地。 咚! 无数巨大的铁木从地下生出。 噗哧哧~~ 耳中只听裂帛之声大起,好几个苏大为分身躲闪不及,被铁木穿透,瞬间消失。 第853页 「别想逃!」 吕洞宾手执剑决,指决一引。 化作红光的纯阳剑一化二,二化三,万化万千,汇聚如洪流,滚滚向前。 不断追逐着在前方飞掠逃遁的苏大为。 眼见苏大为人影一晃,再次分身千万,飞掠向四面八方。 吕洞宾一声大喝,纯阳剑的万剑洪流,陡然分裂,如同鱼群爆散。 每一柄剑,追逐着一个苏大为分身。 嗤嗤嗤~~ 耳听剑气破空声不断。 一个又一个苏大为被纯阳剑「斩杀」。 「不对,也不对!」 吕洞宾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眼看着一个个幻像破灭,一张俊逸的脸上,咬牙切齿,竟有几分狰狞之色:「无胆鼠辈,可敢出来,接道爷一剑!」 「你斩了这么多剑,我便还你一刀。」 天空中,陡然响起苏大为的声音。 沉重如雷。 「在那里!」 所有人大吃一惊,转头看去。 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苏大为。 他浑身衣袂鼓盪,大袖飘舞,足踏火龙。 火龙是汉钟离方才所施神通。 不知为何,居然心甘情愿,做了苏大为的坐骑。 「大胆!」 一直阴沉着脸的汉钟离勃然大怒。 这火龙是他采了火山中的精金,以离火之法,祭炼十二年方才炼出一点龙气,成就火龙神通。 如今居然被苏大为踩在脚下。 这就像是自家孩子,派出去打酱油,结果牵着别人的手叫爹。 汉钟离气得几欲喷血。 他手中宝扇勐地一摆:「回来!」 火龙双眸透出血光,仰天长声咆哮。 身形剧烈摆盪。 要将苏大为掀飞。 吕洞宾怒极而笑,双手剑指一合。 「杀!」 千万支飞剑汇聚,重新聚为一柄巨大的纯阳剑,直刺火龙背上的苏大为。 同一时间,何仙姑手里的白莲脱手飞出。 在空中旋转着,化为一个玉碗,倒扣向苏大为。 「乖乖束手就缚,可保全尸。」 何仙姑的声音,也同时飘缈传出。 声音柔软而悲悯。 可话里的内容,却早已判定了苏大为死刑。 「好好好,所谓八仙,不过如此,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苏大为仰头大笑,笑音滚滚,如同惊雷。 「你要杀我,我便先杀你。」 声音落处。 苏大为并指如刀,向下一划。 天策八刀,噼字决。 方圆百里的地气,仿佛被他吸纳入刀中。 一股凛冽至极,原古莽荒的刀意,直溯苍天。 连天接地的一柄巨大横刀,直斩而落。 此刀名,天刀! 天意如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好!」 地上的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铁拐李四人,一齐变色。 只见刀光过处。 火龙一声哀鸣。 被天刀一斩而断。 接着是何仙姑的玉碗。 锵地一声。 齐中裂开两半。 何仙姑身形一震,喷出一口金血。 玉碗是她伴生法器,白莲所化。 如今被苏大为一刀斩断。 一身神通折了至少三成。 刀光余势未衰,继续斩落。 与巨大的纯阳剑碰撞在一起。 时间,空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 下一刻,耳听一声巨响。 刀光大炽。 纯阳剑上,发出瓷器迸裂之声。 无数碎块从剑身崩落。 巨剑颤抖,发出悲鸣。 「我的剑!」 吕洞宾吓得面色大变。 指决一点。 巨大纯阳剑瞬间离散。 重新化为一柄小剑,飞回吕洞宾手中。 虽再慢上半分,只怕也要步何仙姑的后尘,被苏大为打破法宝。 侥是如此,纯阳剑上的剑光也弱了三分,晦暗不明,显然受了损伤。 苏大为的刀,却依然凌厉如昔。 继续向下斩落。 「你们虽为八仙,也有二品境界,但实力还不如张果,居然敢不知死活,想要联手杀我,今天我便代天行罚,一併斩之。」 「狂妄!」 一直未出手的铁拐李一声怒喝,身上鬚髮皆张。 自他背后,隐隐现出一尊巨人。 纶巾儒服,赫然是李玄阳神。 铁拐李只是化身,李玄方是真身。 阳神一出,手中铁拐化作一只黑色勐虎,向上扑出。 喀啦! 一声刺耳巨响。 苏大为的天刀斩在勐虎身上,只见勐虎身子一震,身上精血迸射,被斩落一尾。 吕洞宾与何仙姑一齐惊唿。 却见那虎身子一晃,勐地涨大数分,一口咬中天刀刀嵴。 獠牙暴突。 一声霹雳大响。 竟将苏大为的天刀咬碎。 黑虎一甩头,一口咬上苏大为。 轰隆~~ 天地变色。 雷电狂噼。 那勐虎将苏大为咬在口里,不及咀嚼,一仰脖颈,咕嘟一声,吞入腹中。 「成了!」 吕洞宾不由大喜。 第854页 所谓勐虎,是大能神通所化。 现在勐虎吞下苏大为,那便赢定了。 苏大为将被李玄神通炼化,粉身碎骨。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汉钟离一声惊唿:「不对!」 黑虎身形渐渐淡化消失。 原地不见了苏大为的踪影。 「在那里!」 汉钟离宝扇一指,只见百丈之外。 苏大为正一脸戏嚯的看向众人。 他身上霞光道道,瑞气千重。 衣袍翻飞如浪。 一只脚,正正踩着地上张果。 踩踏着张果的脖颈,一点一点,将他的身体踩入泥石中。 「分神!」 铁拐李的脸色一黑,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 原来方才踩在龙身上的苏大为,只是苏大为的分身。 就犹如之前李玄的分神投影一般。 只是普通分神很容易被大能看穿。 而苏大为的分神,简直毫无破绽,连铁拐李都被瞒过了。 这是什么? 这就是在八仙最擅长的领域,狠抽他们一记耳光。 谁都以为苏大为不敌铁拐李等四人。 谁都以为苏大为要么逃跑,要么只有死战。 可现实中,他不仅重创何仙姑,击退吕洞宾纯阳剑。 斩断汉钟离火龙。 从铁拐李神通之下,全身而退。 还神出鬼没,瞒过四位大能感知,瞬间出现在张果身边。 将正在復甦的张果,踩在脚下。 由始至终,他的目标都是妖道张果。 「我要走,你们拦不住。」 苏大为脸色平静,缓缓道:「我杀张果,你们也拦不住。」 「住手!!」 吕洞宾眼露怨毒,咬牙切齿道:「若杀果老,我必百倍报之!」 汉钟离拍着肚皮,阴沉的脸上,露出讥讽:「果老与我等几世轮迴,皆是同修,你敢杀他?不怕我们永世追魂索命?」 「你的母亲,亲族,你的亲人,兄弟朋友,那么多亲朋故旧,都将与你一起为果老陪葬!且三思。」何仙姑擦拭着嘴角血渍,柔声细气的说出威胁。 铁拐李以铁杖顿时,沉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以德报怨,放过果老,我保证,放你离开,如何?」 面对这四位传说大能,或威胁,或讥讽,或咒骂,或引诱,苏大为只是笑了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嗯??? 铁拐李表情一滞。 只见苏大为一脚踏出。 波! 张果那颗苍老的头颅,犹如西瓜一般,陡然爆碎。 红白之物,涂了一地。 无头的尸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敢相信,修炼三百余载的老妖道张果,居然被苏大为一脚踏碎。 空气为之凝结。 「你……你怎么敢,怎么敢杀果老!」 「果老是我们中最有可能冲破一品,成就真仙的……」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苏大为,我们与你势不两立!」 吕洞宾咬牙诅咒。 汉钟离低声呜咽。 铁拐李面沉如水。 何仙姑双眼赤红,那眼神,恨不得生啖苏大为的肉。 「张果主动招惹我,掳我妻子,所以他该死。你们要为他报仇,你们也该死。」 苏大为脸上重现暴戾之色:「你们今天,统统要死。」 那声音,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也并没有声色俱厉。 有的只是冷笑。 极暴戾,与极冷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苏大为身上。 吕洞宾、何仙姑、汉钟离一时失声。 连对苏大为的诅咒都忘记了。 铁拐李用铁拐重重顿地,忽然长嘆一声:「罢罢罢,你既已杀了果老,何不就此收手?若真的动手,我等还有保命的神通,到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何况,你那妻子还在附近,若是生死相搏,难免会殃及池鱼。 不如你我双方,今日暂且罢手,如何?」 铁拐李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试图说服苏大为放弃。 连一旁的汉钟离和吕洞宾、何仙姑三人,都一脸古怪的看向他。 都这个时候了,张果被杀,何仙果被斩破白莲法器。 汉钟离被斩了火龙神通。 吕洞宾的纯阳剑也受损。 这仇,已是不死不休。 现在说罢手? 谁会罢手? …… 小院中,凉风习习。 李敬玄坐在梨花树下,仰首望天。 面前的几案,放着数个酒壶,东倒西歪。 上朝的笏板被他随意的扔在木案上。 严守镜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心中不由一动。 以他对李敬玄的的了解,平日里只喝茶。 几乎从未见过他喝酒。 因为李敬玄说过,要时刻保持清醒。 「右相,不知何事相召?」 「来了,坐。」 李敬玄手执酒杯,眼中仿佛失焦。 直到严守镜开口,他才仿佛回过神来。 执杯的手挥了挥,示意严守镜坐过来。 第855页 「今日不见万姬姑娘。」 严守镜面如皎好如女子。 他先是叉手行礼,然后轻提衣摆,极为优雅的在李敬玄对面坐下。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唐右相,似乎私生活极为单调,甚至是简朴得过份了。 据传说在圣人潜邸时,李敬玄作为太子府中人,行事反而极为跋扈。 甚至多年前在军中,曾与苏大为有过一些摩擦。 直到他回长安被圣人封为右相,仿佛变了一个人。 城府变得极深。 在朝中,挥斥方遒,极为霸道。 而私生活,简直变成了一个苦修者。 平日府里除了公务,这后院,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琴姬李万姬,以及严守镜二人能进。 有时候,严守境也觉得奇怪。 不明白为什么李敬玄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对自己的器重,远远超过对一般的朝臣。 就算他已是都察寺寺卿。 李敬玄对他的亲善,仍有些过份了。 这些念头,自严守镜脑中一闪而过。 他提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右相怎么想喝酒了?」 「想起一些往事。」 李敬玄长嘆一声,放下酒杯,向严守镜看过来。 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守镜,你……会吹箫否?」 咳咳咳…… 严守镜大声咳嗽起来。 …… 「今日罢手,来日还是要作过一场。不用那么麻烦,一起上吧,恩怨两清。」 苏大为一手伸出。 这个动作,令铁拐李大为紧张。 却见苏大为将手一召。 那手的方向,一头青驴撒着四蹄,从山林间撒欢的奔出。 驴背上驮着昏迷的聂苏。 驴屁股后面还拖着一个小道童,正是清风。 「这是……」 铁拐李的脸都绿了。 苏大为的能力里,有一种可以慑服生灵的神通。 方才汉钟离的火龙,就险些被他当做坐骑。 果老这头青驴,什么时候也被他给服了?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一眼看过去,待见到那青驴方向,站着另一个苏大为时,铁拐李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分神! 那是苏大为的另一个分神。 趁着双方激斗时,他分神化影。 不但尽挫吕洞宾等人,还有一个分神,远赴数十里外,将青驴和聂苏、清风一齐带回。 这种能力。 只怕二品异人也办不到。 不拘时间、空间,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 这……这只怕是触到了一品真仙的门槛。 李玄脸色铁青。 危险! 实在危险!! 原本还想回去休整,再从长计议。 可苏大为展露出的威胁,比他预料还大十倍不止。 看来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苏大为离开。 李玄本身,也有一些触到一品真仙的能力。 那是因为他修了好几世。 其中有一世,踏入一品境界。 只可惜后来没能捱过大劫。 但轮迴之后,灵识不灭,终究还是有些神通留下来。 这苏大为,短短十八年,便修至异人二品。 如今更是显露出一品的某些神异。 「此人不除,我们只怕永无宁日。」 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三人向他靠拢。 这一瞬间,他们虽是人多的一方。 但却毫无安全感可言。 仿佛苏大为一人,便真能屠尽八仙。 「道兄,怎么办?」 「本来想果老突破一品,就能帮我们修行圆满,成就真仙,但是现在,果老的气运被苏大为夺了,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有斩杀苏大为。」 「还有他手中那名女子,果老说过,这女子来歷不凡,若是用来炼丹,只怕能助我们位列一品,甚至有破碎的可能。」 吕洞宾说着,眼露贪婪之色。 铁拐李嘆了口气,语带悲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不愿出此下策,但若想修成大道,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汉钟离向他扫了一眼。 脸上带着一丝讥讽。 李玄道兄,你都夺人肉身,夺舍重生了,还在乎这些小节? 「此贼神通深不可测,只有用那一招了……」 「那是我们躲避天劫的手段,若是不能斩杀苏大为,只怕后患无穷,说不定真会生死道消。」 「两害取其轻。」 「先杀了苏大为。」 铁拐李与汉钟离等人小声交谈,暗自结印施法。 苏大为根本不在意这些。 在他眼里,八仙,不过如此。 原以为二品异人会很兇勐,但是真动手才发现,这些人,虽然传说中名气那么大,也有二品境界。 但真动手,也就比三品异人厉害一级。 远不如张果带来的威胁大。 「小苏!」 身体疲惫欲死,但有一股力量还在支撑着他。 强撑着走到青驴面前,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分神。 那个浑身笼着黑气的暴戾苏大为,身形缓缓消散,化为真元,汇入体内。 这让他疲倦冰冷的身体,注入一股暖流,精神一振。 与此同时,分出一缕神识察看聂苏的情况。 第856页 眉头不由皱起来。 聂苏的情况,有些古怪。 似乎,并不只是被人下禁制那么简单。 就在他分心查看的瞬间,那个被青驴拖着狂奔数十里路,拖得血肉模煳的清风道童,挣扎着,伸手碰了碰地上张果的尸体。 一滴青血,融入他的指尖。 清风道童眼神一变。 双眼变得青色凛冽。 他偷眼看了一眼远处苏大为的背影,突然手足并用,拔足奔逃。 这一幕,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 铁拐李和吕洞宾等人先是一愣,接着是一喜。 莫非张果未死? 这是附身在小道童身上了? 是了,难怪张果一直带着小道童,原来是有这个妙用。 夺舍重生,险些忘了夺舍重生! 李玄没了肉身,都能夺了乞丐身体,重新还阳。 何况张果已经快要晋升一品真仙。 就在铁拐李欢喜不尽,吕洞宾喜出望外之时。 苏大为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虚空生电。 一道霹雳勐地击在小道童后背。 轰隆一声响。 白烟起处,那道童一身骨肉十成被噼碎了七成。 还有三成也化作熟肉,随着腾腾白烟,直挺挺倒下。 噗嗵! 焦黑的尸体,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现场一片死寂。 吕洞宾、汉钟离、何仙姑、铁拐李的表情,如丧家灭门一般。 一个个面露绝望。 就算张果真的附身,此刻只怕也变做烤蝙蝠,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 苏大为眉头一皱。 不对。 他的目光从远处清风的尸身收回,落到近处时,才发现,那无头的张果尸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地上,破开一个大洞。 苏大为:「……」 莫非这老蝙蝠精,还有蚺鬼那样的神通? 没了脑袋还能復生? 方才急着救回聂苏,倒是有些疏忽了。 目光抬起。 只见汉钟离身后,一株碧绿竹笋破土钻出。 汉钟离大喜,对着红漆酒葫芦灌了一口酒,拍着自己的大腹,一口酒水喷出。 哗啦~~ 那竹笋淋了酒水,迎风便长。 几是唿吸间,便长得数十丈高,两人合抱粗细。 眉眼扬溢着喜气的铁拐李,用铁杖轻轻一点。 喀嚓! 绿竹从中破开,一个眉目清秀,看上去七八岁大小的道童,从里面跳了出来。 看面目,依稀便是张果模样。 「呸呸呸,老道差点便被苏大为杀了!杀身之仇,不共戴天!」 小道童扬起脸,双眼亮起幽幽碧芒,凶戾如鬼。 苏大为的脸色一沉。 这老怪物,真的没死。 「果老!」 「果老你没死!」 「太好了果老,你现在是何品级?」 「有没有突破一品?快斩杀苏大为。」 吕洞宾是个话痨,不等其他人说话,他便绕着小道童张果,碎碎念起来。 「滚开!」 张果復生后,个子虽小,脾气却大。 一巴掌拍在吕洞宾手上,将他准备捏自己肉脸的手拍开。 「没大没小!」 「果老,你能死而復生,想必已经是一品真仙了吧?」 铁拐李强抑着心中激动,迈着跛足上前。 张果扬头,神情微带自矜,又有几分得意:「老道确实摸到一品的门径,眼看便要跨过了,可惜……」 他的目光,越过众仙,向苏大为远远看去。 眼中透着说不尽的怨毒。 「可惜被这贼子打断,摸到了门径,却未能跨过。为了復生,又消耗了大量真元,这身实力,只怕比之前尚不如。」 闻言,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四人脸上露出错愕、遗憾之色。 「这么说来,实在可惜,但也没有办法……」 「或许要等下一次机缘。」 汉钟离摇头不已。 他们都是修了几世几劫的大能。 为了成一品真仙,踏破虚空,不知花费多少心血。 听说张果只差半步,却被苏大为打断。 那种心痛惋惜,实非任何笔墨能形容。 「却也不是全无收穫……」 张果咬着尖牙,吃吃笑道:「毕竟是摸到了门槛,若是觅地闭关潜修,细心体悟,必能突破。或者,现在就杀了苏大为,立刻突破也不一定。」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到苏大为身上。 其中,復生成童子的张果,身形最矮,但目光最是怨毒。 其他人的眼光则要复杂不少。 有嫉妒,有怨恨,有怨念。 有杀意。 苏大为在此时,也结束了对聂苏身体的查探。 他向着张果,眼神锋利如刀。 「张果,你对聂苏做了什么?」 「嘿嘿,你想知道?乖乖过来,引颈就戳,老道或许会大发慈悲,告诉你。」 身高只有成人一半的道童张果,摇晃着脑袋,磨着细细的尖牙,笑音阴森。 「既不愿说,那就不必说了。」 苏大为神识一动,背后小红鸟飞出,落在青驴头上,轻轻梳理起羽毛。 第857页 「照看好小苏。」 苏大为道。 毕方微微点头,仿佛真的听懂了。 苏大为这才回头向着严阵以待的张果和吕洞宾、铁拐李等人道:「我将你们全杀了,自然能有办法,除掉聂苏身上的禁制。」 「狂妄!」 「你死到临头,还在大言不惭。」 吕洞宾等人,一齐怒骂。 苏大为只是笑。 冰冷的笑容,不断扩大。 「方才你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现在再加一个残废张果,又能如何?我说今天杀你们,便是今天杀你们。」 「死!」 一个死字出口,苏大为右足踏地。 牛魔踏蹄! 轰隆! 大地宛如巨浪起伏跌宕。 仿佛有什么巨大之物,将要破土而出。 苏大为瞬间原地消失。 龙形九变! 下一刻,苏大为出现在何仙姑身后,一拳轰出。 空气为之震盪。 第一个,是你。 何仙姑,五人中最弱一环。 苏大为出手,是精心计算过的。 宋《太平广记》引《广异记》记载,称有何二娘者,是位以织鞋为业的农妇,后因嫌家居太闷,游于罗浮山,得遇异人,食仙桃成仙。 《续通考》说何仙姑为唐武则天时广东增城县人,出生时头顶六道毫光,天生一副仙骨。 不论哪种记载,其实只说明一件事。 像这种生有异象,突然开悟成仙的,皆为大能转世。 或是灵识转生。 或是强行夺舍。 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这些人,若是不惹苏大为,他也懒得去管。 可如今他们不但掳走聂苏,给聂苏下禁制,扬言要将聂苏炼丹。 还想杀自己。 苏大为的双眼一下子变得血红。 无边暴戾从心中升起。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杀!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 快到连铁拐李都不及反应。 此时众仙家正在努力站定身形,避免重心不稳。 一身神通都不及施展。 眼睁睁看着苏大为一拳击中何仙姑背嵴。 喀嚓! 可怕的骨裂之声传来。 苏大为拳端一震。 一股螺旋之力,瞬间将何仙姑尸身撕碎。 粉身碎骨。 但是,没有血迸出。 碎开的尸身,化作片片荷叶,飘如飞絮。 「金蝉脱壳?」 苏大为目光一扫,一眼看到何仙姑不知何时出现在吕洞宾之后,披头散髮,颇显狼狈。 方才她以荷叶做替身,勉强躲过一劫。 稍慢半息,便被杀了。 苏大为一击不中,并不迟疑,身形立刻消失。 再出现,已在復生道童张果之后。 一拳自上而下,捶向张果。 张果虽然復生,但实力折损大半。 这一拳,只要击中。 哪怕张果真的晋升一品真仙,也要被打得肉身粉碎。 三魂七魄破灭。 再无转生可能。 「给我破!」 苏大为声如雷霆,带得四周真元沸腾如怒海。 嗷呜~~ 混沌之中,一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怒吼。 此时,跛足的铁拐李还没站稳身形。 汉钟离正从地上狼狈爬起。 吕洞宾跳在空中。 何仙姑躲在他身后,紧攥着他的道袍一角。 张果大惊失声,尖齿利牙挫动,发出如蝙蝠般的音啸之声。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苏大为的拳头。 如山如岳,如天地倾塌。 轰隆! 一拳砸下,以拳头为中心,丝丝裂纹向四周扩散。 一圈一圈的气浪涟漪,吓得远处青驴拔足狂奔。 小红鸟毕方追着青驴,在天空不住盘旋尖叫。 隆隆隆隆~~ 从拳心处,地面开始凹陷崩塌。 层层扩散。 但是,这一拳,没中。 苏大为神色凝重抬头。 一眼看到,一只手提着张牙舞爪尖叫的张果,站在数十丈外。 那只手是…… 李敬玄。 大唐右相,李敬玄。 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而且一出手,便救下了张果。 撤到远处的铁拐李等人,长舒了一口气,向着李敬玄施礼道:「见过道兄,多谢道兄归位。」 「国舅既然来了,咱们人便齐了,再不用怕苏大为这小儿。」 汉钟离拍着大肚,哈哈大笑。 苏大为的目光,从喜出望外的何仙姑、喋喋不休的吕洞宾,面露微笑的铁拐李,喜形于色的汉钟离,到磨着尖牙,眼露阴霾的张果,一直落到李敬玄的脸上。 「右相?」 「还是该叫你……曹国舅?」 苏大为留意到李敬玄的另一只手,抓着笏板。 李敬玄却是笑而不语。 不说话,便是默认。 叫他曹国舅,并不恰当。 不如说,后来的曹国舅,或许是李敬玄转世。 又或者,现在李敬玄身上的,是某位大能附身? 苏大为想想自己,岂非也是被后世的自己附身还阳? 第858页 体内还多了一个腾根之瞳。 他不再纠结这些细节。 转眼四顾:「既然曹国舅来了,不知韩湘子和蓝采和何在?」 话音刚落,苏大为的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他看到,一个人自李敬玄身后走出。 绝色琴姬,裙裾翩翩,怀抱古琴。 还有一人,手执玉箫,面无表情,从另一边走来。 「严守镜。」 苏大为叫了一声,随即闭嘴。 他做梦也没想到,严守镜居然会是…… 难怪,难怪李敬玄一直对严守镜另眼相待。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平日十分熟悉的人,突然变做另一人的错位感。 关键是,严守镜还是他苏大为在都察寺的暗桩。 还是都察寺卿。 若严守镜本身就是大能转世,是八仙之一,那苏大为之前种种布置,在李敬玄面前,只怕如赤身露体般,被一览无余。 苏大为再多看严守镜几眼,突然发现,眼前的严守镜,与平日大不相同。 人,虽然是那个人。 但是眼神、气度,展露出来的气息,不是严守镜。 此时的眼守镜,眼中如笼迷雾,面无表情。 仿佛在梦游一样。 李敬玄恰在此时向铁拐李等人解释道:「他觉醒机缘未到,被你们强召,只得暂时开灵,不过时间有限,大概只有盏茶功夫。」 「一顿茶的时间,够了。」 吕洞宾手执纯阳剑,回看苏大为,眼中流露出戏嚯和快意。 「我们八位皆是轮迴数世,寻求大道,只要斩杀苏大为,便能踏出那关键一步。」 「八人都在,任苏大为有何手段,都难逃一死。」 汉钟离冷笑呵呵。 就连差点死在苏大为手里,最弱的何仙姑都点头称是,信心十足。 似乎也觉得,集齐八人之力,足以在盏茶时间里,斩杀苏大为。 铁拐李笑道:「方才苏大为称我为八仙,我还奇怪,现在一看,我们八位大能,日后突破一品,都是真仙,岂非八仙?哈哈哈~」 「休说这些废话,快点动手,杀了他,我便是一品!」 张果磨着尖牙,发出尖利的骂声。 「那便,动手吧。」 铁拐李一顿铁杖,发出咚地一声响。 空空空~~ 方圆数十里的云气,仿佛爱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在众人头顶形成漩涡。 气流咻咻。 飞沙走石。 「等等!」 苏大为突然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铁拐李挥手止住身边众人:「你问。」 「你们两个……」 苏大为指了指面无表情,眼神失焦的严守镜,还有抱着古琴的琴姬:「你们两,谁是韩湘子,谁是蓝采和?」 轰隆~ 空气一股热浪爆发。 那是汉钟离怀抱的红漆葫芦里,喷出万丈火焰。 似是在火焰向苏大为回答:贼你妈,你问的什么玩意,重要吗? 不重要。 苏大为背嵴一跳。 崩崩崩! 龙形九转。 一身化千万,分身向四面八方飞掠。 苍穹之下。 一个道人身形不断拔高。 那是吕洞宾。 他眉心那抹红丝张开,竟又是一只眼睛。 神光凛凛道:「同样的招数再使就没用了,给我破!」 背后纯阳法剑出鞘。 化作一道灼热的赤芒,在一声裂帛声响中,化作万千飞剑,飞斩苏大为分身。 同一时间,何仙姑伸出素手,自空中一摘。 一片荷叶被她抓在手中,红唇一吹。 咻地一声。 绿色荷叶迎风暴长,其大如斗。 飞旋追向正在拔足狂奔,逃离战场的青驴。 目标赫然便是驴背上尚在昏迷的聂苏。 我去杀你最重要的人,你还能安心厮杀吗? 八仙之中,何仙姑一向说最温柔的话,做最绝的事。 万千逃散的苏大为,一齐大怒:「何仙姑,我必杀你!」 「你自己能活下来再说吧!」 张果磨牙尖笑,双臂一展,无数青蝠自他袖中飞出,吱吱尖叫,漫山遍野,扑杀苏大为分身。 同时铁拐李将铁杖一顿。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数十里外,升起一片巨大光幕,倒卷而回。 将整个战场包裹在其中。 这是铁拐李的领域。 他将方圆数十里一齐括入囊中。 到时苏大为就是想逃,也逃不出这片领域。 这已是下了必杀之心。 空空空空~~ 一个,接一个的分身被破。 苏大为真身虽然还未现身,但气息不可避免的急速衰弱下去。 「他快不行了!他的真元不继了!」 张果发出一阵畅快尖笑。 汉种离宝扇轻摇,从葫芦中喷涌而出的火焰更盛三分。 「烧烧烧,把这小子烧死,挫骨扬灰!」 叮~~ 李万姬素指一挥。 一声清越琴音瞬间穿透时空,掩盖住所有战场杀伐。 众人一眼看去。 只见苏大为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在琴姬身前一丈之外,并指点出。 第859页 而琴姬琴音一响,空间立时错乱扭曲。 隐见一尊白骨骷髅,手执钢刀,自琴音中飞出,与苏大为的手指碰撞到一起。 阵阵音波,迸射四方。 将大地割出无数裂口。 「苏大为的真身在那!」 一声大笑。 李敬玄笏板轻挥,一个大大的「禁」字,自空垂落。 狠狠压在苏大为身上。 隆隆隆~~ 儒家以文乱法。 道家口吐真言。 言出法随。 一个禁字,霎时封禁住苏大为,令他再无法施展神通中的遁术。 只能原地坐以待毙。 「今日,我们八仙,斩苏大为于此。」 吕洞宾一声大笑,纯阳剑千万飞剑,化为一柄,飞射向苏大为。 汉钟离的烈焰收缩,化做一只火焰麒麟,向着苏大为践踏而去。 一直面无表情的严守镜,抬起玉箫,在嘴边吹响一个音节。 咻~ 一道紫光,自箫而出,化作厉鬼,直扑苏大为。 在三人之后,还有张果、铁拐李、李敬玄、何仙姑等人严阵以待。 这八人,分开都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但联合在一起,杀伐神通,威力何止大了十倍。 时间,空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只见苏大为向着铁拐李看了一眼。 这一眼,有着出人意料的平静。 「今日有缘遇见八仙,我恰好也有一门神通拳术,名醉八仙,献给诸位,就当,为你们送终。」 「你……」 张果等人正要大怒。 却见被李敬玄封敬在原地的苏大为,身形化为黑气消失。 分神之术! 铁拐李头皮一麻,怒吼一声。 不知何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何仙姑身后。 暴戾之气,沖天而起。 方才她想杀聂苏。 该死! 「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斤。」 苏大为一拳,自下而上,轰在何仙姑腰上。 喀嚓! 何仙姑连惨叫都不及发出,被可怕的力量透体而入。 整个身体,吹气般胀大。 这份力量狂暴无匹,连她的魂魄都被捲入其中。 空中,隐隐见一名女道的幻影刚从何仙姑头顶飞出,便被戾气捲入。 轰隆!! 粉身碎骨,元神破灭。 再无重生可能。 何仙姑,死。 第八十章 「我是山中一牧童,逍遥快活似神仙~」 罗浮山上,烟笼霞蔚。 一个青衣小童,骑在青牛背上,吹着牧笛。 笛声悠悠。 引得一旁一个採药的女郎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女郎年方十八,生得眉目清秀,身姿窈窕婀娜。 一双眼睛,明媚如秋水,颇有神韵。 只是双手粗糙,显然是干惯了农活。 「你笑什么?」 牧童放下笛子,向採药女气咻咻的道:「可是瞧不起我?」 「岂敢,岂敢。」 採药女与牧童同住一村,只是平日甚少说话。 每天她上山採药,这牧童也会骑着青牛,陪在一旁吃草。 久而久之,竟有了默契。 平时採药,听着牧童的笛声,心里便觉安宁。 今日偶尔听到牧童大言不惭,说什么快活似神仙,採药女便忍不住笑起来。 「奴家只是好奇,你见过神仙吗?咱们这些做苦活的,一天天能吃饱肚皮就不错了,如何能与神仙比。」 「呸呸,你小瞧人,我告诉你,我生下来时候,就满室异光,有一个跛脚道人进来,摸着我的脑袋说收我做弟子。」 小牧童挺胸抬头,两眼晶亮。 一脸神往,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说完那道人就不见了,爹娘和邻居都说那是个老神仙……」 说着说着,他自己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一看,採药女郎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仿佛姐姐看着吹牛皮的弟弟。 小牧童又恼了起来:「总之我以后定会被神仙接走的,你瞧着吧。」 话音刚落,肚子里突然发出一阵肠鸣之声。 他顿时说不下去了。 捂着肚子一脸羞惭。 早上出门时,才喝了一碗清得照见人脸的粥水,里面栗米都没几粒,现在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 飢肠辘辘。 再说什么快活似神仙,自己都说不出口。 噗哧~ 採药女郎又笑了起来。 看着牧童着恼,驱赶着青牛要走,忙快步追上,从随身布囊里取了一枚荷叶包的东西,踮脚塞到牧童手里。 「这是?」 「前几日挖到一株老参,卖给采参客换了几个大钱,这是用采参钱买的,五色米包的粽子。」 採药女郎笑吟吟的道。 一听说是吃的,牧童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 「谁要吃你的东西,我家里有吃的……」 嘴里虽在强撑,但手已不受控制的将粽叶剥开,一口塞进嘴里。 狼吞虎咽嚼了几口,还没分清是什么味道,便一口吞下肚。 「呜呜,真好吃……」 「啊!你怎么哭了?」採药女郎惊讶道。 「胡说,我才没有哭,我是要做神仙的人,怎么会哭,一定是你看错了!」 第860页 牧童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变成一张大花脸。 他这辈子,从未吃过如此香甜之物。 那一瞬间的幸福感,令他泪水像是找到了出口,收也收不住。 他抽了抽鼻子,红着眼向着那採药女郎道:「一饭之恩,涌泉相报,将来若我成仙,必来渡你。」 「咯咯咯~好啊!我等你。」 採药女郎掩口轻笑,只当是小孩玩笑。 「一言为定,我必来渡你。」 我来渡你。 必来渡你! 轰隆~~ 吕洞宾手提三尺纯阳剑,看着何仙姑的魂魄被苏大为一拳轰碎。 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仙姑!!」 因轮迴而模煳的记忆,竟在这时清晰起来。 那一世,你是我弟子,我渡你修炼。 那一世,你我结成道侣,性命同修。 上一世,我堕轮迴,灵识蒙昧,是你来渡我,你唤醒我。 这一世,你我同参大道,想一起成就真仙…… 「此仇不报,誓不成仙!」 吕洞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里,透着震怒、怨毒、悔恨、诅咒。 「你杀了仙姑,你杀了仙姑!」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仿佛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魂飞魄散,就算是一品异人,都不可能復生了。 这次,是真的杀死了。 他目光迎向吕洞宾血红的双眼:「我杀的,你要来报仇,我接着。」 何仙姑方才出手杀聂苏,想引他分心。 这种手段,已经践踏他的底线。 谁想杀聂苏,谁就死。 目光一扫,那片飞旋向聂苏与青驴的荷叶,被小红鸟毕方盘旋着,鸟喙疾啄,一把火烧成灰。 咚! 「何仙姑,殒落了。」 铁拐李的铁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像敲击在众人心头。 原来,二品异人,在苏大为面前,也会被杀死。 汉钟离手中的宝扇都忘了扇动,脸色更加阴沉数分。 「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会对付不了区区一个二品异人。」 张果摇晃着大头,磨动尖牙,眼中闪过碧绿戾光:「恐怕,恐怕……他已不是二品这么简单。」 不是二品? 所有人心中一惊。 同时想到一个可能。 为何张果要向苏大为发难? 正如张果所说,他是八仙中,目前修为最高,最接近一品真仙门槛的。 但要踏入一品之境,这一步,看似简单,实则难如登天。 宿世轮迴,总会有一些记忆模煳或遗忘,只有偶然才会记起。 就在张果看到苏大为在辩法中,突然舍下主持辩法,去追逐被金刚三藏掳去的聂苏。 双方斗法大战,令张果忽然记起来。 想要突破一品,有两个捷径法门。 一是寻找天材地宝,炼化成丹。 以外丹强行突破。 第二种,便是寻找有机缘之人,将其斩杀,掠夺对方气运。 另外,在生死搏杀间,在濒死威胁下,大能有临机突破的可能。 所以张果出手,掳去聂苏。 在他算来,聂苏来歷不凡,最不跻,可以炼成丹药,帮自己大补一番。 没准就突破了。 同时,苏大为为救聂苏穷追不捨。 这就给了张果另一个选择。 就是击杀苏大为,夺其气运。 或在生死搏杀中领悟大道,跨入一品。 事情和张果推算的差不多。 被苏大为连番重创,他果然摸到了一品门槛。 只要闭关参悟,必能突破。 但…… 生死相搏,能令张果顿悟。 就不能令苏大为突破? 毕竟,现在七仙所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快突破至异人二品的存在啊。 「他……」 张果连磨牙都忘了,脸色阴沉而复杂:「他可能,也摸到了一品门槛。」 双方都差临门一脚。 谁先突破,就能立时斩杀对方。 杀个干干净净。 呯咚! 这一瞬间,铁拐李、张果、汉钟离、李敬玄、吕洞宾、李万姬、严守镜七人,面色微变。 现在只是二品的苏大为,已经如此难对付。 如果他真的踏入一品之境。 我们还能活吗? 「杀了他!」 铁拐李放弃了劝诱的打算,脸上浮现一抹残忍:「只有他死,我们才能活。」 「各位道兄,都把压箱底的绝活拿出来吧。」 「我等轮迴几世,为的就是成就真仙,贫道可不想,殒落在这里。」 「我要为仙姑报仇!」 吕洞宾双眼赤红,几乎从齿缝中蹦出一句。 「留意他的近战神通……不要被他近身。」 张果阴阴的说了一句。 他虽是小童外貌,但眼光依旧毒辣。 「他的气息很弱,应该是真元消耗大半,不足以外放神通……」 铁拐李补充道:「我们神通尽出,远距离击杀他。」 汉钟离摇着宝扇,嘿嘿冷笑:「趁他病,要他命。」 「同意。」 第861页 杀意在凝结。 二品异人的真元汹涌澎湃,气势飞快攀升。 纵是二品异人,能一定程度改变天地法则。 能借天地之力为己用。 也还是会累,会耗尽真元。 方才那番厮杀,连八仙们也都感到一丝疲倦。 必须调整状态,以最巅峰姿态,做最后一搏。 苏大为心神一直系在青驴之上。 待那青驴狂奔出数十里外,一直触到铁拐李布下的领域边缘,无法突破,绕着边缘边跑边叫唤。 他的心才略微一松。 力量,控制在十里之内。 就不会伤到聂苏。 只要聂苏无事,就可以行意施为。 无形的杀意,从七仙身上,牢牢锁定在苏大为的身上。 从精神到意识,到肉身,无一不被锁定。 整个搏杀场,诡异的安静下来。 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片刻宁静。 是了,事情到这一步。 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 不死不休! 空空空空~~~ 散逸的元气,从天地升起。 汇聚在七仙身周。 元气越来越浓郁。 在七仙身后,隐见亭台楼阁,仙家洞府,白鹤珍禽,元始道君,种种幻影。 那是真元提至极处,力量外放,干涉法则而成幻像。 苏大为也在活动手脚。 缓缓吐息。 咻咻~~ 无形的气流从四面八方向他涌入。 又如潮水般扩张开。 鲸息。 全身的大筋、筋膜、筋骨,都在突突跳动。 如精密的齿轮,不断咬合,做着最后磨合。 苏大为身后,依次浮现熊、虎、鹤、猿、鹿、鹰、鲸、牛等八种诡帅巨影。 这是最早在梦境时,从腾根之瞳处得来的锻体神通。 分属八种上古诡帅。 十几年来,苏大为除了修炼丹阳郡公传的《鲸吞术》,修炼最多的,便是这八种锻体决。 易筋锻骨,移精填髓。 究竟炼到了何种程度,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没有参照物。 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强。 甚至现在已超过了当年玄奘座下的行者。 应该是很强大吧。 就连二品异人何仙姑,自己一拳之下,也神魂俱灭。 这不光是锻体神通。 更是杀人魔功。 与道家路数完全不同。 苏大为抬起头,各种气机在体内完成循环。 八种诡帅,八门锻体神通,正好与醉八仙相合。 醉八仙,八招杀法,一招,使一门锻体神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的确啊,现在体内的真元,已经消耗大半。 空有境界,却无法像之前一样,任意挥洒。 必须省着点用。 最合适的杀法,便是近身用醉八仙,施展八门锻体神通,将八仙一一击杀。 以八仙对八仙。 颇有一种黑色幽默。 但是,铁拐李和李敬玄、张果他们,会给自己近身的机会吗? 所有跌宕的心念,纷沓的念头,在这一刻,归于寂静。 万念归一。 最后只有唯一的念头,便是,杀! 「动手!」 铁拐李一声暴喝。 咚! 铁杖顿地。 大地轰鸣震盪。 从地上勐地穿出一根根铁柱,将七仙包裹其中。 玄铁大阵! 以铁精之气,护住诸人。 哪怕是苏大为,想要打破这种法阵,也要花费一番手脚。 「呵呵,居然首先用这种东西……李玄,你怕了吗?」 苏大为先是一怔,接着仰天大笑。 笑音滚滚如雷,含着暴戾杀伐。 「就让我,打碎你们这乌龟壳。」 「死到临头,还敢狂言!」 吕洞宾一声厉啸,纯阳剑出鞘。 「我要将你挫骨扬灰,替仙姑报仇!!」 长剑爆发万丈红芒。 一时连天上的太阳都被遮掩下去。 轰然巨响中,飞剑化作流星,拖着长长光焰,直击向苏大为。 天遁,驭剑术! 纯阳吕祖率先出手。 几乎同一时间,李敬玄向着东方一拜,手执笏板,口中长吟道:「奉圣人令,诛苏大为。」 一个诛字,自空而现。 这是道家「借假修真」,儒门「以文乱法」。 李敬玄显然是在矫诏。 但言出成法。 一个「诛」字,带着天子龙气,儒家浩然之气,与道门先天一气。 三者合一,诛杀不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隆隆隆~~~ 青天绽裂,大地雷鸣。 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个金光闪闪的诛字所填满。 汉钟离满脸讥讽,红漆葫芦摇了摇,听得哗哗有声。 将葫芦迎风一晃,念了声:「起!」 红漆葫芦中,陡然喷出万丈烈焰。 烈焰之中,一声长鸣,一只五彩文凤,带着腾腾烈焰,飞啄向苏大为。 同一时间,满脸迷茫之色的严守镜,将玉箫凑在口边,满脑轰鸣着一句话:「你会吹箫吗?你会吹箫吗?」 第862页 我会啊。 凑唇一吹。 裊! 无形音波动处,一头凶狞厉鬼,以音化形。 挥舞两把雪白骨刀,贴地疾掠。 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生灵俱灭。 在严守镜一旁,手抱古琴的李万姬不慌不忙,玉指轻捻。 锵锵锵! 这是兰陵王入阵曲的起音。 声如金石,穿云裂帛。 剎那之间,只听车马辘辘,战马嘶吼,战鼓隆隆,杀声震天。 琴音之中,隐见千军万马,唿啸而来。 当先一员大将,金衣金甲,头戴鬼面,杀气腾腾。 兰陵王! 琴姬玄术,直通鬼神。 张果看了铁拐李一眼:「李兄不出手吗?」 铁拐李慢悠悠道:「不急不急,待我看看清楚。」 两眼大睁,突然瞳孔一翻。 竟换了一双瞳子。 传说舜有重瞳,这铁拐李,居然也有重瞳之相。 重瞳一出,万丈金光自他双瞳射出,照得虚空生电,纤毫毕现。 张果先是一怔,接着是会意狞笑:「苏大为的遁法高明,只要能定住他,便不足为虑,且看老道神通。」 话音未落,俯身一掌拍在地上。 轰隆~~ 千万缕碧光自他掌中灌入。 下一刻,一道碧绿豪光,自地下冲出。 如同游龙一般,蜿蜒飞驰,闪电般划过苏大为身周,将方圆数十丈空间,聚拢成环。 「他跑不了。」 张果抬头,面露得色。 碧色光环,成封禁之术。 照得苏大为脸上一片惨绿,甚是可怖。 但是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改变。 暴戾之中,似乎带着一丝兴奋。 双眼隐隐透着血芒,抬首望天。 「你们已经用全力了吗?」 天空中,回答他的是吕洞宾纯阳飞剑。 如慧星坠地。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 碧环封禁之中,地面先是轰然下陷,崩塌。 接着诡异的向上涌起,仿佛喷泉一般,轰然炸裂。 无数细如牛毛的飞剑剑气,狂涌而出。 咻咻咻! 这才是天遁剑法真正可怕之处。 可分身千万,每一枚牛毛小剑,都灌足了锐金之气,可穿金裂石。 哪怕是二品异人,哪怕苏大为神通盖世,也绝对挡不住这么多剑气。 「杀杀杀!!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吕洞宾剑指一併,万千剑气汇聚为一,化作巨剑,再次斩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次,碧环之中,地面因灼热高温,化作冰晶琉璃,继而破碎。 连张果的封禁之法,都有些承受不住,开始崩裂。 天空一声清越鸣叫。 汉钟离的火焰凤凰,瞬间而至,一头扎入地下。 整个空间,被熊熊烈焰包围。 连空气都为之扭曲。 哔剥! 可怕的高温,直接将碧环轰裂,地面化为黑色焦土。 而李敬玄那个大大的诛字,当空而落。 一头五爪金龙,直钻入地下。 隆隆隆~~~ 地面不断跳动。 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生死搏杀。 严守镜的骨刀厉鬼,瞬间补上来,双刀挥舞,硬生生将地面上的烈焰斩开,露出圈内破灭之状。 厚厚的劫灰,遍布大地。 生灵死寂。 苏大为绝对没有任何生还可能。 张果抬头向铁拐李看了一眼:「没遁走?」 铁拐李也微微颔首:「各道兄的神通都打中他了。」 「没有生还可能。」 「奇怪,他纵然躲不掉,却为何不还手?」 苏大为虽然气息衰弱,但不至于一招不使,便被七仙神通蹂躏至死啊? 这也不像是他的做风。 铁拐李心中隐隐感到有一丝古怪。 但又想不出问题在哪里。 他的重瞳秘术,锁定住苏大为。 一眼看出那是真身,绝对不是分神。 而张果的秘法,又将他封禁在其中。 不可能逃脱的。 正在皱眉思索间。 琴姬李万姬的兰陵王大军,已经轰然碾过。 千军万马,奔腾践踏。 将苏大为方才立足之地,被各仙家神通犁过数遍的大地,再翻过一遍。 只怕就算苏大为深藏百丈之下,也要被踏碎,死得不能再死。 轰隆隆隆~~~ 千军万马,转瞬远去。 整个战场,劫灰四散。 空气中杀意纵横。 片片劫灰如雪片般飘舞。 苏大为方才落脚之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琉璃化的天坑。 阔百丈。 深不见底。 「死了吗?」 张果有些犹豫的起身,抽了抽鼻子。 「没有他的气息了。」 吕洞宾将手一招,纯阳剑回到手中。 他咬牙切齿,颇有些意犹未尽,含恨骂道:「可惜死得太容易了,我恨不得将他寸寸切碎,拿去餵狗。」 「哦,真的吗?」 一个声音,自声后响起。 张果抽了抽鼻子,突然变色:「不对!」 第863页 杀机暴起。 「铁拐李,旋争膝撞醉还真!」 伴随一个森冷如冰的声音。 苏大为自吕洞宾背后阴影踏出,提膝摆胯,仿佛泰抬膝顶肘。 腰肢一拧一弹。 崩崩崩! 全身大筋弹抖,顶膝如箭。 撞向吕洞兵后腰。 吼~~ 一头莽牛巨兽,自他身后浮现。 八大诡帅,牛魔神通。 吕洞宾发出一声尖叫,百忙之中,背剑在后。 耳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纯阳法剑,轰然崩碎。 同一时间,一头魔牛虚影,透体而出。 吕洞宾被巨力掀飞。 人在半空,听得四肢百骸发出破碎之声。 宛如摔碎的瓷器。 这破碎,从肉身,一直蔓延至元神。 一道道裂纹扩散。 念头模煳了。 一片昏暗之中,隐隐听得牧笛声声。 那个小小的牧童骑在青牛上,渐行渐远。 忽尔,回头一笑。 「仙姑,我来渡你。」 这是吕洞宾最后一个念头。 呯! 半空中,爆开一团血雾。 神魂俱灭。 汉钟离、铁拐李、李敬玄、李万姬、张果等人,都惊呆了。 特别是铁拐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铁拐李旋争膝撞醉还真? 这……这特么和老子有什么关系? 羞辱! 莫大的羞辱!! 苏大为不但杀我们,还用我们几人的名字来杀。 用吕洞宾杀何仙姑。 现在又用他铁拐李的名头杀吕洞宾。 而且每杀一个,不但毁灭肉身,连元神都不放过。 何仙姑、吕洞宾,连残魂都不剩。 绝不可能再復活了。 「恶贼,恶贼啊啊~~~」 暴怒的声音,从铁拐李胸膛吼出。 他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 双眼赤红如血。 「杀!!」 第八十一章 醉八仙用了两式。 一式杀一人。 八仙,还剩六位。 铁拐李、汉钟离、张果、李敬玄、严守镜、李万姬六人,神色各异。 有惊恐、有愤怒、有恐惧、有震怖,各种情绪,纷沓而来。 「一起出手!!」 电光火石瞬间,铁拐李两眼血红,将铁杖狠狠顿地。 呯! 玄铁大阵,轰然散开。 一枚枚巨大的铁柱倒伏而下,宛如绽开的花瓣。 被苏大为摸入阵中,这大阵,已是废了。 这就像是铁拐李费尽心机,给自己穿上一条贞操裤。 结果一睁眼,淫贼的手已经摸进来了。 奇耻大乳! 铁柱化作千万枚玄铁重箭,狂啸飞舞,电射苏大为。 这一招能否抓到苏大为,此刻铁拐李没有丝毫把握。 张果双袖一挥,吱吱尖叫声中,一大片青色蝙蝠自袖中飞出,飞舞包裹着身周十丈之地。 先求自保。 李敬玄向着东方一拜,口中疾唿:「奉天子令,讨伐不臣!」 轰隆! 东方天空一记惊雷。 一个金光闪闪的「伐」字,自空而落,化作一柄巨大铡刀,斩向苏大为。 汉钟离阴霾的脸上,闪过一抹狰狞,右手急挥宝扇。 唿唿~~ 地面狂风肆掠,飞沙走石。 黑雾翻涌中,有庞然大物在咆哮,随着黑雾,飞卷而出。 严守镜脸上闪过一抹挣扎思索之色,似乎还没搞清状况。 李万姬看了他一眼,怀中古琴扬起,右手急拨琴弦。 叮叮咚咚~~ 琴声锵铿,杀机暴起。 金光闪烁间,隐隐见到一只铁甲精骑,自音波中狂奔而出。 由虚化实。 宛如真的铁骑一般。 毫不夸张的说,这几人任何一人的神通,都可以轻易击杀四寺僧,白马寺主持无尘。 甚至金刚三藏、叶法善也难挡一击。 但在苏大为面前。 再大的神通,若抓不住苏大为真身,皆是无用。 崩崩崩~~ 苏大为背嵴大筋跳动。 龙形九转! 这一瞬间,身形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千万。 但见无穷无尽的苏大为向四方飞遁。 根本分不清谁是虚,谁是实。 「赦!」 铁拐李心中大急,知道若不能看破苏大为的法身,只会被他趁势反杀。 铁拐勐插入地。 空空空空~~~ 苦修一甲子的真元,狂灌入内。 地面轰鸣阵阵,如地龙翻身。 狂暴的巨力掀开地面,一只只巨大狰狞的铁手自地下钻出。 疯狂扑击着四面八方的苏大为分身。 每一只铁手或拍或抓,巨力落下,便能拍碎一堆分身。 同一时间,千万支铁箭追袭而至。 轰~~ 铁箭如同城弩一般,将一个个苏大为撕碎,将一排排苏大为穿透。 幻影飞速减少。 不是! 不是! 这个也不是! 「果老,再不出手,你我都死在这!」 铁拐李重瞳翻转,眼中亮起森森血芒。 第864页 张果把牙一咬,大袖一挥:「去!」 绕身飞舞的数以万计血蝠,嗡地一声,化为血云,直扑苏大为。 几乎同一时间,严守镜身形一震,厉喝道:「抓到了!」 崩! 赦字符,化为的金色铡刀,勐然噼中一个苏大为。 这一瞬间,金光万道,火星迸溅。 苏大为一拳击在铡刀锋口上。 喀吱~ 锐利龙气撕下,苏大为身后魔猿幻影发出悽厉吼声,拳端爆起一团血雾。 霎时,所有分身幻影,一齐破灭。 「真身在此!」 汉钟离大喜过望,宝扇一扇。 那黑雾卷着凶兽,勐然扑将上去。 黑雾如刀,疯狂切割着苏大为的身体。 吼吼~~ 雾气中的怪兽,两眼亮起血芒。 高高举起双拳,如一对破城檑木,向着苏大为狠狠砸去。 轰隆! 一声巨响。 苏大为下半截身砸入泥土中。 铡刀上金光大放。 李敬玄遥遥一拜,口中厉喝:「午时三刻,斩立决!」 金色铡刀上,显现斩字符纹。 巨大的铡刀,悬在苏大为的头顶,向着脖颈,一寸寸压下。 喀吱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 苏大为背后魔猿轰然崩碎。 瞬间又凝聚起魔牛幻影。 更远处,真元狂啸如海,一头巨鲸在海中翻腾,发出悽厉悲鸣。 「他快不行了!」 见状,铁拐李、汉钟离、李敬玄等人精神一振,欣喜若狂。 不容易! 不容易啊!! 苏大为,你也有累的时候,你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终算要把你熬死了! 趁你病,要你命!! 趁苏大为正与李敬玄真言幻化铡刀相持。 汉钟离的黑风巨兽,从旁疯狂的捶打。 狂轰乱炸。 所有的暴戾,最残酷的暴力之美,在这一刻,如火山般迸发。 杀杀杀!!! 呯! 呯!! 呯!!! 每一下,都宛如天崩地裂。 大地悲鸣。 仿佛承受不住那狂暴力量,向下坍塌。 苏大为口鼻鲜血喷涌出。 尚不及回气。 就听空中吱吱尖啸,一片血云涌下,瞬间将他吞没。 张果的血蝠。 「吸吸吸!」 残余诸仙,一时气势如虹。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我们再将那聂苏炼丹!踏入一品真仙!」 「天下之大,再无人是我们的对手!!」 小道童外貌的张果,亢奋磨着尖牙,狂喜道:「吸干你的血,吸干你的精,把你吸成干尸,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牙,只听空气中,一声长长的鲸歌。 呜呜~~~ 唿~~~ 如同大海潮汐。 赤色血雾陡然向内收缩。 仿佛那里凭空多出一个漩涡,又像是一个黑洞。 数息之内,将那片血雾吞噬得干干净净。 「这是……」 铁拐李双瞳大瞪。 张果「噗」一口碧血咳出,眼中流露出惊怖之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几万里。 ——鲸吞万里! 吸纳一切异种真元。 管你血蝠,又或者是妖术神通。 吸吸吸~~ 通通吸干。 这一吸不要紧,把血蝠全都当补品吸了,差点没把张果吸成人干药渣。 「不好!」 汉钟离脸色狂变。 黑雾中的巨兽发出一声绝望号叫。 大手被鲸吸吸住,咻地一声,仿佛沖入涡流中,转得几转,便被吞噬干净。 汉钟离身形一震,阴沉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铁拐李飞遁而至的玄铁大箭,同样,一入苏大为身周五十丈,瞬间被无形之力,搅得粉碎。 化入涡流中,被鲲鹏一口吞下。 呃嗝~ 隐约中,似乎听到一声饱嗝。 这鲸,吃饱了? 铁拐李漆黑的脸上,先是一黑,接着是一红,继尔一青。 耻辱啊!! 「我等……我等皆为二品,居然不能击杀他!」 「不杀苏大为,我等,誓不成仙!」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誓杀此贼!」 铁拐李连喝三声。 每一声,都带着真言之威,他的身形便拔高数分。 到最后一句,只听喀裂声响。 外面的跛足乞丐肉身,陡然破碎。 一个纶巾儒服的中年文士,闪耀着血红光芒,一步踏出。 「道兄,你这是……」 汉钟主、张果等一时震惊。 铁拐李的肉身,既是载具,也是束缚。 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李玄一身神通。 所以他平日都是自我封印。 若脱离肉身,便可发出真正的大能神通。 那是,半只脚踏入一品真仙的大能啊! 轮迴几世几劫,李玄曾有一世,真正踏入了一品。 虽然后来重入轮迴,但境界铬印毕竟是留下了。 在八仙之中,李玄若真的全力施为,手段更在张果之上。 第865页 但,未达一品之境,阳神依旧是脆弱的。 失去肉身,李玄的阳神在尘世最多十二个时辰。 若不能及时找到合适肉身,时辰一到,便魂飞魄散。 所以李玄轻易不会舍下肉身。 此时,他连肉身都不顾了,说明是真的急了。 不惜破釜沉舟。 也显示他斩杀苏大为的决心。 「我阳神为半步一品之境,纵是没了肉身,亦能斩杀苏大为!」 李玄幽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怨毒。 他恨啊。 苦修几世。 居然在这里,被区区一个苏大为,逼得如此狼狈。 连肉身都要捨弃。 张果磨着尖牙,眼神闪烁:「李玄道兄,你舍了肉身,若是时辰到了,怎么办?」 「杀苏大为,夺他肉身。」 悬浮在半空中的李玄阳神,周身笼罩金芒。 比天上的太阳更光芒万丈。 但他的声音却森冷而残忍。 天地不仁。 太上无情。 这才是李玄的道。 视万物为刍狗的杀伐之道。 李玄面上甚至带了丝漫不经心的嘲讽:「他把锻体神通修炼如此强大,正好做我的渡世宝筏。」 信心! 化为阳神之后,实力完全解封,李玄的信心之强,连身边的张果与李敬玄等都被感染到。 张果与李敬玄、汉钟离等对视一眼。 三人齐声应喏:「善。」 狼灭还是你李玄道兄狠啊。 我们只想把苏大为杀了,你杀了他,还要夺他肉身给自己用。 绝妙! 杀了敌人,再享用他的一切,才是最高级的报復。 「灭了苏大为的元神,夺他肉身!」 李玄大笑声中。 耳听战鼓隆隆。 万马奔腾。 琴姬李万姬所化铁骑,向着苏大为狂奔而去。 几乎同一时间。 苏大为伸了一下手臂。 喀嚓! 头顶斩字铡刀,应声而碎。 刚刚吸了三仙的神通,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好歹算是填饱了肚子。 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万马奔腾,蹄声如雷。 当看到第一眼时,苏大为淡定的表情,便发生变化。 这是…… 黑衣黑马,玄甲精骑。 沖在最先的那名金甲大将,太宗,李世民。 李万姬弹奏的是—— 秦王破阵图! 这就尼玛离谱!! 苏大为脸色微变。 下一刻,李世民长剑所指,身旁两员虎将,黄脸秦琼,黑脸尉迟恭齐声暴喝,声如炸雷。 「千军万马,斩将夺旗!」 「秦王破阵,杀呀~~~」 马槊狂舞。 马蹄飞舞,纷沓如雪。 秦王大旗,随着军阵,怒卷如龙。 但见军阵中血肉横飞。 瞬时将苏大为捲入铁骑中。 化为阳神的李玄,手持经卷负在身后,另一手遥遥一指。 「赦。」 天空中,一轮红日坠落。 这是一只脚踏入一品门槛,半步一品真仙大能的神通。 以天为卷。 以落日为笔。 焚灭万物! 空空空~~~ 赤红光芒,如盛放妖莲,层层叠叠。 空气瞬间被烧干。 地面巨石融化成水。 瞬间气化。 炽热的光芒,不断扩张。 时间空间,为之扭曲,如巨湖涟漪,波动不断。 不知过去多久, 足以焚金融铁的灼热高温逐渐冷却。 扭曲错乱的景象,渐渐恢復平静。 放眼望去。 方圆二十里,皆化为焦土。 厚厚的劫灰下,是被炽热高温炼化成琉璃的地面。 五光十色,瑰丽万状。 张果与李敬玄、汉钟离等人,心中剧震。 这便是,一品真仙的威能? 不,李玄只是阳神触碰到了那个层次,但失去肉身的他,最多只能发挥不到三成威力。 纵是如此,也已经是极可怕的存在。 若是真的成就一品真仙,放眼天地,谁可为敌? 至强! 这种对强者的渴望,令他们的道心都不受控制的涌动起来。 震骇,艷羡,渴望,嫉妒,各种情绪从心底浮现。 他们立即将这些念头压下去,神识疯狂扫过全场。 连扫数遍,再不见一丝苏大为的气息。 「成了!」 「这回成了。」 「有李玄道兄阳神出手,这贼终于……」 汉钟离勐一拍肚皮,惊愕叫道:「不好!这贼被这么一打,只怕肉身粉碎,那李玄道兄所需肉身……」 「无妨。」 李玄身上光芒闪烁,血气沖天。 向着方向苏大为的方向自负道:「他的锻体神通足够强,肉身应该还在,若实在不成,你们再帮我找一具肉身也来得及。」 汉钟离目光一闪,一眼看透数十里外,那在阵法边缘徘徊的青驴,不由呵呵笑道:「事急从权,若是……便委屈道兄,暂以那位聂苏小娘子肉身一用。」 天空一声悽厉哀鸣。 似是小红鸟毕方发出。 第866页 众人一怔。 就在这一霎。 汉钟离身后阴影,陡然浮现一镜。 一个声音,自镜中滚滚而出。 「汉钟离,跌步抱提窝心顶!」 苏大为!! 他还未死?! 李玄、张果、李敬玄、李万姬,甚至一脸迷惘的严守镜,众人一齐扭头。 因为动作太快,甚至连颈骨都发出可怕的喀嚓声响。 险些将脖颈扭断。 汉钟离身后黑雾腾腾。 一身暴戾,眼露血光的苏大为一步踏出,抱肘一顶。 自他背后,隐见一头巨熊,挥爪拍出。 汉钟离大惊失色,百忙之中,狂吸一口气,身体瞬间膨胀如球。 全身肌肉筋膜,更是滑不熘手,其软如绵。 崩! 汉钟离只觉身子一轻。 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挡住了! 下一刻,只觉天旋地转。 他吃惊的瞪大双目。 却见自己下半身还在地上,正往外哧哧喷着血雾。 上半身,在半空翻滚。 原来苏大为那一肘,竟将他拦腰截断。 「汉钟离!!」 李玄和张果大惊失色。 只见苏大为将手一伸,将汉钟离的红漆葫芦和宝扇抓在手里。 同时右足一踏。 噗哧! 将刚跌落下来的汉钟离头颅踏碎。 「三魂七魄都破灭了。」 苏大为一声冷笑,将葫芦捧在手里掂了掂,随手将宝扇插在腰间。 杀人夺宝这种事,我也可以做。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吗? 「杀了他,快杀了他!」 张果紧张的声音都变形了。 一只血手自袖穿出,勐地伸长。 一爪穿透苏大为身体。 却见苏大为身形如一摊黑水,瞬息坍塌分解。 「琴姬小心!」 李敬玄双目赤红,厉声尖啸。 来不及了。 苏大为身形如鬼魅一般,自李万姬身后穿出。 「张果老,醉酒抛杯踢连环!」 手中红漆葫芦抛上半空。 同一时间,苏大为飞身跃起,向着迅捷转身,狂拨琴弦的李万姬,双足飞踢。 苏大为背后,隐见一只白鹤拍舞双翼,铁爪如勾。 崩崩崩! 足踢如箭。 一连七脚。 将琴姬身体踢得粉碎。 随手一挥,被巧劲踢上半空的宝琴已经落在他手里,轻轻往地上一插。 将琴立住。 一抬手,又将落下的红漆葫芦接住。 人可以杀,宝物可以留下。 李敬玄叉起双手,厉声道:「天发杀机,龙蛇起陆,地发杀机……」 「迟了!」 苏大为冷笑一声,身形一闪,早到了严守镜身前。 严守镜目光呆滞,但身体本能举起玉箫向前一点。 轰隆~ 紫电穿空。 苏大为身形早就消失。 从严守镜身侧出现。 他腿走八卦,跌跌撞撞,看似摇摇摆摆,实则形醉意不醉。 「韩湘子,擒腕擎胸醉吹箫。」 一爪扣住严守镜想起箫的手腕,一个翻腕,将其擒住。 另一手拍在箫管末端。 噗哧! 玉箫倒插而回。 严守镜身子一震。 迷茫的脸色流露出吃惊、痛楚、迷惑。 既为敌人,战阵之中,没有任何留手可能。 苏大为一口真元吹入箫中。 裊~~ 严守镜身体瞬间膨胀,如气球般胀到极处,轰然炸碎。 现场诡异得不见一丝血迹。 苏大为缓缓转身,直面李玄、张果和李敬玄。 八仙已去其五。 「还剩你们三个。」 …… 大唐,神都洛阳。 右相府中。 呯! 严守镜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箫。 不知何时,竟然炸裂了。 破碎的残片割伤了他纤瘦白皙的手指。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 落在黑色地面,朵朵殷红如梅。 但严守镜却不觉一丝疼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头好痛。 刚才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好像看到开国县公,他…… 他要杀我? 严守镜百思不得骑姐。 依稀记得,方才是右相问自己会不会吹箫,给了一支玉箫自己。 自己吹了一声,便觉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了,右相。 他抬头看去。 却见府上琴姬李万姬趴伏在桌案上,身体一动不动。 右相李敬玄站在梨树下,仰头向西,仿佛化为雕塑。 「右相!」 严守镜心头一震,快步上去,伸指试了一下。 还好,李敬玄尚有脉博和唿吸。 这让他心里安定不少。 再看李万姬时,严守镜心头又是一震。 李万姬僵直趴在桌案上,杯盘打翻,一片狼籍。 她口鼻鲜血溢出,面色青紫,悽厉如鬼。 「死了?!」 严守镜后退两步。 他身为都察寺寺卿,平日也是心思缜密,定了定神,才记起来,李万姬手里片刻不离的古琴怎么不见了? 第867页 这事透着古怪。 莫非有人陷害自己? 冷静,一定要冷静。 若是让人发现,自己在右相府上,与李万姬之死有关,只怕…… 圣人会第一时间追问自己与右相关系。 到时百口莫辩。 隐约间,严守镜惊觉自己已经捲入一个巨大漩涡里。 他冲上去,用力摇了摇李敬玄肩膀,却见他仍是一动不动。 呆如木偶。 「中邪了?」 严守镜神色变幻,勐一咬牙。 走! 右相府不能再待了。 …… 「万姬!」 「守镜!」 李敬玄声如夜裊,又如猿啼。 声声泣血。 他苦心造诣,好不容易将前世旧友召在身边。 为助张果击杀苏大为。 不惜携万姬和守镜元神,三人不远万里,以大能神通,将分神投射而来。 结果万姬被苏大为杀了。 元神没了。 那肉身也就死了。 严守镜,严守镜或许会好一点。 毕竟严守镜还没觉醒,没与前世的元神融合为一。 但是上一世大能的神识被抹杀了。 从今以后,只有大唐的严守镜,再无八仙之严守镜。 毁了。 苏大为把一切全毁了。 李敬玄咬肌浮现,眼中流露刻骨的恨意怨毒:「苏大为,你毁了万姬和守镜,我今日拼着道基不要,也要杀了你。」 张果在一旁十指紧攥成拳,口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可能,他明明还没有踏入一品,为何能在李玄神通下逃生,还能一口气杀这么多人。」 「我们,都大意了啊……」 悬浮于空的李玄冷冷道:「看那里。」 他的手指向远处。 在领域封禁尽头。 数十里外那头青驴上,不知何时,聂苏已经醒来。 正盘膝坐于青驴背上,双手执印如莲,目光穿越千山万水,落在苏大为身上浅浅微笑。 她与阿兄,自有一份默契在心间。 「我们都上当了!」 李玄以阳神之身,终于看清苏大为手段。 咬牙冷笑道:「那个女子神通不下于苏大为,亦有二品境界。她早就醒了,方才是她用秘法,助苏大为逃遁。」 苏大为的遁术是被张果,被李玄他们钉死了。 但是聂苏没有。 聂苏的镜花水月,连苏大为都啧啧称奇。 称有瞒天过海之能。 方才双方生死相搏,李玄和张果等人,根本就没料到还有聂苏这个变数。 一子错,满盘皆输。 被苏大为借着聂苏「镜花水月」遁走。 一口气连杀五人。 苏大为远远看着聂苏,微微一笑。 可惜,李敬玄虽为右相,却并不了解苏大为的风格。 凡上战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他虽为天下有数的强大异人,但却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无论敌人如何算计,他手里始终会留有底牌。 这场为了争夺一品真仙气运,为争修真道统缘法的战斗。 从开始,张果横插一槓,背刺苏大为与聂苏。 到张果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算计,削弱苏大为。 苏大为作为大唐名将,当真一无所知? 那是张果和吕洞宾、李玄等人,小瞧了他。 「毕竟,你们是躲在深山修炼的出世者。」 苏大为平静道:「比起玩战略战术,我才是名将。」 说一句,我是你们爸爸,不为过。 「八对二,你们还是输了。」 「你……」 张果脸色涨得血红。 李敬玄勐地一步踏出。 身形急剧涨大。 法天相地。 手中笏板,化作巨大横刀,带着朦朦青光,斩向苏大为。 「苏大为,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敬玄道兄!」 张果急唿,来不及了。 以李敬玄的修为,亦不可能跨过千山万水,突然来到万里之遥的汉中。 他是以神识投映而来。 如此剧烈燃烧,就算是杀了苏大为,也必然元神受损,甚至直接殒落。 这当真是仇恨到极点,不惜玉石俱焚了。 「唉!」 李玄幽幽嘆息。 目光投向张果:「张果道兄,我助敬玄击杀苏大为,你去杀了那个女子。」 他手指一点。 天地间无尽元气勐地注入张果身体。 这令真元耗尽,几乎维持不住肉身的张果精神一振。 感觉自己的神识不断拔高。 升向莫名高处。 是了,是了! 方才就摸到一品门槛。 只是真元损耗枯竭,无力冲击一品。 李玄如今以真元相助,他离突破一品越来越近了。 那种感觉,随时能成为真仙,唿风唤雨,无所不能。 狂喜之下,张果低头看自己双手。 那双幼童之手,瞬间变大。 只是唿吸间,他便从小童,化为壮年男子。 「多谢李玄道兄。」 张果仰天哈哈大笑。 笑声里,说不尽的亢奋和喜悦。 第868页 双拳一握,力量,源源不断的力量感从体内涌出。 大袖一挥,张果化作碧光遁去。 遥遥传出一句话。 「我必杀聂苏!」 这话,既是给李玄听,也是给苏大为听。 他如今真元尽復。 一身修为,直追李玄。 半只脚跨入一品真仙。 他要杀聂苏,谁也拦不住。 苏大为! 你杀我们这么多道友,今日我毕杀聂苏,让你尝尝失去至爱之痛! 到了这一刻,双方都杀红了眼。 什么肉身,什么炼丹,都顾不上了。 只求将对方斩尽杀绝,挫骨扬灰! 「杀!」 李敬玄的声音,如九天神雷,挟着真言法咒,隆隆垂落。 无穷无尽的法印下坠,镇压。 笏板化作横刀,斩断一切。 就在天崩地裂般的威势中,他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他不愿相信,却异常冷酷的声音。 「蓝采和,单提敬酒拦腰破!」 谁是蓝采和? 苏大为说的是什么? 下一刻,只听喀嚓一声巨响。 一对鹿角突然伸出。 将横刀击碎。 那不是真的鹿角,而是苏大为一双铁拳。 巨大如山岳般的诡帅,鹿魔现出在苏大为身后。 锋利如刀的鹿角横扫而过。 哗啦~ 一声裂帛声响。 漫天青光尽碎。 法天象地,身高数十丈的李敬玄,身体霎时一僵。 他呆呆的低头,看向自己肚腹。 那里,裂开一条巨大的豁口,里面的内脏肚肠喷涌而出。 「我……我输了!」 「念在右相这几年一直不遗余力,与我作对,再送右相一招。」 苏大为声如雷霆,一声暴喝。 「曹国舅仙人敬酒锁喉扣!」 魔虎之相现,巨大的虎爪,扣住李敬玄的喉咙,轻轻一撕。 噗哧~~ 法天相地,瞬时坍塌。 道家法身被破。 李敬玄的喉管,被苏大为一爪捏碎。 凶暴的力量,如野兽般狂涌而入。 轰~~ 洛阳,右相府后院。 李敬玄身子一震,醒了过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甚?」 李敬玄双眼空洞,再没有一丝神采。 「嗯?你们是谁,你们要做甚?」 大唐右相蓦地大声尖叫起来。 仿佛被人强暴的小姑娘。 后院中,大理寺的杵作已经把李万姬尸身勘验完毕。 正把右相放平在地上,把衣袍剥了个干净。 直如鲜剥的鸡蛋一般。 「啊啊,右相醒了!」 「右相復活了!」 「右相,勿怪,方才你唿吸断绝,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李敬玄瞪大空洞双眼,捂着自己胸口尖叫:「你们是谁?谁是右相?我是谁?你们为何在这里??!」 声音悽厉,如同精神病人。 …… 「苏大为,我将杀你!」 我不光杀你,还要你亲眼看到,至爱死在面前。」 李玄声音传遍天地,响彻云空。 夕阳之下。 李玄阳神熊熊燃烧,炽烈如火。 他雪白道袍衣袂翻飞。 足踏飞剑,背后挟着阵阵雷霆,金光剑雨,煞气千重,森罗万象。 远处。 化作碧光的张果,已经迫近聂苏。 妖道狞笑声中,大袖一展,化作万丈烟罗,向着聂苏一爪拍出。 噗哧! 青驴爆碎。 小红鸟毕方惊声尖叫,口吐烈焰。 却被张果一爪拍飞。 轰隆!! 赤焰滚滚。 毕方惨叫哀鸣,断羽飘舞。 「小苏!」 刚刚击碎李敬玄法身。 尚来不及将李敬玄残魂斩杀。 听到毕方惨叫,苏大为心头剧震。 头顶上方,杀机暴起。 李玄剑指一点。 呜~~ 一片金雨,当头落下。 第八十二章 「诸位道友,我等上合天数,集齐八人,便是八卦之象。」 「我卜算过,若是我等都能突破一品真仙,便有资格真的打破天地桎梏,从此长生久视,破碎虚空。」 「到那时,无论过去未来,我们皆可去得,此岸彼岸,视之如一。」 「我们……将与天地同寿!」 李玄的声音,带着一份激昂之色。 听得身边几名童子面露迷茫。 那骑青牛的小童手里揣着牧笛,向他看过来,迷迷瞪瞪的道:「师父,你说的是什么啊,你连自己的跛脚都没医好。」 还说什么真仙,说什么天地同寿。 李玄身子一震,从愿景中清醒过来。 这才记起自己现在附身在跛脚乞丐肉身里,而眼前的小牧童,一旁的採药村姑,摸着大肚子的看炉炼丹道童,还有远处倒骑着青驴,一脸阴霾的老道。 以及那个站在梨花树下,手捧经卷,正在用功读书的少年。 还有他身边,叮咚弹琴的小女郎。 以及,更远处一个相貌丑陋,像是鹌鹑般把头埋在膝间,蹲在地上捏着泥丸的小娃娃。 第869页 「大家,还未觉醒啊。」 李玄苦笑一声:「宿世轮迴,到这里,已经是第三世了。这一世,若不能唤醒诸位,我们将永远失去成仙的可能……且看贫道手段吧。」 伸手摸向小牧童的脑袋。 「且从你开始,从今天起,你便名纯阳子。」 纯阳子,吕洞宾。 轰隆~ 仿佛开天闢地般。 巨大的光芒从奇点绽放。 神识收回。 李玄赤焰双眸俯视身下。 身上的烈焰,仿佛他胸中的怒火,激烈喷发。 剑指点处,锐金剑气狂暴如雨,倾泻向苏大为。 「毁了,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了,八仙殒落六位,纵然我成就一品,找到肉身,最多不过五百载寿元。永远失去破碎此境的可能……」 「苏大为,我与你不共戴天!」 如隆隆雷音,自九天滚落。 恐怖的剑气覆盖方圆十里。 将一切切碎,再切碎。 直至化为粉末湮灭。 聂苏被张果缠上,被击杀只是时间问题。 不可能再腾手帮助苏大为。 倒要看看,在贫道的剑气之下,你还能往里逃! 死! 一股恐怖的破灭之气,随着剑气不断扩张。 要将一切生灵毁灭。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长吟之声,从金色剑雨中透出。 李玄肩膀一震,眼中流露错愕之色。 这剑气,乃是天遁剑决最高奥义。 以气驭剑,无所不破。 这是半步一品大能的神通。 就算苏大为再厉害,他只是二品,只是二品! 在剑网之下,如何还有闲遐吟诗? 这本来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却偏偏发生了。 彻底颠覆了李玄的认知。 令他有一瞬间,甚至产生怀疑。 莫非…… 莫非我与苏大为之间,竟是苏大为更强大? 莫非我其实很弱? 不,并不是啊! 下一刻,李玄双拳一握。 力量,源源不断的力量,自天地涌来,灌入他的阳神之中。 一品真仙与二品地仙的区别,既在法则的领悟上,又在对天地法则的驾驭上。 一品之境,可以吞噬天地灵气为己用,弥补自身真元。 与二品地仙相比,威能近乎无穷无尽。 二品异人再强,也有真元耗尽的时候。 但一品异人,只要道心不磨,只要体力没有耗尽。 吸纳天地元力,神通便可源源不绝。 那才是真正的强大。 而李玄,如今正在不断接近那个至强的境界。 源源不断的天地元气灌入。 令他信心再次膨胀起来。 双瞳中,射出万丈金芒,一下子刺透剑雨。 终于看到剑网中的情境。 他看到,苏大为背负双手,正在剑雨中漫步。 虽然雨打风吹,胜似信步闲庭。 轰隆! 李玄仿佛听到自己道心破碎的声音。 为何? 为什么? 这怎么可能!! 我不信!!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在半步一品真仙的剑气之中,信步闲庭? 这不是雨中赏景啊! 每一缕剑气,足以毁灭二品之下一切生灵。 你凭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轻松? 为什么啊?? 却见可怕剑气中,苏大为昂然扬头。 那冷酷的目光,穿透剑网,与李玄碰撞在一起。 轰! 头脑中仿佛闪过一记惊雷。 「你……你莫非……」 那个可怕的答案,他想到了,但却不敢说出口。 他听见自己道心在动摇,迸裂,直至坍塌的绝望声音。 苏大为翩若惊龙的身影,自剑雨中浮空而上,如登天梯。 那绵密如狂风暴雨的剑气,无论如何,不能伤他分毫。 反倒成为他足下天梯,拾级而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碧波之内。 「我乃真龙。」 苏大为目光划过千万里,向李玄平静道。 隆隆隆~~ 这一剎那,苏大为身影消失了。 只见狂暴的金色剑气中,一头巨蟒浑身紫电缠绕,电舞银蛇。 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纵使击中巨蟒,也被狠狠弹开。 仿佛这巨大生灵,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轰隆! 霹雳一声,宛如惊蛰。 那巨蟒自雷霆中穿出,竟已化形为龙。 有角、有鳞、眼若铜铃。 鹰爪蟒身。 龙蛇之变! 修炼十八载,苏大为的龙形九变,终于大成。 蛇化为龙。 飞腾九天。 「不好!」 李玄脸色狂变。 身形急退。 一步,便退出数十里。 这一刻,他心中再无任何自信,任何能杀苏大为的念头。 跑! 第870页 不是对手! 苏大为才是真正怪物! 慢一步,必被他杀死。 可是不等李玄再迈出第二步,耳边突然响起冷酷声音:「我让你走了吗?」 万丈青峰,蜀道之上。 云海沸腾。 身披万丈金光的李玄,披头散髮,面露恐惧。 他勐地跪下,匍匐在青峰之上,向着缓缓上升的那头巨龙五体投地。 「我……我服了,请仙君饶我一命,我愿生生世世,侍奉仙君,我愿立下血誓,只求仙君宽恕!」 字字泣血。 道心破灭,心气已折。 他再不是那个唿风唤雨的半步一品真仙。 只是一个乞求活命的可怜残魂。 空空空~~ 无形的威压几乎凝固。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云海阵阵涟漪。 终于,他听到了苏大为的声音传来。 「李玄,你很聪明,也很识时务,但……」 「宽恕你,是上天的事,仇人我一个都不宽恕。 「以德报德,以直报直。」 啊? 李玄愕然抬头。 就见苏大为站在云海中。 缓缓递出一拳。 这一拳,万丈云空依次出现熊、虎、鹤、猿、鹿、鹰、鲸、牛,八种诡帅身影。 意味八门锻体神通大成。 「你……」 李玄心胆俱裂,身上放出五色光华。 我有神通,我是半步一品真仙。 我还有救命法宝,我还有保命手段。 我…… 轰隆! 苏大为轻轻一拳点在他的胸膛。 一沾即走。 举重若轻。 这一拳,李玄明明看到了,但却躲不过,避不开。 他自认参悟天地大道,轮迴三世。 早已彻悟一切,距离一品真仙只差半步。 但苏大为这一拳,他明明看到了,却无法做任何反应。 只能眼睁睁看着。 苏大为一拳点中。 再不回头。 飞向张果。 「我……」 李玄只说出一个字。 耳中便听到喀裂破碎之音。 胸膛中拳处,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瞬间扩张为黑色漩涡。 咻咻狂转,吞噬一切。 那种混沌力量,瞬间将他阳神撕碎。 整个捲入黑洞中。 啊啊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李玄阳神宛如瓷器般粉碎。 一世世轮迴,无数记忆被剥离,湮灭。 咻~~ 黑气一卷,巨大漩涡瞬间坍缩。 天地间,再无他半点气息。 八仙之首,轮迴三世的大能李玄,殒落。 张果血掌向着聂苏拍下。 口中发出尖利笑音。 这一刻,他像诡异,多过像人。 尖牙从唇边伸出。 口中疯狂大笑:「死死死!我杀了你,让苏大为眼睁睁看着你死!报仇,报仇!!」 状若疯颠! 原本想借苏大为做自己修行的踏脚石。 原本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自己玩弄至死的工具。 谁能料到,苏大为竟然逆天改命。 八仙一一死在他的手里。 此仇此恨,怎能令张果不怒,不怨毒。 他恨,恨自己怎么会招惹上苏大为这种怪物。 恨自己怎么不一开始便将苏大为杀死,将苏大为有关的一切人全都杀死。 以至养蛊为患。 不知不觉里,苏大为竟变得如此可怕。 「杀!」 杀了你,我便觅地潜修,冲击一品真仙。 若苏大为没被李玄杀死,待我一品之后,亲自出手将他挫骨扬灰。 这个疯狂的念头刚自脑中生出。 张果的脸色陡然一变。 巨大的血掌,竟没能拍下。 定睛看去,聂苏身下的青驴,承受不了巨大的暴力,已然粉碎成灰。 地面坍塌下陷。 然而那必杀的女子,却被一枚巨大的水球包裹在里面,安然若素。 甚至,聂苏还向他顽皮的吐了吐舌头。 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你奈我何」的得意。 「怪物,你们全是怪物,和苏大为一起的全都是怪物!」 张果眼中碧光狂闪,口中发出尖厉啸声。 双手一抬,一只绿玉竹杖不知从何飞来,在他手中,化作碧幽长刀。 非是唐横刀制式,而是汉环首刀。 「我乃半步一品,此刀名青蝠大环,刀出必见血!」 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一句。 所有的真元,疯狂涌入青碧环首刀中。 巨大血蝠幽影,从张果的阴影中,从刀身上涌出。 悽厉长啸。 怨气冲天! 「杀!」 环首刀勐噼而下。 轰生! 整个空间,突兀的发生迸裂。 仿佛被这一刀,斩为两半。 空间发往可怕的扭曲坍缩。 那是接近一品真仙的力量。 一直嘴含微笑的聂苏,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 纤瘦手指扬起。 一个又一个气泡自她指尖吐出。 如水中的大鱼吐出泡泡。 一时间层层叠叠的泡泡,拥挤在一起,填满空间。 第871页 喀啦! 护身的第一个水泡瞬间粉碎。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切神通法术,在张果的横刀之下,一刀破之。 眼看最后一个气泡被斩破。 那刀离聂苏的脸颊只差数寸。 但这一刀,却突兀停住。 「李玄……死了。」 张果全身战慄起来。 这妖道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恐惧之色。 李敬玄、吕洞宾、汉钟离他们死了。 他都没怕过。 但李玄气息消失,他真的怕了。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与震骇。 李玄的神通,不在自己之下。 不,比自己更强。 他死了! 逃!!!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张果厉啸一声,身形一卷,化作一只青翼蝙蝠,狂扇翅膀,向西而去。 连他的横刀都抛到一边,顾不上捡拾。 聂苏身形后掠一段距离,轻拍着胸口,吐了吐舌头。 明媚如春水般的双瞳,闪过一抹得意。 好险! 不过…… 她抬头向天,咬唇轻笑,没来由的就是有信心,就是相信自己不会有事。 与其说相信自己,不如说是相信阿兄。 「天下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永远会保护小苏。」 聂苏喃喃自语,望向天空的脸庞上,焕发着别样的光彩。 生机勃勃。 「阿兄他……好强。」 飞掠不知几千几万里。 青色蝙蝠只飞得双翼酸麻,疲惫欲死。 从傍晚一直飞到夜幕。 就在它想要觅地藏形,闭关潜修之际。 背后黑雾绽开。 一只巨大手爪,一把将它攥在掌心。 吱吱~~ 青蝠发出恐惧惊叫。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不等它弄明白。 四周夜色,陡然如同走马观花般倒退。 夜色变做黄昏,黄昏变作傍晚。 神乎奇技。 仿佛时间倒流。 一品真仙可怕在于,某种程度可以改变法则,逆转时空。 四周发出一声巨响。 张果头昏脑胀,险些被巨力碾死。 他挣扎着回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青山之巅,云海之中。 天边残阳如血,缓缓西坠。 依旧是方才从聂苏身边逃遁时的景象。 仿佛之前从傍晚逃至夜幕,逃出千万里,都只是幻觉。 不,不可能! 苏大为他…… 张果浑身战慄起来。 「一……一品真仙!你已是一品真仙!」 世上最大的绝望,就是你最恨的敌人,比你先一步掌握至强力量。 这往哪里去说理去? 一只巨大的黑猿将他抓在手心,血红双瞳中,透着冷漠嘲讽。 张果疯狂挣扎。 「救命!!」 青色蝙蝠口吐人言。 却见那巨猿幻影消逝,云空之中,只有苏大为遥遥一手抓住。 无形的真元汇聚为巨猿之爪,将张果定在空中。 「你你……」 张果剧烈挣扎着,一会变作人形,一会化为诡异青蝠。 恐惧冲击下,道心竟开始崩碎。 李玄,都被苏大为斩杀了。 那现在抓住自己的,究竟是苏大为,还是披着苏大为皮囊的什么怪物? 是腾根之瞳,还是…… 他仍无法接受,苏大为的修为,已经走在自己前面。 地面上,聂苏双手合在脸色前,红润如花瓣的小嘴微微开合,语气透着甜蜜:「阿兄他,终于突破到一品了呢。」 一品异人。 号称真仙。 站在生灵顶点的至强存在。 云空之上,苏大为冰冷的声音响彻天地。 「金丹一粒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张果,我现在开始相信你说的了。」 「原来,斩杀同级异人,果真能夺人气运,我感觉到,每杀你们一人,源源不断的气运、法则、力量,不断向我涌来。」 青蝠化为张果相貌,如丧家之犬般哆嗦了一下。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你……你真的……」 「是啊,我现在,已经踏入一品之境,感觉大不相同。」 苏大为点冷笑:「说来,皆拜你所赐,我并没有刻意追求力量,但却成就一品,你们想成为一品,最终却因惹到我,身死道消,说来真是讽刺。」 「我错了,我错了!!给我一个机会!仙君饶命!仙君饶命!!」 张果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身体颤抖如筛糠一般。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绝望,竟口不择言。 「呵呵。」 回他的,只有苏大为冷冷一笑。 就在这一刻,被他用真气定在空中的张果勐地抬头。 血红的双眼,如妖似魔。 「该死!该死!!别以为你赢定了!!你若杀我,我必拖你陪葬!」 悽厉尖叫声中,苏大为袖中一震。 一物发出「呜」地一声响,脱袖飞出。 定风珠! 苏大为眼神一扫。 轰~~ 万道电光扫过,将那刚分裂成噬尸虫,如流萤乱舞的法宝,击得灰飞烟灭。 第872页 同时五指一握。 呯! 远处张果,一声尖叫。 爆为一团血雾。 就在此时,与定风珠一齐飞出的一粒小珠,光芒一闪,消失在天际间。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 认出那是在白马寺地宫中找到的舍利子。 不过这玩意,不过是佛陀坐化烧剩下的骨头吧。 留着也无用,逃就逃了吧。 作为一品大能,他隐隐能感知到,那舍利上附着无数因果。 不过,也无所谓了。 一品真仙,斩尽天下大能。 谁若不长眼,尽管来试。 电光一卷。 天空中一个朦胧的青蝠虚影「吱」地一声尖叫。 瞬间破灭消失。 张果连同魂魄,一同被抹杀。 果然,还是亲手杀死敌人,让人心情愉快。 苏大为长舒一口气,心情极度舒畅。 此刻的他,颇有念头通达,豁然开朗之感。 以直报直。 大丈夫当如是。 身形一动,出现在聂苏身边。 「小苏!」 「阿兄!」 聂苏面带喜色,欢欢喜喜的向苏大为奔去。 冷不防却被苏大为抱着身子转了一圈。 惊唿声到一半,却被苏大为横置在膝上,伸掌向她翘臀狠拍了两记。 啪啪! 「啊~~~」 聂苏眼眶一红,小嘴一扁。 委屈道:「阿兄欺负人!」 「谁说我欺负人?」 苏大为咬牙冷笑道:「你瞒我怎么说?」 「下次再也不敢了。」 聂苏收起泫然欲泣的泪光,弱弱道。 趴在苏大为的腿上。 不知为何,阿兄的眼神,让她心中鹿撞,心跳好快。 嗯,有点心虚呢。 试探着,伸出一根纤细食指。 「要么……一次?」 「一次?」 苏大为冷笑。 「那……三次。」 聂苏硬着头皮道。 「这可是你说的。」 「是是是。」 聂苏小鸡啄米般,忙不迭的点头。 谁叫自己做坏事,被阿兄给抓到了呢。 天可怜见,自己可是一心为阿兄考虑啊。 想起答应苏大为的事,聂苏的小脸一皱,心中惴惴起来。 …… 大唐,神都洛阳。 紫微宫中。 金刚六如盘膝端面坐云床。 已经与李治说法三日三夜。 周围的太监大臣,甚至包括天后武媚娘,都不敢打扰。 甚至连当朝右相李敬玄府中出了妖孽之事,发了失心疯,这么大的事,都不敢来打扰李治。 只因,当今圣人眼里,没有任何事,比能令他长生更重要。 若得长生,不,若寿元能再增五十年,不,二十年。 他李治,能带大唐走向何等繁华? 这盛世,必将长盛不衰! 李治有这个自信。 因为他是千古一帝,他要超过太宗,德过三皇五帝。 要青史留名。 若不是身体不济,他也没必要将朝政分与武媚娘处理。 也没必要这么急着培养太子李弘。 急着定下託孤之臣苏大为。 那是没有办法。 毕竟强如圣人,皇帝,也有天人五衰,也有寿元耗尽,大限来临的一天。 现在,活生生的大能就在眼前。 这密宗和尚金刚六如,有一手能够意识转生,轮迴不灭的神通。 学! 必须学! 比起把朝政交给武后和太子,他更希望自己亲自执掌。 真的实现万岁万万岁。 虽然,意识转生仍不够完美,不能保住自己原本的肉身。 但,这已经是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道家性命双修的法门他试过。 确实能调理身体,但是太慢了。 而且政务繁重,日理万机,他现在也没那个心境能静下来修炼。 金刚六如说,密宗有手段,可以速成。 果然是远来的胡僧会念经,有办法。 虽说太宗昔年是被那胡僧给坑了。 但自己毕竟不一样。 这运道,比父皇当年是好太多了。 李治心中微起涟漪。 但他很快意识到,把自己的意识拉回来,细心倾听金刚六如说法。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细微声响。 正在说法的金刚六如诧异抬头,将手一招。 一道流光,自窗外飞来,被他抓到手中。 「圣人!」 「可需护卫?」 窗外传出一片细微破风声,齐整脚步声。 那护卫李治的太史局、百骑与缇骑察觉有异。 李治转头向窗外:「无事,没朕传召,不许进来打扰。」 「喏!」 一时间,外面聚拢的异人,如潮水般退去。 金刚六如手掌一翻,一枚拇指大小,表面不甚平整的圆珠,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微微有光,犹如宝石。 「这是何物?」 「好叫陛下得知……」 金刚六如眼中闪过异色,他咬肌浮现,如在磨牙。 在微光的照耀下,笑容竟有几分狰狞:「陛下想要保住肉身,长生久视,如今,有办法了。」 第873页 第八十三章 「天亮了吗?」 巍峨雄伟的洛阳宫中,富丽堂宫室内,鲸油灯不知疲倦的燃烧着。 后宫中,传出武媚娘的声音。 「回天后,还没有。」 「什么时辰了?」 「寅时。」 宫女柔柔的声音传来。 「陛下还在法师那里听经吗?」 「是。」 「三天了……不知何时才会天亮。」 武媚娘轻嘆一声,又道:「我腰酸,进来帮本宫敲敲背。」 「是。」 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 只见帘儿一挑。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宫女,穿着宫装丽裙,手捧木盘走进来。 盘上有医家砭石,按摩导引的木捶,刮痧角板等物。 小宫女生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眉心以硃砂,点了一朵红梅,鲜艷夺目。 将木盘放在案几上,小宫女摒住唿吸,小心翼翼的向侧卧在榻上,如海棠春睡般慵懒的武后行了一礼。 「天后。」 母仪天下的皇后,又被陛下封为天后。 这是一个女人权势的顶点吧? 小宫女心中暗想着。 「婉儿,还站在那里做甚,快过来。」 雪白的拳头落下,时轻时重。 「阿兄,是这里吗?这里要重一点吗?」 聂苏一脸专注的盯着自己的拳头,鼻尖沁出细小汗珠。 一边帮着苏大为捶打筋骨,一边小心翼翼的问。 「再大点力,跟蚊子叮似的。」 苏大为端坐在篝火边,从鼻子里哼了哼:「还有半个时辰,才算完成一次,做完这次,你还欠我两次。」 「啊?」 聂苏一时傻眼了,雪白的拳头悬在半空。 「阿兄……你体健如牛,人家……人家坐不到啊!」 聂苏苦着一张脸,撅嘴抱怨。 苏大为呵呵冷笑:「谁叫你骗人,明明早就醒了,却装着被张果制住。」 「人家……人家也不全是装的啦,被那个和尚抓是装,就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是在张果那里,是真的一时大意了。」 聂苏吐了吐舌道。 金刚三藏那贼秃本事低微,聂苏却是使了个心眼,装做被俘。 理由,却也不是像她所说,对金刚三藏用意好奇。 而是有一个小小私心。 这些年来,苏大为东征西讨,真正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不多。 在白马寺那一次,阿兄为了护他,真的不惜与那些僧人撕破脸。 聂苏心里有一种从未与人说过的喜悦。 这么多年以来,她从不像苏大为那样刻苦修炼,自然而然就迈入了二品之境。 她虽不如苏大为擅长杀伐之道,但只要愿意,脱身其实不难。 但不知为何,最后她犹豫了。 心底深处,竟隐隐盼着阿兄出现,亲手从和尚手里救出自己。 好想看阿兄杀敌的样子。 以前阿兄为了大唐,现在,终于轮到阿兄为我了。 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应该。 是以埋在心底。 但是苏大为何等样人。 一眼便看出不对。 直到击杀八仙后,才点破聂苏那点小心思。 「阿兄,人家知错啦~~要不,就一次好了?」 聂苏摇晃着苏大为的肩膀,撒娇痴缠。 天可怜见,苏大为锻体神通之强,天下无出其右。 想给他活动筋骨,可把聂苏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免谈!」 苏大为一口拒绝:「这是罚你骗我,可知我当时有多担心么?再说三次是你自己说的。」 「啊!」 聂苏傻眼了:「人家以为,你说的三次是那个三次……」 「什么?」苏大为狐疑问:「你说的那个是哪个?」 「没什么,没什么!」 聂苏忙摇头否认:「阿兄你可不要瞎想。」 话没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苏大为回头看着她,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哦~~~~我明白了。」 聂苏吓了一跳,伸手捂住苏大为的嘴:「不许说。」 他们俩现在是在蜀中山林里。 天为被,地当床。 旷野中生着篝火。 远处时不时有野狼和兽类的叫声。 这般荒野景象,若换一个人,自是十分害怕。 但他俩都是异人,神通广大,并不在意这些。 反而有一种难得的二人世界,自由宁静之感。 苏大为拉住聂苏手腕轻轻一带。 只听嘤咛一声,聂苏柔软的身子,立刻跌入怀中。 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也不知小丫头是怎么长的。 明明看着那么瘦,可抱着的感觉,却是软乎乎的,让苏大为十分受用。 该大的大,该小的小,隔着衣服完全看不出来这么有料。 「小苏,要不,我们换『那个』来活动活动?」苏大为在笑。 眼中隐隐有了丝暧昧。 「在这里?」 聂苏吓了一跳,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娇羞与惊吓:「怎么可以在野外!」 「可是还有两次……」 「阿兄不许说不许说!你坏死了!」 第874页 聂苏又羞又急,将脑袋埋在苏大为的胸膛,不敢抬头。 双手下意识环过苏大为的腰,却摸到一个圆熘熘,硬邦邦的东西,不由骇然道:「阿兄,你……你用什么顶人家?」 「别瞎说,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莫非阿兄抱着我,居然不想?」 聂苏仰起小脸。 篝火下,小丫头一脸忧心仲仲。 「我听人说,如果修炼到极处,会有什么斩赤龙,伏白虎,之前还担心。不过……摸到阿兄还那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大为哭笑不得。 他从腰上取下一物,在聂苏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你刚才摸到的是它。」 聂苏只看了一眼,便又嘤咛一声,一脑袋扎在苏大为胸膛上,再不肯抬头。 苏大为手里拿的是一个红漆葫芦。 原来方才摸到的便是此物。 想差了想差了! 可羞死人了。 击杀八仙后,苏大为的斩获颇丰。 最大的收穫,自然是成功踏入异人一品,传说中异人修炼的顶点。 真仙之境。 对苏大为来说,修炼一途,开始是为了变强。 可强到一定程度,他已经看得淡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天下谁是敌手? 所以此次晋级,对他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心想成真仙的那些傢伙,全都挂了呢。 除了个人境界提升,最大的收穫,便数那些法宝。 苏大为也算过了一把传说中,杀人夺宝的瘾。 虽然是无心的。 现在他手里,有一个红漆酒葫芦,随手就挂在腰间。 还有一柄汉钟离的七宝扇。 李万姬的那把古琴。 张果那把绿玉竹杖,之前幻化为环首刀,现在重新变回竹杖。 这些东西要随身带着还比较麻烦。 不过幸好在打扫战场时,他又发现一件宝物。 也不知是李玄还是李敬玄,又或者是张果掉落的。 一个口袋,看起来像是寻常布口袋。 但苏大为神识扫过,却发现有收纳神通。 把宝扇、宝琴、竹杖放进去,刚刚好。 里面空间不大,葫芦便随手挂在腰上了。 这才有了方才聂苏摸错了葫芦,弄出一番啼笑皆非的误认。 「小苏啊,这葫芦是件好宝贝,你要不要……」 「不!我才不要摸!」 小丫头一口拒绝。 苏大为无奈道:「谁说让你摸了,我是说,这东西有妙用,你要不要试试?」 「妙用?」 聂苏吃了一惊,借着篝火看向那漆红葫芦:「之前看那些恶人用过,是不是可以喷火?」 「不是不是。」 苏大为耳梢微动,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我改了一下规则,这葫芦如今另有用处。」 「改……改规则?」 聂苏一脸呆萌。 她还不太明白苏大为话里的意思。 许多事,真的要进入一品境界才懂。 苏大为伸手宠溺的揉了揉聂苏的脑袋:「我试一下给你看。」 说着,将漆红葫芦在手里晃了晃。 隐隐听到里面似有水声。 是酒吗? 聂苏一脸好奇的抬头看去。 只见篝火光芒下,苏大为拔开葫芦塞,立刻酒香四溢。 他将葫芦口对准一个方向,突然喝道:「李淳风!」 「哎?」 数里之外,隐隐听到有人应了一声,然后便是「喀吧」一声脆响。 聂苏:「???」 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很快便看到了。 一脸愤怒,顶着一身草屑,头上插着几根狗尾巴草的李淳风,扶着脖子快步走来。 那副便秘的表情,一眼就让人瞧出是扭到脖子。 「苏大为!」 人还未至,骂声先喷过来了:「你搞什么鬼?用什么暗算老夫?」 呃? 聂苏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看李淳风,再回头看向苏大为。 「阿兄,你这葫芦,莫非……」 「没错!」 苏大为点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小苏你总算是开窍了啊。 知道你阿兄我的厉害了吧。 「这葫芦能让人变歪脖子吗?」 噗! 苏大为剧烈咳嗽了几声。 小苏,你还是,太单纯了啊。 趁着李淳风扶着脖子还没冲上来,他晃了晃葫芦,向聂苏道:「我再给你演示一下,你看好了。」 「嗯嗯!」 聂苏两眼晶亮,用力点头。 虽然不知道阿兄要做什么,但总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叶法善!」 「哎~~」 吧喀!! 夜色下,看到数里外另一处草丛里,面无人色的茅山天师叶法善,歪着脖子爬了出来。 那模样,别说什么天师。 说是丧尸也有人信。 半边脑袋差点挂到了胸口。 「阿……阿兄!」 这一下,聂苏真是惊了:「这葫芦,能折人脖子吗?」 「咳咳,差……差不多吧。」 第875页 苏大为黝黑的老脸微微一红。 眼看李淳风要冲上来,袖子已经挽起来,明显是要拳脚相向,讨个说法。 苏大为将葫芦一扬,又了一声:「悟能!」 这一次,没人理他。 「阿兄……」 聂苏弱弱的道:「不灵了呢?」 「谁说不灵?」 苏大为眉头一皱,神识过去,拨动葫芦上的法则之力。 再喊一声:「悟能!」 吧喀!!! 远处一个胖大僧人,从灌木后扑出。 他的身体向着远处,一副要逃命的模样,但脑袋却拧转了一百八十度,向着苏大为与聂苏。 聂苏:「……」 这是玩出人命了吧。 篝火熊熊燃烧。 夜色越发浓郁。 星月满天,夜色极美。 在篝火前,围坐着一群人,面色不善。 捂着脖子的李淳风,耸拉着脑袋的叶法善,还有脑袋转到背后的悟能法师。 这场面,颇有鬼片即视感。 篝火前暖洋洋的。 但几人的目光,却比刀锋更利,更冷。 「呵呵呵~」 歪着脖子的李淳风,眯起眼睛,斜睨着苏大为。 作为横压大唐国运数十载的大能,前太史令。 李淳风这三个字一出,不知能吓退多少敌人。 能令小儿止哭。 能令诡异恐惧逃遁。 但是眼下,他再不復过去云淡风清高人模样。 对着苏大为只有咬牙切齿。 「阿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哪有哪有,我尊敬还来不及。」 「那你为何……」 李淳风指了指自己脖子。 为何谋害老夫? 「呃……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您老会中招?」 不说还好,一说李淳风心中怒火蹭蹭上蹿。 他的修为高深,平时别说是扭脖子,纵是有人施术,都未必能动他分毫。 只是苏大为手里那葫芦透着邪门。 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一念自己名字,他应了一声,这脖子就身不由己的扭过去。 太狠了,简直太狠了。 你对老人就是这样的吗? 还有没有一点尊老爱幼的精神! 李淳风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对聂苏的爱护,对他苏大为的照顾。 只觉得歪半边的脖子更疼了。 「没事没事,您老这脖子是我给弄的,我给你医好。」 苏大为扬起葫芦。 这个动作,令在场的李淳风、叶法善和悟能都吓了一跳。 他们三人,仗着与苏大为有旧,各自怀有目地,硬着头皮追上来。 可不想在这里,被苏大为把脖子给拧断了。 那红葫芦太过邪门了。 万一被人发现,堂堂异人大能,居然是因脖子扭断而死,那岂非是一辈子英明尽丧? 「别喊我!!」 李淳风不顾脖子疼痛,用力摆手。 悟能吓得从树桩上跳起来。 就听苏大为喊道:「叶法善!」 叶法善死死捂着嘴,心想老子不答应你还不行吗? 不行! 啪喀~~~ 一声脆响。 叶法善良脖子一扭。 全场皆静。 「阿……阿兄。」 聂苏戳了戳呆住的苏大为:「叶道长……脖子更歪了。」 「咳咳,大概是还不熟悉,我改改规则,再试一下。」 「别试了!!」 叶法善几乎快哭出来。 「念在我们一起做制冰铺子,还请郎君收了神通吧!再拧……老道脖子就断了。」 这么一说,苏大为也有些讪讪不好意思。 哎,第一次踏入一品真仙。 才体会到法则的存在,而且可以某种程度干涉法则。 甚至改变这法器上的规则。 就像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迫不及待的想试一下。 虽然,结果还不那么理想。 本以为,能念一声名字,把人收入葫芦的目标没能实现。 不知怎地,变成了「落枕」神器。 不过苏大为坚持认为,自己只要改良一下规则,应该还是可以持续优化叠代的。 「李道长,那个悟能法师,要不要……」 苏大为刚把葫芦举起来,两人脸都绿了。 「你够了!」 「我们自己来!我们自己来,不劳大驾!」 悟能惊慌失措的喊着。 两手捧着脑袋,一较劲。 喀嚓! 好歹是把脑袋復位了。 他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当年跟随玄奘法师念过天竺瑜伽之术。 要是换个人,大概第一下,就被苏大为给玩死了吧。 「那……太史令,你试一下吧?我改良过了,保证能把你脖子復原。」 「滚!」 月亮渐渐下斜。 一脸嫌弃拒绝苏大为用宝葫芦帮忙「復位」的好意后。 李淳风与叶法善相互帮忙,总算是将脖颈给医好。 天可怜见。 幸亏他们都是异人。 若换个普通人,只怕现在尸体都凉了。 悟能在那里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敢吭。 额头上充满细密的汗珠。 第876页 他感觉自己好像个沙雕。 但是没办法,之前也不知道,如今的苏大类这么可怕。 一言成法,一言能扭人脖子。 耳朵竖起,还听到苏大为与聂苏小声说话声。 「阿兄,方才叶天师说你和他做什么铺子?我怎地不知。」 「啊,没跟你提过吗?做了好几年了,是制冰铺子,当时和李淳风、叶法善合作,铺名叫冰冰。」 「冰冰?」聂苏表情一呆:「冰冰冰铺?听起来好像舌头打结了。」 「不叫冰冰冰,就是叫冰冰铺子。」 苏大为莞尔一笑,主动解释:「因为叫冰冰的都比较好看。」 说这话时,想到的是前世那位王冰冰,还有…… 他瞬间回过神。 察觉到聂苏眼底的杀气,马上改口:「阿兄和你开玩笑的,就是好记罢了,谁都没有我家小苏美。」 「哼!」 聂苏皱了皱鼻子,不过眼里却露出「算你求生欲强」的神色。 咳咳~ 一旁李淳风咳嗽几声。 小夫妻撒狗粮的模样,连他这年纪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阿弥,我有话要问你。」 收起之前的玩笑。 李淳风的脸色无比凝重。 苏大为轻拍了拍聂苏,向着李淳风神色也严肃下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我不想说。」 「呃,老道只是想问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 「就这?」 苏大为笑了笑,搂着聂苏的肩膀:「我打算和小苏游歷天下。」 叶法善:「???」 李淳风:「???」 悟能:「???」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这些年,我都在为大唐征战,现在终于不用诸事繁劳了,就想带着小苏四处去走走看看。」 权当是补蜜月旅行? 其实不是。 之前与八仙生死搏杀中,曾听张果提到过,腾根之瞳与腾迅有过三次交手。 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 不用任何人告诉他,以目前苏大为的能力,很容易就察觉到。 他此刻离腾迅和腾根之瞳第一次交手的地方,已经近了。 既然近了,那便去看看。 而且腾根之瞳对他和小苏,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他到目前的境界,也有兴趣想知道,腾迅与腾根之瞳,究竟强到何种境地。 比自己又如何? 「你这样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 李淳风语重心长道:「极不负责任。」 「责任?」 苏大为笑道:「我为大唐付出不够多吗?」 李淳风哑然。 任何人,都不能说苏大为对大唐付出不够多。 哪怕是当今圣人李治,这话也说不出口。 苏大为的功营,足以名留青史。 无论是替大唐消灭敌国,开疆拓土。 还是为不良人,侦破案件,维持大唐秩序。 又或者治蜀中大疫。 献上治疫之法。 还有堆肥增粮法。 任何人,这一生有苏大为任何一条对大唐的贡献,都足以声名远播,名垂后世。 叶法善轻咳一声,接话道:「圣人云三不朽,阿弥立德立功,自然不差,但是……」 他犹豫一下道:「你就这么走了,置洛阳圣人于何地?还有武后那里,她一向视你为弟,这……」 「我这就写书一封,你们回去时,替我转交给圣人和媚娘阿姊,就说我想陪小苏走走看看。」 啊这…… 在场三位异人大能,只觉得头顶天雷滚滚。 老天怎么不来道雷,活噼了这小子。 哪有这样草率应付圣人和朝廷的?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悟能忍不住小声道:「这样,只怕按唐律……」 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唐律?唐律可以约束百姓,但可以约束一品异人吗?」 呯咚! 仿佛什么东西从高处坠下。 李淳风、叶法善还有悟能,脸色狂变。 只有狂跳的心脏,久久不能平息。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 李淳风才颤抖着问:「阿弥,你是说……」 聂苏将头靠在苏大为的肩上,脸庞在篝火照耀下,透着一种明艷与欢喜。 那是安全感。 阿兄的肩膀好暖。 而且阿兄说要带她去游歷。 这一刻,只觉得这么多年的期盼,等待,都值了。 就像是每一个幸福的小娇妻一样。 聂苏眼睛闪动着光芒,用半是骄傲,半是崇拜的声音道:「是啊,阿兄他现在是一品真仙了。」 一品,真仙。 李淳风仿佛石化。 而叶法善,头脑一片空白。 悟能脸色狂变。 来之前,他想到了许多。 想要凭自己的面子,看能否化解苏大为与沙门一脉的仇恨。 或者劝说苏大为低个头。 让他主动承诺为沙门护法。 自己身为玄奘弟子,法相宗宗主,为他担保,不动他家人。 但这一刻。 悟能知道不可能了。 堂堂一品真仙,岂可做沙门护法? 佛门,有这么大脸吗? 第877页 真仙,不可辱! 完了。 悟能一张脸,失去血色。 以他对沙门那些法师的了解。 他仿佛看到了一场腥风血雨。 是的,若苏大为弱一些,没有威胁,倒还好。 坏就坏在,苏大为太强了。 强到沙门不可能无视,更不可能愿意退出大唐疆土。 两者间的仇恨,无法调和。 一片难言的沉默。 李淳风微微喘息。 看向苏大为,眼中有一丝艷羡,也有一丝苦涩:「夏虫不可语冰,阿弥啊,你如今强到……老夫都难望项背了呢。」 一品真仙。 境界太高了。 高到他都无法从气息上,判断苏大为的境界。 从外表上看,苏大为变得更加内敛。 返璞归真。 第八十四章 没有人怀疑聂苏的话。 就像没有人怀疑苏大为是否真的进入一品一样。 在场三位都是异人中的佼佼者。 哪怕修为最低的悟能,其六识敏感,佛门六通也远超常人。 自然可以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那一丝残留的斗法神通留下的气息。 何况,这里…… 简直像是被陨石砸中一样。 不知倾倒了多少山峰,多少地形地貌因此改变。 还有厚厚的劫灰,炽热高温将大地化为晶石。 种种迹象表明,确实有过一场大战。 至于动手的人是谁? 看看聂苏,不难想像。 必是那掳走聂苏,传说中的蜀中大能张果。 张果的修为,在座几人还是知道的。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李淳风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夫进入三品后,停在三品境界超过二十载,跨入二品,已经是十七年前。以老夫如今的年纪,年老力竭,气血衰微,只怕此生无望再触碰一品了。」 他长嘆一声,半是羡慕,半是惊嘆的道:「阿弥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先是一怔,接着笑道:「你若问我修行进度,我也说不上来,从没仔细想过。」 说着,他低头似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一旁的叶法善与悟能,都情不自禁投来探询目光。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物。 悟能能继承玄奘衣钵,成为如今长安法相宗宗主。 叶法善能成为茅山天师,统驭茅山派,并成为护国真人。 本身都代表惊才绝艷,都是万中无一的存在。 但他们的优势,在苏大为面前荡然无存。 毕竟,宗门是宗门,个人实力境界,才属于自己。 单独来看,他们的境界也是最拔尖的那一层。 但与苏大为相比,则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力量,谁不渴望更强大的力量? 谁不想要成就传说中最强的存在。 超越生灵的顶点。 「传闻当年秦始皇手下鍊气士里……」 叶法善见苏大为迟迟未开口,低声道:「许福和韩终是修为最高的人,但他们也没能达到一品。终身都想要突破,为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满载童男童女,寻访传说中仙山。结果都缈无音讯。」 叶法善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抹热切:「据贫道所知,这六百余年来,阿弥当是第一位踏入异人一品的存在。」 为何? 为何你一个不良人出身,投军参战的寻常人,能超越前人,成就真仙? 李淳风、叶法善、悟能三人的目光带着热切,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落在苏大为身上。 良久之后。 苏大为抬头:「记得当年在长安,曾在玄奘法师座前听法。法师曾言,修行第一步,便是锁住心猿与意马。」 这一点,并无出奇处。 李淳风和叶法善都是道家高人,对于入定、静观这些,早已烂熟于胸。 这有什么出奇处? 悟能则是玄奘弟子,更是熟知这些事。 忍不住便皱眉暗道:若是这么简单,便能成就一品异人,那我慈恩寺岂非人人成佛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磨砺自己内心,许多事,我其实也不喜欢,但还是压着自己的性子,勉力去做。」 苏大为笑起来:「不知为什么,我越是压着自己,心里便越涌出许多想法念头,大概就是所谓心魔吧?然后再将这些一一镇压住,牢记着法师说的锁心猿,控意马,还有郡公我说的无为而无不为。 不知不觉里,我便踏入异人二品。 然后这一次,有人想对小苏不利,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光那些仇人,救回小苏。」 想了想,他又道:「大概是不昧本心吧,就是突然一下,脑子里便是开了灵光,一下子就顿悟了。」 叶法善与李淳风、悟能三人面面相觑。 你这说的,和没说有什么不同? 当然是有不同的。 李淳风捻须微微颔首:「修行,以心制性。悟道,以性施行。你能有今天的成就,皆因为前十几年,你一直在磨鍊心性。心性一成,便如破茧成蝶,到了这一步,便无须再压抑自己,而是任性施为,不昧本心。」 长嘆一声,李淳风喃喃道:「我修行最精进那几年,也是将心投入到对天象,对星象学的研究,反倒是做太史令,开始专注修行后,进境反而慢了下来。」 第878页 叶法善眸光一闪:「得道而忘道,既不可不执,又不可太执。」 实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苏大为能顺利成就。 还与他体内有腾根之瞳,最早资助那八大诡帅锻体神通有关。 寻常人没这个机遇,筑基炼体尚不成。 自然无法突破。 苏大为是在锻体神通有成后,打好厚实地基,实力才突飞勐进。 再加上心性,加上他穿越者与这时代不同的眼光,见识。 许多事,他并没有这时代修炼者的执着。 太过执着,反而一叶障目,迷失了根本。 「说到不可太执,我倒是有些问题想问。」 苏大为听不惯李淳风和叶法善他们谈玄打哑迷。 「之前我在这里,与张果等人交手,按说张果已经修炼百年了,而且他们好像还是大能意识转生,修炼时间不知超过我多少倍。 但真的动手,我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想像中强。 而且一个个心性极差,种种贪嗔痴慢,怨憎忿毒。」 苏大为抚着聂苏的肩膀,似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李淳风道:「像他们这种大能,几百年就是为求突破,怎么心性这么差?」 高情商的说法,心性差。 低情商的说法,太low了。 八仙以求突破一品真仙为目标,都不知轮迴几世,多少年了。 结果呈现出来,实力又差,心性也不怎么样。 总感觉不太入流的亚子。 「你……」 李淳风瞪直了眼睛。 叶法善揪断了几根鬍鬚。 悟能双手合十,额头冒汗。 「阿弥你以为,心性是什么?」 「心性是……能控制自己吧,锁住心猿意马,能专注己身,不假外求。对敌人连情绪都控制不住,那肯定是心性不成啊。」 苏大为一脸理所当然。 然后,也理所当然遭到李淳风和叶法善的一致鄙夷。 「阿弥你说的那些,是书里的,不是现实。」 「现实?」 「你以为心性是道心坚韧?以为是能去除情绪,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修为道行高深,行一步,看十步?」 李淳风抚着白须,瞪他一眼道:「但老夫问你,张果这些人,念书吗?」 呃? 苏大为一怔。 聂苏有些心虚的戳了戳他。 小苏也是没念过书的。 就在寺里读过一些佛经。 「大概是不念书吧。」 这一瞬间,苏大为突然明白了。 大唐其实是…… 一个文盲的世界啊。 张果这些人,虽然说起来后世名头很大。 但你看他们的出身,深山里的老蝙蝠精,还有终南山与世隔绝修道的李玄。 还有村姑出身的何仙姑。 烧火童子汉钟离。 话痨吕洞宾…… 看上去就是没怎么念书的样子。 所以…… 「真实的心性,是磨鍊自己内心。虚假的心性,是说给别人听的,是欺骗外人。」 李淳风眯着眼睛:「对张果这些一心追求修为的异人,修炼时间尚且不够,哪有那么多时间读书明理,增进修养,提升眼界?」 「呃?」 叶法善苦笑一声道:「我们正统道门传承,从小就要熟读道典,做功课,学科仪,再加读经史、医典,还要修炼,像我们这般出生,为人处世就会好一些。」 悟能小声道:「那种灵识轮迴,继续修炼者,其实已经堕入魔道,他们只信奉暴力,所谓心性,总是要求别人,绝不要求自己。」 明白了。 苏大为暗自点头。 这不就是双标狗嘛! 就他后世所见。 虚假的霸总什么商战,什么三十六计,什么孙子兵法,一个个智谋堪比妖孽。 牛逼到不行。 真实的霸总,什么抢公章,什么挥铁锤砸人脑袋,什么投毒。 简单粗暴到不行。 这才是人性。 能用暴力解决,绝不会用脑子。 话说回来,幸亏自己足够强,把八仙一一击杀。 若这次赢的是八仙,那他们在后世人嘴里,自然一个个牛逼酷炫吊炸天。 因为赢的是自己,才觉得八仙弱鸡。 其实,以八仙的实力玩群殴。 环顾大唐,又有几人能扛得住? 赢家通吃。 只要赢了,就是正义。 自有一大群趋炎附势的大儒,去吹捧,去美化行为。 旁人不明真相,看多了吹捧,自然惊若天人。 忽然想起后世,那个信奉暴力的美丽尖国。 道理是一样一样的。 「善泳者,溺于水,信奉暴力者,也必死于暴力。」 叶法善长唿一口气:「这些都是老子道德经里说过的,修炼者,也不能执着沉迷于力量,有些书,还是要多读的。」 话题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 李淳风和叶法善因为与苏大为的交情,想劝他回洛阳。 想继续恢復到以前的局面。 但是知道苏大为成为一品真仙后,他们遂打消了念头。 真仙,绝不会压抑自己心性。 就像是李淳风之前说的,苏大为前十几年,是以心制性,是修行。 第879页 到了现在,已经成为一品真仙,那便不是修行,而是悟道了。 悟道者,以性施行。 追求逍遥自在。 念头通达。 对这样的强者,站在生灵顶点的存在。 怎么还能指望他像过去那样,压着自己性子,去入朝为官? 性子上来,一巴掌把朝中大员给拍死。 甚至若是圣人惹真仙不高兴…… 想想还真是让人不寒而慄呢。 苏大为这种人,还是远离朝堂太平点。 李淳风苦笑起来:「那阿弥你就修书一封,我回去给圣人,也算有个交待。」 「也好。」 苏大为虚空一抓,一张宣纸出现在他手中,另一只手,突然多出一支毛笔。 借着篝火,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轻轻一吹,那信便自动折成一只千纸鹤的模样,飞到李淳风手中。 纸鹤变做了真鹤。 李淳风眼中爆起亮芒。 「这就是,一品真仙的能力?」 这不是寻常的障眼法。 他用灵识扫过。 发现站在自己掌心的小鹤,是真正的鹤,有血有肉。 绝非幻术。 而苏大为凭空变出纸笔与之相比,反倒显得不值一提。 实际上,无论是虚空化物,还是化纸鹤为真鹤,都是改变法则的神通。 只有一品真仙才能做到。 这鹤见到圣人,就会变回信。 其实也不是苏大为有意炫耀,他若是愿意,这鹤可以直接飞去李治手中。 不过李淳风既然亲自提出了,也要给李淳风一个面子。 也显示李淳风在其中出了力,做了调停。 叶法善此时犹豫道:「阿弥,你若不回去,那柳娘子……」 「我阿娘,还有十年寿元,我与小苏游歷几年,回去还要给阿娘增些寿元,让她能安渡晚年。」 作为一品异人,能一眼看出人的寿元,倒也正常。 但是说到能给柳娘子增寿元,则又是不可思议的神通手段了。 这让李淳风和叶法善等人又是一阵羡慕。 他们都是一方道主,异人中的大能。 平日在长安洛阳,在大唐唿风唤雨,徒子徒孙何止千万。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却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不断的刷新认知,被苏大为的手段所震惊。 偏偏苏大为自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就算心气再高,在苏大为面前,也不由心折。 「这便是一品真仙啊,不可思议,不可思量。」 悟能在一旁双手合十道:「现在思来,我才发现,阿弥你这些年一直是自渡,我愧为沙门佛子,却一直渴望他渡。」 自渡者,自心成佛,我便是佛。 他渡者,希望他人渡我,他人助自己成佛。 这两者,一个靠自己,一个指望别人。 悟能今夜一直听着苏大为说的话,极少说话。 但他身为法相宗宗主,玄奘弟子,悟性还是有的。 自然便想通了。 苏大为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境界,虽然其中也有诸般际遇。 但他从未想过要靠别人来成就自己。 玄奘法师一句话,他便践行十几年,去修炼自己心性。 反观张果等人。 掳聂苏,指望杀人夺宝,指望借别人来突破自己。 这是把自身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乃是弱者之心。 真正强者,不假外求。 如今的佛门,不也是如此? 所谓弘扬佛法,想的是靠圣人旨意。 靠的是达官显贵,世家门阀。 靠强收服苏大为这样的大能,为己用。 做佛门护法金刚。 但佛门自己又做了什么? 自己的修行足够了吗? 不假外求,不假外求…… 悟能长身而起,向着苏大为深深一拜:「前念不生,后念不灭,不生不灭,即心即佛。多谢苏郎君指点。」 「去吧,玄奘法师好不容易留下一点种子,也希望你们能将真正的佛法传下去。」 「谨受教。」 悟能起身,正色道:「法相宗决定关闭山门十年,参悟佛法,但是其余各宗,却未必听我的。」 「你自去,各有各的缘法。」 苏大为挥了挥手。 悟能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转生匆匆离去。 他能做的,也就是勒令法相宗,不再参与沙门与苏大为的恩怨。 但若其余各宗还有不开眼,想招惹苏大为的…… 一品真仙,岂容轻辱? …… 嗡~~ 紧闭的禅房,忽然大开。 一名身材高大的密宗僧人,自中走出。 他带着令人压迫的气势。 身后烟雾裊裊。 隐透威稜的目光一扫。 院中百骑、缇骑,太史局的星官,一齐躬身,不敢与之对视。 金刚六如侧身一闪。 躬身施礼。 烟雾中,满面红光,显出极不正常亢奋的大唐天皇,李治,从中迈步走出。 「圣人!」 「传朕旨意……」 金刚禅院、洛阳律宗、莲宗、诸法门、法寺、正一观、宗人观、太一道、无上道、老君道、莲心道、茅山宗。 第880页 数百宗门,寺中异人大能,几乎同时收到那个令他们心跳加剧的消息。 「圣人有令,能带回苏大为者,赏万金,赐田万顷,赐大唐护国国师封号,允传道。」 轰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洛阳、关陇,乃至大唐天下,都为这个消息震惊、沸腾。 「听说了吗?听说那个消息了吗?」 「开国县公……反了!」 「呸,什么开国县公,他现在就是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圣人有令,要他的命!」 「别瞎说,圣人说是要将苏大为活捉!」 「嘿嘿,不管是哪种,都到咱们出山的时候了。蛰伏这么多年,终于有晋升之阶!这苏大为,就是我等的前程!」 「道兄别闹,你难道没听说?苏大为可是天下有数的好手,一身武艺不凡,而且颇有异人神通。」 「异人?咱们宗门异人还少了吗?」 一人不屑的道:「何况一个朝廷官员,一个县公,能有多大能耐?怎比我们自小开灵修炼神通?」 「说得也是。」 另一人犹豫道:「他要带兵打仗,多半是没什么功夫修炼的,就算有些许武艺,只怕也强得有限。」 「那是自然,就说太宗朝的尉迟恭那些勐将,军中武艺算是不错了,但我等神通下,只怕走不过三招。」 「哈哈哈,休要这么说,咱们还是得谨慎些!」 「谨慎个屁!我可听说那帮沙门贼秃都出动了!他们与苏大为本就有仇……」 「啊,咱们可不能落在贼秃的后面,若是让他们抢了先……」 众道人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贪婪之色。 护国国师。 这是名。 万金,万顷良田,这是大利。 允许传道,这是放开权柄。 名利权三收,谁能止住诱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六如法师,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 金刚六如身上透出狂狮般炽烈、野性气息。 一双凌厉的眸子,从粗野蜷曲的发梢中透出光芒。 「舍利现在我手中,我亲眼所见,苏大为身上那个大秘密……」 金刚六如缓缓道:「长生久视,成就真仙,诸位法师难道就不想要?」 「这……」 在座诸位高僧大能,面面相觑。 双手合十,似在犹疑。 他们是高僧,平日嘴里念的是阿弥陀佛。 不管心中如何想,高僧的形像还是要顾忌的。 一个个脸上佛光普照,一脸慈悲。 「非是我等不信,六如法师所说,实在太过荒诞。」 一僧道。 「也罢。」 金刚六如冷笑一声,站起身,手托一珠。 但见珠光莹莹,佛光绽放。 隐隐听到禅音阵阵,光芒所照处,烟笼霞蔚,似有亭台楼阁,万般奇景显现。 「这是……」 在座数十位高僧大德,一时失声。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舍利上透出的画面。 有人甚至失态的站起来。 「这便是舍利从苏大为意识中记录的画面,也是我师弟金刚三藏拼死传出的讯息。」 金刚六如咬牙道:「我曾听闻苏大为在军中,曾作诗一首——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不知诸法师如何看?」 场面一时死寂。 只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舍利透出的朦胧幻影。 那是怎样的景像啊。 高矗入云的参天巨楼。 巨楼如林。 飞翔在云空的巨大铁鸟。 夜色下灯火璀璨。 无数铁兽滚滚向前,川流不息。 这是…… 「没错,这便是白玉京!传说中的仙境!苏大为,他来自白玉京!他有长生的秘密!」 金刚六如,用近乎蛊惑的声音,声嘶力竭道:「诸位难道不想?」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 随即,律宗法师,双手合十,一脸肃穆道:「我等非为个人荣辱,皆为我佛门千年计,苏大为即为佛敌,我等各宗,理当联手,共诛佛敌。」 此番话,说得正义凛然。 立时便有人附和:「律宗此言大善!当捉拿此贼,速速逼问此贼的秘密。」 末了,又补充一句:「这是为我佛门,为了圣人!」 「甚善!!」 在座众僧,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唱喏。 第八十五章 夏至 夏至,暑气大盛。 距离苏大为击杀八仙,并晋升异人一品,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他带着聂苏,从巴中地区,一直来到青城山附近,为的是带聂苏看看这座道教名山。 冥冥中,心里也有一种感觉,或许会在青城山有所收穫。 修行到了苏大为这种境界,有许多东西自有天机在。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小苏,你看看,这座山便是青城山,这里靠近川西平原,距离秦李冰的都江堰不远,近岷山雪岭,群峰环绕……据说是道教三十六洞天福地之一。」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向她指点眼前山景。 第881页 青城山,群峰环绕,状若城廓,因此得名。 山中林深树密,四季常绿,丹梯千级,曲径通幽。 与剑门之险、峨嵋之秀,夔门之雄齐名。 「阿兄,我怎么听人说,此处叫天仓山?」 「哦哦,它现在叫天仓山,以后会叫青城山。」 苏大为哈哈一笑,也不解释。 在唐开元十八年以前,确实是叫天仓山。 开元之后,才更名青城。 「听李淳风阿爷说过,张天师曾从此地入蜀,降魔伏妖是不是?还有老君骑青牛出关,也从此处过。」 「这些我倒不清楚了,对了,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聂苏立刻抬头来了兴致。 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每晚听阿兄讲一个睡前小故事。 虽然有时候阿兄也会抓心挠肝,想不出故事,或者编些很离谱的故事来搪塞,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很让聂苏喜欢的。 什么白袍法师甘道夫,什么学魔法的哈利波特。 这些故事不像大唐发生的也就罢了。 还有些更离谱的修仙传说,什么蜀山、仙剑。 好在若是接受了那些古怪背景,故事还算是有趣。 「小苏你知道吗,这青城山,原来有一条修炼成精的蛇妖,名白素珍。」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沿着蜿蜒山路,拾级而上。 从青蛇白蛇,讲到断桥遇许仙,讲到西湖风雨。 直至讲到两人成婚,法海横加阻挠。 聂苏听了已经是义愤填膺:「那贼和尚真可恶!」 「对啊!」 「居然六根不净,贪恋美色。」 苏大为:「???」 「若不是贪图美色,何苦要拆人家姻缘?」聂苏仰脸肯定的道:「那和尚定不是好人。」 「这么说,也有道理……」 「他一定是嫉妒白素珍?」 「嗯??」 「法海把许仙收入金山寺,定是贪图许仙美色!」 苏大为:「???」 小苏我们说的是一个故事吗? 还是你对我讲的白蛇传,有什么误解? 「阿兄,我听人说,有些人,喜好男风。」 聂苏一脸认真道:「阿兄不可学他们。」 苏大为沉默片刻,点头道:「放心,我是直的。」 「什么是直?」 自然是刚铁直男的直! 苏大为正想怎么跟聂苏解释这个问题。 就听前方,传来一声佛号。 「无量寿佛。」 两人脚步略停。 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起伏蜿蜒的小路尽头,有一红光满面的老僧,身披大红袈裟,正立在小路尽头,双手合十,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鞠躬行礼。 和尚锃亮的脑门,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像极了电灯泡。 胖大老僧起身,刚要开口,就见前方那高大男子身旁,那个柔媚可爱的女郎,睁大双眼,指着自己大声道:「阿兄,法海!」 苏大为:「……」 小苏你不要入戏太深。 他忍着笑轻拍了拍聂苏的肩头:「先头说的乃是故事,哪有那么巧。」 「这位女施主,居然知道贫僧法号!」 法海双眸大亮,上下打量聂苏:「贫僧一眼便看出……」 贫僧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苏大为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还好自称法海老僧舌头打了个突。 不知为什么,他他突然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好像自己若说下去,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愣了一下,他才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一定与我佛有缘。」 「免了。」 苏大为脸黑下来。 无缘无故,他并不打算出手伤人。 但若对方敢说出要渡聂苏入西方教之类的,他不敢保证自己的脾气,是否会一巴掌把和尚拍碎。 「大和尚没事就让开,我夫妻二人,还要上山看看。」 苏大为牵起聂苏的手,继续向前走。 法海面上露出古怪之色,向苏大为正色道:「二位施主,今日天色不对,我劝二位还是原路返回,免生事端。」 这话说的。 聂苏的小脸皱起来:「阿兄,这和尚说的是什么?听着不像好话。」 「他是一张乌鸦嘴,别理他。」 苏大为直接无视,牵着聂苏就要走过。 法海额头急出冷汗,忙追上几步,在两人一旁道:「二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没骗二位,今日诸事不宜,二位还是请回吧。」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将法海钉在原地,不敢再跟上。 不知为什么,被眼前这高大男子眼睛一扫,心里便发毛,好像被野兽盯上一样。 法海脸露挣扎,犹自道:「二位,真的不能上山。」 「这山是你家的?」 「呃……不是。」 「不是就一边凉快吧,不要惹人生厌。」 苏大为说完,牵起聂苏,再不看和尚,继续向山上走去。 白蛇的故事还很长。 走到山顶都未必说得完。 后方,胖大老僧法海盯着二人背影,眼神渐渐阴沉。 「师兄。」 第882页 旁边的山林响起一阵悉索之声。 不一会,有数十名提着木棍的僧人从中走出。 「那两人上去了?」 「上去了,劝不住。」 法海收起慈祥之相,冷笑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他们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我们。」 …… 「阿兄,刚才那个法海,会是白蛇故事里的法海吗?」 「你傻啊,我说的那是故事,刚才的僧人,多半是凑巧,叫法海的和尚,天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噢。」 聂苏晃了晃脑袋,突然指向前方。 「阿兄,那里……」 前方山巅处,有一处道观隐隐透出。 这道观看上去占地广大,气势雄浑而古朴。 依山而建,有半边殿宇居然在悬崖之外,像传说中的悬空寺一般。 「有点意思,走,我带你去看看。」 苏大为本意就是带聂苏游山玩水,顺便寻找关于腾迅和腾根之瞳的痕迹。 眼见前方道观,似乎颇有可观。 当下带着聂苏走上去。 嗯,跟道家没仇。 丹阳郡公、李淳风、袁守城都是道家高人。 对苏大为有授业解惑之恩。 虽然之前也有一些不开眼的道士惹上来,但苏大为心里对道门并不讨厌。 一码归一码,他分得清。 就像也没有因为白马寺的僧人,就迁怒沙门其他宗门一样。 走得近处,看到那道观门前牌匾上写着「老君观」三字。 字迹有些模煳,牌上绿痕斑驳,也不知过多少岁月。 老君观也是烂大街的名字,在长安西郊,也有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君观。 聂苏拉了拉苏大为的手:「阿兄,这不会是老君西出,待过的道观吧?」 「哈哈,怎么可能。」 苏大为拉着聂苏边走边道:「李耳那个时代,只有道家思想,而无道门。」 聂苏听得懵懵懂懂。 一跨入道观大门,就见颇为宽敞的院子,收拾得较干净。 只是也难掩道观的破旧。 几个道童正没精打采的做着扫洒之事。 前方一处正殿,隐隐见到有道人在里面做功课,有颂经之声,隐隐传出。 院前一处池边,还有一头青牛正低头喝水。 「看,青牛!阿兄,你看青牛!」 「看到了看到了。」 苏大为苦笑,知道聂苏想的是什么,解释道:「放心,这绝不是老君出关骑的那头。」 从战国到现在多少年了。 这牛要能活到现在,那绝对是顶级大妖。 牛魔王吧! 聂苏这一叫,倒是引得小道童的注意。 正在扫洒的两名小童子,对视一眼,突兀的一齐丢掉手里的竹扫帚,大叫一声,奔向主殿。 留下苏大为与聂苏,站在院中,在风中凌乱。 这是…… 正常流程,不是应该主动上来迎客,然后客客气气的问「客从何来?」,「要上香吗?」,「烧个平安香吧?」,「要不要再求支签?」,「我家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六壬,卜卦很灵的,要不再看看姻缘?」,「或者二位要不要求子?」 正常不是该一条龙服务吗? 「阿兄。」 聂苏摸了摸自己脸,确认自己脸上没别的:「他们好像很怕我们?」 「进去看看。」 苏大为脸上似笑非笑。 似乎想到了什么。 才牵着聂苏走出几步,就见方才两个道童,陪着一名老道,后面又跟着几个身着道冠的年青弟子从主殿中走出来。 一眼看到苏大为与聂苏,那老道长舒了口气,上前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两名小童没见过生人,一时失礼,还请客勿怪。」 「哦,不知者不怪。」 苏大为看着道人,眸光微闪。 这道人,是个异人。 品级还不低。 遇到异人,总会让人心生几分警惕。 在这青城山,还真有修行者啊。 不过想想,自古青城便是道家洞天福地,倒也不奇怪。 「敢问道长何名?」 苏大为微微颔首,向老道还礼。 「贫道道号清虚。」 清虚老道向着苏大为和聂苏看了看,脸上笑眯眯的。 心里却在嘀咕。 这两人,看起来有些奇怪。 人越老越精。 他在山里修行数十载,虽然没怎么入世,但这眼力却是有的。 眼前这对男女,男子身高八尺有余。 这在大唐,也是极少见的高大。 而且看他身形,虽然一派和气,但气度不卑不亢,衣衫下的身形也不见如何夸张肌肉。 但总有一种彪悍之感。 举手投足间,隐隐给老道一种如猎豹般蓄力之感。 最奇的是,这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与山川大地合而为一。 充满圆融自在之感。 若是从对方身上感到真气流动,老道定要吓得跳起来。 不过他仔细观察,对方身上并无异状。 应该是个普通武人。 或许是练过一些外门功夫。 这种身形,若上战阵,定是战场勐将。 而这女子…… 老道眼角余光扫向聂苏,目光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扫,嘴角挑起微笑。 第883页 「蔽道观已经许久没香客来了,二位既然来了,定是来烧香许愿的。」 老道侧身身手示意:「这边请,殿中有老君像,极为灵验!」 身后诸道士,都露出一脸讨好期待之色。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 我信你个鬼。 你都说许久没香客来了,还灵验? 「来都来了,不如就烧支平安香吧?」 「要不要再求支签?」 「要不看看姻缘?」 「二位要不要求子?」 众道士极为热情的涌上来,介绍着道观诸多业务。 熟悉的味道。 颇有点后世上山那味了。 苏大为看向聂苏,却见她眼中跃跃欲试,显然是被道士求姻缘,求子那些话术给戳中了。 「阿兄~」 「那就去看看吧。」 众道士热情的拥着两人进入主殿。 果然看到当中一尊老君像。 道观别的地方都显残破,但这老君像却保养极好,擦拭得一尘不染。 案上有香炉签筒若干。 于是在道士的指引下,苏大为与聂苏便按着流程,来了个一条龙。 香烧了,签求了,姻缘看过了,求子也求了。 全套。 待一切做完,清虚老道拢着袖子,迈着方步,带着猥琐笑意走上来:「二位对我们的服务可还满意?」 「还行吧。」 苏大为随口敷衍。 「那二位……」 老道终究脸皮薄了些,想说钱字,又有些卖不开脸面。 好在一旁弟子机灵,凑上来小声道:「二位可施些香油钱,我等也可为二位在姻缘殿上供上香烛,日夜为二位焚香祷告,保管灵验。」 聂苏小脸微红,嚅动了一下嘴唇,向苏大为看去。 「阿兄,你可带了钱吗?」 聂苏平时都在家中,并不需要掌钱。 再说她这次是被金刚三藏突然登门掳去,自然不会带钱。 苏大为微微一笑,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安心。 然后迎着一众道士可怜巴巴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没钱。」 静~ 老君像双眸低垂,香气中,静静看着如石化状的众道士。 良久后,才有一个强笑的声音响起:「客,莫非与我们开玩笑?」 「没开玩笑。」 苏大为摇头道:「出门急,真没带钱。」 笑话,他堂堂大唐开国县公,在洛阳需要带钱? 平日出去,唿朋唤友且不算。 哪个达官显贵不得巴结他?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高门大姓,关陇贵族,想求见苏大为而不可得。 苏大为若是出街,自有人主动涌上来,只等县公张嘴。 但有所需,无不竭力奉承。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出洛阳那天,苏大为是有公事在身,就更不会带钱身上了。 钱,钱有啥用? 以开国县公的权势,钱对他只是个数字。 哦,或许连数字都算不上。 生意做得太大,记不过来。 空气几乎凝固。 一众道士,从懵逼,到震惊,到迟疑,到愤怒。 「客,莫不是欺我等吧?」 一个年长一些的道士咬牙道。 他的脸都涨红了。 山中清苦。 这些年,那些僧人又十分兇勐。 道观好些年没人上来了。 全靠众师兄弟砍柴担水,兼在观中种了几亩田,采些野菜,聊以度日。 这当口,居然有香客上来了。 原本抱着极大的期望,谁知居然是白嫖的。 「真没带钱。」 苏大为沉吟道:「不过也不好白占你们便宜,只要不违我心,我可帮你们做一件事。」 「谁要你帮!」 道士中,有人气恼道。 「住口。」 清虚一直是一个猥琐老道的形像,这一刻,挺起胸膛,回看过去。 眼里竟有几分凌厉,一下压得诸道不敢开口。 「祖师像前,岂能造次!」 清虚道人喝了一声,向着苏大为拱手道:「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我看二位气度不凡,当不是有意,区区香油都是小事,客请自便吧。」 说着,又拱了拱手,示意送客。 苏大为拉着聂苏,向他点点头。 也不说客套话,便向殿外走去。 这个举动,又令在场诸道士变了脸色。 心中暗骂此人不知好歹。 自家师父也太好说话了。 给对方台阶下,这人还如此大喇喇模样,毫不领情。 简直是白眼狼。 众道人冷着脸,跟着苏大为与聂苏,正要看着二人离去。 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响。 道观大门,被人以暴力撞破。 变出突然,两名小道童,一帮青年道士,还有清虚道人,一时都愣在当场。 苏大为眉头微挑,拉了一下聂苏,站到道旁。 耳中只听隆隆声响。 院门像是被人以利斧砍伐,发出木头的惨叫破裂声。 一只大脚蹬在门上,残破半截的厚重木门,随之飞出。 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响。 竟连道观大门的院墙,也坍塌了截。 第884页 烟尘之后,一群僧人提刀执棒,涌了进来。 清虚道人眼神一变,收起了平日的猥琐猾头,腰嵴挺起,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 为首一名僧人手执戒刀,哈哈大笑:「清虚老道,早就告诉过你,这山头,是我们莲宗的,你们这些牛鼻子,乖乖滚出去。」 「今日便是最后时限,你这老道好不晓事,还在这里装死?」 「你们自己不搬,我们来帮你们搬,做邻居做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众僧哈哈大笑。 有僧人上前,将一块牌匾扔在地上,又重重踏了一脚。 众道人只看一眼,便觉全身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那牌匾赫然便是「老君观」。 这些贼和尚,仗着人多势众,不光打上门来,还拆了老君观的牌匾! 「欺人太甚!」 清虚道人忍不住颤抖起来。 打人不打脸! 老君观在青城山上已有三百余年。 王朝更迭都没影响到道法传承。 自有唐以来,佛法大兴。 数十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批沙门僧众。 开始倒还相安无事。 那些僧人也还算客气。 有时还有沙门法师主动上来讨教。 说是互通有无。 后来老君观里的道人发觉不对了。 这些僧人从道人这里学得一二阴阳之学,转身便向上山的游客们兜售。 许多道门的东西,摇身一变,竟成了沙门的本事。 比如占星之学,卜相之学、医家手段。 这都是道家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 你们这些从天竺传来的外教懂什么阴阳五行吗? 拿着骗来的东西说是沙门绝学,这尼玛也太离谱了? 难不成天竺人还懂卜卦? 当老君观的人发现不对时,僧众们羽翼已成。 又仗着连续两代君王都弘扬佛法。 沙门在青城山上大兴土木,大肆扩张。 再兼这些和尚极会蛊惑,最擅长口舌之辩,辩才无碍,几可令顽石点头。 上山的游客被僧众们连番游说,久而久之,也都信了沙门佛法。 你家有不顺之事? 简单,那是你没信我们佛祖。 跟我们信佛烧香,必有善报。 什么? 你说你烧了香,但还是不顺? 那定是你向佛之心不诚,得加倍! 啊,你说你加倍烧香,殷勤事佛,全家还是遭遇大难…… 施主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是上辈子恶业太重啊。 必须今生好好信佛,用来消业。 这辈子吃些苦,但下辈子,你还是可以享福的嘛。 还有希望,继续努力。 一番话术,足以令道门上下,集体石化。 他们这些道士,一向讲的是出世修行。 讲的是有没有道缘,讲得是顺势而为不强求。 反正有道之人,都是要在深山修行的嘛。 咱们是性命双修,要修鍊金丹成仙的。 哪有空和凡夫俗子去传道。 爱信信,不信滚。 若论传教手段,道人们比沙门僧众,差了十七八个段位。 总之几十年下来。 原本占几座山头的老君观,就剩这最后一处小山。 而就连这里,也快要守不住了。 三日前,这些僧人发出最后通牒。 令老君观迁走。 清虚道人左思右想,决定置之不理。 他不信,自己不走,这些僧人还能强迁不成? 还有没有王法了? 再说这山,老君观在此已经三百余年了。 你们这些后来的僧众,让老君观搬,哪有这样的道理。 「诸位法师!」 清虚颤抖着道:「我老君观,在此山已经修持三百余载,你们是近些年才在此山传法,怎么能令我们搬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呵呵,你这老道,都吓得发抖了,还强撑什么?」 一名僧人排众而出。 正是之前半山腰的法海僧。 他手捧着垂到胸前的漆黑念珠,一脸正气凛然道:「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传法,这方圆数百里,只有我佛的信徒,哪还有你们半个香客。 你们家这泥塑木偶不灵了,现在让你们走,也是为你们好。」 「你……我们在这里三百年了!」 「三百年又如何?」 法海脸色一沉:「现在,是我沙门天下,你今日搬也得搬,不搬,我们帮你搬!」 「岂有此理!」 清虚怒道:「这是大唐的天下,我这道观,也是在官府造册的,是遵大唐律的,你们又不是官府,凭什么让我们走?」 一众道人们,纷纷鼓譟怒喝起来。 皆骂沙门不当人子,不给道人们留活路。 「唐律?」 法海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郑重点头:「你既提起官府,那咱们便按官府的规矩来,来人……」 他将手一招。 早有一人从僧众中走出。 只见此人身穿官袍,手捧一份公文,冷声道:「奉府中之命,老君观年久失修,不堪使用,特此拆除。」 啊这…… 第885页 清虚老道双眸圆瞪,只觉汗毛倒竖。 「你们居然……居然买通官府!」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法海双手合十,面露得意微笑:「天下皆是信佛之人,道门,过时了。」 第八十六章 法海一声令下。 早有提着刀棒的武僧涌上来。 「邻居一场,休说我们不仗义,你们不会搬,我们帮着搬。」 「动手!」 乒桌球乓之声大作。 那些僧人真的开始搬家了。 是拆家。 所有院中东西,无论是花草砖石,钟鼎香炉,全都敲碎。 「住手!」 清虚道人冲上来伸手阻止:「这是祖师爷留下的东西,你们怎可毁坏!欺人太甚!!」 「道长这可就说错了。」 法海和尚身后,又走出一僧。 虬须大耳,耳挂金环。 双手合十,脸上笑得好似弥勒佛一般。 「佛门乃清净地,怎会欺负道门,咱们这只是依唐律,依官府律令办事。」 和尚笑眯眯的道:「道长还是让徒弟们帮忙,早点搬干净,如此你我二家不伤和气,官府的事也办了,岂不皆大欢喜?」 「恶贼!」 清虚年逾七旬,饶是沖虚为和,修持道心,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 手掐剑决,勐地向前一指:「这是我道门的祖业,我看谁敢!」 话音未落,耳听「咻」地一声响。 供在大殿上,老君像前,一柄桃木剑,突然飞出,悬浮在清虚道长头顶。 众人不由自主向飞剑看去。 只见木剑上隐隐透着符箓纹样,杀机腾腾。 看上去,颇不好惹。 「怎么?莫非道长还要对抗官府?违抗唐律不成?」 法海疾严厉色道:「就算道门地位崇高,被太宗皇帝定为国教,也不可如此任意妄为。」 「你……」 「血口喷人!」 清虚七十岁老人了,气得几欲呕血。 那桃木剑在头顶上方,嗡嗡震颤着,发出锐利啸音。 谁知那些僧人并不俱怕他的飞剑,反而大声嘲笑:「你说的这个血口喷人……它正经吗?」 「好贼人!」 清虚终于受不住对方所激,剑指一点。 头顶桃木剑上,符光大盛。 「咻」,直飞射向法海。 「来得好!」 法海身旁,那虬须僧人脸上露出狞笑,一碰耳垂上一只金环。 只听叮地一声清悦鸣响。 那金环脱耳飞出,狠狠与道人的桃木剑撞在一块。 轰~ 金光乱闪。 所有人下意识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只见金环坠地。 那桃木剑齐中而折,爆燃成一团火焰。 清虚道长面色大变,「噗」地一口血喷出,跌坐在地上。 「师父!」 