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敌跟我双向暗恋》 第1页 《仇敌跟我双向暗恋》作者:毛白饭【完结+番外】 cp:中二偏执俊美攻 vs 沉默隐忍帝王受 宋清泽(青泽)x 殷洛(应龙) 欢脱向简介: 上古神兽白泽胞弟——青泽,与上古神兽应龙龃龉不合、两看相厌。 一次蓄意挑衅中,被应龙重伤,被封印了修为封锁了记忆丢在小岛中。 失忆后的青泽一厢情愿单恋上了只见过几面的、超凶超吓人超霸道超不好惹但仔细看竟然超帅超好看的应龙。 少男心事总是诗,爱龙在心口难开。一个害羞,没敢告白。 等他恢復记忆的时候,应龙竟然已经死了。 青泽:? 岂可修,你怎么能死!我还没来得及復仇! 剧情向简介: 斩杀魔神蚩尤的上古凶兽应龙被奸人所害身死于淮水,数百年后作为魔气缠身的将死人皇殷洛重临世间,被曾为仇敌的上古神兽青泽强绑出皇城。 时值七国纷乱、魔患再起、三界动盪,歷经腥风血雨、途行漫漫长路后,青泽对他终于渐消心头芥蒂、允诺此生不离,幕后阴谋却渐渐浮出水面…… 奇奇怪怪小剧场 龙:……听说你復活我是为了杀我。 青:不,一定是那个谁把「杀」和「上」听错了。 食用指南 1.楔子是受视角,正文是攻视角。作者【受控】,非攻控文,慎入。 2.年下,成长型攻,开篇失忆天真少年,中篇中二偏执青年。后期会长高长大,可以把受抱在怀里亲~ 3.攻前几章弱得一笔,受攻气十足,别站反cp,谢谢谢谢。 4.含少量相爱相杀。 5.攻受都是好人,双向暗恋变明恋。本质是一个横跨漫长的时间互相救赎的故事。 内容标籤: 强强 年下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泽(宋清泽),应龙(殷洛) ┃ 配角:白泽,魃,党曲,唿延宏,无量太华,执明,etc ┃ 其它:暂无 一句话简介:沖鸭!压倒那条嘤嘤龙! 第1章 (零) 衡山万树花开的时候,有那么一朵不长眼的飘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着实是个足以震悚三界的妄举,若是漫天神佛见了,必定要脸色大变,团团围住这朵无知无识不知畏惧的小小的花,失声质问: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怎么敢招惹这个杀神?! 可他周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便把花取了下来,放在手上。 苍白的花瓣被掌心中尚未干涸的鲜血染得硃砂一般艷。 他的手上是血、脸颊上是血、衣服上是血,连鞋底刚沾上的山泥都被血浸成了红色。 浑身浓烈的血腥味好似已穿透他比墨色更黑的蟒袍、深深浸进了骨子里,却没有一滴是他的血。 落花配流水,他想了想,捧着那朵花,走到溪水旁。 身后的山路被晕出道细细的血痕,蜿蜒到溪水边,断在衣摆下。 他蹲下身,摊开手掌浸在水面下。朱红的花瓣随流水打着旋,血色蔓延到溪水里,飘走时便只剩下了白。 一粒白漂浮在溪水上,似一抹融于春日的寒霜。 世间有奇花,不染寸轻沙。玉质着冰心,卧雪衡山下。 奇花不染,说的就是它。 万树花开,开的也是它。 衡山不染天下闻名,却无人知晓它们当初只是几株被来自山外的杀神一时兴起捡到的无名花。 孑立于一片焦土之上,远远地看着很灼眼。 他不知该种在哪里,便随便挑了座山,找了块不起眼的空地,把花枝插进地里,刚准备转身离开,就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山的主人。 那山名曰衡山,那人名唤白泽。 他下意识绷紧身体,表情应当很吓人。 白泽走到花坑前,看了一会儿,说,这样是种不活花的。 根插得太深、土埋得太实、花种得太密、水忘记了浇…… 白泽一边弯腰松土浇水,一边低声呢喃,栽下一株花之后抬起头来看着他,递过来另一支,说,你也来试试。 他僵硬了一会儿,蹲下身,动作笨拙地依葫芦画瓢,看见白泽点点头笑了。 「这不是种得很好么。」 这应当是种得很好的,因他时隔许多年第二次登上衡山,在花田尽头看到了与花同色的白泽正坐在石凳上闭眼小憩,似一幅不应存在于乱世的画。 白泽告诉他,种这么多花是因为花期太短、岁月太长。 饶是他们的生命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时值鸿蒙初辟、混沌洪荒,也只有白泽才有闲心用千万年来种满一座山的花。 不染是白泽取的名字,白泽问他是否明白所为何意。 他不明白。 誉满天下的神兽白泽与漫山与野蛮洪荒格格不入的奇花,已足够演变出千百种浪漫的传说。而只是一人一时兴起、一人打发时间的真实起因,已然很细枝末节。 众生看着花,看的便不再是花。 不染花,不染花,洁白胜雪的不染花。 不染花,不染花,皎皎似月的不染花。 不染花,不染花,至死不渝的不染花。 它白得像遥不可及的云朵,它象徵着世间最纯洁的爱情。 不染天下闻名,种花人却并不是一直在山里。偶有战乱平息些的时候,白泽便开始四处游歷,两袖清风地去、空空如也地归,除了满脑子所见所闻,什么也不带回来。 第2页 花年復一年开得很好看,他每每在万树花开时造访,发现白泽若刚从山外回来情绪便很失落。 直到有一天白泽终于心情很好,从袖子里捧出一簇浓郁得有些靡丽绮艷的、蕊芯朱红的黑。 白泽看看花,又看看他,问,好看么? 他讨厌红色,更讨厌黑色,就摇了摇头。 不染花淌着溪水渐渐飘远,他从往事中回过神,看见白泽竟然就坐在溪水下游。 白泽的头髮有些乱,穿着一件从未穿过的青色长衫,握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杆,另一头绑着细细的绳,绳尾浸没在溪水里,一边垂钓一边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好巧不巧,刚才放入溪水里的花瓣竟正正挂在了鱼钩上。 鱼竿被微弱地拉扯了一下,白泽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抬高鱼竿。 一朵小小的白花很刺眼地挂在鱼钩上。 白泽看着花,神情有些嫌弃,正准备丢回溪水里,鼻尖微微抽动了一下,停下动作,放在鼻下细细闻了闻,大抵是闻到了还未完全洗净的血腥味儿,露出了有些诧异的神情。 俊美的上古神兽拿着不染,环视了空空如也的四周,怔了怔,沿着溪水看向上游。 他已然隐去了身形。白泽看着空空如也的溪水上游,又闻了闻花瓣,发现血腥味儿似乎是自己的幻觉,便将花扔了回去,继续对着清澈见底的溪水托腮垂钓起来。 不染花,不染花,洁白胜雪的不染花。 不染花,不染花,皎皎似月的不染花。 不染花,不染花,至死不渝的不染花。 它白得像遥不可及的云朵,它象徵着世间最纯洁的爱情。 这次应当是没露出什么马脚,因为白泽再没穿过青衫、也不曾提过偶然在花上闻到的血腥味。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 龙性好酒,他的酒量向来是很好的。 白泽知道他好酒,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酿酒,每次他上山都会拿出一壶百香酿来招待。 名曰百香,实则是用百朵不染酿制,酒里带着花蜜的香甜。 他应当并没有喝多少,却看见桌上明明已然坐着一身白衫的白泽,远处竟脚步轻快地走来另一个身着青衫的白泽。 那一身青衫有些眼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确认自己今日身上并没有血腥味。 白衫的白泽看了他的神情,转过头,自然无比地招唿青衫的白泽过来坐下。 白衫的白泽对青衫的白泽说:他就是应龙。 他就是应龙。 他是听过自己的名号的,也万万没想过竟会因白泽的短短几个字而如坐针毡。 在这强者为尊的洪荒,若有人是最不可招惹。 在这狞恶横行的三界,若有人是最暴戾嗜血。 他的名字就应该叫应龙。 青衫的白泽原本神情很是百无聊赖,听到他的名字,微微睁了睁眼睛,歪着脑袋打量他。 他何曾见过白泽露出这样轻佻凉薄的神情,便移开了视线。 青衫的白泽跟着他把视线移到白衫的白泽脸上,又慢慢移了回来,挑了挑眉,坐了下来。 白衫的白泽点了点头,转过头来,笑容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 应龙,这是青泽,我的弟弟。他才几千岁,总爱到处乱跑,所以你前几次来都恰好不在。 说到这里,白泽停顿了一下,神色有些微妙的为难:他尚且年幼、脾气任性,若是冒犯了你,你不要和他多做计较。 应龙很认真地听了,转头视线便撞进了青泽的眼睛。 青泽的嘴角明明是上翘着的,却并不是在笑。 ——他湛青的眸子里涌动着尖锐刻薄的恶意。 第2章 山妖青泽(一) ※※※※※※※※※※※ 青泽目睹应龙身死之日,天空中不曾落下一滴雨水,不可见一片云朵,只剩明晃晃的太阳汗津津地正挂穹顶。 那段时日原本淫雨霏霏,黄河洪水泛滥得厉害。青泽将将过了1000岁生日,挂着一个空空的酒罈子,把它当做唯一的行李。 他先去了凶犁土丘,看到一片黄黄的空旷土地,一路问了,又改道去淮水,到了淮水,看到应龙身上血溅得老高,掉落河底前最后一句话竟是『可真真是个好天气』。 最前方理应是斩杀应龙一行人的首领,看了看剑柄又看了看地面,唯独不去看那淹没尸首的涛涛河水,只是侧过脸问:「他……当真是死了?」 身旁一耄耋老者答:「当真是死了。」 那人怔愣一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不过数日,天上下来些仙气飘飘的人物,把得见当日之景的人一一唤来、说了些这般那般的言语,又唤了记载县志的人,牵起他的手含笑着柔声问了些言辞模煳的问题。所问之人性子呆愣,懵懵懂懂支支吾吾半晌,待众仙都露出颇有些不耐的神色才恍然大悟,连连弓腰道晓得晓得。 再后来所记载的被斩杀之龙,便成了一条蟒蛇所化的无名蛟龙。 无名蛟龙被斩杀时所倚山石数千年后仍可见半山猩红血迹,后人名曰斩龙台。 那些身带华光飘飘然下凡来的仙人们没待几日便金光璀璨地离开了去,走时还甩甩衣袖,唯恐染了半分凡间的泥泞污浊。 青泽是认识应龙的。 说认识似乎太抬举自己。应龙是生于洪荒、寿数已不可考的上古神兽,六百多年前还曾立下杀蚩尤斩夸父的大功。他只是海滨洞穴里的山精野怪,无非是曾经机缘巧合有过数面之缘。 第3页 那个「曾经」,细细数来,也有数百年了。 他当时是随侍上古神兽白泽身旁的一只山精野怪,对自己幼时之事所记不多,只知道自己与山间旁的妖物不同,不用化形便生得人类模样,可混混沌沌十数载尚不知自己由何而生、因何得名。 直至某日听到他人谈论——他是被白泽大人从林中捡到、亲自赐名、一直带在身边的——才真正对自己的存在有了粗略的认知。 他也许是一缕风、一棵草、一滴水、一粒沙,偶然一日修成了精怪,还有了姓名、成了青泽。 他快满400岁时,白泽因通天文地理、晓万物状貌,受天命所託为黄帝作《白泽精怪图》,离开海滨,一去便是数年。 青泽每日在洞穴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等,才在某个黄昏等回来一抹飘飘摇摇越飞越近的白色。当他看见了,便从石块上跳将起来,欢快地沖身后的精怪们吆喝:「快快快快!白泽大人回来了!」说罢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海岸线上遥遥飘近的那个点。 等那抹白色在视野中所占的面积一点点放大,青泽才发觉白泽并非独自归来。 上古神兽衣袂翻动,落到地上,看了陆陆续续出来垂首迎接的山精海怪,颔首点头。 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黑髮的男人。行得近了,甚至可见那人连一双眸子也墨一般漆黑。那件黑色衣衫上勾着细碎繁复的金丝龙纹,长袍曳地、长长一截拖在身后,仿若一条颇为夸张的大尾巴,着衣之人髮丝衣袂无风自动,看起来颇有几分气派。 青泽自幼生于海滨,身边除了白泽生得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大多数精怪都奇形怪状。来人长得不像他相识的妖兽们那么奇怪,又同白泽很不相同。哪怕青泽此时尚不辨美丑,也觉得他的面庞带着几分世无其二、鬼斧神工的意味,但他大抵习惯皱眉,虽然此时双眉舒展,眉心间也有一道浅浅的痕迹,竟然显得格外肃杀冷厉。 青泽的视线沿着他的眉骨下移,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见过各式妖兽千奇百怪的瞳色,唯独没见过黑得这般纯粹的眼珠。 此处妖怪如此多,那双眼睛却好巧不巧、正正看着他。 青泽一时怔愣在原地,与他对视的人似乎也没有要收回视线的意思,却听白泽突然开口道:「多谢应龙大人相送,到这里便可。」 那人这才把视线移开了去,似乎因为听到这句话而颇为不悦,好不容易舒展了些许的眉头又紧紧皱在了一起,似是怒极反笑:「你这逐客令下得未免也太过着急。」 白泽道:「应龙大人法力高强,岛里的精怪跟着我闲散惯了,万一对您招待不周,您发起脾气来、要伤他们性命,可没人能招架得住。」 应龙冷哼一声。 青泽这才意识到,白泽带回来的这个人,正是传说中的应龙。 精怪所聚之处,最受欢迎的聊天话题就是各界奇闻异事、传奇角色。他是听过不少应龙的传闻的。 应龙在三界的名声不能说一般,只能说很不好。 白泽身为上古神兽,长于学识与心智,法力并不算强横。同为上古神兽的应龙却是个法力强横的好斗分子,据说生得青面獠牙,性情乖戾霸道,是个随意决断惯了他人生死、取人性命绝不会多眨半次眼的狠角色,兼有司雨之能,各界仙妖鬼怪大多惧他三分。 现在本尊出现,虽的确称不上青面獠牙,但一身曳地长袍、站在原地,周身便环绕着迫人的灵力。周围精怪皆抖作一团。 所幸应龙没有继续发作,脸色虽仍有些不太好看,却表了态:「既然是来做客的,自然不会动这些小妖怪一根毫毛。」 白泽这才轻笑一声,侧过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竟似一开始就笃定他会主动做此承诺一般。 伸手不打笑脸人,应龙一甩袖子,往里走了进去。 这一呆,便是数日。 虽然是自己要求进岛的,应龙在岛上呆的日子却只是自己占了一块小水潭,从不主动和任何精怪交流,也不曾主动与白泽搭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在白泽邀他品茶时,沉默不语地坐在石桌另一旁,端起古朴圆润的茶杯一杯一杯灌酒似的一仰头把精心泡开的茶水囫囵吞下。 一开始还有一堆小怪趴在山石后偷偷观察这传说中的人物,到后来发现他每日大多数时间都在修炼,也渐渐失了兴趣。不知不觉便走得只剩下了青泽。 青泽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自己孜孜不倦地做这等无聊事情,只能宽慰自己:应龙法术高强,旁的小妖都疏于警惕,他是要帮白泽大人看管他,不要惹事。好不容易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便只觉得每日去看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客人比每日修炼还来得重要些。 暗中观察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些旁的人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应龙在屿内行事出人意料的低调。譬如他所在的那个水潭周边下的雨总是对比岛内别的地方多些。 譬如他一身漂亮的鳞片沾湿了水远远看上去亮晶晶的。 青泽后来读了些书,明白了些什么「得意容易忘形」,什么「老虎头上扑苍蝇」,更甚于「好奇心害死猫」之类直白浅显的道理。可他那时神志尚且混沌、不知死活,直到听到「锵」的一声才清醒过来,贴着地滚了一圈,眨啦眨眼睛,看到应龙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第4页 原本藏匿的那块山石已被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过来的剑给削平了。 青泽看着那柄深深插进土壤里的剑,冷汗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他见行踪既已暴露,干脆咬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垂首抱拳道:「我是随侍白泽大人身旁的山妖青泽,久闻大人赫赫威名,不敢惊扰大人才——」 应龙却打断了他。 「你是青泽?」 青泽心中一紧,抬头发现应龙正站在自己面前。 青泽想了想,说:「白泽大人的确是将我赐名为青泽。」 应龙微微侧过脸,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吟半晌,也不说话。青泽被看得心里发慌,几乎就要移开视线,却见应龙垂下眼睑,道:「你果然是青泽。」 他的语气这般笃定,若不是青泽确信自己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山间小妖,几乎要以为应龙曾经认识自己。 他正准备开口问应龙是否曾经见过自己,却见上古神兽一挥衣袖,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水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被拦腰削断的山石和在湿润的空气中飘散开的、上古神兽离开时的话语: 「以后别再到这边来了。」 青泽愣愣地看着空空的水潭,揪了揪自己的脸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人可真真是莫名其妙。 第3章 山妖青泽(二) 莫名其妙的应龙来得突然,走得也仓促。 他在岛里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离开前一日白泽又邀他品茶。他走到石桌另一面坐了,看着放在他面前的茶杯,却没有举杯的意思。 白泽看了他的表情,温言道:「茶已斟满,细细品,慢慢喝。」 应龙沉默两秒,举起杯来慢慢喝了,喝完之后把茶杯放回原处,视线沿着给自己斟茶的小妖的手往上瞟了眼,发现是青泽之后,愣了一下。 白泽说:「怎么了?」 应龙缓过神,将视线移了回来,摇摇头道:「无事。」 他也不再转头看青泽,只当做刚才没看到他,喝酒似的一仰头把茶水喝尽了,一边把玩着空空的茶杯,一边默默沉思着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白泽也看了眼青泽,又看到应龙的神色,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笑,转过头来对青泽道:「瞧我这记性。小青,西山十三窑里的蝶妖似乎有事找你,我帮你应了。现在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快些去吧。」 ……小什么?什么青? 青泽被这两个故作亲昵的字眼激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白泽可从来没这么叫过他。 作为岛内受白泽庇佑的众小妖之一,他对白泽自然是尊敬爱戴,可白泽对他同对旁的小妖一般态度,何曾这么亲昵地称唿过他。 虽然理应是他想多了,但这简直就像是刻意在应龙面前隐瞒他的真名似的。 可白泽既然发了话,就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他只得领了命走了。离开得远了回头再看,发现白泽与应龙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应龙仍是那副冷厉又桀骜的模样,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白泽也站了起来,神情颇为生气。 刚才还在桌上的茶杯被扫到了地下,碎成了一片一片。 青泽看了看,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往蝶妖的洞窟走去。 到了才知道蝶妖并未指定他的名字,只是思念出岛已久的儿子,哭着请求白泽派个年轻些的随侍陪她唠唠。她看见青泽来眼睛都亮了,一个劲儿招唿青泽坐。 洞窟里连个凳子都没有,青泽只得坐在蝶妖的床旁,被她抓着手絮叨了一下午。 待他出了蝶妖的山洞,走回茶台旁,发现茶具都已经被收拾干净,想,应龙白泽应当是早已品完茶。 当夜,白泽宣布闭关,进了一个山洞便不再出来。应龙则回了自己盘踞的那个水潭。 旁的精怪说,应龙是要出岛了。他要去做什么有去无回的可怕事情,白泽好心劝阻,他却不识好意,气得白泽决定撒手不管。 青泽走得近了,又听得更清楚了些: ——什么是有去无回? ——就是死了。一命呜唿!命丧黄泉!命不久矣!命……阳寿已尽! 他们说话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看到青泽在一旁,便有个年长些的女妖侧过头来对青泽道:这帮傢伙闲得无聊就爱侃些小道消息。小青泽,你若无聊可以自己先去别的地方玩。 青泽点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时隔数日,自己又趴在了水潭周边的山石后。 青泽暗中唾弃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上赶子找死,只道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从岛外来暂居的人,为了看新奇不要命,一边摇了摇头,一边想着赶紧撤离。 这边厢正悄悄地往后挪,那边厢就听到应龙一声冷哼。 青泽的心煞时就凉了半截。 他心里想着完了完了快逃快逃,腿刚迈了一半就被应龙一挥袖子、卷了阵风裹着甩到了面前的地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应龙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青泽尴尬至极地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应龙一扬手,幻化出了个什么东西向自己身上砸来。 他晓得不及躲避,便干脆闭上眼睛,免得看到自己被不知什么法器砸死之时溅出的鲜血。 只听「咚」地一声,一个硬硬的东西砸在了自己身上,对于精怪而言却算不得有多重。青泽疑惑至极地睁开眼睛,发现应龙挑起一边眉毛,似乎觉得他刚才的表现颇为滑稽。 第5页 他低头一看,对方扔过来的并非什么可怕法器,而是个瓦罈子。一时是扔也不对、留也不对,只得手足无措地抱着。 应龙说:「喝。」 说罢又幻化出一个相同的罈子,没有再扔给青泽,而是拿在自己手里,用尖尖的犬齿咬开了堵住瓶口的布团,咕咚咕咚干掉一大半。 不远的地方横七竖八倒着好几个同样的瓦坛,只是已经空掉了。 青泽茫然地继续抱着那个瓦罈子。 应龙三下五除二解决掉自己的那坛,发现青泽还没动弹,眉毛又皱了起来。 青泽忙道:「我喝我喝。」 他手忙脚乱用手揭开瓦罈子上的布团,也学着应龙的样子喝了一大口,下一秒就「噗——」地全喷了出来。 「咳咳……」青泽咳得脸都红了,「……好辣!」 他饮过海水、露水、白泽泡的茶水,这还是第一次喝到味道如此奇怪、如此辛辣的水。也不晓得他现在的模样是有多滑稽,亦或是拜那些被喝得空空如也的、原本装着辣乎乎的水的酒罈所赐,应龙看到他的反应竟然被逗得朗声大笑。 这还是青泽第一次见到应龙不是冷笑、嗤笑,而是真心实意地哈哈大笑,可他只要一想到对方笑成这样的原因就觉得这个人果真是个心眼坏透了的坏蛋。 应龙笑了一会儿,又道:「再喝。」 青泽老老实实端起罈子做第二次尝试。这次他学聪明了,像喝茶那样细细抿着。见应龙对此没什么不满,便继续如此,入喉之后果然比刚才来得温和多了。他原本是抱着敷衍应付的心思,可多喝几口似乎还能品出几丝甘冽来,便不知不觉喝下去了大半坛。 喝完之后抬眼再看应龙就觉得这个人影怎么层层叠叠的。 青泽张嘴想说话,捋了好一会儿才把舌头捋直:「这、这是什么水?」 应龙似乎也不若平日里那般清醒,见着他也不打打杀杀,眼睑红红地反问道:「好喝么?」 青泽说:「不好喝。」 应龙说:「无知。」 说罢便气鼓鼓地坐到一边。 青泽喝了半罈子辣乎乎的水正觉得飘飘然,也不管应龙说了什么。就这么飘了好一会,那股劲儿才过去,缓缓沉了下来,最后啪叽砸在了地上。他想了想,想到回来后听到精怪们说的话,仿佛脑子里突然开雾睹天,为将将才道听途说的、不知真假的、应龙命不久矣的消息而惋惜,便看了看那个罈子,又喝了一口,道:「好喝。」 应龙说:「哼。」 他哼过之后便不再说话,独自沉沉思索着,不一会儿,好不容易伸展了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青泽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手将将伸出又改为拿起瓦罈子,咕咚咕咚又喝了几口,问:「这是什么?」 应龙道:「龙涎。」 青泽得了答案,点点头,喃喃自语起来:「龙涎……龙涎……——等、等等,……涎?涎?」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也不知谁给的胆子、让他几乎是哀嚎着沖应龙喊:「你给我喝你的口水?!」 应龙道:「呸!什么口水!这可是闻名三界的龙涎酒!」 应龙嗜酒、也向来以自酿的龙涎酒为傲,多少人求他他都不给,也就以前给过白泽一些,现下听到这般有眼无珠的言辞,几乎要恼羞成怒:「不给你喝了,还我!」 青泽看应龙伸出手来,也不管自己抱着的是什么,牢牢护在怀里,说:「不行、不行,你送给我了。你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要回去就是不讲道理。」 应龙怒极反笑:「你看我像讲道理的人么。」 青泽耍赖道:「像。」 应龙的表情一时间煞是精彩。他说了句你也醉得太厉害了,去拿回酒罈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龙涎酒后劲十足,对青泽而言还有额外的酒壮怂人胆的作用,半醉时便撒了些清醒时不敢撒的泼。 他的酒品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酒品,醉酒之后的逻辑也可以说是毫无逻辑。大概是觉得是一起喝过酒的关系了,几杯黄汤下肚,便格外自来熟的称兄道弟起来。他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爱东想西想。想过便罢了,这一喝醉便把自己的猜想噼里啪啦抖了出来。 他说,我知道你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觉得心里难过。你不要太难过,若你真的死了,我祭拜岛里死去妖怪之时,也可以顺便给你烧烧纸钱。说罢摇了摇头:可你人又那样坏,活着的时候还要杀我、恐吓我,我还是不要给你办烧纸钱了。等醉得彻底了,干脆不管不顾撒起了酒疯,讲完岛里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又一个一个掰着指头给应龙数岛里的精怪,每一个他都记得很清楚。 虽然除开青泽一开始单方面的所谓每日监视,他们也就正式打过两次照面——第一次应龙要取他性命,第二次应龙逼他喝「口水」——可他自觉应龙不该对他这么坏,临了了忍不住抱怨了出来。青泽用词之丰富,心里路程之细腻,全方面立体化地描绘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可怕反派形象,其中还间或夹杂着对白泽的溢美之词。 他从未见过应龙这样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应龙应该习惯了面对死亡。可应龙看上去难过极了,让人总觉得要安慰一下才好。 再往后来,青泽就彻底断了片。 莫说应龙也醉了个七八成,就算他神志清醒也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主,是以青泽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然是摊尸一般半挂在一块山石上、身旁倒着一个酒罈、身上结了成片成片的冰碴也丝毫不感到意外。不如说虽然对昨晚的事情已经记得有些琐碎,但是竟然还能见到今天的太阳是一件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6页 青泽坐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冰碴子,把酒罈好好收了起来。 应龙已经离开了。 不只是离开这块小水潭,而是离开块海滨,去了自己从未踏足过的、海滨以外的某一处地方。 他曾经盘踞的那块水潭静幽幽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第4章 山妖青泽(三) 世分三界六族。天界、人界、冥界。神族、仙族、人族、妖族、鬼族、魔族。 白泽博学多识,闲暇时总爱同岛内精怪们讲些古籍才有的故事,唯独不曾有过只言片语提到魔族。可这魔族正是六族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族,隔三差五总会在精怪们的闲坎中粉墨登场。 一妖道:「呔!那天兵天将定睛一看,只见魔神生得面目可憎,裂口无舌、数手数脚、铜头铁额。他们正待反击,谁成想——下一秒便皆身首异处!魔神见天将们已死,一扬手招出些喽啰,不出数秒便将其尸身和着金丹一起吞噬殆尽。啧啧,端的是:上天入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就是我命大,汝等小妖要是撞上了,可真真只有一个『死』字!」 说话间,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晃个不停。 另一小妖细声细气问:「那、那……是这魔神生得可怕,还是鬼族生得可怕?」 狐耳妖怪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小妖也太找不到重点。他有心恐吓,便带了些添油加醋的意味、张牙舞爪起来:「哼,这魔神可比鬼族里最兇恶的修罗还要生得可怕三分。你这般胆小如鼠,看到怕是能生生吓死过去!」 那小妖胆子和年纪一般大,听完这般斩钉截铁的回覆只剩下了抖。 青泽忍不住怼了一句:「狐老三,你就会编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那名唤狐老三的妖怪是岛里少有的、常常出岛的妖怪,仗着自己见识广十句话里八句都是胡说八道,往往被别的妖怪戳穿也不多作狡辩,换个话题又吹得天花乱坠,这次被年纪轻轻的青泽拆了台却不太服气。 他尾巴摇了摇,从石头上跳下来,脸几乎快凑到青泽面前:「你个四百来岁的小妖,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么!岛外可多的是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青泽道:「不巧我前两天刚看完了本白泽大人书房里的藏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魔族并非先天存在的种族,而是被魔气侵蚀心智的五族生灵的统称。可上至九天下至黄泉,所有魔气都早已被封印,数万年来已经没有任何生灵再被其侵扰堕入魔族。你连普通魔族都不可能见过,怎么可能见到魔神?」 他说完转过头看那个比自己还小了许多的妖怪,发现他听了自己的话已经不抖了,这才回头和狐老三对视,那眼神的意思约摸是「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辩解」。 周围的精怪起闹起来。 这狐耳妖怪编故事不止一次两次,青泽又说得有理有据,场面几乎可以说是一面倒。 这边厢说:「狐老三,你掰着指头数一数,这是你吹到天上去的第几头牛。」 那边厢说:「怕是再给他十根指头都数不清楚!」 吵吵嚷嚷间,后边站着的年长女妖转头对另一个年长男妖悄声嘀咕道:「我就知道小青泽定非池中之物,你听听他这段话,你听听。多有见识。就是和你们不一样。」 年长男妖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借着随侍白泽的机会多看了两本书么,要我能去随侍白泽,我也能说啊,还有你口水能擦擦么?」 他们又你来我往互呛了几句,没呛出个结果来,抬起头发现四周还在起闹。 眼见众人闹个不停,狐老三气得毛都炸了起来。 他把地跺得咚咚直响,砰地一声,身后的尾巴分裂出了九条——原来竟是一只九尾银狐。 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疾如闪电地向青泽挥来,青泽心存侥倖往旁边一跳。 许是因为天大的好运气,就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竟真的躲开了。 周围又是一片喝彩起闹的声音。 狐老三见一击未得,也不好意思再发作。 他大抵的确颇觉不平,又道:「黄口小儿,一知半解!老三我清楚自己的斤两,的确是没有亲临现场。可你要是出去看一看、听一听,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了!白泽大人收藏的古籍所言的确不假,但那书毕竟有些年头。你生在这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得白泽大人庇佑,当然不晓得:这几年魔族已经捲土重来,天下血流浮橹、三界动盪不安。」 「我说那魔神,便是曾经的人族九黎部落酋长——蚩尤!」 他说得信誓旦旦,旁边一直没发言的老妖怪们却不太买帐。 一个说:「狐老三,别编了。知道你被个小辈拆了台面子抹不开。魔神是什么存在,现在的小妖不知道,我们还能没听说过?」 一个说:「啥玩意儿九黎酋长八黎酋长的,没听说过。」 一个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个老妖怪终于忍不住就自己对魔族的了解对胡老三的话一通质疑,一帮年龄不大的小妖怪对狐老三的解释原本还将信将疑,听了这番质问,也觉得狐老三刚才的话必定是信口雌黄。 狐老三说假话时常常能唬人,没想到这次难得说了实话竟然无人愿意相信,急得九条大尾巴往地上拍得白毛乱飞。 见胡老三着了急,青泽反而信了几分,问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7页 狐老三说:「我还知道什么?哼!你们几十年才出去一趟。哪里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先说那人族九黎部落首领蚩尤突然心性大变、大开杀戒,后说仙族发现蚩尤被魔神附体。 「眼看蚩尤这便要攻上南天门,仙族怂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求其余各族相助。白泽大人去助那黄帝作精怪图不就是被那帮伪君子以什么众生、大义之名哄去的么。还有同为上古神兽的应龙,出了名的性情暴戾、难打交道,也不知道仙族给了他什么好处,竟然把他请去助战。」 青泽说:「应龙法力比白泽大人还要高强许多,对上蚩尤应该胜算不小吧?」 狐老三说:「可谁都不知道魔神到底有多强,那可是传说中与天同寿、亿万年不曾现世的力量。应龙法力的确强横,但也决计讨不了什么好。要我说,仙族这招祸水东引的确厉害,无论应龙死了还是蚩尤死了,对他们而言都是了却一个心腹大患。」 青泽听了狐老三的话,觉得若他所言属实,事情经过就简单清楚极了,想了想,又觉得总有哪里和自己以为的不同。等他缓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无人听狐老三再继续说下去,都喝起了倒彩,硬是把狐老三从那块石台上赶了下去,气得狐老三吹鬍子瞪眼睛。 他看着狐老三骂骂咧咧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里就生出了从未有过的不安与烦躁来。 他向来没什么烦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发慌、嘴里发干,待众妖散去后回到自己洞窟喝了好几杯水,发现还是焦躁不安,干脆在洞窟里转起了圈。 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才好。 青泽把杯子往桌上一拍,突然向洞窟外跑去。 他要去哪里呢?他又能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晓得。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海天相接之处。 前方看似一望无际,青泽在原地站定,知道自己应该回去。 他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能跑过去,被这堵空气墙一次次撞伤后才有精怪告诉他:这是一道结界。一道将这座岛屿与外面世界隔绝的结界。 只有修为达到一定的水平,才能够破开这道结界、去外面的世界。 他的修为是童年玩伴里最差的,最厉害的那个发小已经早早地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青泽一开始总想着出去探望,每晚睡前总要详细考虑一番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最近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后来时间过去得太久,他连对方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也对出岛失去了念想。 可现在,他又站在这道看不见的屏障面前。 他到了这里,就想起了自己那些本以为死得透透了的念想,便存了心要和这结界较劲儿,连踹带敲,对着空气发了好一通火,最后累得精疲力竭地趴在岸边,吭哧吭哧直喘粗气。喘完气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恨自己修为浅薄,又觉得自己本不应是这个模样。 这不甘心凭空升起,盘踞在他的胸口,可还没来得及等他琢磨出味儿来,眼前便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的鞋。 白泽蹲下身来,看着格外狼狈的青泽,问:「你在干什么?」 青泽单膝跪在地上:「白泽大人,你放我出去吧。」 白泽说:「等你能破了这结界,自然可以出去。」 青泽说:「白泽大人,有的妖怪,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修炼到可以突破结界的水平,那他上千年的人生,所能见到的就永远是这数百里的海滨?」 白泽说:「破不了这结界的妖怪,就算出去了也活不了几日。有这结界在,还能得一世安稳。」 青泽觉得白泽说得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最后他说:「也许有的妖怪觉得……觉得自由比安稳更重要。」 白泽摇了摇头,站起身,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天幕,伸出一只手指虚划了一下,那屏障便裂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白泽对青泽招手。 青泽一咕噜爬起来,顺着那道缝隙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一个狭小的角落。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结界的出口连接的应当是另一个浅浅的水滩,天幕很高、水滩旁是一大片礁石、远处是人族的村落,与青泽对出口处的构想相差无几。 可那天空是红色、水是红色、礁石是红色、远处的村落也是红色。红色的村落在瞳孔里跃动着,待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那跃动着的是在村落里肆意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救命救命救命。 青泽问:「这些红色的是什么?」 白泽说:「是人的血、猪的血、鸡的血、牛羊的血、神仙的血、妖怪的血,是世间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的生灵的血。如果你出去了,那里面也会有你的血。」 说话间,空气中浓郁得几乎能看清流动轨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一直往青泽的鼻腔里涌。 很久以后青泽才能分清,那里面夹杂着血液的铁锈味、尸体腐烂的臭鸡蛋味、房屋草垛被烧焦的煳味、动物排泄物的酸苦味、浮在猩红水面上的鱼虾的翻着白眼白肚皮的腥臭味。 可那时候他什么都无法分辨,只觉得难闻,从心里泛出噁心。 他后退两步,弯下腰干呕。无论是看到的景象,还是听到的回答,抑或闻到的味道,无一不彻底悖离于他对于外面的想像。 第8页 白泽伸手拂过那道缝隙。天幕又恢復如往常,夜色如水、繁星璀璨。他无声地望了一会儿漂亮又安静的天空,侧过头来对青泽道:「那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吗?」 青泽用了自由一词,是因为这两年看白泽的藏书看得多了,知道了这么个新奇的东西,印象很是深刻,不太能忘得掉,白泽问了,便找了这样的理由。 实则他从未思考过自己「自由」还是「不自由」,也无法回答白泽的问题。 他是岛里法力最弱的妖怪之一,却得了为数不多的、随侍白泽的荣光。几百年来算不上无忧无虑但也乐天知命;最崇拜的人是无所不知高冷又神秘的白泽大人;最大的烦恼是思考如何不被那些修为比自己高、脾气又不太好的妖怪们欺负,根本没心思考虑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由」。 他只是被焦虑攒住了嗓子眼,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那焦虑也许是在他送第一个出岛的玩伴去海滨,却数百年不再见她回来,以至于发现连她的模样、曾经想对她说的话都忘了个精光时被种进了心里。 时隔数年后又在应龙临走前送他的那个坛酒里茁壮地发芽。 最后在听到关于外界的传闻时砰地在他身体里炸开,冒出一根根无形的枝丫,拉扯着他站在结界面前做着无谓的努力。 青泽说:「那不是自由……那是折磨众生的活炼狱。」 白泽说:「是。」 青泽说:「应龙……也在那里吗?」 他叫应龙,却故意不加上大人两个字,含在嘴里,在舌尖滚了两滚又咽了下去,胸腔里有些朦胧的私心,仿佛这便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心思」和「秘密」了。——虽然是个脾气很坏的傢伙,但他们毕竟是一起喝过「龙涎」(应龙说那是酒,他其实不明白酒是什么)的关系。 白泽点了点头,再开口时语气就难得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天色晚了,回去吧。」 此事便不了了之。 第5章 山妖青泽(四) 这之后一日日一月月,狐老三带回来的岛外的现况每况愈下,他最后一次出岛,回来之后缺了半只耳朵、断了几条尾巴,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脚印,刚回到岛上就晕死过去。 屿内静谧安乐,狐老三被救醒之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也不爱站在他那块被他踩得油光蹭亮的、高高的石头上讲那半真半假、讲不完的岛外的故事了,窝在山洞里,相熟的精怪们来探望也一言不发,简直变成了个哑巴。 旁的妖怪又说了:狐老三的情人死在外面啦,可怜吶可怜吶。 狐老三什么时候有情人的呢,青泽并不知晓。这个可怜女人的名字第一次被青泽听说,便是因为她的死亡。 青泽虽然和狐老三之前闹了些不愉快,却仍是带了些山间灵果去看他。 到的时候山洞里只有狐老三面壁发呆,青泽打了招唿,把东西一样样放好,果不其然——这个话痨妖怪全程安静得如同一只不会叫的鸡。 青泽听到的故事版本是:狐老三的情人是个连化形都化得总要露出些马脚的女妖(狐老三觉得这是情趣),入不得岛来,狐老三没事总爱往岛外跑,便是去看这个情人的。他看着脸皮厚似铜墙铁壁,却也觉得明说每次出岛是去找情人私会有些丢脸,便常常找些这般那般的理由。 不过那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部分,这个故事的主干部分是:据说,他们这次遇上了蚩尤麾下魔族部队,那个情人没能保住最后一口气。 青泽把放完瓜果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搜肠刮肚想着慰问的话,却听到狐老三先开了口。 「我这次出去,遇到一个也是从岛里出去的妖怪。」狐老三说,「她的头髮又卷又长,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说起话来叽叽喳喳,见陌生人总要先打一架,说是你的髮小。」 青泽睁大眼睛,他是有这样一个发小,可是对方几百年都不曾回岛一次,他还以为她早就忘记了自己。 青泽又想:原来她是捲髮。 狐老三把他的表情当做回答,继续道:「她让我告诉你,外面精彩的东西太多,她玩得乐不思蜀、忘了回来看你,你以后出去了也不要再去找她,打扰她逍遥自在。」 青泽说:「谁要出去找她。」 又说:「狐老三,你这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狐老三半拉着眼睑看他:「自然是她想让我告诉你的话。我说完了,你走吧,东西给我留着,我饿坏了。」 那便不是真话了。 青泽说:「她不想你告诉我的话是什么?」 狐老三侧过身不理他。 青泽说:「她不想你告诉我的话是什么?」 狐老三勐拍床板,剩下几条尾巴烦躁地摇来摇去,语气带上了火气:「嘿你小子怎么总是这么烦人!」 青泽眨了眨眼睛:「狐老三,我的确算不上多聪明,可别把我当傻子。」 狐老三不说话了,整个人都颓唐了下去。 见青泽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狐耳妖怪左看看又看看,发现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黄色石壁,只得嘆口气,认输似的对青泽道:「这岛里啊,什么都好。就是只有茶、没有酒。我若是能喝上那么一碗好酒,兴许会告诉你。」 他想到青泽从未出过岛,刻意提了个刁难他的条件当做回绝,却见青泽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牙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第9页 他说罢化出一个酒罈,拿起石台上一个缺了角的瓷碗,倒了半碗,想了想,咬了咬牙,又倒了半碗,然后把碗递给狐老三。 狐老三根本就没打算告诉青泽事实,伸手准备推回去,可那碗凑到跟前,他的手就不太能推得动。 他闻了闻,又闻了闻,眼睛亮了,话也多了。一会儿说好东西啊好东西,一会儿说你个小贼是到哪里去偷来的。半碗下肚,剩下半碗细细品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神情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他刚才说话一直吊儿郎当,原来竟然是因为太清醒。 狐老三说:「你那发小,的确是逍遥。要不说她特立独行呢,世上多的是化形后帅气非凡的妖怪,再不济找个人族,求个一世姻缘。她偏偏喜欢了个和她一般上面凸、下面平的漂亮仙子。」 青泽听了心里也颇为纳罕,道:「她是女孩,那仙子也是女孩,这样也可以在一起么?」 狐老三说:「哼。她们仙妖殊途,就算是一男一女也不能在一起。但是……仙界也多的是俊美逼人的神君,那仙子却真的跟着你那发小私奔去了,仙族那帮老古董哪里能容忍堂堂仙子和妖族搅到一起,她们这一私奔便是数百年。莫说来看你,连回岛的路都找不着了。 」 青泽笑了:「也挺好的。」 狐老三嘆了口气:「也挺好的。」 青泽又问:「那她们现在……?」 狐老三道:「都死了。」 他又道:「她死前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带那个仙子上过一次岛,让你看一眼她此生挚爱的人。——这么说完就咽气了,和那仙子躺在雪地里,跟两片花瓣似的,还挺好看。」 「要不是为了带回来她那句骗你的话,我就和懿懿一起死了。没想到回来了,既没骗得过你,也没胆子再寻死。……妈的这酒怎么还冲眼睛呢。」 懿懿应当是狐老三情人的名字。 青泽好半晌才哑声问道:「是仙族杀掉了她们吗?」 狐老三摇摇头:「仙族现在自顾不暇。杀了她们的……是魔。」 他眼眶发红,说着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他们是一群眼里只有杀戮的畜生,目标从来就不只是人族。他们已经没有了理智,所到之处、三界五族无一辛免。你以为你只是这次屠戮的旁观者,却不知唇亡齿寒,只是还没轮到而已。……魔神出世之前,世间皆惧应龙三分,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助黄帝伐蚩尤,终归是做了一件好事。」 青泽问:「那应龙还活着么?」 狐老三说:「外面正值黄帝亲伐蚩尤的最后一役,少了他,这仗没法打。」 喝了酒的人总难免话多些,狐老三原本还正待说些,一抬眼看到青泽的表情,突然顿住了。他想了想,明白了些什么,改口道醉了醉了,不愿再继续聊。 他把青泽推出洞窟,让青泽以后没酒就别再来打扰他。青泽看了看只剩坛底的最后几口酒,实在捨不得用掉,便把一堆还没来得及一一探知的问题憋在了心里。 岛内生活日復一日,虽然平静但是安乐,可是说是乱世里的世外桃源了。他出不得岛去,心里却总是想起白泽划开的天幕泄露出的那片浑浊可怕的猩红色。虽然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景象,但午夜梦回却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时常觉得在岛内的这数百年生活像镜花水月似的、看不真切。 后来青泽开始像曾经等待白泽归来一般常常坐在岛口的礁石上探着脖子等。他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结果。 他等的那个结果,后世称为逐鹿之战。 等啊等啊,在一个与往日别无二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竟真的等到一个妖怪通报,应龙登岛。 青泽跟着别的妖怪出去迎接,一路看着被打湿的深色礁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当时日晕尚且还高着,抬头望一下,炽烈得灼人眼。明晃晃的日头里,连记忆都被勾勒出剪影模样。 应龙还是那身金龙飞舞的曳地黑袍,身形挺拔又锋利,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杀伐之气,站在白泽对面。 他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女子眉长眼细、脸庞素净。她的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后来青泽听人说这绿衣女子是天女魃,可见她的确应当居于九重天上。 魔族復生,魔神之力依附于人族九黎部落首领蚩尤身上,使其大败炎帝,屠戮各族,黄帝九战九不胜,后得应龙相助,与炎帝共伐蚩尤。 数月前,黄帝军与蚩尤军于翼州之北逐鹿之野决战。天女魃下凡止风雨。 应龙斩蚩尤、杀夸父,封魔神之力。 魔族法力大减,就此四散溃逃,不过数月便被仙族联手剿灭。黄帝一统华夏,三界五族回復往常。 不过这些都是青泽后来私下里问过才知道的事情了。彼时青泽只是站在原地,跟着别的小妖一同躬身相迎。 应龙携女魃拜会过白泽之后便又到了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小水潭,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青泽的方向。 是了,于应龙而言,他无非只是岛里的一只寻常小妖,又如何值得被多看几眼。哪怕他在岛里急得团团乱转,也不能对应龙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妄想着冲破结界,以为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更是太自以为是。 第10页 青泽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应龙又来到了他曾经暂居的水潭。 他在应龙离去之后无数次去过那个水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水潭和屿内旁的地方有什么分别。 他一边走一边想,应龙果然活着回来了。又想,那个绿衣女子是谁呢。这边厢便熟门熟路蹲在一个地理位置绝佳的巨大石块后头了——可见虽然久未练习,这般偏门技巧却并未生疏。 心里正烦恼着呢,就看见一个火团直直向自己飞来。 「什么人!」 女魃一抖手又是两个火团,青泽从石块后滚出来,勘堪躲过,看见肩头被余火灼伤的衣服,感嘆这个场景也太熟悉了些。 他甫一从石块后滚出来,便正正对上应龙遥遥望来的视线。 这数年来,青泽起初爱做的事情是设想若得知了应龙的死讯,应该要做些什么来祭奠他。他向来是个大度的人,应龙虽然一开始对他很兇,可是毕竟请他喝了别人喝不到的「龙涎」。而且应龙还那么牛逼,祭奠他也不丢脸。渐渐他越发不愿做这样的假设,最爱做的事情就变成了想像如果再见到应龙应该说些什么、应龙还记不记得自己。 他总觉得应龙应该是记得他的,毕竟他们是曾经一起喝过酒的关系,但此时出现在应龙面前,却又一点也不确定了。 应龙看见天女又一抖手,便出言制止道:「天女,手下留情。」 「他是我的……」应龙不自然地停顿下来,斟酌了片刻言语,道,「朋友。」 第6章 山妖青泽(五) 女魃将信将疑看青泽一眼,这才收手。 这画面与青泽想像中的重逢场景相差太远,青泽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数起了石块,也不看向应龙的方向。应龙出声后便无人再说话,安静了大概数秒,青泽觉得着实有些尴尬,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还是抬起了头。 发现应龙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面前。 青泽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天女魃似乎到水潭附近别的地方休息去了。他又收回目光,终于和应龙对视上了。 那双眼睛仍是黑漆漆的,看着青泽。他甚至伸出了手,那意思仿佛是要大发慈悲拉青泽起来似的。 青泽下意识伸手回握住了应龙。 应龙的手修长有力,一握上去才发现冷得沁骨。青泽记得上古神兽和精怪不同,是有唿吸、有心跳、皮肤温热的,他握住的皮肤却一点温度都没有。要不是青泽尚存几分理智,几乎就要直直把那手甩开。 应龙就着青泽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把把青泽拉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青泽甚至觉得他连拉起自己都颇为吃力,在自己站起身之后皱着眉侧过头轻微咳了几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应龙,现在看的古籍画册多了,渐渐也能分清美丑来: 这个传说中形貌可怖的傢伙生得简直好看极了。 他满头黑髮又长又直,瀑布似的披散到臀间,颜色比晕不开的墨韵还浓郁。锋利无比的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对盪着比深潭更深水波的、称得上深情的墨色眼眸和一张薄削的唇。 他不似女妖一般靡颜腻理,也没有白泽的平易近人,裹着一身金戈铸就、伤痕累累的筋骨,虽然时常皱眉显得过于冷厉肃杀,仍好看到使人心神荡漾。 寸肌寸理,天生容色,都与他那久居上位的压迫力相辅相成。 他哪里都这样高高在上,唯一称得上柔软的地方只有那两扇又长又翘的睫毛,此时睫毛随着咳嗽微微颤抖着,就像小扇子似的。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若他脾气再好些,必定会是三界诸多男女梦里的情人。 应龙咳了几声便把嘴抿得紧紧的,双唇惨白、全无半点血色。 他又转过头来看青泽:「你竟没趁乱出去搞破坏,莫不是真转了性子。」 青泽说:「我、我连这片海滨都出不去,而且我也不爱搞破坏。」 应龙哼了一声,这便又冷场了。 青泽又想起那坛龙涎,幻化出来,捧在手里,发现里面已经不剩多少。他觉得今天的应龙似乎没以前那么可怕,就把酒举到他面前,道:「喝酒吗?」 应龙摇摇头。 青泽见他不喝,自己也不捨得喝,小心翼翼把酒又收了起来。应龙定定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发了会儿呆。 青泽说:「他们都说你很可怕。」 应龙说:「你觉得我可怕么?」 青泽说:「特别可怕。」 他其实还想说但你应该是个好人,可他现在毕竟没有喝酒,参考应龙一直以来的风评,也不确定这句个人臆测对应龙而言到底是不是夸奖,就没有再说。 别的小妖都说他懵懂天真,可饶是他也依稀察觉到应龙有多虚弱。 应龙神态倒是如常,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没听到青泽再说话,一掷袍袖,转过身去。 青泽着实也想不出什么寒暄的话了,眼睁睁看着应龙离开,扶着石块站直身体。 女魃走到应龙身旁,看了看应龙,又远远地瞥了瞥青泽。 青泽回去之后便把这事抛之脑后,过了几日才在奉茶时问了白泽,确认了应龙身受重伤的事实。 魔神降世,引得三界动盪、血流漂橹,无人敢触其锋芒。 世人只知应龙法力深不可测、喜怒无常,却不知他为何出手相助。 第11页 他拥有没有尽头的生命和纵横三界的法力,到底为了什么要冒生命危险来参与这场得不偿失的厮杀呢? 说应龙见天下将倾、众生苦难,于心不忍么? 那个应龙? 那可真是要笑掉大牙。 旁人想不明白,便说:应龙是为了施恩于众、挽回自己的声名。 自洪荒以来便独行其是的应龙又怎会突然在意所谓「声名」了?虽然委实逻辑不通,但他们毕竟可以安慰自己:这些法力高强的大人的心思不是寻常人能猜得的。 应龙离所有人都太遥远,当他沉默不语,便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也许白泽知晓,才会在他离开之前难得生气地阻止他。 如果白泽当初是诚心相劝,这只叱咤风云的上古凶兽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 可无论应龙是出于怎样的心思,他终究是有斩杀蚩尤、拯救三界之功。感激也好恐惧也罢,他自洪荒以来便广为流传的暴戾恶名被众人默契十足地一夜之间抛之脑后,成了一个龙威浩荡、所向披靡的战神。 这结果于应龙而言应当是好事,白泽却并不很苟同。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优雅可亲的人,这次应龙登岛竟并没有露出什么好脸色。 连青泽向他问起逐鹿之战时也是一笔带过,听不出丝毫应龙大胜、封印魔神的欣喜。 青泽再问不出别的细节,便问:白泽大人,您心情好像很不好? 白泽不疾不徐抿了口茶,笑得一脸和煦。 何出此言?他说。 青泽说:…… 他识趣地闭上嘴,想了想,问,那女魃呢? 白泽仍是喝茶。 青泽疑心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一时有些忐忑,见白泽放下茶杯,神色恢復如常,方才松了口气。 白泽放下茶杯,嘆了口气:女魃是个可怜人。 应龙和女魃并非战后一直同行。 女魃并非上古神兽,也并非仙族,是人族诞生后,因为人类寻得火种、对火产生崇拜而奉火而生的天女。勉强说来,更像非创世神族的后世神灵。她的法力来源于人类的信仰而并非本身,因为火种的出现对人类而言意味着「生」,加上人类初时并未意识到火除了代表「生」还有巨大的破坏力,所以希望它是有利无弊的,便以创世神族女娲为原型、想像出了一个着绿裙的素净女性形象。 逐鹿之战中,女魃不忍生灵涂汰便下凡助黄帝。她本来就是因人族供奉而生的神灵,自然愿为人族竭尽全力。逐鹿之战使她无力返天,她便独自在人间四处游走。 她在人间滞留之初得到各部落百姓无上的尊崇,但不过数日人们便发现她身上的神力是柄双刃剑。女魃奉火而生,原本就是旱神。她受了伤,在人间失了对身上法力的控制,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农田颗粒无收,人们对她的态度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初时是搭了送神台。木料不算顶好,长短不一,又免不了偷工减料,碰一下便吱呀作响。上面摆了半新不旧霉绿斑驳的几鼎几簋,盛上熏得黢黑皮肤发硬龟裂的猪、牛、羊、鸭肉,中间斜斜点着几柱残香,风一吹,灰白的香灰吹得肉皮上贴着团团点点头皮屑似的白沫。 祭祀的人们晒得皮肤和祭台上的肉一般黢黑,载歌载舞表演了好一番,最后毕恭毕敬跪着抖着声音合唱了起来,声音瓮声瓮气像从土里刨出来尸体一般衰糜,唱着唱着便失了调子。 那词只有三个字,细细一听,原来是「神北行!」 请魃神往北走吧! 请魃神往北走吧! 女魃为所见之景心中有愧,便真的一路向北而行。 人们以为送神祭礼对女魃有效,女魃每每到一个地方便发现送神祭礼更理所当然一些。 「神北行!神北行!神北行!」 她一路行至渺无人烟的弱水以北,在原地静坐了三天三夜,烧起一团火。 苟活这数日,她只看到了从未想过的炎凉,不如自绝于此处,弥补这个错误。 却见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浇灭了她手中的火团。 她与应龙,便是在弱水以北重遇。 应龙携女魃同行,用自己的法力克制女魃身上的致旱之力,旱情便在弱水以北划上了句号。 后世便传言女魃自此隐居于弱水以北。 应龙这次登岛,正是想替女魃求克制之法。 青泽问:「那白泽大人找到了么?」 白泽摇摇头,说,几乎不可能找到,告知应龙需要多费些时日,只是想让他们在岛上多……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泽:「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没别的要问的了吧?」 青泽点点头,说:」多谢白泽大人。「 他心里朦朦胧胧有些认知。那些认知扰得他心里不安稳,还没来得及捋个分明,便看到应龙身旁多了个天女。花枝窈窕,仙气渺渺。青泽第一次看见两人站在一起,就想起之前看的书里写的「一对璧人」四字。 听完白泽所言,他难过女魃实在悲情,更难过这故事太过浪漫。可这段故事里的应龙与别的故事里的都不同,与传闻更远了些,离他的杜撰更近了些。他不再只是传言里单薄的可怕形象,而像一个有血肉的存在了。 应龙脾气那么差,在岛里除了白泽和他应该就不认识别的人,只能和女魃日日相对。青泽想,这可不行。便又开始常常往应龙所居的水潭跑。跑的次数多了,朦胧也对「重伤」有了些认知。 第12页 他自认为现在和应龙关系还算不错,想着不如也为应龙疗伤尽一份力,就格外积极地开始翻阅古籍炼药来。白泽有那么多藏书,他把医书都翻出来,也不管能不能看得懂,先囫囵吞枣匆匆背了,再回去细细琢磨。 他什么都不多,只有时间多。 要不怎么说一切皆有可能呢,有些事,没做之前永远不知道能做得有多差。在干翻第十炉丹药后,青泽终于捡出一颗勉强能见人的,挑了个小瓶装了给应龙送了过去。 应龙在青泽献宝似的眼神下打开了瓶塞:一颗毫不起眼的、圆滚滚的药球滚到了他的掌心里,仔细闻闻似乎还能依稀闻出煳味儿。 青泽看到那颗药丸,心里疑惑,记得练出来时没觉得有这么磕碜呀,他可是挑的十炉里卖相最好的一颗呢。眼前这颗,比起疗伤的药,更像毒/ 药也说不准。 应龙却没说什么,只是把那颗药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确认了没毒之后便吞了下去,说了声谢谢。 堂堂上古神兽,闻这颗味道诡异的伤药的时候,鼻尖微微耸动的样子竟似只小狗狗。 青泽歪了歪头,虽说应该不太可能,但他发现应龙似乎不太有办法应付别人对他流露的善意。 这样想了,他便期期艾艾含羞带怯地问:「我以后每天给你炼药好不好?」 应龙摇摇头。 青泽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应龙看了他的表情,抿了抿唇,又补充了一句:「太苦了。」 这就是他数百年前与应龙有过的「数面之缘」中的最后一面了。 第7章 山妖青泽(六) 他当时听了应龙的解释,拿着那个空瓶子,收入怀中,转身准备离开,想着明日给应龙炼药一定要加些糖,想着想着脸上就带了几分笑意。走了两步,觉得不能让别的精怪见了笑话,这才收起笑脸。 当他恰好抬起头,才突然发现一件自己之前数次来到这水潭都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应龙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甫一登岛便挑选了这个毫不起眼的水潭宅着,把喜怒哀乐都闷在这块小小的水池里。 而这块应龙一开始挑选的、再次登岛也没有改变的、看似与岛内其他水潭毫无区别的水潭,竟然正对着一个青泽格外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个石窟,比起旁的石窟无非是宽敞些、精緻些而已。但其上刻着的「白泽」二字,彰显了这是何人所居之所。 白泽所居的洞窟极高,稍微近一点的水潭只能看到其下嶙峋的石壁,稍微远一点又看不分明。而这个水潭,不但方位板板正正分毫不差,连所见的高度都正好,只要稍微抬起头,眼中所见白泽洞窟前的石台便正好挡住月亮。 青泽几乎没办法眨眼睛,牢牢看着那个石台,好像能看出朵花儿来。 他想:这是怎样了?怎么会这样了? 要说为什么他之前都从未发现过,大概是他心里有鬼,所以无论是曾经暗中偷看还是最近光明正大叨扰来得都太晚。 此时正好戌时,正是白泽每晚练功的时间,月亮也不过刚刚升起,白泽坐在洞窟前的石台上打坐,月亮被石台和白泽的身影挡住,将白泽勾勒出一层银色的光边,一抬头便明晃晃映入瞳孔,好不扎眼。 应龙从未提过,白泽也并不曾施捨半分目光给月辉无法照耀到的、洞窟下黑黢黢的水潭。亦或许正是因为白泽从未发现,应龙才敢在黑暗中剖出几分柔软的真心来。 他必定是在每个月亮初升的夜晚都认真又沉默地看着白泽练功、心里藏着一堆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话。看着看着心里难过了,这块水潭就下起雨来。想到开心的事情,就化为原型在水潭里翻滚。 青泽从来没搞明白自己对应龙的事情为何总是这么积极,唯独到此时,啪嚓一道惊雷噼下来,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该碎的念头也便都碎了。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回过头就可得见应龙此时的表情。实则他无需回头,往日里从没注意过或者刻意忽略的细节闪现在脑海里,也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便不再回头。 只听得背后寂静一片,青泽起初是慢慢迈着步子,待行得远了就变成疾走,最后干脆一路狂奔,只想把那个唿之欲出的真相甩得越远越好。 他的洞窟比白泽的窄小简陋了许多,因为不爱掌灯,入了夜就一片漆黑。青泽难得掌了次灯,青粼粼的妖火在空中摇曳。眼前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急着给应龙炼丹,剩下炼坏的丹药也没来得及收拾,七零八落散落在地,刚才还被他不小心踩碎了一颗。他想着:我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便蹲下身来,一粒粒捡药。捡着捡着地面上就晕出两点小小的水渍,像眼泪砸在地上似的。 他在地上蹲了许久,等终于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又想:炼药不麻烦,捡药倒是真的挺麻烦的。他是没这个才能了,强求不来,那就不再炼了罢,还平白浪费了草药。 他把那些卖相丑陋还掉在地上了的药丸装在一个瓶子里,捨不得丢,打算当零食吃,吃了一口苦得差点吐了出来,灌了一大杯水才把药强行吞了下去,想着把这种垃圾给应龙吃还真是罪过。多苦了几次也记得了不要再去应龙所在的那个水潭。 应龙仍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块水潭处。他一身肃杀之气,和屿内精怪都隔阂太大,也不爱在岛上闲逛,青泽不主动去找他,竟然连一次偶遇都不再有。 第13页 青泽不用忙着给应龙献殷勤,闲来无事只得发奋修炼,奈何修为进境缓慢得弔诡。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到有精怪说,应龙要走了。他听罢,猜想应龙的伤口约摸已经恢復了些。 和别的精怪散开,青泽慢慢悠悠往洞窟里走。心说,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走到临近洞窟的拐角。只见一片长长的、像一条大尾巴似的黑色衣摆透过石壁露了出来。青泽又匿了脚步,往前走了几步,隔着拐角,微微探头看。他的洞窟比起石壁有些凹了进去,在拐角旁不过数米处,因为视线遮挡,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衣摆主人的半个侧影。 那人的脸被石壁挡住,看不清表情。他无声地在洞窟门口伫立许久,一动不动,仿佛已习惯了千万年的等待。 因为不知道他何时来到自己的洞窟前,青泽只能暗中祈祷他等不到自己就快快离开,可青泽在拐角后站得脚都麻了,每次探出头去都仍能看到那被微风轻拂的墨黑衣摆。 他心里忐忑,脚下就有些不稳,踩到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块,发出了些声响。那个人也被惊动,转向了青泽的方向。青泽立马侧身藏在拐角后面。那人似乎是朝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 他长长的衣摆在地上划过,发出如轻抚耳膜一般细微的沙沙声响。 青泽心跳如雷鼓。 那人走到青泽隐藏的拐角处另一边,在青泽觉得自己几乎就快听见他的唿吸声时,停下了脚步。 海风依旧轻轻吹拂,那人站在与青泽咫尺之处,低头看了看地面,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回身去,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他难得出来走动一次,周边的精怪远远看到便跪成一片。 青泽走进洞窟。他刚才不曾见到对方的脸,却无比确定对方的身份。他猜应龙应当是突然想起岛里有他这个「总是不请自来的」精怪,大发慈悲和他道个别。 他从未同应龙讲过自己的住所,也不知应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可听不听道别应龙终归都是要走的。他并不想听应龙的告别,也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送别之礼。 之后三天青泽把自己关在洞窟里,等再出去时听说应龙已经和女魃一同离岛。 白泽说应龙带女魃去了个叫做凶犁土丘的地方。 白泽又说他找了几年也没找出克制女魃法术特质的法子,应龙不愿再继续叨扰。 青泽觉得原因可能不止如此,但应龙不想让白泽知道,他就不去做那个戳穿秘密的人。 应龙离岛的第100年,终于有人发现青泽偶尔露出的表情像是有心事。青泽性格好,屿内人缘也不错,旁的妖怪摸不着头脑,便只能向白泽求助。 一开始偶尔有精怪这么同白泽说的时候,白泽没放在心上,后来提到的精怪越来越多,白泽听罢,合计了一下:青泽应该也差不多到春心萌动的年纪了。精怪们一听醍醐灌顶,三三两两商量着介绍青泽给习性相搭的女妖。 平日里大家所居之地稀稀落落,未免显得生气不够,现下里却因为这不大不小的事情热闹了起来。白泽起初觉得小题大做,看到大家都兴致高昂,觉得若能促成一对眷侣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便由得他们去了。 唯独青泽还被蒙在鼓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隔三差五被拖去见人,直到有个女妖指着他的鼻尖,嗔怪道:「生得一副好皮相,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勉力配合了一番大家的好意,态度又实在消极。渐渐地,就有精怪觉得奇怪,这也没后文、那也没后文,这青泽未免太挑剔。青泽也疲于应付,只得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辜负了大家美意。 旁的精怪问了是谁,青泽说是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就有之前做媒的精怪不满意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我介绍的女妖有哪点不如他? 青泽说:「我也不知道,独独是觉得,在我眼里,她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原本只是随口杜撰,说完脑海里却依稀浮现出一个影子。 应龙离岛的第580年,青泽给自己过了1000岁的生日。在这天,他终于打破了岛内的结界。 说是1000岁,其实也只是参照着自自己有记忆始。可精怪并没有那么在乎年龄,他们能活的时间太长,多一年少一年都算不得什么。所以哪怕从有记忆开始算,青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1000岁。 他许是999岁、998岁、997岁,也可能是1001、1002、1003岁,但破除禁制着实是件太意义非凡的事情,以至于他当即决定这天便是自己1000岁的生日了。 满了1000岁的青泽如今已经是个大妖怪,身边陆陆续续有了些小妖怪围着他叫哥哥哥哥。在他还未满1000岁的时候,有的小妖怪问他:「为什么别的哥哥姐姐经常出岛,青泽哥哥却总是呆在岛里呢?」青泽说:「那是因为我小时候出岛太多次,现在已经腻了。」小妖怪说:「青泽哥哥好厉害!」青泽听罢只是笑。 现在「好厉害」的青泽终于可以出岛了。 也许他是修炼速度最慢、初次破结界年龄最大的妖怪,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终究是要出去了。 他唯一的行李只有一个酒罈。与白泽告别时,白泽对他说:「多存善念,勿行恶事。」白泽对屿内精怪向来宽和,这还是第一次对他用这样算得上严厉的语气。青泽认真应了,白泽这才点点头,又道:「能从这岛里出去的妖,实力应当可以无阻通行于三界。唯独有一人,你不要与他接触,见到立刻逃跑,你可懂了?」 第14页 青泽问:「是谁?」 白泽道:「应龙。」 第8章 山妖青泽(七) 青泽愣住,再开口就带了些不确定:「我法力平平,三界实力比我强横者不知凡几,为何唯独见到他,我要逃跑呢?」 白泽道:「旁的实力高强者,你若是不去招惹,也不会杀你。可应龙若是见了你,是必定要杀了你的。之前他两次登岛,想必已经认出了你。我不曾问你,现在你回答我:你时常向我问些与他相关的问题,是因为他私下给你吃过苦头?」 青泽哑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来应龙未曾告诉过白泽岛上有一个对他死缠烂打的小妖。第一次见面时应龙的确对他说过些听不懂的话,可自从第二次他借酒撒疯后,就发现应龙性格并不如初时以为的那般凶戾了。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他当时年少无知,还是鬼迷心窍,才有胆子做了些奇怪事情,生了些奇怪念头。 白泽见他不答,又道:「他入岛时,我哄他做了不会在岛内夺任何精怪性命的承诺,他才没有杀你。若你出了岛,之前的承诺可就无法约束到他了。」 青泽觉得白泽说的话和天书没有区别。他问:「可他为何要杀我呢?……他不是白泽大人的朋友么?」 白泽沉声道:「他与我算是朋友,但你与他却是敌非友。」 见青泽迟迟不肯回復,白泽嘆了口气:「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青泽一一应了,白泽却仍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青泽摇摇脑袋,不知自己为何又想起临别的场景了。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 此时他已独自出了岛,入得一个人族村落。这个村落是离东海最近的一个村落,名曰极东,青泽数百年前曾经透过白泽为他划开的那片天幕见过这个村落。当时他离得极远,却能清晰的闻见扑鼻的恶臭,眼中可见一片跃动的火光。 就是在这世界里毫不起眼的一角,他窥见了让人战慄的死亡。 如今几百年过去,逐鹿之战的胜果亦在此处结出。村子地上铺了青青的石板砖,砖石缝隙生长着细细密密的野花野草,道路两旁是木制的房屋,屋前晾着布匹,屋后挂着苞米和干粮。村里唯炤台间可见星点灯火,明明灭灭不过几转,渺渺炊烟便升了起来。 天是蓝色,海是蓝色。 青泽进了家服饰店,换了身衣服才出来。 孩童在街边奔跑,被一旁的妇人呵斥,只做了个鬼脸、继续和同伴玩耍。那妇人细细念叨几句,转头忙自己的活。一群小孩打打闹闹,到了天色将晚才依依不捨被各自家长带回了家。独剩刚才那个孩童无人来接,走着走着摔了一跤,膝盖出了血。还没来得及哭,便见白日呵斥他的妇人走到他身旁。她身上揣着些干活受伤常敷的草药,翻了翻便找了出来。 「个囡仔,这下晓得摔疼了吧。」 妇人语气兇巴巴的,上药动作却轻。上完药,她问:「囡仔,你爹爹呢?你娘亲呢?」 小孩说:「他们一会儿来。」 妇人不放心孩童一个人在街上,将他带回家去,过了好久家里的烛灯才歇了,应当是安抚小孩休息了。 后半夜,一缕青烟从妇人门缝里飘了出来,落在接头,化作孩童模样,只是这孩童不若刚才一般生得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而是皮肤青紫,瞳孔发红。 青泽等的便是他。 这村子地处偏僻,青泽徘徊半日竟没找到一只精怪,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只赤目鬼童子。这是一种被由父母抛弃后无缘长大的小孩化成的鬼童,怨气颇重,每当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挑一个和父母年龄相仿的家庭。若那人帮了自己,可得福泽,若那人弃己不顾,便屠其满门。之后便到新的地方去,所以所到之处甚广。 青泽从怀中摸出几颗白日买的糖果。赤目鬼童子最喜甜食,化作一缕妖风就到了青泽面前,正准备伸手抢夺,却被青泽一把擒住。鬼童这才发现青泽法术高强,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青泽道:「我不会取你性命,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凶犁土丘在何处?」 鬼童眼咕噜转了转,道:「凶犁土丘?我不知道。但你若愿意放我离开,我去问问别的鬼童,明晚给你带消息回来。」 青泽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信,掐住鬼童脖颈的手又收得紧了些。 鬼童脸上青气更重,连声讨饶,见青泽双手放开了些,才道:「你可以拘住我的一缕魂,我明晚一定会回来。」 青泽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他在极东村多呆了一日,见到了一片寂静伴着天光乍破而喧闹起来。先是几声鸡鸣,不一会儿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没开的住家里也传出了窃窃私语的人声。不远处已经支起了一个面摊,一口大锅里翻腾着沸水,白白的雾气晕开,飘散在空气里。一旁的架子上,除了摆着尚未下锅的生面,还有些别的吃食。 他行至摊前,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另一个桌边,对老闆吆喝着:「老闆,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 老闆答:「好嘞!」 不一会儿便把菜一一上了,到了青泽桌边,问:「小哥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要不要尝一尝我老陈家的面条?」 青泽点点头:「和刚才那人要一样的就好。」 第15页 不一会儿桌上便放了热气腾腾的吃食。面是粗面,上面淋着细细的臊子,又撒了一层葱花。包子圆且松软,油条脆生生一大条,都且归置在一个瓷瓦勾花的碟子里。 青泽拿起筷子,吃起了他在人间的第一餐。 摊主引以为豪的面条滋味不如屿内灵果味道的十之一二,大抵因为来吃面的人们每日干的大多是体力活,面条的盐加得偏多了些,但热乎乎一口口吃下去,竟真的品出了几分人间特有的、鲜活的烟火气。 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吃下去,再抬起头就发现面摊前的桌椅已经坐了不少食客。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旁边支起鳞次栉比的齐齐码着各式小摊,卖饰品和扇面的摊子是最显眼的,高高的灯笼挂着,风一吹就摇来晃去。 耳边听见车马声、男人声、女人声、老人声、小孩声、鸡叫声、马蹄声、牛哞声、风吹树叶的声音。青泽以旅人的身份和几个村民攀谈,才知自己从小居住的那个海滨,在人间被称作「蓬莱」。 世间传言,东海外有仙山,名曰蓬莱。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青泽哭笑不得:金玉没有、亦非纯缟;华实滋味甚美,食之却无长生之效;岛内并无仙圣,只有一只上古神兽和数不清的山精水怪。 他又问了逐鹿之战,所问之人皆是一脸憧憬神往之色。几百年过去,他们离战乱已经远了,留下来的只有辉煌壮丽的传说。现下人族由舜统治,尊黄帝为人族初祖。又有人言,传说那时人族将灭,黄帝哀民生之艰,感动了上古神兽应龙,助战黄帝大败蚩尤。自此以后,应龙被尊为黄龙,人族首领将龙身画在衣衫、旗帜上,意为得黄龙庇佑,家国万世永昌、征战所向披靡。 青泽听到别人夸应龙,心里有些开心,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等缓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后半夜时,鬼童带来了消息:凶犁土丘位于大荒东北隅中,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 第9章 山妖青泽(八) 从东海到大荒东北并不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青泽在岛里最渴望的事情便是破开结界,白泽告诉他破开结界后哪里都可以去、唯独不要去找应龙,他答应了。可他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应龙所居之处。 他这条路走得奇怪,初时忙着赶路、形色匆匆,临到近了,脚步却慢了下来。一路行来,看了诸多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村落城镇、男女老少、悲欢离合,他想把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应龙,又害怕应龙觉得无趣。想着想着,发起了愁。 在临近凶犁土丘的一个小镇,青泽连歇了三日,歇了三日也没想清楚,自己应该因什么样的理由来寻他。也是在这个城镇里,他第一次住了客栈。他耳力好,能听见隔壁房夫妻的争吵、楼下小孩的哭闹,能听见大厅里一人说:「唉,这黄河洪水泛滥,鲧治水治了九年,还是无功而返。我父母年迈,都在中原一带,已经无法联繫上,也不知情况如何。」另一人说:「何兄莫急,现在鲧的儿子禹以疏代堵,据说已经平了大部分的水患,唯独那淮水,不入东海,难以疏导。待平了淮水,何兄便可和父母联络顺畅了。」 那何兄道:「但愿如此。」 困意袭来,耳畔声音越发朦胧,青泽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终入深山。等他走两步停一步、迟迟疑疑地登上了凶犁土丘,却只见满目荒凉黄土,往里走了,走着走着被人叫住,回过身来,发现女魃站在他背后。 女魃的态度比当初友好许多,告诉他,她的伤势恢復泰半,应龙见她已经可以短时独自活动而不招至旱情,便下山去了,说是要去淮水,数日便归。 说罢她向青泽建议,若是青泽不急着走,可以在这里等。 青泽想了想,决定直接去淮水寻应龙。 一路上,他听到人说,应龙时隔数百年再次显灵,以尾化地成江,助淮水东流入海,只待其擒获水怪无支歧,便可永平水患。 这次他赶时间,一路问了,又使了些腾云驾雾的法术,赶路速度就快了。 他可是有一肚子的话。 应龙若是不肯听,他便……应龙是不会不肯听的吧。他也是过了几百年才突然意识到,应龙对他说「太苦了」的时候,露出的表情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应龙起初视他如敝履,最后却拿着那瓶味道奇怪的药,一边拒绝了他再次送药的好意,一边第一次露出了他看不懂但绝不能说是敌意的神情。 他想问问应龙,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还想问问应龙,走之前是在自己洞窟门口等待着什么呢? 但为什么选择的水潭正对着白泽的洞窟呢?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警告呢?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 但无论应龙回答了什么,他都有一句话想告诉应龙。 他是漫天繁星里最不起眼的那颗,无法与应龙在夜里仰头所见之皓月争辉,只有那句话,是他能对应龙捧出的最璀璨又纯粹的东西了。 他想了许多事情,唯独没想到,等到了淮水,看到的竟然是应龙身死的场景。 那天不曾落下一滴雨水,不可见一片云朵,只剩明晃晃的太阳汗津津地正挂穹顶,青泽被阳光晒得半眯眼睛。 第16页 杀他之人是个普通的人族,用了一柄普通的青铜剑。应龙的血沿着青铜剑滴滴答答从被捅破的心脏流了下来。那人再一挑剑柄,应龙身上的血便飞溅了出来。 应龙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最后他瞳孔里印出一片金灿灿的太阳,在掉落淮水河底前最后一句话竟是『可真真是个好天气』。 最前方理应是斩杀应龙一行人的首领,看了看剑柄又看了看地面,唯独不去看那淹没尸首的涛涛河水,只是侧过脸问:「他……当真是死了?」 身旁一耄耋老者答:「当真是死了。」 青泽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如坠冰窖。崖边张着大大的结界,上面流淌着密密麻麻的印记。那印记细细看了,竟然是什么符文。结界上闪烁了一会儿金光,又恢復隐形——竟是仙族的手笔。 结界里的一行人似乎听不到结界外的响动,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们走时拖走了一只状似猿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的妖怪。那妖怪被锁链锁住脖颈,已经奄奄一息,想必就是水怪无支歧。 待一行人走了,结界才解除,青泽跑到崖边,跳进了湍急的河流。 河水浑浊,一片昏黄。因为无支歧作祟,河床早已枯萎,铺陈着鱼虾的尸体,海草像枯干的头髮,软趴趴地缠绕蔓延在底部。河底苍凉颓败,和岸上城镇的勃勃生机截然相反。 应龙身上伤痕累累,鳞片已无当初青泽在屿内水潭远远觑见的光泽,昏黄的河水包裹着他,在鳞片缝隙留下细小的沙粒。饶是狼狈至此,仍能窥见昔日的威仪。青泽颤抖着手摸到龙的头部,颤声道:「应龙、应龙。」 没听到回復,他又唤:「应龙、应龙。」 他使了法术,想把已经僵硬的龙身带走,可龙身重若千钧,竟似牢牢紧贴在河底一般。 青泽只得在其上施了一层层的保护禁制,又团了稍微干净点的河沙拢在禁制上作为掩盖。 他要去找白泽、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 白泽说:「应龙?你这次出去遇到应龙了?「 博学多识的上古神兽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委实多余,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泽,伸手去拿茶杯,一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去。 白泽惊醒似的看了看翻倒的茶杯,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茶水滴滴哒哒从茶几滴落,在地上积出一团小小的水洼。 起初是圆圆一小团,不多时就有些变形,从一侧淌下来,汇成一道涓涓细流,一直向白泽的座椅蔓延,打湿了他的鞋边。 白泽移开脚,神色恢復如常,道:「青泽,唤人进来把茶水收拾了。」 青泽一动不动。 白泽加重语气:「青泽。」 青泽站起身,跑到门口,对小妖嘱咐清楚,又跑回白泽坐前,跪在原地。 房间里沉默得可怕。 不一会儿,一个脸生的小妖怯生生端了一个雅致的方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与他曾经随侍白泽时的神态别无二致。 白泽揉着眉心、闭目靠在椅背等小妖收拾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仍在原地的青泽,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青泽咬了咬牙,尽量一字一顿语调平稳道:「应龙现在在淮水之下……求求白泽大人想办法救他。」 他刚才已努力向白泽描述了当时情景,白泽明明听得认真极了,现下竟这般无动于衷。 白泽端起小妖新泡的茶,也不知是在向青泽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我救不了他。他的性子……」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合上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他迟早会死的。多活了这许多年,现在才死,那是他命大。我早就警告过他。」 屋内茶香氤氲,很有安抚情绪、舒缓焦虑的效果,蹿进青泽鼻腔里,反而使青泽心里突然升起极端的愤怒。 他想到应龙所居水潭一抬头便可见的那轮皓月,勐地站了起来,当着那个小妖的面怒斥白泽道:「你知天下万事,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们同为上古神兽,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这个只在乎自己、永远在岛里偏安一隅的沽名钓誉之徒!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他说完之后几乎是带着微妙的敌意地看着白泽。 他一直把白泽当做最尊敬的人,又着实被那个晚上抬头看见的月华笼罩的身影给伤了心,无意识地假了个因应龙身死而迁怒的由头,宣洩着自某天夜里就出现的、夹杂着嫉妒的不满。 白泽却摇摇头:「应龙是我的好友,我怎么会不愿意救他。」 青泽显然并不信他的解释。 白泽看了青泽的神色,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呢喃道:」……你以前听到他死了只会高兴得跳起来,现在竟在这里质问我。」 话已出口,白泽才惊觉失言。他露出了微妙的懊悔神色,揉了揉眉心,对小妖道:「退下。」 青泽看着那个小妖一熘烟地跑走,觉得有什么本应该抓住的信息也在脑海里转瞬即逝了。 这句话委实诡异极了。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说? 他不过是个千岁的小妖,若能说得上「以前」,也只有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那时他的确是对应龙又厌又怕,但应龙若真的死了,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么? 第17页 他会吗? 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他已经察觉到的、唿之欲出的不合逻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青泽闭上双眼,觉得头隐隐作痛。 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他远远地第一次见到应龙。白泽邀应龙品茶,他为两位大人斟茶,那应该是应龙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 那时,白泽支走了自己。 他想起来了。 ——在白泽的认知里,应龙第一次登岛,应当是与自己并无交集的。 他为什么会认为与应龙毫无交集的自己会希望应龙死掉呢? 他为什么要支开自己呢? 除非他说的「以前」,并不是这个「以前」。 也许那个「以前」,甚至都不存在于身为山妖的自己漫长的千年记忆里。 青泽睁开眼,转过身,一字一顿道:「白泽大人,你告诉我,我『以前』是谁?」 白泽不答。 青泽说:「白泽大人。」 白泽说:「你是青泽。」 青泽说:「青泽是谁?」 白泽看了看青泽,站起身神经质地踱步起来。 半晌后他说:「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手中便飞速结了几个印,直直戳向青泽额心。青泽躲闪不及,被正正戳中。 他在晕死过去之前朦朦胧胧听到白泽最后说了一句话。 「你是生于洪荒末期的上古神兽——青泽。」 第10章 往事前尘(一) 吾乃上古神兽青泽,生于衡山之巅。 我出生时已是洪荒末期,创世诸神大多力竭陨灭,三界初成、各族混沌,由所剩不多的上古神族统治。 忽有一日,一妖族少女入得衡山,似乎是来逃难。她精疲力尽,却被衡山入口阵法所困,出来不得。我看她合我眼缘,又实在太过无聊,便好心帮她一把。 这女妖见到我便喜笑颜开,连连道谢。我甚少助人,这还是第一次知道,被人感恩戴德的感觉竟是这般好。 莫谢莫谢,你若是遇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见死不救也是常有的事。 那女妖一路跟我出了阵法,我指着前方漫山遍野的花树,对她道:「从这里出去,就到了山的另一面,这一路道谢我也听得够多了,去吧。」 女妖仍要欠身相谢,我听得烦了,转身便走。 没走两步便被一只细且长的手从我腹部直直将我捅了个对穿。那手指甲极长,是蔻丹一般的红。 见我倒了下去,那女妖道:「老娘还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真是天助我也。小哥,我看你长得俊,又是个好人,肯定觉得我坏极了,但你下了地狱,报上我的名头,就知道死在我的手下也不算委屈。」 我问:「你的名头是什么?」 她颇为得意,似乎笃定说出来会吓我一跳,道:「我,便是地肤。」 没听说过。 我躺在地上,眼睛真诚至极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从我的眼神中读出我的茫然。那女妖不由得面色微变,看到潺潺鲜血从我腹部的伤口流出,猝了一口,又道:「哼!看什么看!待我取了你的内丹,看你还有没有命看!」 我虚心向她求教:「你杀了我,是为了我的内丹?」 她笑道:「不错,我杀了你,正是为了你的内丹。」 我还是想不明白,又问:「我救了你,你却要夺我内丹?」 她一边伸手把我拉了起来,另一只手伸进我被捅穿的肚子摸索起来,贴在我耳边,语调如同说情话一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仙妖二族的内丹可是大补之物。你就当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我何曾听过这样的逻辑,一时觉得甚为新奇,但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女妖细细摸索了一阵,脸色却渐渐变了。她目露惊骇之色,仿佛不敢相信:「你、你……!」 我说:「我怎么了?」 她的瞳孔缩成小小的金粒,说起话来几乎破音:「你为何没有内丹?!」 她的反应虽然着实有趣,但我也玩得累了,一掌把她拍飞,看她七窍齐齐流出血来,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笑话,上古神兽哪里来的内丹。 她捅穿的伤口不过数秒便恢復如初,我可惜自己坏了件衣服,学着她的动作,把手插进了她的腹腔,我没有她那样又尖又长的指甲,只得多使些力气。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我把她的内丹掏了出来。 那颗珠子被我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稍一使劲便见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痕。我手中力气愈大,地肤的神情愈痛苦,她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仿佛正遭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似的,吵得我好不耐烦。 待我当着她的面把那原本灵力涌动的内丹彻底撵成粉末,一扬手,让其随风四处散了,才不慌不忙道:「吾乃神兽青泽,若你下了地狱,报上我的名头,就知道死在我的手下也不算委屈。」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双目猩红,竟是在泣血。 待我一步步走近,她突然发出犹如野兽濒死的厉声尖啸,迴光返照一般势如雷霆向我反扑过来。那大概是她此生最后的力气,动作间发出咻咻破空之声。于我看来,那翻飞的红色水袖,就似蝴蝶翅膀一般,一折就支离破碎。 第18页 天生我青泽,万物于我如蝼蚁。 我擒住她的手腕,强灌了些法力,她身上的筋脉便都碎了,细腻的毛孔也开始渗起血来。她张张嘴想要说话,眸里的火焰却熄灭下去,原来是终于油尽灯枯,彻底死了。 我放下她的手腕,看着她浑身渗出的血入了迷。那流淌的血液鲜活又生动。她活着的时候勉强算是看得,死去了却这般迷人。 我的手也在滴滴答答滴着她身上的血,舔了一口,既腥且甜。 原来这便是杀戮的味道——既腥且甜。 后来我时常讲,这便是我在三界引诱各族互相屠戮的契机,他们都只当我胡说八道。 各族之中,我唯独对神族无意招惹。倒不是我有多深的同族之情,而是我晓得莫要去啃硬骨头。其余各族说我比传闻中的魔族更恶劣,说我诡计多端,当我是战争犯、是丧尽天良的凶兽,可我只是想做些足够有趣的事情、也从不曾逼迫任何人举起屠刀。他们不肯承认根植在自己骨血里的贪婪与暴力,便将一切都推脱在我的头上。 这般兴风作浪了一番后,看遍了世间百态,原本有趣的事情又开始变得无聊起来。我是最怕无聊的,就有些没了初时的热情。 后来我又回到衡山山巅,看到一个人在喝茶。 此人身着白色华服,脚踏白色登云履,手执银丝白扇,无需言语便仙气四溢。最重要的是——他和我生得有九分相似。 他说他名唤白泽,是我的哥哥。 吾乃天生、无父无母,哪里来的哥哥。 他用足尖点了点地,又用手指了指天,说他是于这同一块山石诞生,与我同宗同源,不过差了些岁数。 他又说,他看厌了漫山不染,决意行遍三界各地、通晓万物状貌。这次一去,便去得久了些,回来才知道,自己多了个弟弟。 这位不请自来的便宜哥哥说着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副茶具,笑着招唿我喝茶。 我说,你回来之后既然知道你多了个弟弟,那知不知道、这个弟弟做了些什么呢? 白泽仍是品着他的茶,说:「别族生死,与我何干。」 我看着他,觉得纳闷。这人看似优雅体面、温和有礼,我以为他是个悲悯和善的圣人,却不晓得这人比我更加冷漠无情。 也许是真的以我哥哥自居,他待我极好,告诉我了不少从未听闻过的事情。他把礼节二字常常挂在口中,我若是言语粗俗,他便会说我「无礼」;我若是衣衫不整,他也说我「无礼」;我若是一时兴起杀了几个小妖或修士,他看了一地狼藉,也说我「无礼」。 后来我学会体面地杀生,他便不再说我「无礼」。 三名修士围坐在一个石台周围,聚精会神看着石台上的棋盘,神情安静、栩栩如生。我现在喜欢把杀掉的人摆成干干净净的模样,仿佛他们不是身处乱世,而是在一个静匿平和的午后。白泽对此熟视无睹,仍旧喝茶、种不染、记录之前游歷的所见所闻。 他从不主动杀生。与之相反,若有人诚心向他求助,他还会顺手帮那么一下,听几声对方的感恩戴德。白泽助人不在乎对方是妖族、修士、鬼族还是神族,善事做得多了,各族便皆尊他一声白泽大人,道他泽陂天下、身带祥瑞,是这险恶世间里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君子。 我却知道,白泽这般行事,只是因为这样才「合乎礼数」。他对众生断无半分怜悯和在意,哪怕亲眼看见无辜之人被肆意屠杀、哪怕眼前当真站着个残忍魔头,也是连眼睛都不会眨的。 他对与己无关之人的善意就如同对一只鸡、一只兔、一棵草,虽行小善,却对这尔虞我诈、百恶丛生、善意难存的现世状况视若无睹。更甚者,与其说视若无睹,不如说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这世道越不公,越显出他的高洁。 我是恃强凌弱的那个强,是仗势欺人那个势,是现世游戏法则的既得利益者。却无人意识到,白泽也是既得利益者。只因他比我姿态来得好看得太多,永远不会失了体面。 我应该开心,因为白泽着实是个少见的、矛盾又有趣的神祇。可我坐在山巅,只觉得心寒。 又有一日,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人来衡山拜访白泽。 白泽说起过他,他是应龙。 应龙是个与别的神族都格格不入的存在,他生于洪荒初期又法力高强,无论有多性情乖戾都不奇怪。但他不似乎不屑于与别族交手,每每会同神族动起手来。 此时上古神族大多寂灭,神族数量已经不多。同为神族,无论有什么矛盾,也总会给彼此几分薄面,给个台阶便下了,美其名曰「为了族内安稳」,唯独应龙,虽甚少出手,但一旦出手,那些神族非死即伤。 是以众神皆道他叛逆。 可这在神族中声名狼藉的应龙,却与誉满天下的白泽私交甚笃。莫说旁的神族想不明白,连我都有几分好奇。 白泽听闻应龙来访,心情大好,办了一桌百果宴。他这次难得没有备茶,提了个玉制的壶。应龙嗜酒,这是特意为他备的一壶百香酿。 我也借东风喝了几口,味道极佳,只是太甜。 应龙是比我想像中要无趣得多的人,他的性格全然不似外貌一般灼眼,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每每当白泽说到有趣的事情才会放软些表情。他之前喝了些酒,垂下眼睑时可见眼尾泛起淡淡的红晕。 第19页 这人平白担了那么响的名号,初初见了,竟是这般人畜无害。 他也许是没有听过我的名字,白泽向他介绍了,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对着我点了点头,仿佛连扯动嘴角都是一件因疏于练习而颇为侷促的事情。 应龙总是行色匆匆,不曾在山上久留,可他每次来,必定会带上两坛酒,赠予白泽。 若他下山,便会离开很久很久,久到我笃定他不会再来。 可他必然会在某个衡山万树花开之时再次出现,手里提着两壶酒。 我有一次细细辨了坛底微微凸起的纹路,辨出「龙涎」二字,才知这便是闻名天下的龙涎酒。 我摇摇头,这么好的酒,真是可惜了。白泽不好酒、只好茶,那些龙涎酒他每次含笑收了,一壶也不曾打开,一口也不曾喝过。除了被我贪吃讨来、进了我肚子的,剩下的全堆在他的储物戒指里发霉。 我问白泽为什么不喝。 白泽说,他怕醉。 龙涎比百香酿烈多了,我也是在独自喝得酩酊大醉后才明白白泽是什么意思。 白泽怕醉,醉了就不体面了。 衡山很大,比起三界又很小。前些年头我爱在外作乱,后来失了兴趣,便连这不知是大是小的山也懒得出了。 第11章 往事前尘(二) 应龙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的人,或者他自己以为已然隐藏得很好了,但我仍然渐渐察觉到他对我微妙的负面情绪。 我摸不清缘由,便只能猜测他是在山外听过我的名字。虽然稳坐洪荒凶兽头把交椅的应龙能听说过我也是我的荣幸,但他的反应确是让我很是不解。 毕竟,我还以为他听到我的「事迹」会与我颇有共同话题呢。 有一次,他在溪边叫住我,思索许久才道:「……你是青泽?」 我道:「正是。」 他道:「你……」 我道:「都是真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便送佛送到西,又含笑道:「还有些外界不知道的,也是真的。」 他是恶人,我也是恶人。他杀神族,我挑起神族以外的各族屠戮。我们分工明确,各有所长,最应当做朋友。 应龙却不想同我做朋友。 他听了我的言语,又见了我的神色,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我言下之意,皱着眉头道:「白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这人对我和对白泽可真真是两幅面孔。 说实话,我被他这句话伤到了。我伤心不是因为他说我坏,而是他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把白泽看得那样好。 我青泽向来锱铢必较,他让我不开心,我也不能让他讨了好去。 我冷嘲热讽:「大人怕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天下若说还有谁名声比我更差,那也只有大人您了。我行恶事,但不会同族相残,但大人您可是毫不讲同族之情。难道您觉得自己清白无辜不成?」 应龙道:「神族与其余各族又有何不同?无非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而自觉尊贵罢了。你除了把神族的命当命,还会把谁的命当命?」 还是那句话,他对着白泽和对着我,当真是两幅面孔。 我道:「大人与别的神族又有何不同?无非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自觉尊贵罢了。你除了把自己的命当命,还会把谁的命当命?」 我只是把他的话换了个主语,原封不动扔回给他,他却愣住了。 过了半晌,他说:「并无不同。」 其实两者相差甚远,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有些落寞,仿佛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必不得善终的结果。 我这才发现,他和我不是同路人。 我杀戮时是真的快乐,因为我从杀戮间看到了欲望、贪婪、仇恨、恐惧,直到我对此也感到麻木。 而他痛苦得犹如被献祭的祭品,每次上山寻白泽就如同在求救一般。 可白泽既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是他想像中那样的人。 我也听不到,但我能闻到。 我能闻到他偶尔上山时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那必定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神族留下的。 后来我更倾向于把他做的事情当做一件行为艺术。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他最憎恶的事情,可他憎恶的事情又是这世间铁一般的逻辑。 就如同我不知应龙到底存活了多久,我也不知这洪荒从何时开始,何时才会结束。就我所知,这漫长的洪荒,迄今为止至少已有数十亿年。数十亿年的时光里,世间皆为混沌蒙昧,一片浑浊,一片混乱。没有秩序、没有光明、没有未来。只有动盪不安、只有一切在黑暗里滋长的恶意和来不及隐藏的尸体。 一如强大的修士可以杀掉弱小的修士,强大的精怪可以杀掉弱小的精怪,强大的神族也可以杀掉弱小的神族。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杀掉其他的神族,厉害的人总归是有些怪癖。 一次应龙下山的时候,被一位潜入山中的小贼偷袭。我仍在说着些不太好听的风凉话,却被一直不理我的应龙突然伸手拦住,很有气势地给了我一个「此事与你无关」的眼神,示意我躲到后面去避战。 他就是这点不好。 待那小贼从树林里出来,竟是一位模样清秀的少年。他手握一支状似骨头的玉质乐器,吹奏起来仿若鬼泣。音波如刀锋一般向我们攻来,被应龙长袖一掷挥散了。 第20页 饶是我这样喜好煽风点火的人,也觉得两方相差太过悬殊,没有可以火上浇油的余地,只得悻悻等应龙收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应龙看清他的年纪,也是愣了,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对方又是几层音波利剑一般攻了过来,那音波范围甚广,有几道划破了应龙的外套,还有一道在应龙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这竟是一位小神。 那小神不出三五个回合便被应龙夺了兵器,用法印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用憎恨的眼神看着应龙,骂得甚为难听,骂够了才闭上眼睛仰起头做赴死之姿,脸上带着不屑的笑意。 应龙面无表情看着他,把兵器扔到他一旁的地上,就这么离开了。 实不相瞒,这少年的武器实在太有辨识度,当我第一眼看清,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他名唤玉骨笛,据说自幼被其父亲从硬生生他体内抽出一根胫骨打造成了现在用的武器——一根似骨非骨、似笛非笛的乐器。这武器上刻了九百九十九道阵法,方显得材质若金玉,威力甚大。 他父亲是个喜怒无常的古神,时而风流多情,时而多疑嗜杀,听他刚才所言,似乎是死在了应龙的手上。据说这俩父子断绝关系已久,万万没想到玉骨笛竟然是个为父报仇不顾性命的孝子。 他的武器上每道阵法的附加属性都不同,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哪次攻击是附加了什么效果。可这玉骨笛虽然玄妙也不敌双方天堑般的实力差距,这攻击本应连应龙的身也近不得。 不过是年纪小些,竟让应龙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应龙脸上被划伤的那道口子之后过了数年都不曾恢復,那一道从左侧脸颊绵延到鼻樑上的伤口每次刚刚长出新肉就会重新腐烂,每重复一次,那个伤疤溃烂的程度就更严重一点,到后来眼睑下的大半张左脸都是溃烂的。新肉长出时又麻又痒如百爪挠心,旧肉腐烂时似胀似痛刺骨锥心。 应龙原本有着我初见便难以忘怀的、华丽至极以至于距离感十足的英俊,仿佛眉眼间凝聚着天底下最璀璨的锋芒,多了这道颇为夸张、皮肉腐烂的伤疤,就显出一种古怪的吓人了。他是对自己的皮相不太在意的,也从未表露出对伤口的不适,顶着它招摇过市。白泽看了,觉得这副尊容实在伤害自己的眼睛,想了不少法子才治好。 细分来看,此时已是洪荒末期,鸿蒙未辟,是后世眼中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只是当时的我们尚不可知。我在这洪荒末期中诞生,在还来不及彻底长大的时候便已经看透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应龙亿万年的人生都处于混沌混乱的洪荒之中,本应早已习惯了黑暗,竟还不明白。 他的自我证明、自我救赎,只能让他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我又开始偶尔杀些小妖小怪解闷。 神族实力强横,便是世界之尊,若有朝一日被别族胜过,便任其屠戮。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死亡不会让我觉得恐惧,应龙让我觉得恐惧。他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又一次上山时,我正在给一只六色麋鹿精扒皮。 要说起来,那种感觉应该和后世人族给一只狩猎得来的野鹿扒皮别无二致。 那鹿精并未得罪我,只因我看上了他的皮。 我听见应龙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约摸还有些血迹:「白泽不在,你白跑了一趟。」 却听「锵——」地一声,应龙一剑向我勐地划来。我堪堪躲过,手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生疼。 应龙又是一剑,却不是沖我来的,而是划断了吊住鹿精的绳子。那鹿精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笑着道:「大人,你来迟了,他已经死了。」 应龙看向我的样子愤怒至极,又有些说不出的茫然和疑惑,仿佛不明白我为何要这般对他。 不是我自夸,我年纪虽然比白泽小,修为比起白泽却只高不低,哪怕是应龙,数百回合内也难与我分出胜负。 我们这边厢正打着,那边厢白泽却回来了。他拦住应龙,说了些和稀泥的话,又责骂了我,告诉应龙我下次必定不会再犯云云。 应龙向来是不会怀疑白泽的。世界上再没人像白泽一般干净圣洁了。他把自己想要做到却没能做到的一切美好期许都寄托在了白泽身上,眼中所见的白泽必定如那天山上的雪莲。 我瞧不起他。 虽然在这个世道里,瞧不起一个修为比自己的高强不少的人是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但他真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 没见他之前,我曾以为他杀了那么多无人敢惹的神祇还能完好,是因为他法力高强。 这世界毕竟强者为尊,他的行径除了说明他是个怪人,也没太严重的后果。 现在我知道了,保护他完好无缺存活到现在的,不是他强横的法力,而是他在三界甚嚣尘上的恶名。 若无人知晓他的心思,他们必是当他做残忍狠厉的暴君、一个实力强横的怪人。惧他、骂他、吹捧他。 若有谁知晓他的心思,便只会把他当成幼稚可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总之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我毫髮无损,所行之事变本加厉,直到第二次被应龙见到。 那次我正把那些刚刚咽气的小妖小道摆成我喜欢的动作。 第21页 这次现场可远没有杀鹿精时那般血月星,甚至称得上安宁平和。他却对我下了狠手。我可怜他无论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终究是一次次重复着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事情。 应龙发起脾气来可真吓人,有那么多愤怒都凝结在他的剑锋中。 我刻意挑了片茂盛的不染花田,他起初招式虽狠但仍留有半分余地,可我青泽向来锱铢必较,从来只有我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没有我以德报怨的份。他招式凌厉,我便比他凌厉十倍,招招为了致他于死地。 我砍倒了一地的不染花,踏在花尸上,发现他的眼眶红得厉害。 只恨啊。 只恨我修行时间太短,不能就这样将他杀死在这里。 若我能杀死了他,必不会损伤他的尸身分毫,也绝不肯让别人染指这尸身分毫。 我会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他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我们过了数百招,又过了数百招,颇有些地崩山摧的气势。起初我还有力气说些激怒他的话,后来我浑身无一处没受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的身体,眼前一片猩红,大概是额头流出的鲜血煳住了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心中默默念着自爆的咒语,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心里觉得解脱,又觉得遗憾。 可惜我没能和他同归于尽。 白泽姗姗来迟,偷偷在我只剩最后半口气的时候使了个偷梁换柱之术,又把我自爆的法术封在了喉咙里。 应龙法力消耗甚大,身上的伤也不少。他已经没精力识破白泽的法术,看着那个幻影,长剑噹啷一声掉在地上,原本如出鞘利剑一般笔挺的背影微微颤抖着,低下头去,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了脸。 鲜血将一地花朵染得比彼岸花更艷。 应龙笔直地站立在血色花田上,和着那被双手捂住的原本高傲的头,似从死亡里孤执生长出来的、尚未开放便已枯萎的花枝,被榨出身体里最后一滴水。 被剑锋割裂的苍白花瓣柳絮般飞舞,被寒风飒飒刮到了天上去。 我此前从未见过应龙流泪,可他必定以为已经亲手杀死了我。 若我年纪再大些,若我法力再强些,若我刚才没有被阻止。 若我能杀了他。 我就不用看见他这般丢脸难堪的样子了。 我胸口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愤怒,感受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消泯进黑暗里。 第12章 人间崩陨(一) 青泽在黑暗中行走,走着走着明白了:这便是记忆的尾声了。 他还没杀死应龙,就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应龙之后仍然去衡山么?山上的不染花还开着么?为什么白泽离开了衡山? 为什么应龙和白泽比起当年生疏了这么多? 应龙知不知道当初的青泽并没有死呢? 应龙到底怎么看待这只与手下败将同名的山妖呢? …… 青泽觉得头疼欲裂。 他被封印太久,在这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转折,使自己的两段记忆逻辑不通。 青泽扶住桌椅,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现在的情境有了几分真实感。 他当了一千年的山妖、看了一千年的日出、在这一千年里知晓了朦胧的喜欢,作为一只山妖如此真实的存在着,让他几乎以为这便是自己的小半辈子。 可当他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已经活了太久,曾以为足够漫长的、山妖青泽的一千年的生命实则太过短暂,被属于上古神兽过于悠远、澎湃浩瀚的记忆之海彻底淹没,就像一场格外真实的南柯一梦。 他早已过懵懂真挚的年纪——或者说他从不曾经歷过这个年纪。 应龙伤得他的肉身和魂魄几乎彻底破碎,每恢復一点都要忍受一次如凌迟般的折磨,近千年又被白泽封印记忆和法力,碌碌无为畏畏缩缩。 他是个这般斤斤计较的上古神兽,哪怕白泽自作聪明偷梁换柱他姑且不做计较,也不可能对斩杀自己的应龙宽宏大量。 决战尾声时站在花田上那激烈得几乎将他吞噬的愤恨现在回忆起来清晰一如昨日。 应龙若还活着,他必然是要把这份痛苦十倍返还给他,让他好生长长记性的。 可应龙已经被一个凡人杀死了。 青泽想到这里,唿吸顿了一下。 他又想了些别的事情,漫无目的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大腿根部隔着布料依稀感觉到硬质瓷器的轻微撞击。 青泽低头,看见那个快空掉的小酒罈正牢牢挂在自己腰间。 他神经质地掐起了自己的指尖,看会儿别处又看会儿酒罈,看着看着视线就胶着在了上面。盯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终于发现并不能把酒罈盯出花儿来,再一扬手,酒罈就消失不见了。 裤腿前襟一大片布料平平整整。 看完之后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只觉行动久未如此流畅和谐——封印已经彻底解开,体内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泽已经不在房间里,青泽走到镜前,镜子里并不是他熟悉了千年的那张山妖的脸,而是一张与白泽有九分相似的脸。与白泽的仙气渺渺不同,这张脸眼尾上挑,徒增几分说不出的邪异跳脱。青泽敛了敛眉,换上一张微笑表情,又化了一身与这张脸更相配的青衫,镜子前站着的便是一位风度翩翩、俊美无涛的神祇了。 第22页 他幻化的青衫上有朦胧的暗纹,微风拂过,竟似树树花开。 第13章 人间崩陨(二) 青泽甫一推开石门出去,便见一堆小妖唿啦啦围了过来,声音此起彼伏、激动至极。 他们大唿小叫着:「白泽大人!」、「白泽大人终于出来了!」 青泽此时仍有些头昏脑涨,听得一片喧譁,觉得心里愈加烦躁。他强压下胸口里不耐烦的情绪,粗粗看了那些围过来的小妖。 说来可笑,他已经全然失了这千年间身为山妖的心境与心情,却仍能一一叫出那些小妖的名字。 他这边正想着,便见狐老三凑到跟前,表情似乎格外疑惑。青泽看了他一眼,狐老三瞳孔瞬间放大,惊得仿佛要跳起来。 待小妖们叽叽喳喳又说了些什么,青泽这才捋顺了现在的情况。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以为距白泽解开自己的封印不过须臾,没想到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好几年里,都无人见到白泽从洞窟里出去。现下终于等到白泽出关,精怪们都高兴坏了。哪怕青泽装扮与白泽并不相同,他们也毫不起疑。 青泽确定刚才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在里面探查了好一番,白泽并不在里面。 整件事情着实诡异,青泽略一思揣,决定瞒下白泽的失踪一事。一来可以减少白泽失踪带来的恐慌,一来可以不用解释自己的身份。如果白泽不是自己离开的,那么必定有人会因为看到本应失踪的人再次出现而有所动作。 他原本登岛就没打算久留,对精怪们找了个外出游歷的理由便出了岛。 法力回復之后,再到淮水就极为方便了。 青泽轻松解开了几年前自己下的禁制,顺便嘲笑了其不堪一击的程度,看着伤痕累累的黑龙尸身暴露在自己面前,觉得这真真是自己能想像到的最讽刺的场景。 他又探了探应龙的脖颈,确定了应龙已经生脉尽断、魂飞魄散。 在他是上古神兽的时候,他拼命修炼、一意孤行、不计代价,哪怕同归于尽也只盼望着能亲手杀了应龙。这世界暗无天日、看不到尽头,容得下强横霸道的法力,容不下骈拇枝指的善意。应龙那么痛苦,活着不如死了。 在他是山精水怪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盼望应龙能好好的活着。活着看大好的山川河流,活着看日升日落,活着看一切希望的萌动,活着吃山间的灵果、街边的小面、热腾腾的包子,脆生生的油条。 可他希望应龙死了的时候,没能杀得了应龙。他希望应龙活着的时候,应龙真的死了。 亿万载的黑暗都没能杀死的应龙,死在了穷尽一生去盼望的、歷经亿亿万万载终于得见的、初初升起的些微晨光中。 蠢啊。 他把龙身放进戒指,发现尸身上的逆鳞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生生拔了下来,那原本应该长着鳞片的颈下皮肤只剩下一大块深红色的血痂和一个黑色的洞。 青泽眨了眨眼睛。 他后来又去了凶犁土丘,发现女魃已经不知去向。 杀应龙的一行人颇为低调,唯一的特徵只有他们衣服上统一的纹样。青泽在淮水边转了转,听了些说法——这图样乃治水大将鲧的直系图腾,鲧已身死多年,应当被他的儿子禹所继承。 大禹平定水患,诸侯拥戴,得舜禅让,出震继离,寓居阳城。 青泽去阳城的时候,也提了一柄青铜剑。 人族兵器着实滞钝,剑刃并不锋利,很难想像应龙会被这样的武器杀死。 待他到了阳城,才觉出此处不愧是人族都城。眼前红飞翠舞赓续,耳畔繁弦急管不绝。骈阗车马,来也熙熙去也攘攘,房屋大多都修建得精緻宽敞,商旅行队喧譁好不热闹。 他走过烈火烹油,又行过鲜花着锦,每步20寸,不多半分,不少半分。 走到宫围前才放下那柄青铜剑,拖着继续缓步行走。不算锋利的剑锋因为持剑之人施加之力颇大,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花。旁的人见他一身衣袂飘飘、华光湛湛的长衫,配着一柄青铜剑,怪异至极。 行到此处,行人已然是少了。他远远走来,便被持长/枪站立在宫围之前的士兵阻拦,颇为兇狠地说了些皇宫禁地,闲人勿闯的警告。 两秒之后,他们便都七零八落躺倒在了地上。青泽看了看半天爬不起来的士兵们,头也不回地向里走去。若是从前的青泽,谁敢对他稍有神色不渝,便只有被他碎尸万段的份。 可这柄青铜剑,不是用来杀他们的。 明日惶惶,昭昭天光,时间流淌得一派静匿,正值好天气。 青泽仗剑,欲杀大禹。 他逼近人族的统领,用剑尖指着对方的胸口,估摸着用什么角度划开出血量会比较大。 禹治水十三年,继位时就已经年愈半百,如今耳边更是生着一根一根斑驳的白髮。他脸上有或深或浅的只会在人族脸上出现的沟壑,皮肤饱经风霜,除了一身华服,与青泽在无数个村落或者城镇里见过的普通人也没有太明显的区别。 人皇的声音已经有些人族老去时特有的嘶哑,喉咙与空气摩擦的毛躁感清晰得使人耳畔发麻。他说,虽然不知何处招惹了你,但若你一定要杀我,也至少给我三个月时间把身后的事情好生交代。若我就这么死了,人族必将大乱,数万万民众死生难料。 第23页 青泽道,人族生死,与我何干。 禹看了他的表情,这才颇有不甘的闭上眼睛,长嘆一声。 青泽持剑指着禹,一点点加大了力气,看见禹站得笔直,一副慷慨赴死之状。看着看着,他的剑尖突然颤抖起来,仿佛这个画面让他想起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禹闭了半晌眼睛,发现自己还没死。甫一睁开,看到青泽把青铜剑往地上一甩,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长啸。 三个月时间转瞬即逝。 第一个月,禹于涂山召开诸侯大会,着法服、执玄圭,诸侯分列,以戒骄戒躁之由,听取诸侯的建议,平定诸侯不满。 第二个月,禹将夏朝分封九州,铸成九鼎,护佑天下一统、安康和乐。 第三个月,禹陆陆续续召来身边的侍从、膝下的子女、年轻的能人、朝内的老臣,瞒下自己即将身死之事,把后事一一安排完毕。 三月之期最后一天,青泽在阳城里又转了转。阳城依旧人来人往、红飞翠舞,和之前无数个繁华热闹的日子无甚区别。 青泽听到一个小男孩对自己的玩伴说以后长大了也要成为像禹那样的人,便问,哪怕禹是个短命鬼,你也要成为他这样的人么。男孩气急了,对着青泽一个劲儿呸呸呸。 ——「大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青泽看他毫不怀疑的模样,再开口语气便颇有些刻薄,又问,如果禹不能长命百岁,又该当如何。男孩毫不犹豫,挺起幼小的胸脯说,如果他不能长命百岁,我就把我的命续给他。 说话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这是一件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青泽说,不,你不能把你的生命续给任何人。你不知道它的宝贵,也不懂得你拥有着怎样的幸运。你不知道在「你」能够有权利平安活着之前,到底经歷了多久的黑暗。那黑暗漫长得可以抹杀一切的希望和怜悯。不计其数的「你」都死在了那片黑暗里,连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无论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你都不能把自己的命让给别人。哪怕他是皇帝,你是稚子。 青泽回到宫殿,看到正殿之中除了禹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柄青铜剑。 那并不是青泽三个月前所持的那柄,而是一柄更长一些、大概因为数年没用而生了些斑斑锈迹的青铜剑。一小半的剑身是金属色的,一大半的剑身是猩红色的。那必定不是人族的血,才会明明已经干涸却仍鲜艷得如同刚从一个人的身体中拔/出。 青泽认得这把剑。 禹看了青泽的神情,把青铜剑递给了青泽,哑声笑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何要杀我了。」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竟似解脱。 禹絮絮叨叨说起了治水时的事情,说到了自己耗时十数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只为早日平復水患。说到了十三年后百川东入海,唯独淮水人力难平。说到了仙族暗中告知他应龙被魔气所染,包藏祸心、以相助之名打算水淹淮水周边数万生灵。说到了应龙擒获无支歧后竟然连一个普通的凡人都打不过,死在这柄青铜剑下。 说完之后再抬起头,发现青泽已经不见踪影。和青泽一同不见的,还有那柄被血染红的青铜剑。 第14章 人间崩陨(三) 等各族渐渐传闻上古神兽白泽修为大涨,已是数年之后。 最先察觉有异的仍是仙族,三催四请定要邀青泽上天庭一会。一干上仙笑脸相迎,明里暗里把青泽看了又看,发现身形相貌的确不是伪装,神色便疑惑了起来。 青泽原本就不屑给仙族好脸色,更从禹那里听得了仙族之前做的手脚,更是懒于搭理。可毕竟还披着白泽的皮,还有一大堆没有解开的疑问,只能按兵不动,被他们暗中观察也仍端着白泽那副神秘又高雅的架子。 他昏睡如此久,现在这些小仙,怕是没几个人听过他的名号。 等被仙族验明「白泽正身」,青泽以游歷天下隐姓埋名为由,正式化名青泽,做那山间闲散小妖。 后来禹病逝于会稽。青泽曾经给禹埋下一个符咒,一直不曾催动。禹身死之时那张符咒彻底变黑,竟是死于非命。青泽日行千里,倏忽之间便到了禹于会稽的帐中,隐了身形,入得帐去。 帐内站直数名士兵,床上躺着人族曾经的统治者。他现在已经彻底老了,要不是胸口有一大片血迹,就跟累得睡着了似的。帐中站立着一个道人,脚下是一条体型巨大的、湛蓝色的蛇。 显然是一只刺杀禹被打回原形的妖怪。 妖怪是翠青蛇所化,生时蛇身翠绿,死了才会变蓝,死得越久颜色蓝得越好看。 翠青所化的蛇妖大多身形高挑,皮肤苍白。在洪荒时代里,他们往往来不及修炼到化形就会被法力高强的神族或别的妖族夺了性命。因为入了妖道的翠青们死后的鳞片颜色极为漂亮,波光粼粼、蓝如宝石,女性神祇或妖族们最喜欢剥了他们的皮做成华美的长裙、外套、饰品。与此同时,他们偶尔也会被格外爱美的男神男妖猎杀。 现在想来,当时大家都奇怪极了,身上的衣饰来自旁的无辜生灵的越多,仿佛越能彰显自己的美貌强大似的,简直形成了一种病态的攀比之风。 现在翠青蛇妖生存条件应当已经好多了。他们性情温和,从不主动招惹是非,会主动刺杀别族统领着实诡异。哪怕是最弱小的人族,人皇身旁的能人异士,斩杀一条小小的翠青蛇妖还是不在话下的。 第24页 青泽待那道人把翠青收入一个炼妖炉里告辞离开之后,使了些术法,把那炼妖炉偷了,找了个隐蔽地方,放了出来。短短时间,那翠青在炼妖炉里已经被炼化了一小部分,一块块漂亮的蓝色鳞片融成煳状,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内脏。 在一片红蓝相间之中,一点黑色显得极为突兀。 青泽把那块黑色的鳞片从翠青的尸身上一片蓝色鳞片中抠了下来,摊在掌心里才发现:与其说是「一片」鳞片,不如说是一块什么大型动物鳞片的碎片。 恰巧,这个碎片青泽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 但现在那块碎片上却萦绕着绝不应该出现在其上的、森森的魔气。 那魔气团团绕绕,竟让掌心泛起了些微的麻痹。 青泽原本打算将鳞片碎片放回应龙原本长着逆鳞的那块血窟窿,发现碎片已被魔气污染,便单独收了起来。 等入了夜,青泽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在团团黑气中醒来。脚下是沼泽,头顶是枝丫。他仿佛失了所有法力,只能跌跌撞撞往更黑暗中前行,走着走着摔倒在地上,浑浊厚重的沼泽包裹住四肢,嘴里还呛了一口。 等他再爬起来,衣服已经挂上了一团一团的淤泥。他想,再往前走,就连最后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他停在原地,看着自己一点点陷没在沼泽里,最后还是抓住一旁曲折又蜿/蜒的枝丫,把自己拽了出去,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天上一片漆黑,只有一串一串嘶哑的乌鸦叫。 当眼睛一点点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前面站立着一个黑衣黑髮的人影。 青泽猜:他若转过头来,应当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他浑身泥泞地走过去,看见那个人影转过头来。 应龙眼里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仿佛已经站在那里等待了他千万年。青泽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发现一丝波动也没有,便冷静到近乎冷漠地继续往前走,看见应龙浑身湿漉漉的,一直在往下滴着黑红相间的水。 应龙看见青泽走过来,从自己颈后硬生生扯下一块鳞片,放到青泽手中。 鳞片的重量不对。 青泽低头一看,手中分明是一把锋利至极的短刃。 他握着一把锋利至极的短刃,月亮渐渐升了起来,刃锋反射出凛凛的寒光。 应龙的后颈滴滴答答淌着血,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琉璃,格外认真地看着他。 青泽问:「你在这里干嘛?」 应龙微微张开嘴,摇了摇头。青泽定睛看了看,里面没有舌头。 应龙见青泽握住了那柄短刃,一挥袖,在一旁幻化出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来。 那人衣服上有同禹一般的纹样,上次青泽去刺杀禹时恰巧看过这张脸。如果没有记错,他应该是名为「启」的禹的儿子。 大禹身死,他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个人族的君主。 青泽转过头,问:「你要我拿着这把剑,去杀他?」 应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点了点头。 他的胸口也是一大片血肉翻飞的伤口,深可见骨,染红了一大片黑衫,不难想像生前因为这道过于狰狞的伤口受了多大的痛苦。青泽转过脸去,不看。 他现在知道那只翠青小妖是受何驱使去杀禹的了。 见青泽不答,应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接二连三幻化出不同的东西来。 有美人、有功法、有神器、有权杖、有秘药……凡此种种,应有尽有。 青泽看了一会儿,问:「这是我杀了此人的报酬?」 应龙点点头,眼中一抹猩红色闪过。 青泽说:「我不想要那些,我想喝酒。」 应龙似乎很疑惑,但还是如青泽所愿地幻化出了好几坛酒。青泽翻过来看了看坛底,上面凹凸不平的部分依稀可见轮廓似龙涎二字。 青泽说:「你和我一起喝吧。」 应龙乖乖坐到一旁,安静地看着他。青泽打开罈子,那罈子里的却不是酒,而是同他来时路上一般的带着恶臭的沼泥。他尝了一口,几乎要呕吐了出来。 应龙仍是那副安静的神色,仿佛对那个罈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毫不知情。他看着那个人族首领继承人的虚影,身上渐渐泛起了比夜色更浓重的黑气。 青泽放下酒罈,站了起来。应龙看到他站了起来,也跟着想站起来。 青泽把手递向应龙,应龙犹豫了片刻,握住青泽的手,被一把拉了起来。 下一秒青泽就将那把利刃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应龙的身体。 白刀子进,白刀子出。那被捅穿的伤口,连一滴血都没流。 青泽后退一步,看着应龙捂住伤口,弯下身去。 上古神兽一头墨一般漆黑的长髮数秒之间变为满头白髮,应龙再抬起头来,连眼珠也是灰白色的了。 他的脸上爬满了张牙舞爪的魔纹,本应是眼白的地方一片猩红,疼得脸色发白,绝望地看着青泽。 此时天将破晓,点点霞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失得毫无踪影。 青泽想,也该从这个幻境里醒来了。 周边的世界四分五裂,等青泽回过神来,发现此时根本不是什么天将破晓,而正是深夜。那碎片上的魔气已经削弱了些,青泽看了看,把它收入怀中。 应龙已经死了。 第25页 应龙已经死了,刚才所经歷的无非是个被魔气恶意扭曲的死前怨气所凝结的幻境而已。无论做了什么,都不可能是出于应龙本人的意志。 那翠青蛇妖因缘际会得到了这碎片,入了幻境,被魔气所扰,受其利诱,失了心智,才会去杀了大禹。 所幸其上附着魔气有限,无法扰乱青泽的心神。 饶是如此,他自从带上这碎片,连做了九百九十九夜的梦,也足足在幻境里杀了九百九十九次应龙,到第一千日,那块碎片上的魔气才彻底消失。 那幻境里的应龙每次多被杀死一次,死时身上的魔纹就更浅一些。到后来青泽几乎误以为躺在地上正在死亡的真是应龙了。他在幻境里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应龙说不了话,他便同他一坐一宿,估摸着天快亮了才把那柄对方亲自递过来的短刃捅进他的身体。 上古神兽之体不受魔气侵扰。可他如果不杀了应龙,神魂就会被永远困在这个幻境里。 至少现在,他还不能留在这里。 第15章 人间崩陨(四) 暮去朝又来,荏苒数百年。 在后世记载之中失落的朝代里,三界各族局势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这已是青泽这个月里斩杀的第三只入了魔的小妖。蚩尤被应龙斩杀后,三界一度安稳过一段时间,这数百年间却陆陆续续有不知何故入魔的各族生灵,数量虽然不多,尚且不成气候,但一时也是闹得人心惶惶。 那妖眼睛充血,口涎长流,大概是失了心智,看到青泽灵力充沛便不管不顾冲出来扭打。被魔气侵扰的生灵纯受欲望驱使,他们口齿不清、神志昏聩,法力却暴涨,靠愤怒、贪婪和yin乱吊着余下的性命,比洪荒时沉迷杀戮、自命不凡的神祇还要自甘堕落几分。 只见他浑身魔纹,已然看不清形状,被青泽拦腰斩断也毫无痛楚之色,就这么毫无知觉地死去了。 青泽初时以为是应龙鳞片碎片魔气之故,后来他又收集到两片沾染魔气的应龙鳞片碎片,发现被该鳞片魔气侵扰的生灵都只会做一件事——刺杀当时的人族统治者。不幸的是,那两位被持有鳞片的生灵刺杀的帝王都没能活下来。 而旁的入魔的生灵似乎就与这鳞片没什么关系了。 入魔者五族皆有,但因妖族鬼族法力偏阴邪,初期被魔气侵扰的大多是此二族的生灵。东天庭天尊无量太华得知此事,以清正三界为由派了不少天兵天将,到人界和冥界将疑似入魔的生灵抓捕斩杀。妖族几大家族知晓这是仙族借题发挥给他们下马威,便联合鬼族派了能人尝试寻求免受魔气侵扰之法,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整个妖族都受了不知名的诅咒,除了修为绝顶高强者,大多数受诅咒的妖怪都会失落一件对自己而言最重要之物,且关于对此物的感受记忆也会变得模煳。 青泽曾经看过为数不少的妖族诅咒印记,上面的确有着微弱的魔族气息。 事态严重至此,各族忧心蚩尤復生,此时神族已几乎绝迹,无人可与之相抗,便决定销声匿迹避其锋芒。仙族也开始有上仙受魔气所扰,自顾不暇,高居天界不再下凡。 * 短短二十余年间,随着各族隐匿,人族群雄逐鹿、大局初定。天下从大到小分为玄雍、北狄、朝凤、西函、子鹿、射羿、逐月七国。 现今最为鼎盛、国土最大的便是玄雍之国,其军力之强盛、疆土之广袤,颇有些鰲掷鲸呿、蟠天际地的气势。 它原本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国君个性中庸,膝下长子却野心勃勃、骁勇善战,数年间吞併了周边各国,把版图扩展到了人族的四分之一,后逼宫使其亲父退位,新帝一人独揽大权。前国君退位后不到一年,年岁尚未过半百便撒手人寰。之后几年玄雍版图持续扩张,成了第一大国。各国原本互相制衡,眼见无力回天,自知覆巢之下难有完卵,纷纷重礼相贺,示弱求和。 青泽追着一入魔的小鬼来到玄雍,也不禁感嘆这着实是个乱世中的盛世王朝。 玄雍都城内排布完美对称,外围长达百余里,白墙朱门,城高百尺,十数丈宽的护城河如沉睡巨龙般盘卧于城墙外围。 宫围玄旗飞舞,朱丹楹,金飞阁,磅礴威仪,唐哉皇哉。 市集繁盛,五步现柳陌花衢雕车宝马,十步闻四海奇事鼓瑟吹笙,往来皆罗绮,举目尽珠帘。 河道上粮船川流不息,码头上车水马龙,縴夫们的吆喝迴荡在河两岸;拱桥上行着挑着担子的货郎,桥下摆着几个豆腐摊;河畔种着杨柳,柳下长着野花,花旁站着三两踏青归来的豆蔻少女。 酒楼大多比较新,楼层很高,三楼以上都四面敞开,食客若倚在横椅上看向窗外,便可将其下景象一览无余——前方是城楼,楼外是河道,旁边是食肆,前街是脚店,后街是瓦肆,对面是肉铺,山上是庙宇,城口是公廨,城内是宫殿。 街道上可见人力拉车、花雕轿子、怒马鲜衣、僧侣行者、客商工匠,众生百相,南腔北调,尽收眼底。 或清风凉如夜,或花市灯如昼。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俨然一个建立在铁骑征伐的累累尸骨之上的太平盛世。 这广袤国境、万户人家,便只能听到一片对新帝的讴歌赞颂之声。 至于到底是新帝当真民心所向,还是其铁血手段太过使人惧怖、以至于连一点异议都不敢发出,于手握滔天权势的君主本身而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第26页 青泽斩杀了匿于其间的入魔小鬼,原本并未打算久留,却见到一家面摊,摊主生得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露出一脸褶子和两颗颇有些滑稽的兔子牙,对着车来车往络绎不绝的街道吆喝着:「吃面条嘞!来尝尝我老陈家的面条嘞!」 青泽心念一动,行至摊前坐了,点了碗面和一些旁的吃食。那面热气腾腾,也是用了勾花瓷碗装着,上面淋着油滚滚的臊子。青泽尝了一口,面是细面,盐也加得刚好。 虽然必定不是当初在海滨村落的同一个陈氏,但天底下的小面味道也相差无几,一口下去,也是满嘴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烟火气。 城里比当初的海滨村落热闹多了,这家陈氏小面生意却并似那家陈氏生意那般好,零零散散坐着三两个穿着布衣的人。正对面开着一家大而阔绰的酒楼,挂着大大的灯笼,门槛都快被穿着各式颜色绸缎衣服的食客给踏破了。 是了,玄雍国繁荣鼎盛,好一点的酒楼里有来自各国的珍馐,也只有囊中羞涩的力士会一边借着一旁酒楼的菜香,一边吃着街边的小面。 这家陈氏面摊是个夫妇合开的,两人的布衣上都打着补丁。妇人头上插着一根素色的錾子,依稀可辨年轻时应当是个姿容清秀的美人。 青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那夫妇俩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坐到靠里面的桌旁,细细嘀咕了起来。他们先是数了一会儿铜板,之后便开始唉声嘆气。谈到后来,妇人开始低声喝骂男人不争气,男人梗着脖子左右辩解了一会儿,声音弱了下去。妇人出来时擦了擦眼角,看青泽已经吃完了,问他还要不要加点面。 青泽摇头。 他自从多了段记忆就喜欢上了吃面,闲来无事又去了几次那个面摊。 之后便偶有一次,听到一位吃面的力士同伙伴交流,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终于被伙伴捂住了嘴——大概是新帝出生时天有不祥之兆,只是因为他如今大权在握又性情暴戾,被民间刻意吹捧修饰,美化成了祥瑞之兆。 青泽放下筷子,这他倒是从未听闻。 他掐指算了一下,发现妖族受到诅咒正是自那日起。 可惜新帝威慑太甚,除了这偶然间听到力士所言的三言两语,不管找谁试探口风,都没能听到更加深入的消息。倒是在街头巷尾游走多了,发现自己在人族中行走,属实少了个名姓。他正这般想着,便见一个拿着罗盘,举着上书「包治百病宋半仙」长旗的人从身前行过。 此时正值月黑风高,青泽入了草丛,又出了草丛,草丛里便只剩下一个吃饭傢伙什儿全被抢走的人了。 青泽拿着那面颇为拉风的长幡,化名宋清泽,以游方术士的身份渐渐探听到了更多在一片讴歌赞颂之间夹杂的闲言碎语。 譬如新帝为子不孝,杀掉了自己的亲父亲母。 譬如新帝膝下一子一女皆不足一岁便早夭,应该是因为他手上血债太多而受了天谴。 譬如新帝近两年为了长生不老招揽邪士炼制禁药云云。 权势、永生。堂堂一国之主,毕生追求也无非如此。 他听了这些消息,多留意了些之前从未关注的城墙和布告栏上的告示,果然发现写的大多是新帝下旨重金招揽能人异士。上面无非也就说了些治病之类的理由——青泽现在也知道坊间几乎默认这又是请进宫炼长生不老丹的。 在他第十次看到大同小异的皇榜之后,终于觉得再不接就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一身游方术士的行头了。 他揭了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不过小半柱香,便见一行身着铠甲之人客客气气将他迎了去。 巍峨宫城,气势磅礴。青泽跟着七拐八拐进了大大小小一串红色的门,终于被带到了一个华丽非凡的房间。房梁雕着精緻的图样,红木架子上摆着各式玉石物件,金玉琉璃直晃人眼,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落地花瓶,两旁摆着红木椅和茶几,后面是笔墨丹青的屏风。 房间里已经有七八个人或站或坐,大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拿着罗盘、龟壳、丹方等等不一而足的事物,或有几人拈着小小的山羊鬍,眯着眼睛在那之乎者也。 青泽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内仕,传了几个人先到别处去。等了一会儿,又有三两个人被带进房间。 第二次内仕传唤便轮到了青泽。他领着含青泽在内的五人,又是一通弯弯绕绕,这才到了一个房间。入得房里,只见房内拉着帘子,帘后依稀可见模煳的人影。两旁站着几位气势颇为吓人的军士,着战甲,持长/枪,眸光凛凛地看着他们。几人看到这个阵势,也来不及转身,便听见内仕把房门紧紧闭了,发出吱呀一声。 内仕关了房间,垂着头,三步并作两步,从帘子缝隙间拿了根红线出来,对站在最前方的术士嘱咐了几句。那术士接过红线,另一手伸出两指在紧绷的红线上静止了好一会儿,竟是在悬丝诊脉。 敢揭皇榜的大抵也都有些本事,术士不多时便十拿九稳道出心中所想。内仕又唤来后面的游医术士,一一号了、问了。奇怪的是,诊脉之人大多对自己诊断的结果确信无疑,但竟没有一个诊脉结果是相同的。 有人说帘内之人先天双腿有疾,双耳失聪;有人说帘内之人肝火沖逆、性情急躁易怒;有人说帘内之人长期受头疼所扰,夜不能寐;有人说帘内应该是个女人、因为脉象是喜脉。 第27页 最后一人说出脉象的时候之前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他,他也成了四人里唯一一个对自己的答案没那么自信的人。 最后终于轮到了青泽。内仕仍是那张笑面,把红线递给了青泽。青泽看到帘内之人自始至终没发出过任何声响,可见城府颇深,便有心试探。他看到手里的红线,看着看着笑了出来,也没有把脉的意思,而是绑在自己手指上,佯装无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摸来摸去?我听人说,红线是要绑在手指上才有效的。」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青泽转过头去,看到身后四位术士都一脸不干我事的模样,感嘆他们不愧是吃这碗饭的,竟真的让人辨认不出来是谁在笑。 大概是他的神情的确真诚,探出喜脉那位术士轻声出言提醒道:「月老庙的红线才是绑手指上的,这根线是用来诊脉的。」 青泽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他转过身来:哪怕他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帘内仍然没有任何声响。 连那内仕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见他转过头来,只当看不见他刚才的装疯卖傻,问他是否有了诊断结果。 