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之魇》 序章 梦魇 历史,往往比记录的更加黑暗,更加残酷。 还好,我们这个故事,不是真实的历史。 ………………………………………… 在无尽的黑暗当中,有人在唱歌。 阿贝尔·杰诺斯大声喊叫,却没有人回应。 火焰燃烧在不远的前方,像指路的明灯。 火光飘忽,像一只手在召唤他前进。 虽然他本能地抗拒着,脚步却不自主地向前走着。 阿贝尔知道这是个梦,缩小的手脚提醒着,他现在只是个孩子。 他想大叫,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也很想努力睁开双眼,赶快结束这一切。 可是都没有用,黑暗里空无一物,阿贝尔什么都抓不到,手中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心也像是空的。 前方的歌声越来越清晰,像耳边的低语声,像睡前的催眠曲,他却听不清那是在唱着什么。 终于,阿贝尔在火光前停下了脚步,面前是那个在喃喃哼着歌的女人。 女人很美,火光中的脸庞线条分明,如神眷般圣洁,眼睛如平静的大海,却没有一丝生气,白皙的皮肤如脂如雪。 女人被绑在巨大的十字架上,锈迹斑斑的铁链环绕在她的身上,勾勒出魔鬼般诱人的线条。 “我一直在等着你,你来看我了么?我的儿子。”看到男孩,女人停止了哼唱,眼睛亮了起来。 阿贝尔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来,让妈妈抱抱,妈妈的怀抱很暖和的。”女人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诱惑。 阿贝尔知道哪里不对,他想逃。 可是那声音仿佛有着什么魔力,身体就像是习惯了那个怀抱,不由自主地向女人靠了过去。 紧紧地抱住那个女人,阿贝尔感受着,那怀抱确实很暖和,尤其是在这漆黑阴冷的夜,驱散了不安和迷茫。 “阿贝尔,我亲爱的儿子,这就和妈妈一起走吧。” 妈妈无比怜爱的声音传到阿贝尔的耳中,和无数个夜一样,他的眼皮变沉,眼看就要昏昏睡去。 可是一切已经不在了啊,阿贝尔的心底,一个声音告诉自己。 温暖的怀抱,入眠的儿歌,和……最爱自己的妈妈,都不在了啊。 心,空空如也。 阿贝尔努力地推开那个女人,手中握着闪着寒光的匕首,一滴滚烫的泪珠却从脸颊上滑落。 匕首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有什么伴随着匕首流出,哗哗得响,漫过阿贝尔的脚面。 是血吧,泛着发黑的红色,又腥又咸。 忽然,女人的眼中也流下两行血泪,头颅以下的身体忽然燃烧起来,焦黑的骨骼发出闻之欲呕的气味,斑驳的铁钉从她的双腕穿过,把她钉在巨大的十字架上。 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按压在阿贝尔的胸口,淤塞着的悲伤,马上就要让他窒息了。 他想大口地吐气,想放声呐喊,可是他做不到。 因为弱,所以什么都是错。 终于,双脚又听从了他的使唤,阿贝尔转身,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他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他只知道这里远比那黑暗更可怕。 燃烧的十字架,流着献血的女人……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 有时候,恐惧和爱,也能成正比。 “阿贝尔……阿贝尔……我的儿子……” 女人在哭喊,年幼的男孩捂住双耳,那声音却透过耳膜,一直传到心里。 他还在跑,一直在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知道自己想要拼命地离开这里。 阿贝尔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已经要精疲力尽了,可是那呼喊依然清晰,血水渐渐漫到了他的小腿。 他跑不动了,停下了喘息,转身向后望去,那里是一片黑暗,那燃烧的十字架不见了,阿贝尔觉得他逃开了。 “我的儿子……让妈妈抱抱,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女人的声音在背后轻柔地说。 阿贝尔用尽力气转回头去,女人变形的头颅正靠在他的肩头上,对着他温柔的笑着。 鲜红的嘴唇娇艳欲滴,卷曲的头发柔软地垂着,女人发出咯咯地轻笑。 可他知道都这些不是真的。 弯曲着的细细颈骨,艰难地支撑着渗人的头颅,两条血泪还在不断地流淌…… 阿贝尔知道他逃不了了,因为他正背着那巨大的十字架,背着那燃烧的火焰,背着焦黑的骷髅,背着母亲滴血的头颅。 周围忽然嘈杂了起来,像是有好多人在叫骂。 “烧死她,可恶的魔女!” 魔女,恶魔的奴隶,用邪术害人的女性,不洁者的化身。 “不,我的妈妈她不是……她不是……” 阿贝尔他想辩解,他想呼喊,可是他不能。 最后,他只能跪在那里,无声地哭泣,在母亲的笑声里,撕心裂肺…… ………………………………………………………… 十六岁的阿贝尔·杰诺斯,从噩梦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泪水。 他喘息着,浑身都是冷汗,丝绸的睡衣已经湿透了。 依然是无尽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石头筑成的城堡,也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他无法从这里逃走,就像梦里一样。 与梦中不同的是,黑暗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轻的,带着不安的喘息。 阿贝尔伸手到枕头下去摸匕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轻微的薰衣草香味。 “雷齐娅?“阿贝尔轻声问:“是你吗?雷齐娅?” “哥哥,我又梦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在火中燃烧的女人……”女孩的哭腔传来。 “雷齐娅,不要怕……我在这里……在这里……” 阿贝尔竭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平和轻柔,从床上下来,一边伸手向那个声音的方向摸索着,一边用袖口擦拭着头上的冷汗。 “雷齐娅,不要怕,我在这里,马上就能到你的身边……”一边说,阿贝尔一边向前,手指按在壁纸上,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另一边的黑暗中,雷齐娅·杰诺斯在同样的淅淅索索声中,向这边移动着。 两双小手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不断地靠近…… 第一章 典礼 帝国历1324年春,4月10日。 神圣堡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仿佛向来自世界各方的宾客,张开了欢迎的臂膀。 彻夜长明的灯火被熄灭,说明着光的来临,于是东方天空上的云层被朝阳染红了。 白衣的骑士列着整齐的队伍将神圣堡拱卫,黑衣的奴仆推着一人多高的红色羊毛毯,延伸开来,组成一条柔软的道路,通向帕拉汶城的圣帕文教堂。 神圣堡,斯瓦迪亚帝国首都,帕拉汶城的心脏。 这是一座部由洁白大理石筑成的巨大宫殿,位于帕拉汶城的中心,是斯瓦迪亚帝国皇族芮尔典家族的住所,雄伟而肃穆。 巨大的门上,装饰着宝石镶嵌的火焰蔷薇,燃烧的蔷薇中间,是芮尔典家族世代相传的名剑——“炽焰”的雕刻。 神圣堡外,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虽然天才刚刚亮,但等在这里的人着实不少。 圣帕文教堂的钟声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响起,惊起了栖息在树木上的飞鸟,它们冲上天空,象征着圣洁的册封大典即将正式开始。 蒙特维尔,皇帝哈劳斯三世的第二子,今日将被册封为雷恩公爵。 虽然只是第二子,但蒙特维尔的哥哥小时候便夭折了,因此实际上,他是帝国的第一继承人。 也因为如此,今日前来拜会的各国使臣、领主使者几乎将神圣堡外的空地都挤满了。 听见钟声,盛装的使节们都开始忙碌起来,整理着衣袖与领口,检查着旗帜上的家徽是否蒙尘,查看着贺礼是否已准备妥当。 使节们都是身份高贵的男人,谁都不想在这么庄重的典礼前丢人,谁都想给未来的斯瓦迪亚皇帝一个好印象。 比他们还要忙碌的,是他们的奴仆与随从,一时间空地上嘈杂纷乱,就像帕拉汶城东的小酒馆里一样闹闹哄哄。 唯一不曾慌乱的,是一队黑衣的男人,宽大的法袍一直垂到脚面,他们的面容被立起的兜帽遮住,平添了一丝神秘。 黑袍的袖口和衣领上,都有金线绣的十字纹章,胸前垂下纯银镶嵌而成的十字圣徽。 这身衣服象征着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教皇领的圣十字骑士们,肃立在一名红袍的老者身后,静默而冰冷。 枢机主教西尔维斯特·埃姆雷大人,一身红袍的首领戴着方形帽,胸前宝石镶嵌的十字圣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识趣的贵族们,都离他们远远的,教皇领的人身边,自发地空出了一圈,在嘈杂的空地中,就像一块安静的磐石。 当然也有不识趣的,兰斯洛·汉米尔顿迟到了,发现那圈空地,高兴地闯入,不合身的礼服显得蹩脚,礼服上的金属配饰发出叮当的响动。 他是伦迪亚堡的汉米尔顿伯爵长子,十五岁的少年,被不谨慎的伯爵派来,代表家族观礼。 一名骑士默默地转身面对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冒失的兰斯洛,谁知少年竟然踏前一步,以纯正优雅的贵族礼仪躬身行礼。 骑士楞了一下,以同样的礼仪回礼,又默默地转身向前,再次如岩石一般肃立。 “少爷……” 苍老的声音从远及近,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抬头,被眼前的圣十字骑士惊得差点闭了气。 “桑顿,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这是在皇帝陛下的神圣堡前,太丢脸了。” 兰斯洛小声地申斥着自己的随从,同时把自己头顶的礼帽用力向下拉了拉,想要遮上羞红的俊脸。 幸好少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四周,其他的贵族都忙于整理行装,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少爷,您是不是站错了位置?” 这回轮到桑顿将声音压低,还是很低很低那种,虽然他在汉米尔顿家只是一个贴身的随从,可是对于帝国内部的情况,却有着耳闻。 “什么?” 兰斯洛疑惑,这块天然的空地上,还有什么规定的区域不成? 他像是确认般的,四下打量,确定并没有人为划定的指示线条。 “您没发现,您站的这里都没有人靠近么?” “是啊,为什么?” 第一次离开家的少年茫然不解,将问题抛给忠诚的随从。 “您站在了圣十字骑士团的身边,他们是教皇领的人,最前面的那位,是红衣主教西尔维斯特·埃姆雷大人。” 桑顿的声音更低,几不可闻,其中更带着几分恐惧的意味。 “哦,那又怎样?” 已经五十多岁的桑顿,真的被天真的少爷搞得哭笑不得。 “因为他们是神的使者……” 桑顿这句话还没说完,在空中震荡、回旋的教堂钟声骤然而止,红衣主教大人动了。 他是引路的圣者,向着神圣堡的大门缓步走去,一边走一边摇着手中的铜铃。 宫门上,头戴花环的侍女把洁白的花瓣撒向天空,随风飘落。 吵吵嚷嚷的使节们忽然都静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按爵位排成队伍,扬起各式各样的旗帜,跟在了圣十字骑士团的身后。 道路漫长而安静,凑热闹的市民都被隔离在远处眺望。 兰斯洛闭着嘴,跟在队伍里,亦步亦趋。 踏上洁白的大理石台阶,走过正厅里喷着水的喷泉,穿过长长的走廊,众人进入朝拜皇帝的主殿。 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仿佛顶天立地般,支撑起这座恢宏的建筑,清晨的阳光从穹顶的空隙间射入,在地下留下修长的影子。 台阶两侧和柱子下,都站着肃穆的骑士们,亮银的铠甲,纯白的衬里,他们默默地矗立着,甚至像是听不到呼吸声一般。 兰斯洛看向前方尽头,王座上坐着魁梧的老人,如刀刻般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透出的只有威严和冷漠。 一身纯白绣金纹的皇袍,头戴高耸的皇帝圣冠,王座上斜靠着的炽焰剑,无一不昭示着老人的身份——斯瓦迪亚帝国皇帝哈劳斯·芮尔典。 凌厉的目光中,台下的封臣和使节都默默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王座的后面,是与殿堂同高的巨大壁画,不知道已经历经了多少年,那颜色已经干涸,故事却依然在继续: 成千上万腹胀如鼓双眼凸出的恶鬼,在烈焰中嚎叫,俊朗的金发青年手持利剑,肆意劈砍恶鬼,遥远的云端,背生六翼的神侍们赐予那个青年圣光的庇护,眼神悲悯。 《神佑芮尔典》,根据芮尔典家族的传说,成百的一流画师,绘制了十五年方才完成的稀世珍宝。 “好厉害啊。” 兰斯洛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夸赞壁画的壮观,还是画中人的英勇。 “行礼!” 司礼官高亢的声音传来,所有人踏前一步,一手按在胸前,躬身下去,对皇帝陛下献上了敬意。 只有一个人,兰斯洛的余光注意到,有个人没有向皇帝陛下弯腰、鞠躬、行礼。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在不远的前方,在某根柱子的死角里。 这是大不敬啊,那个少年疯了么? 兰斯洛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罪名,也知道大不敬的罪臣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当庭被降爵、削减封地都是有可能的。 他忽然楞了一下。 “起身,快起身!” 身边的中年人拉了拉兰斯洛的衣袖,低声提醒着。 兰斯洛急忙站直了,这才发现刚才他犯了一个糟糕的礼节错误,他走神的瞬间,众人都起身,只有他像个不懂礼仪的乡下人那样依然躬着腰。 涨红的脸暴露了他的惶恐,好在宝座上的皇帝好像并没有发觉一样,只是在注视着某个方向。 那个少年的方向! 兰斯洛忽然从自己的尴尬中脱出,又开始担忧那个少年。 他是谁家的孩子呢? 兰斯洛在心中猜测着…… 第二章 联姻 兰斯洛看见,威严的皇帝似乎叹了口气,终于转开了视线。 这让少年惊疑万分,愈发对那个少年好奇起来。 典礼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中断,甚至可能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新晋的公爵,蒙特维尔·芮尔典,快步疾行到皇帝面前,低头跪下,哈劳斯皇帝沉默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顶。 司礼的官员开始诵读冗长的册封祝词,皇帝将象征权柄、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剑,授予被封为雷恩堡公爵的蒙特维尔。 年轻的公爵欣喜地接过父亲递过的长剑,但这还不代表他就能获得真正的承认。 红袍的枢机主教,迈着缓慢的步伐,走上皇帝与公爵所在的高台。 书页哗啦的一声响,主教大人手中的圣典被翻开,他的声音悠扬如歌:“愿神护佑他的子民。” 手指在蒙特维尔的头上,虚画出圣十字的幻影,主教口中难懂的祷词圣歌,和远处重新响起的钟声,交织成一个末世神临般的恢宏声音,震荡着大殿里每一个人的耳膜。 册封的仪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得到了世俗君王的承认,和教领神使的祝福,蒙特维尔正式成为雷恩堡的公爵大人。 但典礼还没有完。 就见威严的皇帝上前一步,用低沉如雷的声音宣布: “亚罗格尔克派来使臣,要与我们结盟!” 简短的话语,却让宁静的队伍多了些不和谐的杂音,前方的使节们在交头接耳地私语着。 兰斯洛当然知道哈劳斯陛下口中的“亚罗格尔克”,那是北方维吉亚王国的国王,卡迪拉亚大陆七个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条件是他将迎娶我们的一位公主。”皇帝陛下面无表情地补充着,仿佛内心并无一丝波澜。 兰斯洛很吃惊,因为他听说的亚罗格尔克国王,今年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最近刚刚丧妻,是一位尊贵的鳏夫。 谁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几年好活的老头子呢? 兰斯洛不懂。 “会是谁?陛下已经没有适龄的女儿了吧?” “又是哪位公爵大人的女儿么?” 当皇帝陛下没有适龄的女儿,将贵族的女儿收为养女嫁出,是这个时代的惯例。 周围的使节们窃窃私语着,队伍前面的贵族此时脸色各异,尤其是有女儿的几位公爵大人,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说是联姻,说到底这种政治婚姻,不过是向对方变相地派出人质罢了,哈劳斯陛下一直在试图以联姻的方式对外拓展,维吉亚是很强大的国家。 连不谙世事的兰斯洛都有些于心不忍,这位倒霉的“公主”会是谁? 像是注意到众人的猜疑,皇帝将这个人公之于众。 “出嫁的,将是我的养女——雷齐娅·杰诺斯。” 说到这里,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她闯进众人视线的时候,让所有人的眼前为之一亮。 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一身白色蕾丝花边的丝绸裙子,白色的靴子,头发和哈劳斯陛下一样是金子般的耀眼,头发里编织着红色的丝绸发带,梳成了漂亮的辫子。 她的肤色很白,皮肤下透着胭脂般的红,像是浅浅饮酒之后,五官精致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没有一丝瑕疵,倒与皇帝有三分相似。 兰斯洛也被女孩的美貌惊到了,要知道男孩子在他这个年纪,总是特别关注女孩子的美貌,但皇帝身边的这个女孩,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天使。 “不,你不能这样做!”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个低沉的男声爆发,对抗着这个国家最伟大的男人——哈劳斯皇帝。 是他! 兰斯洛认出对方,是之前未向皇帝鞠躬的那个少年,纯黑的修身制服,纯黑的发色,挥舞着细弱的胳膊想要拨开众人上前。 “是伊谢尔伦男爵!” “那个陛下和魔女生下的孩子?” “听说是一男一女?” “嗯,阿贝尔男爵和雷齐娅公主。” “嘘,你们不要命了,陛下很忌讳说这个。” 一位老成的贵族提醒着,之前议论纷纷的家伙们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马上闭上了嘴。 可这些都没有逃过兰斯洛的耳朵,男爵?魔女?皇帝陛下的禁忌? 兰斯洛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是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什么都觉得新奇。 伊谢尔伦男爵终于拨开众人,站在了魁梧的皇帝面前, “哥哥,你走吧!走吧!”白衣的女孩对少年说着,近乎乞求,带着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悲戚,美得会让人有些哀伤。 没有理会女孩的乞求,少年与皇帝凌厉的目光相接,他没有低头躲避,反而直视着皇帝的眼睛。 “你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与兰斯洛猜的不一样,皇帝很平静,但在那疑问当中,蕴藏着不可抗拒的威压。 “当然,我不能……不能允许你这么做!” 年少的男爵紧紧地咬着牙,瞪大眼睛,用尽力气在大声吼叫,虽然变声期的男孩声音略显稚嫩,却一步也没有退。 “蠢货!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才挤出来觐见斯瓦迪亚的皇帝么?” 一声怒吼,兰斯洛从哈劳斯皇帝眼中,看到了明显的失望与不屑。 “你可以退下了,我没空陪孩子玩闹!” 说罢,皇帝转身,返回到王座之上,少年却好像还要说些什么,跟着迈上一步,踏上了王座所在的台阶。 “父皇!” 白衣的骑士手持长矛逼近,想要阻止少年的靠近,被皇帝本人挥手制止了。 “三年后,雷齐娅十六岁的生日,她将是维吉亚的新娘!” 这是皇帝的决断,红衣主教在微笑,群臣都沉默,只有倔强的少年还反抗。 “我不会,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东西,我发誓!” 伊谢尔伦男爵抿着嘴,攥紧了拳头,立下了咬牙切齿的誓言,说完转身昂首离开了神圣堡的大殿。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阻拦,偌大的厅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努力挺直身体的瘦弱少年身上,连皇帝也不例外。 只有兰斯洛,把目光又一次看向了皇帝背后的壁画,他看见了壁画上恶鬼的眼睛。 第一次看那壁画,画面上的光芒都聚集在六翼的神侍和战无不胜的芮尔典身上,再一次细看的时候,兰斯洛发现那画家笔下的恶鬼,漆黑的眼睛中,也蕴藏着灼眼的光彩,仿佛在瞪视看画的人。 刚才的一瞬间,兰斯洛觉得他看明白了那位伊谢尔伦男爵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空洞、漆黑、凌厉,以及…… 让兰斯洛不寒而栗的,连神圣堡温暖的阳光都融解不开的,冰冷! 那个家伙,有双不可思议的黑眼睛,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仇恨和孤独,俯瞰世间。 第三章 初识 深夜,阿贝尔漫步在这座由石头垒成的城市当中,笔直的街道上空旷寂寥,陪着他的只有清冷的晚霜,和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的月光。 白天典礼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帕拉汶城,嫁女求盟这种事本来就不受众人待见,酒肆中都在传说敢于正面反抗皇帝的少年,却把本来的主角蒙特维尔公爵忘在了脑后。 魔女的儿子啊! 这种有噱头的话题,本来就是帕拉汶市民最喜欢的八卦对象,这一夜又有多少人回想起八年前,那个在神圣堡前燃烧的美丽女子? 对于他们来说是睡前谈资的故事,对于阿贝尔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神圣堡中传来了奏乐声,那里今晚有一场盛大的舞会,庆祝着蒙特维尔公爵的册立、以及与维吉亚王国的结盟。 这一切,却与阿贝尔离得很远,虽然他有着男爵的地位。 但他是一个魔女的儿子,这让人们忘了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虽然对外宣传的,是养子的身份。 内鲁多瓦街,帕拉汶城最繁华的地段。 酒肆娼馆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最幽深的巷子。 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地照进巷子中。 阿贝尔抱着膝盖坐在黑暗的巷子里,任凭飞驰而去的灯火晃着他的眼。 春夜的风有点冷,漫无目的地扫过小巷,也吹在了巷子里的人身上,他却一动都没有动。 帕拉汶的城门早已吱吱呀呀地合上,门上狰狞的兽头对着门前的人,今晚阿贝尔是出不去了,他只好在这里坐到天亮。 继承自母亲的纯黑瞳孔和发色,在这帕拉汶城里太过扎眼,在这样的一天里,阿贝尔打消了找个酒肆旅馆过夜的念头。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要这个女人的下落。” 就在不远的地方,一个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接着便传来金币撞击的哗哗声,一袋第纳尔金币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个女人的下落?要知道同样的价钱,在这条街上,买多少未经人事的雏儿都可以。” 一个半老的女人声音在吃吃地笑,带着三分调笑的语气。 “这你不用管。”对面的那人声音中透出冷厉,显然有些不耐烦。 是在一家娼馆的后门,一方看来是浓妆淡抹的老鸨,另一边是三个穿戴整齐的骑士,暗红色大氅下伸出的长剑,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阿贝尔依然隐在阴影里,默然地盯着这一切,这种私下里的皮肉交易在这样的黑夜很常见,即使买春的是尊贵的骑士大人们。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 女人摩挲着成色十足的金币,贪婪地嗅着财富的味道。 “昨天,相熟的人贩给我们带来了四个衣衫破烂的女孩,她们都披头散发,望着我的眼神中满是恐惧。”说到这里,女人得意地笑了,是在嘲笑弱者的悲惨命运吧。 “说重点。”领头的骑士确实不耐烦了,但他显然也没办法让女人的话变得有条理,只能沉声提醒着。 “四个女孩都不错呢,做我们这行的,对新鲜货当然是有需求的,当时我就把四个人都买下了,正在调教着,准备今晚招待各地来帝都的尊贵客人们呢。” 市侩的女人也感觉到了对方的急躁,尽量简练地继续说下去:“哪知道今天下午,四个人莫名其妙地跑了。” “莫名其妙?” “是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看守她们的人我已经仔细地盘查过,很难说他们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 女人重复着,用充满疑问的口吻,娼馆的守卫是很严密的,尤其对没接过客的新女孩,格外的小心,因为大多数不接受命运的女孩,跑不掉就会自杀。 “是不是眼看着就在被看守的地方,转身就不见了?” “是的呢,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下午?具体是什么时间发现她们不见的?”没理会女人的反问,首领继续问。 “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因为当时我在招徕参加典礼的老爷们光顾,下人们来报告的。” 女人对面的三人对视了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报官了,那可是花了我三个第纳尔买来的,白白损失了可不得了。谁知道卫兵们没来,各位大人们倒是先来了。” 说着,女人将装满金币的钱袋捡起,就要向怀里揣。 “慢着!” 精壮的首领出言阻止,这让女人一愣。 “我们不想让人知道,曾经有人专程来问过你这件事。” “当然,我不会说的。” “抱歉,我们只相信死人。” 首领冷笑,下一刻腰间的利刃划出一道寒光,迸出了大朵血花。 女人瞪着双眼,直到死她还没法相信,尊贵的骑士大人怎么会言而无信。 阿贝尔却知道,每一个骑士的手上,都沾满了肮脏的血污,因为他们只是贵族手中的剑。 哪有不沾血的剑呢? 黑暗的小巷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小巷里的风还在吹,带着隐隐的啸声。 阿贝尔从阴影中走出,卫兵随时可能到来,他不能再待在这个躺着一具死尸的地方。 这本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何况借着马车一闪而过的灯火,阿贝尔发现自己认得那三个人领口的纹章——他同父异母哥哥蒙特维尔的金线蔷薇。 脚步声! 阿贝尔的心中猛跳。 是那三个精悍的骑士去而复返么? 十六岁瘦弱的少年后退,他想再退回到巷尾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又是一辆过路的马车,灯火漫进巷子,照亮了来人,也让阿贝尔无处遁形。 发现对面有人,两个人都是一愣,随即发现,对方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少年。 “你……”对面的少年率先开了口。 阿贝尔却警觉地往黑暗里面躲,在这样的夜里,他对每一个人都抱有疑虑。 对面的男孩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阿贝尔的声音里无感情,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死死的盯着对方。 “我……我叫兰斯洛,是伦迪亚堡的汉米尔顿伯爵长子。伊谢尔伦男爵大人?” 阿贝尔没料到对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看来是今天典礼上观礼的贵族子弟,沉默了一会儿,“我是阿贝尔·杰诺斯。” “我知道的,”兰斯洛用力点了点头,“我今天见过你。” 少年们还不知道,这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拉开了卡迪拉亚大陆二十年的腥风血雨。 第四章 定约 阿贝尔不知道再说什么,直到对方发现那个倒在血泊当中的女人尸体。 “这是谁杀的?”兰斯洛问阿贝尔。 阿贝尔摊了摊手,证明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事实上以他瘦弱的身体,即使带着武器,要杀死一个成年的女人,也很困难。 