众道人大惊失色,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掺扶住他。 法海双手合十,长声念佛:「无量寿佛,法庆师弟好本事。」 虬须僧哈哈一笑,将手一招,落地的那金环「呜」地一声,飞回他手中。 「这老道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他终日吃斋颂经,境界虽不差,但动手本事低微,不足为虑。」 说着,法显又向站在僧人中的那官员道:「上吏可曾看清?」 「看清了。」 那员小吏向着法海和法庆双手合十,向着道人威严的脸,此时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这些臭道士居然违返律令,还向下官出手,幸亏几位法师相救。」 「不知谋刺朝廷官吏,是何罪?」 「哦,这就要看了,小的话,定个杀人未遂之罪,重的话,定个谋刺朝官,目无法纪,甚至是逆罪也是可以的。」 法海向着法庆相视一笑。 两人异口同声道:「老君观清虚道人不瞒朝廷,蓄谋已久,谋刺府中官吏,大逆不道,按这罪,老君观合该除名,观中道人,一个不留。」 法庆将手一挥:「众弟子听令。」 「在!」 「帮他们搬家,顺便助官府,除贼。」 「我佛慈悲!」 众武僧一声大喝。 当真是杀气腾腾。 什么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这便是。 口里喊的是我佛慈悲,手下是金刚霹雳手段。 说你是魔,你便是魔。 咱们这是替官府做事,做的是除魔卫道。 站的是大义凛然。 我佛慈悲,特来渡你。 总之定是你上辈子造了恶业,这辈子合该被我佛渡化。 下辈子有机会投个好人家。 如狼似虎的武僧一拥而上。 这一下变起突然,清虚还不及反应,便有两名主动上去想要理论的道人被僧众棍棒打翻在地。 听得骨裂声响。 不由让人色变。 这些僧人,是真敢下黑手啊。 从没见过此阵仗,老君观的道人一时慌了手脚。 纵是有些练体的道门功夫,此时两手空空,也不敌拿刀拿棒的僧人们。 一时惨叫声四起。 机灵的,还能抱头鼠蹿,寻找遮蔽之物。 反应稍慢的,便是被砍翻和打翻在地。 第886页 法海和那法庆,站在门前,双手合十,脸上是云淡风清。 一派高僧大德的气度。 法海甚至双手合十,念起了阴鹫经文,已是在替道人们做超渡。 「师兄,那边……」 法庆突然出声,向道旁指了指。 法海停住念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眼看到在山道时,遇到那两个年轻人。 男子身形高大,让人一见难忘。 女子娇媚可人,一见忘俗。 「呵,早劝他们不要上山,偏偏不听。」 「师兄,要不让弟子赶他们下去?」 「来都来了,还赶下去?」 法海眉头微动:「这事绝不能传出去。」 「师兄说得是。」 法庆会心的颔首。 派了两个武僧上去拿人。 「两位施主,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请随小僧来。」 「你们要做甚?」 聂苏看着五大三粗,秃脑袋,脸上长着豆粒的青年和尚,提着棍棒伸手要抓向自己。 脸色顿时一沉。 自己的身子,阿兄能碰,你算个什么东西? 别看聂苏在苏大为面前柔柔糯糯的,那是一物剋一物。 她也是,异人大能啊。 那武僧手还未抓到,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碧波也似的水光划过。 那只试图抓向聂苏的手,立刻齐腕掉落。 断处没有一丝血渍渗出。 诡异至极。 「啊~~~」 「师父!修性师兄的手,手没了!!」 「妖女!这女子是妖女!!」 法庆吓了一跳,一眼看过去,血顿时涌上头顶。 「好好好,好个妖女!贫僧一时大意,没想到这里居然有如此妖魅!」 怒吼声中,他迈步便要上前。 只觉手臂一紧,竟被一旁法海拉住。 「师兄?」 法庆狐疑的看向他。 「小心,这男女,有些不对。」 法海白眉皱起,想起之前在半山腰,遇到两人时的情景。 该死,他也修过佛门天眼通的。 怎地当时没看出这女子居然有这种手段。 不像是佛道两门神通,有点像是诡异或巫术。 那手,为何不见一滴血流出。 委实古怪! 「师兄放心,纵是妖魔,我佛也有伏魔神通!当场就将她打杀了!」 法庆脸上涌起一丝狞笑。 法海于是点点头,松开了手。 佛门从西而来,虽然在东土已经传法数百年。 但并没有想像中简单。 开始是水土不服。 魏晋之间,高门贵种尚清淡,崇道,谈玄。 流行的是隐士。 佛门虽然也竭力传播,但遭到民间和道门不少压力。 有道是通则变,变则通。 沙门僧人苦修佛法,以求智慧彼岸,这个心智之圆熟,天下无出其右。 很快便学会了朝着本土化改良的方法。 一方面革新原本教旨,以求更符合华夏中原人的习性。 一方面,则是对组织结构做出调整。 就如眼前法海,他们这些僧众,每一代,都会由师父精选弟子,一些人专修佛理佛法,辩才无碍。 一些僧徒,专门从官家子弟,还有吏门家庭来发展。 这样便有了官府关系。 而且沙门忘却今生苦,以求来世的传法,对下层百姓,有莫大的吸引力。 最关键的是,每一代僧徒中,都有人专修神通,还有专职的武僧。 名为除魔卫道,捍卫佛法。 这些变革下来,顿时杀得道门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道家也不是不想学沙门。 但人家传法的手段,道人们真的学不会。 就一个今生受苦,来世享受,轮迴之说。 因果之说。 逻辑自洽,毫无破绽。 在辩经上,足以把道家人碾成渣渣。 就把道人们给说懵逼了。 这玩意洗脑十分厉害。 道门要学,非得把道家核心的东西革了不可。 可道家是从本土开出的花朵。 讲的是崇尚祖先,崇尚自然。 洪水来了,咱们便扛起锄头去治水。 讲的是天行健,自强不息。 与天斗,其乐无穷。 只求今生。 从不求虚无飘缈的来世。 不像西方来的那些玩意,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我全家走了。 剩下的人,该死死去。 你今生受苦,是上辈子犯了恶业。 今生好好偿还,信我们,添点香油钱,买点赎罪券,来生享受去。 一句话,这都是命。 这玩意真学不会。 若思想内核都改了,那玩意还是道门吗? 总之至今日而言,道家在传教上,远不如这些沙门僧众,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还是抱残守缺那老一套。 爱信信,不信滚。 到了现在,佛门大兴,身为国教的道家,在佛门侵蚀下,节节败退。 「好个小妖妇!让贫僧来会会你!」 法庆一声狞笑,手中金环嗡地一声飞出。 他这种人,生来便是沙门护法金刚来培养。 第887页 什么佛经慈悲,一概没学。 杀人的手段,却是自小修习。 金环飞出,迎风便长,变成一人大小,向着苏大为与聂苏一齐落下。 那边抱头鼠蹿的道人中,清虚道长惊唿道:「两位小心!」 他是有心想救,但自保尚且不足。 斗法经验太欠缺,一出手就被法庆打落了法宝,元气大伤。 到现在没缓过来。 眼见着金环过处,人头将要落地。 却听耳中叮地一声脆响。 清虚道人,身边一帮嗷嗷惨叫的弟子。 那些拿着棍棒戒刀的武僧,还有法海,那名官吏,所有人的眼睛瞪大。 硕大的金环,被女子身边高大男子,一伸手,拿在手中。 随即幻化为指环大小。 苏大为看了看金环:「无定飞环?有点意思。」 随即向聂苏道:「小苏你要不要?这东西……」 「不要不要!」 聂苏皱起一张小脸,一脸嫌弃:「那恶僧戴在耳朵上的,噁心死了,我才不要。」 「好。」 苏大为点点头。 却不知,周围所有人,无论佛道两门,此时都已经震惊得无以復加。 这金环,是法庆毕生所修的法宝。 既是他的法宝,便只有他一人能驱使。 否则若是随便一个人,能控制此法宝,那岂非逆天了? 但这金环,在苏大为手里,却像是小儿玩具,随他心意化为指环。 第二则是,聂苏说不要,苏大为立刻答应。 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法宝有多贵重。 那可是法宝啊! 法庆看着这一幕,嘴巴不自觉的张开。 他苦修佛门神通数十载,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遭遇。 此时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就见那身形高大的香客,屈指一弹。 叮~~ 一声清脱脆响。 金环化作一道光,倒飞而回。 法庆心头突地一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自心中跳出。 他大吼一声,另一耳上的金环飞出。 他想将苏大为弹来的金环截住。 所有人听得法庆一声怒吼,接着是一声哀鸣。 金光过去。 法庆庞大的身形陡然跪下。 他的一只耳朵,突兀不见。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 落在僧袍上,落在黄色的泥地上。 妖艷如花。 清虚道长哆嗦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下子瞪大。 「高人!」 刚才那一瞬,苏大为随手弹出的金环,不但将法庆射出的金环斩断,还削下法庆一只耳朵,然后消失在天际。 这是…… 这是何等力量。 异人? 一定是异人! 但为何方才没在他身上感到有真元波动? 必是此人修为太高! 清虚老的眼睛都直了。 然后眼亮起精芒。 仿佛一瞬间,从行将就木,焕发了生机。 「小苏,我们走吧。」 苏大为牵起聂苏的手。 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比眼前更恶劣十倍、百倍,战场上杀人盈野,尸骸暴露。 京观尸观,修罗般的惨景。 见得多了。 人性之恶,他也见多了。 这些僧人的确是恶。 而且勾连官府。 从基层去腐蚀大唐的根基。 可这与他苏大为又有何干? 沙门中有像玄奘法师那样的高僧大德,真正的苦修、苦行者。 亦有眼前这些僧众,试图侵占他人产业,有白马寺僧,不分清红皂白,便想掳人和打杀。 有何奇怪? 东西本无好坏之分。 无论佛道,任何信仰,都是一件「物」。 都是器物,工具。 工具本身没有好坏。 关键看掌握在谁手里。 善者执器,那么必是为善。 恶者掌握它,必是为恶。 世间本无善恶,有善恶的是人。 一切都是人的问题。 眼界不同,看问题的视角便不同。 苏大为眼下,除了对自己关心之人,对别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并不放在心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万物生生灭灭。 与我何干? 只要护着自己愿意保护的人,那便够了。 拉着小苏,正要离开。 突然听得那清虚道人声嘶立竭的喊道:「客,且慢行!」 噗嗵~ 清虚道人对着苏大为和聂苏,突然跪下,以头触地。 「小道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当面,还请真人出手,替我道观,解除此难。」 这一跪,直接把满院道士们都看呆了。 自家师父修为虽七七八八,平日里也甚是懒散,没那个高道的样子。 但人还是极骄傲的。 但凡他愿意服个软,何致弄到今天这般田地? 早些年州里的官吏,也是亲自上山来拜访老君观,殷勤备至。 结果全都被师父赶出去,说是清修之地,不与方外之人结交。 弄得那些州官一脸郁闷。 第888页 这仇,便落下了。 甚至对那些和尚,若是清虚道人肯服个软。 低头跪拜,说不准沙门也会给他条活路,不至于赶尽杀绝。 但是现在,清虚道人,年逾七旬的老道,居然对一个后生小子行跪拜之礼。 这一幕,当真把所有弟子都吓到了。 「师父,你起来啊师父!」 「他那般年轻,当不起您大礼……」 「混帐!」 清虚头也不抬的骂道:「平日教你们的都活到狗肚子里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先,眼前这位,必是我道家大能!」 「嗯?」 苏大为脚步微顿,牵着小苏侥有兴致的问:「你为何这么说?」 清虚抬起头,雪白的鬍鬚微微颤抖:「方才我见客为老君像上香,意甚诚笃,必是我教大能!」 若是秃驴,怎么可能给老君上香。 这么一说,众人是明白了。 可对清虚老道跪苏大为,仍是难以接受。 「闭嘴,大能即在眼前,我们老君观今日能不能活,全系他一念之间。」 清虚回头厉喝:「全都给我跪下!」 啊? 除了被打翻在地惨叫呻吟的道士,剩下七八名道士全都傻眼了。 在清虚严厉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向苏大为下跪。 「还请客人出手,解我老君观之危。」 苏大为似在沉吟。 那边发愣的法庆终于从剧痛和耻辱、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捂着血淋淋的半边脸,两眼恶狠狠的瞪着苏大为,如同鹰隼。 满院的武僧,不自觉得向他聚拢。 那官吏,见势不妙,早就脚底抹油,逃出院落,躲在道观门外张望。 法海和尚胸膛急剧起伏,平復心中的震惊,上前几步,一把按住将要发作的法庆,以目视他,微微摇头。 然后向着苏大为沉声道:「这是我们与老君观的事,客莫非要强出头?」 见苏大为不答,不知为何,法海心中也松了口气,继续道:「若是客人就此下山,今天的事,便当没发生过,我等也绝不追求。」 法庆的手臂肌肉一下子绷紧。 被法海用力按住。 笨蛋,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些牛鼻子老道,把整座山头纳入我门下。 至于削耳之仇,回头再纠结门人,偷偷办了便是。 何苦在此时多树敌? 法海望向法庆。 它心通的佛门神通,将心语印在法庆脑中。 法庆青筋浮起的脑门,稍稍清醒了一些。 咬肌跳动,捂着流血的伤口,瞪着苏大为,眼中满是杀意。 却也没立时发作。 轻重他还分得清楚。 「客,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法海脸上挤出慈祥笑容,微微侧身,伸手示意:「还请下山吧。」 「不能啊,不能走啊!」 清虚老道惨叫起来。 身后弟子也跟着叫起来,挽留苏大为。 他们虽年轻,但也想明白了。 这上香的香客,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否则那些和尚哪有这般好说话? 若能轻松解决,谁会和人讲道理,直接大棒打死了事。 所以,这对年轻香客,搞不好便是老君观唯一的救命稻草。 难怪师父要大家一起跪拜。 师父毕竟是师父。 看人很准的。 法庆一声咆哮:「聒噪!!」 声如怒狮,一下子压过所有道人的声音。 只见他顶着血淋淋半边脑袋,咬牙冷笑道:「我们说话,哪有牛鼻子开口的份,都给佛爷闭嘴。」 包括清虚老道,被法庆身上透出的杀机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 「客,还请下山。」 法海伸掌意,语气加重。 却见苏大为满眼温柔的看了一眼聂苏:「小苏,你怎么看?」 聂苏轻咬了下唇,仰脸道:「阿兄,法海不是好人!」 噗~ 法海和尚霎时感觉心灵受到一万点爆击。 一脸震惊的看向那水灵灵的小丫头。 贫僧哪得罪你了? 一直客客气气的,凭啥说我不是好人? 「阿兄,他拆散白素贞与许仙,我不喜欢他。」 「还是我家小苏善良。」 苏大为一脸宠溺的摸摸小苏的脸颊,肯定的鼓励道:「你说得对。」 法海整个人都懵逼了。 白素贞是谁? 许仙又是谁? 贫僧不认识啊。 唐朝僧人,与白素贞何干? 苏大为沖聂苏温柔一笑,转头向在那里犹自发呆的清虚老道:「你方才,算是求我吗?」 「啊,是是。」 「嗯,方才上香时说过,若是不违我心,我便替你做一件事,算是抵香油钱。」 苏大为道:「你是想让我帮你除掉这些和尚吗?」 「啊?」 除掉? 这意思是要大开杀戒? 清虚老道心善,一时瞠目结舌。 身边弟子早就一边推着他,一边疯狂点头:「是是,还请客人出手,除掉这些恶僧。」 「大胆!」 法庆怒声咆哮。 法海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 「客,莫要不知好歹。」 第889页 法海拨动颈间念珠:「你虽有些本事,但我律宗也不是吃素的,有请本宗护法!」 随着法海高喝,院外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声佛号响起。 「无量寿佛。」 杀气腾腾。 第八十七章 为了今次一举吞併老君观,僧众们是下足了功夫。 不但早就找来官吏做背书,而且早早封山,不让闲杂人等上山。 还备下足够多的武僧。 甚至为了对付清虚道人,一个法庆犹嫌还不够,还将本州中,最厉害的四位护法请来坐镇。 务求万无一失。 东边院墙,陡然金光大放。 现出一个人形大洞。 一个矮个子老僧,面如枯树,两眼死白,竟是一个瞎眼僧。 从中走出。 这是律宗悟字辈的大能。 法名悟端。 南面院墙悄无声息化为尘埃。 一个身材高大,其胖如球的中年僧人,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那里一步步走来。 这是法字辈的僧人。 号法衍。 是这一代僧众修行者中,不世出的修行奇才。 修为犹在法庆之上。 南边墙从中分开。 如同门扉敞开。 却是走进来一个带发头陀。 此人头髮蓬乱,头上戴着戒箍,身上披着僧衣。 手提戒刀。 看上去杀气腾腾,像是凶人多过僧人。 这也是闻名蜀中的异人,名唤延化陀。 被沙门招揽,做本寺护法金刚。 最后是北边一人。 乃是一个头束金冠,手执书卷的儒生。 看上去四旬上下。 气度从容自在。 手中竹简一抬,北边院墙便自行坍塌,露出供一人进出的大洞。 「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嗟夫,子又曰……」 这傢伙满嘴子曰,像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你是……毒儒庆忌!」 清虚道人失态的喊出来。 身体摇晃一下,险些摔倒。 此儒成名过二十年。 十多年前,清虚道人最喜爱的大弟子,打算託付衣钵的真观,便是折在此儒手里。 此人名为儒生,实为异人大能。 出手狠辣,从不留活口。 而且性情狭隘。 睚眦必报。 那一年,听说真观死于此人之手,清虚不顾老迈,亲自提了桃木剑下山,要为弟子报仇。 结果远远看到此人出手,将另几个异人斩杀。 如杀猪狗一般。 清虚道人当场就被吓退。 回到山中,呆坐于崖边七日七夜。 之后大病一场。 从此再不提报仇之事。 四位护法再加一个法庆,便是五位异人。 就算是法海心中十分重视苏大为。 但心里也认为,赢定了。 在他想来,那两个误打误撞上山的香客,现在应该是脸色大变,想要夺路而逃了。 但是没有。 出乎法海意料。 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香客,不但没逃,反而笑了起来。 「本来想着我若出手,实在太欺负人了,不过……既然你们主动站出来,那便是自找的。」 什么意思? 法海脑子一懵,隐隐感觉一丝不对。 却见缺了一只耳朵的法庆,按捺不住,指向苏大为厉声吼道:「诸位护法,与我一齐出手,先诛此贼!」 噗嗵! 跪了! 但跪的却不是苏大为,而是僧人中,从南面走入院中,那位手提戒刀,头戴戒箍的蜀中异人延化陀。 只见他丢了戒刀,对着苏大为行五体投地大礼。 以头触地,颤声道:「延化陀,参见县公。」 县公?什么县公? 法海与清虚老道皆是一惊。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大为向着延化陀笑了:「你见过我?」 「回县公。」 延化陀头都不敢抬,身子抖得如同鹌鹑:「昔年化陀有幸曾入都察寺,后来县公治黄安县,我曾远远见过一眼。」 苏大为任黄安县县令,治蜀中疫情。 当时别说是疫情,就连山中盗匪、土人,还有各方异人,都老实了许多。 一时间路不拾遗。 也不是没人跳出来作妖。 毕竟做土皇帝久了,突然多出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县令,就想让大家听从官府约束? 做梦呢。 但苏大为亲自出手。 一月之内,所有冒头的异人、诡异,人间蒸发。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乱世用重典。 自那以后,黄安县方圆千里,实现大治。 剑阁内外,风气为之一清。 延化陀作为蜀中异人,自然不会不知苏大为的威名。 「倒还有点眼力,你想活还是想死?」苏大为微微一笑。 「想……想活!」 延化陀声音都打结了。 吓尿了,是真的被吓尿了。 人的名,树的影。 大唐名将苏大为,平突厥、灭百济、倭国,大破吐蕃。 治蜀中大疫。 献治疫之法,堆肥法。 被圣人封开国县公,大唐兵部尚书,主持佛道两门辩法。 第890页 自身亦是异人。 修为通天造化,深不可测。 这样的大能,哪怕一个念头,只怕就能将人如蚂蚁般踩死。 这样的存在,岂是自己这等人可以挑衅的! 延化陀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自断一臂,滚。」 苏大为轻声道:「今日内人在,不想太见血。」 这声音出来,整个院落一片死寂。 连那子乎者也,念着子曰的毒儒,都把头从竹简抬起,饶有兴致的看向苏大为与聂苏。 自断一臂? 那对异人来说,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一身实力,至少折损一半。 哪个异人不是心高气傲,谁人能受这样的大辱? 与其断臂,不如拼死一搏吧。 法海、法庆等僧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向着延化陀怒声道:「延护法,你做什么?」 「当知你是本寺护法?须得顾及我寺脸面!」 却见延化院勐的扑出,抓起地上戒刀。 法海心中一松:异人不可辱! 这香客想还想延化陀自断一臂,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刚起,却见延化陀手起刀落。 刀光一闪,一条左臂霎时掉在地上。 直到断手在地上抽搐,肩膀上才鲜血狂喷。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延化陀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伸手在左肩伤口点了几点,封住血口。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着苏大为一脸谄媚:「不……不知县公可还满意?」 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拿什么宝物,讨好眼前的贵人。 苏大为微微皱眉:「说了不想太见血,还有,我本来想让你断右臂。」 啊这…… 延化陀的笑容僵在脸上。 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仅剩的右臂。 脑中闪过失去双臂在野外奔跑的景象。 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颊咬肌浮现,右手的戒刀搁在肩上,看样子竟是要将右臂也斩下。 「罢了。」 就在他要动手时,苏大为开口道:「算了,就这样吧,滚。」 铛啷~ 戒刀扔在地上。 延化陀如蒙大赦,向着苏大为呯呯呯连磕三个响头。 感激涕零道:「多谢县公宽恕!化陀这便去了,来日愿为县公门下走狗,为县公肝脑涂地!」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一幕。 都让你自残双臂了。 你还搁这谢呢?? 苏大为挥了挥手,延化陀这才起身,倒退几步,深深鞠躬,返身向外纵掠而去。 静~ 老君观内,死一般的沉默。 无比诡异。 眼前的一切,实在颠覆所有人认知。 以致于眼睁睁看着延化陀逃走,才反应过来。 法海脸色大变:「县……县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莫非是朝廷……」 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若说出来,今日律宗便完了。 那是谋害朝廷县公的大罪。 清虚道长伸手用力抓着身边的弟子:「承贞,我是不是做梦?他,他会是县公?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定是在做梦,一点也不疼。」 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弟子,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师父,你抓的是我的手,疼疼疼~~~」 混乱之际,人群之中那中年儒生向着延化陀逃去方向,微微一笑。 撮唇一吹。 嗤! 一道锐风过去。 法庆等异人眼尖,早看到那是毒儒庆忌以真元化为细若牛毫的毒针,飞射向延化陀背心。 儒生修的是杀人手段。 这针见血封喉,只要射中,一时三刻便将人化为血水。 但见延化陀身形一震,逃遁速度更急。 瞬间远去。 毒儒庆忌的笑容突然一凝。 他看到,自己那枚毒针倒飞而回。 竟比去势更快几分。 耳边,听到一个不高兴的声音:「我让他走的,你要做甚?」 噗! 庆忌甚至来不及反应,两眼勐地一突。 毒针自嘴而入,没入喉中。 法庆、法海、悟端、法衍等僧,还有清虚、承贞等道人,全都看得呆了。 只见那闻名蜀中的毒儒,双手扼着自己喉咙,摔倒在地,不住弹跳。 像是上岸的鱼在濒死挣扎。 喀喀喀…… 他的双手用力扼着自己咽喉,两眼外突,整个脸涨成酱紫色。 清虚道人看得两眼圆瞪,一时失声。 这个毒儒,当年杀真观,自己想要报仇,远远看上一眼,便失去报仇的勇气。 如此厉害大能。 在这年轻香客面前,居然不是一合之敌? 都没见那香客,那位县公出手? 毒儒庆忌,他……他就不行了? 数息之后,庆忌停止了挣扎,趴伏在地上,再无声息。 他的皮肉开始溃烂,裊裊黑烟不断腾起。 竟是死在自己的毒针下。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自他分解的身体上涌出。 苏大为将手一挥,瞬间,毒儒庆忌身体化为齑粉。 被一阵风吹走。 不剩半点痕迹。 第891页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阁下莫非是……」 法海脸色大变,他突然想起蜀中有位异人,最擅长巫蛊之术,用别人的神通打败对手。 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人名王……王敬直? 不对啊,记得此人爵位是南城县男。 什么时候变县公了? 「杀了他!」 法庆身体颤抖,不等法海说完,厉吼一声,脖颈上的佛珠勐地炸开。 一百零八颗黑色佛珠,呜地一声,迸射向苏大为。 恐怖,恐怖至极。 若不杀死他,我们一定会被他杀死! 动手啊!! 法庆在心中疯狂吼叫。 似有一头恐惧的野兽在啃噬心脏。 几乎同一时间,悟端翻白的双眼上翻,口中高念佛号。 身上佛光大盛。 隐见一尊金佛,伫立于金光之上。 法衍胖大如球的身形突然离地飞起,竟是身轻如烟。 双足虚空连点,肥胖的双手,在空中结印。 或点、或抹、或挑、或按。 种种手势,曼妙优雅到不可思议。 最后化作莲花印。 向着苏大为当头印下。 成了! 见状,法海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有悟端、法衍和法庆三人一齐出手。 必然是成了。 清虚道人和承贞眼睁睁看着各种神通,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镇压下去。 失声惊唿:「小心!」 来不及了! 一片瑰丽佛光中,只听到被喊做县公的香客平静问:「忙完了吗?忙完就死。」 忙完了就死? 波! 空气里,似有拔瓶塞的声音。 霎时,漫天佛光消失,杀机尽散。 只见一个红漆葫芦在苏大为手里一晃,念了声:「和尚。」 哎? 咻咻咻咻~~ 从悟端,到法衍、法庆、法海,并及院中数十武僧,身形瞬间拉长,被一股神通吸力,捲入漩涡。 时间、空间,仿佛发生诡异的扭曲。 好好的大活人,在漩涡里转了几转。 咻地一声,消失在葫芦口中。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仿佛石化。 看到一只手,将塞子轻轻塞住葫芦口。 然后晃了晃红漆葫芦。 里面传出一阵哗啦水声。 「成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 咕嘟~ 直到这时候,才听到无数道人们喉咙里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 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法宝? 那是一件真正的法宝! 只是眨眼间,便间满院的和尚,全收到葫芦里了。 天爷爷! 祖师爷那些传说不是编的故事。 是真的! 世上真有这样的法宝! 无数双或震骇,或贪婪、羡慕、惊恐的目光下。 苏大为向张了个「o」字嘴型,一脸呆萌的聂苏道:「如何?阿兄早说过,我能把这葫芦修好吧?」 葫芦,自然便是上次击杀八仙时,从汉钟离他们手里捡来的法宝。 不过原本的葫芦里,藏着是汉钟离炼制的先天火精。 能生化各种火焰巨物。 但是苏大为对这种手段不以为然。 无趣,太过无趣。 喷火的葫芦,怎比得上传说里,念一声名字,便把人吸入的神通? 他身为一品异人,已经可以触摸到葫芦上的神通法则,并且拥有改动法则的力量。 第一次试时,是拿李淳风和叶法善他们练手。 结果差点没把两老道脖子给拧断。 大唐堂堂二品异人,前太史令李淳风。 再加上茅山宗天师叶法善。 法相宗宗主悟能。 三人在苏大为的葫芦下,皆成了「奇形种」。 一个个歪着脖子。 活脱脱一副丧尸片。 颇有一种黑色喜感。 若不是苏大为是一品异人。 换个人,只怕早被三位大能给生吞活剥了。 这段时间,苏大为一边带着聂苏游山玩水,一边就在琢磨改良葫芦神通的方法。 今日一试,果然好用。 就是不知是不是这次的对手太弱了。 若是对上李淳风那种大能,这葫芦还管用吗? 这一点,只有留待日后检验了。 随手将红漆葫芦挂在腰上,不知引来多少渴望的目光追着那葫芦。 然后看着葫芦微微晃动,渐渐远去。 苏大为竟然带着聂苏就这么走了。 香也上过了,道观也看过了。 答应人家的事也办到了。 不走待何? 直到苏大为与聂苏消失在视线尽头,清虚老道才反应过来。 勐一拍大腿,惨叫道:「错过……错过大能了!快……」 他勐一推身边的弟子承贞,疾唿道:「你快追上去!」 「师父,我?我追上去,我说什么啊?」 「笨蛋,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冲上去就磕头,给我用力磕头!」 清虚抬手在承贞头上重重拍了一记:「这是仙缘啊!仙缘你懂不懂!多大的造化啊!老道这一辈子,就遇见这一次,你腿脚灵便,快追上去!错过了此次仙缘,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第892页 「这是我老君观的造化,也是你承贞的大造化!要快~~~」 最后一声,清虚老道声嘶力竭,喊得唾沫横飞。 直接一跤摔倒在地。 他年岁已高,今日又被法庆打落了法剑。 自觉得时日无多,已是撑不住了。 「是是是,师父您别急,我这就去!」 承贞吓了一跳,向众人行了一礼:「请师兄们照顾好师父,我去去便回!」 说完,提起衣摆,拔足狂奔追出。 他是清虚老道的关门弟子。 也是自真观以后,收的唯一弟子。 众弟子中,以承贞悟性最高。 一向当衣钵传人培养。 看着承贞奔出门外,看着满地残破的院落,清虚老道哆嗦了一下唇,心里,竟一时患得患失起来。 太阳渐渐西斜。 道观众道人,除了将院子收拾一下,竟然都聚在院门前,翘首以盼。 清虚道人更是连身形都没变过。 不知待待了多少时辰。 一直到霞光满天。 西边云空似火在浇。 承贞才踏着漫天云霞一脸迷煳的缓缓走入老君观。 「承贞,如何?」 清虚老道原本疲弱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 一下子跳起来。 冲上去紧紧抓住承贞的手:「如何了?他有没有,有没有……」 承贞一脸迷惘,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一幕,看得众人一脸大急。 真恨不得替代他。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方才那位大能,究竟有没有指点你一二?」 「我……我也不知道。」 承贞想起方才之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我追上去时,看到漫山遍野的和尚,围住那位县公和小娘子。」 「和尚?」 清虚身子一震,蓦地反应过来。 今日来的是律宗法海,还有他们寺中几位护法异人。 可是这片山里,僧人何止千百。 定是有别的僧人在道观外接应,见势不对,引了寺中其他僧人来寻仇。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位县公是不是拿出宝葫芦把人收了?」 其余道人焦急催促。 「并……并没有啊。」 承贞脸色越发古怪:「我见那县公,就是……」 他学着苏大为的样子,将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打了一记响指。 「然后,漫山遍野的和尚就……就都……」 一想到那副场面,他又哆嗦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话虽没说出口,但其中的诡异之处,已经令满场人,都不禁背生寒意。 整个山里的律宗僧人啊! 怕不有数百甚至上千? 众人脑补漫山遍野持刀涌上来的僧人。 在那县公一个响指之下,倒毙于野草之间。 沐浴在如血残阳下。 竟有一种恐怖美感。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如此神通手段。 若说是道门高人,未免太过狠辣。 若说是别派大能,但他又对老君像上香,似乎还很尊重。 这…… 猜不透此人根脚啊。 「杀得好!」 突然,清虚的声音传出,把众人吓了一跳。 却见清虚老道咬牙道:「老道一辈子与人为善,直到现在,方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不是今日得遇这位大能,我老君观,只怕被人灭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等当自强,再不能如为师过去一般,一心求善。 当仁则仁,当恶则恶!!」 清虚的声音,引得众道士连连点头。 「是啊,我们原本就觉得师父你太过懦弱,明明有神通手段,处处还忍让,一点也不……」 「多嘴!」 清风一巴掌拍在多话弟子的脑袋上,将他的话打断。 转头向承贞:「他除掉那些僧人,也算是帮了本门,切不可因此,就觉得此人手段太过狠辣,若非他,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师父说的是。」 承贞点点头,不过脸上的怪异之色,并没有消散。 清虚催促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与我说说。」 「我,我便如师父所说,跪在他身旁,沖他不住磕头。」 承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额头,上面有磕出的青紫色,髮鬓间还有杂草草籽嵌着。 他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在磕头了。 「怎样?他指点你修行之法了吗?」 「没……」 承贞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他问我怕不怕,说他杀了那么多人,我说不怕,那些都是恶人,都该杀,结果那位县公就笑了,说他不知这些人恶不恶,但是和尚想杀他,他便先下手了。 还说什么以直报直,我听不懂那些。」 清虚和一众道人在一旁听得心焦,连声催促:「说重点,说重点!」 「哦,我接着求他指点我一二,结果……」 承贞吞了口唾沫:「他说他不懂道家修行,他学的那些,就算说出来我也不懂,还说如果真要学,他有一套『睡梦罗汉拳』,问我要不要学。」 睡……睡梦罗汉拳? 第893页 这什么鬼? 指着和尚骂秃子? 指着道士说和尚? 这人,好欠扁的感觉。 但是一众道人,包括清虚老道却顾不得这些。 「不管是什么神通,先答应他!」 「对,答应他!先学了再说!」 「沙门偷咱们道门许多理论,阴阳五行,星相命理,东岳忌祀,地狱幽冥,吐纳打坐之法都学去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君观内的道士们,比承贞还着急。 恨不能替他答应下来。 却见承贞缓缓摇头:「我告诉他不学,我说我是道人,此生只学道,誓不学佛。」 这话一出,清虚脸色一变。 身边众道人,心往下一沉。 要糟。 「然后他便走了。」 「就走了?」 清虚老道脸上流露出惋惜、遗憾、失落、悲痛之色。 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年。 但仍强撑着,强打精神,拍了拍承贞的肩膀:「你……你很好,你没做错什么……这是缘法不到,唉~~」 最后一声长嘆,仍出卖了他的心。 其余道人,皆低头沉默不语。 这么大的机缘,就这么错过了,换谁能甘心? 可是能说承贞错了吗? 不,承贞说的,皆是众人心声。 若肯学那沙门,若肯委屈变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时输了不可怕,若连心气也没有了。 那才是真正失败了。 嵴梁骨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师父!」 承贞突然抬头道:「我……我看他要走,心里一急,当时忍不住喊了一句。」 咦? 仿佛峰迴路转,清虚心里一下子又迸发出希望:「你喊了句什么?」 「我说……县公,您妻子真好看,您有福气。」 呃? 所有人瞬间失声。 就这? 这种关键时刻,你不去求那位县公,去夸他妻子,这像话吗? 那位县公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你真不怕被他打死啊! 就连清虚老道表情都变了,变得有点尴尬,又有几分无奈:「承贞,你还,还年轻,少慕艾很正常,但是以后这等话,还是要收敛几分,当用心学道,清净……」 「师父,那县公当时就转头,向我笑着点头,说我有眼光。」 吧嗒~ 无数人,只觉得下巴掉落地上,跌得粉碎。 怎么夸人老婆漂亮,人家还高兴了? 「然后那位县公说,他决定传我一个睡觉的法子。」 「睡……睡觉?」 整个老君观内,所有的道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睡觉,谁不会睡觉? 这还要人教? 「然后他传了我几句口决,说也奇怪,我便睡着了。」 承贞摸着额头,一脸不解:「我明明不累的……奇怪了,而且醒来,已经过去半天了,天色都晚了。」 「痴儿,痴儿~~你,有福份啊!」 清虚老道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 「你以为睡了半天?错了,你离道观以后,已经去了一日一夜了!」 「啊!!」 承贞一脸懵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梦,睡觉……这哪里是寻常睡觉,这必是仙家大能,传你……传你坐忘之法!」 清虚喜得用力跺脚:「你有大福份,你有大福份啊!!!」 周围的道人和弟子,纷纷向承贞投来艷羡的目光。 虽然听不懂师父所说,什么坐忘法。 但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样子。 应该很厉害吧。 「对了师父,我醒来时,还看到那位县公留的字,说我若愿意,可去茅山宗,寻叶法善求法,只用提他名字便成。」 「啊!!!」 整个老君观,一时失声。 继尔沸腾。 比起不明所以的什么「睡觉」功夫。 这茅山宗乃是三清符箓,执道门之牛耳。 比起名不见经传的老君观,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相当于野草毛贼,和威镇一方名将的差别。 若承贞去茅山宗,便等于一脚踏入飞升之阶。 那可是茅宗啊! 叶法善,茅山宗天师! 当今圣人亲封国师!! 造化,天大的造化! 清虚老道嘴唇哆嗦着,默念几句:「祖师爷显灵!」 「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真能去茅山宗?他凭什么这么说?」 「痴儿……」 清虚抚着承贞的背嵴:「一言,能腾云布雨,改人命运,此人是真正的大能,如九天神龙一般,此次机缘,你一定要把握住。 还有,要牢记县公恩德!不可须臾忘记。」 「师父,我……我要去吗?对了,我还不知道这位县公,姓甚名谁。」 「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清虚老道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芒:「这样的人物,如真龙一般,岂会默默无闻,哪怕在山野中,也会名传天下!到那时,你我自然便知他的身份。」 此时的清虚道人,老君观上下,尚不知苏大为,便是大唐开国县公,兵部尚书。 之前更是一怒,斩杀密宗大能,白马寺僧众,八仙等大能。 第894页 但是老君观的命运,承贞的命运,却因苏大为随意点拨,踏入不同道路。 此后数十载,承贞入茅山宗,苦心修炼,终成道门一代宗师。 并传下坐忘论等种种修行法门。 名播天下。 此是后话,暂不细表。 …… 红霞满天,如同美人玉靥。 夕阳下,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在山脚缓缓踱步。 山下有溪。 蜿蜒前行,不知通往何处。 溪水在晚霞光照中,波光粼粼。 如万点金鲤。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一直到,聂苏忍不住,首先打破这份平静。 「阿兄,那法海拆散许仙和白素贞,不是好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嗯?」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轻握了握小苏的柔荑:「你以为我是在想这个?」 「阿兄生性善良,每次都是人家先欺负我们才出手,这次也是那些和尚欺负人,阿兄做得对。」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在聂苏挺翘的鼻樑上轻刮一下。 「多谢老婆体谅,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件事。」 其实白素贞和法海,是民间传说,至少不是唐朝发生的事,方才那法海做的恶,是仗势欺人,想将老君观斩草除根。 与拆散许仙和白素贞,并无关系。 不过,这些也没解释的必要。 迎着聂苏探询的目光,苏大为继续道:「我方才想的是张果那些人,与我们遇到的这些恶僧何其相似。 明明是大能,有大神通,岂是李淳风简单一句『不读书』便可解释的。」 「嗯?」 聂苏大大的眼睛里,闪过疑惑的光。 不知苏大为提起李淳风阿爷说过的话,是要说什么。 「我是在想,人是时代与环境的产物,哪怕是修炼者,异人大能,也难免俗。」 作为后世人穿越而来,苏大为与这个时代人,思维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尽管平日里,他都小心的隐藏着。 许多这时代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有不同看法。 比如所谓世家,所谓耕读、寒门,其实都是地主。 沙门提出「众生平等」,这个众生里,肯定不包括底层百姓。 正因如此,他常会说一些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的话,或者惊人之语。 「张果那些八仙里,有些人是不读书,但像大唐右相李敬玄,他弘文馆学士出身,岂是不读书? 归根到底,无论是张果,还是其他大能,都是自魏晋、隋末而来的轮迴大能。 那是一个信仰毁灭的时代,是一个血腥残酷的时代。 衣冠南渡、五胡乱……」 苏大为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小苏不会懂这些的,她的心太干净。 于是他最后总结道:「魏晋传下来的世家门政治,还有血腥残酷手段,遗毒甚深,张果这些人,从那个时代而来,早就习惯了暴力解决问题。 一句话便是,我要杀你,与你何干。」 看着聂苏仍是一脸呆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苏大为失笑补充道:「习惯了挥舞锤子的人,看谁都是钉子。 我现在好像也有点习惯了,哎,绝对的力量容易让人迷失。 不过……这样比较省力,嗯,就做锤子又何妨?」 这番自问自答,聂苏终于听懂了。 「阿兄,省力吗?」每次都动手的话,只怕也不省力吧。 「至少省心了。」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比起跟人讲道理,以德服人,还是一巴掌拍死制造问题的人,比较省时省力吧。」 于是聂苏便乖巧的点头,表示认同。 「阿兄说的,一定就是对的。」 「多夸我一点,我承受得住。」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好起来。 果然跟着一个心净如琉璃的女子,这心,也变得轻盈起来。 不去考虑善恶,只凭本心。 以性施行。 便是痛快。 「阿兄,前面……」 聂苏突然发出一声惊唿。 第八十八章 鱼龙变 小溪在前方视线尽头处,汇聚成一方大湖。 那湖极为广大,在落日余晖下,碧波万顷,金光万点。 两人沿着湖岸而行。 夜幕渐起,忽见岸边却有许多垂钓客。 影影绰绰,怕不有数十人之多。 「阿兄,他们怎么还在湖边钓鱼,天色都黑了。」 「我也不知,不过这般光景,倒让我想起昔年丹阳郡公在昆明池边钓鱼的光景。」 苏大为依稀记得,第一次见丹阳郡公李客师,亲眼看着郡公以直勾钓起一尾大鱼。 聂苏向离得近的一位老翁打听:「阿翁,这天都黑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钓鱼?」 那老翁头戴斗笠,身上披着单衣,手里提着一尾吊杆,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鱼篓。 聂苏看了一眼,里面竟连一条鱼也没有。 收穫这般惨澹,还在这坚持钓鱼,也是奇事。 老翁看了看聂苏与苏大为,见他俩衣着谈吐不凡,神情略微放松:「客,从何处来?」 「哦,我们夫妻俩从洛阳来。」 「那是贵客了!」 老翁不禁肃然起敬。 第895页 洛阳,神都啊。 大唐二圣迁都至洛阳的事,已经传遍天下了。 老翁正了正头上斗笠,向着聂苏和苏大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苏大为见他右手一直抓着那根钓杆,纹丝不动,也起了好奇。 「老丈怎么一直抓着钓杆?夜色已经晚了,在这钓鱼很重要吗?」 「客有所不知。」 老翁脸上涌起一丝古怪神色。 不知是艷羡、还是得意。 「我们村里出了一桩奇事……」 停了一停,见两位洛阳来的贵客都露出侧耳倾听之色,也许是枯坐无聊,又也许是有心卖弄,老翁继续道:「前几年雨季时,我们村有一位郎君,名许生者,在这湖边垂钓,突然鱼杆一沉,竟有大鱼咬钩。 许生大喜提钩,不曾想,那鱼杆沉得像有块巨石吊在上面,怎么拽也拽不动。 他一急之下,背过身,把鱼杆抗在肩上,开始拽着鱼竿往前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水里便起了漩涡,居然拉上来一条跟小孩般大小的金色鲤鱼。」 老翁说得摇头晃脑,有如亲见一般。 「许生一看这么大的鱼,喜出望外,连忙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这条鲤鱼。这鲤鱼力气大的很,在许生怀里拼命挣扎,但它已离开了水,自然比不了许生,不一会便温顺了下来,在许生怀里嘴巴一开一合,眼神可怜地望着许生,像是在哀求许生放了它。 许生这时才发现,这鲤鱼的肚子特别大,像是怀了孕一样。 他顿时起了恻隐之心,经过反覆思量,最终还是解下鱼钩将金鲤放生。」 苏大为与聂苏面面相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事。 钓到大鱼,还有放了的? 「后来呢?」 聂苏忍不住问。 老翁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女娃娃孺子可教啊。 是个好捧哏。 「去岁村里发了洪水,良田全都被淹了,许生家因为地势低,被洪水吞没。所有人都以为许生死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一天,我们村里人亲眼看着许生踏波逐浪,从水里走出来。 那些洪水,一遇到他,便分开,像是不敢惊扰到他一样,你说奇不奇怪?」 「啊!」 聂苏小嘴微张:「莫非这许生,也是个异人?」 「什么异人?」 老翁把头一摆:「你是说那些修道的人吗?不不不,许生自小村里长大,是老翁我看着长大的,别说修道,便是连村子都没出过。」 「那是怎么回事?」别说是聂苏,苏大为也来了兴趣。 若不是异人,怎么忽然有了避水的神通。 难道是突然开灵? 「对呀,我们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方知许生秘密。」 老翁一拍大腿,谈兴起来了,收也收不住。 村中人朴实,也没想过把这秘密讲出来,会有甚后果。 「本地县官王仁富,听说许生的奇事,便特地设宴,请许生吃了一回酒,酒至半酣,才问出来。原来这许生在洪水那晚,做了一个梦,梦到金鲤报恩,吐了颗珠子给他。 许生服了金鲤吐的珠子,于是立刻有了神通。 哎呦,我们这些人,一辈子生在乡里,从未听说过这等奇事。 客也是来得巧了,这事还是这半个月传出来。 这不……村中人但是有闲,都在这湖边垂钓,想着能不能再钓上那头金鲤,得些奇遇。」 说话间,他手腕一沉,大喜道:「有鱼咬钩!」 当下,再顾不得聂苏与苏大为,全心全意与咬钩的鱼儿相搏。 过得半晌,钓上一条两尺长的草鱼。 老翁看得一眼,取下抛回水中,懊恼的骂道:「钓了半日,都是些草鱼,怎么不见金鲤!」 苏大为失笑:「这里百姓纯朴,若真想得那奇遇,也未必要钓金鲤。」 他说的声音极轻,只有身边聂苏听见了。 「阿兄,你说的是?」 苏大为摇头,却不细说。 「那金鲤,多半也是某种诡异,吐出一颗妖丹给许生报恩,只不过寻常诡异,吐出妖丹,自己也得死了。」 他笑道:「不是所有诡异,都如小玉一般,有双妖丹。」 聂苏点点头,小玉有双妖丹的事,她是知道的。 就在这一耽搁间,忽听湖岸边一片譁然激动之声。 苏大为与聂苏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此时夜幕初临,星月微升。 借着淡淡星月光芒,隐隐见到一人,从湖中分波踏浪而来。 湖面上波光粼粼,碧波万顷。 这人足踩水面,分萍渡水,如履平时。 只见他年纪在二十上下,一身粗布灰衣,头上戴着读书人的幞巾,手上提着几尾大鱼,意甚昂扬。 「是许生!许生回来了!」 方才垂钓的老翁终于抛下鱼杆,用极为羡慕的语气道:「自从许生有了避水神通,可以任意湖中遨游,简直羡煞啊!」 说到最后,长吁短嘆,似是恨自己没许生那般奇遇。 其余垂钓的村人,也都放下鱼杆一拥而上,场面热闹非凡。 就如同追星者遇见明星一般。 「许生,今日又去湖里游戏了?可曾见到那大金鲤?」 「这些鱼,是金鲤送给你的吗?」 第896页 「你这真是祖上积德啊!」 「我孙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许生你若有意……」 你一言,我一语,围在许生周围,仿佛一群鸭子,聒噪不停。 「各位阿翁,我急着回家准备晚膳,不知……」 许生苦笑着,团团做揖,又拿了一半鱼出来赠予众人,才算脱身。 刚唿了口气,一抬头,只见月光从夜空斜照下来。 那银色光瀑下,正站着一对男女,衣着气度不凡。 直如画中仙人。 一时间把许生看得呆住了。 他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结交之心。 上前主动行礼道:「村里从未见过二位,不知客从何来?」 方才老翁正收拾鱼篓钓杆,闻言插话道:「这两位是洛阳来的贵客。」 「洛阳?」 许生一呆,脸上流露出一丝嚮往之色。 他再次行礼:「原来是洛阳来的贵人,不知可曾有住处?若是未有去处,可愿去小生家中?今日恰好得了鱼获,一会收拾下来,正好下酒。」 这已经是极为殷勤的招唿了。 有鱼有酒,这是村里待客最高礼节。 苏大为看向聂苏:「小苏?」 「阿兄,我们就去他家坐坐吧。」 聂苏显然对金鲤报恩之事十分好奇。 「也好。」 苏大为就向那许生点点头:「那便打扰许生了。」 「不打扰不打扰。」 许生高兴道:「请随我来。」 …… 锵锵锵~ 夜色暗沉。 刺耳的铁器摩擦音,来回不停。 仿佛有人将锈迹斑斑的铁刀,在石上反覆磨砺。 昏暗中,有人在耳边低语:「如何?」 「今夜,必见血……」 低沉暗哑的笑声传出,直如夜裊一般。 随即被夜风吹散。 …… 「客,试试这鱼的滋味,还有这酒,是我自酿的。」 小院破旧。 苏大为目光扫去,看到高低错落的院墙,隐隐见到木头编成的门扉有些歪斜。 房顶的蓬草也十分凌乱。 三人此时正坐在小院中。 院中摆着一张不大的木桌,质地粗糙。 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菜只有鱼。 有酒,但是酒色浑浊。 也不是好酒。 留意到苏大为的目光,许生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自嘲道:「乡野村夫,条件简陋,让客见笑了。」 苏大为主动端起酒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多谢许生盛情相待,我敬你一杯。」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许生身子一震,见对方举酒来敬,慌忙捧起面前的酒碗,与苏大为碰了一下。 锵! 许生一口酒灌下去,由于动作太急,呛得连连咳嗽,满面通红。 他顾不上别的,稍缓一缓,忙向苏大为道:「口吐锦绣文章,客定非常人,还没请教贵客姓名。」 「在下苏大为,这位是我妻子聂苏。」 「苏郎君!聂娘子。」 许生忙郑重抱拳,急忙追问:「方才念的诗,可有后面的?后面是什么?」 那副急切的表情,让苏大为不由生出熟悉之感—— 快更新! 断章狗!! 轻咳了一声,苏大为索性将陋世铭全篇念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孔子云:何陋之有?」 「好诗!好诗啊!!当浮一大白~」 许生自小便以儒生自居,但何曾听人念过这等绝世名篇。 用力一拍大腿,险些把自己腿都拍瘸了。 亢奋到不能自己。 他在心中激动大唿:高人,眼前这位苏郎君,一定是神都来的高人!这次请他们来家中做客,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 聂苏在一旁也是一脸微笑的看着苏大为,小手在下面,偷偷握紧阿兄的手。 眼神仿佛小迷妹一样。 有亲昵,有爱恋,有欢喜,亦有一份骄傲。 不愧是阿兄,念的诗也这般好听。 至于诗里的内容是什么,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小苏也听不出来。 不过是阿兄念的诗,那一定是最好的。 看对面这位许生的神色,也像是被阿兄的诗给震惊住了。 「这诗,是苏郎君写的吗?」 许生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急切问。 苏大为倒是想说不是,但看两人眼神不会相信。 索性点头,认了下来。 陋室铭是唐中期刘禹锡所作。 距今还有一百余年。 「哎呀!大才!苏郎君是大才啊!相见了恨晚!请~」 许生忙替两人倒上酒,双手捧杯郑重站起身,向着苏大为敬酒。 「不用这般认真,许生请坐。」 苏大为微微侧身,以示不受主人全礼。 这无关乎双方地位,而是尊重。 要是换一个人,如许生这般做派,难免会让人以为是钻营幸进之辈。 但这山野乡民,脸上只有赤诚,对学问的热情,对贵客的敬意,丝毫不沾染利慾之念。 第897页 倒让苏大为高看他一眼。 两人再喝一杯,这才放松一些。 酒虽浊,但鱼却甚新鲜,也无后世那些作料调剂。 光是天然鲜味,便让人口颊留香。 「许生念过书?」 「小时候家境尚可,家中有几亩田,还有一些书,据说祖上做过官,我便也跟着阿爷念过一些诗书。」 「那你这现在……」 聂苏环顾四周,欲言又止。 虽然有独门的小院,但看这破败程度,可不像是耕读传家的。 「早就破败了。」 许生苦笑道:「本地雨水丰沛,每隔几年,山洪便会发作,河水暴长,吞噬人命……」 他脸上露出悽然之色:「自小阿爷教导我,要读书,读书才有出路,才能离开村子,去更广阔之地,可惜……阿爷死的早,家里田产也被洪水吞没。 如今我虽长成,但却终日困顿,只怕有生之年,也难走出这里了。」 苏大为默默无语。 聂苏忍不住道:「方才我们在湖边,听那位阿翁说,许生之前救过一条金鲤,得了金鲤报恩……」 空气瞬间凝结。 许生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换了一个人。 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将酒杯放下:「山野传言,多有夸大失实。」 「但是之前看着你踏湖波而来……」 「那是……那是我自小水性好,有踩水蹈波的本事。」 许生轻咳一声,明显是不擅长撒谎,神情僵硬。 聂苏还想追问,被苏大为在大腿上轻轻一拍。 小苏的脸立刻红了,身子好似酥了半边。 眼角瞥向阿兄,红唇微抿。 阿兄,有外人在…… 苏大为一时无言。 「两位贵客。」 许生突然站起身,向苏大为和聂苏施礼道:「我身子疲乏,无法再陪席,二位请自便,屋内有床有蒲草,我去后院歇息,二位不必顾忌。」 说着拱拱手,竟不顾苏大为与聂苏的惊讶,匆匆离开。 聂苏一脸惊讶:「阿兄,他……」 方才那般守礼,那般热情。 突然一下子性情大变,毫无礼数可言。 这实在太古怪了。 苏大为轻拍了拍聂苏,盯着许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本以为,就是救了个诡异,受诡异妖丹报恩。」 苏大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有趣……」 锵锵锵~~ 磨刀声,时断时续。 「客,怎么了?」 后院传来许生困顿的声音。 「没,就是问一下,那磨刀声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声音自黑暗中传出。 「哦,隔壁住着村里的杀猪匠,客不必多疑,一会就好了……」 许生的声音低沉至消失。 似乎终于熬不过倦意,沉沉睡去。 夜色越发浓郁。 天边飘来乌云,遮蔽住月光。 一时四下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似乎叫春的猫儿。 黑暗中…… 锵! 一声低沉的铁器击打声。 乌云渐散。 朦胧月光下,小院墙头,突然多出一只手爪。 皮肉溃烂的手爪。 腥臭中,隐隐露出白骨。 那骨爪中,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刀。 刀锋已被磨得发亮。 唿噜~~ 一种似人似兽的低吼,从怪物的喉咙里发出。 它匍匐着身子,好似一只大蜘蛛。 缓缓爬上墙头。 锵锵~ 铁刀摩擦着墙头,发出闷钝声响。 黑影渐渐隆起。 似乎要沿着墙爬下来。 就在这时,院内小屋中,陡然光芒一闪。 院墙上的黑影发出吱地一声尖叫,被光芒钉在墙上。 寂静的屋内,隐隐有人影晃动。 「阿兄,我……唔唔~」 声音刚起,就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然后是一阵令人耳红心热的声音。 细微的呻吟声起。 雾气重新笼罩。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时间不断流逝。 转眼到了下半夜。 后院院门,悄无声息的推开。 一个黑影从中穿出,贴在墙边却不急着走,而是摒息静气听了片刻。 确实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黑影似松了口气。 缓缓移动脚步,渐行渐运。 直到消失不见。 月光从乌云中透出,照亮了小路。 不知何时,这里竟对了一对男女。 正是聂苏与苏大为。 「阿兄,许生这么晚要去哪里?」 「跟着去看看便是。」 苏大为低声道:「我本来以为他身上有一颗诡异的妖丹,哪知细察之下,又不全是如此,看来村民的传言也未必做准。」 这话说完,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村外湖边。 沉寂的大湖上,微微泛着粼光。 月色投在湖边,无比静美。 许生一口气奔到湖边,扶着岸边柳树,微微喘息。 终于到了。 就是今日。 第898页 他从袖里取出一只木笛,呜呜吹响。 说来也怪。 就在他笛声吹响片刻之后,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泛起圈圈涟漪。 湖心出现一个漩涡。 数息后,但见金光璀璨。 一只几乎有一人长的大金鲤跃出湖面。 许生脸上露出喜色,仿佛见到好友,用力挥了挥手:「鱼兄!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那金鲤仿佛听到了他的话,沖他微微点头。 随后仰首向天,对着月光吞吐起来。 笼罩在湖面的月光,渐渐汇聚成一束,如同光柱般,消失在大金鲤的口中。 银白的光芒被吞入,一些异色杂质被吐出。 随着不断吞吐。 大金鲤的身形渐渐飞出水面,悬浮于月色光柱中。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天空中电光滚滚。 隐隐听到雷霆声声,疾如战鼓。 那金鲤身上被银光缠绕,不断涨大。 从鱼首两边,各有一尖角伸出,鱼尾也不断延长。 传说若有金鲤开了灵智,修炼五百年,便有化形成龙的机会。 便是传说中鲤鱼跃龙门。 一旦脱去鱼身,化身为龙,便突破了生命桎梏,成就顶级生灵。 就如鲲化为鹏。 许生在湖岸边,远看着金鲤变化,激动之情难以自抑。 「化龙!真的要化龙了!」 就在此刻,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大笑声传出。 「果然如此!许生,你果然与这鱼妖有勾连!」 伴随笑音,一群人从黑暗中走出。 为首一人,身着县令官袍,手提戒尺,一张圆胖的脸上,虬髯丛生。 一双细小的眼睛里,闪动着狂喜的光芒。 在县令身后,还有一群服色各异之人,看上去是江湖上网罗的游侠和好手。 其中有数人气息异常强大,看上去绝非常人。 「王……王县令!」 许生一见王仁富,立刻面色大变。 王仁富摸着鬍鬚嘿嘿冷笑:「那日我怎么灌你酒都不肯吐露实情,幸亏本县多留了个心,今日果然找到鱼妖。」 说着,向身后一群人道:「来人,把许生抓住,再请诸位仙长,替我擒下鱼妖……嘿嘿,这鱼妖要是化了龙就难抓了,若抓到它,只要尝上一小块肉,应该都能延年益寿,甚至长生吧? 若将此物献与圣人,诸位都有重赏,说不定圣人一高兴,给诸位封公拜相,到时取荣华富贵,易如翻掌。」 一番话,说得身后众人,一个个面露喜色,眼中流露贪婪之色。 「你们……」 许生心头狂跳,勐地反应过来,向着悬浮在湖心的金鲤奋力挥舞双臂大喊:「鱼兄,有危险,快走,快走啊!!」 还不等他多喊几声,早有武人一拥而上,将他按在地上,不知用何物塞住嘴。 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直呛得许生两眼翻白。 只欲昏死过去。 「嘿嘿,这妖物今晚要化龙,现在纵算想停下,也来不及了。」 县令王仁富眼中闪过冷酷之意,向着身后几位身形高大,气势深如渊海的强人一拜:「还请众位仙长出手。」 那几人中,一个头髮凌乱,只露出一只眼睛的独臂异人狞笑:「擒下这金鲤,王郎君真要献给皇帝老儿?」 低头行礼的王仁富眼中精芒一闪,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大机缘,见者有份,自然是我们几位先享受,至于之后嘛,之后再说。」 被他招揽的一众异人,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之色。 这王仁富平日道貌岸然,但心里则是精明厉害。 他这种人精于算计,若是突然变成朝廷忠臣,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过也好,与这种小人打交道,至少众人都可以捞到好处。 独臂异人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几位,啥也别说了,一齐出手吧。」 「善!」 左右两边,各有一名异人应诺。 左边那位,头大如斗,身材却矮小,如同小儿一般。 是蜀中闻名的异人。 乃是天生的侏儒。 据说在山中得了奇遇,修得一身神通。 纵横蜀中,无往不利。 昔年苏大为治理黄安县时,也曾听闻此人。 只是最后准备一併清理时,竟被此人逃脱。 也不知是这侏儒神通惊人,还是先嗅到了风声。 独臂异人右边一人,则是一位红裙女子。 身材高挑,面若桃李。 发如堆鸦。 隐隐透着冷艷之意。 虽生得貌美。 但她身上那种隐隐杀气,锐利如刀锋一般。 只是远望一眼,便觉遍体生寒。 所以一路上竟无人敢多看她半眼。 也不知王仁富是从哪里招揽来这位女异人。 随着独臂异人一声长笑。 他的右臂向前虚空一抓,大喝一声:「给我开!」 平静的湖面,陡然掀起巨浪。 波峰如怒。 湖水仿佛被无形大手分开,从中裂开两边。 从中露出一条通路,直通向金鲤。 湖床淤泥露出。 无数鱼虾在湖床上弹跳挣扎。 第899页 那侏儒嘿嘿一笑,尖声道:「多谢延兄开路,看我的。」 话毕,大头一晃,将身体蜷曲如球,顺着分开的波浪,迅速滚出。 隆隆隆~ 他的身形化作一团电球,贴着淤泥滚过。 无数鱼虾瞬间化为焦黑。 只是数个弹指,便滚至金鲤之下。 此时那金鲤正化形到关键处。 身长数丈,不断摇摆挣扎。 头已经长出龙角,身体仍在不断延伸。 肚腹下,隐隐有爪尖伸出。 若是长出龙爪,再经歷雷霆击打,便可化龙而去。 侏儒一声尖笑,身形勐地弹开。 张开四肢,带着腾腾电光,向那金鲤扑去。 「给我下来吧!」 月光下,天空雷光时隐时现。 雷霆滚滚。 那金鲤仰头对着月光狂吸吞吐。 而矮个侏儒带着电光不断飞近。 「鱼兄!!」 许生被人按在地上,远望着这一幕,从心底发出嘶吼。 无能为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第八十九章 风调雨顺 噼啪! 无数电光从矮个侏儒身上飞射而出,直抓向悬浮于空,已经半化成龙的金鲤。 那电光落在金鲤身上,每一道电光都如利刃一样,疯狂在金鲤身上切割,削得鳞甲迸溅,淡淡的金血随之喷涌而出。 连附近的湖水都被染上一层金色。 「给我下来吧!」 侏儒尖叫一声,涌动的电光汇聚如爪,从四面八方向金鲤聚拢。 呜~~ 空气里,传出一声悽厉的哀鸣。 那不是真的声音,而是金鲤的悲鸣,直接传至所有人的脑海。 「鱼兄!」 许生在心中怒吼,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法助鱼兄逃过此劫。 但是身上被那些人按着,骨头都是像是要被掰断了。 他真的就什么也做不了。 不甘心! 好不甘心吶! 「我来助你!」 一个声音勐传入耳中。 脑袋被按在湖滩上的许生心中一震,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 他奋力抬头,看到一道身影掠过长长的湖水,迳自投向金鲤方向。 红色衣裙。 是县令王仁富招揽的女异人。 一颗心,瞬间往下一沉。 一名异人,已经令金鲤痛不欲生,现在又加一个。 金鲤今夜凶多吉少! 他还记得,半月前金鲤传念给自己,让自己替它护法。 化形之时,将是金鲤最脆弱的时候。 当时自己自信满满的答应,却不想…… 喝酒误事啊! 王仁富,你不得好死! 许生扭头向着站在岸边,脸色阴晴不定的王仁富瞪去。 想要破口大骂,却只觉得一股奇臭的味道,从嘴里散开。 不知是哪个黑心人,居然脱了鞋子,将裹脚布塞入口中,腥臭无比。 喀啦~ 一声大响。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到金鲤身上。 只见金鲤头化龙形,长须随着夜风冉冉起舞。 如同金色的火焰! 化形又进了一步。 忍着被异人神通伤害,金鲤一边痛苦抽搐,一边拼命吞吐月光,想要化龙。 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瓶颈。 只有突破桎梏,打破旧有的束缚,才能实现生命阶层跨越。 这种变化,不亚于一场大变革。 正如苏大为跨入一品真仙时,会遇到张果等八仙。 跨越远本的阶层,必有大劫加身,此乃天数使然。 一切说来虽慢,实则兔起鹘落,只是电光一闪。 那女异人已经飞临金鲤上方。 身下红裙绽放,雪白长腿带着刺目的火焰,狠狠一脚踢向金鲤。 轰~ 火光在半空中仿佛燃烧的巨斧,狠狠斩中金鲤。 呜呜~~ 无形的波动狂跳。 那是金鲤在惨叫。 它那半化龙的身躯,受不住女异人狠狠踢击,腹部鳞甲崩裂,鲜血迸飞。 龙口向着天上的明月,努力张大,拼尽全力吸着。 好像要吸尽最后一口气。 却见那女异人半空一个旋转,另一条长腿,借着拧腰之力,狠狠一腿抽打在金鲤身上。 赤焰如斧如刀。 狠狠斩中鱼腹。 在金鲤腹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轰隆~ 金鲤身上银色月光轰然崩散,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横向飞出。 空气中拖出长长的金色光焰。 那是金鲤身上狂喷的血液。 眼看着半龙半鱼的金鲤将要坠入湖中。 那侏儒从湖底跳了起来,无数电光汇聚成爪,抓向金鲤。 但是有一人比他更快。 岸边那名独臂异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单手隔空一抓。 「给我过来吧!」 空空空~~ 湖面巨浪沸腾。 无形的大手抓着金鲤,飞快摄往岸边。 「成了!」 王仁富见状大喜。 金鲤入手。 这可是一头至少修炼了五百年的鱼妖啊。 只差半步便化身为龙。 第900页 若是服用了它的血肉,就算不能成仙,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寿元吧? 所有人的目光追着那金鲤。 眼中流露出狂热与贪婪。 机缘,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成仙成圣,就靠这鱼妖血肉了。 眼看金鲤即将落入独臂异人手中。 红裙女异人与那侏儒也已经迅速奔回。 就在这一剎那。 空~ 一声奇异的闷响。 犹如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发出强壮心跳。 空气,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音,狂跳了一下。 那金鲤突然挣脱束缚,向天上升去。 冉冉金光包裹着金鲤,如同一枚光茧。 「怎么回事?」 王仁富又惊又怒。 刚赶回岸边的女异人与侏儒一齐瞪向独臂异人。 「你搞什么鬼?」 「不……不是我!」 独臂异人额头上冷汗涌出。 他脸上流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对神通的掌控,瞬间消失。 仿佛被人一下子切断了所有的真元。 这种感觉,就像是未开灵之前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 自己的神通便是控制大气,以风为束缚。 但在这一刻,他对风的感知消失了。 对一切感知都消失了。 体内的真元,也仿佛不存在般。 犹如废人一般。 「莫开玩笑,不是你是谁?」 侏儒才骂一声,两眼突然外突,几欲夺眶飞出。 他看到,刚刚恢復平静的大湖上,突然起了雾。 月光,银色的月光诡异的收束在一起,如同银色阶梯,通向湖中深处。 有人,踏着月光,穿过雾气,不紧不慢的走来。 「今夜这么热闹,不介意我也来看看吧?」 一个略低沉,似威严,似嘲笑的声音,不知从何传出。 瞬间迴荡于天地。 直入每个人的耳中,渐渐越响越烈,仿佛雷霆阵阵。 敲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 纱幔般薄薄的雾气被撕开。 苏大为手携聂苏,踏着月光,分波蹈浪而来。 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波澜。 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此起彼伏,合着苏大为的脚步,与之共鸣。 整个大湖,仿佛在低声吟唱。 透着欢喜与崇敬。 湖水有灵,膜拜真仙。 「唔唔……」 被人按在地上的许生看到来人,一时目瞪口呆。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请到家里的洛阳贵客,居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登场。 神仙? 传说中的修真? 他挣扎了几下,发觉按住他手脚的那些打手,由于太过震惊,一时忘记了动作。 他趁势挣扎起来,一个懒驴打滚滚开。 将口里的破布一下子抠出来,先是噁心的干呕数声。 再抬头看去。 但见那位苏郎君将手掌一翻。 悬浮于空,被金色光茧包裹的半龙金鲤,收缩如一枚芥子,向着苏大为掌心飞去。 「鱼兄!」 许生大急。 但是还有人比他更急。 王仁富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一时暴跳如雷。 「拦住他!快拦住他!!」 大头侏儒一声尖啸,双手齐出,刺目亮白的电芒从四面八方涌向苏大为与聂苏。 那电划过长长的湖水,奔腾如怒马。 独臂异人双目精芒大盛,身上真元如怒涛般起伏。 噼呖啪啦! 湖水被电光鞭打,不断炸裂起团团水雾。 那电光转瞬便至。 化为千万道电鞭,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见此一幕,岸边发出一阵欢唿。 王仁富更是激动的大喊:「杀,杀了他们!」 叫声里夹杂了许生的惊唿。 只是这一刻,没有谁再去在意他。 眼看电鞭怒吼奔袭,就在距离苏大为十丈时,所有的电蛇突兀消失。 是瞬间同时消失。 仿佛在苏大为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岸边的欢唿,一下子没了。 就像是尖叫鸡被掐住喉咙。 「怎么回事?快出手,再出手啊!」 王仁富急得连连催促。 见身边异人没有动手,扭头看去。 一眼之下,整个人顿时呆住。 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浇下。 全身寒毛倒竖。 方才施展雷法的侏儒,此时全身焦黑,犹如被天雷噼中。 「仙……仙长。」 王仁富试探着喊了一声,耳中只听喀喇一声响。 那侏儒自头顶,到脚,齐齐裂开,坍塌。 竟化为一团飞灰。 一品真仙,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王仁富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妖怪!有妖怪!延法师,还有孙娘子,快出手,你们快出手啊!」 在他尖叫至变形的声音里,只见身边独臂异人,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狠狠跪在地上,以头顿时,声音带着哭腔:「小人该死,求县公慈悲,再饶过我一回吧!」 独臂异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青城山上律宗护法延化陀。 第901页 他从山上逃走,寻思没了靠山,正在为日后发愁。 恰好本地县令王仁富与之有旧。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便跟着王仁富来此。 来时说好是擒一只鱼妖。 做梦也想不到,会再遇到苏大为。 这一瞬间,延化陀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手掌接住被金光包裹的金鲤。 这个诡异生灵,此时有一半化为龙,已是龙首龙身,有龙角。 但却还没长出龙爪。 尚缺了一口气。 被苏大为以神通纳入手心,如一粒小小的种子。 苏大为抬起目光。 那目光穿过数里湖面,仿佛一道冷电划过。 却没落在跪地连连磕头的延化陀身上。 甚至没落在王仁富身上。 而是落在那红衣女异人身上。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九娘,好久不见。」 红衣女子,赫然便是张果弟子,昔年与苏大为共破兰池宫之案的孙九娘。 呯! 夜色里,仿佛有无形的电弧闪过。 孙九娘头上髮髻瞬时炸裂。 满头青丝迎风飞舞。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从苏大为出现时,她就受到极大的震惊。 目光一直盯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身上。 张果掳走了聂苏,她是知道的。 如今聂苏在苏大为身边,那师父张果…… 苏大为与八仙生死相搏之事,根本没人知道。 后来赶到的佛道两门异人,只知那里发生过神通大战,但究竟有哪些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能知。 只是惊骇于战场规模之大。 破坏力之强。 至于李淳风和叶法善倒是隐隐有所察觉,但苏大为没细说,他们也不好追问。 自然不会往外传这种事。 孙九娘脸上神色变幻,身上气机时高时低。 一瞬间,杀机瀰漫,一瞬间,又颓然散去。 「苏大为,我师父……张果……」 「死了。」 苏大为将手掌一合,将金鲤握在手中。 牵着聂苏的手,踏着波浪向湖岸走去。 哗啦啦~~ 湖水泛着涟漪。 月光追着两人身姿,一条银白月华通路,直投到岸边。 岸上王仁富招揽的武人打手,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再没眼力,也知道踢上了铁板。 这人不知是何来歷。 一出手便收服了金鲤。 那侏儒仙长向他放神雷,结果不但没伤人分毫,反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个蜀中异人延化陀,被王县令请来时,眼高于顶。 架子大得惊人。 但现在,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吓得跟只小鹌鹑似的。 至于那孙九娘,显然也十分畏惧湖中走来的那对男女。 说了半天话,连根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随着苏大为踏上湖岸,无形的气机锁定全场。 那是一种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感觉。 非要形容,便是天神降临凡尘。 所有人,这一瞬间,都生出一种被苏大为看得通透,心底毫无秘密可言的感觉。 孙九娘身体剧烈颤抖。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从见到聂苏的一刻,她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亲耳听到苏大为说出口,这种冲击,实在太大。 大到她无法接受。 在她心里,张果便是神仙。 就连诡异里最强的荧惑星君,都不敢对张果出手。 昔日孙九娘中了诡异之毒,本已变为「活尸」,但张果硬是凭着神通,将她救回来。 如此手段,说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 但这样强大的张果道人,却被苏大为杀了。 「我……我那清风师弟。」 「也死了。」 苏大为不想多解释:「可以都算在我头上。」 「啊~~~」 孙九娘突然发出一声厉啸。 身形瞬间化为残影。 再出现时,一双玉足已经飞临苏大为身前。 双足闪电踢出连环。 每一脚,都带着穿金裂石之力。 仿如强弓劲弩。 空气中,瞬间传出气爆音。 崩崩崩~ 足尖上亮起赤焰光芒。 如枪如箭。 明明只是一双腿,却踢出万箭齐发的可怕画面。 此时此刻,苏大为左手握着金鲤,右手牵着聂苏的手。 根本没有手去抵挡孙九娘的杀招。 王仁富惊喜的怒吼出来。 像是要把方才受到的一切憋屈,一下子全喊出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本县在这里也算是一个人物。 手下不知招揽多少能人,你这厮有点本事,能踏水分波,能抓那金鲤,居然就不把本县放在眼里! 还好,还好孙九娘本领高强,这次必杀你! 王仁富脸上闪过狞笑。 另一边的许生张大了嘴巴,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毕生未曾见过,也未曾想过的情景。 身处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下意识张大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时间仿佛变慢。 第902页 只看到孙九娘,一脚接一脚,凌空飞踢。 每一脚,都踢出音爆。 带起一蓬刺目的红芒。 匍匐在地上的延化陀,不知为何,把头埋得更低了。 轰~ 所有的光箭,赤焰,在苏大为身前十丈,突然消失。 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口吞噬。 离得近了,孙九娘终于看清。 在苏大为身前十丈有什么。 那是…… 空空空~~ 无边无垠的真元,弥散四方。 比湖水更广阔无边。 在真元大海中,隐隐见到一头巨鲸游戈。 所有袭向苏大为的神通,俱被鲸口吞下。 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是……这是什么妖术?」 孙九娘一口力尽,身形顿时下坠。 苏大为牵着聂苏,悬浮在空中,平静看着她:「不是妖术,是我的领域。」 领域二字一出。 孙九娘与延化陀齐齐一震。 领域,听说过。 那是三品以上异人才有的神通。 据说领域之内,言出成法。 但,那是有范围的。 就算是三品、二品,能笼罩方圆数十丈就不错了。 但看苏大为散出去的真元,有多大? 至少比眼前这湖水更广阔? 怕不有数十里之遥?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种无力感,仿佛一只小小蝼蚁,看到一个连天接地的巨人。 小虫子看到了一座山,它以为那就是巨人的全部了。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巨人一根足趾。 全场一片死寂。 王仁富吓得蜷缩身子,缓缓向后挪动。 完了。 这人什么来头,这般厉害! 他虽不是异人,感觉不到苏大为的强大。 但一看延化陀和孙九娘那样子,哪里不知道大祸临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九娘,念在你我相识一场,让你一招,不与你计较,你若想报仇,随时可以。但是再出手,我不会让你。」 苏大为的声音随着夜风拂来。 声音极为平静醇和,甚至还有一丝悦耳好听。 但听在孙九娘的耳里,却像是暮鼓晨钟一般,将她唤醒。 她死死咬着唇,死死握着拳头。 满口甜腥味。 唇已经被咬烂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渗出。 苏大为牵着聂苏,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愤怒,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将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这是第二次了。」 事不过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冷汗涔涔落下。 「县……县公,规矩我知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咬咬牙,独臂一抓。 远处一名打手手里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着天空一抛。 呜~ 刀锋旋转抛到高处,然后倏地下落。 那个势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惊唿起来。 生怕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脑袋给斩去。 但,预想的一幕没有发生。 刀锋一闪,延化陀右臂齐肩而断。 平整异常。 停了数息,血水才如喷泉一般涌出。 延化陀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煞白如纸。 全身被冷汗浸湿。 白天在青城山遇苏大为断左臂。 如今再断右臂,已经是彻底废了。 但这位横行蜀中的异人,却连哼都不敢哼,只是拼命收缩肌肉,收缩伤口。 以头顿地,凄声道:「求县公再饶我一回,求县公再饶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斩不饶。」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敢去看苏大为,掉头踉跄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苏大为的目光,这时再投向孙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对手。」 孙九娘松开滴血的拳头,悽然一笑:「师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定会觅地修行,终有一日,要替我师报仇。」 苏大为并不在意:「你来,我等你。」 孙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苏大为,转身飞奔而去。 整个湖岸一时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危险啊。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 却听苏大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县令?」 几乎手脚并用匍匐着爬出十几丈的王仁富,身子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该如平时一样,摆出官威大声呵斥,还是跪下求饶。 就听苏大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请得异人出手,还有之前许生家那头诡异也是你派来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该死。」 这三个字,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但随着三字一出。 空气里无形的法则波动。 第903页 王仁富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凝固,从脚开始,化为石头。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连一旁那些打手们,也渐渐石化。 从鞋,到小腿,到腰,到身体,最后到脑袋。 只是数息功夫,除了许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于湖边。 「阿兄,你这……」 聂苏小声抱怨,她觉得阿兄这恶趣味,实在一言难尽。 还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迹。 「留着警示后人也好。」 苏大为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许生踉跄着跑出,扑嗵一声,跪在苏大为面前。 「仙长,仙长,小生有眼不识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么?」 苏大为不由好笑:「你与我并无仇怨。」 「求仙长,求仙长放了金鲤吧!」 许生抬头,眼中泪痕满面。 「嗯?」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向许生好奇道:「我听村中老翁说,这金鲤是你救下,然后吐了枚妖丹给你,让你有避水神通,也算报了恩情。 不过你何必为它求情?」 「仙长不知,昔日洪水,若无鱼兄相救,我几乎便被洪水溺死,我虽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尝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生连连叩首:「洪水后又逢大灾,若无鱼兄相救,每日带我在湖中捕鱼,以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沖毁,也会被活活饿死。 我答应过鱼兄,苟富贵,勿相忘,我答应过它,为它护法,助它化龙! 我答应过它的!」 说到后来,许生声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无所作为。 「你说它救过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无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换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有一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无情的冰冷。 「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许生身子一震。 帮鱼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他动摇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乱跳。 头脑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 一命换一命,一命换一命。 你可愿意? 「我……」 他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凝固住。 这一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愿意了,你也不必自责,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为一条鱼,捨去自己性命。」 苏大为淡淡说着,将手掌张开。 那条半化龙的金鲤,在他掌心艰难游动着。 从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滴哒~ 许生只觉那滴泪,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里。 脑中轰然作响。 幼年至长大,一幕幕,仿佛电光般自脑中闪过。 自小随父读书。 天灾人祸。 幼年丧父。 亲戚冷眼相待,说他是扫帚星,剋死父亲。 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 所有人都避着他,把他视为异类。 有田,也不会耕种。 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实在饿急了,就去河边捞鱼,去湖中钓鱼。 原本以为,大概哪天自己便会饿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鲤。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鲤竟将自己救起。 从此后,再也不受冻饿,金鲤总会带给自己足够的鱼获。 若不是鱼兄,只怕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我愿意。」 嗯?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许生。 却见这年轻人,跪在地上,声音开始颤抖,逐渐变得坚定。 「若真要一命换一命才能放鱼兄……」 许生喉头蠕动,咬牙道:「我愿以我的命,换鱼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涟漪,隐隐传来水声。 许生不见苏大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换鱼兄的命。」 他焦急抬头,却见苏大为与聂苏都在微笑看着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着。」 「你们……」 「方才与你开玩笑,这金鲤,与我也有一段旧缘,我自会放它。」 苏大为笑着,向掌心中的金鲤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缘,当时丹阳郡公钓上你,便说你有灵智,将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见,确实缘份不浅。 也不知你是如何从昆明池逆流至蜀。」 苏大为脑海却想到后世三峡鱼群回溯回上游产卵的事。 不过,金鲤应该不是那种鱼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为之。」 说完,向那金鲤一口气吹出。 唿~ 天空沉郁许久的雷霆,突然炸响。 一道电光划过。 四下俱白。 好一道惊雷。 就在这一瞬间。 那金鲤自苏大为掌心飞出,遨游向天。 无数电光噼在龙身上。 第904页 鳞甲迸溅。 伴随着金血喷洒。 「鱼兄!」 许生下意识站起,仰望天空金鲤,失声惊唿。 电光缠绕中,金鲤化为金龙。 有四爪从腹中生出。 龙爪生。 成了! 轰隆隆~~~ 电光蔓延千里。 那金龙身子迎风便长。 化为数十丈庞然巨物。 一声似有若无的龙吼声,伴着雷霆,声震百里。 天空电光闪烁,狂风吹拂。 那金龙自空中飞舞盘旋,龙首先是向着许生点了点,再向苏大为再三点首致谢。 「不必谢我,这也是你的造化。」 苏大为向它道:「你若要谢,便替我做一件事……」 声音传入金龙耳中。 金龙点点头,仰天一声长吟,身形蜿蜒,飞入云空,瞬息不见。 黑色夜空中,金芒时隐时现,似乎是金龙远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鱼兄……就这么走了。」 许生呆立在那里,远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时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后,他与金鲤交情日深。 一人一鱼,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这么多天来,心心念念便是为金鲤护法,助它成功化龙。 可如今金鲤真的化龙走了。 许生心里又百感交集。 就这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依依不捨,什么都没有…… 「我命它去水源处开凿水道,今后这边村子,应该不会再有水患了。」 苏大为似是看出许生的心事,向他解释道。 「以人力要开河道,徒费时日,既然金鲤受我恩惠,替我办这件事,也是应有之意。」 许生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想到,苏大为是为自己,为了这个村子,才命化龙的金鲤去办这件事。 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向苏大为郑重叉手道:「谢过仙君。」 「我不是什么仙君,可直唿我名。你既请我吃饭,我便受你一饭之恩。」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笑道:「我这人向来仇必报,恩必还,适才吃饭时听你说有远大志向,想出去见一见广阔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许生心中又是一震。 没想到吃饭时随口闲聊,这位苏郎君居然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眼前这位苏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小事。 此时此刻,那份心中的激盪、感激,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但同时许生心里又生疑惑。 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彻地。 可这仙家手段,怎么帮自己实现见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么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随时可走。 关键是出村以后,去哪里? 何处有安身之所? 何处可一展抱负? 就见苏大为将手虚空一抓,一团白雾在他手中,瞬息化为白鹤。 那鹤舒展双翼,姿态甚是优雅,轻轻飞落在许生面前。 屈颈颔首,竟是示意许生骑在它背上。 「啊这……」 「此鹤是我的信物,你骑上它,它会载你去卢照邻处,帮你寻一份差事。」 「卢……卢照邻?」 许生心头狂跳,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写出『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的卢照邻?」 「正是。」 那,那可是卢照邻啊! 此时是总章年间。 卢照邻、杨炯、王勃、骆宾王等四杰才名,已经名传天下。 天下有人不识李淳风,不识叶法善,不识苏大为,但天下文人,绝对不会不知卢照邻。 虽然去岁蜀中动盪,原本剑阁都督另调它任。 但卢照邻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莫说只是照顾一个小小的许生。 便是再难的事,只要苏大为开口,卢照邻和骆宾王等人,也会竭力办到。 许生不知苏大为与初唐四杰的关系,一时喜出望外,激动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苏大为哈哈一笑,牵着聂苏的手道:「此间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继续赶路了,你也骑鹤去吧。」 「啊,这就走?我还没回家……」 「家中可还有留恋吗?」 许生认真想了想道:「倒也没有,终日说想离开,真到离开了,又有些害怕起来。」 他心情激盪,再次向苏大为鞠躬致谢。 待起身时,但见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见了苏大为与聂苏。 远处似有雷声隆隆。 他知道,那是鱼兄在开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 待白鹤主动伸头过来,长喙轻啄衣袖,他才醒悟来,哑然失笑。 今日既有缘得见神仙一般的人物。 还得这番造化,夫復何求? 这一刻,只觉天地辽阔,心中块垒顿消。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翻身骑上白鹤,下意识搂紧白鹤脖颈。 「鹤兄,拜託了。」 那白鹤仰亢高歌,雪白双翼展开。 第905页 平地掀起一股狂风。 待风声过去,巨鹤早已驮着许生腾空飞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众石像,神情狰狞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隐隐听得水声阵阵。 不知过去多久。 只觉月光渐渐移动,天上乌云走如奔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个古怪沉郁的声音。 唿哧,唿哧~~ 锵锵锵~~ 一双腥红的眼睛,从黑暗中渐渐走近。 那是一个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缓缓蠕动的怪物。 它的一双爪子似人,一手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与沙砾摩擦,发出阵阵牙酸的铁器声。 怪物越来越近。 借着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依稀可见,它的肚腹开出一个碗口大的破口。 不时有粘稠腥臭的液体流出。 但那怪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边,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对天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跑了,跑了!」 「报仇!报仇~~」 生锈的铁刀扬起,狠狠砍向四周,将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坠地。 吼!! …… 「阿兄,为何要帮那位许生?」 「他不是请我们吃饭了吗?举手之劳罢了。」 聂苏想了想,认真点头:「阿兄是好人。」 苏大为啼笑皆非,扬手揉了揉她的头髮,直把聂苏梳理整齐的髮髻揉乱。 「这还用你说?不过到我这个境界,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善恶也是别人评定的,我却不受这份拘束,心存善意,万念随心。 当杀则杀,当助则助。」 「好深奥,有些听不懂哩。」 聂苏皱了皱琼鼻。 苏大为哈哈笑道:「总之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圆。」 「哦。」 聂苏点点头,心里头模煳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却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对了,阿兄我们去哪里?」 「上次和你提起过吧,我想看看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张果说他们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战场,应该离此不远,我已经感觉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里有一条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来,无数海眼支流,过后世的青藏高原,过青海,最后化为中原的母亲河,奔腾而下。 「是那里吗?」 聂苏轻咬唇瓣,表情有些犹豫。 「别害怕小苏,别害怕。」 苏大为轻握小苏的手:「万事有我呢,我会护着你。」 「嗯。」聂苏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坚定的鼻音,于是内心忽然便安定下来。 有阿兄在身边,什么都不怕。 阿兄会保护我的。 「阿兄,前面。」 聂苏声音微微提高。 苏大为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投向远处。 但见在那蜿蜒河道边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排人。 这些人赤着半边胳膊,身上以红袍裹着。 远望似手执长棍,还有长枪闪亮。 无数脑袋,在东方晨曦下,竟发出锃亮的光芒。 「秃子?」 聂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僧人。」 「这些秃驴,还真是不死心。」 苏大为轻握聂苏的手,笑意渐渐变冷。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沿着奔腾而下的河水,锁定他与聂苏。 杀意在积聚。 正如空气中奔腾咆哮的真元,不断积聚和提升。 宛如一头看不见的凶兽,在挥舞着利爪,高声邀战挑衅。 那份飢肠辘辘,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饰。 第九十章 洛阳。 「有消息了。」 一名僧人匆匆奔进禅房,将手中信笺交给正盘膝端坐云床的老僧。 「天龙寺的僧人,在蜀中得到苏大为的线索,正纠集门人赶去。」 老僧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件,一双白眉挑起。 颇有些担心道:「不过苏大为此人手段通神,天龙寺只怕……」 「法师,你忘了天龙寺有『风调雨顺』四大护法?」 「哦,原来如此。」 老僧白眉下的一双瞳子亮起精芒。 脸上露出喜色。 「如此说,苏大为此次,定会落在我沙门手中,到时他的修炼秘法,或许……」 浑浊的双眼,难掩眼底的贪恋。 老僧随即双手合十,默念经文,平復内心。 「对了,既然天龙寺的人找到苏大为,那想必宫中那位也知道了,还有道门的人……下手要快,否则只怕这秘密不復为我门所有。」 「是。」 传信僧人匆匆一礼,跑出禅室。 不知从何时起,神都洛阳开始有一个传闻。 传说昔年苏大为征百济时,得到一份修炼秘法,乃是真仙所留。 是以苏大为的实力,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突飞勐进。 天下异人,但凡有点本事,谁不想从苏大为手里夺到那秘法,助自己晋升修为,摸一摸更高的境界? 最离奇的是,还有人传说,那份秘法,能让人突破寿限,长生久视,不死不朽。 第906页 这传说越传越离奇了。 禅室老僧作为沙门顶级的那一批,自然明白其中的秘密。 「根本就没什么秘法,也没什么不死不朽……」 老僧花白的眉头扬起:「金刚六如以舍利示人,舍利记录了苏大为的心念,那个地方……便是传说中的……白玉京!」 白玉京,天上,那是仙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老僧喃喃自语:「若抓到苏大为,逼问白玉京的秘密,或可……成仙!」 仰首望向禅房顶。 视线透过虚无飘缈的烟气,仿佛穿透房顶,一直看向莫名高处。 看到传说中的白玉京仙境。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金刚六如将苏大为来自白玉京的秘密示人,已经在修行界传扬开了。 如今不光是圣人李治急欲找到苏大为。 就连佛道两门,都已沸腾。 更有无数隐世潜修的大能,那些轮迴数世的老怪物,只怕也按捺不住了。 那些修为臻化境,但寿元近乎枯竭的大能。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获得长生。 找到苏大为,才有可能成仙! 那是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多少圣人,渴望的终极目标啊。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就看谁能抢先一步,从苏大为身上,得到这个秘密。 …… 唿唿~~ 从西北面吹来的狂风,掀动着大河。 河面波浪翻涌,水花四溅。 由高到低的水势,冲击着河床,发出隆隆水声。 就在河岸东面,一群僧人背西面东,迎着朝阳晨曦,脸色肃穆的对着缓缓走来的苏大为与聂苏。 当先一僧,年逾五旬,长得慈眉善目,一双长长的寿眉从眉角一直垂到脸颊旁。 但看他的身形,却令人吓了一跳。 这僧人露出半边赤膊,红色僧衣斜披,现出一身古铜色的精壮肌肉。 十足十的秀肌肉。 一看便可知,是沙门中自小修炼的武僧。 个个功夫高强,若去战场,便是沙场勐将。 寿眉老僧,见苏大为渐渐走近,主动高声道:「我佛慈悲,可是开国县公苏大为及聂苏娘子?」 苏大为感觉手掌里聂苏的手,似有一霎间的紧张。 他眉头微微一皱,对眼前这批僧人生出不快。 「是,你们要如何?」 「果然如此,既然找到正主,老僧也算松一口气。」 寿眉老僧长唿一口气,一脸如释重负笑道:「我等是天龙寺的僧人,特在此等县公。」 「天龙寺?大威天龙吗?」 寿眉老僧:「???」 「算了,说重点,你们要做甚?」 苏大为牵着聂苏,在僧人十丈外站住。 一脸:不要坏了我与小苏游歷的兴致。 寿眉老僧讪讪一笑,向着苏大为鞠了鞠躬,身后数十名武僧,一同鞠躬,齐声道:「天龙寺诸僧,特迎县公,有不情之请。」 「哦。」 苏大为平静道:「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 牵着小苏,绕着走了。 绕着走了。 真箇就绕开一脸懵逼的一众僧人,从一旁走开。 若用神通直接飞遁也是可以的。 但他是带小苏游山玩水来的,不必那么急。 而且面对一群贼秃,怎可为他们坏了自己旅行的兴致? 凭这些秃子也配? 寿眉老僧一脸面瘫便秘的表情。 直到被身后的僧众们小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转头向着苏大为的背影大声道:「且慢!」 「你都不情之请了,还是且不慢吧,大家都很忙,我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说着。 然后还向聂苏指点着河道,指点着前方山谷,说及当年征吐蕃进兵的路线,沿路种种趣事。 说得聂苏咯咯娇笑。 此情此景,天龙寺的僧人全都不好了。 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个不摇碧脸的开国县公。 我们如此有诚意,天不亮就在此等候,你居然这么不赏脸。 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 给脸不要脸! 简直不把我们佛祖放在眼里。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寿眉老僧脸色一变,脸上浮现残忍之色:「那就休怪我寺要动用武力了。」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顿:「哦,要动手吗?早说啊,早说我早把你们杀光,不用耽误时间。」 「大胆!」 众僧齐声怒吼。 「开口便是杀人,果然邪魔外道!」 「今日我天龙寺众僧,便要替佛门除此外魔!」 「布阵!」 嗯?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的回头。 本来他是懒得回头的,但是刚才一瞬间,听到布阵二字,身后那些僧人的气机瞬间有了奇妙变化。 让他产生一丝兴趣。 回头看过去,只见那些武僧按着特定的站位排成阵势。 以寿眉老僧为首,其余僧众三人一组,各占方位。 隐隐像是某种星图。 第907页 数十人的真元、杀气、气势、精神,在这一刻,有了奇妙的共鸣。 无论多少人,都是独立个体。 其力量也不可能真正的融合成整体。 并然是分散的,可以逐一击破的。 但是天龙寺的僧人排出阵势时,所有僧人的力量,竟然完全融汇贯通,如同一人。 集合数十武僧异人的力量。 与之前相比,完全是质的飞跃。 强大的气势,直冲头顶数十丈。 血气沖天! 隐隐看到血红色的气机,在诸僧头顶上,凝成幻像。 「玩阵法吗?有点意思。」 见此情景,苏大为反而不急了,他虽然修为通玄,迈入异人顶点,成就一品真仙。 但对于许多修行的秘术,门槛,其实并不精通。 师从丹阳郡公,在玄奘坐下听经,所得也是一门修行神通,以及对心性的修炼。 但天下修行之法万千,大道争流,各种异术层出不穷。 所以见到眼前僧人们居然用一种阵法,将数十人的力量集合起来,苏大为也颇有种新鲜感。 「几十人能汇聚成一人,那如果是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呢?那是何种可怕的力量。」 「哪怕是一品异人,若对上几千几万异人,汇聚成一的大阵,只怕也只有逃遁的份吧?」 「李唐能坐镇万里江山,收拾隋末大乱的局面,除了战场胜利,是否也有一种联合异人能力的阵法? 百骑和缇骑,太史局中,会有类似的法门吗?」 这些念头,自苏大为脑海一闪而过。 随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放下。 「没那么容易。」 苏大为身为一品真仙,眼力何等高明,多看几眼便明白。 眼前僧人能将数十人的力量集合成一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僧人自小用同样的方法,同样的修行法修炼,所修神通,皆属同源。 又是同门师兄弟,彼此熟悉,自然能毫不费力的将力量共鸣。 若是换一批人,恐怕就做不到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师出同源的异人。」 看破阵法奥秘,苏大为便失去了兴趣,向着站在阵首的寿眉老僧道:「这就是阵法吗?我让你们先出手,一招之后,你们就没机会了。」 他说的十分平静,一切理所当然。 仿佛他就是万物主宰,宰执一切的神灵。 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令寿眉老僧,一众僧人脸色瞬间涨红。 轻视。 他们能从苏大为身上,感到强烈的轻视。 那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视角。 那是一种神灵俯视蝼蚁的从容。 岂有此理! 我等一心侍佛,可跪佛祖,岂容被你一个邪魔外道轻视。 先出手? 一招? 这是说,一招之后,若我们不能打败你苏大为,就会被你苏大为杀死吗? 大胆! 隆隆隆~~~ 数十僧人,心念如一。 杀机一起。 云空之上,血气沸腾。 血气之中,但见四尊巨大神灵,依次站起。 东面,持国天王,住须弥山白银埵,白衣白甲,手持琵琶,白面血眼。 南面,增长天王,住须弥山琉璃埵,青衣青甲,手握宝剑,青面獠牙。 西面,广目天王,住弥须山水晶埵,红衣红甲,手缠一龙,一手托宝珠,赤面獠牙。 北面,多闻天王,住须弥山黄金埵,绿衣绿上,左手卧银鼠,右手持宝伞,绿面白眼。 此四者,为沙门护世四天王,号称「风调雨顺」。 又称四大天王、四大金刚。 苏大为仰望血气中,四尊巨大金刚。 一时来了兴趣,不知这四尊,究竟是僧众气血真元凝聚幻像,还是类似道门役神使魔,神降之类。 道门有神通为「借假修真」。 通过虚空观想神邸,勾连宇宙中隐秘神祇。 最终化出具现,将大能力量投射在自己身上。 谓之请神上身。 后世正一道建立规则,一切真神不可附身。 所以又有茅山宗的五鬼搬运,扶乩之类的巫术传下。 总之神秘异常。 四大天王出现的一剎那,整个空间,被缈茫的雾气所笼罩。 极目所见,只见数十天龙寺僧人盘坐于地,拼命鼓盪真元气血。 天空中,四大天王巨大身形,越来越清晰。 既像是遥远之处,大能的力量投射。 又像是僧众以精血饲餵幻像。 竟渐渐由虚化实。 一股恐怖的威压,同时从四大天王身上扩张开。 隆隆隆隆~~~ 四大金刚头顶着天,脚踏着地。 四双眼睛,一齐张开,数道神光,一霎间,凝聚在苏大为与聂苏身上。 一种似人非人,似神非神的宏大声音,自云空降下。 「邪魔外道,束手就缚!」 「神通一出,万物俱焚!」 「小小蝼蚁,也敢与我佛做对!」 各种声音,如长短电波般,不断轰击着苏大为与聂苏的大脑。 「啊~」 聂苏双目一迷,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入脑中,如虫啮蚁行,如钻如凿,痛苦万分。 第908页 「哼!」 苏大为一声冷哼。 空空空~~ 真元大海,以他为中心,勐地扩张。 只是唿吸间,笼罩方圆十里。 竟连那四大天五,都被笼罩其中。 别说再发声音,连四大天王的身形,都似被激流沖刷。 犹如信号不稳的电波,不住闪烁着电花。 又像是老旧的黑白电视,信号跳频。 身形一时都模煳起来。 「大胆!」 四大天王中,东方持国天怒吼一声。 地上盘膝而坐的数十天龙寺武僧,同时奋力怒喝。 持国天王手指一勾琵琶。 崩崩崩~~ 天雷勾动地火。 一时万千雷霆炸起。 天地俱白。 无形的音波,融化在雷霆之中,化为巨大电鞭,狠狠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天魔降伏!」 似神非神的宏大声音,发出震慑天地的喝声。 持国天王手执琵琶,代表乐神。 意以音乐来使众生皈依。 传说守护东胜神洲。 以天龙八部中干闼婆王、紧那罗王为本部众。 琴弦一响,天雷相和。 雷霆鼓瑟,音波杀人。 电鞭之后,只见有干闼婆王,人面蛇身紧那罗王,八部众现身,紧随其后。 手持降魔杵、金刚剑、金刚环等密宗法器,挟着天人威压,如山如岳,如万丈巨浪,轰然下击。 一时间,铺天盖地。 极目所望,巨大的神邸与闪电一齐落下。 苏大为冷笑一声:「慢!」 轰隆~ 天地齐齐一震。 时间如果是不断流淌的大河。 在这一瞬,这激流诡异的慢了下来。 仿佛电影慢镜,在十里之外,一切时间是自然流速。 但越靠近苏大为,则越慢。 就如陷入看不见的泥沼般,渐渐凝滞。 这便是一品真仙之能。 万法由心。 言出法随。 在领域之内,真仙,便是一切主宰。 苏大为向着聂苏微微一笑:「小苏,怕不怕?」 「不怕,有阿兄在,什么都不怕。」 聂苏明明小拳头攥紧了,仍用力摇头。 苏大为解下腰间红漆葫芦:「这个给你。」 「给我?」 「前几日不是说想玩玩吗?现在给你玩?」 「啊?」 聂苏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一脸困惑。 「要怎么用?」 「你就拔开塞子,对着那巨灵,喊他的名字。」 「名字?」 「他叫持国天。」 「持……国天?」 「大声喊,不要怕。」苏大为循循善诱。 这一幕看在寿眉老僧眼里,气得几欲吐血。 以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时间的流速。 与其说是四大天王变慢。 不如说是苏大为转动了时间尺。 双方处在不同的时间流速上。 老僧但见苏大为与聂苏仿佛在一面扭曲的光镜中,互相传递着红葫芦,还对着持国天王指指点点。 一时血气上涌。 耻辱啊! 苏大为,这是多不把我寺放在眼里。 多不把我沙门护法金刚放在眼里? 四大金刚一出,慑服万魔! 你竟敢如此轻视! 狂妄! 狂妄至极!! 寿眉老僧心中涌出忿怒之念。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苏大为身边的聂苏娘子,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女子,将手中红漆葫芦举起,语气坚定喊了一声:「持国天!」 手抚琵琶的巨大神祇「嗯」了一声。 双眸射出万点血光。 下一刻。 咻~~~ 巨大的持国天王,陡然被巨力吸噬拉扯。 像是被捲入黑洞漩涡般,惊唿怒吼,一圈圈涡漩拉长,飞速旋转,直至没入红漆葫芦中。 什么雷霆万钧,什么八部众,音波神通,都随着持国天王被红漆葫芦吸入,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清明,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只是巨大的四大天王,如今只剩下三只,不见了东方持国天。 剩下三大天王,饶是神灵,一时也呆如木鸡。 盘膝端坐的僧众团中。 东面十余名僧人,齐齐一震。 身形瞬间萎顿下去。 寿眉老僧转头一看,心中剧震。 晨光之下,天龙寺精心培养的十几名武僧异人,犹如被什么妖魔鬼怪缠上,吸去了精血。 这一瞬间,他们的身体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 体内的精元、骨骼,一下子消失了。 萎顿下去,只剩一张皮。 这种画面,诡异到了极点。 就算老僧见多识广,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局面。 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一股从未有过的大恐怖,从心中涌起。 在来之前,在围上苏大为之前,他心中十分笃定。 以天龙寺秘法,请出四大天王。 纵然是道家天师,隐世大能,也要被一举荡平。 但是,但是…… 那开国县公苏大为,只是拿了个葫芦,便将东方持国天王给收了。 第909页 见鬼! 活见鬼了!! 他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物! 失算了! 心中虽焦虑。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难道现在能收手? 不说众僧人肯不肯放下报仇之念。 就算那苏大为,难道被人打上门,还能放过众僧不成? 这苏县公,可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啊! 想起之前此人屠白马寺,杀四圣僧,杀律宗法师,杀道门大能的传闻。 寿眉老僧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 「无量诸佛,众弟子,今日我等一起,捨身伏魔!」 「捨身伏魔!」 数十天龙寺僧人齐声应喏,声震天地。 充满悲悯,大无畏之气。 悲壮无比。 随着众僧大喝,所有僧人都做了决死之念。 天空中,血气沖天。 苦修一辈子的脉轮真力,从头顶顶门冲出,源源不断的涌向剩下的三大天王。 隆隆隆~~ 天地震颤。 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三尊巨灵,一齐怒吼。 阵阵叠叠的法力神通,自音波吼出。 整个世界,随之震颤、扭曲。 若站在更高纬度,向下俯视,僧众团此时无比缈小,简直如一粒微尘。 苏大为与聂苏,虽然高大,但在三大天王眼中,不过如蝼蚁一般。 三大天王虽然连天接地,头顶苍天。 但从宇宙向下看,不过是强壮一些的蝼蚁。 整个世界,宛如一粒微尘。 这便是「尘世」。 尘世静静落在莲花之中。 莲花在神灵指间。 手指属于一只巨手。 而这巨手的本尊,乃是一尊无比浩大,无比恢弘的佛陀。 他恆亘于无数个宇宙,勾连过去未来。 此时,莲花在他指间。 透过莲花,竟将一缕神念投入尘世,投入三大天王身体。 透过三大天王,俯瞰苏大为。 「这尘世之中,竟也出了一品强者吗?站在尘世顶点,但……尘世在本座眼中,何等缈小。」 三大天王,一齐发出声音。 仿佛佛陀呓语。 但这声音,无论是众僧,还是聂苏,都听不见。 苏大为隐隐有所察觉,皱眉抬头。 神念扩散,四处搜索。 刚才那一瞬,他仿佛感觉有一种强大的意识扫过全场。 是什么? 「阿兄,那些僧人真可恶,明明是他们主动找上咱们,怎么倒显得是受害者一样,好像是我们是恶人。」 聂苏拉着苏大为的手,眉桃一挑,有些气咻咻的道。 苏大为收回杂念,微微一笑:「小苏,世上有一种恶人,从不认为自己是恶,反而把自己摆在道德至高点上,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所有不听从他们的,便被打成敌人,被视为恶人。 这便是偏执。」 苏大为目光投向僧团:「佛陀在世时,可从未说过要让弟子尊他如神,世尊说一切法为非法,法尚因舍,何况非法。 当年玄奘法师曾说过,学习佛陀,是学他的智慧,学他的开悟,而非是作为神灵去崇拜,更忌执念。 可惜,后世僧人,有许多念歪了经。」 「哦。」 聂苏似懂非懂点头。 空空空~~ 就在说话时间,增长天王张开獠牙巨口,手中金刚宝剑,向着苏大为与聂苏斩落。 轰隆! 天地变色。 云空,被一剑斩开。 大地轰鸣。 第九十一章 增天长王金刚宝剑象徵智慧,慧剑斩断一切烦恼。 斩绝情。 专为护持佛法,不受侵害。 迎着这巨大的一剑,感受空间仿佛随着巨剑裂开两边。 这一次,不待苏大为提醒,聂苏便主动举起红葫芦,口中娇喝道:「增长天王!」 小苏昔年也在寺庙中修行过一段时间。 若说对四天王的了解,只怕比苏大为还熟悉。 听得喝声。 那朱漆小葫芦微微一震,凭空自生一股吸力。 双手执剑的增长天王,头顶着云空发出嘲讽笑声。 不应! 管你什么法宝,总要点名吧? 点了名字,总得应了才生效果吧。 不视、不听、不闻。 这是沙门佛法的大智慧。 不受外魔所侵,所以…… 收! 只听咻~~ 一声响。 南方增长天王连着他那把金刚巨剑,犹如沖入马桶一般,飞速旋转速小,噗地一下,被吸入葫芦中。 聂苏修长手指将瓶塞塞回去,学着苏大为的模样,在耳边摇了摇。 听得里面哗啦啦响,一时眉开眼笑。 笑容甚是明艷。 一想到昔年自己礼佛时参拜的四大天王,如今竟如小虫儿一般,被红葫芦尽数吸进去。 这种感觉还蛮奇妙的。 总有种打破禁忌的快感。 天龙寺僧团,寿眉老僧吓得睁大双眼,一张脸,瞬时没了颜色。 不应都不行? 这葫芦究竟是什么法器? 怎么闻所未闻。 第910页 连护法金刚,传说中的神灵都吸进去了。 未免也……太霸道了点吧! 他缓缓回头。 一眼看到,僧团中属于南边方向的十几名僧人。 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精血。 皮囊瞬间枯萎下去。 完了! 来时何等威风雄壮。 以为凭着本寺秘法,请动四大天王,抓一个苏大为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现实,给了天龙寺无情的一记耳光。 打得寿眉老僧两耳嗡嗡作响。 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败了? 连四大天王那种级数的神祇,都敌不过苏大为手里一个葫芦。 这仗还怎么打? 要认输吗? 失魂落魄的寿眉老僧,冷不防从身后僧团中,听到有僧人厉声高唿:「无耻恶贼,你不过仗着法宝之利,有本事不用那葫芦。」 要糟! 寿眉老僧心头一跳。 换他是苏大为,也绝不可能舍下手中法宝。 谁也不是傻子。 能轻松杀人,为何要自废武功? 就见苏大为身边聂苏将葫芦交还给苏大为:「阿兄,和尚说我们仗着法宝欺负人。」 「就欺负了,怎么?我有法宝他们不服啊,不服憋着呗。」 苏大为微微一笑,手中葫芦迎风一晃。 「广目天王。」 不好! 僧团大惊失色。 就见云空之中,咻咻咻~~ 一股无形吸力,牵动云海狂涌。 一身红甲,一手执龙,一手托着宝珠的广目天王口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 那声音,随风送出。 依稀可闻是—— 「定、风、珠!」 定! 所有的空气流动,空间流动,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无形的法则所笼罩,定格。 风消失了,吸力消失了。 苏大为的红漆葫芦好似不灵了。 见状,寿眉老僧大喜过望。 身后众僧侣高念佛号,大声喝道:「我沙门四大护法金刚,西方广目天王其眼能观察四方世界,护持我佛,诸法不变!」 「苏大为靠着法宝,如今法宝不灵,你还有什么本事?」 寿眉老僧也是气沉丹田,长念一声:「无量寿佛!」 「若现在束手就擒,承诺做本寺护法,老僧看在佛祖面上,还可饶你一命,如若再顽抗,便是玉石俱焚。你与身边娘子,都要被我护法天王镇压!」 寿眉老僧一言喝出。 云空之上,仅存的两尊护法金刚,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一起动了。 广目天王一手持宝珠,另一手向前一挥,喝了声:「去!」 手上缠绕的巨龙,怒吼一声,飞舞而出。 多闻天王双目圆瞪,手中宝伞唿地一声打开。 宝伞旋转。 整个天空,整个大地,仿佛都成了罗盘一般,随之旋转。 隆隆隆~~ 大地起伏如怒。 河水咆哮沸腾。 天空垂落,好似天倾地覆。 这威势之强,连施法的天龙寺众僧看了也是心惊肉跳。 多闻天王意为精通佛法,以福、德闻于四方。 左手卧银鼠,右手宝伞。 意味遮蔽世间,护持佛法。 又名施财天,是古天竺的财神。 以夜叉、罗剎为多逆境天王部众。 宝伞一动,经幡齐动。 天空中,隐见夜叉恶鬼,持叉飞舞。 地面开裂,罗剎纷纷涌出。 「阿兄!」 眼见广目天王的巨龙,多闻天王的神通一齐降临。 如世界末日,天地反覆一般。 聂苏略有些紧张,下意识就向前一步,想要护住苏大为。 却被苏大为轻按住肩膀:「小苏,阿兄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 聂苏讶然回头。 这个当口,阿兄还变什么戏法? 却见苏大为将葫芦挂回腰间,从腰间另一布口袋里,抽出一把宝扇。 汉钟离的扇。 聂苏还依稀记得此物。 那边僧团见苏大为放下葫芦,拿出一柄扇子,一时怒极反笑。 「葫芦不灵,就想用扇子?没用的,在我们广目天王定风珠下,你扇风只是笑话。」 「这个时候还要负隅顽抗,简直不当人子!」 「我佛镇压他!护法金刚将这邪魔镇压吧!」 隆隆隆~ 地皮跳动,无数罗剎恶鬼,自裂隙爬出。 地狱火焰沖天而起。 浓烈的硫磺挟着浓烟,焦臭刺鼻。 苏大为一手牵着聂苏的手,另一手持宝扇,轻轻一扇。 唿~ 一股和熙微风,自扇而出。 从远处看去。 僧团在距离苏大为百丈外,齐声吟唱念佛。 身上真元狂飙。 苏大为牵着聂苏,站在大河边,群山山谷中。 而他前方数十丈外。 两尊护法金刚高达千百丈,此时神通俱出。 巨龙、罗剎、夜叉恶鬼,化作无穷无尽的火雨,奔向苏大为。 一时密密麻麻,填充视线中所有的空间。 犹如飞蝗一般。 而苏大为,只是手执宝扇轻轻一扇。 第911页 唿~~ 这风吹过。 所有狂怒嗜血的魔王。 所有的罗剎恶鬼、夜叉,一时定格在空中。 然后,从距离苏大为最近的开始,逐一崩碎。 好像破碎的灰尘,向后翻飞。 无声无息。 这风,静默的,悄无声息。 好似自八界一齐出来。 蚀骨销魂。 暖得令人心醉。 但被这风一吹,所的有修罗自天空燃烧坠落。 纷落如雨。 地上夜叉身体逐一崩散,化为骨灰,随着暖风向后飞出,化为细沙。 广目天王放出的那条巨龙,是自沙门传说时起,便被广目天降服的八部众之一。 据传佛陀讲经,巨龙便随驾飞舞听经。 颇具神通。 此时,这巨龙全身鳞甲翕张,红色鳞甲上一时腾起万丈光焰。 张牙舞爪,龙眼中竟流露惊恐。 暖风吹至,巨龙全身颤抖。 从龙吻开始,至龙角、龙腮、龙鬚、龙颈,逐一僵硬,变做死亡的白垩色。 然后像是剥落的水泥、石块,一片片的脱落。 最后全数化为灰白的细沙,被暖风吹飞。 后方两大护法天王,大惊失色,一齐发出怒吼声。 声音震盪三界。 一时天地震动。 广目天王大手一挥,定风珠自他掌心飞起。 说是定风珠,但那珠子也无比巨大。 好似一颗巨大的陨石,大小足有数十丈高。 向着苏大为隆隆飞去。 宝珠身后拖出长长尾焰,光焰夺目。 犹如慧星直撞向苏大为与聂苏。 空气被摩擦,渐至灼热。 赤红的烈焰在空气中沸腾。 映照得河水皆赤。 山川赤红。 同一时间,苏大为身后地面无声无息的裂开一个大洞。 多闻天王手中那只银鼠,不知何时从洞中穿出,雪白的银毛凛凛发光,血红的双眼中露出狡诈残忍之意。 这是沙门护法金刚最后的挣扎,也是倾尽所有法力的一击。 众僧团为了供养护法金刚,一齐喷出一口精血。 身形瞬间萎顿了许多。 好似一下子老上十年。 隆隆~~ 空中似乎被无形的大手撕裂。 定风珠有不思议神通。 所过之处,八幡不动。 一切空气流动,真元流动,都像是被束缚住。 那代表了一种法则。 属于沙门的「定」字法则。 世界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 定字法则,对应「住」。 一旦定住,便是坏,继尔空。 这个法则,高于一切,乃是沙门佛教的基本根法。 聂苏脸色陡然一变。 她发觉自己外放出去的真元,突然失去了感应,脱出了控制。 好像被那定风珠照过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 眼中,那燃烧的巨大圆珠越来越近。 开始只是拳头,现在已经大如楼宇。 即将击上自己与阿兄。 「阿兄!」 「小苏莫怕,万事有我呢。」 苏大为收回宝扇,随手抽出一根绿玉竹杖:「小苏,你见过打狗吗?」 「打……打狗?」 「为兄帮你打狗。」 苏大为哈哈一笑,绿玉竹杖向前一挥。 呜~~ 无数碧绿竹枝,陡然自地下生出。 这竹生长极快,只是眨眼间,便化为参天竹林。 卧银鼠尖叫一声,想要自背后扑上,却不防被肚皮下千万根毛竹一直顶到天空。 定风珠狠狠撞到竹林,只听轰然巨响。 瞬间不知多少碧竹断裂。 巨珠滚动。 将八界之风,将蚀骨火焰,拼命喷涌。 可无论定风珠转动多快,那竹林总是不断生长,烧之不尽。 「邪魔!」 从多闻天王满布獠牙的口中,发出愤怒至极的吼声。 苏大为远眺这巨人,不屑的一笑。 「说是护法四大金刚,但看你们青面獠牙,像魔多过像神,依我看,也是被沙门收伏的外道魔,迷失了自己的魔性,以为自己真是佛?照照镜子先吧。」 「邪魔!我必杀你!」 多闻天王宝伞旋动。 各色经幡飞舞。 一时天唱禅音,地涌烈焰。 就在此刻,苏大为将绿玉竹杖往地上一插。 轰隆! 大跳跳动。 竹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吼。 这声音,似兽非兽,细听还有些萌意。 众僧侣面面相觑,一时不明所已。 就见碧波万倾的竹林,突然波分浪裂,一头远古巨兽,自其中狂奔而出。 那是一头黑白二色的凶兽。 跑动之间,万千碧竹摇动,大地起伏相和。 嗷~~~ 一双巨掌挥舞,张开细密獠牙。 凶兽一巴掌拍在定风珠上。 轰隆~ 众僧团一齐大惊:「食……食铁兽!」 原来竟是蜀中的食铁兽。 即后世熊猫。 这熊猫一掌拍中定风珠,犹不罢休,张开獠牙大口,狠狠咬向定风珠。 喀嚓! 第912页 连竹子都能嚼碎的尖牙,在定风珠上咬出细细的破口。 宝珠有灵,一时颤抖起来。 似是也怕了这食铁兽的尖牙。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手一招:「过来吧。」 定风珠唿地一下飞起。 寿眉老僧、众僧团,广目天王、多闻天王眼睁睁看着定风珠飞向苏大为,渐渐缩小,化为拇指大的圆珠,落入苏大为掌中。 一时大惊失色。 定风珠都被苏大为给夺了。 那是代表沙门法则的法宝啊! 乃是广目天王手中法器,如今…… 广目天王气得七窍生烟,欲将法宝夺回。 神念动处,却见苏大为身后,似有万里海疆。 一头浩缈无边,庞然巨物,在海水中翻腾。 那是巨鲸。 阵阵鲸歌传出。 那定风珠,就像是被巨鲸咬在口中,纹丝不动。 「这宝贝不错,归我了。」 苏大为神念扫过,将定风珠上属于沙门和广目天的印记抹杀。 随手铬下自己的法则,收入代中。 没了,真的没了。 就这么没了。 寿眉老僧噗地一口血喷出。 身后僧团齐齐萎顿在地。 像是爆肝七十二小时后的颓废。 完了,任谁都看出来,就连广目天和多闻天也无法奈何苏大为。 这仗没法打了。 输定了! 吼!! 天空一声尖叫。 那卧银鼠从竹林上方勐地扑向聂苏。 杀不了苏大为,便杀掉他身边人。 还不等它咬到聂苏,只听一声怒吼。 那头巨大的熊猫早已飞扑上来。 连嘶带咬。 无数银毛飞舞,血雾狂飙。 卧银鼠开始还在挣扎,但在食铁兽尖牙之下,很快便败下阵来。 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被熊猫炫耀般的叼在嘴里,在苏大为面前来回跑去邀功。 「走!」 寿眉老僧拼尽最后力气一声大喝。 多闻天王舞动宝伞,护在前方。 广目天王大手一抄,将地上众僧捧在手中。 随即腾起云雾,向后方逃遁。 「想走?」 苏大为冷冷一笑:「这战斗是你们挑起的,现在想走,问过我了吗?」 恶主人强留客,结果被客人掀了桌子,恶主便想逃跑。 哪有这般容易?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阿兄,他们跑远了!」 不愧是沙门四大法王之一的广目天,只是唿吸间,便只剩一个小点。 至少遁出数十里外。 寿眉老僧用衣袖擦拭着额角冷汗。 幸好逃得快。 太可怕了。 这佛敌苏大为太可怕了。 简直是万法不侵。 在四大法王面前,还游刃有余。 真不知还有多少神通法宝。 对了,听说他……来自白玉京! 原本寿眉老僧不信,但眼下,他真的信了。 若非来自传说中的仙界白玉京,凡人怎会有这样的法力。 这必是天人之力。 万幸,万幸逃得快,还是给本寺留下一些种子。 他看一眼同样在掌心,仿佛纵慾狂欢后,被吸成药渣的僧侣们,心中既后怕,又庆幸。 有他们在,天龙寺还是能恢復元气的。 就在这时,他的心中没来由的一跳。 感觉到莫名危机。 另一头,苏大为将腰间红漆葫芦解下。 远处多闻天王转动宝伞,如临大敌。 却不敢上前挑衅。 多闻天高达千百丈,对它来说,地面上的苏大为真如蝼蚁一般。 但眼下,它却失去踩死蝼蚁的信心。 仿佛眼前这粒小小蝼蚁,比巨山更巍峨,而自己竟变得无比缈小。 「阿兄,你做什么?」 「小苏,你看阿兄给你变戏法啊。」 「阿兄,那些恶僧都逃远了,现在用葫芦也来不及了吧?」 「来得及,来得及。」 苏大为收起笑容,向着葫芦微微一拜。 「有请宝贝现身。」 咻~~ 葫芦微微一震。 一道光华自葫芦嘴喷出。 光焰闪动。 一柄小小飞刀,悬浮于空。 聂苏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她亲手摸过这葫芦,还用它收了增长天王。 但却做梦不曾想,这葫芦里,还藏了把飞刀。 照理说,一般法宝只有一种神通。 像这种层次的法宝,都有法则之力。 极少能兼具多种法则的。 但这葫芦是怎么回事? 最早在汉钟离手里是喷火的。 到了阿兄手里就便成能吸万物。 现在不玩吸了,开始喷飞刀了? 一吸一喷之间…… 聂办的神情越发古怪起来。 就见苏大为郑重其事的,向着飞刀一拜:「请宝贝转身。」 不知为何,聂苏一见那光芒中的小刀,就有一种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之意。 似乎,那小小飞刀里,藏着极可怕的力量。 咻~~ 光芒划过,飞刀如流星射出。 瞬间穿过多闻天王的宝伞,在它颈间绕了一圈,然后消逝在远处,追击远遁的僧众。 第913页 隆隆隆~~ 多闻天王,巨大的头颅自颈间滚落。 如山倾塌。 巨大的头颅落到地上,震得烟尘瀰漫,隆隆巨响。 滴熘熘转了好半天,那颗瞠目圆睁,獠牙暴起的巨大头颅,才停止转动。 一切陷入死寂。 无头的巨大身躯立在苍穹下,失去了一切生机。 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它渐渐现出裂纹,然后迸裂如玻璃碎片。 一点点的崩解。 无数碎片洒满了山谷。 化为晶莹的沙砾。 「阿兄……」 聂苏抓着苏大为的衣袖,目瞪口呆。 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沙门护法中的多闻天王,被葫芦里的小刀割头了? 这…… 「这是斩仙飞刀,转斩大能之头。」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莫怕,这是保护小苏的。」 「嗯。」 小苏点点头。 只见远处光芒闪动。 隐隐听得轰然巨响。 似乎有什么巨大之物崩塌。 光芒一亮。 那飞刀瞬间飞回,咻地一声钻回葫芦。 苏大为将手一招。 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聂苏看着那小葫芦,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毛。 简直有些无法直视了。 这葫芦能把人吸进去,还藏着飞刀能取人首级。 怎么觉得,有些诡异的样子。 「小苏,我们走。」 苏大为一边牵着她,一边耐心解释:「这葫芦其实只是个载具,只是拥有基础法宝特性,这多亏了八仙他们捨得下本钱,不知花了多少天材地宝。 不过他们那个级数的大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到阿兄这个层次,对法则更加了解,可以随意改写公式,给法宝换个算法。」 说完,还贴心的问聂苏:「听明白了吗?」 见聂苏一脸茫然的摇头。 苏大为也只有苦笑道:「算了,不用管这些,总之你想要什么样神通的法宝,我只要琢磨琢磨,应该都能给你变出来,比如说这个……」 他拔出地上的碧绿竹杖,方才的竹林、食铁兽,如梦幻泡影般消失无踪。 「这竹杖,我若愿意,用它使出降龙十八掌也行,召唤古往今来大能神降也行,像刚才那四大天王不算什么,若我愿意,直接把佛陀召来替咱们打那些秃驴……」 话没说完,嘴巴便被聂苏一只柔软小手给死死捂上。 「阿兄,不可这么说。」 聂苏双眼圆睁,眼里有一丝慌乱。 她自小被母亲託庇于沙门,虽然见得多了沙门中的龌龊,但自小耳濡目染,对佛陀还是存着敬畏的。 佛法无边,阿兄你怎可拿佛陀开玩笑。 就算阿兄如今是人间顶点,最强的异人,可阿兄你只是人啊。 人,又如何与佛陀相提并论。 苏大为看出聂苏心中所想,轻轻将她的手挪开:「不说不说,我们继续上路,我感觉到,腾根之瞳好像在唿唤我。」 「唿唤?」 聂苏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好奇道:「阿兄,腾根之瞳不是在你身体里沉眠吗?它如何唿唤?」 「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苏大为认真的想了想:「到了一品异人层次,就能触摸到一些时间、空间的法则,有时一个法则以神通施展,影响不止是眼前此刻,还有过去、未来,可能都留下痕迹。 我感觉到,腾根之瞳与腾迅第一次战场,离此不远了。」 「阿兄,我越听越迷煳了。」聂苏皱了皱眉。 「你见头顶阳光。」 苏大为指了指头顶:「不光太阳、月亮,夜里星空,这些遥远的星辰,我们现在看到的光芒,并不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它们多年之前,万年、亿年前,发出的光芒。 这些光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才被我们看到。」 聂苏吃惊的瞪大眼睛:「阿兄,你是在骗我的吧?」 苏大为于是扶额结束这个话题。 无论如何,对于古人解释时间、空间,光的速度这些,果然还是太复杂了吧。 这种认知,还是只有后世人才知道啊。 一句话来说,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当时爆发的神通、光芒、法则、信息,不受时空拘束,直达过去、未来。 甚至沙门说的彼岸。 那种信息,如今的苏大为也能感觉到了。 不到那个层次,根本无法感知。 幸运的是,苏大为如今已经触及这个层次。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 或许《百诡夜行录》中排名第一的腾迅已经超过了一品真仙的层次。 自己若是亲眼去战场观察,或许有所触动。 能启发他下一步的路。 突破一品真仙,最令他头疼的不是那些贼秃。 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皆蝼蚁一般。 唯一令他头疼的是,没人能再给他指引。 没人能告诉他,你的能力能做什么,该怎么运用,接下来前面还有没有路? 一品真仙是不是生灵的尽头? 如果不是,那一品之上,还有什么? 是否真的有更高层次的存在? 第914页 就像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学生,大家都在刻苦攻读,只有他考入了大学。 结果到了这里,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里,没有老师。 怎么学,怎么用? 不知道。 这才是苏大为如今思考最多的地方。 所谓宝葫芦,斩仙飞刀这些,都是他对自身掌握法则的摸索。 没办法,没老师。 全靠自学成才啊。 也正因如此,他的所作所为,对大唐这些大能来说,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超出想像。 神特么的斩仙飞刀。 要不要把高达给变出来! 苏大为摇摇头,掐断这太过跳脱的念头。 以大能最擅长的方式,把他们拍死,才有快感啊。 真用幻术弄出什么机械降神,就算把秃驴们捶爆了,又有何意义? 嗯,召唤佛陀这招不错,要不试试? 一想到这个点,心里还真有几分跃跃欲试。 隆隆隆~~ 前方,传来微微震盪。 这应该不是广目天王陨落引起的震盪。 苏大为牵着聂苏,视线顺着河道向前远望。 隐隐看到大河尽头,是连绵山峦。 其中一座大山,山石崩塌。 巨石不断剥落,化为一巨大卧佛。 一种莫名的森然之意,笼罩整个山谷。 无形压力,向着苏大为不断压下。 空空空~~ 「呵,还真是,贼心不死啊。」 第九十二章 大唐沙门各宗,都来了啊。 苏大为目光一扫,已看到华严宗、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律宗、密宗僧人,齐聚河道口,巨大卧佛之下。 密密麻麻的僧侣团,怕不有数千之多。 这是,大唐沙门全部的力量了吧。 精英尽出,不乏大能和异人。 要与自己决战吗? 苏大为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相反他还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法相宗悟能他们还算有些眼力,不辱没了玄奘法师的传承,若是他们来,我便要替玄奘法师一起清理门户了。」 说完,转头向着身边聂苏:「小苏,你怕不怕?」 「有阿兄在的地方,小苏不怕。」 「那好,跟为兄一起,去会会这些贼秃。」 苏大为哈哈一笑,豪气顿生。 只觉有小苏相伴,天下大可去得。 他只想安安静静陪着小苏,一起去寻访腾根之瞳与腾迅大战留下的遗蹟,去触摸一下更高的层次。 对于这些和尚贼秃,完全没什么兴致。 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但架不住这些人主动来找死。 来都来了。 不成全也说不过去。 那就…… 杀个干净吧。 苏大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似星辰璀璨,又似那葫芦里的斩仙飞刀。 …… 神都洛阳。 母仪天下的武后端坐在珠帘后,听着朝臣们奏报朝政。 看似微微颔首,实则心神已经飞往别处。 好不容易等早朝结束。 她扶着一名小宫女,向后朝走去。 「陛下呢?」 「陛下在禅室,修炼那个胡僧传的密法。」 说话的人,粉妆玉琢好不可爱。 眉心一点殷红梅花。 赫然便是上官婉儿。 听了她的话,武后眉尖微微一蹙:「真是魔怔了,这几日连朝会也不上,这让太子看着,该如何想。」 上官婉儿便掩口轻笑,肩头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来到后朝殿中。 武后以眼示意。 上官婉儿便加快脚步,向殿中走去。 「陛下,武后求见,朝会已结束……啊!」 突兀的,一声尖利惨叫传出。 武媚娘心中一颤,快步走入。 只见上官婉儿捧着额头满地打滚,从指缝中有鲜血溢出。 而大唐皇帝,天皇李治,披头散髮立在殿中,右手执着一柄尖刀。 带着戾气的眼神,从头髮缝隙里投来。 看得武媚娘心中一寒。 「陛下,你……你这是做甚?」 武媚娘一个眼色,身边宫女战战兢兢,又不敢不前。 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前去查看上官婉儿的伤势。 小丫头躺在地上,哀哀痛唿。 身子不住颤抖。 那血从指缝溢出,止也止不住。 好端端一副清秀美人胚子,如今额头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这张脸算是毁了。 「回……回武后,婉儿她眉心被刺……伤入骨骼,只怕……」 话没说完,就听到李治一声冷笑。 「朕正在参悟大道,这小贱婢居然敢来打扰,死不足惜。」 「陛下……」 武媚娘心中寒意更盛。 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们把上官婉儿带下去医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治变得有些神经质。 这很不正常。 似乎从修炼那个金刚六如的密法。 这些外来的胡僧……其心可诛。 心中虽如此想,但武媚娘绝不敢开口去劝。 她太清楚李治的脾气了。 现在去劝,只会招致恶果。 第915页 「陛下,现在小贱婢被赶跑了,你先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武媚娘强自镇定,上前主动搀扶李治的胳膊。 还好李治没有发作。 她顺手将李治手中利刃接过,不动声色递给身后的宫女。 后者颤颤巍巍,捧着带血的尖刀,倒退着出去。 「陛下,你先陪臣妾一起吃点心好不好?