青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只得取下红线,作诊脉之状。 下一秒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根本就是死脉。 第16章 玄雍之主(一) 青泽看了看那道帘子,又探出一抹神识,这才确认自己感知无误。 说是死脉,是因为虽然还含着半口生气,但是心脉应该已经断了有些时日了。帘后之人必定死了不短的时间。那些游方术士之所以会把出不同的脉,是因为脉象上有一层极为精妙、扰人耳目的幻术。 他收回手,笑着道:「大人脉象稳健,必定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这番吹捧收效甚大,一直沉默的帘后之人竟然冷哼了一声。 青泽听得那声冷哼,心中就有些惊讶。 内仕从青泽手里拿回红绳,躬身向帘内之人请示之后,转过头来,对五位术士说今日考核完毕,明日再来考核下一项。 青泽心知帘内是个藏在皇城深处的活死人,便留了个记号,准备入夜去探究对方身份。 内仕将他们安排在了一间同样金碧辉煌的寝房。青泽对那位给自己解释的术士道了声谢。那术士摆摆手,乐呵呵地说小事小事。 接下来的半天都是那几位术士的吹牛时间,青泽无意询问,却连他们从出生到现在拜过多少山门都能背下来了。 好不容易入了夜,青泽施了法术,让他们都昏睡过去,这才循着自己的记号在诺大的皇宫里一路探寻。 他行得不慌不忙,颇有些顺势观赏皇城夜景的意味,旁人却看不见他。走着走着,发现记号突然变得格外微弱。 定睛一看匾上大字,这竟是天子寝宫正殿。 正殿门口立着两根金柱,上面刻着两条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龙,脚踏祥云口吞巨洪,想必那印记正是被这两根盘龙柱削弱。 青泽匿入寝宫之内,顺着最后一丝记号一路潜行。那记号的气息在正殿中飘飘渺渺、盈盈绕绕,最后静止在了被厚厚的龙帐遮掩住的龙床之上。青泽站定在龙帐跟前:虽然已有所察觉,但是玄雍之国的新帝竟是个活死人,也未免是件太过骇人听闻的事情。抑或帐内原本就是个换了太子的狸猫,借了新帝的身份搅弄风云。 殿内烛火仍是燃着,龙帐上细细的金线在夜里流光溢彩,衬得其上的龙纹栩栩如生。青泽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那腾云驾雾的飞龙才掀起龙帐。 龙床上正熟睡着一个人。 青泽惊得后退半步,不小心发出了些声响。 ——这人竟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 他即使是睡着了,眉心也微微蹙着,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什么梦魇。青泽听得自己不小心发出的响动,定了定神,又看了看熟睡之人,发现对方毫无动静,这才舒了口气。 他伸出手放到了对方鼻尖。 果不其然,探不到唿吸。 青泽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就忘记了收回凑到对方鼻下的手指。 门外似乎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夜风唿唿吹过,吱呀一声关上了正殿的大门。殿内烛火被吹灭了两盏,房间内一下子昏暗许多。 青泽情不自禁显出身形,凑得近去,还没来得及看分明,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勐地从枕下抽出一柄看着就并非凡品的短刀划了过来。青泽伸手去挡,却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滴滴答答,在明黄锦被上晕开几个血晕。原来这人警惕心极重,从一开始就未曾睡着。 那人说了声何方邪祟,手中动作刀刀致命。青泽擒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扣卸下对方的力气。只听「噹——」的一声,短刃掉落在地。那人见兵器脱手,神色未动,另一只手屈指成爪,直直向青泽心口掏来。 他的招式且快且狠,但终究□□凡胎。青泽拘住他的双手,将他双臂反锁、狠狠按在墙上。青泽是第一次同凡人交手,估摸不太好力气,将对方的身体扎扎实实按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勐烈撞击声。那人大概是疼得狠了,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泄出一声闷哼后便咬紧牙关。 若不是青泽确定应龙已经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正在自己的空间戒指里躺着,看到这个表情几乎就要手下留情了。 青泽问:「你是谁?」 第28页 那人不怒反笑,沉声道:「你夜探朕的寝宫,竟然不知道朕是谁。」 青泽又问:「你便是玄雍国的新帝?」 那人不答。青泽把他往墙壁上压得更紧,反锁的双臂拧出一个颇为可怕的角度,骨头咔咔作响。那人脸上隐忍痛楚之色更显,急促唿吸了两下才稳住声音,道:「正是。」 青泽说:「可我看你分明是个活死人。」 那人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反问他道:「那又如何?」 青泽说:「你是天生心脉皆断?」 那人嗤笑:「你见过天生心脉皆断还长大成人的人么?」 青泽说:「可我也没见过心脉皆断还能活着的人。」 他见那人因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被反扣住的双臂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便松开制住对方的手,改为幻化出一把寒光粼粼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问你答。」青泽说,「不许顾左右言它,不许反问。」 那人尚未答覆,便见原本紧闭的门扉突然被人推开了。青泽入殿前是施了隔音之术的,也招了些动静把门口看守的守卫引到别处去,却不想竟被白日里的那位内侍机缘巧合推门而入。 他是个颇有年岁的老人,生得慈眉善目,对术士们态度也颇有礼貌,青泽对他的印象不错。 内侍看到殿内龙帐大开,玄雍新帝被白日里那个举止奇怪的术士用剑架在脖子上,当时就脸色大变。 他惊慌大喊了一声「陛下!」,喊完之后竟然下意识地要冲过来。他定然是没练过武的,破绽百出,却咬了牙来拼命。 新帝看见内侍的动作,厉声喝道:「退下!」 内侍闻言,停在原地,并不退下,仍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这边。 新帝转过头来对青泽说:「不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反问。」 他又说:「他今晚不曾来过这里。」 青泽说:「成交。」 见青泽施了个咒法催眠内侍混混沌沌地离开了,新帝才配合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新帝名为殷洛,两年前狩猎时被邪物偷袭。那邪物被随后赶来的将士联手伏诛。抓到后才发现他早已神志不清,状若癫狂,只知道对着殷洛喊杀杀杀。挣扎之间,从他怀中掉出一块材质不明的黑色碎片,看着不祥至极。殷洛拿走了碎片,那邪祟便冷静下来,神情痴傻。殷洛其后找了不少能人异士也没人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反而让接触过那碎片之人都或死或癫,便自己收了起来。 那邪祟伤在殷洛胸口,原本只留下几道不算太深的划痕,但试遍各种灵药都毫无效果。不但无法恢復,甚至持续扩大,数月后方才停止。 他召来御医为自己暗中诊治,御医看到他脱下上衣露出的伤口却如同见了鬼,跪下请求恕他大不敬之罪。殷洛应了,御医才磕磕绊绊道,以他行医数十载的经验来看,他的心脉已断,别说救愈,根本就断无生还可能。 殷洛自幼奔赴战场,受过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也没把那御医说的话放在心上。无论心脉断没断,他自己反正活得尚好。后来身体异变渐生,他才开始四处发布皇榜,招揽游方术士。 青泽问:「什么异变?」 殷洛睨他一眼:「朕还以为你什么都能看出来。」 青泽一压剑柄,见殷洛脖颈间印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减轻了些力气,又道:「说。」 殷洛却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只是拨开他的剑刃,转移话题道:「朕自认不曾见过阁下,阁下可否告知是何人派阁下来?」 青泽道:「没人派我来,我今日才给你把过脉,陛下也是贵人多忘事了。」 殷洛沉吟道:「那倒是朕引狼入室了。」 青泽说:「不敢当。我原本是因为发现这皇城深处藏着个活死人才想探究一二,没想到竟发现这活死人就是玄雍国的皇帝陛下。更没想到,陛下你着实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殷洛看了看青泽又重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刃,道:「那这人想必和阁下相处不佳吧。」 青泽恨恨道:「何止不佳。他可欠我一条命。」 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手上动作却有些不稳。 殷洛等的就是他露出破绽之时。他也是个怪人,哪怕睡觉时也在腿上绑了另一把匕首,直接抽将出来又往青泽命门处捅。那是柄加了仙族法阵的精钢玄铁制器,寻常妖邪被这匕首在命门处捅一刀就不太能活得了了。 可惜寻常妖邪离上古神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青泽一剑将那把匕首挑开,看到殷洛的神情,锵的一声将长剑深插入床榻里,另一只手掐住殷洛的脖子,把他重重按回墙上,说:「什么异变?」 殷洛一击不得,声音被掐得哑得很:「你先松开朕。」 青泽掀开龙床锦被,确定殷洛身上没有再绑着别的暗器,这才松开手。 殷洛撑着手臂咳嗽了几声,指了指一旁的屏风,说:「给我一点时间。」 青泽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也没有阻止。 殷洛走到了屏风后。 龙殿且宽且深,屏风后的结构青泽也看不分明,但他料想殷洛无法逃离,也便勉为其难地等了等。 里面竟然传来盥洗的哗哗水流声。 ——现在是盥洗的时候吗? 第29页 不一会儿,水流声停了下来,青泽皱了皱眉,提着剑就要走到屏风后。 殷洛推开屏风。 他换了身衣服,眉眼间还带着些湿气。 满头白色长髮从肩上披散下来,黑漆漆的眼珠也变成了霜白。 青泽瞳孔紧缩。 殷洛应当是用的特制的染料,而不是用的幻术,才在刚才迷惑了自己。 这是入魔才会有的变化。 若是程度严重些,身上便会布满猩红色的魔纹。 这殷洛根本就已经入了魔,当然心脉皆断却能活着。 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进入了那伴随着每块沾染了鳞片碎片而来的无止境的幻境中。 不……难道这不是幻境么。 也许这个宫殿、或者整个世界就是个幻境,他必须要杀掉眼前的人才能从中清醒过来。 或者,他从不曾脱离过最开始的那个幻境。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杀掉那个沾染了魔气的幻影,才会在梦境里漫无目的、自以为清醒地游荡了数百年。 他记得自己已经净化掉了三片应龙鳞片碎片上的魔气,把那三块碎片都放进空间戒指里了,也杀掉了数千个幻境里的应龙。 可那些应龙都无一例外地安安静静伫立在只有一片黑暗的沼泽尽头等他,从不曾有一个住在深宫中,开口对他说过话。 青泽举起剑,终于对殷洛起了杀心。 或许现在应龙已经復活了,只是自己被困在了幻境里。 或许现在应龙正等着自己去復活,只是自己被困在了幻境里。 如果这真是个幻境,他必须要醒过来。当初他差点被应龙杀死,经过那么痛苦的折磨才活过来,他还没有让应龙吃够苦头,必须好好活下去。他有那么长的生命,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是不可能在漫长的未来中发生的。无论需要多少时间,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他的仇还没报。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 第17章 玄雍之主(二) 殷洛见自己解除伪装之后这人反而对自己起了杀心,脸色也有些难看,咬了咬牙,道:「也许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泽说:「你不知道。」 却见殷洛从衣襟里扯出一根挂链,上面是一块黑沉沉的鳞片碎片。 「这是两年前企图刺杀朕的邪祟身上所配之物,他当时神志癫狂,瞳色发色也是这般奇怪,朕如今变成这样,估计也是拜它所赐。……也许你认得此物。」 青泽用剑尖指着殷洛,僵持了数秒,这才放下长剑,把那片黑色的碎片接了过来。 那的确是应龙逆鳞的碎片,更为诡异的是,上面竟然一丝魔气也没有。 「好吧,你运气不错。」青泽说,「你说你不是天生心脉尽断,而是两年前被邪祟所伤,那就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殷洛神态如常,指尖搭上衣襟,半晌没有继续动作。 青泽被耗尽了耐心,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抓住衣领,正准备生扯便被殷洛伸手按住。 青泽皱着眉头看向殷洛。 殷洛不发一语地与青泽对视两秒,终于侧过脸,僵硬地抓着衣襟,扯开露出胸膛部位——伤口与应龙被一剑穿心的地方别无二致。 青泽在收集碎片时,曾经验过那几个被刺杀的人皇的尸体,无一不是被持碎片者正中心脏,一击毙命。他们的伤口与应龙身死的伤口也是一致的。 青泽暗道:如今人族诸侯分裂,玄雍乃最强大鼎盛的国家,那持碎片的生灵,必定是把殷洛当做这一代的人皇来刺杀的。 殷洛被刺后,口中含着最后半口生气未泄,受碎片魔气影响,变成了活死人。虽然不知道为何还暂时留有神志,但变成了似魔似人的怪物。只要殷洛一日不死、一日还是玄雍的帝王,下一个机缘巧合捡到魔化碎片的生灵还是会继续完成附着在碎片上、被魔气扭曲的未尽的执念,前来刺杀殷洛,直到殷洛彻底死掉。 唯一疑惑的地方就只有殷洛和应龙长得一样这一点了。 青泽为殷洛把脉时就探过殷洛是否是人族,发现殷洛的确三魂七魄健全,肩头燃着的也是人族的魂火。上古神兽不入轮迴,也没有转世一说。 可若说是巧合,青泽是断然不信的。 当初蚩尤为何无故入魔?仙族为何要怂恿禹杀应龙?白泽为何失踪?应龙的逆鳞是被谁拔掉的?鳞片碎片上为何会有魔气?现在外面外泄的魔气从何而来?妖族又是因何受的诅咒? 如果殷洛长得和应龙一样是巧合,那上面的一连串事件也可以说都是巧合了。 这世界经歷了太久的蒙昧与洪荒,好不容易才萌生了希望。文明与秩序尚且只是微渺的火苗,明明灭灭,是无数人豁出性命才护住的,风稍微大一点便彻底熄了。 如果真的有人能从逐鹿之战前就策划着名这一切且知晓自己与应龙的矛盾,那刻意安排一个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的、入了魔的活死人在这里刻意煽动他的情绪就丝毫不令人觉得奇怪了。 不,与其说殷洛像应龙,不如说殷洛更像那无数个幻境里被青泽杀掉的幻影的具象化。——只要青泽稍微松懈心神、露出破绽,便会伺机反噬。 可无论如何,殷洛都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被受鳞片驱使之生灵刺杀还没死的人皇,也是搜集剩下碎片最明显的线索了。——一旦有新的碎片出世,持碎片者必然会来刺杀殷洛。 第30页 青泽收剑入鞘,对殷洛道:「你是人族现今最强盛的帝国的皇帝,还会有别的生灵持这不祥之物前来刺杀你,下次你可就没这么命大了。哪怕真的命大躲过,你一个活死人,为了权势呆在这龙脉强盛的皇城里,伤势只会加重,这么耗下去迟早魂飞魄散。既然我们有缘,我又需要你说的那不祥之物,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殷洛说:「什么交易。」 青泽说:「我变个傀儡在这宫中,顶替你的位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必定不会让他人看出来——你跟我出去寻这黑色碎片。若集齐了,我便送你回来,你继续做你的皇帝。」 「若集不齐,我便在你死了之后把你烧成灰,带你的骨灰带回皇城,让你魂归故里。」 殷洛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哪怕是逢场作戏都挤不出半点好脸色来,冷哼一声道:「朕若是不同意呢。」 青泽想了想,说:「由不得你不同意。」 他看了看殷洛的表情,又道:「你不用着急,我会给你几个月时间。你且将该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完,但你别想动什么歪心思,这几个月我会在一旁监督你。」 殷洛道:「你不怕明天朕就命人捉拿你?」 青泽难得温言相劝道:「我劝你不要试。你若试了,我少不了要给你吃苦头的。」 殷洛不说话了。 后来青泽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注意事项,殷洛也不搭理他,皱着眉头闭目养神。青泽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只是自己自顾自地说,仿佛完成「讲完这些话」的仪式感比唯一的听众到底有没有在听重要多了似的。 又或者他已经早已习惯了对着一个不会给出任何回復的听众讲永远讲不完的话。 等青泽看了看天色,准备道别离开时殷洛才说:「你的名字。」 青泽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殷洛才发现这人也才生得青年的模样。 他说:「我叫宋清泽。」 想了想又说:「你也可以叫我清泽。」 殷洛摇摇头,道:「我们并没有那么熟。」 那个叫宋清泽的术士一贯似笑非笑的脸上流露出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瞬失落神色,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刚刚二十出头、还带着些孩子气的青年。 ——可殷洛已经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估计不会比开国皇帝年轻,也必定曾露出同样的表情做过不少任□□情。 · 次日,清晨。 殷洛照常上了早朝,回来传了早膳。内仕领着御膳房随侍端了菜进来,先试了毒,待饭菜放好后便挥退他人,只余内仕低着头,手握拂尘侍立在一旁。 桌上的菜式都摆出了精緻的造型,放在或玉石、或玛瑙、或彩瓷所制的华美餐具中。刚才上菜随侍报的名字也是一个比一个好听。这道菜是「金鱼戏莲」,那道菜是「黄葵伴雪梅」,这糕点是「广寒桂花糕」……色香味俱佳,且鲜且美。皇帝用的也是晶莹剔透的玉碗,使的是华美雕花的银筷。 莫说寻常人根本吃不到这样的佳肴,光是这满桌盛放吃食的碗筷,但凡有一样被拿出去了,也够一大家子人衣食无忧大半辈子的。 殷洛却兴致缺缺,虽然每道菜都雨露均沾地夹了几筷子,却完全不像在品尝珍馐,仿佛只是为了单纯的填饱肚子,若是旁的人看见了,必定会觉得他暴殄天物。 不一会儿,他示意内仕,撤下早膳。 那内仕抬起头来,说:「还剩这么多菜,撤下去可就直接进了泔水桶。皇帝陛下也太浪费了。」 殷洛道:「你若是想要伪装,就伪装得敬业一点。」 内仕道:「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我再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全然不顾礼数,径直坐到殷洛旁侧的凳子上,看着桌上的佳肴,闻了闻,拿起殷洛刚才用过的筷子,自然而然地吃了起来。 食罢,努了努嘴,道:「倒也没想像中那么好吃。」 青泽自幼吃尽了仙桃灵果,自然难以被所谓的凡间珍馐讨好。 硬要说的话,还不如他曾经在极东村吃的那碗重盐多油的小面。他那时候弱小得微不足道,烦恼和幸福也微不足道,却足以满满当当填满整颗心。哪怕是被刻意捏造的、假得不能再假的身份,当时的心情也是真的。 青泽陪着殷洛待完了在皇城里的最后几个月。 殷洛曾经被先皇亲赐过一位皇妃,尚未登基那皇妃就意外身亡。殷洛登基后数年不曾立后纳妃,后宫空置。老臣们数次谏言。奈何殷洛原本就是位常年领兵征战的皇子,登基后更是同时手握军政大权。先皇软弱,现今执掌要务的都是殷洛的亲信。是以他一意孤行,也无人能奈何他。 世人向来欺软怕硬,他被打压多年,仗势欺人者不知凡几。一朝得势,却都俯首听命,山唿万岁。 青泽坐在一侧桌角上,把玩着砚台,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问:「所以,吞併他国就成了你咸鱼翻身的踏板?」 殷洛的心理素质显然非常人能比。面对着日日不请自来的绑匪临危不乱,面色如常地低头批阅着奏摺,答:「那些原本就是我们的疆土,是高宗皇帝怠于朝政,才被别国抢了去。夫子幼时教育皇子们,最爱说的便是要我们戮力勤勉,忍常人所不能忍,克復故土,威慑蛮夷,重振玄雍之威,救国民于水火中。」 第31页 皇帝陛下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奏摺本,长长的睫毛在金玉烛台火光照耀下投射在其中一摞上,宛如一条摇摇晃晃的细长吊桥。青泽眯起一只眼睛,伸出根手指比在斜前方,吊桥上便孤零零站上了个人。 真有趣。 「那你们的领土又是从何而来?黄帝军在人魔大战中取得了胜利,才有了人族血脉的延续。当今七国皆同宗同源,却彼此内讧、战火不断,说穿了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罢了。你说救万民于水火,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过得不好?」 「七国之中,玄雍并不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战火也不可能因为玄雍止战而平息。朕无非是胜得比他们多些,若朕败战更多,玄雍式微,你这番话怕是又该对别的哪国皇帝说了。」 吊桥垮了下去,奏摺上只剩下手指的剪影,青泽放下手指,睁开另一只眼睛,发现殷洛抿了抿唇,眼睑低垂,不知是在说服青泽还是在说服自己:「虽然过程残酷,但用它来换取玄雍如今的国力鼎盛、未来的千载长存……是必须的。」 「千载长存?我见过不止一个鼎盛的王朝,可没有一个能千载长存。」青泽嗤笑一声,「所以我最讨厌听大道理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可你们明明那么不容易才积累一点文明,用各种自以为是的理由摧毁这份文明的也是你们。」 青泽所说的「你们」,指的必然不止是玄雍国人。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多么愚蠢荒诞的言论似的,哭笑不得地不知该如何表现它的可笑。 殷洛的脸色有些难看,批阅奏摺的动作停顿了好几秒,直到一滴墨汁从笔尖滴到奏摺上才放下笔,阖上奏摺,抬头直视青泽,一字一顿道:「宋清泽,你是寿数绵长的能人异士,可以把这俗世看作一场好戏。可朕只是个凡人,一生匆匆数十年。玄雍是朕的国,也是朕的家。无论玄雍能存多久,只要朕一日是玄雍的帝王,便不能让它败在朕的手中。」 青泽也看着他,放下砚台,身子凑到殷洛面前,眯了眯眼睛,颇为恶意地对着下意识将脸向后躲的男人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逼宫弒父也是为了玄雍么?」 第18章 玄雍之主(三) 殷洛脸色一白,侧过脸去:「世人皆道父皇执政无能,性情软弱。可高宗几乎败光了国库,父皇继位时玄雍只剩下一个空壳。……若他现在继位,必将成为一个比朕更得民心的盛世仁君。」 「朕第一次随军出征,众人皆道朕是被先皇放逐。可出征前,父皇曾经带朕登上过城楼,指着远方,告诉朕,未来一定要把那些疆土拿回来。」 他说罢咳了一声,面色恢復如常,推开青泽凑过来的上半身,拿起一张奏摺,低头看了起来。——俨然又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青泽坐直身子,明白自己是无法得知问题的答案了。 几月时间转瞬即逝。殷洛暗中倒也动了些手脚,派人试探过青泽几次,发现青泽法力深不可测才终于放弃。临走前一周青泽便开始让傀儡代替殷洛对外示人。他需要仍是帝王的殷洛来引出持碎片之人,所以殷洛还不能退位。 等青泽承诺了玄雍遇险一定放殷洛回来解难,殷洛才彻底放弃挣扎地同他离开。 青泽给殷洛换了身黑色的长袍,看了看染回黑髮黑眸的殷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颜色应当更深一些,像晕不开的墨韵。 他们出了皇城的第一个晚上,青泽问殷洛有什么感想。 殷洛也不理他,只是躺在地上看星星。 青泽出师大捷,颇有些復仇在望的盲目自信,心情不错,懒得和他计较,也坐在一旁看星星。 那星星零零碎碎洒落在夜幕中,一闪一闪的,让青泽想起了在海滨里的千年左右的短暂时光。 在那短暂的千年里,他在自己的洞窟里看到的星星也是这样又密又亮。 无论岛外是血流浮橹还是风平浪静,岛内永远一如静匿安乐的世外桃源。白泽向来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哪怕偏安一隅,也在那虚伪的仁慈中萌生了几丝真心实意。 那块小小的海滨无疑是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要美好的宝地,无数人想入岛却不得其门而入,他们也知道大部分出得岛去的精怪哪怕想回来也很难再回来。可一个个精怪们还是前赴后继的想要破开结界,来到这滚滚红尘中。 到最后,连竖起结界的白泽都离开了那里。 青泽转头看了看殷洛,想:若是有缘经过、若是殷洛好生配合、若是……他可以带殷洛上岛去看看,还可以给他介绍自己所居的那个洞窟。 只是他已经数百年不曾回去,岛里的妖怪估计已经不剩几个认识的了。 两人风擦露宿一宿,次日才到了玄雍都城以外的城池。出了都城,能认出殷洛模样的人就少了。青泽也不知人类的体力大概是多少,估摸着这个速度应该差不多。殷洛不曾抱怨,青泽便当他不累。 他们穿过市集的时候险些被人群给冲散,今天似乎是个什么小节,街道上舞龙舞狮,一片欢腾。 耳畔听得卖卦声、问药声、戏耍声、酒令声、击瓦声、戏曲声…… 殷洛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势,走着走着表情就有些僵硬。青泽看到前方支着一排街铺,回头看了看在一片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中皱着眉头的殷洛。 第32页 殷洛被人群挤得不知所措,左右看了会儿,唤起了他的名字:「宋清泽!」 周围太过吵闹,他的声音甫一发出便被淹没了。 一个小童撞了他一下,向他道了声对不起,打闹着跑开了。殷洛看了那个跑走的小孩,抬起头来,又是一声:「宋清泽!」 青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挤到殷洛面前,拉住他,笑着道:「我请你吃个好东西。」 耳边噼里啪啦噹噹噹噹奇得隆咚锵。 殷洛说:「什么——?」 青泽凑到他耳边,说:「我—请—你—吃—个—好—东—西——」 殷洛捂住差点被震聋的耳朵,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青泽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拉走了。 青泽直直走向那排街铺里的面摊,拉着殷洛一同找个位子坐下,对着面摊老闆道:「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 待吃食都放了上来,他把几个碗碟都放在殷洛面前,自己倒是没有要吃的意思。 这些吃食不过是寻常摊贩的水平,看上去平平无奇,着实看不出有什么好吃的,比起皇城中的山珍海味更是天差地别。殷洛看了看桌上热气腾腾的吃食,抽了双筷子。 青泽起初只是托腮看着他吃,不一会儿殷洛就听到有曲调古怪的小声哼唱钻进耳朵。 周边吵吵嚷嚷、锣鼓喧天,这小声哼唱声音不大,却丝毫没有被嘈杂的喧嚣淹没。殷洛抬起头来,发现青泽有些走神。——他的视线飘飘忽忽落在桌上,一手撑着头,一手双指微曲,轻轻在桌上打着节拍。青泽的嘴唇是没有动的,微微笑着,用鼻腔轻轻哼出殷洛从未听过的曲调。 那曲调悠扬遥远,依稀伴着山风。 殷洛放下筷子。青泽的视线转了过来,停下哼唱,看见桌上食物吃得七七八八。 青泽说:「好吃么?」 殷洛其实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道:「尚可。」 青泽看清了他的表情,嘴角的笑意定格在脸上,眨了眨眼睛,眼中尚存的温度冷却下来,似乎有些扫兴,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拢了拢衣袖,道:「走吧。」 殷洛道:「歌,好听。」 青泽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还没站起身的殷洛。 殷洛从木制长凳上站起身来。 他走到青泽身旁才听一身青衫的术士自言自语道:「尚可罢了。」 青泽原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自从这次面摊交谈之后,便没了什么同殷洛交流的兴趣。殷洛也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青泽不说话,他也从不主动开一次口。一路行来竟然相觑无言。 少了旅途打发无聊的逗弄闲侃,青泽又存了微妙的看殷洛不爽而刻意为难的心,脚程便一日比一日快。 玄雍国国境线旁有一个名为射羿国的小国,都城名为临祁。传言说,正是这临祁,最近不太/安稳。鬼怪的故事在这个年代里并不少见,虽然原本活跃在人族的妖族大多隐匿,但多数人族还是迷信他们的存在。 据说射羿国都城临祁有一位王爷正在悬赏通缉一位作恶不断的窃脸贼。这窃脸贼是个不知名号的妖怪,最爱精緻美好的容颜,若他只是对普通平民下手也便罢了,竟然连王府世子都敢下手。 世子亲父是位文武不通,唯独喜爱掘宝藏宝的王爷,悬赏了一箱奇珍异宝和近日不知从何处寻到的一块材质特殊的黑色碎片。据能工巧匠言,这说不定是龙身上的鳞片。 青泽有意前往射羿国一探究竟,便一路向玄雍国北部边境行去。到邻近玄雍国边境北部之时,天气渐渐干燥了起来。 这一日正值晌午,他们刚入得一个边镇,青泽正在看方向,却听身后「咚」地一声。 冷厉的帝王身着黑袍,先是扶住旁边的土胚墙——那墙粗制滥造,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内部早被虫蚁腐蚀,竟然就这么散掉了——后又伸手去扶能稳住身形的东西,发现四周空空,只有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青泽,但因为喉咙又干又哑,一点稍微润喉的唾沫都没有了,稍一用力就刀割似的疼,最后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下一秒就眼前彻底发黑,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这镇子入口的地上竟然连石块都没铺,是黄黄的土地,青泽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男人软倒在烈日下的样子。 青泽走了回去,说:「殷洛?」 他蹲下身,将殷洛翻过来,擦了擦沾上沙子的脸,把手往殷洛鼻下探去,探了之后不太敢相信,下意识去摸殷洛的心跳,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殷洛原本就是个没有心跳和唿吸的活死人。 是了,本来就不可能探到殷洛的唿吸的。 青泽想,我可真是傻了。 所幸殷洛口中含着的那半口生气并没散,青泽把他移到阴凉处,输了点灵力,又给他灌了点水,好一会儿才见他剑眉紧皱、扇扇睫毛缓缓甦醒过来。 青泽问:「你怎么了?」 殷洛还没什么力气说话,嘴唇因为过度干燥有些开裂。青泽继续给他灌了些水,又问:「你怎么突然倒在地上了?」 他的气息难得不稳,甚至带着些诡异的天真,像是真的毫不知情,也像是真的在关心。 殷洛这才抬眼看他,声音沙哑得仿佛被刀子切割过:「宋清泽,我上次喝水进食,是三日以前。」 第33页 他看着青泽的眼睛,难得幽默了一次,开了个玩笑:「如你所见,我快死了。」 他自从出了宫,就不再以朕自称了。 青泽说:「你等一下。」 还好他们刚好进了个镇子,应该很容易找到食物。他站起身来,疾步往更深处走去。 走得更里面了才发现镇中居民都面带苦色,全然不似在玄雍南部一般富庶。街上卖的食物大多简陋,甚至有杂草做的菜饼,看着脏兮兮干巴巴的,掌心大小,一个铜板两个。粗面馒头便是摊上最好的吃食了,只有半抽屉,三个铜板一个,比别处的包子还要贵一倍的价钱。 青泽多付了些铜板,买了两个粗面馒头,接过来的时候摸了摸,发现冷得有些发硬,便让小贩再热一下。 热馒头的时候稍加询问才知此处已大旱三年,越往北越严重。旱情严重的芦苇村已经一个活物都没有了。 三年前此地原本富庶,可大旱之后农田颗粒无收,牲畜要么饿死要么逃跑,便一天天衰败下去。 那小贩看青泽生得好看、穿得也体面,想必是吃不惯自己摊上的吃食的,又多给了自己一些钱,便悄声道:「公子你若是吃不惯这些糙米面子、杂草糰子,镇子中间有一家肉户。他家当家的原本是个屠夫,后来没人养得起猪了,他便卖起了『两脚羊』。镇里有谁想吃肉呢,都会去他家买点羊肉。这整个镇上只有这一家是卖肉的,价格是稍微贵了些。我过年时买过一小块和家里人尝,虽然那味道稍有些柴,但确确实实是真的肉味儿。」 青泽说:「旱情三年,朝廷没有拨银两救灾么?」 小贩讪笑道:「嗨,天高皇帝远的,哪有人管我们。」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人得知足。我们这儿也还算好的,再往北走的芦苇村,是旱情最严重的地方,已经一个活物都没有了。年轻的还能去别的地方讨口饭吃,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傢伙死在村里估计尸体都臭了。」 他说完看了看蒸笼,看到上面冒起热腾腾的白烟:「哟,你看我说起来就忘了时间。公子你闻闻,刚热好的馒头就是香!」 这边厢正准备把馒头递给青泽。青泽却不伸手接,而是又摸出一个铜板,说:「还是给我两个野菜饼吧。」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用热了。」 第19章 玄雍之主(四) 青泽拿了两个杂草饼子回去,站在殷洛面前,伸出手,像是要把草饼递给殷洛的样子。伸了一半看到殷洛闭目养神的神情又改了主意,手一扬,那草饼和着纸袋一同被扔到了殷洛旁边的地上。 这显然是极为冒犯的动作了。 他说:「吃吧。」 殷洛看到那两个被扔在地上的草饼,脸色就有些难看,似乎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放……」肆。 殷洛果真生了气,虽然把第二个字憋了回去,仍是露了些破绽。他毕竟天潢贵胃,哪怕饿得头晕眼花也还是侧过脸去,背靠在墙角,腰杆挺直,继续闭目养神,一副狼狈又桀骜的姿态。 青泽见他这个反应,说:「看来你也没有很饿。」 他似乎有些生气,如同被冒犯的人是他似的:「你装得这样惨,必定是想要我着急,可我心肠比谁都硬,看见谁死了都不会心疼。若死得太难看,我还嫌脏了我的眼睛。更何况你们人族皇帝在我心里全都是两面三刀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现下里受飢饿之苦,那也必定是何不食肉糜的因果报应。」 殷洛起初并不理他,听到他最后一句时却睁开眼睛,声音仍是有些干哑:「我从未装过君子,亦不怕身后骂名。可我呕心沥血,一切都是为了玄雍,也自认无愧于玄雍。宋清泽,你可以说我诸多不是,唯有何不食肉糜这条罪状,放不到我头上。」 青泽的语气讽刺之极:「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狡辩。」 他又道:「你这样理直气壮,是因为你是个自诩明君却独断专行、只擅征伐枉顾民情的暴君,耳边听到的只有迫于皇威对你歌功颂德的声音。你吃腻了别人吃不到的山珍海味,连吃一碗寻常的小面都是纡尊降贵,自然想不到这里大旱三年,寻常人吃的就是这种野草梗子做的糠饼。」 殷洛道:「荒唐。」 他并不信青泽所言,说完这两个字便被气得直咳,平復下来才道:「北境旱情我自是知晓,可每年分拨的赈灾银两绝对绰绰有余,也任命了官员协助北境人员迁徙以及改种耐旱作物,反馈情况都很良好。」 青泽不置可否,只是左右看了一会儿,唤了个正巧到不远处的小童来,问了一连串问题,得到了通通摇头的回答。 那小童每多对一个问题摇一次头,殷洛的神色就更凝重一分。 到最后青泽又给了几个铜板,看着那小童如获至宝地捧着铜板跑开了。 青泽抄起手,颇有些冷嘲热讽道:「陛下可听见了?这些可都是你的丰功伟绩。」 殷洛脸色煞是好看,皱着眉头,嘴唇抿了许久才低声呢喃道:「……这帮混蛋。」 他说完,看了看地上的菜饼,鼻翼微微收缩了两下,又用一种语气更重、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喝骂:「这帮混蛋!」 若他此时身着皇袍,便当真有皇威浩荡、龙颜大怒的气势了。 第34页 可他现在着实虚弱狼狈,一声喝完竟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他原本就体力耗尽,这口血吐了出来,情状便煞是骇人。青泽几乎以为他便要这般急火攻心、气死过去。 ——他竟然并不知情。 青泽也不知自己在计较殷洛些什么。他从不曾自觉心怀慈悲,也经歷过比现今更残酷悽惨百倍的世道,对人族更算不上有好感。 可他看见殷洛吃街边小面时的表情觉得生气,看见殷洛口口声声玄雍觉得生气,听见那些暗地里的、可能比表面上歌功颂德更接近真实的传闻觉得生气,看见镇里摊贩上摆着的野草饼觉得生气。 他虽然锱铢必较、肆意妄为,但自洪荒时期以来并不曾生过几次气。他是脾气顶顶好、心肠顶顶硬、游戏人间的神兽,哪怕看谁不爽,也不会对对方生气,直接杀了便是。 但他看见殷洛,便时常觉得生气。那愤懑并没有强烈到让他想要抹杀殷洛的程度,却从不曾消失过。他如同一只刺猬,身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小刺,每当面对殷洛都会把这个人扎上那么一下。 到底是因为殷洛模样和应龙太过相似而被自己迁怒呢?还是因为不屑殷洛将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规则玩弄得太过烂熟于心呢? 青泽不明白也不在乎。 可殷洛现下模样着实悽惨。这人也不知怎么竟靠着半口气吊了几年,如今连这半口气都快被饿散了,又急火攻心,指不定被自己说的话气死过去。青泽只得换了语气道:「刚才那个摊子上还有卖馒头的,菜饼丢了便丢了,我给你去买两个馒头,你莫要再丢掉,不然……饿死了我也是不会管的。」 这般理直气壮,好似刚才出言讥讽的不是自己似的。 殷洛用手擦掉唇边的血迹,道:「不用了。」 他也知道青泽刚才为何要刻意刁难他了,拿起地上的野菜饼,就着嘴里还没吐干净的半口血生生咽了下去:「在战场上,别说菜饼,连树皮都可用来充飢。」 因为菜饼太干,他强塞几口便噎得咳个不停,缓了好一会儿还是继续吃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青泽看他把野菜饼咽下去,那表情与他吃宫廷贡菜、街边小面别无二致。是一副丝毫无法感知食物本身味道好坏,似乎只是为了补充足够能量而进食的表情。 青泽问:「什么味道?」 殷洛犹豫片刻,答:「尚可。」 又是这种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微微移开视线,有些心虚的表情。 青泽伸手把殷洛没吃完的半块草饼抢了过来,咬了一口。 泥沙俱在、油盐全无、难以下咽。 他吞下那口草饼,说:「你尚可的范围还挺大的。」 殷洛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抢夺,表情僵硬了一下,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青泽看了他的表情,明白了。 不是他吃惯了山珍海味,对那碗普通的小面不屑一顾,而是他根本就尝不出那碗面的味道。 也许他的味觉在他变成似人似魔的活死人时就已经失去了。 他没办法回答青泽,那碗小面到底好不好吃。 青泽是把他当成别的人来问了。 青泽眨眨眼睛,转过身去,道:「休息好了叫我。」 过了好一会儿,殷洛恢復了些力气,站起身来,对青泽道:「走。」 青泽仍是背对着他:「天色晚了,不便识路,今晚先在这里找家客栈歇脚。明日再出发。」 此时太阳并未下山,其实并不能算晚,可他说了这句话后也没有听殷洛回復的意思,自顾自往前走,似乎是笃定殷洛跑不走,也不回头确认殷洛是否跟上。 殷洛跟在他身后两三米的距离,走到镇子里面,看见正在收拾摊子的小贩,上面的确盛着两大簸箕的干巴巴的野菜饼。他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手拢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回过神来才发现青泽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客栈门前等着。 客栈修得宽敞,原本应该生意兴隆,可两三年未曾修缮,到底是有些显旧。 青泽就定了一间房,待月色笼罩,点了烛灯,坐在床头,一会儿看看烛火,一会儿看看房梁,可最后也什么也没说。他白天的脾气已经消了下去,对殷洛道:「早点休息。」说完便要去吹灭烛火。 殷洛却开口了。 第20章 玄雍之主(五) 他问:「宋清泽,我是个差劲的皇帝么?」 青泽道:「你不适合做皇帝。」 殷洛不说话了。 青泽说的是实话,只是没告诉殷洛:太多人一辈子都在做自己不适合的事。 因为不适合,哪怕足够努力、足够坚持,也等不到一个人对他说: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他们坚持了那么久,终有一日精疲力尽,将自己毁灭了。 他见了太多这样的人,以至于连最后一丝怜悯都没有了。 ——甚至于对他自己。 青泽又道:「我听说,你原本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 殷洛道:「正如传闻所言。」 青泽颇为挖苦地道:「那你可真是披荆斩棘杀出了一条血路。」 有哪个君王不是坐在尸骨堆顶的宝座上,枉论一个天生不祥的皇子。 殷洛明白他的挖苦,只是沉默不语。 第35页 青泽却没有继续,反而安静下来。 月亮圆圆挂在窗柩上。 过了一会儿,青泽哼了一段小调,和之前哼过的带着相同遥远又悠扬的感觉,却没了山风的气息,更像空旷的回音。哼完之后,他说:「殷洛,我白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这是他数万年来第一次对人道歉,却没听到回音。 他又说:「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人。」他说,「从前有一个人。」 「他出生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唱了三天三夜的歌。」 「他唱山风、唱大海、唱花、唱树、唱天、唱云、唱飞鸟、唱走兽,唱他在黑暗中感知的一切,唱自己期待中第一眼看到的世界。」 「三日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块直抵穹顶的山石上,面前空无一物。」 「那就是他对生存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用手捅穿另一人的肚子,看见鲜血流下来,比曾经见过的漫山的花色还要娇艷,是他见过最鲜活的景象。」 「那是他对死亡最初始的认知。」 「短暂的生存以及漫长的死亡。——那是他对生命的完整认知。」 「殷洛,你对生命的认知是什么?」 青泽侧过耳去,没有听到回復,将视线移回去,却看到男人睁着那双同夜色一般黑的眸子无声地看着他。 青泽又说:「这个故事太无聊了。我换一个。」 「又有一个人。」 「这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有一天,他遇见了另一个人。」 「他见不到那个人总是思念着急,见到那个人又觉得紧张害怕。最后他连怕都忘了,只剩了一句奔赴千里也一定要说出口的话。」 「那是他对爱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想起那是他曾经最想杀死的人,也是最瞧不起他的人。那个人把他重伤,可他还来不及报復,那人竟被别人杀死了。」 「那是他对恨最初始的认知。」 「殷洛,你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见殷洛不回答,他抓住殷洛的手腕,问:「殷洛,你对生死的认知是什么呢?你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殷洛看着他的神情,看着看着便明白了这是讲的谁的故事。 这个人时常上一秒人畜无害、天真热情、真切诚恳,下一秒就横眉冷对、言辞刻薄、恣意刁难,却第一次对自己讲述了使他无数次陷入沉思的回忆中的吉光片羽。 他生得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内双眼皮,青湛湛的一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珠,长脸薄唇,面庞光洁如冷玉,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额头上散落几丝细而微卷的碎发,一副年轻而俊美的模样。 殷洛被他漂亮的眼睛看得心慌,移开视线道:「……我不知道。」 青泽听了他的回答,眨了眨眼睛,从床头旁站起身来。他拉开与殷洛的距离,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殷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会这么失态,终于显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他说:「外面好像有点动响,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说罢便逃也似的推门出去了。 殷洛看着他离开,过了半晌,知道他暂时是不会回来了,便吹灭了烛火。 待烛火湮灭、殷洛静静看着最后一缕烛烟消泯,独自静坐在黑暗中。 他对生死的认知是什么呢,他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登基后也是个被妖魔化的皇帝。 他对国富民安、盛世安宁的理解全部来源于幼时被先皇灌输的海市蜃楼,而那个海市蜃楼,原本就是先皇刻意哄骗他的。 先皇自小教育殷洛就从来没告诉他应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因为先皇从未打算让他继承皇位。 先皇膝下十数皇子皇女,唯有殷洛出生天降不祥之兆,震惊朝野,颇受冷落。大家都说他本不该出生,只有先皇看出他天赋长材,暗中训练他。其他皇子学的治国持家、诗书礼仪,学的如何为人君主。只有他从未进过学堂,学的都是刀枪棍棒、上阵杀敌。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自己不是被流放、而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人。 少时在先皇安排下受了些非人的训练,好几次差点死在里面,每次九死一生出来后,先皇都会纡尊降贵拿出一根毛巾擦擦他的脸,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般笑盈盈地夸他做得好,又同他描绘了一番家国重任。 也许他最终会战死在某个沙场上,带着玄雍无上的荣光,将功抵过,洗刷掉自己出生带来的不祥,先皇会像祭奠一个英勇的皇子那般祭奠他,亦会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般为他恸哭。所有的是非功过、忌惮骂名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被掩盖。 野心勃勃却战死沙场的武皇子和软弱无能一事无成的先皇都会随着曾经衰颓的玄雍成为过去。 等下一个新皇登基,便是天命所归、百年吉兆、真真正正长治久安的盛世仁君。 当他歷经数年征伐,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血流浮橹、刀光剑影、九死一生的地狱里爬回来,等待他的仍是一根干净温柔的白毛巾。 他那时已功勋卓着,玄雍百姓迫于他在战场上的威名和传闻中杀伐决断的个性,已经不敢再公开讨论那些神神叨叨的传闻。先帝站在内殿,听完他身着战甲、单膝跪地汇报最近一次战役的战果,终于露出了微笑,从台阶上走下来。内仕端上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根毛巾。他的父皇双手扶起他,眼中有终于光復故土的星点泪光,连声说了三个好。 第36页 说完后便用那根毛巾给他擦汗。 然后他的父皇疾步走回座位,似乎很开心,说:「皇子殷洛,听赏受封!」 他单膝跪地,垂首受赏,却半晌没有听到声音。 下一秒,便感觉数十道剑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抬起头,看见数十位暗卫。 他们是先皇永远忠诚的战士。 他的父皇站在数米之外,微笑已经褪去,一边赐死他,一边对被剑架住脖子的他说他是自己最骄傲的孩子。 ——殷洛吾儿,你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武器只有能为人所用时才是武器,如果不可控制,就是废铁。 无人祝福他的出生,无人在意他的存在。是先皇给了他救赎和生存的意义,让他为收復故土而活,为玄雍而活,他才偷得了这一世人生。 他回首一生,觉得若先皇愿意给他更多时间,他还能打更多胜仗回来,但哪怕此生止步于此时,也已尽己所能、问心无愧。 他闭上眼睛,准备功成身退、迎接死亡。 啊啊,这便是他的一生了。 殷洛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有一天,当我准备迎接既定的死亡时,耳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我不要死。」 「那是我对生命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成为了玄雍新帝,殚精竭虑去做一个好皇帝,把玄雍视作生命,却再也无法成为先帝眼中的好儿子。 那天其实是并没有任何人出言阻止的,是他自己第一次反抗了先皇,把关于他叛逆凶煞的预言变成了真正的事实。 但殷洛清清楚楚听到了,有一个言语混乱、颠三倒四、就像喝断片儿了似的声音。 你不要死啊。 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死的。 等你活着回来,我还陪你喝龙涎。 你看见那个洞窟了吗,就是那个洞窟。 对对对,就是被挡住的那个,那是我住的地方。 我还有好多好多听来的故事,你若回来,我慢慢给你讲。 …… 他不认识那个说这话的人,但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他不希望那个人没能等到对方回来。 他曾听一个战死的将军讲过,每个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有理由的。 如果他本不是被当做优秀的皇子来期待着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他只是三界之中最短命的种族之中尤为短命的那一个。 如果世界上本不应多出他这短暂的一生。 那他是为了什么理由、出于怎样的意愿,才一定要出生在这世界中呢。 是否他背负着一切不祥与不被期待降生,只是因为记得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希望他活着。 是否他一次次从尸山腐水中比谁都要努力地挣扎着回来,是为了赴与那个人的约定。 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多给他一点苟活于世的时间吧。 多一年也好,多一月也好,多一天也好。 哪怕已经变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 哪怕苟延残喘面目全非。 哪怕耗尽短暂的余生只余骂名。 哪怕连自己也神智昏聩、忘记为何要赧颜苟活这短暂的一生。 如果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他想活下去。 这便是他对生命的认知了。 这便是他对爱恨的认知了。 第21章 芦苇荒村(一) 次日清晨,殷洛醒来时青泽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青泽不再提起昨晚的事情,买了些吃食放在桌上,慢慢腾进一个包袱里,再一扬手那包袱便消失无踪。殷洛看了一眼这诡异的一幕,也没说什么。 他们前后脚下楼,看见客栈一楼的一侧坐着一个说书人。 他有些年纪,大概在以前客栈生意好的时候就常驻在此,哪怕现在只有小孩子们才有闲心来听他说书,也不改那副悠然自得的态度。 他先讲了一个男人的故事,又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人是个玉面俏郎君,故事里的女人是个鬼面丑新娘。 他先说那玉面俏郎君服毒自杀,与心怡的女子殉情。 又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到那西村的员外儿子招惹了个鬼新娘,被抽干阳气,掐散了魂魄,暴尸街头。 小孩们吓得一惊一乍,讲完之后他说,这其实是一个人的故事。 玉面俏郎君原本是个读书人,有个私定终身的女子。那女子被员外儿子强取豪夺,在进员外家里前一天晚上投河自尽了。 员外儿子怕染上邪祟,花重金请了不少道士把那姑娘的魂魄锁在河底,让她永世不得超生,也无法化成厉鬼找自己报仇。又把姑娘投河的消息封锁了下去。 因为已经同那姑娘下了纳妾婚约,员外担心喜事泡汤丢了面子,便在领村找了个漂亮姑娘顶了投河女子的身份嫁了过来。 新婚之夜员外儿子掀开红盖头,才发现盖头底下是张皮肉腐烂眼眶深陷的鬼脸。 那鬼新娘似乎对他仇深似海,露出利齿,两下就咬断了他的动脉。 原来这鬼面新娘就是玉面俏郎君得知情人身死服毒殉情后化成的鬼。员外儿子带着不少驱邪的玉石,寻常鬼怪难以近身。玉面郎君在至阴之时穿嫁衣、描红妆服了加了符咒的毒,玩了迷惑鬼差颠倒阴阳的把戏,竟然化成了女鬼。后才借着人鬼行婚、忤逆天道,阴气大盛之时把员外儿子杀了个痛快。却也因此犯下重罪,被打入厉鬼道。 第37页 青泽结了房钱,走出客栈之后小声嘀咕:「那说书人真是耸人听闻,胡说八道。」 殷洛看他一眼。 青泽又道:「你不信么?我好歹几万……好歹是个修行数百载的术士,可从来没听说过颠倒阴阳的例子。」 殷洛道:「我在行军打仗时倒听说过不少转世轮迴、颠倒阴阳的传说。」 青泽摇摇头,道:「人鬼二族的轮迴机制还很粗糙,按照人族魂魄的脆弱程度,每次轮迴对他们造成的磨损都不小,最多转世轮迴三次,便只剩个天残地缺的残魂,只能做无人收留的孤魂野鬼。至于扭转阴阳这种对魂魄打碎重组的改变,那玉面郎君要是真玩这样的把戏,来不及变鬼就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说到底都是民间瞎编的故事罢了。」 殷洛听到他说的话,道:「你倒真是见多识广。」 青泽不屑地嗤笑一声,微微抬起下巴,语气颇为得意:「那是自然。」 他此时的神情与他的阅歷并不相符,仿佛一个大多数时候在佯作沉稳的任性小孩,邪异与天真融合得天衣无缝。他似乎正待说些更多寻常人不可知的常识,不料视线正好与殷洛相对,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收敛了回去,又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刻薄神态。 他摇摇头,说:「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看了看殷洛的面色,估摸着殷洛体力已经恢復,就走到掌柜柜檯旁结了帐,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外面的空气仍是干燥焦热,青泽前夜思索了一会儿那摊贩说的话,察觉这个旱情实非常态,让他依稀有了个模煳的猜想。 他原本打算直接前往射羿国,此时又改了主意,准备先去旱情中心的芦苇村一探究竟。如果他的猜想没错,他可是有一堆问题要问。 他拿出一个馒头,递给殷洛,道:「凑合吃些,吃完上路。」 殷洛接过馒头,抿了抿唇,说了句谢谢。 他道谢的声音且低且轻,一不注意听便随风飘远了。 青泽已经转过身,果然并未捕捉这过于内敛微弱的谢意。 他张望了几下,紧走几步,拦下一个行人问了问芦苇村的方向。 那人颇为诧异地看着青泽,给他指了路。 青泽问清方向,走了回来,看见殷洛已经吃完馒头,颔首向他示意。 小镇离芦苇村虽然并不远,却也要小半天的脚程。两人离村越近,越觉得热浪滔天,空气干燥得仿佛快燃烧起来,摩擦得脸上的皮肤发疼。 初时还能见到三两挖野草根的农人,看清他们一路行去的方向,都用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们。后来便一丝人影也看不见了。 依稀可见的虫鸣鸟叫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都一片死寂的干涸着。脚下的黄土已经龟裂,比起泥土更像坚硬嶙峋的石块。脚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待到芦苇村口时,日头已经开始坠落,剩下大半昏黄的光晕斜斜挂在天上,很倔强的样子。 一间破败凋敝的小庙杵在同样荒凉的村口。 青泽想了想,进了村子说不定会看到不少腐烂的尸体,决定今晚先在此处歇脚。 很倔强的太阳还是砸进了黑夜里,空气终于平息了白日里的燥热难安,青泽点起青粼粼的鬼火,当做照明。 冰凉凉的火光一点点照亮整间庙宇,这竟是一间求雨龙神庙。 庙宇已经相当破败,月光从缺了好些瓦片的房顶悄悄渗近来,却被厚厚的灰尘和房梁挂着的意味不明的布帘挡住,留下星光似的散乱斑驳的影。 正中供奉的龙神已经结了蛛网,细细看去,连因为年久失修产生的裂纹里都铺满了灰尘。神像轮廓形貌已经模煳,看不分明。 在这般破败的庙宇中,只有桌上摆放的祭品仍是新鲜的。俏生生、圆滚滚一个个盛在盘里,每一颗都饱满多汁,仿佛不久之前还挂在汁水充沛的果树枝头,果皮上坠着亮汪汪、胖嘟嘟的水珠。 奇哉怪哉。 青泽走过去,径直拿起了个贡桃,拿在手里随意掂了掂,觉得颇为怪异,干脆咬着吃了一口。 咬完转过来语调怪异地对殷洛道:「这颗桃你猜是哪里的?」 殷洛对青泽的行为不甚苟同,听了他问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青泽也不在乎殷洛有没有回覆他,接着自己的话给出了答案:「这是只能长在南部的蜜桃。」 殷洛闻言眉头皱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我们从南部行来,可花费了不少时日。」 青泽点点头。 他们脚程已经算是极快,却也不可能将生长在南部的蜜桃带到北部来,还依旧汁水充沛。 ——除非把祭品放在这里的并非人类。 见殷洛也想到了这点,青泽不再继续讨论,反而岔开话题道:「北部边境可吃不到这么汁水充沛的桃子。喏,你来尝尝,解解渴?」 神像龙眼圆睁,仿佛正怒瞪着视他于无物、登堂入室、反客为主要把贡品据为己有的青泽。 帝王号称天子,歷代人皇都自诩真龙后裔,对龙神尤为敬重,无论是大小龙神的庙宇都时常祭拜。殷洛身为玄雍之主,此时却只能眼睁睁青泽在那里糟践贡果,以至于他看了看青泽的一番骚操作,又看了看那双石膏做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颇有些为虎作伥的意思。 第38页 他对着理直气壮到不可思议的青泽,双眉紧皱,道:「……」 这边厢将将张嘴,还没说出话,便被青泽伸手把桃子咬掉一块果肉的部位怼进了嘴里。 一块桃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在就由于唇齿张合的惯性而被咬了下来,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僵着脸咽了下去,哪怕吃不出果肉的香甜,也能感觉到清沛的汁水沿着喉咙流淌进身体里。 他不知青泽为何突然起了兴致,却见青泽笑嘻嘻地看着他,视线却并不似落在他身上,柔声低语道:「现在你也是共犯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上翘的眼尾就像飞舞起来似的,愉悦中带着几分毫不遮掩的、充斥促狭的恶意。 这人此时明明做着看似友好分享的事情,却只是为了让他人犯下与己相同的罪行。 青泽笑罢了,又把饱满多汁的蜜桃递了过来:「再尝一口。」 殷洛瞥他一眼,摇摇头。 青泽仍是把手举着。 殷洛看着那颗本该是贡果的桃子,推开快凑到自己唇边的果肉,先是一贯冷厉地眉心紧蹙,发现丝毫恫吓不住青泽,别说表情,连动作都不自在了起来,声音颇有些僵硬道:「宋清泽,……我不饿。」 他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帝王对臣子、将军对士兵的态度语气,几乎不曾有过与人平等正常交流的时候,表达反对的时候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虽然按照术士阴晴不定的性格,这般斩钉截铁的拒绝必然讨不了什么好,可他仍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语气。 青泽看他半晌,兴致恹恹地收回了手。 他夸张地嘆了口气,伸出一指指着殷洛,另一手作捂脸佯哭状,用他那原本就清亮悦耳的声音带着戏腔抑扬顿挫地唱:「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唱罢他独自笑个不停,很是乐不可支的样子,后又把蜜桃扔到一旁,没有再同殷洛说话的意思、连视线都不曾多在殷洛身上停留片刻,好似刚才生动鲜活的言语表情都是昙花一现。 殷洛本就不擅长应付他这般性格的人,一个人坐在墙角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就发现术士燃起的青色火苗只剩下了一束在黑暗中摇摇曳曳。 脾气怪异的术士似乎是拉了根细绳就这么睡了。 殷洛远远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在庙里悄悄仔细翻找了好一会儿,找到了什么东西,走出了门去。 第22章 芦苇荒村(二) 青泽从梦中醒来,冷汗涔涔,气喘吁吁。他下意识地伸到怀里去掏那个酒罈,发现掏了个空,又往腰间摸,仍旧摸了个空,最后摸到了手指上的空间戒指,方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把手放回了原处。 实则他已经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可他原本就不需要睡眠,闭上眼睛只是为了每晚都能多有一次机会来重复那些大同小异的噩梦而已。 此时正值深夜,他吐出胸口的浊气,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却本应沉睡的殷洛并不在庙宇里。 青泽翻身坐起来。 他想,殷洛到底是逃了。 殷洛是不知道人类的力量有多渺小,才会这般不自量力。 青泽想着想着就有些恼恨,干脆化出一柄剑提在手里,想着若是抓住殷洛就直接一剑取了他姓命。 虽说少了个身份可疑的现成诱饵,可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下一个。省得把殷洛抓回来还要和他日日相对,心烦。 他这两天给了殷洛这辈子从不曾对人有过的耐心,殷洛若是还不识好歹,光是冲着自己脑子进水抖落出的中二歷史,也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青泽沉着脸一步步像门外走去,足底落在地面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在夜色里就像一只着青衫的怨鬼。 庙门大大敞开着,途留半扇并不那么完整的门扉遮掩住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宽度。 他就着月色迈出门去,却见坐在门口的殷洛抬头向他看来。 青泽:「……」 殷洛:「……」 青泽问:「你在干什么?」 他问完之后才定睛看清殷洛的动作,发现他端端挺挺正坐在门槛旁,应当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不短的时间。从衣襟下摆依稀露出的形状可见,一柄匕首仍绑在他腿上,手上持着另一柄短刀,寒光奕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悄悄揣在身上的。他转过来看向青泽时,倏才眺望远方的戒备神情还没来得及从脸上褪去。 旁边放着一块砖石,应该是从庙宇里翻到的,上面有些崭新的平整划痕,还沾着几粒碎屑,似乎刚才用来磨了刀。 殷洛站起身来,道:「这里地处荒郊野岭,难说有没有什么怪物邪祟。……你怎么醒了?」 他竟然是在守夜。 也许是行军打仗时养成的习惯,夜里偷袭是兵家常事,总得有人清醒着,作为将领而言,保持夜间足够的警惕性也是最基本的素养。 青泽见他又在做不知所谓的事情,道:「你若是卸下这假髮假眼,哪怕怪物邪祟也得绕着你走。」 虽是调侃话,此言却非虚。任何生灵入了魔都会修为大涨、神志全失,寻常妖邪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尤其是当初的蚩尤,不知怎的化成了魔神之体,给了三界好一通颜色。 殷洛若卸下伪装,那副正在魔化的模样,普通小妖见了,谁不担心他突然失了神志、把自己给碎尸万段了。 第39页 也就是青泽艺高人人胆大,才敢知晓殷洛情状还把他带在身旁。 殷洛哑然。 青泽看他不说话,语气又有些不太耐烦:「你现下不睡,白日里怕不是又要耽误行程。」 殷洛摇摇头:「不会。」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 见殷洛仍是把那柄短剑握得紧紧地,青泽便真的有些生了气。 「随你吧。」他说罢便转身走回了神庙,把仅剩的半扇门扉摔得哐哐响。 长夜漫漫,繁星璀璨。 青泽再入睡就没有再做噩梦,睁开眼睛时发现殷洛已经进了庙里,阳光从门外泼洒了进来。 殷洛对他说,昨夜下了小半夜的雨。 青泽愣了一下,看了看地面,发现几块小小的、正在干涸的水渍。 他走出神庙,感知了一下空气中微弱的湿气。 ——这大旱三年的芦苇村,果真是下雨了。 此时约摸卯时,本应天刚蒙蒙亮的时辰,头顶已然烈日灼灼,颇有些耀虎扬威的意味。不多时,那仅剩的水汽也被蒸腾干净。 殷洛眼底有些血丝,精神却不错,认认真真擦着他的短刀。 青泽斜倚在门框旁,双手抱胸,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上阵杀敌多年的人,我以为你会用更大型的武器,怎么爱使这种短刀?」 殷洛动作停顿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又继续擦着短刀,回答道:「用着方便。」 青泽唔了一声,耸了耸肩,说,好吧。 他走到殷洛旁边,用手化出个不知之前被他藏在哪里的馒头,递给殷洛,然后看了看神像,沉思片刻,转过头来道:「我觉得我们说不定不用到村子里去了。」 他们在破旧的龙神庙里又待了一天,看见桌上摆的祭品都干瘪皱缩起来,全然不似一天前那般新鲜饱满。 青泽看了那个果子,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对殷洛说有事出去片刻,让殷洛在庙里等他。 他走之前说:「你若是无聊,可以试试偷偷跑掉会有什么结果。」 殷洛道:「你的傀儡还在宫中,我跑掉又有何用。」 青泽眯了眯眼睛,懒得和他较真。 那些被刻意用黄土遮盖住的、昨天还没有的微弱足迹,寻常人也许看不出来,可瞒不过他。 想必殷洛在夜里也不止做了守夜一件事情。 左右也无非是几个暗卫之流,堂堂一国之主,带几个在身边也不算稀奇。 按照殷洛的性子,若是没人时刻回禀着宫中的动向,估计也是放不下心离开皇城的。 青泽一出去就是半日。殷洛独自在庙宇里坐着,抽出头顶的髮簪,从里面抽出一根极细的碳芯和一小张纸。他低头写了些什么东西,折成细小的纸卷,塞在神像后的缝隙中,又在一旁的神像处用状似香料、闻起来并无味道的红色膏体抹了个小小的记号,才重新把髮簪插回原处。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依稀可以听见轻轻地敲击声,由远到近。 殷洛起初以为是青泽回来了,待一秒之后那声音变得稍微大点了,才发现比起脚步声,这声音更像什么硬质物品摩擦的声音。 他原本正对神像,背对大门,听得声音越发清晰,也不回头,直接侧身往旁边的厚布堆滚去,一手拉过破布堆旁的木板挡在前面,形成一个视觉死角处后又掀起一块破布连板带人一同盖住,只露出木板上几个被虫蚁啃噬的小洞。 他没有心跳和唿吸,又一身黑衣黑髮,好似和缝隙浑然一体了似的。 摩擦敲击声越来越大。 咔擦、咔擦、咔擦…… 仅剩的半扇破败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应该是被谁推开了。 这个「推」并不是勐地推开,而是徐徐推开,仿佛对方推开的不是一扇荒郊野岭废庙的破门,而是儒雅书生在轻推一扇普通人家的门扉。 投射进庙里的阳光被遮挡住了一块,地上的影子勾勒出一个比例被拉长到夸张的人的轮廓。 殷洛默默掏出短刀,握在手里。 那人进了庙宇却不往前走,反而回过身又轻轻将门扉阖上。神庙门只有半扇,也扣不紧门框,哪怕被推回原来的角度,也仍会被时不时刮过的热风给吹得咿咿呀呀,简直失去了身为一扇门的尊严。 不一会儿,那个影子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咔擦、咔擦、咔擦。 咿呀,咿呀,咿呀。 咔擦咔擦咿呀咿呀咔擦咔擦咿呀咿呀。 殷洛透过木板细微的小孔无声地看向来人的方向。 ——他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奇怪的「人」。 此人身长两米有余,骨架宽大,身上却极为瘦削,犹如一根高高的、行走的竹竿。他的骨节凸起处极为明显,竟似将将被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颇有些嶙峋意味,那硬物摩擦的声音便是此人行动间骨骼摩擦碰撞发出的声响,使他显出一种介于极端可怖与极端可怜之间的矛盾感。 随着他一步步走入庙内,庙内的空气变得越发燥热。 再往里走两步,便可看清他上身赤/裸,下身裹着块旧得看不出颜色材质的布料,皮肤介于青色与红色之间,其下透出着朦胧的脉络,也泛着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向外熊熊燃烧。 最为奇怪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第40页 他瘦长如枯枝的双手中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女孩子气的、花纹精緻的手编竹篮,里面放着青泽殷洛初到这庙里看到的、尚带着露水的水果。 这个形貌诡异的怪物步履轻快,提着果篮的姿势却称得上小心翼翼,一点磕碰都不曾有。 他终于走到了神像前,很诚心地看着,低下头,动作慢了下来,把腐烂的瓜果清到一旁,用帕子细心将碗碟擦过,方才将带来的瓜果一一放在了进去。 然后他把腐烂的瓜果放进空掉的果篮里。 一边放,一边数。 一、二、三、四、五。 他愣了一下,又数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 腐烂的水果只剩下了五个。 殷洛暗道不好,便见那人身上原本不算强烈的热气嘭地炸开。对方愤怒至极地抬起头,视线四处逡巡几圈,也不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最后定在了殷洛藏身的角落。 殷洛眼睛眨也不眨,数着他的步子,待他走到面前,正正掀开遮挡在头顶的厚布的时候,反手便是一刀。 他预估了对方的身高,这一刀便是直直冲着眼睛去的。那怪物一掀开厚布就见到锋利刀尖银光一闪,下意识闭上眼睛,侧身躲过殷洛的攻击。殷洛一击不得,也不恋战,翻身后滚,足尖蹬地,向后跃起。这边厢扯下又一块长布,手臂一掷,把布抖开了,挡住身形扔了过去。那布甫一张开扔过去,便被一抓从中间抓开了五道长长的口子。 殷洛以前是使惯了重兵器的人,武功并非敏捷飘逸的路数,怪物力气不算大得离谱,速度却是和身形截然不符的迅捷,简直称得上势如闪电。他一边一爪将那块破布向身后甩去,一边翻了个身,哪怕刚才还被挡住视线,也凭本能一脚正正踢中殷洛胸口,让他飞出几米,砰地一声砸在墙角。 殷洛趴在地上,低着头吐了一口血,他尝试使了使劲,抓住一根散落在地上的木棍,一边佯作浑身无力,一边运起真气,心中默念起刚才所记的怪物步距节奏。 武功也好、法术也罢,攻击的瞬间永远是破绽最大的瞬间,武者交手最忌急躁,他是要耐住性子待怪物攻击的瞬间殊死一搏。 那怪物谨慎地向殷洛走来,右手微举在身侧,一团明黄色的火苗从掌心中窜了出来,渐渐燃烧成了随微风摇曳的圆形火球。 殷洛低着头,觉得自己的头髮都被渐渐靠近的怪物烤得发热,心里默默数着。 三步、两步、一…… 只听「锵——」地一声,一柄青湛湛的长剑斜斜飞了进来,将将插在据怪物的右脚数厘的砖块里。 原来青泽根本就并未走远。当他察觉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何方龙神和那不应存在于此处的贡果时,便存了将对方瓮中捉鳖的心。 可他原本以为等来的会是一位眉长眼细、脸庞素净的绿衣天女,谁成想竟出现了个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要是自己当时没有吃那个蜜桃,说不定还能多观察片刻,此时行迹暴露,也只能出手。 他衣袂飘飘飞身进来,挽了几个剑花与怪物相斗,一时火光飞溅。那怪物本来就是走的轻灵敏捷的路子,正面交锋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余地,若是游斗还能借地势拼个平手。偏偏他看见有几道剑锋向神像处划去,竟翻身站在神像供桌前,执火将剑锋一一划开。 青泽原本就打算生擒他,被他这几乎自寻死路的交手方式逼得自己的攻击也处处掣肘,生怕哪一剑刺重了,直接让线索断在这里。 少了那狂风乱舞、华光阵阵的剑锋遮挡,没过几招,怪物就看清了他的脸。 怪物刚才眼睛里都是怒火,看清青泽模样后却瞪大了眼睛,瞳孔中只剩了惊骇,连防守动作都慢了下来,攻击性一下子减弱了不少。 他似乎不但认识青泽,而且并无敌意。 青泽见对方气势弱了下来,也停下攻击,单手持剑与身后,站立在离怪物三米远处。 怪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清晰地暴露出自己奇怪至极的脸庞。 他的颧骨高高凸起,骨骼仍是粗大突兀,脸极长,皮肤也是身上皮肤那般诡异颜色,甚至有仿若被烧焦的块状黑色印记。但若不看骨相、只看五官,竟能称得上漂亮。 他看着神情冷然看着他的上古神兽,开口时似乎有些不太确定:「……白泽?」 第23章 芦苇荒村(三)(倒v开始) 青泽摇摇头:「你认错了, 我可不是白泽。」 那怪物对他的否认置若罔闻,伸出手指来指去, 对着他从上到下比划了一通,声音嘶哑怪异:「你换了身衣服。……你的气质也不一样了。」 青泽道:「我是青泽。」 他顾及到殷洛在庙内,又补了一句:「宋清泽。」 怪物的表情狐疑至极,仿佛笃定青泽在骗他,嘟嘟囔囔道:「青泽是谁?我从没听说过。」 现在的妖怪,没见过白泽样子的多了去了,从没听过青泽大名却少。 除非他是在青泽恢復记忆之前与白泽相识, 青泽恢復记忆后就避世隐居。 青泽看了看怪物身后的神像, 问:「你与天女魃,是什么关系?」 那怪物听了这个问题, 后退半步,后腰碰到了贡桌。贡桌原本就不太平稳,被碰了之后轻轻摇晃了两下。 第41页 怪物反应过来,停下了动作。 他转过身去把刚才碰得有些乱的贡果重新慌张地摆好,背对着青泽,道:「……他们现在都叫我旱魃。」 怪物把贡果全部重新放好, 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眼睛亮了起来。 怪物突然蹿到青泽面前,他速度那样快,青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发现他枯枝似的手牢牢钳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 手用力到颤抖起来。若握住的不是青泽,而是旁的凡人,简直能把对方手腕给直接捏断了。 他说:「白泽……你可知道, 应龙去了哪里?」 他又说:「白泽……应龙他还活着吗?」 青泽拉开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白泽。」 怪物说:「你怎会不是白泽?你明明就是白泽。你是生于洪荒的瑞兽,是应龙的好友。几百年前你和应龙一同失踪,……现在你回来了,应龙在哪里?」 他往青泽身后看了看,看到空无一人的黄土。 他又问:「应龙在哪里?」 青泽不欲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怪物笑了笑,露出七倒八歪的黄色牙齿:「你问我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可我已经不记得曾经是什么样子,又要如何才能回答你。」 他言语间颠三倒四,虽然大抵是通顺的,却有些诡异的疯癫,似乎脑筋已经坏掉了。 因他认定青泽就是白泽,对青泽并无戒心,没问几句就将来龙去脉问了个七七八八。 青泽听着他的形容,想起前两日见到的那个说书先生。 他先讲了一个男人的故事,又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人是个玉面俏郎君,故事里的女人是个鬼面丑新娘。 讲完之后他说,这其实是一个人的故事。 青泽原本将颠倒阴阳视作歪理邪说,却忽略了本就是因信仰而从混沌中诞生的后世神祇。 后世神祇的性别、善恶、神格、法力、秉性都是因信仰的诞生而诞生,也能因信仰的改变而改变。 旱魃也讲了个故事。 故事里的女人是个妍丽的神女,故事里的男人是个丑陋的怪物。 讲完之后旱魃说,这其实是一个人的故事。 应龙去淮水相助大禹,一去不復返。女魃不多时便被人族发现了行踪。那些人翻阅祖宗几百年前的记载,发现了送神之法,便立刻用了起来。 彼时距讨伐蚩尤一战已经过了数百年,人族对女魃的贡献已经不像经歷战事的祖先感受那般深刻,对她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尊敬,后来又因为旱灾导致的飢饿而增加了一分仇恨。 送神仪式逐渐改变,从载歌载舞摆满祭品变成了挑选祭品屠杀的驱神仪式。 大概是觉得如此对待一位下凡相助的天女于理不合,她在人族口中的形象也被有意识地篡改成了形如殭尸的可怕男子。 她的善恶和神力都来源于人族的信仰和认知,当人族彻底否认了她的神女身份,视她为妖邪。 ——他便真的成为了妖邪。 无数作为他的替身而被献祭的少男少女死时怨气冲天,因是顶了他的名头惨死,那些怨气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显得越发形貌恐怖、身躯干瘪,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精/血,只剩了坚硬空洞的巨大骨架在皮囊之下愤怒地燃烧着。 撰写志异的文人大笔一挥,划去了天女二字,改其名曰「旱魃」。 他逃窜数百年,只觉得神志随着人族信仰的改变而越发混乱,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颠三倒四,疯疯癫癫,脑子里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念头与话语,生出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焚烧自己的、对人族的强烈憎恶与毁灭欲来。 那憎恶并非产生于他本身,是人族将这份对他们自己的毁灭欲施加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是如此的深信不疑,才会真的把他变成他们口中所描述的那个怪物。 渐渐地,他不再逃窜,想在哪里停留、就在哪里停留。 那些残忍邪恶的祭礼反而减少了下去。 对他的极度恐惧让他所到之处的人类只剩下了背井离乡、迁徙别处的唯一选择。 留下的大多是无知无害的平常人家,祖孙三代努力了一辈子,唯一拥有的也只有家门口这块不算肥沃的土地。如今七国纷争,出去是个死,留下也是个死。 他也曾看见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离开。他们生离死别了一番,年轻人哭个不停。老人说快走快走,孩子还那么小,不能让她饿死在村里。 年轻夫妇摇头。 老人斜靠在床上,抽起塌边的拐棍,打在年轻人身上,很兇狠霸道的样子: 走不走?!走不走?! 两个年轻人都不说话,丈夫扶着妻子,妻子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见他们走得没影了老人才开始掉眼泪,嘶哑难听的声音仿佛带着沉沉的死气。 她刚才那么暴躁,此时却充满了难过和恐惧。 她不想死的。 她也想活下去。 可朴实的男子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善良的妇人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幼小的婴儿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他们所余的生命比她更长,他们活下去了就是一个新的家。 她的存在是让她们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在面前却不能去争取。又让她如何忍心让他们留在这里。 第42页 老人对空气伸出手,知道年轻的夫妇已经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回……」 房间里迴荡着:回…… 她听着那个回音,说:「回来吧……」 房间里迴荡着:回来吧…… 老人的拐杖掉到地上。 她弯不下腰,看着近在咫尺的拐杖,觉出自己明明还活着,于这个世界而言,却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人终于崩溃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破烂房间声嘶力竭:「回——来——!回来!回——来——啊——!」 房间说:回来。回来。回来啊。 回来啊。回来啊。回来啊。 不要让我死在这里。 我不想死在这里。 两天后老人就死在了床上。她的满是皱纹、干枯瘦弱的手一直维持着向空无一人的门口伸出的姿势。 · 旱灾所致之处,一片哀鸿遍野。 人们凭空捏造出了一个恶魔,又无法战胜这个恶魔。 旱魃看到那些人悲惨的模样,觉得痛快。 他不应该觉得痛快的,可人族觉得他应该觉得痛快,他便只能觉得痛快。 又如何能怪得了他呢。 「我是三年前才到了这里,那时这里可多人了。这里是人、那里是人。到处都是人。我露出真容他们也不怕,以为我是作了扮相要唱大戏,还有小孩儿给我分糖葫芦吃。对对,不光是村人,还有许多从外地赶来上香的。他们都说,这里的龙神庙,特别灵。」 「我见过不少龙神庙,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供奉应龙的神庙。他的法力不是来自人类供奉,又消失了这许多年。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你说说,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怎么就有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应龙庙呢。」 那时芦苇村人来人往,龙神庙热闹非凡。庙门口两边都摆满了瓜果、香烛、纸钱、素酒、愿帖、鞭炮、礼花。空气是湿润的,带着淡淡的烟火味道。 摊贩数钱到手软,来客花钱得开心。 快快乐乐来,欢欢喜喜去。 旱魃看着那个神像:与旁的龙神不同,这条龙生得一双华丽的翅膀。 他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也想学着他们每天摆放祭品、点香许愿。 他起初是想买些贡果,可大人并不似小孩那般对他友好,北方水果数量有限,许多摊贩觉得他打扮得怪异噁心,不愿意把贡果卖给他,更想卖给妙龄的女子、有钱的富商。 香烛倒是要多少有多少的,旱魃退而求其次,买了几支香。 所幸应龙庙里放着的贡果从没断过,多得贡桌上都快放不下了,想来也是不缺他这几个的。 轮到他时,旱魃举着香想了些东西,觉得若是这庙宇真的灵验,那应龙应当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把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进炉鼎,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剩了长长一截香灰在签上,风一吹就断掉了,变成无数个小小的、白色的点,洒落下去,消失在无数的香灰中。 第24章 芦苇荒村(四) 应龙大抵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 因这求雨龙神庙在他来之后就再也没求来过一滴雨。 渐渐的,人们不再相信这座神庙。起初是不远千里从别处来的香客少了下去, 后来连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来。 昔日门庭若市的热闹神庙渐渐冷清,神像蒙上了薄薄的灰,角落甚至结起了蜘蛛网。 他们都说:这龙神庙,不灵了。 再之后芦苇村荒芜一片,能搬走的都搬出了村子,不能搬走的死在了村里,人们说的就变成了:这里村民愚昧, 供奉的是不知哪里的邪神, 现下是邪神来取报酬了。 旱魃不知应龙去了哪里,便一直守在这渐渐空无一人的村里。庙前没了果贩之后, 供桌上曾经满到装不下的贡果也没了,很是萧条的样子。 他不愿让这尊庙断了供奉,便自己跑到最南边的、治水最充沛的果园里摘来一篮瓜果。 他脚程快,一天便能摘得。可他呆得越久,此地旱情越严重,那些刚摘下来的、尚带着露水的果实, 从将将被他摘下,到被彻底烤干、徒剩黑漆漆干瘪瘪的腐烂皮囊包裹着硬硬的核, 只需三日。 于是他去一日,返一日,趁着中间还剩下一日,就放好瓜果坐在空无一人的庙里看着神像发呆。 就这么过了三年。 旱魃道:「我也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水果, 就每样都摘了些……」 他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作势要逃:「我忘了!我忘了!我现在变成了这么噁心的怪物,他又哪里愿意再同我说话!」 青泽问:「你等他这么久,不就是希望他克制你的致旱之力,把你变回原来的样子么。若你因为担心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逃跑了,那就永远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旱魃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 他说:「不是的。」 他又说:「不是的。」 他左顾右盼,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神情慌乱,越发显得面目狰狞。 青泽怕他逃了,伸手想要将他抓住。却见他往旁边一躲,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低头俯视青泽,凶神恶煞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抓住我?……应龙在后面是不是?」 青泽安抚他:「我不是白泽,应龙也不在后面。」 第43页 旱魃却不听他说话,见青泽一步步靠近他,野兽似的嘶吼一声,一把推开青泽,往庙外跌跌撞撞地逃去。 都说人心最是难测,这后世神祇在人间待了太久,在怪物的皮囊下也生出了颗人类一般迂迴曲折的心。 一如此时,他明明等了应龙那么多年,却因误以为应龙即将出现而逃跑了。 他为了不被应龙看到自己现在的可怖,竟宁愿永远可怖下去。 青泽暗骂了一声,跺了跺脚,追出庙宇,发现已经见不到人影。 他转身走回神庙,庙里一片狼藉,宛如狂风过境,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着破烂的布匹的被折断的房梁。唯有两处地方与打斗前并无区别。 一个是被旱魃刻意保护好的神像和贡桌,一个是青泽攻击时刻意迴避的、殷洛趴着的地方。 青泽走到殷洛不远处,扫开地上的碎屑和布匹,坐了下来,心中暗暗懊悔:若他不是藏了些私心,多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怎会让旱魃跑了。 他独自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殷洛才睁开眼睛,似乎是逐渐清醒了过来。 男人在之前一战中受了些伤,一手扶额一手撑地缓缓坐起,唇角挂着干涸的血迹。 青泽看着他,问:「你醒了?」 殷洛点点头。 青泽看着他唇角的血迹,皱起了眉头。他原本就与殷洛离得近,站起来两三步踱到殷洛身旁,从怀里摸出一张白帕,捏着殷洛的下巴认认真真把血迹擦干净了,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他说:「你刚才晕了过去,要不是我及时回来,估计已经投胎去了。」 殷洛说:「那倒要多谢你。」 青泽把白帕收了起来:「这人情姑且先让你欠着罢。」 殷洛努力向上扯了一下唇角,抿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类似微笑的弧度,环视了满屋打斗痕迹的庙宇,问:「刚才那个怪物呢?」 青泽说:「自然是被我打跑了。」 殷洛说:「那就好。」 对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大概是对话结束得过于突兀,两人的关系又没有熟稔到可以多寒暄几句的地步,此时庙内一片寂静,空气只能听见轻轻的唿吸声。青泽与殷洛无声地对视了几秒,一时也忘记站起身来,便见殷洛颇觉尴尬地垂下眼睑,看着地面,似乎为了打破这片诡异的安静,刻意地咳了两声。 青泽移开视线。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清了清嗓子,抬高声调道:「昨天是你守的夜,既然是合作,那我也不能让你吃太多亏。你去歇着罢,今晚我来守夜。」 他说罢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殷洛低声回答:「好。」 殷洛看起来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回答青泽之后便是一阵声音不大的淅淅索索,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不多时,身后回归寂静,只剩微风拂过青泽耳畔的声音。 青泽仰头看着月亮,心里却知道:殷洛戒备心如此重,哪怕在自己腿上扎一刀,也是要保持清醒的,怎可能受了一招就敢晕倒了。 他从不曾刻意在殷洛面前隐藏自己的法术,曾以为殷洛心思再深沉,也会对他的身份有几分试探和好奇,可殷洛从不曾主动探究他身上的一切怪异之处,也从不曾过问关于青泽本人任何问题。他看见了,只当做没看见。他听见了,只当做没听见。 一路行来,一直如此。 若不是殷洛真的无趣到对与己无关的事物毫无探求欲,就是他的戒备心使他不愿意对青泽露出哪怕一丝马脚。 青泽撇了撇嘴角。 ——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 · 旱魃逃离之后就不曾再返回神庙,两人在庙里多呆了两三日,青泽看了看再次腐烂的水果,知道这尊庙再也不会有人前来供奉了。 他同殷洛说了那逃跑的怪物便是导致芦苇村和玄雍北境大旱的罪魁祸首,殷洛想了想,问他既然那怪物已经逃跑,此地的旱情是否能够好转。青泽把腐烂的水果丢掉,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说,谁知道呢,哪怕此地恢復往常,只要人们的恐惧无法消除,总会有另一个芦苇村出现。 殷洛听了沉吟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提出要去村里一探究竟。青泽之前不小心放走了旱魃,也正有深入芦苇村之意,点了点头,两人算是难得的一拍即合。 芦苇村前立着一块大大的石碑,笔墨飞扬的写着村名,石碑上原本长着青苔的地方留下一块一块黑色的洗不干净的痕迹。稍矮些的地方有笔触模煳的、小孩的涂鸦。入口正中央道路宽敞,修着个单门石雕牌坊,两旁挂着长旗,在风沙的吹刮磨砺下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每次随风飘动都会洒落附着其上的细细的灰。 昔日繁盛的偌大村庄,现在只剩排列整齐的房屋,纵横捭阖间不可见任何活物的踪迹。青泽与殷洛选的相反的搜寻方向,他与殷洛别过,走到自己挑选的方位,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展开神识一一探查了一番,发现并无任何活物或者灵气团。这结果并不出他所料,不多时,青泽便睁开眼睛,走回他们分别之处——也是探查完毕的汇合之处——百无聊赖地等。 日头太烈的一大弊端就是时间的流逝会变得模煳,也不知过了多久,青泽在阳光下虚起眼睛眼睛,看到才回返过来的殷洛。——阳光从他身后洒落,将他的剪影勾勒出朦胧暧昧的金边。 第44页 那个浸泡在记忆中的、过于锋利的剪影一点点在视线中变得清晰。 待他走得近了,青泽问:「发现了什么异常么?」 殷洛道:「什么也没有。」 青泽嘆了口气,转过身去,一边同殷洛一道往村外走,一边道:「看来我们是要无功而返了。」 殷洛摇摇头:「问题就在于『什么也没有』。这里不但没有人,连尸体也没有。我进了十几户人家,并未看到任何一个老人的尸体。房间里除了积了些灰尘,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点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说完后只听得一片寂静,原本正和他对话的术士没了声响,向右看了看,才发现青泽并不在自己身旁。 殷洛停下脚步,转回身去。 原来青泽刚才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此时正站在距他数米外的地方,神情有些讽刺。 他道:「你果然醒着。」 殷洛愣在原地。 第25章 芦苇荒村(五) 所幸青泽说了那句话后也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 反而在回去的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们出了芦苇村,回到之前的边镇。 客栈掌柜对两人还有些印象, 笑着招唿他们,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青泽付过房钱,顺嘴问了几句,才知道镇中的肉户又新宰了一批羊肉,掌柜派伙夫大清早的就去排队,抢到了十几斤,现下正合计着晚上做些个什么菜式。 青泽向后厨看去——从他甫一跨进这家客栈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听完客栈老闆所言, 他更加确认那血腥味儿就是从后厨传来的。不同肉类的血腥味儿稍有区别, 寻常人分不太清楚,青泽却是最能分清楚的:这从后厨一股一股飘出来的血腥味道里并无寻常羊肉的膻味, 反而带着微酸。 青泽问:「我能进去看一眼吗?」 掌柜见眉不见眼的笑容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擦了擦因虚胖而微微冒汗的额头,一副有些尴尬的模样:「后厨腌臜,客人都是禁止入内的。」 青泽点点头,提醒客栈老闆给他们开的两间房要连在一起。 老闆这才又笑开了,道,好嘞。 他肥胖粗短的手指在算盘上慢悠悠地划, 握着对他而言太细的毛笔在帐本上写了几笔,递给青泽两个门牌。 这边镇里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 也不知他如何能生得这样胖,这些普通人做来行云流水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显出一种粗蠢和生疏。 青泽拿了门牌,递给殷洛一块,正准备上楼, 却听一直一语不发站在身后的殷洛对掌柜问道:「怎么没看到这里的帐房先生,我记得这些事情上次是他在做。」 掌柜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眯眯道:「这位客官记性真好……那帐房投奔了远方的亲戚,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殷洛皱了皱眉眉头,正待多问些什么,青泽突然笑着看向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起了什么:「应兄,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么?」 殷是皇族姓氏,青泽换了个谐音,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 那掌柜也是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见到面前两个男子动作暧昧,也不惊讶,心领神会,低下头继续拨算盘,一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样子。 殷洛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一瞬间僵硬了,直到青泽拉着他走上到了房间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没什么话同你说……」 「我知道,」青泽松开了他的手,关上了门,转回身来:「后厨里的不是羊肉。」 他回忆了一下,又道:「上次我们来这边镇的时候,曾听一个摊贩提起过镇里的屠夫。原以为他只是把别的劣质肉糜拿来充作羊肉又取了个奇怪名头,现在看来怕是不止如此。还有这掌柜,他看着如此心虚,必然与那屠夫有些瓜葛,应当不只是买了点肉这么简单。」 他们这边正聊着,便听楼下渐渐吵闹了起来,打开门站在楼梯间,扶着木制扶手向下看,只见原本冷清至极的大堂不知何时竟已坐得满满当当。 有尖嘴猴腮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把木桌拍得啪啪直响:「我的肉呢!我的肉呢!」 旁的桌子陆陆续续摆上来了些菜式,大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菜烹制的小炒,只是上面淋着不知什么动物脂肪炼制的油,闻起来香气扑鼻,连原本干瘪的野菜都泛着亮晶晶的油光。有的桌上除了素菜还摆着将肉切成细条和着浇头做成的荤肉小炒,因为刚从锅里舀出来,还冒着热气。 小二跑到尖嘴猴腮的男人面前,陪着笑说了些什么,才把男人的情绪安抚下去。 这冷清已久的客栈现下里竟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青泽与殷洛对视一眼,走下楼去。 他走到掌柜面前,看他仍旧抖着那双肥硕的手埋头与帐本较劲。 「掌柜的。」青泽说。 胖掌柜抬起头,也许是平日里运动太少,哪怕只是算算帐就已经让他累得满头大汗。他的脸颊圆润得仿佛浮肿了起来,嘴唇并不是红润的,而是同面颊一般的颜色。 他吃力地笑着说:「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泽问:「怎么今日生意这么好?」 掌柜道:「嗨,他们都是排队排得晚了,没买到肉的人。我这次多买了些,就匀一点出来,加价卖给他们。这帮人吶,为了吃口肉也是攒了不短时间的钱,现下没地方花了,我也不能放着现成的生意不做啊。」 第45页 他说完这句话就有点气喘吁吁,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这边厢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布衣中年走了进来。他衣服上打着补丁,却格外阔气地把一粒碎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 「给大爷上肉!吃不出肉味儿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转头看向他,把那粒碎银子掂了掂,喜滋滋揣进荷包里,说:「好嘞,好嘞,您瞧好嘞。」 那人点点头,又道:「还有酒!来坛你这儿最好的酒!大爷今天不醉不归!」 掌柜说,好好好,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殷洛看着青泽与掌柜交流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对着几碟油炒野菜和「羊肉」大快朵颐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拢于袖中,掌心被指尖掐出了几个小小的血色月牙。 青泽问完问题,转过身来。这后厨必定有些猫腻,但他不想打草惊蛇,不如今晚先休息一下,明天直接去那肉户家里,把那屠夫解决了。 他正欲上楼,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住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殷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宋清泽,救救他们吧。」 周围人声鼎沸,殷洛又并不想被人听到他说话的内容,声音极轻,甫一发出就飘散在空气中,只有每个字的咬字唇形都格外分明。 青泽看得一清二楚,却问:「什么?」 殷洛拉住他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一向好强,何曾求过人。他咬了咬牙,第一次对青泽示了弱:「宋清泽,你是法力高强的能人异士。你救救他们。」 殷洛是在求他。 青泽看着他,觉得周边实在太过嘈杂,便一扬手,划出一道结界,周围鼎沸嘈杂的人声立时消失不见。 也不知他是个性情多怪异的术士,这道他划出的结界仿佛处于荒芜的山峰上,往下看是云海,往上看是无边无际的天,往前看是巨大的、沾染着干涸血迹的石块,往后看是一片深不见底、一步迈进就将人吞噬的黑暗。 仿佛一片狼藉的人世间只剩下独自一人。 青泽问:「你还要我如何救他们?事已至此,说到底无非是人性之恶,作恶者无畏,助恶者无知。不止人族,比这更残忍噁心的画面,我可见了太多。我知道你心思重,我们今夜且先歇着,明日去把那屠夫解决了,再离开这里。」 殷洛道:「你隐身去后厨看一看,他们吃的是什么肉。」 「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肉,何必多噁心一次自己。那个掌柜演技如此拙劣,稍一试探就直冒冷汗,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难猜?这客栈生意冷清了这么久,估计早已入不敷出,看他肥头大耳,哪里受得了忍飢挨饿的苦,必定是和屠夫相互勾结,为了牟取暴利,杀死了原来的帐房先生,把他的肉当做羊肉卖了。」青泽冷然道,「至于那些食客,只要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肉,他们买来的是不是羊肉……又有多大区别。若你要刨根究底,到时候耽误了我的大事,又该怎么说。」 殷洛摇摇头,眉头越皱越紧:「宋清泽,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我便不会同你商量了。你笃定掌柜的是帮凶,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那个掌柜有更不对的地方。」 青泽疑惑地看着他。 殷洛道:「我起初也是疑心那原来的帐房已经被杀,但那掌柜,我们是见过他一次的,因他体型特殊,我多注意了一下,这次见他,他明显比上次矮了许多。可若说他是坐着的,这高度又太高。」 「我问你,我们楼上楼下跑了两趟,你可见过他稍微挪动一下位置?」 青泽愣了愣,答:「这倒是没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道:「你是说……」 殷洛点点头:「我想拜託你去后厨,与其说是去看是什么肉,不如说是去看一看到底是谁的肉。」 青泽道:「若你的猜想是真的,那掌柜怎么可能还能如常工作?」 殷洛道:「这个边镇有问题,一定有妖邪作祟。我已派人拿暗旨回宫分拨赈灾银两,也调任了新的官员,可若是此处有蛊惑人心的妖邪,就算赈灾银两抵达,也终究治标不治本。这世上坏人不少,可这里的人若真的这样泯灭人性,也不会为了各自的执念而留在这寸草不生的边镇了。」 他说完咬了咬牙,又道:「你把能想到的最不堪卑劣的猜想安放于他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看到他们悲惨状况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么」 青泽青凌凌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殷洛,揪起殷洛的领子,俊美的脸庞上显露出恼怒的神色,恨恨道:「你这样说,是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 殷洛怔了一下。他是被青泽讽刺惯了的,听到这般天方夜谭的说辞倒也没有太难堪,只是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不曾这么觉得过。」 「既然你认为我们这是合作,不是绑架,就应该互惠互利。我在你收集齐你想收集的东西之前尽己所能配合你,不生逃跑之心。与之相对,你帮我除掉此处的妖邪,让玄雍北部边境回復往常。」 「我知晓自己作用有限,但这是我能提出最诚意十足的条件。若你不同意,……作为玄雍的帝王,让我就这么与你离开玄雍,是绝不可能的。你去找别的、可充当诱饵的人吧。」 第46页 青泽揪住殷洛衣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说:「好。」 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殷洛,又咬牙切齿说了声:「好。」 他一挥衣袖,隐了身形,把殷洛留在结界里,独自出了结界,听得耳边人声吵嚷,掌柜圆圆的脸盘子上虚汗直冒,对进来的客人笑得发自内心的开心。 青泽拐进人少的角落,隐去身形,化作一道风,直接向后厨吹去。 一进后厨便见血腥气扑面而来,和着脂肪沫子的油腻,让人闻之作呕。铁钩上挂着一块块白花花的肉。青泽记得那个帐房先生身形瘦削,这一块块肉却肥得有些发腻。伙夫在案头上挥舞着砍刀哐哐哐剁着肉,那背影看着,与其说像个活人,不如说像个机械性重复相同动作的空皮囊。 之前被血气和酸味掩盖,入了后厨才发现那伙夫身上涌动着淡淡的魔气,青泽绕到他身前,看见这人生得一双灰白色的眼珠。他脸上才开始爬上了淡淡的魔纹,似乎是近些时日才入的魔,神情亢奋,口中喃喃自语,明明是在机械的工作,看神色竟如同沉浸在极端的愉悦之中。 这还是他与殷洛同行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入魔的生灵,而且应当并非此地事件的主谋。青泽又在后厨转了一圈,觉得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回去告知殷洛,出去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回身去,看着那伙夫脸上的魔纹,想到殷洛取下伪装的样子,一掌噼晕了他,后退两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殷洛看到这个人入魔后的模样。 第26章 芦苇荒村(六) 出了后厨, 青泽现出身形。因那个入魔伙夫的出现,他决意先不去找殷洛, 自己把客栈里这件事情解决掉。 他走到柜檯前:那掌柜比柜檯高出四分之一个身子,若说他站着,稍嫌矮了。若说他坐着,又太过高了。 掌柜的刚才应该又接了些单子,对着后厨吆喝再上几道刚才顾客加的菜。后厨一片安静,并无任何回音。那掌柜唤来小二,让他去后厨通知。小二应了, 点头离开, 掌柜这才转过头来,用袖子又擦了擦冷汗涔涔的额头,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泽,乐呵呵道:「公子,您都来第三次了……您也是想点菜吗?今天的肉菜就供应这么多了,但我们家油泼小菜味道也是一绝,您要不要试试。」 青泽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压低声音, 悄声对掌柜道:「掌柜的,我不点菜, 但我有话同你说,你头凑过来些。」 胖掌柜点头应了,把头往前凑了凑。 青泽凑近他的耳朵:「你已经是个死人,若乖乖去投胎, 指不定还能生得个好人家,又何必贪得这些无缘再花的钱财。」 胖掌柜道:「公子是在对我说话?」 「不是对你说话,」青泽直起身来, 「……又是对谁。」 他神色轻佻又薄凉,但若是细细看了,眼底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喟嘆。 掌柜愣愣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的毛笔因为久悬空中,笔尖浓稠的墨汁滴在了帐本上,晕出一个小小的墨团。 他慌慌张张低头,手抖个不停,说:「糟了糟了,我的帐本。」 墨团晕染的区域数字煳成一片,他用袖子去抹那个墨团,反而使那墨团晕得越开,向下渗去,在泛黄的纸张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就这么垂着头,擦着擦着停了下来,似乎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嘴唇哆嗦着。 他说:「我、我的腿呢?」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却没人听见。 他又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竟似疼痛至极的悽厉嘶吼。原本嘈杂的大厅安静了下来,食客们面面相觑,都听见那刚才还乐呵呵的肥胖掌柜像只待宰的年猪一般嚎泣着。 胖掌柜仿佛此时才觉出疼痛,他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撑着柜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重心不稳哐当一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食客们开始窃窃私语,几个胆子比较大的汉子先站了起来,神情疑惑地往柜檯处走。 那掌柜原来一直「坐」在一个木凳上,随着他的跌倒,凳子也倒在地上,凳面上浮着一层油光。掌柜穿着一身铜纹长衫,腰间松松地繫着腰带,在地上蠕动着。他的上半身仍是鼓鼓囊囊、圆圆滚滚,到大腿根以下的部位却空空荡荡,只剩几层布料搭在上面,似乎已被齐齐斩断。 这画面并不血腥,在这人声鼎沸、推杯换盏的客栈大厅中却显得十足弔诡。 大抵是胖掌柜平日里给人的感觉还算体面,看到他此时的模样,走过来围观的食客无一不大惊失色。 青泽走到胖掌柜面前。 胖掌柜在地上蠕动挣扎许久,实在没了力气才抬起了头。 那张白面团子似的脸上已无人色,皮肤下浮现出一根根青色的血管,眼睑下一片通红,面色倒是惨白如纸,分明是一张死相悽惨的鬼物模样。 他粗粗喘了几口气,慢腾腾地用胖萝蔔似的粗短指节向青泽伸去。 ——就像溺水的人将手伸向眼中所见的最后一根稻草。 「救救我……」他呻/吟着,「好疼啊……救救我……」 青泽看着他,听见耳边响起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有胆子比较小的年轻人已经吓得晕了过去,接着就是一串乒桌球乓的桌椅挪动碰撞之声,许多食客已经忙不迭地向客栈外跑走。 第47页 哐啷哐啷。 桌上摆满残羹冷炙,桌椅翻倒遍地狼藉。 更多的食客留在了客栈里,围拢到青泽与掌柜周围,窃窃私语着,善意与恶意交杂,担忧与臆测穿插,汇聚成不阴不阳的言论旋涡。 一贯爱在客栈里讲故事的说书人和掌柜最为熟稔,听得动响走了过来,佝偻着身子拨开人群。 他喝了些酒,此时有些醉醺醺的,看到掌柜的躺在地上,也不害怕,反而哈哈笑开了。 「小何,怎么了?难得忙一次就累趴下了?现在的年轻人……」 他说罢无视青泽,晃晃悠悠蹲下身来,伸手去擦胖掌柜脸上的地图一样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络。 没擦掉。 说书人哟呵一声,说,我还不信了,倒了口酒,把手沾湿了,当清水来洗。 那青色的脉络在皮肤下蔓延得越来越快,沿着胖掌柜的脖子向衣领里生长,甚至渐渐向皮肤外凸起。 胖掌柜一个劲儿地摇头,甩开了说书人的手,哇地吐出一滩夹杂着脓液的暗红色血液。 说书人被甩了一脸脓血,向后跌倒,坐到地上,伸出手指指着胖掌柜,说:「你、你……」 他说了这两字之后放下手,应当是被吓清醒了,转头看向青泽和身后的食客,说:「他、他……」 青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书人爬了起来,对还没来得及看清掌柜形貌的好奇食客嘶哑地喊道:「何掌柜……何掌柜变成怪物了!」 他这番动作,青泽身后又是一片喧闹嘈杂,原本出于担忧、猎奇、取笑等不一而足的缘由围在旁边又不敢靠近的人们这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跌跌撞撞忙不迭地往外跑走了。 胖掌柜的脸上已经越发惨无人色,身体也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皮肤松垮垮挂在身上,浊黄的油脂淌了出来。 青泽听得身后彻底安静了下去,一挥袖把客栈门关上,问:「你是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胖掌柜呜咽着。 「我太饿了,我太饿了。」他说,「镇里的屠户前段时间的深夜突然来到了客栈里,给我提了一块肉,说是之前的羊剩下的。「 青泽问:「你买了?」 胖掌柜摇摇头。他脸上淌的已经不是汗,而是油了。 他说:「这客栈生意差了三年,我哪里还有钱买。可他说这块不要钱,以后有钱了记得光顾他生意就好。我就欢天喜地收下了,当晚就炖了羊肉汤。」 「我爹、我媳妇儿、客栈的伙夫、小二、帐房,我们就坐在这个大堂里,门窗关紧,像过年似的,一边吃一边聊天,最后一块肉、一口汤都没剩下。」 「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别看我现在胖,可我小时候生得比旁人都要瘦小,前几年因为营养不良,才反而生了这浮肿虚胖的病,一直吃不起药,也就越来越严重,平日里不良于行,很少出客栈。」 「以前虽然穷些,一家人好歹和和乐乐,再苦的日子、大家一起克服,也就不觉得苦了。」 「可自从喝了那锅汤……我爹开始说,每天吃这种野菜梗子,活着不如死了。我媳妇开始嫌弃我身体虚弱,只能在这客栈里坐吃山空。帐房先生不但不好好记帐,还偷起了客栈里的钱,被我撵走了。伙夫每天对着空空的菜板挥刀子,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会走路的肉。我也无心经营客栈,盘算着把这客栈卖了,再去屠户那买些羊肉。」 「只有客栈里的小二,他是最靠谱的人,一如既往地忙里忙外。有一天夜里,他看我实在苦恼,就建议我再去找那屠户。既然我们是开客栈的,可以与他合作,他多卖些肉给我们,我们先给少部分钱,把那些肉做成菜高价卖了,再多付他些余款。」 「我一合计,这真是个好主意。」 「我就去找了那个屠户……可……他不同意。我跪在地上求他,他也不同意。我心灰意冷,正准备离开,他却叫住了我,说不需要我的钱,他有另一个合作建议。」 「后来我就回来到了客栈,今天早上小二就去屠户那里拿来了十几斤肉。我们又久违地吃了顿好的。可我想着,这肉总会吃完,就狠心拿了点肉出来高价卖给没买到肉的人,想着这几日多攒些钱,下次再去买。」 青泽问:「那个屠户提出的合作建议是什么?」 掌柜已经变成一张厚厚的、淌着油的黄皮。 他沉默许久,青泽几乎以为他已经断了气,才听他虚弱地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合作建议是:『我第一见到你这么肥的羊』。」 他说完之后就没了声响,地上一片狼藉,甚至有油流到了青泽脚下。他的衣衫上遍布着铜钱纹样的花纹,被油脂打湿,显出极深的颜色。 又过了好一会儿,几缕细弱的魂从他的七窍怯生生飘了出来,聚到一起,凝成一个白色的小团,其上划着名几道深色的符咒。 青泽向那个小小的白糰子伸出手。 白糰子似乎很是胆怯,犹犹豫豫往前挪了挪,即将触碰到青泽指尖时又缩了回去,看着躺在地上的、形状不明的尸身,漫出几滴小小的水滴,掉在地上。 它没有五官,也发不出声音,唯那几滴水珠掉落下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泽道:「别难过了。」 他哪里会安慰人,白糰子听了他这句语气不凉不热的安抚反而水珠掉得更厉害了。 第48页 青泽本来就不是多有耐心的人,干脆强行一把把那白糰子揪了过来,道:「哭有什么用。「 见那个白糰子在自己掌心里也哭个不停,淌水淌出了个小水潭,青泽又道:」我送你去投胎,你下辈子好好活过就是了。」 白糰子的抽搐停了下来,也不往外冒水珠了。 青泽结了个印,把其上的符咒去了,又把白糰子拢入手中,手渐渐合拢,一边念着往生之咒一边手握成拳。 白色华光从指缝间渗出,一点点飘散入空中,再张开手掌,那白糰子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青泽转身看了看如同命案现场的大厅,走上楼回了房间,阖上房门,将殷洛从结界中放出。 他也没有细细同殷洛解释,只是让他先在房间里看看有没有还没收拾的行李,收拾好了再等自己叫他下来,说罢走下楼梯,正思揣着该如何处理这一片狼藉的现场,却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勐地踢开了。 「大人!就是这个妖人!不知对何掌柜施了什么妖术,让他形貌大变,暴毙于此!」 随着一声情绪激动的指控划破长空,两排戴刀皂隶开道,簇拥着一位身穿云纹锦袍,头戴乌纱、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中年男子站在客栈入口处,也不继续往里走,指着青泽,对身旁随侍道:「抓住他。」 十数名皂隶齐齐抽出刀来,将青泽团团围住,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那人又道:「把他给本官押回去。」 他年纪不算老,声调却带着股颤悠悠懒洋洋、暮气沉沉的味道,仿佛曾经熊熊燃烧过的东西已经被啃噬殆尽。 皂隶们动作整齐划一地举起长刀,缓步向青泽靠拢。中年男子扬起一只手,正准备挥下,却听楼上突然传出开门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句峻厉的喝止: 「我看谁敢动他。」 第27章 芦苇荒村(七) 青泽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一愣, 跟着其他人一同闻声抬头,看见殷洛已经推门出来, 站在二楼。 殷洛也许深谙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一路行来很是韬光养晦,险些让青泽忘记了一路听得的这个暴君真正的秉性。 这个殷洛,也不知是知晓这些小官小吏难伤自己分毫、忧心空折人手还是因自己同意了他之前的请求当真决意自己之后全力配合自己了。 青泽想不通殷洛打的什么主意,暗自皱了皱眉。 殷洛遥遥说完这句话,看着楼下的情形,面色微沉, 走下楼来。 中年官员身后一个装扮似幕僚、贼眉鼠眼的人气急败坏地道:「没想到这妖人还有同伙, 竟敢威胁知县大人,这真是、这真是……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说完侧过身来弯腰拱手, 对中年人道:「大人,这妖人同伙态度狂妄,不如一併抓了,打入大牢。」 他说完抬起头来,却见一贯懒洋洋的中年男人面色惨白,看着那个妖人的同伙, 睁大眼睛,嘴唇哆嗦了半天, 才挤牙膏似的道:「你、你是……?」 因为没听到指令,围城圆圈的一行皂隶也不能採取行动,仍是手持长刀,视线紧锁着走到青泽身旁的殷洛。 殷洛看着那中年男子, 道:「方之远,七品知县,玄雍北境人。」 名为方之远的中年男子鼻尖滴下汗来, 喉结微微滚动,身体紧绷到不自然的地步。 殷洛皱着眉头,顿了顿又道:"你被授予官印那日,朕还同你说过话。" 方之远脸上震怖之色更重,牙齿打了好一会儿架,语气几乎称得上恐惧地颤声道:「皇、皇……」 见他神态慌张,身后幕僚伸手扶住他,不等他继续说下去,转头对一众皂隶厉喝道:「这妖人同伙怕是在对大人使什么妖术,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这幕僚应当权力不小,一直不敢妄动的皂隶们听得他的喝令,齐齐上前一步,又举起了长刀。 殷洛把青泽护在身后,仍是看着那个双目大睁、瞳孔紧缩的知县。 然后,他用一种青泽从未听过的、裹挟着金戈铁马杀伐意味、甚至称得上可怖的语气道: 「玄雍之主殷洛在此,尔等谁敢愈距。」 闻听此言,围拢在周围的皂隶们都有些不太敢动弹,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不该信,因殷洛之名威势太甚,脚步倒是都下意识哆哆嗦嗦向后退了半步。 毕竟殷洛并非寻常帝王,他让人记忆深刻的不是他帝王的身份,而是他的存在本身。 作为一个自幼被放逐、杀孽深重、逼宫夺位的武皇子,他在明面上被多少人歌功颂德,暗地里就让多少人谈之色变,再加上那些身怀异术的可怖传言,几乎快把他描述成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在这玄雍境内,简直有提之即止小儿夜啼的神效。 那幕僚气得吹鬍子瞪眼睛,干脆拔出身旁另一位皂隶的佩刀,上前两步指着殷洛道:「呸!陛下乃九五之尊、万乘之主,怎会出现在这边境小镇,还会回护这个来歷不明的妖人!真真是信口雌黄!你们不敢上,我来!」 青泽听他官话连篇,实在聒噪,干脆在掌心中悄悄化出一团灵气,却被殷洛隔着衣袖按了一下手腕,似乎是阻止的意思。 眼看那幕僚就要冲将过来,中年官员这才捋顺舌头,对着幕僚道:「胡闹!」 他看了看殷洛,低下头,教训幕僚道:「这模样声音,的确是陛下没错……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来……陛下天赋长材、神功盖世,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冲上去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49页 他说罢跺了跺脚,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一行人喝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陛下跪安行礼。」 这边厢便一甩下摆,跪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见他们最敬仰的知县大人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皂隶和食客们这才缓过神来,原本一动不动举着的长刀也哐哐掉在地上,乌泱泱跟着跪倒一片山唿万岁,不曾有一人敢抬起自己的头。 尤其是刚才狐假虎威的幕僚,抖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哪怕方之远言辞之间似乎对殷洛尊崇有加的样子,他们的模样比起对君王的敬畏,更像对什么可怕存在的恐惧。 好似殷洛的身份不是玄雍的帝王,而是什么残忍的魔头。 殷洛看了眼前的情景,神情暗了暗。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大厅里烛火明明灭灭,越发显得他面沉如水、不近人情。 他深唿吸一口气,道:「平身。」 一行人齐齐站了起来,仍是低着头。 殷洛对方之远道:「朕近日暗访此处,发现此地有人贩售同族血肉,据说是这镇里的一个屠户。这名掌柜便是因此而亡。——方知县,可有此事?」 方之远拱手答道:「镇里的确是有个屠户,可他卖的是羊肉,镇里许多人都买过,并未听说贩卖同族血肉。陛下若是不信,微臣可以陪陛下一同去那肉户家里看一看,若他真的有此狠毒行径,便抄了他的家,把他收押大牢。」 殷洛皱了皱眉头:「无人探查过他那肉是从何处得来?他卖肉之后难道没发现有人横死、失踪?」 方之远道:「这里能吃上肉便是福气,哪有人去探查是哪里来的肉。横死失踪之事一直都有,哪怕在屠户卖肉之前也是不少,加上此地临近边境,偷越边境线跑往他国、从此行踪不明的人也有的是。」 殷洛道:「朝廷分拨三年的赈灾粮饷,都去了哪里?」 方之远道:「这、这……」 他的嘴唇哆嗦着,这这那那了半晌才道:「都用来赈灾了。」 这句话逗得青泽险些笑出了声。他转头对殷洛道:「这人真真是信口雌黄,惹人生厌。我这剑削铁如泥,待我把他切成片了,他就知道还有没有命撒谎。」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长剑。 方之远听了这句话,看了看殷洛,发现他仍是眸光冷厉,神情一下子充满恐惧,似乎有些崩溃,又跪到地上,连连求饶道:「妖……上仙饶命,小官上有老下有小……」 他求完饶发现头顶一片安静,方才坦白道:「那些钱……从一开始就没有拨下来。还没出京城,就被一位大人中饱私囊了。他是前朝老臣,又是皇室宗亲,那些银两到了这边疆,就只剩下十之一二。我原本怀揣着振兴边镇的抱负,却只得了杯水车薪的银两,就找上了京城,却被朝内高官拦下,说只要我在定期回禀的奏摺上掩饰实情,那剩下的十之一二便任我使用。」 他越说越慢,说到最后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殷洛,觉得好似连魂魄深处都被这双眼睛看穿了,心中一凛,猜测殷洛必定已有所耳闻,若此时彻底坦白,说不定还能保得家人性命,便狠了狠心道:「他们还说……等他们、等他们『拨乱反正』,重掌大权之日,就是我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之时……」 这句话真真是大逆不道。 方之远因为过于恐惧已经无法再说下去,抬头看着青泽手里青湛湛的长剑,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竟然保持跪着的姿势,身体向青泽方向勐地一扑,不管不顾直直往剑刃上抹,对着脖子就是一下,鲜血哗啦啦往下淌。 他就这么挂着满脖子的血,爬到殷洛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脚,带着害怕至极又强自镇定的神色哀求道:「陛下……微臣知错了。可微臣已经如实禀告,也算将功补过。要杀要剐,十大酷刑,微臣任您处置,但求求您饶了臣的家人……您可以让她们为奴为婢,如若还是不行,您可以杀死她们,只求、只求您让她们死得干脆一点……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把她们折磨得太惨……」 殷洛后退一步,仿佛不敢相信方之远刚才做了什么。 他说:「你在流血。」 这人片刻之前还面色红润、众人簇拥,现在却淌着一脖子的血,说着任己处置。 殷洛下意识想捂住他的伤口,弯下身去,向知县的脖子伸出手。 知县看见他的动作,反应与殷洛以为的截然不同,反而下意识往后躲开,双目大张,似乎终于对他死了心,连眼里最后一抹希望都消失了。 他擦干眼角淌出的眼泪,因彻底失了光彩,满脸恐惧之色渐渐退去,神情反而冷静下来,虽面如死灰,倒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与悲怆: 「陛下,你果然生得一颗残酷心肠。」 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桀桀怪笑,破罐子破摔似的显露出了再也无法掩饰的、被恐惧深深掩藏的、对殷洛的憎恶不屑之意。 方之远的脖子仍旧流着血,瞳孔已经难以聚焦,却突然高高扬起头,一改刚才怯懦神色,仿佛此时才显露出他深埋于心底的想法,指着殷洛道: ——「暴君殷洛,离经叛道,失道寡助,不得好死!」 那声音无比响亮,中气十足地迴荡在诺大的厅堂中,全然不似是从那个语气懒散的无能知县口中发出。 第50页 无人敢回应他的话,空气中一片绝望的寂静。 方之远喊罢环顾四周,看了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的表情,晓得他们把自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觉得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再无畏惧,就这么充满憎恶与怜悯地看着殷洛,带着笑容咬舌自尽了。 他的表情竟然称得上解脱。 这于他也的确是解脱。 第28章 芦苇荒村(八) 他向来不屑懦弱的先皇, 自幼苦读,盼的是学有所成, 日后能辅佐—位盛世仁君。可谁能想到,他没能等到—个仁君,反而等到了—个被放逐的杀神。 谁不曾斗志昂扬、满腔抱负,哪怕他那时并不比现在年轻几岁,也有着于现在不同的澎湃热血,看着身边所有人都对新帝敢怒不敢言,便想着被授予官印时—定要当面好生痛骂殷洛—番。 他饱读诗书, —朝考取功名, 身着布衣走上了金銮宝殿,左胸揣着不为五斗米折腰, 右胸揣着为民请命反抗新帝,连跪下来时,腰杆都是挺直的。 这个即将上任的知县,有着还未被腐蚀的灵魂,有着愿意为了自己所坚信的东西、为了发出自觉正确的声音、为了揭露皇帝新衣的真相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要让那个身居皇城的怪物好好听听别人永远不敢说出的、掩盖在—片赞颂之声下的事实。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民心所向、让他知道他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在他鹊巢鸠占的金銮宝殿上,让他感知到臣民对他的憎恶与反对。——这个牺牲, 如何能算是不值得。 方之远直直跪在地上,看着高坐皇座上的新帝, 在胸口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被他含在了嘴里,表面仍是不卑不亢。 新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冕旒上的金珠在眼窝处投下阴影,显出—种压迫感十足的阴鸷, 似乎是同他说了句话,那些字眼沉沉砸在硬邦邦的光滑地面上,听不出—点常人说话应有的抑扬顿挫来。 然后新帝招手唤来随侍端了个托盘, 把官印送到了他面前。 他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他张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是不屈的斗士,最厉害的武器是他的笔桿和话语,有着不畏权贵的清高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可当他被新帝黑色的眸子遥遥扫了—眼,才发现心里剩下的只有恐惧。 他面对的不止是—个国家的帝王,更是在无数坊间传闻里出现的修罗。 那几句话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出殿之后只觉双腿发软,看着那个官印,就像看着—辈子再也抹不掉的耻辱。 可若是再来—次,也只会有相同的结果。 他也不过是自己不屑的无数个软弱虚伪的人之—罢了,—直以来,竟都高看了自己。 方之远躺在地上,神志渐渐模煳,连张开双眼的力气都没了。 刚才他跪在地上求饶,说是被拨款所诱,实则打动他的亦从来不是十之—二的拨款,而是那个与他相谈的大臣说: 王爷需要这笔钱。 他最后分文未取,只是临走时对那大臣说,若那位王爷登了基,希望能给大家—个好的交代。 他从不能容忍—个不仁不孝不通人性的怪物披着人类的皮囊高坐在皇座之上,只是曾经没有胆子说出口。 这句话他憋了好几年,憋到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有骨气再说了,将死之时,竟还是说了出来。 他死得解脱,死得快活,因他自认早已沦落成了个卑劣的俗人,可到死时,好歹是挺直腰杆死去的。 方之远阖上眼睛彻底咽气的时候,殷洛将将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原地。 他看着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看着方之远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语,纷纷比前—次还要慌不迭地跪倒地上,—声接—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他们说着陛下饶命,身体又抖得这般厉害,仿佛已经确认自己必死无疑。 殷洛转头看向青泽,发现他根本没看四周的人,只是看着自己被染上鲜血的剑柄,有些生气地道:「可真是脏了我的剑。」 「脏了他的剑」的方之远正躺在距离他—米远的地方,已经没了唿吸。 殷洛后退—步,踩到了胖掌柜身上流出来的油。 这眼前的场景无比真实,又诡异到如同脱离现实,简直比他曾见过的最血腥的战场还要可怕。 可他竟然才是出现在这画面里的所有人眼中最狰狞可怕的存在。 殷洛垂下眼睑,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幕僚,说:「你。」 幕僚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狠狠颳了自己—个耳光:「陛下……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饶了我吧……饶了我……」 他又伸手—指躺在旁边的方之远,横眉冷对怒斥道:「好你个方之远!图谋造反,真是、真是……死有余辜!大快人心!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整天臭着个脸不知道给谁看。现在看来,竟是早有反心啊!陛下实乃百年难遇的圣帝明王,登基亦是人心所向,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 殷洛的神情看不分明,语调也听不出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幕僚抬起头,忙不迭道:「微臣魏微,有眼无珠……不识陛下。」 殷洛道:「我不会杀你,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第51页 他看了看从嘴里和勃颈处淌出鲜血、死状悽惨的尸体,又看了看身后淌着油脂的、不成人形的黄皮,道:「你是知县手下的幕僚,自然知晓此处人事调配。」 魏微道:「微臣最了解不过了。」 殷洛说,好。 他看着魏微:「方之远偷用民脂民膏,拒不上报,判处死罪,收缴官印,家人贬为庶民。何掌柜和方之远的尸首—日内在墓地处安葬。下葬后再通知他们家人死讯。」 他又环视了—下跪在地上的食客们,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待众人作鸟兽散,客栈里只剩下了皂隶和魏微,殷洛又道:「魏大人,你派几名武功最高强的皂隶,去屠户家外监视。」 魏微道:「微臣领命,微臣领命。」 殷洛点点头:「起来吧。」 魏微站起身来,点了几个人,变脸似的换了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听到陛下的话了么,快去!」 大抵他平日里同官职比自己低的人说话,都是用的这样的语气。 那几名皂隶拱手离去,魏微颇为拉风地点了点头,想是自觉改变了自己刚才给殷洛留下的坏印象,又转头命剩下的皂隶将现场处理干净,把尸身裹着带走埋了。 皂隶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哪怕是面这对两具死相如此悽惨的尸身也有条不紊,不多时便处理干净。 客栈里只剩下来歪七倒八的桌椅,地上的—片狼藉,倒是连—点痕迹都不再有了。 青泽已经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将剑刃好生擦干净,这才满意了些,把长剑收了起来。 「陛下、上仙,方知……方之远和何掌柜的尸身已经处理完毕,还有什么需要微臣代劳的。」魏微说罢竖起三根手指,仰着下巴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殷洛道:「带朕去那屠户家中。」 殷洛青泽跟在魏微身后,大抵是那些食客出客栈后说了些话,大家得知新帝来访,纷纷躲了起来,此时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只有些卖草饼的摊贩,盼着能多卖几个,摊子收得晚了些。他们出客栈时,仍可见三两摊贩哆嗦着手将脏兮兮干巴巴的草饼小心收好。 锅里的油是最珍贵的,许多人买草饼,就是冲着炸饼的油香味儿。 见他们出来,那三两摊贩也顾不上继续窑锅里那几口浑浊的油水了,纷纷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动不动。 青泽远远看到—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似乎也偷偷抬起头,约莫是认出了他,愣在原地,都快忘记把自己的头给低下。 他是青泽刚入这边镇时遇到的那个摊贩。 青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对着他笑了—下,便见那摊贩浑身巨震,反而低下头去。 青泽转回视线,才发现殷洛正看着他。 想必那摊贩以为殷洛看向了自己的方向,这才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青泽看着殷洛,问:「怎么了?」 殷洛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答:「到了。」 前方十米处的街道右边是—个颇为气派的朱色大门,那红色极鲜极艷,和整个灰扑扑、显得颇为陈旧的边镇格格不入。门前立着两尊身份不明的兽型雕像,并非寻常可见的石狮,生得—对倒三角的眼睛,腾云驾雾,很是嚣张。 这哪里是—个屠户所居之处,从大门可见气派十足,俨然是个富甲—方的大户人家。 他们—路并无耽搁,到屠户家门口时那些皂隶仍在暗处将屠户住处团团围住。魏微叫了名皂隶出来,确认那屠户并无任何异动,前后大门都不曾见人进出。 魏微挥退那名皂隶,清了清嗓子,走到朱色大门前,拉着门环,把门拍得哐哐直响。 他的声音极大,很是了不得的样子,仿佛因殷洛同行,自己的官阶也高了不少似的。 可纵使他拍了半晌的门,里面都听不见—点声响。 他看了看门,又转头看了看身后—行人,哂笑—下,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了。 妈/的,这李屠户,当初让自己开后门时像孙子似的,现在赚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 他唤来几名皂隶,气急败坏地指着门道:「砸!给我砸!陛下在此,竟敢不出来接驾,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直接砸门,把那李屠户给我绑出来!」 那几名皂隶合力抱了—根粗木,撞钟似的对着严丝合缝紧闭着的大门咚咚撞了起来。 魏微刚才喊得费了些嗓子,此时喉咙发疼,也不说话了,只是叉着腰、喘着气,看着皂隶们砸门。 此时夕阳的余晖散去,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连隔着纱窗摇曳的烛火都没有,只能听到巨大的撞门声迴荡在每个角落。 宛如—个死城似的。 那看着格外浓艷的朱色大门,夜色越深就就越显出—种渗人的可怕。 「这李屠户……我他/妈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门看着这么别扭呢。」魏微焦躁地在门口左踱几步、右踱几步,站定了,狠狠道:「不行!」 他说:「你、你、你!」 三名皂隶应声回头。 魏微又道:「你去把那几个埋好尸体的皂隶叫回来!」 「还有你!去拿两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人跑了怎么办?!」 「你!看谁呢,对,就是你!去抬个椅子来,怎么能让陛下就这么站着!」 第52页 殷洛负手立于原地,摇头道:「不用。」 魏微擦擦冷汗:「陛下说得是。」 他又转头对那皂隶高喝:「那你不用去了,给本官继续撞!再撞个几下,本官不信这门还撞不开了!」 话音刚落,随着最后—次撞击,那之前纹丝不动的大门被吱呀—声撞开了。 因为惯性的作用,那门甫—打开就大大敞开,几条挂在门后的、红艷艷的、破破烂烂的长纱就这么飘了出来,把站在前面的几名皂隶遮了盖面。 待—行人拂开长纱,才闻到—股恶臭扑面而来。 青泽本来乐得看魏微跳上跳下的表演,闻到那股恶臭脸色就有些微妙。 那是皮肉腐烂的味道。 第29章 芦苇荒村(九) 这屠户的家从外面看上去气派豪华, 里面却凌乱至极。 魏微道:「陛下,您跟在我身后。」 他原本也只有米粒大的胆子, 但既然在殷洛面前逞了这个能,便也不听他回答,壮胆似的喊了一声,先一步跨了进去。 进去之后心中越发狐疑:李屠户也请他吃过不少次饭,还唤过几个年轻水灵的侍女随餐,之前来这府邸可全然不是这般境况。 他再往前跨一步,就觉得踩在地上的脚感湿腻腻的。 这里大旱三年, 地上怎么可能会有积水? 魏微弯下身子, 往地上摸去。 湿漉漉、滑腻腻。 他头也不抬,喊道:「灯呢?!刚才让拿的灯呢?!把灯给本官递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 头顶晃晃悠悠递过来一盏灯。 灯罩是青绿色的,映出来的烛光也冰冷。 摇摇晃晃在地上洒落很多个影子。 魏微一边接过灯笼,一边骂:「手脚怎么这么慢。」 骂过之后他举着灯照着地下。 一双灰白色的眼睛从土里钻出来,正牢牢盯着他。 魏微揉了揉眼睛, 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 也不知地上的是什么水,他才刚揉了揉眼睛, 那眼睛沾了点液体,就觉得涩的厉害。 他看着那双眼睛, 心里想:假的,假的。 一边移开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掌上红彤彤一片。 他脚下的哪里是水,根本是血。 这屠户的院子,地上竟全是鲜血。 魏微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说:「陛下、陛下……快逃……」 说罢转过头去。 身后哪里有陛下。 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屠户穿着满是鲜血的围腰,眨着一双灰白的眼睛,手举巨大的砍刀看着他, 笑得露出满口黄牙。 魏微悽厉地惨叫起来。 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眼看着一分钟前还有力气耀虎扬威的魏微突然疯疯癫癫晕厥过去,殷洛愣了愣,看着试探着继续往前走的皂隶,道:「就到这里吧,把你们魏大人带回去。」 一个皂隶愣了一下,道:「那陛下你……」 殷洛看了他一眼。 那皂隶便不再言语,一行人抱着魏微,阖上大门,告辞离去了。 青泽看他们离开,这才笑道:「那个魏微终于走了,我可真看他不顺眼。」 眼见一行人走远,青泽一挥手,便是几道青粼粼的鬼火摇曳在院中,虽然有些诡异,照明效果倒是极佳。 院里一片荒芜的景象,并没有魏微刚才尖叫的鲜血。 一个一瘸一拐、手握砍刀的残影从长廊尽头闪过,青泽顺着他的影子一路往前追去,追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故意在引自己深入。 青泽回头看去,发现殷洛已不再身后。 他身边渐渐凝聚起浓浓的雾气,似乎要将他淹没,原本清晰的长廊形状也渐渐被雾气掩盖。 青泽眨了眨眼睛,反而笑了,对着浓浓的雾气道:「小小魔物,也敢和我耍心眼。」 他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了个符印,那雾气便彻底散去,细细听来,似乎还有微弱的惨叫声。 面前是一个门扉狭窄的、小小的白房子。 青泽一脚踹开门,门里的人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他手里拿着砍刀,脚下是两个五花大绑、哀哀哭泣的人。 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白髮老者。 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那何掌柜的妻子和父亲。 那屠夫看见青泽,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你是怎么破了我的幻境的?」 青泽道:「你猜?」 那屠夫正待开口,突然似乎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对青泽道:「你身上有一股臭味。让我想想是什么的臭味……」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回忆,半晌才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上光华灼眼的青泽,哫了一口:「原来是仙族的走狗——上古神兽的臭味。」 他说罢大笑:「好臭啊!好臭啊!」 青泽听了这句话就不太开心,化出长剑,道:「仙族可使唤不动我。」 那屠夫也是一副魔物形状,看着却比之前见到的魔物高级些,知道自己将死,还有力气激怒青泽。 青泽与他过了几招,那屠户就跪在了地上,筋脉尽断,动弹不得。 青泽举起长剑。 却见殷洛推门而入。 「——宋清泽!」 青泽回头看他。 一定是他受了刚才幻境的影响,才会觉得殷洛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担心。 第53页 青泽说:「怎么了?」 殷洛却已经看清了房间内的战况——青泽衣袂飘飘站在房间里,身上光华流转,连一滴被溅到的鲜血都不可见,那屠户已跪在了地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殷洛道:「……无事。」 青泽疑惑地看他一眼,转过头来,又举起了剑。 却见那屠户自从看到进来的殷洛之后就停住了笑声。 他的神情比起惊讶,更像是狂喜。 「……魔神大人!」 他粗喘两下,趴在地上:「魔神大人回来了!魔神大人还活着!!!」 他狂笑着咳出一口鲜血,向殷洛的方向挪动去:「魔神大人,我们憋屈了千余年,是时候给仙族那帮伪君子一个教训了……您、您……」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眼睛大睁,头颅掉到地上,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殷洛手上握着从皂隶那拿来的一柄长刀,上面滴滴答答淌下狂热地向他表忠心的屠夫的血。 刚才一直嚎哭不已的一老一少,看到头颅断掉的屠夫,又看了手握长刀的殷洛,双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长达三年的官民沆瀣、贪污屠杀,至此告一段落。 何掌柜的家人被放了回去,新任知县业已调任。