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鞋晚虹,天老云枯》 第一章 盛开续春光识紫藤 第1章 盛开续春光识紫藤 旧样子的小院子还是旧格调,旧名字,旧年的酒。 她有个冷艳勾魂的名字,月离魂。 但她的主人却不是这般的冷艳勾魂。 他是个四处躲藏的人,把自己埋葬在这片颓废的春光里。 阳光在长窗外肆虐,他慵慵懒懒,是你来了吗,芷茜,芷茜。总以为她会踏着初晨的阳光来,她的眼眸,她的笑意,她的脸上是花与蝶交错的影子。 这里啊,明媚得酥嫩。那时,芷茜那样说,他知道她骄阳跋扈,知道她心高气傲。酥嫩那样的词,怎么都没法形容她,可她却用这个词,形容这处他们的桃源。 将一卷遮盖住双眼的长卷轻抚在地,阳光将绢丝织成的《冲霄掌》照得斑斑驳驳,暗淡的墨色却怎么看,都像血,那种陈旧的血。很多年前,他在冲霄山的山顶遇到的那个人,不,那个人的尸骨,他的尸骨好像被遗忘在这里了,这么孤零零得被抛弃在山涧中。蝼蚁在他的尸骨上筑了巢穴,长长短短的白骨之间,填满了兴奋的蝼蚁。它们在疯狂得繁衍,要将这中空的尸骨填满。可这尸骨的头上,却是一道血痕,那时的冲霄山,下了雪,他就是来看雪的。雪色是最没有城府的白色。任人把玩,践踏,任人描摹,照影。 那道血痕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中,像一缕孤魂,找不到坟茔。甚至血痕上都没有蝼蚁的身影。光秃秃得分界了热闹与冷寂。 因为这血不是鲜艳的血,是黑褐色的死血。赤裸裸得昭示它的主人,死去好久了。也许它的主人是想自己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静悄悄得湮灭,重生。 他看着这具尸骨看了很久,血痕像一柄黑剑,在冰天雪地里横冲直撞。他俯下身,用手指沿着血痕的痕迹,缓缓下滑,那具颅骨,竟然裂开了,顺着血痕的方向分成了上下两块。切口齐齐整整。蝼蚁像死去的鲜血一般,从切口下的骨中喷涌而出。 他就是在这血痕下找到这卷《冲霄掌》的。 他把这卷绢丝藏在怀里,想给这具骷髅找个安魂之地。可更多的蝼蚁向此处聚集,顺间便吞噬了骷髅。雪也越下越大,终于分不清骷髅和白雪和蝼蚁了。 他逃回家,躲回月离魂里。《冲霄掌》也被他一丢,丢在了那一堆一堆武学典籍上,不知沉沦到那哪本里了。 然后,这个冬天,他都没有去别处看雪。 每天浑浑噩噩得醒来,浑浑噩噩得睡去。 他的魂也像被蝼蚁吸了去,飘在那片雪地里了。等他们那个世界春天了,也许就好了。 似梦非梦,似醉非醉,不知要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想要。在这里,做个被江湖遗忘的人吧,也许他们都以为江湖上就没这么个人。 后来,不知什么花开了,很香,也许很多花都开了。 赤脚走了出去,他本来不想出去的,可他听到花香中有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说话,她说,这里真清闲。他清楚得听到,她说的不是漂亮,不是美丽,是清闲。 他出去的时候,那个女孩背对着他,和蓝天白云鲜花一样颜色的衣衫。 原来是紫藤花开了。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这。 我,你又是谁, 我,我是这里的主人。 她转过身了,是个比她身上的衣衫暗淡许多的女子,和他未过门的妻子,简直没有可比性。 我叫楚芷茜,我路过这里。 你路过这里? 你笑什么? 这里,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路过了。 为什么觉得这里很清闲? 无风无浪,有情有义 你爹爹是楚靖,你哥哥是楚白吧? 是啊 因为,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那个时候,你还是个五岁小孩。他笑着描述起,他第一次看见她那年,武岳峰的浩然阁,一盏一盏的茶灯,楚夫人抱着五岁的芷茜,将茶灯轻轻放入阁前的抱朴溪。他拉着他爹爹的衣角,问道,这些茶灯是做什么的。爹告诉他,这是祈福,祈祷一生平安。然后,他便走到茶灯前,拉着楚夫人的手上说,要一盏茶灯。 楚夫人故意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寻雪 那寻雪怎么到这儿来了 爹爹说带我来看楚叔叔还有楚白弟弟,芷茜妹妹。 芷茜双手捧着一盏茶灯——一盏兔子形状的灯,她把灯递给寻雪,给你,这盏灯给你。寻雪却又把灯还给了芷茜,那我把我的好运都给你,你来放吧。 那我怎么不记得了,芷茜问。 你那时还太小。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清闲。 你的妻子呢? 她还没过门。 她漂亮吗? 比你漂亮 这里叫什么名字 月离魂 这个名字好冷清, 我本来就一个人在这里冷清,叫其他名字,便俗了。 天渐渐凉了,凉成了胭脂色,像一个女子,失望得用泪水卸妆。她等不到她的人,那个人,在心里,也在天边。 我要回去了 好啊。 寻雪头也不回得回去了,他就是想回去了。 后来很久,他们都没有见面。 只是半醉半醒之间,就喜欢去外面看一看,随手挑一本秘籍,在她站过的地方,眼里心里,总有一个专注或不专注。 蝴蝶在花间流连,粉色的花,白色的蝶,翩翩。出神得望着蝶,可蝴蝶又消逝在远方的花丛中。也许,蝴蝶本该属于花,她只是找她的归宿去了。 寻雪喃喃自语。 手中握着的《呼啸剑》剑谱不经意在他指间扬成了粉末,在花与蝶的世界中,格格不入。 他笑了笑,你有什么好想的,我的妻可比你美多了。 他昏昏沉沉得饮酒,在花丛中。 今日的酒好淡,好像忘记放酒曲了。 也许有人在,便能提醒我记得放酒曲。 花儿睡着了,原来月亮出来了。今晚的月亮是一轮弯弯的月亮,花间斑斑驳驳,很像自己这样,躲在这里的无用之人。 看着月亮的方向,将酒杯碎在花间,掌锋在月下花间翻飞,掌力打在未落地的酒杯碎瓷,瓷片从中被一分为二。 未过门的妻子该在绣嫁衣了吧,结了婚,母亲一定不许自己再住这里了。结了婚,就不能再这么清闲了。 母亲好久以前来过这里,告诉他,寻雪,你可是有妻子的。他当时正斜靠在藤椅上,《出尘诀》摊在他膝上,他正聚精会神得改着第七层。这里,用破式不好,直接删了吧。武功再高的人,用这招,也会令心俞穴大伤。白狼毫在他右手中伸到身后心俞穴的位置。 母亲,他抬头看了看,喊了声。 他的母亲神色清冷,绿玉发钗上沾了院子里的一朵花,他却顾不上去识别,那是一朵什么花。 “破式哪里不好?”母亲的声音比刚才喊他的时候,提高了很多。 母亲你看 他松开狼毫,笔直跃起,在半空几个回旋 你这出尘诀的起始式就不对。母亲又说,就坐在他刚在坐的藤椅上。 狼毫在他的掌力下,散成细细的千缕毫毛。但他双手翻云覆雨间,已变化了数十种样式,可狼毫却始终都在他十指尖。 母亲,现在左臂是我,右臂是敌人,狼毫便是暗器。 寻雪的右臂击向左肩,右脚踢向左腿膝弯,他的左手手心摊开,狼毫已被他聚拢在了手心。 破 狼毫像盛开的合欢花,被扬起数丈高,又像坚硬的钢针笔直扎向地面。针针倒竖像一面钢铁护墙扎在右肩和右臂上。 母亲,你看, 寻雪转过身,他的左侧的心俞穴上,扎了一根坚挺的狼毫,在他蓝色的衣衫上,极为突兀。 这个破式,看似无坚不摧,可假如这狼毫是长枪段剑,是毒镖,是众多敌手绕到他身后,那么便是心脉俱损了。 所以,所以,这个写这个出尘诀的老头,只顾以一敌万,可真的动起手来,只要有一人拿绣花针对准他的心俞穴,那么必死无疑了。他完全没有顾及背后是否有人。 一个高手,怎会不知有人从背后偷袭。母亲有些怒了,藤椅旁架子上的书卷,都在她盈盈握拳间,被击落在地。书卷散开,像白色玫瑰铺了一地,又染了红色黑色的血。 荒唐。母亲轻轻吐出两个字 出尘诀被母亲像抛一柄长剑,击在他散乱的发髻上。又盖在了他的左臂上。 所以,这破式也可以改一改。 扎在右臂上的狼毫被弹回,他不再出掌,而是出剑,一柄藏在左手衣袖里的长剑。 母亲,我以剑代掌, 他已跃起了几丈高,一柄长剑,剑气如风如雾,又似乎有千剑万仞,狼毫纷纷落地,待他回转剑身时,所有的狼毫再次被他拢到了一起,这次,是像一个穗子,挂在剑尖上。 我加了一招“聚式”,不管前胸后背,都顾及了。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切不可委屈了肃玉。 只是,从此,母亲却再也不管他了。 第二章 春灼桃花千万里,与君共写长歌行 第2章 春灼桃花千万里,与君共写长歌行 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很柔,很粘,柳枝柳叶在风中招摇,撩拨过往的行人。青青的柳色,像青楼里眉眼风流的歌姬,既思念故人,又招惹新人。 他们倒是随心所欲得活着,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长孙肃玉立在亭中,笑了笑。他们家的宅院,叫做一任江花闲,这座亭子,是江花亭。 她的双掌上下交叠,贴在心口,这是长孙氏《长魂赋》的最后一掌收掌。肃玉对身边的小妹妹暖暖说:“暖暖,我的心里好害怕。” 暖暖给肃玉做了她最喜欢的桂花红豆糕:“这世上怎么会有肃玉姐姐害怕的东西?难道肃玉姐姐是怕,嫁到寻雪公子家去了,见不到老爷了。” “什么肃玉姐姐,肃玉姐姐的。不,我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只要暖暖做得到的,暖暖就帮你一起做。”暖暖轻轻擦拭去肃玉身上微湿的雨水,“肃玉姐,你中午想吃什么?” “你呀,我的红豆糕没吃完,你就关心我中午吃什么。你怎么不问,我不想什么?” “那么,肃玉姐姐不想的东西,咱们不想就是了,想点开心的,比如中午吃什么。”暖暖比肃玉小了五岁,还不到十四岁,机灵聪明,总能逗肃玉开心。 “其实,我不想嫁给他。我很怕。可如果能一辈子都在这座宅子里都好,从生到死,从红泥到尘土。墙外的不知道长孙肃玉,长孙肃玉也不知道墙外的人。” “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我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 “肃玉姐姐,嫁人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你想打寻雪公子,我就帮你一起打他,如果寻雪公子要打你,我还是帮你一起打他。”暖暖比比划划着新学的翻云覆雨手,右手翻来覆去。 暖暖,你刚开始学,可以用一种手法试试。肃玉右手握住暖暖的手腕,你看,你可以先用万圣手。万圣手是大指和中指相扣,另三指竖起,手腕翻转,抚手间,四两拨千斤,以一敌万。 肃玉细心指点着暖暖,带着暖暖在亭台楼阁间,穿来插去。 肃玉姐姐,可万圣手是最难学的。 暖暖,我们把最难的学会了,还怕其他招式吗? 鸟儿在两人身侧飞来绕去,暖暖右手时高时低,时而轻柔时而迅猛。 暖暖,这样不对。 她又笑了,这个世界,除了对暖暖,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对”两个字。有些是因为不敢,有些是因为不愿,要有些是不必。只有对这个暖暖的暖暖,才有对和不对,没有不敢,不管,不必 即使狂风暴雨,也不是这般一鼓作气。 暖暖停了下来,望向肃玉,道,肃玉姐姐,那我想一下。 暖暖很用心得学着,肃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教暖暖武功,她只知道,这个时候,她和暖暖最开心了。暖暖聚精会神,肃玉不敢懈怠。大概爹爹一句,我们肃玉身边还是要有个武功高强的人。 赤色黄色的蝴蝶在暖暖双髻上懒懒得舒展开翅膀。它知道,这个丫头,只顾着万圣手,没有顾及到它,所以,蝴蝶也嚣张了。 可是,我现在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不如,我想去做饭吧,兴许,吃饱了便有力气想了。 暖暖收掌,把肃玉的丝线理好,金色在上,淡金色在中,杏色在下。每种颜色都是两股,缠成松松的麻花,这样,肃玉姐姐绣花的时候,轻轻一抽便好了。她把丝线和嫁衣都置在石几上,肃玉不练功的时候,都是在石几上绣花,望着远处的十里琅嬅。 暖暖走路的时候,双髻一颤一颤,赤色黄色的蝴蝶早就飞远了。 烟色柳色锁春色,一帘杏花到楼阁。。。。清脆欢快的歌声响起,暖暖开始做饭了,她做饭的时候,总喜欢唱歌。东拼西凑的歌。 肃玉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寻雪,是在好几年前,那时,自己和暖暖一样的年纪。但是她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寻雪。好像是在天涯,那里,很冷,不是寒冷,而是万物湮灭的凄冷。虽然你不是看着他们的叶子,他们的花瓣,他们的灵魂,一片一片,一瓣一瓣,一缕一缕在此处绝境中慢慢凋零,渐渐从肉体剥离。但一个人面对这广袤的死土,恐惧和恐惧,比最上乘的武功还能一招夺魂。 肃玉哭了,是不知所措的哭,不知命途的哭。她刚刚失去了娘。她每天都做梦梦到娘,她知道娘被爹爹葬在十里琅嬅。爹爹还把所有的仆妇,丫鬟,家人都送去十里琅嬛了,爹爹说,娘喜欢春灼桃花千万里,与君共写长歌行。让他们都去十里琅嬛种桃,种莲,种梅,种菊,那样,那些莺儿,燕儿,雀儿,鹂儿就都来和娘作伴了。 她要去十里琅嬅找娘。 可青青蔓蔓的路,野草遮盖了娘离去的踪迹。 她一个人跑出来,迷路了。她也找不到问路的人了--她只听到自己清晰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可就是无能为力。 你在哭什么。 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大哥哥的声音,那个声音,从悬崖下方传来。 不冷清,不粗狂,很俊秀。 悬崖下伸上来一只手,修长的手,冰蓝袖口上是一场雪,一场倾城的雪。他说话的声音告诉肃玉,他不是一个坏人,他不仅不是坏人,还是一个温润的人。肃玉不哭了,她很欢喜,至少这里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温润的人在陪着自己。 她走到悬崖边上,低头看见,大哥哥右手紧紧抓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插在岩石里。他冰蓝色衣衫上,血痕点点,是一地相思豆,遥遥对着满天的星星。 他的脸,相比他的声音,无羁,无绊,却有牵有挂。但他却不是一个面容寡淡的人,可肃玉现在却怎么也不记得他的长相。 你,你为什么在悬崖下,你也是来找你娘的吗。肃玉没有流血,他却流血了。 不是,我娘逼我练功,我悄悄藏在这里,让他们都找不到我。 可你流了很多血啊。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笑得有些满不在乎,你看,你都流泪了。不过,你是女子,不受管束。 你,你知道十里琅嬅怎么走吗? 知道啊,这城里的人都知道。你下了山,再往远处走,一直走,一直走,看到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就是十里琅嬅了。他的左手食指在半空指了指去,向着十里琅嬅的方向。 你,你去哪里做什么。 我,我去找我娘。肃玉又开始哭了,别人都知道的,怎么偏偏自己不知道。怎么能允许自己不知道。 你娘怎么去十里琅嬅了。 我娘死了,我爹把我娘葬那里了。 我想去看我娘。 肃玉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几句话。她心中的悲痛,在这个初见的大哥哥面前,无处躲藏,也无需躲藏。 那你怎么不让你爹带你去看你娘。 我爹很忙,总说过些时日会带我去,可他总是忙。于是我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大哥哥点了点头,他的右手在匕首上按了一下,双臂一振,已立在了肃玉的身前。 他刚站住的时候,肃玉的双眼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日光穿透许是厚重许是轻浮的云层,浅浅淡淡得照进他似乎柔和的眼眸里,又照进他的点点血痕里。 他很高,高傲,高到让肃玉踮起脚尖,伸出指尖,也够不着他的眉心。 那你是肃玉吗,你爹是长孙未平? 肃玉睫毛上挂着泪水,她突然有很多的欣慰,就好像一个夙愿得偿了。可她便便不知道是哪个夙愿。 大哥哥去擦肃玉的泪水,衣袖上的倾城雪贴着她的脸,原来,雪也是可以这样温和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肃玉。 世人都知道,十里琅嬅葬着的是长孙夫人。 那,你又是谁? 我,大哥哥笑了,他的笑魇,是江南梧桐间的弯月,很淡,却偏偏让人执着,于是,江南的诗人写了很多很多梧桐和明月的诗词。 我自然是你的夫婿,寻雪 我们肃玉长得真好看。他有些得意,却又如释重负。 他说我们的时候,手在肃玉脸上停了一下,手指碰在她的眉上。 然后点了下她的额间,走吧,我带你去十里琅嬅。 夫婿。 原来,他便是爹爹口中的寻雪,肃玉要照顾一辈子的人。 可我怎么相信你是寻雪。 你娘当年送了我家一方玉,我今日刚好带在身上。便是这个。 寻雪从袖中掏出一方玉佩, 梨花落后醉一场,淡淡浓浓趁年华。 玉上的诗是肃玉的诗,那年,肃玉刚满十岁,写了这首诗。刚巧,爹爹得了一方大漠谣的古玉,娘便请来了工匠。那个工匠来的时候,江南雨初晴,他将玉浸在泉水中,就是肃玉家的那眼泉水。却摇头道,大漠谣的玉,从来都是有情有义的。爹和娘楞住了,工匠又道,这玉不必修饰了,再雕,便不是大漠谣了。 他的十指在泉水上,横竖划了几下,泉水像白色的落花,花尽了,玉上的诗也成了。 爹和娘再抬头,工匠却走远了,只一个声音,缥缥缈缈,长魂赋,孤烟错,一地相思谁与共。 先生,您的酬金。 爹爹追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荡荡。肃玉却将玉放在手心好久,这方玉,在大漠谣里孤孤单单了千万年,怎么就到我这了。 现在,又见到这方玉了。一场倾城雪,初梅涩酒,此情温如豆蔻 于是,肃玉在前,寻雪在后。 这一路的青草,都直长到肃玉的心口。它们是青涩的,青涩到没有烟火,没有红尘。而他们却始终隔那一丝一缕的青草。 但她走过的青草,却又都是他走过的,都触抚着过他的衣衫,他的眉间,他的发梢。 天黑了,十里琅嬅到了。 好多好多擎着火把的人,都是爹爹安置在十里琅嬅的家人,他们都焦焦急急得喊着肃玉的名字。 看见肃玉,管家急急便派阿修去转告爹爹,不一会儿,爹爹来了。 他又惊又喜,丫头啊,总算找到你了。我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呆着吗。他把披风披在肃玉的肩上,阿修身边一个小女孩,不慌不忙得拉着披风的下摆,轻轻喊着,肃玉姐姐,我是暖暖,你还认识我吗。爹爹也看到了寻雪,问道,却又很是喜悦,问道,寻雪,你这身上怎么全是血,是这丫头惹了祸吗?爹爹一只手拉着肃玉,一只手拉过寻雪的手,细细查看他的血痕。 不碍事的,我是路上碰见的肃玉,她说要来十里琅嬅,我就带她来了。寻雪轻描淡写,丝毫不说是怎么受的伤。 他的衣衫扬了扬,人却跃出了几丈远,长孙伯伯,肃玉,我走了。他转过头,笑了一下,月亮在他肩上,又好像他是追着月亮去了。他们家的轻功,轻轻一点,像一羽白鹤,一眨眼已远远在楼前月下立着了。别人都把他们家的功夫,叫做月下琴鹤。可只有肃玉知道,那叫裂嵬,因为寻雪在路上告诉他,他们这功夫,是梦中山鬼劈开岩石,先祖惊醒而作。 后来,爹爹给寻雪送了很重的礼。也叫阿修的女儿暖暖来一任江花闲陪着肃玉。 第三章 在水亦在天,行舟不惊梦 第3章 在水亦在天,行舟不惊梦 暖暖做的面条,永远都像初雪覆在十里琅嬅的样子。一层一层,雪下是万物未生。肃玉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什么都没做。暖暖在肃玉的脚下,细心得收拾肃玉掉落在地的线头。 “肃玉姐姐,以后去了寻雪公子家,他们家的院子,有我们这里这么大吗,抬头能看见十里琅嬅吗?“ “我,我不知道,我都没去过他们家。“ “那寻雪公子家的宅院叫什么。比我们的一任江花闲还好听吗?“ 这我也不知道。 暖暖,你现在悟到什么了吗?肃玉理了理暖暖的发髻。 没有,什么都没想到。万圣手挺难的。 好学便不是翻云覆雨手了。 那我再想想。 暖暖捡线头的手横起,竖过,肃玉的金色丝线被风儿吹起好长,她却一不小心松了手。暖暖脚尖还点在肃玉的石凳上,向后拉长了腰身,左手向后去点丝线上的绣花针。 指尖扎在暖暖的食指指腹,右手盈盈一握,绣花针竟往回退,将断了的丝线劈成了两股更细的丝线。如此,左右手轮替,丝线分成了十数股,暖暖手指收拢,反复间,丝线却已如利刃穿透了一池柳叶。 原来,是这样,暖暖呆呆望着柳叶,可,可,怎么是两只手一起啊。她转头望向肃玉。肃玉却已在她身前。肃玉的这招叫做漂泊江湖,如同有千万个影子在漂泊。 这书上何曾说过,不可用两只手的。肃玉在暖暖额上轻点了一下,小丫头,你能用两只手已经很不错了。行策老先生,八岁能双手使万圣手,可他到了六十岁才会单手。 暖暖是个聪明的丫头,难怪爹爹当年在那么多人里,一眼相中了她。 十里琅嬅的四周是一条河,宽宽窄窄的河,看得见河里的鱼,河里的虾,河里的石,他们在川流不息的水里,望着河上的桥,岸上的山,山上的天。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肃玉的娘告诉肃玉,她就是在这这桥,遇见了长孙未平。他们相视而笑,一眼万年。他们之前从未认识,从岸的这头,到岸的那头,目之所及,有情有义。 “那这河叫什么河?”肃玉问娘 “在水河。” “在水?为什么叫在水河。没有水,怎么叫河?”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这河里住了一个叫在水的神仙。” 肃玉偶尔也会梦见娘,梦见娘带她来这座桥上,他们走着,走着,娘的影子模糊了,像神仙一样,在水中央飘洒而去。化作桃花,一片一片开在结冰的水面上。她们亲吻冰面的声音,一声一声,空灵,那是执念在融化。 暗夜静谧深邃,肃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赤脚一个人,从一任江花闲跑到在水桥上。可桥上,水上,岸上,却又空无一人。一任江花闲几个守夜的仆妇,只看到一个影子,撷花而去,像画上的人。她们没有在意,都以为花被风吹走了。 “娘,娘。” 肃玉从桥上跃了下去。 像一朵凋零的桃花,凋零在怒放之时。 河水刺骨,月夜清冷。 一丝一丝血水泛起,是河里的尖石划破了她柔嫩的双脚。她忘记穿鞋了。她在河里来来回回寻找,寻找,掉落的桃花。 湿润的发梢一点一点贴在肩上,有些冷,冷得突然记起好多和娘在一起的事情。 “你在找什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我,我。她又哭了。我不记得我来找什么..好像来找桃花。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一叶竹筏上,提了一盏纸糊的灯。忽明忽暗的光照射下,他脸上没有表情,却又丑陋不堪。 男子伸出一只手,你上来吧,水里冷、他的手,长满了老茧。 肃玉推开这只手,自顾在水里寻找。 我,我不用的,我不冷。 她竟然不想对他说谢谢。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桃花。男子从竹筏上下来,站在她的身旁,他比她高出很多。他们挨着一盏琉璃灯的距离,远远近近的距离,肃玉不知是压抑导致了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导致了压抑。她的指尖带着水花在琉璃灯上点过。 琉璃灯碎了,碎片漂在河面上,可那半截蜡烛却稳稳得浮在河面上。 琉璃灯的碎片很快翻腾到水里,看不见了。 男子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便去托她的后腰,将她抱到了岸上。那里,有一盏破屋,竹筏的一头就系在破屋前的竹篱笆上。 小心,琉璃碎会划伤你的。他说得极为诚恳。本来,他也不是奸险之人。 放肆!肃玉从他怀中跳下,衣袖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抽动了一下,但依旧站着不动。她甚至不愿意抬手赏赐他一个耳光。她迅速退开几步,却立在了河的边缘。不是她不愿意走,而是,挨着竹筏,围了一圈人。 那群人穿了粉色的衣衫,绣着白色的纹样。他们的手中,都握着一柄刀,短刀,却能直刺心脏。 闪开,肃玉手指着他们的头领。那个人的衣衫是深色的粉。像染了一层霞。 他却不屑一顾得看了她一眼,也对她呼喝:“闪开。” 然后,他们踏上了竹筏,又从竹筏上走到破屋前,他们带着四处飞溅的水花,却将她丢在一边,他们的刀尖都指着那个竹筏上的男子,将他围在正中。 “要如何?”那个男子逆来顺受的低声。眼神望向肃玉,告诉她,你快走,这里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浑浊,也许他的声音本来是清晰,可这河水潺潺,他的声音变得不清晰了。但他的声音里,是不害怕的。他何曾惧怕过什么。 “我,我只是个筏子客。”他继续说道。又去点了几个纸糊的灯笼,它们本来就放在窗台上。 刀尖击碎了一只灯笼。 躲藏又如何,你改变了相貌和声音,可,你改不了这点灯的习惯。其中一个粉衣男子恶狠狠地说道。他的手背上,是一个疤,疤痕下是一个字,字体已不甚清晰,但依旧能看出那是一个血,鲜血的血。就像他和这个男子千丝万缕的恩怨,即便已毁去的肌肤重生了,可终究是无法绕过的。 刀尖抵在了他的心口上,扎进去了一寸。 鲜血崩射,染得粉色衣衫上的白花,成了红色。 也反衬得所有人面无血色。他们不是恐惧,而是惊讶。角落里那个冷得发抖,嘴唇发青的少女,夺过其中一人的短刀,扎进了那个手背上有疤男子的后心。她夺刀的时候,顺便在那把刀主人的眉心上扎了一下,那把刀的主人,向后仰去,一股鲜血从他眉心笔直射出,带着白色的脑浆。 他嘴唇动了几下,手指着肃玉,可一个字还没说完,已仰到在地。肃玉满不在乎得从他尸体上跨过,他的那把短刀,就从他好兄弟的后背捅到了前心。他痛得握不住自己的刀,短刀从他中滑落,带着那个男子的鲜血,掉落在地。 他们,竟然忘记堤防这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了。 于是,剩下的人,反过来,围攻她。却将那个男子晾在了一边。真可笑,他们明明计划周详,是要来杀他的。现在却对他不屑一顾。江湖,瞬息万变。 肃玉站在正中,脚下是他们的鲜血。风吹拂鲜血,很腥。 她双肩在抖动,竹筏在她身后散了架。她的右手握住一根竹子,轻轻往前一伸,从一人的喉间直刺了进去,又一头扎在了另一人的左胸。他们两个人就以异常奇怪的方式被串在了这根竹竿上,他们的四肢都还在抖动,短刀被当做暗器,丢向肃玉。 肃玉左手微微弯曲,竟然握住了两把刀的刀柄,刀刃被他生生从刀柄上拧落在地,她又松开竹竿,将那两个串着的人,丢进了河中。 河水剧烈翻腾,片刻便没了动静。 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捡起好兄弟的四具尸首,落荒而逃。 他们的溃逃,毫无队形,毫无气势,和方才凶神恶煞的气势,天差地别。 你的伤,肃玉的手指在筏子客的伤口下划过,封住了他的大穴。但这个男子,内里深厚,这点伤,并没有大碍。 你怎么做了个筏子客?肃玉立在他身前,她不愿去关心一个隐藏了身世,相貌丑陋的陌生男子。何况,他本来就是高手。 你是说我吗?筏子客也不抬头看他,他咳了一下,吐出一口血。血滴在地上,倒映出琉璃的清辉,在微风中,这点清辉,断断续续,没有生机。 他咳嗽的时候,内息已在运转,呕出的是淤血。不出五日,便能大好。不出半月,能痊愈。 我,只会撑筏子。他苦笑了一声,缓缓从地上站起。 我,我连筏子都不会撑。肃玉也笑了一下。 她想走了。 你没穿鞋。筏子客喊着,肃玉转过头,筏子客将一双鞋子放在她的脚下,这是我的鞋子,未穿过,是一个坐我竹筏的大娘给的。她。筏子客还要说。 肃玉低头望了下那双鞋,那是一双新鞋,针眼密密麻麻,灰黑色的布面。这双丑陋的鞋子和筏子客丑陋的脸,倒是非常适宜。 你为什么不还手。肃玉问道。 我的手,明天还要撑竹筏。筏子客的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他的家当都让肃玉给打碎了。他明天做什么营生?但马上又道,也许,老天爷要赏其他的饭给我。 肃玉从颈中取下项链,暖暖每天都会为她细心得准备衣衫首饰,今天是一枚錾金绕玉的项链。她把项链栓在一只灯笼上,道,这个给你,足够买个新筏了。 不,不用的,不需要这么多的,我砍下毛竹,再扎一个就是了。筏子客取下项链,握在手心,递给肃玉。 你早些回去吧,你爹娘该担心了。筏子客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是他在为自己活血,项链已在他轻柔的掌力见,送回给肃玉,正套在肃玉手腕上。 而项链递给肃玉的那一刻,肃玉还正出神得看着那一盏一盏的琉璃灯。忽明忽暗,像天上的星星,他的琉璃灯都是修竹形的灯盏,琉璃的质感参差不齐,颜色杂乱无章。没有温润如玉。在这样的冷夜,这样的鲜血下,无乐亦无苦,像无力哭泣的漂泊人。 你叫什么。肃玉突然问道。突然道,她自己都惊讶自己,怎么会去同他问候,她原本连话都不想和他说。 我,我叫行舟。 破屋的门已紧闭,一声沉重的吱呀声和一记抖动声。---那毕竟是一扇蛀虫斑斑的门,在这声响中,琉璃灯的火焰也抖动了一下,但马上归于平静。 姑娘早些回去吧,我这些灯都亮着,姑娘从桥上过,就不黑了。 行舟的声音由重转轻,不过几丈的距离,却飘飘忽忽,浮浮沉沉。 第4章 第4章 一任江花闲的日子,继续风平浪静。 肃玉又有好些时日不曾出门了。 长孙未平却是早出晚归。 肃玉一直是个刻苦的人,她从来不忘练武。 肃玉姐姐,暖暖在花丛中探出一张脸,你猜猜我在做什么? 我,猜不到 我,我在给你找寻雪公子。暖暖笑嘻嘻的,握着一个糖人,是一个长身公子的模样。 肃玉有些淡淡的开心,但却谈不上多大的开心。开心的是暖暖总是解散她的忧愁。可愁去了又来,散不开了。 暖暖,你买些礼物,送给那个筏子客。 哪个筏子客。暖暖努力得想着,她确实从未听肃玉姐姐说起过筏子客。 就是在水河上的筏子客,他的廊下点了很多琉璃灯。 那我买些时兴的布料,大人小孩的一起买了。再买些干货,海货,再送几丸紫玉归血丸。 你扮个男子的装束,骑着马去。便说,是我的,我的弟弟。随便编个名字就好了。 暖暖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筏子客 初春的在水河,有些春寒。成行的桃花树冷冷清清,偶尔有几粒嫩芽,也是寂寞寒冷的。暖暖牵着马,马背上是她的礼。河上的过客和船家,不经意抬头,打量着这个“小公子”。那是一抹红色艳丽的桃花,在荒芜中灵动。 先生,先生。 筏子客在柴门下,扎着他的新竹筏--他将原来筏子上尚且完好的竹子挑出,又新砍了几杆竹。 “公子,你是在叫我吗?” 他放下筏子,转身看见了暖暖。 他的发髻凌乱,脸色沧桑惨白,比冬眠未醒的山还要贫瘠。 暖暖双手将礼物奉上,“我的姐姐叫我送来的。” 你的姐姐是哪位芳驾?他一脸茫然,怎么会有大户人家的姑娘知道自己。 那先生可以是行舟先生? 痴人行舟。 姐姐让我送来,我便送来了。她自有她的道理。暖暖说话的时候,打量着他的脸,眼神空洞,不愿洞见未来。也许,他这样的人,过一天便少一天吧,何必想着今日之外。 但他也不愿接受暖暖的礼物,甚至都不去看一眼。 我的姐姐自然是我的姐姐,她也记得先生的窗台下有琉璃灯。暖暖不太愿意呆在这里,屋子里有股暗暗的发霉的味道,大概很久没有打扫了。这河岸,本就是潮湿的。 我叫任旭,姐姐有块錾金镶玉项链的。先生可曾还记得?暖暖随意编了个名字,但她实在想不出来给肃玉按个什么名字好。其他的名字名字,太俗太艳,太淡太燥,终究比不上肃玉二字。 行舟继续手里的活儿,却终于哦了一下,这一声,是惊讶的,也是恍然大悟的。 “公子不必称呼先生,我一个撑筏的,不知轻重,不谙典籍,哪里能称为先生。”行舟摇着头,小指粗细的麻神一圈一圈缠在竹子上。他在苦笑。但他是真心不要什么礼物。 却又指了指院中的茶水道,公子自便吧。 真奇怪,问都不问我带了什么礼物。连个客套话都没有。暖暖打量着他的这个家,准确得说,只能称呼为栖息地。三间低矮的牛粪石头茅草房,修修补补,明明是一直住着人的,可就像年久失修的废弃之地。一个小小的前院,一块干枯的河底巨木上,放置着竹筒做成的碗,权做待客之用。但也许他什么客都没有。他一定是孤身一人在此很久了--在江南这般富庶之地,谁会怜惜一个相貌丑恶,贫寒交加的筏子客呢? 而唯一能让人稍稍留意的真的是屋檐下的琉璃灯。但那琉璃也是杂色的琉璃,毫无素净淡雅可言。 说稍稍留意是因为,你的眼神扫视那三间牛粪石头茅草屋太快的话,可能就留意不到那些琉璃灯了。 只是长姐已吩咐,礼物决计也没有带回去的道理。暖暖将礼物放在那干枯布满裂缝的巨木上,行出门外,跨上马便走。 马蹄疾驰,暖暖听得有人喊着,这位公子,你的东西。是筏子客,抱着那些巨大的礼物,一边跑一边朝暖暖大喊。跑得急冲冲。 暖暖夹紧马背,确定他不再看得见自己望哪个方向走了。 接下里的日子里,在水河上的过客说,总有个面貌丑陋的筏子客,逢人便问,知不知道这城中有个姓任的公子,他有东西遗留在我这,您知道的话,转告他来取下。 是什么东西遗留下的、 我也不知,任公子没有说,我也没有打开看。 那你怎么不打开看看。 那是任公子的东西,不可随意打开。 筏上的过客哄堂大笑。兴许他做梦了呢。这城里从没听说过有姓任的人家。 那任公子为什么会把东西遗留在你家。 我记不起来了。好像他有说的,但可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在扎竹筏。你知道的,我只会撑竹筏。 他来来回回重复着和任公子相关的蛛丝马迹,描述着任公子的相貌穿着,好事者详细推敲,却找不出城中对应的人。别说是任公子,便是读音相近的仁公子,陈公子,冷公子,也没有相符的。 于是,在水河上的人,都认为他一定是做梦了。只是过客各有各的梦,自己的梦不知在何处荡漾,何处徘徊,水流得快了,也便没人去关注他了。 暖暖复述着所见所闻,肃玉正琢磨着心法,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暖暖,你又长高了。 肃玉姐姐,那个行舟不像不会功夫的。还有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他。可我怎么就对应不到,那些刺客用了哪个门派的功夫。 肃玉拉着暖暖的手,带她沿着台阶,走过数行青苔,来到一幽静之处。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当然知道,这里是老爷放武学典籍的地方。这每一个塔尖之下,都放了一个门派的绝学。暖暖指了指高出水面的塔尖。 那你陪着我,把这些都看一遍好吗? 可是,肃玉姐姐,我们刚才不是在说,行舟吗? 可是,我一直在和你说武学。我们学我们的就好,为何要在乎行舟是谁? 可是,万一行舟接近你另有目的呢?还有那天攻击行舟的人又是谁啊?听肃玉姐姐的描述,他们好像是长屿派的。既然行舟什么都不说,不如,不如我替肃玉姐姐去一趟长岛派吧? 我们的武功再更上一层楼,十个行舟,我们也不必忧虑什么。长屿派?就算他们真的长屿派的,又有何妨。这些不入流的,我都不记得他们用哪个门派的功夫了。 第五章 一梦,五彩缤纷,又一梦,苍白如霜 第5章 一梦,五彩缤纷,又一梦,苍白如霜 长屿岛在既有高山巍峨,又有琥珀柔然的地方,山和湖像厮守了万年的恋人,互相重叠。 暖暖行在山路之上,穿了男装,带了一柄长剑。剑是长孙未平送给她爹阿修的剑,爹又送给了她。长孙未平和阿修知道了前因后果,想去长屿岛看看。暖暖因为不同意爹爹正在相看的臻羡公子,赌气跑了出来。走着走着就坐上了去长屿岛的船。 山花未开,参天巨木间,空旷寂静。 路,越来越冷,结了霜。暖暖坐在树下养神,想等太阳出来了,再走。她本是骑了马的,山路崎岖,便将马留在了邸店。 “公子,此处红尘湮灭,苔霜浮翠,我与公子在此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好?”林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柔妖娆,不见身在何处。 “你是谁,为何也在此处?”暖暖长剑出鞘,这个声音的主人,内力非同寻常,功力绝伦。 “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九尾狐。公子,眉眼如星,傲岸出尘之姿,皎若银河初雪。”声音随着一个女子身影浮动,如银河之中的舟,撞星碎玉,飘忽不定。 暖暖笑了,“你是哪家的女侠,要同我开这般的玩笑。” “我,自然是你姐姐。”那个声音终于也笑了。 一道白色身影自半空蜿蜒而下,白色发带,是穿了男装的肃玉。 “你这么跑来了,把你姐姐一个人丢在家里?”肃玉落下是轻盈的,话语是严肃的。 “你离家出走,我就猜到你肯定是这了。” “我是怕肃玉姐姐。。。。。”暖暖还要说。 肃玉打断道,“你叫我什么?” “肃玉哥哥。”暖暖马上改口。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 “肃玉哥哥,过了前面的山,就是长屿岛。”暖暖看着舆图。 暖暖你还真来了,这些小门小派的,有什么好怕的。肃玉压根就不想去看他们。暖暖没有说话,是因为路的前方是一个别院,一座衬得这座山更加萧条寒冷的别院。 别院的墙是白色的,草木到了院前几丈远便不再生长了,所以院前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荒地。可这别院挡住了去路,不从别院里经过,便过不去了。 暖暖上前叩门,良久无人。 推了下门,是门从里面锁住了。 暖暖朝肃玉摇了摇头。不如,我从墙上翻过去。暖暖双眼扑闪扑闪,这院子多半好久没人住了,门上都一层灰了。 肃玉道,你怎么不说,直接破门而入? 不过,暖暖既没有翻过去,也没有破门而入,门内一个声音缓缓道,是谁?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不论出现在什么地方,是都能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很低沉,两个字之间的停顿很长。但这个声音,偏又听不出说话人的年纪,说他老吧,又不是老年人的含糊,说他年轻吧,年轻人又不会这般阴冷。 我们,我们要去长屿岛,可过不去了,只能借贵府。暖暖说着。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过了很久。 前辈,您怎么了,我看前辈伤势颇重,正好我带了一些药丸。肃玉靠近大门,声音朗朗。大凡习武之人,皆能根据声响,判断来人距自己多远。但这个声音,肃玉怎么也猜不透他距自己多远。唯一肯定的便是,他似乎伤得很重。 但未及肃玉出掌,门却开了。离刚才那个声音回答:是谁,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锁住的门自然不会轻易自行打开,所以,肃玉一开门便留意到,门旁的地上,一层灰中有颗极小的石子,是那个说话人,出掌发力,借力打力,打开了锁。 这个人,心思细腻,可为何会委身如此破败的院落,与孤山为伴。他颓废潦草,便是连家,都顾不得了。 肃玉和暖暖踩在灰蒙蒙的院子里。这个别院早已破败,油纸伞零零散散,雨水冲刷,寒夜冰冻,伞骨七零八落得散在地上。油纸被风吹得离开了伞骨的庇佑,无奈得落在青石上,廊檐下。它们本来是无色的,一梦,五彩缤纷,又一梦,苍白如霜。 不见花窗假山,不见修竹池塘,只一栋小楼立在院子西北角。长窗摇摇欲坠,昔年它曾经是繁华的,窗台是如此华丽,只是它经历了一场浩劫吧。 主家,您在何处。肃玉拉着暖暖的手。 台阶上有些青苔,昨夜的霜未消融,今日的露珠也不舍离去。枯萎的花藤,牢牢攀扶着栏杆,风吹过,藤曼晃了几下,散下几粒黑色的花籽。花籽沾染在苍白的油纸上,如同虱子爬上了羊脂玉。 鹦鹉架悬挂在廊下,早已死去的鹦鹉,尖利的鸟喙钉在横档上。鸟喙后只连着一层看不清颜色的皮,在半空像无头的女鬼飘来荡去,找寻可以附身的新鲜艳骨。它的躯体也许是风干了,也许被吃了,也许落在地上,腐化成泥了。 长窗上的纱被骄阳炙烤得泛黄,暖暖手指碰了一下,雪花般纷纷扬扬。她们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会住在这样一个恐怖寂寞无声的别院里。 一阵风刮过,厅堂里很冷,隐约听见很轻的滴水声。滴答滴答。 主家,我们进来了。暖暖喊着,回声很大,也更冷了。 肃玉搜寻着厅堂内可以栖身的地方。 地上铺了青砖,缝隙间有几株白色野花,瘦小的身子从地底探出。枯萎的花瓣和新生的花瓣毗邻,新生的白色和正在腐烂的褐色,新旧杂陈,像个骷髅,画了半张脸的戏妆,却不愿意画另一半--它等的人来了,或者它等的人永远都不会来了,何必耗力气去画另一半。 纠缠不能离分的巨大花藤从屋顶倾泄而下,如死去的巨蟒,盘在一侧。花藤上残着一些艳丽的白色,那不是逢春新开的花,是一支一支步摇。步摇生了锈,铁锈,铜锈,蝴蝶,牡丹,芍药,紫藤,玫瑰的花样子还在簪子上,但早已开始变形,像巨蟒生出了毒疮。步摇上的宝石,珍珠,零零散散嵌进花藤里,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花藤,自然长不出真正的花。可又挣脱不出来,于是颜色便黯淡了。 一架屏风贴在地上,屏风上绣着的舞乐一半身子在弹琵琶,一半身子随着倒塌的架子,散成了金色,银色,翡翠色,玛瑙色的丝线。这些丝线在地上拖得很长,从屏风这里匍匐到墙角,然后凌乱得堆积在一起。很像有人醉酒撞到了屏风,刮到了丝线,便任性得带着丝线在这里玩耍。 华丽的几案蒙了灰,画卷随意得散落在几案上,露出的画卷上,看不清字迹,图画,但原本他们应该是耗尽心血的画作,否则也不会用白玉为轴。白玉轴上匍匐了一只蝴蝶,方寸大小,暖暖兴奋得喊着,公子,那有只蝴蝶。 待及得近前,蝴蝶依旧一动不动,冰凉得不像世间的生灵--那是一只雕刻上去的蝴蝶,金玉而作。但这却是整间屋子,唯一有些灵动的色彩。其他都早已苍白,褐红,发黄了,也许不久的将来,这些色彩也会成灰,待这些色彩成了灰,这屋子也就化作尘土了。 主家,我们有些干粮,您要吃吗。暖暖说着,扬了扬手上的锦袋。 沉默了很久,几案突然抖动了一下,暖暖吓了一跳,一个声音却道,别怕。 肃玉听出这个声音和刚才问“是谁”的是同一个--果然,几案下一个物件动了一下。那里有一条同样青色的锦被,但因为和地上青石一样的颜色,屋子里光线昏暗,她们刚才没看清。如果这个锦被下的人,不动,或者她们没有来到这个几案前,再没人回答她们,肃玉和暖暖便会推开后窗,直接走了。 肃玉掀开了锦被---这个人伤得很重很重,伤他的人,却故意给他留了一口气,让他在此苟延残喘。手段毒辣,心机叵测。 当肃玉,暖暖和这个人面对面时,那个人突然睁开了泛白的双眼。 阴森森,空洞洞,暖暖吓得握紧了肃玉的手。 别怕,他突然又说了一声。 他头发很长,全藏在锦被里,胡子也很长,脸色泛黄。如若不是不是他方才出声,如若不是他动了下双眼,她们便会以为,那是一具尸体。---他太瘦了,那件黑色的衣衫--也许那衣衫不是黑色的,只是长久没有清洗,变成了黑色。他身上的味道其实和腐尸的味道没什么两样。只是腐尸比他还要幸运,至少腐尸可以一了百了,剩下的全是活人的眼色。可他被折磨得太久了。 他好像是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问道,你们是谁? 暖暖看了肃玉一眼,道,我叫任旭,这位是我家公子。 肃玉施礼道,在下姓肃。 他痛苦得点了点头,示意暖暖和肃玉可以坐下,可他突然又苦笑了一下,这个屋子,哪里还有坐的地方。 暖暖解下罩衫,和肃玉坐在罩衫上。 我这连个茶水都没有,两位公子莫见怪。 他笑得更为窘迫。但这笑声里,肃玉明白,他知道这来的人其实是两个姑娘。 暖暖忙道,别,我家公子是公子,我,不过是个小,她看了肃玉一眼,肃玉朝她偷笑,她忙改口道,我是个书童。 他道,来者皆是客。窘迫中稍稍有些淡定了。 肃玉问道,是谁伤了你, 他摇头。 是不愿说,还是不必说,肃玉和暖暖却更为好奇了。 你叫什么, 他道,我叫离沧。 江湖从无离沧。但一个高手,是不会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普通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在这里遇见一个高手,而且,那个高手还出手了,还故意只给他留了一口气。这绝不是误伤,误伤不可能伤及那么多地方。因为他绝不是一个地方受伤。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也是一个高手,而且,他是一个让那个伤他的人忌惮的人。 那你在这里多久了,肃玉问道。 很久了,离沧回答。但他是不想告诉别人,他在这里究竟几年几月几日了,也许是真的记不清,也许是不愿意去想,一切只有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很久了”。 离沧似乎双腿也有伤,站不起来,否则谁会屈膝蜷缩在几案下。--因为除了几案下,其他地方都积了灰,很厚的一层灰。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这些时日。肃玉问 离沧指了指几案夹层,这个夹层里有些干粮,我勉强饿不死。他说到死的时候,神色平淡,竟然生出些向往来。 公子,我去看看这位离沧大哥。暖暖向前,从行囊中掏出几颗补血补气的药丸,递了过去,我只有这个,吃一些,就好了。 离沧双眼眨了几下,道,不必浪费了,我本来就好不了。暖暖伸手点住他喉间穴位,将药丸弹入他口中,看他咽下了,这才道,我这个人,也不想别人就那么死在我眼前。离沧双肩抖了一下,几案竟然被他顶到了一侧,立时散了架。约莫是糕饼的碎屑,白雪般洒了一地。几个黑点在散开的木架里飞速冲了出来,四处逃窜,--那是受了惊吓的老鼠。所以离沧说的所谓干粮,是这些老鼠藏在这里的,他头顶就是老鼠洞。 我一直睡着,竟然不知道这几案也坏了。他欠了欠身子,站不起来,只好坐在那青色的被子上。 你是长屿岛的人,肃玉看到他衣衫的纹样,和那晚围攻行舟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他本来想掩饰的,可他知道,掩饰不了。 这是长屿岛的纹样。肃玉指了指他的衣衫下摆。虽然已变得全黑了,可刺绣凸起的纹样,却无法被掩饰。 我曾经偶然遇见你的同门。肃玉道。他们在刺杀一个叫行舟的人。 离沧迷雾一样的眼神,突然透出一道光。被子在他手心里松了下,又被握紧。他这松开又握紧的动作很快,他是不想让人觉察到他内心细微不同的变化。他以前可是握着长屿笛的,现在,他连握着被子的一角,都要小心翼翼。 您这是握着长屿笛的手法,您是长屿先生?肃玉道。 长屿先生,仙人之姿。 我现在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住。离沧的声音很苍凉,扫过这一屋的尘灰。 长屿先生也罢,离沧也罢,总归都是要死的,以什么身份死的,有区别吗?黄土下,谁知道葬了谁?我的白骨和别人的白骨纠缠在一起,老天爷也不知道活着时白骨上依附了怎样的容貌。他是真的看透了,该抛的都抛了。 暖暖道,公子,我们帮帮他吧,至少找个干净些的落脚地。不如,我去山下的集镇上雇个人,把这屋子好好收拾一番,这样,离沧大哥也好过舒心的日子。 肃玉点点头。 离沧却道,不必了,我这样一个人也挺好。他的整个手臂从被中伸出,但他的右手却已扭曲变形了,像一张老弓。 你的手。暖暖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样的变形,经历了如何惨烈的一场恶斗。 从这里到这里,离沧的手臂已不能灵活得动,微微颤颤得从屋子的这头指向那头。但他的手指却是弯曲得不能伸直,只有指尖的一点关节能握住锦被的一角。 是谁伤的你?肃玉再次问道。但肃玉的语气告诉离沧,她已猜的差不都了。 我自己。离沧淡淡得吐出这三个字。 肃玉以为他说的是行舟,可他清清楚楚,说得是他自己。 暖暖却道,公子,我就说行舟不简单。 不,他很简单。他就是太简单了,才沦落成那样。离沧苦笑了一下,你们两个姑娘,终究太年轻。 第6章 第6章 此时,院门处似有若无一阵响动。 三人都觉出了异常。 肃玉道,任旭,你和离沧大哥在这里,我去应付。 她身影一闪,几步迈到前院,背对来人。 来的也是一个人,脚步很轻,但似乎胆子却是很大的。 你是谁,你不是此处主家,怎么在这里。来人问肃玉 我同你一样,也是来找人。肃玉答道。 来人取出了兵刃,其实他的兵刃一直握在他的手上,但现在他才把它当作兵刃--他换手的刹那,丝毫没有声响,只是使用的方式不同了。因为-他的兵刃,是能作其他用途的。可他不是一个谨慎的人,但也有可能是一个他不需对任何人谨慎的人。寻常的高手,时刻都是准备厮杀的,就像离沧,握什么都是握长屿笛的手法。可这个人,是突然改变了手法的。手法变了,脚步也跟着变了,轻重就不一样了。 你知道此处主家是谁?来人问道,脚步却停了下来。 我怎么会知道,我是个做生意的,路过这里。不是来找此处主家的。肃玉想着怎么找一个最佳的位置,一剑刺中他要穴。 来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约莫他看肃玉的打扮,不像江湖众人,倒像一个豪门公子。 这个地方很久没人了,不太干净,公子赶紧走吧。来人握兵刃的手法变轻了,那是他觉得肃玉构不成危险。 但他却加快了脚步,要去推屋子的门。 肃玉转身,一剑横过,挡住他的去路。 来人惊讶她横剑的速度,甚至他都来不及再次改变自己握兵刃的手法--他的兵刃,是一枚巨大的指环,刻了几颗流星,带在右手食指上,戒面盖住了半个手掌。 梅清岳。 肃玉记起,他是梅花们的三代弟子,他们门中的人皆梅家子侄。当年的暗香出尘剑也是为武林称奇,剑起剑落,雪花红梅。--那是敌手的血在剑下飞溅,敌手不会马上死,是慢慢看着自己的周身被刺出数个血洞,花开好了,人也死了。 只是现掌门梅不臣宅心仁厚,念此剑法过于阴狠,下令焚毁剑法秘籍,更将几位不肯自废武功的师兄软禁在门中。这梅花门也就慢慢没落了。 梅清岳却另辟蹊径,私自抄录了剑法心法,又自作聪明,以流星指环代剑。手指挥舞间,钢针如寒梅吐芬芳,渐渐居然有了些名声。只是他分不清恭维和鼓励,竟越发自大起来。可梅清岳幼年时于梅不臣有救命之恩,已立下重誓,便是犯了大罪也需礼待。因此,梅不臣既不与他商议门中大事,更不委以重任,只与他礼数周全。梅清岳落个清闲,常在江湖行走。 “你是谁?”梅清岳指环正中的一颗流星竖起,星尖对准肃玉。 肃玉不回答他,一剑劈向流星,哐当一声,剑尖裂开,摔落在地。 “小姑娘,我这流星乃陨铁所制,你呀,赶紧走吧。”他是轻狂的,大概分不清自己和兵刃孰轻孰重,谁主谁次的关系。 但他马上止住了笑容,那断了的剑尖,短短的一截,比绣花针粗些,此刻正牢牢扎在他食指的指腹上。 原来剑尖落地时,肃玉左袖几个翻转,已将剑尖缠住,衣袖拂过,剑尖脱力而出。 “是你眼拙。”肃玉说得肯定,坚决。将断了的剑丢弃在地,“你赶紧走把,要不,我这另一截就扎进你胸口了。”肃玉指了指地上的剑。 梅清岳右掌张开,流星颗颗飞出,星尾上连着链子,条条绷紧,流星叮当作响,齐齐向肃玉颈部飞去。肃玉后仰,半空转个圈,立住时,流星扎进了朽木之中,那鹦鹉的躯壳被擦身而过的流星斩成两半,一左一右掉落在地,风吹成灰,飘飘忽忽中混为一团,却再也分不清了。 “梅清岳,”肃玉对他道,“人家是倚老卖老,等你老了,别人也只能称你一句,他,不过有个流星指。” 梅清岳也算成名已久的前辈,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姑娘却与他这般轻视,他脸上不恼,心中却极为不痛快。 星尾的链子绞成一股,流星纠缠成一颗巨大的带刺铁球,飞向肃玉的心口。肃玉右手纤指如蜻蜓点荷,向前一步,左手已牢牢握住那股链子。 她右手和左手这般一前一后,右手破的是流星的星芒,掉了一地,左手拧的是钢链数条。 梅清岳大惊,“你,是如何会长魂赋的,这功夫是谁教你的。”但他在肃玉的这两股力道夹击下,右手已动弹不得。 “我啊,自然是师父教的。”肃玉左手一紧,钢链尽数折断,将他震得退后几步。 “你们掌门让你们不要练这剑法,你偏要练,你可知你是哪一招不对吗?” “个小妖女”,但未等他喊下去。 肃玉又道,“你只看剑法,不问师尊,练错了。这招式是一剑生一剑,你倒好,一剑困一剑。”她这困字说得极重。 梅清岳右手一挥,一支细若绣花针的飞镖从指环中飞出,肃玉中指和拇指相扣,飞镖竟折被弹回给梅清岳。梅清岳冷笑道,小妖女,你中招了。他双掌轻击,那极细极细的飞镖竟稳稳落于指环上。 肃玉阳陵穴一阵巨痛,低头一看,阳陵穴上竟插了一支细若发丝的飞镖,与方才那支相比,更为精细。 你卑鄙,肃玉道。 公子,一个身影闪过,暖暖扶住肃玉,长剑便去斜刺梅清岳。 梅清岳出掌抵挡,暖暖的剑顺着他的掌,再刺。暖暖,刺他双膝。素玉说得轻巧,暖暖心领神会,回剑去刺他右臂。 梅清岳这才知落入了肃玉和暖暖的圈套,但收掌再发显已不及,右臂便被暖暖划了一道口子,衣衫外露,眉心紧锁。 暖暖道,大侠,没事的,只是衣衫破了。此刻,叫他大侠,自然不是和他客套,而是讽刺。 暖暖又一剑刺来,但她极少用剑,便问道,公子,我用万圣手如何。 随你的便,肃玉道,反正我们不能两个人同时打他一个人,这是对前辈的极大不尊重。 暖暖点头,长剑抛给肃玉。右手如佛花抚过,一片迷茫中,暖暖的右手已在梅清岳的左肩上击了一掌。梅清岳一个哆嗦,竟立时寒冷刺骨。 放心,没毒。只是让你早点走。暖暖一字一顿,公子,我的手法如何? 不好,全偏了,肃玉摇了摇头,叹气道,学了个形。 不过,对付他够了。肃玉又补充。 梅清岳脸成了赤红色,但却在暖暖一次又一次挥手招手间,寸步难行。 离沧,你给我出来。梅清岳开始大呼小叫。暖暖的手接住他指环上弹出的钢针,一枚一枚折段,丢弃在地。钢针落入厚厚的灰尘中,不见踪迹,无颜见它们的主人。 梅清岳显然节节败退,却又退无可退,暖暖已将他逼至墙角,除非他能穿墙而过。 可梅清岳竟然根本看不清她的招式,甚至他从未听过万圣手。暖暖道,公子,我先赶跑他,简直是不知好歹。 “你才不知好歹。” 什么辈分,资历,不如保命重要,梅清岳低头,从长靴中抽出一把短短的弯刀,直刺暖暖胸腹间。 暖暖小心,肃玉剑尖直指梅清岳膝弯,刀剑相抵,梅清岳的四根手指齐齐落地--他的刀上,沾了毒,这毒叫不落芳尘。而刀上的不落芳尘,滴在他断了手指的手掌上,一股青烟升起,焦臭难闻。未断的大指,痛苦得抽搐着,暖暖大惊,这是什么毒。她清楚得看见,梅清岳手掌自手臂,皮肉外翻,衣衫如未烧烬的纸,纷纷脱落。衣衫下,血肉上如火烧,绽出一朵一朵结疤的毒花。暖暖在惊恐中,连连退开几尺,紧紧贴在肃玉身前。公子,小心。 妖女,梅清岳双眼冒出血丝,眼珠瞪出,状如不甘地狱锤炼的死尸,用尽力气还魂。他眼角流出一行一行的血泪,唇角干裂,牙关紧咬,左手握住右肩,竟生生将右手从右肩上扯下。咔嚓几声,断骨之处,血肉喷涌,像爬了一地的虫,猛烈扭曲,在灰尘中滚出颗颗血珠。 暖暖脸色苍白,这极其恐怖的场景,她不知所措。 我让你们好看。,梅清岳呕出数口污黑的血,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仓皇而逃。 公子,不要去追。暖暖拉着肃玉的手,他简直是个鬼。便是鬼,也不会如他这般不知羞耻。 这下三滥偷袭的手段,阴险毒辣,损人不利己。 暖暖,肃玉右手伸出,揽住暖暖的上身,梅清岳的断手从两人身侧飞出。离沧大哥,两人惊呼,肃玉挥剑去削断手,但梅清岳挥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剑尖只削断了断手上的大指,剑与手在半空相撞,转了个弯,破窗而入。 大哥,肃玉抢入,却见断手已在离沧身上滚落一圈,在地上翻腾。 暖暖随后闪身进入,两人一左一右,腾地而起,转了几圈,将离沧带至院中。 离沧手上被烫出道道疤痕。 不必,离沧用衣袍盖住疤痕,却笑道,都是命。 大哥,给我们看看,是我连累了你。暖暖哭了。 离沧安慰道,不必哭泣,是我连累了你们。 他猛烈咳嗽,肃玉忙取水袋。她知道,离沧是用内力压制住毒,但他,撑不了多久了。 暖暖,我们赶紧带大哥去看大夫。 可世间,无人能解不落芳尘。 “我,我不想离开这里。”离沧环顾四周,他看见他最心爱的长宁,在院中执伞等他归来。长宁的伞上,是那座星月楼,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 长宁穿着粉色的衣裙,用珍珠,银线绣了花。他不知那是什么花,可是只要长宁喜欢,那便是世上最美的花,穿着这衣裳的,自然是最美的人。 他把长屿笛递给长宁,长宁接过,握在左手,然后他便去牵长宁的右手,长宁牵着他的手跳舞,粉色衣裙在院中飞舞,春色满园。 他是开心的,经过血与火煅烧后的轻松和舒畅,他去吻长宁的额头,可是心口却好痛。 痛得他看不到长宁,只有一地曾经只属于长宁的纸伞,上面的星月楼,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第七章 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第7章 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大哥,肃玉将带来的药丸,尽数拿出。 “不。肃,肃公子,不必,是我连累了你们,不要再费力了。”离沧摆了摆手,双眼望着伞骨,道,“我想再抱抱她。” 暖暖将伞骨收起,吹去灰尘,递给离沧。 大哥,我们先去看大夫。 哈哈,哪里有大夫能治后悔之症。离沧弯曲的双手去摸伞骨,可颤在半空,终于没有下去。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大夫。我今日便是不中这“不落芳尘”之毒,我明日也会死的。他对死的理解,不是哭得昏天动地,更不是怕得胆颤心惊。 但离沧答非所问。 “大哥,可有挂念之人。”肃玉问道,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死亡的气息,娘走的时候,娘穿着肃玉亲手为她挑的翡翠色衣衫,上面是肃玉绣的花。那是肃玉第一次绣,花不像花,像被风吹起的浮萍,飘飘荡荡,是她对娘的喜爱,也是她们之间,最初的思念。可娘穿戴一新,却故意将她骗走。娘说,娘去给肃玉找个小妹妹。于是,肃玉欢欢喜喜,去找她的玩具,她的衣衫,她的配饰,她所有自以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却没有那个可骗她的人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一任江花闲中荡着秋千,看着十里琅嬅,数着飞鸟南飞的小女孩了。 “公子,请您帮我去星月楼,看看我的长宁,我的长屿笛,给她。我对不住她。”离沧知道肃玉是女子,依旧以公子称呼她。 他衣袖挥了一下,露出一截笛子,是碧绿的长屿笛,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绿,只有在初春在水河边才有的绿。 每当绿色落满在水河,城中的丽人婉婉而至,款款而歌。 离沧咳得厉害,眼神湿润,渐渐明亮。 “我的长宁,我的长宁,她为何都不来看我?” 情真意切,却又无可奈何,世间有无数万般痴情的男子,却输给岁月的温柔。他们心中即便有寸寸月光,可月色太遥远,于是,他们便沉溺在一砚墨,一盏茶,墨色,茶色中,那里都有月的影子。 “长宁姐姐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她,她知道你这般牵挂她,即便是恨,也都做云烟了。”肃玉道。 她,她在星月楼,那座碧水环绕的星月楼。 他的思绪在回温,那里很漂亮的。 那座楼在水中央,长宁说,佳人在水,我在天。 我第一次见到长宁,便在星月楼。那是,好多年了,我出门为师门采贺礼,误打误撞,进了星月楼。 长宁穿了粉色的纱裙,眉心是银色花钿,是雪花样的花钿。他的手指在半空绕圈,那个形状,她记得清清楚楚。 长宁那时在抚琴,她的琴很好听,弹的是《月下》,我想如若我是个学子,那么,我填词,长宁来唱,那才是岁月安好。 她长的很好看,眉是细细长长的眉,可我知道她从来是不画眉的。她的脸是水那样的白净,干净得没有杂念。我一路风霜,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归宿和温和。 我呆着原地,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我怕冒犯她,轻薄她,于是只好静静得看着她。长宁眼含春雪,面浮桃花。好久好久,她终于喊我了,你是谁,怎么在那? 我说,在下姓张,单名一个贤字。无意冒犯。 她的丫头嫣然,给我敬酒,酒在白色的琉璃樽中,是她酿的红尘不归客。 我饮了一口。酒不烈,入了喉,却烈得能留下泪来,旅途的烦恼,竟在泪水和酒气中烟消云散了。嫣然问我,公子,你怎么到这来了。我不明就里,问道,有何不妥吗? 嫣然盈盈道,此处是星月楼,我们先生是长宁。 长宁示意她退下,嫣然缓缓从屏风后闪身。长宁走向我,她走路是衣带当风的飘洒,偏弱得不禁风。 她此会如此柔弱,暖暖不解,我们江湖中的女子,也当自强。 肃玉点了下她的额头,那是温柔乡的女子。自当别论,她们的江湖,是楼中的过客。但肃玉马上意识道自己说错了,便不再言语。 那天,我和长宁说了很多,很多,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我的老家在丽州。丽州,最有名的当属缙云饼。而我父亲做的缙云饼又是丽州城里最好吃的。长大后,我出门拜师学艺,江湖中的人,都叫我长屿先生。 原来公子便是长屿先生。长宁的脸上是开心,她笑得和武林中的那些师姐师妹都不一样,她是小心翼翼,不敢大笑,大概她怕脸上的妆会花。我也是好奇,女子何曾要如此给自己立规矩。她说,星月楼中,规矩便是武功。 她也会跳舞,执伞而舞,在我心间。 我其实并不喜欢看跳舞,武林中也没有哪个门派以舞蹈立身的。她的那柄伞在她指尖,轻盈盈得转着,嫣红柳绿,银装素裹,充实了我的四季。我们阁楼的窗开着,湖上游船里的那些男子,纷纷惊为天人。却也对我指指点点,那个男的是谁,看样子,不富也不贵。 她问我,原来你就是长屿先生。 我点了点头,有什么不妥吗?其实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她却说,很多人和我说过长屿先生的故事,有人说他很老了,像个老神仙,有人说他像个教书的,有人说他一丝不苟,呆板木讷。 我左手握着长屿笛,从她发上取下发簪,右手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送你一件礼物。我带着她的手,她有些紧张,但她并不拒绝,在这之前,我从未牵过她的手。她的手指贴在我的手指上,问道,是什么,是不离不弃吗? 我用她的簪子在笛子上,我们刻了长宁二字。她抬头看着我,眼中有些泪,伏在我的胸口,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初梅涩酒,吟霜弄雪在小楼。素手斫伞骨,油纸伞上紫藤等候,我揉碎胭脂,你来点淡浓。 因为我的存在,她的思绪,天马行空。 我吻了她的眉间发稍,我告诉她,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我很快回了师门,处理事务,也在这里,建了这座宅子。这些伞,都是我画的,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你没有带她回丽州吗?暖暖道,男子娶妻,都是回家,方能算过门。树荫下,藤蔓缠绕的门,心尖上,江湖远去的门。跨过了,女人才摆脱了娘家的命,冠上夫家的姓。 肃玉打了下暖暖的手,离沧摇头,我慢慢告诉你。 几个月后,我回到星月楼,我送了我的聘礼--长屿笛。长屿笛横放在妆奁上,那是一个白玉的妆奁,镂刻雕了百子千孙,还有我的姓氏。长宁痴痴傻傻得看着,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从容。她之前,清冷的时候,不见未来,热闹的时候,不思红尘。她过着鲜花着锦的生活,却又如履薄冰。 她触摸着妆奁上的百子千孙,一遍一遍看着我的姓氏。她笑了,她穿的是新嫁娘的衣衫,白色的雪纱,缀满珍珠,她的脸其实不用装扮也很好看了,但她仔仔细细得描了眉。整个妆奁,盛满韶光。在一室的旖旎中,她的生命,瞬间开满玫瑰和朝阳,她是真的不孤单了,真的可以作另外一个人了。 星月楼这座禁锢她的牢笼,也在这一刻,不复存在了。现在,这里,是她为人妻的起点。她喊来了她所有的好姐妹,楼内,暗香疏影,楼外,万紫千红。 后来呢,肃玉问道,一个女子,这般有幸,该是多好。 离沧的长屿笛握不住了,他的手指牢牢按在长宁两字上,他想抓住她的,但是咫尺天涯,他到头来,早就握不住长屿笛了。 后来,一场变故,长宁撕碎了伞,伞面在院中像柳絮,痴痴傻傻得等着海鸥。那只我们用来写过长宁两字的发簪,被她狠狠折段,珠玉都散了。一粒一粒,在院子里四散,和着她的眼泪,滴滴答答,数不清,也聚不了。 她策马而去,只留下我在此,风餐露宿。 我从来天天以酒为伴,长屿笛也被我丢开了,她都不要长屿笛了,我还留着有什么用。 习武之人,抛开与他共命运的兵刃,是经历了何等的绝望和痛苦。江湖上,有很多隐退的人,封了刀,埋了剑,合了扇,隐了镖,锁了锤,但他们却不是丢弃他们的兵刃,而是珍藏他们的年华。丢弃是轻蔑的冷落,珍藏才是诚挚的告别。那些冰冷的钢铁,见证了他们的厮杀,尝尽他们的风霜,笑看他们的潇洒,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兄弟都丢弃了,还讲什么义气? 再后来,行舟就来了。离沧神色痛苦,一瞬间的痛苦,但他隐忍住了。肃玉和暖暖不敢掀开他手臂上盖着的衣袍,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临终给别人留下一个凄惨的景象。 行舟怎么把你伤成这样了,暖暖问道。 我和行舟,我们是好兄弟,可师门却不容他。师父将他逐出师门,至于原因,师父什么都不说。师门中的人不再与行舟来往,对他也是闭口不提。 可我却不管不顾,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兄弟。 我还是常常去找他饮酒,和他参武。他住在我们长屿岛的后山上,就睡在林子里,竹筏上铺了几床棉被,便是他全部的家当。 说来唏嘘,那几床芦花被,还是我娘做给我的,我全送了他,林子里,那么冷。 我和他喝得很醉,他说你这长屿笛,杀人不见血。我酒还在喉间,未曾下咽,却愣在那,过了良久,才咽下去。那也是我娘捎给我的酒,她自己酿的酒,叫做一壶雪。丽州下雪的时候,白色覆盖在一片青色的缙云蓝草上,我爹踩着雪,去采蓝草做缙云饼,我们买不起昂贵的药材补身,便酿一壶雪暖身。 我问行舟,我说我何曾如你说的这般阴险毒辣。 你杀人先诛心,他开怀大笑,长发飞舞,很像杀得正酣的杀手,彼此纠缠。纠缠他们的剑法,刀法,也纠缠他们本就潦草的生命。 诛心,我不反驳他,没有反驳的必要。 一刺正中心脏,长屿笛下从来没有活人。你杀的是人,诛的是江湖的心。行舟喝醉了,但却又不像是醉了,至少他还了解他的兄弟。 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好人,坏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他们说我笛下无魂,可握着长屿笛的那个鬼,正是我。 江湖上的人,说我放浪不羁,可谁知道,我杀了人,面对满地尸骨时的郁郁寡欢。 长宁离我而去,陪我喝酒的也只有行舟了。 他带了一壶雪,来的时候,是个晚上。 我很慵懒,衣衫敞开,屈膝而卧。我招手问道,来了。他点点头,说来了。他把酒袋丢给我,我晃了晃,里面没酒,便问他,酒呢,他道,酒没了,情分也没了。他说话的样子,和以前天差地别。冷冷的,没有情分。彷佛我不是他的兄弟,是一个陌生人。他要划清界限的陌生人。 我很是疑惑,人也清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那时已一年多没有握长屿笛了,我几乎都快忘记我是长屿先生了。我只记得我叫张贤,我爹叫张有为,我娘叫陈桂,我老婆叫长宁。我爹说我干啥都行,就是别去卖饼了。我老婆却高兴地要同我一起回家卖饼。她连招牌都给我做好了,叫贤宁记。 让我记起张贤之外的,居然是他的一句情分。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道。 徐州柳子林里的人是你杀的吗?行舟几乎是不带兵刃的,但是那天他带了一柄兵刃,一枝竹笛。竹子的颜色还是翠绿的,带着毛刺,应该是刚做的。‘ 我好久没去过徐州了,我回答他。 我问是不是你杀的,他双眼通红,竹笛朝我近了几寸。 我杀人太多,忘记了。可但凡我杀的人,他的心口,都会有道浅浅的印记,左宽右窄,淤了血,呈黑色。我说得很慢,尽量详实。可我清楚记得,如若有人说认识我兄弟,我都会留三分情,给他一线生机。 你真好笑,这些年,长屿先生手下就没人活着离开。行舟是盛怒,他的竹笛打在鹦鹉架上,鹦鹉不及出声,便已僵直。瘦小的身子悬在半空,眼睛睁得好大,死状恐怖,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看。 难道,徐州柳子林,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下吗?里面有他的家人,妻儿?可是行舟从未提过他有亲人啊? 他的表情告诉我,死的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重要过兄弟,甚至重要过自己。 我把衣衫撕开,露出胸膛,如若我真杀了他们,那你杀了我好了,我在这,也是苟且偷生。 行舟大喊了一声。我喝酒的时候,都是开心的,从来没有不快乐,可是我到了那一日才知道,他的凄苦哀怨,他只允许他自己独担。便是最好的兄弟,他也不愿分担。不是不重兄弟之情,而是他的兄弟,不能被他所牵绊。 他这些年所有的苦闷和蹉跎,在这大喊中,淋漓尽致得释放。冲向广袤的山野和星空。 我的这间屋子,成了他最后的一个原点,离了这,他便似乎要斩钉截铁得做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宁愿把他这些年所有的一切,全部血淋淋从他身上剐去,抛给他最好的兄弟看看。然后从头再来,然后兄弟即成陌人。 可他的性格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即便喝醉了,也不曾狂放。我常常笑话他,如若生在读书人的家里,他兴许能考个功名。如若生在商贾人家,兴许能赚个盆满钵满。一个人,再怎么掩饰自己,时间久了,便能从真实的自己变成那个表演出来的自己了吧。就像面具戴久了,即便面具上的脸长不到自己的肉体上,也会在自己肉体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的额上,手背上,青筋暴起,竹笛劈打在屏风上。他伏起跃下,自己把自己困在竹笛的包围圈中。像画地为牢的庸人。而这个包围圈,越来越小,如同一根无形的绳子,越捆越紧。其实,长屿笛的打法,是包围圈向外越来越大,杀的人越来越多。第一回合死一个人,第二回合死两个人,第三个回合,死四个人,第四个回合,死十六个人。但他的打法,却是自残。终于,竹笛被他自己打出的掌风,一节一节削去,越来越短。我从没见过谁这样惨烈的武功,如此慢慢得折磨自己,越来越狠。我一掌击出,因为我的武功比他高很多很多,这一掌,轻轻松松打散了他给他自己画的牢笼。他手中的竹笛向外飞出。立刻,屏风上的人,被撕扯开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像四处流淌的血脉。 这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屏风上?肃玉走向那架七零八落的屏风,屏上的纱,布满划痕,留在屏上的那几个人,都剩半个身子,身上丝线如同血肉外翻。但他们面含微笑,看着这个冷静寂静的院子。这院子的前世今生,他们都看透了。 而那些划痕,干脆果断,是一掌打出,偏偏又没有洞穿纱屏。 离沧大哥,行舟的心里还是有您这个兄弟的,最后一刻,他没有洞穿纱屏。肃玉道。你出掌时,如果他越用劲,你打散的掌力也便越多,这屏风破损得便愈发粉碎。因为掌力是不可能被他收回去的,只能被您打散。因此当您出掌时,他也明白了您的用意是救他。因此,他怕您在救他的时候,他那根本就无法控制住的力道会伤害您,所以,您出掌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得突然放轻放慢了掌力。 于是,屏风便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而不是碎成细纱,漫天飘洒。 这便是江湖兄弟,知己知彼,肝胆相照。 离沧点头,道,公子好聪明。公子日后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随即又道,他还是相信我的。可是他的愤怒让我瞬间明白,徐州柳子林的事,没有那般简单。我怕,有人在其中调拨。而那个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他了解我,也了解行舟。他是真的可拍。可是他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 但我更怕是我的无心造成他今后的永远不快乐。我罪孽深重,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希望我平安快乐,凡夫俗子,有一隅安生,有一妻相携,胜过高深莫测中的颠沛流离。 于是,我抓起他的竹笛,狠狠得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数十下。 那个躲在暗处的敌人,不就是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那么我不能“”帮”他,让自己亏欠自己的兄弟。 我鲜血淋漓,我对行舟道,赵旭熹,你看,我不用你动手,你看。我把自己伤口露给他看,星星点点的血。很像我们兄弟第一次喝醉时,下的那场雪。雪中寒梅点点,凌霜傲雪。我们在雪地里,冻得发凉。冷了,喝一壶酒,再冷了,我们再喝一壶酒。我们就是死在雪地里了,也要把酒喝完。这场雪停了,还会有下一场,可现在的心和情没了,下一场在何处。 接着,我笑了,我不知自己到底在笑了,只知道自己,从来没这么笑过。 所有我对不起的人,我今天全部还给你们了,我用我全身的血,全身的武功,一点一点还给你们。我的后半身,就是废人了。 那一刻,我们都怔住了。他不明白,我突然会这样,更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喊他赵旭熹。那是他本来的名字,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们家是本朝的望族,他不需像我那样,穷得无可奈何,逼得退无可退,才易名换姓,投靠师门。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赵旭熹。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行舟楞在原地,他神色哀伤,痛苦更深。 你都知道我叫张贤,我若是不知道你叫赵旭熹,我怎么能算作你兄弟。 离沧咳嗽了几声,他的内力在涣散,暖暖道,我来为大哥渡气。 离沧笑道,我要你们两个小丫头帮忙,我兄弟要笑死我了。快死了,还要折损两个姑娘的修为,离沧你还学什么武功,趁还有一口气,快回去卖饼子。卖饼又不用多高明的武学。 他自言自语,却自得其乐。他其实早就厌倦了江湖,从他踏入江湖的那刻起吧。 不是的,大哥,您听我说,还有长宁姐姐,长宁姐姐想必也是想让您好好活着的。暖暖安慰道。 傻姑娘,中了不落芳尘,要想活命,除非神仙下凡。离沧摇了摇头,将手臂上的衣衫捂得更紧。 他继续道,果然,没过多久,我这屋中便来了一个人,是一个我们都尊敬的人,就是我们的师父,章敬。 师父今日的步子,和往日有很大不一样。他以往都是沉稳的,今日却步履轻盈,似乎一件大事落地了。其实,师父刚踏入院门的一刹那,我以为他是来救我们的。可他的步伐和呼吸告诉我,他根本就没有救人的打算。甚至,他是幸灾乐祸的。 我心中一阵紧过一阵,师父不看行舟,却直接走到我的身边,出手封住了我的大穴,让我的血不再流淌,他道,贤儿。以前,只有我的武功,更进一步的时候,他才会叫我贤儿,平时,他都是叫我离沧的。 师父的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们门中的武功从来不会让修习的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除非我真的太痛了,痛得不知冷热了。 师父继续说,贤儿,没有让我失望。 行舟又惊又惧,似乎从一场梦魇中醒来,他望着师父,又不敢指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最信任的人其实是最不能信任之人! 最真实的尊敬是最虚假的荒唐。 嘲讽自己,嘲讽这个世道。 ''我,我自然是你们的师父。''他说得平平稳稳,不失大师风范。 行舟手中突然现出一件长长的物件,那个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的长屿笛。我自己都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他是如何寻到的? ''你是师父。可你,你每天都在扼杀昨天的自己,杀得面目全非。''行舟哭得像一个被一点一点被抽去骨髓的人,一种牢固的敬意在渐渐坍塌。 师父道,''赵旭熹,你的母亲是赵噬泪。你父亲一辈子什么武学都不会,他只会守着祖宗基业过日子。他这辈子,最光宗耀祖的便是你的你母亲。” 赵噬泪并不姓赵,她是赵家的女人。人人都说她是妖女,孤山派上下一千人被困在姜糖巷地底时,是她一点一点敲开了厚厚的巨石,又将负责看守的一众洗衣婆钉死在井沿上。后来,她与最爱的男子,孤山派七弟子启辙不辞而别。启辙远去天山,沾雪为牢。 谁都不知道的是,赵家那位背了一世骂名的赵怀忧就是启辙。他一点一点散尽家产,只是为了救赎曾经的噬泪,现在的赵夫人。 是噬泪怕他在天山冷,想了很久,一个人寻了去。 她是噬泪,她什么都噬尽了,邪也噬尽了,善也噬尽了。 无邪无善,是为初心。 旭熹离开父母,因为他发现他的母亲是赵噬泪。正派名门称呼为妖女的人。 小旭熹在江湖上,走啊走,母亲的过往,一点一点清晰。 过往难道比现在更重要吗? 他去问佛,佛不语。只有檐下雨水,滋养了无数野花野草,静静看着日出日落苍老了这尊佛。 师父救了倒在佛前的旭熹。这本就是个早已荒废的寺院,偶尔路过的人,非穷既癫,无力救自己,也无力救这团在火中涅盘成佛的黄泥。 刹那,师父成了逆境中的佛。 师父悉心教导着我们,在长屿岛上。 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在门中只做藏书楼执事。我们三人就住在藏书楼后的山上,师父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只要我和旭熹好好习武。 “你们师父,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他其实要灭了长屿岛。如若灵山教的教主濯月知道噬泪的儿子在长屿岛,她便会围攻长屿岛。灵山教与长屿岛必定两败俱伤。赵噬泪也会现身,她可是在江湖上找她的儿子,找了很久很久。” “赵噬泪她以前曾经为灵山教杀人无数。也曾经为离开灵山教,屠师断刀,血染灵山十里天。尽管现在的她,素衣绾发,纤手煮茶。” “师父想错的是,赵噬泪提前想到了,她来找她的孩子。” “所以,行舟问你,为什么要杀那对老夫妇?那对老夫妇。。。。。。”肃玉心中,像初春的山,刚刚萌发出一丝嫩绿,又被冰雪所夺。 “是我杀了赵噬泪,启辙前辈。他们约我去那,是想告诉我真相。可我在他们出招前,就杀了他们。毕竟,他们都已六十岁了。” “师父得到消息,是震惊和愤怒。他故意说我鲁莽,然后让我面壁了数日。” 直到旭熹遇见家中的一位老仆扮做僧人来长屿岛化缘,他明白了这些年的变故,怒不可遏得来寻我。他来之前,不断朝着家的方向磕头,直到自己痛得一无所求。如果他早点回到父母身边。两位老人,便不会突遭横祸。 章敬手指拨来撩去,他喜欢弹琴,而我们,都是他的琴弦。只是我们音不由声,命不由己,淡泊可怜。 他再次指出了事实,你的父亲,母亲,是他杀的。他用手指了指我。 就是他!他的怒火喷涌而出,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亏欠过他,是他亏欠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反过来,要我们所有人偿还他,偿还他无尽的欲望。 行舟握着长屿笛的手,松开了,他的额上流血不止,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他其实是很重很重得摔下去了。长屿笛也滚到了我的脚边。 “那得多疼,这么摔下去。”暖暖抱着心口。 肃玉道:“很痛,很痛。男人的痛,不是你这个小姑娘痛的。” “我从没怀疑过我的师父。同时,我也是旭熹这辈子的罪人。师父的计谋破了一大半,可旭熹还在,他就还能引灵山派与长屿岛厮杀。” “赵前辈与赵夫人,实则是死在你师父手上的。”肃玉安慰离沧。 “不落芳尘无药可医,没想到,我死之前,还能有人听我说话。”离沧笑起来,已然是垂暮老人,此身,有许多遗憾,不过都快死了,都释然了。不能释然的,那么,就求来世吧。 “我曾经按照师父之意,杀了很多人。他说那些都是长屿岛的敌人。那些人的血,染红了我的长屿笛,也染沉我的心。谁是真的杀手,谁是章敬描述出来的杀手,真真假假,一堆白骨,分不清了。我有过疑惑,但只要念头一闪,于敌手凶险处,参研自身武学之破绽的心把一切都压倒了。” 旭熹痛得奔溃涣散,他本来就不是师父的对手。他就是太能看透一个人,那种绝望害怕和羞愧,即便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也会痛到麻木,不知痛在哪里。 “旭熹只要活着,他每日都会经历数百次的疼痛。他以为这样,就能将别人的痛都转到他的身上,他的性子,像他父亲,替师父,替我,替很多人赎罪。” “所以,行舟看上去,病骨支离,就是一个正在一丝一缕死去的人。”肃玉眼前是行舟唯唯诺诺,胆小谨慎的穷酸模样,没有其他筏子客的豁达,也不像他们死命挣钱,再死命去烟花柳巷浪荡。 “这世上,真的有很多比武学更能摧毁人的东西。我和旭熹濒临在生和死之间。”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章敬手中现在出一把刀,那种刀,黄金打造,镶了翡翠,玛瑙,红红绿绿,很是华丽,那是夏族的刀。刀身弯成弓形,刀鞘里藏了锋利的雪豹筋,需要的时候,它也能变成一张弓。珠宝便是弦上的箭。 刀子轻松抵在我的喉间。以前师父也用这把刀子抵在我的喉间过,不过那是刀子蒙了布,以前我不需要蒙了布下的刀到底长什么样,现在是不需要了解刀子上的黑布哪里去了。 离沧闭目,他不愿再讲这些了,可他不得不讲,他不是要讲给肃玉和暖暖听,他是临死前,想告诉长宁,长宁是她最爱的人,他的这些秘密,要说了才能干干净净得再入土。 再后来如何了。暖暖低声问肃玉。 再后来,握着那把刀的手,突然松了,刀掉在了地上。 章敬死了。暖暖问得小心翼翼。她一直是个大胆的姑娘。 是的,是我们的大师兄杀了他。离沧说。 章敬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筹谋了所有人的生死,却筹谋不到他自己的生死。他那时是无比骄傲和愉悦的,嘴角还带着笑意。但他的神色却异常震惊,是出乎自己意料的震惊。他死得太快了,快得无法收回笑意,但他的眼睛,永远定格在了那里。因此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的死状是诡异的。他的眼眸中还有我的倒影。他可能还以为我悄悄出笛杀了他。 大师兄是来救你的吗?暖暖问道。 离沧摇了摇头。但他微笑道,可他的笑中却是苦,一辈子从未甜过的苦。刚开始,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注意到大师兄是用章敬的银钩杀的章敬。银钩刺入他体内时,大师兄很平静,他说,师父,我确实没什么本身,也没有大的报复,我就是做个掌门。 可他的话没说话,章敬就倒地了。也许,大师兄等这一天,等太久了。他等不及了。离沧神色落寞,他也等不及他的长宁了。 其实,大师兄平时文文弱弱,武功平平,门中的很多人不服他。他自己也说,如若不是因缘际会,入门早,恐怕现在就连扫地小童也轮不上。但大师兄饱读诗书,治理之道,无人能及。时间久了,明争暗斗的师兄师弟便常说,大师兄处事,我服。意思是,我练我的功夫,你治你的门户,别让旁人妨碍我武学精进即可。你武功不行,我们让你,做下任掌门,但门中一个弟子都能无敌天下,人家敬重的是你门中的人,不是你这个掌门。你要任劳任怨,呕心沥血做个掌门,做去好了。后人都会说,这个门派出过很多一流的高手,但谁会去记住这个门派当时是谁做了个平庸的掌门。 因此师父不止一次叹息,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文弱。但他真心没有第二个弟子可以来继承门户了。要么像我树敌太多,要么明哲保身,不愿兼济天下。要么,智谋远远在大师兄之下,要么,就是行舟,莫名被逐出师门。 现在大师兄的心愿了了。我明白,大师兄的下一个心愿,就是杀了我和行舟。他连借口都想好了,便是清理门户。 可当时行舟已万念俱灰,只求一死。离沧继续道。那些事过去很久了,可记忆却从未被抹平。 于是,我假装自绝经脉而死。临“死“”前嘱咐他,去我老家,好好帮我照顾我的“爹娘”。 然后大师兄就放了行舟吗?暖暖升了火,火光中,离沧的脸岩石一般,尝尽风霜雨雪,寂静无声。 他似乎好久没看见暗夜中的火了,怔怔得看着。一点点的昏黄让这个漆黑的院子,显得更为寥落,那些撕碎的扇骨,是张牙舞爪的恶魔,一点点吞噬离沧薄弱苍凉的命。长夜无数,他与孤星为伴,白昼未央,他与孤笛为伴,他的江湖,真的成了那狭窄门缝的一道一道影子,黑白交替。 放了行舟的是大师兄的妻子,我们的小师妹。 火冷了,离沧这才缓缓得吐出了这几个字。 小师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太师父的孙女,虽未拜入师门,但我们都叫她小师妹。她聪明机警,又知书达理。大师兄待她极好,因缘巧合,她便嫁与大师兄为妻了。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种感情,叫做因缘巧合。 小师妹说,行舟早就被逐出师门,可师父待他也是礼遇有加。如若再加害他,只怕长屿岛会为天下人所不齿。 小师妹从来是柔弱温和的,但现在她毫不惧怕。她说为人妻,如若不能顾全大局,深谋远虑,有何贤德可言。 大师兄砍下行舟的那一刀,被小师妹狠狠从中截断了,就是章敬那把华丽无比的刀。她手心一开一合,平地画个半圆,已握住了刀柄。她对大师兄道,是相公谦让了。再一松手,那把刀已被她削断了,一左一右簪在了她的发髻之上。 她示意行舟快走,现在离沧死了,你若真是他兄弟,便替他好好照顾他的爹娘。 小师妹善解人意,连这最后的退路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了。皇帝那两位走狗,不知何德何能,能如此被我们惦记。 行舟走得很苍黄,唐突。他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方式在江湖上谢幕。救他的,是这位我们众兄弟都捧在手心的小师妹。 天快亮了,有人离梦更近了,有人,离过去更远了。 后来,是小师妹找人安葬了我,他们把我安葬在这林子的松树之间。面朝我家的方向。 我用长屿笛在棺材上戳了个洞,透气,就着泥下的老鼠度日。我确定他们不再来了,我才自己出来。爬回到了这个我自己亲手打造的家,苟延残喘。 小师妹来这里祭奠过我几次,大概我的坟上长满荒草,爬满虫子,渐渐淹没,她也找不到了。我爬进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不敢也不想出来见她。佛说,有些人不记得前世的记忆,这样才能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梅清岳他找来做什么。暖暖很困,靠在肃玉身上。 梅清岳说来极为有趣,他大概是冲着长屿笛来的。他疑心我假死,来过好几次,我都悄悄躲了起来,他这个人,明明胆小如鼠,但偏偏就是想不劳而获。 离沧双眼望着天空,空洞,太阳出来了,离沧被日光灼得有些烫。他抬头想四周望去,天,只有院子大小。本来,他的天,天马行空,星辉醉酒。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在长屿笛上,沾湿了长宁两个字。 他不愿放开他的长宁,妻子,是永远都不可以放手的。 风吹过,满院的伞纸在翩翩飞舞,伴着初开的花。张贤太累了,他垂下头,靠在自己胸前,心还在跳,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长宁枕在他的胸口 他说,玉露不知家国事,浮生饮尽几人还 长宁道,怎么,我是温柔乡的媚娘吗 不,你是长屿先生的彼岸,是我张贤的此岸。 长宁很美,美得好像不是凡间的女子,凡间的女子,怎会如此痴傻。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长宁,长乐未央 长屿笛从他手中滑落,泥覆盖了长宁二字。 此岸,彼岸。彼岸,此岸。隔着山和海。 他走了。 他背负得太多,走时都不曾抛开。恩仇,太多了,能忘,不能忘,记不清了。 小姐,张大哥。 暖暖,人总是会死的。张大哥,是去忘他的恩仇去了。 暖暖似懂非懂。 肃玉非懂似懂。 第八章 星月不知眼前事 第8章 星月不知眼前事 肃玉和暖暖看着张贤睡在泥下。日光是羞涩的姑娘,在林木间悄悄穿过,亲吻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副画,最后不知收起笔在何处,于是悬在画上,等着那场邂逅。 暖暖斫了院子里的花藤,编成方形的墓碑。碑上的字,是肃玉刻上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张贤两个字。张贤终于能忘记恩仇了。肃玉握着长屿笛,接着,便是去星月楼,把长屿笛交给长宁,完成他的夙愿。 “我们不去长屿岛了吗?” “长屿先生都见过了,去不去长屿岛不重要了。” “可那些刺杀行舟先生的人?” “他们如果是长屿岛的人,为什么要杀行舟?我来的时候,确实一团迷茫。离沧大哥说得明确了,长屿岛没有杀行舟的必要,准确说,是他们没有杀行舟的能力了。他们也有可能是灵山教的,若是灵山教杀人,怎么会失败?” “会不会是行舟身上藏了赵噬泪前辈的武功秘籍,心法。有人抢夺?穿上长屿岛的衣服,把我们先引过来。”暖暖猜来猜去。 “不,他们是冲我们来的。”肃玉透过枝叶的空隙,望着碧空:“他们以为只要杀了我,千岩庄就被孤立了。他们想不到的是,长孙家是否与千岩庄结亲,爹爹都会护寻雪周全。” “那他们是谁?” “武夷门。” 暖暖值指了指东南武夷门的方位:“他们在江南,还是那么鲁莽。武夷山的佛都渡化不了他们。” “佛如何能渡恶人?佛若是能渡恶人,武学便不复存在了。”肃玉点点暖暖额头,“这里和星月楼,还有十天水路。” 两人手牵手行在山间。 腐气隐隐。 暖暖长剑挺出,挡在肃玉身前。肃玉道,我哪里是这般较弱,真要你来保护。你别把我跟丢了就好了。 啊,我还没资格保护你。暖暖心中很是失落,但长剑紧握。 肃玉道,你才多大年纪,我比你大了整整五岁,我难道真叫你个小丫头拼命啊。我这虚长的五岁,武功都白练了。她给暖暖的手心呵了呵气,这是死人的气息,你小心些。跟着我。 肃玉不容暖暖分说,走到暖暖前面。 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熏得两人睁不开眼。 肃玉姐姐,那是个人。暖暖指了指。 草堆里的尸体,已腐烂不堪,长满红色的疤痕,山蚊乱飞。双腿已不见了,只在稍远处留着几段残肢,带着血红。残肢上,枕了几头野狗,皆已毙命。也是身上长满红色疤痕。 是梅清岳,暖暖道,她很是害怕,但还是状态看了一下,那流行指环还算完整,但已半截没入了土中。 中了不落芳尘,死相怎会如此恐怖。怪不得张贤一直叮嘱,泥土覆盖住他便好。不必换干净衣衫。他说,百年后,一地黄沙,真的与光同尘了。 暖暖一掌推开砂土,让黄沙覆盖住这惊悚的一幕,然后,和肃玉绕着走了。 下了山崖,好容易赁了条船,到了常州。 常州遍布大大小小的湖泊,星月楼就在仙女湖中。 常州的人,没有不知道星月楼的,那是人间富贵乡。常州的人,也没有不知道长宁的,那是人间富贵花,却别有根芽。 肃玉和暖暖寻个邸店,换了两身新的长衫。仙女湖在常州的中心,有四条大道通向此。 未到近前,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脸色发黄,手臂健硕,自顾闲逛。遇见有人要坐船进楼,就上前戳戳点点。 你是谁?孩童颇为警惕,他的对过,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佯装商贾,但不改江湖气。孩子一问,单手握拳。他握拳的方式与常人又有些差异,他的大指是藏在四个指头里的,露出的指关节,凸起,圆钝。 这是泰山一带的伏虎杀,一拳能打掉一只猛虎。听说很久以前,泰山常有猛虎出没,伤及无辜。一个老猎人自创了这套伏虎杀。暖暖和肃玉轻声说着。 拳头砸在虎头之上,猛虎能当场毙命。 这门功夫,练得越久,关节便越圆钝。大指藏在四指里,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万全之策。猛虎不懂拳法,不谙武学掌法。更猜不透人心。只是有孕的母虎,垂死挣扎,便会拼起反击。大指出其不意弹出,能戳断猛虎之喉。 这功夫,当真猛于虎。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道,我自然是客人。他的拳自腰间缓缓上举。 肃玉姐姐,不好,他要打那个孩子。暖暖有些担心。 那个孩子,会没事的。肃玉看着这两个人,和暖暖说得极为大声。但这个时候,这个会伏虎杀的,你便是说话越小声,小心,他都能听得见。不如大声告诉,你在这。 这个孩子不简单。肃玉心想着。孩子的功夫既有南岳派的风入松之气,又有破周剑的威武,还夹带了丽州雪山派的空灵之韵。 你不是一个好的客人,你要打人。孩子食指中指张开,伏虎杀的拳头被孩子挡住,勇往“不前”。你是谁,怎么会有人拦着客人的。 我是你爷爷!孩子讥笑他。 爷爷是个什么东西。伏虎杀不屑得低头看了看孩子。 我不晓得爷爷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奶奶让我这同样说的。孩子的手指轻轻松松,他回答得一板一眼,看不出嬉笑怒骂的神色。 这孩子赢定了。肃玉暗自道。 果然孩子手指向前一推。伏虎杀形式溃散,未及出第二拳,伏虎杀的手掌竟从手腕上齐根断了。血,覆满路,命薄如纸,被生生裁断,随风飘洒。带着主人的绝望和一身苍白。 小鱼有的吃了。孩子朝湖里看了一眼。他竟然有些喜悦,喜悦他的小鱼朋友,不必担心今日温饱。 鱼蜂拥而上,又云散风流,像一朵红花,花瓣一点一点脱离花托,落英缤纷。 暖暖啊了一声,这孩子竟如此歹毒。歹毒和仁慈,似乎并不适合形容一个孩子。更多的时候,孩子被称为顽劣和乖巧。暖暖脸色发青发紫,她的衣衫下摆沾了伏虎杀的血,那种猛烈喷射出来的血,从里红到外,又从外红到里。长剑落下,撕下沾了血的衣衫下摆。 湖中的人或临窗,或立在船头。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更没有谴责谁家父母如此放纵孩子。他们看看孩子,有看看路人,最后冒出一句,就这样好了?那个蛮子,不起来再厮杀一番。 他们都确定,这个伏虎杀,起不来了,他躺在地上,面目扭曲,完好的那只手,颤抖得指着孩子,牙齿已咬碎半数,舌头在满嘴血泊里挣扎。 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孩子低头看着他,伸出右手,伏下身去,似乎要去探他额间。伏虎杀左手握拳,虽然他很用力,但拳已很松了,孩子伏身的速度很缓,很慢,他发现了一件新玩具,便是这个残破的人。他要好好看看这件玩具,是做个铁笼装起来,还是给他穿上带鸟羽毛的衣裳。 因此,伏虎杀花拳绣腿的拳头,与孩子下蹲的半个身子碰到了一起。是软软得碰到了一起。 还会动!孩子吐出三个字,一把将他的头拨向另一侧,他想到了这个玩具的新玩法,再掰掉一只手,做个拨浪鼓! 伏虎杀左手的拳对着头被拨到一侧,彻底败下阵来。五指瘫软在地上,在血泊中沉沦。他脸上的表情传递出他的羞愧和疑惑,他怎么会倒在一个孩子手上。 他是谁,他父母是谁,他师父是谁? 他到底是谁,他父母到底是谁,他师父到底是谁? 江湖,烟波浩渺,眼前,风平浪静。 梦里的江湖和眼前的江湖,重叠,散开,再重叠,再散开。 孩子又伸出了一根手指,大概他觉得两根手指用起来太浪费,于是便决定用一只手。 不要动。肃玉喊了一声。 湖上的人,舟上的人,楼里的人,岸上的人,皆侧目看她。 她又是谁? 一个黄毛丫头管星月楼的事做什么。星月楼的事,是你想管便能管的吗? 不过,这黄毛丫头形容俏丽,身姿娇小,嗓音甜腻,那双眼,不谙人情,不容江湖,星月楼佳人娉婷慕清秋,就缺这样的。你真想管星月楼的事,嘱咐妈妈好生调教,又是一朵人间富贵花。 于是,那些闲人,浪人,疯人的双眼穿过那些闲人,浪人,疯人,看向肃玉。也不管那孩子如何处置他的新玩具。 肃玉姐姐,这些人,好奇怪,我探不清他们的底细,不如,我们回去吧。这里,我觉得好怕。暖暖拉着肃玉的衣角。我们等人少了,偷偷游过去、 但肃玉已无瑕估计那些闲人,浪人,疯人是如何看她的。她看到伏虎杀左手拇指竖起,虽然已剩不到一层的力道,但他仅剩的一丝清醒告诉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在此一举。他要一指戳破那个孩子的喉咙。 他不能这样倒在一个孩子的手上,否则,去送命的便是整个师门。 他杀尽猛虎,猎豹,豺狼,败过名声响亮的敌手,他只要断了这个孩子的喉咙,那么,他还是条汉子!他便不是被人轻易折断手掌的莽夫。后人也会说,他最后杀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得了师父的百年内力呢。这样,他们的师门败的便是另一个师门。他们的伏虎杀败的是另一个传说。 可来不及了。 伏虎杀的大指已触到了孩子的喉间。 孩子却笑了一下,这个玩具他自己知道怎么玩!给我娘看,我娘肯定高兴。 他双目看着这伸过来的最后一击,鼓起了掌。 一个孩子坐墙头,两个孩子墙头坐。 看花花,数豆豆。 一数花落葬枯骨 二数花谢埋懦夫 三数花枯焚血肉 诡异恐怖的歌谣和着他真心不容江湖的脸,在伏虎杀眼前越来越恨。他多唱一个字,伏虎杀的恨意便多聚一分。 肃玉剑未出鞘,高高立起,去挡伏虎杀的大指。 可孩子的手比伏虎杀的大指更狠,比肃玉的剑更快,他的食指已在伏虎杀的眉心重重戳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肃玉的剑悬空在伏虎杀和孩子之间,不,应该是伏虎杀的尸体和这个孩子之间。 孩子的手指在伏虎杀的眉心戳了个洞,洞穿了他的头颅。洞孔中鲜血汩汩,可怜的是,伏虎杀看不到自己死后的凄惨形状。他的双眼是那种玄幻莫测的神情,眯眼看着湖上的闲人,浪人,疯人。湖上的闲人,浪人,疯人也看着他,纷纷嬉笑。好久没看见杀人了。比看戏里的生死过瘾多了。 孩子沾了伏虎杀鲜血的手指夹住肃玉的剑,你的剑拿开,我奶奶说,敢拿剑指着我的人,先让他把剑拿开,不听话,就直接折断他的剑,再不听话,就一剑杀了他。 他说得很清晰,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但孩子却对伏虎杀的死,没有任何的表情。一个江湖人,不管是处心积虑得谋杀,还是迫不得已得反杀,还是天经地义的仇杀,还是心不由己的误杀,杀了人,双眼在那一瞬。有窃喜,有欣喜,有愉悦,有悔恨。林林总总,总归都是对江湖的留恋或不舍。但这个孩子,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命在他眼里,就是一文不值,不值到他就不需要为被杀人的付出任何感情。 肃玉收回了她的剑。 暖暖拉着她的手道,轻声道,肃玉姐姐,这个星月楼,我们。。但不及暖暖说完,肃玉道,好。我收回的我的剑,那我们能去星月楼吗? 可以,奶奶没说不可以。孩子回答得极为干脆,奶奶说,星月楼就是你的温柔乡。 