至于是谁杀的,他不想解释,帝都贵族私底下的勾当,谁又解释得清? “什么意思?”兰斯洛没明白,他一直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武技,思考不是他的强项。 而阿贝尔正相反,此刻他正斜眼打量着兰斯洛,一副看不上对方智商的样子。 幸好巷子里很黑,兰斯洛看不见。 “我建议你,赶快离开这里,恐怕卫兵们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就解释不清了。” 阿贝尔终于又开口了,兰斯洛很高兴自己的新朋友,似乎是在关心自己的安危。 实际上,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的兰斯洛,也是发现鬼鬼祟祟的骑士们,才正义感爆发,悄悄摸进这条小巷的。 他当然相信阿贝尔不是凶手,因为对方许诺,会阻止皇帝陛下将那个美丽的女孩嫁到维吉亚王国。 这让兰斯洛觉得阿贝尔好厉害,虽然桑顿叮嘱他说,伊谢尔伦男爵是魔女的孩子,让自己离他远点。 “什么人?”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一队帕拉汶的卫兵出现在娼馆门口,用手中的灯火,向巷子里照着。 “现在怎么办?”兰斯洛问道,他是第一次来帝都,还有些不知所措。 “还能怎么办?”阿贝尔掩饰住心中的不安,叫道:“跑啊!” 说着,他拉起兰斯洛的手,拼命地向巷口奔去。 一个男爵和伯爵大人的嫡子,大半夜和一具老鸨的死尸待在一起,纵使他们不怕麻烦,但解释起来也得费些口舌。 一个卫兵伸手去拦二人,反被兰斯洛抬腿一脚蹬在对方的胸口上,整个地踢翻在地。 这是过去的兰斯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伦迪亚堡,他是出了名的循规蹈矩,将来要继承父亲爵位的骑士典范。 是受这个新朋友影响么? 兰斯洛来不及多想,跳过卫兵的身体,继续跑着,现在是他在拉着阿贝尔了。 终于冲出了巷子,身后传来急促的哨子声,被二人冲出包围的卫兵正在寻求支持。 “分开跑!” 阿贝尔大口喘着粗气,放开了被对方拉着的手。 他的体力跟不上兰斯洛这头蛮牛,但他自信有办法甩掉追捕的人,说完便转身钻进了另一个街巷。 “喂喂喂~” 兰斯洛还在招呼,转头一看,那群卫兵大半都尾随他而来,只得又拔腿便跑,跑向与阿贝尔不同的方向…… ****************************** 隐藏在暗处的阿贝尔望着追兵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本想安静地度过这一夜,谁知道竟发生这么多变故。 他此刻躲在一个废弃的坑洞里,帕拉汶城的穷苦人很多,建城之初便出现了不少贫民住的坑洞,这里龙蛇混杂,倒是很适合隐藏身形。 这坑洞很深,阿贝尔向内望去,隐隐约约洞壁很深的地方,侧面有个黝黑的方口,似乎是一个石砌的小门。 但他没有向内探查的兴趣,他对黑暗有一种恐惧,藏在心底的恐惧。 外边的洞口处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阿贝尔一愣,心说今晚真是走到哪里,厄运就跟到哪里。 都是披甲的人,因为有甲片撞击的声音,是谁? 负责治安的卫兵?还是某一家贵族的骑士? 脚步落地的声音传来了三次,阿贝尔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在这洞中只能并排行走一个人的环境里,三个人的包围,自己绝不可能再冲出去了。 三根火把当先出现在阿贝尔的眼前,将坑洞里照得一片通明。 这下反倒是让对方愣了一下,阿贝尔此刻已看清,是那三个斩杀老鸨的骑士。 “魔女的同伴?” 为首那人冷冷地问,眼睛警惕地盯着阿贝尔。 魔女?阿贝尔这辈子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这个词,可是他无能为力。 阿贝尔没有武器,也没有过硬的武技,他只能任人宰割,凡无能者皆被人践踏,这是赌誓发愿不能解决的。 “是伊谢尔伦男爵。” 其中一个骑士对同伴说道,纯黑的眸子和发色,蒙特维尔的手下认得主人的异母兄弟,是因为对方恐怕早把自己当成了假想敌,阿贝尔还记得神圣堡中蒙特维尔看向自己,那含着怒意的眼神。 阿贝尔再向后退,因为他知道对方在执行一项秘密的任务,连一个低微的不知内情的老鸨都不放过,何况自己这个被视作绊脚石的家伙? 黑暗,再一次向着黑暗当中走去,阿贝尔无奈,难道这一辈子只能躲在黑暗当中? 可是当躲无可躲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没时间再瞎想,手持火把的骑士们步步紧逼,眼看就要退到那道石门处了。 不知道对方在忌惮什么,一直没有发起进攻,但那架势就像盘起的毒蛇,随时有吐着信子窜上来咬自己一口的可能。 就在此时,那道石门骤然被打开了。 一团黑绒绒的东西冲了出来,抓住阿贝尔就往回跑。 就在此时,一柄寒光“呼”的一声从眼前飞过,一把银柄的匕首击在石门下端上叮当作响,显然是毒蛇发起了进攻。 很可惜,那团黑绒绒的东西在离匕首还有一拳远的距离上停住了,毒蛇的攻击落了空,但攻势并没有停歇。 身后的骑士们同声大吼,大步突前,一剑向阿贝尔击来,另外两人奔着那团黑绒绒的东西扑了上去。 阿贝尔手中是滑腻的小手,而那团黑绒绒的东西他也早已看清,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满脸黑泥,看来她就是这些人的目标。 魔女?阿贝尔本能地抗拒这些东西,但此刻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这种神秘和未知的东西了。 “要与我定约么?” 脑内,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问自己。 世界的色彩在一瞬间消失,只覆上一层青色在无限延伸,连眼前的骑士们都染上了单调的青色。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在下一秒就要砍到自己身上的长剑,就冻结在三尺之外的距离上,阿贝尔哑然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魔女的力量?” 他不禁叫了出来,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行动的结果,让阿贝尔看到了更难以置信的一幕。 自己的后背。 与骑士们一样变成青色的自己,正保持着惊慌的模样停止着,就好像此刻的自己是魂魄从肉体里出窍了一样。 阿贝尔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茫然四顾。 又一件奇怪的光影映入眼中。 赤裸的,通体雪白的少女带着神秘的微笑站立在自己面前,右手正伸向自己,眼中闪着妖异的银光。 “要与我定约么?” “什么?” 阿贝尔情不自禁地叫道,眼前的一切都让他迷惑。 “我的力量将为你所用,作为交换,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就是契约。怎么样?要与我定约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贝尔抱着头,在努力地整理思绪。 雷齐娅、皇帝……妈妈,每一个在他生命里曾经拥有重要地位的人,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闪过…… 不,我还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阿贝尔心中的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如果光明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我愿堕入寂灭的黑暗。 “缔结这契约吧!” 阿贝尔在怒吼,巨大的声浪在封闭着的坑洞中滚动着传播了出去,少女点了点头…… ********************************************** 骑士们手中的火光忽然变暗了,火焰仿佛被什么压制住了,阿贝尔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和祷告声。 之后就是三声闷响,本来扑向这边的骑士们仿佛被什么力量阻止,都跌落在地,翕张着嘴,大口喘息。 三个人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手中的长剑,慢慢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逼近的同伴,挥剑…… 这场战斗变成了一场自相残杀,蒙特维尔的骑士们屠杀着自己的同伴,拼尽了力,仿佛都感受不到刀剑落在自己身上的痛。 血花四溅,转眼间屠杀便完成了,只留下三具骑士的尸身。 第五章 魔女 阿贝尔用力地睁开眼睛,身被汗水浸透,就好像是噩梦的残渣黏黏地粘附在皮肤上。 “主人,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阿贝尔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说话的人正蜷着腿,坐在他的身旁。 是那个脏兮兮的女孩。 不,魔女! 阿贝尔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依旧不安,刚才那一瞬间,自己被什么力量震晕了。 可是自己活了下来,倒在血泊里的,是那三个凶狠的骑士。 “你……是谁?” “我叫莎娜。”女孩微微一笑,涂满黑泥的脸上,一排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我的主人。” “主人?” 阿贝尔用力地撑起身子,身体像是要裂开了一样,剧烈地疼痛起来。 “不错,你不是和我定约了么?难道要反悔么?”莎娜盯着阿贝尔的眼睛,焦急地问道。 “不……不是。”阿贝尔否认。 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他实际上不确定,定约具体意味着什么。 “能请你详细地解释一下么?” “我是个魔女呢。”莎娜淡蓝色的眼睛黯淡了下来,隐约可辨的五官稚嫩,但她的神情中却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忧伤,完不属于她这个年龄。 阿贝尔想,他多少懂得对方的感受,因为他自己就是——魔女的儿子。 白眼与偏见,唾弃与咒骂,甚至是烈火与绞刑的惩罚,这就是世人对待他们的态度。 “每个魔女,都有自己独特的力量,可是却有着使用的限制,”莎娜的心情渐渐平复,“我们需要与信任的人订立契约,才能自如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否则会被力量反噬,沦为行尸走肉。” “然后呢?与你们定约的人会怎么样?” 阿贝尔不信这世界上有白捡的好事,有所得必定就有所付出。 “契约者将为我们支付使用能力的代价,而我们将奉契约者为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两个人都将捆绑在一起。” 莎娜又笑了笑,“我对我的契约者,很满意呢。” “为什么?” 阿贝尔有点懵,对方不是说定约者要自己信任的人么?自己与她相识么? “因为主人是魔女的儿子。” 很显然,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也清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怎么听都觉得这一切太像是一个阴谋了。 “因为我的能力,就是‘心理掌握’。”莎娜眨了眨她那对漂亮的蓝色眼睛,“可惜现在我已经没法知道主人你在想什么了,魔女无法对契约者使用力量。” 阿贝尔苦笑着闭上眼睛,如果对方的话属实,这倒是一个值得庆幸的事情,他可不想随时被人看穿。 “那我要支付的代价是什么?很严重么?” 这是阿贝尔现在最关心的事情了,莎娜的能力听起来是不错的,只是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今的自己负担得起么? “应该是疼痛。”莎娜刚才说话的时候还伶牙俐齿的模样,此刻却有了一点犹豫,没人知道契约者是否愿意为魔女支付代价,“疼痛”虽然是简单的两个字,代表的程度却是不同的。 微痛和剧痛,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莎娜盯着阿贝尔的双眼,仿佛想看穿他的想法一样,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因为魔女与契约者之间的铁律。 “嗯,都明白了。” 看穿别人,控制对方,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是么? 阿贝尔想,相比身体的疼痛,心中的伤痕才是不可磨灭的。 三年,他要救出被许给维吉亚的雷齐娅,就必须加快计划的进度。 阿贝尔不怀疑,莎娜的能力将会对自己的计划,会起到很大的助力。 “那就和我一起去伊谢尔伦吧。” 最后,阿贝尔只说了短短的一句。 “嗯。” 玛丽顺从地点点头。 初春的清晨,太阳起来得,还有一点晚。 男爵和魔女都披着暗红色的大氅,胯下是两匹骏马,并肩骑行在帕拉汶城外的野地里。 莎娜的能力确实很强,所谓的“心理掌握”,不过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就阿贝尔截止到现在的观察来看,至少包括了读心、心内念话、意志操控三个方面,当然可控人数有极大的限制。 比如昨晚一次性操控三个骑士,就把阿贝尔痛的晕了过去,看来这能力还是得慎用。 蒙特维尔的手下怀中有一大笔第纳尔金币,绣着家纹的大氅也是最好的掩护,阿贝尔没客气,从他们身上搜刮了一番。 于是拜这笔钱所赐,莎娜现在的模样和在坑洞里的样子,判若两人——在城内的旅馆中,经过仔细清洗以后,她的亚麻色披肩长发柔顺且充满光泽,皮肤虽然因为饱经沧桑而略显粗糙,不过白皙的肤色倒是很好地遮盖了这一缺点。 莎娜的身形瘦弱,纤细的身躯仿佛一推就倒,却充满了年轻与活力,看来那股未知的魔力,还有改善她们体质的效用,女孩的骑术也不错,竟能与阿贝尔并肩同行。 路上阿贝尔也曾问起,蒙特维尔的人为什么在追踪她,对于这个问题,莎娜也是一头雾水,前程远大的国王嫡子秘密追捕着魔女,恐怕不会仅仅是为了教会尽职尽责,添一笔功绩那么简单吧? 莎娜不清楚,阿贝尔更没有兴趣去窥探这帮道貌岸然的贵族,和他们心中的鬼蜮伎俩了。 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连带着莎娜神秘的来历、过去的经历,她都讳莫如深。 阿贝尔能理解,每个人心里都不愿提起的往事,自己也一样,所以他不强求莎娜,毕竟他们只是契约关系,虽然这契约比较古怪。 “主人,伊谢尔伦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贝尔很意外,他没想到莎娜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半日的相处,感觉她对世上的一切都不太关心,甚至说是有一点冷漠。 “伊谢尔伦堡,是杰诺斯家族的封地,那是我母亲的家族。” 每当提起母亲,阿贝尔的神色就会黯淡下来,“后来……她被当做魔女处死了,整个杰诺斯家跟着也完了,那里现在是我的封地。” 说到这儿,阿贝尔看了莎娜一眼,“如果你愿意,以后那里也是你的家。” “家?” 莎娜楞了一下,思考了片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 “好期待啊!” 第六章 故土 北地郊外,山峦有如蛇形,蜿蜒曲折。 蛇头的位置,就是阿贝尔的伊谢尔伦堡,地势高险,昏暝古堡巍然独立其间,万年古木横亘周边。 天气晴朗,阳光照着堡垒下的一片平坦的小镇,石头垒砌的石垣构成了伊谢尔伦城的外城,那里是领民们的住所所在。 城外,是三丈宽的护城河,河水取自不远处的曼德河,那是北地的主要河流,伊谢尔伦所需的物资大多靠河运到达这里。 如果仅看伊谢尔伦城的规模和设置,这不应该是一个男爵的封地,可惜杰诺斯家经过连番打击,已经不复伯爵的荣耀,能保留下来,也只是因为阿贝尔是皇帝的儿子。 虽然只是一个私生子,但也是儿子不是? 破朽的高楼上,阿贝尔背手眺望,这是他自从母亲死后,第一次踏上这自己的封地,母亲的故乡。 阿贝尔一直在这里住到了六岁,那时哈劳斯皇帝每年夏天都会在这儿待上个把月的。 就在这座高台上,和蔼的父亲抱着年幼的他,指着白雪皑皑的北地,“阿贝尔,这儿以后都是你的。” 身边的母亲满脸笑意,亲昵地靠在父亲的肩膀上…… 可惜,斯人已去,剩下的只是陌生的皇帝与冰冷的面容。 伤心么?阿贝尔苦笑,如果还有心,就好了! 身后的莎娜将胸口的衣襟紧了紧,高处风大,她并不明白阿贝尔上这里来看什么。 阿贝尔也不多解释,只是沉默。 伊谢尔伦堡已经不复当年的繁华,到处都是衰败的景象,稀稀拉拉的领民在耕种,却看不到希望。 踏踏踏,忽然从远处传来马蹄拍打地面的声音。 原来是持剑的骑士巡逻至此,发现了高楼上的二人,踏踏踏地快步上来。 说是骑士,却显得特别寒酸,没有常见的链子甲或是板金甲,一身简陋的皮革软甲,将他壮实的身体牢牢护住,头上没有面盔,只有洗得发白的皮帽。 唯有那把华丽的长剑,证明着他的身份。 “你们是什么人?” 伊谢尔伦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骑士警惕地盯着两个人,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暗红色的大氅遮住了二人的容貌,却绣着大家族的家纹。 “乔里·凯索?” 乔里是杰诺斯家的首席骑士,今年应该有三十多岁了,是舅舅曾经的封臣,阿贝尔小时候见过一面,恍惚间才想起这个名字来。 希望没叫错,放下套头的兜帽,阿贝尔露出杰诺斯家特有的满头黑发。 眼前的骑士愣住了,“是阿贝尔少爷?” 虽然人被收养在帝都,但伊谢尔伦人无时无刻不再等候着这个男爵大人。 “是我。”阿贝尔伸出双手,热情地抱了抱对方,“你还好么?乔里。” “老了,”乔里摇了摇头,“都有皱纹了。” 阿贝尔看着对方的面庞,依稀记得当年的乔里还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此时眼角间的皱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 “过得很苦么?” 阿贝尔知道他不该问,可还是忍不住。 “不敢瞒少爷,自从……那件事以后,杰诺斯家也受到了牵连,大人被流放,剩下的家臣走的走,死的死,如今的伊谢尔伦堡内,只有我和胡伯特两个人在苦苦支撑了。” 乔里望着高耸的伊谢尔伦堡,满脸悲伤,眼圈里似有泪光闪烁。 阿贝尔心中黯然,“那件事”也是他心中的梦魇,自那以后他也从皇帝喜爱的“养子”,沦为神圣堡内人人欺凌的异类。 “不过这下好了,少爷……不,大人您回来了,以后咱们杰诺斯家又有希望了。” 乔里偷偷抹了抹眼角,装出一副笑容,转向阿贝尔的方向。 “不错,我会在这伊谢尔伦扎根,努力壮大,然后把雷齐娅救出来。” “雷齐娅小姐?她这次没回来么?” 伊谢尔伦堡地处边境,帝都里发生的事情,还没经过喜欢添油加醋的行商传到这里。 而在乔里的印象里,雷齐娅还是那个金发的娃娃,哪会想到她已经被当做政治婚姻的筹码。 阿贝尔默默点头,他不想解释,有些事必须由自己完成。 “大人,接下来要去堡里么?胡伯特也很想念大人。” 胡伯特是为杰诺斯家族服务的学士,阿贝尔都是他接生的。 “我也很想他,不过还是想在这附近继续转转,好久没回来了,很多东西都遗忘了。你呢?在巡逻么?” 乔里苦笑,“不错,近几年伊谢尔伦越来越荒凉,地形又复杂,好多盗贼出没,四处打劫领民,所以我每日都会出来巡视一圈。” “盗贼?” 在阿贝尔的印象里,伊谢尔伦堡是北方边境重镇,长期囤积重兵,寻常盗匪都不敢接近,短短几年,此处竟荒凉至此? 想要在这儿好好发展,就需要吸引领民在此扎根,土地不好可以开垦,地盘不够可以向外拓展,但满是盗匪的地方谁愿意待? 看来自己需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城内还有多少卫队?” “只有一个十二人的巡逻队。” 