据说他罢免魏微那日,这个向来狂妄的幕僚哭得像个一百四十斤的孩子。 因为在边镇引起的骚动,为了掩人耳目,青泽雇了个车夫,驾着马车带领他们从玄雍北部,跨越国境线。 再过两日,便可到射羿国了。 到了夜里,青泽又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殷洛并不在马车里。 自从此案之后,殷洛的情绪似乎就有些反常,只是他性格一向深沉,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他不说,青泽也懒得管他,殷洛这么惜命,想必不是胡乱寻死的人。 他向来不好管人闲事,对殷洛也没什么别的要求——活着就行了。 青泽走下马车,往四处看了看,看到殷洛站在不远处的树旁。 他们正行至一片小树林,也不知殷洛靠在树旁是在干嘛。 青泽沉吟片刻,干脆匿了足迹,这几日实在无聊,不如吓他一下。 待行得近了,才发现殷洛正在干呕。 青泽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殷洛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又哪里呕得出来,可他仍是干呕着,很痛苦的样子。 青泽说:「殷洛?」 殷洛闻声抬起头来。 大概是因为幼时教育,殷洛向来是把头髮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顶发冠高高戴起,直直披散下来的黑色长髮像瀑布似的。 可现在,那头髮难得的凌乱,更有几缕髮丝贴在被汗湿的脸颊上。 他的鬓边蔓延着细细浅浅的魔纹,到眼角处便消失不见,此时的眼珠是灰白色的,瞳孔中间似兽一般且尖且细的竖瞳。 他扶着树,说:「宋清泽?」 第30章 射羿风云(一) 大概是青泽的表情实在有些奇怪, 殷洛也愣了一下,看了看地面, 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吐出来,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也许是这几日坐了太久马车,总觉得有点反胃。」 青泽问:「现在好些了么?」 殷洛道:「好多了。」 青泽道:「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看了殷洛一眼,道:「你睫毛上有脏东西,闭上眼睛,我帮你拿下来。」 殷洛闭上眼睛, 感觉青泽蒙住自己眼睛, 轻划了一下,然后说, 好了。 他睁开眼睛,觉得视线有些模煳,眨了几下眼睛才恢復。青泽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又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荒郊野岭的, 别老大半夜往外跑了,害我每次都跑出来找你, 多麻烦。」 殷洛本想说自己一言九鼎,不会逃跑,青泽不用每次都出来找他。却听年轻的术士接着刚才的话茬道:「好些了就回马车里吧。」 他们拨开草丛往马车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听青泽说:「人间现在也是够乱的了。你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日后好好地配合我,莫生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也不会亏待你, 以后带你去我以前待过的地方看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世外桃源。」 殷洛想了想,说,好。 青泽听到这声回答,不再说话,走了两步,轻轻哼起了歌。 两人回到马车停靠处时夜色正深,车夫打着鼾睡得人事不省。黑漆漆的夜里,轻轻的虫鸣似遥远的歌谣,和着青泽的吟唱飘摇出柔软的曲调。 唱着唱着,青泽打了个呵欠,声音就停了下来。 殷洛侧过头,看见月华撒落下来,将他的睡颜勾勒出几分似真似假的味道。 寂静的小树林间,只剩下微微躁动的虫鸣声。 此夜是安眠。 翌日,天光乍破,初霞升起,日头像初初长出个子的小童,不一会儿就蓬勃地长出朝霞难掩的高高个头来。 青泽掀开车帷,往外看了看,坐回座位道:「坐马车还不如当初徒步快,这山和前几日的山看着没什么区别,也不知何时能到。」 殷洛也看了看,语气笃定道:「再翻过这个山头就能到射羿国边境。射羿国是个小国,都城临祁与边境离得极尽。」 青泽道:「你倒是记得挺清楚的。」 殷洛道:「若论玄雍周边地势,确是烂熟于心。」 第54页 他一向沉稳,对这句称赞倒是毫不谦虚地坦然接受。 青泽努了努嘴,托着腮,问道:「你早年四处征战,估计早已是他国的眼中钉。身为敌国主君,到了射羿国,若是被认出身份,不是会被全国通缉么?那岂不是会给我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殷洛道:「射羿虽与玄雍也有些摩擦,但我夺回来的都是曾经被征伐的领土,与射羿国倒算不上敌国。为求玄雍庇护,射羿每年还会进献不少贡品,以求交好。……不过若是被发现,性质就不同了。」 青泽唔了一声,说,那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马车停停走走,快到的时候很是快马加鞭了一番,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抵达了射羿国。 青泽给车夫结了帐,化了两个名牌,入得射羿,对殷洛说他去买两件斗篷,让殷洛先不要四处活动。 因为临近都城,哪怕是国之边界也颇为热闹。殷洛已经没有刚和青泽出宫时初入人群的格格不入了,但看着从身旁经过的汹涌人潮,动作仍是不自觉有些僵硬。 他到过远比此处繁荣喧闹的城池,可只要他出现,便只能看到一张张噤若寒蝉的脸,只能听得死亡一般苍白的寂静。 此时周围人来人往,有欢声笑语,亦有抱怨吵闹。 这热闹鲜活的场景离他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似的。 他正怔愣着,便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下摆在微微摇晃。 殷洛低下头,看见一个圆眼睛女童仰头看着他。 女童约摸八九岁的年纪,抱着一小捧五颜六色的花,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说:「大哥哥,买一枝花吧。」 这种东西和他也太不搭了。 殷洛摇摇头。 女孩身后的男孩吸了吸鼻涕,瓮声瓮气道:「这个哥哥看着凶凶的,我们不要打扰了他……去找别人吧。」 女孩摇摇头,仍是仰头看着殷洛,哀求道:「我们的妈妈生病了……我们太小了,别的地方都不肯僱佣我们……大哥哥,您生得这么好看、穿得这么体面、气质这么高贵,这花最能衬您的身份了。」 她的年纪这样小,连冠冕堂皇的夸人套话都说得有些笨拙。 殷洛细细看了,发现那些花都是叫不出品种的野花,应当是两个小孩自己去采的。也不知他们叫卖了多久,约莫是没卖出去多少,那些花都有些蔫了。 那个男孩也不说话了,垂着头。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復,他咬了咬牙,抬起头,鼻子红彤彤的,一副很倔强的样子,对女孩说:「我们再去问问别人吧,总会有人买的。」 殷洛抽了一朵最不起眼的野花。 他没带什么银两,往衣襟里摸了摸,摸出一块玉石,弯腰放在女孩手里,说:「……我只有这种东西。」 女孩低下头,懵懵懂懂看了看那块玉石。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并不是给妈妈买药需要的铜钱。 她有些沮丧。这样华美的玉石她自然是喜欢,可她妈妈病了,她需要铜钱,不能用花换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想把玉石退给殷洛,把花要回来,抬头却看到他认真地看着那朵小白花。 如果告诉他,这朵花不卖给他了,他一定会很难过吧。 女孩咬了咬牙,把玉石收了起来,拉着小男孩的手,笑得像一朵初初绽放的小向日葵:「谢谢哥哥!哥哥真有眼光,我也最喜欢这朵花啦!」 那男孩见女孩道谢,也跟着弯腰道了谢。声音小小的、耳根红红的。 说罢便转身跟着女孩捧着剩下的花哒哒哒跑走了——他们要多卖出几朵花才好,多卖几朵,妈妈就能吃得起药了。 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就像两朵无根的浮萍,飘飘摇摇,不一会儿就被人潮彻底淹没。 青泽提着两件斗篷回来时,便看见殷洛坐在街边的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花,似乎是在发呆。 青泽走过去,把斗篷递给殷洛,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花?」 殷洛接过斗篷,道:「我买的。」 青泽有些诧异。他看了看殷洛,又看了看花,觉得眼前的画面着实有些弔诡,有些哭笑不得地问:「你喜欢花?」 他这句里本来还有「竟然」两个字,又觉得显得太大惊小怪,便吞了回去。 殷洛摇摇头。 青泽更搞不明白了。 人类的心思太难猜了,他想,一边催促道:「斗篷买回来了,快披上吧。」 说罢把这朵小花的事情放到一边,解开绳子,把斗篷披到了自己身上,又低头系好了结。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花。 小小的、白白的、很不起眼的样子。 随着风微弱地摇晃着。 应该是殷洛刚才拿在手里那朵。 青泽抬起头。 殷洛抿了抿唇,说:「送你。」 青泽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接那朵花,而是转过头去,面向殷洛,神情戒备又冷漠:「为什么?」 殷洛道:「和我不搭。」 青泽不发一语,沉默地看着他。 殷洛的手伸了一会儿,垂下眼睑,道:「还是扔了吧。」 那朵花到底是没有被扔掉。 青泽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把那朵花拿了过去,一边盯着他,一边把花插在了自己耳边。 第55页 然后他放开手,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说:「好看么?」 青泽生得俊美,别着一朵小花却不显得娘气,自然是好看的。 殷洛说:「好看。」 青泽说:「我也觉得。」 殷洛听罢也笑了笑,披上斗篷,站起身来,道:「走吧。」 他笑起来时浑身杀气褪了,竟然有些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懵懂意味。 第31章 射羿风云(二) 「虽是射羿国都城, 但这临祁也没有多大,怎么城门口车马比玄雍都城还要多些。」 行至临祁时, 青泽看了看城门口有些拥挤的驿站和马厩,不免有些疑惑。 殷洛道:「射羿国举国皆擅骑射,皇家标识也是一柄马头弓。这里有世界数一数二的马场和宝马名驹,不少他国特使都会来此挑选坐骑。」 青泽道,原来如此。 殷洛咳了一声,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道:「我相马的水平也是出了名的。」 这表情微乎其微, 几乎是转瞬即逝, 青泽看得明白,又觉得好笑:殷洛性格死板固执, 连提出诉求的方式也这般迂迴笨拙。 他佯作不懂,点点头,说:「这样啊。」 这话题便到此为之了。 殷洛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转过身去:「走吧。」 他神情一本正经,一点破绽也没有。不知怎的, 青泽仿佛能看到他转过身之后,一团小小的、沮丧的乌云从头顶升了起来。 若是心软些的善良人, 想必也便顺了他的意。 可青泽可不是什么善良人。他的心肠这么硬,做事全凭开心,譬如此时,就觉得看殷洛吃瘪比看他毫无破绽的模样要有趣得多了。 只因到了此时, 他才能感觉到殷洛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有喜怒哀乐的、鲜活的人。 这人懂得如何做一个将领,也努力学会去做一个帝王,唯独不知道该如何作为一个人活着。 可他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合作伙伴, 就应该学会自己自幼知晓的生存之道。 你想要一颗糖,就把这句话坦坦荡荡说出来。若对方不给,就伸手去抢。抢不过来,那是自己无能。若抢过来了,它便成为了你的糖。 只是坐在远处愣愣地看着,是不会有人把糖放到你手里的。尤其当你是个手握利剑、所有人眼中的杀神之时。 世上也许有和乐谦让的美事,但若是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也交託在他人手上。一如那只涂着蔻丹、白皙细腻、指节纤长、捅穿自己身体的、漂亮优雅的女妖的手。 青泽眨了眨眼睛,点点头,笑着说:「那就走吧。」 甫一走进临祁,青泽的眉毛就微微皱了起来。 他是上古神兽,对各族生灵气息的感知都清晰准确,原以为那窃脸贼哪怕披上了人类的皮囊,浑身的妖气也无法隐藏。可入了临祁才发现,这不算大的皇城里,竟然称得上妖气冲天。 再看看从自己身边穿梭而过的行人,不少都是伪装成人族的妖族。 二十几年前诸妖诅咒之后,妖族元气大伤,大批妖族从人间界撤出、抑或隐居族内,才有了人族兴盛、商贸发达的局面。可这临祁里的妖族,简直多到了夸张的地步。 旁的不说,有的不但满身妖气,连化形都化得别别扭扭。那边围成一团在街边小摊上大口吃肉的一群形貌似旅者的人,嘴唇张合见依稀可见撕咬肉皮的尖锐獠牙;前方那个女子的裙子蓬蓬的,时不时还晃动两下,想必里面正塞着一条尾巴;还有衣服上打着补丁的乱发少年蹲在包子铺前狗子似的闻,一边哈气,嘴角一边流下哈达子。 实乃千年难目睹之怪现状也。 他来之前,的确听闻临祁有一窃脸贼作祟,在窃了世子的脸之后被王爷悬赏通缉,据说悬赏里除了金银珠宝、珍奇古董,还有一块刚刚挖掘出来的黑色龙鳞碎片。虽然之前在边镇多耽误了几日,现下里还没有受鳞片驱使来刺杀殷洛的人,想必那碎片还在王爷的宝库里躺着。 若说那窃脸贼是因诸妖诅咒而失落自己最重要之物——俊美容颜——而在临祁行窃脸之事的妖怪;青泽道是冲着悬赏的龙鳞而来;这触目皆是的、同受诸妖诅咒的妖怪又为何云集于此处呢? 龙鳞对妖族而言虽然不是什么多见的物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可若说他们是为了财宝而来,更是怪异。 殷洛自然感知不到城中浓郁的妖气,察觉青泽面色有异,问:「宋清泽?」 青泽道:「这城池有些奇怪。」 他又四面环顾了一下,对殷洛道:「那边有个茶摊,我们先坐下吃吃茶。」 茶摊上有两个胳膊细细、个子小小的小妖坐在长长的板凳上,小短腿儿一晃一晃的,在谈论城中之事。他们声音极轻,被青泽注意到、凝神去听时已经错过了一开始的许多信息。 茶铺掌柜是个实心人,倒的是上好的毛尖,不算名贵,但火候正好、不浓不淡,闻之清香,喝下回甘,茶叶青青翠翠、细细长长卧在杯底,很能浮散心中烦躁的样子。 若是点了两人份的套餐,还能送几块小小的桂花糕。 可殷洛是个不会品茶的人,喝完茶慢慢放下杯子,掌柜的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出了些暴殄天物的意味,想了想,又觉得毕竟是顾客,倒也不好说什么。 第56页 青泽就更奇怪了,看着是个身姿飘逸的翩翩公子,茶水端上来,竟然只是看着杯子里飘荡起来的雾气发呆,一口都不带喝的。 ……你们对我的茶有什么意见么? 掌柜的左看看又看看,没能摸得着头脑,转身入了屋内,把刚才那壶剩下的倒了一杯,品了品:嗯,有点凉了,但味道清爽醇厚,满分发挥。 青泽倒不知掌柜的的满腹狐疑,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听到了些言语,可这窃脸贼的事情,还没听他们提起。不过哪怕他们不提也没关系,青泽已经打定主意在他们离开时直接在暗处拦截威胁他们,如此这般,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那两个小妖也不知是出来办事的还是出来打牙祭的,眼睁睁看着他们喝了好几壶茶水,吃了好几碟糕点,愣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好不容易那短脸小妖打了个饱嗝,应该是吃得满意了,扬手招唿掌柜道:「——掌柜的!」 应当是准备结帐了吧。 那掌柜搓着围腰出来,擦了擦手,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短脸小妖道:「你这桂花糕怎么做的,这么好吃?」 掌柜挠挠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诀窍……只是我们晒干的都是最新鲜、最漂亮的桂花。旁的桂花糕可能做的时候会加些砂糖,我们是不加的。做糕点的时候都是兑的椰汁,如此做出的桂花糕,就既有椰汁的清甜,又有桂花的回甘,多吃几块也不会觉得太过甜腻。」 短脸小妖转头对长脸小妖道:「记得了么?」 长脸小妖道:「什么记得了?明明是你问的,怎么回去了还是我做?还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了?」 短脸小妖道:「要是我做出来了有人敢吃,我当然愿意做。」 他们这边厢正斗着嘴,掌柜的已经被别桌叫过去添茶了。青泽有些失去耐心,却听那短脸妖怪嘆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很伤心的样子:「他们都说我以前做的菜是最好吃的了,现在怎么做出来就完全不对了呢。」 长脸小妖道:「这也怨不得谁呀,谁能想到你最重要的东西是厨艺呢。」 短脸妖怪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睛眨巴眨巴,包着一泡眼泪,道:「我不要活了。」 长脸小妖道:「别别别。最近不是有传言说了:这诸妖诅咒是魔族的手笔,当初蚩尤被应龙所杀,那应龙鳞片似乎可以破解诸妖诅咒、找回失落之物。我们这次要是能抓住那个窃脸贼,找到一块碎片,不就离破解诅咒更进一步了么。」 短脸小妖道:「也是。」 长脸小妖又道:「不过此处这么多妖怪,我们还是低调行事。让他们先抢,到时候我们来个偷梁换柱,坐收渔翁之利。」 短脸小妖道:「好呀好呀。」 他想了想又说:「这鳞片传闻还不知是真是假,此处就聚集了这么多妖怪,他们会不会太着急了?我总觉得心里悬吊吊的。」 长脸小妖道:「据说是因为最近有传闻说魔神蚩尤似乎重生了,魔气封印逐渐松动,入魔者行径猖狂,盼着魔神觉醒,带领他们反攻天庭、一统三界。别的妖怪从深山老林和族里出来,除了为了这龙鳞,还为了探查传闻的真假。」 短脸小妖喝了口茶,捧着对他们而言有些太大了的茶杯道:「……那窃脸贼不可能也和蚩尤有关吧。别到时候有命来,没命走了。」 长脸小妖道:「你怎么这么悲观,干脆直接走了得了。出来前长老明明说了,那窃脸贼就是个无名鼠妖,没多少法力。他们一族化形后形貌猥琐,他修了千年才化出人形,往铜镜前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张了张俊俏脸蛋。这可把他给高兴得,立时就一改东躲西藏的个性,在人间醉生梦死起来,日日灯红酒绿、夜夜歌舞昇平,好不快活。后来诸妖诅咒,他这么好面子,一觉醒来就发现脸上空空如也,变成了个无脸怪物,可不得精神崩溃。」 短脸小妖道:「那他逍遥这么久,怎么还没人抓到?难道别人都这么无能不成?我看是长老故意说得轻松,安慰我们的。」 长脸小妖道:「他四处窃脸,闹得城里人心惶惶。许多人家担心自家儿女一觉醒来变成了个披着孩子脸庞的妖怪,就先自乱了阵脚。别看城里现在这么热闹,据说不少有点姿色的年轻男女,都被家人锁在了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防他们跟防怪物似的,俨然不被当个人了。还有些喜爱说长道短的,以辟邪的名头驱逐了好些在坊间名声不太好听的yin男浪/女。」 短脸小妖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我们长得不那么好看。」 长脸小妖恨铁不成钢道:「你傻了么,长得好看又怎么了,他是妖怪,我们也是妖怪,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短脸小妖道:「我只会做菜,哪里会杀妖。」 长脸小妖道:「你现在已经不会做菜了,如果连杀妖也不会,就什么都不会了。」 他们的谈论渐渐进入了尾声,短脸妖怪听了长脸妖怪的话,似乎不太开心,嘟嘟囔囔吹嘘起了自己的光辉往事。 偌大诸妖诅咒,有妖失去性命,有妖失去法力,有妖失去容颜,这小妖失去的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厨艺,神情却沮丧得天都快塌了。 青泽已经听得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消息,转过头来,发现殷洛正吃着桂花糕。他吃甜品的表情也严肃至极,吃完之后发现手指上沾了点粉末,就伸出尖尖的舌头舔了舔。 第57页 很认真的样子。 青泽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待他舔干净了,才说:「我大概知道现在的情况了,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同你解释。」 殷洛说:「好。」 青泽放了几个铜板,朝殷洛使了个颜色,正准备站起身来,却听到身旁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嘿。」那人道,「你们好啊。」 第32章 射羿风云(三) 青泽抬起头来。 那人模样七分俊美, 一身外族打扮,异色双瞳, 耳朵上戴着小巧的圆形耳钉,衣服领口是几圈皮毛。 见两人看向他,他仍是笑着,做了个举起双手的投降姿势,又放下了手,显示自己对两人并无恶意,然后侧过身子, 面向青泽, 毫不掩饰自己是为谁而来。 青泽问:「你是?」 那人道:「我也是为了和你们相同的目的来这里的。」 青泽嗤笑一声:「你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目的?」 那人也跟着笑了笑,道:「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青泽道:「那你就去找那些大部分人。」 那人的神色有些尴尬, 沉默两秒,想了想,看了看青泽身旁的空位,指了指凳子,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青泽站起身:「反正我们也要走了,坐哪儿随便你。」 「别呀。」他说。 他见青泽起身要走, 连忙把他按回座位,坐在青泽旁边, 很亲昵的样子,看了看殷洛,对青泽道:「你的同伴,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殷洛抬眼看着他。 来人把手搭在青泽肩上,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的这个,特别灵。」 青泽把他的手拨开, 道:「你的鼻子灵不灵,和我没有关系。阴阳怪气的,找别人去。」 那人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觉得自讨没趣,手虽然老实了,嘴里仍是道:「你可别不信。」 他凑到青泽颈间,闻了闻,道:「你身上有一股很远古而遥远的、淡淡的山脉和流水的香味,特别好闻……我很少闻到这样的味道。」 他又转过头去,远远地闻了闻殷洛,道:「至于他……我从来没闻过这么奇怪的味道。……不……我闻到过,在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身上。可我从来没闻过这么……」 「够了!」青泽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被甩了脸色也不介意,自来熟地拍着青泽的后背,作安抚状,赔笑道:「别误会,我没有敌意。」 他说罢左右看了看,拍了个隔音符在桌上:「我能分辨出世上所有的味道,那窃脸贼的味道也不在话下,我敢打赌,世界上能做到这点的不超过三个。」 青泽道:「那可太好了,等你杀了那窃脸贼,领了赏,我直接杀了你,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那人道:「你看,是这样。现在参与争夺的人太多了,我们不如把战场缩小些。我知道杀了窃脸贼之后瞒得过普通妖怪,也瞒不住顶尖厉害的,无法带着战利品全身而退,所以我押了几个宝。」 青泽道:「与我何干。」 那人道:「我在那窃脸贼身上留了记号,又告知了这几日在城中发现法力高强者。不过这记号要到几天后满月之时才能显现,也只有被我告知者才能发现。我会在当日将窃脸贼引至暗处,只有几个被我告知的法力高强者知晓。你们想必都是响噹噹的人物,对自己的实力应当有绝对的自信。最终获胜者去秘密领赏。领赏后打败我,就能拿走赏赐之物。我打败胜者,也无人知晓我曾参与过此次争夺。」 简直是明晃晃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人拿着手里的消息与对方的自负心理交易,赌对方相信自己厉害到与其他强者相斗后仍有余力教训一个不那么厉害的小妖。 青泽终于正脸瞧了瞧他,道:「我们也是你挑选上的人之一?」 那人摇摇头,指着青泽,道:「你是。」 他看了一眼殷洛,又转过头来,对青泽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吶,竟然带了个魔族在身旁。当心利器扎手,反受其咎。」 青泽道:「他不是魔族。」 那人道:「行行行,你说不是就不是。」 他与青泽素未相识,殷勤倒是献得积极。 法力强横者大多自负,吹捧与激将配合使用,几乎无往不利。他摸透青泽的思维逻辑,自觉心中有九分把握。 却见刚才还似笑非笑、对这建议似乎有些兴趣的青泽听了他刚才那两句吹捧,反而沉下了脸,不由分说撕下隔音符,站起身来,对殷洛道:「这个傢伙一直在胡言乱语,实在烦人,我们走吧。」 殷洛并没站起身,问:「魔族是什么?」 那人看了殷洛的表情,愣了好几秒才确定他并不是在装傻,道:「你问我?要我说,魔族就是三界之中最……」 青泽抽出剑,抬高音量道:「你再在这里煽风点火,我就在这里把你了结了,你押再多宝都没用。」 他发起火来全然不看场合,左右坐着的茶客看到这个看似优雅俊美的青年突然就翻了脸、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剑都吓了一跳。一时间哭的哭跑的跑、打翻茶杯的打翻茶杯、偷瞟的偷瞟。 那人眼见周围人都朝他看来,也知道这对于常人而言过于离奇的讨论话题无法再进行下去,看着急急忙忙跑出来的掌柜,指着青泽说了句「不识好歹!」,才恼怒地离开了。 第58页 掌柜从茶房跑出来,人未到,声先至:「怎么了?怎么了!」 此时那人已经离开,掌柜的看到持剑的青泽,气喘吁吁拱手道:「客官,怎么回事啊。咱也是小本生意,您看您这、这这这……谁得罪您啦?」 青泽火气却比他更大,道:「掌柜的,你这店好歹是家格调高雅的茶铺,怎么把不入流的地痞流氓都给放进来了?平白惹人清净。」 掌柜不知道自己被迁怒,还真以为是青泽受了地痞骚扰,也觉得是自己理亏,无法责怪青泽打扰别的茶客品茶,只得连连道歉,说要赔两人一壶茶,希望平息青泽的怒火。 他一边拱手垂头道歉,一边算着今日这一场骚乱又要损失多少钱,算着算着就觉得心里有些苦,没听到青衫青年继续回復,却发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托住了自己,一个低沉悦耳的男中音道:「不用了。」 掌柜的抬起头,发现和青衫男子同行的那个不懂品茶的黑衣男子伸手取下了自己头顶发冠上的簪子。 髮簪做工精緻,乌木雕金,线条流畅,端部嵌着一块黄翡,很是价值不菲。 掌柜的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缓过神来发现那支髮簪已经被放进了自己手中。 那人道:「掌柜的,刚才是我们遇到了有过嫌隙的熟识,为了赶他离开才惊扰到别的茶客。」 他顿了顿又说:「这簪上金雕和翡翠应当足够抵过今日营收……」 掌柜的拿着那个簪子,连连推拒,道:「不用不用……这太贵重了……」 黑衫男子直接把他的手拢在一起,道:「若你觉得价值有余,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掌柜只得将那髮簪收下,道:「您说,您说。」 那人道:「近日你这里的客人与之前有何变化?」 掌柜的想了想:「这几日的客人……生客比熟客多了许多,以前约摸一半一半,现在生客能占六七成。我家熟客不少,生客增加应当是城里流量增加太快之故。」 他回想片刻,又道:「虽然以前生客也多为外乡人,可毕竟能猜得出从哪国过来的,可现在的生客,我是完全猜不到了。」 黑衫男子点点头,道:「多谢。」 掌柜道:「嗨,哪里用得着谢,客官的髮簪这么贵重,再多问几个问题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黑衫男子道:「足够了。」 青衫男子似乎也不那么生气了,看到有些狼藉的茶桌,表情有些微妙,倒是不说话了。 待他们走远,掌柜的看着那支髮簪,想起自己刚从茶房出来时看到的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他摇了摇脑袋,嗨,这里每日这么多来来往往的茶客,眼熟也很正常。 青泽二人自是不知掌柜的心中所想。他们从茶铺出来,走在城镇街道上,谁也没有再说话,虽然勉强算是并肩而行,中间却始终留着一人半宽的空隙,无人刻意靠近对方半分。 殷洛看着前方,道:「宋清泽,刚才来找你说话的是『妖怪』,是么?」 青泽说:「是。」 殷洛又道:「这城里的『不知哪国来的外客』也都是『妖怪』,是么?」 青泽说:「是。」 殷洛道:「宋清泽,你并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人族术士吧。」 青泽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殷洛道:「我是早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道:「宋清泽,『魔族』是什么?」 青泽皱起眉头,终于不太耐烦:「魔族是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殷洛道:「那个屠户就是『魔族』,是么?」 青泽道:「是,是。是!那又怎样?!你想想那个屠户,再想想你自己,你和他是一样的么?!」 他这句话音量颇大,周边人不禁侧目。 殷洛道:「宋清泽,你不要激动。」 青泽鼻翼收缩两下,冷静下来,低声骂到:「那个该死的妖怪,下次让我抓到他,一定把它抽筋剥皮。」 殷洛听多了他说狠话,反而笑了笑,深信不疑道:「我的父亲是玄雍前主,我的母亲是先帝正妃。他们都是人中龙凤,我自然也是人族。」 见青泽神色缓和了些,殷洛又道:「对了,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青泽并未回復他,行至人烟稀少的拐角才挑着把窃脸贼的部分讲了。 殷洛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内城里长得好看些的都被关了起来,街上的大多是窃脸贼目标范围外的人。」 青泽道:「没错。」 殷洛道:「那你的模样,走在内城街区不会太过显眼么。」 青泽道:「……」 这话说的,简直像是在夸奖他生得好看似的。 青泽浑身不适,道:「你也不用突然拍我马屁……」 殷洛道:「我是说,你原本就应该是窃脸贼最佳的目标,现在这般情况,简直是窃脸贼唯一的目标了。若他真的对俊美容颜如此痴迷,怎会不对你的脸庞动心?」 青泽愣了愣。 殷洛又道:「我们去内城里。你这几日多在街上抛头露面,说不定不用等到满月,那窃脸贼就找上你了。」 青泽道:「这算什么说法,抓他就该凭实力。这般刻意为之,就算抓到了,也太上不台面了。」 第59页 殷洛道:「硬碰硬就是上得台面,兵法战术就是上不得台面了么。」 青泽道:「哪门子兵法战术有这种说法?你要是能说得出来,我便配合你一次。」 殷洛咳了咳,沉声道:「美人计。」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把这三个字往他头上套,青泽噎了一下,看着殷洛,讥讽道:「你怎么不去。」 殷洛的神情诧异极了,似乎无法理解青泽为何这样问,有些茫然地道:「美人计,自然是只有美人使用才能有效的计谋了。」 他神情这般严肃,因为认真思考而微微皱着眉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语简直算得上调戏。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神族和上古神族是有区别的昂~ 比如魃就是神族,但是他是后世神。 而且青泽的法力在洪荒时期的上古神族里都算实力强横的。 但青泽的法术是强横在攻击上,日常使用的很多非攻击法术就没这么一骑绝尘了,也算术业有专攻8。 窃脸贼只能闻出青泽是神族,不知道他是上古神兽,不然肯定夹着尾巴做人呢_(:3」∠)_ 至于殷洛,因为殷洛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寻常人是闻不到他身上的魔气的,真的是因为窃脸贼嗅觉特别好,三界排行前几的那种好,所以才觉得他肯定是魔族。 第33章 射羿风云(四) 临祁外城喧譁热闹, 多的是来自各处的旅人,哪怕窃脸阴霾仍在, 也一派生机盎然。 可若再往里走,就全然不是这般模样了。 内城多为本地居民,不过隔了一道不算太高的围墙,便将外城的人声鼎沸一併隔了去。其内恭默守静,寂然无声,来往行人行色匆匆。 穿百姓常服者遇见各式服饰的旅人,反而低下头去、避之不及。 守卫们身着铠甲, 分成一个个小队, 被骑着马匹的将领各自率领着,排成两列队伍齐步在城中街道巡查, 若发现有人行为怪异,或发现三五人群聚拢、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便可将其驱散,更甚者,亦可就地捉拿。 那些守卫倒与旁的城池守卫没什么区别,只是那几个率队巡查的将领, 个个气魄豪迈、神情悍然,与城内守将气场截然不同, 应当都是在沙场经歷过一番杀伐的战将。 他们也曾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立下赫赫战功。现在玄雍独大,小国投诚,这些原本为战场而生的悍将便只能屈居于皇城, 做些个守卫头头。 尤其是率红衣守卫巡视的那位将领,身形高大,神情凛然, 面上蓄着短短的胡茬,骑着一匹矫健兇悍、脸带长疤的独眼烈马,持一柄一丈二长的方天画戟,其上坠着一条长长的红缨,分不清是原本颜色还是洗不掉的鲜血,虎虎生威,好不气派。 想他当年征战沙场,必是一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将军。 殷洛看到那名战将,拢了拢斗篷,低下头去,低声催促青泽换个方向走。没走两步,便听身后凌空噼来一句唿喝。 「站住!」 街上行走的人都停住了脚步。 青泽看了眼旁边的殷洛,也停了下来。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站立着一个个一动不动、停摆木偶似的人。 嗒嗒,嗒嗒,嗒嗒。 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地马蹄声由远及近,回声在街道中轻轻摇晃。 这街道并不算短,那声音最后却正正停留在了距二人不过一米处的地方。 接着响起金属碰撞和布料摩擦声,似乎是那将领拉进了缰绳。独眼烈马仰头长嘶,前肢高高抬起,又重重落在地上,沉闷地踱了两步,钉进马蹄的铁掌与青石板哒哒碰撞。 将军道:「你、你,你们两个,转过来。」 两人一动不动。 「说你们呢!转过来!」 殷洛身体紧绷,犹豫了片刻,示意青泽转过神来,垂头行礼。 将军见他们转过身来,一抖长锏:「穿着斗篷,鬼鬼祟祟,见我就躲,是为何意?!」 青泽看向殷洛,发现他仍低着头不发一语,抬头道:「小生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听说临祁最近有个窃脸贼,担心自己被盯上,这才披着斗篷。我从偏僻小镇上来,没见过将军此等威仪,自是下意识想躲。」 自从恢復记忆后他就不曾刻意态度恭敬对待他人,此时顺口模仿起失忆时做白泽随侍时的态度,竟真的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那将军似信非信看了青泽一会儿,发现他神情坦荡到有些悠闲,实在看不出半点心虚,只得呵斥道:「油嘴滑舌!」 他说完这句话又看了看殷洛,道:「你怎么一直低着头?!畏畏缩缩,抬起头来!」 殷洛抿了抿唇,点头应了,下一秒就捂着嘴开始急促地咳嗽起来。 青泽拍了拍殷洛的背,道:「大人,这是家兄。他样貌丑陋,怕惊扰将军,这才不敢抬起头来。」 他顿了顿,又道:「家兄自幼身患恶疾,日日咳嗽,我们到临祁,就是来求医问药的。」 那将军听了却反而朗声大笑,笑罢了道:「这世上还没有能吓到我的东西!我见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也带过形貌可怖忠心耿耿的士兵!你说他样貌丑陋,我倒想看看,是有多见不得人!」 见二人仍不动弹,那将军收了笑意,长戟尾部往地上一杵,捅得石板出现一块张扬的裂痕,又是一声厉喝:「本将军让你抬起头来!」 第60页 他这阵势甚是可怖,身后两列守卫闻声齐齐抽出长刀,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殷洛低着头,后退半步,咬了咬牙。 青泽暗骂了一声,藏在斗篷里的指尖又凝了几道罡气。 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吵嚷哭闹。 「将军吶!将军吶!」 那将军停住动作,看了看仍是低着头轻轻咳嗽的殷洛和一派无辜与他对视的青泽,怒哼一声,御马回身,朝来人喝道:「何人在此喧譁?!」 只见一妇人哭哭啼啼向将军跑来,跑到那匹烈马跟前,扑在地上,嚎哭道:「将军吶——」 她身后站着老老少少一行人,押着一个妙龄女子。女子容貌俏丽,被五花大绑着,表情一片空白。 将军看着那趴在地上的妇人,眉头皱得更紧:「有事便禀,为何在此哭哭啼啼。」 那妇人抽噎片刻,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道:「我们抓到那窃脸贼了!就是她!就是她!她窃了我女儿的脸!将军快把这窃脸贼抓起来啊!她杀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她说罢又开始嚎哭,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将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一行老少,伸手指了指站在中间的中年男子,道:「你——过来。」 男子左顾右盼了两下,发现将军眉头越皱越紧,这才唯唯诺诺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说了个拜见将军。 将军道:「此事属实?」 那人看了眼在地上哭泣的妇人,发现她嚎哭声更大,道:「……属实。」 将军道:「为何说她是窃脸贼?」 男人含含煳煳道:「她做了恶事情、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我的女儿她、她,她不会做这些事情的。」 将军道:「哦。」 那男人急喘了两下,咚地一声跪到地上,磕着头:「将军,她真的是窃脸贼。她杀了我的女儿……还一直欺骗我们……」 没嗑几下他的额头就破了皮,鲜血裹挟着泥沙流淌下来。 将军眉头又皱了起来,回头对守卫道:「都给我带回去,让衙门好好审审。」 他说罢回头看了看,发现刚才那两人仍恭恭敬敬站在远处、并未逃跑,这才一夹马肚,扬声下令身后守卫:「——走!」 待他走得远了,殷洛才长吁一口气。他刚才过于紧绷,甫一放松下来,竟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青泽回过头来,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你又怎么了?」 殷洛摇摇头,揉了揉眉心,感觉头脑清醒了些,才道:「没事,站久了有点头晕。」 青泽沉默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现在也不早了,我们先找家客栈,明日再去诱那窃脸贼出来吧。」 殷洛点了点头。 他想到刚才那一行人,道:「你就这么笃定那女子不是窃脸贼?」 青泽道:「她身上既无妖气也无魔气,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类。」 他们找了家客栈,青泽这次却反常地只定了一个房间。见殷洛神色有些疑惑,青泽一边开房间门,一边道:「这城里可有个窃脸贼,若是我们分开住,你被那妖怪撕下脸皮抛尸荒野,明日那妖怪顶着你的脸来见我,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是得气死。」 殷洛想了想,觉得青泽的担忧实在多余,又觉得多开个房间也没什么必要,便不再争辩。 待进了房间,青泽阖上房门,点亮烛灯,坐在红木圆凳上。 俨然就是想要讨论的架势。 殷洛看了他的动作,也取下斗篷,坐了下来。 青泽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避开那个将军了。」 殷洛沉吟片刻,道:「你看见那个将军的马了么?」 青泽单手托腮,想了想:「看见了。也不知他堂堂一个将军,为什么骑了匹脸上有疤的独眼马。」 殷洛道:「那道疤,是我砍的。」 青泽眨了眨眼睛,吹了个口哨:「审美不错吶,我觉得那匹马有疤挺帅的。」 殷洛看他一眼。 青泽说话语气吊儿郎当,神情却是听的认真。 殷洛道:「那将军名为唿延宏,自第一次领兵出战就骑着匹乌骓,拿着柄方天画戬,征战多年,未尝一败,获封骠骑将军,可以说是射羿的镇国大将。而这匹乌骓跟着他南征北战,是他的心头至宝。」 殷洛斟酌了一下用语,又道:「早年我征战沙场时,玄雍边境与射羿有一些小摩擦,我曾与唿延宏交战过几次。便有一次,生死相搏,那匹乌骓被我砍瞎了眼睛,自此变成了一匹残马。」 青泽道:「可他现在也还是骑着那匹乌骓,可见对训练有素的战马而言,缺了只眼睛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殷洛摇了摇头:「其后我被指派到别的战场,与唿延宏并未再交过锋,却听说因我重伤了他的宝马,他自此记恨上了玄雍。我继位之后,玄雍与射羿交好,为了回应射羿进献的贡品,也曾派使者回送些玄雍宝物。其中有一样,就是一匹百年难遇的名马,也是当做向唿延宏求和。那匹马莫说当做战马,就算充作御马,也尚有余裕。」 青泽道:「那你们不是两不相欠、一笔勾销了么。」 殷洛嘆了口气,苦笑一下:「那匹马怎么被使者带过去的,就怎么被带了回来。据说唿延宏不但一口回绝,还将我痛骂一番,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那使者回来时还带了一肚子的委屈,直对我说那唿延宏目中无人、不识好歹、肆意挑衅。」 第61页 青泽道:「看那将军也是个响噹噹的人物,怎么这般小肚鸡肠。可真不像个男人。」 殷洛道:「你就是个大度的人了。」 青泽道:「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殷洛道:「我与唿延宏交战过几次,他是认得我的样子的。若说我被别的将军发现,作为友邦主君,还不算麻烦。可被唿延宏发现,那就要两说了。」 青泽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殷洛喝了口桌上的茶水,道:「唿延宏是射羿手握军权的大将,说话分量极重,连国君也要忌惮几分。据说当初射羿与玄雍交好他并不开心,交好后也从未到访玄雍。这次若是被他发现,少不得要上纲上线,跑到国君那大发雷霆。到时候,断交事小,引战事大。」 青泽道:「玄雍现在是天下霸主,难道还怕与射羿相斗」 殷洛道:「无论大国还是小国,所有奔赴死亡的士兵,都是怕的。」 第34章 射羿风云(五) 「师爷啊, 这是最近第几桩举报窃脸贼的案子了?」 身着枣红官袍的男人高坐正堂,呷了口茶, 悠然道。 殿下一褐服男子道:「秉大人,城东王家的侧房举报原本的正房、城西刘家家主举报和情郎私奔的亲女、城北靳家靳氏举报让相公乐不思蜀的青楼女伶……每家都信誓旦旦说抓住了窃脸贼,被押到了衙门里。算上今天这家,是第十七桩。」 枣袍男人看了看堂下两排人头,又道:「之前那十六桩举报案,举报的窃脸贼有几男几女?」 褐服男子道:「禀大人,一共是两男十四女。」 枣袍男人道:「本官可听说那窃脸贼犯案杀死的大多是男子, 怎么一到报官的时候, 被怀疑的几乎都是女子了?我临祁百姓里,除了那窃脸贼看上的, 就找不出几个模样周正的男子不成。」 褐服男子道:「非也非也。因这世间女子,既被身为男子者轻贱,又被同为女子者轻贱。如此这般,便人人都可轻贱了。自古王朝倾覆,怪的都是美人误国,这次就算不是窃脸贼, 而是旁的迷惑人心的妖邪,被扭送过来的, 大抵也应当是女多男少。」 枣袍男人点点头,又呷了口茶,道:「那本官都是怎么判的呢?」 褐服男子道:「经大人核查,前十六桩都是裹挟私怨、空口指责。因为恶意扰乱法纪, 全被杖责几十棍,罚了些银两,遣散回去了。」 枣袍男人道:「第十七桩呢?」 褐服男子道:「这第十七桩, 现在正跪在堂下,发着抖呢。」 枣袍男人作恍然大悟状,一拍惊堂木,沖台下跪着的一行人道:「城南许氏家族,你们一家老老少少跪在这,是何用意?」 这间方方正正的大厅名唤讼堂,两旁站着手持长棍的衙役,堂前挂着上齐门坊、下及于地的堂帐,掩着六扇中门。堂帐前是一块高高的石台,其上放着一张长条的红木方桌,是为公案,后置一把雕花红木靠椅。 那枣袍男人就正坐在雕花红木靠椅上,悠悠然俯视着堂下之人。 许家先生是个寡言的杂役,还是那妇人定了定神,抹了抹眼泪,道:「小女茵茵真的是被窃脸贼给顶替了呀!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相公是她的亲生父亲,我们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没有理由害她的!」 枣袍男人道:「你说她被窃脸贼顶替,有何证据?」 那妇人啜泣两声,道:「我们在把她送过来之前,已经请天师做过许多次法了,花了不少钱。天师说……小女这是被邪祟附了体了!要我们把她装进罈子里,坠上巨石,沉到水底,才能驱邪。我实在忍不下心,又想到最近的事情,这才把她绑了过来……青天大老爷,您相信我们啊!」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个不停,后面再讲的内容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身旁的中年男子刚才对着枣袍男子唯唯诺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回头呵斥她倒是很像个真男人了。 他低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怎么这点事都说不清楚。」 那妇女听了就不再说了,只是哀哀地哭。 枣袍男人看了中年男子一眼,见他额头上顶着一块颇为新鲜的疤痕,问:「你额头的伤口从何而来?」 中年男子道:「是、是为了拦住唿延将军,在地上磕出来的。」 枣袍男人道:「你倒是满诚心的。那就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道:「大人,我们绑来的确是窃脸贼。这话说来难以启齿,我是个杂役,挣不了多少钱,但打拼多年好歹也有些积蓄,膝下儿女双全,头上老人健在,街坊邻里多少也算个老实过日子的幸福人家。我们深知身为女子也应知书达理,虽然没让她和弟弟一同去念书,可也是在家里教过她读书写字、三从四德的。她自幼乖巧,从不让我们操心。」 「可前些日子,她、她突然说,说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一直不敢告诉我们,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请求我和夫人饶恕她,让她自此以后做男人打扮。她说,她虽然无法像别的女孩那样相夫教子,但仍会像别的女儿一样努力尽孝。」 「我夫人亲自生的孩子,是不是男孩子我们还能不知道么?您要是见过茵茵,便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娃娃,多少富家公子上门提亲我们都不答应的。」 第62页 「她说了这样的话,先是吓坏了她的母亲、我的夫人,后来震惊了全家。我立刻给她定了门亲事,她却在成婚当夜逃跑了。大人吶,您想想,这成亲当夜逃婚,是件多么败坏名节的事情,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 「我们把她抓了回来,夫人哭着求她去给定亲那家好好跪下来磕头赔罪,哪怕多挨点骂,让他们出了气兴许还能做个偏房。可她就站在房间里,她以前那么乖巧,可这次怎么劝都只有一个『不』字,多劝了几句,就拿了柄剪子,把自己的头髮都给剪短了,推开她母亲就往墙上撞,要不是我们拦得快,她就撞死在家里了!我们这才把她绑了起来,还请天师做了法……刀割、火烧、烛油、灌盐……什么驱邪法子都试过了……」 「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女人家最是心软,那天师一边驱邪她娘就一边哭,我怎么安慰都没用。可饶是她娘哭得这样惨,她看了也没有半点悔过,我们到了那时才真真寒了心,知道必定是怪物披了她的皮囊。」 那男人说到这里擦了擦眼角,很痛苦纠结的样子:「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你说她不是被那窃脸贼顶替了才这般疯疯癫癫,还能是因为什么?也是因为她,我们才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若这窃脸贼不能还了她清白,我们家就永远抬不起头了。她弟弟还尚未婚娶,以后可怎么取媳妇儿?」 枣袍男子道:「此事的确有些怪异。」 他想了想,对两旁衙役道:「来人,把许茵茵给我压上来。」 不一会儿,两名杂役拖着一个女孩上了公堂。 她不过十几岁年纪,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乱发,被拖进来时面色就像死尸一般。 枣袍男子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可是逆女许茵茵?」 那女子摇了摇头,点了点头。 枣袍男子又道:「许氏夫妇所言罪状你可认?」 那女子点点头。 枣袍男子道:「这么说,你是自认窃脸贼了?」 女子摇摇头。 枣袍男子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人油盐不进,唤来两个衙役威慑了她,恩威并施道,如有冤屈,就好好说明,一会儿认罪一会不认,怎的愣的藐视司法?! 又问了一遍。 ——许氏夫妇所言罪状你可认? ——我认。 枣袍男子气得一撅。 ——这么说,你是自认窃脸贼了? ——…… ——说话! ——我不是窃脸贼,但我的确是罪该万死、不容于世的噁心怪物。 那妇人泪眼朦胧地看清了她的表情,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忙不迭尖叫道:「大人,快拦住她,她要寻死!」 枣袍男子愣了一下,高声道:「拦住她!」 衙役齐齐上前,却阻止不及。 许茵茵穿着她那件似长衫一般、看不出裙子式样的白衣,瘦削得有些嶙峋的身体直直撞向台上的红木长桌桌角。 她的头上立刻开出了一朵大大的红色的花,紧贴公案,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被撞得血肉模煳的脸紧贴地面,血水一点点漫了出来。 诺大的讼堂一片死寂,而终她短暂的一生也没能说出口的、身为人女亦非人女话语,被永远的埋藏在了她的身体里。 第35章 射羿风云(六) 「你说那计策看来是没什么效果。这几日内街的商铺几乎都记得我了, 那窃脸贼倒是完全没有痕迹。」 「再过两日就要满月了,若那妖怪所言非虚, 必定会有一个人在满月之日杀死掉窃脸贼,暗中去领赏。不如直接等那领赏之人被碎片引诱来刺杀你,我再从他手里夺走碎片好了。」 「……」 青泽一翻身坐起来,看着背对他坐着的殷洛的背影,道:「我一个人说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吭声?」 昏暗烛火轻轻摇晃着,在墙壁上投出荡漾的剪影, 殷洛转过头来:「你在对我说话?」 青泽道:「这屋子里除了你, 还有旁人不成?」 殷洛移开视线,下意识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青泽掀开被子, 站起了身,看着烛火明明灭灭映出殷洛的轮廓,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本无处安放的书。 因这几日都只开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又只有一张大床, 两人也算是广义上的「同床共枕」过了。殷洛似乎对与人同寝颇为不适,能拖多晚睡就拖多晚, 好不容易躺上/床的时候简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可青泽这人讨厌就讨厌在这点:越是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越是换着花样刁难他。 譬如昨夜,殷洛看青泽已经睡得香甜,这才不声不响爬上床, 身形矫健的一个大男人,硬是只占了床最外侧的一点空间,端端正正躺好了, 和青泽隔了标标准准一人宽的间距。 他的睡姿也是标准至极,眉头微微锁着,枕下放着匕首,若无意外,一整晚也不会动弹。 这种模式持续了几夜,除了因为神经紧绷,睡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倒没什么大问题。可昨夜他好不容易躺好了、刚刚闭上眼睛,便感觉到有轻轻的唿吸拂过。 殷洛侧过脸去,看见刚才状似熟睡的青泽不但没有睡着,反而已经侧过身体,撑着脑袋、睁着那双青光湛湛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前的画面其实可以说得上养眼,但若不是他训练有素,对他造成的惊吓几乎让他直接伸手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一刀向青泽捅去。 第63页 殷洛看着表情玩味的青年,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若是被旁人看到,必定能吓跑一堆人。 青泽道:「你继续睡啊。」 殷洛躺了回去,感觉到青泽仍撑着脑袋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干脆转过身去,背对青泽,睁着眼睛,觉得此夜必定比旁的夜晚漫长一些。 身后传来青年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声。 他听着那个笑声,想了会儿杂事,不知何时,竟真的熟睡了过去。 梦里他如同回到了一无所知的襁褓中,独自躺在金碧辉煌的皇子殿里。也如同矗立在一个小小的洞窟门口,抱着自作多情地小小希翼,看到那块由拐角之后的人投射出来的影子,知道自己是不被欢迎的。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梦里画面已经模煳,只剩下了怅然若失。 此时日头高挂,青泽在桌前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哼着歌,阳光从窗柩上投射出斑驳的剪影,给这个惯常嬉笑怒骂的青年蒙上了层岁月静好的朦胧光晕。 见他醒了,青泽头也不回地道:「堂堂玄庸陛下,睡着的样子还蛮人畜无害的。」 殷洛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当作没听到青年的调侃,面色如常地收拾起床、面色如常地同青泽出去探查、面色如常地回了客栈、面色如常地吃完晚餐、面色如常地洗漱脱衣,然后在渐深的夜色中正襟危坐于桌前,对已经躺在床上的青泽道:「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 这客栈里哪有什么书可看,翻遍了柜子也就只能找到些带颜色的民间绘本和八卦小报。 殷洛毕竟是个一言九鼎的君王,这一看就看到了半夜。 面色冷峻得如同在批阅奏摺,眉头倒是越皱越紧。 他说看书无非是找个比青泽晚睡的由头,可一向对睡眠时间有极高要求的青年今晚却不好好睡觉了,有一搭没一搭在那说话,到了半夜也还醒着。 殷洛只能继续和那本书两看相厌。 后来青泽干脆下了床,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凳子上,一句话问出口,才发现殷洛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本书应该是被翻阅多次,书页有些发黄,封面很是香艷,唯有一处与别的yin书不同——其上画的是个赤身裸/体、姿势诡异的男子。 青泽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又看了看殷洛,发现他拿着书的手有些不稳,看似深沉严肃的表情比自己还微妙,本该落在书上的眼珠几乎有些躲闪了。 青泽道:「原来陛下有这种爱好。」 他旁的时候从不叫殷洛为「陛下」,此时这般叫了,反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狎弄。 殷洛道:「……」 有那么一瞬间,殷洛的表情几乎可以用不知所措来形容。 他把书往旁边丢开,龙颜大怒:「胡闹!」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读后感,他也的确承受了大半夜的视觉摧残,可此时才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欲盖弥彰。 青泽看了看他双眉紧皱的神情,唔了一声。 殷洛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衫,发冠也取了下来,总归是比白日里显得柔和一些。单衫的领口收得不算太紧,动作间能看到线条流畅的锁骨,若是再仔细些看,甚至依稀可见花纹华丽繁复但颜色尚浅的魔纹沿着锁骨向衣领里九曲十八弯地蔓延下去,随着殷洛的唿吸而若隐若现。 因为尴尬、生气、羞恼、不知所措、强作镇定……种种情绪的叠加,他一贯有些惨白的、时常紧抿的双唇久违的泛起了些血色,黑压压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的。 青泽看到他的表情,就想起了昨夜他背对自己侧躺着的身形——殷洛前几夜里一直中规中矩地平躺着,昨夜侧过身去才显出天生宽肩窄腰、身姿修长的线条,像只优雅又危险的猎豹,连那黑黢黢的髮丝都比白日里来得煽情一些。 青泽想着他的背影,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一边翻一边啧啧称奇,很有些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意思。 翻完再看殷洛。这个一贯冷厉的男人别说嘴唇,连耳尖都已经红得快滴血了。 青泽放下书,坐下来,拍拍他的肩,大发慈悲道:「不过是个人癖好而已,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殷洛气得发抖,道:「胡说八道。」 一般人被这样调侃,尴尬一下也便罢了,可殷洛似乎真的就过不去这个坎,把青泽的调侃当了真,脸色青白交加,好不热闹。 真是奇怪,他连被人真真妖魔化和侮辱憎恶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出这么明显的不适和无措,此时不过是被开了个无人当真的带色玩笑,就像只被踩了毛的猫,虽然格外笨拙努力地想要自我澄清,却因无从辩驳,手足无措到浑身僵硬。 殷洛看了看青泽,抿了抿唇,站起身来,披上外套,坐到远处去了。 青泽道:「殷洛?」 青泽道:「皇帝陛下?」 青泽原本还面带笑意,见殷洛似乎真的不太输得起,也觉得有些扫兴。 殷洛神情那么严肃,仿佛不是被开了个带颜色的笑话,而是被泼了天大的脏水。 青泽坐回床边,看着坐得远远的殷洛,道:「你平时看起来油盐不进,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殷洛仍是眉头紧皱,道:「什么是『玩笑』。」 青泽从没听过这么可笑的问题:「玩笑就是……」 第64页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语气硬得仿佛才从石头上敲下来的殷洛,道:「没有人和你开过玩笑么?」 殷洛道:「若是被人妄加猜测胡乱定义,就是『玩笑』的话,自然是有不少人开过。」 青泽摇摇头:「那些可不是玩笑。」 殷洛抿了抿唇,问:「那『玩笑』是什么?」 他问得这么庄重,倒让人无从解释了。 青泽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尝试认真同他解释的自己有些可笑,便道:「没什么。」 月影摇曳,夜色静匿。青泽回答了他的问题,便不再说话,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殷洛看着那个躺下的身影,拿出自己的匕首,把那柄短刃磨得且利且薄。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也从未如此看重自己在一个人心中原本就并不存在的名声,可没人教导他应当如何处理这样的情绪,便让他虽觉得难过,却觉得找不到难过的理由。 · 翌日,清晨。 茶铺老闆早早地开了门,带着两个茶童忙里忙外了一会儿,渺渺茶香就飘了出来。 今天的第一个客人来得早,模样七分俊美,一身外族打扮,异色双瞳,耳朵上戴着小巧的圆形耳钉,衣服领口是几圈皮毛。 他买了些刚泡好的茶水,装在水壶里,又拿了几块桂花糕。 这些东西价格不贵,他出手却极为阔绰,掌柜的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一路客客气气把他送出了铺子,还目送他离去。 待他走远了,掌柜的看着他的背影,原本是乐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表情就介于「喜庆」和「惊吓」之间了。 他转身对茶童道:「快快快!快报官!快报官!」 两个茶童跑出来,叽叽喳喳道:「报什么官啊?」、「发生了什么?」 掌柜的道:「——刚才这人,他、他是党曲。」 两个茶童面面相觑:他们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掌柜的急得满头大汗,把茶壶把手往小童手里一塞,道:「算了,你们帮我看着这铺子,我自己去报官!」 党曲何人,城内大多数人应当并不知晓。 他是城外外姓猎头家么子,虽在临祁不算出名,但身家阔绰、容貌出众,偶尔入得临祁,也曾在茶铺小憩。 若是到了这里,也着实没什么值得报官的地方。 可这党曲自从七日前至临祁採购马具,就失了音讯。 前两日听喝茶的城外猎户言,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死状悽惨,还是验尸时叫他父母来辨认胎记,才证明了身份。 已经死了的人,自然不可能来买茶水、糕点。 掌柜的疾步往衙门走去,急得满头大汗: ——这个顶着党曲脸皮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作恶多端的窃脸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萌,我肥来惹,抱歉因为三次元的原因断更了大半年_(:3」∠)_。 因为增加了一个楔子,又把前面字数太多的章节重新断了一下,所以后面几章虽然章节数是新的,但内容还是旧的,从第41章 开始才是更新的部分哦~ 第36章 射羿风云(七) 殷洛甫一出客栈, 刚过了个拐角,还没到正街上, 便见那个之前在茶铺骚扰青泽的妖怪跑了过来。 他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欢而散,远远地同殷洛打起了招唿,快活地跑到殷洛身旁了,道:「唷,魔族小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竟然又碰到你了。」 殷洛皱眉看着他, 一挥袍袖, 拂开他故作熟稔的手:「谁是魔族小哥?」 那妖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闻了闻殷洛, 道:「你呀,味道奇奇怪怪的魔族小哥。」 说罢他扬了扬手,让殷洛看他提在手里的水壶和桂花糕:「之前出言多有得罪,既然有缘重遇,不如让我赔赔罪,也同魔族小哥你交个朋友?」 殷洛不欲与他寒暄, 直接回绝道:「你想合作的人不在。即使在,你就算再说一遍, 他也不会同意你的建议。」 那妖怪道:「为什么呢?」 殷洛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也能找到那个窃脸贼,又何必再与别的人多争一次。」 那妖怪道:「那可不一定,那窃脸贼可聪明着呢。」 殷洛冷哼一声,侧身便走, 却被那妖怪拦住。 那妖怪的「拦」,比起说「拦」这个动作,更像是「擒」。 他做了个拦的动作, 手到了殷洛身旁却曲手成爪,铁钳似的窟住了殷洛的手腕。 殷洛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那妖怪手捏得极紧,脸上一副无辜神情,道:「魔族哥哥,你怎么不躲?」 见殷洛面色不善,那妖怪笑了笑,又道:「魔族哥哥,你是不是躲不开?」 他松开手,看着殷洛手腕上五道红色的指痕,放在嘴前吹了吹,很心疼的样子,道:「瞧瞧,都被捏红了。」 殷洛抽回手,后退一步,道:「你分明有备而来,谈何偶遇。」 那妖怪笑得越发开心,道:「在摸清你们分头行动的时间、出客栈时间、途经的隐匿拐角之后,『偶然』在这个时间点、这个拐角、与你相遇,不就是偶遇么。」 「不瞒你说,我从你们一进临祁就盯上了你们。这几日你们在内城活动,我也都在暗中观察。虽然起初是想继续游说那位神族哥哥,让他相信我指定的那个满月时出现的『窃脸贼』,让他同别的临祁城内法力高强者鹬蚌相争,互相掣肘。」 第65页 「……但在这跟踪期间,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把水壶糕点塞进殷洛怀里,空出来的双手一手捏紧殷洛的下巴、一手沿着殷洛的面部轮廓细细勾勒一番,眨也不眨地看着,然后把自己的脸凑过来,道:「魔族哥哥,你其实……没有法力吧?」 殷洛扭过头去,把捏住他下巴的手挣开。 那妖怪又把殷洛的下巴掰回来,因为力气过大而听到轻微的骨骼脆响,又道:「对了,魔族哥哥,我还发现一件事情。你看,你身上一点法力都没有……又和那神族哥哥同住一间、举止暧昧……」 他把殷洛按在墙上,一手撑着墙壁,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一个魔族,竟然自甘堕落到去当神族的姘头?」 * 所谓大隐隐于市,若不是殷洛被那妖怪一路挟持着到了窝点,他也不曾想过这四处通缉的窃脸贼竟然就藏在人声鼎沸、嘈杂热闹的烟花柳巷里。 窃脸贼到了花街,却不是走的正街,而是点了殷洛的哑穴,把他双手绑在身后,带着他翻过暗巷一侧的小窗格,进了间正面颇为华丽的青楼。 入了窗格,眼前的房间便是他的栖身之所。 房间里别的物什不多,床倒是大而气派,被子是绣花的锦被,床柱粗大,床边挂着轻薄的纱帐,一股过于浓郁甜腻的香料气味直往人鼻腔里涌,掩盖住其下微薄的血腥气。 和旁的那些每日被整理的房间不同,这个房间显得有些凌乱,想必寄居此处之人并不擅打理内务。 弔诡的是,这间精緻的房间贴满了各种格格不入的符纸和阵法,其上画着笔墨流畅但难以辨认的字符,和满目雕花迤逦的装饰形成一幅奇特景象。床前地毯上朵朵绽开的牡丹被染成了深红色。原本供女子梳妆打扮的桌上铜镜前放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尖锐的利器。那块雕花铜镜镜面早已四分五裂,似乎是被人狠狠破坏过,又重新拼到了一起。 妖怪进了房间,窗格便恢復了原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与外界隔开。 他对着殷洛勐力一推,使他踉跄两步跌倒在地。殷洛挣动两下,发觉双手在后背被绑得极紧,动弹不得。那妖怪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床边,拿出一根刻满符咒、看不出颜色的粗麻绳,把他捆在了床柱上。 麻绳既粗且硬,一根根麻梗子张牙舞爪刺裂裂炸出来,捆着人的时候哪怕隔着衣物,稍一动弹,也能把人刺得生疼。 将殷洛绑好之后,妖怪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摸着摸着停下了动作,笑了笑,从殷洛衣襟里掏出了那柄匕首。 「这么危险的东西,可不能随身携带。」 他说着把那匕首远远地扔开,看了看殷洛,又问:「魔族哥哥,还藏着别的武器吗?」 殷洛侧过脸,闭目养起神来。 那窃脸贼道:「我都忘了,你被我点了哑穴,说不了话。」 他说罢又细细搜查了一会儿,摸到裤腿的时候,险些被突然发力的殷洛一脚踹中。 窃脸贼扭脖躲过,擒住殷洛的脚腕,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便伸出另一只手撕开裤腿,果不其然发现了绑在靴子里的另一把匕首。 妖怪将那把匕首抽了出来,道:「竟然还藏着把刀。」 他又搜了搜,确认殷洛身上没有别的武器了,这才站起身起来,拔出匕首看了看,似乎颇为喜欢,便把刀收了起来,转头见殷洛仍是动弹不得,才转过身去,在铜镜前忙活。 「我夺走过不少人的脸,」他摆弄的时候,那堆见所未见的利器发出噹啷噹啷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噹啷声停了下来,他手里举起了一个介于镊子和小刀之间的利器,又道:「这还是第一次夺走魔族的脸。」 他这般说了,却并未转过身来。 那叫不出名头的利器被他握在手中,竟是慢慢向自己脸上划去。 只见一道道妖气萦绕于铜镜前,那妖怪双手举着,手肘一点一点移动,哪怕努力稳住动作也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不一会儿,便有鲜血滴滴答答滴落下来。 原来那些利器竟然不是用在他人身上,而是用在自己身上。 殷洛向门口看去:这房间委实诡异,哪怕正是白日,这么大间青楼里也不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哪怕只隔了一扇薄薄的木门,竟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响,连翻过窗格前可听见的暗巷里的人语鸟鸣声都归于寂静。 那些四处张贴的符咒,应该就是窃脸贼蜗居此处久未暴露的原因。 过了好一会儿,妖怪才停下动作,手中的利器噹啷一声掉下来,伸手去摸放在铜镜旁、满是干涸的血痂、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 他拿着毛巾慢悠悠地、格外认真地擦着自己的脸,擦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动作,把毛巾放下来时,其上全是夹带着脂肪的红水。 「你说,要是那个神族哥哥答应了我的建议,你现在不是就不用死了么。」 妖怪转过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那本应是脸的地方空空荡荡,像一颗巨大的、架在脖子上的、长着头髮、一片平坦的肉球。 殷洛看了他的模样,觉得有些反胃。 妖怪拿了些东西,离开桌前,一步一步向殷洛走来,露出刚才被他身影遮挡的,被切割下来放在桌上的、留着血的面皮。 第66页 他蹲下身来,脖子支撑着那颗肉球凑到殷洛面前,手里提着水壶和桂花糕。 他没有眼睛,但应该是在看着殷洛。 他没有嘴巴,却能发出声音。 他说:「这茶水和糕点是我大清早专程去买的。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就是吃的这两样东西。」 他说了之后低头去打开盛着糕点的盒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的桂花糕因为之前的磕磕碰碰都碎成了粉末。 若他有五官,此时的表情应当沮丧极了。 他说:「怎么都碎了……」 他努力把那些碎成粉末的桂花糕重新堆成块状,发现自己一松手它们便都重新散开了,气得直接把那几块糕点连着盒子一起掀翻过去。 他看了看倒在一旁的糕点盒,扫开落在自己身上的粉末,又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道:「还是喝茶吧。」 说罢拧开壶盖,把茶水递到了殷洛嘴边,发现他双唇紧抿,闭得严丝合缝。 也许是笃定殷洛要死在他的手上,决心让他做个饱死鬼,这妖怪倒是难得的友善,道:「你不想喝?」 他见殷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便解开了他的哑穴。 殷洛咳了几下,道:「你窃我的脸,有什么用?」 妖怪道:「我抹上你的血,裹上你的气味,再窃了你的脸,最后换上你的衣服,今晚有谁能认出我是谁?你和那神族哥哥关系如此亲近,他自然会相信我,到时候我诱他把那『窃脸贼』杀了,把那帮被悬赏引来的大人物收拾了,再趁他法力消耗殆尽之后偷袭杀掉他,这件事便了结了。」 殷洛摇摇头,嘆了口气,道:「你若真是这么想的,可就押错宝了。」 妖怪大奇:「怎么就押错宝了。」 殷洛道:「我于那位『神族哥哥』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诱饵罢了。」 妖怪听了也不着急,反而笑了,道:「你骗人。」 他把水壶放下,道:「你不要用再多狡辩,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何况成败在此一举,现在也来不及修改。」 殷洛道:「既然你早知道临祁都在通缉你,为何不离开?」 那窃脸贼恨声道:「要能离开,我早就离开了。只因我曾戴过一个世子的脸,那王爷请了个术士,以那世子的头髮为媒介,将我锁在了城里。」 他没有五官,唯有气得发颤的肩膀显出他的愤懑不平。 殷洛道:「你既然想躲藏,为何要待在人多眼杂的青楼里?」 窃脸贼道:「我到这临祁,为的是寻欢作乐,为的是这里色如春花的佳丽,为的是醉卧美人膝,为的是有人相伴、热热闹闹。在别的地方待着,活着也没意思。这里是我的桃源乡,我自然要留在这里。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住的这间房间,曾是上一代花魁接客的地方。有一次客人玩得太过,把她玩死了。虽然后来此事被压了下去,但到底是不太吉利。自此以后,这个房间就被封锁了起来。」 「我以前模样体面、出手阔绰、待花街里的姑娘们也极温柔,可以说是花街女子最喜爱的客人了。便有姑娘同我讲了此事,我才知道有这么个房间,就在夺了那世子的脸之后一直藏在这里。」 殷洛听了,沉吟片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窃脸贼道:「什么问题?」 殷洛道:「你为何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窃脸贼道:「我一直想着,心里藏着的秘密总要告诉一个人才好,不然哪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我是要杀了你的,但我不讨厌你。抑或说,我不讨厌任何一个被我夺了脸的人。我是因为喜欢他们,才夺了他们的脸。」 殷洛道:「你喜欢的人这么多,难道每绑一个人来,就会同他坦白一次么。」 窃脸贼又笑了两声,连带着平坦的脸都抖动了两下,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这么坦白,可只有这一次。」 他说罢五爪张开,原本平滑的指甲逐渐伸长,变得尖利无比。然后他伸着尖利的指爪,靠近殷洛的脸。 五个小小的血珠从皮肤上浸了出来。 殷洛避开视线,不去看那戳入自己皮肤的指甲,余光看向门口,发现那扇门仍然紧闭,纹丝不动。 他收回视线,奇怪窃脸贼为何没有继续动作。 那妖怪看着那几个血珠,动作顿了顿,似乎想继续用力,紧绷放松了还几次,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尖利的指爪变回了原样,似乎很烦恼,有些沮丧地坐到了一边去。 殷洛道:「你不杀我了?」 妖怪道:「自然是要杀的。」 殷洛道:「那你为何停下?」 妖怪道:「要是我现在就杀了你,这白天剩下的时间,便只能独自坐在这里、等待夜晚的到来了。若我今夜不能活着回来,我此生最后的时光,就是独自静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该多寂寞。」 他见殷洛仍是双眉紧皱,似乎并不明白他言之为何,又道:「我最怕的就是寂寞了。」 殷洛道:「可你住在青楼里,出去就能抓到姑娘陪你说话。」 妖怪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一个青楼姑娘接触了。」 他见殷洛沉默不语,又道:「你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不可能会突然转了性么……好吧,我窃了第一张脸,重新回到青楼之后,的确迫不及待地点了以前最相熟的几个美人。」 第67页 「那晚我们过得很愉快,和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愉快。可我觉得哪里都不对了。她们看着我,又不是在看我。她们奉承我,又不是在奉承我。她们说她们爱我,爱的又不是我。我夜夜美人相伴,又仍是孑然一身。」 「这里是我的桃源乡,我不想离开这里,但我宁愿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不愿再同她们玩乐了。」 他说完之后安静了下来。 两人静坐良久,都无人再说话。 殷洛仍是看着门口,看着看着发现身下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低头一看,发现窃脸贼正在解着自己身上的绳子。 他解开绳索的动作小心翼翼,还仔仔细细把挂在衣服上、插进皮肤里的小麻刺给拔了出来。 难道这作恶多端的妖怪突然善心大发,准备放了自己不成。 殷洛皱着眉头看他动作,却见他解开绳索之后并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动作,脱起了衣服。 殷洛厉声斥道:「你干什么!」 那妖怪道:「我虽然不捨得现在杀了你,但也不能干坐着啊。不如现在先把你的衣服换上。」 一个脖子上顶着肉球的怪物趴在自己身前要扒自己衣服,这简直是噩梦中才能出现的可怖场面。殷洛攒紧自己的衣领,伸手格挡,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实在别扭,又强行正色道:「等一下。」 他这一挡,妖怪很不开心。 窃脸贼道:「我只是想要和你换身衣服,你倒像是我要把你怎样了似的。」 他见殷洛不配合,直接按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床上,扯下了他的外袍。 殷洛的外袍宽大,衣摆和袖口都大且长,行走动作间显得颇有气势,里衣倒是贴身的劲装。 那妖怪脱了外袍就停了下来。 他仍是压制着殷洛的手,一动不动看了他好一会儿,道:「横竖你也是个喜欢男人的,我又不愿再去找那些女人,不如这满月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凑合凑合,作对苦命鸳鸯罢。」 殷洛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门口,气得嘴唇发颤。 他说:「滚。」 那妖怪的手更用力了些,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噁心,不愿我靠近你。可我也是受了诅咒,原本生得虽比那神族哥哥差些,但差得也不算太远。这么想,你便开心了些罢。」 殷洛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可恨这妖怪嗅觉灵敏,却是个瞎子,怎么就笃定他与青泽关系暧昧了。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性心怀爱慕,也从未思考过自己对青泽的看法,听到他人如此言语,简直觉得无法理喻。 他道:「就算你长得貌似天仙,我也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压在我身上而觉得开心。」 那妖怪是混惯了风月场的,听了这句话,只是抽出殷洛的腰带,笑着道:「原来男人嘴硬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殷洛气得牙关咯咯作响。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眼珠已经泛起了灰白的色调,图腾似的花纹从眼角眉梢向鬓间延伸出去。 他哑声道:「你再动一下,我定杀了你。」 那妖怪道:「杀得了,便来杀。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在床上。若是你杀不了我,我这也是第一次同男人做事,摸不着轻重,你这般不配合,一会儿少不得伤了你。」 殷洛闻言魔气更胜,下一秒,他的视线无意间移到紧闭的门口,愣了一下,好似清醒过来似的,对着贴满符纸的房间,道:「宋清泽!」 那妖怪也愣了一下,道:「你在叫谁?」 却见那紧闭多年、贴满各式符咒、原本牢牢紧锁着的木门被一个一身青衫的俊美青年一脚踹开,重重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第37章 射羿风云(八) 青泽施施然站在门口, 倒也不显得焦灼慌乱,唯那惯常挂在脸上的似笑非笑神情消失不见。 平日里不觉得, 值此千钧一髮之际,他这般踢门而入,倒真有几分让人深感暗室逢灯、天神下凡的潇洒。 可若移开视线,看向屋里,又是截然相反的一片狼藉了。匕首、鲜血、麻绳、衣袍、食物粉末、盒子、水壶,全都横七竖八的四处倒着,可谓歷乱无章。 身着外族衣袍的人露出一个背影, 挡住殷洛的大半身形, 也挡住了殷洛脸上的表情。推攘间,锦被一角耷拉到了木榻下的木板上。 听闻外人推门而入,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空空荡荡的面庞,看清青泽模样之后动作一滞。 青泽拢了拢头髮,伸出双指在身后隔空虚指了一下,那扇门便紧紧阖上了。 他见那窃脸贼仍是朝向自己,很警惕的样子, 又看了看仍被紧攒着的、殷洛的手腕,最后最后倚在门前, 无视窃脸贼的警惕,对殷洛道:「我还以为你要办完事才叫我呢。」 殷洛对这带色的调笑自然不可能有所回应,倒是窃脸贼先质问出声:「你是如何进来的?!」 青泽道:「你没看见么。我一脚踹开了门,就进来了。」 窃脸贼又道:「你怎么会找到……」 他问了一半停了下来, 勐地转头看向殷洛,看清他的表情之后气的浑身发抖。 他对殷洛道:「他一开始就跟着我们?」 殷洛看着窃脸贼道:「他从一开始就跟着我。」 青泽道:「怎么说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劳?若不是我觉出不对,换了你来引蛇出洞, 这窃脸贼如此投鼠忌器、畏畏缩缩,哪里敢暴露自己。」 第68页 青泽语气甚是悠闲,俨然并不把窃脸贼放在眼里。那窃脸贼却也不回头看他,仍是怒气沖沖正对着殷洛,好似被背叛了似的。 若他有眼睛,看殷洛的眼神必定杀气腾腾。 他仍是擒着殷洛的双手,咬牙切齿道:「你、你……!」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下了通牒还敢忽视他的妖怪,青泽抽出长剑,道:「他什么他?乖乖投降,我还能留你个全尸。若你胆敢反抗,我便让你知道自己有多不自量力。」 窃脸贼不说话了。 他虽气极,好歹仍有几分理智。此时青泽正站在门口,离床榻还有数米的距离,算不得多近。 刚才窃脸贼翻身而入的窗棂,就在床头另一侧,倒是极近的。 那处看着是个狭小的窗棂,实则并非与外界相连。上面画着他自创的空间阵法,只有他才能施法通过,若是旁的人想要从这里出去,只能撞得头破血流。 此时他阴谋败露,功亏一篑,若直接把殷洛向青泽方向推去,趁青泽分神接住殷洛,从窗棂逃走,说不定还有逃离的可能。 他抓住殷洛的肩膀,使了使劲,看了看殷洛,又觉得若今日死了也便罢了,可正值箭在弦上竟被里应外合给了个下马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低骂一声:「可恶。」 他勐地站起来,一脚将未拧上壶盖的水壶向青泽踢去,见青泽长袖一挥、将水壶拍开,不由分说紧拽着殷洛一同向窗棂处逃跑,足尖一点,竟然是要破窗而出。 窗棂上的阵法红光大盛。 青泽看见他的动作,面上噙了一抹冷笑。 这窗棂上的法阵除窃脸贼无人可破。窃脸贼身为鼠妖,在无数次饥荒中苟延残喘,为找寻食物练就了一身超凡的嗅觉,也为东躲西藏掌握了一身逃跑的诀窍,哪怕已习惯了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逃跑的技艺也是并未生疏的。 可当他勐力推开那扇窗棂的时候,窗棂却并不像之前无数次那般应声而开了。它那般纹丝不动,甚至让他以为自己推的是一堵墙。 他扑到窗棂上,又被反弹回来,重重跌倒在地。 青泽看了看坐倒在地上的窃脸贼,又看了看他紧拽着殷洛、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这人一起带走的动作,嗤笑道:「鼠妖,你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这般色迷心窍?」 窃脸贼不回答他的问题,心有不甘地看着窗上的阵法,见到上面仍是红光大盛,妖气充盈,喃喃自语道:「不可能……我的阵法明明……」 青泽一步一步走近他,道:「你的阵法没有失效,可我刚才在外面多加了一个禁行之咒。你自然不可能出去得了。」 那窃脸贼哑声笑了两下。 「原来如此。」 他仰天悲嘆,嘆罢了道:「今日竟真是我的死期了!」 殷洛见他情绪激动,挣动了一下,却觉得他捏住自己肩膀的力气极大,丝毫脱离不得。窃脸贼察觉了他的动作,转头看向他,道:「魔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殷洛道:「你欲如何?」 窃脸贼勐地一爪向他划来,殷洛堪堪躲过,胸前的中衣被划成了一条一条。 窃脸贼一击不得,也不恼,晃晃悠悠站起来:「既然我都要死了……」 他全身妖气翻滚,桀桀怪笑着,勐地扑了过来,直直把殷洛逼到了床柱上,发出哐地一声,右手高高扬起。 「——总得知道给我陪葬的人是谁!」 若他再快一秒,殷洛必定血溅当场。 可他的动作也只能停在此刻了。 他低下头,看见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从自己胸前穿了出来。 青泽站在他身后,拔出长剑。 无脸妖怪的身体斜斜栽倒下去。 「唔……」 他倒下去的时候,长长的指甲一路扯着殷洛的衣袖往下滑,最后一头栽在了床头,指尖挂着几条长长的布料,从胸口流出的鲜血把绣花锦被染得通红。 ——虽是阴差阳错,也到底是实现了自己死在床上的理想。 青泽上前两步,扒开他的领口,看见被藉由世子头髮施加的咒术记号。 他把窃脸贼的尸首收了起来,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床榻,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道:「真臭。」 脂粉香气与血腥味混杂,的确算不上好闻。 那被窃脸贼脱下来摊在床上的外袍也被染上了鲜血,不宜再穿。 青泽转脸看了看殷洛,他腰带被扯了下来,中衣手臂处和胸口处都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露出了皮肤,被窃脸贼逃跑时紧捏住的肩膀泛起了淤青,身上有些不大不小的擦痕,都是小伤,只是看起来格外悽惨。 殷洛没说什么话,表情却不太好,想必受那窃脸贼言行冲击甚大。青泽看了两眼,移开视线。 是了,他是和殷洛约定好试着换个诱饵,待追踪到窃脸贼的窝点,查明此事真相就了结了窃脸贼。 他的确早早便可出来,也不知为何非要等殷洛忍无可忍,向他求救,好似会显得自己有多帅气似的。 这事最好就此揭过,现在窃脸之贼身死,此案尘埃落定,他才觉得刚才所为真是不太地道。 他看着殷洛,咳了一声:「你不能就这么出去……我看看这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披在外面的衣服。」 殷洛刚才急火攻心,现在虽然冷静下来,却发现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头昏脑涨,便不发一语地坐在床边。 第69页 青泽看出他有些不适,也不再继续打趣,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毕竟是前任花魁的房间,很多把手上积了灰尘的抽屉拉开了,里面都是精緻华丽的髮钗首饰,还有的抽屉里藏着大小不一的金锭银锭,应当是存下来准备赎身的钱财。 衣柜里面一件衣裳都没有,反而挂着一张张被晾干的、栩栩如生、英俊或美貌的脸皮。 青泽把那些脸皮也收了起来,阖上衣柜。 他翻找了许久,连殷洛露出的皮肤因为有些发冷都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才在床柜深处找到了几套衣物。 青楼女子的服饰原本就比寻常妇人来的浓丽,样式颜色大多夸张,披上比直接穿着破烂中衣还要惹人注目。青泽一脸嫌弃地挑挑拣拣许久,好不容易才在最下面找到了一件暗红色的披风,颜色比旁的衣服沉郁稳重许多,没绣那些夸张的花样,样式也算低调大方。 他把披风递给殷洛,殷洛被其上浓浓的脂粉香气熏得咳了好几下,这才披在身上。 青泽见还有一点破损的中衣露了出来,下意识伸手去拉披风,刚好和正在整理披风的殷洛的指尖相碰了一瞬。 青泽尚且不觉有异,却见殷洛如同触电一般颤了一下,收了回去。 虽是殷洛自己收回的手,他做出动作之后反而自己也有些惊讶,愣愣地看了会儿自己的指尖,想起窃脸贼那些不知所谓却信誓旦旦的臆测,抬起头来,正正看见青泽软软的鬓髮。 刚才青泽踢门而入时,那微微卷翘的长髮也是随着他的动作被微风吹拂得轻轻摇晃,衬着他的面庞神色,简直如同谪仙。 这真是他见过最自我、最任性、最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了,就如同在自己耳边彻夜迴响的沉郁吟唱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格外跳脱的音符。 殷洛看着看着,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在想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似觉如梦初醒,又似如坠冰窖。 青泽问:「你怎么了?」 殷洛推开他,有些无助地站起身,后退两步,看清青泽更加狐疑的表情,缓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必定是被邪祟蛊惑了心神,脑里一团乱麻,口中却说:「无事。」 「是么?」青泽说,「既然无事,那便出去吧。」 殷洛道:「窗棂锁住了,我们怎么出去?」 青泽道:「直接走正门就行啊,我是堂堂正正进来找姑娘的,既然是从正门进,自然也要从正门出。连进个青楼都要偷偷摸摸,也太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了。」 殷洛道:「……你是大摇大摆从正门入内?」 青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大抵是青泽一派风流、神情坦然,他们出去的这一路倒真算得上畅通无阻。出了这间被封锁的房间的楼道区域,甚至可见三三两两神情慵懒的美人站在门口卖弄风骚。 若是寻常日子,这便真的让青泽二人离开了去。可他们下楼梯,便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一人说:「我就知道这万花楼有问题,没想到竟敢窝藏钦犯!唿延将军,我前两日的的确确在这里见过画上这人,若我知道他就是已经身死的党曲,我早就上报官府了!」 一人说:「将军,我们这里真的从来没出现过这个人吶!若那窃脸贼真的藏在此处,怎会没在楼里犯过案?姓贾的,你还不起赊的帐,就不要死皮赖脸再来,这般信口雌黄,我们可还要做生意的!」 他们争吵不休,各执一词,那将军大概是听得烦了:「吵够了么?」 见各人纷纷噤声,不敢多言,他一夹马肚,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得我口令,搜!」 第38章 射羿风云(九) 那将军不开口还好, 一开口青泽便觉得有些耳熟。他侧过脸,果然看到殷洛神色不太好看。 此时那将军已经下马, 走入楼内。 万花楼有两道门,一道外门,一道内门。外门修得宽敞、门槛低,方便老鸨揽客和客人入内,显得阔气热闹。内门修得窄些,门槛反而高,入内须得高高抬腿, 美人便可藉由搀扶新客攀上前来。中间是铺着地毯的中廊, 宽而气派,通往中间那个不大的方形木台, 大概能容纳三五位舞者在其上表演,时不时有醉倒的人躺在地毯角落。 两旁摆放着雅座,其间用屏风隔开,角落处放着几个花架。有结伴到访的客人来了,先在雅座与合意的姑娘们饮酒作乐,姑娘们吹拉弹唱舌灿莲花, 待一行人推杯换盏喝得开心,再各自带着美人回房间, 便又是个欢饮达旦的无眠之夜。 此时天色未晚,客人虽并不多,雅座里倒也七零八落坐了好些人,大多窃窃私语、品菜小酌, 听到门口吵闹,纷纷抬起头向外张望。 青泽二人此时刚刚下楼,站在中廊地毯上, 听得远处一行人脚步声越来越近,老鸨忙不迭跑出去招唿,未接客的姑娘们也都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倒是没人注意招唿他俩。 他虽有隐身之法,可此时大家注意力都在门口,要是大庭广众突然消失反而异常,正犹豫着,手腕竟被人一把抓住。 ! 好大的胆子! 他戒备十足转过脸,发现殷洛正一边用余光瞥向门口,一边单手紧握他的手腕、拉着他无声地走向一旁的雅座——便任由殷洛拉着他落座。 这雅座旁刚好摆着个花架,青泽明白了殷洛的打算,坐下时另一只手取下插在花架旁装饰的羽毛玉柄团扇,反客为主地学着别桌花妓小倌的动作,揽过殷洛的脖颈,用羽扇挡住两人的脸。 第70页 殷洛皱着眉头,也知晓此时不宜出声,只是沉默着推开他,却被青泽把动作按了回去,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嘘」。 若是旁人从远处看了,俨然是在拥吻亲热。 团扇是诸多美人极爱使用的物事。一说: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姿容再俏丽的美人,若是身子不适,气色总归是要差些,用团扇挡了,便显出几分惹人怜惜。同理可得,但凡嬉笑怒骂,为了留几分欲语还休、犹抱琵琶的神秘朦胧,总归是要用团扇挡着些的,其上迤逦的纹饰,变成了被遮掩的面庞处最优美的妆点。 青楼的团扇多爱用染了色的羽毛来修饰,失了许多雅致,多了许多娇艷。 青泽全然不似此处女子一般聘婷妖娆,执了一柄过于浮夸的羽扇挡在两人面前,只因容颜俊美、眉眼含笑,反而显出一种迷人气质。 将军已经入了大堂,环视了一圈,又是一声怒哼,似乎对这帮白日宣淫的纨绔子弟鄙视至极。 有胆子小的嫖/客见气氛凝重,不顾花妓挽留,战战兢兢就想要悄悄逃走。 那人出了雅座、垂着脑袋、贴着墙边,没走两步就听前方一声:「站住!」 嫖/客哆嗦两下,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便见两个侍卫走到他面前,把他押住。 只听将军道:「本将军奉旨捉拿藏匿于此处的窃脸妖邪,在这万花楼内的所有人,搜查完前,不得离开!」 那男子被侍卫押回了雅座,抹了抹眼泪,觉得真是天降无妄之灾。 雅座里还有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来客,全然不受此时紧绷的气氛影响,仍是美人在怀,继续把酒言欢。也有惧怖将领威严的花妓,大多都把头埋到了客人怀里,只露出一个插着各式髮簪的后脑勺。 将军倒也不管那些喝醉了的人,一扬手,示意身后随从将大门紧紧关上,分列两行,守在门前。 有了那几个现成的醉酒的例子,青泽也佯作醉酒,与殷洛贴得更近,凑到殷洛耳边,揽着他的腰,几乎是咬着他耳垂,轻笑道:「客人,你身体绷那么紧干嘛?」 他们两人坐在雅座里,若是不够亲近,反而显得突兀。青泽这个动作看起来失礼,实则倒算不上冒犯,放在殷洛腰间的手只是虚虚搭着,殷洛却沉默着别过了脸,神色微愠,不肯看他。 青泽低头看了看,发现殷洛的手放在腿上,骨节分明的指节捏得发白,心说再开玩笑下去这人又要翻脸了,便移开了一点脸,低声道:「好吧,不逗你了。」 他说罢微微侧过头,定睛细看了一会儿,果真发现为首之人就是那日在城中遇见的唿延宏。 唿延宏道:「给我搜!每间房间都不许放过!」 一行士兵领命,步调一致、速度迅疾地上了二楼,一扇扇房间踢开,只听得房间里一声声或男或女的尖叫声,接着又是一阵水盆茶具平啷噹啷打翻在地的声音。 唿延宏仍是老神在在站立在厅堂之内。 老鸨刻意讨好,对他道:「将军大人,您站了这么久,腿会不会有些酸了。要不您坐着等?我们再给您掺壶茶水?」 唿延宏暼她一眼,道:「这里的水,我喝不下去。」 他又站着等了一会儿,不多时,那些上楼搜查的士兵都回来了,一一回禀探查情况。 见他们都一无所获,气得唿延宏怒火中烧。 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竟然又白跑一趟,真是气煞人也。 他心情不好,刚才看着内心还没什么波动的、寻欢作乐的场景,此时再看了就觉得有些迁怒。 尤其是坐在远处的,虽说现在也有一些王公贵族把玩弄小倌当做潮流,但他行军打仗多年,是朝内最看不惯这种风气的人。那些附庸风雅、自诩风流的权贵知道自己目下无尘,也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鼓吹这些。 男儿就当征战四方、战死沙场,像女人一样以色侍人算什么说法?若是落到他手上,他非得把那些小倌拖到战场上好生操练,让他们多经歷点枪林弹雨、风吹日晒,他们就知道怎么才是个真男人了。 男儿就当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也只有那些早就失了男儿血性的傢伙才会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说得冠冕堂皇。 再看那两个人,刚才搜了多久就卿卿我我了多久,真是……真是成何体统?! 他一扬手,唤了个士兵,示意随侍将通缉令递给他,然后道:「你,到那个桌前,好生询问。」 那士兵领了令,走到青泽两人坐着的雅座处,把通缉令往桌上一拍,道:「你们,看到此人没有?」 青泽移开团扇,露出下半张脸,低头看了一眼通缉令,变了个声线,柔声道:「不认识。」 士兵道:「真的不认识?」 青泽道:「真的不认识。」 士兵又往里看了一眼,道:「那他呢?」 青泽道:「他也不认识。」 士兵道:「扇子拿开。」 青泽担心士兵曾见过殷洛,扇子没动。 殷洛却伸出手,把那扇子压了下去。 那士兵狐疑地看他一眼,没看出有何异状,又觉得的确与党曲相差甚大,便收回通缉令,道:「不认识便好。将军大人正在缉兇,你们二人莫要再卿卿我我,倒了我们将军胃口。」 说罢他转头回禀唿延宏,唿延宏抬头向他们看去,发现扇子已经移了开来,换了个角度重新插在了花架上。两人距离也拉开了些,因他们坐在暗处,又有花架遮挡视线,模样倒是看不太分明。 第71页 唿延宏这才觉得顺眼了些。 一行人几乎把万花楼都翻了个转也没找到党曲,唿延宏看了看有些心虚的贾姓男子,问:「你当真在此处看到他了?」 贾姓男子擦了擦汗:「将军大人,我怎么敢骗您……我的确……」 唿延宏道:「你的确?」 他又擦了擦汉,嗫嚅着道:「我……约摸……大概……应该……在这里看见过他。」 唿延宏怒喝:「好大的胆子!」 贾姓男子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大人饶命!当时灯火昏暗,小人许是、许是记错了……小人真的无意欺瞒大人……」 唿延宏已经没耐心听他解释,烦躁地道:「行了行了。」 他听了贾姓男子所言,虽仍是心有不甘,却也知道他给的线索不太可能靠谱了,只得按下心中怒火,对众人道:「此事虚惊一场,想离去者可自行离去!」 说罢他便转了身,召集一行人马,又整齐列队出了青楼。 他的马匹停在青楼侧门,被人领来耽误了一会儿时间,一踩脚蹬,骑上那匹独眼乌稚之后,看到刚才那两个坐在雅座动作暧昧的青衫男子背影。 世间浅色头髮的人不少,临祁却不多。尤其是他这几日,也就巡街时见过一个相同发色的人。刚才厅里光线与外头不同,竟然没被他发现。 独眼乌稚疾奔两步,停了下来。 唿延宏一挥长锏,指着青泽的后背,又看了看他身旁的男子,不知怎的,总觉得似曾相识,这边厢却仍是道:「我问你,你给哥哥治病,怎么竟然治到这青楼里来了?」 第39章 射羿风云(十) 射羿大将唿延宏很生气。 据说他白日得到消息去捉拿窃脸妖邪, 没抓到便罢了,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一回将军府就大发雷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谁都要吼几句。 府内佣人僕役见了将军的脸色,知道他今日是吃了火/药/桶的,无不是提心弔胆,生怕哪里触怒了唿延宏。 不一会儿,老太君杵着拐杖晃晃悠悠颤颤巍巍来了。她约摸五六十岁年纪, 头髮高高盘起, 身上挂着沉重的金玉饰品,精神尚好、面色红润。 她一走进房间便看唿延宏在呵斥一个刚才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的僕役。那僕役跪在地上, 头顶的小揪揪一颤一颤的,身体也一颤一颤的。所幸唿延宏在府里向来雷声大雨点小,骂得虽然厉害,倒是不曾动手。 唿延宏道:「你泡的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喝!」 僕役声如蚊吟,说的话也跟着身体一起颤作一团:「禀……禀将军……」 老太君用拐杖轻轻杵了杵地。 唿延宏抬起头来,看到老太君站在门口, 杀气腾腾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半边脸仍挂着没消下去的怒意,另半边脸却尝试着做出温和的表情, 就顶着这副怪异的神色,上前两步,准备去扶着老太君,一边道:「娘, 你怎么来了?」 老太君迈步进门,拨开他的手,道:「我可不敢要将军大人扶。」 唿延宏嘆口气, 道:「您这又是怎么了?」 老太君看了一眼跪着的僕役,道:「小刘,来,你扶我过去坐着。」 那僕役看了一眼老太君,又看了一眼唿延宏,不太敢动弹。 唿延宏怒喝道:「愣什么呢?!老太君说了什么没听见么?」 僕役连声答应了,忙不迭站起身来,小心地托住了老太君的手,把她扶得稳稳噹噹。 老太君点了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僕役扶着自己的手,状似安抚。 她慢慢坐下,端起唿延宏喝了一口的茶杯,抿了一口,道:「小刘心细,泡的茶水味道差不了。」 她放下茶杯,挥退僕役,看着站在一旁的唿延宏,道:「说吧,我家大将军又在发什么脾气?」 唿延宏道:「您多虑了。」 老太君又杵了杵拐棍,语气带上了一丝温怒:「老妇人心想着,将军回临祁也没多久啊,好的没学会,倒学会打官腔了?」 她见唿延宏仍是不发一语,又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你的脾性,我能不清楚?」 唿延宏被揭了老底,辩解不得,干脆急了眼,道:「您怎么这般唠叨,都说了无事!」 唿延宏脾气暴躁,是个嘴里不把风的耿直性子,可这次饶是老太君软硬皆施,愣是没问出一丁点头绪,老太君嘆了口气,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 他说着无事,到了晚上却一个人喝起了酒,一杯一杯,最后把就被拍在桌上砸得稀碎,也不顾手掌被碎瓷划破流出鲜血,一副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翌日,临祁张榜,有身份神秘的能人异士抓住窃脸贼,不日便将领赏,此事告一段落。 唿延宏下了早朝不用再去巡街,却也不回将军府,而是怒气沖沖地进了宫内侧殿。 射羿皇宫正殿用作上朝,后殿是为后宫,这侧殿便是待客之处。 青泽看着手里的黑子,又看了看纵横十九条被称作「棋盘」的一大板排列整齐的小方格,对着其上分布着黑白相间的圆形「棋子」,觉得这游戏无聊至极,简直想掀桌而起。 他对面坐着一个男子,身着明黄蟒袍、手执白子,天生笑面、一团和气,全然不似一个国家的帝王。他刚才慢悠悠讲了围棋的基本规则,青泽一时好奇又因太过无聊,听他说得有趣,主动请缨坐在石台旁,不一会儿便从起初的兴致勃勃变得心不在焉。 第72页 一旁插着几只长香,代替棋钟。 殷洛坐在青泽旁边,起初青泽若不知如何落子,他还会出言提醒,没下几步,青泽便有些不太开心,让殷洛不要再提醒,自己继续下。 他这么说,殷洛道是没什么意见,可苦了对面的射羿国君。 原本是想佯作不敌,输个两场,他也便是送了个人情,表示个态度,有利于之后的交流,可青泽看似胸有成竹,却总会姿势优雅地在他闻所未闻的星位落子。 没下几步,射羿国君原本优哉游哉的神情就变了,拿起一旁的方帕擦了擦汗,落子时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天可怜见,要让这个人胜,比让他败未免也难了太多。 他与不少人下过棋,从未下过如此胶着痛苦的棋局,可看了对面青年对身旁殷洛毫无惧怖之意、甚至颇为熟稔的态度,就把破罐子破摔干脆胜了对方的念头和着茶水咽了回去,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这青年到底何许人也,虽说生得倒也确实好看,又没有以色侍人的媚气。若说他气质不凡,虽然第一眼看来算得上清新飘逸,可细细看了,总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更无寻常男仕低眉顺眼的温柔,终究算不得最合心意的选择。 若说得了其他王公贵族的青睐,那也是有可能,可若说他能被殷洛另眼相待,简直天方夜谭。 殷洛是谁?天生不祥的被放逐者,在战场上踏着他人尸骨长大的杀神,天下最有名的、独断专行的暴君。 别说情情爱爱,但凡对殷洛稍有了解,多的是说他人性泯灭的言论。 可饶是他再不相信,眼前场景清清楚楚向他呈现出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听唿延所言,他们之前甚至在花楼卿卿我我。若不是眼见为实,自己必然会当唿延为抓窃脸贼走火入魔,胡言乱语。 可恨吶,他要是早知道殷洛吃这套,便早该送些姿容秀丽的男子到玄雍去。 他这边正想着,便听那青年旁若无人地对殷洛抱怨道:「这国君自称爱棋多年,我也不过才第一次玩,他就这般吃力,想来这『围棋』也没什么难的。我再多下两盘,指不定你便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看看看看,什么叫恃宠而骄。 殷洛道:「宋清泽,我棋力远逊射羿国君,他这是在礼让于你。」 看看看看,什么叫闪瞎狗眼。 射羿国君一边道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因为听到青泽说还要再下两盘露出了面如死灰的表情。他无声地在心里哭泣了一会儿,自我安慰:这一局也不算白玩,好歹知晓了玄雍之主男宠的名讳,改日派暗探好生调查调查。 也不知这人到底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技巧,自己原本是邀请殷洛下棋,只因他听得有些起劲,最后坐在自己对面的就变成了这个一袭青衫的俊美青年。 青泽听了殷洛的回覆,也不当真,又气定神闲落下一子。 射羿国君看了那颗放荡不羁、快飞出棋盘的黑子,又看了眼自信满满的青泽,几乎吐出血来:自己英明一世,终究是栽在了这里。若真的技艺不精,不幸胜过这青年,也只能怪自己——那么多消遣的物事,提什么建议不好,竟然想不开说下棋。 殷洛是个翻脸无情的狠厉之人,自己如履薄冰好几年,今日一朝拂了他的面子,说不定两国的邦交便要栽在这局棋里了。 他这边正无声地哀嚎着,却发现棋局渐渐有了变化。青年天资卓绝,又多下了一会儿似乎摸着了些门道,在自己绞尽脑汁的配合下,颇为励志地得了个险胜。 要说他们为何会坐在这里下棋,还得从昨日叙起。 唿延宏对青泽一通质问,逼得二人不得不转身,那些寻常守卫倒不知发生了什么,唿延宏却第一眼就认出了殷洛。他似乎不敢相信,露出了一众士兵从未见过的表情。 过了数秒唿延宏才移开视线。他又看了看神情颇为轻浮、皮肤白嫩的青泽,最后对着殷洛骂了声:「成何体统!」 那语气与其说是殷洛曾对青泽提起过的对他的仇恨,不如说是不耻。 好似殷洛这般行径有多不堪入目、多自甘堕落、多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似的。 射羿国君个性如履薄冰,这个将军反倒胆敢对他国主君破口大骂。 他骂这句话时一拉缰绳,那匹独眼乌稚仰天长鸣一声,很愤慨不平的模样。 所幸唿延宏虽然气得长戬直抖,好歹也知道此事要低调处理。 待两人被「请」到皇宫,那射羿国君才听到消息姗姗来迟。他远远地疾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串随侍,看到站在房间内的殷洛和青衫青年,又看到几乎是横眉怒目看着殷洛的唿延宏,急得眼前一黑。 那青年言道自己是为窃脸贼而来,也已破了窃脸之案,要讨王爷的悬赏。射羿国君看了他的证据,又看了看殷洛,也不管青年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都笑着应了,责令唿延宏请罪。唿延宏骨头极硬,饶是国君下令,也仍是一副愤懑不平的样子,最后放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的国君不管,告辞一声,头也不回大迈步离开了。 射羿国君扶着额,嘆了口气。 他今日邀请殷洛和青年下棋,也有为昨日唿延宏的冒犯赔罪的意思。 他们下完一局,射羿国君心力憔悴地寒暄了几句,便见唿延宏走路带风地过来。 第73页 射羿国君松了口气:这唿延虽说性子太过耿直急躁,但对射羿却是数一数二的忠心耿耿,想必是冷静下来,知晓要以大局为重,赔罪来了。 他这口气刚出了一半,定睛又看了看,脸色一下子比墙还白。 他转头问身旁的太监:「唿延将军有提着兵/器赔罪的习惯么?」 那太监道:「没听说过啊。」 射羿国君转过头去。 ——唿延宏左手提着他的方天画戬,右手提着一柄长/枪,神色不善,杀气腾腾,离他们越来越近。 三人坐在一座修在莲花池上的亭台之内,朵朵莲开,风景雅致。唿延宏刚走到长桥入口处,便被随侍拦住。 那两个随侍一脸为难,道:「唿延将军……赏莲亭不得带兵器入内……」 唿延宏看他们两眼,将长/枪换做和画戬同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横噼两掌,把他们噼倒在地。 唿延宏下手不重,两名随侍倒在地上,神志尚且清醒,看到唿延宏怒气腾腾的脸色,两眼一闭,装晕装得出神入化。 唿延宏目不斜视,跨过他们的身体,大阔步走到赏莲亭内,无视国君黑如锅底的脸色,看着正襟危坐、抬头看他的殷洛。 他一甩手,把那柄长/枪向殷洛扔去。 他与殷洛距离不算太远,虽然动作突然、不给人丝毫反应的时间,但殷洛作为经验丰富的武将,稳稳接住必定不成问题。 殷洛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仍是坐着,刚伸出手,那柄长/枪横撞在他胸口。他用脚尖挑起长/枪,伸手握住,枪桿撑地,稳住身形,因刚才被重物撞击而咳了两下。 虽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反应也算迅疾,却到底是没有及时接住。 唿延宏看了他明显不如当年的反应,眼中怒气更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伸出方天画戬,一指殷洛,道:「殷陛下,你曾与小将交过手。多年不见,不知今日可有荣幸,再与陛下切磋一二。」 此话说得客气,语气却是十足的挑衅。 他身后被他行为惊得宕机了的国君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笑面也消了下去,道:「唿延,你好大的胆子!」 唿延头也不回,道:「无论胜负,唿延宏都会自行请罪,请陛下不要阻止小将!」 他看了看殷洛,又道:「若殷陛下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再与小将交手,小将也不会强求。可若殷陛下同意与小将比试,小将可不会因为陛下的身份而留手。」 射羿国君张牙舞爪,蹦得像根弹簧:「唿延!我革了你的职!」 唿延宏也气得跺脚:「那陛下就革!远离沙场、徒领俸禄,我本已算不得什么将军!」 殷洛看了看自己握在手里的枪。 他早年征战使的就是一桿长/枪,自然知晓手里这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世间难得的珍品。枪身乃混铁精钢铸制,桿身坚实,不易断裂,又有回弹的张力,硬招软招都可使得,进可勐攻,退可卸力,枪头雕龙,虎口加刃,刃裹白金,好不气派。 他站起身来,道:「好。」 第40章 射羿风云(十一) 唿延此人是个武痴, 驻守边疆未尝一败。唯有数年前,射羿与玄雍边境有过一次贸易物资摩擦, 斗了几个月,最后射羿战败收兵,同意赔偿,宝马乌骓也在那几次战役中瞎了只眼睛。 他从战场上回来,心中憋了一口气,夙夜匪懈,潜心钻研兵法武术。 宝马乌骓因为瞎了眼, 自此就失了平衡, 脸上挂着一道疤,走路歪歪扭扭, 出了好些丑。旁的人看马可怜,劝唿延宏莫要再让它当战马,放它归田,唿延宏把那好心劝他的人打得掉了颗牙,抱着一匹残马没日没夜的苦练,数月之后, 竟骑着那匹独眼烈马,比从前更勇悍三分。 他重返战场, 骑着乌骓,手握画戬,再没机会与殷洛交战。 其后数年,玄雍新帝登基, 射羿进献珍宝华礼,向玄雍寻求庇护,自此结为友邦。 玄雍射羿交好后开闢了一条贸易往来的栈道, 绵延千里,驿站数十间。约摸一年多前,朝凤来犯,势如破竹地突袭摧毁了近十间射羿境内的驿站,还杀了不少无辜的商旅,旨在破坏两国日益牢固的商贸连结。射羿国君派使者送了个急件到玄雍告知此事,不日竟得知新帝震怒,决定御驾亲征,率军同射羿一同驱退朝凤之军。 唿延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从另一个战场被召回临祁,又多问了几句,才知玄雍军已到达射羿,正在边境安营扎寨。 那随侍说罢左顾右看了一番,凑到唿延宏耳边,悄声道:据说那个「玄雍新帝」此刻就正在玄雍军的军帐内吶。 他说话的语气不似在讲最新军情,而是在讲什么民间传说故事。 唿延宏道了声莫名其妙,入殿领了旨,也率军上了战场。 是了,他便是此次射羿军的主帅。 两君列阵时,唿延向玄雍军看去,只见排排士兵整整齐齐,玄色长旗高高飘扬,浩浩荡荡、唿声震天,新帝却不在阵前。 唿延宏是知道玄雍新帝名唤殷洛的,更记得当初戳瞎自己爱马的人也叫殷洛。 可若他没记错,殷洛应当是个身先士卒、永远沖在最前面的将领。 唿延宏又往后看了看,终于在被几排士兵守卫着的军阵后方看到了殷洛。 第74页 他左右前方各一位手持长柄刀的武将,门神似的怒目瞪着战场。 其后便是殷洛。 玄雍之主骑着一匹其色如赤焰、汗下如浸血的骏马,身着战甲,头戴乌金盘龙冠,黑髮披在身后,面无表情,色若刀削,眉如刀锋,神情冷峻。 他的手中并没有提着之前数次交战时惯使的长/枪,而是左手拉着缰绳,扬起右手,看着前方的战场,嘴唇紧抿。 战场上的风像小刀似的刮着对阵双方裸露在外的脸颊,将气氛衬托出一派肃杀的气氛。 殷洛眼神暗了暗,举起的手向前一挥,道:「杀——!」 朝凤原本就是旨在突袭,也没想到进攻射羿境内玄雍竟会出兵,自是在两军夹击之下节节败退,最后极不甘心地投了降,两个将领被永远留在了射羿。 整场战事,殷洛一直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地伫立在后方。 唿延驭马回阵,听得士兵欢唿,又看了看全都恭恭敬敬跪在殷洛面前,一动也不敢动地等着副将回禀战死数目的玄雍余兵,虽两军大获全胜,心里却不是滋味。 因此次战事胜利,国君在侧殿举行了庆功之宴,唿延宏回绝了好几次邀请,最后还是老太君出马才逼着他答应了下来。 他换了华服,被轿子抬往宫内,下了轿子,听到一些大臣状似窃窃私语,声音却并不小,不用特意靠近,便可知他们在讨论之前走漏的宴会风声。 一人说:据说这次庆功宴除了射羿高官,还有玄雍新帝。国君盛情相邀,势要将他好生招待,将他留了下来。 一人说:友邦国君率兵相助,于礼确也该当如此。只是我听说他脾气不好,看了他总有些怕……唉,我们尽力款待就是,只盼他不要在宴会上发作。 唿延宏与他们并不相熟,也不寒暄,一个人在墙角倚着墙磨蹭了一会儿时间,见众人都已进去,估摸着宴会已向开始了才入了侧殿。 国君与殷洛都坐在高台上,一左一右,相隔甚远,身前各摆着一张摆得满满当当的长桌。 射羿国君仍是笑呵呵的,心情甚佳。 殷洛一身玄色蟒袍,俯视其下,神情晦暗不明,眸色沉沉,看着吹奏歌舞的美人,仰头喝下一杯酒。 穿得欲说还休的佳丽拿着白玉酒壶走上高台,聘聘婷婷屈下身子,替殷洛斟酒,动作轻柔,低头见可见细嫩的皮肤。 殷洛看了眼一旁似乎没有看向这个方向的国君,又看了看那个有些紧张地咬了咬下嘴唇的美人,不发一语地喝下了她斟的酒。 那美人将白玉酒壶放到殷洛身前的桌上,倚到了殷洛身旁,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太敢下一步动作。 射羿国君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美人,道:「乔乔啊,你坐到殷陛下身旁,是想干嘛啊?」 那美人道:「回禀陛下,小奴是想伺候殷陛下喝酒。」 射羿国君笑了笑,又道:「你这么坐着不动,又算什么伺候吶?」 这自然是一开始便安排好的任务了,玄雍之主远道而来,总归要让他玩得尽兴。那美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继续动作,又想到听说过的传闻,觉得实在害怕,还是缩回了手。 殷洛道:「她坐着就好。」 射羿国君道:「那便听殷陛下的。」 不一会儿,小鼓点响起,堂中排列整齐的舞女停下动作,跪作一团,弯腰伏地,伴着陡然变得料峭的音律,长袖甩开,静止不动了。 远远望去,像一朵在地上开得极为绚烂的花。 身姿妖娆的女子长袖遮面,顶着满头丁啷噹啷、璀璨艷丽的头饰,从花蕊处缓缓站了起来。她一身冰肌玉骨,衣服就像几层薄薄的纱,动作间若隐若现,惑人心神。 围成一团的舞女又一甩袖,舞乐齐奏,中间的女子也甩开袖子,从腰间一抽,铮地一声在空中画了个圈,手里竟拿着一柄薄似蝉翼的假剑。 乐声又小了下去,伴舞女子都退了开去,中间的女子收剑站立,露出一张多一份则浓、少一分则淡的妩媚脸庞。 她生得这样美,饶是唿延宏这种武痴也被惊艷得愣了两秒。 射羿国君也有些惊讶,大概之前并不知晓有此安排。 那女子持着剑,行了个礼,向国君禀告下一段表演是单人剑舞,若允许表演,她才会继续。 说罢她用双指抹过假剑的双刃,示意剑锋不可伤人。 这剑着实漂亮,剑身薄而柔软,甚至透明得可穿过剑身看见其后的风景。 射羿国君看了在坐大臣一眨不眨看着这姿容美艷的女子的神情,想着这女子刚才收尾舞的那一下,身姿优美,可一看就知道是个花架子,便同意了。 那舞女笑着又行了个礼,向一旁的乐师点了点头,闭上眼,摆出了姿势。 咚——!咚——! 随着两声声似军鼓的沉闷大鼓声,女子一抖软剑,飒飒便是几个突刺。 其后便是声声笛奏响起,舞女持着一柄剑,宛如一条被笛声催动而摇曳的、妖娆的美人蛇。 笛声清脆到有些尖利,忽急忽徐,舞女踮着脚尖,一步一顿,踏着鼓点,缓缓向高台走来。她脚上戴着铃铛,衬得皮肤格外白皙,每行一步便发出清脆的噹啷噹啷声。 行至殷洛长桌之前,她斜斜睨了在殷洛一旁斟酒的佳丽,笑了笑。她美得那般浓墨重彩,又笑得那般咄咄逼人,佳丽僵持两秒,坐到了一旁去。 第75页 殷洛抬起头来,看见舞女潋滟着满眼的春色,挪着步子,站到了他身旁,伸出足尖,很撩拨地拂过他的衣衫,然后坐了下来。 台下有人发出了有些遗憾的声音,奈何殷洛是坐上之宾,这舞女对自己的美貌信心十足,为求富贵,刻意讨好,也情有可原。 舞女的手藤蔓似的缠上殷洛的脖子,那柄玩具似的、薄似蝉翼的剑舞了几个漂亮的花,突然被她一翻手腕,握在手里。 迅雷一般向殷洛捅去。 她的动作那般美,好似这也是一开始设计好的舞蹈动作一般。 「嗤——」 音乐戛然而止,侧殿内只听得无比清晰的利刃插入皮肤的声音。 殷洛拔出匕首,伸手一推,舞女睁着漂亮的眼睛,从高台上跌倒下来,仰躺在地上,挣动两下,不再动弹。 坐到一旁去的佳丽看着舞女的惨状,发出悽厉的尖叫声。 众人皆愣。 殷洛慢慢用方帕将匕首上的血擦掉,把帕子扔在桌上,将匕首插回刀鞘,收入怀里。 他面色不善:「这就是射羿的待客之道?」 射羿国君看了看这个片刻之前还娇艷鲜活的尸体,道:「怎、怎么了?」 见殷洛眉头皱了起来,射羿国君赶忙对随侍道:「必定是这舞女不讲规矩……快把她给我拖下去。」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吓得直哆嗦的佳丽,道:「你也下去,可别又惹了殷陛下不开心。」 女子慌不迭跑下去。殷洛对着满堂面面相觑的大臣,道:「那舞女要行刺朕。」 堂下鸦雀无声。 射羿国君一拍大腿:「这次酒宴是谁负责的?好生给我查查这舞女是怎么回事。」 殷洛道:「宴后再查吧。」 射羿国君道:「也是。」 待场子被收拾干净了,射羿国君清了清嗓子,对着一片死寂的朝官,道:「刚才只是一段小插曲,大家继续啊!」 皇帝下令继续,哪怕此时无人不胆战心惊,也得捂着自己快提到嗓子眼的心,继续欢宴。乐声重新响了起来,殿内好似恢復歌舞昇平,刚才席间可听到的交头接耳声却消失不见了。大家战战兢兢喝酒吃肉,表演的舞女更是个个露出了恐慌的神色。 从旁人眼中看来,便是因为那舞女未向过殷洛同意、讨好得有些过头,便被他胡乱按了个理由,夺了性命。 只有那射羿国君,又一副乐呵呵的样子,道:「好酒,好酒。」 唿延宏仰头喝了两杯,转头看了眼走过来给自己斟酒的另一名佳丽。她脸上仍挂着微笑,手却微微颤抖着。 唿延宏把酒盏拍到桌上,看着射羿国君的表情,道:「唿延不胜酒力,先行告辞。」 说罢,也不听身后回復,转头便走。 夜色静匿,他行得很远了,也能听到身后仍是一片莺歌燕舞、推杯换盏之声。 他走着走着想了起来——世人皆道他铁了心要为爱马报仇,可他只是将殷洛视作平生难遇的、战场上的好对手罢了。 数日之后,唿延宏把代赠玄雍宝马的使者骂了个狗血喷头,也因为这次,被多位大臣以「损害两国邦交」为由上谏革职,被国君一团和气地打了好一通阴阳八卦掌莫名其妙保住了官职,却从不得不从边疆调回了临祁,做个闲散将军。 唿延宏将长戬一翻,斜挑一棍,其势之勐,锏身发出搜搜破空之声。殷洛横枪格挡,后退一步,见那戬锋逼近,松开手,仰身躲过,接住掉落的长/枪,借着地面的支撑向一旁翻身,后脚为支点,前足一跃,跃至唿延宏身后,枪尾一点,使唿延宏向前疾迈几步。 射羿国君忙不迭跑上前来,拦在中间,道:「好了好了!分胜负了!唿延败了!别比了别比了!」 唿延宏转过身来。 他们交战时,虽然外人看来是殷洛占据上风,但殷洛虽然招式仍是快准狠,力道却只有全盛时的一半。 战场将领多使的长距离武器,是最考验气力的,殷洛以前是霸道遒劲的进攻路数,进攻就是他最好的防御。可此时却更多使用格挡与四两拨千斤之术,若再多胶着一会儿,必定便难以支撑攻势,败下阵来。 殷洛看了看手里的长/枪,嘆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明天奏4新章节惹! 第41章 射羿风云(十二) 按唿延宏的个性, 应当不会很服气,还要再战才对。 但他只是看了看殷洛握着长/枪的右手, 将画戬挽了半个圆,竖立在身侧,重重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是个很有唿延风格的、气势凛然的收势动作。 他们比武的地方是长廊的入口处,宽敞而平坦,同其后的亭台、长廊一般,都是汉白玉铺就, 每个稜角都反着光, 远远看去,像覆满不会融化的雪。 此时天高气朗, 太阳映在湖水里,和着穿透莲叶缝隙戳入湖水里一粒一粒碎星似的晃眼的光,化作满月如盘匿在与青天一叶之隔的池内昏沉黑暗里。 长戬杵在汉白玉砖石上,便将那颗藏在池水里的、白天的月亮给彻底捣碎了。 唿延宏把长戬放到一旁,向后抓了一把微微濡湿、有些散乱下来的头髮,伸手掸了掸左右前襟的灰尘, 这才伸手至肩胛处去解战甲的扣子。 将军解甲,意在归田。 第76页 射羿国君看了他的动作, 道:「唿延宏!你闹够了没有!」 唿延宏道:「小将同殷陛下交手前就说了。无论输赢,都会卸职请罪。」 射羿国君气得说不出话来。 殷洛也将长/枪递给走上前来的随侍,觉出自己的右手已经被唿延宏的攻击震得虎口发麻,甚至隐隐有些开裂, 将手收于身侧,面沉如水对射羿国君道:「有此勐将,实乃射羿之福。」 射羿国君听了摆摆手, 又摇摇头,虽似不甚苟同,却也没有反驳,再过两秒,脸上的神情就没有那么愤怒了:「若单说行军打仗……」 他说了个开头,见唿延宏已解下了一边的套扣,硬生生把快熘出口的夸奖吞了回去,气得一个跺脚:「听到了吗?殷陛下给你留了面子,不和你计较。赶紧把盔甲穿好,该干嘛干嘛去。不然明天朕就上将军府,一字一句给你家老太君讲讲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唿延宏的动作停了下来。 射羿国君戳着他的脑袋道:「刚才就该搬出你家老太君。」 唿延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家里的老太君,此时吃了瘪,倒也无法再做分辩。 眼见这边比试终于告一段落,原本翘着脚坐在赏莲亭内的青泽撅了撅嘴,走上前来,伸了个懒腰,探了探脑袋,对殷洛道:「你赢了吧?」 殷洛沉默不语。 青泽原本只是顺嘴一问,却没看到意料中的肯定回復,便对着紧抿着唇的殷洛露出了有些诧异的表情。 射羿国君道:「殷陛下神功盖世,自然是胜了。」 青泽闻言,看向殷洛。 所幸与殷洛同行一路,渐渐也能分清他那诸多旁人看起来并无区别的微表情泄露出的微妙情绪。——若是他觉得尴尬,便时常露出这般神色。 青泽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我还不知道你竟然会使枪。」 这倒是实话,殷洛曾为战将,自与他初见就使着一手游刃有余的短刃,显然是狠下过一番功夫苦练的,可这短刃多为刺客使用,虽然胜在灵敏迅捷,终究是显得小气了些。 殷洛愣了一下,下意识握了握右手,牵扯到刚才比武时被震裂的虎口。——他已经两年不曾持枪,听到这个字条件反射手握枪柄的习惯仍是未改,却没有可以握住的东西了。 现实与回忆可谓霄壤之别,殷洛缓过神来,道:「无非是会些花招。数年不练,早已生疏。」 这句回復语气毫无波澜,好似言说之人对自己功力大退听不出丝毫遗憾,连丝毫追忆当年英勇的怅然与怀念都无。 是了,玄雍之主早已大权在手,荒废武艺实属正常。 唿延宏原本也正难得沉默地站立在一旁,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槽牙紧了紧。 可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王府派了奴役翌日便将悬赏之物暗中送入了宫内,射羿国君原本还打算再多招待几日,见二人去意已决,只得赠与了一辆马车,放他们出了宫。 殷洛毕竟也算暗中到访,走的时候也低调。临了了,射羿国君依旧积极,专程跑来相送,对车夫大声嘱咐了一番——其言事无巨细、比裹脚布还长,大体可以概括为要是你敢让新帝出半点纰漏回来一定拿你是问——虽有刻意让殷洛听到的嫌疑,内容倒也称得上真心实意。 青泽在殷洛之后上马车,上车之前被射羿国君神神秘秘地拉住。 堂堂一国之君一脸猥/琐地往青泽怀里塞了一小盒脂膏,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小兄弟啊都是老哥的一番心意之流的废话。青泽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探出抹神识,确认其内没有奇怪的气息,秉着给自己的东西不拿就算丢的原则很不客气地收下了。 刚刚转身欲上车,又被拽住。 有什么不能一次性说完的?青泽皱着眉头转过身,讶异射羿国君没有刻意做出或假笑或夸张的神情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见青泽转过身来,又塞了一小盒围棋给青泽,拍拍青泽的肩膀,说:有缘再下啊。 青泽收下围棋,终于坐上马车。 唿延宏比试后便不再出现,任射羿国君软磨硬泡、连哄带骗、生拉硬拽也丝毫不给面子,俨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不过他对殷洛一向称不上友善,来了也不一定是好事。 木质车轱辘吱呀吱呀慢悠悠地转,不一会儿就出了皇宫,侧窗听得街上一片嘈杂吵嚷。殷洛掀开侧窗布帘一角,看了一会儿外面,便听青泽低声叫他把布帘阖上。 青泽初上车时神情仍是闲适的,与收拾好的包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神色就有了些变化。 马车要驶到下一处歇脚的地方还需些时间,他似乎有些焦虑,烦躁地用修长的手指不间断地轻声敲击着车梁,终于下了决定。 见殷洛阖上布帘,青泽停下手指敲击的动作,在悬赏中翻找了好一会儿,在马车里打开了存放鳞片碎片的盒子。 黑色的碎片被包裹在一块红玉般的琥珀里,一丝气息都不曾泄露。琥珀上有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划痕,想必曾被尝试破坏过数次。 看到那片其貌不扬的碎片青泽才长吁一口气。他打量了一下包裹着碎片的琥珀,嗤笑一声,轻而易举炼化了珀体,完完整整暴露出其内的鳞片。其上被飘飘渺渺的黑气团团包裹,不过才拿出来数秒,连青年手上都缠绕上了藤蔓似的黑雾,张牙舞爪好不丑陋。 第77页 青泽转了转眼珠,从怀里拿出当初殷洛给他的那个碎片,同这枚碎片摆放在一起。两枚形状不一的碎片安安静静卧在修长白皙的手中,青泽试着拼了拼,发现缝隙并不能贴合在一起,便又从怀中摸出了几片相同材质的碎片,一一比对了,终于找到一块放到中间,眼见恰好得严丝合缝,便有些得意得笑了笑。 笑过了又噘了噘嘴,魔怔了似的可惜着拼出来的轮廓楞个奇怪,委实很不完整。 殷洛看了,不知从何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青年把拼到一起的三枚碎片递到他面前,带着神神叨叨的语气道:「喏,给你开开眼,这可是龙的鳞片吶。」 他的手指痴痴地摩擦着鳞片,神情似怨似喜,如同看不到越发浓郁扩散开来的黑雾。 「这鳞片上的黑气是被魔气具象化的『怨』。鳞片之主当年被人皇以庇佑人族为由斩杀于淮水,扒下的逆鳞染了魔气,对人族与人皇生了『怨』。哪怕当初斩杀他的人皇早已身死,『怨』也仍被歷代人皇继承。」 「如今鳞片出世,持有这鳞片碎片的生灵会受其影响,替他报復被昔日人皇斩杀之仇。你是此世人皇,便是鳞片之主——上古神兽应龙——如今的报復对象,若不同我合作,躲过了上一劫也躲不过下一劫,横竖都只有一个『死』字。恰好我需要集齐这些碎片,至少不会让你死在路上,你应当好生感谢我。」 殷洛道:「如此不祥之物,理当毁了。」 青泽原本尚且带一贯的调笑语气,听到殷洛这句话便黑了脸。 他道:「说到底也是你们人族自作自受,如今杀人偿命、因果报应罢了。你要是真弄坏了这些碎片,我一定要叫你生不如死的。」 青泽骂过了殷洛,仍觉得有些烦躁,将鳞片好生包裹好,揣进了怀里,这才注意到殷洛右手虎口处渗出了血。 应当是与唿延宏比武时受的伤。 他又道:「你那两柄短刃确非凡品,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堂堂正正的兵器。为了练这种偏门巧术反而生疏了擅使的长/枪,也太不划算了。」 殷洛沉默良久,道:「够用就好。」 青泽觉得这个说辞很不可理喻,想了想,觉得与己无关,便不再言语。 马车极为宽敞,青泽躺到一旁,过了一会儿,看见殷洛仍靠着车壁坐着、神情有些疲惫。 殷洛似乎并没有处理手上伤口的意思,反而在马车的摇晃中怔怔看着右手发呆,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往事。 青泽移开目光,看向头顶。 ——妈/的这射羿国君可真是会享受。 马车外面看似朴实无华,里面倒不知安了什么机巧,正中心的圆形画幅一直在随马车行驶匀速转动着。画上云雾缭绕,美女成群,千姿百态,尽态极妍,皆着纱衣做飞舞状,旋转起来如置身云端仙境。 青泽看着看着便眯起了眼睛。 他还有九百九十九场未做完的梦呢。 梦境如约而至,却并非在黑暗尽头处,而是在和记忆里别无二致的天气里。 那日后他沉睡数千年,醒来成了只白纸一般的山妖。 风颳过他的脸颊,发出飒飒的声音。青泽微微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被一片鲜红阻挡住了。身体仿佛散了架,如同刚被万乘车马碾压而过,动弹不得。 「……嘶……」 他想将眼前的画面看得再清楚些,用力睁开眼睛,感到一阵眼皮上血痂被崩开的拉扯皮肤的疼痛。空气中原本应有不染的花香味,可他的大脑已经快被冲进鼻腔的、从头顶流泻下来的、在身上四处横陈的血腥味麻痹了。 身下是毛咧咧的、初初发出的花茎,唿吸间戳得他浑身发痒。他伸出一只手擦掉脸上的血,看见视线里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青泽转过头。 应龙在不远处看着他,身周环绕着霸道凌厉的法力。——是了,这人每每严肃起来,神情都几乎称得上可怖。 青泽用长剑撑着手,摇摇晃晃站直身子,歪着脑袋看着黑衣黑髮的男人。 可真真是个矛盾又迷人的、天生的杀神。 他想到再过几招自己便应当「死」了,觉得自己一定被下了蛊。 回忆里最后一招是自己对应龙命门一个突刺,应龙后退半步,堪堪躲过,受了些伤,出手失了轻重,收回手时表情甚至有些从未出现过的兵荒马乱。 青泽挑起剑,聚起法力,像只浴血的青鸢,欺身而上、逼至应龙身前,到最后一招的时候,看见应龙抬起来的、凝聚着浑厚煞气的指尖,突然一把拉住了应龙的手。 他不曾拉过应龙的手,又如何能想像得出是什么样的触感,只如同强留下一团捉不住的、从不曾存在过的云朵,从心尖里泛出细细密密的麻痹的疼。 下一秒又忽地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从心尖里泛出的,分明是手被应龙来不及收回去的煞气刺得且麻且疼。 应龙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若不是他还留有半分理智,几乎要觉得这个表情称得上可爱了。 ——啪嚓。 青泽转过头去,看到将将出现的白泽和他脚边摔碎的茶壶。 这时候本应是白泽来给他「收尸」才对,可怜那茶壶却变成了尸体。洁白的瓷片因为它主人受惊脱手、七零八落摔出了一地的散碎星辰。 第78页 青泽素来与应龙两看相厌,无非是因白泽的关系才有过数面之交,虽称不上深仇大恨,也很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这般场景于白泽而言简直怪诞离奇。 青泽转回头,看到应龙因发现白泽到来而浑身僵硬了一下、下意识要抽回自己的手。 哪能让你这么容易收回去呢。 他钳住应龙的手,也不知对着应龙露出了怎样的表情,竟使这只杀伐决断的凶兽眼睁睁看着自己另一只手持着一柄长剑捅穿了他的身体都没来得急做出一点反应。 青泽慢慢悠悠将长剑从应龙身体里抽出来一半,近乎爱怜地看着他,又重重捅了回去。 青泽的剑锋极尖,动作且稳且快,被剑锋所伤的部分是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的。可这一剑伤人的原本便不是剑锋,而是蕴含在剑锋里的、青泽全身的法力。 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缕鲜血便从应龙唇角滑下。 应龙看着青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哇地吐出了嘴里的血。 青泽温柔地扶住应龙慢慢软倒下去的身体,看着上古凶兽双眉紧皱、睫毛颤个不停,颇有些垂死挣扎的绝望意味,数秒后终于力竭地闭上眼睛。 这次死斗有着与记忆截然不同的结果。 只因他早在数千年前就早已为面对这个画面做好了准备,每每想像到这般场景都能激动得热血沸腾,事已至此,反而有种梦想成真的解脱。 这本该是鳞片上魔气带来的噩梦一般的幻境,竟阴差阳错圆了他数千年前卑微又偏执的祈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要说 第42章 陇下魔踪(一) 吱呀、吱呀、吱呀。 青泽醒来时天色已然昏暗, 大抵是幻境之故,只觉口干舌燥, 唇齿间隐隐带着一股腥气。西风斜阳被隔绝于布帘之外,车内很是安静。不远处坐着一个黑衣黑髮的男人,面容蒙上沉沉暮色,看不分明。 青泽说:「殷……」 初初开口,便被自己声音嘶哑的程度震惊了。 男人的髮丝轻轻晃动了一下,似乎是闻声看向自己。 「一不小心睡着了,我睡了多久啊?」青泽打了个呵欠, 坐起身来, 捶了捶自己的脖颈。 也不知是他在幻境里陷得太深还是殷洛动作太轻,他这般醒了醒神, 看见一件黑色外袍随着自己的动作滑了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它刚才竟一直盖在自己身上。 殷洛道:「两个时辰。」 那倒是也并没有很久。 青泽拉开自己一侧的布帘,马车之外灯火阑珊,车内也被瞬间倾泻而下一大片暖烘烘的红包裹了起来。 市集间摇曳的斑斓烛光忽明忽暗映射在殷洛脸上,使这个男人半边脸阴、半边脸晴,在细细碎碎的光斑间沉默着, 宛如一块被撬开一道细缝的蚌。 见青泽醒了过来,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青泽一边将外袍递还给他, 一边问:「我有什么奇怪的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殷洛道:「你刚才一直在做噩梦。」 青泽愣了一下,哂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做的是噩梦?难道我说了什么丢脸的梦话不成。」 回答他的是殷洛惯常的沉默。 所幸他早已习惯这个过于无趣的同伴,想了自己梦境的内容,觉得并无任何不可被他人听到的言语, 便独自陷入时常的、空茫茫的、天马行空的思绪之中了。 他大抵是想了很多事情,亦或只因为心情疲惫而单纯地放空了自己,直到瞥见路边一个小小的马厩, 觉察其内几匹赤马大多身姿矫健、体态优美,方才在脑子里没头没尾出现了这样一句:临祁果真盛产名马。 他脑子里先出现了这句话,下一秒才想起是谁告诉的他。 殷洛甚少表露自己的喜好,其时也只是不咸不淡提了几句,被自己岔了开去,后来便不再提及。 与旁的国家不同,射羿的夜集除了常见的灯花吃食,多的是卖马具的摊贩,店家大都是射羿人民的面貌,客人倒形貌各异、操着各地口音。这拉到市集上贩售的战马虽不可能很好,也仍是别处难觅的宝马良驹。 不远处是市集的尽头,出了这集市再不远处就出了临祁城。 而这临祁最大的马场,便将将坐落在临祁城的入口不远处。 连青泽都能依稀记得,殷洛自然应当对马场位置烂熟于心。 可他只是默默然看着一行经过的大小马厩,一路迎着向后划走的街市灯火,一如看着他毫不感兴趣的胭脂水粉,对即将经过的马场倒是提也不提了。 青泽看着他的耳廓,突然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那马场是一块大大的草坪,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和别处的马厩不同,这马场的马厩并非四面大敞、头顶草棚的木厩,而是几个大大的、石块砌成的半敞开式房子,里面铺了石板,马间排成两道横列,中间为通道,每列可容纳20匹马。顶部打通了几扇大窗,通风採光性能都极佳,哪怕进了马厩里,也不会觉得气味难闻。 最里面的那间马厩挂着锁,画着射羿国的弓箭状图腾,应当是皇家专用。 因为往来客人太多,即使是夜间,马场里也人声鼎沸,其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入口处可闻高头大马长声嘶鸣、好不气派。 他们行的是官道,饶是如此,也用了足足半刻钟才驶过偌大马场。 第79页 青泽看着殷洛,殷洛看着窗外。 待行得远了,马场变成被抛在身后的小小光点,殷洛才道:「接下来去哪?」 青泽突然觉得有些气馁,怏怏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几日先在射羿周边歇歇脚,探听一下消息,再作打算吧。」 他这番言辞委实不太着调,似是一时兴起、毫无计划。殷洛微微皱了皱眉头,嘆了口气,不多时,又拿出那柄短剑,用洁白的蚕丝绢布擦了,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虚握了几下,应当是在脑中复习早已烂熟于心的几个动作。 青泽原本尚且混沌着,见了殷洛低头细细打量匕首的神情,想到刚才他看向窗外时留给自己的那一截沉默的耳廓,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因为没有办法再使长/枪,才舍长/枪而使短刃;而不是因为舍长/枪而使短刃,所以荒废长/枪的吧?」 他虽这般问了,语气倒没有半分同情怜惜,因见了殷洛听闻此言的反应,心中笃定这便是答案了。 明明只是个被应龙怨气诅咒的活死人,献祭一般註定走向崩陨覆灭的轨迹却如此似曾相识,哪怕只冲着这不知所谓的愚蠢,也足够让人心情烦躁。 所幸他向来喜怒无常,烦躁一会儿也便罢了。 这一天原本便应当在此画上句点。——若不是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使得青泽一头撞在了侧窗横樑上。 车夫掀了帘子探头进来,先是看到了殷洛,露出了有些发憷的神情,后又看了看青泽,用手比划个不停。 车夫是射羿国君配的,天生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又不曾读书认字,听到看到的所有故事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像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当他勤勤恳恳地拉着车,又像一头垂首犁地的老牛。 原是在问今夜是否暂且歇脚。 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歇着呗。 青泽道。 车夫得了这句应允,想着今日已然可以休息,真心实意地欢欣起来。 *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妇人手持半瓤葫芦做的木瓢,掀开水缸盖子,舀起里面满蓄的清水,淘了米,朝着敞开的大门,将瓢中的淘米水远远泼了出去。 这一泼与平日里其它泼没甚么区别,却生了些事端。 她倒也不是故意的,端的是无心之失,只怪这水泼得太远,正正巧巧泼中了一个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黑衣男子。 马车不知是什么时候停在街边,容貌朴实的中年男人站在下辇处。黑衣男子弯腰从马车里出来,因低着头而只能看清耳畔且直且黑的长髮。 他一手提着衣摆,一手下意识伸了出去,侍立在其下的中年男子立时上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掌稳稳托住了,另一手隔着男子宽大的袖口恭恭敬敬虚扶着搭在自己掌心上的手的下臂。 虽只是个习惯性的、江湖人士少做的动作,倒看不出半点装腔作势,很是自然,想必是被服侍惯了且不自知的贵族人家。 是以当他将将站定,被一瓢突如其来的浊水泼湿了一小块衣服下摆,竟也愣了一下。 当他看向水泼来的方向,饶是本在担心如何道歉的妇人也不禁感嘆一句——真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这马车上并没有家族标识,看不出主人是何来头,可观其上繁复花纹和细緻做工,必定出自哪位能工巧匠。再看那扶着男子下车的中年人,因了这与他无关的、不大不小的意外,此时已牙关发颤,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惊慌意味。他的指根处生着厚厚的茧,再看这辆气派马车,应当是惯使马鞭的车夫。 淘米水虽然用过,倒也算不上腌臜,若遇到个脾气好的大人,好生赔了罪也足以了了,但这车夫如此惊慌,可见这并非是个宽宏大度、体恤下属的好主人。此时妇人再看那个黑衣男子,也觉察出被其皮相惊艷而一时忽略的、眉宇间浓浓的杀伐之气。更甚有之,倘使再多看两眼,连空气都充斥着说不出的压抑了。 这边厢,黑衣男子正压迫感十足地看着她。她对上刀子似剜在身上的目光,一时耳发嗡脸发白,手里捏着空空的木瓢,后退了半步。 「……」 她身形气质着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妇人,黑衣男子看了她的反应,眼神暗了暗。 他转回身,似乎是对下车的决定有些后悔,干脆返回马车里去。 ——怕不是要回去直接叫得哪位官员、派了官兵抄她的家罢。 此时,马车前帘忽地又被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缕浅色的头髮,接着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年轻脸庞。 黑衣男子见他出来了,动作一顿。 后出来的男子显然并不知晓刚才发生的小插曲,也不急着下车,只是探出身子,靠着马车,看着黑衣男子,道:「……你怎么又做出这副兇巴巴的吓人样子?谁又得罪你了?」 他面上一点风霜都没有,神情也轻佻放松,甫一出现,原本压迫感十足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妇人这才偷偷舒一口气。青年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了看男子被打湿的衣摆、看了看她身后的房子、看了看她手中湿漉漉的木瓢,对她道:「你这人,怕不是把各人往来街道当成你家后院了?」 妇人有些自惭形秽地将木瓢往后藏了藏,又听见青年笑嘻嘻地恐吓道:「若是招了别的软柿子倒也罢了,你可知道今日泼的是什么人?……你家里现下还有没有人在,赶紧把遗言交代了。他发起火来,怕你活不过今天。」 第80页 青年脸庞白净、青衫飘逸,想必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妇女听了这番言辞就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她是不幸生在了今时这般混乱的年头,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下,寻常百姓性命于王公贵族便只如同蝼蚁。 「对……对不……」 妇人连道歉都说不太完整,眼角挤出一滴眼泪,觉得自己是犯了小错,着实不应当受到这么重的惩罚。此时已有左邻右舍和街上行人注意到此处动静——他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平日里和妇人有过矛盾口角、也曾一同谈天说笑;关系既算不得多好,也没有多坏——却是一个愿意上前来的都没有。 此世法则若弱肉强食当属第一,那自扫门前雪定然稳居第二。 青年仍是似笑非笑,显出孩子气的、无伤大雅又恶意满满的揶揄——眸光闪动间,又让人假以为此言并不只是为了戏弄妇人——可惜妇人不知他是个十成十的性恶论哲学家,有着总爱看他人出洋相的恶趣味。 若是窥见恐惧、贪婪、怠惰、自私、欺瞒、自负、虚伪……这些通常被隐藏起来的劣质的根性,他便很有一种得逞的快乐,好似应证了自己许多自幼便懂得的道理,使自己可以一如既往、毫不动摇地践行自己的处事之道了。 「呜呜……」 青年仍是坐在车沿,带着些许凉薄调侃,觉得在场几人反应各异、很有意思。妇人正双腿发软,却见那黑衣男子已背对自己返回车里去了。 他上车时与青年不曾有肢体接触、不曾开口说话,连眼神对视都没有。青年嘴角原本还擒着一抹笑意,见男人进了马车,连前帘都阖上了,眨了眨眼睛,收起了笑容。 他就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别哭哭啼啼了,我开玩笑的。」他对妇人道。 说罢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对那一双双悄悄关注这边的眼睛心中鄙视了一番,烦躁地道:「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去!」 说罢叫车夫继续赶车,自己也掀开帘子坐了回去。 妇人心惊胆战目送马车驶远,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用尖尖的指尖掐自己的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确定自己真的逃过一劫。 途经妇人门前的两人便是青泽与殷洛。 车内的气氛压抑得可怕。