肃玉一颗心依旧在七上八下,这个孩子,太古怪,古怪到星月楼在身后,变得扑朔迷。她握了握藏在怀里的长屿笛,暗自道,张贤的担心并非完全多余。此地,即使无风无浪,她也是星月楼。 孩子手一挥,湖中的一艘船慢慢得便靠了过来,船夫道,两位公子,安好。他五十上下,说话的时候,眯眼打量着肃玉和暖暖。嘴角露出一抹像王八的笑意,小公子,这两个都是姐姐。他对这孩子,还算恭敬。 孩子摆了摆手道,他们穿了和爷爷差不多的衣衫,那就是哥哥。他说这话的时候,拉了拉肃玉的衣角,抬头看了看肃玉,又去拉她冠带,就是穿了没爷爷好看,爷爷可高了。 暖暖脚尖在湖面点了一下,又在船尾点了一下,已立在船夫身后。点了点他脊梁骨,道,快开船。这下,船夫吓出了一身汗。暖暖的手再重点,他别说撑船,连活命都是奢望。赶紧满脸笑意,连连弯腰点头,公子,坐好。 肃玉下到船上,和暖暖并肩坐着。船夫慢慢摇向湖中央的星月楼。 对过一艘画舫,华丽堂皇,古朴典雅,扬起的涟漪,淋湿了船上歌姬的衣衫。一个胖子,衣衫敞开,揽住一个歌姬的嫩肩,道,你唱的什么曲。歌姬道,奴家唱的是山林春晓。 胖子撩开歌姬的面纱,亲了亲她的脖颈,道,爷来了,该唱山林挥鞭破九枭。这个男子是独行金鞭包破枭。专使长鞭。方才一直在暖暖肃玉身后,若有所思。 “肃玉姐姐,他们是随缘的。有些人来了,派画舫接,有些人,就直接杀了,我们,就用独木舟载着。” 第9章 第9章 船夫摇橹,船也载着船夫。 湖上五光十色,艳艳无边。白鹭和黄鹂水天为伴,浅浅的白莲露出几朵花苞,歌姬与落魄书生在花苞前,窃窃私语,也许花开了,命就不同了。星月楼星星点点的亭台楼阁,交相辉映。清秀的琴师,丝竹绕耳,艳丽的舞娘在楼前,楚歌绿腰。他们相视一笑,一个红袖翻飞,眼波妩媚,再从高处舞下时,就是下一首曲,下一场舞,下一世的人生百态。 一个身形尚小的歌姬,白衣银纱,低低行礼,轻轻道,奴家红尘,恭候两位公子。她笑得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手指的方向,正是星月楼的花门。覆满紫色藤花。 而船夫已形色匆匆,已隐在湖中了。 肃玉绕开她的手臂,跃起,已拉着暖暖,落在了星月楼的连廊上。 红尘有些怔,理了理被风亲吻的发梢,低声道,如若有些茉莉花水,就不会这般失礼了。她望向氤氲的湖面,起起伏伏的船上,还有下一位过客。 公子,你听,那儿有人在吹笛子。暖暖的手指,指指点点。笛声,若隐若现,散入凌霄看不见了。 这个声音,很低,大概吹笛子的人,很累,也许她或者他,有很多心思,无人可诉。 可这个声音,刚刚却很清晰得浮在那琴声,箫声,琵琶声,箜篌声中,不与那些音乐共融互生。笛声很凉,凉得发怵,凉得能让人流下泪来,在这般明媚的春光中。 吹笛子的人,会是长宁吗?暖暖问道。 那么,她还是在乎他的。 你们是谁?廊角转弯处,行出几人,为首是个四十余岁的女子,风姿不在,眼角无力,珠翠压满头,却更显死气沉沉。 她身后,六位孔武男子分列两列,看向暖暖和肃玉的眼神,轻蔑而轻佻。 肃玉挡在暖暖身前,暖暖趁机塞了一块金子给一个青衣短衫的鼠脸男子,他弓着腰,顺着金子的光,看到暖暖俊秀的脸庞映在金子上,又跃上他的双眼。双臂一左一右揽住暖暖和肃玉道,这,是我的两个家人,方才不是你们妈妈接待的吗。怎的,这就不认了。要和他们比比吗?抬眼去看那些孔武男子的兵刃。 星月楼的护院再出色,也比不得一个在江湖漂的。他看人兵刃的眼神,也是鄙夷的,这,都是些绣花的功夫。 死气沉沉的女子,拂袖狠狠甩了下他的胸口,低哼一声,转身就走。 鼠脸男子笑了几下,带着不痛不痒的语气道,丽娘妈妈,再多寻些小歌姬。 屋内的琵琶响了一下,由很重的沉闷跳跃为很轻的明快,大概弹琵琶的人,心绪乱丛横。怕别人知道,也怕别人不知道。 不见春满枝,不见绿满窗,只见藤曼绕东床。弹琵琶的女子,唱得缓缓慢慢,在这不该抑扬顿挫的地方,不知今夕何夕。歌词是哀怨的,她却却很欢乐,一悲一喜之间,浪子迷失了方向。 肃玉和暖暖挣脱开这个男子的手臂,问道,你知道长宁住在哪里吗? 屋内的琵琶停了一下,是突然的停顿,是这个名字给弹的人带来的某种暗示,导致她,心弦被拨了一下。 你们好狂妄,要见长宁先生。她笑得极为放肆,于她而言,虽低声,却已哄堂。琵琶声弹得更快了,是那种不再做作的轻快。 笑是好笑,将歌姬称作先生。 她在哪里。暖暖的剑破开纱幔,屏风前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玫瑰水晶步摇直垂到心口。玫瑰是粉紫色的,衣裙是白色的,纤细的手指正拨弄着琵琶。脸上不见天真烂漫,只有落英飘摇,浮沉不定。 歌姬抬头看了暖暖一眼,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开口便到,小妹妹,你这脂粉用的不妥。额上应用白净些的海珍珠粉。这胭脂吗,好用海棠和茉莉的。 她颐指气使,倒是端足了“先生”的架子。 暖暖一生气,剑前进了几尺,横在琵琶上。 带我们去见长宁。长剑斜劈,断了她的几根琵琶弦。 弦断的时候,很重很长很嘶哑的一声响,弦在琵琶上猛烈扭动了两下,垂到了地上。 大胆。她登时怒容满面,右手便来抓暖暖的手腕。 暖暖的手顺势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们到底是谁,放肆。那个男子亮出兵器,是一把环刀。 他拔刀的时候,那把刀高高竖起,他转个半圈,便能先把暖暖劈成两半,回刀时,再把肃玉劈成两半。至于小歌姬,看她造化。他们这些人的面子,重过女子。何况只是一个明天就会忘记名字的女子,又不是他的妻子。 暖暖小心,肃玉料准了他的刀法,左脚立住,右脚已踢在了琵琶上,膝盖一抬,琵琶跃上左肩,刀落下时,琵琶从中断成了两截。 小歌姬被肃玉护在了身后。她有些害怕,但转而娇声道,快赶走这两个人。妈妈知道,来了两个姑娘,会打死我的。 住嘴,暖暖道。 只要你们乖乖带我们去找长宁。肃玉说道,又接过暖暖递过的长剑。 可妈妈说了,不可去见长宁先生。歌姬摇着头,哭得梨花带雨。她等了这么久的人,怎么会不管她死活。方才如若不是肃玉,现在的她,已是一地污血。 怎么,你们要拿她要挟我。男子刀上的铜环,极为圆润光滑。一旦沾了血,他便要好好打磨,可打磨得越光滑,越是能在一片黄灿灿,青晃晃,惨淡淡的光晕中,照见缺口。 可惜,我真的不知道长宁在何处。他低头看了下他的刀,他的脸和小歌姬的脸,重叠在刀上,面目有些模糊,有些扭曲,看不清对方的喜怒哀乐。我来这,并不是为了找长宁。他有些放松了警惕,一缕秀发从他袖中飞出,落在刀上,碎成了一丝一丝。 那是小歌姬的秀发。方才还藏在小歌姬的步摇上。 肃玉的剑在手中飘来荡去,道,我从不拿一个女子去要挟一个男子。如果男子真的在乎她,怎么会让她被人挟持呢。 肃玉双眼看着他刀上的铜环,找他刀法的破绽。 铜环一共一十九个,大小一致,男子露出一丝笑意,这两个姑娘的功夫,稀松平常,谁让他们来找长宁的。她们能进这星月楼,不过,运气碰巧而已。 这个星月楼,真是什么人都有。 他满不在乎得哼了一下,握刀的手法变了一下,刀横在胸前,竖拳也变成了横拳,刀尖微微对准了刀囊。他的刀囊上,绣着小歌姬的像,穿了红衣,在雪地里寻梅,是小歌姬送他的信物。 这个星月楼,多的是歌姬,下一个投欢送抱的,兴许更有趣味。 他竟然有些得意了。看这三个姑娘的眼神,也是飘飘忽忽。 肃玉小指一勾,长剑抛给暖暖,长屿笛在手心转了几下,横挑竖拨之间,肃玉一个起伏,约至梁上落下时,长屿笛从十九个铜环中穿过。 而,刀尖刚刚碰到刀囊,他本来想收刀的,可长屿笛阻止了他的想法和做法。当长屿笛穿过刀尾第一个环的时候,他瞬间改变了主意,但他来不及把刀重新抽出,长屿笛穿过了十九个铜环。 他动不了,握着刀,杵在那。 他甚至看不清,这把笛子是如何穿过十九个铜环的,他的招,都来不及出。当他看清这是长屿笛的时候,他的刀插在了地上,刀尖向下,像座坟墓,钉在那。 而长屿笛,扼住了他的喉咙。 小歌姬,再不说长宁在哪,你的情哥哥便没命了。肃玉说道。 小歌姬摇着头,她伸手去拉他的刀囊,可远到够不着。 长屿笛又近了一寸,就要戳破他的喉咙。 长屿先生是你什么人。男子终于发问了。他没了刀,便没了天纵潇洒的资本。 我不认得什么长屿先生。也不知道长屿先生是谁。肃玉故意疑惑不解,连连摇头。 你的长屿笛哪里来的。男子双眼看着笛子,如果他后退得快,长屿笛刺过来便更快,他还是不想在他的小歌姬身前,丢了面子。 那么,你的十九连环刀又是哪里来的。肃玉反问。 我今日就是要看看,你的小歌姬是不是真的在乎你。肃玉冷眼扫了下小歌姬,如果想换他平安,告诉我长宁在哪里便好。 小歌姬双手手指叠在一起,又分开,呢喃了几下,终究摇了摇头。 你尽管大声呼救,就是不知你们的人来得快,还是我家,暖暖停了下,和肃玉相视一笑,马上不假思索得道,我家公子的长屿笛快。暖暖挟住歌姬的手腕,她的手,柔弱无骨,是双美人的手。 相公,星月楼门规森严,我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小歌姬身子冷了一下,吐字清晰,毫无留恋之意。 其实,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长屿笛在肃玉手中晃了晃。 我找妈妈,赎你的身,那么,你便不是星月楼的人,自然,不受门规管束。肃玉说得也毫不含糊。暖暖从怀中取出几锭金子,放置在几案上,道,这些,足够了。 小歌姬是逼不得已来的星月楼,这星月楼,丝竹管弦,洗去的是男人的尘,困住的是女人的魂。那男子道,怜儿,我不必你来可怜。小歌姬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洒脱,在这洒脱中,她的伪装,她浓烈的脂粉气迅速脱去,现在,她是一个叫怜儿的姑娘。怜儿,是她爹妈给她起的名字,可惜,爹爹妈妈都不在了。 你们真的能让我离开星月楼。那相公,我以后都跟着你好不好。她有些不相信了,殷切切得望着那个男子,等着他肯定的答复。 男子楞住了,他有些尴尬,有些不知如何答复,双眼望向自己的刀,让她们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我,我是,他本来想说,我是有妻子的。可他的妻子,他连面都没见过,兴许,早就另觅良人了。 长屿笛对准了他的心口大穴。他摇了摇头,道,你根本就不懂长屿笛。 是吗?肃玉反问。 她左掌从左向右划过,屏风后的铜镜碎裂,碎片散了一地。碎片倒映此间光景,斑驳陆离,红色的胭脂,白色的纱,绿色是窗外探入的柳。 长屿笛在我手中,即便长屿笛不在我手上,我一样能让你束手就擒。肃玉信心十足,这个人,不过浪得虚名,她都赖得去想这个男子的名号是什么了。 长屿笛没入了他心口半寸,心口血气倒涌,几滴血滴溅在刀囊上,刀囊上的人脸,更俊俏了。我也不是存心为难你,如若你有妻子,就不该来此处。如若你要娶这个叫怜儿的歌姬,就不该这般犹犹豫豫。肃玉犀利的眼神望向小歌姬。 我说,我说,小歌姬取下饰物,除下星月楼华丽的外衫。她将衣衫撕得粉碎,我把这星月楼的衣衫,丢了,就不是星月楼的人了。长宁先生的屋子,离这不远。我这楼下有个暗道,直通长宁先生的长宁阁,这本是妈妈为了,为了监视长宁派人造的。那个造暗道的工匠,喝醉了,就把这事儿说给白鹭听了,白鹭告诉了我。 她眉间心田,全是那个男子,不住得看向他,又爱又疼又伤心。 暗道怎么打开,肃玉的长屿笛不放。 我给你们打开。小歌姬捡起地上断了的琵琶,在廊柱上重重得敲了几下,地板张开,是一条船。小歌姬忙不得道,你们蒙住脸,呼喝一句,湖中影,心中泪,眉间愁绪藏不住,案前酒一壶,星月伴舞。若有人回答,终究。你们回答,一抔黄土。自有船夫引你们去。 肃玉抽出了长屿笛,男子胸口涌出一片血,染湿了衣衫。 但肃玉和暖暖已坐入船中,道,以他的修为,不会有大碍,都是些皮外伤。 第十章 血泪红,楚天阔,蓬门零落扬花愁 第10章 血泪红,楚天阔,蓬门零落扬花愁 顺风顺水到了长宁阁,盖板打开。两枝锻打得极为寒光凌冽的钢锏审直滑过来,藏声藏影。 这是上阳宫的功夫。 暖暖左手上揉,右手下托。两钢锏笔直刺入她两手间的空隙处。 “你们是何人?”持钢锏二人带着商贩驱赶乞丐的口气厉声呵斥。 “你们以为这两枝钢锏能困住我吗?”暖暖双手互为轴心,指腹指背时触时分,拈花弄叶。钢锏碰不到她,她也碰不到钢锏。 肃玉眼光落在钢锏银星上,闪了几下:“任旭弟弟,你的内力将他们蕴含在钢锏上的内力都吞噬干净了。于它,你是静的,于你,它时静的。这便是止动为静。” 持钢锏两人,他们心中恐惧沿着血脉侵袭到了脸上,“什么止动为静?”他声音渐次减弱,两枝钢锏柔得像两缕麻,缓缓栽种在绿茵上,无音无吟,似乎生根发芽了。 无数无形柔丝攀着钢锏向上牵引,缠裹住持锏两人的手。 这位年岁小些的少年,不,小些的少女,她的手明明离开了钢锏,内力却还盘桓在钢锏上。 暖暖左手拉着肃玉,右手在两枝钢锏依次一拂。 持钢锏两人清晰得听见自己瘫倒在地之音与两位少女踩踏楼梯之音,重?轻?孰重?孰轻? 暖暖回头看着他们二人:“你们这三个时辰是起不来的,歇息下,不碍事。”她数着阁楼的窗,长宁阁是座三层楼阁,在湖心一个小岛上,栽满相思子。相思子层层叠叠,漫无目的得望向天涯。楼阁是白色的,相思子偏又是红色的,残雪瘦春风,相思近美人,血泪红,楚天阔,张郎孤巷觅芳踪。 比起方才的热闹喧嚣,此处却更显幽静,唯有流水潺潺。栏杆上空空荡荡,不见鲜花着锦,只有相思子。台阶越来越高,不知是不是相思子缠住了窗,或者是相思沁入了窗,窗也成了相思子的颜色。这是豆蔻少女才有的明媚。 “是谁?”一个女子从转角现出,立在台阶上时,右手执帚,左手是一个瓷盒,盒盖打开,盛了半盒凋零的相思子,颜色发黄发暗。 这个女子,约莫三十岁,很淡的蓝色纱裙,发髻上是几枝相思子,可相思子早就枯了。她的眉很细很长,很薄的脂粉,眼中神色枯槁,因此,她看上去毫无生气,像个瓷像。 但她一眼就看见了肃玉手中的长屿笛,眼角不由自主得流下泪了,她痴痴傻傻得立在台阶上,直到泪水把瓷盒中的相思子打湿了。 不等肃玉回答,她便道,“是,是公子让你们来找长宁先生的吗?”她喜极而泣,帚斜依在墙角,攥紧了长屿笛,呢喃哽咽,“先生,公子,他派人来接你了。” 阁楼的珠帘被扯开,这道珠帘是珍珠做的,在风中飘来荡去,缠在了一起,阁楼内的人,嫌它挡着她的路,便一把扯断了。白色的珍珠落雨纷纷,在台阶上嘀嗒作响,触动了长宁阁许久未弹的琴弦,只是这曲调,无人和声,无人和音,寂寞,凄凉。可白色的珍珠跳跃,旋转散入红色的相思子丛中,白得心酸,红得凄楚。 她才是长宁。 长宁是个苍白瘦弱,凄美绝伦的女子。她的眼里,相思子开成了血,血又凝成了相思子,周而复始,沧海桑田。 “是相公的长屿笛。”她把长屿笛贴在心口,看看笑笑,笑笑看看,“相公,我相公,怎么没来,他好不好。张泠,你还没见过爹爹呢,泠儿,泠儿,你哪里去了?”她忘记她的眼前,站着活生生的人,也许,她一直活在回忆中。 “两位公子好。”先前那位女子温和得问着安。他们星月楼的女子,即使是执帚的侍女,也是规矩妥帖。她喊人的时候,先给肃玉行了礼,又给暖暖行了礼。她的神色告诉肃玉和暖暖,她早就认出了她们是姑娘,因此她的笑容里便少了些风情。但恰恰是这少了的风情,让她显得更为平淡。 “奴家嫣然,我们先生是张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妻。”嫣然说到张公子的时候,眼角不由自主得看了下长宁。长宁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着长屿笛上的长宁二字,白玉的长屿笛,红色的相思子带着明媚的阳光,光晕落在笛子上,一圈一圈,像张贤和长宁割舍不下的缘分。 暖暖刚要开口,肃玉拦着她,说道:“在下复姓长孙,名肃玉,无字无号。这是我的弟弟,长孙任旭。” “张贤大哥,很好,我们是来看长宁先生的。” 长宁听得长宁先生四个字,突然发笑了,笑得颇为荒唐。在星月楼中,是不允许歌姬笑得这般荒唐的。长宁道,传道授业解惑者称之为先生,我们烟花之地,也称之为先生。这些男人,不知谁讽刺了谁? 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身影,轻快活动,从楼阁二层跃下,在廊柱上,在相思子枝头点了几下,瞬间已立在栏杆上了。他开口便道,“姑姑,你找我?”他手里拿了一只笔,衣衫被墨染得一块一块的。嫣然忙拉着他的手,想要将他从栏杆上拉下来,但他不愿意下来,约莫高的地方,能看得更远。 “娘。”他冲着嫣然喊了一句。算是拒绝嫣然抱他下来,然后嘟嘟囔囔,“这书有什么好看好读的,我要是没本事,那些杂碎,能让你和姑姑安生。”他把笔竖着含在嘴里,点了点嫣然,又点了点长宁。 长宁说这孩子是张贤的儿子,可他又喊嫣然做娘。肃玉和暖暖满腹狐疑。 歌姬擅以乐声,歌声,淡去男人的不安,可现在,长宁身边,没有她的琴,自然,她也不曾准备唱歌。她在相思子中寻着过去的岁月,说道,“子非我,焉知我之愁,我之乐。”她想起了,她第一次看见张贤的时候,相思豆开得比今日还要妖冶。漫山遍野,好像人的眼。要把这一世的欢乐,尽收眼帘。 长宁的声音其实是很好听的,不管她愿不愿意。一个女人,可以蓬头垢面懒梳妆,可以乱拨琴弦,却很难掩饰她的歌喉。她的声音里,看淡的人,自然看淡了,想醉的人,自然醉了。落魄的人,自然消沉了。但不管哪种男人,都愿意在她的声音里,为所欲为,他们抗拒不了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在你面前,低吟浅笑。哪怕她在嘲讽你。 孩童的目光很快落在肃玉和暖暖身上,肃玉抬头一看,这个叫凌儿的孩子,竟是方才在渡口遇见的那个孩子,只是换了一身衣衫。 孩童也知道肃玉,暖暖在关注他,开口说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姐姐,你们能找到这里,说明你们两个至少比那些怂包强。” “怂包,什么是怂包?”暖暖故意问道。 “怂包就是想逃逃不开,想留留不住的。我爹就是这样的。” “泠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爹?”嫣然脸色一变。 箫错露出一丝笑:“我爹爹,不知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不,是被他自己困住了。”瞬间,嫣然更加凄楚无依,似乎沾了离人泪的杨花。伤感也是来自别人的。 “我叫箫错,我不喜欢张泠这个名字,箫错是奶奶给我起的。”箫错再次纠正,他对张泠二字,分外鄙夷。孩童都喜欢别人叫自己名字,爹和娘叫自己名字,是荷花糕,是糖莲子,是新衣裳,是老虎鞋。 “奶奶?”肃玉问道。 嫣然双手在箫错脚边张开,摆出时刻准备接住箫错的样子。她毫无武学基础,旁人如若轻出一剑,便能将她撩拨开,但她聚精会神。她乐意为箫错做一切,她怕孩子掉下来,她抬头看着箫错,回道,“便是我们星月楼的当家妈妈。她对箫错是疼爱的。也放任他行走。只是这孩子,因此愈发淘气了。好些浪人,好不容易见我们先生一面的。这孩子,看几下,竟也能学个一招半式。后来有人,便趁着酒劲,随意教了他几招,他居然也能融会贯通。”她心疼孩子,至少箫错在武学上继承了张贤的聪慧,这是一种传承,也是她的骄傲。这个孩子,不论相貌,品格,天赋,都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呢。 “我带你们三人离开这里吧,再也不回来了。”肃玉说道。 “离开?”长宁和嫣然同时震惊了一下。 “我们根本走不了。”长宁将肃玉和暖暖请进阁,留下嫣然在台阶上对箫错寸步不离。 长宁的阁楼,比方才那小歌姬的阁楼,更为堂皇,堂皇到让人不自觉得落寞。屏风上是巨大的相思子,生得像极了眼泪。楼外的相思子可以疯狂肆虐得活,可以肆虐疯狂得死。这里的相思子,却被框在屏风架上,只能踽踽独行得生,不能一了百了的死。相思子下,是张贤和长宁,面朝相思子,却背对红尘。 两樽酒置在几案上,是星月相辉酒。这酒在此地声名喧嚣,却无人知道是用什么酿的。星月楼只有长宁才有星月相辉酒。酒的声名和它主人的声名,交相辉映。 白鹭为伤糕,此去经年松茸,逐鹿天下鹿肉,月出皎兮葡萄,长宁一一向肃玉和暖暖报菜名,这是歌姬待客的规矩。菜的名字,男人听了,名和利更放不下了。他要大醉一场,轰然离去,然后再到这里,乐此不疲。 “相公最喜欢这此去经年松茸,我还打趣以后去他家,拿松茸做松茸饼。我做好,让他在店堂叫卖。”长宁声音憔悴。 “相公是怎么死的?”不等肃玉回答,长宁说道。“我想大哭一场,她出神得望着相思子,那是我绣的,是我的嫁妆,我们那,姑娘出阁,总是要带一架屏风的。我娘不在了,我便自己来绣。” “你们不必再骗我了,他能把长屿笛给你,只有他死了。他是来告诉我,他死了,他无牵无挂了。”长宁握住了肃玉手中的长屿笛,她食指点在第一个笛孔上,竹笛横转过来到了她手上,在她的手心里。肃玉看清时,她已落在了楼后的相思子前。 她的长屿笛刺得很快,力道从笛孔中散开,所及之处,相思子散了,散成一场无根的雪。染红了长宁的路。 原本肃玉以为长屿笛是以笛为剑,但长屿笛的奥义是内力从笛孔,笛身中倾斜而出,声如丝竹。在乐曲的悠扬中,招式变化间,敌手节节败退。 “我的长屿笛,远远不如相公。”长宁坐在相思子丛中,“我和他,终究是错过了。我们被算计,被利用。这一生,我们早已无可奈何。” 算计?利用? 长宁神色哀伤,暖暖道,“是被谁算计,利用。” 长宁的泪水落在相思子间,妹妹,你还年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肃玉道,“长宁姐姐,张贤大哥,走的时候,一直记挂你。呢喃着你们初次相识的场景,很多年了,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根本出不去。”长宁指了指湖面上,船鳞次栉比。 “看到这些船了吗,那是来催命的。我逃了一辈子,冷夜还是来了。”她叹了口气。 “你说的冷夜是谁,不怕,我去教训他,让他不敢来。”暖暖好打抱不平。 “你倒是个率性的姑娘。“长宁看着暖暖,风尘尽收,像个姐姐。如若人人都能姑娘这般率性,那么,也许便不会这般身不由己了。 “我爹爹本是武岳峰的一名小小香主,我娘去世早。我爹给我许了人家,便是冷夜。爹爹死了,我走投无路,又不愿跟随冷夜,便在星月楼安身。” “后来,相公离我而去,妈妈,愈发看管严格。你看见的那些船,如果我敢走出阁楼一步,船上的弓弩,不会让身首异处,可会让那些不听话的小歌姬身首异处。” 肃玉有些冷,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个女子的狠辣。这个女子,是星月楼的王,没有法度,她自己就是法度。 “我和相公分开后,就越来越消沉。我知道他肯定伤得很重,所以没来看我,有没有人照顾他?我托了很多人去看相公,他们,他们还没走出长宁阁,就被妈妈杀了。”长宁的哀伤落寞,与她无暇的容颜,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这会让人疑惑,她这么美,怎么还有这么多愁? “再后来,江湖上关于长屿先生的信息,越来越少。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这七年来,他伤得重,一直在长屿岛外的一处别院里养伤。有瞎眼的婆婆照顾,他有很多仇家,常常有人来寻仇。他的师父死了,他的师弟伤得比他还重,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走到江南。所以,他们谁都没法来看你。”肃玉撒了谎。行舟落魄至此,星月楼的人如何能让他进来。 “我们彼此牵挂,谁都看不到谁。他是长屿先生,我是长宁。我们这一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长宁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似乎一颗一颗星,一点一点陨落在天际。 “我们两个人来此,怎么没有人阻拦?”暖暖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们是一任江花闲的人,这里的江湖人都忌惮长孙先生。”长宁解答暖暖的疑惑。 “忌惮?” “是的,长孙先生当年曾横扫嵩山宗,嵩阳宗,妈妈早早就派人暗中察看了。他们会让你们离开,可一定不会让我们三人随你离开。”长宁哀叹哀怨。“这位是暖暖姑娘吧,你方才格挡上阳派那两人的功夫,好得很。现在,这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了。” 这里有秘密,有好像没有什么秘密。 “长孙姑娘,暖暖姑娘。你们快些走吧。那位不好惹的冷夜,就在这里。他是个和张公子完全不同的人。”长宁的命,似乎从来不是她的命。 “前些日子,冷夜终究还是找来了。给了妈妈足够再造一座星月楼的金子,定了日子,三日后带我走。“ ”他拿着婚约,傲气十足,底气十足。“ “相忘江湖,是不在记起曾经的旖旎。我的张贤,我何曾忘记。” “那冷夜太自私了。”暖暖本想说霸道,很坏,可那时的女子,信守婚约,便是皇帝的女儿,也需依婚约。 “长宁。”相思子丛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这个声音,霸道,却对长宁情深意重。 来人三十五六岁,眉眼轮廓极为深邃,穿了读书人的白袍,衣角上却绣了金色的马。白色的玉佩在金色的马背上颠沛,玉佩一路走来,沾了相思子的香味。他小心翼翼得避开相思子---他的手指撩拨开相思子,左左右右,尽管他很小心,还是有很多相思子掉在了地上。他低头,捡起相思子,放在手心里。 他也看见了肃玉和暖暖,客气中是请人远避的威仪,“他们是谁?” 他的神色告诉肃玉,暖暖,他知道她们是谁,之所以发问,是展示他的威仪。因为,长宁是他的女人,是他一缕明媚骄傲的魂。 “这么自以为是,画城为王,怪不得没有女人喜欢。要缠着长宁。”暖暖打抱不平,若不是肃玉制止了她,她便要抬手打人。 他手中长剑挺起,剑是一把好剑,叫做寒光刃。 长宁答道,“他们能上得这里来,我也好奇他们是谁。” 肃玉猜他便是冷夜,“阁下冷夜。” 他点了点头,“我是冷夜。” 寒光刃光芒凌冽,若出鞘,满院相思子尽碎。 肃玉道,“阁下声名,早有耳闻。想不到对长宁一往情深。” 冷夜将相思子放在长宁手心里,又呵护着她的手心,“这里冷,早些回去了。”长宁漠然,“我想再看一会,我不冷。” “让这两个姑娘走吧,来这里,成何体统。”冷夜对着长宁,却是命令的语气。 长宁道,“冷夜,她们是来和我告别的。” “告别?”冷夜有些愤恨和猜忌。命中注定本该是他的女人,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从未真心相对。但这样的屈辱下,他还是爱长宁的,他握着长宁的手,不愿放开。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相思子,家里栽了满园的相思子。你可以缓缓得看。深红,浅红的都有。 原来,他对长宁这般细腻。 “是,我们是来和长宁先生告别的。”肃玉说着,有些哀伤。哀伤那位叫离沧的张贤,也哀伤寻雪,他以后也会这般待我吗? “那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冷夜直截了当,下了逐客令。”丝毫不客气。 肃玉和暖暖退后几步,长宁立在相思子下,她的命,握在别人手里,一个霸道自私的人的手里。她挣脱不开。 长宁说,珍重。 长宁转过头去,不看肃玉和暖暖。 冷夜很得意:“泠儿和嫣然以后还是和我们一起。我会教泠儿武功。毕竟他是离沧的儿子。我也要好好待他。” “不必了,给泠儿和嫣然一个安身之处便好。他们母子,闲散惯了。”长宁第一次对着冷夜笑。她藏起了她的无奈和心酸,她小心翼翼看着冷夜:“泠儿,不懂规矩,会给相公添麻烦的。以后,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歌姬,都把买醉的人叫做相公,她们是得心应手。买醉的人,在这一声声娇柔的喊声里,忘却了曾经的此去经年。 相公,成了她们安身立命之点。 长宁嘲笑那些歌姬,出了这楼,喊他们相公的,恐怕给你提鞋,你都不要。 只是,原来,相公,也可以是牵绊。牵绊了自己,委屈了别人。 “你喊我相公。”冷夜在长宁额间亲了一下,长宁无处可躲。他的心绪在那瞬间,在相思子丛中,潇洒策马。 “肃玉,暖暖珍重!”长宁被困在冷夜怀里,她朝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喊着。眼泪忍不住倾泻。张贤说,她哭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们家灶膛里噼里啪啦烧得红彤彤的柴火。长宁一下就笑了,别人形容她哭,是梨花带雨,是玫瑰清辉,是满天星辉坠银河,他却说像柴火。 她是身不由己。她对张贤,一眼万年,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呵护着他的孩子。 “我要救她。”肃玉暗自道,长屿笛快得像一道闪电,挡住了长宁和冷夜之间。长宁从冷夜怀里挣脱开。肃玉扶住她后心,将她拉了过来。暖暖护着长宁绕过栏杆,与嫣然和箫错汇合。 放肆!冷夜一声怒喝,抬手便来拦长屿笛。 暖暖,肃玉喊了一声。暖暖应声接过长宁,肃玉半空转身前进几步,长屿笛直攻冷夜肩头。冷夜虚虚握拳,寒月刃一振而起,剑尖和长屿笛对斫,响声清脆。 寒光刃极为锋利,剑气扫荡中,相思子簌簌得掉下,肃玉招未使完,便已居于下风。长屿笛横握,寒光刃像白色闪电,劈向长屿笛。冷夜从来是个骄傲的人,今天也不例外,遗憾的是,这个丫头不是长屿先生,使不出真正的长屿笛。 冷夜的这门剑法,已出其不意制胜。他今日不过用了几招浅显的招式,出剑时,留了肃玉一条命。“肃玉,下落黄泉,君未笑。自古秉风照少阳。”长宁朗声对肃玉念着。 “长宁你干什么?”冷夜不开心妻子竟然帮着一个外人,他可不敢不满意。 这是长屿笛的几句口诀,长宁不懂武功,不知该用长屿笛的哪一招与敌人过招,便从长屿笛的起始式说起。“承山飞阳锁平川,西风一夜催断肠。”长宁不慌不忙,却攥紧了暖暖的手。 这几句口诀是什么意思。肃玉暗自想着,心知长宁这是有意告诉她,长屿笛的奥义。 “公子,你把长屿笛丢了,使我们自己的功夫。”暖暖朝肃玉喊着,她马上又明白过来,肃玉是这帮离沧完成一个心愿。用他的长屿笛护着他最爱的人。 冷夜的剑已在肃玉肩上刺了一下,他的招式多变,一阵剑花便已让肃玉看得扑朔迷离。他攻中有守,守中有攻,将自己围得严谨,也让肃玉的笛刺不进去。剑在他的手里,前一招上挑未老,后一招却已变成下扫的招式,变化之迅疾,招式之鬼灵,江湖,无人能出其左右。 “小姑娘。”冷夜从来正视每一位敌手,何况对方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姑娘。“我和一个小姑娘打,便该用适合小姑娘的剑法”寒月刃剑花一散,剑法转为轻灵。 “这些招式并不致命。前招枯,后招荣,前招残,后招齐,前招长,后招缺,这些衔接处,看似是破绽,空隙,其实暗藏了无数杀机。就像冰雪最靠太阳处,最容易化成吞噬人的湖。我若是攻击的方位不对,就致命了。”肃玉了然空明,这是冷夜有意考验自己。 “长宁,你一定要与我抗衡吗?”冷夜眼角余光还是长宁。他对他的长宁,没有心机谋略,没有韬光养晦,只有一片赤诚。长宁却辜负他这么多年。 花影红,剑影白,几招后,肃玉被困在了相思子丛中,准确说,是冷夜一剑一剑,将她陷了进去。她若是不陷进去,多进一寸,少退一寸,都会死在冷夜前后招的衔接处。 一种剑法上,竟然能同时蕴含两种不同的剑意!肃玉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 “你们以内力牵引我那不成器家人的钢锏,他们现在还瘫软在地。”冷夜带了些玩笑的口气“他们是奉我之令,护卫长宁的。忠心的家人受了戏弄,我总不能置之不理。长孙先生必定也是这样的风骨。” 冷夜的剑,透穿相思子,剑尖与长屿笛像抵,剑变成一条蜿蜒的长藤,相思子在藤条上,被剑花震得漂向肃玉周身,一片殷红倾泻--那是破碎四散的相思子。 “你以为你懂长屿笛吗?你还太天真。”冷夜语重心长,没有张狂的模样:“所有武学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不是指点几下,就能速成。你尽可用你所长之学。你打不过,换你爹爹来,亦可。都算你长孙家赢了我。” 冷夜本来有是恃才傲物的性子,剑斜中藏弯,已将长屿笛格挡开。剑上余招扫向肃玉,将她后退了几尺。肃玉再出招时,寒月刃已变了进攻方位,剑身横过,从下往上,再去上挑长屿笛。 肃玉手腕一动,将长屿笛换到左手,对准了冷夜右肩。冷夜剑柄在半空旋转了几下,人已在肃玉身前方位再换,剑未落地,已横过挡在了竖起的长屿笛前。 长屿笛成了群山间的一座桥,荡荡悠悠,脱不开群山峙岳的险。 “长宁,你给我过来!”冷夜柔中藏戾。 “不要过去,”暖暖低声道。 “泠儿,你喜欢那个叔叔吗?”长宁低声问道。 箫错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因为姑姑也不喜欢。”他双臂一振,大步迈开,人已横越过栏杆。踩在相思子枝头,双眼却望着肃玉手中的长屿笛,伸手向下握拳,“这笛子给我。” 肃玉无法格挡箫错出拳的速度,他的手几乎就要触到长屿笛,她又惊又怕:“这儿危险,快去找你娘和长宁姑姑。”因为肃玉,冷夜两人互相并未完全抵消的内力,剑气还在厮杀,再靠近,会让这个孩童筋骨断裂。 冷夜名指在寒月刃上轻轻一点,剑上内力即消,泥下,沟壑纵横。 长屿笛前方,空,寂,肃玉只要轻轻一刺,就能刺穿冷夜。 她不会这么做!敌手好意救这个孩子,她如何能趁人之威? “给我就给我,哪里如此絮絮。“箫错已握住了长屿笛,立在肃玉身侧,与冷夜对过。 “你松不松手?“箫错右手握着长屿笛的上端,左手折了一枝相思子,相思子握紧松开,冷夜的剑上,点点殷红。 “你走吧。”箫错神色厌恶,将光秃秃的相思子树枝刺入了冷夜的手腕。他方才折下时,削尖了树枝。冷夜想看看这孩子的心思,就不去回避。 箫错左手刺冷夜这一下的同时,右手竟忽然从长屿笛的上端移到了笛和剑相交的支点上,握着这个支点,剑和笛同时为他所控。 寒月刃吟声柔和,冷夜将剑向己方一顿,剑气绕过箫错,注入相思子中,起起伏伏。 长宁朝肃玉点了点头,肃玉松开长屿笛,闪向一侧。暖暖分外担心肃玉,肃玉却吩咐她,好好保护长宁姐姐。长宁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人需要“进退有度”,尤其是一个一不小心走入江湖的女人。 “你这孩子,怎么要刺冷夜叔叔”冷夜左手拔去相思子树枝,语气里却不知怎得生出了一丝惋惜。但他却不曾恼怒,这么点伤,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留着血的孔洞,树枝并未穿透他的手腕,只是留了个小孔。 “这疤痕会伴随我一辈子的。”冷夜低声笑了一下,笑声中莫名现出一丝洒脱。算是对箫错刺伤他,做了一个回应。 “泠儿,泠儿,不要,不要伤他。”长宁哭了,她摇着头。她担心张贤的孩子。她望向冷夜的眼神,祈求他不要伤害箫错。嫣然和暖暖一左一右扶着长宁,长宁用力挣脱开她们,转身已步入相思子丛中,站在了箫错身后。 箫错不抬头看她,“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泠儿。我不喜欢张泠这个名字。“他眉头皱了一下,长屿笛如杨柳向前。 冷夜问道,“是谁告诉你长屿笛的握法?”他瞬间又恍然大悟,“难怪,你毕竟是张贤的儿子。” “我压根不喜欢长屿笛,如若不是长宁姑姑,我方才便碎了这笛子。”箫错也不屑回答冷夜的问题。“是你自己走呢,还是像赶其他人一样赶走你?”箫错干脆利落。 “你以为你能左右我?“冷夜哈哈大笑,相思子在他的笑声中,由一个清清白白的明媚少女变成了期期艾艾的苍老妇人,他和她们,都不知在笑什么,亦不知在期什么。这样的笑和这样的血,自相矛盾。 箫错正视他,“奶奶对我好,娘对我好,长宁姑姑也对我好,我不想离开这里。这里都好。“孩子的好,是粥可温,衣可暖身。 冷夜眯眼看着他,“你的长宁姑姑压根就不觉得这里好。她根本就不喜欢这里,你爹也不喜欢这里。“ 箫错迅速反驳,“长宁姑姑喜欢这里的,奶奶说,她在这里很多年了,她又没绑着她。我爹,我从没见过他。奶奶说,歌姬看男人,不会看走眼,只有长宁姑姑是个糊涂人。有爹没爹,没啥区别。这儿的孩子,难道还指望认祖归宗吗?” 箫错说得如同背书,这些话,明显是奶奶所教,他根本不知其深意。大概孩子的心里眼里,奶奶教得多了,会背了。是一个孩子,听到“爹”这个字眼的本能反应。 “快走。”箫错傲气十足。 行走江湖师几十年,第一次一个孩子对他发号施令。 箫错双手紧握住长屿笛,长屿笛竖起,重重拍向相思子枝干。他脸上的神色,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到要一个孩童要砸碎一件陈旧的玩具,可偏又复杂到看不清他要什么的结果。 “泠儿,助手。”长宁右手按住心口,她心很疼,也很失望。歌姬那种娇柔病态的美在她身上,随着她的一声呼喊,烟消云散,她是一个严厉的长辈,要纠正晚辈的错误。 但她哪里及得箫错一二,长屿笛碎成几断碎片,雨点一般坠入相思子丛中,决绝。碎片里倒映出长宁绝望的眉眼和失魂落魄的神韵。碎片划碎了她的衣衫,裂缝越来越大,就像她和张贤,被隔在这方水的两侧,越来越远,终于天涯不见。 “奶奶说你,疯疯癫癫,你果然疯疯癫癫。还有你,简直就是疯子。”箫错鄙夷的眼神依次扫过长宁和冷夜。 “一个歌姬,这般疯疯癫癫,是想沉塘吗?”箫错有些不耐烦。 “这些都是奶奶教的吗?肃玉问道。” 箫错没有回答,是或者否,手掌拍向冷夜,算是默认。 他对准的是冷夜心口的大穴! “泠儿,不许对姑姑无礼,不许对冷夜叔叔无礼。”嫣然苛责道。“长宁先生,是我的错,我没教好孩子。”嫣然唯唯诺诺,大概她本来就胆小。 “好俊的功夫。”冷夜叹道。长剑顺势格挡,剑尖与箫错手心,针锋相对。 但箫错竖起的右掌未老之时,手指并拢,在半空向左弯了一下,右臂前倾,人已旋转到了剑的一侧。他身形迅速,肃玉看清他步法和手形时,冷夜胸口已中了一掌。 冷夜比在这处重逢长宁的时候,还要惊讶,但他却不疼痛。江湖风霜雪染,人心,迟钝了敏锐,敏锐了迟钝,疼痛,清晰了模糊,模糊了清晰。 可这掌,伤人伤己。 箫错的右臂,一道血痕。他的冷漠得让长宁害怕。 “奶奶说,江湖上,没人能全身而退,有什么大惊小怪。”箫错对长宁回答道,算是明白她的关心,却不是感谢。他哪里知道长宁姑姑的心早就碎了,聚不起来了。能让她被关在心里的,只有这个箫错了。 “原来你们都在这。”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歌姬久经风月的媚。相思子丛中,缓缓走出一位眉眼妖艳的女子,正是丽娘。而她身后几人,气势凶悍。 她已换了一身衣衫,藕色和蜜色长裙,白玉步摇的簪头镂空一朵夕颜花,长长的珍珠串在她身畔纠缠,打落了相思子。于是,她所到之处,踏践一地血色。她一边走,一边笑,这神色,让男人又爱又怕,让女人又恨又妒。 长宁近前道。“丽先生,我已不是星月楼的人了。”长宁笑得很轻蔑。 歌姬在另一个歌姬眼前,骨子里都是不服气的,喜怒哀乐的美,也要争锋高下。 “这星月楼的江湖,您要如何,便如何。我,不过一介乡野村妇,自然,自然不会再踏足此地。”长宁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停留在箫错身上。那些人都不会再记得我,也许,早就不知道长宁是谁了。星月楼,从来是风光旖旎,一花更比一花娇。 丽娘的步摇太过招摇,长宁停了停,又抬头看着她发簪。“当然最美的自然是丽先生。我从小便想要这样国色天香的发簪,只是我们乡野人家,荆钗布裙便很好了。”她回头,目光遇上长宁阁的栏杆。那里,很多年前,张贤与她倚栏,听风雨,星河入梦。 “只是你们今天都走不了了。”丽娘恨得咬牙切齿。她退后几步,道,“放箭。” “肃玉姐姐,这个女人疯了。”暖暖握着肃玉的手。 一枝枝箭,在丽娘身后的相思子从中突起,像极荒山中,孤独耸立的白骨。 “回屋去。”冷夜道,将长宁和箫错甩给暖暖,“这位姑娘,劳烦了,带着她们暂避。”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祈求的语气。 暖暖点头,一左一右拉着长宁和箫错,对箫错道,我们从长计议。 “你放开。”箫错左手甩开暖暖,“我不需要一个女子的保护。”嫣然伸手接过长宁,“先生。”她双眼望着箫错,“泠儿,快回来。娘在这呢。”箫错不理不睬,一个起落,人已站到了肃玉身前。 冷夜一只手掐住了丽娘脖子“让你的奴才都给我滚开。”他踢起泥沙,砸在一个弓箭手的脖颈上,那人不及喊叫,已栽倒在地上,他倒下时,头歪向一侧,双眼瞪得很大。手中还张着弓。他从那人的箭囊中取出一枝箭,握在左手,道,“谁敢放箭,一样的下场。” 众弓箭手都有些发怵,偌大的人群中,鸦雀无声,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歌姬,能调得动这么多弓箭手?”肃玉暗自道,“这些人,武艺皆不凡。” “就凭你能制住我?”丽娘冷笑中点了几下手。 “冷夜。”肃玉喊道。丽娘的指尖是一粒小小的珠花,黑色中有些发紫。丽娘的指尖轻轻触到了冷夜手腕。 小珠花沁入冷夜肌肤,冷夜的手动了一下,后退了几步,用方才那只箭撑住地面。丽娘从冷夜手中夺过那只箭,反手插入冷夜背心,又迅速立在一个弓箭手身后,“放箭” 箭如森森白骨。 “长宁,不要出来。”冷夜将箭从背心拔下,箭上的血,发黑。他躺在地上。肃玉和箫错各以一簇一簇秘密密码的相思子为扇,一左一右,挡开乱飞的箭。 “丽先生,你错了。”箫错说得很淡,他手中握住几十枚箭,对其中一人道,“奶奶说,杀了她。”他的手指指向丽娘。 箫错所指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在一群人里显得又老又弱,也许对他来说,这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有些微微颤颤,咳嗽了几下,吐出几个字“都停了吧。” 话音未落,弓箭手中随即有人应声高呼,“杀。”其中一些人从箭囊中抽出箭,直接刺向了身边人的胸口,一箭贯胸。死去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死的人里,有很多人在死前出拳出掌抵挡,但杀人的人,更快。 “丽先生,是你教我的。培养那些天赋好的。”箫错将手中箭丢了出去,箭立在丽娘身前,将她的衣衫牢牢钉在地上,她的衣衫碎裂,裂缝弯弯延延,映照她风风光光,坎坎坷坷的前半身。 那些杀人的人,自然是弓箭手里,资历武学更胜一筹的。 肃玉将冷夜扶起,倚靠在一棵相思子树上。他自顾呢喃,“张贤的儿子,张贤的儿子,张贤的儿子。”重复来重复去。肃玉有些同情他,“这是毒虫,不可运气。”冷夜道,“这些年,我什么没见过,只要我的长宁平安就好。” 他望向长宁阁,门窗却紧闭。 肃玉现在可不敢让暖暖打开那扇门。 星月楼的江湖,隔着红尘,也隔着人心。 那个微微颤颤的人,走到冷夜身边,看了看伤口,道,“原来是这些小虫子。”他斜视丽娘,丽娘道,“我们今天谁都走不了了。我们这样的歌姬,进入星月楼的那刻起,命,就交给别人了。男人,女人,江湖上混得好的,混得不好的,他们把他们漂泊的命交给我,可笑的是,我也把命交给他们。到头来,谁笑话了谁。哈哈。” 她脸上的脂粉晕开了,脸色发黄,明日黄花。 “小公子,把她送给我做奴婢。”那个微微颤颤的人,口气贪婪,猥琐无耻。 箫错道,“老七,奶奶说,只要你开口,便依了你。” 老七蛇皮一样的手触到了丽娘的脸。 “滚开。”丽娘一掌扇在了老七脸上。“你是什么东西,也来碰我。”老七呵呵笑了几下,一手将她发簪首饰摘下,丢弃在地,“个婊子,你以为我买你去做正房。你个婊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奴婢。给我的瘫子婆娘洗脚。你若把我瘫子婆娘伺候好了,我兴许还能赏你一件好衣裳。”他使了个颜色,弓箭手中随即走出两个人,一左一右要拖走她。 “慢着。”长宁已行至丽娘身侧,暖暖和嫣然走在她的前面,长宁弯腰拔去丽娘衣衫上的箭,道,“丽先生,我们在星月楼里,被人摆布了一辈子。现在有个走的机会,就不必留恋了。这里,什么都有,却也什么都没有。我们自小相识,丽先生想来也想回丽州看看。你的母亲还健在,那么,你的母亲,看见你回来,自然是欣喜的。” 丽娘神色有些凄楚,莫名笑了几声,道,“丽州,我都不记得那是什么地方了。母亲,我的母亲是星月楼的妈妈,黛姬。”她有些慌张,手指上的蔻丹崩落,细碎的残红溅在稍远处。 长宁去握住她的手,手心冰冷,冷得不像一个活人。 “啊。”长宁后退几步,心口一片殷红--她的心口,被插了一把匕首,在她握着丽娘的手的时候,丽娘手里的刀扎进了她的心口 她好痛,通得很模糊也很清醒,她看见,张贤在相思子下,握着长屿笛,描述着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未来。在丽州那间贤宁记的饼店。 “夕儿,夕儿。”冷夜将长宁横抱在胸口,喊着她在家中的名字。 长宁低声呢喃“泠儿,泠儿。” 老七很怒,又不敢发作,他在这里低三下四了一辈子,逆来顺受,早就不知道如何发怒“还不将丽娘这个婊子拖下去?” 弓箭手一左一右,各执一支箭,插进了丽娘左右的肩胛骨里。他们的手心,撰着箭的一端。丽娘道,“星月楼的江湖,婊子也要深谋远虑。长宁活不了了。”她笑里带着恨意,也含着她的血。 “滚。”冷夜一只手封住长宁胸口的大穴,他的小指轻轻勾了一下,寒月刃拔地而起,制住丽娘的两个弓箭手,已尸首分家。他们的头颅滚到湖中,泛起一阵带血的涟漪。 众弓箭手,皆鸦雀无声。 “先生,先生。”嫣然跌跌撞撞,脸色铁青,她拉着长宁的衣角,让我看看先生,都是我照顾先生的。箫错,你让姑姑看看,姑姑挂念者你呢。 箫错冷漠得望着他们,“还要收拾这里。” 一个孩童,居然也知道收拾二字,他收拾的不是自己的玩具,还是一场争斗。这星月楼,真恐怖。 肃玉取出金疮药,敷在长宁伤口。她一动不动,手伸向箫错,眼泪落在相思子上,很烫,也很凉。 “来人。”冷夜喊了一声,又凄凉又悲愤。相思子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几位身佩长刀的人从天而降。他们,一左一右将箫错架在中间,箫错道,“你们怎么到这来的。你们是谁?”两人不语,但他二人孔武有力,落地时,已在箫错左右肩各击了一掌。箫错一个孩童,如何动弹。 “这两个姑娘,不是星月楼的人,可以让他们走。箫错和嫣然送到我们家,其他人,都杀了。”冷夜抱着长宁,走近相思子丛中,他中了毒,很累,走得很慢。但他不舍不得长宁。 “终究,最后陪着你的人,还是我。”他对着长宁笑了一下,我们的嫁衣绣什么图案好,我娘说,要百子千孙。娘在家里,盼着抱孙子呢。爹不在了,我们去他坟前,拜一拜。。。 相思子如血,长宁如霜。 满地慌。 第十一章 冬去春来,茜草未央 第11章 冬去春来,茜草未央 “这个女人杀了先生,我要为先生报仇。“嫣然眼中,血泪滴落。 害怕,愤怒,她瘦削的身子,宛如柳絮,在风中飘摇,抓不住自己的命。 “嫣然姑娘,妈妈说这个女人赏我了,那么,该由我来做主了。”老七骂骂咧咧得。鼻子哼了一下,“一个不合格的婊子也要对我的女人,动手动脚。”弯腰便去搀丽娘。“我们也去树艳帜,招风流。”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贪婪好色,却自以为前途无量。他是突然想清楚的,让丽娘做个奴仆,不如让她再做个能赚钱的婊子。 “哼,你还是靠婊子过活的呢。”嫣然抬手给了老七一巴掌。她笑得不像她,像长宁。“不合格的婊子,胜过你个不入流的懦夫。” 老七恼羞成怒“把这小贱人的衣裳扒了,赏给弟兄们”妈妈说了,他的主子是小公子,不是小公子的娘。 “你要让谁扒了我的衣裳。”嫣然扫视了一下这些弓箭手和武士,目光如炬。突然从从武士腰中抽下长刀,架在老七脖子上。“这些年,你调唆小公子,做了多少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的儿子,他身边怎么也不能留下你这样的人。”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握不住这把沉重的刀。老七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刀刃,轻轻将刀推开,鄙夷得道,“活该你做不了正经的婊子.“ 刀垂了下来。 “嫣然要杀人,便让她杀。”冷夜的声音在相思子子丛中传来。 两个武士得令,重新将刀递给了嫣然。嫣然扛不起这刀,但这刀何其锋利,老七脖子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血流得很快,不疼,但很痒。 “小公子,快叫你娘把刀放下。快啊。老七向箫错求救。箫错满不在乎得道,奶奶说,你嘛,听天由命。他丝毫不在意,养了条狗,狗跑丢了,也不过如此,大不了再养一条呗。 嫣然抓着刀柄的手,在发抖,用力一划,砍偏了,老七从肩颈那被刀砍成了两截。头连这半个肩膀和左手栽倒在丽娘的一侧,另外半个身子和右手,左右腿,倒在丽娘另一侧。右手却紧紧撰住了丽娘的手,嘴里道,“我的女人。“眼珠凸起,一口气终究没吐完。但这一刀,带着嫣然摔向一侧,刀跌在了地上,笔直插入老七新鲜的头颅,老七头颅被劈成了两半,也好,这头颅上的嘴,也就不会对丽娘说,是自己的女人了。 “少了个肮脏猥琐的人。“嫣然说得很淡。“泠儿,你记住,娘给你除掉了一个小人。“她看着箫错,极为不舍。 ”那么,这个女人,娘也一并除了。”嫣然从发上取下发簪,“这是泠儿的爹爹送给先生,先生给我的。”她把发簪握在手里,左手捏着丽娘的下巴。“丽先生,当年您说我相貌丑陋。女人,都是记仇的。”嫣然眼中的火,烧向狼狈不堪的丽娘。 是嫉妒,是愤恨,更是心有不甘。 人常说,歌姬总是嫉妒那些比自己貌美的歌姬。就像剑客嫉妒比自己精湛的剑客。 “你要做什么。”丽娘是个心机深沉的歌姬,此时,她已一败涂地,慌慌张张。嫣然发簪在她脸上扎了一下,一下。“你的脸也没那么娇嫩,毕竟这无数年了,再美的花,也剩枯藤了。”嫣然叹了一口气。她静静得一下一下扎着,仿佛在刺绣。 这星月楼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难以琢磨。暖暖有些害怕,方才,她不是这样的。有些女人,不动武学,可也有让别人敬畏的资格。 她和肃玉,方才到现在,一直陷在相思子里动不了,一定是冷夜,暗中点了她们穴道。 丽娘的脸,千疮百孔。她很痛,在地上挣扎,手指嵌入泥中。让她在这湖上自生自灭。嫣然眼波流转,笑盈盈地吩咐一个武士。武士得令,从长宁阁中取来一扇门板,绑在丽娘身上。将她缓缓抬入湖中。 “你们这些狗养的,生个女儿,都是做婊子的。生个儿子,都是做奴才的。”湖水淹没了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嫣然一动不动看着她在湖中浮浮沉沉。 “你用这样的手段,杀了多少人,我也告诉过你,会有报应的。”嫣然笑得凄楚,她缓缓坐在相思子丛下,袖中现出一只笛子,笛音轻快,是丽州那边的歌谣。青山青,绿水长,冬去春来,茜草未央。张贤,你的儿子,叫我娘。真好笑。”她哭哭笑笑,对着天,对着水,对着箫错。 “肃玉姐姐她不对,她好像服毒了。” 冷夜的一位下属,去探嫣然手腕,脉象紊乱。她枕在相思子上,”这星月楼的歌姬,哪个不是随身带着毒药的。你们,终究太年轻。“ ”箫错,娘走了。如若你有出息了,你便将娘和爹风风光光葬在丽州。你呀,还是回去卖饼吧。我们张家的人,除了卖饼,真没其他本事。“ 她躺在相思子丛中,笛子滚落在一侧。她的眼不愿合上。 大概她还有很多心愿未了。 ”两位姑娘,请速速离开此地。“武士中,行出两人,指了指湖上的一条船。他们将肃玉和暖暖搀扶到船上,船帘落下,长宁阁一片火光。相思子,熔化在火海中。 船夫道,两位姑娘莫问。船缓缓悠悠,肃玉和暖暖睡得迷迷糊糊。 这常州城的人都说。 一夜间,星月楼,消失了。 大大小小的楼阁,亭台,画舫。湖面上洒满了油,火烧连天。 那些花一样的歌姬,都死了。火可是烧了十天十夜。可那些武士像一堵围墙围在那,不让百姓靠近。谁都救不了火。 听说啊,有个歌姬,被绑着湖上,疯疯癫癫的,烧得跟炭似的,还在那喊,要杀了黛姬这个老妖婆。后来,便沉到水里去了。 那黛姬呢。 谁知道啊。 早都烧没了,她那把老骨头,兴许都成灰了。 还有那些小小的歌姬,又哭又叫,苦苦哀求相公带他们走,可谁管的了他们啊,又不是自己老婆。 那这火怎么烧起来的啊。 那个叫冷夜的,点了十几艘画舫,冲向那些亭台楼阁,风很大,火便也跟着大了。 第十二章 沉醉东风放肆雨 第12章 沉醉东风放肆雨 长宁一袭白纱,无忧无愁得睡着,百子千孙图就覆在她双手间。 冷夜给她画了眉,是用黑檀黛画的。 微微颤颤的医者,微微颤颤得告诉他:“丽娘刺长宁那一刀,让她流了很多血。但真正致命的是毒,长宁给自己下的毒,就藏在她手镯里。” “一定是长屿先生教了长宁夫人闪避之法。星月楼是江湖中最旖旎,最虚幻的地方,谁都清醒着,又谁都沉醉着。”医者阐述者他的道理。 冷夜面无血色,任凭烛火把他和长宁的身影,勾勒出深浅斑驳的一团模糊。 “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 “长宁先生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就是星月楼覆灭的时候。她在宿命中挣扎,知道宿命该从何处了结。就像一个人堕入凶险的剑法里很久很久,他就知道这门剑法的破绽在何处。”医者掩上门,重重得淬了一口痰:“一个婊子死了,一群婊子死了,有什么好红红绿绿哀悼的?” 冷夜饮了一口酒,“我从没喝过星月相辉酒”他咳嗽了几声。 丽娘的毒,于他不过是在手臂上划几刀放血的时候,他怎么会怕一个毫不知长远轻重的婊子? 泪水缓缓流落,他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长宁是清晰的。 她就是红尘的一粒星,璀璨时,黯淡时,都启发了凡人的诗情和曲意。 “你放开我”左右两人架着箫错进来。 “我要回星月楼。”箫错也看见了长宁,“姑姑死了吗?”他说的不太惊讶,有些疑惑。这么小的孩子,过早理解了生死的含义。 “你回星月楼做什么?”冷夜反问 “我就是要回星月楼。” “你娘和你爹死了。你要回,便让你回吧。”冷夜对左右言。两人抱起箫错,他们走得很快,不一会,便到了一处深山。 两人互相看了一下,将箫错丢在了乱石中。转身消失在群山的孤寂中。 山中的天气有些冷,箫错裹了裹衣衫。“奶奶,奶奶你在哪里?我娘死了,姑姑也死了”箫错在乱石中点了踩去。可这片乱石,铺天盖地,他跳不这黑漆漆白茫茫的地方。 星月楼的月色,从来都是美艳的。月色下的歌姬,也是清秀绝伦的。那些曼妙的身姿,婉转的歌喉,在月影下,朦朦胧胧,让人忘了红尘中的承诺,曾经承诺给各式各样的人。 这里的月色,残白,无力,将箫错的影子拉得很长,伴着呜呜呀呀的叫声。林木的影子极为诡异,也许林木本就这样诡异。这是一种万事万物,渐渐走向消亡的气息,看得见触得到的腐朽,消沉,清冷的气息。 一声很长很犀利,充满欲望的喊叫,从头顶盘旋而下。这个声音,发自脏腑最深处,通过它长长如同轮回通道的喉咙,让空旷更空旷。---使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声音中,心底那些让自己或者别人恐惧的东西,一拥而上,彻底失魂落魄。 那是一只巨大的秃鹫,仇视着箫错。它的眼神,好像那些箫错杀死的人,转世而来的魂,要来索他的命。 可它锋利的爪,相比箫错的手,如同巨大的伞盖。 胸口,已被他啄去了一块肉。鲜血翻涌。 “走开。”箫错中指去戳它的喉咙。可它的羽翼,比铠甲还厚实,戳不到它的血肉。秃鹫的爪刺入箫错的双肩,它要将这天赐的鲜活肉体一口叼走。秃鹫羽翼下腐朽死尸的气味,在这夜中,向周围不祥的夜色侵入。它如同一个活过来的僵尸,亢奋而贪婪。 秃鹫镰刀一样的喙在箫错的身上,从左肩丛横到右肩,从脖颈深入到胸口。箫错的衣衫被秃鹫撕扯了一块又一块,血肉被它咬得如脚下的乱石,在骨骼的缝隙间叠加。 在和秃鹫的厮杀中,箫错几乎一败涂地。秃鹫没有高明的武功,没有锋利的神兵,可它处处棋高一着。它在箫错的手背手心上,撕咬下一条一条带血的皮肉,吞下肚去,漆黑闪亮的双眸把月色衬得更惨淡。 秃鹫居高临下,要将箫错挟裹到一具死尸。 箫错向后摔去,退到一块巨石下。秃鹫向天长嚎一声,它胜利了。它的喙靠近箫错的脸,要啄他的眼。那腐败的气息让箫错几乎窒息。箫错躺在巨石上,秃鹫锋利的尖爪在箫错双肩嵌得更深。 它终于能饱餐一顿了!厮杀的快意,在动物身上,就是饮血哙肉。 啊。秃鹫突然哎嚎一声,半个身子化为一场血雾。但它的喙在它临死前的那一瞬,牢牢钉在了箫错的喉咙上。--是箫错,出掌推动巨石,巨石倾下,将秃鹫消融。可秃鹫不甘心,半个翅膀还在扑腾。像一把铁扇,刮向箫错的左肩。 箫错将秃鹫半个脚掌从肩上狠狠拔下,拔下时,被利爪爪过留下的血洞,边缘血肉外翻,像一只只眼睛,嘲笑着眼前这个人。秃鹫的另外一个脚掌,在巨石倾下时,连着秃鹫半个身子,一起崩碎了。现在这半个脚掌取下,秃鹫的残躯终于和箫错交割得干干净净。只是他的脖子上,更大的一个血洞,血流的很快。 其实,他身上,哪里都有血往外涌,或快或慢。都是他的血,不过,肯定也有秃鹫的血。只是月影模糊,没有方才那么清晰,他分不清了。 箫错笑了笑,他朝月色亮的地方去。因为星月楼的月色那么亮,那么,明亮柔和的月色下,便是星月楼。 可,眼前的月色,天空如翻涌的黑潮,嘶哑得喊声如雷--这片天,盘桓着密密麻麻的秃鹫。--它们闻到血肉的气息,要来夺取这片天下。 秃鹫看到了他。应该是早就看到了他,只是他,箫错没有及时看到密密麻麻的秃鹫。 它们向他围拢。 天旋地转。 明明灭灭。 第十三章 酒未残,剑未尽,人未老 第13章 酒未残,剑未尽,人未老 箫错醒了,渐隐渐现的疼。 他是睡在软榻上的,全身缠满了极柔的细布,田七和龙涎香的气味浓郁纠缠掩盖了花草清新。 一个声音,冷冷得道,“你醒了。” 这间屋子空空荡荡,这人只能是在和他说话。 “冷夜”,箫错喊了一声。他明白是冷夜救了他。但为什么要救他。 冷夜有些疲惫,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依旧让人生畏。他穿了一身倜傥公子的白色衣衫,浅浅绣了一层相思子。相思子的血色已枯竭,发黑发暗。看不到生机,只有空旷无人的压抑。 “长宁姑姑喜欢看这样的衣冠。”冷夜就坐在他床边,一只手撑住软榻,一只手中拿着酒樽,酒樽里的酒,--星月相辉。其实,任何一个武林中人都知道,他现在是不能饮酒,可他神色淡漠,只专注得看着酒樽。 “你伤得很重。秃鹫不会武功,可有的时候啊,人就是比不过禽兽。”冷夜不看箫错,但他的手撑住了软榻,和他半屈的身体形成一张共,把箫错困在了软榻上。箫错道“你倒是个衣冠禽兽”冷夜不生气,却道“你知道人为什么比不过禽兽吗。因为人在江湖走着走着,就忘记自己的初心了。可禽兽不会啊,他一直记得自己的初心。” 你说我是个衣冠禽兽,是谁教你的啊?冷夜突然笑了一声,软榻前的帷幔,突然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下来。 你是衣冠禽兽,就是衣冠禽兽。奶奶说,衣冠禽兽就是斯文败类,就是披着人皮的禽兽。箫错很虚弱丝毫不影响他说话时的字正腔圆。 冷夜的酒樽空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把星月楼的星月相辉酒都搬来了,可不知道能喝多久。“这里,你一个小孩是出不去了的”。 我武功再精进一点,这个江湖,就没我去不了的地方。箫错这话,明显是奶奶教的。 冷夜道,你看看窗外。 他推开长窗,窗外景色很美。亭台楼阁,可假山后,那一双一双仇恨的眼睛,墙头,那一把把出鞘的剑。湖底,那绷紧的弓弦。 他们,是来杀人的。他们筹谋了很久。 十天,你睡了十天,他们筹谋的日子比这个时间久。冷夜道。 他们这群人,要攻入这里,筹谋三天便够了,可他们筹谋了十天。我这里,毕竟也没有什么机括陷阱,可不是固若金汤。冷夜望着窗外那些人。算是告诉他们,他冷夜知道他们来了。 “他们是来杀你的吗?”只要他们杀了他,他就能走了。 “不,是来杀你的。”冷夜低头看了一眼箫错。他知道箫错还起不了身,慢悠悠得道,“我告诉他们,星月楼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他们是那些人的同门,家人,妻子,丈夫,子女。。。。。。” “他们是来寻仇的。”箫错道,“可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认识你。”冷夜对一个浮出水面的人说,不能称呼他为刺客,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那个人走向冷夜,身上湿漉漉的。穿了深绿色有些发黑的衣衫。他手中是一张弓。但他更厉害的武器,是他背上的剑。那把剑,很长,只能斜着背在他身上。 他一拳打碎了长窗。他出拳的时候,很重,在长窗上一左一右各打了一下,箫错的床榻都震了一下。震得箫错的伤口更痛了。 他一脚踢开坍塌的长窗,又把弓弩丢在地上。对着冷夜道,那个人呢? 冷夜道,哪个人。他喝着酒,手臂上的伤口淌着血,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 “星月楼杀了那么多人的那个人。”来人说得很慢,仇恨和激动,让他的面目有些扭曲。“你说他啊,在这呢”冷夜指了指床上的箫错,道“你快点动手,不一会儿,他兴许就死了。你们就白筹谋这一切了”他的酒樽又空了,但他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开封一坛新的星月相辉酒。 那个人望着箫错,他露在细布外的脸,白得像刚下过雪,很冷。看上去和死人也没多大差别。眼睛睁得很大,却合不上。 “我不信。”这个人丝毫不相信冷夜“一个孩子怎么能杀这么多人。” “若非这个孩子杀了这么多人,我怎么会带他来这里。他是我的儿子,他杀的,便是我杀的,没什么差别。”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寒气一阵阵侵袭而来,是他在水里呆得太久,需要将寒气逼出体外。 “你是福州林家的林之谢嘛?”冷夜问道。 那个人点头道,”我是林之谢。我们来杀他,不分彼此” 林之谢面无表情,长剑却抵上了冷夜的喉咙。他杀人喜欢一剑从喉咙往上,从颅骨中刺出。拔剑的时候,死掉的那个人的头颅便从躯体脱落,残破不堪。然后生一堆火,炙烤他的剑。因此他的剑,寒光中带着一丝一丝血光。听说他也会融化死人的兵刃,补他剑上的缺口。 林之谢说一个字,剑便刺入冷夜左肩一分,“那你把这个孩子交给我,我等他好了,再杀他。我不杀一个病夫。”他知道冷夜说这个孩子杀了这么多人,完全就是戏弄他,因为冷夜不把他当敌手,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冷夜怎么不会痛?这把剑刺入,他身形都没有移动一分。 箫错比林之谢更忌惮冷夜。 冷夜轻轻道:“你的剑划破了我这件衣衫,不如将这剑留下把。” 酒未残,剑未尽,人未老。 三个人,谁都沉默了好久。 这衣衫是长宁做的,并非送给相公,是送给强势的一方。这是黛姬嘱咐的。在星月楼,慈眉善目的黛姬慈眉善目时,就是歌姬最该听话的时候。她不会武功,却能将任何身怀高深武功的人,都折腰在此。 冷夜伸手按了按箫错眉心,心疼,憔悴:“箫错毕竟是个孩子,被秃鹫伤得这么重,恢复地没那么快。你要带走他,我可做不了主。毕竟他现在还活着,并没死。”他双指夹住林之谢的剑刃,从自己身体往外抽。 带血的兵刃,在颤抖。 林之谢道”你是可以躲开我的剑,为什么不躲?” 不是不躲,是根本不屑,不必要对付一个不如自己的人。让他刺一剑,就此别过,岁月悠然,他就知道轻重了。 冷夜反问,“你可以刺得更重,为什么留了几分力。” 林之谢的剑闪了几下,脚下划了半个圈。人已到了冷夜身后。他的剑法和步法,快得让人看不到他是如何穿插到冷夜背后的。 冷夜道,“你的剑很快。” 林之谢回道,“你也快死了。” “你不会这么快杀了我的。” “你拿剑挟持我,不过,你害怕了,因为你知道你的功夫不如我。但你是个君子,不会在我背后杀了我。如果你是个小人,你刚才从水里出来的时候,便一剑劈死他了。”冷夜手指指向箫错。毕竟箫错被细布缠裹得看上去像个大人的身形。 林之谢笑了一下,“你挡着他,不过是不想别人靠近他。如此保护一个快死的人,你也是君子。” 他就站在冷夜身后,在冷夜和箫错之间,他只要双手各持一剑,便能同时解决这两个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冷夜方才悄悄点住了箫错的哑穴和大穴。箫错动不了,也说不了。他一个孩子,这个时候,做什么,说什么,终究不太合适。 林之谢的一只手已托住了箫错的脖颈,他道,“我要带走他,给各门各派一个交代。”他的另外一只手已托起了箫错的膝盖。 他横抱起箫错,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 可他的眼前,绿水红花,顷刻湮灭,嘶哑,兴奋的兽,无处逃遁的人,黑色和红色交织,血腥味遮天闭日。漂浮在水面的残肢,开出血莲朵朵。 那些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个字,便已成了秃鹫的餐,他们那些作为榜身的技能,面对秃鹫,丝毫没有作用。再高深的武功,都成了血污。 有秃鹫被刀砍成两半,但有更多的秃鹫,撕扯那个拿刀的人。刀掉入水中,把一截残肢砍成两半,那是他最亲的师父的。 秃鹫的爪,嵌入眉心,后脑,那些反抗的人,飞镖刺入秃鹫体内,秃鹫的爪却剜了他们的心。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人,踉跄着站起来,一个比他更高的秃鹫,张开羽翼,将他席卷在脚下。 这些秃鹫,十几天没吃了,他们饿了。冷夜说得很轻。那些血人喊道,快叫这些秃鹫停下来,停下来。 冷夜道,停?哈哈,他们饿了,他们谁的话都不听。 “你为什么要在星月楼杀那么多人?” “他们啊,把长宁当做婊子。我自然要杀他们。” “长宁本来就是个婊子,是个道行高的婊子。星月楼的女子都是婊子,没一个干净的。” “那么,那些人去星月楼的人,是让婊子可怜还是让让婊子爱慕?” 一只秃鹫喙啄瞎了一个掌门的眼。那个掌门的半个脸,都没了,露出森森的骨,他的槊,刺穿了这只秃鹫的喉颈。秃鹫吃痛,连撞几下。槊将一人一鹫串在了一起。 有人用仅剩的力气,从怀里掏出毒药,在同门尸身上涂满毒药。 正在分食的秃鹫沾上毒药,栽倒在地。 其它秃鹫又来吃中毒身亡的秃鹫尸体。 毒药比兵刃更具战力。 有人效仿,他的手刚触及缝在衣襟上的毒药,一只瘦小的秃鹫,从血腥中盘桓而来,一口咬断了他的手腕。他周围结成阵仗的十余人,队形一下子坍塌了大半,十余只秃鹫结阵而来,将这十余人逼退到了死尸堆中。 “林之谢,杀了冷夜,还等着干什么?” 白城山的二十七人,围成北辰阵,左倾右轧,旋转似星辰浮梦,围猎,格挡冲来的秃鹫,已连杀了八十余只秃鹫。他们二十七人死倒是没人死,血窟窿倒是谁都没少。他们中有人提出将北辰阵的口诀纲要告诉其他门派的人,众人齐心借助阵法抵挡冷夜。但被大师兄桦泽真人制止了,他们白城山的根基,怎么能轻易让旁人知晓。 “林之谢,我就在,你要杀,尽管杀。你看看这些人,最高深的武学都用在防范所谓的武林同道上了。”冷夜不是不知桦泽真人的心思。其他门派都死了,他白城山全身而退,他的名声也就锦上添花了。 一个四十余岁的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丢了一只眼球,血肉模糊。他叫嚷道:“冷夜,你为了一个女子,要得罪整个武林吗?” “是你们这些人先得罪我的女人。若不是你们这些酒肉之徒贪慕浮华,醉生梦死,怎么会有星月楼?” 秃鹫羽翼扑腾的声音,掩盖了剑吟,刀撞,枪甩,槊砸,鞭抽之音。 星月楼有多旖旎,此处就有多凄怆。 血雨飘飘,如何归家洗客袍? 秃鹫的数量比人还多十几倍,就算秃鹫比人少,人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林之谢发现自己抱着箫错,一动不动了很久。 他是僵住的 一幕一幕的血一次一次,一浪一浪,一重一重,将他周身经脉真气,濯洗成一具活着的枯骨。 “这些秃鹫,怎么不往这间屋子飞。” 有人早些发现,有人现在才发现。 不断有人朝这间屋子的方向逃,可还没迈上台阶,便被盘旋而至的秃鹫,给撕得粉碎了。 他们本来凛冽正义,是要冲向这间屋子,行使天公地道的决心。现在,这间屋子,成了他们苟延残喘的避难所。 世界上,任何的广厦都比不上这间石覆苔,檐生草的屋子。 林之谢终于恳求冷夜:“你快让这些鸟停下来。” 冷夜回道,“它们可不是鸟。它们是这里的的王。我说了,我命令不动他们。” 林之谢把箫错放回榻上,他抽出剑,架到了冷夜的脖子上。“快点。” 冷夜低头看了看剑,不屑道,“你挟持我是没用的,不如,放一把火,把这都烧了。这些鸟怕火。”他的手指指向秃鹫,秃鹫染了人血的双眼望向他,两股寒锋相交之间,冷夜的身影,落寞,却也让人不寒而栗。 “杀了这个狗杂种,你能杀死他的。”有人朝林之谢喊道,“杀了他,喂秃鹫。再把秃鹫杀了喂狗。” 他们歇斯底里。可早就无处可逃了。穷途末路,原来这般惨绝人寰。 有人点了火,他们行走江湖,身上都带有火折子。这是同归于尽的法子。 秃鹫身上滚满人血,火点不着。 “你使诈。”一个人站起来,对着冷夜指指点点,他的右手拎着自己的左臂,左手掌其实已只剩半个了,靠一点点皮连着左臂。他的兵刃早就被啄断了。 冷夜看了看他,道,“阁下便是云雾州润樱。听说你和梅清岳那厮半斤八两。” 润樱大喝一声,“放肆。”他举起身侧一枝禅杖。禅杖一点,将他断了的左臂狠狠,甩向冷夜。 他的左臂上可是涂了毒药的,这是他舍身除恶的决心。 一只秃鹫直冲过来。 润樱后背又增添了一道很深的血色沟壑,他挣扎了一下,眼睛瞪得很大,双膝跪了下来,恰好枕在他摔落在地的左臂上。 他的弟子齐呼师父。 秃鹫围成的墙,挡住了这几人。生生将这些同门隔开。 “你们还想继续死多少人?”冷夜又坐回了榻上,紧挨着躺着的箫错。他自然是问林之谢的。 冷夜往后退的时候,林之谢持剑也往后退。 “其实,你也不必伪装,敷衍。你呀,聪明的很,你的爹爹,我记得是叫谢摧把。以前跟我打过交道,知道我这有一群秃鹫。你呀,自告奋勇打头阵,不过是想看着他们被秃鹫残杀。好收渔翁之利。” “你先挟持我,和我靠在一起,自然秃鹫伤不到你。你想的可真周全。” “等秃鹫把他们都杀了,你再杀了我,这样,你出去,便是天下第一了。应该没有哪个门派不服你吧。”林之谢不承认,不否认。“你也活不了了。”他的剑,再次刺了出去,刺在冷夜华盖穴上。 冷夜咳嗽了一下,“我说你自以为聪明,你还真是。”他夜左肩震了一下。剑竟然断为两截,一截落在地上,一截还插在冷夜身体里,露出一寸不足。 林之谢反问,“难道你以为我只带了一把剑吗?”他左手现出了一柄短锥,直对准冷夜的心脏。”杀你,我特地挑了一把最差的剑。“ 箫错依旧一动不动,看着短锥悬空在自己的眼睛上方。冷夜道“泠儿,你能动的,起来杀了他。“箫错努力动了动手指,可手指僵硬,无法动弹。他手掌撑在榻上,想先支起上半身,可手掌像被钉在榻上似的。他努力开口,喉咙很痛。 他想让这两个人闭嘴。 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张泠。 林之谢的短锥就要扎入冷夜的心脏了,冷夜嘴角上扬,眼睛望向箫错,却很是依依不舍,冷夜不是那种会求人的人。他也不想求饶。在那么一刻,冷夜和箫错就这样对望,他们不远的屋外,人间炼狱。 “我这样死了,也好。毕竟这么多人为我陪葬”冷夜闭着眼睛,突然开口说话。他衣衫上的血,由星星点点变成密密麻麻。很像染血的星星,那些,从他出生就开始仰望的历代的星辰。 林之谢哼了一下,冷夜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也看不到他双眼的神色。但林之谢的短锥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很沉闷的声响。 一阵鞋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很重,喀喀喀得,让箫错几乎要怀疑,他身下的榻,是不是要塌了。林之谢的声音中是他的痛苦,“放开我。” 四只巨大的秃鹫,两只爪住他的左肩,两只抓住他的右肩,它们要分食他。 悲哀的是,剑和锥都不在手上,他没有了兵刃。 林之谢抬手劈在一只秃鹫的肩头,另一只秃鹫,尖利的喙马上穿透了他的右手,从手背进入,从手心穿出。伤口很大,血很多。那只被林之谢劈中的秃鹫,肩头矮了一截,大概它肩上的骨骼,被劈错位了。 他看到冷夜和箫错,镇定得看着自己被秃鹫抓走,冷夜自顾饮酒,酒和血在他衣衫上,慢慢化在一起,酒渍和血渍生成的图腾,不像血,不像酒,像冷夜苍白难以琢磨的脸。而箫错终于挣扎得坐起半个身子,他拼命撕扯自己身上的细布。 冷夜道,“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可你做事,实在歹毒。要借我之手,把这些人都杀了,我的身边,谁是你的奸细?”他抬头望向半空,看林之谢被秃鹫带到半空,他们之间越来越远,终于看不清彼此的眼神。“让他好好看看,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冷夜一掌击向箫错,箫错胸口震了一下,又躺回榻上。 “是林之谢带我们来这里,现在他自己想逃吗?” “我就说这小子有问题,为什么一个人躲到屋子里。而这屋子,我们又杀不进去。” 剩下的人,士气低落,垂头丧气。他们只剩下十之一二了。 林之谢的右半边脸被秃鹫啄烂了,他离地有十丈高,秃鹫如果丢下他,他必死无疑。一只长矛像一条蛇一样抛起,林之谢想躲,可他躲不开,于是,长矛刺穿了他。是谁?林之谢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知道那是一个躲在假山下的人,从地上捡了一件兵器,用力得瞄准,然后掷向他。但那人是谁已不重要了,他掷出后,一下栽倒进了水里,被在水面觅食的秃鹫一口咬断了喉咙。他就那么尸首分离得漂浮在水上,然后瞬间被秃鹫吞没。 林之谢死了,有人大喊,惊慌失措的,幸灾乐祸的。其实他们说林之谢死了的时候,林之谢还没断气,他看到地上的那些人,渐渐模糊,变成了秃鹫。不,是他们现出了原形,它们飞向天际,争食他。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心,渐渐从躯壳脱离,血红一片。 冷夜解开了箫错的哑穴。 他们都死了。 白城山那几个人也死了。不是秃鹫杀了他们,是被那些武林同道杀的。 生死关头,有人恨上了他们。 若不是白城山存有私心,这些秃鹫算什么。所以,凶手也有白城山的一份,自然要他们陪葬。 院子里,秃鹫,缱绻温存。它们好像很喜欢这般满目苍夷。犀利的眼神,望向天地,骄傲如王者--它们身后是正在枯萎的白骨。 箫错道,“那你放开我。” “星月楼没了。你长宁姑姑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自然要遵守诺言”冷夜看着成群的秃鹫将白骨上仅剩的血肉吞噬干净。这些是年老和瘦弱的秃鹫,只能吃其他秃鹫吃剩的渣。它们飞得慢,吃得也慢,呜呜呀呀,像战火后无家可归四处乞食的妇孺。 箫错生气得打断他,“你撒谎,不可能的。我从来不喜欢长宁姑姑,也不喜欢我娘。她们两个,总是维维诺诺的,还不如丽娘那个婊子勇敢呢。” “丽娘也死了,死相凄惨。”箫错补充道,”听说她死的时候,在水里漂了好几天呢。” “那个婊子,死了便死了。星月楼从不缺婊子。”箫错回答得干干脆脆。每次有婊子死了,奶奶都是这样说的。 “你走不出这里的。”冷夜又开始喝酒,星月相辉酒。酒樽上映出烛火的影子,昏黄的,惨白的,纠结在一起。他突然笑了一下,就像看见重逢的恋人。酒樽上,长宁在灯火阑珊中,浅浅唱着。长宁从没这样对她笑过,她很开心,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的步摇在风中飘摇,给她和声。 “这里的秃鹫,会吃人。你这样出去,江湖能容下你吗?”冷夜望着“长宁”,我还没有好好看过你。历代的星辰,都没你好看。 箫错突然很冷,是心冷。他不容于星月楼,不容于此处,不容于江湖。 “所以,你应该留在这里,我把我的武功都交给你,你天资聪慧,一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来做你的师父,当然你不喊我师父也没关系,看着你长大,也算我对得起张贤了。我就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长宁一眼万年。他的儿子,我要好好教导。” 第十四章 人生何须觅玉笏,撷歌就花与山柔 第14章 人生何须觅玉笏,撷歌就花与山柔 肃玉醒来的时候,她舒活了一下筋骨,并没有中毒,这才舒了口气。 光阴在窗外与水鸟嬉戏,水流声不急不缓,她是睡在一条船的绣阁里,是仕女出游时的排场。暖暖并没有在她身侧。但这不是当日寻雪送她们离开星月楼的船。 “长孙姑娘,这是冷夜大爷让我们送你回家的,暖暖在另一卧房中。”一个年老仆妇的声音,极为富态圆润,是掌事姑姑的做派。打消肃玉顾忌和猜疑。 “现在什么地方,还有几日到江城?” “这是拙城,还有七日就到江城。我们已修书给了你爹爹长孙先生。” “有劳姑姑费心了。我想见暖暖。” 肃玉说话的时候,穿过数重屏风,数幕纱帘,推开了长窗。 迎接她的是一个着幽蓝色绸裙的掌事姑姑。圆髻菊花银簪,玉镯沁水。 “姑姑好!姑姑如何称呼?” “老身容见,问姑娘好!” 肃玉知道这位姑姑,武功底子不弱,况且她也并无恶意。 “你们是从昨日开始睡的。现在是早饭的时刻。长宁先生,嫣然夫人都过世了,星月楼的大火还烧着。其实,星月楼也没有姑娘挂念的人,这般的地方,还是烧了的好。”容见果断利落得阐述着,告诫肃玉,红尘中的人,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不该和星月楼牵扯。星月楼可是和星月没有任何关系的,星月见证了万古沧桑,无瑕无争,星月楼脏污纳垢,见证了江湖最航脏的东西。 容见从肃玉眼神中,明白她对暖暖的牵挂,指了指另一间卧房。肃玉推开了雕花镂空的两扇门。 与肃玉方才那间卧房,差不多的装饰,只是纱帘,屏风上的图案有所不同。 暖暖就睡在浅桃色丝衾里,脸色明润。肃玉放心了,轻轻推着暖暖。 暖暖醒了。她做了梦,梦见她们两人在常州城游玩,买了好多糕点。 肃玉转述容见所言,她们还有多久到江城。 “既来之,则安之。” 肃玉安慰着,她怕暖暖担心。 容见送来了早餐,细细柔柔的米线浇了浅浅的一层鱼羹,笋,葱点缀其中。还有两盏玫瑰桃胶羹。 两人吃了饭。 “肃玉姐姐,这前前后后,看得见的船有几十艘,就这条船怪怪的,可我又觉不出怪在哪里?”暖暖了指窗外。暖暖所指是一艘小些的货船,比起这艘画舫,落灰着垢,又简陋又脏。 一个少女,旧衫发黄,裙沾炭屑,就倚在窗前,用一支细芦苇杆拨弄水花。 水花长短间隔,生的快,逝得也快。 像一个人,在撷花,葬花,惜花。 江上渔女家贫,不习诗书,偶以芦苇弄水为乐。若说她真的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容颜在江天间,像一滴泪。 红尘本是聚散,泪是归宿遐想。 “这是武夷门的撷歌剑法,她不经意间将武学底蕴露了出来。这门剑法一招长,一招短,严密无隙,长招补充短招,短招又守护长招,就像长城上有许多关卡,很难破。”肃玉点出撷歌剑法优势。 “那这位姐姐就是楚芷茜。我觉得她是故意跟着我们的。”暖暖问道。 “我们这是冷夜的船。现在没人知道我们在冷夜船上。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冷夜的性格,自然会对前后左右的船都做一番考察。也许冷夜是想看看,我们发现了她,会做些什么。” 暖暖给肃玉绾发,“在水河上的人,可能与武夷门有关,现在他们的大小姐又这样跟着,不如我们去他们船上看看。” 肃玉点了点头,“你胆子可真大。就算那些刺客是武夷门的,我们现在不能武断芷茜与此事有关。”她的心里,长得美的姑娘,总是无瑕的,不至于谁都是坏人。 “那也是。我看芷茜姐姐这么漂亮,就算他爹爹是个坏人,她心地善良,就是好姑娘。” 江上风光旖旎,肃玉,暖暖开开心心得玩了一天。 夜深了,新月悬在空中,今夜没有风浪,容见吩咐船夫泊在新塘镇的渡口新塘渡。 肃玉,暖暖熄了灯火,悄悄就跃了出去。 轻轻踩上了楚芷茜的船。 楚芷茜和衣卧在一张木板床上,一盏豆油灯昏黄黯淡。 她没有睡着,正念着一首诗:“新月愁,一竿一壶酒,宿醉白鱼中,晚风敲骨,江水濯足。人生何须觅玉笏,撷歌就花与山柔。庭院炊烟疏,蓬门霜华孤,荣枯几行碧绿银朱。” 她念诗的间隔,说明她已经发现有人进来,是装作不知的。 “这位姐姐,你好。”暖暖开口问道。 芷茜缓缓坐了起来,不需假装的怯意:“我姓楚,是此处船东,你们是谁?为何深夜来此。” “我们是前面那条画舫的奴仆,偷偷跑了出来。” “你们主家既有画舫,为何还要逃跑。” 冷夜之所用画舫掩饰身份,无非不想招惹江湖人,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 “我们是姐妹两个,姐姐是阿玉,我是妹妹阿暖,主家他不务正业,老家主给的家业都快败了,我们就悄悄逃了。”暖暖撒起谎了,可没有破绽。 “你们到我这,不怕主家抓你们回去吗?” “我们骗掌事姑姑说,出来采买柴薪,过了今夜,她就难找到我们了。” “半夜出来买柴薪,这我可不信。” “我们晌午就来了,在各条船上躲藏。”暖暖低头,故作可怜。她可是想好了因果的。 “那好,我是到翡翠渡,只能送你们到前方灵珠渡。”楚芷茜信了几分。这两个人身上,污迹累累,是东躲xz的模样。 “她说到翡翠渡,也不能全信。”暖暖,肃玉互相使了个眼色。 楚芷茜寻了一间小小卧房,只有一张旧船板,铺了稻草,又送了几个馒头和几碗热水。 肃玉,暖暖千恩万谢。 这条船天亮便启航,他们小船若是不早些启航,与大船便有一番拥挤的。 半个时辰不到,就已能望见灵珠渡。 一个商贩远远朝船夫招手,他是来送米送面的。芷茜吩咐靠岸,缆绳缓缓系向木桩。 一阵风刮来,缆绳断了,船向江心漂了出去。 “不是风将缆绳刮断的,是这个商贩米袋下藏了厚斧,他所含内劲将缆绳劈断了。”肃玉,暖暖,芷茜三人都看得没明白,但谁都没有说破。 灵珠渡上人来人往,常有缆绳断裂之事,谁都没有在意这条破旧的船。 船又荡到了江心,那个商贩是借助断裂的缆绳荡到甲板上的。 可米袋下没有藏什么利刃,他是徒手劈断的。 “楚女侠,主家早知你所图甚远,就派在下前来接引。” “你是何人?”楚芷茜手无兵刃,她周身防御是在刹那稳固的。随机应变上,她胜过肃玉暖暖几筹。 “在下就是一个卖米的,你称呼在下慕白即可。” “慕白前辈。”芷茜应和着。 暖暖,肃玉两人故意装出惊吓的模样。“慕白前辈,我们不是坏人。”肃玉眼角是愁,心中是乐。表明自己未做歹事才最重要。 “这两个姑娘是何人?”不管是芷茜还是慕白,他们第一眼就知这是穿了男装的少女。 “我叫阿玉,妹妹叫阿暖,我们都是楚女侠的朋友,是前几日碰到了,就搭了她的船。”肃玉想着,你昨夜“救”了我们,我们不能抛下你。 “你们是哪家的姑娘。” “我爹爹是个种茶的,楚女侠是我们东家的女儿。”肃玉一边看向芷茜,一边盘算着。谁都知道,武夷门有数不尽的茶山。 “是的,她们和爹爹吵了一架,就跑到我这来了。”芷茜也随之撒谎。 “你知道楚女侠是出来做什么的吗?” “武夷门家大业大,所谋也大。爹爹说,我们是问茶之人,诚心奉茶便好。”肃玉言下之意,什么都勘破了,又什么未说。 慕白脸露笑意,神色由商贩变成了一个江湖人的模样,“这位阿玉姑,无所谋,亦有所谋。” 窗外几声响,是缆绳系住了木桩,慕白不露声色,将她们三人请到了岸上。 船能重新靠岸,说明船夫都被这位慕白制服了。这些船夫本来就不是什么江湖人,容易控制。 慕白行在三人身后,几位米店长工模样的人,走在前。 远远望去,这就是一行商贩,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灵珠渡所在的衡江镇,与江南其他小镇没有什么大的差异,白墙黑瓦,众生忙碌,豆腐生味,烧鸡有香,自然也有秦楼楚馆的红纱,遮掩不了那份躁动。 三人到了一处大宅,红红绿绿的花草。 慕白道:“这是我们曦宁山庄的分舵。” 原来楚芷茜要到长安山庄夺回神木经,肃玉猜中了楚芷茜的心思。 “没错,我是来夺回神木经的,这本就是我家中之物,我来取回,天公地道。”芷茜不卑不亢。 “武夷门是邪魔歪道,神木经在我们这无数年了。你若是能夺回,我们曦宁山庄在这无数年,岂非成了看护神木经的蝼蚁了。我们当年可是囚禁了神木经。”花草清幽处,缓缓掠过一个桃夭色身影。 也是一位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发髻上浅浅缀着点点珍珠。淡淡胭脂轻覆,数枚石榴石镶嵌成一只蜻蜓的模样,双眼中既有水柔,又有物邪。 肃玉是第一次见到她,但知道她是谁,她是曦宁山庄的小弟子,笺乐。 笺乐依次向肃玉三人行了礼,又对慕白道:“慕白师伯,你让我来见几位姐姐妹妹,便是她们几人吗?我看她们不是曦宁山庄的敌手,也做不了曦宁山庄的敌手。” 张弛之道,柔中藏锋。 气度不输肃玉的女子。 肃玉一下子就对她多了数分好感,毕竟,肃玉不是武夷门的人。 慕白笑了笑:“笺乐师侄,楚女侠是武夷门掌门之女,我们的任掌门没有女儿,只好寻个年龄相仿的小弟子来会会她们。总不能我们这些叔叔伯伯来闹笑话。”他说完就坐到了假山前,远远近近看着几位姑娘。 第十五章 初颜怜水 无茗成行 第15章 初颜怜水 无茗成行 “你没有兵刃,我也不用兵刃。”笺乐与江南风相和。 楚芷茜一直在留意笺乐的破绽处,从方才见到这抹桃夭色身影开始。 “她有曦宁山装掌门言君前辈严格教导,武功里有无数言君的影子,自然也会有言君的破绽。”楚芷茜望向笺乐右手阳谷穴。她掌风已随风生。 曦宁山庄白鱼阁阁主律辰已将肃玉,暖暖请到了慕白身侧,“请两位姑娘在此观望。不论楚女侠输赢,两位去留自便。”律辰从肃玉,暖暖身形步伐中猜出他们不是武夷门的人。必竟这两个姑娘如何隐藏、伪装武学,都逃不开律辰双眼。 “遇见武学更高一筹的,根本不需掩盖什么。”暖暖想着爹爹说的,脸上依旧是茶女的不谙世事。“我和阿姐都是种茶的,爹爹说,有什么事,一盏清茶,自见因果。” 慕白手中所执是一方和田玉印章,衡江镇商贾人人皆有印章。肃玉眼神落在印章上那点赤金痕迹上,很浅很淡的一道。这不是镶嵌而成,是慕白用印章格挡云水宫柔丝所致。柔丝上含蓄内力,可透骨穿肠,印章未断,显是慕白内力或者掌风压制了云水宫内力。 念及此,肃玉浅浅笑着,“江湖风云萧箫,不如一竿愁一壶酒,宿醉白鱼中。”这是前朝苏悼的诗,恰好也有白鱼二字。你已知我非茶女,我也不需遮掩,毕竟暖暖已说,一盏清茶,自见因果。 笺乐掌风拂过青苔,芷茜掌风渡过海棠。 笺乐是落风掌 芷茜是无茗掌 她们两人掌风就要相错之时,笺乐向己方牵引,芷茜则向前破开。 “笺乐收掌了,怎么芷茜还要猛追,不是要把她逼入绝境吗?” 暖暖心中疑惑,又不敢与肃玉分说。 “笺乐收掌是为了掩盖阳谷穴的破绽吗?芷茜再攻,她不是杀,而是将笺乐掌风牵引回来。”肃玉想起一位前辈所言:“不能破,不能避,则牵引。牵引到同时都伤不到两人的地方。”无茗掌已追上了落风掌,本来两人相差只有一尺,笺乐后退,导致她们相差了三尺。 笺乐落风掌绕着自身泛起掌风涟漪,一层一层,将掌风核心柔柔围住。 暖暖羡慕中藏乐已见观音的明丽“这位笺乐姐姐,掌风花儿一样,一瓣一瓣,一层一层从花芯处蔓延,风吹花醒。” 无茗掌本已压住落风掌一处细微转折处,只要稍稍一握,就能将落风掌牵引到自己攻势内,将其困住。 笺乐手若杨柳一绕一泛,化无茗掌为无形水,晕了出去。 这正是言君所授落风掌的“初颜怜水”。 慕白与律辰道:“楚靖教这个女儿严谨务实,楚女侠更是严于律己。可是无茗掌。茶,一盏茶,茶多了,水少了,水多了,茶少了。林林总总,都是有的。” 天下有很多茶山,暖暖去过几处,她狠狠白了慕白一眼,心里嘟囔:“你好端端得把我们抓来。真没礼貌。”张口便怼了回去:“多大的盏放多少的茶,我们茶农都是用大陶缸,大陶罐喝的,这比你们的杯盏可要大出很多。” “对,喝茶因人因茶而异。”慕白连连点头,笑得像船入江海,惬意至极,“陶缸,陶罐肚大能容,我身形瘦削,只能容下盈手可握的杯子。” “慕白前辈说的是虚,实之道,讽刺楚靖掌门不会因材施教,他教楚芷茜无茗掌时,所有内力都运到掌上去催发掌风,内力中的缺陷到了掌上。导致在该抑制内力带动掌风回旋的时候,还在冲。就像一盏茶斟得太满,茶香溢,茶水淌,杯中什么都没了。”肃玉在笺乐和芷茜掌风中凝神观望。 假山上,栖息了几只鸟,啄来啄去。 无茗掌一行一行点了过去,撞到落风掌下方。 这看似芷茜冲入了必死境地,实则是她要碰碎、毁落风掌根基。无茗掌边缘分别对准了笺乐诸多大穴,落风掌所圈揽范围,无法外扩,连发数声劈空之音,力道被削弱了半数,向左时跳时撞,似乎一个醉酒的人,在风浪中起起伏伏。 笺乐的跳和撞,蕴含了落风掌的一层意境。跳是跳过无茗掌成行成行的攻,撞是将楚芷茜内力中的强劲处撞向缺陷处。 桃夭色身影是在刹那变快的,肃玉没有看清是具体的哪一招,哪一势。似乎就是落风掌与无茗掌在某一处胶着,落风掌连番轮指向内向外刺拨,并以此为轴心,掉转了方向,根基变为边缘,边缘变为根基。在无茗掌围困中,迅速崛起。 律辰就着远处藕粉蜜糖之甜,说道:“笺乐,昔日太白摘星,星醉,你是采茶,茶清。” 无茗掌的围,落风掌的突,两者优势劣势逆转,楚芷茜已无法攻到落风掌根基,只能掠到边缘,落风掌顺势从上向下压制。 肃玉手心不知何时握了一块覆满苔藓的圆石,有些沉甸甸。“围和突的转变。落风掌虚招实招变幻,并没有找到楚芷茜掌风空隙。笺乐是冒了很大危险,她们二人都知这就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白影摇晃,竹动潇湘。 楚芷茜,笺乐两人手中都空了。 是这个白影左手斜入无茗掌行中,刺开,绊开掌风纠缠,右手则已掬月之势,缓缓收拢了落风掌。 白影是慕白。 他并不想谁死在江南这座宅院中。左右手分别以落风掌中的濯光洗尘,枯荣亦悲之式一点一点抵消了两位姑娘的掌风。 两位姑娘掌风强弱,方向完全不同了,濯光洗尘和枯荣亦悲也需分别拥有不同的心境与底蕴,他是如何做到的? “律辰,楚女侠,笺乐都伤得不轻。你好生为她们诊治。此番,无茗掌并未胜了我们曦宁山庄。楚女侠日后若再登门,曦宁山庄谁都不可贪生怕死。”慕白理事,公允公正,肃玉敬由心生:“前辈风骨,竹影映碧空。” 一道青色黄色的光,没有一丝声响,灼灼烈烈。 这是从慕白手中崩裂的。 “是那枚印章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肃玉环顾四周,只有江南市集的喧闹一点一点传来,没有暗藏的杀手。 是谁有此境界?毕竟他是慕白。 印章被劈成了数枚小块,慕白衣袖游龙之姿,在它们落地前挽了回来。 是被无茗掌劈的。 慕白余光撞见芷茜的笑,“言君掌门,慕白先生在数年前练功伤了筋骨,只好以烧炭卖炭为生。有此境界的,自是您。您并未抵消我全部掌风,虚,实之道同样适合此着。我这招是慢慢浸润过去的。” 第十六章 清明绿雨 长魂寂寥 第16章 清明绿雨 长魂寂寥 江南的风突然停驻了。 楚靖恐怕都无此境界,在言君掌下能隐,能避,能冲掌风,并让他察觉不到。 律辰铁链泛光,对准了芷茜。 “掌门师兄,楚女侠料到你会出手相救,她赌的是你仁慈之心,亵渎的是武林风骨。这等行径,果然是魔教家风。”铁链激荡起一道一道流星般的光芒,而是将这院子的出口都封锁住了。 暖暖第一次见流星萤萤,内力凝,聚,前后招互为屏障,交相辉映。“律辰前辈,天绝处,流星拂霜,渡孤鸿。”这条铁链就是江湖闻名的治泊。 “阿暖姑娘,知道这几句诗的人不多,令尊令堂是哪位前辈高人。”律辰并不攻击谁,对暖暖可是有些好奇。 “你们先扮作米商,我们就扮茶家女了。”肃玉及时“反击”。 无茗掌掌风昂扬盘旋,向铁链勾去。律辰内劲灌在链上,两个身影,在碧绿朱红间,点水破草,断石削瓦。 光芒与尘雾像江南溪流纵横。 “楚女侠的目标是言君掌门,她看似与律辰缠斗,是找空隙。恐怕方才与笺乐对掌时,就已考量乐言君掌门所处方位,攻守之理。”肃玉,笺乐,暖暖想到了一处。 铁链落在楚芷茜手臂前几寸,链上所含之风,有细微的切肤之痛,血液也随之快速流转。芷茜掌风散开,左一簇,右一簇,前招余劲带动后一招,掌上所蓄内力一点一点散向链上不同方位。 铁链甩来荡去,不是笔直的,一定有细微的弯折之点。找到弯折之处,就是找到了断链之处。 “不,这不是铁链。这是蚕丝链。”楚芷茜终于看清了。 蚕丝链都能舞得如此流星飒踏! 治泊链沿着楚芷茜周身,从左肩到右肩,隔空碰撞了数处大穴。逼迫她血脉冲撞内力,进而使她收掌。无茗掌在这般严密攻势下,每一掌都被切割成了数截,失去了凝聚之力,宛若散沙。 楚芷茜所见,皆是白色影子。她不是被困住,而是被不断分化。如若说方才与笺乐对掌,还是曦宁山庄将江湖规则排在第一,现在则是护卫山庄。 “楚妹妹,你不必再与律辰前辈相争。武夷门前辈所行之事,悖逆江湖道义。你当弃暗投明才是。茶有甘,苦,人亦有盈,虚之念,若是一味活在过去的残影中,必定会堕入无相劫难之中。”肃玉从楚芷茜昨夜所念之诗中看出她并不是天性邪恶之人,她心中并没有仇恨,只是在楚靖“教诲”与“规则”下,分不清“义”字也有狭隘。 治泊链已吹拂到了楚芷茜额心位置,律辰并不是夺命之招,甚者在几处紧要关头,故意放慢了速度,将无茗掌打散不打残,依旧存有告诫、劝善之意。 言君正给笺乐疏理被冲得僵硬呆滞的内力,一丝冰凉之意沿着双臂渐渐向大穴处撞去,触及骨髓时,才渐渐破开了笺乐内力中的症结。这是因为无茗掌下,敌手常常如遇高山阻挡,内力被挤压出数处结节。必须以曦宁山庄“闻贤经”中坼檀章上所撰武学化解。 芷茜不在意肃玉所言,她几乎都是守势了,没有攻势。 “如何破?”江湖上就没人从治泊链下活着,但任何武学必定都有缺陷。 天上飞鸟的影子,落在假山上,也落在银石上,也散在水中,互相纠缠。 ”对折。”楚芷茜看到了一重意境,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以此破出困境。 无茗掌向内一勾,同时勾住治泊链上离自己最近一寸和三寸的两处地方,左掌连捶右掌,向下压制,将这两处对折。律辰明白这是借助反弹之力,先伤自己,再伤旁人。他向上以北斗连转之态脱开,这两处立时空出,将无茗掌的压制变成了平行。 可一阵热浪涌来,是治泊链握在手上,中指压住的一端,现出了一个大的缺口,几乎就要断裂。楚芷茜的掌力沿着这个缺口,击中了律辰右手背。 治泊像一截被虫蛀的雪纱,失去了经纬交织的缘,随风落泪,渐渐葬向尘泥。 原来,楚芷茜在勾住治泊链上两处时,发觉律辰掌风定是在链上激荡出无数个掌风圈。她趁着律辰全神贯注向上脱开时,放脱了攻向治泊链一寸处和三寸处的掌力。以掌力圈转,以身侧青石作为反弹之点,从后向前绕圈,一击既中。 楚芷茜缓缓倚坐在石几上,她所学已耗尽。 一阵痛楚从律辰八邪穴蔓延到曲池,肩贞穴。肃玉力运掌心,手中那块覆满青苔的石块先落在绿辰肩贞穴上,长魂赋上所蕴疗伤之法,先断后吸,将楚芷茜这招“清明绿雨”的内力撇开。 墨绿色影子刹那又几个起落,滑到了律辰脚下,这是石块沿律辰右臂碾压过各处大穴,消去“清明绿雨”的后颈,避免他内力重创,手骨折断。 言君正在为笺乐疗伤重要关头,两人都不能动弹。 暖暖道:“你们武夷门,怎么像个蛮夷门?若是曦宁山庄所做有失道义,江湖上那么多人,早就讨伐了他们。长治久安,最重要的也是以德服人。”她心中善恶已分,也就不想假装什么武夷门下茶女。 雨丝萧萧飘飘,江南的天,雨不会放肆,晴也不会放肆。 楚芷茜衣衫上点点殷红,是脏腑中的淤血经了口鼻烂漫。雨滴落在唇齿间,她尝了尝,很苦,像贫瘠之地的痛流落到了江南。 “我今日不能取回神木经,日后还是会来取回。”芷茜言语中,充满痛苦,苍白,无力。 院外响起扣门声,门未锁,是来人显示对主家敬重。 言君收力,正色道:“客从何处?请恕晚辈言君不能起身恭迎。”他镇定自若,长袖及地,明显已知来客是谁。 一只带着玉镯的手推开了虚掩的门。 是容见,撑着天青色紫棠花的油纸伞。“言君小友好,这两位姑娘是我庄上人。见楚女侠孤身一人乘船,与我们同在浦江上几日。便遵老身之令,到了她的船上。我嘱咐她们,若是楚女侠遇到难处,一定仗义,若是武夷门要再掀风浪,君子之交淡然如水。” 一道内劲挟裹在雨丝中如青苔黏住青石,将肃玉,暖暖送到了容见身侧。这是“玉女神功”,肃玉,暖暖知道不必与之相抗,若是容见有伤人之心,这股内劲落在她们发丝上,便已让两人筋骨俱碎。 前后并无矛盾与破绽。 律辰运转气息,隔了片刻,说道:“容见姑姑,辛有这位阿玉姑娘相助。我让我妻过几日送些衣衫首饰到贵府上。”神色诚恳,豁达,完全没有被晚辈所伤的懊恼和嫉妒,对肃玉充满谢意。 “不必客套。”容见已带着肃玉,暖暖行在了江南巷中。远处近处花开满墙,香沾罗衫。“今日是武夷门与曦宁山庄恩怨,与我们无关。” “楚芷茜这个人,和你们所见任何女子都不同。茶之清透,泥之朔邪恶,她就是武夷山的一个魅灵。你们上船之时,她知硬拼定然会折损内力,所以就先由着你们摆布。辛亏她的那些船娘船夫,都已提前遵从了冷夜大爷。冷夜大爷说,务必顺着你们天性,不必强求。” “你们这两个姑娘,连星月楼这般红尘幻梦,酒里寻芳的地方都敢去讲道理。长孙先生打你,骂你,也与我无关。”容见早已给了肃玉,暖暖一柄伞,嫩柳色,白檀色。 暖暖,肃玉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徒弟,跟着师父身后,静听教诲。 庭院中,言君道:“笺乐,你传书给几位师姐,送这位楚女侠去仙卿庵,自有佛法点化她,去伪存真,去恶向善。她爹爹那,我们也不必修书明意。” 楚芷茜摇了摇头“我怎会受你们摆布?”她笑起来,是潇湘仙子更愁潇湘夜雨的美。 江南庭院的碧水,都与外界连同,她衣衫轻摇,用尽最后一丝内力,跌进了一池碧水中。 第17章 第17章 寻雪像往常一样,选了本字迹清秀的武功秘籍,眼角余光扫视了几眼,又合上。这才慢腾腾得练习起来。 他闭上眼睛,气血倒是畅通;“这招式真的华而不实,除了气血畅通,没有什么实质功效。”摇了摇头,但突然一想“可以用作疗伤之用。” 推开长窗,看了看天色,是个晴好的日子,紫藤花没开,不过,并不会影响今日心情。 随意取过一壶酒,一口尽了。这是竹叶青,自然比水好喝。他知道这样早起就喝酒的习惯不好,但有些人,早起还没喝酒,就被人杀了。比比这样丧命的人,我可是幸运多了。 不知母亲会不会来,来了又是一番训斥。这结婚有什么好的,何况又是和那个长孙肃玉。这丫头,心性那么高,可不会准许我如此放浪形骸。 取过剑,搅动一池波澜。水珠在阳光下,五颜六色,极为好看。 涟漪中,两块巨石间,似乎卧着一个薄荷绿纱裙少女,半浮半沉,半梦半醒。长发散开,遮住脸庞,脸面模糊不清。她是熟悉水性的,只是受了极重的伤,导致像片薄荷叶,飘荡不定。因为少女身侧一缕一缕血渗出,如同薄荷叶上,长出淡淡粉色紫藤花。紫藤花又缓缓在水中央晕开。她也许是个绝色女子,也许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寻雪突然发觉自己好荒唐,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个。不过,这样没什么好奇。这个地方,常人本来就无从得知,她能来这里,就说明她不是寻常人,是带点武功的江湖人。 少女看见了寻雪,伸手呼救。 “我为什么救你?” “你不救我,你会后悔的。“ ”毕竟,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若是救了一个坏人,不是为害武林吗?“ ”好,我是坏人,天底下最坏的人。你救了我,我先祸害你。“少女极为虚弱,声音中带着冷。现在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她的内力在冷水和伤势的影响中,只会慢慢消耗而去。 她的手抓不到寻雪伸出的手,竟然一把握住了寻雪剑尖。她本来是握不住的,只是寻雪知道她下一招是握剑,便停了招。实在没必要和一个伤得这么重,可能昏死过去的少女较真。而且,寻雪听了她的声音,就知道她不仅是位绝色的女子,还是一位有趣的女子。至少比长孙肃玉有趣多了。寻雪不同别人的阅尽春色,他是闻香识女人。 少女双手顺着剑尖,往上递,握住剑柄。竟然一把夺过了长剑。寻雪自然也能阻止她夺剑,但好像也没必要去阻止。他喝了酒,有些慵懒,大早上,不想运功了。一个真的想在武学上精益求精的人,怎么可能在学习时,饮酒呢? 长剑在少女手中倒转,笔直插入水中淤泥里。她扶着剑,用衣衫一角缠住剑上,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衣衫和长发都湿了,贴在她身上。这丫头还算聪明,衣衫缠住剑,她以剑为杖,手便不容易被剑划伤。 走了几步,少女走到了岸上,纤细双手分开秀发,冷冷望向寻雪,将剑丢向他。寻雪向左避开,长剑带着少女衣衫一角,还有血迹,哐当一声横躺在寻雪脚下。寻雪拢了拢自己被少女打湿的衣衫和发尾,问道:“你怎么到水里去了。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天上吗?” “我被人伤得很重,不知怎么就到这里来了。你见死不救,我娘说,你种人,最不能深交。”少女冷得低下了头。一个女子这般狼狈不堪,却还顾惜自己的仪态,羞涩到让人怜爱。 寻雪将火折丢向枯藤之中,那些都是死了很久的紫藤,母亲上次来的时候,嫌它们实在潦草,就将它们都清扫了出来。母亲本来是要交给别人带去当作柴草的,但寻雪竟然不让。说盛续紫藤,紫藤断不能作为柴火的。 这些枯藤枯死了很久,火一点,烧得比武林大会还热闹。 少女坐在火前,可她实在太虚弱了,竟然就这么卧在了地上。寻雪这才看清她的脸,噢,这个少女,上次来过这里。她睫毛上带着水珠,脸上没有了血色,可甜若桃李的颜色,就算满园紫藤盛开,都只能是她身上的紫色雪纱。 