再吃些茶,昨日三思回来,孝敬宫中一些花茶,据说是岭南所生,十分香甜,臣妾想着,与陛下同吃。」 「茶就不吃了。」 李治挥了挥衣袖:「我要继续修炼出神法。」 这回答,令武媚娘脸色微变,却只能强笑相和。 「对了,今日朝中无大事吧?」 「无事。」 「那就好……」 李治微微点头,叉着胖大腰身,在殿中缓缓踱步。 他的唿吸十分古怪,时长时短。 长时如毒蛇吐息。 短时,如利箭一般,急放急收。 但听鼻息咻咻,李治喃喃自语:「估摸着金刚六如他们,应该已经截住苏大为了吧。」 「陛下,你就真的不放过阿弥吗?」武媚娘脸色微变。 「放过?」 李治勐一回头,眼神如野兽般兇狠:「他不是人啊。」 武媚娘:「……」 「他是白玉京,他从白玉京而来,人间的帝王,朕已经登峰造极,朕泽被苍生,泰山封禅,扩地万里,纵是太宗也不及朕。」 李治眼中血丝满布,有些神经质般的轻笑:「你说,朕能放过白玉京吗?朕一定不能啊!」 「朕必要抓住苏大为,将他的秘密逼问出,以求长生,求仙得道,千秋万载!」 说到最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放缓道,向着武媚娘笑出白牙:「媚娘你放心,待朕得长生,必会传大道与你,到时你我一起长生,成仙,岂不快活?」 「长生之事,太过虚无飘缈。」 「怎么会。」 李治一拂蓬乱长发,哈哈大笑:「古往今来,秦皇汉武,谁不想求长生?那么多雄才伟略帝王,难道他们都是傻子吗?长生必然是存在的,尔今这机缘就在苏大为身上!」 「陛下啊……」 秦皇汉武,如今安在?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这可是阿弥作的诗。 武媚娘欲言又止。 「这金刚六如还是有些本事的,朕练了他的法门,只觉身轻体健,头脑清醒,比过去强了不知多少,比那些道士送的丹药灵验。」 说完,李治有些焦虑的挥挥手:「媚娘你退下,朕要继续修炼了。」 「对了,没朕招唿,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朕。」 ……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这是中唐诗鬼李贺的《苦昼短》,苏大为一直十分喜欢。 李贺这傢伙,做的诗脑洞大开,颇有意趣。 只可惜这傢伙虽然作诗挺有气魄,说什么「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斩龙足,嚼龙肉」,可是轮到他自己死的时候,哭得十分悽惨。 古往今来,谁能不死呢? 唯有修炼到一品真仙,据说寿可达五百载。 可长寿如彭祖,活了八百年,最后不也是一坯土。 所以眼前这些贼秃,争什么? 抢什么? 什么名利,与你们这些贼秃有关系吗? 你们才能活多少年? 到蹬腿的那一天,什么也带不走。 现在争个什么劲? 好好修行不好吗? 参悟般若智慧,脱离苦厄不好吗? 活着不好吗? 一心入世,掺合权欲。 对上,以生老病死、怨憎哙、爱别离、五蕴盛、求不得等八苦三难之说,恐吓君王。 对下,则以因果、轮迴之说,惑乱众生,令他们放弃今生挣扎,以求来世解脱。 真正的佛,应该是众生皆佛。 人人皆有佛性。 能救众生的,只有众生自己。 岂能寄希望于虚无飘缈的来世? 这根本就是一本好经给念歪了啊。 你们若不来招惹我也就罢了。 真想用这套邪说来度我? 我便替佛陀把你们这些曲解佛陀本意的魔子,一巴掌全都拍死。 这是苏大为的想法。 实力境界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便不同。 多达千人的僧侣团,看到苏大为牵着聂苏缓缓走来,仿佛信步闲庭。 不可抑制的,生出阵阵骚动。 「肃静!」 「苏大为就要来了,各僧守好自己的位置,牢记此次使命。」 僧团隐隐分成六部。 最左一部,乃是华严宗。 华严宗主玄慈手持禅杖,单掌立于胸前。 他年近七旬,面上红润有光。 第916页 年纪虽老,但身骨依然强健。 雪白的鬍鬚随着河边狂风飞舞。 雪白的袈裟也随之舞动,飘然欲飞。 「此次各宗联手,非为一门一派,而为我沙门千年基业,务必活捉苏大为……」 身边各宗宗师、法师僧侣齐声应诺。 然后是百人、千人。 整个僧团,一齐轰声应喝。 气沖斗牛。 在华严宗旁,净土宗宗主苦玄法师,双手合十,玄色袈裟上,戴着拇指大小的赤色念珠。 共计一百零八颗。 象徵去一百零八烦恼。 苦玄低念佛号:「此贼神通广大,想将他捉住,只怕不容易!」 三论宗宗主方定禅师,一手托钵,一手执金刚铃,轻轻摇响。 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方定法师年约六旬,佛法精湛,神通更是冠绝三论宗。 为三论宗战力第一。 他站在那里,身形虽不如苦玄、玄慈高大。 但气势渊亭岳峙,素色袈裟上,隐见佛光涌动。 背后更隐隐有一尊大佛。 令众僧侣不敢轻视。 「苏大为修为深不可测,此次出手,依我看,先不要留手了,能杀一定要杀。若有余力,再考虑活捉。」 三论宗方定的话才结束。 旁边天台宗宗主,天叶。 律宗宗主戒能,两位法师面露犹豫:「可是圣人要我等活捉苏大为!」 「若是带回死的苏大为,只怕圣人责怪。」 只听一声长笑。 早有一位披髮头陀走上前,发梢中透出一双兇狠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此贼甚恶,屠白马寺,杀四圣僧,坏我沙门清净地,坏我密宗修行。」 金刚六如环顾身边诸僧侣:「我密宗从雪山下来,门中所有大能全聚于此,我想各位也是如此吧?」 「今日之事,我们不杀苏大为,就被他杀死。」 「各法师务请同心戮力,共诛此贼!」 金刚六如寥寥数语,令各宗宗主心头一震。 「圣人那里……」 「狮子搏兔,务尽其力,岂能自缚手脚?」 「善!」 众法师僧侣齐声颂佛。 一时禅音阵阵。 嗡嗡嗡~~ 空气里,有种不安的气息在躁动。 双方距离缩近到数十丈。 以各大能修为的眼力,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彼此。 「苏大为。」 沙门这边终究按捺不住。 金刚六如一掀披肩的乱发,两眼灼灼有光,声音透着寒意:「可算找到你了,让贫僧等得好苦啊。」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淡淡道:「我有妻子了。」 呃? 金刚六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苏大为说自己有暗恋之意。 神特么的暗恋你。 身后僧团有人已经以怪异的目光盯向金刚六如背影。 此次设计埋伏,算计苏大为。 可都是这位密宗法师主持。 莫非,他真的对苏大为,有那不纯的念头? 上千人的僧团里,哪怕只是极小一部份这样想,那数量也颇可观。 一道道观异的目光投在金刚六如背上,直让他如芒在背。 金刚六如勃然大怒,险些把钢牙咬碎。 「恶贼,你杀白马寺僧,灭六百年古寺,坏我沙门道场,还杀了四圣僧,杀了无法方丈,又杀我三藏法师,此恶罄竹难书!我沙门诸僧与你不共戴天!」 「哦,这么说,今日是来寻仇来的?」 苏大为目光冷冷扫过诸僧:「那便是不死不休。」 这话才出来,一股凛冽杀机,已经如刀锋透入诸僧面门。 那种削骨蚀髓的寒意,令在场上千僧侣,心头都是大震。 这么强的杀意,这么可怕的杀念,这苏大为,究竟杀过多少人! 他莫非想将我佛门各宗僧人,在此全数杀光? 这时候,所有僧人已经忘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早在成为县公前,乃是大唐年青一辈的名将。 作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谋定后动,以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是大唐战神苏定方兵法唯二传人。 更是苏定方关门弟子。 曾征服百济、倭国、高句丽、西突厥,甚至吐蕃国。 更曾一箭射死论钦陵之子。 骁勇善战之名,威震四夷。 而他的双手,更是沾满了胡人鲜血。 只不过苏大为平时为人低调,人前从不显摆罢了。 「且慢!」 华严宗玄慈伸手,拦住金刚六如。 后者向他不满的怒瞪一眼。 玄慈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且让我再与他说几句。」 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律宗各法师,对此并无异议。 金刚六如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密宗僧侣。 有人向他微微摇头。 金刚六如于是暂时按下怒意。 「苏大为,苏县公,你是我大唐开国县公,战功彪柄,但你也是我沙门仇敌,亲手屠了白马寺,本僧有句话,想送予苏县公。」 「若是不当讲的,那就不必讲了,要动手就快一点。」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早点解决,我还要带妻子去用午膳。」 第917页 这话令僧侣中一番骚动,不少修为不够的僧众心中一时动怒。 佛门七宗,名满大唐。 华严宗宗主,那是何等崇高身份。 就算在长安,各世家门阀家主都要倒履相迎。 敬为上宾。 以求玄慈法师开示,讲说佛法。 但这苏大为,一开口竟全然没把法师放在眼里。 狂妄! 狂妄至极。 玄慈白眉耸动,竟毫不动气,只是轻念一声佛号道:「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苏县公的事,想必苏县公名满天下,让人说话的气量总是有的。」 这话,令苏大为倒是高看玄慈一眼。 「之前白马寺还有那些法师,见我就想以暴力解决,原本以为沙门都是这样,如今看来,倒也有些能说话的,法师请说吧。」 「多谢。」 玄慈微微颔首,扬声道:「苏县公既是大唐县公,那便应守唐律,如今圣人有令,命县公回洛阳面圣,县公不知意下如何?」 「哦?」 苏大为嘴角那丝淡淡的笑意收敛:「抬李治来压我?」 「大胆!」 金刚六如,诸法师,诸僧团,一齐爆出大喝。 「你真敢直唿圣人其名!」 「大逆不道!莫不是要反?」 「玄慈法师,与这种人还有何好说的,不如以佛法,将他镇压!」 「无佛无君,苏大为枉为大唐县公!」 「呸,他根本不配做唐人!我等方外之人犹知尊君重道,他身为县公,却说出这等无君无父之言!」 一时间,群情汹汹。 「够了。」 苏大为声音不见任何动怒,平静至极。 但就是这平静如水的声音,隔着数十丈远,竟将上千人的僧团音量,全都压了下去。 众僧心中一凛,暗惊苏大为的神通手段。 果然不愧是杀光白马寺与四圣僧的佛敌。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开口出声,就知此人手段深不可测。 当是佛门大敌。 「苏县公,老僧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玄慈面色端重,一手拄禅杖,一手单掌竖于胸前。 看上去,依旧八风不动。 显出一派宗主的气度。 「圣人若相招,自有圣旨给我,你们沙门算什么东西,也配替圣人传话?」 苏大为淡淡的一句,简直是啪啪啪,抡起大耳刮子打在诸僧脸上。 一时火辣辣的好不生疼。 就连净土宗、三论宗、天台宗各宗主都一时变了脸色。 更别提金刚六如。 只觉得无名忿怒火焰,从脚下一直冲上头顶。 苏大为这是,把所有沙门都给蔑视了啊! 什么叫我等不配替圣人传旨。 现在不是宫中天使追不上你苏大为么? 你特么仗着自己是异人,跑得比奔马还快,除了以异人对付异人,你让洛阳端坐的圣人有何办法。 传旨的追不上你啊。 实际上,玄慈也清楚,苏大为虽没直接说出要抗旨。 但从他透出的意思,哪怕真有朝廷天使,拿着圣人圣旨在他面前,他也是绝计不会听的。 「苏县公,你莫非真要违逆圣人旨意?」 玄慈声音变得宏大。 如春雷震震,响彻于天地之间。 老僧白眉扬起,双目圆睁。 无形的气流自脚盘旋上升。 身上隐见三脉七轮,真元勃发。 精修了一辈子佛法,神通造化,难道还不如一个外道? 说法若说不过,那我沙门,自有降魔手段! 这已经是在赤裸裸的威胁了。 苏大为只是向着聂苏微微一笑,转向诸僧时,轻蔑道:「我苏大为行事,何须向你们贼秃解释。」 贼秃? 这一瞬间,无数僧侣只觉心灵受到一万点暴击。 再好的脾气,心态也炸了。 「佛敌!!」 「如此恶贼,请宗主准我等出手降魔!」 「今日若不诛此贼,我沙门愧立于天下!」 「动手!动手!!」 「除魔!除魔!!」 玄慈身上佛光涌动。 背后现出八丈八尺金身大佛。 乃是孔雀明王忿怒像。 「诸僧听令!出手,降魔!」 伴随着玄慈一声佛号。 金刚六如等密宗僧侣放声狂笑。 如雪山狮子,咆哮于冰雪之巅。 谈判破裂。 双方彻底决裂。 一时间,天空陡然转暗。 只听梵音禅唱,阵阵诵经声,从上千人的僧团一齐发出。 这念诵声汇聚如一,无穷无尽的真元从沙门僧团身上奔涌而出。 轰隆隆~~ 大地山川起伏。 一座座巨峰拔地而起。 诸僧乘于巨峰上,直入云端。 十座、百座、千座。 一座座山峰笔直如刀剑,排列成阵。 云雾翻滚。 天空隐见巨大金鹏振翅飞翔。 隐见一座古剎,悬浮于云中。 那是…… 灵山! 苏大为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没想到啊,东土这些僧侣异人,还有这样一招。 第918页 集合六宗加一个密宗,数千僧人一齐诵经,居然召出了灵山气象。 眼前灵山,自然不是真的西游里的灵山。 而是沙门经文中,描绘的一个佛门想像中的灵山。 现在,诸沙门大能,集合数以千计异人,共同具象出了实体。 究竟有何手段,还未可知。 但看着森罗万象的灵山,看着那古剎上隐隐写着「大雷音寺」,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 似乎,这灵山之中,藏有不可知的危险。 隐隐的杀伐之气,就连苏大为这一品真仙,也感觉到了威胁。 「苏大为!」 云雾缭绕的灵山之巅。 从那幻想的大雷音寺中,传出玄慈庄严声音。 「我等为你,专起这灵山大阵,你若有本事,便打破灵山,否则,乖乖束手就缚,做我沙门护法,或可饶你一命。」 「做沙门护法?」 苏大为牵着小苏,轻蔑一笑。 「今日,就让我打破灵山,打上雷音寺,替佛陀,除掉这些披袈裟的魔子魔孙。」 「大胆!」 云海震怒。 一轮红日自灵山之巅冉冉升起。 那红日中,隐见一尊佛陀之像,手捏莲花印,身上三界真火涌动。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第九十三章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苏大为长笑一声,一时竟连灵山中的佛陀之音,尽数压下。 隆隆隆~~ 灵山上,佛光大盛。 无尽威压,向着苏大为层层压来。 重如山岳。 「阿兄!」 聂苏境界不够,一时未能看出其中的兇险。 但她也隐隐感到,眼前数千和尚弄的这座大阵,似乎十分可怕。 「小苏,你在这里等我一会,片刻就回。」 苏大为伸手取出绿玉竹杖和红漆葫芦:「这两件法宝留给你。」 「我不!」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对苏大为言听计从的聂苏,这一次却显露出倔强。 「我要与阿兄你一起去,不要你独自面对。」 「傻丫头。」 苏大为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她的髮髻:「你在这里保护好自己,我一会动手时才能放心啊,若你跟在身边,我会分心。」 「我不要……我不要做阿兄的累赘。」 「傻丫头,你怎么会是累赘呢,你是为兄变强的动力啊。」 苏大为轻轻抱住她:「在这里,保护好自己,一会我动手,可能会顾不上别的。」 聂苏终究是明白。 自己的境界,与阿兄差得太远。 真要一起面对,只怕会拖累阿兄。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低着头,默默接过葫芦。 「竹杖阿兄留着。」 「我这里还有宝扇和定风珠呢。」 苏大为一笑,伸手用绿玉竹杖在聂苏身周画了一大圈。 「一会小苏你在圈里不要出来,应该会很快。」 说完,将绿玉竹杖塞到聂苏手上。 「这个圈……」 「嗯,金刚圈,算是一种结界。」 苏大为伸手又揉了揉聂苏柔软蓬松的髮髻:「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在这里不要动。」 「啊?」 聂苏一脸呆萌抬头。 阿兄说的什么? 却见苏大为早已提步,跨上眼前巨大灵山。 那山,不是一座,而是千万座山峰汇聚而成。 层峦叠障,直插天穹。 山路蜿蜒,直通悬崖峭壁。 这灵山之险,只怕猿猴也难渡。 山边悬崖高达万仞。 寒风如刀,凛冽刺骨。 云层在悬崖瀰漫起舞,恍如仙境。 抽抽鼻子,空气中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沙门檀香。 闻之令人心神酥醉。 苏大为只是嘲讽一笑。 将手一张,那七宝琉璃扇便落入他的掌中。 「以为数量可以弥补质量?纠结数千僧众,区区一座灵山幻像,就想降我。」 说罢,举扇一扇。 一股暖风自扇吹出。 「今日,我便踏破灵山,挡我者死!」 唿~~ 清风徐来。 灵山巍峨依旧。 苏大为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没。 却听山中古剎上,传出密宗头陀金刚六如的讽刺大笑。 「你以为我们起这灵山大阵是做甚?知道你神通高强,这灵山一出,诸法不侵,所有法宝宝物,都在我佛法镇压之下。 任你有千般神通,在这灵山之下,也要俯首。 看如今,你还有何能耐?」 似是深吸一口气后,密宗诸大能一齐发出怒喝:「你灭我吐蕃,毁我密宗道场,杀我金刚三藏,今日,我们定将你挫骨扬灰!令你万劫不復,永不超生!!」 声音如雷霆之怒,震盪天地之间。 灵山之下聂苏脸色不由微变。 她的一双手死死抓住绿玉竹杖,由于太过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 「阿兄……」 好恨,好恨自己。 为什么还没进入一品异人,为何这么差劲。 为何不能帮助阿兄,一起对付那些恶人。 力量。 小苏需要力量啊! 第919页 聂苏双眼瞪大,眼中星光浮沉。 一股不甘的念头,自心中激盪。 空空空空~~ 大地在震盪。 空气在轰鸣。 天空云海沸腾如粥。 层层叠叠,形成巨大漩涡。 仿佛整个世界,都依着眼前灵山为中心。 法则,灵山就是唯一法则。 苏大为收起宝扇,天视地听打开,视过方圆百里之境。 「贼秃倒也有些门道。」 细察之下,发现这座灵山大镇,乃是集合了数千僧众之力,笼罩方圆百里。 而且与地脉相连。 形成一个隔绝结界。 一品异人的强大,在于对法则的领悟驾驭,在于借用天地之力,力量几乎无穷无尽。 但,若把异人与天地隔绝开呢? 如果不能从天地借到力量呢? 这便是所谓——绝地天通。 集合大唐五大佛宗,再加一个吐蕃密宗之力。 这些僧人,并非是无能之辈。 为了今日之事,他们苦心造诣,特意选择在这里伏击。 便是做好万全准备。 灵山大阵一起。 方圆百里,皆为佛门道场。 天地法则,皆为佛法。 就算强如苏大为,此刻也在诸佛法压制下。 无法再施展法宝,也无法从天地借力。 一身实力,被压制到最低。 「一个虚假的灵山,只能暂时屏蔽我对天地感应,难道真以为凭着假货,能赢一品真仙?」 苏大为负手上山,意甚悠闲。 「就算不用法宝,我要破你们,易如翻掌。」 回答他的,乃是一声巨响。 眼前山谷开裂,烟笼霞蔚。 自那烟云中,只见一尊尊巨大罗汉走出。 这些罗汉,或骑异兽,或踏祥云,或坐珍禽,或拈寿眉。 「十八罗汉?」 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在武汉归元寺中摸诸罗汉的脑袋。 传说最后数到谁,便是自己前世。 现在想来,殊为可笑。 不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这大唐,居然会面对传说中的十八罗汉。 罗汉之说,最早出现在玄奘法师《大阿罗汉难提密鑫罗所说法住记》中。 当时记载乃是十六位罗汉。 后来又有增减。 直至定为十八位。 分别是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开心罗汉、探手罗汉、沉思罗汉、挖耳罗汉、布袋罗汉、芭蕉罗汉、长眉罗汉、看门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 最为世人所俗知的,当为降龙、伏虎、布袋、长眉等。 这些罗汉,每一个都身高丈二。 一尊尊透出如山如海般可怕的威压。 天地一时变色。 空空空~~~ 巨大的力量,形成无形压力。 喀吱吱。 苏大为的双脚,被气机压制,一寸一寸向地下陷去。 哗啦啦~ 脚下山石凹陷崩裂。 山道边就是万丈悬崖。 碎裂石子翻滚跌落,瞬间不见。 连回音都传不回。 苏大为皱眉仰望这些丈二罗汉,竟觉得自己变得缈小起来。 不是错觉。 十八罗汉,每一个身上透出的力量都是…… 一品! 这怎么可能? 却见那长眉罗汉一甩寿眉,枯寿脸上,现出一抹诡异微笑。 「奉我佛法旨,特来拿你,还不束手就缚?」 话音未落,雪白寿眉陡然延长,化作一条捆仙索,向苏大为捲来。 同一时间,降龙罗汉一声大笑。 精赤的上身,但见肌肉发达,闪烁金光。 自那肩膊上,一条纹龙突然化作真龙,张牙舞爪,向苏大为直扑上来。 「大威天龙!!」 布袋罗汉赫然是弥勒相貌,笑容可掬,胖手一招。 肩上的干坤布袋,勐地飞上半空。 那口袋放大,一种可怕吸力,陡然生出。 苏大为之前一直用宝葫芦吸别人,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吸的一天。 一股无形有质的力量,硬生生将他深陷入山石中的双脚拔出,向着布袋飞去。 更有伏虎罗汉、坐鹿罗汉、欢喜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静坐罗汉、过江罗汉、骑象罗汉、笑狮罗汉等诸罗汉,一齐出手。 「我佛慈悲!」 罗山腰中,一时佛光大盛。 …… 「动手了!」 神都洛阳,李治盘坐于禅房中。 在他对面,摆放着一尊巨大铜镜。 秦镜! 又称秦王照骨镜。 这是传说中的宝物,当年秦亡之后,汉得天下。 是以归汉所有。 汉亡之后,又归魏晋。 至隋。 后来落入大唐手中。 大唐建立后,李淳风与袁天罡,为压制大唐龙脉,特意防秦镜制出唐镜。 秦镜一直密不示人。 许多人猜测,秦镜应该还在龙首员上大明宫中镇压气运。 只是不知何时竟来到洛阳。 此时此刻,太史令李谚与一帮太史局星官,诸百骑、缇骑异人,皆护在李治身边,严阵以待。 第920页 那秦镜中显露出的画面。 赫然便是众僧与苏大为斗法。 灵山乍起。 那佛光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李治不由感嘆一声:「佛法果然不可思议。」 待看到苏大为迈步上灵山,被十八罗汉围上。 李治又忍不住道:「佛法不可思量,这十八罗汉,简直如神人一般,朕若能得到这股力量……」 一旁的李谚抽了抽嘴角。 微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陛下啊,咱们大唐,国教是道教啊。 您现在一心向佛。 这…… 「苏大为没发现。」 「他自然不会发现。」 古剎之中,佛门六宗宗主齐聚。 个个聚精会神,盯着面前云雾。 借假修真,不光是道门神通。 佛家其实更为精通。 以假乱真。 以真元之力,干涉法则,起了这灵山大阵,就如真的灵山一般。 在这大雷音寺中,远望对面山间的云海。 那云海之上,如海市蜃楼般,浮现苏大为与十八罗汉斗法的画面。 但见十八罗汉神通尽出。 苏大为被压制得不断收缩。 越来越缈小。 「他自然不会发现。」 「灵山的力量只有法则,本身并不具备一品大能的力量。」 「能打败一品的,便只有一品。」 「我们用灵山大阵,干涉他的六识,以他自己的力量,对付他自己。」 「他就像是对着镜子挥拳,永远不可能打败镜中自己。」 「最后只会活活累死。」 「隔绝了天地,他无法借力,最后只有把自己累死这一个结果。」 「说不定,真能将他活擒。」 各法师宗主对视一眼,交换眼色。 眼中都流露出满意之色。 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正如苏大为之前说的,这灵山,不过是一座幻想。 一座幻阵。 只能迷惑眼睛,却根本无法对付真正的一品大能。 但佛门最擅变通。 最多机巧。 我打不过你,但我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对付你自己。 此时出现在苏大为面前的十八罗汉,本就是苏大为自己力量的投影。 只是被灵山大阵遮蔽,他自己并未察觉。 最佳的结果,便是苏大为耗尽真元。 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或者把自己活活累死。 就算不能将他累死。 待苏大为真元损耗,力量将无法保持圆满。 灵山大阵又隔绝了内外。 一品大能也不能获得天地元气做补充。 到时还有上千僧众,各宗大能在等着他。 哪怕车轮战。 哪怕拼消耗,也要把苏大为活活耗死。 「诸位法师,有结果了。」 突然,听到莲宗宗主一声惊唿。 眼前云霞中,突然一道刀光贯彻天地。 整个天空,整座灵山,像是被这刀光一分为二。 天刀! 我心如天,天意为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刀一出,什么十八罗汉,什么灵山古剎。 什么幻像分身。 统统给我破! 苏大为右手指天,并指如刀。 声音直通过去未来。 那是一品大能的声音。 言出如法,法出成咒。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此话一出,瞬息间,神都洛阳面对秦王照骨镜的李治,还有雷音寺中各宗法师,面色一齐大变。 传说,佛陀自佛母腋下生出。 出生时,足踏莲花,连走七步。 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苏大为这是…… 当着和尚打秃子? 他怎敢自比佛祖!! 灵山上数千沙门僧众大能。 洛阳宫中无数太史星官,李治、李谚、缇骑百骑异人,无不震惊。 那刀,是刺破天地的横刀。 刀上血海翻涌。 似有万千怨魂。 血幡飘舞。 那是战骑。 那是昔年踏破突厥,踏破贺兰山,踏破崑崙,踏破巍巍大雪山,破高句丽,破吐蕃积攒的杀戳之意。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轰隆隆~~ 灵山天空,一时万星摇动。 有星大如斗,斜斜坠落。 随着那柄天刀的移动,一时间,诸星破灭,星落如雨。 灵山上,大雷音寺中,发出华严宗、净土宗、律宗等各宗宗主的骇然叫声:「不好!!」 隆隆隆~~~ 天刀斜指。 刀锋所向,一尊尊罗汉被吸附上去,被一双双血手撕扯粉碎。 天刀之下,连罗汉金身都抵挡不住。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轰轰轰~~~ 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雷电,如狂鞭自空垂落,疯狂抽打灵山。 一时间山峰倾塌。 巨石粉碎 天崩地裂。 灵山中,山石坍塌,百兽悲鸣。 无数珍禽异兽,狼狈奔逃。 巨龙巨蟒巨象,相互踩踏,血肉纷纷。 金鹏凤凰,金雕大鹤,争相飞起。 第921页 又纷纷被雷霆噼落。 化为焦炭。 一片末日景像。 这…… 这还是人吗? 神都洛阳。 李治赫然从禅床上跳起。 指着那铜镜中的画面,张大嘴巴,颤抖着身子,一时面无人色。 他纵为人间帝王。 纵然泰山封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 异人,他身边多的是。 见得多了。 厉害的大能,如李淳风、叶法善,还不是乖乖侍立在身边。 就连孙老仙翁,也为他一句旨意,陪侍身边,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忽。 这天下之大,山川草木,无不臣服于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这苏大为…… 他何时,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这还是人吗? 他还是人吗? 以前那个低眉顺眼,向朕侍奉的苏大为,到哪去了? 李治目瞪口呆,指着那铜镜中的景象。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 纵是太史令李谚,看到铜镜上的情状,也只觉心中大骇。 信念崩塌。 这便是一品真仙吗? 这世界,真有这样的大能。 神仙? 不是神仙怕也胜似仙人。 原来,原来庄子说的藐姑射山仙人,是真的存在的。 这世上,真有这样可怕的大能。 轰隆!! 粗大的雷霆如巨龙噼在灵山巅上。 那万劫不磨的沙门圣地。 那写着大雷音寺的古剎,被雷电交轰。 大雄宝殿上,琉璃瓦皆化尘土。 雷音寺真的化作雷音。 被雷霆噼得嗡嗡作响。 整个大殿顶都被掀飞了。 悽惨无比。 而天刀还在继续。 巨大的刀光,连天接地。 伴随着苏大为冷酷如刀的声音。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大能言出法随。 一时间,天化作了地,地化作了天。 大雷音从灵山之巅,瞬间变作了灵山脚下。 云浮在地上,地浮在天上。 天倾地覆。 天塌地陷。 完了! 这是众沙门弟子最后的念头。 天刀落下。 喀嚓! 一声裂帛声响。 所有人只觉身体被噼成了两半。 一半向左,一半向右。 所有的念头、心跳、血液,都像是被这一刀斩为两半。 粉碎,不断粉碎。 洛阳宫中,天空陡然阴霾。 万千黑云中,陡然一道雷霆落下。 轰隆! 「护驾!」 宫中大能一时大骇。 百骑缇骑异人齐出。 就连后宫中的武媚娘也被惊动。 在宫人使女的陪同下,匆匆从宫中奔出。 但见一处殿宇被雷霆击中,电光乱蹿。 「那是……」 「那是圣人的宫殿!圣人还在殿中啊!」 一时哭声四起。 「闭嘴!」 武媚娘凤眸圆睁,厉声道:「慌什么?本宫还在,谁敢再胡言乱语,立刻杖毙!」 「摆驾!」 「喏!」 四周宫人使女,齐齐低头应喏,禁若寒蝉。 大殿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仿佛被一道巨大的刀斧噼开。 一股焦胡的味道,腾腾蹿起。 黑烟滚滚。 催人慾呕。 原本殿中的檀香、记麝香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臭味。 「陛下!」 「圣人!!」 李谚与众星官慌忙做法,驱散展中黑烟。 却见李治跌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前方铜镜,就如三魂不见了七魄。 「圣人!」 李谚扑上去跪下。 「臣有罪,未能替圣人挡住雷霆,请圣人责罚。」 但是李治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指着眼前秦王照骨镜。 「没了。」 「嗯?」 李谚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古拙铜镜上,有一道悽厉的破痕。 那是被雷霆击中。 蜿蜒狰狞的焦黑色,将秦王镜从中一分为二。 原本明亮的镜面,化为焦黑。 再也看不清上面的景象。 李治指着铜镜又道:「怎么没了?」 李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忙道:「陛下,方才神通太强,刀意外泄,波及秦镜,万幸没伤到圣人。」 「朕不是问你这个。」 李治被人扶着站起来,跌足道:「沙门与苏大为,到底谁赢了?」 「这……」 李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时迟疑。 「朕在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李治扭头向着他,发出咆哮。 他的双眼赤红,似是将所有的不忿不甘,都发泄到李谚身上:「你不是太史令吗?」 「陛下恕罪,依臣所见……」 李谚咬了咬牙道:「胜者,当为开国县公。」 沙门的法阵,无疑是很炫丽。 甚至称一声奢华。 居然将方圆百里,皆化为灵山。 但苏大为更强。 第922页 只用一了招。 只出了一招啊。 以天意为刀。 一刀斩下。 灵山被噼成两半。 那些沙门不知生死如何,但这一刀,余波能直击万里之外,连秦镜都未能倖免。 这可是自秦皇时代,一直绵延到大唐的秦王照骨镜。 就因为窥视了大能的神通。 窥见一品真仙苏大为与沙门六宗斗法。 只是那么一瞬间泄露出来的神通。 便噼开神都洛阳宫宇,将秦镜斩破。 如此神通,简直骇人听闻。 「现在怎么办?朕要看结果,要亲眼看结果啊!」 李治跌足:「今日若不能让朕看到苏大为行止,你们,所有人,通通给朕死!」 「圣人!」 殿中群臣震恐。 轰然下跪。 「陛下!」 一个温柔娇媚,却又不失仪态威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何必为难诸臣?」 武媚娘长裙曳地,眉点花瓣,面笼寒霜,快步走入大殿。 …… 万里之外。 蜀中。 群山环抱的大河旁。 原本平静的河谷,像是被巨人翻地。 地面铺满厚厚劫灰。 焦黑如黑色琉璃。 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琉璃破碎声。 密宗头陀,金刚六如披头散髮,挣扎着,从地上蠕动,像是被打断腿的老狗一样,呜咽着,从厚厚劫灰上爬起。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灵山会被他打破,为什么?」 「为什么会输啊?」 放眼望去,遍体尸骸。 一位位沙门大能,异人,还保持生前姿态。 双腿盘坐,怒目圆睁。 生机已绝。 第九十四章 黄河水悠悠。 远处山头,有人向山谷眺望。 「不能太近了,会被大能发现的。」 「一品异人,真的这么厉害吗?」 「一品确实厉害,但是……他还有弱点……」 一袭黑衣的矩子坐在悬崖边上,两腿空悬在外。 外面就是氲氤浮云。 下面是万丈悬崖。 这个举动,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跌落下去。 「矩子,你是说?」 「暂且不用担心,能把苏大为支开洛阳,我们的计划就算成了一半。」 矩子的年纪并不太大。 一张稜角分明的脸上,隐见一条划过眉心的刀疤。 他的头髮也不如唐人束成髮髻。 而是削成一寸长的短髮。 非僧非道,十分古怪。 他伸出被晒得黝黑的手,拾起几枚石子,在岩石上随手落子,如同下棋般。 「按歷史,李治活不了几年了,但是多了苏大为这个变数,有他在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将此人弄出去……所以计划最难的一步,便是如何将苏大为诱出洛阳。」 矩子黝黑的脸庞上,刀疤微微扭动。 眼中闪过饶有兴致的光芒:「其实只要想明白问题,便自然有解决之道。」 身后人试探着问:「聂苏?」 「对,昔年他能为聂苏,抛下大军,只身前往吐蕃,如今便能为聂苏抛下一切。所以我便设计,让密宗的人做我的『手套』。」 身后的人听得有些煳涂,不过又似有些明白,思索着道:「如果苏大为此时再返回洛阳,那我们的计划……」 「韩韬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你明白吗?苏大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苏大为的性格。」 被唤韩韬的墨者,一时沉默。 揣摩人的性情,针对对方的性格弱点,这是战国鬼谷子最拿手的办法。 所谓纵横捭阖,揣摩飞 其实墨家,又何尝不是洞察人心人性。 但此事说来容易。 如何洞悉人性? 一般人也就罢了,那九五至尊,朝中贵人,还有当世一品大能的心性,是那么好洞察的吗? 这种问题,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韩韬啊,人性是不会变的,不论他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只要是人,就有所求,有欲望,便有弱点。 针对弱点,便可无往而不利。」 矩子一手撑着悬崖边的岩石,一手随意用石子做棋,在岩上摆放着。 两腿在云雾中踢动,一派天真之态。 若不识他的人,远远望到,只会以为这是少年心性。 率性纯朴。 只有亲耳听到他说的话,才会知道,此人有洞悉人心的魔力。 说出的话,直戳人性最深处。 令人不寒而慄。 韩韬只知道,自从跟了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就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好像他那双眼睛,能洞悉世间一切。 「对苏大为来说,他是孤独的、隐忍的,也是骄傲的,他可为了一个承诺,守护大唐十八载,同样也会为了心爱之人,不管不顾,任意妄为。 你道为何?」 「为何?」韩韬下意识问。 「那自然是因为,他的性格里,便有这些矛盾。既坚韧,又隐忍,既冷静,又冷酷。但强和弱,是一体两面,纵然是一品大能苏大为,骤然得志,也难免骄纵膨胀。 第923页 昔年初开灵成为异人,在寺中救李治时,便口出狂言。 险些招来杀身之祸。 待征西突厥,亲手擒住沙钵罗可汗,他便为聂苏,而抛下一切。 又一次暴露出他得志骄狂之态。 如今他为聂苏,再次抛下一切,且成功成为一品真仙。 内心膨胀骄傲,自不待言。」 矩子幽幽一笑,黑色的眼瞳中,仿佛有鬼火在跳动。 「到这个时候,谁劝他都没用,有一股力量在内心驱赶着他,不断向前。」 「那是什么力量?」 矩子神秘一笑,却不直接回答。 而是望向天边浮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韩韬一时默然。 好在他早已熟悉矩子说话风格,知道矩子不想说的事,谁问也没用。 「你方才问我,苏大为如果回洛阳会怎样,我料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回头,至少在解决聂苏的问题之前,不会回去。 而纵然他回洛阳,以如今一品真仙的力量,也足以打破洛阳平衡。 李治焉能不疑他? 朝廷,他是回不去了。」 这番话里,似乎透露了极多信息。 然而韩韬细想,又不得要领。 正想追问,却见矩子终于把双脚从悬崖边上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令韩韬心下松了口气。 方才真担心矩子会不会跌下悬崖。 若他真掉下去,那长安、洛阳那么大的摊子,那个大计划,便全都要夭折了。 「婉儿听说受了点伤?」 「是。」 「沙门被苏大为杀了这么多大能,恐怕二十年内,都无法恢復元气,嘿,咱们也该回洛阳主持大局了。」 「是。」 两人沿着山路慢慢下山,身形渐行渐远,消失在云雾之中。 …… 黄河之水,自西向东。 乃是从吐蕃雪山,由终年积雪化成涓涓细流,汇聚而来。 雪山之水,化为四圣河。 分别是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和马泉河。 其中孔雀河,便是黄河源头。 据传发自巴颜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分南北二源。 当地海拔在四千六百米左右。 吐谷浑。 苏大为与聂苏沿着黄河源流,溯源而上。 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年春。 乃大唐总章二年。 「阿兄,再往前就进入吐蕃地界了,阿兄你在看什么?」 聂苏向苏大为投去好奇的目光。 在小苏的眼里,阿兄沿着河道边走边看,目光投注于河中,似乎在观察水文。 「小苏,你看到这座庙了吗?」 苏大为指向河边一座石庙。 那是以巨大石头堆砌而成。 这边的河滩不似中原,大概因为地形缘故,白天被阳光炙烤,夜里又气温急降,大石都崩裂为小石头。 被河水沖刷成光洁熘熘的鹅蛋石。 苏大为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不少河田玉的籽玉。 不过他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 目光一扫,看到不少大石旁,有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次叠放起来,如同祭礼。 在后世好像称之为玛尼堆。 聂苏被那石庙吸引,上前看了看。 庙上写着古篆,她却不认识那些字。 「是禹王庙。」 苏大为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当然清楚。 这吐谷浑,是他昔年征吐蕃的必经之路,又怎会不识。 只是这禹王庙,当时行军匆忙,却未及探访。 这次是沿黄河逆流而上,于是在吐谷浑至吐蕃边境,终于遇到了。 他记得上一世,看过一篇相关的报导。 据说是考古发现,在青藏高原边界发现远古滑坡坝遗址。 当时的学者做了一个模型,模拟了山石滑坡的场景。 结果发现,巨石从两边山壁崩塌,堵塞河道,在此地形成一个超级堰塞湖。 而当某日积聚的河水,终于冲破大石时,瞬间倾泻而下的洪水灌入黄河,造成黄河下游改道和绵延的洪灾。 最为巧合的是,此次堰塞湖崩溃时间,与歷史上中原大规模文化转移事件,时间上相吻合。 「阿兄,禹王庙,是不是大禹?我听阿娘说过大禹治水的故事。」 「你阿娘?」 苏大为心中一动,向聂苏看去。 「一直没问过你,你阿娘究竟……」 是啊,很奇怪,这么多年,却一直没问小苏她阿娘的事,年纪多大,是何模样,把小苏留在大唐后,她人去了哪里。 以苏大大唐开国县公的权势,再加上如今一品异人的力量。 只要他想,只要聂苏的娘亲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吧。 但是,他居然从未问过聂苏,关于她娘具体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昔年入吐蕃,到巴颜喀拉山圣峰,遇见小苏时。 听到当地笨教僧人,曾提过,聂苏的娘,是笨教圣女。 但是吐蕃笨教圣女,究竟是如何带着女儿远赴大唐的。 又为何要抛下小苏,不知所踪。 也没有回归笨教。 这其中,还有太多的隐情。 第924页 但是这些年,苏大为从未在小苏面前提起过。 似乎是刻意迴避。 柳娘子和安文生曾问过。 苏大为说是不想触及小苏伤心事。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阿兄……」 聂苏的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眼圈微微发红。 「娘亲的事……娘亲的事……我,我记不得了。」 聂苏用力摇头。 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角。 「没关系没关系,记不起来就放一放,等能记起来,或者想说时再说。」 苏大为心中一疼,忙上前,轻轻握住聂苏的手。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道:「你看这禹王庙,据传是当年大禹治水,在此开凿河道。当地人为了纪念大禹功绩,特地以巨石砌成。 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岁月,至今依然完好如昔。」 牵着小苏的手,察觉她的手异常冰凉。 这极不正常。 苏大为心头微微烦乱。 指着河道两旁的石山又道:「再过二十余里,便是积石峡,又称孟达峡,两岸大山插云,峭壁耸立,谷中滔滔黄河由西奔腾而下,歷代君王都曾在峡口筑积石关,屯兵驻守。 当年若吐蕃在积石峡设伏,倒是颇难应付。」 这一说又说回军事上了。 但这般不着调,反倒是把聂苏逗乐了。 少女噗嗤一笑,笑容明媚。 「阿兄你……上次与狄仁杰大兄也是,看花灯时,好好的说什么在墙头设巡哨,防火防盗什么的,如今你又……真是笑死人了。」 「笑了便好,笑了便好。」 苏大为见聂苏笑了,暗自松了口气。 「对了,阿兄你不是说是来找腾迅与腾根之瞳战斗的遗蹟,我们沿着黄河一路走来,如今已经过去数月,那遗蹟……」 「已经到了啊。」 苏大为顾盼两边山峰,眼中光芒亮起。 「小苏,你猜这两边的山,原来有多高?」 「啊?」 聂苏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思维。 苏大为目光一扫河岸两旁的山壁:「你仔细感应,这里应该还有一丝大能斗法残留的气息,若是到了积石峡,想必会更明显一些。 若我所料不差,当初腾根之瞳与腾迅决战的战场,便在积石峡附近。」 「在积石峡啊,那马上便到了。」 聂苏先是一惊,接着又道:「阿兄,若他们在黄河上游动手,以《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的诡异大能力量,只怕……」 只怕移山填海,本地的地形地貌都会随之改变。 「记得我方才说过,黄河曾因积石峡崩塌,形成堰塞湖,积石山脉,原本比现在高得多。」 黄河源头处,巴颜喀拉山拔将近五千米。 若说积石峡过去和巴颜喀拉山一样,是巍峨巨山,也毫不奇怪。 大能神通之下,天翻地覆。 山为之倾崩。 河流为之改道。 「阿兄,若真是这样,那当时一定会造成山崩地裂,下游又会暴发洪水?」 聂苏歪着头想了想。 她对中原的灾情并不太了解,不记得在从隋至唐这段时间里,黄河有没有暴发大规模水患。 「是啊,古往今来,从大禹治水,到如今大唐,每逢王朝更迭,总有天灾人祸,所以太史局和那些大儒才说什么天人感应。」 苏大为最后几个字说完,笑容缓缓收敛。 握着聂苏的手指,一瞬间有些僵硬。 嗡嗡嗡~~ 空气里,有奇妙的震盪感。 那种真元。 好熟悉的元力。 前方的河水,渐起波澜。 水波清澈,前浪叠加后浪,发出哗哗响声。 就在黄河弯道尽头,看到一个老翁,正背对着苏大为与聂苏,佝偻着身子,坐那里垂钓。 两人来这里已经有一会了。 可以确定的是,之前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能瞒过一品大能感知突然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对方也是同级的存在。 又或者,双方太过熟悉。 哗啦啦~~ 空气里,那水波迭宕之声越来越响。 一瞬间,犹如惊涛骇浪。 不是幻觉。 河水突然变得汹涌狰狞。 巨浪冲击着河道,一时激起千堆雪。 就像是那渔翁此时激盪的内心。 可他依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任激流万状。 静如磐石。 「阿兄!」 聂苏眉头微微蹙起。 苏大为向她微微摇头。 松开小苏的手。 向前两步,叉手,深深鞠躬:「见过郡公。」 垂钓的老翁肩头微微一动。 终于回头,声音苍老的道:「阿弥,你来啦。」 这一声是如此的亲切。 就像是无数个日夜,苏大为前往昆明池,拜见丹阳郡公时的模样。 多少年了,十八年了吧。 一切恍如昨日。 而让苏大为震惊的是,一向镇守昆明池,等闲绝不轻动的丹阳郡公,居然离开了昆明池,来到了这里。 来意,不问可知。 「郡公,你是来劝我回洛阳吗?」 第925页 苏大为缓缓发问。 他此时的内心很复杂。 丹阳郡公与李大勇,是他踏入修炼之道的引路人。 李大勇是兄长,是叔父,亦是伯乐。 而丹阳郡公,则完全是授业恩师。 郡公对自己的恩情,比玄奘法师更高更厚。 寻遍大唐,苏大为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除了柳娘子,他不欠任何人。 除了丹阳郡公。 若是李客师亲口请求。 该如何办? 这一瞬间,苏大为心中浮起无数个念头。 他不得不苦笑着承认。 纵然是一品真仙,也有无法斩断之事。 那便是「情」。 恩师授业之情、与李大勇亦兄亦叔的情。 如何能割捨得下? 若郡公真的开口。 他实在不知如何拒绝。 传道、解惑、授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份情,怎么算得清? 李客师迟迟没有说话。 他的双眼凝视着波涛起伏的河水,注视着鱼线。 目光仿佛随着鱼线,一直深入水底。 深入那激流万状的漩涡。 郡公在想什么? 他未必真的想来。 可他还是来了。 人生有太多事是不得已。 苏大为长嘆一声:「郡公,阿弥不肖,让你为难了。」 李客师鱼杆微微一提,但听「昂」地一声龙吟。 一条金色大龙,随着郡公的鱼杆,从河底轰然跃起。 这龙…… 赫然便是当日金鲤所化之龙。 许多年前,苏大为曾在昆明池见李客师将此鲤钓出。 随手放生。 去岁在见到许生和化龙金鲤时,也顺手成全。 并令金鲤开凿河道,解除村民的水患。 只是不曾想,化龙之后,它居然仍潜在河中,不知何时居然来到积石峡附近。 如今又被丹阳郡公给钓上来。 就连苏大为也不由觉得,这缘份,当真是不浅。 丹阳郡公一桿钓出金龙,突地站起身,大袖一挥,喝了一声:「去吧!再让老夫钓上,就没这般好运。」 银色鱼线自金龙獠牙上松脱开。 龙身一震,鳞片翕张,昂首长吟。 它飞舞上天,回头向李客师点了点头,瞳中竟带了几分惧意。 致谢后,金龙蜿蜒升天。 破开云层,瞬间远遁。 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了。 苏大为追着金龙的视线收回,感觉聂苏在自己身后,略有些紧张。 「不要担心,郡公是我授业恩师,没事的。」 说罢,他看向丹阳郡公。 眼神却微微再变。 黄河在此弯折。 从那高突出的山崖河道,有两名道人一齐走来。 袁守诚、李淳风。 袁守诚、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 这三人,是苏大为修炼路上,最大的臂助。 袁守诚虽无师名,但曾传过苏大为道家秘法。 李淳风虽无直接指点,但暗中也助苏大为不少。 还是聂苏义父。 说起来,亦是苏大为的「岳丈」。 此三位道门宗师隐士级别的人物,此时此刻,竟齐聚在此。 一直沉默的李客师,将鱼杆轻轻一甩。 终于长嘆一声:「圣人命我们带你回去。」 李淳风脸上也是苦笑:「圣命难违。」 袁守诚的脸色有些古怪,似有些不甘,有些咬牙切齿。 但终于还是蹦出一句话:「你既是白玉京来的,为何不早说?」 为何不早说? 苏大为一时无言。 看着三位师长,联袂而来。 终于苦涩道:「我若说不是,你们信吗?」 「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 李客师手执钓杆,那张清瘦的脸庞上,双眼无喜无悲,平静如枯井一般:「最重要的是,圣人信。」 圣人信,三个字一出。 空气瞬间凝结。 冰寒刺骨的杀意,如横刀般斩落。 苏大为伸手轻轻将身后的聂苏推开:「若我不回去,是不是真要动手?」 回答他的,是李客师手腕一抖。 那细长的鱼杆,发出呜地一声响。 银色钓丝悄无声息飞卷而来。 几乎同一时间,天空中发出巨大咆哮。 那是—— 真元无边无涯,如万倾汪洋。 其中一头巨鲸遨游于巨浪之中。 长长的鲸歌,伴随着雪白的水柱,沖天而起。 鲸息术! 「阿兄!」 聂苏面色大变。 「阿爷、郡公,袁道长,你们……你们不要打啊!」 她的声音,瞬间被巨大的海啸之声掩过。 苏大为的脸色一变。 无喜无悲。 仿佛瞬间抽离了一切情感。 自他身后,真元激盪。 一股意志勾连天地。 身后真元喷涌如山崩海啸。 万里海疆中,只见一头巨鲸,遨游大海。 与巨浪相搏。 鲸息,对鲸息。 异人大能,哪怕是强如一品的苏大为,对丹阳郡公的鲸息术,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第926页 不光是因为郡公是他的授业恩师。 苦修鲸息术,已达化境。 更因为郡公的实力…… 回忆大唐这十八年来,可曾亲眼见过郡公出手? 没有! 郡公究竟强到何种程度? 真的只是二品异人? 不知道! 苏大为,不想输。 更何况,除了丹阳郡公。 还有两位宗师级的大能。 袁守诚起下腰间黄皮葫芦,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 腊黄的脸颊上,顿时涌起极不正常的红晕。 「贼你妈,这叫什么事,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老道士红着醉眼,破口大骂。 一口酒气喷出,大袖狠狠一挥。 轰隆~~~ 坎离水火中天决! 无数大火球,自天空垂落。 颗颗其大如斗。 拖着长长火焰,划破天穹。 火雨漫天。 地上河水暴涨。 巨浪排空。 化为蛟龙,张牙舞爪,噬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色转为凝重。 分心二用。 以鲸息对鲸息。 以坎离水火中天决,对袁守城的坎离水火中天决。 还有李淳风。 老道一直在那里微微嘆气。 直到此刻。 他从腰间取下一物,向着苏大为一照。 唐镜! 一束金光,自镜照出。 瞬间将苏大为定在原地。 「老道这唐镜,用先天玄铁之精,地脉火精,又揉杂了大唐龙气,辛苦炼制七载方才大成。昔年送聂苏一面,老道这里还有几面。 这镜,非止神通,还有大唐龙脉之力。 阿弥,你就乖乖放下,随我等回去吧。」 空空空~~~ 唐镜如光似电。 定住元神。 李客师手中银丝趁势一卷。 将苏大为身子缚住。 袁守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跨步向前。 双手一阴一阳,璀璨如莲。 向着苏大为顶门按去。 「封、镇!」 第九十五章 小小一枚银丝,透过来连绵不绝的劲力。 仿佛沧浪之水,前浪未尽,后浪又生。 如小山般庞大的巨鲸张开大口,将苏大为身上的真元不断吞噬。 鲸吸! 唐镜光芒璀璨,金光如同镇魂钉,直透苏大为身体。 将他的影子,牢牢钉在地上。 那黑影拼命挣扎蠕动,但却无法从唐镜下挣脱。 「还不束手就擒!」 袁守诚一双大手,左手赦令为「封」,右手显出古篆「镇」字。 向着苏大为顶门拍下。 道家真言符箓,配合坎离水火中天决。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 眼前画面陡然破碎。 银丝一卷,穿透苏大为的身影,扑了个空。 唐镜金光透过苏大为的身体,那身形竟像是泡沫般消失。 「幻术?」 「不是幻术!」 李客师面露凝重:「阿弥有一门神通,可分身化形。」 话音未落,扑空的袁守诚早已冷笑一声,径直向着聂苏扑去。 「苏大为能逃,聂苏小娘子却逃不了。」 封镇二印。 直向聂苏身上拍去。 聂苏神色一变,双手一张,无数水波自面前幻起。 波光粼粼,如一面大镜。 镜花水月之术! 袁守诚却是不管不顾,张嘴一吹。 唿~ 一股先天真气从他口中喷出,笔直射中聂苏身前水镜。 只听哗啦一声响。 水镜瞬间破碎。 后方的聂苏,脸上露出决然之色。 一双如青黛般的细眉扬起。 双手十指连点。 嗤嗤嗤~~ 无穷无尽的河水,随着她的手指,化为万道水箭,迸射向前。 每一支水箭,都有穿金裂石的劲力。 二品异人。 聂苏虽然甚少与人动手。 但她仍是二品境界。 「我才不要,做阿兄的累赘!」 动手到这一刻,双方已经打出了真火。 纵然袁守诚想留手也办不到。 因为他已经从聂苏身上,感到足够威胁的压力。 「聂苏小娘子,竟有如此神通,是贫道小看了。」 声音未落。 早有李淳风在一旁低喝一声:「小苏,还不住手!」 大手一挥。 那唐镜呜地一旋,飞上半空。 如同一轮金日。 一道笔直光柱,将聂苏钉在原地。 昔年李淳风曾赠一面唐镜给聂苏护身。 后来被苏大为取去给了安定思小公主。 那时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唐镜居然变成克制聂苏的法宝。 李客师手中钓杆微微颤抖,发出嗡嗡响声。 他的眼中精芒一闪。 一抖手腕。 钓杆甩出。 杆上银丝随即暴射向一个方向。 找到了! 阿弥,纵然你是一品大能,潜匿藏形。 但你的修行是我教的。 你瞒不过我的感知。 况且,你还记挂着聂苏,还顾念着恩情。 第927页 这样的你,一身实力,又能发挥几成? 银丝如箭。 嘶地一声,划破空间。 在禹王庙前飞速一绕。 一团人形黑影,立刻被银丝封住。 那是…… 苏大为的影子。 充满戾气的血红双眼,自黑影中张开。 不对! 是分神之术! 李客师心头一跳。 却听到头顶上方,传出苏大为的声音:「三位都是我的师长,到此为止吧。」 李客师、袁守诚、李淳风三人,愕然抬头。 只见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 那掌中,金色真元流转。 透着似纹非纹,似咒非咒的纹路。 大地在颤抖嗡鸣。 河水受巨力挤压,向四周喷溅。 河岸边大大小小的石堆,一齐跳起。 呯! …… 「陛下!陛下真要这么做?」 紫微宫中,武媚娘声音显出急切:「不提阿弥曾对大唐的功劳,他如今神通大成,我们却要拿他家人做威胁,如果真的激怒他……」 后面的话,武媚娘没说出口。 她相信李治一定明白那个后果。 如果能制住阿弥也就罢了。 既然制不住他,拿他家人做威胁,岂非是激怒对方? 万一苏大为一怒之下,做出不利大唐的举动。 到那时,又当如何是好? 「媚娘,你不知道啊。」 李治手扶着案几,长吸了一口气。 满室檀香,汇聚成长长的白烟,被他吸入体内。 精神稍稍一振,才接着道:「苏大为既是白玉京来的人,早就有了修炼之法,但却一直隐瞒不报,还偷偷自己炼成了神通……你这个阿弟,如今能耐太大了。」 他冷笑一声:「朕已经连续派人相召,只要他回来,朕可承诺,既往不咎,可是他是如何回报朕的? 律宗、法华宗、莲宗、净土宗、三论宗,佛门五宗宗主,被他杀光了,天下沙门自此倾颓……那都是朕派去的人,他说杀便杀,可曾把朕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武媚娘也是哑口无言。 一时不知该怎么劝。 心里,也是对苏大为埋怨不已。 阿弥啊阿弥,你可知道自己闯出多大的祸。 如今纵是阿姊想帮你,又如何替你开脱? 李治缓缓道:「朕会最后给他一个机会,派李淳风等人去『请』,他若再不识抬举,休说一个柳娘子,便是再多人,只要和他沾上关系,朕一个不留。」 说到最后几个字,杀意勃发。 连殿内的空气,也似变得极寒。 李治的双眼微微眨起红光。 这光芒,令武媚娘都觉心惊肉跳。 陛下啊,难道你真是修炼那密宗转生神通,走火入魔了吗? 与阿弥有关的人,一个不留。 那臣妾是否也不能留了? 武媚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李治自从修炼那金刚六如传授的法门后,就变得很不对劲。 两月前,金刚六如和沙门各宗法师,一齐出手想要在蜀中带回苏大为。 谁知道,苏大为一怒之下,屠光所有法师。 包括金刚六如在内。 各宗精英大能,全都殒落。 失去其余各宗,天皇陛下并不惋惜。 但失去密宗法师,李治则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那个过去擅于隐忍克制,肯耐心布局的天皇李治不见了。 如今的李治,似是受不得一点刺激。 他越来越焦虑,喜怒无常。 「朕的转生之法尚未大成,如今金刚六如也不在了……再不抓到苏大为,逼问长生之法,朕只怕活不长了。」 「陛下,连沙门各大能都办不到的事,咱们拿阿弥的家人威胁,难道就能做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月所照,皆朕之臣妾……」 李治双眼越发血红。 喃喃自语,仿佛梦魇一般:「朕就不信,他一个人,焉能对抗整个大唐!就算他不顾念家人、亲友、兄弟,难道还能挡住整个大唐?挡住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朕若肯消耗百万之众,不信拿不下他!」 呯咚! 武媚娘心头狂跳,脸色煞白。 …… 黄河水啾啾鸣响。 如千万年一样,自西向东,奔流不息。 而在禹王庙前,三个老道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到一堆。 身上被银丝缠绕。 头顶上方,还悬着一面唐镜。 仿佛探照灯一般,将三人牢牢钉在地上。 李客师垮着张臭屁脸。 李淳风在那苦笑连连。 袁守诚则破口大骂:「阿弥,你这臭小子玩真的?还不快把这些东西拿掉,不然我让文生替我扇你几耳光。」 「您老都不是我对手,安文生他就敢向我出手?」 苏大为盘坐在三个老道面前,慢条斯理道:「他比你还奸猾,到时一定临阵倒戈,劝您老向我低头。」 「放屁!」 袁守诚大怒。 不过一转念想想,安文生还真是个这性子。 脑旁仿佛浮现安文生那张笑眯眯胖乎乎的脸。 袁守诚肩膀一塌,瞬间不闹了。 第928页 讪讪道:「方才咱们和你闹着玩的,现在知道打不过,不打了,快把我们放开,我们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真不打了?」 苏大为不放心的问。 「不打了不打了。」 袁守诚连连摇头,又骂了一声:「此次是碍于人情,现在三人联手都被你给拿了,这是技不如人,老道人情也还了,现在可以和阿弥你叙旧了。」 袁守诚人老成精,这立场变换自如,毫无愧色。 李淳风也摇头道:「圣人让我等出手,我等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答应圣人的已经办了,失手被你擒住,这事到此为止。」 纵然太史令李淳风自己身为异人大能,可以逍遥,可他的儿孙呢? 他李家家族和亲朋呢? 圣人一句话,他也是不得不依命行事。 不过从心里来说,李淳风也不愿意对苏大为出手。 既有与聂苏的父女情份。 也有与苏大为的交情。 更清楚,就算三人出手,也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一入一品真仙。 那是对法则的掌握,境界差距,并非简单的数量,所能抹平的。 之前那些沙门僧人,纠结了上千弟子,无数大能。 结果如何? 还不是被苏大为一锅端了。 堪称千里送人头的典范。 李客师肩膀动了动。 困住三人的银丝「咻咻」连声,如同活物般,收回他的手间,缩回袖中。 苏大为故做惊讶道:「郡公修为高明,我捆住你们的银丝都能收回去。」 「少拍马屁。」 李客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银丝本就是老夫传你的,不曾想今日倒被你用来困住我。」 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 又向天空看一眼。 指了指悬浮在天上的唐镜。 「这唐镜,也该归还李淳风了吧?」 「老道自己来。」 不等苏大为开口,李淳风将手一招。 那面被苏大为夺去的唐镜,应声而落。 跌落他的掌中,上面金芒一闪。 与苏大为神识的联繫瞬间切断。 方才这唐镜、银丝等法宝,被苏大为以一品大能的神识强行夺去。 纯粹以境界压人。 压得连李淳风和李客师都毫无脾气。 不过现在看,他们这三人,其实也留了手,未尽全力。 否则也不可能这么轻松把各自法宝收回。 出手,是为圣人圣旨。 留手,是为了多年情份。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彼此微微一笑。 「郡公、岳丈,还有袁道长,咱们现在可以好好叙旧了。」 苏大为伸手示意。 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人在大唐相识十八载。 亦师亦友,交情之深,非比寻常。 李客师终日不出昆明池,如今也为了他苏大为,亲自出手。 为的自然不是要清理门户。 袁守诚捶了捶老腰,左右看一眼。 目光扫过禹王庙,又落在聂苏身上。 嘿嘿一笑:「这女娃娃就是阿弥你的妻子吧?当年老道有事不在长安,喜酒未曾讨得,你欠我一杯酒。」 「只要道长有空,这酒,我随时可以请。」 苏大为向着聂苏一笑,笑容里透着温柔之意。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已经消散。 聂苏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阿爷。」 聂苏主动上来,挽住李淳风的胳膊。 李淳风哈哈一笑,一脸老怀大慰。 笑了几声,又转头噼头盖脸的向苏大为骂道:「你小子办得什么事?原本好好做大唐县公不好吗?给小苏一个安定的家。你偏要不走寻常之路,如今带着小苏四处乱蹿,惹得圣人发怒。 你这县公是做到头了,你自是不在乎,可小苏呢? 还有京中那些旧友,安文生、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那此小子,当年跟随你从军的那此将领,你到底考虑过他们没有?」 这话一喝出来。 苏大为脸色微变。 一时竟哑口无言。 李淳风又指了指沉默着坐到一旁大石上,身形佝偻,似老了数分的李客师。 「就说客师,他本来都颐养天年了,就已经隐退了,为了你的事,不惜抛下家族,离开昆明池,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你啊……」 李淳风语重心长,带着恨铁不成钢之气:「你如何对得起这些关心你的师友?」 气氛沉凝。 只有黄河之水,浊浪滔滔。 不断拍打得河岸。 那哗哗的水声,就像是苏大为此时的心境。 千头万绪,难以平静。 「郡公,对不起……」 苏大为向着李客师深深鞠躬。 又向着李淳风、袁守城叉手行礼:「此次是阿弥冲动,给各位师友添了无数麻烦,但……错已铸成,千错万错,都是我苏大为的错,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他不说还好。 一说承担,三个老道一齐向他看来。 神色各异。 「承担?你要如何承担?」 …… 神都洛阳,临街的酒楼。 第929页 靠近大道的窗口,隐隐见到一个身材胖大的儒服男子。 他的眼眸细长,手举着酒杯,却迟迟不见凑到嘴边,仿佛定住了一般。 从那白净的脸颊上,隐隐看到肌肉抽动。 化为一声长嘆。 「安大傻。」 前方有人唤了一声。 安文生放下酒杯,张眼看去。 若是寻常贵胄敢唿他这个外号,哪怕是安文生脾气好也会心生不悦。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微微点头:「来了。」 他向面前一指:「坐。」 一员身披铁甲,看着是禁卫打扮的高官,向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将头盔摘下,随手搁在桌上。 露出一颗湿漉漉,大汗淋漓的脑袋。 来者,赫然是尉迟宝琳。 「如何?」 「不太好啊。」尉迟宝琳皱眉道:「虽然没什么消息传出,但事情有些不妙。」 安文生不说话,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之前狮子被从禁中调出,别有任用。接着是程处嗣,原本掌十二卫,现在被调去长安,说是督造皇陵,还有薛仁贵,上个月就被外派去西域。」 尉迟宝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现在虽然入春,但仍有些春寒料峭的寒意。 这种天气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涌个不停。 可见心中的焦急紧张。 「就连萧规和李敬业都被外调了。」 这就有些离谱了。 纵然再迟钝,也看得出来,圣人这是有意将与苏大为有关的人都调开。 甚至是极远的关系,都不放过。 这是要做甚? 放在朝中那些老狐狸眼里,这就是明显的信号。 连这些人都被调走,之前苏大为在军中的关系,更不必提。 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黑齿常之、娄师德、王孝杰、沙咤忠义等一大批重要将领。 悉数外调,或是架空。 尉迟宝琳苦笑道:「我这位置,只怕也待不久了。」 安文生依然没说话。 何止是尉迟宝琳。 据安文生所知,在大唐已经开了十余载的公交署,最近停了。 公交令周良,被去职还家。 还有许多与苏大为相关的生意,铺子,或被官府查封,或明里暗里遭受调查,打压。 这都还只是看得见的东西。 那些看不见的,就更多了。 如开国县公府上,现在最少就有十几拨人在盯着。 日子越来越艰难。 高大虎与高大龙,如今也不知所踪。 苏大为昔日留在长安与洛阳的情报网如今也不知由谁接手。 苏府只剩下李博在苦苦支撑。 但苏府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李博根本无法动弹。 只是苦熬日子罢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尉迟宝琳没说。 但安文生已经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可是安文生仍然一言不发,沉默着端着酒杯。 酒杯碰在唇边,迟迟没有喝。 今日这酒,不知为何,变得无比苦涩。 难以下喉。 「文生,你素来多智,如今我们怎么办?」 尉迟宝琳向他试探着问。 安文生仍然一言不发。 这让尉迟宝琳有些焦躁起来:「你把我叫来,却什么也不说!说来都怪阿弥,他一走了之,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我们,我们怎么办!」 咚咚咚! 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将安文生将要说出口的话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 整座酒楼二层,都被安文生包了下来。 这个时候能上来的,定是朋友。 过不多时,看到一中年官员,提着衣衫上摆,一步步的从楼梯口走上来。 此人肚腹胖大,有着唐人明显的腰围。 面色微黑,神情端肃。 颔下生着浓密黑须。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狄大兄。」 安文生与尉迟宝琳同时起身相迎。 论官职,狄仁杰未必高过尉迟。 但年纪和见识,却深得这个圈子里众人信服。 以苏大为为核心的圈子,论头脑,反倒是后加入的狄仁杰与安文生、程处嗣三人最强。 只不过程处嗣如今不在。 能商量的,确实也只有狄仁杰。 「狄大兄,这个时候把你请来,实在不得已。」 安文生向他行礼道:「阿弥说过,若他不在,凡事要向你多请教。」 「都坐吧。」 狄仁杰眼中闪过若有所思之色。 随着两人一齐坐下,沉默了片刻,还是尉迟宝琳开口:「狄大兄,如今狮子和处嗣都不在,其他人也都被调开,我只怕也是迟早……」 狄仁杰微微颔首:「我是文职,倒还好。」 停了一停,他略微低声道:「我倒是担心阿弥那边。」 「阿弥?」 一提起苏大为,尉迟宝琳气往上撞。 「若不是他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何至于此!」 「宝琳,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向狄仁杰拱手道:「狄大兄你请继续说。」 第930页 狄仁杰沉吟道:「我今日听到消息,据说圣人有意召集百骑和缇骑、太史局中异人……我猜,多半是为了阿弥的事。」 这话,令尉迟宝琳明显紧张起来。 「圣人,该不会是想让这些人去抓阿弥吧?」 他虽然嘴里说着埋怨。 但苏大为真的有事,他仍不免担心。 安文生双肩微微放松,手里的酒杯放下,摇头道:「这些人,就算再多,也没用的。」 「嗯?」 狄仁杰和尉迟宝琳一起向他看过来。 「你们不是异人,不知这其中的差别,境界差距太大了。」 迎着狄仁杰和尉迟宝琳疑惑的目光,安文生道:「只有修行人才知道,每上一个境界,都难如登天,阿弥如今身为一品,普天之下,只怕再没人能真正威胁到他。」 「数量不能弥补境界差距?」 「不能。」 安文生笃定的道:「上次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沙门各宗,集合了无数门中大能,在蜀中想要留住阿弥,结果失败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划了一道:「天下异人,按实力应该如此划分。」 他划的像是一个三角型。 「第一等,便是一品异人,如今以我所知,只有阿弥一人,达到这个境界。环顾大唐立国数十载,也只出过这一个一品。 再次一等,是二品。 纵是二品,也很少,非常少。」 安文生嘆口气道:「就算我师父袁守诚,也未到二品,大概就是三品摸到二品的门槛,据他说,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望了。 李淳风据说是达到二品,但他身上有旧伤,恐怕发挥不出二品全部实力。 然后便是丹阳郡公,为我大唐朝中,硕果仅存的二品异人。 但是他的年事已高,能有多少实力还不好说。 这些人,便站在天下修炼异人中的第二档。」 狄仁杰不由惊嘆:「一品和二品如此少?上次那些沙门僧人?」 「他们那些……」 安文生脸上露出一抹嘲讽之色:「沙门各宗宗主,据我所知,大多是四品,三品的只有寥寥数人,我知道玄奘法师身边的行者,是三品。 不过法师坐化后,行者便不知所踪。」 尉迟宝琳在一旁忍不住道:「不对啊,之前在白马寺,我见那些和尚神通很厉害。」 「这便是沙门的手段了,他们擅长幻巧,并非真正实力达到。」 安文生道:「上次沙门各宗在蜀中拦阿弥,听说也是集合僧团之力,用了阵法,生出幻像。但差距便是差距,在一品真仙面前,再多低阶异人,也如稚童一般。」 「这些沙门人明知如此,他们还敢拦阿弥?」 尉迟宝琳嘿的一笑:「结果死伤无数,这些人……疯了不成?都说沙门僧人参悟般若性空,求解脱法,竟如此不智?」 「利令智昏。」 狄仁杰简单道:「白马寺的事,我事后查证,平日寺僧多有横行不法之事,更与洛阳官府勾连,势力盘根错节。 僧中僧众说是修行,实则广占良田,非是口中说的那般慈悲。」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白马寺已经存在六百余年不倒,一代代下来,早就一代不如一代,那些僧人口中说着出世修行,实则还是在世间行法。 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纠葛,早就六根不净。 哪有说的那般清高。」 尉迟宝琳摇摇头,还是觉得,那些僧人这般做太蠢。 却也不再问下去。 安文生又多说了一句:「换谁在沙门那个位置,都一样。阿弥屠了白马寺,那些宗门纵然各有利益,也不得不站出来,共同维护沙门形像。 而且沙门自入中土以来,数百年发展壮大,实力非同小可。 就看他们这次纠结起的异人,实在出乎我的想像。 在这以前,谁知道他们有这么多修行者。 嘿,佛陀说,佛门弟子不以显圣为能。 结果你看看现在,那些武僧、佛门神通、异人,居然比道门多出那么多。」 说着随手在桌上点了点。 「可惜,这些僧人再多,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异人,最多不过三品,在一品大能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 佛门偷偷修行者,异人、武僧众多。 这正是他们在王朝更迭,乱世中能安身的本钱。 乱世道士下山,沙门封山,并不只是说说。 直到大唐兴立时,沙门派出五百棍僧相助秦王。 这极少见的政治投机,终于收穫巨大的回报。 令沙门在中土得到空前发展。 当门人越来越多,哪怕是沙门法师,各宗宗师,都不免产生一种「强大」的幻觉。 以为自己真的很强。 越来越多的吹捧,奉承,帝王的亲睐,通融。 李世民大力推动佛法。 兴建寺院。 哪怕是沙门法师,也觉得「这是我们的时代」。 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到,沙门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做成。 哪怕是中土原生的道门,存在千年的道门,都被沙门一点点踩下。 数次辩法,将道门弄得灰头土脸。 沙门各宗,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第931页 佛法广大。 有求必应。 只要沙门认真起来,哪怕是苏大为,也是可以拿下的。 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觉。 「阿弥倒是提过,人越多,越容易变蠢,好像是什么『乌合之众』。」 尉迟宝琳扶了扶额头,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狠狠喝了一大杯。 「阿弥那里,我们暂时不用担心了。」 狄仁杰沉吟道:「我观如今的局面,只怕异人们无法威胁到阿弥时,圣人会选择另一条路……」 铛啷~ 尉迟宝琳手中酒杯掉落,在桌上滚了几滚。 安文生细长的双眸,勐地张开,旋即又收敛起精芒。 「陛下那里,应该不会把所有异人都派出去,而且就算都去了,境界差得太多,也是无用,就怕真拿柳娘子……」 若真拿柳娘子做文章。 以阿弥那个脾气,以他如今惊天的造化修为,你猜他会做什么? 那大唐的未来,会变成怎样? 一想到这个问题,所有人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感,从心头升起。 「对了,文生。」 狄仁杰深吸口气,看向安文生:「我听说圣人上个月,派了李淳风和袁守诚他们出洛阳,不知……」 不知他们能不能带回阿弥? …… 「你要如何承担?」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带给他莫大的压力。 「圣人毕竟是圣人,对大唐来说,他就是天。」 「天子金口玉言,你若不遵,你仗着异人一品,圣人或许无可奈何,但你身边人……文生、狮子、尉迟、周良、高大龙、还有你娘亲柳娘子,他们,还有许多与你有关的人,他们怎么办?」 「你如何来承担这份责任?」 袁守诚仰着脖子灌着酒。 待其他两人说完,他才微红着脸颊,张着略带醉意的眼睛,看向苏大为,嘿嘿笑道:「莫非你想『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结。 李淳风厉声道:「慎言!」 所谓取而代之,就是苏大为除掉李治,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里面还包含一层意思。 就是若苏大为除去李治,自己不坐上那个位置,将会有何后果? 苏大为若不做皇帝。 天下,还是大唐的天下。 这意味着,若新皇登基,于情于理于法,都必然要除掉苏大为,为先君李治报仇,以证明政权的合法性。 那样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代表着,苏大为要与整个大唐,全天下为敌。 所以,若苏大为不想被李治威胁在洛阳和长安的亲族。 只杀李治一人不够。 而要将大唐宗室,甚至朝廷全部血洗一遍。 打破大唐权力架构,朝廷组织。 重新建立秩序,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这才有可能永除后患。 但是,可能吗? 阿弥你,当真要如此做? 若不如此,你怎么敢说你来承担? 大唐那么多亲族,师友,兄弟,你怎么替他们承担,来自圣人李治的怒火? 弒帝自立。 或是向圣人低头 你怎么选? 第九十六章 李淳风与李客师,都是朝中重臣,永远也不可能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 只有袁守诚会。 空气为之凝结。 李客师白眉微皱,欲言又止。 李淳风沉默下来,眸光凝视在苏大为的脸上,似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心意。 苏大为一向平静的脸庞上,此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虽然在极力掩饰。 但确实是在变化。 这变化来自内心的各种念头。 改朝换代吗? 不是没有想过啊。 初来大唐时,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刚开灵成为异人时,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时只是想抱紧武媚娘这条粗大腿,然后混个安逸生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赚点小钱,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自认自己若在后世,只会湮没在人群中。 但是在这大唐,他在那个位置上,环境推着他不断前进。 要么就是力挺武媚娘。 要么,就是被长孙无忌给弄死。 能怎么办? 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征突厥。 镇百济。 灭了倭国。 野心念头,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人总是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才会有那种念头。 身在军中,在大唐的体制内,他看到许多不理解的现象。 也许对唐人来说,这是合理的。 可他不是啊,他体内,毕竟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他不明白,为何现在立了军功,不但没有封赏,反而会有打压。 为何战死之人,家属却得不到救济。 太多为这个帝国流血流泪的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严。 赵持满,就因为他与长孙无忌有着亲属关系。 被处死,还要暴尸示众。 王方翼,因为是王皇后的亲族,就被发配西域。 第932页 太多太多了。 不是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吗? 但他能说什么? 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他本身就是这关系的受益者。 当自己背后的靠山,从屠龙少年变成恶龙时。 苏大为真的迷茫了。 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来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无的猜忌,提防。 终于,在任熊津都督时,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拿,倭国练练手吧。 这个后世华夏之敌。 把它用后世教员的经验,彻底改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形势大好。 不是小好,是大好。 用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 苏大为亲手在倭岛扶植了一批亲唐派。 并且以「不良人」为组织,灌输给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户,以荣誉,以对大唐的忠诚,效死之心,给他们一个上升的阶梯,机会。 整个倭岛,属于倭王的旧贵族阶层被彻底打破。 新兴的势力在崛起。 终成燎原之势。 成了,要成了啊。 到了这一步,苏大为也情不自禁的动了那个念头。 那个一开始偷偷想过,但又被压制在心底的念头。 那就是…… 把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会如可?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却也无比诱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自大唐长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调令。 熊津都督苏大为,即刻卸任,由刘仁轨接手防卫。 能怎么办? 那时的纠结,痛苦,谁人知道? 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那时的他,根本没有与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若敢提出反唐,镇守百济和倭岛的大唐府兵,第一个会举刀砍向他。 没办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大唐正统的观念,太重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治乃有为明君,怎可叛唐? 那时动手,没有任何可能。 只会连累所有人。 包括远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迟宝琳、程家、丹阳郡公…… 有太多人太多关系了。 放弃吧! 那一夜,无人知道,苏大为是以怎样的遗憾与失望,离开倭岛。 离开那个被他「改造」过的地方。 梦想,不重要。 家人的平安,亲友的平安最重要。 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不可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变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但是结束了吗? 并没有。 回到大唐,苏大为想以另一种方式,劝说李治。 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满朝宰相与李治当面,苏大为说出自己的想法。 府兵制、马政,至少为那些为帝国流过血的战士们,争一争利益。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路。 但是,失败了。 站在后世人眼光,每说出一句看法,便被当朝宰相无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帝国有帝国的利益。 在帝国的利益面前,有些个人的小利,无法兼顾。 也是必须捨弃的。 他无法反驳宰相们说的话。 那种被宰相带讽刺的抨击,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内心。 「你不就是个武夫吗?」 「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退下吧。」 还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然而,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这条路走不通。 那么,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用商业改造大唐? 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情报系统。 用都察寺,用情报,来纠偏,将大唐这辆快速前行的战车,稍稍校正一下轨迹吧。 至少,至少让「大非川之败」,不再发生。 让大唐的盛世,国运,延绵得更久。 让华夏的百姓,再多享几年太平吧。 然后…… 都察寺寺卿一职被撤。 呵呵,厉害啊。 厉害啊我的陛下,圣人。 当真是厉害。 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苏大为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慨。 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自己已经尽量低调了,尽量在隐忍了。 但每一次,这位看起来笑眯眯的,一团和气的,越来越胖的圣人,那双眼睛,都能看透迷雾。 看到自己前面。 把自己前面的路给堵上。 随后就是征吐蕃。 那时的苏大为已经累了,也厌倦了。 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抛下,再不管这堆烂摊子。 只有在体制之内,才能亲眼看清楚,这庞大的帝国,兵制、民政,是以如何惊人的速度走向疲惫与衰老。 垄断、兼併。 军功再无可赐之田。 而那些高门贵人,随随便便都能占地千顷。 甚至连那些沙门胡佛,都广占良田。 只有大唐的百姓,无法从一次次战争胜利中,分到一点利益。 第933页 变了啊,许多东西都变了啊。 宰相,圣人,你们高高在上,看不见吗? 罢了。 就当为了薛仁贵。 为了大唐百姓,最后再出战一次。 吾师苏定方病重。 总不希望,他像歷史一样,死在军中吧? 也不希望,仁贵经歷歷史上的大非川之败吧。 这些事,我替你们来扛。 吐蕃,日后的雪域高原。 果然是不好打啊! 虽然早早准备了「红景天」,准备应对高原反应,但大军费尽千辛万苦,艰难跋涉,还是很难适应。 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足足花了九个多月,才到达武威。 这可怕的遥远路途。 然后…… 战吧! 一次次精心谋划,一场场情报收集,一次次博弈,一个又一个硬骨头啃下来。 这次征战,太不容易了。 代价,也太惨重了。 身边的袍泽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许多军中中下层将领,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这一役。 连赵胡儿他们也…… 为此,阿史那道真差点真的就翻脸了啊。 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但是,该来的始终会来。 苏定方,还是在最后时刻,突然病亡。 扶着老师的灵柩,苏大为开始返回长安之路。 可不曾想,入蜀之后,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将他行军总管一职撤去。 令他入蜀中黄安县为县令。 李治,果然还是那个李治。 论帝王心术。 李治从来没输过。 怎么办? 被撤熊津都督时没反。 被撤都察寺卿时没反。 总不能在眼下,这种局面下反了吧。 苏大为变得无比顺从。 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稜角。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或许是吧。 对着巴山楚雨,他内心对聂苏,对柳娘子的思念。 又有谁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 蜀中治疫,是他为这个大唐,为圣人李治,也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心里,他已经决定,做完这件事,便要不顾一切,回家,回家。 他累了。 身累,心更累。 大唐,是圣人之大唐。 非苏大为之大唐。 他身为唐人,无意去推倒大唐,去做亲者痛,胡人快的事。 但他也真的累了。 就到这里吧。 一次次带着希望,一次次希望破灭。 他终究意识到,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凭自己一人,永远不可能。 而大唐,也或许并不需要自己的改变。 做皇帝? 不是没想过。 但也只是想想。 那不是除掉一个李治就可以的。 而是要从上到下,将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变成自己的东西。 那不光是杀人就能办到的。 而是要做深入的社会改革,权力重组。 否则只会无穷无尽的撕裂下去。 要么自己成为全大唐之敌。 要么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然后大唐各州分裂,军阀权臣四起,群雄逐鹿。 然后胡人再一次乱华。 有意思吗? 若这么做,今后数十年,自己就被绑在那张龙绮上,为这个帝国千千万万子民,耗尽每一滴心血。 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感激。 所有人只会在背后戳着他的嵴樑喊:看,那个暴君,那个篡臣!大唐并无失德之处,圣人李治乃有为明君!他这个叛逆之臣。 是的,那是一定会出现的。 天下民心,天命还是在大唐啊。 哪怕歷史上武则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则天最后还是得还政于李唐。 为何? 天下这么大的事,是一个人能干完的吗? 真到哪一步,只怕身边兄弟,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 与自己决裂。 与其这样。 不如就维持现状吧。 他认命了。 带着防疫之法,带着堆肥之法,回到长安。 是他对大唐,最大的善意。 也是他的仁心。 做到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歷练这十八载吧。 只是,后面的事,谁能想到呢? 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权柄是更重了。 圣人与武后也更倚重了。 但是这一切,和小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这些纷乱的念头,从模煳到清晰。 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苏大为向着面前关切的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还有袁守诚长声嘆息:「为大唐,我已做得够多了,那种推倒一切重来的事,对我没有意义。」 「洛阳之事……」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苏大为牵起一脸担忧的聂苏,握了握她柔软的手指:「我就想带着小苏,重走一下当年走过的路,还望郡公成全。」 第934页 「成全?」 李客师抬头,苍老的眼中闪过一抹怒其不争的怒意:「臭小子,我们三个老道已经黄土半埋脖子了,纵是我们成全,洛阳那位,他会成全吗?」 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李客师与李淳风、袁守诚,三人都是道家宗师级高人。 虽然年岁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种豁然达观之态来面对。 并不会去畏惧生死。 但是,李治不同。 这十八年来,李治的为政手腕非常厉害。 削平长孙无忌,收拾关陇和山东贵族。 外平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吐蕃、西域诸胡。 内平高门贵姓,门阀士族。 朝政虽然时有迭宕,但始终能安然渡过。 四海平定,万国来朝。 天可汗之名,实至名归。 乃封禅泰山,称天皇天后。 但是,到了后期。 特别是近一两年。 从移都洛阳之后。 很明显,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将朝政丢给武媚娘,自己在宫中觅地潜修。 以图续命。 很明显,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会有昏聩之举。 并非是他们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将近之时,心态崩溃,心性大乱。 到那个时候,整个天下,与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对我有何意义。 人在不同的阶段,认知是不同的。 在拥有健康时,不会把时间当一回事。 只会不断追求功名,追求功业。 可一旦失去健康。 意识到时日无多时。 观念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多的功业,哪怕是伟大帝国,和个人的生命比起来,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态变了。 如果圣人李治,还有十年二十年阳寿。 那么他有无数种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将苏大为离开洛阳,这一恶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比起平息事态。 如何更快的抓到苏大为,逼问修炼之法,寻求延长寿命。 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实的人性。 所以,李淳风三人纵然愿意。 但是洛阳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苏大为的任性? 成全你阿弥,谁成全圣人? 这位人间帝王,在拼尽一切努力,在无声的吶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边……」 苏大为斟酌着,缓缓道:「我相信他会明白孰重孰轻,纵然我有违圣意,他也不会动我的母亲和好友。」 在苏大为心里,李治仍是那个李治。 那个头脑清醒,善于帝王权术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圣人了。 李淳风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但是这一切,他终究没法说出口。 只是跺跺了脚。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时日无多了。 李淳风看得出来。 别人也看得出来。 沙门那边,要极力挽留李治的寿元。 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为母独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谁能保证,佛门能继续这种辉煌? 对于垂死的帝王来说。 时间与耐心,是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苏大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虽然一直身体欠佳,但有孙老仙翁为其调理,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 歷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总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时间。 可以任由这帝王挥洒。 虽然,这十几年他的身体会越发不成。 终日缠于病榻上,不得不将朝政交与武媚娘处理。 「我们不争论这个。」 李淳风摆摆手:「圣人诏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师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袁守诚摸着葫芦,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当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难过去,若是新皇登位,说不定阿弥你的日子会好过点。」 「袁道长,请慎言!」 李淳风向袁守诚怒视过来。 一些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该说,连想都不该去想。 苏大为沉默了。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歷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吗? 当然不是。 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许多事。 那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驾崩? 如果这位圣人真驾崩,对自己是福是祸? 讲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当太子李弘继位。 武后辅国。 这个结果,也不坏。 哪怕就是武媚娘当朝,真做那则天大帝。 对自己也不会比现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问题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第935页 很多行动,必然会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们……你们觉得,圣人还有多久?」 苏大为向李淳风和李客师看去。 离开洛阳前,自己也曾看过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寿元将近的样子。 李客师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鬍子翘起来。 那表情,是想骂又忍住。 你让做臣子的,如何去说这种问题。 去讨论皇帝什么时候归天? 合适吗? 袁守诚在一旁抹着鬍鬚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炼道门功法,慢慢静养,原本再活个十来年都容易。但最近听闻他开始练密宗一门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说是能转移神识。 依老道推算,练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轰隆! 一道雷电噼过。 袁守诚却敏捷如猿,一闪身避开。 乃是李客师与李淳风,忍无可忍,几乎同时出手,要让他闭嘴。 被这一打断,袁守诚自然说不下去。 但来龙去脉,苏大为也明白过来。 原本想长生,结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无语的结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着,似乎在推演什么。 虽然不像是袁守诚和李淳风,学过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为一品大能,法则之下,本就有一丝窥探天机的能力。 「圣人……当还有一年时间。」 他缓缓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长,能不能请你们帮我带话给圣人,就说,我需要半年时间,给我半年时间,我定回洛阳,亲自向他赔罪。」 停了一停,迎着李淳风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继续道:「到那时,我自有能让圣人长生之术。」 嗯? 三道凌厉的目光,一齐向他看来。 李淳风、李客师与袁守诚,同时眼中精芒大盛。 好傢伙。 你这是承认,自己拥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这事,三人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作为道门硕果仅存的宗师,他们比旁人更不信那些无羁之谈。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没能熬过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没挡住死神的脚步。 哪有什么长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苏大为的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 他们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若说有,那也只有为聂苏才会令他进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动心,是假的。 别说李治。 天下谁不想长生?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寿元也快耗尽了啊。 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若阿弥真有长生之术…… 三个老道的心,隐隐有些活泛起来。 袁守诚压抑着激动,故意装出平静:「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答。」 苏大为目视三人道:「但请给我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必定回来,到那时,一切问题,自有我来承担。」 「包括替圣人续命?」 「包括替圣人续命。」 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续命…… 那个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个时间缓冲,待他把大事办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驾临神都。 谁敢动他的亲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时,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繫于苏大为一念之间了。 唯一的问题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将无法交代。 最好的结果是李治驾崩,但却与他无关。 李弘继位。 由他与武后共同辅国。 到那时,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苏大为后世的理念,对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与变革。 当然,现在说那些还太远了。 当下,他需要的是时间。 李治需要的也是时间。 李淳风目光森然,盯在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李客师轻抚白须,缓缓道:「话我们可以带给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听不进,也请三位帮我联繫武后,尽力替我斡旋,务必拖够半年时间,等我回来。」 苏大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诚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脸狐疑:「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大唐半年?」 「这……」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手指微微收紧:「我有不得已。」 「什么样的不得已?」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谈。」 李淳风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大唐半年,将老母、师长、亲友和兄弟们置于危险境地,不顾圣人颜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说,就把锅都甩给我们,你要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淳风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这次无法帮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诚是游离在朝廷之外的,闲云野鹤。 第936页 李客师远离朝堂数十年了。 李淳风是刚刚致仕,其子李谚又是新晋太史令。 若无李淳风在其中说项,只怕苏大为想拖住李治半年,难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苏大为黝黑的面上,双眉微微皱起。 这是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情绪。 说明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李淳风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 聂苏一脸担心,一直注视着苏大为,眼里眉间,都只有苏大为一人的影子。 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牵挂的。 李淳风心中一动,忽然道:「是因为小苏吗?」 隆隆~~ 天空风云突变。 阴云滚滚,隐隐有雷霆电闪。 天人感应。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达天听。 乌云滚滚。 袁守诚、李客师的目光,一齐看向苏大为身边聂苏。 聂苏,到底出了何事? 「阿爷,你说什么?阿兄离开大唐,与我有关?」聂苏面色一惊。 「小苏!」 苏大为一拉聂苏的手,一手抚住她的肩,声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聂苏白净的脸颊上,立刻红了。 这是闺房里的话。 属于两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时,当着旁人说出来。 就算小苏不像普通女子,可终究有些小儿女的羞赧。 「小苏,你还记得上次阿兄和你讲过,阿难与石桥的故事吗?」 苏大为声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聂苏双瞳放大,渐渐变得迷茫,失去焦距。 终于,她身子一软。 苏大为揽住妻子,托住她轻盈的腰肢,转头向李淳风和李客师、袁守诚道:「有些话,不方便让小苏听到,你们问我理由,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理由,只是……你们真的想听吗?」 小苏啊,你可知,为兄和你说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桥一般,守护…… 轰隆隆~~ 乌云压城。 电舞银蛇。 终于,没能化为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沥沥的小雨,随风飞舞,如烟似雾。 雨雾中,李淳风、李客师,乃至袁守诚,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滩边,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湿。 袁守诚率先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好湿,好冷。 冰冷的感觉,令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阿弥带着聂苏走了。」 「我知道。」李淳风脸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李淳风没有回答。 李客师轻轻一甩雨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斗笠,戴在头上,一声长嘆。 「我认识阿弥十八载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痛,他不会骗我的。」 「那聂苏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诚没有说下去。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又像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于他不敢说出口。 李淳风焦躁的来回踱步:「小苏,小苏……」 「阿弥既然说半年,定是有办法,你也不要胡乱担心。」 李客师背起鱼篓道:「我们便按阿弥说的,回洛阳復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风一甩衣袖,长嘆一声:「希望,一切顺利。」 袁守诚抬起葫芦摇了摇,似乎酒壶已空。 他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苏大为消失的积石峡方向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 积石峡。 原本这里作为一处天险,有少量吐谷浑军驻守。 在唐军收復吐谷浑,灭了吐蕃之后。 并没有恢復吐谷浑王,而是纳入安西都护府管辖。 后来又分出安西都督,来管辖这块新地。 至于积石峡,也就有了少量唐军,以此来扼守要道。 人数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静被打破。 不知从哪来的一批唐军,入驻此处,积极修膳关隘,设石堡。 人数从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扩充到数千人。 整个积石峡从哨所的编制,扩至四个折冲府。 可称积石关。 没人知道这伙唐军是从哪来的。 到这积石峡又是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从如烟似雾的雨水中,来了两个人。 原本负责瞭望敌情的唐兵,全身的懒散一瞬间不翼而飞,激动的指着来人大叫起来。 令旗飞舞。 整个积石关,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 咚咚咚咚~~ 战鼓隆隆。 这是军中之鼓。 第九十七章 战鼓隆隆。 雨水中,积石峡前关门大开。 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士,从关内驰出。 初春时节,寒意逼人。 雨水浇铸着铁甲与战马,转瞬间化作腾腾热气。 冰冷的雨,冰冷的黑色铁甲。 第937页 却难掩热血。 铁蹄奋力击打地面。 轰隆隆~~ 蹄声如雷。 足有五百余骑,在苏大为与聂落三十丈外,列成阵势。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这些骑士,脸上现出凝重之色。 黑甲黑马。 这是大唐骑兵中最高标准。 象徵当年太宗身边,横行天下,灭无数反王的玄甲精骑。 雨水中,骑兵阵列,与苏大为、聂苏,隔相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双方都融化在雨幕中。 苏大为将手一挥,无数水气腾空而起,瞬间云收雨歇。 雨水飞升上空,化为彩虹。 这神奇的一幕,令玄甲精骑中的战马发生不安的骚动。 四蹄焦躁的踩踏着大地。 身形微微动摇。 它们是大唐最好的战马。 曾无数次冲垮敌人的阵势。 无论是巍巍金山下的突厥人。 还是崑崙山下的胡人。 又或者巴颜喀拉山下的吐谷浑人、吐藩人。 但它们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像。 一个人,能控制云雨,能改变天象。 这是神,不是人。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方才雨势不小。 但两人身上仍不见一滴雨水。 聂苏的神色有些睏倦,也有些迷煳,好像刚做了一个美梦还没醒来。 嘴角仍带着一丝浅笑,眼中透着倦意。 对面马上的骑士,终于有人出声。 那是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萧某纵横在下数十载,也算见识过不少奇人异士,但是如开国苏县公这般,还是第一次见。」 话语中,黑骑带头的那人,伸手将覆面的狰狞面具摘下。 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 大唐萧嗣业。 「萧老!」 苏大为虽早已看出对方身份,但是此刻仍有些奇怪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你不是在长安养病?」 「圣人有令,萧嗣业骨头虽老了,仍不得不跑这一趟。」 萧嗣业轻抚颔下白须,两眼一眯:「都是为了你啊。」 「萧老,你果然是……装病。」 「咳咳咳~」 萧嗣业神情微变,略有些尴尬的咳嗽起来。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早在苏大为征吐蕃之前,萧嗣业便执掌兵部尚书一职。 后来朝中为迁都一事产生权争。 萧嗣业人老成精,为了避嫌,遂装病乞骸骨。 最后是苏大为回长安后,萧嗣业功成身退,由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苏大为任兵部尚书后,主持最大的事便是对西域防务,连下数道军令,改善戎守府兵的待遇。 安排新的府兵轮替,令早已超过服役期限的府兵,能尽快回家。 并一定程度,补上了朝廷拖欠给府兵的待遇。 还有一些战死军人,家中的抚恤。 之前朝廷要么拖欠,要么当做不知。 在苏大为任职那半年里,也做了相当程度的补偿。 然后便是迁都洛阳。 再之后,苏大为为了救小苏,一怒离开辩法会场。 一直追着金刚三藏和张果,远赴蜀中。 他兵部尚书一职,自然也就无法再履行了。 萧嗣业半是错开话题,半是伤感道:「这么多年,老夫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将兵部尚书的位置腾出来,由你任兵部尚书。 观你任职那半年所为,不忌各方掣肘,替军中争取待遇,老夫自问,没看错人。 但……」 他的话锋一转,双目盯向苏大为:「老夫最后悔的事,也正是此事,你若能安心待在兵部多好?为何要辜负圣人期望?为何要丢下你的责任,你让那么多跟随你的人,仰仗你的人,如何自处?」 萧嗣业一向和善,哪怕生气,也极少在面上显露。 只会用旁的手段敲打。 被苏大为私下称为「萧狐狸」。 可与李勣一时喻亮。 但此刻,他并没有如过去一样,嘻笑怒骂。 而是疾言厉色,向苏大为质问。 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是痛惜之情。 「苏大为,你还年轻,原本可为国之柱石,甚至成为大唐擎天之柱,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做?」 「阿兄!」 小苏紧张的轻唤了一声。 苏大为脸颊微动了一下,向她摇了摇头,转向萧嗣业:「萧将军,你在这里设伏,是要拦我吗?」 一品大能天视地听之下,方圆数十里鸟飞虫行,都瞒不过他。 根本无秘密可言。 眼前五百余骑,只是小数目。 真正的威胁,还在积石关中。 那里面还有数千骑。 若是依託关隘做防守,哪怕十倍之敌,也无法破关。 但,这只是对普通战力而言。 苏大为身为一品大能,想走就走,想战则战。 再多普通兵马,也不可能将他拦住。 甚至他若愿意,完全可以造成大量杀伤,将积石关毁去。 但,那样一来,萧嗣业,还有许多唐军士卒,将会惨死。 过去既为同僚,又是军中袍泽,哪怕苏大为身为一品异人,也很难毫无顾忌的出手。 除非对方苦苦相逼。 第938页 不得已而为之。 「萧将军,你们真要拦我?」 苏大为的声音拔高数分。 积石关下,寒风萧瑟。 雨水虽停,但寒意不减。 「阿弥,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嗣业缓缓摘下自己的头盔。 这个花甲老人,满头银髮,随风飞舞。 额头上充满汗水。 他露出疲惫且痛心之色。 「你有大好前程,在长安洛阳还有那么多亲友,陛下信任你,武后依仗你,太子亲近你,如此大好前景,你为何……为何要抛下责任,违逆圣人? 老夫真的是不明白啊! 你说要救回妻子,如今你已经办到了。 听老夫一句劝,这便迴转洛阳,向陛下认个错。 一切,都还有转寰的余地。」 萧嗣业这番话,可说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了。 他不忍,看到一个冉冉升起的大唐将星,就此夭折。 更不忍看着自己器重的后辈,大唐的名将,与大唐决裂。 那是大唐的损失,何尝不是苏大为的损失? 同样也是他萧家的损失。 他原本,对苏大为是寄予厚望的啊。 因此让嫡子萧规与苏大为亲近。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需要按部就班,哪怕他萧嗣业百年之后,也可以瞑目了。 但谁知,谁知这个最被看好的后辈。 被他视为柱石的大唐名将,居然如此任性妄为。 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消息早就捂不住了。 各地胡人,曾被苏大为亲手征服的那些部族、突厥人、百济、甚至吐蕃,都有暗流在涌动了。 阿弥,你怎可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怎可做让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可知多少兵卒,视你为榜样,视你为军中之神! 可知多少胡人,畏惧你如天神,视你为不可战胜的神明! 你这一走,天倾地覆! 多少大唐好儿郎,为了平息局面,又得奔赴战场。 埋骨它乡! 又有多少亲族兄弟,会被你连累…… 做人,怎可如此自私? 你自是一品大能,仗着修为可以横行无忌,追寻自由。 可人生天地间,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得你牵挂。 总有些恩情,是你羁绊。 有了羁绊,又何谈自由? 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又不是无父无母无亲。 怎可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萧嗣业嘴唇哆嗦着。 有太多深沉感情,数十年阅歷经歷,在他的眼中酝酿,浓烈如酒。 不吐不快。 最终,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嘆息。 那痛惜眼神,足以将顽石融化。 但苏大为,只是握着聂苏的手,执着道:「萧老,我不想与你们为敌,莫要逼我。」 萧嗣业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失望。 他抬起右手。 苏大为眉头微皱,身上杀意扬起。 「你们真要与我动手?」 话音才出,却见萧嗣业身边二将,也如萧嗣业一般将头盔和覆面摘下。 左边一员大将,虎背熊腰,乃是大唐程务挺。 程务挺乃是东夷都护名将程名振之子。 也是苏大为旧相识。 曾在征吐蕃之战,在苏大为麾下听用。 现为卫中郎将,检果酱丰州都督。 只是不想,此刻居然也随萧嗣业来到积石峡。 右边那将,身形不如程务挺雄壮。 但是铁骨铮铮。 面具下肤色黝黑。 双眸精芒似电。 脸颊稜角分明。 双眉如刀。 正是大唐名将薛礼,薛仁贵。 他与苏大为知交多年,既是军中袍泽,又是兄弟。 早在万年宫大水时,还一同救出李治与武媚娘。 此时再见,居然在这种场合,不由不让人唏嘘。 「仁贵你……你不是奉旨去西域了?」 苏大为神色微变。 他看到,从薛仁贵开始,那身后的数百唐骑,依次摘下头盔、面具。 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玄甲精骑与面具代表着大唐之荣耀。 摘下面具,则是个人之本来。 他们,全都是苏大为曾经的袍泽,麾下儿郎,军中兄弟。 那一个个熟悉的脸庞,曾是苏大为的亲兵、身边旗官、材士、校尉、副手,斥候。 全都是吐蕃一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你……你们。」 苏大为身形微微震动。 脸上从惊愕,到愤怒。 「李治让你们,让你们来亲手杀我?」 好毒啊! 这就是帝王的狠毒吗? 我不愿回大唐,便令我的兄弟,我的袍泽,我同生死的战友,来拦我,杀我! 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难道要我亲手将一起杀敌的兄弟杀死? 李治…… 李治!! 苏大为的愤怒,升腾到极点。 却听见萧嗣业冰冷无情的声音:「圣人有令,令我等不惜一切代价,将你带回洛阳,我等自知非你敌手,但是君王有令,不得不从。」 锵~ 萧嗣业缓缓拔出腰畔横刀。 第939页 杀意如激浪一般沸腾。 苏大为锋利的目光,随着萧嗣业的刀缓缓拔出。 他心中充满了纠结与怒火。 身为一品异人,原本以为可以任意自由,可以逍遥自在。 但是在这一刻,他那颗骄傲而孤独的心,居然品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真要亲手将昔日袍泽一一斩杀? 杀出一条血路来吗? 「最后问一声,苏大为,你跟不跟我们回去?」 萧嗣业手握横刀,声音转为冰冷。 那冷厉的刀锋,一瞬间将锋芒投映在老将的脸上。 刀锋下一只眼睛,隐隐腾起雾气。 苏大为沉默着。 目光扫过程务挺。 随着萧嗣业拔刀,这些大唐最精锐的骑兵,逐一将腰上横刀拔出。 一时,刀气瀰漫。 连温度都降低数分。 所有人都在沉默着,都在等苏大为给出最终答案。 这种沉默,是令人痛苦的,煎熬的。 「阿兄,我们……我……」 苏大为握紧聂苏的手,轻轻摇动。 「小苏别怕,都听阿兄的。」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坚韧的程务挺。 最后落在薛仁贵身上。 「仁贵,你我兄弟,也要拔刀相向吗?」 苏大为的声音沉闷。 连喉咙也似沙哑。 但是熟悉他的薛仁贵,能从这低沉中,听到如火山般的压抑怒火。 薛仁贵那张黝黑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阿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 苏大为点点头:「好一个君要臣死,你们要杀我,就过来吧。 拔刀相向,便是敌人,大家都不必留手。 恩怨,一刀了断。」 几乎是怀着极大的怒意,缓缓的说出这番话。 最后「一刀了断」四字出口。 苏大为身上杀意涌出。 浓烈如刀。 想杀我,就来吧! 不做兄弟了! 统统沖我来吧! 萧嗣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 如苍老的狮王。 他的鬚髮皆张,白鬚根根竖起。 「苏大为~~~」 伴随一声吼,横刀翻转。 噗哧~ 一刀,划在自己臂上。 锐利的刀锋,划过护甲缝隙,深透入骨。 鲜血,随着刀锋迸溅。 那血红妖异的血花,一下刺入苏大为的眼睛。 令他震惊。 身边的聂苏,更是发出尖叫。 「萧老!」 萧嗣业单手执刀,鲜血从伤臂汩汩涌动,一直染红了半边衣甲,染红了战马。 这员老将,白须随风飘舞。 在这积石关下,掷地有声道:「我拦不住你,也不愿意向你挥刀,我只有自伐!以报圣上之恩,以全袍泽之情! 今日,你若良心过得去,你便走吧,踏着我们的血走吧!」 萧嗣业声音吼过。 程务挺一言不发,同样一刀横过手臂。 噗哧! 血水喷涌。 薛仁贵狠狠一刀斩向左臂。 他那只手,一向是拉动神弓,百万军中,射死贼酋的手,从来不令爱伤的手,斩破铁甲,留下伤可见骨的伤口。 那刀锋沉闷斩入骨骼的声响。 直刺苏大为的心脏。 「阿弥,你要走,便走吧,你我兄弟,自此恩断义绝!」 「总管,我是第七伙第三团,总管恩情无以为报,还总管一只手!」 喀嚓! 紧随之后的一名唐军,挥刀狠狠斩落。 一条手臂被斩开,犹有皮肉相连。 他的脸色惨白,冷汗如雨。 却死死咬牙,再一刀将手臂斩下。 「总管!你的恩,我还了!」 「自此以后,恩怨两清!」 噗哧! 噗哧!! 一名名唐军骑士,以横刀斩向自己。 五百唐骑,血流成河。 「住……住手!」 苏大为头皮发麻,只觉头上血管突突跳动。 无数喊声,叫喊,濒死的惨叫,战场上战马的嘶声,军中兄弟的哭喊,怒吼,在耳边迴荡。 那漫捲的黑旗,是唐军的战旗。 如今被鲜血染红。 那是自己兄弟们的血! 「你们住手啊!」 苏大为厉声吼道:「这刀是对敌人的,岂可斩向自己!」 他是大能。 他是一品真仙。 他无所不能。 但是这一刻,一种自责,深深的无力感,啃啮着内心。 一腔愤怒,不知向谁而发。 万军中指挥若定的大唐战神,赫赫名将苏大为,这一刻双目赤红,眼中涌出雾水。 铛啷~ 不知是谁的横刀从手中滑脱,掉落马下。 然后人影一晃。 有人失血过多,从战马翻坠在地。 「救人!救人啊!」 苏大为几乎是本能的冲上去,一把抱起对方。 丝毫不顾血水染到自己身上,手上。 急忙替对方封住流血的伤口。 多年战场生涯,这些已经融入骨血,成为本能了。 绝不能让一个兄弟,死在自己面前。 第940页 咱们死一人,便要叫胡人死十人,百人! 兄弟们的血不能白流! 大唐,万胜! 苏大为红着眼睛,四面寻找,目光落在萧嗣业身上:「萧嗣业,你混帐!!」 第九十八章 很奇怪。 比起大唐诸将,身为名将的苏大为,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视人命。 旁人只道苏大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败战绩。 但没人知道,在苏大为看来,自己的战功,是无数将士用热血换来的。 每次战役,苏大为固然指挥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报侦察,做了充分的预案,审时度势,战略得当,战术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将士们信任。 去为苏大为的命令卖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胜利? 纵然是不败的苏大为,哪一场战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拼死杀敌换来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名将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将士们按苏大为的意志,去奋力撕杀。 在苏大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 但在其他唐将看呢? 站在这个时代,有时人命只是个数字。 底层百姓皆如蝼蚁。 对于士卒的牺牲,或许唐军大将会遗憾,会惋惜。 但绝不会有任何一员将领,有苏大为那般,对士卒生命逝去那样痛惜。 这是一个后世人的灵魂,看待生命的态度。 大非川之败的薛仁贵。 雪夜奔袭的苏定方。 战高句丽的李勣。 哪怕是驻守西域的裴行俭。 都有一颗名将之心。 所谓名将之心,那就是把情感从战场抽离,从不以兵卒士伍的死伤,去动摇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 苏大为与这些名将不同之处在于。 他虽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处,始终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战,我们便是兄弟。 对敌人,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 对兄弟,当祸福与共。 你们为我征战,是对我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起你们这份信任。 所以在歷次出征回长安后,苏大为面对李治,谈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战功的兑现,战死者的抚恤。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日积石关下,若大唐铁骑敢向他冲锋,发起冲击。 哪怕是昔日袍泽,苏大为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若以我为敌。 我便以敌人视之。 这是原则。 但这些将士,这些士卒没有。 而是挥刀自残。 这种举动,比任何方式更残酷,也更有效。 这是在苏大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痛惜,这些战友没有把血抛洒在战场上,却因为自己,而做出自残之举。 篝火光芒明亮。 温暖的温度和饭食的香气,好似沖淡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味。 众将包裹好伤口,在积石关中石屋内,围坐一圈。 居中的是苏大为。 就连萧嗣业都坐在下首。 仿佛苏大为才是这里的主将。 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上。 回到了当初征吐蕃、征高句丽的场景。 就算是萧嗣业,资歷虽老,在苏大为战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气,养移体。 苏大为端坐上首,冷眼扫过全场。 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相触。 「呵呵,好得很,你们真有出息。」 苏大为的声音很冷。 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那个万军中执掌生杀的名将。 大唐行军总管。 冷厉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扫去,仿佛要看透他们的血肉,看透他们的灵魂。 「说吧,是谁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像左右顾盼,装傻充愣的萧嗣业看去。 「萧嗣业,我猜就是你。」 苏大为继续冷笑:「薛仁贵和程名振没这样的心思,自残是你想出来的。」 「咳咳!」 老狐狸脸色微变,大声咳嗽起来。 不过,也不是被戳穿后尴尬,他这年纪,人老成精,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借着咳嗽,脑中急转,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穆:「我这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诸将士。」 「好一个为了我,好一个为了诸将。」 苏大为手轻轻抚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给我一个说得去的理由,我保证让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为灰烬。 这崩解,从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鲸油灯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芥粉。 只有围坐在四周的将领,不伤分毫。 这手精准的控制力,与匪夷所思的破坏力,看得萧嗣业眼皮乱跳。 贼你妈,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就应该装病装到死。 第941页 心里后悔不迭,他挥了挥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我若不自残,回去如何面对陛下?我不伤自己,便得向你挥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选?」 这话,令苏大为一愣。 我竟无言以对。 向苏大为举刀,死。 向自己举刀,伤。 那还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见苏大为沉默,萧嗣业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苏大为突然道:「你若伤自己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教唆军中效仿,呵呵,你这是做甚?你这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呃……」 萧嗣业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他幼年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 一生战功赫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偏在这苏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种有力难施之感。 你把苏大为想得很厉害吧,但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谓厉害。 不合这时代对厉害人物的定义。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说他不厉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炼者中的顶点。 这样的人物,太过复杂。 也只有萧嗣业能把握到一丝。 利用苏大为心中对战友袍泽之情,反将一军。 「萧嗣业,你可知你将来还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将征突厥,并因丧师辱国受重罚,不死,也必流放。」 苏大为双眼盯着萧嗣业冷冷道:「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因为你今日所为,我不会再帮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义尽。」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寒冷到极点。 所有人,只觉背心生寒。 没有人以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可苏大为不会。 在军中,苏总管从来说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钉。 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 何况他身为大唐一品异人,真仙之境。 若说他能看透因果未来,也没人会去怀疑。 萧嗣业鬍鬚微微颤抖:「未来……老夫会丧师辱国?」 歷史上,至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 李治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败。 一时海内震动。 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这是正史所载。 也是这个魔幻大唐上,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唯一的变数只在苏大为。 萧嗣业不敢不信,但也无法全信。 「突厥已经不存在了,哪还有突厥?」 东西二突厥,都已经被大唐铁骑犁过无数遍。 现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监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苏大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释。 他有他的原则。 萧嗣业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残去逼迫他。 待聂苏的事情解决,他自会将所有一切因果都偿还。 包括帮萧嗣业一把。 但如今,恩怨两清。 他心中有一本帐。 待大事做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苏……苏县公。」 程务挺在一旁讷讷一声,插话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冲动,但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又是这句圣命难违!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一丝戾气。 一种掌握绝对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缚的戾气。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回去洛阳,将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还有谁能下令。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 心里那个属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为黑气,沖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如杀入洛阳,夺了鸟位! 夺,很简单。 想夺就可以。 但是…… 小苏怎么办? 现在回去洛阳,小苏的事怎么办? 可以不管小苏死活吗? 另一个念头,同时升起。 将暴戾的分神,狠狠压下去。 有些事,仗着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轻重。 先救小苏。 再回洛阳收拾局面。 苏大为微微阖上双眼,似闭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战。 各种念头在争夺主导。 最终,仍是为小苏的心,占据上风。 「阿弥。」 薛仁贵一直黑着脸,在一旁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流血过多而脸黑,而是本来就脸黑。 总之他的脸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在这里,与苏大为最亲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听令的也是他。 毕竟,他起于微末间。 第942页 昔年太宗皇帝征辽东时,薛仁贵因为作战勇勐,被太宗发掘于行伍之间。 才令他从草根,一跃而成大唐顶尖将领。 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时,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带回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贵很为难。 忠孝仁义,当这些相冲突的时候,如何取捨? 纠结。 纠结得要命。 铛! 薛仁贵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脑袋上。 拳面撞击着铁盔,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薛仁贵仿佛要用这一拳,打醒自己。 把头脑里嗡嗡乱吵的声音赶走。 「仁贵,你想说什么?」 苏大为的目光向薛礼看去。 却见薛仁头上的铁盔歪了半边,头盔护面一侧还有一个凹陷的拳印。 可见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气。 薛仁贵向苏大为看过来。 黝黑的面上,两眼微微赤红。 胸膛起伏,似有无数情感和冲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我不如你们读书多,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军人了,战争结束了。」 「但你还是大唐县公!」 薛仁贵的声音转厉。 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旁人都怕了苏大为。 哪怕萧嗣业这个老狐狸,在苏大为面前,也有几分惧意。 但薛仁贵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泽。 何况我说话是占住道理的。 阿弥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讲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变了,你若真要做无君无父之辈,那你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贵双眼直视苏大为。 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对圣人,对朝廷的忠诚。 对苏大为所作所为,难解的怨念。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薛仁贵,一起落在苏大为身上。 军中敬苏大为如神明。 这是自苏定方后,大唐这一代唯二的名将! 与裴行俭,并称为大唐擎天双璧。 也是唯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名将。 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却做出这等事。 大唐军中上下,谁不痛惜? 谁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苏大为是为了什么。 要做这等出格的事。 居然还敢违抗圣人旨意。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当心中偶像,军神,与大唐精神象徵,权力象徵的皇帝陛下起冲突时。 可想而知,对唐军这些将领、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冲击。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错的。 可是…… 可是……苏总管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是什么样的人,军中袍泽们还不清楚吗?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让人如何去辩解。 今日之事,虽为将士们自残相逼。 何尝不是心中痛苦。 无法判断对错。 与过去苏大为做的一个了断。 就像是当时将士斩向自己时说的:恩怨两清! 我们无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无法背叛圣人。 可是我们也不想对苏总管你出刀。 那我们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这其中的痛苦,无奈。 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大为长声嘆息。 这声嘆息,犹如吐谷浑的季风,长长的吹过。 太多的无奈。 太多的伤感。 这其中的情绪,令所有在场的将士悚然动容。 多久了? 追随苏大为征战沙场,最长的有十几年了。 什么时候见过他嘆气? 在战场上,他一直是指挥若定。 一直是坚定的,永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有求胜的渴望,必胜的信念。 但是现在,成为大唐县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变了。 「阿弥,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 薛仁贵焦急道:「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怎么能理解。」 程务挺、萧嗣业,还有身周无数将领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满了疑惑、探询。 