乔里很尴尬,但这不能怪他,当年的卫队大部分都被帝都下令抽走了,杰诺斯的家臣们都树倒猢狲散了,而这十二个人也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平民卫队而已。 “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阿贝尔并没有苛责,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惨痛的经历让他早熟,与其怪罪家臣,不如责怪自己这个领主无能。 乔里向着阿贝尔躬身行礼,转身下了高台,骑着马按照预定的路线远去。 莎娜悄无声息地来到阿贝尔身后,掀开暗红色的兜帽,露出亚麻色的长发。 “恭喜主人,你有一个很忠心的封臣。” 难怪刚才左臂上像是有蚊虫叮咬的感觉,是莎娜在窥探着乔里的内心。 阿贝尔微微点头,“不错,当一个人有机会有能力去博取富贵的时候,却愿意坚守,那除了忠诚,并没有其他的解释。” 其实不用莎娜窥探,阿贝尔对乔里也有信心,因为印象里的这个骑士,十年前就已成为杰诺斯家的首席骑士了,武技、人品、忠诚都无可挑剔。 可惜现在这样的封臣太少了,阿贝尔摇头。 莎娜不再说话,两人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伊谢尔伦堡,目光一直越过堡上的旗帜,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第七章 盗贼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大地上都泛着碎金一样的的颜色,伊谢尔伦也一样。 伊谢尔伦堡下面,有一个天然的温泉,蒸腾热水如同人体内的血液般流贯高墙寝室,将寒意驱出石头筑成的建筑。 夏日里,这或许无足轻重,但到了冬季,却往往是生与死的差别。 这一夜,阿贝尔睡得很安稳,至少比在神圣堡的日子安稳。 他此刻正披着宽大的睡袍,拥抱着等候了自己多年的胡伯特学士,他面相苍老,已经五六十岁了,身着一件深褐色的袍子,胸前是一条大项链,项链上的链环叮当作响。 这是卡迪拉亚大陆上学士特有的标志,学士在卡迪拉亚大陆是智慧的象征,他们作为导师、医者和顾问为各个家族效忠。 学士需要通过学习来打造链环,每一枚链环都代表着对不同领域知识的掌握,比如银环象征医术高明,金环代表精于财务和会计,铁环则表明通晓兵法。 学士是一种很高尚的职业,它对国家的繁荣昌盛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难怪有人用另一个词来称呼学士——思想的骑士。 胡伯特就是这个家族的思想骑士,博学而忠诚。 “阿贝尔少爷,欢迎回家!”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学士眼圈泛红,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终于松开了抱紧阿贝尔的双臂。 “胡伯特师傅。”阿贝尔轻轻地笑了,感觉自己的鼻子也有点酸。 “好了好了,我们的阿贝尔回来了。”老头子扯着少年的一只手,转身对着乔里,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时早餐被摆上餐桌,一盘干面包,一碟煎鸡蛋,还有罐热牛奶,由阿贝尔的贴身女仆——莎娜将这些食物放置在桌上。 是的,跟着阿贝尔回到伊谢尔伦的莎娜,不得不有一个正式且公开的身份,总不能大声地宣布是他捡来的魔女吧? 侍妾?虽然帝都很多贵族家的少爷们,十三四岁上就有貌美的侍妾陪房了,但十六岁的阿贝尔对此却完没有概念。谁会给一个失势的私生子安排侍妾呢? 那就做我的贴身女仆吧? 阿贝尔的提议,很快就被对方应承了下来。 于是现在莎娜正穿着标准的女仆装束——黑色衬底和白色蕾丝的连衣裙下,修长的小腿笔直,头上的兔耳装饰与亚麻色的蓬松长发融为一体。 对于这个阿贝尔从帝都带回的“女仆”,胡伯特和乔里等人完没有怀疑,少爷不正好处在这个年纪么? 貌美的莎娜完填补了他们的想象空间,都是过来人的他们完理解了二人的“关系”。 察觉到胡伯特二人想歪了,阿贝尔只能苦笑,这种事情越解释,反而让人误解,不如顺从了对方的想象好了。 “还没吃早餐吧?边吃边聊。” 按照侍女们的说法,乔里和胡伯特天刚亮的时候,就已经等候在堡外了,现在应该还没吃过东西吧?阿贝尔猜想。 “不用了,大人,我们都吃过了。” 两个属下急忙摆手,在斯瓦迪亚帝国,臣下是不可以和领主同桌用餐的,即使阿贝尔是皇帝的非婚生子,毕竟也是二人的主子,当即婉拒了阿贝尔的邀请。 阿贝尔也没强求,啃了一口干面包,看到二人既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告辞离开的想法,:“有什么要紧事么?” 原本他以为二人只是因为久别重逢而等不及,现在看来应该是另有要事。 “大人,我们有麻烦了。”乔里看了胡伯特一眼,焦急地说道:“昨天我在西边树林里发现了疑似盗贼的营地,我偷偷地潜近一看,对方有一百多人,好像是来自荒原沼泽的盗贼们,在那里集合……” “哦?” 阿贝尔很吃惊,昨天听乔里提起盗贼为患,他以为只是小股骚扰的散兵游勇,若是一百多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他沉吟,放在其他重兵看守的城堡,自然是不算什么,可是对于现在的伊谢尔伦,那不啻于一支大军了。 “说下去。” “我偷听他们的说话,好像是在等什么人的命令……目标似乎是我们这座城下的村镇……” 乔里补充着,脸色惨白,显然也是心下忐忑。 阿贝尔吞下最后一片煎鸡蛋,拿起餐纸擦了擦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们想要来洗劫我们的村镇么?” “恐怕是的,大人。” “那我的领民们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么?” “还没有,我们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骚乱。” 乔里和胡伯特对视了一下,看起来这是二人商量之后的意见。 “嗯,做的好,不过……”阿贝尔表示了赞同,接着说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我们需要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 “胡伯特师傅,伊谢尔伦城下镇领民的户籍记录,上一年的贸易、税收和支出的汇总,和各类作坊、商铺的统计,请尽快交给我看看。” 阿贝尔需要尽快掌握城镇的情报,这是作为领主,处理政务、制定对策的基础,而他离开此地太久了,很多情况都发生了变化。 “好的,少爷。”胡伯特点头,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胸前的大项链上,除了象征医术的银环,他还有一个象征精于理财技能的金环。 “乔里,你了解荒原沼泽的盗贼们么?” “荒原沼泽就在伊谢尔伦的西南方,是一片湖泽中的平原,那里地形很复杂,于是变成了盗贼长年累月盘踞的所在……其他的事情,属下还真的不太清楚了,毕竟现在应付领内的小毛贼,人手都不够。” “那你有什么建议么?” 乔里摇着头,一脸无奈。 “好,去帮我查查本地有哪些人,是了解荒原沼泽详细情况的。” 乔里二人领命离开了,阿贝尔端起一杯热牛奶,用双手捧着,感受着那温度。 “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阿贝尔忽然问。 “忽然在这个时间点发难,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操作着。”魔女的声音响起。 “不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四月的和煦阳光,透过城堡的窗,温柔地抚摸着餐厅里的一切。 领主与女仆,少年与魔女,都不再言语,厅中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第八章 铁锤 罗尔夫用扁平如矬子的指甲在刀刃上弹了弹,“叮叮”的清音经久不绝。 这柄刀是他刚刚铸出来的,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开刃处泛着一抹淡淡的青光。 拿起桌边那张擦刀的软羔子皮轻轻一抹,刀上的铁污被拭去,罗尔夫眯起一只眼睛沿着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笔直如线,映衬着木棚外投来的阳光,忽地一闪。 阿贝尔本能地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个被领民们称为“怪人”的男人,牛皮围裙上满是暗黑的污迹,赤裸的臂膀上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线条。 “铁锤”罗尔夫是伊谢尔伦城的铁匠,身后半人高的木格上,插着不少好刀,有阔镡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以及三尺长的腰刀。 显然,这些都不是日常用的刀具,而是杀人的利器。 这就是罗尔夫奇怪的地方,其他铁匠打造的,无非是农夫用的铁锹镐头,在贫穷的伊谢尔伦,这都是热销的铁器,因为领民们愿意为更加称手的农具花钱。 而罗尔夫,热衷于锻造平民无人问津的武器,还是骑士们不会使用的刀,因此他得到的,只有一间土石堆起来的屋子,和勉强糊口的口粮,日子过得很清贫。 “乔里,有什么事?”罗尔夫挑了挑眉毛,将手中的利刃插入身后的木格子上。 他当然认得这座城的首席骑士大人,不过语气里没有一点恭敬。 “铁锤,这是伊谢尔伦男爵大人,咱们的领主。” 乔里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对方有点太无礼了,可是最后还是强压下了怒火,因为这次他是带阿贝尔来见“铁锤”的,为了荒原沼泽的盗贼。 不错,罗尔夫就是一个来自荒原沼泽的外来户,伊谢尔伦人习惯把罗尔夫叫做“铁锤”,反倒把他的真名和来历遗忘了。 乔里查到这些,本想把他招到堡中问话,但一想到他那怪脾气,只好请阿贝尔屈尊到这铁匠的小铺里来。 