寻雪将这个绝色的少女抱到卧房中。就在寻雪双手触到她腰身之上,她狠狠在寻雪肩上咬了一口,又昏昏睡去。 月离魂中,是有几间房。可寻雪一个人在此,自己的卧房都懒得去收拾,哪里会收拾其他的房间。看了看,推开一间珠帘低垂的屋子,将少女丢在床上。输了些内力给她,看她脉象渐渐平稳了。扯下月白色纱帘,覆在她身上。自言自语道“我这里自然没有女子的衣服,这纱帘先给你对付一下。反正,我也看不来这纱帘好看在哪里,不知我娘为什么一定要挂着。”又取了剑,从珠练上剪了一串珠子,拿了支秃了毛的狼毫。将珠子绑在狼毫上,放在少女枕边”这给你绾青丝。“ 少女沉沉睡着,寻雪隔了三个时辰又给她输了一次内力。她身上还有些伤口,但寻雪看来并不碍事,将家中治伤的硫磺龙蛇草放在手心,轻运掌力洒在她伤口上。又自顾拿着剑,练着应付母亲的招式。 月亮出来了,寻雪看了看,大概明天是个好天气。那位少女也醒了。 她披着月白色纱帘,在肩上,腰上,各系了几个结,赤脚走了出来。 ”你叫什么?我记得,是你救了我。“ 她缓缓躬身施礼。 寻雪正在月下弹着他的琴,虽然他从来不按曲谱,自己弹自己的。但也算是他的爱好。 ”你没看见我弹琴吗?你不知道在别人弹琴时,这么冒冒失失得说话,很不礼貌吗?“寻雪说着斥责的话,心里却怎么都生气不起来。 少女影子在月色下,其实很美,她怔了怔,辛亏这纱帘够长,她将自己的脚裹到了纱帘中,至少这样不会冷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个拂琴,一个默默站着,过了好久好久。偶尔,少女似乎看到了寻雪指法中的错漏,低低笑了几声。但又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她竟然成了他第一个知音,虽然如此窘迫,如此陌生。 月影西斜了。 寻雪收了琴,突然想起身侧有个少女。 他站了起来,问道:”你醒了?“ ”我醒了很久。我叫楚芷茜,你叫什么?“ 楚芷茜用寻雪做的发簪,将自己的发髻仔仔细细挽着,可怎么都看像一座怪异的山上,开满了紫藤花。母亲身侧的洗脚丫头,都梳着比这好看无数倍的发髻。长孙肃玉与她年纪相仿,便是用一只没有雕琢珠玉的木簪,梳的发髻也比这个楚芷茜好看,至少不会怪异。 “你不会梳头吗?“ ”我的伤还没好,你又这样冷冰冰,我没心情梳头。况且,用这块布裹成衣服,我便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那你有心情的时候,都梳什么样的发髻。“ ”你怎么像个登徒子?“ “你见过登徒子?“ “我,我没见过。我反正就觉得你像。”芷茜看着眼前这位朗月肃仪的公子,不知道他叫什么。这个云水幻梦的地方,好像除了他,怎么又没有第二个人。 第18章 第18章 芷茜问道:“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寻雪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猛然想起自己今日穿得像极了浪荡子。外衫敞开着,衣领也被斜到了一侧,伸手将衣带系好:“我这个人阿,不想被我母亲这么管着,就一个人到了这里。母亲恨恼火,可我功夫比我母亲高,她便奈何不了我。” “这里时叫月离魂吗?” “是啊。” “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和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这里就叫这个名字,改不了了。” “这里怎么出去?” “出去?” “我好久没有出去了,不知道怎么出去。”寻雪摇着头。大概因为他长期躲在这里,所以,生了一副比世家公子更为娇嫩的好皮囊。母亲来了,总说他弱不经风,来一次,哭一次。直到他说着他的武功见地,一遍一遍像母亲展示那些武功,剑法,母亲才稍稍安慰了下。果断干脆得让船家调转船头,回了家。那位船家,每次走的时候,将船桨拍得极响,似乎要震断这江水似的。寻雪本来也不想与他理论,后来有一次,说了一句:“你换支大的船桨,内力激扬,江上能生连天之潮。”说着丢过一本秘籍,翻到那一页,示意船家对着练练。 寻雪不知道船家后来有没有练,这每次来的,似乎也不是同一个船家,用斗笠严严实实得遮住脸庞,小心谨慎的模样。 芷茜看到寻雪眼里有些失落,她不知他在失落什么。她将纱帘一拉,赤着脚走到了寻雪身前,取下他的发簪。寻雪的长发随着发簪的离去,变得像紫藤盛时,飘飘荡荡。他透过自己长发,芷茜脸上被月色照得朦朦胧胧,梨花含露,珍珠披霜,眉眼哪精致好看。他出神得看着,猛然发现自己的长发已服服帖帖到了发簪画出的牢笼里。 “好了,我们现在一样的狼狈了。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我叫寻雪。” “你好阿。寻雪公子。”芷茜笑得有些拘谨:“你怎么起了这么一个书生名字。” “寻雪的不一定是书生,还可能是仙女。” 他笑起来,矜持,俊朗,又带着浪荡剑客的邪气。 ”你救了我。我自然要感谢你。我现在饿了,你饿不饿,我来做饭吧。“ 寻雪指了指一个石头与花藤围成的小院,”灶房在那。“ ”噢,那边有很多我没穿过的衣衫,你挑一件喜欢的穿吧。我母亲让裁缝先生做的。说读书人都穿那个,可她明明知道,我不是读书人。“ 他又坐下继续喝酒,大概天快亮了,芷茜才回来。穿了一件暮山紫长衫,头发也挽了起来。瓷盒中是两碗粥,青色,白色的菜,几个小巧的馒头,还有荷花酥。 算是早饭,很好吃。 ”你一个人在这里,谁给你做饭。“ ”有个老伯,还有他的老婆,一个阿娘。我凶了他们几次,他们就隔一段时间再来了。有的时候是他们心情好的时候来,有的时候是觉得我心情好时来。就用一张竹筏,放些东西上面,顺水漂到这里。“寻雪指了指稍远处几块没入水中的长条石”我看那有东西,就会去取。“ 今日的天气果然很好。院子里,是一个窈窕轻快的人影,正在数着紫藤上的花蕊。 大概等不及了,从暮山紫衣衫上,剪下一缕一缕丝帛,系在花藤上。远远望去,一串一串紫藤摇曳,虽然没有一丝一丝花韵,更无”堪宜待凤凰“ 寻雪怜惜得喊了一声:“芷茜。” 芷茜回头,寻雪就站在花藤下。脸上隐隐有些青色胡渣,但不至于太邋遢。中规中矩的长衫,顿时也变得像落了无数破碎日光。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受伤的。”这一句比上一句严厉得多。 芷若道:“我们家就是武夷派,我爹爹是掌门楚靖,哥哥就是楚白。很多年前,我们家的《神木经》被盗,流转江湖。抢夺的人很多,后来这经书就到了神木堂手中。” “这个我知道。其实,你好像很久以前也来过这里。你那个时候就和我说过,你是楚芷茜。我还告诉你,我们很小的时候,见过。你想不起来了吗?” “我以前来过这里吗,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一个人一辈子会去很多地方,偶尔一两个地方记不得,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吧?”芷茜仔细想着他们上一次,再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可什么都不想不起来。 寻雪点了点头“我也去过我未过门妻子,长孙肃玉家里,可现在我都不记得她们家在哪里了。” “你有妻子?” “是,不知是我爷爷,还是我爹爹给我定的。我娘管我管得这么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那你们何时成婚?” “成婚?我娘没说,我也就没问了。不过,长孙家若是悔婚,我肯定不会有意见。这本来就像天上落下的雪,融化了,难道有人会去怨老天爷吗?”寻雪将一缕丝帛从花藤上解下,又系在芷茜发上。他自然知道是自己衣衫于芷若来说,太长了,芷茜剪去了一些。“你去过神木堂了?”芷茜骄傲得抬起头:“自然去过了。他们家办喜事,我就趁机混了进去。结果,他们帮手多,竟然丝毫没有羞耻心,也不愿归还神木经。“ “《神木经》上的武功其实也不过泛泛。我就觉得没什么大必要去抢夺这本武学。”寻雪眼中都是这个芷茜,可这个美人的江湖见识不过如此。这样的美人固然有缺陷,但这种缺陷,让美人更堪宜待凤凰。那些没有缺陷的美人,似乎是精心雕刻的瓷美人,美得惊心动魄,也容易让男人魂飞魄散。 “那是你没看过《神木经》,更不懂《神木经》经上的武功足够让你更上数层楼了。江湖上像你这样的庸人很多,我也不能勉强你什么。曦宁山庄自诩名门正派,他们固然做了无数轰轰烈烈的大事,可如此就能弥补他们先人当年抢夺《神木经》的过错吗?这般折辱,我楚芷茜必须雪洗。天下,何时有了谁抢了东西,就是谁的道理。就像千年前,那位瘸腿的读书人。邻国人的巨石只是越界了一寸,他便要将巨石从分界处斩落,那一寸一定要归于自己国家。”芷茜极为生气,长剑对准了寻雪。寻雪打量了下,这是他自己的剑,问道“你用你的剑杀了我,只不过少了你眼中的庸人。然后你自己跑了。在江湖上便是死无对证了。”他伸手一点,剑上紫雾纷纷。一声极长的龙吟之声,剑已回至了寻雪手上。但他并没有调转剑尖对准芷茜,而是将剑丢在了身后”这样的剑,我很多。我这是无禅指。专门夺人兵刃。“ ”不过,你比我小很多岁,你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害羞的事情。“寻雪走了过去,在芷茜额心点了一下,又收了回来”你这个小丫头,先在这养养伤。你想回武夷门,我就送你回武夷门。你若还想着去神木堂拿回神木经,那就在这多练练你的功夫。“ 两个人站得很近,芷茜的手心直拍寻雪膻中穴。寻雪不是没有看到芷茜这招武夷苍秀,若是别人这招没有使完,寻雪已折段了他手腕。这武夷门的楚家人,将这门本可以挤入一流武学的武功变得马马虎虎,平平无奇。没有破绽的地方,破绽越来越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改得一塌糊涂,明明战无不胜的绝妙招式,被他们删得无影无踪。真不知是住在武夷山这个桃源,没了独步武林的野心,还是沾了武夷山隐士不争不抢的淡薄性子。 慵懒的眼神,一直落到芷茜手心,计算着芷茜运功吐纳的顺序。寻雪右手向左轻轻一点,雨燕落廊般触了一下芷茜手背,武夷苍秀便拍不下去。尽管两人都知道,芷茜现在的内力,就是在寻雪膻中穴上重重一震,也伤不了寻雪分毫。 寻雪右手似乎正按在一条落入芳尘的琴弦上,向上追去,盈盈握紧了芷茜素手。 指,相扣。脉,相和。 芷茜从寻雪大手中脱出,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招是手下留情。如若寻雪向芷茜手腕扣住她郄门穴,血流不畅,她的手不会断,也会在今后数年间,无法习武。 两个人,竟然都笑了。问了同样的话“你笑什么?” 芷茜指了指紫藤上的一个小花苞“我看到那有朵紫藤开了。” 寻雪道:“每年,我都没有留意第一朵开花的紫藤。总是等它们开得如痴如醉了,才会想起。”他走向自己的卧房:“我还有些事,你要吃饭就自己做。”走到屋檐下了,又说道:“我那有几本疗伤的秘籍,对我没什么大作用。对你这丫头兴许有用,放在那间有绿纱窗的屋子里,你自己拿去看看。” 他掩上了门,无数灰尘从门框上落下,摔得七零八落。芷茜没有再走上去,是因为她没有鞋子。 又过去了几日,芷茜翻翻找找,好歹为自己做了一双鞋,是用寻雪衣衫上的布料做的。没有什么好不好看,只能走路。她的伤也好了些,但似乎又有好些地方没好。 天又开始下雨了。春雨越下越暖,老祖宗说的果然没错。芷茜煮了青梅,很苦涩,大概是没有放糖的缘故。寻雪说,本来有糖的,之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蚂蚁,密密麻麻爬在糖块上,他可不想和蚂蚁为难什么,一边画画,一边看着更多的蚂蚁,将糖都蚕食了。 等芷茜愿意和寻雪说起武夷山风光之时,寻雪已为她拆了无数珠帘,做了无数发簪了。母亲来时,总会再送些珠帘来的,她最喜欢给人送珠帘了。 第19章 第19章 箫错在这山中,有好些天了。这里的人,和星月楼的人一样,也叫他小公子。只是这里比起星月楼的细腻和旖旎,多的是粗糙和粗犷。花就是山间的小小野花,比星月楼无数花匠精心供养的花,自然逊色很多,星月楼那些刷马桶的,烧火的丫头都不会带这种花。风雨敲在连廊上,四周都是林木新草的气味,没有各种各样油纸伞,也没有玫瑰茉莉薄荷海棠的胭脂香。自然也没有与风雨相宜的曲乐歌舞。不过星月楼的人,顾及的,争夺的很多。这里的人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除了督促箫错习武,并没有其他事情。 冷夜常常一个人和长宁姑姑说话。长宁姑姑就葬在不远处的相思子下。那些相思子不知道是不是从星月楼带出来的,反正箫错也懒得去管是不是。冷夜的武功比箫错明面看到的更为高深,有时箫错错了一个招式,冷夜会突然转头,带着静谧长夜的深邃,严厉喝止他。以前箫错就算错得离谱,那些教他的人,都不会如何。”一个老婊子请的江湖宵小,能教你什么?“冷夜极为不屑。”你还不是迷恋一个婊子。“箫错就是这么回他的。 一记很重的掌风就拍到了箫错心口,箫错被掀翻在地,发稍也被削去了数寸。”你可不许这么说她。没有你长宁姑姑,你娘能庇佑你到如此?“冷夜很怒,怒得箫错欠了他国仇家恨。寒月刃落在箫错耳边,就像一块很重很细的石,被雷劈下来。本来就湿了的尘土,扬起浑浊硝烟,又吞没了无数小小野花。箫错转头看去,自己的脸倒影在寒月刃上,嘴角有一丝血迹,比泥土里任何一条灰暗阴沉的蚯蚓都美艳动人。冷夜又一招拍向箫错肩井穴,将箫错震了起来。他明显看到自己被震到半空的时候,冷夜对准他膝盖,将他直直拉了下来,立在寒月刃右侧。”我和你的寒月刃,挺像你的两条走狗。“箫错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两条狗,一条不会说话,一条只会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 这个时节,风和雨其实不是很大。冷夜不断将箫错拍到在地,又不断把他从地上震起来。总之,箫错的衣衫都湿了,发髻也散开了,贴在身上,比落水狗还狼狈。 箫错不是不想挡开冷夜那些快如风,雄伟如凤凰的掌力,是他根本找不到切入点。而且,每次拍倒与震起,都用了不同的招式。这招式冷夜教过,但箫错真的有很用心去学,只是无法学得能与冷夜抗衡。 寒月刃上,不断有雨水,血水流淌下来,落入泥土中,湿漉漉的。箫错想拔刀,可又想着,两条狗去咬一个人,简直太滑稽了。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了又哭又笑的神色。他左臂护到身前,待冷夜要再将他从半空笔直丢到地上时,左臂从半空挥下,手掌已扼住了冷夜右肩。冷夜未尽的力道发不出去,就那么凝住了。 很多人围上来,他们本来站在雨廊下或者窗台下,静静看向两人,现在不知是谁带头,好像是那个七老八十的白发庸尚带的头,那么多人从不同方位冲了出来。 箫错内力从心口直到肩颈,再到手腕,他以自己左臂为轴,已围着站立的冷夜转了数圈。所有人惊讶得看着他,这招,箫错聚精会神,冷夜只使了五六层的力道。但这内力互相冲突,反弹下,两个人随时都会手骨折段,肩骨折段。 箫错右手绕过,冷夜左手向前去撕箫错右手腕。他斜掌连劈几下,已然戳中箫错右手手背,隐隐有骨骼脱臼之声。 ”你现在下不来了吗?你若是下来,你的优势便没了。“冷夜不忘指点箫错招式。 庸尚眼神犀利,这个人整日昏昏沉沉,一副将死未死的样子。眼神犀利的时候,还真不多见。“小公子,你快下来。”庸尚开始喋喋不休。若是在星月楼,这个年纪的,又是这样的枯瘦,表面看上去正经的。箫错都会尊一句“老鬼爷爷。”自然也是戴姬教的。 “你们都退下。庸尚你留下,等下好将这个小兔崽子抱回去。“冷夜吩咐道。他一直对他们说,箫错是他儿子,所有人深信不疑。 所有人又都退了回去,只有庸尚捋了捋那几根胡须,说道:”小公子和家主一模一样。当年,家主和老家主用的也是这一招。也是我在这里,这样看着。“他似乎有些欣喜,这大概便是父子间的传承吧。 但只有箫错和冷夜知道,两人的内力此刻撞击如烈火烹烧,也好像一头牛和另一头牛,正互相角斗。 箫错左手力道又向下压,”不可“庸尚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支筷子。筷子是一双的,但现在,他手上只有一支,大概另一支丢了。 筷子笔直弹了过来,箫错右手一挥,先抓了过来。他右手有些脱臼,这抓取之间的力道,于他而言,不亚于几十斤的大石横压下来。右手手背反向一抛,筷子到了左手上方。冷夜左手大指一点,指腹触及筷子细的一头。箫错右手肘一抬,双脚向下垂去,将自己内力向地上牵引。 ”你比我当年聪明多了,你手脚并用。手和脚显然已成了一张弓,我就是弓弦上的箭,你再用力,我这支箭便是被你折断了。“冷夜竟然有些高兴,似乎他儿子是凤凰涅盘。 咔嚓一声,箫错左手和手臂都有骨骼或脱臼,或折段了。 是冷夜将筷子飞快得从肩上和箫错左手之间斜劈了过去。箫错左手似乎有数道水流分击他手心手背,缓缓从冷夜肩上脱了开来。冷夜知道,若不是庸尚这支筷子,他和箫错两人的手臂都会从肩膀上分离了。 现在,箫错双手都很痛,肩膀上生着的不是手,而是两条千疮百孔的破布。雨水再猛烈,就能将它们从他肩上砸落。 庸尚双臂掌开,犹如打太极一样,但力道又比打太极重些。他一只手放在冷夜额前,一只手放在箫错额前。左手向右旋,右手向左旋。连旋数圈,将两人断了的骨骼续接。 第20章 第20章 庸尚收掌之时,冷夜请他将箫错抱回卧房。 箫错可不用这老头子抱,倔强得向前迈起大步,可他没走几步,双脚一软。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双肩,那是庸尚的手。他的手,箫错认得,枯瘦得像死去的湘妃竹,布慢点点黑斑。”小公子,你的伤没好。需要再养几日。我这老骨头虽然接续了你的关节,可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祖宗的规矩可不能废。“黛姬也常说,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废,箫错真想问他是不是黛姬失散多年的爹爹。 庸尚身上的雨水滴了下来,箫错双眼被雨水灼得模糊,他第一次知道雨水也能灼灼如火烧,疼。几声很轻的笑声,庸尚手腕一悬,将箫错拎了起来。”你放开我。“箫错回头,去咬庸尚手臂。老头子早就料到了他这一招,左手绕到箫错头上,轻轻一拨,将箫错的头偏向一侧,这一下,箫错便咬不下去。 轻轻一声,庸尚明明距箫错的床还有几丈,却已将他丢到了床褥中。起手轻,收手也轻,箫错不及眨眼,庸尚已关门离去。 ”小公子,逝者为大。家主对长宁这般执念,并无过错。我虽然不知道您的母亲是谁,可她在家主心中,定然也是艳若桃李的。家主为了寻回小公子,伤得极重极重。“庸尚真是个老糊涂,念经一样念了起来。他和箫错认识的第一天起,便是这样告诉箫错的。箫错吼道:”我父亲早就过世了,谁知道他是谁?“庸尚忙打了打他手心”在这里,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星月楼有星月楼的规矩,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星月楼的规矩是黛姬的狗屁规矩。“ ”黛姬是谁?“ ”一个老婊子,又老又丑,却非要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婊子。长宁姑姑都不敢自以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婊子。“ ”这里的规矩可不是狗屁规矩,是你们先祖代代传下来的。家主说小公子是他的儿子,小公子便是他的儿子,你只要认真习武,不要乱跑就行了。你有了上乘功夫,以后不管想做什么打算,便都有了根基。“这督促他习武的心,与娘还有长宁姑姑倒是一模一样。非常担心他没有一流武功,在江湖上没有立足之地。 “那这里叫什么地方?” “这个地方是小公子家里,自然小公子喜欢什么就叫什么?” “我看这里连个好看的山花都没有,就叫山花厌吧。” 不知道庸尚有没把这话说给冷夜听,也不知道冷夜是否喜欢这个名字,总之,箫错梦里看见娘,便告诉娘,自己在山花厌,可是娘死了。 接下来,一天好几天,箫错都没有来看冷夜。只庸尚每日来送饭送菜。不过,箫错自己翻来覆去不睡觉,倒是把冷夜教的“知难经”融通了一遍。庸尚知道后,高兴得不得了。箫错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知难经”原来极为难懂,冷夜在每一行上都标了注解,可箫错才懒得去看什么注解。你注解的难道就对,或者你注解的适合你,你确定适合我?庸尚一副胆小谨慎的样子,“这哪里有父亲不疼儿子的,家主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武学领悟都给你。”又指了指书架上的数卷剑法,刀法,掌法“这都是家主大半辈子的心血,你看,都给你了。你心里怨他,恨他,可他最疼的便是小公子。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这些东西。“他还不忘叮嘱”家主若是问起,你大可说自己的领悟,但不能大骂他的领悟,也不要谈论他的领悟。这样,家主便觉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实,我以前也觉得我父亲说的不对,后来,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可我父亲却过世了。“ 第二十一章 江湖无信,天涯绝书 第21章 江湖无信,天涯绝书 天气好不容易放晴,肃玉早早起来,先盯着暖暖练了一遍翻云覆雨手。直到暖暖一招将一缕丝线劈成八份,这才将一朵珠花簪在暖暖发髻上。那些被暖暖劈断了的丝线还都各有一截悬在绣架上,暖暖将它们收了起来,准备做一朵缠丝蔷薇花。 围墙外的街上,渐渐热闹,叫卖声,赶路声,还有酒香,醋香,肉香,脂粉香。暖暖看了看,没有其他人任靠近她和肃玉,这才问道:“肃玉姐姐,你还记得那位行舟吗?” “当然记得。” “他可真认死理。我们送的东西,他一样不要,就那么放着。现在,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傻傻的行舟要找任公子。” “你若是给自己起了赵旭,李旭的名字,这整个江城,有他找了。”肃玉长魂赋使出,远处的池水漫到了岸上。几块黄泥砖裂开,声若琵琶响起。“其实,这位行舟,于江湖并无执念,于武功也无执念,他真的放下了所有。只记得在江上渡人。这样很好。过去的事,真的过去了。很多人放不下自己的过去,于是,他们便寄托未来。很少的人,真的放下了过去,他们不是没有未来,而是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暖暖点了点头,“我看他过得如此清苦,我以后能帮的就帮着他一点吧。”肃玉点了点暖暖额头:“好妹妹。” “其实我也很奇怪,他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到江湖侠客,再到衣不蔽体的江上渡人,这番起起落落,换了旁人,肯定受不了。“ ”所以,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红尘中的佛门人,渡无数人。“肃玉露出了笑意,却又恍然大悟,”也许,他是渡人容易,渡己难。“不过,两个姑娘都饿了,便欢欢喜喜得吃了早饭,是暖暖做的汤面。街上欢声笑语渐浓,是一户人家要娶另一户人家的女儿。无数的笛声,箫声,还有锣鼓声,绵延了无数路程。 肃玉取出自己晴空碧色的嫁衣,开始绣花。 暖暖指了指嫁衣上的珠玉,说道:“真好看。” 肃玉问道:“哪里好看?” “珠玉织成的图案像春日宴上的花。酒色更清了。” “为什么是春日宴上的花?” “其他地方的花,自己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只有春日宴上的花,被刻意修剪了。”暖暖认真,思索的模样,把肃玉逗笑了“烂漫的更烂漫了。清冷的也更清冷。” “这是寻雪家里给的绣样,本来寻雪母亲要找镇湖最有名的叶师傅来做,是爹爹说,长孙家的嫁衣都是自己绣的,他们就送来了。” “不知,寻雪公子自己的新郎衣衫做好了没?“ “我不知道阿,他的母亲总是会为他打算好一切的。“ “可是,我听说。就是我听他们家的人说。。。。。。” “他们家的人?你何时认识他们家的人。” “他们隔几个月就会差人来送着送那的,我和他们家的一位姑姑就熟络了。她说武夷门的芷茜,伤得很重吗,不知怎么得,躲到寻雪那去了。芷茜知道你是寻雪公子的妻子,她还这样,这,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也许,她伤没好,走不动呢?” “她走不动,可以修书给她爹爹来接啊。” “芷茜恋着,肯定执着于某事某物某人。寻雪愿意让她恋着,就说明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毕竟那不是我们家,她是走是留,于我们都没什么关系。可我怎么怎么没听说这些事情。” ”寻雪母亲不知情。其他人也不敢告诉她。“ ”她要是喜欢,让她嫁给寻雪好了。我的心里。。。。。。”肃玉的丝线连着针,勾住了一粒芙蓉珠,珠上现出一道浅浅的痕。她的内力不知何时倾泻到了针线上,所以在应该慢针挑袖的地方,快得像光阴过隙。 “我发现,我的心中并不在乎这位寻雪公子。若是没有婚书上的几行字,我们就是江湖无音,天涯绝书。” 肃玉剪断了这条线。 肃玉挑中了另一条霜雪色丝线。 针牵引住线,一点一点,透过一片晴空碧色,勾勒出更繁茂的花和蝶。 “爹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以后就不太容易看见他了。” 天黑了。 今宵月,可照孤山寒。 长孙未平独自坐在月下,这里是他妻子的坟茔。粉色月见草仰望着月光,从白昼的沉睡中醒来,静静抬头看着月色,没有桃李艳丽,却淡雅如卿面。 一盏茶,置在他身前的几案上。茶水泡得久了,很浓,也很凉。月色在茶色中迷离,寻不到归家的路。“你若在,肯定已为我续了一盏茶了。”他自言自语。远方,几个守夜的人,带着刀,走来走去,偶尔有乱入的野兔,他们便拿些鲜草和鲜果,看着野兔吃饱离去。长孙卫平笑着笑着,闻到了一丝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他生了炉子,昏黄色的火,跳动如花。:“你既然来了,我便以炉火照亮四周小陌。”炉火上的水开始冒出热气,长孙未平将旧茶倒在泥里,取出新茶,又给自己泡了一盏茶。他又看到几案上那个未用过的空茶盏,又斟了一盏茶。两盏茶分置几案两个角落,清苦之味缓缓溢出。 长孙未平便知道来人已避开了守夜人。 这个人其实并没有带兵刃,不过,他走路的样子和声音倒是坦坦荡荡,没有躲闪和猥琐。所以,他的武功很高,能避开守夜人。 “你是如何避开我的守夜人?“长孙未平喝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放回。这个人离他还有一丈,听到他问,也不吃惊,轻若雨燕,已站到了长孙未平几尺处,隔着几案。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人,二十三,二十四岁的样子。穿了黑色衣衫,没有蒙面,发髻上是一个绿玉簪子。手臂上有伤,用绷带裹着,但这些绷带如裹粽子的丝线,似乎要将他手臂勒断。 ”我何须避,我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好避开任何人。“ ”你轻功很好。“ ”江湖每天都有很多武功一流的人死去,也有很多武功一流的人出生。“他对长孙未平的夸赞不仅不屑,也拒绝了他的夸赞。 ”这盏茶,是老朽奉客的。“ ”我不渴,也从不喝茶。“ “你怎么不带兵刃?” “你也没有带兵刃。” “少侠,是从何处来的?” “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一直在流浪,忘了自己是哪里人。” “你手臂是被什么兵刃伤的,我这有很多治伤药,你可以拿去试一试。” “都是些皮外伤,我不用什么药。”这个人稍稍一抬手行礼,那盏无人问津的茶像一艘船,漂在几案这个江湖上,向长孙未平的茶盏撞去。长孙未平看着茶水在盏中泛起一圈一圈涟漪,轻轻一声水落砚台之声,两盏茶撞在了一起。两盏茶盏都没有碎,茶水也没有洒出来,却像个葫芦,紧挨在了一起。 长孙未平站了起来,威仪之中,是对守夜人敬责的赞许,他说道:”这位少侠,是我的朋友,你们不必诧异。“守夜人这才折回。“皓冉少侠。”长孙未平早就猜到这个人是皓冉,看了这招光明掌,更是深信不疑。 第22章 第22章 皓冉果断干脆:“我来是告诉你,武夷门要阻扰长孙肃玉和寻雪婚事。” “你就来告诉我这个?”长孙未平实际上丝毫都不惊讶。这位皓冉在江湖上,独来独往,没有仇家,不知是不是仇家都被他杀光了。但他也没有朋友,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寻雪,没有人可以与他一较高下。有些人,他看不上,也有些人,看不上他。皓冉看出了长孙未平的未雨绸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虽然月亮有缺,可他今日心情却不缺什么。”你们这些老前辈,老学究的样子。我若不喝你的茶,江湖中人便要说我目中无人。我便以茶代酒,算是与你把酒言欢。“他这个人讲话,从来没有对谁客气过,对长孙未平也不例外。但他的不客气,你也挑不出什么过错。 “当年,武夷门围剿各大门派、各大门派死伤惨重。后来是一位少女以谁都没见过的武功杀了武夷门掌门少阳。少林和尚联合三十余位青年侠客,死战武夷门左右使和大弟子六十余人,这才阻止了这场浩劫。武夷门的十几个残兵败逃往武夷山。这一百五十年来,倒也风平浪静。最近这几年,他们四处抢夺当年失落的武功秘籍,要重新光大武夷门。寻雪公子家中正好藏了很多抄录的副本。”皓冉身姿如松,缓缓说着恩怨过往。但极为平静,必竟这些恩怨于他并无关联。 “我怎么从没听说寻雪家中有副本?”长孙未平疑惑得看向他:“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必质疑真假。你大可等肃玉嫁到寻雪家后,再问你的女儿女婿。其实,寻雪公子的先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武夷门掌门少阳。他的母亲畅漪夫人铮铮傲骨,不愿意将抄录的副本拱手给武夷门,更不同意寻雪去做武夷门掌门。数年前,寻雪的父亲沉石先生在时,曾带着寻雪去往武夷门,说明了利弊。” 长孙未平想起往事。他与沉石所见不过寥寥数面,甚至说不上什么交情。“所以,后来,沉石兄便让寻雪与肃玉订了婚约。”想来那时,他便已知自己时日无多。他是个严厉的父亲,也是个合格的父亲,至少比自己合格。长孙未平瞬间也明白了,沉石当日说的,寻雪好学之意了。 “长孙先生,沉石先生过世多年,逝者为大。但现在关系事大,我便受人之脱,特意前来告知。”皓冉手臂上的伤受了夜里的寒风,渗出了血。 长孙未平取出一瓶治伤的见血清。“是谁让你来告知的?” 皓冉退后几步:“是我师父。师父说,你看到我的伤口便知道她是谁了。” “你的手臂是你师父伤的?尊师如何称呼,又为何伤你?“ 皓冉摇了摇头,“师父特意交代,不可泄漏她老人家名讳,她伤了我,说这样就不怕我在江湖上招惹红尘了。“ 手中瓷瓶,落下无数药粉,纷纷扬扬,月下人影摇摇,似乎一个白衣人,衣衫被风吹起。皓冉已不见了踪影。 ”是诗韵。“长孙未平笑中带哭,”一转眼,我们都老了。你的徒儿都这么大了。“ 一场暴雨,从九重天倾斜而下,武夷山似乎一块绿玉被精心雕琢了一番,即便有瑕疵,也已羽化成仙姿。山峦起起伏伏,长瀑回旋生姿,悬崖峭壁上,是飞鸟和白鹿互相羡慕。飞鸟说,白鹿矫矫,如山如松。白鹿说,飞鸟翩翩,翱翔万里。 一行一行亭台楼阁就点缀在白鹿和飞鸟每日都会经过的林间溪边。白鹿其间穿行,墙角,门下。飞鸟也在其间飞过,屋檐之上,花窗之中。 这些亭台楼阁都已经很旧了,如同一个僻居山间的落难闺秀,金钗珠玉没了,霓裳绣鞋发黄了,什么都没了,娉婷仪态风姿犹存,并没有被霜雪消去。不过,她也老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在意容貌。 “父亲。”一个男子,二十七八岁,眉目成剑,对着他父亲楚靖,说着这些时日的事情。 “神木堂任阙大婚,芷茜杀了新娘媛媛,披着她的嫁衣上了花轿。后来,神木经没有拿到,却伤得不轻。竟然又被那位寻雪救了。” “这丫头如此莽撞。杀了新娘。白儿,芷茜回来后,你好好问问她。“楚靖望着窗下的山谷,山道弯弯绕绕,风景很好,他却丝毫没有怡悦之心。刀光剑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清晰到耀眼,直刺他双目,比夏日骄阳还要毒。 楚白看到父亲的生气与伤心,说道:”其实那位媛媛,她也想着我们的《神木经》。芷茜顾全大局,先杀了媛媛。“ ”顾全大局,顾全大局?就是将我们推到了神木堂的对立面?媛媛这个丫头,看似文弱,其实鬼灵得很。那个任阙岁数一大把,我本来想等媛媛与他撕破了脸,他们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围剿神木堂,迎回《神木经》。我们的武功秘籍,除了最重要的《神木经》,其他副本都在寻雪处。这丫头天天想着建功立业,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楚靖摇着头。看着卧房一角,芷茜给他做的折扇。武夷山夏日炎热,折扇比什么都要好。 ”爹,芷茜不在家里。您便会看着芷茜的东西,折扇阿,武夷仙子酒阿,其实,您现在更担心她在寻雪那过得好不好,她的伤好没好。我也悄悄派人去了寻雪家,可畅漪夫人什么都没说。而且,据我所知,寻雪根本不住在千岩庄。千岩庄似乎也没有人知道寻雪在什么地方。“ 楚靖双眼刚好看到了山道上有一个人,他正缓缓而行。那个人,轻功如燕,不像来游山玩水,也不像来走亲访友。楚靖指着那个人,问道:“他是谁。”这个人现在离他们还是有些远,楚白看不清他衣着年纪,只一个折扇大小的小点,没有骑马,却依旧潇潇洒洒。”这个人是一个人来的。以前不管是谁,不论是一个人来的,还是与很多人一起来的。我们,也没有见谁能闯过我们竞旋门。“ ”但这个人不一样。“楚靖手中是两枚山中的石子,那种山中随处可见的石山。这两枚石子本来是棱角分明的,后来慢慢成了圆石。楚靖便用这两枚石子与楚白对弈,楚白则用棱角分明的尖石。 ”哪里不一样。” “他使的是游龙轻功。” “你是说他是寻雪?” “所以说寻雪根本不是救芷茜,是将她当作人质,一辈子都不会让她回来了。畅漪夫人不知道其中之事,恐怖是不可能的。” “你不是低估寻雪,是低估了畅漪夫人。”楚靖告诫楚白:“这个女人,才是千岩庄的中流砥柱,她在,千岩庄便在。” 第二十三章 玉簪碧涛,茶清云静 第23章 玉簪碧涛,茶清云静 楚靖,楚白穿过山间连廊。 连廊像一柄一柄剑直插入山间,笔直而锋芒毕露,与山势丝毫没有重叠之处,偏偏又把这座山和那座山连在一起。 连廊两侧,深谷藏绿,长瀑销烟。日光,月色轮替,时而浩浩荡荡,时而清清寂寂。 一只毛发发黄,枯瘦如柴的猴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上来,对着两人呲牙咧嘴得笑了一阵,猴子尾巴在两人脸上一阵乱扫,又跳上房梁不见了。 楚家人不一定是未来的主人,猴子是过去和未来的主人,他们的武学也不是去驱赶一群不懂武学的猴子。他们从来与猴子为敌。 “真是驯服不了的畜生。”楚白有内力抵御,被猴子扫过的地方是不疼的。 “你连畜生都驯服不了,这江湖上有比畜生还驯服不了的人呢。“楚靖走在楚白身前,严厉得训斥了一句。 前方隐隐是兵刃交错的声音,不过,这不是其他人的兵刃与武夷门的人兵刃相交,而是武夷门自己的兵刃撞在了一起。 几个流着血的人,被仆妇,管事搀扶下来。他们从来不会退缩,所以,这几个人流着血的人,是死了的人。 楚白问道”是谁来了?” 仆妇面无表情,用衣袖一角擦了擦还在溅落的血迹:”来了两个年轻人,使的不是本门功夫。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江湖上也没听过他们名号。再来一百人,兴许能挡住他们两人。“这位仆妇是茶山上的茶农,闲时在门中擦洗连廊。她将搀着的那具尸体抬到一块大石上,折了一片大叶子,盖在尸体脸面之上。又折返而去,准备去抬第二具尸体。 “你如何分辨是否本门功夫?” “门中功夫我日日都见,你们使的一行一行,蜿蜒,直进,清晰得很。他们使得,蜿蜒,直进反正和你们不是一个形状。” “你又是如何看清的?” “盛夏起风时,风带动林木和雨水比他们可快多了。我若是看不清,怎么护住自家茶园。” 楚靖,楚白轻功盈盈,从林木间越过,仆妇抬头看见二人,说道:”这什么来头的人,还要他们两个出手。“心里想着:”这两个若是死了,谁来给我搬运尸体的辛苦钱。“ 红袍崖上,一片一片,一簇一簇身影,似乎在山间穿梭的蝶。绿叶凋落,红花已残。 楚白伸手一揽,将一个冲向那两个闯山人的弟子护在了身后。弟子持剑行礼道:”大师兄,这两个人出言不逊,一定要强闯。“他长剑所指二人,一个十八九岁,茶色衣衫,一个二十五六岁,竹叶色衣衫,生的都是松风之貌,白玉之颜,眉眼藏冷泉,寒星守银河。 楚靖双掌一拍,将被茶色衣衫闯山人逼到角落里的两位堂主拉了回来。他这掌未老,向前一划,正中这个茶色衣衫的肩井穴。 茶色衣衫向后一跃,右手从低及高,戳中一位女弟子的后心。女弟子重心偏移,这飞镖上无毒,只刺中了衣衫,她反手格挡。茶色衣衫的飞镖寻到空隙,从女弟子衣衫上抽出,轻轻斜削过楚白手背。 茶色衣衫人带些谦让之意“你没有让我骨折,我也不刺穿你手背。” 楚靖并未理会茶色衣衫人与楚白的胜负,径直道:”寻雪公子。“ 竹叶色衣衫的人笑了笑,点了点头,算是承认自己是寻雪。 楚白道:“各位师弟师妹,不必与这位寻雪公子为难。” 众人应声收了掌,向后退开几步。他们以退为进,让茶色衣衫人与竹叶色衣衫人,四方无路,只能被围在正中。 竹叶色衣衫的人眼光落在山色中“这里的山,水,定然能出好茶。” “我们这里的茶,悠然自得,不争不抢,无胜负之心。”楚靖言语中赞茶责人,可又不能发作”寻雪被楚靖这般强压怒火的状态逗笑了,也不能笑得太放肆“楚掌门,我今日是特意来拜山的。” “既是拜山,为何杀我师兄,师弟。”武夷门弟子,愤愤不平,阵法更严谨,像群山围猎住一处柔水。 “你们楚芷茜在衡江镇重伤了曦宁山庄笺乐,律辰两人,按照道义,原该重伤你们门中一位堂主,一位弟子,方算不辱没两家。可你们那四位弟子一定要赴死,我并未下杀手,是他们在这枝桠,廊柱间互相冲撞,力竭而死。” “这本是曦宁山庄与贵派之事,衡江镇距此甚远,言君掌门也是担心日子久了,就托梦给我了。我这人,朋友相托之事,如若想帮,死了也会交代子孙相帮。不想帮,给啥都不帮。”寻雪又补充了几句。 什么在枝桠,廊柱间互相冲撞,楚靖明白那四人下了重招,想以掌力,剑招将寻雪撞落至深谷。他们武夷门的武学,与武夷山地势方位相辅,功力能更上层楼。不过都被寻雪以轻功避开了。四人这才撞到了枝桠,廊柱,导致丧命。 “楚掌门,今日若不是这四人深明大义赴死,曦宁山庄联合少林武当主持公道。和尚道士身在山门,不涉红尘,不过,佛家身在红尘,自是渡化红尘中人。”茶色衣衫之人立在寻雪身侧,不知是不是打斗久了,气血翻涌,脸呈桃花之色。 “我女儿在你家中,她性子顽劣,想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楚靖恭敬谦和,掩盖那四人邪恶之心。 寻雪点了点头:”不麻烦,不麻烦,她就是将我的屋子拆了,我也愿意。“他说话之时,看向四周的武夷门人。众人怒色更胜。 楚白说道”寻雪公子,不如我跟你去你家,将妹妹接回。她再这么下去,恐怕。。。。。。“ 寻雪作揖道:”芷茜若是想回来,便与我一起来了。所以,是她愿意在我家中。”他顿了顿,这才说道:“陪着我母亲的。“羽衣堂堂主苏荇长剑出鞘,脸露怒容,正色道:”我看是寻雪公子要将芷茜师妹作为人质,逼迫我们掌门。“茶色衣衫人轻轻一闪,闪到了苏荇与寻雪之间,伸手一戳,正中他剑身正中。长剑长吟一声,跌回剑鞘之中。苏荇镇定自若中露出一丝惊讶“这是武夷门冲星指。”苏荇手中只有这门功夫的前面几章,能断铁削石,却无法空手将敌方兵刃回弹。这遗失的篇章里,记载了不给敌手出手机会的方法,冲星指冲星刺月之说法,绝非泛泛。 “你是谁?你怎么会冲星指。”苏荇问道。 寻雪笑了笑:”这位怡公子,是我的徒弟。“ ”寻雪公子何等之人,何时收了徒弟“ ”这武夷山,既是佛家之地,又是道家之地。苏荇前辈长久在此,一定是沾了仙风道骨,对江湖上的事情,都看淡了。“寻雪满目都是武夷山苍翠,声音朗朗,却故意答非所问。茶色衣衫之人道:“晚辈怡羽确实是我师父的徒儿。冲星指也是师父教的。这武夷门难道有规矩,我不能学冲星指吗?” “你学冲星指多久了。” “大概几个月吧。只学了这招。其实,我愚钝得很,到现在都记不得这招叫什么名字了。”怡羽脸色一红,羞愧自己的愚笨。心中想着“我这不是冲星指,是《桃花经》中的红珠绿玉。像是像,内力冲荡穴位的次序是不同的,关节发力的地方也不同。这人都能看错,说明他练功时只追求速成,忽略了基础。” ”你们今日杀了数人,那么,在下来领教你的冲星指。“苏荇长剑如光如电,已从剑鞘中飞了出来。按照江湖中的寻常逻辑,一个人手中有了兵刃,会比他手中没有兵刃的时候,功夫略微高那么一丢丢。怡羽没有兵刃,寻雪手一抬,将身侧千年紫杉上悬着的一只灯笼取了下来。这灯笼上是“为武为正”四字,他将灯笼收拢,递了过去。苏荇的碧落剑法似乎真的比冲星指高明,但这位寻雪可记不得苏荇的成名武功是什么,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几千人,姓苏的,或者名荇的,几十人,他哪有这功夫。 怡羽手指触到灯笼的时候,苏荇的剑劈了下来,将灯笼削断了一截。怡羽手一扬,抓住长的一截,反攻过去。这灯笼是黄竹做的,竹篾现在都紧挨在了一起,剑尖正中两条竹篾之间,呼得一声,这两条竹篾摔落在了地上。怡羽向右闪去,跳开苏荇的包围圈。苏荇紧追不舍,剑上似骄阳沉在武夷山间,山碧水秀,却望不到尽头。令人沉醉也令人害怕。 灯笼上剩余的竹篾又断了五条,原本糊着的绢纱纷纷扬扬被剑气削断,为武为正四个字,也被搅得粉碎。剑几个回旋,似武夷山晴雨时节,风轻轻在紫衫中长吟,剑尖已悬到了怡羽手背上。“徒儿,你不会左手用冲星指吗?”寻雪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 ”徒儿愚钝。“怡羽左手很快,小指,食指齐出,其余三指屈而不折,是为《桃花经》中的桃夭宜宜,只要稍稍改变出指方位,并在细微处拆解放慢,就与冲星指的凌星呼月有七八分像。凌星呼月悟自星海浩渺,劲力最大,是以静制动的慢招。 “怡羽,你学冲星指不久,有些不太正宗的地方。”寻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为怡羽遮掩。初入门弟子,学有所差,并非什么怪异之事。 楚靖从怡羽本末倒置的快招中已看出了他的破绽,他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之间的中渚穴上果然微微颤了一下。这其中的根本原因,是修习之时,并未理解“气为质”之意。气为质,明面上意思是以真气作为基,真气运转带动冲星指指法施展威势。但实际却是“以真气为根本,厚积薄发,方能以静制动。”出招快速,真气毫无保留得宣泄而出,如何是将真气作为根本?寻雪有秘籍本身,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师父,更无人将讲解其中窍门。 怡羽左手小指几乎是扎在苏荇剑尖上,食指微微一转,靠在剑脊上。 一阙扭中带转,转中含沉之力迎面拍来,苏荇知道,怡羽以小指为轴,或能折剑,或能断剑。他向左侧提剑,剑身极柔,先左弯,再右弯。左右交替,意在不断改变剑尖出力的方位,减去怡羽对长剑的指力。 寻雪微微笑了一声,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更像个侠客。不笑的时候,带着些许书卷气。 “我的怡羽又不笨,你能改变剑的轴心,我便不能改吗?”寻雪依旧抱以静默的笑,笑里是无辜。 剑不是水,怡羽却触到了水般的轻盈浮力。她第一次见一门剑法可以在瞬息间变直刺之力为柔折之功,而破出困境。这固然是苏荇想明白了一个字,承。我的剑不停向不同方向弯折,你的指法没有可承之处,如何破我的剑法? 怡羽望着苏荇一双眼,比戏台上老奸巨猾的老生还富有表情变幻。她手心轻转,小指,食指不停去触,去靠,去弹剑,只要再一次相交,他肯定能夺过剑,再旋转一圈,将剑甩给武夷门的人。 两处光影辉映,一个剑上带风,一个手有万千星辰,两人已拆了三十余招。 楚靖将怡羽每招每式都“考量”得透彻,少年毕竟年岁轻,未能幻出无形剑气。凌星呼月,星摇影动,星沉山河,江雨暗西风,一招一招按部就班得点出,甚至江雨暗西风中左手大指向上指,先倒向后,再扳向前的倒弹之法,是楚靖根本就不知道的招式。苏荇长剑在这一指的倒弹之下,向左弯折的剑身,突然笔直竖了过来,读准了怡羽。怡羽轻轻一按,已将剑尖拨到了自己身前。她只要小指,大指相握,再轻轻一嗑,长剑上回传给苏荇的力,势必能震断他右臂。 一声极长极脆的铮声,白光炫炫生姿。 苏荇几乎是闭上了双眼,他右手极轻,剑已然脱手,他心中恐惧,羞愤一起涌上心头。 他败给了一个无名少年! 此生,他便不能言武。 他双肩痛了一下之下,触到一阵如温酒煮梅般的氤氲之力。酒是烈的,梅是涩的,梅中有酒,酒中有梅,就温和了。 苏荇睁开眼,手还在肩上,剑已到了楚靖手中。 是楚白手心夺剑,手背隔开了怡羽的这一倒弹。 “楚少侠,果然厉害!”寻雪漫不经心得将一朵落花插入泥中“这花是被剑气震落的,我将它埋在泥里,过些时日,它便能活了。” 怡羽几乎是站不稳了,若不是他伸臂前揽,以高折杨柳之法改变自身重心,就会后跌在地。 楚白道:“我们武夷山,玉簪碧涛,茶清云静,你们若是喜欢,也可多住几日,时间久了,燥虐之气就无了。” 一声斩钉截铁的断骨声,爆竹一样,刺破宁静。 寻雪,怡羽,苏荇,三人,神色各不相同,但都不是断骨剧痛的样子。 “楚掌门,楚少侠,再会!”寻雪,怡羽已然走得远了,隐入山水中,不见了。 “白儿。”楚靖夺过楚白手中长剑,是楚白右手腕骨折了! 原来,怡羽那一倒弹,真正目标是楚白。楚白手背挥来时,怡羽收回指力,反弹中了剑身。力道从剑身递向剑柄,是已折断了楚白腕骨。楚白觉出时,抛剑已然不及。楚靖内力涌动,迅速为楚白续接好断骨, 楚白不露声色,”是苏荇师叔仁厚,若是旁人,怡羽就是自己撞死在剑上了。” 武夷门中的人,看得明白,怡羽每一招都是攻向长剑。苏荇固然有忍让之处。 寻雪,怡羽走在武夷山间。 红泥火炉上,茶香袅袅。泉水旁的琴师以琴问茶。茶农,茶女将茶叶盛在白瓷盏中,说着自家的雅和韵。现在自然不是采茶时节,却是品茶吃蟹的良辰好时景。 “好了,别装了。”怡羽笑着对寻雪说道。寻雪摇了摇头,取下发簪,脱下雪纱长衫,换上发带,粗衣布鞋,正是皓冉。 “长孙妹妹。” 怡羽已在一处洞穴里换上了女子衣衫,她将怡羽的衣衫烧了,埋在陈年老泥中。这些都是淳朴,善良茶农翻新茶山时,除下的。堆在洞穴中,给山中生灵做窟所用。 “他们的人,会不会追来?” 皓冉摇头:“我们和方才的样子,相差太多,他们可认不出我们。” 一朵云,悠悠而来,像一匹马招呼肃玉去浪迹天涯的样子。 肃玉追着这朵云,云却突然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失望间,却听到一声极清极甜的笑声:“姑娘,吃茶吗?” 茶树旁,是一位紫衣素裙的女子。紫衣素裙皆是粗麻所纺,浆染之时却极为用心。袖口绣了几瓣随水而舞的茶叶。她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黛色入眉,秋水盈梨涡,发髻挽成一朵茶花,翡翠簪含絮,含月。若说她美的地方,便是这翡翠簪让她像初茶绽放在翡翠盏里,茶色因玉而淳,玉因茶韵而悠。 女子轻轻扶着腰,肃玉这才看清,她快做娘亲了,大概四,五个月的怀。 “好,来两盏茶。”肃玉在石几上坐下,也请皓冉坐下。 女子在火炉上烹煮泉水,唱着武夷山的歌谣:“ 未晴未雨 天 时远时近 舟 灯火湮灭昨日 茶香 我斜针刺过的衣衫 茶花残,岁月暮 山峦日落,昏黄你誓言里的毒 雨,悄然打湿春袖 映不出你爱我如故 苦 长短有无 幻若白狐 与墨枯 缀满你远去之路” “这是谁写的辞?” 女子说道:“是古时候一位美丽的女子,听说她没有嫁人,就在武夷山间写诗看竹。” 两盏茶已置在了石几上。 不是瓷杯,也不是玉杯,是茶根雕的杯。有些年头了,泛出墨玉之色。茶汤深深的橙黄色,隐隐转出些红韵。 “这茶怎么像一门大开大合的武功?”肃玉问道。 皓冉从不品茶,太苦。但还是呷了一小口。苦得他想劈断这盏茶。 女子笑了笑:“我夫婿是武夷门中的一个习武之人,我们初见之时,也在此处,他看了我家的大红袍茶,也是如姑娘一般,说茶叶像武功。” “我问他像什么武功?” “他说,像一门掌法,藏锋蓄势,不追求至刚至强,只以最大方的直掌对四方来敌。” “直掌对敌,敌强则更强。”肃玉不是不知敌强则更强所含的武学修为,已然是鲜有人能及。 “我夫婿当时说的是,胜败由天。他总是败,几乎没有打赢过,他败了就败了,能静下心好好习武。我倒是不想他胜,胜了,仇家就会太多。只要他活着就好。”女子哄着腹中孩子“宝宝,我就想你是个女儿,和娘亲一起,与茶清欢无烦事。” 肃玉看着她的喜悦,又看见根雕茶杯上刻着,楚白,无忧两字。她明白这位女子正是楚白妻子,叫做无忧。那么这一双杯子正是她心爱之物,所以,方才,她是小心翼翼从箱中取出,轻易绝不会示人。 “为什么这茶是在茶根杯中,我可是第一次见。”肃玉问道。 无忧望着远处的茶树,像蓝天下的玉:“没有茶根,何来茶?茶只有在茶根中,才是茶性中的,初,淳,毫无雕琢。什么瓷器,玉器,不过世人的雅,世人的知,世人的味,世人的情,与茶又有何干?” “我第一次明白茶道之道,茶禅之禅,茶意之意。”肃玉想起父亲说,与种茶人喝茶,才能懂茶。他们才是用心奉茶之人。 第二十四章 卷帘,且把酒醉,更染桥畔桂子黄 第24章 卷帘,且把酒醉,更染桥畔桂子黄 千岩庄离人烟很远很远,不是肃玉家的白墙黑瓦,而是水川门庭,人居水上。那些生了苔藓,爬了藤蔓的青石楼,楼上覆着茅草,不见一片瓦。楼中必有一方池,映照出人的春夏秋冬,池又有水渠相续,寻雪小的时候,在自己屋子里水池里放了一只纸船,后来是在佛堂前寻到的。他们家一点也没有武学世家的气魄,反而像个老糊涂文官的退隐之所。从小,母亲畅漪夫人就告诉他,他有妻子,是长孙肃玉。 长孙肃玉在什么地方? 在百里外的一任江花闲。 她会折纸船吗? 她会折。不过,女孩子更会女工,会做衣裳,会写字画画。 她会武功吗? 自然会。 寻雪点了点头,自顾捡了纸船,走了。 畅漪夫人立在畅漪居前,看着想着,好久没见儿子了。 “夫人,那位楚芷茜还在公子那住着,公子似乎很喜欢她。”一位年长姑姑荟娘,不怒自威,在畅漪身前小声说着。 “不是似乎,是肯定。”畅漪将手中单刀收回,她每天都会温习这套清风刀,这是她父亲教她的。练得能削掉一层浪。 “他怎么去招惹武夷门的女子,还是武夷门让这个女子来夺取武学典籍?”千岩庄的仆妇,丫鬟,都在悄悄说着两人个的宿命,似乎看见了一个棒打鸳鸯,一个离家出走的结局。其实,也不是千岩庄,整个武林都在窃窃私语。好像,武林中,好久没有这么有趣过了。 畅漪数着自己的刀激起的涟漪,它们正一下一下拍打着青石。“芷茜流落江湖,寻雪不过雪中送炭而已。她把芷茜留着,恰恰抓住了武夷门的破绽,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大门并未锁,我们并没有不让芷茜走。我们待她是客。至于其他的,我的儿子,什么女子才是妻子,他心里有分寸。” “不过,老奴听说,长孙小姐扮做怡羽,找了另外一个孩子皓冉扮做寻雪,两人去了一趟武夷门。和楚靖,楚白都交了手。这父子两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败给了寻雪,怡羽。但武夷门和千岩庄的。。。。”荟娘欲言又止。 畅漪道:“肃玉才是个有气度有远见的孩子,伟岸聪慧。假的寻雪把真的真相告诉了武夷门,无非是告诉他们,你家女儿若是乖乖做客,不打鬼主意,千岩庄必定待之以客。若是敢生出什么鬼心思,那么千岩庄便像对待楚家父子一样对她。如果一个人闯入少林寺,少林寺是如何的?若是礼敬如来,那么少林必定礼敬来宾,若是心术不正,少林画地为牢。” 池中一尾鱼跃出水面,又落回水中。畅漪看见自己身影在池水中变得朦朦胧胧,她老了,她第一来这里的时候,落在水池中的影子,曼妙生姿,亭亭玉立,现在,像个枯瘦的老树,只剩枝繁叶茂的回忆。 荟娘眼角流出赞扬神色:“夫人高瞻远嘱,是老奴惭愧了。” “我们家很久没热闹了,我的大女儿遁入空门,佛家说是她的幸,可我却空落落的。小儿子不是我生的,拗不过他们,过继给了读书人家。”畅漪拨弄佛珠,这是她的女儿,今世的星璇,前世的初雪送给她的。 江城的秋色,很浓很浓,没有丝毫萧瑟之意。红柿黄橘,酸楂甜枣,还有吸了一整个春夏灵气的石榴,浓浓淡淡的香,甜,润,水,谁都喜欢。竹筏上,农人担上留下了这些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香,竹筏是香的,河也更清了。 “那红红的一片是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蜿蜒而来的一片一片茜红色花,映得河水成了湘妃色,胭脂色,樱桃色,朦朦胧胧,比春日桃花更醉人。 “那是千岩庄给长孙家的聘礼,听说凤冠上的凤,都是点翠的。” “可不是,赤金的镯子有石榴那么大呢。“ ”还有一方镂空的玉雕百子千孙图,上面的小人都跟活的一样,树的影子和月的影子,交相辉映。“ 各式各样的人,说着各自曾听到,看到的盛景,似乎这辈子都不亏了。自己虽然没有,但至少眼睛看够了。 一个筏子客将竹筏撑到了江心,筏子上的两个人,一个老者,一个江湖豪士,问道:”行舟,你什么时候娶老婆啊?“ ”我,撑筏子就好。没想过娶老婆。“行舟木纳老实,问什么答什么。 ”你不娶老婆,以后老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老者语重心长。 ”不会,我白天撑筏子,晚上也撑筏子,累了就睡觉,不会孤单的。必竟,我有筏子。“行舟笑起来的时候,也是饱经风霜。想比其他筏子客的用力撑筏,卖命喝酒,死命赚钱,拼命讨好风月女子,做着金碧辉煌的梦,他是真的为了撑筏子而撑筏子。他甚至连酒都不沾。 ”那你一个人,这筏子总是要传承下去。“江湖豪士指了指竹筏。江湖人传承刀剑以及其上附着的意和势,筏子客总是要将筏子还有撑筏子的渡法传承下去。其实这里的筏子客,都想换条大船,到更远更阔有更多客商的玫江,苏啄湖去。 ”等我死了,这筏子就给其他兄弟,一样的。“行舟的长篙在江心一荡,避开一条大鱼,眼角露出慈悲之情。 竹筏靠岸的时候,千岩庄的聘礼也靠岸了。行舟先请老者和江湖豪士上岸,然后将筏子撑到了一边。 聘礼装了整整十八个大竹筏,挑夫都是清一色的绸衣壮汉,掌事的荟娘盛装严服,气度不凡。晴好的蔚蓝天,飞来两只雪雁,一左一右,声声遒劲。 ”碧落人间秋意浓,竹影雁声卷梧桐。题序江城寻知己,红鸾衔玉卧古松。”一个文绉绉的落地秀才,吟着几句高雅不沾阳春水的诗,赢得一声一声叫好。荟娘赠了他一块玉,算是借他吉言。看热闹之人的喧嚣声,喝彩声,更甚。他们不仅要挤满江城,也要沾满这喜气。 飞扬的玫瑰花瓣将秋景扮成了咤紫嫣红的春色。 穿红着绿,步摇清脆,笑是花开,静是财来的喜娘一步踩高一步。玉箫在先生手中,声声清幽,晨有茶,昏有粥,花前月下,几度春秋。点翠的凤冠在荟娘手中,以一方红纱覆着。红绸,珍珠,古玉,青锋剑,百年的琴,千年的参,古老,繁琐,一样一样,严苛细致又细腻雅正,正是人人都喜欢看的仪式。 长孙家两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两人身前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手中,各持一帚,千岩庄的人走一步,他们便以帚点地,再轻轻向上收回。这般收力留力的轻功,化帚为影,已属高手之列。执帚迎客之道,长孙家将其演化成一门攻守怡然的武功,看懂的人,纷纷赞叹。 “小姐。”暖暖今日也是娇嫩可爱的。她梳了一个元宝髻,髻上的淡紫薇色珠花,像一个一个在玩捉迷藏的孩子。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肃玉正想着长魂赋上的一个字,这个字叫做”冲“。冲字意为大盈若冲,是谦虚,空虚之意。她试过很多次,内力运出时,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被逼入泥沙中,就是被向前推入长草间。她改变方向,一着向高处,一着向低处,却依然在原地打转。幸亏肃玉衣衫勾住桂树,朝相反方向转,才抵消了这原地打转所形成的无形内力旋涡。 暖暖看着肃玉专心致志的样子,轻轻向左一荡,坐在青石长石上,托着腮,静静看着。 她早早起来,对着长孙未平特意请来的德高望重的前辈,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以什么闻名天下的谁的夫人,一样一样得像个木偶人似的接礼,赠礼。她心中嘀咕着:“送这,送那的,不是吃的,就是喝的,就是打扮的,怎么没人送点武功心法,赠来万年内力啊。”长孙未平比任何时候都气宇轩昂,谈吐从容。 ”淡云红霜,轻语江亭,秋晴喜。卷帘,且把酒醉,更染桥畔桂子黄。“如果说长孙未平今日有多欢喜,就是满堂知己已醉,桥畔桂花更黄。 肃玉自拆自解,发簪悄然脱入湖心。 暖暖不怕长孙未平责骂,而是怕自己爹爹责骂。她左袖一扬,披帛如烟向发簪追去。 掌力随着映光映红的丝缕游向发簪。 披帛先追到了发簪下,轻轻一收,将发簪卷了回来。 长孙肃玉忽然看见一道桃色杏色芬芳的影子,已猜到是暖暖。又见一枚发簪卧在其上,一模秀发,发髻已散。 “肃玉姐姐。”暖暖给肃玉挽好发髻,簪好发簪。湖水中是盈盈美人身影。 “寻雪公子家的礼,有好多好多。全江城的人都来沾喜气了。”暖暖一样一样说着聘礼的璀璨。 一个男子尊敬妻子,是真心表明自己能给予的一切的。 “那位行舟有来吗?”肃玉打趣问道。 “没来,这样的日子,渡河的人多,他的生计就好些。” “他这么勤勤恳恳,不知他有没过得闲适些?” “他还是老样子。说来也奇怪,别的筏子客,穷得明白的,穷得糊涂的,总归也有自己在意的,老婆孩子,宅子铺子,只有这位行舟,是在渡日子。” “他也许没有什么家人了。” “就算没有家人,不至于没有人生。” “和尚念经,行舟渡河。于他而言,也是修行向善吧。渡有所求的客。” “仙卿庵的师太都说,肃玉姐姐是上善若水之人,总是会记得别人的侠义和恩德。其实,我知道行舟肯定不收我们的礼,便令几位姑姑,几位婶婶奶奶,过河时都坐行舟的筏子。” “你这丫头,越发能替人着想了。” 这样的时节,江城,人人都有欢喜的理由。暖暖开始一样一样阐述着长孙未平交待的话。 “家主说了,十月初十,就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寻雪公子家好讲究,放这日子的彩盒,都是翡翠雕的。” “这是寻雪自己愿意的吗?” “他怎么会不愿意,我们小姐可是一任江花闲的仙女。”暖暖有些饿了。别人兴许瞧不出来,肃玉可看得明白。 “寻雪有来吗?“ “肃玉姐姐,我们江城的习俗,新郎要在你出阁之时来。他是挽着你的手,出阁的。” “他们家来了这么多人,可我怎么连他的一封书信都没有收到。他随便找个人,都能托付的。”肃玉的焦虑,浅浅晕在脸上。现在的寻雪长什么样子,是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模样吗? 灯火渐渐阑珊,一任江花闲从来没有这么喧嚣过。 热闹得不像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了。 哪里都是酒气,哪里都是琴声。 潇湘为肃玉和暖暖送来了最爱的听雨竹饭,山闲水雅虾,杏花问琴豆腐,年年穗沉鸡,还有很多潇湘用心做的点心。精巧可人。 “肃玉,下了聘礼,你就是大人了。”潇湘是个侠骨与柔情并不矛盾的女子。剑很清,琴也很清。肃玉的娘过世后,爹爹郁郁寡欢,直到潇湘在湘水里救了爹得。爹爹才渐渐振作。她不是长孙未平的续弦,却是长孙未平最相信的女人。潇湘和肃玉说话的时候,一直疼爱的神色,她比肃玉大十二岁,两人都属兔。江湖人都好奇,潇湘的来历,阿修叔叔说,爹爹救过潇湘的命,潇湘也救过爹爹的命。她是长孙家的有缘人。 第二十五章 第25章 芷茜将梨削成寻雪的样子,在泉水中煮着,加了冰糖,枸杞,还有葡萄干。 很少有人煮冰糖雪梨的时候是放葡萄干的,芷茜寻了很久,才发现葡萄干最像紫藤的颜色。因为寻雪一定在想紫藤花开的景象。 炉中的炭从黑到红,甜味淡淡浓浓,像聚聚散散的云。 两只星郎色的琉璃盏置在楠竹几案上,盏上偏偏刻着很俗气的菊。菊从来是高洁的,不知这两朵菊为何如此没有风骨。 “这琉璃盏是前朝一个高官的,他喜欢菊花,有个人偏偏送了这样的菊给他,是讽刺他多次卖主求荣”寻雪说着星郎琉璃盏的来历。 芷茜说:“白玉廊下多鼠辈,说的就是他。”她用小扇扇着冰糖雪梨水的氤氲热气。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放你走啊?”寻雪在小扇上戳了一下。 芷茜点了点头。 “其实,你根本不想走。” “你想走,你早就跑了。江湖人都说,你来偷看秘籍,被我们囚禁了起来。”寻雪笑得有些放肆,这些天,他第一次对芷茜如此放肆到坦诚。 “是你爹爹让你来劝说我当武夷门掌门的吧。”寻雪又问道。 芷茜向远处跑去,不一会又带着一块冰回来。她用寻雪的剑将冰切成一块一块,放在冰糖雪梨水中,又将它们满在琉璃盏里。 芷茜道:“是的,我爹爹从小就是这样教育我的。可我觉得,你在这里很好,当掌门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我爹爹现在是掌门,可他一天到晚想这想那,还没有我在武学上的专注。”芷茜第一次发现自己厌恶武夷门,这是她的宿命。 “你在衡江镇上,胜了两个人,有人去你家中,也胜了两个人,说这样才算公平。”寻雪喝了一口冰糖雪梨,他其实从来不喝这些女子的甜汤,不像酒,没有让人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的魄力。 “江湖,本来就是胜利失败。今天也可以来一个人,胜了我们两个人。” “什么人,想胜了我们两个人?” “我爹爹,我哥哥。” “他们为什么要胜了我们两个人?” “他们想告诉别人,武夷门是可以从寻雪这,救回楚芷茜的。现在他们没来,也是告诉别人,楚芷茜自己能从寻雪这全身而退。不管怎么样,都是寻雪胜不了武夷门。” “你比武夷山的猴子还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这些日子,她照顾他一日三餐四季,他为她做发簪。 似乎江湖上的事,是他们的前世,和他们的今生无关。 “我这里门未锁,你倒是可以带着你们的武学典籍离开。”寻雪漫不经心,手心握了一束光。这是冲星指中的“光荡星魂”,以内力荡敌手内力。 寻雪并未真的去攻芷茜。 他们内力即将相撞之时,寻雪第二招透过炉火递出。 第二招是摩诘掌,炉火燃起一束绚丽红花,将芷茜掌风一颤,蜿蜒到了纱帘上。 纱帘跳跃似一条鱼。 炉火还是原来的样子,是摩诘掌余劲抵消了未尽的冲星值。 “冲星指与摩诘掌是两门安全不同的武学。摩诘掌是佛家弟子入门功夫,你拍炉火那一招,其实就是与冲星指互斗之时,劲道增大了火势。我自然被弹了出去。”芷茜藏到了纱帘后,透过杀帘看着寻雪。 他的脸,棱角分明,有书生的文弱,也有狂人的桀骜。 书生背负了家族的命运,越读得透,担子越重。 狂人解救了自己的苦难,越行得远,境界越空。 “哈哈,你脱不开你爹爹的血脉相承。武夷门败了就败了,虽然你爹爹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可他庸庸碌碌几十年,是在筹谋夺回所有秘籍。他拿了秘籍之后,会怎样?生灵涂炭吗?” “爹爹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发奋图强。” “他还振兴武夷门?”寻雪将冰糖雪梨喝了,“你爹爹这性子,当个太平掌门都左支右绌。一个真的高风亮节的人,应当潜心武夷门新的武学之道才是,而不是靠过去的回忆勉励着。一直被过去捆绑住进取之心。”寻雪将一支新的簪子簪在芷茜的发髻上。 “所以,我想将你一直囚禁在此,你不在你爹爹身边,他便有顾忌,便不会在岔路上越走越远。本末倒置。当年少林七神僧曾亲上武夷山,点化你父亲,他答非所问,气得七神僧拂袖而去。” “那你要囚禁我多久?“ ”我将你一辈子都囚禁在此,你爹爹这辈子都不敢轻举妄动。“寻雪认真的意味多于玩笑的成分。”江湖上很多人修书给我娘,就是这样说的。“寻雪理直气壮。 ”他们是谁,怎么会要将我一个姑娘囚禁在此。“ ”你别管他们是谁,江湖就是这样。“寻雪将冰糖雪梨水喝完了。芷茜白皙的脸上,是怒,是失落,可他怎么把我煮的冰糖雪梨水喝完了,似乎琼浆玉液。 “我娘煮冰糖雪梨的时候,也喜欢放葡萄。“寻雪言语中带着甜,很腻。 “如果一个人去少林寺夺经,不是死了,就是被囚在少林。怎么,你是逼我杀你吗?”甜味的余味是涩,涩得人气血为之阻塞。 芷茜很聪明,现在却笨得不知如何回答。“我说我没有夺回武学秘籍之意,那便显得我太假了。是的,我是想拿回本门所有失落秘籍,江湖是胜利者的江湖。我做到了,他们只会说那个姑娘,智勇无伤,从月离魂处取回了所有秘籍。”芷茜坦坦荡荡。 哈哈,哈哈。寻雪笑声,震得芷茜的步摇乱敲,雨敲琉璃一样。 “听说,你母亲去长孙家,送了聘礼。等你成婚的时候,这里肯定没人,我就能走了。”芷茜问道。 “你听谁说的?” “那天你的家人来这里,故意说得很大声。我就听到了。“ “那么多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东西,绝非一朝一夕置办的,我娘花了数年心血。”寻雪言下之意,他早已明白,他家里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这是大事,是一个男子走向另一个身份的起点。 “我可没说,我大婚就放了你。”寻雪笑得有些没心没肺。 “可是。。。。。。“ “可是什么?” “我放了你,不是显得我们千岩庄,任人宰割,声名扫地吗?” “其实,我不会与肃玉成婚,也不会与任何人成婚。”寻雪没有犹豫,而是一个坚持了很久的决心。“长孙肃玉嫁我,她不见得会开心,我也不开心。不如,大家各自天涯安好。” “长孙家收了聘礼。” “又不是长孙肃玉收了我的心。他们家收了聘礼,那又如何,也许,她马上就反悔了。” 寻雪说着很多事,从他小时候的事情说起,一点一滴。 芷茜被未烬的炉火熏得昏昏欲睡,冰糖雪梨的甜,在她血脉中一点一点晕开。 她醒来是,天已经黑了。 星星的光影落在珠帘上,寻雪背对着他,思索着什么,小小一根烛火很暗。这的银烛就只剩这么一截了,上次寻雪家人送来的,都被寻雪不小心一掌打进了河里。 “我不饿,你饿的话,自己吃。”寻雪头也不回得,似乎思考到了什么紧要关头。 第二十六章 入骨之色,招惹十里琅嬅 第26章 入骨之色,招惹十里琅嬅 草色从浅碧到深绿,樱桃含雨而红。 “一溪云,数行花,骤雨浇青草,薄雾绕篱笆。入骨之色,招惹十里琅嬅。谁家老舟新伞,泊在晨露繁华。廊桥短长,林泉藏鸦,红深处樱桃幻纱。” 肃玉念了一阙不谙平仄的辞。 暖暖望着远处的深红黯淡了篱笆,说道“肃玉姐姐,我也看了这么多风景,心中只有什么时候吃樱桃,其他的什么都想不到。”“我也想吃樱桃,我爹非让我写几个字。说以后不能让寻雪公子笑话。昨天翻了一宿的古籍了。” 肃玉小声无奈得说着。 阿修在她们身前,长孙未平在她们身后。 潇湘就挽着长孙未平的手,比樱桃娇。 几道篱笆依次打开,暖暖和肃玉寻了一棵很大的樱桃树,将红艳艳的樱桃盛在竹篮子里。她们的竹篮子底铺了一层细纱,潇湘说,这样,竹篾不会硌坏樱桃。这雪白的细纱上,还绣了一些樱桃,她总是那么兴致又应景得讨人喜欢。 “寻雪公子家有没樱桃?” “他们那没有樱桃,只有不开花,不结果的石头。” “石头上,能种什么东西?” “什么都种不了,也能让人心坚韧。” “那不是枯燥死了?” “他们家有数不尽的蚕丝,可以织布裁衣。” 两个姑娘,已摘了一篮了。 暖暖将篮子置在树下,远远看见,潇湘在樱桃星芒之下,眉眼绽放柔水春花,细细数着长孙未平摘的樱桃。阿修在更远处,自顾埋灶做饭。 “我爹爹在烧山芋炖肉饭,有猪油,生姜,可香了。”暖暖给肃玉擦汗,绘声绘色得说着爹爹的厨艺。 肃玉将暖暖袖上的尘泥拍开,两人并肩坐在躺椅上:“你呀,摘樱桃也用了万圣手,就像,就像小仙女点霞成樱。漂亮极了。” “是吗?” “自然啊。” “所以,所以,行舟撑筏子,是不是也是一种武学化在竹篙上?”暖暖来了兴致。 “这,你得去问他。”肃玉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却看见了一个缓缓而行的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一袭银黄色长裙,是江城女子早就厌倦了的双花样式。肩上的绢花,一朵像灶台耸立,一朵像纺车横亘。她不知是洗旧了颜色,还是洗皱了样式,两朵绢花,大小材质参差极大。脸上也没有施脂粉,干得像宣纸被雨淋了,又被日光曝晒过。她向前走时,挽发的黄竹簪子跟着摇摆,偏偏这簪子上,系了一截长长的梅染色和荼白色斑驳的纱。纱又是被虫蛀过的纱,以粗粗的白线缝着。 女子也看见了肃玉,暖暖。她知这是长孙家的樱桃,刻意避到了篱笆外。篱笆外也有樱桃,不知是主家懒,还是樱桃懒,树上只稀疏几粒小小的果,大半被鸟雀啄出了孔洞,像一张一张奸笑,坏笑,贱笑的人脸游荡,好吃懒做,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 一只白兔蹦跳而来,女子笑了笑,手贴在腹上。 原来,她有宝宝,要做妈妈了。 肃玉衣袖缠上篱笆,轻轻一跃,已越过篱笆,到了女子身前。她笑盈盈捧出一篮樱桃,“这位姐姐,这是给宝宝的。” 女子推辞不受,肃玉道:“此处主家了,我和这位妹妹,若是吃不完,便不能带走的,我们摘都摘了,只好送人。”她说道妹妹时,指了指颤颤而来的暖暖。 女子脸上露出腼腆之意,从袖中取出两枚黄竹手镯,递到暖暖,肃玉手上,算是与她们交换礼物。 “这是我相公做的,他在江城的酒楼帮工。” 黄竹细细的枝是如何弯折成圆手镯的,并且没有一丝铆钉敲打拼接的痕迹? “这一定是一门高深武学,江城里的一位酒楼帮工,都是深藏功名的大侠。”暖暖立刻想到了好多好多个故事。大侠带着娘子归隐,大侠倦了江湖,到红尘中逍遥,忙时在酒楼品酒,闲时回家竹影松风。 “这门武学是如何两黄竹枝两端连在一起的,是互错,一端的竹丝被掌风内力挤压到了另一端,严丝合缝,它们连在了一起。”暖暖看看肃玉,有些小得意,我又进步了,领悟了一层新境界,回去我想想是怎么做到的。 一丝一丝令人麻痹的酒气混着肉臭,从泥地里慢慢盘桓上升。 “什么东西。”暖暖挡在了肃玉和这位女子之前。 “你说谁,什么东西。”一个男子,醉醺醺,粗狂不饶人的声音。循着声,那是一条浅浅的溪,藏在樱桃树间,那个说话的人是从溪的上游被冲下来的。若是这溪再深些,这个人早就淹死了。 “是个醉酒的人,两位妹妹早些回去,不必惧怕此人。”女子指着渐隐渐没的樱桃林:“现在摘樱桃的人,渐次多了,谅他也不敢撒酒疯。” 她朝人多的地方行去,醉汉伸手一揽,一记重拳,砸向樱桃篮。这篮子,正在女子手腕上悬着。肃玉抬手一切,切中醉汉后背,醉汉只觉似有雷雨侵袭,他向后仰去,又跌回了浅溪中。 暖暖不自觉笑了出来,醉汉再次爬了起来,捡起一片被碾平的竹篾片子当兵刃,冲了过来。 暖暖机灵,手拉着女子,已跃回到了竹篱笆内。 肃玉一侧身,醉汉扑空,撞到了一棵没有果的樱桃树上,鼻青脸肿,但依旧紧握着竹篾片子。 “不对,这不是什么醉后蛮力,是兰陵神功。”肃玉看得分明,她回头望去,长孙未平已在她身侧几尺处。潇湘,阿修正与暖暖一处。 “肃玉,你退下。”长孙未平不动神色。 醉汉瘫坐在地上,问道:“你是谁啊,土地老吗?” “我不是土地老,是长孙未平。” “长孙未平是谁,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长孙不平,长孙已平,长孙很平。”醉汉醉话连连。 “阁下并非醉酒,是中毒。”长孙未平故意“指明”要害。 “我中了什么毒?哈哈,你才中毒,你中了乌龟王八蛋的毒。” “他不是冲着长孙家来的,是冲着这位女子来的。”潇湘,阿修,暖暖心中想到了一处:“这位女子是谁,是敌是友?” 潇湘让女子让到躺椅上,问道:“这位妹妹,你叫什么?” 女子极为局促,脸色通红,她约莫是没有见过这般精致的躺椅,不敢落座,靠在躺椅沿上。 “我,我叫梨嫦。梨花的梨,嫦娥的嫦。” “你路过此处,是去看你相公吗?”暖暖想起梨嫦说言。 梨嫦手心不自主握住了发簪上的纱,“相公就在天龙酒家帮工,叫做释郞。”她第一次看见潇湘这般雅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无忧夫人。那是戏里才有的人。戏里的人到了樱桃林里,樱桃林却不是戏台。 “你认识他吗?”潇湘问道。 梨嫦摇头,思索着,“我确实不认识他。” 释郞,黄竹。 黄竹,释郎。 阿修握住暖暖手腕上的黄竹手镯,“这是越州柳鹤寺的伽蓝掌。” 柳鹤寺方丈曾收养了一位将军遗孤彻明,只传佛法,不行剃度。彻明不解,方丈道,你是将军遗孤,有你的责任与大义,不可入我佛门。” 彻明不解,为何不可入佛门。 “你若入佛门,佛家幸,你不入佛门,众生更幸。” 彻明若有所思。他长大后,杀奸锄恶,肃清丐帮细作,力保天山门雪致宫主免受叛逆崇痛真人毒手,可自十五年前嘉兴关一战,灭了赤珠庄妖女后,便归隐了江湖。 第27章 第27章 樱桃甜香,随风润心,浅浅得醉着豁达的心。 醉汉在此间,时跌时撞。吆喝着东西南北的山歌。淋漓尽致的粗旷浇洒着柔柔酥酥的十里琅嬅。泥被踩得烂了,烂出一个一个窟窿,杂乱得交叠、吞没。 “醉汉怎么如此目中无人?这分明都是他在发疯。”暖暖嘟嘟囔囔。与潇湘一起扶着梨裳在林间石屋歇息。 “这位妹妹,我们也是江城的,等把这醉汉赶走了,我们同你一起回去。”潇湘宽慰着梨裳。她丝毫不会武功,甚至以为她相公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在酒楼里卑微得低头谋生,抬头除尘。 一点点姜汤的温热在石屋中散开,梨嫦稍稍有些不拘谨了“这醉汉怎么就缠上那位长孙老先生了?”她说家贫,从不品茶,暖暖就将姜汁放在热水中煮了,加了七分红糖,三分冰糖。 暖暖道“醉汉吗,我们家主不过去问询几句,他便缠不清了。家主是怕这人生出什么乱子,让乡亲们不愉快。” 阿修与肃玉一前一后,装醉的人,往往最蠢最难缠。 肃玉首先发现了醉汉的帮手。是个六十余岁的花白胡子老者,扁扁的背篓,破旧的地方胡乱用一团布塞着。他慢悠悠摘着樱桃,看着热闹,与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的鳏夫没什么两样。 英雄堂禹涯,他的暗器是虫卵,触及肌肤,不痒不痛。 过几日伤者能渐次听闻乱雨敲琵琶之音,疾,缓,粗,细,涩,润,点点滋味,循环飘渺。 那是脏腑骨骼被毒虫一点一点啃噬之音! 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具血骷髅。 无人能医,无药可救,无针可施。 凤凰山的山长蚩荼都不敢与此人对毒。遥遥送了他一个“仙名”,血煞仙翁。 醉汉绕来绕去,跌东撞西,打空踩无,没有方位,招乱式错,可他核心在于,不断挤压围截长孙未平。 长孙未平似乎一个访山的隐士,没有守势,只见青绿,不见险峰。 “阁下当是凉州剑门巷长安酒家霄墨,你的酒显是没有你的两仪步好,否则,我也醉了。”长孙未平并不喜欢临阵竖敌。 长安酒家,是个破败的酒家。流连的只有那些穷困潦倒的人和更穷困潦倒的老歌女。 酒和水一半一半掺杂着,老歌女最爱凭酒入妆,演绎着自己过往的一点风流,尽管现在只残存了一丝回忆。 偶尔会有个酒鬼,歌女死去。也不管他们生前是否相识,是否情缘深浅,掌故指使人挖一个坑,攒齐了一男一女,丢在一个坑里。 这个挖坑的人就是霄墨。没人见他清醒过,他们也不知道他叫霄墨,随着掌柜叫他“大善人”。 霄墨,眼神中出一滴亮光,转瞬既逝。 这是一片浑浊中落了一滴清泉。 清泉知道自己会消亡,会被同化,还是义无反馈,万一聚来许多清泉呢。 他没法遮掩了,有些清醒有些慌。 一个真的醉汉是不会慌的,醉了是将自己的伪装,一点一点撕开,露出最苦的风霜,最骚的风情,最浪的意志,最狂的妄想。 两仪步,每个穴位,每处关节都是关卡,同时糅合掌法,腿法,拳法,不断将敌手挤压到死角,让敌手没有出手的机会。 长孙未平,一开始就没有出手,也不准备出手。 他闪避着,退让着,任由霄墨手脚七上八下施展到了第五招-“清凉境界”。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兵刃,霄墨没有可夺取的形,质,也就没有可切入的夺取方位。 发簪! 霄墨是想到了,长孙未平的发簪稍稍一刺,他颅骨也就被刺穿了。 双肩一震,向前一立,双掌拍向长孙未平腰身处。长孙未平顺着霄墨内力贯涌来的方向,迎了上去。这是正面对敌之招,意在提前戳断霄墨连贯的掌风。 霄墨向左迈出一步,右掌放空的时候,也垂了下来,贴在衣衫上。左手腕轻轻一转,手背对准长孙未平的右手心。 这不是对掌。 霄墨很多年前就知道长孙未平掌风中何处柔,何处是攻击的先锋之处。寻到攻守相交处,自己掌风边缘与长孙未平掌风边缘在此相括,互推,互斫不如借此反弹。 霄墨酒色褪了一点,他陡然间有了一种“象立苍林”的气势,他以此招轴,衣衫及地,留影不留痕,被长孙未平稳稳反弹开几尺。 这是很险的招,霄墨若是算计的方位差了一分,两人内力掌风要么错开,于霄墨而言,要么正面交错,都会错过良机。 暖暖只看清霄墨衣衫旋转,荡开几尺,右手稳稳按到了长孙未平发簪上。明明两人方才还隔着数尺,现在已并肩而立,隔着几寸。 “家主小心。”阿修长剑飞花乱红,刺向霄墨膻中穴。 这是剑法中的快招,刹那就能命中,可剑影向天盘旋,如龙吟如虎啸,是阿修力到中途,收了回去,凝滞在半空。 “你的剑招太锋利,反而脱离了昭冲剑的本质。”霄墨的话还没说话,他在剑上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脸。他的右手怎么都无法从长孙未平的发簪上脱出。拧,扭,打,拔,按,夹,都无济于事。 长孙未平从从容容在发簪上一弹,霄墨真若一个烂醉瘫软的醉汉,被拖曳到了地上,几颗樱桃震落下来,覆在他脸上,唇上。 是长孙未平引霄墨去攻发簪的。 长孙未平是何时出的手?从哪个方位出的手? 霄墨真的不知道。 阿修笑声爽朗,剑上几粒樱桃,舞而不落。 “肃玉,你来说说。”长孙未平指了指肃玉“那位禹涯前辈,作恶实在太多,我是不能放他走了。我们有个硫磺窖,专治毒虫,让硫磺将虫卵都灭了吧。” 阿修剑上樱桃直飞而去,那是几粒被虫蛀的樱桃,发烂发黄,禹涯手指似在抓无形之物,点戳碰拈,神色中依旧是农人的淳朴。远远望去,就是一个在林木间驱赶蚊蝇的人。 第二十八章 樱桃酿酒 春水生花 第28章 樱桃酿酒 春水生花 两粒烂樱桃跳跃而来,不是直进之式。 没有承接之物,这位长衫雅正的阿修是如何做到让樱桃悬空跳跃的? 禹涯的虫卵,不尽相同,细细小小一点,平时就藏在他掌指柔丝间。这些年,他去过天涯海角,选天疣虫,苦丝虫,长蜇虫,海鳖虫还有无数诡异无名的剧毒上古遗物,聚在舍利血鼎中。这些虫互相撕咬,互相噬血,互相杂交,繁衍了无数色彩炫目的虫。它们啃噬活人骨髓而兴致跃跃,醉生梦死。 阿修寻到了禹涯前后着之间的破绽。 他掌指间所覆柔丝,使他招式中重处则重,柔处更柔。可如此刻意叠加,力道多了少了,少了多了,实则是武学中一着大忌。 融合了太极拳意的飞花掌,其中一招“如意涟涟”圈转运出柔劲。两粒樱桃在这柔劲里各生一处漩涡,互为轴心,互相旋转,时而交缠,时而前后呼应。 这轴心纵高伏低,樱桃亦高亦低。 蓝紫色虫卵游到了手指甲上,只要轻轻一刺,就能稳稳嵌入樱桃中拨回给阿修。 一点发黄的红落下,是两粒烂樱桃向下飘落。 这不是飞花掌力尽,若是力尽,樱桃应是在泥上翻滚,而不是浮在青草上。 绿矾油气味呛人,是虫卵在其中烧成了一缕烟。 禹涯没有怒,露出一丝像毒虫吐丝的笑,他拍着手,柔上泛出一层五颜六色的光晕。本来,他算准了力道和方位,就在他轻轻触到樱桃上方时,如触长针,疼痛裂开蔓延到了骨髓。 流淌的内力受到狙击,掌风断裂而逝。 一枝断枝挑开绿矾油,阿修缓缓道:“禹涯,这并非暗器,也无毒,只是掌力正好敲到你血脉骨髓上。” 飞花掌给禹涯的痛很快又不见了,一点没有中掌的痕迹。 “你的虫卵不知不觉触及肌肤,缓缓发作。我这,疼不疼,死不死得了,与毒虫这些什么的外物无关,只看你自身造化。”阿修嘲讽禹涯为人。 禹涯长期与冷血毒虫为伍,变得淡然沉寂,很少有其他人和事能影响他心性了。自顾自得活着,以毒为乐。 现在,他还是有底气的,他掌指间的虫卵能咬噬整个江城的人,他还是他。 “我一直在想飞花掌下,樱桃怎么会一蹦一跳前行,这是因为樱桃的承接,反弹之物是我的无形掌风。这是聪明人的武学,我自愧不如。”他顾不得长孙未平,阿修剑上银光刺得他有些眼泪。他炼毒时,也常常流泪,大概是被毒验毒气熏到,大概是想到了以前死在毒虫下的人,他们的魂寻觅到了此处纠缠他。他们越纠缠,他越得意。死人如何奈何他这个活人。所以,流泪于他并不是什么悲伤,欢喜之事的外露,而是收敛的傲慢不经意横亘而生。 一声女子的肃问之音含着敲石之音,是肃玉先到了禹涯身侧的,“你使毒,本就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我不需做什么聪明人。世上的聪明人,反而不如愚人的想不到,达不到。我使毒,旁人也有使刀,使剑,目的都是大闹一场,拼的都是毅力与勇气。”禹涯说得云淡风轻。只有别人忌惮他,没有他忌惮别人。 不过,今日这几个人,是真的不怕毒虫。 “你们藏在此地,是为了什么?”阿修责问禹涯和霄墨。 “你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霄墨依旧瘫着,不知是不愿起来,还是不想起来。 他防守看似松懈,实则松懈中藏了无数锋刃。 阿修指了指近处远处的红艳艳,笑了几声:“我本就是个农人,来此摘樱桃。” “结果,你没摘到樱桃,我也没办成我的事。”相比禹涯的自顾自怜,霄墨算是坦率多了。 雨的湿润,渐渐淡去,日光缓缓倾泻,红绿繁华了此山此年。霄墨伸个懒腰,他知道自己就是此处一粒污渍,索性不去理睬谁。阿修道“你办没办成事,与我们无关。今日你想走,可以走。若想留下来,也行,我们这樱桃酿酒,春水生花,你想醉可以醉得无忧无虑,你想醒,可以醒得无怨无悔。” 一只鸟飞过,羽翼掠过林间溪上,衔了一粒红樱桃。另一颗与他相生的樱桃被震脱了下来,打在霄墨鼻翼上,又滑到他唇齿间。樱桃很甜,霄墨边嚼边道“我就是个醉鬼,记不得谁让我此办什么事了。” 这个“大善人“从没有自己的事,都是做别人的事。这样的人,其实也不少。各有各的活法。 他们两个人互相辅助。我们胜了他们,他们贼心未死,是在寻方位再次攻击!肃玉一点一点回忆自己所知的兰陵神功与血煞掌,又参研二人所处方位,掌法身法轻微移动所形成的“阵势”,觉察到了一丝一丝异常。她是细腻的,细腻到对照出了一门武学的“动“处与“静”处。 爹爹安然立在树下,一片嫣红中,他沉默得心若无物。爹爹是在调理内息,他和霄墨一样,都伤得不轻。阿修叔叔刻意问西寻东,是先起势制人。 “这位大善人,小女子是来告诉你。你借助和爹爹掌风相遇而不相挫的反弹之力,滑到爹爹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爹爹心里,从未把谁想得这么坏,但他瞬间也明白了你以发簪刺颅骨的诡计。于是他内力向上升腾,以自身修为与你掌风相博。你自然无法得逞。阿修叔叔那一剑,抵消了爹爹一部分内力,避免了你被撕扯成碎片。”肃玉温婉不失飒飒之质,好人闻听快意,沐春风,恶人闻听颤抖,怅然,入凛风。 言语中,阿修叔叔,一剑双意,亦是救人,亦是杀人,生生死死,非和非威。 这才是昭冲剑的高深剑意! 笑声很长,很长,在深林中回旋。 笑的是禹涯, 禹涯的声音含糊不清“原来如此,我自愧不如了。见识窄得很。” 他找不到可以施展毒虫的时机,非但不恼不怒,甚至有些面临一次深远重大历练的兴致。 笑声更响了,如虫噬骨。 两道狭长身影向长孙未平两侧夹击,这是“常散阵。” 第29章 第29章 肃玉想起仙卿庵观善师太所言,常散阵,胜在出其不意,攻不可攻之处。 一道剑影,斩向樱桃林。 是阿修的剑。 常散阵中,霄墨,禹涯身形很快,以快制快,只要断木落下,两人身前自有屏障隔断。 “阿修兄弟,这又是什么招式。”霄墨伸手上戳,断木定然是从此方位掉落,他手掌一搭,断木掉撞方向连撞,剑毁人亡。 掌指间是空的! 阿修剑术不至于出现如此偏差! 他是虚招! 霄墨发觉时,昭冲剑已连折了几次,剑尖斜卷而来,刺破了他衣衫。 禹涯不遇剑气,只见掌影翻飞。 阿修右手铁剑,左手无剑,似乎山月成影。 右手剑在霄墨身侧点来点去,围而不攻,剑尖游离在重穴,要穴外。这并非刺不中,而是兰陵神功深厚没有界限,刺重穴,要穴时,此功必定从刺入处激荡出来。 就像巨石击大海,石越重,力越重,浪涛越高越险。 阿修未至长孙未平境界,无法断开霄墨内力在各个穴位间流转的顺序,速度,形成一个短暂的封闭之处。所以,在未至绝佳反攻之际时,他不能冒进。 禹涯身侧,一团一团掌风,生生不灭,重重叠叠。这掌法与寻常掌法不同,不是向内封锁,是向外牵引。将敌手掌风形成的战线肆意拉长,敌手内力短缺、不足之处随之暴露出来,内力为质,掌法为力,质不能再与力无暇衔接,败象推涌而至。 肃玉担心爹爹,她将掉落的樱桃埋再泥里,来年也许就发芽了。 “你们两个人,明明方才那一局就败了,又来纠缠阿修叔叔。两个人打一个人。”她毫不留情,丢脸比丢命可没骨气多了。心中却想:“这二人改而攻击我们。那么,让他们来此的人是谁?或者,中间另有牵扯。”肃玉无法靠近爹爹,樱桃香淡不了的忧虑之意。 潇湘暖暖带着梨嫦,隐入樱桃林深处。不能让那两个邪人发现她。 “这位夫人。我是要去江城,怎么往回走了。”梨嫦听到孩儿在闹。他第一次闹的时候,也是在这樱桃林中,彼时,未见樱花,只有绿叶相映,白云淡湉,人等樱桃。 对于怀着身孕的女子,潇湘总是会无端生出一丝憧憬:“我日后有了孩子,会如何?”暖暖想到妈妈以前,必定是小心翼翼,欢喜得生气,忧愁得包容。 一方丝巾覆在梨嫦手腕上,擦拭去沾染上的泥:“这位妹妹,我可不是什么夫人。你喊我潇湘姐姐吧。这两人,他们是坏人,孩子定然不喜欢他们。林中有一处更好的院子,我们先去那。” “你怎么一人在此行走?”潇湘说些家常,打消梨嫦顾虑。暖暖是个小姑娘,策马江城的小仙女。不知寻常弱女子的顾忌,尤其是快做妈妈的女子的艰难。更是曾与一个卖花阿娘言:“小流氓打你,你就该打回去。你不打回去,他就真不知道他是谁了。” “我们住在牛尾村,今天早上家里的屋子被风给刮倒了,我就想去江城里找我相公。我没有婆婆,我是家里兄弟姐妹多,养不活送人的孩子,也没有妈妈照料。”贫苦使得梨嫦窘迫,她遮掩着,又不知如何遮掩。“牛尾村的人都知道,其实也不用遮掩了。”她又这样想着。 农人淳朴,邻里逢此事,相帮之人煌煌。也不至于需她孤身一人而行。 梨嫦嚼了一粒樱桃,有些酸涩:“我以前是星月楼的烧火丫头,真的是烧火丫头。”她怕暖暖肃玉不信,特意强调了下,“我也只会烧火。乡邻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就不再与我们和颜悦色了。相公本来说等生了孩子,出了月子,我们一家人便另寻住处。这江城的房舍太贵,赁了牛尾村的一处小院,也是没有法子。相公早出晚归,我今日不想一个人看着日落天暮了。”释郎的轻功,从江城到牛尾村,比寻常人快,一路不会耽搁太久。 身后脚步声渐响,是长孙未平,阿修,肃玉三人跟了上来。 “阿修把两人给擒住了,就关在硫磺窖里。”长孙未平说得肯定,打消几人顾虑。 “爹爹,我怕没那么简单。”肃玉轻声与长孙未平说着。长孙未平眼神示意几人“等下,你们所有人都去保护梨嫦娥。阿修,你也是。不管再来什么坏东西,我来应付。” 山泉鸣鸣,白兔腾腾,一座篱笆前或悬或靠着锄头,镰刀,草耙等物件的小院现在前方溪畔。 一个戴着棉毛,袖口处用粗绳扎得很紧的汉子,挑着两筐樱桃从另一道溪处转来,将担子搁在一个石磨旁,那里,已排满了十余担樱桃。 他看见了长孙未平,乐呵呵问道:“长孙先生来了。”“陶老弟。”长孙未平笑盈盈招呼。 “我知道您今日一定来。”陶老叔抬起头,他已五十余岁,完全就是沧桑,憨厚的农家汉。 肃玉道:“陶老叔什么都知道,观天察地。” “肃玉姑娘,我是说这位夫人。”陶老叔指着梨嫦。他解开袖口处粗绳,道:“彻明的妻子,不是天仙,却比天仙幸运。”“我不是什么彻明的妻子。我相公。。。。。” “他相公就是个穷苦人,不是什么彻明。彻明前辈,怎么会穷困。”肃玉打断梨嫦言语,陶老叔显然是十里琅嬅细作,一开始就是。藏得如此没有痕迹。 陶老叔擦了擦手,“我们打听到彻明行踪,就潜伏在此。你出身星月楼,也是我们查到的。禹涯,霄墨两个笨蛋,就是沉不住,忍不了。” 阿修小指点在石磨上。 山摇星坠之音,石磨上下两层,齐齐向外飞出。 这是五百斤的大石磨。他如捏薄纸。 暖暖指着分向左右画圈的大石块,“梨嫦姐姐,我爹爹告诉他,若是敢胡来,就把他放在里面磨。” 衣衫摇雪之音,是阿修手指依次点了点两块大石。都是轻轻一触,一触既离。 两块大石落回磨上,无损无缺,与初时一般。 第30章 第30章 一根扁担。 就是陶老叔挑担的扁担,一头依在大箩筐上,一头搭在地上。一截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落在扁担上,黄光吐灿,劈向石磨。 剑幻银光。 黄光一勾,咬住银光,向下沉落。 光茫粲然,飞星缭乱。 黄光弯折曲曲,银光笔直无斜。 一道白影,在樱桃林间穿梭。他片叶不沾身,飞鸟悠然自得,无惊无恐。 但这不是一个穿了霜色,雪色衣衫的人,是他轻功快得让人看不到颜色,只看得到他留下的空白。他比如想象中离你更近。 他是彻明! 陶老叔和阿修,他们若是停手去凝视他,那么,另一人就能顺势运出更多更深的掌力。所以,他们都有错过观摩轻若白云之武学境界的伤神。 黄光打上剑身,剑反推过去,卡住扁担中心竹节。 僵持在一起。 阿修左手小指和陶老叔左手小指是同时落在石磨上的。 不过,阿修先移开了小指。 石磨纹丝未动。是阿修移动手指时,抵消了陶老叔给石磨的力道。 剑吟穿林打花。 是阿修的剑断成了数截,每一截都方正锋利,稳稳排布在扁担上。 扁担横抖几下,数截断剑笔直倒插进入泥中,铠甲整齐的一行卫兵一样。 黑影挽住了梨嫦的手,她喊了一声“相公。” 这个男子,比梨嫦年长十余岁,是酒家帮工的穿着,袖口,衣衫下摆,还有零星油渍,污渍,发髻上用一枝发黑的老银簪盘着。 梨嫦从没见过相公人比飞鸟轻盈,她略略有些诧异。 彻明道:“小梨子,我先见过这几位江湖君子。”他伸手一推,扁担从陶老叔手中脱出。陶老叔是做足了守御之势,彻明内力起时,他整个右手都是麻的,不是被点住了穴道,而是生生被彻明掌风包裹住。 扁担横在彻明两手间,断剑的铁片上,生出一团一团雾气,向上飞起,长叮长咛一声,从下往上,刺透了扁担。 扁担也断成了数截,反刺入泥中,刺得很深,已看不见了。 “彻明兄弟,愚兄佩服。”长孙未平露出许久不见的钦佩之色,英雄惜英雄。 “长孙先生,我往家走,在渡口遇上你们长孙家的人,嘱咐我来此接我的妻子。我就来了。远远看见这位朝筝先生,他与阿修先生比试之时,在知道右手小指上力道被尽数抵消后,余劲迅速灌涌到了左臂,是以震碎了剑。他两只手去打你一只手,他是杀人,你并无杀人之意。”彻明将断剑收拢,盛在衣衫下摆。 阿修躬身接过,交给暖暖收着。 朝筝露出阴冷笑意“我早就说过,我们必有一战。” “我今日不想打谁。”彻明果断拒绝:“阿修无杀人之意,我若战,必杀人。” 梨嫦在潇湘,肃玉,暖暖的中间,她咬着嘴唇,摇头:“相公,我就想回家。” 可他们栖身的院子没了,他们的家当有毁了,他们去哪里,哪里是他们的家。 “没关系的,有相公在,哪里就是家。” 一声山石崩裂的巨响,是他们身后的小院,从屋脊处开始坍塌。并没有谁埋了炸药,而是有人挖断了基石。基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断裂,是有人引溪水倒灌,刚刚藏在暗处,打开了机括或者阀门,大水冲垮了基石。 长孙未平道:“原来你就是朝筝,这些年,藏得很好。我和阿修都没有发现。”他思索着这位陶老叔的底细,他世代居于江城,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江城东门的蔑儿街,买箩筐背篓竹篮。 朝筝双眼中露出贪婪之色,他于名利执着,杀了彻明,已经不是血洗当年耻的初心了。“我既是陶老叔,又是朝筝,一个人,对其他的人,总是有不同身份的。长孙未平,你的内功,根本没有复原,这算是霄墨这个蠢材帮我的。” 暖暖将爹爹的断剑好好藏了起来,她指着朝筝,道:“想来,那两个蠢货,就是你指使的。你是想把人家妻子藏起来,让彻明前辈找不到,即便你败了,死了。彻明前辈寻不到妻子,也会伤心。攻心为上,这些老古板书上的东西,你学得倒是不错。” 若不是满山樱桃红,长孙家侠义当先,这些小人心机,荼害无尽。 潇湘想起长孙未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情,虽然很短暂,她还是留意到了。他很少对她露出这样的怜惜之意。他们相识很多年,她是看着他生出第一缕华发。她第一次见到长孙未平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跟着师父在山中学箜篌。她在院中拨弄着箜篌,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白茶清欢阁中传出:“这小姑娘,弹得山空月影,怎么会有君向潇湘我向秦的感觉。莫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 接着,是师父的戒尺落在几案上的声响:“她心儿善良,可是这个季节,山上的鸟儿都去南国过冬了,她见不到寻常与她一起玩的鸟儿,雀儿,便跟着伤心了。” 师父和长孙未平缓缓行出白茶清欢阁,她向长孙未平施礼。 小院基石下蓄挤的山洪一点一点涌动而出,初时都是细细小小溪流样的一条,转眼间,已成泛滥之态,冲断了几座石桥,众人成了孤岛。“朝筝,你是一定要打。”彻明掌风已起,他所学是佛门武学,对准朝筝直射过去。 朝筝向后一点,右掌拍出,上下飘摇,似乎一座无形城,阻挡彻明掌法。 肃玉问道:“这是什么掌法。” 她知道彻明所学是紫竹掌,却不知朝筝所使是什么招式。 阿修道:“这像是神武掌,但神武掌都是刚硬的招式,没有这样后一掌与前一掌叠加,意绵力绵的招式。又好像是天青掌,可天青掌没有这么快。长孙先生,我也实在看不出了。方才我与他相斗之时,他的内力与任何一门派都不同。” 朝筝掌影似云似雾,生生不息,内力,掌风,凝聚在一起,两仪生四象,越衍越无穷。 这是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境界。 “这应是当年青羊门失传的绝技,灵山神功。” 第31章 第31章 紫竹掌,一招一式,竹影落寒江孤舟,在灵山神功中,笔直破空,以锋斩柔,断其绵延。 彻明左手已划到了朝筝华盖穴前,朝筝左右手一交。 彻明坠入了一处深渊,越向前,浮力越大,不可沉,不可跃。 朝筝引入了一片幽篁,越入内,寒意越深,不可退,不可折。 这是两种意境的武学,正是深渊,幽篁相伴而不相和。深渊不可吞噬幽篁,幽篁无法消逝深渊。谁都找不到谁的破绽,没有可着力击破的点。 彻明向左一斜,掌风却向右涌去,拦截朝筝一着深沉的掌风。这是紫竹掌的“大慈大悲”,一手攻,一手守,避开敌手虚招。朝筝内力似流水潺潺,在大穴处跃,俯,力道轻重一变,左侧轻盈的逐渐凝重,右手深沉的变为轻盈,以自己凝重对彻明的守,以自己轻盈对彻明的攻。 长孙未平想起灵山神功的一句口诀“先破守势,再败攻势。” 掌风如瓢泼大雨泼向幽篁,砸叶折枝。长长短短几声轻响,关节骨骼碰撞之音。灵山神功拧住紫竹掌向下折,彻明手背向上一张,反弓出去,倒压而下。朝筝被震开几尺,彻明的守势,他没有击溃,但有动摇。既然找不到破绽,他要彻明无法兼顾攻守,紫竹掌便乱了。 日光有些刺眼了,暖暖眨了眨眼,叫道:“你个老头,坏主意这么多。就算赢了,也不见得多光彩。”肃玉随之呼应:“就是,就是。你还找了两个帮手。你这灵山神功,我看,破绽是有的。” 长孙未平道:“肃玉,你瞧出破绽了?” “后一掌掩盖前一掌的破绽。”任何武学都会有破绽,肃玉明白,灵山神功,没有止境,很多细节,快得看不到,也许便是后一掌掩盖了前一掌的破绽。就像用一张纸盖住另一张纸上的污渍。 彻明双手一前一后,变成后一掌去追自己前一掌,枝叶斜生,乱成一团。梨嫦完全不懂武学,看不清彻明,朝筝身影。潇湘握着她的手,道:“梨嫦妹妹,切莫出声。你家相公一定能败了这个人。” 何处是攻?何处是守?朝筝在一片斜来竖劈,乱雨细润的掌风中,陡然辨不清方位。他“先破守势,再败攻势”的打法,显然已不可行。 红影娉婷,绿质更浓。 是朝筝伏下了帮手! 一共十七人,或依在树下,或立在溪前,或坐于樱桃间。 他们都不是杀手的样貌。冠带悦颜,长衫系玉,世家公子的行止。“长孙先生好。彻明前辈好!”为首一淡蓝衣衫之人,先颔首行礼。他所系的那方无暇霜玉,正是他的兵刃。抛出后,再收回,割敌首级。他们也都看到了朝筝,彻明,两团光影,胜负未分。 不同的是,彻明越来越乱,人在幽篁中迷失方位,四处劈砍,朝筝越来越清晰,何处有彻明嶙峋刺骨的印记萌出,掌风便漫向何方。 肃玉望向樱桃林,此处没有深深幽篁。彻明,朝筝的很长身影,在尘泥中来来回回。“这是朝筝,那是彻明前辈。他们双掌并未相交,可双掌的影子是相近,相错,相叠的。彻明前辈不是乱,是故意让掌风竖成的行,列参差不齐,将自己攻守的方位互相掩盖,一点一点割裂朝筝前后招。相比朝筝只是不断调换防守方位,显是高明了些。我觉得乱,是我的修为不足以参悟这门武学!所以彻明前辈开始乱的时候,就是他已破出桎梏之时。灵山神功,也不是悠哉得去打主动前送的紫竹掌,是灵山神功只能是哪里受到紫竹掌的攻势强些,他便打哪里。”她于武学,又多了一分领悟。 溪水本就深,加上小院下蓄积的水倒流,溪水更深。长孙未平双肩一震,说道:“他们若是过溪,你们千万护住梨嫦夫人。我自有安排。” 这十七人,江湖上无人知晓他们底细,这样的人,往往藏得很深。 “这位公子,樱桃红了,你若是喜欢,自可多流连几日。”长孙未平言语中,只有喜,并无怒色。淡蓝衣衫之人,并无自露身份之意。露出一只修长瘦骨,握笔执扇的手,去摘樱桃。樱桃未落,人已借力荡向了半空。 暖暖牢牢挡在梨嫦身前,肃玉手藏袖中,这是长魂赋中的秋风无意,只要这位淡蓝衣衫人落地,肃玉的指即刻扣住他列缺穴,若是再露出歹意,便折断他手骨。淡蓝衣衫人轻功果然了得,他在半空,再次拂手,长袖临空点触,竟然变了方位。 半空没有重力点,他是如何做到?肃玉并不惊讶,那块玉必定于他责任,意义重大。 “秋风无意”在肃玉手上,悄然也改变了方位。一声轻咳,长孙未平喝止了肃玉,“肃玉,你退下。”从淡蓝衣衫上方位的转折中,他是已发现了肃玉下一招要攻向何处,他的眼光比肃玉可毒辣多了。长孙未平并不需要先攻向一个未曾动手的人,必竟他就算有此想法,只要不出手,就不是长孙家的敌人。 淡蓝衣衫之人,落向彻明,朝筝的身影里。 这是很危险的招式,他倒底是谁?不惧怕被撕扯成碎片吗? 彻明掌风连旋几圈,朝筝也跟着向外揽伸,将自己中心的掌风冲淡,挤压至边缘。他们可不想牵扯上这位淡蓝衣衫之人。 淡蓝衣衫之人,并无感激之意,像赏画一般,静静立着。 紫竹掌围城的掌风,开始向内倒塌,看不去就是幽篁被砍断了竹根,摇摇欲坠,一塌糊涂。 “相公,怎么,怎么。。。。。。”梨嫦握着自己衣衫,拽得很紧,拧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结。潇湘散开她衣衫上的结,:“你家相公,他一定有给孩子做不倒翁。” “是的,是有不倒翁。” “不倒翁怎么会倒。” “他倒下去,是将掌风扳向我膻中穴,逼我后摔。还有,这个淡蓝衣衫的人是谁,是敌是友。”朝筝不及细想,掌风陡然变慢。 第32章 第32章 紫竹掌击中了朝筝中脘穴。 并不是致命的力道。 但 胜负已定。 两人都向后离去,背对着背。身影渐渐拉成,向两条分叉了的河流。 彻明望向梨嫦,眼含柔意,这是告诉妻子,“我平安得回来了。”他知道他的归宿在哪,他不会去向其他地方。 淡蓝衣衫人神色中隐藏了太多太,他上前扶住朝筝,“您伤得很重。” 如果淡蓝衣衫人是朝筝从属,怎么会直言朝筝伤势? 一滴一滴血落在湿润的地上,变成模糊不清的肮脏颜色。 是彻明气血翻涌,内力倾泻。长孙未平按在他手腕,将他靠在那个石磨上,“这正是被灵山神功所伤。”长孙未平从衣袖中取出一粒药丸“这是我家中的蓟草姜黄丹。”药丸缓缓滑入彻明口中。 梨嫦握住彻明的手,“你,你怎么了?”她这一天中,经历了太多。 现实,幻影,折折叠叠。很多年前,是他在星月楼救了她,她不喜欢星月楼那样的浮华,一个风月入花,酒色填词,年华作舞的红尘,月亮不像真的月亮,像一颗浮在头顶的夜明珠,随时都会碎。这不是真的红尘,是宿命的纠缠。看似有千条万条的公平规则,实际对谁都不公平。 彻明笑了,笑中有泪,他这样的人,本来是不轻易笑,更不轻易哭。他上次哭,还是师父圆寂之时。 这样的痛,是别人的内力生生将你内力敲出一个大的缺口,暂时不会死,痛久了,就废了。是亲眼看看自己修为一点一点被抽走的绝望。 朝筝本来以为彻明对准的是膻中穴,可他看到了彻明将为人父的喜悦,这是一种无需伪装的喜悦,江城中再蹩脚的算命先生都能算到。