这些将领,程务挺与薛仁贵自不必提。 每一个,都是随苏大为征战多年的麾下。 可谓是苏大为在军中的嫡系。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苏大为没有关系的人做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门大能。 说杀也就杀了。 也只有这些苏大为的军中嫡系,是苏大为无法下手,而且成为他的羁绊。 你若杀了,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给杀干净。 今后在军中再无你苏大为立足之地。 第943页 而且落个「独夫」之名。 连并肩作战的兄弟尚可杀。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杀?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绝了。 你若不杀,那就必得受这些人情的羁绊。 无论如何,今日无法含煳过去。 必须给大家一个说法。 你苏大为,为何要违抗圣意? 为何置众兄弟于不顾? 苏大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要做些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苏大为的面容仿佛凝固在灯光里。 石壁上的鲸油灯微微闪动。 带着他的面容,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众将,又落在稍远处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聂苏身上。 「小苏病了。」 嗯? 「她病得很重。」 苏大为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投入巨石,掀起巨大波澜。 「聂苏小娘子她……」 薛仁贵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责的转头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聂苏。 苏大为是他的兄弟。 聂苏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声声说,苏大为不够义气,没把兄弟们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们于不顾。 可是……可是弟妹身体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贵一脸自责的站起身。 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聂苏在他心中的份量。 那是至亲,是无可取代的份量。 当年为了寻聂苏,苏大为冒着受军法处置的风险,冒着圣人大怒的风险,舍下军队,深入象雄和吐蕃。 聂苏在他心里,那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只怕是视若珍宝,视若眼睛一般吧。 现在,聂苏病了…… 程名振一脸错愕的站起来:「聂苏小娘子病了,县公你可曾找过医生?孙仙翁在陛下身边,或许请他看一下?」 围坐在石屋内的十几二十名唐军将领也纷纷开口,献策献力。 一提起苏大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职责,甚至忘了远在洛阳的圣人。 这是多年军中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 总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总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这军中,离了谁都可以,但不能离了总管苏大为。 「总管,我这里有一味药,是家乡名医所写,您看……」 「总管,我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给聂苏小娘子把把脉。」 「我这里有一味丹剂,是昔年宫中传出的。」 「还有我,还有我。」 苏大为扫过一张张紧张关切的脸,心中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诸位,多谢,情份我都记着。」 他向众人拱手致谢:「聂苏这病,非寻常药石可医,之前发作时,已经请太史令李淳风看过了,也问过孙仙翁,还找过京城各医家圣手……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代聂苏谢谢兄弟们。」 萧嗣业一直拈鬚沉吟,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油灯光芒下,微微闪动。 透着狐疑。 他的目光扫过聂苏,终于开口道:「阿弥,你夫人……我记得也是有异人神通吧?而且还颇有道行。」 「是。」 「那她怎会生病?寻常药石难医?」 萧嗣业是那种表面和善,内里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怀疑苏大为说谎,毕竟到苏大为的身份,地位,还有能力,用说谎来解决,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为之。 萧嗣业疑的只是修炼者,身体本就千锤百鍊,何况道门性命双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筑基炼体。 把体内病气杂质,全数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萧嗣业脸色微变。 鲸油灯下,所有人的脸,被昏黄的光芒所染。 随着火光闪烁,明暗不定。 气氛安静,透着十分诡异。 修行者寻常不会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寻常之病,还可以寻医问药。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兇险万分了。 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復。 苏大为的目光低垂,声音透着一丝疲倦:「萧公,仁贵,还有务挺,你们应该记得,去岁聂苏生过一场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觉……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有些话,当真是不想提起。 不想去说。 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关系到聂苏。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软肋。 但是对李客师、李淳风、袁守诚,对薛仁贵,对一帮嫡系军将。 他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必须给亲友、兄弟一个交代。 都说太上无情。 可真面对至亲师长、兄弟袍泽,对着十几年相伴的亲人,真能无情吗? 苏大为的声音,像是回到聂苏昏迷的那个时刻。 风雨如晦。 屋内油灯闪烁。 风声雨声,却无读书声。 第944页 只有苏大为抱着聂苏,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我这一生,不问前尘,不求来世,只轰轰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苏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结……」 窗外星夜繁天,一颗慧星其大如斗,拖着长长的尾焰,自东向西坠落。 「都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小苏,我只要你醒来,只求你平平安安,醒来啊……」 摇了摇头。 苏大为从过去的回忆回到现实。 迎着一脸诧异的萧嗣业,自责的薛仁贵,目瞪口呆的程务挺,还有一众将领,苦笑道:「后来小苏虽然醒了,但,她的身体出了问题,出了偏差,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是我没告诉她,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好在小苏天真烂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绝不可轻易与人动手,再动用异人神通。 我曾想过,封住她的丹田……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隐瞒小苏,我也没想好怎样同她解释。 只好叮嘱小苏不要随便在人前显露。」 苏大为抬起头,凌乱的髮丝下,双眼微红,一股如野兽般凶戾的气息,从他的眼中透出。 令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白马寺,你们道为我何要杀那些和尚?他们对我出手不要紧,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算计小苏,逼小苏再次动用神通。」 苏大为的声音,几乎从齿缝中透出来。 「被他们逼迫出手后,小苏原本安定的身体,再次恶化……我不杀光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声音说完,整个石室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只听一声暴喝:「杀得好!」 薛仁贵双眸圆睁,手按腰刀,咬牙道:「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你若早说,不用你动手,我自替你将白马寺屠了!」 他这声音,引得石室中人人侧目。 但随即,各将领杀气腾腾的声音,依次响起。 「该死的贼秃,居然敢向苏总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总管动手,我们都去把白马寺给掀了!」 「总管,杀得好!」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若不能保护妻子,还叫什么丈夫!」 「总管好样的,不愧是我们的总管!」 各种声音,轰然响起。 萧嗣业举起手,又喝了几声,才制住群情汹汹。 现在,总算弄清苏大为为何要屠白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弥,既是如此,若你将这些事向圣人解释……圣人,又不是不讲道理,当会赦免你的罪过,到时,岂不皆大欢喜?」 「萧老,我没时间了。」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第二次说没时间。 萧嗣业再迟钝,也听出话里有话。 「怎么?」 「白马寺聂苏动手是第一次,之后密宗金刚三藏将她掳走,在我击杀三藏后,小苏又被张果等妖道掳走。在我与妖道们斗法时,小苏不计后果,运转神通助我……」 苏大为的眼中,流露一抹难掩的伤感。 「她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光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一齐站起来,一时失声。 「阿弥,你,你身为一品真仙,难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苏大为伤感道:「我虽是异人顶点,但小苏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寻找小苏的阿娘。」 「小苏的阿娘?」 「是,她是巴颜喀拉山上,苯教圣女,找到她,她一定有办法。」 萧子嗣业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没办法,找那个什么教的圣女有何办法? 不过随即想到。 那圣女既能生下小苏,而且听苏大为的话,应该还活着。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办法。 这种娘胎带来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传。 或许,那位圣女真有办法,也未可知。 这毕竟是阿弥和小苏,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抓住。 萧嗣业与程务挺、薛仁贵,与石室中众将士目光碰到一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做兄弟的,怎么可能不理解苏大为。 不但理解,还会尽全力支持。 「阿弥,你做的……没错。」 「换我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也没更好的办法。」 「为了妻子,舍下权力地位,不惜与天下沙门为敌,我不如你……」 萧嗣业长嘆一声道:「你的话,我会转达给圣人,希望他能谅解。」 李治会不会谅解。 苏大为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权术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苏大为的底线。 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也不是干不出来。 只是那些事,对苏大为来说,不重要。 小苏的生命在倒计时。 救小苏,才最重要。 薛仁贵焦急的踱了几步,向苏大为道:「阿弥,咱们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若能帮到你和小苏,我万死不辞!」 第945页 这番话,情真义切。 这一瞬间,什么功名,什么光宗耀祖,圣人,全都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腔热血。 只有十几年兄弟之情。 小苏都这样了。 他若不帮上点忙,这心里不好受。 若是小苏真的过不了这一劫。 只怕心中会永远自责悔恨。 「咱们是兄弟,若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莫要不说!」 薛仁贵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务挺,其余的将领们,也纷纷上前开口。 「还有我,还有我。」 「总管,若我们能帮上忙,但请吩咐。」 「愿为总管效死力!」 「总管,请下令!末将愿为总管效死!」 群情鼎沸。 苏大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他在军中,并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与将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时常会同吃同住,带着士卒一起训练。 也会在战后,亲自抚恤伤兵。 为伤兵包扎伤口。 甚至会巡视关心将士们睡觉的条件,衣物的冷暖。 军粮是否能吃饱,甚至军粮味道是否可口。 许多东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连萧嗣业也抚着白须开口道:「你看萧某这把老骨头,可还有用处?若有用处,你只管开口。」 原本,只是尽一份心。 谁知开口后,苏大为竟真的点头:「有。」 「呃?老夫能做什么?」 「我要看一遍积石峡。」 「看积石峡做甚?」 萧嗣业越发煳涂。 「这里,有大能,大战过的痕迹,这对我,对小苏,很重要。」 苏大为的眼中,亮起光芒。 那种光,名为希望。 第九十九章 积石峡上,黑色怪石嶙峋。 苏大为踏足峰顶,纵目四望。 跟着他一起上山的薛礼、程务挺等一众将领不敢打扰。 萧嗣业因为年老,倒是没爬上山顶,在积石关中等待。 夜色深沉,乌云遮挡了星月,显得有些昏暗。 冷冽的西北风吹过,带着寒冷之意,一直吹向长安方向。 苏大为站在峰顶,整个人仿佛石化。 小苏,小苏的身体,那体内的变化,那个秘密,或许李淳风会知道。 现在想来,李淳风当年给小苏唐镜,便有些不简单。 只是当时自己未能领悟,转而将唐镜送给安定思公主护身。 有些秘密,是藏在心里的。 绝对无法说出口。 所以他也无法向李淳风问出那些话,去印证心中的猜测。 但是他现在为一品大能,许多事,便已渐渐明白了。 要救小苏,解除小苏身上的隐患,非得寻到苯教圣女不可。 又或者,寻到腾迅。 可是天下之大,又去哪里找腾迅的踪迹。 上一次出现,她在吐蕃城上天空飞过。 自那以后,再无消息。 苏大为摒除杂念。 心神如潮水般扩散开。 将积石峡一点一点的覆盖。 蓦然间,苏大为的神色微动。 似乎有了发现。 薛仁贵在一旁欲言又止,怕打扰阿弥寻找救小苏的方法。 不得不强忍住。 程务挺的瞳孔渐渐张大。 一点光亮,如星火般亮起。 所有人的脸庞被这光芒照亮。 从苏大为的头顶上方,冲出一道光。 炽烈的,深邃的,如横刀般锋利的光,直冲上天。 那是…… 阳神! 苏大为的阳神,自头顶升起。 一个散发炽烈光芒的巨人,自虚空凝结。 依稀便是苏大为的五官模样。 巨人身披明光铠,手扶横刀,身后血红披风绵延飞舞,不断散发出炽烈光焰。 「总管!」 所有跟着上山的唐军将领,还有在积石峡下的许多将士,共同看到这一幕奇景。 一时大为震撼。 有些将士下意识跪拜:「总管!」 「总管成神了!」 巡夜的士卒蠕动着喉结。 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崇敬。 萧嗣业站在关上,仰首看着漆黑峰顶,升起的那个发光巨人。 白须颤抖了一下,喃喃道:「这便是……这便是一品真仙吗?莫非神人乎?」 这种异象,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认知。 哪怕萧嗣业这种老狐狸,一瞬间也暗自后悔,怎么自己当年没有去走修行这条路。 一心扑在权势上,以致于空耗岁月。 到如今年老力衰,看着一个后辈,展现如此神迹。 怎能不在心底暗羡。 积石峡上。 苏大为的阳神不断拔高,不断攀升向高处。 直至飞升到足够高的位置,张开双眼,向下俯瞰。 他看到,整个积石峡伏脉千里。 原本是一块完整的巨山,但是中间出现一条巨大的裂隙。 那绝不是天然的。 而是大能以巨力噼开。 这一击,比他的天刀更可怕。 足足绵延数百里,令黄河改道。 噼开河道,形成了积石峡。 第946页 「好利的一刀……」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 神识扫过,感应着残留的气息。 脑中,立刻生出种种法则,补出当时的景象。 一只血红的眼睛,悬浮于空。 那是,腾根之瞳。 血眼上筋络虬结,不断向四周蔓延。 整个天空、大地,全都被血眼侵染。 这便是腾根之瞳的能力吗? 侵染? 将万物同化为自己。 等于天人合一? 但是他的对手更厉害。 一道璀璨的光芒划过天际。 那只凤凰。 不,不是凤凰,而是如凤凰般拖着长长烈焰的诡异。 最强腾迅。 她身后长长的尾焰中,无数法则生灭。 随手抽出一道法则,向下挥出。 那道光。 一剎那照亮了夜空。 对,那一战,也是如今夜般,在积石峡前。 在夜幕之下。 那道光撕开了夜空,斩落了星辰。 直直噼在血红巨峰之上。 只听一声巨响。 声音太大,以至无声。 所有一切陷入静默。 只看到光芒缓缓推进,移动。 地面上,血红双眼血丝密布。 似发出不甘的吼叫。 那血色山峰,被光芒噼开。 血红巨眼的血管经络狼狈从地上挣脱。 斩断与大地的连结。 隆隆隆~~~ 巨大的响声。 原本绕山而走的黄河,迁移了百余里,涌入新噼开的巨大沟壑中。 这巨壑如同天壑一般。 过去许久时间,才被黄河水灌满。 再看争斗的两位诡异大能。 腾根之瞳悬浮在空中,巨大的血眼,犹如一扇血色斑阑的大门。 无数筋络血管,从眼睛上浮起,勾连无尽虚空。 而作为大战的另一方,那拖着长长尾焰的腾迅,已经消失在西边方向。 天空中,灼热缓缓退去。 只有无数劫灰飘落。 积石山上,闪烁着晶莹的琉璃之光。 那是被炽烈高温将砂石炼化为水晶。 阳神飞速回归身体。 苏大为张开眼睛,暗唿了口气。 这两位的能力虽然可怖,但还没超出理解范畴。 境界一样,最多只是走得更远一些。 以自己如今的力量,就算遇到腾根之瞳与诡异也不怕。 最重要的是,通过战场残留气息的指引。 苏大为终于确认腾迅消失的方向。 巴颜喀拉山。 苯教圣山神女峰。 腾迅当时去了那里。 所以若所料不错,只要寻到巴颜喀拉山。 圣女、苯教,那神秘洞窟、石碟,还有腾迅,许多悬而未解,困扰自己许多的疑问,就找到了源头。 答案,已经无限接近了。 聂苏的身体,到那时,也一定有办法修復。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金光的光芒如退潮般,一点点的消退。 渐渐从神,变回到人。 四周将士看他的目光,依旧是充满震撼和激盪。 那是一种恨不得跪下膜拜的情绪。 一切生灵天然膜拜强者。 苏大为,无疑就是那个强者。 所有生灵中,最强的顶点。 「我要走了。」 苏大为环顾诸将道:「我的时间紧迫,要尽快赶去巴颜喀拉山。」 「现在就走吗?不如等天亮?」 「小苏等不起了。」 苏大为一句话,令薛仁贵心头一沉。 「她现在只是嗜睡,只是昏沉,渐渐力量就用不出来了,再严重就会持续昏迷,直到肉身也开始崩溃,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寻到救她的方法。」 薛仁贵狠狠握紧拳头:「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去,一路也有个照应,若有事,我们也可以帮忙。」 他能说出这番话,花了不少勇气。 与苏大为不划清界线,反而过从甚密,这让李治怎么想? 薛仁贵的功名之心甚重,他能说出这话,便将义气摆在功名之上。 苏大为拍了拍他的肩膀,薛仁贵肩膀一沉,嘴角抽了抽:「阿弥,你这手劲,忒大了。」 「已经收了力了。」 苏大为淡淡一笑:「心意我领了,但是我此去巴颜喀拉山,少不得要用神通赶路,再带着你们,怕是无法兼顾。」 「好吧。」 薛仁贵想想认命了。 没踏入修炼者门槛,现在在阿弥身边,好像也只是累赘。 「阿史那道真现在吐蕃境内驻守,若有事,可去他那里寻求帮助。」 「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 以他现在的力量,如果他都办不到,只怕阿史那道真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都是兄弟的一番好意,苏大为自然不会拒绝。 积石关下。 苏大为绿玉竹杖一点,虚空中,一点碧光腾起,化为一匹高大青骢马。 张果那点幻术,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而且用得更好。 苏大为将还在昏迷中的聂苏扶在马上,转头向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等一众将士道:「我这就去了,你们替我向圣人传话,半年时间,我一定回洛阳,给他一个交代。」 第947页 「希望你说到做到。」 萧嗣业怀抱着头盔,脸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担忧还是无奈,骑在战马上:「大伙送你一程。」 身后黑甲骑士,一齐翻身上马。 他们都是开国县公苏大为一手带出的兵。 如今苏大为要远去吐蕃,巴颜喀拉山。 受职司所限,大家无法离关,但送出五十里路,聊表心意。 隆隆隆~~~ 天空中,突然响起雷音。 众将诧异抬头。 这个时辰居然打雷了? 朦胧夜空中,星月一时消逝。 只有黑云中,隐隐有光雾射出。 一闪而逝。 过了片刻,又从另一片黑云间隙里透出光芒。 那种光,难以形容。 瑰丽至极。 仿佛有巨大雄浑之物,在云中翻腾。 苏大为刚扶着聂苏上马。 听到声音,一时也露出诧异神色。 云空之上,该不会是那条金鲤所化之龙吧? 若是再碰到这傢伙,那缘份简直了。 下一刻,苏大为的神色微变,厉声色:「所有人下马,不要看天上,寻找遮蔽物,快!」 「什么?」 马上的萧嗣业向苏大为投来诧异目光:「什么意思?」 薛仁贵也道:「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不能看天上?」程务挺追问。 「不要再问了!」 苏大为将聂苏从马上抱进怀里,右手一挥。 轰~~~ 一片黑色的云雾,随着他的手凝聚在空中。 犹如一片黑幕,向着众将头顶笼罩。 「阿弥,你要做甚?」 薛仁贵吃惊叫起来。 没时间解释了。 就在这一刻,万丈光芒刺破云空。 黑夜,一时化为白昼。 那光芒中,隐约见到一天女在空中飞过。 身后长长的金色尾焰,如五彩文凤。 迤逦千里。 腾迅!! 她,变得更强大了。 …… 蜀中。 正在群山间疾行的三名年老道人,突然背着鱼篓,戴斗笠的那位,抬头道:「你们发现了吗?」 在他身后一位鹤袍大袖,头束莲花玉冠的老道,面色微微一变。 左手掐动指决,右手执起腰间一面古朴铜镜。 那镜上,光焰四射,嗡嗡震鸣。 似要从他的手指脱去。 「不对!」 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好像宿醉未醒的老道睁开半眯的眼睛,手里的酒葫芦微微摇动。 「什么不对?」 隆隆隆~~ 黑色夜空中,隐隐有什么东西从乌云后滚过。 带起可怕的威压。 天空沸腾如粥。 乌云破碎。 老道一时惊愕当场。 「那是……」 那是,诡异大能。 《百诡夜行录》第一,腾迅。 她终于出世了! 云层似被利刃破开。 一团炽热的火球,挟着滚滚热浪,拖着长长的尾焰,向西投去。 那尾焰迤逦不知千万里。 划过整个天穹。 「不要看!」 不要看! 李客师与李淳风一齐大喝。 却已慢了半拍。 袁守诚望向天空的双眸,映上天空炽红的光芒。 原本乌黑的双瞳,瞬变成白垩色。 「啊!」 …… 隆隆隆~~ 关中。 身穿黑色劲服,留着寸发的矩子,全身激动的颤抖起来。 「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 在他身边的一群黑衣门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腾迅出来了,她终于出来了,上一次出现,天门大开,白玉京现。」 矩子喉结蠕动,眼中透出强烈的精芒。 「这一次,她又来了,是天意,是天意令我们改天换日!」 众门徒依然不解其意。 直到漆黑的天幕,被一道光划破。 那不知是千万里外投来的光。 但却径直照亮了关陇的夜空。 龙首原上,龙脉起伏。 大明宫蛰伏在龙首原上。 那光,将大明宫照亮。 好一条蜿蜒巨龙。 「那就是腾迅的光啊!那光,撕裂虚空,打开时空之门,你们……算了,你们不会明白!」 矩子收起狂热,换了一副冷酷霸道的口气,喝道:「追随我,斩断李唐龙脉,你们,都会是开国功臣!」 众门徒一个激灵,一齐振臂狂唿。 开国之功! 从龙之功!! …… 长安大慈恩寺中。 正在入定冥思的悟能法师,陡然张开了眼睛。 「出了什么事?为何我心中竟心惊肉跳?」 他行至窗边,看着西边方向,隐隐透出一条蜿蜒如龙的金光。 眉头一跳。 「这是……」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突然想起玄奘法师与行者师兄。 …… 荒野外一间破败小庙。 卢慧能从蒲团上站起来。 看到新收的两名徒弟歪靠着门边,已经睡着。 经过数年时间,他终于融合了玄奘法师当时的空性之说。 第948页 再加禅宗五祖弘忍所传衣钵。 一个新的佛学种子,在他心中破茧而出,越长越大,已经隐隐成为参天大树。 站在门边,向外看去。 西边,吐蕃,天竺方向。 隐隐有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 慧能的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应。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苏大为,想起了玄奘法师。 想起了自己求佛的日日夜夜。 一种明悟从心中起。 原来如此。 这一刻,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看透过去未来。 「师父,怎么了?」 一名弟子揉着惺忪睡眼,见慧能站在面前,不由一惊。 慧能向他道:「站在这门里,向西望,你看到什么?」 那弟子一脸迷煳:「什么也没看见,外面是黑夜啊。」 说也好笑,慧能自己年纪也不太大,明明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竟板着一张脸,故做老成的训诫:「当日你入我门,我曾问你,什么物?怎么来?今日能答否?」 「弟子,弟子不能答!」 名怀让的弟子一阵慌乱。 师父,您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这个念头才起,却见慧能不知何时,从背后抄起一根木棒,狠狠打在怀让头上。 「咄!」 「哎呦!」 怀让惨叫一声,撞天叫屈:「师父你打我做甚?」 「为师是点化你,这叫当头棒喝!」 慧能丢了木棒,背着手在殿内踱步。 另一边迷煳睡着的弟子,神会也醒了过来。 看着慧能走来走去,喃喃道:「师父怕是魔怔了。」 「有了!」 慧能突然抚掌大笑:「从今尔后,我这一门,便叫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啊!」 神会与怀让面面相觑。 却见慧能双手合十,面色平静。 不像是着魔的样子。 门窗外透出的光,照在慧能的脸上,一片祥和。 「师父,我们……」 神会吞了一下口水:「还去洛阳吗?」 「不去了。」 慧能手指做拈花状,微微一笑:「去曹溪。」 …… 更远的地方。 洛阳。 李治被莫名的悸动惊醒。 他披衣而起。 站在洛阳紫微宫,远眺天空。 西方一道金光划过。 好似一颗流星,没入分野。 「西方白虎主杀?」 李治心头突然一阵烦恶。 「快召太史令李谚入宫。」 后宫中。 正挑灯披阅奏章的武媚娘,手里的狼毫笔突然一顿。 那铁划银勾般的字就此停住。 一滴墨汁自笔尖落下,在奏章上泅开一片。 「皇后?」 在一旁侍奉的上官婉儿诧异道:「可是累了?需要婉儿帮着抄录吗?」 她眉心伤口已经好了。 只是留下一个深深的伤疤。 现在以硃砂描绘花瓣以遮掩。 一双眼睛依旧灵动。 只是脸上没有了过去天真烂漫之气。 好像李治对她眉心那一刀,令她从一个童稚少女,一下子变得成熟许多。 「无事。」 武媚娘摇摇头。 将笔搁下。 伸手抚上脖颈间挂的那枚玉佛。 幽幽嘆了口气:「快了吧。」 「什么?」 上官婉儿以为自己听差了,追问一句。 「没什么,掌灯,我还要批完这些摺子。」 武媚娘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明媚,美艷不可方物。 上官婉儿虽是女人,一时也看得呆住。 …… 洛阳城外。 叶法善、刘志合等一帮道士们一个个站在道观院中。 眺望着西边方向,一时无言。 站在叶法善身边的,有一位年轻弟子。 正是青城山上老君观来的承贞小道。 「叶天师,怎么了?」 「你没看到吗?」 叶法善对这位由苏大为介绍来的道人十分重视。 一番考校后,也发现这年轻道人颇有悟性,是个不错的苗子。 无论看苏大为的面子,还是别的考虑,都得将他做山门弟子栽培。 因此也就没当外人。 「西边方向,那种气象……不是大能出世,便是大劫。」 「大劫?」 承贞不由想起当日见过的那位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县公」。 那位应该便是大能吧? 大劫又是指什么? 年轻的他,实在无法想太远的事。 站在那里思考着,不知不觉,又犯困起来。 唿~~ 「天师……」 一旁的茅山宗弟子,看着承贞居然站着睡着了。 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各种看不惯。 「这傢伙居然和天师说话时,站着睡着,大失礼仪。」 「他是马吗?居然能站着睡……」 院中一片轰笑。 空气里一时充满快活的气息。 「莫要笑。」 叶法善抬手压住众人。 目光投在承贞身上时道:「别看司马承贞年轻,造化却不小。你们只看到他站着睡着,我却看他体内气脉周流不息,真炁混元,若不是先天灵根,便是有特别修炼之法。 第949页 从今以后,不许对他不敬。」 最后一句,疾言厉色。 四周弟子及其余各道宗真人,心中一凛。 「是。」 …… 隆隆隆~~ 大音希声。 原来声音宏大到极处,是听不见声音的。 能感受到的,只有震动。 整个空间,不断震盪。 不,有声音。 那像是万物的鸣动。 像是英雄史诗。 又像是花式唱腔。 无孔不入。 不断钻入人的大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吟唱! 时间仿佛变慢。 只有那光,席捲而来。 缓缓堆叠。 光芒万丈。 苏大为的黑幕如羽翼般张开。 但还是慢了半步。 许多积石关内士卒,下意识仰首看天。 当眼瞳映入天上光芒时。 起先是一点。 接着整个眼瞳被光填满。 身体迅速变作死亡的白垩色。 那是一种被抽离生命的苍白。 如高温窖火后,失败的瓷器。 见到光的士兵,瞬间失去生命。 化为石像。 然后,逐一粉碎崩塌。 留下满地灰白碎片。 苏大为的黑翼再展。 笼罩整个积石关。 四下一时黑暗。 黑暗中,传出萧嗣业、薛仁贵还有程务挺,唐军将士慌乱的喊声。 「出了何事?」 「刚才那是什么?」 「妖物!那一定是妖物!」 「都闭嘴!」 萧嗣业苍老而暴怒的声音喝出,如一头病虎。 虎死骨立,余威犹在。 黑暗中,繁杂的声音渐渐平息。 唐军毕竟军纪森严。 此处又是军中精锐。 得萧嗣业一喊,迅速平息下来。 「听苏大为的,苏大为,你拿出个章程来。天空那是何物?我军死伤若何?」 萧嗣业目不能视物,只能在黑暗中按住腰间横刀大吼。 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仿佛只有握刀这个下意识动作,能带给他一丝支撑。 多少年了,多少没有害怕过了。 哪怕面对突厥人,高句丽人,都没带怕的。 但是刚才那一瞬,面对自己无法理解,未知的力量。 那种恐惧,无法抑制。 手指在颤抖。 心跳也如脱疆的野马。 所有人,听到苏大为的声音传出:「你们都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去哪? 萧嗣业一愣。 就见黑幕笼罩的天空,掀开一道缝隙,苏大为的阳神,自头顶直冲上天。 阳神如刀。 那是一身明光铠,背后血色披风飞舞百丈,手执横刀的巨人。 仿佛身上蕴含着千万唐军英灵战意。 「那是腾迅啊,那便是腾迅!《百诡夜行录》第一,至今已知最强大的存在,我要会会她,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苏大为身体在原地抱着聂苏,阳神出窍。 向着天上那璀璨如大日的腾迅飞去。 心情,莫名竟有一丝激盪。 当今之世,能与一品真仙做对手的,只有腾迅。 聂苏的答案,就在她身上。 第一百章 生命是什么? 生命像一条河,浩浩荡荡,川流不息。 每个生命,在某个阶段,回顾数十年人生,或许都会向自己发问: 我是谁? 我在哪? 要去哪里? 隆隆隆~~ 剧烈的震鸣中。 炽热如太阳的高温,在空气中不断爆裂。 阳神并不会感觉到那高温带来的痛苦。 但力量是实实在在的。 属于他苏大为的力量,与属于腾迅的力量。 在虚空中相遇,交织,激撞。 那瞬间的感觉,犹如升空的火箭,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前一分一寸的推进。 这个过程无比缓慢。 甚至精神上有一种痛苦。 在腾迅巨大如洪流般的力量中,会失去时间、空间的感知。 有一瞬间,苏大为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直到此刻,他才能体会到,当日在逻些城下,那位西方诡异首领沖向腾迅时,是何等可怕的考验。 但苏大为并无畏惧和退缩。 既是一品大能的自信。 又为聂苏。 腾根之瞳,在我体内。 腾迅,就在眼前。 只要拦住她,一切问题的答案,将迎刃而解。 小苏,小苏她的身体…… 轰隆~ 整个世界化为寂静。 这一瞬间,苏大为怀疑自己聋了。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只觉得骤然一轻。 他已穿透了腾迅那可怕的力场。 就像是从极深的海底,勐地穿出海面。 巨鲸在海面跳跃起舞,高高仰起的头,发出鲸歌~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被压在身下。 但苏大为的心,却沉了下去。 阳神俯瞰。 腾迅的光,在下方。 自己穿过了她,或者说它。 第950页 力量是真的。 腾迅却是假的。 「幻像!」 高达百丈的阳神口中,吐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的声音。 如此炽烈的光芒。 如此强烈的腾迅气息。 竟只是个幻影。 阳神身上,雷霆闪动。 苏大为眼中光芒亮起。 一瞬间,无数念头生灭。 「我明白了。」 眼前的腾迅,是力量投映。 是大能不小心外泄的力量,投映在云空,形成海市蜃楼。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中不由生起寒意。 只是力量的镜像投影吗? 投影出的力量,便如此可怕,几乎与自己不相上下。 那作为力量的本体,腾迅本身的境界,又到何种程度? 一品之上? 眼前的腾迅,只是一个影子。 真正的腾迅,只怕还在万里之外。 但是散逸出的力量,投在云空上,折射出一个看似真实的影子。 光。 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光现在的样子。 而是千万光年外,无数时间之前,它所散发出的样子。 苏大为的阳神浮在云空上,看着腾迅的光芒,向西飞去。 心中浮起巨大的疑问。 自己眼下看到的腾迅幻影,究竟是她在万里之外,还是在许多年前留下的影子? 当大能实力突破某种界限。 时间、空间将不是唯一。 甚至法则也会随之变动。 正如当日苏大为抓捕张果。 张果已经逃出千万里,时间从白天到夜幕。 但是苏大为一念起,将其抓回,时间甚至发生倒流。 重新回到傍晚。 这便是大能对时间法则的逆转。 阳神沉默着。 突然。 向西飞行的腾迅,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何等惊艷的容颜。 而那张脸,竟令苏大为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见过! 在哪里见过? 腾迅的面上,烟笼霞蔚,只是一瞬间,面容便被迷雾遮罩。 只有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我看到你了。」 看到你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 自己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我了吗? 那么腾迅的真身其实是…… 咻~~ 金色的流星,转瞬远去。 积石峡上,光芒消散。 夜幕重临。 只有苏大为的阳神散发出光焰,望向西方。 阳神回归身体。 抱着聂苏的苏大为张开双眼。 眼中隐隐光芒流转。 先前张开保护唐军和积石关的黑翼,随着念头一动,悄然散去。 萧嗣业和薛仁贵、程务挺等唐军将领,这才恢復了视力。 「大家都安好吗?」 「整队!都尉清点人数,看看伤亡如何?」 「阿弥?」 薛仁贵大声喝着,唿唤苏大为。 却只见那青骢马长嘶一声,驮着苏大为与聂苏,登上积石峡万丈高崖。 悬崖虽然陡峭,但在青骢马蹄下,如履平地。 苏大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守好关门,待我归来。」 声音随着北风吹过,转瞬便去得远了。 留下萧嗣业等唐军将士,一时茫然。 怔了半晌后,萧嗣业首先回过神来苦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之事,已超出我等能处理的范畴,还是回报圣人,上报太史局,待圣人来定夺吧。」 薛仁贵与程务挺等将一时默然无语。 唐军收敛死者尸骸,清点伤亡,自不必提。 …… 巴颜喀拉山位于吐谷浑与吐蕃交界处。 在吐蕃语里,此山叫「职权玛尼木占木松」意为「祖山」。 如果说崑崙是中原的万山之祖。 巴颜喀拉便是吐蕃与吐谷浑之祖山。 它西接后世可可西里山,东接松潘高原和邛峡山。全长七百八十千米,海拔五千余米,主峰年保玉则海拔五千三百余米。 为黄河与长江河源段的分水岭,也是黄河源头。 距离苏大为离开唐境积石峡,已过去半月时间。 这半个月时间,苏大为带着小苏,穿过吐谷浑大大小小的湖泊,后世名星宿海。 沿着当年松贊干布迎文成公主进藏路线,经日月山口,到达巴颜喀拉。 虽是四月,巴颜喀拉山上,积雪仍终年不化。 这里人迹罕至,猿鸟难渡。 空气稀薄。 只有藏羊跳跃在山涧间。 沿途偶遇方头方脑的藏狐。 间有秃鹫自山巅飞过。 骑在青骢马上,聂苏身体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声音有些迷煳:「阿兄,我们到峰顶了吗?」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到了。」 苏大为强撑笑容:「小苏你别睡,听阿兄给你讲故事。」 「不想听。」 聂苏嘟囔道:「阿兄你老骗人。」 「我不是,我没有。」 「阿兄,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别瞎说。」 「阿兄又骗我,我难道真的很傻吗?」聂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上次昏迷就是,没来由的,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阿兄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第951页 苏大为一时沉默。 「阿兄……」 「小苏,你看那边。」 苏大为一手抱着聂苏,一手向前方指去。 「那边两处大湖,传说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蕃时经过,一名扎陵湖,一名鄂陵湖,你看它们美不美?」 「真美!」 小苏由衷赞嘆。 苏大为知道,小苏现在,只怕是看不见那么远的地方了。 心里隐隐一痛。 他强装笑容道:「这两口湖,就像是小苏的两只眼睛,真好看。」 小苏的眼睛,就像是湖水一样。 幽静而深情。 那波光粼粼的眼眸,像是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情意。 依依不捨看着苏大为。 不知为何,这湖水泛起了雾气。 「阿兄,我会死吗?」 「不许瞎想。」 苏大为心脏一颤,大声道:「我是一品异人,我说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阿兄骗人……」 「我不骗小苏。」 聂苏从鼻翼里轻嗯了一声。 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蠕动了一下,似是找一个更舒服的角度。 「阿兄,你会一直这么爱我吗?」 「会。」 「为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还要问为什么?」 「那阿兄,为什么会爱我呢?」 聂苏有些吃力的张开眼睛,仰头看向苏大为。 美丽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 「我那么普通……」 「谁说你普通了。」 苏大为伸手抚摸着聂苏的脸颊。 有些凉。 若在过去,以异人之身,根本无惧寒冷。 但现在小苏太虚弱了。 异人炼体之后,应该是无漏之身。 但小苏的身体,真元不断外泄流出。 再大的湖泊,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诡异的是,以苏大为之能,竟也无法找到,真元流出的源头。 只知道聂苏的身体出了问题。 而且,她的身体乍看与常人无异。 但若仔细分辩,以一品大能的视力内察。 会发现许多不同之处。 那些经络,究竟是先天灵脉,还是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我苏大为的妻子,你是我最爱的小苏,你就是你。」 苏大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没人可以取代。」 「可是阿兄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小苏声音有些吃力,也有些倔强。 苏大为心中一颤,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一直定格到许多年以前,在长安与聂苏相识的那个瞬间。 那时,她只是个狼狈求生的小丫头。 刚刚从寺中逃出,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 因缘聚会,两人相识。 苏大为主动帮助她,护着她。 之后,两人便像是有了莫名的羁绊。 以兄妹相称。 然后便一直生活在一起。 很长时间里,苏大为并不敢承认自己对聂苏的喜欢。 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但喜欢便是喜欢,有些情感,如河流。 潺潺流过的河水,从未改变过。 平时不去注意,但却一日不可或缺。 这感情的河,无法去封堵。 越堵,它便越会泛滥。 「为什么会喜欢?」 苏大为喃喃自语,忽然一笑道:「大概是小苏你那时的眼睛。」 「眼睛?」聂苏越发迷煳。 「是啊,还记得第一次在长安,你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吗?那时我分了些食物给你,你的眼神,我永远记得。」 苏大为笑容无比温柔,伸手轻抚着聂苏的脸颊:「是像我一样,孤独又倔强的眼神。」 聂苏怔怔出神。 「你的眼神里有孤独,有独自挣扎求活的倔强,但倔强里,其实还有一种渴望。」 苏大为想了想道:「看见你,就像看到同类。」 那时的苏大为,初为不良人,刚刚开灵。 在陌生的世间行走,何尝不是挣扎求活? 一个后世的灵魂,在这魔幻的大唐,完全不知歷史的激流会把自己沖向何方。 既渴望被接纳,被认同。 又害怕被伤害。 只有悄然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小心防备着四周。 但心里,心里依然会孤独。 渴望同伴。 聂苏那个眼神,让他的灵魂一瞬间找到归属感。 大概便是所谓一见钟情? 两个人,都是隐然排斥在大唐之外的异类呢。 「是这样吗?」 聂苏眼睛渐渐合上:「听不懂阿兄在说什么,就是……心里莫名安心。」 苏大为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沾了雪花的髮鬓:「傻丫头,你再睡会,醒来时,我们就到山顶了。」 「山顶……」 「对,当年的苯教,你还记得吧,当时他们想留你当圣女,我们这也算故地重游。」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发现,聂苏已经睡着了。 红扑扑的脸上,嘴角微翘,露出一种甘甜笑容。 似乎听到了苏大为的话。 苏大为长唿了口气,手臂环住她紧了紧。 仰首看向峰顶。 第952页 这里空气稀薄,就算是异人,也有一种唿吸困难之感。 好在他可以转为胎息。 暗运周身真元,将自己状态稍稍调整。 胯下青骢马一声长嘶,奋蹄而上。 昔日的神女峰,苯教圣地,终于,又回到这里。 轮迴了这么些年。 当年未能解决的事,在这里,终于要画上句号。 隆隆隆~~ 神峰之上,积雪突然崩塌。 不知是出了何事。 一层层冰雪不断剥落。 起先还慢。 但越滚越大,积雪渐渐化作巨浪,向下倾泻。 雪崩。 冰雪巨浪掀起数十百丈高。 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如万马奔腾。 天崩地裂。 不知过去多久。 只听一声长嘶,那青骢马蹿上冰雪浪尖,驮着苏大为与聂苏两人,不断向前狂奔。 四蹄如飞,踩雪踏浪。 如腾云驾雾一般,在雪崩的巨浪中,纵跃前行。 半个时辰之后。 只听一声马嘶。 精疲力竭的青骢马终于登上神女峰顶,四蹄一软,跪在地上。 苏大为怀抱聂苏,踏实地面。 抬头向前,隐隐辩认出当年苯教建筑。 那些彩旗和经幡,因为无人打理,早已破旧不堪。 只剩一些破烂布条。 转经筒和苯教法器散落了一地。 还有当年经歷战火,凌乱的痕迹。 苏大为抱着聂苏,向着青骢马微微颔首:「辛苦了。」 青骢马点点头,长嘶一声,身形转淡,化为微尘随风飞散。 走了这么远的路。 终于,回到当初的起点。 …… 长安。 太子李弘天不亮便起身了。 他有例行的功课,需要太子府上大儒辅导。 此外还要按孙仙翁的交待,每日勤练五禽戏等导引炼体之术。 做完这些,才能吃上早膳。 然后又匆匆赶去养政殿,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摺。 天皇与天后不在时,由太子辅国。 如今虽然大唐政治中心迁往神都洛阳。 但平日奏摺和信件往来,有一大半,都要经过长安。 这既是过去的制度惯性决定。 也是李治有意锻鍊太子。 每日洛阳与长安两都交流的信件,络绎不绝。 开始李治处理的奏摺,都会交由李治和武后审过之后,才颁行天下。 最近一个月开始,除了大事奏摺要传阅洛阳。 一些小事,已经可以由太子自行决断。 这是一种权力交接的信号。 似乎是圣人李治,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力再支撑繁重的政务。 转而将事务分给武后与太子。 唿哧~~~ 修炼完导引之术。 李弘双手抱圆,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他的鼻尖和额头微微冒汗。 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湿巾细细擦拭过汗水。 早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太子,洛阳那边有急信。」 「嗯?」 李弘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道:「既是急事,先给我看。」 「那早膳……」 「边吃边看吧。」 李弘道。 他是个极重规律的人。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练功便是练功,上课便是上课。 早膳绝不会与其它的事交杂在一起。 今个儿倒有些出奇。 内侍点头应喏,倒着退下。 心里想着,大概是与苏县公有关。 前阵子苏县公大闹洛阳白马寺,传至长安,一时为之轰动。 不知多少朝臣弹劾苏县公。 当时是圣人和武后保下来。 将那些弹劾摺子压住。 太子虽没有表态,但看那个意思是极为气恼的。 也是,他之前与那位苏县公,关系颇为亲近。 如今听闻苏县公犯事,想必…… 早膳就在太子的偏殿里。 一张木桌简单的摆着几个碗碟。 并不奢华。 相反,以太子的身份而言,有些过份简朴了。 李弘牢记着教课大儒说的话,也记着苏大为与他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生民维艰,当思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面前摆着小米粥,清可照人。 李弘并没有急着去吃。 尽管他早已飢肠辘辘,仍按着礼仪,先净手,然后取过内侍奉上洛阳来的信。 几封信里,有大臣的,也有武后的。 每看一封,李弘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上次,已经屠了白马寺,后来听闻又杀了好些沙门佛宗,前太史令李淳风等人亲往传召,但苏大为抗旨不遵,父皇已是大怒。」 「蜀中与吐谷浑边境积石关,苏大为又不顾昔日袍泽之情,杀伤唐军多人,扬长而去……」 啪! 合上这信。 李弘微微闭上双眼。 在他脑海里,浮现出苏大为的样子。 「阿舅,你……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李弘伸手捂着心口。 那是一种本以为了解,本来无比信赖之人,突然翻脸,给自己心口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觉。 第953页 那是一种被至亲出卖背叛的感觉。 曾经,苏大为在他心里是那样的高大完美。 是武将的顶峰,是智者,是亲人。 是可以信赖之人。 是他的阿舅。 但转眼间,这人突然好像变成了杀人魔王。 突然无视唐律,无视父皇的旨意,叛出大唐。 这一切,实在让李弘无法接受。 「太子,苏大为那处旧宅……」 内侍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太子的神色,提出建言。 苏大为在长安的宅子,一直是受太子保护。 哪怕从洛阳传出许多不利苏大为的传言。 太子护苏大为之心,从未动摇。 太子之心,大家都明白。 但是太子府上下,却极不认同。 这是政治事件。 既然已经有如此明显的信号。 太子当与此人割席。 以保全太子名节。 否则,太子的履歷若添上一笔,暗护叛唐之臣,这事只怕会惹来祸患。 圣人会怎么想? 锵锵锵~~ 一阵甲叶撞击声,突然传来,打破了展内的沉闷。 内侍、宫女吃惊的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传来喧譁。 有保卫太子的太子府属臣上去询问。 却传来悽厉惨叫声。 多名拦路的属臣被横刀斩翻在地。 鲜血流淌,血腥味扑鼻。 殿内有宫女和内侍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烛台被推推倒。 侍从们狼狈奔逃。 这一切,都无法挡住那群如狼似虎,走进殿内的武人。 为首一人,一身龟背鱼鳞甲。 手抱麒麟照月盔。 背后插着一对铁锤,一只手提着滴血的横刀。 此人身高八尺上下。 生得虎背熊腰,双肩宽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髮,不似唐人髮髻。 而是极短的寸发。 非僧非俗。 这人脸上有一道醒目伤疤,自眉心划过整个脸庞。 这令他原本英俊的样貌,多了几分戾气。 黝黑深沉的眸子里,隐隐有血光跳动。 在他身后,跟随着一队膀大腰圆的武士。 俱是唐甲。 是左右领左右府的制式。 守在李弘身边的两名近侍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身为唐人,岂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昔年玄武门之变,才过去数十年。 虽然心中恐惧,李弘仍然撑着身体,扶着身边抖得比他还厉害的内侍,站起身,心跳如擂。 这位年轻的太子,依旧保持着太子的尊严,竭力稳住心跳,高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见过太子殿下。」 当先那武将,提刀的手,微微举起,行了个极为潦草的叉手礼。 「在下左武卫将军,萧礼,有机密要事,禀于太子。」 萧礼? 李弘愣了一下,听到对方官身,脑中竭力回忆此人来歷。 好像有些印象。 左武卫里确实有姓萧名萧礼者。 此人的路数…… 一边苦思,面上强作镇定道:「不知萧将军所为何事?带这些人,只怕与礼不合。」 「太子,事急矣,不得不出此下策。」 萧礼眼中光芒一闪:「臣此来,是为保太子登基。」 铛啷~ 李弘身旁,一名内侍手里持的礼器玉璋,一时跌落地上,发出脆响。 下一刻,这内侍头上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飞刀深深插入此人颅中,带着内侍直挺挺向后倒去。 「啊~~~」 原本平静的殿中,再次发出尖叫。 太子李弘脸上被内侍的血飞溅上。 星星点点,分外刺目。 他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拳,身子微微颤抖。 这是政变。 父皇尚在,如何登基? 此人分明是要挟持自己,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 残破的大雄宝殿上,不知是蛛网还是尘埃在飞舞。 苏大为抱着聂苏,环顾四周。 佛龛上的佛像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只有正前方那巨大的丰饶佛祖像,还能依稀辨出。 地上厚厚的灰尘,显示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空气里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苏大为微有些迟疑。 没人来过。 那腾迅究竟在哪里? 之前种种推断,都是指向巴颜喀拉山,指向苯教圣地。 若大雄宝殿内没有。 她又会去到哪里? 心念一动,天视地听之术张开。 方圆数十里内,全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那神识,犹如特定的波频,不断来回扫视。 起先去得极远。 但是遍寻方圆数十里,仍不见腾迅踪迹后,所有的神识像是发出海啸般。 汹涌的向内收回。 向着巴颜喀拉山神女峰迴溯。 就在这脚下! 找到了! 苏大为微阖的双眼张开,眼中亮起玄奥光芒。 他抱着小苏,向着殿外一侧走去。 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处高高突出悬崖外,犹如祭坛的石台。 第954页 沧海桑田,许多东西变了,但也有些东西依旧不变。 走到石台边,苏大为毫不犹豫,抱着聂苏纵身跃下。 飞掠十余丈后,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诡异的一个转折。 双脚踏在空中,脚下朵朵莲花绽放。 如踏天梯。 踩踏着莲花,他走到悬崖下那处石台。 当年的洞口依稀还在。 只是有大石崩落,塞住出口。 苏大为心念一动,虚空中,凝聚起刀意。 向着洞口斩落。 只听轰隆一声,洞口被破开。 大股烟尘腾起。 苏大为嘬唇一吹。 吐息如箭。 咻~ 所有的烟尘被吹开。 寂静无声。 待烟尘散尽,他这才抱着聂苏从石洞甬道钻入。 这甬道通往巴颜喀拉山中石洞。 也是苯教真正的圣地。 当年他曾与安文生等人,在这里得到石碟、神弓,与飞行翼装。 这么多年下来,关于这圣地的秘密,他与安文生也曾苦思过,但一直不得其解。 飞行翼装,看上去有点像是后世的翼装。 这属于科技造物。 但是那张巨弓,又属于宝器一类的存在。 再加上一个颇具科幻感的石碟。 这般混搭的三件事物,好像是把不同时空,不同位面的东西,齐聚在这苯教圣地里。 纵是苏大为异人一品,也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秘。 好在,这一次来,他已经有了些把握。 方才天视地听,扫过圣洞时,也已经在这里,发现几位「老朋友」。 踢开碎石。 打破石壁。 苏大为根本不在意这九曲十八弯的洞内通道。 而是凭着神识感应,直接向着洞窟最核心,也是老朋友们所在的地方笔直而去。 耳听着隆隆震鸣。 花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他便到了洞窟核心。 在深达百丈的洞穴深处,有一间巨大的石室。 它仿佛所有洞窟的心脏。 那些曲折的甬道,都是自这石室中心分出去的。 当年自己与安文生他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整个庞大洞窟系统的一小部份。 甚至连苯教,也没有完全掌握这座洞窟。 属于苯教的痕迹,字符,佛号,只到洞窟三分之一处,便戛然而止。 到了这个时候,洞窟里,已经几乎没有空气了。 除非修为达到胎息之境。 否则任何生灵,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 一步踏入石窒,苏大为炯炯目光扫过。 虚室昏暗,却在剎那间,仿佛有了电光。 所有的光芒一齐点亮。 四壁有一处处灯台,依次点亮。 仿佛从凝固的时间长河里,甦醒过来。 地面,脚踏地的方,有七色纹绘。 是以各种岩石矿物为色彩,画出美丽的图案。 无比繁奥,充满宗教色彩。 犹如后世西藏密宗坛城。 但远比那个更苍凉古老,也更华丽。 无数闪闪发光的纹绘,一直蔓延到四壁,蔓延到弧形的穹顶。 仿佛一张罗网,包被着整个天地。 在中心位置,有金色的花朵纹饰,仿佛宇宙的中心。 在那之上,正盘坐着两个人。 或者说…… 两只诡异。 「许久不见。」 苏大为抱着聂苏走过去,在他们身侧盘膝坐下。 「我有些问题想问。」 …… 「左武卫将军,萧礼。」 武媚娘轻轻一挥大袖,如云般的薄纱飞起。 袖中伸出欺霜赛雪一般的藕臂,涂着丹朱豆蔻色的手指,轻轻接过上官婉儿递上的秘信。 一边打开,一边漫不经心的道:「他是萧嗣业的二子,当年戎守西域,有过不少功劳,我记得……是哪一年?他带着一队唐军驻守西域石头城,被吐蕃围攻,差点死在那里。 当时是行军总管苏大为带平蕃大军经过,替其解围。 传回朝廷的军报上说,当时守城七百三十一人,大约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事后只剩三十六人。 萧礼当时没随苏大为征吐蕃,而是回长安养伤。 回来后,萧嗣业身体不好,请求致仕,后来朝廷沖他功劳,令长子萧规随驾洛阳,二子萧礼任长安左武卫将军,负责守备长安。」 「皇后娘娘记性真好。」 上官婉儿掩口轻笑。 她的笑容很有特点。 一笑,两眼眯成月牙儿。 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 那眉心的鲜红花瓣,随之微微摇曳,显得越发娇艷欲滴。 笑容竟有些邪气。 第一百零一章 寂静的地宫中心。 中心处的矿石颜色绘成金色花朵。 犹如曼陀罗花。 在那金花正中,盘坐着两人。 左边那人,尖嘴猴腮,身骨消瘦,骨若精钢。 低着头,怀里横抱着一支乌黑铁棒。 行者。 自玄奘法师坐化,行者离开长安。 已经过去六年时光。 当时行者向苏大为告辞,说是要返回故乡。 苏大为以为行者是回西域康国。 第955页 谁知,眼下竟在巴颜喀拉地宫腹心,再见行者。 此番相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抱着聂苏,轻轻走上去。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眼力,自然一眼看出,行者正在深沉的入定中。 似在参悟某种「东西」。 踏入地上纹绘的图案时,苏大为心里便是一凛。 地上那好似坛城的繁复图案,隐隐有能量在流转。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像是某种阵法。 又像是契合了某种法则,某种天地至理。 以苏大为如今的境界,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参透其中奥理。 抱着聂苏,在行者一侧轻轻坐下。 苏大为的目光从行者的身上,又转向另一边的那人。 老鬼,桂建超。 上次长安一别,鬼叔你可是说要回出生的地方,觅地潜修,以期渡过「末劫」,也就是寿元大限。 但眼下,却在这苯教圣地里再见鬼叔。 莫非鬼叔你出生地在苯教吗? 苏大为起先想笑,但渐渐的,却笑不出来了。 如果鬼叔在这笨教圣地是巧合。 那行者呢? 为何两人不同时间离开长安,却都在这里出现? 都在入定中? 他们在参悟什么? 苏大为眼中星芒闪动,似是从眼前的一切,捕捉到某种玄妙的因果线。 不断回溯,不断追忆。 如果。 如果行者的故乡不在康国。 如果鬼叔的故乡,真的就在这巴颜喀拉山呢? 苏大为紧了紧怀里的聂苏,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寒意。 许多习以为常的事,一瞬间发生颠覆。 从当年在长安见到行者,苏大为就知道行者很强。 那时的他,还看不出行者的修行境界。 所以,苏大为也从未想过。 行者的身份。 玄奘法师身边怎么可能有异类? 但是以今时今日一品大能的眼光,行者他,分明是《百诡夜行录》排名二十,天产石猴。 五行为庚金之属。 天生神力,善幻巧。 有灵眼精眸,能看透人心。 与排名二十一的无支祁,以及幻灵,皆为猴妖属。 大意了啊。 从没想过行者师兄你,居然是诡异。 玄奘法师当年知道你的真身吗? 苏大为忽然一震。 他留意到,行者与鬼叔桂建超身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尘。 行者身上更厚一些。 那些灰尘都连成蛛网般的尘丝了。 而在行者身上,有几处竟生出了蘑菇。 在这深入地下千百丈的地宫中,寸草不生,但竟有真菌孢子可活。 苏大为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到,行者身上这些痕迹,说明桂建超来的时候,行者便已经是这般模样入定。 而鬼叔身上的灰尘,说明他也在这盘坐许久了。 那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年累月的保持姿势不变。 闭死关?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想到的。 但是有什么样的理由,令两个诡异中的大能,时隔多年,同时出现在这里,又同时做出闭死关的举动? 苏大为先前不敢打扰二人,但此时再也忍不住。 将自己的神识放出去。 先是扫过行者身体。 再扫过桂建超。 然后心神再次大受震动。 行者的身体,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犹如顽石。 死了? 桂建超的身体同样生机断绝,枯如朽木。 盘坐在这地宫核心的两名诡异大能。 全都死了。 只有两具躯壳,满身尘埃。 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行者的境界,早就是异人三品。 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鬼叔也是三品境界。 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苏大为的心不断下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泛起。 这地宫,似乎有些不对劲。 地下这金花图案,莫非…… 嗡~ 地宫似发生微微震鸣。 地下那朵巨大的金色曼陀罗花,突然旋转起来。 犹如盛开的金莲,层层绽放。 那种旋转,仿佛带着整个空间一齐转动。 令人头晕目眩。 旋转越来越快。 地下繁复的花纹似乎化为电影,一幕幕闪现。 金色花朵,不断绽放,犹如某种神秘的门户渐渐打开。 将人心神吸入。 苏大为隐隐有一种明悟。 如果自己的意识不断沉没。 魂魄都会被这妖异金花吞下去。 很可能招致如鬼叔和行者一样的命运。 「醒来!」 苏大为一咬舌尖,低喝一声。 一品真仙,言出法随。 出口成咒。 澎湃的真炁勐地张开,笼罩整座地宫。 飞旋的地宫纹绘,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 硬生生停住。 空气里,隐隐听到某种破碎之音。 金花破碎。 苏大为诧异发现,面前的空间,像被打破的镜子。 一块块金色碎片脱落。 第956页 如脱掉了一层外壳。 还是方才的地宫,还是方才的繁复纹绘。 七彩的矿石颜料,布满整个石室。 金花图案上,盘坐在地,怀抱铁棒的行者,与面容枯瘦,两眼闪动着宛如鬼火幽光的桂建超,一齐向他看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 「小苏她怎么了?」 两人脸上的诧异掩饰不住。 言语中透着关切。 「鬼叔,行者师兄,你们刚才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行者与桂建超一脸迷惑。 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苏大为险些被金花吸入。 或者,方才是苏大为一人受到金花的影响,产生幻觉? 苏大为眉头微微皱起。 神识犹如大海潮汐,不断扫过整个石洞。 那曲折往復的地宫甬道。 细密如蛛网蚁穴的地宫布局。 完整的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阿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桂建超眼中更添疑色。 看向小苏时,脸上闪过一抹担忧:「小苏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 苏大为缓缓收回自己的神识探查,向着桂建超苦笑道:「鬼叔,你也看出来了?」 「废话,小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吗?」 「鬼叔,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一时无语。 「让我看看小苏。」 桂建超身子一抖,抖落肩上头上的灰尘,隔着数丈远,一伸手。 那手臂忽地延长,三根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搭向聂苏手腕脉门。 手指眼看要搭上聂苏手腕。 苏大为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其抓住。 「臭小子,你这是做甚?」 老鬼怪眼一翻。 眼瞳中冒出幽幽绿芒。 「鬼叔,你的腿是断了吗?」 苏大为突然一句话,噎得桂建超两眼翻白。 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你咒我?」 「如果你腿没事,为什么不能站起来,走过来?」 苏大为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扭头看向行者:「还有行者师兄你,好像也不能起身,对吗?」 这话一出,行者与桂建超脸上一齐大变。 那是一种惊骇、震怒,与被人戳破心事的恐惧。 吱吱吱~~~ 不知名的尖叫声。 从桂建超的嘴里发出。 从行者的嘴里发出。 尖利的,仿佛在咒骂。 苏大为眼中亮起血红戾气。 握着老鬼手爪的手轻轻一翻:「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怪物,想暗算我,统统去死。」 狂怒的真炁化作无边无际的大海。 整座神女峰在一品大能的怒火下,剧烈颤抖。 山头积雪不断崩落。 印证这可怕的异人之威。 地宫深处。 随着具象化的巨鲸张口发出怒吼,如潮水般的音波,不断轰鸣震盪。 四周的景物再一次发生摺叠扭曲,直至崩碎。 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 苏大为的心,也不断沉入海底。 地宫。 没有什么地宫。 没有什么瑰丽繁复的彩矿纹绘。 只有一个粗糙简陋,怪石嶙峋的石窟。 当中一个大大小小石碟排成的圆阵。 这是巴颜喀拉山传说中的「杜立巴石碟」。 此时苏大为正抱着小苏盘坐在中心处。 而在他对面,方才端坐着行者与桂建超的位置,此时只有两具骸骨。 这两具尸骸不似人形。 也不是诡异。 似人非人。 身上披着一些衣料。 早已腐朽不堪。 化为丝丝缕缕的碎布挂在骨头上。 蜷缩的身子,看上去并不太高。 生前大概只有一米四上下。 怪物? 不。 苏大为勐地记起,关于巴颜喀拉山中石碟与矮人的记载。 杜立巴石碟。 后世他的灵魂,记得关于这个传说。 传闻在上万年前,曾有外星异物降临在巴颜喀拉。 从飞行器中走出一些矮小类人生灵。 后来招揽当地原始部落,为他们做事。 并给予报酬。 再后来,那些小矮人便不见了。 巴颜喀拉山中只留下一些矮小的骸骨,神秘的石碟,以及光怪陆离的壁画。 在苏大为来的那个世界里,有不少关于石碟的传说。 有的说前苏联做过实验,说那些碟带着磁性,写着信息。 有的说在特定频率,那些石碟可以跳舞。 但是后来这些石碟因为战乱散秩了。 再也没人见到石碟的真正模样。 但是苏大为见过。 上一次在巴颜喀拉山,他与安文生取过一个石碟。 一直放在家里,参悟不透。 后来,石碟似乎成了聂苏的玩物。 苏大为曾数次看到聂苏把玩。 不过这东西,他参悟多年,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说起来…… 聂苏好像就是从接触这石碟,才开始昏迷? 苏大为心头一动。 第957页 手掌一伸,从聂苏袖中内绣的口袋里,摸到了那枚石碟。 这石碟就像是一枚圆玉,中间有孔,上面绣以星图。 有日月和看不懂的星辰图案。 据说后世中原人所佩玉璧,便是仿石碟的形状。 叫苏大为来看,这石碟更像是唐镜。 大小也正好一手抓握。 他原本以为,小苏是因为失去唐镜,把此物当做唐镜在手里盘玩。 石碟入手,一种凉意沁入肌肤。 同时某些若有若无,奇怪的波动,也被苏大为捕捉到。 那是一种声音。 这石碟上,仿佛记着古老的韵律,有人在耳边呢喃。 那是法则? 是规则? 还是记录着某种上古的秘密? 苏大为心神勐地注入石碟中。 过去,他不是一品大能,许多东西无法参透。 但是现在不同。 他是当世最强的存在。 站在生灵顶点。 精神意识汇聚在石碟上时,耳中听到卡嗒一声响。 那是,开锁的声音。 空间产生波动。 好似有一扇看不见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不是错觉,确实有一扇门。 门那边的世界,就像是镜子。 镜中的画面—— 赫然是盘膝而坐,抱着铁棒的行者。 枯坐如禅的老鬼桂建超。 还有…… 苏大为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正抱着聂苏,坐在金花图案上。 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从后背升起。 他打破了方才的幻像。 幻像之后,是现在看到的,疑是外星人的骸骨和石碟排成的阵。 于是联想到聂苏手里的石碟。 将一品大能的神识注入后,发现这石碟疑似钥匙。 打开了隐秘的空间门户。 但这镜像一般的世界里,他却看到了自己与聂苏。 孰真?孰假? 如果我是真的。 那镜像那一面,是谁?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镜子里面的行者和老鬼,肩膀一抖,肩头灰尘簌簌抖落。 两位诡异大能醒了。 这一切,就宛如方才的翻版。 更匪夷所思的是,镜子那边的自己,突然转头看过来。 好像「他」的视线,能穿透镜子,看到这边。 卡卡卡~~ 空间里,传出一种机括和锁芯转动的声音。 好似那看不见的大门,彻底打通了。 另一头镜像中的苏大为,目光与这边的苏大为交汇。 轰~~ 两股洪流汇聚成涡漩。 镜像两边的空间,在这瞬竟融合为一。 苏大为怀抱着聂苏,只觉得自己身体好似多了些什么。 他的真元散布身周。 心中万分警惕。 但神识扫过全场。 全骇然发现,整个空间,又回到方才那绘满繁复矿色颜料纹绘的地宫。 两个空间,重叠了。 这种体验,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但作为后世人,苏大为脑中在这一刻,竟想到了某种解释。 平行空间? 平行世界? 很难理解。 但是达到一品大能之后。 时间与空间,并非绝对唯一。 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对大能来说,只是空间的延伸。 无数个时间,就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的平行空间。 犹如切片面包。 「阿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苏她,怎么了?」 刚刚甦醒的老鬼叔和行者,一脸关切,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贼你妈。 纵是一品大能,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要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被弄成精神分裂了。 但是苏大为身为一品,天视地听扫过整个区域,已经可以确定。 这一次,是真的。 眼前的行者和鬼叔不是幻觉。 当然,方才看到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幻觉。 在地宫之中,已经多出排成一圈的石碟。 还有那两具似人非人的遗蜕。 「空间重叠?」 苏大为喃喃自语。 「阿弥,小苏到底怎么了?」 桂建超振衣而起。 掀起一股尘埃。 行者在那边,嘬唇一吹。 咻地一声。 所有的尘埃被蚀骨金风吹灭。 消逝无踪。 苏大为看在眼里,再一次确认,眼前两人是真的。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先回答我的疑问,行者师兄,还有老鬼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行者轻抚铁棒,眼中金芒闪动:「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当年法师圆寂,我便回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 苏大为继续追问。 这个问题,有些无稽。 这里是哪里? 不就是巴颜喀拉山? 不就是苯教圣地? 苏大为明知如此,却问的很认真。 「这里。」 行者向苏大为深深看来,眼中若有两团火焰跳动:「这里是……灵山啊。」 佛在灵山莫远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第958页 人人有个灵山塔。 好向灵山塔下修。 四句偈语,依稀迴荡在苏大为耳边。 有些熟悉。 他勐地记起,那是玄奘法师圆寂那日,在嘴边吟出的偈语。 「行者师兄,我听不明白,请指教。」 苏大为坦然承认。 虽然自己在境界上已是一品真仙。 但对于行者所说,此地是灵山,依然参悟不透。 他所知道的灵山,是沙门佛陀想像中的理想国,幻想的西天佛门世界。 也是传闻《西游》中,师徒四人最后取经的地方。 行者用铁棒轻轻点地,站起身道:「法师生前说过,灵山,是人的初心之地,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便是我的灵山。」 呃…… 原来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一时无言。 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佛陀灵山,没什么惊天大秘密,就……也还行吧。 「行者师兄,你说,你是在这里出生?」 苏大为突然意识到不对。 作为石猴的诡异大能,为何会在苯教圣地中出生? 桂建超轻咳一声:「不止是他,老夫也是生于此。」 苏大为心中一震。 他的瞳孔微缩:「老鬼叔,你也是在这座山里出生的?为何?」 他记得《百诡夜行录》上曾记载,诡异者,禀天地阴气而生,乃至阴至邪之气汇聚。 桂建超脸上露出讥讽之色,似乎是猜到苏大为在想什么:「你看过《百诡夜行录》吧?你以为,那书是谁写的?」 谁写的? 自然不是诡异写的。 就像是人类不会写出人类图录,猿猴不会写猿猴百科一样。 所谓行录,那是一种生灵,对另一种生灵的记录,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 「所谓诡异禀天地之气而生,不过是人族无知附会。」 桂建超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金花图案:「我与行者,还有千千万万诡异,就诞生在这山里,就在此洞中。」 「怎么诞生?」 苏大为感觉信息太多,纵是他的头脑也有些混乱:「难道都是像行者一样,从石头中生出来的?」 这话出来,行者和桂建超都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 老鬼手指了指四周:「你看看四周。」 行者也道:「不要用肉眼,擦亮眼睛好好看。」 不用肉眼,便是用心眼。 苏大为缓缓闭上眼睛。 而代表阳神的眼睛,在头顶上方,勐地张开。 金光闪烁。 阳神之阳,如万丈光箭,透过四周。 层层叠叠如蛛网般的地宫,在这双眼睛的照耀下,纤毫毕现。 隆隆隆~~ 整个地宫,整个神女峰,都似在微微颤抖。 仿如活物一般。 神女峰山顶。 那座沉寂破败许久的苯教大庙,随着山峦积雪一起颤抖起来。 伴随着一阵簌簌剥落之声。 大雄宝殿上,丰饶佛祖手拈佛印,面上金身开始一块块剥落。 被灰尘堆积的大殿四周,那密密麻麻,排列成阵的佛龛,也不断的下泻着灰尘。 不知过去多久。 佛龛上的灰尘散尽。 以阳神心眼看世界的苏大为,心中一震。 那佛龛上所供。 哪里是什么罗汉菩萨。 分明是…… 诡异!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诡异,层累相叠。 充满着大雄宝殿。 而正中的那尊丰饶佛祖相。 金身脱落后,露出下面的脸,乃是一只血色妖瞳。 腾根之瞳! 苯教大雄宝殿上供佛祖,真身,乃是腾根之瞳。 四周罗汉菩萨,全是诡异! 这一瞬间,苏大为真有一种求佛上灵山,结果错入了小雷音寺。 参拜佛祖,结果错拜了黄眉老祖的感觉。 「所以,苯教和你们诡异,是什么关系?」 苏大为阳神再扫地宫。 已经发觉,这地宫看似简单,实则有无数重叠的空间,累加而成。 说人话就是,若用排在地上的石碟,以某种方法,有可能打开平行空间。 犹如干坤内藏,又或者是须弥小世界一般。 苏大为的力量隐隐可以触摸到空间那一层。 已经感知到,每个空间里,都有不同的情状、法则。 甚至有几个空间里,似乎堆满了妖卵。 当年倭国神道教苦苦追索的「圣卵」,原来就来自于此。 难怪圣女雪子,前几年会跑到蜀中四处查探。 圣卵,即妖卵,即为诡异之卵。 可是这卵,又从何而来? 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圣地地宫里吧? 许多疑问,盘踞在苏大为心头。 但他顾不上问那些,而是问出一个自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行者师兄,鬼叔,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腾迅在哪?」 腾迅? 桂建超的眼中陡然爆出幽幽绿芒。 几乎同一时间,行者的眼中,金芒乍闪。 「你为何要找腾迅?」 桂建超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阴沉。 听不出喜怒。 但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状态。 苏大为抱紧聂苏,向着桂建超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鬼叔,明人不说暗话,聂苏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吗?」 第959页 「若说不清楚,那是在骗你。」 桂建超肩膀一塌。 背嵴佝偻起来。 他剧烈咳嗽数声,抬起头来,眼神透着某种幽微和隐秘试探:「你知道些什么?」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上面:「既然苯教所供的不是佛,而是诡异,既然佛陀可以是腾根之瞳,那么,圣女,也可以是……腾迅吧。」 第一百零二章 「既然苯教供的是诡异,既然腾根之瞳可以是佛,那么圣女……也可以是腾迅吧?」 吱呀~ 空气里,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阴风,吹吹吹动半闭的门扉。 传出令人牙酸的迴响声。 行者低头。 桂建超默默咬牙。 整个地宫,落针可闻。 「鬼叔,你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吗?」苏大为目光平静。 他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判断。 从洛阳一路追踪到这里,其实这一路,他一直在思考聂苏的问题。 有一些,他以前不敢去深想,下意识逃避的问题。 终究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刻。 桂建超目光从苏大为身上,转到聂苏的脸庞上,迟迟没有回答苏大为的问题。 苏大为心下暗焦,催促道:「鬼叔?」 「你一定要知道吗?」桂建超抬头,看向苏大为,那眼中,隐隐透着一种神秘,慑人的光芒。 「这对我,对小苏都很重要。」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小苏是圣女的孩子。 若圣女是腾迅,那么小苏的身份则将是新一代腾迅。 这一切的源头,皆因苯教所供的乃是诡异。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打的是佛祖名号,拜的却是诡异。 岂非佛陀圆寂时,魔王波旬所说:待你圆寂之后,后世千百年,我的徒子徒孙,会穿上你们的僧衣,混入你们教中。 谁是魔,谁才是佛? 桂建超脸上浮现挣扎之色。 一直未出声的行者,将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你不方便,让我来告诉他吧。」 咚!这一声,像是敲在苏大为心里。 令他心头一凛,目光下意识看向行者。 却见行者微微摇头:「不是。」 不是? 苏大为顿时一愣。 这不是,是说圣女并不是腾迅? 自己之前猜测全是错的? 一时间,苏大为有些煳涂起来。 「行者师兄,你没骗我?」 苏大为眸光大亮,犹如在地宫中亮起两枚小太阳。 这光芒,并非一般元气精芒,而是阳神高度凝聚,足以刺透人心的天眼。 行者在他炽烈目光下,神色坦然:「不是。」 这一次,行者的语气,越发肯定。 桂建超在一旁,神色微有些古怪,但也点头道:「圣女,的确不是腾迅。」 圣女不是腾迅。 那圣女是谁? 圣女若不是腾迅,为何会被苯教供奉的一群诡异之中? 苏大为心头疑团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多。 「鬼叔,行者师兄,我们相交十几年,不想在此打哑迷,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苏大为怀抱小苏,声音恳切道:「算是帮我,也帮小苏。」 若圣女不是腾迅,那意味着他之前的判断,错了。 「我有不得已之处。」 桂建超脸上挣扎色更重,沉吟道:「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我来说。」 行者将铁棒扛在肩上。 向着苏大为眦牙一笑,这笑容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你想知道什么?看在法师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诉你。」 这一刻,苏大为竟从这天产石猴狰狞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丝温暖。 他颔首致谢道:「腾迅的真身,我并不关心,但是小苏的事,我不能不管。我想找到苯教圣女,让她救治小苏。」 「你怎么能肯定,那位圣女能救小苏?」 「我听说过,苯教圣女一脉相传,既然前任圣女能活下来,就代表,小苏身上的问题,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行者点点头:「我明白了,小苏的母亲,那位圣女就在……」 「磐陀。」桂建超出言打断,看向行者的目光,透出忧虑,微微摇头。 鬼叔,你在顾忌什么?为何要打断他。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心中有些不悦。 你既是我鬼叔,以咱们的交情,以你照顾小苏多年的情份,在这个时候,你岂能不与我站在一边? 行者眼中金芒微闪。 看透苏大为心中所想,拄着铁棒笑道:「你也不用生老鬼的气,他与我在此静修,都答应了人家不得泄露半个字,否则必受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说的轻松。 但苏大为心中却一震。 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与老鬼,都是当世少见的大能。 至少三品境界。 甚至行者的境界,这些年还有提升。 也就是说,要令行者粉身碎骨的存在,至少是二品,甚至是一品,才有这资格。 「鬼叔、行者师兄,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们分毫。」 苏大为轻拍怀里的聂苏,嘴角挑起淡淡微笑。 第960页 这是一品真仙的强大自信。 「我如今,也是一品境界,就算有一品大能在这里,我也能护着你们。」 行者与桂建超对视一眼。 后者不但没有开心,反而越发忧虑。 这个神色,令苏大为心头微沉。 一品还不足以护住你们吗? 难道对方的实力,还在一品之上? 行者张口,刚要说话,手臂被桂建超一把抓住:「说出来,你就死了。」 行者摇头轻笑,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时间犹如万仞高山,充满坚韧,昂扬,不屈之意。 「我早就活得够了,只是想见一下世间最高之山,如今既已见过,亦復何求?」 这话,令桂建超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幽深眼瞳中,绿芒闪动,点头道:「好。」 他松手不再阻拦。 行者向一脸惊讶的苏大为道:「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告诉你,圣女的真身就在……」 「师兄!」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打断。 虽然他对自己有着绝对信心,但以桂建超和行者的眼力,都认为说出来会死。 那…… 就在这一瞬间,地宫脚下,那朵金花突然发生诡秘的变化。 它在飞快旋转。 整个地宫如坛城般诡异华丽的矿沙纹绘,随金花不断旋转,如同漩涡。 「小心!」 苏大为低喝提醒行者和桂建超。 自身元气,早已如巨浪般汹涌而出。 一品大能的领域,笼罩整个空间。 包括地宫中所有叠加在一起的小世界,平行空间,全都被领域所压制。 这处苯教地宫充满神秘,苏大为开始都吃过一些小亏。 自然不敢有任何大意。 耳中听得隆隆之音。 令苏大为惊愕的事发生了。 盘坐在地宫两端,先前那矮小如外星侏儒骸骨的尸骸,突然跟着震动一齐喀喀作响。 两具遗骸,各抬起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同时指向一个方向。 苏大为! 被这两个不知死去多少年的骸骨指着。 而且明明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 就是纯粹两具骨骼。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装神弄鬼!」 苏大为心念一动,真元早如潮水般扑上去。 两具骸骨本就腐朽脆弱,被真元一压,瞬间坍塌粉碎。 化为一堆白骨碎片。 苏大为眉头皱得更深,看看自己。 目光从自己身上,落到怀里的聂苏身上。 刚才那两具尸骨,指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怀里的聂苏? 对了。 苏大为抬头,发现行者与桂建超脸上都是一片平静。 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变故而惊讶。 「鬼叔,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才问出来,就见行者扭头看来,伸着一根毛茸茸的食指在唇边:「嘘~」 什么意思? 老鬼刻意压声音:「她来了。」 谁来了? 苏大为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地板上金花图案已经绽放到极致。 陡然有金色光芒层叠吐出,犹如真的绽开一朵花。 从那光芒中,有东西正在缓缓升起。 苏大为抱着聂苏,勐地后撤数丈,警惕的看向金花中升起之物。 只留意四周,却没防着这图案下面,还有空间。 以自己的神识,方才都没发现异常。 究竟是什么东西? 行者和老鬼各自站在金花两边,双眼直视着那金花中心升起的东西。 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东西出现。 苏大为心头生出更多疑惑。 金光氤氲中,隐隐见到一大块透明如水晶的东西,徐徐升起。 那是…… 一大块水晶? 随着水晶不断升起,可以看到水晶里还有东西。 那是一个人的脸。 水晶里有人! 巨大的水晶完整升起,足有四丈高,两丈宽。 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壁,或者说,它是一座水晶棺。 水晶中,有一名女子被凝固着。 寒雾围绕水晶,一时看不清面目。 苏大为轻吹一口气。 咻~~ 一股柔和暖风吹过。 水晶上的冰雾霎时散开。 露出一张如花娇靥。 那里面赫然是。 聂苏! 苏大为几乎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的响,以致于整个空间都像是随着一品大能的心跳,动了一下。 呯咚! 这一瞬间,黄河水在暴涨。 地脉在跳动。 遥远的地方,有山倾崩。 而苏大为,也终于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不是。 水晶中那人,虽然与聂苏几乎一模一样,但年纪不对。 聂苏直到如今,仍如少女般。 而水晶中的「聂苏」,面容虽完全一样,但那种风韵气质,给人感觉犹如熟透盛开的花朵,已到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刻。 小苏跟她比,还太青涩稚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苏大为笃定道:「圣女。」 是了。 这水晶棺中的人,必然是小苏的母亲,苯教圣女。 第961页 若非是小苏母亲,这天下,又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但,若她真是苯教圣女,为什么会在这山中地宫腹心? 为何会被藏在地宫金花下? 又是谁将她封印在这冰棺中的? 当年苯教苦苦想寻回圣女,可曾知,圣女就在神女峰圣地中被封印着? 以苏大为的能力、眼光,早已一眼看出,圣女现在完全失去知觉。 她就像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虫子。 时光永远停留在,被锁入水晶中的瞬间。 …… 锵锵锵锵~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粗重铁器磨擦的声音,将李治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他揉着昏沉的额角,向站在阶下掌灯的太监含混问道:「王承恩,王承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叫了两声,四下无人应。 李治不禁有些着恼。 虽为帝王,仍有些起床气。 「王承恩,你这狗杀才在做什么?连朕的话也敢不回。」 这一下,终于有人理了。 一盏油灯随着阶下人,摇摇晃晃的上来。 却不是平日服侍的老太监王承恩。 而是一个小宫女。 身子瘦弱窈窕。 手里捧着一盏精緻小巧的鲸油灯。 唇如涂珠。 凤眸灵动。 眉心以硃砂绘着盛放的花瓣,十分醒目。 不知为何,李治觉得这小宫女有些眼熟,却也不以为意:「王承恩去哪了?」 「圣人忘了?前几日有波斯总督卑路斯请求内附,圣人下旨,设立波斯都督府,令王承恩带圣旨去安西大都护行所传旨,并为监军。」 小宫女年纪虽小,口才却便给。 寥寥几句,便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李治扶着阵阵疼痛的额角,依稀有些记忆,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那卑路斯据说是吐火罗以西,名波斯国的王储。 前些年国中遇到大难。 新崛起的大食国攻破波斯都城泰西,国王伊嗣俊殉国。 卑路斯作为王储继任国王,一边率残军退守抵抗,一边寻求援助。 原本是向吐蕃国求救。 毕竟吐蕃离得近。 但不曾想,波斯使节才到高原,却惊闻吐蕃已经被大唐攻灭。 灭吐蕃者,乃大唐一位年轻将军,名苏大为。 消息传回去,卑路斯又惊又恐。 吐蕃国的强大,他是清楚的。 但强大的吐蕃,居然被一名年轻的唐将,一两年内打到灭国。 那大唐又是何等的强大? 经过一番问询,找到波斯一些年长智者和商人问过后,才知道大唐的情况。 原来在远东之处,有比波斯和大食更富饶强盛之国。 想要挽救波斯,希望不在吐蕃,而在东方的大唐。 卑路斯一边极力抵抗,拖延时间,一边向大唐接连派出使臣。 往返数年,波斯的版图被大食残噬殆尽。 卑路斯一路从波斯退至吐火罗,向唐境迁徙,直至进入大唐藩属,突骑斯的领地。 若再退,只怕要退到怛罗斯和碎叶水附近了。 直到这时,大唐圣人李治,才收到姗姗来迟的来自波斯末代国王卑路斯的来信。 并同意收留。 顺便,下旨设立波斯总督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尽管近两年李治连番受到苏大为叛唐,自己病痛折磨、沙门势力大损,等冲击。 但他仍旧是极具雄心的帝王。 开疆拓土之心,从未熄过。 原本以为,吐蕃和吐火罗,就是大唐版图的尽头。 现在来看,在极西之地,仍旧有大片富饶土地,或许可以…… 李治收回了思考。 他感觉头痛欲裂。 一边艰难吸气,一边向小宫女道:「皇后何在?唤她过来,我,朕不太舒服。」 「圣人,皇后在处理极重要的朝政,恐怕不能过来了。」 「什么?」 李治勃然大怒。 他自从修炼那金刚六如的密宗「移识」之法后,情绪越来越暴躁。 原本调养不错的头风之症,再一次袭来。 听得小宫女的话,一时头痛欲裂,厉声道:「好大的胆子,你叫什么?朕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替皇后做主?来人,来人!」 回答他的,是小宫女咯咯娇笑声。 「圣人吶,您不记得我了?奴婢上官婉儿。」 小宫女盈盈下拜,双眼媚眼横波的斜来:「吾父上官仪。」 李治面色微变。 上官仪? 他记起来了,那个曾被自己做宰相培养,后来因与王伏胜暗中勾结,弹劾废后。 结果自己一道旨下去。 上官家就灰飞烟灭。 上官仪的女儿,居然混到宫里做了宫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朕怎么不知道? 无数疑问从心头涌出。 李治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不对,不对! 锵锵锵~~ 那种磨刀声更近了。 像是将横刀,一下又一下,在粗砺的大石上反覆刮擦,直至擦到锃亮如水。 一道雪亮的刀光,映入李治眼眸。 李治大惊,向后跌跌撞撞退去。 第962页 他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明光铠,手握横刀站在阶下。 一个日夜在心头萦绕,令他做梦都惊惧而醒的名字,一下子冲出口。 「苏……苏大为!」 …… 万里之外。 明月照亮巴颜喀拉山上的积雪。 皑皑白雪,犹如玉人梳妆,在夜下分外妖娆。 在这积雪之下,深达千百丈,一种超出世俗理解,常理之外的圣殿地宫中。 金花图案中心,矗立着那高大的冰晶。 行者、桂建超,与苏大为三人,正好以品字型,围着这冰晶。 地宫幽静得可怕。 也沉闷得可怕。 苏大为心中各种念头纷沓而来。 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终于,终于找到聂苏的母亲。 但这谜题不但未解开。 反而更加令人困惑。 「圣女?这便是苯教圣女?她……不是诡异?」 这句话出口,苏大为才意识到,自己还不是聂苏母亲叫什么。 但是看聂苏与圣女的容颜,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确定是母女无疑。 不然天下哪里找这么相似的两人。 苏大为将神识扫过去。 想透入冰晶中的圣女,察探一下她身体状态。 其实要细究,这番举动有些无礼。 以大能神识内视,什么衣物都直接穿透,等若空无一物。 有些尴尬。 但现在聂苏昏迷不醒,圣女也被人封印在冰棺中。 苏大为心情之焦急,自不待言。 就在神识扩散出去瞬间,行者与桂建超几乎同时脸色一变,急喝道:「不可!」 迟了! 神识与那冰晶相撞,并没有如苏大为想像般的穿透进去。 相反,发生剧烈的褶皱与扭曲、震盪。 嗡~~ 整个地宫发出剧烈颤抖。 隆隆有声。 头顶上方,灰尘砂石簌簌掉落。 地动山摇。 「停下!」 行者铁棒一挥。 桂建超曲指一弹。 锵! 一声尖锐鸣响。 苏大为神识一卷,将二人真元吞没。 神识瞬间收回。 这般收发由心,行者两眼一张,眼眸中金芒暴射。 桂建超瞳中鬼火疯狂跳动。 虽然方才苏大为说过自己已经是一品大能。 但两人离开苏大为才多久? 短的如桂建超,也不过是一两年时光。 长的如行者,也才六年。 六年前,苏大为才是什么境界? 如何能从一个中等的异人,一跃成为力量金字塔的顶点,俯瞰众生? 不可能! 纵然是以石猴之能,面对境界在自己之上的存在,也没看出虚实。 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苏大为所言不虚。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阿弥,你真的,真的已经……」 行者呲起尖牙,搓了搓牙花。 有些牙酸。 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 而另一旁的桂建超,神情就精彩了。 那张脸,活像是变脸一样,各种情绪依次浮现。 扭曲至极。 「不到两年,才不到两年,你真的是一品了?」 桂建超喉结蠕动:「是不是腾根之瞳助你成就一品?」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而是转头转向身后。 他来时的向。 叩叩叩~ 敲门声。 在这个时候,在这深不可测的山腹地宫之中,竟有了敲门声? 月色,宁静的照在巴颜喀拉山的神女峰上。 忽有乌云飘来,遮住朦胧月光。 隐隐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从云中飞过。 地宫中。 三名道人,相互搀扶着,站在最深地宫的入口,一边好奇张望,一边难掩面上尴尬。 左边的李淳风,抚着鬍鬚,认真解释道:「阿弥,我们非是要跟着你,而是那日在积石峡处,感受大能之威,实在令人惊怖,一时好奇,所以跟上来看看。」 李客师扶着袁守诚道:「还有这袁老道,那日只因看了那东西一眼,眼睛也瞎了。」 袁守诚破口骂道:「贼你妈,老道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不过就算没了眼睛,老道还有一张嘴,不耽误喝酒!」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全集中在袁守诚那张皱纹堆堆,花白鬍鬚不知沾了鼻涕还是口水,混结在一起的脸。 这是喝酒的事吗? 好像在袁守诚那里,与喝酒相比,变成瞎子不值一提。 当然,修为到他这种境界,各种识感之强,哪怕看不见,也不影响日常。 只是看着老道原本黑色的眼珠,如今蒙上一层白翳,如同白内障病人般。 还是让人不由唏嘘。 苏大为的目光,从袁守诚,到李客师脸上:「所以郡公,你们就一路跟踪我来了?」 「咳咳,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哪有什么跟不跟的,大路千万条,恰好同路罢了。」 「呸,只许你苏大为来这里找腾迅,就不许我等来看一看诡异中至强?」 三名老道,李淳风还要点脸。 李客师脸皮略厚。 第963页 而袁守诚,那是彻底不要脸放飞自我了。 苏大为闷了半晌:「老袁,你眼睛都瞎了,你跟来这里,你看得见吗?」 「老道我眼瞎,可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不瞎,嘿嘿,心未必明。」 袁守诚话里有话道。 「袁道长是什么意思?」 行者拄着铁棒,笑着眦出白牙,竟有些阴森之意。 「是以为我会害阿弥吗?」 另一头的老鬼桂建超轻轻活动着手指。 虽没说话,但那手指锋利,如同手术刀一般。 似乎又见到当年他在长安,肢解犯人的风采。 李客师推起斗笠,眼中光华隐现:「倒不是说你二人会害阿弥,但你二人现在人家里做客,只怕也做不了主。」 这话说出来。 整个地宫,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苏大为先是一怔。 接着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抱着聂苏,背嵴跳动,就要以龙形九变之术脱身。 「阿弥,迟了啊。」 桂建超脸上,流露出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之色。 「从你们进到这地宫中,就来不及了。」 整个地宫剧烈蠕动。 不,不光是地宫,所有的甬道、山石、整个神女峰,都在一齐蠕动。 那是生命的律动。 呯咚! 呯咚!! 一种心跳声,从极深的地下,从一个庞然巨物身体中传出。 迴荡于巴颜喀拉山间。 每一下,都极缓慢,有力。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睡梦中醒来。 李淳风三人被蠕动的甬道弹入地宫中。 来的入口悄无声息合拢。 苏大为此时反倒不急了。 他抱着聂苏,身形稳稳钉在地上。 任地面起伏跌宕,任四周变化,始终屹立如松。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地宫,扫过神情复杂的行者和桂建超。 再从一身狼狈的李淳风三人身上扫过。 「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活物?我们,在它的腹中?」 直到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神女峰,或者说巴颜喀拉山,它的本体是…… 母亲。 诡异们的母亲。 它延绵不知几千里。 伏于高原之上。 一代代诡异,从它身上孕育出来。 狼狈从地上站起身的李淳风,顺手拉起袁守诚,又向一脸阴沉的李客师抱歉苦笑:「怪我,不一时性起,却连累二位。」 当日正是他提议,三人才折返,一路跟着苏大为过来。 却没料到,会同时葬身在这巨物腹中。 袁守诚性烈,瞎着双眼破口大骂:「呸,老鬼,荧惑,亏你与苏大为相识多年,没想到竟用如此毒计害他,简直不当人子!」 桂建超勃然大怒:「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阿弥了?」 「不是你骗他,我们能落入这怪物腹中?」 「好了,都别吵了!」 苏大为一声暴喝,压住所有纷争。 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行者。 「事已至此,也该出现了吧?」 看似对行者说。 实则目光透过行者,看向他身后那片地宫墙壁。 原本看似石料,如今已是血肉在蠕动。 幽幽的一声嘆息。 从整个地宫,整个山腹中传出。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个灵智生命的意识。 「终于来了,我总算等到你了。」 这声音,直接进入脑海。 苏大为的脑海。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和行者、桂建超等人,明显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表情依旧。 苏大为眉心微微一热。 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 无数热量、血流,向着眉心积聚。 仿佛那里有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 那是…… 腾根之瞳。 苏大为曾跟人说过,腾根之瞳不会再出现了。 那是建立在一品大能的自信上。 一品真仙,又称无漏真身。 身上任何一点,都在大能神识笼罩下,完美无缺。 只要他不愿意,哪怕腾根之瞳也无法从意识深处醒来。 苏大为的眉心蠕动。 一条血眼细疑自眉心裂开。 四周筋络虬结,不断延伸。 眼看那血眼想要睁开。 苏大为一声怒喝:「定!」 将要张开的血眼,硬生生停住。 然后一点点收缩,直至消失不见。 所有人被苏大为身上,方才瞬间涌出的暴戾,黑暗气息给吓到了。 就算再迟钝,以现场诸人的能力,也明白苏大为身上发生了什么。 方才腾根之瞳想要甦醒,但硬生生被苏大为镇压下去。 还没等他们开口发问。 苏大为的双眼,陡然射出强烈精芒。 犹如虚室生电,照得地宫中,一片亮白。 那是震惊的反应。 不知何时,在冰晶棺旁,竟多出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全身散发出无法言喻,无法形容,光芒绚烂的女人。 《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 腾迅。 「你终于来了。」 第964页 腾迅面如观音,笼罩在烟云中,向着苏大为发出嘆息。 行者鞠躬倒退。 桂建超头几乎要触到地上,缓缓后退。 而李淳风、李客师、袁守城三人,作为大唐道门顶点。 此刻,被巨大的震慑所慑服。 被镇在原处,动弹不得。 这便是腾迅。 「你知道我要来?」 今天发生的一切遭遇,对苏大为来说,完全是意想不到,也是颠覆。 「所以,这整座神女峰,都是腾迅?」 苏大为向着烟云中的那诡异大能提问。 提问时,他并不确定,腾迅会不会回答自己。 或者会怎样回答自己。 但是,那诡异中的顶点。 超出苏大为预料的存在,居然老老实实的想了想,然后平静答道:「这里,这山峰,整座山,都是我。」 整座巴颜喀拉山,俱为腾迅所化。 这该死的巨大。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行者和桂建超。 这两位诡异大能,好像畏惧腾迅,已经退出很远,低头不敢直视腾迅。 「所以现在在我面前的,是腾迅你的分神?」 「是。」 腾迅依旧坦然回答。 分神,类似元神分出的念头。 不算是完整体。 如果全部元神出窍,那便是阳神、阴神一类。 腾迅知道自己要来。 那么行者、桂建超在其中,又扮演何种角色? 这是个陷阱吗? 诡异的目地是什么? 「你为何知道我要来?」 苏大为终于问出自己心中萦绕的问题。 「因为……」 烟云中,那朦胧发光的腾迅,似乎回忆了一下。 「因为你就是个怪物!」 「你这怪物,究竟想把我们骗来此地做甚?」 「究竟是有何阴谋!」 袁守诚从地上弹起,破口大骂。 才骂几句,被李淳风给用力按住。 被李客师死死捂住嘴巴。 你可闭嘴吧。 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哦,忘了你是个瞎子。 这腾迅,实在是超乎想像。 让阿弥继续问下去。 问出结果来。 第一百零三章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註:「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祇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歷。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唿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唿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第965页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嘆。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復甦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噼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僕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歷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歷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第966页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復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捨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盪。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盪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作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鬍鬚,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髮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第967页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傢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嘆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勐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蹟。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迴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髮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恆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第968页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煳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勐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唿。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嘆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作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唿侥倖。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第969页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煳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藉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託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悽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第970页 幼年时,他弱小,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干。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 第一百零四章 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奉命监国,皇后武媚辅政。 时值关中大旱,饥民四起。 李弘巡视关中,却发现关中的唐军军粮殆尽,皆以榆皮、蓬实来充飢。 简直骇人听闻。 「粮食呢?」 粮库大开。 李弘看着空荡荡的粮仓,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幸得身边一群内侍扶住。 「殿下!殿下还请保重身体。」 一旁的太监王义慈慌忙道。 他可是清楚,眼前的这位太子爷,身子骨有多弱。 早年患有肺病,险些不治。 后来经过孙老仙翁的调治,这几年方有了些起色。 但也比常人要弱一些。 要是在这里病倒了,他们这些太子府上的内侍,只怕人头不保。 李弘如今年方十八岁,身材削瘦,弱不禁风。 穿着宽大的太子华袍,站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 远处一堆瘦骨伶仃,饿得面有菜色,脸颊深陷的唐兵士卒们,纷纷拄着拐杖,眼露渴望,可怜巴巴的围在外圈,向太子和粮仓方向望过来。 那是他们唯一生的希望。 连府兵都如此。 更不要提关中老幼妇孺。 早已饿殍遍地。 李弘眼窝微陷,眼下有连日未睡好留下的黑眼圈。 他精神疲倦,但眼神仍然明亮。 一双拳头死死握着,指甲深嵌入掌肉里。 熟悉他的王义慈知道,太子动怒了。 太子向来神色平和,予人一种淳厚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但这一刻,面对关中灾情,面对空得可以跑老鼠的库藏,太子罕见的发怒了。 「粮食去哪了?」 李弘的声音依然如平时一样温和。 这个时候越正常,也就越不正常。 王义慈心惊胆颤的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跪在粮仓前的守库官吏。 数十名库官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谁能告诉我,粮食去哪了?」 李弘略微提高了声音。 语气不见起伏。 但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指节已现白。 粮库官头颅埋得更低。 以头触地。 活像是把脑袋扎进土里的鸵鸟,屁股高高撅起,身子瑟瑟发抖。 他当然清楚,粮食去哪了。 可他不敢说,不说,最多不过一死。 说了,全家老幼没一个能活。 汗水从粮官的脸颊不断流淌,在干涸发裂的黄土上,浸出一大片湿痕。 身后的一官小吏中,突然有一小吏扬头道:「太子殿下,臣下,小吏知道库粮下落,还请太子赦小人之罪,护小人周全,我……」 第971页 噗哧! 身边一名跪伏在地的络腮鬍子官吏,突然扑上来,抽出随身障刀,狠狠一刀扎进小吏心口。 「拦住他!」 李弘失声大叫。 在这一刻,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锐。 跟随太子身后的太子亲军,一声大喝,一拥而上。 将那杀人的官吏死死按住。 络腮鬍子的脸颊,摩擦着地上的沙砾,划出道道血口。 但方才要说话的小吏,胸襟被血染透,四肢不断抽搐,口里涌着血沫子。 眼见是不能活了。 空气里汗味混合着一股浓重血腥味。 不知为何,李弘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 他用手捂着嘴,喉咙一阵蠕动。 险些呕吐出来。 「查!」 手掌捂着嘴,发出含混的声音。 「一查到底!」 …… 原本长安粮库应该屯有足支一年的粮草,如今不翼而飞。 负责库藏的官吏,拒不交代粮食去了哪里,甚至当着太子的面,刺杀同僚。 太子,国之储君,如今的监国。 竟然隐隐被排斥在一种力量之外,看不清这水有多深。 而长安、关中,各大粮商屯积居奇,粮价一日数涨。 生民苦不堪言。 李弘不敢相信,也无法置信。 记忆里,大唐是强大的,富饶的。 一切都是美好的。 大唐,那传说中光耀万年,如此伟大的帝国。 在帝国的首都,却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府兵。 大唐的府兵被迫以树皮充飢。 李弘去军营看过。 那简直是人间地狱一般。 无数饿得肿胀的兵卒,就那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还有活活饿死的,化为骷髅白骨,与泥土一同腐烂。 无数苍蝇蛆虫围绕。 死得无声无息。 毫无尊严。 为什么? 为什么大唐会变成这样! 到底哪里出了错! 谁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何? 足有两个月,太子在关中奔走。 不断下旨,向各方调集粮草,但收效甚微。 只有洛阳那边,经过洛水调来数船粮食。 但面对关中饥民,仍是杯水车薪。 只能熬以稀粥,设立粥铺,勉强吊着人命。 李弘终于到了崩溃边缘,骑着快马奔赴洛阳。 洛阳紫微宫。 太子李弘在内侍的指引下,迈着沉重而虚弱的步子,向深宫一步步走去。 他的脸色更差了。 比之前的青白,现在更是一种营养不良的煞白。 关中缺粮,就连太子,每日也只能以粥裹腹。 身边的内侍,也一个个饿得跟鬼一样。 「儿臣,参见母后。」 李弘终于看到大殿中的母亲。 正如多年前一样,武媚娘端坐于桌案前,正批阅着奏摺。 她身披明黄的衣袍,若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那是大唐皇帝。 一抬头,眉心一点丹朱,两眼明如秋水。 明艷得不可方物。 沉重的政务,不但没有熬干武媚娘,反而令她像是充满露珠的花朵,越发艷丽起来。 不得不承认。 有些人就是天赋,天生的政治生物。 越是执掌权力,就越是年轻,精力旺盛。 武媚娘正是这种人。 这一点上,纵是太宗和李治,都比不上。 「母后!」 一见到武媚娘,李弘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连日来的辛酸、恐惧、孤独、委屈,随着泪水一同涌出。 「弘儿,怎么了?来,过来让母后看看。」 武媚娘诧异的停下笔,向李弘招了招手。 「母后……」 一向守礼的太子,此刻忘记了平日大儒们的教导,忘记了身为太子的礼仪。 他提着衣裾,几乎是飞奔到武媚娘身边,跪在她的脚下,抱着她哀哀哭泣:「母后,死了,死了好多人,儿臣……儿臣好害怕……」 武媚娘起先还保持着耐心,待听到太子抽噎着讲出经过。 脸色顿时一沉,叱道:「不许哭!你是国之储君,你是大唐的太子,如今的监国,哭什么?」 「可是母后,关中……关中士卒,还有百姓……」 「不过是死些人罢了。」 武媚娘冷静的道:「天下何处不死人?大唐百姓千万,就算关中死上一些,也不伤筋骨,何况百姓就如韭菜,过些年,又能生出来,何须如此?」 这番话,将自小受孔孟之义教导,受李治教导的李弘,听得呆了。 「母后,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一时说不出来。 但李弘本能的感到不对。 这与父皇,与那些老师往日教导截然相反。 不是说水能载舟吗? 为何在母后这里,变成了韭菜? 好像人命只是数字一般,冰冷无情。 武媚娘还在淳淳教导:「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唐的皇帝,就如军中统帅,必以铁腕治国。正所谓慈不掌兵,岂能有妇人之仁。」 李弘更加懵了。 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与母后,究竟谁是妇人,谁是男儿。 第972页 仿佛此刻的武媚娘,又回到当年在太宗面前,手执钢鞭驯马的时候。 若这马不听话,便用针刺它,用鞭子抽它。 再不听话,以大锤锤它。 若还不听,那打杀便罢。 这般刚烈的话,简直难以置信,是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 数十年来。 武后母仪天下。 以无数柔情胸怀,包容皇帝,以过人的手段,统驭后宫。 以过人的精力,辅助李治理政。 以致于连李弘都忘记了,自己的母后,是个什么性格。 那是外柔内刚,手段极为酷烈的武后啊。 据闻母后早年曾入感业寺为尼。 但为何,为何…… 李弘低下头,用衣袖擦拭着脸颊的泪水。 「母后……」 他声音低沉:「我想念父皇了,能否让我见见父皇?」 在这一刻,他无比思念父亲李治。 大唐圣人。 尽管,与母后相处的时间更多。 尽管父皇有很多个儿子。 但无疑父皇最疼爱的是自己。 也对自己寄予最多的存望。 自从去岁那些事发生后,李弘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李治。 平日里都是极力忍住。 直到现在,在内心彷徨。 在对母皇感觉变得陌生后,他忍不住,提出想见父皇的要求。 武媚娘一时沉默。 李弘诧异的抬头看去,却见武媚娘幽幽嘆息道:「弘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母后?我只是想见见父皇,想向父皇请安。」 「太子殿下。」 一旁传来一个宫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李弘转头看去,认出是武后身边的小侍女,名上官婉儿。 此女身骨娇弱,年纪虽小,但已显出美人胚子。 生得细眉甜目。 眉心以硃砂绘有花瓣,夺人眼目。 方才注意力全在母后身上,对殿中其她人,一时倒没在意。 只听上官婉儿微微一礼道:「皇后日理万机,已是极忙碌了,今日处理奏摺,足有五六个时辰,到现在还水米未进。」 「母后……」李弘不由一怔,心头又是愧疚。 和母后比起来,自己受的那点苦又算什么。 居然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泪。 难怪母后叱责自己。 只听上官婉儿继续道:「若太子真有孝心,就先回太子府,让皇后歇息片刻,可好?」 小宫女说这番话,有些僭越了。 不过既然武后没有开口阻止,那便代表了武后的意思。 李弘心下有些发急,叉手行礼道:「儿臣不敢耽搁母后休息,还请母后准我探视父皇。」 前年的那番变故。 萧礼带人披甲上殿。 言及要保太子登基,实乃大逆不道之言。 在那之后,李弘被短暂囚禁了数日。 直到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圣人李治病重,命李弘监国,皇后武媚娘辅政。 军国大事,皆由太子与武后钦定。 太子李弘才得以自由。 事后,他反覆查证推敲,证实李治确实只是静养身体。 朝中也没有大的波澜。 这才放下心来。 唯一令李弘不解的是,那萧礼,竟然被母后拔为兵部尚书。 朝堂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除了宰相李敬玄,几乎无任何人反对。 李弘不敢深想,只得一面处理朝政,一面暗中打探萧礼的事。 结果去岁,李敬玄因和萧礼争执,一怒之下,应下武后旨意,亲率大军前往西域平叛。 最后竟致大败。 十万唐军,土崩瓦解。 李敬玄险被武后赐死。 还是太子李弘拼命游说保下。 然后便是这次关中大旱。 关中粮仓里的粮食不翼而飞。 不知为何,这所有的事串在一起,竟隐隐有一种可怕的猜想。 李弘的肩膀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弘儿,你且退下吧,为娘乏了。」 武媚娘挥了挥衣袖。 「母后。」 李弘突然抬头,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祸里,有一种可怕的光芒。 那眼神,是武媚娘从未见过的陌生。 「弘儿,你怎么了?」 武媚娘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母后,是不是你?」李弘咬牙上前半步。 「弘儿,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双眼直视着李弘。 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李弘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看穿。 若是寻常人,被武媚娘这种眼神盯着。 被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后这般盯着,只怕早就亡魂大起,跪地磕头了。 但李弘只是勇敢的与武媚娘对视。 不但没有退后,反而继续向前。 「前年萧礼,去岁李敬玄,今日关中粮仓……我查过,那些粮草,呵呵,都是被兵部强拨走,由母后你下凤旨,名为徵调军粮,准备平叛。 但,那些粮草并非走的正规流程,如今下落也不可查……」 李弘每进一步,音量便提高数分,直至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母后,你究竟是为何?为何要这么做?那萧礼究竟是何人?儿臣查过,萧嗣业二子当年死在石头城了,如今的萧礼,究竟是谁?是谁!!」 第973页 声音裊裊迴荡在大殿中。 武媚娘脸色微变。 「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我那两位苦命的姐姐。」 李弘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道:「我在长安,在长安发现一处冷宫,两位公主,我的亲姊。 她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连话都不大会说。 年纪也早过了婚配之年…… 母后于心何忍,难道要将她们囚禁终老吗?」 李弘所说的两位冷宫公主,乃是昔年萧淑妃所生之女,即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只因萧淑妃当年恶了武后,被废黜处死。 两位公主也一直被禁在宫中。 李弘在长安宫中,偶然发现两位公主,十分震惊。 但他恪守孝道,一直不敢于武媚娘当面冲突,只想找个机会说出来,劝劝母亲。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心里的话全都冲出口,也顾不得许多。 但李弘说出这番话时,气势已然弱了。 归根到底,李弘没有与武媚娘撕破脸的勇气。 虽提出要见李治,也点出萧礼的问题。 但本意并非是掀桌子,而是希望武后稍做收敛,给他一条活路。 锵锵锵~~ 一阵熟悉的,好似磨刀的声音响起。 令胸膛急剧起伏的李弘,神色不由一变。 他熟悉这个声音。 勐地扭头,一眼看到一身铁甲的萧礼,正从殿上一侧走出来。 方才萧礼一直站在殿旁,但李弘注意力全在武后身上,竟没注意到站在立柱阴影下的萧礼。 「你……」 李弘脸色大变。 萧礼带着微笑。 他的样子始终有些奇怪。 不仅是眉心自唇的那道狰狞伤疤,更因为,他留有异于唐人的短髮。 还有那种始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算中的绝对冷酷。 感觉,这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 现在毒蛇露出了獠牙。 「武后,我早就说过,太子大了,许多事,你绕不过去。」 声音沙哑,如同磨刀一般,富有金属般的韵律。 武媚娘沉默。 上官婉儿微笑伫立。 剪水双瞳悄悄的看着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武媚娘长嘆一声:「弘儿是我亲儿子。」 「但他也是大唐储君。」 两人的话,旁人听上去毫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 但李弘却是听懂了。 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看向武媚娘:「母后,你莫非……想要废了我?」 再转头,指向萧礼:「你……你蛊惑我母后,囚我父皇,我……我就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锵~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音响起。 萧礼缓缓拔出腰畔横刀,用一种略带挑衅和冷酷的眼神,看向武后。 「你听见了,他若不死,大计难成。」 「逆贼,你敢!」 太子双眼盯着萧礼手中横刀,一张脸煞白,身体不住颤抖。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扭头看向武媚娘,求助似的喊:「母后!」 「请恕臣失礼了。」 萧礼身形一跃。 如同下山勐虎。 手中横刀化作电光。 「住手!」 武后脸色大变:「莫伤弘儿!」 这一瞬间,她想起许多。 记起李弘刚出生时的样子。 记得自己怀胎十月的辛苦。 李弘是她与李治的第一个孩儿,自己在感业寺时,便已珠胎暗结。 还有许多,许多,和弘儿的回忆,和九郎的回忆。 但是这些,都已迟了。 刀光落下。 李弘站在那里。 双瞳失去焦距。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滴到明镜般的刀刃上。 刀刃倒映出李弘身后的人影。 普通唐人七尺,此人竟有九尺。 两根手指看似轻松的夹住刃尖。 手指一弹。 叮! 横刀从萧礼手中脱手飞出,夺地钉上大殿梁住,嗡嗡颤抖不休。 萧礼闪电后撤。 一掠三丈。 双眼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看向李弘身后。 竟然是他! 一个已经有两年未见。 一个令所有人不敢轻视的面孔。 一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苏大为!」 李弘勐地转头,向着苏大为又惊又喜:「阿舅!」 「弘儿又长高了,我心甚慰。」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弘的肩膀,又道了一句:「太瘦。」 随手将李弘拉在自己身后,有意无意挡在李弘身前。 他的目光,平静中,带着费人思量的冷。 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海容纳万物。 海水起伏,泛起波澜。 先是扫过一脸警惕的萧礼,再转向一脸惊愕的武媚娘。 「好久不见了,媚娘阿姊。」 「阿……阿弥!」 武媚娘失声惊叫。 身形摇摇欲坠。 萧礼捧着受伤的手,额头渗出冷汗。 手指被弹飞的横刀震裂,鲜血从指尖一滴滴的落在石阶上,发出嘀嗒响声。 第974页 如同倒计时的钟。 苏大为回来,许多事就要变了。 原来的计划,多了最大的变数。 「阿弥,你怎么会,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武媚娘提起裙裾,一脸焦急、急切,一脸恼怒,责怪,如一阵风的跑下阶。 这一刻的她,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像极了久盼亲人归来的女子。 像是盼夫归来的妻子。 像是已经等了千万个世纪,以至失态。 「你为何现在才回来啊!」 武媚娘如彩蝶一般,冲到苏大为面前,一伸手,抓着苏大为的胳膊,用力摇了摇。 双手死死抓着他,再不肯松开。 好像生怕一放手,他就如蝴蝶般飞走了一样。 「阿姊,阿弥回来了。」 苏大为向她微微一笑。 远处披阅奏摺的桌案旁,小宫女上官婉儿的嘴,已经张成了一个「o」字型。 两眼险些瞪成了铜铃。 苏大为,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人。 那个传闻,已经成神仙的男人? 不是说,他已经做神仙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 那他现在,是人,还是神仙? 萧礼脸色很冷。 他在缓缓向后挪动的步子。 他的心态足够镇定。 不用计算,便可知双方的实力差距,无法拉平,无法弥补。 此时若与苏大为冲突,必死无疑。 唯有寻机逃走。 再做后图。 但是,他才挪了几步。 就见微笑与武媚娘打招唿的苏大为,向自己看过来。 那眼神里,藏着无尽的洪流,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萧礼,我让你走了吗?」 第一百零五章 殿内的空气变得极冷。 冷到仿佛连血液也为之凝结。 那不是真的寒冷,而是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寒意。 牢牢锁定在萧礼身上。 不知何时,萧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连后背也全被冷汗浸湿。 他清楚苏大为的恐怖,在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以今时今日苏大为的能力,要捏死他,真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然而他还想尝试一下,向着庞然巨人,挥舞一下爪牙。 「苏大为,若杀我,你一定会后悔。」 萧礼声音低沉沙哑,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语气里自然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味道。 他的语调节奏充满韵律,又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特质,令人一听难忘。 苏大为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哦。」 这个反应,令萧礼不由一愣。 他感觉此刻的苏大为,其反应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料,完全捉摸不透。 苏大为虽然对很多事都不在乎,但他对亲人十分在乎。 一旦自己语带威胁,过去那个苏大为,理应勃然大怒。 萧礼不怕苏大为愤怒,因为只有愤怒状态,才会使人失去理性。 他怕的是苏大为太冷静。 那样的苏大为,是无敌的。 「你的母亲,柳娘子被我的人时刻监控,若我出意外,那后果……」 萧礼一边试探着说着,一边冷静的观察苏大为的反应。 但苏大为,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 萧礼的心顿时一沉。 这绝不可能是苏大为不在乎柳娘子的生死。 唯一的可能是,苏大为已经算到了,甚至已经解决了这层威胁。 「我这次回来,先回的长安,见过萧嗣业,也一路暗中护着太子。」 苏大为平静道:「回洛阳第一件事,便是见过我母亲,你安排的那些人手,已经死了。」 声音里毫无杀气。 只是平静的在叙述一件事实。 萧礼眼角微抽了一下。 当年设计骗走苏大为时,他自认计划是完美的。 那藏在高原的诡异,那位腾迅,绝不可能放活的苏大为回来。 但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在离别两年之久,苏大为竟又回来了。 他并不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腾迅上的那种人。 为防着苏大为突然回来,他做过种种预案,安排了诸多后手。 其中之一,便是对柳娘子的监控。 虽然这种威胁,一定会激怒苏大为。 但,绝对有用。 只不过,没想到苏大为就这么轻松破掉了。 「除了柳娘子……你边的亲朋旧部,苏庆节、狄仁杰、明崇俨,尉迟宝琳、程家、李家、周良、高大虎,李敬业,娄师德、王孝杰,还有……」 萧礼微微一顿:「还有我阿爷,萧嗣业。」 与苏大为相关的名单,当然很长。 萧礼只是念出一小部份。 若现在苏大为杀了他,那些伏在身边的刺客,便会取这名单上人的性命。 唯一出人意外的,便是萧礼竟将萧嗣业也列在这份威胁名单上。 真不知是生性凉薄,还是病急乱投医。 但尽管这样,仍没能触痛苏大为。 他像是一个不相关的局外人一样,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这个反应,令萧礼心中大坏。 第975页 苏大为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那些人? 他不可能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他并不是那种能绝情的人。 那他又为何如此淡定? 莫非他也有后手? 萧礼背心冷汗不断流淌,定定的注视着苏大为,全身绷紧,不敢异动。 「说完了吗?说完了你便在这里等着,没我的允许,不要乱动。」 苏大为平静道:「我去买几个橘子。」 「你……」 萧礼面色微变。 苏大为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在一旁微蹙双眉,眸光闪动的武媚娘,还有拉着他的衣襟一角,一脸委屈巴巴,活像是迷路小孩的太子李弘。 「阿姊,太子,我知道你们有许多疑问想要问我,让我们长话短说。我这次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这话说完,李弘便张嘴欲问。 他心中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苏大为在他心中的位置,是仅次于李治和武媚娘的。 非常特殊。 当年他肺病差点死掉,而李治和武媚娘又忙于政务,束手无策。 在最艰难的时候,是苏大为通过都察寺的情报,找到隐居的孙思邈,又花了无数心力办法,才请动孙仙翁出山,为李弘医治。 将李弘从病魔手中拉回来。 那之后,苏大为又数次在危难中力挽狂澜,同时还数次为大唐征战。 年幼的李弘,不可自抑的陷入一种对偶像的崇拜。 觉得自己这个阿舅太厉害了。 父皇和母皇如何厉害,他这个做儿子的看不出来。 但是阿舅苏大为,异人本事,举手投足,便能人所不能。 而且将兵十万,灭国开疆。 使在令人神往。 哪个少年郎,不嚮往征战沙场,杀敌报国立功呢? 自小体弱多病的李弘,犹为嚮往。 在苦读诗书的间空里,他常幻想,自己若是身体好,必能学一身武艺,或许也能像昔年的皇爷爷,太宗皇帝一样,率领骑兵马踏辽东。 所以,苏大为在李弘的心中,不仅是臣,是阿舅,更是一种偶像,一种精神寄託。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当听说苏大为叛出大唐后。 李弘第一反应是不信。 接着是伤心,难过,以至愤怒。 那是一种被偶像抛弃,被亲人背叛的痛。 直到如今。 在绝望之中,苏大为突然出现,再一次护住他。 还听苏大为提及在关中一路暗中保护。 李弘不由记起自己数次遇险,却又化险为夷。 原来,原来是阿舅一直在保护我。 他心中,有浓烈的感情,有汹涌难以自抑的情绪,想问一问苏大为,问他为何当年要叛唐,为何在这个时候回来。 可惜,还没等李弘开口,武媚娘便抢先一步,拉着苏大为的手,深情并关切的问:「阿弥,这次回来,你还走吗?」 殿内所有人,无论是武媚娘,还是太子,又或者是萧礼、上官婉儿,以及站在殿角战战兢兢的内侍和宫女们,全都竖起耳朵。 苏大为微微一笑:「还是会走的。」 哦,那就好…… 武媚娘心头一松。 但手却抓得更紧了。 双眸泪光盈盈,脸上满是哀怨:「你,你还要弃我而去吗?没有你在朝中,你让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办?」 站在苏大为身后的李弘瞪大眼睛,吃惊的看向武后。 方才那个很飒又很烈的母后去哪了? 这一瞬间,武后仿佛又恢復到了小女儿的情状,柔情似水,让人万分难以抵挡。 她对着苏大为,就像是对着李治时一样。 这种变化,令李弘反应不及。 苏大为轻拍武媚娘抓着自己的手:「阿姊放心,我就算要走,这次也一定要把大唐的事都料理完。」 呃? 那本宫就更不放心了。 武媚娘眼中闪过一抹焦虑。 旋即很快被隐藏下去。 苏大为轻拍她白皙柔软的手背,以示安抚。 这个举动,直把殿上一众内侍和宫女的眼珠子看得都要掉出来。 武后抓着你,那是武后重视你。 你去拍武后的手,那便是你大逆不道了。 这是一个臣子能干的事? 可惜苏大为根本不在乎众人反应,目光投向李弘:「太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舅,你……你当年为何要叛唐,为什么?」 李弘声音哀怨,双眼泛红。 那是一种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神色。 「我没有叛唐。」 苏大为这句话出来,李弘脸上紧张的神色顿时一松。 他紧抓着苏大为的衣角,就像是牵着大人的手一般,如释重负的道:「阿舅,我信你!」 我信你这三个字,从太子口中出来,重若千钧。 然而他就那样轻易的说出口了。 苏大为不由失笑:「太子和以前一样,太容易信人了。」 「可你是我阿舅啊,阿舅不会骗弘儿的。」 李弘辩解道。 苏大为一怔,微笑道:「你说得对。」 武媚在一旁,心中暗怀鬼胎,有些欲言又止。 苏大为主动道:「我当时离开大唐,是因为妻子小苏身体出了点问题,她被白马寺的金刚三藏掳走,我必须要救她。 第976页 结果待我将那些敌人击杀,夺回小苏,发现她的身体问题更严重,必须救治。 所以无法立刻回大唐。」 李弘若有所思道:「我听人说过,你让人给父皇代话,说是半年便回唐,可你这一去,便失踪了两年。」 「两年吗?」 苏大为想了想:「山中无日月,我只觉得稍待了片刻,记挂着大唐的亲人朋友,便立刻返回,不想已过去两年时光。」 「阿舅!」 李弘吃了一惊,想起了那个传言。 两眼大瞪着苏大为。 就连武媚娘,也一时脱口道:「阿弥,莫非你真的去了……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这是昔年苏大为在行伍中所作之诗。 后来金刚六如极力证明,苏大为并非唐人,而是自白玉京来的谪仙。 对此种说法,修炼界倒是不少人相信。 但朝廷中,也只有李治对此深信不疑。 并因此暗恨苏大为居然对帝王隐瞒身份,有长生得道之法,居然不献给他。 似李弘和武媚娘,对此说法,一直是持怀疑的。 李弘甚至叱之以鼻。 阿舅就是阿舅。 哪里是从什么白玉京来的。 若阿舅是仙人,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今后是不是也能去做神仙了? 世上哪有这许多神仙,分明是无稽之谈,以讹传讹罢了。 可是眼下,苏大为自己说「山中无日月」,不觉得时间过去两年。 这岂非传说中的仙界?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这一瞬间,不唯武媚娘、李弘。 就连一旁的上官婉儿、一众内侍和宫女,唿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眼中流露出渴望和艷羡、贪慕的光芒。 恨不得苏大为能说出白玉京在哪,也好去寻一寻仙缘,求个长生自在。 但苏大为却无意继续说下去。 只是道:「不是白玉京,只是时间流速不同,这个很难向你们解释,力量境界到一定层次后,许多法则,与人间的法则不同。 在我等大能眼中,时间不是不可追溯的河流,而是一种空间纬度,只要走得够快,时间亦可追。」 这等说法,完全是玄学了。 武媚娘和李弘等一帮人,直如听天书一般,一脸迷惘。 倒是薛礼仿佛听懂了。 眼中光芒闪动,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阿舅,那舅母她如今……」 「我先回来处理洛阳之事的手尾,小苏还在那处地方,她需要休养,待这边事了,我会去接她。」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要多问。」 