同来的,还有阿贝尔漂亮的女仆,虽然乔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来。 “哦”,罗尔夫抬眉瞟了阿贝尔一眼,“那领主大人找我这个小铁匠,有什么事么?” 话虽这样说,他下一刻的动作却是继续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工具,根本就没再多看阿贝尔一眼。 乔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发作,阿贝尔挥手制止了他。 “需要我让他强制自白么?”莎娜凑上来,在阿贝尔耳边低语。 强制自白——是莎娜的能力之一,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强迫对方如实回答自己的任何问题。 阿贝尔摇了摇头,他不想这样,因为他在这个“铁锤”身上嗅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味道。 刺猬之所以竖起扎人的尖刺,只是因为它的心内孤独、柔软、易受伤害。 年轻的领主看着罗尔夫身后的几十柄刀,寒星点点,刀身上的反光亮得刺眼。 “冷厉凶悍,好一把杀人的刀。” 从小在帝都帕拉汶长大的阿贝尔,也见过不少神兵利器,帝剑“炽焰”就是一把融合了秘术与陨铁的瓦雷利亚钢剑,可是罗尔夫打造的,虽然材质不如那些神兵,给人的感觉却是噬人的猛兽。 “领主也懂刀?” 罗尔夫抬起头,盯着裹在大氅中的瘦弱少年,上挑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视。 “劈刀,”阿贝尔抚着木架上的一柄直柄曲刃的五尺大刀,刀背足有两指宽,“刀身要足够重,挥舞起来才能有力,刀背够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会断开,刀刃须是弧线,这样不会嵌在敌人骨头里拔不出来,这是一把暴力的刀,最适合好汉子使用。” “不错!”罗尔夫沉声赞同。 “牙刀,”阿贝尔转向下一柄刀身暗褐色的薄刃刀,铸铁的纹路如乱云般无规则地点缀在刀身上,“刀背很韧,可是刀刃的铁料极硬,砍中敌人的时候,刀身会弯曲卸力,因此就算砍中铁甲,刀也不会崩断,可要是入了肉,坚硬的刃口轻轻一划就能斩开骨头。刚柔并济,这是男人的智慧。” 罗尔夫沉默着点点头,看来阿贝尔说得不错。 “刺刀,”阿贝尔敲了敲下一柄刀,笔直的刀刃,极锋锐的刀口,最显眼的刀身上那道血槽,“真像毒蛇的牙啊,一旦刺进去,敌人的血就从这血槽里面喷出来,他立刻就没有力气了,这种刀,刃口不是最重要的,刀背却得是最硬最直的,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样,宁折不弯!” “说得好!”一声低吼从桀骜的铁匠口中传出。 阿贝尔转身的瞬间,看到对方的眸子里有种神情一闪而过,就像是遍体鳞伤的流浪者,被人一语点破了沧桑。 这些浅显的武器知识,阿贝尔自然是在帕拉汶课堂上学来的,不过他现在哪里是在说刀,这明明就是在借刀喻人! “领主大人,不知道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罗尔夫还是那个语调,只是语气已经缓和了好多,这让乔里都微感诧异,要知道“铁锤”可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既不贪财,也不好色,打起架来还像不要命一样,脾气倔的像头牛。 因此在这一片得罪了不少人,愈发得离群索居,没想到竟然对阿贝尔如此客气,这让乔里不由得对年轻的领主多了一分佩服。 “我们想了解一下荒原沼泽的事情。”这才是阿贝尔等人此行的目的。 罗尔夫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被你们发现了。说吧,你们想让我说什么?” 其实这时候不用他再说什么,就在他刚才沉默的时候,阿贝尔身后的莎娜就已经将他内心的思绪部掌握了。 用嘴说的,哪有用心想的,要真实? 阿贝尔忍受着自己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看到莎娜向自己微微点头,这是对方判定铁锤不是奸细以后,给自己的暗号。 “荒原沼泽的盗贼,正准备集合在一起攻打这里,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罗尔夫显然没想到那群乌合之众也敢来打城镇,愣了一会儿,忽然冲上来抓住阿贝尔的双肩,一边摇晃一边问道:“你说什么?荒原沼泽的盗贼要来打伊谢尔伦堡?” 乔里当即拔出腰间的长剑,生怕铁锤伤了阿贝尔,却见少年镇静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们现在就聚集在西边的树林里。” “他们是蠢猪啊!真是一群该下地狱的疯子!” 孤独的铁匠忽然跳了起来,恶狠狠地骂着,脖子上青筋迸现。 骂完那些怨毒的话,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西南,那是荒原沼泽的方向,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啊…… 第九章 往事 罗尔夫拍了拍木凳上的灰尘,示意阿贝尔在自己的旁边坐下。 “既然你们找到了我,那有些事情,看起来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罗尔夫抓了抓自己的光头,“只是从哪里说起呢?” 风箱中的干柴被烧得啪啪直响,幽幽的火星腾起来,火光照着铁匠棱角分明的脸。 “其实我是荒原沼泽里的一名盗贼,”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曾经是。” 罗尔夫抬起头,望着天边正在下落的夕阳,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以前的罗尔夫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荒原沼泽里最骄傲的盗贼,有着健硕的身体和沼泽里最好的刀术。 是的,最好的,在荒原沼泽这片荒凉的地方,每个人信奉的都是强者为王的准则,于是最强的罗尔夫,成了那里的老大。 盗贼么,过得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自然少不了劫掠和杀戮,而作为老大的罗尔夫,抢的财物是最多的,杀的人也是最多的。 在贼窝里,刀是男人们片刻不能离身的伙计,是男人的尊严和勇敢,而在荒原沼泽,则没有人敢在罗尔夫面前说刀。 他的冷酷和残忍,传遍了周边的大小村镇,听了他的名字,可以让哭闹的顽童止哭,可以让狂吠的猎犬停叫,帝国的贵族们悬赏五百第纳尔金币,要悍匪罗尔夫·多洛的脑袋。 可惜罗尔夫终究是个人,不是块冰冷的铸铁,他也会孤独,他也需要朋友,所以他有一个兄弟——贝尔塔,那个整天对着自己俯首帖耳的跟班。 他开始亲手教贝尔塔刀术,贝尔塔很刻苦,这让罗尔夫很欣慰,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于是罗尔夫开始帮他树立威信,直到让贝尔塔成为荒原沼泽里的二号人物,仅次于“荒沼人屠”罗尔夫的团伙最大实权人物。 可惜,人心是不会满足的,如今罗尔夫想来,才明白贝尔塔总是低着的头,只是在掩饰那双抑制不住欲望的双眼。 同样膨胀的,还有罗尔夫自己,随着荒沼盗贼人数的增加,他的自信心也变成了自负。 那都算不上一座城,班驳矮小的土墙和简陋的木头城门,都说明了它仅仅是个边防的小镇。 自负的罗尔夫在贝尔塔的怂恿下,带着手下去劫掠这样一座小镇,原本以为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就像从前那样的顺利。 可是最后,他们都死了,那个矫健的古姆,他被自己的长枪贯穿了,被钉在了墙壁上,他静静地靠在那里,头低得就像是在忏悔。 还有那个一身虬结的乔根,他只是个扛货物的,甚至连刀都拿不稳,可在这个盗贼队伍里,却是力气最大的人,一身贲突的肌肉。 可他现在使不出力气了,他的肌肉已经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个瞪大眼睛的头颅。 还有那个第一次教他握刀的老约翰,他被一根绳索吊在高处,随着夜风幽幽地摇晃。 是的,他们都死了,是贝尔塔告的密,让博伦姆伯爵的人设下了这个陷阱,成群的骑士和卫兵包围了罗尔夫和他的手下。 只可惜,贝尔塔的目标——他口中最敬佩最爱戴的罗尔夫大哥身受重伤,却逃掉了。 没了障碍的贝尔塔顺利上位,很快便在荒原沼泽确立了老大的地位,成为了新的“盗贼王”! ************************************ “不甘心么?” 故事讲到这里,罗尔夫沉默了,于是阿贝尔开口询问。 “不甘心?”罗尔夫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到荒原沼泽上?为什么不去揭发贝尔塔,夺回我应得的?” “为什么?” 阿贝尔确实没想通,为什么罗尔夫这样一个人,会愿意忍受这样的委屈。 “因为我忽然发现,那种日子不是我要的。” 罗尔夫苦笑着,“漂亮的女人,我上过;成堆的财宝,我也抢过;最烈的酒,也曾顺着我的咽喉流淌。可是后来呢?不还是逃不脱被人背叛的命运?害人与被害,杀人与被杀,我厌倦了。” “你怕了?” 阿贝尔并不能理解罗尔夫的话,可他听出了恐惧。 “也可以这么说吧,说起来真丢人,在那些骑士们狂笑着,残酷地处死我同伴的时候……我竟然躲在茅屋的夹缝里颤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我那么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是个胆小鬼啊。” 罗尔夫用两只手掩住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羞愧。 “现在,领主大人,到你决定如何处置我的时候了,是绞刑还是砍头?”