于是,他猜彻明是对准自己的中脘穴,全身内力都流到了中脘穴,反扑给了彻明。 这是灵山神功最后一招天地无光,秘笈上写着:“使此招,必死无疑。”全身内力凝成一刹流空,倒灌给敌手,深渊淹没了幽篁。用过此招的人,都死了,无人可知用后如何自救。他要赌一赌,万一他活了下来呢。 淡蓝色衣衫人,点了朝筝几个穴位,这点穴手法很平常,但他点的先后顺序是不对得,一个先封住,一个后打开,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彻明缓缓倚在梨嫦身上。“生了孩子,我们就去双州,那里很远,一点也不繁华,但是那里有大雪山,山脚下四季如春。他们都说,那里就是离佛最近的地方。” 阿修向彻明灌输内力,一道猛烈似火的内力反扑过来,将阿修的手生生推开。这是灵山神功未尽,在厮杀。 长孙未平左臂一伸,人似白鹭,转到了朝筝身前“朝筝,彻明前辈处处容忍,并未伤及阁下要害,还请留下清除灵山神功之法。我是十里琅嬅山长,你的江湖道义上没有这一出,我这个老顽固这有。” “若是有,还叫什么灵山神功。你看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朝筝哈哈大笑,他想脱开淡蓝衣衫人,但对方将他扼得很紧,神色捉摸不透。 他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天地无光是有人故意添加上去的,否则,师父传授课时怎么会没有。他以前总是觉得灵山神功缺了什么,走了无数地方,终于在西湖别院的观音像中找到。那上面所载很多内容,是师父所授没有的,也是师父所授的延伸。他从此跌入其中,不愿醒来。他也想过,可上面记载的实在是引人注目,任何人看了都会不自觉跟着修习。 这个让他找到秘笈的人,会不会与淡蓝衫人有关联?朝筝怒喝道:“放开。”此言一出,他惊讶了,他极力发出的声音,很小,没有一点震慑作用,平时,这样的吼,是可以震碎一些人经脉的。 淡蓝衣衫人神色谦卑:“尊上,不必动怒,灵山神功才是正统,彻明都败了,难道还惧怕长孙未平?他在江南,武学有无长进我不知,越发不像江湖侠客了,像个退隐的政客。”他说得怡然自得,斜眼去看长孙未平。 那方玉一抖,飞了出去。 “小心。”阿修直挡过去,玉砸在他背上。灵山神功,未让他伤及脏腑,却暂时封住了他几个穴位,使他内力无法圈转自如。 暖暖万圣手去抓玉,阿修正色道:“暖暖,还有你们,都别动,这玉上有蛊毒虫卵。禹涯必定已死了,他自负自傲,无毒如何有涯。” 玉落回淡蓝衣衫人手上。他带着已命薄如纸的朝筝向樱桃林中跃回。 一种骨骼碎裂,血肉化泥之音,浇了一片湿土。 是淡蓝衫人将阿修推过来的石磨推到了朝筝身上。那个方才不可一世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堆肉泥,与他活着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关联。青丝,白骨,红血,比蓝天下的白云,樱桃,更令人过目难忘。他从未想过这样一种惨烈的死法。他宁愿是力散而死,至少还有全尸。到了黄泉,他曾经的朋友,敌人都还认得他。现在,那些人,也分辨不出他了,他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谁都明白,阿修是对准淡蓝衫人的去路,淡蓝衫人选择了留下自己的命。 “朝筝都死了,我其实也不必再从属于他。我也能成为他。”淡蓝衫人说这话时,大彻大悟到面无表情。别人知道他这样说的目的,但只有他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为了掩盖什么,他隐得很快,连同还在樱桃林中的十六人。 他们在林中,是一层淡墨落在山水间,现在,这层淡墨褪去,山水没有了朦胧的美感,美得和原来一样真实。 暖暖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她知道这样的虫卵,是什么血淋淋的后果。长孙未平道:“阿修,你说什么虫卵这种荒谬之词。你好生回去。暖暖还没嫁人,你与我一样,以后都自有福分。”他的心跳得也很快,阿修不会说谎,现在,长孙未平倒是希望他是在说谎。有的时候,人宁愿看到的困苦是虚假的,是上天在撒谎。这是无所希冀,只好自己让自己做梦。 第三十三章 不惧西风撼黄沙 第33章 不惧西风撼黄沙 肃玉问道:“爹爹,我们请的医者何时到?” 长孙未平右手按在彻明肩上,他说道:“茅先生应到了前面仙鹤坟处,有他在,自不必担忧。”灵山神功似乎围了一道坚实的围墙,长孙未平的内力灌涌不进去。他心中生出一丝愧疚“是老朽没有认出陶老叔真实面目。” 彻明淡然笑道:“长孙先生,一个人若想藏,谁都找不到。他这些年想来也没有做什么其他坏事,这已是极好了。阿修先生,禹涯没有徒弟,他培育毒虫之法,别人是无法与他相竞的。我师父曾经说过,毒虫卵离了血煞鼎,旁人去使,力道轻重有丝毫差异,虫卵是很容易死去的。也许这是淡蓝衣衫人故意戏弄。” 阿修招了招手,“得之我命,死了亦是我命。” 修为如他,怎会不知真假。 “暖暖,你不要过来。”阿修已立在了深溪边缘,他身后就是不知何时,已不再清澈的水,泥沙翻涌,鱼虾皆亡。 “阿修,你回来,你在做什么?”长孙未平怒喝道。 阿修看着暖暖,不自觉落下泪:“暖暖,你好好保重。” 暖暖伸手去拉阿修,阿修神色决绝。肃玉急奔了过去。 “爹爹,不要。” 阿修一生中最伤痛,最无可奈何的时候。江湖,如此不尽如人意,想着大闹一场,潇洒离去。只是,现在,酒都没有,如何醉,如何闹? 暖暖,肃玉几乎就要触到阿修时,阿修轻功似松间听涛,又远去了几丈。“两个丫头,人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很多。我今日离去,是追寻我之失,之空,之假。若是日后相逢,想来,你们也已参透了尘世更多真理。” 溪水涨涨,阿修沿溪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风一样。他记得,暖暖就是在这样的时节出生的,现在,他们也是在这样的时节分别。 “我要,我要去找我爹爹。”暖暖紧紧握住肃玉衣衫一角,恍恍惚惚间,失去了一切,他们出来时,天未亮,现在,她的天,不会再晴朗了。 “暖暖,我们让人去找你爹爹。”肃玉伸手去擦暖暖泪水。轻轻一碰,点了她睡穴,暖暖软软得跌在肃玉怀里。 “肃玉,你去发我长孙家的闲亭令,让他们第一找到阿修,第二查明淡蓝色衣衫之人身份,他们那一共十七人,是受了谁指使。”长孙未平威严中竟然有些落寞,失去了知交好友的落寞。 肃玉从袖中取出一枚烟花。 樱桃林上,一片碧绿色的烟影。 “长孙先生。”一个极苍老之音,是茅旭章到了。他取出一支竹篙,浸入渐渐高涨的溪水中,右手握在竹节上,衣衫轻摇,借力荡了过来。 他落下时,右手按在彻明手腕上。彻明的内力在一点一点消逝,灵山神功则如一团妖雾,四处游荡。 “先生。”梨嫦担心不已,遇医者,如见神明。 一枚一枚银针落在彻明手臂,额上,百会穴上。 彻明的眼神依旧浑浊, “梨嫦妹妹,你怎么了。”潇湘触到一丝温热的血,染红了梨嫦裙衫下摆“茅先生,你先看看彻明先生的夫人。” 茅旭章从药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一个布包。他正色道:“潇湘,你留下,其他人回避。肃玉,你去取溪水,将我药箱里红瓶中的药下入水中,烧热水。此处没有瓮,罐,你将我药箱腾空,底商铺瓦,放药箱里烧。梨嫦夫人要生了。” 彻明笑中带泪“我们的孩儿要生了。”肃玉将自己外衫脱下,铺在地上,让暖暖躺了下去。 从坍塌小院里取了几皆断木,一张断瓦,点了火,烧水。 孩子和梨嫦血脉相连,她再痛也无所谓。 汗水湿透梨嫦衣衫秀发。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万古沧桑的月亮,阴晴圆缺,她和彻明,过着平淡的日子,没有阴晴圆缺的遗憾,只有日复一日的相知相恋。 潇湘握着梨嫦的手,这是最振奋人心的脉搏。 一个生命在坚守着另一个生命。 “彻明先生,梨嫦夫人必定平安。你有银针,自可痊愈。”长孙未平知道这于他们一家三口,都是极危险的时刻,他一点一点思索着,该从何处破去灵山神功的压制。 肃玉就在几人中间,左侧是彻明和爹爹,右侧是梨嫦娥几人,暖暖睡在她身后。 “劫雷,灭雨。” “何尝有灵。先归空,后忘荣。膻中有晴空。”“何为变?一变为菩提,二变为白牛,三变为莲花。。。。。。” 肃玉一字一句念着当年她偶尔记得的灵山行记,这是千年前,一诗人所作,他家破国亡,向西向西,终至一山。山有绿树红花,凤凰如火,白莲灿于涟漪。世人皆传,灵山神功悟自灵山行记,人若能行了灵山几重涧,神功便能悟几层。 银针上泛出一丝一丝五颜六色的光。 这是令人不安的颜色,诡异,捉摸不透。 “彻明先生。”长孙未平去按彻明脉搏,紊乱,漂浮。 轻轻一声颤音,一枚,两枚,所有的针,依次折断。 “针不折,命不折。”长孙未平想起茅旭章之言。 彻明远远看着梨嫦,她没有一声哭喊,她比他想象中更勇敢,更爱他。他知道茅旭章的针断了,那么他的命就是无治了。江湖人有无数死法,他死在他孩子出生时,生,死,他的死,孩子的生,似乎他并没有失去过什么。 ”长孙先生,我若死了,你就送我妻子孩子去双州,他们在那做什么都好。” “我定然照顾他们周全。”彻明在地上画着,他最后一丝功力在慢慢散去。 一点一点勾缠,画得很深,湿土都被翻了上来,泥腥之气。 都说,埋得越深的泥,越不知人间的疾苦。但是,他们知道死去那些枯骨的苦。 ”彻明先生,你在画什么?“ “我在写孩子的名字。你看我写得像什么?” 那是一团模糊的印记。 他半辈子的恩怨都纠缠在此了。横竖勾挑,间构没有平整可言,是他的一切的一切,都乱成了一片荒芜,他知道他想写什么,可又不记得该怎么写。 “这是桦烨两字。您是希望孩子像桦木挺拔,又心向光明。” “不是的,不是这两个字。” “是谨瑄两字。您是希望孩子谨言,善行。” “不是这两个字。” “是容若两字。容是不易,若是不像。” “我们老家,孩子贱名好养,不易,不像,则易,则像。易养活,像林木不惧严寒。” 第三十四章 樱桃红透,溪林染碧 第34章 樱桃红透,溪林染碧 分娩中的女子,是最痛最无畏最伟大的。 梨嫦连呼吸都是痛的。 茅旭章银针刺中梨嫦几个穴位,他颇为担心,梨嫦是早产,凶险很大。梨嫦咬住一条柔巾,这是茅旭章给她的,医者怕她咬断唇齿。 孩子淘气又兴奋,牵扯住脐带,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什么依旧是新鲜的,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母亲肚子,天性烂漫得闯荡着。 “宝宝,你要乖乖的,你一出生就在我们的十里琅嬅。樱桃红透,溪林染碧。”潇湘知道不能减轻梨嫦痛苦,依旧说着哄孩子的话。 梨嫦痛得失去了全身力气,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一个孩子行在云间雾里。 孩子的啼哭声,惹得无数飞鸟盘旋而来。落在众人身侧,白色的,绿色的,灰色的,昏黄色的,它们也远远看着孩子,叽叽喳喳,闹意盈盈。 是个男孩,瘦瘦小小,呼吸匀称。 茅旭章一样一样说着禁忌,肃玉调了一碗浓浓的红糖热茶喂梨嫦。 潇湘用自己的披帛给孩子做了襁褓,彻明一家人,笑着相依在一起。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彻明轻拂着梨嫦的脸。他另一只手里枕着容若,刚吮吸了乳汁。长孙未平在彻明身后,不断灌输内力。 “长孙先生,不必了。我们一家人很好了。我们以后就去卖酒,卖樱桃酒。”彻明仅胜的内力推开了长孙未平。长孙未平只触到冰冷坚硬如岩壁的一片内力,没有生机。没有可以让自己协助牵引的地方。 肃玉看到了一个胆小谨慎,老实木讷,衣着破旧但又找不到一丝不整洁的行舟,他拖着他的筏子。这里的溪水很深,是长孙家人喊来了筏子客撑筏子带他们离开。 梨嫦很累,他们的孩子和彻明很像,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眉眼。过很多年,他也会像他父亲一样,他们一家人,卖酒为生,有一方陋室,遮挡阴雨寒霜。 茅旭章取了几粒药丸,化在热水里,喂给梨嫦。 梨嫦摇了摇头,“我,我不吃了。有孩子就好。”她家贫,怕付不起诊金。 “你们送我几坛樱桃酒,我送些药丸。”茅旭章磊落大方,连点梨嫦几个穴位,让她咽下药丸。 “相公,孩子叫什么?” “叫容若,我起的,长孙先生也说好听。” “容若,容若。”梨嫦轻轻拍着孩子,夫妻俩的目光落在容若脸上,有了一个人,既有他的容貌,又有她的性子,他们的日子,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更大的责任,更多的乐趣。 行舟撑筏渡溪,他身后跟着几位抬担架的乡民,几床被子,一些孩童衣衫,还有红红绿绿的猪蹄鲫鱼,腊肉鸡肉,米面粮油。 他们素昧平生,贺喜的声音,淳朴而爽朗。 彻明脸色渐渐红润,茅旭章伸手去按他脉搏,他心中一沉。 回光返照。 “梨嫦,我们和容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骑马,酿酒,看花,看月,做好事,做乖宝宝。”彻明靠着梨嫦肩上,闭目养神。 梨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越来越凉,另一只手,越来越烫。“好啊,我们一家人,永生永世都是一家人。”她脸露笑意,唱着他们都喜欢的歌 “人生何须觅玉笏,撷歌就花与山柔。庭院炊烟疏,蓬门霜华孤,荣枯几行,碧绿银朱。” 歌声时轻时重,她放心不下他们的容若,他刚出生,便没了爹爹妈妈。 潇湘呼喊着梨嫦,她们第一次见。梨嫦的苦,梨嫦的乐,她似乎都亲身经历了一番。 行舟将他们两人并肩睡在竹筏上。肃玉解下粮油担上的红绸,覆在两人脸上。江城的习俗,以红绸向新生的孩儿贺喜。想不到,成了他们黄泉路上的一缕红纱,伴着他们,走向另一世。茅旭章泪水止不住,他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何破不开灵山神功对彻明的桎梏。梨嫦本就体弱,这辈子受了很多苦楚,她知道彻明离开了,心脉也就衰竭了。 长孙未平抱着孩子,孩子还在睡着,他不知道自己经历了这许多许多的刻苦铭心。 “我妻子去世的早,只有肃玉一个女儿。这孩子名长孙容若,是我长孙家的嫡长孙。” 山,和水,在长孙未平心中,镌刻出轻快明媚的身影。 肃玉悲彻明,梨嫦的离去,恍恍惚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溪水中,失去了颜色“梨嫦姐姐,我一定好好照顾容若。他一定平平安安的。” 水中伸出一截竹篙,搅碎了肃玉的影。肃玉抓住竹篙,这竹篙下,藏着一个人,他被肃玉拨了上来,跳到了竹筏上。 “你是谁?”“我是谁,我说了,你也不认识。” 是个比暖暖还小的孩子,未行冠礼,只用一条珍珠蓝宝发带系着。柔秋色的衣衫湿透了,双眼中显露出聪慧的神色,不是坏小孩的模样。他将鼻翼上粘着的一条小鱼放回溪水中,念道:“你回家吧,你离了水,会死的。”他轻轻运功,周身雾气缭绕,衣衫上的水迅速向下流淌。 “你不说,我也猜到你是谁了。你是拙朽庄的小公子,号什么,字什么来着。”肃玉扳着指头,“叫做苏廉。” “你们家还叫一任江花臭呢!我们家叫做藏拙庄,苏廉是我祖爷爷,我叫做哲弋。”孩子没什么心思,也许只是与肃玉玩闹。 “你藏在水里做什么?“ “这溪水是你家的吗,我不能藏水里吗?” 长孙未平与潇湘,暖暖,容若,茅旭章也上一竹筏。几位农人在另一竹筏上。 “我们要走了。”肃玉指了指正在撑筏子的行舟。 “那我也走了,再见。“哲弋伸手与几人告别,筏子上的绑着的粗绳突然裂开,两条长竹向左右散了开。哲弋没有站稳,一只脚已掉进了水中,半个身子摇摇晃晃。 肃玉伸手去拉他的右手。 哲弋向上一斜,带着肃玉点上行舟的竹篙高高的一头。 哲弋轻功比长孙未平都了得! 肃玉没有可借力的点,她若是跳下,哲弋不松手,又不与肃玉相同方向发力。她比哲弋更重些,下坠之力会将孩子摔进水中。 长孙未平挥掌时,孩子向后一转,右脚踢中了竹篙,竹篙明明还在行舟手中,却向后撞向长孙未平。 第35章 第35章 长孙未平衣袖向内一括,掌风从袖中缓缓淌出,容若稳稳落在潇湘怀中。他左手扶住行舟后肩,右手已握住了长篙一截。掌风从竹篙上向哲弋和肃玉反弹而去,将两人挟裹住。 行舟心领神会,脱开双手,将长篙递给长孙未平,又另取一竹篙撑筏。 竹筏向前漂去。 长孙未平双手在竹篙上互相一换,竹篙在他掌中,袖中幻出一点一点青色薄光,薄光又生出涟漪几重,绵绵柔柔,蔓向哲弋和肃玉。他左右手掌风此轻彼重,左以哲弋为核心,右以肃玉为核心,轮替而行,互为牵引。竹篙亦在此间忽左忽右,隔开哲弋与肃玉两人互斫的内力。 “你这个叔叔,你在玩什么戏法?”哲弋前后左右没有可借力之处,下不去,跳不开,纵不起,四周都是一道一道青影如蜻蜓点点飞,伸手去戳,青竹本身的柔韧之力反劈反晕,不轻不重的痛直透心脉。 长孙未平道:“你这孩子是要玩什么戏法?“ “我,手上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是玩戏法。” “巧了,大叔我手上,也是什么都没有。”长孙未平是在竹篙之后的,肃玉站在他身后。他是何时将肃玉脱出进退不得境地的? 半截竹篙都是斜没在水中的,起起落落间,围成无形锁。 不在他手上,亦是在他手上。 是长孙未平内力随着水流撞向竹篙,将哲弋也陷入进退不得境地的,正是长魂赋,空无不可破之境。 哲弋落到了竹篙上。他是被竹篙一点一点从后牵绊住的,先是足,再是膝弯,再是肩颈,再是头。竹篙弯折几下,一下比一下低,将他送到了竹筏上。 “肃玉,哲弋出来久了,他家人怕是也是在寻他。过几日,等安葬了彻明,梨嫦,我们再送他回去。”长孙未平并不厌恶这个孩子。他在山水间自在,又有多少人能如他,况且他使的也不是什么邪门歪道的功夫。 肃玉道:“你倒是一声怕也没有。” “我怕什么。”哲弋向下一倒,从竹篙上滑到了竹筏上,斜斜躺着。他余光里望见彻明和梨嫦睡在红绸之中,爬了起来,给两人磕了磕头。 “你这孩子,在彻明前辈灵前,可不能再胡闹。”这孩子的底细,像黄昏朦胧的十里琅嬅,他看得清你,你看不清他。 “我没胡闹,我拉着你,是带你去看一件事。”哲弋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肃玉想起了箫错。 “什么事。” “阿修的事。” “阿修?” 暖暖还在睡着,长孙家派去寻阿修的人,没有丝毫线索。长孙未平又拨了几拨人增援。 暮色渐浓,行舟点了几盏琉璃灯。 灯火照不见心里的人,却照得见今夜的月。 肃玉数着琉璃灯,一共七盏。 “为什么是七盏?” “我只有七盏。”行舟答得果断,又撑筏过了几里水路。 “前面就是在水河”行舟指了指前方渐次红润的灯火。 肃玉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江城,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江城很大,城南的人,城北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见。现在江城很小,小的似乎指尖一滴泪。盈盈动人的模样。 “哪里是一任江花闲?”肃玉问到。 行舟摇了摇头:“我可不知道,我从未去过那里。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家。” “原来是肃玉姑娘的家。” “是,你想家吗?” “我只有一个人,家就是那几间土胚房。” “那也是家,是没有别人打扰的地方。” “我若是没人打扰,便是没有了渡河的人。打扰我的,都是渡河的人。”行舟摇了摇头:“那也算不得是打扰我的人,他们都是风雨中,晴空下的过路人,从此岸去往彼岸。” 潇湘和长孙未平抱着容若,守在彻明和梨嫦灵前。容若吃了牛乳,时而哭哭闹闹,时而安安静静。 “长孙肃玉,我和你说阿修的事,你怎么又去同这位大哥问东问西。”哲弋嘟了嘟嘴,“我自己能走,不用你们送我回家。” 溪上的风,泛起一丝丝凉意。 虫鸣,蛙叫。 行舟说已到在水河了, 河的彼岸,长孙家人,早早等候着。 哲弋双手背在身后,对肃玉道:“肃玉姐姐,我真的给你变个戏法。” “你要变个什么戏法?” 哲弋手中现出一支竹篙的,他轻轻一叩,竹篙漾成一团碧绿色的风,琉璃灯灭了,偏偏树影遮住了月亮,在水河上,一片不见轮廓的黑。 容若睡得沉,不知大人眼里的黑与白。 “爹。”肃玉猛然发觉自己到了一处河滩上,几个稻草人在远处,像偷懒的守夜人。 “哲弋,你带我去哪里。还有他们怎么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这沿路我置了几处柔丝,我们依靠柔丝,自然跑得快。”哲弋拉着肃玉衣角,柔丝的声音,几不可闻,荡得很高,比江城塔还高。 “你放开我。”肃玉手腕触到一点细细柔柔的线,想来就是哲弋说的柔丝。他何时捆住了自己?这弋笑声里透出得意和嘲讽“我怎么会乖乖在你们的竹筏上,我说带你去一个地方,必定带你去一个地方。不会伤害你的。” 夜渐渐深了,两人到了荷塘镇。荷塘镇上酒家林立,笙歌艳舞。 “你这小孩,怎么牵着个漂亮姑娘的衣角。” “她是我姐姐,我爹爹让她嫁给一个有钱人的花花公子,我和姐姐要去找外公说理。我们没有哥哥,只有姐弟。” 不及肃玉分辨,哲弋嚎啕大哭。醉酒的人,似醉非醉得打量他,大致都觉得他说得不像假的。 “你们外公在何处?” “在嘉兴城。” “我这有两匹马,借你们姐弟,到了嘉兴城,你们将它们交给秀娘客栈那个丑婆娘就行。”一位商贾牵过来两匹马,哲弋接过,千谢万谢。扶着姐姐上马,两人策马而行。 “肃玉姐姐,我点了你哑穴,你太机灵,肯定不会乖乖跟我走的。” 肃玉想着:“你现在点我哑穴,我到时也点你哑穴。这孩子内力随着柔丝压到我穴位,我竟然都没有防备。” 第36章 第36章 两匹马跑得很快,跑过繁华不眠的集镇,踏过月色微凉的山峦。 天亮了。 清晨的气息很清甜,露珠在绿叶上辗转。 “我的这匹马怎么会同哲弋所乘之马齐头并进?”肃玉忽然想到,“借马的人,本就是哲弋相识之人。马知道奔向何方。” 肃玉踌躇间,哲弋轻轻一挑,肃玉从马上飞起,落到了另一匹黄马上,哲弋则骑到了另一匹黑马之上。原来的两匹马迅速掉头,跑得无影无踪。 哲弋笑嘻嘻得:”肃玉姐姐,马也要歇息的。” 新的马向前疾驰,林荫渐渐浓密,人烟渐渐荒芜,终于只见林木,不见人烟。 “你要带我去哪里?”肃玉终于能说话了。 “现在还不能说。”哲弋摇头,极为严肃。 黄昏了,也终于穿过了这没有人烟的森林,两匹马一前一后停下。哲弋大指,名指一扣,柔丝纷纷散开,肃玉从马上跃了下来。 “到了。”哲弋指了指前方。 白墙黑瓦,高门漆朱。 无数凌霄花不知是从墙里蔓延到墙外,还是从墙外蔓延到墙里,蝴蝶随花而飞。 肃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转头,哲弋已不知去向。 也不见蹄印,不知两匹马又是去向何方。 一个女子,从凌霄花中缓缓行出。 手中没有兵刃。 黑丝碎红的萝烟纱衣裙,一支流连戏蝶的步摇上垂下几行珍珠。眉眼处皱纹叠叠,丝毫也没有影响她的端庄与优雅。 如若是女子,遇见她,总是会感概一句:“我若是到了她的年纪,也会如她,看淡岁月,不惊浮华吗?” 肃玉猜测她应该坐在花下很久了,就等肃玉到来。 是敌是友? 女子先开头说话:“肃玉姑娘,老身晚妤。寻雪公司羁押着芷茜,我只好请哲弋这孩子带来了姑娘。寻雪公子也许今日,也许明日便来,她若放了芷茜,我们便放了姑娘。” 张扬霸道的“诚恳”,看来她的性子与她的相貌,完全不一样。 其实早该想到此着,武夷门风平浪静得与武夷山相映成趣,真的只是旁人想象的风平浪静。 晚妤按了按自己手腕上的飘花翡翠,“老身今年六十七,从不打诳语。我们与武夷门并无瓜葛,我孙子对芷茜一见执恋,只好出此之法。” 她说自己不打诳语,潦潦活了几十年,实际如此看不透! 高门次第开启。穿过连廊,花园,及至到了一处水榭,畅意阁。 肃玉之所以跟着她走,是觉得与一位老夫人动手,未免显得长孙家毫无城府。 几位仆妇,掌事姑姑依次而入,躬身施礼。肃玉回礼:“不必多礼。”晚妤轻轻一抬手,这些仆妇,掌事姑姑分向两侧退出,连廊上留下两行蓝黛橘黄的身影。 “肃玉姑娘,请坐。”晚妤临空一点,珠帘生碧,婉转如少女歌喉。这珠帘是在晚妤身后几尺处的,这样一摇,由轻及重,汇集而来,势如银刀横亘,挟月乱云。肃玉向左闪避,珠帘如浪翻腾,打向肃玉后背。肃玉向前跃,晚妤握住一条珠串,碰向肃玉膝弯。 肃玉陷入珠串的桎梏之中。任何一粒圆珠弹起,都能破她大穴。 “这两条珠串离我最近,我一定要在它们打到我时,先反攻过去。“肃玉余光落在飘花玉镯上,美得娴静柔和“晚妤前辈必定珍惜这只飘花玉镯,我打她镯子。”肃玉手背一斜,一颗樱桃核从袖中滑落到她手心,这是不知何时落进她袖中的,果实已烂,只余果核。 樱桃核一落,晚妤心中一畅,“长孙未平的女儿,打我手镯,让我顾及心爱之物品,不得不分心回护。她什么都不像长孙未平,单单承袭了他的良善。我故意在珠帘上留下三处破绽,都藏在相邻的玉珠之间,只要以此对折,就能反攻我玉枕,太乙,中府。不知这姑是没有看见,还是故意避开。” 晚妤抬腕,飘花玉镯故意挡在了她胸前。樱桃核几乎就要碰到飘花玉镯时,四散在肃玉身侧,对其围而不攻的珠串,上跃下沉,似有无数双手直抚肃玉周身大穴,力道不重,方位极准。 几股暖流在肃玉血脉骨骼间流淌,她后背,膝上隐隐作痛,正是被那两条珠串击中。 晚妤快了一着。 又一条珠串贴着肃玉手背绕回去,轻轻一拍,樱桃核掉落在地。 “我输了,不过,我再练几年,一定能胜了你。”肃玉败得并不气馁。晚妤双手如无数初生之蝶,翩翩幻影于明媚间,掠花舞风。珠帘在晚妤掌影间跳跃回旋,圆润之音渐轻,回至门框之上,将肃玉从桎梏中放开。 肃玉第一次见一个人,能将武学与舞蹈的刚柔形成一种境界,不见攻式,不见守式,只有爽心悦目之态,又绵密到没有可破之处。晚妤果然很好得诠释着,女子如何何时,都是最好的年纪。只要你有一颗不断进取之心。 晚妤已行到了珠帘后的连廊上“你先乖乖在此处,你本就是寻雪妻子,这也没什么。我毕竟是个女子,只有女子的方法。” 天光黯淡了下来,水榭里的烛光很柔。他们家的蜡烛都是雕了银花银伞的蜡烛,精致得像一个一个灿烂微笑的少女。肃玉吃了仆妇送来的饭菜,都是江城的美食。她斜坐在躺椅上,想着如何应付。那道珠帘,微微摇晃着,与水色,月色低低吟唱着。 “肃玉。”一个很轻的声音,明显是一个男子在说话。 “你是谁?”肃玉神色一凛,这个声音,他在哪里听过,有记不起来是哪里。 “怡羽公子,自武夷山一别,已有数日。” “是皓冉。” 连廊上远远立着一个男子,飘花发带,长衫上浅绣一行松枝。 男子的背影就是他的气质,他一定是一个仪和靖严之人。 皓冉知道肃玉在看她,缓缓转过头:“我师父想到了此处,我所识女子,只有你这个长孙肃玉没有想到。这样傻的寻雪夫人,不用你交换,用什么。” “你怎么来的此处?” 皓冉推开珠帘,并不顾及世俗之见:“我想来,自然能来。” “那我们一起走。” “不,不妨在此看看,寻雪是否真的会来。” “他来不来,与我无关。” 第三十七章 艳而不妖,柔而不媚 第37章 艳而不妖,柔而不媚 ”他来不来,与她无关。这言语中,酸酸,甜甜的滋味都有,我可不懂他们。”皓冉拨弄着珠帘,回味肃玉的话。 这是飘花翡翠的珠帘,翠绿色,浓绿色的花,悠悠闲闲,藏在一片水色中。 “苔藓隔江,江心白。”皓冉想起师父让自己写诗,他随意乱凑,不顾平仄工整。这珠帘倒是挺像新新旧旧的苔藓,肃玉就是江心白。是一抹月色,一霄雪霜。 肃玉笑了出来:“你这是什么诗?如是第一句,后一句是什么?” 皓冉露出一丝狂傲之色“只有一句,一句足够形容所见所感。直抒胸臆,才是真性情。押韵,平仄真就是拘谨了自己。” 肃玉不理他的胡扯,重复了一遍:“我可不想在这里,我们走吧。你是师父,我是徒儿。如果他们要拼命,我便拼命。” “这里的人,拼命不至于。不如这样,你称呼我为寻雪,他们想必也不会拦着。至于寻雪是否真的放了芷茜,与我们无关。” “你手中没有芷茜,他们如何相信?” “你喊我相公,他们便相信了。” “放肆。”肃玉对准皓冉左肩呼掌而去,皓冉笑嘻嘻,甜滋滋,出掌隔挡。他掌风并不重,但足够防守。肃玉掌至中途,向旁一斜,在皓冉掌风中,向下沉去。皓冉中指虚勾银烛之光,不对准肃玉,反而绕烛而生。 以万变呼应万变。 他内力逡巡在掌中,并非夺命之势,银烛火之光,更添温润之意,似乎一个在月色下,一心一意纺纱的少女。 这“纱”,正是肃玉掌风边缘。他巧妙得找到肃玉掌风中空隙,借此折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形势,先出掌的肃玉成了被动,后出掌的皓冉成了主动。“你向旁斜去,我便料到你是要变掌变招,真实目的是击我发带,进而是让发带缠住我左右手。发带是绸,不是铁,掌风连发,必能打结。” 肃玉掌风皓冉又接连折了七次,她困在其中,无法脱出,手心距烛火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烫。 “快喊相公。” “没羞没燥。” 指甲上一点火灼的烫,肃玉指尖垂了下去。皓冉掌风越箍越紧,他只要一压,肃玉手骨必断,若是向上一抽,肃玉则会关节脱臼。 风吹动水榭外的水,皓冉在肃玉绝境中,力道猛然全部放空。 他不是主动放空,是肃玉握紧了拳头又果断松开,张驰之力,将他迫了开去。 “越大的船,所能涨起的浪越高”肃玉轻捻一条珠串,珠串脱手而去,横在皓冉身后,接住了他,将他推到了一张长几上。 皓冉抓起一侧的酒樽,半卧半依,吞了一口酒:“你武学倒是不错,我算是白跑一趟,你毕竟是长孙未平的女儿。” “我自然是我爹爹的女儿。”肃玉夺下他的酒樽,这是很红的葡萄酒,偏偏盛在银虎酒樽里。 酒樽被放回了原处,皓冉道:“我母亲说,肃玉毕竟是长孙未平的女儿。我来接回我的妻子,可容不得他们与我谈什么条件。”皓冉指着连廊上,已睡的花影,正浓的灯影下,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影。 连廊很长很长,这个人,很瘦很瘦,一身极单薄的鸢尾色长衫,发带在他身后飘起,说不清的孤寂之意,似乎再下一步,他就会踏入太虚幻境。 皓冉很清楚,自己刚才说的,这个人都听到了。 “你把银烛都灭了,他看到这屋子里黑了,就会走得更快。”皓冉指了指银烛,“你们这些姑娘,看见长得好看的公子,都是想着人家快点来。”“你瞎说什么,我倒是觉得你不像来帮我出去的。”肃玉敲了敲皓冉左肩“他是谁,你认识吗?” “肃玉姑娘。” 那个人立在畅音阁外,停住了,也不进来,只喊着肃玉的名字,等她应允。 可他在等她应允什么呢,他不知道。 “我是肃玉,阁下是?” “我叫瑜之,今日你见过的那位老夫人是我奶奶。”“瑜之公子,好。” 皓冉在肃玉身后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看他如何。” 瑜之咳嗽了几声,说道“我已备下快马,你与寻雪公子,随我来。我不是奶奶,也没有那般想法。” 他声音里,自带一丝冷泉寒林之意,正是这样的意,让他与这浑浊的红尘格格不入,他应该是来此历劫的谪仙人。 毫冉推着肃玉走出畅音阁。 那是一张无瑕的脸。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一双眼,他憧憬过的梦到过的纸鸢,青石桥,冰雪中怒放的梅都在他眼中浅浅藏着,他够不着它们,只能期盼它们到他梦里来。 有矛盾之处是,这张无瑕的脸偏偏属于一个男子。这种美于女子而言,艳而不妖,柔而不媚。于男子,则钝了棱角,淡了眉峰。他知道肃玉在看他,微微看了看天上月,今夜的月,起不了相思,也唤不来繁星。“这里离江城不远,不过不好找而已,那座森林,很容易迷路”他指了一个方向,可一指,他又后悔了,毕竟他没有去过江城,那个方向首先就要穿过这道廊桥,走过花窗。 他窘迫得笑着,“我不会骗你们。”不像此处主家的窘迫,似乎被囚禁的那个是他。 皓冉拱手作揖:“好,瑜之公子,多谢。” 瑜之在前,肃玉,皓冉在后。 很静,静得听得到水不知疲倦的声音。 它游啊游,不知道来的方位,也不知道去的方位。 因为本来就没有。 “姑姑,仆妇采药去了。”瑜之打消两人的疑虑。 连廊的尽头是一座桥,一块巨石雕刻成的桥,半人高,没有栏杆。 几只夜游的袅,落在桥上。 “瑜之,谁让你这么做的。”晚妤老夫人的声音。她正坐在一张纺车前,纺好的线,很柔很白。 那个地方,刚才明明没有人的,一眨眼的功夫,她是如何出现在此的? 机括! 皓冉想的很快,老太太肯定哪里按了机括,机括打开或者关上,她便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第38章 第38章 年纪越老,脾性越老。 皓冉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时,肃玉果断打住了他。瑜之将肃玉,皓冉护在身后,说道:“奶奶,是我让寻雪公子带着肃玉离开的。我们不必为了两个女子,伤了和气。我们能抓住肃玉,江湖中人自然不敢再小看我们。”他有些寒冷,有些害怕,压抑住上涌的咳嗽,脸微微泛红。 纺车发出被绞紧的声音,晚妤冷冷得问到:“你确定他是寻雪公子。”她将一截丝线刺向皓冉,皓冉不与老妇人动手,向旁闪避。 丝线偏移的速度比皓冉闪避的速度更快。 一缕长长白影抓起一缕黑影,向上扬起,丝抽茧之声。 是丝线灵巧得勾住皓冉长发,连同发带一起断裂。 皓冉头颅里,血液在数处大穴间反复冲荡,疼痛一圈一圈盘桓而生。 如被鹰抓,如被兕顶。 肃玉挽住皓冉右臂,避免他摔倒下去。瑜之脸现局促之色“寻雪公子,奶奶的明月神功,不会伤你,只是让血液循环得快了些。” “你还叫他寻雪。”晚妤纺线时,慈祥和蔼,与肃杀千里的明月神功没有任何关联之处。“你是谁,你自己说吧。” 线又向皓冉飞去,肃玉左掌向右,高高举起。只要线上最高的地方先碰到她的手,长魂赋中的“秋风寒鸦”向外点去,就能将线上力道荡回纺车。 “肃玉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长魂赋,你比长孙未平这孩子,差了不止几十年。”晚妤剪断还飞在半空的线,线缩成一团,套上了肃玉手腕。她若是再多几分力,线必定会切入肃玉右手动脉,鲜血横溢。 皓冉舌头很麻,说话有些僵硬:“我不是寻雪,我是长孙家一个种地的。插秧,除草,隔几天拉着大倔驴去送水。” “你是诗韵的弟子,她少时无忧,老了,忧愁反而多了”晚妤说道诗韵时,惋惜之情流露而出,隐隐是时光不再的失落。 几缕炊烟缓缓升起,是这里早起的人,开始了一日之计。看来,老夫人治家严谨,勤奋者多。瑜之望熟悉到离不开的家,说道:“我问了很多人,才问到肃玉在畅音阁。独自一人找去,我的影子落在水中,石上,我竟然害怕花被我惊醒。我从来没有那样忐忑,想起那么多的事。毕竟我第一次没有按照奶奶的意思去做。畅音阁的风吹得珠帘,像一群忙碌又贫穷人,猛然间,我发觉自己喜欢的只是想象中的芷茜。我与她不过数面,那些美,都是我自己硬生生把她们与芷茜相关联的。我,我不想用肃玉换芷茜了,让他们两人走吧。” “就是把芷茜送来,我也觉得,她于这个家,是多余的。我们也不需因此事与武夷门有什么关联。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他们楚家。”瑜之咬着嘴唇,受着晨露的寒,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声。 远远有掌事姑姑寻瑜之,看见老夫人没有欢颜,知趣得站在廊下。晚妤道:“奶奶非要一意孤行呢?”皓冉在肃玉推拿下,好了很多,说道:“老太太,想来你就是师父说起过的太师伯,我们几个相加,都打不过你。师父其实并没告诉我,您就是此处主家。若是她说了,我就扮做强盗,把肃玉抢走,好让长孙家与你们家结下仇怨”又对肃玉道:“我们在此,等寻雪来吧。寻雪一定会在意自己妻子。” “我就在这,等着寻雪。”晚妤已抓住了瑜之,将他与肃玉几人隔开。肃玉心中想到:“难道老夫人真实目的是寻雪?为了什么,也是为了武夷门那些秘籍的抄本吗?” 两人被客客气气得送回了畅音阁。瑜之离开的时候,眼神中既有落寞,又有害怕。皓冉骂道:“这小子,一点武功都没有,不知老太婆怎么想的。我都怀疑是她和武夷门勾结。”肃玉呆呆望着珠帘,“天外有天,我功夫再好点,我们也不会身陷囹圄了。” 寻雪是过了晌午来的。他还在十里远处,就由老夫人派去的人,看见的,请了过来。 寻雪是在一处花架下见到的晚妤。他直接问道:“老夫人,你要让我用芷茜换肃玉吗?” 晚妤不答,自顾做着鲤鱼糕。 “肃玉是我爹娘给我定的妻子,我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倒是希望,有一天,我遇见,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如果她刚好是肃玉,那么,我的人生才算美好。” 鲤鱼糕依稀有了鱼尾的模样,晚妤用一支偏偏的薄木片,点出鱼身,鱼鳞,鱼鳍。眼中根本不见寻雪。那是一尾墨色鲤鱼,渐渐由瘦弱到丰腴。 “我没有带芷茜来,您当然要放走肃玉,我放不放芷茜,未必。我娘说,若是有人去少林夺经,少林会如何处理?自是囚禁,囚禁到贼人没有贼心。” 两颗圆圆的黑米糕镶嵌到了鱼上,鲤鱼糕像活的鲤鱼一样。晚妤将它放在笼屉上,盖上细纱,开始做下一条。 一位姑姑低着头,走了过来,她也是不会武功的样子,将做好的鲤鱼糕连带笼屉端走,“糕总是要蒸的,越蒸越高。”晚妤终于开口说话,又问道:“寻雪公子,你比我想得更遗世独立,潇洒不羁。”算是客套。寻雪不与她见礼,捏住一块粉团,在阳光下,看了看,问道“肃玉在哪里,我带她回江城。” “我做事,不能违背初心。说是用芷茜来换,必是用芷茜来换。” “老夫人,不能如此不讲理。” “我从小就不讲理。” 一层一层的雪白的面粉,在寻雪掌下旋转如雪,花笼在一片雪中,只有依稀的影子。 悦色掌,赏心悦目,实则直破人眼。寻雪没有对准晚妤双眼,是他觉得没有必要。老夫人修为极高,你对准他眼球,她必夺你双手。可此时,如若不用老夫人年轻时成名的悦色掌,用其他功夫,都是亵渎。 第三十九章 我送你酒,你赠我意 第39章 我送你酒,你赠我意 风吹来,“雪”缓缓从花上落下。晚妤细细看着,“寻雪,这些武学没有名师指点,你学得倒也恰当。”寻雪摇了摇头:“我孤身一人,打发时间。我从不在江湖走动,有没有武学,只与自己有关,与他人无关。” “这说的,似乎和尚念经,不去红尘走动,懂不懂佛法,与自己有关,与他人无关。”晚妤指着满地的面粉:“你这般浪费了,该打。” “老夫人,你在面粉里下了毒,解药就是蔷薇花。这毒不会致人死地,却能让人肌肤上生出无数疮疤。这些蔷薇花自小不是用寻常之水灌溉,是长在蜂毒,蜘蛛毒之中。若是来个莽汉,此刻已毒发了”寻雪指着远远近近的花,“其余地方都有蝴蝶穿花,此处没有。你手心是藏了解药的,鲤鱼糕你蒸了未必是吃。” 晚妤轻轻扣着鲤鱼糕下的几案,“寻雪公子,比我想的更冷静。” “老夫人,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 “肃玉就在畅音阁,芷茜呢?你将她交予我就是。” “你这座园林,叫做素衣园,故意用凌霄花掩盖。我不一定是你对手。”寻雪坐在一块枯木所雕几案上,仰起头,看飞鸟来去自如:“您也不一定是我对手。” “年轻人,你带兵刃没有?” “老夫人,您没有兵刃,我若是带了,就是对主家不敬。” 假山花窗间,肃玉行得很快,她并不熟识园中的路,穿过一道长瀑,又陷在一片花深竹幽处。转过一道桥,又见鹤飞鱼跃。 “这园中好大。”肃玉感叹着。她明明看见了晚妤就在前方与一个男子说话,却怎么都远,过不去。 那位男子是寻雪吗? 园中的姑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告诉她,寻雪来了,正与老夫人说话。她们说,寻雪是与瑜之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没有愁,一个没有乐。一个是雪中的港湾,一个是雪下的孤舟。 肃玉终于从迷失中走了出来。 他是背对着她的。 个子很高。 他知道她来了,微微转了转头,肃玉在他目光能看到她前,绕到了他身前,与他相对。 ”你是寻雪?“ ”你是肃玉?” 最陌生的妻 最陌生的夫 寻雪,鼻梁很高很峻,眼神中零落一瓣沧桑,那是酒气带给他的沧桑。他容颜本是精致的,一颦一笑间,因这瓣沧桑酒气少了矜持,可若是多些矜持,他便堕落成锦衣玉食的凡夫俗子了。 寻雪伸手,挽住肃玉右手,“不用多说,我送你回江城。” “我可没准你带走她。”晚妤衣袖拂来,打在寻雪与肃玉相握的地方。 两人武功都可以,所以并至于摔倒。也许是肃玉握得太紧,也许是肃玉不知他接下来意欲如何,寻雪在避开晚妤这一招“雪落素衣”时,也松开了她的手。 肃玉与寻雪像不同方向散开。 肃玉的修为并不会让她摔跌在地,她转过身,看见寻雪手中握着晚妤衣袖上的银饰。 晚妤缓缓站了起来“你没有撕断我衣袖,摘下了银饰,破功之法本质上没有错。” “老夫人是与武夷门有所勾结。”寻雪将银饰放在花丛中,右手伸向肃玉:“走吧,这里,我可不喜欢,太过雕琢,这些假山,花窗,仙鹤,竹林是从别处生搬硬套来的。你喜欢,它们并不一定自在。” 肃玉沿着寻雪的手,又看到了寻雪的眼,寻雪的脸,他在等她把手交给他。 “我喜欢就好。老身就是这样霸道。你不拿芷茜交换,别想带走你妻子。” “肃玉的事情,何时要他人来做主。”寻雪衣袂飘飘,手心连点之间,掌风已碰落了无数激射而来的暗器。 暗器是晚妤六位掌事姑姑所发,竟是花刺。 一个人影飞快得掠过,倒悬在梁上,高声叫嚷:“老夫人,你不能以多欺少。”正是皓冉。他指了指肃玉,又指了指寻雪:“肃玉,你要嫁的寻雪就是他,看上去不错。” 寻雪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无拘无束的性格,至少没有父母定下的亲事作为考题,需要全力以赴去赶考。更何况,为了肃玉这个朋友,独自一人,踏入素衣园的大门。 皓冉嘻嘻笑着,说着六位姑姑衣着与发簪是否相宜,可怜天上桂花孤,所以,桂花簪该配淡浓烈些的衣衫,否则就是太孤单,女子是千万不能孤单的。 鹿鸣涧草香,鹿形木簪该当是草色,若草色衣衫,那位若草色衣衫的姑姑定然是有位好夫婿。 众位姑姑于他,其实并不做理会,只有皓冉自顾自笑着。 寻雪是不经意间落入皓冉所描摹的意境中,他笑道:“我是在月离魂冷清的寻雪,你是在武夷山热闹的寻雪。我送你酒,你赠我意”他没有生气皓冉冒充了他。似乎那是他们的约定,去另一个地方,做另一个自己。 “皓冉是在观察这些姑姑暗器花刺,出掌,出招,出兵刃的方位。他和寻雪时问时答,互相掩护,互相辅助,迫使她们没有可发力之处。”肃玉不笨,即刻明白了一层道理。 晚妤手击空处,吐出几字:“出” 花刺漫天漫地而来。皓冉跳下房梁,立在院中,左右手各一枚翡翠飘花镯。镯子不断从皓冉手中飞出,又飞回,笼住花刺,碾压成泥。 寻雪一柄折扇,上下飞舞,将花刺打落。他出门时想到了要选一件兵刃,挑来挑去,还是拿了折扇,芷茜说,“折扇可以扇风。”他想想也是。他策马而来,风有些大,折扇用不上,现在用上了。芷茜不知他是去做什么,自顾煮饭浇花。 肃玉没有兵刃,从畅音阁出来时,拆下了一条珠串,柔中带刚,直进中有绕回,迂回中可竖起,以高制低,以低搏高。似乎一团碧绿色的雾,在花刺中蔓延,荡涤尘埃,吞噬所附着劲力。珠串弹了回来,肃玉诧异的是,这花刺上竟然不蕴含任何劲力!轻飘飘,如鹅毛一般。 所以她们六人,对付不同的人,所运内力完全不同,不是一个门派的武学。 一枚花刺扎入肃玉手背,一丝鲜血溢出。 第40章 第40章 又一枚花刺穿透肃玉裙衫下摆。 “你应该撕扯纱帘,帷幔的。”皓冉手腕一沉,一只飘花镯抛来,在密密的花刺间撕裂出一处空缺,示意肃玉避到空缺处。一位唤作碧君的姑姑,手臂一斜,花刺幻作青烟,几次翻滚,吞噬空缺,一声长叮,飘花镯碎落在地。 皓冉失去一只”兵刃”,左侧花刺如小山倾轧而下,左肩到左臂已被刺出十余个小孔。左手无法与右手同进退,抵御的速度慢了不少。寻雪折扇生雪,在墨绿色,但绿色,碧绿色中,既有刀法沉稳,又有剑法飘逸,时而带入岳家枪的磅礴之势,大劈大砍大斫。对准寻雪的两位姑姑是童香,丹琢,初时是漫天花雨之法,都无法突破寻雪屏障。 “去攻皓冉。”晚妤依旧在做着鲤鱼糕,她令童香,丹琢去攻皓冉,寻雪回护皓冉,自身破绽定然会露出。皓冉身形一矮,避开飞来的花刺,叫道:“老夫人,寻雪来救我,寻雪也不会有破绽。” “是吗?自己的破绽,自己往往最难发现。”晚妤在鲤鱼糕上刻了吉祥如意的图案,她与许多老去的人一样,只祈求子孙平安,尽管她知道自己的祈求方式只是感动了自己,并不一定能感动上苍。 寻雪四周的花刺突然消逝得干净,是六位姑姑变换了方位,她们这样一变,整个阵法中的强弱,花刺袭来的方位速度,已然不同,宛然就是一个新的进攻之阵。 六道花刺瀑布,互相纵横,交叉,并行,素玉对准丹琢右膝,只要她被击中,向任何方位闪避,阵法就会从她这里坍塌。丹琢左手向右,右手向左,一高一低,成环成浪。肃玉掌风切入其中,反切之力一着更胜一着,互相撕扯,绞合,痛楚从手骨上逆向涌至她双肩,心肺。 心口连颤,肃玉知道这反切之力中包含了丹琢内力与花刺之力,她正处在生死边缘。“收掌。”寻雪冲肃玉喊道,这姑娘比他想的更有主见。折扇直扑过去,削断几路花刺瀑布,它们纷纷化雾化尘。 折扇横卡在了丹琢两手间,她挥洒出的内力被砍出一道缺口。绞咬在肃玉骨骼上的饕餮之力霎那退去,肃玉挣脱出来,珠串连撞向丹琢双手指关节,将她迫开。 一枚花刺从高处飞速旋来,在肃玉身后囊括出一个弧形。皓冉仅剩的一只飘花镯准头放低,踏草践泥,已至肃玉脚踝处。其上未消的力道撞上肃玉珠串上下坠之力,也形成一张无形弓,向肃玉身后反弹,将这枚花刺碰回了原处。 那是一位神色哀愁的姑姑漪茵。她手心被划出一道血痕,从指尖及至手腕。她手下抛出的花刺随之被斩断,肃玉向前一步,一掌直呼而去,将漪茵数处大穴点中。漪茵跌坐在石几上,内力渐渐平息,不再像方才发花刺时那般激荡。 两只飘花镯皆陨,皓冉空手堕入花刺网中。“我显然败了,你们也折损了两人。我说话从来实事求是。”皓冉勾住一截花藤,横身而上,如鹰似雁,翱翔旋转。不见其人,只望其影。 “四个降三个。”晚妤并不顾及丹琢,漪茵,言语中没有责备,只有激励之意。 剩下四人,碧君招招斜向皓冉,童香掌中含刺,缠住肃玉。琪宛,银茉招招激进。 肃玉被卷入童香左右手两道花刺围成的狭小阵地中,手中珠串上的飘花翡翠珠也已碎了大半数。他们三人,亦是越离越远。 分割歼灭,避免三人内力拧成一股。 第41章 第41章 肃玉被刺了无数下,刺孔雀斑一样,点落在她脸庞上。珠串散在地,像刚发的芽。也许会长,也许会死在茁壮前。 晚妤的鲤鱼糕越来越多,排在身前几案上。她喃喃自语:“你说鱼儿回来时,你也回来了。谁知,回来的是死去的你。”她在一尾鲤鱼糕上写下那个令她心动,心疼,心念了一辈子的名字,“这给你。我做的比谁都好。” 肃玉无处可守,童香扼住她右腕,将她沉沉倚靠在石几上,紧挨漪茵。皓冉抓断了数根花藤,被碧君缠到了假山上。碧君花刺劲如透骨之钉,连折数块巨石,将皓冉牢牢困在嶙峋中。 寻雪自失去折扇后,在花刺瀑里起起伏伏,孤舟一般。他知从何处荡来,别人却不知他要泊向何处。 “老夫人,水越高,船越高。”寻雪长发似一缕缕晕入水中的墨,他衣衫数处被刺破,露出的肌肤上鲜血点点如星,不淡不浓。 “水高船高。”晚妤将最好的鲤鱼糕覆上细柔,环顾四周:“四人围困你一人,显得老身不厚道。你们都退下,漪茵你入门最晚,你去会会这位寻雪。她多愁善感,败了,我怕她不甚开心。” 漪茵缓缓从石几上站起,想来是方才童香解开了她穴道。 可临阵换将,是大忌。 肃玉心中想着:“她真的会杀了寻雪吗?”寻雪还是不容于红尘,不容于武林的模样。他没有去看肃玉,聚精会神得闪避遮挡,断了的花刺大半都被反拍入泥中石中,密密麻麻,像春日里一群野鸭。 漪茵衣裙拖曳过石几时,偶遇了肃玉的目光。她没有说话,算是坚定晚妤的决心。她抬手时,四位姑姑收了掌,如一个人的左右手,默契异常,同张同收,没有丝毫空隙。 漫天花刺消散,只有一枚花刺。 寻雪笔直得沾着,松鹤之姿。 花刺是对向直飞而来的。对准寻雪右眼。 “是什么功夫,能将如此轻柔的花刺,挥洒成利器。”肃玉至今不知六位姑姑用了什么功夫。她们都是不同的,掌风中,有的像大旗直卷,有的掌中有拳,拳中含指,有的势如流星破空,只有窄窄一道掌风,她攻别人易,别人攻她难。有的左右掌方向不同,漪茵则如观音点洒杨柳春水。 偏偏不同的武功,能成花刺之阵。 寻雪眨了眨眼,花刺贴着他长发飞过,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第二枚花刺对准寻雪额心,寻雪在花刺刚点出,未凝力时,向左直进三步,左拳砸向漪茵身前。花刺落下的速度比寻雪拳头落下的速度要快,比肃玉想象中要快,不是对准寻雪,而是绕向他右手小指少冲穴。“这是你的破绽。”漪茵小心翼翼说着,她不是很肯定,或许她便是这般性格。这样适合江南刺绣酿酒的女子,却能有这样与性格完全不同的武功。一般人,武功怎样,性子便怎样。 寻雪点点头,名指连摘连打。肃玉远远望去,花刺在寻雪名指和小指间,来回冲撞,终于跌落在地。“姑姑看到了,不是猜到的。花刺改变进袭方位的速度,我再练十年,恐怕都及不上。花刺全靠快,若真的说什么招式的话,根本没有。”寻雪摇了摇头,“姑姑,您赢了两回。第一枚花刺,触到了我太阳穴,这,我便是输了。第二枚,没有命中少冲穴,命中了后溪穴,轻轻一点,也是我输了。” 轻轻刺中哪个穴位,肃玉笑自己没有看清。寻雪一定还有很多,自己看不清的地方。 “可是第三回,我赢了。”寻雪放肆起来,长发都是剑,能夺人性命的剑。 第四十二章 成屑落尘,化雾化泥 第42章 成屑落尘,化雾化泥 寻雪说的,不是什么毛骨悚然的言语。 很多武学上的输赢,别人体味不到。并非简单招式上的输赢,而是意境的输赢。 晚妤浅浅温和,在鲤鱼糕上刷上一层糖粉“有些人喜欢甜的,有些人不喜欢甜的。这是甜的。”她放下糖刷,取下腕上飘花镯,“这样的镯子,我和皓冉的师父都有。这并非巨匠所雕琢,而是很多年前,勉州一战,一方玉石被魔杵从中敲落。我们各自留存作为纪念。” 飘花镯的内侧,果然有多处不平整与断裂口,时间久了,棱角被磨去了锋利而已。 “你折扇上有两枚竹丝到了我镯上。”晚妤手心中一丝黄色的影子,是寻雪折扇的竹丝。 竹丝比花刺更细更柔,晚妤身前一直有姑姑挡着,寻雪是何时出手的。他与晚妤是面对面的,算不上偷袭。 “花刺和竹丝相撞,成屑落尘,化雾化泥。我抛出了不少,最后只有两枚命中。”寻雪摇了摇头。 假山上的皓冉,侧卧斜倚,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师父让他来救肃玉,他失败了,循序渐进,和风细雨得败。因为有寻雪,他又澄澈空明得释怀着。“我偷偷走,不偷偷走。”皓冉不是迟疑,是想等晚妤是否还要执拗。这位老太太,目中无人,好在心中也无恶。 凉风渐渐吹来。寻雪走向肃玉:“好了,我们走。”晚妤道:“寻雪公子,你出来时,我已带走了芷茜。你要走,尽管走。”她挥了挥手,远处一个小亭中,纱帘挽起,一位月白浅碧色衣衫的女子坐在亭中,泪水盈盈。 “芷茜。”寻雪向这个亭子走去。 芷茜看到了她的神,止住了哭。 “你怎么来的?” “你走后,你母亲派来的那些人,都被老夫人派来的人给杀了。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你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寻雪眼里心里的怜惜,谁都知道。 “他们没有兵刃,就折下紫藤反刺向我。月离魂的紫藤都死了,浩劫一场。” “都被他们折断了吗?” “是的,都断了。”芷茜点了点头。寻雪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蜻蜓荷花的步摇。 “这是他们给你穿的衣衫。” “是老夫人的姑姑给我换的。” “你受伤了嘛?” “我没有,只是被紫藤抽了几下,没有大碍。东一簇紫藤,西一团紫雾,速度很快,再简单,再不高明的招式,十倍,二十倍的快,也是不简单,很高明的招式了。”芷茜说起那些人快招直进,紫藤夺命。 “你什么时候到的这里,你知道这叫什么地方嘛?“ “看他们的样子,这里是老夫人的家。可老夫人是谁,叫什么,是哪个门派的。” “这里是素衣园,老夫人是晚妤。” “原来,我听我爹爹说起过,想不到真的遇上了。”芷茜并不害怕,她哭,大概是怕见不到寻雪。 月离魂,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少,晚妤是如何知道的,又是如何派人去的。 第四十三章 人寐亭,人不寐,红颜谁怜 第43章 人寐亭,人不寐,红颜谁怜? 亭子名:“人寐亭” 炊烟的气息,渐渐明朗。 桂花醇,荷叶清,炊烟里有了桂花,荷叶,有了更诱人的质。 “是鲤鱼糕。”寻雪撕开纱帘,一笼鲤鱼糕,卧在荷叶上,醉在桂香里。 “谁放在这里的?”寻雪问道 “我不知道,我刚才没有看到。”芷茜从寻雪眼神中看到了怒气和震惊。 寻雪踢向鲤鱼糕。 他很少学些腿法,这招之中,脚踝,膝盖上都有破绽。 一双手,轻点,慢拍稳稳接住了四向飞洒的鲤鱼糕。 是晚妤。 “寻雪公子,你为何要踢翻我的鲤鱼糕?” “这里面有毒。” “有毒,是什么毒?” “我不知你下了什么毒。你心中更毒。” 皓冉已从假山上缓步走了下来,他走路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侠客,一个丝毫没有防备他人的侠客的样子。 花瓣落上他唇齿间,轻轻咬住,感叹一句:“这么好看的花,为何这么苦?” 肃玉道:“我娘说,越是美的花,越苦。花把苦留给自己,把美绽放给别人。” “好了,我们走了,这又没我们的事。” 皓冉可不想见芷茜这样的女子,绝色的女子,不管是否有意去招惹是非,总有是非来招惹。毕竟世上的男子都喜欢招惹绝色的女子。 肃玉点点头:“走。” 两人一左一右向前走去。素衣园的人,陌生的,热情的,都在向两人寒暄,皓冉也回之微笑。 寻雪看到肃玉的身影渐远,“老夫人,我要带芷茜回去,她翻阅了我家无数秘籍,千岩庄如若让她带着这些武学去其他地方,那么我们该如何自处?” “你如何自处,是你的事。我抓来的人,为何要听你吩咐?你不如想想,我们是怎么找到月离魂的。”晚妤眼中,没有世俗的道理,只要自己的道理。 环佩叮当,芷茜将步摇,发簪一枚一枚摘下,放在美人靠上。“老夫人,这是你们的,太贵重,我还给你。“她长发披散下来,更显楚楚可怜。寻雪将她挽在臂弯里,“好了,你怎么样都好看的。我是男子,自然不苟同老夫人的想法。“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老夫人,你根本就不是要用长孙肃玉换楚芷茜,是趁我离开月离魂,带走芷茜。我早该想到,无非是高估了你的诚心。” 雨丝飞溅,天不晴了。 童香,碧君收起了鲤鱼糕,“这两个人,如何能挡住我们的去路。”寻雪握住芷茜方才取下的发簪,横竖一劈,童香,碧君后心极痛,内力已被滞塞住。 “好功夫。”晚妤很久没有看到这招“华山浩然气”。她名指上有些发麻,是寻雪击向童香,碧君的掌风余劲穿过鲤鱼糕,转了回来。掌风是徐徐增大的,她觉出时,已然不及。 “你是要娶长孙肃玉吗?” “这与老夫人何干。” “旁人的感情,本与我无关。”芷茜心中所想,双眸望向寻雪。 她在期待什么答案?或者不期待什么答案。 “我不娶长孙肃玉。” “那你要娶楚芷茜为妻?” 寻雪,芷茜同时笑,放肆得笑,笑得肃玉都听到了。她回头寻去,寻雪笑得像芷茜的神态,芷茜笑得像寻雪的神态。 “老夫人,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嫁他为妻。” “寻雪此身沉溺酒中,涂鸦武学,什么都不求了,如何娶妻?” “你执意如此?” “我今日见到了肃玉,她不是我想象中的妻子。我一个烂人,她比江花更绚丽。我们若不是那纸婚约,定然是相看两厌。” 晚妤伸手接住一瓣飘落的花瓣:“好,长孙未平,你听到没有?” 一个老去的人,她的嘲讽,不待见还是清晰锋利。 人寐亭外,一座石桥。 青蓝色,嫩姜色衣衫。长孙未平正立在桥上。 寻雪没有丝毫惧怕,对芷茜道:“你在这。”他走向长孙未平,躬身施礼“长孙先生,寻雪不能骗你,不能骗肃玉。那些礼物,算是我给肃玉的嫁妆。” “你当真如此?”一个问得理直气壮,眼前的寻雪已是浪荡之徒。 “是。”一个答得没有虚情假意,眼前的长孙未平是手持无形戒尺的先生。 长孙未平切掌至寻雪右肩上. 腥热燥烈的血喷涌而出,寻雪想起了母亲的殷殷嘱托。 “楚芷茜,红颜可怜,你呀,还是死了的好。”晚妤右掌已出,楚芷茜短剑去挡,这是她悄悄从月离魂那拿的短剑。 第四十四章 持短削长,以剑击遥 第44章 持短削长,以剑击遥 短剑,“持短削长,以剑击遥” 芷茜剑刺得很快。 “武夷门长剑之法用在短剑上。”晚妤丝毫没有防备的样子,她漫不经心得看着芷茜短剑刺来的方位。刺得快了,招式少了,破绽也少了。 剑法,持剑时内力从剑柄开始向剑身,剑尖贯穿。芷茜一招一式,被教得方正严苛,没有错处。不知是楚靖没有讲过不同兵刃与武学的契合之法,还是芷茜自以为长剑,短剑无非是长度不同。她的力道灌到了短剑的剑尖处,无法再向前递延,竟向剑柄回折。 剑越来越沉。 晚妤大指,中指一叩,叩中剑身。芷茜向前一偏,短剑从婉妤右手背上斜过,刺向她膻中穴。晚妤左臂横挡,短剑陷入她右手背和左手臂之间,进退不得。 寻雪在长孙未平连击下,已悬在到了石桥边沿。桥下的水,浓浓的碧绿光茫。他余光中看到芷茜陷在僵局中,喊着她的名字:“芷茜。”他笑道:“长孙先生,我先救下芷茜,您再杀我不迟。” 寻雪越是不闪不避,不格不挡,长孙未平心中越是痛怒。 “你是逃避什么?还是不满什么?” “我是烂泥,肃玉是玉。玉如何能湮灭在烂泥里。”寻雪仰卧在桥上,血溅落到他长发上,匍匐贪婪的蛇一样,黏着桥,覆着光。他骨骼没有断裂,内力却散成一片一片飘雪,血肉中被震出的缺口越来越多。 “爹。”肃玉跑了回来,远远喊着“爹,你不要杀寻雪了。他家的东西,我们丢出去就是了。女儿又不是为他一个人活着。” “你知道什么?”长孙未平劈向桥面。 这座桥本来就窄,闪电般的裂纹纵生,桥摇了一下,向下坍塌。 素衣园没有深渊,河水没了上来,桥陷入淤泥中,寻雪也没入了水中。水将他得血洗刷得干干净净。 水比任何内力都深沉而博大,从口鼻耳处涌入,压得寻雪脏腑极涩,极胀。 长孙未平几乎跌倒在水里,他撞上断裂的桥石,衣衫割破,鲜血一缕一缕渗入水中。 “肃玉,你给我回去”长孙未平呼掌而去,一树繁花被揉碎成白色绿色的花汁。肃玉脸上有些疼,她被撞倒在一处长草中。 皓冉将她从长草中拉起,掸落她身上的花瓣,:“我没见过我父亲。你爹发起火来,可真不像平时的样子。” “寻雪做错了嘛?你快救救他。” “他不算错,你爹认为他错了。”皓冉又说道:“他们只是让你们成婚。可没说他必须在意你,你必须在意他。” 肃玉按了按几个被冲得麻木的大穴,“那条河怎么还那么远?” 皓冉看着河水已漫到了长孙未平膝弯处,水花在他身侧成云:“这还有三十余丈路。寻雪,死肯定死不了,你爹肯定不会让他死。他在气头上,教训教训而已。你先在这歇着,我去看看。” 皓冉直冲而去,他们睿山派的轻功,如雁去之势,有意,无意。 第四十五章 花柔竹静 冷语寒言 第45章 花柔竹静 冷语寒言 筝声长鸣,鼓声长吟。 浅浅的河,像嘶鸣,不得安身的战场。 长孙未平的内力与水相挟裹,生出一个一个带血的漩涡。 那是寻雪的血。 寻雪似乎失去魂魄的一缕旧麻,时而浮在水上,时而沉在水下。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沉浮,他还有呼气吸气的余地,死不了。 长孙未平留意到了皓冉,他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立在水中。不痛的悲伤。悲伤寻雪变成一个他未曾想到的伤痕堆叠的模样。 “你来了,你要看便看,我不介意世人看到我任何的模样,不管陌生的,还是熟悉的。”寻雪声音中含着隐忍,他不是一个会喊痛的人。他说完,又沉入了水中,激起的水带着温热。 皓冉找不到长孙未武学中的破绽,他若是能找到,他就不是现在的皓冉了。 “长孙先生,这门亲事,终究只是旁人眼中的时宜或者不时宜。寻雪错或者不错,也都是旁人眼里的错。他们不成婚,也未必不好。若再打下去,就是长魂赋不将千岩庄武学放在眼里了。”皓冉本不想管这些事,长孙未平如此盛怒,甚至在素衣园动手,是见不得寻雪竟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寻雪。 他们这些人,也会如此无法释然。 长孙未平余劲随水震向皓冉,这并不会让皓冉站不稳,不过,他还是后退了几步,碰断了一枝桂花枝。桂花枝笔直刺入淤泥中。皓冉伸手,等着长孙未平下一招将寻雪浮在水上。 一堆浪花直刺而来,比刀砍重,比枪挑快,皓冉长衫被撕扯下一角,随水而去。他可顾不得,凝神分辨水流方向。 一声长嘶,皓冉按住了寻雪右肩,寻雪右手一抖,握住了那枝桂花枝。皓冉猛扑而上,接住长孙未平这一招,左臂一挥,将寻雪推向人寐亭方向。“你快去救楚家姑娘。” 长魂赋下,皓冉血液迅速向脚趾间流去。他左右手同时攀在那枝桂花枝上,向后一游,将自己也撞到人寐亭那侧。 长孙未平盛怒之下,内力损耗极大。皓冉右掌推出,以自己内力驱散长孙未平体内的寒气。 “你做什么?”长孙未平熟悉睿山派武学,知道如何让其与自身内力融汇。不过,此时此刻,他选择了不受这股内力,向前走去。 天地刹那被寒鸦所覆,一片漆黑。 一个颤巍巍,长孙未平晃了一下。他这般修为,这样颤巍巍,是极为危险的一个信号。皓冉不及驱逐自己身上无处不在的寒气,伸手扶着长孙未平,“我师父也是这样的武功路数,你不是不知道。你以前救过我师父,现在我用睿山派的内力,算是大家都讲了侠义。” 肃玉握着驱寒复原的药丸,跑了过来。这是漪茵给她的。皓冉示意她去人寐亭中,肃玉将药丸放在皓冉手心,折向亭中。 晚妤左右手分击寻雪,芷茜。芷茜的短剑斜插入廊柱中,只露出一点剑柄。是被晚妤拨入的。寻雪仅剩的内力都在将晚妤力道向自己这一侧牵引。他的衣衫贴在身上,血和水流淌下来,整个人看上去空荡荡,只剩空架子。 “老夫人,您放了他们吧。”肃玉清晰得听到芷茜骨骼脱臼的声音。是晚妤一点一点撞碎的。她并没有使上全力,这两个孩子,现在根本不值得她下狠手去杀。 “肃玉,芷茜这样的人,只会害惨我孙儿。” “老夫人,我根本不认识你孙儿,谈何伤害。”芷茜无茗掌数次击中晚妤,可一触及,都有一阵如弓引,如泉涌的力道反向而来,吞噬掌力。芷茜想起曾经有位神僧说过,素衣神功的兼收并蓄。她已没有了攻势,晚妤是要让她自己耗尽内力而亡。 他们都是徒劳。 肃玉不知晚妤为何会如此忌惮芷茜? 我去请瑜之公子。 肃玉向四周张望 花柔竹静处,丹琢将一个人按在竹椅上,那个人衣衫如画,神色哀愁,尽量控制自己的发抖,但还是在发抖。 瑜之。 晚妤柔声道:“肃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个孙子,是在不成器,非逼得我杀了芷茜。这个女子,与你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她是什么样的人,藏了什么的想法,我不是不知。怎么会刚好随水到了月离魂呢?你想明白了,就是一个不一样的长孙肃玉了。” 第四十六章 琵琶切切 星天黯黯 第46章 琵琶切切 星天黯黯 晚妤推开了芷茜。 不是不再计较,是晚妤觉得,现在的芷茜,根本不需要她再出手了。 寻雪向后撤掌,于他而言,芷茜才是最重要的。 晚妤不会在寻雪没有攻势的时候出掌,她也收了掌。否则无异于,杀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本来,她就是让芷茜死,不是让寻雪死,是寻雪一定牵缠相救芷茜。 芷茜伤得很重,很多地方的骨骼断裂了,断骨从她肌肤下透上来。 “寻雪公子,你想过没有?她无人相助,如何能漂到月离魂?”晚妤坐在亭中,拨弄着琵琶。一声一声,间隔很长,余音不散。 肃玉心中凄楚之事,接踵而至。 琵琶上含着晚妤的内力,以音为剑! “武夷门,整门脓包。千岩庄必然有细作。”晚妤按在弦上。 她的手山茶花样的白皙,不见一丝皱纹。 她有少女一样的肌肤。 少女却没有这样蕴山藏海的内力。 “老夫人,不如继续让寻雪看着芷茜。他们两人就在月离魂,也不会危害谁。”那个是自己丈夫的人,他的世界,从来没有过自己。他在月离魂,可能都不愿想起一任江花闲的肃玉。看不见,也没有与之相关的喜怒,何必纠结。 琵琶切切。 星天黯黯。 素衣园的灯火像一群在人间游戏的仙女。 藏在檐下,落在水上。 卧在窗前,笑在溪旁。 晚妤从肃玉眼中发现了哀伤。那是一个女子,失落的哀伤。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在乎自己,尽管很难厘清,他是如何成为自己丈夫,但他成为了,他自己也知道了。自己的丈夫,不能成为自己归宿,换作谁,都是可怜的。 琵琶声中杀气未减。 寻雪接了芷茜几处断骨,还有数处,只能去请茅旭章或者程可道。 芷茜害怕,疼痛,缩在了寻雪怀中。“女子做事也当光明磊落。我拿回我派秘笈,天经地义。你们非说我们是邪魔,我自认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不是寻雪对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没有拿走月离魂中的抄本。” “你若只是拿回秘笈,与我也无干。你这个女子,是非太多。你让我孙儿堕入无尽深渊之地,无非是让我们素衣园有所顾忌。老身与长孙未平不算敌人,也不算朋友。与你们家是敌人。你父亲,你哥哥苦心经营无数年,先动素衣园,后制月离魂。在水河上的杀手,是你楚家假借了长屿岛,杀了肃玉,长孙家与月离魂的婚事就毁了。” “我们没有派遣杀手。”芷茜否认。 她真的没有派遣杀手。 如若他们没有,杀手又是谁派的。 江湖都知道,在水河上,肃玉在大雨将来未来的深夜,被一群亡命之徒围攻。一个低贱,丑陋,谁都不待见的筏子客,相助了她。 琵琶声,一声比一声高,音腔中,似乎禁锢了天荒地老的杀气。 这杀气不会直驰而来,却比直驰逼迫的杀气更吓人。 你看不到的杀手,比看得到的杀手更能震慑,恐吓人。 “没有派遣杀手,那他们是从何处来的?给肃玉下了毒药,使她睡梦中恍惚,走到了在水河。这毒你们无法到一任江花闲去下,是趁肃玉与暖暖出门时,下在什么胭脂水粉,绣线绸伞上的吧。”晚妤将琵琶拨得很快,肃玉泪水潸然,她竟然成了他人棋局中的一颗棋。 何时中的毒? 第四十七章 黄鹤远去 第47章 黄鹤远去 “我们没有给肃玉下毒。” “没有,那么是谁下的?”晚妤冷露样的目光,直透芷茜。 一个厉害的女人,她目光里都藏着她的不可企及。 寻雪抱着芷茜,他失去了可以拯救她的内力,愧疚,心疼,在她手心呵着气“老夫人,能给长孙肃玉下毒的人,至少不能比长孙肃玉庸俗。芷茜处处平庸,武学修为,更是云泥之别。若是说武夷门离成功最近的做法,理应是芷茜给我下毒。可她没有。” 一只夜游的虫,落在琵琶弦上,跳来跳去,发出低微的嗡嗡声。晚妤停了下来“虫子不懂乐理,随意拨弦,也能成调。乐师写了虫鸣山涧的曲,看来乐师也是可爱人。” 肃玉身上带的药丸,都于芷茜伤势无效。“你先带她走,你们这辈子就固步在月离魂,哪里都不要去了。” 她俯身在芷茜胸口,轻声道“我们那日在衡江镇见过的。人,该舍则舍,武夷门强加给你的不是责任,而是宿命。” 那只夜游的虫,吮吸了碧君做的花蜜,飞得无影无踪。 琵琶声又起。 晚妤手指在弦上开出一朵一朵白透空无的云。瑜之不知何时已被姑姑点了睡穴,沉沉得睡去。泪痕未干,凝在脸颊上,整个人薄得像一瓣盛开过后的白花。 这琵琶声在不断斩杀武夷门内力! 各个门派的内力不同,破除的方法便不同。 芷茜隐忍着自己的痛,不告诉寻雪。 她爱寻雪,不能让他为自己担心。 她是骄傲得爱着。 她痛得很清晰,一丝一丝抽剥,一点一点剪去。 也许,她才是那个偶然又毕然的人。 于寻雪而言。 “老夫人,您的琵琶很好,不如,借我拨弹。” 学琵琶的人,断然没有互借琵琶的习俗。 肃玉是故意的。 “肃玉,我们之前并不相识。你有自己的理解与判断。不像这位芷茜。寻雪说,她于你而言,显得庸俗,并非虚言。你今日一定要救他们,只要用你长孙家内力拨弹我这面琵琶。”晚妤身后,几个仆妇,正盈盈挥扇。 一个端庄着老去的仆妇,将琵琶递给肃玉。 “肃玉姑娘,请。” 肃玉感受到寻雪的目光,沿着琵琶,流转到她身上。 他还是相信她的。 长孙家的女子,不会生出什么歹毒之心。 “我并不会弹琵琶。” “无妨,不会弹琵琶的人很多。”仆妇做了一个摇花指的动作。肃玉学着她的样子,拨弄着琵琶。仆妇两手交叠在身前,额心贴在手上,向肃玉行了个礼,“长孙姑娘,琴不能是正的,要斜着。就像抱着一弯新月。手腕悬空,从这条弦到那条弦,五指关节弓起的高度是不同的。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去拨动琴弦。”这位仆妇琵琶弹得很是悦耳,肃玉看见一个春风得意的人行在春日溪畔,他衣衫上用正霄红细锦与蓝凛錾金色纱线绣了文星与满月。他俯身去看溪上的云,云里的人,也在看他。 第四十八章 手中弦,心中意 第48章 手中弦,心中意 琵琶声 涩 断断续续 弦反弹而来,拨得肃玉手上有些痛。 “左手按在品上,虚按。” “实按” “轻浮” 仆妇极为耐心,肃玉好歹弹了一个圆润的音。 芷茜身上,有一道极为诡异的内力。 这诡异的内力,是突然反涌向寻雪的,荆棘一般,密密麻麻突出无数尖锐的刺。 寻雪很冷,不是方才河水的冷,是这内力中的冷。 一声尖锐,惊恐的叫声。 毛骨悚然。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一声之后,便没有声音。 这个声音,肃玉之前听过,是楚白的声音。 人寐亭外,瑜之已不见去向,那个地方,坐着一个芦苇色,浅棕色衣衫的男子,发簪上雕刻着一片茶叶。几盏灯笼,照得他脸色分外苍白,他十指经过一番挣扎,嵌入了竹篾中。 芷茜认出了楚白,喊着“哥哥,哥哥。” 楚白伤得很重,所幸还活着。 肃玉看向另一侧,皓冉还在为父亲疗伤,这些方法,都是师父诗韵告诉他的,他有条不紊,不萦万物。 “肃玉姑娘,你怎么不弹了?”仆妇问道。 “这琵琶,这琵琶。。。。。” 肃玉连按几下,琴弦向下凹陷,琴面断开。 音腔里,什么都没有。 晚妤丝毫没有疼惜的样子“这是玄象琵琶,断了也是它的命。” “楚白怎么来的这里?” “我让修书给楚白,让他来的。本来我意在让他来给楚芷茜收敛。他不知是轻功有所进步,还是骑了什么宝马,比我预计得早来了一天。” “他是被谁伤的?” “被你的琵琶声。”晚妤的回答中,没有隐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本就在武夷山,伤过他。你和皓冉去武夷门,也是武林中众位前辈商议的结果吧。” “可我的内力怎么能伤得了他?他们那日,是故意露出败象的。” 仆妇还是双手交叠在胸前,身体向下拜去,衣袖缓缓下坠及地。 折毁的琵琶被收拢在她衣袖中,她知趣得走开了。 仆妇走远了,晚妤目光向寻雪和芷茜流淌。“他们武夷门的秘籍在其他门派手中,江湖宵小不敢有抢夺之心。若是回到武夷门手中,以武夷门现在的能耐,既无明师,又无与之相匹配的内功运转武学招式,浩劫再所难免。肃玉姑娘,你看出了我以内力弹拨琵琶,重伤芷茜内力。江湖上,很多门派都能以乐器为兵刃,手中弦,心中意,内力随韵律而舞,便只有我派素衣禅功。不同门派的内力,需以不同弹奏方式激荡内力弹出。你从我手中拿走琵琶,是想帮这位丈夫,做些他希望的事情。你们长孙家并没有素衣禅功上这般功夫,你想的没错。” “晚妤前辈,寻雪从未求过你什么,请让我带芷茜离开。从此,江湖再无寻雪,芷茜。”寻雪被芷茜内力刺出无数缺口,像被虫蛀的朽木。 “寻雪,你想带她走,你尽管走。我并不阻拦。”晚妤没有丝毫欣赏寻雪的神色。寻雪是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雪,去留自便。 这也恰恰告诉肃玉,芷茜活不成了。 她错了吗? 我们错了吗? 如若武夷门风骨灼灼,日月好好,见识长远,他们又怎会,执念,幻想于那些失落的秘籍。 晚妤说的没错,就凭楚靖,楚白现在的心胸与谋略,重新拥有这些秘籍,等同再一次把江湖推向一个深渊。 寻雪抱起芷茜,走了几步“我并不喜欢楚白,现在,我也只能顾得芷茜,顾不了楚白了。” 一位姑姑牵来了一匹黑马,寻雪抱着芷茜放在黑马上,牵马而去。 他转头时,对肃玉露出了歉意。 “江湖中,若是谁伤了肃玉,上了长孙家,便等同伤了寻雪,伤了月离魂,千岩庄。”寻雪没有不情愿,肃玉听来,哪里都是亏欠的情愿。她不是要这般的补偿方式,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要补偿。 情未深,缘未长,好过恩怨纠缠。 终于,他们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如若不是晚妤着人带来了肃玉,他们便不会相逢,不知道彼此长大后的模样。渐渐模糊,消逝了印迹,最好。 或者爹爹再找个肃玉喜欢的人,说那就是寻雪。 肃玉发觉自己有些泪,她在感动什么,悲戚什么,她还是挥了挥手,点了点头。 以前有个书生叫李湛,父亲为他挑选了一位妻子顾惜羲。 顾惜羲从来没有见李湛,她只喜欢大侠予温。 李湛知道后,写了一首诗,作为顾惜羲与予温的新婚贺礼,诗上其中一句是,春生江南,绿暖红。他都看开了,婚约是纸,纸如何去束缚人的情感。情感又何须靠纸去维系。 “他们走了。”晚妤将灯拨弄得不那么明亮,让它们与月色更相宜。“仆妇这般点拨,你的内力实质有变,自然能伤楚白了。我可没让他到人寐亭来,是他自己来的。我已说了,他若是到人寐亭,凶险多过泰然。我的仆妇害怕她的姐妹担上看管不力的罪名,只好出此下策了。” “可是,芷茜呢?” “芷茜,她不是你伤的。武夷门,女子与男子武功内力的基础不一样,你刚学,难道能破天下所有内力吗?” “她会死吗?” “她就是死了,也是死在他父亲的野心下。”晚妤的刚,是藏在柔和慈爱中的。她因为不喜欢武夷门,更厌恶芷茜。也因为更不喜欢芷茜,而更厌恶武夷门。 芷茜死了,寻雪伤心,我会伤心吗? 肃玉向长孙未平走去。 晚妤指着楚白,说道:“把这个人拖出去。” “老夫人,你要把谁拖出去。” 楚白听到这声音,睁开了眼。他撕扯开绑缚在身上的绳索,站了起来。 眼神恐怖,像个游离的鬼。 周身黑气缭绕,快得看不清人形。 一位仆妇被他撞开几丈,肃玉转身,正面看着他。 他也看到了肃玉,出掌向她拍去。 掌风很锋利,一丝一丝生疼。 这像武夷门的武功,可又不是。 肃玉先左后右,前后掌形形影影,互相错开切入,使自己周身都是悬崖,没有空隙,将最锋利的一面对准楚白。 第四十九章 剑吟浇雪 第49章 剑吟浇雪 楚白一掌高,一掌低,攻守有序。 他附着在掌上的内力,强劲中隐着缥缈无定之意,非强非弱,亦强亦弱。一出掌时,山峙渊渟,渐变为柔,不知要攻向何方。 肃玉担心爹爹安危,晚妤早令几位姑姑围在长孙未平身侧。长孙未平现在可不能有闪失。 一点一点柔中有韧的掌风,黏住肃玉掌风左膝边缘,向内攀爬。肃玉裙衫摇摆,欲脱开这一掌。 接着,第二处同样柔中有韧的掌风,从肃玉左肩旁甩来,向骨骼处钻入。 肃玉右手切向左肩,第三处掌风悬空直挂而至,咬住肃玉右手小指。 肃玉右手向外一撞,第三处掌风向后一退,又与第二处掌风融合,掌力更大,如无形铁盾压来 “江湖上,从未有哪一门派的掌法,能如他这般,随心而动。掌下似乎,似乎。。。。。” 似乎是什么,肃玉想不到与之相似的武学招式。长魂赋四面八方都被无形掌风缠绕住,肃玉左膝血脉被楚白掌风团团缠住,直向心脏逆流。 “是凤凰经上的武功。楚白大概用的是无形软鞭这一章,不需兵刃辅助,也能使出鞭法中,打,卷,缠,撩,等等招式。”肃玉忍住血液逆流的窒息,疼痛。右手在自己胸口出划出一道血痕,逆流的血从伤口处流溢出来,窒息与疼痛顿消。 白萍州座不知名的湖,少有人烟。大旱时,湖水褪尽,现出一方巨大的石棺。棺中只一方绣了凤形的纱巾,放羊的孩子,扯开纱巾,露出了一本不知何门何派的武学典籍残本。封面上空无一字,里面记载的招式,怪异,不知所云。因为是用凤形纱巾所裹,便叫做凤凰经。 几年后,在花媚风柔,水清竹幽的晴日,有人连杀少林十五位高手。他们没有一具完整的遗体,四分五裂。 他们的武学境界高深,在少林皆司执律,传功之职,只修身习武授课,不涉江湖之事。 谁与这十五人都有如此深的怨,如此解不开的仇? “这不是什么兵刃造成。”彼时少林弟子山隐指出这门诡异武学下,人体血脉筋骨肌肤肌肉互相错位,互相挤压。 一块蜷缩的白骨依稀可见是人的右掌,山隐将这只右掌放在手心,道:“这是师兄山景右掌。白骨中间握着的那团血红是原本的右手掌皮肤和血肉。” 他对照十五人的遗骸,又翻阅千万种武学典籍,终未见真相。 几年后,山隐云游至绍昌城,见一白发老妪,卖糖而生。 她卖的是专治咳嗽的白糖,用糖锤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售卖。 山隐并不食白糖,吸引他的是敲打之音,没有武学修为,是不可能敲出这般水击长空之音的。 水是向低处流的,如何去击长空? 自是以武学激荡一汪水。 老妪将敲打出的白糖递给了几位年轻的父母还有他们的孩子,这才说道:“和尚,你终于来了。那些人是我杀的,用凤凰经上武学所杀。” 山隐不知老妪是谁,如何起了杀心。 “我们不是汉人,灭国时,他们杀了我儿子。” “你儿子是谁?” “我儿子未满百日,不曾有名。” “是你所见吗?” “是我夫婿临终告诉我的,少林十五人杀了我儿子。我去为儿子取山羊奶,幸免于难。” 少林十五人并未诛杀婴儿,如若说大姜的太子还在,如何动摇叛军的军心? 人潮涌动。 老妪已不知所踪。 山隐握着怀中那块镶刻姜国金玉的金牌,在城墙根处,连坐了四十九日。 他是姜国人,老妪是自己母亲。 肃玉知道,楚白是想将自己活生生错位撕扯开。他修习凤凰经,本来根本成不了。今日,受了晚妤的素衣神功,内力中现出无数缺口,他横挡竖补,以缺治缺,在一片混乱中,凤凰经竟有小成。 芳草漫漫连天,是被肃玉,楚白两人拆招时四激的内力所袭。 肃玉掌风不断旋转,巩固掌风悬崖,造成参差,将凤凰经所焕发之力,互相隔开,自行消褪。 楚白双眼越来越红,是内力冲击颅骨处血脉所致。他知自己的无形鞭法无法连续击中肃玉身上数处后再撕裂,改用左形右象章节上所载武学,左掌敲击右掌,右掌切向左掌。将肃玉作为可反弹自己武功的屏障。 剑吟如风雪浇愁。 是晚妤令素衣园二十位弟子持长剑围成剑阵,“你们冲杀过去,乱剑将楚白砍死。他擅闯素衣园,出言辱我孙儿,两般罪恶,如何能活着出素衣园。” 剑飘寒星,肃杀草木。 二十位弟子,从不同方位,向楚白围拢。 剑气交织,东高西低。 剑阵不停变幻轴心,高高低低的位置互换,挺拔的剑与低垂的剑互斫。一帘一帘,一层一层剑锋推涌而出,暗夜幻浪,星天飞火。 楚白左右掌起起落落间,夹剑断剑,快得像雾。 后一柄剑刚触及他手背,尚未刺入,他手掌反推,手指点勾,已将持剑之人推出去几尺。两柄交叉的剑离他喉心还要一尺时,他左手握拳,砸中两剑相交处,持剑人手中便只剩剑柄。 断去的剑刃,倒插入尘泥中,斜落在假山花草上。 “肃玉姑娘,是老身故意让她们先断剑的。”晚妤已至肃玉身侧,将药粉覆在她伤口处。 肃玉望去,二十位弟子皆已循令退守,楚白则陷在一片长短各异的断剑之中。 长短碰撞,冰碎霜裂之音。 白森森的断剑,浮荡在半空,披着白袍的鬼一样,四处寻找可吞噬的躯壳。 是楚白不知如何收掌,招式尽数落在了这些断剑上。楚白的血溅散而出,他身侧渐渐泛起一团一团血雾。 一只瘦骨突兀的手握住了晚妤的手。 瑜之过度哀伤后,强作镇定。 “奶奶,放了他吧。他已被素衣神功伤了大部分内力,现在不过是武功尽失前最后的疯狂。我们不如想想,是谁把凤凰经给他的。还是有那个告诉我们月离魂所在的人,他又是谁。您不在月离魂杀芷茜,是看在两家当年的渊源。” 第50章 第50章 断剑片片 都是被楚白拧断,震断,削断的。 素衣园弟子与楚白在断剑两侧。 凤凰经之高深在于招式如凤游九州,能破天下一切武学招式。楚白手背,右腿,后心有数处破绽,可这些破绽,皆在他神出鬼没的招式下,如云隐山峦,鱼入江海,藏得毫无痕迹。 “人总是有破绽的。”晚妤推开瑜之,他踉踉跄跄,跌在地上。 肃玉伸手去扶他,立刻有一姑姑伸臂接过他。“小公子,您不必担心谁。楚家人,能擅闯素衣园,便说明已藏了祸害武林之心。我们的哲弋,是奉老夫人之意,与他周旋的。他的龌龊之心,果然都暴露出来了。” 咳嗽声很沉,在剑气中似乎一道一道闷雷。 瑜之按紧胸口,他很痛,因为芷茜,因为自己。很多时候,他想他的一生,就此窒息罢了,是奶奶一次一次救了他。 那位扶着她的姑姑,拍打着他后背几处穴位,缓解他的痛。 “小公子,心中的痛,需在山水间化解。” 如此武学高深境界的晚妤,怎会有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孙子?肃玉从晚妤眼神中,看出了端倪,瑜之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毒。她转念一想,说道:“楚白内力有不足,所以,我们可破他内力。他现在的内力已不是武夷门的内力了,鬼魅一样的,踪迹都没有,如何去破?” “素衣神功,无法破没有质的内力。不过,我有个方法,试试无妨。”晚妤轻描淡写,二十位姑姑的内力戳向断剑,从不同方位压向中心楚白处。 肃玉第一次看见,断剑不是上扬下跃,是在半空扭曲成各种形状。将断不断。 锋利,长短不一的断剑又映照出楚白渐渐发狂的脸面,五官。 是双方内力在剧烈撕扯。 楚白内力勾缠住素衣园弟子纵横交织的内力,意欲让她们互相撞击而死。 二十位弟子,北侧五人向后退去。北侧当即空出一个缺口,半数断剑朝这个方位冲荡而去。所及之处,草木尽毁,灯火不见。 “她们为什么将断剑引向这个方位。”肃玉不解。 晚妤按了按瑜之脉搏,没有慈和之色:“你们都是素衣园的老人了,让瑜之抬起头,好好看着。” 瑜之抬起头,呢喃道:“肃玉妹妹,撕开缺口,素衣园对楚白网开一面。他若是。。。。。。” 极杂,极乱的断裂声,北侧断剑雪一般,飘落在地。 “你说。”晚妤目光比剑还能刺穿人心。 “他若是执迷不悟,我们。。。。。。”咳嗽声震得瑜之摇摇晃晃,比浮萍还弱。他比谁都惧怕晚妤。明明素衣园中,有很多很多不惧怕晚妤的人。 楚白攻向北侧五位弟子,她们五人手无兵刃。 第一位弟子,握向楚白手腕, 第二位弟子,指向楚白喉心 她们各自分袭不同方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全身骨骼关节错位。 楚白在五人手下,被拖曳到了半空,又被向下重重摔去。 第51章 第51章 一片剑光从远处呼啸而来,是武夷门的剑法。 楚靖。 他的剑名独行,剑重五十九斤。 都是重剑挥砍的招式。 与他交手的是哲弋。 哲弋以刀破剑,以短刺,快突的招式,向剑上回击。 他的刀是随手从库房中所拣。剑招很长,所蕴也皆是傲然挺立的内力,刀成了在群山苍茫中挣扎的一只春燕,羽翼过处,触不到山脊,落不上山巅,飞不过去,也逃不开。 哲弋节节后退,刀上染了血。 楚白还没有被摔落在地。是他囊括住一片断剑,刺穿了其中一位弟子的肩胛骨。那位弟子抓住他右肩的手极痛,震了一下,楚白趁机半空翻身,站了起来。只要他们父子两汇合,胜算便不同了。 “芷茜呢?”楚靖问道。 楚白眼神中怒气重重,竟然不回答父亲的问题。 晚妤接住被刺穿了肩胛骨的弟子,道:“樱旎,他根本就是偷袭你。”接着连点几下,封住樱旎伤口四周穴道。又竖掌向楚白攻去。 楚白内力勾住了晚妤指关节,向下压折。 晚妤向自己方向收掌,这不是失败求饶。 而是牵引楚白内力涣散的方位。 楚白果然被牵绊住,向晚妤方向进了两尺有余。晚妤右掌向前方斜斜一绕,绕向楚白身后。楚白似早料到此招,左臂伸出,手肘连撞,将晚妤这迂回的招式也勾住。 “他们两人,一老一少,怎么像两个牵线木偶,你扯着我的线,我扯着你的线。”肃玉远远望去,父亲身侧,肃衣园的弟子,越围越多。哲弋身侧,也有数位年长弟子襄助。 原来围攻楚白的二十人,除了受伤的樱旎,其余人远远近近,没有出招,但人人防范严谨。 晚妤左手似兰花轻拂,右手如春草漫漫,左手直进,右手便悬在左手下。 “这是素衣神功中的白衣观音。”肃玉知道千手观音,端严慈谨,淑丽无瑕。她不知的是,竟会如此幻梦幻雪。 楚白每勾缠住晚妤一处穴位,晚妤便以白衣观音中的招式反击回去。 可楚白越来越快,晚妤只剩守势,没有攻势。 “肃玉,你来是客,在此好好呆着。这个人,我本来都不想动手。”晚妤依旧淡然,仿佛,她面对的不是鬼魅无常的敌人,而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瑜之,你是被芷茜这个女子给乱了分寸。认识她之后,竟然没有认识她之前开心了。”瑜之手心握着一束正在缓缓燃烧的药草,脸色稍稍有些好转。 谁都没有出声,静得能听到夜游的虫儿在鸣叫。 楚白已运至影生慈悲之境,脚不沾地,衣似风云。草木间,石上被切割出数道笔直交错的痕迹,地裂石破。晚妤似被笼在一团无形丝线中,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直至停在半空,不动。 “楚白,凤凰经上的功夫,学得不错。你楚家过些日子,便能压过少林武当,天下称王。”晚妤恭敬的语气中藏了极大的讽刺与不待见。楚白一言不发,他内力推涌过去,一片柔雾生在草木间,他坠入雾中。 第52章 第52章 星辰似乎触手可摘。 星辰间,是晚妤柔水般流淌的内力。 楚白像纸鸢一样,荡在半空。 是晚妤左右手所灌涌出的内力,他堕入其中,被来回拖曳,看上去就像无骨无血的纸鸢。 他明明勾住了晚妤内力,晚妤是深陷在桎梏里的。 她是如何冲出的? 她又是如何回击的?楚靖叫道:“白儿,繁简透骨,劲形生拙。”这大噶是凤凰经上的口诀,无人知其意思,更不知如何运转。 “凤凰经所载武学意境与其他武学不同。就好比刺绣时的一缕绣线,可以生出简如竹叶,繁如雀羽的图案。楚靖是在提醒楚白变招,用最简单的下坠之法,重新将晚妤拖入泥泞。”肃玉想到此处,忙道:“晚妤前辈,楚白是要下坠。。。。。。” 晚妤右手心向后似掬水泼花,楚白撞上一处无形瀑布,从上向下,血脉为之震,脏腑为之动,他四肢挣扎,处处生痛发冷。他听懂了父亲所言,运转之时,如被无数钳子签住血脉,骨骼,大穴。他这才懂了千手观音之招,看似已陷入败局,实则在楚白每一处内力上都伏下余劲。这些余劲又都是似有若无的余劲,你动一分,她偏一分,你认为她的败局,真的只是你认为,其实是你的败局。 “肃玉姑娘,你猜得没错。他就是用全身力道向我坠来,难道我会就此有所估计吗”晚妤已不像初见时,将肃玉当作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可不是一般得小姑娘,她以后会像晚妤那样。“楚家父子,蠢得很。将凤凰经给他们的人,本就是抱着让楚家覆灭之心。不需动手,只要指出如何运转武夷门内力去修习凤凰经,楚靖,楚白自入歧途。这也真合楚家父子的性子。有除不尽的杂念,避不开的诱惑。” 刀沉剑重,光芒飞雪。哲弋的刀,所有招式都被压到了独行剑下方。他没有胜算了,招式都尽了。若非横刀在身前,他已被剑所斩杀。 楚靖担忧楚白,心中的燥热,从剑招中一丝一丝吐露而出。哲弋的刀被削断了一半,只剩刀柄连着半尺断刀。 一位年长弟子递上一柄刀,哲弋抛开断刀,接过这口厚背刀,从下向上挑向楚靖。他要将楚靖挑落在地,用此极险之招。 刀尖刺来时,刀光一层一层荡开。楚靖骨骼被切中之音,清晰得像泉水滴落在巨石上。 楚靖说道:“孩子,你刀法很好。我不会真的伤你。” 独行剑笔直下抵,戳住刀尖。 第53章 第53章 刀向哲弋反卷过来。而握着刀的手,浸入了一股极强的浮力之中,又将他向前硬拽。 刀断了,哲弋右肩右臂右手又烫又痛,半个刀柄还在他手上捏着。可他收掌松不开,垂不下。 独行剑无锋的一面撩拨到哲弋身上时,哲弋向前闪避。 剑比人迅疾,明明只有一柄剑,空中画山,点弹破风,漫天都是剑气,拦截住哲弋各个方位,他成了一个迷失在山中的人,四处都是绿,四处都是路,又不见惬意,不见前方。 楚靖从哲弋身侧走了过去,独行剑的剑尖指向楚白腰上。 他是要将晚妤的内力牵引到剑上。 父母爱孩子,偏偏忽视了大德大义。 ”你倒是没有学凤凰经上的武学。“晚妤指上似乎能召风,向独行剑猛击过去。独行剑上,生出一点暗黄的光,鱼行虎跃,与晚妤手臂并行,绕开她这一击。 剑转,手掠 剑指向晚妤肩上,手攻向剑身 叮当之音不绝,剑气被手指间的捻,揉斩断,山崩地摇之势。 “晚妤老夫人,双掌飞花落影,既攻我剑,又攻白儿。再缠斗下去,她定然是将我之力牵引到白儿身上。”楚靖谨慎。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及不上晚妤千手观音变幻的速度。左手衣袖起起伏伏,旨在护住楚白。右手上扬,劲道冲向高处,将晚妤招式反斜出去。 一丝一丝涩中藏锋的破裂之音,独行剑在晚妤右手背刺了一道血痕,刺得很深。晚妤左掌内劲放空,蝴蝶穿花落在剑身,剑未动,剑气被割裂漾了出去,将一盏纱灯击得粉碎。右手随即握拳绕过剑,直砸剑柄。 这般左手柔掌,右手重拳,方向内力全然不同的破剑之法,肃玉终领悟了武学中,放空无象之意。 楚靖显被这招震慑住了最骄傲的剑意。剑柄上,晚妤递来的内力让他成了逆行的舟,四处都是无形墙壁,他被裹在了其中。 楚白被晚妤袍袖间所携带的内劲时上时下拖曳,他是突然大吼了一声的,似虎啸之音,闻之又惊又憷。他右手一伸,握住了剑刃,血从指缝间流淌而下,剑随之被按在了地上,入地几寸。 形势变了,楚靖抬手间,独行剑拔地而起,刺破了晚妤衣袍数处,碎开的布帛直飞而去。楚靖反手又在楚白肩上戳点数下,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楚白像个脸面丑陋的画皮,挨在楚靖身后。他神色茫然,比死尸只多了一口气。 楚靖独行剑一招长,一招短,只用最朴实的“长水流东”、“雁字成行”,减去复杂招式,剑气竹立松高。晚妤其实方才被楚靖伤得不轻,她并不格挡,任凭独行剑架到了肩上。 碧君掌风形似一个正在攀爬高峰的人,踩向独行剑。 “退下。”晚妤喝止碧君。 碧君不再向前,收掌而立。 远处,几位医者正在诊治哲弋伤口,肃玉被围在素衣园弟子中间。 “芷茜呢?” “她是你女儿,你不知她在哪,我更不知道。” “楚掌门,芷茜与寻雪一起走了。”肃玉并不需要遮掩什么。 “可是你要杀她。” “不错,我没打算让她活着。你的女儿若是活着,不知多少门派要受她戕害。” “父亲,杀了这位肃玉。”楚白脸色渐渐像个常人,肃玉不知其中关窍和何在。 这难道是银针刺穴,有种比发丝还细的银针,刺入某些穴位,人便如活尸一般,银针掉落,又如常人。 当然,楚靖脸色比谁都难看。他虽然擒住了晚妤,可晚妤若在出招,他未必能笑到最后。 独行剑很快,但这不是剑法,是凤凰经上的武学。 持剑的是楚白。 剑气犹如凤凰遨游天地间,在黑夜刚过去的白昼,耀眼得让人无所适应。 第54章 第54章 肃玉笼罩在一层一层,一片一片柔韧如修竹的剑光中。 攒刺而来的力道,似乎十面埋伏了重兵。 重招向外突围,剑光幻出道道深渊与重重险峰,肃玉在恶水与诡山之间,沉沉浮浮,回不到此岸,到不了彼岸。血脉向肌肤突破出去,骨骼向脏腑倒勾,倒划,倒砸。 飘花镯上,沁了晨露的光。它还在晚妤手腕上,没有锋利之意,随着晚妤轻雾柔云般的内力绕向独行剑时,俨然就是一位披着新绿白霜衣衫的仙女,纤指皓腕化开宇宙宸寰中的尘埃。 这“尘埃”所在,正是楚白内力附在独行剑上的强处所在。它们与剑锋重重叠叠,比坚甲重刃的武士还不可攻。 空灵之音迭起,飘花镯在独行剑上划出了数道划痕,金光灿然。 困住肃玉的般般力道稍减,她向外跃出,不出险境,意在挡在楚白和楚靖之间。素衣园弟子被剑光伤了七人,都是左右手的筋骨被错位,扭断。所幸他们修为较深,有兵刃作为格挡,并未伤己性命。 一道剑光浪潮一样,吞岩破岸之势。 并且因为楚白内力绵绵不绝,剑光堆涌交叠,先肃玉之前,拦住了她去路。在她后背切下三道凤尾痕迹。血汩汩而流,草木间红花盈盈。 白光在晨色中显眼得像打碎的琉璃灯。 是兵刃破碎的白光。 素衣园弟子,十余种兵刃,刀,峨嵋刺,剑,杖,崩碎在地,如不是这些兵刃,肃玉后背那三道凤尾血痕,就会贯穿到她前胸。 “白儿,你莫要伤害长孙姑娘。”楚靖的真心,假意,使他脸上看上去像画了厚厚的脸谱。 “没有他详诉如何以本门内功为基为质修习凤凰经,楚白如何入门?” “这父子两人想的都一样。”“少林大和尚说了,楚家父子戾气未除,必有劫难。” “杀了长孙姑娘,长孙家失去臂膀,月离魂失去了一位挚友,都是孤舟泛海。” 一件旧长袍,从低处向高处飞旋。 袍中所贯劲风很大,从三列弟子身侧飞过时,他们手心在袍上或勾或挑,袍上几处或弯或折,形似廊桥,又从高处落向低处,围在楚靖身侧。 遇桥过桥。 可若此桥不断变幻方位呢? 楚靖内力徘徊,他方才与晚妤相斗,损耗了不少内力。他不管超哪个方向绕,旧袍皆能弯折流淌而至。袍是寻常长袍,并未镶嵌钢铁机括,也无暗器毒药。 他知道旧长袍是被这些素衣园弟子内力所运,他们都是入门不足五年的弟子,学习本门武学,入门功夫就是“辨物居方。” 楚白向旁冲杀,飘花镯从晚妤手腕上飞出,直砸楚白额心。独行剑下沉上扬,将飘花镯托在了剑刃上。飘花镯速度是很快的,楚白托住时,已消去了其上速度。他劲力从中指和名指间流淌而出,透过剑身,击打在飘花镯上。镯上现出两道细细的裂纹。 晚妤伸指点去,飘花镯向剑尖滑去,滑得很慢,划痕却透过了剑刃,现出一道狭长的缝隙。 “你坏我玉镯,我也坏你剑刃。” 飘花镯时而在晚妤手上,时而荡在半空,来来回回,在独行剑剑气中砸出数处空缺。 这空缺处是方形,圆形不一的,晚妤被凤凰经伤到了脏腑。 素衣园弟子在肃玉后背覆了药草,她知道楚白目标是自己,又担忧楚家父子再行暗算,直进几步,心口几乎贴到了剑尖上。 第55章 第55章 肃玉一定会奋不顾身得襄助晚妤。 她是清晰得看见了飘花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碎了的玉石屑落砸在独行剑上,破出星星点点的孔洞。 晚妤招式没有什么改变,可她脏腑上所受之伤不浅。 楚白不断寻着晚妤破绽,剑对镯围而不攻。 剑一直未断,可玉镯将要碎了。 若是晚妤未伤,玉镯必然是洞穿独行剑而不损。 楚白想不到肃玉会挡剑,剑锋刺破了肃玉衣衫。 玉镯落回到晚妤手腕上,裂纹密布。一滴鲜血滴落在镯上,晚妤脏腑上沉了无数淤血,她怎么运功,都散不开。是凤凰经将素衣神功的内力撕裂了,故意不撕断,让她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这父子歹毒至此。 肃玉握住了独行剑,楚白刺不过去。剑僵持在两人中间。 长魂赋的内力被凤凰经牢牢牵扯住,或拧,或扭,或缠。 长孙未平昏睡中听到剑吟之音,他知道这是独行剑。 他的女儿正在独行剑下。 天很蓝,薄雾没有散尽,素衣园在淡淡阳光下,鸟飞,鱼嬉,草长,花妍。他推开皓冉,快得像光,一眨眼,已立在了楚白身侧。 所有人,都清楚得看见,隔着那么远,长孙未平一伸手间,已按到了楚白肩上。 “楚白,我昏睡了一夜。做了几个梦,梦见自己的前半身。那些往事,聪明也有,愚蠢也有。梦醒时,一片澄澈。这都是你们设计好的,芷茜就是颗棋子,寻雪果然要退婚。我和寻雪打得两败俱伤,你就能杀了肃玉。若非晚妤前辈将肃玉带到此处,她便死了。芷茜可怜也罢,可恨也罢,她心中所想,与你们一样的名利,一样的要称霸武林。若不是你学了凤凰经,你也死了。” 楚白根本不在意长孙未平的内劲一点一点向太阳穴,膻中穴,百会穴涌去。长魂赋下,死的人很多,可长魂赋根本没有遇见过凤凰经。 谁强?谁弱? 楚白握剑的手,有些轻了,他与长孙未平僵持着。 长魂赋是水,凤凰经是火。 水浇火 火摇水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谁先动了,谁就是输了。 肃玉所遇见的楚白的内力越来越轻,她从独行剑下脱出,剑还在楚白手中握着,也是一动不动。皓冉围到楚靖身侧,那件旧长袍上现出几个破洞,楚靖没有一丝窘迫。 剑动了一下 又动了一下 动第九下的时候,独行剑断了 长孙未平未动,楚白向前直撞而来,从他撞来的踉跄姿势看,是他输在了长孙未平之下。 不,不是这么简单。 楚白是突然改变方向,撞向了肃玉的。他只要勾住肃玉,肃玉就能被撞击力摔得筋骨错位。 第56章 第56章 晚妤,长孙未平,皓冉同时护向肃玉。 肃玉伤得重,根本无法自保。 她身侧几位素衣园的弟子,被楚白内力击倒在地。 肃玉握着独行剑的一截断剑,对准楚白喉心。 剑在削到楚白前,楚白的掌先击到了肃玉膻中穴上。 他出掌很重,全身力道去搏击的。 肃玉内力并未跟着震荡,她的心在刹那间,如入枯荣境地,万物是枯的,亦是荣的。朦朦胧胧,橙黄红绿间,只有长孙未平一温笑意。 “囡囡,爹爹在。” 是长孙未平再次钳制住了楚白。楚白击到肃玉时,劲道都被长孙未平抹去了。 “长孙未平多谢晚妤前辈,多谢皓冉仗义相助。”他掌心间发出一丝一丝轻微的吱吱声,慢慢化去楚白内功。 楚白缓缓躺在地上。 楚靖还被围在那件旧长袍里。 天很青,水很柔。 “爹,爹,您怎么了。”肃玉握着长孙未平的手,她触到一丝一丝凉,很凉。 爹爹从没有这么凉,凉得像陷在寒冰之中。 爹爹没有再说话。 他的遗憾,他的不舍,他的惋惜,都藏在他最后一滴泪里。 落在肃玉手心,也是冰的。 皓冉去按他手腕,没有丝毫回应。 长孙未平缓缓依坐在肃玉怀里。 肃玉很痛,眼泪流不出来。她伸手去摸长孙未平的脸庞,几缕白发被风吹起,打在脸上。 生和死,这样咫尺天涯,这样留不住,抛不开。 “爹爹,是怎么死的?”肃玉将长孙未平衣衫上的尘泥一点一点擦拭去。 晚妤先去按楚白脉搏,楚白醒着,神色疲乏,血向上涌,手心苍白,脸色潮红,人一动不动,心口剧烈得起伏着。 他在强压乱涌的内力,他自己的内力会杀死自己。 他没有恐惧,也许从他修习这门武学开始,便知道有这样的结果。恐惧久了,也就习惯了。 “凤凰经反噬给了长孙未平。原来这门武学,内功根基未达一流高手境界,是会伤害自身的。”晚妤踢开楚白,他像一缕轻烟,半个身子沉到了水中。 晚妤所发劲道,延缓了他内力乱涌的速度,不过,这不是在救他。是让他深陷新的恐惧。必竟他内力乱涌的速度放慢,跳转,融汇内力的方式不变,只会更乱。他若是知道如何运转,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多了少了,少了多了。 难了易了,易了难了。 “不对,长孙先生比楚白内力强很多,凤凰经招式上有可取之处。他不可能反噬向长孙未平。”皓冉想到此,朝楚靖望去。他像个山水间的闲人,没有任何忧虑之处。 是楚靖暗中襄助了楚白!他们两人离得远,旧长袍围攻他,他反而将此作为传递内力的工具。楚白在他心中,也只是一颗棋子,一个父亲容忍儿子修习别派武学,暗藏的权谋,阴谋,是什么,是他心里的名和利吞噬了真和善。连可为,不可为都不要了。 肃玉手中是空的。 今日的她,与昨日彻彻底底不一样了。 她走向楚白,有仇有恨。 肃玉没有攻向楚白,长魂赋在肃玉手上,没有山岳无色的姿态,依旧激起无数水花,水流很急,打在楚白身上。 第57章 第57章 楚白手指嵌入烂泥里,他努力闪避着长魂赋的波及,东倒西歪,像一尾被冲上岸的鱼。 他终于到了岸上,单手撑地,缓缓起身。 肃玉内力先挨着他后背,又绕到他后颈,向攒竹穴冲去。 这是楚白的破绽,必能洞穿他颅骨。 一道褐色,黄色的光雾,困住楚靖的旧长袍碎了,他四周素衣园的弟子,向前向后或伏或躺在地,有的人头骨碎裂了,有的人有些皮外伤。 “这几个头骨碎的,是你派遣来的人。”晚妤接住几位伤者,衣袖飘拂间,已推拿过了他们的大穴。 楚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内劲涌向肃玉。 两般力道在楚白攒竹穴前相撞。 肃玉被这般撞击推向一侧,她左手虚握,内劲在绿茵间流连,远远望去好似一朵芍药开在一位孤独清寂的少女身侧。 这是“芍药央央”,花影向楚靖招摇。她攻楚白是虚招,借助她与楚靖的撞击之力,反荡了可以制住楚靖的方位。 楚靖右肩到右手指尖,堕入花影之中。 花影沿着楚靖肩膀,又碎落在楚靖左肩,左臂。 他身上血雾无数,成了一个在血泊中逃逸而出的鬼。 只有肃玉知道,这些伤,于他而言,并无大碍。 楚靖不忘伸手去扶住楚白。 肃玉点出一团一团掌风,蝴蝶翩跹之态,内劲时而点到楚白,时而落向楚靖,都是点到即止。楚白,楚靖身侧刹那之间,结出一道无形篱笆。楚靖掌削指戳,篱笆越围越紧,肃玉亦是时远时近。 楚白性子比楚靖,多了很多急躁,他可不能既被长孙未平擒住,又被长孙肃玉擒住。 他向外冲出,从最险处破。 肃玉将楚白冲来的方位,故意空出。 楚白一走,楚靖右侧立即空出,他掌风放慢,如茶叶沸在热水中,凝神之下,掌不至,劲至,悄无声息中,已在肃玉左右肩,连击了数掌。 楚白虽未听到掌风,已从父亲神色中明白事态。 他寻到几片碎瓦,握在了手心。 楚白向肃玉回冲,尽管他内力被消磨了无数,无法再运行凤凰经。 “杀了他。”素衣园弟子眼见楚白残忍,人影如雁,纵高再伏低,十余柄长剑刺入了楚白胸膛中。 他怔怔得看着自己的血流出,口中呜咽声不绝,像是在叫唤父亲,像是在喝斥招式,他想起自己从一云游僧人手中骗来了凤凰经,想起自己被其上所载武学所吸引,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一朵花飘落在他脸上,他问道了花香,与武夷山的花不一样,这里的花香轻轻微微,不引人注目。 “白儿。。。。。。”楚靖狂啸,他的心头血没有了。 他双掌如帆影涌动,将肃玉所有内劲截断。 晚妤伸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肃玉。 那些持剑人就隔在楚白和楚靖之间。 “退下。”晚妤是古寺老钟之音,剑缓缓向两侧退开。 楚靖触到楚白还有余温的脸,他看着他出生,看着他死。 “楚掌门,你们杀我几人,我便也杀你几人,我向来如此。”晚妤余光中的冷,直逼瑜之身侧:“你可以带着楚白走,若不是你的儿子,女儿率先挑起事端,何来如此下场。” 瑜之接连目睹数人之死,兀自念着佛经。 什么都不见。 第58章 第58章 一任江花闲的灯火中,熟悉的人影,陌生的人影,他们的轮廓重重叠叠。他们哀伤也好,茫然也好,说了些什么,送了些什么,肃玉竟然都记不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着长孙容若,茫然得跪着,茫然得磕头。潇湘也把自己裹在丧服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发黄的脸,给吊唁的人奉茶。 