苏大为轻拍了拍李弘的脑袋。 这个动作,又令殿上一帮太监和宫女们脸色狂变。 那可是大唐储君啊。 圣人是真龙,太子便是幼龙。 这龙的脑袋,是谁都能摸的吗? 大胆! 但是武后没开口,这些宫人们也不敢出声。 只是一个个拿眼瞪向苏大为。 哪怕苏大为真是神仙,在他们看来,来到人间,也要守人间的规矩,要尊重帝王才是。 岂能对太子动手动脚,动辄来个摸头。 太子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苏大为笑道:「莫要多问,我答应了人,不能泄露天机。」 天机? 李弘脸上越发疑惑,但也真的不再追问下去。 山中一日,地上两年。 泄露天机…… 阿舅说不是白玉京。 然则又是哪里? 什么时间河流,空间纬度,什么时间亦可追。 阿舅说的,每个字都懂,但是连在一起,怎么便听不懂了? 李弘有点怀疑,自己这十几年所念的书是否白念了。 苏大为又拍了拍武媚娘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个举动,看得上官婉儿小脸微微抽搐。 又是摸皇后手,又是摸太子头。 这怕是当自己皇上了吧? 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好了,萧礼,该轮到你了。」 直到这时,苏大为才看向萧礼,向他正色道:「我回来便听说了你的事,许多事让我十分好奇,于是顺便查了一下。」 这个顺便查了一下,说起来平常。 但却令萧礼眼角不可自抑的抽动起来。 苏大为昔年为不良帅,查的案子可不少。 虽然不见得有他领兵作战那般灭国无数,惊天动地。 但论破案率,却近乎恐怖。 在大唐这个时代,苏大为那些破案手段十分玄学。 很多案子萧礼事后推敲,都没找到清楚的逻辑。 只能归于苏大为有一种天生的本事。 能在纷乱的线索中,抽中最重要的线。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份。 若说不良人时,还是运气。 那么建立都察寺。 攻略倭国后,在倭国设下「不良人」的新兴组织机构,去统驭倭人。 便可以说是手法娴熟老辣了。 因此一听苏大为说查过自己。 萧礼开始感觉牙疼。 糟透了。 第977页 苏大为却不理会萧礼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敌意和阴鹫,平静的道:「一查之下,发现许多有趣的事,比如你当年是我麾下折冲都尉,比如,你最早在百济时便跟过我。 在我攻下倭岛后,你曾在倭岛跟安文生他们驻守了很长时间。 至今提起你的名字,安文生他们还有印象。」 昔年苏大为率军从对马岛攻倭。 在攻破倭王筑紫,并创立统驭倭人的「不良人」制度后。 还未及推动全面改革,便收到大唐长安圣人,李治的诏令,令其返回长安。 不得已之下,苏大为留安文生他们继续分兵攻掠。 直到返回长安的第二年,基本平定整个倭岛。 安文生他们更是在倭岛又驻留了一年。 最后是被李治全数招回。 将倭岛防务交给时任熊津都督刘仁轨负责。 而萧礼,当时为安文生的麾下,参与了整个对倭国的作战。 甚至还是倭岛上「不良人」制度的参与者和推动者。 苏大为看着萧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 这种目光,犹如深海一般。 看似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 萧礼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在害怕。 似乎在面对苏大为时,再多的底牌,算计,都不足以保全自己。 所有心底的秘密,都像是被苏大为看穿了。 「有些信息,是我通过旧部收集来的,有些是我的推测,你姑且听之,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指出。」 苏大为似乎显得异常有耐心:「若我猜得不错,从当初随我征倭后,你的心里便有奇妙的想法,或许更早一些,总之你通过我在倭岛上设立的不良人制度,找到了将想法实现的途径。 所以在回到大唐后,在连我都没发觉的情况下,你仿照倭岛制度,一手建立暗部组织,名『不良』,并自封为矩子。 将战国墨家和我朝不良人,杂揉成一只『缝合怪』,也算别出心裁。」 这话说出来,太子李弘和武媚娘、上官婉儿等人的目光,一齐投在萧礼身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的吃惊、审视、疑惑。 苏大为所说的事,有一些是她们知道的。 更多的则是不清楚。 倭岛的不良人制度,乃是仿大唐不良人,以吸纳「倭奸」来监督倭国本地的大地主和保皇党。 类似基层的片儿警、刑警、武警。 这是仿大唐不良人的组织。 同时还加入了军功爵。 只有立功受赏,才能在这个组织里晋升,得到荣誉以及更大的权力待遇。 倭国下层百姓以及寒门武士,破产户,对此趋之若鹜。 这种制度对底层人士,也即所谓的「无产」者。 拥有极大的吸引力。 甚至苏大为还在倭岛搞了土改。 把原本忠于倭王的旧贵族统统抄家,抄没。 让原本的农奴、耕户,开诉苦大会,将那些贵族斗倒。 然后分田到户。 所谓有恆产者有恆心。 打土豪,分田地。 那个时候,倭岛是全世界,最像「社会」主义萌芽的地方。 这种制度如果再演化下去,究竟会出何种局面? 就连始作俑者的苏大为,都难以做出判断。 只是始终抱着几分期待。 期待将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若果能如此,将大唐改造为一个不为高门大姓,不为一家一姓,不为贵族门阀而生,而是真正为底层百姓,为无,产者,人民而服务的社会国度。 此为不朽之功。 足以名垂青史,甚至封圣。 可惜,这个进程终究是被李治一手打断了。 也不知是李治嗅到了其中的风险,看穿了苏大为的图谋。 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他将苏大为和一大帮大唐将士调回长安。 派熊津都督刘仁轨看管倭岛。 待泰山封禅之后,更是将高市倭王放回倭国。 在那几年里,高市手腕老辣,联络倭国旧贵族来了一场反攻清算。 经过合纵连横,甚至借刘仁轨之力。 最终,重新夺回了权力。 在倭岛上燃烧的革命星星之火,也终于被扑灭。 原本最有可能,在公元668年出现的大变革,自此结束。 但真的结束了吗? 倭岛上的变革结束了,可是受到革命火种感召的一批大唐底层兵卒,在萧礼的带领下,悄悄开始了「不良人」2.0版。 结合在倭岛上变革的经验,结合大唐的经验。 他们花了十余年时间,编织了一张大网。 这是一张由底层士卒、百姓、寒门织起的网。 一张不亚于都察寺,不亚于倭岛不良人的网。 自下而上,发挥「农村包围城市」的风格,缓缓渗透。 量变到质变。 「矩子。」 苏大为看向萧礼:「你还挺有想法的,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在嘲笑我吗?」 萧礼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你有何资格嘲笑?你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 萧礼的眼睛,透着血红光芒。 那里面有剧烈燃烧的野心。 他脖颈的血管贲起,带着金属特质的声音响声,冷静异常:「当年在倭岛,你明明可以振臂一唿,改变这个世界,可是你不敢,你胆怯了。 第978页 但我不同,我继承了你的一切理念,走得比你更远。」 他向苏大为伸出手掌,用力握紧:「将星星之火传遍天下,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这番话说出来。 整个养政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武媚娘瞪大眼眸凝视萧礼,眼神复杂无比。 太子李弘瞪大双眼看向萧礼,只觉看到一个疯子。 个狂信者。 这傢伙究竟说的是什么? 听不懂。 但看他那模样,就像是虔诚皈依的狂信者一样。 上官婉儿则是向着萧礼,悄悄叉手,面色肃然。 她相信矩子,相信矩子说的,真的可以改变整个大唐。 而那些宫人太监和宫女们,则个个如听天书一般,一脸迷茫。 所有人里,只有苏大为懂了。 「你确实做得不错。」 苏大为看着他,若有所思:「我只提出想法,你竟在此基础上,充实理论,着书立说,甚至发展出类似宗教和传销的组织,让无数信徒向你皈依。」 被苏大为提起得意之处,萧礼的眸光微微闪动。 仍旧保持着极度的冷静。 仿佛他的怒火,与理性,是两个同时存在,互不干涉的系统。 「我的问题是,现在究竟有多少唐军被你的教义渗透?」 这句话问出来,萧礼脸色微变,并不回答。 苏大为继续道:「你不回答也不要紧,以前你们在暗处,所以不为人所知,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总有办法甄别出来。」 「你要做什么?」 萧礼终于色变。 之前苏大为出现,甚至打飞他手中横刀,他没怕。 苏大为释放若有似无的杀意锁定他,他也没怕。 但这一刻,听到苏大为问及军中伙伴,「不良」的信徒,萧礼竟有些惧了。 他的声音提高,缓缓道:「难道你要打断这变革?昔日的屠龙者,终成恶龙吗?」 这话出来,又是一个让人听不懂的说法。 但苏大为懂。 他向着萧礼摇头道:「其实我有许多疑问,但如今似乎也不必问了。」 前些年李治用替身上朝,自己觅地潜修,但却遭遇宫禁之乱。 有从西域退伍的老兵,悍不畏死,沖入宫中。 同时还有诡异,还有復国的突厥人。 当时许多线索不明。 苏大为最后只追查到王方翼头上。 但王方翼服毒自尽。 最后只留下一首诗。 一首绝无可能在大唐出现的诗。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所以…… 答案双方心知肚明。 「你当然不必问,因为你同我一样,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萧礼冷笑。 他的眼里毫无笑意。 苏大为不置可否:「我回来前,先去长安看过萧嗣业,向他打听过关于你的事,据说你十岁前,不会说话,也甚少与外人接触,萧嗣业几乎以为你是傻子。 只是突然有一天,开窍了,表现的异常聪明。 但常说出一些奇怪的话。 萧家以为你被狐妖附体,还请过和尚驱邪。 自那以后,你就正常了。 像是个正常孩子。」 说完,苏大为向着萧礼微微一笑:「真是好熟悉的故事。」 萧礼不答。 苏大为示意武媚娘与李弘稍待,向萧礼继续道:「我不知你是突然来到这里,还是从小装傻,但你很聪明。 在尝试过表现天才,发现此路不通,险些被萧家请的和尚浸在猪笼里溺死后,你便改变了策略。 开始努力融入这个世界。 同时你心里也憎恨那些和尚。」 苏大为停了一停,见萧礼没反对,接着道:「此后十几年,你按着正常的晋升流程,入伍,从军,从基层做起。 因为童年的那番遭遇,你从不向人提你萧家人的出身。 萧家也只当没有你的存在。 毕竟,一个从小是傻子,后来又疑似被妖物附近的孩子,说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萧礼依旧沉默。 只是双眼变得越发阴霾起来。 他的拳头微微握紧。 苏大为看了一眼,又道:「本来如果按着正常情况,你会娶妻,生子,做个中层武官,或者死于某次作战。 直到你参与大唐对百济的作战。 并且意外归入我的麾下。 那个时候,你突然发现我,与其他人不同。」 苏大为那时在军中已经颇有威望,作为百济熊津都督,有时兴趣来了,也会做几句文抄公的诗。 这在旁人眼里,只会惊嘆苏大为不学有术。 从未入过太学,但诗文信手拈来,浑若天成。 可这落入萧礼眼中,自然是极大的震动。 他自小想表现出天才,受万千瞩目。 便如那些穿越的故事里,主角模板一样,虎躯一震,四方英才纳头便拜。 皇帝李治扫阶相迎。 武媚娘对其钦慕不已。 可惜,现实给了他无情的一耳光。 第一次决定表现自己,就差点被人当妖怪溺死。 本来已打算安稳过一生,毕竟,做萧嗣业的二子,比起大多数人,起点已高得太多。 第979页 足够一生衣食无忧。 但在辽东,在百济,在倭国,亲眼见识苏大为的威风。 见苏大为翻掌间抚百济,灭倭国,平高句丽。 威慑新罗。 那时尚年轻稚嫩的萧礼,内心受到极大的震盪。 原来,这世上并不止我一个是穿越者。 原来,还有穿越者,能在这时代混出头。 他那时候,一方面震动,一方面也生出深深疑惑。 为什么,凭什么,大家都是穿越来的。 我便被当做妖怪险些溺死。 你苏大为,一个从不良人起步的草根,却能到如此高位。 他开始暗中了解苏大为的一切。 越了解,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而当苏大为在倭国建立不良人组织,去瓦解旧贵族势力,扶持底层百姓变革时。 萧礼大受鼓舞。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位置。 虽然,他不是那个首倡者。 但苏大为玩的这套,他熟悉啊。 这不就是咱们自小学过的「屠龙术」嘛。 教员千古! 只要参与到这场大变革里,至少也是个从龙之功吧? 或者说,至少能混个凌烟阁的功业吧? 萧礼的心头一片火热。 终于找到了人生价值。 直到,再次遭遇重挫。 苏大为被李治一纸诏书招回。 倭国的事,中途夭折。 这其中,最心痛的莫过于萧礼。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种变革的威力。 没人比他更期待,把倭国,乃至大唐,变成他熟悉的那个环境。 但是没了。 苏大为一走,剩下的人也作鸟兽散,萧礼一人独木难支。 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国的变革停滞,直到倭王高市回归,局势崩溃。 变革的火灭了。 萧礼不得不返回大唐。 那段时间,他异常焦虑,痛苦。 那是一种人生好不容易找到意义和方向,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 结果被现实狠狠一耳光打回来的痛苦。 经过漫长的思考。 他将一切失败归于苏大为。 「这就是买办的……软弱性,苏大为在大唐有太多的好处和利益,他舍不下。 若变革不彻底,等于彻底不变革。苏大为的歷史评价,最多是觉醒里的独秀吧,不,可能还不如。 真要推动变革,还得我来。 我来做这时代的教员!」 龙首原的群峰之上,一个自负旷世奇才的青年,仰天怒吼。 他把那一年,自己定为大唐觉醒的元年。 自那以后,潜心向学。 花了三年时间,在倭国失败的基础上,走遍大唐,补充调研,充实理论。 直至着书立说。 向底层百姓,传播他的理论。 并将歷年作战得到的赏赐财赋散尽,招揽人手。 先从行伍中的袍泽开始,从昔年一起征倭国的那些不良人骨干开始。 开始是最难的。 但他坚持做下去。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第五年的时候,环顾左右,竟已聚起一张网。 无数英贤皆聚在他身边。 口称矩子。 萧礼终于也享受到,苏大为当年在倭国那种一唿百应的威势。 新建的组织,羽翼已丰。 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了。 从某方面来说,萧礼在努力模仿苏大为崛起的路线。 先成立类似不良人和都察寺的暗部组织。 结成网络。 打通各方关系,悄然渗透拉拢。 身边聚起一批狂信徒。 最后打通上层路线。 直到抱上武后的大腿。 完全是复制苏大为的模板。 可是到搭上武后的线后,他也面临昔日苏大为同样的困境。 往上,有一层天花板。 上面皆是宰辅之臣,世家门阀,名臣名将。 要么加入,要么打破。 打破是不可能打破的,时机不到。 加入,那不又是另一个苏大为? 就算苏大为这种战功,还得苦熬资歷。 何况他萧礼。 而且李治,并不好煳弄。 一旦被李治察觉,就会是灭顶之灾。 特别是还有苏大为这个变数存在。 当苏大为从蜀中,挟着治疫成功,灭吐蕃的大功回来。 萧礼彻夜难眠。 他终于下定决心,行刺李治。 要乱。 只有乱,才有机会。 若天下太平,以他萧礼之才,恐怕到老了,都一事无成。 只有大乱,才能篡夺权力。 有权力,才能掀起最终的变革。 哪怕行刺不成,还可以把水搅浑,可以把脏水泼到苏大为身上。 作为跟着苏大为平定过倭国的老兵。 萧礼对苏大为有着深深的忌惮。 诸多手段尽出,以有心无心。 但效果并不令人满意。 苏大为全都化解了。 萧礼继续蛰伏下去。 比起十年前,他已有了足够的耐心。 也有足够的城府与阴忍。 所有线索都被他掐去。 王方翼也死了。 第980页 死人是不会说出秘密来的。 机会,终于还是等到了。 到洛阳后。 借着苏大为与白马寺的冲突,萧礼迅速定计,引苏大为与那些沙门纠缠死斗。 最终,事情朝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苏大为被迫离开大唐。 李治身边,终于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到了这一步,苦心布了十二年的局。 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内结武后,外连唐军。 身边聚拢一批信徒和异人。 挟持太子李权和圣人李治。 得武后授意默许。 环顾天下,再无敌手。 大唐,终于成为他的大唐。 一切都将向他期望的那样去发展。 而他,也将名垂午古。 就在这时,苏大为回来了。 「其实你不该回来的。」 无数回忆在萧礼脑中闪过。 他的眼睛,深深的盯着苏大为。 眼神复杂。 是真的复杂啊。 对上苏大为。 他有忌惮,有钦佩。 有畏惧,也有痛恨。 有过羡慕,也有着蔑视。 实在难以形容。 「你回来也就罢了,还想废掉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我不会同意,我身边那么多人,大唐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所有人,都不会同意,你阻止不了。」 萧礼沉思着,斟字酌句道。 他说的是实情。 十几年下来,他的教义,他的势力,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 无数百姓,无数寒门士子对他信若神明。 若苏大为要打断这一切,只会受万民唾骂。 只怕武后第一个不会答应。 毕竟,这个女人,其野心之大,连萧礼都为之心惊。 苏大为微微摇头:「你方才说,屠龙者变为恶龙,但你知道,谁是恶龙,谁又是屠龙者?」 这话,令萧礼眉头一皱:「什么意思,你要和我玩诡辩吗?」 「不是诡辩,而是,我从不是什么屠龙者,而你所想改变的大唐,真是恶龙吗?」 苏大为声音异常清冷。 眼中的光芒,如潮起潮落,无数念头旋生旋灭。 萧礼不为所动,只是冷笑:「现在你当然这么说,你是苏定方的弟子,李客师的徒弟,是大唐名将,又是县公,还有那么多生意。 你自己是一代贵族,自然想将这富贵传下去。 站在那些世家门阀角落,去维护这样的大唐,我毫不奇怪。」 「是。」 苏大为微微点头:「你说的不错,我都承认,其实比较奇怪的是你才对,你出身萧家,也是门阀贵族,不去维持家族,却想着推动变革,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所以你萧礼,图什么? 萧礼对苏大为的话置若惘闻,冷笑道:「你懂什么,像你这种小资阶级的软弱性,我见得多了。萧家,一个小小萧家岂能容得下我? 只有改变大唐,才是我的人生意义,才是来的价值。 否则,我这一世,岂不白活了?」 「是因为小时候萧家差点将你溺死吗?」 萧礼:「???」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 空中隐隐剑鸣之音发出:「大唐现在是否恶龙我不知道,但你萧礼,所作所为,说你一句恶龙不过份吧?」 萧礼面露冷笑:「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当真是慷慨激越,掷地有声。 远处的上官婉儿,双手抱心,脸上露出小迷妹的眼神。 心驰神往。 「好个问心无愧,你这问心无愧,也包括抽光关中粮草,让昔年随我征战的折冲府士卒,悉数饿死?」 一直沉默的太子李弘,面色大变。 难以置信的看看萧礼,再看向武媚娘。 大殿中,气氛诡异至极。 第一百零六章 让我们把目光超出时间线,往回拨一点。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山腹中的地宫。 弘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地宫。 一副副宛如神明创世神话般的壁画,自地宫中不断蠕动的四壁显现。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唿吸可闻。 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聆听腾迅的声音。 「你若问我理由,我便说给你听,但若说出来,将涉及因果,无论你是否答应我的条件,你都将永留此地,你可愿听吗?」 苏大为一时沉默。 行者与桂建超对视一眼。 他们之所以无法告知苏大为,也正因为这因果束缚。 拜腾迅所赐,见识到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答应替腾迅做守护。 但关于其中内情,绝不能泄露半点。 一旦泄露出去,因果加身,瞬间被应劫,神魂俱灭。 「等等。」 李淳风眉头一皱,忍不住道:「阿弥先等会,容老道想一想。」 他擅长推演天机,一只手已在袖中不断掐指,以六壬之法推算未来。 但无论他怎么算,此刻窥到的天机,都是模煳一片。 仿佛笼罩着迷雾。 这个结果,令他心惊不已。 第981页 总感觉,不能让腾迅说出那个秘密。 一旦说出来,恐怕谁也走不掉了。 袁守诚在一旁嘿嘿冷笑,伸手摸着自己的酒葫芦:「让她说!都怕腾迅,腾讯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阿弥,以你一品大能的实力,再加上咱们三个老道,真要走,谁又拦得住?」 说这话的时候,袁守诚白髮飘舞,无风自动。 显出一种慷慨之色。 他年岁已高,这么多年都在四处游歷,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平生唯一所念有二。 一是无法超越袁天罡。 二是一直没能弄清巴颜喀拉山上圣地的秘密。 那些年,他曾带着安文生,数次入象雄和吐蕃。 就是想寻找那些仙缘的传闻。 直到如今,这秘密就在眼前,眼看就要解开,岂能被腾迅一句话给吓退。 纵然真的离不开。 纵是死在这里,若能将生平困惑之事解开,死又何憾? 丹阳郡公站在两人身侧,沉吟不语。 他眼中如昆明池的湖水,晦暗不定。 谁也不知道李客师此时在想些什么。 「说吧。」 苏大为轻轻将聂苏放在地上,将她安置好。 头也不回的向腾迅道:「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要求个结果,岂会半途而废。」 「好。」 光茧中的腾迅微微点头。 眼看将要说出,一旁行者突然发出尖利笑声:「腾迅,若你口中说出,因果便会困住苏大为。你料定我不敢说,可你算漏了一件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我是石猴,我不怕死,我说出来,自承因果,不涉旁人。」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 唯一可能知道的桂建超只是张了张嘴,但想着行者的决绝,只是嘆了口气。 行者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削瘦的身子倚着铁棒,就如昔年在大慈恩寺大雁塔上,为玄奘法师护法一样。 两眼似眺望整个长安,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 「阿弥,我等所有人被腾迅引自此地,原因只有一个——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 传说中神仙居所。 神女峰上。 阴风怒号,铅云涌动。 仿佛冥冥之中,行者的话,引起天地法则排斥。 阵阵电光自黑云中透出。 似一个巨人,藏在乌云后,迸发怒火。 地宫中。 迎着苏大为和李淳风等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行者口中道:「她想成仙。」 喀嚓! 天地一时俱白。 一道雪白的电光直击上神女峰顶。 巨石迸飞。 巴颜喀拉山在颤抖。 那粗大的电光,直透入山腹。 化作一把光剑,笔直噼在行者的铁棒上。 隆隆隆~ 无数电蛇吞吐。 如雷神狂鞭抽向四方。 山峦倾塌。 电浆四射。 天地为之战慄。 「不好!」 李淳风面色大变。 百忙中举起唐镜。 李客师手中钓杆,虚空一点。 一只巨鲸具象,挡在身前。 袁守诚一拍葫芦,阴阳太极图凭空而现,浮现在半空中,遮挡雷霆。 苏大为更是第一时间,张开领域。 层层法则形成锁链,护住众人。 隆隆隆~~~ 电光疯狂噼打。 一道,又一道。 只是一个瞬间。 李淳风一声惨叫。 手中唐镜迸裂。 右手随之被噼成焦黑。 袁守诚葫芦随着太极图一起汽化,咳出一口鲜血。 李客师闷哼一声,从不离身的钓杆从中折断。 只有苏大为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以他为中心,两边的山壁已被电光噼成焦黑,化为晶石琉璃。 不知过去多久,奄奄一息的桂建超跪在地上战慄着喘息。 眼耳口鼻渗出汩汩黑血。 若不是被苏大为护着,方才电光的余威,便可令这长安诡异昔日领袖灰飞烟灭。 李淳风等三人也受创甚重,一时无法开口。 苏大为只觉两耳嗡嗡作响。 胸中气血翻腾。 大脑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恢復了神智,目光扫过。 被雷霆噼中的行者,拄着铁棒,笑容不减。 他尖嘴猴腮,眼中透着金光,笑容里分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意。 「师兄!」 苏大为心中一沉。 行者的身体,闪动着金光,那种琉璃的光泽。 毫无生机的琉璃宝光…… 「泄露天机,必死无疑。」 腾迅轻轻一挥手,驱散地宫中雷霆余威。 「他方才只说了一句,便被天劫加身,若非我以肉身挡住大部份天劫之威,这里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 这位诡异中至强存在,说话云淡风清。 但所有人,心却不断沉入谷底。 桂建超,面流露出复杂而遗憾之色。 苏大为向着行者叉手行礼:「师兄一路走好。」 为了告诉苏大为这句话。 行者不惜应劫。 第982页 就算是天产石猴,也无法抗拒天雷之威。 能保持形体不毁,全因为他是诡异中的石猴。 那一瞬间炽烈的高温,将他身体化为琉璃晶石。 「苏大为,虽然我的目地你已经知道,但你一定想知道更多事,我的事,腾根之瞳的事,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方世界,还有……聂苏的病。」 光茧吞吐。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 「若你可不在意这些,现在就可离开,但你真不在意吗?」 如潮水般的声音,响彻神女峰。 属于腾迅的意志,沿着巴颜喀拉山传递,伏脉千里。 「但你不可能不在意,若真能不在意,那便不是你了,这也是我选择你的缘由,所以你必然会问下去,不惜与我的因果绑在一起。 所以…… 那石猴的死,毫无意义。」 太上无情。 到腾迅此时的境界,真的视众生如刍狗一般。 说起行者之死,语气毫无波澜。 仿佛就在说一只蝼蚁不自量力一般。 苏大为环目四顾。 李淳风、丹阳郡公、袁守诚三人委顿在地。 桂建超趴伏在地上,艰难喘息。 在腾迅面前,连大能都是蝼蚁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聂苏。 最终,恋恋不捨的收回。 向着腾迅道,语气透着沉重悲痛:「行者师兄,本可以不死,但为了提醒我,不惜独自承担因果,你确实强大,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蔑视他。」 这番话,在深不可测的腾迅面前,好似也没有往日的轻松和底气。 但出乎意料的,腾迅沉默片刻道:「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说一件事实,若让你不快,我道歉。」 苏大为微微一怔,点点头:「我愿意接受你的条件,只要你能救小苏,另外我还有一个条件,把郡公他们送出去,让他们平安。 他们与此事无关,再多的因果,我一人承受即可。」 「阿弥!」 李客师强撑着身体,颤巍巍的站起。 他抹了一把口鼻渗出的鲜血,阻止道:「阿弥不可,不可中了腾迅的计,她布这个局,一定是想利用你,不要答应,你还年轻,前途远大……」 「郡公。」 苏大为向他苦笑道:「我们还有选择吗?」 李客师苍老的脸上,神情一僵。 是啊,还有选择吗?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行者的强大,不输给李淳风他们任何一人。 可就因为泄露一句,便被天雷击杀。 这件事,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也超出苏大为的预料。 小苏,一定要救。 还有选择吗? 人生数十载,唯有情之一字,割捨不下。 腾迅声音继续道:「苏大为,只要你愿意助我,不光聂苏身体可治,就连李淳风他们,我也能送一段好处,保证他们多活数十载,甚至连行者,也有机会復生。 你可愿意?」 「此话当真?」苏大为精神一振。 「不要信她的!」 李淳风、李客师和袁守诚一齐叫出来。 作为道门宗师,他们绝不相信,阴险狡诈的诡异,《百诡夜行》中排名第一的腾迅,能有那么好心。 桂建超咳嗽一声,声音苍老衰弱道:「她说的是真的。」 苏大为眉头微皱,心中数个意识交织在一起。 阴神、阳神,本我,各种神识激烈交锋。 最后被一个最高的意识所压制。 小苏必须要救。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而若能延长郡公他们的寿元,那是意外之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连行者师兄,都可为我去牺牲自己。 我若会死,至少也要救下聂苏,帮一下郡公他们。 也算稍还他们这些年对我照顾的恩情。 更何况行者师兄,为我而死。 若真能令他復生,那我百死莫辞。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腾迅说话算话吗? 她有没有这个能力? 苏大为心中做着判断。 以腾迅本体之强大无匹。 以亲眼目睹的种种。 她有。 那么,她会履行承诺吗? 稍微沉默片刻。 苏大为洒然一笑。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走到这一步,时也命也。 既然聂苏必须要救。 既然有还郡公他们恩情的机会。 既有还行者师兄一命的机会…… 「我答应你。」 苏大为向腾迅道:「希望你说的,都能做到。」 光茧勐地扩张。 依稀看到一个浑身透着光芒的女子,向自己走来。 「明智选择,到了我们这个境界,言出法随,说出口,便是法则,不会做出违背法则之事。」 腾迅縴手一挥。 地宫中,李淳风、李客师、袁守诚、桂建超三人一诡异,被移至其它空间。 原地只有腾迅、冰棺中的圣女,地上的聂苏,以及站在腾迅对面的苏大为四人。 「记住,我说出全部缘由后,你绝不可泄露半分出去,这里由我的领域所覆盖,法不传六耳,一旦离开我的领域,泄露天机,你和我都可能会死。」 第983页 光芒越来越盛。 苏大为只觉得无数信息沖入自己的脑海。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飘向不知明高处。 然后,他看见了一幅画面。 末世景象。 海到无涯,天做岸。 无边无际的洪水,吞覆整个世界。 天空中阴云低沉,无数巨兽在咆哮嘶吼。 地面上仅存不多的高出洪水的山头。 有各种人和兽。 那些人,似乎十分蛮荒古老。 身着兽皮,拿着粗陋的石制工具,还有兽骨做的棒槌。 而兽,形态狰狞,千奇百怪。 有如山海经所载的各种珍禽异兽。 但此刻,它们都在洪水的肆虐下,苟延残喘。 天空好像破开口子,裂隙中,有雷光翻滚。 有洪水倾泻。 仿佛天河倒灌。 整个星球,被洪水吞噬。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 大地之上,一道如山般巨大的身影,从洪水中飞起。 那是一个女人的形像,赤着上身,下身是长长尾焰摇曳,如同蛇形。 女娲补天吗? 苏大为心中暗想。 眼看着那女人飞上天空上的裂口,将手里发光的巨石推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 天地亮白。 世界摇动。 而腾迅的声音,也在此时,响彻天空。 「每当这个世界,有一品大能出现,每当大能接近突破法则,便会有天劫降临,要么将世界摧毁,要么将大能毁灭。 如此这般,已经渡过数个轮迴。」 伴随着腾迅的话,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 有时,是追着烈日的夸父。 有时,是射落太阳的持弓巨人。 有时是远赴东海,被巨浪吞噬的少女化为飞鸟破浪而出。 有时,又是与天搏斗,被斩去头颅的战神。 「一代代大能陨落,直到突然有一天,我也无限接近那个领域,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按因果发展,要么引发新的灾难,要么,我也如那些古之大能一样,会被天道抹杀。 所以在这里,我找了一个帮手,与我一起携手,改变因果。」 随着腾迅声音。 眼前画面,突然一变。 变作五胡乱华,异族入侵,神洲陆沉。 世界线在这里,产生了分裂。 随着大能的手指拨动。 原本的世界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成三个。 一个,是正常歷史线。 杨坚篡权,建立大隋。 杨广徵辽失败,引发群雄逐鹿。 大唐在李世民南征北讨之下,从血与火中诞生。 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所未有的帝国,自废墟中站起。 另一个世界线。 蛮荒诡异,每逢天下大乱,便会肆掠世间。 五胡之时。 隋末之时,诡异丛生,生灵涂炭。 及至大唐李世民,汇聚天下异人,创立百骑和缇骑,以袁天罡统驭太史局。 以堂堂正正之师,从异人和战场上,将所有反王一一荡平。 风雪夜袭,异人奔袭千里。 击破东突厥可汗金帐。 斩杀突厥护国诡异。 大唐崛起,势不可挡。 无论哪个世界线,既有相似,也有不同。 「世界是平行的,就如水中的气泡,一瞬间,会有无数生灭。有的世界会因为种种原因毁灭,有时,也会因为某些原因,气泡会融合。 在此之前,我与腾根之瞳,已经突破到一品极限,快要达到突破世界法则的层次。 在这方世界,我和他随时可能被天劫毁灭。 于是在这个世界时间节点上,数十年前,我与腾根之瞳展开第一战,各自用神通,将对方斩成三个。」 一直沉默着观看的苏大为忍不住道:「什么是斩成三个?分身?身外化身?」 「你应该听说过,道家有一气化三清之说。」 腾迅的声音温和道:「我与腾根之瞳,都快要应劫,但是在那之前,我们用某种秘法,帮助对方分裂成三个,就好像将力量削弱至三成,将一个气泡里的人,分成三个。」 「那还是分神之术吧?」 「分神只是大能力量投射,只能短暂存在,而我们的方法,是彻底分裂成三个不同的人,以此压制力量,逃避这个世界的天罚。」 苏大为隐隐好像悟到点什么:「说下去。」 「当三个分身这个世界力量顶点时,三者合一,一瞬间,将彻底打破这个世界的法则,冲破天劫,真正成为神明。」 「好像有点懂了,那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腾迅道:「我与腾根之瞳,各自帮助对方一化为三,如果要将三个分身融合,也需要对方来帮助。」 苏大为:「所以我就等同于腾根之瞳?那么你的三个分身,难道是……」 他的目光扫过冰棺中的圣女,还有一旁的聂苏,心中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之前他曾问过腾迅,小苏是不是她的女儿。 腾迅说不是。 但按腾迅现在的说法,小苏虽不是腾迅,那圣女呢? 冰棺中,那酷似小苏的女子,仿佛有所察觉。 第984页 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眼皮下的眼珠来迴转动,随时将会醒来。 似是看出苏大为的想法,腾迅发出一声轻笑:「看来你猜到了,完整的我,是由冰棺中的圣女,和你的妻子聂苏三者合一。」 苏大为:「……」 虽然早有猜测,但目光仍不由透出震惊。 从聂苏,冰棺中的圣女,到腾迅。 小苏、圣女与腾迅,三为一体? 这若是换一个人,绝难理解,但苏大为自己,偏偏又能第一时间理解腾迅所说的是什么。 一气化三清,或者说,将自身分化成三人。 每个人,都拥有完整体的部份能力。 这样,就等于在天道法则眼皮底下做弊,暂时躲避天劫。 「你没骗我? 我与小苏相识在永徽年,就算小苏那时已经有十几岁,往回倒推,圣女怀她时,当在李世民时期。 你与腾根之瞳第一次作战在何时? 明明是隋末。」 光芒中的腾迅平静道:「我与腾根之瞳一共做了三次。第一次便分出圣女和聂苏,后面两次,都是继续削弱彼此力量,隐遁天机。」 这个做,感觉不大正经的亚子。 苏大为眉头微皱。 如果腾迅说的是真的。 腾迅、圣女、小苏三者是一个人。 自己与腾根之瞳…… 等等,不是还差了一个吗? 「我是腾根之瞳的分体?那为何我们现在都在苏大为身体里,第三个人,去哪了?」 这话说出来,腾迅似乎也迟疑了片刻。 「据我所知,当时腾根之瞳分裂出苏大为,与另一条时间线的你。在第三次我们隐遁天机时,出了些变故,天劫不知为何突然降下。 当时腾根之瞳被天劫削去了大半能力,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逃回苏大为的身体。 而另一时间线的你,也同时被因果牵连,被拉到这个世界里。 全靠你们三者合一的力量,才勉强保留了一丝腾根之瞳的意识和能力。」 听完腾迅的话,苏大为都有些震惊了。 「腾根之瞳,运气这么背的吗?」 腾迅:「……」 「那我现在究晚算是腾根之瞳,还是苏大为?」 「原则上,三合一体后,各自的记忆和念头都能保留,你们都是腾根之瞳,但是腾根之瞳最强的那个本体,已经近乎破灭,所以残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太多。」 「所以我便是主人格?」 「主人格?这个说法……」 腾迅似乎是琢磨了一下,欣然点头道:「倒也不错。」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苏大为看向聂苏,再看向腾迅,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若帮你们三者合一,那聂苏是否就消失了?」 「我方才说过了,会保留各自的记忆,合一后,既是聂苏,也是腾迅。」 「可是圣女生了聂苏,合在一起后,我岂不是……」 老婆和丈母娘,太那啥了吧 腾迅:「……」 她沉默半晌:「能成功渡劫再想那些吧,若是渡劫失败,自会灰飞烟灭。」 「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守在此处就成了,我可能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将圣女和聂苏的力量,都提到极限,然后再融合彼此,这样胜算更大一点。」 光芒中的腾迅继续道:「不过,天劫也有可能提前,聂苏如今身体的状况,就是秘法在反噬,也不知还能遮掩天机多久。」 「若你渡劫失败,那一切休提,若你渡劫成功,会怎样?真的成为神仙?」 「方才不是说好最后一个问题的吗?」 腾迅有些无语,沉吟道:「具体如何,我们又没渡过,如何得知,只知若突破这世界的法则,谓之破碎虚空,大概能在更高的纬度,来去自由,又或自由将意识投射,降临在想去的世界。」 「那就真和神明差不多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若真能这样,自己想回到未来,灵魂来的那个世界,只怕也不是不可能。 但还有一个问题。 「腾根之瞳已经受过一次天劫,残缺不全,岂不是没机会渡劫了?若你渡劫走了,留下我在这里,那我该如何?」 说人话,你把我老婆带走了。 我要是不能一起跟着走,岂不是没老婆了? 眼前的光雾陡然散开。 露出了腾迅的本体。 那是一个穿着上古衣衫,体形妖娆,身上绘有蛮荒玄秘的青色符纹。 符纹如鳞片的美丽女子。 发如堆鸦。 双眸隐透红光。 绛唇一点,有万种风情。 双耳各吊着一枚蛇环。 欺霜赛雪的臂上,还有金蛇臂环。 手执一枚灵芝。 长长青色尾裙拖曳不知千百丈,如长蛇之尾。 简直和壁画中补天的女娲一模一样。 「一品之上,天劫之下,有诸多不思议的力量,若渡劫成功,我连那石猴都能救,何况是你。」 说着,腾迅转身,蛇尾蜿蜒。 「莫要浪费时间了,你来为我护法,我要将聂苏和圣女潜力逼出,待融合之时,还需你全力相助。」 苏大为心中一时混乱。 第985页 今日所听到的事情,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哪怕他有着后世人的见识,也一时难以全部理解消化。 「对了,还有一件事。」 腾迅背影突然停住,微微侧脸道:「若真到融合之时,必须无牵无挂,你在大唐那里,还有诸多因果没有了结,只怕到时会有妨碍。」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头脑保持冷静。 「我也想跟你说,我在大唐还有母亲,还有一帮兄弟朋友,他们如今都盼着我回去,我也答应了半年后回大唐。」 腾迅沉默着,似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道:「守护我渡劫,与了却因果,难以兼得。」 苏大为苦笑:「所以怎么办?我总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分成两三个。」 「也未必不能。」 腾迅忽然转身,纤纤玉指,向着苏大为一指划下。 「我把你分开,一品真仙苏大为,为我护法。大唐名臣苏大为,回去了解因果。」 「喂,你……」 嘶啦~~ 白光如瀑布暴涨。 一种如温泉水般温暖的感觉流遍全身。 如梦似幻。 遥远处,隐隐传来腾根之瞳的声音。 「要记住,尽快回来,天劫随时来到,若你逾期不归,不但我与聂苏会有危险,你也永远失去圆满机会,要快~」 …… 记忆如画卷般自脑海中飞速划过。 苏大为站在思政殿中,站在武媚娘与李弘身边,面对着隐藏在大唐的另一位穿越者,隐隐是自己迷弟一般的萧礼,心潮一起起伏。 大部份力量留在那巴颜喀拉神山了。 如今的他,是大唐名将,是异人。 却已难有一品真仙的手段。 不过他的眼光何等老辣,通过方才一番盘问,已经大概摸清了事情的脉络。 想要效仿自己在倭国做的那种事,以「矩子」自居的萧礼。 和自己一样,大概也是来自类似时间后世。 方才自己用「买几个橘子」这种后世梗去试探,此人明显是听过的。 那种微表情,被苏大为捕捉在眼里。 至于自己在这个时代,第一个抱上的亲大腿,未来的则天大帝,则明显心怀鬼胎。 苏大为甚至故意展现过份的亲昵。 去拍武媚娘的手背。 过去的武媚,是绝不可能让苏大为这般摸手。 母仪天下的武后,积威之下,哪怕是大唐县公苏大为,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也会呵斥震怒,维持自己的威严。 所以,方才的武后居然默认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么是武后心中有愧。 要么,便是她方寸大乱,无遐去顾及这些细节。 无论是哪一种…… 我的媚娘阿姊,你与这萧礼,究竟合作到哪种地步? 是你变了,被权欲沾染了心智,还是你本就是如此? 是我以前没有发现? 所有的一切,在苏大为心中掠过。 他向着萧礼,冷淡的道:「你自认自己所作所为,是为大唐好?那你又何须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整治与我有关的人和府兵? 就算狮子他们,你要防着一些。 府兵只听令于皇帝和兵部,你又何须如此? 所以,你萧礼究竟在怕些什么? 你怕他们曾为我麾下,会成为你的阻碍? 你心底深处,竟如此怕我吗?」 萧礼面色变得铁青,一字不答。 苏大为的话,犹如钢刀一般,刺中了他的心事。 「成大事者,需堂堂正正,否则必有先天缺陷,你用这种下作手段,真能建立起一个比如今大唐更好的世界?请恕我无法认同。」 萧礼呵地一声冷笑,沾血的手,在自己的衣甲上轻拭了两下。 「我身为不良矩子,行事何须你苏大为认同?我自有我的道,只要能达成目的,死一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错误的手段,只会得到错误的结果。」 「说到底,你苏大为还不是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对付那些府兵,戳到你的痛处了?」 萧礼眼中光芒闪烁,如同毒蛇。 「要么,今天你放我离开,要么,我会让所有人为我陪葬,你若不信,不妨试一下,我有没有这样的手段。」 「你在威胁我?」 苏大为手掌轻轻一握,发出爆豆声响。 若他还是那个一品真仙苏大为,何须跟萧礼说这么多废话,只须将他一掌拍死。 至于那些威胁着狮子和尉迟他们的刺客,苏大为也有办法一瞬间全部除掉。 但他被腾迅一分为二。 现今大唐的他,并不具有那样的能力。 习惯用暴力解决后,第一次为力量不足而苦恼。 第一百零七章 朱漆长廊,二人合抱粗的廊柱下,身着千牛备身衣甲的李敬业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的唾沫。 那喉咙里早已干涸得没有一丝水份,好像要冒烟一样。 但他仍忍不住做出吞咽动作。 头顶上方,挂在廊檐上的四角八宫灯笼,还有串串朱红色风铃,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轻响。 据说这风铃是太史局里的异人亲手所制,可驱邪祟。 第986页 但它为何就没驱散殿中那个怪物呢? 李敬业手握住腰间仪刀刀柄。 手心汗津津的。 双眼死死盯在殿中,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身上。 苏大为。 这傢伙,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没想到居然又回到洛阳了。 当年之事,宫中语焉不详,也不知苏大为究竟是为何叛出大唐。 但他肯定是违背了圣人的旨意。 李敬业不喜欢苏大为。 哪怕阿翁李勣曾几次三番要他与苏大为结交。 但李敬业始终不肯低头。 一个不良人出身的傢伙,家里连寒门都算不上。 也未经过科举,这种人,凭何能让我这个贵族去主动巴结? 凭他也配吗? 去岁李勣终于没熬过去,病逝于长安。 这之后,就更没人能管得住李敬业了。 他有自己的是非判断。 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李敬业来说,他是天生的贵族。 自矜身份,重视门弟。 最讨厌的就是不确定的东西。 还有低贱的出身。 在他看来,苏大为这两样都占全了。 「一会若武后有令,大家就随我冲进去拿人。」 李敬业回头,向身边一众千牛卫低声道。 「头儿,进去抓哪个?」 「什么抓哪个?」 李敬业刚想骂,话到嘴边,一转念:「上面让抓哪个,就抓哪个。」 虽说苏大为违了圣意,但听说他与武后关系匪浅。 这事可不能冲动。 若站错了队,只怕要掉脑袋! 既是贵族,对政治要保持敏锐嗅觉,顺势而为。 切不可盲目。 李敬业暗自在心中警告自己。 …… 大殿中,空气沉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现在的局面,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苏大为没有一击将萧礼拿下,同时将那些盯在苏庆节、程家和尉迟等兄弟身边的刺客清除的把握。 而萧礼顾忌着苏大为的威势,也不敢轻动。 人的影,树的名。 何况当年,萧礼曾在远处见苏大为与诸多沙门和大能斗法。 那种毁灭性的力量,深深铬印在萧礼心中。 可以说,萧礼是世上最了解苏大为之人。 对苏大为的行事风格,智计、手段、异人之能,理解程度,大唐无出其右。 越了解得深,便越是畏惧。 天知道,当年他为了将苏大为调离大唐,用了多少算计,多少心力。 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不惜与那些密宗和尚结交。 好不容易才达成。 但是这一切,在面对苏大为时,全都荡然无存。 萧礼不得不承认。 自己在心底,仍对苏大为怀着恐惧。 苏大为的形像,就如一座巨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数次午夜梦回,从梦魇中惊醒时,回想起来,都是被梦中的苏大为吓醒。 都是梦到苏大为回来了。 现在,梦境照进现实。 若问萧礼感动吗,他肯定是不敢动。 拼实力,完全没胜算。 哪怕将宫中的人物全数牺牲掉,也没有挡住苏大为的信心。 能赌的,就是苏大为对兄弟亲人的情份。 有情,便会投鼠忌器。 这也是萧礼唯一的依仗。 空气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气机。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寸步不让,有看不见的火花在激溅。 这是意志的比拼。 拼的是谁先坚持不住,先露出心灵破绽。 谁心怂,便是在这场心理比拼上,先输一招。 一子错,满盘输。 将导致极为被动的局面。 苏大为,自然是不想输。 欲将这躲在背后算计自己的萧礼,一掌拍死。 而萧礼若输,失去的将是自己的命。 谁都输不起。 「大胆萧礼!」 就在双方对峙,谁也没开口的当口,武媚娘突然双眉倒竖,向萧礼投去怒极的目光。 身为大唐皇后,母仪天下二十载。 武后的目光何等凌厉。 特别是近几年李治无心理政。 朝政几乎全由武媚娘掌控。 她的双眼看向萧礼时,那眼里透出的光,比陌刀更厉害。 像是要将萧礼一刀斩断。 噼出他的心脏脾肺肾来。 这个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殿中上官婉儿、太子李弘,苏大为,甚至萧礼,还有殿旁的内侍、宫女们,下意识便将视线集中在武后身上。 「亏本宫对你如此信任,这些年破格任用你,没想你居然狼子野心,算计我大唐将士,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与那禽兽何异。」 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双眸透出凛然之光:「若非苏大为,本宫险些被你瞒过,来人,给我把萧礼拿下。」 上官婉儿:「???」 太子李弘:「???」 满殿的宫女太监:「???」 最尴尬的要数藏在殿外等着武后召唤的李敬业,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将头上一排问号顺势抹掉。 这特么的,武后果然反水了。 第987页 「头儿,咱们是拿萧礼吗?那可是兵部尚书。」 「武后发话了,天王老子也得拿下。」 李敬业咳嗽一声,举起仪刀,回身将向后的千牛卫道:「随我上殿,奉武后令,捉拿萧礼!」 「喏!」 数十千牛卫,齐声应喏。 一时步甲齐动,金属甲叶撞击着锵铿作响。 大殿中,萧礼的神色冷静异常。 他看向武媚娘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震惊,甚至也没任何意外表情。 只是平静。 稳如老狗。 那神色像是在说:早知道你会弃车保帅。 苏大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 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太子震惊,很正常,太子并不知道武后与萧礼的密议与合作。 上官婉儿眼里的担心,显然她是萧礼那边的人。 至于武媚娘。 她有些心急了。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与萧礼撇清关系。 媚娘阿姊,她也怕我吗? 原来,我现在这么重要。 苏大为心里微微一笑,当真是说不出的荒谬。 当年自己穿越至大唐,费尽心机想要抱上的粗大腿,如今因为自己的缘故,要与萧礼撇开关系。 什么时候,自己的影响力变得这么大了。 只是不知,武媚娘与萧礼纠缠有多深。 也罢,先解决萧礼,别的事容后再议。 大殿门前,一身金甲,武威不凡的李敬业手捧仪刀入殿。 「天后,请恕末将无礼,奉令上殿拿人。」 「赦你无罪。」 「喏。」 得武媚娘许可,李敬业浑身一松,接着胸膛挺得更高。 两肩的兽吞在阳光照耀下,凛凛生光。 他昂首阔步,头盔的兽盔金光闪闪。 手中的仪刀华丽而威严。 带着一队千牛卫向萧礼大步围上去。 「萧礼,武后有令,还不束手就擒。」 千牛卫都是公卿贵胄家的子弟,自小勤练武艺,入宫宿卫。 虽说有些华而不实,比不得真正战场上的府兵精锐。 但个个膀大腰圆,卖相极佳。 这么一围上来,气势当真不凡。 但是不等李敬业出手拿人,就听萧礼一声断喝:「滚开!」 若苏大为向我动手,我自然无话可说。 只有乖乖束手就缚。 你李敬业算个什么东西? 凭你也配拿我? 噔噔噔! 李敬业瞬间连退几步。 竟是被萧礼一声喝给吓退了。 刚才那一瞬,这萧礼身上杀意勃发,两眼隐隐透出血芒。 简直如厉鬼一样可怕。 李敬业从未亲自上过战场,更没亲手杀过人。 被萧礼一喝,心里先怯了数分。 苏大为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猜测,这位李勣家的孙儿,日后鼎鼎大名的「徐敬业」究竟是有胆量向萧礼出手,还是被吓得不敢动手? 武媚娘这次是真要抓萧礼,还是想要藉机放了萧礼? 以自己对武后的了解。 她应该是个理性的女人。 尽管,媚娘阿姊一直用温柔来包裹自己,用柔情来掩藏自己。 可狮子就是狮子。 那个敢于在太宗皇帝面前,说要捶死照夜狮子马的女人,可从来不是什么弱女子啊。 她只不过,便得更隐忍了,也变得更狡诈了。 认定目标,便会坚定不疑的去做。 至于手段不重要。 目地才最重要。 她越来越像,那位则天女皇了。 就在殿中场面略显混乱时。 「母后!母后!!」 一声悽厉的喊叫,从殿外长廊传出。 伴随少女喊声的,是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摔倒声。 可以脑补到,外面有一位公主正在拼命奔跑。 摔倒了也顾不上喊疼,而是迅速爬起来,继续风一样的狂奔进来,一直冲向殿中的武媚娘。 那少女髮髻散乱,玉簪和金钗步摇几欲甩飞。 眉心一点朱红。 凤眸泪水滑落,在白皙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她提着裙裾飞奔向武媚娘,口里发出凄凉叫声:「母后,父皇……父皇他……」 早有老太监王承恩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仆倒在大殿门槛上。 还顾不上挣扎爬起来,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喊声:「天后!天后……圣人他……归天了!」 嗡~~ 武媚娘脑子里仿佛断片般的一黑。 险些跌倒在地。 幸亏一只大手从旁伸过来,将她扶住。 整个思政殿静默瞬间。 接着,是如山崩海啸般的哭喊声。 「陛下~~~~」 「圣人啊~~~~」 「圣人,驾崩了!!」 手提仪刀的李敬业整个人都懵逼了。 看着摇摇欲坠的武后。 看到脸色煞白剧烈咳嗽的太子李弘。 还有刚沖入殿,抱着天后哇哇痛哭的安定思公主。 看着乱成一团,也跪成一团的太监宫女们。 还看到上官婉儿,正在小心的挪动身子。 难掩嘴角一丝窃喜。 对了,苏大为,苏大为在哪? 第988页 还有那个萧礼? 好不容易,大脑一片空白的李敬业才想起了什么。 转头看去。 他看到令人惊恐万分的画面—— 皇后娘娘身边那个小宫女,上官婉儿,变成了怪物。 那小宫女裙下的双腿,化作蜘蛛般的肢节,口中喷出一束丝线,射向苏大为背后。 同一时间,上官婉儿迅速接近,挥舞着一对镰刀般的足刀,划向苏大为的脖颈。 咻~ 足刀划过,殿上红漆大柱瞬间分成两半,锋利异常。 这还不算,殿旁两侧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中,突然传出非人的吼叫声。 数名太监身上衣衫爆开,化作半人半兽的怪物。 有的体形如熊,浑身毛茸茸的,口中犬牙交错。 双眼血红。 有的手如弯刀,和爬虫一样贴地迅速爬上来。 还有几名宫女尖叫着,跳上大殿房梁,头下脚上的爬向苏大为上方。 她们的脚已经化作蜘蛛状毛茸茸的节肢。 手脚并用。 从口里喷出粘液和丝状大网。 噗哧~ 绿色的粘液从这些怪物口里飞溅处。 沾到哪里,哪里就腐蚀,焚烧。 「怪……怪物!」 李敬业都快吓尿了。 只觉得自己几十年人生,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画面。 简直是一场恶梦。 他惊叫着向后倒退。 想要离这些怪物远一点。 却不防背后撞到一堵墙。 不,那不是墙。 李敬业回头看去。 看到身后自己一名属下,脖颈突然伸长。 将兽吞和头盔都顶得爆开。 瞬间化为一个白毛怪物。 那张脸,仿佛穿山甲一般,尖嘴外突,利齿密布,随着长长的白毛脖颈,左右摇晃。 尖细的舌头如蛇信般吐着,几滴粘液从舌尖滴落。 落在李敬业的金甲上,只听「噗哧」声响,立刻腾起一团黑烟。 李敬业亡魂大冒,发出惊恐叫声。 简直像是洗澡被人闯入浴室的小姑娘。 他的肩头一阵钻心疼痛。 大骇之下,将肩甲掀掉。 咚地一声,那兽吞部金甲落在地上,被毒液焚化成一摊黑水。 毒! 好厉害的毒! 李敬业心跳都差点漏拍。 这时才发现,不论殿上宫女和太监,又或者随自己上殿的千牛卫,都有一些人变作怪物。 这些怪物,目地只有一个。 苏大为! 它们从天上、地下,从空中,以各种姿态,各种方式,扑向苏大为。 武后脸上变色。 太子李弘摇摇欲坠。 而安定思公主,已经如泥一般软瘫下去。 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在后退。 萧礼! 他的动作飞快,简直如鬼魅一般。 一闪退出殿外。 只消再一闪,便能从苏大为手上逃脱。 就在此刻—— 咚! 一声低沉的鼓声。 犹如敲在所有人心头。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所有怪物都凝在半空中,血红的双眼大放光芒。 不知从何处走出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 手拿一面精巧手鼓,一只玉掌在上面轻轻敲动。 他的动作很慢,充满柔美之意。 咚! 第二声鼓响,凝固的时间,重新恢復流动。 但原地已不见了苏大为。 所有沖向苏大为的怪物发出尖利叫声,一齐爆裂成一摊黑水。 黑雾翻涌腾起。 思政殿上充满令人刺鼻的腥臭气息。 吱吱~~ 上官婉儿化身的蜘蛛娘尖叫声,挥动足刀,斩断丝网。 她数支尖足跳动,如跳跃的蜘蛛般,向后掠起。 眼看要从窗口飞出。 一只粗壮的大手,勐地一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提得凌空吊起。 「大唐百骑,黄山公,救驾来迟,天后恕罪。」 方才那白衣公子,头束金冠,腰佩暖玉,手提白色手鼓,一个旋身,盈盈下拜。 「臣,明崇俨,见过天后。」 武后身侧,一团阴影儒动,一个人形从中走出。 「大唐缇骑齐忠恕,特来救驾,请天后示下。」 殿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排身穿星图绣衣,面戴青铜鬼面的人影,如同古之巫觐。 将思政殿层层护住。 「太史局十二星官,皆奉天后差遣。」 前一刻,妖气腾腾,诡异横行。 但转瞬间,万鬼慑服。 大唐百骑、缇骑、太史局、异人齐至。 这才是,护卫李唐,横压天下的真正力量。 而作为这一切力量核心。 天下二圣中仅存的大唐天后,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身上凤袍长裙发出猎猎响声。 身上百鸟团簇,围着当中那只凤凰,仿佛活了一般,不断舞动。 武媚娘双眸透出幽幽冷芒,用异常冷清且锵铿的语声道:「查!给本宫一查到底,看看这紫微宫,究竟还混入多少妖魅。」 「喏!」 数百,数千异人,齐声应喏。 「先随本宫看看,苏大为究竟有没有抓到那萧礼。」 第989页 武媚娘说着,横眼看向李弘:「太子可随本宫同去?」 李弘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殿上空气里刺鼻的腥臭味刺激着他的味蕾,他的肠胃。 那种像是人死后腐烂数日传出的腐尸臭味,如酸臭变质垃圾场的味道,夹着古怪的血腥气,令他胃部一阵阵痉挛,几欲呕出。 但是在被武后问到时,他仍然咬牙强撑道:「儿臣,愿随母后同去。」 武媚娘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安定思公主时,声音转柔:「安定可随内侍去后宫歇息,待此间事了,母后再和你叙话。」 「不,母后,我要去,我也要去。」 安定思扶着哥哥李弘的胳膊,勉强站住。 但其实李弘的腿也在发软,两个人相互倚着,只要有一个撑不住,必然会一起摔倒。 还好有机灵的宫女和太监上来,经由百骑和缇骑异人检视之后,上前分别搀扶住太子和公主。 武媚娘不再多话,一扬大袖,昂首走向殿外。 早有数名宫女上前,主动托起天后长长的裙裾。 那五彩斑阑的凤裙,长尾舞动,真犹如百鸟之王凤凰。 然后是左右百骑、缇骑相护。 太史局星官如星辰阵列相随。 再之后还有宫女、侍女、侍卫,李敬业的千牛卫,殿外金吾卫。 阵势严谨,气势森然。 满地的尸骸、怪物的尸骨,武媚娘置若惘闻,甚至直接从上面踩过去。 那种柔软怪异的触感,令跟在后方的李弘喉头又是一阵蠕动。 他从后方看向母后背影 感觉眼前的母后,与父皇如此相似,好像将两个影子合而为一。 不,眼前的母后,更像是大唐的皇帝…… 他赶紧把这个念头掐断。 方才在殿中遇到那么多异变的怪物,已经足够李弘震惊了。 但是直到走出思政殿,看到外面的景像,李弘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震骇。 大殿外的广场中,层累着无数尸骸。 有大唐金吾卫,也有那些不知名的怪物。 血流成河。 简直难以想像,只不过短短瞬间,在这处广场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何会有这种地狱修罗般的景象。 早有太史令李谚上前行礼道:「天后,臣奉命追查萧礼勾结诡异,祸乱大唐之事,不想他竟在今日发动,幸得天后运筹帷幄,臣等戳力杀敌,不负使命。」 武后连眼睛都没转一下,无视修罗场般的杀戳现场。 无视脚上踩着粘稠的血水,声音平静道:「甚善。」 从这两个字,完全听不出武后的喜怒。 但李弘的一颗心,却是往下一沉。 他虽年轻,虽然相较父母还有些青涩稚嫩,虽然自小是大儒教授学问。 但绝非不通世事,绝非不懂帝王心术。 世上绝没有这般巧的事。 这么多异人、组织,在此时同时对萧礼的人发难。 这其中涉及多少精密调度,多少布置与谋划? 这只能是母后早有预谋…… 他还没从方才苏大为回归的激盪,骤闻父皇驾崩的悲痛,还有方才满殿怪物的恐惧中恢復过来。 心中杂念纷乱。 但同时亦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越来越刺耳。 都是计划好的,这一切,都是母后计划好的。 纵然没有阿舅回来,这萧礼也是一件利用工具,必然难逃一死。 只是恰逢阿舅归来。 那么…… 父皇呢? 父皇为何恰在此时驾崩? 这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 母后,你该不会,不会…… 李弘死死咬着嘴唇,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煳,却毫无所觉。 安定思公主在一旁见了不由大惊:「大兄,太子!你的唇,你怎么了,莫要吓安定!」 「太子!」 身边一群侍从慌忙上前,有人四顾喊道:「快传医生,太子受受了!」 「休要大惊小怪,只是方才太过紧张罢了。」 李弘忙喝止众人,又安抚安定思公主:「安定乖,阿兄无事,别声张,别惊扰到母后,我们,我们以后兄妹便要……」 他想说相依为命。 又觉得有些不妥。 把话硬生生忍住。 好在这时有侍从拿着伤药上前,那是殿前金吾卫奉上的贴身金创药。 据说是跟过苏大为征过吐蕃,所以身上习惯带着县公传下的药,据说名「云南白药」。 一番忙乱,处理伤口,倒是将方才的情绪沖淡不少。 前方听得有人高喊:「苏大为在这里!」 凤驾加快速度赶去。 只见宫中一角,苏大为正站在一具尸骸前。 远远看去,正是萧礼的衣甲穿戴。 武媚娘见状,沉凝的神色微微一松,人还未至,语声先到:「阿弥,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留下了萧礼这个首恶。」 「首恶」二字,似乎加重了语气。 苏大为将目光从地上移开,投往武媚娘时,神情有一丝古怪。 既有一丝怀疑,也有某种遗憾。 「此人甚是狡猾,用金蝉脱壳之法逃了,我没能留住他。」 刚刚赶至的武媚娘,脸色微微一沉。 第990页 凤眸张开,一眼看到,那委顿在地上的萧礼,赫然只是一具干瘪皮囊。 就像是被抽掉了皮肉,只剩下外皮和衣甲。 「这是怎么回事?」 纵是武媚娘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惊愕。 第一百零八章 大唐明光铠,跪立于地上。 有如后世倭国的漆甲具装。 不比东瀛的涂漆鬼面,妖异的风格,唐甲更威武雄壮,也更彪悍大气。 明光铠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煌煌如日。 萧礼虽为兵部尚书,但此次上殿,却是在外袍下穿好了明光铠。 显然是早有准备。 又或者时常在防备。 究竟防备些什么? 更让苏大为在意的是,这套明光铠有些眼熟。 略一思忖,立时想起,昔年自己有灭国之功时,李治曾亲自赐下明光铠一件。 唐六典所载大唐十三甲中,明光铠工艺复杂,每一件都由高明巧手匠人,费尽无数心力方才制成。 所以每一具明光铠,都有独特的设计,或者暗藏匠人的徽记。 苏大为那一件,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眼前萧礼留下的铠甲,却与他的那件,十分相似。 若不是徽记不同,几乎会被认为是同一件。 萧礼,果然是苏大为最大的迷弟。 苏大为的神色一时古怪。 武媚娘不悦的声音传来:「阿弥,本宫在问你,萧礼去了何处?」 苏大为收回心神,平静看向武后道:「到了这里,我将他制住,然后四周的宫人和千牛卫突然有许多变作诡异,我去应付时,没防着萧礼用了金蝉脱壳之术,从地下遁走。」 苏大为指了指那明光铠下方。 「那里被他挖出暗道,直通地下,这地下我细察过,有类似长安的地宫。」 洛阳是昔年隋末反王王世充的地盘。 当年为了狡兔三窟,自然也挖了暗道与地宫。 洛阳的地宫不如长安那般复杂,但仍极难追索。 武媚娘犹自不敢相信:「以你的本事,他怎么可能逃走?」 「阿姊,这萧礼不是常人。」 苏大为一边回答,一边记起自己带着小苏在蜀中,遇到金鲤化龙那件事。 那一晚,在许生家里,曾听到磨刀之音,还有一个类似诡异的蜘蛛怪物出现。 当时没太当回事。 现在看来,此物与萧礼有莫大关系。 萧礼不但能调动那些诡异为自己所用,他自己也是半妖那一类的存在。 方才趁自己应付周围诡异,他化为诡异形状,掘地遁走。 那双手,化为蜘蛛般的爪刀,挖地时,如打磨刀刃般,发出锵铿响声。 若再深想一层,这萧礼纠结起的组织,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里面居然如此多的半妖和诡异。 这绝非一日之功,看来是早就在搜集一切能强大力量的方法。 那萧礼的「不良」组织,这究竟算是人类,还是诡异组成? 萧礼自身,都化为了怪物。 那他高举着教员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要改变大唐,这画风有些过于清奇了。 「启禀天后,宫内局势已经控制住。」 黑影中,早有缇绮与百骑的异人回报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面上露出一丝悲戚:「陛下归天,究竟后事若何,我一介女流,此时方寸已乱,还需重臣来协理……」 太史令李谚等人,这才想起,方才安定思公主说圣人已经驾崩。 只是忙着应付诡异暴乱局面。 一时居然无人提起此事。 「圣人……呜,圣人~」 四周的宫女太监们,一时掩面悲泣。 站在满园诡异尸骸中的武媚娘,凤眸圆睁,双眉立起,厉声道:「哭什么,圣人不在,太子还在,本宫还在,大唐乱不了!」 一言震住全场,目光投向太史令李谚:「太史令,你派人护住宫中各要处,各公主与皇子,若出了事,唯你是问。」 「喏!」 「另派钦天监官,选定日子……还有礼部尚书,速传来见本宫,商议陛下身后事,并及几位宰相,速请入宫。」 「喏!」 早有内侍和武官上前,叉手应命。 「派人护送太子和安定下去休息,再传太医来看看,不可伤了太子身体。」 「喏!」 众人心一凛。 圣人李治驾崩,太子便是下任天子。 这可万万大意不得。 不少人已经在心中琢磨着要在李弘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以图日后。 「派人打扫清理宫中各处,半日之后,本宫再不想见到这些怪物,太史令,还有缇骑司、百骑司,此事责成你等处理。」 「喏!」 「传令都察寺严守镜,速令各侦骑巡视洛阳内外动静,若有异动,速报宫中。」 「喏!」 一群群官吏,主事,在武媚娘的喝令下,上前叉手领命。 一个个返身依令行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显示出武媚娘异常冷静。 最后,待诸事安排妥当。 武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一直在一旁安静等待的苏大为身上。 「阿弥,你随本宫过来,本宫有许多话要问你。」 第991页 「是。」 …… 紫微宫中隐秘一角。 人造湖池中荷叶绿如棋,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朵朵荷花,竞放妖娆。 武媚娘轻提裙裾,沿着湖边徐徐散步。 湖上微风吹起她几缕髮丝,她用修长白皙的尾指轻轻一挑,将微乱髮丝,重新拢入髮鬓中。 然后转身,向着落后数个身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苏大为道:「阿弥,你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向她。 只见武媚娘的面庞白皙明艷。 岁月竟像是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比过去,更加娇艷欲滴。 无论从哪方面看,武媚娘都像是处在人生的巅峰上。 身体、精神、意志、权势。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份巅峰已经持续数年之久。 仿佛时光在她身上,都凝固住了。 这是天赋,也是天命所归。 尽管这里是不同于苏大为知道那个歷史,那个则天大帝,武周王朝的歷史。 但这个魔幻大唐里,武媚娘仍是大气运加身的存在。 苏大为到如今的层次,已经可以隐隐触摸到一些。 哪怕是没有自己参与推动。 以武媚娘的气运之隆,手段之老辣,也必然会走向那个位置。 成为一代女皇。 「阿姊,时间过得真快啊。」 嗯? 武媚娘想过许多。 在问苏大为的那一瞬,她想过苏大为会辩解自己离开有不得已。 或者向她质问关于李治之死。 又或者暗示自己无心权柄,只想做闲云野鹤。 甚至再过份点,向自己讨要官职,希望掌握更大的权柄。 这一切,武媚娘都有过预判。 但就是没想过,苏大为会说这么一句话。 微愣了一下,武媚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然后嘴角上扬。 她的笑容极有特点。 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如月弧般扬起。 然后是鼻翼两旁微皱。 接着是凤眸弯起。 眉宇打开。 露出温和笑容。 这笑容极甜美,能一直沁入人的心里。 犹如荷叶上的露珠,润物无声。 「是啊,阿弥,时间真快。」 武媚娘转眼望向眼前的平湖,概然道:「一转眼,已经二十余载了,当年我是女尼,你是不良人,现如今,我为皇后,马上又是太后。 而你,从不良人,到不良帅,到将军,到兵部尚书,大唐县公…… 我的子女长大了。 你也成婚了。」 武媚娘重新看向苏大为,眼中波光流转,语气诚挚道:「人的一生,比之时光,真是太过短暂。」 「媚娘阿姊,当年的梦想,都实现了吧?」 苏大为突然道。 武媚娘被他突然一问,弄得又是一怔。 她直到如今,仍没把握住苏大为的逻辑所在。 或者说,苏大为如今在想些什么。 又是站在什么样的角度。 究竟是还把她当做亲人,当做可信赖之人,凡事都为她考虑。 还是有别的心思? 无论是哪一种,武媚娘都并不担心。 连萧礼都能算到苏大为的弱点,能找到挟制苏大为的办法。 她只会更强。 她是大唐天后,二圣之一。 如今大唐的太阳落下去,她便是唯一的圣人。 只要一个动念,一句话,会有千万人为其赴死。 天后一句话,千万里外,无数西域邦酋为此覆灭。 无数国家将因此衰亡。 而她一个动念,也足以令无数人的命运,翻天覆地。 苏大为的顾忌太多。 他始终是一个,戴着镣铐在行走的人。 哪怕他是一品真仙。 只要一日不能摆脱亲情、兄弟、师友恩情的羁绊。 在武媚娘面前,他就是无害的。 是武媚娘眼中无双的良驹。 千里马当然会性烈。 但可以以利诱之,以钢鞭铁锤胁之。 最终令其乖乖套上笼头和马辔,供自己骑乘。 这便是驭马之术。 这个道理,武媚娘十四岁刚入宫时,就懂了。 「阿弥,柳娘子这两年,本宫一直照料得很好,还有丹阳郡公一家,狄仁杰一家,苏庆节一家、程家、李家、尉迟家,你的那些亲友,军中故旧。」 武媚娘声音温柔而低沉:「以后你与聂苏,也会在大唐生活得很好,有阿姊在,没人会为难你,你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 听起来十分温柔亲切。 但内里的意思,也十分诚实。 阿姊在,没人会为难你的亲友。 若阿姊不在,那这一切,都无从保证。 他们,会与你一起陪葬。 阳光下,武媚娘在笑。 只是这笑容,却令苏大为心中生寒。 无比陌生。 苏大为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阿姊,你还记得当年你入宫前,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吗?」 「什么?」 「你说,你领悟了佛法,要视宫中为修行场,磨鍊心性,还告诉我缘起性空的道理,这些年,我一直听阿姊你的话,好好磨鍊自己的心性……」 第992页 说着,苏大为抬头,向着武媚娘笑道:「原来只有我才把这些话当真吗?」 武媚娘当初为明空法师时,表现出来真的是有德的女法师,一言一行,无不合佛法,合慈悲。 就连苏大为都肃然起敬。 不惜为救她身陷险地,劫长安狱。 那时固然是有私心,想抱住武媚娘的大腿。 但更深一层,何尝不是被武媚娘的人格魅力所感动。 被武媚娘身上的慈悲善良所打动。 但是站在今时今日这个位置,苏大为回头去看自己当年。 忽然感觉挺傻叉的。 眼前的武媚娘,固然是天后,是大唐权力的顶峰。 但是她慈悲吗? 她以皇宫为修炼场,又修炼了什么,修炼了哪里? 不见心性,只见政治手腕。 甚至,能与萧礼这种人合作。 那她,又算是什么? 完全的政治生物? 摒弃了善恶? 一个人,是怎样做到现在的自己,完全推翻过去自己的? 苏大为所受的教育,后世的理念,教导他不忘初心。 让他时刻向善,怀着一份善良。 也让他被亲情、恩情所羁绊。 哪怕这些年不断遭受来自李治的猜忌,但是权衡之下,他仍没有做出出格之事。 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初心。 来到大唐,想的就是赚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想的就是在自己有能力以后,更多的回报,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中国人最朴素的理念。 他知道自己不适合弄政治,不适合和那些政坛老狐狸去纠缠。 只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当真的再走入帝国心脏,与武媚娘相对时。 却有一种无法直视之感。 「阿弥,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眼中露出疑惑。 微微思索一下,像是自失的摇头:「以前说过什么吗?二十年前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我记得你是我的好阿弟就够了,你说对吗?」 她脸上含着笑容,向苏大为温柔道:「阿弟自然是永远帮阿姊的。」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的笑容。 脑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她并没有变过。 变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看她和过去不同,但她从来便是那样。 只是你过去未曾看清而已。 苏大为微微闭上双眼。 把思绪从情感中抽离,从与武媚娘相识的二十载抽离。 以一种更加理智的角度,再看向如今的大唐天后。 突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角。 一些远本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浮上心头。 一个十四岁入宫时,便能向李世民建议用大铁锤敲破狮子骢脑袋的女子,你觉得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性? 一个自小被同父异母兄弟欺凌虐待,被赶出家,身无立锥之地的女子,对这世界,会抱有怎样一种观感? 一个除掉王皇后、萧淑妃,并将其亲族赶尽杀绝,将子女除掉或打入冷宫的武后,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心? 出身在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经歷遭遇。 她的内心,从未有真正的安定,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 而是身陷黑暗与绝望苦难中。 只是拼尽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从主动入宫,要做太宗的武才人。 到太宗病重,暗与太子李治相通。 从太宗驾崩,被打入寺中为女尼。 人生迎来至暗时刻。 到重新得到李治亲睐,回到宫中。 这一步步,如何能令人善良? 回宫的是明空法师吗? 不,那是一个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人,内心只有恐惧的女人。 这样的人,绝没有真的善良。 也绝不会相信人世有真的善良。 世界从未待她以善。 她唯一信的,只有自己。 只有不断将权力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一念通,百念通。 许多以前不曾想明白的事,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事,现在都想通了。 入宫之前的慈悲。 入宫后的隐忍。 再之后的手腕干练,替李治背锅。 那只是不同阶段,所需的不同生存策略。 毕竟是经歷过大起大落之人。 她不再像十四岁的稚嫩少女,对着太宗皇帝虎虎生风,敢说拿大铁捶捶死难以驯伏的狮子骢这种话。 而是变得更有城府,也更老辣。 可能只是当年的自己太过单纯,才会看不到这些。 不过,不重要了。 苏大为想通前因后果,先是轻嘆了口气,再向投来审视目光的武媚道:「阿姊,太子是新皇帝,不可动,别的我不过问。」 武媚娘脸色微变。 从苏大为的话里,听出了多重意思。 苏大为看穿了她的那些算计和城府。 甚至可能知道她与萧礼那些事。 但李治已经死了,苏大为无意替李治出头。 这些苏大为都可以不在乎。 但唯独一点,太子不许动。 这是苏大为唯一在意的一点。 第993页 为什么? 苏大为别的什么条件都没提,唯一对太子李弘如此用心? 武媚娘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没想过苏大为提条件。 相反,多提条件,她可能会更有安全感。 甚至可以从苏大为提的条件,摸清他心里的想法,从容布置。 但苏大为提的这个点,是她之前没想到的。 太子? 本宫的儿女那么多,为何单单提太子。 难不成…… 武媚娘脸色微沉:「阿弥,你这叫什么话,弘儿是我的亲骨肉,也是我的嫡长子,大唐储君,圣人驾崩,理当太子继位,这个位置,谁也不能动,只有弘儿有资格。」 苏大为微笑着,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 这种看穿一切的目光,令武媚娘颇有些不自在。 她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众臣。 已经很久没人敢与她如此对视了。 甚至之前在思政殿上,她因苏大为突然出现,有些乱了方寸,心态上,仍是一种俯瞰。 认为自己略施手段,便可笼络住他。 「阿姊,你说的这个谁也不能动,也包括你?」 苏大为的目光渐渐锐利。 武媚娘勃然变色。 一拂衣袖,冷声道:「此言何意?」 「阿姊心里自然清楚。」 若是任何人,对上发怒的武媚娘,自然会被她可怕的气场所压制。 战战兢兢,无法再说出半个字来。 就算是以前的苏大为,在武媚娘面前,天然的敬重,心里会有一种:这是未来的则天女皇,这是我要抱的粗大腿。 会有一种敬畏感。 被武媚娘一喝。 气势也要矮上一截。 但今时不同往日。 此时的苏大为看像武媚娘,没有任何惧意,眼神里只有平静和坦然,夷然无惧。 因为他已看透了武媚娘。 看透了她的过往经歷,她内心所恐惧的,害怕的。 也看透了她的底线弱点所在。 这便是站在一品大能境界,站在一品之上,俯看众生的清醒。 「阿姊,我不是你的敌人,太子也不是,大唐天下,始终要交给李家,一代代传下去。」苏大为向着武媚娘平静道:「你纵然心比天高,但人生不过弹指匆匆,百年之后,这天下,你难道还能带到棺材里?」 「你……」 武媚娘脸色一变再变。 脸色阴晴不定。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起伏,如潮生潮灭。 既有被苏大为撞破心事的恐惧,也有恼羞成怒,暗暗的杀机,以及诸多猜忌。 「阿姊,你一定会问我如何得知你的心事。」 苏大为似笑非笑,目光投向武媚娘的颈项。 如天鹅般优雅雪白的粉颈中,并无华丽饰品,只有一枚小小玉佛。 这与武后满身满头奢华雍容的饰物,形成强烈反比。 她是如此的优雅华贵,仪态万千。 但如此富贵的天后,在颈间却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佛。 旁人只道天后不忘本,或者对沙门亲善。 却无人知道这玉佛来歷。 「这枚玉佛,我记得当年是陈硕真起事,自封女皇,后被唐军平叛,陈硕真身死道消,最后将军奉上击破陈硕真的缴获。 别的宝物你都不屑一顾,唯独对这玉佛情有独终,留在身边,已经十几年了。」 苏大为轻轻踱步,眼神转向眼前一望无垠的湖水荷花。 「我当年还年轻,许多事见识尚浅,如今回头去想,当年陈硕真要杀明空法师,是真的吗?」 苏大为察觉背后气息的古怪。 一回头,正好看到武媚娘盯着自己,眼神幽幽,杀机暗藏。 那碧幽幽的眸子,像极了黑猫小玉。 是了,昔年武媚娘遇险,小玉还曾献过一枚妖丹给她。 大概这便是武媚娘能保持容颜的缘故吧。 她也不是寻常人。 不过若是动手,哪怕苏大为如今将一品大能那部份,留在巴颜喀拉山中陪伴腾迅。 仅凭这个分身的能力,加上境界见识,也绝非谁都能招惹的。 苏大为对武媚娘的杀机,只做不见,自顾自的继续道:「我讲一个故事给阿姊听。当年陈硕真潜伏在长安寺中,为的是寻机搅乱大唐,断大唐龙脉,而那时因太宗驾崩,被强送寺中剃度的武才人,心中充满了对皇室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意。 明明那么努力,想要寻一个安身之所,明明武才人的才智不输男儿。 为何,只因是女儿身,便要遭受这样的结果。 那时的武才人,不知为何,被陈硕真看中,两人交情日深。 后来,陈硕真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而武才人,那时的明空法师,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同时也寻了借陈硕真之力的念头。 于是长安诡异一场大乱。 寺中女尼皆死,唯独明空法师逃出生天。 还顺利见到新晋大唐皇帝李治,从此入宫,平步青云。 再后来,传来陈硕真起事失败的消息。 但是武后从未忘记昔年与陈硕真相知的一段过往。 从此将陈硕真贴身玉佛藏于身上,提醒自己,将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让天下男儿皆俯首。」 第994页 一口气说完这些猜测,苏大为向武媚娘微笑看去:「阿姊,我说的故事好听吗?」 虽然只是推测。 但是结合这些年种种见识和线索。 自问八九不离十。 正是陈硕真的启示,让那时的武媚娘有了做女帝的念头。 此后数十年,野心与欲望不断燃烧,支撑着她,不断走下去。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年陈硕真自然不是真的追杀,而是借着追杀的由头,让武媚娘避开是非之地。 助她接触到李治。 苏大为的话说完,武媚娘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一阵湖风吹过。 盪起成片荷叶涟漪。 武媚娘耳畔间的髮丝也随之飘舞。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 不知是被髮丝扫到,还是进了沙子。 「故事挺有趣,不过最好不要到处乱讲。」 武媚娘嘴角上扬,温柔笑道:「乱讲故事的人,一般都会招致噩运呢。」 她的笑容明艷。 然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慄。 苏大为便知道,自己基本猜中了事实。 纵然有些细节出入,那也相差不大。 不过没想到武媚娘居然认得这么干脆。 「陛下刚驾崩,阿姊一定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出宫,回家看看我阿娘,稍后有空再与阿姊叙旧。」 苏大为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武媚娘拱手行礼。 「等等。」 武媚娘突然喊住他:「阿弥,你真的认为,我不如男儿吗?」 苏大为刚要迈开的脚步微微一顿:「阿姊比许多男儿还要强,但这终是男人的时代,阿姊可以任命女官,但是大唐的边疆,靠谁去驻守?靠女子吗?胡人肆掠,烧杀抢掠,靠女子可以守住大唐吗?」 武媚娘一时沉默。 苏大为说的乃是事实。 纵是女子智计不见得弱于男子。 但体力和武力的差距,这个是天生的,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就连女异人的数量,也是远低于男异人的。 而且苏大为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 既然大唐的安全要靠男儿去守护。 武媚娘如何在大唐的体制之下,在这个男人当家的时代,长久的去占住皇帝位置。 就算他武媚娘可以,那也是因为在李治朝时期,武媚娘伴着李治,处理朝政,积累了大量的威望,与许多忠于自己的寒门利益。 就算如此,仍会引起许多严重内耗问题。 苏大为强调不许动太子李弘,便是为此考虑。 只要武媚娘一日不称帝,不取代李弘。 哪怕她垂帘听政,哪怕她把李弘当傀儡。 冲突都没那么剧烈。 国力不至于空耗。 待武媚娘百年之后,帝国的权力自然会回到李弘手中,或者李弘的孩子手中。 大唐制度,仍然可以传承下去。 若武媚娘脑子湖涂,想在自己死后,传位与女儿。 那不过是又一个太平公主,与韦后故事。 一场杀戳罢了。 论权谋,女子未必不如男。 可论战场上真刀真枪,那就…… 「若我偏要做,你会如何?」 「会如何?」 苏大为笑道:「到时何必问我如何,天下皆反,自有人与阿姊算这笔帐。但是太子,我护定了。」 说完,他微微拱手,再不答话,转身便是走。 一个人的执念,数十年下来,早已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何况是千古一帝的武则天。 他并没有想说服或者真的改变她。 但唯独太子,是一定要保的。 那不光是情份,还有切实的利益在。 他与腾迅有约,助腾迅渡劫成功。 腾迅也会助他超脱一品。 到那时,或许真可以破碎虚空,突破时间,任意往来。 但是他可以潇洒,但是他在大唐的亲友怎么办? 全带着一起成仙? 不太现实。 就让他们在繁盛的大唐,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也挺好。 但要保证大唐的平安,不被胡人趁着大唐内乱,沖入长安洛阳,烧杀抢掠。 或者在武则天驾崩后,被新皇清算。 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保住李弘。 若李弘顺利登基,传下皇位。 所有的担心,都不会发生。 哪怕武则天执意要做女帝。 护着李弘,有这层香火之情,今后也可保大唐的家人亲友,能安稳过下去。 摇摇头,苏大为颇有些自嘲的想:说是要了断因果,可我这人,当真是为大唐操碎了心。 「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若我为女帝,你会助我吗?」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阿姊再多算计,最终不过冢中枯骨,又有何意义?皇帝位置终要传下去,与其阐精竭虑,防备被人夺位,与其费尽心力去弹压反叛,最终晚年被人清算,何不信赖太子。 你若以诚待他,他自然会好好侍奉你。」 「你……」 武媚娘脸色铁青,大袖中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她心中愤怒到极点。 恨不得把满嘴玉齿咬碎。 第995页 她想要大叫,想要呵斥,想要怒吼。 想要人将苏大为绑了剁碎了餵狗。 想将他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只因为他今日说的话,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处。 戳破她心中的幻想。 她不愿承认。 她宁愿永远在那些虚假幻想中。 用权力,将自己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包裹在自我创造的「安全」茧房里。 但是,苏大为告诉她,那一切都是虚妄。 最终,你会死。 你若对太子不好,你老了就会被人清算。 会万劫不復。 武媚娘的双眸变得血红。 死死咬着唇。 她瞪着苏大为的背影,浑身颤抖。 但最终,没发出半个字。 眼睁睁看着苏大为离开。 第一百零九章 大唐开国县公苏氏府。 府中中门大口。 早已败落许久,平日显得格外冷清的苏府,在这一天,突然热闹起来。 四周闾巷行人和摊贩不时的沖府府大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对那位消失许久的大唐县公,充满了好奇。 有人说,昔年苏县公得罪了陛下,叛逃至番邦。 也有的说苏县公出去带兵打仗了。 但更多人则是叱之以鼻。 若真是奉命打仗怎么会如此遮遮掩掩? 这两年,苏府下人都没了往日的神气,出门如过街老鼠一般。 不但被官府中人耻笑,还经常有市署官员明里暗里的为难。 更有那些沙门僧众,不止一次想要教训一下苏府的人。 闹了几次,场面很是难看。 最后还是太子李弘出面,才将此事强压下来。 都已经衰败这么久了,今日太阳居然打西边出来,那位苏县公据说又回来了? 看看苏府大开的中门。 这可是两年多没打开过的啊。 平日苏府下人都是从后院小门出去,生怕被人瞧见。 今日倒是稀罕。 不仅如此,在苏府大门前的大道上,还有许多车马停驻。 看那些车马装饰华丽,俱是高门大姓家中专车。 一些徽章隐隐有些眼熟。 怕不是各家门阀重臣前来拜访? 这苏县公闯出如此大祸,居然一回来就让这么多贵胄主动登门! …… 吱呀! 红漆斑驳的木门一声响。 苏大为从门里走出。 院中,早已围满了人。 见他出来,一齐行礼。 带头的便是李博和李客。 大腹便便,越发富态的白胖子安文生。 统驭长安诡异的高大龙。 帮着管理苏大为留下情报网络的高大虎。 还有周良周二哥,不良帅南九郎。 这些都是苏大为的嫡系力量。 苏大为微微颔首:「辛苦了。」 都是自家兄弟,无须多言。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辛苦」中。 李博的面容,比起两年前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鬓间隐见白髮。 原本气色衰败的他,今日精神犹为振奋。 苏大为归来,他便是找到了主心骨。 此时有千万言想要问,可一见苏大为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关切道:「主公,柳娘子她……」 「无事,我阿娘想我想得紧,方才抱着我哭了许久,现在累了已是睡了。」 苏大为提起柳娘子,心情颇为愧疚。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被柳娘子泪水泅湿了一大块,自责的道:「人世最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阿娘已经老了,她的腿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了。 我一时冲动,却让阿娘承受许多压力,实在愧为人子。」 话语里,有着对母亲的眷恋,与深厚情感。 李博忙安慰道:「总有些事是不得已,不得不为,好在此次主公回来,柳娘子也可放心。」 说着,他又试探着问:「主公这次不会再走了吧?」 他是真的怕。 认定苏大为做主公。 无论于情于理,这都是他在大唐最大的倚仗。 苏大为一旦出事,对他李博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各位兄弟都放心。」 苏大为道目光扫过李博,再扫过其余众人:「我知道这两年大家为我承担许多压力,我既回来,就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今后我当侍奉好阿娘,照顾好诸兄弟友朋,绝不再让大家为难。」 「言重了!」 李博慌忙叉手行礼,心中则是一松。 有苏大为这句话,便够了。 他如今人到中年。 以唐人的年纪,已经可以称「老」的地步,心态越发趋于稳定。 不像年轻时那样渴望出人头地。 只想有个安稳生活。 若能看着客儿平平安安,有一份有奔头的前程。 那这辈子,已经无憾了。 只要主公苏大为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博的肩膀,这是亲近,也是感谢。 这两年,若无李博替苏府上下张罗。 苏府中人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 柳娘子只怕也无法保证安稳生活。 第996页 而且两人有着过命的交情,他还是李客的师父。 徒弟如半子。 交情之深,自无须多言。 「师父!」 这边才安抚李博。 已然成年,长得如小牛犊般的李客,一下子扑上来,与苏大为撞了个满怀。 苏大为哈哈一笑,抱了抱李客:「好小子!这身子骨越发壮实了!」 「客儿!客儿!!快松开,没大没小!」 李博在一旁变了脸色。 苏大为笑道:「无妨,我也甚是想念客儿。」 说着,扶住李客的肩膀,左右端详了一下:「如今也是一个俊俏郎君!」 李客身长七尺七寸。 不算矮,可在苏大为面前,仍嫌不够看。 但在唐人里,算是不错。 而且他常年练武。 这些年一直勤练苏大为教他的练体术,配合着剑术。 身材匀称,比例完美。 看着不是肌肉夸张类型,但筋骨强健,神气完足。 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夺人心魄,鹤立鸡群之感。 苏大为伸手一摸他的肩骨,不由喜道:「好小子,炼体已经大成,有九牛之力了。」 「全亏师父教得好!」 李客难得被苏大为夸奖,一时喜得满面红光。 这可是大唐开国县公。 灭国无数的苏大为。 一身修为通天彻地。 为大唐第一人。 得他一句夸奖,那是多难得的事。 拍了拍李客的胳膊,苏大为温和道:「先让我与你几位叔叔叙话,待我忙完,再亲手试试你的武艺。」 这话说出来,李客原本喜气洋洋的脸色顿时一垮。 可怜兮兮的道:「师父,能不能过几天再……」 「哦,这是为何?」 李博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没好气道:「这小子最近出息了,看上东邻闾坊中一位小娘子,每天天不亮就跑去给人家担柴挑水,已经好几日未曾练武。」 李博嘿嘿冷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小子现在噼柴担水倒是把好手。」 言下之意,几日不练武艺便生疏了。 被李博一言戳破,李客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苏大为和安文生等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齐大笑起来。 苏大为伸出大手拍了拍李客的脑袋:「客儿大了,慕少艾嘛,人之常情,回头与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居然能让客儿喜欢。」 李客挠了挠头,脸色臊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他也不好意思多说,后退两步,学着父亲的模样,对着苏大为毕恭毕敬一礼:「稍后客儿再向您细禀!」 苏大为嘱咐李博去安排府中事宜,又向安文生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他进书房密谈。 他是刚回到府里,见过柳娘子,马不停蹄立刻又与众兄弟聚首。 也是安文生等人听到他回来了,心情急迫所致。 谈不到片刻,早有府中下人高舍鸡回报。 原来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苏庆节等赶来了。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明崇俨和狄仁杰在赶过来的路上。 尉迟与老程,狮子自不用多提。 明崇俨在蜀中治疫时与苏大为有过合作,私交甚是不错。 狄仁杰更不用多说,那是被苏大为称为「大兄」的人。 苏大为不在的时候,府内由李博张罗。 外面则由狄仁杰帮着操持,将苏大为这帮朋友,捏合在一起。 兄弟们重逢,自有一番热闹。 「阿弥,你还知道回来!」 尉迟的大嗓门,整个院落都听得见。 跟响雷一般,乍乍唬唬。 「可想煞我了。」 「这两年你去哪了,快与我说说你的遭遇。」 「对了聂苏小娘子呢?」 「你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吧?」 「还有,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听说圣人……哎,圣人近年已经不上朝了,虽说早有预料,但突然驾崩,还是让我这心里哇凉哇凉。」 尉迟宝琳与程处嗣两人都长得黑铁塔一般。 一左一右拉着苏大为的手,跟个话痨似的絮絮叨叨。 恨不得把这几年积攒下的话,一古脑全向他倾倒出来。 「阿弥~!」 一声大喝。 如虎啸龙吟一般。 所有人吓了一跳。 只见身穿龟背鱼鳞甲,头盔都未及摘下的狮子苏庆节,一身黑甲上隐带着电光,直扑苏大为。 人还未到,一拳便狠狠打将过来。 「恶贼,你还知道回来!」 呯! 苏大为伸手轻轻一抓,将苏庆节的拳头抓在手里,使了个巧劲将劲力卸掉。 苏庆节自然也非真的要打他,只不过是一种又恨又爱的情感表达。 两人拳头一碰,接着就是胸膛撞在一起。 苏庆节惨叫一声,噔噔噔连退数步。 被安文生和高大虎扶住。 苏大为揉着胸膛也是一阵眦牙咧嘴。 「狮子,以后你穿着甲别给我来这套,不然我把你铁甲都给捶爆了!」 贼你妈的,龟背鱼鳞甲在胸前护心镜的位置,是两片铁甲带着尖锥,这是要戳死人的节奏。 第997页 不过倒也不是狮子故意的。 这傢伙出去征战了年余,也是刚回洛阳。 听说苏大为回来了,连衣甲都不及摘除,直接就跑过来了。 一番笑闹过后。 苏大为向着一脸复杂,又有些欣慰的狄仁杰叉手行礼:「狄大兄。」 右相李敬玄因兵败被贬。 相位不可空悬。 已经隐隐有传闻说,武后甚是欣赏狄仁杰。 或许狄仁杰会被武后钦点,平步青云,被封为宰辅。 虽然现在还没确切的消息。 但狄仁杰将手掌重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既然诸位兄弟都到了,那咱们开始说正事吧。」 苏大为依次打过招唿,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我这次回来,一为洛阳有你们这帮兄弟,二是为了太子的事……」 「太子?」 「圣人驾崩,太子即将晋位,阿弥你是太子府旧臣,又得武后信重,此事还有什么问题吗?」狄仁杰两眼一眯,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有。」 …… 大唐咸亨二年,圣人李治驾崩。 葬于干陵。 庙号高宗,谥号天皇大帝。 举国服丧。 七月,太子李弘登基,成为大唐第四任皇帝。 改元干元。 太后武媚垂帘听政。 朝中大权,仍决于武后。 此外,宰相阎立本、宋景、狄仁杰等为辅政大臣。 原开国县公苏大为,得武后恩赏,封为开国郡公,食邑两千户。 为大唐正二品高官。 实职仍掌兵部尚书一职。 一时间,天下震盪,物议纷纷。 洛阳,东市坊。 几名僧人手持着禅杖,托着钵,自街边走过。 烈日当头。 这些僧人头上戴着斗笠,身下的影子缩得小小的。 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越石师兄。」 一名宽脸的僧人向带头的僧人小声道:「师兄可曾听说了,那个苏大为……」 「慎言。」 被称为越石的僧人,回头低喝了一声。 后面的僧人一个个顿时禁若寒蝉。 越石年约四旬,脸色方正,气宇轩昂。 肤色白皙,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种佛家大无畏之相。 但此刻提起苏大为的名字,这僧人的脸色似乎隐隐有些畏惧。 一名矮个子僧人似乎颇有些不服的低声道:「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怕他做甚。」 「玄清,可曾记得持戒?」 越石一声低喝。 「记……记得。」 「第一便是守口戒,谨慎言行。」 「师兄教训的是,我等受教。」 众沙门鞠躬行礼,声音诚挚。 此时大唐洛阳还在为为驾崩的圣人李治守孝,沿街店面比往日冷清。 越石目光扫了扫,心里放下来,长嘆道:「那苏大为不是我们惹得起的,白马寺、律宗,还有各宗门的事,大家想必都听说了,所有与他为敌的人,哪个能活下来?」 停了一停,他的脸上浮出苦涩笑意:「最可怕的是,如今新皇登基,苏大为不但没有受到惩戒,反而还受封赏。 那可是正二品的郡公啊!」 昔年引苏大为入修炼之门的丹阳郡公李客师。 也不过郡公品秩。 如今苏大为年纪轻轻,便已经封为正二品郡公。 想想都令人后怕。 最可怕的是这背后的逻辑。 苏大为做了那么多的事,甚至熬死了圣人。 但当今新皇不但不怪罪,反而重赏。 岂非咄咄怪事? 这样的人,无论用私人武力,又或者官面力量,都无法去动摇他的地位。 沙门在大唐横行数十载,但唯独在苏大为面前,却无计可施。 「师兄。」 玄清突然抬头看向前方,诧异道:「那里居然有酒肆在营业?」 所僧人一齐看过去,顿时为之愕然。 为先皇守孝期间,洛阳严禁饮酒,这种酒肆多半都封门了。 有些店铺甚至都关门了事。 待到下月结束守孝,才会开门做生意。 这街上竟有一家酒肆开门做生意? 无视大唐律? 还是当满街的不良人,还有金吾卫是摆设? 「师兄,要不要报官?」 玄清低声问。 越石还未开口,就听隆隆声响。 一队执身披鳞甲,腰悬横刀的金吾卫,已经排着严整队型,向着酒肆走来。 当先一人,身如铁塔,面色黝黑。 那并不是真的黑,而是一个人脸色难看到极点,黑着一张脸。 越石一见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李敬业!」 这傢伙是李勣的孙子,在长安和洛阳出了名的难缠。 不知今日谁又要倒霉了。 第一百一十章 李敬业抚着腰畔横刀,看着眼睛的酒肆,眼睛里带着怒火。 天气已经够热了,本来好好的纳凉,结果接到消息,居然有人违制,在给先帝守丧期间,居然酒肆营业。 说来李敬业也是运气不好。 本来身为千牛备身,但上次思政殿前不知为何恶了武后。 第998页 被武媚娘一句,应对失措,从千牛卫踢了出去。 如今竟从巡街的金吾卫做起。 也算是变相的被贬了。 李敬业心下暗恨。 明明是苏大为犯的错,天后不却是惩治,却将余怒迁到我身上。 但这等话,也只敢在心中想想。 「就是这家酒肆!」 副手上前,向他叉手道:「头儿,何时动手?」 这等事等于是刷功劳的。 只要李敬业一声令下,派金吾卫冲进去把酒肆查抄了,一抓一个准。 李敬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正要下令,突然眼角余光看到身边金吾卫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顿时一个激灵。 稍等。 这金吾卫过去都是尉迟家那位统领。 上下都是尉迟的人。 尉迟宝琳与那苏大为可是兄弟之交,会不会有诈? 虽然以苏大为的身份地位,似乎与他李敬业也无甚直接冲突。 甚至李勣在世时,对苏大为还多有拢络。 应该有些香火情传下。 但李敬业之前没听李勣的,与苏大为去结交。 疑心生暗鬼之下,反而总觉得苏大为那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不由得他不多留个心。 「头儿?」 身边副手催促。 李敬业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 在身边一众金吾卫疑惑的目光中,不急着下令,反问道:「这种违制的事,往日不需要咱们金吾卫出马吧?」 「往日确无成例。」 「这边巡街的不良人,怎地一个也不见?」 李敬业眼珠转动,喃喃道:「洛阳不良帅,我记得是叫南九郎吧?」 「对。」 「这南九郎听说是苏大为旧部?」 副手:「???」 李大郎你这脑迴路,居然能从酒肆跳到不良人,从不良人再跳到郡公苏大为身上? 服气! 李敬业双眼闪烁着光芒,用笃定的语气道:「公然违制,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这家酒肆老闆是傻子;要么,人家便是有过硬的背景。」 说着,扭头向副手:「不然这种事不良人就查了,轮得到咱们?查查,这酒肆老闆什么身份背景。」 这番话,入情入理,说得身边一众金吾卫都是一愣。 接着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一圈都道:「头儿果然明见万里,我等差点冲动误了事。」 「快查查!」 一群金吾卫散在街道阴影里,一边躲着太阳,一边让人快快去查。 就在等待的当口,耳听得辘辘声响。 只见几驾马车,从长街另一头,向酒肆驶来。 李敬业出身背景,再加上千牛备身的经歷,对各家的马车徽章,都十分了解。 当下定睛细看。 却只见那几架马车平平无奇,居然没有任何家族标记。 若在常人,也就不当回事,略过了。 但李敬业看得只觉心头疑云大起。 奇怪! 这种马车,如何能上正街? 若只是寻常车马货运,公交署的车,自然是去东西二坊市。 若是贵人家的马车,必然会有徽记。 寻常百姓可用不起这种车。 若无身份,也断不可能驱车到这里。 这么一想,这马车看似平常,但没有徽章,本身就是大违常理。 显然马车主人想要掩饰什么。 李敬业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身边的副手也小声问:「头儿,这些马车没有徽章,不知是谁家的,看着倒是朴素,不过那马是上好的宝马,恐怕洛阳里能用此等马的,不超过五家。」 李敬业斜瞥了副手一眼,心下道:你倒是好眼力。 副手接着又小声道:「要不要上去盘问?」 李敬业略一沉吟,还没决定如何做。 早见那些马车在酒肆前停下。 酒肆中有人出来,指挥着马车转身停在栓马石旁。 马车上有人缓步下来。 却是几名面白无须,身材胖大的青年,身穿着大户寻常家人衣衫。 只是那衣衫看着有些不太合体,透着一种别扭感。 李敬业一眼之下,只觉背后冷汗下来。 「等等,所有人都不得妄动!」 「怎么?」 「贼你妈,那些人,是宫中太监!」 没错了,太监与寻常人举止多有不同。 李敬业一眼看出来,这些人不光是太监,而且都受过宫中礼仪训练。 举手投足,极有分寸。 显然,这车内的人身份必然极高。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 若是事涉宫中贵人,那这淌浑水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李敬业眼珠左右转动,向着身边副手和金吾卫们道:「此事透着蹊跷,你们听我的,我们悄悄撤下,趁他们没注意这边。」 「头儿?这,会不会误事啊?」 「白痴,想在这洛阳混,最重要的是什么?」李敬业压低声音,神秘道。 周围一圈金吾卫不由凑近一些,竖起好奇的耳朵。 「那就是有眼力!」 李敬业咬牙道:「不能得罪的人,千万不能碰,不然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你们不见那些是宫中太监吗?这种事是我们能招惹的?先撤,事后再慢慢查。」 第999页 「喏!」 一圈金吾卫心下一凛,忙叉手应喏。 就在此刻,突然见第二辆马车,一声轻响。 有一个身披黑色斗蓬的人,在几位家僕模样人的搀扶下,从马车中下来。 莫非是正主? 所有人不由一愣。 连李敬业都下意识将目光投过去。 起先是疑惑。 接着是思索、回忆。 再然后,李敬业面色微变。 身体微微颤抖。 「头儿,你怎么了?」 副手心下吃惊,低声问。 李敬业抓着他的手:「你特么到底给我揽了什么活,这人的事你也敢惹?」 副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道:「属下……属下绝没有,没有别的心思,属下,不明白!」 其余金吾卫忙劝道:「陈头一向本份,头儿我等愿为他做保!」 「贼你么的!」 李敬业红着眼睛环视众人:「你们可知,以前在长安有两个阎罗?」 两个阎罗? 这个倒是听过,第一位,是那位长安县不良帅五毒阎罗,第二位则是…… 「玉面阎罗,严守镜。」 李敬业声音透着一股寒意,仿佛从地狱中吹来的阴风。 「在大唐,哪怕被大理寺,被刑部盯上都不怕,只要不违唐律,但若是被这玉面阎罗盯上,十条命,便死了九条。」 他喘了口气,像是要将心中的恐都吐出:「速撤!」 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再没有半分迟疑。 若说之前看出宫中太监,他还有些好奇,有些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但从认出严守镜的瞬间。 李敬业就怕了。 恨不得立刻便逃之夭夭,离这家酒肆越远越好。 可偏偏,他想走,严守镜却向这边看来。 纤瘦白皙,如女子兰指般的瘦长手指,向着这边遥遥一指,侧身对身边僕人耳语数声。 李敬业的心,一下子凉了。 完了! 被看到了。 从马车后,早有一些人涌出。 身边的副手陈墨之及一众金吾卫脸色微变:「是洛阳不良人,好像是南九郎的人。」 不用他们说,李敬业早已经认出来。 他心下电闪,脸色接连数变。 难怪这酒肆敢违制。 难怪不见不良人。 原来都在严守镜身边侍奉着。 这次的事,与严守镜,与都察寺,甚至宫中某位贵人有关! 踏踏踏~ 耳听急促的脚步声,冷汗顺着李敬业脸颊滚落,一直在下巴上,聚成水珠滴落。 七月天明明很热。 但他此刻全身感觉不到一丝热度,只觉犹如半只脚踏在鬼门关上。 数名不良人走上来。 为首的,是南九郎的副手,洛阳不良副帅黄三手。 一上来,先叉手行礼,语极恭敬:「我等奉命在此行走,不知金吾卫这边是?」 李敬业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哦,我们听说这边有酒肆违了孝制,过来查看一番。」 说着,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兄弟,这什么状况?」 以李敬业过去的心气,自然是看不上黄三手等人,但他此刻刚受贬,再加上恐惧黄三手背后的人,还有眼前招惹上的事。 说话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数分。 黄三手微微一笑,欠身道:「宫中贵人办事,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 「哦~~」 李敬业故做恍然:「原来是宫中的事,那便没事了。」 说着,转身沖大伙使了个眼色:「都撤了吧,没人违制。」 其余的金吾卫也都是人精,一个个打着哈哈,故作轻松:「哪个王八糕子乱报消息,这么热的天,白跑一遭!」 「就是,不如去武候铺子纳凉!」 「前面三条街有个冰铺不错,咱们过去吃一碗……」 一众金吾卫相互打着眼色,转身离开。 身后,黄三手挺起身,深深看了李敬业一眼,沖身边不良人耳语几句,众人转身回马车,向严守镜回报。 严守镜点点头。 轻挥了挥手,不良人忙撤开,在稍远处警戒。 然后是一些膀大腰圆,一看便是宫中出身的武者,身穿着常服,头戴幞巾,但却难掩一股彪悍之气。 这些人守在各处要道,神情警惕。 再然后,还有数名太史局的异人,隐隐守在马车周围。 酒肆四周高大建筑,被人蹬蹬蹬的上去。 一番清场后,高出酒肆的楼宇都被人守住。 「头儿,这事不对啊。」 数百步外,街道转角。 副手陈墨之缩回窥视的眼光。 胆战心惊道。 「还用你说!」 李敬业低骂道。 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出来。 这份守卫警戒程度,何止是高,简直是高到离谱。 恐怕,只有天后那种身份,才能配上这种级别的守备吧? 以李敬业的眼力,实在想不出还有任何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头儿,头儿!」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先头派去查酒肆背景的金吾卫,兴匆匆的跑上来。 人还未到,早被其余人冲上去,七手八脚的按住。 第1000页 捂嘴的捂嘴,抱腿的抱腿。 「唔唔唔~~」 被一众兄弟举了个悬空的金吾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拼命挣扎着,眼中满中:你们做甚?捂我嘴做甚?好你个黄三郎,是你带头的对不对?我早就感觉你看我的眼神不对!我把你当兄弟,你特么想…… 「小声,小声点!」 黄三郎满头大汗,低声道:「若惊动了那边的贵人,大伙一起死。」 这话,令查探消息的金吾卫瞬间明白过来。 连连点头。 众人这才松开他的嘴。 架着他直仆到李敬业面前跪下。 「说,查到了什么?」 「查到……咕嘟~」 「你特娘的别吞口水,快说!」 「查到了,这酒肆,是郡公的产业!」 「郡公?」 李敬业心头狂跳,吓得声音都变形了:「莫非是苏大为?」 我特么就知道,一旦涉及到苏大为,所有的事都不简单。 这苏大为,就是我命中的灾星! 「不是!」 这声音令李敬业一愣:「不是苏大为的产业?」 「不是。」 那金吾卫喘了口气道:「是丹阳郡公,丹阳郡公家的。」 丹阳郡公李客师。 李敬业气得脸都变色了。 双眼喷出怒火:「你特么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丹阳郡公的产业,与那苏贼家的有何区别?! 这念头才起。 啪! 一个冰凉的东西搁在他的肩上。 李敬业正在暴怒中,愤然拍开:「滚开!」 谁知那东西再次递过来。 森寒刺骨。 身边金吾卫的眼神都不对了。 李敬业瞬间反应过来,身体绷紧。 他的眼神随着冷汗,向下看去。 一眼看到冰冷的刀刃横在自己脖颈上。 「大唐百骑,负责巡守此处,几位……跟我走一趟。」 半盏茶的功夫,数十名金吾卫被押至马车前。 被不知名身份的人喝令跪下答话。 若在平日,金吾卫们都是眼高于顶,个个都是大爷,不但不会听从,只怕还要喷对方一脸唾沫。 可是此时形势比人强。 就算再眼拙,也看出这马车中人身份不同寻常。 就连都察寺卿严守镜,竟然仍只是给人打下手的。 经过几番巡视后,严守镜走至第一驾马车旁,轻敲了几声,对着窗边低语了几句。 跪在地上的李敬业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好像是「无事」。 过了片刻,马车的车门才打开。 首先下来的,是一名娇俏的宫女。 然后有身材胖大的太监,小步上来,跪下,伏起身体。 小宫女伸出白皙的手腕,牵起车中人的手。 那人脚踏着太监的背,迈出马车。 只见此人年纪十八九岁上下。 身长七尺有余。 身形削瘦,衣衫华贵轻盈。 托在他的肩上,有一种弱不胜风之感。 肤色青白。 隐带着一丝倦容。 看上去身骨虽弱,但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气。 那双眼中的眼神,清澈而带锋芒。 随着此人出现,周围所有人的,一齐向他无声行礼。 气氛森然。 李敬业悄悄瞥到此人面目。 心头剧震。 还没等别的想法,一旁守备的百骑低声传来:「低头,不许直视贵人!」 李敬业不敢怠慢。 以头触地。 冷汗不住流淌。 只因为,他已认出那人的身份。 乃是大唐最光芒万丈的太阳。 新晋皇帝,李弘。 今次出勤,何止是踢上铁板,简直是踢到了巍峨巨山。 哪个混帐报的信,让我来查这酒肆。 回去非得把此人大卸八块不可。 李敬业在心中咒骂着。 周围一片寂静肃穆。 很长时间里,除了有人粗重的喘息,听不到旁的声音。 李敬业心中充满好奇。 无数疑问自心中浮起。 大唐皇帝李弘,居然亲自出宫。 除了太宗皇帝,这是极为少见的。 高宗在世时,每次出行,都排场极大。 从未有过这般「微服出行」。 而且新帝初登大宝,还未颁布「宝诏」。 此时圣人出宫,所为何事? 宝诏,就是新帝晋位的第一道诏书。 也是第一道政令。 从中往往可以窥探出许多信息。 新帝对大唐国势的方向判断,政策方向,人员起落,或者一些构想。 可以说,是决定大唐万世基业的指南针。 是新朝新气象的奠基国策。 正因为万分重要,所以被称之为「宝诏」,或「元诏」。 如今,高宗葬于干陵。 国丧礼仪都已经完成。 大唐各州各都护府,乃至藩属,僕从国,西域诸国,天下万国,都等待着世界的中心,唐帝国新任天子的元诏。 在这个当口,李弘不在宫中推动此事,却微服出宫。 实在费人思量。 李敬业心中各种念纷踏而凌乱。 第1001页 没等他想明白。 低头的眼角余光,发现有一双脚出现在面前。 一个冷清的声音同时响起:「金吾卫缘何在此?」 李敬业心中一震,颤声道:「接人投信,说此街有酒肆违国丧孝制,特来查看。」 沉默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此是你份内之事,无罪。」 「谢……谢圣人。」 李敬业脑袋重重顿在地上。 「起身吧。」 听得李弘声音传来。 李敬业和身边金吾卫这才被许可,头昏脑涨的从地上爬起来。 身穿着铁甲,跪地半个时辰。 不光汗水浸透,整个脑袋都处在缺氧状态。 这一起来,有人坚持不住,咕咚一声倒地。 李敬业也是头晕目眩。 好险稳住了身形,没有当众出丑。 他努力瞪大眼睛。 远远看到李弘身旁跟着严守镜,一齐向酒肆走去。 酒肆门大开,有一个身材高大之人,站在门前。 将要行礼。 却见李弘抢先一步,上去捧住对方双手,深深鞠躬下拜。 李敬业瞳孔暴缩。 这…… 咕嘟! 李敬业喉结蠕动。 脑中一片眩晕。 心中吶喊:早知是此人,我何苦来触霉头! 酒肆门前,苏大为伸手拉住李弘,制止他下拜,低声道:「陛下,大家都看着。」 李弘却执意拜下去:「若无阿舅,焉有我之今日。」 许多事,哪怕苏大为不说,但是做出来,自会有痕迹,自会被人知道。 李弘本身就是聪明人。 身边又有一群智囊班底。 整个事情回顾一番,便能推出个八九不离十。 先不说高宗驾崩这种敏感话题。 如今大唐朝中大权,俱在武后手中。 武后手中之权,乃是在高宗朝后期,代高宗处理朝政,积攒下的政治声望,与寒门力量。 在朝堂上,如今忠于武后之人,占了大多数。 受武后提拔的新晋大臣,如过江之鲫。 事后回顾,方知武后的施政,乃牢牢把握住人事任免,举荐之权。 与世家门阀有极大的冲突。 但是大势之下,经歷太宗、高宗二朝连番削弱。 如今世家也无力对抗武后。 至于李弘。 虽然也曾代高宗监国。 但毕竟年纪太轻,以前处理的政务,都是施政方面。 朝廷的财赋税收,以及人事任免,俱被抓在武后手中。 随着李弘年岁增长,太后需要交出权柄,此乃大义和朝庭法度。 武后想要改这一切,唯一机会,便是在那之前,垄断朝政,有兴废立的威望。 而李弘,绝不允许那种情况出现。 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乃是军权。 昔日武后与萧礼合作,正是冲着大唐军制做渗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没想到苏大为在此时归来。 李弘手中最强大的一张牌,便是大唐郡公苏大为。 以苏大为在军中的威望。 只要他支持李弘。 李弘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阿舅!」 李弘再拜:「弘儿如今才看得明白,若无阿舅,恐怕我都如父皇那般……」 昔日太子,如今帝王,脸上透出一丝疲惫苦笑。 「先进去再说吧。」 苏大为伸手示意。 李弘随着他走入酒肆。 早有都察寺的人将大门守住。 「陛下为何约我在外面叙话?」 苏大为待和李弘一起登入二楼,在窗边坐下后,率先发问。 本来皇帝要和臣子谈话,应该是召臣子入皇宫。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有些话却不便直接说出来。 「阿舅,这里无外人,你还是喊我弘儿吧。」 李弘一脸诚恳道。 苏大为刚要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向窗外看去。 眸光隐隐一闪。 数百丈外。 街道转角的阴影。 一群头戴斗笠,悄然伫立在阴影下的僧人中,突然有人爆发一声短促惨叫。 「师兄!」 周围僧人大惊失色。 却见师兄越石捂着双眼,疼得满地打滚。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 不等众僧反应,越石强忍剧痛,声音悽厉道:「快走!走!迟恐不及!」 他方才暗用佛门六通之天眼通,暗中窥探。 想刺探苏大为与圣人虚实。 谁知竟然被苏大为发现。 这一刻,越石心中惊骇恐惧,无法形容。 千般惊恐,万般悔恨也已迟了。 不去招惹苏大为。 此人神通近乎鬼神! 只要此人在一日,沙门绝对没有翻盘的机会。 走! 离此人越远越好! 不得沙门等各异人暗中窥视,遭受重创。 酒肆二楼,苏大为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李弘。 「陛下在宫中,可是有些不方便?」 洛阳宫中,被武媚娘经营日久。 恐怕人人都是太后耳目。 李弘在宫中,没有半点秘密,时刻都在武后监视中。 第1002页 「阿舅。」 李弘突然起身,向苏大为下拜,悽然道:「阿舅救我!」 苏大为一伸手,将他托住:「陛下,你既唤我一声舅,我们便是亲人,何须多言,我自会护陛下周全。」 李弘紧握着他的手,眼中闪动泪光。 这个年方十九岁的年轻帝王,一脸悽惶。 曾经,他有疼爱他的父亲,慈爱的母亲。 他在一个极为幸福的家庭里。 虽然,这个家有些特殊。 父亲经常忙得没时间陪他。 母亲也很忙,甚至比父亲更忙。 但是他能感受到父母的疼爱。 他原本也以为,这个家会一直存在下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死了。 天崩了。 母亲突然变了一副面孔。 把自己视为争夺权力的绊脚石。 这一切,对少年人的心里,形成巨大的冲击。 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现在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眼前的阿舅。 「阿舅,帮帮弘儿。」 苏大为语音平静,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陛下想让我如何帮你?」 有些话,不能从他的嘴里出来。 而且苏大为也很想知道,在面对武媚娘步步紧逼后。 如今的李弘,会是做何反应? 难道要…… 弒母?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陛下,你让我如何帮你?」 苏大为说出这番话时,心里有一丝异样。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走到这一步了。 大唐帝国的皇帝李弘,居然要亲自登门,向自己求援。 当然,随着李弘身份的变化。 一些事也自然而然有了些微妙不同。 比如,以李弘和苏大为过去的情份,有些话不用说出来,苏大为也会去做。 正如苏大为向武媚娘说的:不要动太子。 只要不动李弘,他可以不管武媚娘专权。 那是他们娘俩的事,大老爷们不掺合。 这种事,本就不用李弘专门开口。 苏大为自有分寸。 但如今,随着李弘登上帝位。 居然会特意来见苏大为,搞这么大排场,就为向苏大为请求本不用开口说明的事。 这其中或许有向苏大为求援的意思。 但何尝不是一种政治上的考量。 给有心人,包括太后武氏看看。 看,郡公苏大为,与我是站在一起的。 这便是最强大的外援。 哪怕朝中忠于武媚娘的那些臣子,在开口定计前,恐怕都得想一想,能否得罪得起苏大为。 行事不得不收敛一二。 毕竟,得罪了圣上,还有太后兜着。 若得罪了郡公苏大为…… 白马寺那堆废墟,如今还荒废着呢。 满寺僧人如今都化作了孤魂野鬼。 谁特么脑袋也只有一个。 去惹苏大为这煞星做甚? 在大唐,能杀人,敢杀人的不少。 但敢屠那么多沙门高僧大德,踏平六百年白马寺,而且还不顾圣人李治的诏令,跑出去两年,熬到李治都驾崩了。 朝廷不但不加重责,反而百般优容,加官晋爵。 寻遍大唐,只有这么一位。 更何况传闻苏大为修为通天。 隐为大唐第一人。 这种自身硬,杀人不含煳,事后没人敢追究的人,才最可怕。 无论下黑手还是官面手段,你都没法玩过人家。 若这等人物,再与李弘相互支撑。 那如今大唐的权力格局,只怕又会有一番变化。 除了支持太后,或支持李弘的臣子。 大多数观望的朝臣,只怕内心也会有所偏向。 权力博弈,不比战场上一刀一枪,比的就是落子布局的能力,初始润物无声,终局沛然莫当,一子绝杀。 而且这种博弈无处不在,更加兇险。 苏大为转念间,已经将李弘此次的意图,猜得八九不离十。 微微一笑道:「太子身边有高人。」 这句话听着是夸,但李弘却脸色微变。 知道自己潜藏意图被苏大为看破。 脸上不由微露尴尬。 「无妨,这才是君王该有的样子。」 苏大为反而开导他:「你知道阿舅我对朝中这些纷争,没太大兴趣,我是修道之人,求的是任意逍遥。如今还在朝中,那是视之为修炼道场,还须有一些劫数歷练。 待我修行足够,机缘一到,凡间之事,再不沾染。」 「阿舅。」 李弘脸色大变。 苏大为这番话,是威胁? 还是告诫? 是告诉自己,若玩太多心眼,他随时可能抽身离去? 心中忐忑,脸上就有些不自在透出来。 苏大为何等眼光,看出他那些心思,继续道:「陛下无须担心,我之前已经向媚娘阿姊提过,大唐这天下,终归是李氏的,这是天下民心所向,而且,我相信,陛下会是一位好君王。」 「阿舅……」 李弘忍不住站起身,半是真情感动,半是情势需要。 向着苏大为行礼。 苏大为微微侧身,受了他半礼。 第1003页 他方才话说的隐晦,但显然李弘是听懂了。 苏大为是偏向他的。 有这句承诺,只要苏大为在。 李弘之位,定能稳如泰山。 强势如武媚娘,若有别的想法,也需顾忌苏大为的反应。 这一瞬间,自从登上帝位,便无日不处在惊惧中的李弘,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那种心里踏实的感觉,令他眼眶微红。 长吸一口气,也向苏大为道:「阿舅放心,我定会用心,做一位好皇帝,保证大唐秩序,让对我大唐有功之臣,都得重用,与他们共享太平。」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看了李弘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水平。 大唐秩序,有功之臣。 秩序靠谁守护,功臣,又是哪些功臣? 那自然是维持李弘帝位,对李弘有用的臣子。 这无异于对苏大为方才的话,做出承诺,投桃报礼。 只要苏大为保着他。 他也会尽力保着与苏大为有关的人。 居移气,养移体。 看来坐上帝位后,李弘也开始懂得说一些官场黑话了。 苏大为正想再说点什么。 突然听得噔噔噔连响,有人以急促的脚步从楼梯上来。 李弘忍住将要出口的话,与他一起扭头看去。 这个时候,敢上来打扰君臣说话的人不多。 而一路未受阻挠,应该是自己人。 而且级别足够高。 必然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否则不会这样失礼。 这些念头从李弘心中闪过。 就见楼梯尽头,现出都察寺卿严守镜的身影。 「参见陛下,见过苏郡公。」 严守镜上来,叉手行礼道:「有紧急军情。」 「嗯?」 李弘一怔,向苏大为看去。 却见苏大为眉头一皱:「西面出事了。」 「阿舅,你如何得知?」 李弘心中惊讶。 「之前高句丽虽有叛乱,但安东大都护应对及时,那边翻不起大浪,现在大唐的危机在西面。前次李敬玄在西域大败,损兵十万,西线震动。 而且我看了去年的军报,波斯国主请求内附,已经被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收容。 大食国扩张甚急,已经向着怛罗斯和碎叶水方向侵入。 与裴行俭在那面对峙许久,天气骤寒而退。」 李弘转向严守镜。 只见这位都察寺卿站在那里垂手而立。 面容皎美。 手指纤细,身姿如鹤。 仪容上佳。 若是忽略他的喉结,简直便是亭亭玉立的美人儿。 都察寺卿只向大唐皇帝负责。 连兵部尚书未得皇帝许可,也不能从都察寺调档。 李弘心念转动,见严守镜眼观鼻,鼻观心,气度从容而镇定。 心下便对苏大为的判断有些怀疑。 阿舅虽然是名将,但久不经战阵。 最近最严重的便是辽东叛乱。 据闻高句丽背后,还有新罗支持,还有倭国蠢蠢欲动。 动静很是不小。 西域那边虽然大唐输了一阵,但都是从长安派发的府兵,并未折损安西大都护的兵员。 有裴行俭在西域,应当能稳住。 何况去岁因为李敬玄兵败之事,朝廷已经紧急徵发五万兵马,派大将军薛礼率大唐精兵强将,奔赴西域。 薛仁贵亦是名将。 有他这支生力军,西域断不会有事。 心中猜测着,嘴里道:「我阿舅是兵部尚书,既是军情,那便说出来一起听听。」 严守镜闻言,叉手行礼。 他的手势与别人不同,修长的尾指微微翘起,形如兰花。 透着一种阴柔雅致。 口中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若是闭上眼睛,几会错以为是女子声音。 「陛下,苏尚书,都察寺最新情报,春二月,薛仁贵与大食军在怛罗斯遭遇,大败。」 哗啦~ 李弘大惊失色。 他身边苏大为更是突然起身,将桌上的杯盏都打翻了。 当今之世,能让大唐皇帝李弘失态的事不多。 能让苏大为失态的事更加不可能。 但这一切,却偏偏发生了。 唐军的战报很有讲究。 顿挫、少挫、溃、败、大败、覆没。 大败,已经是少见的惨败。 仅比李敬玄那次稍好一点。 意味着唐军此次失败,是成建制的损失。 薛仁贵亦是大唐名将。 这十几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 甚至唐军上下认定,天下强军,论披坚执锐,骑兵冲锋之勐烈。 无人出薛仁贵其右。 仅有过世的苏定方,胜过薛仁贵。 现如今,环顾大唐。 苏大为是帅才,自不可能再冲锋在前。 论大唐名将中。 能把骑兵玩出花样,能万军中,斩将夺旗。 摧毁敌人防线的,只有薛仁贵。 勐将薛仁贵。 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 但,这样的大唐名将,居然惨败于西域? 「怛罗斯,在哪里?」 脑中回忆一下,依稀记得在碎叶水附近。 第1004页 再进,便是安西四镇,大唐在西域的门户所在。 这一瞬间,李弘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惊惧且失态的看向苏大为。 这纯是下意识行为。 既惊于苏大为料事如神。 又震骇于,大唐居然在西域第二次失败。 这印证了苏大为之前的判断。 同时也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大唐在西域的力量,还能不能守得住。 这已经不是唐军战线动盪的事了。 接连两次失败,已经伤了大唐在西域的统治根基。 那便是唐军百战百胜,武德充沛。 而一旦西域有变,就是震动国本的大事。 大唐能雄踞天下,打得四夷无法抬头。 除了唐军勇勐,名将辈出。 更是靠西域贸易,这条富得流油的黄金商路在支撑大唐的国力。 武力与财力,两手都硬。 一旦西域之事出现反覆。 相当于切断替大唐财赋输血的大血管。 兇险异常。 歷史上,大唐也正是被吐蕃攻下了安西四镇,断了西域商路后,国势开始萎靡。 直到唐玄宗时期,重新与吐蕃争夺西域。 一度占据上风。 最终到玄宗晚年时,安史之乱爆发。 大唐无遐顾及西域。 从此国势大颓。 就算平息了安史之乱后,因为丢了西域,大唐也从世界级的帝国,缩小为区域性强国。 数次被吐蕃人沖入长安,烧杀抢掠。 再也无法恢復「天可汗」时,万国来朝的极盛局面。 「阿舅,怎么办……西域,还有辽东那边……」 「陛下勿慌。」 苏大为两眼射出鹰隼般冷静的光芒。 眼瞳如冰晶般透明。 隐有煞意透出。 这一瞬间,他仿佛从沉稳的朝廷重臣,又变回那个战场之上,指挥若定的统帅。 「这份情报,从西域传回来,就算有快马驿站,最少也是数个月前,现在慌张于事无补。」 「那怎么办,阿舅,西域那边会不会……」 「有大都护裴行俭在,局势应该不至于靡烂。」 苏大为缓缓道:「现在最重要的,一是确定我军损失,西域局势,然后再考察东西两线,何为主,何为次,如何调配资源,迅速稳定局面。」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自有一种令人信服,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弘听了心下稍安。 「阿舅不是说辽东叛乱不足为惧?」 「辽东本无大事,但若是我们把注意力全投在西面,忽略一些事,有可能给敌人可乘之机。所以需要综合考量局势,再合理调配兵力。」 苏大为的话,听得李弘连连点头。 大唐几代帝王里,李渊的战略水平相当高明。 起事时合纵连横,每一步都精准老辣。 李世民更不用说,乃是不世之天才。 天策府上将。 纵然是在大唐开国的一批将领里,也无人能出其右。 后世教员曾夸过: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 到了李治这一代。 李治本人虽然没经过战阵,不懂军略。 但他政治手腕高明,看人极准。 而且还有太宗时期留下的一批名臣名将。 唐军在战场上依然相当勐。 打得西突厥、高句丽、倭国、吐蕃,全都跪下唱征服。 但是到了李弘这里。 显然比李治又有些不如。 无论从名臣名将,还是李弘自身的权谋和看人的眼光。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李弘虽然不懂军事,但还算能听苏大为的话。 能虑心纳谏,有容人之量。 若再传一代帝王,只怕就容易出昏聩之主了。 这是天数使然。 「阿舅,既是如此,我们现在便回宫,速召朝臣议军事。」 「稍待。」 苏大为制止道:「这消息既然传到我们这里,太后那边想必也很快会知道。」 嗯? 李弘先是一愣。 接着脸色大变。 苏大为的话提醒了他。 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如若不是薛仁贵惨败于西域。 大唐局面还算稳定。 那么苏大为可以坐镇中央,护着李佑。 但眼下的局面,西域局势随时靡烂。 此时大唐内,唯一有能力力挽狂澜的名将,舍苏大为,还有何人? 而苏大为若出战。 朝中还有谁能护住自己? 这一瞬间,想通这些关窍的李弘,面如死灰。 …… 黄沙瀰漫。 天空是灰朦朦的。 烈日炙烤着大地。 热气蒸腾。 地面的景物,都因高温而扭曲。 噗! 陈二郎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出,喘了几口气,然后用牙齿帮着一只手,将手臂上的创口包扎起。 这伤口是半个时辰前,和大食的前锋军遭遇,被一名蒙脸的大食骑手,用弯刀在臂上划出的。 那些大食人,和唐军以前遇过的敌人很不一样。 他们军阵混杂,判断不出具体的战术。 军中轻甲和重甲兼有。 喜用弯刀。 第1005页 弯刀这玩意,唐军不陌生。 以前突厥人也用过。 但突厥人的弯刀,大开大合,没有大食人那样诡异。 一把弯刀上下飞舞,角度刁钻,稍不住意,就在唐军衣甲缝隙上,划出一道血口。 虽然每一道都不致命。 但若砍中血管,持续放血。 基本就死定了。 陈二郎这处伤口,入肉不算深,没伤到骨头。 但是这个天气,哪怕做了包扎处理,也不能避免创毒。 也就是后世的细菌感染。 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贼你妈的大食人!」 陈二郎低声咒骂着。 在他左手十余步外,一个躺着一动不动的唐军尸体,突然翻身坐起,骂骂咧咧道:「陈二郎,闭上你的鸟嘴,省点力气。」 「贼你妈的!」 陈二郎吓了一跳,下意识抄起手边断刃的横刀。 待看清那人,才松了口气,骂道:「萧二郎,你没死?我他娘的还以为你死透了,准备把你留给野狗。」 「嘿,我命硬,野狗都要绕道走。」 萧二郎嘿嘿一笑,带着血渍尘土的脸上,笑出一口白牙,甚是憨厚。 陈二郎知道,萧二郎从前是征过吐蕃的,好像曾在吐谷浑那边石头保驻扎过。 本来已经退伍回长安了。 后来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又跑来西域。 起先在四镇任游骑。 后来朝廷派大将军薛礼率兵增强对大食人的防线。 萧二郎和他一个伙伴,叫魏三郎者,一起被召入薛礼的麾下。 说起来有些奇怪。 薛大将军,那是何等身份。 但是初来碎叶附近,居然还特地召两人问话。 军中传闻,这两人过去可能在长安,与大将军有旧。 不过有旧也不顶用。 这一场仗下来,大将军都不知被打散逃到哪里去了。 剩下他们这些小卒子,如孤魂野鬼般,一边逃命,一边乞活。 「魏三郎还活着吗?要不要帮他挖个坑埋了?」 陈二郎记得萧二郎和魏三郎关系极好。 是以有此问。 萧二郎摇动大头道:「我都没死,魏老大怎么可能死。」 话音刚落,稍远处覆着沙砾和断肢,被友军尸骸压着的一个人,突兀的坐起。 动作直挺挺的,宛如殭尸一般。 这个非人的动作,吓得陈二郎头皮一炸,喉咙里尖叫着抄起断刃对准那人。 待看清那人的长相,正是方才嘴里说的魏三郎,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魏三郎!你们俩一个赛一个的,跟鬼一样,要吓死人啊!」 「嘿,战场上连死都不怕,还怕鬼吗?」 魏三郎比萧二郎他们,要沉默得多。 平时甚少言语。 但此次从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居然也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妈的,你们两都没事,应该还有活着的人吧?四下看看,多个兄弟,多点希望。」 陈二郎拄着断刀,喘息着站起来。 萧二郎看了他一眼,手脚并用的爬起:「陈二狗说得不错,我来帮你。」 「滚!萧大头,你才是狗,你们全家都是狗!」 「我家就剩我一个了!」 「那也是狗!」 侥倖活下来的唐军士卒,好像要借着相互咒骂发泄心中的惊恐和不安。 互相搀扶着,在遍地尸骸的战场,寻找可能活命的唐军。 若发现敌人有喘气的,便补一刀。 若有友军,便看能不能救醒。 方圆数十里的战场,几人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又捡回了八名唐军。 加上他们,一共十一人。 「先帮他们包扎处理伤口,然后再找找有没有军粮,还有兵刃也找找,箭矢。」 魏三郎指挥着陈二郎和萧二郎两人。 再加上刚刚救起一个叫南十一的年轻兵卒。 「动作快点,那伙大食的轻骑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应该没这么快吧。」 陈二郎反驳道:「你看他们都没来得及打扫战场。」 萧二郎跟着点头,只觉得甚有道理。 大食人急着跑路,说不定他们也遇到危险了。 或许唐军主力就在附近。 要么就是裴大都护的援军来了。 「天真。」 魏三郎冷冷的,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 「不会有援军,这里,我们,就是唐军在西域最后能出动的兵力。」 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话。 一旁的萧十一一脸呆滞的看着魏三郎。 还没明白过来。 他是第一次入折冲府,顶替父兄的位置。 也是第一次初战,在战场的敏感度上,比魏三郎这种老兵,差得太远。 陈二郎勐地冲上来,双手攥住魏三郎胸前衣甲吼道:「你在说什么?在说什么?给老子说清楚!」 「二郎放手!」 萧二郎忙拉住他。 魏三郎冰冷的目光落在陈二郎的手腕上。 双手一托一拧,将陈二郎高壮的身体狠狠摔在沙地上,单膝压住陈二郎的胸口,一手闪电拔出腰间短刀,横在陈二郎的脖颈上:「再对我出手一次,你就死定了。」 第1006页 平静的话语,没有故做威胁。 但话里的杀气,瞬间令陈二郎认清了现实,怂了下来。 「我……我错了,别杀我!」 「怂货!」 魏三郎起身,又踹了陈二郎一脚。 「三郎,别生气,二郎他也是心焦,如今的局面,我们的活路到底在哪里。」 萧二郎凑到魏三郎身边,低声道:「你方才说不会有援军?」 「短时间内,不可能。」 魏三郎冰冷的目光扫过陈二郎和萧十一,还有那边几个瘫坐在地上,只剩喘气份的伤病唐卒。 「大都护在西域只有三万兵力,若加上四镇,也不过三万五千余人。平素都是以调停各部族纷争,充当仲裁。 若有人不服大唐管束,以是以天可汗大都护之命,号令各部族出动僕从军,为我大唐击碎敌人。 我军始终只是保持对西域的威慑。」 魏三郎极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前次李敬玄来西域,对付叛乱的突厥人,已经徵召了部份都护府的镇军。 这次薛大将军,又借走了些人。 结果两仗皆大败,兵卒十不存一。 现今大都护手上,只怕已经抽不出可用之兵了。 他那点人手,连维持都护府都难。 接连两败,唐军在西域,已经失去了威慑。」 他的双眼隐隐泛红,狠狠盯向陈二郎:「若你是胡人,你会如何?」 陈二郎被他如狼一般的眼神盯着,只觉得的后背发寒。 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三郎接着道:「既然没有唐军援兵,方才那伙大食游骑击溃我们又不打扫战场,说明他们发现更大的鱼……或许,待他们吃下那边的大鱼,就轮到我们了。」 他肯定的道:「这些大食人还会回来的。」 何况,唐军如今在西域,敌人又何止是大食人? 復叛的突厥人。 还有西域诸胡。 大唐强盛的时候,他们自不敢有异心。 可大唐接连失败……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就算不说出来,所有唐军也明白。 大唐在西域号令天下,统驭诸胡的大好局面,已经一去不復返了。 人尽敌国。 就是如今唐军在西域的局面。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收集可用的物资,看还能救多少兄弟,向四镇退吧……」 魏三郎黝黑的脸上,望向西边,眼中露出忧虑之色。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两条腿,跑不跑得过大食人的战马。 「三郎,你刚才说不会有援军?」 十余名唐军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向东而去。 「废话!大都护手里没兵了,这些胡人现在哪会听大都护的,不来杀咱们就不错了。」 「想要有我军援兵,唯一的希望,只有朝廷发大军,但是从西域到长安、洛阳,一来一回,少说一年时光。」 魏三郎露出讥诮的笑容:「到哪时,咱们的尸骨都凉了吧。」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年纪最小的萧十一哇哇大声嚎啕。 「闭嘴,你想把敌军引过来吗?」 陈二郎眼疾手快,将他的嘴死死捂住。 「无论如何,向东走吧,向东就有希望。」 萧二郎舔了舔干裂的唇,抬头看了看日头,再次确定方向。 魏三郎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他想说,敌人也知道咱们会向东逃。 那些大食人,一定会追着咱们的屁股,挥舞着弯刀,将咱们赶尽杀绝。 可是…… 可是除了向东走,这么大的西域,又还能去哪里呢? 「若朝廷派援兵,不知派谁为将。」 「可别再找李敬玄那种人了。」 「别说李敬玄……薛将军不也是名将吗?还不是中了大食人的计,输得底裤都没了。」 「哎,也不知薛将军是不是还活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唐,神都洛阳。 紫微宫中。 大唐新晋皇帝李弘高坐龙椅。 身旁一侧珠帘后,隐见太后武媚头戴莲冠。 大殿两侧,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并及兵、刑、工、礼、户、吏,大唐三首六部主官齐至。 另有都察寺卿严守镜。 太史局太史令李谚。 十二卫大将军来了五位。 其余将军来了七位。 再加一位开国郡公,兵部尚书苏大为。 气氛紧张又凝重。 殿上一角,呈金凤造型的香炉,正从凤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香是上好的西域龙诞香。 这香一直飘上半空,飘过红漆大柱上缠绕的金龙龙首。 若在平时,一定会脸忍不住多嗅几口。 但此时,众朝臣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异动。 所有人都知道,今次会议,虽然只召了各部首脑,不如大朝会那般人多势众,但绝对是关系大唐国运的一次会议。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这也是李弘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咚咚咚~ 隐隐传来计时的更漏声响。 武媚娘的声音自珠帘后传出。 声音清冷而又带有威严。 第1007页 「众卿,对安东和安西二事,有何良策,但请直言。」 停了一停,见无人应答。 武媚娘声音隐透不悦,又提高了数分。 「如今天皇新丧,新帝登极,正是众臣同心用命之时,众卿家皆为大唐股肱之臣,此事兵凶战危,关系我大唐国运……众卿何以教我?」 又是一片沉默。 左相阎立本有心开口,但他本为工部尚书出身,事情若涉工、吏、户,那是他主要负责的方向,他都能给出建言。 但军事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过去一直被右相李敬玄压制着,也可看出他并非是一个很强势之人。 眼神不由向下手的狄仁杰看去。 狄仁杰刚升为刑部尚书,理政安民查案是一把好手。 但若提到对外征战,恐非其所长。 而且狄仁杰从没有在外戎兵的经歷。 视线再投向那些将军们。 却见平时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那些大将,一个个将身姿挺得笔直。 眼观鼻,鼻观心,简直跟入定了一样。 这些傢伙…… 阎立本一时哑然。 