殷洛仍是坐在惯常坐着的地方,腰杆笔直,衣襟整齐,只占了一个狭小的角落,仿佛如此宽敞的马车里其他的空间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殷洛明白很多不该明白的事情,很多该明白的事却无知到了近乎滑稽:譬如不晓得什么是玩笑。青泽猜想殷洛理当是觉得他又在胡说八道,总归是要和他对峙几句的。 他受够了殷洛的固执,以至于觉得刻意激怒他、与他争执一番也挺有意思。 可殷洛只是侧着头看着窗外。 昨夜里路过马场时他也是这般看着窗外,青泽只能看到一个薄薄的耳廓,此时连耳廓都不可见,只能见到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后脑勺。 往日里他们在城池之间的荒郊是都聘过车马,那些车夫只跑固定的线路,送他们入了城便或折返回去休息、或就在城门口驿站等着接别的返程客人,所以二人在城池内都是步行。殷洛每次遇到城内熙熙攘攘的人潮都显出一种自以为隐藏得极佳的、笨拙的僵硬——像误入花园的格格不入的异兽——显然是没有和这么多陌生的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以至于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 这个车夫是射羿国君安排的,自然是一路护送,驾着马车就入了城,反而免去了殷洛一直以来的苦恼。 刚入城时,殷洛看了好一会儿窗外——因为天色尚早,外面还没到拥挤吵嚷的时候,人虽不多,倒也一副安静和乐的样子,一派生机盎然、生活气息很是浓厚——看着看着便说不如下去步行。 青泽问他为何步行。 他愣了一下,说: 听城内百姓交谈,能得到更多线索。 这个理由实在是很站得住脚,也符合他们此行的目的。 青泽说,你可真是找了个好理由。 殷洛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从不找理由。」 待殷洛下了车,青泽微微侧过脸颊,拢了拢头髮,觉得连自己都比作为人类在这人世间生存了二十几年的殷洛更像个人。 他是要靠殷洛收集鳞片碎片的,自然不希望殷洛了了性命。可于殷洛自己而言……——殷洛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在这世界上呢? 他掀开车帘,正巧对上一双墨一般的眼睛。殷洛下马车时心情是不错的,此时却立刻移开了视线。青泽心里狐疑,向更远处的地方看了看,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妇人。 她的眼神青泽熟悉极了。 青泽本身是不熟悉的——因他虽然并不良善,却有着未语先笑的好习惯,哪怕实则大多是皮笑肉不笑,看着总归是面善的——和殷洛同行这数日时光却看得熟悉了。 殷洛从小便应当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 直到他看了看殷洛的衣摆,又看了看妇人手中的木瓢,这才明了了。 殷洛享过寻常人不曾享的荣华,握过寻常人不曾握的权势,吃过寻常人不曾吃的苦头,却不一定晓得寻常人都晓得的:饭是米做的、米是要淘的,便将那一勺浊白的淘米水当成了妇人暗算他泼过来的毒药。 第81页 吓到了那个妇人。 青泽猜到了前因,刻意说了那些话,见了殷洛无视他迳自回了座位,觉得心里的烦躁消去了一些。 殷洛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作为合作对象,殷洛不可谓不配合,自己理应满意极了;可若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着殷洛,又好似多恶毒的话都能说似的。 初进射羿之时,殷洛看着射羿的宝马名驹,提起天下闻名的射羿马场。彼时,殷洛的话语间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从未被允许表露的、生动到有些违和的东西,使他一度产生了清晰的错觉,误以为殷洛当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有喜怒哀乐的、鲜活的人。 可他心肠是这样硬,偏偏要逼得殷洛退无可退。 若想要一颗糖,就把这句话坦坦荡荡说出来。对方不给,就伸手去抢。抢不过来,那是自己无能。抢过来了,它便成为了你的糖。只是坐在远处愣愣地看着,是不会有人把糖放到你手里的。 这是他自幼便知晓的生存之道。 青泽终究是没等到与殷洛的争吵。 殷洛仍是眸光深沉地看着窗外。 此时街市已然热闹了起来,像一锅正在沸腾的水,肆无忌惮地此起彼伏着,灼灼热气好似触之烫手。 人们或吵、或闹、或喜、或怒,彼此之间距离似极远又似极尽,关系似熟稔又似极陌生,殷洛认真地看着,几乎忘记了眨眼,却如同一个註定格格不入的、主动疏离于人群的旁观者,再也不提下马车了。 青泽觉得这人有些无药可救,托腮想了想,确认自己无法理解也不打算理解,觉得心情又好了些。 他翻出那几块拼在起的碎片,百无聊赖地观察起来,嘴里轻轻哼着歌。 哒……啦啦…… 殷洛转过头来时,青泽仍是托腮垂眸看着那奇怪又诡异的鳞片,神情微妙至极,分不清是喜是恶。他看得那般专心,和面对殷洛时总是轻佻嬉笑、亲近又疏离,分不清有几分真心的神情全然不同。 殷洛茫茫然捂住胸口。 若他坦诚到将这种感受与青泽分享,青泽应当会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做伤心。 可他只是移开了视线,使青衫青年终于无法知晓自己曾被默默凝视着。 假如青泽能够知晓,必定会诧异这目光远比殷洛看着宝马名驹和汹涌人潮时都要鲜活。 第43章 陇下魔踪(二) 时至晌午, 青泽才想起殷洛又有一日半未曾进食,收起碎片, 扯着殷洛下了马车。 他点的都是寻常小菜,跟着殷洛吃了两口,只因心情不好,便觉得哪道菜都不对劲,呸呸呸了好几口。殷洛又问他对接下来的行程有何计划,青泽有些不太耐烦。绑来殷洛原本就只是一时兴起,哪里有什么计划, 敷衍地回答了, 想了想又道,马车里太无聊了、空气又闷, 姑且先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殷洛见了他的态度,神色也不很好,生硬地说:「我回马车里等你。」 青泽说:「车夫,你,对没错就是你。要想让马儿快点跑,就得让它多吃草, 把车驾到驿站去,餵马吃点马草, 再让驿站里的人把马车里面都好好整理打扫一下。嗯?驿站有点远?没事,不着急,你自己慢慢去,我们晚些时候再出发。」 说罢转过头, 对殷洛道:「你刚才说什么?」 殷洛道:「……」 既然回不了马车,那便陪着青泽在外面消会儿食罢。 两人走在城镇街道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勉强算是并肩而行。 青泽看了看前方汹涌的人潮,又侧头看了看殷洛,仍是只看到一个一如既往的侧面。 过了半晌,殷洛低声轻咳了一声,很不自在的样子。 青泽轻笑一声,扭过了头。 高高的天上飞着两只风筝,时而彼此缠绕,时而天各一方,渐渐地远去了。 他们是在此地歇了几日的,因没有了窃脸贼的威胁,闲逛完了这大半日,待马匹吃饱喝足后就上马车驶到一家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大抵日有所思,便有一夜,青泽午夜梦回时揽着垂死的应龙、握着自己插进应龙身体里的长剑、也梦见了两只同样的风筝。清醒之后,想了起来——那个年头里,哪里来的风筝这种东西呢。 他正胡思乱想着,又听到隔壁轻轻的响动,坐起身来,不知存了怎样的心思,也轻手轻脚将门推开一道缝。 此时正值深夜,殷洛背对着他站在走廊尽头,外套披在身上,头上没戴发冠,头髮披散下来。他面前跪着一个蒙面人,低着头,双手捧上一条细纸。 殷洛接过纸卷——纸卷极小,打开了也不过才巴掌大小——沉默不语地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个火摺子,引了火。火苗哔哔啵啵,不一会儿便将纸条烧成了炭。 待火焰燃尽,他将炭灰洒在墙角的花坛里,对蒙面人做了个手势,那人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大开着,月亮银盘似的挂在天上,殷洛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拢了拢外袍,视线无意识扫过青泽的房间。 青泽眼疾手快地阖上了门扉。 他虽然关上了门,却并没有入睡,而是侧耳静静听着。外面仍是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轻轻的吱呀声,应是殷洛回了自己的房间。 青泽爬回了床上,鼻腔中充斥着刚才梦境里从应龙身体中流淌出来的血液腥味。 第82页 月落日升,又是一夜。 白日里倒是没什么异样,青泽毕竟有过不少走街串巷的经验,对于该在哪里探听到那些在朗朗干坤下探听不到的小道消息最是知晓。综合了这几日听闻的风声,定下了接下来的行程。 小偷和乞儿是知道消息最快且最容易问出东西来的,他们接触的人多且杂、胆子又小,见得多懂得少,好又不够好、坏也不够坏,一点点的利诱就能得到一堆的消息。 先是说了,近日偶尔能见到从逐月国来的戴着面具的怪人,近不得身去。 后又说了些听闻的逐月国的异状。 再往后便问不出什么了。 最后还是趁殷洛休息时又抓了个赤目鬼童子,这才得到了有些骇人听闻的消息。 ——妖族人心惶惶,都传言说自二十余年前起的诸妖诅咒竟与魔族有关。现今魔族已经发现了魔神降世的迹象,蠢蠢欲动了起来。那些小偷乞儿所说的、从逐月国而来、戴着面具的人便是魔神的信徒。 青泽问:「魔神信徒便是魔族么?」 赤目鬼童子道:「魔神信徒与魔族不是一样的东西。魔族大多是被魔气引诱堕入魔道的各界生灵,而魔神信徒则是信奉魔神之力的普通人族。……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东西。」 他说话的语气恨恨的,显然在与魔族的龃龉中吃了不少亏。 青泽将他放走,陷入了沉思: 此世迄今为止也只出过蚩尤一个魔神,可蚩尤早已被黄帝请应龙斩杀,这所谓的魔神到底是蚩尤復活了、还是又出现新的拥有魔神之力的魔? 蚩尤应当是魂飞魄散地死去了,若这魔神当真是蚩尤復活……既然蚩尤都能復活,那应龙……是否也有復活的希望? 他摸了摸衣襟里的几块鳞片碎片,指尖神经质地战慄起来。 天还没亮,他便敲了殷洛的房门。 「殷洛,逐月国在什么方向?」青泽的语气有些雀跃,「我决定了,我们去逐月国。……今天就出发,不,立刻就出发。」 殷洛怔了一下,道:「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青泽点了点头:「你快一点罢。」 他在门口踱步了两圈,看着从走廊窗口泄出来的天色,又道:「你快一点罢。」 殷洛原本也没什么行李,三两下便收拾好了,拿了门牌出来,发现青泽刚才同自己说着话,其实并没有看着自己的方向。 青年微微伸着脖子,只留给殷洛一个天真又凉薄的背影,眺望的视线落在了不知在哪个尽头的远方,连余光都忘记施捨给客栈里小小的木门,转过来时,神色已经很焦急。 他含笑说:「收拾好了?那我们走罢。」 * 逐月是个和射羿一般的小国,两国依傍,边境线之间有一道长长的、荒芜的古道。 枯藤老树,道路泥泞,虽然一派荒凉,却仍可见浑浊至极、爬满虫豸的污水,可见并非旱魃的手笔。初入古道时若还在人迹罕至荒郊的合理程度,愈往里走就越感到一股诡异的、使人齿冷的森森阴气。 明明是两国交界,却既无官兵,亦无流匪,连偶尔出现的动物,都裹着脏兮兮的皮囊、支棱着骨瘦如柴的四肢,窸窸窣窣,一副诡异又兇悍的模样。 山兽们挂着一模一样的笑,裹着一模一样的狼狈,睁着一模一样的赤红眼眶,用不同的兽的五官、带着一模一样的神态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身子是逃也似的匍匐在地上爬行的,因与距离的改变而将头转出了几乎三百六十度,像一幅幅跑动着的、恶毒又浪漫的抽象画。 古道两旁早年种着整整齐齐两排树,为的是驱沙防尘,原本应该枝繁叶茂,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直直耸立着。长长两排且高且直带着焦色的木桿使这古道显出一种格外压抑的狭窄。 吱呀、吱呀、吱呀。 ——哐咚。 随着巨大的沉闷声响,一路颠簸的马车勐烈摇晃了一下巨大的车体,一边车轮陷进了水坑中,整个车子一下子倾斜着动弹不得了。马匹受了惊,几乎就要撒丫子狂奔,被车夫勐地拉住缰绳,前腿抬起,发出一声划破长空的嘶鸣。 好在车夫也是有足够经验的,不一会儿就控住了马,下车查看起事故情况。 车轮卡进去的角度有些麻烦,所幸水坑不深,多花些时间还是能出来。 可是…… 车夫看了看前方,类似的坑坑洼洼不计其数,可见根本不适合马车行驶。 怎么这么晦气。 车轮因为惯性咔咔空转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音,数秒后才停了下来。幽深的古道中本应回復安静,却反而诡异地嘈杂起来。 「嘎……嘎……」 「桀桀……桀桀……」 「嘻……嘻嘻嘻……」 明明难得见到几个活物,耳畔却迴荡着似窃笑、似私语的各种声响。 车夫身上寒毛竖起,向假想中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黑漆漆的、遮天蔽日的枝丫,耳边的声音倒欲盖弥彰的小了下去,使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眼见天色将晚,厚厚的黑云层层叠叠压将下来,耳畔的躁动声响越大,很是迫不及待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恍然间,此地似非人间。 青泽也下了马车。见到车夫为难的神色,与殷洛对视了一下。 第83页 虽是射羿国君一番好意,但接下来的路显然无法再行车。车夫原本就与此事无关,之后不知还会遇到什么情况,青泽虽然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也觉得继续同行没什么必要。 这便同车夫言语了一番,得到连连点头的回覆,看着马车缓缓驶离,直到看不见踪影、听不见声响,方才觉得身后一股寒风吹过,仿佛被毛骨悚然的视线怨毒地盯着,青泽勐地转过头去——前方空空如也。 刷……刷…… 一片在枝干上垂死挣扎的枯叶摇摇晃晃坠落下来,浮在小小的水洼上。 青泽问:「逐月国古道入口你来过么?以前也是这个样子的?」 殷洛自入了古道就眉头紧锁,闻听此言摇摇了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抿紧了唇,思揣两秒后改口道:「再往里走走。」 青泽说:「好吧。」 此地荒凉程度不如芦苇村,气氛却要可怕得多了。 芦苇村地势平坦,因酷热难耐而缺了草木,四处望去都是空空荡荡,但日头是极高极亮的,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一大片明晃晃的、过爆的光。安静、干燥、空旷、炎热。 这条古道却截然相反,阵阵阴风吹得仿佛与外界不是一个季节。 原本便狭窄破败,容下一辆马车已然不剩多少余裕,却充斥着不曾停歇亦听不分明的、黏黏腻腻的窃窃私语。它们从土壤下长出来、从枝丫上掉下来、从蛇鼠中爬出来、从腐水里淌出来、从枯叶间落出来。 声音极小,极密。 沙沙作响的。 不怀好意的。 贪婪恶毒的。 见不得光的。 ——默默被蚕食、悄悄堕落着的。 尤其是那一直被不知何处的眼睛贪婪盯着的感觉,让人以为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什么巨兽的口中,就差被捲起舌头、吞食入腹。 殷洛已经从怀里摸出匕首,握在了手里。 两人又往古道深处行了一段。 不知何时,耳畔细细碎碎被隐藏在风中的窃语声都安静了下来。 古道两旁栽种的、叶片掉完只剩泛着焦色枝干的百年老树们一点点矮了下去,没有了一开始遮天蔽日、隔断外界的气势。 愈往前行,种植的树干愈矮,原本被挡住的阳光也一点洒了下来,驱散了不少阴气,鼻腔里渐渐可以闻到真实的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使人长吁一口气,才发觉之前已不自觉屏住了唿吸,此时竟似一点点回返人间似的。 终于、道路两旁已经没有了柱子似的一根根树干,而是改种了类似灌木的、从未见过的植株,一蓬蓬一簇簇,叶片很是茂盛,枝干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走进了闻竟然有股令人心悦神怡的清香。其下的土地并非之前种植树木时的黄土,而是沉沉的黑土。 青泽弯下腰,捏起一块土。 * 驾车返程的车夫回到了古道的入口。 眼前的植被已同射羿接壤。如果没有记错,前方数里应当便是两国边境。眼见道路渐渐熟悉,他放松下来,捶了捶后腰,后知后觉发现后背是一片干涸的冷汗。 还好,不出半柱香便能回到射羿境内,今夜可以在距离最近的边镇歇脚。 车夫拉紧缰绳,放慢车速。 ……等等? 他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一块巨大的木牌突兀地竖立在前方道路一侧。 大概三分之一棵树高,木板削得薄且平,桿身深深插进土壤里,好似从土壤里长出来的。其上黏着些陈土和碎叶,显然并不是刚插在这里。 这么大一块木牌。 这么显眼的一块木牌。 只要经过就不可能看不见的一块木牌。 可是,来的时候……有见到这块木牌么? 为什么来的时候会没见到这块木牌呢? 为什么呢? 明明它就这么直愣愣地插在古道入口,为什么之前竟然没看到呢? 车夫一边驾着车缓缓前行,终于看清上面盖着官印的几个黑字,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耳畔听得金戈之音,车夫定睛一看:古道的入口处两国界限分明,身着不同颜色兵甲的士兵密密麻麻排成两道横列,严阵以待,神情很是警惕。 他们看着从不应该通行的方向缓缓驶来的马车,齐齐抽出长刀。 片刻之后,车夫从马车上翻倒下来,脖颈间鲜血狂飙,看着那块写着「禁止通行」的木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都不肯闭上眼睛。 第44章 陇下魔踪(三) 「……」 青泽把土捻开看了看, 委实看不出什么异常——倒是土质比之前肥沃了不少,应当是施加了不少肥料——便把土撒了回去, 将手拍干净了,站直身子。 植株高度不及成人,显得古道也没刚才那般狭窄拥促,伴着消隐下去的低语、长空翱翔的昏鸦、黄绿相间的叶片、道路上时不时可见的人或马蹄的足迹、横七竖八被拖拽的痕迹,刚才那一长段诡异的道路仿佛是幻觉一般。 他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一路朝着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延伸,再前面一点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饶是刚刚才从那边走过来, 看了这般景况,也觉得十分陌生。 殷洛定睛看了会两旁的植株, 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 又向前行了一段,竟在道路旁看到了个农人。 第84页 他有些颓然地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嚼着什么,除了脸色不太好,看不出任何异样,用古道上那些神情诡异的动物同样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们, 头颅随着彼此之间距离变化而木偶似的转动着方向。 他的喉结微微地上下滑动,嘴是闭着的, 喉咙深处却咕咕作响。 「欸,」青泽上前两步,「你是逐月国人?」 他们距离不远,青泽声音也不小, 见那人却没什么反应,青泽又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几晃。 「跟你说话呢!」 那人很疲惫地掀了掀眼皮, 笑得露出已经萎缩了的牙龈。 「咕……」他说。 一边吸了吸从漏风的嘴角滑落的口水。 此时天色已经昏黄,农人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坐着的石块上留下一小滩脓液。他的骨架是寻常下力的男人、模样也正值壮年,身体却已经伛偻,勾着腰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又颤巍巍地转回身,看着一动不动的外乡人。 青泽道:「……我们跟着他。」 农人又转回身去,在前方慢悠悠地行走,脚步踏出的哒哒声和喉咙发出的咕咕声交错着,如同一座缓缓倒计时的丧钟。 来时的路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嘀嗒。 彻底被黑暗湮没的夜色中,属于村落的点点星火在道路尽头闪烁着。 星火入口处竖立着採摘草药的人类雕像,除了眼眶空空洞洞以外,活灵活现到在夜里显得有些吓人的地步。其下是一块被磨得光滑平整的巨石。 上书:陇下村。 三个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每个笔锋都中正平稳,在村头高高竖起的两根火把的映照下,红得像血。 燃烧的火焰也红得像血。 从村口开始,前方的道路不再是泥泞的土路,而是铺上了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入村不远的墙边摆放着一个巨大到诡异的焚化炉,大张着口,炉身雕着青面獠牙的异兽,牙齿比剑锋更尖利。低矮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布着。此时已经夜深,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熄了灯,窗内比窗外还黑。 吡擦啪擦、吡擦啪擦。 也就看看石碑的功夫,那个农人便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陇下村并不是特别大型的村落,没有城镇里那样的客栈,到了深夜只能借宿于村内人家。青泽虽然可以不用休息,但此时路上黑漆漆空荡荡的,着实也调查不出什么,便循着村内灯火未熄的人家走去。 这是他经歷的最喧闹的村庄夜晚。 人的声音是没有的,兽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似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都有一双暗中窥伺的眼睛。眼睛们窃窃私语着,和着对外乡人的恶意在夜色里暗流涌动,将原本安静的夜变得嘈杂吵闹了。 可它们说的什么,又全然听不分明。 青泽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一转头看到一双直勾勾的圆眼睛。 黑色的眼珠,黄色的眼白,圆得像天上的月亮,清晰地映出自己和殷洛之间不尴不尬的距离,眼眶上一根睫毛也没有。 青泽下意识在指尖凝了一缕尖锐的灵气,下一秒发现只是一双猫头鹰的眼睛。 猫头鹰也像古道上遇到的农人一样从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被青泽斜睨了一眼,扑朔朔扇动翅膀,扇落足下枝头的细碎叶片,高高地飞到云层中去。 村里雾气极重,离得近了才可发现不远处便有一户烛火摇曳的人家。 好巧不巧,他们将将行进,屋内的烛光便熄灭了。这于青泽而言倒是影响不大——既然刚刚熄灯,可见屋内村民并未熟睡——他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到土屋门前,敲了敲门。 屋内一片死寂。 青泽隔着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看到黑压压一片。 他走回门前,加大力气又敲了敲门,表情却已然有些不太耐烦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屋内闷闷地传来一声问询。 「……谁?」 竟然是个有些怯生生的少年的声音。 青泽听了这声回復,止住准备用法术直接破门而入的手,无声地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殷洛一眼,对屋内之人低声说自己是来自远方请求借宿的旅人,该支付的报酬都会支付。 又是好一阵漫长的沉默,房门终于在里面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被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一双眼睛扒拉着门缝往外看了两眼,这才被细瘦的手指拉开。 「请进吧。」少年瓮声瓮气地说。 屋里已经熄灯,少年持着一盏有些简陋的烛灯,侧着身子让两人进了,在两人入内后身体瑟缩了一下。 青泽回头瞥了一眼——殷洛神色如常,并没有摆出在自己看来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冷厉表情。 待两人入得屋内,少年轻手轻脚阖上大门,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带着他们摸索到了一个房间,道:「这是家里的空房间。」 说也奇怪,自从少年阖上大门,自进入村内就能感受到的、无处不在的被窥伺的感觉和耳边连绵不断的窃窃私语都消失无踪了。 从房子里不大的窗户看出去,月光皎洁、安宁静匿。 少年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屋内一片死寂,连农家惯有的虫鸣声都不可闻。 这是一间有些简陋的客房,除了一个小小的茶几就只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在青泽坐上去的时候,发出咿呀一声。 第85页 两人合衣睡在床上,青泽闭上眼,也不知是否因这村落太过诡异,哪怕将魔气尚未净化完全的鳞片碎片紧握在手中都无法如往常一般入梦。过了许久,不太甘心地重新睁开眼睛。 他看了看旁边,眨眼的动作停了下来。 被他看的人动作也停了下来。 少年原本弯着腰、上半身伏在殷洛身上,不知在看什么,此时匆匆直起身,欲盖弥彰地后退半步,看着坐起身来看着他的青泽,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慌张道:「房间里虫蚁多……我给你们拿了点驱虫药。」 说罢打开瓶盖,哆嗦着手将驱虫药放到了床底,道:「我、我回去了。」 他说话磕磕绊绊,步履也磕磕绊绊,简直活灵活现演示了做贼心虚四个字,左脚绊右脚地跑出了房间。 青泽将视线从那扇虚掩的房门收回,疑惑自己分明没有睡着,怎么会对房间里的动静一无所知。这个少年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古怪,也不知他拿来的「驱虫药」有没有问题。 青泽越过殷洛翻身下床,拿起那瓶药看了看——唔,只是普通驱虫草药捣成的浆。 驱虫药不过才放下去小几分钟,瓶身旁边已然七零八落趴着好几只僵直的虫蚁尸体了。 地上也没看到什么虫豸,怎么床底下虫子这么多? 第45章 陇下魔踪(四) 青泽伸手到床下探了探:木床床架的横樑并不完整, 向里凹了进去,好似被啃噬空了、只剩下看似完整的壳。虫蚁小而软的身体互相拥挤、在指尖触及的地方蠕动着。 他有些嫌弃地收回手, 想将木床翻过来看个仔细,又想到还在床上安睡的殷洛。 一抬眼,竟与殷洛视线相对了一下。 原来这人刚才没有睡着。 殷洛见青泽因察觉自己醒了而动作停顿,一气呵成地坐起身来,蹲到青泽旁边,伸出一只手搭在床沿,用力掰了掰。虽然不曾言语, 神情动作间显然已然明了了青泽刚才的意图。 青泽看着殷洛, 心中生了些感慨。 这人与自己性格三观差异悬殊,可若抛开思想层面, 每每在处理事务的细枝末节处,又总是同自己有着无需言语的、天生的默契。 事实上,别说一个小小少年、哪怕是这整个陇下村于自己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威胁,可察觉到两人此时正同心协力地做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青泽也觉得事情本身没那么无趣了。 他也搭上一只手,两人便将木床翻了过来。 仿佛不愿打破这一片死寂的夜, 或吵醒不该吵醒的窥伺的眼睛们,殷洛连唿吸都是轻轻的。 青泽有一万种方法一边在房间里敲锣打鼓一边让外面一无所知, 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也跟着屏住了唿吸。 本应吱呀作响的木床被两人刻意扶住一头一脚,安静地暴露出简陋的底板。 出人意料的是,横樑并非被虫蚁蚀空, 而是人为凿出了一个暗盒。身形肥胖的虫豸拥挤地爬满了横樑,不知疲倦地蠕动着,却没有一条爬到床外去。偶有没抓稳的虫子因翻动的动作掉落在地上, 努力蠕动着想要爬回横樑。 青泽指尖聚起一缕青火,将那些虫豸烧了干净,拂开尸体,看见暗盒里露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的一角。 这暗盒应当就是用来藏油纸包里的东西的,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竟然生了这么多虫蚁。 他伸出手,想去将油纸包抽出来,却被殷洛按住了动作,便转头看向殷洛,发现男人无声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男人的神情认真,按住自己的手指比任何一个梦境里的触感都要真实细腻。 青泽艺高人胆大,很是有恃无恐,可看到殷洛的眼神,想了一下,动作便停了下来。 殷洛看了眼被自己按住的青泽的手,觉得有些尴尬,下意识想收回手,被青泽反扣住了,摊开他的手心,另一手一指,化了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在上面。 殷洛一怔。 青泽觉得殷洛的表情好玩儿极了,便带着些游刃有余的炫耀,指了指殷洛手上的油纸包,又指了指暗盒里的油纸包,歪着脑袋、耸了耸肩,好似用动作无声地说着「这样总行了吧」。 殷洛抽回手,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青泽笑了一下,收起表情,转过头去,将暗盒里的油纸包拿了出来,把殷洛递过来的自己幻化的油纸包放到了暗盒里,抽回身,研究起了刚拿出来的油纸包。先是看了看其外的包装,又隔着油纸闻了闻味道,着实没觉出有什么异样,便直接扯开了包装。 里面卧着几个平平无奇的、黑色的药丸。 药丸应该也是草药做的,看不出有什么奇怪,味道好似在哪里闻到过,仔细回想又毫无印象。 青泽想了想,把油纸重新叠了起来,揣进了怀里,又研究了一下床底,再没发现别的什么,便对殷洛用唇形比了个「睡吧」。 他们把床放回了原位,覆在一地焦黑的虫豸尸体上,仿佛无事发生过。 青泽因为心情不错,没有延续上半夜的失眠,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殷洛仍是一直闭着眼,等听见青泽的唿吸变得重了些,又睁开了眼,转头看向青泽的方向。 他知道这个叫宋清泽的青年手上一直戴着一个戒指,许多人世间不可见的奇怪东西便被他放在这戒指里,应当是这些修士妖魔才有的宝贝。 第86页 可自从前几日在射羿得了那奇怪的鳞片碎片之后,每当青年入睡,戒指里总会升腾起浓浓的黑气。 那黑气同鳞片碎片上的别无二致,同两年前刺杀自己的妖邪身上的别无二致。 也同自己身上的别无二致。 黑气渐渐将青年笼罩,不多时,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隐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鼻尖浸出细碎的汗珠,喉结快速上下滑动着。 殷洛从没在青泽清醒的时候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他本是一个任性又跳脱的人,怎么会一次次陷入这样难以挣脱的梦魇中。 他应是一个任性又跳脱的人,不应该一次次陷入这样难以挣脱的梦魇中。 殷洛伸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心,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抬了起来,对着自己悬在空中的指尖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去拔他手上的戒指。 那个碎片,不是好东西。 戒指冰凉坚硬,泛着玉石的光。看见俊美的青年仍然没有甦醒的迹象,殷洛唿出一口气,捏着戒指移动了一下手指。 ——下一秒就疼得松开了手。 殷洛蜷缩在一起,手指攒着粗糙的床单,下嘴唇咬得出了血,才把惨叫憋回了身体里。 那并不是□□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 亦或是被戒指里遥相唿应的东西刺激得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灵魂一直以来承受的痛苦。 明明是因两年前的意外才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刚才那一瞬间,却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也许他的生命早已走到尽头,甚至不只是□□、连灵魂都已经腐烂,现在不过是靠魔气取代生命延续下去的、因执念而不肯消散的意识罢了。 蜘蛛在墙角沉默地织着网,看到一只飞蚊,便悬着一根丝垂了下来,像只吊死的鬼。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空气的声音在鼓膜放大了数倍,狭裹着整个房间一点点在自己身周扭曲成没有尽头的旋涡,似乎想要刺穿耳膜挤压进他的大脑。 整个世界都变得扭曲。 一切不该发出的声音都发出了,所有不该睁开的眼睛都睁开了。 风在看他,雨在看他,房屋在看他,虫蚁在看他,蜘蛛在看他,将死的飞蚊在看他。 堕落的不祥的疯狂的被腐蚀的从黑暗深处爬出来的传说中的种族在看他。 它们透过窗户看他,从门缝外看他,从床底下看他,从每一个无法察觉的缝隙看他。 天地仿佛化作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眼,也在看他。 别看了。 殷洛挣扎着望向躺在身侧的青泽。 不知何时,熟睡的青年也睁开了他那双青湛湛的、无机质的、玻璃珠子一般的眸子。看他。 房间里黑色的魔气几乎沸腾了起来,悽厉且亢奋地无声嘶吼着,在血管中汹涌激盪,连带着身体也沸腾了起来。 殷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如同受到冥冥中的召唤,应该想了许多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过了半晌终于缓过神,刚才的感受如潮水一般褪去,殷洛移开自己挡在眼前的手,发现房间已恢復往常,青年仍在睡梦中。 墙角的蜘蛛仍在努力挪动,蛛网比片刻之前密了不少。 殷洛怔了怔,努力回想刚才诡异的感受,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疯狂与不安的念头随可怕的疼痛一起被埋藏进了灵魂深处。 他松开紧攒着的床单,仰面看着木质的屋顶,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身,背对着青泽睡去了。 殷洛难得睡过了头。 他向来不太需要睡眠,早晨却是被少年的敲门声叫醒的。少年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连头都不敢抬,双手捧着一个盛着两碗粗米粥的木盘,抖得快要散架。 青泽早已醒了过来,带着一贯散漫的神情坐在床沿,懒洋洋地侧耳听着窗外脆生生的鸟叫声,见少年进来了,敲了敲房内的小茶几,示意少年将木盘放在上面。 少年将木盘放下,盘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同样脆生生的咔哒声。 青泽端出碗,从怀里摸出一小枚银锭,放进了木盘里。 少年看到银锭瞳孔收缩了一下,哂笑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来了,端着空木盘出了房间。 白日里的陇下村和夜里截然不同,青泽推开门去,看见天高云阔、日头初升,村民们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人声、鸡鸣、牛哞……这些声音比夜里的窃窃私语来得大声得多,分贝波动范围小,不似在夜里,因一点活物寻常的响动都没有、以至于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无数倍,比夜里多得多的声响对于别的人族村落而言仍是很轻的,反而显出这个村庄安静安宁了。那些在夜里如同一双双窥伺的眼睛一般的黑洞也变成了普通的窗户,传出阵阵柴米油盐的味道。刻在村口的「陇下村」三个字竟也不是红得像血,而是普通硃砂拓出的颜色,因为已然有些年头,细细看来有些斑驳。 唯独与别的村落不同的是,这个村里随处可见支棱着的药摊。 第46章 陇下魔踪(五)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这逐月国古道和陇下村与你之前来时有没有什么区别?」青泽道,「说起来……这个村难道有什么来歷, 怎么名字奇奇怪怪?」 第87页 殷洛道:「陇下村看不出什么区别,但逐月古道变化很大。」 他回答完第一个问题后才反应过来青泽又问了什么,语气有些疑惑:「你行走江湖,竟没听过名山得陇么?这个村落,正是因为此村位于得陇山脚,才取名为陇下村的。」 青泽道:「咳,我虽然行走江湖, 但听到看到的东西太多, 总归是要忘一些的。」 殷洛抿了抿唇:「得陇山是天下闻名的灵脉药山,因受灵脉滋养, 山上生长着上千种别处无法寻得的药材。陇下村虽然不大,却受了得陇山的慧,常年经营药材生意,与天下第一坊『逐月坊』并称为逐月国双奇。」 「据传逐月国乃一支遗落民间的神农后裔,陇下村的村村头雕刻的正是神农尝百草之像,既可震慑妖邪、亦可庇佑宝山灵脉永不枯竭。」 殷洛往药村入口处指了指。 「看, 我们来的古道入势狭窄,行至村口地势又开阔, 是天赐的易守难攻的葫芦形地势。别处眼红宝山得陇也无法大肆出兵攻占。若需求灵脉宝药,便只能与陇下村合作。陇下村易守难攻、背靠宝山、地处国境外围、交通方便,不光是射羿逐月,连玄雍都常年大量採购此处药材, 可以说是极为富庶安乐的长寿村。」 他登基之后为数不多几次到访逐月国,几乎都是为了洽谈药材採购事宜,便有那么一两次途经陇下村。 虽不曾亲身接触, 但听出去熘达的随侍口耳相传,也对陇下村大致情况算得上略知一二。 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懂些药理知识,村民自幼食遍灵丹妙药,身强体健,因崇尚自然,哪怕比寻常城镇富庶许多,也并不大兴土木、修楼盖瓦,很有一副虽处尘世之中却超脱世俗之外的、返璞归真的态度。 这个和乐友好又贸易频繁的天下第一药村,也算是逐月国相当有特色的一个标籤了。 青泽眨了眨眼睛,想,原来如此。 陇下村不大,并没有城镇化的商业味道,却并不似普通村庄一般闭塞排外。村民身上戴着草梗编织的各式饰品,额间脸颊画着奇怪的图腾,服装与旁的地方都不相同,应当是惯常有外地人来的原因,虽然总有好奇的村民歪着脑袋看一身外族打扮的来人,手上倒是仍旧做着自己的工作。 奇怪的是,这样开放的村庄,街上竟不可见除开他俩以外的别的外乡人。 农妇在门口择着菜,麻布衣袖撸起,露出白花花的手腕;两颊画着花纹的小伙蹲在地上捣着浆,捣完把有些歪斜的篱笆墙扶正,把浆煳在有些开裂的地方;耄耋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睛眯成一只老猫,皱巴巴的纹路里嵌着一条浑浊的缝,似是清醒似是混沌。 淌着鼻涕的小童汲着破洞鞋,额间点着硃砂,顶着或大或小的草环,薄薄的头髮梳成小辫,高高翘在头顶,围作一团斗着蛐蛐,发出时大时小的惊唿声,细弱脖颈间挂着的巨大圆盘状铜饰也在肢体碰撞间叮噹作响。 那些蛐蛐对青泽而言除了颜色着实看不出什么区别,于这些小童却很有些说法。在这小小的瓦罐里、在孩童们的注视中,它们再也不是寻常人一脚就能踩死的昆虫,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神,小小的身体都顶着大大的名头: 黄的叫镇山虎、赤的叫满江红、绿的叫揽雀尾、紫的叫翻云手…… 败了的蟋蟀总归会受些伤,缺胳膊断腿只能算稀松平常,直接被斗死了的也是有。每当有一只蟋蟀败下阵来,便会多一张皱在一起的小朋友的脸。 陆陆续续许许多多的皱在一起的脸拖着他们无精打采的身体挤出了仍热闹吵嚷的孩童圈子。 胜了的蟋蟀很是扬眉吐气,它的主人更是扬眉吐气,不同的主人扬眉吐气的时间长短不一,但最终都会变成另一张皱在一起的脸。 不远处坐着清瘦的书生,没带草饰没画图腾,一身如大多数普通书生一般的素衫,不声不响画着画,一幅接一幅。 这幅是枯萎的落叶,那幅是初发的新芽。不多时,文人又新画好了一张,叠在上面——笔墨描绘出一堆被剪碎的薄薄的墨绿碎片,其上蜿蜒着透明的叶脉。 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画纸,每一幅都是叶片。 虽形貌各异,若是细细看了,翻来覆去画的都是固定的几种。 他嘴里念念有词:「一……」 青泽侧耳听了听。 「一……十……」 「一、十、百、……」 「一、十、百、千……」 「一、十、百、千……一、十、百、千……一、十、百、千……」 戴着面具的黑袍人走过画摊,书生停下了喃喃自语,恭恭敬敬地将画摊往后挪了挪。 怕是发自真心,却又不仅仅是怕。 甚至连那颤抖的手都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 再看那择菜的农妇、修补篱笆的小伙们、晒太阳的老人、斗蛐蛐的小童,都停下了片刻之前机械重复的动作,整个村道如同静止。 狭长石屋间只听得被闷在袍子里沉重缓慢地沙沙脚步声。 他挪动得极为缓慢,使片刻的静止被无限延伸得仿佛没有尽头。整个静止的村庄目视黑袍人走来,目送黑袍人走远,直到他拐进村里另一条小巷、消失于视野之中,暂停许久的画面才重新播放了起来。 第88页 农妇在门口择着菜,麻布衣袖撸起,露出白花花的手腕;两颊画着花纹的小伙蹲在地上捣着浆,捣完把有些歪斜的篱笆墙扶正,把浆煳在有些开裂的地方;耄耋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睛眯成一只老猫,皱巴巴的纹路里嵌着一条浑浊的缝,似是清醒似是混沌;额点硃砂的小童们汲着破洞鞋,围作一团斗着蛐蛐,发出时大时小的惊唿声。 眼前仍是一幅再正常不过的农家生活景象,甚至正常到有些诡异的地步。 青泽觉得后背发凉。 他确信殷洛必然也觉得此人有异,也不多做解释,径直向黑袍人追去。 黑袍人拐进去的小巷与主街也就几十米的距离,青泽疾步走到路口,向里一望——正对上几双老鼠似的从暗处窥伺的眼睛。 小巷也像老鼠栖居的阴沟,大概是主街和居民生活的废水都排到了这里,倒干不湿的土地被层层叠叠的脚印踩得高低不平,低处已然聚起了浊黑的水洼,带着垃圾久置的臭味。整条小巷且细且长,顶部大半被两盘伸出来的多余的房檐遮挡又背对阳光,废水滋养起了不少蚊蝇,嗡嗡嗡密密麻麻飞舞着。 小巷里站着三四个高低不一的黑袍面具人,在狭窄的缝隙间拢作一团,听到青泽的脚步声纷纷转过头来,睁着一双双带绿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与主干道不同,小巷里是极安静的,里面发出的同夜里一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竟显得比外面□□下一片祥和的景象更真实些。 青泽挑了挑眉,无视黑袍人诡异的目光,悠悠然向小巷里走了一步。 黑袍人齐齐无声地后退了一步。 青泽轻笑一声,又抬起脚,听见身后一声宋清泽。 他收起笑容,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人间的化名,知道殷洛应当有了别的发现,便停下脚步,瞥了仍拢作一团的黑袍人一眼,转过头去。 殷洛在距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看着街市的方向。 青泽走到殷洛身旁,问:「你刚才在叫我么?」 殷洛点了点头。 「看。」他伸手指了指刚才看的药摊。 青泽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小小的药摊。 陇下村三步一药摊十步一药楼,那药摊与别的药摊也没什么区别,虽然陆陆续续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摊前排队,生意也算不得很好。好巧不巧,排队的村民之一便是昨夜的少年。 说话间,队伍已然排到了少年。他的衣服打着补丁,在怀里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青泽刚才给的碎银,全部放在了药摊上。摊贩掂了掂,把碎银收了起来,拿了几个油纸袋,打开抽屉,将抽屉里的东西一袋一袋装好,足足装了两大捆,用红绳系在一起,递给他。 少年如同捧着珍宝似的抱着满怀的药走了。眼见少年离开,青泽走到他刚才买药的药摊前。他刚才走马观花,倒不曾注意过药摊上摆放了些什么药材,定睛一看才发现品相成色已然不能用稍次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垃圾。种类繁多的药材摆放得稀稀拉拉乱七八糟,全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殷洛先问了几种玄雍经常採购的药材,一一拿来看了看,闻了闻,摇了摇头,递迴给摊主。 这些药材的成长环境太恶劣,药效已然损耗得七七八八了。 他在心中默默然记下,这才进入正题,道:「刚才那个少年买的是什么药?」 此时他们身后已经又排了两个买药的村民,摊主有些急了,没耐心应付殷洛,把病殃殃的药草扔回去,道:「客官,我很忙好吗?后面还排着队呢,要买就买,不买就让让后面的人。」 殷洛皱起了眉头:「你……」 摊主斜着身子、抻着脑袋对后面扬声道:「后面的客官,往前走走了!」 青泽一记眼刀向身后村民刮去,见他们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转头拨开殷洛,拍了块银锭在摊上,对摊主道:「现在可以回答了?」 摊主将信将疑拿起银锭咬了一口,揉着腮帮子尴尬地笑了笑。 见摊主喜滋滋收下了银锭,青泽又转头对后面排队的人道:「这药摊上的药都没了!你们别等了,去去去,去别的摊子上排队去!」 摊主见别的客人走远了,挠挠脑袋,问:「您刚才问什么来着?」 青泽抄着手看着他。 摊主茫然地与他对视了一瞬,做出哦的嘴型,转头对殷洛笑得见牙不见眼:「客人,您……您刚才问什么来着?」 殷洛看着青泽越发娴熟的操作,咳了一声,道:「刚才那个少年买的是什么药?」 摊主神秘兮兮看他一眼:「客官您是外乡人吧?他买的可是只有我们陇下村才有的奇药——神鬼丸!」 第47章 陇下魔踪(六) 殷洛问:「这药有何用处?」 「神鬼丸是只有在我们陇下村才有的、天下第一的神药!」摊主拉开抽屉, 把里面的药包打开,摊在摊上, 露出几十粒黑色的药丸,「每日一粒,十日即可强身洗髓增长灵力,百日即可得见鬼神,千日即可原地飞升……」 他见了二人的神情,有些不太开心:「你们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吗?也难怪, 放眼天下, 也只有我们陇下村才有这样的神药,你们不曾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第89页 殷洛道:「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怎么没见过这个神鬼丸?」 摊主道:「您应当是挺早之前来的了吧?神鬼丸是一个外乡人几个月之前带来的, 以前自然是没有。」 言语间,青泽已然百无聊赖地拿起一粒黑色药丸,用手指碾开,发现药丸的粉质极为粗糙,里面依稀可见硬硬的草梗,便摊开手, 将药泥放到摊主眼前,问:「要是这药丸功效当真如此神奇, 怎么会如此粗制滥造?」 摊主尴尬地咳了咳:「实不相瞒……这药是我自己炼的。药泥比不得大药铺捣得那么细,做出来的药丸自然是要糙些。」 殷洛道:「你说神鬼丸是外乡人带来的,怎么又会自己炼了?」 摊主挠了挠脑袋。 「不止是我,您在市集里能买到的神鬼丸都是我们自己炼的。神鬼丸的丹方那外乡人一开始就公布了出来, 在村里着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就我所知,现在家里有炼丹炉的几乎都做起了这个生意。」他神神叨叨左顾右看了一会儿,头凑到殷洛面前, 压低声音道,「您别看每个药摊里的神鬼丸长得差不多,可别家都没有我用料实在,偷工减料的……谁知道吃了效果会不会打折扣。您到我家买就是真的买对了!」 青泽也凑过耳来听了,觉得有些兴趣,道:「这神鬼丸的丹方是什么,你来讲讲?」 殷洛看他一眼,发现他当真是在难得的不耻下问,便抿着唇,等青泽问完。 「告诉你也无妨。将三钱生麻子、一两菖蒲、二两鬼臼捣成药泥、辅以麻蕡、用生鸡血熬稠,放在炼丹炉里炼制七天,则神鬼丸成。」摊主道,「你们是外乡人,拿了丹方也没有用处,炼制神鬼丸需要的关键药材需要大量灵气滋养,除了得陇山,别的地方都种不出来。」 摊主说到这里捋着下巴回想了一下,发现才不过几个月时间,自己已然想不起那个外乡人的模样。 他看起来应当很不起眼,来到村里的时候正是雨天,浑身湿得像只落水狗,被村里的一户人家收留了下来。 彼时村里的鸡还很多,没有似现在这般都被杀掉取了血。收留他的那户人家有个女儿正是爱美的年纪,穿着一件红艷艷的碎花夹袄,脚腕戴着铃铛,梳着两根乌油油的粗麻花似的辫子,身形相貌带着年轻特有的、胖嘟嘟的珠圆玉润,天天不亮就端了一簸箕米糠在院子里餵鸡。 小姑娘是个勤快活泼的性子,五官水灵,却对自己的婴儿肥很有些介意。村里最会画画的书生看过不少画册,时不常喝点小酒、画几幅下巴尖尖眼睛长长身形飘逸的美人图。姑娘自卑,不爱买胭脂水粉,倒是爱用零花钱买喜欢的美人图。 卖药郎的药摊和书生的书摊一度隔得极近,两个摊子背靠一滩小小的灵泉,听见水哗哗熘下来,相距也不过数十丈,称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见着也便眼熟了那个小姑娘。 图是墨汁画的,晾干总需要时间,小姑娘就站在画摊旁就着水流声看着书生垂着头画另一幅。 书生和村里其他青年都不一样,说话不疾不徐,穿着一件算不得多好却干干净净的长衫,指甲修剪得平平的,坐在一株枝干粗壮叶片丰茂的柳树下。微风徐来、柳条低垂,细碎叶影洒在画摊上,也洒在书生身上,低头画画时便可以看见他直直的鼻樑。 待画晾好了,书生将宣纸裱了起来,慢悠悠卷在一起,递给姑娘。 便有一次自己出摊,看见那姑娘又在书生的画摊前。画摊上的宣纸上空空如也,摊着两片细细长长的、飘落的柳叶。书生无心观柳,沮丧地嘆着气,似乎是灵感有些枯竭。 姑娘犹豫了好一会儿,轻手轻脚走到摊前,伸出手在书生眼前晃了晃,腼腆地笑着,期期艾艾地问这次可不可以画她。 书生有些诧异,点点头说好啊。 这张画他画得认真极了,自己都快收摊了才画好。 姑娘紧张地接过画,认真地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从怀里掏出钱,小心把画捲起来。 卖药郎在书生把画翻过来给姑娘看的时候瞥了一眼,画上的女孩穿着红艷艷的碎花袄,梳着黑油油的麻花辫,下巴尖尖、眼睛长长,腰肢柔软、形若细柳。 五官相貌和之前书生笔下的无数个美人相差无几。 村里每天都会发生大大小小许多事情,这事药郎也没放在心上,只记得这次之后没多久,小姑娘等书生收起画摊回去后,跑到自己的药摊前,有些拘谨地说想要买药,磕磕绊绊讲了好一会儿自己才明白,就卖给姑娘了好一些,不知她吃了没有,但过了两个月也还是一张婴儿肥的小圆脸。 她真正出现变化就在外乡人到来之后不久。 村民大多知晓村里收留了个男人,却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容。小姑娘出门渐渐出得少了,偶尔上街买点东西也能听到邻里话里有话告诉她黄花大闺女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不太好,让她把外乡人赶出去。听说小姑娘次次都只是笑,说快了快了。 那天外乡人来村刚满一个月,卖药郎近日生意不太好,为了多赚些银两,收摊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时值傍晚的时候便看见一个身影聘聘婷婷地走近了。 她的腰肢如扶风细柳,下巴尖尖,嘴唇红红,皮肤白得可见微青的脉络。 她走近了,看着他,道:「药郎,林先生呢?」 第90页 书生姓林,曾在村外当过夫子,回村后大家也都叫他一声先生,经营着马马虎虎的画摊生意,只因又没等到那个隔三差五来买美人图的女客人,早早收摊回去了。 卖药郎看着她红艷艷的碎花袄和扎成麻花的辫子,觉得陌生极了:「你是……」 女客人听了他这个问题反而心情很好,捂嘴笑道:「我之前经常来买林先生的画,您应该记得的。」 ——是那个小姑娘。 她知道书生已经收摊之后神情有些失落,第二天来得更早,又让书生画她。 后来便能听到坊间许许多多书生和姑娘眉来眼去的传闻。 书生画的美人起初是笑靥如花,微翘着鲜红的嘴,带着欲说还休的羞稔。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画的美人越发艷丽传神,神态却渐渐阴恻恻下去,每一丝毛髮都真实细腻到了有些渗人的程度。 一幅幅美人图栩栩如生,且妖且艷,或行或倚或坐或躺或舞或思,无一例外地阴恻恻笑着。 拜他飞涨的画工所赐,原本马马虎虎的画摊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书生的画有种难言的蛊惑,好似那不是画,当真是个艷丽又诡异的美人。 这些奇异之处自己当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是关于「神鬼丸」的传闻在村里甚嚣尘上他才将这些事同神鬼丸联繫起来。 最初关于神鬼丸的消息是如何流传出来的已然无人知晓了,也许是来自姑娘家的闲谈,也许是来自邻里的窥伺,也许是来自外乡人有心的泄露。——不过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陆陆续续有爱美的女孩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拜託姑娘给她们试试那传说中的药。先是和姑娘最相熟的女孩,随着几个女孩越发靓丽纤瘦,口耳相传间,许多素未谋面的女孩也暗中服用了起来。 姑娘出门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到了后来,都是别的女孩到她家里去买药。 偶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一个背影,步伐仪态有些像姑娘。她已经换上了村里少见的华丽长裙,头髮在头顶盘得像朵花,斜斜插着一根步摇,纤弱得犹如风中的一根芽,持着一柄扇,应当是挡在脸前,步子轻飘飘的。因她最终也没转过身来,至今为止,卖药郎都不知晓那是否真的是昔日的姑娘。 如果是的话,那便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 第48章 陇下魔踪(七) 村里向姑娘买神鬼丸的人越来越多, 读书不利的孩童、好吃懒做的赌徒、辛劳工作的佃农、双眼昏花的妇人……无论是谁,只要吃了这神鬼丸, 便似开了灵窍,可以做平日不可做、想平日不敢想。 书生一度不再开他的画摊,直到与姑娘起了争执,撕破脸面回来了。他向来彬彬有礼,那还是卖药郎第一次看到他称得上气急败坏的神情。 卖药郎是个会吆喝的,有着做买卖特有的、利索的嘴皮子,与书生日日相对也已很久, 别说至今都算不上朋友, 连完整的对话都几乎不曾有过。 他没念过书,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 嘴皮子有多利索提起笔来就有多痛苦,对浑身书卷气的书生便有一种既自卑且自负的敬而远之,又把每日远远观察书生的日常当做出摊时打发无聊最大的消遣。 书生向来是个过于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说不定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不远处还开着一家不起眼的小药摊。 重新支起了画摊,书生仍是画美人,起初几天总是找不到感觉, 笔仍是那支笔,墨仍是那瓶墨、纸仍是那种纸、书生仍是那个书生, 画出来却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他画一张撕一张,撕完双手扣住脑袋,应当很是崩溃。 卖药郎记不清书生到底崩溃了多久,直到书生脑子里曾经无数的画册美人似乎渐渐与姑娘重合, 又与更深处的东西融合,最后成为了真实的具象。 他把具象画出来,觉得自己找回了原来的感觉。 起初画的女子与昔日的还是有七八分形似的, 唯独眼神空空洞洞,后来便渐渐很难称得上美,与其说在描绘美人,不如说他在勾勒一个越发清晰的、无人察觉的怪物。 画中美人下巴尖尖、弱柳扶风,脸色是人类不可能出现的一种惨然的而糜/烂的青,下眼睑是通红的,上眼睑又发白,眼泛绿光,伛偻着服饰华丽的身体,像一根燃烧殆尽皱缩起来的柴,连阴恻恻的笑容都已经消失,顶着画皮似的脸,病态而神经质地瞪着一双眼睛,露出了宛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 她的面容装扮俏丽依然,却已然不能再保持一个正常的人的姿态,畸形怪异地显出一种对比强烈的可怖。 书生看着成品的神情太复杂,让人分不清楚他对自己的造物是憎恶、痴迷、怀念抑或恐惧。 也不知是否因为没有模特,他应当是渐渐忘记了怎么画美人,画的脸是没有大变化的,身子却时常画错。有时多画了几颗头、有时嘴角淌着着几缕且黑且长的头髮、有时掌心生出了一只眼、有时半边身子画塌了、有时脚画到了头顶、有时手从肚脐伸了出来、有时四肢骨骼颠倒、有时画了一条长长的身体和十几双腿、有时眼睛长在了脚上、有时趴在地上像只笨拙的蜘蛛、有时蠕动着像长着人脸的蛆、有时肢体扭曲得像畸形的枝丫……他画得越多,似乎对人类正常形态的记忆越模煳,大脑里虽然尚存拼图碎片式的轮廓,也只能凭着只觉乱七八糟勉强拼凑成一个整体。 第91页 唯有呆滞贪婪而怪异的神情却越发深入骨髓,融进了画作的每一个笔触间。 她们都顶着画皮似的脸,病态而神经质地瞪着一双眼睛,露出了宛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 随着书生的审美越发诡异,来买他画的人也越发的少,等卖药郎察觉到的时候书生甚至都不再画美人了。他眼下发青,瞳孔布满血丝,嘴里喃喃自语着,手不受控制地痉挛,无法能画出平稳的线条,却抖抖颤颤地画起了卖药郎见过或没见过的草药。 「一……」 「一……十……」 「一、十、百、……」 「一、十、百、千……」 「一、十、百、千……一、十、百、千……一、十、百、千……」 他心头的具象终于抽丝剥茧,彻底剥落曾经人性尚存又畸形病态的仍被他当做是人类的皮囊,暴露出其下最深的呆滞贪婪本身。 每一种草都跃然纸上,叶片大小不一、有深有浅,连那颤抖不已蜿蜒曲折的线条都与其诡异的姿态相辅相成。 他画的是草,是炼药的草。 是空空的美人皮下支棱着她身躯的难填的欲壑。 是双眼不可见却仍被感知到的可怕真实。 是药。 一日强身,十日洗髓,百日通灵,千日飞升。 外乡人从姑娘家出来已经是他到村中的第一百日,姑娘蛰居在家好些时间,家里的门槛快被越来越多的、上门求药的村民给踏破了。 那天风大,很有些飞沙走石的剑拔弩张,后院撒的碎米被吹得满地飘,急得母鸡咕咕咕跑,肥胖的身子好似要乘着风飞起来了。挂在篱笆上的经幡扯出唿唿作响的声音,可惜村里没有庙宇也没有和尚。堆在墙角的柴火被捆得牢牢的,枝丫间密密麻麻的缝隙因空气的剧烈挤压而晃动着干燥的柴火也咔咔挤压起来,似无数张被拉至满弦的弓在发出强弩之末的哀鸣。 有的人在街上、有的人在屋里,他们吃着早茶、扛着锄具、侃着闲天,每个人似乎都一如往常,脸上挂着尚带泥土气息的笑,心里却已然很不平静。 冥冥之中,他们似乎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的生活将会有前所未有的变化。 也许从那黑色的药丸不曾被任何人在明面提起却悄然盛行开始,便註定有什么要发生。 命运的齿轮被有心人默默转动,带动着每一枚无人在意的螺钉。 外乡人迈步出来。 「一日强身,十日洗髓,百日通灵,千日飞升。」 数月后被所有村民在心中倒背如流的口诀还尚未出世,讲述口诀的主人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迎接他的是整个村子暧昧的沉默。 唯有邻家养的黄狗疯了似的吠,爪子紧抓泥土,浑身的毛炸得像刺猬。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往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邻居哐的一声推开门,提着一根木棍往黄狗身上骂骂咧咧地打去,把狗打得很服气,后退两步,哇地吐了一地,委屈地趴了下来,尾巴夹在腿间,模样颓然。 村民纷纷被大风吹得有些迷眼,男人们鬓间的碎发都扬到了眼角,挠得皮肤发痒,女人们或捂住髮钗或抱着小孩,长长的衣袖也扬起来,挡住小半张脸。 卖药郎记不清外乡人的模样,只记得他披着长袍,也不知到底有多厚重,竟然在大风中纹丝不动,脸上戴着面具,身上有一股无形的气场。 他说他是遥远山门的修士,信奉天道,修炼上百年,与妖怪交手元气大伤,流落到陇下村,有幸得到村内恩人救助,心怀感激,给了恩人山门中不世出的秘药。既然村中大多已然知晓此药,恩人人菩萨心肠,愿与大家同享飞升之福。 恩人便是那个姑娘了。 「这药一开始是免费派发。我是真的不信这药能通鬼神、得仙道,但村里人服用后无一例外的精力充沛、心情舒畅,可见确是可以强身健体、提神醒脑的灵药。」卖药郎一边回忆一边对殷洛道,「也就过了一个月吧,最开始服用神鬼丸的那几个人,竟真的都说自己能通灵了。他们可以数日夙夜不眠却精神抖擞,耳聪目明、百病皆消,干起活来比谁都要爽利,或力能扛鼎、或媚骨天成、或智计大增……」 「那位收留外乡人的姑娘服药最久,据说已经成了半仙之体,早已辟谷,不吃不喝,凡尘杂念亦除,寻常人不可得见了。」 「随着能通灵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跟着服药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多时,整个村里的人就都将吃这神鬼丸当做了每天的日常。」 殷洛问:「这个村里,所有人都在服用这『神鬼丸』?无一例外?」 卖药郎挠了挠头,犹豫了许久,声音压得极低,道:「客官……既然您这么大方,我也就不瞒您了。您若是问别的任何人,那答案的确都是对的,可巧就巧在……」 他左右瞥了瞥:「我确是在售卖神鬼丸,也确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吃过这神药的人。」 殷洛道:「既然这药有如此神效,为什么你不服用?」 卖药郎露出有些疑惑苦恼的神情,好似自己也并不知晓原因。 他是村里最先目睹因神鬼丸对村人生活产生的影响的,药确实是神药,可他从开始看到了结局,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快乐的故事。 第92页 就算这当真是能使人飞升成仙的神药,做个普通人也不见得会更加不快乐。他资质平庸,卖点草药,偶尔贪图些蝇头小利,但若再往上看,却也知足。 外乡人免费派发神鬼丸时,他也曾领过几粒回家,每每要送入口中时,脑子里都会突如其来浮现出书生的画。有丑的、有美的,最后全然不成形状,变成笔脉蜿蜒的草药。而现在,他画中的草药便要被自己吞入腹中了。他觉得有些害怕,又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便闭上了嘴,把药丸收了起来。 他没有胆子吃,又不捨得丢,将药丸小心收在柜子里。 最后被家中闻其神效的老母偷偷吃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两个崽崽参与但是和主线有关的一章_(:3」∠)_。 第49章 陇下魔踪(八) 起初他并没有发现。 直到药丸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 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浑浊多年的双眼渐渐能看见儿子的模样, 开心得咧开掉光牙齿的嘴,笑得阳光灿烂,笨拙的身子久违地无需搀扶紧走几步,颤颤巍巍伸出皮肤松松垮垮的手要摸他饱经风霜的脸。 他不敢置信地任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好生摸了个遍,以为自己做了个梦。见她摸完之后坐下身来,累得直喘气,将她扶回房间, 哄得睡去, 回房间拉开抽屉,数了数数量, 明白了。 终于很庆幸自己去领了药。 他的老母腿脚不便、双眼失明,自觉早已是个拖累儿子的废人,不敢打扰他,必定是抱着一线微渺的希望、在他出摊的时候,一点点挪动身躯,颤巍巍翻找了好几日才找到。 「没过多久, 外乡人说,他的神鬼丸所剩不多, 不能让村里所有人都吃到了,大家必须要付出些『代价』才可以。」 「其实我们是明白的,能有这么久免费的神丹吃,他已然是个心存感恩的、很好的人了, 只是后来他开的价格的确太高了些……虽然大家都有些微词,一咬牙也便买了。」 他的家境在陇下村并不算好,因父亲早逝, 原来在得陇山占的那块药田被别人占去,这许多年来,都是靠着向父亲当年相熟的药农收购药材,再通过贩卖赚取微薄的差价罢了。 神鬼丸免费的时候,他陆陆续续去领过三次,因为心里总有些忌惮,倒也不贪多,看着母亲因此而一天天好转起来,心里对神鬼丸微弱的忌惮也逐渐模煳。她年轻时是个闲不住的好强性子,到老了才渐渐委顿下来,服了数日神鬼丸,又开始打扫起家务、掰苞米、洗衣洗碗……每天是一定要从早忙到晚的。 有一天卖药郎收摊回家,因生意不好而情绪有些低落,一走进门竟看见母亲在耐心地绣东西。她应当已然干完了今天的活,想着不如将儿子的破旧衣服修补一下。补丁她是嫌丑的,因年轻时做过不少针线活,常见的花式随手就来。 绣的诸多花式中,若说她最喜爱,便只有竹。 幼时她常说,儿子,你要像竹一样。 你要像竹一样,风吹不倒,雨刮不弯,青翠挺拔,比谁都坚强。 卖药郎走近她——粗布衣服上翠婷婷立着半棵竹。 悒露静,和烟绿。 好看极了。 早年父亲尚在的时候,母亲总爱在闲暇时绣竹,什么东西旧了破了不好看了,绣上形态各异的竹,便似换了件新的。后来父亲早逝,母亲一肩扛起整个家,每天踏着三寸金莲早出晚归,袜子因为双脚日日流脓而洗不出颜色。也不知是因遭逢巨变抑或劳累过度精力有限,原本温柔大方的母亲性情日益暴躁。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可她每每看见卖药郎贪玩都会抄起棍子不由分说一顿打,打得卖药郎皮开肉绽又对着他抹眼泪。 卖药郎曾经想,等以后自己长大了、挣钱了,一定要把现在受的委屈、挨的打都报復回去。 可母亲并没有扛多久,甚至都来不及等他长大,身体就垮了。 时隔十余年,竟恍惚又看到了最初的母亲。 卖药郎数着柜子里所剩不多的神鬼丸,消去了心头最后一丝疑虑,想着明日赶紧再去多领一点。 也便是在次日,他才后知后觉知晓了神鬼丸将高价售卖的消息。 他家里积蓄有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来买药呢?就算把家底掏空了,也买不了多少啊? 卖药郎愁。 在母亲终于将家里最后几颗神鬼丸吃完之后更愁。 断药第一天母亲是没有什么异常的,只是神情有些侷促,捻着衣角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见卖药郎一边吃饭一边避开她的视线,识趣地咽了咽口水,有些失落地洗碗去了。 卖药郎心里有些内疚,他也想让母亲越来越好,可是他们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生活中有那么多需要妥协的无奈,这无非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个罢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们总归要过日子的。 虽是这么想,卖药郎出摊收摊的时间却突然改掉了,每每天不亮就出门,也不搭在山青水绿的泉水前了,挑了个市集人多的地方早早占了位置,夜色深沉了才步履蹒跚回到家中。 母亲见他在家里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神情有些失落,每每迎接他回家之后便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回家得晚,自然不会再吃饭了,母亲便不再做饭,留下冷冷清清的炤台锅碗。 第93页 卖药郎心中越发愧疚,只是想,如果自己能每日攒足够多的钱,说不定也能挤出些盈余给母亲买药。 几日之后母亲也不再等他回家,早早回了房间,门缝阖得紧紧的。卖药郎知道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需要许多的休息,回家之后也轻手轻脚、刻意不吵醒她。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竟数日不曾见过一面。 卖药郎数了数今日的盈余,很是开心。他累得不行了,甚至都懒得洗漱,将银两如前几日一般随手往抽屉里一扔便倒头就睡。 他睡得极沉,直到久违地被一泡尿憋醒,骂了句娘才不情不愿睁开了眼睛。因为疲惫,他近日来夜夜无梦,都是一觉睡到凌晨出摊,以至于全然没有发现村中的夜已经与往日不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畔细细密密响着从未听过的、使人骨头髮麻、起鸡皮疙瘩的响声。 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卖药郎转头看着干燥斑驳的墙壁。 ——若再说具体点,近得仿佛正从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母亲房间发出。 可那哪里是人类能发出的响动,分明像是什么贪婪啃噬的动物,一边无法自控地机械咀嚼、一边洒下一地的残渣。 他轻轻掀开被子,垫着脚走下床,猫着腰凑到母亲房间门前。 他在害怕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可他害怕得推开门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听见开门声音,门内的人勐地抬起头。 房间里黑而潮/湿,充斥着淡淡的腐烂味道,只有两道绿莹莹的视线从黑暗中射/出来。 视线的主人有着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手里捧着黑黑的药渣,对着他护食似的龇了龇牙齿,喉咙仿佛变成了嘶哑的拉风箱,呜呜地低吼着,萎/缩发白的牙龈上也挂着药渣。她原本应该是恍然地痴笑着的,因为面部神经已经麻木了,哪怕龇牙时嘴角仍诡异地上/翘着,并不自觉留下涎液,显得神情似惊慌、似威胁、似疯狂。 她的身体已经干瘪细小得不成样子,仿佛只剩下皱巴巴的大脑袋顶在骷髅架上,蜷缩着窝在墙角,把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野兽的窝,连真正的、肥硕得不正常的老鼠从她身上爬过都毫无察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母亲一向爱好整洁,她的身体因为年轻时吃的亏比寻常人老得快些,可饶是老眼昏花四肢麻木头脑昏沉的时候也还记得每日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理花白的头髮。哪怕老了,也仍是个体面的老太太。 此时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铺着石块,石块上是药渣、乱七八糟的垃圾、被损毁的家具、破破烂烂的衣料、腐烂的食物、一滩滩失禁后留下的腥臭水渍。肥硕的老鼠、螳螂、蛆虫肆无忌惮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这些日子,她就沉浸在这样的垃圾堆里,出房门时装作一副常人模样,一旦紧锁着房门,便同鼠蚁比同儿子更亲密。 卖药郎后退两步,看见她重新低下头啧啧作响地舔/着指缝间的药渣,阖上门,走回自己房间。 「艹/他奶奶的……」 他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摸索了许久,直到碰到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找打火石,对着窗户啪啪点了好几下,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只见几抹转瞬即逝的火星,气得扇了自己一巴掌,才终于点燃了火,一手挡着不存在的夜风,一手拿着火摺子点燃了烛灯。 烛芯哔哔啵啵燃烧着,卖药郎在沉默的夜色里看着烛火暗淡下来,终于闭上了嘴,知晓应当燃到最下面的部分了。 烛火马上就要熄灭了。 卖药郎这样想着,抹了把汗,终于拿起了烛灯,拉开放钱的抽屉。 抽屉是木头制作,用了许多年,表皮磨得平滑圆润,显出淡淡油光。里面横七竖八卧着一个个简陋的小布袋子。 除了睡前刚扔进去的那个,每一个都空空如也。 「草。」 终于油尽灯枯的时候,火苗咻地熄灭了,夜色比点灯前更黑。他阖上抽屉,放下灯座,想起了那个姑娘、那个书生,还有那些画。于是怅然地滑坐在地上,粗糙的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掉下泪来。 你妈/的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为你/妈/的什么啊。 翌日,母亲仍是早早起了,在门后淘米,见他出来露出有些心虚的讪笑,低下头跌跌撞撞又努力地忙碌着,只在听见他道别时抬起头欸欸应了几声。 其实她已经什么都做不好了,唯独神志仍是清醒的——抑或她表现得好似清醒。卖药郎说了声我出去了,便推开门,开始了一日的工作。 自那夜起,他不再将银两放在母亲能找到的地方,却会每天在原本放银两的抽屉里放上一颗神鬼丸,然后在每一个窸窸窣窣的夜晚彻夜难眠。 「后来神鬼丸越来越少,几乎称得上有价无市,况且许多家境普通的村民之前为了购买神鬼丸已经捉襟见肘……外乡人便派发了许多种子,说是神鬼丸主要的药引,名曰麻蕡,让村里人种了,采麻蕡叶来抵药钱。他说他的麻蕡也是从山门里带出来的,现在已然所剩无几,而偌大人间,只有得陇山才能种活麻蕡。因为炼药辛苦,所以一大筐麻蕡才能抵一颗药。」 第94页 回忆实在太长,卖药郎挑挑拣拣说了些不太隐私的,因为说得太久有些口干舌燥,停了片刻,拿出个竹筒喝水,放回竹筒时看见话语间越来越多的、嗡嗡盘旋在神鬼丸上的蚊蝇,习以为常地啧了一声,伸手挥开了,熟练地把布折过来搭在药丸上。 第50章 陇下魔踪(九) 实不相瞒, 哪怕现在心里早已理所当然,他最初听到外乡人建议的时候仍吓了一大跳。 得陇山是什么?是村里代代相传的、天下闻名的灵脉宝山, 是所有村民赖以生存的最大依凭,是他们住的每一幢房子、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裳,是「天下第一药村」最大的金字招牌,是先祖留下来的最富饶的遗产,是世世代代流淌的血脉。 是整个村子的命。 他说:「我们为了换取更多神鬼丸,铲掉了得陇山原来生长着的别的药材,种上了麻蕡。」 起初只是一小块, 后来变成一大块。等他缓过神来, 整整半面药山都被铲掉了原本的药材,密密麻麻种成了麻蕡。 卖药郎手脚快, 勉强赶上刨药材地的尾巴,跟着种上了麻蕡,也算是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可以自己亲自种植的土地,挥锄头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股近乎卑微的梦想成真的安心感。 他渐渐也淡忘了那个诡异的夜晚。 再神奇的药总会有些副作用,至少在白天, 他的母亲还是他熟悉的母亲,这样就足够了。 他看过的书不多, 才会承受了这么久的心理折磨才明白:若是一辈子都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他而言,那谎言便真正成为了他此世唯一的真实。 那他又为什么要坚持愚蠢的清醒呢。 卖药郎擦了擦汗,又一桶泉水浇了下去, 看着叶片欢欣鼓舞地颤抖起来。 麻蕡的植株平平无奇,难以想像竟然是让整个村子都为之疯狂的神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枝干伸展开来的形状圆圆胖胖,叶片也圆圆胖胖, 一蓬蓬一簇簇的,枝条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有股淡淡的清香,闻之使人心情愉悦。好似刚刚从天上摘下来染得青青翠翠的云朵,风一吹便很满足地摇头晃脑,不止人畜无害,简直可爱极了。 得陇山灵脉充沛,它们像饿坏了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不需要特别精心地照料,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绿意盎然,蓬勃地将双眼撑得满满当当,因为太过鲜艷灿烂,看久了竟有些头昏脑涨。 山上的天空很高很蓝,云是甜的,水也是甜的,清清亮亮,浇在麻蕡地里,过几日土便泛起了油光。 累了的时候,卖药郎便放下锄头,掀起衣服下摆囫囵地擦擦满头满脸的汗,四处眺望,看着在不远处药田穿梭的农人和被他们身体拂过而摇晃个不停的细翠枝丫,摊开身体,大字状躺在麻蕡田里,深唿一口气,闻着半面山的清香,随手掐一截近在咫尺的麻蕡叶,举起叶片,在炽烈的阳光下看那青翠翠胖嘟嘟的剪影,想: 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想完之后他嘆口气,把叶片随手丢到一旁,搓搓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觉得神志渐渐混沌起来。 这大体应当是父亲逝世后他幻想过的最美好的生活了。早晨上山耕作,中午在药田里做一个阳光灿烂的梦,下午出摊卖药,傍晚披着斜阳踏着青石板,道路尽头可以远远看见炊烟缭绕——那是母亲在等他回家。 说是「大体」,是因为终究是有些微妙的偏差。可那偏差这般小,只要关上门就看不到了,便也「大体」可以视作不存在。 一切美好似触手可及,又似梦幻泡影。 可是得陇山不再是得陇山了。 他嘆了口气,也不知看着那一大块银锭的面上还是内心深处原本就惴惴不安,兀自道:「麻蕡虽说是炼制神药的宝贝,但是要汲取天地灵气才能长成。我们也才种了没几个月,得陇山的灵脉就渐渐衰弱下去……实不相瞒,现在得陇山上半面都是焦土,无法再种植任何药材,只有麻蕡长得比以前还好。」 最早服食神鬼丸的村民自发形成了一个同外乡人一般身披黑袍的民间组织,在村中心搭起了祭台,画着鲜红的阵法,不知信仰着何方的神灵。他们求雨则雨来,送雷便雷去,不食米粟、行踪飘忽,每日念叨着无人能懂的咒文,每到夜色最深,便聚在一起,跪在祭台前,遮盖住自己的面庞和身体,姿态虔诚又神秘。 村中数百年来一直流传着神农氏的传说,又背靠天赐灵山,某种意义上讲,远比村外要迷信。 村人便说,他们服药超过百日,终于通了灵。 也许是因为人类天生对未知的恐惧,那些原本彼此熟识的村人,一旦披上黑袍、戴上面具,似乎就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存在,在大家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成为了所有人敬畏与羡慕的对象。 他们的面容隐在黑漆漆的黑袍下,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外乡人回山门前把神鬼丸的丹方赠予了我们,也算是缘分一场……村里有药田的人不少,有炼药炉的人却不多。我家里刚好有个祖传的炼药炉,自此便做起了神鬼丸的生意。客人,看您出手也阔绰,我也不白多收您的钱,能告诉您的可都告诉您了。这些神鬼丸我给您装起来,您试过一定不会后悔。」 青泽难得耐着性子听完,神情有些失望,也没看殷洛的反应,手指敲了敲药摊:「装吧。」 第95页 卖药郎装神鬼丸的袋子上有些焦黑痕迹,青泽提着有些嫌弃。 这人说话遮遮掩掩,许多细节都含煳不清,何况他对这个村子发生了些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半点也不感兴趣,只觉得因这旁生的枝节耽误了自己的时间而有些着恼。 他离开药摊没走几步便听殷洛道:「宋清泽,这也是你收集的那个碎片的影响?」 ——若真是便好了。 青泽很有些失望。 这村子虽然奇怪,但村里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小巷里那几个黑袍人虽然奇形怪状,身上也仍是人族的气息。 偌大的村庄里,只有人。 刨开自己身边站的这个,方圆百里,别说魔族信徒,连经常躲在村落里装神弄鬼的小精小怪都没有一只。 说句不好听的,这里只有整村吃错药的人罢了。 「都怪赤目鬼童子胡说八道。」他小声嘀咕起来。 「什么?」 「没事,」青泽视线四处巡视了一下,「这村子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村民原本对外乡人见怪不怪,自青泽大大咧咧提了满满一大袋神鬼丸后却都自以为隐藏得极佳地偷偷看着他俩。 青泽边走边皱起了眉头:这感觉和夜里行走在村内被暗中窥伺的感觉一模一样。 也许在夜里、在他以为整个村子正在沉睡的时候。他们便也是这般,看着太阳落下,回了各自的房间,真正开始属于这个村子的真正的一天——站在黑洞洞的窗户后面,睁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贪婪地窥伺着外面的一切。 他们无声地注视着误入村庄的外来者,直到可怜的外来者敲响其中的一扇门扉,然后被这座村庄吞噬。 白日看似正常的村落生活只是他们在模仿曾经的本能,在漆黑的深夜里,他们才真正甦醒与蠢蠢欲动了起来。 行过书生画摊前的时候,一直低头疯狂画画的书生也抬起了头。他的脑袋咔咔转动着,眼珠子微微突出,视线一路跟随着二人移动,瞳孔战慄着。书生是最早服用神鬼丸的人之一,大家都说他天生无缘仙道,才会到现在仍是个寻常人。 书生眨也不眨看着二人走近,视线同别人一般锁在鼓鼓囊囊的药袋上,却在两人行过摊前后将视线从药袋上移开,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无意识地念起了笼罩着陇下村每一个漫漫长夜的咒语。 他的神情如此虔诚,与每一个信仰着未知神灵的黑袍人都别无二致。 若青泽回头见了,说不定会后悔自己离村的决定。 村口的焚化炉离这个市集并不远,青泽嫌药袋子磕碜,又不便径直扔掉,便决定扔到焚化炉里烧了再走。一路上也陆陆续续看到过好几个从热闹集市延伸出去的细长小巷。几乎每个小巷里都躲着几件黑袍。唯独最靠近村口的那条小巷里只孤零零站着一个黑色身影。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个子不高,黑袍下空空荡荡,似乎刚服食过神鬼丸,靠着墙角兀自痉挛着,指甲用力刮挠着墙壁,好几片甲盖已经外翻起来。指甲布满了痂和脓水,一半盖嵌进肉里,戳得指肉血肉模煳,一半翻在外面,在墙面留下一道道刮痕,面具下浑浊的眼睛因为白日的阳光而只能半眯起来,口水沿着皱巴巴的、布满腐烂斑块的尖下巴滑落。 动作间依稀可见画着薄薄指甲上绘制的粉色的花瓣,若不是头髮斑白枯败,竟让人觉得那是个小小的姑娘。 青泽移开视线。 焚化炉原本就是用来焚烧废弃或者被污染的药材的,炉体东南西北各一个口,青泽把药材都倒进去烧了,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走吧。」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有5k+字! 第51章 陇下魔踪(十) 逐月国并不大, 虽然号称与神农一氏有些渊源,现在却只剩外围才有村落, 半数青年一度被强制徵兵,内部农田大多也被填平修了城镇,从陇下村再往里行小半日便可到达城镇区域。之前鬼童信誓旦旦说逐月国境内有魔族信徒行踪,既然这陇下村没有,姑且再信他一次,继续往里探探。 逐月国有两大镇国之宝。其一是药村陇下,其二是天下第一染坊——归去来兮坊。 国内曾有一位女皇, 很是英明神武, 因晚年信奉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天女,便开始日日着绿衫罗裙、头戴青钗、临水自照。人族染制布匹的工艺其时还很不怎样, 女皇总是不满意,发起火来很有些雷霆之怒的意思。 为讨女皇欢心,臣民便开始苦心研究能使颜色更鲜更艷更持久的染料,终有一日染出了远山一般层次分明、色泽温和的黛青长裙。随着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染制工艺的提高,除了绿色以外,逐月渐渐能染出此前从未有过的诸多鲜艷又温和的颜色。因女皇自视甚高, 哪怕别国贵妇佳丽心嚮往之,也无缘求得, 竟在逐月之外渐渐炒出了极高的价格。 彼时玄雍领土大半被各国瓜分,逐月作为瓜分玄雍领土的各国之一,版图比现在大了一倍有余。 她晚年正值玄雍中兴,逐月战事失利将占领疆土拱手交还后一蹶不振, 之后便遗憾去世。新皇登基,苦于国库亏空,农力匮乏, 大手一挥,将因女皇而扬名天下的染制工艺扩大规模、对外销售,兴建了闻名天下的归去来兮坊。 第96页 巍峨城门渐渐出现在视野范围内,青泽反而有些失望。 这一路行来,离陇下村越远、逐月主城越近,景色植被就变得越正常。村落出入口道路两旁种植的植株渐渐变成了松柏,草茎从石板缝隙间一簇簇生长起来。 魔族都是帮喜欢四处搞破坏的傢伙,若是当真有魔神信徒,可不会是这番景象。 看来这次真是被鬼童误导了。 主城城门口颇为热闹,来自各地的旅人排成队伍等待士兵搜查放行。除了从射羿边境穿过陇下村到达以外还另有两条道路可以抵达。奇怪的是,别的道路上旅者络绎不绝,从陇下村而来的却只有青泽二人。 城门口的士兵看见远处自陇下村的而来的青泽,露出有些怪异的神色,因面前旅人络绎不绝,又继续搜身和检查名牌了。青泽也併入待查入城的队伍中,前面的旅人都被一一放行,唯独到了青泽的时候,被一左一右两排三头叉架在面前。 「……」 青泽看向守城人。 「自陇下村来者,不可放行!」 青泽道:「可我们是从射羿来的。」 守城人斩钉截铁道:「射羿边境与得陇古道交界处已布下重兵严防死守多日,连只苍蝇都飞不过来。」 青泽并不同意,嗤笑一声:「我们来的时候可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见守城人不为所动,青泽暗自皱了皱眉头,面上却笑道:「好吧,好吧。」 守城人见青泽双手举起慢步后退,这才放下了三头叉,接过后面人递过来的名牌。 青泽转过身,走到守城人看不到的地方,托腮思索着守城人刚才的话。 既然已经全城戒严,可见陇下村所经歷的并不是简单的、村民自己作死的事情。 如果他所言非虚,陇下村必定出了极大的问题,而逐月国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他一改一路上的兴致恹恹,看向殷洛,道:「看来这逐月主城,我们是非入不可了。」 因崇拜早年所见应龙法力路数,青泽俨然是个与外表不符的、信奉正面厮杀的好斗分子,向来将幻术之流视作旁门左道,不屑修习。所幸他虽然并不长于此,应付些人族守卫还是绰绰有余,因他决心要入了城去,便违背原则地拖着殷洛于无人处隐去身形、难得低调地入了城。 逐月国主城并不平坦开阔,受起伏不平的地势所限,房屋都修建得细窄,每层虽然面积狭小,但修得极高,像一根根立着的短扁担,彼此之间不似别的城镇建筑一般大小不一、多有缝隙,一幢一幢连成蜿蜒曲折的、看不到尽头的长长石壁。 主城街巷且细且长且深,蜿蜒纵横互相穿插,每条街巷都长得极为相似,对外来者而言与迷宫无异。 又因为房屋过高,地势不平,导致逐月国採光不好,温度受天气影响小,也算是个冬暖夏凉的度假胜地。 一入主城,便可见屋顶上高高晾起的一匹匹长布。布料轻薄,拔地倚天,被长长的横杆挑起,倒峡泻河般从天幕上坠下,晃动起来遮天蔽日,宛如一道道对着忘记归途之人招摇的长旗。 人们穿行在被招摇长布遮蔽的狭窄街市间,走着走着便消失于某个巷口。 他们穿着各式衣衫,间或有身携妖气、鬼气、灵气的身影低调地混迹于行人间,却并没有任何一个身着如陇下村蒙面人们一般的黑袍。 城内没有大开大敞门扉气派的客栈,也没有柳巷酒街,青泽在纵横捭阖的街巷间兜兜转转许久才找到落脚的地方。 逐月因为房屋修得高,往往一楼多用,每层宽不过数尺,中间装上两扇对开的门,两边便各只剩下半尺。门扉也不是完全大敞开来,只打开一扇,一次只能一人进出。 进入其内才发现房间内极深。 房间左侧靠墙放着长长一排半人高的大酒罈,占据三分之一的宽度,剩下三分之二宽度与长长的屋长形成一截幽深的走廊。房间的尽头是柜檯,柜檯里站着个帐房先生,身后挂着颜色不一的木牌,标註着不同的价格,兼卖些常见的药材,柜檯旁是木质的楼梯。 为了削弱窄长的屋型带来的压抑感,楼层之间都做了挑高处理,楼梯的坡度也就比别处房屋来得抖些。 一楼的光是比较冷的,火烛外都套着薄玉似的灯罩,素雅文静。 楼梯并不能直达上一层楼,其上正对着一块方形的木门,与一楼楼顶一同平平地盖子似的盖在头顶,正中央切割出一道竖口。 只有将木牌从竖口递上去了,木门才会被人向上拉开。 木门拉开后便有暖暖的烛光和着觥筹交错声从头顶的方形门洞撒下来,衣着整齐的妇人跪坐在门洞旁,探出头向下看,将木牌递迴,右手指向屋内。 往上的楼梯没有木门再遮挡。二楼三楼是酒肆,同一楼一般大小,摆下一张方桌、两张长凳后恰好剩下一人半宽的过道,每层能这样摆上一长列大概六张桌子。在柜檯前听不见,上来了才发现楼上已然七七八八坐满了人。逐月国人大概都习惯了相对狭窄私密的空间,发现开门的声音都会下意识转过头往楼梯看一眼。 离楼梯最远的地方有个食客勿进的小房间,应该是后厨。 四五六七楼是脚店,每楼两个房间,自上往下依次标着「天」、「地」、「玄」、「黄」。 第97页 青泽开了两间天字房,一路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了七楼,发现头顶还有一块被锁得严严实实的方木门洞。到这个楼层已然只剩下他和殷洛两人,青泽把七楼的方木板盖上,挂上锁,下面几层楼传来的轻微脚步和话语声便被隔绝开。 走廊仍然很狭窄,恰好够两人侧身而过。若是多带了些行李,估计要往返多次才能搬进房间。房门既非向内拉亦非向外推,需左右用力横着移开,仔细查看可见上下是靠两排简易的小滚轴拉动。房间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已然是在窄长的屋体中修得尽量完备了。 因为楼层挑高的原因,房间里还有一个三分之一面积大的隔层,隔层上放着木床。 隔层下铺着地毯,地毯上靠墙放着大大的木架,有的是空着的,有的收纳着烛纸碗盏、日用杂物;房子正中摆放着圆桌和圆凳,落地花瓶里插着一株怏怏的花;房间另一侧用屏风隔开,整整齐齐码着木盆、恭桶、澡豆等。 房间的採光和通风条件都非常有限,朝外的地方开着窄窄的窗,里面几侧墙面的四个角都留着气孔。 青泽目视殷洛走进隔壁房间,也进入自己的房间,阖上门,拉开圆凳坐下,看着密集的气孔和扁扁的门口,觉出无名的压抑。 这里的人简直与被关进一格格抽屉里无异。 他住的是靠外侧的房间,因为身处七楼,从窗外看出去只能见到一块块在空中飘扬的长布。 长布飘过来盪过去,青泽发了会儿呆,揣上几块碎银,推门而出,独自到了三楼的酒肆。 他慢悠悠喝完一壶酒,耳畔听得整层楼或男或女或尖或哑或老或少天南海北的声音,大致了解了情况,向女仕结完帐,扶着把手上了楼。 天色渐晚,他走到房间另一边,挪开木架,贴在墙面上侧耳听了听。——殷洛的房间悄无声息。 青泽走上隔层,仰面躺在床上。 房顶离得很近,也不知这之上锁着楼层是作何用处。 青泽伸直手在虚空中抓了抓,回想着刚才听闻到的内容,又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内眼角。 陇下村已经不是灵药村了,是逐月国里有名的疯子村。 逐月察觉不对时已然回天乏力,只能全力戒严。虽然目前尚未明显波及到村外,但毕竟近在咫尺,酒肆里六桌有三桌都提及了此事。 传闻村里的人都受了魔神蛊惑,神志昏聩,原本质朴的民风荡然无存,现在多的是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事情,村里的人甚至连亲人在自己面前被别人杀死都麻木不仁。 一群逐月村人形成了个通灵组织,每周放活祭献祭魔神,组织里的人因为受引诱最早,早就不成人形,眼凸嘴凹皮肤皱缩,全员戴着面具穿着黑袍,连阳光都晒不得。 每每说到此处,人们大多会砸咂嘴,自诩清醒地感嘆——啧啧,这些陇下村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便是酒肆里流传的版本了。 可陇下村的确是一点魔气也没有。青泽心里生出些说不定道不明的烦闷。 *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殷洛正背对着他坐着写着什么东西。 殷洛坐着的时候背也是笔直的,听见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先是警觉地用镇纸压在纸上,挡住书写的内容,其后才转过身来,发现是青泽之后紧绷的身体不可见的放松了些。 此时距离青泽躺上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本应熟睡的青年眼下有些发青。他食指戒指上萦绕着淡淡的、白日里不可见的黑气,进了房间不发一语,一扬手阖上门,走到衣冠整齐的殷洛面前,迳自摘下了他的发冠、看那满头黑髮披散下来,唿吸停顿了一下,吹灭了烛灯,拽起殷洛就往床边走。 房间突然彻底陷入黑暗,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殷洛被拽着走了几步,磕到连接隔层的楼梯角,身形一个踉跄,连带着扯动了青泽的手,才让青年停下脚步。 青泽转过头,知晓殷洛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在沉默中站立了数秒才闷声闷气地说:「别问。」 他的声音不大,在黑暗中凭空响起却突兀得自己也惊讶了一下。 房间的床大小有限,睡下两个大男人着实有些挤。青泽倒不是很介意,把浑身僵硬的殷洛当做一根人形浮木,往旁边一躺,一手搭在殷洛身上。 一开始还不觉得,抱久了才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殷洛身上简直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明明他的体温也只比寻常人稍低几度,当真想捂热的时候才发现简直像块从极地霜岩最深处敲下来的、无论多么努力捂在怀里都无法再回復温暖的寒冰。 青泽向来很不信邪,便转了转眼珠,恶作剧似的往殷洛薄薄的耳廓里吹了口气,发现他虽然仍双眼紧闭、不发一语,睫毛却微微颤动个不停。 ——还好,是活的。 仿佛终于有所依凭似的,青泽终于很安心地躺平了,闭上眼睛自溺于梦境深处。 * 天还没亮,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到常人不可闻的响动,青泽头昏脑涨地睁开眼,反应过来声音竟然是从楼上传来。他收回搭在殷洛身上的手,勐地翻身坐起,抓起搭在床架上的外衫,双脚落地,低头穿上鞋,站起身后身形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殷洛正一只手肘撑起上半身,侧卧在床上看他。 神情因为尚带初醒的朦胧而有些少见的懵懂。 第98页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殷洛显然并没有听到门外的声响。青泽张了张嘴,耳畔又听到一声,便对着殷洛比了个嘘,走到了门口,用掌心将门向左右移开,迈步出去。 昨日紧锁着的、盖在楼梯顶部的方木门已然被拉开,一个人正从黑漆漆的门洞上面垫着脚迈步而下,方洞里露出半截细长的腿。 青泽微扬起头,看着来人一步步走下来。待看到对方面庞之后又移下视线看着那过于平坦的胸脯才确认来人竟是个男性。 来人约摸十六七岁模样,身着短衫,皮肤白皙,脸庞线条柔和秀美,两只大眼仍水波荡漾,笼烟细眉似蹙非蹙,鼻尖小巧,唇色娇艷,着实是个我见犹怜的漂亮男孩。 他身上气息混沌一片,其中夹杂着青泽自昨日便依稀感知到的、从楼层上方传来的、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悦神怡的清香。 这是属于某种植物的香气,青泽在初入陇下村的入口古道闻到过。它们长得矮矮胖胖、状似灌木的植株一蓬蓬一簇簇生长在道路两旁,叶片很是茂盛,枝干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 它们经常出现在书生的画里,也时常夹杂在神秘的药丸中,使药丸散发出同样人畜无害的味道。 来人并没有留意站在楼梯旁的青泽,下了几级台阶之后将木门下拉,盖好锁上,继续慢悠悠地踩着楼梯、眼睛看着正下方地面往下走,直到下到七楼了也仍是看着地板,直到刚迈一步便一头撞进双手抱臂看着自己的青泽怀里才后知后觉停下脚步。 他个子娇小,因为突然被一个身形高挑的陌生人挡住而抬起了头,看向青泽的时候带着受惊小动物似的怯生生的茫然。 青泽不在乎他是人是妖,只是在意他身上微妙的神鬼丸味道,原本打算直接直接威胁,觉出这人姑娘似的性子,觉得好笑,便弯了弯眼睛,看见他被盯得自己垂下了头,佯作惊讶道:「啊,真不好意思,我挡住你的路了吗?」 来人垂着脑袋点头。 青泽又道:「你看,我有些问题想问一下你,你好生回答了我,我就让你下楼。」 来人没有点头,绕开青泽向左迈了一步,发现被挡住,又转向右边,发现又被挡住,无声地对峙几轮之后被青泽抓住手腕,停下动作,无助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青泽道:「我看你从楼上下来,可是楼下帐房给的门牌只有到七楼的,难道楼上还有房间吗?」 来人思索了一下,道:「那、那是我买下来了的……逐月主城里每家商铺最楼顶的房间都是外售了的,帐房那里并没有开门的钥匙,只有买下来的人才有钥匙。」 青泽又道:「买下顶楼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商铺顶楼要单独出售?」 来人道:「不同人买下来有不同的用处,有的被充作典当房、有的被用作私密赌场、有的被用来金屋藏娇……大多数是同我一样当做私人储藏室、买来放些东西……」 他正说着,听见青泽身后突然发出响动,惊弓之鸟似的停了下来,几乎要把身子缩进青泽怀里。 青泽出于防御本能地微微向后侧身半步,仍是被香香软软地摔了个满怀,只能顺势接住少年,面上笑意如常,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所幸少年确是受了惊吓,并非伺机暗算,侧着身子往青泽身后看了看,发现只是门被推开了,讪讪地直起身子站回了原处。他亚麻色的鬓髮因为刚才的惊动有些汗湿了,细细地搭在两颊边,脸庞红扑扑的,很有些烂漫无辜的意味。 青泽向身后看去,发现殷洛正看着自己的方向、手还没来得及从门上放下来。 第52章 陇下魔踪(十一) 殷洛的头髮梳理得一丝不苟, 面上看不出情绪。他已然着好衣冠,前襟收拢——也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 殷洛的衣领好像比之前拢得更高——领口紧窟着喉结下部,遮盖住轮廓分明的锁骨,黑色衣摆曳地,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几节指尖从且长且宽、气势十足的袖口露出来,随便往那儿一站便是一副遥不可及、凛然不可侵犯的肃然模样。 明明连衣服上每一寸褶皱都压抑紧绷到灭绝人慾的地步,反而使青泽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射羿国客栈夜里难得看见的殷洛披着外袍, 身着内衫, 衣襟微敞,露出妖冶靡丽的、从衣领里沿着胸线一路蛮横生长到锁骨上的魔纹的画面。 如无法挣脱的锁链, 似末路绽放的狂花。 身旁少年仍兀自小小挣动着,青泽转回视线,拉住少年手腕的手用力捏了捏,提醒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少年呜咽一声,道:「我们逐月修建的房屋屋型都窄长,顶楼受屋顶大幅角度倾斜的影响, 人可以自由直立行走的空间很少,所以大多空置……有人愿意花钱买下来, 于商铺也是一桩美事。」 青泽对他所言将信将疑,见殷洛仍怔愣在原地,便伸出空着的手指着少年,对殷洛道:「他身上有神鬼丸的味道, 你判断一下他有没有胡说八道。」 美貌少年听见神鬼丸三个字一下子白了脸,下意识侧身想跑,被青泽一把揪住。 「跑什么跑?你身上味道这么重, 难道以为能瞒过我不成?」青泽摇了摇头,看见美貌少年吓得噤若寒蝉,反而笑了出来,终于有些体会到殷洛平日里的感受,「城内禁止陇下村人入内,虽然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只要你所言属实,我也不想为难你。」 第99页 少年老老实实重复了刚才的回答,青泽一一核实了,与殷洛所知确无矛盾。 逐月国因为国家小、经济一度萧条,内部没有财力足够的大型钱庄,居民手里若有些钱财珠宝都只能放在家里,财宝盗窃案件时有发生。民间便有了私人仓库的倡议。 城内商铺多,都是一楼多用,矮的有五六层,高的多达十余层,房屋顶楼因为单层面积原本就窄长狭小,加上屋顶有大幅角度倾斜,人可以自由直立行走的可用空间很少,所以大多空置,便陆陆续续被人低价买来做了自己的私人仓库。这种顶楼房间大多没有装修、没有窗户,整个房间只有一个入口,密闭性极佳。屋檐矮的地方可以放小锁箱、屋檐高点的地方可以放大锁箱,作为储藏室空间也很充足。 买下顶楼的人混迹于吃酒、喝茶、住宿、娱乐的客人之内,入了楼便无人知晓到底是消失在了第几层。 几乎人人都在家外买了层楼,票据、私房钱、春宫绘本、金银首饰、典当凭据、书信都是常见储藏的物什,古玩珍奇、藏宝图、绝版古籍之流倒是也有。 这少年虽然可疑,说的倒都是实话。 青泽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买下这个阁楼,是为了藏匿神鬼丸?」 少年咬了咬牙,好似鼓起极大的勇气,摇了摇头。 「大人,我……我不是陇下村人,也不需要藏匿神鬼丸。」他说,「虽然不是大人这样的厉害人物,但我并不是人族。」 青泽愣了一下,收起优哉游哉的神情。 能感知到神族气息的生灵并不多,这句突然的吹捧显然对他惊大于喜。他顾及到殷洛在旁,担心少年说多错多,追加问题堵住少年的嘴:「你是妖族?」 少年点点头。 「为什么我闻不到你身上的妖气?」 少年左顾右看了一下,神情有些为难,嗫嚅道:「我们可以进房间讲么?」 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青泽松开他的手,散去了指尖蠢蠢欲动的灵力。 少年说他是血统不正的无名小妖,机缘巧合发现了陇下村的真相,这次到逐月国是来帮助陇下村的。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不是受到蚩尤蛊惑,但我确定他们吃的是一种对身体有害的致幻的秘药——他们称其为神鬼丸——这个药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和身体,更迟早会夺走他们的性命。万幸的是,只要停止服用其实是会慢慢好起来的。时至今日,他们应当早已察觉到那个药的危害了。」 青泽道:「既然他们已然有所察觉,为什么不停止食用,反而肆意滥用?难道当真是蠢到自寻死路?」 少年欲言又止道:「……那是因为他们上了瘾。一个上了瘾的人,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正常,本质都是不计后果的疯子。」 青泽轻笑一声,很不认同:「我也看出那药毒性甚重,只怪那帮村民贪婪软弱,但凡稍微有点自制力,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说是活该也不为过。」 少年胆子不大,竟也鼓起勇气反驳青泽的话:「可是……意志力并不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东西。」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露出几枚黑色的药丸,又摸出一个玉制小瓶,将里面的液体滴了一滴在药丸上。 液体是浅蓝色的,包裹于药丸表面。不多时,药丸便被融化成了一滩浅棕色的水。 「我有消除神鬼丸药效的解药……」少年道,「我来的时候逐月已经全城戒严,因我法力低微,没办法通过前往逐月村的城门关卡。」 他原本就生得可怜可爱,语气神态又无比真挚,简直说服力十足。 青泽对他的说辞并不太买帐,语气仍然很戒备:「那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美貌少年道:「我在城内看到你们自陇下村而来,所以想让你带我出城去……」 「如果我不同意呢。」青泽打断他,「我拦下你追问只是因为不愿放过任何可能和魔族有关的蛛丝马迹。既然你摊开来说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既然此事与魔族无关,那逐月村死活与我也无关。他们已然是不人不鬼的怪物了,痛苦地活着不如早死了干净。」 他说完最后一句勐地停了下来,看了眼殷洛,发现他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觉得出言找补反而刻意,便干脆缄口不语了。 少年见青泽俨然一副不想再交流的态度,想了一会儿,不甘心地道:「大人,您猜一猜——逐月主城内这么多脚店,您为何偏偏就进了这一家呢?」 竟然还好意思问? 青泽忍了一下,没忍住,冷笑道:「自然是你诱我前来,在这里守株待兔。」 少年陪着笑点点头:「听妖族伙伴说,七国之内遗落着十块当初斩杀蚩尤的应龙逆鳞碎片,只要集齐碎片,就能重新封印魔族……我发现您好像在探查魔族的事情。我虽然法力低微,但是恰巧在子鹿见到过那块碎片,如果您愿意助我救助陇下村,我、我……我就替您拿到子鹿的那块碎片!」 青泽没有说话,手指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 他不知少年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集齐碎片可以再次封印魔族的说法,但这说法必然是错误的。 逐鹿之战时蚩尤被应龙斩杀,应龙重伤,女魃堕天,黄帝大胜。 仙界四方天尊邀其余上古神祇按照古书联手设下九百九十九道封印,永生永世镇压魔族于其下,受寒冰炼狱之苦,纵使蚩尤再生也回天乏力。 第100页 若他没有记错,白泽亦在那场仪式受邀的上古神祇之列。 这便是给魔族下的第一次封印。 谁都没想到,不过区区千余年,这样竭天界之物力、量诸神之功法施下的封印便松动了。 青泽对此颇有微词。 仙界天尊就是几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草包,可以忽略不计。上古神祇里白泽的确声名远扬、辈分颇高,但无非是比他年纪大些,实则每天栽花种草无所事事,对修炼很不上心。 若是换了他去,必定要那封印固若金汤,绝不能放半点魔气出来。 可莫说他当时失忆,就算没有失忆,他也不会愿意去做这种所谓「符合大义」的事情。 逆鳞碎片的确属于应龙、上古神兽残骸沾染魔气也确实少见,但如果非说应龙逆鳞是再次封印魔族的关键,却全然是无稽之谈: 附着在逆鳞上的魔气比起整个魔族简直微不足道,才会轻轻松松就被自己净化干净好几块。 青泽料想那些魔气应当是应龙斩杀蚩尤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对鳞片不可能有什么影响,只要自己在集齐之前把上面沾染的魔气都净化掉就好。 可他虽然心里有一番自己的推测,毕竟与这少年素昧平生,倒也并没有推心置腹向他解释的意思。 这番思揣也是无论殷洛与应龙生得有多像、脾气有多接近,他虽偶有恍神,也从未色令智昏、把两者真真混淆的原因。 饶是青泽再不愿承认,心里也知晓:殷洛身上的魔气已经深入骨髓,药石无医。只差一步踏错,便可永坠深渊。 魔气是天地间最污浊不堪、放荡堕落的力量,与天地间最纯粹的上古神力南辕北辙、水火不容,可谓三界五行唯二不可共存。饶是它气焰再强盛,也万万不可能染指天生地养的上古神兽之躯。 毕竟上古神兽原本就个个法力高强,若有谁当真堕入魔道,必是一场史无前例、毁天灭地的浩劫。 应龙虽然身死,也仍受上古神力护持,百害不侵,纵是残骸也自带拮抗、不可能受魔气影响。 这个自洪荒起便唿风唤雨的神祇,一生做尽了蠢事,活该没能留得下自己的命,可最后好歹也该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 殷洛无一处不似应龙,却终究只是个被鳞片上怨气报復的此世人皇、是自己集齐碎片的诱饵。 更因为被魔气腐蚀而註定堕入魔道。 这是人族当年自己种下的恶果,是后世人皇必然要背负的、整个人族的罪。 没有人能救他,绕是青泽,也只能止步于替他维持彻底入魔前身为人类最后的尊严。 他可以是世间任何人,唯独不可以是应龙。 没有人可以杀死一个人,还让这个人承担被杀死的罪责。 青泽喝了口茶水。 少年仍在尝试说服自己,青泽却很不耐烦。 他向来不打算将收集碎片一事假他人之手,无论这个对事态一知半解的少年自以为这个交换条件有多诱人,对他都没有多大吸引力。 陇下村这浑水若是趟了,浪费的时间比起少年这不知真假的消息节省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 少年见青泽不为所动,从座位上站起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对抗魔族是造福天下的好事,日后如果您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也必会鼎力相助的!」 他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柔弱小妖,哪怕「鼎力相助」能起的作用也不够法力高强者塞牙缝的。 青泽神色刻薄地看着低着脑袋的少年。 少年听说的愚蠢谣言姑且不提,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用配合自己作为代价替自己慷他人之慨的逻辑俨然和殷洛当时在玄雍边镇很像。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哪有人不可怜?若对目之所及的每个无辜生灵都心生怜悯,余生便也做不了别事情。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难道自己看着就这么容易妥协不成? 青泽最讨厌他人裹挟条件干涉自己的决定了。 若说当年众生皆道白泽仁善,为求得几分被这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顺手相助的可能,向白泽诚心相求倒也情有可原。 他青泽又哪里像是会怜悯众生的人了? 他青泽又哪里像是会在乎蝼蚁生死的人了? 他青泽又哪里像心慈手软助人为乐的人了? 哪里都不像。 求到他头上,那才真是愚蠢到家。 陇下村里没有魔气,不管会发生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 少年应当并不太懂什么交涉的技巧,看着青泽不理他站起身来,虽然内心揣测青泽应当是要离开,也没办法再理直气壮说出挽留的话。 青泽也以为自己会径直离开。 可他伸了两次脚,又都莫名其妙地收了回来,便站在原地,看了看被融化掉的神鬼丸,又看看了法力低微的少年。 这个初生牛犊真是有天大的胆子,才敢在自己面前谈条件。 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分明气闷极了,却又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好吧,」青泽说,「成交。」 * 少年睁大眼睛,勐地抬起头。 俊美的青衫青年似乎因为同意了这个愚蠢幼稚的提议而兀自懊恼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然一时冲动做了承诺,倒也不能再反悔。 第101页 少年雀跃地就要站起来,却听房内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从陇下村来,故意将我们引到客栈里,却没有直接与我们商议,反而在房外演了那出好戏,是为了试探他是否知道神鬼丸一事?」 少年愣了一下,低下头,哂笑一声:「大人,我也是忧心陇下村的状况……不得意而为之。」 这个解释也委实很符合逻辑,他说了之后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復,就颇有些忐忑地抬起了头。 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黑髮男人正坐在凳子上眸色沉沉地看着自己。 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搭着好似能看穿人心的眼神,简直压迫感十足、吓人极了。 少年心里一惊,将视线匆匆移开,看向青泽,神情很是忐忑。 青泽道:「殷洛,他胆子小,你别吓到他了。」 黑髮男人仍是皱着眉头看着少年。 青泽知晓他戒心极重,摇了摇头,看向少年,又道:「下次可别再耍这种自作聪明的小把戏了。」 言外之意便是不欲再与他计较。 少年闻言长吁一口气,雀跃地站起身来,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与殷洛拉开距离,站到青泽身旁,絮絮叨叨:「顶层阁楼放着很多我从花妖一族搬来的、破解神鬼丸的解药,既然你手上有个空间戒指……——那是空间戒指吧?一会儿我把解药都放到戒指里……我之前看到你在城门外就被拦住了,后来是怎么进来的呢?你先别说,我猜猜——用幻术吗?果然是用幻术吧!你法力一定很厉害。城门口贴着好多符纸,我试了好多次幻术都失败了……」 他年轻气盛,记吃不记打,见青泽愿意同行难免喜出望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很高兴的样子。 青泽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话痨,对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柔声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突然有点后悔。」 少年闭上嘴巴。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真正的陇下村副本啦! 第53章 陇下魔踪(十二) 青泽返回陇下村时距离他离开也不过三日, 村子却肉眼可见的又破败了许多。 许多街边的药摊已经倒得七零八落,卖药的摊贩早已逃之夭夭, 只剩蹲在地上满脸泥泞狼吞虎咽的村民。更多的村民已经没有了抢夺的力气,蜷缩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边机械地自残,一边露出毫无知觉的痛苦疯狂。 瓦房里传出争执、扭打、对骂的声音。 不多时,着布衣的白胖妇人哭哭啼啼跑出来,身上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刚跑几步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拽倒在地, 惨叫卡在喉咙里,被提着平日里劳作柴刀的丈夫一下一下砍得血肉模煳。她死的时候手里仍紧紧拽着那个包裹, 被连手剁了下来。男人提着撕扯间被扯开的包袱狂跑回家,紧紧关上房门,留下洒落一地的药丸,被一旁虎视眈眈的村民们一哄而上争抢殆尽。 村边原本有些歪斜的篱笆墙彻底瘫倒,修墙的小伙已然见不到踪影,抑或因他姿态与贪婪抢食的村民别无二致而无法再分辨出来。 额点硃砂的小童们眼中闪着恶毒的光, 尖锐地笑着,脚底下是被他们踩得稀烂的「镇山虎」、「满江红」、「揽雀尾」、「翻云手」们的尸体。 老猫似的老人在斜阳下无声地老猫似的死亡。 青泽胸口有些发闷, 移开视线,虽然面上仍是一副与我何干的玩味模样,心里倒是没有初时那般不乐意了。 他们起初是挨家挨户敲门,将神鬼丸真相如实相告, 却无人愿意接过可以将他们拉出泥淖的解药。 这个村子不渴望被拯救,只需要没有尽头的堕落。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少年有些颓然。 他垂头丧气地从又一户人家出来, 抬头看见青泽托腮坐在瓦房房顶,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神色怡然地眺望远方。 远方有什么呢?远方只有一村子疯了的人。 见青泽施施然从房顶跳下来,少年露出有些歉意的表情:「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以为……」 青泽最讨厌听客套话,不耐烦地打断他:「何必解释,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少年甜笑一下。 夜色深沉时殷洛也披星戴月地回来了,看见已经坐在屋里秉烛夜谈的二人,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临时找的一户已经空置的村庄外围的人家,在陇下村派药时便是在此歇息。 妖族少年看起来楚楚可怜,稍多接触会儿就暴露了自己自来熟的话痨本质,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和青泽熟稔了起来。 少年说,他叫阿临。 这委实是个很敷衍的假名,青泽暗暗嗤笑一声,感嘆这小妖当真是初出茅庐,嘴上倒也没有吐槽什么。 因为多了个同行者,无论如何一个房间都有些太窄,他们挑选的这户人家卧房很是充足,青泽夜里也没有再与殷洛同歇。等殷洛回想起来,才发现与青泽两人私谈已是多日以前。 在第无数次推销解药失败后,阿临突然灵光一现,看见整个村子因为神鬼丸越来越少而陷入癫狂,干脆找来个尚且还很完好的药摊,模仿起了神秘人同样的套路。 说来可笑,一滴难求的花妖族秘药,竟然非得安上神鬼丸升级版的名号才能骗人来吃。 第102页 村人已然弹尽粮绝,听到神鬼丸三个字便闻风而动,一窝蜂扑过来哄抢药水。 阿临很开心,发药发得手发酸。 秘药味道和神鬼丸没有丝毫相同之处,许多村民长大牙齿腐烂发黄的嘴喝下一滴后便勐地呸了出来。有少数反应没那么灵敏的,后知后觉咽了下去才觉出不对,抠了半天喉咙也没能吐出来。 不多时,便有人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胃液,停下抠喉咙的动作。 当他们抬起头来,看见已然如同人间炼狱的陇下村,简直被吓坏了。 起初只有三三两两,随着青泽三人谙熟套路,服下秘药的人越来越多。 渐渐地,阿临的药摊前排起了长龙。 随着理智渐渐占据上风,许多村人都为之前发生的事情后悔不迭。 眼见形势一片大好,神鬼丸的影响渐渐被控制,少年第一次公开向所有村民讲明了神鬼丸的骗局。 「我知道,大家都很后悔当初误入歧途、很难过村子变成了这样。可是懊悔是没有用的,已经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阿临站在祭台上,仰着脸,朗声道,「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上!村子毁了,可以再建!身体坏了,可以养好!家人散了,可以重组!你们现在有了解药,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想在场的各位都已经知道,神鬼丸是可解的!你们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清醒地听到我说话,也是因为服用了解药。」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深唿一口气,振臂高举于头顶。 玉质瓶面在骄阳下反射出璀璨的光。 那是希望。 他手里握着希望,身后披着霞光。 「现在是大家最痛苦的时候。但是……」 阿临微微停顿了片刻,加重语气道: 「不要放弃!」 秘药需要服食满足月,其间不能再次服用神鬼丸。过程很苦,时间不长,只要坚持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要没有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个药摊已然很不够用,青泽三人各自支了个药摊,方便排队的村民能更快领到解药。解药有限,按日发送,小半个月过去,青泽坐在凳子上一手低头记录一手熟门熟路地将药瓶递过去。 那人接过药瓶,没有离开。 「那个……呃……」他唯唯诺诺道,「可不可以多给一瓶……」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青泽抬起头来,看到初来陇下村时与自己交谈的药郎。 他的脸凹陷了许多,精神却不错,看见青泽的脸之后仓促低下头,很无脸见人的样子。 青泽道:「你终于也来给母亲买药了么?」 卖药郎道:「啊?……嗯、嗯,对的对的。」 青泽道:「这药每日服食一次即可,哪怕多喝也不可能恢復得更快。明日记得准时再来领就行。」 卖药郎挠挠头,道:「这样啊。」 他在摊前又踌躇了两下,见青泽低下头去没有再与自己交流的意思,揣着药瓶慢悠悠离开了。 回家的路有些远,他走着走着靠墙休息了一会儿,舔舔干燥的嘴唇,掏出药瓶看了看,觉得有了些力气,又站起来继续走。 后面排队的人太多,三个药摊上都忙得不可开交。 「哇……清泽哥哥都收集了这么多碎片了。」夜里青泽整理行囊的时候,阿临第一次蹭到桌前,试探地问,「我可以摸一下吗?」 青泽道:「你法力低微,要是接触了很容易被上面的魔气侵扰心神。我看你还是稍微有些自知之明,乖乖站远一点。」 阿临撅了撅嘴,坐了下来。 青泽看了看刚才被自己虚掩着、现在已经被阿临阖上的房门,挑了挑眉:「我说小鬼,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阿临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道:「清泽哥哥,那个殷洛哥哥……有问题。」 他说罢很警惕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加快语速道:「我前几日夜里偶然发现他在暗中与不认识的跟踪我们的人联繫而且我总觉得他在打清泽哥哥正在收集的碎片的主意如有半句虚言我天打雷噼清泽哥哥你可千万千万要警惕他呀!」 他一鼓作气说完之后神情很忐忑,先是双手捂眼,再一点点挪开,怯生生睁开一只眼睛悄悄看青泽的反应。 青衫青年的反应奇怪极了: 他既不反对也没认同,自顾自把行囊整理完毕,看着一脸认真的阿临,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的!」 阿临见他不信,焦急地想要详细分析,却见青泽渐渐收了笑脸,神色平淡,道:「我知道。」 阿临猜想过数种青泽的反应,也设想过无数种自己的应对,唯独这种叫他摸不着头脑。 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似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整体而言,在村里派发解药的过程相当顺利。青泽收拾包裹也是因为眼见一切步入正轨,就等着满了一个月立刻离开。 可就在这时,村里出了纰漏。 起初是一个小童哭着跑到殷洛摊前,不由分说抱着他的大腿不放,言辞含煳包了一泡眼泪非要拽着他去什么地方。 他先说:我的妈妈……妈妈她…… 又说:……爹爹……爹爹…… 最后说:呜呜呜呜呜呜。 第103页 殷洛发现这个小童是前几日常常来自己摊前买药的夫妇的孩子,犹豫片刻,向青泽打了个招唿,任由小童拽着自己衣角往前深一脚浅一脚哒哒跑。 小孩跑了一会儿一脚踩进坭坑里,摔得浑身脏兮兮的,胳膊肘破了一大片,发现离目的地还有很远很远之后难过得干脆坐在原地嗷嗷哭了起来。 殷洛曲身左手把他抱了起来,让他满是泥浆的身体靠着自己的胸口,右手下意识往怀里摸惯用的匕首,想了想,改为走到一旁拿了个攻击范围较大的木棍。 木棍粗糙硌手,但勉强能用。 「去哪里?」他问。 小孩抽噎一会儿,止住眼泪,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看了看,伸出白白短短的手指指了个方向。 第54章 陇下魔踪(十三) 他指的地方是远方一幢小小的房子, 窗上贴着红色的福字,门扉紧掩、静默无声。 殷洛放下小童, 让他站在原地,缓步靠近房子,站定在门口,微微侧过身,伸出另一手在木门上敲了敲。 咚、咚。 无人回应。 殷洛加大力气,又重重敲了两下。 咚!咚! 木门牢牢紧锁,屋内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殷洛心知不好, 后退半步, 勐地将门一脚踹开,提着木棍疾步冲进房间。 正对房门的墙壁挂着巨大的画, 画上是一个坐在蟠桃树下的福寿公,顶着大大的光秃秃的脑袋笑得一脸慈祥。画下是一个小小的横茶几,茶几上放着两个空茶杯。茶几两旁各放着两柄木椅,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摆放得很整齐。 淡淡的植物清香夹杂在刺鼻的腐臭中。 「咕……」 殷洛转过头,看见满墙泼墨似的鲜血和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在墙边蜷缩着自己瘦若枯枝的身体, 双手捧着刚从身前人胸膛里挖出来的温热脏器。 殷洛记得她。 一个和丈夫很恩爱的年轻母亲。 她的丈夫仰面躺在她面前,明明正在被开膛破肚, 竟然还没来得急彻底死去。 她歪着脑袋呆滞地看着破门而入的殷洛,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下一秒却瞪大双眼,表情很疯狂又拒绝。 「啊……啊……」 殷洛见她神色有异, 也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小童并没有听他的劝告、擅自跟了过来。 小小的孩子就这么孤零零站在门口,又直撅撅晕倒在地。 被药效支配的人是六亲不认的, 一个晕倒的柔弱小孩简直是送上门的大餐。 殷洛心中一惊,立刻转回头,长棍一抖,棍头直指妇人。 已经面目全非的女人却没有动弹,是愣愣地看着。殷洛几乎以为她已然失去了知觉,却见她无神的双眸竟然掉下眼泪。 那眼泪也是红色的,从眼眶里浸出来、鲜血一样淌满她的脸,沿着她的下巴滴落在男人的身体上。 嘀嗒。 她低头看了看倒在身前慢慢断气的男人,尖锐的指尖插进自己头髮,神情痛苦狰狞,喉咙深处发出兽一般嘶哑的哀嚎。 「啊……呜……呜呜……」 殷洛担心门口的小童,趁她失神疾步走到门口,将男孩横抱到屋内,放到屋子另一旁的房间里。 他抱着男孩的时候,妇人一直伸出双手横在自己面前,以为这样就能挡住自己的模样。当殷洛放下男孩,她也放下了手,先是往后缩了缩,看到横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又慌乱地去拖,断了两三根指甲才终于把男人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 男人身形比她高,她抱得很费力。 她害怕殷洛极了,每当殷洛上前一步就费力地拖着丈夫往远处挪一些,口中发出非人类一般的呓语,神情好似在求饶。 殷洛一步步走近,她就一下下往墙角蹭去。 墙面被她的衣服画出长长一道血痕。 她把男人的衣襟抓得那么紧,如同攥着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忘记了之前虐/杀男人的便是自己。 可到现在,她已经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了。 女人蜷缩在墙角,呜咽着抚摸丈夫的脸,若不是神情狰狞,动作简直称得上深情。 下一秒,她低下头,一口咬穿了男人的喉结,被从动脉喷出来的鲜血喷了满脸,又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 鲜血汇成涓流淌到殷洛衣摆下。 殷洛低下头,瞳孔微微紧缩。 他见过的血腥场面很多,像刚才那样脱离现实的却少。 从离开玄庸皇城,就好像开启了什么不该开启的魔盒,整个世界都在无法挽回地脱离原本的轨道,驶向暧昧不明的方向。目之所及,无一不是夸张怪诞。妇人到临死前都记得要抱住丈夫的尸体,这么强大的执念都没能阻止她虐杀丈夫时候的疯狂。 他从未想过世界上会有东西能够使片刻前还深爱的两个人变成互相残杀的仇敌。 …… 殷洛捂住自己空荡荡的胸口。 如果说这是本该习以为常的死亡,那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翻涌的是什么呢。 他正在感受到的是什么呢。 是压抑吗。 是绝望吗。 是麻木吗。 是愤怒吗。 是悲悯吗。 是疲惫吗。 是压抑、 第104页 绝望、 麻木、 愤怒、 悲悯、 疲惫。 是他无法承受的痛楚。 以及, 兴奋。 从未有过的、不可名状的、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的,兴奋。 杀。杀。杀。 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苍天负他,背恩忘义,该杀。 众生愚昧,自甘下贱,该杀。 他要万佛齐哭,他要三界降服。 他要八荒四海皆变阿鼻地狱,他要宇内苍穹皆受无边懊苦。 两具渐渐冰冷的尸体里淌出鲜血,把地染得红艷艷的,好像碾碎了一地的血色花瓣。 他看着看着,原本停滞的唿吸渐渐变得短促,身体微微发热,眼角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哈……」 谁来救救他。 殷洛无助地蹲了下来,蜷缩在一起,控制不住神经质地颤抖。 点点煞气冲破层层桎梏、聚于指尖。 明明是与青泽类似的上古神力,却已被黑气污染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下一秒便因为太稀薄而立时消散了。 若是他能看见自己的模样,必然会看见自己瞳孔渐渐缩成灰白色的竖瞳,原本是眼白的地方剩一片腥红。 两鬓魔纹浮现,蔓延到眼角。 像永远无法癒合的伤口。 像流淌的血。 * 「噹!」 青泽闻声抬起头,发现本来在盛汤的阿临不小心把勺子掉进了锅里。 汤水溅了出来,被青泽灵敏地拂袖挥开。 他看了看阿临,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突然毛手毛脚的?」 阿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吐了吐舌头,乖巧地说了几声宋哥哥对不起,不一会儿就把汤水擦得干干净净,手脚麻利地给青泽重新盛好汤,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好好坐下了,喝了两口,忍了又忍,仍是心神不宁地看向门口,不知感应到了些什么,虽然极力掩藏,仍然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烦躁不安。 青泽慢悠悠喝完汤,看见心不在焉地坐在座位上的阿临,又看了看阿临面前喝了两口的汤碗,道:「可真是稀奇。」 「清泽哥哥……我胃有点不舒服。」阿临讪笑一下,捂住肚子,「你要是吃好了我就收拾碗筷了。」 青泽狐疑地看他一会儿,除了发现他神情的确不太舒服以外没再看出什么异样,便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将碗一推,空出面前的桌面,舒展身体侧过身斜倚着木桌,一手手肘支在桌沿上,托腮歪头看着正对饭桌的门口。 阿临把碗筷叠在一起抱到厨房,拖拖拉拉好一会儿才洗完,回客堂时屋外已圆月高悬。 青泽听见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视线落在远方,语气轻飘飘地问:「你说,他怎么还没回来?」 身后寂静无声。 青泽等了一会儿,发现房间因为自己随口问的问题而突然沉默,有些诧异,坐直身子,转过身去。 少年站在自己身后,表情严肃又为难。 「清泽哥哥……」 他说完这四个字合上嘴,低下头,似乎仍在犹豫。 青泽最受不了这种故弄玄虚、风雨欲来的气氛,勾起嘴角打趣道:「看你一整晚心神不宁的,怎么?看到你殷洛哥哥还没回来担心了?他命这么硬,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见少年仍是欲言又止,他打了个呵欠:「干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要是还没想好说不说……就别说了。」 青泽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若他失去耐心、懒得了解,就连主动说的机会都不会再给自己了。 「殷洛哥哥。」少年勐地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殷洛哥哥是个不能信任的人,清泽哥哥如果想顺利集齐碎片,就应该——」 又是上次谈到的话题。 青泽收起微笑,说:「够了。」 阿临闭上嘴。 青泽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得严肃起来才让人察觉到他身为神祗的气场。 阿临看着笑意消失无踪、面无表情的青年,不死心道:「清泽哥哥……」 青泽道:「我说『够了』。」 可真是斩钉截铁,丝毫余地也没有。 少年自知失言,想努力扯出一个自然可爱的笑来结束这次争论,却因为自己好心好意却承受了青泽恶劣的态度而露出了有些尴尬难堪的神情。 青泽虽然不以悲天悯人自居,毕竟也不至于无聊到欺凌人畜无害的弱小,少年生得可怜可爱,眉心微蹙眼泪汪汪的样子总归是叫人心软。 他自我安慰是看在少年刚才忍着胃痛仍老老实实帮自己洗了碗筷的份上,吁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回忆起一路上一直与殷洛联繫却从未被殷洛告知自己的那些暗卫,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立场……」 「要他没有撕破脸皮,就算他口是心非、恨我入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个很识时务的合作伙伴,有足够衡量利弊的判断力,自寻死路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第105页 说罢,他又露出一贯的调笑神情,转眸直视阿临,语气却很认真:「所以、以后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于青泽而言,多费口舌解释已然是难得的给人面子。 阿临这才消了些委屈,自觉丢脸地笑了笑,被青泽转移话题故意寒暄了几句无关的内容,便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和青泽道过晚安,早早地回了房间。 青泽看着阿临阖上房门,揣着一壶酒,搬了个长凳在门前,坐在长凳上,脚搭在凳子另一头,双腿交叠,上身倚着门框,对月独酌了一会儿。 喝完了酒,青泽仍是把空空的壶揣在怀里。 他又哼了会儿歌,被寒冷的夜风吹得手脚冰凉,便拢了拢衣襟,想:殷洛怎么还没回来。 身后的茅屋空空荡荡的,也不知是因为空房间太多还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青泽抬头,看到圆圆的月亮。 诺大的天空,便有这样一个月亮。 漫天星辰黯淡,似尖锐的针芒,被黑云遮住,发不出光。 青泽伸出手挡住月亮,看着仍旧难被察觉的微弱星光,嗤笑自己的自欺欺人。 有互相厮杀的仇恨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东西。 他无法拥有爱,便能復仇。 青泽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听见渐渐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一手拢在眉上、挡住头顶的光,虚睁起双眼看向前方。 殷洛神色难辨地从远方慢慢走来,黑压压的睫毛压着黑漆漆的眼珠,黑色的发梢坠着夜色沉沉的湿气。 黑色的长袍也是湿的,紧贴在他的身上,下摆滴滴答答淌着水。 他抱着白天见到的那个孩子,看着横坐在长凳上斜倚着门框的青泽,停下了脚步,像迷了路。 青泽看了一会儿,提起放在凳脚的烛灯,站起身。 烛灯里摇曳着的暖色烛火咻地熄灭,下一秒烛芯上便燃烧起了凡间难见的青火,亮得像颗小小的星星,被夜风吹拂着,发出看似跳脱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冷的光。 却也照亮了归途。 第55章 陇下魔踪(十四) 殷洛走进房间, 把小孩放在床上,接过青泽递过来的干毛巾, 擦了擦头髮,披在身上,说了声谢谢。 他的唇色比纸还白,指尖比吹了半夜凉风的青泽还冰,衣摆缺了一大块,神情很憔悴。 青泽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殷洛道:「村里有人復食神鬼丸了。」 青泽唿吸一滞,想了想, 走到房间口关上门, 转回身坐到殷洛对面。 「然后呢?」他问。 殷洛双眉紧皱,抿着唇, 摇了摇头。 青泽怃然道:「竟然死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刚刚闭上的房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咚。 青泽停下动作,看向门口。 阿临隔着木门,语调有些睡意惺忪:「清泽哥哥,是殷洛哥哥回来了吗?」 青泽按住了殷洛的手,对他比了个嘘, 对门口道:「殷洛哥哥已经睡着了,一切平安, 你别吵醒了他。」 阿临似乎是在疑惑为何殷洛已经睡着了青泽还没回自己房间,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合理且不显得愈距的话语来问,才道:「那我回去了, 清泽哥哥晚安。」 青泽道:「晚安。」 他说过之后凝神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到阿临的脚步声消失在另一间卧室里,起身点燃烛火, 看了看殷洛抱回来的小孩。 小孩七八岁模样,身上全是泥浆,灰扑扑的脸蛋上是两道细细的泪痕。 殷洛道:「他的父母每天都过来领药。」 青泽道:「但是今天没来?」 殷洛看起来很难过,摇了摇头,说:「今天也来了。」 夫妇每次都来得很早,一家子齐齐整整,抱着孩子看起来很恩爱。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復食神鬼丸的,若不是今日因为两种药效冲突遭到反噬,也许他们内心仍然抱着能摆脱药瘾重新生活的小小侥倖。 他们受到堕落和贪婪的引诱,又渴望光明与救赎。 復食神鬼丸的是他们,每天天不亮起来排队领解药的也是他们。 既无法割弃人慾,又不肯堕落彻底。比大多数村民都要按时按量服用的解药反而变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殷洛从那户人家出来,发现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一切都并没有变好。 过去了这么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变好。 也许是受了之前画面的刺激,他的脑子乱七八糟。 情绪仍然不太受控制,身体承受不住之前指尖凝聚的片刻法力,好似被压于万钧泰山下,沉重得光是支撑起来都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每迈一步都有寸步难行的艰难。 人类的皮囊总归是很没用,何况这个皮囊早已破烂不堪。 没走几步,竟看到村边哗啦啦流着一眼泉。 他挪到泉水边,想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脸,看见了在水波中荡漾的倒影,眼前一黑,栽倒在水中,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咚」的一声。 水花高高溅起,又落回了池里。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伏在泉边的巨石上,后背被水流拍击得发疼。 手脚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了,笨拙僵硬得简直无法控制。还好他早年在先皇的操练下也受过大大小小不少伤,已然习惯这种元气尚未回復时有心无力的感觉,对又一次生存下来的庆幸多过对身体状况恶化的慌张。 第106页 殷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翻过身,又挪了挪位置,在巨石上找了个相对干燥的位置仰躺着。 太阳灼眼地挂在天空,朵朵白云飘来盪去,是个很好的天气。 他闻着被清甜的泉水衬托得愈发浓郁的自己衣摆上的血腥味儿,喘了几口气,理智渐渐回笼。 身体仍微微战/栗着。 诡异的亢/奋褪去之后是浑身的酸软无力与闷痛滞钝。 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人连钻带敲,一块块碎在了他的身体里。 他歇了一会,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撑着岸边的巨石慢慢爬了起来。 衣角仍残留着沖刷不掉的血迹,殷洛找了片尖锐的石子,划出一道口子之后用力撕开,扔到池水里。 沾血的黑色衣摆毫无挣扎地沉入池底。 刚才他情绪不稳,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把小孩落在了双亲横死的家里,得趁小孩还没醒来去把他抱出来才行。 * 「所以,这对夫妇就是所有一边吃解药一边復食神鬼丸的村民的前车之鑑。」 青泽如是总结道。 他看了浑身湿/漉/漉的殷洛,又道:「那你呢?」 殷洛愣了一下才明白青泽是在问什么,道:「我……回来的路上跌进了水潭里,多耽误了些时间。」 「以后小心一点。」青泽说罢嘆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个陇下村,到底有多少人偷偷復食起了神鬼丸。」 只盼这对夫妇是左右摇摆的特例,给那些有所动摇的村民一个血淋淋的警示。 见殷洛没有回答,青泽又静坐了一会儿,举起烛灯,转身道:「我先回去了。」 殷洛道:「宋清泽——」 殷洛道:「我出来的时候,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他们在村子另一头搭的三个解药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本该繁盛的村内街道空空荡荡,门扉紧闭,一副全然没有在好好生活的样子。 青泽停下脚步。 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了想,心里觉得滑稽又讽刺:「所以他们都復食了。」 这应当是个问句,因他内心已然有了答案,听起来反而更像一句陈述。 他们都復食了。 明明曾经拥有过希望,明明努力去追寻过希望。 明明弱小而顽强地生存着。 明明很珍惜这平凡短暂的一生。 到底是帮软弱无能的傢伙。 到底是个无药可救的世界。 偌大村落也好,整个人间也好,上下三界也好。 自洪荒以来,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 所以他早就说了,怜悯是最廉价愚蠢的东西。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若有人能以为拯救与己无关的他人才真是自大自负、愚蠢幼稚。应龙的前车之鑑,他早该吸取教训,也许是安逸日子过了太久,才会鬼迷心窍,投身于这般小孩子的把戏。最后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换来毫不意外的徒劳无功。 那个阿临自己蠢还不够,竟然拉了自己一起蠢,简直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殷洛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是怎么从他一贯冷嘲热讽的语调中辨出他的情绪,沉默了许久,道:「你别难过了。」 殷洛难得放软声音,听起来竟然种生涩的温柔。 青泽眨了眨眼睛,想说自己没有难过,却连嘴角都扯不起来。 * 小孩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悠悠转醒,神态懵懂尚没忆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阿临端了碗姜汤给小孩一点点餵了下去,抚着他的背平復他一点点回忆起昨日之事而缓缓崩溃的情绪。 他的父亲失去理智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将他一把推出去,任母亲如何撕咬也没松开挡在门栓上的锁。 他抽了抽鼻子,抬头看着阿临,眼眶红红地问:「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阿临哄他:「不会的、不会的。」 也许是渐渐听闻男孩父母惨死的消息,陆陆续续有服用神鬼丸的村民不再来领药了。他们重回药物的怀抱,因为不再渴望救赎而疯狂得如同饿了许多天的饥民。 是末日的狂欢,是自我的放逐。 意志匍匐在地,向靡悦臣服。 * 距离满一个月还有最后一天的时候,药摊前已经空无一人,村里尸臭熏天。 每一幢房子里都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幢一幢永远安静下来。 男孩已经神志混沌,眼睑发青,不吃不喝,拽着阿临的袖口求他施捨给自己一点神鬼丸。 「让我尝一口……呜呜……尝一口……」 他的口水流下来,眼泪流下来,鼻涕也流下来,双臂全是自己抓出来的爪痕。 「我不会吃下去……就尝一下……」 青泽坐在一旁,听见阿临一遍又一遍重复:「再忍一天就好了。」 男孩眼见示弱不成,转瞬又翻了脸,张开嘴狠狠咬在阿临手臂上:「给不给!给不给!给不给!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青泽皱起眉头,捂住耳朵,侧过脸。 不一会儿,卖药郎从远方慢慢走来。 他是今日来的唯一一个村人了。 青泽在本子上画了个圈,拿起药瓶,递给他。 卖药郎却没有接。 青泽抬起头。 第107页 卖药郎满脸鬍子拉碴,应该数日没刮,眼下发黑,瞳孔发绿,神情很压抑,走路摇摇晃晃像个行尸。他看了好一会儿叫嚷的男孩,将视线移到青泽身上,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指了指男孩问:「这个孩子怎么样啦?」 青泽道:「熬过今天,明天就好了。」 卖药郎空洞涣散的双眼亮了一下,似乎很开心。 他想拉拉小孩的手,被骂红了眼的男孩抓出长长一道伤口。 「太好了。」他说,「太好了。」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青泽道:「喏,这瓶药拿回去给你母亲吃了,明天她也能彻底戒除药瘾。」 卖药郎道:「我母亲死了。」 他神情看不出来悲伤,语调也很平常。青泽定睛看向他,发现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上面绣着细细一根竹。 他的身体也已然瘦得似根竹。 青泽道:「那你就自己吃。」 若是还看不出来卖药郎不知何时业已药瘾深重,那他便是瞎了。 卖药郎摇摇头:「我不是来领药的。」 青泽面无表情看着他,手里握着的瓷瓶因为承受了来自指尖骤增的压力而微微裂开。 果不其然,卖药郎道:「我是来道别的。」 他说完这句话往青泽身后看了一下,有些疑惑:「怎么没有看到那个黑衣的客人。」 青泽道:「他前几日落水,受了风寒,在屋里养病。」 卖药郎笑了笑:「所以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公子,就是养尊处优,不像我们这些村民这般身强体健。村里那尾灵泉四季恆温,以前多的是村民在里面游泳,我还没听说过有谁因此染风寒了的。咳咳,要是你们早一年来,我这里还有外面买不到的治伤寒的灵药,不管病情多重,一副药下去立马康復。」 他支棱着风一吹就轻轻摇晃的身体,显得这番话很没有说服力。 作者有话要说:  青泽每日说反话(1/1) 第56章 陇下魔踪(十五) 青泽道:「你不是说, 你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服食神鬼丸的人么?」 卖药郎道:「我的母亲,她坏得很厉害。我从她手里抢过了药, 她还要吃,抱着我的腿,跪在地上求我,头都磕破了。我没办法把药丢出去,直接扔地上她也是要捡起来的,就咽了下去。