行舟也来了,手臂上绑缚靠扎。一般的木讷,拘谨,卑微得不敢饮。 肃玉留意到他,是因为行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赵旭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字行舟。” 他是赵旭熹。 有人转头去看他,又告诉了自己身边的人。 “赵旭熹怎么来了?” 赵旭熹,昔年长屿岛上的赵旭熹。 他头低下,摇着手,打消别人的好奇与诧异:“一个名字而已。” “他是筏子客的打扮,兴许只是与长屿岛赵旭熹重名。” “赵旭熹怎么会去撑筏。” “赵旭熹如若都要靠撑筏度日,大家都不必习武了。” 必竟是长孙未平的灵堂,人群很快又安静了下来。从静到动到静的瞬间,真的有些突兀。 暖暖只找到阿修散落一地的白骨,在一处草棚里。那是穷人歇脚的草棚,他被毒虫吞噬了血肉,只几缕衣衫还依稀可辨。暖暖认出了自己缝补的针脚,锁边成柳叶的形状。 暖暖哭了好久,她独自一人葬了阿修,没有告诉肃玉,没有丧帖。 她知道长孙未平死的时候,默默回到一任江花闲,给肃玉煮面煮茶,又将庭院洒扫得干干净净。 火盆里的火被烧得很高,纸钱散在风中,长胡子的白事知宾老先生,咿咿呀呀。众人跟着躬身叩拜。皓冉和行舟隐在人群里,皓冉在行舟肩上拍了拍:“赵大哥,我师父让我提放着,若是有捣乱的,直接打出去。我看你是个靠谱的人,真打起来,你去肃玉边上护着她。” “好,好。”行舟点头,“那边蓝衣的是祈年宫的,白衫褐脸的是黄花岛大正家的,方岩派的吟家也在。。。。。。”他指出曾经认识的几人,皓冉都记下了。 到十里琅嬅的路比以往都短。 今年的樱桃尽了,山和水还是碧绿模样,缺了一层一层嫣红浅红,缺的不是喜,缺的是热闹。单独的绿总是孤单的,有些红才好。 一座白石坟。 落在山巅草木间。 零星开了不知名的花,雾蓝色,柔粉色,明媚的,胆怯的。肃玉母亲说,不必在坟前栽花种草,以后的以后,都是黄土。山上长了什么便是什么吧。 长孙未平就葬在母亲身侧。 肃玉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长孙容若。 容若没有哭闹,睁眼看山看水看天。 长孙未平长眠之处,在十里琅嬅山巅,就在肃玉母亲身侧。 “他们再相逢时,还认得彼此吗?”肃玉问暖暖。 “一定,他们肯定都有彼此的印记。“ ”印记是什么?“ “就是承诺。” 承诺。 ”爹爹对潇湘有承诺吗?“ ”我不太清楚,也不太懂。他们都是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吧。” “潇湘怎么了?” 肃玉从暖暖神色中,看到了潇湘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不是好事。 “潇湘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家主所藏所有金银玉器,字画兵刃。” “随她吧。她带走了,也许是怨恨这些年没有成为长孙夫人。也许是想过不一样的日子。“ ”我们要去追杀她。“ ”不必了,她有她的活法,她离开了,于我们不一定就是坏事。“ ”他们都说潇湘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的人很多,男子也罢,女子也罢,比她更甚的不少。” 第59章 第59章 芸娘走得有些急,千岩庄的水都是穿堂而过的。 她衣衫激起五颜六色的水花,洒落在那些白鹅身上。 畅漪夫人正在给她以后的孙儿们裁衣,鹅的影子和芸娘的影子在墙上,前前后后摇曳着,比画儿生动。 “长孙家退回了所有聘礼。”芸娘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怎么了。”畅漪夫人问道。这不是长孙未平的性格。 “素衣园晚妤先抓了肃玉,又趁公子走后,抓了芷茜。要公子用芷茜换肃玉。我实在不知,她是怎么找到月离魂的?” “她这个方法好。她是看看我们是否真的在乎肃玉。长孙家的事,她还是放在心上的。她老了,难得心性还是当年那样子的无忌。月离魂所在,是我告诉她的。” “晚妤根本不是要换人,是杀芷茜。楚靖,楚白也去了素衣园。众人相斗,长孙未平死了,被楚靖杀的。楚白也死了,芷茜还活着,离死也差不了。” 畅漪听到长孙未平死了,将缝好的衣衫,盖在长椅上,她心中很慌,看鹅,鹅成了张牙舞爪的盾牌,将她锁住。 芸娘赶走了鹅。 “楚靖是学了什么武功,能杀长孙未平。” “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神木经。” “他们练了神木经,离死也不远了。”畅漪吩咐道:“我们去月离魂,杀了芷茜。这个妖女,无非是一副好皮囊。” “还有个事,长孙家派了信使,说我们不必去吊唁了。楚家的人必定候在长孙家暗处,我们去,定然有一番动作。楚白死了,楚靖只有一个芷茜了。” 千岩庄与月离魂有几日水路。 船在山间弯弯折折,鱼和水鸟互相追逐着。这里的山,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景,没有花,只有绿草绿树绿藤,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绿。草叠着草,树挨着树,藤缠着藤。 “云离魂不好找,是因为河道有干枯和丰盈的时候,这次有的水路,下次就无端隐入山间不见了。这次没有的,过几日又会生出。”畅漪抱着几帖药,与芸娘说着。“难就难在船如何变道,从何处变道。” 船工恭恭敬敬问道:“芸姑姑,前方如何行?” 芸娘拨动方向舵,船向东南偏折,驶入一条绿藤低垂的河道。 “我们再晚一天,便过不去了,只能从此处上岸。”芸娘指着一道山崖,无阶无桥,若非轻功绝顶,旁人如何过桥。 船工不再言语,专心一致得撑船。 一只红羽的鸟落在畅漪掌心,畅漪取了几枚甜枣,鸟欢欢喜喜得衔枣而去。“这鸟儿就喜欢甜枣。” “芸娘,我想到了,有人养了巨雕,驼着芷茜,飞到了月离魂。” “可什么样的雕,能驼一个人。” “一只或许不行,一群呢?只要将人置在软藤中,由挂勾系在雕身上。” “这也许可行。雕又是如何找到月离魂。” “雕能嗅到人气。我们没有见过雕,但不是说,它不会从别处飞来。” 月离魂数日无人打理,野草蔓上了瓦,长成了犄角的模样。 寻雪知道是娘来了,他拄着拐这,笨笨拙拙得行了出来。丝毫不是那个没有牵挂,没有羁绊的人。 “是长孙未平打的。”畅漪不是疑问,是肯定。 寻雪将拐杖依在紫藤架下,他也坐在了紫藤下。 今年的紫藤花还有些开着,稀稀疏疏的。 “是他打的,他打我,我和他都伤得很重。” “你打他没?“ ”没有。“ ”你还算孝顺。” 药味越来越浓,弥漫开来。 “药中有血田七。” 畅漪没有和颜悦色,推门而入。 刺鼻的药味。帘子上悬着花丝镶嵌白羽朱砂燕子。金色的燕,白珍珠的羽,朱砂做的眼。因为疏于打理,燕子被泥淖变成了蜘蛛,蛛网密布。 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卧在床上,露出的额心,是很深的针灸痕迹。 她想起身,藏在锦被下的腿动了一下又一下,还是坐不起来。 她努力张嘴,吐出几个字“夫人。” 很模糊,是肺部,还有喉心大穴被伤了。 “听说你美,果然是个绝色佳人。”畅漪从一侧的针囊里取了针,环顾四周,在窗台下找到一盒褐色药膏,针上喂满药膏。 “这是平西城专贡皇家的紫麝香,寻雪,你倒有些能耐。” 寻雪丢开拐杖,他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娘,你要做什么。”他站不起来,跌在一只蒲团上“我和芷茜便在此。我们哪里都不去,也不习武。” “是嘛?”畅漪的针刺入芷茜额心,又取出,依次落在她左手食指指腹,右手虎口,心口,鹤顶,阳陵泉穴上。。。。。。 她扎针的力道与童墨一致,方位,顺序却完全不同。童墨是每个穴位刺入一枚针,她都是刺入再起出。 “娘扰乱了穴位运转方位,废弃了童墨施针的策略。针要一遍一遍得扎。”寻雪去阻拦母亲,母亲身侧似乎有一道无形刀,寻雪靠近,无形刀直接劈而来,将他一次一次推回窗台下。 雕花门窗被震得断了几节,扑棱棱落在寻雪衣衫上。 第60章 第60章 寻雪被畅漪打得吐了几口血。 最后看了一眼芷茜,她数缕长发垂落下来,隐隐染了血迹,格外凌乱。他其实已看不清她的脸了,缩在一片纱帘中。纱帘是母亲花了很多心思搭配的,没有镶珠绣玉,也算不得什么名贵的料子,淡碧,深红,没有这些纱帘,月离魂是离魂,有了,就是若即若离的魂。 “芷茜” 芷茜去拨纱帘,只披着一层薄纱。她也在找他。伤得重,这小小一间屋子,都是牢笼。 母亲不知何时走了。 艳阳照得哪里都烫。 寻雪没有看见芷茜的脸,他昏厥了过去。 日出日落 月离魂第一次有了炊烟 一双素手将粳米、红枣,莲子、桂圆,依次放在宜兴紫砂瓮里,山泉水漫漫而过,火热热而起。 几碟小菜,几方腐乳,一盘切成薄片的水晶肘子。 寻雪在昏睡中,闻到了一丝一丝香甜。 “是母亲来了吗?” 寻雪睁开眼,确定自己还在月离魂,芷茜不见了,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也不见了。原来地方,摆了一架绣架,绣绷上是一副山水图,一针一线规规矩矩的山水图,远山近山不同,飞鸟路人不亲。 纱帘也换了,白纱紫藤的纱帘,紫藤是绣上去的,真的一样的,有枯萎的,有怒放的,也有凋零的。 这个房间,干净得不像寻雪的房间了。那些武学典籍还在,寻雪掀纱帘,它们都被按照内功,招式,掌法,拳法,剑法,刀法,鞭法,针法,拂尘法,杖法,枪法,依次归了类。 这书架是山葡萄藤所编,底座是樟木架,没有上漆,只削去了藤节就草草编制,总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现在书架不摇了,是有人在藤编松脱的地方,加了一样的藤,重新修补过了。 寻雪披上衣,懒洋洋循着香味而去。 他还是走不稳的,不过无所谓,摔了就摔了呗。 摔了几次后,他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寻雪,你怎么起来了?” 是个陌生的少女。 少女扶着寻雪起来,寻雪懒得睁眼去看她。想着不过是哪个女子,奉母亲之命照顾自己。 少女一下一下拍打着寻雪的脸颊,说道:“你睡了十八日,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的。爷爷连同本门十位师叔祖,师伯祖共同施针救的你。” “爷爷,你的爷爷是谁,是童墨吗?”“是的,我爷爷是童墨。” “是你在煮饭吗?” “是,这些时日,一直我在煮饭。” 寻雪知道自己正倚靠在藤椅上,他说道:“童墨老先生呢,他什么时候来。” “爷爷不来了,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他说,你若是今日能醒来,便能醒来,不能醒来,便是死了。长魂赋没有杀死你,不是长孙未平手下留情,是长孙肃玉送来了救治你伤势的方法。如何以金针,银针灌入药草施针在何处。” “那么是扎入何处?” 寻雪一直没有睁眼,他看不到少女有些疑惑的面目表情。 “我可不知,长孙肃玉书信上说,我们医馆需逆解出神木经上所载医理,才能交换长魂赋的救治之方。爷爷他们没有解出,畅漪夫人求少林,武当去说理,长孙家都没有理睬。后来,畅漪夫人在竹筏上将此事告知了一位撑筏人,长孙家这才答应可以使用暂记之法,她们先给爷爷疗伤之法,若是爷爷一日解不出,你的命,便还是算长孙家,不能算你的。” 少女娓娓道来,担忧寻雪,钦佩长孙肃玉的大度。 江湖侠义长,儿女之意短。 “她心胸比男子还广。” “是吗?” 寻雪将信将疑,睁开了眼。 眼前的少女,左脸是一处红梅胎记,从眼角一直到唇边。梅,不是那种美得不可侵犯的傲霜之态,是花意枯涩,花骨臃肿的梅。 她双眉不是细细长长的眉,一眼看去便知没有修过。也没有梳发髻挽簪,只用一条浸满药香的发带束缚,随意打了几个结。 “是的,长孙肃玉没有恼羞成怒,她没有当自己是女子,她只当自己是侠,一任江花闲的侠。”少女大概没有见过肃玉,细细描绘出千岩庄众女子所知道的肃玉的模样。 寻雪没有反驳,她是侠,便是侠。我是月离魂的浪荡子。 芷茜说我是月离魂的浪荡子,那么,我就是。 “你叫什么,有看见芷茜吗,她原来就在这里的?” “我叫艺艺,溪山如许佳,欲画无绝艺的艺。芷茜是谁?这里除了你,畅漪夫人,没有其他人。” “芷茜,芷茜是武夷门掌门楚靖的女儿。” 寻雪霎时不知该说自己是芷茜的谁,芷茜是自己的谁。 她常对寻雪说:“你是谁?谁都不是,凭什么管我。” 现在想着以前的她,如果自己没有去素衣园,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在月离魂过着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 可是晚妤,她又是为了什么,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 寻雪决定,一定要再去一趟素衣园。 “怎么可能?楚靖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艺艺笑出很大的声音,不是嘲讽,而是认真的告诫着:“你是做梦了,还是被什么人给骗了?” 风荡过,寻雪听到风铃的声音。 以前,这里没有风铃的。他摇了摇头,猜到这是母亲刻意为之,问道:“我母亲在哪?” 艺艺道:“畅漪夫人去取山泉水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寻雪不愿再看见艺艺,摆出困乏的模样,闭上了眼。 畅漪夫人是一盏茶后来的,她抱着琉璃瓶,盛满了山泉水。山风吹得她的步摇,发出威仪的号角般的声响。 寻雪被母亲从藤椅上拖了起来。 “你醒了。” 寻雪睁开惺忪的眼,说道:“母亲。” 他离开母亲的扶持,又跌回了藤椅上,本来想起来,但想到伤势未愈这个借口,又向下塌陷下去。 “这是童墨先生的孙女,艺艺,不懂武学,不懂如何淡妆浓抹。娘已在祠堂上告先祖,艺艺是我们千岩庄的新妇,是你的妻子。童墨先生什么聘礼都没有收,只收了娘一方千岩庄的老岩。他说,你们两个都是顽石样的性子,顽石从来便是与岩石生在一起。” 寻雪不敢相信,他又有妻子了。 他抬头去看艺艺,没有娇羞,反倒像医者看病人。 “婚书已写,族谱已定。长孙未平死了,三年之孝,你也得守。寻常人家,没有这样习俗,长孙家不是寻常人家,你必须守。”畅漪轻轻拍打着琉璃瓶,瓶中的水上下起伏,始终没有跳出瓶口。是畅漪拍打之时,高低有序,底部的水涌向瓶口,瓶口的水流向底部,竟形成了无形围墙。不过,她完全没有商量的口气,是一个母亲在告诫儿子。 “至于你们的婚事,三年后再行大礼。”畅漪露出一丝笑意“其他什么的,舍弃,幻想,娘不管。你是大人了,世俗的一些事,还是自有祖宗传下的道理。” 第六十一章 山黛云白,故土已暖,明月摇恨 第61章 山黛云白,故土已暖,明月摇恨 武夷山还有多远?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子,坐在一匹骡子上,抬头望路。 前方是山,前方是云。 山黛云白,故土已暖,明月摇恨。 她伤得不轻,长发垂下,看不清面容。隐隐透出的脸面轮廓上,都是些发黄发褐的颜色。 这是个很丑,很落魄的女子。 道上几个人都这样形容她。别的女子是因为容颜和气度引人注目,她是因为贫瘠到无助。一个酒肆的老板娘给了她一碗水,她接过,露出感激的神色。老板娘看清,她是个少女,没有远远看过去的老,脸上遍布伤痕,不是天生的疤,是被人用利刃生生划出来的。伤口处又刻意灌入了一些毒药,延缓了愈合。 “你是怎么受的伤?”老板娘用细布沾了温水,擦拭她的伤口。 伤口还未结痂,女子抽搐了一下,显是极疼。 “这是被鸡啄,鹅咬的。”女子有些为难。 老板娘不太相信,不过也不再追问。 “你是要去武夷山吗” “我去找我父亲,他在那,在那给一富户种茶。”少女说到种茶时,顿了一下,“我家里就我父亲懂种茶,我可不懂。去那,总是有个照应。” “这与武夷山还有好些天的路。天气又这般炎热。”老板娘转身去取了斗笠,准备给她。 老板娘出来时,少女已不知所踪了。少女将几张酒桌擦拭了干净,算是报答老板娘的恩德。 天黑了,骡子也乏了。 少女与骡子栖息在一间破庙中,她无钱投店。 庙中没有灯火,另一些人烧了柴火,不知用什么柴烧的,烟很大,火时大时小,火光中,那些泥塑的菩萨,一动不动,露出慈和,不可亵渎的神色。 “听说没,楚白死了。就是那个楚白。”说话的看不出是江湖人,还是商贩,自顾吃着随身带的腊肉,喝着家酿的酒。“楚芷茜被畅漪夫人从月离魂赶了出来,下落不明。” “她那么漂亮,被谁抓到了,不就成了令人宰割的羔羊。” “什么羔羊,小老婆,小妾。。。。。。” 这些人,男的,女的,三三两两,认识的,不认识的,说着污言秽语,碰杯声,调笑声,呵斥声。夹杂在一起,打消着旅途的枯燥。 “各位爷,借点柴火。”少女遮住了自己的脸,是用庙中破布遮的,她胆怯得说着:“我不知道怎么生火,老是打不着。” 一个肥胖的汉子,取出一截燃火的柴,递到少女手中,晃了晃。 他晃柴火是可以,窥视少女容颜是真。 “真他妈的丑。”汉子眼神示意其他人“这女的,好像是鬼出来勾魂的。” “胡扯什么,鬼都是漂亮的,丑的如何勾魂。” “魂有好色的,也有胆怯的。”一个风云残存的女子,赤着脚,解释道。 少女拿了柴火,走得远远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点药粉从她袖中滑落,正好落在火堆里。 “说我楚芷茜丑的,我让你知道游戏人生的代价。”少女将手中柴火丢弃在湿香灰中,牵着骡子,出了破庙。 第二日,江湖上都知道,桐山道的一间破庙,死了十余人,没有伤口,睡梦中脸露微笑而死。不像病死的,仵作说,他们的肺黑点白点密布,是吸入了毒气所致。 “是谁下的毒手?” “不知道,这些人互相不认识,是恰好在此歇脚。没有打斗的痕迹。”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不着寸缕得亲近着。这两人不是夫妻,女的是天龙门小师妹,男的是毓灵宫左使,若不是他们死了,还真没人知道有这般事。。。。。。” 江湖上,添油加醋的人很多,谈笑风生的也不少。 楚芷茜听着他们言语,自顾拍打着骡子,让它快些走。她买不起,也雇不起马,只好买了骡子。 武夷山的山道上,长孙肃玉走得不急。 早过了采茶的时节,茶间少有忙碌的茶农。有茶农砍掉老死的茶,到明天再种新茶。有茶农售卖着茶油。 武夷门下,四个人长剑架起,阻挡着肃玉。他们早早就观望到肃玉上山了,在此明挡。 “长孙姑娘。”为首一人好言劝慰着。 “你是谁?“肃玉问道。 “在下无名之人。”那人答道。 “楚掌门派了无名之人来阻拦我,是怕我记仇吗?”肃玉手指先后点住这四柄剑,四剑未断,向高处抛起。他们四人伸手去击肃玉,肃玉不接招,右手接住其中一柄剑,几道光闪过,其余三剑直透三人心口,他们缓缓倒下时,砸中了第四人。 肃玉从这四具尸体身侧绕过,长魂赋上的招式源源不绝,武夷门的人,如遇强风,筋骨断得很快,痛死的,吓死的人,渐渐多了。 “十九”肃玉数着死去的人。说道:“我来找楚靖,他人呢。” “掌门就在武夷堂,他,他。。。。。。”一个将死的人,断断续续得,“我告诉你,你别伤我家人就行。”他断气的时候,露出狰狞的表情。 地上鲜血淋漓,茶树下红土织霞。 “长孙肃玉。”又一队人,从连廊上行出。 武夷门的连廊都是嵌入山间的,两侧都是空谷,穿过这些连廊,才到武夷堂。 背着扫把的仆妇,眼见这个女子,杀人没有缘由,丢下背着的死尸,暗自道:“我这趟可能收不到搬尸的钱,这女的,武功太高了。”她丢下扫把,丢下死尸,找到一条崎岖的小道,跌跌撞撞得爬了山去。也不顾得滚落的几罐好茶,几粒金豆子。 “你们武夷门,野心昭彰,先阻长孙家与千岩庄婚事,后杀我父亲。门中,无一寸净土,只怕你们的茶都无淳朴之意。”肃玉声音在山岩间回荡,回声起起伏伏,休憩中的茶农开门开窗,只见一场一场血雨从武夷门的连廊上飘洒而下,一个白色身影,穿插起间。这个身影,时而跃上黑瓦,时而立在栏杆上,轻旋,落地,似乎一朵白色山茶花,在一片混沌中盛放。 “这个人是谁?” “不知,好像是个女子。” 胆大的攀上树顶,向高处眺望。 一具尸体落下,背后插着一柄刀,那是武夷门的刀,他们没有刀法,这是劈柴的刀。 第62章 第62章 连廊上又摔下几具尸体,有的是重伤时跳下的,不愿死在女子手下。 有一身穿麦黄色衣衫的男子,手持一条长鞭,盘起,上扬,下冲,金龙在天之势,洒下金光点点。这些金色光影远远近近,将肃玉笼在浩荡金光中。肃玉内力与金光相触,都被弹回,散落在山间。零零星星有茶树被连根拔起,撞碎在岩壁上,似虎啸之音。 肃玉认出此人是茶间流年,飞曜。他使的也是凤凰经上的功夫。肃玉并不吃惊,楚白死了,楚靖将凤凰经传给那么一两个得意弟子,并不奇怪。 飞曜不寻肃玉武学的上的空隙,破绽,从远到近,满满缩小包围圈。 飞曜座下其他弟子,依仗山势,跳开连廊,或悬或贴在山崖间。或静或动间,森然剑阵凛然成峰,似乎冰凌飞花,防守严密。 一片冰凌递向肃玉后心,肃玉辨出是两枚飞镖。她自顾不动,任凭鞭影袭来。 长鞭抽到了肃玉脖颈间。 飞曜不及惊喜,触倒一股回弹之力。 这回弹之力,诡异到让他发冷。 不是被缠卷住鞭尾回甩或者反方向拉扯,是一种比薄雾轻,比血液流动更细腻的力道。 明明是站在一座廊桥一端,护栏几乎有半人高,飞曜突觉山谷间的气流都撞到了他身上。他握着鞭的手,向下垂去,这条鞭子,已被截断了。 是肃玉在鞭影将要打到她身上时,长魂赋左打右跌,看似肃玉手无利刃,撞到了金色鞭影攻势最强处。实则长魂赋威势也在此时达到了最强,以强制强,将鞭子抽甩而来的力道都碰碎了。那两枚飞镖也因为肃玉向前倾,离肃玉后心瞬间又远了几尺,肃玉左手一点,右手一绕,将飞镖碰到了鞭上。 飞镖碰断了长鞭,又跳跃了几下,向飞曜手心倒涌过去。镖上附着的劲道刮得飞曜一丝一丝清晰分明的切肤之痛。 飞曜右手握着一截残鞭,左手将其拉直,向飞镖甩去。这是武夷门“采茶戏蝶”之法,不是砸碎飞镖,而是再次回袭肃玉。 肃玉不顾忌飞镖来势,攻向悬崖上的剑阵。 四处都是被众人内力劈断,扫落的枝叶,肃玉随拢随用,以树叶的柔去缠剑阵的锋。 树叶落在剑阵上,没有力道。 剑气将树叶劈断。 有的被从中心脉络处劈开,有的被横截。 飞曜手中则现在了第二条长鞭,通体赤色。他这门鞭法,练得境界越高,鞭越轻,鞭子颜色依次是金色,赤色,绣球蓝,竹碧,月白色。他不用月白色长鞭,无非是性子傲然,谁都不放在眼里。 “飞镖出。”一位老者号令之下,飞镖如雨,从林木,瓦砾间暴雨般飞来。 武夷门弟子三个层面,重重围攻肃玉。 肃玉知他们目的是炸开廊桥,让她葬身山谷。 落叶在肃玉身侧一层一层围绕,她内力牵引处,落叶时而东宽西窄,碰落飞镖。时而南低北高,将剑气滑落到空旷处,时而身后落叶密不透光,将鞭影荡开。 第63章 第63章 肃玉白色身影,在一片盎然绿意中,起起伏伏。 飞曜已使到了白色鞭。 剑阵中的人,也死了大半。他们是被落叶所杀。叶子很轻,伤他们的不是其上所含内劲,而是叶子落下时,吹起的风。这场风,直透穴位所在,习武之人,穴位上所受力道,稍微改变,内力,招式,便是本质不同。 暗中射飞镖的人,他们是被飞镖沿着来路回弹而死的。落叶像波涛汹涌的海,飞镖成了片片孤舟,只要舟随浪涌。 十余具尸体,半跪半躺,半挂半悬在廊桥上。 “凤凰经上的武学,不是这样的。”肃玉指着飞曜。 “你没有看过凤凰经。”飞曜鞭影勾住肃玉肩贞穴,他清晰得听到肃玉肩骨错位之音。肃玉指出凤凰经的真伪,飞曜并不在意。 “你使的鞭,楚家父子是用剑的,你们都是修习武夷门内功,内功需与招式契合。鞭法讲究什么,剑法又追求什么?凤凰经上武学,你非要化在兵刃上,但你自己不知如何化用。就将楚家父子糅合在剑法上的心得,用到了鞭法上。他们有破绽,你破绽更多。他们的破绽,我不想再说什么,你的破绽,在于虚实。鞭法有虚打,实勾之法,你凤凰经上的虚,实用在你的鞭法上。虚处有了突兀的一点犄角,好比白云和白云重叠时成了黑云。实处有了硬生生的漏洞,好比一手握着两双长短不一的筷子,长制约了短,短阻碍了长。导致画蛇添足。”肃玉将自己内劲反逆回去,凝在鞭下,暂忍不发。 鞭上沁出了血,是从肃玉肩上开始流出的。 可这似乎并不是被凤凰经上所载武学所伤流出的血。 这血是淤血,是肃玉将鞭上力道都牵引到血肉上,避开了筋骨错位。 飞曜持鞭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那条鞭变成一条白色藤蔓,从肃玉身上朝自己身上蔓延。 “名震江湖的长魂赋如此,如此没有锋利之处。”飞曜第一次感到长魂赋上的淳朴。之前几招,肃玉攻来时,他都能将鞭子团成数圈,肃玉长招遇圆招,没有可切入处,都很快滑开了。现在,他的痛也是真真切切的痛。 “你,你,一招上,既攻我凤凰经上的内力,又,又破我鞭法招式。” “这是长魂赋上的无制其首,以游曳对敌之中宫直入。你内力和鞭法都是攻我肩贞穴,我便将它们分隔开。你的力道由远及近,我凝住不发,待内力与鞭法先后而至时,我找到空隙,攻了回去。若是你再练些时日,两者间没有空隙,我可能不是你对手。” 飞曜是看见肃玉踏过廊桥的,他们伏下的那些炸药,引线都被他们自己的血浇灭了。 飞曜死了,他以为自己只是会沉睡。 肃玉踏进武夷堂时,楚靖坐在楚白灵前。 武夷门未死的弟子,等肃玉立在堂上了,才敢围拢在门外。 肃玉身上,鲜血还在滴落,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一朵梅花。 “楚掌门,我的父亲,是你杀的。若不是你的野心,我的父亲不会死。” “你连杀我这么多人,好厉害。” “不,我必须杀这么多人。你的阴谋诡计,他们,人人都有份。” 第64章 第64章 “咎由自取。” 肃玉站着,楚靖坐着。 肃玉攻向楚靖,楚靖不轻易露出武学,他武功如何,之前都是虚招诱敌。 他站起的时候,凤凰经的武学,已显露了出来,似乎凤凰向远处游去。 肃玉后背陶道、灵台两穴上隐隐生疼。 是被楚靖内力扫中。他故意一触即离,让肃玉知难而退。 ”你杀了我几人?“ “我本来记得,后来,杀得多了,不记得了。他们与你狼狈为奸,都是该杀之人。”肃玉背对着门外的人,一架一丈宽,数尺高的茶花屏风在她身后,笔直飞了出去。 几幅字画,被屏风上所挟冷风吹得东摇西晃,散纸成雪。 屏风先撞上了门框,几截朱砂色门框,被砸落在地。 门外的人,散成几列,长剑削向屏风。 丝帛撕裂之音,长剑吟啸之声,重重叠叠,白浪吞月。 他们将屏风隔裂了,回甩给肃玉。 肃玉接住一缕长宽尺许的碎屏纱,一瓣碧蓝茶花花瓣还在这缕屏纱上,失去了檀木屏风架的衬托,像枯竭的河。肃玉接住这缕碎屏纱时,一横一转,消去了余势,再竖再折时,碎屏纱染上了夕阳余晖,丝缕丝丝挺拔,山巍石坚中露出碧蓝色影子,立在她和楚靖之间。 一片一片碎屏风,在剑气之中,荡在四周,渐渐崩落,几案碎了,茶叶洒了。几位弟子从门外渐渐走近,金光向肃玉弥漫。 “你们尽管向我刺剑。”肃玉手中点点碧光,是飞镖!武夷门的飞镖!无人看清她是何时藏下的。 肃玉左臂推涌碎屏纱向楚靖而去。右臂在身侧,柔柔拂动着,比素衣园的千手观音少些慈和,比少林的绵掌功夫多些层层叠叠的变幻。 飞镖在肃玉涟漪湖光的招式下,锋利之意被尽数削去,不是飞镖,而是一点露珠。 飞镖且歌且舞,不是直进,斜刺招式,竟然是以镖上所系玫瑰紫色穗子在拂开剑光。 她一心如何二用? 几位弟子脱口而出。 肃玉道“我左右手是同样招式,所使''兵刃''刚柔不同,特性不同,面对的敌人不一样,也就不一样了。” 剑光被飞镖回折到持剑人手上,他的右手从手肘上落下,鲜血斑驳。 第二个人是被剑光刺瞎了双眼。 第三个人被数道剑光围住。。。。。。 第四人被剑光透穿胸口 第五人被剑光点住了大穴,僵卧在台阶下。 这些剑光,都是被飞镖或扫,或点,或连顿,或下挫的。 这竟然只有一枚飞镖,那些都是飞镖的影子。 这缕碎屏风下没有藏暗器利刃。 剑阵中未死的人和楚靖是同时发现的。 这样的武学,魂魄都未知颠倒。 必竟,这是个小姑娘。 武夷门弟子阵型一变,向高处跃起。 招式叫做飞鸿雪泥,肃玉怎么看他们,都是一群刻薄的乌鸦。 剑从高处向肃玉刺来,他们此高彼低,从半空向下,形成数道攻击圈。这些攻击圈互相辅助,彼此套叠,从这处脱出,又会堕入另一处。 第65章 第65章 飞镖在剑阵中,迷失了反向,跌碎在地。 肃玉每个可向外攻击的方位上,都有武夷门弟子。 剑影比繁星璀璨。 红光乍现。 肃玉左手臂上,两道血痕很深很长。 碎屏纱向肃玉倒扣而来,离楚靖越来越远。 肃玉手背向外一挡,一柄青光剑,剑尖刺入她手指间的缝隙里。这一招,是要将她手掌砍下。肃玉染血的纤指夹住剑尖,青光剑崩直,长叮声起。 手持青光剑的人,手骨关节似乎被巨石抵住,无处可发力。 一阵剧痛不知从何处起,眨眼间已遍布全身。 青光剑已不在他手上了,他是面朝上卧在地上的。青光如竹凌空,三柄剑被笔直拍入地上,只露出三个剑柄。 肃玉以青光剑,点住那三人手上动脉,他们的剑飞得比血还快,血过了好久才从动脉中渗透出来。 青光剑转而向前,但碎屏纱先贴到了肃玉膻中穴上。肃玉内力随之翻腾,单膝跪在了地上。 “掌门神武。”武夷门弟子,阿谀奉承的人唯恐开口慢了。 两柄长剑相交,架到了肃玉后颈,吹起凉透骨的风。 肃玉将青光剑放在地上,手臂上的血滴落在剑上,血腥气味很浓。 “将她拿下。” 肃玉冷眼看他:“楚掌门,你大可以像杀我爹爹那样杀我。” 楚靖取下碎屏纱,透过薄纱看见一个污血模糊了容颜的肃玉,“长孙姑娘,你本来想以从纱破我的凤凰经,没想到适得其反。” 血,茶,花,各种各样的味道,纠缠在风中。楚靖推开茶根所雕的窗,窗下就是深谷,刚刚死去的那些人的尸体,还在山间各处,血在烧,绿意在烧。“恶魔毒花。”楚靖脱口而出,武夷山有比茶叶还繁茂的传说,恶魔毒花是恶魔诱惑凡间坏人的花,比富贵乡的花魁还让人欲罢不能。可坏人只要靠近花,就会被吞噬。如若人无坏心,恶魔毒花又如何诱惑他。 弟子中有人不知恶魔毒花之意,“顺着”掌门抛砖引玉之心,恭维道:“这女的,可不是恶魔毒花吗?” 楚靖终于笑了,笑起来威仪堂堂。 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轻盈得对着武夷苍秀。他不必再忌惮长孙家了。 “他们囚禁了我的女儿,我也囚禁长孙肃玉。将她关到酒窖里。”楚靖将那缕碎纱屏丢了下去。持剑架住肃玉后颈的人,可不敢收剑,他们都是一只手按着剑柄,一只手按住肃玉肩膀。 这个少女,怎么,怎么比无柳寺的佛像还有一种容不下罪孽的深沉。 世人都说,无柳寺的佛,没有面目慈和的,有罪孽的人,都不敢仰视靠近他们。 肃玉单膝跪着,内力向下坠去。 她没有冠冕,比戴着冠冕的男子还威仪。 她四溢的血是她冠冕上天圆地方的章文。 肃玉一只手按住地上一柄断剑,断剑贴着地上,像蛇一样蜿蜒而去。 “年岁不忘。”这是长魂赋上的招式,楚靖认得。 剑从窗口飞了出去,落到了那缕碎屏纱下。 持剑架着肃玉的人,手中又空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是在半空发现自己被一种内力震开的,是武夷门的内力。 他们内劲沿着掌心按住肃玉肩膀时,肃玉接住这两般内力,不去还击,以自己内力将它们荡了回去。左侧的人的内力荡开了右侧人,右侧人内力荡开了左侧人。 肃玉向楚靖挥掌而去,楚靖战在窗前,背对深谷。 第66章 第66章 楚靖内力源源不竭,丝毫不是重招重击的威仪。 凤凰从亘古而来的飘渺之意。 世上本无凤凰,凤凰,本是无形无象的。 “楚掌门,你已然至无形无象之境。”肃玉从一张长几上折下一截横木,握在左手,横在身前。 楚靖内力将掌风先送到了横木上。 这是一截两尺长,一寸宽的横木,漆了黑漆。 一声丝帛断裂之音,一点一点黑漆化做黑星直坠而下。 不是楚靖刻意放慢速度,而是肃玉想起晚妤以音律破内力之法,在横木上连点连戳。她不懂素衣园内功运转方位与顺序,以横木为单弦,以长魂赋内力为音腔,以万圣手招式按弦。 “凤凰经表象是牵引敌手内力,将敌手撕碎。看起来,固然是威力赫赫,可这只是凤凰经上最粗浅的武功,练到高深处,是以内力震碎敌手内力,敌手不会死,但他已不是,也不可能是你敌手了。”肃玉忆起行舟所言。行舟来的时候,吊唁的宾客,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歹意的,都走得干干净净了。 一任江花闲出奇得冷,冷得肃玉点起了无数莲花灯。容若闹了一天,睡得沉,暖暖和奶妈一左一右看着他。 肃玉沿着一家一家的灯火,不知不觉又到了在水河。 “爹爹会沿着河回来吗?” 肃玉拨弄着月色下的水,它们跳跃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一支竹篙荡了过来,是行舟。 他从竹筏上下来,说道:“我刚送一个人过河,他要去赶考。” 他看到了肃玉的落寞,指着远处的十里琅嬅,“长孙先生在山在水,他定然是喜欢姑娘能欣喜灿烂。” 肃玉没有答他,用小树枝在河滩上写着画着。 “姑娘画的是凤凰。” 行舟将竹筏上的灯,放在了肃玉身侧。 星天下,一盏孤灯,两个各自沉默的身影。 “不知是什么?”肃玉过了很久才想起回答他。 行舟知长孙未平是被凤凰经所伤,将自己对凤凰经的理解都阐释给了肃玉。 血像山间溪流,潺潺而动。 肃玉身后那些持剑的武夷门弟子,剑阵中似乎突然涌入了一条一条无形钢索。钢索奔腾间,烈风不歇,武夷门弟子站不稳,避不开,像脱离了根的绿藤,随风飘荡,有人被甩到了墙上,穿墙而出,有人被甩下台阶,连廊。有人撞到了自己剑上,被剑刺穿。 惨叫声,如鬼似魅。 和晚妤在素衣园伤楚白的按弦顺序,轻重一样。不同的是,肃玉按弦时,用万圣手将凤凰经的内力生生接住,向四面八方反弹出去。 楚靖毫发未伤,好在肃玉后背之敌已除。 可如此一来,肃玉伤势加重,她猛然又想起“以方制圆,以圆制方。” 这句话,爹爹说过,行舟也说过。 “楚掌门,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的,他们以你为尊,你却从未尊敬过他们。”肃玉吐出几个字,她越发觉得吐字都不甚清晰了。 横木还在手心中,颤了几下,几乎就要掉落下来。 凤凰经的内力依旧在肃玉身侧盘桓。楚靖或拧或荡,肃玉内力丝毫没有被撕裂开的迹象。 “楚掌门,经书上写了从无妄位到无缺,你便理解成拧和荡。”肃玉故意出言讥讽。她的注解固然是不对的。“从无妄位到无缺,是让修习者,一点一点放空。可哪一处是无妄位?无忘是卦象,这句话的意思是从拥有到不拥有,从不拥有到拥有。” “你在瞎说什么?”楚靖并不是真的怒。 第67章 第67章 肃玉“巧妙”得颠倒概念,“拥有亦是不拥有,不拥有亦是拥有。”在自己所知的凤凰经原文内容上,不断借用,套用佛家,道家学说,似是而非。 “入陶道而冲,潜白鹤而翔。” “闭左,写右。” “何为刚,刚为荣。破,则当胸,合十必躬。” “或者长孙未平曾经也有残本,或者那位僧人也找过长孙未平。”楚靖本不在意,闻听之下,稍一验证,不安情绪从他内心深处渗透向血脉,将他牢牢笼住。 “你胜不了长孙未平,你的女儿也胜不了他的女儿。可你断了胜负之心,自在自得,林泉只是林泉。毕竟长孙未平从未对你寸有胜负之心。”楚靖清楚记得那位僧人离去时,摇头叹息。他的僧衣很破,甚至有跳蚤在肆意爬行。 肃玉右手在横木上,绕着横木,一层一层得堆垒出散乱掌风。散乱追着散乱,散乱幻出散乱,散乱挤压散乱。这是她思索到的方法,楚靖内力需要反弹之物,那架屏风是他习武所用,非寻常柔纱所制,是深海鱼筋与雪山不死草所织。是海浪高涌,冬雪厚叠的刚柔并济,屏风既碎,便以横木替代。 凤凰经法旨在勾缠住内力,若是内力散乱,分不清去势来势,守势攻势呢? 可一个人如何让自己内力散乱呢,散乱了岂非走向消亡。 肃玉的长魂赋自然未到长孙未平的境界,长孙未平曾直言,“囡囡,还要再过十年,才算小有所成。”她冲向那些自己根本未参悟透的章节,呼气吸气的顺序,出力收力的轻重应当应人而异,肃玉不去考虑“适宜”,而全按照字面意思运转。内力与招式在多个地方,矛盾重叠。 一点一点窒息,溺水的感觉,肃玉血液刹那间向脏腑处逆流。 肃玉招式,内力全乱了。 肌肤上渗出斑斑血迹。 楚靖内力按到了肃玉散乱的招式上。 四处都是路,又四处没有路。 怎么运转都是碰壁,深渊,陷阱,一个接着一个。 他陡然明白,肃玉说的“拥有亦是不拥有,不拥有亦是拥有”之意。 敌对的二人,都陷入了将死未死,未是将死的境地。 肃玉越运越乱,楚靖纹丝不乱,可他清清楚楚得看到了自己内力的消失。他凤凰经上的武功,似乎凤凰游过山涧,什么都没有了。 肃玉先摔在了地上,横木断裂成碎刺,长长短短都有。 楚靖双眼睁得很大,他触到了一团乱涌的掌风,火热到冰冷,冰冷到火热。转瞬间,颠倒了千百次。 抓过一只陶碗,向肃玉摔去。 陶碗在空中转了几圈,跌在地上,过了好久,才碎裂开。 “长魂赋的内力,先损内壁,再破外釉。” 一块牌匾本来是掉到了几案上的,现在震了一下,砸落在楚靖身后。 第68章 第68章 这上面,原来镌刻了武夷门三个字。楚靖即便背对着它,也知道。 牌匾上沾满了武夷门弟子的血,血又渗透到楚靖衣衫上。这些血渗透到楚靖肌肤上,骨髓中,蔓延成一道血色深渊。他向前行,深渊渐渐广阔,武夷山色也成了血海,他坐到了地上。 他很吃惊,自己怎么会坐在地上。 他更吃惊,武夷堂上的血,静谧无声,将吹过,路过的风都黏住了。偏偏这静是毁天灭地的静。不需狂啸,不需故作深沉。凤凰经上有,静为动止,动为静行的口诀,静和动是相反,又相成的。 一声清脆悠长的炸裂之音。 武夷堂的牌匾盖到了地上,没有碎,有字的一面反扣在了砖上,灰尘如雾。朝上的一面,爬出一只硕大的老鼠。 肃玉陷在生死边缘,她看见了爹,娘。他们徜徉在十里琅嬅,春风过,草长了,莺来了,樱花开了,粉色,白色,浓淡相宜的颜色。肃玉还不是现在的模样,她穿着樱花一样的纱裙,裙上绣了草,草上落了五颜六色的星星。他们一家人,说不尽的话,看不尽的花,肃玉等着樱桃来占樱花。 楚靖没有兵刃,他捏住老鼠的尾巴,将它倒垂下来。 老鼠很重,比猫还大。它被吓得吱呀乱叫,浑身打颤。 恶从心生,胆小如鼠。 老鼠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它使劲最后一丝力气,咬住楚靖衣衫。衣衫上现出一道极长的口子,老鼠幻做一道黑烟,奔驰而去。 不,是楚靖将老鼠抛了出去,它没死,可落地就会死。卑微如它,死了也许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肃玉知道老鼠是一件十余斤的兵刃,是朝她抛来的。这老鼠会在她身上砸出一个窟窿,这个窟窿不管在哪,她都必死无疑。 “一个有窟窿的鬼,如何开心得做鬼?”肃玉无法闪避,将发簪握在手心,尖锐的一头向上。 老鼠尾巴扫在了肃玉脖颈上,腐臭之味,让她分不清人间还是地狱。一点一点白,一点一点黑,老鼠闭不上的双眼,瞪得很大,它是被吓死在半空中的。 发簪一偏,从老鼠腹部通到了后背,向前方反弹而去。 老鼠没有落在楚靖身上,而是被重重钉入武夷堂的牌匾上。 楚靖脸上流下几行血泪。 长魂赋的内力与凤凰经内力本就无法相容,准确来说,是楚靖压制长魂赋,但不知如何扫去长魂赋飘荡的余劲。两股势力,针锋相对,反噬到他自身,无法向外释出,似乎一束烟火,烧得最热烈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他头颅上的穴位脉络,首先被上涌的内力撕裂,血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楚靖死了,他双眼闭上了,整个人缩成一团,骨骼在体内支离破碎,刺破他的肌肤血肉。牙齿咬掉了嘴唇,露在外面。 夜很深了,武夷门,今夜无人点灯。 山下的灯火也照不到山上。 肃玉是被一个人轻轻唤醒的。 “长孙姑娘,长孙姑娘。” 是行舟的声音。 “你伤得重。本来,本来,皓冉公子要来,可他伤得更重,又被诗韵前辈看着,我就自己来了。 行舟卑微的样子,肃玉想笑。 “我们在什么地方?” “这是我家在武夷山的别院,我带你来了。”行舟指着这处久无人居住的卧房。四处都是灰,看不出颜色的珠帘在月色下,晃晃悠悠。一张画上,特意露出了苍劲肃飒四方的几个字:“老茶阁”。不过肃玉身下的床是干净的。被褥是行舟从茶农处借来的,透着清苦无为的茶香。 “行舟,你为什么不做原来的自己。” “还是撑筏子,更自在。” “我没有别的好谢你,十里琅嬅的樱桃,你看中哪里,便是哪里。” “我一个人,几颗足以”行舟就站在肃玉身侧。 “你伤得很重。暖暖说不见了你,我猜你是到这来了,就马不停蹄得赶来了。” 肃玉运转了一下内力,残缺不全,四处都是裂痕。凤凰经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个一个障碍。她还需花很大的努力冲开障碍。 “是你救了我吗?” 行舟露出一丝窘迫的笑意,他在撑筏时,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做其他营生,他不回答,也是这样窘迫得笑着。 “我所学内力与长魂赋完全不同,只好用疏散之法。” “什么疏散之法?” “便是不停拍,按你几处大穴,将其中的异常内力除去。不过,我不是直接用手拍按的,我将这里的玉石,砸成一片一片薄片,将薄片放在手心,透过薄片发力。” 肃玉顺着行舟所指,几案下,窗台上,一片一片碎玉,像温和醉人的星夜落在武夷山。 “我怎么从不知道这样的方法?” “这是,这是当年我父亲一位好友告诉父亲,父亲告诉我的。玉养人,以玉疗伤,玉受了你的痛,挡了你的灾。” 行舟轻描淡写,肃玉知道这方法,需耗废很大内力和心思,其中奥义,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参详。 木鱼声声。 经文渺渺。 武夷山有了一种离红尘苦难很远的幻象。 天亮了。 是个雨天。 行舟说道:“其实,你睡了九天了,你想吃什么?” 肃玉并不奇怪自己睡了九天,好奇行舟如何烹饪。 “我不知道想吃什么,我,我想吃面。” “好。你等着。” 行舟走了出去,即便是自己家,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像个家主。 肃玉缓缓下床,不去想如何运转内力。从阁后溪中打了水,这里没有可盛水的,她只寻到一个三足两耳的瓷鼎。 瓷鼎中的水轻轻泼洒在灰尘上,五颜六色的水花。 “我也有彩虹了。” 肃玉小时候,闹着要彩虹,长孙未平无奈,以内力激荡清水,生出彩虹水花。 肃玉一次一次汲水,一次一次遇见彩虹。 她一个人,高高兴兴得玩闹着。 太阳有些刺眼了,生出的水花,一会儿就消失了。 肃玉将瓷鼎放回,老茶阁也被她洗干净了。 珠帘是茶根雕刻成茶叶的形状,一片一片相连。 第69章 第69章 行舟喊了几声长孙姑娘,肃玉才看到他。 他端着炉子,一侧的竹篮中,放了一碗生面。发丝般细的米面,用江南稻米磨成浆,倒入竹畿上,米浆透过竹畿之间的小孔,在道相隔两尺的长竹竿间拉丝。风过后,就是这样的米面。 “这院子里的灶房好久没用了,我找相邻借了炉子。” 炉子放在了溪水边,炭火渐红。 行舟在炉子上给肃玉煮了鸡汤面。 嫩黄,柔红,沉碧色,层层分明。 像一个粉衣黄裙碧玉簪的少女,没有做作,天然去雕琢的美。 比暖暖做的面,回味更醇,更厚。 “鸡肉过一遍水再用猪油微火熬炸,最后倒入姜汤,茶汤,青菜。”行舟说着煮面的心得。“在水河上,我们都这样煮面,不过,偶尔才会又鸡,鸭和肉。”他看着肃玉沉醉在色香味里,转了转头,毕竟,他这样看一个姑娘,若是到了在水河,必定会引起其他兄弟的一阵嬉笑。 远处有几行野果,行舟说道“我去采些果来放在家中,添些颜色。” 野果高高低低,红红紫紫,行舟想着肃玉喜欢的颜色,挑了几颗。果不能全部采完,也要留给别的喜爱他的人。 他尝了一口,酸酸甜甜。 肃玉吃了面,望着溪水发呆。 “尔时彼佛为一切众生喜见菩萨、及众菩萨、诸声闻众、说法华经。是一切众生喜见菩萨,乐习苦行,于日月净明德佛法中、一精一进经行,一心求佛。。。。。。”无柳寺的小僧人隐茶,在一片碧绿中,抄写经文。他的经文是写在一个箩筐上的,笔上沾满了墨。 “这小和尚,倒是有意思。箩筐上写经文,是为了装何物?”行舟向他走去。隐茶手腕抬得高,墨汁落下时,醉草浮萍,不像经文,像一个游性盎然的公子,不束发着冠,赤脚而入溪林。 “施主好。” 隐茶边写字边与行舟说话。 “这些箩筐?” “这些箩筐是茶农丢弃的破旧箩筐,我无钱买纸,便用它们来写字。”隐茶答得自有一种隐逸之态。 “原来如此。”行舟将采来的野果放在隐茶身前的茶案上,他的茶案是个茶根雕刻的,用的不耻瓷盏瓷樽,是一个大口的陶碗,粗糙得很。 “小师傅,我家中有几品好瓷,我来日送至无柳寺。。。。。。” “不必,陶碗粗糙,可生了茶树的土壤,不也是粗糙的吗?” 一时间,行舟想起了什么,忘记了什么,世人如何认为茶之清贵高雅,在僧人眼里,它只是解渴。 “武夷门那些人,小僧已将他们敛葬了。我不喜楚家父子的性子。他们生在武夷山,却不见山,只见高。在山中建起一道一道连廊,一座一座楼阁。” “我的师父,受少林方丈嘱托,在无柳寺弘法,点化楚靖,楚白。他初入武夷山,便摇头叹息。楚家入了歧途。一个人的武功与性格之间,必定是互相影响的。自然,这些也会影响他们的喜好。武夷门的正统武学,清寂之境,以“无为”之法,破“有象”之招。这固然是一条与旁人极不同的武学道路。他们二人,追求表相,楼阁美得天下称奇,但此山何须奢靡楼阁衬托?寻常茶农,不过一隅安身,敬畏山,敬畏茶。他们何曾知道需敬畏什么?他们根本不是对丢失的武学典籍,执念深沉,是对名利执念深深,早就忘记了学武的本意。” 行舟合十道:“小师傅,固然见地透彻。” 第七十章 见绿,见音,见隐,见深,见性 第70章 见绿,见音,见隐,见深,见性 芷茜远远就看见了那些高悬的连廊。 它们像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银河,落了日月的光,彩虹的影。很小的时候,芷茜沿着连廊,从这座峰到那座峰,从浅碧看到深绿。 风吹过时,她的纱裙飘飘然然。 爹爹说她是武夷仙子。 她低头看见茶,抬头看见天,“武夷门外,只有茶吗?” 爹爹说:“还有很多,有船,有市集,有沙漠,有冰川,有海。。。。。” 几个商贩,布衣芒鞋,挑着茶担,从山道上缓缓而来。现在不是买茶的季节,他们买了大商贾看不上的二,三等茶,不常喝的人,并不能分辨,沿途卖给茶摊,卖给做茶糕的,也有不小的利润。 一个年岁稍小些的商贩说道“姑娘,你的骡子,怎么,怎么。。。。。”他在芷茜转头时,看到了她的脸,所以,怎么后面就没有说下去了。他被惊吓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女子,生了这样一张令人恐怖的脸?依稀可以辨别眉眼,樱唇,一道一道疤痕,外翻外露,比不生茶的贫瘠土壤还落寞。 一个女子,不着华服,只裹破布,她的气质,她的身影,丝毫不是粗鄙的,在山水中娉婷,婉约,似乎一颗救世的仙草。她的脸与她的气质,身影,完全是不相干的。若不是年长的商贩,狠狠拍打着年轻商贩的手,他定然会失声尖叫。 “这骡子是累了。”年长商贩递过一碗水,一把黄豆,骡子伏下头,露出感激的目光,摇了摇头,它瘫倒下去,闭上了双眼。 芷茜伸手去点骡子额心,骡子一动不动。她不知所措,这还有很多山路要走,她毕竟没有家人来接风洗尘。她离家时,什么都有,归家时,什么都没有了。 “这骡子已然很老了,你到山中了,它自知使命已尽,所以,先走了。”年长商贩摸了摸骡子的骨骼,探了探它的脚掌。 “可是卖它的马贩不是这么讲的。”芷茜几乎要哭了。她被骗了。老骡子如何有青壮骡子的价钱? “姑娘,你是这山中的人吗?”年长商贩自知一个姑娘不至于这般打扮来游山。 “是的,我便是此处人,刚在外卖茶回来。” “那快些回家吧。”年长商贩挡在年轻商贩前,两人将几块糯米糕留给芷茜。快速逃开了。年长商贩想了想,明白芷茜的疤痕不是天生的,是被武学深厚之人避开骨骼,震开了血肉肌肤,或者武学深厚之人调教的异兽异禽生生啄开的。这样的女子,必然有幽怨的坎坷的不好惹的经历。 四周静悄悄得陌生,明明这些路,走过无数无次。 芷茜不停揉着骡子脊背,回递来的感觉,越来越凉。她对着它,拜了拜,感激它这一路的尽职尽职。 寻了一柄旧锄,在骡子身下,掘了一个坑,将它葬了。 “来世,不要再做个骡子了,做只老鹰吧,自由自在,将坏人都赶走。”芷茜不自觉哭了,为自己的曾经,为骡子的曾经。 她回首时,天不知什么时候已黄昏了。 颓然得站了站,走入暮色苍茫中。 她不怕一个人走夜路。是怕路的尽头,不是自己想要的尽头。 无柳寺的灯依旧很暗,茶农不要了的茶油,茶隐都收来做灯油。自然,他也会回赠几幅对联,几篇经书。没有红袍寺,瓷允庵,那般香火旺盛,来此的也是些贫苦茶农。 芷茜快要离开无柳寺的矮围墙时,用老死茶树捆扎成的山门开了。茶隐说道:“芷茜施主,你从回山了。” “你如何知我是芷茜。”楚芷茜第一次不想承认自己是楚芷茜。 “你面容变了,但与这山水的知遇之情未变。” “知遇之情?” “你自小在此长大,山水见绿,见音,见隐,见深,见性。并非游客眼中,寻绿,寻音,寻隐,寻深,寻性。” “师傅,看什么都透了。”芷茜对着院中的佛像拜了拜,那也是老死茶根雕的,面容慈和,山中老人一般的无争,没有红袍寺佛像的威仪和不可侵犯。 茶隐向掉落在僧袍上的一只飞蛾,挥了挥,飞蛾自顾去了。“芷茜施主,令尊,令兄都已故去,他们在时,我不喜他们为人,现在他们走了,功过都消了。武学典籍可以传家,传家的除了武学典籍,也可是精气神。一本好书,看书的人看书,是前辈教育晚辈。我觉得,书更像孩子,书中总是有很多需要去修改,去深入的道理,自古到今,哪一本书没有修订过。这个孩子,需要更好的老师,令尊,令兄为人,谁能放心《神木经》再入他们之手。” “如若曦宁山庄,月离魂都有凭武夷门典籍称雄武林之心,少林必然不会令其保管。反观这些年,他们也并未因这些秘籍而外霸内王。并非他们修也并未为不够,而是成王败寇都是空,一人学武,难道非要打遍天下其他武学名家,去证明自己是天下第一吗?这其中,得是空,失是空。” 茶隐还在念着,爹爹和哥哥,最不喜这套,可又无奈。芷茜心不在焉,离家近了,烦恼反而多了。 “芷茜施主,令堂令兄就葬在山间。”茶隐指了指一个方位。 芷茜认得,爹爹和哥哥就长眠在兔眼弯。兔眼弯有两方很红的岩石,刻了谁都不认识的上古图形,不是楚家祖坟,也算冬暖夏凉的地方。 芷茜向爹爹和哥哥跑去。 没有月色,她是凭借记忆中的路。 过了一片一片茶园,一个一个竹林,飞蛾和夜游虫粘在她发髻上,衣衫上,手臂上。以前她不喜欢他们,又不是蝴蝶鲜花,现在,她顾不上赶他们。 两块不高的石碑,一左一右并列,两个土堆,覆了草。 灯火渐渐明朗,茶隐托着一盏粗陶所制的灯,宽口陶盆上,倒上茶油,粘上灯芯,灯已成,不需什么高超的制灯工艺。 碑文上的字迹,模糊到清晰。 工整,风骨凛冽,架构明了,但没有感情,没有哀伤的楚靖,楚白四字,没有儿女的名姓,只有生卒年。 “我嫂嫂呢?”芷茜想起大事“嫂嫂是茶家女,是哥哥执意娶她进门。” 茶隐摇头,“我寻遍武夷门,不见楚少夫人。想来她当时不在山上。” “长孙肃玉没有放过任何人?” “无一活口。当日是你爹爹,你父亲,设计杀害长孙先生在先。你掉入衡江镇水中,是被你父亲令人送到月离魂的,其余详细情节,小僧不知。” “怎么可能,我掉入水中,醒来就在月离魂。”芷茜细细想着,寻雪也帮她想着,他们谁都不知,两人是如何相遇的。 “月离魂的水与外界不通,衡江镇根本无法通过水路到那。” “可是我怎么相信你。” “有人截获了你父亲的书信,那封信,就在长孙家,畅漪夫人也看过。小僧辨认过,是你父亲的字迹,虽然他用了化名。” “字迹可以模仿。” “你们楚家是爱茶人家,楚家墨汁上,有何物,你不知吗?” “有高山岩枞茶的茶水,墨汁有茶香,颜色也与寻常墨汁不同。像墨玉的颜色。” 茶隐望向一道连廊,纱帘因为无人约束,像风一样飘荡,“高山岩枞茶不赠外人,残渣焚烧。” “可是,可是,父亲这么做,我也是他的棋子?”黑暗中,山旋水转, “芷茜施主,你生在武夷山,现在也在武夷山,如何看山看水,如何看己看人,全凭自己。阿弥陀佛。” 第71章 第71章 芷茜夺过茶油灯。 山风凉透骨,拾阶而上。 天未亮,油灯尽了。 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四处都是比人还高的野草。 只有自己的回声。 撕心裂肺的哭。她知道爹爹和哥哥的死讯,痛了一路,伤心了一路,痛得冷了。他们的墓碑如此冰冷又如此崭新。她睡着的时候,总是会想着,若是就此长眠,那些活在的人里,谁会记得她。寻雪会来看她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月离魂的紫藤,在风中摇曳,她看着他在紫藤下,肆意得饮酒,他掬手接住酒花,泼向她,打湿发髻,衣衫。 她也会反击过去,寻雪假装被击中。卧倒在紫藤下。她过去,抓起他衣衫,在他几个大穴上,轻轻点拂过。 “本姑娘,有轻有重,你打得重,我也打得重。” 恍恍惚惚,亦真亦幻。 就当大梦一场吧,他们还会再见吗? 有时候,她一个人数着眼泪,数着星星,只有骡子在一旁沉睡。她第二天,醒来时。她看得到阳光,看得到远山,看得到市集上忙碌的人。他们总会说:“怎么会有个女子,睡在草丛中。” 带着骡子,逃一样离开。 耻笑的,同情的,奚落的,被吓哭的。。。。。。 她不敢转头,不敢出声。 天似乎有快亮了,昏蒙蒙的,看不出明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一点莹润的光,是白瓷灯笼。白瓷灯笼不是白瓷做的,是白色绢所织,点上蜡烛,极为柔和。 也许是早起的游客,带着白瓷灯笼来看日出。 “这位阿娘,你是迷路了吗。” 熟悉的声音,虽然带着疲倦和未愈的伤,是寻雪。 芷茜看到前方,一个男子,长发不束一袭白袍上绣了紫藤。他就握着一盏白瓷灯笼。脸上露出谦和的笑,没有在月离魂那样的于世不容。像经历了大磨难,心性已变,玩兴全无,屈从世俗的人。可一个不再不羁的寻雪,如何是寻雪。他开心吗,他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芷茜摸了摸脸上疤痕,她已不是他想的模样了,“我,我是迷路了。” “你要去何方?” “你要去何方?” 异口同声得问着。 “我去武夷门。”寻雪答得快。 “我也无武夷门”芷茜答得慢。 “你是武夷门的故友吗?”寻雪看到芷茜粗糙,干裂的手,红肿的,发胀的,蜡黄的肌肤。 “我是武夷门的嬷嬷,出来卖茶,谁知道,他们,他们都不在了。”芷茜哭得大声,哀悼死去的人,哀悼曾经的自己。 “你家在何方?” “我的家人都死了,一直在武夷门奉茶。听说当日芷茜没有在山上,可她会去哪里呢?” “我就是来找芷茜的。” “我看着这姑娘长大的,我就想向回去守着,等她回来,那里,毕竟是她的家。” 白瓷灯笼里的火熄了,是芷茜的泪打湿了火。 “嬷嬷,怎么称呼?” “我也姓楚,他们都叫我楚嬷嬷。” “楚嬷嬷,你伤心故主。。。。。。” “不,我伤心我的往后。掌门死了,芷茜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做的饭谁来吃,我泡的茶,谁来品。” “嬷嬷,你带我去武夷门吧。也许,芷茜已回来了呢?” 第72章 第72章 回家的路,还是一样的清晨的天,有鸟叫,有花开的声音。 花开是有声音的,她的心动了,花瓣才能愉悦,心喜成她的心境。 “紫藤开花时,紫色霓裳,盛世时,她们跳的是碎云乱玉的舞,乱世时,她们跳的是林泉安逸的舞。” 寻雪第一次听说,紫藤花开,还有盛世乱世不同之分。他问道:“楚嬷嬷,您是如何知道的?” “我活得久了,见过太多太多。紫藤在盛世中,观赏他的人,云想衣裳花想容,他们将什么都踩在了脚下,呼风唤云。乱世中,观赏他的人,酒浇黛色一江风,心中所求,不过林泉安逸,不必流离。” “嬷嬷见识非凡,我倒是显得浅陋了。”寻雪不知嬷嬷有过怎样的过往,她形容如此凄苦,白发早衰,心境中只有星光的黯淡,没有对人世的无奈。 “这里就是武夷门了” 芷茜就站在武夷门空洞洞的门框下,那些锋芒毕露的字迹都没有了,藤蔓攀上了墙头,倒垂下来,有的结了果,有的开了花。瓦宇成了飞鸟的家,叽叽喳喳,见了人,也不闪躲。 庭院里,茶香,剑气都烟消云散了。砖缝下的草,拼命推开砖,向上生长。只有有一口气,谁都不愿意被深藏在地下,黑暗到没有时光的地下。 芷茜捡了一枚锈迹斑斑的断剑,撬开几块砖,任由野草蔓蔓。小的时候,她总和哥哥比,谁拔的野草多。哥哥不在了,野草不野草,又有什么要紧。 转过几道连廊。 连廊上,纱帘脏得像一幕一幕灰色的天。芷茜撕扯下纱帘,将它们丢入山谷中,“走吧,走吧,都散了吧。”纱帘在空中飞舞着,像随波逐流的人,风到哪里,就到哪里。 寻雪紧紧跟在芷茜身后,武夷门威仪肃穆,如今这般潦倒。一日之间,根基尽毁。其实,他们也不是一日之间毁灭的,楚家先辈忘了习武初衷,就是他们失了气节之时。 武夷堂,坍塌了几个角落,寒酸简陋。折断的兵刃被堆成一座小山,就在干涸的水池中。 “这些连廊都是有名字的,可我总是记不得。只记得,去往芷茜姑娘卧房的叫做见苦渡。” 见苦渡,寻雪当然知道,芷茜说的,看见的见,苦的苦。去往楚白住的地方,叫觅苦渡,经历了,方能蜕变自己。 “芷茜。”芷茜喊得比寻雪大声。她知道在连廊的哪个方位,对准哪般山势,才能将回声传得更远,这也是她和哥哥的小秘密。 寻雪内力自认内力比这位楚嬷嬷充沛,可他无论如何,声音都淹没在嬷嬷声音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寻雪走遍了武夷门的每一条连廊,每一个角落,始终不见芷茜。 “她会去哪里?” “芷茜也许,也许去了什么地方,想过新的日子。” “她一个姑娘,不回家,有什么新日子?” 寻雪吃着嬷嬷做的饭,武夷山的糯米饭,有青豆,红豆,腊肉,鸡肉,茉莉,豆腐,很热闹的一碗饭。 又过了几日,山谷间回荡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着寻雪。 是艺艺。 不及寻雪出去,艺艺已走过了数处连廊。 第73章 第73章 “你怎么来了?”寻雪问道。 没有责备,是惴惴不安。 艺艺是谁?怎么从未听寻雪提起过,甚至一丝痕迹都没有。芷茜抬头去看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兔耳一样的发髻,没有发簪,只点了几颗赤金蓝碧玺珠花。她双眼很水灵,睫毛上沾了一些雨珠。脸上大片红色胎记,并没有让她逊色,并没有让她自卑,反倒像雪地里开了一朵骄傲的梅。 “你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我特意出门寻你。“艺艺理直气壮得没有什么不妥。“路上,我也托好多医者去打听了,没有楚芷茜的消息。” 她从寻雪神色中,知道寻雪还没有找到芷茜。一个男子是否与心爱女子重逢,都会写在脸上,藏在眼里。 ”楚嬷嬷,这是我的妻子。”寻雪还是告诉了楚嬷嬷,她是谁。 山风中,只有三个人,寻雪说得似乎自己一处秘密被揭开了。 他不在乎这位妻子,可又不得不在乎。 她这么可爱,他也许慢慢就在乎了。 艺艺也看到了芷茜,是个面相凄苦的女子,年岁渐老,依旧是闺中女子的发髻,“楚嬷嬷,我是他母亲给他选的妻子,过日子,不过煮饭洗衣。” “妻子有自己选的,也有父母选的,我可不是他自己选的妻子,你在外不用这般郑重其事。”艺艺说得很认真“我一个人自在了些日子,母亲来了,不见你,我就出来寻你了。” 芷茜脸上有些痒,是她不知不觉笑了。 艺艺固然是在乎寻雪了,她不是不管不顾的性格,懂事,不张扬,也不要争抢什么。必竟,她是寻雪妻子。寻雪心中所执念,于她而言,改变不了,不如不去改变。 柴火烧得旺了,噼噼啪啪的。火中烤着山芋,腊肉,都是芷茜爱吃的。楚靖不在家时,芷茜才敢这么偷偷放肆。 “寻雪公子,你们先吃些山芋,腊肉就回去吧。你给我千岩庄的地址,如若芷茜回来了,我便写信给你。”楚嬷嬷剖开山芋外皮,露出金黄雪白的肉。 “不了,不了,我们走吧。”寻雪先迈步而行,他留下了那盏白瓷灯笼。艺艺取出一些一支紫藤步摇,“我自己瞎做的,芷茜回来了,嬷嬷转交给她吧。” 紫藤步摇,一朵一朵紫水晶花瓣,用金丝串着,轻轻盈盈,悦耳,也打碎了芷茜的心泪。 “艺艺夫人,这个真好,芷茜一定喜欢。”芷茜现在的样子,如何戴得上这样的发簪,她的秀发干枯了,花白了。 寻雪和艺艺走远了,芷茜摸着步摇,一年又一年。 三年了。 容若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一会儿玩水,一会儿缠着肃玉写字。 “娘。”容若高兴得将一只蝴蝶放在肃玉手上,蝴蝶振翅飞去了。 暖暖教容若喊姑姑,容若凝神看着肃玉,露出疑惑神色,干脆利落得朝着肃玉喊着娘。 肃玉不喜不恼:“你叫我娘,我便是你娘。” “肃玉姐姐,千岩庄要给寻雪和艺艺办婚礼了。。。。。。”暖暖从远处走来,拿了一柄苏绣的猫儿柿子扇。 “他们要办,便去办。记得送一份礼。” “可是。” “可是什么?” “他们也让我们去贺喜。” “我们不去,路太远,我的容若可出不了这么远的门。”肃玉将容若衣衫上的尘泥拂去,问道:“容若,你等下吃什么?” 容若藏到肃玉身后,说道:“粽子,粽子。” ”好啊,那就粽子。“ “那我们送什么礼给他们。” “酿几壶樱桃酒,挑几只玉雕石榴送去。” 肃玉抱着容若,将糯米浸入刚打的井水中,水很凉。 肃玉的泪水滴落在手上,水里。 一会儿就化开了。 武夷山上,芷茜在沙地上,划来划去。武夷门没有什么故友了,倒也清静。 有人叩门。门锁早就锈了,来人叩门,以示对主人的尊重。 芷茜开了门。 是寻雪,风尘仆仆的样子。 “楚嬷嬷,芷茜有回来吗?” “没有。”芷茜摇头说着,略带着哀伤。 他果然还是不认识我。 ”我每天都打扫她的卧房,等她回来。“ 寻雪走了几步,环顾着武夷堂。这里丝毫没有武学正堂的气象了,像穷苦人家的堂屋,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矮几,放了一副棋,一盏茶。 楚嬷嬷并未预备谁的到访。 ”那我走了,以后,以后我每年都会来此住些日子。我九月来吧。她是九月生日的。“ 寻雪掩上了门。 千岩庄,没有太多的宾客,只有两家的至亲。 艺艺着了新娘衣,戴着高耸的步摇,衣衫是蓝色的,步摇是金色,像一棵蓝色的大树上,长了一只金色的花,花大得压枝,却不回结果。 寻雪牵着她的手,步摇上红色,金色,蓝色的珠子垂下来,她有些分不清脚下的水和路,一步一步走着。 主婚的老状元说着贺词,霞生南山,碧落云水,香烧蘅芜,文邹邹的,四个字连着四个字,不如早生贵子来得直白。 畅漪夫人,童墨各坐一方,接受新人跪拜。 大家都在笑着,只有新郎,新娘没有笑。 第74章 第74章 一年一年 又十五年过去了。 箫错被冷夜管了十八年,两个人都是互相不认可对方,可又无可奈何。 “老头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箫错开始喊冷夜老头子。冷夜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我当年也是这么喊你爷爷的。”他笑起来的时候,像一个父亲看到了儿子的进步。 “老是年纪大,头是跟随,子是有儿子。”冷夜高兴起来,就会用寒月刃雕刻发簪,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箫错不想再与老头子啰嗦,行出门去。 他去山下,看茶摊上的淅儿。淅儿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淅儿比长宁好看,箫错是这么认为的。好看在哪里呢,就是淅儿素面,没有胭脂水粉,比日日沉溺脂粉的长宁好看。她是雨天生的,所以叫淅儿。她爹爹在她未出生时便得病死了,只有一个妈妈。妈妈是个恬静的人,算不得漂亮,一看就是一辈子固步在乡野荒村,单调善良的女子。与星月楼的那些女子都不同。她低头生火,煮茶,烹茶,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习惯过别的日子。 茶摊不大,前些年,淅儿妈妈郁郁而终,茶摊少了一张桌子,似乎更小了。 没有什么人,淅儿在绣花。 “淅儿。”箫错喊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一盒花。花下是玫瑰糕,做成了玫瑰的样子。这是淅儿教箫错的,箫错学不会,喊来容见姑姑,她一下子就学会的。 容见用的是最好的寒州面粉,玫瑰是雪山玫瑰,蜂蜜是西域葡萄蜜,比淅儿做的好吃。 淅儿不理他,箫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绣花的时候,一针一针,生花生蝶生月生云。 “你最近学了什么招式?” 箫错等了好久,淅儿才算理睬他。 “我还能学什么,学的是老头子的武学。” 箫错放下玫瑰糕,演示起《正珂经》上的武学。 第七十五章 你亦是你,茶亦是茶 第75章 你亦是你,茶亦是茶 淅儿不懂武学,她从小就和娘生活在紫烟山下。庸尚带着箫错下山去看戏,发现这里新开了一家茶摊。 他们从富户家买了三栋破屋,改成茶摊。 茶棋上写了秀丽温和的招牌:竹林茶摊。此处没有竹林,店家自号竹林,茶未喝,林间蝉鸣鹿跃。 庸尚要了两碗茶,他们并不渴,只是想看看这老板娘是个何许人。 一个女子,独自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儿,又在此处开了个不合逻辑的茶摊。 老板娘煮好了茶,烫好了杯。茶是武夷山高山茶,比不上冷夜家中所藏,好在并无酸味,先苦后甘,杯是紫砂杯,烧成茶根的形状,或刻或雕了茶树花。 庸尚开始喝茶了,老板娘才去哄摇篮里的女儿。 只有三个多月的样子,惹人怜爱的模样。 箫错不喝茶,将薄荷糖的糖纸,展开,再用剑裁出一朵山花的模样,贴在小婴儿额上。 “好看。” 婴儿冲他笑着。 这是箫错和淅儿第一次见面。 箫错左旋右转,淅儿看见一个影子,在茶桌间转来转去。面容模糊了,平时邪里邪气的样子自然也被磨平了。 “你弄什么,可别把我的桌子弄坏了。” 箫错在茶摊上温习武学,起码弄坏了十余张桌子,最后都是庸尚和箫错,一人抬一端,从家中抬了桌子赔上。 “放心,放心。”箫错伸手在柴火担上一按,问道:“你看清我的招式了嘛” “看不清,有时看清了,也不知你倒底在干什么。”淅儿将绣线打结,另取了玫瑰紫绣线,绣结果的树。 “我和你说,我一共出了七十七掌,在这柴火下的巨石上,劈了七十七下。” “谁信,这柴火盖得严严实实,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下面是巨石还是湿土。” 淅儿怎么都抽不出玫瑰紫绣线,它们互相缠绕在一起,似乎被钉入了无形长钉,严丝合缝。她用针去挑丝线间的缝隙,用剪刀去剪,针弯了,剪刀似乎也钝了。 箫错笑了,“说你笨,你真奔。我跟着老头子学,偷懒是有的,我教你,可是认认真真的。”“你胡扯什么,自己偷懒了,必定没学到家,还很认真教我。”淅儿猜到是箫错故意的,可又不知他何时动的手。 玫瑰紫丝线像云朵一样,飘了起来,落在箫错掌心。 “你看,这条线和这条线,向内挤压,它们互相交错嵌入,你自然抽不出来了。” “你是皮痒。” “嘿嘿,虚实结合了。我看似远攻,实则近打,都是用余劲勾住丝线的。我们家的武学,初入门时,你是你,茶是茶。渐渐得,你是茶,茶是你,最后,你亦是你,茶亦是茶。” “你讲了很多遍了,就是欺负我。”淅儿将绣花绷放在一侧,双手合十,道:“师傅,是用茶还是水。” 是来了个老僧,青布僧衣,打了数块补丁,邋邋遢遢,破败之相,没有佛法广博之貌。 老僧也合十道:“水便好,另要五个素饼。” 箫错很知趣得挑开炭炉上的铁盖,火红艳艳的,他放上了一壶泉水。淅儿和面,做了五个甜馅素饼。 “这男子居然会《正珂经》上所述武学。”老僧老态龙钟,闭目诵经。他出家前是龙坞掌门,独子就死在星月楼。他寻冷夜寻了很多年,样貌也变了。刚才他在林荫下打坐,听到了滴水拨云之音。他并未站起,而是静心再听。 一声一声传递而来,怪异的是,并没有闻听敌手招式。 “发功之人,在温习招式。但这个人,不是冷夜。他内力与冷夜系出一门,相差了不少。” 老僧心内波澜乍起,他看见儿子似乎就在林木间,出拳勾掌,中空连踢,起起伏伏。 正珂经上所行武功,对准的目标只有一个,掌风极为精准,算准了这个目标的每处经脉,穴位,血脉,并搅乱它们的运转方位。 第76章 第76章 老僧缓缓走了过去,他故意是发出了一些声响的,藏了自己的武学修为。 水好了,素饼也好了。淅儿将它们端上桌,水是盛在粗瓷碗里的,饼是放在粗瓷碟里的。 箫错将几片掉落的瓦片捡起,放在一侧,估摸过几日又得来补瓦。 路上,没有别的行人。 老僧一碗水见了底,淅儿提着水壶,为他续上。 “阿弥陀佛。” 老僧念佛之音模模糊糊,许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 箫错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老僧,掌风飘过,碎瓦扬成了屑。老僧掌风余劲向上翻卷,另有数片屋瓦被掀翻旋入屑中,朝不同方向旋转,又长又脆的切割之音不绝,瓦中现出一道一道细缝。 箫错右掌缓缓伸出,手背朝向碎屑飞扬的方向,名指向外,凌空轻拂慢点几下。 两人掌风相撞在一起,老僧之力醇厚中藏了锋利,箫错没有老僧的醇厚,只有以“变”制他的“不变”。 老僧端碗,落碗之间,掌风顺着碗沿,碗壁,四旋而出。箫错方变圆,竖变横,勾变挑。 淅儿不知老僧是好是歹,她是陡然看见所有的瓦都碎成了碎屑,像一场黑雨,在老僧和箫错之间飞舞游历。 “淅儿,好好烧水煮茶,别忘了今天要开张。”箫错发觉自己的语气像极了淅儿妈妈,他不知淅儿妈妈叫什么,大家都这么叫她,他也跟着叫。 老僧的碗媏了起来,他的样子,就是一个背对着箫错,正坐着喝水的老僧。 “黑雨”在粗瓷碗旋转之间,旋到了箫错头上。 “箫错,箫错,你认识这个老僧嘛,他怎么像来寻仇的。” 淅儿寻不到什么合适的兵刃,挑了一根长些的柴火,紧抱在怀中,意在砸向老僧后背。 “平时不用心在武学上,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箫错带着些责备,淅儿不听他的,注定是要吃大亏的。 “无妨,我比你们年长几十岁,两个打一个,并非说不过去。” 淅儿的柴火怎么都敲不下去,老僧左臂上无形内力反括而出,柴火成了浮在湖水里的朽木,怎么都沉不下去。 淅儿双手手心都被柴火磨破了皮,鲜血滴落下来。 “放开柴火。”箫错左腿踢出,淅儿脚踝上有些痛,向旁倚去,柴火掉落了下来,立在地上,将她推到了一张小竹椅上。 “黑雨”飘落下来,箫错陷在一片昏暗里。这些碎屑,看似轻飘无力,每一处都藏针露刃。老僧碗中水尽了,他将碗放下,左右手的手指,依次轻轻叩在碗壁上,碎屑似流沙一般,成雾成风,陷向箫错。 他皆是用了粗瓷碗的反弹止力,根本没有正面反击箫错! 箫错衣衫之上,沙沙之声不绝,若不是他所有内力都向外贲张,他已被这般黑雨化“雾”了。 第七十七章 入帘雨 天涯风 第77章 入帘雨 天涯风 一点鲜血从黑雾中向外渗出,黑雾撕开了箫错内力上一处缺口,从此猛烈刺入。 伤口在箫错要腰阳关穴上,很狭长,很细小的小孔,组成一道闪电般的伤痕。 “少侠,你的冷露掌,快中藏了十九般变化。”老僧依旧不是精神矍铄的模样,极为疲惫,昏昏将睡的模样。 “第一变,露凝江荷,将我的掌力抵消,回递给我。” “第二变,揽月入怀,将飘向那位姑娘的黑雾都收拢” “第三变,入天彻地,将下坠的黑雾接住。” 老僧接着将其余变化都一一剖析出来,这些变化,一环一环相扣。 “你学得最好的是,疏帘遮雨,阻止我掌力一步一步将瓦碎片,碎屑,碎雾,挡不住,也没什么。”老僧摇头,露出一丝笑意:“你的伤口,你不会死,无非是痛一阵子。我可是痛了一辈子。” “疏帘遮雨,遮的是入帘雨,化为天涯风。如何遮?从雨来的方位遮,可若这雨无方呢?” 老僧取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算作茶资。他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在等冷夜来。 雨不会无方,只会不断改变方位。老僧对箫错招式特性,掌风来势去势了然于心。他端碗,放碗,敲碗,抚碗之间,接住箫错招式,同时增大或者抵消力道,进而巧妙转移方位,将箫错所有力道都推动,凝结在一处,老僧再拖曳“黑雾”于此,箫错便怎么都破不开老僧。老僧速度实则比箫错慢,以慢制快,将自己掌风都藏在箫错快掌的招式之间,箫错发十余招,他实则一招都未使完。 淅儿看不透,箫错看不到。 箫错向后摔在柴火堆上,血淋漓了一地,柴火也散了一地。 淅儿跑向箫错,撕下衣衫一角,裹住他伤口。 箫错在淅儿脸上掐了一下:“我死不了。我第一次用老头子教的武功回击别人,老头子肯定开心。” 血很快又渗透出来,淅儿指着老僧问道:“这二混子在山中十余年,你们是有什么仇怨吗?”淅儿凛然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学了箫错的性子,维护竹林茶摊的正义,没有松懈之处,没有可退怯之地。 “什么二混子?”箫错拉扯住淅儿衣袖。 老僧从箫错声音中,已觉出他伤势,这才转身,向箫错,淅儿走来。 他眼神中,苦,难,悲,愤,交错。往事一幕一幕重叠。 若是儿子还在,他怎会如此,他本就到了该颐养天年之时,却依旧像年轻时那样,天涯浪迹,无根浮萍似的。他的妻子,前几年也走了,他孤身一人,风雪中浪迹,只有目标,没有方向。 他放下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你倒底是谁?你究竟干什么?你可不能杀他。”淅儿拦在箫错身前,双臂伸开,像小的时候,箫错护着她。 “施主,我不会杀他。杀了他,我儿子也不会活过来。”老僧并未露出丝毫邪恶之意,让淅儿害怕的是,老僧高深的武学。她看不懂,但是她看得懂,老僧的无法释怀。从来恩怨难分。 老僧衣袖揽到了箫错肩上,箫错向上撕这截衣袖。衣袖向后一绕,绕到了箫错后背,老僧向己方一顿。一股绵密之力,从箫错后背侵袭而来。箫错找不到这股力道的可破之处,他身子轻飘飘的,向前直荡了出去。 老僧衣袖回掠到箫错左右肩,箫错稳稳得坐在了老僧脚下。 箫错并未在老僧招式中,看到杀人之意,他悠悠哉哉,也不再挣扎。 “前辈,你和我老头子认识吗?” “你老头子?“ ”对,我老头子就是冷夜。“ 老僧已看出箫错师承,他也不必隐瞒。 ”我没见过你老头子,当年星月楼,是你老头子令人点的火。” 第78章 第78章 “星月楼的火,烧死了很多人,歌姬,还有江湖人。”老僧说着十八年前的故事。 长宁死了,黛姬死了,丽娘死了,星月楼从最令人遐想的地方变成了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烧焦的尸体,面目模糊,一层叠一层。有的被收敛了,更多的丢弃在此,草草用白布盖着。来此之前,谁都不认识谁,来此之后,也谁都不认识谁。即便过去十八年,阳光柔和,水光潋滟的湖上,还是会浮出一些残肢,几个头骨,呲牙咧嘴,说着自己的冤屈和湖底的阴暗。 常州城因为星月楼繁荣声声,也因为星月楼衰败连连。 冬霜夏兰,来回横亘 白色碧色,相偕相争 常州城逐渐空了,楼房也渐渐坍塌了。 像个鬼城,偏偏又四季如春。 “那是个坟场,埋了很多可怜人。”一个路过的孩童这样说。 “他们都是犯了什么错,所以不得善终?”有个年长老者问道。 “他们啊,错不错的不知道,总之来星月楼的人,不想记起他们曾经犯过的错。这样也好,他们无数人都永远得留在了这里。有个词人曾经说过,满天星辉就一壶,就是让他醉死在此也好。” “这些鬼魂,他们知道回家的路吗?” “回家的路,他们若是记得回家的路,当时就不会到这里来。”一个白发乱髻的女子,有些不平:“都是男人命里的错。” 箫错听着老僧念经一般,渐渐浑浊的声音。他的儿子,并无邪念,只是被人哄到了星月楼。 “星月楼,有很多我可不待见的婊子,那些男人,不在乎妻子,不将妻子当妻子,还非要求婊子像妻子一样,对他们感恩,对他们忠贞。”箫错满不在乎,事实就是如此。 淅儿听得一阵脸红,“什么婊子,妻子的。他又在编什么。”她故意加了很多湿柴,烟渐渐大了,冷夜看到不寻常的烟,必定会来。 佛珠匀称得撞击着,老僧并未拨动佛珠,是他内力向外冲,挟裹住佛珠互为轴心旋转。箫错惊讶他内力如此精深,“老头子来了,他们必定是死战。老头子还是别来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老前辈,在想什么?”黛姬教箫错的圆滑,箫错想改,改不掉。他奶奶的,奶奶。 “你是长宁的儿子。”老僧说得淡然。 “不是,真不是,我娘是嫣然。我爹是张贤。自己父母,我自然不会记错。” “你如何可能是嫣然的儿子?”老僧望着远方,路上无人,即便有,也不敢靠近此。 一个邋遢垂死的和尚,一个浑身是血的邪魔,一个不知所措的卖茶姑娘。 “黛姬心机如此深,谁都玩不过一个老婊子。长宁,可不能有儿子。” “” 第79章 第79章 淅儿从未如此盼着冷夜叔叔来。冷夜长了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 这样的人,没有弱点,怕他的人,多过爱他的人。这些人里,好人,坏人都有,勇敢的,胆怯的也有。实则,箫错也不见得是他知己,是以不在乎掩饰敬畏。 箫错的伤,并不是多大的伤。他将冷夜所授口诀连运几遍、早就不痛了。 “师傅,法号上下如何称呼?”箫错并不在乎老僧法号,但一定要知道败在谁手下。这不是要一定将敌手打败,而是严于律己。箫错的胜负心,并没有那么强。至少冷夜现在还有剩过张贤之意。 “老僧不记得了,我总是一个人,他们都叫我老和尚。”老僧摇着头,他不记得的事很多,一个人,最难的,就是忘记自己是谁。 “老和尚,老头子武学修为并不一定能及你。” “及不及得,并不重要。再过几年,我死了,他肯定还活着。” “老头子杀了您儿子,您没杀我。我恍惚间大彻大悟。” “哦,你大彻大悟了什么?”老僧笑意中也见不到喜色,他的往事,入梦皆痛。 “你的恶,随着令郎逝去而逝了,你的善,却长伴着你。”箫错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像箫错了,也许,他像他父亲,张贤。他们血脉里流淌了一样的血。 “你说的倒是有趣。” “不敢,实则如此。” 老僧低头看箫错,他长衫浅绣几行清茶,邪骨就藏在温和如茶的容颜下。 淅儿身侧的浓烟越来越大,她咳了数声,一柄旧蒲扇,又扇掉了一块。 “我只是向想看看,害了我儿子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老僧摇头,念佛。 山道上,走来一个人。 一个谨慎的文人。 束老银錾碧玉冠,着深蓝银绣长衫。 “老头子。”淅儿朝冷夜招手。冷夜看到了老僧,示意淅儿不要出声。 “来一盏茶。”冷夜远远喊着。 “先生,要什么茶?” “安吉白茶。” 淅儿强装镇定得答道“好。” 老僧并未认出冷夜,但一个敢靠近血淋淋茶摊的人,必定是懂武学的。烧水,烫杯,上茶。 安吉白茶在白瓷绘雪盏中,江南春色的美。 他喝了一盏,环顾四周,“今儿,依旧没什么客人。” “我们一直这样的营生。家中还有茶,便开着。” “哦,这两位是?”冷夜故作惊讶,指着老僧和箫错。 “这年轻人是箫错,这位老僧,大概是箫错的朋友。” “是啊,怎么箫错都是血。” 冷夜并不去看箫错伤口,反而继续问道:“师傅,可有伤着?” “老僧并未伤及哪里。” 箫错知道冷夜并未出掌出招,他也许会拂袖而过,任凭箫错打发走老僧。 “傻淅儿,你不烧湿柴,浓烟渐散,老僧就猜到他是我老头子了。” “冷夜。”老僧先喊了冷夜。 冷夜慢慢续上茶,道:“老前辈已知道我是谁,我却依旧不知你是谁。” 老僧推开箫错,箫错一缕青烟般,袅袅升起,避开老僧内力波及自身,站到了冷夜身后。 “你不知我是谁,并不奇怪,我现在这般模样,我的很多老朋友都已认不出我了。”老僧双手合十,贴紧在额头上。 第80章 第80章 冷夜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大概他觉得,坐着于老僧不甚恭敬。 他们必有一战。 “很多年前,我孩儿死在星月楼。” “你孩儿死了,我孩儿还在,你大可杀了我孩儿抵命。“冷夜手指箫错。箫错并未露出惧怕神色,坦坦荡荡认输“方才,我和这位老和尚打了一架,我不是他对手。败了。” “我杀了他,我孩儿也不会活过来,不如不杀。”老僧面色冷峻,他是要让冷夜认输。 “你知道老和尚用了哪个门派的功夫嘛?”冷夜问箫错。 箫错摇头。他没有描述出老僧招式特点。冷夜也不需要提前知晓老僧招式去获胜。 哈哈哈。。。。。。 他的笑拨动茶水一圈一圈晕开,白色和碧色水珠,浮在壁沿上,不散不落。就像战场上的两支军队,互相追逐,互相厮杀。 他笑声止住时,茶水跌落回瓷盏中,平如镜。 “你败得清楚明白。”冷夜拍打着箫错左右肩,内力涌处,似乎夏日里的一抹嫩绿荫凉,徐徐而至。 老僧微一躬身,瓷盏中的茶水,向天际处泼去。 比之冷夜,他这一泼,数道水柱,气势雄伟,在山谷间激荡出龙吟浩渺之音。老僧左右手轻轻拍打,茶水落回时,波澜叠起。 他们两人内力,不相上下。 冷夜再笑时,笑得似乎寻到了什么。 他败了。 冷夜缓缓拿起茶盏,问道:“淅儿,瓷茶盏是怎么做的?” ”拉坯,烧内胎,上釉,描画。“淅儿不懂制瓷,卖瓷的货郎便是这般与她说的。 ”你再看这个瓷盏。“ 这个瓷盏,淅儿,箫错都是极爱的,必竟只有喝上好的茶时,才会拿出来。竹林茶摊,最好的茶叶便是安吉白茶。 阳光下,瓷盏很透,透出玉色的光,像玲珑瓷的模样。 ”这个瓷盏的内胎,没有了。可外观怎么还是好的。”淅儿理解了箫错所说,武学博大精深,这个世上,总有人会你根本不知道的境界。 是如何瓷盏撞碎内胎的?碎了的内胎又再何处,这可不是碎瓦成雾。 ”箫错,你看懂没有?“ 箫错想起方才茶水如龙的震撼之境,说道“方才茶水飞旋,内胎碎雾随之一起散了。瓷盏中必当有极小缝隙。可为何只碎内胎,不碎外釉?” 老僧闭目不言。 “釉和胎,质地不同,以不同轻重的内力击向不同方位。釉和瓷,互相震荡。”箫错指着瓷盏。他将瓷盏握在手心,很轻,脆得像两张纸内外围绕着,但其上并没有任何缝隙。 “我想错了。”箫错看向冷夜:“老头子,你说呢?” 冷夜道:“箫错,这是你所想。内胎并非碎成雾,从缝隙中漏出。胚是骨,釉是肌肤,骨碎雾,从肌肤中渗透而出了。瓷器从来有血有肉有骨,在下受教了。我们日日都与瓷器相见,瓷可以是寻常之物,也可是倾城之物。却忽视了,烧瓷之人将瓷当作有血有肉有骨的知己,人如何,他烧的瓷便如何。他的气度都在瓷里了。老僧见瓷,见到了瓷的骨相。” 老僧眼中,万物是万物,又万物皆空。 冷夜从未遇见,也从未见过像老僧这般人,他未必是一个真正的学佛之人,但他已至超然之境。 冷夜做的错事很多,他没有悔恨,没有不安,他平安度过每一日便好。他曾经也有不安,可越不安,越不能凝神武学,后来,他发现,只要自己什么都不想就好。 箫错知道自己再过几十年,都未必能及老僧之境。老僧的苦,都化在了他的武学中。 “冷夜,我胜了,我便问你一事。”老僧合什问道。 ”何事?” “箫错是谁的儿子?” “他是长宁与张贤的儿子。” 我娘是长宁? “好,我只问这一句。 第81章 第81章 “我娘真的是长宁吗?” 冷夜点了点头,没有虚假之意:“是的,你是长宁的儿子。你绝不可能是嫣然的儿子。黛姬说你是嫣然的儿子,明显她在撒谎。我若是看不出来,她是否撒谎,那么我就不必去星月楼了。” “黛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长宁如果离开星月楼,星月楼会怎样?失去了长宁的星月楼,就是一座荒楼。当年,你爹和你娘本是要离开星月楼的。黛姬从中设计,让嫣然将藏了药的蜡烛拿给了你父亲。后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长宁悲痛欲绝。你父亲独自回了长屿岛,准备辞去门中职务后再去追寻毒药来源。可是你父亲偏偏遭了暗算,武功尽失,最后死在了一座荒宅。” “你母亲怀着你时,黛姬谎称嫣然有了张贤儿子。她的心机谋虑,胜过无数武学。大概在你三岁时,嫣然无意从一位小丫头处得知,当年蜡烛藏药的真想。长宁痛了几日几夜,她想离开星月楼,去长屿岛,但是她不会武功,根本走不掉。黛姬便告诉长宁,你一日有此念头,我便一日杀一歌姬。连杀了十位歌姬,长宁再也不敢了。” “我是个婊子的儿子。”讽刺袭上箫错心头。 他最不待见长宁这般人,贪慕星月楼浮华。她整日沉溺诗酒,将自己裹在华服之中,步摇,翠羽,辉煌璀璨,遮掩不住她心中不安。她要的是什么?习武之人是武学境界,她只追求她的容颜,在星月楼,永远都是最美的一个。箫错一次一次看见那些猥琐,肮脏的江湖人,肆意与她调笑着。 “他真的是长宁儿子。”老僧站得离几人很远,谁都没有留意他是何时过去的。 “阿错,你是很好的人,虽然经常欺负我。你的父亲,母亲都故去多年,恩怨都烟消云散了。”淅儿看到了箫错眼中的痛,他以往的骄傲,坍塌了。其实那些都不是骄傲,是他的自以为是,别人一定会说,看,那就是张贤与那个婊子生的儿子。 “你在说什么?”箫错冲向老僧。 他没有兵刃,手中是一柄刀,是淅儿砍柴的刀。 老僧没有运功防备,他静静得看着箫错。 “人总是会有一死。” 老僧闭目。 “冷夜杀了我儿子,你又来杀我。” 砍柴刀上的血倒灌而来。 第82章 第82章 破烂僧袍上,鲜血遍染。 念佛之音,依旧清晰。 箫错的刀光,很寒,很冷,白茫茫一片,赤色的血,冲不散刀光。白色,赤色泾渭分明又互相倾轧。 冷夜夺下了刀,刀砍中了他胸口。血从他胸膛中喷射出来,瀑布一般。 箫错呆立在冷夜的热血中,他抛开刀,去抱冷夜。冷夜身子很沉,向尘泥中摔去,将他也带了下去。他跪在地上,冷夜横卧在他怀里。 箫错伸手去点冷夜大穴。他们内力相触时,似乎一颗孤星沉沦在冷夜,不见边际。 他杀了老头子! 冷夜身形很快,快得箫错根本看不到他是何时挡在刀下。 冷夜咳嗽了几声,吐出数口鲜血,他弹了弹箫错手背:“你刀法朴素,贵在速度。封住了老僧所有进路和退路,他恐怕只有倒地打滚才能脱身。” 老僧伸手按了按冷夜脉搏,摇了摇头,露出凄苦,无奈的笑意:“他怕是不活了。”老僧合十行礼,飘然而去,不见踪迹。 “淅儿,不必拦他,你拦不住的。” 淅儿将所藏的药材都取了出来,这些都是冷夜赠给她们的。 金疮药洒在冷夜伤口上,血根本凝不住。 冷夜在笑,没有责备。 “星月楼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他儿子是谁。他们将长宁当做婊子,我自然不能放过他们。” 冷夜伸手去摸箫错额心:“让父亲摸摸。” 箫错内力不断向冷夜贯涌而去,他们学的是同一门武学,内力并不排斥。 “老头子,老头子。”箫错泪如雨下。 这个世上,只有老头子是在真真切切得教他武功。很严,很严。错了一招,便要花十倍时间去纠正。 “家主。”庸尚和容见,带血带泪。他们从淅儿一堆药草中,取出几位药,以内力震碎,从冷夜鼻腔中贯涌而入。 淅儿扶着箫错:“阿错,冷夜叔叔一定没事的,那个老僧,分明是挑拨离间。你父母是谁,与他何干。你是良善之人,你父母定然很欣慰了。”箫错向冷夜走去,说道:“我和老头子内力系出一门,为什么我的内力无法襄助老头子。” “小公子,容见不懂内功,家主总归是在乎公子的。他伤得重,不想让你也跟着白费力气。”容见将茶旗撕下,裹住冷夜伤口。血很快又蔓了上来。 冷夜的脸色焦黄,苍白,双目紧闭。 似乎,他要走了。 “淅儿,我这个儿子吖,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们日后啊,在这里也好,去浪迹天涯也好。你们这么多年,嘻嘻哈哈也过来了。“冷夜是平时的冷夜了,又比平时的冷夜多了很多期许。 淅儿向山下跑去,她要求找大夫。庸尚制止了她:“家主的伤,不需要大夫。江湖伤,伤在江湖人。淅儿姑娘,你和阿错,多陪陪家主吧。” 冷夜眼神中,生出一丝一丝不舍,是对箫错的不舍。 “我从来不是一个慵懒的人,现在却懒得去想以后了,我要去找我那些故友了。”他顾及箫错,没有念出心心念念的长宁。 “她沦落风尘,可怜。她一直想做个好女人,黛姬一次次逼迫了她。孩子,你永远都不知道,黛姬拿你的性命要挟她。那些对着她说可以救你的人,转头就在其他歌姬那,温香生玉。他们都将得到她,当作了炫耀的资本。根本没人管她开心不开心。我要带走她,她却不愿意跟我走。我一把火烧了星月楼,也点燃了我的江湖路。”冷夜将要说的藏在了心底。他闭上了眼。 箫错怎么都止不住冷夜肆虐的鲜血。他第一次觉得冷夜那么冷。冷的不愿看任何人。 天黑了。 箫错哭得看不清天黑天亮。 庸尚将冷夜置在棺中,那是箫错与冷夜赌气时,跑到集镇上,停在了一个棺材铺前。冷夜和庸尚找了大半夜才找到他。箫错指着一口连油漆都没有的棺材:“这棺材这么大,给我老头子刚好。”这是给穷人用的薄皮棺材,棺材铺老板吓得忙道:“这个,这个,这个可永不得。” 冷夜摆摆手:“儿子说这个,就是这个。人都要死的,我总是要死在儿子前头的。死都死了,用怎样的棺材都不会复活。”他和庸尚高高兴兴抬了空棺材回家。 箫错认认真真得描漆。庸尚托着灯,淅儿给箫错擦去脸上的漆,漆沾在身上,又红又痒。 容见煮了白水面,置在灵前。“小公子,今天这位老僧,其实告诉了我们,山外的江湖,有很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现在,现在,我们不能发讣告。” 箫错寒冷孤寂间,心中一凉:“我听姑姑的。”他又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今夜,又热又冷。 箫错不愿盖棺。 淅儿与容见手抄的经书,在火中,渐渐散去。 “老头子,你看得到吗?” 一壶酒,浇洒在青石上,酒渍像星月楼那场大火的影子。 箫错哭哭笑笑,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敢做。 天亮了,亮得刺眼。 第116章 第83章 曦宁山庄的人起得很早。 寅时习武,剑吟之音,来回跌宕。箫错懒洋洋得站在曦姮身后的几案前,握着笔,在纸上涂来画去。淅儿可认真得多,她看不清很多招式,便画看得懂得,曦姮刺剑的方位,丝毫不差。曦姮力道重的地方,她便描画得重些,力道轻的地方,便描画得淡些。 大半天便这么过了,笺乐看了看箫错画的,又看了看淅儿画的,笑道:“你们两个人,倒是相得益彰。一个写意,一个画形。曦姮这几处着实用力太过,在李子笔下,成了一片空白,在杏子姑娘处,墨浓比重。好了,你们都是认真的孩子,我呈给师父看看。” 淅儿仔细对比,果然,箫错的画纸上,空白处与自己浓厚处,都是可以叠合的。虽然,淅儿有些地方,并未看清,但大抵轮廓无错。 曦姮给箫错,淅儿各送了些鲜果,算是谢谢二人。“你们可以去花田山玩儿,可漂亮了。”曦姮和新认识的好朋友分享自己的心得,算是习武之余的乐趣。 沿着曦姮习武的晴霓阁,穿过几处木桥,清风徐徐而来,幽泉寂寂而鸣。 箫错卧在树荫下,淅儿在稍远处煮茶。借来的茶釜置在堆土而成的灶上,柴火红红烈烈,像一群舞动的花。 “轻煮时光慢煮茶。”淅儿想起了竹林茶摊,娘告诉她,煮一辈子茶,好过一辈子煎熬烦恼。 “淅儿,你放的什么茶叶。” “是曦姮送我们的庐州茶。” “庐州有月光,也有茶。” 箫错听到了远处人声,这山上,有人声并不奇怪,但来人,似乎格外谨慎,怕别人撞见什么事。箫错连踢了几下,将火熄灭,在釜上盖了几层树枝,带着淅儿向上一跃,飞到了一个山洞中。 这个山洞已在山巅之上,离山路约莫二丈有余,是樵夫储藏干柴之用。 “小点声。“箫错将淅儿放在身后的干柴上。 山道上,一个金发长袍人,胸口敞开,露出一片一片像月像花苞的刺青。正是严原。 淅儿道:“这是西域公白一带人的打扮,是汉人与波斯人的后代,他来此做什么?” “你看着喽。”箫错卧躺在一方岩石上。 严原在花下站着,离箫错,淅儿还有几丈远。 他闭目养神,似乎在等什么人。 山道上响起脚步声,是老年人的脚步声,并不会武学的样子,大概是挑了担子。 斫砍柴火的声音,渐次响起,伴着一声一声山歌,唱的都是一些稻谷丰年,鸡鸭肥硕,自问自答,试探周围是否有生人。 山歌渐渐近了,也渐渐止了。 严原神色恭敬,向着空无一人的山道,说道:“师父。” 不见回应。只听闻扁担破空之声,很脆,从起到落,圆润得滑动着,可化钢为丝。 曦宁山庄果然卧虎藏龙! 箫错暗自惊叹,来人至少他没正面见过。不知其身居何要职。 严原续说道:“师父,行舟,容若现在被困在我们雁门之中。郁侬杀了人,刻意说是他们杀的。他们就算逃出雁门,雁门弟子,还有公白镇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歌声又起,唱的是捉鱼赶集之类的歌词。 “郁侬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不识字,无远见卓识,庸庸碌碌,本来不够格做掌门的,我几次试探,又助她败了几位师姐师妹,她才做的掌门。这些年,都是我在处理事务。我借口做这些事情,要光大雁门,她高兴得不得了。这样的女子,不做掌门,是可爱之人,做了掌门,就是可怜之人,好就好在,容易控制。” “她本来爱慕岳驰,我故意让几位歌姬酒后勾引岳驰。再引她妒火烧,她就动了杀人之心。” “下一步就是捉了冷夜来,他们的人都在我们手上,我们胜算就大了。” 箫错心中骂道:“他们是想乱我中原武林。你捉我老头子,就是不给我面子。怎么的,都要先捉住你。” 歌声在树梢间回绕,渐渐洪亮,一个人唱出了热热闹闹。 树枝拖曳之音,撞地弯折之声不绝。 箫错寻着砍柴樵夫的身影,奈尔树荫纷繁,只见绿意,不见人。 一点褐色黑色的影子,是突然之间出现的,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口袋。 这暗器极为丑陋,但其上所着之力是可勒断一个武林高手的。 暗器越飞越近,跌入一处小涧之中,再飞起时,长瀑悬天,幻做一位巨龙撞向严原后心。 这一幢之下,严原即便不死,也会武功尽失。 淅儿说道:“冷夜叔叔肯定比他厉害。” “小点声,老头子学武,可不是和这个金毛蛤蟆比的。”箫错听得严原方才言论,明白他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对他称呼就不那么客气了。 严原站立不动,他内劲向肩上涌去,长袍鼓起,抵抗这后背来的撞击。 “避不开,趴地上也能躲开。”箫错趁机揶揄。这个人越出丑,他看戏的心境越足。 箫错很快却又笑不出来了,那枚至关重要的暗器,不是什么钢铁所铸,是麻绳,数处磨损破损,勾丝掉丝的麻绳。 麻绳在水龙中转了个方向,水龙向上冲去,又倒撞下来,将严原衣袍碎开几个大口子,他低吟一声,左手向后抓。 麻绳套到了严原左手臂上,水龙也在地上,浇成了一片水渍。 严原几根手指一勾,麻绳上的结散开,落在他手上。 血滴落下来,像水蛭爬满林间。 “师父。”严原声音失去了方才的沉重,有些颤音。 山歌连转几处高声,变成了娶新妇,过大年的调子。 “我抵御不住麻绳所着力道,所以衣衫破了。我几乎耗尽内力化解的。” “你没有死在这招高山神龙下,骨骼未裂,我之前没有白教你。”老樵夫不得意,他的弟子该当如此。 严原呼气吸气切换了数次,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说道:“弟子全力拼杀,血肉就像要被压碎的样子。” “你没有硬碰硬,这算进步。知道用内力回弹高山神龙,让我改变方向,法子尚好。这招正确的回击之法是身子前倾,改变重心,时下而上,击打水龙,使其上下浮动。你上他下,你下他上。麻绳只是给你做个参考。麻绳只是将水龙框住,若非如此,水龙威力四射,你全身骨骼都会碎成小块。你回去慢慢琢磨,我一招一招教你。”老樵夫朗声一句:“下山了。”歌声渐渐远了,听不到声音。 第117章 第84章 严原料到附近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伏在此处良久了。 他若无其事,向山下走去。 箫错并不着急去追此人,从岩洞中折了一些草,也首尾相连成环,直抛而去。 严原听到身后风声呼呼,有暗器袭来。他并不着急回击,踩过泥沙,踏过碎石。暗器停住了,停在了半空。 暗器如何能停在半空?严原渗出了汗,他还是没有回头。 俯身掬水,水中暗器的影子,清晰可辨,是碧草环。 沿着溪流而行,碧草环不紧不慢得荡在半空。使碧草环的人,应当也是不紧不慢得跟着。可他藏身在何处?溪中没有他的倒影,背后空空如已。 他快,碧草环飞得也快,他慢,碧草环飞得也慢。 他躬身,碧草环准头即低,他昂首,碧草环高飞昂扬。 他每一次快慢之间的切换,碧草环都早他一刹那料到。 严原不惧怕厉害的杀人手法,碧草环也没有杀人之意,但它在不断敲打着严原武功的薄弱处。 走了十余丈,碧草环力道不衰,成了离不开严原的影子。 山风很凉很凉,凉在空无一人处,凉在严原身上,心上。他目之所急,山道上,也始终不见任何一个人。鸟儿在啼叫,虫儿在低鸣,它们的声音更让严原烦躁。 ”阁下是谁,我带了葡萄美酒,邀君同醉“严原压抑住自己的恐惧和愤怒,他转身而立,碧草环在他鼻尖下,几乎要将他头颅缠住。 碧影晃动,碧草环绕到了他发稍上,他是披散头发的,不束发戴冠。 他伸手去握碧草环,环向下一低,藏到了他袖中。冲荡着他手腕大穴,力道都是由重击变轻拂。不在杀人,像炫技。 严原笑道“半尺宽的环,是要将我套住吗,我可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他晃动酒囊,打开塞子,酒香招人怜爱。 他想不到谁会一直等在这里,还这般戏弄他。 是师父故意试探吗?师父走远了就是走远了。 碧草环在他袖中翻转几下,零零活活得向外脱出。严原小指虚挑间,指腹触到了一根碧草,他以为能戳破碧草环时,针刺一样的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刺中的血脉上,气血跟着翻了几次,同样不致命。 碧草环从他衣袖中脱了出去,向锁骨处砸去。 严原左手一弹,数滴葡萄汁泼洒而出。 漫天飞花的手法。 碧草环在其间左踢右绞,似乎一个身披碧绿衣衫的小人挥着碧绿色的长锏,与漫天飞花嬉闹。 “你是谁家孩子,不如跟我去公白镇,那有更好玩的。”严原试探对方底细。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敌手的可怕多过可爱。 酒囊渐渐轻了,四周都是葡萄酒醉人,溪中的鱼追逐着散落溪中的酒。 碧草环荡到了酒囊下。 酒囊越来越重。 严原握紧酒囊瓶口,运力向碧草环砸落。他和这位敌手,现在才算交了手,方才碧草环在他衣袖中,敌手内力几乎没有实在落在他身上的。 酒囊和碧草环,忽上忽下,一个向外倾斜,一个向内紧锢。 敌手在何处发力?严原始终想不到,这碧草环就像他影子一样的。 一道胭脂色的光雾,从酒囊中晕染而出,似乎画家最后的神韵之笔。 酒尽化雾,酒囊空了。 酒囊砸向碧草环。 敌手力道不断牵引酒囊向尘泥中陨落。 酒囊横到了半空。 第118章 第85章 碧草环斜靠在酒囊上。 酒囊口向下,底朝上。 碧草环不断扭曲。 一声响,鱼群逃散而去,酒囊碎了,碧草环也碎了。 严原丝毫没有得意,不是他内力比敌手强,而是敌手故意碎了碧草环。大概他不想再玩这般把戏了。 “这位朋友,酒都洒了,我没有酒好款待你了。”严原毫无窘迫之情,故作磊落不在意。 酒囊为天蚕丝所织,织了数层,夹层中藏有数颗金刚钻,既是难得利刃,又是稀世珍宝。前几日他以宝杖击行舟,被行舟不自觉流露的内力击得粉碎,现在酒囊也碎在山间,不可寻了。 溪水中露出一个年轻人的影子,掬水洗脸。嘻嘻笑笑。 “原来是个年轻人。” “他在溪里出掌,以碧草环打落了酒囊” 严原恍然大悟,他一直在溪边,怎么就没有想到。 “朋友,你武功着实让人佩服,你叫什么?” “我啊。我是我老头子养的一条狗。老头子嫌我只吃饭不干活,将我赶了出了,我无家可归了。”箫错坐在溪岸上,翻动外衫,水花追逐水草。 严原知箫错借机讥讽,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听到老头子三字,对这个年轻人的老头子也多了几分忌惮,他又是谁,何门何派。不过,现在无需与这位年轻人理论,望了望远处花嫣然,水柔然,径直向山下行去。 几声响动,严原脚下,青草和尘泥翻飞出黑墨的颜色。 箫错听到曦姮笑得像孩童抓住了螃蟹鱼虾,她问道:“你是谁?怎么就跑我们这来了。也不是说你们族人不能来,实在是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我看了讨厌。” 不到一丈外,严原陷在一片泥浆之中。泥浆没到了他脖颈处,他越动,泥浆搅动得越快。 曦姮欢欢乐乐跑到箫错身侧,轻轻拂去他脸上溪泥和水草,蓝色眼眸中娇羞隐隐现现:“我就知道你是我想象中的你,不是我见到的你。我是这儿的人,我想哪里是陷阱,哪里就是陷阱。” 她指着严原,语气严肃起来“我得把你交给爹爹发落。” “你和你爹爹联手,都未必能怎么我。”严原笑颜回应,没有目露凶光,泥浆四下流动,他没有着力点可脱身而出。 长袍翻到了他肩上,轻轻一搓,撩向远处。 长袍缠中了一棵松树。 曦姮长剑劈去,严原左手一挡,剑从中间断折,剑尖那一截也掉入了泥浆里。 严原半个身子借力飞到了半空,他向松树荡去。 箫错听到了淅儿的惊呼,这丫头我让她藏着,她跑到哪里去了。 “松树后有人。” 曦姮想到了“能让李子着急的就是杏子,她一定是被长袍缠住了。”她和箫错一边说着,一边向松树跑去。箫错轻功比她好,走到了她前头。 第119章 第86章 淅儿远远看着,从藏身的草堆中跑到了松树下,还没藏好,似乎坠入了柔柔嫩草中,她环顾四周,已被长袍连带松树卷住了。 严原依仗松树巍峨,跳跃几下,人已站在了松林间。他收回长袍,拦在了淅儿身前。 泥浆从严原身上,簌簌往下掉落,像深秋时,枯叶飞舞的样子,惹得淅儿发笑。 “你可不能伤了她。”箫错不客气起来了。 “我没说伤她。”严原指着淅儿。 曦姮朗声道:“这是我家,你要怎样?” “不怎样,赔礼道歉便好。”曦姮说得天经地义“不行,谁知道你来此做什么,我得将你再困住。” “你困住我后做什么?”严原一边抹去身上泥浆,一边发问。 “不管从山庄哪个大门进入,都可以到这里。问题就在哪个大门都没有人看到你进来。你肯定是钻地道来的,这就不是君子行径。”曦姮说得振振有词,她想着这个人武功了得,居然避开了庄中众多弟子。 严原摆了摆手,这些泥浆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我是你们正大门,大大方方进来的,你们弟子没有看见,不能怨我。至于挖地道,老夫没那么个功夫。我们只有挖地道存酒的。” 曦姮长剑一刺,严原双掌一合,剑尖被夹在了他手心之中。曦姮用力转动剑柄,长剑纹丝未动。 箫错绕到严原身后,在淅儿额上连点几下,“你个杏子,辛亏我在这。” “可是曦姮她。”