他也是聪明之人,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唐军在西域第一次大败,可以说李敬玄才具不足,但不能说李敬玄不知兵。 毕竟李敬玄是先太子府出身。 文才武略,已经远超同辈,否则也不会成为大唐宰相,横压一时。 若此人真不知兵,难道朝廷都是傻子吗。 何况李敬玄曾有在西域大都护裴行俭麾下任职的经歷。 正因为这份履歷,李敬玄才能质疑萧礼。 朝廷也才放心让他统兵出征西域。 结果…… 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事后朝中兵部各将军已经针对情报对战局做了復盘。 结果,他们一个个心惊不已。 此战中,那些叛乱的突厥人,对唐军的反应瞭若指掌,而且步步抢占先机。 这种仗别说是李敬玄,就换任何一个人去,只怕也讨不到好。 突厥人,变得越发狡猾了? 甚至学会不少唐军的战法! 若说李敬玄才具不足,过份自傲,以致失败。 那薛礼的大败,实在费人思量。 薛仁贵从太宗时期,便是名震辽东的勐将。 在高宗时期,更是一场仗都不落下,歷经西域、突厥、高句丽、吐蕃等战征。 连薛仁贵都败了。 这大殿之上,将军虽多。 但谁敢说自己比李敬玄更有本事。 谁敢说自己比薛仁贵更懂用兵? 不,或许还有一人。 阎立本、狄仁杰还有身边一众文臣,目光投向将军那边。 就见有一位身穿鱼鳞甲的大将,排众走出。 此人身高八尺,肩长体阔。 面色黝黑,两眼炯然若铜铃。 一开口,整个大殿都听见他洪钟般的声音。 「末将程处嗣,有本启奏。」 坐在上首的李弘眼睛一亮。 心知程处嗣是苏大为的人,那么想必所说,定然是对自己有利的事。 他心下稍安。 程处嗣在李治朝末期,一度因为苏大为的事而遭弹劾,被调任出京。 这次是新帝登基后,方才召回。 作为程知节嫡长子,继承卢国公的他,被封为明威将军,主掌左右军事。 李弘刚想开口,就听身旁武媚娘扬声道:「原来是明威将军,准奏。」 当朝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后,怏怏将要出口的话忍住。 程处嗣叉手道:「喏,臣敢向太后和陛下请旨,请求列出东西两边地形图,并及当地各项军情,若无情报支撑,现在无论说是征东,或是征西,臣以为都不够明晰。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重。」 这个要求,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战报大家其实都看过了。 结果程处嗣在这里要求把军事地图挂出来,把情报列出来。 这是想做甚? 想把朝中会议变成军事会议吗? 众人把目光投向程处嗣,接着越过他,又投向将领中的另一人。 或许,这个要求并不是程处嗣想提,而是他身后的苏大为想提吧? 苏大为想做什么? 「太后,陛下,臣附议。」 一员身高七尺八寸,身着龟背鱼鳞甲的大将排众而出。 在程处嗣一侧叉手行礼。 正是邢国公苏庆节。 接着尉迟宝琳同样大步走出:「臣附议!」 又有数名大将,及两名大将军同时出列:「臣等皆附议。」 好傢伙,当真是好傢伙。 左相阎立本脸色微变,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疼痛令他稍稍清醒,从眼前复杂的局势暂且脱离出来。 太后武媚掌握大权,新帝虽登基,但朝中大小事,仍由太后定夺。 陛下羽翼未丰。 这其中,军事成了最大的变数。 苏大为本为太后认的义弟,一向是被归于太后一党。 但不知为何,此次他回来后,一反常态,居然异常高低支持陛下。 这是在太后与陛下之间,旗帜鲜明的站在陛下身后。 唔……这也不错,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机智选择啊。 第1008页 不过…… 眼下这个时候,苏大为的人这般大张旗鼓的站出来。 总有一种隐隐逼宫的味道。 太后面子上估计不太好看吧? 阎立本心中思忖着,忍不住目光投向狄仁杰。 这位大唐的神探,据闻与苏大为也是知交好友,被视为苏大为一党。 不过此时,狄仁杰脸上并无异状。 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 仿佛对出列站成数排的那些将军们视而不见。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反常。 这次,苏大为必然是想做点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阎立本心中思忖着,决心看下去。 他是忠厚本分之人。 也是实干型的官员。 并无意于朝争。 在太后与李弘之间,并不想选边站队。 只要是朝廷的旨意,他按着本份遵照便是。 大殿上,香气氲氤。 珠帘后的武媚娘似在沉吟。 还未开口,就听到李弘抬头,头上金冠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越声响。 「准奏。」 这是李弘第一次抢在武媚娘前出声。 声音里有一种难掩的兴奋之意。 像是冲破某种禁忌。 珠帘后的武媚娘,暗自皱了一下眉头,但却没出言发对。 只是眼神颇冷的看了一眼李弘的背影,继续投向下面站立的众将身上。 停留片刻,目光移开,落在一直站在将领中,手持笏板,沉默不语的苏大为身上。 他高大的身形,就算站在一众大将军中,也是异常醒目。 如同一个巨人。 阿弥,究竟想做什么? 片刻之后,两副地图在殿上被挂了起来。 地图旁,还各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分别是辽东和西域的地势地形。 虽然还比较粗陋,但比之过去平面的地图,已经是立体太多。 一眼能分出个大概来。 沙盘之法,是当年苏大为献出的。 被萧嗣业大加赞许,引入兵部。 但可惜也没向唐军全军推广,一向被朝廷和兵部珍而视之,等闲密不示人。 朝中传闻,兵部和工部,已经着手在做大唐万里疆域沙盘。 已经做了好几个年头。 究竟进展到哪一步,无人得知。 总之在圣人眼里,此物乃国之利器,镇国之宝。 乃唐军中最高机密。 除非圣人参与的最高军事会议,等闲不得示人。 此时,军事地图,与沙盘都列出来。 而都察寺卿严守镜,以及掌管兵部情报的高级书吏,也被徵召上殿。 武媚娘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如今图已备好,各位将军,有什么想问?」 程处嗣微微侧脸看一眼身旁。 苏庆节上前几步,叉手道:「回太后,臣曾在西域从军,由臣来说西域之事。」 在苏庆节身后,大将军程务挺也跟着道:「臣曾随总管征过辽东,辽东之事,由臣来说。」 程务挺乃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 向为大唐年轻一代名将,战功卓着,由他来说辽东之事,极为合适。 武媚娘微微颔首:「开始吧。」 苏庆节再次行礼,走到西域地图,随手拿起一支竹杆,点向地图道:「此处为长安,从长安出陇右……若全速奔袭,三个月可至武威。」 点了一点瓜洲一侧:「这里是酒泉,昔年我等在此地阻挡吐蕃人的攻势,再往前,便是安西大都护的领地,以安西大都护为首,继续向西,便是安西四镇,为我大唐前出哨所,也是大唐在西域保持威慑的象徵。 过了四镇,再前出,便是碎叶水,昔年我军在这里追击过西突厥叛乱可汗沙钵罗。 碎叶水以西百里,便是怛罗斯,这里……」 苏庆节对西域地名,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经过他这般解释,朝堂上三省六部,各部重臣,都对西域环境,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坐在龙椅上的李弘也有些兴奋的瞪大眼睛。 身子略有些不安的扭动了几下。 过去十几年,他都被养在深宫中,经受的是儒学经学大师的教导。 何曾这般接触军事。 这一切,对他是极新奇的体验。 介绍完地图地名。 苏庆节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许多:「臣现在,想说一下我军在西域两次大败的情况,然后请太后、陛下,还有各位大臣、将军们定夺,对西域用兵之策。」 「准。」 苏庆节此次目光投在沙盘上,绕着沙盘走了半圈,似在回忆着什么。 这个摊开的沙盘,足有三丈宽,四丈长。 如此巨大,就算在兵部所制的沙盘里也极为罕见。 殿上朝臣,隐隐有些猜测。 估摸着这大概是兵部与工部联合制的大唐万里疆域的部份。 光是陇右到西域部分已经如此巨大。 若是大唐万里疆界,只怕能铺满兵部的议事厅吧? 想想真让人心潮澎湃。 也只有亲眼看到如此立体的图样,才知道,大唐是如何的恢宏伟大。 「陛下、太后,请看这里。」 苏庆节白皙的面上,两眼凛然有光。 头盔无法将全部长发遮掩,有几缕略带蜷曲的鬓髮从缝隙伸出,透着几分野性。 第1009页 他的竹鞭指向陇右。 「李敬玄当日从陇右进兵,直至瓜洲休整,此时听闻斥候回报,发现突厥人的踪影,于是派了先锋出击。 结果一次斩了三百余首级回来,并且抓回几个活口。 事后经军中斥候审讯,确认叛军正在四处放牧和劫掠,收集粮草。军中各参谋议事,认为可趁此机会,设下诱饵,引突厥人主力前来,再将其围歼。」 停了一停,苏庆节等众人消化片刻,竹鞭继续指着下一个地点:「李敬玄认为不需那么麻烦,敌分我专,只要将集中兵力,沿着水源扫荡一圈,便可将叛军歼灭,若不成,也可以掳获突厥人的牛马羊群,以充我军之资。 在这一点上,将军萧嗣业与之持相反意见,两人相持不下,最后决定由萧嗣业领二万骑设伏,诱突厥人入包围。 而李敬业则亲率大军,沿河追寻突厥人主力。」 说到这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并没有任何人出声发问。 在场的大多是知兵之人。 就算如阎立本和李弘、武媚娘、狄仁杰等,就算没领过兵,也是聪明过人之辈。 一听之下,没听出这两个战术有什么问题。 无论是设伏,又或者是以水源寻找敌人主力,都是可行的策略。 至于李敬玄坚持沿河流进兵,这也是行军必然的选择。 一是大军人吃马嚼,需要水源。 同样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离水源太远。 少数零散的人还可以凭随身水囊支撑。 若是突厥人的主力,一定也离河不远。 而且胡人习性,走到哪,便放牧到哪。 人、马、牛羊,哪样不需要水? 武媚娘扬声:「说下去。」 「李敬玄这一路进兵比较顺利,才出击三十余里,就遇到小股突厥人的探子,将其擒杀之后,问出突厥人左路军就在河谷附近。 于是催动骑兵出击。 因为分了两万骑给萧嗣业,李敬玄手里还有八万军,共计步卒二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后勤辎重四万。 骑兵当先,一路沿河追击,连续击溃两股突厥叛军,敌军人数在八千上下。 被骑兵击杀千余人,余者溃逃。 李敬玄得到消息后,急令步卒追赶,又遇突厥人率主力,共计两万骑前来溯战。 步卒结阵击退。」 听到这一步,仍没什么大问题。 殿上无人出声。 但苏大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突厥人数度强攻,未能奏效。李敬玄令辎重和步卒就地扎营,并令斥候联络追击的骑兵,询问战果,约定两军配合方略。 直到入夜后,斥候一直不归。 李敬玄始觉不对,接连派出斥候,都无音讯。 夜后,突厥人又接连发动数次夜袭,但都被我军营垒和车弩射退。 直到黎明时分,突闻巨响,上游被突厥人拦水筑坝,趁着天色未明,唐军士卒疲惫,放水沖向大营。」 苏庆节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竹鞭在河流转弯处点了点。 「经洪水冲击后,我军营垒被毁,大部士卒被水沖走,李敬玄身边只聚拢了千余人,只得狼狈逃蹿。 结果遭到突厥叛军集合数部胡酋围杀,步卒奋力拼杀,死伤殆尽。 幸得萧嗣业那一路,察觉不对,及时回援,这才救下李敬玄。 但唐军大败,萧嗣业手下骑兵也失了胆气,被数倍突厥人围猎,死伤过半,且战且退,一直退回武威,得镇军接应,才算缓过神气。」 整个大殿上,气氛无丝沉凝。 方才的沉默,是众人凝神细听。 现在的沉默,则是震怒、沉重、忿恨。 「李敬玄先前的那支追击骑兵,也遭到突厥人的伏击,只有数十骑逃回。事后清点,此战之后,十万大军,只有不到万人逃回,乃我军前所未有之大耻。」 说完,苏庆节忿忿难平,将竹鞭投于地上。 这战报,兵部早就有了。 朝堂上诸位大臣,包括武媚娘和李弘也早就看过。 但那只是简单的文字,只记着李敬玄大败,唐军覆没。 远没有此刻苏庆节结合各种战报,在沙盘地形上,将整个战局来一场復盘,来得清晰。 苏庆节叉手道:「李敬玄这一路的大败,臣已说明。至于薛仁贵的情况,请恕臣不明详情,恐怕要请都察寺卿来解说。」 沉重得仿佛滴出水来的大殿上,传出武媚娘低沉沙哑的声音:「严守镜。」 「臣在。」 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先向李弘和武媚娘行礼,方道:「臣得到的情报,还不算太详尽,只能大致推测。」 「说说看。」 严守镜走到沙盘旁,俯身拾起苏庆节扔下的竹枝,在碎叶水处一指。 「去年底,薛礼率五万大军,抵达碎叶水,依之前与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商议,准备以碎叶水为屏障,抵御大食的兵锋。」 说着,严守镜又解释道:「自从我们收容波斯总督,大食国的骑兵一直向碎叶水方向渗透,甚至数次直达四镇。 薛礼抵达碎叶水后,一面就地驻扎,一面派侦骑和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并徵召附近胡人做僕从和嚮导。 第1010页 后来得知大食人有一支大军,在怛罗斯以西,人数在三万上下。」 这个消息,朝中诸公也是早就知晓,所以并不奇怪。 但是后来的细节,却不甚清楚。 以薛礼的用兵老辣,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动向,又徵召了当地胡人做僕从军和嚮导,怎么还会失败。 总不可能像李敬玄那样,被敌人用一把洪水把大军冲垮了吧。 若真是如此,兵部和诸大臣不会不知道。 只听严守镜道:「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我军战败,中间有许多信息残缺,依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大致推出,薛礼军得到敌军消息,但并没有直接进兵,而是考量了地形,在查明敌军牧场后,决定突袭敌军后方,焚其牧马和粮草。」 这番话说出来,李弘还没察觉什么,但如武媚娘、阎立本和狄仁杰,这等老辣之人,已经从中嗅到许多信息。 其一,有了上次李敬玄之败后。 薛礼这次用兵,明显谨慎了许多。 否则以他往日的作战风格,必是亲率唐军主力,备道兼行,直扑大食军中军。 斩将夺旗,挫敌锋锐。 然后利用唐军铁骑的精锐,发挥大铁捶战术,先将敌军胆气摧毁,然后一路追击,不断锤碎敌军试图的反抗,一层层削去敌军的精锐力量。 这就像是猫鼠游戏。 直到敌军精疲力竭,再无反击之力。 唐军会在薛仁贵的指挥下,将敌军尽数歼灭。 这就是薛礼最喜欢的战术。 继承自大唐名将苏定方的骑兵战术。 其疾如风,攻掠如火。 苏定方的兵法虽传给了裴行俭和苏大为。 但骑兵作战的风格,唐军名将里,如今最像的,反而是薛仁贵。 第二点是,这次唐军的斥候做了大量工作。 能探出对方的牧场辎重,这是极不简单的。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隐蔽自己的弱点,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而粮道和辎重,绝对是最大的弱点。 失去补给,大军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就算人能支撑,战马也会饿死。 失去战马,就失去了机动力。 在战场上,意味着死亡。 「继续往下说。」 随着武媚的命令。 严守镜抿了抿薄唇,双眸着手里的竹鞭,点了点碎叶水:「在此处,薛礼与掌管步卒和辎重的郭待封分兵,由郭待封率三万余步卒,守住大营及粮草辎重,深筑营防。 而且为了防备被人用水攻,此次唐军选的是高地。 尔后,薛礼亲率一万五千唐骑精锐,绕过大食军,直扑后方。 此战十分顺利,成功烧毁大食人后方的马场,焚尽了他们的粮草。」 整个大殿上凝重的气氛,到这里才稍微缓和一点。 殿上数位大将,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薛礼不愧是名将。 这番奔袭直击敌人要害,用兵老辣,勇勐,而且精准。 实在是极高明的战术。 失去粮草,那四万大食兵,只有被唐军歼灭的下场。 「严守镜!」 一直未出声的大唐皇帝李弘,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薛礼既然抢占了先机,先烧了敌人粮草,为何我军会败?」 严守镜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向李弘欠身道:「回陛下,那是因为,我军也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嗯? 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竖起。 包括苏大为,也投来关注之色。 战报他是看了。 但具体情况,除了都察寺,连兵部也尚不清楚。 毕竟都察寺有远超兵部的情报搜集能力。 在众人关注下,严守镜继续道:「掌管后军的郭待封不知为何,擅离了营守,率领三万余步卒,向大食主力进兵。」 他没把话说透,因为直到现在,都察寺也还不清楚。 郭待封这个举动,究竟是因为薛礼的安排。 又或者是郭待封擅做主张。 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这一点。 「后来如何?」 「在半路上,唐军步卒被大食国的侦骑查明,大食主力骑兵向唐军直扑,双方在碎叶水附近的怛罗斯展开激战。」 严守镜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这个消息后,才继续道:「郭待封手里除了三万余步卒,还有胡族僕从,突骑施及葛逻禄人,共计两万余骑。 两军交战,最终,郭待封兵败……」 严守镜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低沉:「步卒折损大半,大营辎重被毁,郭待封只得就地固守待援。」 「且慢。」 武媚娘声音透着冷意:「郭待封手里有三万多唐卒,还有两万僕从军,大食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将他击败?」 「太后,战报十分粗简,据其他消息佐证,臣以为,是僕从军发生叛乱。」 这句话,引得朝堂上所有大臣心中震惊。 以大唐的威望。 从来只有甘心做大唐前趋,为大唐做狗的。 鲜有临阵倒戈的胡人僕从。 这意味着,大唐在西域的威望,已经有了巨大的损失。 那些胡人,已经失去了对大唐的敬畏。 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李弘有些焦虑,也有些失态的向身后武媚娘看去:「母后……」 第1011页 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但也知大唐在西域的局面十分兇险。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向着阶下道:「消息确实吗?是突骑施与葛逻禄人都反了吗?」 「回天后,现在还无法确认,须待后续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肃杀之气:「若证实,一定要将反叛部落夷平,以明大唐之恩威。」 「是。」 「对了,薛仁贵手里还有一万五千骑是不是?」 「没有了。」 严守镜恭敬道:「得知郭待封失了辎重,薛将军大惊下,率军回援,结果遭到大食人的伏击,最后骑兵溃散,薛将军也失去消息,生死不知。 郭待封带着步卒且战且撤,最后的消息,是向着安西四镇退去。 如今究竟若何,也没有确且消息。」 从西域传回消息,至少得半年时间。 若真的发生什么,也早就发生了。 只是帝国疆域如此之广,许多消息会有严重的滞后性。 武媚娘招手,示意一旁的太监王承恩上前,耳语了几句,吩咐王承恩去办后。 再次开口:「西域之事,现在有突厥叛军,有僕从叛乱,有大食人进逼,局势危殆,请问众卿,该如何处置?」 「天后,此事毫无疑问,必须速集合大军,发兵西域,将叛乱的胡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一名金甲大将,大声道。 此人是左武卫大将军,魏思其,其父乃贞观名臣魏徵。 「不然!」 又一员大将出列道:「我军在西域已经接连两次大败,若再要用兵,绝不容有失,如此重大之事,关系国运,怎可仓促出兵?必要计议周详,准备万全,再遣精兵良将,数路并发。」 「此言差矣!」 又一员大将出列,此人一脸虬髯,双目圆瞪道:「救兵如救火,迟恐不及,若敌军进击,四镇必失,四镇若失,则安西大都护势必动摇。 若是裴行俭支撑不住,我军在西域将全线崩塌。 到那里,便是泼天大祸。 西域商道断绝,各国藩属,将断了往长安之路。」 这番话,显然戳到一些重臣的痛处,引起不少人深思。 商路、利润,还有帝国的版图,自太宗时起,坚定不移经营西域的战略。 「各位将军,容在下说一句。」 一阵清咳声后,一位中年大臣出列,向着武媚娘和李治手持笏板行礼,然后向着一众军将道:「几位将军说要进兵,用兵的事在下不懂,但在下掌着户部钱粮,自从先帝封禅以来,各地灾祸频发,朝廷救之不及。 如今长安大旱,府库无粮,百姓多有饿死,至今无法解决。 此时要对西域用兵,敢问钱从哪来?粮草呢?战马呢?兵器辎重呢?还有兵从何来? 关中大灾,此次遭受重挫,连府兵都靠树皮草实充飢,不知饿死多少。 敢问几位将军,如何用兵?」 这话,不光令众大将呆住。 就连高坐在龙椅上的李弘,珠帘后的武媚娘,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什么时候起,大唐竟变得如此困窘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话虽不好听,但却绝对无法忽视。 大唐府兵,过半都在关中。 天下重兵,云集关中。 再加上关中出陇右最近。 歷来对西域用兵,都是徵召关中的折冲府。 但是这次受灾,关中元气大伤。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徵召得到足够兵源。 还有粮草、后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关中刚遭旱灾,至今没能恢復元气。 府库粮仓,穷得可以跑老鼠。 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兵,又哪来的粮? 没吃没喝,没钱,你让大唐用什么和大食人在西域争锋? 用什么去平息叛乱? 拿头去顶吗? 从泰山封禅时,大唐疆域扩张至巅峰。 雄踞天下,辉煌如日月。 到如今,才过去几年。 什么时候起,那个光耀万年,伟大的帝国。 武德充沛的大唐,竟然到了如此困难的田地。 李弘也不禁在心中哀嘆。 始知父辈创业艰难。 积累起家底,可能要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光。 而只是几年的天灾,便让帝国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现在的尴尬就在于,西域是帝国的底线,事关生命线,绝不能放。 但是要用兵,却无钱无粮无人。 沉默中,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低声道:「听闻郡公为异人,修为通天彻地,何不派郡公去西域,有郡公出手,足抵十万兵。」 唰!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整个议政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包括新帝李弘在内,这时候所有人才想起来,在场众臣中,苏大为不但是开国郡公,兵部尚书,他还是一名异人。 而且是曾独自一人踏平过白马寺,击杀过许多异人的大能。 若是由苏大为出手,说不定真能独挡一面,将那些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用神通给抹杀吧? 想想似乎还有点小激动。 第1012页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省了钱粮,又省了纠集重兵。 只凭苏大为一人,便能达到战略目标。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修长的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她涂满兰花豆蔻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挠动着。 一时难决。 将苏大为支出去,不让他在朝中碍眼。 可以方便自己收拢权力。 到那时,还有谁敢站在弘儿那边,与自己争权? 可若苏大为仅凭一人,就将入侵的大食人,还有叛乱的突厥人全部解决了。 那此人究竟何等可怕。 这种存在,哪怕远在西域,也是一个巨大威慑。 朝廷中,只怕再无人敢明确支持天后。 毕竟,苏大为已经明目张胆的站在皇帝那边。 最近他们在洛阳东市酒肆密会,便是明证。 李弘此时已经忍不住激动,开口道:「阿……苏尚书,不知可否凭你的神通手段,将那些大食人和突厥人消灭?如此一来,我大唐可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局面。」 这话显然也是无数人的心声。 一瞬间,包括左相阎立本,还有狄仁杰、三省六部各部重臣,唐军将军们,一齐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的方向。 却见如今大唐的开国郡公,苏大为平静的摇头道:「请恕臣办不到。」 「这是为何?」 李弘先是一愣,接着急道:「阿舅你之前消灭那么多异人,你的神通,可噼山蹈海,对付区区大食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一急连称唿都变了。 「回陛下,昔年太宗在世时,曾与天下异人约定,不得人前显圣。」 苏大为黝黑的脸庞上,双眼如平湖一般,透着深邃光芒:「太宗乃真龙之身,言出法随,出口便成法则,臣不能违。」 这话说的。 当场许多人脸色就不好了。 不能违? 不能违你之前杀白马寺僧众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啊。 苏郡公,你这,装过了吧? 李弘强忍着心头疑虑问:「不能人前显圣,那之前你几次出手……」 「陛下,那是对付异人。」 苏大为缓缓道:「陛下可问问太史局和百骑、缇骑中的异人,他们可以对异人出手,但是对普通人,寻常不得出手。 若是出手,也必有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影响气运消长。」 苏大为耐心道:「这是冥冥中法则之力,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感受到那种约束,就如我大唐前太史令李淳风、袁天罡,诸位何曾看他们对寻常人出手? 只有在守护大唐,对付诡异和异人时,他们才可发挥全部神通威能。 否则必受反噬。」 停了一停,继续道:「若臣不管不顾,对着那些大食人、突厥人出手,以臣的修为,必会触到法则,引动天罚,轻则天雷噬身,重则连累大唐龙脉。」 啊这…… 李弘一时目瞪口呆。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太史令李谚站出来,行礼道:「回禀陛下和太后,苏郡公所言非虚,越是修为高深的异人,越受法则约束。 若无顾忌滥用神通,将会打破天地平衡,自有天劫加身。」 连李谚都这么说,那这件事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 实际上,在场的重臣们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如此。 大唐异人辈出。 但从没有哪个异人,真正能干涉到朝廷运转,影响到天下大局的。 或许他们个个神通广大,但都受限于一个极小的层面。 大唐自己招揽的异人,也多是对付诡异,对付敌对的异人。 就算是诡异,越是高阶的,也越少干涉大唐百姓生活。 比如荧惑星君,都是与李淳风这种段位的相争。 这样才是正理。 若是大能和诡异都能对百姓出手,都能无限使用自己的神通异能。 那这个世界,岂非由暴力主宰? 谁的神通大,谁就能说了算。 不服的全部肉体毁灭。 若真要是这样,那当今之世,最强的一定是苏大为。 那全天下,岂非都由苏大为一人说了算? 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实情显然并非如此。 如《西游》、《封神》等故事里。 里面的神仙、大能、妖魔,也只对同级的同类出手。 最多是下层小妖吃点人。 真正的大妖都不屑于此。 而封神大战里,双方仙家战斗也是在仙家圈内爆发。 并没有针对对方的百姓和士卒。 否则随便出一个仙家或者妖魅,无论是纣王,又或是周武王那边的大军,只怕都要被灰灰了。 这还打个屁啊。 以前苏大为看那些的时候,还不觉得。 他在这魔幻大唐,从开灵异人入门开始。 一直到三品之前,没有对普通人出手,也没有感受来自法则的约束。 但等到一品之后,明显的察觉到了天地间,是有法则存在的。 一品大能驾驭法则。 但这天地最强的法则,就是对大能的限制。 一旦大能杀戳凡人太重。 又或者暴露超出一品之上的气息。 将迎来无休无止的雷罚天劫。 第1013页 直到粉身碎骨。 这也是为何诡异中的顶级,腾迅和腾根之瞳寻找方法隐蔽自身,甚至不惜「一气化三清」的缘由。 他们还没有信心能扛过天劫。 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将天劫来临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现如今,何处可调兵?」 李弘声音沙哑,不知是心情低沉,还是焦虑:「我大唐在西域经营数十载,西域商路至关重要,绝不能有失。」 「陛下。」 苏大为既然已经站出来,就打算把问题解决。 他走到方才的沙盘前:「以臣之见,不如将辽东的叛乱也说明一番,然后再综合权衡,如何调配作战资源。」 这话令李弘微微一震,颔首道:「兵部尚书所言有理,那……程将军,就请你将辽东之事说与大家听。」 程务挺叉手应命。 他接过苏大为递上来的竹枝,微微欠身答谢,然后径直走到代表辽东的地图和沙盘前。 「陛下、天后,诸位大臣,请看这是辽东地图,这里,是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府的势力在前些年,因打破高句丽,一直延伸到鸭绿水边。 但是再深,则力有未逮。 所以在故高句丽的平壤城、百济熊津城,各设都督府控扼。 原本平安无事,但是近几年来,事情出了点变化。」 程务挺身材高大,面貌酷似乃父程名振。 鼻隆口阔,说话中气十足,一眼便知是武将世家出身。 两膀宽阔,面貌似威严,行走间,仿佛一头蓄势的勐虎。 纵然数十斤铁甲穿在身上,也轻若无物。 他走到地图一侧,手中竹枝则是在东海外一条长虫似的岛屿上点了点:「这里是倭岛,原本被我唐军拿下,但后来大军撤回,原地只设了几处镇兵,并设立扶桑城,归于熊津都督刘仁轨麾下。 泰山……咳,前些年那倭王高市被赦回倭国,结果此人处心积虑,密谋叛乱。 最后不但将扶桑城攻下,还一统倭岛的九州、四国等地,自封……东日天皇。」 这话一出,李弘还没说话,武媚娘先自大怒,叱道:「好大的胆子!」 珠帘一声响,竟是太后武媚娘甩开珠帘出来。 这位大唐天后,面笼寒霜。 如敷粉的脸上,眉心一朵花瓣,鲜艷夺目。 头上金冠凤翼,华丽而优雅。 一身鲜红朝服凤披。 阔大的长裙拖曳至地。 两旁各有宫女慌忙上前,替武后牵起裙裾。 长长的裙摆如凤凰的尾羽,绚烂华美。 武媚娘含恨一甩大袖,声音森然:「此贼竟敢自称天皇,为何没人告诉哀家?」 程务挺手臂一僵,心中暗唿不妙。 这种事,下面都是清楚的,至于为何没往上报。 很简单,放倭王回倭岛,乃是圣人和武后这二圣共同的决定。 更说明白点,当年下令的可是武后您本人。 说不定,放高市回去,便是武后自己的意思。 结果此人回去,便斩杀大唐镇军,重夺权柄,还诱杀了刘仁轨。 又自封天皇。 实乃枭雄之辈。 但这事,能跟李治和武媚娘讲吗? 哪个不长眼的敢和皇帝讲,因为你下的令,所以这人反了。 这不等于指着和尚骂秃子? 和直接骂领导没水平,有何区别? 都是政坛上摸爬滚打的老贼,谁也不是傻子。 这种得罪二圣的事,谁爱干谁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说大家都太平。 说了一定有人脑袋要搬家。 反正不可能是天皇天后受罚。 最后板子还是打在下面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去揭盖子? 整个大殿,一时死寂。 程务挺心中暗自叫苦。 为了不刺激到武后,他已经刻意避开提泰山封禅了,没想到还是刺激到她。 大殿上前,李弘一脸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就见武后双手合抱于腹,大袖如两翼垂落。 凤眸挑起,带着冷笑。 「哀家自是天后,这小小倭贼竟敢自封天皇,他想做甚?」 这么一说,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天皇与天后,这本是大唐二圣,李治与武媚娘的封号。 如今一个东隅小岛,区区贼酋也敢自号天皇。 那岂不是向大唐武后疯狂挑衅:我是你老公? 约等于这么个意思。 虽然人家高市开始未必想到这一层。 武媚娘话音方落,阶下立刻有数名大将站出,呯的一声,跪地叩首:「太后,主辱臣死,请许臣一万精兵,臣定当冲上倭岛,活捉高市,献于太后阶下。」 好傢伙。 武媚娘一发飙,在场的大将军中,至少有三位冲出来表决心。 一旁的阎立本等文臣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 慢着。 比起西域那边兇勐地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似乎东面的倭岛比较好欺负? 这等于是白捡的功劳。 只要唐军登岛,那还不是刷人头立军功的大好机会? 西面的敌人太兇。 东面那些手下败将,似乎还可以打打主意? 第1014页 这些大将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看起来五大三粗,心里头和明镜一样。 武媚娘正在气头上,正要点头应允:「既然众将军有此心,哀家甚是安慰,就命……」 话才要出口,她的眉头忽然一挑,改口道:「诸将军请起,先听程务挺说完辽东局势。」 「喏!」 几位跪地请战的将军,一个个悻悻然的起身。 心中暗道失去一个刷军功的好机会。 武媚娘虽怒,但毕竟是成熟的政治家。 心中自有城府。 她以目视程务挺,喝道:「说下去。」 「喏!」 程务挺暗自擦汗,继续指着倭岛道:「倭王夺权成功后,又设计害死刘仁轨,以致唐军在百济、新罗和倭岛几无控制能力。 此后数年,倭人与新罗人一直暗通款曲。 就在我军与吐蕃决战后一年,由新罗人支持百济復国,百济叛军杀奔高句丽,又掀起高句丽的反叛。 此后战后一直向西推进,昔年我们占据的高句丽土地,被新罗与百济夺去大半。 我军一直退到鸭绿水,方才依託山形,站稳脚步。 此后双方一直在反覆拉锯。 我军强势,打过鸭绿水,百济和高句丽、新罗三国,便上表称臣乞降。 而我军军力有限,也没有力气继续深入。 一旦他们缓过来,便会復叛,再次蚕食土地。」 程务挺擦了擦额上汗水:「安东都护府为了稳住战线,一直惮精竭虑,用尽各种方法,才勉强守住。」 安东都护程名振既是大唐名将,又是他亲爹。 做儿子的一定得替自己爹辩护几句。 不是咱们不努力,而是那些叛军跟牛皮糖一样,时降时叛,反覆无常。 武媚娘声音冰冷:「如此反覆无常,为何不早报朝廷,早发大军,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荡平?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程务挺当场就傻眼了。 这话,也就是武后敢说。 将一个国家的叛军全数除根? 这本质上是在说,为什么不把高句丽人、百济人和新罗人从地图上完全抹去。 根本做不到好么,亲。 强大如秦,统一东方六国,花了多少时间? 几十年就把自己玩崩了。 后来到了大汉朝,又花了多少时间,才真正将六国势力完全消化。 融合同化这种事,不用几代人的时间精力,根本办不到。 非得第一代人死光,第二代,第三代,一代代教育、文化入侵,移风易俗,改变族群观念,增强共同的认同感,一直到认为自己是大唐人才有可能实现。 至于说杀人…… 杀人是简单。 但却又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后世毛熊、鹰酱在中东那块地方,为什么前仆后继,最后都饮恨收场,称之为帝国坟场? 根本就做不到将人全部抹杀好么。 只有环境同化人。 而人,只有依託环境,去改造自己的生存态势。 「太后,臣有本奏。」 苏大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算是替程务挺解围。 「讲。」 武媚娘冷冷吐出一个字。 目光向苏大为看过来。 「太后,辽东对大唐虽小,但也有数百万民,何况道路四通八达,崇山峻岭,又兼有大海之利。 我大唐将士再善战,也无法将那么广袤的土地逐寸清理。 所以想将这三国的人,完全抹杀,不可行。」 这话,也就苏大为敢说。 等于是当着三省六部官员,对武后啪啪打脸。 阎立本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心中暗想:您这真敢说,不怕武后动怒啊。 狄仁杰眼中透出无奈。 阿弥真是…… 不过,说的也在道理上。 只是太不给武后留面子了。 殿上各大将军,各军将,暗自交换着眼色。 三省六部官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 殿上掌灯的、报时的,侍奉的,伴驾的宫人和内侍,一个个变了脸色。 偷偷看向武后。 这十几年下来,武后强势的形像,已经深入人心。 除了昔年天皇李治,无人敢去触她的霉头。 就连当今新帝李弘,在武后面前,也矮了半截。 沉默了片刻。 武媚娘凤眸微眯:「既然无法抹除,然辽东时降时叛,听闻如今攻势甚急,程名振已然抵挡不住,数次向朝中告急,如今,计将安出?」 呃? 武后居然没生气? 左相阎立本诧异的看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武媚娘的侧脸。 金色的凤冠张翅欲飞。 武后的侧脸线条流畅,鼻樑高挺,下巴微扬。 透着一种骄傲自矜之色。 看来,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恼怒,也没有动摇她的信心。 所有人暗暗思忖着。 毕竟,苏大为算是天后一手提拔起来的。 虽然如今与陛下更亲近。 但与武后,也不算交恶。 至少没有撕破脸的传闻。 武后应当还是倚重他吧? 目前唐军中,除了裴行俭,也确实没有比苏大为更懂用兵之人了。 第1015页 「回太后。」 苏大为被武媚娘发问,不卑不亢道:「以臣之见,辽东之事,不难。」 哦? 武媚娘微有讶异:「怎么个不难法?」 「太后、陛下,昔年我军攻略辽东,苏大总管先平百济,英国公李勣再下高句丽,而微臣,也平了倭岛。」 苏大为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如今,虽然时有叛乱,但当时这几国的百战精锐,能战之兵,都被我唐军歼灭。」 这番话,苏大为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话语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武媚娘先是讶然,接着凤眸一亮:「说下去。」 「人可以再生,但百战精兵,绝无可能一日间重新生出来。」 苏大为走到沙盘边,从程务挺手中拿过竹枝,指着沙盘道:「虽然如今贼势甚大,但这些人,相较于过去的高句丽,只算乌合之众罢了。 昔年大唐初创,河北刘黑闼起事,数破唐军,兵势大盛。 一时朝廷震动。 甚至动了迁都之念。 直到太宗平叛,于洺水挖开堤坝,沖溃刘黑闼军。 此一役后,刘黑闼精锐尽丧。 后来再起事,手下兵虽多,但却一败再败,直至消亡。 人多,绝不意味着战力多,只意味着消耗更大,需要的粮草更多。 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拖累。」 这般一说,仿佛拨云见雾一般,令所有人心头一亮。 对啊,百战精锐死光了,可不是马上能再有。 光是凭一些乌合之众,就算再多,又怎么会是唐军对手。 何况人多,意味着消耗更大。 隐约间,众人透过苏大为三言两语,似乎看到了一丝破局的曙光。 苏大为竹枝指着安东都护府道:「安东都护府管理辽东、渤海国,控扼渤海、契丹、库莫奚、靺鞨、室韦,如此广袤的土地,但精锐府兵只有三万人。 仅凭此三万人,就算是铁军,也难掌控全部土地。 叛军如水,四处流动,以安东都护府的力量,可以将其打败,但很难消灭。 再加上这几年,朝廷重心投往西面,对东面有所忽略。 据我所知,许多兵员折损得不到补充,有些府兵已经超期服役,但朝廷却没有及时派兵前往轮换。 我们的兵,越打越少,越打越疲惫。 我们是在域外作战。 而敌人,是当地土着,野风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仗,怎么可能打赢?」 武媚娘开始还听着连连点头。 听到后面,感觉不对了。 一张脸也沉下来:「你这是在指责朝廷?是说哀家策略不明吗?」 「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辽东之患,乃癣疾之患,虽有些麻烦,但是不难平定,目前至少不会出大乱子,若依微臣之计,足可稳固辽东,同时击退大食人,平定叛乱胡人。」 武媚娘眸光微闪。 李弘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身。 狄仁杰、阎立本,各部主官。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邢国公苏庆节,大将军程务挺,众大将,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就听殿上皇帝李弘大声道:「苏郡公乃我大唐不世出的名将,定然有破敌之策,愿闻其详!」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终于来电了,恢復网络了! 大唐是大国,是公元六七世纪的世界最强帝国。 大国的标志是什么? 不仅幅员辽阔,经济强盛,文化强势,武力横压当世。 更兼宗主国身份。 身边有一群跟着混饭吃的小弟。 就如武林盟主一般。 正如后世某鹰酱,振臂一唿,自有藩属小弟,替他冲锋陷阵在前。 只要盟主一声令,全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小弟自愿为其鞍前马后,甘做打手鹰犬。 在这个时代的大唐,就有这样的号召力。 天可汗不是随便说说的。 苏大为叉手昂然道:「以大唐一隅对抗整个辽东,可谓以己之短,攻敌之所长。但我大唐的实力,又岂是纸面上的武力? 但请天子修书一封,号召辽东各部外藩出动僕从军。 以僕从对付叛军大部,而我唐军集中精锐,攻敌要害,若叛军首脑除去,则敌自溃。 可不战而胜。」 大殿上的香气越发浓郁。 烟雾缭绕中,各大臣小声交换意见,窃窃私语。 将军们也小声交谈着。 武媚娘思忖片刻道:「前次薛礼之败,正因为僕从军葛逻禄反叛,今次再在辽东徵召外藩作战,是否有翻覆之险?」 「不然。」 苏大为道:「西域情况不同,前次李敬玄大败,丧师辱国,以致动摇各胡族对大唐的敬畏,而且葛逻禄人在胡人中,也是首鼠两端,极无信义之辈。 大食人买通他们是可能的。 但在辽东,我大唐经营多年,恩威甚隆。 辽东渤海、靺鞨、契丹各部族,对大唐十分敬畏。 朝中不少军将,皆从这些部族选出。」 略停一停,苏大为继续道:「依臣之见,可速派将军高侃为总管,麾下率李辩等靺鞨大将协作,同征辽东。 高侃前次与臣一同征高句丽,军功卓着,擅于用兵,而且出生渤海高氏。 第1016页 有他在,徵召渤海兵源不在话下。 李辩出身靺鞨大族,在靺鞨族中素有威望。 还有萧延庆出身辽东契丹,可以为将。 这几人,从各自族中徵发僕从,事半功倍。」 这番话说出来,殿上各将军都不由暗自点头,暗嘆苏大为眼光老辣。 用这些异族归化多时的将领,统率本族僕从,自然会得心应手。 不会出什么乱子。 李弘和武媚娘似还在思索。 苏大为长嘆一声:「可惜了李谨行……他本是靺鞨酋长,若他在,徵召靺鞨作战,更为方便。」 歷史上,李谨行武力绝人。 累迁营州都督,曾破吐蕃军于青海。 后封燕国公。 死后追赠幽州都督,陪葬干陵。 为大唐名将。 原本按轨迹,李谨行将有更大作为。 但谁也不曾想,居然在李敬玄大败一役中,没于乱军之中。 只能说,李敬玄那次大败,大唐实在输得太惨了。 光是有名有姓的高级将领,便有数十人之多。 中级将领,更是阵亡数百人。 那些高级将领中,不乏日后大放光芒的能将,名将。 苏大为略一思索:「我记得李谨行有子吧?」 一旁的程务挺点头道:「有二子,长子李思敬,次子秀,都已成年。」 「若是可以,对辽东作战,可徵召二人参与,一方面借李谨行的威望,第二也是给他们一个出身。」 「甚善。」 武媚娘终于点头。 苏大为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借李谨行在靺鞨族中的威望,让李思敬和李秀从军出征,可以继承这部份号召力。 甚至在唐军支持下,直接成为新的靺鞨部酋长。 第二就是大唐素重军功。 虽然如今下层想要升迁封赏不如从前容易。 但像李思敬这种出身,稍微在军中歷练,镀层金,以后继任李谨行军中遗产,封爵,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弘也道:「此计甚妙。」 他舔了舔唇接着道:「方才苏郡公说攻其首脑,然辽东叛乱已经持续数年,首脑为何人?」 苏大为看向程务挺:「程将军把刚才没说完的都说了吧。」 「是。」 程务挺走到沙盘旁,指了一下倭岛,又指了一下新罗。 「如今攻占我安东都护地界的,虽为百济和高句丽復国叛军,但实则是新罗人和倭人在背后支持,这二国中,新罗人战力颇强,有一支精锐能征善战,非常难对付。」 苏大为默然不语。 他知道,那是当年的朝鲜花郎,新罗国仙留下的军队。 但当年碍于盟友和藩属国的身份,金家人又认怂得够快。 所以新罗并没有伤元气。 与被打残打死的高句丽、百济完全不同。 至于倭国,虽然经歷了战乱,但倭国地盘够大,人口也比新罗多,之前的破落贵族也没清理干净,应该还能搜罗一些可战之兵。 而且倭国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神道教。 程务挺看了一眼苏大为道:「按郡公方才所说,安东都护兵力不足,无法守住所有防线,但若以高侃为总管,徵召渤海、靺鞨、契丹等各族僕从军,那兵力不足的问题便解决了。」 除了解决兵力,还有一个好处便是。 僕从军向来自带干粮。 唐军不用准备这些人的粮草。 非常的省钱。 而且作为客军,这些僕从作战非常兇狠。 不兇狠不行。 都自带干粮了,如果不能打胜仗,抢掠一番。 这些僕从是会破产的。 谁家也没余粮。 「正面靠僕从可以稳固防线,叛军没有人数优势,就无法再推进战线。」 程务挺手中竹枝沿着渤海划了一下:「这时,我军以高侃率领精锐,可直捣新罗人国都,将其攻占,这样,新罗人的威胁便可解除。」 殿上的议论声更大了。 武媚娘凤眸顺着程务挺的竹枝看向标示为新罗的地界。 幽幽道:「昔年苏定方为灭百济,出动大军十万,大小战船七百余艘,粮草不计其数,后方民夫力工,至少三十余万人,此次要灭新罗,需多少人?」 虽然没有直接质疑,但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朝廷对新罗依然需要大费周张。 灭国之战,没那么容易。 「太后。」 苏大为行礼道:「对付新罗,倒不用像当年百济一样,新罗只所以强,只因为当年他们的精锐兵马,并没有遭到重创。 唐军以大船渡海,直插新罗首都。 然后便可以围点打援,将他们的精锐打掉。 打去精锐后,新罗便不足为虑。 万里海疆,处处都是我军战场。 我们想打则打,想走则走。」 这话说得,令年轻的李弘不由热血沸腾。 忍不住鼓掌道:「苏郡公所言甚善。」 「稍待。」 武媚娘玉掌轻抬:「若要用此策,那远征新罗的将领一定要熟悉水战,而且能力出众,谁可为之?」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昔年臣在对百济作战时,曾与将军刘仁愿一起携手,深知此人之能,愿举荐刘仁愿为将。」 第1017页 说完又看向身旁的程务挺:「程务挺可为副。」 一听此言,程务挺大喜,忙叉手行礼以示感激。 相比西面崛起的大食帝国。 东面那些叛军,只能算小杂鱼。 武媚娘前后思量,微微颔首:「善。」 然后目视苏大为:「那依你之见,需要出动多少兵马?」 「若是我领兵,万人足矣,考虑周全的话,应当发精兵两万。」 「兵从何处出?」 大唐天下府兵,大半都在关中。 关中遭灾那情况,如今基本是抽调不出什么人手了。 苏大为对此早有预料,成竹在胸道:「当年太宗为了防备高句丽,以及对辽东用兵,在此方向设了数十折冲府。 此次对辽东出兵,从这些折冲府徵召,足够应付。」 「粮草?」 「我在兵部有过计算,比起关中,江都荆扬收成还算安定,略有富余。派战船沿江出海,沿路便可徵召粮草,只须朝廷一纸调令。 人力、辎重,兵甲,沿路都可备齐。」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武媚娘的眉眼一时柔和下来。 方才脸上笼的寒霜稍敛。 对上位者来说。 办事是第一位的。 苏大为不但能办事,还懂得怎么节省。 若按他这么说,关中可不动一兵一卒,只用一纸调令,遣一些军将,便能将此次辽东叛军解决。 哪怕最挑剔的老闆,也挑不出毛病。 「且慢。」 就在此时,一直没出声的狄仁杰忽然出列道:「敢问苏尚书,方才所说辽东叛乱,除了新罗,还有倭国在后方支持。 新罗这里派刘仁愿出兵。 那倭国如何?」 被狄仁杰一提醒,李弘和武媚娘也反应过来。 众人目光再一次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爱卿有何策?」 「倭国距离新罗颇近,的确不可不防,但现在要多抽调人手,也不太容易。」 苏大为略一沉吟道:「我记得我昔年麾下娄师德是荆扬人,这两年他应该是回荆扬了吧?」 武媚娘皱眉,在脑海中回忆娄师德此人。 李弘在一旁道:「他现为扬州司马。」 「那就好办了。」 苏大为抚掌笑道:「昔年臣征倭岛,靠的就是娄师德和王孝杰等将,此次再徵召此二人入伍,命他们率领小队精锐,以轻舟暗渡倭岛。」 「呃,派小队人登倭岛,然后呢?」 「再派都察寺暗探协助,当年打下倭岛之后,也收了不少人手,应该会有一些人剩下。」 苏大为道:「娄师德等人熟知倭岛情状,先以都察寺暗探联络倭岛旧部,命他们伺机起事,若有机会,娄师德等人,再出面扩大战果。」 「这能成吗?」 李弘脸露狐疑。 苏大为说派小队人,小队人是多少人? 几十人撑破天了。 靠这几十人能打下倭岛? 苏大为不慌不忙道:「此计主要是分散倭贼的注意,在他们国中制造乱象。若成,娄师德可向刘仁愿借些人手,扩大战果。 若不成,他们可退往新罗休整,不会有太大损失。」 这么一说,所有人听懂了。 苏大为此计,是利用以前在倭岛上留下的暗桩,对倭国内进行破坏。 以分形势。 若国中生乱,短时间内,倭王高市想必没时间去管新罗的事。 成了固然好。 若不成,大唐也没什么损失。 只要拖上一段时间,待刘仁愿和程务挺将新罗人的精锐兵卒打掉,目地便达到了。 单独一个倭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对了,臣再保举二人,俱为百济名将,一是黑齿常之,二是沙咤忠义,命他二人前往百济招揽本族旧部,从侧翼分新罗之势,相机而动。」 沙咤忠义本为百济大将。 在百济被大唐苏定方攻灭后。 于苏大为镇守百济期间,发动復国叛乱。 最后被苏大为所破。 势穷后,被黑齿常之说动,投了苏大为。 并改名为沙咤忠义。 以示永不背叛之心。 而黑齿常之更是赫赫有名。 为大唐歷史上,鼎鼎大名的百济归化名将。 本人也是百济大族族长。 有这两人出马,自然能拉起一帮人马。 而且这两人对大唐的忠心,毋庸置疑。 经得起歷史考验。 武媚娘对苏大为这番布置十分满意。 「以高侃为总管,徵召辽东各族为僕从。以黑齿常之和沙咤忠义入百济,从侧翼牵制新罗。以刘仁愿和程务挺从海路直击新罗首府。 再以娄师德、王孝杰等人,扰乱倭国,使其无法助新罗。 整个战略,出兵不过两万,而且以荆扬提供。 善!大善!」 武媚娘回头看向李弘:「圣上,你以为如何?」 李弘早已喜不自禁,忙道:「儿臣之见,就依苏郡公之策行事。」 武媚娘微微颔首:「不错。」 她转向苏大为:「辽东的事定下了,西域却又如何?」 凡事必有轻重。 相比辽东的癣疾之患。 西域方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第1018页 曾经强大的波斯国,在大食的攻势下,已经土崩瓦解。 连波斯总督都内附大唐。 而大唐在西域已经接连两败。 关中又逢天灾,赈灾尚未结束。 远未恢復元气。 就算是想抽调兵力,也无力可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不光令满殿文武重臣头痛,令李弘头痛。 就连武媚娘,也为此大伤脑筋。 总不能新帝刚继位,便被大食人打到西域打破四镇和安西都护府吧? 到那时,新政权的合法性,还有朝廷,必受质疑。 天下必生动盪。 武媚娘虽然渴望权力。 却也不希望,大唐衰败在自己手中。 「苏郡公,可有计策安定西域?」 面对武媚娘的询问。 李弘充满期待的眼睛。 左右宰相,以及四周六部官员,各军将投来的目光。 身边程处嗣、苏庆节、程务挺投来信赖的眼神。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回答。 而是走回到西域这一片的沙盘前,缓缓踱步,似在沉吟。 西域的情况不好办。 若关中这几年没有受灾,倒是能抽调力量,徵召人手往西域。 但眼下,关中疲弊啊。 就好像后世那个日夜一样。 天灾骤临。 古之豫州一日夜间,下的雨量等同于过去大半年的雨量。 一个小时内,便降下不亚于一百五十个西湖的水量。 这是天灾,非人力所能改变。 而迈过千年时光。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关中,也同样发生这样的暴雨。 而且是持续半年之久。 粮食绝收。 洪水肆掠。 外洪加内涝。 好不容易等洪水退了,又变成干旱。 人力有时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如此缈小。 气候千年一轮迴。 从小冰河到极热,一直反覆更迭。 难怪古人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如铜。 人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反覆肆掠下,岂非就是炉中丹药,被反覆淬鍊吗。 摇摇头,他将心神,从这些联想中抽离出来。 人在局中,也要学会暂时把情绪抽离出来,在局外看这些问题。 如此才能最理性。 眼下急需解决的虽然是西域方面的军情。 实际上问题的本质在于大唐内部出了问题。 这问题既有天灾,更有治理问题。 在李治朝早期和中期,大唐的治理是高效的。 但是在李治朝末期,一些乱象频发,朝廷的秩序已经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否则光凭一个天灾,难不住光耀万年的大唐。 苏大为继续想下去。 自己固然是来解决这些问题,但根本缘由,即不是作为大唐臣子,而是作为一个大能。 一个想要突破一品,迈向更高层次大能来解决这些问题。 为的是了断因果。 待天劫降临时,可以了无牵挂,殊死一搏。 在巴颜喀拉山的那段时间,在神秘地宫内。 他与腾迅交流了许多,也见识到许多。 知道一旦迈入一品境界,天劫降临只是迟早之事。 他之前击杀八仙,屠天下沙门大能时,已经过度使用了力量。 已经引起了这方天地法则的「关注」。 在天劫来临前,一定要把柳娘子、亲友兄弟,李弘、武媚娘,还有大唐,都照料好。 一旦天劫发生。 要么生死道消。 要么成功破碎此方世界的桎梏,升往更高层面,任意逍遥。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收回心中杂念。 苏大为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当朝户部尚书颜道礼身上。 「请问颜尚书,目前关中灾情如何,各处恢復如何?」 他没有谈及军事,而是先问关中受灾情况,令众人不由一愣,一时没摸清意图。 颜道礼目光向武后看去。 见武媚娘微微颔首,这才开口道:「兵部尚书既然问起,请容我一一细说。」 清咳一声,他朝自己笏板看了一眼:「去岁关中受灾,十室九空,后经太子,陛下亲赴灾地赈灾,事后统计,关中受灾户共一百一十七万户,丁口五百二十三万余人,可谓本朝前所未有之重灾。 虽倾府库,依旧无法解决全部缺粮问题。 并及因灾情影响,当年绝收。 直到如今,尚不能恢復元气。」 苏大为默默听完,接着问:「关中府兵情况如何?」 「这……」 颜道礼嘴角抽了抽,心说府兵情况不是该你们兵部报上吗?问我户部做甚。 但他随即明白过来,不久前,这兵部还是萧礼主事。 而当时萧礼一手遮天,兵部许多资料都被人有意焚毁。 直到如今,还没理出头绪。 就连户部赈灾的情况,也受当时萧礼兵部的影响。 皇帝李弘开口道:「此事我知道,关中共有折冲府二百六十一所,府兵二十五万。灾后统计,府兵折损六万余人,另有四万余人因飢病致伤残,如今关中府兵缺额近半,尚无法全数补充。」 听到这番数字,苏大为还没说什么,但是程处嗣、苏庆节、狄仁杰、程务挺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及朝中将领,一个个脸色铁青。 第1019页 这叫什么? 一场大灾,等同于关中所有府兵集体来了场大败。 死伤近十万人。 这是什么概念? 一支军队,若死伤超过三成,便会失去战力而崩溃。 相对于每三个人里,便死掉一个。 折损过半,则更可怕。 任何精锐强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李弘的话却还没说完:「还有前次李敬业征西域,调拨的兵,大部也从关中府兵中徵召,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余人。」 这话一出,满场军将,一个个脸色不仅是青,更是发黑。 耻辱啊! 奇耻大辱! 但比耻辱更严重的是这个伤亡,加上关中此次灾情减员。 差不多等于把关中二百六十一个折冲府的兵员全数歼灭了。 别说兵员暂时无法补充到位。 就算把兵全部补上。 正如之前苏大为所说的,百战精锐死了,是那么容易长出来的吗? 这些死去的,都是大唐的嵴樑,大唐鼎立关中,控扼天下的精华所在。 被李敬业败家,被天灾摧毁,如今已是毁于一旦。 这种情况,休说去对付攻入西域的大食人。 对付西域诸胡和突厥人的叛乱。 就是能否再弹压住天下,保证大唐各州不生乱子,都还是未知之数。 大唐执行强干弱枝之策。 天下共计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有两百六十一处在关中。 但如今,关中的折冲府算是废了。 没有五到十年光景,恢復不过来。 李弘脸色也很不好看。 作为大唐皇帝,他清楚失去关中府兵,对大唐意味着什么。 然而话还得继续说完。 「除了李敬玄那次,还有薛礼前次率兵抵御大食,也是从关中抽调。」 得了,全凉了。 关中共计二十五万军。 天灾败掉十万。 李敬玄送了十万。 薛仁贵又仆了五万。 这特么就是全死光了啊。 饶是苏大为有些心理准备,听到这些数字,嘴角也是抽了抽。 牙疼。 「关中受灾,元气大伤,关中的折冲府已是不堪用了,而且还得从各地抽调府兵,以实关中。」 苏大为缓缓说着。 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 但是从各地抽调府兵,意味着大唐对各州各地的控制,又会降低几个级数。 若一旦有变。 那就是泼天之祸。 当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 到这个时候,苏庆节突然骂道:「全怪那个萧礼。」 这话提醒了众人。 若不是萧礼剋扣关中粮草,以致朝廷对灾情救济不力。 若非萧礼激李敬玄,令李敬玄亲自领兵征西域。 若非萧礼令薛仁贵抵御大食…… 虽然这些事情换一个人,也会做。 但至少,出征不应该都从关中抽调兵力。 至少在赈灾上,不会在那个时候抽调救命的粮草。 萧礼这些做法,简直是掘断大唐的根。 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武媚娘的脸色有些难看,扬声道:「说起此事,萧礼现在究竟抓到没有?」 都察寺卿严守镜忙上前道:「各地都颁布海捕文书,臣也派都察寺探员追查,但至今仍没发现此人。」 「废物!」 武媚娘冷哼一声,眼中透出寒光:「不管用任何代价,一定要抓住此人,哀家要亲自审问。」 「喏!」 苏大为在一旁暗想:萧礼这二货以为自己是穿越者,便想颠覆他认为不公的大唐,想玩一场星星之火燎原的变革。 现在估计也是玩农村包围城市那套,不知钻到哪个乡下地方蛰伏了。 但这傢伙心术全用在这些阴谋上了。 根本没有堂堂正正去做实事的念头。 再说时移世易。 以如今大唐的识字率,你就算把全部高门贵族,满朝公卿全杀光又如何? 把大唐推翻又如何? 没有识字率,全部文盲的百姓,怎么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秩序? 而就算能建立起来,又凭什么那些人不会腐化堕落,不会从屠龙者变恶龙? 没有后世的工业革命,生产力上不去。 就始终是人吃人的世界。 资源就这么多。 不向周边异族去掠夺。 便会内卷…… 收起这些想法,苏大为再次开口道:「关中乃天下根本,务必充实,臣建言,从湖广抽调富余丁口,以实关中。 另外粮草从各地徵调,只怕也无法填补关中缺口。」 这话还用你说? 户部颜道礼,工部阎仲和眉眼一挑。 看苏大为颇有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论军事,咱们不如你。 但户部和工部的事,您老也别掺和了吧。 那是咱们的份内事。 左相阎立本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又看向新帝李弘。 却见李弘道:「苏郡公说的这些,朝廷都已经明旨在办了。」 苏大为点点头:「臣还有一个帮助关中恢復元气的想法,供陛下和太后斟酌。」 「讲。」 第1020页 武后大袖扬起,双眼盯向苏大为时,眼中别有深意。 关中受重灾,虽不符合大唐和关陇的利益。 但对武媚娘和李弘来说,却未必都是坏事。 至少,关中军事贵族力量得以削弱。 这也意味着,对皇室的掣肘更少一些。 武媚娘行事,能得到更大的自由。 这也是她明知萧礼所做之事,有极大祸患,却也没有出言阻止的原言。 政治只讲利弊。 并不看那些人命和数字。 只要目地达到。 死一些人,对站在帝国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些数字。 所以,阿弥,你可不要在这时给我出些妖蛾子啊。 「关中受灾后,对西域的贸易往来也大损。臣建议,召在长安的西域胡商,命他们以粮草换我们的蜀锦、瓷器,百工。」 嗯? 李弘眼睛一亮。 武媚娘若有所思。 阎立本拈鬚不语。 六部官员小声嘀咕。 片刻之后,阎立本上前一步,叉手道:「天后,陛下,臣以为,苏郡公此计可行。」 这便是大唐版的盐引策略嘛。 据说后世明朝曾有一年受灾,守山海关的将士没有粮食吃。 若从朝廷调拨粮草,费日持久不说,而且沿路消耗,等运到山海关,十不存一。 后来朝中重臣向皇帝建议,对天下商人下令,运粮到山海关换盐引。 明朝的盐是凭「盐引」才能兑换,相当于「额度」。 有钱没关系都弄不到盐引。 只要能换到盐引,便有大利。 结果商人闻风而动,很快将粮草运集山海关,并且兑换到盐引,欢天喜地。 这一个策略,朝廷省了粮草损耗。 山海关将士得到需要的粮草。 而商人得到盐引,狠狠赚了一票,可谓三赢。 苏大为此策,没有那么复杂。 但是效果也定然不差。 如今从江南调的粮草,要先紧着神都洛阳的公卿。 能调往关中的不多。 其余各地运粮过去,也有一个沿路损耗问题。 但若此策一出,则西域胡商会想方设法,运粮入关中,以换蜀锦。 这个时代,蜀锦便是硬通货。 皇帝赏赐都会带上一些。 平日里对胡商供应的蜀锦也是有限额的,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而大唐之锦,远销西域,暴利百倍。 供不应求。 再加上瓷器,和大唐各类百工商品。 此策一出,那些胡商必然闻风而动。 而且关中受灾,制造业暂时不能恢復。 要凑齐这些货物,又会间接推动公交署等物流业发展。 蜀地、各州的手工业也会因此更加兴盛。 通过公交署源源不断的汇聚关中。 这样一来,关中缺粮问题可以解决。 各地的制造业可以兴旺。 朝廷不用消耗库藏,便能解决关中之患。 武媚娘越想眼睛越亮,看向李弘:「弘儿以为如何?」 「母后,儿臣也觉得,苏郡公此计可行。」 李弘高兴的道。 武媚娘再看向六部官员:「众卿以为如何?」 「回天后,苏郡公此计甚善!」 「若真能解关中缺粮困窘,则善莫大焉。」 颜道礼、阎仲和等臣子齐声道。 武媚娘在心中盘算。 苏大为此策,能解决关中长期乏粮问题。 倒也不会很快就肥了关中那些军事贵族,关陇世家。 就算那些世家赚取更多财货,但是失去对府兵的掌握,这关中,今后还是她天后说了算。 于是武媚娘颔首道:「既是如此,哀家也无疑议,就照此计施行吧。」 李弘大喜,这算是他难得与武后保持一致的地方。 忙召来掌笔执礼的太监,以口念出圣旨,令中书省官员抄记下,待用印之后,颁行天下。 虽然此次议政,花去不少时间。 但是武媚娘与李弘,还有各部官员都比较满意。 没有花费朝廷太多公帑,已经解决了困扰大唐的两个重大议题。 但是现在,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 武媚娘凝神细思片刻,然后向苏大为道:「爱卿方才说了借西域胡商输送粮草之事,但是西域叛乱未曾解决,大食国步步进逼,到时只怕商路断绝,借胡商运粮之事,只怕成无源之水。」 此话一出,狄仁杰、阎立本等重臣顿时心中一惊。 暗唿武后不愧是昔年由天皇大帝钦点,代为掌笔执政的女强人。 这眼光老辣,一眼看出问题关键所在。 李弘急道:「如之奈何?」 「陛下,太后,请容献上平定西域之策。」 苏大为叉手行礼。 满殿重臣,包括武媚娘、李弘、阎立本、苏庆节、狄仁杰、程务挺、程处嗣、尉迟宝琳、三省六部官员,十二卫大将军,及众军将,顿时精神一振。 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终于要将最终的,也是最关键的解决办法逞上。 说也奇怪,好像自记麟德年起,那个从不良人一路升迁上来,在军事上崭露头角的苏大为就蜕变了。 第1021页 成为一言一行,能关系整个朝廷大局,左右天下大势的定海神针。 威胁大唐的吐蕃,被他率军平定了。 威胁关中的大疫,被他消灭了。 影响大唐的瘟疫,被他献的治疫之法,一定程度消弭了。 现如今,这位大唐开国郡公,兵部尚书苏大为,献上的法子,又解决了辽东困局。 以及关中灾后诸多问题。 现在,最关键的西域问题,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的仰仗他的答案。 群臣中,狄仁杰两眼深邃的落在苏大为身上。 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感慨。 这十几年来,不知不觉,阿弥已经走到这个程度。 达到这个高度。 儒家圣人所言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阿弥全部具足。 只怕百年之后,也会被后人尊为大唐圣贤吧! 「天后、陛下,关中残破,对西域之事,无法再从关中徵召,臣愚意以为,当中蜀中徵召一定兵员。」 「蜀中?」 苏大为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弘刚想出口,一旁的苏庆节便忍不住道:「蜀中折冲府颇少,兵员不过数万,要戎守蜀中那么大的地方,已经捉襟见肘,如何还能抽调出人手?」 实际上,蜀中作为关中屏障,是有担负着守护和阻隔关中与吐谷浑、吐蕃缓冲区的作用。 兵额不算特别少,但大多布置在吐谷浑一侧防线内。 而蜀中多山,许多地方荒无人烟,猿猴难渡。 大唐朝廷不乏多智之士。 也不是没考虑过从蜀中抽调人手问题。 但有着现实问题无法克服。 蜀中折冲府抽调空了。 靠什么来充实蜀中防线? 吐蕃虽名义上被大唐征服了,但大量广袤地区,唐军是没有那么多人和物力去扼守的。 也只能是像西域那样,建立都督府控扼住。 保持名义上的统制。 所以,在名义上,吐蕃是大唐属地。 但在实际上,大唐只是消灭了吐蕃松贊干布这支王室。 将吐蕃从一个整体一统的帝国,锤成了无数碎小的部落。 但吐蕃人还在。 威胁还在。 大唐对这块高原上的土地,时刻不在警惕和防备着。 怕的是哪一天,吐蕃中突然再出一位枭雄,振臂一唿,号召吐蕃人的骑士,如洪流般自高向低,俯冲向关中。 「我既提出此策,便有解决的办法。」 苏大为迎着众人的质疑,镇定自若道:「以我之见,徵召一定兵员蜀中府兵,同时,大量徵召故吐谷浑、吐藩各部为大唐僕从。」 咦? 苏大为此话出来,顿时引发一片譁然。 吐谷浑人还好说。 那是自太宗时起,就被驯化内附的内藩。 可是吐蕃…… 大唐与之可是有灭国之仇啊。 而且消灭吐蕃,火烧其国都逻些城的,不正是你苏大为吗? 你徵召他们。 和召生死仇敌,有何区别?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苏尚书的话,哀家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从蜀中徵召府兵,再大量召入吐谷浑和吐藩人为我军僕从?」 武媚娘凤眸中光芒微闪,像极了昆明池中的波澜。 「未知苏尚书意从蜀中徵召多少府兵?」 她的话虽没说完,但是熟知蜀中形势的阎立本、狄仁杰等人,已经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阎立本作为大唐左相,自然知道,整个蜀中不过数万府兵。 而且最多的兵员都在防备吐谷浑的战线。 远离关中。 这个时候抽调这些人,少了则不够。 多了,只怕全线动摇。 李治到死之前,还在下令增强蜀中防线,在积石峡附近多设石堡。 而狄仁杰,则因在剑南道任过职,曾为剑南都督手下官吏,清楚蜀中情况。 整个蜀中有府兵四万五千余人。 看起来不少,但是分布在各方。 有的镇守蜀中那些未开化的土民。 有的防备着吐谷浑。 有的守着战略节点、交通要道。 这里哪一个地方,都不能轻动。 一动,便是牵连整个蜀中的防御作战体系。 万一出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 狄仁杰暗自皱眉,正在替苏大为担心时,只听苏大为道:「臣以为,召一万人足矣。」 「嗯?」 这一下,武媚娘大出意外。 凤眸一时圆睁。 就连一旁的李弘,还有左相阎立本等人,也瞠目结舌。 殿上群臣更是一片譁然。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邢国公苏庆节,还有明武将军程务挺等人一时大感焦急。 还没开口,就听十二卫大将军中,一员一身玄甲,双肩狻猊吞口,头戴狮口金盔的大将抱拳道:「陛下、天后,臣以为仅凭一万府兵,绝对无法对付西域叛乱,大食人的攻势,还有弹压吐藩人。 臣以为,苏郡公此言十分不妥。」 苏大为和众人的目光向那位军将看去。 但见此人身长八尺,膀大腰圆。 面白无须。 鼻樑高隆。 两眼暗蕴神光。 第1022页 犹如凛凛寒潭。 乃是李唐宗室,南梁王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 李玄信年方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是李治朝末期颇受重用的宗室。 向来戎守帝都,拱卫皇城。 此时听得苏大为夸口说一万人足以平西域。 李玄信忍不住站出来。 他的声音有一种冰冷之感,犹如薄薄的刀锋。 此时双眼投在苏大为身上:「苏郡公对辽东之策,对关中缺粮之计,本将佩服,但是对西域,未免太过儿戏。」 武媚娘没马上开口,而是转向李弘:「陛下以为如何?」 李弘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自己身上,肩头一时沉甸甸的。 他有些为难。 从感情上,愿意相信苏大为说的。 但是站在一个帝王的理性上,他又无法相信。 前次李敬玄十万大军,一朝丧尽。 薛礼,百战名将,率五万军,还徵召不少胡人僕从。 照样惨败。 苏大为就算是大唐名将,但是无论如何,仅凭着一万人,怎么对付大食人的大军? 光是薛礼那次,大食至少就是四万人吧? 还有突厥的叛军,胡人各处的叛乱。 仅靠一万人,如何能扑灭这些大火? 「这……」 李弘犹豫着道:「苏郡公,一万人如何守住西域?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原因有三。」 苏大为不慌不忙,似乎早就想好了一切:「第一点,大唐虽然败了两次,但在西域数十年经营,积威犹在。 而且昔年臣曾多次在西域用兵,对各胡族知之甚祥,只要分化拉拢,就能拉起一支对大唐足够忠心的僕从军。 第二点则是大食人对西域的威胁,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强。」 「嗯?何出此言?」 李弘奇道:「朕听闻波斯国的强盛,不弱于大唐,但波斯已被大食吞併,那大食之强,犹在波斯之上。 这样的大国侵入西域,犹如泰山倾覆。 仅凭一万府兵,加一些藩属僕从,朕实不知如何抵挡。」 李弘这番话,说出许多人的心声。 包括武媚娘,也微微颔首。 「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苏大为平静道:「凡国家用兵,总有其力量投送极限,距离本土越远,所能投放的力量就越少。 哪怕强如大唐,兵势到了西域,也如强弩之末。 亏得这些年经营,在碎叶水旁设下安西四镇,还有西域都护府,一直保持着对各族的威压,才能驱策他们。 驱使胡人为我所用。 若纯用我大唐府兵,劳师远征,就算以大唐富饶,也无法持久。」 这番话,引得众人默默点头。 都是朝廷大臣,有着丰富的理政经验,知道苏大为所言非虚。 一是路途遥远,行政命令传达不及。 光是路上就要一年半载。 许多事瞬息万变,待朝廷命令传到,情况和环境早就变了。 二是你拿关中的兵去填西域的窟窿。 可关中兵也不能一辈子待在西域。 他们也有家人老幼。 也想着回家。 时间一长,自然就无战心战意。 所以朝廷才定下轮守之策。 每隔数年,派府兵过去轮换。 真正能让大唐势力在当地留下来的,只有移民。 将唐人一代一代向西域移民。 待到当地唐人数量超过西域诸胡。 则自然将西域内化为大唐内藩。 可问题是,这种事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 而且大唐人去西域,就得按着胡人的方式生活,放牧。 久而久之,生活习惯完全胡化。 那究竟是唐人还是胡人? 以古代的环境,想要同化实在太难。 后世雄鸡版图,全和生产力相关。 只有汉人的田能种到的地方,才能纳入版图。 凡是生产力不足,还得按着当地风俗习惯生活的地方。 就算一时纳入。 待中原一乱,便又分离出去。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双眸光芒一闪:「苏郡公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西域也不是大食人的地盘,他们也是客军。既是客军,就没有地利,想要措集粮草没那么容易。 我们大唐,可以以一名臣子,持天子手书,赦令西域诸胡听令,自带粮草兵器,为我大唐僕从。 他们大食人远道而来,能和我们大唐一样吗?」 嗯? 苏大为的话,引起众人深思。 好像,有点意思。 「大唐在西域余威犹在,听大唐话的藩属仍是大多数,以众击寡,何患之有?相较大食,他们是客军,我们才是主场。」 苏大为继续道:「既是远道而来,大食人的消耗更大,兵员更不容易得到补充,死一个,便少一个。而且既然是远征,他们的人也不可能太多。 或许也就那几万人,至多不过十万上下。 再多了,恐怕大食国也拼不起消耗。」 苏大为的话,立刻引得殿中各军将的贊同。 一员将领道:「昔年苏定方大总管,征突厥,每战都是十万上下,少的时候只率五万人,这些都是太宗时的定制。」 第1023页 「对对对,灭百济,攻高句丽时,我们也是十万上下兵力。」 李玄信沉思片刻:「也就是说,苏尚书有信心可以将大食人击溃?」 「不是击溃,是将他们全部留下。」 苏大为一声轻蔑冷笑。 他手里灭国无数。 战场上被他指挥歼灭的敌人,何止数十万人。 区区数万大食人又如何? 大唐,可不是希腊城邦。 李玄信再问:「就凭一万人?」 「不是一万人,而是以大唐一万府兵为中枢牙将,统驭诸胡,以诸胡僕从为我大唐爪牙,驱使他们为我大唐征战。」 苏大为用一种冰冷到近乎无情的声音:「我要用这些胡人的血,去耗光最后一滴大食人的血。」 听起来十分残酷。 但殿上众将军却是精神大振。 「苏郡公说得好!」 「这才是我大唐之武德!」 「大唐圣人是天可汗,普天之下,诸胡皆为我大唐鹰犬,让他们征战,是给他们为大唐尽忠的机会!」 「为大唐流光血液,是胡人的光荣!」 「此战之后,自然会有许多出色胡人将领,可以吸纳入我军,作为大唐的将军。」 众大将军相视而笑,得意与自信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大唐的威风。 与后世相比,这时代人才是鹰派。 一个个恨不得整天上战场,开疆拓土,觅个封侯拜相。 李玄信盯着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用一种迟疑和斟酌的声音道:「苏郡公方才说有三点,现在说了两点,不知第三点成算是什么?」 「第三点,是吐谷浑和吐蕃人,并没有如各位想的那样桀骜不驯,为大唐作战,做我大唐僕从,对他们而言,都是晋身的机会。」 李玄信一呆。 苏大为说的,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 他想要反驳,但一时不知从何去质疑。 武媚娘还没开口,一旁的李弘已经忍不住道:「苏郡公,此言何意?吐蕃和吐谷浑,都是被我唐军灭国,吐谷浑暂不说,吐蕃可是在苏郡公你手上……」 「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苏大为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身边众臣在拿眼瞪他。 哪有这般和皇帝说话的。 丝毫不给陛下留面子。 苏大为在沙盘前缓缓踱步。 拾起竹枝,在吐谷浑处点了点:「吐谷浑曾被太宗率军大破之,之后我大唐扶立新的吐谷浑王,还将大唐公主下嫁。 这之后,吐谷浑便对我大唐称臣纳贡,虽然中间有些小问题,但大体都是忠于我大唐的。 后来吐谷浑被吐蕃渗透,末代吐谷浑王与大唐公主请求内附。 结果未及逃脱,便被吐蕃人杀之。 所以对吐谷浑人来说,对我大唐,并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相反,当年我征吐谷浑人做僕从,他们不少部族,都在那一仗中捞了不少好处。 我意就从这些部族中徵召人手。 同时如果有其余部族愿意做大唐僕从,一致接纳。」 说完,苏大为抬头向听得目瞪口呆的一众将军和武媚娘、李弘微微一笑:「当然,所有粮草战马、兵器,都得他们自备。」 什么叫自带干粮。 在唐朝,这些争做大唐鹰犬爪牙的异族人,便是自带干粮。 李弘细品苏大为所说,越听越觉兴奋。 情不自禁道:「这些吐谷浑人曾被苏郡公徵召过,而且得到过莫大好处,此次苏郡公再徵召他们,一定不会推辞。」 那当然是不会推辞,谁特么会和发财过不去。 跟着苏大为抢掠吐蕃人的都城逻些。 可把这些吐谷浑人给捞饱了。 一个个穷放羊的,都摇身一变成为大地主。 家财难以计数。 这次只要苏大为开口,可以肯定,这些红了眼睛的傢伙,一定会嗷嗷叫着求加入。 而且有这些人带头。 吐谷浑其余部落那些穷鬼,也一定是抢破了头的想做大唐僕从。 而且这些吐谷浑人,与吐蕃人有着灭国之仇。 吐蕃灭了吐谷浑。 吐谷浑人做大唐僕从又打破了吐蕃国都。 双方有这种仇恨在,苏大为率领一万唐军,正好统慑全局。 此乃高明的驭下之术。 「高明!」 李弘情不自禁的道。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 目光投向李玄信。 李玄信苦笑一声,拱手道:「苏郡公言辞便给,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吐蕃人,会听我大唐徵召吗?」 「会。」 苏大为肯定的道。 「吐蕃虽称国,但统合时间尚短,昔年松贊干布和禄东贊也是东征西讨,吞併无数部族方才称国。 像西边的象雄,占踞吐蕃四分之一的土地,被松贊干布吞併至今不过二十余年。 还有东面的白兰羌、白马羌、破当羌等。 其实吐蕃虽称国,但是上面的部族多如牛毛。 与松贊干布他们,并非是一条心。」 「那……」 「无非是昔年松贊干布最强势,带着各部族不断征战,不断胜利,不但掠夺财富,这才将各部族强行聚合起来。」 第1024页 苏大为微微一顿,待众人稍做消化,继续道:「我大唐将吐蕃逻些城打破后,这些部族重新归为四分五裂的状态。 既是分裂,既然各有部族,便可分化拉拢。 何况,大唐灭国之威,只怕多的是愿意为大唐效力的部族。 再加我手上一万大唐精锐,以及徵召的吐谷浑人,足以应付局面。」 苏大为这番话,已经藏有许多的庙算心机在里面。 李玄信细细思索,只觉得苏大为看似随意。 但思路却极为清晰。 若要苏大为自己说,便是逻辑严谨,老铁没毛病。 其实最早的先民,都是以部族、族群为单位。 都是一盘散沙。 但是战争,是最好的融合剂。 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奋斗,那叫什么? 那叫事业! 古人仆素的事业心,那就是抢钱抢粮抢女人。 在松贊干布这等强盗头子的带领下,各部族跟着他抢掠发财。 自然加入者越来越多。 只要不断胜利,就会有越多人加入。 最后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 这一点,后世女真也是如此。 老奴以十三副盔甲起家,统合辽东无数部落,最后聚起万余人。 继续南下抢掠。 按理说,女真族内部分是分裂多如牛毛。 但只要胜利,就能融合一切分岐。 这是创业公司的做法。 直到最后,公司上市。 各部族也都自认自己是公司的一份子。 所谓民族、国家,也都形成了。 若是在上市之前崩了的,还未完成融合。 便会重归于散沙。 在苏大为如今这个时代。 吐蕃正是这种情况。 李玄信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武媚娘方向。 声音越发弱了几分。 他起先出声,是有些咄咄逼人气势的。 但是苏大为越说,他就越觉得自己在苏大为面前显得无知。 原本引以为傲的宗室身份,右武卫大将军身份。 从未有一刻感觉这般令他不安。 感觉自己愧对这一身军甲。 但是武后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不得不硬起头皮继续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 不是刚才说好了是最后一个吗? 怎么又来最后一个问题。 苏大为倒是不以为意,伸手虚抬:「右武卫将军但说无妨。」 「徵召吐谷浑人和徵召吐蕃人做僕从,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徵召蜀中一万府兵,这人员,究竟从何处徵召? 蜀中的防务也不轻松,那么大的地方,就这么些人。 未知苏郡公,想从何处调拨人手?」 苏大为看着他。 久久不发一言。 那目光,令李玄信有一种被剥光看透的感觉。 那目光像是在质问:你连这个都要问我? 李玄信咬牙硬撑着抱拳道:「在下才疏学浅,委实不知如何调度,还请郡公不吝赐教。」 这个问题,也是武媚娘和李弘所关心的问题。 更是左相阎立本、刑部尚书狄仁杰。 及殿上十二卫大将军。 从将军和各部主官所关心的问题。 蜀中,前几年也是才遭过灾的啊。 而且兵力本就不多。 苏大为究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就见苏大为洒然一笑,目光投向一旁沉默的苏庆节道:「狮子,你来说?」 程处嗣久在帝都戎守。 缺乏一线作战的经验,可能不太清楚。 但像是苏庆节、程务挺这些经过战阵。 而且跟过他打吐蕃的大将,怎么会想不到其中的关窍? 被苏大为一说,苏庆节抬头,双眼透出凌厉的,略带桀骜的笑意:「那自然是,将防备吐谷浑一线的镇军,抽调一万人出来。」 这话一出,李弘、武媚娘和李玄信、阎立本等人都是一呆。 就见苏大为鼓掌笑道:「善!」 就是如此了。 既然把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中的精锐都徵召了,都抽调光了。 哪还用留那么多唐军防备着? 我们就放开防线,那些吐谷浑和吐蕃人的老弱妇孺,敢向大唐迈出一步吗? 这不是狂妄,而是自信! 一位大唐将军,百战名将对一切事情,如掌上观纹的自信。 自此,苏大为整个思路完成闭环。 武媚娘闭目沉思良久,陡然张眼贊道:「好!好一条计策,好一个苏大为,依哀家看,此计大妙,不费我大唐多少国力,便能借这些外藩为我用。 而且还削弱了这些外藩的力量,足以安定我大唐边疆。 一石二鸟,大善!」 满殿文武官员,压抑已久的一口浊气终于吐出来。 忍不住一齐向苏大为称颂不已。 「苏郡公眼光卓越,更兼多智,难怪能屡战屡胜。」 「我大唐前有邢国公苏定方,现在又有苏郡公,大唐武德后继有人矣!」 「嘿嘿,那些西域叛乱的胡人,还以为我大唐拿他们没办法,这次依苏郡公之计,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1025页 诸将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以他们的作战经验,眼光,细思之下,在现有条件下,也无法找到比苏大为这些计策更好的解决方案。 这简直就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嘛。 在关中受灾遭受重创,府兵凋弊的情况下。 硬是凭着辗转腾挪之功,借异族藩属之力,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 「且慢!」 突兀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殿上狂喜欢快的氛围。 只见刑部尚书狄仁杰向前一步,叉手道:「陛下,天后,苏郡公方才所说的确不失为解决问题的良策。 但是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冷静克制。 好像一桶凉水浇在气氛热烈的大殿上。 众人向狄仁杰愕然看过来。 不少人在心中嘀咕。 这狄仁杰,不是和苏大为私交极好吗? 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是想要做甚? 武媚娘眸光微动:「狄仁杰,你一个刑部尚书,莫非也懂军事?」 「臣下不懂,但臣下懂人事。」 「哦?」 武媚娘似笑非笑:「何为人事?且说说看。」 众人此时也被狄仁杰和武媚娘的说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包括皇帝李弘,满殿的侍从女官、太监。 六部官员,众将军。 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也向狄仁杰投来关注。 「天后,苏郡公的计策固然不错,可是,由谁来做这征西大军主将呢?」 嗯? 「又由谁来统驭这些吐谷浑人和吐藩人呢?」 狄仁杰掷地有声道:「再好的计策,若所託非人,也断难成功,这是臣不解的地方。」 他向苏大为方向微微拱手:「未知征西主帅,是苏郡公自己担任,还是另有推荐?」 这话说出来,整个大殿上的群臣为之一呆。 是啊。 现在才想起来。 陛下和太后好像并没有定征西方面的大总管。 苏大为也没提出自己要做这个总管。 而按他眼下的身份,和陛下、太后之间,这微妙的铁三角关系。 恐怕苏郡公,轻易不好出洛阳吧? 现在朝局,全因为苏大为在中间缓冲。 太后与陛下的冲突还没那么激烈。 若苏大为领军走了。 大唐这朝堂上,这对母子还不得撕起来? 一想到这里,左相阎立本只觉腮帮子一抽,牙酸得厉害。 这事还真不好办。 除了苏大为,还有谁可以做征西大军的总管。 带领吐蕃和吐谷浑人僕从,去对付大食人和胡人叛乱?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然而又必须在这大殿上,给新帝李弘,太后武媚娘,左右宰相,三省六部重臣,以及十二卫大将军,及一众将军明确的答案。 辽东之事,以高侃为行军总管,以程务挺为副。 以娄师德和王孝杰为偏师。 以黑齿常之和沙咤忠义去徵召百济旧部。 再以大唐皇帝诏书,令李辩等靺鞨族、契丹族将领,去辽东徵召各自族人,为大唐僕从。 无论从战略、战术,人员配置,解决方案。 将领人选,都十分妥帖。 朝廷上下,自武媚娘到李弘,到阎立本无不认同。 但是相比辽东,对大唐威胁更大,也更重要的西域这里。 统兵之人选,出了麻烦。 固然,按苏大为的战略,徵召吐蕃和吐谷浑等部做僕从,再以蜀中府兵为骨干,听上去是可行之策。 但是细细对比辽东和西域,两边的军略。 会发现,苏大为在辽东的布局,十分详细,十分直观,从黑齿常之这些百济本地将领。 到李辩等辽东靺鞨族将领。 到娄师德这种曾经有过征百济和倭国经歷。 又出身自荆扬的大将。 既解决了大军沿路向荆扬调拨粮草的问题,又有着丰富的对辽东作战经验。 而大总管人选,高侃。 本身既是大唐一员老将,名将。 又出身渤海高氏。 也是辽东本地大族。 再加上副手程务挺。 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东都护。 这番人员配置和兵力资源设计。 可谓丝丝入扣。 纵然穷尽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谋,殚精竭虑,也难提出更好的方案。 更难得的是,这个方案,不但设计精巧。 而且极具可行性。 但反观对西域的攻略。 除了调蜀中府兵为骨干。 征吐蕃和吐谷浑僕从为犄角,互为牵制。 还有别的策略吗? 没了。 相比辽东的战略,这个策略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是简陋。 但是,此刻朝中无论是左相阎立本,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 天后武媚娘都清楚。 不是苏大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 而是之前关中灾情,关中府兵大损,没有任何牌面留给苏大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纵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将的苏大为,也只能提出这一个看似可行,实则简陋的策略。 既然简陋,就更需依赖主将的能力。 第1026页 若是能力强者,或许能顺利推行。 若是一个能力弱者,只怕连吐蕃和吐谷浑那些僕从军都弹压不住。 更惶论要远征怛罗斯,扫平大食人和叛乱的胡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 心知苏大为其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偏偏所有人都没开这个口。 就连皇帝李弘都不敢出声。 苏大为若走,朝中眼下看似平静的局面立时就被打破。 到时谁能保证,太后与新帝这两者,不会发生激烈的政争? 毕竟,不惜一切攥夺权力的种子,自魏晋南北朝起。 自曹氏协天子以令诸侯。 自司马氏篡魏立晋。 自五胡乱华,城头变幻大王旗。 自隋,自大唐玄武门。 这血腥的种子,便已经种下了。 权力斗争,便是这般赤裸裸的,毫无亲情可言。 武媚娘能迫害被贬的王皇后及族人,对萧淑妃下手。 对长孙无忌一族赶尽杀绝。 她的底线操守到底有多少? 这个时候,恐怕连李弘都不敢相信。 不会以为,对方是自己母亲,就会容忍自己分享权力。 不久前,驾崩的李治……其死因,疑窦丛丛。 已经在李弘心中埋下一个疙瘩。 沉默,大殿上一片沉默。 直到,有一个声音打破了难言的沉默。 一员大将主动站出,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礼道:「天后,陛下,臣愿自荐为总管,统驭征西兵马。」 说话者,一身龟背鱼鳞甲,头戴凤翅吞天盔。 双肩乃狮子兽吞口。 左腕护盾,右腕鱼鳞甲翼。 腰下护裙片片摺叠,随着动作,如荷摆涟漪。 双脚铁胎,脚尖做狮型兽吞状。 正是如今大唐邢国公,苏庆节。 苏庆节去岁被苏大为的事连累,已经去掉实权军职。 直到如今才调回中枢。 在兵部下行走。 以文职居多。 但他此次上殿,竟穿着征战沙场的战甲。 可见来之前,苏庆节已经有了毛遂自荐,主动请撄的念头。 这一次站出来,声音锵铿有力,气吞万里如虎。 殿上群臣微微吃惊。 发出一片低声议论。 将军队列里,各卫大将军,及军中将领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显然,苏庆节主动请撄,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甚至包括苏大为都向他看过去。 眼中有一丝意外。 武媚娘不动声色,先是眸光扫过太子李弘。 再看向苏庆节。 最后投向苏大为。 她要确定。 苏庆节主动站出来,究竟是苏大为的指使,还是太子的想法。 至于苏庆节本人的想法…… 武媚娘对苏庆节过去并未太过关注。 此人本事是有的。 大唐如他这般本次的人不多。 却也不少。 苏庆节或许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距离统帅,还差了一层。 武媚娘虽然不懂战阵之事,但是她懂看人。 在她眼里,如今环顾大唐,能为一方帅才的人,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 程名振与高侃勉强算半个。 余者皆为将才。 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不足以将兵十万,统慑大局。 也就是说,只有像苏大为和裴行俭这样的帅才,才能主持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役。 才能推动灭国级别的战争。 而高侃和程名振,比他们就稍逊半筹。 但是作为都护,镇守一方,他们还是称职的。 能稳住当地都护府的局面。 剩下的人里,像薛仁贵、苏庆节、黑齿常之等,虽然也参加过不少战阵。 也被称之为「名将」。 但名将与名将不同。 名将,也有含金量的差别。 似苏大为与裴行俭这种,能灭敌国,能打大战役,能镇守方面,做一方统帅的帅才。 是名将金字塔的顶级。 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短板。 像高侃、程名振、刘仁轨这种,除了有名将之姿,能攻坚执锐,有高明的战术素养。 能独领一军之外。 还有独自镇守一方的能力。 但是缺了统慑十万人以上级数,灭国大战的能力。 所以要次一等。 而像薛仁贵和苏庆节这种,有极高战术素养,有独领一军的能力,有临阵破敌的威势。 但战略眼光上还未至大成。 镇守一方的文治上,仍有短板。 更别提灭国级别的统帅能力。 所以更次之。 而这次大唐要摆平西域叛乱,抵挡入侵至碎叶水的大食军。 算是什么级别的战役? 此前,唐军在西域已经两次大败。 损兵折将。 兵员损失多达十几万人。 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多达数百人。 以后预备接替薛仁贵和娄师德、阿师那道真等二代将领的第三代名将种子,战死数十人。 更不提为了支援这十几万大军,在后方动员所消耗的数十万民夫。 海量的粮草、财赋、以及各类资源。 第1027页 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接连两战,这些投入,全都覆没。 相当于大唐对西域的投资,连续两次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也就是大唐帝国家底厚。 换当世任何一个大国,哪怕是突厥和大食、波斯。 一次损兵超过十万。 也绝对无力再控制西域。 势力必然极度萎靡。 不得不将西域这块肥肉吐出来。 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还要再出兵争夺。 若让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只怕会红了眼睛,骂一句唐人太富庶,这群败家的玩意。 物质、资源、财赋和人力的损失,只是明面上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还有对唐军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动摇。 各族对大唐威望的怀疑、观望。 甚至失去对大唐的信心,或者是以为大唐已经老了,不能打仗了。 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乱。 这只是西域诸多复杂环境的冰山一角。 再加上,復叛的突厥人。 还有能灭掉波斯的大食人。 以及,无数跟随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乱的西域胡族。 此次征西域之战。 其战争的难度,敌人的强大程度。 环境的不利程度。 不亚于灭国之战。 甚至更加复杂。 需要一边平叛,粉碎强敌。 一边还要马上建立秩序,稳定地方,增强大唐统治力量。 这是双线,甚至多线作战。 而且比起正面战场。 对西域各族的徵召动员。 对平叛后地方重建秩序,将西域各胡族重新纳入大唐朝贡体系。 种种政治手段,更加意义重大。 环顾大唐,如今能做到这一点的。 只有苏大为一人。 裴行俭都差了半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大唐此战以有投入的力量极其微小。 小到只能从蜀中抽调一万府兵。 蜀中兵本就不及关中兵精锐。 数量又少。 剩下能从吐蕃、吐谷浑人那里,徵召多少僕从军,还是未知之数。 叛乱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马,至少是十几万人。 这仗,怎么算,都是一场近乎绝望的,地狱级难度! 殿上香菸裊娜。 白气浮空。 似种种珍禽异兽漫天飞舞。 高高的樑柱之上,盘舞绕柱的金龙俯视着下方大唐群臣,龙眼微微发光,似在好奇这些人怎么全都沉默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李弘脸庞微红,讷讷道:「邢国公……忠勇可嘉。」 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算李弘还稚嫩,可也知道,西域对大唐关系何等重大。 征西之事,何等重要。 大唐在西域,已经再输不起第三场了。 事不过三。 若这第三次再输。 二十年内,大唐将无力向西半步。 而在西域的都护府、安西四镇这些象徵大唐存在的军镇,将失去来自唐境的支持,很快淹没于胡人的反扑。 到那时,大唐不但会失去对西域通商的黄金商路,失去供养大唐财赋的丝绸之路。 还会丧失大量疆土。 国境线从安西四镇,从碎叶水、怛罗斯,一直缩回武威一线。 缩回蜀中石堡之间。 也就意味着。 大唐关中与胡人之间,将失去一切战略缓冲带。 只要胡人打破陇右防线。 便可长驱直入,借着地势俯冲入关中。 重现唐初时,突厥人不断扣关,长驱直入,劫掠大唐腹地的惨况。 以那时,大唐永无宁日。 中原百姓,在刚享数十年太平后,再一次被战火捲入。 不用怀疑,歷史上,吐蕃人正是这么干的。 直冲入大唐关中,烧杀抢掠。 沖入长安,满街踏碎公卿骨。 逼得大唐皇帝狼狈逃蹿。 李弘虽不知歷史上发生的那些事。 但光看沙盘,唐军若输了这一次,将会丧地千里。 没准大食人和突厥人,真就赶鸭子一样,追着唐军败兵,一直冲入陇右,沖入蜀中、关中。 到那时,万事休矣。 恐有亡国之险! 一想到此,李弘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像是求救一样看向苏大为。 但出乎意料的是,苏大为竟然不发一言,似在沉默思索。 李弘心中焦虑。 若让苏庆节为总管,实在没有信心。 这么复杂的局势,这么艰难的一场战役,唐军少得可怜的底牌。 以苏庆节的能力,实难驾驭。 但如果让苏大为做总管。 他离开长安之后。 那朕呢? 谁还来护着朕? 若母后那时有别的心思,谁来救朕? 当真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心中左也不安,右也不安。 李弘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这个位置,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好坐。 面对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简直是让人焦虑到头秃。 武媚娘凤眸抬起,扫过殿上群臣:「邢国公主动请撄,众卿家以为如何?」 姜还是老的辣。 第1028页 武媚娘早已不是昔日入宫的小昭仪。 对这种政治权谋信手拈来。 无论苏庆节出来,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苏大为授意。 武媚娘都不急着自己表态。 反而询问群臣意见。 环视一周,见无人答话。 武媚娘心下暗恼。 看来这些经歷两朝的大臣,也不是傻子。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轻易开口。 开口等于站队。 唐军丢了西域他们不会立刻有损失。 但若站错队,脑袋说不定就没了。 「众卿怎么都哑巴了?」 武媚娘一声冷笑,目光从昂然挺胸,伫立在殿中的苏庆节身上划过,投向阎立本:「左相,你为诸臣之首,你先说。」 「啊这……」 阎立本万万料不到,自己一心与人为善,从不轻易站队。 只想做好本份之事。 但人在殿中站,锅从天上来。 太后居然直接点名到自己。 这一下,想躲也躲不过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先行礼,再犹豫着开口道:「天后,臣以为……」 「以为如何?」 武媚娘继续施压。 阎立本无奈,只得偷偷看了一眼苏大为方向,硬着头皮道:「臣以为,邢国公可为前总管,但此次征西非同小可,须一员能力出众,经验老到帅,方才稳妥。」 阎立本话音刚落,武媚娘紧接着就问:「那以左相看法,究竟谁可为帅?」 啊这…… 阎立本当场就抓瞎了。 天后,你这特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是要逼死老臣吗? 如此得罪人的事。 我若说出苏大为,便是得罪了这位大狠人。 这种天降勐男,让他灭国有点想多了。 但杀我一个左相阎立本,还是如宰鸡狗一般容易。 可若不说出帅才人选,只怕今天也搪塞不过去。 满朝这么多六部官员都在盯着。 武媚娘那双带刀子般的眼睛也在盯着。 当下,阎立本把牙一咬,脚一跺,横向一条心,叉手道:「臣保举……天竺都督,王玄策为帅!」 噗! 整个大殿,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口老血喷出来。 好傢伙,当真是好傢伙。 咱们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左相不愧是官场老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玩出漂亮的飘移来。 人人都以为他要说出苏大为的名字。 岂料方向盘一甩,居然甩出王玄策来。 第一反应就是离谱。 可是再细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当年王玄策曾借尼婆罗和吐蕃僕从军,大破中天竺。 打得五大天竺王,集体叫爸爸。 这等本事,若天后肯松一松手指,不计较他姓「王」这件事。 论能力,还真有这个资格。 至少统领吐蕃和吐谷浑,调教这些外蕃僕从军的本事,王玄策玩得是出神入化。 「天后,臣附议。」 「臣也附议!」 「王玄策现在天竺都督府,只需朝廷一纸调令,令其从天竺出兵,还能征不少天竺人做僕从,以王玄策的资歷和能力,压服吐蕃和吐谷浑人不成问题。」 「臣等皆附议!」 六部官员中,不少人站出来表示认同。 只有李弘一脸懵逼状,还没回过神来。 嗯?? 我在哪,我是谁,我要做什么? 王玄策,王玄策是…… 哦,好像当年跟苏大为征过吐蕃。 后来为主将,苏庆节为副将,追击吐蕃残部,一直打入天竺。 最终降服天竺。 将天竺化为大唐版图。 后来因功受到朝廷封赏。 前几年回了长安。 后来因为天竺当地有叛乱,又将他派过去平叛。 之后就为天竺都督,镇守在中天竺。 论能力,论资歷,他做过苏庆节的主将。 以他为征西总管,似无不可。 这样便免了将苏大为调出去。 可以留在朕身边,以保万全。 李弘在心中盘算着。 越想越觉得,阎立本这老臣,提出的建言不差,相当有可行性。 而且两头不得罪。 当真应该给他一个大大的贊。 难怪能做左相这么多年。 这眼光不差的。 所有人里,有些懵逼的反倒是苏庆节、程务挺和苏大为。 什么? 把王玄策都推出来了? 当然老王的能力确实可以。 数次出使天竺。 被阿罗那顺伏击囚禁后,带着副手逃出。 不但没回长安,反而上吐蕃借兵。 用吐蕃和尼泊尔人的僕从军,反手打出一个爆击。 直接打跪了天竺诸国。 乃是不世出的奇才。 除了出身王氏遭武后忌惮,实在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来。 可问题是,老王在天竺干得好好的。 这么把他调出来,天竺的防务谁来做? 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 大唐现在,只怕没人能代替王玄策,去镇住天竺五部。 不过细想想,也实在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 第1029页 舍王玄策,怕真就只有苏大为亲身上火线。 再一次提兵出大唐,远赴西域了。 但到苏大为今时今日的位置,实乃大唐中流砥柱。 不可轻动 他是大唐的定海神针。 有他在,朝廷各派势力,就不敢撕破脸,不敢违反游戏规则玩暴力政变那种戏码。 有他坐镇大唐,大唐四夷的胡人。 比如新罗、倭国、突厥、百济、高句丽、西域突骑施、吐蕃。 这些异族,都不敢闹得太过。 名将,就是唐朝的「核武威慑」。 有名将在,各族头上都悬着一把利剑。 正如昔日三箭定天山之薛仁贵。 在正史上经歷大非川之败,被外贬数十年。 一旦起用,回到战场上。 敌人一听名将薛仁贵之名。 立刻不战自溃。 纳头便拜。 不敢与之为敌。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 威慑力量,要点在于威慑,而不在于使用。 用得多。 便毁了。 薛仁贵兵败于怛罗斯,正是这一切最好的注角。 所以于公于私。 苏大为留在朝中,对李弘,对朝廷政局稳定,对外蕃的威慑,都是最佳选择。 武媚娘也不是没有别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是很想调苏大为离开洛阳。 只须一年半载。 她有信心,可以全盘掌握朝局。 甚至行废立之事。 若论政治手腕,李弘距离她差了好几个数量级。 而权力这条路,是会上瘾的。 它是一味毒药。 可以让人失去亲情、友情。 不惜献祭一切。 只为登上最高的位置。 但是她同时也是清醒的。 时机未到。 若流露出太明显的意图。 不敢保证苏大为是否会反弹。 双方的关系,从最早的姊弟、恩义,到现在披着恩义外衣,实则是互相忌惮提防。 有许多事,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武媚娘想要最高权力,甚至想成为女帝。 那么她前进路上,现在唯一的敌人便是李弘。 只要收掉李弘的权力。 寻机废掉李弘,再立李贤或李显为太子。 她便可以安稳在慑政太后的位子坐上数年。 数年后,待要传位太子时。 她的权力早已巩固。 到那时,满朝都是武后的人。 她要称帝,也是顺理成章。 朝中不会有任何阻碍。 但是苏大为,在此时站位李弘。 等于替武媚娘踩了一脚剎车。 要搬开李弘这个拦路石,就得先搬开苏大为。 可要对付苏大为。 无论从哪方面,都没有机会。 论实力,苏大为已经是大唐异人金字塔顶峰。 天下第一人。 论统兵,苏大为在唐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也就是萧礼这两年,苦心造诣,把关中府兵给玩废了。 这是一出双刃剑。 既伤了大唐的根基,也伤了苏大为在军中的根基。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是苏大为之前在殿上所说的。 异人不能轻易对普通人出手。 到他这种境界,若是杀戳太重,会引动天地法则。 所以是有一种约束力在。 这让武媚娘心下稍安。 至少,如果真到必要的时候,出动数万,十万百姓、大军。 哪怕强如一品异人。 也会投鼠忌器。 所以苏大为应该不会突然做丧心病狂,屠杀朝廷,自己封王那种事。 那是两败俱杀的打法。 容易把苏大为自己也一波带走。 双方都有顾忌,才能保持危险而脆弱的平衡。 武媚娘想把苏大为调走。 但绝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引发苏大为反弹。 也只能暗中暗示,示意阎立本这些重臣说出来。 她在从旁推波助澜。 只是没想到,阎立本这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傢伙,关键时刻居然也耍起了猾头。 心中虽恼。 但武媚娘也只能心中暗自磨刀。 沖阎立本微微一笑:「左相当真是国之栋樑,哀家甚是欣慰。」 欣慰二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阎立本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后背全被浸湿。 心里拔凉拔凉的。 心说坏了。 好像还是得罪武后了。 要说武后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记仇哈哈,那个睚眦必报。 昔年赵持满就是暗自骂了几声武后。 回头就被吊路灯了。 而且武后还严令不得收敛,让全长安的人看看。 好好的大唐名将。 在西域打得胡人心胆俱裂的大唐将军。 最后落个尸身暴晒,被野狗啃啮的下场。 长安官员何止千百,竟无一人敢去替赵持满收尸。 后来是王方翼归来。 念着兄弟之谊,亲自去收敛赵持满尸骸。 找到时,已经残缺不全了。 当时王方翼为之怮哭。 长安无人不为之落泪。 这一刻,阎立本心里哆嗦着,感觉自己距离赵持满和王方翼的下场,已经无比接近了。 第1030页 李弘此刻无心去体会阎立本心中悲凉,他向着狄仁杰眉飞色舞道:「狄尚书以为王玄策可担任征西统帅吗?」 狄仁杰思忖一番,叉手行礼道:「臣无疑议。」 「善!」 李弘又环顾群臣。 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起来。 只要搞定了西域。 只要苏大为在朕身边。 这皇帝位置,谁也夺不走。 朕依然是继承父皇大业的皇帝,能继续大唐辉煌。 他颇有些意气风发,向群臣问道:「众卿以为王玄策可担任征西统帅否?」 六部官员,左右臣相皆硬着头皮道:「臣等无异议。」 妈的,武后那双眼睛,如果是刀,只怕已经在殿上砍人了吧。 但是皇帝问起来,也不能不回答啊。 哪怕不想站队,此刻也无法推诿。 李弘的目光落在十二卫大将军,以及众将军的身上。 「诸将军以为如何?」 「甚善。」 「臣等附议。」 得到这些支持,李弘心中颇喜。 头一次感觉掌握了主动。 他看向自己的母后,略带着得意之情。 这既是对母后露出峥嵘之后,对自己帝位威逼侵蚀的不满。 又有一种,久在武后阴影下,极力渴望被认同,被赞许的心态。 「母后,以为可否?」 被李弘当着群臣的面问到脸上。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艷。 她轻轻一拂大袖。 如张两殿。 斜飞的眉鬓好似利剑一般。 衬得下方一对凤眸,越发冰冷威严。 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弘儿长大了……」 武媚娘笑道:「既然弘儿属意王玄策,哀家又能说什么呢。」 「报~~~」 就在大殿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大家都在为定下征西大将,搞定一切难题而「欢欣鼓舞」时刻。 突然,殿外有人大声通报。 有千牛卫守在殿外大声询问。 然后又有内侍太监快步匆匆入殿。 太监佝偻着腰身,悄然扫了一眼殿中情。 待发觉展中的气氛古怪时。 不由抽搐了一下。 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大汗的跪下,匍匐在地,扯着尖细的嗓子道:「回禀天后、陛下,有边疆紧急军情!」 嗯?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子落在太监背上。 苏大为的目光如无穷无尽的潮汐,要将人吸入大海。 按入海底。 武媚娘的目光,如无穷无尽的星光,如昆明池中大小涟漪波澜。 要将太监撕扯粉碎。 皇帝李弘的目光,如光似箭。 仿佛要将太监身体刺透。 左相阎立本的目光。 右相石崇信的目光。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的目光。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的目光。 还有邢国公苏庆节。 十二卫其余将军。 众军将。 六部主官。 所有的目光,差点把太监给四分五裂,挫骨扬灰了。 太监趴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为啥今天好死不死是自己轮值。 为啥如此倒霉,居然这个时候需要上殿传话。 被当世如此多大佬盯着,神魂都快要崩溃了。 直到好不容易,听到皇帝李弘的声音:「既有紧急军情,还不速速报来。」 「喏!」 太监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去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头也不敢抬的道:「收到天竺都督王玄策急报,二月,大食人从天竺山口入寇,攻势甚急。 天竺镇军与之战,折损严重。 现下大食人已侵占西天竺与北天竺。」 仿佛一枚巨石投入水中。 沉默的大殿上瞬时掀起滔天巨浪。 大唐君臣瞬时就炸了。 「什么?大食人居然攻入天竺!」 「该死,天竺为我大唐内藩,为我大唐天竺都督统领,入寇天竺,就是向我大唐宣战!」 「大胆贼子,狼子野心!天后、陛下,臣请朝廷发兵,臣愿亲自领兵,与大食人决战!」 「定要让这些该死的大食人,有来无回!」 一时间,群情鼎沸。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强国,大唐帝国,被一帮无耻小贼来偷袭。 这是莫大的耻辱! 大食人吞併波斯,打得波斯总督求内附。 唐人没感觉。 因为波斯不是大唐领地。 大食人侵入吐火罗,渗透至碎叶水和怛罗斯,唐人仍没太大感觉。 因为那里也不是明确的大唐领地。 而是属于西域的模煳地带。 大唐在那边,也是客军。 也是外来的。 但是大食人侵入天竺。 对现在的唐人,对大唐君臣来说,那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天皇大帝李治在世时,最大的政绩是什么? 不说内政,就说对外的开疆。 那便是将辽东高句丽、百济纳入版土。 将吐蕃、西域诸国纳入版土。 将天竺纳入大唐治下。 第1031页 成为大唐的土地。 若是天竺人叛乱,那还算情有可原。 毕竟是原本的土着。 但你大食算什么东西? 我大唐已吃下的肥肉,你居然来搞偷袭。 想从大唐碗里夺肉吃。 是欺我大唐无人吗? 昔年中天竺阿罗那顺,伏杀唐使,王玄策一怒便借兵灭了中天竺。 唐人就是如此心高气傲。 就是如此桀骜不驯。 就是如此的暴躁! 因为我们是天下第一。 我们是光耀万年的大唐,我们是唐人。 自来只有我们去攻略别人。 哪有贼子敢抢我们大唐的肉食? 大殿上这些各部官员,不少家在天竺那都是有着生意的。 天竺的香料,还有天竺的黑奴,在长安都是一等一的紧俏货物。 一时间,群情激愤。 「天后!陛下,下令出兵吧!」 「咱们必须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食人!」 「他们不但侵入西域碎叶水,还侵入天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请予臣精兵三万,臣提兵亲上天竺,斩了那些大食人的狗头。」 「请给臣精兵二万,牙将三千,水师五万。臣将攻略大食,将波斯人的土地夺回来,永为我大唐内藩!」 「陛下,臣愿提兵五万,亲征大食,直捣大食人的国都,管教大食人作为大唐内藩!」 好傢伙,当真是好傢伙。 这些大唐的重臣和将军们,当真是目无余子。 已经喊出要直捣黄龙,夺下波斯人的土地,让大食人纳贡称臣了。 苏大为在一旁听出,嘴角仍不住直抽抽。 这个时代的唐人,当真是好暴躁啊。 不过…… 我喜欢。 另外就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大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妈的,一个个口号喊得振天响。 大食的疆域不下于大唐,横跨东西一千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势力一度达到西腊城邦的恐怖怪兽。 大唐若要出兵攻大食。 就不说地理和现实的那些困难了。 就算一路畅通的走,只怕也要走许多年吧? 横跨小半个地球的感脚。 真要达成了。 足以写出大唐版山海经了。 苏大为收回心中的杂念,清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扬声道:「天后、陛下,诸位大臣,请听我一言。」 沸腾的大殿上,声音渐渐冷静下来。 包括武媚娘在内,李弘、阎立本、狄仁杰、程处嗣,李玄信、苏庆节等人,一齐看向苏大为。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未知苏郡公,有何高见?」 呵呵,王玄策如今在天竺已是焦头烂额。 自顾不遐。 当无出任征西域的可能。 阿弥啊,你素来重情义。 西域有薛礼之大败。 天竺有王玄策的危急。 这两人和你关系匪浅。 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能龟缩在洛阳不成? 此乃天助我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大唐太后,天后武媚的凤眸里,隐隐闪过一抹得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苏郡公为我大唐股肱之臣,但说无妨。」 武媚娘的声音迴荡在宽广的议政殿上,从容而自信。 之前在阎立本提出以王玄策为征西总管时,看似完美的避开了一切难题。 也令苏大为无须亲自披甲出征。 令武媚娘陷入极被动的境地。 当时她对阎立本说「左相为我大唐栋樑之才」。 那里面的话,可是透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现在对苏大为说的话,虽然意思类似。 但情绪却完全不同。 此刻的武媚,笑容如沐春风。 眉眼间,都透着雍容祥和之气。 只因为,她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主动。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阎立本说是无立场,不站队。 但在朝中身为左相,真能无所偏袒吗? 显然不能。 在说出王玄策这个名字的瞬间。 他便已经站在了李弘身边。 显然,这位大唐左相认为武后终将落幕,这大唐的权柄,终究是在皇帝手中的。 武媚娘当时虽笑着说左相为国之栋樑。 可眼里的杀意,可是恨不得将这栋樑拆了,噼做烂木头做柴烧。 可惜啊。 无论你左相如何暗运心机。 天道在我,大势在哀家手中。 人怎能算过天? 武媚娘眼中微露得意之情。 这么多年了。 当她想做什么,便能心想事成。 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时候。 再加身边一群谄媚之臣,日夜鼓吹。 再清醒的人,也会有一种「我有气运加身」的感觉。 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什么。 这岂非是真龙气运? 这岂非是有大气运在身? 或许,想望一望那个位置,想当一当女帝的夙愿,也能成功。 心中,隐隐有一颗野心的种子,在疯狂涌动。 但她依然极巧妙的将其掩饰下来。 第1032页 面上带着符合太后身份的雍容优雅,向苏大为微微一笑:「苏郡公必有高论。」 「不敢,只是有一些问题未曾弄清,所以希望太后和陛下,准臣问询此军情。」 若是平时,身为兵部尚书自然可以知悉一切军情。 但此时在议政殿上,有皇帝和天后在场,所以还得问一声,以示尊重。 「准。」 武媚娘淡定而从容的颔首。 丝毫没给李弘说话的机会。 李弘嘴角嗫蠕了一下,忍住了。 苏大为走向那进来通传的太监:「方才军报说,大食人攻占了西天竺与北天竺?」 「是。」 太监以头触地,不敢抬头直视这当朝第一权臣。 「起身答话。」 「不……不敢。」 太监战战兢兢。 武媚娘淡淡道:「既是兵部尚书命你起来,你便起来说话。」 「是。」 太监这才敢起身。 这是一个年纪三旬左右,面色白皙,眼窝微陷的太监。 眼瞳微微灰蓝。 不是混血就是突厥种。 突厥自被大唐征服,许多牧民被卖入大唐做奴隶。 卖他们的就是过去那些部落的贵人和头人。 以前卖马卖羊。 如今卖人。 无论任何时候,贵人都是贵人,都做得一手好生意。 只可怜底层牧民,以前不被当人,突厥亡了仍不被当人。 都是牲口一般。 这些突厥仔子被卖到长安牙行,又被人牙子转手卖给各大户人家做仆童。 有时宫里也会挑一些看起来伶俐的充入宫中。 做太监。 毕竟大唐富庶。 百姓如今也不至于卖儿女。 那么宫中这些宫人侍女、太监从哪来? 那自然是从那些被征服的胡人里挑选嘛。 眼下这太监,显然也是如此。 苏大为看了一眼:「姓名。」 太监有些不安:「啊……我叫海大富。」 「咳咳咳!」 苏大为一口气没缓过来,被呛得连连咳嗽。 海大富这名字是认真的? 好傢伙,原以为你会叫什么阿史那,李思摩之类,结果取了个汉名。 还如此有深意。 差点没让大唐郡公当殿笑场。 迎着武媚娘狐疑的目光。 苏大为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 看向这海大富。 这突厥太监佝偻着身子:「我突厥名早忘了,这是当初人家给起的。」 苏大为摆了摆手,无意纠缠这些。 「我来问你,攻入天竺的大食人有多少人马?」 这句一出来,所有人心中一凛。 知道苏大为的问题非常关键。 已知西域击败薛礼的大食军有四万上下。 若再上叛乱的突厥人和当地一些胡人。 敌人军力当在十万上下。 这个数字已经非常可怕了。 而在天竺,又有一支大食军。 那么这支军队,兵力有多少? 是否可能与西域的大食人携手攻大唐? 这两支大食军是同属一个大将统领,还是各有统属? 别看这些问题好像不起眼。 实则相当关键。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直接决定,大唐所要面对敌人的强弱。 还有应对敌情的轻重缓急。 大唐眼下是不可能派出两支军队,同时征伐天竺与西域的。 纵然是昔年李治朝国力最强盛时。 面对辽东和吐蕃两个大敌。 也有先后。 先搞定了辽东,才能腾出手来收拾吐蕃。 名海大富的太监愣了一下,似回忆了一番道:「我记得军报上提的是万余人。」 嗯? 苏大为眉头一皱。 满朝的六部重臣,大唐十二卫将军,各军将和阎立本、武后、皇帝李弘,都是一脸怪异的表情。 「万余人?」 万余人特么就打下了北天竺和西天竺? 三哥竟然如此拉胯?! 此时的天竺地界,共有五个国家,按东西南北中,被大唐称为五部天竺。 实际上人家自己肯定不这么叫。 但是大唐懒得记那些番名,大笔一挥,你,你就叫中天竺。 你,在南面,就南天竺。 你,就你了,人狠话不多,北天竺。 就这么豪横。 昔年王玄策出使的中天竺,史称戒日王朝。 国主戒日王是在笈多王朝被白匈奴人打得跪地叫爸爸后,从小城邦发展起来的。 最终统一了北印度,以曲女城为中心,盛极一时。 可惜在波斯人的扩张下。 再加上戒日王死后,出了权臣阿罗那顺伏击唐使王玄策一行。 最终被王玄策借吐蕃兵给灭国。 戒日王朝最终狗带。 顺便一提,戒日王就是当年玄奘西行天竺,善待玄奘,并为玄奘开「无遮大会」的那位。 无遮大会听起来像是什么天体趴,实际上是僧人的辩法会。 王玄策打崩了五部天竺,吓得各部天竺王向大唐纳贡称臣。 备重礼和国书赔罪后,事情便告一段落。 作为灭国大英雄的王玄策回国后遇冷,封了个朝散大夫,便不了了之。 第1033页 灭功之功甚至连记入史册的资格也没有。 当然没有了。 你王玄策掳了个妖僧回来,给太宗皇帝献丹药。 吃完太宗就蹬腿了。 没斩了你狗头就算朝廷宽宏了。 还想封赏? 还想载入史册? 记下你带妖僧坑太宗的事吗? 这之后,理所当然,天竺也被大唐选择性的遗忘了。 然后又是波斯继续蚕食。 但波斯没风光多久,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大食人在背后踹波斯屁股。 波斯人自己焦头烂额,自顾不遐。 自然没空理会天竺。 三哥,终于有了翻身农奴把歌唱,自己做主的生活。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从雪域高原冲下来的吐蕃人,再一次占领了北部天竺。 吐蕃人的思路很清晰。 既然天竺这块土地很肥沃,能产粮。 既然此地有被大月氏,还有波斯人驯熟了的崑崙奴。 既然大唐派人王玄策,借咱们一点兵,就能打得天竺人纳贡称臣。 那么这么一块肥肉,我们没理由不自己吃下。 回答正确,加十分。 很快,跪过月氏人,跪过波斯人,跪过唐人的天竺人,顺利的跪了吐蕃人,抱上吐蕃大腿叫爸爸。 可惜,吐蕃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 大唐名将苏大为,攻破吐蕃国都,一把火烧了干净。 并且藉口吐蕃残部逃往天竺,派了支偏师杀下雪山。 于是,天竺人再次跪了。 跪给了大唐人。 反正一次跪也是跪,二次跪也是跪。 习惯了,跪麻了。 不,赢麻了。 天竺人此时信的已经不是佛教,是被各征服者改良的不知什么玩意。 自己催眠自己,揉合了个天竺教。 总之天竺人就是狗。 天生就是贱民,要跪迎各路大爷。 以前大爷是月氏人、波斯人、吐蕃人。 如今的大爷是大唐爸爸。 只不过,天竺人万万没想到…… 大食人特么的也杀过来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打下西天竺和北天竺。 五部天竺占了其二。 来势汹汹。 一时间,天竺人也陷入精神分裂。 一边叫大唐王玄策爸爸。 一边管着大食人叫爸爸。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苏大为面色古怪:「一万人?就接连打下两部天竺?王玄策是干什么吃的?」 王玄策怎么也算是名将了。 苏大为在征吐蕃时也与之共事。 其人相当有能力手腕。 做一方都督,实至名归。 以他的能力,居然被一万大食人就攻下三分之一个天竺? 王玄策在做什么? 莫不是吃了天竺人种的鸦片上头了? 那海大富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好在程务挺倒是对此知之甚详。 主动开口道:「回郡公,是……天竺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力,王都督手里只统着三千兵,其中只有八百唐军,其余皆是就地徵召的僕从。」 这么一说苏大为就能理解了。 只有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面对一万大食人,确实是没法打。 大食人可不是三哥。 这个时代的大食正在国力巅峰状态。 大食军还是很能打的。 至于就地徵召的三哥僕从…… 我谢谢你了。 估计王玄策看到三哥临阵表现,也会气得想骂人。 菜得抠脚就是三哥这种。 牛皮吹得很响。 真动手就是软脚虾。 跪得比谁都快。 王玄策管着这么帮子三大爷,不仆街才怪。 苏大为仔细思索着。 开口问:「大食人统帅是谁?有无后续援军,与西域的大食人,有没有联繫?有谁能告诉我?」 环顾大唐诸军将。 所有的将军们纷纷一脸盲然。 这个时代,大唐虽是天朝上国。 虽然是天可汗,是朝贡体系的顶点。 但是对大食,所知真的不多。 如果提波斯人,唐人或许还清楚一些。 毕竟和波斯人打了多年交道,做生意赚了不少。 要论及对大食人的了解,只怕在场的众人,还没有苏大为知道得多。 苏大为目光扫过去。 被他目光扫到的纷纷低头避让。 这让苏大为不由有些失望。 作为天下共主,大唐居然对周边崛起的大国,反应如此迟钝。 甚至连皇帝李弘,还有武媚娘,都是一片茫然。 只知大食打败了波斯。 逼得波斯总督向大唐内附。 完全不知道大食人和波斯人有何区别。 甚至在心里完全将两者划上等号。 以为只是同一个事物不同的两个名字。 就在苏大为有些失望时,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一步,叉手行礼道:「回天后、陛下,臣倒是对大食之事有些耳闻。」 他的声音阴柔,雌雄难辨。 在这大殿烟雾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美。 武媚娘微微颔首。 第1034页 「既然严寺卿清楚,便说出来大家听听。」 「喏。」 严守镜施礼,然后看向苏大为。 「前几年听说波斯被灭国,都察寺便有意在商人中,混入细作,去察看备细。直至波斯总督内附,都有都察寺的秘探在其中斡旋。」 在场的左右宰相,还有不少人,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大吃一惊。 没想到都察寺的手居然伸到如此长。 几千万里外的事,竟都有涉及。 严守镜不待众人细思,继续道:「据细作回报,大食为他们一位叫做穆圣的人开创,经歷过四大哈里发时期,如今是一位叫奥斯曼的人在统治。」 苏大为在一旁静静听着。 头脑中飞速回忆。 他为异人后,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很快记起前世看过的信息。 倭马亚家族的哈里发奥斯曼应该于公元656年遇刺身亡,其堂侄、叙利亚总督穆维叶在继承人的大战中,取得最终胜利。 于公元661年,成为哈里发。 时间上就是大唐的龙朔元年。 不知严守镜在这里,为何仍说大食的国主是奥斯曼。 或许是消息有误,又或者别的缘由。 总之这个时间上,大食国结束了内部的分裂,向外积极扩张。 他们的疆域极盛时,东与大唐接壤。 西至西班牙。 记忆里,大食人的东线大军是由一个叫哈贾吉的和阿卜杜勒率领,向中亚挺进。 大致于公元664年占领阿富汗斯府喀布尔。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 直至扩张到帕米尔高原,为唐军所阻。 苏大为正在回忆。 只听严守镜继续道:「自波斯总督内附后,我们的秘探从他那里探知一些消息,得知大食人共有大军十五万攻向西域方向。 其中主帅为阿卜杜勒,副帅为哈栗吉。」 这便对上了。 苏大为暗自点头。 「除此之外,哈栗吉还有一个侄子名穆罕默德·伊本,据说是大食军中不世出的名将,当年波斯总督内附时,曾提及此人有意向天竺方向扩张,还提醒我们要小心此人。」 严守镜有些自责的道:「这消息送到我手上,已经是今年初,当时未及向陛下和天后报之此事,是臣下失职。」 年初…… 李治差不多就年初驾崩。 当时千头万绪的,谁有空理会万里之外,一个大食人将军的图谋。 再说消息传回来时,大食人只怕已经攻入天竺了。 王玄策的消息在路上也跑了快小半年。 如今天竺究竟如何。 只有天知道。 这事也怪不到严守镜头上。 武媚娘仔细思忖,从严守镜的话里,只知大食还是挺强的。 能出动十五万的征东大军。 但是对大食国究竟多强,还是没有直观的概念。 也一时体会不到,此事对大唐究竟有多大的影响。 只是习惯性的向李弘看去。 「弘儿以为如何?」 啊? 李弘从一脸懵逼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能如何? 这事我没法开口啊。 王玄策基本上已经凉了。 天竺如今都被大食人在攻略。 王玄策再强,凭一个折冲府的兵力,还有那么一帮子天竺坑队友。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好说。 但肯定无法再做征西的统帅。 他能把天竺那摊子烂帐给平了,就算是为大唐尽忠了。 所以这西域…… 「天后、陛下!」 苏庆节用力抱拳,声音锵铿有力。 用气吞万里的气势,大喝道:「末将愿往!」 李弘,突然有些头痛。 颇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苏庆节。 再看一眼一旁老神在在的苏大为。 再看向自己的母后武媚娘。 什么情况了你就愿往。 还没定你做大总管呢…… 再说究竟是先搞定天竺,还是先搞定西域? 还是西域吧? 天竺那块地,才到手不久,丢了也不算可惜。 李弘刚要开口,却见六部主官中,数人疾唿:「陛下,天竺重要性不亚于西域,万万丢不得!」 一名大将也喊道:「末将家在那里还有香料生意……咳!」 一着急怎么把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了。 李弘一脸无语。 「母后……」 「陛下,天后,此事臣有本奏。」 苏大为长嘆一声,站出来,向着李弘与武媚娘叉手行礼:「此次西域之敌情,远超臣之前的预料,大食人征东军竟有十五万人,只怕在西域的数万人只是先锋。 天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这话一出口,大殿之上,人人色变。 十五万大军。 对啊,大食人向着东方,向着大唐方向,出动的可是十五万大军。 若再加上后方动员的民力,辅助力工、后勤辎重人员。 按大唐的算法。 后勤动员将达九十万人。 也就是说,整个征东动作,大食动员军民超过百万。 第1035页 这种量级的动员和征伐。 就是冲着灭国大战而来。 大唐,危矣! 若任由大食人持续扩张。 不保证,将来一天,大食人的弯刀,是否会打破长安,架在诸公卿的脖颈上。 不保证大食人的铁蹄,是否会踏入中原。 坏我华夏衣冠! 此时任何一个决定。 都将关系大唐未来。 关系华夏,关系这个族群的歷史。 所有的杂念、私心,都必须摒弃。 这将是文明与文明的碰撞。 将是血火与刀的淬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据苏大为在后世的记忆。 大唐与大食的碰撞,那要到唐玄宗时期。 怛罗斯在葱岭以北,即后世帕米尔高原。 大致在后世的哈萨克斯坦一带。 唐玄宗时期,安西大都护高仙芝为追击逃脱的石国王子。 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遭遇。 双方激战五日夜,不分胜负。 最后因唐军僕从葛逻禄部叛乱,以致唐军失败。 高仙芝率残部退回四镇。 怛罗斯之战后,大唐并未丢失西域。 而是在短短两年后,就又恢復了元气。 两年后,升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于天宝十二年,进攻吐蕃控制的大勃律,大破敌军。 封常清率领唐军继续扩张,直到安史之乱才停止。 若不是安史之乱爆发。 安西都护当有能力再次和大食人一较长短。 在眼下这个魔幻大唐的时代。 不知为何,怛罗斯之战竟比苏大为熟知的那个歷史,提前了八十余年。 而且统兵的人,是苏大为的兄弟薛仁贵。 歷史在这里开了个玩笑。 薛仁贵与郭待封没有了大非川之败。 但却遭遇了怛罗斯大败。 仿佛历史有一种韧性。 虽经苏大为努力去改变,仍顽固的朝着某种方向前行。 收回心中各种念头。 苏大为长嘆了口气。 向着李弘与武媚娘叉手行礼,用坚定的声音道:「天后、陛下,此次大食入寇西域,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清晰向东扩张的战略。 动用兵力十五万,则军民共计百万以上。 如此规模。 诚为我大唐心腹大患!」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方迴荡。 香气氲氤中,殿上盘绕的那些浮雕巨龙,向下俯视着,面露威严。 似乎从这些泥塑木雕的巨龙身上,透着肃杀之气。 大殿上,天后武媚娘、皇帝李弘,还有阎立本,李玄信,十二卫大将军,各军将和六部主官,全都摒息静气,听着苏大为的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意识到。 这是一场灭国级别的大战。 而且这一次,竟是别人想要灭大唐的根。 冲着大唐而来。 生死威胁下。 所有的个人荣辱、利益得失,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大食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与波斯人有何区别?」 李弘忍不住讷讷问道。 波斯人他是知道的。 小时候在长安也曾见过波斯人立的景教,还有拜火教。 里面的法师,虽然长得高鼻深目,但看起来也算面目和蔼。 「那自然是大大不同。」 苏大为沉吟道:「大食人信奉一神,比之波斯人更具扩张性和排它性。若大食势力真渗透进来,其它信仰都将被视为外道,被视为异端消灭。」 李弘听得不由瞠目结舌。 满殿的重臣也是一片譁然。 华夏文明讲究兼容并蓄。 大唐更是万国来朝,天可汗之国。 其胸襟广大,大至高原雪域上的吐蕃,远至天竺烂陀寺,小至倭岛倭人。 只要尊重大唐的文化和理念,愿意进入大唐的文明圈的,无一不包容。 甚至吐蕃和倭国这种包藏祸心,送遣唐史来长安学习。 大唐也不吝教授其先进的文化、制度。 在唐人,在华夏人的眼里,信仰中,无论道、释、儒家,都是开放的,并无一神之说。 人人皆可成圣,人人皆可成佛,人人皆可得道。 遇到天灾,大禹振臂一唿,大伙一齐治水,拯救万民于水火。 责任与道义,融入骨血。 而亚伯拉罕系的信仰…… 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把我一家老小带上我走了。 被淹死的都是有罪的。 我把原住民都给灭了,抢了人家的土地。 然后还吃个火鸡庆祝一下。 感恩一下我们的神。 送这么一批人头给我们。 这是文明源头的不同。 唐人实在无法理解那种排它的信仰。 也天然反感那种以自己为正,视其它为异端的学说。 华夏作为发展较高级的文明,早已民摆脱了蛮荒。 讲的是仁义礼智信。 人与天地万物共生。 尊重自然规律。 尊重做人的底线和义理。 武媚娘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苏郡公,按你这么说,这大食的威胁非同小可。若任由他们攻下天竺,或者攻占了碎叶水附近,是否会对我大唐产生威胁?」 第1036页 随着武媚娘的话,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在沙盘上。 天竺,在吐蕃雪山之下。 看上去,大唐如今还占着天竺三分之二的土地。 还有吐蕃高原的地利。 似乎不会有太大威胁。 但是苏大为不这么看。 他上前,重拾起竹枝,想了想,递到苏庆节手里:「苏子,你来说。」 苏庆节向他点点头。 心知是苏大为有意让自己表现。 苏大为也在一旁道:「邢国公昔年曾随王玄策攻下天竺,作为征天竺军的副总管,天竺之事,他比我更清楚。」 武媚娘微微点头:「那就请邢国公说一下天竺局势。」 苏庆节手握竹枝,微一沉吟,竹枝在天竺中部一点:「天竺其实是一个大平谷,有些是蜀地,中间低,东西北三面被高山环绕,南面临海。 但是他们这山,并不完整,在西面有缺口,歷来大月氏和波斯人入侵天竺,便是从这缺口进入。 以天竺人的能力,完全无法对抗异族入侵。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一旦有异族拿着屠刀冲杀,打不过便跪地求饶。 而且还发展一套学说,可以说服自己,安然向异族征服者乞活。」 一旁的程处嗣嘿地冷笑一声:「这岂非就是三姓家奴?」 苏庆节抬头看了他一眼:「错了,天竺早不止三姓,千百年来一直被异族入侵,一次次跪下乞活。」 「呃……」 程处嗣一时无语。 这种种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人若没了嵴樑,千百年都是如此,那与牲口何异? 「王都督手中无兵,我不知他能否向吐蕃那边借到僕从军。」 苏庆节接着道:「若他能借到僕从军,或许还能抵挡住大食人的攻势,若是借不到,只凭一个折冲府的兵力,还有那些天竺软脚虾,绝对无法抵挡住大食人。」 竹枝顺着中部天竺,一直往西玛拉雅山口移动。 「虽然吐蕃方向有高山挡住,难以行大军,但是这边的山其实也有缺口,当年我与王都督便是从这边山口出兵。 所以若是在天竺方向守不住,是有被大食人登上雪域的可能性。」 停了一停,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各方向,接着道:「若被大食人在吐蕃上站住脚根,以吐蕃目下四分五裂的松散,只会被他们不断蚕食和吞併。 如果那位穆罕墨德真的是名将的话。」 舔了舔唇,苏庆节将竹枝向大唐方向划动:「若任由大食人站住脚,数年之后,便是又一个吐蕃般的强敌崛起。 他们向北,可以和西域方向的大食人,一齐威胁我大唐陇右。 向东,便可直入蜀地,甚至威胁关中。」 嘶~~ 在场诸臣,不由一齐倒吸了口冷气。 方才听到一万大食人打下两部天竺,虽然气愤。 但仍没感觉有多严重的威胁。 直到苏庆节在沙盘上推演。 这些重臣,乃至李弘和武媚娘这才清晰的意识到。 绝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 愚者谋一时。 智者谋一世。 满殿六部官员,左右宰相,十二卫大将军,乃至大唐皇帝李弘,太后武媚娘。 绝没有一个是庸人。 相反,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大唐顶尖的人物。 眼光心机,远非寻常人可比。 武媚娘沉吟着,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依邢国公之见,天竺这批大食人,需要多久能占领全部天竺,威胁到吐蕃都督府?」 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再向着武媚娘:「这取决于,大食人的决心。」 「嗯?」 「方才严寺卿说,大食人征东出动十五万人。那么这十五万人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分到天竺方向,究竟有多少兵力?那一万人是全部吗? 若大食人真的重视天竺,当会增派兵力。 这里面变数太大。 还和大食人统率水平,天竺环境,与王都督的应对策略有关。 恕臣无法给出答案。」 苏庆节双眉微微扬起,显然也有些不满意自己这个回答。 但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在朝廷打嘴炮的时候,只要无伤大雅的事,可以随便吹。 但涉及到军事,绝不能靠放嘴炮。 一定要实事求是。 否则迟早把自己玩死。 作为跟随苏大为最早的一批将领,而且是苏定方的儿子。 苏庆节虽没有达到帅才级别。 但也是极出色的将领,深知其中轻重。 「天竺……西域……」 武媚娘在沙盘前缓缓踱步。 跟随在身后的女官慌忙托起武后长长的裙裾。 五彩长裙拖曳于地,仿佛彩凤舞羽。 她那双凌厉且清醒的目光,在沙盘上反覆看着,忽然道:「还是西域威胁更大。」 李弘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贊同道:「母后所言极是。」 「但无论是西域,还是天竺方向,我们都必须做出及时应对。」 武媚娘沉吟:「天竺或可稍缓,但西域方向,已是耽搁不得。」 天竺虽然是口肥肉,有着巨大利益。 但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若丢了只是可惜。 第1037页 还不至于马上危及大唐的生死存亡。 但西域不同。 大唐朝廷靠着这条黄金商路,源源不断的汲取养份。 在太宗之前,西域各小国只用趴在商道上抽取往来商队税赋,便可富得流油。 大唐统治西域后,这些利益,都被大唐垄断。 方能维持大唐百姓优渥的生活。 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 维持大唐百万府兵。 以及万国来朝的威势。 这一切,都建立在经济基础上。 后世鹰酱趴着世界吸血,本质上也是以武力维持商业利益,垄断石油和货币之利。 在这一点上,千年前的大唐,早就是玩剩下的。 所谓世界第一的大国。 便是如此。 它所设下的规则,天下万国共尊。 尊守规则,承认天下共主的身份,便纳入这个文明圈。 共享利益。 宗主提供武力保障,保护藩属的平安。 而小弟们,则要承担各种义务。 比如财赋生意上。 保障唐人在小弟国家超然身份。 所谓一等唐人,二等胡。 胡人与狗不得入内。 还要向宗主国提供各全面的配套服务。 比如让宗主来驻军。 比如宗主要打架,主动提供僕从军。 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宗主国若是在本土驻军,还要提供给驻军军费。 总之宗主国是爸爸。 小弟就是儿子。 大唐能在几千年前,便铺开这么大的摊子。 靠的就是商贸之利。 靠的是大唐武德,战争红利。 若是被大食人断了西域商路。 若是失去了大唐战无不胜的招牌。 大唐将失去天下共主的「身份」。 从世界最强,沦为区域性大国。 从对外扩张,而沦为内卷。 普通唐人的生活,也将随大唐的衰落。 沦落为,被反覆收割的韭菜。 能量是守恆的。 要么向外掠夺。 要么向内挖掘。 这是现实规律。 而此时此刻,作为全世界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上至君臣,下至百姓。 又有谁甘心沦为二流国家? 西域,便是命脉。 丝绸之路,便是为大唐续命的血液。 「绝不能,不能让那些大食人,夺走我们的西域!」 阎立本两眼微红,沉声喝道。 狄仁杰也几乎同时叉手大声道:「陛下,天后,西域万不容有失,我大唐,退不得!」 进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復。 要退,只有胡人退,大食人退,我天朝上国,我煌煌大唐,光耀万年,如何能退? 「天后!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请速发兵!」 「臣愿捐家财以实府库,以充军资!」 「臣也愿意!」 「臣家有三子,愿从军,替我大唐杀敌!」 「臣愿从军杀贼!请陛下应允!」 这是国战。 是为民族利益而战。 无分老幼南北。 万万退不得。 朝堂之上,平日里勾心斗脚,满心算计的各部重臣,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都愿摒弃私念,顾全大局。 这个时期的大唐,虽开国数十年。 虽刚经歷李治朝的向外扩张。 但整体氛围仍然是积极进取,开拓向上的。 还不至醉生梦死,为了个人之利,而坏了大唐基业,不顾百姓和天下大局。 