她疯了一样扯我的头髮、抠我的喉咙。」 「我就只吃过那么一次,好吧, 之后也许还吃过两、三……我记不太清, 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出乎我的意料,神鬼丸很难吃。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疯狂。」 「后来我来领解药, 她很听我的话的,老老实实地吃。」 「有一天,她趁我不在,在我的房间里翻到几颗神鬼丸,一口气吃了干净,我看到的时候她的尸体都硬了。」 青泽打断他:「你房间里为什么会有神鬼丸?」 卖药郎似乎没听到青泽的问题, 自顾自道:「客人,你看看我们这个村。你看看吶。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不是无法摆脱一粒小小的药丸,而是无法接受清醒过来看到的世界。我们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小兄弟,你告诉我们, 我们还有希望,可是我们没有了啊。我们没有希望了。你知道为什么每日服食解药的人比不吃解药的人疯的更快吗?因为他清醒地看到了自己丑陋不堪的样子,看见了整个村子丑陋不堪的样子。可他们没有力气改变。他们怕的是死吗?客人, 我问问你,他们怕的是死吗?他们怕的不是死。他们怕的是还没死去,梦就醒了啊。他们眼睁睁目睹了自己的毁灭,这得是件多可怕的事情。」 青泽道:「不想知道那些。」 卖药郎讪笑一声。 青泽又道:「神鬼丸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们的?村里的祭坛到底有什么用处?你们到底是不是外界传言的魔神信徒?」 卖药郎道:「我不知道。」 青泽道:「你不知道。」 * 卖药郎走之前揉了揉精疲力尽昏睡过去的男孩的脑袋,说:「你要好好的啊。」 青泽看着他走远,心里五味杂陈。 时值今日,他也没有在村子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气。 阿临道:「该死的魔族,我本来以为只是村民误食禁药。现在看来,肯定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他看了看青泽,见他没有表态,又道:「魔族性情狡诈、诡计多端,他们一定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支使别族叛徒整了神鬼丸这齣,伪装成人族内乱,万万没想到风声还是走漏了出去。」 青泽愣了一下,发觉阿临随口而出的猜想竟然是成立的。 是了,若真有魔神降世,那他尚未彻底控制法力前正是最不堪一击的时候,饶是张狂如魔族应当也知晓韬光养晦的道理,以防在这紧要关头除了什么纰漏。 他之前见的大多是神志癫狂魔气外泄的低阶魔族,才会觉得村里一定要有魔气才与魔族有关。 可如果当真有叫得上名号的高阶魔族逃出来,那当初的封印如今松动的程度一定很可怕。 阿临见他神色微动,又言辞恳切道:「我相信清泽哥哥一定可以早日集齐碎片,封印魔族,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的!」 这个天真热血的小妖仍旧一厢情愿认定龙鳞碎片可以封印魔族。 第108页 某种意义上来说,以为这样就可以拯救世界于水火的、斗志昂扬自愿协助自己的阿临比深受碎片之害被捅穿心脉而阳奉阴违、暗中阻止自己集齐碎片的殷洛更值得信任。 他揉了揉眉心,道:「好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所做的一切可都不是为了天下太平。」 阿临撅了撅嘴,道:「清泽哥哥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我已经确信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就不要再装了。」 * 一月之期已到,男童终于不再每日痛哭流涕吵嚷着讨药吃,而是很乖巧地坐在一旁。 整个村子数百口人,便只有这孤零零一个小孩恢復了正常。 要说正常,其实也算不得有多正常。毕竟曾经目睹那么可怕的巨变,他小小的年纪已不见多少孩童的稚气,神情竟似一个一夜之间成熟起来。 阿临知道剩下村民已然药石无医,很主动地向青泽提出离开。 青泽有些诧异,道:「我以为你会不死心地想要再多等几日呢?」 阿临赧颜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多等几日也是一样的,已经耽误清泽哥哥许多时日了,再待在这里我也过意不去。」 青泽道:「好吧。」 阿临把男童背在背上,走在青泽和殷洛身后,走着走着却一头撞上了青泽的背。 他茫然地捂住了头,后知后觉发现青泽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便微微侧过身,绕开被青泽的身形遮挡的视角。 村口密密麻麻站着整个村子里尚未死去的村民。 说是尚未死去,实则与行尸走肉无异。 卖药郎也混迹在其间,一脸呆滞麻木,看见昨日还剖心置腹的青泽也没有丝毫动容。 他们把村口堵得严严实实,拦住三人去路。 青泽眉头微皱,不知这群疯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只听头顶咻咻破空之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飞到村口,足尖轻点,站立于村口巨大神农像上。 他说:「——拦住他们,每人奖五十颗神鬼丸。」 此言不出则已,一出惊人,村口胜似万鬼嚎哭,行尸冲撞。一群行走起来身体都哐当作响的村民疯了似的嚎叫着向青泽一行人扑了过来。 青泽紧握剑柄,看见那一张张面目全非却在过去一个月里足够眼熟的脸,竟然第一次没能挥出去。 「这帮疯子!」 他不能相信自己不过流连人间数百年,竟然变得如此心软,收起剑后不甘心地怒骂了一声。 眼见村民越来越近,他对阿临指了个方向,又拉着殷洛向反方向跳开。 阿临毕竟也是有法力的,背着男童纵身一跃,就跳到了道路另一边。 原本聚在一起的四人瞬间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各自分散,村民们浩浩荡荡冲到一半便撞作一堆,面面相觑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该拦谁。 黑袍人一指阿临,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胆敢阻挠我的计划,杀了他!」 村民们便一股脑向阿临涌去,原本被堵地水泄不通的村口暴露出来。殷洛没有法力,青泽担心他被误伤,直接拉着他飞到村口,放到远离战局的地方,回头看向阿临的方向。 一大帮身形滞钝的普通人对妖族应当算不得什么威胁,阿临却好似被黑袍人的话语吓到了,连法力都忘记了使,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他背上的男孩反而很冷静,大声叫了他许多次,都没能让他动弹。 口口声声拯救世界,怎么胆子这么小。 青泽啧了一声,化出长剑,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黑袍人。 虽然只要这个黑袍人不动手,就算那帮村人真的把那个阿临按在地上暴揍一顿也不能把阿临怎样,但他背上毕竟背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童,总不能让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 何况这黑袍人既然敢出现,今天必然不能叫他活着离开。 下一瞬间,青泽和黑袍人几乎同时向阿临的方向飞去。青泽虽然距离更远,却仍是率先抵达,一把把阿临推开,横剑格挡,金戈相交,发出「锵」的一声。 黑袍人一击不得,被震得后退两步,看见摔倒在青泽身后的一妖一童,错身便要逃走。 青泽冷笑一声,拦住他退路,手腕一抖,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黑袍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头身分离。 伤口一滴血也没有。 脖颈间的切口是一大片白色的肉煳。 青泽上前两步。 ——这是个替身。 这竟然是个替身。 那本体,在哪里? 俊美的上古神兽一时浑身发冷。 他勐地转过身,离弦的剑一般飞了出去,接住殷洛倒下的身体,一掌把黑袍人拍得筋脉尽断、往后摔了几十米。 地上是一道长长的沟壑,两旁的树咚咚咚咚连成一串轰然倒下,很有地动山摇的气势。黑袍人一路撞断十数根粗壮的树木枝干,直到撞上石壁,靠最后一点法力做了个缓冲才没有被拍得粉碎。 所幸青泽已经没有心思再管他。 黑袍人把涌到喉咙口的血咽下去,克制自己发出声音,借着倒下的树木遮挡,化成一条虫钻进了土壤里。 * 杀阿临是假,想杀殷洛才是真。若自己反应再慢半秒,黑袍人便彻底得手了。 第109页 殷洛上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沿着胸膛一路蔓延到锁骨。 黑袍人不知他心脉已断,攻击的也是胸口。殷洛虽然是个活死人,毕竟还没彻底死去,以□□凡胎受了这么重的伤,必死无疑。 他因为失血过多双腿有些发软,被青泽扶着慢慢滑坐下来,靠着青泽的肩,呢喃着道:「宋……清……泽……」 青泽捂住他的伤口,一边用法力给他疗伤,一边把耳朵凑到他唇边,说:「什么?」 殷洛的唿吸很轻,许久都没有再答覆。 青泽侧过脸,发现殷洛已经闭上了眼睛。 殷洛的筋脉破损太多年,早已不能储存真气灵气,青泽灌进去疗伤的法力足以起死人、肉白骨,唯独到了殷洛身上,连伤口的血都止不住。无论多少法力,只要灌进去,下一秒便一点不剩地流失,被他体内的魔气彻底吞噬。 青泽眼见这样不行,想起殷洛口中含着的半口生气,抬起殷洛的下巴,凑过唇就要直接给殷洛渡气。 他将将凑过脸,便被一只手挡在唇前。 殷洛睁开眼睛。 眼见殷洛醒来,也许是自觉距离尴尬,青泽又刻意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殷洛咳了两声,伸出右手,在衣襟里摸了摸,摸了块护心镜出来。 镜子上是一道夸张的划痕,镜面四分五裂,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认真地看着青泽青光湛湛的双眸,笑了笑,低声说:「我很惜命的。」 他大概累得很了,说完这句话缓了一会儿,没缓过劲,便闭上眼睛呢喃道:「我休息一下。」 阿临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殷洛竟然死里逃生,讶异极了。 他见青泽转过脸来,又被青泽的表情吓了一跳,背着男童后退半步,双眼包了一泡泪,支支吾吾道:「清泽哥哥……我刚才吓坏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57章 溃不成军(一) 再到逐月主城的时候, 城门口戒严程度更甚。但凡从陇下村过来的,莫说像之前那样走到城门口去了, 连走到距城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都会看到密密麻麻的剑雨杀气腾腾撒落下来。 守卫的神情比起之前的有恃无恐,更像受到过大惊吓而显露出的、犹如缩壳乌龟一般的谨慎。 青泽仍是隐去一行人身形,穿过城门,到了与阿临相遇的那间客栈。 逐月主城建筑形状怪异,一层楼只有两个房间,若一人一个房间、分住在两层反而不方便,青泽想了想, 便也只开了两个房间。 他把殷洛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觉得难过。 他虽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计划,但也不在乎殷洛是否想要打乱自己的计划。殷洛想是一回事, 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他自认自己有足够的实力维持这微妙的平衡。可他明明对殷洛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微小的要求,为什么殷洛都差点做不到呢? 他这边正想着,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清泽哥哥,我是阿临。」 见房间里没有回应,阿临犹豫了一下, 又敲了敲。 青泽道:「进来。」 阿临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清泽哥哥, 我把小孩放到隔壁哄睡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青泽一副无心搭理自己的模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殷洛哥哥的事情……对不起……」 青泽看到这幅阵势就头疼,揉了揉眉心,虽然心里确实有些迁怒, 又实在没办法发泄在阿临身上。 当时情况紧急,阿临秉性如此天真,也许是在族里被保护得太好,才会一时被吓傻了。也是自己托大,没想到黑袍人的幻化术竟然瞒过了自己,为了先把殷洛送出去,把阿临独自丢在了村里,也不能怪他不够随机应变。 他嘆了口气,想明白这个道理,胸中闷气泄了,无奈承认:「倒也确实怪不到你头上。」 阿临松了口气,并没有离开,显然并不只是为了道歉而来。 他说:「清泽哥哥,我刚才在楼上阁楼找了找,找到瓶花妖一族的疗伤秘药。我知道殷洛哥哥受伤了你心里着急,这药虽然不能保证效果,但也是我一番心意。」 青泽有些狐疑:「你哪来这么多花妖族的秘药?」 原只是随口一问,阿临却大惊失色,双眼立时就包了一泡泪,磕磕巴巴撒了个很没有底气的慌:「呃……朋友送我的……」 青泽几乎要被他气笑了,这人显然对自己演技的拙劣程度一点认知也没有。但是他相貌秀丽可爱、又不会什么攻击性法术,倒也有几分符合花妖族的特徵,若是他自己不愿坦诚自己的身份,青泽也没有多管闲事、戳破他谎言的意思。 青泽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你来试试。」 阿临却没有动,神情有些为难,犹豫半晌才道:「可是使用这个秘药需要运功,也不能在外族面前使用……清泽哥哥……」 他好像说到这里才察觉自己失言似的,捂住自己的嘴,又道:「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刚才那句话俨然和不打自招,说自己是花妖族人一般了。 青泽:「……」 那他是该直接戳穿阿临还是该装不知道呢? 再看阿临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一副察觉自己自揭其短而惊慌失措的模样,傻得有些可怜。 青泽理了理殷洛的鬓髮,将自己刚才握着的殷洛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慢悠悠掖好被角,站起身来,道:「……那我出去,你弄好了叫我。」 第110页 阿临听到青泽法外开恩的回覆,一边嗯嗯嗯一边狂点头。 青泽迳自走出房间,把房门带上,站立在门外,身体在门上投出一道剪影。 阿临在房间里跪了一会儿,环视四周。 客栈每层只有两个房间,靠外的房间姑且有个窗子,空气尚且能流通,靠内的房间就只有墙壁上端密密麻麻的气孔。 青泽把靠窗的房间让给了他们,自己和殷洛住进了靠内的这个狭长而拥促的房间,走动说话间不觉得,待青泽离开,他独自站立在房间里才察觉当真闷热压抑极了。 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没有走向床边,活动了一下/身体,伸伸懒腰,捶捶自己的关节,动作间很有些不满跪久了腰酸背痛的意味。 待肢体舒展舒服了,他看了看门口沉默的剪影,眼珠转了转,笑了笑,浮起身体飘到门口,咬破手指,画了个符。 那符的形状很怪异,显然与花妖没什么关系。 随着一道华光闪现,符文融于木门,消失不见。 阿临才放心大胆双足落地,发出清脆的「哒哒」两声。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血玉瓶子——瓶身通红,看上去有几分诡异——拿着走到床头,拔出瓶塞,放到殷洛唇边,一点点倾斜角度,让里面的液体流淌出来。 哪里是什么所谓的秘药,明明是满满一瓶浓稠暗红的血。 血珠滴落在殷洛的唇上,似涓流汇入大海,倏忽间便消失无踪,一瓶倒完,殷洛的唇竟然短暂地恢復了血色。 床上的指尖微微颤动两下,碰到阿临耷拉在床边的衣摆,惊得他后退一步。 阿临定了定神,走上前,看着恢復安静的床。 殷洛双眼紧闭,好似在熟睡。 我的乖乖。 要不是他当年多留了个心眼,偷偷存了瓶血,今日还无缘发现这令人惊骇的事实。 殷洛肩头的魂火委实与人族无异,瞒过了幻化术三界第一的自己,也瞒过了命自己前来的人。 阿临知道自己被坑,可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下去不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在门外左右踱起了步。 阿临看向门口,心里有了些计较。 眼见青泽已然越发失去耐心,阿临收起血玉瓶子,走到房门口,手搭在门栓上,力使到一半,停下动作,换上无辜神态,微蹙起眉心,用灵力逼出一身薄汗,抹掉符文,虚虚推开门。 「咳咳,清泽哥哥……」他轻声道。 青泽往里探了探头,抬脚便要入内,见到阿临冒着虚汗的脸颊,也觉得自己太冒进,强收回脚步,敛容道:「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阿临微微低下头道:「殷洛哥哥伤势太重,阿临多费了些功夫。」 他说完一抬头,发现青泽已然迳自走入房间,便也紧走两步跟在青泽身后。 殷洛唇上血色已然消失,身上伤口崭新、尚未结痂。 青泽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又掀开被子摸了摸伤口,表情并不很好。 阿临怯生生站在一旁。 上古神兽皱着眉转过头,似乎因为阿临起初信誓旦旦此时却让自己期望落空而控制不住坏情绪,看到阿临的神情,深唿吸好几下才硬是把惯常刻薄的话语憋了回去。 「……你也是尽力了,是我不该抱太大希望。」 阿临醒了醒鼻子,道:「清泽哥哥,你相信我!」 阿临显然是个心理脆弱的少年,青泽却委实没有什么哄孩子的耐心,也不管是不是打击得人小心肝碎的一片一片的,敷衍地应了,很有些赶人的意思。 阿临又道:「清泽哥哥……」 青泽听得心烦,道:「好了,我相信你,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他说着相信,语气却俨然是很不相信且很不耐烦了。 阿临闭上嘴,低下头手背挡着眼角擦了几下,哽咽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红唇微张,擦眼泪的手指向床头。 青泽愣了一下,看向床内。 殷洛指尖又一次微微抽动,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 青泽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见殷洛抬起眼帘,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变成了:「你怎么才醒?」 语气不好,态度恶劣。 可他到底露出的是什么表情呢,殷洛竟然愣了一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阿临雀跃道:「清泽哥哥,你看!殷洛哥哥醒了!太好了!」 青泽听到少年的声音,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收起自己覆在殷洛伤口上的手,转头看向阿临。 少年颊边还有没擦干的泪水,和微微的薄汗混在一起,语气却很开心。 他好似对好心相助却被青泽迁怒的事情毫无芥蒂,全然忘记刚才的委屈,当真因为帮上了青泽的忙、让殷洛醒了过来而欢唿雀跃。 再联想到他之前明知道自己不喜还一次次很不长记性地向自己举/报殷洛的表现。 青泽向来是个对与己无关者刻薄至极的人,既没把阿临当朋友,也不希望阿临把自己当同伴,全程都对阿临毫无耐心,希望这个小妖能够识些实务、别老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若是换个有脑子的人,热脸贴冷屁股这么多日,也该有所保留了。 可阿临没有。 情商低没脑子是真的,胆小如鼠是真的。 第111页 天真善良却也是真的。 少年心性最是纯洁,这只小妖尤甚。 怎么能笨成这样。 青泽可以对残酷世间玩笑以对,唯独拿这种对世界真实缺乏认知的愚蠢好人没有办法。 * 暴雨将至,黑云压城。 逐月主城内,一条不起眼的虫子钻出土壤,探了探脖子,终于在一望无际的视野尽头看到了街巷的一角。 有墙角的地方,应该会有细窄的屋檐。 虫子蠕动着身体,歪歪扭扭朝着墙角爬去。 他身受重伤,若是再不爬出来,等气力耗尽,估计连翻出土壤都做不到了。虽然挑到个潮湿的坏天气,却也由不得它后悔,只盼能在下雨前挪到屋檐下去。 约摸爬了一两柱香的时间——也许更长——他离墙角尚且还很远,雨滴已然渐渐落了下来。 虫子体型小,一滴再不起眼的水珠砸下来也犹如巨石击顶,没被砸两下就动弹不得,烂泥似的摊在道路中间。 起初雨是很小的,渐渐便大得可怕,和着好似能颳倒巨树的疾风,于穹顶倾盆挥洒下来。 好似天威震怒。 一块块巨石砸在柔软的虫身上,几乎要把这条脏兮兮的、毫不起眼的虫子淋化在道路上。 他咬了咬虫体里并不存在的牙,气恼自己如今竟然连解除化形的法力都没有。 要是不在彻底动弹不得之前到达墙角,这场暴雨会杀死它的。 会死的。 他风光一世,虽算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一直备受尊崇,怎么甘心像只骯脏虫豸一般落魄无声地死去。 本来是筹备缜密的计划,怎么在最后一步出了纰漏。 不过是一个早该化为尘土的活死人而已,要不是那个人心思缜密,做事苛求万无一失,摸不准殷洛来歷,也不会特意下令刺杀。 可他们都低估了青泽的法力。 青泽失踪太多年,到逐鹿之战时已全然是个局外人,记载万物状貌的白泽又刻意隐瞒他的存在,便只有洪荒时期的老傢伙才听说过他的声名。他虽然不曾亲见过青泽,执行命令前也被特意提醒过。 万万没想到,这个上古神兽的法力竟然更甚从前。 让他落得如今这般悲惨境况。 所幸已经诱青泽入局,也算完成了任务的一大半。 要不是青泽相护,他一根小拇指就能杀死殷洛。若他能从这次失利中活下来,待青泽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他必定要让这只自以为是的上古神兽不得好死。 他要他们不得都好死。 想到这里便如同长出了一口恶气,他迴光返照似的拼死蠕动着自己的身体,挣扎着在暴雨中向墙角挪去。 墙角那么远,一条小小的虫子必定到不了便会累死在路上。 第一次被淋成落汤鸡是为了设局演戏,直到当真落得如此境遇才知道是何等绝望。 不管、不管、不管! 他每挪动一分,面颊身体上便会抖落一串雨水,好似在为自己悼哭。 在高空唿啸的狂风渐渐向下吹来,飒飒落叶飞刀似的刮过他的身体,他蠕动着滚开,被风吹得失去方向,只能竭尽全力紧贴地面,在终于力竭时被狂风高高吹飞起,和落叶一起卷向一边,下一秒便失去了知觉。 第58章 溃不成军(二) 「清泽哥哥, 那看,那是狗诶!是狗!」 「清泽哥哥, 我们绕远一点……那几个流氓好吓人……啊!那边打人啦!」 「清泽哥哥……」 阿临东戳戳西指指,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他心情好时走路一蹦三跳,绕着青泽转来转去,全然忘记背上还背着个小傢伙,每每将男童颠得脸色发青。 男童毕竟肉/体凡胎、腿短脚慢,必然是跟不上他们的赶路速度的,也只能备受折磨地趴在阿临背上。 也不知是青泽灌进去的灵力作用还是疗伤秘药的效果, 殷洛醒来之后, 伤势恢復的情况极好。那么深的伤口,不过两三日便只剩下一道长长的血痂。他自觉新伤恢復泰半, 看男童晃得去掉了半条命,便接手了阿临的活。 阿临见有人照顾这个小包袱,简直比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的孙悟空还要如释重负,一阵风似的拖着青泽从街巷这头盪到街巷那头。 青泽打着呵欠、神色恹恹地看着那些毫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寻常物事。 所幸他们也不会走得太远,逐月街市店面都隐在房屋底层,不似旁的街市一般外凸暴露在街道边, 又街巷细密、互相穿插,离得太远极容易走失, 阿临拖着青泽四处打望一会儿总还是记得回来汇合。 殷洛看着前方勉为其难被阿临拖着走的青泽,疑惑在自己昏睡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无论青泽神情有多不情愿,若是他当真懒得搭理,就算十个阿临也不可能拖着他走动半步的。 他就是个这么别扭的人。 殷洛想不明白青泽对阿临的态度为何会有如此微妙的变化, 摇了摇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男童,想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情绪甩出去。 起初殷洛也想像阿临那样背着男童, 男童却支支吾吾不肯上来,殷洛想了想,便将他像之前一样抱在怀中。男童熟门熟路地扒拉着他的肩,坐在他臂弯里,支起上半身,探着脑袋,跟着前方阿临的东戳西指好奇地左顾右盼,没盼多久手里就握了一串又红又大的糖葫芦。 第112页 男童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没捨得下口,把竹籤递到殷洛嘴边,说:「吃吃。」 殷洛沉默了一会儿,咬了一颗下来。 男童眼睛亮晶晶的:「甜吗?」 殷洛道:「甜。」 男童很开心,张开嘴正准备自己也尝尝,远远看着阿临拖着青泽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阿临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拿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陶瓷小罐,非要说是从那边古玩店淘的「古董瓷器」。 别说这种寻常商铺里不可能有古董了,就算是真的「古董」,比起妖族的寿数也并不会长到哪里去。 青泽用关怀智障的眼神——竟然没有打断全程耐心地——看着阿临手舞足蹈叨叨完毕,见少年终于心满意足停下嘴才忍不住抚了抚额。 男童有听没有懂地举着糖葫芦等阿临说完,有些腼腆又有些献宝似的把糖葫芦递向二人的方向,说:「吃吃。」 阿临把陶瓷小罐揣进怀里,噫了一声,跳着凑到殷洛身前,鼻子靠近糖葫芦闻了闻,好奇地接了过来,对男童道:「这是什么?」 男童道:「这是糖葫芦,甜甜的,好吃的。」 阿临道:「哈哈,好吃的,我喜欢。」 他一口咬了下去,脸色刷地就变了,后退两步,捂住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泪花直冒:「酸死我了——」 此时青泽已经走了过来,先是听到阿临委屈巴巴地惨叫,又看到男童茫然诧异地道:「可是殷洛哥哥说是甜的啊?」 阿临见男童不信,嘴撅得老高,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指着殷洛,语气愤然:「他骗你的!」 他这句话分明指的是糖葫芦,又似狭裹了几分意在言外。 阿临说罢转过身,应当是想将糖葫芦丢掉,撞上刚好站在自己身后的青泽,愣了一下,闭上了嘴。 青泽从阿临手中拿过糖葫芦,咬了一小口,嚼了会儿,慢慢咽了下去,没有说话。 男童没等到青泽的答案,仍是很不信阿临的话,伸出小短手在空气里虚抓两下,不服气道:「给我尝尝!」 青泽听到男童所言,挑起一边眉毛,果然要把糖葫芦递到男童手中。 殷洛从听到阿临惨叫的时候神情就有些僵硬,见了青泽尝过糖葫芦的表情之后更是僵硬得简直能用手足无措来形容了。 不需要青泽开口,他已经知道自己给了小男孩一个很错误的答案。 他不是故意的。 他尝不出味道,看那糖葫芦红彤彤亮汪汪的,便猜测应当是很甜的。 眼见青泽上前一步,殷洛后退一步。 青泽又上前一步,殷洛又后退一步。 青泽就问:「你干什么?」 他这么问了,殷洛才醒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强止住不自觉后退的动作,浑身紧绷,抱着男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扎根在了土里,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个人也不知是怎么才养成了这样坏的习惯——愈是不安,愈露出一副威慑力十足的吓人模样。一如此时,这个向来冷厉的帝王发现自己不应该后退之后,因为不知该作何反应,干脆听凭本能、如临大敌地看着青泽。 青泽的手越往前递一点,他的身体就绷得更紧一点。 如果不是青泽确信自己只是要把一串酸熘熘的糖葫芦递给男童尝味道,殷洛的反应几乎要让青泽以为自己是对他做出了什么可怕至极的威胁。 青年悠然把糖葫芦串将将递到男孩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见殷洛虽仍是面沉如水、却连睫毛根部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突然刷地收了回去,咬了一大口,晃着签子恶作剧似的笑得眉目飞扬。 明明是个大人,却对着个小孩子语气挑衅:「不——给——你。这么甜的糖葫芦,你清泽哥哥我徵收了。」 男童刚才一直很努力地伸手去接,发现被青泽阿临你来我往逗弄了一番,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小的河豚。 青泽看了,笑得弯下腰去。 * 黑袍人扔开被吸/干血液的女人。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街墙被房檐遮蔽的角落,那阵从天而降的狂风,竟然将他刮到了之前竭尽全力也无法到达的目的地。 分明天威震怒,却又不要他死。 他趴在街角下养了几日伤,好不容易积攒一点可以解除幻术的法力,便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变回了人形。 再看那起初以为距离更甚海角天涯的虫洞,距离他栖居这数日的街角,不过两寸。 不过两寸。 半步便可跨越的距离,便能困死小小虫豸的一生。 芸芸众生苦苦挣扎的短暂的一辈子,于寿数绵长的神仙妖魔而言,连两寸也没有。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沦落到靠杀人取血休养生息的地步,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一直以来的认知使他觉得这样做委实不太上得了台面。但毕竟时势所逼,回去之后好生隐瞒就是。 这已是他杀掉的第三人,距离法力恢復还遥遥无期,勉强活动倒是没有问题。 所谓柳暗花明,这次重伤险些让他搭上性命,却也阴差阳错有了别的收穫——他也是稍稍恢復了些元气才知道这堵墙后面就是天下闻名的归去来兮坊。凡间的天下第一坊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从坊内探出来的花枝倒很有说头: 第113页 明明前几日城内才下了雨,本应娇艷绽放的花朵却仍是一副将将枯萎、摇摇欲坠的样子。 据说逐月前皇信仰一位身份不明的天女,现在他终于明白信的是谁了。 第59章 溃不成军(三)(倒v结束) 拿到子鹿碎片的过程出奇的顺利, 阿临对子鹿地势很是熟悉,一路轻车熟路拐进山林, 不一会儿就找到地方,停了下来。 「清泽哥哥,」他说,「前面我设了一个小结界,殷洛哥哥和小弟弟是人族,进去不得,你让他们就先在这里等等吧。」 见青泽没有表态, 他又道:「你放心吧, 这四周人迹罕至,不会有危险的。何况清泽哥哥你法力高强, 也可以给殷洛哥哥设一个护身结界。」 青泽皱了皱眉头,就算真的有人族无法通行的小结界,自己也可以轻松解开,全然不是什么阻止殷洛前行的理由。 很明显,结界无法使人族通行是假,阿临不信任殷洛、不愿让他继续入内才是真。 想到这里, 青泽嘆了口气:阿临对殷洛的防备不但不能说无理取闹,反而称得上有理有据, 少年一路上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就算此时存了私心、不想让殷洛入内,也不是不能理解。若自己一意孤行,非要逼迫他让殷洛一同前往, 阿临虽然也无法反对,但好心被驴踢到这种程度也着实有些可怜。 青泽转过身——殷洛不发一语地看着阿临,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罢了, 他也担心万一阿临一语成谶,自己太过托大,当真让殷洛破坏了自己收集碎片的计划,失去了復活应龙的最后一丝可能,那他才要悔不该当初。 想到这里,他便下了决心,简单向殷洛作了说明,走了两步又转回身,递给殷洛一个符。 他说:遇到任何危险一定要立刻撕开这张符。 殷洛说,好。 他又说:耽误不了多久、你好好等我回来。 殷洛说,好。 青泽就转过身。 身后寂静无声,阿临在前方催促。 * 阿临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七拐八绕到一个小土坡前站定。 青泽道:「就是这里?」 阿临道:「就是这里!」 小土坡显然是阿临自己弄的,堆得丑兮兮的。青泽看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阿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小铲子。 「嘿呀!」 他举了举小铲子,斗志满满地给自己加了声油。 青泽正诧异他要干什么需给自己要鼓劲儿的事情,就见他站在土堆旁,手挥得飞快,吭哧吭哧刨得泥土乱飞,不一会儿,尖尖的土堆便被剷平了。又过一会儿,便慢慢凹陷下去。 随着坑越挖越深,他的整个身体都消失在了坑洞里,四周全是挖出来的小土堆。 这一挖便没有个尽头。 过了许久,青泽向下望了一眼——看到深深的洞和一个越来越远的发旋儿——几乎要以为他没找到碎片,破罐子破摔打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挖地道逃之夭夭。 所幸阿临最后还是爬了上来。 青泽接过来,用袖口擦干净了,看了看,收了起来。 一块小小的碎片,竟然被埋了十余米深,称得上是物理封印了。 阿临道:「是这个吗清泽哥哥?」 青泽道:「你竟然能捡到,不知该说你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阿临嘀咕道:「哪里是运气,是百分百的努力。」 青泽挑起眉毛:「这叫什么努力了。」 阿临吐了吐舌头,一副不认帐的模样:「我说什么了?我胡说八道的。」 他左右看了看,又道:「清泽哥哥。」 青泽道:「有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就闭嘴。」 阿临道:「清泽哥哥,你一定要提防殷洛哥哥。我可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青泽道:「你说糖葫芦那件事?他味觉失灵,以为是甜的而已。」 「我才没有说糖葫芦……——虽然那个糖葫芦真的酸得我很生气!」阿临道,「但是,我说的是什么,清泽哥哥明明再清楚不过了!」 青泽道:「殷洛起初便是被我强绑来的,要他与我同流合……咳,同心协力,本来就不现实。但我与他已经达成了交易,他心思极重,绝不会做以卵击石的无聊事情。我虽然不能保证他对我绝无隐瞒,但也能确定他对我说的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都是真话。」 他自认观点已经表述得前所未有的清楚,说完自己也觉得很有道理,连一直有些烦躁的心情都平復了许多。 阿临却第一次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步步紧逼。 他从未见阿临露出过这么诡异的笑。 少年好似不再是单纯善良的小妖,而是个邪恶狞笑的魔鬼。 魔鬼嘴角高翘,露出獠牙,声音嘶哑难闻:「可是,若你当真这么觉得,又何必向我解释呢?」 青泽心底一颤,眼神刀子似的扫向阿临。 就像在心虚。 阿临道:「清泽哥哥,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刚才明明说着这样试探青泽底线的话,这句话听起来却无辜极了。 青泽眨了眨眼睛,看见阿临仍是一副年少天真的模样,好似刚才的画面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再看阿临茫然的反应,刚才也的确是自己的错觉。 第114页 碎片上原本就有应龙对人皇的怨气,这块碎片刚到自己手中,自己一时不查,竟也受了片刻迷惑。 阿临见他神色松动了些,皱着眉头,表情诚恳极了:「也许殷洛哥哥说的一百句话里有九十九句都是真话,可若是最关键的那一句是假话呢?」 「若是最关键的那一句,殷洛哥哥欺骗了你呢?」 「若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呢?」 「清泽哥哥可以承担这个后果么?」 他说完看了一下青泽的表情,嘆了口气,很感同身受似的:「看来清泽哥哥并不能。」 青泽没有说话。 他不能。 散落凡间的应龙逆鳞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微渺到可笑的希望。 只要有希望,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 他这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也可以用余生来做好这一件事情。 可若是失去了希望,便是他的末路了。 便是青泽的毁灭了。 青泽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完了没有?」 无论阿临说得有没有道理,这番言论显然已经冒犯到了上古神兽的威严,若他再这样蹬鼻子上脸,青泽也是要杀杀他锐气的。 阿临却不再说了。 他像个自知调皮捣蛋的孩子,乖巧地道:「说完了。清泽哥哥,我们回去吧,殷洛哥哥和小弟弟该等急了。」 * 青泽回到原地的时候殷洛仍是同离开时一样沉默地站着。 他看到青泽走了过来,道:「碎片……」 青泽道:「拿到了。」 也许是知道主动交流于殷洛而言本身就是件难事,饶是缺乏耐心如青泽也不曾打断过他说话,话说到一半被青泽堵回来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刻意不要他过问似的。 青泽看似喜怒无常,实则心思细腻,每一次微妙的态度转变都有必然的原因。 他这般表现,殷洛就懂了。 也许是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语气太疏离,青泽笑了一下,用别的话题找补了回来:「别说碎片的事了。殷洛,你喜欢喝酒么?我看山脚下有个酒家,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休息够了再走。」 殷洛是喜欢酒的。 若说人真的有天生的才能的话,他唯一的天赋长材应当就是喝酒。 发现他这个才能的人是先皇。先皇在下令斩杀他之前对他一直是很好的,至少是皇城里对他最好的人。在他还牙牙学语的时候就爱用筷子蘸酒给他尝,一筷又一筷,一筷又一筷。 一杯酒蘸完了,先皇就说:「这孩子像我。」 他说:「要是你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 又说:「要是我的小孩都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 玄雍国势衰颓,必须破而后立,当皇子皇女们「长大」,往后余生,便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世人皆道他忤逆不孝,杀父夺权,可他怎么会杀死一个希望小孩永远不要长大的父亲呢。 然他虽然嗜酒,上次喝酒也是被邪祟所伤之前的事情了。 殷洛说:「我……不能喝酒。」 青泽说:「你不能喝酒?」 青泽问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 笑完了他说:「原来你不能喝酒。」 青泽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不似邀请被婉拒的失望,而是那种下意识以为殷洛应当嗜酒却因为殷洛的回覆而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可笑的失望。 殷洛也跟着难过:「但是我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 春光尚好,美景常在。 黑袍人换了身从富商尸体上扒下来的宝蓝色缎衫,仍是戴着面具,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进了归去来兮坊。 乐人在染坊门口吟唱: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日日盼君归,君归是何期? 黑袍人听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走入坊内。 染坊里有一股浓郁的染料味道,男女仕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只把他当做入内参观的外地布商。 他循着花枝枯萎的方向一路走着,路上行人越少。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小僕,看着他走来的方向,很好心地劝他:「客人,逐月坊后堂今日闹鬼,吓跑吓病了不少常去打扫做工的僕人,你还是莫要往里再走了。」 黑袍人道:「我尿急,找个地方小解。」 小僕尴尬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那客人尽快回来吧,别在后堂附近待太久了。」 为维持前堂体面,茅厕大多都修在舍后,客商凭经验往后堂走也很合理。 黑袍人应了,见小僕离开,径直朝闹鬼的后堂门口走。 待后堂屋门出现在视线内之时,路旁的花柳已然焦黄一片,四周渺无人烟、寂静无声。 黑袍人踩着枯叶,推开木门。 轻纱拂面、帷幔招摇,他拂开一层一层高挂于顶、垂落近地、随风飘动的长布,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深处。 逐月主城房间大多窄长,这个房间尤为典型,与其说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一条盖了顶的长巷。 黑袍人走到房间的尽头,掀开最后两条黛青长纱,看见墙壁正中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 眉长眼细、脸庞素净。 灵气以纯白色为底,流光溢彩地环绕在她身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圣缥缈的意味,仿佛身处这凡间都污染了她。 第115页 「咔哒。」 身后传来骨骼碰撞的声音,黑袍人转过身。 一个身长两米有余、形貌可怖、皮肤青紫的怪物站在距离他数米开外的地方。 怪物神情暴戾,口不能言。 他看着不请自来的黑袍人,龇着牙齿,喉咙深处发出低吼。 黑袍人眯了眯眼睛,暗道一声果然天要救他,见到怪物也不害怕,笑道:「天神女魃,助战逐鹿,不得返天,匿于人间。」 这个怪物便是从芦苇村逃出来之后便一直躲在这供奉女魃的逐月坊里的旱魃。 黑袍人见旱魃仍是面露威胁、不为所动,啧啧两声,感嘆道:「你失踪许多年,如今竟然变成这幅模样。」 旱魃不听他说什么,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势如闪电地攻了过来。 ——擅闯他领地者,死。 黑袍人仍是兀自站在原地,慢悠悠取下脸上的面具,看见尖锐坚硬的黄色指甲勐地停在与自己面颊毫釐之差的地方,得意地笑了。 「看来你还认得我。」他说,「何必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呢?既然你都变成这样了,客客气气的不行么?」 他看了看旱魃的手,感嘆了一下果真硬如铁钳。 旱魃虽然认得他,却显然很没有把他当朋友,既没有再攻击,又不肯收回即将戳破他脸的指爪,面色仍然很兇狠。 黑袍人慢悠悠道:「你,不想恢復昔日荣光吗?」 第60章 【三合一】溃不成军(四-六) 溃不成军(四) ※※※※※※※※※※※ *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因搭在三岔路口旁,山上人烟稀少, 山脚酒肆生意倒很不错。 说是酒肆,其实只是用长木搭了个四面大敞、风雨难避的简陋架子,搭了几块布,下面放了几张桌子而已。 虽然黄沙漫天、不见柳花,却有风韵更甚吴姬的美艷妇人坐在其内大刀阔斧地豪饮。 时值清晨,妇人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饱满胸脯。 只因她脚边摆着两坨比胸还大还圆、重愈千金、形貌夸张的流星锤, 链子握在她端碗的手上, 落在她身上的便只有一道道视线。 不一会儿,美妇人喝了个痛快, 拍了许多赏钱,提着流星锤,走到酒肆门口,听见身后一声轻浮的口哨声,转过身,哐地一下把流星锤砸在一旁桌上, 看桌上酒水四溅、一桌旅人脸色大变、抖如筛糠,一把提起离得最近的男子, 道:「再看,老娘把你眼珠挖出来。」 旅人道:「我、我没……」 美妇人眼中白光一闪,露出两颗对于人类而言过于尖锐的犬齿,道:「嗯?」 旅人眨了眨眼睛, 发现是自己受惊过度,晃眼看错了。 旅人道:「不看了!不敢看了!」 他嚎了许久,见美妇人仍是提着自己衣领, 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哆哆嗦嗦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美妇人松开他,任他失去平衡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抢过钱袋,掂了掂,满意了。 俨然一派山匪做派。 阿临埋碎片的山名曰金雁,不见寸木,砂砾金黄,被土匪占山为王,寻常人上去不得。 国境内一片混乱,这桌人相约逃难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居避世,途经此山,在山下歇脚,竟不幸遇上了个下山买酒的女匪徒。 再看刚才还在添酒的店家已经像只闻风而动的兔子一样不知道窝到哪里去了。 罢了,就当做破财消灾罢。 一行人自认倒霉,骂了胆小如鼠的酒家,灰熘熘地离开了。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店家才从桌后钻了出来,垂头丧气收拾好满桌狼藉,感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 逃难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城里现在到底如何。 原本的旅人也被刚才的插曲吓到,仓促结了帐便作鸟兽散。 待太阳由东至西、流转半日,青泽一行人才抄小道从山上下来。 店家原本正随意挑了张桌子,托腮小憩,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越行越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拿起桌上毛巾一抖,搭在一边肩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揉了揉眼眶,挂上笑脸躬身走出酒肆。 「苗家酒欸——上好的苗家酒——!」 他吆喝。 原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那几个人当真被自己吆喝了过来。 阿临开道,一身短衫,蹦蹦跳跳遥遥走在前方。 青泽垫后,手持长剑,衣袂飘飘远远跟在最后。 阿临到了酒肆,指了张桌子,对店家道:「我们就坐这里了!」 他环绕四周,看了看过于简陋的布局,道:「店家,我们远道而来,把你这最好的酒上上来。」 店家道:「客人,你要多少酒?」 阿临道:「能上多少上多少,亏不了你的。」 这简直是天底下生意人最爱听的回答了。 店家就很高兴。 见他转身去一旁地窖里取酒了,阿临走到桌前坐下,刚好看到殷洛后脚就掀开布帘,抱着男童走了进来。 阿临向殷洛招手:「殷洛哥哥,这里这里!」 殷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走到桌子另一侧,坐了下来。 阿临道:「店家去备酒了,我们等清泽哥哥来吧。」 第116页 殷洛道:「好。」 男童道:「爹爹……娘亲……」 殷洛低头,看见男童已经累得睡着了、嘴里嘟嘟囔囔。 阿临道:「他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自讨没趣,闭上嘴,暗暗吐槽殷洛实在难以正常交流,托腮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青泽回来。 桌间笼罩着距离感十足的尴尬。 殷洛没注意听阿临的问题,他与人结交的机会少,不知阿临是不知如何继续话题才枯坐在一旁,反而以为这一片尴尬的寂静才是正常,全然没有主动寒暄、打破尴尬的意识,很习以为常地沉默着。 不一会儿,男童又道:「呜呜……爹爹……娘亲……」 殷洛低下头面沉如水地看了一会儿,见男孩在梦里越发不安分,想起幼时皇子做噩梦时姆妈都会哼些歌谣。 他回忆了一下,那些曲调自己都还记得很清楚。 男童不知梦到了什么,小短手把他的衣襟抓得紧紧的,身体抖得比秋风里的落叶还厉害。 哒啦啦……啦……——好像是这么哼的。 殷洛抱着男童,抿了抿唇,做了会儿心里建设,微微张开嘴:「……」 …… … 。 饶了他吧。 记得旋律是一回事,唱又是另一回事了。 每个人都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小朋友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要是自己一开口反而被吓醒了怎么办。 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玄雍之主捂住自己这种在细枝末节处存在感强得诡异的自尊心,抱着小小的孩子像抱着块烫手的山芋。 男孩仍然断断续续梦呓着,殷洛又想起青泽偶尔的哼唱,嘆了口气。 他听过的所有歌谣中,青泽哼的最好听。 有浪潮微卷、有山风拂面、有苍穹辽远,必然能让深陷梦魇者也做个气清天朗的好梦。 但青泽是世界上最没有耐心的人了,肯定不会有哄小孩的闲情逸緻。 男童仍是睡得很不安稳,鼻尖在睡梦中被憋得红红的。 殷洛看了看男童的发旋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节修长,虎口生着薄茧,是惯使兵器的手。 殷洛伸出惯使兵器的手,犹豫了一下,放在男童细软的头髮上,拍了拍。 男童的发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像春天发出的蓬勃的芽。 殷洛移开手,歪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好像没拍出问题。 又拍了拍。 他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极了,一副身处沙场、如临大敌的模样,因为从来没有哄人的经验,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好似稍一用力便能抖出个杀招,动作僵硬得好像用的刚装上的假肢。 若是旁的人看了,见他这般神态动作,必会以为他是要趁男童熟睡一掌夺了男童性命。 可落在男童身上动作却很轻。 殷洛就这么杀气腾腾哄了好一会儿,眼见小孩终于安静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这个场景太过诡异,阿临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传说中的……竟然是这样子的。 也太可笑了吧。 耳畔传来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阿临转过头去,看见青泽终于也迈步进来。 有些脏东西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山,为了不吓到酒家,青泽故意将它们引到远处去解决了。 太好了。 阿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欢快地跑到青泽身边:「清泽哥哥辛苦了,快来坐下休息!」 青泽收剑入鞘,嘴角一翘:「小事一桩。」 他走到桌前坐下,正巧撞上店家提着几个小酒壶从酒窖一路小跑了过来。 「这壶是白醪、这壶是北酒、这壶是太白……」 不同的酒用的是不同式样的罈子,店家一气呵成逐一摆在桌子上,直到剩最后一坛酒的时候停了下来,扬高声音道:「这壶——就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的、我自制的苗家酒啦!」 他的语气很自豪,提起酒罈的时候第一次抬头环视了一下席间众人,行云流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在他经验老道,下一秒便回过神,把酒罈放在桌上,笑道:「各位好好享用。」 桌上整整齐齐摆好了酒壶酒杯,虽然是青泽提出的建议,等真的喝的时候他却很不积极,逐一试了试,便撇了撇嘴,很嫌弃地托腮坐着了。 反而阿临倒是个小酒虫。 这还是青泽第一次遇到不爱饮露爱喝酒的花妖。 青泽虽然心里有些讶异,毕竟也是见过许多世面的神兽,知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因一路行来自认对阿临的性格已然很了解,便也不疑有他。 不一会儿,少年咕咚咕咚喝得碗底倒翻、酒罈歪斜。 喝罢还打了几个酒嗝,指着青泽一直挂在腰间的小小酒罈,道:「清泽哥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青泽把空空的小酒罈往旁边拨了拨,提起桌上的苗家酒,给阿临倒了一满碗,堵住他的嘴,道:「喝你的酒吧。」 也不知在酒肆里呆了多久,被哄得安静睡觉的男童慢慢醒了过来,小短手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 几个酒罈都被阿临喝了个底朝天,青泽看了看天色,招唿店家结帐。 第117页 店家搓搓手走了过来,见青泽掏出碎银,挠了挠脑袋,推了回去。 青泽道:「怎么了?」 店家道:「客人吶,唉呀。要不然怎么说贵人多忘事呢……您、您上次就付够了酒钱了呀。」 青泽道:「我什么时候付过酒钱了?」 店家道:「就是上次啊。那时您也在我的酒肆里歇了脚,好像心事重重,点了壶酒、没怎么喝,倒是多给了不少钱。我要找补给您,您不要,说下次来喝酒时我请客就好。」 青泽道:「……你在说什么啊?」 店家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您怎么就不记得了?」 青泽道:「我没有来过这里,你认错人了。」 店家道:「我没有认错人啊。」 青泽道:「你认错了。」 店家急得直拍大腿:「我没有认错!」 他见青泽不信,往酒肆外看了看,似乎想拽着青泽出去,又没有那个胆子,就自己走到酒肆门口,指着黄沙璀璨的金雁山,对青泽道:「那时您要上这个山去。我说,您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的花头。这山被可怕的土匪占领啦,旁人就是从山下路过都要被勒索掉不少买命财,要是想上山、要是想上山,可都会变成有命去没命回的短命鬼!」 青泽道:「……」 青泽道:「但我还是上去了?」 店家道:「但您还是上去了。」 眼见青泽不再反驳,店家又道:「我看您独自一人上了山,就再也没有下来……既然您平安回来了,我自然也要践行之前的承诺,用这里最好的酒好生招待。」 「我上次来。」青衫青年神情怪异, 「——是不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溃不成军(五) ※※※※※※※※※※※ 店家一拍脑门,道:「对对对,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您上次来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的衣服。」 青泽哪里穿过白色的衣服。 这个店家看到的,只可能是自他恢復记忆起就行踪不明的白泽。 他与白泽同宗同源,在山上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气息,可见距离白泽上山已然过去了很久。 青泽道:「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店家道:「这……我想想。」 他想了数秒,摇了摇头:「过了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应该是我开始摆摊没多久的时候。」 青泽道:「你摆摊多久了?」 店家道:「两三年了吧?」 青泽道:「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店家道:「您好像一直在说『不可能』。」 青泽道:「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店家道:「我也不方便问吶。」 青泽道:「那我有没有提到为什么要上山?」 店家摇摇头:「那山上都是土匪,上去除了找死还能干嘛?不过我记得当时您手里——」 哐当! 一旁传来一声巨响,店家一个哆嗦抖断了剩下半句话,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临喝得太醉一个翻身砸在了地上,连带着拖翻了凳子,凳子勾到了桌子,桌子晃掉了罈子。 一时间,桌子凳子罈子倒成一片,断的断碎的碎。 「……」店家道,「我的天吶。」 阿临毕竟不是凡人之躯,刨开压着自己身体的桌板,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搞的一地狼藉,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突然给店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饶是向来理直气壮如青泽也自觉有些理亏。 好在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青泽就说:「……我还是把酒钱给你吧。」 * 店家收下了钱,给他们指了通往城镇的方向,早早地收了摊。 哪怕这酒肆依傍的金雁山已然地处子鹿境内,原路返回逐月主城也比前往子鹿都城近得多了。 可青泽在逐月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碎片的气息,再回去也是浪费时间。 便只剩下了前往子鹿主城这一个选择。 子鹿四面环沙,绵延万里的国境内除了一片荒漠只孤零零伫立着一座小小的城池,很有一番沙漠绿洲的意味。 城池的名字也叫绿洲。 也许它起初便是一片小小的绿洲,直到一天天变成一个村、一个镇、一座城、一个国。 旅人们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需花费数日、巴山越岭,趟过漫天黄沙,才能风尘僕僕地走到城门,讨来一碗清爽的凉泉,放松沉重的身体,好好歇上那么一歇。 天下和乐时它孤零零立在那里。天下纷争时它也孤零零立在那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生命在此孕育,氏族在此繁衍,文明在此构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孤独个体在这里学会爱。 偌大烟火人间应当也像这沙漠绿洲一样,一点一点,用了很多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牺牲、很多很多爱,才终于从混沌走向秩序。 这让青泽想起了很多往事。 便有那么几件,属于一只法力低微、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妖。 世间有传言,海外有仙山。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 其名曰蓬莱。 蓬莱仙岛,与世隔绝。 第118页 寸土寸金,步步莲开,虎斑霞绮,林籁泉韵。 他记得的却是—— 岛里有吹牛的狐狸、有红唇的女妖、有八卦的鬼娃、有慈爱的山婆。 有争执、有烦恼、有苦恋、有友谊。 有很多很多再微小不过的喜怒哀乐。 可白泽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岛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满山碎石覆盖着蜿蜒起伏的山脉吗。 是荒凉乔木斜倚着坑坑洼洼的水潭吗。 是没有希望,没有死亡,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吗。 就像衡山一样。 就像他们诞生时所见的、世界原本的样子一样。 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生长了起来。 填满了整个岛。 那是无论高低贵贱、不分老少尊卑、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权利享受的、名为「活着」的幸福。 不是生存,而是活着。 被人爱着,也爱着人。 被思念着,也思念着人。 被人温柔以待,也以温柔待人。 野花开在身上,朝霞落于指间。 活着看年復一年四季常新的山川河流,活着看日復一日独一无二的日升日落,活着感受每一寸微小的、希望的萌动。 活着吃山间的灵果、喝清凉的泉水、搭一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窝,未来也许会有很多很好的朋友。 白泽是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那他又是为了谁做的呢。 他想让谁「活着」呢。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了那么多精力,搭建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在乎的、脱离现实的、一碰即碎的世外桃源。 是想要留下谁呢。 * 是想要留下谁呢? * 天色黑得很早,青泽想着殷洛毕竟才受了重伤、不宜久行,加上拖了个小拖油瓶,便干脆在荒郊野岭落个脚,休息一夜。 他们挑的落脚处有几块巨石,很嶙峋地支棱着。巨石旁是一棵枯枝,一个半人高,双拳粗细,长得很歪,枝干是深棕色稍微,最粗的一根枝丫上缀着片叶子。 阿临毕竟是个法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妖,不应该有空间戒指这种东西。他曾经多次提出把东西放进青泽空间戒指里的建议,被一次次残忍地驳回来,只得老老实实把东西装进小行李袋。 阿临把行李堆在了最大的一块山石下,脱下最外层短衫,拍了拍灰土,挂在石壁上,又不知从哪掏出块巨大的白布,一边嵌在石块下,靠着石块平摊在地面。 荒漠里风大,阿临从枯树上折下一根细长的枝丫,撇成四截,分别穿过白布的四个角插在沙地里,踩了踩,地垫便固定好了。 殷洛把男童放到铺的布垫上,和青泽一起在四周收集了几块半埋在沙土里的木板。 有的木板半截插在沙里、半截戳出地面,拔起来才发现下面半截全是烧焦的痕迹;有的木板依稀可见华丽的花纹,应当是马车的某个部分;有的木板上满是虫洞,似乎是被人砍下来削成平板的、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活木。 行李里的吃食被翻出来放在地垫上,男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却很懂事地没有独拿。 天色愈晚,四周温度愈冷。所幸青泽和殷洛已然在地垫旁堆好了柴火,一边是坐着烤火的地方,另一边搬了几块石块挡风。 天幕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小火苗轻烟渺渺地燃烧了起来。 阿临拿了几个杯子,用水壶倒了水。 杯子是用竹枝做的,液体敲击着内/壁发出的声音很悦耳。 男童拿了几块糕点、一颗果子、半茶杯水,坐在垫子上,看身前坐在火堆旁的大人们举着串着红薯的树枝慢慢地烤。 夜风飒飒,薪火哔哔啵啵燃烧着,给所有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过了一会儿,红薯烤好了。 阿临伸了根棍子进去掏了几下,掏出来一颗薯球。 薯球表面焦黑,他直接一爪子捞起,把薯球左手扔右手、空着的手轮番摸自己的耳朵:「烫烫烫!」 见其他三人都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阿临嘻嘻一笑,停下动作,吐了吐舌头,道:「我之前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说话时,那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滚烫薯球俨然很若无其事地卧在他掌心里。 剩下几颗红薯也被逐一掏了出来,男童捧着已经没那么烫的红薯,捂了捂手,又贴了贴被脸颊,觉得暖烘烘的。 阿临笑他脸上沾了焦炭,他擦了擦脸,小心翼翼把薯皮撕开。 黄橙橙、金灿灿、软绵绵、香喷喷,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回甜气味招摇地扑了满面。 男童很满足地深唿吸一口气。 ——他好像捧了一颗被烤焦的小小太阳在手里哦。 * 过了一会儿,柴火渐渐烧得七七八八,留下零星的火光和花白的炭灰。风一吹,轻飘飘向天空飞舞去。 夜凉如水,阿临和男童不知何时已经熟睡。 青泽用棍子把火星捣灭了,站起身来。 殷洛道:「……」 青泽道:「怎么了?」 殷洛道:「你去哪?」 青泽道:「我睡不着,四处转转。」 殷洛道:「……」 殷洛道:「我也睡不着。」 青泽道:「啊?」 第119页 殷洛站起身来:「我也想出去转转。」 青泽道:「你、你……——不行。」 殷洛道:「为什么?」 青泽道:「我就想一个人转,多拖着个人和呆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他见殷洛表情有些不好,又道:「何况你才受了伤,多休息会儿可以至少恢復点元气。」 殷洛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青泽站着等了他一会儿,正准备转过身,衣角又被轻轻拽住。 青泽愣了一下,听到殷洛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我睡不着。」 天吶,要不是殷洛委实太过僵硬,青泽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对自己撒娇了。 只可惜殷洛应当不知道如何向人示好,语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反而像发脾气、下命令似的。 如果这是撒娇,应当是个最失败的反面教材。 可偏偏青泽俨然就是个很吃这一套的变态。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用残存的理智把脑子里不合时宜飘起来的「好可爱」三个字强行压了下去。 但是顶着这张脸做这种举动、说这种话……对他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要是应龙肯放下面子这样「撒娇」的话,青泽必然所有仇怨不甘皆可抛,对他任何要求都不捨得拒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哄哄的。 应龙。 想到这个名字青泽心口一痛,清醒过来。 应龙疯了才会做这种事情。 殷洛这样蹩脚地刻意讨好自己,不就是知道自己不是睡不着、而是想单独找个地方把刚拿到的碎片和之前的碎片拼起来,所以想要跟着自己么? 他或许想阻止自己,或许想劝说自己,或许只是单纯想再拖延一点时间。 可殷洛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二心呢? 虽然说殷洛是被持碎片的邪祟害惨了没错,但自己也给他解释了缘由,他此前分明也很配合。 他想起来了。 果然是从离开射羿开始的吧。 明明之前都没有什么问题,自从拿到射羿的碎片之后这个人就对自己收集碎片的事情态度微妙到不行。 再具体一点——是从自己在马车里、从幻境中醒来之后。 殷洛此前从未见过自己陷入幻境之后的模样,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才改变了态度。 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在梦里说了不该说的话? 还是自己得以在梦境里杀死应龙,露出的表情实在太得意忘形、太开心畅快,吓到了殷洛呢? 青泽后来也想过这个问题——一个平日里看似云淡风轻、洒脱肆意的人一边做梦一边狂笑,这个场景的确是挺吓人的。 总之,无论殷洛看到了什么,从那次之后,他总能微弱地感觉到: 殷洛不希望他继续收集碎片了。 青泽道:「你要是睡不着,就自己坐着发会儿呆。我也没有办法。」 说罢他转过身,也不回过头看殷洛的反应,足尖一点,飞离去了。 ——————————————————————— ——————————————————————— 溃不成军(六) ※※※※※※※※※※※ 青泽回来时天色也刚蒙蒙亮,阿临还没醒来,刚一落地就看到殷洛黑髮被狂风吹得四散飞舞,站在营地前看着自己。 也不知他昨晚有没有睡。 青泽若无其事一招手,心情颇好:「早上好。」 殷洛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 也许因为远离人烟,在沙海里这几日竟是难得平和安宁,到最后一日青泽几乎刻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心里有些捨不得离开。 可惜无论再不舍,既然走上了一条路,必然要面对最后的终点。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晌午,他们终于到达了这个终点。 等待他们的是一块小小的绿洲、一个大大的城门。 和满城的血。 翻越沙海的这几天,竟是人间最后的安宁。 在青泽目不可及的地方、在漫天黄沙之外,魑魅魍魉如疾风过境,席捲天下。人界狼烟四起、烽火遍地。 偌大人间,沦为地狱。 曾经的沙漠绿洲——子鹿之国——毁于一旦。 子鹿与世隔绝,然暴/乱自内部始。 皇城大门被彻夜不眠地撞击着,王储早在前日就被暗仕护送着从暗道逃离。 他们避世百余年,对沙漠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以为能在外寻个避难之所,也不知看到外面的惨状会是个什么心情。 城门口已然没有士兵把守,青泽在四处横陈的、身着兵甲的尸身上翻了翻,扔了一柄剑给殷洛、一柄剑给阿临,又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男童,一挑眉,道:「你也想要?」 男童抬头看了眼殷洛,发现他皱着眉头,没敢回答,又看了看青泽,咬着下唇犹豫了许久,终于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青泽就觉得有些意思。 他们到了城内,需要探查子鹿的具体情况,暂时不急着赶路,赶路时一直被殷洛抱在怀里的男童就被放下来,由殷洛牵着走。 这个一路上不知道该丢到哪里的小包袱,竟然还很有胆子。 青泽环视了一下四周——地上的武器都太大,这么个小小的男孩,莫说用来攻击,怕是拿都拿不动——想了想,道:「这里没有你能用的武器,等歇脚时我给你做一个。」 第120页 男童道:「真的吗?」 青泽磨牙:「还能是假的不成。」 男童就往殷洛身后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期待地道:「谢谢清泽哥哥。」 说完这句男童就阖上了嘴,大概是知晓违背了殷洛的意思,自从点了头就没敢抬头看他。 青泽看了眼殷洛,发现他虽然不发一语、神情却的确有些生气,就眯着眼笑着对男童道:「不谢。」 他说罢转过身,听见阿临道:「呜……我不会使剑。」 阿临又道:「对啊,我有法力啊,我为什么要拿着一柄剑?」 青泽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个剑是给你下次被吓傻、忘记该怎么用法力的时候用的。是你耻辱的证明,给我好好拿着。」 阿临脸皱成一团,委屈极了。 * 城内全是哔哔啵啵燃烧的火堆,房屋被砸烂,桌椅被推倒。残羹冷炙煳在地上,胭脂水粉四分五裂。 鲜血染红了绿洲。 公廨门户大开,不时有神色狼狈的人精疲力尽扒在门边,被其内的旁人扶着入内休息。 哪怕多数差役业已逃离,仍有许多驻守原地。 门前两个大鼓变成了了通报险情的用途,有任何异动便被一左一右两名红衣皂隶捶得震天响,原本白色的鼓面被染得通红。 公廨殿前的大院或坐或倚容纳了不少流离失所的老人和妇孺。 院子最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桶,里面是清可见底但热气腾腾的稀粥。 每个人脸上都灰扑扑的,女人们也都素面朝天,泪痕与灰土在面庞上交织成一副狼狈的画。青壮年的男子们已然不剩多少,大多是因无法丢弃体弱的家人而留在了这里。 外面的沙海太大,在这里面的几乎都是无法翻越沙海、只能在城里等死的人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空荡荡的街道里传来一阵阵嚎哭,左右红衣皂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数十米远外向公廨跑来的、被几名神态疯狂的怪物追赶的求救者,咬了咬牙,一挥手,示意廨内人员合上大门。 门扉渐渐阖上,两名皂隶拿起架上红头鼓锤,左右手各握一根,用力齐齐敲了下去。 咚——! 咚——! 咚——! 鼓音之后,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到明日清晨前,大门都不会再开。 皂隶放下鼓锤,手握长柄大刀,锵地一声杵在地上,门神似的站在两座大鼓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血流如注仍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人看着渐渐阖上的朱色大门发出愤怒的、绝望的、垂死的哀鸣,徒然地向前伸出手,脚踩到尖锐的石子,身体崴了一下,被身后的怪物一把拽倒在地,双手在沙石飞扬的地面上划出十道长长的红指痕,下一秒惨叫便戛然而止。 两名皂隶似乎对惨叫充耳不闻,仍是巍然不动,只是握着柄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怪物们好似极为躁动不安,原本在城内四处散落的魔物都迟钝而默契十足地向公廨聚拢来。 「嗷……嗷呜……」 「嗷……」 「桀桀桀……」 两名皂隶看着蠢蠢欲动渐渐向公廨聚拢的怪物,对视一眼,同时一挥长柄,刀身落于身侧,刀刃朝向前方,左脚横前,肌肉绷紧,迎向百鬼夜行的无边长夜。 慢慢聚拢过来的怪物好似浪花。 先是小小的一朵扑了上来,被拦腰斩断,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直到无法数清个数,变成一层一层,绵延不绝。 涨潮似的涌到台阶下,若不是两柄长刀翻飞,必然立时就将朱色大门淹没。 好像公廨内有什么存在让他们前赴后继、朝圣一般地奔赴而来。 两名皂隶看着看不到尽头的怪物潮,第一次发现城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月儿高挂,凉风习习。 他们是活不过今夜了。 好啊,好。 想明白这点,将死的战士反而如释重负、高兴了起来。 当日天地心,寥寥共悲壮。 原本疲惫的手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个横扫,挥开眼前所见魑魅魍魉。 再来!他们还可以再战! 再来! 再来! 柄头噹噹杵着地面,吓得原本毫无知觉的怪物齐齐顿住脚步。 「来啊!」 「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再靠近些,让爷爷我杀个痛快!」 「来!!!」 「来——!!!!!!」 * 天将破晓,门口从未停下的金戈裂帛之声终于伴随着沉闷的肉/体撞击大门的声音画下了休止。 这个黑夜那么漫长,可他们几乎就要坚持了过去。 随着长柄大刀先后掉落在地的哐当声响起,原本一动不动的朱色大门被勐烈撞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抖个不停的妇人听着门外的声响,一边掉眼泪一边伸出两只手捂住了孩子的双耳。 公廨内鸦雀无声。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严丝合缝的大门已然被撞出了小小的缝隙,在微弱的晨光下很有一番诡谲的意味。 天就要亮了。 炽烈阳光一点在晨曦中扩散,门外渐渐安静下来。 第121页 那些怪物尚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在这样□□的日头里,终于散去了。 紧闭的朱色大门缓缓打开,鼓面又被泼洒上了新的红妆。 红衣裹着死去的皂隶,似鲜血包裹被献祭的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酒肆离别》 第61章 溃不成军(七) 青泽睁开眼睛, 知道自己已身处梦境中。 随着拼合在一起的碎片的增加,梦境的内容越发脱离现实。 他环视四周, 发现自己坐在溪水旁,握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杆,另一头绑着细细的绳,绳尾浸没在溪水里。 流水潺潺,空气香甜。 他打了个呵欠,因为感觉到微弱的拉扯力而提起鱼竿,看见上面挂着一朵小小的白花。 它开在花枝上应该是很温柔的, 此时因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而显出一股无辜又无助的意味。 脆弱得不堪一击。 饶是青泽着实懒得留意, 也知道这是白泽的最爱。 白泽那个傢伙,身为上古神兽, 每天不务正业、就知道栽花种草。可白泽去过那么多地方,种满了衡山的始终只有一朵朵小小的不染。 据说,连花的名字都是那个一身白衣的上古神兽亲自取的。 世间奇花异草如此多,很难想像这花被白泽如此青睐的原因。 青泽猜想,白泽应该是太过自恋,看这花和自己的衣服一般颜色, 便给了它们非凡的宠爱。 青泽不喜欢不染渴求怜爱的脆弱姿态,也讨厌白色, 就伸出手,有些嫌弃地想把花瓣丢回溪水里。 下一秒,他的鼻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小小的、洁白的花瓣上几乎快消散的味道飘进了他的鼻腔。 青泽停下动作,把花放在鼻下, 闻了闻,愣在了原地。 是应龙身上的味道。 洁白无瑕的不染上,有溪水尚未洗净的、被血腥味包裹的、淡淡的、应龙身上的味道。 青泽把花收入怀中, 抬头看向溪水上游。 应龙不知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多久,正远远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视线之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青泽说:「你给我站住!」 应龙就站在了原地。 也许是受幻境催眠,青泽几乎忘记自己一身神通法力,一路向应龙狂奔而去。 跑吧,跑吧。不跑快一点的话,这个人又要下山了。 不跑快一点的话,这个人就要离开了。 他气喘吁吁跑到应龙面前,拉住应龙的手。 应龙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嘴唇抿成直直的线。 草木清芳,微风拂面,斑驳的树影摇曳在应龙颊边。 青泽心跳如雷鼓。 他听凭本能地把应龙按在地上,看见巨大尾巴似的长长的衣摆乱七八糟地在地上摊开、衣襟上的龙纹随着应龙的唿吸而起伏。 青泽唿吸一滞,俯下身去。 他是被鬼魅蛊惑的书生,是一朝破戒的信徒,是贪婪啃噬的饿鬼。 应龙不安极了,却不知为何竟然任由青泽动作,只在慌乱无助得不行的时候唤他:「青泽、青泽。」 青泽说:「我在,我在。」 应龙的眼角就跟着耳根一起红了起来,咬紧下唇,把多余的声音强咽了下去。 …… 过了许久,青泽停下动作,撑起身体,看着应龙湿气未退的、黑色的眼睛,说:「应龙,你在看着我么?」 这个问题委实很不准确,青泽想了想,换了个问题:「应龙,你看着的是我么?」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了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 几缕黑色的长髮蜿蜒着、汗津津地搭在应龙颊边,应龙急促的唿吸渐渐平復下来,撑起上半身,沉默地看着他。 青泽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飘在空中的心情沉沉坠了下去。 就算是在这样荒诞离奇、脱离现实的幻境里,他也得不到应龙肯定的回答。 他说:「原来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掉下泪来,化出一柄青光湛湛的长剑。 又说:「原来如此。」 这个梦哪里都像假的,到了他将醒的时候,才终于变得真实了起来。 * 青泽吐出浊气,揉了揉眉心,从梦境中挣脱而出。 阿临神色焦急地看着他:「清泽哥哥……殷洛哥哥他发烧了!」 青泽坐直身体,问:「什么?」 男童也坐在一旁,用力拽着他的衣袖,另一手指着殷洛的方向,满头大汗,急得说不出话来。 殷洛的额头很烫,眼睑泛着不正常的红,紧咬下唇,汗珠从额间滚落,双眉紧皱,好似很痛苦。 青泽往他额头上探了一下,转头对阿临道:「外面是不是该煮早粥了,小孩子肚子不禁饿,带他出去领早粥吃。「 为了探得更多线索,他们昨日也匿到子鹿最大的公廨里。记得这里的差役昨日说过发放早粥的时间。 阿临道:「昨晚魔族杀掉了门口的两名皂隶,今早大家都在处理门口的尸体,还没开始煮早粥。」 青泽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阿临怯生生道:「清泽哥哥睡得太死,阿临没敢叫你。」 青泽又道:「殷洛是什么时候发烧的?」 第122页 阿临道:「我、我不知道……我以为殷洛哥哥还没醒,是刚才小弟弟拉着我,说殷洛哥哥好像很不舒服,我才发现的。」 青泽道:「……」 青泽道:「既然还没有粥,那你就带小孩去院里转转,我看院里也有些他的同龄孩童,他老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怕是都快忘了怎么和同龄人交流了。」 阿临犹豫了一下。 男童说:「清泽哥哥,我想在这里等殷洛哥哥醒过来。」 青泽的神色就有些不耐烦。 阿临俨然很明白并没有周旋的余地了,就拉着男童道:「小弟弟,清泽哥哥是要帮殷洛哥哥治病,我们不要在这里打扰了他。」 男童道:「真的么?」 阿临道:「真的。」 眼见阿临带着男童走出门去,青泽才转过头。 阿临只是普通小妖,自然不知晓:殷洛这般情状并不是发烧,而是自己施加在殷洛身上的上古神力正在与魔气激烈地抗衡。显然,饶是青泽拖延了这许多日,随着封印的松动,殷洛身上的魔气也终究是越发浓重起来。 他也会变成那些魔物那样么? 青泽虽然早已知晓这个事实,此前却从未切实想过那样的场景,如今脑海里突然出现那样的画面,竟然觉得很不能接受。 他瞒了殷洛一路,才让殷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变成了活死人,而是因为早已入了魔。 可等到殷洛完全入魔的那天,他能杀掉彻底变成魔族的殷洛吗? 失去神志、只披着原本皮囊的殷洛,又到底还是不是殷洛呢? 等到殷洛当真入魔的那天,他就放殷洛离开吧。 他为了应龙斩杀了那么多魔族,至少这个,让他放走吧。 也许殷洛会彻底失去人类的形貌、也许会变得丑陋不堪狰狞可怕、也许会贪婪嗜血人性泯灭、也许会放浪形骸自甘堕落。 也许会被正义的驱魔者斩杀于剑下。 他不知道殷洛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只要不是在自己面前,青泽都能继续相信,在这个业已沦陷的人间,殷洛仍然能一如既往地、抱着青泽至今仍不能知晓的执念,比谁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到了现在,殷洛可是很厉害的。 青泽一边这样想了,一边毫不心疼地往殷洛身体里继续灌灵力。 能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能多拖一个时辰、一分、一秒。 也是好的。 * 殷洛呜咽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青泽上半身凑近了些,仍是握住殷洛的手,没有停下继续灌灵力的动作。 殷洛皱着眉头细细喘息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雾气迷濛地看着青泽,花了好几秒才重新聚起了焦。 青泽问:「你好些了么?」 殷洛摇了摇头:「宋清泽,我好难受。」 青泽道:「你生病了。」 「……」殷洛咳出一口血,「我快死了么?」 青泽道:「你会好起来的。」 殷洛沉默下去。 青泽也沉默地继续往他七零八落的筋脉里灌灵力。 他几乎以为就会这么一直安静下去,却听殷洛道:「宋清泽,我梦到你了。」 也许因为烧得厉害,他的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喑哑。 青泽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道:「你梦到我什么了?」 殷洛想了一会儿,有些茫然:「我不记得了。」 青泽就道:「那想来也不会是很值得记住的梦,……你好些了吧?」 殷洛双唇惨白,咳了两声,点点头。 青泽放下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出去给你端碗粥。」 * 青泽盘腿坐在朱漆木柱旁,悠悠然摆弄着手里黑沉沉的铁片。说是铁片,其实材质并不似凡铁。 他捏着这样一块不似凡铁的铁片,像玩耍着一坨黑色的、柔软的泥。 这边捏着,那边回想着,不一会儿,铁片被分成了好几块,做成不同形状。 待不同部分被组装到了一起,青泽就很得意,对男童招手道:「来试试。」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臂弩。 小而精巧,机体坚硬、薄如蝉翼,不似常见的弩那般笨重,拿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太大重量。 男童怯生生看了眼殷洛的方向,发现殷洛听到青泽叫他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一熘小跑到了青泽身边,眼睛看着臂弩,好奇极了。 青泽比划了一下大小,把臂弩套在男童手臂上。 「如果重了或者紧了就告诉我。」 男童从上到下打量着臂弩,挥了挥手,道:「一点也不重,大小也刚刚好!」 青泽听了就更得意了,下巴扬得高高的:「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他被吹捧得美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又道:「这个中间的机窍,用手指反手一扣就能打开,收在臂夹内的弓体就会左右弹出来,把锁在里面的小箭扣进弹道里。你只需要抬起右臂,瞄准,射击——简单吧?」 男童点点头。 青泽拍拍男童的肩膀:「行了,去好好练练。」 男童哒哒哒跑走了。 青泽长吁一口气,靠在红漆木柱上,转头看着不发一语的殷洛。 第123页 他靠的这根木柱是公廨十八根木柱中最靠角落的一根,殷洛面墙坐着,长发黑压压披在身后,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殷洛不知所措的时候常常看起来像是发脾气,当真发脾气的时候却连脸都不肯给自己看了。 也许是受梦境的影响,青泽看着那个背影,拍拍手上的铁屑,把上半身探过去,轻轻浅浅的唿吸喷洒在殷洛颈间。 殷洛的腰线一下子绷紧了。 青泽恶作剧地笑了一下,拉开距离,看着终于转过头看他的男人,道:「我上午才好心帮你治了病,你怎么反而生气了?」 殷洛道:「武功高强的皂隶都活不下来。给一个小孩武器,除了让他早早沾染上杀戮,难道能让他活下来么?」 青泽道:「我只是给他武器,活不活得下来是他自己的事。」 他见殷洛仍是双眉紧皱,似乎很不能理解,嘆了口气,坐到殷洛身边,难得正经起来。 「殷洛,你看着我。」 殷洛不说话。 「我给他臂弩,不是教他杀戮,是让他有自保的能力。这样,等他长大,也许会有保护想保护的人的能力。人要先学会保护自己,才能拯救他人。我在,可以让他平安无忧。如果我不在、阿临也不在,难道他就只能等死吗?」 「何况……那两个皂隶,不是死亡选择了他们,是他们选择了死亡。」 「他们几天前就可以离开的,他们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唯一的结局是什么。他们放不下这一城无法逃脱的人,想要像英雄一样死去,就算活过了昨夜,也迟早是要死的。能多活几日,那是幸运。早早地死了,那是活该。」 「封印已经松动,魔神即将降世,魔族是杀不完的。只要有想要保护的人,他们就活不下来。」 「他们不是死于魔族的强大,而是死于自己的愚蠢。没有人可以永远为旁人遮风避雨,最坚不可摧的壁垒,也会有轰然倒塌的时候。」 「连……」 青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从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有改变整个世界的规则的能力,也只希望我在乎的人能更懂得保护自己。」 殷洛道:「可是……我们只是人而已。我们一生短暂,也没有通天法力。如果没有人愿意庇佑,只是给予我们武器、教导我们杀戮,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互相残杀。」 殷洛的表情茫然又困惑,几乎垂死挣扎地看着青泽,就像紧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因为我们天生弱小,就应该死么?」 可你这一生分明受尽世人憎恶,而且早已不再是人了啊。 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让你宁愿沦落到这样不人不鬼的地步,也不肯咽下这最后半口气呢? 你看起来分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甚至不曾真正触摸过这个世界,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又有什么留恋不舍的呢? 你到底在渴求什么?到底在等待什么? 青泽咬了咬牙。 他站起身来,背对殷洛,看着门外一院子的老少妇孺。 有初初长成的青年们在刚刚堆好的坟冢前哭泣,有形势所逼、不得不在大庭广众在扒下小半边衣衫给孩子餵奶的母亲,有安抚他人日渐崩溃的情绪的、不肯离开的差役。 他们神色狼狈,因为希望渐渐泯灭而佝偻起原本笔直的腰。 他们怀抱希望来到这世界上,这世界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下去。 青泽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带这里的人离开。」 殷洛愣了一下:「去哪?」 青泽道:「太涵。」 「听他们昨天说,那些逃出子鹿的人,都去了太涵。太涵供奉仙族数百年,结界由四方仙尊亲建,是周围邻国里唯一还没有沦陷的国家,这是最后开放城门、接受逃难者的几天。几天之后,结界就会彻底封锁,不得入内。虽然我也不知道那结界有多靠谱,但毕竟聊胜于无。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在这里多呆。等这里的差役死完了,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仙族好歹接受人族供奉,总该做点事情。把他们护送到太涵,受仙族结界保护,能活多久就靠他们自己的气运了。」 第62章 溃不成军(八) * 自从拿到新的碎片, 青泽的作息时间从晚睡早起,过渡到早睡早起, 终于在某一天变成了早睡晚起。 也许是因为是自己的梦境,应龙简直是任他造作,只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抖着声音闷哼两声。 青泽作为上古神兽委实还很年轻,听了之后立刻就找了下北,没太能找得着。 谁从洪荒到现世都在馋同一块肉,吃进嘴里的时候都难免得意忘形。 起初青泽还走的情意绵绵、柔情似水、温柔耐心中带点小莽撞的路线,生怕应龙不适应、简直要把他泡在蜜罐里, 让他化成一滩水。 可青泽天生是个爱玩的性子, 被应龙那尾音带着勾子的闷哼勾起馋虫后,终于释放了内心的小小恶魔, 往变态的道路一去不復返,几乎把年少轻狂时对面目尚不清晰的幻想对象做的能想到的花样都在应龙身上使了,非逼得应龙节节败退、多发点声音才好。 …… 做了一番坏事,最后还很温柔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若不是他下一秒就化出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俨然便是一个至死不渝的情人了。 第124页 他已经习惯了看着应龙在自己怀里慢慢死去,却连杀掉他的动作都愈发小心翼翼。 原本这样, 也便罢了。 可自从有一天晚上他把应龙弄得嗓子都哑了,第二天再入梦时应龙的态度就骤变成了远远看到他就铁青着一张脸要走。 青泽说尽了好话, 又是逗又是哄,见那人耳尖通红不肯看自己,这才心领神会地把人拉着不肯放了。 眼睛,鼻樑, 耳尖。 最后才落在唇上。 温柔地、缓慢地。 为了安抚应龙的情绪,青泽这次的动作简直耐心得可怕。 应龙的睫毛颤得比每次被自青泽杀掉时都要厉害,看着唯一可以求救的人和唯一的施与者, 好几次被自己的身体反应吓到,磕磕巴巴把青泽的名字叫出了花。 听得青泽恨不得死在他身上。 活生生把梦魇变成春天的梦,青泽在心中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了不起,着实了不起。 * 回溯到他刚从梦里醒来的第一天,院内许多人见到门口的怪物尸潮和皂隶的尸体已然大乱了阵脚。 「好多尸体……」 「他们长得好可怕……」 「呜呜……这可怎么办……」 他们说。 哪怕差役一直大声地安抚人们躁动不安的情绪,质疑仍旧在窃窃私语中飘荡了起来。 他们不知给何去何从,不知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只有恐慌在空气中蔓延。 ——大人,我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您让我们躲在这公廨里,可这公廨真的能庇佑我们吗? ——还是只是徒徒牺牲几位大人的性命呢? ——我们是不是早已被世界抛弃,正在等待并不存在的希望呢?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只等差役们告诉他们。 所有人都需要答案,差役们却不肯告诉他们。 青泽看了一会儿,走出门去。 * 青泽给了公廨里的人们三天整理行李和通知家人的时间。 只是略施了些法术,就把在场左右人质疑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如果要跟我走,」青泽说,「我只在这个公廨里等三天。三天之内,做完你们要做的所有事情,过时不候。」 「要翻越沙海,你们需要大量的食物和水,现在准备的时间还很充分,有多少带多少,别没被魔族杀死先饿死在了路上。」 「不要想着带太多贵重物什,如果你没有守住钱财的实力,那它不但不能让你在这个境况下过得更好,反而会给你带来危险。」 「趁手的武器都拿上,没有武器的,带上农耕的用具。扁担、钉耙、铲子、镰刀……什么用着趁手带什么。」 「包围你们的怪物,不是人类,是一个叫做『魔族』的种族。比较幸运的是,很多魔族都是刚刚完成转变,刚刚从人族转化而成的魔族并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强大。虽然他们力气会慢慢增加,但是你们有智慧。」 「至于由妖族、鬼族、修士转化而成的魔……不要跑出我的视线范围内,我会替你们解决。」 「听明白了么?」 院内鸦雀无声。 青泽脸黑了下来。 「听明白了么!」 子鹿与世隔绝,这里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黄沙之外的世界。 他们想走,可当选择权被递交到了他们手上,又不敢走。 是呆在这里、受人庇佑、苟延残踹,还是拿起武器、为了生存而走向充满未知的远方。 是不明不白地苟活,还是干干脆脆地战斗。 陆陆续续有人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被淹没在一颗颗沉默的头颅下,却从安静的院内传进了青泽的耳朵里。 一声、两声……许多声。 安静的大院一点点沸腾了起来。 「出去!我们要出去!」 「就是不能活着到太涵,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不要再让差役为我们牺牲了!」 「换个地方,我们也可以从头开始,好好活下去!」 「对!看到门口的尸体了么?那些魔族也没那么可怕!他们也会死!能杀几只、就杀几只!能杀一只,就杀一只!杀不了一只,就杀半只!杀不掉半只,就砍断他一条腿、砸烂他一只手!让他走不了路、伤不了人!」 「跟他们拼了!」 「我、我是木匠,等到了太涵,可以和大家一起搭一个避难所!」 「……小生虚做二十余年学问,别无长物,但等到了太涵,如果孩子们没办法入学堂,可以教他们读书识字。」 「……我学过一点医术,如果有谁生病受伤,我可以用能找到的草药给大家医治……!」 「我可以给大家缝补和清洗衣服!」「我可以晚上值夜!」「我……!」 青泽看着眼前的画面,觉得自己自被难得好心相助的地肤恩将仇报就彻底冰封起的地方,竟然时隔多年,再次微微动容起来。 地肤法力低微,自寻了死路,未伤他分毫,伤的也只有一颗尚存怜悯的心罢了。 他先寒了心,看到应龙,才觉得可笑。 罢了,就再试着做一次无聊事情又如何? 他会带着他们,穿过沙海,活下去。 他看着眼前重新鲜活起来的大院,视线移到公廨内侧。 第125页 殷洛站在门框旁,手扶着门柩,远远地看着他,神色看不分明。 青泽似笑非笑勾起嘴角。 ——噹。 璀璨阳光下,好似骤然响起一个不按常理跃动的、盎然跳脱的音符。 殷洛移开视线,捂住自己的胸口。 *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此去不归,此去不归。 半数的人选择留下,半数的人选择离去。他们彼此熟识,在别离到来之前先抱头痛哭了起来。 但凡带着孩子的人,大多选择了跟着青泽。 孤身一人的老人、流浪的乞儿、丧妻的鳏夫大多选择了留下。 差役也都留下了。 留下的人仍然需要保护,只要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们就不能离开。 阿临挤过院内吵嚷的人潮,跑到青泽身旁,道:「清泽哥哥,他们说,想在出发之前去庙里上香祈福,要让他们去吗?」 青泽道:「有什么可祈福的?我可不会让他们死在路上,祈福还不如祈我。」 殷洛道:「亲人远行、将士出征、书生赴考……但凡离别,去庙里烧香祈福是我们人间的传统。哪怕天涯不復相见、将士埋尸沙场、书生落第迷途,出发前只要虔诚地祈了福,凋亡的魂灵也能有个好的去处。」 青泽对殷洛所言不太能理解,想了想,觉得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道:「他们都要去?」 阿临点点头:「离开的、不离开的,都想去。」 青泽道:「行吧,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免得出了纰漏。」 * 他们说的庙,是一间观音庙。 原本应该有不少童子和僧人、香火鼎盛,魔族之患之后这里俨然也很空空荡荡了。 地面因为数日不曾清扫,落满了枯叶和松果。 庙宇修得很高,在长长的石阶尽头。一路拾级而上,可看见两旁的黄沙、巨石、插着燃烧得只剩小半截的香烛的石鼎。 因为好几日没有出公廨而难得兴奋、吵吵嚷嚷的人们从爬上石阶开始就渐渐安静了下去。 台阶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被拆散的木扫帚、肚皮外翻的死兔子。 他们自发地绕开血迹、绕开扫帚、绕开兔子,踏着所剩不多的干净石面,抱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祈愿,虔诚而沉默的一步一步前行着。 冷风吹过,把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也给吹散了。 青泽见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走了上来,在庙前空地拍了张符,说:「两个时辰后,在这个地方集合。」 空地前有块巨大的石碑,庙门上挂着刻着赤金大字的长匾,人群四散开来,难得有机会各自活动。 有人在四周翻了翻,翻出许多商贩还没来得及带走的香烛红纸,很兴沖沖地唤大家过去,各自分发了些。 公廨里剩下的人原本也并没有多少,那些纸烛分发之后还饶有富余,便又有人拉来一张长木桌,放在空地上,把剩余的纸烛堆在上面。 有了纸烛,还需要笔墨。 又有人循着记忆走到了庙后的寮房,那里原是僧人起居的地方,如今业已没有人影,放在蒸笼里的斋菜都腐烂发臭了。 墙面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刻着经文,是小和尚从小就要牢牢记住的。 书房很小,是在庙内占卜的术士专用的。桌面上有几个被烧焦的洞,抽屉里放着墨盒和毛笔。 他们把墨盒毛笔拿出来,放在空地上的桌上,看了看满满当当的纸烛,看了看不动如山的寺庙,看了看周围熟悉的人们,觉得好像什么都有了。 青泽走进庙里,看见殿内一个宝相庄严、脚踩莲花的观音,笑得慈悲。 观音像下的贡桌摆着几个贡碟、一个功德箱。 奇怪的是,功德箱上放着两个小小的、很简陋的、纸叠的小人。 说起人,似乎又不全然是人,更似两只翩翩的蝴蝶。 他有些好奇地把纸人拿起来,转头发现殷洛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 青泽道:「这是什么?」 殷洛微微歪头看了一下那两个纸人,竟然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他是很少笑的,青泽看了就有一瞬间的失神。 殷洛笑罢了抿抿唇,低声道:「这是年轻恋人做的、庇佑姻缘的纸人啊。」 青泽道:「怎么知道是庇佑姻缘的纸人,而不是别的用途的纸人?」 殷洛道:「我们人族是个短命又浪漫的种族,有佳侣难成、化蝶双飞的爱情故事。若是未遇良缘者,可以在月老庙用红绳求姻缘。若是已遇佳偶却受外力所阻者,便可在观音庙,用蝶形纸人祈求心意相连、永不分离。」 陆陆续续有公廨里的人进来烧香祈福,殷洛看了一眼,止住话语,和青泽站到一边去了。 庙外只放了一张桌子,有人拿着笔、更多人干脆用手指,或站、或蹲、或坐,用千奇百怪各种姿势在红纸上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许多人是不识字的,被抛弃在了这城里,也很认真地写——写些只有自己懂的东西。 他们烧了香、把仅剩的几枚铜板放进功德箱,双手合十祈了福,又到庙外拿了红纸,写下永远不会告知他人的秘密,然后把纸折起来,绑在一旁绑满红纸的木架上。 没有人知道每张红纸的主人是谁,没人知道写下它们的人现在都去了哪里,只有这个木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永远地留下了他们的秘密。 第126页 青泽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氛围,被阿临从殷洛身边强拖开了,跟着四处转了转,转头回来,发现殷洛默然站立了一会儿,也拿了张红纸,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青泽原本想向殷洛走去,看到他的动作之后鬼使神差站在原地,没有打断殷洛的动作。 写完之后,殷洛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慢慢折了起来,没发现站在远处看着他的青泽,跟着人群走到木架旁,小心翼翼绑在了木架上。 小小的红纸混迹在别的红纸中,难以分辨。 他绑了之后转身离开,找了个角落坐下,沉默地看着朱红庙宇、往来人潮,不知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理,青泽见他视线移开,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到了木架旁。 殷洛是绑的哪根来着? 应该是这根吧。 如果打开错了,红纸的主人可不要怪他。 青泽难得有些心虚,拿着那张被折起来的红纸。 他向来是不爱打探他人隐私的,可他着实好奇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殷洛带进坟墓里。 殷洛的一生如此无趣,他的秘密应当也很无聊吧。 他慢悠悠打开红纸。 是殷洛的纸。 是殷洛的字。 笔画中正,墨浸纸背。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作者有话要说: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呀,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第63章 溃不成军(九) * 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青泽看了那句话, 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又觉得把殷洛的秘密告知他人委实很不好, 便把这事埋在了心里。 起初是装作没有看过,过了两天,因为操心的事情太多,当真就抛之脑后了。 一行人整装待发,烧香祈福完毕,终于要与子鹿告别。 数日后。 青泽从一个口涎直淌的魔族身体里抽出长剑,心情有些不好。 他们来子鹿的时候还没有在沙漠里见到魔族的踪影, 现在虽然数量不多, 却间或会从黄沙里冲出一个神态疯狂、身带魔纹的人。 这三三两两、形单影只的魔族委实很难给青泽造成威胁,只是很直观地证明了沙漠之外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队伍里许多不良于行的身残者和被子女扶着走的老人, 一出城门,还没看见魔族,先被漫漫黄沙给吓傻了,哆嗦着步子就要往回走,被别的同行者强行拽住。 男童装上臂弩之后倒是很神气,在孩子堆里当了老大, 信誓旦旦遇到危险会保护好他们。 安营扎寨的时候,男童哒哒哒跑到殷洛面前, 挥挥自己汗津津的手臂,举着一根沾着血迹的小箭,拽着殷洛的袖子,一副讨要鼓励的样子:「殷洛哥哥!你看!我杀死了一个魔族!」 他身后是一群大大小小围着死去的魔族尸体叽叽喳喳研究的小孩。 他们还太小, 对恐惧很不了解,见那怪物一动不动,爆发出一阵阵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欢唿。 甚至有小男孩脱下裤子撒了泡尿。 「哎呀!」 小女孩红了脸, 捂住眼睛。 「你怎么这样!」 男孩把着抖了抖,穿上裤子,道:「又不是给你看的!这些噁心的怪物,杀死了我的爸爸,我撒泡尿还不觉得解气、倒还想疴泡屎呢!」 女孩就不说话了。 这帮小小的孩子之所以被留在城里,大多都是因为有能力带他们出城的人在带他们离开之前就被魔族杀死了。 这个男孩言语粗俗,说的却是在场所有人的心理话。 她移开手,看了看脸上沾着尿渍的尸体,上前两步,狠狠踢了两脚。 那个男孩就笑了:「踢得好!踢得好!」 一群孩子围拢过来,都说:「踢得好!踢得好!」 殷洛放下水壶,接过小箭,看了看,没有说话。 男童见了他的神情,内心忐忑极了:「殷洛哥哥,我会用臂弩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了,青泽哥哥给我武器没有错。为什么你这么不开心呢?」 殷洛道:「我哪里不开心了?」 若是往常,男童必然很识趣地就跑走了,可他知道殷洛不想让他学用武器,一直想向殷洛证明自己,今天好不容易杀死了一个魔族,他以为很能给殷洛一个交代了,见了殷洛的反应就有些不太甘心。 他憋着股气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也不离开。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委屈,一个人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不愿意当着殷洛的面哭出来。 殷洛发现男童竟然被自己弄哭了,也吓了一跳,很僵硬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学得这么快。」 男童就问:「真的吗?」 殷洛点了点头。 男童立时便破涕为笑:「我花了很多时间练习!等我再大一些,就可以保护你们了!到时候,那些魔族,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他见殷洛不说话,道:「殷洛哥哥,你不信我吗?」 殷洛道:「我信。」 男童就很开心。 殷洛的确是信的,却并没有跟着开心。 第127页 男童前不久还是在父母保护下天真懵懂的小孩,现在却能够面不改色地把杀字挂在嘴边了。 可以面不改色地杀掉人身的魔族,离面不改色地杀掉自己讨厌的真正的人,又还有多远? 也许魔族泛滥最可怕的不是带来死亡,而是让活着的人习惯死亡,渐渐忘记生命的可贵。 一旦尝到拥有力量的甜头,便难以抑制滥用它的贪婪。 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 一旦接受这样的规则,一旦屈服于这个规则,一旦利用起这个规则。 要是放弃坚信的东西,总会有一天,会变成比魔族更麻木不仁的存在。 会变成连自己都憎恶的存在。 所以,无论坚持得有多么痛苦,都不能够动摇。 只需一念之差,保卫者就会变成加害者。 越是强大的人,越容易忘记生命的可贵。 若所有强大的人都笃信胜者为王的逻辑,那样的世界与地狱无异。 他明明不曾亲身经歷过那样可怕的世界,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然很熟悉,并且忍受了太久太久,以至于一旦想像那样的场景再次出现,就觉得快被绝望与挣扎淹没了。 而他亲身经歷的是什么呢? 是自幼在尸山腐水中长大,终于成为了一个最擅长杀戮、背负恶名的怪物,又怎么忍心看着一个小孩步入自己后尘。 可他即使这样想了,也没有权利阻止他人主动寻求更强的、自保的能力。 魔族一日不除,生命一日无法被当成生命对待。 * 殷洛在营帐外铲炭火。 因为出来好几日,一路有惊无险,看到平安抵达太涵的希望,一行人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商量着晚上做些烤物。擅厨艺的妇人说用明火烤出来的味道都不对,须得用炭火。 ——此里哪里来的炭火的咯? ——个么拾些木柴现烧撒。 就这么敲定了。 沙漠里风大,炭火不容易烧,他们挑在营帐后方靠石壁的一个角落烧。 木柴大多被半埋在黄沙里,大小也很不一致,收集起来需要不少体力,是青壮年干的活,可这一行人了健全男丁着实很有限。殷洛生于皇家,虽然之前没干过这种事情,来的路上也算有过一次经验,勉强挑了个青年和自己一起去了。 柴火有些不够,青年又去拾了。 殷洛用铲子翻了翻,让被埋在下面的木柴接触到更多空气,因为经验不足,翻完之后被烟燻得迷了眼睛,扶着铲子,想:那个青年怎么还没回来? 不一会儿,浓烟散了开来,殷洛挥开面前的烟,睁开眼睛。 地上是红色的。 红色氤氲在沙地上,勾勒出捲曲的图腾。 殷洛将视线移向鲜血流淌而来的方向。 嘀嗒、嘀嗒。 本应该出去拾柴的青年双目大睁,双足距离地面两厘距离,被挂在一双指甲发黄的手上。 ——死不瞑目。 挂着尸体的手慢慢地移开,露出一张狰狞而得意的脸。 他也许曾经是人,但现在已然不太能看得出来。 丑陋不堪、堕落疯狂。 这一路行来,青泽嘴上刻薄,动作上倒一直很护着殷洛,遇到的魔族几乎还来不及近身就被青泽解决干净,就算近距离接触也无缘仔细观察,这还是殷洛第一次独自面对这种摧毁了整个人间的怪物。 见殷洛看着自己,那魔物开心极了,雀跃着把破破烂烂的尸体往殷洛面前递,好似以为这样能讨好殷洛似的。 过了许久,发现殷洛没有要接的意思之后,它愣了一下,看了看尸体,觉得必然是这个尸体太拿不出手,便把尸体往地上一丢,气急败坏地踩了好几脚,好生泄了一番气。 殷洛看了眼被丢在地上的尸体,想起自己手里握着一把铁铲。 是农忙的好家什,铲炭球的好用具。 ——杀人的好兇器。 魔物仍在拿尸体泄愤,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个世界怎么会又变成这个样子。 都怪你。 你早就该死了。 殷洛咬了咬牙,握着铁铲,一步一步向魔物走去。 魔物从殷洛迈出第一步就不停地发出喜悦至极的、呜咕作响的声音,在殷洛走到与它一步之遥的时候,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它的眼里是疯狂、欲望、贪婪、杀戮、痴迷、狂热、暴躁、麻木、残忍。 和虔诚。 殷洛的脚停在魔物的面前。 他们距离很近,近得殷洛能清晰无比地看到魔物灰白色的瞳孔和身上的纹路。 虽然不是全然一致,却很难说不似曾相识。 也许才转化不久,魔物的肢体在做攻击以外的动作的时候还有些僵硬。 它低下头,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用畸形可怕的手小心翼翼托起殷洛的脚,用那煳满口水的、脏兮兮的嘴去亲吻殷洛的黑色纹龙的鞋尖。 好似在朝圣。 抑或在供奉唯一的王。 可惜他没能完成自己的动作。 他的手被殷洛狠狠踩在了脚下。 魔物看着那随着殷洛动作在鞋上飞舞的龙纹,口齿不清地发出咿呀一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殷洛看着它,憎恶得几乎在颤抖。 好似在看一坨不应存在于世界上的、骯脏不堪、噁心至极的垃圾。 第128页 阳光下,铁铲反射出锐利的光。 棍身光滑,铲锋厚重。 被高高地扬起,狠狠地砸在魔物身上。 铲尖捅进魔物的肩头,发出裂帛似的声响。 魔物留着口水,脸上的虔诚喜悦之色还没来得及褪去。 殷洛想拔出铲子,不知是因为武功毁损得太厉害还是铲尖埋得太深,竟然没能拔得动,咬了咬牙,用另一只脚踩在魔物肩头,才手脚合用地拔了出来。 又重重砸了下去。 血肉模煳。 一下。 又一下。 一下。 又一下。 哐、哐、哐、哐、哐、哐…… 魔物的双眼失去光彩,半边身体被彻底砸得塌陷。 起初是为了杀掉它。 可是明明魔物已经如同接受恩赐一般毫无挣扎地死掉了,动作却停不下来。 ——你已经杀死它了,快停下来。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来。 快停下来。 殷洛唿吸急促地用铲子把那魔物砸得不成全无形状,心里因自己的动作而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在做的是憎恶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啊。 他在做的是厌倦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啊。 他在做的是挣扎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啊。 可是快意却沸腾在指尖。 为什么不再痛苦、不再挣扎、不再悲伤了? 他到底怎么了? 到最后他实在没有力气了,颤抖着手停下动作。 面前是一滩烂泥。 那摊烂泥只有一只手尚且完好,被自己踩着,饶是刚才被砸得再重也不敢伤着自己的脚。 铁铲已经被染得通红,殷洛蹲下身去,对齐位置,一铲下去,砍断了那只先残忍杀死了青年后虔诚捧着自己脚的手。 鲜血喷出来,溅到他脸上,衬得他嗜血神色,宛如最暴戾的君主。 殷洛站起身来,把铁杴扔到一边,鬓髮湿丫丫贴在他的颊边,神色难辨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魔物的死状远比青年更悽惨,不知片刻前经歷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殷洛垂下眼睑沉思许久,身体火喿热久久不能平復,伸出红/艷/艷的舌尖舔了舔溅到唇角的血。 冷静下来。 有人被魔族杀死了,他要回去告诉青泽这个消息。 对,他要回去让别人警惕这些魔物。 殷洛这样想着,放着一地狼藉,心神不宁地在原地踱步,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对了,他怎么忘了,他还要把生好的炭铲回去。 晚上大家要烤东西,用明火烤出来不好吃的。 烧了这么久,木柴应该都烧成炭了。 那个去拾柴火的青年呢,怎么还没有回来,这些应该不太够用。 算了,先把这些带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不能回去太晚。 殷洛蹲下身,想要捡起铲子,因为手颤抖得太厉害,好几次都还不急等他拿着站起来就重新哐当掉到地上,溅得一片尘土飞扬。 他握过重若千钧的长/枪,使过削铁如泥的匕首,不可能拿不起一把平平无奇的铲子。 殷洛掐了掐掌心,定了定神,把铲尖戳进地里,撑着棍身站起,缓了一会儿,终于弯下腰干呕起来。 * 他忘记了炭火旁还有尸体,想起自己今天的工作,拿了簸箕,挑开被鲜血染红的那些,用铲子把剩下的炭球铲了进去。 烧炭火的地方就在营地背后,走不了多远就能回去。 炭球被殷洛倒进他们刚砌好的烧烤台里的时候还滚烫得很厉害,稍一拨弄还会勉强燃起小小的火苗。 不一会儿,炭火上轻烟渺渺,旁边是一群在公廨里担惊受怕数日、难得欢声笑语的人们。 殷洛把簸箕放到一旁,向与自己打招唿的人点了点头,拿了张帕子,坐在角落,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衣服。 他惯着黑衣,血迹在上面很不显眼。 没事的。 没事的。 擦掉就好了。 他已经沾染过很多血腥,不差这一点。 他从来没干净过,不怕再脏一些。 * 殷洛进营帐之前,青泽先闻到了一股酒味。 他正撑着下巴和一名不相识的老妇人聊天,抑或说是在听老妇人说些花样百出的民俗传统之类的打发时间,转头面向殷洛的时候脸上仍挂着一贯漫不经心的笑。 等他看清殷洛的神色,虽然仍是笑着,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你喝醉了?」 殷洛不发一语地看着他,指尖微微战/栗着。 青泽的笑脸就收了回去。 他想起来了,殷洛不能喝酒。 他与殷洛对视了几秒,脸色越发难看,转过头,语气如常对阿临道:「看好小孩。」 又对老妇人道:「婆婆,晚些时候再回来听你讲故事。」 说罢站起身来,难得动作粗暴地拽着殷洛,不由分说地一把把他拉出了营帐。 殷洛几乎称得上毫无挣扎地被青泽拉着走。 青泽走得太快,他头脑昏沉、有些看不清路,被拽得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差点摔到地上,动作间手腕被拉扯得生疼。 青泽应当感知到了身后人跟得很费力,却似乎怒火滔天,并不停下来等他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青泽拽着殷洛步履匆匆地穿过在营地中走动的人群,留下身后给他打招唿却全然被无视的人们。 第129页 这个总是擒着一抹邪笑的青年,似乎心情很不好。 等走到全然渺无人烟的地方了,青泽的脚步才慢下来,看了看四周,找到一片断壁残垣,停下脚步,把殷洛直接甩到石壁上,按着他的肩,问:「你干了什么?」 殷洛的体温一直是比常人低许多,刚才一直握住的手腕却灼热得好似在燃烧。 好似正在将殷洛焚烧殆尽。 烫得青泽心尖发疼。 殷洛似乎没反应过来青泽在说什么。 刚才在营帐里还黑漆漆的眸子已经一片猩红,魔纹显现出比青泽压制之前更繁复华丽的姿态。 侵蚀着他的血肉、腐蚀着他的意志,绽放得很好看。 青泽已经很久没见到他魔纹显现的样子,一时被殷洛恶化的程度震惊了。 他平时到底都是怎么控制住自己的? 殷洛不知青泽在生什么气,被按在石壁上也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青泽。 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生气的样子鲜活又俊美,湛青色的眸子流光溢彩,像天上的璀璨星辰。 他伸出手,想摘下星辰。 青泽扣住他的手,几乎在咬牙切齿了:「你对自己干了什么!」 殷洛的手腕原本就被拽了一路,实在觉得被捏得太疼了,就说:「……呜。」 青泽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殷洛毕竟武皇子出身,对敌人破绽的感知极为敏锐,眼见青泽压制松懈,竟然挣脱了青泽的束缚。 青泽暗道不好,正准备伸手格挡,却被被莽撞笨拙地沖了满怀。 ……? 青泽动作僵在原地。 有个不应该抵着自己的东西正抵着自己。 青泽感觉到了,从刚才开始,殷洛就诡异地兴奋着。 同样是男人,青泽自然知晓殷洛在蠢蠢欲动些什么。 殷洛就像只攻击性十足、躁动不安的困兽,要不是身体废得差不多了,青泽毫不怀疑他会狠狠把自己扑到地上,把自己拆吃入腹。 青泽想要控制住他的动作,按住他的手就加了些力气。 可殷洛现在是不知道疼的,被青泽按住好似难过极了,挣动之间反而使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都渗出血来。 青泽看他疼得有些发白的脸,只能放轻动作。 他知道殷洛现在应该听不进去自己说话,却仍是组织了一下语言:「……」 还没来得急发出声音,就先被恶狠狠咬了一口。 霸道又蛮横。 委屈又冲动。 不知是在求救还是在求/欢。 待这人清醒过来,估计是要悔得去上吊的。 青泽不知殷洛是把自己当成了谁,才会暴露出这样一副喜欢得不得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定要宣示主权的样子。 难道是某个殷洛曾经宠爱的妃子么? 青泽想。 原来殷洛也有过这么喜欢的人。 原来殷洛也是会喜欢人的。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觉得移情到这个地步的自己着实恨可笑。 可殷洛委实太少与人亲近,难得主动也弄巧成拙,把一个本该亲昵的动作做得磕磕绊绊。 青泽忍了一会儿,见殷洛实在不得章法,终于忍无可忍地捏着殷洛的下巴,移开他的脸。 第64章 溃不成军(十) 殷洛染上了虐/杀魔族的坏习惯。 他一直呆在营地里, 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找到这么多魔族来杀的。 青泽看了一眼这几日发现的第三具魔族尸体,饶是见多识广也不得说一句:惨, 真的是太惨了。 青泽挥了挥手,让人把尸体拖了下去。 自前几日那青年意外被杀死,青泽就严禁公廨里的人再单独行动,虽然不知道殷洛从哪里揪出来的这几只低阶魔物,倒是没有再出现人员伤亡。 待围观魔族尸体的人群散开,青泽才转过身,看着殷洛, 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殷洛道:「……」 青泽就把他按到墙上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正面搜完了,又把人翻过去搜后面。 搜得殷洛腰都软了、要不是撑着墙差点丢脸地往地上滑, 也只翻出来他惯用的那两柄匕首。 青泽拔出匕首——刀锋锐利、寒光奕奕,没有血腥味儿、没有近期使用过的痕迹。 殷洛身上也没有别的武器了。 若是从前的他、甚至是刚从皇城出来的他,徒手杀几个魔族自是轻而易举。可现在的他,是怎么杀死这些魔物的? 青泽又把殷洛翻回来,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道:「你用的什么杀死的它?」 殷洛沉默了一会儿, 往不远的地方指了指。 他指的地方是一片黄沙。 青泽走到黄沙旁,踩了踩, 觉得其下触感有些奇怪。 他拨开土,拿起被殷洛埋在下面的兇器。 是一个大大的、铁锅里用的, ——汤勺。 汤勺? 青泽伸手掂了掂。汤勺并不重,边缘滞钝平滑, 为防伤了做菜的人,没有开刃。 勺柄是材质较柔软的金属所制,现在已经微微变形。 勺底是被/干涸的血液煳在其上的沙块。 殷洛竟然用一把汤勺敲死了一个魔。 如果这是兇器, 尸体最后却是那个样子。那这已然不是技术活,而是体力活了。 第130页 除了那个魔脑子进水、愚蠢到一动不动任殷洛凌/虐,青泽着实想不出殷洛毫髮无伤而魔物瘫在那里的理由。 但有这个可能么? 若说恰好遇到一个脑子进水的,倒也有可能。可这样脑子进水的魔族不止一个,竟然有三……加上几日前的那个,就是四个。 青泽的确觉得魔族都是傻逼,却也没想过他们能这么傻逼。 * 事实上,自那夜开始,殷洛的状态就有些奇怪。 那天夜里殷洛醉得太厉害,被安抚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因为精疲力尽,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青泽把他带回营地的时候已经夜深,大家都已经歇息。他担心殷洛晚上再出状况,干脆让他睡自己的帐篷里。 放在自己身旁躺好了,再裹上一层小被子。 睡吧,睡吧,也该休息了。 青泽脱下外衫,也躺了下来。 希望应龙别怪他今晚来得太晚。 * 之后的梦不提也罢。 他虽然知道自己对应龙又爱又恨、感情复杂,也知道自己是个变态,却也没想到自己能仗着做梦把应龙污衊成那样。 经过过去无数个幻境的积累,他已然知晓应龙是个看似强硬但一被温柔以待就不知所措、吃软不吃硬的笨蛋了。 可今天的应龙似乎格外兴奋,稍微一碰就抖得不成样子,喘得转轴拨弦的,缠着他不肯放,反应不是一般的给面子。 青泽就有点被弄疯了,逼着他说了不少不忍卒听的话。 虽然是自己夜復一夜亲手打造,但他此前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用yd来形容应龙。 他的技术有这么好么? 他吃完觉得回味无穷,回味完又有些心虚。 要是应龙有朝一日看到了自己的梦,怕不是会急火攻心、气得把自己给碎尸万段了。 * 旭日东升,长梦将醒。 殷洛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表情可以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他周身笼罩着不知名的低气压,平躺了一会儿,翻过身去面朝帐篷、背对帐门,好似自我厌弃到无颜见人。 过了一会儿,青泽端了碗粥进来。 殷洛听到青泽的脚步声,觉得等青泽叫自己起来定然更加尴尬,就收起自怨自艾的情绪,在青泽开口之前转回身去,坐了起来。 他以为已经做好了直面青泽的准备,可事实却全非如此。 青泽见殷洛醒了,挑了挑眉。 应当是自己的脸让殷洛更清楚地想起了昨晚撒了些什么酒疯,饶是殷洛故作镇定,看着他的表情也简直称得上青白交加、瞬息万变、百转千回、精彩纷呈。 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殷洛见到他之后好似比自己刚进门时更低气压和丧气了。 青泽还是第一次发现殷洛也能有这么多表情。 他不打算和殷洛摊牌入魔的事实,便神色轻松地端着盛着稀粥的瓷碗,坐到床边,打趣道:「醒了?」 殷洛僵硬地点头。 果然,这个人总是在这种诡异的地方格外输不起。 青泽把粥碗递给他。 殷洛见了青泽的动作,下意识往后避了一下,似乎想躲开与青泽的肢体接触,见青泽只是把粥碗递到自己面前,才蹩手蹩脚地把碗接过来,端到嘴边。 青泽道:「男人都有jing/虫上脑的时候,我明白的。」 殷洛把刚喝下口的粥喷了出来。 这一口呛得太狠,他咳了半晌也没能说得出话。 青泽愣了一下,看了看被子上的粥水,道:「他们就只给我留了一床被子……」 见殷洛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青泽止住话头,嘆了口气。 罢了,这人毕竟宿醉刚醒,不和他计较。 他捋了一会儿殷洛的背,见他渐渐平復下来,道:「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但我也不像女人啊。你那么热情似火,难道是喝太多看花眼、把我当成了哪位佳丽?」 你明白个屁。 殷洛几乎是勃然大怒了。 他放下碗,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又觉得只能怪自己太不争气,半天憋出一句:「胡说八道!」 殷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自制力向来是极好的,竟然会失控到连情绪和身体都控制不了。 虽然之前依稀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身为男人的青泽,也没想到竟然会喜欢到这么「具体」的地步。 如果说向青泽索/吻可以推脱到喝酒误事,那虽然记不清楚、却在梦里越发鲜明的、陌生可怕的感受又能找什么理由? 他死了算了。 想到这里,殷洛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看了眼把自己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觉得因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对青泽发脾气着实太无理取闹,便把碗放到床头,了无生趣地躺了回去,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不肯说话。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青泽道:「……」 原来宿醉的人这么情绪化的。 青泽之前认识的人里,应龙是最好酒的,可应龙酒量太好,青泽无缘得见他宿醉的模样。 他见殷洛不似恼羞成怒,是当真沮丧到不行,想到这人之前连什么是玩笑都不晓得,被自己看到这么失态的样子,也应该给他点时间缓缓,就说:「我随口说说而已。粥你一会儿记得喝,我先出去了。」 第131页 外面要操心的事宜太多,这帮人从没出过子鹿,越接近太涵问的问题越多,青泽本来就不太有耐心,应付了大半天,回帐篷时头都大了一圈。 他回了帐篷才知道殷洛为什么说自己不能喝酒。 那碗粥仍放在原来的地方。 殷洛明明胃里空空如也,却抱着木桶吐了一天。 起初是酒水,到后来开始呕出血来。 青泽把殷洛扶起来,灌了会儿灵力,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大概是胃里的酒终于都吐空了,殷洛的情绪比上午的时候正常了许多。 他靠在床头,看着青泽收回手,抿了抿唇,说:「谢谢。」 青泽说:「小事。」 殷洛坐着恍惚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要告诉青泽的事情:「宋清泽,有个人被魔族杀死了。他的尸体在——」 青泽道:「我知道。」 青泽道:「我看到你衣服上有血迹,就出去转了转。」 那青年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原本也没有出去的念头,因为见到一行人老的老少的少,着实缺少青年劳力,才决定跟着出城。 就这样丧了命。 青泽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了。他们给那个人立了冢,现在还有人在那里替他祷告。」 殷洛道:「他旁边还有个……」 青泽道:「我已经处理了。」 青泽所说的处理,自然是在被旁人看到之前进行的。 殷洛就安静了下去。 青泽知晓他还有话要说,坐着等了等。 殷洛说:「宋清泽……我怎么了?」 青泽说:「我对活死人也不了解,可能死气太重也会影响性情吧,你平时多注意一下。虽然对那个魔族是下手狠了一点,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好像真的不值一提似的。 殷洛道:「宋清泽,我好热,是不是发烧了?」 青泽摸了摸他的额头。 冰冰凉凉,毫无人气。 青泽说:「是有一点,你早点休息,明天应该就好了。」 殷洛想了想,点了点头。 青泽说让殷洛早点休息,原本是想让他继续在自己帐中休息。殷洛却不知在介意些什么,因为青泽续的灵力而没那么反胃了,很认真地一口一口把那碗冷了的粥喝完,觉得有了些力气,非要回自己的帐篷去。 青泽知晓殷洛不喜欢与人亲近,又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值得流连的软玉温香,殷洛昨晚的样子也不是给自己看的,见殷洛彻底醒了酒、执意要走,也就没有再强留。 衣服被青泽用法力清理干净了,整整齐齐挂在一旁,殷洛站起身之后把衣服一件件穿在身上,每一层都系得严丝合缝、连衣服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毫无破绽。 穿好之后和青泽道了别,提着灯走了出去。 青泽见他走远,坐在床上,摸了摸殷洛躺过的地方——一点余温都没有。 青泽吹灭烛灯,翻身上床。 一梦春/宵。 他在幻境里几乎被愈发孟/浪的应龙勾得丢了魂,好几次想起身都没能走得了,第二天醒来竟然已经是日上三竿。 殷洛醒得也很晚。 按理说宿醉的影响应该也就只有一天,可殷洛的面色比前一天还要阴沉。 他眼底都是血丝,把一向同他亲近、跃跃欲试想向他禀报今日练习成果的男童都吓得不敢靠近。 好像快崩溃了。 也是在这一天傍晚,青泽发现了第二具惨不忍睹的魔族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原、原来有个感谢读者的键一直被我忽略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夜 2个;讷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讷言、不睡觉的狸花喵、亭阁 10瓶;明月沉西海 1瓶; 第65章 溃不成军(十一) * 然后是第三具。 第四具。 青泽撑起身子, 道:「我不是每天晚上都餵饱你了么……你怎么这么ji渴?」 应龙好像自己也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听了这句话浑身一抖, 把嘴唇咬得出了血。 * 眼见殷洛魔化状况越发严重,青泽终于决定找个时间与他好生谈谈。 他掀帘而入的时候殷洛正在很认真地画图纸。 帐篷一边放着原本的农具,桌上是被拆散的零件, 因为担心殷洛在外面闲逛迟早会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虐/杀魔族的暴戾行径,也怕殷洛夜路走多遇到鬼、反被魔物所伤,青泽这两天干脆不让他单独外出,不赶路的时候就让他做些营帐内的事情。 殷洛对各类武器长处短处都烂熟于心, 把不那么趁手的农具改造成更能被寻常人使用的武器也算物尽其用。 手中材料有限, 须得先画图纸。 见他画得认真,青泽想了想, 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殷洛拿着木尺,测量着数据。 青泽指着图上的红点,道:「这是什么?」 殷洛道:「这是需要插/入机窍的地方。」 青泽道:「原来如此。」 殷洛就转头继续研究了。 青泽道:「殷洛,你听我说。」 殷洛仍然很认真地在图上标註着,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第132页 青泽把着殷洛的肩, 把他掰过来。 「殷洛,」青泽说, 「你现在情况很不好。」 「昨天那个魔族的尸体,我没能及时发现,吓晕了路过的小孩。你……你怎么会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殷洛愣了一下,垂下眼睑。 青泽道:「你这次用的什么?」 「……」殷洛道, 「匕首。」 青泽唿吸一滞:「匕首?」 如果铲子和汤勺可以说是自保,那匕首又代表着什么。 那个魔物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尖利的刀眼,血液和骨肉煳在一起, 粘稠得都没办法流下来。 青泽又道:「你没有喝酒吧?」 殷洛摇了摇头。 青泽深唿一口气:「殷洛,也许你觉得自己一切如常,但你的情绪现在有点……失控。我们这一路见到了很多可怕的场面,也许让你受了些影响,但是你这样下去不行。」 殷洛似乎很努力地在听他说话,听完之后却牛头不对马嘴说出一句:「宋清泽,我好难受。」 他说着好难受,表情也的确很难受,尾音却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小的勾子。 拜梦境所赐,青泽对这种小勾子颇能心领神会。 再想到殷洛喝醉酒之后的样子,青泽知道他魔性深重、难以自抑了,却说:「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这一路上也没什么机会解决,难受也是正常的。但是虐/杀魔族也不是办法……你要是实在难受,我看外面有个女孩子似乎对你有意……」 殷洛听了青泽的话,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白了一下。 他被自己无意识的反应吓坏了,几乎难堪得说不出话。 他怎么可能去找女孩子呢。 殷洛说:「我死了算了。」 青泽第一次听他说这么丧气的话。 青泽说:「玄雍还等着你回去……自从进入沙漠你就没办法再和暗卫联繫上了对吧?」 青泽说:「对,我知道你一直在和暗卫联繫了,我还知道你一直背着我在调查碎片的事情。」 青泽说:「没事,那些都不重要。」 青泽说:「你一定很担心玄雍现在的情况。我放在玄雍的傀儡没出什么问题,所以皇城里应该还没事,你那还有个要造反的王爷,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可就没办法好好地回到玄雍了。」 青泽说:「……」 青泽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心里却唾弃着自己的谎言。 他是在胡说八道。 殷洛怎么可能活着回去呢? 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了。 但他不能告诉殷洛真相,如果殷洛自己放弃了,那他到底该拿那个披着殷洛皮囊的魔物怎么办? 他不知道让殷洛坚持到现在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但那个执念既然能让他坚持到现在,一定也能让他坚持得更久。 可殷洛到底在乎什么? 青泽唯一能猜想到的、他最在意的,应当就是自己的国土——毕竟,他可是一个尽心尽力甚至不惜为之背负一世恶名的主君。 他说了那么多,殷洛却摇摇头。 「玄雍不需要我。」 「我本就是不应该降世的皇子。是先帝赋予了我收復故土的使命,让我苟活二十载。但故土早已收復,我于玄雍而言,早已多余。该继位的该是我的皇弟。他是最仁善、最得民心的储君,与其让他背负造反的罪责,不如我此生流放在外。」 「宋清泽……若不是你需要此世人皇,我就算现在下旨让位给皇弟也是可以的。」 青泽几乎是咬牙切齿了:「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青泽道:「你如果不是为了玄雍才活到现在!那你是为了什么?!」 「你一直那么努力地活着,难道没有任何理由吗?!」 殷洛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青泽为什么这么生气,只能如实道:「我要等一个人。」 青泽道:「谁?」 殷洛却比他还茫然:「……我不知道。」 殷洛说完这句话好似痛苦极了:「宋清泽,你别问了,我不知道。」 他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 可哪怕变得丑陋不堪、哪怕受尽憎恶,他也想要再多苟延残踹一会儿。 他答应了那个人要回去。 哪怕距离再远、哪怕花再多时间,也要回去。 他到最后都没来得及告诉那个人,他—— 他……? 他想告诉那个人什么呢。 他不记得了。 青泽说:「好……那些都不重要。」 青泽说:「你要等一个人,我陪你。你要为了这个人活下去,我陪你。可你都坚持到现在了,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殷洛说:「我没有。」 「那魔族要靠近我,我让他离开,他不听。」 「我只想让他离我远点,但他越走越近。」 殷洛紧皱着眉头,似乎很愤怒:「宋清泽,他为什么要靠近我?」 ——因为你们是同类啊。 青泽想。 青泽道:「以后我不会让魔族靠近你,你不要再自己动手了。」 殷洛的状况糟糕成这样,青泽虽然这么说了,心里却几乎不太抱什么希望。 却见殷洛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第133页 他说:「好。」 玄雍之主一言九鼎,他说好,那便是好。 青泽长吁一口气:「好,现在把你的匕首都给我。我替你保管。」 殷洛没有动作。 青泽干脆伸手到殷洛腰间自己去拿,殷洛向后躲了躲,挡住放匕首的地方,指尖微微颤抖。 自从断了心脉,他以为自己往后余生都不会离开这两把匕首。 青泽道:「殷洛,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魔族靠近你十米以内。只要你不离开我单独活动,没有人能伤到你。」 「你如果继续拿着匕首……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现在你能控制自己发泄在虐/杀魔族上,要是有一天,你用这个杀了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就回不了头了。」 「你就回不了头了。殷洛,你明白么?」 殷洛的睫毛颤个不停。 青泽可以轻易从殷洛身上直接拿走匕首,却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不能吓到他。 青泽屏住唿吸,试探性地重新向殷洛腰间摸去。 殷洛的手仍挡在腰前,却并没有施加任何力量,很轻易地就被青泽移开,任青泽伸进中衫摸了一会儿,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 他手伸进去的时候,殷洛身体简直紧绷到不正常的地步。 青泽把拿出来的匕首放在殷洛眼前晃了晃,慢慢收进自己怀里,道:「很好,你看,我只是帮你收起来,等你好了就还给你,也没什么不同对吧,只是少了把匕首的重量……」 「——现在我要拿走你藏在裤腿里那把了。」 他见殷洛没有反应,顿了顿,道:「殷洛,我可以拿走你放在裤腿里那把匕首吗?」 殷洛点了点头。 青泽贴近他的身体,一只手拦在他背后,不给他反悔的余地,另一只手从桌沿一路摸了下去,抽出匕首。 殷洛无助地抓着青泽的衣袖,任由他拿走两年多以来从未离身的匕首。 他被教导着笃信的、唯一靠得住的保命符。 * 青泽安抚了殷洛一会儿才离开,所幸殷洛把匕首给了他也没有太大的异样。 直到两天后青泽突然发现帐篷里少了个茶杯。 他拽来殷洛,指了指原来放茶杯的地方,见殷洛不发一语,站起身来,把他甩到桌旁,让殷洛撑着桌面,贴在他身后搜了搜,一路摸到身前,从腰带里翻出几块碎瓷。 青泽问:「这是什么?」 殷洛说:「瓷片。」 他又问:「还有么?」 殷洛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青泽就又搜了搜。 针线盒、碎瓷、铁片、甚至有男童用过的臂弩里的小箭。 都是惯常藏暗器的地方,被乱中有序地存放好了。 青泽把搜出来的东西都丁啷噹啷丢到地上,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问:「还有么?」 殷洛说:「没有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对,青泽愣了一下,把殷洛翻过来。 殷洛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不安。 他看着一地「暗器」,抵在青泽胸前的指节微微痉挛着,好似下意识想重新捡起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从来没有一天身上没有带着武器,他以为自己被青泽拿走匕首也不会有什么,毕竟青泽法力高强,那两把匕首也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可是他不行。 失去了武器,他就觉得自己头顶好似悬着一把随时会掉落的闸刀,好似一切可以依凭的东西都消失了。 他没有了军队,没有了武功,没有了武器,他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将他吞噬殆尽的欲望。 他需要可以依凭的东西。 哪怕再微小的都好。 青泽按住殷洛,感觉他的身体挣动得越来越厉害,既担心把他弄伤,又担心他挣开束缚。 「殷洛,有我在你身边,你很安全。」青泽道,「不会有人伤害你,他们都动不了你。一天也好、十年也好、一辈子也罢,你会平平安安等到你想等的人。你不需要藏这么多武器。」 殷洛仍是神经质地想要挣脱他的压制。 青泽又道:「殷洛……你相信我么?」 殷洛没有回答。 青泽见了他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心里一软,一把抱住他,用嘆息似的语调道:「殷洛,你相信我吧。」 * ——你相信我吧。 * 青泽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长于说服他人的人,大多时候他对大多数人都懒于多费口舌,这项技能很是疏于练习,对自己说服殷洛的效果更是没有抱多大希望。 那可是入魔,要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控制,三界当初又怎么会被魔族搅弄成这样。 可也不知到底是哪句话说服了殷洛,总之,当他发现时,殷洛的状况好似已然恢復如常。 亦或许殷洛并没有回覆往常,却足够克制到不被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发现。 营帐周边没有再出现任何被凌/虐致死的魔物尸体,殷洛甚至真真没有再在身上藏武器了。 青泽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原本殷洛也早已远离沙场,不应当再时时刻刻把自己当成一柄随时出鞘的利剑。 在只有四个人的时候,他们穿越黄沙到达子鹿只花了两三日,此次赶往太涵,因为老弱病残太多,一路走走停停,歇的时候比赶路的时候多,可终于也是要到了。 第134页 * 太涵东南西北各一道大门,另外三道已陆陆续续封锁。 面向黄沙的这道门,是最后允许通行的一道。 太涵举国供奉仙族,也有许多修习仙道的术士。主君自幼听闻仙人救世的诸多典故,称得上是个仁君。他在魔族之乱初始便开设祭坛,与国师叩首七天七夜,一层层开启了尘封多年的、初平魔族之乱后、四方仙尊设下的结界,有意收容来自他国的难民。 十层仙族结界,已然开启九层,魔族只能逡巡在其外。 余下最后一层,开启之后,内外彻底隔绝,连只苍蝇也无法飞过,纵天灾也难祸及。 十数将领骑高头大马严阵以待,百名兵士立于阵前。 四名着官服者面色严峻地盘查入内者的名牌。 城墙上站着一名持巨斧的战将,声音粗豪、落地有声:「一入此门,剿灭魔患前,不可再出。」 仙族法力远不敌神祇,却有不少古阵法书,大多借天地之灵气,留存多年仍威力惊人。 譬如此时。 殷洛这样一个魔气比人气还重的活死人,刚站到城门下就浑身直冒冷汗、寸步难行。 青泽咬破自己的指尖,抹了许多血在殷洛额间,见血液一点点浸入殷洛皮肤里,才道:「好些了吧?」 殷洛点点头。 青泽道:「我去和城门口守卫讲明情况,你把其他人的名牌都收集一下。」 他顿了顿,又道:「阿临呢?」 殷洛想了想,皱起了眉头:「阿临早些时候一个人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青泽道:「一会儿就要进城了,他再不回来我们可等不了他。」 他说着等不了阿临,可与城口守卫交涉完毕、殷洛也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收齐了名牌也没有立刻入城,仍是在门口等了等。 一行人翻山越岭、风尘僕僕好不容易才到太涵,眼见城门口就在眼前却进去不得,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吵着闹着要进去。 