淅儿指着曦姮,神色忧虑:“她的剑,动不了了。“ “你这人真笨,这是她家,在怎么的,她爹会救知她的。“箫错拉着淅儿坐在草地上,不远不近,看着曦姮和严原。 严原认出这个少女是言阙的女儿曦姮,他的女儿不会是武学上的蠢人。 严原双手一松,剑尖向曦姮倒弹而去。其上张弛之力,野马狂风的傲。曦姮右手也跟着松开,不同的是,严原松手松得很快,曦姮是在重力猛攻时,缓缓放开手。 长剑在两人间翻转,扭曲,柔若飘絮。 曦姮击掌拍向戳严原大穴,严原手背向外一格,剑刃贴着他手背,向下坠落。他本想以内力将长剑反弹给曦姮,破开她身前攻势,又不致命。曦姮识破了招式,松剑已断开他沿着长剑递来的力道。其实,她故意让自己的剑被严原夹住,想的是将剑不断送向前方,最后轻敲严原左右手腕大穴。 长剑弯折成一个银色的一团,砸落在地。曦姮绕着严原,折松枝为剑,刺来削去。这是曦宁山庄家传剑法,苍秀端丽。严原并不回击,向后慢慢退去。 淅儿道:“他要跑吗?” “他不想打了,想回去了。若不是方才他大放狗屁要捉我老爷子,我也不想吓吓这老东西。”箫错摘了几个野果,红红绿绿把玩着。他身上湿气已慢慢干涸了,惬意得很。 松枝交织成剑网,没有空隙可让严原脱身。严原左穿右打,剑网随之左旋右转。 严原道:“小姑娘,我该走了。” “我们这里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吗?”曦姮松枝一斜,挑中严原璇玑穴。这伤于他并无大碍,曦姮后着剑招春雨惜花,蒙蒙而至。严原退路进路皆尽封死,他几记勾拳,似萤似蝶的暗器涌涌淌淌。 葡萄酒汁! 轻盈酒水低落在松枝上,断裂之音穿透林间。 曦姮手上空了,她又折下一截松枝,剑网青光耀眼。 严原肩上,背上,数道划痕叠叠,曦姮颈上,脸颊上皆有葡萄酒溅落砸出的伤痕。若非她勤修内力,这几下早已透骨。 酒是伤人刀!武学之道,比茶道更放肆。淅儿紧握着野果“李子哥,我们去找庄主吧。” “要找庄主,曦姮早就示警了。” 两人一招一招攻守。烟柳画廊,烽烟孤鸿,翠攀茶色,琴缺笛坏,曦姮剑招有进无退,有十余次,葡萄酒被泼回严原身上。 第120章 第87章 剑气在一片殷红中,像星光在桃林幻影。 曦姮松枝向左一捺一竖,葡萄酒穿透过严原衣袖,击中他手骨。“你走不掉了。”曦姮告知严原的时候,风度卓然。严原迎风报之微笑:“没有我走不掉的地方。” 剑气越来越没有锋利之感,成了残云淡月的模样。 淅儿不知前因后果,想到,曦姮招式都使完了,她怕是内力耗损严重,要从头再使一遍剑招严原已将曦姮所有招式都看过了,心中有印象,肯定有了一些应对之招。 箫错哼着曦宁河畔的小曲,说道:“曦宁山庄的剑法,到了高境界,便是招式越来越淡,直至没有痕迹可循,剑意却随之越来越浓,像一帘霜。” 第121章 第88章 松枝剑上所发之力,已听不到。 严原指尖上的葡萄酒,透出赤红赤金之色。 他内力越醇厚,葡萄酒的颜色便越浓郁。箫错发现其中关窍,这老东西要做最后一击。 曦姮手背上血迹斑斑驳驳,她扬手而出,松枝弯折几下,绕上了严原手心。葡萄酒顺着松枝向曦姮流淌而去,叮当摇铃之音。严原指关节弯曲,向松枝磕去。 一声极大的断骨之音。 严原想回退去了几步。这不是高手的以退为进,是痛得失去了重心。 他手指磕断松枝的时候,被松枝剑上所着之力,折断了手骨。 严原顾及身份,刻意避开了曦姮大穴,要穴。葡萄酒依旧在她身上留下了二十余伤痕,处处深透骨血。箫错封住曦姮大穴,避免淤血沉积。 “没有毒,不碍事。”曦姮笑起来像日出时的曦宁河,她持松枝行以剑礼,欣喜箫错的仗义。“伤痕所在,都是我剑法的薄弱之处。” 她这么想着,伤口也是桃花嫣然。 松枝比刚折下时,断了一尺有余。曦姮用力一刺,松枝挡在严原身前几尺,“这位前辈,您是雁门中人,自然是严原先生。您既然来了,那么烦请这几日留在庄上,我待以上宾。” 严原运功疗伤,闭目不语。 曦宁山庄几位弟子,从远处疾疾而来,他们显然是收到了曦姮暗中所发讯息。 严原周身内力泉涌,先靠近的几人,险些摔倒在地。 箫错走上前去,内力随着言辞驰策而去,他做足教书先生的模样,指指点点:“老先生,您受了伤,这回去的路,很远很远。这一路,碰上什么仇家歹人,讲义气的不会伤你,不讲的,指不定捅你几刀。再去江湖叫嚷,我杀了严原。小混混也成大豪杰了。” 严原少年时,修习过崇羽派内功,已至三界中的“无悲”之境,并不会受箫错“臻音骋言”之功的影响。听得清,但如听溪云袅袅之声。 箫错让曦姮与淅儿先走,自己坐在了严原脚下。 “老先生,我可不会续接断骨,得找人续接。”箫错捡起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有捡来颜色不一的石块,左手与右手玩起了纸上赛马的游戏。 天色渐渐黑了,星光柔和。 严原一直站着疗伤,他看箫错玩得不亦乐乎,不自觉笑出了声。 “老先生,你终于好了。”箫错看到他睁眼,站了起来。 “你的断骨好了没?” “好了。”严原悄然为自己续接了断骨,不过,他自己知道,还需要再静养几日。 曦姮让人备好了酒菜,就在不远处的小亭中。 严原,箫错一前一后走着。 箫错招呼严原喝茶:“就是那个杏子姑娘泡的,你今天也见过她的。” “老夫今日不饮酒喝茶。”严原摆了摆手。 箫错早饿了,坐下喝酒吃菜。这亭子就在路中间,一桌酒菜摆得满满当当,严原过不去了。他站立一侧,闭目思索脱身之计。 菜是江南的菜,百合菜心,青柠脆皮鸡,黄糖酥虾,糯米腊肉,鲍鱼炖菌菇,酒是杨梅酒,云霞般的色彩。 箫错一一说着这些菜的来历,编的故事,活灵活现。 严原明知箫错胡扯,不去附和他。 这杨梅酒与葡萄酒不同,她更像风韵醉人的歌姬。 严远似乎看见了雁门外的溪流,他在河边静静坐着,给四海八荒的弟子授课。 他就是想过这般受人敬仰的日子。 第122章 第89章 严原沉沉得睡去,箫错拍了拍手,让几位弟子送他去水韵阁歇息。 箫错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小瓷瓶,不禁感慨黛姬这老婊子阴恻恻的手段,“活色生香”混在酒中,一闻入梦。江湖有段位,婊子也有高下。若非自己提前吃了解药,定然也睡去了。 纱帘独自吹拂一片空寂。山风渐凉,灯火明明灭灭,离人也许泪潸然。箫错想起了娘亲嫣然,她可怜一生,被算计,被玩弄,欣然赴死时,终于做了唯一一次选择。 “何处系马?星月楼外。沉醉红尘摘星客,忘?勿忘?悲欢无药。玉筝苦,刀剑寒,廊檐下,泪悬西风,离人身影迢迢。红鸾青鸟,戏文里落不下戏中人逍遥。” 曦姮念的是一位落地文人的辞,他去了星月楼买醉,醉后不知所踪,只留下这阙残缺的辞,抵酒钱。 她知道我是谁了。 箫错坐在亭外溪畔,曦姮也坐在溪畔。 “箫错。”曦姮落落大方。 “你如何知道我是箫错?” “我师父,就是笺乐告诉我的。箫错是星月楼的箫错,是冷夜家的箫错,也是叫李子的箫错。” “你怎么来了?” “律辰师叔和我师父,轮流给我灌输内力,我的伤没有白天那么重了,就出来走走。” “那你知道我是来干嘛的了?” “你来做你的,我做我的,大家互不干涉。”曦姮比箫错想象中,更坦率。这曦宁山庄似乎比星月楼还不能平静。 “你在试探我?” “开始我以为是我爹派你来监视我的,后来我发现不是。你的武功太高,我爹无法命令你。” 父女,亲人,竟然需要监视?他和老头子,有再多的矛盾,却从未怀疑,也不需要去验证怀疑。箫错知道星月楼每一位“先生”身侧都有一位黛姬的心腹,监视“先生”。嫣然就是这样的角色,她太笨,对张贤付出了真情,对“先生”也付出了真情。 曦姮从箫错眼中,看到了他对曦宁山庄的不信任。“我不是我爹爹的亲女儿,我娘小产了,就去西域抱了有碧色眼睛的我。他在修习神木经,这功夫只会让曦宁山庄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是敌是友? 箫错闭目想着明天去哪里给淅儿弄一只发簪,曦宁山庄的少女都有,不能就淅儿没有。 曦姮不去想箫错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她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是好是歹,你去了就知道。” “我为什么要去?” “你离家,不管有没大事业,总是要热闹一番。” 曦姮在前面走着,箫错跟着她身后。 弯弯绕绕的路上有弯弯绕绕的风。 数重门,数张桥,数道溪。 箫错懒得沿途去标识,他并不怕什么。 “到了。” 第123章 第90章 未明天色下,一座光秃秃的石壁,冷冷看向芸芸众生。 “这是个面壁思过的好地方。”箫错先开了口。 曦姮反问道:“我带你来,不是面壁的。” “让我面壁,你可没这能耐。”箫错伸手在石壁上敲敲打打,并不像有机括遍布的样子。 曦姮随手摘了几片树叶,放在箫错手心,这是橘树的树叶。“放着等下有用。” “树叶能有什么用?”箫错心中疑惑,看曦姮认真的样子,将橘树叶藏到了袖中。 一只白羽翠羽的鸟,飞到了石壁上。 白羽如霜,翠羽碧空洗。稀疏星天下,比月色耀眼。 “这是什么鸟?” “白羽翡翠。” 箫错从未想过白羽翡翠长什么样,他并像来星月楼的纨绔子弟,不爱逗鸟养雀。也不是诗人画家,描摹图绘。 江湖传言,楚芷茜去往了廹恨海。白羽翡翠就栖息在廹恨海。所以,曦姮这小丫头知道楚芷茜在何处。她想来是想借助楚芷茜毁去或者夺得神木经。 楚芷茜也是个可怜人,她的开心,是楚靖楚白告诉她的开心,她的骄傲,也是他们粉饰的骄傲。她憧憬着武夷门失而复得秘籍,却不知道,也并未去想,武夷门院为何失去秘籍。 白羽翡翠并不怕生人,在石壁上,林荫间,飞来啄去。恍若它是此间主人。 “曦姮姑娘,你并不是带我来看白羽翡翠的吧。你不是这般会玩物丧志的人。” “楚芷茜前辈就在这石壁后。我带你去看看。”曦姮并不理会白羽翡翠,带着箫错又转了数道弯。 这是悬崖上凿出来的栈道,没有护栏,脚下就是云海苍茫。 天色渐渐亮了,云海未散,人若蜉蝣。 箫错数次险些跌下去,皆是曦姮伸手将他挽住。 “我们两个,像不像古时寻访长生不老药的庸俗人?” “不像,我只要活够了再死就行。不管活到几岁,每天都有每天活够的活法。” “哈哈哈。”曦姮大笑起来,蓝色眼眸里凝了晨露的莹润。 前方,红影娉婷,随风送香。 “像楚芷茜住的地方。” 他们终于到了一处稍显宽阔的地方。 一棵开满红花的树,一层一层,像红尘中的女子,各有各的可爱,俏丽,飒爽,矜持与洒脱。 一间茅屋就在树下,碎石铺成了几条交错的小径。 “要过去吗?”箫错问道。 曦姮点头。 “楚姑姑,我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陈旧的樱草色衣衫。丁香色发带从她发髻上散到风中,她与发带相依着。大概也只有这飘拂的发带在云巅之上陪伴着她了。 她已三十余岁,没有那么灵动的眼眸与神色了。她经历了痛楚与磨难,看什么都淡了,浅了。 “你们好。”楚芷茜点头,两人的到来,她不悲不喜。就像云和风回来此,来了总是会走的。 “这个女的和淅儿有几分像,但绝不是楚芷茜。老头子告诉我,按畅漪夫人的性子,必定已将她毁容了,她若是还活着,不至于脸上看不出一丝痕迹。”箫错并不出声,并不虔诚,像见偶遇的陌生人一样,说道:“楚姑姑好。”客气又温和。 “你是谁?” 曦姮道:“这是我朋友,李子。我一个人,总是怕栈道,就让他一起来了。” “心中没有悬崖,云海,从栈道上过,就不会坠落了。”楚芷茜盈手间流露出白茶不落污泥的气质,这不是装出来的,是她本来的性子。箫错在星月楼,看到女子多,真的假的高洁,一眼就知。 曦姮伸手一探,白羽翡翠从楚芷茜身后飞了出来,“我就知道,它自己回来了。” “我从它出生之时开始养它,一眨眼,这么大了。”楚芷茜将谷粒放在掌心喂它,“可淘气了,有时飞出去几天也不回来。” 白羽翡翠的羽翼轻轻拍打着楚芷茜衣衫,它站在她肩上,低头啄食掌心谷粒,温顺乖巧。谷粒吃完了,它抬头看着她,低鸣一声,先是落在那开花的树上,又消逝在云海。 “真好,它能去很多地方。”楚芷茜羡慕会飞的鸟,与许多人一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盛夏光年,清欢无事 第91章 盛夏光年,清欢无事 楚芷茜请二人坐在树下的几案上,又做了一些素饼,盛放在陶盏中。陶盏上绘了薄荷蟋蟀的图案,盛夏光年,清欢无事。 “李子小哥,你是哪家的孩子?” 箫错答道:“我爹妈都是曦宁河畔大家塘村的,我就在曦宁山庄找了差事。” “你会曦宁山庄的武功吗?” “不会。我是打杂的,不授武学,没有师父。” 一瓣花瓣,飘然落下。 楚芷茜轻轻一点,花瓣荡向空陶盏。 箫错并未猜到她这一掌要拍向何处。 第125章 第92章 花瓣盈盈停在陶盏中央。楚芷茜手一抬,它又飘然而去。 箫错这次猜对了,美人留痕。花瓣浅浅粉红的痕迹印在了桃盏碗心。内力轻拂而不破陶盏。 “这就像点了胭脂一样。”淅儿和曦姮手指触到粉色痕迹,丝毫没有刀刻的锋利。画上去一般。 箫错取过另一兰花陶盏,握在手心,手腕旋转,落花似乎一尾一尾粉红的鱼,轻轻咬向盏沿。陶盏盛不住落花,却盈满花香。 陶盏落回几案上。 “这几案怎么那么好看。”曦姮伸手在几案上,指指点点。这本是连清漆都未曾覆的几案,只被时光磨去了粗糙。 现在,几案上,落满花瓣印记,深深浅浅的粉,一片荒漠,刹那嫣然。 淅儿想起箫错所说,武学的种种乐趣,大概这也算。 “李子小友,你内力透过花瓣与陶盏内外壁之间传递,是已如此。”楚芷茜极为赞赏“我们这些老人家,不怕后生笑话。” 她心中一缕落寞,一份殷殷期盼,已藏不下了。 “我有些柴火,你帮我劈了吧。”楚芷茜指了指小屋后院。 两个姑娘在花树下闲闲煮起了茶。箫错接过斧刃,一截一截劈砍起柴火。 “老前辈,你是要嘱咐我什么?” “嘱咐谈不上。当年武夷门灭门时,我嫂嫂不在山上,这许多年了,不知生的是侄儿还是侄女。少侠日后行走江湖,劳烦打听。”楚芷茜情真意切,像很多漂泊了大半生的人,眷恋故土和家人。 箫错道:“若是碰到了,一定带信给你。” 这些柴火都被晒得极为松脆,想来她独自一人,就是翻动这些柴火晾晒太阳。 “少侠,是想问,为何不去找长孙肃玉复仇?” 箫错不知她这样问是何意,不论你们是什么样的仇,也不论是谁,世上没人能败长孙肃玉。 柴火一点一点码放着,“前辈一个人,早就放下了。你和她,武学都在进步,你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出手了。” “假如,我败了她,我不是我,她却依然是她。世人一定说,是楚芷茜用了诡计或者用了毒药。若是她真能胜了长孙肃玉,当年武夷门如何被灭了门?” 楚芷茜在风中看着云海,看着蓝天,看着一树繁花。他们历经了比她更多更多的沧桑与逆风寒雨。 “我老头子说,冤冤相报。你在武夷山,她在江城,你们也许都不会知道彼此。其时,前辈必然也是牵挂她的。若是长孙肃玉死了,前辈也未必就会欣喜愉悦。”箫错说得入情入理。不过他明白,这个楚芷茜肯定不是来告诉他这些的,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穷困潦倒,在江湖流浪,直到遇见了曦姮。她带我来了这里,她说不想让言阙陷入对神木经的执念中。所以,我想请少侠襄助我夺回神木经,将其焚烧殆尽。我的先辈都死了,烧了神木经,他们在天有灵,也就懂了我的一片心。” “我为何要帮你?” “少侠的性子,与毁书灭武契合得很。你不是芸芸众生,你是不一般的人。” “你为何这么觉得?” “因为曦姮带你来了,没有带别人来。她和她父亲不一样,她父亲虚伪得很,她却很明事理。” 箫错将斧头在柴火上,敲打出很响的声音,他暗自想着:“严原的师父,与这个女人是否有什么联系呢?” 一本神木经,这么多人都彻底疯了。 他们回去的路上,曦姮与淅儿手拉着手,淅儿不敢懈怠,每日都在脸上描画胎记,她们并未看出她与这位楚芷茜的相似之处。 曦姮告诉了他们,她是如何结识楚芷茜的。 一年前,曦姮独自一人去富舟城。她要去看富舟城的剑,锋利得很。言阙派了几个弟子跟着她,她与他们说,是去樾门镇,上了船,她潜入水中,便甩开了他们。 富舟城有很多铸剑坊。 富舟城的夜,被剑锋照耀得如同白昼。 曦姮一家一家得看,却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剑。 她在桥上坐着,听着两岸的铸剑坊中,捶打之音,烧火之音。来来往往的商贾,侠客,剑客,好人,歹人,络绎不绝。谁都没有留意这个穿了男装的姑娘,他们是来寻剑的,不是来看这个风流少年的。 小贩来来往往,曦姮买了一只木槌,时而敲打桥上石,时而敲打自己。 夜色深了,曦姮去寻个邸店。 她又路过在一座一座铸剑坊的门口,他们热情得招呼他。好的剑,都是不分昼夜锻造的。 前方出现一座墙上,曦姮想到自己迷路了。她沿着墙,向外走着。 歌姬嗓音婉转,唱着长剑策马的歌,尽管她们从未长剑策马,唱得多了,反倒像做戏。 一声一声间隔很长的敲打之音,从一座破落宅院传出。这不是锻造青锋剑的声音,是什么?曦姮又听不出来。 可这声音,实在突兀,敲打的人,大概年纪大了,乏力了。 曦姮敲了敲门,门是虚掩的,一敲就开了。 院中都是旁人弃之不用的废铁,还有缺角的几案。 一个女子,三十余岁,正在铁砧上敲打着一块寸许长的废铁,隐隐是剪子的形状。烘炉上的火有些hd,风箱趴在角落里,像条老狗。 “你是谁?” “我听到打铁声,我就来了。” “你是谁家姑娘,穿了男子的装束。” “我爹是个生意人,来此买剑。我先到了,他明日到。” “我这里没有剑。” “没有剑,也无妨。我也没有剑。” 两个人都笑了。 “这是剪子吗?” 她打的剪子,实在笨拙得很。 “是,我孤身一人,捡些不用的废铁,打一些剪子。这里的男人,总是需要有人用剪子给他们裁衣的。”女子吃力得敲打着,她的剪子卖给穷苦人,再磨一磨,也能用。 “都是男子打铁,何来女子打铁。”曦姮极为好奇。最落魄的铸剑坊,也不需女子锻打。 “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久了就习惯了。不打铁,我便无米下锅了。” 第126章 第93章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 “是的,独自一人。我也没嫁人。” 今夜,这剪子是打不好的,都没有锋。 “那我也买一把剪子。” “姑娘买我的剪子,有何用?”女子不需要谁的怜悯。 曦姮道:“有用的很,剪上无锋,当然对付无锋的人。” “可这把剪子未打磨好。”女子想了想,不明白无锋的人是谁。 “不碍事,我看这里也有。”曦姮从地上箩筐中捡起一把磨钝了的纸剪,这是拿来重铸的废剪,又破又旧,还有铁锈。被原来主人遗弃很久了。 纸剪刺向矮矮院墙。 一个身影,迅速向上跃去。他是翻墙而过的,藏在院中破席下。墙不高,这影子触及墙头时,第二道光影斜刺而来,影子刹那被光影削矮了一大截,沿着墙壁,又落了下来。 他看清伤自己的兵刃是一把残破纸剪,露出些惊讶神色。那么锋利的光,怎么会是一把这样的纸剪所发? 烘炉中的火甚至没有隔间透过的火旺,家家户户打铁声掩盖了这个人的翻墙声“你是谁?” “我自然是个贼。”疼痛透过各处穴位,扼住贼子血脉,他拼命假装顺畅,牙关格格打颤的声将他的头颅带动着前后晃动。 曦姮将纸剪悬到他头上,问道:“你来这偷什么?” “我四处偷,我看这家就一个,一个嬢嬢,就来了。” “这家就一个嬢嬢,我来的比你早,你没见到我吗?” “我瞧见了,可我没法跑啊。这,这。。。。。” 贼说不下去,想哭又哭不出来。 捆了丢骡马店门口,不错。曦姮一眼鳖见风箱旁的一捆旧铁丝,取下一截,绕向贼的前胸后背。那位女子放下正在打的剪子,也走了过来。 铁丝触到贼的双手,贼子面如死灰。 铁丝上突然发出点点金光,这是内力深厚之人,一招内将铁丝弯折数下导致铁丝之间互相碰撞生出火花。 贼子在火花中站了起来,丝毫没有被纸剪震到要害的样子。本来已捆住他的铁丝,滑落在地。碎成一截一截。 贼子幸灾乐祸的模样比过街老鼠更可恶,他斜视曦姮“你捆住我的这一半没了,还有一大半,在姑娘手上。”出掌收掌,连弹带劈,带动曦姮手上的铁丝,反向嵌向她血肉上。曦姮小指在铁丝上轻轻一压,铁丝化作一片赤浪,向四周荡去。 “你会生火花,我便不能幻赤浪吗”曦姮对这贼子,绝不会手下留情。贼子触向赤浪,赤浪上所携掌力,时进时退。贼子攻左,赤浪绕打他膝盖,贼子向右突围,赤浪翻转几圈,横掠他心口。 贼子左支右绌,笑声中显露出冷测测的险恶“看来,你是曦宁山庄的人。” 默不作声的女子突然说道:“姑娘,这个人,刚才就是诈你,你当心他再使诈。” 贼子在赤浪中接连败退。曦姮接连几次横扫,封住他前后左右。 “你都退到烘炉边上了,这里烫得很。”曦姮并不再迫近,斜出几招,竖划几下。贼子后退一步就是烘炉,他的焦急之色倒是一点都没有。 赤浪是突然向上拉升的,牵扯住曦姮,向烘炉跑去。 这是少林寺功夫,很多人尽管不是少林弟子,也会。这个贼子力道纯刚纯阳,绝对不是寻常毛贼。曦姮抛开手中铁丝,右掌竖起,连推带搅,将他所发掌力偏开。 铁丝连着两人未尽的内力被甩到了矮墙上,数块墙土朴朴坠落而下。曦姮与贼子都有一种脱出对方内力桎梏之感。 “他是谁,难道提前知道我会来此。”曦姮无暇多想,一招一招,拍前震后。贼子刻意隐去自身武学,现下又勾带出数招武冲山功夫。招式绵柔,将曦姮招式间的连接断开。 女子又道:“他武功并不无可圈可点之处,不过是各个门派的招式夹杂使用,变化繁多,让人琢磨不透而已。” “这位打铁的嬢嬢究竟是谁,这其实是在提点我。我不会其他门派武学,但是我可以将本门武学招式,互相叠加而用。”曦姮余光中,看到女子双手藏在衣衫下,但是她左右手,高低不同,是要将两人分开的招式。 曦姮“绿痕千秋”向前方空旷处推去,贼子几个手指相握,以小金刚指中的点棋之法,连点几下。他点的时候,暗中伏下了陷阱,只等曦姮掌力袭来。 曦姮掌力快要擦到陷阱边沿时,贼子手心张开,变成高阳掌,压向绿痕千秋。 “绿痕千秋”被这一着巨斧劈山般力道的掌力,压得连连变了几个进袭方位。曦姮变招的关键点,也被拖曳入了贼子时掌时指的陡路上。 第127章 第94章 烘炉上的火被两人掌风所带,呼呼而啸。 曦姮渐渐处于下风。 “你是谁?” “我是个不入流的贼。”贼子回答得干脆利落,他左掌轻掠,从曦姮掌风之中春燕般斜过,扼住了她右手腕。 “你敢杀我?” “现在你爹娘都不在,我杀你易如反掌。” 曦姮手腕剧痛,她左手直进,反向去握自己右手。贼子向前一迈,将她送出去几尺,但依旧不放手。曦姮左手掌风至中途,在这一迈一送间,掌风反拨了自身,气血为之而在骨髓间冲荡,酸涩阻滞。 贼子隐隐显露讥笑之情,他败了曦宁山庄的武功,甚至只用粗浅的功夫。师父太高估曦宁山庄了。 但一点一点如丝如索绑缚之力,刚中有柔,柔中藏锋,也沿着这一迈一送的后劲,瞬间从贼子指间决堤,淹没全身骨骼。 “师父还是谨慎的。”贼子缓缓跌坐在地,骨骼断裂的痛楚,令他毫无疲惫之感。 曦姮知打剪子嬢嬢,舍不得点灯。她便不去点灯细看贼子形状,悠悠问道:“你鬼鬼祟祟的,不如我送你去个戏班子,你这样子,演个贼子容易的很。” “你送我去哪里都行。我去哪里都是贼。”贼子貌似也生了一副傲骨。 打剪子嬢醸端了热汤,说道:“天快亮了,你喝了汤,快走吧。”她是个不愿被别人打扰的人。贼子道:“楚芷茜,我今日抓不到你,若是走了,来日如何寻你?”言语间,看不出无奈还是另有算计。 打剪子嬢嬢是楚芷茜!这个贼子就是冲着武夷门那些武学来的,即便谁都知道,这些武学秘籍不在她手上。但月离魂,曦宁山庄,不会不顾忌楚芷茜在谁手上。 ”你寻我做什么?“ 热汤放在了贼子身前的一张陶泥几案上。 “我抓了你,没有你问我做什么的。”贼子不是服输的模样。 烘炉中的火又猛了一些。 楚芷茜一手拦在贼子身前,一手扶着曦姮后心。 是贼子,再次出手偷袭。 楚芷茜隔开了两人。“武夷碧水”在她手下,没有高山仰止之感,只有岁月如歌的淡然。 “我只想过完以后的日子,你要抓我,却也由不得你。”楚芷茜不恼怒,逐客令下得理所应当。寒光浇过烘炉,贼子亮出了兵刃,一枚长一尺的铁令牌。铸了花纹,漆黑中泛出蓝色紫色的光。 曦姮辨不出这是哪个门派的兵刃,令牌既有剑招飘逸,又有刀法沉稳,连砍十余下,都被楚芷茜用手背挡开。 他受了伤,丝毫不影响他内力挥洒。令牌时横时竖时斜,将曦姮与楚芷茜隔开。 曦姮对楚芷茜道:“楚嬢嬢,我们与他玩个游戏,我们绕着他跑。” 一个比墨还淡的女子身影向左闪,一个洒脱俏丽的身影向右闯。都是轻若尘,幻若云,盈若露。令牌击左,便有另一个影子去打贼子后心,令牌直杀,也有一个影子点弹他太阳穴。 令牌上,敲击之音不绝,亦有掌风平抚,纤指叩点。 天渐渐亮了。曦姮与楚芷茜找到了一处渡口。 “楚嬢嬢,他的令牌太厉害,我们先去我家。”曦姮撕下衣衫,裹住楚芷茜手腕,手臂上数处伤口。楚嬢嬢是为救她,挡下了令牌十余次的搏杀。她们虽然向不同方位闪避,在闪避中招空隙击杀,但贼子武功实在高得诡异。 “后来,我就带了楚嬢嬢到曦宁山庄,让她住在凌霄山上。”曦姮说完的时候,他们也下了山。箫错想着曦姮所描述的贼子招式,发现他与那位前来竹林茶摊的老僧有数处相似,“难道他们是一个人乔装的,或者就是同个门派的。” 又过去风平浪静的几日。 箫错提了西域葡萄酒,西域烤羊,穿过花开锦绣的连廊,来看严原。 严原坐在青石地上。 刚下过雨,地上很湿,他坐着那里,左手拍打着右手,明明是悠然的样子,与此处格格不入。 箫错将美酒美食置在他身前地上,也席地而坐。 “你来做什么?”严原并不是冷漠得拒绝,问得极为爽快。 箫错道:“我来看你。你让我好奇。” “好奇什么?” “这里有人是你师父。” “这有什么好奇?” “你是个不得了的人,你师父一定更不得了。” “我为什么不得了?” “你在这里,不受此间恩惠。”箫错吃着烤羊,喝着酒。 严原凌空而起,荡向远处桥上,箫错身轻体盈,已被他挟到了桥上。 “我丢你下去,江湖每天都会死人,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死。” 严原将将箫错砸向桥面,他是猛然想到箫错水性极好。 箫错后背触到桥面,他内功蓬勃而发,这一砸的力道随即卸开。 严原连砸十余下,箫错连卸十余次。 “你这小子,挺能耐。” “一般能耐,还是你能耐。” 箫错手中是一根羊腿骨,他笑嘻嘻得望向四周,我刺他一下,看他师父是否会出现。但曦姮将严原软禁在此,也不见师父现身。 严原将箫错甩向栏杆,箫错刻意大喊一声,碰到栏杆,羊骨随即刺入栏杆上,又斜退了几尺,正中严原右腿。 血丝点点渗出。箫错坐在栏杆上,面向严原,他猜到严原要逃,也不拦他。 严原向石桥一端走去,箫错来时,刻意将铁门上的锁打开了。 几排林木向左右退去,严原前方,是另一道门,他将羊骨握在手上,猛力砍斫。一道门连着另一道门从林木后现出,严原刹那成了笼中困兽。 他哈哈大笑,威风凛凛得立着。 “你们中原人这般歹毒。” “错了,我是女子,也不是中原人。”曦姮纱裙翩然,从林木间缓缓行了出来。 “你们困不住我一世。” “小女子不求困住你这头狮子一世,一时就好。”曦姮在铁栏上弹拨,声若龙吟九天。 一丝轻微的响声,箫错清晰得看见一滴酒泼向严原。 这是杀人的酒,用的就是雁门功夫。 是严原的师父要杀人灭口! 第128章 第95章 箫错发出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这暗器是来杀你的吗?” 严原熟知本门暗器来路去势,贴在铁栏杆处。他大指食指的空握着,似捏非捏,似刺非刺。指腹渐渐翻转向外。 葡萄酒汁触到他的指腹,水落进柔云。 从铁笼空隙处,反弹了回来。 箫错并未在水下,严原看得到他身形,内力随着酒汁而晕。酒汁在艳阳下,透出嫣红星紫的光芒,龙蛇飞舞而去,缥缈之力化为锋芒锐利。箫错侧身一跳,落在桥上,葡萄酒汁溅碎在桥柱上,青光透现时,桥柱矮了数寸。 这葡萄酒汁是从何处射来?曦姮暗布在四周的人,都是庄中弟子。他们寻不到此人踪迹。 藏得够深。 严原在铁笼中不骄不躁,他双手间,第二滴葡萄酒汁挥洒而出。一位曦宁山庄弟子阿笛长剑一挑,撞开绕来的“暗器”,暗器轻轻一戳,撞入了另一位弟子雨仪左肩。 第三滴葡萄酒汁如梭穿行,在西北角一位弟子言铄的长剑上滑过,将剑削薄了一半。银光画屏,言铄被殷红泣血的劲力牵连住,向前点了三步,他剑意在其间连绵而出,剑几乎成对折之状,剑尖方才抵住一截断木,脱开葡萄酒汁余劲。 十七位弟子,见此幻若浮梦之意,他们心中决胜之心凛冽而生。 这葡萄酒汁不是谁故意泼入铁笼中的,是附着在铁栅栏上! 有人想明白了,有人还在疑惑。 有人昨夜里潜入浩然堂,做了手脚。 箫错环顾四周,撕扯下数截纱帘,取过棋盒,棋盘。 “谁与我下棋?他在里面闲坐着,有我们这么多高手,安全的很。”箫错高声叫嚷,根本不像来打架的。 “我昨天和他打过了,今天按照江湖规矩,得你们来打。” 箫错性子随和,不拘泥世俗之间。有的弟子,露出鄙夷之色,有的弟子,暗暗赞同这个有趣人。 曦姮道:“李子哥哥,我来下棋。你下不过言铄的。”她看到言铄长剑已弯曲不可用了,悄然化解尴尬。可是语烁棋艺精湛,李子赢不了他。 箫错缓缓躺下,将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覆在左右眼,眯眼道:“我也不会下棋,今日看到这副棋,就抓来玩玩。就想万事万物,总是从不会到会的。” 曦姮选了黑子。 箫错卧躺着落了第一颗白子。 黑子落在白子远处。 第129章 第96章 这根本不是弈棋之道。 黑子,白字随意散落,或叠在经纬交叉点上,挤在方格内。他们两人都不以为错,不以为然,嘻嘻笑笑,想放哪里放哪里。 这般打闹的模样,手中有棋,心中无道,惹得数位弟子发笑。他们是不受世俗约束的弈棋之道,局中人,自有方圆,自在闲适便好。 严原悠闲得弹拨栏杆,他知箫错,曦姮弈棋,绝非是游戏。其中定然暗藏深意。他不触发葡萄酒汁暗器,他们下一着,他便闭目静听棋子敲打棋盘之音。这其中似乎暗藏了一套武学招式,以轻撇重,以圆钝破锋利。 黑子,白子,所发之音,全然不同。 黑子下沉之势,白子上浮之态。 黑白之间,两般内力相辅相成,时而黑子将白子赶至棋盘一隅,时而白子驱黑子在轴线正中。风平浪静下,杀伐淋漓。 “这个两个小人,聪慧倒是聪慧。”严原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天一天,终究不太一样了。 “杀。”箫错手执白子,扑入黑子之中。 黑子以棋为墙,蜿蜒崎岖,白子如一白衫人,阻挡四方神明。曦姮双手在黑子间起起落落,黑影东一道,西一簇,纵横交错,杀向白子。 弈棋没有两手并用落子之说,曦姮可不管那么多,她好不容易碰上箫错这个将错就错,以错制错之人,心情分为愉悦。白子被挤压到了棋盘边沿,有一半已落在外。曦姮全凭快取胜,阻拦箫错落子。箫错左后牢牢将白子按住,说道:“老爷子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感觉我死不了,毕竟他没死。”这个他,所指正是严原。 手腕连旋,白子在箫错手下,划出一道一道轨迹,迅如流星,先扫开了左侧黑子,又弹飞了右侧黑子。曦姮双手触及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的掌风,时日倒斜,时而横撞,如黄篱攀缠,皑皑撞撞。 白子将黑子都驱下了棋盘,散在四侧。 曦姮怒中藏娇“不行,重来。我家,我说了算。” 箫错点点头,收掌将黑子,白子分别捡拾起来,各置在棋钵中。 言烁从未见过这般落子无章之局,不论,黑子,白子,谁快一着,谁便先落在棋盘上。 黑子,白子,又争先恐后,在棋盘上雁行兔走。 一位师兄莲溪说道:“我看了四周,没有见到可疑人,他藏得够深。” 言烁长剑挽花,佯装从侧面攻向严原,严原神色一变,左右掌已牢牢抵在了栏杆上。这铁栏杆上加了纯钢,另有金刚砂,严原震不动,他这么一抵,已想好用内力强推。 莲溪将言烁长剑一拨,说道:“言烁,这个严原未必推得开铁笼,我们不用打,就这么关着他,也能耗尽他。” “我的剑已出鞘,为何不用打?” “他只是擅闯,哦,不,是偷入我们庄上。既然他自己要来,不如就让他一直呆着。你的剑法,可不能让他偷学了去。他既然偷来,偷学么,肯定在计划中。” “师兄说得有道理。”言烁长剑入鞘。低声道:“我们这般试探,他便全身戒备,看来,他自己也不知他师父是否就在近处接应。” 莲溪慢慢饮了一盏茶,说道:“他师父既然能在铁栏杆中暗中藏了葡萄酒汁,为何不偷换栏杆?” “莫非这个人就藏在我们中?”言烁剑尖一削,剑气青锋幻幻,快要触及铁笼时,第二剑直泄而起,两招锋芒尽数抵消。 严原手心抓了空,他是看准了时间,只等言烁长剑透过铁笼缝隙递来,他葡萄酒汁从手心拍出,抓住长剑拖曳,将持剑的言烁反向撞击在栏杆上,铁笼自破。只是严原未曾想到,言烁后着抵冲前着,全是刻意的虚招。 “我不是那么好胜的人。”言烁与严原四目相对,是对陌生人的友好温和。严原并未从他目光中看到讥笑,反而看到了一丝剑气外的书卷气,“你既然来了,不如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 严原反诘道:“何为暗?何为明?何为弃?何为投?我笑你们才是不知暗和明的那个。”他在铁笼中,轻轻将几颗草种在泥里,“我小的时候,喜欢种花种草,我看看,是我先生华发,还是这些草先蔓蔓绿绿。” 众位弟子,不知他意欲何为。言烁猛然想到,若是曦姮将棋子抛入笼中,抵挡葡萄酒汁,这些草必定能勾缠住棋子。他真是见招拆招。 “前几日我掉入陷阱中,今日又被困在笼中。你们若是来我雁门,我便以美酒困你们。”严原说得轻巧,竟然忘记了他是偷偷潜入,并非君子行径。 言烁看了看棋局,棋盘上,空无一子,箫错,曦姮各自又将棋子收了去,想着如何再落子。 “打西南十六路。”曦姮说着似是而非的棋语,衣衫轻摇,黑子直蹿而去,没入一片青草中。几枚白子紧随其后,也落入这片青草。 原来他们二人,弈棋时,皆在仔细留意棋上细微变化。黑子,白子互相碰撞,互相碾压,快招制快招,以堆垒,围城,破棋,截棋之法,自身内力不断向外轻轻晕荡,寻找不同方位所受回弹之力的差异,终于发现一处不同。 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内力遇内力,或者内力遇巨石林木回弹,可那里偏偏不是溪流,也没有曦宁山庄弟子。 这方法,是笺乐所授,如若内力发至空无处,回弹之力是没有的。但遇物,遇他人内力,必定会反弹而回。反弹多少,视对方强弱,高矮,宽窄。 曦姮先冲到了这处长草中,草很长,碧绿泛滥。 她说道;“你是谁,给我出来。不必要躲藏。你不以内力护体,硬生生受了我们不少内力,是个汉子。” 草丛中无人回应,曦姮拨开草,越拨越快。 泥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还有虫子。 曦宁山庄弟子,各持兵刃,扫土除草,碧绿色一分一分消去。 没有人 没有人 没有人 第130章 第97章 浓烟浓雾凌冽而生。 地下埋伏了烟花。 将暗的天色下,烟花绚丽,与霞同光。 无人抬头去看烟花,不是因为她们易逝得让人心疼,而是这烟花,是绽放在深渊处的花。这个深渊,会将他们从一个正派弟子变成一个昏庸的人。 曦姮看不到箫错。 第131章 第98章 烟花层层叠叠,红绿辉映,像天宫仙女,轻盈徐徐。 无数孩童向此处汇集而来,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年最大的开心事就是过年的烟花。这是他们看得见的憧憬和未来。 曦姮分辨方向,与箫错,还有言烁飞快旋向铁笼子。他们伸手探去,浓雾中,空无一物。 严原是如何逃出铁笼的? 箫错率先想到,埋烟花的人,同时在铁笼底下埋了炸药,烟花的爆炸声与火药的爆炸声交杂,分不清了。 “这老东西跑了。” “我们站在原地不要动。”曦姮突然想到了一处,严原与他师父都是狡猾之人,极容易趁机混在人群中。 曦宁山庄弟子,明白曦姮所指为何,他们伸手轻轻挥掌,散开浓烟,又嘱咐渐渐靠近浓雾的孩童站在一处桥上。 “桥上的烟花好看。”十三师哥商琦指着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桥,几个胆大的还在先走上了桥。 “好看吗?” 两个大孩子点了点头。 桥上的风景,就是最离烟花最近,离美好最近的风景。 “站得高,看得远。” 商琦说着古人的见识,孩子们又有烟花可遐想,又有“先生”见地非凡,他们一个一个安安静静得站在桥上,坐在桥上,大孩子抱着小孩子。 “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商琦念一句,孩子们跟着念一句。 “你们都不能乱跑的,跑不见了,爹娘会着急的。”商琦知这些孩子,都是被人哄到这里来的,他们都是临近农人,商贩的孩子。哄他们的人,必定与严原有瓜葛。 烟花有牡丹,芍药的样子,也有玉箫弄月的样子,也有青蛙蟋蟀的样子。 孩子们认认真真得看着,看着。 箫错想起小时候,老头子的烟花,金色,白色,幻成高洁的琼楼玉宇,是长宁喜欢的景色。他恶狠狠得骂道:“一个婊子,你挂念她,她会挂念你吗?” “谁都能骂她是婊子,就你不能。”冷夜拍掌戳中箫错后心,同时点住了他大穴,是火辣辣得痛。箫错走不开,也弯不下身,他笔挺得立在院中,与廊柱相对。 箫错反驳道:“婊子就是婊子,没有什么庸俗和上等之分。” “就说她是婊子,她可曾伤过谁?害过谁?” 箫错被问得答不出来,来星月楼的任何一个男子,他们都不是干干净净的人,他们所沾染的鲜血,都倾倒了长宁阁的相思子上,所以,相思子,那么红,那么艳。箫错小的时候,黛姬就是这么教他的。 箫错因为这一掌,直挺挺得立了三天三夜,筋骨疼痛,肌肉无力。容见悄悄煮了雪菜鸡丝面,箫错脸颊两侧随着唇齿的努力开合运力,瞬间肿胀。他似被无形柔丝缚住,竟然张不开嘴。 他知道,冷夜要让他害怕,可他偏偏不怕。 “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爱做梦,我不爱。”箫错愤愤不平,抬眼看见容见将心疼藏到了心底。 容见给箫错擦了擦手心的汗,说道:“小公子,严父才有好儿子。你和父亲有冲突,说明小公子有自己想法了。儿子也不能全听老子的,后浪前浪,有风有浪。”她不知前因后果,说得倒是中听。 后来,是冷夜看箫错消瘦了不少,自己解了他穴道。箫错原地瘫着,又卧了几日。 烟花烬了。孩子们也回家了。 铁笼成了一堆废铁。火灼的痕迹,极为清晰。严原逃走的痕迹,被孩子们来时的痕迹,层层叠叠覆盖,到了溪边,终于分辨不清了。 “这个严原,逃不走的,曦宁山庄的门,都关了,他能逃亡何方?”曦姮看上去比淅儿聪明。箫错是觉得,淅儿要再聪明一点,不能被男子骗的。 第132章 第99章 天已暮,月色不像莼言初来曦宁山庄的月色。 莼言拿着剑,在一串玉风铃上点来拨去,声音悦耳。她喜欢这样拿着剑,遇风遇雨遇星。 “娘。”曦姮带了莼言爱吃的棠白糖,西域没有莲藕莲花,聪明的姑娘用葡萄酒,杏仁,核桃,红枣,做了莲花的样子。再用薄荷糖做成蜻蜓的样子,立在莲花上。 莼言将糖置在彩绘瓷几上,问道:“听说你们热闹了一场。” 曦姮并不隐瞒,老老实实说了。“这位严原,怕是被你藏起来了吧。”莼言的剑点在瓷几上,剑身弯成新月,声若笛吟溪跃。曦姮半卧在一张西域躺椅上:“是啊,计中计啊,我猜到他们以烟花迷惑我们,提前在铁笼下方挖好了隧道,严原逃跑时掉入了隧道里。” “这法子,我小的时候,用来找寻走丢的牛羊,找回时,兴高采烈。”莼言说起西域那些往事。曦姮没有去过西域,那里,和曦宁河畔肯定不一样。 “我这几天没有兴高采烈,这些人,这些事,我总觉得有个大黑手在暗中摆布着我们。” “江湖中,有野心,有权势,必定有黑手。”莼言比曦姮多的不是感慨,是看透。 “娘,你是猜到我把严原藏到哪里去了吧。” “藏在假的楚芷茜那。”莼言将剑抛开曦姮,吃了一点糖,取出针线。 娘绣的不是曦宁河,也不是西域,山水,好像哪个江南小镇都有的山水,又好像哪里都不是。点点红影,是姑娘裙衫,也是夕阳碎水,也是红花飞雪。这红影,并不浓郁,藏在碧色绿色之间,羞怯中带着淳朴。 曦姮说道:“娘,你什么都知道。那个楚芷茜是假的,我就先假装相信她是真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带了些武夷山的茶,碾碎了藏在黄山茶里,她居然没有喝出来。武夷山茶是苦,黄山茶也是苦。不同的是,武夷山茶是尘泥沧桑,山空月寂的苦,黄山茶是云海缥缈,高处不胜寒的苦。”曦姮说起茶道,有自己的见地。 莼言指着远处风冷涧,“神木经就在藏在涧里,被少林神僧一掌拍入了一块巨石中。你爹爹看守神木经,不如说,看守了自己。” “神木经在这里,是让别人觊觎曦宁山庄。同样,将神木经外的抄本给千岩庄,这样,我们和千岩庄都有弱点了。而且,无法做朋友,只能做陌生人,或者敌人。这个计谋,真的高明。”曦姮对这个人,“佩服”得紧。他像个老师,在考大家,谁能最先解析出答案。 棠白糖甜味纯而不腻,莼言吃糖的时候,开心得,如少女的模样。 “你是在想爹爹,如何拿到了神木经。看守风冷涧的,都是佛门弟子,他们不会容许你爹爹下涧去取经书的。千余丈,他也下不去。” “爹爹下不去,他不是神仙。”曦姮看着窗外月色,缓缓倾泻。曦宁山庄,白柔柔得。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鱼儿去咬经书,爹爹再钓鱼剖鱼,他自然就得到了。” “你真聪明,这个方法固然是可行的。可鱼儿如何啄开巨石。” “我知道有一种鱼,专咬巨石,不过我们这没有,加以训练,能成。” “那么,你爹爹,他手上可能是残本,他得凭内力将残缺的地方不起。” “这就不奇怪,得到神木经,将曦宁山庄发扬光大,逼得江湖门派剿灭我们,世上再无曦宁山庄。这个计谋,妙。娘和爹爹有仇,不如就看着他大厦坍塌。” “他大厦坍塌了,你这丫头去哪里?” “我,我跟你去西域啊。”曦姮笑得开心。言阙温和松立,风骨淡月,那种恐怖,对权势的渴望,只有莼言知道。 “娘想让你去一趟雁门,我们现在不知谁是严原师父,只有先去雁门。” “娘,他师父也许现在就藏在曦宁山庄。“曦姮知道她不是自己亲娘,心里却很亲她。”我不是男孩子,长大了照样保护娘。“ ”别忘了,言阙还在,还不会有人蠢到在这里动言阙老婆。“ “娘在这里,给你看着严原和楚芷茜。看他们作何反应。你路上当心,娘的那些个朋友,会保护你,但是做错了,还是会打的。” “哪些朋友?“ “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133章 第100章 曦姮骑着她的白马。 言阙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挑了一把高阳剑送她。 她出门时,言阙隐隐有些担忧:“这一路风沙,你早去早回。高阳剑一路陪着你。”曦姮牵着马,说道:“好啊,我早去早回。”白马与她汲水过河,经山踏月。 一天 两天 三天 天很清,风很柔。 遇到了很多陌生人 友善的,奸诈的。 远远看见碧影叠翠,蝶闹深宵 “夜晚怎么会有蝴蝶?”曦姮牵着马,一点一点向这处歌甜玉润的胜境走去。 “青荷袅袅,等碧衫人痴望 一阙曲独对 边关故人寄来的慌 凤钗挽不住 月色撩拨的掌” 一个女子的背影,坐在灯前,背对曦姮,唱得惹人怜爱。 那些蝴蝶,不是真的蝴蝶,是绣在那碧色翠色纱帘上的蝴蝶,与女子相偎相依。彼此是不同的,又是相同的。 “她在等什么人?”曦姮不想管这女子,可她转身之时,发现自己被笼在了纱帘之中。她的马离她远了,在另一重纱帘中,昏昏已睡,丝毫不是方才精神振奋的模样。 清秋阵,又不是什么迷魂阵。 纱帘缠,卷,绕,打,绞五法,将阵中人活活勒死。 再锋利的兵刃都破不开纱帘。可这纱帘明明就是寻常蚕丝纱帘,并非用了玄妙之物。 一双手,是从地底往上伸出的一双手,拉住曦姮衣衫衣角,说道:“桃子,别说话,这个女人,是冲着你来的。” 箫错,是箫错的声音。 曦姮低头看去,箫错大半个身子埋在泥沙中,大概是匍匐而来的。 “你怎么来了。”曦姮想起箫错叮嘱她不要出声,便不再出声。 女子还是背对着他们,在沙地上,画来点去。 箫错不知这个女子在画什么,握着一截纱帘,坐了起来,问道:“这位姑娘,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我不是在等什么人。我在等天明。” “等天明,是织布还是酿酒?” “都不是,等天明,我的画中人就来了。”女子说得引人落泪,凄楚,心酸,又不惧岁月痕迹。 曦姮轻声道:“别信她,她不是在等什么人,她的内力沿着笔画递到纱帘上,纱帘才能杀人。” “那我们两人误入此处,你放我们离开吧。”箫错有理和没理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理直气壮。 女子手腕悬停半空,摇了摇头,“不行,你们来了,就需与我一起等他。” “他是谁?也许是我的仇人。”箫错眼角余光瞥见白马被点了睡穴。他不露声色,将纱帘缠到了手腕上。 曦姮伸手戳了戳箫错额心:“笨蛋,你这样缠,她知道的。我们现在打或者不打,她都想好了策略。” “她想好了策略,尽管想。我从来不想什么策略,打架不需要打草稿。” 纱帘像怒云傲雪。 推着曦姮撞向箫错,推着箫错撞向曦姮。 曦姮长发缠到了箫错手腕上,那段本来被箫错缠住的纱帘,随风散得不见踪影。 “这姑娘的头颅,可是你拧下来的。”那位女子,终于面对这他们。她也有一双蓝色眼眸,肤若白月皎皎。 她郁侬 箫错甩不开曦姮长发,他取出短刀,直劈下去。 银光将蝴蝶割裂回丝线的形状,是另一截纱帘拐来,撞开了短刀。 短刀跌落在纱帘外,刺破了白马喉管,血喷溅而起,蝴蝶在中张狂,淋漓了晨曦。 箫错左手向半空一抓,一点紫色火星向郁侬飞去。 这紫色火星隐隐约约,贴着纱帘,像追寻蝴蝶的一缕星痕。 郁侬不知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曦姮,她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都有。 曦姮摔倒了箫错怀里,她以掌风带动纱帘,纱帘四散飞舞。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她手上,脚上,现出了一道道勒痕。 她的剑,就贴在她身上,掌力将剑震出了鞘。 郁侬撩拨琵琶似的翻指,高阳剑,剑吟深沉,在曦姮身侧一沉,削掉了她一截衣袖。 缠绕在箫错手臂上的青丝,绞断了数缕,疼痛沉甸甸得向下压制。、 “高阳剑,未必是什么神兵。”郁侬眼中,一个人若要仰仗兵刃的光芒,那他就不是英雄。他是兵刃的傀儡。 第134章 第101章 这个女子的破绽在什么地方? 四面八方都是宽宽窄窄,蝴蝶觅春的纱帘。哪个方位都没有空隙,哪个方位都浮力绵绵。没有缺口可以将这股力道推送出去或者疏导出去。 箫错与曦姮是随风随浪的舟,越来越近,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他们紧紧相依,两人内力似乎两团流云,本来各自安好,现在却乱云成朔风。 “这个女人,是忘了让我们两个人内力互相碾压而死。她好看看我们这些门派的玄奥之处。”箫错心里在骂,眼见曦姮怒色傲傲,自己也就不再谴责下去。 高阳剑刺破曦姮衣衫,向她肌肤扎去,一条血线,明晃晃得染红衣衫。箫错衣衫扬起缕缕黄沙,勾向剑尖。黄光与冷光如同交战的双方,冷光遇上了高墙巨瀑,所向披靡乱成强弩之末。 纱帘上,繁花灼灼,蝴蝶恋花。 这不是花开初晨,是郁侬画了娇花的手,在纱帘上,柔柔得勾,点,挑,劈,打。 穿沙破石之音,吟啸不绝。 剑还贴在曦姮身上,只是变得轻飘飘。曦姮内力轻轻荡去,剑就伤不到她。 箫错救了曦姮,他以黄沙圈揽了剑锋,剑从冷至钝。 “不要高兴太早。”箫错对眼前这两个少女说。 这些女人,互相根本不认识,究竟是嫉妒什么,还是胜负心在摇摆。 曦姮缠在箫错手上的秀发越来愈多。“这是灭顶之灾。”她全身气血都在向百汇穴急涌而去,脚下黄沙渐渐模糊成江海。窒息的绝望,缓缓而来。 郁侬在一片薄薄晨雾中,故意去触箫错目光,她其实是个比桃李明艳的人,樱唇轻启,别人闻听,如悬深渊火海:“你断了自己手腕,这位姑娘就能活命。看你如何理解舍与得。” “没有你先在此放肆,何须断了谁的手腕。” 冷夜的泰然,什么都不怒,什么都不惧。箫错不是学的,是生得一模一样。 一点刺痛从后背传来,不是被什么利刃刺中,是曦姮内力在这诡异阵中破向了箫错。同时,也有一阵阵刮擦的痒,在曦姮左右肩泛滥,是箫错内力挤压了过去。 即便他们能脱开纱帘纠缠,他们内力相杀,结果就是死,死得很难看的死。死得连老头子认不出箫错的死。 “我们两个门派的内力是不同的,我们可以互相绞杀,也可以齐头并进。”箫错不能高声说出自己接下拉的招式,他内力向刺痛的位置绕去。 “这个丫头不笨,必定理解了我的用心。” 曦姮手臂手背受箫错此招波及,她明白箫错不是置她死地,是想到了绝佳反击之法。“我如何回应他的内力?假若我是篱笆,他也是篱笆,篱笆与篱笆只有将自己长处补在对方短处,才能围成更坚固的篱笆。” 一声一声撕裂之声,曦姮秀发又被绞断了数缕,她脸色发青,枯萎憔悴。 “补不了,我将我长处打折,一拆二。”曦姮武学天赋曾让言阙都高兴得不得了,“我这个女儿,新鲜想法真多,我老了也不怕了。” 曦姮运行本门“日升月落”内功,在华盖,陶道两穴处,放慢了速度。她左手在纱帘中,慢慢垂了下去,任由纱帘纠缠而来。 “你还活着吗?”箫错问得不冷不热。 曦姮不想回答,咬紧牙关,说道:“死了,你就将我葬在此处。再竖一块牌子,曦姮不与梨花同梦。” 箫错回道:“好,你爱与什么同梦?”他触到了曦姮内力中刻意留出来的残缺,呼气吸气转换得更为频繁,连转了十余次,黏住她另几处残缺。 纱帘像风化的纸,纷纷飘落,落在黄沙中。 郁侬碰到这些逆向而来的碎片,她的掌风空了,空得莫名其妙,空得踪迹全无。 向后转了几个圈,依靠在一处石磨旁,这才停住。 曦姮长发从箫错手上脱了出来,高阳剑,回到了她的手中。明明在之前,她连抽刀的空隙都没有。 箫错取出金疮药,递给曦姮:“伤得不重,你自己来上药了。我可没给姑娘上过药。” 曦姮接过,欲言又止:“我没落魄到要让谁给我上药。” 箫错穿过纱帘与破碎的蝴蝶,一只手按在了石磨上。 “你要怎样?”郁侬比任何少女都傲然无人,红妆飒爽。 第135章 第102章 她这样媚而不妖的女子,她有很多对付别人,尤其是对付男人的方法。她现在输了,但并不是说她不会再赢。 “这里不是我家,我自然无法要求别人怎么样。”箫错的嘲讽多过不羁。 高阳剑对准郁侬喉心直掠过来。 郁侬见惯了银光,但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银光,像水天间的一只白鹤,振翅翱翔而至。扫开她内力堆叠成的屏障。女子的剑法中,亦是雄遒浮苍。 她挡不开这一剑,笑中露出一丝一丝泪花,楚楚可怜的模样。 颈上血线横亘,像一种传说中的玫瑰,朱砂泪。 痛楚一点点传来,血隐隐染在衣衫上。 郁侬没有闭上双眼,她又何惧。 血没有再喷涌而出,剑也归了鞘。 “你那么一招,高阳剑只是刺破了我一点皮,我不轻不重,也要回敬一下。”曦姮说得也是不轻不重。“我出来,也没打算杀人。” 是个抱负极大的姑娘。 箫错磕了磕石磨,内力沿着磨盘递到了郁侬肩膀,她骨骼关节上先脱臼又复位。这中间彻骨之痛,让她真的流下了泪花。以前痛得流泪,还是很小的是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 “你这个阵法,方才打的我们就是这样的痛。我也不是为了报复你一下,就想看看,经历了这样的痛,你还会不会用这样的阵法。”箫错磕在磨盘上的内力,渐渐减弱,郁侬隐隐觉出有一阵无形之物,覆在她身侧几寸处,她向外动一下,这层无形物,跟着也会动一下。始终不脱开她。 “我们家这阵法,老祖宗传下来就是这样的。你们私自教严原武功,犯了我们的门规,处罚处罚有什么不得了的。”郁侬说起来,有理有据。 曦姮隐隐猜到这个人就是雁门掌门郁侬,她凛然问道:“我们怎么会教授严原武功,是谁告诉你,我们中的哪一个人教了他武功。” “不知道,他犯了门规,怎么会供出从犯?自然是你们庄上的前辈高手。” “我们庄上前辈高手,怎么会教他武功?我从未见过严原,更提不上让哪位前辈收他做弟子。” “明着来,肯定不行,不一定拜师奉茶,悄咪咪得教。”郁侬心中,曦宁山庄是个野蛮之地,不讲道理,不江武德。 “你们这么想,是觉得在严原心中,还是你的心中,我们曦宁山庄的武学盖过了你们武学。” “你们就想着盖过别人的武学,这就像读书人,读书为了考试考过别人,最后考个状元。这早就本末倒置了。” “你,你先布阵,你就不对。” “江湖哪条规矩说我不能在没人的地方布阵?再说你自己进来的,我没说让你进来。” “你杀心先起。我的马儿就是你杀的。” “你的马儿是我杀的,你大不了,去我雁门,把我的马儿也杀了,你爱杀几匹,杀几匹。” “你杀我的马,你就不是好人。”曦姮可没亏理的地方,严原用的不是曦宁山庄武学,他的师父却还隐在庄上,这样的人,先不论他的武学修为,阴谋诡计,可憷。 “你的马先踢过来的。我不杀它,我就被它踢死了。” “你撒谎。” “我没撒谎,我怎么会与一个畜生为难。” 两个姑娘,吵得不可开交,我没有错,错的一定是别人。 箫错依在一方几案上,喝着露珠,闭目养神。这两个人吵架,不是星月楼的歌姬吵架,争浮华与虚名,她们争各自门派的门规与法度。 箫错道“好了,那么严原现在哪里?”他要炸一炸这位郁侬。 郁侬道“他不在我门中,他怎么会有脸回来?” “严原早就反叛了你们,你们不至于到现在才发现?“箫错可不是这两个女子,严原不过是个导火线。严原师父也许正是想让他们互生嫌隙。 “他是我师伯,常去江南。可是前几日,我发现他在服用本门丹药雪莲散,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问题就在,他只吃雪莲散熬煮后剩下的残渣。残渣是有毒的,他是以毒攻毒。我就推算他偷修习其他武学,伤了根基。他师父在教他时,特意叮嘱,一旦修习其他武学,就会和雁门自身武学相冲,需用雪莲散残渣化解。其实,雪莲散残渣根本治不了他的伤,这是他师父故意为之。门中若有人这么做,就知已生了反叛之心。” 郁侬言语间对曦宁山庄丝毫不客气。 “不对,她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主动交出严原。这个女子的精明,不至于后知后觉。”曦姮想到郁侬此着。 第136章 第103章 艳阳很毒,烧得人只想逃。 风吹得曦姮看不清天地万物。她拉着郁侬躲到了石磨后的小屋里。 这是西域百姓的小屋,天圆地方是“家”的圆顶方墙,斑驳了的海棠红与蔷薇白。屋子里许久没人住的样子,灰尘从几案上蔓延到纱帘上。原本艳丽的花与人老得模糊了模样。 箫错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埋伏和陷阱。他推开桃花窗,吹落灰尘,坐在窗台上,看看两个姑娘争吵,又看看蓝天碧草红花。 这位置能攻能守,不管先发,后发,都能制人。曦姮一直觉得箫错少年老成。 曦姮主动出击,问道:“严原,能躲到哪里去呢?” “我怎么知道。我们的岗哨说看到有曦宁山庄来人,我特意来此等你的。” “等什么等,你是埋伏。”曦姮纠正起错误来,四毫没有偏差。 郁侬不甘示弱,“这是我祖传的院子,我爱几时来,几时来。你在曦宁山庄,也是何时来就何时来吧。” “好了,别吵。先想想严原在什么地方。他与江南江北的人相貌上差异极大,人群中很是惹眼,看来必定逃回来了。”箫错实在不想被两个女子吵,点出问题所在。 郁侬指了指窗外,不见人烟喧嚣:“看见没有,数里无城郭,他逃来,他藏哪里去。我们的岗哨都没发现他。” 曦姮笑了笑,将郁侬置在一张软椅上:“你们的岗哨和他串通了呢?” “你以为是你们那的江湖,还有人串通。”郁侬也不顾软椅上的灰尘,怼了回去。 箫错知道这阵势愈演愈烈,折了一枝枯枝,在自己腿上轻轻敲打,“不管哪里的江湖,好人,坏人都有。我们是惩恶扬善。” 郁侬不客气得“寸土不让“,必竟这是她祖宅。“你给我闭嘴。我们两个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 枯枝轻轻一点,将一块脱落的砖石推回地上,“别吵了,想想吃什么?” “吃什么,那不是有匹死马,这就不是问题。” 这下换曦姮得理不饶人了:“放肆,哪里有吃马的?我们那蛇蝎心肠的人都不会那么干。” “谁告诉你吃马的?你自己承认的,你们那,蛇心,蝎肠,都吃。”郁侬对成语了解得不是很多,自以为找到曦姮破绽,顺势反击。 箫错读书时,有些地方,不愿理解,有些不太理解,偶尔也有被师父责罚的日子。他听得几乎要笑出来,不过,现在他是唯一的裁判:“马需要入土。饭也不能不吃。” 郁侬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琵琶,横在掌心“一看你们就是不怎么出门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拨了一下琵琶。这小小琵琶,竟有千军万马呼啸之势,纱帘在被激荡起的风中,左摇右晃,似醉酒之人,不知来处,归处。 曦姮伸手去点这琵琶,这与江南的琵琶并无二异,只有半尺长,纯金所铸造,镶玉围珠,以金色为弦。 “你不能动。”郁侬向己方一带,琵琶斜到了她手臂上,乐声不绝。她这一带中蕴含了深厚内力,曦姮手指正戳中琵琶中心。两人内力同时反弹向曦姮,敲髓震心之痛。 曦姮神色不改,食指紧紧按住琵琶,“你这是找人来围堵我们。”琵琶声,渐渐衰落,至此不可听闻。金色弦上如有春风缓缓过,但依旧不再发声:“你是觉得你是武林第一,还是太小看我?我何须找谁来围攻你们。昨晚,可是我一个人打你们两个人。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一个人打三个,四个都打过。” 这四周恰恰没有可散心之处,箫错知道这两个人,不至于杀戮溅血。 第137章 第104章 “你这是要找谁来?” “你是傻,还是笨,找人安葬你的马,再给我们送吃的。” “你,你怎么会如此好心?”曦姮嘲笑之声,显露而出,这个初识的女子看上去毫无城府,并不会隐藏什么,我何须城府? 郁侬无法将曦姮按在琵琶上的手脱开,回敬道:“别人的马死在你家里,你要不要好生安葬?你们不是有个话,叫做一抔黄土,白骨化雾。” “白马!白骨!”箫错猛然想起,昨夜他确实余光中看到白马先攻击郁侬,那匹白马性情温顺,不是战马,不会攻击人。 有人在暗处偷袭过白马,导致它发狂。攻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人。郁侬意在将人与马隔开,削弱曦姮逃开的速度,并不是伤马,再者,西域人,谁对旁人的马下手,就是小人行径,郁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这个人是谁?我们居然都没有留意到。 他应该昨夜就逃开了。 铃铛声,比江南护花铃沉。 一声一声,厚重之中,藏着关怀慈悲之音。 不是佛铃,是驼铃。 一双手推开了门,是一位老者,白须白发白衣,年岁比老头子和庸尚加起来都大。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两人面容相似,不同的是,老者西域人的轮廓浓郁些,小姑娘发色如墨,更像汉人。 老者开口道:“老东西我姓老,名驼,汉语里是杏花开的意思,小姑娘是我孙女,叫老琼妹,汉语里是没病没灾的意思。” 他言语中,汉话与西域话夹杂,更是自诩“老东西。” 第138章 第105章 曦姮直言道:“怎么有人说自己是老东西?” 老琼妹得意洋洋:“你们骂坏人不是东西,那么看来,东西是好人的意思。爷爷是好人,是老好人,就是老东西。”“没错,没错。”箫错从窗台上跳下,点头称赞:“你是老东西,我是小坏东西。” 老者不再与几人言语,径直推门走向白马。 白马卧在院中,身上覆了一层黄沙。曦姮忆起往事,哭得伤心。 “白马踏新泥,杨柳绕溪。黄沙穿孤月,白骨卧星。残烟千万里,故人焦急。”曦姮念着诗,这是一位清贫落第人写的,她偶然得到。 一只柔软的手拍打在她肩上:“你的马儿死了,这算在我家出的事,你去卧拿挑一匹。现在敌在暗,你先让老东西看看马儿,看看马身上有没线索。” 老驼俯下身,老琼妹打开药箱,他们箱子里没有银针,只有各种匕首,各式药瓶。老琼妹将一柄匕首递给老驼。 “你们要干什么?”曦姮的马儿是她好友,不能让这么人坏它尸身。 箫错大手一挥,拦住曦姮夺刀的这一招。匕首在她指尖弯折一下,荡了开去,擦着药箱边缘,落到了底层。他们两人武功相差并不大,箫错一招之内,有挡有截,有破有立。全仗虚实间的的变幻之法。老驼摇头,老琼妹递了另一柄匕首过去。 “年轻人。”老驼并不恼怒,点出症结所在:“白马死了,它定然希望死后,依旧能襄助你。” ”你是笨,还是傻,不验一验,如何确认歹人是如何暗算它的?”郁侬俨然是恨铁不成钢的感慨。 “淡然些,淡然些。”老驼呵斥了几人,“老东西可不是将它大卸八块。瞎叫什么?” 他一柄一柄匕首换着,都是悬在马上,隔空点来点去。匕首上,并不见什么变化,马上,也不见什么变化。 箫错不解,问道:”老先生。“ 老琼妹嘟嘴不客气起来了,“你叫谁老先生?老先生是坐享其成的官老爷,我爷爷明明是老东西。” 一柄匕首上现出了黑色污渍,老驼晃着匕首,说道:”这匕首上我都沾了毒虫毒蝎毒蛇的毒,以毒攻毒,如果匕首没有变化,就是说马儿没中这种毒。现在沾的是狼血草的毒,马儿中了箭草毒。“ ”你又在扯什么,你匕首都没碰到马儿。”白马中毒而死,更添曦姮伤心。 老琼妹望着曦姮一样的蓝色双眸:“你不懂的,可真多。”她是西域话和汉语夹杂,郁侬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这里比你们江南炎热,马的血水会蒸发,毒药随之溢出,匕首刚好接住了。” 第139章 第106章 箫错伸手戳向匕首,老琼妹将匕首抽走,对着箫错笑了一通,“你拦着这位姐姐碰匕首,自己怎么要去碰匕首?” “你们说涂了毒药,怎么我看匕首上什么都没有。你说的这些毒,也不是什么无色无味的毒。”箫错说出自己的疑惑。 老琼妹抓起一把沙,四散而去。沙是滚烫的,如果是高手,以内力避开滚烫,不足为奇,老琼妹并非高手,如何懂这般道理? 驼铃又起。 几峰骆驼款款而来,老驼笑嘻嘻将驼峰上的水,饭食分给几人“我来的时候,看了看你们不是坏人,这才嘱咐我的小东西去驼些东西来,如果是坏人,也不用什么高明的招式,直接饿死你们了。” 箫错不管什么礼节了,大大方方喝水吃饼,曦姮心烦意乱,不与众人言语。 老驼指了指黄沙,指了指匕首,问道:“你是叫箫什么来着?” “箫好东西。” “对,好东西,好东西。你老了,也像我一样,是个老东西。” “匕首上的毒药涂得不多,孙女拿匕首时,一边滚烫黄沙将多余的毒药毒气都除去了,一边去试探马所中剧毒。这法子,看似简单,实则已练了十余年了。你回去可不能随意尝试,会坏了东西的,真的变成死东西。”老驼一板一眼,取出了一张铺满花纹的淡黄色纸。纸上朱砂落款,左侧是中原文字,右侧是对照的西域文字。将白马之死的症状说得详详细细。 曦姮握着纸,白马的一生都在纸上了。“谁给马儿下的毒,从何处下的?” 老驼抚摸白马尸身:“歹人发掌将毒药丸击在它右眼上,洞穿过它的颅骨,使它瞬间发狂,踢向了郁侬。它颅骨内肯定有一个洞孔。”箫错没有银针,伸手撩下郁侬一支发簪,抽下银丝。他细看马儿右眼,果然有一细小针孔,是被高手所刺。“这个人练习神木经已久,用了自己门派的武功,依旧臧不住神木经的内力。” 这个人,不是言阙。言阙功夫不会留下小孔,内力渗透肌肤,血脉与骨骼互相碰撞而死。 银丝沿着小孔缓缓刺入。 曦姮看得心惊,银丝成了黑色。 “老东西说得没错,马儿中毒了,这是一流高手所发掌力,无声无息,我们都没留意到他。” 曦姮俯身给白马挖了墓穴,她双手烫得通红,数次丢开箫错递过来的长匕首,她要自己安葬白马。她还是少年,白马却永远走了。 泪水模糊了异乡的景致。 路途颠颠簸簸,曦姮醒来时,已在一匹骆驼上,箫错告诉她,他们快到雁门了。“这个郁侬,我总觉得她身上有。。。。。。” “有什么有,杏子姐姐还在等你回去。” “不是,她知道很多事情,所谋者大。一个有大谋略的女子,首先就是隐藏自己。” “你说我和我娘,有大谋略吗?” “你们两个,谋的是胭脂水粉,她谋的是江湖天下。” “天大地大,她的抱负是让雁门与少林武当并尊” 第一百四十章 星烁长剑,月落玉箫 第107章 星烁长剑,月落玉箫 雁门在公白镇上。 帘招舟摇,人居云间。 胭脂水粉,珠钗步摇,酒肆画斋,这里的人,安然自得,或糊涂,或聪明得营生着。 老驼与老琼妹在街角处不见了踪迹。几个年轻人从驼背上下来,郁侬带着箫错,曦姮穿过一重重门。雁门之中,各式衣着的弟子,西域人,汉人,温习功课,星烁长剑,月落玉箫。 “我带你们去客房。”郁侬指着一间间屋子,一道道连廊,说着它们的故事。 “上芜居,我们藏书的地方。” “你们藏身书的地方,怎么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曦姮问道,中原不管哪个门派的藏书阁,或隐蔽,或护卫森严,或临深渊而藏深山。 郁侬摘下几颗葡萄,递给箫错和曦姮:“其他什么,都是防君子的,防不住小人。不如撤掉看守,别人想看,尽管来。来不来是他的事,放不放他出去,是我的事。” 果然胸有成竹。 “那有人闯过你们家的藏书楼吗?” “闯的没有,偷偷来的有。” “你是如何发现的?”箫错来了兴致,一个一个问题问下去。 “上芜居如若有生人进去,砖石就会跳跃而起,不信你试试。” 箫错知这是故意激他,回道:“我可没必要进去。” 上芜居花窗上飞过一只虫子,胖胖的黑色身子。郁侬道:“不要伤它,这不是害虫,是吞食酒窖里害虫的。”曦姮看看胖虫子一点一点挪动,消失在墙角,她想起在家中那些花里草里的小虫,微微露出笑意:“箫错,好了,掌门说怎样,就怎样的。” “唯女子难养,哪个古人说的,真不错。”箫错没有发出声,绕过上芜居,到了了雾湖。湖上,渔舟蓑翁,鸟飞雁过。几位弟子半浮半沉,显是温习本门一些内功。 湖畔,葡萄碧绿琼紫,珠圆玉润,夏日繁星一般。 “我带你们尝尝。”郁侬在前,箫错,曦姮在后。葡萄甜香醉人,蝶来蜂舞。比云霞更艳。 箫错吃着葡萄,甜滋滋的,竟然有些忘记了烦恼。 “不对,她带我们来此,肯定有目的。” 箫错向四周望去,葡萄一层一层,山峦叠嶂之势。“曦姮。”他看见曦姮隐入一架葡萄后,不见踪迹。 “郁侬掌门”箫错伸手点向郁侬后肩。她衣衫上,璀璨夺目,他的手,戳到了一片空无。郁侬转身,在箫错额上吻了一下:“你们呀,在此好好玩几日,我不伤你们性命。过几日,会送你们回去。”她似乎一个笼在云水中起舞的仙女,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箫错推开她,厉声道:“你怎的跟星月楼的歌姬似的。”他差点骂出婊子二字,婊子没那么高武功的。 郁侬衣衫是极为艳丽的,她在斑斓的葡萄架中,不见了踪迹。箫错身后被人戳了一下,正是曦姮。“这个葡萄架也是个阵法,我们被困住了。” 箫错与曦姮向空处走去,都是葡萄,不见人。高阳剑砍向葡萄,箫错伸手握住剑柄,制止道:“不要砍,这地方机括众多。” 两人走过一列一列葡萄架,远远看见一个小院,花砖红墙,廊绕碧藤。 “这又是什么地方?“ 箫错和曦姮叩了叩门。 一个形容苍老憔悴的人应声开门,他是中原筏子客的打扮,只是缺了竹篙。 ”你们是?“ ”你又是谁?“ 开门的是行舟。 他们互相阐述了这几日的遭遇,是郁侬将他们都带了来。 曦姮又是鄙夷,又是恨自己大意“我就说这个女子,抱负很大。” “好了,两位先进来,里面还有个年轻人。“行舟笑起来的样子更苦。 第141章 第108章 未开的梨花树,清冷。她把这一季的繁华都给了葡萄。 梨花树下的年轻人,比梨花还清冷。 淡薄得像瘦云落在孤山上。 他手握着狼毫,墨色入了霜。 “在下长孙容若。”容若搁下笔,向箫错,曦姮微微笑着。 曦姮并不疑惑长孙肃玉的儿子,怎么一脸病容。他即便一脸病容,也会让许多人忌惮,更何况,他的一脸病容,并不是说他不会武功。 箫错看了看长孙容若所写,夕阳与炊烟老,我等一江,桃花成行。几缕炊烟,在云深处缥缥缈缈。 字并非力透纸背,工工整整,没有被困窘迫之意。 “在下箫错” “在下曦姮” 他们彼此都听过对方,初次相见,还不必道声,珍重。 曦姮望向一望无际的葡萄架,问道“行舟叔叔,这里,你们出不去吗?” 行舟摇了摇头:“我与他们门中一人比试时,中了诡计,他们顺势让那个人假死,将我当做杀人凶手。” “假死之人,找到没?” “没有,他一定躲藏起来了。” “曦姮,这个人肯定躲起来了。”箫错借了容若的画笔,在白纸上,点来点去“葡萄架的这些方位,我们能闯出去。” 他画了几条歪歪斜斜的直线,点了几个大大小下的点,当做葡萄架。沾了海棠红颜料,在第一个葡萄架北侧三寸处,画了一个圈。第二个圈画在第九个葡萄架南侧七寸处,两处相隔很远。 行舟细细打量箫错侧率:“我也曾想过,我前几日试了试,这架子上有机括,掌风刚扫过去,机括弹出,把我那一掌劈得七零八落。” 曦姮问道:“那我们总不至于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啊。” 容若说道:“不至于。他们把我抓来,是逼我母亲前来,抓你,是逼曦宁山庄就范。” “他们看中了你什么?”曦姮对看着文弱,没有母亲就没有一切的年轻人,实在说不出有什么好感。 “我猜不到。有个疑问的地方,是否有其他歹人牵涉其中。” “不对,我看郁侬是将计就计。”曦姮猜来猜去。 第142章 第109章 相对容若的文质彬彬,箫错放浪形骸的样子,从不隐藏。他歪在葡萄藤所编几案上,轻轻运功缓解疲劳:“这么个女的,至少都比淅儿聪明。” 容若问道:“淅儿是谁?” “我家边上,一个卖茶的笨丫头,不懂武功的,教不会。笨有笨的好,郁侬太聪明。” 容若微微颔首,像瘦云,时凝时散,找不到可以停留的方位。“不管怎么说,她把我们都带到了这里。严原倚老卖老,处处制约她,她便趁机指出严原偷学他门武功,褫夺了他的长老之位。” 浓郁奶香,清淡茶香,花未开,春已至。 是行舟做好了饭。奶羊羔,茉莉茶,糯米饭碎肉。他招呼几人吃饭,箫错可不拘谨,坐下就吃。容若整理衣衫,在一角缓缓落座,轻轻举箸,吃饭的样子,比曦姮还像大家闺秀,她又不能笑,一边吃,一边想着其中关窍。 远处近处,有深绿幽静,有桃红浓烟,曦姮可不会陶醉其中,她说道:“郁侬肯定早知严原反叛,刻意挑选这个时刻。严原师父也许是郁侬敌人,也许是她朋友。” “管他呢,我每日开兴就好。”箫错无意其他人的好坏,谋略或者诡计,你郁侬将计就计,我也如此,我便在此安心住着。反正我我头子死了,也不会来此。 雁门外几十里,狮城威仪。 狮城没有狮子,只有一只石狮子,横卧在城门外。这是当年达摩东来时的讲经之所,庙宇已毁,只剩了这斑驳无声的一堆石。它比城墙还高,怒目所及,惊惧的人,惬意的人,贫苦的人,富庶的人。 长孙肃玉隔着一江水,望向石狮子。她淡扫峨眉,金步摇玛瑙生绿,木槿色湖沙衣裳,团扇轻摇。 “暖暖,这一路似乎太平静。” 暖暖道:“不平静,到了肃玉姐姐这,也平静了。”“你这话儿说的。”素玉团扇激起微风,吹到暖暖发髻上:“容若和行走都是耐得住凄苦的人,不至于因为被困就颓废,消磨了意志。” 暖暖为容若打抱不平:“小公子不是身陷荣华,不知可为,不可为的人。他扮作车夫陪着行舟西来,谁知道他们雁门的人,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些都是小事,他们真实目的是让我来此。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又似乎在试探什么。我们到了,他们的这是目的,也就渐渐流露了。” “月离魂的武功!这几年,不知哪里来的谣言,说当年长孙家之所以能忍受。。。。。。”暖暖欲言又止。 肃玉知道这些谣言,月离魂的秘籍抄本,不管在什么地方,一任江花闲都不会在意。有人来一任江花闲,肃玉未曾现身,隔墙发掌,击退了他们。并告诉他们,若是认为秘籍在此,一个时辰内找出,那么秘籍就给谁。 来人来来回回翻找,皆无功而返。一任江花闲自从被潇湘算计,空空荡荡的,无假山,无曲桥,无花鸟鱼栖息,只剩几间冷冷寂寂的老房。 灶房的一个仆妇秋婶,握着一把火钳,点了几下,就将诸如蓟州龙时闵,燕京知客流商等高手扫出几丈,秋婶嘟嘟囔囔的:“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时辰到了,你们该走了。”这些人,没有折断筋骨,也没有鲜血横流,奇的是身上陶道穴,华盖穴,巨阙穴,膻中穴都落了草木灰,隐隐灼烧之痛。 “说我们能忍受退婚就是拿了月离魂的那些秘籍抄本。” “我们长孙家,需要靠其他门派的武学来光大门楣吗?”长孙肃玉笑中藏了讥讽“我想不到谣言是哪里传出的,现在明白,大概就是郁侬派严原传的。他们自己知道是谣传,所以,和雁门有关的人,并未到过一任江花闲。” “可是,可是。。。。。”暖暖将一盏绿豆汤给肃玉。 远处一个人,背光站着。眉有苍穹之深邃,身落远山之傲岸。 他笑着看着她们,悠悠说着:“可是,可是,你是说那个楚芷茜。她有可能要报复,但是她没那么能耐。“ 皓冉。 “皓冉掌门,诗韵前辈可好。”暖暖先问候他。 “师父好着呢,就是不服输。“ 第143章 第110章 “暖暖,你其实想说,皓冉这个老头怎么来了?” 暖暖点了点头:“是啊,你来此也许是买酒的。”皓冉并不恼怒,男子买酒再寻常不过,至于买什么酒,人各有志。 “现在容若,行舟都在雁门。他们杀人后嫁祸给行舟。行舟为了证实清白,只好留在他们那。”皓冉厘清形式。 肃玉看向来来回回的人,说道:“真的凶手,不是郁侬就是严原,得让他们自己承认是栽赃。” 暖暖指了指雁门方向:“我们又不能直接杀进去质问。” “杀进去?”肃玉并不诧异暖暖这样的想法,“他们不讲江湖规矩,就是逼着我们也不讲。这是他们的诡计。” 皓冉想到了计策:“杀来杀去的事情,不如让他们杀出来。” 如何让他们杀出来?。 “我扮作一个画画的先生,郁侬也喜欢画画,也许就来了。“ 公白镇外的蓝鹦山。 这山上,从来种不了葡萄,不是枯了就是酸了。 一个人,他将自己藏在一片一片蓝鹦花里。蓝鹦花是小小的蓝色,紫色的花,没有什么传说故事,远远望去,像刚纺的蓝纱在山间荡荡悠悠。 “这位先生画的是此山此景,可为何又有许多不同之处。?”一个孩童问他父亲,他们是到山上捉野兔的,野兔没捉到,孩童闷闷不乐。 父亲看了看:“他画的山比看到的高,远处看不到的,也画了。” ”是啊,远处的山本来就在,高山也在远处。“ “哈哈。”这对父子,嬉笑而回。 “你怎么在这里画画?“一个老丈问道。 “画画只讲心境,不讲处境。”“你有考功名吗?” “没有,考功名,要按着先生的意思写文章。画画,则不需要。” “你的画怎么卖?” “你给我看看你拿手的武学便好。” “为何要显露招式换画。” “我最擅长画画,都给你看了,你最擅长的,该当也给我看看。” 年轻人嘻嘻哈哈就展露几式几招,画画的先生,明显是不懂武功的,谁发的掌力大,他便说谁武功厉害。招式间的连贯,切敌手穴位的精准,他一概不知。招式技巧,前后转承,这位先生更是全解释成了画画的虚实。 好在,所有人都热热闹闹的,山中日子也有趣了些。 画画先生是皓冉假扮的,他在等郁侬来。 郁侬来的时候,游山玩水的闲情。 她在山脚下听说了这位先生,就上来看看。 “我要买画。” “好,你露一手招式。” “你要看什么招式,随便怎么样的都行。” “好!” 郁侬指着一幅画,“这是你废弃的画稿吗?” “是。”皓冉认出了郁侬。 “为何废弃?” “画得太死板。”“这几处线条是硬了,你加些花上去便好了。”“加了,原来的骨架还是硬的。这里的山,是柔的。”郁侬将这废弃的画摊在石几上,她轻轻挥掌,画纸在她掌下,似乎一个白衣绣花的仙女,翩翩起舞。 “好,好,姑娘这掌法,既漂亮又柔中带刚。” 皓冉赞不绝口。 郁侬左右掌来势去势一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掌影纷飞,白雪连绵,星天清辉。她打空时,到了极致,变为实招,实招到了尽头处,成了虚招。劲断意断,劲连意连。 宣纸如一江春水,涟漪泛泛。 她出招方向是这幅画,可不在碎纸绝画。 “人人都道郁侬庸碌无为,她武学造诣绝非泛泛,看来,她是藏锋露拙之心。可为何会在我前,显露真实武学?” 掌风时疏时密,凝而成峰,又散雪化露,变幻莫测。 画缓缓而起,飘至郁侬两手间。 不,是突然多了一幅画 她手上,是两幅画! “我将你的画,剖成了两层,上一层深,下一层浅。” 皓冉想起画届有一种密术,将古画层层割裂,剖成数张,以此牟利。可那些人都是以利刃剖开,她是以掌风荡开。其理在借助宣纸韧性,切断了丝缕。 “可惜,我这画并不值钱。”皓冉从未去顾及自己的画是否值钱,他更惊艳这凌厉又温和的武学。他做不到,长孙肃玉也做不到。 “我喜欢的便值钱!”郁侬从不在意世俗的铜臭。 “小姑娘喜欢这画,已是不将我当敌人而来。” “只要你不毁我葡萄,你就不是我敌人。” 这句话,告诉皓冉,她是雁门人,不与雁门人为敌,雁门人自然不会与你为你。 “皓冉掌门,我这招算是胜了,你能告诉我此行目的了吧” 这个女子说话、客气又霸道 “你放了行舟,容若。” 第144章 第111章 “放了他们吗?”郁侬不肯定,不否认。 “他们是不会做坏事的。”皓冉指出“误会”所在。 郁侬将画一左一右置在几案上。 “这已是两张画了,你若是能将他们叠成原样,我就能放了他们。你若是不能,我也会带你去见他们的。”郁侬知道,将画重叠,万万是做不到的,从来就没有人做过。 皓冉轻轻摇头:“可以。” 他答得心旷神怡,毫无难色。郁侬好奇这个人将如何自处,将颜料调了水,慢慢研磨:“小女子,在此看老先生如何叱咤风云。” 皓冉左掌呼向右侧的画,右掌点向左侧的画。左侧画横到了右侧画的上方。他双手在两画之间,左手随着上层画的流转,时拨,时打,时而借力向后推,时而借力向前迎。右手则与下层画随风轻舞的方向截然相反。画向左,则掌风向右,画向上跃起,右手背横叩而下。 画犹如千军万马从相对方向围截而来,手像一双羽翼,掠,撩,带,引,将上层的画砸向下层,令下层的画扶摇向上层。 “这是牵机掌,哦,你们管这个叫参商掌。”郁侬越看,领悟得越多。 皓冉左右掌收回时,上下两层的画叠在了一起。 “你将纸剖开,宣纸间一缕一缕被切开。我发掌时,沾了林间一点露水,内力与掌风将宣纸的各缕脉络压到了一起,重的向轻的跌回,便又合在了一起。” 郁侬伸手触摸宣纸上空白处,与方才并未异样。 “画是你画的,你怎么说都行。”郁侬也有女人的不讲道理。 第145章 第112章 “郁侬掌门,你关着行舟与容若,只会让真的凶手,逍遥法外。”皓冉说得淡然。 “当日,除了行舟,并无其他人与我门中师兄动手。”郁侬有理有据。 郁侬碧蓝色双眸灵动,盈盈笑靥一凝,想到师兄的死,又坠入低谷之中。 她眼神中藏了其他他东西。皓冉听到郁侬肯定的推断,更加坚定她在撒谎或者遮掩。凶手一定不是行舟。是一个与郁侬极为亲密的人。 皓冉执笔,在一方宣纸上添了几笔:“行舟没有理由杀你们的人,他们都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行舟,不知他为人如何。不如,我带你去见见他,兴许你就能明辨是非了。”郁侬说话做事,没有道理,又有自己的道理。 这出乎皓冉所料,“你不怕我们两个联手对付你一个。” “你们两个若是联手对付我一个,你们中原任何门派的掌门都会愿意与我联手,一起对付你们。”郁侬说的轻巧,什么人会做什么事,她自有分寸。 皓冉笑得开心,他许久没有听到这样不掺假的言语。 “好,我随你去。” 下了山,走过几条街,就是雁门。 几位雁门前辈在廊下远远迎侯“这仓促间,来不及按照迎接掌门的礼制,就请了几位师伯祖,师叔祖,还有师伯,师叔。” 他们年岁都比皓冉年长,各自在廊下做各自的事,编毯子的,织箩筐的,剪纸的,串珠成簪的。 皓冉按长幼之序,远远向他们行礼。他们也不客套,奉了茶,便又各自散去。 “这个皓冉掌门,武功倒是厉害的,人糊涂不糊涂,不知道。” “他们那,狗屁道理很多的,这个掌门,看样子,受狗屁的伤害不浅。” 皓冉懂些简单的公白话,隐隐听到几句,生气倒是不生气,暗自道“对,我们那狗屁道理多的比你这这些人见过的狗屁还多。” 穿过连廊,葡萄架,皓冉远远就看见行舟。他这么多年,只习惯撑船,现在没有竹篙和筏子,他倒是想起了以前那些武学典籍。 “行舟。”皓冉知道郁侬断不会真的放他们走,他站在葡萄架下,问道:“郁侬,其实你已有明断,谁是凶手。” 郁侬折回身,慢悠悠摘下葡萄,放在泉水中洗净:“就是行舟。” “他不是。” “我答应让你看他,并未答应放走他们。您是知道的。” “那么,我便带走他们了。”皓冉抬手间,掌风直拍郁侬后背。他并未存杀人之意,出掌时重,慢慢变轻。 郁侬弹出一颗葡萄,掌风与葡萄相触,随着葡萄转动的方位,牵移到了另一侧,葡萄碎了,掌风也散了,葡萄藤下,碧绿黄紫。 “多谢。”皓冉已荡向院中,他方才的掌是虚招,自然是知道郁侬会以葡萄避开。所以,他第二招同时撩拨开了前一招和郁侬的掌风。 郁侬在葡萄藤上连拍,密密麻麻的葡萄,飞向行舟与皓冉两人。 行舟折下一根花枝,拦开葡萄,与行舟并肩而立。 容若,箫错,曦姮已闻声而至,“行舟伯伯没有杀人,皓冉叔叔,郁侬就是逼着你向她出手。”容若心思机敏,其中的厉害关系,剖析得井井有条。 曦姮坐在石几上,将容若做的葡萄糕慢慢吃了,“郁侬掌门不是普通女子,不能用普通女子的法子与她讲理,她用怎样的方法陷害行舟伯伯,就能用怎样的方法,陷害你。” “你在瞎说什么?”郁侬长剑刺向曦姮。她的剑叫做冷雪剑,剑光比雪冷。 曦姮不慌不忙,高阳剑吟声如风入松。 “还要打吗?”两人异口同声。 “自然要的。” 高阳剑的剑气,流水一样。冷雪剑招招都是猛攻之势,犹如山壁横穿过溪流。 “是剑法上的两种境界。”容若说道。 高阳剑的剑尖破开剑气,抵到了冷雪剑的剑尖上。冷雪剑比高阳剑更厚重些,剑重上,高阳剑并不占优势。 冷雪剑向上扬,意在带动高阳剑也向上破空。郁侬居高临下击杀,可比高阳剑以高制低更在优势。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可刹那间,冷雪剑上所受的剑气竟然无影无踪,是曦姮一招“无兰无露”避开了剑锋。 “追着我剑尖的是她,躲开我剑尖的也是她。这个曦姮,肯定要以柔绕刚。”郁侬猜测高阳剑下一步。“你要以柔绕刚,我偏偏要以剑尖抵剑尖,你说不能用普通女子的方法,我就不用普通方法。” 冷雪剑上上下下挥动,剑气剑影剑形,漫漫成一张巨大的网。高阳剑所能及范围,不断缩小,成了寒雪间一叶孤舟。 第146章 第113章 冷雪剑一次一次抵向高阳剑的剑尖,高阳剑笨拙至极,连跌了数次,险些跌出两人的剑气藤蔓。箫错看不到厮杀的冷漠,只有两个不服输的姑娘。他一左一右揽着行舟与皓冉,又将容若拉到身前:“不如,我们顺势跑吧。叫言阙这个老小子来。” “箫错,不能抛下朋友。”行舟明白箫错不是胆小的人,他这么说,是想让郁侬围攻自己,避免曦姮受伤。 箫错虽然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却在闭目静听冷雪剑来势去势。这是“撞”。剑法上不至于记载这样的招式,全是郁侬以剑去撞高阳剑的剑尖。将冷雪剑山的力道反推回去,直缠曦姮手腕,将她的内力都禁锢住。 曦姮左右手轮替使剑,断开郁侬连绵之力,否则,她右手腕即便不骨折脱臼,也会麻木。 剑气中,葡萄雨点般打落下来,在两剑上碾压。 行舟想起雁门中用葡萄酒汁做暗器伤人之法,说道:“曦姮,当心葡萄酒汁。” 曦姮回道:“葡萄酒汁,再厉害,也是水,水如何伤剑。”话未说完,她左手一晃,右手向左手一搭,接住高阳剑。冷雪剑有倾城雪之姿,从远及近,几个回旋,剑气点向高阳剑剑柄。曦姮数次看到郁侬招式变幻,快要触及一处是,凌空拖曳剑气,改变方位,从半空击向高阳剑的剑尖。这样的改变是极难的,剑气有凤凰游动之韵,高低由心。 “谁指点了郁侬,她的剑法,破绽已不可寻。”皓冉思索不到,郁侬剑法像谁。雁门本来是没有剑法的,到了郁侬这,龙蛇千里,银河淋漓。 曦姮败像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的长处遇上连撞,不是被折开,就是前后两招被挤压到一起。“这怎么像是我娘指点的?娘这么做,为了什么?” 高阳剑向后掠去,掠向葡萄架,扎入藤蔓之中。曦姮并不收回,而是借助反弹之力,在剑身上一点,剑尖上,落雨生花的悦音,高阳剑绕向了冷雪剑。 高阳剑上剑气绽放,它不像剑,像无形无质的流萤。反扑向冷雪剑的剑尖。 相较郁侬的撞,曦姮是缠。 缠住冷雪剑四周的剑锋。 剑锋没有了,如何快? 高阳剑激荡起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的流萤剑气,冷雪剑被缠到了葡萄架下,没有退路。 长短撞击之音交织,两道光,跃向不同方位,是冷雪剑,高阳剑,分落向了不同方位。是郁侬在退无可退时,冷雪剑左右横扫,群山险峻之势,压,打,挑,破开了重围。 两剑剑重悬殊,互相刺,削之力互弹,两人陷入针芒攒刺之中,两剑都脱了手。 “我没有赢,我仰仗了剑重。” “我也没有赢,是娘之前告诉了我破招之法,我自己根本没有领悟到。” 郁侬,曦姮各自席地而坐,调理内息。箫错先跑向冷雪剑,冷雪剑刺入几丈外的葡萄藤中,还在四下弯折,剑气斩断了几根老藤。箫错双手悬在剑上,握向剑柄,剑上力道直抽而至,手背上,几道青紫痕迹。 箫错反手将剑柄抵在掌心握住,又走向高阳剑。高阳剑笔直插在地上,四周的青草都被齐根削断。箫错将剑握在左手,将两剑分别放在两个姑娘身前。 “郁侬掌门,这里没有别的人,我们人多,你一个人也无法抵抗我们这许多人联手。”箫错嬉嬉笑笑。郁侬内息未复,不可言语,她无惊无惧,箫错这个人的性子,她看得透,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分得清清楚楚,从不管世俗眼光。 葡萄架上,碧绿深紫,鹅黄棠红,容若的身影,在喧嚣中清净。他拉着箫错的衣袖,说道“箫错,这两个姑娘,内息未复,你别吓唬郁侬。” “兄弟,有些人啊,你不吓唬吓唬,她就以为她想的就是对的。霸道的很,我就看不惯霸道的人。”箫错抓着容若衣裳上所绣竹叶与蜻蜓,点来点去:“小蜻蜓,你快飞,飞到那个郁侬身上去,落在她鼻翼上,看她敢不敢动。” 皓冉在葡萄架下,四处敲打,笑了笑:“这里看似笔直,实则内里文章繁多。只有郁侬姑娘能带别人走,别人无法自己走。四处都是机构,机关,搞不好下面还要牢笼。” 容若仔细回忆着当日来时景象,他们一直跟在郁侬身后:“郁侬衣衫大袖,衣衫轻轻飘拂过机扩,打开通道。我这几日试过,走着走着就又回到了原地,或者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死角。最后都是郁侬将我送回小院。我想明白了,时辰不同,光照强弱不同,对应所看到的葡萄颜色就不同。我第一次沿着绿色葡萄走,第二次再去找绿色葡萄,要么找不到,要么我找到的其实是上次的红色葡萄。” “可同一个时辰,葡萄颜色总归一样的。”皓冉真恨自己怎么没在门中种些葡萄,多看看长势。 容若笑着摇头:“这也没用。葡萄藤会爬到隔墙,这里的葡萄前前后后种植的时间,起码隔了几百年。会在不同时候缠,攀向不同地方。纵横交织,层层叠叠,根本没用。” 箫错纵身跃到葡萄架上,与飞虫轻轻言语,又斜坐在藤上,问道:“你们现在看到什么了?” 风声叠起,远处,葡萄架或隐或现,或落或扬,原来空无的地方,茂盛葳蕤,原来沉沉的地方,空寂无物。 “他们把路给挡了。” 行舟讪讪得说道:“葡萄架若是能移来移去,葡萄会死的把。” 箫错轻轻一掌,行舟后背如生双翼,他身后去摸,人却已坐到了箫错身侧:“葡萄架没有移来移去,这里的葡萄我说了,层层叠叠。我坐的高,挡住了一部分光,导致你们看的角度不同,原来被挡住的,看多了。原来没有挡住的地方,现在挡住了。种葡萄讲究光源和水源,想来他们的祖先,把一切都谋划得明明白白。不知是从哪个掌门开始,请了高人指点,将这里变成了天然牢笼。” “箫错,你怎么懂这么多。我不是看武功秘籍,就是看诗词,还从没看过这样的书。”容若露出羡慕之色,箫错是他所识,最有趣,对自己最得意的人。 “奶奶的,我也不能说,是在星月楼那个婊子店知道的。”箫错暗自骂了一句:“我老头子有个朋友,原来给财主种过葡萄。无非是他们那的葡萄,不像这里,不会武功。” 第147章 第114章 行舟倒了葡萄酒,煮了糯米饭。 箫错招呼皓冉:“那个仙风道骨的掌门。” “你是说我吗?”皓冉问道。 箫错边吃饭,边说道:“不是说你,说谁?我见过的掌门不多,你算仙风道骨的。” “我这及不上仙风道骨。不过早起晚睡。不至于被先生笑话的。”皓冉第一次见箫错,猜到了他是冷夜家的箫错。问道“你家老爷子好吗?” “我老头子还活着,吃了睡,睡了吃,起码能再活五十年。”箫错不顾及其他什么,“老爷子,老头子,我们都叫他老头子。又老又爱当头儿,又像那些老夫子。” 郁侬缓缓睁开眼,她一一打量着众人:“你们在此也好。没有中原武林的各种斗争。” “也好也好,这里只要与葡萄斗争。”箫错顺着她的言语,不算附和,不算反对。 一点一点苦涩中带酸甜的气味,郁侬取出几丸药丸,交给箫错:“待曦姮好些了,你给她。这是我们门中的香草香花丸。” “你这个大掌门,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要交易什么?我这里的葡萄,你要摘,尽管摘。我们的武学秘籍,与你们的根基不同,给你了,你也看不懂。”郁侬开始不客气起来,箫错带着些猜不透的意味,他大概是个不太看得上很多人的人。 这个箫错一本正经起来,怎么有些张贤的影子。皓冉正在疑惑,箫错直白道:“你看,你本来为了困住容若和行舟,我和曦姮,还有皓冉是自己来的。不如,你让他们三个人先回去,我和曦姮留在这里。算起来,也有两个人被你困住了,一样的哦。数量上,你还是不亏的。” 郁侬轻盈盈摘了葡萄,放在众人身前的几案上:“你说的有道理,我为什么不能困住你们所有人?” “多了,我们容易打起来,大家,都不是一个门派的。” “好啊,现在前面来了个不知什么门派的,你要不要先和他打打看。”郁侬指着远处。 箫错并未看到什么,皓冉听闻马蹄声很疾,箫声跟不上马蹄声,乱成长短不一的泛音和按音。 皓冉挡在众人身前,“这来的不是帮手。” 行舟拍了拍身上的土:“他们似乎是冲着郁侬来的。” 及得近了,箫错和容若指指点点:“我猜他们来了十一人。我们两个人,你料理六个,我料理五个。这些人,不用各位叔叔出手。” “你年纪小些,多料理几个人,长长见识。“箫错又补充了一句。 容若点点头:“箫错大哥,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冲出去。” 一个男子,紫衣金边,麦黑色麦黄色肌肤,胡须像剑拔弩张的长戟,嗓音粗犷,兴冲冲又霸道蛮横:“郁侬,你倒是藏到这里来了。”他身后,是五位长衫书生,五位白发先生。人人都握着一支箫,咿呀咿呀,战战兢兢。 箫错直身而上,伸指戳向男子肩头。男子从马上下来,掌心向外,正面迎向这一指。 两道影子,越来越近,速度都是越来越快。 ”他边上的人,都不是真的读书人。读书人手上的茧不是在这个位置的。“容觉出端倪,斜向前冲,将那十人隔开。 男子所学并非雁门武学,是无疾山武学。以诡计凌厉见长。 就在箫错和男子即将相触之时,男子右手连转,手背向外。翻转间,带动漩涡般的掌风,旋向箫错食指。一丝一丝苦涩冰冷的痛,沿着箫错骨骼血脉向心口处,肩上蔓延。箫错左手食指去搭右手食指,进而双掌合十,手肘手腕一制,点向男子腰间。男子单掌高举,“鹰啸险峰”劈中带勾,朝向箫错额心。 他的掌力是极大,箫错立时处在凶险之中。人人都知南沧神功的威力。 皓冉直冲而去,旨在救箫错。十位长衫人直绕而来,挡向皓冉。容若掌力轻推,左手似流水,右手如野云,不见刚遒苍劲,傲骨入霜的招式,这十人已各自如野草随风转了几圈。他们都来不及收掌,各自的掌力纠结在一起,长衫碎了,箫也断了。 皓冉已及到了男子身侧。箫错并不惊慌,右臂一斜,向上一撞,正中男子华盖,紫宫两穴。男子气血一滞,真气中一轻微之处一乱一缠,掌力大减,落在箫错额心时,成了轻轻一拂。箫错小指一先向内,后向外,已弹在男子手背上。 分筋错骨之音。 箫错喝道:“你是个假的吧,你们来找谁?” 皓冉指着长衫人中的一人道:“是这个人。他们是来挟持郁侬的。” 十人中的一位淡竹色衣衫年轻人,隔空点向其余九人大穴。他们身型随着穴位解开,稳稳站住。淡竹色衣衫人,温和得如画中人,言语却不容质疑:“我来带走郁侬。” “我不是雁门人,今日之事不得不问一问。”皓冉见不得水欺负一个姑娘。 淡竹色衣衫人道:“这姑娘伤我门中二十人。我该不该?” 郁侬道:“我让他们去找严原,他们未办成事,我该不该杀?” 找不到人,就大肆杀戮。最糊涂的官老爷,也不会这样判。 容若涉世不深,看什么都是好奇。“你真杀了这么多人?” “是的。不假。” 郁侬眼光中的犀利刺向淡竹衣衫人:“知年,你是算准了日子。你能进来,有没想过,是我刻意让他们避开的?” 知年依旧温和:“这些人是你的帮手。我无所谓。” 箫错想起这些葡萄架中的机关:“知年知道机括。” 知年轻轻一撩,一条葡萄藤直炫而起,碧帘狂风之貌。 谁都睁不开眼。 “保护曦姮。”容若,行舟拦向曦姮所在,她额上冷汗点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雁门弟子从四处围拢而至,牵引机括。但在知年方才一荡中,机括都已被卡死。 他带来的人,在被容若牵绊住时,以天山针刺入了各处机括。 “别过来,谁动,我就杀了这妖女。” “你杀。” 第八十三章 第115章 箫错昏昏沉沉,他不知何时,走在了一条陌生的小径上。 层林掩映,阴森幽静。 小荷翻,蜻蜓斜。 不见楼宇屋瓦,不见行人熙攘。 “这是什么地方?”箫错向前走去。 这是一条越来越远离红尘的路。 烟火的气息,越来越淡。 “有人吗?”箫错诧异是谁带他来这里的,老头子的棺材还没漆好,老头子也要体面一会的。 无人回应。 箫错捡了一根枯萎的老竹当做兵刃,轻挥慢舞,发出柔柔破空声。 “淅儿,我迷路了,你快煮茶,我循着茶味来。”箫错猛然发现自己不习惯没有茶味的日子。这多年,他看着一个一个陌生到熟悉,熟悉的陌生的人离开。 绿豆在釜中煮开的甜味,从远处悠悠荡来。 有绿豆汤的地方,有人家。 箫错向这个地方跑去。 一间浅樱色小院,用蝴蝶纹白纱映衬陈旧。栏杆,连廊在不经意的地方,露出断裂的老木,几只碧绿色的纺织娘,在断木间筑了巢。 “有人吗?”箫错问道。 一个女子的声音回道:“自然有。”懒洋洋的样子。 “这是什么地方?” “凤途山。” “凤途山,我怎么从未听过?” “那么,你是哪里来的?” “紫岚镇” “我也从未听过紫岚镇。”女子熄了火,推开了门。 三十余岁模样,玫瑰露,茉莉粉堆砌了白净脸庞。霜色衣,豆蔻裙,玉簪上的玉竹叶,在她这,不见得任何傲骨泠泠,只有媚骨软软。 “成精的老婊子。”箫错见过的婊子多了,婊子可没法在他这装良家女。无非是有的假装得像,有的装都懒得装。自然,婊子的“任务”也不是装良家女。 “公子,一路可好。”老婊子并未卖弄风骚。她一双手挽起了纱帘。 箫错本来掉头走,余光中发现老婊子挽纱帘的手法,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初弦岛的内力。“这位姐姐,我想回去,可不知道怎么回去。” “我,我这不好吗?”老婊子看男人,眉眼生水,撩拨心弦。微微的委屈,极大的失落。 箫错道:“不知好不好,就是你这婊子太老了。不过,我也没心情眠柳宿花。” 婊子被人骂老,心中的怒火和不甘,往往会让她瞬间撕下伪装,赤裸裸露出泼妇骂街本性。女子有没素养,去骂她老就能看出了。 老婊子轻盈盈一笑:“对,我老婊子。老婊子没什么好,好就好在,见过的浪荡子多过知书达理的。” “是你带我来的这吗?” 老婊子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将我丢在路上,又是为何?” “怎的,要睡老婊子床上?” 枯竹枝随意点了几下,点向老婊子簪上竹叶。 老婊子也不着急,取下发簪,簪向右耳后的发髻上。 第一下轻点,避开。 箫错第二下拍向她手心劳宫穴。老婊子握着发簪的手,从上往下落子,这是初弦岛“闲棋窗花”一招,以利刃为棋,占住优势,使敌手没有进路。 枯竹枝弯折几下,老婊子第二招又胜了。若不是箫错及时向旁跃上了屋檐,他手臂会连着枯枝一起折断。 “武功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婊子。”箫错猜这女子,是为了谋划什么,也许,她对手的弱点就是女子。 “姐姐,你看看你的发簪。”箫错想到这一层,对她陡然也没有那么看不起了。 发簪一直在女子手上握着。 习武之人,比常人更在意留意细微处。 第84章 参商禅 第116章 参商禅 女子发簪上的竹叶,每一片都现出了一道浅浅细细的裂纹,碎而不断,是被箫错内力所震。 “你从什么地方把我抓来的,就把我送回哪里去!”箫错理直气壮。 女子不再遮掩,笑起来海棠入酒:“我抓了你,看来也没抓牢你,你要走,尽管走。” 箫错枯竹枝上,光影翻飞,白纱薄雾轻应,笼向女子。女子在纱中几个起伏,“拈花拜月”,“弄珠沉烟”,手心与白纱,时而虚握,时而实打,变白纱攻势为自己守势。 枯竹枝在箫错手上,没有青锋长剑轻盈,跌跌撞撞数下,笨拙迟缓,被白纱来回挤压,弹拨。 女子手心悬在纱上,白纱如长河向箫错流淌而来。她一截纱抛起,一截纱落下,廊檐下,露出旧墙的斑驳。“我的纱,怎么会容你亵渎。” 纱从四方漩来,箫错被困在汪洋大海中。枯竹枝随着白纱旋动,比孤舟更无依靠。 纱上丝缕,银毫倒竖,若有若无,拨动箫错肌肤与长发。痛楚清晰而清脆。她再拖拽牵绊,这些纱会将箫错与枯竹枝一起绞碎的。 箫错丢开枯竹枝,任凭白纱吞噬自己,他像个沉入水中的人,不去想此岸,也不去想彼岸。 女子觉出诡异,箫错不是这样自甘被摆布的人。 她并没有收掌,白纱盛开,像山茶花的盛开。 箫错摔落在地,摔得很重。 发髻凌乱,血迹也跟着泛滥而生。 “姐姐,我这样子,白纱中有我的血,我身上也有白纱的丝缕,这就是一品极贵的茶花,颜浓。”箫错提及茶花,并非取笑,是借机试探这位老婊子的“出生门派”。不同“派系”,对茶花的叫法就不一样。 女子内力催动,白纱幻出一重一重惊涛骇浪,缠缠绵绵。 箫错被甩向旧墙,窗台,碎瓦,骨骼撞碎之音,俨然新蝉嘈杂。 不过,这都不是致命的招式,这个女子,是想向箫错折服,而非杀死。 箫错问道:“你是和谁有仇,还是要先拿我练手。” 女子怒色中藏了数分威武:“什么颜浓,颜淡。茶花再贵,花匠眼中,也是一品花。我就这么一点一点磨去你的内力,毅力。”她的脂粉都被汗水打湿了,脸上比旧墙更斑驳。 箫错没有惧色,呼气吸气几回:“你不妨打死我。你从我老头子灵堂上掳走我,我死了,也有人陪着老头子。” 白纱连绕,绕珠箫错腰身,女子将箫错丢向墙角一处狭小的笼中。“你什么茶花,茶花的,这笼子,是我们以前种花的,花盆散了架,只有这笼子了。” 箫错直不起身,他伸手向后,用左右名指勾住笼子的铁条:“这笼子,大丈夫可不住。” 一点一点黑影反抽而来,白纱纷纷碎开。 箫错借助笼子,站了起来。 女子白纱上的功夫,正是初弦岛上的参商禅。 她看准箫错穴位,前一招与后一招,拖动箫错血脉乱流,乱了大穴间的气血走势。箫错跌倒,乱滚乱爬,身形变幻,将乱涌的气血都逼了出来,使女子误以为他是擦伤,磕碰伤。 第85章 第117章 “我就一个江湖末流小混混,你武功比我厉害,才是应当的。”箫错握住一截白纱,擦去血迹。 参商禅是初弦岛颐颜所创,意在以不睦治“睦”。打破敌手气血,内力,武学上的“睦”。这个女子将箫错困在中间,一味牵制他气血,使他自乱。将箫错内力与武学招式隔开,彼此失去质与形。箫错刻意随波逐流,掉入女子掌风最强处。 一个人,最强处,最弱处,可以重叠,也可以在不同地方。 一个地方,越是掩盖,那么便越是最弱处。华盖穴就是她死穴。 箫错掰碎铁条,对准了女子发髻上。这不是什么好汉行径,箫错也是虚招,吓吓女子。你把我抓来,我也出出你的丑。 女子衣衫如云皎皎,蜿蜒之间,黑星烁烁,左手接住铁条,右手点到了箫错太阳穴上。“我若是按下去,你必死。”女子内力忽然放空,指腹触及箫错太阳穴时,成了轻轻一拂。 女子问道:“你要打我哪里?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轻轻一弹,掌风沿着箫错手臂绕了数下。一点一点撕扯之力向他肩上来回折叠,盘桓的内力陡然削去,他像一张发黄的纸,飘到了软玉生香处。 熏风入弦,笙歌沉帘。 女子笑得邪魅:“箫错,你爹打不过我,你照样打不过我。你爹死了,居然,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我老头子走得安详,可能,谁都没见到。你若是伤心,多酿些酒,他看到了,也会欣慰的。”箫错猜不到这女子是初弦岛上的哪一位。他们也绝不至于沦落风尘。 “姐姐,你把我抓来,是想让我干点什么,不违侠义的就行。”箫错想起黛姬说,女子的心思不好猜,婊子的心思,更狡猾。 女子煮了茶,是最好的龙井,茶香醇如雨。“我如何能让你干点什么?我找了好久,找到冷夜,想不到,他死了。人生,如此无常。” “那么,姐姐,可是初弦岛前辈?”箫错感到女子的悲哀与落寞,老头子有没想过,世上会有一个女子,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如此牵挂于他。 女子倒了茶,给箫错的茶盏是一个白瓷,绘了蓝色枯木。自己的茶盏则是彩绘凌霄花。“我不是初弦岛弟子。这些功夫,是初弦岛一位师父教的。我学会了,就从沉烟坊走了,走得坦荡,没有人能拦住我。那些老是欺负我的歌姬,不是被我划破了脸,就是被我斩断了青丝,或者废了双手经脉。” 箫错连连称赞:“厉害,厉害。不喜欢的地方,就要离开。” “你这性子,就是冷夜的模样。” “像我老头子,没啥不好的。”箫错附和着。 “我在沉烟坊不是歌姬,是浆洗的丫头,受了很多气。在临水的破屋中住着,开了窗,就能看见他在舟上。他的舟叫做澜歌船。”女子絮絮说着,湿了眼眶。 箫错无心茶香茶味,说道:“你武功这么高,不如出去痛痛快快打一场。打得山河无色,日月无光。” “没有女子喜欢打打杀杀的日子。”女子断然否决了箫错的主意。 箫错望向四周,没有其他人,这里似乎就她一人,“你在此,独自参研,也挺自在的。” “自在,倒是自在。” 第86章 第118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子笑得妩媚,是在青楼呆久了,“潜移默化”,自以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媚笑。 “你是想拿我要挟谁,说出来听听?”箫错在星月楼可不是白混的。“如果我也不待见他,我们可以合作的。” 女子并不说话,只低头看着茶盏中的茶。 箫错嘟囔着:“她在打什么主意?庸尚叔叔,容见姑姑,怎么不见追来。” 茶有些烫,茶盏也烫。 箫错猛然听到哭声,淅淅沥沥。害怕,惊惧,没有可相信的人。 “你把淅儿也抓来了?” “淅儿,她叫淅儿吗?”女子说到淅儿之时,有勾起了什么解不开的结:“我抓了你,她跟着跑出来,我顺带就抓了。” “砸的,你要让我们两个给你养老送终吗?”只要伤害淅儿的人,箫错向来不客气。 女子神色一冷,两手一弹,一滴滚烫的茶水向箫错左眼飞去。 