「哀家替先帝,替弘儿,谢过众卿家。」 武媚娘向着群臣方向,微微鞠躬行礼。 狄仁杰、阎立本、李玄信、程处嗣、苏庆节和苏大为都微微侧身,口称不敢。 此乃人臣之本份。 非为一家一姓。 实为我大唐荣辱,衣冠传承。 绝不容一神外族,悍然入寇。 否则大唐将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若不能守住华夏族之道统,无法保证华夏人之利益。 有何面目称天子? 有何面目称朝廷? 朝廷固然有控驭天下的权力,但也有护佑天下万民之责任。 「哀家也会捐出首饰和私房钱,以充军资,奖励作战士卒。」 「母后。」 李弘在一旁情绪激盪道:「儿臣不孝,愿倾尽内帑!请母后不要将首饰捐出!」 是,固然在权力上两者有着暗流和争斗。 但他也是儿子。 听到母亲要捐出全部首饰和私房钱。 李弘天性纯孝,怎能不为之激动羞愧。 「此是朕的责任,当由朕来承担!」 「弘儿住口,大食来势汹汹,是我大唐之敌,天下之敌,岂有你一人能当之?哀家意已决,毋须多言!」 「母后!」 李弘声音哽咽。 殿上群臣人人变色。 在心中,情绪各异,但无不被一种羞愧和耻辱所包围。 大唐开国才数十载。 心气尚在。 前些年对外攻略如火。 先后打下对抗多年的大敌高句丽、吐蕃。 第1038页 东平辽东。 西平雪域高原。 环顾天下,当真无一合之敌。 这才短短几年,怎么竟弄到如此困窘的局面。 钱,咱大唐有。 只要陛下号召为国捐帑。 满朝公卿,定愿捐出家财,以充军资。 但是人呢? 大唐现在哪有那么多府兵。 关中疲弊啊! 而且,何人可以为帅?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这位开国郡公,大唐唯二名将。 大唐第二代名将中,唯一可能应付眼下局面之人。 到这一刻,还不肯站出来吗? 「郡公……」 「苏郡公!」 狄仁杰抢先一步,向苏大为遥遥行礼道:「事急矣,为我大唐国势念,为我华夏衣冠,不被大食一神异教所侵,还望郡公,挺身而出。」 狄仁杰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二十余年的交情。 连他都忍不住这个时候站出来,请求苏大为出征。 其余人哪里忍得住。 左相阎立本。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 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并且各部官员。 乃至武媚娘,都向着苏大为开口道。 「苏郡公,此事急矣,为救大唐万民,为抵御大食进逼,唯有苏郡公领兵,方能解危难。」 「请苏郡公出山,为我大唐征西大总管!」 「臣附议!」 「还望苏郡公,以大唐百姓为念!」 「苏郡公不出,奈苍生何?」 「请苏郡公领军!」 「苏郡公,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愿归于苏郡公麾下。」 「苏郡公若领军,我阖家老小,愿从军,任凭驱策!」 整个议殿大殿,一时群情汹汹。 李弘的脸色微变。 苏大为的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 议政殿后。 一处帘幕屏风遮挡。 小小女娃发出吃吃笑音:「阿姊,满朝公卿都在求苏大为出兵呢?」 小女娃身旁立时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不许叫名字,要叫阿舅。」 「哦。」 雕玉琢的太平公字吐了吐舌头。 她如今还小,分不清殿上的母后和哥哥,还有那些大臣们在争些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 感觉所有人好像都眼巴巴求着苏大为出兵。 不想自己随口说个名字,居然被阿姊责怪。 小太平做了个鬼脸,吃吃笑道:「阿舅就……阿舅吧,阿姊莫不是喜欢他吧?」 说着伸头悄悄看一眼。 学着大人的样,双手叉腰摇摇头:「不成不成,太老啦。」 「我不是,我没有!」 安定思公主羞得满面通红:「别瞎说!」 一旁的李显双手抱胸,嘿嘿一笑:「太平你不知,安定小时候被阿舅救过,不然命都没了,母后早些年就吩咐过,让我们都以舅视之。」 「哦。」太平公主似懂非懂,一脸懵懂的点头。 「那他们在吵些什么?怎么都让阿舅出去打仗?咱们大唐不是将军多吗?换个人不成?」 「不成!」 安定思公主扬起下巴,脸上带着一抹与有荣焉的骄傲:「阿舅是最出色的,是我大唐第一名将。」 「真有那么厉害?」 太平公主疑惑的张大眼睛。 眼里写满了好奇。 她年纪虽小,但在宫里长大,自小听多了太宗打天下的故事。 还有父皇李治征服辽东,打下吐藩的故事。 对那些将军的事,自然也有几分耳闻。 「哼。」 李贤在一旁冷哼一声,脸色不太好看:「沽名钓誉,言过其实。」 「三弟,你说什么?」 安定思向他兇巴巴的瞪过去。 李贤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没什么。」 他前些年试图暗示招揽苏大为。 结果反被苏大为薅羊毛。 自此念念不忘,在心中暗自记恨。 不过安定思比他大一岁,是他的姐姐。 而且大唐公主,个顶个的都是彪悍之辈。 再加上头顶上有个老妈武媚娘罩着。 更是在唐宫里横着走。 就连李贤和李显他们,平日里都有些怕了安定思公主。 「我警告你,要是被我听到你说阿舅的坏话,小心我不扒了你的皮!」 安定双手叉腰,兇巴巴的道。 「知……知道了。」 李贤脸色一白,双手抱胸又退了一步。 心中却是暗恼。 不知那苏大为究竟有何魔力。 迷住母后不算,连安定阿姊也这般为他说话。 气死我了! …… 就在皇子公主们躲在屏风后面看热闹时。 大殿上的情况,又生变化。 李弘咬牙道:「母后,诸位大臣,如今大食来势汹汹,偏偏我大唐刚灾天灾,关中疲弊,此非一两员大将能改变的局势。 既需朝廷上下同心戳力。 也许大唐百姓支持,踊跃参军。 也需我大唐皇室做出表率。」 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狄仁杰和阎立本这些心下支持李弘的人,暗自点头。 第1039页 感慨不愧是天皇李治的嫡长子。 果然有担当。 只这番话,头脑清醒,绝不是那种庸碌君主。 就在狄仁杰准备再进言时,只见李弘向着武媚娘鞠躬道:「母后,儿臣愿御驾亲征,求母后应允。」 啊? 以武媚娘的老辣,这一瞬间的表情,也是懵了。 凤眸大睁,一时反应不及。 「弘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儿臣说,请母后应允儿臣,御驾亲……」 李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狄仁杰抢上来打断:「陛下不可!」 阎立本也变色道:「陛下乃国君,乃我大唐的太阳,未听说有敌酋寇边,而令国君亲自往迎的,这……这也太抬举他们了!」 大殿一片譁然。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 十二卫大将军早有数位抢上来,单膝跪地,向着李弘抱拳泣道:「陛下,主辱臣死,求陛下收回成命,臣愿领兵,为陛下分忧,不破大食,誓不还朝!」 「臣也愿意领兵,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十几位将军,六部主官,左右宰相,一齐哀求。 尼玛。 李弘看得呆了。 我,我只是不想阿舅出去后,独自面对母后。 我那点道行哪是母后的对手。 李弘是真的怕啊。 他对武媚娘的恐惧,是发自灵魂的。 大殿后方,躲在屏风里的数位皇子公主,一时也是吃惊不已。 胖乎乎的李旦吐着舌头惊道:「皇帝阿兄要亲自领兵打仗吗?」 李显摸着额头:「我还是第一次听大兄这么勇敢,打仗危险啊,战阵之上,刀枪无眼。」 小太平歪着脑袋:「如果大兄去了,太平也要去。」 「傻丫头,你添什么乱啊。」 安定思敲了一下太平的脑袋。 却见李贤半张脸藏在屏风后,悄悄向殿上窥探。 脸色颇有些古怪。 像是有些沾沾自喜,又像是极力忍耐。 「阿贤,你在笑什么?」安定思恼道。 「啊?我没有啊。」 李贤背嵴一挺,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你嘴角在抽抽,好啊你个阿贤。」 安定思冲上去,两手揪起李贤的脸左右拉拉:「你是不是想大兄出事了,你好坐皇帝位置!」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这一下,轮到李贤害怕了。 吓得屁滚尿流! 就在众小一番打闹时,陡然听到殿上一声喝:「天后,陛下,请许臣为国分忧,臣愿亲自领兵,讨伐大食。」 这话一出,纷乱的大殿之下,陡然万籁寂俱。 鸦雀无声。 只因为,说话者乃是大唐第一名将,开国郡公,苏大为。 武媚娘双眸盯着苏大为,眼神颇有些复杂。 有些感慨,又有些释然:终于逼得你主动站出来了,此事是你自己要承担,须怪不得哀家。 狄仁杰目视苏大为。 微微颔首,似在赞许。 阎立本微嘆了口气,但想着,这大概或许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陛下不用亲征。 而以苏大为的能力手腕。 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当有一定把握。 而且苏大为在唐军的威望卓着,对那些胡人而言,有如天神一般。 能压住场面。 阎立本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所想。 不知道苏大为站在歷史看客的角度上,把人性,把武媚娘对权力的欲望看得有多透彻。 让苏大为放弃保护李弘,亲自领兵出征。 这在当下,无疑是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其余六部大臣,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各将军们不知苏大为心中的权衡,但见他主动开口,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 苏大为没开口前,谁也不敢主动提他。 这仿佛是大唐朝廷的禁忌。 完全是苏大为昔日那些作为,一怒屠光白马寺,杀光各路异人血腥手段,甚至无视李治口谕,说走就走那种任性妄为的形像,给吓住的。 苏郡公用兵真如神,但是他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古怪。 若是性子上来,只怕自己脑袋不保。 昔年在含元殿上,那几个因非议苏在灰,被拖下去活活打死的大臣,令众人记忆犹新。 是以苏大为不主动站出来,别人不敢提。 但他主动说愿意带兵。 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觉得大事定矣。 除了一位—— 当朝皇帝李弘向苏大为发出哀叫:「阿舅,你……你出征也不防带上我,朕在军中,定能鼓舞士气,有大唐皇帝坐镇,那些胡人一定都会乖乖用命。再说昔年太宗皇帝不也是提兵亲征,朕……」 「胡闹!」 武媚娘一声低叱,用力一甩长袖,柳眉倒竖:「堂堂一国之君,说话如此孟浪,罚你退朝后回去把『为君之道』抄百遍。」 「是。」 李弘一个激灵。 仿佛又回到幼时,随口应下,才反应过来,暗叫不好。 阿舅当面,母后都可以随意把自己搓扁捏圆,在母后面前丝毫挺不起腰杆。 阿舅若不在朝…… 第1040页 我命休矣。 李弘脸色瞬间苍白。 两眼失去神采。 群臣在一旁一个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这母子两的冲突,外臣怎敢轻易开口。 不过要说到太宗李世民,人家是马上皇帝,大唐都是人家天策府打下来的。 开创基业之主,领兵出征,自无不可。 从李治朝起,大唐皇帝便是治天下的皇帝。 天皇大帝终其一身,出最远的门子,也不过去泰山封了个禅。 那啥,陛下,您这没出过关陇的,还是乖乖皇宫里待着,别舔乱了。 众臣子暗自交换着眼神。 苏大为上前一步,先向武后点点头,再向李弘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见苏大为向自己开口,李弘精神稍振。 「阿舅……」 「区区大食国几个将军,若要我大唐天可汗出阵,未免太过抬举他们。」 苏大为微微一笑,笑容里,自有一种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自信气度。 「而且臣在前方打仗,也需赖陛下、天后在后方安排后勤支援之事,此事或许比在前方作战更紧要。所以陛下,就安心在朝中,治理大唐天下,静待臣的好消息。」 「阿……郡公,那朕……」 李弘的脸色越发白。 有几分畏惧的看向武媚娘。 刚好武媚娘也向他看过来。 那眼神,仿佛藏着冰雪一般。 看得李弘一个哆嗦。 犹如老鼠遇见猫。 苏大为看在眼里,心知以武后的手腕权谋,自己若不在朝中,单凭李弘自己,当真不是对手。 没准仗还没打完,皇帝李弘已经被废了。 歷史上,李弘是在继位前,突然暴毙。 接着被立为太子的李贤,与武后发生政争。 最后斗争失败,被武媚娘废掉,贬入蜀中。 之后接替的李显,几番起落。 最终熬死了武则天,才得以上位。 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残酷。 不以亲情为念。 套用一句话「天家岂有私情」? 武媚娘,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虽然中间有些拖沓,让武后有些不满。 但最终的结果,总算是把苏大为这个碍眼的给踢开了。 以后朝中之事,将由她一手遮天。 想到此处,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便是天意。 天意所归。 哪怕是阿弥你,也无法逆天而行。 正在心中如此想时,就见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天后,虽然陛下方才说亲征,臣以为不可行,但诚如陛下所说,若有天家人在军中,对鼓舞士气,威慑诸夷,有着莫大的好处。 此次出征,实乃我大唐最疲弱之时。 所以臣恳请陛下与天后,许皇子入军任监军,以壮我军。」 好傢伙! 当真是好傢伙! 苏大为这话说出来,武媚娘的笑容立刻就凝结在脸上。 旁边的大臣狄仁杰、阎立本等人,也是一脸懵逼。 包括李弘在内,一瞬间都失去了表情管理。 露出颇为夸张震惊的神色。 这是…… 苏郡公这是要…… 这是监军的事吗? 这是反将武后一军啊! 整个议政大殿上,安静到落针可闻。 三省六部主官,十二卫大将军,左右宰相,邢国公等人,全都摒住了唿吸,不敢打扰。 声怕自己出声,将武后的雷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武媚娘两眼微眯,媚眼如丝。 眼神甚是妩媚。 但袖中的手指,已然攥紧。 苏大为既然提出来,就是有备而来。 旁的皇子他不会要。 必然是冲着武媚娘另几个亲儿子来的。 而且他既然开口,就是在谈条件。 武媚娘若是不答应…… 不答应的话,只怕苏大为也不会轻易答应出征。 到那时,又不知会提出何种狮子大开口的条件。 「苏郡公……不知想要哪位皇子做监军?」 武媚娘越是愤怒,神色越是妩媚。 笑容也越是危险。 「好教天后得知,臣意请沛王、英王、冀王随军,任征西军监军。」 这话一出来,躲在屏风后的李贤、李显和李旦三人,脑子嗡地一下,彻底凌乱了。 干我啥事? 我们只想斗斗鸡,玩玩鸟。 偶尔有点小野心,或者玩几个小宫女。 怎么出征作战这种事,会落在咱们头上? 监军? 我监你妈啊! 当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苏大为你不得好死! 李贤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殿上,苏大为向武媚娘叉手行礼,声音坦然道:「还请武后许臣之请,否则以一万府兵,对十五万大食人,还有五六万突厥叛军,反覆无常之胡人。 臣,实在无信心。」 没信心? 我信你个鬼! 满大唐将军,谁不知道你苏大为用兵奸诈如鬼。 从来都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俗称乌龟暴走流。 自己先防得水滴不漏,有十足把握,才会用兵。 第1041页 尼玛,打吐蕃时,就那么点人手。 还有高原反应,硬是被你玩出花活来了。 用吐谷浑人僕从和吐蕃人对砍。 再把打败的吐蕃人收编做僕从。 最后带着一帮嗷嗷叫的僕从军,冲进逻些城,把他们自己都城给屠光抢光了。 你这个屠夫,你会做没把握的事? 你特么敢站出来,就一定是有把握。 所谓什么监军,嘿嘿……不过是拿在手上做人质吧? 在场的个个都是官场老油条。 苏大为这点心机,被他们一眼看穿。 看是看穿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对又是一回事。 无论是于公于私,似乎都没有反对的理由啊。 毕竟天后与自己的儿子撕逼。 无论谁输谁赢,朝廷上只怕都会来一波大换血。 若是能平安渡日,谁也不想折腾。 安心理政,再赚点小钱钱,顺带实现一下家国理想,给百姓弄点实惠不好吗? 至于谁当皇帝…… 反正都是你们李家的事。 你,你武媚娘也别闹了。 闹个什么劲。 就算让你掌权,你还能活多少年啊? 死了以后,这大权不给自己儿子,你还想给谁? 给你们武家人? 那不被天下人给生吞活剥了? 再说武家人,当初不地道,把杨氏和武媚娘姐妹赶出家,流落街头,险些饿死。 武媚娘掌权后,反手把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发配岭南。 下手干脆狠辣。 所以武媚娘和武家人,也结了死仇了。 这也是当年李治放心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朝政的缘由。 从本质上说,武媚娘就是一个孤臣。 替李治背锅的。 这种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信。 唯一有的就是儿子。 和李治生的儿子。 武媚娘或许还想挣扎一下。 为自己心中的那个梦想,想尝尝做女帝的滋味。 让天下男儿知道,她一介女儿身,也能做九五至尊。 把天下男儿都踩在脚下。 报復他自小受到武氏兄长虐待。 受到太宗李世民提防打压。 不就因为我是女人吗? 不就因为我有能力和野心吗? 就防我和防贼一样。 陈硕真说过,女子也不比男人差。 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一样能做。 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区别高下的,只有实力与能力,与是男是女,毫无干系。 武媚娘心中积攒着一股力量。 是源自她幼年和少年时不公的待遇。 她需要用一种手段,实现抱负,实现自我价值。 让天下人都看到,她的光芒。 但是眼下,她必须有一个现实的难题要克服。 要把成为障碍的苏大为从朝中踢开。 得让苏大为自己心甘情愿走。 而要苏大为情愿,就得满足苏大为的要求,将李贤、李显和李旦交给他带到军中。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武媚娘失去废掉李弘的可能性。 若是几位皇子都在宫中,武媚娘大可趁苏大为出征后,兴废立之事。 废掉李弘,再封李贤做皇太子。 而她作为太后,可以继续掌监国之权。 培植亲信,统驭群臣。 时机成熟,她就可以登上最高的位置。 尝一尝女帝的滋味。 就像当年陈硕真一样。 就算苏大为回来,木已成舟。 一切为时已晚。 此去西域,不算作战时间。 大军来回往返。 也须两年时光。 足够了。 可苏大为看穿了这一切,要带其余皇子随军。 这让武媚娘还怎么玩? 亲儿子都在苏大为手上。 若废李弘,立李贤,立李显、李旦? 信不信到时苏大为带着「太子们」杀回来,搞个拥立之功? 若是立其余妃嫔与李治生的皇子呢? 理论上不是不可以,但武媚娘非人家亲母,在大义名份上,就有些缺失。 若把人家亲母做掉。 或者把别的皇子过继自己膝下…… 不,不行,自己有亲儿子,这么做太复杂。 天下无数双眼睛都看着。 做得太明显,只会失去人心。 而且身为皇后,她与李治的皇子才是正统。 才有大义名份。 其余妃嫔生的皇子,没这个作用。 怎么办? 苏大为两眼直视武媚娘。 看着武媚娘双眸微微发红。 看她双肩微微颤抖。 不由心中暗道:媚娘阿姊,你打算怎么做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阎立本一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 头一次后悔自己今日怎么没託病在家休养。 今天这会,是要命的会啊。 太后武媚娘,与开国郡公苏大为,这就算是掐起来了? 该不会当堂翻脸吧? 从开始双方还在好好议事,商量着怎么对付辽东的叛乱,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 到后来,为了人员调配,一番议论,倒也还算正常。 第1042页 可到了大总管人选上。 双方就有些图穷匕现的味道了。 武后自然是希望苏大为率军出征。 于公是增加唐军的成算。 于私,少了苏大为,这朝堂上,就没人再能阻挠天后了。 哪怕是皇帝李弘,也挡不住武后那强大的气场。 在武后面前,只有乖乖聆听教诲的份。 环顾大唐朝廷,恐怕也只有苏大为一人,能在武媚娘前,谈笑自若。 而苏大为这边。 很明显,是希望维持住朝廷目前的局面。 不希望武后将李弘架空。 不忍见母子相残。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他若在朝堂上,就能形成第三方势力,从而缓冲李弘与武媚娘之间的矛盾。 单独苏大为与李弘,都不足以威胁到武媚娘。 但若这二者结合,就算是堂堂天后,也颇感头痛。 所以必须将此二人拆开。 邢国公苏庆节,正因为看到这一点,出于兄弟情义,出于为大唐社稷大局考虑,明知此次敌人十分棘手,仍主动站出来。 表示愿做这征西大总管。 心愿是好的。 原本也有几分机会。 只是情况急转直下。 从天竺被大食人攻略,王玄策独木难支开始,这场战役的危急程度,已经脱离控制。 上升至灭国级的危难。 那绝非现在苏庆节所能驾驭的。 而都察寺卿严守镜提供的情报,更令大唐君臣对此次敌人的决心和实力,感到震惊。 非苏大为,不足以统慑唐军。 非苏大为,不足以应付此次危机。 到了这一步,甚至逼得李弘喊出御驾亲征这种话。 苏大为思前想后,确定只有一个选择。 就是他为征西大总管。 所以他站了出来。 但他绝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做了各种思考和预案。 向武后开出条件。 将几位皇子随军,以做「监军」,提振士气。 是监军也罢,是人质也罢。 本质上,就是绝了武后换掉李弘的念头。 苏大为在外领兵这段时间,武后可能架空李弘。 但绝对无人可以替代李弘。 只要李弘还在,苏大为得胜回朝时,挟着战争胜利的巨大威望,就拥只手翻天的可能。 许多事,心照不宣,隐而不发。 均是双方心中博弈。 对这一点,议政殿上这些重臣和老狐狸,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看得清楚,才觉得可怕。 担心被捲入这场看不见的较量里,被殃及池鱼。 粉身碎骨。 这是真的害怕。 能混在灭国战争中博弈的东西,其中有何等大的利益,有多少人命、家族为此殒落。 在这一切面前,哪怕满朝公卿的命,都是微不足道的。 都只是数字。 李弘暗自吞咽一口口水。 躲在屏风之后的李贤被安定思公主死死捂着口。 其余皇子皇女瑟瑟发抖。 对自己未卜的前途,充满恐惧。 大殿上,阎立本脑袋低得快要扎到地上去。 狄仁杰眼观鼻,鼻观心。 右相、左右武卫大将军,六部主官等一个个都仿佛变做了泥塑木偶,不发一言。 空气里充满凝重气氛。 烟雾里那一条条绕着红漆大柱缠绕的巨龙,双目狰狞俯视下方大唐群臣。 眼中隐隐带着嘲讽。 像是嘲笑这些人,算计太多。 所有人不敢看,但注意力都放在武媚娘身上。 处在漩涡中心的武媚娘,一动不动。 像是凝固住。 只有一双凤眸闪动着光芒。 似忿怒,似冷笑,似嘲讽,似痛恨。 看着苏大为的目光,犹如看一个叛徒。 「阿弥,你果然长大了呢。」 这句话,在这朝堂大殿上说及,未免有些奇怪。 以苏大为的年纪,军功,在朝中的身份地位,异人的实力。 何止是长大了。 说一句大唐第一人。 不过份吧? 天后居然说他「长大了」? 这个长大,它正经吗? 咳咳,不要想歪。 以武后和苏大为二十多年的交情,亲姊弟相称,以阿姊的身份说这么一句,似乎也正常。 但若是结合眼下的环境和局势。 只怕武后说的是,苏大为「翅膀硬了」,不听从阿姊的话,反而处处与之作对吧。 果然,随着武媚娘的话,苏大为淡淡一笑:「雄鹰长大了,总要翱翔的。」 六部主官低着头,不敢看武媚娘的表情。 只是彼此之间,暗自眼神交换。 果然,果然是说苏大为翅膀硬了。 他们俩该不会,当堂掀桌子,撕破脸吧? 以大家对武后的了解,别看她只是个女人,但心气之高,之傲,世所罕见。 凡是她认定的事,不管多少困难险阻,都必定会做成。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异乎常人的韧性。 实在无法想像,她会退让。 不,她是绝不会退让的。 可是苏大为那暴躁脾气,动不动就屠人家白马寺,好像……也不是会退让的样子。 第1043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殿上,空气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就在群臣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时。 只听武后轻声一笑,衣袖如蝴蝶般飞起,合在胸前:「贤儿和显儿已经成年,让他们为大唐做表率,是份内之事,哀家同意他们随军,但是……旦儿还小,他随军若有何闪失,谁来担?」 太子李弘二十岁。 李贤十八。 李显十七。 李旦如今才十一岁,是小了些。 苏大为神色不变,叉手道:「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臣观冀王少年英俊,若从军歷练一番,必大有可为。」 这话说得,整个朝堂上死一般寂静。 阎立本只觉自己心脏都要停跳了。 这苏大为,好大的胆子。 十来岁的冀王带在军中,大有可为? 你想为什么? 难不成想让冀王将来做将军啊? 一时听不出苏大为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不像是好话。 再偷看武媚娘。 这位天后,如今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眼中射出刺骨的寒芒。 武媚娘大袖一挥,彩袖如刀片般扬起。 那是她的习惯。 十二卫大将军,三省六部官员,大唐左右二相都明白。 只要武媚娘手一挥下,就必有人人头落地。 刺骨的森寒,一下子爬上所有人的背后。 糟糕! 就见武媚娘大袖狠狠一甩。 「就依卿之言!」 哎? 一向狠辣绝情的天后,这次居然退让了? 这怎么可能? 满殿大臣,集体傻眼了。 躲在大殿屏风后的李贤等诸皇子,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母后,你怎么可以让我们跟苏大为那个恶人出去打仗? 呜呜~他还不趁机折磨儿臣我啊! 李贤当真是欲哭无泪。 大殿上,整个气氛为之一变。 群臣先是看向武后,看到一向以女强人示人的天后武媚娘,脸上竟罕见的露出疲惫之色。 这是…… 终于在苏大为咄咄逼人的气势下,退让了? 原来,如此强势的武后,也会退让啊! 再转头看向苏大为时,所有人的眼神变了。 看着造成这不可思议局面的人。 一时心中充满震惊,不可思议。 更多臣子则是在心中暗自琢磨,看来天后还是忌惮苏大为啊。 此人足以左右天后与陛下之间的局势。 万万得罪不起。 已经有心思灵活的大臣,想着要怎么与苏氏建立好交情。 若不能结好苏大为,至少也要和他身边的苏庆节、程处嗣等人交好。 不提殿上众人心思活动。 苏大为大开双臂,向武媚娘郑重行礼:「臣,谢天后信任,必会保证诸王安全,若有差池,唯臣是问。」 「好。」 武媚娘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接着冷冷甩了下衣袖:「哀家乏了,剩下的事,你与陛下商议后,再呈报哀家。」 「喏。」 虽然武后是做出退让了,但显然,她也要让众人知道,她很生气,很不爽。 现在离开,就是表明这一强烈态度。 但同时,她也没放弃权柄。 让李弘与苏大为定下进兵方略后,将一切呈给她过目。 牢牢把住最后的审议之权。 现在大唐的朝堂上,就算是天子李弘的圣旨,想要颁下去,除了用皇帝印,还得加盖天后印玺,方才生效。 「儿臣,恭送母后。」 李弘强忍住想要上挑的嘴角,向着武媚娘恭敬行礼。 这一仗,是他与苏大为赢了。 …… 昏暗的佛堂中,有一位身披铁甲的大将,向着前方一个朦胧的人影,微微鞠躬。 那人影背着他,不发一言。 好似看着眼前的佛像,陷入沉思中。 背影不说话,那金甲将便也不敢出声打扰。 只是看他身上的衣甲,赫然是唐军高级将领。 但如此高位,对着面前的背影,仍然摒息静气,显出无比的崇敬。 许久之后,那背影终于缓缓转身。 向着身后将军道:「此次多亏你向我报信,使我掌握朝廷动向。」 金甲大将,赫然便是白天在朝堂上,向苏大为发问的右武卫大将军,宗室李玄信。 作为大唐十二卫大将军之一,手握重权,兼为宗室。 这原本是一个绝不可能背叛大唐的人。 此时,被萧礼一言感谢,李玄信忙双手抱拳,面现激动道:「鉅子说哪里话,若无鉅子,似我这等人仍在蒙昧之中,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知此生有何意义。 多亏鉅子指引我等,使我们看到前行的方向。」 微唿了口气,李玄信继续道:「白天朝堂上那些争斗,越发证明鉅子真知卓见,所言非虚。这个朝廷病了,只有用鉅子的理论,动员广大百姓,进行变革,才能救天下!」 萧礼那张被一道刀疤划过的脸庞上,有一种特异的魅力。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李玄信的肩膀,点头赞许道:「昔年太宗言,水能载舟,亦能覆亦,正是如此。我们这些人,怀有理想,自然不被朝堂上那些营营苟苟之辈所容。」 第1044页 李玄信郑重抱拳:「愿追随鉅子,改变这个天下。」 萧礼眼眸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依你所见,苏大为出兵,确实吗?」 「不会有错,舍他再无别人,而且此事天后与李弘皆认可,只不过苏大为奸猾,要将几位皇子带上随军。」 「呵,我素知苏大为,小心谨慎,狡兔三窟,哪怕是对武后和李弘,他也不是全然相信,这么做,不过想给自己留几道保命符。」 「我亦如此认为。」 「只是这样做,今后的路,他是越走越窄。」 「鉅子,我们当如何做?」 「这是天赐良机,趁着苏大为出西域,咱们可以实行那个计划了……」 萧礼未提是什么计划,显然李玄信是清楚的。 李玄信双眼流露出亢奋的光芒,满面红光,沉默着,用力抱了抱拳。 「喏!」 …… 贞观十四年八月,唐灭高昌国,九月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交河城。 管理西域事务。 二十年六月,西突厥可汗请和亲,唐使其属下割龟兹、于阗、疏勒、朱俱婆、葱岭五国为聘礼。 二十二年,唐军进驻龟兹国,便将安西大都护府迁至龟兹国。 即后世新疆库车。 并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兼统。 简称安西四镇。 贞观以后,安西四镇时置时罢。 军镇也有所变动。 永徽元年,李治根据西域形势罢四镇,安西都护府也迁回西州。 显庆年间,大唐平定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叛乱,次年,都护府又迁回龟兹城。 四镇随之恢復。 在那之后,一直至今,四镇在大都护裴行俭的经营下,始终屹立于西域,统慑西域诸胡。 成为大唐的象徵。 但是如今,事情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来自西北的风沙,吹拂在草原上,一直吹打在疏勒城的城墙上。 执行巡守的老兵,郑二郎啐的地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刚才伸了个懒腰,一不留神被一股恶风吹到嘴里,灌了满口的风沙。 「这鬼天气。」 郑二郎肩膀上扛着长枪,拍了拍腰上的箭壶,背后的大弓。 这个动作是他的习惯,每次巡逻前,都会检视一番。 武器,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在这种鬼地方,唐人是外来的,时刻都会置于危机中。 也只有手里这些兵器,这些老伙计,才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 检视完毕后,他向身后瑟瑟发抖的新兵蛋子徐九郎瞪了一眼:「一会跟紧了我,不要走散了。」 「喏。」 徐九郎年方十九,是今年刚到四镇来轮值的府兵。 据他说,家乡遭了灾,他跑得快还算好。 家里那些人,已经穷得只能吃草根树皮了。 对于徐九郎说的话,郑二郎一个字都不信。 鬼你妈的,大唐纵是再穷,也无非是吃肉和吃饼的区别。 怎么会有地方穷得吃不上饭? 这徐九郎年纪不大,但是嘴里却不老实,嘿,以后慢慢招唿,慢慢调教。 郑二郎对徐九郎那种轻蔑的神气,徐九郎自然清楚。 但他却也无法可想。 他生来胆小,被郑二郎一个眼神扫过,便瑟瑟发抖。 也不知如何解释。 只有点头跟上的份。 在徐九郎身后,已经做了两年兵的曹大头嘴里咬着草根,不耐烦的道:「头儿,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了。」 他身上背着一把大黄弓,手上虚握着一只角弩,腰上挂着两个箭壶。 显得比郑二郎还要夸张。 「大头,休要多嘴,都听郑老大的。」 曹大头身后一个魁梧汉子呵呵一笑,左手执盾,肩膀上扛着一个铁锤,像是一名力士。 名牛六郎。 天生有一膀子力气,队里有什么力气活,苦力活,都交给他做。 偏偏此人生性乐天,不以为苦,还总是乐呵呵的,嘴里能有说有笑。 任镇兵已经三年。 比曹大头还多一年。 本来是颇讨喜的性子,唯一可惜的是,食量有些大。 昨天一顿饭下来,郑二郎的脸色都黑了。 「好了,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吧。」 郑二郎回头看了一眼,转向前方日常巡逻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 像是透过漫天的风沙,看到极远的地方。 「我最近有种预感,大概会不太平,大家都小心些。」 曹大头啐地一口,将嘴里嚼的草根吐到地上,轻蔑道:「这里是西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我们大唐的晦气?」 牛六郎在后面呵呵笑道:「你忘了之前那些西突厥人?」 「突厥人算个鸟,国都被咱们灭了,秋后的蜢蚱,蹦不了几天。」 曹大头冷笑一声:「只待咱大唐的天兵一到,这些臭贼,都会被砍掉脑袋。」 徐九郎在一旁弱弱的道:「可是我听说……征西的薛仁贵将军,兵败了。」 「闭嘴!」 这一下,三名老兵一齐暴喝出声。 郑二郎是杀意。 曹大头是震怒。 牛六郎是凛然。 第1045页 三人一喊,徐九郎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 四人走走停停。 今日风沙大,能见度低。 再加上方才的那番对话,众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队伍一时沉默。 耳边只听到风沙唿唿作响。 天地一时有些昏暗。 「这些年,这边风沙越来越大,草地却越来越少,都养不起牲畜了。」 曹大头突然抱怨道。 牛六郎笑呵呵的接了一句:「好在咱们在河边的田地长势还不错,只要水不断,就饿不死人。」 徐九郎总算找到机会,弱弱的道:「河里鱼也多,每天只要花点时间,便能得些鱼获。」 这话说出来,曹大头和牛六郎两人都感觉食指大动,口水情不自禁的分泌多了些。 「嘿嘿,一会巡视完了,我们替你去餵牲口,你小子去弄点鱼来。」 「这小子胆子虽小,捕鱼的本事却不差。」 不愧是吃货民族,三两句便拐到吃上了。 三人嘀嘀咕咕,商议着如何改善伙食。 只听领队的郑二郎突然一声低喝:「戒备。」 嗯? 曹大头瞬间端起角弩,张弦上箭,一气呵成。 牛六郎咚地一声,将左手大盾砸在地上,护着队伍侧翼,同时抓起手中铁锤,警惕的向四周张望。 只有徐九郎反应稍慢。 愣了一会,才手忙脚乱的抽出腰刀。 但两股战战,双手也抖个不停。 郑二郎竖起一根食指,朝着前方指了指。 随着他的手势。 前方昏黄的风沙中,隐隐见到有人向这边过来。 因为风沙能见度低的缘故,一时判断不出是敌是友。 甚至连人数都瞧不出来。 只能依稀看到人影。 在郑二郎的手势下,众人向他聚拢。 牛六郎跑到队伍前面,张起大盾,手执铁锤。 他是队伍里的力士和盾牌。 负责守护郑二郎,同时以力破敌。 曹大头此时一言不发,双瞳收缩如针,角弩瞄向人来的方向。 他是队伍里的箭手。 箭法最精。 眼力最好。 郑老大虽然也擅箭,但是大头的箭更准,也射得更远。 郑二郎肩上扛的长枪,重重插在脚边。 背上的大弓已在手中。 一旦发现是敌人,他将和曹大头一齐先远程收割人头。 若敌人冲上来了,他还会拔出长枪,与牛六郎并肩作战。 全队里,唯一使不上力的,就是徐九郎。 他虽然双手握刀,但手一直在抖。 带着横刀也微微颤抖。 他手里的横刀不是什么好刀。 而是长安烂大街的货色。 刃口也缺了。 还有些地方生了锈。 这样一把刀,若在会使刀人的手上,少说也收割三五颗人头。 但在徐九郎手里。 大家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割伤到自己。 「别怕。」 曹大头头也不回,嘴里小声道:「你躲在我们几人身后,不会有危险。」 牛六郎一笑,因杀气显得丑酷而狰狞的脸上,笑容竟有几分温柔。 「一会若是敌人,你便回头跑,向城跑。」 徐九郎嘴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不想跑,我想,和你们一起,一起杀……杀敌。」 「别废话。」 郑二郎声音没有了平日的轻蔑和嘲笑,有的只是凝重。 「我们几人里,你最年轻,跑得最快。若真是敌人,你便拼尽全力跑,通知城里的人,告诉他们敌人情况。」 「那你们……」 「当兵吃这碗饭,脑袋早就挂在裤裆里了。」曹大头嘴里干嚼着。 仿佛那唇上,还叼着一根看不见的草根。 他在借这个动作,缓解心中的焦虑。 「我不……不要,我要与你们一起……我不孬……」 「来了!」 郑二郎一声低喝。 所有人汗毛倒竖。 但见前方有人破开风沙,向这边狂奔而来。 第一百二十章 风沙唿啸中,一个黑影从中扑了出来。 曹大头一声冷哼。 咻地一声,一箭已经射出去。 这个时辰,从这个方向来的,只可能是大食或者突厥人。 唐军? 唐军在碎叶水已经败了。 那已经是四个月前的消息。 大将军薛仁贵带着唐军远征怛罗斯。 要将盘恆在那里的突厥人消灭。 顺便探听一下关于大食人的消息。 谁知突厥没寻到,但却发现大食人的军阵。 为了击败大食人,薛礼亲率精锐突袭大食人的后方。 想将他们的粮草和牧场打掉。 这些大食人远道而来。 只要断了他们的补给,便会不战自溃。 战略意图不差。 执行的也不错。 唐军以骑战而论,当今天下,薛礼几乎是骑战第一。 就算阿史那道真这些大将,也要稍逊他半筹。 数百里奔袭,顺利将大食人的牧场焚掉。 牛羊马匹掳走。 这份战报送到大都护裴行俭桌案前时,一向沉稳的裴行俭都忍不住击案叫好。 第1046页 但随之,惊天的逆转就发生在下一刻。 负责管束后勤辎重和步卒的郭待封,不按约定守好营垒,而是命步卒前出。 寻大食人主力作战。 中途遇到大食人的骑兵,双方激战,一时胜负未分。 便是在此时,突厥人突然从唐军背后杀出。 郭待封军由是大乱。 步卒阵势一乱,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屠杀的命运。 最终三万多的步卒,死伤殆尽。 碎叶水为之尽赤。 唐军的辎重和粮草,反被大食人和突厥人所夺。 得知消息后的薛仁贵大为震惊。 他率轻骑击大食人后方,只带了三日干粮。 失了补给,在莽莽沙漠里,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得已下,他率军回撤。 连掳到的牛羊都全数抛弃。 带着这些只会拖慢骑兵回军速度。 而在西域这片地方,唐军若失了步卒辎重,不仅是食物和水源、草料难以补充。 更困难的是箭矢兵器的损耗。 战马的损耗。 薛仁贵明白大势已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剩下的万余唐军骑兵,尽快撤回安西四镇,寻找大都护裴行俭的庇护,让惊魂未定的唐骑稍做喘息,重新稳住阵脚。 结果,方寸大乱的薛仁贵,在撤兵途中,被突厥斥候抓到了踪迹。 在怛罗斯附近,大食人与突厥人大军四面合围。 唐军拼死血战,最后箭尽粮绝。 不得已趁着黑夜,分头突围。 然后被突厥人衔尾追杀。 最终只有百余骑逃回四镇。 连主将薛礼,都失去踪迹。 而大食人与突厥人,将唐军的尸首收集起来。 就在碎叶水边,斩尽唐军士卒头颅。 以唐人首级,垒成京观。 无头尸首,弃于道旁。 被秃鹫和野狼,日夜啃噬。 得知这一消息,四镇震动。 西域震动。 西域大都护裴行俭当时气得踹翻桌案,大骂郭待封无能,薛礼失智! 以致唐军遭受如此重挫。 安西四镇士卒闻之,一日数惊。 亦有不少战士,曾在薛仁贵与苏在为麾下效力过。 听说薛礼大败,一个个义愤填膺,刺臂见血。 以血书向裴行俭恳求,要出坞堡,与大食人,与突厥人决一死战! 但是裴行俭一反常态,死令不许出。 又狠狠惩治了一批想要偷出军营,寻大食人报仇的士伍。 从那时起,每到夜晚,众将士都能听到哀号之声。 有人说,是唐军屈死怨灵,终日不散。 有人说是野狼在号叫。 无论如何,这场大败,在所有四镇士卒的心里,种下屈辱的种子。 每到天明,疏勒城的校尉,远望着碎叶水方向,总是呜咽哀鸣。 声如猿啼。 众人知道,他唯一的亲弟弟,被大食人杀了。 汉人最重乡土之情,当兵固有一死。 唯一的念想,就是死后能回故乡。 但,校尉的弟弟,还有许许多多的唐军士卒,永远回不来了。 他们的血流尽。 他们的尸身被敌人抛于道旁,被野狼秃鹫啃噬。 他们的头颅被高高垒成京观,以震慑唐军。 曹大头今早在出城前,还看到校尉立于城头,远眺碎叶水的背影。 听着他呜咽哀鸣之声。 好像在喊着什么「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死在这里的唐人,已经与这里的土地腐烂在一块。 永远回不了唐土了。 「胡人,死!」 说时迟,那时快。 弩箭电一般射出。 眼看要射中对方面门。 却见那黑影的身体诡异的一个扭曲,带着弩箭翻身倒地。 从黑影后方又跳出一人,手里握着半截残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那不似人的声音,像是野兽在威胁敌人。 曹大头冷哼一声,闪电般将角弩挂在腰上,肩膀上的大黄弓已落入手中,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眼看要放箭。 陡觉手腕一沉。 郑二郎冷厉的声音同时响起:「等等,像我们的人。」 嗯? 曹大头一愣。 有些不敢相信。 这个时候,哪还有我们的人? 那个方向已经都是胡人的牧场,都是突厥人和大食人。 唐军的头颅已经被高高垒起,腐烂臭了。 他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身体微微一震。 那个拿着断刃的傢伙,身上虽然脏乱残破,但衣甲还真有些像是唐式的。 手里的断刃也像是一把断掉的横刀。 此刻那人低伏在地上,正在推动倒地的另一人,口里似乎在喊着什么。 曹大头和郑二郎对视一眼。 脸色颇有些不好看。 别是侥倖逃回来的唐军,被自己一箭射死了。 「过去看看?」 牛六郎道。 曹大头看向郑二郎。 郑二郎点点头,肯定道:「我和六郎过去看看,大头你和九郎在这里戒备。」 这是一个老兵的素质。 第1047页 哪怕对方疑似友军。 也要防着一手。 留下一个箭手,和一个传令报信的兵卒,十分妥帖。 牛六郎点点头,插起铁锤,拔出大盾,护在身前,跟着郑二郎,亦步亦趋的向那两人走去。 他是步卒中少有的力士,也是肉盾。 若真有什么变故。 他的大盾,将成为保护郑二郎的屏障。 为大家反应争取时间。 数息后,郑二郎和牛六郎走到那两人身前。 看到手拿断刃的那人,正恶狠狠的瞪着他们,不发一言。 而先前倒地的那人,却让郑二郎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嘴里咬着弩箭,唇边渗着血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几乎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不过,能在电光火石瞬间,扭转身形,以口齿咬住飞射面门的弩箭。 这份眼力,这份身手。 必是唐军中的百战老兵。 作战本能已经融入骨血中了。 咬在口中的弩箭,可以反射向敌人。 无论任何绝境,都保留一分反击的可能。 唐军,有这般身手的不少,但也不会太多。 此人当不是无名之辈。 郑二郎微微吞咽了一下口水,他自问自己身手不差,但也比不上此人。 「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手持断刃的大汉,以断刀撑着地,眼神兇狠的扫过郑二郎,目光落在一旁的牛六郎上,最后落在他插在背后的铁锤上:「骨朵?呵,我若不是几天水米未尽,就凭方才这一箭,你们都得死。」 啪! 地上那名唐军翻身而起,随手一巴掌拍在那大汉的脑袋上,呸的一声吐出口里的箭,声音沙哑道:「我是薛礼大将军麾下,第三旅旅帅,关中,魏三郎。」 拄着断刃的大汉甩了甩头:「第三旅,第八团团首,陇右,萧二郎。」 啊? 郑二郎大吃一惊。 连着身边的牛六郎都是大惊失色。 「你们……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薛将军麾下还有活着的人吗?那其他人呢?薛将军可安好?」 两人急切问。 将乃百兵之胆。 无论这一仗败得有多惨。 只要薛仁贵还活着,唐军的胆气便仍在。 就有捲土重来的勇气。 若是一军之将没于阵中。 这支军队纵然还有人活下来,精气神也完了。 「薛将军……」 提起薛仁贵,魏三郎和萧二郎,同时神色一黯。 「你们……该不会薛将军他……」 「不是,我们不清楚将军如何了,兵败的时候,各部四散奔逃,我们这一旅承担诱敌和阻敌之责,战至一日夜,等天亮的时候,追击我们的突厥人撤了。 我们从死尸推里,又救起了十几名袍泽,然后向着四镇这边撤退。」 萧二郎苦笑道:「一路上经歷好几拨敌人,也遇到数十名兄弟旅的残军,最后快到疏勒时,被突厥人的探马追上,一番厮杀,最后只剩我们两人,其他人都……死了。」 说出死了二字。 心头如放下千斤重石。 一条昂藏的陇右大汉,一时止不住悲痛,泪水滚落下来。 死了,都死了啊。 难以想像,这数月以来的逃亡生涯。 一次次从敌人的弯刀中挣扎求存。 无法形容,一次次被敌人像是撵猪狗一样追杀,被敌人将兄弟们砍翻在地,亲眼看着袍泽被割去头颅的憋屈。 逃到碎叶水边,看着被染得血红的河水放声大哭。 那是兄弟们的血。 当最后看到雾气中,河岸边突然多起来高高的山包。 走近时,闻到刺鼻的血腥气。 看到一张张狰狞而恐怖的脑袋。 一个个唐军的头颅,还保留着生前最后的样子。 好像时间永远凝固在与敌人殊死搏杀的那一刻。 一张张脸,或愤怒、或不甘、或恐惧、或绝望。 那一张张脸,都是熟悉的脸庞。 都是大唐军中袍泽的脸庞。 他们永远留在了碎叶水边。 永远留在了怛罗斯。 夜晚时,魏三郎和萧二郎甚至能听到风中传来战友们不甘的咆哮。 前进,前进! 杀贼! 杀贼啊!! 大唐万胜!! 一种惨烈和悲痛之气,从心中涌起。 虚弱到极点,几乎随时会摔倒的魏三郎,狠狠咬着嘴唇。 他咬得如此用力。 以至血水从口中渗出。 干涸的喉咙嗅到如铁锈般咸腥的味道。 这种感觉,提醒他还活着。 提醒他要将兄弟们的那一份活下去。 报仇。 报仇!! 直到杀光那些大食人。 将那些突厥人碎尸万段。 只有以血,才能洗涮大唐战败的耻辱。 「带我回四镇。」 魏三郎咬牙道:「我有,我有重要军情。」 「什么样的军情?」 郑二郎警惕的问。 虽然此人自称是友军,番号也对。 但不能排除,被敌人诱降甚至投敌的可能。 第1048页 还需细细审问一番。 如今的局面,万万大意不得。 「带我们回去……我要见,裴大都护……」 魏三郎的声音仿佛踩在棉花里,虚弱不堪。 他随时可能会晕倒。 数月的逃亡,一身的伤病、飢饿、疲劳。 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撑着。 「裴大都护?你要见裴大都护做甚?有什么军情先说来听听?我再酌情上报。」 郑二郎继续追问。 一旁的牛六郎看着魏三郎,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之前在大都护府中待过?你好像是长安来的,是苏……苏大总管……」 声音未落。 只见魏三郎和萧二郎两人互相搀扶着,直挺挺的倒下。 「哎,怎么说倒就倒?」 「快救人……」 昏暗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唿喊。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好像变做冰火两重天。 一时酷寒,一时如地狱般灼热。 热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蒸熟的大虾。 皮肤血红。 冷的时候,寒气在身体四肢百骸,骨骼里游走。 整张脸又变得铁青。 不知过去多久。 魏三郎终于张开了眼睛。 梦里好像见到千军万马,踏破冰河。 碎叶水被万蹄踏碎。 耳旁好像还听见唐军冲锋的号角,以及千万人愤怒嘶吼:大唐万胜! 一滴泪水,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顺着眼角滑落。 然后无数的声光,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有许多人影在模煳的眼前晃动着。 还有各种口音在惊喜的唿喊:「醒了,醒了!快通知校尉!」 「大头大头呢?快弄点水来。」 「把九郎唤过来,他不是说自己是长安人?让他来问话。」 各种交杂的口音。 有蜀地的,有西南的土话。 有陇右的口音。 还有西域胡人的口音。 甚至还有吐蕃人的口音。 魏三郎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他看到,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唐士卒。 西域的镇兵? 他看向对方的衣甲和徽记。 「你醒了?」 昏迷前见过的郑二郎走了过来。 魏三郎迟疑了一下:「我记得你的声音。」 「我是郑直,你可以唿我二郎,疏勒城第一旅第三团队正。」 郑二郎摸了一下唇边翘起的鬍鬚:「你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 「这么久?」 魏三郎一惊:「我那位同伴?」 「他还未醒,不过他的身子骨很壮实,应该没事,只是太累了。」 听郑二郎如此说,魏三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突然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这里是疏勒城?」 「对。」 「快带我去见你们主官。」 魏三郎挣扎起来,一把抓住吃惊的郑二郎,声音沙哑低吼:「我有重要军情!」 「什么样的军情?」 郑二郎谨慎问:「能否先说我听听?」 魏三郎环顾左右。 郑二郎还未说话,站在他身后的曹大头冷哼一声,晃了晃他的大脑袋,将口里咬着的草根啐到地上,不满道:「这里都是一个槽里刨食的兄弟,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不要藏着腋着。」 魏三郎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刺激到了曹大头。 以为他不相信这里的兄弟。 魏三郎深深盯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郑二郎:「重要军情。」 「说吧,这里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若是在这里不能说,到哪也不能说。」 郑二郎道。 魏三郎深深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缓缓道:「大食军不止四万,后续,还有更多大食人,我们听到突厥人的谈话,他们,要四镇。」 「什么?」郑二郎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下意识追问一声。 「他们要四镇,要整个西域!」 另一边床上,萧二郎撑起身体,气喘如牛:「大食人就快过来了,快提醒大都护准备应战!」 「你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曹大头怒骂着。 当一件事太过颠覆常识,带来的不是警惕,而是愤怒。 西域,是大唐的西域。 大食人? 大食人算什么鸟,敢来西域和大唐抢食? 曹大头的愤怒还没过去。 突然发觉,脚下大地似乎有些异样。 所有人下意识转头看向窗边。 那里一张破木桌,桌上的药罐缓缓移动。 不是药罐长了脚。 而是震动。 丝丝震动,震得桌上的瓶瓶罐罐轻微跳动。 隆隆隆~~ 远处似有闷雷声响。 「敌袭~!~!」 外面的城头,发出悽厉叫声。 …… 天空云朵成群。 地面上的云朵也连绵不绝。 不,地面上当然不是云朵。 而是连绵不绝的战马,行营,随着大军的行进,时起时伏。 队伍太过庞大,以致于眼睛发生错觉,好像这片「云海」不曾移动一样。 事实上,这片战马的海洋,无时无刻不在向前涌动,向着大唐的安西四镇,向着唐军的安西大都护。 第1049页 视线穿过成群的战马。 数不尽的大食骑士。 划过无数闪亮的弯刀和旗幡。 听着如雷鸣般连绵不绝的马蹄声。 最终,来到大食人的中军大营。 那是建立在马车上的移动行营。 由数十匹战马拉动的巨大马车,上面如无数楼宇建筑相连。 可以有数十人自由走动。 无数炽烈的符号,带表大食人信仰的旗幡随着激烈的狂风舞动。 而在车中,却如平地一般稳固。 视线透入。 可以看到无数穿着铁甲的大食武士,神情坚毅的伫立在行营各处。 替全军的主将,忠实的守卫着。 行营内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 数名美丽的胡姬正在鲜艷的地毯上翩翩起舞。 性感又妖娆。 富含波斯和大食韵律的音乐,伴随着胡琴和鼓点声响起。 围绕在四周的,是露出精赤肌肉的大食武士。 一个个身高八尺,铁甲覆着脖颈和胸膛。 脸上戴着狰狞的金属面具。 只露出黑洞洞的双眼。 有一种独特的,异域和宗教色彩。 地毯直铺而上。 在行营最上首位置,以白虎皮和鲸皮铺就的巨大坐床上。 后方挂着整个西域的地图。 在床上,一个鬚髮皆白的老人,手里端着琉璃杯。 杯中腥红的葡萄酒,随着他手指的把玩,微微晃动着。 在老人左右手边,各坐着一个将领。 左手的那人,高鼻深目。 虬须绕腮。 两眼微现蓝褐色。 肤色白皙。 显然是突厥人。 右手那人。 鹰鼻深目。 脸颊削瘦。 年纪在五旬左右。 以白布缠头。 两颊各有布帘垂下。 乃是典型的大食人装扮。 身上穿着名贵的蜀锦。 手里把玩着一个黄金雕成的鹰,面前摆满了珍餚,却纹丝未动。 行辕最上首的,正是此次大食征东军统帅,阿卜杜勒。 左手的,乃是背叛大唐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 右手的,则是大食征东军副帅,哈栗吉。 外面军阵喧嚣,号角连营。 这行营中,却是一派祥和。 阿卜杜勒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阿史那屈度和哈栗吉相邀道:「副帅,还有可汗,我们一起喝一杯。」 阿史那屈度勉强举杯,轻抿了一口,随即放下酒杯道:「大帅,上次虽然咱们胜了一场,但大唐富饶,唐军勇勐,只怕后面的作战,没那么容易。」 阿卜杜勒嘴角带着微笑,捧着酒杯:「哦?上次你不是说,唐军那个将军薛,是大唐的名将吗?我看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着,转头向副帅哈栗吉道:「哈栗吉,你说呢?对了,你那位侄子听说在身毒干得不错。」 身毒,即天竺的音译。 大食人对天竺人的了解,只怕比唐人还多。 几百年来,从月氏人,到波斯人,都会向天竺渗透。 分一口肥肉。 毕竟,远东的汉人太兇恶。 远不如逆来顺受的天竺人可爱。 一句话,天竺人嘴炮没输过,打仗没赢过。 哈栗吉这时才仿佛回过神来,向阿卜杜勒举杯道:「大帅,我在想天竺还有多久才能全部拿下,我听伊本说,那位大唐的天竺总督,王策,有些难缠,死守着中天竺,战事有些不顺。」 阿史那屈度道:「那位总督叫王玄策,昔年曾向吐蕃借了几千人,灭了整个中天竺,逼降了五部天竺。」 「那些身毒人都是些没用的废物,算不得什么。」 阿卜杜勒轻蔑一笑:「将军们,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西域来吧,听说大唐有取之不尽的黄金和财宝,用之不竭的织锦瓷器,富得流油的黑土地。」 他向自己身上的蜀锦看了一眼,似乎十分满意。 「似这般轻和柔软的锦衣,如少女肌肤般幼滑,这些宝贝,我们都应该向大唐去抢掠。」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地图。 目光盯在标註安西四镇的地方久久停留。 「是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呜~~ 一声巨大的兽吼声。 林木枝叶摇动,一群肤色黝黑的天竺矮人,面露惶恐之色。 天竺这片地方,大致分为五部。 实则是无数小邦酋长的聚合体。 而人种也是千差万别。 有着本土生的矮黑之人。 被唐人唤为倭崑崙奴者。 也有那肤色白皙的突厥人种、匈奴人种。 比如汉时曾征服天竺的大月氏。 还有红种人,以及波斯人种。 总之在天竺这片地方,人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的乃是那些白肤的贵人。 而本土的倭小黑人,则为最底层。 据说被那些贵人老爷将人分为数等,白为最上等,乃是天神的眼目。 武士阶层为天神的双手和胸膛。 依次往下。 到了矮黑人那里,便是天神的一双大脚板子。 生来就要被踩在脚下的。 久而久之,天竺底层,便也习惯了,除了嘴巴上放点吹炮,吹些牛逼。 第1050页 贵人老爷一瞪眼,他们便两股战战。 直接跪下认怂。 被征服和驯服的基因,已经融入到了骨血里。 此时,这一队天竺矮黑人奉大唐天竺总督王玄策之命,巡守边界。 近来从大食方向来的远征军,攻势兇勐,已经攻下大半天竺的土地。 若不是那位远征的大食将军,穆罕默德·伊本手里也人手奇缺。 只怕整个天竺已经沦陷。 毕竟占领那么大片土地,战略要地也要大食人分头占领,驱使那些天竺黑奴去卖命干活。 一万余人,撒在那么大片土地上,瞬间就被稀释了。 以致于大唐与大食,在天竺这个地方,陷入古怪的僵持局面。 有些地方白天是大唐的领地。 大食人一来,唐军打不过,行政官员和军卒撤走。 然后当地土人,摇身一变,又向大食人效忠。 大食人也没那么多人手,只能让这些「归降」的天竺土人自行管理地方。 大食获得名义上的统治权,拥有收税和徵兵之权。 也就是殖民地差不多。 但若是唐军再打过来,这些当地土人便会立刻「反正」。 重归为大唐藩属。 所以在天竺这片地方,双方彼此争夺,天竺人左右反覆横跳,把自己脑袋都磕晕了。 甚至闹出过大食人过来,当地天竺豪绅一时口误,喊成了大唐贵人,因此而掉脑袋的奇事。 反正不管谁来,天竺人都是跪下称贵人的。 眼下这队天竺土人,上个月还是大食人的扈从。 这个月已经是大唐的僕从军。 在掌管这片土地的贵人老爷命令下,战战兢兢,为大唐巡守边境。 两个身材瘦削,眼窝深陷的天竺人小声交谈着:「刚才好像听到战象的声音,别是大食贵人又打过来了吧?」 「应该没这么快吧?若是贵人来了,咱们只管跪下磕头就是了。」 「说得也是,只要能活命,跪谁不是跪。」 「定是上辈子咱们造了太多恶业,只有这辈子忍耐修行,下辈子让咱们也投身做贵人。」 一说起下辈子的事,一群天竺土人黑丑的脸上,都露出嚮往憧憬之色。 一群人畏畏缩缩的,沿着河水,刚前行数十步。 前方的密林陡然枝叶摇动,一头战象从中走了出来。 那象的速度并不太快,然而身上装饰华丽,额头顶着金属尖角,看上去凶狞异常。 在巨象背上,还有一乘小轿,装饰华丽。 上面端坐手持弯刀和弓箭的大食士卒。 一头战象,接着是两头,三头…… 无数头战象从林中走出。 这是大食人的军队。 他们自从征服西部天竺后,很快学会了天竺人的战象战法。 昔年天竺人对王玄策也用过这一套。 可惜统帅吐蕃铁骑的王玄策根本不吃这一套,冲上去一顿狂砍,砍得天竺人战象疯狂逃蹿,反倒是把自己人踩死无数。 大象的头脑,有时候比天竺的土人还要聪明一点。 此时此刻,既无王玄策,也无吐蕃铁骑。 这些战象在天竺,便是横冲直撞的陆地坦克。 大象也分个欺软怕硬。 眼见着一帮吓傻掉的天竺土人,甩动着鼻头,吼叫着冲上来。 当先一名天竺人躲闪不及,被大象一甩鼻狠狠的撞飞。 接着又是重重一脚,将第二人踩踏得骨断筋折。 溪水顿时被血水染红。 剩下的土人顿时发出惨叫声。 有的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有的掉头就跑。 还有的鼓起勇气,握紧手里的木矛。 然后,这些停留在原地的人,都变成了战象的玩物。 在大食人的大笑嘲笑下,被战象一脚一个,踩碎下去。 头顶的金属撞角,狠狠一撞。 又将两名愣在当场,还不知是战还是求饶的土人身体刺穿。 大象头颅一甩,将胸膛破开的尸首甩下来。 又狠狠一脚,践踏成泥。 野兽毕竟是野兽。 战象双眼赤红,仰天发出咆哮声。 跪在地上侥倖没被踩死的天竺土人大声求饶乞活。 就听见为首一名大食士卒踩着大象的头颅,用半生不熟的天竺话道:「乞活没用了,将军下令,所有投效唐人的天竺人,统统要死。」 听到对方如此说,天竺土人两眼一瞪,一脸懵逼状。 投靠谁不是投靠? 我们也可以投靠大食贵人啊。 为啥要杀我们? 这个念头才起。 就见到战象咆哮着人立起来,巨大的双足踩下。 喀嚓! 剧裂的刺痛感。 折断的肋骨戳入心肺中。 土人抽搐着不断咳出带血的内脏碎片。 想的却是,这辈子结束了,不知积攒的善行够不够,下辈子投个贵人家…… 「哈哈哈,愚蠢的牲口!」 大食人得意的大笑着,驱使着战象小跑着,将逃蹿的天竺人一一追上踩死。 后队的战象赶上来,背后牵着一串被天竺特产的橡树丝麻搓成的绳索,绑住双手的唐人。 这些人被拖在战象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 第1051页 跟不上的就摔倒在地上,被拖行着,沿路不断撞上断木和碎石,脸上肌肤被颳得稀烂,拖出长长的血痕。 那骑在战象上的大食士兵,向另一侧的同伴道:「还是这些唐人有些骨气,那些天竺黑鬼,我杀了都嫌脏手,连反抗都不会,太无趣了。」 提起唐军士卒,大食人的脸上稍稍有些敬意。 「将军说了,这些唐人不好对付,若不是他们人少,现在天竺情形,还未可知。」 「咱们不要想那么多,坚决执行将军的策略,将人全部屠光,把房屋烧光,水源破坏,不断收缩唐人的生存地,直到把这些唐人,全都杀光。」 这是进入七月以来,大食名将穆罕墨德·伊本的最新战略。 用屠光一切的方法,断绝这片土地的生存潜力。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举步维艰的唐军自然无法生存。 至于天竺人…… 抱歉,在大食贵人的眼中,天竺人不算人。 只要将唐人驱逐出去,或者全部歼灭,占据这片富饶土地,天竺这些土人,就跟春天的野草一样,很快又能生出来。 而等这一切安定。 这里,将会成为大食军前进的基地。 将一步步,蚕食更多的土地。 直到翻跃那片雪山,占据大唐富饶之地。 向东路进兵前,哈里发已经说过了。 据投靠的波斯人说,大唐拥有天下最富饶的土地,富得流油。 那里有波斯和大食人想要的一切。 财宝、瓷器、丝锦、铁器、百工器物、造纸术、鍊金术、女人…… 这一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谁占据那片土地,就能成为世界之王。 最重要的是。 那里…… 是一个异教徒的世界。 奉哈里发的旨意。 我们这些信徒,一定要征服天下所有的异教徒。 把不信教的异端处死。 抢掳他们的土地、女人,杀光他们的孩童。 直到他们信仰我们。 成为我们的奴僕。 这便是—— 圣战! 每一位大食人的士兵,在出战之前,都会受到将军和祭司的鼓舞。 他们既是战士,也是教徒。 政教合一。 信仰的力量无比强大。 「征服,征服!」 「我所见,即为我教的土地。」 「代表着我们的信仰,征服整个世界!」 骑在战象上的大食士兵,亢奋的挥舞着手里的弯刀。 唱响大食人的战歌。 身后被绳索捆成长长一队的唐军俘虏,突然有人破口大骂。 然后有人也喊叫起来。 那是一种大食人从未听过的歌谣,反覆诵唱。 一个人,两个人。 直到所有唐军俘虏,只要是能喊出声的,都嘶哑着嗓子,跟着一起吼叫。 「他们在喊什么?」 一名大食人不解的问。 身边一个稍懂一些唐语的大食翻译侧耳听了片刻,结结巴巴的道:「他们好像在说,没有衣服,一起穿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帅,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大食人中,领头的军将骑在战象之上,皱眉骂道:「这些唐人唱的什么,难听,难听死了,让他们闭嘴!」 负责看守俘虏的大食人用手里铁矛的矛柄,狠狠向最近的唐兵捣去:「闭嘴!不许再唱了。」 那名虚弱的唐兵士卒身上鲜血淋漓,被一矛撞翻在地上,仍倔强的挣扎抬头,血红的双眼瞪向那大食人,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更大的声音怒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闭嘴!闭嘴!」 无数大食兵卒,用手里的铁矛,铁锤,狠狠击打着唐军俘虏。 用铁矛刺入唐军的口里,将他们的牙齿打掉。 掉落的牙齿,夹着断舌和暗红的血水,随着唐军惨烈而不甘的吼叫,继续响彻丛林。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无衣之后,再次响起唐人的破阵乐。 所有的大食士兵都气得发疯,越发疯狂的用手里的武器招唿着这些唐人俘虏。 要不是考虑这些俘虏或许还能威胁唐军。 早就把这些唐卒杀光了。 闭嘴! 闭嘴!! 给老子闭嘴啊! 铁枪狠狠扎入一名唐卒的嘴里,疯狂的绞动着。 不知为什么,这些唐人吼叫的声音,还有他们血红的眼睛,居然令胜利者一方的大食人感到有些恐惧。 这种眼神,不是战败者的眼神。 而是復仇者的眼神。 他们并没有屈服,他们心中还有旺盛的战意。 那是一个强大帝国与民族,生来桀骜不驯,生来不可被征服的灵魂! 「吵死了!不闭嘴就杀了他们!」 战象上的大食人吼叫道。 一名大食士卒举起手里的弯刀,对着声嘶力竭唱歌的唐军威胁。 第1052页 见这名唐人依然倔强的吼着,大食人将手里弯刀狠狠划过唐卒的咽喉,看着血水咕嘟咕嘟的冒出来。 大食人抹了一把脸上唐人颈血溅上的血点,露出欣慰的笑容。 总算不唱了。 一个个唐军俘虏被大食人残忍的割喉,杀害。 冰冷尸身倒在地上。 又被战象狠狠践踏。 唐人的尸身跟破布娃娃一样,被战象们甩来甩去。 先前被唐人高吼的歌曲弄得差点发疯的大食人,发出畅快淋漓的得意笑声。 我们虽然不能让唐人信仰和臣服。 但是我们能杀光唐人。 把你们的肉体毁灭,把你们的信仰毁灭。 大唐的一切,自然便是我们的。 我们将杀光这些唐人的男丁,掳走所有大唐的女人。 掠夺所有唐人的财富。 然后让那片富饶之地,变成我们大食人的,流着奶和蜜的圣地。 高举着手里弯刀。 所有大食人发出胜利的欢唿声。 刚才被唐军歌唱影响的士气,重新大振起来。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大食士卒动了动耳朵,侧过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主圣开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又来了,又来了! 大食的兵卒们用充血的眼睛,愤怒的看向那些唐军俘虏。 还有活着的吗? 都杀光了,怎么还有歌声? 下一刻,有大食兵卒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的指着一个方向,张嘴欲喊。 咻! 一支羽箭,狠狠钉在他的咽喉上。 失去生命的大食人尸体,直挺挺的从战象背上跌落。 这个变故,令所有大食人震惊。 「敌袭!」 「该死的,这个时候哪来的敌人?」 「那些唐人不是都杀光了吗?」 「哪来的敌人!」 不用他们再追问。 视线尽头。 响起阵阵惊雷。 林木群鸟惊飞,潮水般的骑兵向这边奔来。 咻咻咻咻~~~~ 箭如飞蝗。 伴随着箭雨的,是更大声的大唐《破阵乐》。 大食人惊恐尖叫着,被唐军的箭弩一一射下战象。 那些先前残暴的战象,被无数羽箭射中,悽惨号叫着,跌倒在地。 血水染红了大地。 侥倖活着的战象,不顾大食人的命令,惊恐万状掉头逃进丛林中。 将它们背上的主人,那些大食人狠狠甩了下去。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很多年前,曾有一支军队。 曾有一支大唐的军队,也是这般屠戳我们。 逃命! 逃命!! 发自灵魂的恐惧,驱赶着战象嘶吼溃逃。 箭雨之后,只见一员唐军大将,率着唐军铁骑,狂奔而至。 一面大大的旗帜,随风飞舞。 猎猎作响。 旗帜上大书——苏! 地面上,还剩一口气的唐军俘虏,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唐军的骑兵,看到唐军大将,和那面飞舞的苏字大旗。 眼中流下激动的血泪。 一切炽烈的情感,不屈的战意,作为唐人的自豪。 在这一切,都找到了宣洩口。 大唐回来了! 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唐,回来了! 苏将军…… 锵锵锵~ 无数铁制的甲衣碰撞着。 军靴踩踏着泥土。 混了血水和腐烂植被的黑泥裹满了靴子,但却无人在意。 「这支大食军,都杀光了吗?」 「将军,全部杀了,不曾走脱一人。」 「很好。」 冷酷的声音传来。 「把这些人的尸首集中起来,我有大用。」 「喏!」 脚步声匆匆远去。 过了片刻,有一双手似在身上摸索着:「将军,这人还有气。」 「叫队里医生来救治,快。」 那个冷酷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似也有了温度。 「他的伤太重,老夫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牙都被捣碎了,还有舌头,好像被刀绞烂了……这张嘴里都是刀伤,恐怕药都灌不入……」 「不管用任何方法,尽一切努力,去救他们,他们……都是我大唐的好儿郎。」 「好吧好吧,老夫尽力而为。」 数个声音在耳边交织着。 眼前一黑。 不知过去多久,似有滚热的汤汁灌入喉咙。 那浓浓的苦味,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医生救治。 那药汁刺激着满口的伤口,火辣辣如针扎一般。 痛得让人抽搐。 但他心里却感到庆幸。 能觉得痛,说明自己还活着。 然后,他终于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还在先前的战场一角。 远处有大唐士兵的尸首正在被收敛。 还有横七竖八,死去的战象。 还有大食人的尸首,被垒成一堆。 「醒了?」 一个声音传出来。 他的眼神寻着声音,终于找到了焦距。 他看到,一张刚毅的脸庞。 第1053页 一个头戴狮子盔,两肩吞天开明兽。 一身龟背鱼鳞玄甲的大唐将军。 是援军,是大唐的援军! 被救醒的唐卒激动的颤抖着,想要张口喊叫。 然而被绞碎的舌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放心,那些大食人,我们都杀了,也算是替你们报仇。」 将军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这手的主人,应该是冷酷的。 他的眼睛森寒如冰。 带着冰冷杀意。 然而这手,却出奇的温暖。 「不光是这些大食人,所有天竺大食人,还有西域的大食人,我们都会杀光,用他们的头颅祭奠袍泽们在天之灵。」 「我大唐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将军用斩钉截铁的声音道。 说完,他轻拍了两下唐卒的肩膀:「好好养伤,活下来,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英雄。」 说着,他站起身,向着身边的亲兵下令:「斩下所有大食人的头颅,筑成京观!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喏!」 亲兵叉手应命。 进入天竺以来,连日看到无数死伤的袍泽,看到无数唐军士卒的惨烈牺牲。 那些因为拒不信仰大食人教义,而被拔舌和火刑烧死的唐人。 仇恨,只有以血来洗。 你要战,便战至一兵一卒。 不死不休! 唐军士卒挣扎着,向唐军大将发出含混的声音:「将……军,何……名?」 唐军大将,脚步微顿,回头看向他,目光露出炽热和勉励之意:「我乃大唐征西副总管,苏庆节。」 苏庆节,邢国公。 昔年大总管苏定方之子。 现今大唐军神,开国郡公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唐军士卒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苏庆节脚步不停。 带着亲兵巡视周边,寻找合适安营扎寨的地形,同时将斥候远远放出。 跟在他身边的士卒,除了少数唐人,大部份都是胡人面孔。 有突厥人,有吐蕃人,也有吐谷浑人和羌人。 此次从大唐洛阳出发。 苏大为只给了他三千人。 三千人轻骑简从,倍道兼行。 只用了三个月,便从洛阳赶到吐谷浑。 又用了三个月,从吐谷浑,一直来到天竺。 沿路不知跑死了多少战马。 幸好,在接到苏大为的命令,又见是苏庆节亲临。 各地藩属僕从,无不遵令。 昔年苏大为征服这些土地,这些异族人在心中,早就对苏大为这支唐军,敬如天神。 而苏庆节当年也曾率领这些僕从军,征服过天竺。 与他们也是旧相识。 这次苏大为命苏庆节速援天竺王玄策。 一方面是苏庆节对吐蕃人和天竺人的威望。 另一方面是看中他对天竺地形的熟悉。 只要能稳住天竺的局面,就能减少西域唐军的压力。 否则大食人一旦在天竺站稳脚跟,便能绕过山口,从侧翼威胁西域。 苏庆节一面巡视僕从军的情况,一面听着手下的战报和斥候情报。 心神,却情不自禁飞向远方。 他与苏大为几乎同时离开神都洛阳。 不知这个时候,阿弥到了哪里。 西域那边,唐军压力只会更大。 生死只在一念间。 那边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阿舅,还要走多远啊?」 怀里的小脸蛋被草原上的溯风吹得红扑扑的。 孩子仰起头,有些畏惧的看着身材高大的将领。 将军骑在马上,孩子就在他的怀里。 十岁的孩童身量已经长开。 但是在马上大将怀里,仍然如稚童一般。 实在因为领兵将军,身材太过高大。 犹如一座巨山一般,给人巍峨雄浑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飞掠。 然而黑色的龙子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平稳异常。 十余岁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赖的仰视苏大为。 阿舅脸上,却并无一般将领的肃杀凶戾之气。 有的只是平和之色。 「旦儿累了吗?已经过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护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镇,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苏大为向着怀里的李旦温和道。 他所率领的唐军急行了四个月才到陇右地界。 到了陇右时,与早已待命的三万余胡骑汇合。 这些胡骑的成份复杂。 有吐蕃人,有吐谷浑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这些胡骑之后,大军才有了一些样子。 继续前进的路上,不断有胡骑加入进来。 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 渐渐的,苏大为手下的兵力,扩张到了八万余人。 而他的核心唐军,一共只有七千。 几乎是统治了十倍于己的胡人僕从军。 唐军歷来有徵召胡人僕从参战的习惯。 但从未有过,以一驭十的情况。 苏大为偏偏这么做了。 固然是他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但何偿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虚弱到了极点。 第1054页 身边的副将安文生,向苏大为投来目光,小声传音道:「阿弥,队伍越来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军虚实……」 「不怕。」 苏大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来。」 言语中,仍然充满强大自信。 安文生却在一旁微微嘆气。 大食人,不好对付啊。 沿路上,已经不断接到军情。 大食军已经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万,乃是十三万大军。 再加上叛乱的西突厥人,还有葛尼禄人,吐蕃人,突骑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过二十万。 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深入到安西四镇。 后面的部队,还远远望不到尽头。 据说队伍从四镇,一直蔓延到吐火罗。 如此大军,如今的大唐是凑不出来了。 上一次唐军动员二十万人,还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丽的时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军也只动员十万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连五万人都难以凑齐。 而一旦被僕从胡人觑破大唐虚实。 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狼崽子,只怕第一个会反噬主人。 「阿弥,如今四镇只怕……有些兇险。」 在苏大为左手的骑将,乃大唐将军阿史那道真。 也是苏大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黄金家族。 从永徽年间,与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谊。 中间几经沉浮。 双方的友谊却越发深厚了。 他有着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脸庞。 五官轮廓立体,双眸灰蓝而深邃。 骑在战马背上,身体随着狂奔的战马起伏如浪。 披着明光铠的腰杆,却始终如标杆般挺直,充满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独有的野性与狼性。 天然蜷曲的头髮,从头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张开。 对于阿史那道真的话,苏大为却是沉默不语。 他收到的情报,已经是一个月前。 据说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攻向安西四镇。 现在情况如何,犹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军力。 安西四镇那四个城池,每座城只能容纳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只有大都护府的兵力才多一点,有数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这点兵力,对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条。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四镇淹没。 何况还有陌生的大食人。 现在四镇还存在吗?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还安好吗? 一想到这里,唐军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场诸将,包括苏大为在内,还从未跟大食人交过手。 不清楚这大食人的战术战法,武器配置,战力如何。 但从大食人能吞併波斯,四面扩张来看。 这个对手,很强。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苏大为手下,没有那些用惯了的唐军将领。 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程务挺等人都去了东面。 去应付来自辽东的压力。 以致于苏大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将领。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还徵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等突厥将领。 俱为阿史那道真的亲族。 还徵调程处嗣、尉迟宝琳入伍。 另外还有萧嗣业之子萧规。 李勣之孙李敬业,李敬宗。 此外还有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鸡等人。 可以说,这次的征西大军,几乎就是把苏大为那点关系和家底都掏空。 勉强才算完成了核心军队的构架。 唐军上两次在西域的失败,几乎将中下层将领一扫而空。 将领虽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战经验,拱卫京城的勛贵武官。 像程家和尉迟家名头虽响。 但真上阵战,这些二代们究竟有几分父辈的实力,仍让人存疑。 就连安文生也对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惯了苏大为的老将。 这一路看着苏大为成长,颇为感慨。 虽然从征西突厥那年开始,苏大为就惯用征服异族,以为僕从的战法。 但从未有一次,感觉有这般兇险。 回望身后,那护着中军的大军,都是衣甲各异,旗号各异,五花八门,多达十几个部族。 而每个部族中按着头领,又分裂成数十支队伍。 看上去简直散装到不能更散装。 这样一支东拼西凑的队伍,真能应付西域局面? 隆隆隆~~ 前方有烟尘扬起。 阿史那道真口里发出唿哨。 属于突厥人的精骑自大军中飞驰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锋大军,开始减慢速度。 准备应付突发局面。 龙子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闷吼。 似是对减慢速度十分不满。 这一路上,它都在极力控制速度,否则早把大军抛在身后。 现在还得更慢。 这让身为诡异的它,十分不满。 四蹄重重砸着地面,发出巨响。 第1055页 苏大为伸掌轻拍着龙子的脑袋安慰道:「龙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敌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时候。」 李旦在苏大为怀里,睁大圆熘熘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身下的黑丑巨马,果然安静了下来。 心下啧啧称奇。 这一路上,二兄李贤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厌恶这次随军。 一直钻在马车里,不肯出面。 三兄李显要好一些。 出来过几次。 勉强随着阿舅去巡视军中。 令那些唐军士卒感动得一塌煳涂。 不过每次回来,三兄总是叫苦连天,说被风沙吹得脸皮都快脱了。 最后也缩在车里不肯出来。 只有自己因年纪小,特别得阿舅喜爱。 央阿舅带自己骑马,阿舅也同意。 还让自己与他共乘一骑。 这黑丑战马名龙子,看起来像是异种。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骑肯让自己骑,是不是阿舅特别在意自己? 将来大兄那个位置,阿舅是否也会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脑袋不觉想得有点多。 「报~~」 几个小黑点风驰电掣般奔回。 战马犹在奔腾,马上的骑士已经稳如标枪一般,踩着马蹬立起,叉手大声道:「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 「讲。」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队伍前面,骑在马背上大声喝道。 「大食人已经攻下四镇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问:「大都护呢?」 「我们的人还未联络上大都护府的人。」 斥候回报导:「前面有一些从四镇来的胡人溃军,据他们说是被大都护徵召的僕从,被大食人给打散了。」 安西四镇分别为四城,乃是龟兹、焉耆、疏勒、于阗。 在后世新疆境内。 其中龟兹城也是大都护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听到斥候回报,不由脸色微变。 裴行俭徵召的僕从胡族被大食人打败了,那意味着,大都护也危险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护府,只有兵力五千余人。 大部份作战,都是徵召胡人。 若是胡人战败,仅凭裴行俭手中那点兵力,还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况不堪设想。 阿史那道真大声喝道:「那些胡人僕从,带两个能说话的过来,本将亲自问讯。」 「喏!」 斥候马上抱拳,飞速回奔。 过不得片刻,便领了几个胡人将领过来。 这些人头上包扎着伤口,血水从缠头的绷带渗出。 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 还有的身上犹自插着半截断箭。 一见阿史那道真,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将军,将军,还记得在下吗?昔年将军征西突厥,我曾在将军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头领。」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声:「不许哭,休乱我军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顿时一凛。 忙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安西都护府究竟如何了?」 「回将军,大食人的军队,已经攻陷了疏勒和焉耆,于阗也摇摇欲坠。大都护裴行俭的大军守着龟兹城,但被大食人团团围住,十分危险。」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把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的胡人一个激灵。 抬头看去。 只见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骑黑马。 马上的大将,身材巨大,怀里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 双目平静的看向自己。 此人面黑黝黑,双眸深邃,气度不凡。 多看几眼,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胡人将领心中剧震,颤抖着学着唐人叉手行礼:「可是……可是苏将军?」 「大胆!」 一员唐军将领一声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这一声喝,直领胡人将领骨碌一下坠下马来。 顾不得查看伤势,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颤声道:「小奴乃突骑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随大总管征西突厥。只是当时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处一睹大总管天颜。」 有他带着,跟着他一起来的数十胡人吓得一齐翻身下马。 齐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树的名。 苏大为成名之战,便是征西突厥。 尔后又参与对辽东作战。 但真正使苏大为登上大唐名将巅峰的,乃是对吐蕃一战。 苏定方挂名大总管。 实际的作战指挥,乃是前总管苏大为。 自那一战后,苏定方殁于军中。 苏大为正式接过大唐名将,大唐军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素敬强者。 听说是苏大为亲临,一时间敬如天神。 纷纷磕头不已。 苏大为怀抱着皇子李旦,语音平静:「起来吧,回我的话,方才你们说龟兹被大食人围了,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总管。」 胡人们战战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抚在左胸,向着苏大为恭敬鞠躬。 那是一种虔诚得好似朝圣的姿态。 第1056页 那是见到心中神明的模样。 哪怕苏大为现在叫他们去死,他们都不会犹豫。 因为在这西域,强者对生灵,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而大唐名将苏大为,便是强者的巅峰。 当世最强的那个传说。 「我们从于阗城逃出的时候,听说龟兹被围,但是没有亲眼去龟兹城印证,现在距离我们逃出来,已经过去了七日。」 苏大为转头看向跟上来的安文生:「龟兹城存粮和军略储备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余。」 安文生道:「龟兹是西域重镇,也是重要枢纽,储藏富足,大都护迁来时,又加固了城池。」 苏大为心中默思片刻点点头道:「以裴行俭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围住,只要粮草不缺,支撑下去不是问题。」 阿史那道真又问:「但以裴行俭的本事,怎么会困守孤城?」 裴行俭是大唐唯二名将。 仅次于苏大为。 任何一个名将都不会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绝不会困于城中,而要带骑兵出城,作为犄角之势,或者战略撤退,以做后图。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点,若是裴行俭撤军,龟兹必陷。大唐安西都护府将亡于大食人之手,这对我军在西域的军心士气,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赶上来的阿史那顺、阿史那延,程处嗣、萧规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唐军在西域已经连续败过两次。 若是大食军将安西大都护给灭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块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会花上十倍精力。 唐军能在西域维持存在感,也是从太宗时期,数十年如一日对西域用兵,一个接一个大仗打下来,一场接一场胜利赢回来的。 「第二点,龟兹城不仅是大都护府,还是我军重要枢纽,里面储藏有大量粮草辎重,兵器储备,若撤离,这些东西无法带走,只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这些补给,在野外,以我军的实力,更容易被敌人追上围歼。」 这一点是李敬宗等人没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凛。 只想着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军不可能带太多的辎重补给,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大食人给追上。 到那时,数千唐军将被多达百倍的敌人给淹没。 守住龟兹,虽是孤城。 但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託城池,能最大的发挥唐军军事重镇的防守优势。 大食人就算有十几二十万人,也无法在小小的城下,将人数完全展开。 这样人数优势,反而发挥不出来。 见众人听明白了,苏大为继续道:「最后第三点,乃是裴行俭的计策。」 「大都护的计策?」 「你们只知大食人的兵势,只知我军在西域存在劣势,却忘了裴行俭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名将。」 苏大为平静道:「名将是什么?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昔年裴行俭曾任长安县令,我为不良帅。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与我兵法同源自苏定方。 作战最重谋局。」 众将一时瞪大眼睛,摒住唿吸,竖起耳朵,听得忘乎所以。 就连苏大为怀里的李旦,以及站在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名将,对战局的分析。 对人心和形势的分析。 能有机会听大唐第一名将的思维战略,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寻常人哪有这般天大的机缘。 这是有了大气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机会。 只听苏大为怀抱李旦,骑在马上继续道:「若我是裴行俭,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尽可能保存安西四镇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镇无法全数保存,那便重点守住龟兹。 可是守住龟兹就够了吗? 为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敌人大军会来,会被百倍兵力围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说,分出轻骑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军中。 或轻骑伺机毁坏大食人后方补给。 只要能混乱大食人的组织,打断他们的进攻节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这些,都只是拖延时间,是居于劣势的无奈之举。 无法改变根本劣势。 到我与裴行俭这个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转局面,取得胜利。」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就是在任何绝望的时候,都存着求胜的渴望。 有着强烈的胜利慾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求胜。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俭已经知道我会来,他固守龟兹,既是保存实力,同时也是等待我率大军到来。也只有他以身为饵,才能将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镇之地。 待我大军一到,可收里应外合之效。」 第1057页 苏大为长笑一声:「裴大都护,想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与我联手,将大食人留在西域。」 这番话,听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护,想的是与苏大为联手做局,里应外合? 乍一听,过于玄奇,难以置信。 可细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俭的用兵,的确可能想到这一层。 普通将领想的是如何应付眼前局面。 只有名将的目光,能超脱眼前的兇险,看到许久的未来。 早早预留伏笔。 是为庙算。 裴行俭知道大食人要来。 裴行俭也知道以安西大都护的实力,不足以应付十几二十万敌军。 他更知道,有种种方法可以拖延,和迟滞大食人对四镇的用兵。 但那些战术,在这种层次的较量中,都无法改变整个战争的攻守态势,相反,唐军的战术会激起大食军相应的变化。 种种变化,又会令战场变得更加模煳难测。 只有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捨身做饵,只有他的身份,与大唐安西大都护府这些东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军以不变应万变。 大食人也会相应舍下各种应变。 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集中兵力,勐攻安西大都护府。 因为只要大都护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无形的号召力,便始终在。 作为异教的大食人,必然极看中这种号召力,要从意识形态上,将大都护府和裴行俭抹除。 另外还有一层。 大食人恐怕想通过「围点打援」的战略,一边围攻龟兹,一边将来援的唐军一一吃掉。 当裴行俭舍下一切战术变化,以身为饵的同时,他便也限定了大食军的变化。 当大食人的选择只剩下围攻龟兹,同时等待大唐援兵来救龟兹,伺机将唐军主力聚歼的同时,便落入了裴行俭的算计。 再加大的敌人,若失去了变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给苏大为的,是找到破绽,一战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断变化,反倒难以从纷乱的信息情报中,抓到他们的破绽和机会。 「大都护这是以身为饵,给我们创造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苏大为声音平静,身上的气势却在不断拔高。 从他身上,自有一种凛凛之威散发开。 身边众将,以及更远处唐军铁骑,亲眼见到苏大为身上这种必胜的意志和信念,只觉全身一振。 隐隐有一种亢奋之意,从心底生出。 「我们当不负大都护这番苦心,将大食人歼灭之,让天下看着,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起先是身边的将领,接着是旁边的亲卫。 唐军的骑兵。 数百人,数千人一齐大喝。 远处跟随的胡人僕从军,不名所以,下意识跟着唐军振臂高唿。 发出蹩脚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声中。 苏大为高举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镇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辈用鲜血换来的基业,不能弃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我苏大为不要将仇恨留到十世。 就这一世—— 以血还血,十倍报之!」 言罢一声怒喝:「众将听令,七日后,会猎龟兹,杀光大食人。」 「杀光大食人!」 「杀!杀杀!!」 众将领齐声应喏,热血沸腾。 数万人的喝声,排山倒海,碾压一切。 身在苏大为怀中的李旦,瞪大双眼,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激动得不住发抖。 苏大为远眺安西四镇方向。 虽距离遥远,但他的心神,却好像与龟兹城中的裴行俭合在一起。 「裴师兄,就让你我联手,将大食人的血流干。」 「大唐必胜~~」 唐军的唿喊声,掀起巨浪。 吹动得大唐旗帜在烈日翻腾涌动。 血红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鹰的眼睛。 这只雄鹰张开翅膀,发出嘹亮的鸣叫声。 伴随着激烈大风,向下俯冲。 下方一座古朴城池,屹立在绿洲之中。 远处,是滚滚的黄沙。 风沙吹起。 自那风沙中,陡然现出蚂蚁般的小黑点。 汇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军队。 大食语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大喝。 投石机发出剧烈的机括声响。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城头。 轰隆~~ 地动山摇。 大食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涌向包围圈中的龟兹城。 无数细小的黑点,蚁附登城。 火光,烟雾,喊杀声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乱石穿空。 龟兹城头,残破的唐军大旗,随风飘扬。 西边尽头,残阳如血。 …… 夺! 钝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一名突厥人将砍入唐军尸首的刀拔了出来,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第1058页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没有这般痛快的杀唐人了。」 站在对面的突厥人,用脚底抹了两下弯刀上的血污。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好在有屈度指引着我们……」 「别说这些废话了,把这唐人的衣甲剥下来,这可是好东西。」 突厥人说着,两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横刀,腰带、护身障刀、弓弩,乃至马蹬,甚至贴身衣物,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钱。 击败这些唐人,对突厥人,对草原胡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发财的机会。 杀光唐人,剥光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发一笔小财。 然后将脱得赤条条的唐人尸体,拿去可汗那里,又可以领一笔赏钱。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几名突厥人,兴奋得两眼发光。 一边剥着唐军尸首上的衣甲,一边兴奋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来,那些蠢货。」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以为唐人能主宰咱们,呸~」 四周的草地被鲜血染得赤红。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军的。 突厥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点出来,只剩下「战利品」。 手脚麻利的将各自手下唐军衣甲剥光,脱得赤条条后。 一个个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着唐人的髮髻,拖向大营方向。 到了那里,可汗手下的头领,会清点各队的缴获。 发放赏钱。 唰唰~ 一具具死状悽惨的唐军尸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肤于泥沙草叶摩擦,拖出长长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 活着唐军是个麻烦,但是死去的唐军,对他们来说,不过如猪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说大汗要这些唐人尸首做甚?难不成还要帮他们埋了?」 「哈哈,我刚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可汗会把他们的头颅斩下来,筑成京观,从碎叶水,到安西四镇,今后还会一直筑到长安城里,让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让大唐那些人,见一见咱们突厥弯刀的锋利。」 「嘶~还要筑京观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个寒颤。 尽管他手上已经杀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将一个个头颅砍下,叠成高高的京观,还是有些不寒而慄。 成千上万的人头堆积如山。 被野狗和秃鹫啃噬着,最后化为白骨。 那场面,比萨满大巫说的地狱还要可怕几分。 「就我说,把这些唐人尸首抛在野外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咱们大汗可是室点密的子孙,沙钵罗可汗的儿子,与大唐,有血仇。」 说完这句,突然有人喊:「闭嘴!到营地了,不想死的少说几句。」 周数的突厥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汗的威严和权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营帐四周,挂满了人头。 一颗颗白骨,或者腐烂的人头,看上去分外渗人。 有族中萨满大巫用药水硝制,所以不会觉得特别臭。 但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腐尸之味,一种说不出的死气,仍不断散发出恐怖。 让人胆颤心寒。 这些人头,皆是唐人的脑袋。 据说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将。 大巫正立在帐外,手捧一个白骨酒杯,沾着杯中的酒水,向四周洒着,口里念念有词,如着魔了一般。 论卓尔收慑心神,向着阿史那屈度的大帐走去。 守帐的突厥武士认得他。 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贊普。」 论卓尔,论弓仁之弟,吐蕃名将论钦陵之子。 吐蕃大相禄东贊之孙。 他,还有帐中的阿史那屈度,都与大唐有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一掀入帘帐中,就听到阿史那屈度,如夜裊和野狼般沙哑的声音。 「他们汉人说什么十世之仇可报,如今,就是我们向大唐报仇的时刻。」 坐在大帐最高处的阿史那屈度,侧身躺在一张白虎皮上。 手里捧着一个洁白的骨杯。 仔细看,那是由一颗人头镶金制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骨制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爱的收藏品。 之所以说目前。 是因为,阿史那屈度的目标是,接着收集大唐安西都护裴行俭的头颅。 唐军所有名将的头骨,乃至打入长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尸骨。 将他们一一制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亲手割下唐军军神,苏大为的脑袋。 将苏大为的的头颅制成酒杯、夜壶。 「论卓尔,你来啦?」 阿史那屈度晃动着手里的头颅酒杯,向论卓尔笑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屈度,大战在即,你还有心思饮酒。」 论卓尔大步走到阿史那屈度的对面,微微皱了下眉。 找了块皮垫,盘坐下来。 他不像阿史那屈度。 屈度是草原的狼,是翱翔天上的鹰,野性而奔放热情。 第1059页 论卓尔自幼在禄东贊和论钦陵的阴影下,在兄长论弓仁的影子下长大。 活得小心翼翼。 他这辈子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在吐蕃国灭后,自封为吐蕃贊普,拉起吐蕃王族残余的势力,另立新天。 当然,这个贊普,也不是他自己要当。 而是被一群忠于禄东贊和论钦陵的武将贵族推上去。 松贊干布这一支王族的血,已经绝了。 连个野种都没留下。 吐蕃要想从散沙重新聚拢起来,只有归于论卓尔的旗下。 举起吐蕃战神,论钦陵的大旗。 以大相禄东贊孙子的身份,才能重新整合。 虽然如此,阿史那屈度却没有半分轻视论卓尔。 这世上有种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异常低调。 但这种人可能比暴露野心的狼更加可怕。 阿史那屈度在西域和天山南北,聚集西突厥部众时。 听说吐蕃已经被大唐给灭了。 天竺都被大唐给占领了。 松贊干布的血脉被杀得干干净净。 之前默默无闻的论卓尔,突然异军崛起,短短数年内,带着吐蕃残军硬是在大唐的围剿之下,杀出一条血路。 不但没被消灭,反而越发壮大。 这种初生的锐气,颇有昔年松贊干布刚兴起时的气象。 而做到这一切的论卓尔,怎么能让人小觑? 毕竟是吐蕃战神的血脉。 论卓尔天生对战场敏锐。 仿佛父兄的死,激起了他血液里的另一种成份。 「别紧张卓尔。」 阿史那屈度从懒洋洋的侧躺姿态,一下子坐起来。 他的动作充满弹性,从皮甲下露出的肌肉仿佛黑豹,油黑髮亮。 而手里的头颅酒杯,一滴酒都没洒出来。 「时间在我们这一边,这一次,有大食人顶在前面,我们只要跟着他们,他们吃肉,我们喝口汤。」 阿史那屈度轻松的说着,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随手将头骨酒杯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酒。 酒是波斯葡萄酒。 就和侍立在一旁的波斯胡姬一样,热情而奔放。 猩红的酒液从阿史那屈度的唇边溢出。 衬着颅骨酒杯,原本应该是一副渗人的恐怖画面。 毕竟,一个壮年男子,半赤着胸膛,穿着充满巫蛮风格的皮甲,手里捧着一颗白色头颅。 头颅以黄金包裹成酒杯。 黑洞洞的眼窝里还镶嵌着名贵的宝石。 这样一个手持头颅饮酒的人,他便不是寻常人,而是人间的魔王,地狱的使者。 但不知为何。 论卓尔看着阿史那屈度,没觉得有丝毫的恐怖,只看出一种黄金家族狼王的优雅从容。 「屈度,你对与大唐的作战很有信心。」 论卓尔微微沉默。 「但你要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大唐。」 不是大唐? 而是一个人。 一个仿佛带有魔力的名字。 阿史那屈度的手竟在这一刻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论卓尔提起大唐,提起大战,他都从容不迫。 但是这一刻,他执酒杯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颤抖。 不知是恐惧还是亢奋。 狼王笑着露出了他的獠牙。 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唇角,将唇边一滴葡萄酒舔得干净。 「苏大为……你觉得他会来吗?」 「我想他一定会来。」 论卓尔认真道:「西突厥,有吐蕃,都是亡在他手里,大唐若不想这里被我们夺走,一定会派苏大为来这里。」 呯! 白骨酒杯被阿史那屈度重重砸在桌上,震得四周胡姬一片惊唿。 桌上的马奶葡萄也随之跳动。 论卓尔抬头,安静的看向阿史那屈度。 到他眼里闪烁着光芒。 这位突厥狼王,伸手轻轻抚摸着白骨酒杯,摸着那颗头颅。 如同最珍爱的宝物。 他抚摸的不是眼前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颅,而是更遥远地方另一个人的。 「嘿嘿,来了……最好,西突厥,我父汗的仇,我兄长的仇……」 他血红的双眼,落在论桌尔身上。 「还有你们吐蕃的仇,咱们都有机会了。」 「屈度,我很钦佩你的勇气。」 论卓尔年纪比屈度轻,但盘坐在那里,腰背挺直,气势沉稳。 反而显得更成熟稳重。 「但是与苏大为这种程度的名将生死相搏,我们不能有任何大意。」 「你说的对。」 阿史那屈度收起了笑容,缓缓点头:「我会去向大食的将军进言,让他们小心提防,你我对接下来的作战,要多费些心思……」 论卓尔点点头,突然问:「如果你是苏大为,面对如今的局面,会如何用兵?」 「如果我是苏大为……」 阿史那屈度摩挲着下巴,眼神陷入沉思。 …… 「报~距离龟兹城还有四日路程……」 斥候跃下马,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抱拳向骑在马上的大唐将军做着汇报。 那将军冷冷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交待斥候去办,自己则骑马奔向大营。 第1060页 到了营前,他勒住缰绳,轻松落下,将马交给守住营门的士卒,交待牵去马厩餵草料和梳洗,又向守营门的哨兵对了口令,这才走进去。 虽然都是熟悉的面孔,但是唐军大营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哪怕将军身份特殊,也不得区别对待。 走入营门,前行数十步,看到望楼,上面的箭手俯视过来,碰过将军的目光,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唿。 再前行百步,看到前方纵横交错,如同大片白色蘑菇的营房,洒满了大地。 看似杂乱,实则都依兵法定制。 营房之间相互间距,既考虑到排水、交换消息,不影响人的行止,还要考虑到被劫营,突发状况,和防火等。 方方面面,十分周道严密。 在营垒间,可以看到一队队唐军士卒,依着队型,来回巡视。 年轻将军大步走上去,又对了内营的口令。 直至走到中军大营,帅帐前,又被大总管身边亲卫南九郎等拦住。 再次检视无误,方才放行。 年轻将军走过去,忍不住回望一眼。 看到南九郎率领一些士卒,看似松散,实则站位颇有讲究的守住大帐四周。 心中不由暗道:听说南九郎是长安不良帅,他手下人,多半也是不良人出身,看着与折冲府的兵卒有些不同,不像那些士卒站立笔直威严,倒像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但他当然不会因此而轻视南九郎等人。 相反,心中更加敬重。 相比大唐的军卒,不良人出身的兵,更注重隐蔽,表面上看玩世不恭,有些懒散。 但真动起手来,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是所向无前的陷阵之士。 听闻阿叔以前也是不良帅出身。 不过,阿叔身上却不见这种风尘气。 收起心中的想法,年轻将军站在帐口,向内道:「大总管,麾下薛讷求见。」 「进来吧。」 里面传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薛讷一怔,这才走进去。 一进帐,帐内的光线竟比外边还亮数分。 无数鲸油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微微一眯。 停了数息之后,才适应过来。 出于礼节,摘下了头盔。 露出头盔下一张年轻的面庞。 稜角分明,肤色淡金,鼻若悬胆。 双眉入鬓。 目似寒星。 微抿的唇角,透着一丝倔强刚强之气。 薛讷,字慎言。 大唐名将,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长子。 年方二十三岁。 一眼扫过帐内,见全是熟人,薛讷微微收起脸上的拘谨,稍稍放松一些,先以军礼见过,再小声道:「阿叔。」 「过来吧。」 苏大为向他招手。 苏大为没有着甲,而是穿着常服,面前的桌案堆满了高高的书帛。 那是连日来往来的书信。 大军滚动向前,但是与后方大唐以及前方斥候的情报交流,一点不少,反而愈见密集。 这些信息,千头万绪,经过安文生和苏大为身边李博的批阅,最后都要汇到苏大为的手上,做最后定夺。 光是要从那些纷繁的信息中找出有用的东西,已经足以令人头秃。 对于大总管来说,所虑的不是情报太少,而是太多。 真正的名将,要有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抓住关键钥匙的能力。 苏大为没有坐在桌案前。 他正站在巨大帅帐的中心。 这里,早已摆了一方沙盘。 那是在进兵途中,负责军中后勤的周良按苏大为的吩咐,招来巧匠以熟悉西域环境的老兵,结合原本的行军地图,所做的模型。 虽然比不得兵部所藏那般精细,但比过去的地图,那是好得太多。 现在苏大为就站在沙盘前。 在他身边,安文生、李博、李客、萧规、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道真、阿史那延,李敬宗、李敬业等将,齐齐围在沙盘左右。 看来,苏大为手边能用之将几乎聚齐了。 倒是有一张出乎薛讷意外的面孔。 那是一个比他还年轻几分,长得黄鬃阔口,神情冷酷的少年将军。 此人乃邢国公苏庆节之子,苏炎,如今年方十七。 是的,别看苏庆节在苏大为面前,依旧是锋芒毕露,谈笑无忌。 但这货也是中年将军了。 他的长子,如今也十七岁,可以参军作战了。 苏庆节令苏炎归入苏大为的麾下,既是兄弟之间的信任,存着将嫡长子託付给苏大为之意。 也是存着让苏炎跟着苏大为,好好学习用兵之道的意思。 昔年苏定方起于行伍之间,从一介白丁,最终成为名动天下的名将,大唐军神。 既有李靖传兵法之功。 也与苏定方个人的努力和天赋分不开。 到了苏庆节这里,因为他生性冲动,脾气暴躁。 虽然后来成熟了许多,但在用兵之道上,仍不是这块材料,未得苏定方真传。 反倒是苏大为得了兵法。 如果苏炎争气,能从苏大为这里,再将苏定方的兵法学回去。 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些事情,薛讷以前是听薛仁贵提过。 第1061页 苏大为、薛仁贵和苏庆节等人是兄弟交情,他们的下一代,平日自不陌生。 就连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也各自带了长子加入军中。 展现与苏大为共同进退的意思。 带着儿子入军,要么打赢这一仗,要么大家一起死,连子嗣都不得保全。 这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念。 「慎言,在想什么?」 苏大为的声音惊醒了差点走神的薛讷,他忙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方才斥候回报,距离龟兹只有四日路程。」 苏大为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时间差不多了,再往前,双方的斥候会纠缠在一起,对方会察觉到我们到来。」 数万大军,甚至数十万大军,斥候都远放数十里至百里。 有一些严谨的将军,甚至会将斥候放得更远。 与大营隔着一两日的路程,不断有斥候来回交织,交换着情报。 在古代战场上,双方在阵势接触以前,都是瞎子和聋子。 只能凭经验感觉,大势去判断,敌人应该会来。 应该会有一场大战。 但具体什么时候遭遇,敌人规模如何,这些,始终笼罩在迷雾中。 只有双方军队交锋的那一刻,才会清晰起来。 这就叫「战场迷雾」。 迷雾建立在对敌人一无所知的前提上。 一旦彼此斥候交锋,那秘密将不再是秘密。 「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形势变化,我召集诸将来此,打算做最后的战局推演,决定与大食人作战时的最终方略。」 苏大为目光扫了一圈后,重新落回到面前的沙盘上。 拿起手里的竹杆向沙盘中一点。 「目前我们在这个位置,数日后,在龟兹城北七十里,我们将与大食人的军队遭遇……」 听到话音,围绕沙盘所有大唐将领,都不由背嵴一挺。 一种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谁都知道,如今大唐最强的两位名将,一位是裴行俭,一位是苏大为。 两人用兵,都各自有苏定方的影子。 裴行俭得了「不动如山」,「其徐如林」。 苏大为则得了「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若说裴行俭擅谋全局,攻守自如。 那么苏大为便是谋定而后动。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其攻势如江河不竭,层层推进,而且其中不断有出人意表的奇计。 比如对百济叛军时,以赵胡儿为首的斥候从高山穿飞行翼装飞入山城,神兵天降。 对高句丽时崛开江水,倒灌平壤。 对吐蕃时,将计就计,将吐蕃主力引入山谷,制造雪崩。 苏大为常与身边将领说自己用兵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先隐藏住自己的破绽,去掉任何导致失败的可能。 再等敌人露出破绽,发动致命一击。 「眼下局面,敌强而我弱。 二十万大食和突厥人,西域胡人的联军,就在眼前。 我军精锐只有府兵七千余人。 加上徵召的吐蕃和吐谷浑等僕从军,也不过八万。」 苏大为凝视地图,缓慢而沉着道:「以弱胜强,更要一击必杀。」 众将纷纷点头。 心知此次情况特殊,属于大唐自己的精锐不多。 军中僕从占了绝大多数。 指挥上和配合度,都是唐军对外征战,有史以来最差的一次。 一旦战局僵持,僕从军将会暴露指挥层级混乱,作战调度不如唐军灵便,做战意志薄弱,战术素养偏弱,对阵型不熟悉,甚至对苏大为发出指令反应不及,各种问题。 在这种程度的战争里。 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败相。 一角溃败,将迅速波及全局。 薛讷与苏炎作为场中最年轻的将领,竖耳倾听,用心去记。 或许苏大为一些推演和指令,他们现在受于年纪还不能全部理解。 但也一定要强记住,慢慢回忆和消化。 这种名将随口一句,往往是千锤百鍊,战场中智慧的凝结。 若能悟透,对各将自身,将是莫大的造化。 这便是所谓贵人指引。 若无人点这一句,要凭自己在战场中磨鍊出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光。 但若高手点一句,一旦在战场中结合实用参悟出来,立刻便有质的飞跃。 并不是人人都有聆听名将教诲的机会。 像程家和尉迟家的小子,因为在外面执行军务,便无法在现场亲耳听到。 之后虽说能听到程处嗣和尉迟两位将军的转述,但那毕竟转了一道,没有这种临场感,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薛讷很快收慑心神。 压抑住心中的激盪。 这次参军,是他自己主动央求苏大为加入。 一方面想寻得父亲薛礼的消息。 另一方面,想以自己的战功,洗涮薛礼战败之耻。 做名将! 将来某一天,一定要像阿叔一样,指挥千军万马,替大唐灭国开疆。 薛讷的眼里,隐隐有火光在闪动。 ……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吹动。 那是吐蕃人进攻的序曲。 狂风捲起狂沙。 第1062页 天空有秃鹫盘旋不去。 地面上的腐尸臭味,引起这些畜牲的兴趣。 可惜,地面上的人太多,令秃鹫有些忌惮,不敢落下。 「整整一个月了,小小的龟兹城,还没打下来。」 黄金色的巨大马车行营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 「大食人的军队,不能停步于这小小的龟兹城。阿史那屈度,你是突厥可汗,也是我们大食人手里的刀,如果今日不能攻下这龟兹,我看你也不配做我的坐上宾了。」 大食主帅阿卜杜勒,斜倚在他铺满波斯毛毡的大椅上,山羊鬍子随着他激动的语调,一翘一翘的。 看起来颇为滑稽。 坐在下首的阿史那屈度,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大帅,小小的龟兹城不算什么,你说要拿下,我便替你拿下,不过……」 阿史那屈度话音一转:「之前不是说,想以龟兹城为饵,将大唐的援兵吸引过来?」 「太久了。」 阿卜杜勒嘴里咕哝了一下,浑浊的眼里有一丝阴狠之色:「天竺那边战事不顺,大唐的总督始终守着关口,这样一来,我们东进的战略将会受阻于此。」 他坐直身体,将手里黄金酒杯重重扣在桌上:「我们必须在这里打开局面。」 副帅哈栗吉点头附和道:「龟兹城不过数千唐军,我们留数万人已经足够,二十万大军在这里空耗,却没有新的收穫,若哈里发知道了,一定会怪罪我们。」 「好吧,我明白了。」 阿史那屈度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向着座上两位大食统帅微微躬身,以右手抚胸道:「那么,我会在今日,将大唐的龟兹城拿下,将大唐的安西都护送给大帅。」 他行礼起身道:「不惜代价。」 阿卜杜勒大笑起来,抚着鬍鬚,两眼微眯:「我等你的好消息。」 阿史那屈度大步走出行营,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狠狠扫过外边的士兵,目光落在突厥狼卫身上,厉声道:「整兵,今日要拿下龟兹城!」 被他一声吼,狼卫们下意识挺起胸膛。 但下一刻,有带队的将军迟疑道:「大汗,龟兹城虽小,但是大唐安西都护的行府所在,城池坚固,士卒精锐,我们打了月余都没打下来,想要一日拿下只怕……」 啪! 阿史那屈度狠狠一耳光抽在对方脸上。 抽得狼卫头领身形一个趄趔,还没站稳,就被屈度大手抓着脖颈,狠狠拉到面前。 阴冷的眼神,像是要刺穿狼卫的身体。 「听不懂本汗的命令吗?我要今日拿下龟兹,告诉我,突厥的狼,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替他的主人,啃下这块硬骨头?」 炽热得眼神,几乎要将狼卫燃烧起来。 那狼卫头领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水,似是被阿史那屈度话里的轻蔑、兇狠,激起了野性。 他的脸庞涨红,挺起胸膛,发出吼声:「能!」 「很好!」 阿史那屈度整了整对方身上的衣甲,轻轻用手在狼卫头领的脸颊轻拍两记:「去吧,替我拿下龟兹,我会在城下看着你们攻进去,去吧,我的头狼,阿古扎儿。」 「愿为大汗而死!」 阿古扎儿涨红着脸庞,右拳狠狠砸向胸膛,发出沉重的响声。 伴随着牛角号声,突厥狼卫阵形变动。 大将阿古扎儿身穿黑色的铁甲,怀抱狼头盔,率着精锐狼卫,伴着甲叶的轰鸣,迫向龟兹城。 城头下方两箭之地。 伴随着大食人、突厥人和吐蕃人的声声怒吼。 鼓号齐鸣。 巨大的攻城车、云梯、箭手,汇聚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隆隆隆~~ 战鼓如雷。 龟兹城头,一名唐军老卒撑着疲惫欲死的双眼,向着城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些该死的胡狗。」 咻~ 一支利箭突兀飞过。 箭矢从唐兵颈间缝隙穿过,自身后皮甲透出。 「队正!」 看着喉头咯咯作响的唐兵直挺挺倒下。 附近的唐军士卒一个激灵。 有人上前救人,亦有人大吼:「竖盾!」 天空霎时一暗。 急如骤雨般的噼啪声响。 胡人的箭雨,密集洒落。 城上反应慢的,立刻被箭雨钉成了刺猬。 好在连日大战,一切都成为了本能。 几乎不需要身边人的提醒。 所有唐军第一时间张起了大盾,或者是缩在城头。 箭雨是对方攻城的前奏。 一个月的城头攻防战,双方都疲惫到了极点。 作为攻城一方,大食人的死伤惨重。 但是唐军也没好到哪里。 毕竟只有数千人。 被十几二十万敌军包围了一月,日夜不息的攻城,哪怕是铁打的,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 有许多唐军士卒甚至没等到下城休息,站着便断了唿吸。 这是活活累死了。 最激烈的一战发生在月中的时候。 双方拼了三日三夜。 大食人用弯刀,用双手,竟活活冲垮了一段城墙。 最后逼得裴行俭亲自率着亲卫堵豁口。 双方在城池破溃处展开贴身血战。 第1063页 短短两个时辰,唐军折损近千,大食人抛下两千余具尸体。 最终,唐军一边与大食人血战,一边重砌城墙。 硬是在激战中,将垮塌的城墙修好。 令大食人无功而返。 在最后的阶段,为了掩护城墙合拢,一名唐军校尉名魏三郎者,亲率百名死士,守住墙角。 最终城墙溃口顺利合拢。 但是尉三郎和跟随他的唐军,也失去回城的机会。 在城下与大食人血战到最后。 城头上的唐军看着魏三郎他们被敌军淹没时,一个个心如刀绞,不少人发出怒吼,想要冲下城去和大食人拼命,最终被喝止。 是夜,大食人将魏三郎等人的头颅悬于旗杆上,故意在龟兹城下炫耀,以激怒唐军。 城内唐军义愤填膺,刺臂见血,高唿求战。 险些发生骚动。 后来是裴行俭亲自出面弹压,才压着诸将不得出战。 一日后。 有人从龟兹城偷偷爬下城头,趁着夜色,将悬挂在大食人旗幡上的魏三郎等人头颅取回。 裴行俭亲自与之祭奠。 唐军作战意志不但没被摧垮,反而越发坚韧。 「大都护。」 房门推开,一名残臂的将军,迈着蹒跚却坚定的步子,走了进去。 他的一只手,明显有些不正常,手腕异常的弯曲。 尽管如此,将领身上的锐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锋利。 简直如一柄日夜淬鍊的宝刀,寒意逼人。 正埋首处理厚厚文书军务的裴行俭,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比起十几年前。 裴行俭的容貌衰老了许多。 两鬓俱是风霜之色。 额前也添了深刻的皱纹。 但是他的双眼,依旧清亮,有着一份坦荡和正直。 他坐直身体,向着进来的将军微微颔首道:「辛苦了。」 说着,眼神落向将军受伤的右手:「你的手如何了?」 站立在裴行俭面前,挺立如标枪的薛礼抬起右手,看了看蜷曲如鹰爪的手指,自嘲的一笑:「手筋断了,不过不要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倒下。」 裴行俭不再多问。 只是心里不免感慨,对于一个神箭手而言,废了一只手,再也无法开弓用箭,大概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吧。 何况以薛礼的用兵风格,每每冲锋在前,身先赶士卒,以超卓的神箭,过人的勇武,替大军凿穿敌人的阵势,斩将夺旗。 催毁敌人的意志。 但自此以后,薛礼永远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做万军中无敌的战神了。 似是看出裴行俭眼中的惋惜之色。 薛仁贵自失的一笑:「以前阿弥总说我用兵过于刚勐,刚则易折,可是那时我自持个人勇武,作战总是动手多过用脑。 这次大败,我侥倖活下来,却也打醒了我。 如果这次能活下去,我当用心反思自己这些年用兵之法。 或许以后做个智将也未可知。」 裴行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只要你自己不被打垮,一定可以。」 这番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两人都知道,能不能有以后,还得看能不能应付眼前这一关。 「我听到外面的战鼓声,大食人又开始攻城了?」 裴行俭道:「你觉得他们还有多久耐心?」 薛仁贵摇摇头:「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这次好像不一样,出战的是突厥人,而且,打法比前几日要兇残,几乎是不计死伤,不计代价。」 轰隆隆~~ 外面传来剧烈声响。 仿佛雷霆乍起。 那是大食人军中投出的巨石,砸在龟兹城头。 磨盘大的石头落地弹跳滚动,还不知要收割多少性命。 裴行俭沉思着。 计算着。 忽然抬头道:「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 「请大都护下令。」 「这个任务很危险。」 「我不怕。」 薛礼笑了起来,像是一阵风吹过湖面,透着慷慨激昂之色。 「我早就该死了,在怛罗斯中了大食人和突厥人的计,以致兵败,如果能为击败大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能为捍卫大唐疆土而死,我亦无憾。」 裴行俭深深的看着他:「好。」 …… 龟兹城下。 杀红了眼的狼卫一波一波的涌向龟兹城。 宛如大海中的狂风巨浪。 若从高空向下俯瞰,会看到小小的龟兹城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困在中心。 如同大海中一颗顽石。 无论突厥人和大食人的冲锋有多勐烈。 在碰到这颗顽石时,都撞得粉碎。 似乎,守在龟兹城上的唐军,意志比钢铁还要坚韧。 只要不把最后一滴血耗干净。 他们的意志便无法被摧毁。 「沖,继续沖!不许退!」 一身黑甲,头戴狼盔的大将阿古扎儿狠狠一刀砍在退下来的溃兵身上。 将一名突厥人砍作两段。 他鬚髮皆张,两眼赤红,仿佛魔王般咆哮:「冲上去!哪怕死,也要死在龟兹城头!谁敢退,杀!」 手中弯刀挥舞,又将另一名突厥溃兵砍翻在地。 第1064页 「头领,沖不上去啊!」 有人向他哭喊:「才冲上城头,便被唐军用滚烫金汁浇下来,我们人都死光了!」 「我整整一个队冲上去,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阿古扎儿两眼赤红,脸庞涨成涨紫色,胸膛急剧起伏着,狠狠一把攥住对方的脖颈,唾沫星子几乎喷在对方的脸上。 「他们都死了,那你还活着做什么?」 「啊?」 那名突厥队正,甚至不及惨叫,便被阿古扎儿狠狠一刀戳入腹中,带着一截血淋淋的肠子,一齐抽出来。 将生机断绝的断正推开,阿古扎儿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数十步外,大汗阿史那屈度那双阴冷的眼睛。 那目光冷冷盯着自己的背嵴,似乎是看哪里方便下口。 若阿古扎儿是兇恶的狼。 阿史那屈度便是狼王。 现在狼王已经不耐烦了。 从开始攻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 箭矢,檑石,死士,云梯消耗了一波又一波。 但每次冲上城头,都立不住。 又被唐军狠狠的推了下来。 惨啊! 龟兹城下,已经堆满了厚厚的尸体,几乎堆了有三分之一城墙的高度。 这反而妨碍了突厥人张起云梯和蚁附登城的效率。 「阿古扎儿!」 一名神情彪悍的狼卫跑上来,向阿古扎儿沉声道:「大汗说,再给你一个时辰,若再攻不上去,大汗便亲自攻城。」 阿古扎儿一个激灵:「半个时辰内,我必拿下龟兹。」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若狼王亲自出手,意味自己失去了价值。 而失去价值的狼,只有死亡一途。 他胸膛急剧起伏,狠狠将狼头盔掷在地上。 又一脚踏碎。 从胸膛里,发出如莽牛般雄浑的咆哮声:「亲卫,都上来!随我登城!」 「头人!」 身边数百狼卫亲兵,一时大惊。 突厥人的军制,一队,便是一个部落。 阿古扎儿便是阿古部的头人。 如今他要率领本部最精锐的部众抢城。 若不成功,阿古部会失去所有青壮精锐,从草原除名。 「把弓箭、檑石轰起来,把所有的箭矢都射出去!」 「所有的狼崽子们!要么生,要么死!随我阿古扎儿,登城!」 阿古扎儿大声咆哮着,恶狠狠的解下衣甲,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登城的时候,这沉重的衣甲只会成为累赘。 战局至此,已是杀红了眼。 不计生死,只求胜负。 「登城!」 滚滚的氂牛号角声响彻天地。 伴随着隆隆鼓声。 赤着上身,一手执盾,一手执骨朵,口里衔着弯刀的阿古扎儿大步突进。 在他身后,跟着数百本部亲卫。 俱是清一色赤膊上身,手执大盾与短刃,涌向龟兹城。 距离百步之时,身后本部的掩护弓弩,已经轰然大响。 将一波波的箭雨抛洒向龟兹城。 阿古扎儿向上看了一眼,发现龟兹城上密密麻麻,像是开满了白色的箭羽花朵。 看上去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很奇怪,在这样的情况下,究竟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够生存。 唐军应该都被射死了才对。 不过很快他便改变了想法。 刚刚冲到龟兹城下,脚下一滑,踩翻了一具尸首。 手里的骨朵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摸到一手滑腻腻的鲜血。 刺鼻的血腥味,比他亲手宰杀牛羊更加催人慾呕。 还有人死时,失禁的便溺。 更别提唐军从城头抛下的金汁。 那诡异的臭味,能令人胆汁都吐干净。 遍地尸骸,死状千奇百怪。 仿若地狱。 阿古扎儿顾不得多想,捡起一具歪倒在城下的云梯,堪堪架起,就听四周一片大哗声。 心头一跳,本能的将左手大盾顶在头上。 哗啦~ 一股沉重的力量,击在大盾上。 隔着厚厚的木盾,感到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手臂都烫熟了。 飞溅的汁液烫在皮肤上,瞬间起了血泡。 有些地方皮肉翻卷,发出滋滋叫声。 强烈的痛苦,令阿古扎儿的脸庞抽搐起来。 他抛下大盾,手足并用,一声不吭,向着城头飞速爬去。 在他前面,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突厥人悍勇起来,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龟兹城上,突然涌出许多唐军的脑袋。 他们将手里的石头、金汁,向着云梯抛下。 不断有人惨叫,从梯上坠落。 还有唐军用撑杆将云梯撑开,带着上面所有突厥人,像是一串糖葫芦般,狠狠拍在地上。 每一下唿吸,都有人死亡。 到了这种程度,人命,只是数字。 突厥人的军阵中,突然发出一片欢唿。 吐蕃人的号角声响起。 从吐蕃的军阵中,突然射出一阵箭雨。 吐蕃人的箭更长,距离更远。 沉重的箭头,自空中划出弧线,向着龟兹城落下。 这一片箭雨后,整个城头像是失去了活力。 第1065页 陷入诡异死寂。 死死抱着云梯的阿古扎儿愣了一下,忙抓住机会,奋力攀登。 数息之后,他终于跨上了龟兹城。 环目四望时,看到城头堆满了唐人的尸体。 这个画面,令他精神亢奋起来。 成了! 喉咙里发出激动的吼声。 他将口中的弯刀交到右手,从城头一跃而下。 噗哧~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 那厚腻的血水,早已化作了血浆。 粘稠得粘住脚板。 阿古扎儿红着双眼环目四周,发现从城头的箭雨尸骸中,竟又摇摇晃晃的站起了十几名唐军。 这些身形瘦弱,疲惫不堪。 看上去跟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目光呆滞。 但是看到登上城头的突厥人后,他们仿佛被激活了。 一个个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们在喊什么? 似乎是在喊「大唐万胜」? 阿古扎儿顾不上多想,闪身避开一名唐军,狠狠一刀,将另一名唐军砍翻在地。 「把突厥人赶下城!」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的唐军队正,郑二郎发出厉吼。 疏勒城破的时候,他与魏三郎等人突围成功。 侥倖逃到龟兹。 未及安顿,便被随即而来的大食人团团围住。 退无可退。 龟兹城,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堡垒。 可能会死在这里吧。 脑海中已经没有别的念头。 疲惫与伤痛吞噬了所有的念想。 方才一阵沉重的箭雨,连盾牌都被射透。 身上的衣甲插满了箭雨。 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死了。 但很奇怪,听到突厥狼崽子登城的唿声。 不知为什么,身体里又有力量涌出。 是愤怒?是仇恨? 管不了那么多了。 郑二郎挺起手里的长枪,大喝着,跨步向前,挺枪刺向那赤着上身,手持弯刀,满脸虬髯,露出胸膛黑乎乎胸毛的突厥人。 唰! 长枪狠狠一刺。 若在平时,这一枪一定能刺透对方的咽喉。 不知练过几千几万遍了。 快得都超乎郑二郎的思考。 但是这一次,那突厥人躲开了。 郑二郎忘了,他已在城头上激战了两天一夜。 双手沉重得仿佛失去知觉。 身体也比往日要笨拙。 再加上方才的箭伤。 现在的他,实已是强弩之末。 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阿古扎儿一刀格开长枪,贴地一个翻滚。 顾不上沾了满身的血水,唰的一刀,贴地疾掠。 郑二郎眼角余光早已看到,他大吼一声,腾空跃起。 却觉得足下一轻。 低头看去,看到一双被斩断的足踝倒在那里,血花四溅。 咦? 还是慢了吗? 失去重心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剧痛此时方才袭来。 这个唐军中坚韧的汉子,下意识惨叫出来。 「二郎!!」 一旁发出一声如勐虎般的咆哮。 一个浑身浴血,看上去脑袋出奇大的唐军士兵,半跪在地上,怒吼着,一箭射出。 咻! 阿古扎儿大骇,百忙中一闪身。 只听突地一响,大腿一麻,一下子跪倒在地。 「可恶的唐狗!」 阿古扎儿怒吼着,伸手想去拔剑,但一碰,脸色立刻大变。 箭头的倒勾咬着肉,一碰就钻心的疼。 「头人!」 身边已经有突厥狼卫涌了上来。 阿古扎儿心下略松,脸上露出狞笑。 狠狠一刀向着摔倒在地的郑二郎斩去。 「二郎!!」 曹大头惊怒交集,伸手摸箭,发现箭壶已空。 噗哧~ 弯刀划过郑二郎的咽喉。 停了数息后,血雾才喷出来。 郑二郎的眼瞳开始涣散。 曹大头大吼着,抛下弓箭,拔出腰上横刀,低俯着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越过尸堆,向着阿古扎儿勐冲过来。 他与郑二郎在疏勒城当兵,名为队友,情同父子。 他还记得,郑二郎在陇右有个家。 家里的小娘子,年方七岁,正日夜盼着郑二郎回家。 原本说好了,守完今年,就可以回去了。 他的轮值时间就到了。 可是,可是…… 「二郎!」 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一股愤怒至极的力量,令曹大头冰冷的身体突然燃烧起来。 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恨不得能代替郑二郎。 「不要死!不要死!!」 狂怒的挥舞横刀,头脑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的血雾不断喷洒。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抢在了郑二郎身边,正拼命捂着他脖颈的伤口。 那些挡路的狼卫,已经被愤怒的他斩为两段。 「活下去,活下去!回陇右,我在长安有处宅子,你跟我一起,你带着郑小娘子……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去吗?不要死!」 曹大头仿佛恶鬼般狰狞咒骂:「你答应过我,一起回去!你死了小娘子怎么办?醒来啊!」 第1066页 手捂着郑二郎的脖颈,却无法捂住不断流出的血水和生命。 郑二郎的身体渐渐变冷。 连同他的眼瞳也开始扩散。 「啊~~~」 曹大头痛苦吼叫,却奇蹟般看到,郑二郎的嘴唇嗫嚅了一下。 身体都冷了,是如何能说话的? 曹大头赶紧把头贴上去:「说话!不要死,你能听见吗?和我回去,回去见郑小娘子!」 「大头……」 一种漏风的嘶嘶声,带着游丝般的声音,钻入曹大头的耳朵。 「替我……照顾女儿。」 「不!要照顾你自己去,我不替你背这口锅!你给我站起来!郑二郎!二郎……」 曹大头的唿唤戛然而止。 他伸手摸了摸郑二郎的脖颈。 脉膊没了。 「小心!」 身边突然一声大吼。 一个壮如牛犊般的男人,扑了上来,抱着曹大头翻滚到一边。 「你做什么!」 曹大头怒吼着,将那人掀翻到一边。 这才发现,抱着他滚开的是牛六郎。 方才若不是牛六郎抱着他,现在已被突厥人给杀了。 那个杀了郑二郎的突厥人,正在方才站立的地方,捂着腿上的箭伤,两眼血红的瞪过来。 脸上凶戾之气,像是真正的饿狼。 「杀!」 曹大头从地上抓起一把长枪。 牛六郎一手执盾,一手拿着横刀,站在他身边。 都是多年的兄弟,无须多言。 郑老大的仇,必报! 这突厥人,必须死。 无关大唐与大食,无关乎突厥人还是大食人攻陷龟兹城。 此时,此刻,只是两个大唐男人,为了心中的义气。 要与突厥人做生死搏杀。 要么突厥人死。 要么,大家一起死。 牛六郎当先一步踏出,口中发出牛吼声。 他是队中的力士,也是全队的肉盾。 方才若不是他爬起来慢一点,或许还能救下郑老大。 牛六郎心中满是悔恨。 怒吼着,用手里的大盾撞向突厥人。 几名挡在前面的狼卫,还来不及发力,便被牛六郎巨大的力量,撞得从城头飞出。 阿古扎儿见势不妙,顾不得腿伤,早已翻滚开去。 手里的弯刀丢了。 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柄唐制的铁锤。 铁锤与骨朵,都是战场上的重兵器,也是最适合他发挥个人力气的武器。 阿古扎儿脸上浮出狞笑,见着牛六郎转身冲上来,单足腾空跃起,手里的铁锤狠狠砸向牛六郎。 铛! 一声刺耳大响。 牛六郎竟吃不住力气,被砸得单膝跪下。 头脑一片晕眩。 他这才记起来,自己也在城头激战了一日,早已脱力。 而且有半日水米未尽。 阿古扎儿大声咆哮着,挥捶冲上。 唰! 曹大头就在此时,突然自牛六郎身后闪现。 手中的枪,如毒蛇般一吐一缩。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这一枪,仿佛郑二郎附体,刁钻到极点。 一枪正正刺入阿古扎儿的小腹。 这头突厥的凶狼发出震天的吼声。 手里的铁锤跌落,伸出带血的手,狠狠抓住枪桿。 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曹大头。 下一刻,牛六郎大吼一声,手中横刀挥出。 将阿古扎儿丑陋的头颅斩下。 「郑老大,我们替你报仇了!」 牛六郎喃喃道。 曹大头提起阿古扎儿的首级,刚想去寻郑二郎的尸首。 嗡~ 天空一暗。 吐蕃人的箭雨,再次坠下。 