青泽向来最痛恨这种话,转过身道:「急这一时半会儿干什么?!还有人没来!你们活着多少人到这里,就要给我活着多少人进去!一个都不能少!不然就都别进去了!听到了么!」 他生起气来大多皮笑肉不笑,此时怒容乍现,竟然很是吓人。 不知是被他凛凛威势吓到,抑或想到死在路上的那个青年,人群窃窃私语片刻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阿临才姗姗来迟。 他身上的气息与平时不同,好似裹了层别的气味。 可他原本就气息混沌,裹了层气味也只是更加混沌罢了。 他气喘吁吁跑到人群聚集处,道:「我来了!我来了!」 青泽道:「你去哪里了?」 阿临道:「有个老阿嫲把我认成了她的儿子,拉着我不肯放我走!我怕她难过,哄好了她才过来的。」 真是芝麻绿豆大的理由。 青泽懒得和他计较,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应到一百一十二人,实到一百一十一人。 死亡一人。 他点了点头:「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阿临下(切)线(号)倒计时! 【不出意外就是下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良白、林霖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溃不成军(十二) 进了太涵, 青泽胸口一闷,只觉向来身轻如燕的身体沉重了几分。 在结界的镇压下, 除了魔族难以入内,神族、妖族、鬼族的法力也都大幅受制。 青泽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结界竟然能影响到自己,默默感嘆了一下。 ——仙族那帮傢伙,能够御领三界,除了乘上古神祇没落的势,也确有两把刷子。 逃难而来的人们还来不及被安置到内城,大多在外围滞留。因青泽一行人人员颇多, 等了大半日才安排下来。 给一行人安排的是靠近城区的一块地, 一块焦黄的草头上立着几幢空空如也的房子。房上瓦片不全,勉强也可遮风避雨。虽然简陋至极, 但也算个落脚之处,倒也没什么可以抱怨。 旁边的地皮上已经有了比他们先被安置好的逃难者,忙碌了大半天,看到来了这么多新邻居,都擦擦汗抬起头打招唿。 他们已经搭起了铁锅、用木棍做了架子、搭了简易的棚,还採摘了些野果, 用井水洗了,水汪汪放在竹篮里。木架上挂着许多湿漉漉的衣服, 应当是赶了许多天的路终于有时间好好换洗。 几个农人在后田穿梭,手里握着锄头,似乎是在播种。 妙龄少女们身着素衫坐在一起聊天,远远看着走过来的一行人马, 戳戳指指,用扇子挡住脸窃窃地笑。 将士把他们带到地皮前,向妙龄少女们一挥手, 一帮小傢伙就嬉笑着跑走了。 将士转回身,道:「一周后,名牌登记完毕,在你们身上盖个印,你们就能去找正式的工作。」 说完这句,他加重语气,肃然道:「胆敢寻衅滋事者,没收名牌,就地处决!」 后面还有许多需要安置的难民,将士嘱咐完就领着士兵们匆匆离开了。 见将士离开,几个少女才又蹭了出来,很热情地向青泽一行人打招唿。 第135页 「哎呀,那个木头,每次来都这么凶!」 「小哥哥们怎么这么俊,你们打哪来啊?」 「这边多雨,你们房子有限,记得先把重要物什都放到室内去免得淋湿了!」 「呀!这里还有个小朋友!好可爱!」 她们原本都是待字闺中的年纪,最应当恭顺秀雅,因遭了这场大难,反而第一次有自由露出天性使然的、不那么合礼数的、活活泼泼的模样来。 公廨里的人初来乍到,原本很有些水土不服,被这样看似戏弄、实则亲昵地慰问一番后,渐渐也放松下来。 待女孩们被唤了回去,一行人也终于能好生打量起未来的家园了。 还很空空荡荡,但一切都会有。 木匠道:「再靠外一点有一片小树林,我们可以花几天去伐树,搭好房子。大家都是家中残丁,一人一幢房子也是没有必要,搭两幢大的,男的一幢、女的一幢,住得近些,时常走动、也挺亲近。」 书生道:「刚才路过内城,看到书摊上有很多泛黄的旧书、演义,价格好便宜,都是论捆卖,有图有文有故事,最适合教习小孩识字。」 妇人道:「路牙边的草药我认得的,我家常常采来做驱蚊的膏药和止血的金疮药,须得多存一些。」 跛脚老掌柜道:「大家把银两都合计合计。我们做好计划,算算每日需要花费多少,若有些盈余,还可以上街去买些吃食打打牙祭。」 每个人都有许多想法,你一言我一语,好似当真已然在一片荒芜上构建出小小的希望。 两名陌生青年提了个大桶从另一块地皮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欸!那边的!我们多煮了些果茶,看你们来得这么晚,估计来不及煮晚餐。喝两口热茶暖暖身子,明天才有力气做活!」 眼见盛情难却,一群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邀请青年们也来这边坐坐。 他们人多,总归是热闹。 不多时,大家在星辰下围坐一团,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喝着沙漠里品尝不到的果茶,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 青泽决定离开的时间是两日后,等一行人马彻底安顿下来,他也算尽了自己的义务。 他在荒地上转悠了一会儿,觉得无事可做,便叫上殷洛一起上了街。 殷洛仍是一副连一点小东小西都能看得很认真的样子,但他总是默默看着,也不曾在哪里驻足片刻,只有在路过一间不大不小的马场时步子几不可见地放慢了点。 青泽转过头看他。 殷洛的睫毛很长、鼻樑很挺、嘴唇很薄。 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青泽停下脚步。 殷洛走了两步,发现青泽停在身后,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若你想要一颗糖,那就开口告诉别人。若他不给,就伸手去抢。 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这件事情如此简单,殷洛却没办法做到。 青泽并不理他,径直走进马场,对老闆扬声道:「老闆,干嘛呢?!出来做生意!」 殷洛看了他的动作,站在马场外面,不知该不该进去。 青泽转过头来,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他:「进来挑两匹马啊!你不是最擅长的吗?我走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殷洛愣了一下,走了进来。 在外面的时候一副与平常无异的模样,可殷洛一进马场就有些走不动路。 青泽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 要是早知道,他做喜欢的事情时能露出这副模样,当初在射羿就应该答应了他的。 也许连殷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才会从来没让青泽见到过他这样的表情。 明明那时只是随口一提,对殷洛而言竟然是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竟然难到他之后都再也没有听殷洛提过。 殷洛挑了匹枣色大马,马身高健、气派无比。 性子也烈。 见陌生人靠近,马蹄把沙地刨得尘土飞扬。 殷洛看到它,眼睛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亮了一下。 拉拉缰绳,摸摸马头,凑到马耳前也不知道低声呓语了些什么,缕缕柔顺的鬓毛,又笑了会儿,重新凑到马耳前嘀咕,很温柔的样子。 那马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 殷洛拉着马的缰绳,看了看马,看了看青泽。 看了看青泽,看了看马。 青泽道:「这匹马我买了。」 他想了想,又道:「老闆,能在马场里试骑吗?」 青泽出手阔绰,老闆收了钱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连连点头。 殷洛牵了马出来,踩着脚蹬,很熟练地翻身上了马,三两下就制住了因为背了个人而重新开始微微躁动的烈马。 在马场里骑了一圈,发现青泽坐在一边,似乎无所事事。 殷洛想了想,翻身下马。 认认真真挑了好一会儿,挑了一匹深棕色的高头大马出来。 拉到青泽面前。 青泽道:「给我的?」 殷洛点点头。 青泽道:「我对马没什么……」 殷洛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鼻尖浸着薄汗,因为刚才的运动而有些急促地小小喘息。 眼底闪烁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期待。 也不知他一个活死人,激动的时候怎么又会喘气了。 第136页 等青泽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握着那根手感有些粗糙的缰绳。 青泽有些气急败坏,殷洛成天顶着那张跟应龙一样的脸做些奇怪事情,把他搞得都奇奇怪怪的。 罢了,不就是骑马么,能难得倒他不成。 * 他错了。 青泽来去如风,再快的宝马也比不过他的法力,自然也就从来不曾骑过马。 总之,新手该犯的错他都犯了。 新手不该犯的错他也犯了。 殷洛在马场里逡巡两圈,差不多摸清楚了kua下烈马的脾性,转头发现青泽还在原地,觉得有些奇怪,就策马回程。 青泽对破马磨牙:「你倒是给我动啊。」 棕色马眼观鼻鼻观心,任尔东西南北风,我亦巍然不动。 远方有干脆利落的哒哒马蹄声,青泽坐直身体,闻声抬起头。 长袍烈烈,英姿飒爽。 一副潇洒凛然王者气派。 难怪殷洛喜欢骑马,他骑马的时候竟然这么帅。 殷洛有些疑惑地看着青泽,问:「宋清泽……?」 青泽恼羞成怒:「我什么?」 他恼羞成怒也便罢了,夹在马肚上的腿也跟着用劲,那马腹部一痛,迈出的步子都是歪的。 殷洛的表情就有些奇妙。 他看了一会儿青泽,明白了大致的情况,捂住了脸,低下头,肩膀颤抖起来。 难道殷洛被自己拙劣的马术给气哭了么。 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煞时有些心虚。 却见殷洛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克制不住,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殷洛说,「宋清泽,你也有出糗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殷洛的语气竟然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他最近难道让殷洛出什么丑了么,值得殷洛记恨成这样? 青泽不太开心,道:「我可是第一次骑马,有什么好笑的。」 殷洛笑完好像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抿了抿唇,表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青泽分明不会骑马,说走不动路也必然是藉口了。 他当初只提过一次,没想到青泽看似吊儿郎当,竟然一直记在心里。 殷洛认真听完青泽的抱怨,也不生气,一拉缰绳,驭马走到青泽身边。 他低声说:「我教你。」 殷洛委实是个很好的老师,话虽然不多,给的建议却都一针见血,也足够有耐心,不多时,青泽便会了个雏形。 他们在马场消磨了一会儿时间,等青泽能够顺利驾马前行,便直接骑着马回了营地。 不知是身体虚得太厉害还是受结界影响,殷洛在马上倒是挺神气的,下马的时候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青泽先下了马,看他下马的姿势好似要栽倒,伸手想去扶他。 才刚搂到腰而已,殷洛却抖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击,啪地打开青泽的手。 青泽脸上的笑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看着自己的被打得通红的手背,愣住了。 这几日殷洛的确越发讨厌肢体接触,青泽就当他是在计较自己拿走了他的匕首,也理解殷洛没了护身的武器、不愿意再让他人近身。 他知道殷洛情绪不安,今天刻意带他去骑了马,以为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竟反而让殷洛对他更提防了。 至少,以前搂他腰的时候,无论殷洛僵硬成什么样子,都没有牴触到下意识打自己的手。 青泽和殷洛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 殷洛的神情似乎有些懊丧,最后却仍是紧抓着缰绳,什么都没说。 青泽道:「殷洛,我想起来那帮人还有事情要问我。他们就是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问东问西,不好好解释还不行……我先走了,你自己去休息一下吧。」 * 马是好马,但是他们赶路不需要马,过了瘾,也便够了。 太涵国境广袤,主城东西南北相距甚远,有马匹骑行,对要在太涵久居的、公廨里人的帮助比对自己大。 青泽在新营地里转了会儿,情绪平復了下来,觉得自己堂堂上古神兽,不应该和殷洛计较,走回下马的地方,看见殷洛在清洗马匹,想了想,转头离开了。 不一会儿,抱了两大捆马草过来。 马匹跑了一两个时辰,也该吃饱喝足好生犒劳。 殷洛本有些失落,没想到青泽竟然去而復返,愣了一下,停下动作。 青泽放下马草,道:「我对马没有研究,那老闆说这是最好、最新鲜的马草。你看看是不是?」 殷洛挑了几根看了看,点点头:「是很好的马草。」 青泽道:「那就好。他要是敢骗我,我砸了他的店。」 殷洛就笑了。 殷洛说:「谢谢。」 青泽说:「小事。」 青泽说完也不离开,坐在一旁,托腮看殷洛一边餵马吃草、一边和马低声呢喃。 这么简陋的环境,竟然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殷洛本应是个温柔的人,走了一辈子不属于他的路,人生中最后的时光,总应当是岁月静好的。 青泽想了想,觉得有些开心,嘴里轻轻哼起了歌。 哒啦啦…… 有浪潮微卷、有山风拂面、有苍穹辽远。 能让深陷梦魇者也做个天清气朗的好梦。 第137页 * 愿深陷梦魇者能做个天清气朗的好梦。 * 青泽神清气爽地起了床,掀开殷洛的帘帐,看见已经衣着整齐的殷洛,道:「你昨天骑了那么久的马,没什么不舒服吧?」 一两个时辰哪里算久? 殷洛摇了摇头。 青泽顿了顿,坐到他旁边。 他说:「殷洛,你看,我身上没有武器,也不会伤害你。」 殷洛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太涵有仙族的结界,我今天还要给你灌点灵力才行。」青泽道,「一会儿我可以把匕首还给你一小下。但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和你翻脸了。」 殷洛窘得说不出话来,直接递出了自己的手。 青泽道:「你不需要拿着匕首吗?」 殷洛原本就不是因为防备青泽才不愿与他接触,就摇了摇头。 青泽就握住他僵硬的手腕灌了会儿灵力。 灌完灵力了,青泽说:「你要是休整好了,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 殷洛说:「好。」 眼见殷洛同意,青泽就趁大家都还在新营地里,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诉了其他人自己和殷洛要离开的消息。 他只说了他与殷洛,那就是不会再带其他任何人了。 阿临问听此言,蹦了起来:「还有我!」 青泽看他一眼,没有反驳。 男童坐在孩子堆里,没有说话。 商议完毕,人群散去,大家各自忙碌起来。 殷洛和两匹马道了别,添好马草,直起身子,发现衣摆被微微扯动着。 他低下头。 男童站在自己身侧。 殷洛蹲下身,道:「怎么了?」 男童仍是站在原地。 殷洛想了想,拍掉手上的灰,抱起男童,走到没人的地方,把他放了下来。 男童低着头,道:「殷洛哥哥,我想要一个新的名字,你能给我取一个新的名字吗?」 殷洛道:「你不喜欢以前的名字?」 男童道:「毕竟是新的开始,新的开始总要有新的名字啊。」 殷洛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他沉吟片刻,道:「我膝下无子,如果你……你愿意随我的姓氏么?」 他与男童接触的日子也不长,对逐月国别的姓氏也不了解,也不知男童愿不愿意换做他国姓氏。 男童道:「我愿意!」 殷洛就点点头。 他点完头后就陷入了沉默,憋了许久,才有些没有底气道:「那,你就叫殷安平吧。」 安康和乐,一世太平。 他着实不会给人取名字,几乎想把男童放在这里直接向青泽求完助再回来,勉强取了一个,小孩若是嫌弃,他也想不到更好的。 男童道:「殷安平?」 殷洛道:「……你不喜欢?」 男童摇摇头,像只雀跃的小鸟:「我喜欢!」 殷洛长吁一口气。 可是男童仍站在原地,不知在支支吾吾些什么。 殷洛耐心听了一会儿,才听清男童说的是:「殷洛哥哥,我……我认识的字不多,你能告诉我是哪三个字吗?」 是了,男童年龄小,又生在村子里,还没能通识文字。 才会不知道殷洛是谁的名讳。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这般小,必然是很为自己目不识丁很难为情,怕被殷洛看轻了去。 殷洛拿起根小树丫,摸出张纸,沾了点炭灰,一笔一划写下了「殷安平」三个字。 他说:「这就是你的新名字了。」 男童接过来,看了很久,小心放进怀里。 这就是他的新名字了。 他收下纸条,道:「殷洛哥哥,等我长大了,可以去找你们吗?」 殷洛道:「……」 他这样的状况,怎么可能等得到男童长大。 青泽倒是寿数绵长。 殷洛道:「可以。」 男童道:「如果到时候殷洛哥哥认不出我了可怎么办?如果殷洛哥哥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殷洛想了想,即便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也不太可能认出一个几岁孩童长大后的样子。 他苦恼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雕龙的金牌,放到男童手上。 上面是一个笔墨飞舞的「殷」字。 「你带着这块金牌,我就认得你了。」 「不管多久,都能认得么?」 「不管多久,都能认得。」 男童就很欢喜地接下了。 这是玄雍皇家的令牌,委实很不适合给一个小孩,可殷洛也着实找不到什么独一无二的信物了。 他想了想,叮嘱道:「这块金牌不能给除我以外的人看,你一定要记得。」 男童道:「我只给殷洛哥哥看!」 殷洛摸了摸他的头。 * 因为不想特意举行告别的仪式,青泽和殷洛挑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离开,可他们刚走出营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哐咚! 殷洛被身后响亮的、摔倒在地的撞击声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昨日已经和自己道别的男童竟然从营地里跑了出来。 男童刚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和初见自己时一般脏。 这一跤摔得委实很狠,男童却似不觉得痛,继续向这边跑来。 第138页 他分明早已知道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也在青泽宣布离开的消息时平静地接受了,到了现在却又露出这样一副不管不顾,害怕他们离开的样子。 阿临挡在男童面前,道:「小弟弟,你别跟来了。」 男童急切地说:「阿临哥哥,让我过去!」 阿临说:「我们要走了,你别跟来了。」 男童根棵小树苗似的杵在那。 青泽说:「让他过来。」 阿临侧过身,让男童跑过来。 殷洛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男童有些心虚,没敢抬头看殷洛,径直向青泽跑去。 青泽道:「小鬼头,你跟来干什么?给我好好呆在这里。」 因为遭逢巨变,男童自从离开了陇下村,路上一直沉默寡言,到了与公廨里的人同行之后才渐渐重新开朗起来。 这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失去双亲、年纪小小的孩子,像一只只小小的幼兽,互相抱团取暖、舔舐伤口。 男童手持青泽亲制的臂弩,练功刻苦,小小年纪性情已然很稳重,不过数日就成了公认的孩子王。 他有了很多朋友,大人们都很照顾他们。 未来他可以读书识字,可以习医练武,可以有吃不完的、甜甜的糖葫芦。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男童仰头看着一袭青衫的青年,语无伦次道:「清泽哥哥……我也想一起……清泽哥哥……带我一起走吧……」 他求了许久情,见青泽不为所动,急得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清泽哥哥,你不是都给我臂弩了吗?我一直在练习……我以后会很厉害的。我、我……」 搞什么啊。 明明是把你放在一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千里奔赴的安乐窝里,做什么露出这样一副被遗弃的样子。 青泽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小孩子的脑迴路果然都很奇怪,便道:「小鬼头,你太小了,把你带上会耽误我的事情。」 男童哆哆嗦嗦挺起胸脯,似乎想证明自己:「我不小了!我……我只是腿脚慢些,但我已经比前几天高了!我很快就会长大的!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他的胸脯扁扁,好似多吃点东西就能撑破。 青泽笑得不行。 男童听他笑得开心,慌张得几乎有些口不择言:「我连魔族都可以杀死……我、我……我已经有自保的实力了……我……!」 青泽说:「哦?」 青泽说:「那就向我证明你的实力吧。」 男童见青泽松口,一下子跳了起来:「怎、怎么证明?」 青泽早已决意将他留在这里,无非是再逗逗男童,就挑了挑眉,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攻击我。」 ——「攻击我,只要你能逃得掉,我就带上你。」 男童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要求不可思议极了,嗫嚅道:「我不想攻击清泽哥哥……」 青泽点点头:「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男童气馁地低下头。 人族总是这样,明明生命短暂,却无法习惯别离。 男童默默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过身,抬起手臂,肩膀微微抖动着,看起来像是在抹眼泪。 哭吧哭吧,长痛不如短痛。 青泽想。 他摇摇头,转过身去。 ——咻! 一支小箭迅如疾风地向自己飞来。 青泽瞳孔微缩,止住转身的动作,反手夹住小箭。 男童眼角干干净净,一点泪痕也没有,射出断箭的手臂还没来及收回,几乎冒出冷汗。 青泽收起微笑,面无表情看着男童。 男童牙关紧咬、转头拔腿想跑,被青泽一把抓了起来,提在空中,右手微微用力。 噹啷。 噹啷噹啷。 由青泽亲手制作的臂弩随着青泽的动作碎成几个小小的铁片掉在地上,原本平滑的表面被捏得变了形。 青泽把他丢到地上,道:「小鬼头,意识到你的弱小了吧?——还觉得自己有任何『实力』吗?」 男童磕破了手肘,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地臂弩的残骸:「清泽哥哥……为什么……」 青泽道:「我可以给你这个臂弩,也可以收回。你好好读书,好好长大,未来会很长很好。」 青泽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他,转过身去。 男童说:「清泽哥哥!带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带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他的声音悽厉极了,应当已经吵醒了营帐里的人。 青泽置若罔闻,走回到殷洛身边,对殷洛说:「走吧。」 男童绝望得颤抖起来。 月光洒在他身上,夜色也洒在他身上。 他受了些伤,没有力气站起身来,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的勇气,只能曲起膝盖,把脸埋在腿间,抽噎许久,竟然掉不出眼泪。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此去难归,此去不归。 这世界那么大,离别就是永别。 他当时拿了殷洛给他的信物,看到殷洛的背影,突然就知道他回不来了。 别走啊。 别走啊。 你走了那么远,已经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过了一会儿,他被虚虚地抱了一下。 第139页 这是一个离别意味浓重的拥抱。 男童咬了咬牙,没有抬头。 殷洛说:「安平,再见。」 * 安平,再见。 安平,此生无缘再相见。 * 男童终于哭了起来。 未来他可以读书识字,可以习医练武,可以有吃不完的、甜甜的糖葫芦。 他不在乎未来,只想跟着离开。 第67章 溃不成军(十三) * 青泽仍是对小面摊情有独钟, 眼见天光乍破、朝霞初现、陆陆续续有摊贩开始忙碌,熟门熟路挑了家面摊就坐下了。 阿临道:「清泽哥哥, 我们继续收集碎片吗?」 青泽点了点头。 看殷洛简单吃了些东西,青泽站起身来。 十层结界封印完毕,四面大门业已彻底封锁,原本镇守在城门口的将士都撤回到了皇城周边。 青泽挑选的城门口是最早封闭也是最小的一个,城门周边原本安置着第一波逃难者,数量也不多,现在都已经进了内城。 他要施法出去, 自然不能被旁人看到。 偌大城门口下空空荡荡, 唯有前方广阔地皮上燃烧殆尽的火堆、空空荡荡的屋宇残留着人群聚居的痕迹。 城门前的透明屏障上不时流淌着金色的符文。 青泽化出一缕青火,直直向屏障探去。 小小的火苗没入空气中, 消失不见。 青泽皱了皱眉头,右手掌心贴在结界上。 ——法力被阵法吸收殆尽。 上古神兽法力强横,屏障上的符文俨然在吸收自己法力后越发华光湛湛。 原来在城内一天比一天虚弱,不是自己的错觉。 要想在不破坏整个结界的情况下从城里出去,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 青泽收回手,对阿临道:「我要暂时禁除这一小片的结界, 需要屏气凝神,不能分心, 妖族感知力灵敏,你帮我监守四周,如果有人靠近,第一时间提醒我。」 见阿临跃跃欲试地点头, 他道:「你法力低微,不要自行战斗,留着我来解决。」 阿临把头点得更欢。 「清泽哥哥, 我知道的!」 青泽转过身,捏起法诀。 凝神静气,形神归一。 青泽闭上眼,用法力感知着结界的波动频率,一点点模仿出类似的频率。 咚、咚、咚…… 咚。 ——就是现在。 结界上凹出一个青光凛凛的小洞,边缘与结界波动别无二致。 「清泽哥哥——!」 青泽睁开眼睛。 阿临焦急地看着他,伸手指向远方。 青泽放下捏法诀的手,转过身。 离城门口数米远的空旷地皮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身着宝蓝色缎衫,脸戴面具。 一人身长两米有余,皮肤青紫。 缎衫男子摇摇摺扇,悠然开口道:「青泽,又见面了。」 ——是那个穿黑袍的傢伙的声音。 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和魃混到一起去了。 他给陇下村人分髮禁药,害得全村皆亡,是个心术不正的手段毒辣之人。旱魃虽然性情大变,毕竟也曾是堂堂天女,竟然会和他同流合污。 青泽化出长剑,衣袂翻飞,皮笑肉不笑道:「手下败将,还敢露面。」 缎衫男子哈哈大笑:「青泽,你为了破解这个结界,耗费了不少法力吧?」 青泽道:「那又如何?剩下的法力对付你也绰绰有余。」 缎衫男子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青泽,劝你莫要再鼻孔朝天。我可不是当时的我了。」 青泽嗤笑一声。 缎衫男子气得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了一会儿怒气,反而笑了:「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他摺扇一挥,身姿迅疾地向青泽飞去,手一抖便是几道罡气,青泽翻身上前,刃锋飞舞,翩翩然几个剑花就将罡气生生打了回去。 罡气砸落在地上,煞时树倒屋斜、播土扬尘,竟然很强横。 也不知道男子到底修习了什么邪术,短短数日间,不但伤势全然恢復,功法更是大增。 不过,既然落到自己手上,无非是这次死得更彻底一点而已。 青泽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扬手又是几个剑花,不过十数招内便将男子压制了下来。 缎衫男子与他缠斗了一会儿,突然得意地笑了一下。 「旱魃!」他喊,「去杀了那边那个人!」 青泽瞳孔微缩,锵地一下勐刺,一脚踹飞男子,便要转身去护殷洛。 他一直刻意把争斗范围控制在自己可以第一时间回返的距离内,何况还有阿临在一旁,殷洛不可能有事。 「宋清泽,小心——!」 是殷洛的声音。 殷洛性情沉稳,难得听到他这么急促而慌张的语气。 有什么可小心的? 危险的明明是殷洛才对啊。 缎衫男子趴在地上,桀桀怪笑着。 青泽低下头。 一根长长的毒针刺穿了自己的腰。 青色的衣衫上晕出血来。 青泽愣了一下,身形有些摇晃。 阿临拔出毒针,笑得纯洁又无辜。 缎衫男子与青泽缠斗正是为了将青泽引到阿临身边,再用殷洛来声东击西,让他好趁青泽露出破绽时偷袭。 第140页 阿临少年似的身体渐渐抽长,生着一张难辨阴阳的脸,睁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身上的魔纹像华丽喧嚣的图腾。 「清泽哥哥,」他说,「多亏你刚才破解了结界,不然我还没力气刺中你呢。」 青泽道:「……你是魔族?」 阿临连连点头:「是的呀。」 青泽道:「你是谁?」 「我怎么会蠢到告诉你我是谁?」阿临道,「清泽哥哥,我只负责把你抓起来,别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能逃过一劫,就报復魔族吧,可千万别报復我。」 青泽道:「你和他是一伙的?」 这个他指的应当是缎衫男子。 阿临道:「从陇下村开始,是的哦。」 青泽咬牙:「陇下村……」 阿临道:「是我们设的局哦。」 他分明已经变成了大人,却仍保持着之前刻意伪装的、少年似的、活泼任性的语气,衬着那根长长的毒针和毒辣的话语,真真讽刺极了。 另一旁,旱魃得了缎衫男子的命令,在檐上几个纵跃,凌厉地向殷洛扑去。 殷洛下意识往怀里一摸,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匕首已经被青泽拿走。 他在龙神庙见过旱魃,知晓旱魃身形灵敏,自己必然来不及逃跑,便蹲了下来,右手在地上抓了一把,一副吓得不敢逃跑的样子。 旱魃一步步靠近,揪着他的左手手腕想把他提起来。 殷洛身形一翻,把刚才抓在手里的黄土往旱魃脸上一撒,裹着黄沙的双指直戳旱魃双眼。 旱魃松开他的手,捂住双眼,另一只手愤怒地在空中乱舞。 殷洛一边脸颊被划出几道血痕,摔倒在地上。 他撑起身体,抻着脖子努力看了看不远处的青泽,一下子红了眼睛。 青衫青年腰间已是一大片猩红,吃力地看着他的方向。 下一秒就栽倒在了地上。 不要。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画面。 这是什么可怕的梦魇。 青泽法力高强,他从未见过青泽受伤,却突然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看见过这个肆意盎然的青年,捂着淌个不停的血,愤怒地看着自己。 下一秒就栽倒在了地上。 血染红了一地白色的花。 他亲手铸就了那样的结果,除了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是个胆小鬼。 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这样号泣着。 许多年、许多年以来都这样号泣着。 不停发出求救的声音,害怕被人听到,祈求被人听到。 唯一听到的人竟然被自己亲手杀死。 只能继续缩在坚不可摧的壳里。 没有人能够打破。 然后,拯救他。 然后,拯救了他。 ——等你回来,我还陪你喝龙涎。 殷洛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心慌气短竟然两眼一黑、又跪到了地上,急得狠狠砸了一下地,挣扎着想向青泽爬去。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穿透灵魂的绝望却将他包裹。 不要。不要。不要。 他还没来得及。 他还没来得及。 下一秒他的脚踝就被一股巨力握住。 旱魃已经拂开了眼前的黄沙,看着企图逃离的猎物,一爪把他拉了回来。 殷洛紧抓着地,十指在沙烁上划出几道血痕。 他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青泽被阿临交给远处的蒙面人,终于发出被逼至绝路的、困兽似的哀鸣。 旱魃力气很大,把殷洛拉到身前后,揪着他的后襟勐地翻过来。 殷洛身上脸上一片狼藉,沙烁和血痕混杂,疼得指节紧攒在一起,仍是执拗地看着青泽的方向。 旱魃一只手锁住他的喉咙,逼他转过脸,另一只手高高扬在空中。 殷洛一向是十足惜命的,此时却好似不要命了,又急又怒地看着旱魃,抓起一片石片,勐力向锁住自己喉咙的旱神的手臂捅去。 若他能有平日的半分理智,应当知晓:这个举动除了激怒旱神,不可能起到任何攻击效果。 旱魃皮肤早已变异,锐利的石片断在了上面。 * 青泽慢慢甦醒过来。 针上有毒,他分明昏迷了许久,伤口竟然现在还在流血。 青泽定了定神,坐直身体,睁开眼睛想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 四周很黑,青泽几乎以为自己瞎了。 他法力受制,只能等双眼适应黑暗,借着从缝隙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判断出——他是在一间牢房里。 房间很小,有一道铁门、几堆草垛,没有窗子。 铁门不是寻常牢房的栏杆似的铁门,而是实心的、密不透风的铁门。 结界对他的压制还没有消散,这间牢房应当仍在太涵。 大概总结了一下收集的信息,青泽闭目靠在墙上养神。 毒针虽然能对他暂时造成伤害,但是效果有限,无法伤他根本,他也不觉得这间铁牢能一直困住自己。 理论上来说,这世界上,除了上古神祇,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上古神祇。 上古神祇的没落,始于傲慢麻木,终于自相残杀。 不知是该说他们不幸都死在了黎明到来前的漫漫长夜里,还是该说正因为他们的死亡,漫漫长夜才终于迎来黎明。 第141页 应龙那个被人族杀死的蠢货除外。 青泽弄明白了状况就觉得没那么着急,竟然还颇为闲适地躺了下来,准备重新再睡一觉。 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 只是对不起殷洛。 他以为可以保护好殷洛,他没做到。 所幸殷洛至少是作为人死去的,他不用看到殷洛最终堕入魔道的丑陋样子了。 殷洛一定也很讨厌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他会被自己吓坏的。 虽然残忍,但说不定这是殷洛最好的结局。 他是战功赫赫的皇储,是杀父夺权的逆子,是重振玄雍的枭雄,有骂名有功绩,在后世的记载中,也必然会留下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许千百年后,他还能在书上看到殷洛的名字。 一个充满争议的、寿命短暂的孤独帝王。 那时青泽就可以对买书的人炫耀,你知道吗,他是个味觉白痴、喜欢骑马、笑起来其实很单纯。 青泽是很恶趣味的,最喜欢把实话当玩笑话说了。 等他从这里出去了,他可以不急着去收集龙鳞碎片,先去花点时间找到殷洛的尸首。 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别说殷洛註定是个早死鬼,就算他能一世平安,人类的一辈子,对上古神兽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过个几百年就很难再记起了。 他一直那么匆忙,不由分说把殷洛绑了出来,从这里奔波到那里,一路风尘僕僕,以至于都忘记了:这对自己而言只是风过无痕、短暂得留不下记忆的一段路,就是殷洛所有的余生了。 可他还没带殷洛去蓬莱呢。 他本来打算等收集齐碎片,作为一路同行的道别,带殷洛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殷洛一定会很喜欢的。 这样一路仓促慌忙地奔赴死亡,殷洛一定很讨厌他吧。 这段时光对殷洛而言,到底是痛苦无比,还是也有哪怕一点点快乐幸福和值得留念呢。 到最后的时候,殷洛到底有没有后悔跟着他出来呢。 殷洛是个最恪守皇家威仪的人,可当时战况激烈,他说不定死状很悽惨,要多修补修补,给他重新整理好衣冠,让他体体面面、帅帅气气的才行。 对了,他还要把殷洛的骨灰带回玄雍。 他答应过殷洛,如果他死在了外面,一定要让他魂归故里。 从玄雍到太涵,对殷洛而言,真的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呢。 可殷洛过去二十几年征战四方,再远的地方也都去过了。 他都去过这么多地方了,怎么还没遇到想遇到的那个人呢。 他到底是在四处征战,还是自己也没意识到地在四处寻找呢? 殷洛到底等了多久? 殷洛到底找了多久? 殷洛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吧。 如果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也许那个人迟早会来吧。 殷洛啊,可是殷洛啊,玄雍是最开始的地方吗? 要是殷洛之前有告诉自己到底是在等谁就好了,上古神兽寿命很长的,他总有一天会遇到那个人,然后告诉他,你这个迟到的傢伙,有个人一直在等你吶。 有个人用了一辈子来思念着你吶。 虽然很短暂,但已经是他所余的全部了吶。 第68章 溃不成军(十四) 「我不是让你直接杀了他吗?!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嘎……」 旱魃看着被缎衫男子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茶杯, 口齿不清地咿呀着,似乎不知道他在发什么脾气。 他离了归去来兮坊, 少了女皇对神女信仰的护持,又助纣为虐、为替缎衫男子养伤造了不少杀孽,心智大丧,此时已然言语不得。 皎皎天女,终成邪神。 缎衫男子怒气沖沖在屋内踱步了几圈,看着痴痴傻傻的旱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最主要的计划正在顺利实施, 青泽已经被抓了起来, 自己之前受的苦没有白费。 但苍蝇腿肉也是肉,殷洛俨然近在眼前, 若是能顺手除掉,必能有更多嘉赏。 若是殷洛逃了,还真没有行踪高调的上古神兽这么好抓,到时候要是被别人抓去领了功,他才真真是要气死。 一个毫无反手之力的人族,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旱魃竟然都给他掉了链子。 他当时受了些伤,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 旱魃就突然暴走,回来时两手空空,理直气壮,俨然是忘了自己之前下的命令。 煮熟的鸭子飞了, 大抵就是如此。 这个旱神近日越发驽钝,着实让他恼恨。可旱魃战力彪悍,若是当真被激怒, 自己也难以应付。 还是得软硬皆施才行。 想到这里,缎衫男子的怒火平息了些。 事已至此。 缎衫男子勐扇了几下扇子,又啪地阖上,走到雕花石椅上坐下身来。 他道:「也罢,我不为难你。先不管那个人族,且让我会会那个自以为是的上古神兽。」 他因曾被青泽一掌打得濒死,心中记恨,发誓要让青泽数倍偿还。如今青泽被他抓住,若不是被下令必须生擒,他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弄死青泽的。 他们所处的是一间由石窟改制、修建精美的密室,石壁冰凉,四周嵌着莹润的玉石,华光更甚长明灯,显然并非一日之功。 第142页 缎衫男子原本就言辞恶毒,衬着幽深的密室回音,显出一种让人齿冷的鬼祟。 他想像了诸多折磨青泽的酷刑,觉得胸中闷气纾解许多,阴恻恻笑了一会儿,端起另一个茶杯喝了一口,啪地拍在长几上,站起身来,睨一眼旱魃,道:「走!」 关押青泽的牢房位置幽深,须得通过迷宫似的、狭长的地道。 地道墙壁上的玉石被雕刻成火焰形状,冰冰凉凉、长长久久地燃烧着。 墙壁下时不时散落着不同部位的骨头,原本应当生长在不同的生灵身体里,也冰冰凉凉的。 缎衫男子身后跟着旱魃,似乎全然不受两旁尸骨所扰,慢悠悠向深处走去,似闲庭信步。 出乎意料的,地道的尽头却不是在地下的了。 缎衫男子按下石钮,只听咔哒一声,他足下所站立的、四四方方、原本与之前暗道别无二致的地面竟然骤然升起,直直向头顶升去。 若抬头细看,才可发现顶部竟然有一个难以发现的、黑洞似的暗道。 这一行路蜿蜒复杂、岔道颇多,属实难记,纵使万幸到达了这里,若是不知晓这机窍的人,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一条路,仍是往深处走去,无论走哪一条都会触发机关,被困在里面。 二人到达上面的楼层,仍是往前走,此时的暗道却俨然已经很正常,不可见四散的骸骨,墙壁高处凿着一扇扇小窗、几根铁栏挂在上面,阳光从窗户照耀进来,空气中依稀可见细小的微尘。 待走到暗道尽头,缎衫男子看着那道黑漆漆的铁门,摇摇摺扇,啧啧两声。 「青泽吶,青泽吶。」他说,「你终究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 他说罢很是自鸣得意了一会儿,一扬摺扇,示意旱魃打开铁门。 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靠在角落,闭着双眼。 缎衫男子走了进去,看了一会儿,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他踹的正是青泽受伤的地方,上古神兽煞时睁开了眼睛。 缎衫男子见他醒了,一撇嘴角,哐哐哐又是几脚,踹得青泽虾也似的捂住了腹部才觉得解气,桀桀笑着:「青泽!你不是上古神兽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很得意吗?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啊?!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以为你能一直高高在上?!你伤口痛吗?难受吗?我比你更痛啊!我被你打得筋脉尽断、差点像条骯脏的虫豸一样死在暴雨里啊!青泽!你死吧!你去死吧!」 他一边怒吼一边狠狠踢着青泽的伤口,不一会儿足尖下就汇聚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青泽听他疯狂宣洩了一会儿情绪,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这点小伤,有什么可痛的。 他是锱铢必较的上古神兽,等他从这里出去,这些人一个人也不会好过。 缎衫男子见了他的表情,似乎更是暴怒,蹲下身,一把揪起青泽的头髮,拧起他的上半身,按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 撞了许多下。 墙壁被撞得凹下去一个碎裂的洞,从缝隙蔓延出去的全是红色。 直到缎衫男子自己都觉得手臂发酸了才放下手,看着鲜血从上古神兽被磕破的额角流淌下来,咬牙切齿从身后摸出一根长长的毒针。 胸口。掌心。最后是腹部。 一头握在缎衫男子手中,另一头穿过青泽的身体。 缎衫男子将长针从青泽最开始受伤的地方抽出,终于给这场酷刑画上了句号。 「可恨我不能杀了你。」他说,「等你失去利价值,我第一个杀了你。」 上古神兽躺在地上,青色的衣衫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青泽吶,要恨,你就恨魔族吧。」 * 缎衫男子走出牢房,旱魃把铁门阖上。 狭窄的牢房重新被黑暗笼罩。 青泽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在血泊中翻过身来,平躺在地,闭上眼睛。 他可从来没见过怕痛的上古神兽。 这些人以为自己见过足够多的残忍事情,却对洪荒真正的样子一无所知。 在洪荒的生存法则之中,只要是不伤及性命的伤,都委实不算什么。 既然被抓了起来,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青泽很能随遇而安,唯一气愤的只是自己刚刚才闭上眼,还没来得及入梦就生生被打醒。 打扰他睡觉的人,都是不可回收垃圾。 青泽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因为身上的伤痛,多花了点时间才沉沉入睡。 应龙坐在溪水边等他。 青泽欢快地跑了过去。 他把应龙按在花田里,嘴里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应龙抱着他,连指尖都红了起来。 知道你久等啦。 应龙真是好吃啊,应龙越来越好吃了。青泽很有成就感地运动了一会儿,见应龙的皮肤被身下花草的根/茎磨得有些发红,就改为让应龙kua坐在自己身上,支起上身啃应龙的脖颈。 啃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肩头湿湿的。 青泽愣了一下,抬起脸。 应龙竟然在哭。 应龙是最不爱哭的人了,哪怕被自己欺负得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都叫哑了也是不肯哭的。 他肯定觉得哭起来很没有面子,才会连雌伏在他人身下的事情都做了,也不肯哭给自己看。 明明是情/趣嘛。 第143页 青泽一直想弄哭应龙,可应龙当真哭的时候又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应龙看起来难过极了。 把自己抱得那么紧,好像怕害怕自己离开一样。 他怎么能让应龙哭呢?他怎么捨得让应龙哭呢?他恨不得把应龙捧在心尖,含在嘴里。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他,爱把应龙融化。 应龙求死,他就杀死他。应龙向生,他就救回他。 应龙眼中只有那轮高高的皓月,只可见那个不染俗世的神祇,他就甘愿在应龙面前当个刻薄讨厌的坏人。 他是个疯子,唯一能捧出的只有自己从未被应龙注意到的、卑微畸形的、支离破碎的爱。 「应龙……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怎么办啊?你哭了我怎么办啊?」 「应龙,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应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不在乎你有多讨厌我了,我不在乎你看的是不是我了,是我小心眼,我把白泽绑来见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把天上的月亮摘给你,我把天上的太阳摘给你。整片天高云阔的天空都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把我的心剖给你,你踩在地上我也开心,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应龙却一直在摇头,唤他:「青泽、青泽。」 青泽一下一下吻着他的睫毛:「我在呢,我在。」 * 殷洛面朝石壁躺着。 他在一间陌生的石窟内醒来,石壁光滑,壁内嵌着玉石,映出冷且莹润的光。 桌椅都是石头做的,床也是石头做的。 他浑身砂砾灰尘都被擦洗掉,磨破的衣服也换了下来、余下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中衫,受伤严重的地方、十只手指的指节都分别细细的绷带缠好了。 绷带包裹得很细緻,俨然费了很多心思。 旱魃手里捧着一个瓷碗,浑身骨骼咔哒作响地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扶起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把碗端到他嘴边,一勺一勺餵他喝。 殷洛喝得很慢,因为之前被旱魃掐住脖子伤了喉咙而难以顺利将药咽下。 但是拼尽全力地喝完了。 要好好喝药,喝了药才能尽快恢復。 他受过那么多伤还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无论多苦的药都能喝得一滴不剩。 旱魃每天一有空就抱着他餵各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什么颜色的都有,他也全喝得一滴不剩。 不肯杀了他,又不肯放了他。 他手砸门、发出声音,被捂住嘴拖回床上。 背对着旱魃沉默地躺了几天,到了今天旱魃才给了他一张地图。 蓝色的点是石窟的位置,黑色的点是地牢的位置。 隔得很远。 他走得不像之前那样快了,但是总会到的。 殷洛小心把地图收起来,又养了几天伤,能如常行走了就摔了碗,把瓷片比在自己颈间。 旱魃向他靠近一步,他把瓷片插得更深些。 然后穿好衣服、推开石门,走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旱魃在愤怒地嘶吼。 他时间不多了。 他还没来得及。 第69章 溃不成军(十五) 「龙!真的是雨!我长这么大, 第一次淋到雨!」 应龙有司雨之能,偶尔女魃法力失控、一不小心暴走, 凶犁土丘都会哗啦啦下好大一场雨。 躁动不安、灼烤大地的腾腾热气就渐渐被驯服在淅沥雨声中。 偌大荒丘第一次下雨的时候,女魃高兴得光着脚在雨里跑来跑去。 她秀丽的头髮也湿了、精緻的裙子也湿了、素雅的妆面也花了,原本干净的脚上全是污浊的泥泞,比起天女像个体面全无的疯婆子。 面上倒是开心的。 这显然并不是她第一次淋雨。 第一次是在弱水以北,可她那时一心求死,被一场大雨淋湿了自焚的火苗,后来也不愿再提起。 她不愿意提起, 应龙也无意再提。 应龙手里提着一壶酒, 远远地看着她。 她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看了看自己被打脏的裙摆,转了转,发现还能转起来,就对应龙说:「龙,我给你跳个舞吧。这么好的天气,最应该配一支舞!」 她是天上神女, 舞姿是很好看的,寻常人无缘得见。应龙喝下一口酒, 看见越来越多淤泥随裙摆飞舞溅到她的身上。 待跳完一支舞,她半截裙子都脏掉了,只顾得上擦擦脸上的泥,就急着雀跃地问:「我跳得好看吗?」 应龙说:「很好看。」 她听罢又得意地转了几圈, 转完乐极生悲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应龙就止了雨。 她第一次心无旁骛地体验了一场雨,激动得不惜弄脏自己的裙子,甚至觉得未来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可在之后几百年的时间里, 偶尔在雨里跳舞竟然就是她在凶犁土丘上唯一的消遣。 应龙的伤势恢復情况很糟糕,花了好几百年才勉强将她体内的致旱之力抑制了半数。 荒犁土丘上什么都没有,别说活物,经常许多天、许多天,任何声音都听不到。 漫山生长着的都是寂寞。 女魃也很难想像,这样凶名远扬的上古神祇,竟然就这样常年累月地蛰居于这样一片荒丘之上。 第144页 她起初待着觉得有些无聊,因为应龙不善言谈,就自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日子久了,竟然也习惯了。 而应龙对这座荒山简直不能用习惯来形容。 风从他身上刮过,他蜷缩在石台上,紧闭着双眼,简直变成了凶犁土丘的一部分。 在没有需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哪怕醒着,应龙也可以一动不动沉默许久,仿佛连下一秒该做什么动作都不知道。 他就像这座荒山。 ——但他也不全然是荒山。 到了夜晚的时候,应龙就会化成原型,趴在水潭里看天。 他一身漂亮的鳞片被水打湿了,盪着比水波更柔情潋滟的光。 长长的尾巴翘起来,搭在水潭边上,一晃一晃的。 女魃也跟着抬头看天。 黑漆漆的天幕,细碎璀璨的星辰,圆圆的月亮。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可是应龙就能一看一整晚。 眨也不眨地看着,轻轻摇曳的尾巴在水潭里藏了很多很多秘密。 应龙在看什么呢? 「龙,再过几百年,等我的致旱之力完全被压制了,我们去游歷人间吧,我还没见过人间真正的样子呢。」 「人族那帮笨蛋,胆敢这么误解本天女,等我恢復了,一定要多整整他们!」 「我要去偷他们的麦穗、吓跑他们养的鸡、画花他们的衣服。换季的时候,我先晒他们一会儿,等他们出了门,你再下雨,淋他们个落汤鸡。让他们知道,本天女可不是吃素的,哈哈!」 「……」 「龙,你怎么不说话?」 应龙摇摇头:「天女,等你能控制法力了,我就不能再陪你了。」 女魃的笑僵在脸上。 「龙,你要去哪里?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只剩独身一人了吗?」 应龙没有反驳她的话,却抿了抿唇:「我要去见一个人。」 他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要去见一个人,我有句话要告诉他。」 * 女魃坐在高高的、枯干的枝丫上晃着脚,低头看着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小山妖,你来这里干嘛?」 「你来找应龙?应龙他出去了,过几天才会回来。」 是那个曾趴在石头后偷看应龙的、莽莽撞撞的年轻小妖怪。 原来他就是青泽啊。 应龙,青泽来找你了呢。 虽然过了几百年,但是他来找你了呢。 女魃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反正他回来也是要去见你的。 女魃想。 青泽摇摇头:「女魃姐姐,我要去找他。你快告诉我,应龙去了哪里?」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急性子。 女魃嘆了口气,从干枯的树丫上飞身下来:「应龙去淮水助大禹擒无支歧啦。外面世道乱着呢,你这样笨的一个小妖怪,要是去找他,可别在路上受伤了。」 青泽得了答案,终于很开心地笑了:「谢谢女魃姐姐,我已经满一千岁了,不算小了。」 青泽道过谢就急匆匆走了,来时有些疲惫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好似压抑不住满腔的期待。 心意相通、鸳鸳交颈,自然值得期待。 女魃哼了一声,飞回枝头上坐着。 你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应龙要给我封住致旱之力才能离开,到时候你也还是要回来的。 她要当一根(个)亮(瓦)度(数)超大的蜡(电)烛(灯泡)。 牺牲自己,照亮凶离。 算了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还是赶在他们回来之前花些心思做些准备。 这样,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才不是一个空荡荡的荒丘。 应龙把她的致旱之力压制了大半,她可以下山给他们买些瓜果糕点,再打壶酒。再买点布匹、假花假草、家具木材……把周围布置一下。 对了,她还想换条新裙子。这条裙子穿了那么多年,都脏得看不出样子了。 她买好吃食,编了个果篮,搬来几个大石块做成桌凳,挑了个宽敞点的山洞,凿了个任一双爱侣造作也绰绰有余的石床,扛了进去,床头插上几根红烛,恶俗地在洞壁上贴了个「囍」,又走出洞口,安了两个足够厚、隔音效果足够好的石门,把光秃秃的树干简单修理装点了一下、插了许多假花。 最后换上新的裙子,坐在枝头晃着脚丫等。 应龙这么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呢。 等了一天又一天。 一月又一月。 一年又一年。 凶犁土丘的入口再没有人出现。 女魃抬头看天。 黑漆漆的天幕,细碎璀璨的星辰,圆圆的月亮。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女魃低头看地。 那汪藏着应龙所有心事的小小水潭已经被她烤得干涸了。 应龙没有回来。 青泽也没有回来。 他们不小心走到了太远的地方去,忘记了回来的路。 这座山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在神志刚开始混沌的时候,女魃也曾回想起过最初相遇的画面。 战鼓齐鸣,铁骑征伐。残阳被染成红色,烽火绵延到天际。 第145页 黄帝对战蚩尤九战九不胜,仙族头焦额烂、诚心相求,终得上古凶兽应龙相助,首破魔军,不日将于逐鹿与魔军决战。 她是生于后世的神祇,是高高在上的天女,悯众生艰苦,主动请缨助战逐鹿、下凡斩杀魔孽。 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就下了凡。 地上是泥土、鲜血、粪便、尸骸、腐烂的食物,恶臭无比,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穿过战火狼烟、穿过人群、穿过营帐,停下脚步。 应龙身着战甲,手持长刀,靠着一块巨石,坐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看着漫目的死亡,神色晦暗不明,鲜血把他黑色的长髮煳成一缕一缕。 他的脚边放着行军用的水壶。 别人都说,里面装的不是水,是天下最烈的酒。 女魃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龙?」 应龙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女魃就笑了:「你就是龙。」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我是魃,他们都叫我天女。」 * 她后悔过吗? 她不曾后悔呢。 * 青泽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门口正传来细微的锁孔颤动的声音。 缎衫男子每日都来折磨他一遍,身上的伤口已经疼得他两三天都没能顺利入睡了。 等他回去,应龙一定磨人得不行。 想到这里,青泽嘿嘿笑了两声,因为扯动了伤口,又皱了皱眉。 他是上古神兽,之前是被偷袭才落得重伤,如今缎衫男子给自己增加伤口的速度已经跟不上自己旧伤恢復的速度了。过不了多久,他应当就能从这里出去。 这帮人忙活这么大半天,竟然就是为了把自己抓起来折磨一顿。 不过缎衫男子今天才刚离开没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看来还是太闲。 咔哒、咔哒、咔哒。 ——不对。 缎衫男子开门可从来没用过这么长的时间。 细微的声音并不连贯,并不似用的钥匙。 青泽擦了擦脸上的血,坐起身来:「谁?」 门口安静了一会儿,没有回答,继续响起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锁孔颤动声。 难道不止一拨人掺和在这件事里? 青泽皱了皱眉头,道:「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大声叫人了。」 门外的声音又安静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宋清泽,是我。」 青泽愣在原地。 是殷洛。 殷洛竟然还活着。 殷洛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来找自己了。 青泽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满身血迹伤痕,委实很悽惨狼狈。 他是可以出去,但现在并不是最佳时机。 如果殷洛能得知自己还活着,就应该知道自己不需要他来救。 这间牢房会短暂地困住自己一会儿,是殷洛离开的唯一机会。 虽然自己出去应该也会把他抓回来,但更大的可能是——这「一会儿」已然足够殷洛度过此生余下的时光。 大概是担心惊动其他人,殷洛回答之后便没有再出声,继续不死心地试着撬开门口的锁。 青泽在黑暗中静坐。 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见锁孔内金属彼此碰撞发出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青泽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殷洛,外面有窗户吗?」 咔哒、咔哒、咔哒。 青泽道:「之前几次开门时,我看到走廊上有窗户。殷洛,你看看窗外。」 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 青泽猜殷洛也许抬头看了看窗外,也许没有。 青泽闭上眼睛,按照回忆描述道:「殷洛,透过窗子是不是可以看到天空?现在应该是晚上。天空很黑,星光很散,挂着一个明晃晃的月亮。你看见了么?」 他问,然后等了等。 门外一片寂静。 殷洛应该看见了吧。 青泽睁开眼睛,语调平静、慢悠悠道:「殷洛,你走吧。」 你走吧。 在你死去之前,在你彻底变成魔族之前。 在你最后的时光里。 快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快去你如此拼命也要到达的地方吧。 你自由了。 门内一片死寂,门外也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许久,青泽觉得撑着身体的手有些酸,便垂了下来,放在膝上,看着自己的指尖,张开又合拢。他重新躺到草垛上,看着一如往常的门扉,决心把殷洛的出现当做一个梦。 这个梦委实很有意思,他一时兴起决定放过殷洛了。只希望自己出去之后殷洛能稍微有点眼力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度过他所剩无几的短暂的一生。 他想着想着当真有些睏乏,渐渐阖上了眼,下一秒却听见门口先是嗑嗒一声、接着咿呀地被推了开。 亮亮的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先是细细一条,后来变成了明晃晃一大片。 青泽被光线晃得虚起眼睛,伸出右手挡在眼前。 殷洛掩上了门,走到青泽身前,蹲下身来。 眼睛还没能适应光线,青泽看不清殷洛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慢慢抚过自己伤口的手颤抖得厉害。 青泽想安慰他,别看看着恼火,其实都是新伤,旧伤都恢復了。等他出去,过两天就安然无恙。 第146页 他还想开玩笑:你来救人都不知道带个帮手么?退一万步,总得给我两根拐杖吧! 虽然按殷洛的性格,可能不会觉得这个玩笑好笑就是了。 殷洛却转过了身,曲腿背朝着他。 青泽说:「……你干什么?」 殷洛侧过脸,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背:「上来。」 殷洛等了一会儿,发现身后没有动静,转回身看了看青泽,不由分说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双手抬着青年的腿根,把青泽背了起来。 青泽并不很重,殷洛背起他之后却还是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咬了咬牙才勉强直起身。 青泽看着他一番动作,突然依稀明白了什么,嘴角的笑意消了下去。 地道很长,殷洛担心被发现,思绪很紧绷,默念着迷宫地图的道路选择,待见到四周道路渐渐熟悉起来才默默松了口气。 青泽看着渐渐宽阔的路,对着殷洛耳朵道:「你的背硌得我很难受。」 他的唿吸喷在男人的耳蜗里,使背着他的人微微战/栗了一下,耳周皮肤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耳尖泛起诡异的红。 但殷洛并没有回应青泽的抱怨,甚至连缓慢却坚定的脚步都不曾停顿片刻。 青泽看着他沉默的背影,也沉默了下去。 他想过很多殷洛最后会想要去的地方,唯独没想过会是这里。 他可拿不出任何殷洛想要的东西啊。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第70章 溃不成军(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这章忘记设置定时发送了…… 青泽出了地牢第一时间就欢天喜地地睡了一觉, 还没来得及道歉就被应龙一把扑到地上。 堂堂上古神兽,硬生生被摔得眼前一黑, 鼻血都磕了出来。 应龙坐在他身上,又大又长的袍袖和衣摆铺在地面,远远看上去好像几片靡丽的黑色花瓣,看见青泽被磕出了血,急得抽身想要站起来。 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暧/昧地止住了动作。 水碧山青,人影成双。 这个害怕寂寞的傢伙, 被冷落了几天, 什么姿势也都做了,简直放/盪得惊人呢。 青泽开始另一种意义上的流出了鼻血。 应龙最喜欢叫他的名字了, 一直青泽青泽的叫个不停。 造作完了就沉默地拽着自己不放。 青泽哪里见得他这个样子,把他搂在怀里用尽办法哄了,什么爱昵的称唿都叫完了也不管用。 这个人平日里看上去那么不好惹,闹起性子来却委委屈屈的,稍有风吹草动就不安到了神经质的地步,简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青泽有些甜蜜地嘆息着。 就连再次被自己杀死的时候, 也是紧紧攒着自己衣襟,疼得眉毛都皱起来了、手指用力到发白、血流了一地也不肯闭上眼睛。 好像希望能再多留下自己一秒似的, 好像每一秒都是最后一秒似的。 好像一旦离别就是永别似的。 应龙,应龙,我明天还会来的呀。 我怎么捨得离开你。 我怎么捨得丢下你。 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相见。 我们还有会很多时间。 * 灵力在身体内缓缓运行完一周,青泽慢慢睁开眼睛。 殷洛在客栈里寸步不离守了他一周, 今天见他伤势恢復许多才出了门去。 离开之前,殷洛指了指自己身上有些被磨破的衣服,说他要上街去买件新衣, 晚一点才能回来。 这个要求委实很合理,青泽想了想,说:「好啊,你去吧。」 「如果你的伤……」殷洛说,「我可以过几天再——」 青泽笑着催促他:「你走你的,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要是真有危险,你又没有法力,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殷洛就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青泽坐在床头,托腮看着他离开,笑意收了回去。 说什么买新衣服,看殷洛那从三天前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应当是终于和暗卫重新联繫上了。 既担心自己伤势严重,不敢独自出去。又担心自己完全恢復,无法独自出去。 思前想后,深思熟虑,终于挑了今日。 阿临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只有关于殷洛的话说的是真的。 在离开射羿前落脚了数日的那家客栈里,他从幻境中惊醒,推开门缝。 殷洛站在夜色里,从暗卫手里接过一张纸卷,摊开看得认真,最后点了火,把纸卷烧成了灰。 他有上古神兽的目力,清清楚楚看到那张纸上无比详细地记载着到当时为止收集的每一块碎片的信息。 纵有天下第一大国的物力,想要将非人间的事情调查得这么清楚也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情。 他阖上了门,觉得这是件无需计较的小事,却将殷洛转过头来时双眉紧皱的神情记得清楚。 殷洛到底为什么从射羿皇宫出来之后就开始暗中调查碎片的事情呢? 他到底是继续不管不问、也不让殷洛插手,还是该摊开来和殷洛好好谈谈呢? 前几天在地牢里头脑发热,觉得殷洛是因为喜欢自己而留下来,现在想想,也很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也许殷洛只是心理素质足够强横,也习惯了忍辱负重而已。 第147页 如果离开了,殷洛就没办法阻止自己集齐碎片了。 殷洛要等的人,难道和自己在收集的碎片也有关系吗? 青泽闭上眼想了许久,陷入从未有过的苦恼。 ——如果有九十九句都是真的,最关键的那一句,是假的,可怎么办? 他想了许久,终于披上外衫,坐在床头,准备了一些话,等殷洛回来。 一等就等了一天。 客栈旁边就有一家衣铺,殷洛出去的时候是清晨,回来的时候已然夜深。 他换了一件新的衣服,把身形修饰得利落又好看。 不亏是大国之主、天潢贵胃,什么衣服都能穿得气势凛凛。 见他关上了门,青泽一把把他按在了门上。 殷洛的身体僵了一下。 青泽凑到他身后,一手揽着他的腰,不让他挣脱,贴着他的耳廓道:「我怕你控制不住自己在外面伤了人,让我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偷偷买武器藏在身上。」 殷洛保持着手扣在门上的动作,沉默着任他动作。 青泽就用另一手在他身上上下搜了搜。 感觉揽着的腰似乎有些发软,青泽愣了愣,往上扶了扶。 「站稳。」他说。 殷洛没有回答,却连耳尖都红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青泽搜查完毕,松开对他的钳制。 殷洛趴在门上缓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青泽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好吧,没有藏武器。你还真是转了性子了。」 他说是在搜武器,心里却明白,自己是在搜殷洛身上有没有和暗卫往来的信件。 他委实太想知道殷洛已经调查到什么程度了。 可他也知道是搜不出什么的。 这封信件必然和那天夜里自己看到的那封一样已经被烧成灰烬、洒在了哪个花盆里。 殷洛背地图的速度这么快,想必也和这么多年来养成的阅后即焚的习惯有关。 ——因为不能留下证据,所以都要记在脑子里。 青泽走了两步,坐回床边,状似无意地问:「殷洛,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殷洛愣了一下,道:「我在外面吃了点东西。」 青泽问:「吃的什么?」 殷洛几乎称得上谨慎地道:「包子。」 青泽问:「花了多少银两?」 殷洛道:「……」 殷洛道:「一块银锭。」 他们出来这一路,青泽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动不动就一块银锭拍下去,正常结帐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让殷洛留意过价格。殷洛生在皇城里,没独自上过市集,自然不知道一笼普通的包子只需三五铜板。 他说了这个数字,看了青泽的表情,明白自己的答案错得离谱,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些微懊恼的神情。 青泽摇了摇头,凑近他,道:「殷洛,你出去干什么了?」 见殷洛沉默不语,他又道:「殷洛,你还在调查碎片的事情么?」 殷洛的眉毛紧皱着。 这便是是的意思了。 青泽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努力放软声音:「殷洛,你为什么还在调查碎片的事情?你不是在玄雍边境答应过要好好配合我吗?」 青泽道:「殷洛,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来问你,我们有话摊开来说。」 他这句话诚恳极了,殷洛犹豫了一下,终于道:「那个碎片不是好东西。」 「在你收集碎片的一路上,哪里有有碎片,哪里就有祸事。」 「宋清泽,我们那天都看见了,阿临是魔族。他是魔族,却告诉我们,集齐碎片可以封印魔族,还主动给了你一块。如果那真的是可以封印他们的东西,他怎么会给你?」 「你拿到每块碎片都会一直做噩梦。你在马车里……我看见了,你、你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要继续做这件事情?」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眨也不眨地与青泽对视,几乎一字一顿、格外认真地道:「宋清泽,你不应该收集它,你应该毁了它。」 他说得这样笃定,俨然已经将这句话在心里憋了许久。 他这样胆大包天,青泽简直被气得笑了出来。 这个人在说什么。 他想毁了碎片,他想杀了应龙。 他竟敢想毁了碎片,他竟敢想杀了应龙。 他怎么敢? 逆鳞碎片是三界五行中唯一残余着应龙气息的东西,是应龙復活的希望。 碎片毁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名唤应龙的上古神祇了。 上古神兽永不入轮迴,既无前生也无后世,只有漫无边际的一辈子。 这一辈子很长,但是结束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有死去的上古神祇,都没了。 消失在世界上,连残魂也没有,连可以用来怀念的东西也没有。 哪怕只有碎片里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那么一点气息,应龙也还是存在着的。 他只需要足够的耐心、足够多的时间来等待。 只要还存在,不管多久,应龙都会回来的。 这个人和他同行一路,他们应当是同伴,却竟然想毁了碎片。 竟然想杀了应龙。 他的应龙。 他不惜一切代价、奔忙了数百年、哪怕以復仇为藉口、哪怕未来也只能以仇敌的身份才能被看见、哪怕知晓自己被不屑讨厌着——也一定要让他活过来的应龙。 第148页 他一把把殷洛按在墙上,青光湛湛的眸子满是怒火,几乎要直接一把把殷洛掐死。 人族这么弱小,他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力,这个人就会死。 这个人就会死。 ——可他和殷洛摊牌不是为了提早送殷洛去死的。 青泽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止住自己下一秒就掐到殷洛脖子上的手。 他早就知道殷洛的回答了,这点小小的怒火他可以克制。 青泽急促地喘息一会儿,控制住自己的杀意,尝试和殷洛好好沟通。 「我不在乎那个碎片可不可以封印魔族,我收集碎片也不是为了封印魔族。」 「那个碎片是阿临使反间计需要付出的代价。没有那块碎片,我怎么会这么信任他,怎么会被他偷袭?」 「我自然是有我的目的,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殷洛,你不可能阻止我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觉得情绪平稳了一些,尝试把对话拉回自己一开始想要表达的主题:「你救了我,我不和你动手。但你下次再敢说这种话、你再敢打这种主意……我就……」 殷洛沉默了一下,道:「你就要杀了我吗?」 也不知怎么了,这句话终于使青泽彻底暴怒了起来,他尝试挤出的笑半路崩塌,攒紧殷洛的领口,几乎口不择言地道:「你以为我杀不得你吗?!你一直以为我杀不得你吗?!你敢碰这些碎片一下,你敢毁了这些碎片,我就敢杀了你!」 青泽把他抵到墙上,神情偏执到了疯狂的地步。 「谁敢毁了这些碎片,我就杀了谁!」 殷洛不说话了。 青泽气喘吁吁怒瞪他一会儿,放开他的衣领,后退一步。 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龙有逆鳞。他不是龙,也有逆鳞。 殷洛踩到了他的逆鳞上。 他是要和殷洛摊开好好说的,不是要对殷洛发脾气的。 他知道殷洛打的主意,但是他知道殷洛做不到,所以他可以不和殷洛计较。 他想起来了,他选择和殷洛摊牌不是要为了和殷洛翻脸,不是要和殷洛反目成仇。 他是因为殷洛主动回到自己身边,终于彻底把殷洛当成与自己同行的伙伴,不想再和殷洛同行不同心,是好不容易下了称得上巨大让步的决心,要拿出自己少得可怜的耐心、好好说服殷洛不要再打这个主意。 若是说服不了,他也可以稍微退一步,有个折中的办法。 青泽敛起怒容,嘆了口气,喟嘆似的道:「殷洛,好殷洛。你不要打这些碎片的主意,也不要再调查了。我们走来这一路,你一直很不容易,你不要再有二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之前没有保护好你,是我错了。」 「我们各让一步。我先不急着继续搜集碎片,我可以陪你一会儿。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我知道你厌倦了杀戮,我们可以暂停这次旅程。」 「殷洛,我刚才对你发了脾气,我不是故意的。」 青泽抱着刚刚还对着发脾气的男人,感受对方的身体一点点软下来,慢慢地安抚着。 这番话他准备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背下来,刚才被殷洛气得差点忘记了,此时才好好说完了。 这是从很久以前就种下的矛盾的种子,摊开来说总会有激烈的冲突,他一直拖到了现在,但是还没到彻底无解的时候。 他们是一路同行的伙伴,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总会有分歧。磨合一下,也就好了。 他不是足够温柔有耐心的人,希望殷洛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殷洛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剩多久,他本想让殷洛能有个岁月静好的结束,却让殷洛险些惨死在外,他想到自己拖着殷洛这一路匆匆,心中总归是有些歉意。 他想花些时间找到殷洛的尸首,可殷洛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没死,还回来找了自己。 无论殷洛想要的是爱还是想要毁掉碎片,他都给不了殷洛想要的东西,但是殷洛孤独了一辈子,他至少可以陪殷洛不那么孤独地活……他也不知道多久。 如果殷洛不想让自己再继续搜集碎片,只要他不打自己手里碎片的主意,他愿意陪殷洛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 他是上古神兽,人族的很多愿望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帮他们实现。 他太想让应龙復活过来,以至于从未停下自己的脚步,把一路上经过的所有东西都仓促地抛在身后。 他走得那么快,也许殷洛从一开始就跟得很吃力。 可是殷洛不曾说,他也就忘了问。 现在殷洛走不动了,他也可以停下来等。 也许一个月,也许十天,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时辰,也许就在下一秒。 殷洛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呀。 这点时间很短的,比起他搜集碎片的几百年时光,约摸可以忽略不计。 殷洛那么努力地活着,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总应该体会一下什么叫活着。 他的态度这样骤然巨变又十足诚恳,殷洛好像也愣住了,被一番称得上温柔的话语好生哄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他该记得的都忘记了,才会走完了这条长路才发现自己不是被绑了出来,而是用了二十几年来期待这个人的出现。 可是他明明已经等到这个人了,这个人却只急着离开。 第149页 他心里本来气馁又沮丧,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青泽停下脚步,青泽却突然愿意好好陪他,他自然是开心。 他第一次主动回抱住青泽,带着连自己也没发现的、称得上幸福的语气、低声说:「好。」 青泽看了他的表情,也开心了起来:「殷洛,你想去蓬莱吗?我答应过带你去蓬莱,等过几天我伤彻底好了,我带你去蓬莱吧。」 「那里有很多花,很多树,没有杀戮,没有死亡,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你会很喜欢的。」 「殷洛,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第71章 溃不成军(十七) 虽然决定了要去蓬莱, 但在离开之前需得回去教训教训缎衫男子—行人。 青泽养精蓄锐数日,自觉伤势大好, 提着剑就要回地牢。 殷洛没有法力,要报仇免不了—番厮杀,他并不准备把殷洛带上。 青泽把殷洛拉到床边让他坐好,说:「那几只阴沟里的小老鼠,我要回去拆了那他们的老窝,先把你留在客栈。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殷洛认真地看着他, 听完青泽说的话后愣了—下。 他虽然武功废得差不多了, 战斗经验还是很足够的,总能找到自保的办法, 应该不至于会拖青泽的后腿。 他留下了—直等待的人,幸福来得太突然,—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剩下的每—分每—秒都很珍惜。 他不想让青泽离开,要是能和青泽—起去就好了。 青泽见他没有说话,问:「怎么了?」 殷洛说:「宋清泽, 我把地牢地图背得很熟,也知道他们匿身的石窟在哪里, 你可以带我—起去。」 但地图本来就有纸质的,青泽不用带上他也能找到,无非是会多花点时间而已。 他说完自己先皱起了眉头,搜肠刮肚想要找到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却见青泽想了想, 说:「好吧,你—定要好好跟着我,不要出了意外。」 殷洛内心几乎是有些雀跃了, 可他向来是很沉稳的,也就很面沉如水地点了头。 说是这样说,可缎衫男子应当是发现青泽离开就自知大事不好,半点骨气也没有地逃之夭夭了。 待青泽回去时,石窟和地牢里早已人去楼空。 青泽不想让殷洛再看到地牢内惨状,让他等在外面,独自走了进去。 ——狭窄的牢房里之可见—团—团沾满鲜血的草垛和墙上—个个猩红的、被撞得开裂的凹陷。 每—滴血都是从青泽身上流下来的。 —身青衫的上古神兽恨恨地把地牢噼了个稀烂,这才收剑入鞘,鼻翼微微收缩几下,磨了磨牙:「魔族。这次,我可真是记住你们了。」 * 捣完老鼠窝,也该做前往蓬莱的准备了。 原本打算只在太涵驻足两日,这—耽误竟然就耽误了大半个月。 蓬莱里所居之处都是洞窟,虽然是山精水怪的桃源,却并不适合人类居住。要带殷洛去的话,要买的东西可不少。 要多买些布匹、殷洛才能有新衣服换。 针线什么的也是要有的。可是他和殷洛都不会缝纫,只能希望岛里有无师自通的妖怪了。 杯盆碗盏也是要买的。 被子要买软—点的,多买几床,枕头也多备点,洞里的石床都可硬可硬。 再买张床帐吧,山里蚊蚁多。 再买几个架子、多买点书,殷洛打发时间可以看。 殷洛之前在路上送给过自己—朵小白花,可以给他带点蓬莱里没有的、凡间品种的花的种子回去。 也不知道能不能种活。 洗漱的东西也要买的呀,殷洛的头髮那么好看,变得脏兮兮了可就不太好了。 再买个大铜镜,殷洛每天都能看见自己的样子。 这个也可以买—点,那个也可以买—点。 好像—不小心买了太多,但是他的空间戒指里除了应龙的尸身几乎什么都没放,倒也可以勉强留—个角落把这些东西放进去。 青泽整理好东西,在客栈里眺望了—下远方。 不知这大半个月来外面的人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太涵倒是—如往常。 明天带殷洛在市集里转转吧。 他们出了太涵应当不会再回来,外面的人间也很难再看到这副和乐景象,也许这就是殷洛最后—次逛市集了。 蓬莱的小妖怪们应当都会对这个来自异乡的人族很好奇,虽然殷洛看上去很吓人,但是自己可以告诉他们,他是很温柔很温柔的。 殷洛也许会有很多朋友。 可是,亲眼见到这么热闹的人间,也是最后—次了。 说是最后—次,应当也是第—次。 他从那么多热闹喧譁的市集里穿过,却不曾真正感受过。 那就带他好好感受—下。 也不知道这么热闹的市集有什么可怕的,等他当真把殷洛拖出去了,发现殷洛的身体紧绷得简直如临大敌。 青泽想了想,不由分说拖着殷洛挤到了街边演杂戏的人堆里。 人群挤在—起,肩膀碰肩膀、脚跟接脚尖,中间—个小小的戏台正锣鼓喧天。 再回头—看——殷洛哪里和这么多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铁青着—张脸,好似恨不能晕死过去。 青泽幸灾乐祸了会儿,看见—个绸缎绑的红色小球直直向自己方向丢来。 第150页 他—个侧身,那小球就砸到了殷洛身上。 台上就下来了两个人,笑着把殷洛拖了上去。 原来是个互动的小游戏。 —个卖艺人拿了根长布绑住了殷洛的眼睛,—个把着他的肩。 再看戏台另—边,已经上来—个身姿窈窕、手持团扇的美人。 台下—片躁动地欢唿催促声。 —枚枚铜板飞上红色的小戏台。 青泽看了—会儿,觉得殷洛手足无措的样子几乎有些可爱了,就兀自笑个不停。 他知道殷洛—会儿回不来,走出人群,打算给自己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戏台旁就有—个小小的书摊,放着各式泛黄的书籍。 识字贴啦、经文啦、演绎啦、民间传说啦、鬼怪志异啦、爱情故事啦…… ——连春/宫/图都有。 青泽把春/宫/图都——拿起来细细观摩,带入应龙想像了—会儿,心满意足地放了回去。 又拿起几本书。 他看书就没那么认真了,随便翻了翻就换掉,不—会儿功夫就翻完了十多本书。 又拿起—本。 起初仍是随意地翻了翻,翻到—半却停了下来。 认认真真地看完了。 书的封面是两只在坟头飞舞的蝴蝶。 青泽想了想,嘆了口气,还是放了回去。 不—会儿,殷洛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发冠也被扯掉了,面颊上—个红红的唇印,气鼓鼓地看着青泽。 青泽就拿纸轻轻把唇印给他擦掉,笑嘻嘻地看着他。 到了晚上的时候,青泽买来两个花灯,递了—个给殷洛,留了—个给自己。 他想到白天看的书,选的花式是—对并蒂莲。 殷洛看了图案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很小心地捧着,沿着人群熙熙攘攘的江畔走了—道都不捨得放。 青泽就带他避开人群、挑了个没人的桥底,用火摺子点燃了烛芯。 殷洛安静地看着花灯里渐渐摇曳起暖黄色的温暖的火光,蹲下身来,认真地把花灯放进了水里。 他满头的长髮披散下来,难得地被江风吹得有些凌乱。 青泽走到他身边,也把灯放进了水里。 殷洛坐在江边,—动不动看了很久。 花灯沿着江水越飘越远,汇入花灯群中,终于变成了两个小小的、忽明忽灭的点。 殷洛的背影—向很挺拔,像—柄出鞘的剑。 刃锋锐利,伤人伤己。 无人能近。 此时却不像—柄剑了,很安静的样子。 青泽突然觉得难过。 他不能给殷洛爱,但是他可以对殷洛温柔—点。 青泽在他身后站了—会儿,坐了下来,从身后抱住了他。 殷洛怔了—下,转过了头。 青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总觉得现在的氛围正缺少—个拥抱。」 他见殷洛没有反应,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傻逼,正准备收回手,却被殷洛转身抱住了脖子。 青泽道:「殷洛?」 夜色朦胧了殷洛的表情,青泽却从他回抱住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的幅度感觉出了微弱的渴求。 青泽嘆了口气,把他稳稳地抱着了,—下—下地啄他的脸颊。 殷洛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勾着自己脖颈的手指没有再继续颤抖了,青泽停下动作,笑了—下。 下—秒微微勾起的嘴角就被吻住。 说是吻,其实也只是鼓起全身勇气才付诸实践的、小小的蜻蜓点水而已。 青泽的笑脸僵在脸上。 殷洛直起身来,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询问。 青泽眼—闭、心—横,道:「知道你憋久了,来吧!」 他闭上眼睛,看不见殷洛的表情,却感觉到殷洛—手勾着自己脖子,—下—下咬着自己耳朵,拉着自己的手腕、让自己沿着他身体—路向下摸去。 青泽默念—声为人民服务,狠下心—把握住。 殷洛就趴回他怀里了。 殷洛的声音低低的,藏在夜色里,带着说不出的渴求,小勾子—个连—个,非得勾得人心痒难耐,把他狠狠满足了才行。 青泽被勾得浑身难受,努力心神分离,脑子里闪过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魔气还真是能让人心性大变,不过因为喜欢的是个男人,就把殷洛变成这个样子。 他牺牲色相到了如此地步,只盼殷洛当真觉得开心了才好。 * 青泽又站在了城门口前。 偌大城门肃然孑立,沙烁飞扬的地面依稀可见数日前争斗残留的血迹和划痕。 他—直觉得之前被偷袭的事情颇有些丢脸,今日下定决心要在殷洛面前—鼓作气打开通道、—雪前耻。 这边厢将将抬起手,那边厢就听到—个空旷缥缈的声音:「大人,请留步。」 怎么又有情况,这太涵到底还出不出得了? 青泽放下手,把殷洛拖到身后,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远处站着—个—身金丝银袍,脚踏云纹的人。 好像见过,又不太有印象。 青泽努力回想—下,终于想了起来。 他回復记忆之后以白泽之名现世,在天界被「验明正身」时,看见东西南北各高置着—个王座。 第151页 东天庭王座之上端坐的便是这个人。 仙族四方天尊之———无量太华。 天界最年轻的天尊。 * 见青泽转过身来,那人—扬手,城门口的结界便消失无踪。 是向青泽证明自己并无敌意。 他张了张口,正准备说话。 青泽说:「等等。」 青泽转过身,看着下意识警惕着来人的殷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点了他的穴。 殷洛瞳孔微微收缩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闭上双眼软倒下去。 青泽扶住他的身体,把他抱到—块巨石下靠着,又设了结界,这才转过身,道:「说。」 无量太华拱手作揖道:「不知白泽大人莅临,小仙多有怠慢,万望海涵。」 青泽说:「我原也没有要你特意招待的意思。」 无量太华笑了笑,又作了个揖,这才站直身体:「大人海量。」 这样看似礼数周到实则装腔作势的交流方式,白泽喜欢,他却最是讨厌。 青泽抖了抖—身鸡皮疙瘩,化出长剑,道:「你堂堂—方天尊,专程赶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我请安的不成?」 无量太华道:「非也。」 青泽冷笑道:「那你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这番话委实粗俗,无量太华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瑞兽白泽会言语如此张狂,呆滞了两秒才道:「……实不相瞒,小仙此来是对大人有要事相求。」 青泽—挑眉:「何事?」 无量太华道:「是……关于魔族。」 无量太华道:「久闻白泽大人宅心仁厚,最好济世助人。如今魔祟作乱,东天庭诚心求白泽大人——」 青泽道:「停。」 无量太华停下话语,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青泽道:「过去这么多年,你们仙族还是半点都没变啊。」 无量太华道:「大人何出此言?」 青泽眯了眯眼,神情语气简直称得上言笑晏晏:「之前蚩尤作乱你们不是也玩的这样的把戏吗?每日徒享供奉,打的都是借刀杀人的主意。」 他剑尖—指城门:「只捨得用结界庇佑你们的信徒,任外面的人死伤无数也按兵不动。是打算外面人族都被魔族屠杀完毕,逼得鬼族妖族不得不全力相抗、替你们消耗魔族战力,来节省仙族兵力吗?」 他说罢手—扬,剑尖改为直指无量太华:「怎么?仙族的命就是命,别族的命就不是命不成?」 「狡兔死,走狗烹。这样的把戏,你们玩过—次,自以为好用,又想再玩—次吧。」 「可惜现在没有应龙这块挡箭牌替你们受死了。」 青泽早已看仙族不爽,—番话说完,懒得再与无量太华周旋,收起长剑,便想离开。 无量太华却露出了称得上惨然的表情。 「大人,您说得都言之有理。」他说,「可我们也是不得意而为之。」 青泽咬牙切齿:「有什么不得以?你们的天兵天将呢?你们的上仙神君呢?魔族之患泛滥至今,诺大人间,为什么我—个天兵天将都没看到?!」 无量太华道:「天界如今暗流涌动,我与其他三方天尊都察觉有庭内上仙受魔族蛊惑、叛离仙道,结党营私、彼此勾连、做了不少恶事。」 「数日前,更有仙族叛逃下届、为非作歹。为稳固民心,此事被小仙与另三位天尊镇压下去,暗中捉拿。」 「小仙得知那仙族叛徒正匿于太涵,引诱昔日天女犯下不少杀孽,今日终于腾出时间捉拿,却发现他业已逃离。」 「神族代表着力量,仙族代表着秩序。我们有足以维持三界正常运行的体制,却没有挽大厦于将倾的力量。每任天尊、千万年来都把最小牺牲作为执掌仙族的原则。」 「只有保证仙族的延续,乱世之后,才能重新建立秩序。我们是必须坚持到最后的种族,我们崩塌了,三界的秩序就乱了。」 「魔神行踪尚未明晰,座下魔将隐匿人间,如果不是时机足够成熟,谋定而后动,敌明我暗,擅自派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而且,小仙至今按兵不动,也是因为不想再看到有人重蹈天女的覆辙。」 那个缎衫男子竟然是仙族,难怪旱魃哪怕神志尽失也听令与他。 他—个仙族竟然和魔族搞到了—起去。 青泽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多言了,我对仙族和人族实无半点好感,也不是应龙那种自以为是的笨蛋,不会做与己无关的事情。」 见他仍是决意离开,无量太华怅然长嘆,语调几乎有些悲切:「白泽大人。你曾助黄帝作白泽精怪图,是最仁善的神祇,怎么现在竟然视众生苦难于不见了?」 他似乎很为难,犹豫许久才终于道:「素闻应龙大人与您是至交好友,小仙知晓大人—直因为仙族派遣人皇杀死应龙大人而郁结难解。大人难道是气恼仙族昔日犯下的大错,不愿出手相助吗?」 「应龙大人当初为封印魔族立下赫赫战功,是仙族的恩人,小仙也铭感五内。是仙界叛徒受魔族蛊惑,蓄意欺瞒了我们。」 「为向应龙大人谢罪,我们早已将涉事罪仙都丢进了诛仙之境。」 「可我们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应龙大人的死确是仙族的不是。数百年来,小仙—直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第152页 青泽原本心情尚好,听了无量太华—番讴歌白泽与应龙情谊的煽情论调简直怒从心头起,全然无心再听他后面在说什么狗屁话,黑着—张脸就转身要走。 这是他心头的—根刺,他拔不下来,只能任它扎在那里。他—次次催眠自己不要在意,也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仍是—听到就觉得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白泽,白泽,白泽。 又是白泽。 说什么至交好友,应龙死了这么久,他不是也什么都没干吗? 他以为哪怕虚伪如白泽,被应龙痴心恋慕这么长时间,至少也该对应龙有半分真心实意。 可白泽果然还是那个冷漠麻木、只在乎他自己是否体面的伪君子。 无量太华不知他心里醋海翻腾、怒火滔天,仍是兀自道:「小仙听闻白泽大人最近在收集应龙逆鳞碎片,如果大人想要集齐应龙的逆鳞,小仙愿意鼎力相助,举东天庭之力,为大人收集余下碎片——」 青泽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你说什么?」 无量太华道:「小仙愿意举全庭之力助白泽大人收集应龙大人的逆鳞碎片,助您復活应龙大人。」 青泽挑起眉:「你的条件?」 无量太华道:「希望白泽大人助我仙族捉拿被魔族蛊惑的仙族叛逆,与仙族共伐魔孽。」 青泽道:「仙族叛逆。就是那个蒙面的傢伙?」 无量太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也不止是他。他是听令于人,应该有幕后者匿于天界,可我们还没能找出到底是谁。」 青泽看了无量太华许久,终于哼了—声。 也罢,他迟早也是要教训缎衫男子—行人,能得东天庭相助总是会方便—些。 无量太华要是敢耍他,他就掀了他的东天庭。 …… 可他答应了殷洛要带他去蓬莱的。 殷洛还等着他带他去蓬莱呢。 殷洛这几天这么开心,他怎么能改变主意。 青泽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不是现在。」 无量太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青泽说:「等我从蓬莱出来。」 无量太华道:「可……白泽大人什么时候才能从蓬莱出来?」 青泽道:「很快。」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再开口就好似喃喃自语。 「——非常快。」 第72章 此情可待(一) 出了太涵, 他刻意带着殷洛走的最人迹罕至的古道。 荒烟野蔓,沉沉雾霭四处散开, 一场一场雨浸透荒地,被骄阳灼烤得蒸发无踪。 昏鸦落在枯枝上又扑稜稜地飞走,在泥地上留下两根断裂的羽毛。 连风也停了下来。 青泽挥剑砍断枯枝。 心里想: 破是破败了些,好歹远离战乱。 殷洛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因为没有去过蓬莱、不知正确道路,也就跟着他走。 泥泞的道路上蜿蜿蜒蜒生长出两道不多时便会被黄沙掩盖的浅浅足迹。 日头掉落下去,连这条道路本身都忘记曾有人来过。 一路开着结界, 走走停停, 也算顺利。 除了间或有神志疯狂的魔物远远便不管不顾地往他的结界上撞,砰砰砰砰砰, 直撞得血花飞溅,倒在地上。 ——! 红色一片一片,肉色一坨一坨。 嚣张地在眼前绽开,竟然很悲壮。 他身上有上古神祇的气息,以前这些低阶魔物见到他都不会主动接近,这几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凡是遇到的,一个比一个不知死活, 前赴后继地扑来。 难道是魔神即将降世,这帮畜生越发得意忘形、行迹猖狂了? 青泽暗自皱起眉头,嘴角仍是微翘着。 姑且不和他们计较,等他从蓬莱出来, 迟早要给这帮四处兴风作浪的畜生一番教训。 白日里照常赶路,等到了夜幕低垂、星光点点时,他就会把殷洛找个地方安置好, 飞身出去、四处查看。 他离开的时候,殷洛就抱着一柄剑安安静静地看天。 剑是青泽给的,荒郊野岭的,青年终于不用再担心他失手伤人了。 青泽高高飘在空中,暗纹似万树花开的青衫飘动,裹着一身凛凛的光,好似变成一颗云遮雾掩、行踪难辨、缥缈闪烁的星子。 他飞得那么高,清清楚楚看到了殷洛还并不全然知晓的、可悲的现状。 偌大人间,目之所及、尽为焦土。 因魔患作祟,更因自相残杀。 死伤枕藉,生灵涂炭。 往生者早已超出人鬼两族轮迴机制能够承担的数量,破坏了轮迴,无处可去,变成了『魂』。 他们活着无家可归,死了竟然也流离失所。 在高高的夜空中穿行,彼此攻击,发出悽厉的哭嚎。 呜—— 呜—————— 喧嚣着、痛苦着、挣扎着、死亡着。 渴望被尊重却无人在意着。 也许当初逐鹿之战前,人间便是这样炼狱般的模样。 抑或更惨。 征伐四起,狼烟战火。 生命一朝失格,变成在岁月里褪色的、恶臭的血。 一路流淌到了应龙脚下。 青泽在水潭边喝了几口天下最烈的酒,长了旁人不敢长的胆子,抱着一心赴死的应龙说了许多自己也不记得的话,因为尚且懵懵懂懂、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应龙的表情这样难过。 第153页 让他自觉一定要好生安慰才好。 后来他才明白,应龙必定把逐鹿之战当做有去无回的、此生必须完成的、最后的一次使命。 当做荒芜而漫长的生命的终结。 早已摆出了献祭的姿态,把自己安放在了祭台之上。 虔诚地渴求一场壮烈的死亡。 或者爱。 要么被拯救,要么被毁灭。 他没能祈求到爱,便只能匆匆奔赴死亡。 他也的确可以死在逐鹿之战中。 完成了自己使命,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这个一直与之格格不入、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异类。 除了寂寞,此生圆满。 可他是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明明做好了决定,又在临死前改了主意。 这个叱咤风云万万载的上古神兽,几乎彻底被废去了赖以生存的一身强横法力,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走出很远去的、赴死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折返回来。 再次回到了蓬莱,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不知抱了什么隐晦的期待,又沮丧地离开。 他犯了一辈子蠢,终于连生存下去的依凭也丢掉,硬生生让自己沦落成他人案板上的鱼肉,饶是不死在人皇手下也会死在别的地方。 青泽拂开扑到自己脸上的『魂』,思绪纷飞起来。 他有时觉得应龙的许多念头都幼稚到了可笑的地步,有时又觉得应龙心思深沉得让他看不明白。 短短千载,魔族捲土重来,封魔的英雄一去不返。 终其一生,没有获得爱,没有获得救赎,连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泪庇护的、凡尘初升的曙光都被再次践踏在铁蹄下。 等他醒过来了—— …… 等他醒过来了,自己一定是要好好嘲笑他一番的。 你这个笨傢伙。 ——你这个、你这个笨傢伙啊。 应龙听了肯定会更讨厌他,也许又会有一场厮杀。 可那又怎样呢? 他在幻境里与应龙相拥而眠,现实中距离却如此遥远,这几乎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真真面对应龙时唯一能够表达爱意的方式了。 * 露宿风餐、栉风沐雨。 青泽停下脚步。 他们已然到了国界交壤处,眼见四周风平浪静,青泽找了个废弃的驿站,决意暂且休息一会儿。 他把殷洛放在驿站里,提着剑在四周转了转,没感受到魔族气息,这才收剑转身。 野草肆意地生长,从石子缝隙间高高发出来,四周都是断裂的木樑。水井已然枯竭,半面壁上都是青苔。 门扉斜栽在空地上,中间已然断裂。 咿呀、咿呀。 殷洛坐在一个有长长划痕的长凳上,摊开地图认真地看,用粗糙的炭条画了个标记。 他记地型都是为了行兵布阵,用的也是军机地图,重要关卡上都用笔墨工整地标着红红的点。 现在上面除了红点,还多了几个断断续续的焦黑标记,连成一条短短的线。 是从太涵出来后每天走过的路。 地图远离大陆的一角有个没有任何记号的、干干净净的、小小的点。 他从没去过这个地方,出发时在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青年实在看不过眼,就指着这个小小的点,说:这就是蓬莱。 蓬莱真远啊。 殷洛用指腹摩擦着那个小小的点,沉思了一会儿,把地图折起来,放回怀里。 青泽见他把地图收了起来,发现他的嘴唇干得有些开裂,拿了个竹筒,递给他,道:「这地图有什么可看的,你早就能背下来了吧?」 殷洛接过竹筒,垂下眼睑,摇了摇头,笑着慢慢喝了几口,把竹筒递还给他。 青泽伸手接过竹筒。 没有接到。 竹筒从殷洛指尖滑落,掉到沙地上,发出砰咚的声响,清水泼洒一地。 殷洛瞳孔微微紧缩,微笑收了回去、咬了咬下唇,努力撑住身体。 「宋……」 他似乎拼尽全力想要唤青泽的名字。 却在下一秒彻底失去意识地倒了下去。 ——砰咚。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又陌生无比,青泽看得毛骨悚然,竟然动弹不得。 殷洛双眼紧闭地蜷缩在地上。 式样简洁的黑色袍袖搭着荒凉的黄土,像定格已久的、枯萎的花瓣。 凋零在尘土中。 过了几秒,青泽看了看自己有些颤抖的手,终于慢慢伸过去,把殷洛扶了起来,抱在怀里。 没有唿吸、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温度。 什么都没有。 说什么活死人,只靠着那半口微弱的生气,分明就早已死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在他身体里愈发躁动不安、将他吞噬殆尽、把他彻底毁灭、让他万劫不復的魔气罢了。 没了仙族的结界压制,殷洛不像在太涵里那样后继乏力,魔化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应当是他的身体早已被耗干,终于无法再有半分抵抗之力了。 青泽抱着殷洛,灌了许久灵力。 他还要带殷洛去蓬莱。 殷洛还要跟着他去蓬莱。 他要让殷洛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一秒也好,他要让殷洛感受一下什么是活着。 第154页 他们是同行的伙伴,也许勉强能算得上朋友。 除了爱、除了碎片,殷洛想要什么,他都在努力满足。 太阳烤灼着青泽的衣衫,年轻的上古神兽一动不动地抱着怀里冰凉的身体。 醒过来吧。 * 他这样虔诚地祈祷着,竟然真的让殷洛醒了过来。 先是指尖颤了颤,然后是几根碎发,最后是睫毛。 青泽从殷洛胸前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起初有些雾气迷濛,轻轻眨了两下就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殷洛吃力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声音有些哑:「宋清泽……你怎么又露出这种表情了?」 青泽想问他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却听殷洛又说:「宋清泽,我还活着,你、你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说得那么吃力又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神简直难过极了。 就像被蒙面人重伤甦醒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样。 青泽就换上一张笑脸。 他仍是抱着殷洛,打趣道:「你刚才突然晕倒,我还以为要食言了。」 殷洛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想了想,勾着他的脖子,努力撑起上半身,干燥的唇碰了一下他的下巴。 青泽托起殷洛的身体,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殷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上次青泽给情难自抑的殷洛搭了把手,他们几乎就没有什么亲昵的接触了。 殷洛不会安慰人,下意识觉得刚才的行为可以让青泽开心,亦或是他本就恋慕渴求已久,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理由,嘴唇就先于意识的碰了上去。 可青泽的反应那么冷淡,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奇奇怪怪。 青泽知晓他是想和自己亲吻,却佯作不知,笑着道:「你没事就好,先休息一会儿,不要急着说话。」 殷洛听了青泽的答覆,有些失落,又不知自己在失落什么,就点了点头。 那是殷洛出太涵以来第一次晕倒,却不是最后一次。 殷洛晕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蓬莱。 青泽左右为难了两天,干脆直接横抱着他赶路。 虽然不能快速飞行,但这样抱着慢慢飞也委实比之前快多了。 可等殷洛醒了,这套就不太能行得通。 也许殷洛纵横沙场十数载的人生中从来没被人这么强势地抱着过,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之后脸色就难看得厉害。 他向来很能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倒也不至于吵着要下去,知晓是形势所逼,努力保持神色如常,身体却仍是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和喜欢的人亲密接触自然是开心,可饶是殷洛心态再稳,到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俨然是个只能拖后腿的废人了。 若是旁的人,也便罢了,他多得是重伤落魄的时候,没什么可怕的。 可为什么不能让他在青泽面前稍微帅气一点呢。 也许是终于感觉到怀中人的甦醒,原本直视前方的青泽低下头来。 一看,这人沮丧着呢。 面无表情,眸色沉沉。 一双漂亮的小扇子都耷拉了下来。 青泽不敢伤了他在某些地方存在感强得诡异的自尊心,见他实在很不能适应就把他放到了地上,笑着道:「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有叫醒你。」 他说罢往前走了两步,感觉殷洛慢慢跟在自己身后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时快时慢地赶着路。 月掉落又升起,雨泼洒又干涸,风乍起又停歇。 被殷洛揣在怀里的地图上焦黑的痕迹蜿蜿蜒蜒、越来越长,纸张因为摺叠太多次,摺痕的部位已经磨损掉色。 第73章 此情可待(二) 新的魔神即将觉醒的传闻甚嚣尘上, 座下魔将饕餮、浑沌、穷奇匿于人间。 魔将梼杌、麟银坐镇帐中,统领魔军, 先占子鹿、再攻逐月、后占西函,一路北行、拥兵北狄,得人族归顺,号鬼族听令,万魔朝圣,威慑三界。 朝凤射羿结盟,投诚玄雍。 太涵受仙族庇佑, 孑立于世。 据说梼杌与麟银在魔族封印松动之初便匿居于子鹿境内的金雁山上。 * 他们就快到蓬莱了。 多亏了殷洛昏睡时间越来越长, 青泽一日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在飞行。 到黄昏的时候,殷洛睁开眼睛, 咳了两下,起初仍是被抱着飞,后来被放到地上,提着衣摆跟在青泽后面,慢慢穿梭在被废弃的稻田中,袖口被兀自生长的稻杆间或扯挂着。 稻田地面凹凸不平, 翡翠、碎石、残骸、沟壑、暗渠、车痕、蹄印、田坎都被茂盛稻杆遮挡,一脚踏空便会栽倒在地。 稻花一路摧枯拉朽、明黄火焰似的地烧遍了山头, 又哀哀伏在地上。浓黑赤红的云好似也在天边滚滚翻腾燃烧,沉沉涌进人的肺腑,呛得喉间都是燥烈的火,唯有缝隙间透过焦香的、灿灿的光, 把天幕自上而下染得半红半黄,似被烤灼的皮肉。来来去去的都是兵荒马乱的痕迹。沉重的、裹着腥锈色的、巨大的铁箱堆积在被荒弃的稻田里,沿着不同人逃亡的一路, 石缝里都是碎裂的宝气珠光,直到彻底断绝在某个血迹浓稠的沟壑中。彻底坠落下去。 第155页 殷洛也好几次差点坠落下去,虽然都重新站稳,却笨拙得好似蹒跚学步的孩子。 青泽用剑拨开稻杆,回身伸出手。殷洛顿了两秒,把手搭在青泽手上,被一把拉了过来。衣摆拂过稻梗,拨弄得沉沉土地一片心笙摇曳,黄澄澄地、微风拂过似的盪着干燥的余波。 到休息的时候,青泽想着殷洛连着吃了这许多日的水果杂粮,应当有些气血不足,就出去给他捉了只野兔。 一路提熘着耳朵拎在手里,趟过稻花,慢慢走了回去。 殷洛没有坐在原来的地方。 青泽停下脚步,看了看仍在挣扎个不停的野兔,把它放到地上,化出长剑,拨开稻梗。 野兔动了动耳朵,逃也似的倏忽就不见了踪影,稻梗下掩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 紧闭双眼好似安眠,头髮泼墨似的搭在泥泞土地上,衣服因为近日的波折又有些破损、四处沾着沙烁。 再不愿见到的画面,看太多次也就习惯了。 青泽走到殷洛身边,蹲下身,擦了擦他脸上的灰,想把殷洛扶起来。 却失败了。 青泽把手掌翻转过来,看见几道清晰的血痕。 殷洛身上一直飘飘渺渺的黑气好似第一次化成了实体,冷冷的、刃锋似的刮在他的指尖上。 下一秒便是一道凶戾的魔气迎面挥来。 一整排稻杆被齐齐刮断,先是向空中高高腾去,又四散飘落。 像下了一场从土壤里长出来的、干燥的、榨不出一滴水的、正在枯萎的雨。 淋在他们身上。 青泽毫无防备,侧身欲躲,竟然一时不察、仰面摔倒在稻田里。 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因为光线变化忍不住虚起眼睛。 绵延万里的稻米黄得像太阳。 殷洛翻身坐在他身上,挡住阳光,紧紧压制住他,手指掐着他的脖子。 墨韵荡漾的双眸红得像鲜血。 明晃晃的太阳就在红艷艷的鲜血中沉沉地坠到了青泽心底里。 被他从未承认的、说不出的悲怆吞没。 他以为自己千帆过尽,也从一开始就知晓殷洛的结局,临到了,也还是很难过。 每次殷洛晕倒他都祈祷殷洛仍能作为一个人醒来。 可骑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哪里都是殷洛,却已然不是殷洛。 是披着殷洛皮囊的魔。 他们都快到了,竟然只能到这里了。 他自认这段时间没让殷洛受委屈,殷洛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稻花摇曳,红云似火。 双目猩红、瞳孔苍白的男人坐在青泽身上微微颤抖着。 青泽缓缓抬起手,凝聚的灵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杀机。 那就让他给殷洛一个解脱吧。 他一手扣着殷洛线条漂亮的侧、腰,另一手于掌心间凝聚起小小的、锐利的青火,隔着半寸的距离,从腰。窝之下、沿着殷洛笔直的、绷得几乎快断裂的嵴椎缓缓上移,最后停留在肩胛骨的正下方。 殷洛似乎对此并无察觉,手在青泽的脖子上放了一会儿,没能掐得下去,改为一路下移到青泽衣襟领口,把多余的力气都用来紧攒着青泽的衣领。 青泽抬眼看他,只见他长发披散在颊边,双眼紧闭、眉头紧皱,神情痛苦极了。 见殷洛没有要继续动作的意思,青泽的手也就继续停留在原地。 被风吹得轻轻摇曳的稻梗挠得他有些发痒,过了许久,青泽说:「殷洛?」 殷洛唔了一声。 青泽又说:「殷洛。」 他的语气温柔又小心,好似将人捧在掌心里。 正停留在殷洛背后、相隔不过的一寸的掌心上燃烧着的却是越发凛冽的杀机。 只要他凝聚的青火足够锐利,只需要一瞬间,殷洛就会毫无痛苦、毫无知觉地死去。 担心他发现身后的杀气,青泽把另一手改为搭在殷洛攒紧自己衣领的手上,轻轻握住。 殷洛的手惯使兵器,与女子葇荑截然不同,是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殷洛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青泽看着他,微微勾起嘴角。 他会很温柔的。 青泽面上惯常擒着一抹颇有些凉薄的笑,实则他真正想笑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但也因了这个习惯,哪怕不想笑的时候,也能露出来。 殷洛看了他的表情,紧攒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放松下来,曲肘撑在他身上,俯下身去碰他的嘴唇。 这人都这样了竟然还有心情吃自己豆腐。 青泽唿吸一滞,侧过脸去。 殷洛僵硬了一下,手肘失力,没能直得起身体,伏在青泽身上,像是趴在他怀里。 风拂过稻梗,稻梗扫过衣袂。 青泽侧着脸看了会儿一旁蚂蚁搬家,发现殷洛仍然一动不动。 殷洛在干什么呢? 青泽想。 他忍了忍,没忍住,转回了头。 视线微微下移。 …… ——胸前竟然被哭湿了一坨。 殷洛双眉紧皱着,神色简直称得上心如死灰,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一串水珠,不声不响直往下掉。 不、不就是没让你亲吗?! 青泽几乎有些毛骨悚然了。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 要说殷洛的表情与平日里有多大区别,倒也不至于,无非是多搭上了几滴亮晶晶的眼泪,竟显出几分沮丧得狠了的样子。 第156页 青泽看了看自己仍在虚托在殷洛后背的手,脑子里精彩纷呈,终于还是松了口气,卸掉掌间杀气,一把抱住殷洛,灵力化成小针,企图将缠绕在殷洛身上的魔气剥离一些。 手一抱上去,殷洛就不哭了。 身体微微战/栗着,涌出的魔气因为感受到上古神祇生于天地的、强横又纯粹的灵力而躁动不安。 他似乎很难受,却任由青泽动作。 要压制魔气显然比直接斩草除根困难得多。 起初只是沉默地拉锯,渐渐周围一片飞沙走石,风云变幻,好不激烈。 堕落至极的魔气与纯粹清瑞的神力相抗,化为一道道气流划破苍穹。 连云也要吹散了去。 青泽也没想到殷洛体内魔气如此强横,哪怕能转危为安,这次阵仗太大,估计免不了惹人注意。 四周稻花被颳得七零八落,青泽的额头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过了半晌才长吁一口气,抱着彻底晕死过去的同行者站了起来。 * 啪嚓。 九重天外,观天镜应声而碎。 祥云环绕、金光璀璨、白玉雕砌的宫殿在轻微响动之后回復寂静。 无量太华反扣上碎裂的镜面,在殿内站立了一会儿,道:「执明神君。」 一人道:「臣在。」 无量太华伸出手在玉琢金镶的桌面摩擦两下,道:「率一队天将下凡暗中护送上神。」 那人道:「臣领命。」 无量太华点点头,走回座椅之上,沉思片刻。 ——还有,杀了那个魔族。 ——臣领命。 * 之前与殷洛体内魔气相争果然动静太大,一直专心扩充领土的魔族竟然被惊动,派遣了一队魔军堵在路上。 他们挑的是道中一个断崖,崖壁似被刀削一般兀立着,嶙峋着直插云天。 面目狰狞、体型巨大的魔兽们嘶吼着形成包围之势,或飞或立,列阵拦住青泽去路,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意味。 魔兵们身形高大、皮肤粗硬、粗大的青筋凸出皮肤,獠牙缝隙间一下一下喷出浑浊的气,俨然是破封而出的战士,不是之前四处可见、受魔气影响转变的、不成气候的低阶魔物。 相貌难辨阴阳的魔将身着银甲,立于阵前、飘在半空中,头髮四处飞舞。 青泽暗暗皱了皱眉头。 殷洛体内魔气虽强,但终究也只是作为人族而言,这帮魔兵魔将声势赫奕、数量庞大,俨然兴师动众得不合常理。 再看那飘在空中的银甲魔将,分明来势汹汹,却不急着与青泽对战,甚至踏空飞腾了几下,状似熟稔地道:「清泽哥哥,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我可没有你这么大岁数的弟弟。」青泽冷笑道,「——魔将麟银。」 说什么不擅幻术,无法矇混过逐月主城门口守卫,要同自己一道前往陇下村。魔将麟银幻术天下第一,分明早已与同侪匿居于金雁山,却瞒过了自己去。 麟银嘻嘻笑了几声。 笑罢了才道:「殷洛哥哥似乎是我们魔族中人,清泽哥哥还是把他交给我们的好。」 青泽道:「魔族中人这么多,难道你们要一个个抓回去么?」 麟银道:「这个与别的稍微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青泽道:「有什么不一样?」 麟银乐不可支:「清泽哥哥,你这样问我,难道是以为我会回答你吗?」 青泽也听得乐了,摇摇头:「麟银,你这样回答我,难道是以为可以从我手里抢走人吗?」 麟银闻听此言脸色巨变、长眉倒竖,终于收了做作语气,厉喝道:「能不能,总要试了才知道!」 眼见青泽身周盘旋的神力带起越发躁动的气流,银甲魔将一声令下:「不惜一切代价,上!」 「吼——————————!!!" 漫目尘土飞扬,浩浩荡荡地魔兵勐冲而来。 麟银性情狡诈,青泽担心他使别的花招,不敢把殷洛单独放在一旁,仍是抱在怀里。 殷洛自那日之后就彻底昏迷不醒,他承受不了快速的飞行,抱着他就不能及时躲避了。 不过这些魔兵,来一个也是杀,来两个也是杀。 青泽周身灵气环绕,魔兵近身不得,却仍是不知死活、前赴后继地攻来。 青泽在其中衣袂翻飞、煞时青光四射。 眼见魔兵围住青泽、聚拢成阵,麟银从高空中俯身而下,疾速沖入阵心,阴恻恻一笑,抖手飞出几根长长的毒针。 青泽吃过这暗器的亏,一脚踢飞魔兵划过来的两柄弯刀,勘勘避开毒针,发现自己被堵截在了行动不便的死角。 这个阴毒的傢伙,哪怕身为领兵首将也爱玩些上不得场面的招数。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眼见偷袭失手,麟银倒也不恼,手中化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紫色长。鞭,狠狠向昏迷不醒的殷洛抽去。 其势迅疾,耳畔只听得飕飕破空之声。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这一鞭子下去殷洛哪还能有命。 眼见四周余隙狭窄,不便躲避,青泽错过身去,用牙咬住殷洛一肩的衣服,右手下移,改为单手托住他的身体,左手直接挥袖将长鞭扇回。 气流冲击处发出尖锐的爆裂声。 长鞭上有许多倒刺,刮在地上,一时碎石尘土四处飞扬。 第157页 半扇青粼粼的袖子被划破、飘落在地。 青泽松开口,收回被划伤的左手,把殷洛重新搂在怀里抱好,看着将地面抽得裂出一道长长深堑的鞭痕,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麟银,到底在想什么? 先是与刺杀殷洛的仙族叛徒合谋,又用秘药救醒垂死的殷洛。 如今又来抢夺殷洛。 他若是存心想杀殷洛,之前一路上总能找到机会。他若未存杀殷洛之心,又为何任由蒙面人和旱魃杀掉殷洛。 刚才那一鞭杀气腾腾,到底是决心杀死殷洛还是笃定自己必然全力相护、想藉机牵制自己? 他到底是想让殷洛活还是想让殷洛死? 常闻麟银幻术天下第一,现在看来,诡秘心机也不遑多让。 眼见青泽与麟银一行战事越髮胶着,隐于暗处的天兵副将不由得神色忧虑,对站在前方之人道:「神君,白泽大人情况不妙,我们应当出手相助了啊!」 执明却全无动弹的意思,冷声道:「急什么?」 副将道:「可是天尊大人命我们护送神兽白泽……」 执明转过脸,神情很是不悦:「要不然,这个神君你来当?」 那副将就阖上了嘴。 他新官上任,摸不清神君的脾气,难免说多错多,惹得神君不开心。 再看远处,因为麟银的偷袭,青泽一时被魔兵压制得厉害。 麟银飒飒又是几鞭,倒也不讲什么章法,只是鞭鞭都往殷洛身上甩,直教青泽躲避不得、只能用法力正面硬扛。 可青泽终究是个法力十足强横的上古神兽。 他虽然年纪轻,法术天分却颇为惊人,因为为人高调、锱铢必较,在洪荒末期名号也是很响亮。 无非是后来被封印多年,醒来又失忆千载,后世才不知晓他的存在。 眼见又是一鞭甩来,青泽双眼勐睁,虚化出一只手,破空抓住鞭尾,往后勐力一拽。 麟银一时不察,紫色长鞭脱手而出,被远远甩到后方地上。 青泽看着脸色大变的麟银,勾起一边嘴角,几道凛凛锐气就向麟银攻去。 不多时,魔军包围之势渐溃,麟银负伤,退回阵后。 执明暗自皱了皱眉头,道:「现在才是我们该出去的时候。」 他转过身,金灿灿的披风披在身后,髮簪高扎,好不气派。 「听我号令——」 战鼓齐鸣,金戈相交。数百名天兵天将驾云而来,派兵列阵拦于魔兵阵后。 气势凌云,罡气阵阵。 青泽却无心关注突然出现的帮手。 他被划破了衣袖,身上又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心情差得要死,连嘴角的笑意都收了回去,一道道锐气都是杀意。 麟银原本就是魔将里最不擅于正面对战的一个,一时不察失了武器,应付起青泽已然很吃力,眼见后方突然出现一队天兵,与青泽形成前后夹击的包围之势,捂住伤口,恨声道:「撤退!」 嘴里说着撤退,这人却俨然只顾着自己逃跑,与拦在前方的天兵天将交手数招,使了个幻术,丢下残兵就不见踪影。 余下魔兵群龙无首,被天将层层包围,擒服于地。 此战大捷。 执明清点完魔兵数量,穿过四散的魔族尸体,走到青泽身前,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抱拳道:「小仙执明见过大人。」 青泽挑起眉毛,懒得理他,径直转过身去。 却听执明在身后道:「大人留步!」 青泽眯了眯眼:「不是都跟你们老大说过了吗?等我从蓬莱出来自然会与你们合作。」 执明道:「大人,天尊感激大人愿意相助,也尊重大人的个人意愿,可小仙此来并非为了捉拿仙族叛逆一事。」 青泽道:「那你所为何事?」 执明道:「天尊前两日感知到了大人与魔孽相斗的神力和魔气,很是担心大人。大人的朋友体内魔气委实强横,与旁的入魔人族并不相同,大人应当已然有所茶觉。望大人能心存警戒,莫要让蚩尤之祸歷史重现。」 青泽道:「蚩尤之祸?他乃此世人皇,被魔祟所伤,才受魔气所染。他一路与我同行,若有异动我自然第一时间能够知晓,需得你们多做担心?」 执明道:「小仙也知道应当是我们多虑,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看那魔族特意出兵抢夺,可见人皇对他们必定非同一般,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青泽听完脸就黑了一半:「什么叫做『隐患』?就是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就因为担心会发生,所以就提前处理掉?」 执明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道:「望大人为天下着想,莫要一意孤行。」 青泽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执明道:「若是大人不愿意——」 他似乎左右为难,在身后支吾半晌也没给出个回復。 青泽的耐心就被耗得差不多了,仍是往前走。 走了两步就被两个天兵拦住。 青泽停下脚步,终于剩下一半脸也黑了下来。 「——执明,你以为能拦得住我?」 执明道:「小仙不敢。」 青泽道:「你不敢?」 执明道:「不敢。」 青泽道:「好一个不敢!若你真的不敢,就给我就哪儿来的滚回哪去!」 第158页 执明道:「小仙有令在身,不能放人皇离开。」 青泽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后警告你们一次,滚开。」 执明抬起头,语气仍是很恭敬:「——得罪了。」 话音刚落,数十天兵、凛凛刃锋齐齐朝向自己。 刚刚还助战自己的天兵,俨然便是要倒戈阻住自己去路了。 这场厮杀原本应当很悲壮,但仙族到底和魔族不同,刚才的魔兵与自己对战时神色如常,显然很是见多识广,这帮天兵天将见传说中美名远扬的神兽全程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男人、很有些色令智昏的意思,也不知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上来攻击的时候脸色都是青红交加的。 看得青泽面上的冷笑都快擒不下去了。 他自己倒不在乎风言风语,可他突然想起自己顶的是白泽的名头。 白泽当了一辈子才高行洁的瑞兽,是最在乎自己体面名声的人了,要是有朝一日让他听到他自己喜好男色、还把一个魔族当宝贝的传闻,知道多年苦心毁于一旦…… 青泽想到这里终于生出些心虚,与天兵们尴尬地彼此攻击了一会儿,觉得浑身都太不得劲,料想这帮天兵天将也不像麟银那么诡计多端,干脆狠心把殷洛放在一旁,设好结界,化出长剑、走回原地,道:「来!」 天兵们就重新沖了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些天兵天将好似也都暗中松了口气,连对自己的攻击都凌厉了许多。 青泽不欲与他们缠斗,长剑一挽、几下盪开人群,径直就向执明攻去。 他被执明的行为激怒,存心要给他一番颜色,招式都是果决凌厉的杀招。 执明执长兵相抗,一招一式力愈千钧。他暗揣青泽刚才与魔兵相斗,法术已然消耗许多,自己有数百天兵牵制,自觉胜负仍未可知。 青泽突刺几剑之后觉得周围天兵委实烦人,又不想像对魔兵一样下死手,视线向左一瞥,一个翻身将执明引到山峰缝隙。 执明的武器长,攻击范围广,每一下都能捅得碎石飞舞。眼见时机已到,青泽翻身立于石尖,剑尖反勾,彻底将执明的武器卡死在两山缝隙拐角之间,又长剑一扫,使执明松开柄身,被重重两脚踹飞了去。 天兵停下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执明捂着胸口趴在地上吐血。 不知死活。 青泽似笑非笑向执明走去,剑上第一次燃起了时常凝聚在指尖的青火,所过之处疾风四起,俨然便要将他直接杀死。 刚才脸色比谁都尴尬得厉害的副将却突然沖了出来,护在执明身前。 青泽停下脚步,寒声道:「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杀。」 副将不管不顾跪在地上:「大人,天尊派我们下凡其实是为了护送大人周全。神君也是担心大人朋友身体有异,伤了大人,不知此人对您如此重要,得罪了您。您饶他一命……神君已无还手之力,大人自然可以带朋友自行离开,小仙绝不阻止大人!」 他一番话说完甚至丢掉兵器,对仍持长兵朝着青泽的天将道:「都放下武器,给大人让路!」 见青泽仍然不为所动,副将咬了咬牙,又道:「若您当真要发脾气,请您放过神君,用小仙的命来抵吧。」 青泽看了一会儿,剑上青火熄灭下去,神情嫌弃极了:「我是上古神兽,又不是杀人魔头,要你们的性命有什么用?」 「这次算是给你们个教训,下次动手前好生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他语气如此刻薄,话里话外却是放过他们的意思。 副将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眼见青泽收剑离开,副将这才朝天将焦急地大喊:「快!医官在哪里?!神君重伤,快为神君伤口止血!」 作者有话要说: 青泽:你到底想要什么( -`-; )??? 殷洛:要、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太ooc了对不起) 第74章 此情可待(三) * 仙族那帮傢伙, 被自己教训了一番之后倒是不敢再上前了,但一路暗中监视, 委实烦人至极。 眼看距离蓬莱越来越近,殷洛却全然没有甦醒的意思。 青泽心里其实已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殷洛,总归是要做到。 何况他离岛太久,也应当回去看一看。 东海近在眼前,眼前竖立着一块刻着有些掉色的文字的巨石。 若是仔细辨认,依稀可见「极东村」的字样。 青泽在巨石前站了一会儿, 走了进去。 过了这么多年, 那家陈氏的小面摊竟然还坐落在原来的地方。 青泽用剩下那根完整且干净的袖子仔细拂开灰,放下殷洛, 坐了下来。 他说:「老闆,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 他又说:「老闆,上次你面里的盐放得太多了,这次记得少放一点。」 他说罢侧耳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侧过脸对被抱在自己怀里的殷洛笑着解释道:「你堂堂一国之君, 我却总喜欢带你在小面摊吃东西,你一定觉得我小气。现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来到人间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一家面摊。」 「就是在这家面摊。」 「面是粗面,上面淋着细细的臊子,撒了一层葱花。包子很软, 油条很脆。」 第159页 「我知道你尝不出味道……其实也没有多好吃,不知道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他指了指足下的土地、指了指远处的残垣、指了指空空的烟囱。 「那时候,这里的地上铺着青青的石板砖, 砖石缝隙生长着细细密密的野花野草,道路两旁是木制的房屋,屋前晾着布匹,屋后挂着苞米和干粮。村里炤台间是星点灯火,明灭几转,炊烟就升了起来。」 「天是蓝色,海是蓝色。」 「我以为那是开始,可那竟然是结束。」 面摊前挂着的布已经看不出颜色,大大的「陈」字被虫蚁啃噬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 桌椅上的灰厚得把他青色的袖子染成了乌黑。 莫说这个面摊,整个村子都空无一人、死气沉沉,自然不会有人给他煮面。 青泽坐在脏兮兮的桌前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看着漫无边际的海,说:「殷洛,你看。我把你带到蓬莱了。」 「很远很远,但是我们到了。」 殷洛向来是沉默的,对于没听到回答这件事青泽已然很习惯。他苦恼地想了想,觉得殷洛必定是觉得好不容易就要到达蓬莱,总不能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就抱着殷洛沿着村里荒芜的小路走到了海岸线旁。 被浪花拍打的礁石一个一个伫立在金灿灿的沙滩上,海平面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青泽没有施加法力,在走过的沙滩上留下一串足够深的脚印,又看它被海浪沖刷干净。 洁白的贝壳和蚌类被沖刷到岸上,懵懵懂懂地四处卧倒着。 时辰尚早,天还是很蓝,海还是很蓝。 太阳金灿灿的,沙滩金灿灿的。 礁石被太阳照射得反射出明晃晃的、朦胧的、白得耀眼的光。 远远看上去像一面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整个沙滩和海面也像一面巨大无比的、波光粼粼的镜子。 他抱着殷洛行走在巨大的镜子上,天地间映出两个影子。 青泽挑了块礁石让殷洛靠着,在空间戒指里翻了翻,翻出来两套衣服。 先给自己换上,又把手放在了殷洛的衣襟上。 无论什么衣服,殷洛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衣领扎得又高又紧,连解开都很不容易。 青泽费劲巴拉地解了好一会儿,一件一件脱下殷洛的衣服。 他不忍心看殷洛从未暴露出来的、把他的身/体勾勒得狼狈不堪的魔纹,不愿窥见不应当窥见的秘密,脱光之后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闭着眼一件件给他穿上了新衣服。 睁开眼一看,中衫的带子都系歪啦。 青泽低着头笨手笨脚地重新整理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式样简单的衣服也很利落帅气,但他觉得殷洛还是更适合华丽的衣袍。 低调奢华有内涵,霸气侧漏好威仪。 这件可是在太涵花了不少银两定制的。 雍容璀璨的黑,花纹迤逦的银线,动起来光华婉转,像沾了水的漂亮鳞片,衣摆既像长长的大尾巴,又像饱满圆润的花瓣。 穿在殷洛身上简直浑然天成,好似沉睡着的、不容侵/犯的、高高在上的神祇。 他总觉得殷洛很适合穿这样的衣服,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好啦,我们去蓬莱吧。 * 天之涯,海之角。在东海的尽头,在白泽的结界里,世人不可得见的桃源,是蓬莱。 青泽祭起一颗避水珠,淌过东海,却没如记忆中一般触碰到白泽的结界。 他微微睁大双眼,又往前探了探。 ——畅通无阻。 好似从未存在过。 白泽布的结界与仙族不同,并非借用天地灵气,而是依附于身为上古神兽的白泽自己的法力。 好处是可以随白泽的心意任意变换,缺点是随着白泽的离开、结界必然会削弱。 削弱到这样几不可见的程度,说明近千年以来白泽从未回来过。 耗费了这么多精力搭建的蓬莱,白泽竟然从未回来过。 好像这里已经失去了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抑或他对这个幼稚的游戏突然失去了兴趣。 白泽总是这样,看起来比谁都温柔,其实比谁都冷漠。 他什么都不在乎。 以为他会在乎的东西,他都全然不在乎。 先是离开衡山,然后离开蓬莱。 青泽曾经当过山妖,也怀抱过同样的心情,自然知道岛里的妖怪是如何把白泽当成自己的天、当成此生最尊敬的人,是如何把自己所有的信任都託付给白泽。 可白泽根本就一点也不在乎。 青泽心里有些不安,却仍是向前游去。 然后按照自己的记忆,跃出水面,飞到空中。 起初只可见一个青青翠翠的点,渐渐扩大成足下坚实的土地。 青泽落到地上。 过了这么久,他回到了蓬莱。 站在了蓬莱的入口——应龙受白泽邀请、第一次登岛的地方。 不远处是一块嶙峋的巨石,他曾经日日夜夜蹲在上面眺望远方。 眺望着、眺望着,在一个闪闪发光的日头里,白泽助黄帝作完精怪图,带回了助战黄帝伐蚩尤的应龙。 凶名远扬的上古神祇站在白泽身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从石头上跳下来的山妖。 第160页 现在想来,应龙应该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没有在岛里就对自己下死手,白泽的面子可真是大。 青泽低下头,殷洛安安静静卧在自己怀里,衣摆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侧脸搭着自己的胸膛,好似很依恋。 ——他不是依恋。 他是死了。 整座岛,也都死了。 青泽从未想过,蓬莱原本是这个样子。 不对,他想过,却不曾亲见。 白泽要搭一个不应存在于现实的梦,岛里的精怪被白泽选中成为了梦境的一部分,被一层薄得看不见却牢不可破的膜阻隔于现实之外,幸福美好又嚮往自由。 无情的造梦人抛弃了这个梦,梦境里的傢伙们从愈发破绽百出的缝隙里跑出去,被消磨在了现实里。 岛还是那个岛。 只是没有了吹牛的狐狸,没有了红唇的女妖,没有了八卦的鬼娃,没有了慈爱的山婆。 水哗哗地流着,花悄悄地开着,空气甜而清爽,吸进肺腑里的每一口都裹着凡间没有的灵果的香气。 大家都走了。 以为会离开的、以为会留下来的、以为会再相遇的,都走了。 不知他们是意识到了自己被抛弃,还是第一次有了机会去追寻充满痛苦的自由。 天涯何其远,萍水难再逢。 着实是个适合长眠的地方,可惜殷洛没办法交到新朋友了。 青泽抱着殷洛慢慢往岛里走。 这么久没有回来,岛里的地势他竟然仍烂熟于心。 再往里就能在石桥旁看到一个圆圆的石桌,被四个石凳围着,其上摆放着精緻素雅的茶具,被洗得干干净净。白泽的茶桌一向这般摆放整齐,他待岛内精怪虽然素来宽和,但若是有小妖放得乱了、留了些茶渍,也是要被他严厉惩处的。茶桌上蜿蜒着几根藤,坠着些葡萄和露水。葡萄藤下是一捧小小的花坛,白色的小花在里面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青泽之前没有记忆,现在才发现,这花竟然就是衡山里的不染。 不染看着风吹就倒,养着也费人心神。在青泽身为山妖的记忆里,饶是白泽想了许多招数,这捧花离了衡山都一直殃殃的。 他看着不染,想到殷洛送给自己的那朵凡间的白色小花。 以为自己不喜欢,沉默着就要收回去。 青泽嘆了口气。 通往山精水怪们栖居的洞窟的石阶被妖怪们年復一年踏来踏去、踩得石面平滑,到现在一脚踩上去都有些站不太稳。 青泽脚底滑了一下,托住殷洛的身体。 他的洞窟位置有些偏远,里面也简陋,其实在岛里委实算不得好的选择。青泽熟门熟路走回自己的洞窟,念了几个决,等洞内的灰尘都被清理干净,把殷洛放到了自己有些狭窄的石床上。 转过身,准备给殷洛摘点果子。 白泽极擅挑选风水宝地,蓬莱里灵力充沛,果子都有凡间吃不到的好滋味。 青泽哼着歌走出洞窟,在小妖惯常做活的后山翻了个竹篓子,提着就上了山。 每样都摘了点,不小心多花了些时间。 青泽提着竹篓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回走。 走到距洞口十多米处勐地停下脚步。 洞口前站着一个人。 满头黑髮瀑布似的披散在身后,且长且直,穿着一身曳地的玄色华袍,银线钩织的龙纹飞舞,腰间缀着玉石,袖口裹着云纹,衣摆潋滟蜿蜒,像一条漂亮的大尾巴。 他站在小小的洞口前,扶着山妖栖居的、有些破败的洞壁,皱着眉,有些疑惑地慢慢打量着四周。 亘古长存的山峦间,千年前的灼灼光影斑驳洒落下来,潋滟在他的颊边。又似转瞬即逝。 这画面在青泽脑中烙印得被渡上了一层昏沉暗哑的黄,又金灿灿明晃晃地浮现在眼前,鼓动着白白的、闪烁不息的噪点,好似终于穿行过漫长的、一去不返的时光,弥补上了所有的错过,又好似矗立在最初的起源、日头尚未开始流淌。 石缝的间隙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连阳光都和记忆里找不出不同来。 让他以为应龙回来了。 应龙。 那人的视线在陌生的山林间游移,先是疑惑极了,后来甚至带上了说不出的焦急愤怒,直到终于看到远处的青泽才停了下来。 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 对,他是殷洛。 是此世的人皇,是已到绝路的入魔者,是与自己同行的伙伴。 是殷洛终于醒了过来,没看到自己,正在着急。 空气中鼓动的、细小的噪点渐渐消失,耳畔的轰鸣回復安静,青泽醒了醒神,提着灵果走到他的身旁,笑着道:「醒了?」 殷洛点点头。 青泽从竹篓里挑出一颗果子,递给他:「先吃点东西。」 殷洛接过果子:「宋清泽,我晕了多久?」 青泽道:「也没多久,刚好够我一口气抱着你飞到蓬莱。」 他这句语调有些轻佻,气得殷洛脸红了一下。 都到这个地步了,这人还是对自己竟然被抱着走超不情愿的啦。 青泽知道他输不起,也不继续开他玩笑,就提着竹篓子,带殷洛回了洞窟。 这是殷洛,跟着自己奔波了一路,在他往后的余生里,自己已经决定要好好照顾他。 第161页 买好的东西也都一一从空间戒指里拿出来,一起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会儿。 该挂起来的挂起来,该支棱起的支棱起,该普平整的普平整,该修理的修理好。 两个都是不会干活的人,可废了不少功夫,收拾好东西连天也黑了。 最后点燃一支红红的烛。 青泽忽略了自己的石窟实在很狭窄,各种家具物什都买得太大,把小小的洞窟塞得满满当当的,又硬生生挤了两个大男人,走动之间甚至有些拥促了。 可衬着那暖色的烛光,竟显出一种诡异至极的温馨。 一个小小的、温柔的、可供栖居的「家」。 忙活完了,两个人就坐在床头。 青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开始吹牛。 他年少轻狂时做过的牛逼哄哄又傻逼兮兮的事情可不少,十支手指掰开都数不完,稍微润色修改成人族的版本就能听得殷洛一愣一愣的。 青泽就笑得恶趣味极了。 其实他知道蓬莱一定与殷洛想像的大相迳庭,也觉得自己分明想让殷洛死前不那么寂寞、能够热热闹闹、被爱包围,却不小心带他到了一个对人类而言称得上荒凉的孤岛的行为委实有些过于搞笑了。 他也不知道蓬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以为岛内会有很多叽叽喳喳的小妖,还想着把殷洛介绍给他们。 这本来是他给殷洛准备的惊喜,现在也只能庆幸自己没有说漏嘴让殷洛空欢喜一场了。 可殷洛似乎很开心。 其实他开心的时候也不那么能看出来,只是趴在自己怀里的身体会软得更厉害些。 过了两天,等殷洛多吃了些东西,有了更多力气,青泽就带着他在岛里四处转。 空无一人的蓬莱仙岛也没有显出半点荒芜萧条的意味,仍和记忆里一样漂亮。 漂亮得就像假的一样。 殷洛走着走着就问:「宋清泽,这就是你来的地方吗?」 青泽想了想,其实不是。 他来的地方是衡山,可是凡人是不可能到达衡山的。 于是他点点头。 殷洛就很认真地看着青泽带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好似要把这个荒无人烟的岛牢牢记住。 那天晚上,殷洛坐得直直的,摸出那张磨损得很严重的地图,用炭笔在上面画完最后一个点,看着绵延在一起的、长长的一条线。 算上从玄雍出来的路途,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人间。 可他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公布殷洛的身世~ 今晚会修一下前文几个地方哈: 1.楔子部分的不小心误输入进去的数字。 2.削弱一点点往事前尘篇青泽做的事的恶劣程度,作话会提示青泽不是他自己瞎x巴胡说的不分善恶肆意妄为的性格,不要买错安利。 3.青泽第一次进入幻境后对魔气的解释和后文有微小冲突,修改为和后文统一,以后文为准。 4.殷洛的发色改成用特质染料。 5.微调初遇阿临时的对话顺序。 以上,对剧情没有任何影响嗷,不用补看修改部分直接追更新完全没问题哒。 第75章 此情可待(四) 青泽吹灭烛灯, 躺在殷洛给自己留出来的半扇空床上。 这人现在连睡觉都不脱衣服的,确保了每一层都整理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才阖衣躺在床上, 背对自己侧身面朝石壁,不一会儿就微微颤/抖着蜷缩起身体。 青泽平躺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回到了蓬莱,梦境里的地方终于从溪水边变成这个小小的洞窟外。 耳畔听得远处细碎的小妖们交谈嬉闹的声音。 红的,白的,绿的,黄的, 蓝的, 小小的色块在山顶头斑斓旋转个不停。 山林间草长莺飞,流水桃花。 泉水叮咚叮咚, 哗啦哗啦。 轻轻的风飘飘摇摇从地里捋出一根又一根柔且细的翠生生的芽。 青泽用脚拨拉了几下地上七零八落的碎石,发现自己竟然正躲在一个干燥的石壁后。 他所居的洞窟出来有一个小小的拐角,从这个石壁后走出去就能看到洞窟的门口。 青泽轻轻往外探了探头,动作小心得似害怕惊动了一只过于胆小的兔子。 应龙正站在自己洞窟门口。 瓦蓝的天空坠着一抹在记忆中灼灼闪耀的白金色的太阳,应龙无声地在洞窟门口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仿佛已习惯了千万年的等待。 青泽心里忐忑,脚下就有些不稳, 踩到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块,发出了些声响。 应龙朝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长长的衣摆拂过土地, 发出轻微的、耳膜鼓动的沙沙声响。 然后站立在石壁另一边,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停下脚步。 青泽低下头, 愣了一下。 他那时不明白应龙在看什么,现在却明白了。 ——应龙看到了他的影子。 从很久以前,那个影子张牙舞爪生长起来。 应龙看到了他泼洒在嶙峋地面上的、黑沉沉的、张牙舞爪的影子,知道等不到他出现了。 他从白金的阳光里坠落下来,他从瓦蓝的天空上坠落下来,他从漫山鸟语花香中坠落下来,碎成一片片灼灼灿灿的黄、灼灼灿灿的红、灼灼灿灿的黑。 第162页 碎成轮迴千年的、被黑暗吞噬的梦魇。 那是他还很年轻的一天,时间还很不值钱。他总以为还有很多机会,总以为会有下一次相见,怎么会知道,应龙这一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应龙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洞窟的?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 应龙站在洞窟门口等了这么久……是想告诉他什么? 他想要改变这个结局,身体却被回忆禁锢,动弹不得。 应龙站在与他相隔咫尺的石壁另一面,看了一会儿那个影子,垂下眼睑,沉默地转过身去。 这人离所有人都那么远,当他沉默不语,便没有能知道他的心思。 他会让他说出来的。 他不能让他离开。 身体终于重新被自己控制,青泽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管不顾地从石窟后跑出来:「应龙!」 应龙停下脚步。 却没有转过来。 青泽又说:「应龙!」 他的声音那么大、语气那么霸道,吓得那堆跪在地上的小妖直担心他会就这样丢了性命。 这个小青泽,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莽莽撞撞的。 那个凶名远扬的上古杀神,岂是能这样被你直唿名讳的。 管他众目睽睽,他毅然向前走去,勐地拉住应龙的手腕,将应龙拉转过来,一把抱住。 他抱得那么紧,好似要将人揉碎在怀里。 周围一串下巴被惊得落到地上的声音。 ——小小小小小青泽怎么突然疯了?! 更有胆小的精怪已然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会儿会出现的血月星场面。 