箫错眼角处很烫,他用自己的茶盏一挡,碎瓷和茶水四逸,纱帘被削断了数截。“淅儿在哪里?” 女子又媚又鄙夷:“她活得好好的,她又不是欺负我的那些歌姬,自然,我不会欺负她。” “淅儿,淅儿。”箫错挂念淅儿,哭声越来越清晰,却听不到她回答他。 箫错听自己的回音,焦灼,空荡,无物,一声一声,敲打着眉间心上。 “到底在什么地方。”箫错一拳砸向几案,女子单掌竖切,先箫错拳头触到了几案“你个小东西,你在我这,你要发怒,可没发怒的资本。” “老婊子。“骂女子最厉害的话,就是老婊子。老了还做婊子,如何可怜。 箫错劲运手心,向前散去,破女子手背劲道。女子抬手向手一撞,在他手腕处发出极大的敲骨之音。箫错被这股巧劲向后推去几尺,跌陷在一张软榻上。 女子衣衫轻拂,倚靠在箫错胸前:“你这张脸,我眷恋得很。”她眼喊春露,向箫错亲吻。箫错单手在女子后背重锤了一下:“你这老婊子,简直让人额心。”他挣脱开女子,从身侧取下一只鸡毛掸子,左右横扫,推开屏风,破开衣柜,砸随地板,寻找淅儿。 一扇小门现在绢花庸俗死气沉沉的花架上,箫错推开门。银烛明明灭灭,同样死气层层的绢花满地。一个少女,秀发散散,珍珠点缀,正卧在绢花之中。 “淅儿。”箫错走向淅儿。 淅儿见到箫错,有了可以依靠,信任,诉苦的人。可是,她只披着一层薄薄的纱,玲珑白玉,无瑕清澈。她的双手手腕上,各有一条钢链。箫错拉扯钢铁,钢链比淅淅儿手臂还粗,牵扯之下,他重心不稳,向铁链反跌而去。 淅儿神色窘迫,脸现飞霞:“这个坏女人,把我的衣衫。。。。。。” 箫错被铁链缠到了淅儿怀里,说道“你哭什么?谁要看你啊,我老头子说,看了姑娘的。。。。。。的霜肌玉骨,会被天雷劈死的。” “外面的老婊子,你拿个兵刃进来。“箫错明知女子不会如他意,依旧一边撕扯铁链,一边大喊。钢链被焊牢在地板上,焊接处又各有无数机括。 “老婊子,你为难一个姑娘。你有本事,冲老子来。” 第87章 墨色勾勒 晚意楚楚 第119章 墨色勾勒 晚意楚楚 “老婊子,老婊子最喜欢为难那些清白姑娘,无非是嫉妒。”箫错实事求是指出了女子心中症结。一阵一阵比夜枭嘶鸣更难听,更诡异的声音直透而来,“你说我是老婊子,你还是个老婊子生的呢!你娘若是在,肯定是个比我还老的老婊子。她以前再漂亮,老了,还不是皱巴巴的样子。” 箫错拨过一盏灯,向女子所在方位直泼而去:“你给我闭嘴。” 碎裂之音紧接着而来,女子一掌破剑灯盏砸上墙,砸得四分五裂。 “你先去制住她,她手上肯定有钥匙能打开钢链,这是你教我武功的时候,说的。”淅儿与箫错,从未靠得这么近。她手足无措间,想得反而透彻了。 箫错直追出去,又拿起一盏还在燃烧的灯盏,连点几下,火苗带着烛油,向女子脸上闪去。女子的武功在箫错之上,这暴雨梨花的连击,她身形未动,已避开了大半。剩下的,女子掌风催劲,在半空化去了。 箫错想到了,这个老婊子在拖延时间,一定是在等什么人来。可是她为何不直接将箫错也锁住?反而是丢弃在山道上。“老婊子,是想将我喂野兽。”箫错嫉恶之心更甚,一支蜡烛泼得只剩了半截。 地上,墙上,纱帘上,处处都是红烛泪,女子掌风顺势拍去了火苗,这间屋子,这才没有着火。“箫错,你给我好好呆着,我比不过你娘,你现在,比不过我。我这辈子,也不缺了。”女子处处透出长宁是天下婊子第一的意境。她掌风时尖时钝,箫错身上,刺痛和重压下的痛交织。向后退去几步,又到了淅儿身侧。 “箫错,当年星月楼也好,沉烟坊走了,哪个姑娘不听话,老妖婆就会将她们丢弃在荒野,任其自生自灭。婊子的儿子,受受这样的惩罚,也无妨。你醒得比我想象中快。”女子淡淡说起往事,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早都被她杀了,痛还在。她痛,她要让长宁的儿子跟着痛。 门锁,落锁之音很重很沉,女子将箫错和淅儿锁在了这个密室中。 “老婊子,你不放我们出去。我照样能出去。”箫错将星月楼那些仆妇,丫头骂人的本性,一一学了过来。 听不到任何声响,静得出奇。 淅儿背对着箫错:“阿错,这屋子,外面能听到里面声音,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显然是巧匠用心堆砌的。我娘和我说过这么一种屋子,她小时候在钦州城见过。” 淅儿很虚弱,是女子故意每日只让她喝一点米汤的缘故,或者就是下了药。 箫错脱下外衫,丢给淅儿:“这是给我老头子守孝的衣衫,你再这么狼狼狈狈的模样,我就是对老头子不孝了,对你娘也不孝。” 衣衫上,沾染了尘泥,风霜,黄白色中黑灰参杂。 淅儿双手都被绑缚住,她却怎么都套不上衣衫,一动,钢链跟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箫错走进几步,在衣衫上打了结,闭上双眼,胡乱套在淅儿身上,“你关在这里几天了。” 淅儿不再害怕了,一点一点向箫错倾诉“有三天了。你在给老头子棺椁描漆,哭死过去。我在灯烛下守着,这个女子过来,一点声息都没有。对着棺椁又笑又哭,又叫。说着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什么墨色勾勒,晚意楚楚。我上前阻拦,她将我推出去很远。我昏睡过去之前,是听到了容见和庸尚赶过来的脚步声。他们去你们家门口点灯。说让老头子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是在路上醒来的,不是因为我武功高强,是我娘给我吃过武夷绝弦的丹药,救了我。我是亲眼看见她将你丢下,丢下车的。后来她就将我关到了这里。” “才三天,看来这个地方,离我们家不会太远。” 淅儿摇头:“大概是三天,我问那个,那个阿姨,她什么都不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 箫错连连失败,心中烦躁,怒骂道:“到底几天啊?” “也许更久,等,等。。。。。。”箫错一生气,淅儿就哭。 “等什么,等?” “等你打败她,我们在问问她。” 箫错找好方位,力道由轻及重,撕扯钢链。钢链纹丝不动,反弹而至的力道,将箫错牢牢禁锢住。 “既然我们出不去,不如想想她武学中的破绽。”淅儿比箫错聪明些,老头子一直这么认为。 箫错闭目,一招一招回忆着女子的招式。 初弦岛的武学,老头子讲过,箫错压根没放在心上。老头子毕竟不会,只是看别人使过。 、 第88章 第120章 淅儿指了指墙角:“那有些水,还有些糖糕。都是那女子放的。你没来的时候,她自己会取来给我的。” 箫错不喝女子的水,来来回回念着:“神武为宫,劲化中空,掌飞寒玉,人在云破处。”淅儿不知他在念什么,用钢链的一小截,在地砖上,来来回回画着,画出她能记得的来路。 箫错听到淅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俯身抓起一小节钢链,也在地砖上画着。画女子招式,一点一点。“淅儿,你看到那个老婊子,出招什么样子的?” “她。。。。。。”淅儿根本描述不清武功招式的细节。 箫错问道:“就是她推我下车,是按住我哪个位置推的?“ “她按住你左手臂,丢下去的。我拉着你的左手臂,别说是丢,抛都抛不开。”淅儿说得还有些后怕。 一点一点,箫错所画,有的点圆润,有的点尖锐,密集的,疏离的,像风吹涟漪的,像雨过长桥的。“你看哦,这些点连起来,就是老婊子出招的先后顺序。”箫错添加了几笔,就是间隔分明,层次清晰,快慢有序的数张图,俨然正是女子前后招的方位,掌法变幻,身形移动的顺序。 “你画得挺像描红里的。。。。。。”淅儿本想说是描红里的小人画。遇见箫错犀利又怒火的目光,知道箫错是想得到启发,忙说道:“不像描红,像我们山上的那些山石,形状不同,就是即便是同一块石头,在不同的地方,比如在山脚下,看不出险峻,到了山巅,一眼望过去的险峻了。东边的第二个图和南边的第四个图,是差不多的招式,但是南边的比东边的狭窄,南边就嶙峋突兀了。还有,这个,第八个,那头的第七个,是一样的道理。但是山上,只要自己不走绝路,也就看不到山势险峻了。” 箫错仔细端详,”不是差不多,是招式不同,你看着差不多罢了。” “所以,老婊子招式来来回回,收力发力,是将我打出去的内劲,带到绝路上化去了。这个绝路,是我看得到,却没留意到的地方。掌飞寒玉,是说掌风不能有痕,太重了,寒玉就碎了。人在云破处,是虚实相间。她虚招不断的。”箫错一字一句解着对初弦岛武功的解释。他本来就只记住这一句,也不管是否这门武学的核心思想。 不知是天黑了,还是天亮了,屋子里,依旧空空荡荡,只有烛火。 两个身影,箫错冥思苦想,淅儿枕在他身侧地上,睡不着,也不敢睡。 箫错将淅儿发髻挽好,从纱帘上撕了一截下来做发带。他给她挽的发髻丑得像被霜雪覆盖的茶树,厚薄不均“你看我平时招式,哪里是你觉得不好的地方。” 淅儿说道:“就是你打得太快,不像老头子,给自己留了余地。” “还有呢?” “你的招式,茶叶在热水中四散。可若是从下往上看,就是残次不齐。所有茶叶在水中,都是这样的。这才是自然的美,没必要非要给茶叶剪得一样齐整。” 箫错哈哈大笑:”怎么以前,没听你这么说过?” “我这几日一个人,不用卖茶,想来想去,想到的。” “好了,我知道,老婊子怎么逼我走上绝路了。她让我自己的长处回弹我的短处,人了解别人容易,了解自己难。”箫错明白自己败在哪里。环顾四周,找可以破出重围的方法。 淅儿轻轻打了一下钢链:“这钢链带手上久了就回很麻,我隔一会儿拍打一下,虽然松不开,但是血液会随着钢链轻晃循环,就没有那么麻了。” “我抓了那个老婊子,将她也关在这里。”箫错骂得不尽兴。淅儿指着那扇门:“那个女子,她什么时候会来?” “她鬼得很。” 很久很久,不知几天过去。 一道亮光直透而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个武学造诣高深的人。 “棠蜜,你带我来做什么?”来人声音沉闷,对这个女子依旧是警惕的。 “寻雪,我自然带你见想见到的人。”那女子说得轻巧,露出一丝狡黠。 寻雪继续问道:“你是找了什么高手,让我和他比试一场吗?” 女子娇媚柔和:“世上有你想比试的高手吗?即便有,那就是长孙肃玉。” “肃玉,你如何能请得动她。她又不屑与我动手。” 寻雪先看到了箫错,发髻凌乱,不着外衫。 “他是谁?” “箫错,冷夜和那个婊子生的儿子。” “你给我住口,你还是个没人愿意和你生儿子的婊子。”箫错直扇而去,他竟然轻轻松松点住了女子的后心。一声骨骼脱臼之音,女子反弹出去,坐在软榻上。箫错朝着来人吼道:“你给老子闭眼闭嘴。” 来人微微一笑,转身而出,闭上了双眼。 “原来你叫棠蜜,钥匙呢,放了淅儿。” 棠蜜痛楚之色隐隐,问道:“什么钥匙。”丝毫不是前几日,叱咤人生的样子。似乎箫错这一着,她接下来的日子,便黯然无光了。箫错不客气起来:“你绑着淅儿,钥匙拿来,放了她。” “我绑着谁?”棠蜜惊讶之色异常。来人问道:“这内室还有人吗?” “没有人。”棠蜜回答得果断。 箫错跑向淅儿,钢链已不知所踪,淅儿裹着纱帘,站着一动不动。箫错那件孝衣,也不知所踪。 “你,你是谁?”寻雪惊喜,悔恨。 喜 泣。 他看到了芷茜,就像很多年前,她在月离开魂,穿着纱帘做的衣衫。 “芷茜,你还好吗?我老了,你一点也没变。”寻雪慌,乱伸手去触淅儿脸颊。 这个男子,是陌生的,憔悴的,辛亏,他在本该苍老的年纪没有苍老。 “我不是芷茜。我叫淅儿,我是被外面那个叫棠蜜的女子抓来的。”淅儿指着厅堂。 软榻上空无一人,棠蜜早已不知所踪。 寻雪一记千岩掌猛烈击向箫错,箫错向旁闪避,“你做什么,你是这个老婊子的,的朋友,还是同门?” 寻雪这一掌正好打中箫错数处大穴。 第89章 第121章 箫错气血逆行,他聚起的掌风向下坍塌,似乎撞入一片无骨之云中,他直冲向寻雪,但是掌风势道已大减,击到寻雪身上,已成轻轻一拂。“你打得过你老头子吗?” “打不过。” “打不过,你还瞎嚷嚷什么?”寻雪言语中,严厉得指责着。他根本不顾及箫错,走向淅儿,问道:“你在这里,怎么不来找我。” “我不认识你。是棠蜜带我来的。” 寻雪心里很痛,芷茜不像以前的性子了,很多年了,时光真的改变了很多。 第90章 第122章 “我一直在紫岚镇的紫岚山下,竹林茶摊就是我家开的。箫错也住在山上,我们从小就认识。”淅儿隐隐觉得寻雪似乎将她当作了另外的人。 “不可能,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寻雪摇头,她分明是芷茜的样子。 箫错问道:”老,老前辈,老先生,她是淅儿,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们要回家了,我要去看我老头子。“ 淅儿向箫错伸手,“我们回去吧。”恳求,急切。 寻雪失落,失意,他猛然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会冷静的人了。 “月离魂的紫藤,你不是很喜欢吗?” “我们山上没有紫藤。听人说,紫藤是美的。“ 掌风向箫错点来,似乎一点一点的雨点落下。 箫错刺,拨几下,自己离淅儿却越来越远了。寻雪内力厚积薄发,一招有无数变化,触及箫错发肤,穴位,如雨打梨花,每一处所受的力道竟然完全不同,完全没有相关性。 箫错可不认输,“老先生,你这是非要考验考验在下吗?”寻常人,武学修为越高,对世上的见地越透彻,这个寻雪怎么会如此糊涂?箫错左飘右荡,身形如露如电,避开寻雪掌风。淅儿处在两人的掌风中间,不知躲向何处,箫错安慰道:”别担心,我不会伤着你的。“他向前连跃,手扶着淅儿肩头:“走。”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一道一道,一点一点,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的样子。寻雪掌风从上而下压,箫错则向左右闪,寻雪掌风从左向右拖曳,箫错便上伏下沉。寻雪不慌不忙,轻拍慢绕,箫错内力不断涌出,若是稍有迟缓,他便会沉陷在危机之中。 “这个人掌法如此不寻常,我只能以快取胜。”箫错无法与淅儿言语,他握着淅儿的手渐渐渗出汗,衣袖上,一片一片斑驳。 门,不过还有几丈,又是天堑。寻雪与箫错总是差了几寸,他不怒不恼,眼角眉梢,笑意渐浓:”冷夜的儿子,不服输,他看到了我长处与短处,都避开了。嗯,至少他看到了。“ 几缕纱帘开,碎片,春花烂漫。两人笼在一片温和柔情中。 “他像茶树,这姑娘像茶花。”寻雪轻轻一扬,“点点滴滴”变为“纷纷洋洋”,这些都是芷茜起的名字,寻雪都醉在酒里,武学里,懒得去想招式名字。 箫错所受掌力瞬间变大,不过,不是身上多处受力,只手肘上猛锤重击之痛。箫错知道避不开,左手横反而至,向右牵引。寻雪第二招至中途,一个拍中带翻,去势一变。箫错向后一闪再向右绕,从寻雪掌风最强处冲了出去。 这是极险的,箫错是将自己连续几招叠加,在自己与淅儿身侧形成凝而不散掌的风。几乎已耗尽了所学。他带着淅儿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我若是死了,你带着我葬在老头子边上。”淅儿拦在箫错身前,面向寻雪:“你,你出手这么重,我不怕的,他老,老头子马上来了。”寻雪大笑:“他老头子,我也不怕。” 他轻轻一点,淅儿软软坐在箫错身侧,“箫错,你起来,我们再打。胜负未分。”淅儿说道:”你们活着,就是为了胜负吗?“ “没有胜负,那么就少了习武的乐趣。”寻雪微微摇头。他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得打了。月离魂里,一日三餐,炊烟烛火。艺艺与他,一个屋檐下,却像夏荷与冬雪,相见很难。有时,菜冷了,饭凉了,他还沉醉在那些玄奥的招式里。 箫错轻轻伸手,挽住淅儿覆在身上的纱帘,“我也好久没有这样的乐趣了。我和老头子打,不至于打得日月无光。我偷偷懒,老头子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他的手怎么如此无力,淅儿握住箫错手腕:“你是哪里痛?”箫错摇头“我哪里都不痛,你回去答应我,好好习武,我就不痛了。”箫错是欢快的,看到了淅儿愧疚和自责。 一记风重重得向前散去,箫错缠在纱帘中的手,向前疾拍而去,他的身影又飞到了淅儿身前。寻雪撞上了屏风,屏风跌在地,他也跌在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 寻雪淡淡笑着:“你出手很快,是正面伤的我。” “我们走,别拦着。”箫错与淅儿向院中走去:“你的伤,几个时辰就能好的,毕竟根基在。”他们的身影,很潇洒,很果断,没有胜利者的傲姿,只有回家的怡然。 寻雪一个人在这屋子里,风吹过,天快黑了。 一个女子的身影,不知从何处闪来。 棠蜜 寻雪喊得不算傲慢,有不算有礼。 棠蜜的刀抵在了寻雪心口:“我要月离魂的那些秘籍。” 寻雪没有酒,望向远处的溪,想着那是酒“你凭本事来拿。” 刀刺破寻雪衣衫,划向他肌肤。 刀跌落在地,断成两截,是有一股互相钳制的力,打在了棠蜜肩上。 箫错就在她身后,贱兮兮的笑着,有世家公子的清秀,也有洒脱剑客的桀骜。淅儿穿了浅紫色绣桃花的衣衫。他们根本没走,是先下山买了衣衫,又折了回来。 “我就知道你这老婊子心术不正。我和寻雪老先生悄悄商量,看你到底要如何,果然我们一下就给你诈出来了。我从他掌风中穿过时,老先生马上就收了掌,所以我没死,也没有伤。脸色苍白是因为我受了老先生一些内力,要与自身内力再调理。此时我就猜到,你他是被你骗来的。还把我们淅儿也给算计了进去。” 寻雪道:“箫错后来打我那一掌,也不是伤我。我这个位置修习一门禅宗武功,伤了,他是帮我理顺伤势,散开淤血。这孩子知恩,我帮了他,他也帮了我。” 棠蜜贪婪而狡黠:“我被你们抓了,你们想怎么样?若不是我全神刺杀寻雪,你这小子,如何能抓住我?” 箫错并不催动劲力:“我也没伤你筋骨,都是皮外伤,我这一着,都是擦伤。可惜,你这老婊子身上,会留下很多伤痕。想要祛除疤痕,找些蚂蚁来舔舐就可。” 第91章 第123章 棠蜜伤在肌肤,避开了大穴,根本不需要什么蚂蚁来舔舐。箫错想着,你把我丢下车,我也吓吓你。 寻雪拨亮了银烛,悠悠说着:“你就说说是如何将这两个人带到这里的。” 棠蜜转过头去,并不理睬,“我觊觎秘籍,不是觊觎这两个人,你要杀要剐,无所谓。” 箫错思来想去,暗自道:“八成我们是中毒了。毒下在生漆里。生漆的气味掩盖了毒药气味,或者毒药是无色无味的。” 棠蜜并不惊讶,笑得梨花带雨:“算你聪明。长宁这个婊子的儿子,还是学到了一些婊子的觉悟的。”“你给我住口!”箫错劲运掌心,棠蜜内力反弹而至,他手臂微微有些麻,向前一扳,两人余劲同时叠加到棠蜜后颈后肩,断骨戳上,血落银烛,烛火溶血,光影诡异。 箫错一生气,淅儿有些不知所措:“她这是激将法,你的母亲,她已过世很久,恩怨都随风散了。。。。。。”箫错苦笑中藏了愤怒,无奈:“婊子的儿子,是我的缺点。”淅儿不敢再说下去,怔怔得看着他。等他的平静。 棠蜜痛起来没有狰狞的模样,她无法将流溢的鲜血从衣衫上擦拭去,看向淅儿的目光,羡慕,嫉妒,又让人恐怖,似乎一个要吃人的妖精:“你这丫头,长了楚芷茜的脸。劫难重重或是平淡如水,由不得你了。” 寻雪不想再呆在此处,棠蜜先去千岩庄告诉他,找到了楚芷茜,又抓来了淅儿,箫错。目的是引箫错与寻雪大战,两败俱伤,进而取得月离婚的秘籍。心思缜密,恶毒,下三滥的婊子作为。 “让她一个人在此,我们回去吧。”寻雪拍了拍箫错肩头。“不要再运劲,没人和个疯子计较。不如我们去我那,紫藤摇梦,清酒邀星。” 箫错发出的掌力,快要及到棠蜜身上,快速收了回里。他于掌力的收发,只学了冷夜的三层,收得折了几折,向旁斜去,将其中能绊住他的势道画圆画方,撞回给棠蜜。棠蜜脱出桎梏,没有感激之情,凶光比流萤更夺目:“楚芷茜比婊子更可恶,长孙肃玉都忌惮她。你们这些男子啊,自诩清高,自己若是品行端正,长孙家怎么会与你们千岩庄交恶。” “你胡扯什么?”寻雪可容不得别人亵渎芷茜。他折下银烛,挟裹在自己掌风中,直抛而去。棠蜜衣衫上,星火点点,红色,金色,蓝色火焰,兴意盎然。 棠蜜不去拍打火焰,泪水流落:“我死在此处,死了比你们活着煎熬的人要好。你活着,一辈子都不如意,不开心。” 淅儿握住一面几案,拦开火苗,火瞬间无影踪。“你在此良久,再过十年,二十年,于你都一样。好自为自。” 她走向箫错。 “棠蜜,这姑娘救了你,你的命就是她的。不可再对她生歹毒之心。”寻雪杀人,旁人阻拦,寻雪会将他一起杀。今天,他不打算这么做。大概是冥冥中,他在淅儿与芷茜酷似对脸上、看到了芷茜不曾有过的无忧无虑。谁都想无忧无虑。 淅儿转身,她就要回家了,欣喜,惬意。可是,她又看到了火,就在她和箫错之间。这场火是突然而起的,从地底盘桓而起,卧房中裂开很大一道口子。 “淅儿。” “淅儿姑娘。”箫错和寻雪以袍袖拍火,火越来越大,青烟织碧。 箫错嚷道:“棠蜜,你个老婊子,你给我出来。”他双手都已拍得发红。寻雪将冲入火海的萧错倒拖出来,“你听我说,棠蜜一定带着淅儿趁机跑了,以前有个精通机关的人谷樵子与她是好友。这里必定机关遍布。我们先从远处溪中取水救火。她要的秘籍在我家,她不会伤害淅儿的。” 箫错脸上,烟熏的痕迹。黑色,红色纵横:“这个老婊子,在星月楼早就让黛姬打死了,活该没人真心怜爱她。” 寻雪给了酬金,临近农人取冰提水,持斧断廊,火终于小了。农人中一位老者道“这里果然有地下甬道,可惜被砸毁了,不知通向何方。” 夜深了,箫错斜倚在泉畔,寻雪的酒,出入口时很淡,渐渐浓烈,浓烈了又醇。“这老婊子会把淅儿带到哪里去?” 寻雪手心握着一朵紫藤花“我的朋友已在四处打听了,棠蜜对武学秘籍如此着迷,她是为了什么?” 箫错将空酒盏都打碎了,嵌入泥中“你的武学秘籍,是哪门哪派的?” “是当年武夷门的,神木经在曦宁山庄,其余在我家中,由我看管。” “老婊子是武夷门的人吗?” “不是。” “不是,她夺别人的东西,如此理直气壮。” 寻雪嘱咐千岩庄几位家丁收拾碎片,“她不是理直气壮,是霸道。” “你认识这老婊子多久了?” “算不上多久。她本是你父亲的一个丫鬟,不知怎么,从你家离开了。再现时,已与原来大不相同了。除了容貌,什么都变了。” “我老头子又不稀罕你家的秘籍,老婊子一定是送给什么人,或者讨好什么人的。” 寻雪沾了酒,在空空几案上,连连点画:“会是谁?我猜到她定然是受了什么人襄助,要报恩。” “曦宁山庄,言阙那个老东西!他有了神木经,再有你家的秘籍,两下对照,才能天下第一。”箫错恍然大悟:“星月楼以前有个老疯子,告诉过我,神木经上有许多破绽,解释不通的地方,需要拿你家秘籍去完善。每本秘籍对应一句话。” 寻雪诧异,问道:“我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解释。八十多年前,是一位少林僧提出此策,由我们和曦宁山庄分别看管武夷门的不同典籍。那个老疯子是谁?” 箫错想了想:“老疯子,没人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他本来在星月楼外,靠残羹冷炙过日子。有一日,救了被野狗扑咬的黛姬老婊子,黛姬就让他到厨下图个温饱。” “我小时候,和他打过架。他老是偷看我娘,就是嫣然。我娘很怕他,放下糕点就跑。老疯子似乎是读过书的,旁人都说他是没有考上功名才疯的。我见过他独自一人,以炭为笔,写前朝文人的诗。” “那个时候,我不想读书,就让老疯子给我写作业,请来的老先生,连连称赞。我们就熟络了。我也拿些衣衫,酬金给他。说来奇怪,他写文章时不疯,不写文章时就疯。有黛姬照拂,又有我关注,他倒是过得安逸。是后来时间救了,他告诉我的。他说他才是武夷门嫡系长孙,爷爷被楚独给害了。楚独就是楚靖的太爷爷。” 寻雪思索良久;“武夷门就是败在楚独手上的,楚独不知秘籍如何运用,入了魔道,心性大变,所以才落了个自戕的下场。他死的时候,极为恐怖。” 第92章 第124章 寻雪说起他家中的一本手札,记载了当年的事。字里行间,腥风血雨。 当时的千岩庄,太爷爷辰省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和武夷门很远,也没有什么渊源。太爷爷养了许多白鹅,他就喜欢看大白鹅在我们家中跑来跑去。他还有个很有趣的招式,掌风随着大白鹅的影子,或散或聚,或快或慢。 与其他年轻人不同,太爷爷极少去江湖走动,谁都不知道千岩庄发生了什么,有人说,彦辰公子体弱多病,撑不起千岩庄了,有人说,辰省公子潜心武学,根本不想到红尘走动。太爷爷也不去辩驳别人眼中的他究竟如何,依旧抱着不争名利之心。 楚独渐渐自大,杀少林僧,杀丐帮长老。箫错道:“楚独杀少林僧之事,老头子说,是少林玄海禅师在蓟舟寺讲经,经书牢牢贴在佛案上,怎么都翻不开页。” 寻雪点头:“事实如此,是楚独和玄海掌风互斫。楚独藏在人群中,跪在蒲团上,无心佛法,掌风点弹而去。玄海袈裟随风如缎,信众都以为是佛音自袈裟而生,纷纷称奇。实则玄海以袈裟为屏障,免得伤及无辜。” 玄海端坐殿中,敲打木鱼,讲经中故事,老少能懂。他身形不动,内力早已澎拜如潮。楚独用的尽是阴毒武功,撞上袈裟,针刺剑挑,抽丝,断丝之音细密绵柔。 “玄海并无攻势,是以内力化解楚独的邪功。”箫错知道玄海是仁善之人,佛法,慈思,在他心中,都是以善治恶之本。 明明已是春日暖阳,楚独冷得像在寒风中的水,慢慢不再灵润。内力陷入一片无形洼地中,如何企及朝露。他知道强攻无用,迅速收掌。 箫错并不好奇,直白道“玄海见到楚独收掌,自己肯定也会收掌。他不收掌,劲道倾泻而去,楚独恐怕就是佛前一堆白骨。” 楚独就是借助了这收掌间隙,掌风折向经书。 玄海放下木鱼,双手合十,刻意比划出鱼鹰入云,白鱼破浪的样子,顺势在上下左右,各个方位阻拦楚独。“西海有白鱼出没风浪中,但风高浪疾,常人无法下海扑鱼。一位老人,养了两只鱼鹰,以鹰捕鱼,卖鱼为生。他的鱼很嫩,很肥,渐渐声明远播,求鱼者,络绎不绝。他有了钱财,养了一百只鱼鹰,也置办了豪宅良田。这一年山洪冲断了道路,老人出不去,便安心在家听曲看戏。如此月余,他的一百只鱼鹰,失去了在西海翱翔扑鱼之乐,反过来,啄烂了老人的豪宅,最后四散而去。他又一无所有,穷困潦倒。庙中老僧告诉他,你原本是为乐自己温饱,渐渐却生了贪婪之心,鱼鹰不救助无德之人。老人大哭,从此在山中以种花种果为生。” 玄海本义是告诫楚独,学武之本义,是平不平之事,不是为了恃强凌弱,更不是为了名利欲望。但楚独如何听得进去。 第93章 第125章 他掌力加推,佛经书页互相撞击,白影烁烁。 玄海众位弟子,知楚独之意,他们并不会以多欺少,只敲木鱼警示。 楚独数次几乎就要翻飞经书之时,都被玄海双掌避开或者挡回。 寺中钟声响起,信众散去,玄海左掌向上,右掌向前,是梵音掌,掌影如菩提叶深深,远远近近,形成无数无形城墙,消弭楚独掌风。 箫错道:“梵音掌是少林五掌之一,如来掌,既气势恢宏,又无锋无利,以笨拙破刚猛夭矫。老头子告诉我,他看到过少林无诀禅师,如来掌一开一合,根本不见得什么其他招式,已将圣武国几位白面公子推出了几丈。那些白面公子,金发碧眼,形貌勇猛,可是他们京都莫宫城的高手。白牛掌,虚实难辨,敌手内力,掌风,兵刃,暗器撞上,只有反弹,没有击中的。神行掌,以快取胜,往往敌手掌至中途,自己再出掌,招招破敌大穴。无智掌,掌风圈揽,看似杂乱无章,不乱敌手从什么方位攻来,自己皆是东打一下,西点一下,将敌手掌风由连贯破得不连贯,化整为零。梵音掌,我老头子说,他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发掌之时,佛音深沉,掌至音绝,敌手已陷入了无进无退之地,动弹不得,只好罢手。” 寻雪点了点头:“你老头子,在江湖上,朋友多,敌人也多。我算不上他朋友,也算不上他敌人,我倒是想见见他。他已然概括了少林五掌的奥义,有人曾说,少林五掌到底哪一种掌法最厉害。少林寺一位挑粪的僧人道,什么厉害不厉害,你五个手指,哪个厉害?你觉得哪个厉害,把不厉害的斩掉。来人顿觉,武学并非追求厉害,而是和而不同。若是一定要去求高求强,反倒是陷入了武学障。其实武学掌法,因人而异,三四流的武功打败一流高手,比比皆是。实际上,少林五掌,互相切磋,从来是各有强,各有弱,贵在取长补短。这个人,就是我曾外祖父,他回来就告诫家人,切不可抱着争夺之心习武,陷入狭隘之中。” “后来,是梵音掌如何胜了楚独?” “当时,佛音时有时无。一个人出掌绝不会发出佛音,因是掌风带动某处,或者某几处关节所致。楚独至少有五次在快要陷入绝境时,借助神木经上,沉水浮云之力,荡了出来。玄海常年在佛寺,所见皆是佛家弟子互相学习,第一次遇如此高手。他气血渐渐不稳,佛音时长时短。长时如蝉鸣,短时若烛火熄灭之音。” 箫错将酒倒在茶盏中,他想起了淅儿,这丫头笨啊,怎么连一套最简单的藏花掌都学不会,更不要什么轻功内力了。 “楚独当年二十五岁,玄海则是四十四岁。按照老疯子所言的时间,当时楚独修习神木经只有十个月左右,不到一年。他如何能让玄海禅师都忌惮。” 寻雪接了泉水,置在空瓶中,预备给箫错煮粥:“此事,江湖人,少林和尚各有各的说法,玄海起初固然有忍让,那么,应该是楚独知道了梵音掌,内力在各个关节的运转次序或者运转法门,巧妙得避开,或者故意设下陷阱,让玄海下一次出掌时撞上了。” “这不是无稽之谈吗?梵音掌的秘籍,只有少林有,旁人,就算是少林弟子,也不一定能接触到。再者,梵音掌前前后后将近千年,不断完善,改进,楚独如何在短时间破开。”箫错将数个茶盏中的酒,互相倒来倒去,他小时常用金沙,银沙玩这样的游戏。 寻雪苦笑,“有人猜测是少林出了内奸,透露了梵音掌奥义给楚独。这是要被逐出少林的大罪,彼时的方丈灵涯,连同戒律院首座悟己,连审,连查,甚至亲自试探了五十九位少林弟子武学,却依旧查不到任何头绪。” 玄海知此战不仅关系个人生死,也关系少林武威望。他凝全身内力,一掌绕向楚独后背。两个人面对面,玄海却能直达楚独后背,这换做旁人,根本做不到的。楚独连跌几下,坐在了院中。玄海示意弟子,不可再为难楚独,需带他回少林交给太师父灵涯发落。 可是不到一盏茶的时光,楚独竟然起身逃走了。 一月后,玄海也圆寂了。 少林绝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失德而去灭一个门派,就算对方是掌门人。玄海的弟子崇岳,带了恩师亲笔信上了武夷门,信中所言,旁人无法得知,楚独看了信,丝毫没有什么表情,还对崇岳设下了埋伏。崇岳九死一生回了少林。 再后来,楚独又向丐帮,绝色宫,红焰教,黄山派挑起事端,终于导致各大门派围剿他。我们千岩庄与长孙家便是在此战中结缘的。此战凶险,人人皆知,最后楚独被悟己所擒。众人一起带走了武夷门所有绝学。只余楚独不到两岁的儿子楚凡,妻子蓝澄意在武夷山。 楚独是给关在少林寺一处人迹罕至的洞穴中,由悟己,悟我,悟拙,悟缺,几人看守。到了第二年的中秋,悟己抬头看去,却大惊失色。楚独死了,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他双目深深陷入颅骨中,一片血红残白,牙齿外翻,医僧查验后,言明他颅骨上所有关节都错位了,互相挤压,互相碰撞。 这是什么功夫造成的? 明明无人出入他卧房内?而且,悟己与他共处一室,两人间隔不到两丈,他隔半个时辰便会睁眼去看一次楚独。 医僧解释,是楚独根本不忘武学,他是内力反噬,走火入魔所致,那么,问题就处在神木经上。但武夷门从未有人修习神木经导致走火入魔的,到了楚独之,何以至此。 “你言及老疯子,这其中想不通的,我也想通了。楚独空有神木经,但是没有明师,凭自己理解去练功,走了歪路了。事实上,神木经不是一门独立的武功,需要从武夷门其他典籍先练起,打好根基,再从这些基础浅些的典籍中将神木经上故意留白,破绽处补全。就像一个人,作诗写文章的前提是必须识字。楚独不知其理,好大喜功,竟然看不上这些基本功,这就是他的问题。”寻雪如似重负,“这些东西在我家几十年,我们家连封条都没拆过。千岩庄何须去看其他门派的典籍,来改变自己什么。” 箫错哈哈大笑:“那么事情就是,楚独死了,少林不可能再留着秘籍,召集了各大门派,不知是哪个僧人提议抽签,最终中签的是,千岩庄保管其他秘籍,曦宁山庄保管神木经。这法子看似荒谬,但也只能如此了。总不至于各大门派大战一场,最后胜了的人保管秘籍吧” 第94章 第126章 暗夜退去,寻雪煮上粥,泉水渐沸。 “那位老疯子,后来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老头子一把火烧了星月楼的时候,我就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也许去其他地方了,也许死了。” “死了?”江湖中,有时候,人如草芥,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其他了。 箫错掬水洗脸:“星月楼这样的地方,每天都会死人,歌姬会死,琴师,乐师会死,来买醉的江湖人会死,老了的也会是,黛姬又不会给一个老疯子发丧。我问过几个人,他们都说没看见过老疯子。” “那位老疯子,叫什么名字?” “他说记不得自己叫什么,既然是楚家人,应是玉字辈。” 寻雪添柴加水,“箫错,你不会煮饭,我来煮。” “老先生是楚念瑜,字有温。”寻雪想到了他,“楚家人好胜,兄弟相残,并不罕见。楚靖在时,楚翊就曾攻上武夷山,要夺回掌门之位,是楚白救了父亲。” 粥香风暖,箫错心不在焉,还是吃了些。 “棠蜜极有可能带着淅儿去曦宁山庄。”箫错知道此地离曦宁山庄有数日路程。 寻雪摇头:“我的朋友已将讯息通过小木船传了回来。” 寻雪在泉水中点了一下,一只小小木船浮出:“这是他们给我们。”小木船上,绑了一个铁片,铁片上画了一只小小的知了,似乎孩童随手而画。 “这是他们告诉我,曦宁山庄,没有淅儿。” “那她会在哪里?” “那么一定是熏风城?” “熏风城是什么地方?” “是个小城,实际是扼守东西南北咽喉之处,朝廷驻军就驻扎在熏风城外一处机密之所。” “可是老婊子和淅儿去熏风城,是为了逃跑方便吗?”淅儿在天涯海角,箫错都要去将她找回来,他自然要将那老婊子打得落花流水。 “我起初也有点怀疑,我都到这里了,棠蜜为什么不直接让曦宁山庄的言阙也过来呢?” “言阙,曦宁山庄的庄主吗?老头子说这人,阴险得很。娶了莼言族美人,是为了得到西域武学。” “言阙早几年前就已在修习神木经。棠蜜不引言阙一起来,只有一种可能,要么她是受言阙指使,要么,她手中已有神木经抄本。言阙城府之深,他不会这么做。所以,她去熏风城,把我们引过去。去熏风城,必然已是她的下策了。” “熏风城肯定有老婊子内应。” “不错,我们和他们必定有一场大战。” “寻雪前辈,你说到朝廷驻军就在熏风城外一处。那么有没可能,老婊子另有所图?” “有这可能。我们马上动身。”寻雪打量着箫错:“不是我占你老头子便宜,我扮做你师父,你扮做我徒儿,我们换个行头,去熏风城卖胭脂水粉。” 熏风城有很多歌姬,西域来的,高州来的,江南来的。 淅儿是被一阵唱曲之音惊醒的。 隔着几重连廊。 “一点惆怅 陈酒来浇 桂花梅子裹甜糖 亦浓亦淡 梦里橘黄 熏风又过石桥 灯火叠叠长廊 转眼又元宵” 矫揉造作,不似良家女子的腔调。 “这是什么地方?”淅儿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张软榻上,屋子里的陈设,庸俗又艳丽,虞美人色,金银花色,凌霄花色,睡莲色,堆叠交织,珠玉一层又一层。 可是淅儿不敢喊叫,窗前纱帘半掩,窗外是艳阳天。 “那个嬢嬢呢,她是要做什么?” “这位姐姐,我进来了”门外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小心翼翼,胆怯得很。 淅儿问道:“你,你是谁?” 门外少女轻声道:“我叫嬿娘,十六岁,是棠蜜嬢嬢让我来的。” 不等淅儿回答,嬿娘已推门进来了。 她比淅儿稍小些,很瘦。套了一件雾紫色衣裙,这衣裙明显是其他人不要送她的。袖子有些大,她用针线缝了几朵桂花。小巧的脸上被施了一层很厚的粉,原来的眉毛已被剔去,用眉笔描得细细的。发髻上,簪着一支镀金簪,垂着大小不一,扁塌塌的珍珠。白中由黄,黄里又透出绿色,紫色,红色。是用其他瓷珠涂了珍珠粉所致。 “小雏妓。”任何一个老道的,或者毛躁的嫖客,见了她,都会如此称呼。带些轻蔑,带些轻佻。 淅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熏风城的菩提院。” “是什么地方,我,我要回家。” “就是我们熏风城,那些男的,听曲的地方。” “棠蜜呢?” “不知道。”嬿娘摇着头,她指了指身后:“我们先吃点东西。”她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给淅儿喂饭。她神色言语中,怕极了棠蜜。 食盒里,是一碗面中加了一片一片红红绿绿的肉和菜。 嬿娘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喂淅儿:“这里面没有毒,我偷偷吃了过一些。你不吃,更打不过他们。” “他们要把我怎样?”淅儿明白,棠蜜在这里,果然有很多帮手。 “他们就是想让你唱曲给他们赚钱呗。”嬿娘忍了忍,还是说了。 淅儿被吓哭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要找箫错,可箫错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 嬿娘拿着空食盒和空碗走了。 一连几天,都是嬿娘来送饭,不见棠蜜,也不见其他人。 嬿娘是在院中的花海里,遇见棠蜜的。她刚给淅儿送饭回来。远远给棠蜜行礼:“祖祖好!”棠蜜在怀中小猫背上轻拍一下:“你先去玩儿。”小猫跳到花海中,东走西行,扑蝶攀藤。 “淅儿如何了?” “她,她饭是吃的,吃得少。我每天都按您吩咐的,吓唬她。她越来越憔悴了,什么都怕。睡觉都要点着银烛。也不敢沐浴更衣。” 棠蜜将一枚玉珠花簪在嬿娘发上,“给你的。”嬿娘欢欢喜喜得谢过。“淅而总念叨着箫错会来救她。” “来就来呗,我又不怕。”棠蜜轻轻挥手,嬿娘知趣得退下。她来到柴房,反锁房门,推开了一扇极隐蔽的门。 “棠蜜,你敢差遣本姑娘,我让你变成丑八怪。” 第95章 第127章 熏风城的风很暖,嬿娘洗去脂粉,露出一张少女嫣色浓浓的脸。路上时时会遇见几个商贾或者江湖人打扮的汉子,故作矜持。这些人就是熏风城外的朝廷驻军,好好坏坏的品行都有。嬿娘也不理会,穿过几条小巷,在湖边石几上,摆了些玛瑙,青石,白玉,珍珠小物件。 远处,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很久的书茅色衣衫,贴着一块深蓝色补丁。他正挑了一担糯米饭,悠悠走来。“糯米饭,糖的,咸的都有,薄荷的,烤肉的,都有。甜的五文,咸的七文。”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辰,自然看向他的人少,他也不着急,寻了个墙根,放下担子,生好炭火。 熏风城中,这样讨生活的不容易人很多,嬿娘抬眼看他的时候,他正将一碗糯米饭包在荷叶中,笑嘻嘻递给一位妇人和她的孩子。 “小姑娘,买糯米饭吗?“男子嬿娘吆喝。嬿娘摇摇头,露出些许囊中羞涩的窘迫:“大叔,我吃了饭出来的,不饿。” 湖面上,歌姬的笑声,歌声,醉人的,撩人的,带着不情不愿的。嬿娘摆弄着白玉兔,是一块上好的玉上切下的,没有那么水润,贵在雕刻得灵动。 “这位卖糯米饭的大叔,是武林高手。他来此,绝不是卖糯米饭。”嬿娘透过白玉的光,隐隐看见大叔抬手,剩饭,切肉,切糖的手法,皆有内力贯涌。 “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手?是棠蜜的帮手吗?”嬿娘不露声色,微微笑着,将小物件递给几位歌姬把玩。 “这白色的,像前几日来的张公子的那把扇子。” “哈哈,这颗珠玉,像你家那个立大哥,滴溜溜看你,又不愿多陶酒钱。” 她们嬉笑着,尽情得开着玩笑。脂香露浓。 嬿娘卖出去三件物件,收了钱,欢欢喜喜,和任何一个小贩没什么差别。 一个男子,茶色长衫,笑得豪迈。发髻上,一枚阴阳雕刻的银簪上,镶了一颗红玉。正是箫错“姑娘,你这卖的什么?” 嬿娘看箫错,穿了读书人的衣衫,却书卷气不足,反倒像商贾家的闲散公子。爱好游山玩水,刀光剑影。 嬿娘道:“我卖的是些小玩意,都是零碎料子做的,行里一成价格都不到。” “你双眼怎么是湛蓝色的?”箫错好奇嬿娘一双含光慕云的眼。 “我外祖是莼言族人,我和妈妈都生了蓝色双眼。你不是我们熏风城人吧,我们这,碧色,蓝色眼睛的人,多的很。” 箫错点头:“我和我师父从钱塘来,我们是生意人。师父去会老友了,我就一个人出来看看。“他拿捏着富贵公子的腔调,心里却骂着:“你个小姑娘,这发髻挽得像茶树花,是淅儿的娘教她的。只有她们家的茶女才这般打扮,你能学到,说明你见过淅儿了。” “好啊,看风光,看佳人,这样的日子,很好。”嬿娘看来看去,发现眼前人,除了年纪,其他与淅儿所牵挂的箫错,没有任何关联性。 “姑娘,你这发髻,倒是好看。叫什么名字?” “没什么名字。是我从戏台上学的,叫做茶花香溪。” “好你个小妖精,茶花香溪。”箫错伸手一抬,石上剩余的十七件物件,纷纷向高处抛去。嬿娘知道,这些物件一落地就碎,但是身侧还有一位不知底细的卖糯米饭大叔,不是显露自己底细的时候。 嬿娘向后一退,手忙脚乱,一件玛瑙老虎碰到她手臂,又向下坠去,一朵桂花形珠花,落到她手心了,又反弹向一个小玉蝉。 第96章 第128章 嬿娘笨手笨脚的样子,比淅儿学武的时候还不知所措。不过,箫错知她是装的,他左手横揽,右手掌心从后往前竖冲。时而悬在嬿娘衣袖上一颤,时而在小摆件之间,形式鲤鱼摆尾,小摆件快要落地时,被箫错掌风牵缠住,纷纷向上跃起,稳稳回至石几上。 “卖弄风骚。”嬿娘藏起自己不悦的神色,恭敬说道:“公子好功夫。”这招仙翁弈棋,本讲究是以快打险,将暗器拨回落地,这个人偏偏要放慢,无非是借机试探嬿娘武学。 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路过此处,目光停留在一件玉马上:“这倒是雕得俊伟。”他走近时,与箫错说道:“公子,老奴并未寻到新茶。” “老婊子,小婊子,淅儿在什么地方?”箫错反手向前一握,将嬿娘衣衫一角握住:“你倒是好,早早在此等着了。”他只要轻轻一弹,嬿娘就会像落花一样,飘零在湖中。 “你有本事,淅儿怎么会被老婊子抓住。这世上,有种男人,自己没本事,反而要怨恨其他女子恶毒。”嬿娘相信了他是箫错。他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说道:“这位姑娘,在下远遥,我去菩提院看过了,没有淅儿。” “怎么可能,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的。我将她房门锁住了,用岐山锁锁住了,出来寻你,你这个呆头鹅。老婊子手下有很多打手,杀手看着她,我等你们来,等好几天了。”嬿娘一点也不羸弱,她若是带着淅儿硬冲,只会是两人都死的结局。 远遥摇头,“淅儿确实不在菩提院。我收到朋友的信,就开始找淅儿。今早知道棠蜜行踪,就到了你们院中。箫错你刚入城,就遇见这位好心姑娘,这熏风城里,好运还是有的。”远遥打起圆场,三人急急向菩提院而去,一个卖糯米饭的货担,不远不近跟着他们。 箫错无瑕顾及嬿娘如何与淅儿相识,老婊子太狡猾了。 “我可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歌姬。除了老婊子外,菩提院中有五十位打手,有几位听说是从当年的星月楼出来的。他们可不是眠柳宿花,是收钱夺命的营生。”嬿娘将这些杀手的形貌,门派,武功擅长之处,一一概括。 菩提院在熏风城的猫儿巷,几只白色,黄色,黑色的猫,懒洋洋得徜徉在巷口。 不及嬿娘从原路回柴房,箫错踢开了大门。 几个小歌姬故作惊慌,向箫错身上靠去。箫错点住他们的穴道,将她们丢在花丛中。嬿娘指着一处不显眼的楼阁:“淅儿就在这座珠宸阁中” 箫错几个起伏,已攀上了窗台。远遥道:“这里我方才就来找过,没有啊。” 珠宸阁中,纱帘低垂,隐隐哭泣之音,低低传来。 “淅儿。”箫错撕开纱帘,钢索连着机括直荡下来。箫错袖中滑出短刀,横挡竖劈,刀身卷住钢索,向上直挑而起。 机括的绞合力极大,箫错被拉起一尺高。另一条钢索从旁斜来,蛇一样缠住他喉间。“淅儿。”箫错左手去扯钢索,钢索反弹之力,在他手背上,连画出几道口子。 嬿娘和远遥推门而来。一阵叮叮当当之声,远遥手中的金色小球已缠住了一道钢索。钢索的另一头,还缠在箫错脖颈上,但已不再向他收紧,挤压。箫错内劲向右手短刀贯涌而去,钢索之上,碰撞之音,高低起伏。 嬿娘身形一低,如云轻柔,左晃一下,右摇一下,无骨无势,已到了纱帘后。 淅儿背对着她,哭得伤心。秀发披散在肩。 “你不是淅儿,你是谁。”嬿娘伸手去按她后肩。这个人看似纤细,内力可不纤细,沉稳,厚实,绝不是女子所能具备的内力。 内力冲撞,嬿娘几处关节极痛。 “你不回头,我让你回头。”嬿娘右手上,掌力由重变轻,已成轻拂。轻拂绝不会致人死地,这个人在刹那间,却跌入嬿娘一丝一缕织成的“胜境”中,像从悬崖上跌落。 曦宁山庄的武功!她是谁? 嬿娘左手同样已够到这个人的太阳穴,“你老实点,你的脸,本姑娘也没兴趣见。”银光一闪,一枚纯钢菊花暗器跌落,“你是想趁机以暗器杀我。你这菊花上有个致命弱点,碰到花芯,花就散了。” “箫错,你把钢索回甩给这个人,看看他们老实不老实。”嬿娘想起他们就是这样逼迫捆绑不听话的小歌姬“让你知道被人绑缚住的绝望。” 箫错握紧短刀,刀身崩直,“阿错公子,此着危险。”远遥疾呼。 “你别叫我公子,我是个山野闲人。” 一点一点银光,流星灿灿。 刀上缠住的钢索碎开,碎片乱飞。刀也断了。反弹之力,撞上箫错右手骨,箫错向上一扬,将自己裹入缠住脖颈的那道钢索中,避开手骨折断之险。 如此一来,缠住脖颈的钢索,又开始收紧,箫错脚下无可借力之处,上方也无可附着之点。远遥道:“里面的人,是谁设计的机括,你若不乖乖闭了机关,在下没有别的本事,让你臭名远扬的本事是有的。这样吧,我就说,你们的妈妈,棠蜜,是当年宫中出逃的废妃,这招牌,绝对能让你们成为花中状元。” 第97章 第129章 “这位大哥,这菩提院中的猫儿,可活泼灵巧的很。”嬿娘不慌不忙,盈盈轻唤,七只猫儿攀楼而上,黑金色,白霜色,橘红色,个个丰腴圆润,形似虎豹。“这是你们对付小歌姬的卑鄙法子,我自然有样学样。” 这个人怒道:“嬿娘,你倒底是谁?要做什么?” “你又倒底是谁呢?”嬿娘在几只猫儿身上,尾上,额上,轻轻一拂,它们或跳或叫,在男子身上,踩来跳去,着着正中他大穴。男子本就身形瘦削,猫儿利爪或嵌入血肉中,或撕破衣衫,或断其须发。 “打开机括。快点。” 男子神色痛苦,却大笑,笑得比死去的马儿还难看:“真的没有,棠蜜又不会告诉我。” ”那么我将你撞向钢索。”嬿娘在男子肩上连推几下,男子比她高出些许,此刻像一张纸在她手中攥着。 猫儿向后几个跳跃,又跳出了屋子。嬿娘长袖婉转,绵柔将男子推到了钢索下,直滑而去。 男子全身力道都被推向了钢索,他没有恐惧,反而哈哈大笑:”我死了,你的朋友也会跟着一起死。“箫错抓紧捆住脖颈的钢索,运劲撕扯,这钢索只有大指粗,是用发丝细的钢丝织成鲁班锁的榫卯模样,再锻造而成。钢丝之间互相紧挨,极难断开。若非远遥的镂金虎纹香囊卡入其中,箫错已尸首异处。 男子额心已撞上了钢索,巨痛传来,钢索之上,长叮之音起伏。 钢索带着箫错荡了一下:”我那短刀是老头子从寒洲得来的,只有一把,碎了没有第二把可以割开。”箫错又被拉高了几寸,这一撞,并未撞开钢索。远遥已在房中翻了数遍,还是未找到机括,他爬上横梁,不断敲打。 嬿娘连推着男子又撞了数下,钢索依旧纹丝未动。镂金虎纹香囊之上,音色尖锐,,间序而起,缓缓传来,闻之胆颤心惊。 男子每次碰到钢索时,内力游荡,雄厚稳重,他不知如何推开嬿娘的绵柔之力,但他知道如何撞上钢索而抵消劲道。这钢索用了大麒麟阵,藏在暗处的机括,排列似麒麟腾飞,人一撞上,尸山血海。 “今日竟然同时碰上镂金虎纹香囊和皇冀刀。”男子劲道缓缓流淌,遍布钢索之上。嬿娘身侧,一点玉色的影子一闪,绵柔之力从钢索上回折而来,连折几下,他的劲道便无法及到箫错身上。 嬿娘对着箫错道:“九,五为列,麒麟泛沧海,周天连转。八,六为行,玉枕落长院,破秋色。” ”这丫头倒聪明。她带着男子连撞钢索,并不是借力撞断钢索,是为了让男子用法门自救,从而让我自行破开钢索。“箫错所学武学与男子并不是相似武学,他内力从左向右倾斜,又从上往下掉落。九,五并不是转九下,五下,而是九分力发,五分力收。相对,上往下冲,八分力发,六分力收。周天连转是黄道转一天的形状。麒麟自然是说机括排布像麒麟,玉枕是玉枕穴上发力向外,对应钢索上位置。 ”箫错,这里。“嬿娘推开男子,告诉箫错目标所在。远遥从高落下,一掌拍下,断了男子数根肋骨。”你不会死,痛几天而已。“ 箫错在钢索之中,似乎一颗星,上下左右倾斜,像暴风雨中的燕子。 银光金光闪闪,钢索向上下一荡,在房梁,楼板上击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可见白云,可观尘泥。箫错稳稳落在远遥身侧,手心中握着已碎的镂金虎纹香囊。 三人向院外行去。 一片断壁残垣,四处都是散落的珠花玉搔头。 ”棠蜜跑了。“ 嬿娘喊着几位歌姬的名字,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第98章 第130章 熏风城的夜,处处笙歌。 月儿浓,莺儿欢,花儿媚,人儿柔。 远遥自去打探棠蜜的讯息,留下箫错和嬿娘在尺素别院。箫错出门时,反手锁住了暗道,寻雪留在暗道中,他打破机括出来时,箫错已回来了。 “没救到人。”寻雪淡然问道,他并不讥讽箫错,反而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冷夜的影子。从来都不是世俗喜欢的样子。 箫错摇头:老婊子带着歌姬跑了。这地方,呆一年,比我们混一辈子江湖的心眼还多。“他指了指嬿娘:”这个小妹妹,嬿娘,是个仗义的女子。这就是带我来这里的寻雪伯伯。我落入了老婊子的陷阱里,是嬿娘推着老婊子的走狗去撞陷阱,走狗不经意流露出破钢索的方法,我这才找到破除之法。“他将嬿娘告诉他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寻雪。 嬿娘碧色眼眸里,一丝一丝比月色更浓的惆怅,惆怅她没有救出淅儿。 “寻雪伯伯好。”嬿娘对这位月离魂的主人,只好奇他的苍老和憔悴。听说,他找了芷茜很多年。她曾问过师父,婚约一定要遵守吗?师父告诉她,两国盟约都会撕破,何况婚约。不喜欢,有不喜欢的处理方法,但并不需要像寻雪那样。伤害很多人。 “嬿娘你好。”寻雪知道嬿娘绝非流落坊间的薄命女子,可一切为何如此巧合。 ”你们两个人,有没伤着?”寻雪问道,他关心他们。 箫错,嬿娘都摇了摇头。 寻雪指了指院中一角,茶釜中煮着茶,茶香醇苦。 ”我夫人来了,在灶间忙碌。等下,我们吃饭。” 寻雪向身后的矮椅上一靠,疲惫,无奈的模样。江湖上,寻雪给人的样子,就是这样,不是什么朝气蓬勃的形貌。 这张矮椅,没有油漆,只打磨得光滑。其实这屋子很大,也很质朴,桌椅廊柱都无漆无饰,有清愁,没有清苦。 嬿娘发觉的时候,寻雪离开椅子,单手拦在了她身前。身形很快,你以为他坐下时,他是坐下与前冲一起,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快与改变方位速度。 “姑娘,你可不是歌姬。”寻雪问的,也是箫错疑惑的。不过,他并不疑心嬿娘,一个女子,有没心机手段,他还是分得清的。好过寻雪,好过来星月楼的很多男子,也许好过他的父亲,张贤。 嬿娘知道,寻雪这一着,对准了自己至少七处大穴,虽然他的手臂是空悬着的,没有兵刃。“是他们本来要买一位穷人家的女儿,小女孩不愿意去。我就替她去了。我学过武,菩提院这般地方,我还是能全身而退的。” “你知道菩提院是什么地方吗?”寻雪怒中带吼。 “自然知道。菩提院的歌姬想改变男子,我则要杀了棠蜜。她数次来我师门,妄想偷神木经。“嬿娘猜到寻雪已看出自己师承门派,根本不需要再掩饰什么。 ”你倒是实诚,你是曦宁山庄哪位先生的弟子?“ ”我师父是掌门师伯的师妹,名讳笺乐。“ ”哈哈,这小丫头的徒弟,都这么大了。“ 箫错看他们并没有要以武制武的心念,斜倚在一张藤席上,一边调理内息,一边想着前因后果。 嬿娘不慌不忙:”我拜师的时候,师父已是师弟的妈妈了。“ ”嬿娘是你本名吗?“ ”自然是。不过,棠蜜那个,那个老婊子给我改名叫蔷儿。她还寻了唱曲师父,拂琴师父,我稍稍教训,那些师父自然是说我是个乖孩子。老婊子就疏忽了。“ ”她如何让你去给淅儿送饭?“ ”别的几个人给淅儿送饭,都被淅儿打了。老婊子忌惮冷夜伯伯像当年烧了星月楼那样,烧了菩提院,也不敢对淅儿不敬。后来,这差事就落我头上了,我给她演了本门掌法,淅儿就相信了我。也是她让我出去寻箫错的。“ “老婊子会带着她去哪里?” “我也猜不到。老婊子肯定知道你找来了,所以跑了。我暗中改装,和她痛痛快快得打过几次。”艺艺将饭菜一一放置在了几案上:“远遥让我们不必等他了,他去办些要紧事。“ 寻雪指着艺艺:“箫错,嬿娘。这是我夫人艺艺。人前尊敬我,人后骂死我。嫌我赚不来钱,不会讨她欢喜。” 艺艺脸上梅花胎记是暗夜里的一片红云,妖和不媚。嬿娘有些喜欢:“艺艺嬢嬢的梅花真好看。” 艺艺浅笑,“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嫁给了寻雪。小时候见过他,再见恍如隔世。我这胎记,生而含梅,傲骨淡月。” 她并不说自己喜欢或者厌恶这胎记,缓缓道:“人若生了箫错公子的模样,不管赚不赚得来钱,也不管是否会讨女子喜欢,总是比寻雪好些。” “你人前也在骂我。”寻雪握着筷子的手,落在碗上,“有远遥在,我们能寻到消息。棠蜜受过多位高人指点,武功诡异得很。” “什么高人能指点这个老婊子。”箫错对棠蜜丝毫不客气。 寻雪今夜不喝酒,以茶带酒:“远遥告诉我,棠蜜会西村派的一些武功,以此为基,融会了其他门派的一些功夫。西村派如何能收她,除非她本就是西村派的人。她和旁人言及的那些过往,明显是假的。婊子吗,让她讲真话可真难。她抓走淅儿,淅儿不会有危险,可她谋划极大,是想独占神木经和我家中的那些秘籍。” “我几个月前知悉她的阴谋,师父,掌门师伯绝不会让她得逞。她不直面千岩庄,不直面曦宁山庄,这才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嬿娘机灵,想到了棠蜜诡异之处。 艺艺道:“她不是不敢,一个婊子,有什么不敢的。她带着淅儿,难道目标是长孙肃玉?我们围着神木经还要千岩庄的秘籍,她便悄然谋划其他。” “长孙前辈?” “肃玉公子?” 艺艺道:“十里琅嬅,她们会不会在那?” 箫错吃了一块豆腐酿肉,以前嫣然会做这道菜,容见做的太过精致,不像寻常人家的菜了。淅儿如何舍得买肉。“十里琅嬅很大,能藏人的地方,肃玉公子未必能找到。她与肃玉公子的恩怨,我不得而知,难道她要借淅儿之手,杀了肃玉公子不成?” 第99章 第131章 夜深了,远遥的讯息还未传来。 箫错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淡柳映月,花眠老屋,人闲熏风。这是当时星月楼不知谁写的辞,箫错记了几句。“淅儿这丫头,怎么什么武功都学不会呢?”箫错没有喝酒,喝茶,茶苦,喝水,水涩。“老头子,我把淅儿弄丢了。”他笑着笑着,抬手甩了自己数个耳光。打得响亮,痛得彻底。 嬿娘提着一盏灯,缓缓行了出来。她已不是歌姬的服饰,水碧色裙衫上绣着点点蓝紫色,甜杏色的小花。挽了一支玉骨樱花步摇,樱花是珍珠与粉玉镶嵌,开得极盛。眉毛似乎也比之前要浓些。”老婊子给我画的眉,都快要折段的样子,我才不喜欢。这是我自己画的。没带眉笔,用炭笔画的。” 箫错可不愿理会嬿娘眉毛浓了淡了,问道:“老婊子是谁的狗腿子?” 嬿娘摇头:“我可不知道。她这人挺谨慎,平时把自己关在一处小院里,就是在练功。她年纪大,老主顾可不少。” 箫错裹了裹衣衫,将自己陷在一片青草中。 “我居然栽在一个婊子手上。哈哈,辛亏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脸之人。”箫错自嘲起来,也不见道颓废,只有难过与愤慨。 “寻雪伯伯说,后面的恶战肯定不少。江湖,风浪总是有的。无非看水能以风驭风,以浪打浪。“嬿娘挨着箫错坐下。取出针线,缝补箫错衣衫。“这不是我一定要帮你。是寻雪伯伯看不下去了,让我来缝的。总不能让艺艺嬢嬢来做。加上我们两个笨蛋,傻瓜,她要管四个人的吃喝。我回去,一定找我师父,给他们送个礼,就送个观世音吧。我奶奶最喜欢送人观世音。”她小脸上胭脂很淡,有玫瑰露的味道,可爱中又不失英气。 “寻雪伯伯说,他会帮你的。等远遥叔叔的讯息传回,我们就去江城十里琅嬅。”嬿娘刺绣挑线的样子,处处都是剑法的影子,看来她不怎么运针。“针和剑,差不多,能穿就行。不用管路子是怎么样的。” 艺艺也行了出来,“我看院中有两个人影,果然是你们两个。” “是啊,箫错想着淅儿。”箫错将几只飞虫驱走,问道:“艺艺嬢嬢,棠蜜为何如此执着在淅儿身上。还有,我从未见过楚芷茜,为何老婊子一眼认定淅儿是楚芷茜?“ 艺艺给两人取了些糕点,说道:“我没有见过淅儿,也没有见过芷茜。棠蜜这么说,必当有她的道理。当年的事,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楚芷茜失踪后,寻雪每年都会去武夷山,等楚芷茜回来。可那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婆看家,再无佳人来。楚芷茜也是可怜人,她从小被那样的爹爹和哥哥教得,如何取回本门秘籍血洗耻辱。这真是大笑话,若不是他们先人伤人在先,别人若是夺他们的秘籍,别说少林和尚,就是我们也会援手。” “楚芷茜真是这般狐狸样的吗?”嬿娘问道,这个女子的名字,会被任何一个挑剔的人挑剔。尽管,曾经的她,是多么绚丽的存在。 “什么狐狸精。男子自己犯了错,找个红颜来推卸责任。”艺艺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寻雪的怨怼。“我爷爷让我嫁给寻雪,不过是换个地方住,我爱好烧菜,谁吃都一样。” “艺艺嬢嬢的豆腐酿肉真好吃,豆腐和肉沫一起,肉中有了清爽,豆腐里又有了醇香。还有蒜香黄油鸡,加了葱花,嬢嬢叫做竹林缚黄鸡。竹林,黄鸡,既有豁达,又有寻常人,养了肥鸡可卖钱的欢喜。”嬿娘刻意避开话题,她看到了艺艺心中的不开心,她嫁给寻雪,寻雪却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只将她当做妻子,而不是爱人。 “是吗?”艺艺听得欣喜:“寻雪这个人,比千岩庄的大鹅还笨,除了甜了,咸了,酸了,苦了,辣了,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人这一生,不就是酸甜苦辣吗? 马蹄声缓缓而至。 “远遥大哥来讯息了。”艺艺开了门。 箫错望见一人一马,人是一个清秀少年,绸衣锦绣,马是奔霄战马。他已从下了马,将一枚赤金寿桃香囊球递给艺艺,不及寒暄,单手在马鞍上一撑,策马而行。 这单手上马的轻功,像一道光,倏然而起,倏然而去,根本不可追,早已是一流高手之境。 赤金寿桃香囊球在艺艺手中打开,内里是一枚茉莉雪梨香丸。艺艺一边拨动香囊球,一边拨动香丸,香粉露在镂空的球上。凹凸有别。 “这是殷商时代一个诸侯国传递讯息之法,每个凹凸点代表一个字。不过,当时用的不是香囊,是青铜战报囊,战报囊长什么样子,我可不知了,我祖师也没见过。”艺艺念出香囊球上的字,是远遥传回了棠蜜的信息,她是西村派前掌门卢玄的女儿。卢玄死的时候,她还很小,她的母亲不知为何入了南华宗,这两个门派,是死对头。棠蜜便被新掌门汛方给赶了出来,那年,她还不到十二岁。” “一个掌门,怎么会如此心胸狭隘,为难一个小姑娘。”嬿娘看不上这些自诩名门正派,实则自私自利的人。 艺艺道:“其中的理由,有说是棠蜜要偷秘籍交给母亲,这理由有些牵强。她母亲在门派中,并无职务,看不到高深的武学,但不至于出此下策,让一个小女孩出手。还有理由,说是汛方算出,棠蜜在未来,也会成为掌门。汛方这些年碌碌无为倒是真的。别说是创业,守业都守得马马虎虎。” “棠蜜在江湖流浪,在一处荒山,对寻雪一见倾心,因为看见寻雪救了一个少女。可棠蜜并未去千岩庄,而是从此在荒山苦练她父亲留下的武学典籍。这其中另有名师指点,应是长屿岛前辈。她练功时,内息出了差错,导致昏迷,被高州一位年老歌姬董箬筝捡了去。后来她就出入坊间,借机窥视各个门派的武学,想出了破解之法。挟持淅儿,果然意在肃玉。” “那我们天亮之后,就去十里琅嬅。”艺艺极为肯定。 第100章 第132章 淅儿睁开眼,是在群山之中,未熟的樱桃,香透红窗。 一架白纱屏风正对着卧床,稻草,竹木编的一只一只小马悬在廊下,窗间,晃晃悠悠。几案上,几只黑陶釉盏中盛着几样梅花糕,云片糕,一只红陶釉瓶中,一朵莲,将开未开。 棠蜜一袭粉衣,香肩雪露,“淅儿,这可是出了熏风城了,你在这,好好呆着。” “我要回家。” “回家?只要心安了,哪里不是家?”棠蜜拨弄着屏风下的琴,“你呀,在此煮茶,好过在竹林茶摊,风吹雨淋的。” “竹林茶摊是我家,风吹雨淋都是人生意味。” “你和我讲人生意味,楚芷茜怎么不讲人生意味。”棠蜜怒色威仪,名指在一弦,二弦上连撞,内力随着琴音张扬,淅儿太乙上绞痛阵阵,她伸手去扶软榻上的纱帘,又跌回了榻上。 “你这张脸,当年如何引得寻雪与长孙家退亲。”棠蜜指甲掐着淅儿的脸,万虫噬骨之痛。“你的脸上不会有伤痕,会痛而已。”棠蜜用看稀奇之物的眼神凝视淅儿,虫儿,雀儿都静了,四周可怕的无声。 “箫。。。。。。”淅儿叫不出箫错的名字,双颊,眉心,鼻翼,眼周,没有一处是不痛的。这又是坊间对付歌姬的手段。都是女人的地方,比都是男人的江湖,恶毒百倍。 棠蜜又坐回了琴桌前,轻挑慢勾,音色溪水潺潺,“我的手指上方才沾了梅花糕的甜味,虫蚁会不会来,看你造化。” 琴声低音缭绕,忽遇暴雨,乱珠雨龙舞,蓬窗夜枭悲,石碎晚天阔。 朗朗晴日,这样琴音,只会让闻听之人恐惧。 一点一点极轻的东西落在淅儿脸上,轻轻得爬,轻轻得摇。 是红蚁,越聚越多的红蚁,它们闻到香味,爬上了淅儿的脸面。还有源源不断前来的红蚁,在窗外排成了长队。 淅儿抬手驱赶,可手心很沉,似乎被无形枷锁锁住。她的手够不到她的脸。 一点银光,从白纱后游曳而至,棠蜜挥手断这道银光,银光斩向棠蜜掌缘,又弹了回来,棠蜜砍了空,银光却直落在淅儿身侧,红蚁纷纷逃散。 这银光是剑光,利剑的剑光。持剑的是一位少年郎,白衣无尘,玉冠楚楚,有书生气,也有侠气,十八九岁的模样,英眉如峰,容颜清扬,有寒无冰的清澈中又生了浅浅一丝有温不烈的凛凛。 棠蜜隔空一点,一道冰蓝色珠链直破而出,缠向少年郎的剑柄,少年向左一隔,珠链绕过剑柄,咬住剑刃,原来,珠链缠剑柄,只是虚招。 珠链透过剑刃,力道向少年手指绞合,直涌心脉。 少年与淅儿说道:“这是姑娘,你叫什么?你不要怕,这位棠蜜,伤不了你。” 淅儿泪水盈盈,无法言语,伸手指着自己脸颊。 少年道:“是棠蜜伤了你脸面经脉。” 棠蜜将珠链一截咬在自己红唇间,完全是婊子等不到恩客的落寞。 这一咬的力道顺着珠链一压,少年长剑随即断成几截,碎片四飞。 棠蜜轻佻媚骨的模样,又恶又愁又毒。“哈哈,你是长孙家的孩子。人人都说你是长孙肃玉与那位筏子客行舟生的,我看你这模样,撑不了筏子,亦可以渡人。” 长孙容若道:“这世上,谁都渡不了谁,能渡自己的就是自己。”他挡在淅儿身前,防止流星飞舞的珠链伤及她。 “是吗?”棠蜜尖细的手指在珠链上拨来点去,眼含春水之柔,珠链左进右退,上守下攻,将长孙容若的招式尽数拆开。 容若所见,珠链,形吐影至,形去影凝,不息不灭,棠蜜武功之强,可见一般。他所有招式碰触到这条珠链,如遇万仞高山,群山叠嶂。 “破绽在何处?”容若长魂赋上的武学,已至“长月无星”,连转几圈,破开了珠链数个围攻圈,快要及到棠蜜左肩时,珠链垂下的一截,向上扬起,勾住了容若右膝。 这些冰蓝色的珠子,看似圆润,表面上实则布满棱角,嵌入肉中,如被锯齿割裂,鲜血横流。“珠子!破绽是珠子回弹给这个棠蜜。”容若运力向伤口,封住流血,手指上缠住衣衫衣角,握住了一粒冰蓝珠子。 容若内力先沉后发,全身内力都向此凝聚,将这枚珠子的一半从链上撕了下来。 棠蜜内力不断传来,珠链的又一截缠向容若发梢。容若侧身避开,珠链卷断了墙壁,现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容若将半枚珠子握在手心。“长河有烟”掌风袅袅而起。长河有烟,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发掌者掌随心动,无方无位。 掌风不逐珠链,却是攀着珠链,似乎一个极柔的人在攀一座笔直耸立的山。 “长孙容若,我今天倒要看看,长魂赋究竟是如何?” “让你失望了,我的长魂赋还有数层未学,比起我母亲,和我爷爷,我差远了。” “长河有烟”随着珠链的抖动,不断变换方向,一个膝盖上都已血肉模糊的人,还如此有条不紊。 棠蜜心道:“长魂赋这门武学,根基甚深。这年轻人已然能猜到我进攻方位。” “长河有烟”在珠链上是突然向下坠落的,似乎不及棠蜜,败下阵来。不过,不及棠蜜变幻方位,“长河有烟”又破开棠蜜一处堆雪密集的掌风,到了珠链上方。 如此上下几次,竟成了珠链绕着“长河有烟”打。 “长河有烟,绝境中,人总是习惯到有水有炊烟处。”棠蜜想起很多年前,不知是哪个喝醉了的江湖人,与他说过。 一点血色中带着蓝色的光影,舞到了棠蜜眼前。 棠蜜左手虚握成兰花迎风的样子,光影向左一绕,棠蜜右眼角下极痛。这痛楚蔓延,棠蜜手劲一松,珠链上力道一剪,容若反手一甩,珠链回落到了几案上。 几案连着陶瓶,陶盏,碎得像一滩颜料。 容若撕下床帏一角,裹住伤口,抱起淅儿,跳出窗外。他的左手抓起剑柄,将那条长长的珠链也勾了过来。 窗外是林间小陌,容若道:“姑娘,你若觉得在下,在下无礼,你伤好后,要杀要剐,随你。” 容若沿着小陌,连折数折,穿过一片樱桃林,远远对一个筏子客道:“行舟伯伯,这位姑娘有难,我们先去柔风庄,这里与家中要几个时辰,去柔风庄快些。” 行舟放下碗筷,取出一床被子,铺在竹筏上,接应容若,“这姑娘的伤口,是被你手中这条沉星链所伤,棠蜜,这个女人,又要做什么?” 淅儿卧在竹筏上,她又惊又怕。 竹筏游动,容若连点淅儿数处大穴,但淅儿依旧不能言语,不能转动。 “公子,等肃玉庄主来救她吧。” “别喊我公子。” “容若,棠蜜点穴之法源自一位绣娘,可怪异的是,那位绣娘根本不会武学,不会点穴,她只知道刺绣。这不是穴差异,是深浅之别。” 第101章 第133章 “深浅之别?”容若不解。 “绣花针刺入绣布有轻有重,对应针刺入肌肤的深浅就不同,自然,对穴道,血脉流动的影响就不同。”行舟撑着竹筏,漂过河滩。 容若俯身在淅儿身侧:“你不要担心,我一路设下了不少了路障,棠蜜找不到我们的。这路障就是土丘,我脚踩林间小陌时,掉落的沙土会重新堆积,不仅掩盖脚印,还能形成田坎。” 柔风庄也在樱桃林中。 几间茅屋,落在琅嬅湖心小岛上,旧蓑衣围着篱笆,几行鸭子,啄食河中鱼虾,守庄少女长孙意涵唱着歌谣。 “墨藏诗,镌刻无悔 你绣花英落公子的眉 琉璃影沉错错对对 我何处醉” 她正做着樱桃媚娘酥。去年的樱桃酒已是樱桃色,滴落在雪白糕团中,用细细的柳叶刀雕刻成樱桃的样子,馅儿是樱桃馅,用的是蜂蜜浸过的樱桃。最后在火炉上蒸烤,晾晒,就是樱桃媚娘酥。容若曾经问过意涵,为什么不用今年的樱桃。意涵告诉他:“今年的樱桃熟了,人们就只吃樱桃,不吃樱桃媚娘酥了。没有什么的时候,想着什么,很多人都是这样。” 意涵看到了行舟,抬手在一串风铃上一打,湖中机括向下一沉,竹筏轻盈而过。她欢欢喜喜去看她的容若哥哥。 “容若哥哥,你的膝上怎么了?” “被一个坏人给绞了,不碍事的。” 意涵也看到了竹筏上的淅儿:“这位姐姐是谁,怎么一动不动了?”她隐隐猜到容若是为救淅儿受伤的。 “我也不知她是谁,她被那个坏人所伤,我救了她。” 容若抱着淅儿,安置在柔风庄一间卧房中。“意涵你看看她身上,有什么伤口?”容若和行舟退到了外室。 意涵问道:“这位姐姐,你哪里伤着了?” 淅儿只是哭。她一说话,脸颊上牵扯的神经就极痛。 “不要担心,容若的妈妈可是挺厉害的人,她能救你的。”意涵兑了温水,给淅儿将一路沾染的尘泥和树枝擦干,又取了一件自己的衣衫,给她换上。 “还好,没什么伤口。” 扣门声,很轻。 “意涵,我是肃玉嬢嬢。” 意涵开了门:“嬢嬢,这位姐姐被坏人伤了。”她也退到了外室。 “楚芷茜!”肃玉神色中闪过一丝惆怅:“我们这些人都老了,你还是从前的模样。”这很多人,这个女人去什么地方了,寻雪找不到她,江湖上也没有她任何信息。又怎么会落在棠蜜手中,她们两人若是恶战,楚芷茜不至于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就被擒住。 “这些年,我猜你是躲在武夷山,寻雪其实已找到了你。”肃玉竟然有些如释重负。“我还在乎寻雪吗?”她问自己。 淅儿一动不动,肃玉伸手,同时按住淅儿额心和百会穴,“棠蜜是锁住了你这两处穴位,所以,你不能言语。” “肃玉姐姐,我来。”一个身影闪入,是暖暖。 “不必。” “棠蜜是让你耗损内力救她。她怎么如此歹毒?”暖暖恨极棠蜜这般心胸的人,不过,坏人与坏人遇上了,那也是坏人的事。 “楚芷茜”看着不碍事,若是不救她,一直这么躺着,不出一个月,她就死了。因为她的大穴会慢慢闭合,血脉会逐渐僵硬。她会看着自己死,却无动于衷。 “就这丫头,何须我耗损内力,棠蜜是太看得起她自己,还是太看不上我长孙肃玉。” “不如我们直接让寻雪公子来救她。那可是他们的天经地义。”暖暖说的分毫不差,他们可是最在乎彼此的。 “人都到长孙家了,长孙家难道自认比不上千岩庄吗?” “可,这太凶险了,万一是圈套呢?这个楚芷茜,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东西,这个女人,可是防不胜防,唯女人难养,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可不是我们这样的。。。。。。” “好了。我什么圈套没见过。你先不要进来,我自有断决。” 肃玉从玉瓮中取了一瓶樱桃酒,倒了一些在手心。 “我以酒为针刺入你颅骨大穴,方能救你。” 长孙肃玉这个名字,箫错说是女子的风姿。她也将自己当做了楚芷茜,似乎他们之间又许多宿命纠葛,她又如此大度,如此见识非凡。 樱桃酒散在半空,肃玉掌风翩然,酒落在淅儿额上,是针刺之痛。一点一点酒接踵而至,针刺之痛汇成一片,如暖流涓涓。又一点樱桃酒堆叠成樱花的样子,落在头维,率谷,阳白几处穴位上,痛楚随之传遍淅儿全身,她如同跌入一片嶙峋石海中,没有路,也停不下来脚步,怎么走都是峭壁。 “风府,凤池。”肃玉将将酒破入这两处穴位,她离淅儿只有半尺远,掌风很重得击出,快要落到风府,凤池时,双手连换几种招式,掌落风府,拳点凤池,将两个穴位上的力道互相挤压。时而掌重拳轻,时而掌轻拳重。 这是任何门派,或者医馆都没有的疗伤方法。 淅儿身体内,两股真气,一轻一重,轮替激荡,她从嶙峋石林跌到了柔柔溪间。 行舟推门而入,右掌按住肃玉右肩膀:“肃玉,我们两个人救她。” 这实则是用无妄之气,救治淅儿,是长孙家数百年没有人再练成的神功。 “我不会无妄之气,但是我们长屿岛的功夫,能做牵引之用。” 现在,淅儿还差最后一步,“玉枕过浮白” 行舟的性子,长屿岛的《临舒十九方》在他这,轻灵中多了沉稳。他向己方牵引,无妄之气落在行舟身上,散了三分,还有七分与临舒真气互相斫撞。他们两人不可能抛下淅儿,让这股真气缠斗,也不可能推涌到淅儿身上。行舟左手伸直,接住肃玉掉落的樱桃酒,将两人的缠斗的真气先过脏腑,再散入酒中。 “行舟早已入无物之境,他将我们不能互相辅助的真气先纳入自己身上,透过膝弯踢出,再将已互相依附的真气散回酒中。”肃玉明白,行舟从未真的放下初心,尽管自己以为他都忘了江湖。 肃玉似柳叶飘过蓬窗,将两人取长补短,去杂存清的无妄之气与临舒真气,弹向淅儿玉枕穴。 “棠蜜掌风刻意在玉枕穴与浮白穴上留了破绽,若是直接从此处解救,两人都会瘫痪。那时,棠蜜再胁迫寻雪以月离魂秘籍交换救治方法。她这着棋,深邃。” 淅儿分不清穴位,脑海中一片混沌,想起了娘,想起了箫错,想起了老头子。 玉枕穴的血脉开始流动,先过浮白,又过其他大穴。 行舟先收了掌,肃玉后收的掌。 两人又向外一跃,跃入湖中,漂在湖上。 “我,我能说话了。”淅儿欣喜之中,不知两位大恩人,如何又如云般在湖上轻盈。 暖暖道:“姑娘,他们为了救你,也受了棠蜜的一丝邪功侵扰,通过柔水,放空自身内力,片刻就好。” “我,何以回报?” 不对,楚芷茜怎么尽是未见过世事的怯和懦,她的眼神中甚至臧不住事,内心未散的恐惧还在流淌。楚芷茜怎会恐惧,她从小就不会恐惧的。 “好了,你别装了,你怎么会与棠蜜这般的老婊子为伍?”暖暖神色犀利。 “那个嬢嬢,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她从我家抓了我,先到熏风城,又到了这里。我叫淅儿,在紫岚镇卖茶,竹林茶摊就是我家开的。我的朋友箫错能证明的,我们从小就认识。” “箫错?”暖暖想起当年星月楼的箫错。 “是啊,他就叫箫错,和他老头子一起住在山上。” “他还有个老头子?” “是啊,就是冷夜伯伯。” 暖暖暗自道:“就是箫错不假了。” “撒谎,全天下都不知道冷夜去哪里了,他怎么会让你知道?” “老头子就是冷夜,可这些年,他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了,我们都找不到他了。”淅儿记起箫错嘱咐,撒了个慌。 “我不管冷夜这个老头子,你总不至于说是棠蜜抓了你?” “就是她抓的我,夜晚,我和箫错去茶园,可半路走散了,我就被抓了。” “她抓你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她就说什么楚,楚什么芷茜,一大堆话。我想回家。。。。。。” 容若换了衣衫,又来看淅儿。淅儿认出这个好心的公子,低头便要行礼。容若和箫错不一样,箫错笑起来坏坏的,容若笑起来,是新雨过,山花初开的恬淡。他轻轻扶起淅儿双肩:“你是叫淅儿,不必行大礼了。”他脸上瞬间有些红了,有些羞涩。 “多谢公子,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长孙容若。” 暖暖故意隔在两人中间:“方才救你的那位长孙肃玉是我们庄主,容若公子是我们少庄主。行舟伯伯是天涯高人。小姑娘是长孙意涵,柔风庄的掌事。” “多谢。”淅儿不停道谢。 “好了,你几岁?” “十八岁。”淅儿老实回答。 “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娘去世了,就我一个人了。如若箫错算的话,那我家就是我和箫错两个人。” “这么说,你们是要成婚的?” 淅儿脸色一红,容若望着湖面,竟然生出了一丝惆怅,他在为一个刚识的女子生出了淡淡哀愁。 “他可没有这么说,我娘也没有这么说的。” “那你自己呢?” “我,我。。。。。。” “没了主意,就是有了主意。”暖暖对淅儿还是没有放下戒备之心。“一个女子,得时时刻刻都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就想我的茶。” “好,我拿些茶给你。”暖暖走了出去,容若绕到连廊,去看肃玉和行舟。 暖暖吃了一块刚做好的樱桃媚娘酥“意涵,这位淅儿姑娘,与容若根本不认识。她心里挂念着什么箫错。你放心了吧,你呀,容若来了,也不见得多热情。” 意涵放下做了一半的樱桃媚娘酥:“我是说,容若哥哥是个好人,就这样,这样。” 第102章 第133章 淅儿几天没有煮茶了,暖暖给她的是仙翁茶,高山高寒处的茶。茶叶状如仙翁,或下棋,或拂琴,或倚松,或眠风,长短尽然不相同。 “仙翁茶,树生寒泉,花开雪消时。采摘时,以寒冰为器。”淅儿娓娓而谈。 暖暖点头:“说得不错,这茶叶里混了一片寻常的茶,你看看是哪一片?” 意涵望着玲珑瓷中的茶叶,脸露诧异之色“暖暖姑姑,这如何能挑出来?” 淅儿接过玲珑瓷,凝神闭目,双手在瓷底,瓷沿上,点了几下,茶叶在瓷瓮里轻轻旋动,似仙翁在日出时,舞剑出招。衣随风拂,剑落碧霄。 “是这一片”淅儿指着露出一截的一片茶叶,“这是极贵的怡妃茶。” 暖暖悬空一点,那片怡妃茶到了她指腹之上,“不错,你是如何找出的?”她早料到如此。这个淅儿,心思细致得很。意涵却极为 ”仙翁茶,皆是武林高手,以内力催动掌风采下,轻了,够不到茶叶,重了,茶叶就碎了。天下间,只有景天老人还有他徒儿能做到。此茶长短不一,正是因为此茶,所受寒气,光照不同,茶树上的茶叶便不同。若是仙翁茶树,所有茶叶都似寻常茶树一样的姿态,片片周正,那么就没有一片茶叶可用了。这实则是茶树自身的取舍,若是一样长短,寒潮来,艳阳至,所有茶树都会死。只有短的茶叶将自己可吸的光照都给了长的茶叶,长的茶叶就能护住短茶叶免受寒气。更奇的是,若是只采长,不采短,或者只用短,不用长,仙翁茶则便没有一丝味道,失去了茶叶本身的甘醇。” “这个玲珑瓷,我用了很多次,都无法像姐姐这样,摸几下,就能让不同的茶叶,飘荡出来。“意涵更好奇这位姐姐。 淅儿想起了箫错:“这是箫错告诉我的,这两种茶叶的轻重,形状是有差异的,实则在一海樱花中找出一朵桃花。玲珑瓷微震,仙翁茶属岩茶,寒气未尽会贴着暖和的瓷壁,怡妃茶属溪茶,温和之气,刚直不折,自然立了起来。”樱桃媚娘酥的甜味,渐浓。 “其实,若是换成紫纱茶,长剑茶,我便不一定能找出来的。”淅儿笑着摇头,她伤未痊愈,有些乏了。 暖暖指了指火炉上的水;“那么淅儿姑娘来煮茶。” “好啊,我也想品一品。”意涵想着这么漂亮的姐姐,煮的茶肯定另有滋味。 淅儿摆了摆手:“仙翁茶需盛夏喝,否则就是寒凉之物了。” 暖暖坐在窗前,肃玉和行舟还浮在湖中,容若撑着竹筏,去查看两人情况。竹筏划得轻,看来,两人并无大碍。 ”好了,等肃玉,行舟都回来了,再喝。“意涵又问:”怎么我以前从未见过仙翁茶,还只有这一点点。“ 淅儿取下细纱,盖在渐渐凉了的樱桃媚娘酥上:“景天老人性子极为不同,万金不卖茶。我从未品过此茶,今日是第一次见。”暖暖又问道:“箫错什么时候来,棠蜜可是找过来了。”“棠蜜在什么地方?”淅儿又怕又紧张。 意涵一副你来我就赶你走的模样:“她人没来,她的走狗也没来,湖里的那些朽木,你看见没,是她抛下的,就是想看看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朽木又没长眼睛,如何告诉棠蜜,我们在什么地方?“ 意涵指了指越来越近的朽木:“我们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河流分叉,只不过樱桃林密布而已。她的人,想来也不敢随意进入樱桃林,怕我们装了什么机括。在她身边呆久了,人都会变得像她那样,多疑,多虑。” “棠蜜这个人,心思如此缜密。”淅儿想想都怕。 暖暖将一点一点药草放入香炉:“这是肃玉姐姐吩咐,特意给淅儿的药香,让你啊,血液流得暖和些,好得也快些。” 意涵手指敲击几案,计算着朽木迎面而来的速度和力道“棠蜜在源头抛下做好标记的朽木,内置机括,遇船遇人遇湖心岛,朽木会弹射出无数暗器伤人,自然无法在约定的时辰到某处。她便能推演出,我们大致方位所在。她的那些人,肯定已在沿途观望。” “那我们能避开朽木吗?”淅儿问道。 暖暖淡然又胸有成竹:“我们若不能避开朽木,一任江花闲岂非让江湖笑话了。意涵,你想不向看容若哥哥,如何再击退棠蜜。” “想看,想看。”意涵将樱桃媚娘酥一个一个放在剖成两半的竹筒上,说得欣喜怡然。 容若撑着行舟的竹筏。行舟,肃玉内力都已运到至柔至臻处,身轻意绵,自然不会沉入水中。 “不让机括弹出,这些巨木自然就随水漂走了。”容若知这几个时辰于行舟,于母亲都是至关重要的。 朽木越漂越快,机括弹出,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旋涡,叠叠而来。竹篙斜刺入水中,水珠泛泛而起,吞向旋涡。 旋涡越来越强,形成一人高的巨浪,水珠堕入其中,瞬间不见影踪。 “旋涡是无形敌人,以无形制无形。”容若“长风玉立”缓缓而出,涟漪堆雪,他从竹筏上跃起,落在一截朽木上。 湖面上密密麻麻,有一百多根朽木。像一列一列甲坚志锐的战士。 “不能让他们碰到母亲和行舟伯伯。” 脚下的朽木突然向下一沉,左侧高,西侧低,形容峭壁。容若向旁一旋,点在另一截半尺宽,一丈长的朽木上。 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这截朽木左右一摇,现出一条细细的裂纹,碎裂之音如蝉鸣如蛙叫。容若向左一跳,落到第三条朽木上。这朽木形似长蛇,半卧半侧在水中。“不知这长蛇形朽木的机括,装在什么地方?”容若听闻流水中一丝拨弦之音,朽木首尾两截突然向中间对折。 容若蓝衣入风,点到了几丈外一截棕红色树皮的长木上,这截长木,并未腐朽,应是刚砍伐下的。他掌风依靠涟漪之间的反弹,落回方才那蛇形朽木上,在首尾各点几下,蛇形朽木慢慢舒展,又变成了刚才蛇形的样子。 “身形一定要先机括动而动。”容若渊清玉絜,轻功凤游江空,他在朽木之间,比流水还快。从这截朽木落到那一截,远远望去,非停非游,不停不游,亦停亦游。 第103章 第134章 “容若哥哥,好好看。”意涵开心的样子,可不管什么矜持不矜持。 朽木卷起无数浪涛,拍岸浇林。浪花利箭一样,刺向容若。 一片白茫茫,意涵看不到容若。 “暖暖姑姑,容若怎么不见了。” 暖暖请摇团扇,驱赶飞向樱桃媚娘酥的飞虫,“容若怎么会不见呢?他不入浪中,如何平息这场风浪。” 浪像一个一个无所不在的敌手,与朽木各守一方,容若“河山长秀”从上往下打落,几截首尾相连的朽木,向前一进,巨浪又起。将容若的“河山长秀”向行舟牵引。 容若被推出去几丈,巨浪中伸出无数双“手”,将他推向朽木。若是重重摔落,朽木中的机括必定会弹出伤人。容若向后微微仰,减去这一推的力道,快要撞到最近的一截朽木时,衣衫连掠过几个浪头,向前直冲了回去,避开波及行舟。 “让这些朽木绕过柔风庄。”容若在巨浪中,连连闪避,他所有招式落在巨浪间,如入空旷之海,寻不到踪迹了。 “筏子能走,是靠竹篙撑入水中。”容若望着被巨浪冲到了柔风庄的竹筏,想起行舟所言。“我以掌击水,以浪打浪。” 容若在浪间,在朽木上,起起落落,一触即退,一沾即离,一拂即跃,“长歌可泣”,“长宁如梦”,“长亭有泪”,招式尽数打向稍远处平静的湖面。掌风激起一圈一圈,一道一道涟漪,向巨浪下方滑去。 “水就是这样的性子,再如何波澜壮阔,水底下都是静静的。”小的时候,容若坐着行舟的竹筏来十里琅嬅,行舟便是这么说的。“断浪断根。”武学秘籍上没有此招,但是切断敌人根源,本质,一定是破敌之法。 容若内功透向水下数丈深,也形成一个一个漩涡。他慢慢扩大自己的掌风,漩涡越来越大。朽木荡到了漩涡之中,容若左掌向划,右掌则绕着左掌而滑。一个一个漩涡渐渐融合,汇成一个大漩涡,朽木慢慢荡到了旋涡之中,巨浪缓缓消去。 “这些木疙瘩,绕着柔风庄都跑了。”意涵对容若哥哥的敬慕,又多了一份。 第104章 第135章 肃玉在水中是突然站了起来,眨眼的功夫,又到了柔风庄连廊下。淅儿看她身形,比箫错可快多了,箫错至少要懒洋洋,慢腾腾得来回逐浪迎风,待淅儿的茶都凉了,他才会从水中折回。 “好了,容若,你学长魂赋的样子,倒有些像你爷爷的样子了。”肃玉也不过多夸赞,径直去玉风阁换衣衫。 淅儿留意到行舟时,行舟已撑着竹篙,向下游荡去了。 “行舟伯伯,你吃了饭,再走。”容若和意涵远远喊着。 竹筏轻轻在水中流淌,传来行舟的声音:“不了,我还要去拉几个渡客。”他依旧是腼腆的样子,不善言辞。 容若要去各处巡查,意涵取了一个漂亮的食盒,装了数枚樱桃媚娘酥,递给他的时候,抬眼悄悄去看他的脸,微微有几道伤痕,隐隐的血迹。“意涵,你跟着容若哥哥去吧,多个人照应。”肃玉喝了暖暖煮的姜茶,指了指窗外夜色。 意涵得了肃玉的允许,双手轻轻抚着脸颊,她害怕旁人看到她的娇羞,又去取了两柄剑,一柄流金剑给了容若,一柄英落剑自己拿着。 “肃玉姑姑答应我的,我跟着你是天经地义的。”意涵底气足了,走到了容若身前。容若告别肃玉和暖暖,他抬头看淅儿时,淅儿正在灯下,望着影挑媚娘酥,呆呆,怔怔的落寞模样。“淅儿姑娘,你先在柔风庄歇息,你的伤还未好。”容若找不到想说的话,远远听到意涵催他,“意涵,你小心点,等下我来撑筏子,小的时候,我可是跟着行舟伯伯学了很久的。” 两人身影,一个欢快轻轻得唱着歌,一个沉稳,一前一后,一个说着想说的话,一个答得像秋千唤熏风。心呀,都比江天阔。 两人走远了,走的看不见了,肃玉问到:“淅儿,你初入江湖,不习惯这样的江湖。” “我不太习惯,尤其是那个棠蜜。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淅儿想回家。 “这个柔风庄,不会有人打扰,你安心呆着,你要煮茶我明日差人送来些,要跟着意涵做樱桃媚娘酥也好。”肃玉看着这张与楚芷茜一样的脸,似乎掀起了前世,前世她是一任江湖闲里的闲人,除了憧憬以后的月离魂,什么梦都没有了。至少,楚芷茜还有梦的。 淅儿跟着暖暖煮饭,炊烟起时,她说道:“我家里的灶都冷了。” 暖暖将洗好的鱼放入锅中,又加了葱姜,豆瓣酱,豆腐“你这丫头,与她果然不一样的性子。” “她是谁?” “自然是楚芷茜。你们生得像,不过啊,她过她自己的日子去了,再也不来这个让她失望,绝望的江湖了。” “我自己的日子,就是煮茶,还天天被箫错说,学不好武功。”淅儿哭中带笑,她这几日,遇到了以前十几年都没遇到的事。 十里琅嬅,容若和意涵下了竹筏。 “意涵,现在我们不知敌在何方,我要将他们困在此处。” “十里琅嬅有很多乡亲,他们极有可能藏到乡亲家中去了。” 容若点点头:“他们无法通过朽木流速找到我们,现在可能在谋划其他什么法子。我们不是怕他们什么,而是向告诉他们,他们以为的聪明方法,在我们这,根本不起作用。” “那他们会不会走了?” “母亲早就告知守在出口的人,遇到生人及时传讯,现在没有收到讯息,就表示这些人还在山中。” “那你今日是在哪里遇见那个棠蜜的?” “在一家废弃的别院,叫做快意堂。” “我们想个方法,把他们引出来。” “好啊,我们一边走,一边想。” 十里琅嬅一处农家小院,一大一小两间房,都是石头屋,瓦也是碎瓦所铺,唯一的鲜明之处便是贴了明晃晃的年画,年年有余的,招财的,贴了大半的墙。豆油灯昏昏晃晃,纺车前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得纺纱。 寻雪,艺艺,嬿娘,箫错几人,远远看见了这处农村,想必其他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得消夏,此处小院极为冷静。院门没有关,大概是等什么人来。 艺艺叩门讨水,老婆婆道:“进来吧,进来的,水啊,有的,得你们自己烧。” 院中有口水井,老婆婆问道:“是来了四个人啊,一人算一文,四人算四文。” 这老婆婆倒是会做过客的生意。 寻雪点头道:“好,老人家,那就麻烦了。” 院中便有口井,箫错和嬿娘打了水,在灶上烧着,顺便下了几个山芋。 “老人家,你只有一人在此吗?”艺艺帮着老婆婆整理纺好的纱。 “是啊,三个闺女都嫁了,老倌子前年死了,我一个人,可自在了。不用烧那么多人的饭,嘿嘿。”老婆婆是个健谈的性格,有人来着实开心,哪怕是陌生人。 老婆婆纺的纱又柔又密,艺艺道:“纺纱需要耐心,坐地久,纱才柔。” “是啊,夫人说的是。”老婆婆看在四文钱的份儿上,点亮了豆油灯。 豆油灯盛在一个小碟子上的,小碟的壁上画了只兔子,又白又笨的样子,艺艺伸手去触兔子。手心一阵滚烫,可是豆油灯不会这么烫的。 火是眨眼间烧起的,纺好的纱沉浸在火海中。 艺艺不及缩手,右肩一阵麻,一支极柔极瘦的手扼住了她:“别动。” 寻雪从灶上直追而来,老婆婆与艺艺在火海中央:“寻雪,你老婆怎么那么笨?比楚芷茜可笨多了。” “你要怎样?”寻雪厉声问道。他抬手间,打翻了一桶箫错刚从井中打的水,水龙向火海呼啸而去,焦黑焦黄中,已剩点点火星。 老婆婆轻轻抬头,脸上的伪装掉落,竟是棠蜜假扮的。 箫错不紧不慢折了回来:“老婊子,现在我们和长孙家,都将你当做了歹人。你树敌可真多。” “别一口一个婊子。别忘了,你也是婊子生的。”婊子最忌讳别人喊她婊子。、 箫错将纱撕扯开,浸入井中:“我娘将我生得好,就是不知你这个婊子,能生个什么出来。”箫错从星月楼传承的骂人精髓,想丢也丢不掉。 第105章 第136章 寻雪望着这间陋室:“棠蜜,你如若在此纺纱,这辈子,也会比现在好。”艺艺可不会恐惧,”棠蜜,你要杀要剐,随你。我死了也好过你活着受煎熬。“ 嬿娘熄了灶间火,拿着一柄火钳而至:“老婊子,你总拿火钳吓唬小歌姬,我便顺手捡了来。”火钳很旧,沾了厚厚的草木灰和炭屑。 箫错半卧半卧在一张破旧藤椅上,轻飘飘问道:“老婊子,我们这人多,你就一个人,你想跟谁打?” “小畜生,我定让你笑不出来。”棠蜜在艺艺后背几处大穴连拍数下,酸痛蔓延,艺艺动弹不得。 箫错眼神示意嬿娘,寻雪谨慎,这老婊子伏了不少帮手,约莫就在院外。他这么貌似悠闲,其实正是将这张藤椅当作兵刃。 灶上的山芋煮得入了味,香气四溢。箫错摇着藤椅,哈哈大笑:“老婊子,你这事做得丝毫不高明。你应该扫平少林,踏平丐帮,那么,天下的武学秘籍都是你的了。” “你给我住嘴。”棠蜜手腕上,一点微风,一缕细纱青烟般绕向箫错。他本意就是让棠蜜来攻自己,放开艺艺。 箫错几个手指头,敲打藤椅,摇摇晃晃:“老婊子,你的那个门派叫什么?你的店叫菩提院,门派也叫菩提院好了。你该有些执律,传功长老,还有些弟子,又会唱曲,又会武功,慢慢升职。” 那缕细纱缠住了箫错手指,他不去拨弄,手心一张一合,细纱反射回去,一丝锐利的轻响,棠蜜长发被绞断了数缕。 “老婊子,你那些对本姑娘呼来呼去,本姑娘着实心里堵得慌。”嬿娘拿着火钳在地上戳来戳去。这看似无心,实则火钳每一次的戳下,弹起,方位变幻,都是极佳的防守进攻之位。 寻雪知道棠蜜的狠毒与嫉妒,担心艺艺:“棠蜜,你要我家秘籍,自然是不可能的,你要伤艺艺,也是不可能的。”箫错大指和名指一点,从藤椅上抽出一根藤条,并不显露,藏在袖中:“老婊子,你即便杀了艺艺,寻雪还有楚芷茜,还有长孙肃玉,自然也轮不到你。女子杀女子,可不像男子杀男子。不如,你直接去杀寻雪,他打不过你,江湖规矩,你想怎样都行。” 艺艺觉得好笑,但笑不出来,“箫错,你可真有趣。” “有趣,有趣,人生贵在有趣。”箫错的模样,时而像流氓,时而像读书人。 寻雪遇见艺艺的眼光,他从未疼爱过她,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生辰。“箫错,你说的对,棠蜜,你不如来杀我。” “是啊,别人想与寻雪伯伯打,都没有机缘。谁与寻雪伯伯交过手了,是一辈子的骄傲。”箫错伸个懒腰,躺在了藤椅上。 藤椅太老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绝。一根藤条从椅上脱落下来。 箫错从椅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藤椅的靠背:“老伙计,你老了。”他的手明明是在靠背上的,力道却拍向棠蜜,本来被他抽下的藤条,向棠蜜呼啸而去。棠蜜与艺艺向廊柱后闪避,她伸指在廊柱是哪上一点,借势弹了回来。藤条抽中几片碎瓦,瓦片跌落,尘泥簌簌。 箫错发力时,并未想要击中棠蜜这个人,因为他知道,无法一击即中。所以,先观棠蜜身形闪避的长处与短处。 嬿娘,寻雪也向左向右跃开,所站方位与棠蜜隔了几尺,但正对的正是棠蜜破绽之处。嬿娘持火钳在地上画了几道线,“棠蜜,你这性子,早就伏下了弓箭手,我们只能反将你当做肉盾。这个位置,长箭射来,死的也会是你,你的人,但凡稍微尊敬点你,也不敢射箭了。” “嬿娘,棠蜜是其他人的障眼法,她被人利用了。”寻雪低声与嬿娘言及心中所想:“那个人才恐怖。不在熏风城动手,带到这里,想来十里琅嬅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点一点敲梆之音,笃笃笃。 敲梆之人,内力深厚。 来人穿堂而过,是个须发皆白,瘦削如柴的老人,手中是一个已成黑色的竹梆。五十余岁,衣着寒酸,与穷苦农人并无二异。 寻雪与他没有交情,听过他的名号:“晚禾老人,澜庵” 竹梆又响,澜庵悠悠念道:“二更天,高烧红烛照冤魂。” 箫错指着竹梆子,故意问道:“这筒子里,藏了什么暗器?” 没有笑声,只有竹梆的敲击之音:“阁下是冷夜的儿子?” “我是谁的儿子,这是天意。老人家又是谁的儿子,与棠蜜这般人为伍,爹娘定然是认为儿子有出息了。”箫错不慌不忙,讽讽澜庵。 嬿娘想到了什么,指着竹梆,“我不知你的名号,你这竹梆我知道。当年你在黄山派,人都未碰到他们的五位大弟子,只在夜色下,自顾敲竹梆。五位大弟子,人人都是骨骼碎裂而死。是被你这竹梆之音震碎的。箫错问你是谁的儿子,你以敲梆为生,这手艺到了你这,推陈出新了。” 武功高手,遇到敌手内力来袭,自身内力自然而然就会如屏障保护自己。所以,箫错,寻雪,嬿娘现在并未受竹梆之力多大影响。棠蜜还需要艺艺要挟寻雪,她护住自己的时候,也护住了艺艺。她也并不奇怪,为何她内力触及艺艺,就受到了一阵反弹之力,不是艺艺发的,是寻雪借助四处可见的柔纱递给艺艺护身。 澜庵摇头:“我敲竹梆,震碎谁的骨骼,小姑娘太看得起在下。黄山那五人,可不是这么死的。” 一声很长的敲打之音,余音很长。 棠蜜又疑惑又不耐烦:“澜庵,你对付这个箫错,那个小姑娘留着,废了武功做歌姬。” 澜庵怎么会对棠蜜言听计从。这必定是做给棠蜜看的。 竹梆子敲得越来越慢,声音随之一声比一声弱。澜庵迈着金声步,时而绕着箫错,时而围着嬿娘。他明明只有一个人,如何做到身影成城? 第106章 第137章 金声步演自古时战阵,使敌方战马战车无法在阵地上横亘,核心是先敌而动,乱敌阵脚。敌人四面八方可进攻的方位,都被金声步的腿法,踢法挡回,自然被困住了。 火钳数次起落,一点一点极重的向下拉扯之力回递到嬿娘手腕。火钳上,现出一个一个圆形凹糟。银光一闪,火钳折段成两截,破窗而出。箫错手握藤条,不缠向竹梆,反抽向棠蜜。 藤条极细,不到一分宽,比剑飘逸,比刀沉稳。棠蜜右手带着艺艺,左手握拳,在藤条间上扬下压,削减其上力道。 寻雪长身一纵,纵到了澜庵身前。 澜庵明明是将二尺竹梆斜靠在肩上的,梆锤握在手心,来敌时,敌从何方来,竹梆便横向何处。可他看不到寻雪是从什么方位冲过来的。 咚的一声,寻雪已在竹梆上不轻不重得叩了一下。他一叩一顿,眨眼间又到了澜庵几尺远。 “澜庵,你甘心听令与这个女子?”嬿娘被澜庵的竹梆所伤,手腕极痛,退在一侧,挡住棠蜜去路。她借机出言试探。棠蜜心机深沉,来菩提院的江湖人都被她制得服服帖帖,她现在使出这般拙劣的手段,只能说明,她是要“藏锋守愚”,背后定然有更大的阴谋。 箫错望向屋顶碎瓦,月色星光从漏洞处洒落而至,他指向横梁,身形随之跃起几丈,藤条如光如影,在他身侧飞旋。 箫错不断跃起落下,时而手触屋瓦,时而肘撞壁板,时而拳点廊柱,藤条轻吟疾喝,幻幻形影,无一着落在棠蜜身上,又着着反弹至她发髻,发稍上。 寻雪根本不屑与澜庵这般人动手,他与澜庵,时远时近。每次在竹梆上所叩方位又皆不相同,时而在上端,时而在中间,时而刻意打空,掌招落在梆锤与竹梆之间的空隙处。 “寻雪的武学境界果然不同,多次阻止梆锤落在竹梆上。”澜庵想窥视寻雪武学之心远远胜过杀了他的心。 棠蜜捡起一段折断的火钳,握在手中,等箫错藤条来缠。他若缠来,她便以自身内力将其牵绊住。 藤条连折,连绕,从棠蜜膝弯处向上绕去:“老婊子是想让我缠住火钳,我便将计就计。”箫错对准火钳,掌心推出,藤条从下往上,在火钳上连绕了十数圈。棠蜜顺势将他的力道向自己方位拉进。 藤条无法卷开纹丝不动的火钳。艺艺所受棠蜜掌风余劲,后劲不少,她这些年得寻雪内力,但不知如何运转。“啊错,你努力打,你难得出来历练。”艺艺言语中,带着对棠蜜的不屑。 握在箫错手上,荡在半空的那截藤条,崩直如弦,藤上之音若刀割。 一步,两步,箫错被向前拖了两步。 嬿娘拨动破窗而入的藤蔓,轻轻蔓蔓:“老婊子,你若是杀了箫错,他老头子肯定让你死得比黛姬还难看。” 棠蜜既要避免艺艺逃脱,又要避免箫错中途跃起,“你给我闭嘴,他老头子早就死了。我看见了他的棺材和尸体。” 嬿娘反驳道:“他老头子若是死了,江湖上的狂人就都死了。” 三步,四步,箫错又被向前拖了两步。 敲梆之声再起,凄怨,孤独。 澜庵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用竹梆的晃动声,掩盖脚步声。他连续多次在踏出之时,又退了回来,虚虚实实。他的脚步声和竹梆声就像人的左右手,缺一不可,脚步轻则竹梆重,脚步重而竹梆轻。外人看来如此,实则是脚步踏出方位和梆锤敲落的方位在每一次都形成天筅阵。天筅阵,金声步为实,竹梆声为虚,虚实之间,暗含了成百上千的变化。 敲散人间凄凉声。江湖上是这么形容澜庵的。寻雪能敲击竹梆,轻功超然,在金声步和竹梆声的空隙中对准破绽而行。 故意留下破绽。澜庵知道这招早已被人用尽了,他还是要试一试。 竹梆向下横,由“青狐位”变成斜“点苍位”,金声步随之打圆,左右脚各自为轴心。这是天筅阵中的孤月偏舟。寻雪看出破绽被牢牢藏在竹梆与澜庵左臂交叠处的五里穴,靠近时,左手横竖一切,小指外侧正中竹节之处。 澜庵内力运处,竹梆微微一起,金声步向后一退,显已是败象丛生。 可就是这刹那间,寻雪身形突然慢了下来。他被金声步踢中了隐白和太冲穴。痛楚随之向心肺处蔓延,寻雪吐出一口血,抵御疼痛上涌。 他以退为进,我寻雪怎么如此大意,母亲说地没错,我不可能看出敌手的所有破绽。 竹梆长短响了三次,澜庵内力随着竹梆敲打和金声步一转,已在寻雪膻中,肩贞穴上连击了数下。 棠蜜露出婊子见到恩客的笑:“箫错,寻雪,都败了,自然是我赢了。” 箫错手上青筋暴起,在藤条上一弹一点,:“老婊子,你输了。” 棠蜜脖颈上,后脑上一点抽痛,莲花八仙发簪摔落下来。艺艺也从她挟持中脱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又清楚得不可思议。竹梆,梆锤同时摔落在地,碎成数块。藤条也断了,棠蜜原本握着的火钳反扣上她的左腿,鲜血横溢间又掉落出去很远。 是箫错将竹梆微微的余劲都揽到了藤条上,这是武学高手都做不到的圈揽。他用了老头子教他的内功,叫什么诀,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头子让他在一缸水中,用一根极细的蚕丝线戳破缸底,同时不能让水溢出,只能让水从缸底破洞流出。蚕丝线是淅儿那取得线头,水缸越换越大,水越灌越多,内力必须能克服水的压力。刚开始一个月,线头浮在水上,渐渐得,蚕丝线能透入水中一半。过了一年,能沉到缸底。过了三年,箫错总算可以用蚕丝线将水缸戳破一个细细的小孔了,虽然只有针眼细。“天泉,天突,天耀地枯。。。。。。。”箫错念口诀念得都要喉咙生锈了。 藤条是缸中的水,竹梆就是蚕丝线。 第107章 第132章 箫错扼住了棠蜜双臂,“老婊子,快把淅儿还给我。” “哈哈,淅儿,早跟那个容若公子走了。” “什么容若公子,你再瞎扯”箫错伸手连推,内力所及之处,棠蜜后背骨骼又酸又痛。嬿娘轻轻一握,将灶下一截炭握在了手心,连敲带戳。黑炭在陋室飞旋,越飞越快。澜庵腾空几下连踢,黑炭准头一低,从澜庵脚底下飞了过去,打在板壁上。又回弹而至,正中他后背脊椎。澜庵根本来不及回旋再踢,眼睁睁看着自己倒塌下去。 寻雪扶着艺艺,内力化作暖流,淌向她各处大穴,“你好些没?” 艺艺笑靥依旧:“寻雪的妻子,何时有不好的。”心酸都藏在了心中。 嬿娘抬手隔空在棠蜜身前一点。一道黑色裂纹现在棠蜜脸上,像一条扭曲的死蛇:“老婊子,这里面毒是没有的。是撕开你脸颊肌肤,再用内力封住血流,让它快速结痂而已。” 箫错拳头连砸“老婊子,藤条带着竹梆子,你死是死不了的,不过全身内力都要去堵伤口而已。我这样砸几下,你也死不了,不过让淤血沉回伤口。” 棠蜜道:“小子,婊子的狡诈,学得一个不少。” “做婊子该有的姿色,你现在没有了。”嬿娘骂起老婊子,毫无情面。 棠蜜心口几个起伏,露出痛苦神色:“嬿娘,你凭什么跟我这般无礼?” “无礼?我不防告诉你。你找来打我的人,我不过稍稍出手,他们便滚了回去。向你禀告的自然也是我让他们说的,还真以为我怕你。真是在烟花之地久了,不知道外面的时日了。”论起聪明,嬿娘可比棠蜜厉害多了。 “你这一双碧蓝眸子,你娘是莼言族的吧?” “我娘我哪个族的,与你何干?我娘至少是个好女人。” “你们莼言族出美人,有个美人叫莼姿,丈夫刚死,就迫不及待得嫁给了曦宁山庄的掌门言阙。” “莼姿夫人可不是丈夫刚死再嫁给言阙。她可是给丈夫守了三年孝的。女子再嫁,男子续弦,应该都是自由的。不像你的一些好,好朋友,老婆没死,就来你这里流连忘返。”嬿娘不想再与棠蜜纠缠这般问题,喝问道:“你把淅儿藏到哪里去了。” 棠蜜脸色苍白,指着箫错:“你过来,我告诉你淅儿在什么地方。” 艺艺挣脱开寻雪臂弯:“阿错,别过去,这个女人,多的是诡计。” 箫错踢开棠蜜裙衫一角,靠近她几步:“快说,不说我削断你一头秀发。”她的秀发,被藤条抽掉了数缕,发髻也散了。 棠蜜右手扶着左手,艰难中根本站不起来,她微微晃了几下,单手撑着青石板,“淅儿真的被长孙容若救走了。长孙容若就是肃玉的儿子。长孙的容若的父亲是谁,江湖上可没人知道。” “你再给我瞎扯什么长孙容若。”箫错直击而去,棠蜜抬头望去,左掌心向上一移。 血迹斑斑点点,这不是棠蜜的鲜血,是箫错连摔出几尺,撞碎了藤椅,四散的藤条将他围到了墙角。嬿娘闪身而上,在他膝弯点了几下,减去这一摔力道,避免箫错磕碰墙壁。又取出一些药丸,让箫错吞下。 棠蜜神色凄楚,落在寻雪身上:“你夫人如何是个这般丑陋的艺艺。”一声一声比丧歌还难听的哭声中,她指着箫错骂道:“长宁这个婊子生了你,你永远都是婊子生的。就你想杀我,真是婊子做什么高门主母的梦。” 寻雪本不想与这个女子动手,横折下一段三尺长的藤条,连刺几下,棠蜜心口,肩上,手臂上落下了三道伤痕:“嬿娘,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艺艺,你与嬿娘照顾箫错,我今日就破戒,杀了这个女子。” “寻雪,你杀我,你能杀我吗?你常年在月离魂,不知道江湖风雨疏浓了。”棠蜜向寻雪露出一丝又媚又柔的笑,楚楚泪水滴落,向后一退,揽着澜庵臂膀,消失在一片晴朗中。 第一百零八章 何处红药生 第133章 何处红药生 寻雪查看箫错伤势,“伤到了心脉,我来救你。” 箫错斜靠在寻雪臂弯里,他怎么也强压不了乱涌的鲜血。鲜血黑血夹杂,滴落在胸口衣衫上“寻雪伯伯,我以前谁都看不上。你花力气救我,不正好落入了棠蜜的圈套里,她就是要败你修为。” 