当罗尔夫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神变了,“无论是什么,我都做好准备了。” “不害怕了么?”阿贝尔直视对方的眼睛,有些好奇。 “当然害怕,可是我不想再躲了,这些年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染血的同伴和那些被我杀害的人们,虽然死的凄惨,但说到底,都是我们罪有应得,即使打了这么多刀,也驱散不开那些怨灵。” 手中的刀能斩断的,只有生命,却斩不断冤仇。 “算了,”阿贝尔摇了摇头,“你已经受到惩罚了。” “什么?”罗尔夫愕然。 “你怕,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的,所以你逃了,却逃不出同伴惨死带来的愧疚。” 阿贝尔站起身来,背对着罗尔夫说道:“你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却没了战斗的意义,再好的刀,没了刃口,也已经废了。” 说完这些,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匠铺,身后跟着自己的首席骑士和贴身女仆,只留下罗尔夫坐在那里发呆。 “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么?他可是值五百第纳尔的荒原人屠啊!”乔里不解,盗贼都是坏蛋,何况这罗尔夫可以说是双手沾满了鲜血。 “放过他?” 乔里看到,阿贝尔的嘴角拉出阴冷的线条。 “这样的一把利刃,我怎么舍得放过。” 那些话,并不是赦免,反倒是新的枷锁,只是愚钝的骑士没听出来罢了。 太阳接近落山,一个强壮的汉子出现在伊谢尔伦堡的卫兵眼前,“我要见领主大人。” “你是……” “我叫罗尔夫。” 第十章 决斗 入夜。 树林中很暗,皎洁的月光都被繁茂的枝叶遮住了,星星点点的篝火是黑暗中仅有的光源。 每团篝火旁都聚集着不少人,其中大多都不着铠甲,布衣软甲是寻常的打扮,所持的武器也是各色各样,但最多的,还是用刀的。 这是荒原沼泽的盗贼们,此刻正聚集在树林当中,到处是醉醺醺的家伙。 除了好酒,盗贼们还好赌,树林里到处都是吆五喝六的叫喊声,这里看起来有些乌烟瘴气。 “博伦姆伯爵怎么说?” 说话的人身着赤红色的织锦大袍,却裸露着半边的肩臂,上面纹着一条彩色的凶兽,缠绕他肌肉贲突的胳膊。 “三千个第纳尔。”黑袍的使者顿了顿,“伯爵大人还问,贝尔塔先生为什么还没有动作?” “一座偌大的伊谢尔伦堡垒,只值三千第纳尔么?” 贝尔塔舔了舔嘴唇,面露贪婪之色,“五千第纳尔!” “先生不要忘了,是谁把你扶上这位置,”使者语气冰冷。 “当然不敢忘了,”贝尔塔哈哈大笑,拍了拍手边的虎头大刀,“是我的兄弟们,包括那个死鬼罗尔夫” “贝尔塔先生果然如传闻一般,”原本毫无表情的使者,此刻反倒咧嘴笑了起来,“无耻。” “那又怎样?” “不怎样,五千就五千,请尽快攻击伊谢尔伦。”说罢,使者跨上身后枣红色的骏马,策马而去。 贝尔塔嘿嘿地笑着,眼望着使者远去的方向,微微冷笑。 “来来来,都特么快点掷骰子,再不掷就算你们输。” 贝尔塔转身返回赌桌,叫骂着,不提他离开的事,倒像是其他人在拖延时间一样。 他们玩的是帝国里很流行的三骰赌,这种赌博的历史也是很久长了,每颗骰子的每一面刻了一到六个小坑。 三颗骰子掷在碗中,若三颗相同称作豹子,六点豹子号称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面还有一些杂色名号,很是繁复,除了久赌之人一般也记不住。 这种赌博在盗贼当中中最是流行,因为比大小最简单,赌具携带也方便。 “至尊!至尊!” 先前的几个人已经掷完了,轮到贝尔塔的时候,就听他不迭声地乱叫。 三颗骰子在碗里滚了一会儿,落定却只是个一、三、四点的杂色。 “妈的,晦气。”说着,贝尔塔伸手将骰子重新抓到了手中,“这把不算,让我再掷一次。” 贝尔塔确是好赌,赌品却是极差,其他几人都是满脸陪笑着称好,想是能上这赌桌的,都是善于阿谀奉承之辈。 再掷了一把,还是一样的小点杂色。 “不算不算,再掷一把。”说着,贝尔塔就要去碗里掏那骰子。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没品。” 篝火旁忽然多出一个人来,光光的脑袋在火光的映衬下,明暗交错,反而显得比其他的地方都亮一些。 猛然惊觉的众人都把手放到腰间的兵器上,却又忽然没了动作,血光崩现,五个人都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阴影里,走出了锦衣的少年和明媚的少女,少年的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少女的眼睛,闪着妖异的银光。 “罗尔夫大哥……” 只有贝尔塔没被莎娜控制,可他也没有动,静静地握着虎头刀的铜雕刀柄,宽大的刀身拖在地上。 “你还认得我这个大哥?”罗尔夫的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 “你是要来杀我么?” “不,如果只是让你死,刚才就不会放过你。”那个少年平静地说。 刺杀并不是阿贝尔的计划,因为贝尔塔是让罗尔夫再次站起来的那块垫脚石。 无数的火把在一瞬间被燃起,杰诺斯家的雄鹰旗帜遍布了树林的周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喧嚣的盗贼们都闭上了嘴,这时候就凸显了首领的重要性,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贝尔塔的位置。 得到的结果,只是发现“盗贼王”贝尔塔已经与人处在对峙当中。 “罗尔夫老大……”有些老资历的盗贼,很快就意识到了是谁和贝尔塔站在一起。 恐惧,疑惑,感伤……每个人心里,涌出了不一样的感情。 “按照荒原沼泽的规矩,我要和你决斗,”罗尔夫没有叙旧的工夫,向贝尔塔提出了挑战。 这是荒原沼泽上最原始的规矩,遵照的是强者为王的规则,若是被挑战方拒绝,就会被自动判输,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贝尔塔拒绝。 贝尔塔手中的虎头刀动了,狰狞的虎头回转,骤然有一道锐利的刀光向罗尔夫袭来。 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五尺的劈刀,罗尔夫迎着对方的刀光,迅捷地击了上去。 “当!” 两柄沉重的大刀相撞,发出了一声巨响,罗尔夫手臂上的酸痛让他的动作有些艰难,他咬了咬牙,把痛楚压了下去,又深深地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没有防御,都是以攻对攻。 凶蛮的拼杀让观战的盗贼们胆战心惊,目睹这样近乎残酷的搏杀,他们脸色难看,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 双方都把致胜的机会赌在了速度和力量的拼搏上,武技上虽然罗尔夫占优,但多年来的疏于练习,让他与贝尔塔的差距变小了,场面胶着在一起,势均力敌。 双方的速度现在不相上下,都是纯粹的进攻再进攻,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势推进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 树林里似乎卷着猩风,带着战场的铁血气味。 “死吧!” 贝尔塔的咆哮让阿贝尔心中一寒,他并不太懂双方的武技高低,可也看出罗尔夫渐渐落于劣势,就见贝尔塔闪过罗尔夫的一记挥斩,闪到了罗尔夫身边三尺内。 在罗尔夫的长刀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长刀被他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四尺的闪亮的圆。 他不能输,因为输了他便没有活路,当年篡夺了罗尔夫的地位,至今还有不少荒原沼泽的人只是敢怒不敢言。 死吧,贝尔塔需要这个机会,需要抓住罗尔夫的这次失误。 可是,对方真的是失误么? 金属迸裂的巨响撕破了寂静的夜,贝尔塔的刀击在罗尔夫左手上的刺刀之上,罗尔夫右手的劈刀回转,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看到了被劈中的贝尔塔。 臂膀上的凶兽纹身被撕裂,卑劣的篡位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罗尔夫的脸色显得煞白,虽然看上去他无受伤,贝尔塔力的一刀却也震动了他的内脏。 “你赢了,”阿贝尔淡淡地说,“为了守护你的同乡,为了保护伊谢尔伦的领民,还怕么?” “怕啊。”罗尔夫忍住疼痛,“可是值得。” “罗尔夫老大……你回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故旧的盗贼们上前来,“带兵来剿灭我们么?” 静默的火把和旗帜,一直压着这些人透不过气来,可是为什么伊谢尔伦堡的军队不上前来呢? 因为那只是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只是乔里带着农夫弄出来的迷魂阵,这都是阿贝尔的主意,可是这些盗贼哪知道啊。 “当然不是,你们都滚回家里去吧!打城镇?就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也配?一群蠢猪!” 罗尔夫破口大骂,骂得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知道所言真假,不敢动弹分毫。 “那你会回来,再做我们的头领么?”有胆子大一点的,又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因为祖宗留下的规矩,决斗胜利者,即为盗贼之王,不服者,可再上前挑战,不过众人哪有这个胆子啊? “算了,我要回伊谢尔伦堡去,我只是一个小铁匠。” 罗尔夫的大光头,就这么和阿贝尔等人,消失在茫茫的黑夜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