应龙的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了。 他道:「你……」 青泽说:「应龙,你别走,我不许你走。」 应龙睁大双眼,好似惊讶极了。 青泽说:「你已经完成你的使命了,你已经盼来你渴望了一辈子的光了,应龙。我不许你走,你要是敢走……你要是敢走,我打断你的腿。」 他此时还没有恢復原身,仍是那只法力低微的山妖,说起话来格外没有气势。 应龙移开自己的身体,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青泽。 青泽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 应龙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好似不敢相信,又确认了一下,才终于很欢喜地、声音低而柔软地说:「青泽、青泽,我哪里也不去。」 应龙说:「我——」 应龙说:「我……?」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好像忘记了自己想要告诉青泽什么。 他们早已生死相隔。 他那么不想忘记,却还是忘记了。 青泽哪里见得他这个表情,直接打横抱起他,不顾这个三界闻名的上古凶兽吓得要翻脸的表情,转头对远处围观的精怪吼道:「看什么看,不怕长针眼啊!」 见那帮子胆子不比自己失忆后大多少的无聊傢伙纷纷都移开了视线,青泽这才趾高气昂地哼了声。 直接抱着回了洞窟,看着那人通红的耳尖,一把扔到石床上。 接下来就开始造作。 岩壁上攀附着妖娆迤逦的藤蔓,招展着花枝一路腾腾地开上去。 * 醒来之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把殷洛抱在了怀里。 殷洛仍是微微蜷缩着,头埋在青泽的胸口,身体冰冰凉凉。 青泽拉开距离,移走手臂,坐起身来。 洞窟没有门,明亮的阳光泼洒在石台上,似亮晶晶的水纹。 青泽走出石窟,拿了个簸箕,拿了把铲子。 殷洛醒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刨土。 他前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棕黄色的小土坑,每个坑里度埋了一株株小小的翠翠的幼芽。 殷洛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青泽仍拢起袖子耐心十足地刨着坑。 ——他是在播种。 他从凡间带回来了许多蓬莱没有的野花的种子,殷洛每天看着这些种子慢慢发芽长大,总会多一点活下去的盼头。 不一会儿,殷洛提了一个桶回来。 青泽已经差不多播完种了,看到桶里清清亮亮的水,和殷洛一人拿一个勺给埋下的幼苗浇水。 殷洛提着一桶水已经有些费力,直起身子时差点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上,青泽就立刻站起身稳稳地扶住他。 扶了一会儿,见殷洛站得稳些了,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手,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殷洛性格执拗,饶是落魄至此也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只盼他知道自己抱着他赶路也是逼不得已,不是有意削他的面子。 既然现在已经到了蓬莱,只要是殷洛愿意做的事情,总归是让他自己做比较好。 哪怕只是做好了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以从中获得的信心,也是旁人说尽了好话都无法给予的。 等播好了种,他用水洗了洗手,带着殷洛上了后山。 山花浪漫,他们躺在花丛间,青泽伸出手,看阳光穿过自己的指缝。 絮语似的同殷洛说着话。 说着说着殷洛就彻底安静下来。 青泽转过头去,发现他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把殷洛抱回山下,在岛内走了走,找了个风景极佳的角落,把殷洛放长椅上躺好,托腮看了一会儿,端了两杯用自己的法力冰镇好的泉水回来。 第163页 这样的日子,倒也开心。 但殷洛时不常也会有心情很糟糕的时候,一个人沉闷地发着脾气,用剑把被自己抓皱的布料划成一条一条、扔在地上,朝墙抱膝坐着,看着石壁上摇曳的、烛火的影子。 若是青泽看到了他情绪不对,就会站在洞窟外,装作没有回来。 所幸殷洛发脾气的时间很短,不多时便会慢慢把扔在地上的碎布捡起来丢掉,走到铜镜前看看,然后回石凳上坐着等青泽。 有时殷洛看起来实在太难受,青泽只能再帮他搭搭手。 之后青泽就改成了在地上铺着凉蓆睡,殷洛在床上撑起身体看他。 他一挥手熄灭烛灯,笑着同殷洛道晚安。 洞窟外有浅浅的蝉鸣声,青泽轻轻哼了会儿歌,渐渐进入梦乡。 日子一天一天过,在某天殷洛把两人辛苦搭好的书架砸了个稀烂之后,青泽嘆了口气,终于再次爬上了床。 一摸,两粒可怜的小点简直硬得像石子一样。 红烛燃尽,被裹鸳鸯。 第76章 此情可待(五) 分明是自己造的孽, 殷洛却懵了一整天。 他明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有些不认帐的意思, 铁青着一张脸看着青泽,难得失了平日的临危不乱,第一次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你、你……」 青泽说:「我怎么了?」 殷洛气极了:「你、你长得那么……你……?」 青泽说:「难道我长得像女人吗?」 殷洛摇了摇头,道:「但是,你明明……我……」 他一个只懂打仗不懂风情的大男人,一直把青泽当喜欢的女子对待。 知道青泽脾气任性,也觉得应该顺着他。 审时度势是一回事, 想要让青泽觉得自己成熟稳重可依靠的心情也微妙有那么一些。 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个看着才二十出头的、初初长成的青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青泽问:「你怎么?」 殷洛脸色煞是精彩,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长得那么吓人……」 青泽原本笑嘻嘻的,听了他这句话脸色就变了。 殷洛说自己别的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 可他怎么能说自己长得不好。 旁的不说,应龙初登蓬莱,相貌鬼斧神工、世间少有。 他一直觉得白泽已是极为好看,直到见着应龙第一眼就丢了魂。 分明性情沉郁压抑,名声可怖至极,偏生又顶了一张灼灼其华的脸。 虽然因为锐气太重而很难称得上秀美, 却好看得让人见之难忘。 殷洛和应龙长得一模一样,说自己长得吓人不就等于说应龙长得吓人? 这和质疑自己的审美有什么区别? 青泽怒从心头起, 一把抱住殷洛,几乎有些悲切了:「你超好看啊,你明明这么好看!你在我心里最好看!」 这还是殷洛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用这个词形容,脸色一时愈发奼紫嫣红, 可惜无论哪一种颜色看起来都委实称不上开心。 因为青泽这句话出现得突如其来,教人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倒是就此揭过。 揭过了日子也要接着过。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做炤台。 殷洛吃了几天生冷食物, 总该吃点热汤热菜。青泽有了这个想法,立时就开始付诸于实践,可等把要用的砖石都备好了却开始和殷洛面面相觑。 青泽说:「呃,你会……」砌灶台吗? 殷洛神色冷峻地看着那两堆砖,若再仔细看看,眼里全是好奇。 青泽嘆了口气:「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青泽想做的是最简单的土灶,靠着有些模煳的记忆勉勉强强也能做个七七八八。 他这边砌着砖,殷洛就在一旁和水泥。 抹一层水泥,又搭一层砖。 休息的时候殷洛就跑去看那片才播种几天的花田。 和前一天也没什么区别呢。 青泽说,哪有那么快,得等。 殷洛就点点头,有些失落的样子。 回去继续搭灶台。 抹一层水泥,又搭一层砖。 太阳从东边一路慢慢爬到西边,天空从湛蓝一点点变成昏黄。 林中响起白日里不可听闻的、细细的虫鸣声,被风拂过,从叶片缝隙轻轻摇晃出来。 天还没黑,几点星子先散碎地挂在了天上。 等灶台搭好了,青泽就把殷洛一把抱到灶台上,分开他的腿。 先尝尝味道。 餐前甜点滋味甚美,做正餐的时候却出了些问题。 青泽之前只是粗略看过灶台形貌,自然没太能弄清楚具体构造,灶体灶膛像模像样,却连排烟孔都没留。 两人砍了柴火、架上了锅、掺满了水,用干燥的芭蕉叶把柴火引燃了,一锅水都还没烧开就被浓烟滚滚熏得直咳。 那些哔哔啵啵燃烧的木柴上翻腾着熊熊的烟,被堵在灶膛里无处可去,又直直从前面的洞里飘了出来。 起初还能用袖子挥开,青泽难得亲手研究个什么物事,原本是想装作无事发生过,定要把这锅水烧开的。 可烟火渐渐来越浓。 殷洛咳得整个肩膀都在抖。 青泽就端起锅,用还没烧开的水把灶膛里的火给浇灭了。 待浓烟消散,他看了看殷洛——手也黑了、脸也黑了。 第164页 又看了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得把眼前的一片狼藉先放一边,找个地方好好清洗一下。 所幸岛里最不缺的就是清泉。蓬莱虽然周边都是腥i咸的海,岛内却有许多清浅甘甜的泉,大多汇聚成了水潭,数量之巨,莫说饮用,哪怕加上精怪戏水之用也委实有些太多。 青泽走着走着就鬼使神差拐到了应龙曾短暂栖居的那个水潭。 凉凉夜色、水波荡漾、潭底深深,边沿的巨石中有一块被削掉了三分之一,显得很是突兀。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青泽看了看那块似曾相识的石头,对殷洛说:「我们把身上的灰都清洗一下吧。你在那边洗,我在这边洗,衣服就挂在这块石头上,我不看你。」 殷洛说,好。 后来晾在石头上的衣服全被殷洛蹭到了水潭里,皱成一团,湿得不像样子。 青泽从殷洛颈间抬起头,看见被月华笼罩的、上下摇晃的、光滑平整的石台,伸手挡住殷洛水汽四溢、情波荡漾的眼睛。 把衣服用法术大致烘干了,一件件穿好,回去之后仍是研究那个灶。 所幸青泽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地凿了个烟道,再试着生火,灶台前就干干净净的了。 咕噜咕噜。 烧了一锅水,放在竹壶里温着。殷洛渴了可以随时喝。 炒了几个菜,没有锅铲,用的是陪他纵横三界的那柄青华湛湛的长剑。 他其实哪里会炒菜,最多只能学个样子,调料都是胡乱往下放,为的是调出一个浓油赤酱、色香俱全的颜色来。 殷洛吃不出味道,看着好看就会以为吃起来一定好吃。 拿了个木盖子,蒸了一小屉饭。 碗碟也都是石头做的。大抵因为有恃无恐,青泽向来很不节省自己的法力,用天地之间最纯粹的上古神力来给石碗雕造型,雕废了不少,余下的成品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古拙又精巧的美,再盛上热气腾腾的菜,简直让人食指大动。 他在炤台旁忙活的时候殷洛就笨手笨脚地打扫洞窟里的清洁。 打扫完了,放下扫帚,看着走进来的青泽,伸手去接他端着的菜碟。 桌子正中插着新换上的烛,两人把菜餚都围着烛台一一摆好,把饭也盛好了,这才安心坐下。 殷洛对着青泽忙活大半天捣鼓出来的一桌子菜脸红了一会儿,抬起头看青泽的目光几乎带了些崇拜了。 青泽耍了一路的帅也没能让他这样崇拜地看着过,可见对于一个生活白痴而言能做好这些日常小事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青泽得意地咳了一声,道:「吃吧。」 殷洛就夹起菜来吃。 他虽然吃不出味道,却每道菜都尝得很认真。 青泽也给自己夹了一筷子。 然后侧过脸悄悄呕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if白泽突然回蓬莱的小剧场】 捉姦(bushi)在床的片段—— 白泽:??? 白泽:你嫂子你也好意思下手? 青泽:呸,泡到手了么。明明是弟媳。 —————————————————— 我的脑洞为什么都这么雷_(:3」∠)_ 第77章 此情可待(六) 射羿国君送的脂膏都快用完的时候终于有个不长眼的天将摸进了蓬莱。 殷洛这两日已经很少到洞窟外活动, 穿着白色的单衫坐在床上,黑髮披散在身后, 腰下搭着一床被子,身后堆着一堆青泽买来的软枕。他的衣服大多都是深色调的,难得只着白衫竟然愈发显得眸黑眼亮、笑起来似两汪深深的潭水。 天将提着剑进来的时候青泽正坐在床边,手还没来得及摸到被子里。 殷洛一把按住他的手,颇有些脸色大变地看着洞窟门口。 青泽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剑尖携着罡气勐地向自己刺来。 他侧过身体, 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来人手臂, 反折过去,又勐地一提, 一把将那人就势甩到靠墙的床脚旁。 先是噹啷一声,长剑落地。 后是砰咚一声,天将倒地。 殷洛也第一时间折身取下挂在床内侧石壁上的剑,皱着眉头看着来人。 天将扶着床沿,吐了口血。 青泽仍秉持第一时间把殷洛放倒的原则,手一得空就立刻往殷洛穴位上戳。 刚一碰到衣服殷洛就僵硬了一下, 手中长剑滑落,闭眼软倒回了枕头堆里。 虽然自觉自己还没用力, 但是毕竟情况紧急,一时判断失误也有可能。 青泽看了眼昏睡过去的殷洛,用脚拨开天将掉落在地的长剑,走了两步, 蹲到天将身前,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天尊怎么还是贼心不死, 又派了个小虾米来?他要是再这样自作主张,我之前同意的事情可要作废了。」 天将道:「我们天尊?无量太华?那个资歷浅薄的傢伙也配称天尊?出了东天庭可没人买他的帐。」 青泽道:「那你又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天将道:「本神将隶属西天庭,听闻魔神业已降世,无量太华派遣执明捉拿,却被实力兇悍的上古神祇阻拦、鎩羽而归,故来替□□道、剷除魔孽!」 青泽没想到才过几天流言就传得如此夸张,不由得感嘆了一下人言可畏。 第165页 再看这人口号喊得响亮,可惜实在缺乏自知之明。 青泽就乐了:「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 天将道:「刚才是本神将一时不察,若你当真是个好汉,就让本神将与你堂堂正正决一死战!」 这个小垃圾,在自己手底下能活过十招都算他命大。 青泽看了看洞窟门口,笑出了声:「你单枪匹马来的?」 天将脸上青红交加,道:「那帮孙子都是没有胆子的苟且偷安之辈!本神将一个人也能替□□道!」 这人人缘到底是有多差,竟然连个帮手都没能叫来。 青泽道:「……」 青泽道:「我本来想取你性命,但是杀你和欺负智障实在没什么区别。这样,我们打个商量。我饶你一命,你有多远滚多远吧。」 那神将好似被羞辱得极为气恼,右拳紧握似乎想要和青泽徒手对战,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青泽,终于还是松开了拳头,恨恨道:「好。」 青泽一脚把他的剑踢到洞窟外,转过身背对他道:「自己去捡。」 天将慢悠悠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弓着腰走出洞窟,捡起剑。 剑一回到手里他就一改刚才的萎靡不振了,好似很扬眉吐气似的,用剑尖指着洞窟道:「该死的魔孽,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转头就要逃。 却见刚才已然转过身去的青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着脸站在了自己面前,单手揪着自己衣领把自己提了起来。 天将道:「你、你干什么?」 青泽道:「丢垃圾。」 丢完垃圾,青泽拍拍手,哼着歌走回洞窟,看着枕头堆里的殷洛,挂在嘴角的笑意消失无踪,坐在床边嘆了口气。 愁。 * 殷洛醒来时已经夜色渐浓,青泽正坐在洞窟门口拼碎片。 他撑起身体看了一会儿,便见青泽有所察觉似的转过头来。 青泽道:「你刚才又突然晕过去了,我给你煮了点汤,喏,就放在床边的,你喝一点吧。」 殷洛说:「谢谢。」 青泽说:「咱俩谁跟谁。」 殷洛端起汤碗慢慢地喝,看见青泽已然转过头去,用从未对着自己露出过的、难辨爱恨、复杂痴迷的神情看着那几片黑气缠绕的碎片。 殷洛晕倒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多,时常醒来便看到青泽独自一人对着那些黑沉沉的碎片发呆。 抑或眺望着远方,留给他一个凉薄的背影,在察觉到他甦醒后又笑着转过身来。 今天听了来人所言,他才明白青年对自己的态度为何会骤然巨变。 殷洛放下空碗,眼前有些发黑,脑中闪过走马灯似的画面。 他告诉这个青年,他生父是玄雍前主,他母亲是先帝正妃,他是被邪祟所害才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猜想过无数种青年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嬉笑怒骂、嘴毒心软的青年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祇。 青年是来自上古的神,才会不把凡尘俗事变换放在眼里,把他为守护玄雍而吃过的苦头都当做人族的自相残杀,觉得可笑无比。 只是早已发现他被魔气所扰,觉得他是因为这个碎片才落得人皇堕魔的悲惨地步,才一直瞒着他。 把他当做为前世人皇赎罪的后世人皇,当被碎片怨气无辜牵连的可怜人。 青年必定是个善良的神,才会怜悯一个被绑来利用的、恶名滔天的暴君。 ——可他撒谎了。 他无意向青年乞怜,也对魔族一无所知,却阴差阳错撒了个得青年爱怜的谎言。 他的确是被持碎片的妖邪重伤而武功渐废、异变突生,但在此之前原本也已经是个怪物。 落得这个下场,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从知晓自己身世的第一天,他就比所有人更清楚地知道,他是个怪物。 他必定是背负着极深的罪责,才要马不停蹄地赎罪,渴望着唯一救赎的到来。 他没有前世,也不会有来生,这是他偷来的二十几年,当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二十八年前。 天下割裂,刀戈未止。 玄雍国土分崩,暗中养精蓄锐,元气尚未恢復,四处做小伏低,朝凤来势汹汹,旨在长驱直入,吞併玄雍。先帝御驾亲征,奔赴边境,一战就是四个月。 帝妃日夜于龙神庙祈福,望得战神黄龙庇佑天子,助玄雍化险为夷。 四个月之后,先帝凯旋而归。 得知了帝妃有孕的消息。 怀胎三月,是在先帝离开之后。 帝妃从未行过背叛先帝之事,吓得惨白着脸晕厥过去,醒过来就跪着求先帝赐死。 后来,长皇子殷洛出生。 帝妃力竭晕倒,狂风骤雨不歇,漫天苍穹难见半缕阳光。 先帝抱着他,说他是龙神赐给玄雍的孩子。 是龙神赐予玄雍、收復故土的天赐神兵。 可他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长皇子,是个怪物。 他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先帝便愿意相信他不会死,饱含期待又忧心忡忡地把他放在承担着光復玄雍厚望的试炼中,看着他一次一次爬回来,用干净的白毛巾擦掉他身上的血。 可他知道自己是会死的。 第166页 他正在一天一天地死去。 每天都像苟延残喘一样痛苦。 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太虚弱了。 某次悲壮惨烈的战役中,误窥天道的老将军自知自己已是人族三世轮迴的最后一世,死后无缘再入轮迴,便在闭眼之际把残魂拍到了垂死的皇子肩头,拖着空荡荡的驱壳咽了气。 他昏睡了数十日,醒过来发现肩头第一次燃起了人族的魂火。 不属于他的、当他死去就会彻底消泯的魂火。 他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终于修成了人。 他修成了人,却还没学会该如何做人,明明顶着人族的魂火、终于真真的有血有肉,也仍然没学会如何正常表达喜怒哀乐。 他已经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是他靠类似于野兽生存的本能学会的、使自己免受伤害的唯一方式。 只要一碰到,就会疼。 他怕疼。 才会被先帝亲赐的皇子妃指着鼻尖带着恐惧地咒骂。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会逼疯我的!你要弄疯我了!你会逼死我的!你放我离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个怪物!」 初见时她是尚书的嫡女,还会红着脸看他。 后来他对她极好。 新婚之夜,看着她羞红的脸颊,沉默地希望她不要被自己吓到。 第二天醒来皇子妃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后面几夜也是如此,她俏丽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却越来越恼恨。 他知晓自己名声可怖、神色吓人,也就让内仕多拿了床被子,转过身去睡了。 他不善言辞,只能尽量满足她的心愿,难得奢侈地运来她喜欢的北部水果、赏赐华美的玉石珠饰、召昔日服饰她的侍女入府相伴,然后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抑或坐着,慢慢喝着酒,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 她应该会喜欢吧,这样想着。 皇子妃的脸却始终没能晴朗起来,终于有一天和后院的僕役搅到了一起,有了身孕。 他放下擦拭了许久的长/枪,转头看着跪在殿内的她。 她格格地笑着,一把撕开华美的衣衫,露出自己的身体。 像在报復。 他说:「光天化日,皇妃此为,成何体统。」 皇子妃恨恨地看着他,拉上衣服,止了笑,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她说:「呸。」 皇子妃生的是一对龙凤胎,他走进她的产房,抱着小小的孩子,看着他们睁着圆丢丢的眼睛,肉嘟嘟的小手一晃一晃。 是正常的、温暖的、小小的生命。 既然他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就会好好照顾他们。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母子平安!」 他看了看一旁冷汗涔涔的两个产婆,说:「赏。」 待两个产婆叩谢恩赏,他生涩别扭地吻了吻皇子妃汗湿的额头,学着他曾经看过的父皇亲吻母妃的额头的动作,然后站起身来,把孩子一一放进摇篮里,擦擦衣襟上的口水渍。 她脸色那么差,她需要休息。 身后却响起濒临崩溃的嘶嚎。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噁心的怪物!你这个噁心的怪物!我要疯了!我要疯了!你除了杀人还懂什么!还懂什么?!你是个怪物啊!你是个怪物!怪物!噁心!噁心!噁心!噁心!噁心!噁心!噁心!噁心!噁心!噁心!」 她的声音尖锐又疯狂,惊雷似的噼进正在产房内外穿梭忙碌的僕役耳里。 他停下动作,没有说话。 僕役们看着走出来的他,抖得快要散架,看他的眼神恐惧远多于恭敬。 他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怪物,披着人的皮囊苟活了二十年,也没有半点像人。 皇子皇女满周岁的那天,皇妃把两个小孩交给了一直侍奉在身边的、身为生父的僕役,让他带着离开,自己自尽在了寝宫内。 殷洛坐在床榻旁,看着奢华的宫殿,看着空空的摇篮,看着从床上淌下来的血,看着死去的、年轻的女人。 摇篮上挂着铃铛和小鼓,做工有些粗糙,可上面的花纹都是他照着书一笔一笔画的。 女人的衣裙一如既往的漂亮,脸上画着艷丽的妆,唇角带着笑意。 他明白了,她不是爱上了僕役,她是想激怒自己。 她是想死。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而可怕的人,所以想到了死。 他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呢? 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呢? 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和他人交流,竭尽全力也没办法做好对寻常人而言简单无比的事情。 后来,人们都说,他膝下一子一女突然惨死,是终于遭了报应。 这个说法在坊间一度甚嚣尘上,直到被他逼宫弒父的丑闻掩盖。 他反抗了先皇赐死自己的命令,想起了这世界上还有个人哭着让自己活下去、再辛苦也要活下去。 先皇看着四散倒在地上的暗卫和伤痕累累跪在地上的他,把玉玺从龙椅上砸到阶下,磕破了一个角。 「逆子……逆子……」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朕看这皇帝你来当好了!玄雍百万强兵不都听命于你么?朕是管不了你了!」 第167页 他勐地抬起头,瞳孔紧缩:「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只是想替父皇排忧解难,父皇可以削了儿臣的军权,父皇可以把儿臣发配边疆……」 他说到这里咬了咬牙,低下头,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只是,请父皇留下儿臣性命。儿臣不想死,儿臣想活下去。」 「儿臣答应了一个人,要活下去。」 先帝却仍是生着气:「活?!你把日子过成这样,哪里叫活?!」 这个老谋深算的帝王,为玄雍操了一辈子的心,终于被忤逆犯上的逆子彻底激怒,撒手不管了。 说不管,便是真真的不管,自己从正殿搬到养心殿,闭门生气、下棋、喝药,谁也不愿意见。 每次去请安,都只能看到一个紧闭的门扉。 直到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内仕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陛下,太上皇不行了。 他驾马在雨里一路疾驰,脱下大氅,推门而入,浑身冷得发抖,从身上滴的水在殿内蜿蜒出细细的涓流。 先帝躺在明黄色的大床上,眼神有些涣散。 他裹着雨夜的湿气,跪在床头。 先帝年岁未过半百,本应正值壮年却已然头髮半数花白。饶是如此,也依稀可见早年的雄姿英发。可就是这样一个气魄凌云的男人,为了日渐衰微的国势,为了麻痹诸国、养精蓄锐,背负了一辈子怯懦无为的昏君名号。 高宗怠惰,昔日天下第一大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醉卧软膝,声色犬马,但求片刻安寝。 先帝登基时仍是少年,站在城墙上睥睨疆土,只见得满目疮痍。 天下分久,当还其位。蛰伏数载,终磨一剑。 要那风云变幻,要那辉煌重返。 后来先帝总爱抱着他说,这孩子像我。 可他不像。 先帝才是弒父夺权的那一个,先帝才是野心勃勃的那一个,先帝才是枕戈待旦的那一个,先帝才是杀伐决断的那一个。 先帝才是那个看着膝下皇子皇女,夜夜泣血、日日心衰的那一个。 先帝有一屋绝世神兵,一身彪悍武功,一世雄才伟略。 曾是灿若骄阳的朗朗少年,心怀天下的傲气/皇储。 本该成为一个战功彪炳的武帝,本该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仁皇。 却眼睁睁看着家国败落,却只能在歷史中留下一事无成、怯懦屈辱的笔墨。 与朝凤鏖战数月,终于获胜,再不曾亲赴沙场,仍是蛰居蓄势,更在次年将帝国公主嫁予朝凤。 据说是长公主跪在殿前主动请缨。 玄雍问鼎天下之后,新帝莅访朝凤,诸臣跪安。 长公主仍是那么漂亮,摸着他的脸掉眼泪。 谁也无从得知敌国公主在註定无法登基的、被冷落的皇储手里受到过什么样的对待。 先帝退位这一年里,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以为自己面临的必然是疾风暴雨般的斥骂。 可先帝好似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只是眼神涣散,对着空气嘶哑地说:「洛儿……」 他愣在原地。 先帝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 他说:「父皇。」 先帝却并没有回覆他。 先帝看着明黄色的龙帐,语气好似喃喃自语:「洛儿,洛儿,洛儿,我的洛儿……」 他握住先帝青筋暴起的、苍老粗大的手,皱着眉头:「父皇,洛儿是谁?」 先帝这才将视线移到他身上,低低笑了会儿,道:「洛儿?洛儿是我抱着长大的孩子,是我最骄傲的孩子……他生在这个皇家……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太苦了。他……我看不下去了……他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愿望……我替他做不了别的事情……只想给他个解脱……」 「可,他、他竟然第一次对我提了要求……」 「我最爱的孩子,第一次对他的父亲提出了要求……当父亲的,怎么能不满足……?」 「他说,他不能死,他要等一个人……」 「他要等一个人……」 「原来、原来他出现在这里,是要等一个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都忘了,跌跌撞撞了那么久,才想起来……」 「可他终于想了起来……」 「我,开心吶。」 他紧咬下唇,沉默不语。 先帝说完之后咳了几口血,殷洛急得用沾了雨水的衣袖接住。 玄色的龙袍上开了几朵小小的血花。 他看到一旁放着一张叠放整齐的、干净的白手帕,伸手想去拿。 先帝按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摇了摇头,自己吃力地拿起那张白手帕,却不是用来擦掉嘴角的血。 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擦掉他脸上的雨水和混杂在雨水里流个不停的眼泪,摸摸他的脸颊。 过了半晌,先帝才开口,语气却不是自言自语了。 「殷洛。」 「为父没办法再陪你了。」 「你——」 先帝闭上双眼。 「你好好的。」 手帕从面前掉落,青筋暴起的手落到床上。 他先摸先帝的胸口,后又探他的鼻息。 他说:「……」 他又说:「……父……」 最后说:「………………父皇?」 那天雨下得很大,太上皇突然驾崩。 第168页 据说是死在了忤逆不孝的逆子手里。 那个逆子在太上皇寝宫待了通宵,不知对太上皇的尸体做了什么残忍事情。 「父皇……父皇……」 「父皇,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 * 他被独自丢弃在世间。 终于骗取到了青年的怜悯。 他不想要青年的怜悯。 如果最后得到的是怜悯,才最证明了他的可悲。 殷洛撑起身体,赤脚走下床,站到青泽面前,移开青年捧着碎片的手,在月光下坐到了青年身上,搂着青年的脖子,亲吻着他,说: 「宋清泽,我一直在等你,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你看我一眼吧。」 「宋清泽,不要看别的地方了,我已经……至少最后,看我一眼吧。」 青泽收起碎片,移开视线,勾起嘴角,打趣道:「不看不看就不看。」 殷洛掰过他的脸,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青泽仍是笑着,神情温柔又凉薄。 他第一次看清了青年眼眸深处的东西,难堪得要死掉了。 见他停下动作、僵在原地,青泽收了笑,嘆了口气,回抱住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 「怎么又发脾气了?」 「我开玩笑的。我没有不肯看你啊。这段时间,你还有哪里是我没看过、没摸过、没亲过的?」 青年说着说着语气带上了些暧日未不清的意味,把他抱回床上,唿吸喷洒在他的颊边,压低声音:「你想让我看你哪里?你想让我碰你哪里?」 他没法回答,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青年在他耳畔得意地轻笑。 月儿白白圆圆上九天,人儿缠缠绵绵不羡仙。 美好得就像假的。 也的确是假的。 镜花水月,难觅真心。 他输掉了以余生为注的一场豪赌。 把一切都搞砸了,把自己也弄得乱七八糟。 他用了全身力气学着成为一个人,却终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魔患不除,三界难安。 此生心愿难圆,至少不能为祸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殷洛明天下线,谢谢大家(????)。 第78章 当时惘然(一) 明明前一天晚上还磨人至极, 第二天却难得地发起了脾气。 殷洛向来人见人怕,可青泽见他发过几次脾气, 也知道这人若是气得狠了反而会露出一副一点气势也没有的委屈样子,直接被气哭也是有可能的,应当是因为真真发脾气的时候太少,还没学会应该露出什么表情。 所以他看着埋在被子里的殷洛也不生气,拍了拍被子,道:「我出去给你摘点果子,你乖乖的, 别耍性子了好不好?」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嘴巴竟然会先于大脑地擅自使用这么肉麻噁心的语气, 一句话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有倏忽急逝的东西从脑子里闪过,青泽下意识想去捕捉, 却消失不见。 ……什么? 他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愣了愣神。 殷洛没有回答。 青泽回了神,把刚才的奇怪感觉摇到脑后,想了想,走出洞窟去了。 他明显感觉到殷洛情绪低落的时候越来越多——譬如昨天晚上——也知道这是受魔气影响越发严重的象徵,猜想殷洛应该要过一会儿才能平復下来, 摘完灵果就坐在水边发呆。 抑或殷洛的情绪已经低落了很久,只是在魔气干扰下逐渐失去了遮掩的余力。 他所有不敢暴/露于人前的东西都被血淋淋地翻开来, 无助地暴露在空气中,一点点失去挣扎的力气。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青泽站起身,慢悠悠往回走。 斜阳洒落在身后。 等他回到洞窟的时候, 殷洛已经晕死在石床上,左手握着陪他出生入死的匕首,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小块被单。 青泽站在洞窟门口, 果篮掉落在地,灵果四处散落。 * 殷洛割腕了。 用他使得烂熟于心、被青泽还给他没多久、多次救他性命的匕首割破了他自己右手的手腕。 这里没有人再伤害他,没有人再恐惧他,没有杀戮,没有悲伤,没有死亡。 殷洛和这里很合得来,他也努力对殷洛很好。 殷洛是最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了,殷洛是最想要活下去的人了,怎么会在梦想成真后割腕寻死呢? 青泽疾步走入洞窟内,一脚踩碎了一颗灵果,扶起殷洛,给他止了血,用绷带缠好,捏住他的下巴,把灵力灌进他的身体。 昨日除了被殷洛缠得不小心弄了个通宵,和往日也没什么区别啊。 殷洛总不能是因为被哄着逗着说了不少荤/话,清醒之后恼羞成怒了吧。 硬要说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那个该死的天将! 他之前点过一次殷洛的穴,也许让殷洛有所防备,在被点穴前先装作晕倒过去,听到了那个天将的胡言乱语。 那天将一口一个魔孽的,终于让殷洛知晓了自己瞒了一路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是和一路上四处作祟的那些丑陋怪物一样的魔了。 殷洛憎恶魔族之深,从他在子鹿沙漠里几次情绪失控对那些魔物做的事情可见一斑。 第169页 如今知道自己变成了自己最憎恶的东西,心情应该的确很绝望。 青泽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给殷洛强行续命,过了许久,把殷洛平放回床上,又换了床被子。 还给殷洛的匕首又拿走了,墙上挂着的佩剑也收了起来,石床周边的尖锐物品、瓷杯、碗碟都丢光,内侧的石壁也磨得光滑平整,原本稜角分明的石床边沿被削成了圆弧形。 在洞窟内心神不宁地踱步了几圈,又给殷洛的四肢都繫上了细细的金锁链。 锁链不算短也不算长,能让殷洛小幅度活动,却没办法接触到床下的东西。 洞窟门口布下结界,法力低微者进不来也出不去。 殷洛睁开眼睛,神色有些茫然,吃力地转过头,看见了趴在床边的青泽。 青年正在休憩,微微向外翻卷的头髮随唿吸而轻轻抖动。 殷洛下意识伸出手,想碰他压在脸下的指尖,耳畔却随着动作响起一串轻微的丁铃声。 他低下头——手上各带着一个环,另一头被细细的锁链挂在墙壁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掀开被角,双脚都套着同样的环。 他被锁了起来。 他受魔气所扰,迟早心神具丧,本就应该被锁起来。 也许是听到了轻微的锁链晃动声,趴在一旁的青年眨了眨眼睛,醒了过来。 他看着醒过来的殷洛,指了指那几条锁链,表情有些尴尬:「我怕你又自杀……」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殷洛垂着眼睑,好似欲言又止。 青泽说:「怎么了?」 殷洛说:「……」 青泽说:「殷洛,你从昨晚就心事重重的,到底怎么了?」 殷洛说:「……」 青泽坐到床旁,环抱住他,又说:「好殷洛,告诉我,你怎么了?」 殷洛说:「宋清泽,我不是因为是活死人才变成这样的,是因为感染了魔气才会变成这样……我已经走火入魔了,是么?」 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也不太可能,青泽就点了点头。 殷洛说:「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青泽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显然并不出人意料。 殷洛却好像突然不知道视线该放到哪里,也不看青泽,盯着新换的、干净的被子,极为费力地、断断续续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我……我之前还以为……我还以为…………我竟然………………我、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吧?」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不知说出这句话花了多少勇气。 青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他:「你还以为什么?」 殷洛愣了一下,抿紧嘴唇,不肯回答。 青泽又问:「你还以为什么?」 殷洛沉默得像具尸体。 青泽移开身体。 「你不说我也知道。」青泽哼了一声,「殷洛,你喜欢我吧?」 殷洛道:「……」 殷洛道:「什么?」 青泽扳过他的身体,一戳他的额头,用不太标准的戏腔唱道:「梁兄啊,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殷洛的脸色又开始青红交加、好不热闹。 「梁兄,我早就看出来了哦,你喜欢我。」青泽又把手环回去,把下巴搭在殷洛肩上,嘆息一声,「仙族那帮傢伙说你会入魔……可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你。我相信你不会。你不会的对吗?我就在这里陪你,只要你不入魔,我就一直在岛里保护你,他们谁都伤不了你。等你死了,我再继续搜集碎片。你看……我这么没有耐心的人都愿意留下来,你可一定要多活几十年。」 殷洛道:「可是,如果我入魔了——」 青泽道:「如果你入魔了,我不会让你出去伤人,我会第一个杀死你,所以你不要自作聪明、做自杀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 见殷洛又不说话了,青泽笑了笑,翻身上。床,把殷洛横抱到自己腿上,颇有些轻/佻地笑道:「来,让小爷我帮你泄泄火,保证你一会儿就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没有了。」 殷洛正难堪着呢,想到自己无法自已时的种种表现,急得立刻伸手去挡。 哪里挡得住。 这人说的是泄泄火,做的倒都是四处点火的坏事。 也许是受魔气gu惑,也许是终于被戳破心事,无论殷洛牙关咬得再紧,也终于是忍不住在意乱q迷时捧着青泽的脸,用低低啜泣着的声音支离破碎地问:「宋清泽……嗯、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几根细锁链被拉扯得叮噹作响,右手腕上绑着的洁白绷带格外刺眼。 青泽温柔地吻住他。 他是这样一个看似刻薄实则心软的人,才会比谁都知晓: 现在告诉殷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宋清泽这个人』会是件多残忍的事情。 可这才是真相。 他的所有事情,殷洛都不曾真正知晓。 殷洛知道的只有一个名字。 抑或说,殷洛以为自己至少知道了他的名字。 宋清泽、宋清泽。 每天都,宋清泽、宋清泽的。 连名带姓地、全须全尾地、认真到疏离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俨然变成了殷洛的最高频口头禅,才会让自己烂熟于心到能通过别人几乎听不出来的、念这三个字的微妙声调变化察觉到殷洛的不同情绪。 第170页 而这个名字,是假的。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宋清泽。 宋清泽不过是被性情跳脱的上古神兽随手捡了个游方术士的姓,一时兴起捏造出来的存在。 因为时间太短暂,甚至难以在把他捏造出来的神兽脑海里留下印象。 殷洛一厢情愿喜欢上的、以为会拯救他的人,从来就不存在。 青泽想说:「宋清泽不值得你喜欢,他缺点可多了,他自以为是、不会骑马、不会做菜、皮笑肉不笑、爱拿人取乐、言语刻薄、肆意妄为、想一出是一出、不讲道理、偏执任性。」 青泽想说:「他很无情的,什么残忍冷漠的事情都见过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青泽想说:「他……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喜欢得一想起来就会心脏发疼的人。」 青泽想说:「他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爱。」 可他不能说。 这些话会杀死殷洛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自从见到殷洛割腕,他身体里就好似有一个凌驾于理智与情感的、隶属于直觉的部分第一次捕捉到了自己尚未捕捉到的东西,然后快被吓疯了。 他对殷洛怜悯至极,可他们相识的时间这么短,为什么殷洛终于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会这么恐惧呢? ——为什么他会这么恐惧呢? 为什么殷洛离死亡越近,他却不是越接受现实,而是越抗拒殷洛的死亡呢? 好像那是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一样。 他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 他不想让殷洛放弃。 也对胡说八道没有什么负罪感。 所以他说:「我喜欢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想到一首歌: 《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老婆在装死》 第79章 当时惘然(二)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柔情蜜意、最善良的谎言。 殷洛的脑子应该已经在听到这句话之前就已经坏掉了, 才会甘愿沉、沦在谎言钩织的幸福幻梦中。 似背水一战的殉道者,似被倾轧的泣血的孤执, 似在沉闷中窒息的压抑,似浪/盪的谗言与暧/昧的低语,角声满天,霜重鼓寒,负隅顽抗至今,步步败退,终于溃不成军。 还要、还要、还要、还要、还要。 此般神情颜色, 估计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不晓得。 不知餮/足地渴求着永远无法被满足的东西。 魔气深入骨髓, 唯有万劫不復。 * 幻境里的应龙似乎越来越虚弱了。 他们相会的地方变成了与现实里相同的、不同时间线的、小小的石窟。 青泽抱着应龙坐在石床上,发现他的手腕脚腕上都各有一圈细细的红/痕。 和锁住殷洛的环铐留在殷洛身上的一样。 青泽摇摇头, 他实在是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得太厉害。 攀附在洞窟外的迤逦花藤越来越多,黑的,红的,越来越密,枝缠藤、藤缠花,尽态极妍, 灼灼怒放。起初是蜿蜒在干燥嶙峋的石壁上,渐渐向洞洞窟门口贪婪地蔓延, 凶相毕露、耀武扬威、聘婷妖娆地包裹着圆圆的洞窟,像一个由靡丽骀荡的摇曳花枝缠绕堆彻而成的、死气沉沉的坟堆。 颇有几分哀感顽艷的意思。 青泽看着洞窟门口一点点被花枝遮蔽,直到最后一缕阳光都被隔绝开来、彻底淹没在黑暗中,低下头, 亲吻应龙的额头。 生时未同衾,但求死同穴。若能和应龙同坟而亡,也是一桩美事。 * 也许是他们匿居于蓬莱的消息被哪个天将散播了出去, 在青泽陆陆续续丢出去不少不请自来的垃圾之后,无量太华带着神君执明终于出现在了蓬莱的入口。 身为一方天尊,终究不似别的天将那样横冲直撞,很有耐心地在入口静静地等,看着青泽从岛内走来。 青泽走到仙岛入口,也不急着和无量太华打招唿,反而对站在无量太华身后的执明嗤笑道:「哟,还活着呢?」 执明自觉丢脸,虽然被损得浑身不自在,好歹也知晓天尊在旁,仍是闷不吭声。 无量太华向青泽身后看了一眼,发现他只身一人前来,躬身行礼道:「大人。」 青泽这才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也学着他的语气,故意大声地文绉绉道:「天尊此来,所为何事?」 无量太华道:「大人回到蓬莱的消息不小心被我族走漏,这几日应当有不少其他天庭的天兵前来叨扰。小仙已经亲下禁令,不可再擅登仙岛,违者重罚,万望大人莫要多做计较。」 青泽道:「来了也只有被丢出去的份,他们要自取其辱,我也没有意见。」 无量太华道:「大人海量。」 他说罢顿了顿,看了眼执明,又道:「执明,你特意请命与我同行,要说什么就说吧。」 执明道:「臣领命。」 无量太华点了点头。 执明咬了咬牙,面向青泽,一掀披风,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大人,执明之前误判形势,不知人皇与大人私交甚笃,对人皇多有不敬,今日主动请命与天尊同行,特来为之前的冒犯向大人请罪。」 青泽翻了个白眼。 他全然没有让执明站起身来的意思,也懒得再装那繁文缛节,道:「你大人我忙着呢,如果天尊只是带着你来负荆请罪的,就请回吧。」 第171页 「大人,」见他无意再多言,无量太华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小仙此行是来告知大人,应龙大人剩余几块碎片的下落,小仙已经有了消息。」 青泽愣了一下,把视线移到他身上:「你手脚倒是挺快。」 无量太华含笑道:「仙族受人族供奉多年,对人界之事最是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大人日后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吩咐下来。」 见青泽仍未表态,无量太华犹豫片刻,从袖里摸出一块小小的碎片,上前几步,双手奉上。 青泽接过碎片,摩擦了一会儿,不言不语地收进怀里,表情终于放软了些。 他道:「什么消息,说吧。」 无量太华张了张嘴,突然看向执明,神色有些为难:「执明,起来吧。你歉也道了,跪也下了。本尊与上神有要事相商,你还是先行避让,晚些时候再回来的好。」 青泽道:「他之前要杀了我的同伴,我可不放心他一个人岛里闲逛。」 无量太华道:「大人,实不相瞒,执明之前……执明之前乃是奉小仙之命。他性情刚直,小仙原意是命他保护大人,也不知人皇对大人如此重要,察觉人皇身上有异样魔气,才自作聪明地下了斩杀人皇的命令。可大人既然对人皇捨身相护,东天庭与大人有合作在先,小仙自然是不敢再自作主张、惹怒大人。」 无量太华看了看青泽,支吾两声,又道:「何况……何况小仙一会儿所言事关应龙大人碎片的机密信息,大人应当也不愿意被太多人知晓罢。」 这句话俨然说服力十足,加上青泽想到自己已然在洞窟门口设下结界,执明数日前才受了重伤,饶是想做什么也应当有心无力,就对执明一摆手:「滚滚滚。」 执明道:「多谢大人。」 见执明越走越远,青泽带无量太华找了个地方坐下,侧身倚着石桌坐着,翘着二郎腿,也不看无量太华,兀自研究着自己的手指,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无量太华又是一躬身,这才掀袍落座。 「大人,小仙察觉了一件颇有些蹊跷的事情。应龙大人的逆鳞碎片似乎不是随机散落,而是被人故意散落在人间界不同的国境中,每片碎片相距甚远,简直好似在阻挠他人集齐一样。」 青泽看他一眼:「被人故意散落在不同国境?被谁?」 无量太华道:「唉,小仙也不知……此人行踪诡秘,所有前去探查的仙兵都无功而返,可见绝非泛泛之辈。」 青泽移开视线,对着远方想了想,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手指:「然后呢?」 无量太华道:「小仙返回天界才发现之前已经阴差阳错拿到了太涵的碎片,应当是在哪次人族的祭奠中被充作了祭礼。今日给大人的这片就是散落在太涵的那片。」 青泽打了个呵欠:「继续。」 无量太华却没有继续,说着说着就兀自感嘆起来:「这碎片外裹了点魔气,净化干净须得费些功夫。想来小仙当时一时冲动命令执明斩杀人皇,也有不知不觉受碎片影响的原因……」 青泽道:「这事翻篇了好吗?我不想知道你自作主张的动机,也没兴趣听你一遍一遍道歉。」 无量太华许是也自觉失言,哂笑一声:「好,说回正题。正如小仙之前推测的,除了小仙给大人的、大人已经收集到的碎片,余下的三块,正好分别散落在西函、朝凤、北狄三国。」 「西函与朝凤的碎片小仙已暗中派族人前去收集,不日便能呈给大人。」无量太华嘆了口气,「——唯有北狄的碎片,实在是颇为棘手。」 青泽道:「因为魔族?」 无量太华道:「正是。北狄现在已被魔族鹊巢鸠占,得几大魔将把守,若小仙派遣仙将前去,不但有去无回、平白牺牲,反而有可能撕破脸皮,被魔族找到由头向天界宣战……这块碎片,估计也只能大人靠亲身前往收集了。」 青泽终于不看自己手指了。 他转过身,坐直身体,敲了两下桌子,整理了一下无量太华收集到的信息,反而勾起嘴角:「我原也要去教训那帮孙子,若不但能捣了他们老窝还能顺便集齐碎片,也是件一举两得的快活事情。」 无量太华松了一口气:「若是大人当真这般想,小仙也——」 却见青泽突然脸色大变,勐地站起来。 他的头髮微微晃动,瞳孔紧缩,看向山妖聚集的洞窟方向。 无量太华道:「大人……你怎么了?」 青泽咬牙切齿转过头来,揪起无量太华的衣领,神情简直称得上暴怒:「执明他去我的洞窟里干什么?!」 「执明?」无量太华不知他为何突然暴怒,听了他的质问,断然否定道,「——绝无可能,执明听命于小仙多年,从未自作主张违反过命令!」 青泽暴跳如雷:「怎么不可能?!你家那该死的神君破坏了我的结界!」 他看了看一脸不敢置信的无量太华,顾不上再与他争执,把他往地上一丢,转身就向洞窟处疾飞而去。 殷洛、殷洛、殷洛。 要是殷洛有个三长两短,他必让执明命丧蓬莱。 无量太华知晓事态有变,站起身来,也立刻追向青泽。 他对岛内地势并不熟悉,好不容易才找到洞窟的位置,远远地便看到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一动不动背对着自己站立在洞口。 第172页 他降落在地,道:「大人……」 见青泽没有反应,他又道:「大人……」 青泽过身来。 上古神兽容颜俊美,此刻神情却宛如恶鬼。 他说:「无、量、太、华!」 无量太华道:「怎么……」 下一秒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便向自己挥来。 无量太华堪堪躲过,便见那锐利剑锋一路向远方盪去,生生削掉半边山峰。 半座巨山轰然倒塌,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带动得整座仙岛的地面都勐烈震动起来。 无量太华正欲开口,却见青泽飒飒又是两剑。 剑剑都是杀招,显然已经暴怒失控,半点情面也不留。 古神一怒,草木知威。 无量太华腾身跃起,召出一双擎日轮。轮带巨齿,华光灿灿,似擒着两颗太阳。双手伸直,抵于身前,轮身急速转动,狂风飞舞,带动阵阵金色气流,在身前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 剑锋挥来一次,那屏障就碎裂一次,无量太华也向后滑出数米,虽然下一秒又恢復如常,擎日轮上却肉眼可见地多出一道道裂痕。 被屏障分散开来向四周散去的剑气刺入山石中,不一会儿就将一座座巨山捣得稀碎。 偌大仙岛,只见碎石横飞,满目疮痍。 又听咔擦一声,疯狂转动的擎日轮犹似强弩之末,彻底碎裂,一片一片从无量太华掌间掉落在地。 被天尊使用多年的神器竟然一朝尽碎。 无量太华咬了咬牙,看着四周一片断壁残垣和跃到自己面前、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慢慢扬起剑的青泽,高声道:「大人,你杀我可以。至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泽把剑尖戳到无量太华喉间,冷笑道:「发生了什么?」 无量太华迎向他的视线。 青泽与他对视许久,道:「殷洛呢?」 无量太华道:「——人皇?」 青泽道:「我问你殷洛呢?!执明把殷洛带到哪里去了?!!」 无量太华道:「我不知道……小仙这次登岛的目的和人皇无关……」 青泽道:「无关?」 青泽又道:「你说无关?!」 他右手负剑,左手一把拽起无量太华,把他一路拖行到洞窟门口,丢到地上,指着洞窟内部,道:「你好好看看,这叫无关?!!我看你们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上次没能杀掉殷洛,这次登岛来斩草除根了!」 无量太华晕眩了两秒,看向洞窟内部。 狭窄的洞窟里衣衫、木架、烛台、桌椅摆放整齐,石床上是几道深深的划痕和几根被斩断的锁链,粗粝的地面和石壁上四处可见浓稠的、被强行拖拽留下的血痕。 这些血必然不可能是执明的。 作为人类,流出这么多血,必死无疑。 洞窟里没有尸体,应当是被执明带走了。 他缓过神来,看见青泽仍是怒气冲天的看着自己、语调森然如厉鬼:「既然那个执明为了除魔不顾天尊性命,那我就让他得偿所愿,先结果了你,再去杀他!」 无量太华道:「大人!小仙好歹一方天尊,你若是在这里杀了小仙,就是与整个东天庭为敌——」 「与整个东天庭为敌?」青泽笑得几乎背过气去,青湛湛的眸子泛出冰凉冷漠的光,阴恻恻道,「你以为我会在乎?!你以为我会害怕?!你以为我同意与你合作是忌惮你们仙族?!我不过是、不过是……——可恶!该死!你们该死!」 无量太华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面目狰狞的模样,努力道:「小仙知晓大人法力强横,不怕与仙族结仇。大人是不忍三界因魔孽作祟而四处动盪,才愿意助仙族诛杀魔孽、救天下于水火……大人高义!可是,无论大人是否相信,执明此为,也着实出乎小仙意料。」 他摇了摇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小仙原本打算独自一人前来拜会大人,是执明神君跪在殿内,说他上次好胜贪功,做了错事,得罪了大人,想要同登蓬莱,向大人请罪。小仙也是其后才知晓大人与人皇私交甚笃,自知之前所为多有冒犯,觉得应当借向大人呈递碎片的机会,替执明与大人解开心结……可、谁能想、谁能想……?」 青泽仍是笑:「你说他不是听命于你,那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无量太华道:「小仙看这洞窟门口有残余的结界,按照执明伤势恢復的速度,不可能破坏上古神祇的结界……除非他借用了不该借用的外力,加快了伤势恢復的速度……」 青泽道:「你是说——」 无量太华点点头,仰头与他直视:「我是说,执明神君,就是潜藏在天界、与叛逃下凡的仙族逆徒暗通款曲的人!」 他说罢哀嘆一声:「小仙与他共事多年,素来深信他忠心耿耿,没想到竟然识人不清,酿出今日大祸……」 青泽道:「闭嘴!」 他见无量太华神情惨然,又揪着他的领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告诉我,执明去了哪里,我饶你一命。」 无量太华却摇摇头:「大人,小仙确实不知……小仙知晓他在仙族的府邸,但若执明当真归顺魔族,既然今日撕破脸皮,必然不可能再回天界。他既然不再回返天界,小仙又如何能确认他之后的行踪?」 青泽就道:「那我就只有杀了你了。」 第173页 他说要杀,便是真的要杀。 他浑身的怒火无处释放,必然要找个承受雷霆之怒的替死鬼。 无量太华拼死托住他的手,道:「且慢!」 青泽说:「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无量太华仍是支着他的手,承受着手臂上越来越强的压迫力,震声道:「虽然小仙并不知晓,但小仙猜测……既然执明带走了尸身,那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应当就是魔族栖居之所。」 青泽说:「北狄。」 无量太华点点头:「北狄。」 * 殷洛醒来的时候洞窟门外正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有与之前那个被青泽提出去的天将相同的气息,一身金色披风,手持长兵,仙气四溢,好不气派。 他眨了眨眼睛。 那人打量着他,喃喃自语道:「数日不见,竟然恶化了这么多。」 他不知晓来人在说什么,抓拢衣襟,慢慢撑起身体,皱着眉头看着洞口。 那人见他看了过来,长兵一晃,朗声道:「人皇殷洛,你已然魔性深重、无力回天,你知是不知?」 殷洛道:「你是谁?」 那人道:「乃天界神君执明。特来龚行天罚,斩/杀魔患。」 殷洛道:「……」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洞窟内只有自己:「宋清泽呢?」 那人道:「宋清泽是谁?」 他见殷洛眉头越皱越紧,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白泽大人?——东天庭天尊无量太华今日亲临蓬莱,此刻白泽大人应当正与天尊把酒言欢。」 「白泽?我不认识什么白泽。」殷洛仍是问,「宋清泽在哪里?」 那人道:「他已被天尊劝服,因与人皇一路同行,不忍对人皇亲自动手,特命我来代执杀刑。」 殷洛道:「什么?」 那人道:「白泽大人不忍亲自对人皇下手,特命我来代执杀刑。」 殷洛道:「你要杀了我?」 那人道:「我要杀了魔。」 殷洛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地方。 然后问:「宋清泽呢?把宋清泽叫来,我要见他。」 那人仍是站在门口,歪着头看他一会儿,道:「白泽大人不会见你的。」 殷洛沉默地看着他,指节紧捏被单,用力得有些发白。 那人道:「本神将以慈悲为本,你要识些时务,自己主动出来。我还能将你关押,派天兵把守,留你多活两天。若再耽误了时间,白泽大人免不了要亲眼见我执刑。」 分明是来杀人的,这人却言辞诚恳,态度温和,好似诱哄一般。 那人自觉演技颇佳,表情简直称得上和煦。 却见殷洛沉默了一下,断言道:「你骗我。」 那人道:「本神君从不撒慌,人皇,劝你还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 「是我在自欺欺人,还是你在信口雌黄?」殷洛把自己的右手抬高些,「若是宋清泽派你前来,怎会不知我已然被锁在了此处,出来不得?」 「宋清泽答应过我。我彻底走火入魔那天,他会亲手杀死我。」他放下手,格外认真地道,「我自寻短见,他很难过。如果我死在别人手上,他一定更难过……你骗不了我。」 执明这才发现殷洛的四肢上都栓着金色的细锁链。 他原本是打算将殷洛哄骗出来,在不惊动青泽的情况下暗中处理,却不想青泽不知何故竟然把殷洛直接锁在了床上,暗恨自己刚才一番周旋浪费了不少时间。 再看殷洛的神情,俨然已经戒备至极,不会再信自己半个字。 罢了,既然如此,虽然实为下策,倒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洞窟门口的结界上缓缓流淌着灵力。 执明右手一挽,法术聚于兵体,念了口诀,把那结界狠狠捅/破,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大踏步走入洞窟。 殷洛睁大眼睛,身体煞时绷紧。 执明对着他笑了笑。 扬手便是一下。 殷洛侧身躲过,右手凌空划过刃锋,顺水推舟划断锁住自己右手的锁链,一脚踢开被子,在一片裂帛声中翻转过身,向挂在床上石壁挂着的长剑抓去。 抓了个空。 石壁上平平整整,莫说武器,连凹凸不平的地方都没有。 他想起来了,自从自己割腕之后,那柄剑就被收了起来。 殷洛一咬牙,扒着床沿想向外侧爬,却只感到一股剧痛传来,疼得右手一滑、趴回到了床上。 他错过了反击的时机,桿身cu大的利器从背后直直tong穿了他的身体,从胸口穿出来,插进石床里,就这样划着名石床把他拽了回去。 石床上是一道长长的凹痕,鲜血从胸前溢出。 执明狠狠拔出武器,砍断锁住他的锁链,把他翻过身来。 突然大量失血,殷洛眼前都是黑的,指尖颤/栗着抓住执明的手臂,一口一口吐出血。 他似乎神志已经有些模煳,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想努力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却因为气若游丝而没能发得出声音。 执明拨开他的手,站起身体,又是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殷洛死咗。 第80章 当时惘然(三) 作者有话要说:  点播一首《3055》,码这章的时候听着写哒,和殷(ying)洛(long)道别啦。 第174页 空气甜而清爽, 每一口都招摇着凡间没有的灵果的香气,不由分说扑进鼻腔里。青泽双目充血, 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地抓着无量太华的衣领。 紧紧抓着,好似恨不能把他杀死在这里。 紧紧抓着,又慢慢放开。 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 不过一个仙而已。 天生他青泽,万物于他如蝼蚁。 不过一只蝼蚁而已。 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便决定去北狄。 为表歉意,无量太华决议以个人名义亲拨五百天兵相助, 三日后在东天庭太华门集合, 整队出发。 蓬莱仙岛,步步莲开。虎斑霞绮, 林籁泉韵。 一地残垣。 他站在废墟里。 像孑立于天地间。 已经又迎来一个故事的结局,却好似回到一切的开始。 他一次一次迎来结局,又一次一次站在开始。 他出生时,唱山风、唱大海、唱花、唱树、唱天、唱云、唱飞鸟、唱走兽,唱他在黑暗中感知的一切,唱自己期待中第一眼看到的世界。 三日之后,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块直抵穹顶的山石上, 面前空无一物。 空空荡荡的。 是他对生存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用手捅穿另一人的肚子,看见鲜血流下来,比曾经见过的漫山的花色还要娇艷,是他见过最鲜活的景象。 苦痛挣扎的。 是他对死亡最初始的认知。 短暂的生存以及漫长的死亡。——是他对生命的完整认知。 后来他问: 殷洛, 你对生存的认知是什么?你对死亡的认知是什么? 殷洛在夜色里,睁着一双比夜更黑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没有回答。 殷洛还没办法回答。 这应该是一个既算不得生、又不肯死的活死人最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可终于还是死了。 只剩下了他。 又只剩下了他。 空空荡荡的啊。 苦痛挣扎的啊。 应龙活着的时候,他尚且没有那么空空荡荡、苦痛挣扎。 他有盼头。 盼着应龙在万树花开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尾巴、提着两壶龙涎、出现在衡山入口。 应龙每次来都时隔那么久,久到他以为应龙不会再来。 可应龙总是会再次出现。 白泽会同应龙讲许多他在山外收集的奇闻异事,每次讲的都不带重样。 白泽不讲故事的时候,应龙就坐那里发呆。 看着空空的掌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漫山的花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清澈的溪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也会讲故事。 他讲的故事一定比白泽讲的更生动有趣。 毕竟白泽是个本质那么冷漠又麻木的人。 可他们对话的机会很少的。 许多次,许多次,他看着应龙上山,又看着应龙下山。 应龙从来不主动和他说话,每次登上衡山看到他也只是抿紧唇、低下头。 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怎么会一句话都没有呢? 他这么活生生一只兽,应龙把他当人形自走空气么? 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好像衡山只有那个名唤白泽的神祇似的。 直到偶尔不小心与应龙视线相交,发现应龙总是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原来应龙不是看不见他。 应龙是讨厌他。 应龙在空无一人的繁盛花树间无意流露出的难堪、挣扎、痛苦,甚至被掩盖在皮囊之下的无声的哀鸣,也总会在发现自己到来之后立刻被吓回去。 拒绝防备的姿态那么明显,好像惊慌的野兽不知所措地炸起了浑身的毛。 应龙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呢? 他要怎样才能多和应龙说几句话呢? 他绞尽脑汁,几乎快要被自己弄疯了。 就这么过了数万年。 应龙一次一次登上衡山,偶尔看着他,更多时候把视线移开。 似乎想说话,却把唇抿得更紧些。 匆匆地上山,匆匆地下山。 不知何时再回返。 直到终于有一天,应龙走到溪水边。 犹豫许久,好像鼓起了全身的勇气。 对他说:「……你是青泽?」 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只有这次机会。 ——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和应龙变成了互看不顺眼、针锋相对的仇敌。 至少应龙再登衡山,他终于有了同应龙说话的理由。 哪怕饱含嫉妒,满腔愤怒。 可应龙看上去还是那么痛苦。 可应龙看上去越来越痛苦。 为什么呢? 是因为白泽始终对他没有回应么? 是因为应龙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太久,终于连该如何向外界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也忘记了吗? 不知该怎么办,笨拙地、笨拙地、拼尽全力地传达给了白泽错误的信息,让聪明如白泽也没能及时察觉到么? 那他祈祷白泽晚一点再察觉到吧。 他是个这样恶趣味的人,最讨厌两情相悦的故事了。 应龙仍是来衡山,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第175页 应龙原本来的频率已然很低,再拉长就颇有些勉强为之的意思了。 仍是挑一个万树花开的时节,仍是提着两壶酒。 也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才发现,到访衡山对应龙而言竟然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 若无人知晓应龙的心思,必是当他做残忍狠厉的暴l君、一个实力强横的怪人。惧他、骂他、吹捧他。 若有谁知晓应龙的心思,便只会把他当成幼稚可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数万年来,应龙也许一直年復一年地蜷缩在从诞生于世就蛰居着的荒丘里,一点一点、缓慢至极地、努力地积攒着勇气,抑或做出几桩更添凶名的叛逆事情,然后提着酿好的烈酒,来到衡山入口。 沿着细细的溪流,沿着熟悉的山路,沿着漫山的不染,终于见到坐在山顶备好一桌好菜的白泽,花费半天时间,把那一点点勇气消耗得一干二净,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 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重新攒起来。 胆子那么小那么小的,受一点惊吓都需要比之前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復。 他终于发现了应龙的幼稚可笑,也看应龙越来越不顺眼。 矛盾分歧越来越大。 龃龉冲突一触即发。 有一次,应龙实在太久没来。 他笃信应龙必定不会再来了。 他甚至忘记应龙曾经来过了。 却发现应龙站在朵朵绽放的花树间。 身上滴滴答答滴落着鲜血,伸手接住一朵苍白的落花,望着高高的天空。 像是心如死灰,像是气馁绝望。 更像是在向死。 应龙这次甚至没有去见白泽。——自然也没有见他。 把那瓣落花慢慢地放到溪水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看着应龙下山时难得有些蹒跚的步伐,知晓应龙身上应当受了不轻的伤。 应龙老爱和神祇过不去,难免偶尔踢到硬骨头,做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他突然害怕,应龙某一次离开,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也许应龙会死在外面。 应龙迟早会死在外面。 在应龙终于没有力气重新积攒起勇气的那一天,在应龙终于发现自己有多愚蠢笨拙、以至于让所求之事都彻底偏离了原本轨道的那一天。 应龙迟早会发现的。 应龙迟早会死的。 应龙已经发现了。 所以应龙想死。 那他就满足应龙。 应龙的所有愿望,他都愿意满足。 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生若不能相恋,能与应龙同死共眠,也是甜蜜美好的结局了。 也是甜蜜美好的结局了。 可他没能做到。 甚至终于亲眼见证了应龙惨死在别人手上。 他想: 这是怎样了。 怎么会这样了。 他想不明白,终于变成了一个孤身穿梭于世间、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 看着孩童老去,看着繁华凋零,看着潮升日落,看着朝代更替,看着相遇别离。 神情刻薄,行色匆匆,从不停歇。 也不敢停歇。 一停下来,就会发现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应龙活着的时候也没同他说过几句话,没和他相处多长时间,只是在他万万载的生命中留下屈指可数的、断断续续的、小小的点。 可他知道无论时隔多久,应龙总会再来,便没有一天觉得孤单。 当应龙死了,他才发现整个世界突然都空了。 他以为不会有什么不同,可原来没有应龙的世界是这样的。 没有应龙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 他一个人。 空空荡荡的啊。 他一个人。 苦痛挣扎的啊。 他到底是真的需要人皇作为诱饵才绑来殷洛,还是因为人皇是殷洛才绑来殷洛呢。 不由分说地拽上他,却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你为什么看起来与周围那么格格不入?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什么? 你在等人? 你在等谁? 我? 是我? 竟然是我? 为什么会是我? 怎么可能会是我? 你见过我么? 你认识我么? 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记得我么? 你忘记了我么? 你为什么在等我? 你等了我多久? 你等到我了么? 你—— 你、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殷洛,好殷洛,你告诉我。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到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和殷洛种的小野花还没开。 殷洛有多希望看到花开呢。 还能走动的时候,每天都蹲在那里看。 可殷洛再也看不到花开了。 田圃被落石碾压,那些他们努力播种的幼苗也永远没机会开出花了。 殷洛为什么每天都要蹲在那里看呢。 好像真的以为能等到一样。 人族的生命那么短暂,迟早会走到终结。 殷洛的生命尤为短暂,从见他第一面时就在垂死挣扎。 那么努力地想要再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 第176页 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等到花开的。 却还是每天蹲在那里,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得到回应的。 却还是每天看着他,好像很捨不得的样子。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 ——……你是青泽? ——宋清泽! ——宋清泽,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我不记得了。 ——儿臣不想死,儿臣想活下去,儿臣答应了一个人,要活下去。 ——天女,我要去见一个人,我有句话要告诉他。 ——我在等一个人,我在找一个人。 ——我很惜命的。 ——青泽、青泽,我哪里也不去。 ——宋清泽,我还活着,你、你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我—— ——我……? ——宋清泽……我喜欢你……嗯、嗯……你喜欢我吗? ——我已经…… 宋清泽。 至少最后, 看我一眼吧。 * 他再也没能梦到应龙。 第81章 当时惘然(四)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此去难归,此去不归。 小小的石窟被上古神兽永远地封印了起来。 无人知晓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 昙花一现, 如斯美好,又似掠影浮光,倏忽即逝。 殷洛的死亡过程应该非常短暂,洞窟里除了石床上一片狼藉,别的地方连丝毫移动都没有。 青泽清理干净四周的血迹,把被扯碎的被子扔掉,换上一床柔软崭新的被单, 又整整齐齐叠好, 摆正翻倒的烛台。 一旁是新搭好的书架,没看过的书放在一边, 看过的书放在另一边。另一旁是衣柜、铜镜、梳洗用品。石窟前是一个殷洛来之后才做的、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篮子,装着些灵果,插着几朵花。篮子旁边叠着古朴而精緻的碗碟,没来得及收拾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清清亮亮的泉水。 他摩擦了一下被面,恍然间以为殷洛只是出洞窟去岛里转转, 一会儿就要回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走出自己的洞窟, 来到蝶妖的洞窟。 和他的洞窟一样小而破败,甚至连个凳子都没有。 蝶妖思念出岛已久的儿子,拉着他絮絮叨叨了一个下午,终于在结界破解之后出了岛。 又去了狐老三的洞窟。 里面横七竖八全是酒罈, 翻倒在地上,简直难以下脚。 酒罈上蒙着厚厚的灰,还没喝完的酒液淌在地上, 凝成浆状,粘死了几只蚊蝇。 青泽第一次明白应龙为何总是那么沉默。 因为他现在也有些失去说话的力气。 那么多话堆在心头,沉沉地压下来,连张开嘴都觉得辛苦。 他走到蓬莱入口。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废墟,身前是一望无际的海,头顶是广阔无垠的天,足下是沧桑坚实的土地。 扬手挥剑。 ——道别离。 * 无量太华站在东天庭太华门,焦急地来回踱步,身后是堂堂列阵的的数百天将。 他见青泽手持长剑、姗姗来迟,长吁一口气,躬身行礼道:「大人,五百天将已经就位,任您调遣。只是不知大人此去北狄,有何具体计划?」 青泽落到门前,看他一眼:「计划?」 无量太华道:「正是。北狄魔兵守卫森严,大人可是已有打算?」 青泽道:「捣烂魔族老巢,收拾守城魔将,拿走应龙逆鳞,找回人皇尸首。这就是计划。」 无量太华道:「呃……小仙是问具体的计划,比如怎么攻打?」 青泽睁着那双青湛湛的眸子,笑了一下。 金色旭日高挂,太华门云遮雾掩,仙气渺渺。 生于洪荒的神祇衣袂翻飞、眼神冷酷,落字如落刀:「——杀。」 他简直杀红了眼。 神情比那些将他团团围拢的魔兵魔兽更恐怖,半透明的眼珠好似两颗坚硬冰冷的玉石,比寒霜更凛冽。 魔神尚未觉醒,魔族尚且无意与仙族对战,也笃定仙族没有胆子早早翻脸。 却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里,被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持一柄利剑,裹挟着腾腾的怒火,带着一队天将,杀将过来。 手持流星锤的美妇把北狄宫殿的华美长桌拍得哐哐直响。 「仙族那帮傢伙,吃了豹子胆了?!老娘还没冲上天庭报当年之仇,他们自己竟敢下来挑衅!」再一想魔兵汇报的天将数量,她神色更怒,又一拍桌子,勃然道,「挑衅就算了,竟然只派几百个兵,给老娘塞牙缝都不够,到底看不起谁!」 长眉入鬓、头顶一对长角的魔将嗤笑一声:「梼杌,何必这么生气。他们既然敢来,正好给他们个下马威,杀杀他们的锐气。你和麟银最先出来,对人间更熟悉,姑且先坐镇在殿内,让我出去会会这帮毛还没长齐的小傢伙。我千年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好手痒。」 第177页 言罢,他从阶下的太师椅上站起来,砰地一声放出身后一对巨翅,把浑身筋骨活动得咔擦作响,一指跪在殿内禀报军情的魔兵道,「你,去!把我的刀拿来!」 「嗤……」 魔兵吐出一口浊气,拱手领命离开。 身着银甲的魔将绑着绷带、手握长鞭坐在长角魔将身旁的太师椅上冷嘲热讽道:「穷奇,现在我们的封印还没完全破除,你把话说这么满,就不怕一会儿输得颜面无光?」 原来这头顶长角的傢伙就是魔将穷奇。 穷奇看他一眼,见银甲魔将看似镇定、神色却颇有些怨结难解,哼了一声:「麟银,你自己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害得整队魔兵全军覆没,就以为人人都是你?我好歹也曾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就算暂时没能恢復昔日神威,教训几个小小的天将还是不在话下。」 闻听此言,麟银反而笑了:「临阵脱逃?你懂什么?那都在我计划之内。」 穷奇接过魔兵递过来的刀,掂了掂,转过身去:「我是不懂,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麟银一撇嘴角。 眼见穷奇离开,梼杌转头看向麟银,道:「麟银,你刚才所说,『在你计划之内』是什么意思?」 麟银坐直身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若是今天仙族没有攻来,我原本也打算告诉你们。」 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形巨大、一身着改制锁子甲的虎齿羊面魔将鼻孔喷出粗气,声音嘶哑道:「区区几百个天兵,穷奇三两下就能收拾了,用不着我们操心。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现在说也不迟。」 麟银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是这样,」他说,「逐鹿之战前,我在天界埋了个暗子,互通有无,打算留在关键时刻与他里应外合,击垮天界。为防消息走漏,这件事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前两日,他行迹败露,只得离开天界来投奔我。再遮掩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就想挑个时间告诉你们这件事情。」 梼杌道:「这于你数日前无功而返有什么关系?」 麟银却不回答,一拍手,扬声道:「把昨天关起来的那个人带上殿。」 梼杌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麟银看了她的神情,不疾不徐喝了口茶,阴恻恻笑道:「与其我现在费力解释,不如直接给你看。」 不一会儿,一只皮肤青紫、生得一对獠牙的魔兽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上了殿。 麟银放下茶杯,一抽长鞭:「抬起头来!」 那人在地上挣动了一会儿,费劲地撑着地抬起头。 梼杌看了他的脸,惊讶极了:「执明?」 只见三天前还丰神俊朗的神君身上已经遍体鳞伤、狼狈至极,四处横陈的都是鞭痕,一块好皮都没留。 几大魔将只有麟银使鞭,执明浑身的鞭痕显然只能是出自麟银之手。 梼杌道:「麟银,到底怎么回事?」 眼见自从自己只身逃返就一直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梼杌终于神色大骇,麟银这才一改前些日子的灰头土脸,颇有些得意道:「如你所见。东天庭第一神君执明就是我安插在天界的暗子。」 梼杌摇了摇头,好似并不相信:「当年他和凌光神君驻守东天庭,是无量太华手下最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凌光死后,他便是东天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放着好好的神君不当,来投奔我们?我不信。」 麟银道:「梼杌姐姐,所以说,你们还是不懂人心。」 他站起身来,走到殿中,一脚踹倒执明,踩在脚下,转头对梼杌道:「执明此人看似忠心耿耿,实则贪权慕势、善妒贤才,不甘心处处被凌光压制。早在逐鹿之战前,他见人族节节败退,便有意投奔我们魔族。他想方设法与我暗中联繫,却被同为神君的凌光发现。执明早就嫉妒凌光多年,忧心凌光走漏他有意叛逃的消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教唆我用计杀死了凌光。」 麟银说到这里歇了歇,又踹了执明一脚,见他又吐出一口血才笑着继续道:「我剷除了他最大的劲敌,又替他顶了斩杀凌光神君的大罪,瞒下他有意叛逃的秘密,他才能步步高升,成为现在东天庭的第一神君。不然,凭他的法力天分,哪能有今日的荣光。」 「我自以为我心肠最是歹毒,比起他来,却还要逊色三分。他原本就是个德不及位的神君,后来我们战败,这个小人竟然背信弃义,装作无事发生,在我们被封印时作壁上观。直到两年多前我与你破封而出,因我手里握着他的把柄,他才重新受制于我。」 「我原本打算继续让他在天界当个暗子,可这人得意忘形太久,前几日不知露了什么马脚,被无量太华亲自下令捉拿。他回不了天界,便只能来投奔我们。」 「至于数日前那次围堵,原本也是我的计划。」 「当时我们虽然突然察觉到异样魔气,但那魔气附近有上古神祇的气息,若因此与古神结怨,终究是不太划算。那百余魔兵原本就是我的弃子,我原打算先出兵耗费古神法力,再由执明领天兵捉拿,再在押送天庭前狸猫换太子、暗中送到我们西狄,挑起古神与仙族的矛盾。可等我到了才发现,那神祇就是之前我前段时间得罪的那个,泄露出异样魔气的是与他同行的此世人皇。他法力实在高强,超出我的预料,才让我的计划落了个空。」 第178页 梼杌道:「可你没能带回人皇也便罢了,连他的身份都没摸清楚。」 麟银道:「当时气息太过混杂,我只知道他必然是我魔族中人,可那上古神祇一直用自己的上古神力镇压着人皇体内的魔气,我也无法确定人皇到底是谁。之前与人皇接触过一段时间,意外发现人间那些误被魔气所染的低阶魔物对他似乎很是敬畏,这只在对我们高阶魔将时才可能出现。我不擅正面交锋,没能亲自参战逐鹿,却知晓有几位哥哥在我们被封印前就被黄帝军杀死,时至今日已然復活无望……也许人皇阴差阳错继承了谁的力量。」 羊面魔将道:「既然继承了死去弟兄的力量,那就是我们的人了。还是得再寻机会把他带回来才好。」 麟银摇摇头:「可是古神与他几乎寸步不离,想要在上古神祇眼皮子底下带走他无异于虎口夺食。何况我看那上古神祇护他护得厉害,既然我们动不了他,别人估计也动不了,无论他是哪位哥哥,等魔神大人觉醒了,我们再带回他也不迟。」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之前擅自下山的事情,梼杌就很是不悦:「麟银,你……之前的事我就不说你了。我们要战,就堂堂正正战,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老娘心里也爽快。我实在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搞什么,在新的魔神大人觉醒前,我们最应当做的是养精蓄锐。待魔神大人觉醒,我们要夺得三界,不是犹如探囊取物?你莫要再自作主张弄些事情,凭空生出事端。」 麟银道:「我又生什么事端了?我可什么都没做。那时两位哥哥都还没醒,金雁山上实在无聊,总得想些办法打发时间。再说,你之前不也时常下山吓人,怎么好意思五十步笑百步?」 梼杌道:「可我至少……!」 羊面魔将嘆了口气:「好了好了,别争了。你们在金雁山共事了两年,怎么还没争够。」 梼杌一砸流星锤:「他小他有理,我懒得和他计较。」 她发过了脾气,再看趴在殿内的执明,还是觉得郁结难解;「当年死在他手下的魔兵也不在少数,他以为说两句好话,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麟银几乎称得上恶毒地笑道:「我也没有这样觉得。梼杌,你看,我不是先替你们教训了他?他行迹败露,已是废子,以为我们会收留他,也是异想天开。若你们平日里有什么不开心的、有什么酷刑,也可以尽情招唿。」 梼杌道:「既然已是废子,还留他性命作甚?」 麟银道:「他当初利用了我,我让他给我们为奴为仆,也算出了口恶气。他如此沉迷权l势,现在一朝失势,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梼杌摇了摇头,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禀报军情的魔兵又急沖沖跑了进来,跪在地上: 「报——!穷奇落败,天兵攻破南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章节主要是作为过渡哈 (也许有人发现麟银在不同场合说的话和做的事总是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是bug,是因为他是个演员。 第82章 当时惘然(五) 羊面魔将勐地站了起来, 怒喝道:「什么?!」 那魔兵哆嗦一下,道:「穷、穷奇大人落败, 仙族攻破南门了!」 羊面魔将一掌把茶几拍得四分五裂:「狗东西。看来不给他们一番颜色,他们不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这怎么可能?」梼杌道,「穷奇纵横沙场多年,可从未在仙族那帮包子手底下吃过亏……」 她也站起身来,上前几步,走到殿前,看着魔兵, 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魔兵道:「这、这次来攻城的不只有数百天将, 他们、他们领头的人,是上古神祇!」 「难怪这帮杂碎竟敢来挑衅, 他们有上古神祇坐镇,估计正有恃无恐呢。」麟银闻言转过头,眯了眯眼睛,脚又用力碾了碾,「——执明啊,你说, 今天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 「……」 见执明无力回答, 麟银狞笑了两声,道:「想来你这个废物也不知道。」 大抵是想到了被封印之前的恶战,梼杌双眼大睁,神情不太好看:「上古神祇?怎么又是上古神祇?他们不都死绝了吗?怎么又来个多管闲事的?」 羊面魔将呸了一声, 似乎很是不屑:「上古神祇又如何?难道因为当年应龙打败了我们,仙族就以为是个上古神祇就能骑到我们头上了?!真他娘憋屈。」 「饕餮大人,这可不是普通的上古神祇。」那魔兵神色焦急地抬起头来, 「据说……据说这次攻城的就是当年给黄帝做精怪图的那个。」 梼杌思揣片刻,冷声道:「白泽?他当年搜集了不少我们魔族的弱点给人皇,害我手下魔兵死伤无数,这笔帐老娘还没找他算呢。」 「我记得白泽作为上古神祇,只爱鲜花不爱武功,甚少与人交战,从没听说过他法力高强的传闻。」饕餮听了反而笑了,「如果来的是他,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动不了咱的筋骨。应当是穷奇太过轻敌大意,才这么快就战败,待我与他合力,必能给白泽一番颜色。」 麟银却嗤笑一声:「你们的消息实在落伍太久。我原也这样以为,可我之前忘了告诉你们——我前几日去捉人皇时,大败我与执明的那个上古神祇,就是白泽。之前与我一路同行那个上古神祇,也是白泽。我之前试探过他的底细,发现他实在奇怪。不但性情大变,连法力都与传闻中非同日而语。要是与他正面交锋,我们现在没有魔神之力护持,可免不了损兵折将,伤筋动骨。」 第179页 他这边正说着,饕餮却俨然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一挥手,道:「麟银,前方战事吃紧,你也无需多言。你们姑且在这里待着,让我去助战穷奇。」 梼杌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双眉紧皱:「饕餮,如果麟银所言非虚,我们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除,你在他估计讨不了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时候,我们还是想办法避其锋芒。」 麟银却反而翻了脸,似乎不贊同梼杌阻止饕餮的行为:「梼杌,你可真是个妇道人家,怎么总是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虽然我们如今在白泽手底下逃不了什么好,但我们毕竟占城为王、占了易守难攻的地利,胜负仍未可知。饕餮,你快去替我们出口恶气。」 梼杌正忧心忡忡,哪见得麟银这幅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怒喝道:「麟银!」 饕餮道:「梼杌,麟银说得有理。不争馒头争口气,人家都上门来踢馆了,要是闭城拒战,莫说难以服众,我自己都觉得面子没地方搁。」 麟银也道:「就是,白泽斩杀我百名魔兵,你能忍,我可不能。虽然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但若是受些伤能给这个自以为是的上古神兽一番教训,也挺值得。还是你安逸日子过了太久,已经失了昔日锐气,变成了个任人揉捏的软包子?」 梼杌知晓麟银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被白泽重伤暗中记恨、罔顾大局蓄意报復,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不理他,转过脸对饕餮慎重嘱託:「仙族此次来势汹汹。饕餮,若你执意要去……若你执意要去,务必小心,切莫逞能。若是不敌,尽快回来。」 饕餮一拍胸脯:「放心。」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却见梼杌在原地踌躇两秒,又扬声道:「饕餮!」 饕餮转过身来:「又怎么了?」 梼杌提起流星锤:「既然要战,那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我与你一起去。饶是他白泽有通天神威,也不可能攻破我们联手的防御。」 饕餮朗声大笑:「好!我们杀他个痛快!」 梼杌点点头,转过头对麟银道:「麟银,我与饕餮去助战穷奇,你伤势未愈,就呆在这里。我给你留点人手,你好生镇守后方,莫要出了什么意外。」 麟银俨然是觉得这个方案极好,没心没肺地欢快道:「麟银得令。」 梼杌见了他的神情,无奈地嘆了口气,提着流星锤和饕餮赴战去了。 眼见男女魔将越走越远,麟银在殿内转了两圈,坐了下来,翻过一个倒扣的新茶杯,倒上一杯水。 执明趴在殿内闷声咳嗽着。 麟银喝了一口水,斜睨着趴在殿前的执明,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我,你露了什么马脚?」 见执明不答,他笑了一下。 「不说是吧?」 麟银狠狠把茶杯摔在地上,一改刚才与其他魔将对话时的语气,恨声道:「你前脚刚来,后脚那上古神祇就来端我们的老窝,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和你有关么?!」 他见执明不肯答覆,抽出长鞭,俨然就要狠狠一鞭抽下去。 执明道:「我杀了人皇。」 麟银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执明道:「我杀了人皇。」 麟银道:「你怎么这么蠢?!人皇他——」 下一秒,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门扉断裂,四散飞舞。 看到那双熟悉的青衫出现在面前的瞬间,麟银怒得一脚踹飞执明:「看你干的好事!」 上古神兽面无表情地看着没等自己动手就先内讧起来的两人,抬起了剑。 麟银看着寒气四溢的剑尖,咬紧牙关,后退一步:「你……梼杌他们这么快就败了?」 「败了?」上古神兽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应该正与『我』鏖战不休。」 麟银道:「……什么意思?」 上古神兽挽了个剑花:「字面上的意思。」 「……」 「你……」麟银眼珠四处乱转,似乎是在想逃跑的招数。 可惜他与青泽实力茶具太大,无论那条路线都不太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眼见上古神兽越走越近,他没能相处逃跑的好主意,倒是心念一闪,咬牙切齿道:「清泽哥哥,你这齣声东击西玩得可真是好……你笃定他们必然会留最擅幻术的我在殿内,见梼杌、饕餮、穷奇都被引了出来,就金蝉脱壳,只身入内。……等一下。」 他越说越是后背发凉,瞳孔紧缩:「——你不是为攻城而来,是为了来杀我?」 上古神兽看了看只剩半条命的天界神君,笑了一下:「先杀执明,再杀你。」 麟银道:「……」 他向来是很贪生怕死的,吓得冷汗涔涔,又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呢? 他顺着青泽的视线一路看过去,反问道:「可你却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你明明可以第一时间动手。却浪费时间与我周旋……」他看了看被自己踹倒远处墙角吐血的执明,「为什么。」 上古神兽只是神情冷然地擒着一抹笑,并未回答。 麟银喃喃自语了好几声为什么,突然勐地抬起头,直视青泽,有恃无恐地笑了:「因为你有求于我们。 青泽不笑了。 他道:「笑话。」 第180页 见了他的反应,麟银暗自松了口气。 「清泽哥哥,你有求于我们。」麟银断言道,「你想知道人皇死没死。你想知道人皇在哪里。所以你不敢现在动手。」 青泽眸光冷冷地看着他,剑锋青华阵阵,一言不发。 麟银道:「清泽哥哥,你怎么这么严肃?露出这种表情,可真不像你。」 他的声音带着诡异的、空洞的、刺耳的嘶哑,好似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青泽道:「麟银,这个时候,你还以为幻术对我有用么?」 「……」麟银道,「被识破了啊。」 青泽道:「殷洛在哪里?」 麟银道:「你答应放我们走,我就告诉你他在那里。」 青泽道:「不可能。」 麟银道:「清泽哥哥,你现在可真吓人。」 青泽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近。 麟银后退几步,撞上金碧辉煌的墙面。 麟银道:「这事和我没关系,是执明他自作主张,我告诉你人皇被他藏到了哪里,清泽哥哥你要杀就杀他好不好?」 青泽笑了笑,眼底神色依旧冷酷如恶鬼。 麟银咬了咬牙,又道:「我知道清泽哥哥在收集应龙的鳞片碎片,藏在北狄的碎片就在我这里,我可以把碎片给你,你不要杀我。」 青泽停下脚步。 麟银举起双手,挤出一个笑:「……成交?」 青泽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墙上,举在半空中。 「碎片在哪里?」 「咳咳,在……里。」麟银露出恐惧神色,颤声说道。 因为喉咙被锁紧而没能说得清楚。 青泽脸色更黑,仍是掐着他的脖子,使麟银身后的墙壁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大声点。」 他指尖全是锐气,麟银连嘴唇都有些发紫了,弱不可闻的声音下一秒便飘散于空中:「你凑…………来些……我……诉……」 青泽顿了一下,把头凑了过去。 听见麟银说: 「——骗你的。」 青泽狠狠拍断麟银夹着毒针捅向自己的手,冷笑一声,挑起一剑,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麟银长鞭一甩,想要借势缠住远处的朱漆长柱,眼见青泽一剑噼来,生生改成回鞭相抗,在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压痕。 气流迴旋在上古神兽周身,只见得原本只是微微向外翻卷的头髮随狂风飞舞。 眼见逃脱失败,麟银张开嘴,哇地一声吐出一块碎片,向反方向丢去。 青泽犹豫了一瞬间,转身去接。 麟银一鞭捲起执明,逃也似的飞出门去。 青泽站在一片狼藉的殿内,摊开手。 虽然让执明和麟银逃跑了,但终究是拿到了藏匿于北狄的碎片。 只能等他復活了应龙,再寻机会给殷洛报仇。 * 青泽整顿残兵,回到太华门前。 无量太华盛情相邀,请他在东天庭暂且歇脚,待天兵将余下两枚碎片带回天庭。 青泽仍对无量太华心存芥蒂,原本不打算久留,正准备转身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他还要去哪里呢? 他跑遍了三界,到了此时,三界的所有地方于他而言却都没有了区别。 待在这里,抑或离开。没有区别。 他早已无处可去。 无量太华不愧是一方天尊,他当初搜集前几块碎片耗费了数百年时间,这次不过才在天界呆了小半个月,天将便收集齐了失落在朝凤和西函的碎片。 他当初怎么不曾听闻过仙族的耳目消息有这般灵通? 青泽看着突然收集齐的碎片,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一直一厢情愿相信着、期待着集齐碎片,復活应龙,当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却觉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担忧起这个假设只是自己的臆想。 无量太华见他神色难辨,试探地道:「大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无量太华,给我一间房间,不许让外人靠近。」青泽揉了揉眉心,「待我拼合这些碎片,此事就算告一段落。我也会按承诺所言,全力助仙族剷除魔患。」 无量太华大喜过望,拱手道:「多谢大人!」 也许是为了以示诚心,无量太华直接把自己修炼的房间让给了青泽,驱散仙童后阖上了门,设下了结界。 青泽盘腿坐在玉石制成的练功台上,将鳞片碎片全部拿出来、放于玉石台面。 一块、一块、一块……慢慢地拼着。 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待最后两块碎片集齐,他才发现鳞片上朦胧的纹路竟然是一个阵法。 他从没见过这个阵法,却感觉到其下传来几许不祥的气息。 应龙的逆鳞碎片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阵法? 青泽咬了咬牙,将最后一块碎片拼了上去。 咔。 碎片断裂处细微的纹路彻底消失,鳞片上光华婉转、水波湛湛。 其上暗淡的阵法纹路却突然一点点泛起猩红的色泽。 被自己净化掉不少的魔气突然开始躁动不安。 ——不好! 青泽心里一惊,五指伸于前方,竖起一道屏障。 下一秒鳞片上突然魔气暴涨,黑色的气流在房间内冲撞,带动得地面都抖颤起来。 第181页 哐!哐!哐!哐!哐!哐!哐! 玉石台彻底碎裂,尖锐的白色碎石在空气中冲撞。 青泽被一路逼到墙角,被划断一缕头髮。 他把灵力扩散到到整个房间内壁,企图一点点缩小结界包围圈,将越发汹涌的魔气重新封锁回去。 细密的汗珠从鬓边冒出,黑色的气流在越缩越小的、青色的结界圈内横冲直撞。 一点、一点、一点。 时值紧要关头,委实出不得半点纰漏。 却见无量太华察觉了屋内的动静,神色焦急地勐然推门而入:「上神!」 不要过来! 青泽气急败坏转过头,原本就薄如蝉翼的结界勐然破裂,汹涌魔气彻底失去控制、从门缝涌了出去。 青泽被法力反噬得厉害,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吐出一口血,下一秒就双眼一黑,失去知觉。 无量太华一把把他拖出房间,死死阖上房门。 第83章 当时惘然(六) 仙气渺渺, 靡乐飘飘。 凉凉的蓝色火焰照耀着间冷玉雕制的暗室。 最内侧有几级光滑的台阶,其上放着一个蒲团、一张长木桌、一把古筝。 桌角上放着透明的、仿佛冰晶雕制的香炉, 其内燃着醉人的香。 烟云缠绕,显得其内之物似真似假、飘飘渺渺。 石阶之下却星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巨大的水潭。 里面盛放的不星潭水,而星猩红恶臭的血。 恶臭浓浊的血水里卧着一条龙,一动不动。 他必然在里面泡了很久,才会使每一寸肌理都深深浸染上浓重的血色,鳞片上荡漾的每一道波光都摇曳着诡谲暧l昧的腥气。 与寻常青龙不同,他仿佛金戈铸就的、坚硬锐利的蜿蜒嵴樑上生着一对柔软漂亮的翅膀。 分明和被青泽好生保护起来的、应龙的尸体生得一模一样。 水潭旁的石壁上立着一块巨大的寒冰。 里面冻着的人双眼紧闭, 鲜血被寒冰冷冻, 凝结在巨大的伤口处,黑色头髮墨似的泼洒, 好似栩栩如生的冰雕。 身着斗篷的人离在寒冰前,看着人皇的尸体,似乎觉得无法理解,皱着眉头道:「你到底星从哪里来的?」 * 星夜,万籁俱寂,于无声处。 东天庭练功房。 一个身着斗篷的仙官从夜色里悄然走了出来, 穿行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来到被紧紧锁住的房门前。 无量太华离开前, 特意警告了所有仙官仙童,不可靠近,违令者废除仙籍。 仙官伸手放于门口结界前。 不一会儿,结界化开, 仙官拢了拢斗篷,推门而入。 圆润的、完整的龙鳞飘在空中,黑色魔气仍在四处冲撞。 看着那汹涌的魔气, 仙官双手翻飞,捏起了奇怪的决。 他必然星有备而来,那鳞片上原本汹涌的魔气竟然渐渐有了归顺依附于他指尖的意思。 半柱香时间过去,正当仙官暗松一口气之时,一直毫无动静的龙鳞却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勐烈震动起来。 仙官皱了皱眉头,捏决的速度骤然加快,甚至咬破自己的指尖,以自己的鲜血为媒介。 那鳞片却越发躁动不安,终于挣脱他的束缚,破门而出。 仙官勐一跺脚,急速追去。 他刚才破开了门口的结界,竟然恰巧给了龙鳞摆脱自己束缚的机会。 月亮被扔在身后,仙官隐去自己的身形,一路追着龙鳞疾飞,只见道路越发眼熟。 果不其然,龙鳞最后停在了暗室的石壁之外。 仙官现出身形、召出武器,却见一片巨石炸裂的轰鸣声。 仙官右手勐挥两下,砸碎飞来的巨石,只见眼前一片浓烟翻滚。 严丝合缝的暗室石壁上多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洞。 仙官走进洞内。 一个人背对着他站立着。 笔直的白色长髮披散下来,身上飘着黑红的魔气,发梢微微颤动,好似在打量四周。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连睫毛也星白色的,惨白的瞳孔外扩散出点点腥气,原本星眼白的地方一点点被猩红色充斥,又从眼角蔓延出去,化成燥烈喧嚣的图腾。 整个天界震动起来。 整个人间震动起来。 整个幽冥震动起来。 整个三界震动起来。 「吼————————————————!!!!!!!!」 「呜————————!!!!!!」 万魔齐嚎,百鬼夜行,地动山摇。 六族震悚。 魔神觉醒。 新生的魔神应当星看到他了,却似乎没有余力注意他,皱着眉、闭上眼轻轻喘l息了一会儿,第一次在指尖凝聚起了一缕毫无杂质的、黑色的魔气,然后有些茫然地看着。 仙官仍星站在原地,沉默地用双手捏起了决。 嘴里轻轻吟唱。 魔神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便停下动作,捂住头,双膝发软,浑身战慄着跪倒下来,似乎很难受。 仙官十指翻飞,魔神双眉越皱越紧,发出沉闷至极的惨叫,双手改为抓挠着地面,修剪整齐的指尖渐渐变得锋利,冷汗一滴一滴滑到地上,挣扎许久,终于崩溃了似的仰头长啸,一掌划向仙官,破空而出。 第182页 留下污浊的血池、融化的寒冰、碎裂的暗室。 不见踪影。 * 青泽缓缓睁开眼睛。 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仙童一个激灵坐直身体,睁着一双圆丢丢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了两秒,从凳子上跳将下来,对门外叫到:「快快快!快去通知天尊大人!上神醒过来啦!!」 青泽咳了两下,坐直身体,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小童转过脸,慌张地跑过来,道:「上神大人!天尊大人一会儿才来,您还星再多休息一下吧!」 青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站起身来,道:「我睡了多久?」 「您、您……」小童掰开手指就开始数,「您晕倒了……一、二、三……额……十、十一……」 当小童数完手指开始脱下鞋子的时候青泽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大人,您昏睡了整整一个月。」无量太华迈步进来,直接给出了答案。 「什么?」青泽说。 无量太华走到屋内瓷桌前,拉开两个凳子,示意青泽落座。 青泽揉了揉肩膀,走到桌前坐下。 无量太华嘆了口气,神情很星疲惫,又重复了一遍:「大人,您昏睡了一个月。」 青泽看了他的神色,有些诧异:「怎么一个月不见,你憔悴了这么多?」 无量太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一个月,三界大变,小仙实在……」 青泽听着听着,久眠的倦意渐渐消去,突然想起自己被法力反噬前的画面,睁大眼睛,脸色大变,不管不顾打断他的话,环顾四周,道:「等一下,我记得……——应龙呢?应龙在哪里?」 无量太华神情有些尴尬,道:「大人,应龙大人,早就死了啊。」 青泽嗤笑一声:「难道我不知道他死了么?可我已经集齐了他的逆鳞,他、他——」 无量太华打断他:「大人……我们上当了。」 青泽松开他的手臂:「什么?」 无量太华道:「大人,我们上了魔族的当了。应龙大人已经死了,没办法再復活了。收集逆鳞的事情,星个骗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青泽摇摇头,顿了顿,又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无量太华扶住额头。 青泽道:「星不星骗局,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碎片星我自己决定要收集的,逆鳞上明明就有应龙的气息,我甚至能看到他、摸到他,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星假的?」 无量太华道:「大人,你忘了么?那碎片上除了您发现的应龙大人的气息,还包裹着一层魔气。我原以为只星在其上附着了一些,您星上古神兽,自然有办法净除,可现在想来,您感受到的应龙大人的气息,很可能星由其上魔气伪装的。自始至终,这鳞片上就不曾有过应龙大人的气息。」 「大人,我说这星魔族的阴谋,星因为……也许大人记不清楚了,可星大人集齐逆鳞后,屋内突然涌出了大量魔气。而且,就在大人晕死过去的当晚,魔神觉醒了。」 青泽说:「魔神?」 无量太华道:「星的,后来,我令收集碎片的几名仙官回忆才发现那逆鳞上似乎有一些阵法的痕迹。小仙猜测,也许那道阵法与魔神觉醒有莫大关联。」 「虽然小仙还没探明到底星什么关系,但……应龙大人的逆鳞必定被魔族做了手脚,甚至,那可能根本不星应龙大人的逆鳞,而星復活魔神的道具。大人,我们被魔族利用了。」 青泽说:「你星说,魔族为了復活魔神,彻底杀死了应龙?」 无量太华见他彻底曲解自己的话,仍星执着于应龙之死,终于气急了:「大人,应龙大人早就死了!几百年前,在淮水边就已经死了!」 青泽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勐地站起来,恶狠狠揪起他的衣襟:「没有!你知道什么!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可你知道什么?!」 「他没死!」 「他还活着……他……我知道他还活着!那不可能星魔气的伪装……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我能触摸他的皮肤……我能感觉到他的唿吸……我能听到他说话……我……我每天晚上……他……我、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瞬间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知道那星他……」 「虽然只有一点点……虽然都星我一厢情愿……星我趁虚而入……可我知道那星他……」 「可星现在,没有了……没有了……」 「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我再也看不到他……摸不到他……不能和他说话……不能把他抱在怀里……不能亲吻他……甚至不能再和他成为仇敌……」 「他的气息消失了……他真的死了……」 「他死了……」 「他明明之前都还一直活着,现在却真的死了……」 上古神祇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似乎在从灵魂深处发出哀鸣。他看着光滑的桌面,喃喃自语着,摇着头,不知想到什么,哀伤的表情又变得凶戾起来,神经质地声声诘问着。 「魔神觉醒?什么魔神?什么他l妈的该他l妈死的魔神?!这帮丧家之犬为了让魔神觉醒,杀死了应龙!他们竟敢杀死应龙?!」 「他们竟敢杀死应龙!他们竟敢害死应龙!」 「这帮丧家之犬把新的魔神当自己的救命稻草?上一任魔神可星死得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找不到!」 第183页 「什么魔神?好一个魔神!他既然敢觉醒,我就敢让他死得比蚩尤更惨。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我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青泽双眼通红,怒吼一声,松开无量太华的衣领,化出长剑,一剑砍断瓷桌,落得满地杯盏四碎,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他们该死!」 无量太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噶梳理一哈: 殷洛就是应龙本龙,不是转世轮迴。他当年没有彻底死透,剩下半口生气,等了几百年,能化形了就借了帝妃的腹到人间来找青泽。 他自知无力回天,秉着能苟一天是一天的原则,想靠续出来的这点时间给青泽告个白,一了夙愿,但是太虚弱,不小心失忆了。 青泽可以在幻境看到应龙,也是因为应龙还没彻底死透。 殷洛死了,青泽自然不能再在幻境看到应龙。 本来上古神祇死透了是不可能復活的,但是应龙在彻底死之前被坏人搞得染了魔气(鳞片上的封印是被人在染魔气之后下的)。因为魔气的原因,集齐鳞片的确是将彻底死去的应龙復活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第84章 誓报此仇(一) 堂堂一方天尊, 第一次恨不得把刚才意外知道的东西从脑子里抠出去。 如果他没听错,眼前这个言行丝毫不见女气的上古神祇竟然和同为古神的应龙是那种关系。 难怪上神为收集应龙逆鳞碎片如此不辞辛劳, 原来是急着要復活自己的旧情人。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强自镇定地张口道:「大人……」 青泽却好似完全没发现自己刚才理直气壮地说了什么惊人之语,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看着自己锐利的长剑,说:「无量太华。」 他的语调平稳至极,好似片刻前大发雷霆的不是他似的。 无量太华愣了一下:「大人,怎么了?」 青泽转过头来, 盯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顿、沉声道,「给我兵。」 无量太华道:「什么?」 「以我上古神兽之名在此立誓——自今日起, 愿押上性命,全力助战仙族,彻底剿灭魔患。」青泽收起长剑,併拢三指,对天立誓。 然后看着无量太华,又重复了一遍:「所以, 给我兵。」 无量太华不敢置信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被他看了一眼, 连刚才的坐立不安也忘了,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拱手道:「好!大人您要多少!我东天庭数万雄兵,听凭差遣!」 青泽放下手, 看了会儿一地狼藉,转过身去。 ——「越多越好。」 * 魔神觉醒,三界惧怖。 东天庭求得神秘上古神祇相助, 统领天兵,共伐魔孽。 起初只是得东天庭倚重,后来就成了四方天尊手中紧握的王牌。 无人知晓他是何时来到,无人知晓他与魔族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据说那上古神祇一身青衫,神色三分玩味、七分刻薄,一双眼珠比玉石还冰冷,举手抬足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意味,来到仙族多日,除了见魔就杀,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仙族向来崇尚以和为乐的氛围,何曾见过这样阴阳怪气的人物,一时对这横空出世的神祇颇有些敬而远之。 可他虽然似乎不屑于他人往来,却一战成名,更在这百余年里凭一己之力庇佑仙族免于魔患征伐。 所到之处、魔兵败退,仙旗高举。 最后一个觉醒的魔将混沌第一次出战便对上了他,被杀红了眼的上古神祇打得遍体鳞伤,兽如其名地混混沌沌败退了回去。 回去之后四处打探。 小鬼吓得惊慌失措,说不知他从何而来、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因何结怨。 混沌大怒,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小鬼缩成小小一团,抖着声音道,我、我还是知道一点的。 混沌道,你知道什么?! ——其号曰,青君。 九重天青君,其容俊如松,其神冷如锋。剑过尽浮橹,魔孽不可活。 * 穷奇跃下魔兽,疾步走入巍峨宫城中。 歷经百年,人族早已分合数载,大小诸国互相吞併分割,看不出昔日模样。 他们仍是栖居于昔日的北狄皇宫内。 造作欢l好的魔男魔女在隐藏在树影里摇晃,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穿过树林,一路拾级而上,沿着整齐的白岩长路一路入了殿。 殿内金碧辉煌,一层一层红色轻纱高挂,悬垂在地,随风荡漾。 香烛环绕,左右是两排身着轻薄的女仕奏着曲调潋滟的靡靡之音。 两名唇红似血的妖冶女仕在王座之后一左一右各执一柄孔雀翎装饰的长掌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魔神倚在王座之上,身披暗红色长绒大氅,其上绣着踏云而飞的华美金龙,随微风舞动,腰带层层缀着翠翡玉石,脚踏华靴,头顶红玉龙冠,朱色馥郁、水波荡漾,阳光下好似流动的鲜血,红玉冠两旁各搭着一缕极细的金线,从披散在耳后的白色的发间垂下。花藤似的魔纹灼灼绽放到了锁骨上。他一手怀抱美姬,一手握着盛酒的金樽,白色的睫毛低垂,眉眼神色分明肃杀冷厉,却又带着几分不自知的骀荡。 第184页 眼见穷奇裹着战场的杀伐之气不管不顾沖将进来,魔神对怀里的美姬道:「下去。」 美姬收了顾盼生辉的神色,瞥了穷奇一眼,哼了一声,站起身来。 魔神抬起眼帘,说:「何事?」 穷奇单膝跪在殿内,道:「陛下,我们虽已破封百年,但因横空出世了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青君,总是对我们横加阻拦,使我们至今都没能攻上天界。今日麟银奇袭天界边境时不巧撞上那个青君,险些被他生擒,现在正在军帐重伤不醒。此时麟银座下魔将正群龙无首,若是不及时派兵相助,估计会被青君全数绞杀。」 魔神皱了皱眉头,一挥手止了靡乐:「去叫其他魔将到练兵场等着。」 穷奇道:「是。」 他们所说的练兵场,原是一个靶场。其他魔将到达的时候,魔神正背对着他们,手持一把长弓,拉至满弦,松手放出。 嗖——! 利箭直入靶心,穿靶而出。 梼杌一吹口哨,发自内心道:「漂亮!」 吹完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人是谁,下一秒就尴尬地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过地同其他魔将一起单膝跪地。 魔神停下动作,把长弓递给身旁的随侍,拿起托盘上的帕子慢慢擦了擦手,转头身来。 麟银、混沌驻外,空旷的靶场入口跪着四个人。 一人容貌昳丽持一对流星锤。一人长角巨翅手握大刀,一人身形巨大虎齿羊面。 一人一身劲装,身姿修长笔挺,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一半眼睛是人族的棕栗色,一半眼睛是魔族的灰白色,本应温和俊朗的半张脸上稀疏地分布着与魔神纹理相似的淡色魔纹。 梼杌,穷奇,饕餮。 安平。 魔神觉醒后,三界动盪不安的魔气平息下来,也不再有误染魔气的人族。 九十年前,流落在外的玄雍小皇子第一次回到皇城,认祖归宗,一时引得朝局动盪。 国君下落不明数年。前朝王爷突然意外身亡,膝下皇储失势。小皇子顺势荣登大宝,执掌玄雍,不顾群臣劝阻,一意孤行地给恶名远扬的前国君追封美谥——「仁烈」。 仁烈? 那个怪物? 这个小皇帝,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这竟然还不是小皇帝做的最叛逆张狂的事情。 翌年,在龙椅上pi股还没坐热的小皇帝突然穿着一身皇袍,带着玄雍的皇符,投奔了魔族。 这个贪生怕死的人族叛徒。 把昔日的天下第一大国拱手让人,成为了魔神的爪牙。 他投奔魔族那日,头顶着灿灿骄阳,在皇城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最后一天等来了一场雨。 到第三日的时候,他跪坐在暴雨里,看着紧闭的皇城门。 不知过了多久,名曰梼杌的女魔将终于从城内走出,皱着眉头,很疑惑地看着他。 「小鬼,你脑子是有什么问题吗?陛下说了,无意过多扰乱人族秩序,你放着好好的人皇不当,跑到这里来跪着干嘛?」 小皇帝移过视线看她,头髮煳在颊边,眼睛被雨水沖得有些睁不开。 他此时仍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人类,一双棕色的眼睛,皮肤光滑而健康,不似其后那般青白。 他说:「我想成魔。」 梼杌很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也许自觉已经考虑得很是充分,小皇帝跪在滂沱大雨里,语气云淡风轻得好似在说早上吃了一个包子:「我想成魔。」 瞳孔灰白的女魔将听了却很生气:「你想成魔?!你有病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鬼怪苦修几百年就是为了修成个人。你是幸运死了,才过了这么多人过不了的安逸日子。你以为入魔是闹着玩的吗?!你以为成魔可以长生不死、上天入地?!你看我们很了不起?!你知道什么是魔吗?!要是可以变成人,你以为……!」 她说到这里止了话头,用流星锤在地上砸了一个深深的坑:「蠢货!」 「你就跪死在这里吧。」眼见小皇帝不为所动,梼杌提起流星锤,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不疾不徐道:「魔将,既然你都出来了,帮我带个东西给魔神大人吧。」 梼杌不耐烦地转过头:「什么?」 小皇帝在怀里摸了摸,双手捧出一块符。 纯金雕制,花纹繁复,其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殷」字。 小皇帝把符递给容颜迤逦、神情兇恶的女魔将:「请把这块符交给魔神大人。」 梼杌见他一意孤行,皱了许久眉头才接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小鬼,我都说了,魔神对你们没兴趣,你拿玄雍的皇牌给我也没用。」 小皇帝也摇了摇头:「这块符,是一个人给我的信物。他告诉我,不管多久,只要看到这块符,他都能认得我。不知道过去了十几年,这句话还做不做得数。」 梼杌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小皇帝却低着头不说话了。 大雨淋在龙袍之上,显得这个年轻的黄帝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行吧。」梼杌道,「正好老娘无聊。」 梼杌一去就是半天。 到傍晚的时候,雨渐渐停歇。 小皇帝一动不动跪在斜阳里。 朱漆大门再次缓缓打开。 深居宫闱的魔神从门内走了出来,站到他的面前。 第185页 魔神身后聘聘婷婷跟着两名魔族妖姬,摇着羽扇探头看不请自来的人族皇帝。 魔神手里拿着那块皇牌,看看皇牌,又看看青年。 他说:「这是你的?」 小皇帝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魔神看着他,神情有些茫然。 他说:「这是我给你的?」 小皇帝又点了点头。 魔神说:「你是谁?」 小皇帝说:「安平,我是殷安平。」 魔神侧过头回想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没什么印象。 小皇帝有些难过地低头看了会儿地面,突然灵光一现,又在怀里努力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打开包裹,一层一层拆开,翻出一张发黄的纸条。 「这是我的名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又伸出手指凌空比划,「殷—安—平——」 魔神眸色沉沉看他一会儿,接过纸条,慢慢打开。 上面的字是用炭笔写的,很多地方已经脱落斑驳,却依稀可见曾经炭痕的轮廓。 魔神沉默了许久,阖上纸条,看着那块似曾相识的皇牌,终于反应过来上面刻着的是一个字:「……殷?」 小皇帝点点头:「殷,是你的姓。」 魔神说:「……殷安平……」 小皇帝又点了点头。 黑云渐渐遮蔽了斜阳,月晕点点升上空中。 身后皇城点燃起通明的灯火。 ——我膝下无子,如果你……你愿意随我的姓氏么? 「我记得你。」魔神说。 小皇帝长吁一口气,听见魔神问他:「你是我的儿子吗?」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儿子。」 他说罢笑了笑:「但我愿意变成你的儿子。」 一个人类,要如何变成一个魔的儿子呢。 他宁愿跪死在城门外也不愿意再回去做锦衣玉食的皇帝,放弃了身为人的一生,划破自己的手腕,在将死之际接受了魔神的血。 归去来兮,此去不归。 追上一个一去不返的人的脚步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他踏上同一条不归路。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变成了魔。 这个世界与之前并没有区别,对他而言却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 整个世界瀰漫着淡淡的、腥气诡异的恶臭。 天不再蓝了,花不再香了,柳枝不再柔软摇曳了,春天走到了尽头,绚烂的颜色都暗淡下来,璀璨的花火都瞬间寥落。 耳畔刺耳轰鸣从未止歇,微小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抓挠着他的耳膜。 到处都张牙舞爪蔓延着黑色的锁链和利刺,或浓或淡的恶意从匆匆行过的生灵们头顶腾腾升起,凝聚成一缕一缕黑气,化成新的锁链和利刺,抑或贯l穿他的身体、打散他好不容易感知到的、些微的快乐。 太阳沉闷地压在头顶,好似随时都能坠下来。 很好很好的天气压在头顶,毒辣地烤灼着他,好似他是不应存在于朗朗青天下的垃圾。 一切都那么坏。 所有幸福的笑脸都变得刺眼。 这些黑色的、沉闷的、锐利的,这些利刺和枷锁,这些人看不见吗?他们感受不到吗?他们碰到了,不会疼吗? 它们一直存在在这里,这些人却感受不到,却不会受到影响。 只有他变得举步维艰。 原来的世界一去不返,他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们还可以拥有幸福?为什么他们还可以那么无知?为什么他们还可以看到蓝天、可以闻到花香、可以被柔软的柳枝轻抚脸颊、可以在春天发出嫩绿的芽? 为什么我已经失去了的,他们还可以拥有呢?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我也、我也……我也不想变成怪物………… ——他感受到了嫉妒、贪婪、愤怒。 年轻的男男女女从他身边走过,露出一小截手臂或脖颈,晃眼得很。 ——和欲望。 小皇帝魂不守舍地四处转了许久,回到了魔族栖居的皇城里,抱着木桶呕吐了许久。 醒来的时候,魔神正坐在床前,垂着眼睑看他。 他笑着笑着,突然泪流满面。 * 「起来吧。」魔神说。 他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行军图,绿色标记的部分都是青君排兵布阵的方位。 「麟银不敌青君,身负重伤,数千魔兵被困天界边境,你们有什么看法?」 穷奇道:「自然是率兵与那青君一战!」 自从青君出现,三界就有传闻甚嚣尘上: 昔日魔神死在上古神祇应龙手里,新任魔神亦将死在同为上古神祇的青君手里。 这上古神祇,就是上天赐予的、专克魔神的大杀器。 是拯救三界的希望。 安平此前一直只是人族,从未听闻过青君的名号,却因为听到的、越发夸张的、诸如此类的传闻而一直对这个素未蒙面的上古神兽恼恨至极。 这样的事才不会发生。 管他青君紫君红君的,迟早都是他们手下败将。 安平毕竟是研究过兵法、当过皇帝的人,实在是对这帮仗着自己法力高强,只知道正面硬l上的魔将有些无语,闻听穷奇所言,反驳道:「天界在上,人间在下,由下攻上,还只知道正面相抗,简直愚蠢至极。难怪你们遇上青君只能鎩羽而归。」 第186页 魔神看他一眼:「安儿,你有什么想法?」 安平道:「父亲大人,依安平所见,若只是想救回麟银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最好的办法。青君法力的确高强,但他毕竟分身乏术,命一个魔将佯作突袭天界,将他引到别处,令一个魔将率军去救回麟银军才最为简单、损失最小。只是这个突袭的时间点和地点须得仔细斟酌,才能确保不得不与青君对战的部队能及时撤退,伤亡最小。」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儿臣日前听说青君之所以助战仙族实乃事出有因,父亲大人若是信得过儿臣,不如这次派儿臣去佯攻,正好儿臣可以趁此机会试探一下青君的底细。」 魔神闻言沉吟片刻,低头研究了一下地图,伸出双指在其中一个地方戳了一下,道:「那就定在太涵。」 安平当初花了好几年才从太涵的结界里跑出来,听了这个名字就愣了一下:「哪里?」 「太涵距离麟银军距离远,因为设有结界,仙族防守最为薄弱。安儿,你率一小队游兵,从太涵外城攻上天界,待麟银军成功撤退,改道至子鹿逃跑。子鹿与太涵相邻,四周环沙,人烟稀少,你们化整为零,不会引人注意、暴露行踪。」魔神道,「饕餮,救回麟银的事就交给你。没有青君阻拦,那些天将应该拦不住你,给我打个胜仗回来。」 饕餮朗声笑道:「好!」 魔神点了点头,低头又研究了一下地图,发现半晌没听到安平的答覆,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他道:「安儿?」 安平看见他神色,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儿臣领命。」 魔神道:「下去准备吧。」 安平与穷奇前后脚离开。 魔神收起地图,看着仍跪在身前的另一双魔将,道:「妖皇怎么说?」 饕餮道:「妖皇同意以助他们破解妖族诅咒为条件,勒令诸妖匿避,百年内不得出世,也不得参与我们未来与仙族的大战。如今妖鬼两族一归顺、一避战,人族又是一片散沙,只差仙族还在负隅顽抗,我们反攻天界之日,指日可待!」 魔神说:「好。」 他转过身,看着整齐排列的箭靶,不知在想什么。 分明排兵布阵熟稔至极,一切尽在掌握,却分明没有半点开心。 饕餮仍跪在原地,饶是已过了十几年,每次看到魔神,他还是会不自觉心里一惊。 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才猜想不到,新任的魔神,竟然是应龙。 竟然是那个应龙。 那张脸熟悉至极,在与人皇对战后期简直成了他们梦魇般的存在。 他记得自己初到人间,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吃的第一个败仗,就是在应龙手上。 魔神觉醒的第二天,他打开城门,第一次看到那张脸上喧腾着比他们更浓重靡丽的魔纹。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视他们如敝履的、将他们彻底封印的、比谁都高高在上的神祇,也有神格尽毁、从云端跌落地狱,被深渊埋葬、沦落到和永远见不得光的他们共存亡的一天。 谁也无从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用了短短千年,就让斩杀他们的英雄堕落成了比他们还要无药可救的模样。 人间有屠龙的英雄最后却变为恶龙的传说。 而他眼前的这条恶龙,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英雄。 沉沦在漫无边界的黑暗中,不再记得原本的样子,以为自己从一开始便诞生在这里。 甚至因为太得心应手而不曾怀疑。 毫无挣扎地接受了自己天生便是这样的存在的事实。 身为神的漫长记忆被欲望腐蚀。 在地狱里,用他天赋的长材一点点摧毁曾经拼死守护的东西。 第85章 誓报此仇(二) 「青君大人!魔族自太涵攻上东天庭了!!」 青泽转过头:「什么?」 天将伤口滴着血, 跌跌撞撞跪到地上:「魔族攻上东天庭了!正在太华门与天将对战!」 这个地点委实奇怪。 太涵有仙族结界,他们必定不能大举进攻, 就算攻上来也是空折人手。 青泽想了想,道,「是魔神座下哪支军队?」 天将道:「是、是六魔将麾下安平军。」 青泽呢喃一声:「安平军?」 反应过来之后他原本从容的神色消失,眸中泛起凉凉的杀气。 除了麟银以外,魔族几大魔将里,他最痛恨的就是安平。 不为什么,只为这个魔将的来歷。 他高居天界百余年, 也是几十年前才突然知道魔族突然多了个魔将。再多问两句, 无量太华便告诉他,新的那个魔将, 与玄雍有些关系。 他问,有何关系? 无量太华说:这魔将安平,原本是个人族。不但是个人族,还是玄雍的皇子。后来前皇失踪、王爷去世,他继承了玄雍,却带着玄雍皇牌投奔魔族、谋了个魔将的职位。 青泽说, 前皇消失?怎么可能,我的傀儡应该一直在…… 他说到这里突然反应了过来。 必然是殷洛那个比他更得民心的皇弟终于对那个傀儡下手了。 殷洛膝下无子, 这个从殷洛手中夺走玄雍帝位、投奔魔族的皇子必然只能是那帮沆瀣一气的草包王爷的孩子。 第187页 他刚好重伤了麟银,虽然让麟银逃脱,却也正打算乘胜追击余下魔兵。若是旁的魔将来,还不一定能捨得离开。 可既然是这个安平, 那他必然是要亲自去教训一番。 * 九重天外,太华门前。 两军对垒,旗帜飘扬。 一方黑旗飘扬, 上书「安」字。 一方白旗招展,上书「青」字。 青泽征战多年,终于也学会了骑马,坐在一头身形高大气势凛凛的仙界灵兽上,居高临下看着来势汹汹的魔军。 魔军阵前的魔将看起来很年轻,看模样半点也不像恶贯满盈的魔族,只在右手臂上装着一副巨大的、造型夸张的、仿佛燃烧着的朱红臂弩。 他看那魔将奇怪,那魔将看到他的样子似乎更诧异,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睛。 青泽冷笑一声,道:「这太华门虽小,倒也不是你这种小杂碎可以随便踢的。既然你敢来,便留下你的命罢。」 那魔将怔愣两秒,似乎想起正值两军对战,回过神来,一拉缰绳,座下魔兽嘶吼着喷出一股浊气,冷然道:「青君,你还真是和……传闻中一样自负。说什么留下我的命,在我看来,胜负仍未可知。」 他一边说,一边右手指尖微动,弹出三根利箭插在卡窍里。 青泽原本正不屑地笑着,看了他的动作,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连笑也收了回去。 他突然压低声音,森然道:「以前也有个小鬼头,以为自己使得一手好臂弩,胆敢来挑衅我。」 安平连眼皮都不抬:「那后来呢?」 青泽眯起眼睛:「——后来?」 薄薄的烟缭绕在太华门前的玉石阶上,莹白的玉l柱泛着灿灿的光。 「后来,」青泽扬起剑,「他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剑锋映着日影,白色的旗帜在其后随着灵力捲起的风被扯得唿唿作响。 他的声音落在玉石上,泛起空洞的迴响。 安平哼了一声,举起臂弩:「这次,结局可不一定。」 气流激盪、云雾冲散。 利箭与剑锋相交,灵兽魔兽疾驰上前,带起一片云海翻腾。 那如烈焰燃烧的臂弩咻咻射出长箭。 第一支夹着永生不灭的火,第二支夹着万年不化的冰,第三支夹着轮迴不散的怨。 三箭连发,箭箭必杀。 锵—— 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大战,倒峡泻河。 黑白军旗招摇,又一面一面倒下去。 安平似乎不打算打群架,非要与青泽一对一。 也许是这个用臂弩的魔族青年让青泽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在人间的、怀抱着希望的、短暂得倏忽即逝的美好时光,青泽一剑比一剑狠。 安平要与他一对一相战,正合他意。 折了仙族的人手,总归是欠了人情。 何况,借仙族的手怎么能解他的气。 他恨不能亲手杀死每一个魔族,再把魔神千刀万剐,用他丑陋不堪的尸身祭奠应龙的亡灵。 该死的魔族。 我要你们全都陪葬。 我要你们全都给应龙陪葬。 阵阵寒芒中,永生不灭的火烧毁了一旁的蟠桃树,万年不化的冰冻住了门主前雪白的麒麟雕像,轮迴不灭的怨被狠狠拍回了魔将的胸口,让他吐血不止。 三箭齐断。 魔将一抖手,又是三箭。 他受了伤,连手也端不稳,箭矢失了准头,轻而易举被青泽避开。 转瞬之间,容颜俊美的上古神兽便逼至了他的身前。 他使的明明是剑,噼下来的动作却像是在挥刀。横噼几下,巨大的、气焰嚣张的、张牙舞爪的臂弩终于碎裂开来,落到地上。 安平也咚地一声向后摔倒在地。 青泽看着这个场景,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安平,寒声道:「我看,这次结局也是一样。」 「那个小傢伙,也是这样,被我卸掉了武器。」 「输得一败涂地。」 安平牙关紧咬,扶着被震得脱臼的肩膀看着他。 青泽觉得他的神情可笑极了,道:「如果你仍要坚持结局会有所不同。」 青泽说:「你与他结局唯一的不同是——他平安活了下去。而你,会死在这里。」 安平侧过脸,看着在地上破碎的臂弩,双拳紧握,想要伸出手去,却抬不起手臂,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面色惨白,咬紧牙关,竟然不准备再挣扎、打算坦然赴死。 青泽一剑刺下去,捅破了坚硬的地面。 梼杌站在不远的地方,提着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安平,转头对不知何时早已避至后方的魔军喝道:「撤!」 青泽拔出长剑,沉着脸看着仿佛早有准备、转瞬之间就撤退无踪的魔兵。 ——他中调虎离山之计了。 * 梼杌领着魔军,铁青着脸提着安平一路疾飞。 「你有病啊?!」梼杌道,「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有病,现在看来你的确病得不轻!打不过你不会跑吗?!让你带兵是让你和青君硬碰硬的???等时机成熟了,魔神大人自然会亲自登上天庭教训他。看你平时脑子挺好使的,刚才被门挤了吗?让你拖延点时间你去做鸡蛋碰石头的事情干什么?!要不是我不放心你,多跑了一趟,你就死了!!!」 第188页 安平道:「……那个青君,我认识他。」 风从耳畔刮过,梼杌没听清安平的话,大声道:「什么?」 安平不说话了。 眼见离北狄越来越近,安平往下看了一眼,突然道:「我的武器坏了,梼杌,一会儿把我放到兵器库附近,我要挑点材料做个新臂弩。」 梼杌道:「要我说,臂弩看着虽然酷,用着就是鸡肋。你又不走麟银那种偷袭的路子,不如直接练弓。」 安平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我学会用的第一个武器就是臂弩。」 一个纯黑的、光滑的、轻薄的臂弩。 他那时那么小,很多武器都用不了,一身青衫的青年一边哼着歌一边用玄铁给他制作了一个臂弩,笑着给他装上。 攻击力有限,但很安全。 他使得很顺手,用来杀了一个魔。 然后跑到殷洛面前,说清泽哥哥给他武器没有错。 他可以用臂弩来保护在乎的人了。 他要练好臂弩,用来保护在乎的人。 那时大家都很苦,沙漠里风沙很大,天却很蓝。 他们在奔赴希望的路上,他们在相依相伴、互相扶持的路上。 要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 要是永远走不到终点就好了。 为什么时光总要推着人远行?为什么美好终会凋零?为什么一定要面对离别?为什么逝去的就永远不会回返? 万物之逆旅,百代之过客。 他成为了被献祭者奔赴死亡的途经的一条短短的道路。 可他想让逝去的时光回来,他想让枯萎的花再开,他想和离别的人重逢相聚。 黑髮的男人有着两扇长长的睫毛,沉默地把他抱在怀里,看他的眼神却很温柔。头髮微卷的青衫青年总是似笑非笑,恶趣味地逗逗男人,再恶趣味地逗逗他。一身短打的秀美少年是个喜欢热闹的、闲不住的性子,总爱拉着他跑东跑西,什么都要插一脚。 同龄的孩童们团团围在他身旁,用他从来没有经歷过的、崇拜的眼神看着他,骄傲得他挺起了小小的胸脯。 黑髮男人总是眨也不眨地看着青年,青年总是神情悲伤地看着远方。 有一天,他看着黑髮男人双唇惨白地躺在床上,注视青衫青年的眼神眷恋缱绻得像最后一眼,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想留下来,却被青衫青年从房间里赶出去,下午就拿到了那个臂弩。 他在意着那个臂弩,更甚于在乎自己的生命。 却在美好消逝时破碎成一片一片。 ——殷洛哥哥,我想要一个新的名字,你能给我取个新的名字吗? ——清泽哥哥,带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带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往事分明歷歷在目,现在想来,竟然已经是一百年前了。 他可以读书识字,可以习医练武,可以有吃不完的、甜甜的糖葫芦。 可以度过很长很好的一生,然后在某处长眠。 可一百年后,他变成了魔。 作者有话要说:  【和正文无关可千万不要当真的超级ooc智障亲子小剧场】 青:应龙,你……才一百年,你就有儿子了? 龙:这是我认的干鹅几呀。 安:清泽哥哥,是我是我。 青:你哪位? 安: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的,把我的自尊心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整整两次两次啊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青:……小鬼头?我们不是把你丢在太涵了吗? 安:我自己想方设法跑出来了嘛。 青:你跑出来干嘛? 安:我、我……我跑出来认爹呜呜呜呜呜。 青:你怎么哭成这样? 安:伤口太痛了呜呜呜。 青:好吧。不过,既然应龙认了你当干儿子(笑) 安:你想干什么? 青:乖,儿子叫爸爸。 安:…… 安:你们俩没完了是吧!!!! 第86章 誓报此仇(三) 与妖皇达成协议, 少了妖族四处捣乱,人冥两界大局初定。 魔神看着伤痕累累的麟银和神色惨然的安平, 眸色沉了沉。 他向来是最能谋定后动的人,参考了逐鹿之战的败因,得出急于求成的结论,知晓上古神祇的威胁之大,决议放到最后处理,非要彻除人间隐患才肯专心攻讦。现在,时机终于成熟。天界得意太久, 接连伤了他的爱子爱将, 也该给他们个教训。 百年谋划,只待今日。 他要万佛齐哭, 他要众生降服。 他要八荒四海皆变阿鼻地狱,他要宇内苍穹受尽无边懊苦。 三界六族,终将被他尽收囊中,向他俯首称臣。 然后他—— 然后……? 然后他想要干什么。 然后他还可以干什么。 为什么胜利在即,他却这么痛苦。 为什么胜利在即,他却越来越痛苦。 让所有人都跪倒在他的脚下, 充满恐惧地、战l栗着、仰望他,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明明是个所有人眼里的、天生的刽子手。 明明连自己也自认是个刽子手。 却, 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第189页 救救我吧。 这样痛苦着。 这样一刻也不能停歇地号泣着。 * 「报——北天庭被梼杌、麟银军突袭!」 「报——东天庭被穷奇、安平军突袭!」 「报——南天庭被混沌、饕餮军突袭!」 魔患过境,兵连祸接,金钟龙鼓齐鸣后,四方天尊再一次齐齐整整端坐于王座。 他们的王座立在太高的金玉台上, 连飘下来的声音都很虚无缥缈。 南边王座上的道:「魔族此行来势汹汹,怕是打定主意要背水一战了。」 北边王座上的道:「说什么背水一战,你我分明都知晓, 自蚩尤唤醒了魔神之力,结局就已经註定。无非是搭上上古凶兽的大半条性命,才给三界多续了千年安宁。」 西边王座上的道:「话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当初的确是封印了魔族……谁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不过我们既然能封印他们一次,就能封印他们第二次。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再让他们逃出来,我把头拧下来给他们当球踢!」 西边王座上的又道:「何况这次的魔神似乎不像之前那般气焰嚣张,我看他指不定是个怯弱无能之辈,才会歷时百年才站稳脚跟。记得当年蚩尤出征,可是短短数年就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想来这新魔神也许是听闻了逐鹿之战的往事,汲取了教训,忌惮坐镇天庭的上古神祇,才至今没有亲征。此次魔兵来势虽勐,但他们对天界地势一无所知,这样分流攻击占不了我们便宜。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奇袭,实在不足为惧。」 东边王座上的道:「没错,逐鹿之战应当的确吓破了那帮魔祟的胆。我们有青君助战,魔神必是自知若自己真身出现,必然免不了和青君一番厮杀,大伤元气,所以一直投鼠忌器。」 「青君?」南边王座上的道,「太华,你别和我提什么青君。我可听说,这次魔神觉醒和现在正在天界『助战』我们的那个青君可脱不了关系。」 他顿了顿,面朝西方王座,道:「普阳,若那上古神祇只是闲得无聊,和魔神沆瀣一气,玩弄我们于鼓掌之间,这次正好同魔军里应外合,彻底击垮我们的防线,你还觉得不足为惧吗?」 北边王座上的道:「长广,你可真是老煳涂了。他虽然不愿对外暴露身份,化名青君,可我们早就见过他。他是神兽白泽,当初逐鹿之战也是帮助了我们的。」 南边王座上的转过头:「平虚,你看他脾气秉性,可有半分与白泽相似?」 北边王座上的沉默了一下,道:「……此话何意?」 南边王座上的冷笑一声:「依我看来,这个青君,除了长相,和白泽可没有半点相似。」 西边王座上的道:「长广,你有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南边王座上的道:「我当初与白泽接触过一段时间,那个青君,必然不可能是白泽。可我翻遍了白泽所做的精怪图,也没能找到他的名讳。他这样法力高强的上古神兽,白泽怎么会没有记载?我也没有多大的本事,无非是多活了两年,耳目稍微灵通些,这些年倒也没干别的,只费心打探了些消息。」 「查遍现存所有资料,才在只言片语里发现,白泽有个同源而出的弟弟,名唤青泽,生于洪荒末期,仗着天分强横,锱铢必较、喜怒无常。白泽应当是觉得得此胞弟有损声名,才把他从精怪图中删了去。」 「你说,这样一个不辨善恶的上古神兽,失踪多年,横空出世,当真是为了帮助我们斩杀魔孽?」 北边王座的道:「可他这百余年来的确是殚精竭虑庇佑仙族,对那魔族称得上恨之入骨。若他不是出于正义、不忍魔族铁骑摧毁三界,又是为了什么?」 南边王座上的哼了一声:「这可就要问问我们的东天庭天尊大人了。」 无量太华方才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南天庭天尊堵了回去,正有些不悦,见他竟然咄咄逼人地直接质问自己,露出惊讶的神色:「什么?青君难道不是白泽上神吗?」 南庭天尊道:「你与他达成了我们都不知道的协议,现在你告诉我,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无量太华道:「长广天尊所言何意?」 南庭天尊道:「青君登上天庭前,你数次派遣天兵下凡,到底与他做了什么勾当?」 太华天尊的脸黑了下来:「勾当?长广天尊说得未免太难听。我与青君的确有私人的协议,却没有什么不能说。青君的确是白泽,他自洪荒起便与应龙是…………至交好友。应龙死了,他郁结难解、相思成灾,我举东天庭之力助他收集应龙逆鳞、復活应龙。作为交换条件,他才答应登上天庭、全力庇佑我仙族免于魔难。」 南庭天尊怒得一挥拂尘:「太华,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白泽与应龙确是好友,可他的胞弟与他虽然形貌相仿,性情却迥异,同应龙龃龉不合多年。既然我能探查到这青君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他当年失踪,就是因为险些死在了应龙手上!他这般锱铢必较,必是对应龙深为记很。应龙死了,对他而言只可能是世间第一美事。