嬿娘将几丸药丸倒出:“我刚才给你的是我们门中最好的七血苦草丸,这还有几丸,隔几个时辰再吃。若是现在就吃下去,就是毒药了。” 几条藤条被箫错放在手心拨弄:“这是我老头子教我的疗伤法子,此处没有老头子的那个什么丝,我就用藤条。我内力与藤条互抵,互推,藤条反过来就能理顺我血脉了。” 寻雪手心触及一股暖流,他并未用什么伤人之力,被这暖流向后推去了几尺。嬿娘伸手去按寻雪脉搏:“寻雪伯伯,我与箫错相识时间不长,这人就是犟,他不让你救他,他心里能救他的就是他的老头子。这个时辰,我们上哪里去找他老头子,江湖上可没人知道他老头子在什么地方。” 藤条一共有三十余条,嬿娘,寻雪,艺艺是第一次听到这般疗伤之法,皆出神凝望。藤条绕着箫错,有的崩直,有的弯折如弓,有的互相远离,有的互相交错。 嬿娘猜测是箫错不同穴位运转法门不同导致藤条随之运转的方位不同。藤条是敌亦是友,若是稍有闪失,会反刺入箫错身上。 两条藤条微微颤动,又交织在一起,向箫错膻中穴绞去。它们刚开始的速度是极慢的,渐渐快如流星。 “这是怎么回事?”嬿娘问寻雪。 寻雪将生平所学秘籍一一在脑海中掠过,实在不知其中奥义。“我想到了以前曾听长孙先生谈起过,人如何不断打败自己。有人说与水中自己的影子的打,有人说不停与墙对弈,这看似无稽之谈,但如果藤条是一一按照人体穴位排布,这个方法未尝不可。像箫错说的,内力到了藤条上,过滤一遍,不想要的不要,想要的回到自己身上,自己救自己。冷夜是个很了不起的父亲,传承给孩子是武学之质,招式会用尽,可如若质在提升,有限的招式就无限大了。” 艺艺想到了什么,说道:“寻雪,你赶紧差你的朋友,去找找冷夜先生。也许你们性子不对付,互相看不上对方,这个时候了,你迂腐什么,人命就是侠义。” “艺艺,大千世界,要找一个人,必定有一个支点。找到这个人的家,找到这个人的亲人,同门,朋友,或者去这个人常去感兴趣的地方。冷夜不同,他没有痕迹。况且,冷夜如果想让我们找到他,箫错方才就说了。”寻雪摇头间,留意着这两条对准箫错膻中穴的藤条。 箫错脸上时红时白,如何看都是内伤极重的样子。藤条已刺破了箫错衣衫,刺入肌肤。 “寻雪,要不要破这两根藤条?”艺艺是个女子,女子对伤者的担心比男子更细心。 嬿娘闭目想着所有藤条方才,现在运转的方位,轻轻呼喝一声“弯折过来,”她伸手一弹,大指,食指的指甲上,随即一片乌青,藤条在刺入箫错心口肌肤几分时,同时弯折,变刺入为轻弹,箫错脸色刹那好转。 艺艺低头去看箫错衣衫:“这怎么那么多血汗?”她几乎要哭了。一个正直的孩子受伤,她何其心痛。 “艺艺嬢嬢,这是淤血随汗而发了。”嬿娘退了回来,又凝神去看其余藤条:“箫错这人什么性子,这一路我还不知道。总搞得他老子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一的儿子似的。动不动他老头子怎么怎么的,你老头子有没怎么怎么的。我爹爹是曦宁山庄之畔一个瓜农,如何知道武学上的怎样怎样。我们只要瓜不被虫儿兽儿雀儿不怎样怎样就行。” 藤条又在箫错太乙穴,阳泉学,少商穴,劳宫穴,华盖穴,陶道穴等几处现出险情,都被嬿娘用指法弹破。“寻雪伯伯,你不必出手。如若大敌现在来,箫错无法迎敌,我也无法御敌。所以,我来襄助箫错。我这门指法,叫做少阳指,是一位爱慕冷夜不得的女子所创,武学与他们家的对路,我当时不想学的,是她将死之时一定要传我,我实在无奈,看了几招。” 这家小院远处山间,容若坐在树下,意涵生火,正煮着一些温补的药材。几个时辰前,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 昨夜,容若与意涵寻找棠蜜还有他们的党羽。 “我猜他们必定是弓箭手。”意涵想来想去。所以,只要找到能埋伏的地方就兴许成了。两人一路走,到了山上。 星河辽阔,灯火阑珊。 这里,星河与灯火,与平日所见,一样,也不一样。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如何引他们出来?”意涵举目而望,“容若哥哥,你看过兵书没?” 容若发现在意涵在月色灯火间,比往日多了柔,多了蜜色“兵书?我读过前朝卫驰的传记,弓箭手需伏在高处。” “我们各处的香主来报,并未发现可疑的人,他们能避过,也许早就混入山中,也许藏在暗处。”意涵念着讯息,讯息就藏在各处灯火里,他们白日已纸鸢为信息,夜晚则以灯火为号。长长短短,红红绿绿,所传送的信息各不相同。 “我让各位香主玩了个小花样,将各家的鸡鸭鹅谴入山中,这些鸡鸭鹅训练有素,只在自己家近周走。鸡鸭鹅遇见弓箭手,乱啄一通,要么被弓箭手所杀,要么啄伤弓箭手,只要看看各家的鸡鸭鹅有没回来,或者有没血迹,便可推测出敌人方位。”容若将自己的做法告诉了意涵。 意涵拍手间,驱赶容若身侧的蚊蝇,“容若哥哥这个方法好,弓箭手伏在高处,但也会因地制宜,毕竟高和低是相对的,是这个意思吗?” 容若说道“你是聪明的,连兵书都搬出来了。他们定然是按照兵书来,殊不知,我们在兵书外,养了很多根本不知兵书的鸡鸭鹅。” 第一百零九章 长河横亘,孤烟锁关 第134章 长河横亘,孤烟锁关 十里琅嬅的夜色,灯火静谧,游虫低鸣。 有人夜读,有人纺纱,有人补衣。 将熟的樱桃,碧绿淡红。守林人,散在樱桃林间,他们皆喜白猿长拳,既能抵御寒气,又能驱散困乏。不过,这防的不是鸟雀,亦非贼人,而是山火与雨水。长孙家先祖曾说,鸟雀啄食,人又狩猎鸟雀,撒些谷糠,它们自去。贼人遇威风赫赫的白猿长拳,惧意早生。 林间一处小屋,立在樱桃林尽头的蕉叶峰上,亮着菜油灯,火炉上,豆腐肉末的香气正浓。杨守钊一身黑衫,勾拳横拳,招招生风,伸臂之时,刚猛迅捷,如长河横亘,孤烟锁关。远处一截一丈长的钢索,在他拳风所覆间,骤然被拉成了四丈长。 “杨香主的白猿长拳如此雄伟”,杨守钊身侧几位农人,年老或者年少的,敬慕之心更甚。 他们在十里琅嬅数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有各自的“妻儿”。 一位青年,两手握着一张弓,“我的兄长,当年就是在星月楼被箫错杀的。”他叫阿轩,在十里琅嬅,种瓜种菜。 “箫错是黛姬的小狗崽子,那种地方,能混成什么样子。”阿轩神色凄凉。 “我的箭,直射箫错,冷夜自然会救箫错。” “好,射住阵脚,将他们困在小院中。”杨守钊与箫错并无仇怨,他从来是个为了杀人而杀人的人。 火炉中的炭火小些了,阿轩将浓浓的豆腐羹盛在黑瓷盏中,呈给杨守钊。他的脸色因为欢喜,笑成樱桃熟透的样子,不仅喜欢这碗豆腐羹,更喜欢阿轩恭谨卑微的神色。“阿轩,你这厨艺越来越好了。” 阿轩吹去碗中热气,“杨香主,知道今日为何是豆腐羹吗?” “这是你夫人做的豆腐。十里琅嬅的人都喜欢。” “不,我们老家,以豆腐羹祭奠死去的亲人。豆腐意喻,清清白白,方方正正。” 腊肉,牛肉,羊肉,牛乳的香都在豆腐中,金黄色,红玉色,霜雪色,一层一层,丰腴肥沃。 在外巡逻的十六人,各持弯弓,另十六人,利刃在手。 扑棱棱的声响,在樱桃林中格外清晰。像一个偷入林中的怪哥。他知道你在哪,你却看不清他在何处。他刻意弄出的声响,于你,是警告,也是挑衅。 这怪客所使用,不是任何一个门派的功夫,但是他速度很快,时而在林间,时而在草丛中,时而又在水渠中。 利刃出鞘,持刀老者问到:“是何方来客?所为何事?” 几丈外树冠间,簌簌落下数截衰草。 “是被快招斩落的。”一个背着背篓的紫衣汉子指着衰草,“斜面锋利,这么多衰草,是一刀斩落的。” “这利刃不是寻常刀剑,像剪,江湖上没有哪个门派用剪刀剪的,只有楼山牢鬼邱月使长嘴剪断人动脉,玉虚派玉茗真人以眉剪破敌兵刃,这二人一个关押在碧水庄,一个十余年未出玉虚派了。”一位枯瘦苍白的长衫人点出其中道理。 又一声树枝隔断之音,从半空传来,数段衰草被抛到了半空,又洒落而下。如若说方才是剪断枝丫,现在则是内劲从下向上震动。 一柄刀向外推出,稳稳接住一段衰草。 极脆的声响,刀被砸断了一截。 第110章 沾水而动,破风而行 第135章 110沾水而动,破风而行 “这。。。。。。”持刀人露出又羡慕又惊讶的神色。一缕衰草撞上“赤血刀”,竟能激发出如此余劲。 落地的衰草反弹而上,众人截,削,挡,破,拍,断,兵刃银光灼灼,破空之音如骤雨打浮萍。 衰草有的被斩断,有的竟然向上回弹,或击中数人大穴,或卸了另几人的刀。 被击中的人,一个健硕之人被推到了樱桃树下,断了几根肋骨,一个麻衣人在半空连画几圈,抵消击打之力,好歹在一道田坎后定住。 被卸了刀的高愈,伸手去握刀柄,其上力道反射出来,他被刀拖曳出去几尺,刀笔直插入草丛中,他险些撞在刀上。洪风雨的钢刀被甩出去几丈,在水渠中激起数层白浪。他伸手去握刀,白浪反扑过来,余劲在他额心,手心,连拍出数道紫红印记。 杨守钊和阿轩闻声追了出来。 阿轩捡起一截断刀,一截衰草。“杨香主,这不是寻雪,也不是箫错。来人刻意隐去了自己的武学。” 这个人,肯定还在此间林中! “众位,在下无心与谁为敌,今夜,若是各位依旧意在山林,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一个苍老飘渺之音,在林间悠悠而起,时远时近,时而沾水而动,时而破风而行。 十里琅嬅,藏人间无数沧桑客。 杨守钊双手抱拳,朗声道:“这位前辈,今日有歹人潜入十里琅嬅,我无非是要驱逐歹人而已。” “歹人自然要驱逐。”苍老之音,盘桓翱翔如雄鹰矫健。 又是几截衰草携带内力飘零,洪风雨眼前一黑,微微颔首,眼角处沾了一片长长的衰草。并未刺伤他颅骨,眼周大穴,而是到了此处,恰好停住。 洪风雨啸声如枭,向着星河,音击“山风引雨樱桃凉,愁听鬼怪梦里长。”他刻意改写古诗,讥讽这位不现身的人,是鬼怪,与杨守钊说的“歹人”相呼应。 杨守钊左右手一松,身影在灯火间舟摇帆动,绕过了数行樱桃树。他左右手是完全不同的拳法姿态,左手勾拳,右手直拳。左手似钩似钳,进退迅速敏捷,右手则不见任何拳法招式,稳稳直进,遇山破山,遇河扫河。 这是白猿长拳修习到了“日落月沉”之境,攻守在心,敌不论从哪个方位攻来,皆能左手断来路,右手阻去路,困敌与方寸之间。 人群中,喝彩之声不绝。几位少年,凝神静观其中来势去势。似神猿生于白云间,跃深涧,过千峰,不惧狂风暴雨,震慑魑魅魍魉。 樱桃林间,微风徐徐。杨守钊出拳重,落拳轻,左虚右实,左开右收,招招皆含白猿长拳劲渟意峙之意。 “这位前辈,哦,应该称呼您为相公更妥当。”杨守钊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着衰草折断处的样子。他出拳时,已将数根衰草藏在了掌心。“折断处是从下向上断的,极为锋利,能刺破寻常人的肌肤。但是这个人的内劲落在衰草上的每一处都一样的,没有差距。是刻意为之,并未真的是随意随心所发。衰草长短柔韧不同,这个人凭借年少气盛,硬生生催动了内力。”他便改口称“神秘人”为相公。 杨守钊拳劲向外扩散,高高低低,掠枝丫渡流水。那么这位神秘公子,究竟藏在何处呢?拳上传回的力道中,似雾浓稠,在各处大穴上,轻轻一拂便停。 “林中小屋,他在和我玩心眼。”杨守钊想到紧要之处,向方才栖身的小屋走去。这小屋,按照山岗所在,在一块石牌上写了七九两字。 小屋中的守门人,立在门口。“你方才可有见到谁进去?”杨守钊急切切。 守门人握着弓箭,摇头:“这小屋就只有这一扇门,唯一的窗也在我身侧,没有见到谁进去。” “真的没有吗,还是别人身形快得你看不到。”杨守钊拳劲到处,门和窗齐晃,摔落在地。 七九小屋中,豆腐还煨在炉上。一位少年,衣落樱色,身姿玉立,冠映琉璃。他面朝壁上蓑衣,轻轻问道:“杨香主,你的白猿长拳,确实很好。你既已投靠棠蜜,那么便是失了良知。” 杨守钊与这位少年相识很多年,少年的武功,在他熟知中,不是这样的。 “容若公子。”杨守钊知道长孙容若在十里琅嬅并无职务,江城的人,便都称呼他容若公子。长孙容若转过身,问道:“杨香主,方才第一剪是其他香主家的大鹅,咬断了衰草。后面的招式,是晚辈所发。” “这不是长魂赋的功夫。”杨守钊以武论武。 容若道:“这自然不是长魂赋上的功夫,这是我年少时跟着行舟撑筏子,自己领悟到的。” “今日你已知我所图,那么我便不再遮掩。我与棠蜜并非同门,只是冷夜都是我们的敌人。” “冷夜是你的敌人,但他今日不在此。你要报仇,尽管正大光明与冷夜下战书”容若想起长孙肃玉说起杨香主,明理大度,公正无私,用人用贤。 “我活到了快死的地步,还未寻到冷夜。抓住他的儿子,自然也给自己一个欣慰。” “那么今日你们在湖中置下巨木机括,又是为何?” “我并未在湖中置下机括。”杨香主的疑惑和惊讶,说明他并未说谎。 一个人来报“杨香主,棠蜜已发号令,该我们上场了。” “放箭。”杨守钊果断下令。 弓弦紧弓之音,此起彼伏。 “杨香主,你要血洗十里琅嬅吗?”容若轻出一掌,在青石地板上,落下一道笔直的痕迹。青石沿着缝隙断裂,裂出无数粉屑。 容若指着弓弦:“你仔细看看你们的箭。” “放箭。”杨守钊怒了。 阿轩箭囊中的箭都断了,他只摸到几片剑羽。洪风雨的箭囊里,都是碎片,断裂的箭矢互相堆叠。其他人的箭囊,无一完好。 容若是何时下的手。 “衰草掉落时,我的内力将箭都震断了。”容若一一言明。 “你们放下弓弦,我回禀母亲,可宽大处理。” 阿轩大笑:“弓弦都握着了,如何松开。” 第111章 第136章 杨守钊示意阿轩几人去围攻箫错,剩下的人,围攻容若。 容若长剑一扬,说道:“各位在十里琅嬅很多年,日常勤勤恳恳,初心绝非是为了血染山林。” 杨守钊左手欺近剑身,似一只白猿,悬在悬崖之上,云海之间。拳劲有斧斫之刚,箭射之疾。他并非去砸,而是以拳劲去摧毁剑气。 “我与容若公子,今夜,谁也不服谁,你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杨守钊疾言厉色。容若左手轻晃,时虚握,时虚点,手心生出涟漪泛泛。 阿轩衣角上被戳了一下,这股力道,沿着手臂游到肩颈上。他向外一撞,向容若回推。容若手背向外一颤。阿轩全身犹如浸入一道无形帷幕之中,左脚缠住右脚,右手攀住左手,直滑而去,撞翻了篱笆。 一位蓝色褐衫的人淮六伸手去接阿轩,阿轩向外一偏,再次撞散了另一扇篱笆:”六哥,你别过来,我没什么,这其中内力蜿蜒,我消散不开。“ ”阿轩,此时,你还能念及他人,心中侠义,容若佩服,切不可落入杨香主圈套之中。“容若手心一掬,对准向外疾冲的相夷,玖师几人,他们前一人撞在后一人肩上或颈上,后一人又或踢或靠至再后一人的前胸或者手臂上。 几声轻响巨响交织,十余人已跌跤在一起。 淮六率先撑地站起,其余人或前或后连顿连转,各自退坐一侧。这一跌跤,并未令谁筋骨断裂,众人皆是皮外伤。 杨守钊明白是容若已至”长夜无垠“之境,将白猿神拳上的力道尽数接收,悄然杀向那十余人。此招极难连成,稍有差池,自身便会筋骨折段。 ”杨香主,还要执迷不悟吗?“ 容若向后连转,长剑上青光灼灼。杨守钊左手拳打出直招,右手拳画出圆招,也连转几下,将容若长剑左右锁住。向左被弹回,向右又被撞回,如若浅滩搁置的孤独小舟。 阿轩踢开竹篱笆,起身向外,脚底极痛,又跌坐在地,他心中明白,这是太白穴被波及。容若方才那一招,竟然包容了万象。”众位兄弟,不可再动,我们不动,无恙,动了,便会折损在此。”阿轩言语宏亮,点明轻重。 洪风雨内劲在这撞击间,变得汹涌澎湃,他笑道:“我向来不信命。”连迈几步。 “洪兄弟,不可。“容若抛开长剑,向外一档。他这一抛一挡极快,杨守钊的拳劲先落在剑上,剑反弹而起,在半空连翻几下,削向樱桃林,连折数道枝桠,掉落在远处。 容若已到了洪风雨身后,掌心拍在他后肩。 洪风雨整个人轻飘飘,他立在柔草间,脚底上涌而至的力道与肩上下行的力道交汇,自身内力成了弓弦上的箭,向前疾射而去。 杨守钊直追而至,此时是击杀容若最好的方位和时机。 他的拳快要击到容若后脑时,猛然收回,打向了淮六。这并非杀人,而是避免淮六内力反噬。淮六性子刚烈,如何能忍下一个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对手将自己击败。他暗自将内力在脏腑骨骼间徘徊,可那一跌跤所带来的绑缚之力,怎么都淡不了,反而越束越紧。 “你能救人,我也能救人。”杨守钊轻描淡写。“你救人时,我杀人,老夫可不干这种事。” 洪风雨手心中凝结层层灼热之气,汗如雨淋。 三十余人,皆望向他。 有惊讶,有淡然。 “长孙容若将白猿神拳之力牵绊到我们众家弟兄身上的同时,左手拨动化解,拳劲着实已大减了。“ “他是要困住我们,想打个痛快都做不到。”“长孙肃玉让这个小子来,是早就猜到我们了。今夜,杀不了箫错了。“ 容若在洪风雨后背连拍数下,推动内力圈转。洪风雨热过之后又极冷,冷过之后又热,如此连续三十六次,他全身内力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淮六内力如一张弓,时张时驰,“你们现在受的伤,不要动,自行可复。若是动了,便好不了了。这伤的都是内力,强处向弱处涌,弱处向强处破。自己与自己为敌。只有静下来,强处自归强处,弱处自回弱处。”杨守钊在淮六膝弯连打几下,将他稳稳顿在地上“你比风雨老弟年岁长,所习的所幸也是偏淳朴的武学。” 洪风雨被容若安顿在地时,他气血之间,已不阻塞。他说道:“我这条命是容若公子所救,他日你要来取,随时来取。” “我们相识几年,我从未想过取今日在座各位性命。”容若指着另十五六位未受伤的人,“你们还要再打吗?” “打,一定要打。过了今日,我们自有其他时机打,灭冷夜,杀箫错。” “他们父子两人与我们有大仇,如何不报?” 容若道“我们份属同门十余年,此夜绝无让众家兄弟血溅当场之意。若是打,正大光明下战书打,不要以多欺少。” 林间炊烟袅袅,天也渐次良了。意涵伴着露珠而来“公子,山长有令,此事皆杨香主挑唆,与众家兄弟无关。众家兄弟与冷夜有恩怨未了,佛家以佛法化解,世人不谙佛法,则以刀光剑影化解。活人固然要给死人一个交代,冷夜无踪无迹,若是要寻冷夜,亦可去。一不能伤及无辜,二不可挑唆忠良,三不能用我十里琅嬅武学。” 意涵手持是肃玉之物,一方团扇,团扇上所绣是一片樱桃林。 “杨香主,您请自便。”意涵将团扇握在手心。 杨守钊直视意涵:“小姑娘倒是厉害。众家兄弟,有与杨某走的,自可跟随。”他踏步向前,歌声一声高过一声。唱的是善学者尽其理,善行者究其难。 “容若公子,告辞。” 三十余人向容若告辞,随杨守钊而去。 樱桃林间的清晨,清澈清甜。 “容若哥哥,你有伤着吗?”意涵急切切查看容若伤势。 “我很好。我们去找棠蜜吧,我从杨守钊口气中,觉出棠蜜已抓住了箫错,就在此近处。” 意涵将一个甜甜的的樱桃媚娘酥给容若:“你一定渴了饿了吧。” 樱桃媚娘酥入口既化,又甜又糯,还有薄荷的清新。 第112章 第137章 箫错伤势渐渐缓和,他手劲收力,藤条缓缓向四周散去。 “离痊愈还差些时辰。”箫错心中明白,脸上依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 叩门声缓缓。 一个少女的声音:“有人吗,我是长孙意涵。是肃玉姑姑让我来的。” 嬿娘透过窗柩看去,一个少女,蜻蜓发簪上凝了露水,淡绿衣衫上点点樱花。手持樱桃林团扇。 艺艺指着团扇:“这是长孙肃玉之物。”箫错不管谁的物,推开窗,向晴空望去:“长孙意涵是谁?” “长孙意涵是十里琅嬅柔风庄的长孙意涵,有时撑竹筏,有时做樱桃媚娘酥,有时种樱桃。”意涵见到的眼前人,比容若哥哥大好几岁,没有容若哥哥眼里的无瑕清澈与恬淡。容若长于山林,是什么都放下了,这位箫错多了无数桀骜不驯的不惧,放下的多,放不下的亦多。 “你在这,你是箫错吗?” “我是箫错。”箫错从窗口直跃而出,伸臂快要撞到意涵时,向后微微一跃,落在了她身前几尺处。 “你的朋友,淅儿,是我家容若哥哥救的,她现在就在我家柔风庄。”意涵指了指身后的容若。“这里以前是一位姐姐的屋子,自然我来敲门了。” 箫错看见一位锦衣公子在晨曦中,温和文雅的模样。容若朝箫错笑着:“箫错,你好。” “好,我好着了,你们这里水柔山青,樱桃快熟了。” “箫错,你快跟我们去柔风庄,淅儿在等着你。”意涵想起家中已和好的面,等着回去做樱桃媚娘酥。 寻雪,艺艺,嬿娘行至院中,容若远远与他们见礼。他小时见过寻雪与艺艺,误将嬿娘也当做了千岩庄的姑娘。 “寻雪伯伯好,艺艺姑姑好,这位妹妹如何称呼。”容若待谁都是谦逊的。 嬿娘执以江湖礼:“本姑娘是曦宁山庄弟子嬿娘。” “嬿娘妹妹好。” “好阿。”嬿娘心里却想着:“都是男子,箫错怎么就是比容若少了些知书达理。” “既然淅儿便在柔风庄,那么我便告辞了。”寻雪与艺艺转身离去,嬿娘发觉箫错找到了淅儿,她没有留下的理由,也转身而去。 容若,意涵,箫错走在十里琅嬅的山道上。 “我们容若哥哥救了淅儿,你怎么一句感谢都没有。”意涵可不理解了。 箫错反驳道:”要谢,淅儿自己会谢。“ “箫错兄弟,我们一位前辈来传讯,棠蜜离开了十里琅嬅。不如,你们在我们这多呆几日,那位棠蜜心胸狭窄,就怕她在你回家之路上设下了埋伏。”容若思虑周全。 箫错正骂棠蜜骂得起劲:“搞笑,我什么时候会怕这个老婊子。” 远远看湖心一座岛,船东早早等在湖畔。 “这位面生的俊朗小哥是哪家公子?“船东认识意瀚与容若,笑意盈盈,开口问道。 箫错拱了拱手:“我是我老头子没出息的儿子。” “有出息没出息,只要心中向善便好。长伴父母身侧,一日三餐四季也是出息。”船东请三人入画舫。 这画舫求名如是舟,黑檀窗,碧竹帘,白杏绣纱,没有莺莺燕燕的红绿之俗,只有人远俗世的豁达。 唯一少的是并无游客,空空荡荡。偶有水鸟掠过。船东指着金光淡然中的柔风庄,“我们的舵工,船工都是稳当当的人家。” 如是舟的早餐是米粉汤,雪白米粉,朱红腐乳,酸甜醉鱼,鲜嫩可口。 “我看到淅儿姐姐了,一定是她看到船,就在门口等着了。”意涵向淅儿招手。箫错懒洋洋依在舷窗前:“好了,等下就能看见了。” 画舫靠案,淅儿欢欢喜喜得迎了出来。 “你个笨丫头,知道习武重要性了吧” 淅儿怔怔得站着,不敢伸手去拉箫错的手。 “淅儿,箫错打跑了棠蜜。你开心吗?”意涵故意问道。 淅儿点点头:“我自然开心的。” 船东正在收船锚,对舵工船工连声感谢。船慢慢调转方向。 一道黑影呼啸而来,立在画舫之上,右手接过船锚,直抛而来, “他是谁!” 箫错与容若一左一右,一个截船锚,一个攻向黑影。 黑影四十余岁,衣衫颜色很深,很尖的脸,很尖的眼,很尖的胡须。 锚绳方向一变,绕向容若。容若长剑断向锚绳,锚绳在剑尖上一擦,长剑弯折一下,被削去了一角。“箫错,快。”容若对箫错说道。箫错趁此时锚绳力道稍减之时,伸手一抓,揽住了锚绳,荡向画舫。 黑影伸腿一踢,劲道沿着锚绳反推向箫错。箫错左足尚未在画舫站稳,右手握着的锚绳像一件极大的铁杖,横扫而下,他向湖中疾坠而去。箫错的手快要触及锚绳时,黑影手腕一折,已将锚绳提捏住。 容若长剑刺入画舫船壁,一手握着剑柄,一手去接箫错左肩。 两个身影,全靠一柄很薄很薄长剑所系,在画舫与湖面间飘荡。 意涵在柔风庄门框上一拍,地上裂开一道暗门。“淅儿姐姐,你先进去,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淅儿不愿独自安好,摇了摇头。 “退一步海阔天空”意涵在淅儿肩上连击几下,淅儿极乏,坠入这地道之中。 船锚又横打过来,容若向旁连闪,箫错也跟着连闪几尺。 意涵立在门框下,左手向左伸,右手则绕到身后,继而左手拈花,右手拨空,“普渡慈航”之功庄严而生。她自然明白,容若,箫错困在船壁与湖面之间,所有武学底基都被削弱了。黑影根本也没有打算真与他们动手,他无非是心思狡诈,故意多次设置陷阱而已。 画舫的船东早已吓得躲了起来,这个黑影在船上有些时辰了。桨板不知何时都断了。 船锚又向意涵直抛而来,意涵衣袖如云,无数碎瓦在她身侧如星散开。 箫错稳住身形,探手在船壁上一打,右腿跟着一撞,跃起几尺,又再打再撞。“容若,我让你抓着我,你怎么不抓。好兄弟一起走。” 容若摇头:“此招耗损你太多内力,太凶险了,我从小在十里琅嬅,此处是家,不是险”箫错人在半空,只好又打又撞,落在黑影身后。他这几下打,撞,不过眨眼间,轻如春风过,是冷夜所授轻功。 箫错从画舫盆景中捡起几块圆石,一一丢弃在地。黑影船锚正与意涵的碎瓦相斗,碎瓦是被她从屋檐上震下,片片锋利。 此时,她与箫错所想皆是:“我缠住黑影,让容若脱身。” 容若内力向左倾,右手按剑,跃上几尺。他救治洪风雨时,内力有损,无忧神功也被削弱了。 第113章 第138章 船锚浸满黑影内力,左漂右冲,一招打箫错,容若,意涵三人。他先接住箫错内力,又甩向容若,再扩向意涵。只因这三人中,意涵在两人之下。 “老东西的武功,比棠蜜还高。这次出门,看到这么多武学招式,我不亏了。”箫错心中所想与容若,意涵不同。 船锚荡荡扫扫,携风裹浪,将渡口的数条石板打沉,湖水向柔风庄蔓去。碎瓦旋入风浪之中,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一记猛招袭来,船锚比苍鹰矫健,向意涵左肩翱翔。她向后闪避,碎瓦在她身前围成几列,一声一声奚碎响声,锚和瓦猛烈一撞,细屑幻雾。意涵被这冲击之力冲开了几尺,船锚依旧未损,向容若甩去。 容若右手带动长剑,来回刺入画舫船壁。他百会穴,浮白穴,承灵穴上被船锚带起的劲风所激,如被一排一排巨大的铁钉刺中,内力横冲,手敲船壁而无力。 “这个黑影是谁,为何我已知的江湖高手中,没有这个人?”容若知此人内力强劲,所用是至刚武学。母亲为了救淅儿,正在闭关之中。 箫错已摆下了数百枚圆石,他半卧在圆石间,问道:“老前辈,前几日来我家的便是你。形貌能换,本质难移。”他直言黑影竭力隐藏自己容貌,但无法隐藏自己内力基质。黑影不承认不否认,他猜不透箫错布这般阵仗的目的,他所知,冷夜并没有这样的武学,不过他并不慌乱,必竟这三个年轻人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意涵。你快回去。”容若在船锚晃影中,寻到一个空袭,拔剑刺剑连跃几尺。“我可以借力荡上去。”他想到此着,运力渐渐轻缓,只稳稳攀住剑柄,任凭自己被这船锚所扬起的风带牢飘荡。 船锚和锚绳或圈或套向意涵的劲风渐渐小了,是黑影已知意涵武学底细,她根本冲不到画舫上,便任由这个小姑娘去,不再缠斗。 意涵身后的一面墙猛然塌去了办截,碎瓦碎砖落入湖中,惊得鱼群四下逃。”这面断墙方才便已被船锚击中,墙砖断口整齐,一脉一脉。如若是人,初时无恙,不久经脉断裂。” 黑影手肘一横,船锚拖动锚绳,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容若抬头看见船锚黑影,左手臂伸直,内力凝向左掌心。 风很大,浪也大,拍打着船壁,震断了柔风庄几截围栏。意涵解开自家小舟的缆绳,向画舫划去。“意涵,你别过来。风浪会掀翻小船的。” 容若微微移动几下,剑在船壁上有些松动,锯裂之音嘶哑。掉落的船锚,越飞越快,容若闭目抓空,剑啸斩浪,光影一现,一个蓝色神勇已立在了黑影身侧。是容若借助船锚下抛之力,形成一张弓,自己如一支箭,射了上去。 意涵已靠近画舫,只隔不到一丈。船壁则有五丈高,显是战舰改建而成。 箫错心道“意涵这姑娘,为了容若,命都不要了。” “你和他们两个打,可不能用船锚当兵刃。”意涵寻着可登船之处,方才的跳板,已被抽去了。 船锚又蜿蜒而至。意涵取出一支旧船桨,竖在船上。 船桨牢牢缠住了船锚,第二支船桨又挥出,斜着竖在三尺外,船锚上的锚绳在第二支桨上,也绕了一圈。意涵或指或掌,击向藏在船身两侧的船桨,船桨战士般一列一列奋勇而至,挺立在甲板上。船锚甩得越快,船桨竖起的也越多,战旗招展,啸声不绝。 “老前辈,本姑娘这不是整正人君子的对敌之法。不过,你无缘无故先向我们出手,自然我也想不到其他什么正人君子的做派。”意涵手握短刀,在船桨间穿梭。劈向锚绳,黑影左手甩锚绳,右手已与箫错斗了几十招。他攻上,箫错便攻下,拳来掌劈,谁都脱不开对方,谁也无法从中跃起再以高制险。 这锚绳不知何物所做,虽然被船桨牵绊住,速度大减,但意涵短刀连削十余下,纹丝不动。 一支被勾住的船桨向一旁倒砸而去,砸折了三桨。意涵双手空中互拧,左右手所发之力也随之互拧,锚绳扭动,在数支船桨上打了死结。 “怎么船锚被勾住,我便没有办法了吗?”黑影丢下锚绳,左手攻容若,右手打箫错。箫错捡起一枚小小圆石,向容若衣衫一角砸去。这招叫做“引君入胜”是救人的高明招式。容若微微一躬身,已被拉入了圆石阵中。 “箫错,在此阵中,我如何做?”这些小小圆石,大的不过巴掌大,小的只有小指大小,空隙处极多,任何一个人都能踢碎石子。箫错并不回复容若,只在圆石阵上走来走去。 黑影直奔而来,直掌拍向容若。 箫错又在圆石阵上放下一颗小石子,落在一粒青石身侧。 “箫错,你在下棋吗?” “我就是在下棋。” 容若向圆石阵西侧闪避,伸手一打,正切中黑影掌心。两人内力都向对方撞去,黑影内力像洪峰倾泻而下,容若成了汪洋中一叶枯叶。 箫错按住一粒黑色圆石,打向更远处一粒花形圆石。两石相撞,齐齐滚落。黑影左腿上忽然一阵痛,低头看去,那些小圆石,你撞我,我打你,其中一粒正好磕了上来。 但就是这么一痛,黑影倾泻向容若的内力,稍稍出现了一处缝隙。容若以小指为轴,右掌慢慢向更右一斜,脱开黑影掌风余劲。 箫错又坐在了圆石中间,两手不停拨弄,小圆石轰轰烈烈,如万马奔驰。黑影袍袖连扇连挥,如一左一右两帘黑色瀑布飞旋浩浩,势有变石为水之心。 “青溪派已亡了数十载,这招狂澜万丈,他是如何会的。”容若诧异黑影招式变招之繁,锁招之奇,他脸颊上被黑影袍袖所带起的风刮到,有些疼,隐隐溢出几丝血丝。 箫错两手在前胸交叠,又贴在自己心口,他向后一仰,肆无忌惮得卧在了圆石之中。 第114章 第139章 无数小圆石在黑影劲力间,飞沙而起。它们互相撞击,向箫错,容若回击。箫错拉着容若往后一靠,两人内力相济,将乱飞的圆石带到了湖中。 箫错摆摆手:“容若,这是你那个什么功夫,我不会,就在边上给你挡一把。”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石随意一点,黑影左肺处一丝微微的痛楚。 “老前辈,我们几个确实不是你对手。不过,我们是不服输的。”箫错笑起来带着些邪气。箫错将手中圆石放下,左脚踢动一枚蜻蜓形的朱砂石,贴着甲板,向黑影滑去。 黑影中指大指一扣,蜻蜓如遇风暴,向左侧滚,落到了黑影身侧。黑影至阳穴上也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痛。 “我真打打不过,也要打到底。我老头子就是这么教我的,你老头子怎么教你的。”此处没有酒,箫错握着一个酒壶形的圆石,一下一下磕打甲板。 黑影发掌一掠,左掌骨骼关节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这一掌是对准容若的。容若右手形似卷帘,力发轻柔。两人掌风在圆石之上相撞,劲道传向容若,是一往无前的雄厚之力,将轻柔之力都吞噬殆尽了。 斫神掌! 容若被困在千韧峭壁的掌风围栏间,他触不到可以转移黑影掌力的地方,这一掌眼看就要击断容若前胸骨骼。箫错将酒壶一样的圆石在地上一划,数枚只有米粒小的圆石或起或弹,朝黑影指腹绕去。圆石很小,劲道也不大,但是堕入斫神掌的痕迹之时,在其中刺出了无数小孔。这些小孔并不向外再扩大,也不连成点片,唯一神奥的就是黑影内劲再也无法向前催动这一掌,有一种船行到了尽头,脚下就是深渊之绝意。容若前胸的危机已除,他柔掌演为“长恨无期”之势,在斫神掌未消的后劲上,笔直滑落,一沾染黑影内力,旋即向外牵引绞杀。画舫门窗碰上这般力道,接连坍塌。船东不敢叫嚷,心中却骂得起劲。“这么个土匪一样的,哪里来的啊,罪过,罪过。” 米粒小的圆石力尽飘落在湖面。黑影左手抬高,斫神掌中的“涅盘烈火”向箫错和容若之间烧去。 箫错转身一侧,三粒圆石排成一排,向黑影额心撞去。 涅盘烈火先撞上这三粒圆石,它们都只比棋子稍大,悬在约莫小腿高的位置。掌风是在高处的,这以低制高,如何可行? “箫错功夫怎会如此诡异,这些圆石怎么会有如此邪魅。”黑影内力正在强盛处,左肘一低,绕开圆石。圆石随之也力竭各自碎成几瓣。 又有三枚尖石被箫错推出,向高处抛去,涅盘烈火再绕,容若抢先一挡,挡在箫错身前,衣衫被掌风削掉了一片。 “箫错兄弟,我来守,你来攻。”容若攻自然知道守方位在制敌胜敌时的重要性。 黑影掌风不绝,涅盘烈火一峰过后又有一峰。他同时攻箫错,容若两人,从不放在眼里到不敢托大了。 三枚尖石越来越高,碰到画舫廊檐,又向下掉落。黑影右掌推空,掌风边缘打中尖石。箫错右脚在地上一踩,胸口几个起伏,立了起来,他左臂向前倾,名指,小指点住枚尖石,滑向黑影,在几乎就要碰到黑影鼻翼,猛然刮向黑影掌心大穴。 此时,箫错和黑影靠得很近,他肩胛骨,锁骨处数处关节已脱臼。 黑影未料到箫错会忽然改变进攻方位,这折转的方位,所依托的内力由上扬改为直淌,根基甚强,所学甚深。黑影手神阙穴和劳宫穴上一丝断裂之痛。箫错的手又伸了回去,黑影手心一转,衣袖鼓满内劲,神兵坚刃般定向箫错手腕。 容若从旁斜攻而上,手掌离黑影脊椎已差几分。这一拍下去,他必定瘫痪。 黑影随背对容若,但已从容若源源不断散发的内力和掌风强弱处判断处他的攻击方位。“你比你的母亲长孙肃玉可差了些。长孙肃玉这样的招,定然会虚实相间,攻守的方位和力道无定无方,无痕无迹,不会像你这样,让别人猜得到。” 一记极强的震山腿法从黑影衣衫下摆直踢而出,送向容若心口膻中穴。容若并不避闪,手心直按了下去,不过,不是按在黑影玉枕穴,而是落在他肩贞穴。 黑影中了容若这一招之时,他落向箫错手腕的力道大减,成了略略一烫。箫错手心又打出一枚石子,石子迅速依次从黑影左手小指到右手小指,他所有手指关节尽数脱臼。 意涵指点船东,重新放下了跳板。容若被震山腿法上所蓄积内劲扫到了膻中穴,所幸箫错那一打,隔开了黑影的内力延续外递,另一大半的内力并未随这记腿法而发。 衣衫透血,身如纸鸢,容若向后跌去,意涵伸手一接,接住容若,两人双双坐在甲板上。“容若哥哥。”意涵将容若平枕在自己膝上,取出川芎雪参丹,喂给容若。她的手触及容若心跳,极为紊乱。 箫错绕着黑影,连转了几个圈子,回至圆石阵中,他躺卧而下,如龙入海,圆石飞蝗涌起,散向黑影各处穴位。黑影以袍袖为屏障,碾压碎石。箫错手心夹住几枚碎石,互相撞击,最后撞碎了黑影袍袖。袍袖之上,裂开数道口子,屏障迅速坍塌。黑影向后退去,长啸一声,一匹马从山林中跃出,他以画舫廊檐为支点,跃上马背,不见踪迹。 “你怎么样了?”箫错知容若伤得不轻,不顾自己也已受重伤,探手向他灌输内力。 一柄未出鞘的剑拦在了箫错和容若之间,这是伯牙剑,持剑的是一位白玉錾云纹银冠的男子,荼白色紫藤色衣衫,三十七八岁。 “我来。”男子言语间,既有疼惜容若,又有疼惜箫错。 意涵看见男子,露出一丝欣慰神色:“皓冉伯伯。” 皓冉内劲随着剑鞘剑柄到了箫错身上,他长剑一转,箫错已耗尽了不少内力,被这一转间的剑气拖曳到了地上,不过,这剑气很暖,很柔和,是救人之意。“不必客套。他们两人都有伤,意涵你是姑娘,我救治他们时,实在不方便女子在场,你去找船东借灶房,熬一些稳固筋骨的药。” 箫错和容若都被露出了前胸后背,两人伸手,掌印,教印比比皆是。 皓冉立在两人之间,银光闪烁,伯牙剑出鞘。 第115章 伯牙剑 第140章 115伯牙剑 伯牙剑是青铜剑,神鸟神兽的烙印。没有霜雪之光。 皓冉长发在风中飒飒,剑气却像个迟暮的老者,漫步目的,徘徊在过往绚丽和今日疮黄之间。剑先悬到了容若膻中穴,凌空左倒西斜,缓中有滞,滞中藏钝。容若数处关节与之一触,疼痛久久不散,向骨髓,脏腑深处渗去。他内力循散不开,被这股没有丝毫锋利的剑气拖曳,牵缠住。骏马陷入淤泥之感,拖泥带水,困顿重重。 一滴酒水不知从何处洒落而下,落在箫错鼻翼上。 极清冽之味,是梅花雪水所酿之酒,加了紫檀,朱砂等无数珍贵药材。“箫错,这是我自己酿的堪恨酒,对你兴许有帮助。容若哥哥和我要酒,我都要看他给我画的画儿,好看不好看。” 皓冉的伯牙剑这才点到箫错颈侧,切向天鼎穴。箫错觉出很大的破空声,剑尖未至,剑气已到。堪恨酒的酒气更浓,有剑气为质,从天鼎穴直灌而入。箫错喉中鲜血和酒气纠缠,腥味和清味时轻时重。 伯牙剑在皓冉手中,剑花璀璨。皓冉左手按在剑上,他指关节弓起,内劲沿着指腹压剑,剑吟之声沉闷悠远。 红色雪,白色酒,红白相间,从箫错唇齿间似红雪飘落,他心肺间游荡的燥裂之气大减。皓冉右手从剑上脱开,伯牙剑悬在半空,剑尖时而向箫错快速斩去,时而向容若呆滞飘落。皓冉内力竟能做到疾缓随心,亦骤雨亦柔晴,同时救治箫错容若两人。 原来黑影知道箫错和容若所学武学是不同派系,刻意用两种不同的武学基质攻击箫错和容若,让两人无法攻守相彰。冷夜自成一派,授课严苛,讲解清晰,日日要求箫错默写解析,但心性必定要无羁无顾,在闲散之中悟及境界,正是“化有意为无意”。不论敌手从何处何招袭来,自己永远都不必在意,以随意之招破敌有意之势。这固然需巧学灵练,但箫错缺乏冷夜的勤勉,遇难则避,遇险则绕。冷夜即便将他痛打一顿,他好了伤又如此。冷夜怒归怒,总说,儿子若是哪方面都是天才,反而是儿子的不幸了,儿子不幸,父亲如何幸?儿子善恶分明,知自家武学形,质,材质为玉,年岁自琢。 容若心性谦和,诗文与武学并重。肃玉授课只授大纲,长孙家传武学,山横水长,山影落水,水韵渡山,山可以变为水,水可以凝成山,但山水间,条框清晰,一行一行,一章一章,循序渐进。他先诵读,理解大纲而读正文,渐渐得,知大纲而知正文,根基正则招式成。暖暖曾问肃玉,为何只授大纲,肃玉告诉她:“容若是水,若是刻意浸入其他,反而不是他。这孩子悟性高,日后定然是我长孙家期望,我不必过分用自己对武学的理解去强迫他理解我的理解。我只在他有明显本末倒置时,指出错误。” 伯牙剑剑气连悬连点,剑气带着堪恨酒的酒气刺向箫错不同穴位,箫错连呕了十七次血,渐渐舒朗。容若则不同,被很钝的剑气一点一点黏连住,从心肺处到肩颈处再到双臂双膝双腿处,处处穴位阻滞,已然是行将就木之感。箫错已然伤好了大半,坐了起来,伸手指向伯牙剑:“那个厉害的大叔,容若怎么了?”他声音在很静的画舫上格外清晰,意涵闻声应道:“厉害的大叔,是皓冉掌门。容若自然不会有事的。” 皓冉向后一走,伯牙剑生锈般向容若身上坠落,这已不是剑法,像巨石陨落。 剑正对这容若喉心到膝弯的所有大穴,一落下,必死无疑。 “皓冉掌门,你这招果然险,我老头子这样一招发出,我只能跑,再把剑踩在脚上。”箫错知道皓冉此时真气凝聚,不能开口言语,他极是喜欢这位风度翩翩的长者,想看看他有没更厉害的招式。 一丝青色黄色的光,将古朴的伯牙剑映照如玉。剑已落到了容若身上,但触及之时,力道竟消得无影无踪。容若,皓冉两人的内力就像两股溪流,在一处汇合在了一起。容若起身披好衣衫,闭目片刻,这才缓缓睁开眼。 原来剑落下时,容若各处穴位的阻滞已至极限,他徘徊在生死边缘,他知此时是最关键的时刻,所有内力无处可流,并非消失,而是被压到某一处,但这一处在何方?皓冉伯伯熟知自己所有武学招式,已然知道,不过,他与母亲一样,更喜欢他自己能探索到。容若哪里都无法动弹,目之所及,除了肩上铸纹还是铸纹。 “不对,我眼睛还能动。是晴明穴。“容若闭目睁眼,内力由晴明穴向印堂穴,太阳穴贯通,果然正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门。人被压制到挤压就是破功的极限。容若脑海中如沐春风,这股春风又向全身转去,各处穴位自通,内力发散而出,这才与伯牙剑上人剑合一。 容若手持伯牙剑,躬身呈给皓冉:“多谢皓冉伯伯。”箫错随即躬身,向皓冉回礼致谢。他惊讶自己怎么没法磕头,皓冉道:“举手之劳。你们都是好孩子,不惧险恶。”箫错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他一定要磕头,头颈歪来歪去,像个木头人,双膝也怎么都动不了。 “箫错,你干什么,这是你老头子教的什么家传之法吗?”意涵不明其中,打开窗,远远问到。箫错抬头看天,天黑还有些时辰,“我要看看有没其他歹人靠近。” 船东早置下了新船锚,正手持蒲扇,忙不迭帮着意涵。 “这两位少侠,功夫真当俊。”船东既明白生意之道,又明白江湖之道。三只药炉上的火,一只通红,一只不见得半点火星,另一只时明时灭。意涵指着药炉,说道:“这三只药炉,分别是他们三人的。药性不同,自然炉火就不一样。有劳马船东了。”船东笑嘻嘻:“我年轻时一直撑船,摇得动船桨船橹,自然扇得动火。” 药炉里的药材都是意涵折回柔风庄取的,她顺便看了下淅儿,淅儿正与暖暖一起“等下再让你出来,谁知道歹人会不会折回。” 药香药苦弥漫,意涵将或浓或淡的药分别给了三人,皓冉只有川芎,箫错是朱砂,田七,容若的药盏中则是伸筋草、透骨草、鸡血藤、片姜黄、苏木、威灵仙、桃仁、红花。 第116章 第141章 他们回到柔风庄的时候,灯火透过浅竹纱,桃色纱,一点一点深绿,赤红。 “今天的灯火怎么不一样了?”容若问道。他知道是淅儿点了灯,这个姑娘,他救了她,她记着恩情,客客气气的,不像朋友了。 “灯还是昨日的灯,点灯的人,和看灯的人不一样了。”意涵说的是淅儿和箫错。 容若叹道:“新雨初夏红樱桃,灯火柔风闲归人。”他对淅儿的执着竟然比初遇时更深。 意涵说道:“淅儿姐姐比我们十里琅嬅的姑娘都好看。”她隐隐有些冷,大概初夏都会冷。 皓冉问道:“淅儿是谁?” “就是容若从棠蜜那救回的姑娘,箫错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意涵一边走,看见碎瓦都收拢在了一个陶盆中。“我未出生时,这些瓦就在此了,现在却碎了。”她知道是淅儿收拾的,又有些欣喜:“可以让匠人做个盆栽。” 皓冉猜出了容若心事,“淅儿,可是个懂事的姑娘。” 意涵已踏上了临湖的雨廊“年年绿痕生”,“淅儿姐姐比十里琅嬅的姑娘都好看。她从来不施脂粉,没有钗环发饰,就是好看。” 箫错无所谓得摇了摇头:“好看吗?我反正没看出来,好看在哪里。“皓冉又问容若:“淅儿姑娘好看吗?”容若笑起来像十里琅嬅的雪色和月色:“意涵说好看就是好看。” 一丝一丝糯米甜香,是淅儿在止正阁做了晚饭。她不懂武学,人走得近了,才听到声响。 皓冉知道肃玉必定在闭关,担忧之色不绝,定然是棠蜜算好了她练功的时辰,告别的无疑是杨守钊。 ”意涵妹妹,我按着暖暖姑姑说的,做了饭了。我第一次来这里做饭“淅儿不会做十里琅嬅的菜,她指了指桌上的菜肴,糯米鸡,素鱼做成双燕的模样,其余便是鸡汤,还有温补的药膳。意涵请众人入座。 箫错喝了一盏药膳汤:“笨丫头,知道学武重要了吧。” 淅儿点点头:“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她以茶代酒,敬众人。箫错一口喝了:”十里琅嬅的泉水和我们那的不一样。我们那的没有这么冷。“ ”水都煮热了,你如何知道冷不冷。“意涵不解。 箫错不假思索:“你们的冷泉比我们那的泉,要微微甜些。”茶在容若心上,先是淡淡的苦,又变成很浓的苦,苦得没有边际,苦得没有回味。 皓冉按了按容若脉搏:“你的断骨都已续接了,所幸都是关节处,大骨没有断。吃什么都是苦的,是必然。”他看到淅儿疑惑的眼色,“有些伤,就是如此。”他惊讶淅儿容貌,像楚芷茜,但绝不是楚芷茜。楚芷茜比她聪明,不至于有不会武功的不淡然。 又过了几日,棠蜜,杨守钊,还有那位黑影的消息,从十里琅嬅醉关堂传来,这些人确实离了十里琅嬅。棠蜜向南而行,是去往丽州,杨守钊往东去蓬莱州,黑影往沙漠去了,他们是受人指使,可不知这位歹人是谁。 容若将这些讯息一条一条讲给箫错,箫错拨弄着风铃,“都是些小崽子。” “阿错,他们所谋甚大,你和淅儿不如先在此,等伤大好了再走。” “我怕我不在家,老头子回来找不到我。”箫错想起了老头子。老头子在天上,没有地方揍儿子,一定不开心了。“是阿,我老头子可凶了,我天天挨揍。 ”你这么大了,冷夜前辈还打你?“ ”怎么不打我?他一天不打我,就觉得自己不是我老头子。那你娘打你吗?” 容若望着渐渐红润的樱桃“其实,我娘和我爹都过世了。是爷爷和母亲养育了我。爷爷本来让我喊她姑姑,我学话之时,看到别家小朋友喊娘,就跟着喊母亲了。母亲很少打我的。”容若说起小时候的事。“我娘也是我师父,娘说我唯一的好,就是习武认真,偶尔嬉闹,拿着戒尺敲空就好了。” “看你的模样,一定比我乖多了。” “我觉得我娘说得有道理,就照着做了。” “老头子说的,好些道理我都不懂,我心里不服他,可又打不过他。就这么磕磕绊绊的” “家中况且有门槛门框,一家人过日子如何不磕磕绊绊。” 一家人,我的家人都没有了,天各一方。箫错不愿让容若看见他的伤感,他又无心容若珍藏的那些字画,玉器,刺绣。“樱桃什么时候熟?” “还要再过半个月。意涵有樱桃酒,樱桃酱,我都可以送你们。” “不必了,意涵都是为你做的。”箫错不愿接收礼物,不是客套,是他在星月楼,吃腻了这辈子的甜。 “你那日在画舫上,用圆石阵反击黑影,招招都对准了敌之破绽。”容若眼中箫错的伤感,不是伤春愁,而是伤武学上的境界,他看到了自己的缺。 “那都算不得武功。我打不过那个黑影,就想起了弈棋之道。”箫错可不吝啬描述其中奥义。“我看黑影招式,破绽极少,就将他的起势,终势,一一化落在圆石中。圆石很多,有不少是迷惑他的虚招。” “所以,一块圆石对应他一处内功必定流转过的大穴。”容若在画着樱桃,是意涵要的。 箫错翻着容若递给他的几枚印章“你选一枚喜欢的,我刻字送你。” “对啊,我起初是这么想的。他从哪个方位出招,我就用哪个方位的圆石打他,我和他正对着,他的左是我的右,他的右是我的左,镜子一样的,原路折回去,这其实是受了你那门武学启发。” “我所学有什么好启发的。” “天下武学,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好,箫错大哥,你果然与我所识的人都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远见卓识,想旁人所不能想。” 箫错掂量着一方黑色印章:“就这吧。” 容若接过,写了箫错两字,取刀雕刻。 “我这功夫,是无师自通的。我和意涵说,若是老了,打不动了,以后我们去做篆刻。” 第117章 新雨过 第142章 新雨过 箫错和淅儿辞别容若,意涵回家,皓冉在十里琅嬅酿酒煎茶,倒是自在。箫错谢绝了意涵送的礼,只带走了容若所刻那方印章。 “肃玉姑姑说了,不必向她辞行了。”意涵转述暖暖意思。 箫错感念这一番相遇相救,认认真真抄写了《法华经》赠给容若。“我写字没你好看,心意在此了。” 容若双手握着经书:“阿错,你心静的样子,很像读书人。” “别,我娘以前最喜欢让我读书了,可那些什么之乎者也的,比那些狗屁招式都误人子弟。招式误人身,歪理误人心。” 淅儿送了肃玉、暖暖,意涵好多刺绣,她问道:“肃玉是你姑姑,容若是你表哥吗?” 意涵笑了笑:“我们小辈都喊山长姑姑,我们家不是长孙氏血脉,我爹娘都随太师父在南海参禅。” “南海参禅?”箫错其实根本不信鬼神,抄经书也是当年嫣然教的。 意涵点头:“是啊,这是他们的心愿。” 箫错和淅儿行了数日,一路新雨新荷,荔枝红,山溪白,长风沉烟。 “阿错,我们今晚就宿在此吧,这里的石头洞清清凉凉的。” 箫错在火上烤着鱼,“好啊。我娘以前总不让我烤鱼,今日我就烤鱼,祭一祭老头子。” 烤鱼香气四溢,淅儿从一个小瓷瓶中取出意涵所赠食盐,洒在鱼上,两人向家的方向,恭恭敬敬叩首。 夜色深了,比白天凉爽,箫错仰面而躺,数着眨眼的星星“淅儿,尚庸那日来信说,已葬了老头子,我真对不起老头子。” “老头子在天有灵,看到你都会抄经书了,一定又开心又不可思议。”淅儿借着篝火给箫错补衣裳:“回去我再给你做几身。” 箫错在淅儿手腕上点了一下,拉着她藏到了一处石头洞里,又踢灭了篝火,“有人来了,这人很小心翼翼,我怕是棠蜜的人。” 一盏茶的光景,一丝一丝幽香,有玫瑰香,竹香,还有若隐若现的茉莉香,调得淡,竹林生野云,花空忧愁之意。 第118章 第143章 来人是一位女子,提了一盏镂空玉壶缠枝纹灯笼,雕花银烛在玉壶中,从镂空处透出柔和淡雅之光。她挽着极为考究的发髻,云堆花绕,金色步摇上的红玉衬得她雪色肌肤比星星更皎洁,一双碧色眼眸在灯火清晖中,像午夜蝴蝶翩然而动。 “是曦宁山庄庄主夫人莼懿。”这般形貌,这般双眸,定然是莼懿。 箫错示意淅儿不要出声。 “我听到玉壶灯笼透风的声响就猜到是她。此处离曦宁山庄还有三日路程,她独自来此,刻意远远用灯笼照得草木光润碧洁,是告诉什么人,还是想让什么人回避。”箫错看不清莼懿神色。淅儿道:“我们又不怕她,为什么要躲藏?” 箫错打了一下她的额心:“老头子让我当心他们,他自有道理。” 莼懿蜷缩在一块巨石上,取下发簪步摇,丢弃在草丛中。她向四处张望,又在玉壶上轻轻敲打,声音悦耳,原来,这玉壶灯笼也可当做一件乐器。 “她肯定是在等什么人,玉壶敲打的声音就是他们的暗号。”淅儿轻声说着。石头洞中有蚊蝇,嗡嗡作响。箫错掌风轻轻柔柔,蚊蝇坠入他掌风中,纷纷向外散开,洞中瞬间凉意习习。 夜渐渐深了,莼懿依旧一个人坐着,不言不语。并不像有什么心思的模样。 玉壶灯笼在她身侧,她也不敲打玉壶,只静静看着烛火。 “不对,风不大,她这灯笼里的火,怎么越来越大。”淅儿拉着箫错衣袖。 一声响,柔光及地,玉壶灯笼碎已散,碎片散入草丛中,星火轰然而起,又连成片。莼懿瞬间陷入火海中,身影模糊。 “她怎么自尽了?我们快救救她。”淅儿向洞口跑去,箫错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她要自杀,怎么回丢弃步摇发簪?她是做做样子的。” “哪里有人拿自己性命做样子的,莼懿夫人都陷在火海汪洋了。” “这灯笼石是自己打碎的不假,但是灯笼里小小一支银烛,没有油,没有柴火,如何生出这么大火。自然是她内劲借助了风势,带动火势烈烈。” 火光冲天,黑烟渐浓。 箫错和淅儿向山溪处行去,避开呛人浓烟。 马蹄声,呼喊声,喧嚣鼎沸从远处传来。 “夫人在那个地方。”几个仆妇,几位长衫人看见了火光。他们分成几列,砍下巨大的树枝,浸入溪中汲水,拍灭大火。其中一列人策马飞驰,未及已携了木桶,铁桶,陶盆,看样子,是向临近乡人或买或借或赁,这些物件很快到了溪中,盛满了水,扑向大火。 一位四十余岁,着黛蓝色衣衫的男子,先跃入溪中,再跃向火海。他神臂之间,拍向莼懿。莼懿呆坐在石上,神色惊恐,却一动不动,“莼懿。”火苗跳到男子身上,他抽出长剑,在地上连划几下,尘泥翻涌,但火势并未大减。 远远十位长衫人排成一排,各持一盛满水的物件,向大火泼去,身后第二批也是十人,以湿土覆上,第三排十五人,第四排十五人轮替汲水,覆土,向大火攻去。 黛蓝色衣衫男子,将莼懿横抱在自己身前,抬眼望去,过火之处,方圆各有十余丈,众人所覆湿土将大火隔成了几块,不再向外扩散。他纵身连跃,落在一处湿土上,跃起时重,落下时起,双脚未触及这处湿土,已荡向了另一处湿土,也是跃起时重,落下时轻,连跃三次,已至溪畔。他将莼懿交给医者,转身便去救火。 火烧了约莫一个时辰,数十行林木已焦。黛蓝色衣衫男子躬身作揖,“今日你们救言阙拙荆,是我恩人,诸位掌事姑姑,执事姊妹,各加一年月银。众位师弟,我无以为报,只有以瘦山阁中手抄的本门武学相赠。” “这个人就是言阙。处事倒是有条不紊。”箫错已淅儿走得远了,藏在赶来的山民中。言阙又令账房雇山民翻松焦土,重植苗木。 天亮了,山中才渐渐安宁,医者灿先生在远处熬药。 “莼懿,是谁点的火?”言阙极为担心。 莼懿呛入的浓烟不多,双臂留下了数处灼烧的疤痕“我不知道。我回到白羽楼时,见到一个黑衣女子拿了玉壶灯笼,我便追了出来,我怕是庄上什么细作,所以便没有发声。一直追,就追到了此处。他身形很快,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们拆了大概三十余招,我掌力触及她手腕时,如触一片沼泽,所有内力都无影无踪。” 灿先生手持药盏而来:“夫人,这些药现在还不能涂,待冷后再涂再伤处。”他已是八十余岁的模样,交代完医嘱,已飘然而去,“我还有其他事,夫人的伤,三个月不可碰水。不必谢了。” “如触一片沼泽,内力无影踪。那应是公白镇一带的武学了。”言阙推测 “我想想也是如此。玉壶灯笼就是我再出掌点她肩上时带到的。她自然是熄灭了灯烛,可是我也不知怎么灯笼就碎了,火就如此大。” “然后那个女子就逃了吗?” “是,可是我记不得她往哪里去了。她逃得很快。” “你没事就好了。” “我想了想,若是她意在玉壶灯笼,为何打碎了又并无怜惜哀叹之意。” “也许她意在其他,碰巧灯笼在她身侧,就拿了。” “我曾问,她是谁。她说什么都不答,声音有些老,身形却是少女的身形。” “你不在白羽楼,柔琴说你追着一个女贼出去,我们就出来找,是看到着火的时候才发现此处的。” “相公,我们回去吧。” “你这身子,需在这块石上再躺一躺,还不能走。柔琴会送膳食过来的。” “那个女贼子,我怕她以后会干出什么更大的阴谋。” “我们并非富贵之家,她能有什么阴谋?我可什么都不怕。” 箫错和淅儿走远了“这个女人真能说谎。” “当年星月楼的女人,哪一个不会说谎?个个都比她精。” 第119章 山花几处,行人几处 第144章 119山花几处,行人几处 箫错和淅儿寻了一家米粉店,打算再赁两匹马。 汤色浓,咸菜黄,腊肉红,米粉汤咸辣,过客食客都极为喜爱。 “听说没,昨日有个女贼,差点烧死莼懿夫人。” “可不是,幸亏言阙带人赶到了。””这女贼如此大胆,是如何潜入曦宁山庄的。“ “山庄那么大,定然有缝隙能入。再者,若是装扮成仆妇,也没那么容易发现。” “没准人艺高人胆大。” 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女贼胆大的,有说言阙武艺高超,有条不紊的。箫错几乎要笑出来,依旧一本正经搅动筷子:“这女贼没准就是曦宁山庄的人,趁大火跑了。” “是阿,曦宁山庄这下,要提高警惕了,不能松懈了。”有人语重心长。淅儿想早点回家,催促箫错了。两人付了账款,向集镇上而去。 山间小道上,山花几处,行人几处。稍远处,一位少女,背对众人,盈盈坐在溪畔,似在等人,似在等诗情画意。 少女梅粉色纱裙上海棠色挑绣,发髻上不簪珠花,只用金色白色发带。 淅儿巧笑嫣然:“这位姑娘,借过一下。” 少女右手中一方绣帕,绣了山川河流,柔柔一绕。淅儿手心一点暖流,经脉骨骼如遇骤雨敲打,身不由己,已被牵引到了少女前方。 溪水沾湿了淅儿鞋袜,淅儿向旁闪避,少女在她手腕上一点一啄,淅儿前倾之力顿消,落坐在了一方木桩上。 ”你是谁阿?“淅儿回头去看少女,只看到一点粉色身影,少女人比溪柔,粉衣染画,又到了淅儿身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让淅儿看清她的样貌。淅儿向溪中巨石跳去,刚落在石上,一帘粉色樱花,春已过而花不败,少女从旁掠枝而过,在淅儿身前的石上亭亭而立,又是背对着她。 “这小妹子为何如此眼熟。倒底是谁?”箫错看出少女有阻拦之意,却无伤人之心。在溪畔石滩上远远张望。少女脸面避开淅儿的时候也避开了箫错。 溪上游来五只麻鸭,衔鱼而乐。箫错转身从一过路渔夫手中买了一背篓的活鱼,丢向溪中。“我这刚捕上的,你买了,怎么又丢了。” 箫错回道:“我买鱼是为了那群鸭,它们阿抓不到鱼了。” 渔夫误以为箫错是乡间富户,嘿嘿笑几声,自顾去买米买糖。 活鱼有二十余条,大大小小,在五只麻鸭之间拥挤跳跃。如此肥美鲜鱼,麻鸭双翼扑棱,时而弯脖,时而引颈,水花四溅,喧闹非凡。 “你们做什么?”少女向前而绕,一只鸭子羽翼激起连绵水花,她睫毛,眉眼上全是水花。向后一趋,几条鱼向石缝中逃逸,麻鸭紧追不舍,水花又倾斜而至。 鸭子不懂武学,可它们在溪水中比在平地灵活,处处皆是优势,少女会武学,在平地上的优势,反而没有了。水花也不是暗器,落在身上,也不痛不痒,麻鸭与鱼群击水的速度与方位,慢中有快,快中有慢,却谁都料不到痕迹。少女向东,水花向西,少女退后,水花也向后,根本琢磨不到。 箫错踏上巨石,向淅儿一揽,两人向后一退,先回至一棵树上,又借着一处土丘,荡到了溪对岸。 两人与少女相对,少女刚巧避开麻鸭和鱼群,水珠在她脸庞上,像雨落在修竹上。淡淡的羞涩,淡淡的愁,是嬿娘。嬿娘自言自语“我打不过一群麻鸭。不过,没人习武是为了欺负麻鸭。我也不可能真的出杀着”“你为什么开我们玩笑。”箫错捡起一片碎陶,当作兵刃,在自己身前,随意指着一个方位。 麻鸭吃饱了鱼,向远处游去,嬿娘沿着溪石,走到箫错和淅儿身侧,隔空指着碎陶:“谁和你们开玩笑,庄主说有女贼潜入庄中,拿了一个玉壶灯笼,又有人见到你们在山上,鬼鬼祟祟的,便疑心你们与莼懿夫人被困火海一事有关,让我在你们必经之路等待。他们说是一男一女,没料到会是你们两人。” “你怎么和莼懿夫人一样的蓝色双眸?”箫错反其道而问。 “莼懿夫人夫人是莼言族人,我祖上也有莼言族人血脉,不行吗?其实,我外祖家也好奇汉人的黑色双眸,夏夜星空一般的。“嬿娘气呼呼,”看你的样子,是承认昨晚一直在山上了,看到纵火之人没?“ 箫错摇摇头:”没有,我们看到火赶过去时,庄主已在救火了,英名神武,镇定自若。你们庄上一位不知是前辈师伯还是执事姑姑让我们不要靠近,我就和那些赶来的乡人一起了。若不是你们有人说,是夫人被困在火中,我都不知是谁被困了呢。”一个是曦宁山庄的当家主母,一个是曦宁山庄的弟子,两个人还有一样的蓝色双眸,谁知道曦宁山庄在玩什么。 ”想来你也没那么坏,要对莼懿夫人下毒手。“嬿娘仔细想着细节:“冷夜儿子若是与曦宁山庄为敌,岂不是辱没了家风?” 淅儿取出一支发簪,是在十里琅嬅时,她从一位姑姑处学的,银质,镶嵌了蔷薇花。蔷薇花是紫水晶雕的,容若画的线稿。蔷薇花的花芯是珍珠,也是容若赠的,“意涵有几颗了,再给她,这丫头要拿珍珠当暗器打我的。”他说话的时候,隐隐有些愉悦的喜,看花看雪看月时不一样的喜,欣喜淅儿接了他的礼物,不,是他的协助。 “嬿娘妹妹,在菩提院时,辛亏有你关照。我没有什么回报的,这簪子送你。” 嬿娘并不客套,笑语簇簇得接过发簪,“这发簪叫什么名字?” “叫做蔷薇雨幕,容若公子起的名字。” 嬿娘将发簪簪在发上,“好啊,大家都是朋友,江湖相见,一定要开心。” 箫错在星月楼学的讨女子喜欢,此时一鼓作气盈满:“嬿娘,你簪这个簪子,真好看。呢喃燕语蔓回廊,蔷薇凝露卧人间。以后你要打架啥的,只管吩咐我。” “我打架为什么要叫你?” “她打架为什么要叫你?” 淅儿,嬿娘异口同声反问。 第120章 第145章 箫错把玩溪石:“我指的是打坏人,不是小流氓互殴。我来帮你打架,我们可以优势互补,发现改善薄弱之处。你帮淅儿打坏人,我自然也要帮你的,这是江湖道义。”嬿娘点了点头:“有道理,就是不知我下次打坏人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不如,你们跟着我去曦宁山庄。” “那不必,我们什么规矩都不懂,怕被言阙前辈责骂。” “无妨,无妨,掌门师伯不是不会变通的人。他定然也会喜欢你们的。”嬿娘左右手明明无物的,向箫错肩上点去,似在掸落灰尘。 “制服人的招式。”箫错想起嫣然说,少女的心事比小女孩更有所懵懂,比女人更无所顾忌。他向溪石上一跃,嬿娘早料到此着,裙衫摇曳,竟然先箫错一步踏上了溪石。她这招所牵引的后劲,向箫错随意淌去,他数处大穴之上,如鱼轻咬,如雀轻啄之力。这些并不致命的力道,恰恰让箫错内力在各个穴位间运转时生出了细微的分叉和缝隙。 箫错向溪畔回折,他应变内力比嬿娘更灵活,嬿娘眼见他明明已悬到了溪石上几尺处,竟然凭空退了回去,在没有支点可触的情况。所有的一切,只能用若进若退来赞扬。 溪畔草青青,箫错落地所踏之地,极为柔软。嬿娘并不再进击,缓缓坐在溪石上,“箫错,这个地方你觉得好吗?” “好,很好。”箫错不知嬿娘意欲何为,“我们大好河山,哪里都好。”淅儿误以为嬿娘还陷在莼懿夫人被围困之事中,忙解释道:“莼懿夫人,绝不是我们点的火,嬿娘妹妹,你可以去向夫人询问。”她走向箫错,避免他与嬿娘再起争执。 嬿娘不管淅儿解释,又问箫错“这块草地真的好吗?” 箫错索性半卧在草地上:“真好,我再找个鱼竿钓鱼,卖鱼换盘缠。”他笑起来惬意悠闲,这些时日的烦恼一扫而光。 淅儿半信半疑,坐在箫错身侧:“那我也找个鱼竿钓鱼。” 点点小小的红花点缀在两人身侧,间有一丝一丝野蘑菇。黄蝶嘻嘻闹闹。 嬿娘望向四周,似在寻找什么:“师父,律辰师伯(嬿娘是笺乐弟子,依照行序称呼律辰为师伯),就是这两个人,什么打架阿,什么钓鱼阿。” “我们这两个人,怎么了?打坏人,钓鱼未乐,大俗大雅。”箫错靠在淅儿膝上:“你祖师爷来了,我都照样打架,钓鱼。我怕你吗?”这个嬿娘和淅儿,一个鬼点子太多,一个鬼点子太少,一个灵敏,一个木讷。箫错看见其他姑娘的长处,马上就对照出了淅儿的短处。知己知彼嘛。 草丛中,银光闪闪,淅儿指着亮光:“阿错,那是什么,亮闪闪的。” 箫错用淅儿长袖遮盖住自己双眼,避开艳阳:“什么什么东西,溪畔,也许是旁人丢的金银,捡起来,交给保长就是了。” “不是,像一条一条?” “一条一条什么?”箫错想着躺会儿去哪里吃美食,听说再过几里路,有家藕粉店。 箫错腿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低头看去,一条钢丝正缠着他衣衫,向肉中嵌入。嬿娘这丫头果然鬼点子多,设下了陷阱,她早就计算好了我会跃到此处草地,不过,我是谁,我怎么会怕你这个小姑娘。 箫错双手一上一下,以“讨饭掌”缠解钢丝。讨饭掌是丐帮初入门弟子所学招式,着重解开四面八方钢索或者暗器等的袭击。柔韧,灵巧,庸尚的外祖父是丐帮子弟,外祖父使了几次,庸尚便学会了。 指腹触及钢丝,钢丝并未折断,反而越扯越紧,点点火星烁烁,正是钢丝上所缠的暗器金丝飞马被箫错内力牵引,驰骋而来。 淅儿伸手去按钢丝,箫错怒气更甚:“别动,你不要手了?”淅儿指着两条交缠成麻花的钢丝:“阿错,你不要碰了,越碰越紧。”她又对嬿娘道:“嬿娘妹妹,这是什么,阿错真的,真的。。。。。。” 箫错改“捞月式”为“摘星式”,摘向钢丝的交缠处。“什么越缠越紧,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淅儿,你给我有骨气一些,别动不动求人。” 钢丝削去了箫错一点指甲,这钢丝很长,割裂了青草,碧色飞扬。原来钢丝在草丛下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匍匐整齐。“这不是真的草,是蚕丝织造的。”掉落在淅儿手心的碧草,有青草色,却无丝毫尘泥之味。“是他们布置了一个陷阱。” 一声一声弦促之音,钢丝越来越紧,攀上了箫错双手,他向外劈,钢丝一弯,金色飞马逐向他腰身。“你刚才捉弄我,现在我捉弄你。”嬿娘振振有词。“这不会要你命,但是会要你的运气。” 金丝飞马落到了淅儿发上,却又很快力尽飞开“阿错,你别动了,不动,这个暗器自己就掉落了。” “你个傻丫头,那是我将钢丝向自己方向牵引了。”箫错被钢丝缠住站不起来,另一头的力道越来越大,似乎有千军万马在操纵机括。他越拨越乱,越缠越紧。钢丝一圈紧一圈,将他牢牢禁锢住。淅儿推不开箫错,一道钢丝从地上飞起,将两人缠到了一起。 一个男子手持长剑,立在箫错身侧:“箫错,在下律辰。” “好啊,你松开钢丝,我们打一场。” “我可不想打架。” “我是糟了你暗算。” 嬿娘指着草丛“你自己跳上去的。” “我,我自己跳上去的。”箫错手心点住一粒小小石头,向溪水中抛去。石头落向溪水深处,激起数丈高白浪。 “他不过三十岁,内力已然出神入化。”律辰向旁侧身,白浪跌落下来,飞在半空的金丝飞马被吞噬得干干净净。钢丝也断开了一个缺口。箫错内力涌动至缺口处,发梢横过,缺口向外扩大,他从中脱了出来。 “嬿娘,你做什么?我都说了,火不是我纵的。是莼懿夫人自己失手打翻了玉壶灯笼。” “你撒谎了吧,玉壶灯笼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连救火的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着火的。”嬿娘一改方才还疑惑的态度,疾言厉色。 “你这个姑娘,笨起来比淅儿还笨,我为什么要烧死她?莼懿夫人又不是邪恶之人。” 律辰长剑一点,横到箫错身前:“嬿娘,你从溪石上回来吧。方才的白浪把你衣衫都打湿了。不如,我们带着箫错大侠与这位姑娘,去庄上,让庄主论断。” 第121章 月朗山淡,傲骨铮铮 第146章 121月朗山淡,傲骨铮铮 箫错道:“我才不去你们庄上呢。” “你若不想去,那我请你去。”律辰左手在一个随后赶来的弟子肩上一点,一柄长剑的剑柄递到了箫错手旁。“拿着,打输了,跟我去曦宁山庄。” 箫错故意不接剑,左手名指和小指绕过剑身,落在剑尖上。这柄剑是纯钢所制,锋刃夺目,一声嘶响,剑尖向剑柄处倒圈,连卷几圈,缩成了一团,剑柄随之跌落在地。 雨律辰同行的有笺乐和十余弟子,人人都被这一点一圈的姿态所震慑,无一人出声。这是什么武功?不见任何痕迹,只一触之间,钢铁已成绕指柔。 箫错左掌一劈,这团剑向地上滚落,砸断了一条长石。 “还要打吗?”箫错提高了几声。 律辰哈哈大大笑,笑声中没有不服气,反而是由衷称赞“冷夜的儿子,果然月朗山淡,傲骨铮铮,这还只是用了讨饭掌,其他什么招式都没有用。” “好了,我懒得打,莼懿夫人不是我伤的。”箫错深知曦宁山庄派系纷争,不想牵涉其中。 一直不出招,不言语的笺乐浅浅笑着,她笑起来的时候,是江湖侠女的丽质,也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律辰师兄,这位箫错的讨饭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剑卷成一团容易,松展回去难。” 讨饭掌是为了破敌暗器兵刃偷袭,并不需要将暗器兵刃恢复原样。旁人若是遇见这般挑衅,定然必有一番气馁,箫错不紧不慢,拱手一握:“这位姑姑想来是笺乐前辈,这讨饭掌我还真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如何恢复?回去也好与庸尚讨论讨论,如何将讨饭掌再改进一番。” 他说得落落大方,虚心请教之态,笺乐掌心向下,平平悬在这团剑上,也只是一招,时而左,时而向右推动,不上也不下,始终距这团剑都是同样的高低。 剑团上,银光灼灼,从中心向四周散去,剑吟之音,泉水叮咚。几道银光倾泻,剑团中一声很长的剑啸,剑又伸展如初。 喝彩之声不绝。 箫错猜笺乐是一掌一掌落在剑身两面相同位置,慢慢推开了圈成一团的剑。 嬿娘从溪石上一点一点,走了回来“箫错,你来我们庄上,我们自然当你是客,只要与莼懿夫人说明就好。。” 淅儿道:“阿错,不如我们跟他们去山庄见见莼懿夫人,并无坏事。大家也不能这么误会下去。” 箫错暗中骂道:“这些女的,男的到底要搞什么东西?”他从另一位弟子手上借了一柄剑:“好,了,打就打。反正我没纵火。输了,我会走,赢了,我也自己回家。我就是这样的性子,随我老头子。”他本来不想打,律辰是江湖闻名的“淡墨剑客”,我跟他打一架,回去能和庸尚侃一侃。 律辰长剑缓缓递了过来,箫错心中诧异:“他剑法怎么慢吞吞的,畏首畏尾的样子。”一招“孤舟白发”,疾剑直挥,剑横到了律辰长剑上。 “律辰师伯,你没有带淡墨剑,这寻常铁剑,剑招也好得很。”嬿娘声势极足,她觉得箫错肯定赢不了。 第122章 墨色浓淡,天青等雨 第147章 122墨色浓淡,天青等雨 箫错剑尖向上斜,又向上摇,起起落落间,对律辰的长剑围而不攻。 “律辰师伯的剑法不是这样的。” “师父是藏锋守拙,以不变应万变。” “师伯可这样的剑招,初学孩童,耄耋老者,也不至于如此。” “师父是先让这个年轻人几招。” 众位弟子心中各自诧异,方才算是箫错败在了笺乐手下,是他逞“犟”。 律辰手腕手心随之艰难得颤抖,不是出剑,是怕死的人拼命箍住残魂。他回给箫错的剑势比蝼蚁还弱,若非他身姿傲松,玉宇自寒得挺立在箫错身前,箫错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在与一片虚无刺剑。 箫错向己方回剑,剑花葳蕤,一招比一招短,但一招比一招快,后招将前招完全打残。就像一个人,今日否决了昨日的成就,不停得大败自己。笺乐凝神间,闻听箫错剑上所发之音,渐渐微弱,长剑无声! “按照箫错曾和嬿娘所说,他不及冷夜先生三层,冷夜当是泰山北斗。”笺乐心神慢慢坠入其中,将自己所学剑法在脑海中与之对照:“我能支撑几招?箫错漫不经心,我被他困住,他竟用自己后招打我和他拆得正酣的前招,这剑法如此意境不同。方才不过是我比他多学了几招讨饭掌,是丐帮帮主赵阿武与长老这几年所创。” “这是我老头子教的残商剑,你可不是败给我,是淡墨剑败给了残商剑。”箫错实事求是的性子,不知随了谁。 律辰长剑上几声脆响,同时裂开几条横缝,剑沿着缝隙断成了数截,剑柄也折断成了三截,掉落在地。 律辰手中空无一物,他输了。 “走了。”箫错左手拉着淅儿,右手将长剑笔直拄入溪畔,飘然而去。 “阿错,淡墨剑不至于如此没有威力。”淅儿不解。 “那是他没遇到对手。”箫错舒畅得很。 律辰微微笑道:“箫错,你转身看下走过的路。” 那柄剑,迎风弯折,长草一样,风铃悦耳。 这是律辰剑气余劲还在这柄剑上。而箫错对律辰,早就没有余劲了。 剑触及一片碎石,瓷裂之音潮水涌动,一片一片缝隙纵横交错,却互相尤有牵制,断而不散。 “淡墨剑果然墨色浓淡,天青等雨。” 喝彩,倾慕之音不绝。 原来,律辰慢招,缓招剑气迟滞,凝而不发,蓄在剑轴中心。箫错心中藏不住事,他要锋利砍斫之心都写在了脸上,他砍,律辰不避不攻,箫错剑气出几分,他便每招都比箫错少一分,从箫错来路回击而去。箫错都是快剑,只有律辰看清了所有的来路。律辰的剑断了,可剑气未散,落到了箫错剑上。 箫错手心处一点疼痛向手腕蔓延“阿错,你怎么了。”淅儿去按他额心:“你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我手心是律辰剑上之力沿着递来,痛是疏通筋骨,他根本没下狠手。是我自大了。但是方才肯定有人暗算我,他是谁?我中毒了。”箫错向四周望去,老爷子说的没有错,他剑法根本不如律辰,他还在快、形之上,律辰已至闲与常。 草越来越长,将箫错裹缠住,他昏昏睡着,星月楼的那场火,在他身侧烧啊烧。 水声潺潺,风吹花香。 箫错醒来,在一处临水阁楼中,几盏绢纱灯上曦宁山庄几个字,格外刺眼。风铃在檐下,敲打时光。一点一点紫色红色的花,长在几案下,蔓延至墙上,梁上。 “这什么地方?”箫错缓缓坐起,他深吸几口气,已没有了中毒的迹象。 一个少女,粉蔷薇色,冰琉璃色衣裙,银质蝴蝶穿花步摇,绕过几案,坐在箫错床沿:“阿错,你醒了。” “淅儿,你怎么穿成这样了?”箫错第一次见淅儿如此容颜绝色。 “衣衫是嬿娘让我换上的,说若是再穿自己衣衫,便与她们的女子不一样。旁人一眼就看出不同,就会猜疑。”淅儿老老实实:“我不想要的,嬿娘硬生生给我套上的。” 箫错伸手取下淅儿发上步摇,换了个方向,斜插在脑后:“这东西的形制叫后压步摇,不是这样的戴法的,你这样去卖茶,旁人定然认为你是哪家千金拿了家里不喝的茶叶赚零花钱。” 淅儿没事,他也没事,在哪不重要,他箫错在哪里出不去呢?困顿也是桃源。 淅儿点点头:“嬿娘也是让我簪在脑后的,可是老擦到后背,我就换个方位了。” “戴着步摇,走路的时候,不能晃的。晃了,在,在大户人家,千金要挨打的。”箫错本来想说星月楼,知道淅儿反感这般地方,改口叫大户人家。本就是婊子学大户人家。 淅儿说起嬿娘,箫错知自己猜得没错,他们在曦宁山庄。 “这伙人困住我们,想干什么?”箫错接过淅儿递来的茶,药味极浓。 淅儿摇头:“我真不知,你昏睡过后,他们就带着我们来这里了,是曦宁山庄中的一处别院,叫做莺色寻茶,名字有点味道。” “我睡几天了?” “就昨日到今日,这还不到晌午。” “这不知是哪个王八暗算我,暗器是我和律辰比剑时,从脚底刺入的,这毒药毒性不大,但会让人昏睡。江湖骗子的伎俩。”箫错将自己赤脚横在膝上,指着一处小孔:“就藏在那些绿草中,这人狡猾就狡猾在,毒药叫做茉莉伽罗,来的快,去得也快,现在叫神医来把脉都查验不出。” 淅儿指着竹架上几个瓷瓶,瓷盒,“这些都是他们的医者留下的,他们给你把脉,根本没查出有毒,都当你是气血虚弱,与律辰前辈比剑耗尽了内力。律辰前辈还输了好些真气给你。” 窗外,假山,花窗下,嬿娘缓缓而来,她身侧的女子正是莼懿。嬿娘扶着莼懿,“箫错就在里面,他从我们这,吃了两次败仗,不敢造次的。” “说谁造次?”箫错不是不承认败了,是不喜欢造次两字。他顾不得穿上鞋袜,拍手在板壁上一点,穿过敞开的窗户,凌空一横,先点水中石蛙,又点嬿娘,莼懿发上步摇,稳稳坐在桥上的两只石狮之间:“你们两个来了。我败了,我毕竟和你们两大高手打了,输得光明磊落,也不是输得难看。我若是赢了,你师父的脸还不得去长江黄河洗洗了。” 他点嬿娘,莼懿步摇时,又快又柔,在两人掌风聚起时,又适时收力,即便不收力,她们也根本避不开,若是再重点,步摇就会刺穿两人颅骨“我可不能真的打女人,要打,也是先写个战书打。” 嬿娘向前一步,伸手一抓,抓住箫错两缕长发“你竟敢无礼,看你平时穿得像个世家公子,原来这么放纵自己。” 箫错是可以避开这一抓的,但是他若一避,这两个石狮子中的机括就会弹出,他和嬿娘会一起跌入水中。他刚坐下时没有觉出机括,嬿娘这么一抓,他左肩一碰,立时觉出了异常,索性不动,任由她抓,反正伤不到要害。若是被她扯断断几根,就放几根毛毛虫到她衣衫上。 “我不跟你争,你来找我做什么?”箫错环顾四周,寻找突破口。 嬿娘松开箫错长发,对莼懿道:“夫人,你认识他吗?” “这谁啊?你们双眸一样,你姐姐吗?”箫错并未认出莼懿,当日隔得太远,没有看清容貌,况且,她与当日穿着完全不一样。当日是当家主母的打扮,今日是英姿女侠。 嬿娘道:“我叫她夫人,她可能是我姐姐吗?是我们庄主夫人。”莼懿伸手在石桥栏杆上轻轻一抚,关掉机括:“我是莼懿。我自然认得你,是你当日协助那位女贼,女贼这才打翻了玉壶灯笼。” “箫错,你还有什么话说?夫人都说了,是你。”嬿娘有些不相信,但莼懿如此肯定,她尽管疑惑,怒气已聚“敢暗算夫人的,就是把我当敌人。” 箫错跳了下来:“什么女贼,我刚路过那,看清时,你们的人已在救火了。是你们自己让我们两个人,不要靠近的。”淅儿沿着廊桥,弯弯绕绕,这才到箫错身侧。 莼懿看到了淅儿,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衫,并不适应,步摇不断拍打后背,她局促不安。“这张脸,怎么一点都没有老?”莼懿蓝色双眸中,流露出鄙夷之色:“你,你怎么,怎么还能安之若素?”几滴泪在她眼眶中打转:“我们都在尘世浮浮沉沉,浮萍落霜,你倒是在自己的桃源,茶香月浓,竹倚琉璃。”她完全没有了从容,文雅,恬淡,往事牵牵缠缠,又黄了菊花。 茶香月浓,竹倚琉璃,箫错,淅儿,嬿娘完全不知其意,嬿娘从不相信箫错会做坏事,到更不相信莼懿会如此无所顾忌身份。 箫错想起楚芷茜,猜到这个莼懿与楚芷茜也有过节:“她是淅儿,十八岁,我看着她长大的。” “淅儿,你爹和你娘呢?”莼懿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找箫错的。 淅儿手中还握着箫错鞋袜:“我娘说我爹早就过世了,他以卖茶为生。我娘前几年病死了。” “你娘叫什么?” “我真不知道,她有个竹根茶盏,与她同赴黄泉,说上面的诗句里是她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什么诗?”莼懿手心掐住腕上一串佛珠。佛珠互相挤压,一路竟然嵌入另一粒中。 “是古人的诗,阶上梧桐秋,雨落白鹭洲,佛寺无忧,一声钟,一声哭。” “梧桐,白鹭?这可以是人名。”莼懿猜不到因果“我让律辰修书给少林方丈,请他出面寻你父亲冷夜先生,再带你回家。” “你写,我老头子离家好几年了,我都不知道他在哪。他来了,你们有什么诡计,还不是马上破了。”箫错按照庸尚叮嘱,绝不透露冷夜丧事。不过这下他更无所谓,坚定曦宁山庄糊涂虫当家,武功高的不一定就见识远。“我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莼懿无所留恋得拂袖离去,远远传来她的声音:“嬿娘,你告诉箫错,我们曦宁山庄是曦宁山庄。” 淅儿将鞋袜放在萧错身前地上:“你快穿上。” 箫错叫道:“这儿的人连脸都没有,我没穿鞋怎么了,白脸对赤脚!” 嬿娘指着稍远处几位仆妇:“淅儿,你们先在此几日,有什么需要吩咐那两位姑姑。”她去追莼懿。箫错一侧身拦住她去路:“你在这混到什么职务了?不像个无职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嬿娘指着箫错赤脚:“我是姑娘,为你好歹有些收敛,行不行?我师父名讳笺乐,因我外祖家有莼言族血脉,莼懿夫人常常与我说家乡话,家乡事,我们便熟络了。不过我是踏踏实实的,从未央求过莼懿夫人给什么便利。我就是寻常弟子,早起习武。” “还有你们两个别想着逃,我们庄上藏龙卧虎,你如何打得出去?” “行,行。”箫错满不在乎,指着淅儿:“淅儿在,哪里都是安心之处,况且有吃有喝,又不要钱,开心。” “安心是吧,那你就在此安心。”嬿娘气呼呼的,瞪了箫错数眼,跑向远处。 淅儿又催箫错穿鞋袜:“嬿娘妹妹,其实对你挺好的。” “好什么,胡搅蛮缠的,这个莼懿到底要搞什么?”他想起老头子说要当心曦宁山庄,老头子果然料事如神,这地方肯定有名堂。 第123章 第148章 莺色入茶的夜,水声更柔。 箫错温习冷夜所授功课,以灶房柴火为剑,横撩竖削,劈向一堆草木灰。 草木灰纷纷洋洋,剑势一到,或迎风,或逆风,挥挥洒洒,落了箫错满身。柴火无论如何旋,都无法将所有扬起的草木灰除尽。“淅儿又不懂,我自己扬草灰,自己抑草灰,后招追前招,自己玩。”有了目标,箫错心中的路又长远了。 箫错将洒落的草灰扫回去,另寻了一截三尺长,三指宽的柴火,第一下从左往右打,柴火带起一道细细长长的草灰,贴在其下,向四周荡去。 “阿错,你在玩什么?怎么像小孩子玩水?”淅儿点了一盏灯,给嬿娘做鞋。鞋料子是嬿娘送来的,她准备给箫错和嬿娘一人做一双。 “你看,草木灰飞起来像什么?” “像一条一条灰色,烟色的龙。” 箫错第二招从右向左拍,又一道银灰色直破而来,此时,第一道草木灰已渐渐力尽,向四处凋零,速度也随之减慢。 箫错剑招蜿蜒,从这一道灰到另一道灰,草灰之间互相吞噬,互相交叉,刹那间分不清谁先谁后。箫错第三招击出,落在地上的多,荡到半空的少。飞扬的草灰簌簌而下,夜雨潇湘的凄楚。 淅儿有些乏了,放下针线,团扇拍风“又没有人将草灰当兵刃,你自己打自己,如何心有二用?” “我给你变戏法。小时候,你最喜欢看变戏法。你这人,自己不懂,还要装懂。”箫错想这必定是自己不够快。他内力从劳宫,商阳穴而出,带动柴火剑,时弯时直,弯时减缓草灰落地之时,直时催动草灰向前追击。 两道草灰交错,互相撕扯,又齐齐跌落在地,激起的劲力向箫错的柴火棒上反弹而来。箫错手腕连转,柴火剑尖利的一端向下,又从下斜向上劈砍,将另几道荡在半空的草灰向上勾带,画出数道弧形。可箫错接着向左侧一滑柴火剑,其上所蕴内力与草灰一擦,草灰又散向远处。 ”又都散了。没有草灰荡在半空了。“箫错并不气馁。再次将四散的草灰聚拢,重新又削了一柄柴火剑。 “一剑控数道草灰,我先一剑控三道。”箫错从简易处入手,刷刷刷,先后飞起三道草灰。它们飘荡的方位完全不同,一道在高,一道向左绕,一道直击箫错喉心。箫错竖剑在自己身前,在那道草灰快要触及剑面时,箫错挥剑向右平平刺去,将草灰上的力道弯折到向左绕的那道草灰上。两道草灰方向相对,力道均等,轻轻一碰之间,形成一个支点,原来向左的向右,原来向右的向左。那道在高处的草灰开始向下跌落。箫错既然前一着成功,已知后一着如何制胜,柴火剑倒转,剑柄向上,搭在耳旁,草灰一触剑柄,箫错向外轻抛,草灰扬起几寸,向箫错身前缠去。 “有意思。”箫错连胜了两着,他又想到了一点,让他们时而这两道相反用力,时而那两道相反用力,三道草灰能构成三种方位的“相辅相成”。 柴火剑上,赤色,黑色柔光缓缓。箫错剑尖依次在三道草灰上,一三,一二,二三得变幻用劲,用的都是残商剑上入门的”涟漪照石“,“星年灿烂”,只是没有敌手,他自己不断对照自己的武功。”老头子看到我这么努力,一定把那些陈年酒开出来了。“箫错心中又想起了老头子,”老头子在天上,也不看看我,助我脱出这个地方。不对,莼懿夫人一定有阴谋,激发老头子来这里,只要老头子强攻,这比老婊子还不如的人,就要借机灭了我们。“ 夜色渐深时,四道深深浅浅的草灰,在箫错身侧如四道流星,浮浮沉沉,一二,一三,一四,二三,二四,三四一共六般相辅相成的方位。他的柴火剑随意点拨,随心缓疾。淅儿不知不觉睡着了,箫错放下柴火剑,收拢住草灰,抱起淅儿,送她回至东首的紫藤轩。 “这丫头,竟然先给嬿娘做鞋。”箫错看到淅儿怀中的鞋底,小巧玲珑,是女子的款式。他回至自己卧房紫金轩时,几声打更声叠叠传来。守夜的姑姑未睡,在稍远处的藕花轩拨弄佛珠。“大半夜还拨弄佛珠,真虔诚。”箫错灭了灯,卧在床上。 这只枕头不像箫错家中的枕,是一只竹丝枕,编了蟋蟀的图案。一声一声佛珠转动的声音,竟然比方才清晰,“这不是那两位姑姑的佛珠,是竹丝枕中有东西。”箫错伸手探去,竹丝中是道道竹藤,他对着月色,仔仔细细看看,并未发觉什么差异。 “难道在枕头下。”箫错刚要掀开垫被,一个人影,从窗外游曳而来,是个男子,也不惊慌避闪,径直坐在床前几案上。 看不清是白发,还是花白发,这个人坐下后,抬手示意箫错不要出声,不要点灯。 “你是谁?” “我是这儿的人。”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些苍凉。 “这儿的什么人?” “被困在这儿的人。” “为什么困住你。”箫错猜测这是莼懿和嬿娘派来试探他的,一字一句套话。 “言阙猜疑我,就将我困住了。” “为何猜疑你?” “我是他师兄,言问” “言问。” “是的,老朽言问。方才是我袍袖带起的风,缠到了竹枕上。”言问指着自己的衣袖。 “我只能从未听说过言问。” “听说过我的人,都死了。或者知道我的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在活着。” “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觉得我们两个一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这人挺好的,有吃有喝,我还不想走了。” “不是自己家,哪里来的好。”言问凄凉之意,大有年岁不再的感慨。 “你家在设么地方?”箫错问道。 “我家,我家在几百里外的襄城,我几十年没回去了,我爹娘都死了。” 第124章 言语不问 第149章 124言语不问 “你既然无数年未回家,怎么知道你爹娘的事情?” “言阙假惺惺去过我家吊唁,被我偷听去了。” “假惺惺?”箫错明白言阙果然有伪君子的作风,至于伪到何种程度,一定比曦宁河还深。 言问言语落寞:“是的,还去哭了哭。哭得像自己爹娘死了。”言阙父母健在,他这么说,自然是羞辱。 “言阙把你困在哪里?” “前面的慈音寺。”言问指了个方位,“我趁那几个和尚睡着的时候偷溜出来的,不过,天亮前我得回去,否则明天就有一场大乱。” “既然言阙像困住你,不如我把你交给他,这样,也许,他就能放我离开了。”箫错一本正经,你试探我,我也试探你,谁怕谁。 言问也一本正经:“那么你出去后,找来人救我?” “救你也行,有啥那啥不?”箫错缓缓坐在窗前,思考这个言问接下来会做何应对。箫错的痞里痞气,怎么都改不掉。 “有,有,你随我来。”言问连连点头:“我有个宝贝的武功秘籍,我送你。我反正也年纪大了,练不了。若是死了,也不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事,白白浪费了。“ 两人一起一问回到小院中。 廊灯下,言问身影很长,一张不像圆脸也不像方脸的脸,怪石嶙峋,坑坑洼洼,污泥似乎数年未洗。眼睛一大一小,小眼显是被人所打,无法恢复。花白长发竟然用一截钢链束发,在脑后挽了个馒头形发髻,衣衫已看不出颜色,布满补丁和破洞。 偏偏,他又是乞丐的形貌,侠客的气概,从箫错方才的柴火堆中取出一根,在地上画了起来。“我的秘籍叫做放屁神功。“ 放屁神功?怎么会有武学叫这个名字,言问果然是试探。 ”好了,放屁就放屁,这是说学了这个,其他武学都是在放屁嘛?”箫错仔仔细细看着柴火棒下,一笔一划,口诀和图形互相参杂。口诀第一行是“木生沧海,云浮九霄,商阳扣劳宫。”后面洋洋洒洒十几行,木生昆仑,木生万象,木生永世,木生尘寰,一行一比一行更气魄威仪。 “是自然孕育了木,不是木孕育出了自然,果然是放屁。言问不是疯子,就是当人是疯子。”箫错见过星月楼无数狂客,他们狂的是侠,是情,是义,狂而不疯。言问的狂是因果倒置的狂,且狂且疯。 言问喜滋滋:“箫错果然天资聪颖,放屁神功,你想排天下第几就是第几。“ ”这不是真放屁嘛,这就像文人说,自己文章想排天下第几就第几嘛?”箫错反问,没有丝毫对这门武学的敬意。 言问挥了挥袍袖:“就是放屁,有人现在来说,他是天下第一,明天来个人把他杀了,那么他说的,就是放屁,没错。天下第一死了,天下第二的那个人,他不知道情况,还说自己是天下第二,那么天下第二也是在放屁。” 他神色并无异常,这番话说的,有道理,也没有什么经世治国的道理。 箫错走到那些图形中间,指着图中一人,他双手交叉,手背相对,正追赶一团云。“这是什么招式?” “这是木生昆仑,落而至阳,升而至阴。“言问指着其中一行字,耐心解释着:”这是以掌风破敌手之柔,刚柔都是互济的,破了他的柔,敌手的威力便大减了。”落而至阳,升而至阴,这完全与任何典籍中的阴阳之说,都无法对等。言问双手一张一合,连转几下,与图形中小人手形一致,向外一推,两手又分开。 “我真没看出这个屁,香在何处,臭在何处。”箫错直言不讳。 言问不温不火得道:“这是你没看明白。”他双手对照图形,左手画圈,右手画方,时而左手指天,右手虚握,每一种都详细加指点,气血内力如何以穴位叩穴位,以穴位通穴位。 箫错心不在焉,这老儿讲得诡异,演示得不见什么神奇之处,跟着练就走火入魔了。 一记轻拂如风出来,这记轻拂,来得快,去得也快,箫错留意时,已去得远了。是言问所为,他正面而来,并不能算偷袭。“香不香?”言问立在图形之中,全身都没有防备。 “不香不臭。”箫错摇头。 “是吗?”言问看看地上图形,“我用哪一招打你这个兔崽子。” 星月楼仆妇人人都是骂林高手,箫错无师自通:“千年龟仙,你爱用哪招都行。” 一点轻磕,箫错手背手腕也是轻轻被点,他抬头时,言问依旧立在图形中。他竟然根本没有留意言问的再次进攻,明明自己全身防备,打不过一个没有防备的人。 手背手腕痛是不痛,箫错心服了,嘴上可不服“我老头子也会。” “你老头子教,你怎么不好好学?” “我是老头子没用的儿子。”箫错从来这么认为,反正我没用,其余看我心境。 “这点我比你老头子强,我儿子虽然武功实在不上道,但是他好学。”言问也不避讳“他与人比剑,胜了人家,得意忘形,竟然以剑斫千年冰山,人也就留在了冰雪中。” 膻中穴上一点柔劲,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箫错抬手垂手,掌风攀缠追去,但丝毫阻拦遏制不了言问,先是成行成排的劲力反弹,接着自己掌风如枯藤破败。他一开始就慢了,一开始就败了。 护花铃被两人余劲所敲,一声长一声短。“好了,我胜了你三次,胜了你老头子是胜,胜了你,算闲暇游戏。”言问指着地上口诀与图形,“自己琢磨琢磨,不必执师徒之礼,反正我教你算阳谋。”言问飘然而去时,箫错甚至都未留意到,他只听到声音越来越低。 天亮了。 箫错望着言问所留秘籍,“言问的武学境地,不至于被言阙困在此处。一定是试探我的。”他越想越觉曦宁山庄像星月楼,藏了无数的秘密。 草灰在箫错脚下,迎风飘洒,言问所画痕迹,消散无影。 炊烟袅袅,淅儿在灶间忙碌,催箫错送些柴火过来。箫错抱着干柴,问道“今天吃什么?” 第125章 第150章 淅儿道:“我做了鸡蛋麻糍,还有酸梅汤。” 猪油,火腿浇淋在麻糍上,雪白色,赤海棠色,还有麦穗色,只有淅儿的早饭这么色雅味醇。箫错将柴火弹到灶膛里,“阿错,你这是又用了什么新招,像要把这些柴火变成轻烟似的。”“是的。反正和之前见过的不同。”“你又不懂,怎么知道一样不一样,你只会看形。” 淅儿盖上锅盖,“你今天抛柴火的样子,比平时都柔,就像抛出去一缕烟。” “那大概是我昨天练剑,新悟到招式的缘故。”箫错等着早饭,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麻糍出锅了,箫错掂量菜刀,兴致极浓“我来给你切个蜻蜓的样子。”他从未切过麻糍,不过,他相信自己。 刀光一刀长,一刀短,箫错的残商剑都化在了刀上。他并不是第一次用刀使残商剑,剑的优势,刀的优势,剑的飘逸,刀的沉稳,有糅合的,也有怎么都无法契合的。比如有几处,“人望沧海”,刀怎么都扬不起来,到了“九州雪色”时,刀光似乎被无形之物击中,毫无绵长之意,只有笨拙,臃肿之感。 “刀和剑不同,一定要将剑法用在刀上,需要变通。”冷夜指出问题所在。“剑法是我们先祖传下的,怎么个变通你自己想。祖宗没记载,爹也不会。” 刀切麻糍都是切不断的,自有柔劲纠缠。箫错全仗快,麻糍不会发力收力,刀尖刀刃切入时,向四面八方旋动,破开粘连。旋动时,又生出了无数同心圆,再次向四方转动。如此,一层一层,前一层同心圆的圆周是后一层同心圆的圆心。 “很快的刀。” “你除了快,还看到什么?”箫错实在不理解一个女人,见过了自己和冷夜无数招式,最后只有一个“快”字。 淅儿摇摇头:“就像薄雾弥漫长城。” 箫错收刀,四只蜻蜓麻糍已落在了碟中,剩余的则是十余块小块,小巧玲珑。 两人各坐几案一方“这四只蜻蜓麻糍先热着,给那两位值夜姑姑,我们吃这些。”箫错可不是为了套近乎,他要让曦宁山庄的人知道他剑招,刀法上的快,顺势厘清言问的背景。 心不在焉得吃饭,箫错心中,无数疑问重叠,将色香味都淡了。 淅儿回来时,带了两位值夜姑姑送的一些干果,腊肉:“两位姑姑,一位叫做黄藤,一位叫做黄酒,都不是女子的名字。她们看上去温和,识大体,应该不是坏人。对你刀法剑法中的快,是意料中的事,并不觉得震惊。毕竟那日在溪畔打得轰轰烈烈。” 黄藤,黄酒,自然不是她们真实名字,起得大俗大雅,反倒过目不忘。“那她们看到蜻蜓麻糍有说其他什么吗?”箫错坐在绣架前,看淅儿画的鞋面花样子。 淅儿道:“她们就是道谢,什么都没说。” “深脏不露,老狐狸的做派。”箫错知道不言其他,胜过言其他。 “黄藤姑姑,黄酒姑姑送我们的美食,都是她们自己做的,可不是庄上的。“淅儿打理干果和腊肉,悬在了灶房屋檐下,干果用吊篮盛着。 “她们会武功吗?”箫错又问。 “我看不出来,看不去和我们紫岚镇上那些富户家的掌事姑姑没有什么差别。” “你怎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箫错生气淅儿还是没想起给自己做鞋。 淅儿想了想,说道:“她们应该会武功。那两串佛珠,是两条长石,被她们用手磨成了佛珠。” “你怎么知道是长石磨的?” “我看到好几条长石,有的磨得差不多了,有的磨了一两个,就放在她们手边的小匣子里。” 第126章 玉簟竹窗,碧纱栖蜻蜓 第151章 126玉簟竹窗,碧纱栖蜻蜓 十里琅嬅。 樱桃渐次红了,新雨时歇时骤,玉簟竹窗,碧纱栖蜻蜓。 肃玉远远看见一位少林僧人,停驻在河岸上。 他在等渡河的竹筏。可是川流不息的人,忙忙碌碌的竹筏,蓬蓬勃勃的筏子客,还有香甜馥郁的樱桃,谁都没有空余的位置可以捎带他。 “少林僧出入寺极为严格,他定然是有要事。”肃玉对暖暖说道,两人换了男装,策马向僧人行去,在几丈外下马。 是靖止和尚,他三十余岁,芒鞋,斗笠,清瘦,略有病容,但无颓丧之色,一路尘泥烟火,也没有俗世男子一眼可见的追寻或者得过且过,似有常人无法企及的谜团未解,需从佛法中寻。 “这个靖止,好好得为何出家?我看他这样子,不学佛,也可以学其他得。”暖暖早就认识靖止,曾经这样说。 “他出家,是佛法中自有他的因果,自有他一片天地。学佛并不是避世,是为了看世之疾苦,以慈悲心劝解恶人。你以后不要随意议论佛门弟子,再叽叽喳喳,小心我回去打你板子。”阿修当年斥责了暖暖。吓得她赶紧跑了。 “靖止师傅。”肃玉和暖暖合十行礼。 靖止并未认出肃玉,暖暖,肃玉报了家门,靖止也合十行礼。三人寻了一处茅草亭,肃玉令农人煮了茶。 靖止道:”长孙施主,贫僧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肃玉不解,问道:”请师傅更说。“靖止摇头:”师傅,我算不上。施主可认识箫错。“ ”认识,前几日误打误撞,来过我这,已回家去了。“ ”他并未归家,是被困在曦宁山庄。“ “他如何会被困住?”“言阙施主修书给家师无观禅师,言明箫错与莼懿夫人打斗,打翻玉壶灯笼,险些酿成火患。所以,曦宁山庄困住了箫错施主,要家师主持公道” “箫错怎么会去烧莼懿夫人?“暖暖反问。 ”贫僧不认识箫错施主,但知道他与长孙施主颇有渊源,施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况且冷夜先生隐于江湖,无人知其踪迹,家师便想邀长孙施主一起前往曦宁山庄。“靖止点明此事干系重大,冷夜因当年星月楼一事,早不容于各门各派,恐有人借机牵扯血雨腥风。 暖暖道:“箫错绝不至于伤害一个女子,言阙若是大度,放人就是,何必将他困住。不过是言阙自己好面子。” “家师知言阙用意,若是他放了箫错,江湖中便会有人认为曦宁山庄与冷夜是袍泽之交,与曦宁山庄为敌。这一点言阙不在意,可人人都知,言阙家中有神木经,定然有人借此来夺神木经。大乱在所难免。”言阙谢过肃玉的茶。言阙的信已拆封,信笺重信封在无观写给肃玉的信中。 肃玉指出症结所在:“箫错与莼懿夫人打斗,是莼懿夫人亲口说的吗?” 靖止点头:“千真万确。“ “这倒奇了,言阙,莼懿,夫妻两人是为了什么?”暖暖猜测是莼懿夫人撒谎,肯定有些不能让世人看透的阴谋。 肃玉应承而下,让暖暖回去收拾行囊,又令意涵准备了一桌斋饭。 肃玉告诉意涵与容若,她要去见一位好友,过些时日回来。 肃玉,暖暖,靖止向东而行,绕道武夷山,这样方能避开廊州,安州一带的连绵大雨。 ”我有很多年没有来过武夷山了。青山依旧,世事已非。”肃玉置身云雾之间,茶农一心向茶,佛音袅袅而至。靖止向佛寺遥遥叩拜。 一位老妇坐在茶树之畔,旧衣蔽体,破败不堪。发黄的纱巾遮掩住半张脸,只露出憔悴的一双眼。她用几枚剑柄削薄当作发簪,发髻却又是武夷山最时兴的样式。这农妇别说是在富庶的武夷山,便是在荒野之地中也格外突兀,似乎一个人承了无数人的苦难,从未有过欢颜。 暖暖认出老妇的剑柄是武夷门的剑柄,一位茶农告诉她,那是武夷门一个老仆妇楚嬷嬷,武夷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她还在着守着废墟。“楚嬷嬷是来卖豆子的,武夷门在山巅,种不了稻米,种不了茶,她便种了好些豆子,我们也会买些回去。”农人又说,极为同情这位老人。 “老人家,您认识我吗?”肃玉透过这双眼,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可是看到了谁,她一下子又记不起来了。 楚嬷嬷摇头:“我,我不认识姑娘。”肃玉虽穿了男装,但一开口便知是女子,必竟她并未以内力经过声带将声音变得像男子粗狂。 她在撒谎。 暖暖看了看楚嬷嬷不停捶打双膝,说道:“我们送楚嬷嬷回去吧,这去武夷门的路,不太好走。” “不必,不必了。”楚嬷嬷刚走了几步,便险些跌倒,是暖暖扶住了她。 “不对,她的骨骼不是老年人的骨骼,和我差不多年纪,难道她中毒变成了这样。”暖暖与肃玉化名在外惩治瀛洲老鬼,幽州昏官秦如松,平山镇绝色庄主等恶人,暖暖的万圣手一触他人,便知其骨骼这状。少年人骨骼比老年人硬挺,老年人疏松。 肃玉回首望去:“天色晚了,我们先送楚嬷嬷回去吧。” 暖暖内力沿着右掌贴着楚嬷嬷衣衫,慢慢沁入,她用的是柔弱之力,不会伤人,但能让人如处在一片暖流中,行动不由自己。这股暖流,很快流遍楚嬷嬷全身,她成了一叶荷花,浮在碧波之上,婷婷而不弯折。 “肃玉,暖暖认出我了吗?不对,我的形貌便是从小与我相识的茶农爷爷都认不出。”楚嬷嬷不露诧异之色,点点头:“好好,劳烦各位好孩子了。” 苍苍茶园变成了郁郁苔色,山路越来越陡,比十数年前,少了雕琢,反倒更具山仪堂皇。 武夷门的门楣已被风挂倒在地,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牌匾立在一块岩前,用铁丝绑缚着。 “这儿就你一人吗?” “是啊。我一个人过日子。”楚嬷嬷回答得落寞又无奈。 “孩子们叫什么?” “这位小师傅靖止,我叫任旭,我家哥哥姓江。我们要去杀一个大恶人。”暖暖不动声色。 楚嬷嬷见过各人。她烧热了柴火灶,煮了山芋素饭。 “孩子们,晚上就在此将就一晚。”楚嬷嬷指着后院一间客房,“这是客房,给小师傅。前院那间给两位姑娘。” 当年那些绝美的纱帘,琉璃窗,护花铃,雨廊都已破败,纱断了,琉璃碎了,铃绣了,雨廊缺瓦了,即便没有尘埃,已然是个腐朽老人了。 靖止谢过楚嬷嬷,自顾托钵去了后院,留下肃玉,暖暖,楚嬷嬷三人。 “这有其他人来吗?” “偶尔会有一位寻雪公子,来等芷茜回来。” “寻雪公子?” “是,他说他叫寻雪,每年都来住几日,就住在山巅的红日台。”楚嬷嬷指了一处高台。 “楚芷茜有来过吗?” 楚嬷嬷摇头:“没有,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这儿可是她的家。” 第127章 第146章 山芋很糯,腊肉一片一片,肥瘦相间,片得很薄。青豆青葱点缀其间,明明是盛夏了,又让人忆起春日气息。 肃玉捧着碟子,忍俊不禁:”我家的春日,就是这样,山青云白花红。” “姑娘认识我们芷茜吗?”楚嬷嬷记得自己的前世叫楚芷茜,她们死了生,早就没有关联了。 肃玉点点头:“很多年前,我见过她几面。” 窗外月色朦胧,夏虫鸣鸣。 “她也不知去哪里了,我常常梦见她。”楚嬷嬷体弱,说话声似乎是水透过蛀了虫的细纱。纱变得沉,破败处更显是嘶嘶作响。 暖暖问道:“楚嬷嬷,楚芷茜不回来,也许她上其他地方去了。”“是,她一定是去其他地方过她的日子去了。可怎么不给我这个老太婆来个信呢?好歹让我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楚嬷嬷泪眼迷离,“我就一个孤独老太婆,也许过几日就死了。“楚芷茜不知是生是死,至少有个男子,寻雪一直在挂念他。肃玉猜测楚少夫人不知所踪,难道淅儿是楚家人吗? ”你们家还有其他人吗?“ ”都散了。“楚嬷嬷拨弄随风吹来的树叶:“都散了。散得干干净净。”一滴泪滑落下来,她掀开了了面纱。她的面纱本就发黄陈旧了,是剪了本就残破的纱帘所制。 楚嬷嬷的脸上,一道一道伤痕,有的上下对称,左右对称,有的深可见骨,她除了一双眼,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好的。可肃玉看不出是用什么兵刃什么伤的。并不锋利,甚至是很钝的,一下一下噬咬肌肤和骨髓。 “是谁把你的脸伤成这样的?”暖暖问道。一个嬷嬷,如何有什么仇家。除非她隐世前不是嬷嬷,是个宿命纠缠的女子。 楚嬷嬷指着山下悬崖,“小时候从这里摔下,被树枝挂到的。” “摔得?“ “是阿,我不会武功,不知道从高处落下时,如何减去下坠的力道,也不知道怎么借助大树,缓坡为支点停下来。”楚嬷嬷没有怨言,讲着自己的故事。 这不是树枝剐蹭的伤口。没有树枝会刚好一样的长宽,形成一道一道间距整齐的伤口。 “你没有结婚吗?”暖暖一边煮茶,一边问。楚嬷嬷不让来客洗碗,暖暖便去煮茶。 “我没有,我这脸,如何有男子喜爱。”楚嬷嬷并不遮掩,“很多男子爱慕女子,都是从容颜开始的。容颜老去时,爱慕有的淡了,有的没了,有的反而更深了。” 她一定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痛和爱。 山间的天,亮得很早。肃玉和暖暖辞别了楚嬷嬷,向山下而去,这里的山路,于她们而言,并不险峻。 “肃玉姐姐,我怎么觉得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嬷嬷。“暖暖不改好奇。 肃玉将长剑换到左手,避开一只早起的兔子:“她忠于旧主,这份心,透彻。不管以前如何,她现在就是一位老嬷嬷,日出日落,花谢花开,目之所及,武夷苍翠。”“可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老嬷嬷。” “知道又怎么样?她已习惯了做个老嬷嬷,人有时是习惯做一个什么人,而不是本来是什么人。”肃玉指了指远方“我们今日定然走不出武夷山,晚上还得寻个农家。”“好阿,箫错在曦宁山庄,按他的性子,不如意的地方,也会变成如意的地方。”暖暖采了露珠,藏在一个瓷瓶里:“我回去用武夷山的露水泡泡我们的樱桃酒。” “其实,楚嬷嬷告诉了我一件事,当年楚芷茜在月离魂时,并没有偷看秘籍,但有人趁机潜入了藏书所在的闻仪轩。这是楚家人都知道的人,奇怪的是,那位偷看秘籍的,不是楚家人,也没人知道他是谁。”肃玉将楚嬷嬷告诉她的事,斟酌了良久,这才说明。 暖暖想了想:“所以一开始,楚芷茜就处在一个阴谋中。这个人大有可能与曦宁山庄有关,会是言阙吗?“ ”现在不好下断论。若是言阙所为,为什么这几年,曦宁山庄依旧是原地踏步,并未更上层楼。或者说,他们本来的根基就在动摇了。“肃玉猜不到这个人会是谁。”也有可能,那个人偷看秘籍后,被寻雪杀了。寻雪并无多少敌手。” 暖暖将瓷瓶握在手心:“我们也不必管那么多,是去证明箫错清白的,又不是去喝酒的。” “好啊,看来你是想到了方法,去证明箫错清白。” 两人在武夷山见过文人墨客竹林诗酒花,见过僧人在冷泉之畔参禅,见过孩童以碎石堆垒长城。前方云深雾白,彼岸花生遗世独立之意。 “这里叫什么山崖?”暖暖寻着标识,此处似乎是天尽头了。 肃玉打开舆图,又抬眼望去:“这里就是燕来崖了。是武夷山最靠近天的地方。” “那晚上,我们可以看星星了。”暖暖眨眨眼,“星星很多的,照着坏人,坏人便不敢做坏事了。” 舆图卷了起来,肃玉长剑向左侧岩壁一刺:“暖暖,你想看看等着我们的人是谁?” 剑吟之音在山谷间回荡,似乎一场大雨骤起。剑尖离岩壁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 这不是削铁如泥的剑,撞上岩壁,定然会折毁。常人都是这么想的,古往今来,也只有李广一箭摄入巨石中。 剑尖触到了岩壁,剑吟随即而止,剑上力道同时由强变弱,由刚化肉,剑身盈盈弯折一下,笔直弹了回来,落在肃玉手心。 且刚且柔,无刚无柔。 “小女子敬仰高山,岂会真以长剑斫仞。”肃玉还剑入鞘,与暖暖向山下行去:“我们得走夜路了。” 一位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从山峦浮翠之中走了出来。荼白色,淡草色衣衫,风姿俊雅,却又是不谙世事的稚气未脱。 “长孙山长。”少年向肃玉行礼,峰眉一展,微微颔首。“在下庄栩。” “少陵君好。”肃玉并不流露出太多的喜欢或忧愁,看向暖暖,缓缓说道,“我们是路过此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