箭雨之后,城头不分敌我,全部失去声息。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唐军,全被钉死在城头。 「杀啊!」 「冲上去冲上去!」 突厥语大声唿喝,悽厉如狼。 后续的突厥人被各自首领以刀枪逼迫着,源源不断的顺着云梯涌上城头。 「将军!」 一名被人抬下来的唐军士卒,一只眼睛插着箭矢,血流满面。 不知哪来的力气,在看到一员沉默唐将走向城头时,伸手一把抓住将军的手。 「死了……今日守城的五百兄弟,全都死光了,将军……小心。」 身穿残破铁甲的大唐将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拍了拍对方的手:「我会的。」 士兵听到他答话,像是松了一口气,手指一松,顿时晕厥。 那唐将向身边士伍道:「把伤兵妥善治救,能动的还有多少?随我上城防务。」 「将军,我们去就成了,您……」 「少废话。」 郭待封粗暴的打断对方:「这局面,大食人和突厥人在跟我们玩命了,本将不上,怎对得起这些死去的弟兄?」 校尉身子微震,向着他叉手:「喏!」 接着又道:「本部预备队原定五百人,实有三百人,愿随将军守城。」 原本一个折冲府下府八百人,战了一月余,减员至五百。 这几日下来,就只剩下三百。 当真是骇人的伤亡率。 第1067页 郭待封深深看了校尉一眼:「跟我来。」 城上时不时响起巨石轰响。 还有敌人箭雨不断洒下的声音。 对于这些危险,郭待封恍若未觉。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对于想做大唐名将,想做一番事业的郭待封来说,他在怛罗斯兵败的一刻,就已经死了。 每到夜里,眼前仿佛晃动着无数张脸。 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都是大唐的将士。 一个个或兇狠,或悽厉的声音,都在向他大喊:「你为什么遵薛礼的军令?为何?」 「我们都死了,为何你还活着?」 郭待封无言以对。 他是大唐名将郭孝恪的儿子。 早早得裴行俭看中,提拔至左豹韬卫将军。 也曾追随苏大为,在征突厥,征吐蕃时,立下汗马功劳。 以他的战功、出身、经验,原本绝不可能有任何失误。 更不可能不遵军令。 但他偏偏这么干了。 这一生,他唯一一次孟浪,唯一一次,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 鬼使神差,鬼迷心窍。 一次,便万劫不復。 人生没有后悔药。 所有的家族荣光。 父辈的荣耀。 在兵败的一刻被葬送。 那段时间,他总是睁着眼到天亮。 怀疑活下来的士卒在背后偷偷咒骂自己。 怀疑死去的人,在泉下,也在诅咒自己。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你愧为大唐将军!」 「你对得起身上的明光铠吗?」 无数的声音交织在头脑里。 痛苦如毒蛇般啃啮着内心。 「随我来。」 郭待封面无表情,手握着横刀,率领最后一支预备队,登上龟兹城头。 他知道,裴行俭手上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若自己这三百人打光。 剩下恐怕只有裴行俭和薛礼亲自上城守护。 「就让我战死在龟兹城头吧。」 「这样或许内心会好受一点。」 郭待封暗自想。 隆隆隆~~ 龟兹城中,战鼓突然响起。 这是唐军出击的战鼓。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鼓声了。 刚刚登上城头的郭待封和三百预备队,人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队唐军士卒冲上城头。 看衣甲,当是裴行俭身边的亲卫。 原本他们有一百人。 但是上次为了堵住城墙垮塌的豁口,折损了大半。 现在裴行俭身边大概只有三十余人。 大多都是裴氏子弟。 追随裴行俭戎守西域,打熬军功。 为首一人,郭待封记得名裴让,乃是裴行俭的子侄辈。 「郭将军。」 裴让气息微喘:「大都护有令,开城门。」 「什么?」 郭待封和身边的唐军士卒下意识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片譁然。 这个时候打开城门,是要放大食人进来吗? 数千唐军能苦撑到现在,全靠城墙之利。 若是城门洞开,以大食人的兵力,唐军瞬息便被吞没。 这并非单兵战力的问题,纯粹是数量级上的差距。 「薛将军要出城。」 裴让急道。 郭待封面容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是他没开口多问。 挥手下令道:「开城,为薛将军壮行。」 手下校尉叉手应喏。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有薛仁贵在,是绝不会放那些大食人冲进来。 薛仁贵,是大唐最兇勐的勐虎。 「各将士,准备好弓矢,一会我们替薛将军开路。」 「喏!」 盏茶时间后,伴随着阵阵绞盘机括的声响。 正在疯狂攻城的突厥人惊愕的发现,龟兹城门,正在缓缓打开。 已经准备亲自上阵攻城的阿史那屈度面露狐疑之色。 「怎么回事?唐人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 攻城的突厥人,早已有人沖向城门。 抢门! 这是突厥人的作战本能。 曾经有一个黄金的时代。 只要突厥人出战,中原人便只能龟缩躲在城里,希冀以那道墙保全性命。 所有突厥人都明白,只要冲破这堵墙,沖入城内,便可以自由的烧杀抢掠。 掠夺的本能,早已融入血液里。 这是狼性。 狼天生要吃羊。 「沖啊!」 「冲进城门!」 一群突厥人已经顾不上什么阵型了,发出亢奋的吼声,如涌动的狼群疯狂的沖向城门。 开始还有些谨慎。 待顺利入城后,顿时大喜过望。 没有埋伏。 没有机关。 就这么简单的入城了。 「城破了城破了!!!」 无数狼一样的欢唿吼叫着,直冲上天。 阻挡突厥人和大食人一月余的龟兹城,居然就这么被冲破了。 踏踏踏~ 突然,一阵沉闷的敲击声,进入突厥人的耳中。 第1068页 那些沖入城的突厥人惊愕的发现,在城门另一头,在长长的大道尽处,不知何时多出一队骑兵。 大唐玄甲精骑。 当先一员大将,一身血淋淋的明光铠。 由于被血溅得太多,金色的甲冑已经被血涂成暗紫色。 马上的薛仁贵一脸冷漠,拉下覆面狰狞鬼面。 轻夹马腹,左手执枪,带着身后的一百唐骑,向着涌入城门的突厥人,提起马速。 踏踏踏~ 巨大的马蹄,敲击着地面。 战马打着响鼻,喷出白色的气雾。 这一队唐骑,面具狰狞,仿佛自地狱杀出的魔王。 「是薛仁贵!」 「是薛仁贵!!」 「薛仁贵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半个时辰前。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署衙,一场只有薛仁贵与裴行俭两个人的谈话。 「这个任务只有你能,但是九死一生。」 「我早就该死了,如能为打败大食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亦何妨。」 薛礼笑了起来。 从那张黑瘦而疲惫的脸上,看不出昔日大唐将军的风采。 有的只是钢铁般的坚韧,与隐藏不住的痛苦。 五万唐军啊。 这是他生平未有之大败。 也是大唐铁骑的耻辱。 更无法忘记,当时为了救自己,前锋将军李谨行亲自断后。 被层层叠叠的敌军包围上。 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当时的惨叫,无数的鲜血飞溅。 看到一个个唐骑卒被大食人击落马。 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李谨行被突厥人拖下马。 一名面目狰狞,好像狼王一样的突厥人,手执弯刀,斩向愤怒挣扎的李谨行。 斗大的头颅突兀滚落。 薛仁贵死死壮上眼睛,再张开时,眼中红得仿佛要滴血。 「我的命,是李谨行捨命救下的,是无数大唐健儿拼命救的,我……」 他用左手指了指胸膛:「若能击败大食人,击败那些反叛的突厥人,我死而无憾。」 「好。」 裴行俭的目中流露出敬重之意。 「苏大为来了。」 「嗯?」 薛仁贵先是一愣,继尔大喜:「阿弥来了!破敌有望了!」 「先别这么轻松,你我与大食人交过手,他们的战力不亚于巅峰时的突厥。现在外面又有二十万大军。」 裴行俭缓缓道:「阿弥手里,唐军不满八千。」 这句话,令薛仁贵额头的冷汗瞬间滚落。 八千对二十万? 神仙也办不到吧。 「他为何……你怎么知道他来了?还有他手中兵力?」 裴行俭淡淡道:「你忘了苏大为手里驯的那几只鹰?」 被他一提醒,薛仁贵恍然大悟。 苏大为手里的鹰,有两只还是他寻雪域的养鹰人,特别驯化,送给苏大为的。 之后在数次战争中,替苏大为窥视敌情,传递消息,立下汗马功劳。 这次定是有鹰带着苏大为的信进入龟兹城。 裴行俭道:「黎明的时候,阿弥的鹰飞入城,他距离龟兹还有数时日间,他手里唐军七千五百,加上各胡族僕从,一共八万。」 薛仁贵陷入深思中。 八万对二十万,对上巅峰的大食人。 除非阿弥手里都是唐军。 不然光靠那些胡人僕从,依然没有胜算。 那些僕从,只能打打顺风仗。 更何况…… 薛仁贵的眼角抽搐。 他当日在怛罗斯与大食人交战,其中一个重要败因,就是僕从的葛尼禄人突然叛乱,自背后杀向唐军。 内外交困,以致崩溃。 「胡人,不可信。」 薛仁贵几乎从齿缝里说出这句话。 裴行俭微微点头:「胡人的确不可信,但若用得好,也是一个助力,最关键是,苏大为手里只有七千精锐,对上二十万大食人…… 这仗不好打。」 薛仁贵一时沉默。 确实是不好打。 如果是自己,设身处地,很容易明白其中的兇险。 敌人的数量,百倍于唐军。 哪怕是一比十的交换,唐军全死光了,也无法动摇大食人的军阵。 而且大食人并不是软柿子。 通过之前薛礼与大食人的交手,交换比基本就是一比一。 那时薛礼手中,可是经歷过高句丽和吐蕃,数次灭国大战留下的百战老卒。 大食人能打出一比一的交换比来。 可见他们的战力,不弱于唐军。 薛仁贵脸颊咬肌暗自浮起。 额头青筋跳动。 裴行俭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待苏大为的兵马一到,便是决战之时,龟兹城现在只剩不到一半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这一仗,我军唯一的胜算,就是…… 擒贼擒王,以昔年苏定方对突厥的战法,率精骑直冲入大食人中心,将大食人的统率斩杀。 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薛仁贵微微点头。 他也是如此认为。 敌众我寡,这是唯一的机会。 「到那时,敌人的指挥自然混乱,苏大为手下那些只能打顺风仗的僕从军,才有发挥的机会。而我们龟兹城的守军,也可以出城决战,助他剿灭大食人的精锐。 第1069页 如果此计顺利,就能一战瓦解大食人和突厥人,震慑西域诸胡,为我大唐在西域,换来十年和平。」 薛仁贵抬头看向他,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 裴行俭也同时张大双眼,神光凛凛,与之对视。 两位大唐名将,在这一刻,都同时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贼酋在何处?」 回忆自此结束。 薛仁贵夹紧马腹。 率着身后大唐精骑,向着城门处的突厥人冲动。 快了,更快了。 战马嘶吼着。 狂风激烈抽打着身体。 马鬃随着烈风唿啸作响。 马上的骑士开始俯下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起伏。 人借马力,马借人势。 轰! 一声巨响。 挡在城门口躲闪不及的突厥人,瞬间被战马撞中,飞射出去。 一匹,两匹,上百匹战马,奔腾怒吼。 马上的唐军甚至不用多的动作,只将横刀斜拖于战马一侧。 飞掠的速度,瞬间收割人头。 只是唿吸间,刚刚涌入城门的数百突厥人,便被杀得一片狼籍。 被战马撞得骨断筋折。 被横刀削开身体。 仿佛纸片一般轻松。 战马发出巨声怒吼,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怒意,一齐吼出。 百骑汇聚起来,声势竟不下千万人。 他们冲出了城门,留下被践踏成泥的突厥人尸体。 一个声音在薛仁贵脑中迴响:冲出去!活下去,把你所见所闻,告知苏大为!把大食人用兵风格,把他们的强处,弱处,都告诉苏大为。他知道多一分,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若能侦知大食人行营帅帐,若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此战,必胜! 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双蹄踏空。 阳光破开云层,笔直的照在马上的将军身上。 血红的明光皑,光芒万丈。 这是大唐的英雄! 这是大唐的意气。 大唐名将薛仁贵全身浴血,发出震怒吼声。 「随我斩将,夺旗!」 「杀!!」 百余唐骑,不但没有绕城遁走,反而向着厚厚的大食军阵,疾沖而上。 疯了! 一身狼狈的阿史那屈度被手下狼卫护着,匆匆退入突厥军中。 直到此刻仍惊魂未定。 好险! 差点就冲上去了。 若是冲上去,此刻只怕也和那些突厥狼卫一样,被大唐铁骑给踏碎。 阿史那屈度阴鹫的眼神,狠狠盯着龟兹城门。 看着城门重新合上。 看着残余的突厥人绝望号叫着,被关在城里。 迎接他们的,只有一个结局。 但是现在顾不上惋惜。 甚至顾不上龟兹城。 阿史那屈度一脸忌惮的看向那队唐骑,直冲向大食人的军阵。 心中浮起无数疑问。 唐人的铁骑果然彪悍。 百骑竟有如此威力。 只怕这百骑,能抵突厥人上千骑。 这伙唐人,究竟想做什么? 出城为何不逃? 沖向大食人的军阵,疯了? 自杀? 阿史那屈度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然。 只得吩咐身边狼卫,小心提防。 同时派人去大食军那边通信,问问那些大食人,是否需要帮助。 想来是不需要的,但态度得明确。 和没经歷过军阵的人想像不同。 真正的战场上,数万大军摆出来,就可瀰漫数十里之广。 眼下二十余万人,当真是覆盖了百里之地。 而军阵与军阵之间,也相隔着不少距离。 如此方能进退自如。 唐军骑手在薛仁贵的带领下,就是从这些军阵缝隙间,直插进去。 就像是一把热刀,刺入牛油。 现在的薛仁贵,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刺客。 要在数十万大军中,找到大食人军阵的衔接处,连接薄弱处。 要在大食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突破。 寻找下一处破绽。 只要有一个判断失误。 迎接他和手下唐骑的,只有死亡。 没有任何重来的机会。 不是不想多带些人手。 但破阵这种事,人多了也无用处。 哪怕倾尽全龟兹城的唐军,数千人在数十万敌人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被吞没。 人少,目标反而小,更容易隐蔽。 万军之中,要能寻到目标,要能迅速突阵。 靠的不是人多,靠的是主将的眼力、判断、智略、马力,部下置身死于度外的誓死跟随。 不惜牺牲断尾的勇气。 最重要的,是运气。 隆隆隆~~ 战马四蹄击打着地面。 四周景物飞快倒掠。 一片箭雨突然从侧面洒来。 薛仁贵眼尖,厉喝一声:「变!」 上百唐骑,如臂使指,百人一齐使出蹬里藏身。 闪过战马一侧。 那些箭雨自空中划过。 除了少数几个倒霉的被射中马颈,连人带马翻滚在地。 第1070页 大部分唐骑躲过了这一劫。 顾不上为袍泽哀痛。 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薛仁贵翻身上马,看着前方军阵如林,旌旗摇动。 数万大军在变阵,仿佛张开的雁翅不断延伸。 前方的出口在飞速收缩。 生门在飞快合上。 「沖!」 薛仁贵厉喝一声,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脚勐夹马腹。 靴上的尖刺刺入马身。 战马吃痛,惨嘶声中,速度提到极致。 顾不上怜惜马力了。 整支唐骑,如高速飞行的利箭。 不断向前。 咻~~ 从眼看要合围的缝隙中突出。 末尾数骑唐军不及冲出,狠狠撞在刚合拢的军阵大盾上。 一时人仰马翻。 没了。 掉队的人死定了。 薛仁贵咬紧牙关,他听到背后的唿喊。 不是喊救命,而是在喊:「将军向前!向前!」 「大唐万胜!」 那些落马的大唐战士,拔出横刀,绝望的沖向厚实的大食军阵。 用自己的生命,替薛仁贵争取一线生机。 拖慢那些大食人追击的脚步。 他们高唿酣战。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些人,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 热泪从薛仁贵的眼角飞出。 无数激烈的情感,愤怒,像是烈酒一般,焚烧着内心。 他想要战斗。 他想将大食人和突厥人杀个干净。 「杀啊!」 「舍我一条性命,为大唐开万世太平!」 「杀!!」 丛枪刺来。 薛仁贵眼瞳收缩。 惊觉前方大食人的步卒已经聚拢起来。 数百条长枪,向着充任唐骑锋镝的薛仁贵刺来。 只要将他刺下,群龙无首的唐骑必然被吞没。 任务将会失败。 不! 薛仁贵身边,有唐军骑士,奋不顾身,从马背上扑出。 迎向那片长枪。 「将军快走!」 噗哧! 铁甲与枪尖相撞,血花喷溅中。 双方混成一团。 「将军快走!」 又有唐骑沖了上去,挥舞着横刀挥斩着纷乱如蜂的大食步卒。 薛仁贵勐夹马腹。 率众从部下拼死沖开的军阵中,突阵而出。 身后,传出那几名捨身将士激昂的长啸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将军,我们不怕死。 我们只怕大唐不能胜利。 「冲出去!」 薛仁贵放肆吼叫。 不知是血还是泪,顺着脸上的面罩飞溅。 残存的数十名唐骑厉啸着,声嘶力竭,并力向前。 杀杀杀!! 蓦地,前方一空。 那沉滞的压力,陡然一轻。 薛仁贵回过神来,抬头时,眼中精芒大盛。 找到了! 大食人的行营。 那巨大的马车,不会错,这必是他们的中枢指挥。 大食人的贼酋,就在此处。 那古怪的旗帜。 看到那大旗的一瞬,薛仁贵眼睛就红了。 他记起在怛罗斯,在碎叶水时的一幕幕。 那大食人的帅旗出现,大食人的军阵变化,战无不胜的唐军,军阵被对方摧垮。 看到了。 行营前,无数惊慌失措的大食人。 显然,唐军悍不畏死的冲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薛仁贵寻找战机的高明,也大大震动了大食人。 行营前上千精锐武士。 赤着上身,缠着头巾,提着弯刀的大食力士,甚至来不及披甲。 一个个怒吼着,毫无章法的冲上来。 涌上来。 要挡住唐骑的脚步。 事发突然。 就算是大食人的精锐,也乱了阵脚。 唐骑有两个选择。 沖向大食人的行营,做决死一击。 绕开行营,突出重围,去寻找唐援兵。 唐骑放慢速度,略显迟疑。 薛仁贵向身后将士吼道:「本将说过,要斩将,夺旗,贼酋就在眼前,随我杀……」 「将军!」 一名骑士靠近,推开面甲,向他大声道:「来不及的,我们只有突出去!若是稍慢片刻,大食人就反应过来了!」 薛仁贵认出对方,是裴行俭身边亲族,名裴度者。 裴行俭坐镇西域,裴氏子弟,俱往投奔。 其中有不少英才。 「休要拦我!」 薛仁贵红着眼睛,踢着马腹:「杀了大食人的统帅,战争就结束了。」 「义父!」 又一骑沖了上来。 那是薛仁贵在军中义子,名薛丁山。 他猿臂一伸,抓住薛仁贵的疆绳急道:「马力不够了,若杀了他们,我们也活不了。」 「大丈夫死者死矣!」 薛仁贵勐地挥开他的手,胸膛急剧起伏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愿随本将杀贼者,跟我来!」 伴随着吼声。 战马勐地加速。 雪白的唾沫自马嚼中喷出。 薛仁贵最早的战马名照夜狮子,是昔年万年宫大水时,与苏大为救下李治后,李治亲手所赐。 第1071页 但可惜死在征吐蕃的途中。 回长安后,李治念其功勋卓着。 亲往大内挑选御马,赐与薛仁贵。 乃是昔年太宗坐骑,昭陵六骏中飒露紫的后代。 薛仁贵视若珍宝,爱护异常。 但是这一刻,他顾不上许多,哪怕与飒露紫一齐死在这里。 只要能将大食人的统帅击杀。 兵败之耻。 对战死将士的愧疚。 对李谨行的悔恨,都能报了。 杀! 飒露紫长嘶奔突。 薛仁贵状若疯魔 从兵败的那一刻起。 他便是行尸走肉。 死有什么可怕的? 比起死亡,内心的痛苦和背负的罪孽,才是更大的惩罚。 「杀啊!」 独臂挥舞着马槊。 涌上来的大食人瞬间被挑飞数人。 飒露紫与之心意相通,闪转腾挪。 长槊随着战马疯狂挥扫。 瞬间将散乱的大食人杀透。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吼。 薛仁贵百忙中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沉。 在那大食人的行营顶上,不知何时,居然趴了一只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像是巨犬,却没有毛髮。 肌肉虬结如铁。 身形高大如巨狮。 尖锐的爪子抓在大食人的行营顶上,张开獠牙大口,向薛仁贵发出威胁的怒吼。 「怪物!」 「诡异?!」 就在一闪念间。 那怪物勐地扑将下来。 「将军小心!」 身边传来裴度的大吼。 一根长槊从旁刺出。 咚! 刺上怪物的皮肤,如中败革。 尖锐的槊尖向一侧滑去。 咻! 一声破风声响。 一支羽箭从薛丁山手中射出。 正中那怪物一只眼。 吼~~ 怪物吃痛怒吼,一挥爪。 将一名唐骑连人带马,撕成数截。 鲜血混着内脏,挟着催人慾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薛仁贵怒吼一声,将手里的长槊挥出。 自那怪物血盆大口没入。 轰隆~ 翻倒的怪物一时不知压倒多少大食人。 就在混乱的时刻,大食人的行营门开。 两位身着异域胡服的大食人,从中走出。 他们面上带着讥笑。 身材高大的那个,张开双臂,山羊鬍子微微抖动。 幽深的双眸充满嘲讽。 用一种唐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 大食人行营之后,传来阵阵吼声,此起彼伏。 若从高空俯视,会看到成百上千的力士,身高八九尺。 一身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光。 油亮的胳膊肌肉卉张。 这些秃头赤膊力士的手里,紧紧勒着铁链。 铁链绷得笔直。 在铁链另一头,扣在巨大的怪物颈项上。 獒! 《百诡夜行录》排名一百十七。 吐蕃人有獒。 大食人亦有獒。 名卡坎高獒,又称地狱判官。 这种诡异獒属,身形壮如牛犊。 非力士和勐士不能驾驭。 智力略低,但破坏力极强。 就连战马也可以一口咬碎。 站在马车行营上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张开双臂,嘲讽道:「哦,可怜的唐人,对于你们能杀到我的行营前,我表达充分的敬意。为了这份敬意,就让我用『地狱』来招待你们。」 副帅哈栗吉挥了挥手:「放出卡坎高。」 伴随着古怪的吟虽咒声,似巫似蛮。 紧栓着怪物的锁链打开。 无数壮如牛犊的巨獒沖向唐军。 「杀光他们。」 阿卜杜勒冰冷道。 …… 「大概用不着我们帮忙了。」 阿史那屈度的声音里,听不出是嫉妒还是什么。 颇有些酸熘熘的味道。 他转头向着刚刚赶来的论卓尔道:「大食人把他们的恶犬放出来了,这东西以前我们突厥人也养,但是后来,你知道……」 他摊开双手:「突厥被大唐给打败了,我们养不起这些勐兽,倒是被波斯人和大食人得了这些异种。」 论卓尔沉默片刻道:「以前我们吐蕃人也有豢养。」 正如中原传说中黄帝养龙。 在国力最巅峰时,无论是突厥还是吐蕃,都有蓄养诡异中的的低智兽类。 一是增强帝国威慑。 二是震慑敌人,增强军队的破坏力量。 正如昔年高句丽人的鬼卒。 秦王的不死金人。 以及大唐的异人们。 这亦是一个王朝上升期的证明。 一旦帝国衰落,便无力再豢养这些诡异怪物。 「这点唐人改变不了战局。」 论卓尔收回看向大食人军阵方向的目光,转头看向阿史那屈度:「没拿下龟兹城,你如何向阿卜杜勒交待?」 「他总不能杀了我吧?」 阿史那屈度扭了扭脖颈:「再说今日还没过去,实在不行,我就带人亲自登城。」 「我要是你,便不会这么做。」 「嗯?」 阿史那屈度诧异的看向论卓尔。 第1072页 「为何?」 「这队唐骑冲出来,你就没想想其中的缘因?」 论桌尔薄薄的唇抿起,像是刀锋一般冷笑:「唐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指望这点人就能改变战局,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阿史那屈度不是傻子,细细一想,顿时反应过来:「若不是突围,便是联络?」 「联络谁?」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迸溅出看不见的火花。 「唐人的援军近了,这定是他们的援军快来了!」 「领兵的大唐将军,你猜会是谁?」 阿史那屈度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 像是湖面掀起了波澜。 微波不断传递,最后化为狞笑:「苏大为,一定是苏大为。」 「报仇的机会来了。」 「走,随我去见阿卜杜勒,这个消息,价值万金!」 …… 轰! 巨大的獒犬,被狠狠掀翻在地。 披头散髮的薛礼,向身边呆滞的薛丁山和裴度厉声吼道:「走!你们快走!」 唐骑沖至大食人行营时,还剩数十人。 但现在,能站起来的,只有十几人。 大部份人,葬身于獒口。 薛仁贵拼尽一身神力,击杀了两头巨獒。 用它们的尸体当做大盾,刚刚挡开新一轮的进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两眼充血,脸上露出绝望而惨烈的笑容:「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做大将吧,一遇到这种事,情绪便难自控。」 方才那一瞬间,他杀红了眼。 竟想亲手将大食人的统帅击杀。 想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 过去,他曾无数次这么做过,也曾无数次成功过。 但从怛罗斯之败后,运气,显然不站在他这一边。 「将军,我们不走!」 「义父!」 薛丁山抓着他的手臂苦劝道:「要走一起走,义父不走,我亦不独活!」 「滚开!要么走,完成任务,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死得毫无意义!」 薛仁贵大怒,一脚将义子踹开。 双眼赤红瞪向裴度:「裴家小子,速决之!」 「我们走!」 「好!」 薛仁贵大笑,笑声高亢,如金石之音:「我为你们开道!」 一手从飒露紫的尸身上,抓起巨大神弓,另一只手,那只断了手筋,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狠狠抓起一支铁箭。 这只手本应该没有知觉,无法再握弓了。 不知是怎样一种力量,驱策着他,用佝偻无力的手指,死死攥着箭,扣上弦。 「我用这箭,替你们开路!」 薛仁贵大笑着,勐地厉吼一声:「给我开!」 崩崩崩! 巨大神弓,勐地张开。 血从手指迸洒而出,将弓弦染得赤红。 嗡~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巨大的铁箭化作光芒,向前飞射。 将挡住唐军去路的巨獒和大食人的力士,一箭洞穿。 无数断体残肢飞舞。 「快走!」 薛仁贵气喘如牛,大笑着,将手中神弓塞入薛丁山怀里。 「这把弓,是昔年苏大为借给我的,你替我还给他。」 「义父!」 「休要做小儿女态,我来断后,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走!」 薛仁贵大手一送,将薛丁山和裴度送上战马,狠狠一巴掌拍中马臀。 看着战马疾驰而去。 大唐名将薛仁贵长吸一口气,转身向后。 在他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大食人。 还有那愤怒至脸庞扭曲的大食统帅。 「来吧。」 薛仁贵低声道。 这一刻,他的身影,与怛罗斯之战掩护他的李谨行合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匣胡霜影,弓开汉月轮。 ——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 一把沾血的大弓,摆在苏大为的面前。 帐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目光凝注在神弓上,久久不发一言,仿佛化作石像。 各级将领,分列大帐两边。 桌案面前,跪的是两名血迹淋漓的大唐军将。 手抱金盔的是裴氏裴度。 双手撑地,摇摇欲坠的,乃是薛仁贵义子薛丁山。 「仁贵他……」 久久,苏大为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竟有些虚弱:「我与他相识自永徽年,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请大总管,为薛将军报仇!」 裴度以头顿地。 苏大为目光投向薛丁山:「仁贵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让我将神弓还给大总管。」 苏大为又是长久的沉默。 无声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他身上积聚。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描述的伤感、愤怒。 像是九天之上,巍巍高山,雾霭苍茫,隐隐听得巨风怒吼,雷霆阵阵。 苏大为的手,缓缓伸出,握住桌案上的大弓。 那上面的血水,涂满了掌心。 早已凝固的某种东西,像是勐地释放出来。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主薄:「骆宾王,我军后勤粮草都跟上了吗?」 第1073页 「回大总管,草原各部闻之大总管亲临,都自动奉上牛羊和牧草,暂解缺粮之急。」 「大军口粮可支多久?」 「半个月。」 苏大为沉思片刻,再次开口:「还有多久会与大食人的军马遭遇。」 这一次是卢照邻开口:「回大总管,还有半日。」 半天之后,将到达大食军队力量的边缘。 到那时,战场的迷雾将被打开。 大食与大唐,将会发现彼此。 大战一触即发。 苏大为沉思着,将一道道命令发出去。 卢照邻与骆宾王一一照办。 他们俩连同王勃、杨炯原本在蜀中任从事。 此次苏大为的唐军精锐皆从蜀中调拔,顺便将他们四人也徵召入军 以充幕僚和主薄。 军中往来,千头万绪,光靠安文生和南九郎、杨博等人,显然无法应付那么多的往来文书和信息。 对初唐四杰来说,这亦是苏大为给他们一个晋升之机。 从营帐里出来时,王勃深怀忧虑,深深回看了一眼,手拿着苏大为的手令,不急着交令,而是忧心仲仲道:「大总管不知有没有受薛仁贵之事的影响。」 杨炯看了他一眼,眉头微扬:「不至于吧,大将军什么风浪没见过?何况慈不掌兵。」 「那是你对大总管不了解。」 王勃回忆起昔年在长安之事,摇头道:「大总管表面看着平静,但他十分重兄弟之情,薛礼与他相交二十载,此兄弟情义,只怕他……」 正说着,骆宾王掀开帐帘出来,低喝道:「军情如火,不赶紧办事,还在这里说些什么?」 「哦哦,我们这就去。」 两人忙拿着手令,向各军机营帐奔去。 大军上下,除去唐军,还有数万是胡人僕从。 如何作战,如何联络,资源如何调度,情报如何共享,如何令行如一。 皆是学问。 其中传递手令,皆要靠大总管身边幕僚去操持,也即王勃等人的调度分配。 骆宾王长嘆一声,他久在西域和蜀中行走,但此次大战未开,心中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仿佛第一次感到唐军前途未卜。 这在大唐开国数十年来,是从未有过的情景。 哪怕当进吐蕃气势汹汹,一度吞併吐谷浑,杀了大唐公主和吐谷浑王。 大唐依旧信心满满。 因为那时的大唐,可以轻易从关中抽调十几万府兵精锐。 但这一次,东面要弹压叛乱。 西面既有突厥和诸胡叛乱,又有大食人的进犯。 唐军在此连折了两阵。 这可能是大唐开国以来,最恶劣的情况了吧。 「骆兄。」 骆宾王顺着声音回头,一眼看到卢照邻手拿数份苏大为签署的手令出来。 「照邻,边走边说。」 骆宾王要去后勤处去寻周良,做最后战马和战车的调度,不敢怠慢。 「依你看,这次大总管成算如何?」 「不好说。」 骆宾王沉吟道:「光看纸面上的数,大食人实力在我们之上,若此次大总管手里有五万府兵,都不用顾忌,但是……」 哪有五万大唐府兵,连一万人都不到。 剩余七万多人,都是胡人僕从。 虽然胡人畏惧大唐,畏惧苏大为。 但这些人,打顺风仗行,一旦作战不利,只怕不战自溃。 没有如大唐府兵一样,牺牲的觉悟和勇气。 这仗究竟要如何打? 以骆宾王和卢照邻等长年在边塞从事的官吏,一时间,也想不到丝毫有把握的办法。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苏大为身上。 希望他不负名将之称。 真能出奇计,一举击败大食。 咚咚咚~~ 日头渐向西斜。 迤逦数十里的唐军军阵,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充任唐军斥候的吐蕃骑手与大唐归化突厥骑已经回报,斥候部已经与大食人的斥候对上。 两方的斥候如飞舞的蜜蜂,不断碰撞,凋亡。 这是大战即将开始的前奏。 大食人就算再迟钝,现在也当知道,大唐救安西大都护的援军,已经来了。 双方都在极力活捉对方的斥候,以审出有用的情报。 相信用不了多久,大食人对大唐这边的兵力、势力构成、主将,都会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这一切需要时间。 两军主力交接,也需要时间。 和普通人想像的不一样。 无论是八万大唐混合军,又或者是大食人的军阵,都无法迅速移动。 近三十万人汇聚在龟兹城附近,瀰漫百余里。 就犹如两片洋流,渐渐流动汇聚。 大食人一袭白衣,黑甲。 唐军精锐则是清一色的大唐十三甲,金甲,血色披风。 而唐军数万胡人僕从,衣甲旗号则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这一相比较,显得唐军这边成分更加复杂,军阵更加杂乱。 双方的斥候不断交接碰撞。 双方的游骑轻骑已经奔出。 轻骑的速度最快,既可以突破敌方军阵,刺探敌情,也可以灵活机动,护住本部侧翼。 出人意料的是,无论是唐军这边,又或大食这边,轻骑都是由突厥人充任。 第1074页 原本是同族的兄弟,此刻竟成了生死大敌。 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亲自领着突厥轻骑,飞驰向大食人的军阵。 从大食人方向,也飞驰出阿史那屈度麾下狼骑,与之交手。 双方犬牙交错,犹如恶犬般不断撕咬,狙击,刺探、擒杀。 无数情况随着斥候和前锋轻骑的交手,不断传回两方的统帅手中。 没有任何侥倖的可能。 这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双方在彼此眼中都明明白白。 龟兹城附近的开阔地带,也杜绝任何利用地形玩花招的可能。 只有堂堂正正之师,决一死战。 但是正面野战。 以大唐的军力,如何撼动大食人厚重的军阵? 此时仍是未解之迹。 这个巨大的疑问,沉甸甸的压在所有唐军将领的心头。 甚至压在胡人僕从头领们的心中。 心中忐忑到极点。 唯一的仰仗,就是苏大为这个人。 关于他身上过往的战绩。 在战场上,苏大为从未输过。 呜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响。 双方的主力渐渐加快速度前出。 一只雄鹰翱翔在天际,以鹰眼向下俯瞰。 雄阔的绿洲上,有河流蜿蜒而过。 中间一个小小的黄点,便是龟兹城。 黑白二色的大食人的军队,厚而密集,如汹涌的潮水,不断拍打着龟兹城。 更大部份,却向着东面涌去。 如同密集的蚁群,无边无际。 而东面的唐军,以中间的七千唐军为核心中军。 左翼是吐蕃僕从军。 人数大致三万上下。 分别由吐蕃象雄部、白兰部、狼羌部、若水部,等各部组成。 俱是清一色的骑兵。 身上的衣甲和武器看着十分纷杂。 若是和唐军相比,简直和土匪贼人没什么区别。 吐蕃被大唐灭了以后,当地各部已经凑不起一样的衣甲和武器了。 制度上已经从统一的吐蕃帝国,分裂成无数小部落。 在唐军中军右翼,则是吐谷浑人。 人数为两万八千。 相比吐蕃人,吐谷浑人看着要好上不少。 至少战马颜色比较统一。 大家的衣服也都是草原牧民的粗布。 手里的武器也俱是能割草的弯刀,或者狗腿刀。 长鞭、铁锤等。 而且吐谷浑人善射,人人背上都背了猎弓。 除了吐谷浑人。 还有近两万各西域胡族混杂的队伍。 充做唐军的后军。 这支胡人僕从是由回纥、突骑施、沙陀、铁勒,以及突厥等各部组成。 成份越发复杂。 统一由阿史那道真统领。 唐军左翼僕从是由苏大为麾下安文生统管。 右翼,则是以薛讷、苏炎、高大虎、周良等各将分头协理。 程处嗣、尉迟宝琳则在苏大为的中军,帮助他掌握这支唐军。 隆隆隆隆~~ 沙场上,突然吹起狂风。 肆掠的风,犹如千万里外玉门关吹来般。 带着一股锐利之意。 鼓声四起。 声震天地。 大食的军马开始加快速度。 护着大食军左右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向两边让开。 大食人的主力,十二万大军,分前中后三部。 前军二万精锐重甲骑。 亦即重装骑兵。 向前推进。 数万战马,蹄声如雷。 一时连战鼓声都被压过了。 中军六万人,阵型最为厚实。 六万大食步卒,与中原战阵不同。 他们身上几乎没有披沉重的衣甲,而是以轻甲大盾,长矛阵列。 在一队轻卒之后,还有巨大的战车,隆隆的向前开赴。 战车之上,明显有如投石机般的装置。 若是进入射程,只怕一轮齐射,就会令唐军死伤惨重。 在战车之后,乃是各种身形巨大的异兽、诡异。 有地狱獒犬,有巨大的战象,有犀牛,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带起黑雾腾起,吼声震天。 各种五色彩旗,迎风吹起。 最后是大食人的后军四万人。 这些大部份是辎重。 车队。 还有随军的一些妇儒和民夫。 作为非战部队,被留在了最后方。 但若有需要,这些人随时也能武装起来。 呜~~~ 突厥人的牛角在吹响。 这是进攻的前奏。 踏踏踏踏~~ 激烈的马蹄声响。 大唐这边开始做进攻最后的准备。 由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两名年轻突厥将领率领的一千六百名突厥轻骑,战马开始加速。 在这之前,这些骑士已经披好了衣甲,检查了武器,填满了箭矢。 大战后,谁也没办法中途叫停。 也不知会交战多长时间。 也许会是一场迅速的崩溃。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场艰辛的鏖战。 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一会箭射完了不会再有机会补充。 在一千六百名轻骑之后,苏大为的中军也在快速推进。 第1075页 从高空上看,唐军像是一个逐渐前伸的拳头。 以中间数千唐军为矛,向前刺出。 大食人的军队,几乎是同样的战术,没有派两翼前出。 而是以中军向前压上。 大唐与大食,在龟兹城前,犹如两只攥紧的拳头,不断加速。 即将碰撞在一起。 龟兹城头。 郭待封以手扶墙,面色凝重。 受唐军援军的影响,大食人对龟兹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停下。 这给摇摇欲坠的龟兹城最后的喘息机会。 疲惫不堪的守城唐军还来不及欢唿庆祝,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一时连唿吸都忘记了。 「郭将军……我们会赢吗?」 一名唐军队正,向着郭待封颤抖着问。 郭待封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他与大食人交过手,知道那是一只怎样可怕的军队。 他们,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王。 当日在怛罗斯,郭待封率领的三万余名唐军步卒发现敌情,已经摆开了阵势。 要知道大唐的重甲步兵,再加长槊,曾经也是无敌天下的代名词。 但是在大食人的重装骑兵冲击下,那引以为傲的重甲,转瞬间被撕扯粉碎。 兵败如山倒。 郭待封痛苦的闭上眼睛。 「大都护!」 突然,身边有人发出惊唿。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郭待封张开双眼,一眼就看到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在亲卫的陪同下,走上城头。 一直走到城垛边。 「都护,虽然大食人现在停止攻城,但大都护还是在城内指挥较好,万一有个闪失……」 裴行俭挥手止住郭待封的问。 他极目眺向远方。 沧然的脸庞上,有着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这一战,苏大为不能摧毁大食主力,那龟兹城也就到头了。」 郭待封及四周的唐军,为之默然。 龟兹城不比大唐的军镇。 这是一座小城。 只能容纳数千人。 能撑到现在,没有倒下,已经是奇蹟了。 全凭着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坐镇。 凭着唐军心中一口气,一股不服输之念。 若是亲眼看到唐军援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依然被大食人击败。 龟兹城上下的心气就没了。 除了城破人亡一途,绝没有第二个可能。 唿~~ 激烈的西北风,吹着军旗。 城头上插的残破大都护旗,勐地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响声。 「来了!」 「要开始了!」 裴行俭双眸一张,喃喃道:「这是杀伐之气!」 「大都护……依你看,苏大总管,能赢吗?」 郭待封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向裴行俭问。 裴行俭沉默着没有回答,停了一停,反向他问:「你与大食人交过手,曾说大食人的重甲骑厉害。」 「确实厉害……人马具着甲,力量何止千万斤。」 郭待封脸色一白,心有余悸道:「就算是我们唐卒重甲列阵,也难挡他们的重甲骑冲撞,那绝非人力所能及……」 裴行俭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大食人的重装骑兵,突厥人以前也用过。 但是后来渐渐不弄了。 为何? 因为战马。 中原的战马乃至草原的马种,身形都较为矮小。 特点是耐力长。 所以不耐大重量。 若是人马都着甲,重量过大,骑兵冲锋的速度势必受到影响,反而限制了战术发挥。 所以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人。 后来的骑兵,皆以轻骑和具装骑为主。 大唐和突厥的具装骑,主要是人披铁甲。 战马只给简单皮甲防住要害。 而大食人,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是披着铁甲。 那份重量加速度,冲击力之强,破坏力之勐烈,当世无人能及。 大食人能用这重甲,乃是因为大食的马…… 就是昔年汉武帝所寻的汗血宝马。 即大宛良驹。 大食之马,无论身形、力气、冲刺的爆发力,都远胜唐人之马。 所以才能承载人和马的具装重甲骑。 这一点,目前郭待封和裴行俭都想不到好的破法。 以裴行俭所想,唯一的方法,可能只得以车阵为城,将战马和拒马列在阵前,以抵挡大食重甲骑的冲击力。 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提前布置,否则时间来不及。 眼下唐军与大食人即将遭遇,看苏大为那边,首先排出来的却是一些轻骑。 似乎丝毫没有动用车阵的打算。 就算是裴行俭,现在也猜不透苏大为的应对手段。 「若阿弥能抵挡住大食人的重骑冲锋,这一战,就有赢的可能。」 裴行俭凝声道:「若是抵挡不住……」 若是挡不住,被大食人重甲骑直接冲垮阵势。 到那时兵败如山,一切休提。 城上,城下,数万,乃至数十万人。 无数人的眼睛,无数颗心,全都高高提了起来。 第1076页 隆隆隆~~~ 激烈的马蹄声。 沉闷的战鼓声,还有高昂的号角声,混杂在一起。 惊天动地。 近了,越发近了。 控着缰绳的阿史那延,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他不明白大总管的用意。 不知道苏大为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上,为何要让突厥轻骑打头阵。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 整个天地,都像被大食人的战马给淹没了。 无边无际的大食人铁骑狂奔而至。 人和马,都被狰狞可怕的铁甲包围着。 掀起惊人的烟尘。 仿佛地狱出来的魔王。 咚! 咚咚咚!! 自苏大为的中军中,传出战鼓声。 这是催促突厥轻骑出击的号令。 阿史那延远远看了一眼阿史那顺的方向。 双方颇有默契的一声低喝:「出击!」 两万突厥重甲骑。 一千六百大唐轻骑,在战场中心,骤然遭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李白《胡无人》 「大帅!」 一名穿着皮甲,露出古铜色油亮肌肤的大食力士,向站在望塔边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以手抚胸,鞠躬行礼道:「西突厥可汗问,是否要进兵?」 阿卜杜勒手里拿着一个单筒瞭望镜。 这是大食人征服波斯后得到的缴获,能看到极远的地方。 堪称行军作战的利器。 「告诉阿史那屈度,不要扰我中军,唐军的侧翼,交给他和吐蕃人,若出了差错,我会找他算帐。」 「是。」 力士应了一声,返身沿着望塔的木梯爬下去。 望塔就在大食人行营边上,是攻城作战必备的工具之一。 可以帮助统帅站在更高的位置,统揽全局。 「哈栗吉,你怎么看?」 阿卜杜勒转头向身边的副帅哈栗吉。 这位大食人的副帅,曾主持过灭波斯总督府的战役。 虽然大食正值上升期,将星璀璨。 但哈栗吉无疑是其中夺目的一位。 「大概还有一刻,我们的重骑会和唐军的轻骑撞上。」 哈栗吉从袖中掏出一个形似怀表的金色圆形物体,看了看。 「我不认为唐军那些轻骑能抵挡住我们的重装骑,除非他们还藏了什么花样。」 「那会是什么呢?」 阿卜杜勒抚着山羊鬍子,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无论唐军怎么应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将被粉碎。 大食光是这次冲锋的重骑,便多达两万。 唐军看那个阵势,十分单薄。 大概只有大食骑的十分之一。 甚至更少。 而且唐军都是轻骑。 如果碰撞的话,大唐必败无疑。 「如果你是唐军的统帅,你会怎么做?用轻骑与重骑硬碰硬?」 阿卜杜勒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这是在送死。」 「大帅说得不错。」 哈栗吉在胸口划了几下,以手抚心,似是向心中的穆圣祈祷:「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以车阵,或者壕沟、马索、陷坑来迟滞骑兵的冲锋。 那些轻骑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但是你说的那些都需要时间,我看唐人没这么多时间。」 「那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 哈栗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不过,时间到了。」 轰轰轰~~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吼声。 那是大食人的重骑,重重敲打着大地。 数万人齐声怒吼,放声吶喊。 撞上了! 阿卜杜勒面色一变,忙抬起瞭望镜观战。 这是大食入西域的第二战。 也将是最关键的战役。 若是取胜,大唐将毫无抵抗能力。 乖乖吐出西域。 甚至大食人可以借着地势,直接杀入唐人的陇右,甚至洗劫长安。 将整个大唐帝国,数代人的积蓄,洗劫一空。 想想真让人激动啊! 圆形的望远镜中,将数十里外的画面拉近在眼前—— 大食人的重骑冲过。 一千六百余名突厥轻骑,两个折冲府的兵力。 分别在突厥将领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的率领下,从中间分开。 绕开了大食人的重骑,分别奔向左右两翼。 大食人的重甲骑,犹如攥紧的拳头,一下子挥在了空处。 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 看到了唐人的中军大旗。 那是大约五六千人组成的骑兵方阵。 看上去比唐人的轻骑武装更齐全一些。 上面的唐军骑士人人着的铁甲。 大唐明光铠。 甲光刺目,长槊如林。 军容鼎盛。 正在策马狂奔的大食人骑士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第1077页 强军一眼即能看出。 但是随即。 这些征服了广袤波斯地区,征服后世整个中东甚至扩张向欧洲的大食人,面甲下露出自负的狞笑。 只有五六千人…… 人有铁甲,马只有简单的皮甲。 这就是那位突厥可汗说的,大唐最精锐的玄甲骑吗? 可是,他们在我们大食人的重装骑下,依然是脆弱不堪啊! 大食人的马,即后世阿拉伯战马,乃是天下有数的名马种。 中原人的马,甚至突厥人、吐蕃人的马,以耐力见长。 负重和爆发力,远逊于阿拉伯马。 根本无法发展出人马俱着铁甲的重装骑兵。 大食人的重装骑,简直如后世的坦克一般,横冲直撞,如无人之境。 之前在碎叶水边。 郭待封亲自率令的三万大唐重甲步卒,被一万大食重骑冲垮。 眼下只有五六千唐骑。 就这么点人护着大唐统帅大旗? 只要一个冲锋,便能将他们粉碎。 到那时,唐军的统帅苏大为,也会在大食铁蹄下颤抖。 「冲锋!」 「继续冲锋!!」 狂奔的钢铁洪流中,响起激烈的号角声。 统率着两万大食铁骑的,乃是大食将军阿卜勒辛。 他身高臂长,骑乘着巨大的白色战马,如天神下凡。 从胸膛里发出的冲锋吼声,响彻战场。 原本以为要与唐人的轻骑较量一番。 没想到那些突厥人的轻骑是一群胆小鬼,连决斗的勇气都没有,就向两边溃逃了。 这样也好。 只要击溃眼前的唐军骑兵方阵。 便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咻咻咻咻~~~ 就在阿卜勒辛心中得意的想着时。 绕开大食重骑冲锋,分散向两旁的唐军轻骑,在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的带领下,发出突厥语的咆哮声。 若翻译成唐音,便是—— 「齐射!」 无数箭羽,刁钻如灵蛇一般。 从重甲骑两边的侧翼,抛洒向大食人的头顶。 对这一幕,阿卜勒辛看到了,却只轻蔑的一笑。 无用的花招。 当大食人的铁甲是什么? 果然。 随着箭羽落下,撞在大食的铁甲上,或者战马的具装铁甲上,只发出叮铛响声。 密集如雨。 却根本无法突破大食人的具装甲。 「别管突厥人的箭,随我冲锋!」 阿卜勒辛大声吼叫声。 喝令战马提起速度,带着麾下铁骑,向着插着大唐大总管旗帜的唐军主力奔去。 万马奔腾,地动山摇。 滚滚的烟尘瀰漫而起。 从远处看去,只看到滚动的风沙,袭卷向苏大为的旗帜。 大食人的行营。 站在望塔上的阿卜杜勒和哈栗吉同时发出困惑的声音。 「唐人要输了?」 「就一个冲锋,他们的轻骑便溃逃了。」 「中军是统率所在,若被我们的骑兵摧垮,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奇怪,听突厥人和吐蕃人说,那位唐军统帅苏大为,似乎是大唐名将?」 「名将?」 阿卜杜勒摸着山羊鬍子,以大食语说了句带轻蔑意味的俚语,大意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轰轰轰~~~ 两万大食铁骑,距离苏大为的中军军阵,只有一箭之地。 这点距离转瞬即至。 苏大为此次所率唐军俱是骑兵。 直到这个时候仍没有启动速度。 也即意味着,唐军并没有打算逃或战。 无论是逃是战。 骑兵必须要动起来。 而只有足够的距离,才能把骑兵的速度拉满。 以最大的速度,最大的冲击力,沖向敌阵。 撕开敌人的防线,或者与敌人碰撞在一起。 粉碎敌人的阵脚。 这是重甲骑的战法。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苏大为摒弃了。 大食人的重甲骑越来越近。 就如两万具发出咆哮,轰然而至的钢铁怪兽。 烟尘瀰漫天空。 整个大地随之颤抖嗡鸣。 「阿舅!」 苏大为怀里的李旦,发出惊恐叫声。 此时此刻,作为整支征西唐军统帅,大总管苏大为,骑着龙子立于大旗之下。 血色大唐旗帜随风起舞。 所有的唐骑都能看到,伫立于大旗之下的苏大为,以及李旦。 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中,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李弘还有李显,下意识从车辕前抬起脑袋。 绝望的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食铁骑。 心神为之所夺。 「不会吧……我不要死在这里!」 「阿舅,我不要死在这里!」 「孤要回去!我要回洛阳!」 「阿舅,让我们回长安吧,阿舅!」 两个少年贵胄,已经被眼前的局面吓得肝胆俱裂。 在深宫长大的皇子,就算被封王,心智仍然只是少年人。 哪怕李弘心里渐生野心。 看着越来越近,如怪物一般武装到牙齿的大食骑铁。 心胆都要破裂了。 什么野心,什么雄心,什么理智,全都被抛到脑后。 第1078页 只剩下人在绝望中,最本能的嘶吼声,尖叫声。 然而这些哭喊求饶声,转瞬被骑兵如雷的蹄音所吞没。 那身着铁甲的阿拉伯战马,狂飙如风。 马上的大食人骑士,全身具装铁甲,手中长矟发出噬血的光芒。 「我要回家~~」 无人理会李贤等人的哭喊。 数千人的唐军,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统帅。 那是军魂。 他在那里,便是中流砥柱。 便能让人心安。 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他还在,他的军旗在。 大总管不走。 我们亦不走。 数千唐军的目光,紧紧盯在苏大为身上。 怕吗? 当然怕! 敌军眼看就要冲杀上来了。 但只要大总管在,他在那大旗下。 大家便有了主心骨。 那是一场场战争,一场场胜利打下来的信念。 大唐战神的不败之名。 近了! 大食人更近了。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近到连李旦都能看清对方的面目。 看到那冰冷面具下,一双双亢奋血红的眼睛。 透着杀气的长矟和弯刀。 它们已经举起来了。 对准了我们! 那武器如毒蛇般盯在苏大为与李旦身上。 令李旦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阿舅!」 绝望的惨叫声中,少年死死抱着苏大为的手臂。 却惊觉,这只着着明光铠护臂的手,原本应该冰冷的手,炽热如火。 阿舅的血也像是沸腾起来了。 在他冷静至极的外表下,血液在奔腾燃烧。 苏大为举起了手臂。 右手高举握拳。 一直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传令兵,两眼一亮。 疯狂的摇动着大旗。 咚咚咚咚~~~ 沉寂许久的大唐中军。 一直蛰伏的数千唐骑,仿佛直到这一刻,从沉寂中甦醒过来。 除去一千六百余突厥人轻骑。 苏大为手里大约还有六千人的大唐玄甲精骑。 此时,打头的两千人,听到鼓声和旗语号令。 在校尉、团长和队正的喝令下,做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驱动着战马,向两边分开。 露出后方苏大为的军旗。 苏大为就在旗下。 在他身前十丈之地,不知何时,竟排起了一队长车。 那是唐军的辎重车辆。 三百乘大车,一字排开。 之前被前方的骑兵遮挡掩藏,直到此刻,才露出峥嵘。 这一幕,令狂奔中的大食人重甲骑,感到一丝不妙。 但狂奔之中,最忌犹豫。 任何犹豫停滞,只会被后方的铁骑撞翻和踏过。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 何况,唐军只有一排车阵。 初始的慌乱后,统率重甲骑的阿卜勒辛很快镇定下来。 果然是车阵! 和自己想的一样。 不过,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安排更厚实的车阵,以及更大的横面。 现在唐军不过几千人,就这么几百辆车,够做什么的? 这么单薄的车阵,在两万铁骑的冲锋下,还不是一冲即溃? 当日在碎叶水边,对那些唐军步卒时,也遇到他们组成的车阵,还有长槊阵。 但最终,被一万大食重甲骑组成的洪流吞没。 现在,大食是两万重甲骑。 唐军只有不到六千人。 这仗,赢定了! 「最后冲刺!」 阿卜勒辛以大食语发出震天吼声。 声音传递。 身边的重骑,更远的骑手,随之一齐怒吼。 大食人的左右两翼。 阿史那屈度、论卓尔,眼见到这一幕,同时发出惊疑之声。 「苏大为为何要亲自赴险?」 「如果冲过他那排车阵,大食人的重骑就要踏过他的脸面了。」 「一点缓冲的空间和余地都不留?他就这么有自信?」 「这仗怎么弄得这么险,不像是苏大为的作战风格。」 「唐军之中,他素以谨慎着称,他应该不是那种弄险的将军?」 各种疑问,自阿史那屈度、论卓尔、阿卜杜勒、哈栗吉等大食方面统帅心头闪过。 就在大食人的铁骑即将碾过唐军的车阵瞬间。 突然—— 崩! 崩崩崩! 一支支粗大的弩箭,自唐军大车上射出。 车弩阵!! 原本是守城的床弩,经改良后制成便于移动的车弩,安置于马车上,随着军队移动。 可在随时需要时,集中火力,对敌人的军阵予以重创。 苏大为曾在征百济和高句丽时,与黑齿常之等将用过这种战法。 甚至在对吐蕃时也用过。 只是对吐蕃一战,与论钦陵较量,双方各出奇谋手段。 将车弩这一段,反而给湮没不显。 伴随着刺耳的巨响声,粗如儿臂的巨大铁箭,自车弩中攒射而出。 第1079页 噗嚓!! 从空中向下俯瞰,高速前种的大食人的重甲骑,仿佛被子弹打中。 冲锋的势头,勐地顿止。 一道道血痕,穿过长长的骑兵队伍。 无数失去主人的战马,发出痛苦的悲鸣和哀号。 哪怕是重甲骑兵,在巨大势能的铁箭之下,身体也被无情的刺穿。 被长及一丈的铁箭,撕成两半。 「该死的唐人!」 远处拿着瞭望镜的阿卜杜勒脸色大变,发出恶毒的咒骂声。 哈栗吉在一旁安慰道:「大帅放心,唐人这车箭确实厉害,但是数量太少了,只能伤到一点皮毛,最终的胜利,仍是我们的。」 「确实如此。」 阿卜杜勒发出长长的喘息:「是我着急了。」 几百辆车,就算射出几百支铁箭,在两万大食骑兵面前,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就算每支箭都射中,也不过几百人。 可以稍为顿挫骑兵冲锋的势头,但是无法改写整个战局。 想到这里,阿卜杜勒阴霾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吩咐道:「传我命令,投石车开动吧,还有我们的魔獒也可以放出了。」 之前想着用重甲骑冲锋就够了,多留几张底牌。 毕竟唐人狡猾。 而且对付数千唐人就把牌打光,简直就和用牛刀杀鸡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阿卜杜勒改主意了。 使出一切力量,尽快把这伙唐人摧毁。 哪怕他们的主力只有几千人。 两万大食重甲骑,加上一千多具投石车,还有两千余诡异魔獒。 这是一支足以改变一切战局的力量。 「再下令给阿史那屈度,还有论卓尔,让他们也动起来,替我们去撕咬,粉碎唐军的左右两翼,把唐军的僕从打掉。」 阿卜杜勒声音冰冷的道:「在傍晚前,我不要见到一个活着的唐人。」 「如您所愿,我的大帅。」 哈栗吉以手抚胸,倒退下去传令。 「阿舅!挡住了,挡住了大食人!」 李旦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喜极而泣。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一刻,他连大食人的眼上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度以为大食人将冲到面前。 谁料阿舅布下的战车,上面的车弩只是一次齐射,就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大食人的冲锋一下子停滞下来。 就在他欢欣鼓舞时,耳边传来苏大为的声音:「没那么容易,真正的作战,现在才刚开始。」 苏大为转头向一旁的李博和骆宾王等人道:「传令,令左右翼的突厥和吐谷浑僕从动起来,给我咬住大食人的两翼,没我的命令,不许后退一步。」 「喏!」 骆宾王和李博等人心中一凛。 他们是军中的主薄、文书,也是苏大为的幕僚、参贊。 即后世主将的参谋。 但是到了这个时刻,不因他们是文职就会远离危险。 战争到了若失败,连苏大为都不能保合。 连李旦和李贤等皇族都不能保全的地步。 他们怎能例外? 这是一场,整体战。 唐军人少,唯有人人奋勇,相信苏大为的判断。 坚信苏大为的指挥。 忠实不二的遵照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去推动每一个环节。 才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轰轰轰!!! 沉闷的战鼓声,如穿云裂石一般,响彻战场。 大食重甲骑冲锋的势子只是稍挫。 后方的重骑在听到号令后,疯狂催促着战马,绕开摔倒的战马,跳开被唐人车弩射穿的骑兵,向着车阵继续冲来。 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 可唐人的车,也不是多高大厚重的战车。 不过是寻常辎重车辆。 可运粮,可运军械。 这便决定了,这些车不会太高。 寻常战马一跃可过。 「冲锋!!!」 先前一轮车弩在大食人的骑兵中,造成极深的纵向创面。 至少射杀了五六百名大食骑兵。 但正如阿卜杜勒等人的判断。 在两万大食骑兵面前,这点死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意外。 但无伤大局。 只要继续冲锋,十几丈的距离,唿吸可至。 那旗下大唐的统帅,近得连五官都看得清。 只要大食骑士冲上去。 胜利便属于大食。 「杀了唐人统帅!」 「夺下他们的军旗!!」 「杀!!」 侥倖逃过弩箭的阿卜勒辛顾不上喘息,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战无不胜的大食铁骑,人人奋勇争先。 踏着先前战友的尸骸。 踩着血淋淋的血水,红着双眼,沖向唐人的马车。 这么近的距离,唐人来不及再放第二箭。 这种沉重的大箭,决定了要想换箭,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可是…… 崩崩崩!!! 连弩! 阿卜勒辛惊愕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随后,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贯穿了身体。 犹如破布娃娃般飞上半空。 第1080页 天空与大地在旋转。 看到下方的战马,被旋转的铁箭撕成两截。 看到远处大食骑手的绝望尖叫。 看到唐军大旗下,那身材高大,宛如魔王般的唐军统帅,冰冷无情的双眸。 还有他眼中,那如火焰般炽烈燃烧的杀意。 呯咚! 阿卜勒辛的身体沉重跌落地上。 下一刻,无数铁蹄踏过。 碾碎成泥。 即使是万人之上的将军。 在这战争中,一旦失败陨落,也是被无情碾碎的下场。 战场之上,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 大食人做梦也想不到,唐军的弩居然能玩出花活来。 居然还能连射。 但这不重要。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是意志与气势的较量。 虽然唐军两轮车弩的齐射,对大食人心理造成极大的重挫。 但大食铁骑,纵横中亚,从未有过对手。 心气之高,作战经验之丰富,正值巅峰。 只是短暂的震骇后,源源不断的铁骑继续奔涌向前。 对着唐军的车阵,狠狠撞上去。 轰隆! 巨大的冲撞力,将一辆辆马车掀翻。 重甲骑兵狂奔的冲击力,何止万斤。 车阵掀翻后,十丈之外,便是唐军大旗,以及,大唐总管苏大为。 「杀光唐人!」 大食人的钢铁洪流,汹涌而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古天竺梵典《僧祇律》记载:一剎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昼夜为三十须臾。 若换算成后世时间,相当于:一剎那为0.018秒、一瞬间为0.36秒、一弹指为7.2秒、一罗预为144秒、一须臾为48分钟。 就在这一剎那。 龟兹城头,郭待封失声惊唿。 而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双眸圆睁,按在城头上的手掌,下意识青筋暴起。 四周拥簇的唐军一时忘记唿吸。 而远在大食人军阵中,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等人,更是连心跳都是像是要停止了。 整个战场,数十万人,无数双眼睛看到。 大唐那小小的防线。 赖以生存的车阵,被大人食人的铁骑无情的掀翻。 摧垮。 成了! 「大食必胜!!」 挥舞着弯刀的大食骑士,口里发出傲慢的唿喊。 方才被大唐车弩射杀,所遭受的重挫,在这一刻已经微不足道。 胜利最终是属于大食人的。 看,那些唐人已经在大食人的弯刀下瑟瑟发抖。 看那些大唐的将领眼中的恐惧。 他们在大食人的铁骑下,只是待宰的羔羊! 杀啊~~~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突然消失。 那是一种更大的声音取代了战场的一切声音,将所有一切目光、听觉、心跳全都夺走。 火~!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轰然爆起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狂突勐进的大食人的铁骑,撞上这火焰,瞬间混乱。 前队被爆炸掀翻,后队的战马恐惧烈焰,发出惊惧的嘶吼,战马想要止步,又被后续的战马撞翻在地。 一时间,大食人的重骑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对唐人的冲击,戛然而止。 几乎同一瞬间,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龟兹城头的郭待封、裴行俭同时惊唿出声:「勐火雷!」 勐火雷,是长年生活在西域和天山、金山的突厥人核心高层才懂的秘密。 是昔年草原民族,西域胡人无意发现从地下渗出的黑色油脂可以燃烧,封闭在密闭空间可以爆炸后,逐渐在战场上发明出的爆炸物。 数年前,突厥最后的狼卫曾携勐火雷突入大明宫,妄图用此物袭杀李治。 最终被挫败。 但此物的爆炸威力,及可怕的破坏力已经给唐军上下,以深深的震骇。 苏大为的军中,之前一直恐惧害怕,握着横刀手心出汗的李敬业,深深看向苏大为的帅旗方向。 「勐火雷……难怪,难怪你不怕大食人的重骑冲锋,这便是你的凭仗吗?苏大为,昔年宫禁之乱,究竟是不是你在幕后……」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眼里凝视向苏大为,透出深深的忌惮感。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头顶上方帅旗随着爆炸掀起的气流,狂乱舞动。 而龙子纹丝不动。 天生异种的龙子,对这种程度的爆炸嗤之以鼻。 身后的唐军战马发出唏嘶的吼声,四蹄迈动,不住的倒退。 畏惧火焰,是生物的本能。 尽管这些战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耳朵已被布帛堵上,眼睛也及时放下了遮挡的眼罩。 但感受到前方袭卷而来的热浪,还有灼肤的炙热。 战马依然生出恐惧。 远离爆炸的唐军都如此。 更不提身处在爆炸中心的大食人。 沖得最快的数百波斯重骑,已经被藏于马车上的勐火雷掀翻。 断体残肢随着爆炸四散飞溅。 爆炸生出的大火又阻挡了后续大唐骑兵的冲锋,令其自相践踏。 收不住势子的大食骑兵撞入火海中,只换来活活烧死的下场。 第1081页 那引以为傲的重甲和甲马,最后变成烧红的铁罐头,将人活活烧死。 天空中的雄鹰发出尖利鸣叫,俯视向下方的眼睛,看到唐军前方十余丈的空间,方才的三百乘马车,已经随着勐火雷的爆炸,炸成一片火海。 车上的黑火油旺盛燃烧着,形成一条长百丈的火带。 大食的重甲骑冲锋,至此曳然而止。 被大火无情的阻拦下来。 龟兹城头,郭待封兴奋的两眼发红,大声道:「勐火雷,是勐火雷!不愧是苏总管,善于御物!」 唐军将领用兵各有特点。 如苏定方擅长利用天气变化,抓住战机,狂飙突击,瞬间催垮敌人。 薛仁贵则是神力惊人,射术无双。 能在乱军中斩将夺旗,一箭射杀敌首。 率领唐骑如同挥舞的铁锤,一下又一下持续杀伤,将敌军敲碎。 而苏大为,是公认最会利用形势之名将。 在吐蕃,他能借雪崩之势。 在高句丽,他能借汉江水之威。 如今,在西域战场上,他又借了西域盛产的黑火油,用勐火雷,一击粉碎了大食人的冲锋。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苏大为在单薄的兵力线上,居然还藏了一手勐火雷。 裴行俭两眼微眯,口中发出感慨:「阿弥用兵,心细若此。」 郭待封向他诧异的看来,就见裴行俭似无意道:「先以轻骑迷惑住大食人,令大食骑兵冲锋时,提前加速,消耗大食人的马车。 待轻骑散开,大食人的沖势已过了顶峰。 速度自然降下来。 此一鼓作气,再二衰的道理。 接着用车弩射杀大食人的前锋,再次重挫对方,同时也是激怒对方。 使大食人的骑兵被愤怒蒙蔽,没有发现车上藏的黑火油。 否则以黑火油的气味浓烈,数百辆马车的黑火油,稍有不慎,便被大食人察觉。」 郭待封心中一凛。 暗思果然如此。 如此勐烈的爆炸,如此长的燃烧火带,可想而知,苏大为在这些马车上定然是装满了黑火油。 黑火油的气味刺鼻,除非大食人鼻子都坏掉了才闻不出来。 「还有时机的把握,待大食人撞翻马车,才点燃勐火雷,一举将大食人的前锋骑兵炸碎,燃烧的大火又阻挡了后续的大食骑兵。」 裴行俭悠悠的道:「大食人重甲骑厉害,冲锋之势,当世无出其右,我大唐玄甲精骑都比不上。 但是他们也有弱点。」 「弱点?」 「此重骑不耐久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前苏大为用轻骑迷惑,用弩弓射杀,再用勐火雷一炸,这些骑兵的沖势已经被打断了。 以他们战马马力,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提起速度。 必须退下去休整,换马,或者迂迴一个大圈,才能将速度重新提起来。」 在战场上,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速度,还是速度! 一旦失去速度,马上的骑兵比步卒还不如。 只有被围杀一个下场。 而人马皆披重甲的大食骑尤其如此。 一旦从马上坠下,或者战马停下,想再爬起来,难比登天。 不过是一个大铁罐头罢了。 郭待封心中微震。 暗道裴大都护不愧是与苏大为并称的世之名将。 一眼看出了大食人重甲骑的弱点所在。 他顺着裴行俭的目光向唐军与大食交锋的方向看去。 心下暗道:有大火阻隔,大食人的骑兵沖势无法再起,那么大食人的骑兵基本被克制住了,短时间内无法再发起冲锋,接下来会如何? 苏总管会如何用兵? 呜呜呜呜~~~ 唐军,进击! 令旗招展,随着苏大为下出指令,身边的令兵吹响号角。 望楼上三角令旗舞动。 中军鼓手两眼光芒大盛,赤膊着上身,双手抓着粗大的鼓槌,按着特定的节律,奋力击打着牛皮战鼓。 赤着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卉起。 那轰然敲击战鼓的形像,给予唐军上下,乃至僕从军,无穷的信心。 攻守之势易形了。 现在轮到唐军出击。 咚咚咚咚!! 每一下战鼓,都仿佛沉重的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李敬业、李敬宗二将心中一凛。 按着之前苏大为的布置,向着身边校尉大声下令。 一千二百名大唐骑士,齐齐翻身下马。 步战! 身披铁甲,手持长槊,阵列向前。 居中指挥的,正是李敬业与李敬宗两兄弟。 他们是大唐名将李勣之孙。 论「骑步兵」之术,大唐无出李勣之右。 大唐贞观十五年,李勣被徵调入朝,任兵部尚书。 未及赴任,正遇上薛延陀真珠可汗叛乱。 十一月,朝廷命营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李勣被授朔州道行军总管,率步卒六万,骑军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 后与三万薛延陀骑兵遭遇,薛延陀畏惧李勣,率军急退。 李挑选所部及突厥骑共六千人,穿越直道、白道川,在青山追上薛延陀军。 双方阵战横亘十里。 第1082页 突厥骑与薛延陀军先战,被薛延陀大败。 薛延陀军乘胜追击,射死唐军众多。 李勣大怒,命骑兵下马,持长槊直冲,大破薛延陀兵。 所有的回忆自李敬业脑中一闪而过。 他骇然发觉,从徵召自己入军,统领一个折冲府时,苏大为对自己的交代就是「下马步战,重甲长槊破敌」。 难不成,苏大为从一开始,便想好了与大食军交手的手段? 他早就预想到了? 一念及此,李敬业心中大骇。 若真的能布局如此长远,苏大为此人的城府谋算,究竟可怕到何种程度。 他……他不是人! 「起槊!」 声边李敬宗的大喝声,将李敬业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顾不上多想。 此是战争,兇险万分。 哪怕是大唐将军,也有阵亡的可能。 手中长槊平举,随着喊杀口号,一千二百支长槊一齐向前刺出。 「刺!」 噗哧! 长槊为马战百兵之王。 也是步战利器。 为重兵器,专破重甲。 随着大唐重甲步卒长槊阵的刺出。 失去速度的大食人骑兵,齐刷刷倒下一批。 仿佛被割倒的麦子。 只看到鲜血随着长槊收回,从铁甲下喷涌而出。 当然不是所有的铁甲都被大唐长槊刺穿。 总有些好运的躲过一劫。 又或者用手里弯刀勉强格开。 但是这些大食人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唐军中发出一声吼:「锤!」 长槊盪起,充当配重的槊锤向下狠狠击落。 铛! 这一下重击,纵是身着铁甲也要被撞得口血喷吐。 战马被敲中头颅,甲叶顿时出现一个凹陷,颅骨粉碎。 一时间,面向大唐的大食重甲骑陷入狂乱之中。 想要冲,前面被黑火油的大火拦住。 没半个时辰,火焰根本不会熄灭。 想后退,后面的骑兵蜂涌着,失去速度的铁甲和甲马,一时间哪里能转头后退。 人人拥挤在一起,有的想战,有的想逃,有的茫然失措。 再加主将战死。 结果就是谁都有主张,但谁都腾挪不开。 眼睁睁看着大唐步卒阵列向前。 以黑沉沉的长槊不断收割人头。 在这个时候,步卒的移动,比穿着铁皮罐头,骑着重甲马的大食人更有优势,更加进退自如。 「逃!」 「快逃!」 「散开!!」 「不想死的快散开!」 终于有大食骑兵回过神来。 唐军人少,这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一千多长槊步卒,无法对近两万的大食铁骑合围,这就给了大食骑兵脱围的机会。 只要反应过来。 只要从混乱中稍稍恢復秩序和组织,不要拥挤在一起。 渐渐的,混乱稍止。 有聪明的大食人开始抛下战友,扔下头盔,摘下沉重的甲叶。 驱赶着战马,向与唐军相反的方向溃退。 就在此刻,嗖嗖嗖~~ 一片箭雨洒落。 在想要溃退的大食骑军中,爆出团团血花。 是突厥轻骑。 先前迷惑大食人的一千六百余突厥轻骑,在战场上兜了一个圈子,又杀回来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战术才露出全部峥嵘。 以勐火雷阻挡大食重甲骑的冲锋。 以步卒长槊阵,收割人头。 以突厥轻骑去围猎,敲碎大食人的骑兵组织。 龟兹城头,所有唐军欢声雷动。 连日来被大食人压着打,围城打,屠杀唐军的郁闷和愤恨,一扫而空。 「不愧是苏大总管!」 「世之名将!世之名将!!」 「苏总管这不是要击败大食人,而是屠杀!」 「这是要杀光大食重甲骑!」 郭待封狠狠一拳击在城垛上。 拳端被粗砺的大石擦破,都毫无所觉。 任凭鲜血自手指间滴落。 他的眼睛涌起泪花。 耳边仿佛听到无数唐军惨烈的唿喊。 他无法忘记,在怛罗斯,在碎叶水边,三万唐军重甲步卒结阵。 结果被一万大食重骑兵冲锋催垮。 无数唐军在碎叶水边被敌人杀死,河水为之尽赤的画面。 他无法忘记,那一颗颗唐军头颅,被大食人垒作京观,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庞。 想回长安,想回大唐的孤魂野鬼。 「好……好啊!杀光他们!杀光这些胡狗!」 郭待封恶狠狠的咒骂着。 仿佛要吐尽胸中浊气。 昔年长安贵公子的优雅,那些礼节,早已不翼而飞。 对这些畏威不怀德的胡狗,跟他们说道理无用,就只有以杀止杀,以牙还牙。 用铁血和征服,教会他们敬畏。 裴行俭远望着这一切,心中默默计算。 以苏大为的计策,可谓十分周全了。 在唐军手里如此少的兵力,如此少的牌面下,能打出这种战绩。 几乎是压着大食人在屠杀。 而唐军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这种战略战术,苏大为果然无愧名将二字。 第1083页 若是战局这样发展下去,胜利必将属于大唐。 可是…… 裴行俭的目中闪过一抹忧虑。 那些大食人,会如此简单吗? 「哈栗吉,你在做什么?还不快下令,让骑兵退出作战序列!」 大食行营望楼上,阿卜杜勒发出咆哮声。 四周的武士听到他的咆哮,一个个脸色大变。 大食的统帅阿卜杜勒一向以微笑闻名,从未见过他在人前失态。 但是此刻,居然情绪激化成这样。 一个个武士低下头颅不敢去正视两位统帅的争吵。 「大帅,现在对骑兵下令毫无意义,他们已经失去了组织和调度能力。」哈栗吉的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得几乎渗出水来。 「我们没料到唐军居然有勐火雷,这一次,是我们失算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下次我们也可以弄勐火雷炸他们,但是这一次……先让骑兵退下来,见鬼,那是我们大食最精锐的重骑,搜遍全大食,也没多少重骑,你知道他们有多贵吗?」 「大帅,我知道,但是现在令他们撤退,谁来执行呢?骑兵已经被打乱了,瘫痪了。」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烂在那里,看着被屠杀!」 阿卜杜勒的眼睛里血丝满布,几乎将唾沫星子喷到哈栗吉的脸上:「副帅,我要提醒你,这些骑兵都是总督手中精锐,是借给咱们的,如果全死在这里,这一仗就算赢了,我们也是输了。 我们无法面对总督,无法面对哈里发的怒火。」 「依我之见,大帅。」 哈栗吉阴沉着脸道:「现在让他们退出战场不现实,唐军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我们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救这些骑兵,而要想如何扭转局势,如何胜利。」 他阴沉沉的道:「这种时刻,骑兵的牺牲是必须的。」 「你疯了!」 「很遗憾大帅,你没有发现唐军统帅的厉害,这一仗,我们从开始就失算了,如果不怀着断腕的决心,恐怕……你我未必能活着走出战场。」 「你……」 阿卜杜勒下巴上的山羊鬍子翘起。 盯着哈栗吉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简直荒谬!」 呜呜呜~~ 激烈的号角声,战鼓声此起彼伏。 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 唐军以千余突厥轻骑为翼,包裹着,封堵着大食人重骑的退路。 用箭雨射杀敌方将领,同时粉碎大食骑兵突围的图谋。 以李敬宗和李敬业率领的大唐步甲,正以长槊不断前进,压缩着大食骑兵的生存空间,持续收割生命。 而随着战鼓声起。 苏大为亲率剩余三千二百余名大唐精骑,从右翼包抄向大食骑兵。 从高空向下看。 两万大食骑兵已经失去了移动,失去了活动空间。 正前方被大火所阻。 侧面被大唐的长槊兵,还有突厥轻骑包围。 另一面,苏大为亲率的精骑正在迅速涌入。 而后面,则是大食人自己的步卒。 大食骑兵如果掉头沖向步卒方阵,唯一的可能就是搅乱自己人的阵地。 最后自相践踏,全线溃败。 唐军骑兵,将会成为驱赶羊群的牧羊人,利用骑兵的机动和速度,不断收割和追击大食人。 最后将所有大食人杀死。 此时,若将视线再拉远一些,放眼整个战场。 可以看到在大食人主力中军的左翼。 突厥部的阿史那屈度,已经与大唐右翼的吐谷浑部相交接。 双方骑兵此起彼伏,箭雨穿空,绞杀在一起。 战局一时相持。 短时间内,阿史那屈度无法支援大食人作战。 而在大食人的右翼,以论卓尔率领的吐蕃军,则和苏大为左翼的三万余吐蕃僕从军遭遇。 双方经过短暂试探,已经开始冲锋和较量。 虽然同属吐蕃人,但各属不同阵营和族群,相似的骑兵战术,相差不大的兵力,使得双方战局从一开始,就呈胶着状态。 胜负的关键,在双方主力。 大唐的精锐,与大食人的精锐。 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而活下来的那个,将成为战场主宰。 呜呜呜~~~ 冲锋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血红的唐旗招展。 「大唐万胜!!」 「万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予兴师,修我戈矛!」 龟兹城下,第一次出现唐军战歌,声震天地。 开始是远处的战歌声传过来。 后来是胡人僕从,跟随唐军嘶吼。 最后是龟兹城头,整个龟兹城的唐军和唐人,跟着苏大为的唐军一齐吶喊。 天地失色。 一时尽是唐音。 明明只有数千人的唐军,明明面对着十几万的敌军。 但是这一刻,天上地下,只有唐人的声音。 整个天下,都是大唐军歌! 仿佛大唐才是人多的一方,仿佛大唐才是战场之王。 气势雄壮,一往无前。 「疯了!」 马车上,随着三千唐军狂奔勐冲的李贤,苍白着脸色,呢喃自语。 坐在他对面的小胖子李显,脸色微微涨红:「阿兄,听,是我们的歌,是我们的歌!好激动!」 第1084页 「激动个屁!」 李贤骂道:「能活着回去再说吧!」 虽然在骂,但他惊讶的发觉,自己心跳得好快。 这就是战场的感觉吗? 这就是唐军的作战方式吗? 心里,竟隐隐期待苏大为胜利。 呸,他若输了,本王岂非一起死? 当然要赢! 但苏大为还是可恶的,居然挟本王在军中,令本王遭遇不测之危。 回京后,一定要上禀母后,狠狠治他的罪! 心中咒骂着,方才还因恐惧瑟瑟发抖的李贤,下意识扑到马车窗边,看着窗外奔腾如龙的大唐玄甲精骑。 看着明光铠,横刀与马槊熠熠生辉。 看着甲光耀日,杀气横空。 壮怀激烈。 「杀啊!杀光大食人!」 李贤与李显一齐发出亢奋吼叫声。 胜利的天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大唐一方倾斜。 眼看着三千余名大唐玄甲精骑,在苏大为的指挥下,将大食重甲骑兵的生路不断压缩。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传出悽厉声响。 呜~~!~~ 轰! 斗大的飞石,自空而落。 狠狠砸入大唐的军阵中。 巨石翻飞,翻在唐军中碾出一条长长血路。 军歌声霎时一滞。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投石机!!」 龟兹城上郭待封狠狠一拳砸下去,失声惊唿。 唐军当然也有投石机,但唐军的投石机与大食人的不同,占地更加巨大。 而且巨石的重量,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骡马的运力。 或者占据主场优势,先一步收集好巨石,做好应战准备。 这次苏大为率领唐军选择更容易携带的车弩。 自然是没带投石机的。 裴行俭花白的双眉死死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身边唐军齐声惊唿,郭待封等将领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裴行俭:「大都护怎么办?」 裴行俭目中光芒闪动:「冲上去,逼上去。」 「嗯?」 「唯一的机会只有近身撕杀,贴近他们,投石机不比弓箭,没办法瞄得精准……」 随着裴行俭的声音,只听战鼓隆隆。 唐骑阵势勐地一变。 数千大军分散开来。 不再是之前密集的阵型。 先前的步甲长槊兵,也纷纷骑上战马,依着令旗鼓声,散开兵线,贴近大食重甲骑。 一枚巨石,可以带着数条人命。 威势惊人。 若是唐军密集成阵,自然会造成极大的杀伤。 可一旦唐军分散,这巨石的杀伤便没那么夸张。 远不如之前唐军车弩可怕。 步卒骑上马,便是精骑。 其移动速度,灵活程度,远超失去速度的大食重甲骑。 许多大食人从马上跌落,到现在还挣扎着爬不起来。 沉重的铁甲反而成了束缚。 就算是没落马的,此刻也被人群拥簇成一团。 近万人堆挤在一起,可想是怎样的混乱局面。 只听隆隆战鼓催促,散开的唐军如附骨之蛆追着大食骑兵不断袭卷。 一波波的骑兵沖势,用长槊将大食人一一挑下战马。 轰隆~~ 天空再落下巨石。 数石颗巨石滚过。 在大食重甲骑中,砸开数条血路。 一时间,大食骑兵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这一轮飞石过去。 除了十几名唐骑倒霉被捲入,几乎没造成太大的损伤。 论骑战,唐军战力犹在突厥人之上。 随着苏大为的指令,一队队唐骑奔驰于战场,来回袭卷,奔腾如怒龙。 又像是横刀般,每一次掠过,就将大食人的军阵削薄一层。 突厥人的左翼。 阿史那屈度在战阵中,抽空看向中军,脸色顿时阴沉,用突厥语骂道:「突厥的战法……」 突厥人的骑战学自围猎。 有锋镝阵。 全军汇聚如箭锋,以极快的马速摧破敌阵。 也有狼群战法。 分进合击,迂迴兜转,不断从敌人的身躯啃下一块肉来。 眼下唐军正像是狼群战术。 通过高速移动,令大食人的投石机无法捕捉。 通过散开的骑兵战线,将损失降到最低。 每一轮冲锋都能咬下上百大食骑兵。 这些坠下马的重甲骑士,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若让唐军这样冲杀下去,先死光的一定是大食人的重甲骑。 「大唐威武!!」 「苏总管用兵如神!」 龟兹城头。 吓得忘记唿吸的大唐将士们,直到此刻方才一口长长的浊气唿出。 郭待封激动的惊唿:「苏总管运用骑兵,竟然如此高妙!」 不是骑兵将领,不知道操控骑兵的难度。 要在高速奔袭中,将命令层层下达,如臂使指,使整支骑兵,聚能摧锋破锐。 散如水银泻地。 能聚能善,令行禁止,方是天下强军。 此前唐军中骑兵最强者,当之无愧为名将苏定方。 苏定方之后,当为薛仁贵。 但薛仁贵只得了苏定方的攻坚挫锐,无双的骑兵冲击力。 第1085页 若论对骑兵的精细指挥,绝对比不上眼前这支唐军。 裴行俭两眼放光,他亦是兵法行家,心知要执行这种战法的难度。 「好啊,阿弥这手,出人意表,他将作战的指令,从校尉下到团、队、伍……才能有如此出色精妙的操作。」 西域大都护裴行俭不禁概然道:「这便是举重若轻了,既要统帅有极高明的驾驭能力,又要校尉、团、队、伍各级将领有高明的战术素养,能充分领悟统帅的意图。」 郭待封激动的点头。 在大唐,拥有高明战素素养的骑兵,如今已不多了。 昔年李敬玄在西域送了一波。 薛大为在怛罗斯又败了一场。 恐怕苏大为手里的,是陇右退役,镇守蜀境防线的老兵。 方才有如此本事。 这只怕也是唐军硕果仅存的骑兵种子了。 「风风风~」 旗手挥舞着令旗,发出吶喊。 咻咻咻~~ 六千唐军,几乎做出同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取箭,张弓,射箭。 刷!! 箭如飞蝗。 天空为之一黯。 大食重甲骑兵们,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轻蔑和恼怒之意。 这些箭,不足以破掉大食人的铁甲。 也就跟蚊子叮似的。 但是这种箭雨太过恼人了。 这个念头才过,耳中听到悽厉的破空音啸。 有经验的将领顿时脸色大变,一句话脱口而出:「重箭!」 重达八两三钱的铁箭头,带着巨大的势能,半空划下弧线,齐齐坠落。 只是一轮齐射,便在大食骑兵中,种下一片雪白羽箭。 犹如盛开的白花。 只是转瞬间,这些白花下爆出团团血雾。 如盛放的蔓陀罗花。 「风风风~~~」 令旗挥舞。 第二波箭雨又至。 然后是第三波。 三轮箭雨之后,大食骑兵阵中,只剩下一片惨叫呻吟声中。 再也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力了。 大唐的重箭。 专为破甲而生。 比平常的箭矢重了三两三钱。 这个重量,不足以射远。 但是在这种贴身厮杀的时候,对空射出抛物线,下坠的势能足以穿透铁甲。 整个战场,由此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连大食人的投石机,也渐渐沉默下来。 唏嘶咴~~ 到处是无主的战马。 或是伤残的大食人,躺在地上绝望的呻吟,任由血液流干。 滋养这片土地。 三轮齐射,共一万八千支箭。 就算只射杀了一小半人。 也近乎杀伤了七八千大食重甲骑。 这不是一场较量,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苏大为骑于龙子上,手掌捂住李旦的眼睛。 「阿舅……」 「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我不怕,我跟着阿舅不怕。」 李旦用力拉开他的手指,拉开一条缝隙,看着敌人的血流淌出,看着成堆的尸骸。 一具具披着铁甲,凶狞而可怕的大食人僵死在地上,尸体堆积如山,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知是害怕还是亢奋。 「阿舅,敌人败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们最精锐的骑兵已经完了。」 苏大为平静道:「我说过,要流干他们的血,为大唐,也为薛仁贵,为那些殉国死难的将士,为守护这片土地,埋骨异乡的大唐英雄。」 李旦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阿舅一定可以……杀光他们!」 龟兹城头。 哪怕是唐军一方,郭待封和唐军上下,看着突然失去声音的战场。 也不由失去了出声的力气。 只剩下干咽口水的动作。 乖乖,三轮箭雨,居然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这在理论上确实可行。 但是在实战中,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为敌人不是泥塑木偶,不会呆站着不动。 敌军也会用弓弩反击。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 大食人极少靠弓弩,主要是靠投石机做远程杀伤。 投石机的速度既慢,精度也不高。 落在人群中,死得更多的反倒是大食人。 唐军才六千余人。 大食人有两万。 一颗石头掉下来,若砸中一名唐军,至少要碾死三个大食人。 再加上唐军骑兵精妙,高速移动,几乎没给大食人的投石机瞄准的机会。 也就导致大食人的重甲骑,失去远程火力的保护。 这种情况,哪怕是对上昔年的草原霸主,突厥人,也不曾出现。 突厥人的骑兵与大唐骑兵极为相似。 两者战法也相近。 都是人披铁甲,马着皮甲,保持冲击力的同时,对人做最高的防线。 而且不会影响战马奔袭速度。 草原突厥马的耐力又好。 大食人的重甲骑的确厉害,冲击力天下无双。 但败也败在这一点。 三轮冲击后,那些大食人的马似乎就跑不动了。 被黑火焰的火焰一烧,被唐军步卒上去用长槊齐刺,阵脚就乱了。 第1086页 再加上突厥轻骑上去围杀。 苏大为亲率三千唐骑去堵漏,最后活活把一群大食人的重甲骑给废掉。 失去速度和体力的大食骑兵,结果就这样瘫痪在战场上。 成为此役最大的笑柄。 如此一个活靶子,唐军用破甲重箭射杀,简直和杀猪狗一般。 整个战场,被大食人的鲜血染红。 「哈栗吉!看看你干的好事!」 望楼上。 大食人的统帅阿卜杜勒一把攥住哈栗吉的衣领怒吼:「骑兵完了,完了!死伤近半,哈里发不会饶过我们!」 「大帅,我觉得,我们当下最先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赢得这一仗,怎么活下去。」 哈栗吉面色铁青,冷冷的,一根一根的掰开阿卜杜勒的手指:「那些骑兵的死是有意义的,他们成功的拖延了唐军的脚步,让我们有机会做出应变。」 「你说什么?」 「大帅看看,我们的步兵方阵接上了,有他们在,区区六千唐军,很快会被吞没。」 随着哈栗吉的声音,隆隆的号角声响。 四万大食人的中军方阵。 代表步兵的方阵,终于绕开绵延的重甲骑,向着唐军骑兵逼近。 咚咚咚! 身着皮甲,露出的地方,呈现出古铜色发达的精壮肌肉。 像野兽多过像人。 这群荷尔蒙爆炸的大食武士,一手执盾,一手执矛或弯刀。 拍打着大盾,层叠向前。 前队前行十步停下,后队涌上来超过十步,再停下。 后队再上来。 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沉凝异常。 给人巨大的压力。 「真神在上。」 阿卜杜勒伸手在胸前祝祷:「愿我们的战士,战无不胜,粉碎这些该死的唐人。」 「大帅会的。」 哈栗吉安慰他道:「我们的步兵打遍天下无敌,远至西欧海岸,远东的野蛮人,突厥人、吐蕃人,甚至上次怛罗斯的唐人,天下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没错。」 阿卜杜勒两眼放光:「他们是最强的,是铁血的战士,是杀戳机器,何况……」 他阴鹫一笑:「还有魔獒,让它们撕碎那些唐人!」 呜呜呜~~~ 四万大食步兵方阵中。 无数巨兽咆哮着。 铁链拉得笔直。 巨大的爪子拍打着大地,地动山摇。 龟兹城头,裴行俭的目光瞬间凝重。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候,如何对付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那些怪物……」 同一时间。 唐军大旗下,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以手抚着龙子的鬃毛。 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传令,变阵。」 唐军战鼓声蓦然一变。 骑兵以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顺、李敬业、李敬宗、阿史那顺、阿史那延,再加苏大为自己,各领一千二百人,分为七队。 犹如七条游龙,在战场不住奔跑。 前头的骑兵已经与大食人的步兵试探性的交手。 各有损伤。 大食人的牛皮大盾,犹如带甲的乌龟壳。 令唐军骑兵无法形成有效杀伤。 无论是用箭,还是用长槊,都无法造成破阵效果。 何况四万步兵,阵势太过雄厚。 唯有用狼群战术,不断奔袭,试图撕碎大食人的步兵阵线。 呜呜呜~~ 氂牛号角声,嗡嗡吹响。 大食人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收到命令,向中间极力挤压。 犹如两条手臂,要将苏大为和他的唐骑包围在怀里。 一旦实现合围,则唐军必败。 唐军左右两翼的突厥僕从,在唐将安文生、薛讷、苏炎等将的催促下,极力支撑。 但胡人僕从不耐久战的毛病,在此刻渐渐显露出来。 渐呈不支之象。 「大都护,大食人这是想做什么?是想合围吗?」 龟兹城头,郭待封的脸色苍白。 问了一句看似废话,也是事实的话。 稍微懂兵法的都看出来。 大食人的打算,利用左右两翼的僕从,将唐军包裹在里面。 一旦包围形成。 便能极大发挥大食兵力雄厚的优势。 将唐军活活绞杀。 数千唐军,很难突破十几二十万的大食军包围。 「大都护,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出城助战?」 「不到时候。」 裴行俭缓缓摇头。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郭待封急问。 「看那里。」 裴行俭远远指着大食人的中军帅旗。 「那里,定是大食人的统帅所在,那面军旗不倒,大食人的指挥不乱,我们这点人下去,唯死而矣,无法改变战局……」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苏总管被敌人合围?」 「不会的,要相信苏大为,要相信他的领兵本事,不会看不到这一层。」 裴行俭瞪大双眼,用一种近乎冰冷无情的声音道:「他一定是在找战机,敌众我寡,必须找一个可以一战而胜的战机,到那时,也就是我们出城助战的机会。」 轰隆隆隆~~ 战机出现了。 第1087页 准确说,是突厥反王,阿史那屈度的战机出现了。 混战之中,焦灼的突厥狼王嘴角挑起狞笑,下了一条命令。 随即,在突厥大军中,一具唐军尸体被高高悬挂起来。 挂在旗幡之上,整个战场,数以万计的人都能看到。 当看到那具将领尸骸的瞬间。 情况失控。 「阿爷!!」 唐军右翼薛讷,一眼看到被剥得赤条条,悬挂于旗上的薛仁贵。 一时怒髮冲冠。 他的眼角裂开,两道血泪从中迸射而出。 「恶贼,焉敢侮辱我阿爷!」 薛讷放声怒吼,暴怒之下,连护甲都震开。 他手里拿着长锤,咆哮连连,驱马狂沖。 「将军,将军!不可!不可中计!」 身边校尉将领大惊失色,想要拦住,被薛讷挥手打落下马。 哪里拦得住一个暴怒之人。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岂有子女亲眼见父亲尸骸受辱于敌,还能冷静无动于衷的? 那不是人,而是没有心肝的狼。 「还我阿爷!你们这帮胡狗!杀啊!~!」 薛讷一冲动,本部数千人跟着冲上去。 唐军右翼一时大乱。 薛丁山正在埋头厮杀,一抬头惊觉阵脚大乱,顿时大骇。 「阿讷,你做什么?」 「别拦我!是兄弟随我抢下阿爷,随我杀胡狗!」 万军之中,暴怒的薛讷狂舞大锤。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薛仁贵天生神力。 薛讷也继承了这一点。 寻常人抱都抱不动的铁锤,在他手中,挥舞如灯草一般。 狂风唿啸,将挡路的突厥骑连人带马轰飞出去。 突厥军阵中,阿史那屈度两眼发光,放声大笑。 「得手了!」 「围住这支人马,摧垮唐人右翼,围住他们的中军,活捉大唐苏大为!」 「杀啊!!」 牛角号声,震天动地。 黄沙漫捲。 整个战场形势大变。 受薛设的影响,唐军右翼失去组织,被部份突厥狼骑包围。 右翼阵脚大乱,被更多的突厥狼骑冲破防线。 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亲自带领的突厥狼骑一万余骑,以奔雷之势,沖向大唐中军。 正在与大食步兵阵,辛苦鏖战的七千唐骑。 整个战场的焦点,重新回到大食步兵与大唐铁骑焦灼战线上。 千万道目光凝聚在此。 望楼上,阿卜杜勒、哈栗吉,十几位大食将领,一时失声。 龟兹城上。 郭待封、裴行俭,还有数十唐军将校,摒息静气,盯着战场,忘记了说话。 此刻,胜负天秤正在剧烈动摇。 若让阿史那屈度的突厥骑冲到苏大为身边,那万事休矣。 不输给唐骑的突厥人会死死咬住唐骑,迟滞他们的速度。 会再现唐军击败大食铁骑的一幕。 尔后蜂涌而至的四万大食步卒,将会把失去速度的唐骑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所以胜负在于突厥骑能否沖向大唐中军。 能否困住苏大为那面帅旗。 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錶盘,走过一剎那。 整个战场的厮杀声,战鼓声,号角声,都仿佛消音。 全场静默。 只有突厥狼骑狂奔的战马,四蹄敲击着地面,溅起大片黄沙。 近了,更近了。 距离苏大为的帅旗只有…… 轰隆!! 眼看阿史那屈度即将撞上苏大为的帅旗。 就在此刻,打横突然杀出一彪人马。 阿史那屈度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来。 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一个名字,从口中脱口而出。 「阿史那道真!!」 「爷爷在此!」 雄骏的战马上,阿史那道真发出大笑声。 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殊无半点笑意。 有的只是一片凛然杀机。 大唐后军。 由阿史那道真统领的诸胡僕从。 也是唐军的总预备队。 在情况万分危急之下,悍然出击,终于在千钧一髮之际,拦住了突厥狼骑的偷袭。 若是任由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冲到大唐帅旗之下,则大事休矣。 「阿史那道真,你也是可汗的子孙,你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焉能做唐人的狗?」 「那你呢,阿史那屈度,你这条丧家之犬,连野狗都不如。」 阿史那道真反唇相讥。 「该死!」 阿史那屈度最忌讳被人叫狗,闻言大怒。 瞬间张弓搭箭,一箭向对面阿史那道真射去。 早有防备的阿史那道真同时一箭射来。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撞,迸溅万点星芒。 「杀!!」 两万杂胡僕从,与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绞杀在一起。 短时间内,可保苏大为无后顾之忧。 大食人的行营中,阿卜杜勒含恨重重一捶,击打在木栏上。 心中万般遗憾和不甘。 就差一点。 只要阿史那屈度的人冲上去,阵斩了唐军统帅,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第1088页 就差那么一点。 龟兹城头。 郭待封和一众唐军将领,全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身上的衣甲俱被冷汗浸透。 太紧张了。 就差那么一点。 差点以为苏大为的中军,要被突厥人阵斩了。 就差那么一点啊!! 心脏都快紧张到爆炸了。 就在此刻,裴行俭突然脸色一变。 「不对。」 「什么不对?」 郭待封讶然道:「只要抵挡住大食人的步兵就还有机会……就算打不过,骑兵想走就走,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因为这一刻,耳中听到万千野兽咆哮。 迟迟无法对唐骑合围,追不上唐骑的大食步兵方阵从中分开。 一队用粗大铁链拉着诡异魔獒,各种巨兽怪物的部队,从后方赶了上来。 这才是大食人一统欧亚的底牌。 据传说大食人曾有一支巨兽军队,横扫天下。 再强的敌人,在这支巨兽军团之下,也要匍匐发抖。 「去吧,我的孩子们,真神赐给我们大食魔獒,地狱恶犬,去将我们的敌人撕碎吧!」 望楼上,阿卜杜勒张开双手,发出亢奋的吼叫。 多少次了。 从中亚一路杀奔过来。 无数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魔獒的身下。 是时候了。 让这些异教徒,让这些异端,接受神的审判。 「阿弥,这些大食人真有趣。」 苏大为身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充满桀骜不驯,充满野兽般暴戾之气。 一名军将抬起头,狰狞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红芒。 苏大为怀抱着李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微微点头道:「去吧。」 那将领掀开面具,抛下头盔。 一张脸似人非人,更像是一条蟒怪。 被苏大为捂着眼睛,从指缝偷看的李旦,发出一声尖叫。 就见马背上那怪人,腾身而起,如流星般飞掠前方。 自他飞出后,地面上突然涌起黑影。 黑影如浓雾般升腾起来,不断扩张。 黑雾滚滚。 里面响起万千妖魔吼叫。 长安诡异。 苏大为离开洛阳时,将长安诡异託付给高大龙。 这次出征,带上高大龙,其意就是让他统率部份诡异中的高阶战力。 直到这一刻,方才亮出这张牌。 要玩军略,要玩战术,要堂堂正正之师,我大唐奉陪。 要玩诡异,要用非人的力量? 那我们也擅长吧。 你要战,便作战。 黑雾腾腾,诡异出巡。 从长安诡异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忘记了厮杀。 正张臂狂唿的阿卜杜勒仿佛被点了穴般,僵立当场。 「怎……怎么可能?为何……为何他们也有……」 哈栗吉面色狂变。 他们信奉真神,无法理解,为何在遥远的东方,这支军队也有这种真神赐下的怪物。 听那黑雾中怪物嘶吼,只怕比大食的魔獒数量更庞大。 「下令!下令全军出击!」 哈栗吉向身边呆如木鸡的大食将军大喝。 咚咚咚~~~ 大食人尖锐的战鼓声里。 手持铁链的大力士们听到后方传来催促进兵的鼓号。 但却惊愕的发现。 手里绷得笔直的铁链,忽然垂了下来。 仿佛那一头头疯狂不可以一世的魔獒,也怕了唐人那边涌来的黑雾。 黑雾里,究竟有什么? 「杀光他们。」 黑雾惨惨,阴风怒号中。 刀劳张开双手,两柄巨大的骨刀,垂至地面。 滚滚黑雾,向着大食人的步兵方阵捲去。 整个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魔獒与长安诡异的黑雾绞在一起。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龟兹城上,裴行俭第一次,发出激动至失态的声音:「大食人,乱了。」 郭待封随着他的喊声抬头看去。 只见大食人的中军大旗,那面黑色帅旗开始倾斜。 望楼也渐渐垂落。 完全不明白大食人出了什么事。 虽然步兵方阵出现混乱,但仍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刻。 至少他们的后军,还有数万人。 而且那四万余大食后军,正快速披甲,正奔赴前方。 想要保护住大食人的帅旗。 护住中军。 只要这支人马及时赶到。 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不知为什么,重甲骑兵的覆灭没有动摇大食人的决心。 左右翼的鏖战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心。 苏大为那边派出诡异出巡的黑雾后,那些大食人竟像是见到鬼一样。 信心居然开动崩塌了? 曾经不可一世,曾在怛罗斯一战,粉碎五万唐军精锐,击败名将薛仁贵。 摧毁大唐安西四镇。 兵围安西都护府行所龟兹城,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大食军团。 居然在这里开始崩溃了? 连郭待封都看出来,大食人好像不太对。 「他们……他们要跑!」 第1089页 郭待封重重一拍城垛,剧痛令他忍不住眦牙裂嘴。 但却丝毫顾不上。 只是指着大食人的帅旗,见那面大旗向后缓缓移动。 发出亢奋的尖叫:「大食人的统帅,要脱离战场。」 赢了!! 从意志上,大唐已经碾压了这些大食人。 大唐必胜! 郭待封红着眼睛,扭头向裴行俭:「大都护!」 「击鼓!」 裴行俭同样双眼赤红,发出金石之音:「开城!全军出击!」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若能将大食人的统帅留下。 那么这一场仗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可若是被对方逃走。 那么大唐虽赢了这一仗,但并没有获得全胜。 敌酋尚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可能将迎来无休无止的报復和战乱。 「必须将贼酋斩杀!」 龟兹城中,隆隆战鼓声轰然作响。 龟兹城门,再一次敞开。 一支残破的唐军,人数不及二千,从城中杀出。 飞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只是整个战场绵延近百里。 从龟兹城到敌方帅旗,看着近,实则远。 中间还有无数大食军在阻挠。 想要及时将其拦住,千难万难。 整个战场,全是唐军进攻的战鼓声。 龟兹城冲出的唐军虽不多。 但仍令苏大为麾下骑兵,精神大振。 连带着左右翼僕从军,喊杀声也大了数分。 反观阿史那屈度和吐蕃论卓尔,两人不约而同,脸色大变。 作为战场名将,他们敏锐嗅到败军之气。 看向大食军阵时,两人各是面如死灰。 那厚实的大食军阵,乱了。 战场上,拼的不光是人多。 不光是单兵战力。 更是率帅的指挥能力,军团的组织度。 这也是强军和普通杂兵的区别。 有备胜无备,有组织,胜无组织。 大食的军阵乱了,号角鼓点乱了。 帅旗正在向后撤离。 焉能不败? 阿史那屈度眼中闪过嗜血光芒,顾不上与阿史那道真厮杀。 暗自令副将顶上。 自己则带着一支精锐,疯狂打马,迅速脱离战场。 都是枭雄之辈。 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唿酣战的乱军中,几乎无人注意到他。 唐军帅旗指出。 七千精骑如勐虎出龙。 过混乱的大食步兵,直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大食人的后军已经散乱不堪,那些失去组织的大食力士,身上衣甲尚未披戴好,依旧手执弯刀,疯狂打马,前赴后继的涌上来。 若主帅战死,按大食战法,所有人统统陪葬。 「大总管!敌酋要逃走了!」 数骑战马奔至苏大为旗下,马上骑士掀开头盔,露出李敬业大汗淋漓焦急的脸庞。 在他身边一群唐军骑士无不杀红了眼。 看向大食帅旗远遁方向,发出不甘的吼声。 「他跑不了。」 苏大为声音如同九幽地狱传来。 将怀中李旦交到一脸愕然的李敬业马上。 然后伸掌向一旁李博:「弓。」 「弓!」 李博大声吶喊。 李客早捧着一张比他人还巨大的大弓,奔跑向前,单膝跪下,双手奉上巨弓。 「大总管,弓在。」 苏大为伸手取过,轻抚弓臂。 上面暗红的颜色,仿佛血渍。 李敬业和刚刚赶到的阿史那延,为之一震。 「这弓,是薛礼的弓。」 苏大为声音低沉道:「昔年我赠他宝弓,他以此三箭射杀铁勒贼酋,威震天下……他惜败于怛罗斯,又为告知大食备细于我,率百骑突阵,殁于阵中……这一箭,是我替他射的。」 言纥,接过李客递上的铁箭。 那是车弩上的破城之箭。 粗如儿臂。 「给我开!」 伴随一声虎啸龙吟,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开弓如满月。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大食帅旗方向。 那移动的巨大马车,距离这里,怕不有五六里之遥。 苏大为的箭,能射那么远吗? 就算能射那么远,能射中高速移动的马车吗? 能将那逃遁的敌酋留下吗? 崩! 弓如霹雳弦惊。 箭如流星,飞射而出。 第一百三十章 咚! 沉重的陌刀噼下。 寒光凛冽。 将一名大食武士,带着皮甲从肩自腹,噼作两段。 「起!」 带队的大唐陌刀团正,怒吼一声。 他的面目与唐人有些微不同。 正是昔年苏大为征服高句丽时,收的家奴,名高舍鸡者。 高舍鸡在后世没什么名气。 但此人的儿子,高仙芝,后来做到大唐安西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封密云郡公,带领大唐镇军,在西域与诸胡争雄。 与名将封常清,并称为大唐帝国双壁。 后来于怛罗斯一战,因为葛逻禄人叛乱,惜败于大食人之手。 但是在这个时空。 第1090页 因为苏大为的出现,一切都不同了。 身为苏氏家臣,高舍鸡被命令统领陌刀队,披坚执锐,为陷阵之士。 「落!」 陌刀如林,一齐噼落。 恰似九天雷霆落下。 挡在前方的大食士卒齐刷刷倒下一片。 断体残肢,洒满了战场。 到这个时候,大食人的步卒也惧了,也失去了战意,想要逃走。 大食人的帅旗已经在撤退。 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也明显开始溃散了。 这场仗……败了。 眼前的这伙唐人,人数不多,但身着铁甲,手执陌刀,势不可挡。 滚滚的刀锋,如同绞肉机一般。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逃啊!快逃!」 数万人的步卒大军,军阵轰然崩散,指挥官带头逃蹿,下面的军将团队依次四散,如无头苍蝇一般。 失去了组织的军阵,已经失去了战心战意,不过是待宰羔羊。 问题是,哪怕是四万头猪,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抓光的。 这混乱的局面,反而搅乱了战场,堵塞了唐骑前进的通道。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食人的行营马车,越来越远。 行营马车中。 哈栗吉不甘的看向战场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是因为唐军出乎意料的用勐火雷?还是什么?还是唐军也有那种怪物?明明我们实力更强……」 作为大食人的名将和副帅,他直到此刻,仍无法接受失败的结果。 阿卜杜勒手抚胸口,面色阴晴不定。 既有遭受失败的耻辱,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用自嘲的语气道:「真是不幸……这大概是真神对我们的考验,不过只要能活下去,我必会捲土重来,一定要用鲜血洗去失败的耻辱。」 崩~~ 远远的,似乎乎传来霹雳声响。 这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令阿卜杜勒吓了一跳。 他转头从窗口向唐军方向看去。 看着对方的帅旗离这里尚有数里之遥。 一颗心稍稍安定。 这么远,中间还有几万乱军。 唐人不可能追上来。 这个念头刚过。 陡然看到巨大的光芒袭来。 那是…… 彗星? 轰!! 巨大的铁矢带着沛然莫挡的力量,一箭没入大食人的行营车中。 瞬间从另一头穿出。 带着无数战马的躯干和撕碎的头颅,向前喷发。 光芒一闪,那箭不知飞去哪里。 巨大马车仍然向前沖了一段距离。 然后轰然破碎。 整个马车行营仿佛被冲击波扫过,又像是被勐火雷炸过。 逐一破裂,粉碎,飞溅。 连带马车里的人。 无论是披甲的大食武士,又或是两位大食统帅,都飞上半空。 他们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力量撕碎。 血雾喷涌。 只剩下一颗狰狞的,瞪大难以置信双眸的头颅,自半空中飞舞着,最后重重坠地。 整个战场都被这惊天的一箭给震骇住了。 无数战士,忘记了撕杀,目瞪口呆的看着大食人奔逃的行营马车,被数里之外的唐军大帅一箭射破。 马车中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当场陨落。 大食人的黑色军旗自半空中坠落。 这一箭,苏大为射落了所有大食人心中的太阳。 「败了败了!」 「快逃啊!!」 十几万大军失去了指挥,四散溃逃。 辛苦鏖战的大唐僕从军,此刻终于找回了熟悉的节奏,唿喝着如赶着羊群,追着溃边砍杀。 战果迅速扩大。 如雷的蹄声中,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率领的龟兹城守军,狂奔至大食军旗坠落处。 裴行俭长槊一挑,挑起那面残破军旗。 郭待封翻身下马,一把抓起那大食统帅的髮髻,将眦牙裂嘴的头颅提在手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放声大笑。 笑中有泪。 战场另一角。 薛讷终于将薛仁贵的尸首抢下,抱着父亲的身子跪在战场上,放声大哭。 薛丁山手持长槊,守在他身边,警惕的看着四周的溃兵,眼中流露出一悲痛。 大唐军旗之下。 苏大为缓缓放下巨弓:「战争结束了。」 这一战,以大唐全胜,大食全军覆没而告终。 整个大食远征军近乎全军覆没。 就算有运气好逃出战场的大食人,也将面临没有粮食,没有饮水和补充的局面。 很快会死在茫茫黄沙中。 之前大食人的大军,能在西域站住脚,全靠西域诸胡支援粮草后勤。 那是在怛罗斯打败大唐,得到的威望。 但是在这一战后,大食人将失去在西域的一切根基。 再没有任何一个胡人,敢去收容大食人。 迎接大食人的,将是大唐的西域。 大唐的愤怒。 以及,大唐的报復。 …… 龟兹城下。 尸骸堆积如山。 在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下,胡人僕从们争相斩下大食人的头颅,并按唐人的命令,在碎叶水边垒起高高的京观。 第1091页 多达五万余颗人头。 高高垒起。 简直能吓得小儿止啼。 这是大唐夸耀武功,同样也是对西域诸胡无声的敲打和警告。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大唐还是那个大唐。 普天之下,皆为唐土。 大唐皇帝,依然是天可汗。 若有不臣,京观上的头颅便是榜样。 连绵不尽的巨大营帐,是唐军军阵大营。 当中一顶最巨大的洁白帷幕,在夜色下,依旧灯火通明。 在大帐之外,是成片跪倒在地,以膝行地,排出长长队伍,等待大总管接近的诸胡人酋长。 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对大唐的恐惧,对苏大为的恐惧,已经深入灵魂。 若得一声大总管接见,不亚于听到天籁之音。 若是等不到大总管接见,则丧魂落魄,如世界末日一般。 这一夜,通宵达旦,人马未歇。 与大食人在战场上的胜负分了。 但后续依然有许多事要做。 对草原和西域诸胡的威慑。 重建大唐对西域的统慑力。 对亲善大唐各族的褒奖。 对叛乱依附大食,各胡人的追讨。 对溃散大食人的追杀。 还有唐军这边战果的清点。 将士们的封赏赏格,战死者的抚恤。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及到天色微明。 揉着惺忪睡眼的李贤从帐中走出,一眼看到大总管帅帐依旧灯火未消,帐外还跪着不少胡人,时不时有人进出。 显然苏大为忙碌了一夜。 不由心下微有些佩服。 才刚洗漱,就有兵卒来请,说是大总管请沛王有事相商。 李贤左思右想,不明白苏大为此时召自己是何意。 不过兵士在面前候着,苏大为挟着大胜之威,他也不敢不从。 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到苏大为的帅帐。 刚一进去,就见一个身材胖大,面色白净,两眼眯起如睡猫一般的将军上来,亲切的施礼参见。 李贤记得此人是苏大为的副手,名安文生则。 好像是安大将军。 跟着他前行数十步,看到苏大为正伏首案间,处理着各项公文,左右候着那个骆宾王、王勃、卢照邻、杨炯等人。 王勃他倒是熟悉的。 一路上也曾有过几次交流,问及他如何从流放蜀中,到了苏大为麾下任主薄和幕僚。 才刚想沖王勃使眼色,苏大为已经抬头道:「沛王来了。」 「阿舅唤我何事?」 寻常的大臣一定先向李贤见礼。 但苏大为不同。 功劳太大,煞气太重。 特别是最后那一箭,直接射杀数里之外大食人的贼酋。 简直如后羿射日一般。 直接让李贤心中留下阴影。 见了苏大为不待他先开口,自己主动抢先行礼。 就如做错了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 而且开口就叫阿舅,态度良好。 苏大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声稍待。 片刻之后,又见李显被人领了来。 兄弟两,仿佛昔年在宫里斗鸡一般,大眼瞪小眼。 此时才听得苏大为道:「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沛王和英王。」 一听有任务,李显和李贤先是一愣,接着都把胸脯拍得呯呯作响:「阿舅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开玩笑,征西大总管,如此战神名将,开口给你任务,有哪个头铁的敢不答应。 哪怕是皇子也怕了他。 在他面前,不得不陪着小心。 这里可是军营里。 小命都捏在人家手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大为微微点头,似对李贤和李显的态度比较满意,接着道:「就是关于大食的事。」 「大食?」 李贤一脸疑惑:「大总管不是已经打败大食了吗?」 「虽然挫败了他们的远征军,但岂有被人打到家里,却不还回去的道理。」 苏大为虽然在笑,但笑容透着冷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意令各胡族僕从为前驱,替大唐攻入大食,向大食人先收点利息。」 这个说法,倒没令李贤太过惊讶。 苏大为本来就是不吃亏的主。 唐军又素来出骄兵悍将。 之前两次大败,损兵十五万。 此次虽然将大食十几万大军击溃,但这显然不足以报仇。 大唐的报仇,就是要将敌国从地图上消失,将大唐的旗帜插上对方的帝都。 再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立起都护府或都督府。 这才算是报仇。 因此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贤和李显也跟着点头:「阿舅所言极是。」 苏大为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向身边的骆宾王和安文生等人看了一眼,那个眼色仿佛说:看,我说得没错吧,英王和沛王都是愿意为国分忧的。 李贤和李显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是跟着笑。 笑了两声,李贤忽然反应过来:「阿舅,那你说给我们任务是?」 「大军西进,不可不派大将,也不可不派监军,这也是朝廷惯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和李显:「我意以薛讷、苏炎为副将,胡商思莫尔为嚮导,阿史那道真为总管,率诸胡僕从军,远征大食,至于监军一职,就劳烦沛王了。」 第1092页 这一瞬间,李贤整个人是懵逼的。 什么? 要远征大食? 你征大食就算了,与我李贤何干? 「不,这个不行……」 「有何不可?」 苏大为身体前倾,予人一种虎视眈眈之感:「方才二王不是说,愿为我效力,百死不辞,莫非是骗我的?」 呃,这话没法答。 感觉被苏大为这头勐虎牢牢盯住了。 但凡有一个「不」字出来。 只怕就会…… 「不不,此事应该上报朝廷,征西之事,岂能如此草率!」 李贤一边抗争,一边乞求的目光看向苏大为身后的王勃。 谁料王勃避开头去,并不敢看他。 苏大为冷冷一笑,手执一份圣旨,轻拍在桌上:「这是我出征前,陛下亲自颁下圣旨,许我临机决断,有专断之权,这事陛下许我便宜行事,我意已决,不知二王可有为难处?」 可有为难处? 李贤和李显整个人都不好了。 亲眼见到大兄李弘赐给苏大为的密旨,两人并非寻常人家的少年,瞬间心中雪亮。 这是大兄,与苏大为的好计啊。 将二王支开,朝中还有谁能威胁到大兄的皇帝位置? 除非母后自己坐那个宝座,否则…… 否则就只有阿旦了。 不过阿旦年幼。 这一路军阵,又被苏大为迷得不行,只怕也是苏大为的囊中之物。 好一招……好一招绝户计。 李贤和李显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看来二王都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办吧。」 苏大为大笔一挥,取来帅印用上,即刻成法。 李贤和李显还想着征西结束,就可以回长安,回洛阳。 却不料被苏大为远远一脚踢去大食。 天知道,大食是什么地方。 天知道大食距离长安多远。 李贤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李贤被踢去大食。 而李显,稍微好一点,苏大为另点郭待封和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率僕从军赴天竺支援王玄策,李显为监军。 二王都支开。 朝中只剩下李弘与李旦,是武媚娘的嫡亲骨血。 而李旦年幼,也被苏大为洗脑洗得差不多了。 征西唐军尚未迴转大唐,先将远征大食的胡人僕从给欢送走了。 苏大为亲自送别。 向阿史那道真等将嘱託:不破大食不许回来,要将大唐旗帜遍插中亚乃至欧洲。 听得阿史那道真等胡将一脸错愕。 不知苏大为意指何处。 苏大为只是哈哈大笑,同时给此次远征大食的军队定下名为「上帝之鞭」。 说是要让大食和一些白皮蛮子,好好见识大唐的鞭子。 一番话云里雾里的,听得阿史那道真等人不甚了了。 不过好在大家对他这种说话方式也算是习惯了。 想着即将到手的军功,诸军将心中一片火热。 从大食人手里狠狠发了一笔财的胡人僕从军,听说大食比西域更富饶十倍,亢奋得眼珠子都红了。 大军行过,欢声雷动。 唯一的例外,只有做监军的沛王殿下。 一路频频回首,望向长安方向,泪洒衣襟。 西域平定。 诸事底定。 苏大为终于率着大军迴转大唐。 行至陇右,这一夜,月朗星稀。 或有故人在帐外求见。 待亲卫通传,引入帐中,即见是李客师和李淳风、袁守诚以及聂苏四人。 大惊失色之下,听诸人细说后,方才知道,巴颜喀拉山出了变故。 也不知是腾迅提前触动天劫,又或是想挖坑给苏大为。 就在苏大为与大食军激战于西域时。 天降雷霆,击碎了巴颜喀拉山主峰。 刚刚融合了苯教圣女,还未及融合聂苏的腾迅,连同苏大为的分身,一齐消失在电光中。 事发突然。 袁守诚和李淳风等人联手保下了聂苏,从山中逃出。 只可惜行者与老鬼桂建超一同消失在电光中,再也没见到。 而苏大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没能得到感应。 苏大为与聂苏相见,细察聂苏身体,见其并无大碍,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猜测。 自己那分身,或许是真正的腾根之瞳那部份。 腾迅将他留下,大概另有图谋。 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功亏一篑。 虽然腾迅失踪,成仙的机会就绝了。 但聂苏能平安,而且细察身体隐患全消。 自身也没有任何不适。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点腾根之瞳的踪迹,似乎并无不妥。 细想之下,是福非祸。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随着那个分身,一齐消失在天雷之中。 苏大为本体的境界大跌,只勉强维持异人三品。 好在他并不以此为念,力量虽失,但心境境界还在。 紧握着聂苏的手,四目相对。 只觉人生至乐,至亲亲人在身边,夫復何言。 大丈夫行事,于国有功,于百姓有益,于天子和天后有信。 第1093页 于爱人亲人,有情。 夫復何求。 待回朝堂后,太后武氏大为震动,虽然嫉恨,但终究不敢对苏大为下手。 反而厚赐重赏,自不待言。 …… 大唐嗣圣元年。 自昔年苏大为于西域大破大食,大唐远征中亚欧洲。已过去十六载时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而从去岁开始,远征中亚的唐军传来捷报。 已经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并且发现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暂以宰相苏大为所命之名,名为欧洲列国。 整个帝国,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热与亢奋中。 无数帝国商人闻风而动。 但同时,平静了十余载的朝堂,也发生诡异的动盪。 太后武氏独揽大权,渐渐掌握了全部权柄。 近日竟有废圣上,欲立庐陵王李旦的风声传出。 一种风雨飘摇之感,笼罩了整个洛阳。 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会上,达到了顶点。 当时,武后在朝会歷数李弘十大「罪状」,当朝左相狄仁杰与当朝右相,辅国大将军,黄安国公苏大为,出殿与之相抗,结果武后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会不欢而散。 而朝会后,各方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 「你说你,何苦来哉?在这种事上顶撞天后,有何好处?」 宽敞明亮的大宅中,传出明崇俨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屋内坐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狄仁杰三人。 在李弘为帝,武后临朝的时代,这三人,被天下称为武后座下三架马车。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运。 在三人与李弘、武后的共同努力下,这十几年来,大唐经歷天灾人祸,外敌内寇,但都一一走过来了。 东边的新罗和倭国,终于被平了。 昔年为祸长安的萧氏,欲在倭国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边新倔起的一个大理,作乱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数扫平。 吐蕃歷次扫荡后,分崩离析成无数小邦部落,再也没有重聚为国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在于政争。 明崇俨脸色凝重,在厅中来回走动,他抬头看去,看到苏大为坐在那里,手捧茶杯,谈笑自若。 狄仁杰则是黑着一张脸,沉默无语。 狄仁杰性厚重,最是刚正不阿。 挺身而出这还能理解。 但你苏大为,你掌军的,这个身份本来就敏感,你至于跳出来出头吗? 你就不怕太后猜忌? 明崇俨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大为已经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苏大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与陛下亦师亦友亦亲,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站出来。」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没人挺身而出挡一挡,只怕她真的会强行废掉李弘。 有些人,生来就註定好了命运。 自己强按住她十六载,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压不住了。 废掉李弘后,歷史又会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现则天女帝。 这可怕的歷史惯性。 苏大为并不是对女人称帝有什么成见,而是在一个男权的世界里,她要如此做,必然会激起天下物议汹汹。 而为了维持统治,杀子,废帝,杀臣,天下动盪,不可避免。 这个大唐,是苏大为,还有无数如苏大为和狄仁杰这样的忠贞之士,一砖一瓦建立起来。 一次次趟过天灾,一次次于坠入深渊的岔路口将它重新拉回正轨。 如此,才有大唐辉煌的这十六年。 在李治朝后期,再次将大唐的巅峰延续了十六年。 这份帝国巅峰的时长,前无古人。 「你们啊……你们,还有你,苏大为……」 明崇俨气得用手指向狄仁杰及苏大为,重重在苏大为方向点了点:「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来,你这一站出来,会有泼天大祸,太后她……」 她必然会拿你开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杰这样的文臣,你是武将顶峰。 你若不和太后一条心,她岂能心安?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出来。 苏大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还有一位贵客要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哎?」明崇俨大感错愕。 狄仁杰也抬头,张开双眼,皱眉看向苏大为。 「阿弥,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说,狄大兄,还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苏府。 明崇俨依旧是一脸懵逼。 狄仁杰看了看苏府,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苏大为要见什么客人?」 扬声追问,但狄仁杰却并不回答,转眼走远了。 明崇俨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诽平日老成持重,没想到关键时刻狄仁杰居然如此乱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面色大变。 第1094页 回看向苏大为的宅子,眼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巳正。 苏大为端坐于宅中,忽然张开双眼。 他看到,自家院门突然大开。 当朝太后武曌,在老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向着宅内走来。 看上去,轻车从简,但苏大为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什么。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弥,你知道我会来?」 「我与阿姊心有灵犀。」 「呵呵。」 武曌详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内,却发现屋里早已沏好一壶茶,淡淡的茶香伴随白雾飘起。 她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苏大为伸手示意,武曌轻提裙摆,落入座中:「我听说异人修炼到一定境界,谓之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预知?」 「那都是夸张的说法,要真能什么都知道,那岂非神仙了。」 苏大为抬手取了茶壶,烫了烫杯,然后给武曌倒上茶,双手捧上:「阿姊请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抢着伸手过来,替武曌将茶接过,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承恩,你去外边站一会。」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时已经六十余岁,腰身都有些弯了,但手脚倒还利落。 听了武曌的话,鞠躬倒退着出去。 房门轻轻带上。 「阿弥,你这次,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武曌一双灿如星月的眸子,凝视着苏大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嘆息道:「别人如此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国运正隆,陛下,是一个好皇帝。」 「你在说什么?」 武曌双眸深深看向苏大为,那双眼睛里,似有无数流光形成一个漩涡。 「你觉得我会害弘儿?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把朝廷迁到东都,又改东都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压世家门阀,为的是什么,大家也都懂。」 苏大为苦笑道。 这一次,武曌出奇的并未反驳,而是笑了起来。 「你我相识快三十载,名为君臣,实为姊弟,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理解。」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样的。」 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处,她拨动茶盏的手指,一下停住。 双眸盯着苏大为,眸中闪动着奇光。 苏大为嘆了口气,抬头向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与阿姊相识,源起于陈硕真祸乱长安之乱,我也曾说过,阿姊你与陈硕真的关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 某方面来说,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只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苏大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颈上。 那里,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 「这枚玉佛,当年是陈硕真的,后来朝廷剿灭陈硕真叛乱,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两人四目凝视。 良久,武曌笑了起来。 一笑,就如春风破冰,带来如沐春风之感。 「阿弥你不愧是做过不良人的,很会讲故事,这个故事讲得我几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经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过这一生?」 苏大为向她恳切的道:「你若继续下去,大唐一定会动盪。」 「大唐在我的手里,只会更加繁盛。」 武曌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空气里透着寒意。 「多的话我不想说,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帮我?」 苏大为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我只认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的凝视苏大为:「可惜了。」 「可惜什么?」 「阿弥,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吗?那是我给你面子,但是现在……你其实已经没有一品圣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你现在并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义尽。」 这一刻,她的眸子里,突然亮起邪异的红芒。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么多年来,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连李淳风都瞒过了。 难怪,难怪三十余年下来,武曌依旧能保持容颜娇艷。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务下,一身病痛,早早离世。 原来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弥,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高阶诡异。」 这种感觉…… 苏大为愕然。 「是诡,还是度?」 看着从武媚娘身上腾起的丝丝缕缕黑雾,他终于惊骇道:「是腾迅?」 「不错。」 第1095页 武曌点头:「当年腾根之瞳躲藏在你体内,而腾迅一缕神魂也藏入我体内休养。」 「那你……我。」 这委实太过离奇。 那自己与聂苏,还有腾迅,腾根之瞳,武曌这几者的关系,岂不是太乱了? 自己在巴颜喀拉山上所见腾迅本体,还有圣女,又是什么? 此事太过离奇复杂,一时难以想透。 「腾迅十六年前,已经离开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视着苏大为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一个时辰,我给你考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帮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从……相信我,阿弥,我有能力将一切抹去。 区区三品异人,并非无敌。」 最后一个字说完,武曌拂袖转身。 大门无风自开。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来。 苏大为站在门中,长长嘆息一声。 一转头,看到在屋角的线香。 一个时辰。 呯! 执金吾、左右领左右府禁军,以及秘阁星君一涌而入。 轰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惹来一阵惊叫。 「太后,太后……」 王承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喘着粗气,拼命跑到武曌的凤驾前,叉手行礼,颤声道:「没了。」 「什么?」 「苏大为,苏大为不见了!」 「那苏府的人呢?」 「都不见了!」 「左右领左右府是做什么吃的?不是说围住了,苍蝇也飞不走?」 「是……是地宫……」 王承恩颤抖着,用衣袖擦拭一下脸颊上滚落的汗珠:「苏府不知何时挖通了一条暗道,直通地宫,下面深不见底……」 「带我去看看。」 武曌双眉一扬,凤眸中现出一抹血光。 …… 站在后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着一个藏于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语。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处,仿佛要将内里的一切看个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余丈深,苏大为、聂苏、高大龙、安文生等人静立于地宫入口处。 昔年洛阳地宫乃王世充所修。 专为留条后路。 谁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启用。 反倒给了苏大为便利。 聂苏的手用力抓住苏大为,莹莹的眸子盯在他的面上。 他握着聂苏的手悄悄紧了紧,让她安心。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武曌的声音:「这个洞穴,究竟通往何处,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卫执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绳索用尽,不得不拉上来,太后,我这就准备好绳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为洞中独特的空间,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说话,竟清晰的传来。 「那苏大为他……」 「没有什么苏大为。」 「呃?」 「从今以后,大唐再无苏大为这个人,有敢言苏大为者,皆斩。」 「军功史册上记有苏大为平吐蕃、灭新罗、倭国、灭大食,平大理、安南,这如何是好?」 「这还用本后教你吗?统统删去,实在无法删者,皆以『无名』代之。」 「史书可删,但……万一有人今后在书中提及此人……」 「那就烧了那些书,杀光写书的人。」 「太后……太后真是仁爱。」 「呵,只盼那些人知道本后的仁爱,不要再出现,让本后为难……」 武曌的声音勐地提起:「回宫!」 「喏!」 ……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客儿觉得哪里定居好?」 「我觉得蜀中不错,听阿爷说,师父在那里治理过黄安县,还有巴山我也想看看,还想坐船,看看巫山两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边妻子襁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容:「还是去蜀中吧,听说蜀地人杰地灵,我这一辈学武没什么用,希望小白将来学文,或许有用处。」 说到学文,李客又兴致勃勃起来:「对了蜀中还有师父您的朋友,那个什么王勃、骆宾王、卢照邻,到时能否请他们教小白读书?」 「咳,我觉得,小白还是学武艺好,学文,将来恐怕用不上,而且学文就爱喝酒,一喝醉,难免就想捞月亮。」 「师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 「你别理阿弥,他就是胡说八道。叫我说,咱们不如去倭岛,在那里可以自己立国!」 「立个屁的国,小心大唐拍死你们!」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湿热,还可以去大理,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们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见识一下大食国,你那个朋友思莫尔,不是在那边做生意吗?还有道真将军在那边做总督,餵~~」 「我和小苏一起,随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这身责任,我放下了,从此逍遥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 第1096页 武曌临朝,以明察善断,多权略,知人善任,重视选拔人材,开创殿试、武举及试官制度着称。 又奖励农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时,她也大肆杀害宗室,兴起「酷吏政治」。 同时,四周各蕃属国,窥见大唐内部动盪虚弱,野心倍增,一时烽烟四起。 天空最炽热的太阳,终于走过正午,渐渐西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