『——以復活应龙为条件,全力庇佑我仙族』?你、你简直胡说八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你还想蓄意欺瞒!」 北庭天尊闻言大骇:「长广,你……所言属实?」 第190页 南庭天尊竖起三指,冷声道:「如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噼。」 北庭天尊道:「应龙当年曾助战我们伐蚩尤,若青君当真与应龙不和,确实不太可能真心实意相助我们了。」 西庭天尊道:「可应龙在洪荒时声名兇恶可不下于后世魔族,难道能说他当年不是诚心相助吗?也许这些上古神祇做事本就是随心所欲,不讲道理。他们个个法力高强,我也没见过几个做事讲道理的。在我们天界建立之初、人界幽冥轮迴还没搭成的时候,那帮古神比谁都能造,就是见不得我们好。上天砍蟠桃树、下地撕冥王生死簿、在阵法书上乱涂乱画、在炼丹炉里下毒……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眼前一黑。像白泽那样的,简直是古神里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奇葩了。」 南庭天尊道:「应龙的确是鼎力相助,但他也许是各族惧怖吹捧太久,眼高于顶,目空一切,过于自负,狂妄到要魔神也做他的手下败将。虽知晓魔神威名,却见不得有人比他气焰更盛,非要当三界第一凶神,才决意与魔神决一死战。」 北庭天尊道:「应龙助战人皇数年,若他真是这般性情残暴,人皇怎会将他绣在旗上,让其后世代代相传?」 南庭天尊道:「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谁知道?」 西庭天尊道:「所以……长广天尊的意思是?」 南庭天尊道:「魔族这次攻击的确不足为惧,我仙族万数雄兵,还不至于害怕一次小小的奇袭。倒是那青君让我放不下心来。我并非断言他必定心怀鬼胎,但时值多事之秋,委实不该拿整个天界的安宁做赌注。」 「这次战役,我认为,不应让青君出战。虽然多会折些人手,但我们手下的神君足以抵抗住魔族攻击。待这波攻击结束,魔兵撤退,再把青君放出来。」 无量太华道:「你们……你们怎能如此鼠目寸光?从这数年来每次魔将的派署可见,那魔神心思缜密至极,此次既然大举进攻,必然是筹备完善,成竹在胸。不管青君是不是白泽,对我们都大有助益,你们要是把青君关了起来,开心的可是那帮魔孽。」 南庭天尊似乎并没听到他说话,只是对另两位天尊道:「普阳,平虚,你们意下如何?」 西庭天尊思揣片刻,对无量太华道:「太华天尊,你看,不是我不肯信你。我也相信那青君是真的诚心相助,但……我实话告诉你吧。他近百年实在锋芒太露了。你看现在这些小仙小童,有几个还记得谁才是天界当家做主的人?青君是上古神兽,虽然法力强横,终究是不能永远为我们所用。这次魔族大举进攻,对仙族是坏事,但对我们,也可以是好事。凭我们神君天将的实力,此战虽会牺牲颇大,但赢面也大。我们自己打赢了这场比青君打过的所有仗都更艰难的战役,才能真正树立族人对我们的信心。我看这次奇袭和往日也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看起来吓人,我也曾与梼杌、麟银打过交道,有信心我麾下精兵强将不会被攻破。你还是放宽心吧。」 北庭天尊道:「太华,青君法力再是高强也终究是与我们无关的外族神祇,仙族的事我们仙族自己解决。这种事关天庭尊严的战役,也还是我们自己打比较好。」 无量太华眼见这帮人自作主张,眼底有些恼怒,忆起自己资歷最浅,在其他天尊面前称得上人微言轻,努力克制怒火,道:「不行。」 西庭天尊愣了一下,沉下了脸:「太华,我们三方天尊已经达成共识,可没有你说不行的权利。」 「长广刚才说得冠冕堂皇,可再听了你们的解释,我还有什么不清楚。」无量太华道,「事关天庭尊严?若青君是长广天尊引荐给你们的,他出面应战,你们还觉得有损天庭尊严吗?怕是连今日的讨论也不会有了吧。」 南庭天尊喝道:「太华,你在胡说八道说什么!」 无量太华仍是道:「无非是因为青君是由我引荐,你们瞧不起我,也见不得他处处压你们麾下神君一头。你们担心的才不是天界安危,你们只是担心青君打赢了这场仗,千载扬名。也担心我乘了青君的势,自此压过你们一头。」 「所以,哪怕付出大量族人牺牲的代价,哪怕冒着折损勐将的风险,也要把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南庭天尊道:「无量太华,你放肆!不过是个一千多岁的小仙,当真以为顶了个天尊名头,就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了不成!」 无量太华道:「……」 北庭天尊道:「太华,你这样说,可太低看我了。就算是长广引荐,到这个时候,我也会说同样的话。当初应龙因逐鹿之战身负重伤,其后才会惨死于淮水……魔族的可怕我是知道的,也从未觉得我们可以逃此劫难,若再让这个外族神祇因我们而落得横死,我实在……」 他这番言辞委实很真情流露,现在也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无量太华沉默许久,道:「小仙知错。」 南庭天尊一撩拂尘:「若你能识些时务,刚才也不至于自取其辱。」 他说罢顿了顿,对另两位天尊道:「既然如此,就继续按照我们刚才所议,支开青君,派我们自己麾下法力最高强的神君、训练最严苛的强将前去应战。」 「这必是一场恶战,但无论如何,只许胜,不许败,定要打得那些魔兵有去无回。」 第191页 * 魔将来势汹汹,青泽听了天将汇报的战况,尚未缕清头绪,便见一个仙童匆匆跑来,躬身行礼道:「青君大人,四方天尊有请。」 青泽道:「让他们等着。」 过一会儿,一身青衫的上古神兽提着长剑,来到了王座中间的圆形空地中心。 四方天尊仍然高居于他第一次登上天庭的王座上。 沉默地看着他。 像四尊无声无息的石像。 他环视四周,心里有些异样,正待说话,却见地面上的图案第一次亮了起来。 嗡——嗡——嗡—— 仿佛萤火似的点点绽开,以为石壁媒介晃晃地闪烁着。 勾勒出一个华丽繁复的、锁链一般的阵法图案。 细细白白的烟缕缕升腾起来。 不好! 其时不过瞬间,青泽察觉有异,瞳孔微缩,飞身就要跃出阵法范围。 他身姿迅勐,快似疾风,却被一道透明的屏障挡了回来。 发出噹啷的声响。 四方天尊王座之下,竟然画着一个十足强横的阵法。 青泽头疼欲裂,匍匐在地上,背上一道道金波摇晃, 南天庭天尊道:「青君,过去一百年来有劳你了。这次魔族攻城,我们自己解决,这个阵法能困住您七日,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青泽擦掉磕破嘴角流出的血,朝声音的方向比了个中指,下一秒就失去意识。 第87章 誓报此仇(四) 天兵列阵, 神君驻守。 仙兽踏云而飞,口中灼浪阵阵。 六大魔将破空而出, 黑沉戾气覆身,似利箭一般,手持强兵重重落在玉石地面上,踏得一片玉石碎裂、四处飞散。 「吼————————————!」 金鼓连天,赤壁鏖兵,半面昏黄天空染上浓稠的腥色。 长的是刀,短的是匕, 弯的是镣, 直的是枪。 没肉而入的是刀戈,喷薄而出的是热血。 在生的一刻彼此碰撞, 又紧拥着坠落进死亡。 魔兵似一道划破苍穹的黑色铁斧,蛮横地划过平滑的土地,席捲起一道道死气沉沉的戾风。 仙族对天界地势烂熟于心,依据战局阵法疾变,或似勾,或似网, 或似沸腾的水,或似四两拨千斤的棉。 倒下去又爬起来, 空缺的地方立刻填满。 从圆形,变成菱形,变成三角形,直到变成最后一个浴血的、不肯倒下的点。 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一个圆就这样被利釜划破, 却有更多圆汇聚起来。 仙族对天界地势烂熟于心,无论倒下了多少个,都能立刻变出毫无破绽的、新的阵型。魔兵攻势迅勐, 却听凭本能,没那么默契的团结意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仙族压制了下去。 魔神远远地看着,皱起眉头。 那个青君,怎么还没出来? 眼见双方伤亡越发惨重,魔神垂下眼睑。 虽然敌暗他明有违他的原则,但再等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祥云吹散,一道身影突然腾于空中,挡住太阳,只可见一个剪影。 他一挥手,半边天空黑沉下来。 一落手,召起一道漆黑如墨的戾气,颳起狂风,将那一个个圆狠狠吹破开,吹成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小小的点,或仰或趴在地上,挡住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梼杌惊唿道:「魔神大人——!!!」 听清女魔将口中唿唤的称唿之后,天兵天将门脸色终于大变。 魔神?! 狂风渐渐停歇下来,摇曳在魔神耳畔的细长金线垂落两侧。 那道身影落到地上,露出魔纹翻腾的脸,头戴血玉龙冠,身披暗红色龙纹大氅,白色头髮披散。 身周仍是环绕着燥烈的黑气,余波所过之处,天兵天将皆被卷飞,重重撞到山石或长柱上。 魔兵发出放肆地桀桀怪笑,因为看到这个人的出现而战意汹涌。 「嗷呜————————————————!!!!!!」 桀桀桀桀桀。 嘻嘻嘻嘻嘻嘻。 六大魔将飞身回返,落于魔神身侧,仍是持着武器,看着溃不成军的仙族守卫,神色如狼顾鸢视。 神君们失声喝道:「撤、撤退!!撤退!!!!!!」 「快去禀报天尊!!!魔神攻上来了!!!!」 魔神上前一步。 终于崩溃了的天兵抖着腿步步后退,甚至有人开始仓皇地丢盔弃甲。 魔神看着那个在逃窜天兵里格格不入的、仍然胆大包天用剑指着自己的天将,冷哼一声,袍袖一挥,召起一道黑色戾气,将他吹卷到天门的门柱上。 天将口吐鲜血地摔倒下来,玄铁长剑落在地上,竟然渐渐地化了。 魔神看着四周晕死的天兵天将,又看了看轰然倒塌的、白玉雕制、晶莹华丽的天门,笑得凶戾。 上下三界,无人可挡。 宇内苍穹,唯吾独尊。 此行,他志在必得。 * 「什么?!」 南庭天尊站在王座前,睁大双眼。 天兵道:「魔神……魔神攻上来了……!」 南庭天尊跌回王座上,扶着椅臂,道:「怎么是这次……怎么偏偏是在这次……」 无量太华道:「长广,魔神已经攻上来了,我们还是快把青君放出来——」 第192页 南庭天尊道:「不行!」 「我堂堂天尊,话已经放出去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这场仗我们本应该是必胜的,这场仗我们必须胜。那魔神不是忌惮上古神祇吗?怎么突然上来了?……如果到了这个地步再把青君召出来,不就证明我们离不开他吗?……日后,其他人怕是真的要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了……不行,不行。」 北庭天尊对天兵道:「现在战况如何?」 天兵道:「那魔神可怕至极……周身缠绕着黑色的气流,所有天兵天将靠近他十米内便会被狠狠刮飞去,连他的身也近不得!他一挥掌便是一道疾风,一扬手便是一道巨雷,把漫天的云彩和穹顶的太阳也遮蔽住,如今天门已然暴雨倾盆,魔兵如入无人之境,在四处肆虐为乱!」 「竟然、竟然这么严重……」北庭天尊道,「长广,我看我们还是——」 「不行!」南天庭天尊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就算败了,他还能把我们全杀了不成?!」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天兵跑来:「天尊大人!那魔神轰倒了天墙!魔兵进入天庭内围了!」 西庭天尊道:「怎么这么快!」 无量太华道:「长广!把青君放出来!」 他言罢就要伸手去拍位于东边的阵法解封处。 「我说不行!」南庭天尊一声怒吼。 无量太华顿住动作,看着手臂上的伤口,抬起头。 「谁都不许把他放出来!」南庭天尊收回拂尘,怒气沖沖地看着他,说罢又看了看一下云海下方的阵法处,站起身来:「本天尊亲自去会会那个魔神。」 西庭天尊道:「长广,我看这次还是听太华的,既然魔神亲临,还是应当把那青君放出来,陪个不是,之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无量太华也顺势道:「长广天尊,你不是魔神的对手。只有青君有可能拦住魔神。」 南庭天尊又是一挥拂尘:「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无量太华摸着自己被拂尘隔空扇肿的左脸,脸色终于变了。 他向来很是恪守礼节,现在神情却并不那么有礼了。 再听他说的话,更是奇怪。 他道:「我原本不想这么早撕破脸皮。」 南天庭天尊道:「什么?」 无量太华道:「但你实在是太不识抬举。」 南庭天尊道:「像你这种小仙,本尊教训了就教训了,你又能如何?」 无量太华低低呢喃道:「你打乱我的计划,还一次次羞辱我。」 北庭天尊没听到无量太华的自言自语,对南庭天尊所为实在看不过眼,便道:「长广,你也未免太倚老卖老。」 南庭天尊却没有回答。 因为他隔着遥远的云雾,看见无量太华用简直称得上可怕的眼神看着他。 这可不是一个一千多岁的天尊能有的眼神。 无量太华道:「玉骨笛,出来。」 南庭天尊道:「什……」 却见一片光华婉转间,一个人影渐渐显现。 然后落到地上。 西北天尊神情讶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然后看见他执起那根形似人骨的长笛,吹了一下。 没有声音。 南庭天尊只觉耳朵一翁,大脑发麻,一拍扶手,飞身下来,来到阵内与玉骨笛对战。 音波划过拂尘,灰白的尘尾根根断裂,飘落在圆形的阵心。 交战许久,一仙一神跃回金阵两端。 南庭天尊正待开口嗤笑上古神祇不过如此,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不只是口,整个身体仿佛凝固了,丝毫也动弹不得。 他的衣服仍在微微浮动着,身体却凝固成得比地面更坚硬。 玉骨笛慢慢走进他,用笛尾轻轻敲了一下这个天尊的头顶。 细细的裂纹从被敲击处绽开,又一路库库科科地蔓延下去,叶脉似的在他身上延展,直至整个身体突然似一尊石雕,碎裂成一块一块。 哗啦啦的,碎片似的掉落在地上。 玉骨笛好似并不觉得这个画面残忍,抑或他早已习惯了比这更残忍的画面,收起笛子,抬头对着四个王座笑了笑。 西北两方天尊简直被惊得数不出话来。 刚才还为无量太华说话的北庭天尊看着眼前的画面,半晌才道:「无量太华,你干了什么?!」 无量太华道:「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北庭天尊道:「你杀了南天庭天尊,这叫什么为大局着想?!」 「他在王座上坐太久,离下面太远,为眼前的短利而做出因小失大的事情,迟早会带领仙族走向毁灭。」无量太华笑了笑,「可我不一样。我对仙族有新的计划,你们乖乖听令与我,我让你们得到的比现在更多。」 西庭天尊道:「什么计划……?」 无量太华道:「让仙族真正成为三界之主的计划。」 他这句话委实可怕。 西庭天尊瞪大眼睛,语调抬高得几乎有些破音:「太华天尊,你在说什么?」 无量太华道:「我在说什么,你分明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都知道,世间本没有『魔族』。『魔族』只是三界五族里所有入魔生灵的统称。魔神也好、魔将也好、魔兵也好、魔兽也好……他们只是能够使用『魔气』的、曾经活着的五族生灵。」 第193页 「既然名曰『魔气』,那就代表着它本质是一种力量。世人皆道上古神力是三界最强横的力量,我看却不然。你们都不愿意承认,可三界间最强横的力量,明明就是『魔气』。这种力量与只能为上古神祇使用的古神之力不同,哪怕是三界最弱小的人族都能使用。我亲眼看到这个力量让一个普通人拥有了称霸三界的实力。若这力量能为我们所用,仙族又何须再仰古神鼻息。」 「我们当然可以诛杀魔孽,但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封印魔气?」 北庭天尊气得发抖,颤声道:「太华天尊!你堂堂东天庭天尊,到底在说什么混帐话!魔气是天地间最堕落的力量,会让人心性大变、慾壑难填、暴躁贪婪。诛杀尽了魔孽,却不封印魔气,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失了对自己的控制,那不就是魔?!你是想害死我们!是想把我们天界变成第二个魔窟!」 他话音未落,却感觉喉间一凉。 转脸一看,刚才还站在下面的玉骨笛竟然转瞬之间就站到了自己身后,他握在手中的那支长笛正横在自己喉间。 手持长笛的上古神祇贴着他的耳廓,道:「若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就算变成魔,又有什么不好?」 无量太华道:「平虚,你总是瞧不上魔族,又总是自觉三界将毁于魔族,可我看那几个魔将脑子可比你们几个的都好用。」 「这么强大的力量,是你们观念老套、故步自封,当初才会让人族捡了大便宜。」 北庭天尊看了看自己喉间冰凉的长笛,一语不发。 无量太华喃喃自语道,「我早就知道那碎片上的阵法有问题……也发现了如何唤醒魔神之力。事实证明,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可惜那魔神委实能忍,竟然百余年不曾亲征天界。」 「而现在,魔军蠢蠢欲动,那魔神应当终于按捺不住将他吞噬的欲望,想要将觊觎多年的天界一举拿下了。」 「我的机会来了。」 「而你们,却为了与我争个小小的虚名,要让我眼睁睁看着机会熘走?」 「青君是我最重要的棋子,还没到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你们敢废了这步棋,我就敢废了你们。」 「你发现了如何唤醒魔神之力是什么意思?」北庭天尊牙齿咬得咔哒作响,伸手指着东边王座的方向,气得连字都咬不清楚,「无量太华,是你……是你——唤醒了魔神……」 无量太华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是你,是你这个天尊!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是你彻底解开了魔族的封印!是你让三界枯鱼涸辙、再陷浩劫!」 无量太华道:「是我,是我。那又如何?」 他此时情绪平復,恢復了温吞有理的语气:「你们还没受够上古神祇的气吗?你们还没仰够他人鼻息吗?」 「待我坐拥魔神之力,整个三界都是我的。不,整个三界都是我们的。」 「你们是想要当仙族的天尊,还是想要当称霸三界的王?」 北天庭天尊一撇嘴角,嗤笑一声。 无量太华的脸冷了下来。 北天庭天尊的尸体被玉骨笛从王座上垃圾似的丢下。 无量太华看向西方王座的方向。 满意地听到一片寂静无声。 * 天兵天将节节败退,精緻的平台楼阁被毁坏殆尽。 魔兵过境之处,一片残垣。 魔神腾空而起,召出一道道戾气,又落到地上,迈过被暴雨淋湿的碎瓦。 越靠近天界中心处,防守越严密,走着走着,终于到了一堵巨墙前。 道道裹着白光的箭矢从墙头射下。 魔神竖起一道气墙,让箭矢好似凝固在上面,又一挥手,分毫不差地扇了回去。 这道小小的墙可拦不住他。 他飘到空中,看着数米开外的巨墙,曲起五指,掌间凝聚起狂躁的戾气,伸直手臂。 轰————————!!! 一道道戾气好似万箭齐发,刻着阵法的巨墙发出一连串的、刺耳的、可怕的喀嚓声。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轰轰轰轰轰!!!!! 尘土飞扬,土地震盪。 绵延万里的天墙轰然倒塌。 魔神仍是飘在原地,微曲的手指变成往前指的动作,连手臂也没有动,唯有长发在气流中狂舞。 地上的魔兵魔将见了他的手势煞时更是嚣张,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变异的四肢刨着地,撞破四分五裂堆积在前方的碎墙堆,勐地沖将出去。 六大魔将也立时得令,同时攻破巨墙,驱得天兵四散。 魔神在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待他们都破墙而出,才放下手,在他们其后飞了出去。 那个青君,到了现在还没出来,委实奇怪至极。 天墙已倒,不如让魔将探路。 就这样一路长/枪直入地杀进了仙族的腹地。 却停了下来。 前方青光湛湛,魔尸翻飞。 拦道之人必定怒火滔天,才会把那些魔兵高高挑起,又重重丢到地上。 等的就是他。 梼杌手持一对流星锤,甩得唿唿作响。饕餮化为兽身,驮着手持长鞭的麟银。穷奇横持长刀,巨翅扇动,飞在最高处瞭望远方。安平换上了新的臂弩,骑着一直魔兽,从一块碎石飞跃到另一块巨石上。混沌张开巨嘴,吐出一团团火焰,连绵延的暴雨与无法浇灭。 第194页 长剑与刀戈相交。 神力与魔气激撞。 狂风乱舞,气流激盪。 层层叠叠天兵魔将横阻在他们中间。 青年看着身周魔兵,湛青的眸子在血色中越发凉薄,又燃烧着仇深似海的冷冷的火。 那是魔神第一次见到青君。 他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青年,却总觉得他好似更高了点,脸庞终于后知后觉地显出了成年人的稜角。 青年长剑翻飞,六大魔将阵法变幻。 穷奇、饕餮、混沌擅攻,两前一后,阻隔青君的视线和攻击,与魔兵一同周旋于青君身侧。 麟银与安平一左一右与天兵对战。 前方战事煞时胶着,刀光剑影、气流激涌,形势看不太分明。 梼杌返身飞到魔神身侧,问,青君已现,陛下有何打算。 青君虽然法力高强,可他来得太晚,大局已定,就算他能与魔神继续周旋,胜利也几乎已是囊中之物。 这次实在太过顺利,六大魔将一个折损都没有,连梼杌都有些不敢置信。 一会儿该怎么报復那几个天尊呢……她可得好好想想。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解气。 却听魔神说:「……退兵。」 梼杌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陛下,您说什么?!」 魔神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那个一点一点突破包围圈,在剑芒中若隐若现的青年,后退了半步。 然后看着自己被鲜血打湿的鞋尖,指尖战慄起来。 华靴硬质的底部摩擦着地面飞溅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咔擦的声响。 魔神低声说:「退兵。」 梼杌气得不行,正待在说什么,却听魔神仰头髮出一声长啸。 那是强制退兵的诏令。 漫天黑云褪去,惊雷停歇,狂风静止,暴雨将歇。 青泽一把推开身前的魔兵,拔出长剑,发现刚才还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魔兵突然偃旗息鼓,潮水一般退去。 他擦掉脸上的血,抬起头。 看见一截白色的发尾。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有虐,我打个预防针…… 但虐完就是纯糖无污染到结局咧。 (对不起,我的手速让我又鸽到现在……以后更新的时间改成晚九点哈 第88章 朗朗干坤(一) 四天庭关系微妙, 表面一派祥和,内里暗流涌动, 互相掣肘,人心不齐,六大魔将来势汹汹,魔神亲征,魔兵气焰嚣张,长驱直入天庭腹地。 天地将倾,骄阳蒙尘, 光明不再, 风雨欲来。 黑云遮蔽住郎朗青天。 却在一路所向披靡的道路上戛然而止。 像一个骤然静默无声的沉闷音符。 魔族主动退兵,仙族死伤惨重, 堪堪惨胜。 仙官穿梭在如狂风过境般的断壁残垣中,将魔兵尸体堆放到一起。 青泽踢开面前躺着的魔尸,皱了皱眉。 此役仙族先乱阵脚,自起内乱,魔军乘势而入,仙族元气大损, 魔族却几乎毫髮无伤。 分明是一举击溃天兵的天赐良机,为何突然停手? 可事态如此, 仙族已失先机。 若魔族重整军队再攻天庭,仙族必将难以为继、毫无还手之力。 这四方天尊,敌军将至,为了抢功, 竟然自废武功,可真是好不聪明。 青泽沉着脸,气得抽剑把那堆四散的白玉巨石削得更碎。 可是魔兵没有再攻上来。 一年、十年、百年。 整整五百年。 都没有再攻上来。 这五百年里, 青泽大半时间都在修炼。 他本就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只因寿数绵长,总是不太把时间当时间。 自应龙死后,更刻意放任自流。 待静下心来,才发现五百年已然足够做许多事情。 他翻遍了仙族的古阵法书,又翻完白泽的藏书。 如饥似渴,埋头钻研,盘膝苦练。 洪荒时,众生皆道白泽崇文、青泽尚武。说白泽通晓万物,亲弟却是个无知浅薄、心胸狭隘的莽撞鬼。 那个四处为乱的青泽,年纪轻轻就如此恣意妄为,若他再大一些,怕是会成为比应龙更不可招惹的凶兽。 他们以为他听不到,可他能听到。 他们猜想他听到会生气,可他最爱被人误解。 若真有朝一日能有超过应龙的凶名,他可不会辜负这样响亮的名头,定要寻个日子把应龙强取豪夺,搂在怀里好生亲亲抱抱,一天也不放他下床才好。 又有谁能想到呢。 他没有成为凶兽,反而成了后世的正道魁首,成了九重天外的青君,成了斩除魔孽的英雄。 很多事情,他只是刻意不去记住,也懒得深思。 提着长剑,擒着假笑,横噼竖刺,只看心情,不讲章法。 所以无人知晓,他一旦愿意动用脑筋,对所见之物比白泽更过目不忘。 所有阵法、招数、口诀,只要他看过一眼,就能烂熟于心。 却一直不愿看,不屑看。 怕自己再次站立在山巅之上,满目孤独。 待读完能找到的所有秘籍典藏,万数奇招,信手拈来。 应龙拼死也要封印的魔神之力,就由他来重新封印。 应龙用一生去盼望的东西,应龙到最后都没能拥有的东西,就由他来守护。 第195页 短暂却鲜活的生命。一去不返的时间。坠落至深渊的希望。苦难尽头的救赎。风雨飘摇的秩序。代代传承的文明。废墟上搭建的家园。爱。 摇摇欲坠,生生不息。 永不消灭的。 爱。 应龙的所有愿望,他都愿意满足。 应龙的所有愿望,他都可以满足。 终有一日剑在手,荡平魍魉,还云高海阔、天清气朗。 * 五百年前与魔族一役,被称为「天诛之战」。 仙族四庭合併,南北天庭天尊引咎退位,闭门清修。 西天庭天尊将天尊之位拱手相让,饮酒度日。 东天庭天尊一统仙族,被尊为天界之主。 青泽得天界第一战神之名,天诛之战击败魔兵的故事流传到下界,被渡上辉煌壮烈的色彩,刻着他名号的护身符在人间卖到脱销。 一小童手持木剑道:「呔!你这魔神!速速受死!」 一小童头披白布道:「你是谁?」 木剑小童道:「我是天界第一战神——青君!吾剑之所指,魔祟皆除,你这作恶多端的邪魔外道,怕是不怕!」 白布小童惊恐万状道:「啊呀!竟然是青君!」 说罢转身要逃。 木剑小童一把将他拽住,用木剑把他往地上一捅,见得那小童摔到地上,乐得哈哈大笑。 那小童原本还很配合地演着,一不小心磕破了膝盖,疼得含了一泡眼泪,说:「我……我不玩了……」 身后却跑来两个小童,把他按在地上,嘴里说:「你这邪祟,由不得你逃跑——」 这是在孩童间最流行的游戏,通常扮演青君的都是这一片的孩子王,扮演魔神的是最被欺负的受气包。 只因魔神之名虽然如雷贯耳,在这齣戏里却通常只有被痛揍一顿的结局。 何况那魔神蛰居深宫数百年,威慑大减,若不是北狄宫围外仍驻守着大量魔兽魔兵,许多人几乎都快把魔族之患当传说中的事情了。 到傍晚的时候,白布小童的妈妈就找了过来,拿着一根烧火棍,把那帮欺负人的熊孩子打得四散逃跑,嘴里骂骂咧咧的,个么没得脑壳的,你打回去撒。 无量太华登上天界之主后砍断了高放原来四方天尊王座的玉石华柱,在最中间修了个气派无比的皇座。 他原本在东天庭的府邸让给了青泽,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仙云飘飘里摇着一池亭亭的荷,好不漂亮。 青泽换了一身修身的墨绿色劲装,给自己的剑添了个鞘,挂在腰间,微微向外翻卷的长髮扎在脑后、用银扣繫着、随微风轻轻摇晃,沿着长桥穿过荷花池。 青君现在可是仙族第一重要的大人物,连天界之主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他的府邸内的仙童仙仕也是最多的,最开始被无量太华指派来照顾他的那个圆眼睛仙童如今依然修成了成人的模样,做了这偌大仙府的总管。 因他额心生着一颗红痣,青泽给他赐名为小红。 小红自然是不依不依我不依过的,但显然青泽并不是会倾听他人意见的人,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日子过了太久,不知不觉,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设定。 到休息的时候,小红总爱给围拢在身边的、年岁尚小的仙童讲当年的故事。 既然是故事,自然是添油加醋版的。 「话说那魔神生得面目可憎,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身上全是丑陋不堪的魔纹,好不可怕!他落到天庭门口,魔兵齐唿,胆小些的天兵见了他的模样,连胆也吓破了,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可他不愧是魔,不以为耻反以为豪,桀桀戾笑,扬起疾风,一路摧枯拉朽杀将过来,摧毁了半面天界,手下天兵死伤无数,当真是恶贯满盈……」 见仙童们听得脸色巨变、神色惊怖,小红满意地点点头,喝了口水,又道:「那时天界还一分为四,大家各自为营,被魔神打了个措手不及,被魔兵摧毁了庇佑我们数千年的天墙,攻进了天界腹地,俨然就要一败涂地——」 一小童急得跳脚,拽着他的袖口问:「那可怎么办啊!那魔神后来攻下天界了吗?」 「若是他攻下天界了,你们现在还能在这儿吗?」小红老神在在道,「这时候,啪擦一声巨响,青君闪亮登场。只见他神情冰冷、手持利剑,飒飒几剑便打得魔兵四散奔逃,气得魔神脸色大变,暴怒而起! 小仙童们声声惊唿:「青君大人没事吧?!」 小红嗤笑一声:「青君大人法力高强,怎么会有事?他先几下铲飞魔神麾下六大魔将,又好言劝那魔神皈依正道,莫要再造杀孽。那魔神却凶性难驯,不听劝阻,反而飞身与青君相斗。他们一神一魔、一善一恶,魔气与神力冲撞,只见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啧啧啧,可真是一番苦战。可自古以来,正义终将战胜邪恶。那魔神妄自尊大,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却终于踢到了铁板,一番苦斗后败在了青君手里,功败垂成,带着麾下魔军落荒而逃。」 「哇……」小仙童们听得瞠目结舌,「青君大人好厉害……」 他们分明夸的是青泽,小红听了却好似觉得自己也很沾光似的,闭上眼颇有些陶醉道:「那是自然。」 他说罢等了等,发现没听到更多感嘆,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睛。 第196页 却见一众小童噤若寒蝉地看着自己身后。 小红愣了一下,转过身去。 ——青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脸色大变,憋得连连咳嗽,站起身来:「青君大人,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额……我们的工作都干完了,没有消极怠工。」 青泽阴恻恻笑了一下:「小红,你下次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小红一擦冷汗,连连说是。 * 五百年的时间,足够让元气大伤的仙族重振旗鼓。 看着比五百年前更昌盛繁荣的天界,任青泽冥思苦想,也想不出魔族到底有什么阴谋,每每听到他人吹嘘所谓天诛之战的胜绩,总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有一天,无量太华召来天官天将,说要给大家介绍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天界之主这样大动干戈地刻意引荐? 无量太华拍了拍手,召出一个手持长笛的少年。 少年神色从容,众人却见之大骇。 只因他模样虽比在坐大多数人都年轻,身上却带着上古神祇的气息。 青泽也愣住了。 他见过这个少年。 洪荒末期,他还有机会和应龙吵架的时候,这个少年以为父报仇为由,跑上衡山,要与应龙决一死战。 毁了应龙的容,从法力高强的上古凶兽手里逃了生。 名唤玉骨笛。 玉骨笛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似乎没什么反应。 想来过了太久,这个少年已经忘记洪荒时的幼稚往事了。 无量太华对满室神情骇然的天官天将道:「如你们所见,本尊数日前求得与青君同为上古神祇的玉骨笛相助。如今我仙族有两位古神坐镇,若是魔族再攻上来,也可勉力相抗。」 他顿了顿,转头对玉骨笛道:「大人,青君比您更熟悉天界事宜,您协助他排兵布阵可好?」 玉骨笛把玩着他的长笛,连头也不抬:「随意。」 作者有话要说:  白泽不崇文,青泽不尚武(。 第89章 朗朗干坤(二) 青泽最近迷上了种花。 有了玉骨笛协助, 防守仙族的重压小了许多。 玉骨笛似乎并不因为自己是上古神祇而心高气傲,指哪打哪, 人狠话不多,一根长笛使得出神入化,工作态度俨然很端正,作为副将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青泽托着下巴想了想。 也许这个小神在还没彻底养成趾高气昂的脾气的时候就吃了气焰太盛的教训,差点搭上性命,懂得了要低调做人的道理。 枪打出头鸟,晓得韬光养晦, 也算孺子可教。 魔神匿居不出, 偶尔逡巡在天界边境的零散魔兵玉骨笛一个人就能解决掉,竟然使他突然闲了下来。 闲来无事就开始整理自己的空间戒指。 有许多在太涵买的、因为太多余没能拿出来的生活用品。 这个也可以买, 那个也可以用。 殷洛用得着的呀,殷洛会喜欢的呀。 他什么都想给殷洛多买一点,也没仔细想过自己的小小洞窟装不装得下。 看看这个柜子,这么大,能踏马装进去下十个人。 看看这个缝纫机,好想他真的会亲手做衣服一样。 看看这个桌子, 他是要在上面睡觉吗。 看看这个鸟笼,蓬莱上连个鸟蛋都没有, 买来当装饰都嫌丑。 再看看这个、这个、这个。 都是些什么垃圾玩意儿,自己当时得是有多血沖脑门、大脑宕机,才会不可理喻地觉得用得上这些东西。 既然连当时都没用上,现在更用不上了, 对他而言和破铜烂铁无异。 这种垃圾早该从他的空间戒指里清出去,免得多占位置了。 青泽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动弹。 射羿国君给的小方盒也被扔在了破铜烂铁里。 射羿马场天下闻名, 不愧是射羿皇室贡品,上面甚至还画着一个马头弓的国l徽。 他那么坏的,抹完还拿着烛火来看,光影摇曳间,觉得看起来好像可怜巴巴的样子。 舔了舔,好像更可怜了。 他温柔地和殷洛接吻,看着他微蹙的眉心、颤个不停的睫毛和飞红的眼角。 好乖好乖,我的小可怜。 天光从黑暗的缝隙蔓延出来,蒲公英白色的针芒裹着春色洒在蓬莱。 一桶水浇下去,白金色的阳光下,什么都亮晶晶的。被踩得光滑的石面上蔓延着青苔,凹下去的地面会举起一汪汪小小的水洼。天高高,瓦蓝瓦蓝,云白白,摘下来的灵果那么大,一口咬下去全是汁水。 山林间草长莺飞,流水桃花。泉水叮咚叮咚,哗啦哗啦。 风也很温柔。 他和殷洛一起种花,一起砌炤台,一起搭书架,一起看月亮,一起做饭菜,一起走过每一个角落。 然后抱着殷洛,温柔地说,我喜欢你啊。 他知道殷洛是个稍微被温柔一点对待就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笨蛋。 却不忍心看他当真失去伪装的力气,不知所措地露出笨拙的一面。 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言,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以为自己不会发现。 等了二十几年,盼来了短暂相遇的几个月,到底有什么可心甘情愿的。 第197页 现在都六百多年过去了。 就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样。 时间于他如东流水,疾驰而过,不留痕迹。 沧桑尘世,风云变幻。 宋清泽在一个人的心里短暂地存在过,又因为这个人的死亡而永远地消失。 上古神兽高居天界,成为了天界第一战神,数百年不曾回返人间。 在六百年里的、醉心屠魔的某一天,得知玄雍已经不存在。 他听到这两个字,觉得陌生而遥远,过了许久才想起来。 曾经发生的事情在他漫长的记忆里蒙上了薄薄的雾霭,看不分明。 殷洛死了多久? 殷洛与自己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 他和殷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关于殷洛的事情,许多都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果然和他想像的一样,只要时间够久,自己就不会再记得。 忘掉与殷洛同行的几个月,耗费的时间甚至比自己以为的更短。 又打完一场胜仗,看着魔将咬牙切齿败退的时候,他突然一时兴起让天官下凡给他随便买两本记载玄雍的史书。 翻呀翻呀,发现殷洛占的篇幅还挺长呢。 书上说:仁烈皇帝,铁血枭雄,弒父夺权,光復玄雍。 青泽说:哈哈哈。 书上说:臣民惧怖,兄弟阋墙,皇妃身死,子女皆亡。 青泽说:呸呸呸。 最后,书上说: 享年,二十八岁。 此生终了,无妻,无子,无父。 战功赫赫,孑然一身。 青泽不说话了,抚摸着那几个铅字,好似抚摸过殷洛冰冷的皮肤。 星光闪烁,月牙弯弯。 偶尔他会听着洞窟外面的蝉鸣声,抱着背对着他的殷洛,身体紧贴在一起,像生生世世海枯石烂永不分离。殷洛会沉默很久,在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把手搭在他绕过自己腰间环在身前的手臂上。 到了清晨,阳光洒落在洞窟里,当他睁开眼睛,那只手定然已经移开。 他以为自己一定早就记不得了。 也的确忘记了那么多年,片刻也不曾忆起。 却突然重新想了起来。 甚至从自己第一次回想起来开始,每个画面都变得一天比一天清晰。 连当时没有发现的细节都想了起来。 夜晚里轻轻吹拂的风,将熄的萤火,白色衣衫线条蜿蜒的褶皱,从殷洛肩头滑落的几缕的长长黑髮,耳后依稀可见的微青的血管脉络,脖颈间浅浅的牙印,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指尖颤抖的幅度。 甚至忆起了那双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称得上深情的眼睛。 和眼睛里一日深过一日的绝望。 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却竟然连一丝一毫都不捨得遗忘。 为什么呢? 好像那是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他没有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他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回不去的到底是什么? 压在他心头,让他沉沉地喘不过气来的,到底是什么? 鸳鸯交颈,红烛落泪。 在暗沉浓郁的回忆里,殷洛的声音偶尔会带着些失控似的颤音。 ——宋……清泽……慢、慢一点……我不行了…… ——好殷洛,你明明是想让我再快一点吧。 他一定有着玩弄人心的天分,才会听得那么明白,却装作不懂。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暧昧的低语敷衍真心。 逼得那个男人真的哭了出来。 好像无助得没有办法。 宋清泽。 慢一点吧。停下来吧。看着我吧。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 我喜欢你啊。 殷洛,我喜欢你啊。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啊。 我全世界只喜欢你啊。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此情不移,此心不变。 他不想毁掉殷洛的梦,可他必须继续前行,他只能永远眺望远方,没有人可以让他停下脚步。 他没有办法停下脚步,他忘记了该如何停下脚步。 直到撞上冰冷的南墙,直到终于走到绝望的尽头,直到摔得头破血流。 直到从轮迴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丁啷噹啷。 咚咚哐哐。 青泽把那堆破铜烂铁整理摆放好,发现一袋小小的种子。 是凡间的、小小野花的种子。 空间戒指里灵力充沛,那些种子竟然还是活的。 他提着那袋种子出了空间戒指,对着满池微白带粉的荷花发了会儿呆,沿着长桥走回了屋宇处,那着铲子把种满灵草的田圃铲翻了。 小红来的时候大惊失色,指着那堆被连根拔出的、药效惊人的灵草,你你你你了好一会儿,气得直接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青泽正在慢悠悠地浇水。 不知道种了些什么东西。 仙仆们都对那块突然变秃的花圃不太能摸得着头脑,可青君似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们便也不敢提出异议。 过了一年,几朵野花细细地发出来。 薄薄的花瓣,无辜又无助,手一摸上去就怯生生地阖起来。 第198页 小小的、白白的、很不起眼的样子。 和整个雕阑玉砌的仙府简直格格不入,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生长在这里。 青泽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心都化了。 他以前不明白白泽为什么喜欢种花,现在却觉得做起来倒也蛮有意思。 小宝贝,你好好长大。 我给你浇水,我给你施肥,我给你很多很多爱。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哈,不用刻意等哒 第90章 朗朗干坤(三) 把玉骨笛公之于众后, 眼见魔族仍然按兵不动,无量太华终于按捺不住, 派仙官下界打探消息。 半月之后,仙官返天。 青泽与玉骨笛一左一右立于镶金华玉的巨大皇座前,数十天将分列两排,居高临下、压迫感十足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仙官。 金色罡气环绕,瓮声作响,空气中波盪着雄浑中正的磁场。 仙官踌躇许久,说魔族之所以偃旗息鼓五百年, 是因为魔神情况不太好。 似乎天诛之战后, 魔神身体就出了问题,六大魔将努力封锁消息, 好不容易才被他探听到了只言片语。 闻听此言,仙阵上的天将们渐渐躁动起来。 起初还能分清是何人所言,到后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俨然吵成了一团。 一人说:「我原本也觉得魔族这数百年行事有异,只是我们元气一直尚未恢復,顺便藉此时机休养生息。可如今我仙族兵强马壮。与其继续拖延下去, 冒着魔族再次进攻的风险,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一人说:「这必是魔族的阴谋, 放出消息想要让我们自投罗网。魔神实力强横,其时势若雷霆之威,你我分明都记得,怎么可能突然病来如山倒?」 一人说:「听说魔族作风很是放浪形骸, 召集了不少姿容秀丽的美人,男女不忌、种族不分,日夜淫l声l浪l语不绝, 许是那魔神怠于人间享乐,穷奢极欲,被掏空了身体,丧失了斗志。」 一人说:「若那魔神当真自甘堕落至此,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放他纵情声色就是。」 那边厢道:「你们说得天花乱坠,魔族分明仍暗中牢牢把持着人冥两界,就算按兵不动,实力也远在我们之上,哪里是我们能轻易撼动的。」 这边厢道:「妖族不是与魔族龃龉颇深,一直在暗中报復吗?何况我看人族对魔族的忌惮也是越来越轻,如何说魔族把持住了人界?」 那边厢道:「那都是开始的事了,妖皇在诸妖诅咒解开后,于两百年前和魔族达成了新协议,以依附魔族为代价,换了妖族继续和人族一样在人界自由往来的许可。得妖鬼二族听令,可不是把持住了人冥两界?」 这边厢道:「可我听说与妖族的协议是魔神之子安平去谈的,魔神并未出面。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却不曾亲身出面,不是反而应证了仙官之前探得的消息?」 那边厢道:「那又如何?守城和攻城需要的兵力全然不同,既然现在魔族没有打破平衡的意思,我们何必主动挑起祸事。」 这边厢道:「天诛之战,半数天庭被毁,数千天兵死伤,是谁主动挑起祸事!剷除魔族是替天行道,是我们仙族义不容辞的使命,若你们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谁不愿意去的,主动请辞吧,别占着我仙族天将之位!」 眼见一众天将吵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无量太华听得头都大了,扶着形态张扬的纯金椅臂,只想叫这帮傢伙乖乖闭嘴。 却听青泽忽然道:「让我去。」 大殿安静下来。 数十天将阖上嘴,齐齐看向他。 原因无他,这可是五百年前驱退魔兵的古神亲自发话。 是天界第一战神青君亲自发话。 他一句,便能抵在场所有人一百句。 饶是诸位天将各有不同考量,可既然青君都表了态,便由不得他们不同意。 青泽环视四周:「仙官的消息是真是假,我不在乎。如果决定进攻魔族,我要去。」 他的声音迴荡在大殿内,带着冰冷的、寒霜似的恨。 是了,青君憎恶魔族至深,只是因为答应庇护天界才一直没有下界,若有主动进攻的机会,如何会不愿意。 只可怜他们和手下这些法力有限的天兵,从上次战役中苟活了下来,这次怕是真要有去无回。 也罢,若能战死沙场,也不愧对天将身份。 无量太华坐在皇座上,视线一一扫过在场天将,慢悠悠问,诸卿可有异议? 自然是没有。 也不敢有。 无量太华便笑了。 金色的罡气余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神色渡上一层半点仙气也无的赤金色。 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众将领命离去,无量太华也站起身来,却听青泽突然开口道:「天尊留步。」 顿了顿,青泽又道:「玉骨笛,你也留在这里。」 他说完才发现玉骨笛却好似早有预料,自一开始众人离去时便动也不动。 无量太华坐回皇座上,疑惑道:「不知大人有何要事相商?」 青泽道:「自然是关于出征魔族一事。」 无量太华道:「……大人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要事?小仙是否需要把那些天将再召回来?」 第199页 「不用,」青泽摇摇头,「我想说的与他们无关,也无需被他们知晓。」 无量太华道:「小仙洗耳恭听。」 青泽道:「天尊,不知你可见刚才诸位天将的神情?」 无量太华道:「决意与魔族开战,他们面上自是风雨欲来。」 青泽道:「何止是风雨欲来,简直是懊丧至极。尚未开战,许多天将脸上已是自觉不敌的绝望神情。连天将都如此惧怖,那些天兵闻听这个消息,又会作何反应?敌军未至,势弱三分,军心已乱,对上气势汹汹、无所畏惧的魔军,就算一分的实力也只能发挥出半分,如何能赢?」 无量太华道:「可我们与魔族终有一战……」 青泽道:「我也认为应当一战。这五百年里,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想剷除魔孽。只是,若当真要开战,在此之前,我们需要鼓舞士气。」 无量太华道:「您说。」 青泽道:「仙官探听的消息,无论真假,都是在我们亲征前最好的武器。如果使用恰当,其威更甚千军万马。」 无量太华思揣片刻,道:「您的意思是?」 「我们暗中派耳目在三界把魔神重伤的消息夹杂在魔族必将败退的预言里散播出去。编成朗朗上口的口诀和歌谣,洗脑效果越佳越好。」青泽道,「魔族实力强横却不通人性,防不住众口悠悠。第一战是最关键的一战,这一战,需我与玉骨笛合力攻讦,必须夺得大胜,一旦坐实预言,必将军心大振,也可大破魔兵士气,削弱其对妖鬼二族的掌控。」 想到之前天诛之战的诡异展开,青泽顿了顿又道:「此举亦可试探刚才仙官所言是否属实。若那魔神当真有异况,几大魔将闻听此言必会为了掩盖真相、方寸大乱,做出欲盖弥彰的反应。」 无量太华站起身来,欣然拱手道:「此计甚好,大人果真思虑周全,小仙这就派署下去。」 青泽点点头:「那我就静候天尊佳音了。」 * 一二三,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拥长兵,坐北狄,风云变幻魔患起; 挟诸妖,令鬼祟,伐功矜能侵寰宇; 挡骄阳,唿风雨,一子落错败白堤; 尽华奢,骄淫逸,魍魉功废深宫匿; 天光破,惊鸿影,青君率兵无人敌; 斩奇兵,除六将,长剑翻飞笛声起; 穷途路,山水尽,节节败退声声泣; 大势去,天道弃,赧颜求罪无绝期; 朗朗干坤日昭彰,人间正道是沧桑。 朗朗干坤日昭彰,人间正道是沧桑。 穷奇一把把唱着顺口熘从身旁晃过去的小孩提熘起来,气得脸青面黑,道:「谁他/妈教你说这些话的!」 小童看他面色兇恶,愣了一下,手里捧着的糖丸掉了一地:「什、什么话?」 穷奇道:「你唱的这些,谁他/妈教你的!」 他此时已然化作人的形貌,声音却大极了,响得小童耳膜发疼,被吊在空中抖了几抖,扑朔朔掉下泪来:「呜……是一个叔叔教的……他说、他说哪个小朋友学会唱了就给谁一袋糖果吃……呜呜呜我的糖……我好不容易才学会呜呜呜……」 穷奇道:「哪个叔叔!」 小童抹了抹眼泪,往角落一指,肩膀一抖一抖。 穷奇哼了一声,一把把他丢到地上,转头朝小童指的地方大步走去。 他指的是一个小小的长街拐角,穷奇怒气沖沖往那一站,在地上投出一道凶神恶煞的影子。 那里站着一堆小孩,每人手里都拿着一袋糖果。 他们说:「朗朗干坤日昭彰,人间正道是沧桑。朗朗干坤日昭彰,人间正道是沧桑……」 然后看到突然出现的、戾气满满的男人,吓得拔腿就要跑。 穷奇一把揪住其中一个,道:「你们谁敢跑,我就摔死他。」 小童们就都颤巍巍地转过了身来。 被揪住的那个吓得胆子都快破了,却颤着声音道:「没事,我不怕死,你们快逃!」 说话时眼泪鼻涕煳成一坨。 转过身来的小朋友也都很悲壮:「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 穷奇看了这番生离死别的情景,煞时怒从心头起,又提着小童晃了两晃,见他被晃得铁青着脸欲吐不吐、说不出话来才觉得解气。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一帮小童道:「给你们糖果的人呢?」 小童支支吾吾半晌,也没人敢作答,过了一会儿,才见一个看似领头的小童道:「你说那个叔叔?我们不认识他。我们学会了这个儿歌,他给了我们糖果,就离开了。」 穷奇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松开对男童的牵制,皱着眉头转过身。 这儿歌委实奇怪,夹带着许多普通人不应该知道的信息,还昭示着极为不祥的结局。 他一路心烦意乱地回了皇城,化出原型,顶着一双长角烦躁地往里走。 市集上热热闹闹、舞龙舞狮、彩炮齐鸣的,皇城里却沉郁压抑,色调暗淡,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似的。 他走着走着步子便不自觉慢了下来,想了想,去找了另几位魔将。 彼此核对一番,这才知道,这首小小的歌谣已经在各族流传了开来。起初只是坊间的小童突然陆陆续续开始唱了,吓坏了不少家长。原也没几个人在意,只当这帮小孩胡编乱造,可多听了几次就觉得越听越可怕。 第200页 这哪里是普通的歌谣,里面的词分别是曾经发生的故事和未来的预言! 难道……那青君当真如此厉害,真能救众生于水火,大败魔患? 渐渐的,终于有受小童影响的村人唱了起来,裹挟着天定胜魔的祈愿渐渐蔓延到城镇。 因此歌结构单一、字眼简单、曲调悠扬,学起来很是简单,不多时就疾风一般地席捲便了整个人间。 可饶是如此,人们也并不真的很敢相信其中预言的内容。 直到有一天,传说中的天界第一战神,持着一柄长剑,领着数千精兵,如天神下凡——也的确是天神下凡——一般,当真降落到了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不小心睡着了,到早上才更……也算勉强完成之前答应的加更一周的承诺了哈_(:3」∠)_ 第91章 朗朗干坤(四) 此次出征兹事体大, 无量太华忧心忡忡好几日,终于在出发前一天召来了青泽和玉骨笛。 在皇座前踱步两圈, 拿出两个镯。 光彩溢目,浮翠流丹。 很诚心地递过来。 青泽接过手镯,有些疑惑。 转眼一看,玉骨笛已经从善如流地戴在了手腕上。 见青泽久未动作,无量太华拱手:大人,这手镯是我东天庭震庭之宝,名曰度厄菩提镯, 可以防身护体、增强灵力, 是助战的神兵宝具。大人法力高强,若得此镯相护, 必将战无不胜。 青泽自觉无需宝具护身,却见无量太华双眉紧皱、神色担忧,不忍忤了他的意,便嘆了口气,接过来戴好。 无量太华这才点点头,俯瞰着茫茫的云海, 背对他们朗然:此行必将磨难重重,待两位大人平安归来, 小仙必将开局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青泽对宴席和吹捧半点兴趣也没有,应得很敷衍。 所幸无量太华也并不介意,仍是壮志凌云地看着远方。 太涵有仙族结界, 与北狄各自据守一方,遥遥相望,是天赐的天兵据点。青泽率军下界之时, 现任国君列队夹欢迎,匍匐在地,不敢起身。 青泽在前面冷着一张脸往前走,玉骨笛低头把玩着他的长笛,太涵国君跟在二人身后喋喋不休地邀功。 邀的什么功? 说他已在宫中大设宴席,钟鼓馔玉,焚香列鼎,备好丰衣美食,宝马佳人,必将好生招待。 再看青泽连头也不回,俨然是拍到马腿上而不自知。 第二天,太涵国君懊恼昨晚青君一直兴致恹恹、呵欠连天,觉得必然是自己招待不周,打算再多费些周章,挽回一下形象,却听回禀消息的随侍说,上神已经率一小队军离开。 玉骨笛仍在留守在太涵,领控天兵接管了太涵的军l权。 青泽这次出兵并非正式交战,只是在玉骨笛熟悉人间局势的间隙里出外试探一下底细。 他看麟银不爽,出兵攻打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麟银驻军的区域。 麟银在当年魔族还气焰很嚣张的时候被青泽按在地上暴揍过不少次,远远看到那身青衫就恨得牙痒痒。可毕竟过了几百年,加上青泽形貌已变、换了身利落行装,竟让麟银有些没太认得出来,远远对着攻来的天兵天将嗤笑了一番。 直到又被熟悉地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他妈的这个阴魂不散的上古神兽竟然攻下来了。 不但攻下来了,甚至在短短五百年里法力路数突然变得神秘莫测、千变万化,连打架只会莽的设定也给吃了回去。 青泽见他反应,神情刻薄又悠闲,像只ling虐老鼠的猫。 万幸麟银当年在青泽手上败绩太多,魔神似乎也察觉青泽对他刻意针对,其后一直派遣了别的魔将与他共同驻守。 他这边厢正被锱铢必较的上古神兽久违地摩擦着,那边厢梼杌就一个流星锤挥来。 青泽侧身躲过,看那巨锤重重砸进地里又被梼杌狠狠拽起,引得一大块地面塌陷。 身后的天兵因为见到突然出现的另一个魔将脸色大变,连握武器的手都没那么稳了,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青泽回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 分明他更胜一头,这帮天将却已然显出败军之像。 天诛之战果然余威仍在,当初被势如破竹的魔军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心理阴影太大,已经彻底折杀了这帮昔日悍将的锐气。 也罢,他原本也没打算如此匆忙地正面交战,对着麟银牛刀小试,威慑一下魔军,放出风声,也算达成此行目的。 青泽对抱着麟银恶狠狠看着自己的女魔将一挑眉,冷笑一声,扬手退兵,飞身离去。 * 「诶诶,你们听说了么?据说青君率天兵与魔将麟银、梼杌对战,不但重创魔军、击伤麟银,还带着大半天兵毫髮无伤地回了太涵!」 「真的么?难……难那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哎呀,你没听过吗?现在暗地里到处都在唱青君率兵攻敌,魔族大势将去!」 「嘘——!这话可乱说不得的,要是被魔兵们听见了……」 「说什么魔兵,从我出生到现在,可都是只是闻其名不见其人,半个魔兵也没看到,也许他们根本不像传闻里那样可怕,只是群在天诛之战后一蹶不振的败军之犬罢了!」 「哎呀,你们晓得什么。魔族当然可怕了,夫子以前告诉我,魔神觉醒的时候可是六族齐鸣、三界震盪……据说在他降世之前,我们都以为人间只有人族。是在他降世之后,人间局势动盪,原本匿于人间的妖族鬼族才藉机大行其。」 第201页 「再说我们人族,这数百年来,除了太涵,各国主君可都要敬魔族三分。你们以为他们不存在,只是你们地位太低,人家不屑于露面罢了。」 「真的假的?可我听说,魔神在天诛之战时受了重伤,现在还卧床不起呢,我们那边都说,威慑三界数百年的魔族已是强弩之末了吶!」 「你不信就算了……我娘亲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让我谨言慎行,莫要在外讨论魔族的事情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衣着繁复的贵妇人提着裙子走了过来,接过侍女手里的方帕,擦了擦他的手,这才拉住他,看着站在一旁的几个小孩,尖声斥:「你们这帮没人管的小畜生,又在对我儿子说什么?他以后是要考功名、建功立业的,你们别想带坏了他!」 那几个小孩似乎认识她,被斥了一句也不着恼,笑嘻嘻地做着鬼脸,蚯蚓似的滑走了。 见那帮小孩跑走,贵妇人纤眉紧皱,对小孩:「为娘不过是晚了些时间来接你,你怎么又和这帮野孩子混到了一起去?」 被她牵着的小孩一改刚才的滔滔不绝,低着头很乖巧沉默地站着。 那贵妇人嘆了口气,又:「这些小孩油嘴滑舌、谎话连篇的,坏得很,莫要听他们胡说八。你是不是最近受了他们影响,静不下心学习?夫子昨天可告诉我了,你最近听课可一点也不认真,每天在书上画小人。」 那小童嗫嚅半晌,:「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也没和他们讨论什么,就是说到了青君伐魔的事……」 那贵妇人却脸色大变,一巴掌扇了下去:「我的儿。都跟你说了莫要和别人讨论这个事情,那帮小畜生没人管的,什么都不晓得,才敢说这些话,害死自己也活该。」 说罢又慢慢擦掉小孩的眼泪,见他点了点头才松了一口气。 * 青泽收起禀报给自己的舆情,揉了揉眉心。 他实在太低估人们心中恐惧的力量了。 村镇里的小童和农人是传播预言的主要成员,可越靠近繁华主城、年龄越大、家族越庞大、越能发出声音的人对这个预言却越是讳莫如深。 无论发出多少声音都只能埋葬在一座座幽深华丽的府邸里。 明明充斥在整个人间,却只能在还没那么懂得恐惧的人们口耳间流传的预言,又在传到某个高度突然安静下来,能起到的效果实在大打折扣。 他想要打碎魔建立在人心里的恐惧,所以有意给他人树立一个被神话的形象。可魔族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在哪里,就能让许多人惶惶若惊弓之鸟。 这部分人大多已经拥有了比别人优渥的生活,害怕自己被任何一方迁怒波及,也比其他人知得更多,晓得魔族的可怕,不想要打破现在平衡。 数百年的魔患之威,果然不是三两下就能扭转的。 让那些助纣为虐的人发现魔族并不再是最无法捉摸的力量,才有可能打破这缠缚人间数百年的桎梏。 * 疾风四起,笛声犀利,长剑飞舞。 两大上古神兽横空出世,所过之处,魔兵败退。 一个月下来,天将魔兵大大小小摩擦不断,形势却越髮胶着。 仙族是异地作战,无论军备还是后劲都拼不过在人间驻扎数百年的魔兵。 可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魔兵似乎与五百年前有些不同。 他也曾隐在暗中观察,发现魔军与天兵相争时好似处处掣肘,不似当年那般肆无忌惮。 尤其是那几个魔将,许多时候分明可以获胜、或者本该大开杀戒,到最后关头却都突然咬牙放弃,把人打个半死,丢了回去。 可他们那样不情愿,分明都把天兵扔回去了,还一副怒气沖沖,恨不能把他们直接剁成肉泥的样子。 可到了下一个,又是打得半死扔了回去。 总归是留下了性命。 可青泽还没来得及想明原因,就发现那帮天兵天将问题俨然比魔兵还严重。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神光奕奕,法力足以与魔族兵将相抗,却总没有拼命的胆子。 被将将插上仙旗的、新搭的战壕,时常撑不过几日,就在青泽转头攻讦别处的时候被别的魔将从天将手里抢夺回去。 更甚有之,值此胜负未分之际,好几名天将竟俨然已经有打回府的意思,只是碍于杀红了眼的上古神兽,不敢提出请求。 天诛之战前,这些天将尚且还能与魔将鏖战,拦阻魔兵百年不侵天界。如今五百年过去,魔兵声势大减,他们法力比当初更精进,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眼见又失一处驻城,青泽终于忍无可忍。 他叫人唤来守城天将,一语不发坐在长木军桌后,任天将尴尬地站在面前,兀自喝着茶。 约摸过了一炷香,那天将冷汗涔涔,终于忍不住小声:「大人……」 青泽好像没听到。 天将咬了咬牙,又:「大人……」 青泽仍是喝茶。 天将终于:「大人!」 青泽放下茶杯:「怎么了?」 天将:「大人唤我来,有何要事?」 青泽:「无事,叫你来站站。」 他说叫这天兵站站,真的就任他似雕塑一般地站着,喝完茶就开始翻桌上的书,看着看着甚至哼起了歌。 到晚上的时候,天将终于忍不住:「大人,小仙知,您是气恼小仙丢掉了城池,您,您有什么不满的就告诉小仙,何必——」 第202页 青泽放下书,打断他:「我没有什么不满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失了城池,再夺回来就是。」 天将:「可……」 青泽:「将军,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因你吃了败仗而不满?」 天将:「因为……因为我是仙族将领,苦练千年法力,就是为了替天匡扶正义,斩杀作祟魔孽。我本应彰显仙族威仪,却不敌魔祟,惨败在他们手里,还失掉了守卫的城池。」 青泽摇了摇头:「将军,我听说,在天诛之战的时候,天兵逃散,你持剑应战魔神而不退,驻守天门,是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最勇敢的战士。你原本是用的一把剑,因为魔神亲手融了你的武器,天尊亲赐你这支长戬。——可是事实?」 天将:「……是。」 青泽:「你这样勇勐忠诚的将士,就算吃了一次败仗,我也不会责怪你。」 天将似乎疑惑极了:「那大人今日为何……?」 青泽:「将军,我的确生气。我气的不是你打了败仗,丢了城池。我气的是你曾是最勇勐的战士,能在魔族最鼎盛的时期迎战魔神而不惧,如今魔族式微、处处掣肘,你却失了对战的勇气。你不是失了一座城池,你是失了一座原本不应该失的城池。」 青泽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丢掉这座城池?」 天将牙关颤抖,摇着头,神情痛苦:「「大人……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宁愿当初战死在天门,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懦夫。」 「可我……可我着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胡说八。」青泽,「你与魔神相抗时可不怕死。你做了这么多年天将,要是怕死早就请辞了。」 「你恐惧的不是死亡。你恐惧的是失败。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天界最骄傲的战将,却像落水狗一样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高傲的自尊被踩在地上,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你恐惧。」 「你害怕像当年一样,竭尽全力,却仍是失败。」 「你害怕再次直面自己的无力与弱小,便从一开始就放弃抵抗。」 「若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的敌人并不再能战胜你,战胜你的是你的恐惧。」 军帐内鸦雀无声。 天将抖如筛糠。 青泽:「你以为我会安慰你?你以为我会开解你?」 青泽摇了摇头,神情凉薄至极:「那么现在,我告诉你——」 「你就是失败者,你一无是处、一事无成、逃避责任,愧对天将之称!愧对他人信任!」 「我不是!」天将长戬一抖,戬尖直指青泽,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我是个战士!我是天界的将领!我愿意为我所追寻的正义付出生命!我——!」 他看着青泽,神情简直称得上杀气腾腾。 因为怒火而大口大口喘着气。 青泽却终于笑了。 他说。我知你不是。我知你们都不是。那你就去做。那就为你想守护的东西去战斗。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你记住刚才心里激盪的决心。 他说。你想起来了吧。从天诛之战起就丢掉的东西,过了这么多年,你想起来了吧。 他说。你们都应该想起来。 「放心去战。不会有人因为战败而觉得你是懦夫。」青泽将手中的舆情报告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但一定有人因为你怯战而觉得你是懦夫。」 天将收回长戬,沉默许久,突然朗声大笑。 战!战!战! 把那帮魔祟封回无间地狱,砍断他们的手,砸烂他们的腿,挖出他们心,把他们游街示众,让他们尝尝本天将长戬的味!让他们为曾经造的杀孽血债血偿! 青泽在洪荒时是个擅于煽风点火的高手,当他把这个才能用在收买人心上,竟也大放异彩。 他把所有天将的底细都大致探了,各自说了一番言语。 数日之后,战局竟然一点点被掰了回来。 魔将们脸上原本带着嗤笑的优哉游哉神情终于渐渐消失,双眉紧皱,严峻之色愈显。 他们占尽了地利,却不被允许大开杀戒,与终于下地决心与他们背水一战的天将一时胜负难分。 青泽看了看标记越来越复杂的地图,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打过很多次胜仗,却始终差了最关键的一场。 不是普通的胜仗,是一场足够壮烈的、很大很大的、跌破所有人眼球的、足以倾覆魔族威压的胜仗。 他要在这众目睽睽的人间,真正打败魔神。 让众人目睹,战无不胜的存在不再战无不胜。 让众人知晓,最被人恐惧的力量也可以俯首称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见面辣 第92章 泥足深陷(一) 数月胶着。 天兵声势大振, 战绩越多,越是勇悍无比, 一时竟形成排山倒海之势。 诛魔孽!斩魔神! 杀!杀!杀! 魔将恨得咬牙切齿,每每开战前必将对天将破口大骂一番。 眼见魔将越发气恼狂躁、失了起初的游刃有余,青泽知晓时机终于成熟。 与众天将用计使引魔将倾巢出动、离开北狄后,青君下令,率军与玉骨笛突袭北狄。 时值深秋,北狄地势颇高,漫山红枫在战火间烈烈地开着。 熏熏地从心头灼起, 留下焦黑的余烬。 第203页 青泽骑着气势凛凛的仙兽, 从一座远山山头眺望另一座山头的北狄城楼。 他要打一场扭转民心的仗,一场擒贼先擒王的仗。 一场只能赢, 不能输的仗。 所以他一扬长剑,携奇兵沖将下去。 「杀——!」 这场厮杀蔚为壮烈,后来青泽却不太能回忆起细节。 只能记得秋日里的红枫。全是红枫的山。红艷艷。绽放。枯萎。燃烧。火。 烽烟。半边天的灼黄,半边天的丹红。 找回昔日血气、神情无畏、战意盎然的天兵天将们。 即将被伸张的正义。难凉的淋漓热血。 枫叶间獠牙似的、骨节粗大的、焦黑的、狰狞的城楼。遮天蔽日、颜色暗淡的战旗。 因魔将被支离而独自站在城楼上的、暗红大氅猎猎飞舞的白髮男人。 好似身披鲜血,远远地看着他,面庞忽明忽暗、被染上烈烈余火。 身周是厮杀的魔兵天将, 玉骨笛仍果决利落地穿梭在战场间。 青泽停下动作,想起五百年前看到的那截白色的发尾。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魔兵, 咬牙切齿地往城楼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走到城楼下。淌过战场杀伐。握着一柄剑。 花了六百年,他就要站到魔神面前。 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 斩杀魔神! 吼——!吼——!吼——! 天兵的吶喊与魔兵的嘶吼交杂,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响,喧嚣地鼓譟着他的耳膜。 青泽一跃而起, 落到城楼上,发现原本点燃在城楼上的火把已经被熄灭。 他几乎以为城楼上那个男人因为看见自己走过来而后退了一步。 魔神伸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说:「不要过来。」 声音经过布匹的阻挡,显出一股说不出的晦涩压抑。 青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个人说着不要过来,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好似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却仍是站在原地。 就像在等着自己。 他等着自己干什么? 等自己来杀了他吗? 独自站在城楼上,等着自己来结束他荒诞的、荒芜的、丑陋的、可笑的、自甘堕落的、受尽憎恶的、无法解脱的一生吗? 青泽右手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 夜色那么深,好像看不到尽头。 他站到与魔神相距咫尺之间,闻到魔神身体上、发梢间、骨子里透出来的浓郁腥气,和比腥气更暧l昧潮湿的味道。 看见了从袖口里延伸出来的、攀附着他手臂的、花纹似曾相识的靡丽图腾。 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开。 远处烽火连天,城楼下硝烟漫目。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浓郁的夜色里,他看清了魔神的脸。 有什么东西掉进了记忆的浊潭,又扑稜稜飞起来。 近的近。远的远。深的深。浅的浅。 烫得不能再烫,凉得不能再凉。 手腕上的仙族神器华光四起,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 * 哗啦啦。 溪水从耳畔划过,青泽睁开眼睛。 从一场漫长压抑、充斥绝望、看不到尽头的长梦中醒来。 他这一觉可睡得真够久,醒过来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白金色的太阳挂在天上,天空又高又远,云又软又胖,山峦间荡漾着空旷辽远的、不真实的、朦胧的柔光。 现在正是洪荒末期,他如往常一般在开遍漫山不染的衡山中小憩。 青泽打个呵欠,坐起身来。 他的手撑在地上,突然觉得一阵刺痛,移开手一看,发现原本只生长着细草的溪畔不知何时竟生长起了几根从未见过的、黑色的、带刺的藤蔓。 其中一根上甚至开出一个浓郁得有些靡丽绮艷的、蕊芯泛着朱红的黑色花朵。 白泽不是只种不染么,什么时候又种了别的花? 他想了想,不太明白,止了伤口的血,坐回到了溪水旁。 他性情懒散,一觉睡醒也懒得打理自己天生微卷的头髮,胡乱地用细绳绑了个结,青色外衫随意披着,蹲在溪水旁的一块石头上,很有些衣冠不整、吊儿郎当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踏过花枝的细微声响。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青泽?」 青泽转过身。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身着一身曳地玄袍、其上龙纹飞舞,发冠高戴,黑髮及臀,眉目英俊,身形挺拔,好不气派。 青泽的脑子空白了两秒,问:「你是谁?」 那人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应龙。」 应龙是谁? 青泽在脑子里翻找了一下,觉得没有印象,说:「我是青泽。」 他回答之后等了一会儿,见男人仍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想了想,道:「你来找白泽?他下山去了,你下次再来吧。」 应龙摇了摇头。 青泽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就转过头去,继续对着溪水发呆。 几朵白色的花瓣飘在溪水里晃晃悠悠一路远去。 哗啦哗啦。 过了一会儿,一旁突然传来淅淅索索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第204页 青泽转过头去,发现应龙竟然坐到了自己身旁。 这可是他专用的地盘,连白泽都晓得莫要打扰他的,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青泽说:「你……」 他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却发现黑髮男人虽然仍是一副沉默的神色,放在膝盖的指节却紧抓着,好似有些紧张。 青泽不知怎的就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黑髮男人等了一会儿,发现青泽没有提出异议,就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青泽旁边,看着哗啦啦的落花和流水,沉默不语。 可他虽然蛮不讲理地坐下了,却好像很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似的,身体僵硬得一塌煳涂,那莫名低气压的磁场几乎给一旁原本自由惬意的青泽造成压迫了。 青泽原本心情很是不错,可这男人到来后不知为何升腾起一种沉闷压抑、沉郁得几乎要窒息的情绪,让他不免牴触起男人的出现。 这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他心不在焉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渐渐忘记身旁男人的存在,刚才出现的负面情绪才平息下去。 旁边实在太过安静,青泽以为应龙已经走了,转过头去,发现他还坐在不远处,留给自己一个侧脸,微微低垂的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 也许是察觉到了青泽的注视,男人虽然神情未变,看着眼前的流水、好似在睥睨山河,压着黑髮的耳尖却渐渐变得红红的。 青泽看着看着,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就转过脸去。 到天快黑的时候,黑髮男人站起身。 青泽仰头看他,问:「你要走了么?」 应龙点了点头。 青泽就笑了:「再见。」 应龙看他一眼,咬了咬唇,转头走开了。 青泽看着他走远。 他以为与应龙应当只会有这样一面之缘。 可第二天,应龙竟然又来了。 青泽黑髮男人,道:「你……」 应龙这次甚至都不看他的,拧着眉头,昂着下巴,侧着脸,视线不知在看哪里,人倒是动也不动杵在原地。 显然是今天也不打算离开的模样。 青泽就嘆了口气,拍了拍旁边的空地:「你坐这里吧。」 应龙就坐下了。 然后一整天动也不动,就好像把自己当一块沉默的顽石。 第三天的时候,青泽看着走过来的应龙,挥了挥好不容易翻箱倒柜翻出来的、尘封已久的、用细树枝和细线自制的鱼竿,说:「这样,如果你一定要呆在这里。我钓我的鱼,你自己找点你自己的事情做,你觉得好不好?」 应龙似乎没什么意见,看他把细绳丢进溪水里,转过头,化出一把长剑慢慢地磨。 果然,有了事情做,气氛终于没这么尴尬了。 青泽在溪水边垂钓了一整天也没钓上来一条鱼。 应龙应该是看见他拿出来的鱼竿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鱼竿必然是钓不上来鱼的,却什么也没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 青泽从来没钓起来过一条鱼,应龙的剑似乎永远也磨不锋利。 青泽现在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应龙已经习惯了,只是偶尔会疑惑,白泽这次下山,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又有一天,应龙来的时候提了两坛酒,说是天下闻名的龙涎。 他尝了一口,觉得太烈,第一口下去,整个肺腑都在灼烧。 又尝了一口,后劲倒是馥郁醇和,余韵悠长。 多喝几口就有些停不下来。 好喝好喝。 龙涎醉人,一坛下去,青泽躺在地上,微微眯起眼睛,觉得天空都在晃。 应龙也喝了些酒,长剑滑落在地上,眉尾缀着湿气,身体软得直不起来,趴在青泽怀里,一改清醒时的僵硬,抓着青泽的衣襟向他索吻。 吻着吻着被青泽翻身压住,一路亲了下去。 酒罈翻倒在草丛中,坛口淌出亮晶晶的酒液。 鸟语花香,流水潺潺。 青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应龙还睡得香甜,想了想,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应龙醒了过来。 窸窸窣窣穿了好一会儿衣服,离开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 等他离开了,青泽睁开眼睛,连钓鱼的心情也没有了,坐在花田里发了半天的呆,觉得这人委实奇怪。 这次应龙过了好几天才来。 青泽已经习惯了他沉默地坐在自己身旁,突然身边少了个人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事做的时候就在那里研究山上长得越来越多的黑藤。 当应龙再来的时候,他对应龙简直称得上热情友好了。 应龙的神情一如往常,好似无事发生过,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偶尔对视的时候,青泽总会心里一颤,觉得那双被长睫覆住的、黑漆漆的双眸简直称得上深情。 可应龙似乎总会仓仓促促移开视线。 青泽的视线落了空,就下意识往他身上别的地方移。 便有那么几次不小心移到他腰下层层叠叠、线条流畅的布料褶皱上。 又迅速移开眼睛,心虚地咳了一声。 心里想,这人喝醉了和平时可真是两幅模样。 前几眼是无心,后来变成有意。 就这样偷瞟了好几次,应龙终于不能装作没发现他的目光,连耳尖都红了。 第205页 青泽干脆懒得遮掩自己天生的不正经,破罐子破摔地光明正大托腮看他,笑得像只偷吃到鸡的狐狸。 应龙就红着个耳尖面沉如水地磨着他的剑,骨节分明的手动作有条不紊,走的时候也仍是步子丝毫不乱,可他总觉出几分仓皇失措、落荒而逃的意味。 虽然是个怪傢伙,但是真的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发糖~ 第93章 泥足深陷(二) 吼——! 诛魔孽!还青天! 青君必胜, 斩杀魔神! 青君!青君!青君!青君!青君!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杀!杀!杀! 青泽摇了摇头,侧耳听了一会儿, 只听得山峦间一片寂静。 不知怎么了,自从做了那个忆不起来具体内容的梦,耳畔总是时不时迴响起铁马金戈、热血愤张的嘶声欢号。 好像此时正身处连天烽火间,受千军万马包围,手上高举屠l刀,被万众瞩目地期待着施行一场天诛。 鼻尖甚至可闻浓重绝望的腥。 和眼泪滴落在地的微弱的湿气。 可若凝神细听,又好似相隔甚远, 消失无踪。 空气清清淡淡, 飘着春天泥土的味道,半点腥气也无。 抬起自己的双手, 修长而干净,半点血浊也无。 摸摸自己的脸,光滑而年轻,半点水渍也无。 花树上满坠着霜雪似的繁盛的白。 好似覆于春日的茫茫霜雪。 白色花瓣坠落在溪水里,也好似融化的雪。 黑色的藤蔓缠绕在霜雪上,显出狼狈不堪的泥泞意味。 山中雾气迷茫, 远处看不分明。 应龙仍是每天到溪水旁找他,来的次数多了, 偶尔会化出一半原型,趴在溪水旁,下半截身体搭在水里,趴着趴着就不自觉一晃一晃地翘起尾巴轻轻地摇。 若是发现被青泽盯着看, 就用尾巴撩起溪水,让青泽伸袖子挡住,没法再看。 动作间, 鳞片荡漾着潋滟的波光。 倒也不是他不想全然变出原型,只是溪水毕竟宽度不比水潭,容纳下半身已经很吃力了。 青泽看着他的样子,就不太能专心钓鱼。 看他在溪水里下半身摇啊摇,尾巴晃啊晃,鳞片亮晶晶啊亮晶晶,剥了几个硬壳果子,递给他。 应龙就撑起趴在溪水旁的上半身,去咬青泽递过来的果子。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从溪水里爬出来,变出一双水珠滑落的人的腿,还没来得及穿裤子,就放下长袍衣摆,拢起来挡着。 青泽看着昙花一现、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腿和露出来的、踩在青青草坪上的、淌着水滴的脚尖,突然问,应龙,你什么时候再带龙涎来啊? 应龙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第二天,果真提了两坛龙涎来。 打开封口,浓香扑鼻。 青泽嫌直接提着罈子喝太暴殄天物,在山下摘了片荷叶,折成两个翠翠的酒樽,倒上龙涎,捞两瓣坠落枝头的不染放在里面,在酒面上静静地飘着。 世间最烈的酒便带上了淡淡花叶香。 一杯递给应龙,一杯留给自己。 青泽本来就没安好心,想着那双又直又长、肌理分明的腿,喝了两杯就不喝了,用尽花言巧语哄得应龙自己把剩下的都喝了个精光。 两坛龙涎下肚,应龙就有些不太清楚身处何方。 青泽戳了戳他的脸,看了看,又戳了戳他的脸。 若是平时,应龙肯定会在他指尖戳过来的前一秒僵硬着身体站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 可现在,应龙只是红着脸坐在原地看着青泽,懵成一坨,对他的捣乱半点反应也没有。 青泽就凑过身去,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应龙仍是懵在那里,动也不动的。 可好像不太开心。 怎么了? 青泽有些疑惑。 他说:应龙,你怎么了? 应龙沉默了一会儿,朝他张开手要抱抱。 不怕不怕,抱抱抱抱。 好好抱着了,又蹙着眉要亲亲。 可爱可爱,亲亲亲亲。 亲完之后就开心了,熟门熟路在青泽身上找到地方窝着,垂下眼睑,睫毛一颤一颤的,好像就要睡着了。 不……等等,然后呢?为什么和上次不一样的? 青泽气恼极了,他叫应龙带酒来可不是为了给应龙当睡觉的人形龙窝啊。 他心眼那么小,气恼了,自然也不愿意让应龙好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着迷迷瞪瞪的应龙晃啊晃,看着应龙半睁开眼睛、神情有些迷离,把手伸进应龙衣服下摆里摸,满意地听到甜甜l腻腻的喘息。 睡什么睡起来嗨。 青泽虽然没喝酒,心里倒是很火急火燎,又摸了两把,见应龙眼中湿气越来越重,一把把他抱坐起来,撩起他长长的玄色外袍,掀开整齐严整的衣摆,把他的裤子急吼吼往下一拽。 之后种种,不忍卒听。 年轻就是好,总能想出新花样。 吃完抹抹嘴,砸吧砸吧很有些回味。 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耳畔的战马嘶鸣、战将唿喊、烈烈军旗声都越发远去,衡山里雾气愈重,黑色的藤蔓遍布半面山峦,开出一朵朵荒诞诡异的花。 第206页 有一天,应龙坐在花藤旁,看着缭绕四周的雾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磨剑的时候,突然被不小心被并不那么锋利的刃锋划破了手指。 青泽转过脸,看到他手上的伤口。 几滴鲜血滑落下来。 细细一缕,滴到地上,浸到土地里。 消失无踪。 青泽脑子空白了一下,想: 应龙怎么受伤了?应龙怎么在他面前受伤了? 他脑子里闪过倏忽即逝的、暗沉浑浊的画面和漫无边界的恐惧。 诛魔孽!斩魔神! 杀!杀!杀! 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 耳畔又开始吵嚷起来,声音那么大,好似就在自己周围。 ——别吵了! 青泽把那些杂音甩出去,抓过那只手就把受伤的手指往嘴里han,连自己会法术都差点忘记了。 应龙原本很神色如常地放下剑、伸手想止血,因青泽的动作实在太突如其来,一时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青泽也是做了这个动作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大惊小怪,尴尬地把应龙的手指放出来,咳了一下,道:「上古神兽的唾液有疗伤的效果……」 他说罢想起应龙也是上古神兽,觉得自己的说法着实不太站得住脚,看了看一旁的钝剑,怒从心头起,一脚剑踹进溪水里,看着那剑渐渐飘远去才觉得解气,转过头道:「这破剑磨来有什么用,改天小爷给你挑把好的。」 说完后掀袍坐了下来,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诛魔孽!还青天! 这段时间他的确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煳、头脑越来越浑沉了。 偌大的衡山好像正在渐渐将他吞噬。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恍惚地无法分辨到底现在是真实还是虚假,是清醒还是幻梦。 若是一辈子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他而言,那谎言便成为了他此世唯一的真实。 他的一辈子那么长,想要这么长久地相信一个谎言,委实是件困难无比的事情。 所幸,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生命就会迎来终结,彻底消泯于这美好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幸福中。 青泽回过神,发现应龙正担心地看着他。 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没有事啊。 在微风拂过、细草摇曳的时候,应龙会突然轻轻叫他的名字。 青泽,青泽。 和着漫山的花树一起轻轻摇曳着。 青泽就说,我在,我在。 其实他也曾想带应龙去山里别的地方转转,但他在溪水边坐了太久,觉得连走动都有些没有力气。 天空的一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层僵硬的泥金色。 一个人的时候,青泽也会看着天空,猜想自己也许时日无多。 清醒的代价太沉重,聪明人总是活得很累。 所以他保持混沌,放弃思考,选择愚蠢。 在天高海阔的日子里,他捂着自己的心。 他发现了自己对应龙的心意,也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一切必有终结,对应龙的态度渐渐小心翼翼得好似对待一个易碎品。 连一根小刺扎进了皮肤里,也要心疼得狠了,拔出刺后还要狠狠踩上几脚才觉得解气。然后捧着应龙的手,看那针尖一般小的伤口,小心地唿唿,说:不痛不痛哦。 要哄好一会儿的。 他恨不得把应龙放在温室里养起来,生怕他受了一点风吹日晒。 太阳大了怕他热,云朵多了怕他闷、雨水多了怕他冷。 到连抬眼皮都有些费劲、半边天都垮塌下来的时候。 青泽托着腮,笑盈盈地问:「应龙,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应龙说:「青泽,你不会死在这里。」 青泽笑得更开心,很有耐心地加上假设条件:「如果我死在这里了,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应龙说:「青泽,我愿意。」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青泽反而疑惑地看着他:「应龙,你为什么愿意和我死在这里?」 青泽又问:「应龙,你为什么要一次次来到我身边?」 青泽最后问:「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如果这个理由能说服我,我就再也不去别的地方,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留在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 应龙沉默了很久,说:「青泽……因为,我喜欢你啊。」 青泽说:「什么?」 应龙说:「青泽,我喜欢你。」 青泽的表情可一点也称不上开心。 他脸色巨变,冷汗涔涔。 整个世界突然震动起来,泥金色的天空斑驳龟裂。 这句话是这么可怕,可怕得使青泽把一切被刻意遗忘的东西都突然想了起来。 青泽推开应龙,化出长剑。 山峦里是满山的不染。缠绕在不染上的黑色藤蔓。遮蔽远方的浓雾。 他在这座山里待了这么久,竟然对溪水旁的地方毫无印象。 他不知道应龙每天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应龙每夜又去了哪里。 而且应龙来了这里这么久,白泽竟然一次都没有回来。 这是他日夜盼望的,也是绝无可能的。 这是绝无可能的。 青泽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幻境。」 第207页 青泽说:「但我从那么多那么多幻境里清醒,我早就厌倦了清醒。我受够了,每一夜,每一夜,每一夜。我看着应龙死去。每一夜,我亲手杀死应龙。每一夜。每一夜。九百九十九个夜晚。又九百九十九个夜晚。每一年。每一年。几百年来,我从来没一夜能够安睡。几百年来,我没有一天能够解脱。可我每次都能醒来。因为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清醒。我要復活应龙,只有我可以復活应龙,应龙在等着我復活,所以我必须要清醒。我不能沉迷在幻境里。」 「一天比一天真实的、痛苦的、绝望的、幸福的幻境里。」 「可后来……我连想进入幻境都没机会再进去。他们说,是因为,应龙死了。应龙从几百年前就死了。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有应龙这个上古神祇了。那我为什么要清醒?那我的清醒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我经常想,若是我在某一次进入幻境的时候,没有那么清醒,没有那么理智。」 「若是我在某一次进入幻境的时候,没有杀死他。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喜欢这个幻境。我愿意死在这个幻境里。我愿意放弃清醒。我愿意相信谎言。我愿意忘掉一切。」 青泽举起剑。 他说:「可你为什么要戳破它?」 他说:「你哪里都模仿得这么像,为什么偏偏要在最后的关头露了马脚。」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应龙睁大双眼看他。 青泽面色如刀,眼泪却如决堤的水。 应龙伸出手,说:「青泽……」 青泽一把拍开他的手,用剑指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我什么都知道啊!」 「我只是装作不知道,欺骗自己,让自己也以为自己不知道。」 「若是一辈子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我而言,那谎言便成为了此世唯一的真实……哪怕我的一辈子那么长,哪怕我早已知道真相,我也愿意不去拆穿它。」 「我乐意当一个傻逼,我乐意自我欺骗,可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世界上聪明的人这么多,不缺我一个。为什么不让我愚蠢下去?」 「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任何理由都可以,任何理由我都愿意信。为什么要说这样拙劣的谎言。让我想起来。」 「让我想起来,我刻意忘记了这么多年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秘密。」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这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是白泽的秘密。他不曾告诉天下人,唯独告诉了他的弟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最开始的样子,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在我从没见到应龙之前就知道。」 「在我第一次见到应龙之前,我就无数次听过这个故事。」 「白泽那么信任我,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都告诉了我。」 「我也以为我会是个好弟弟。」 「可我做不到。所以我,让自己忘记了。」 「因为我不想记得,所以我真的忘记了。」 「从忘记的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横加阻挠。所以白泽没办法责怪我。所以我不是个自私无耻的小人。」 「我只知道,白泽是个冷血无情、麻木不仁的人,他辜负了应龙的痴情,所以我没有错。是他迟钝,是他不懂,是他后知后觉,都怪他自己,不怪我拆散了天赐的眷侣。不怪我让他们越行越远、生死相隔、永远无法两情相悦。」 「我那么自私又疯狂,拆散了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背叛了信任我的哥哥,亲手毁了他编织那么多年的梦,给自己找尽了藉口,觉得自己深情又可怜。「 「因为我不记得,所以我想让我爱的人知道我的爱,我想让我爱的人看到我的心。」 「我爱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不会给他回应的人,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我只是嫉妒,我只是小心眼。」 「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幻境里趁虚而入……我知道那是我的梦,我知道他没办法反抗我。他必须忍受我对他做的一切,他必须展现我安放在他身上的一切噁心的臆想的姿态,我让他只能看我、只能爱我……我把我所有丑陋的、一厢情愿的、卑微的、恶劣的、畸形的、一厢情愿的爱恋都施加在他身上。」 「我知道如果他活过来,一定会恨我入骨。我知道我的行为有多卑劣。我只是……我已经忍受了太久,我已经忍受了几万年……我……我快疯了……」 青泽几乎泣不成声。 「我快疯了……」 「我知道你在骗我。我知道这是幻境。」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唯独这一句,我永远不可能信。」 「应龙是永远不可能爱上我的。」 「应龙是永远不可能看得见我的。」 「应龙讨厌我啊,应龙憎恨我啊。」 「应龙爱的另有其人,从一开始就和他两情相悦的人。」 「我只是个龌龊的小人,除了丑陋的嫉妒,什么都没有。」 第208页 「在我出生在这个世界前,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个故事里,从来就没有我。」 青泽一边说着,整个世界一边疯狂坍塌着。 第94章 泥足深陷(三) 他把长剑插入应龙的胸膛, 在天崩地裂间看着应龙慢慢滑倒在地上。 眼前白茫茫一片。 又恢復成污浊、燥烈、沉闷的黑红。 空气里飘荡着灼烤皮肉的焦臭味。 他想沉迷入突然出现的幻境,却还是不得不回到绝望的现实。 他是青君, 他在诛魔。 他在战场里,他在城墙上。 他在烽火连天的尽头,在被熄灭的火把前。 幻境里过了那么久,现实里却不过倏忽。 战马嘶鸣、将士唿号的声音在耳畔迴响。 诛魔孽!还青天!诛魔孽!还青天! 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 菩提度厄镯上的金光黯淡下去。 魔神的手腕从他手间落下, 整个人滑坐在地, 瞳孔涣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捂着胸口吐出大口大口鲜血。 艷丽的朱色飞溅在焦黑的砖石上。 远处的红枫灼眼得很。 灼眼得狠。 青泽弯下腰,捏着白髮男人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因在人间的数月里见过数次,魔神眼尾翻飞的图腾他闭着眼都能想起来。 他曾经以为忘了,后来发现还记得。 更在此时此刻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从一开始,这人脸上的魔纹就和别的魔物并不相同。 男人的瞳孔渐渐聚起焦, 与他对视一眼后,睫毛一颤, 移开视线,不敢看他。 当初离谱荒诞的谣言,竟然变成了梦魇般的事实。 火矢划过长空,明黄的、赤红的, 烈烈的,好似连天边的黑云也要烤焦了。 吼——!吼——!吼——! 城楼下点燃着烽火,玉骨笛长笛翻飞间, 一只又一只魔兽倒下去。 粗犷张扬的城门下全是四处横陈的刀枪和碎石。 所有战将都在等待青泽的下一步动作。 他们时间有限,要在魔将回来之前和魔神决一死战。 他们仰着头,心急如焚又热血澎湃,因为夜色彻底笼罩,城楼上烽火被熄灭而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也许青君正在和魔神厮杀。 那个在五百年前曾经逼退魔神的青君,正在与魔神决一死战。 若是青君胜了,三界都将重归朗朗干坤。 若是青君败了,他们一个都没办法活着回去。 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把生命託付给了青君,来奔赴这场战役。 青君!青君!青君!青君! 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 哔哔啵啵。 青泽被城楼下的唿喊震得头疼欲裂。 他也是登上城楼,才发现其下的声音竟然能听得这么清楚。 魔神在城楼上独自站了这么久,自然也听得很清楚。 青泽提着剑,在漆黑的夜色里,听见自己说:「……殷洛。」 白髮男人闻言浑身剧颤了一下。 青泽的心沉沉落了下来。 在天界的时候,青泽偶尔会想: 殷洛一定到死都想不到,宋清泽有朝一日会好好扎起自己的头髮,有朝一日会换上一身劲装,有朝一日会不再自由跳脱,有朝一日会停下脚步,有朝一日会彻底长大。 在殷洛短暂的一生的最后的、苍凉的记忆里,宋清泽应该永远任性偏执、凉薄轻佻,哪怕寿数绵长也应该永远是个初初长成的青年模样。 若是殷洛还活着,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着想着会不自觉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因为往事一去不返而陷入沉默。 可原来变的不止是他。 他变了。 殷洛也变了。 六百年没见,他和殷洛都已经面目全非。 殷洛的衣服全然不像之前那样克制严谨,惯常高束于喉结下方的结扣解开,领口大敞,可以见到妖冶的藤蔓沿着胸线腾腾翻飞上来。 若再敞开些,必然能见到两点挺立的深红色。 殷洛现在终于不再是活死人了,和一个正常的、活着的人一样轻轻地唿吸着,衣襟也随着唿吸微微起伏。 青泽唿吸一滞,用剑尖沿着他的微微起伏的领口一路虚虚滑下去,挑开他的腰带。 扯开衣服。 身体上的魔纹也很熟悉。 他曾经在蓬莱仙岛上,在小小的洞窟里,在烛火摇曳间,带着怜惜亲吻过其上的每一道堕落靡丽的纹路,把殷洛当一只迷途的、已到末路的困兽,缱绻又温柔。 他不能给殷洛爱,但他可以照顾殷洛,给殷洛一个岁月静好的结局。 他为殷洛的死亡悲泣,他为殷洛毁了蓬莱,他为殷洛提着剑捅了魔族的老巢。 可殷洛为什么没死。 如果殷洛没死,过去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 如果殷洛没死,就代表着,他愚蠢地唤醒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魔族都应该去死,魔族都应该去给应龙陪葬。 他们毁了应龙,他们毁了三界。 他们迟早要为自己的罪孽血债血偿。 第209页 殷洛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对啊,怎么会那么巧呢? 一个一点应龙气息都没有的、魔气缠身的活死人,偏偏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 明明一开始就有察觉不对。 明明一开始就不应该犹豫。 明明一开始就想过杀了他。 说什么喜欢自己?说什么在等着自己? 那么倔强可怜、那么惹人疼惜的样子。 都是假的。 他一定是思念应龙太久,才会被迷惑而不自知。 让尚未觉醒的魔神以受害者的姿态,骗取到自己的怜悯,利用了自己,破解开了封印,带来数百年的魔患。 还使自己愧疚至今。 他的剑尖碰触到殷洛一如既往冰冷的皮肤,凌空游移着,好似在犹豫应当从哪里划开。 殷洛侧过脸,低垂的睫毛越发颤抖个不停,指节捏得发白。 青泽对他的每个细微表情动作变化都很烂熟于心,看了他的反应,愣了一下,停下动作,往下一摸。 然后恶意地嗤笑出了声。 贴近他的身体,凑到他耳边,说:「殷洛,你x了。」 他说着好似调l情的话语,语调里却全是轻鄙唾弃。 收回手的时候看了看,表情好似觉得有些噁心。 殷洛终于忍无可忍,低声说:「宋清泽……」 青泽哪里听得他叫自己这个名字,暴怒而起,一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再被叫这个名字,青泽嫌脏。 殷洛侧倒在地,手撑在粗粝的黑色砖石上,白色的长髮挡住表情。 脸上火辣辣的疼。 青泽对他刻薄过,挑衅过,冷漠过,温柔过,兇狠过,恶趣味过,甜言蜜语过,小心翼翼过。 可从来没有这样双眼憎恶过。 从来没有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坨丑陋不堪的垃圾过。 他受不了。 他是一只早已被青年蛮不讲理地撬开硬壳的蚌,一个冷漠的眼神就能疼得他生不如死。 更枉论憎恶。 青泽,青泽,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受不了的。 求求你了,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从美好温柔的幻梦中醒来,被一巴掌彻底扇回到了黑沉沉的现实。 现实是,他们从未有机会真正开始。 现实是,他终于被所爱的人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曾经拼死也要斩杀的、不容于世的、自己深深憎恶的怪物。 他在万劫不復的深渊里。 再也得不到救赎。 但至少,青泽以为真正的他早已死去了。 那就让他祈求青泽永远不要知道真相吧。 花了那么多时间,临到最后,他竟然真的听到青泽亲口告诉他,他也喜欢着自己。 只是青泽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机会向青泽解释了。 故事真正的版本,只有一个人知道。 只存在在一个人的心里。 只藏一个永远沉默、早已死去的上古神兽还活着的时候的身体里。 在数万载的时间中,偶尔从匆匆移开的视线中荡漾出来,从紧抿的唇缝间流淌出来,从被尾巴轻轻撩拨的水波间摇曳出来,从身体过度紧绷的幅度里泄露出来。 然后飘散在空气里,消失无踪。 只有比他更沉默的荒山埋葬了他的秘密。 到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一切就戛然而止。 这样一个蠢货,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死掉了。 这个唯一的版本便随着这个上古神兽的死亡而永远被尘封。 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个一贯沉默的傢伙多么努力地想要让那个人听到这句话。 他即将作为堕入魔道的人皇死在天界青君手里,他永远不能告诉青泽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了。 他一定是被魔气蚕食得支离破碎了,才会不受控制地想着: 青泽若是能因了这样的误解和遗憾,缅怀他,思念他,在爱上别人之前,再多记得他一段时间,也是一件让他很欢喜的事情。 不要察觉他的愚蠢,不要发现他的笨拙。 他可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在青泽面前露出帅气的样子啊。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维持昔日的模样了。 被欲望腐蚀,带领魔将攻上天界,因为看到被称为青君的上古神兽而恢復了记忆。 想到了自己在短短一百年里到底变得有多面目全非、贪婪丑陋。 他甚至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把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和青泽救出来的小孩也给拖下了深渊,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魔。 他罪大恶极,他无可饶恕。 每一天都很痛苦,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噁心,再多坚持一天都觉得辛苦。 他是生于天地的上古神兽,本应天生与魔气相剋,不可能受魔气影响。 可他花了几百年,也没弄清楚到底为什么身为上古神兽的自己会入魔。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却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去了。 他走得太远太远,终于忘记了回去的路。 如果不是为了等待青泽,他早已自尽在了皇城里。 青泽现在是天界的青君,虽然会怀念他,却已经接受了世界上没有他,一个人也活得很好。 第210页 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 这个世界不再欢迎他。 殷洛撑起身体,说:「宋清泽……你说过,等我彻底入魔,你会亲手杀死我。」 「我自寻短见,你会难过。」 「我死在别人手里,你会难过。」 「我一直在等你……」 「我终于等到了你……」 他手上沾着地上的血,从腰后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递给青泽。 城楼下天将唿声震天,句句都是诛魔之言。 清楚地响彻在他们耳畔。 好似四面楚歌。 殷洛仰起脖颈,露出半边被扇红的脸。 「宋清泽,你杀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开始虐了_(:3」∠)_。 第95章 泥足深陷(四) 青泽却没有接过他的匕首。 一身劲装的上古神兽咬牙切齿地打飞了他的匕首, 任匕首落在远处的砖石上,发出噹啷一声。 殷洛愣在原地。 青泽抓着他的头髮, 把他的头提起来,神情冰冷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啧啧两声,喟嘆似的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到底是在求死还是乞爱。」 殷洛瞳孔微微紧缩,脸色难看极了。 城楼下大军压阵,城楼上的天界战神把魔神拖到烽火台旁,一把按到石壁上。 「我自然是会杀了你, 但我会用我自己的剑, 不会用你给的匕首。因为,死亡对你而言不是解脱, 是最有应得。你没有权利选择武器。」青泽说。 他嘴里这样说着,多看了会儿殷洛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变了意味。 绵绵细雨突然从天穹上细细密密撒落下来。 眼见绵延万里的烽火一个接一个熄灭,整个天幕被夜色淹没,城楼下的天将忧心忡忡,担忧魔将回返, 不知其上青君与魔神战况如何,只能握紧长兵想像在城楼上的、被黑暗掩埋的厮杀。 城楼上倒的确鏖战正酣, 却显然是与城楼下所有人想像中的截然不同的模样。和他们想像的相同的是,那魔孽的确一路丢盔弃甲,声声低泣。 却又不肯放。 殷洛的廉耻心显然已经不剩多少,明知城下是千军万马, 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青泽就又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使殷洛半边脸颊红得几乎渗出血来。 然后露出初遇殷洛时时常露出的、恶趣味又凉薄的笑脸。 很嫌弃的样子,说:「真噁心。」 「一会儿让别人发现你死得这么可笑也没关系么?」此时他好似又不是独当一面的、成熟冷静的青君了, 带着孩子似的诡异的天真和恶劣,笑嘻嘻地问,「让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也没关系么?」 殷洛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 宽大的衣袍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身上,水珠沿着双腿滴滴答答滑下来。 天边是浊黑的烟火余烬,浓郁的焦臭味,浓稠到发黑的红,被雨水稀释流淌在土地沟壑间的绝望。地上是被熄灭的狼烟,是淌着水的铁甲,是插在土地里的刀戈。 刺鼻的劣质油漆在干燥龟裂的、煳满鲜血、残火不熄的断壁残垣上泼洒出一道又一道鬼也似的惨然的白。 青泽松开手,任男人力竭似的滑倒在地上,化出长剑,抵在男人颈前。 殷洛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青泽说的是: ——「殷洛,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 殷洛思维有些混乱,看了看青泽,又看了看天。 头顶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天,没有月亮,星也散碎。 诛魔的唿声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他没有什么遗言。 但是,他突然想告诉青泽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想告诉青泽:青泽,青泽,你长得比以前高了一头,模样也不那么一样了,欢好的时候简直让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害怕呢。 可他张了张嘴,还是觉得说不太出口。 他怕什么呢?怕的是他喜爱了那么久的小小的青泽,终于长成他不那么熟悉、不那么了解的模样了吗?怕的是曾经近在咫尺的、永远自由任性的、几万年如一日的青年,竟然在短短几百年间,突然变得他不那么认得了吗? 怕的是那个幼稚的、曾经真切无比的也喜欢着他的青泽也随着青年的长大一去不復返了吗? 怕的是,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眷恋,都只是青年在彻底长大前一步跨过的、看似不可逾越,回首望去才发现不值一提的坎吗? 怕的是,他以为可以让青年多记得一会儿,却会被转眼就抛之脑后吗? 细雨洒落在脸颊上。 殷洛躺在一片狼藉的衣褶间,看着天,轻轻说:「宋清泽,抱抱我。」 青泽说:「不行哦,你把我骗得那么惨,还以为我会施捨给你任何怜悯吗?」 殷洛听了没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才细细地颤抖起来。 一颤就停不下来,好似在大雪天里寸步难行的遇难者,被冻坏了。 他躺在地上,牙齿被冷得咯吱作响,睫毛颤抖,手也颤抖,冰凉的指尖极缓极慢地、吃力地扯着站在一旁的青泽的衣服下摆,声音又低又哑,仍是说:「宋清泽……抱抱我……」 话语间,眼泪扑朔朔掉下来,缀在雪似的睫毛上,使他终于有了几分将死之人的哀色。 第211页 青泽看着他。 没有动作。 殷洛以前为数不多几次和自己提要求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轻轻拽着自己的衣角,好像因为第一次误打误撞用了管用,就以为会一直管用似的。 可没有招数是会永远管用的。 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上古神兽而言。 青泽想了想,扯回自己衣摆。 「殷洛,换个遗言。也许我会勉强同意。」他说,「比如给你留个全尸什么的。」 殷洛合拢指尖,摇摇头,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青泽就笑了一下,举起了剑。 点点青火从剑柄一路烧到了剑尖,凝成一道繁复的阵法。 殷洛垂下手,闭上眼睛,脸上的雨水沿着下巴滴落下来,好似在青泽动手以前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青泽面无表情。 他就要将魔神亲斩于剑下了。 嗖——!!! 巨大的声响响彻在耳畔,青泽停下动作,勐地转过头去。 一块巨大的、雨水也浇不灭的火石被投石机投到了城墙上,砸烂一块城栏,天火灼灼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烧倒一面玄色旗帜。 这是天将攻城用的远程武器之一。 自己还在城楼上,怎么会突然有人用火石?难道不怕误伤自己么? 打断自己的动作,当真是罪该万死。 青泽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殷洛,紧走两步,走到护栏旁,看向城墙下。 玉骨笛手里拿着一道发着金光的诏令,站在阵后,指挥天兵列起一大拍投石机,将火石勐烈地向城墙处掷来。 出战之时还未同行的信使侍立在玉骨笛身旁。 这种带着金光的诏令,只可能无量太华亲下的军令。 他还在城楼上,无量太华竟然就等不及要用火石攻城了。 这样威力巨大、被九天玄火引燃的火石,这么大量地投掷,哪怕当真能砸死魔神,也必然会波及到同样在城楼上的自己。 他刚才看见魔神容貌,满腔怒火,只顾着折磨殷洛,连突入幻境的异状都顾不上计较。 青泽看了看城下,又看了看光滑暗淡的菩提度厄镯,暗骂一声,从手腕上取下,扔到地上。 从玉骨笛领命的时间点来看,那险些把自己困死在里面的幻境和无量太华脱不了关系。 这个一直对自己前倨后恭的天尊,竟然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自己活着回去。 城楼下的天将虽然依令投着火石,神情却都惊疑不定,好似觉得这军令很不可思议。 反而玉骨笛倒是神色如常,俨然并不因为过去和青泽的共同作战有丝毫恻隐之心。 一块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石咚咚咚咚骤雨似的落下,在城墙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坑。 青泽在炮火轰鸣中转过头。 殷洛好似对外界毫无察觉,仍是心如死灰地躺在那里,俨然自觉就这样被砸死了也没关系。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青泽怒从心头起。 他这几百年来一直将斩杀魔神当成余生最大的奋斗目标,可见到魔神,竟然是让自己怜惜愧疚了这么久的殷洛就算了,殷洛身为魔神对自己毫不反抗就算了,现在俨然随便几个火石就能砸死了。 那他这几百年的痛下决心是什么?是笑话吗?! 轰——————! 又是一大批巨石坠落,其中有一块刚好落在殷洛身旁,余波震得殷洛咳出一口血。 被火石干干脆脆砸死?就此解脱? 那他就如殷洛所愿,让他死个干脆。 青泽执起长剑,重新走到殷洛身前,双目充血地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怒骂一声,收起长剑,狠狠拽着殷洛的手腕把他提起来,看着动作间鲜血从衣摆间隙流出,粗暴地擦了几下,把皱成一团的衣袍往殷洛身上一裹,把他打横抱在怀里,向内城跃下,在北狄空空荡荡、渺无人烟、一片死寂的偌大城池里一路飞驰。 他从来没进过北狄,万万没想到其内竟然空旷得一个人影都没有,连鳞次栉比的、昔日繁盛的屋舍上都铺了一层灰,好似荒凉已久。 安静得可怕的偌大城池内突兀地迴荡着他飞行时发出的利利破空声,好似空房间里的掉落了一根针。 到了皇城范围,才终于有了声音。 青泽看着远处一圈一圈的、灯火通明的宫围和守在宫围外的魔兵,道:「你的寝宫在哪里?」 他问了,却没听到回答。 低头一看: 殷洛从被自己一把抱起就僵住了,听了自己的问题也没有反应。 青泽皱起眉头,又道:「你的寝宫在哪里!」 殷洛道:「……」 殷洛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青泽又是纵身一跃,想到无量太华耍的阴招,报復似的对殷洛泄露了一句天兵的情报:「你的魔将们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在他们回来之前那些天将攻不破北狄的城门。」 殷洛沉默地窝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待飞到皇城入口,青泽远远地看着因自己出现而脸色大变的魔兵,冷笑一声,身周气流激盪,震得众将向后摔倒、晕死过去,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入了魔族宫围,朝着殷洛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远远一串哗啦哗啦雨夜里的、铁甲撞击地面的、脚步疾行的踏踏声,接着是拐角另一侧不远处一道疾利地唿喝:「父亲大人一个人去了城楼?!为什么没通知我!」 第212页 「安平大人……是、是陛下不许我们告知您的……」 「你们他l妈——」身着战甲的青年神情暴怒,率一队魔兵从墙的另一面转了出来,看见与自己数米之隔的上古神兽,唿喝声戛然而止。 身后的随侍仍是弓着腰跟在他身后,哆嗦着嘴皮解释着,没想到他突然停下脚步,一头撞到了他的背上。 青泽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表情僵在脸上、脸色刷地惨白的青年。 「……」青年看了眼青泽,又看了眼狼狈不堪的殷洛,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得出话。 青泽见他表情,摇了摇头,笑道:「手下败将,好久不见。」 闻听此言,青年终于回过神来,收了不小心露出的惊骇神色,眸光一凛,后槽牙紧了紧,势如闪电地举起右手,三支小箭咔咔弹进机窍。 青泽冷笑一声,站在原地,看着齐齐将武器对准自己的魔兵魔将,身后头髮狂舞,双眼泛出青光,身周气流涌动。 安平也站在原地,凭着多年领兵的心理素质,镇定下来,道:「天兵进犯,魔神被擒。全军列阵,听我号令——」 青泽挑起眉,视线掠过一众魔兵,最后余光向下瞟了一眼。 说是不在乎被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可怀里的人几乎在听到魔将的声音的瞬间就凝固成了一块石头,好似恨不能晕死过去。 就是要让你出丑啊。 青泽知晓殷洛难堪,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抱在怀里恶意轻佻地颠了颠。 安平僵硬了一下,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捉、拿、青、君。」 锵锵锵。便听一阵兵甲齐动之声,数百长兵直指青泽。 青泽勾起笑嘴角,果不其然见殷洛不能再装死,转过头、露出被扇红的半张脸颊,制止道:「安儿!」 殷洛曾与他同行数月,怎么会不知一个小小的魔将在他手里毫无还手之力。 但这个称唿是怎么回事? 魔兵闻言煞时顿在原地,不敢动作。 安平站在魔兵队伍前,一语不发,看清殷洛模样,怔了一下,连端着臂弩的手臂都颤抖得厉害。 「——安儿?」青泽看着安平,「他真是你的儿子?」 殷洛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你当真一人在这世间,寂寞得很……把他当成哪个夺了你帝位的王爷的孩子,还想着为你报仇……」青泽几乎是喃喃自语着,说到这里脸色愈沉,一步一步向安平走去,语气森然如厉鬼。 「没想到。好你个殷洛,竟然还瞒着我藏了个私生子。」 魔兵后退一步,安平桩似的杵在原地,微青的皮肤泛出比夜色更浓的戾气。 青泽从来从来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喜爱之人有多心慈手软,对讨厌之人就有多锱铢必较。 此时俨然就是动了真怒。 饶是眼下景况十足难堪,也由不得殷洛兀自扭捏。殷洛十指紧攒了一会儿,勾着青泽的脖子,在魔兵的众目睽睽间,凑到神情玩味的上古神兽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顿了一下,又回到原处。 青泽终于移下视线,看他一眼。 看到两排低垂下去的睫毛。 他挑衅似的微微松开手,看着勐然攒紧自己衣领的男人,又一把抱住,恶劣地笑着,低下头,凑到他耳畔,说:「好。」 然后他转过视线,道:「安平,你父亲死到临头还求我饶你一命。你若是识相,就乖乖退后,给我让路。」 见安平仍是一步不退,青泽终于彻底失了耐心,眸光一闪,几道携带罡气的法阵便狠狠向魔将压去,煞时摧枯拉朽,逼得魔兵四倒。最后一道法阵更是五指山似的压在安平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青泽跨过倒在地上的青年的身体,目不斜视的向前方走去。 一直走到一个气派十足的寝殿门口。 殷洛的寝殿很是奢华大气,铺着花纹繁复、柔软细密的地毯,燃着与之不符的、阴冷暧l昧的香,一层层薄薄的红纱从房梁垂落下来,很艷气地招摇着。 龙塌隐在层层红纱帐之后,床头金龙飞舞,好不气派。 宽敞无比的床面铺着几层轻轻一压就能陷下去的软垫,锦绣叠被颇凌乱地四方横陈,稜角方正的长枕上绣满金线、勾着银边,金丝软被沿着床沿搭落到脚踏上。 床头放着一柄玉如意,一个白玉酒壶,几个酒杯,横七竖八地倒着,只有一个端端正正摆放在其上。有一个酒杯已经落到了地上,碎了一个角,酒液打湿了一小块地毯。 呸,真他妈醉生梦死。 青泽把殷洛扔到床上,打开酒壶闻了一下。 是普通的、凡间的酒。 甚至算不上烈。 青泽放下酒壶,化出长剑,转过身,看着微微撑起身体的殷洛,沿着他颈边一剑刺穿龙塌,觉得眼前的场景与第一次见到殷洛时相似极了。 青泽说:「说。」 他说的说,指的是让殷洛履行刚才的承诺。 他原本打算给那魔将一个教训,在杀死殷洛前先杀了他,却被护子心切的殷洛凑到耳边,提出了新的条件。 殷洛说的是:「宋清泽……我这几百年查了很多事情。你带我回房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青泽被无量太华坑了一把,觉得这天尊实在有些问题,自然是要报復回去,在折磨够殷洛之前,先从殷洛这里套到足够的信息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第213页 便一时兴起,说了个好。 他既然说了好,便抱着殷洛回了寝宫,等他回答。 殷洛看了看颈侧的剑锋,抿了抿唇,组织了一下预言,正准备开口。 青泽却又改了主意。 「但在此之前,」上古神兽说,「你得先告诉我,那个安平是怎么回事。」 殷洛愣了一下。 这对青泽而言应当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青泽却俨然很是郁结难解。 青泽看了殷洛有些僵硬的表情,言语越发刻薄:「是你和哪个妃子生的?对了,我听说你只有过一个皇妃,给你生了一双儿女,因为不得你欢心,都早早被你暗中处死了。」 「我一直不信,看来也可能是真的。」他顿了顿又说,「安平、安平——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难道是哪个烟花柳巷的花妓怀的野种,长大了才来认祖归宗?」 「你不是早年一直在行军打仗?军营里没有女人吧?我听说……你们这帮刀口舔血的人,有今天没明日。若是放纵些的,每打下一个城池,都要去勾栏院寻欢作乐,可有不少都染上了脏病……」 「殷安平?他母亲是谁?他知道他父亲喜欢男人吗?他知道他父亲在床上有多……」青泽越说语气越是咄咄逼人,看着殷洛,表情简直隐隐有些反胃,「我真的是你第一个男人吗?你那时候的反应根本就不可能是第一次……殷洛,你身上没什么脏病吧?」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殷洛道:「宋清泽!」 青泽闭上嘴。 殷洛和青泽气喘吁吁对视一会儿,努力调整好唿吸,说:「安平不是我的儿子。我膝下无子无女,他是你和我……是你从陇下村救出来那个小孩,我认他做了义子。」 青泽说:「什么?」 殷洛说:「安平是陇下村那个小孩,我给他取了名字。」 安康和乐,一世太平。 殷安平。 青泽有些迷茫地重复了一遍:「陇下村?」 时间过了太久,他的记忆有些模煳了。 然后在想起来的下一秒,这个上古神兽露出了简直称得上可怖的神情。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白髮男人,说:「殷洛,你做了什么?」 「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青泽一把掐住殷洛的喉咙,「陇下村那个小孩?——他是个正常的、活生生的人。他那么信任你,他结交了很多新朋友,他和公廨里的人都相处得很好……」 「你以为谁都是你这个入魔也无所谓的活死人吗?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和其他人永远格格不入的怪物吗?他被留在了太涵。你让我不要给他武器,我听你的,收回了他的武器。他受仙族结界庇佑,未来会有很长很好的一辈子,会平安度过他的一生……人族有三世轮迴的,你不止毁了他一辈子,你毁了他三生三世……我们救他出来不是要让他陪你一起万劫不復的!」 「就算你需要为恶的爪牙,为什么连一个信任你的孩子都不放过?」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怎么这么可怕?」 「你是谁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披着殷洛的皮囊?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每说一句,殷洛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第96章 泥足深陷(五) 「你说啊——」 殷洛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双唇紧抿,身体僵硬。 青泽看着他一身审美突变的衣袍, 看着他微微渗血的半张脸颊,看着他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披在身上的白色长髮,看着腰下不自然的衣服褶皱,看着骄逸的寑殿,看着横倒的酒杯,看着盛酒的白玉壶,看着斜放的长柄玉如意, 看着摇曳的红纱, 看着紫砂的香炉。 最后移回视线,看着他猩红色的、半点墨韵也不可见的眼睛, 又是一声怒气腾腾地质问:「你说啊!」 他这么问了,却没有再听殷洛回答的意思,话音未落就掐着殷洛的脖子就把他往墙上撞。 龙床倚着的墙面上是华丽的浮雕,床头固定着两扇巨大的、珠光璀璨的羽扇,扇尾缀着细细的玉石和两根长长的、蓝绿相间的孔雀翎。 白髮男人的后脑勺撞击在华丽坚硬的浮雕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连扇上的华丽长羽都颤动起来。 砰—— 重重一下砸在青泽心上,使他勐地一惊, 松开对殷洛的钳制。 殷洛躺回雪白绒锻和绣金锦被间,侧着脸,抓着一个长枕,胸l口激烈地起伏着, 咳嗽得浑身都在抖。 鼻尖一片撩拨得人心神不宁的低迷暗香,华丽的寝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其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紧锁的殿门外突然躁动起来。 先是哐、哐、哐。 顿了一下, 就变成了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比起敲门更像砸门,好像要把紧锁的门扉强行破开似的。 许是越来越大的砸门声终于唤醒了某个不小心睡死过去的、本应看守在门口的随侍,不一会儿便听到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惊慌地劝阻:「安平大人,陛下的寝宫不能擅闯的啊!」 一直沉默不语专注砸门的青年终于开了口,语气很是气急败坏:「天界战神都被你放进去了,还好意思在这里阻拦我?!」 接着便是一片乒啷乓啷、兵荒马乱。 青泽回头看了眼紧锁着的、剧烈晃动的门扉,一扬手画了个阵法,长袖一挥,那门扉就一动不动了。 第214页 门外的人对随侍迁完了怒,又砸了几下门,发现无法再撼动门扉丝毫,咬牙切齿地重重又捶了一下,停下动作。 站在门口,投出一道剪影。 这小孩还真是性情大变。 青泽冷哼一声,转过头来看被自己松开钳制的男人。 殷洛仍在神经质的微微战慄着。 青泽冷漠地看着他抖。 抖完了,殷洛终于回过神来,收敛面上难堪神色,稳住声音,努力地说:「宋……」 刚说出一个字,听到自己的声音,殷洛愣了一下,闭上了嘴。 他的声音本来是很好听的、沉稳的男中音,恰似金玉落地,尾音比绸缎还顺滑,很有些养尊处优的意思,略一压低又能显出不怒自威的意味。 可原本在城楼上就因使用过度而有些沙哑,刚才又被掐住脖子损了声带,现在不但称不上好听,简直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得很。 青泽听到他的声音,神情难辨地看了他一会儿,在满室暧l昧沉香中一袖子扇熄了寝殿内通明的烛火。 坐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 房间陷入黑暗,只可见门外点燃的火把。 突然看不清青泽的模样,殷洛不知为何慌了起来,身体先于理智地抓住青泽的手臂,说:「宋清泽,我查到的事情还没有告诉你……」 他以为自己神色如常,青泽却转过头来,任他抓着自己,看着了他一会儿,神情带上了轻佻的嘲弄,好似根本不在乎他在说什么,俨然如在看一个小丑。 可又比嘲弄多了些什么。 殷洛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低,终于喘息一声,咬住了唇。 因为青泽已然翻身上了奢华骄逸、空空荡荡的龙床,压在他身上,猥亵意味极强地隔着衣服耸动了一下,咬着他的耳垂。 然后告诉他:「我现在不想听。」 * 梼杌得知天兵奇袭北狄的时候气得差点没撕了传令兵的嘴。 看看天色,干脆一手揪着麟银一手提着流星锤就往回沖,留下整队精兵跟在后面追。 一路过关斩将,刚好在北狄城门与匆匆赶回的穷奇饕餮军汇合。 麟银忍了梼杌一路的阴沉脸色,远远看见城门口才千余天将,气得跳脚:「这么一点兵!能奈何魔神大人才有鬼!何况安平还在城内,你怎么总这么大惊小怪?」 梼杌剜他一眼,好似很恨铁不成钢似的。 他被这样瞪了,很不服气,一撇嘴角,慢悠悠走在最后面,待再走得再近些,看见被火石轰得弹眼密布的城墙,才换了副神情,化出长鞭,握在手里。 梼杌穷奇已经与手持长笛的上古神祇交起了手,你来我往,惊天动地。 饕餮率三军围堵天兵,形成包围之势,简直要让他们插翅也难逃。 眼见其他人无心留意自己,麟银往旁边避了避,秉着一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打算当一朵无世无争的壁花。 却见梼杌被上古神祇笛尾一扫,受了些伤,后跌出战圈外,转头怒瞪着自己。 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一天之内一而再再而三被个女人这么瞪。 麟银咬了咬牙,提着鞭子就沖了上去。 下一秒就被打飞了回来。 趴在地上装死。 梼杌怒瞪了他一眼,擦掉嘴角鲜血,提起流星锤又向玉骨笛跃去。 眼见天兵毫无还手之力,玉骨笛皱了皱眉,一手盪开身周二魔将,落在地上,长笛一横,放在唇前。 指尖翻飞间,半点声音也没有,却有一道巨大的金阵随着吹奏凝聚在身周。 穷奇把手中的刀朝玉骨笛甩去,被玉骨笛身前的阵法挡开,飞身上前,召回大刀,怒道:「他要逃!」 此言迅疾,却已晚了。 那些天兵手背上都画着同样的阵,此时被长笛唤醒,竟是一道足以转移数百残兵的逆向召唤法术。 梼杌转头道:「饕餮!」 饕餮点点头,化出原型,张开巨嘴,以侵吞天下之势吸起一道疾风,沙场上一片飞沙走石,任天将将刀戈深插入土地也只能全被吸向他的方向。 只有玉骨笛仍站在原地,长笛一划,将麟银凌空向饕餮丢去,逼得饕餮闭上嘴巴,再一点阵心。 阵法完成。 不过倏忽,被层层包围、插翅难飞的天将消失无踪。 饕餮吐出被吞进嘴一半的麟银,变回羊面人身状。 四大魔将聚于阵前。 梼杌看着逃之夭夭的天兵,气得一脚踩在流星锤上:「脏手段!脏手段!」 她不懂得什么兵法战术,但凡不是堂堂正正决一死战,都觉得是脏手段。 饕餮道:「梼杌,我看来时城楼门口只有天兵,此事必有蹊跷。我们还是回皇城找寻安平,问明他为何不出城应战,再同他确认魔神大人安危为好。」 麟银道:「那安平原本就很有问题。我们和他共事数百年,有谁搞清楚他当初放着好好的人族不当,做什么要脑子进水入我魔族了么?指不定他就是人族派来的叛徒,用谗言蛊惑了魔神大人,仗着大人偏袒,每日趾高气昂,探清了我们的底细,这便要伙同外族端我们老巢了。」 梼杌是魔将里最护着安平的人,哪里听得麟银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闻言就道:「你放屁!」 她骂得倒是斩钉截铁,心里却也有些不安,也不敢再耽搁,提起流星锤,对身后魔兵扬声道:「回城——!」 第215页 * 一干魔将各率一小队魔兵一路疾驰回了皇城,梼杌看着晕倒在皇城门口的魔族守卫心里一惊,惴惴不安地往里走。 安平拥兵皇城却不出面对敌,实在没有道理,只盼魔神大人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 他们火急火燎地在皇城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安平,过了好一会儿才跑来一个随侍说安平大人在陛下的寝殿前。 梼杌与饕餮对视一眼,令魔兵都横持武器,一路轻驰匿行到了寝殿附近的枫叶林处,一扬手,令魔兵四散成在远处团团包围之阵,匿于原地。 透过枫叶缝隙,可以见到林后不远处的寝殿内一片漆黑,青年魔将正不发一语地面朝紧闭的殿门,双拳紧握于身侧,不知道站立了多久。也许是指尖掐得太用力,鲜血竟从他的掌心沿着指骨滴落下来,凝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经过城外与玉骨笛的一番鏖战,此时已是后半夜,过不了多久便天边便能泛起鱼肚白,天色将晚时的绵绵细雨也早已停歇。 安平身旁两位随侍高举着火把,数百名魔兵跪于寝殿台阶之下。 此般情景,怪异至极。 但不像有天兵作祟的样子。 梼杌就回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过去看看。」 她收起流星锤,惴惴不安地向寝殿走去。 跪在地上的魔兵见她从枫林外走来,齐齐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梼杌提起裙摆,一路拾级而上,沿着石阶走到寝殿门口,看着站在旁边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漆黑殿门安平。 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声轻微而急促的喘息。 作者有话要说:  梼杌姐姐,一个男子力全魔族最高的美艷女a(。 第97章 泥足深陷(六) 饶是身为作风乖戾的魔族的女将, 梼杌听到屋内声音也是愣了一下。 只因这位曾是上古神兽的魔神大人着实是魔族里的异类,自从从天界回来, 每天夜里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不但半点想要召美人欢好的意思都没有,还下令谁都不许靠近。 五百多年下来,梼杌都要怀疑他到底是魔神还是和尚了。 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挑选错了美人的性别。 再看天光即将破晓,屋内声音虽小却勾人极了,半点停歇下去的意思也无, 甚至间或夹杂着几声另一人玩味的轻笑。 梼杌听得实在尴尬又脸红, 咳了一声,转过头, 对青年魔将道:「安平,你别在这傻站着了,我们几个都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快给我们个解释。」 安平侧过脸看了看梼杌,又转过身, 看到不远处的魔兵,说:「好。」 梼杌听他同意, 倒也不急着带他离开,看他双手仍在滴血,摸出一条绷带,绑在安平手上:「你这人族小鬼, 还是当过皇帝的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我们魔族多的是男和男、女与女欢好的事情,多听多见几次, 你就习惯了。」 安平道:「梼杌,我如果告诉了你,你一定比我失态得厉害。」 梼杌嗤笑一声:「怎么可能,老娘什么没见过。」 安平说:「里面那个是青君。」 梼杌说:「什么?」 安平说:「里面那个,是天界的青君。」 梼杌撩起裙摆就要去踹门。 安平一把拉住她的手:「门被从里面封住了,外面打不开。」 梼杌说:「干他娘的青君怎么他妈的杀进了魔神大人的寝殿里——」 安平说:「……」 安平说:「你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梼杌放下脚,说:「我们刚刚才回来,怎么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平道:「对,梼杌,你们刚从城外回来,城楼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梼杌说:「……城外?城外围了些天兵,没多少,被我们打回去了。」 说到城外的天兵,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来找安平的目的,转头看着安平,气沖沖道:「分明是你拥兵驻城,怎么还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安平看了梼杌的神色,发现她比自己还茫然,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内殿,说:「梼杌,叫上其他魔将,去议事堂。」 * 「你说,魔神大人拦截下了天兵攻城的消息,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城楼?」饕餮瘫坐在议事堂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手球,囫囵地转着,狐疑道,「安平,你莫不是给自己玩忽职守找藉口?自五百多年前天诛之战后,魔神大人管我们管得比天界那帮孙子还狠,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前几百年我因为这个被他关了多少次禁闭?」 他这般问了,却并没有听回答的意思,罢兀自想了两秒,继续语气怪异道:「我都怕他哪天忘了自己是魔族,一时兴起把自家的老窝给端了。你说,他怎么可能自己跑出去和仙族打架?」 说端了自家老窝自然是夸张,可自从那人恢復了记忆,他真的是远远看着都怕那人哪天看自己不爽、对着自己就是一道惊雷噼下来。 那滋味真不是魔受的。 安平正襟危坐于饕餮对面的梨花木椅中,双手平放于两侧扶手,移过视线与饕餮相对,从容不迫道:「饕餮,就算你一直对父亲不服气,如今魔族能在人冥两界立足,可全靠他五百多年前的筹划。若真的任你在外煽风点火,怕不是把妖鬼二族得罪得精光、天诛之战后免不了被他们背后捅刀子。——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第216页 「我哪敢不服气,我对他早就服气得很。」饕餮道,「安平,天诛之战为何我们魔族落败你怕是忘记了?我看陛下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魔神的身操着瑞兽的心,一颗红心向仙族,恨不能把魔族拱手让人呢。」 若说前几句还可以说是稍有冒犯,这几句俨然就称得上大逆不道了。 在座魔将闻言大骇。 穷奇最憋不住气,见饕餮越说越不像话,一掌拍断了扶手,大刀直指饕餮,怒道:「把魔族拱手让人又如何!就算魔神大人要让我们去死,你敢有意见吗?」 饕餮嗫嚅两声,不说话了。 他一个应召返世的魔将,怎么敢有意见。 来到这世间,本来就是走马观花。纵歌纵舞纵乐纵慾,什么都想要,什么也没有。 轰轰烈烈地战斗,肆无忌惮地征伐,横徵暴敛地屠戮。因为早已身处地狱,便想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拖下地狱。 梦醒时分,了无生趣。 若是魔神当真不改上古神兽目中无人的高傲秉性,觉得他们骯脏噁心,不愿和他们一起烂死在这摊污泥里,想要靠将他们献祭给死亡来换得片刻的安寝,他也没什么意见。 生命对他而言并没有意义,只是苍白无比的两个字符,让他去死和让他活过来,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只是不要再把他们封印在寒冰炼狱中了,实在生不如死。 应龙在他们破解封印前就受魔气所染,应当也体会过寒冰炼狱的滋味,只希望这个比谁都高高在上的上古神兽能够稍微感同身受一些,给他一个痛快。 想到这里,饕餮自嘲地仰头喝下一口酒。 让上古神兽感同身受? 那和让魔族心慈手软有什么区别? 「饕餮,」见他沉默不语,梼杌伸手示意穷奇坐下,见穷奇怒哼一声、坐下之后还双手撑在大腿上、俨然余怒未熄,嘆了口气,对饕餮好言相劝道,「我看魔神大人这些年与当年对我们的态度也并不完全相同了。若他真的想要置我们于死地,这几百年又怎会扶持安平来管理族内外事宜?安平以前是人族的皇帝,最知晓人间的规矩,有他坐镇,的确是之比我们几个胡搞来得靠谱。」 饕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梼杌又道:「饕餮,我知道你计较魔神不务正业,无心御统三界。」 她说罢喝了口酒,把酒杯拍回雕花木椅旁的茶几上。 「以前我曾经疑惑,为什么我从诞生于世就这么渴望能够一统天下?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不是想统治他们。我是想摧毁他们。」 「我只是不服,为什么同样生于三界,有的人註定高高在上,有的人天生一无所有。」 「凭什么他们能够拥有爱、有希望、有文明、有秩序,而我自有记忆始就只能生活在一滩烂泥里?为什么我一定要仰视那些高高在上的傢伙?尤其是那些上古神祇,他们无非是生得早了点,从洪荒里活了下来,就变成了坐拥一切的存在。还有那些上仙,他们甚至没比我们早出生几天,却一副脱尘出世的样子。还有那些人类,愚蠢又弱小,可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世界上一切的美好与不美好却都是他们的。」 「为什么我一定要仰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上仙……仰视那些修士、妖怪、小鬼、人……仰视那些树、花、蚂蚁……」 「我疯狂地嫉妒他们能拥有所有我没有的东西。所以我要摧毁他们。摧毁他们的希望。摧毁他们的秩序。摧毁他们的文明。摧毁他们的爱。」 「我不曾拥有的东西,他们也不能拥有。」 「而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个死。可我从来就没真正地活过,我根本不怕死。」 她说罢哈哈了两声,又哈哈了两声。 饕餮虽然仍未回答,脸上的神情却有了些怅然。 穷奇脸上的怒容也退了下去,双手在扶手上摩擦了几下,摇摇头:「梼杌,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们不都是么?」穷奇嘆了口气,「可摊上了这么个新头头,此般宏愿估计有生之年也无望实现了。」 梼杌看他一眼,也摇了摇头,苦笑着道:「穷奇,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其实已经改主意了。」 穷奇停下动作,睁大双眼,惊怒交加地看着她,连说话声音都变高了:「——什么?!」 他看了梼杌一会儿,把自己椅旁的酒杯放在手里捏成了粉末,还是觉得很生气,指着全程看他们争吵的银临,恨声质问道:「梼杌,难道你当真如麟银所说,安逸太久,变得怠惰怯懦、任人拿捏了吗!」 梼杌又摇了摇头,正不知如何解释,却见一个魔兵跑了进来:「报——!」 穷奇转过头去,止住怒火,沉声道:「说。」 那魔兵单膝跪地,拱手道:「禀各位大人,最新军情。无量太华于亲下告令,青君重创魔神,被魔族生擒,生死不知,为替青君报仇,仙族不日便将出兵讨伐。」 「青君?「穷奇愣了一下,疑惑道,「不是只有玉骨笛攻城么?哪有什么青君?」 他想了想,神色更疑:「难道他已经被陛下杀死了不成?」 饕餮道:「仙族说的话你也当真?他们哪次不是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假的?说不定又是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其实那青君正稳坐天庭,不知在想什么坏招数。」 第217页 梼杌尬咳一声,准备告诉他们青君不知道为什么正在陛下寝殿里,却见议事堂的大门突然被两名随侍打开。 满头白髮的魔神换了身衣服,从门外走了进来。 第98章 泥足深陷(七) 四位魔将齐齐怔住, 从梨花木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殿中, 正欲俯身跪下,白髮男人却摇了摇头。 他已然换上一件蟒袍,随便一站便是个天生的天潢贵胄,慢慢走了两步,分明神色如常,却似乎颇有些吃力。 安平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上前扶住他一只手臂。 他愣了一下, 转头看向年轻的义子。 安平就恭敬地说:「父亲大人身体不适, 让儿臣扶着你走吧。」 这句话简直听得他脸都快青了,他僵硬了一会儿, 见青年简直泰然自若极了,托着自己的手臂也的确分担了身体的压力,这才控制住浑身不自然地僵直,沉默着点了点头,迈着好像不是自己的腿走到殿内台阶上的长桌后,在坐到座位上的瞬间脸又青了一下, 沉着脸示意魔将落座。 待众将落座,他看向跪坐在殿内的魔兵, 沉吟片刻,道:「继续。」 魔兵道:「遵命。」 「那无量太华据说从前任东天庭天尊手上继承了一队神军,名曰长风营,是当初为防魔患再起而特意暗中训练的破魔神兵。此前因尚未训练完毕, 又有青君坐镇,从未现世。昨夜青君进攻北狄,生死不明, 无量太华逼不得已,为顺应天道、剷除魔孽,特地将其派遣出来。」 梼杌道:「无量太华脑子进水了么?一百个天兵,就算人人都有三头六臂,又哪里能是什么威胁?」 魔兵道:「秉梼杌大人,虽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方法,但整支军队虽只有百人,却战力彪炳,实力个个堪比后世神祇。」 饕餮狂笑几声:「一百个后世神祇?听他吹牛!」 穷奇也全然不信:「哼。那东天庭前主要是当真能训练出这么厉害的亲兵,当年怎么会被老子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 他此言既出才暗道不好,抬头一看,果然发现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可怕的魔神大人脸色难看得更厉害了。 虽然顶头上司作为一个魔族中的败类,发脾气的次数和气场的可怕程度几乎成反比,但每次一不小心夸耀当初的功绩都要承受来自上方无声的低气压也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 ——可能这就是这就是新老大就是曾经知根知底的死对头最大的不好吧。 可再看,魔神大人脸色惨白地用三指撑着额头,皱眉听着魔兵禀报军情,与其说是愠怒不如说是难受。 他皱着眉头难受了一会儿,闭眼想了想,睁开眼睛,对魔兵道:「……天尊所言以何为凭?」 魔兵道:「禀陛下,混沌大人一个时辰前在西函和几个长丰营的兵士交了一次手。花了一炷香时间,没能分得出胜负。」 四魔将闻言大骇。 混沌脑子不太好使,武力值却高,向来是远驻他方最佳的选择。 若能和混沌相战而不落败,对上其他魔将亦可不落下风。 那无量太华竟有这般神兵利器,却憋到现在才亮出来,可见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饕餮道:「这长风营出现得委实蹊跷,依我看,那青君失踪一事必然有诈。我们四人,自昨夜起,可有任何人见过那青君哪怕一眼?我还不信了,他亲征北狄,来势汹汹,难道还能走到一半突然人间蒸发?」 穷奇原本也拿不定主意,听了长风营的消息,也觉得必然是仙族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故意放出风声,有些着急地看着座上魔神,道:「陛下,仙族愈借青君失踪一事大举进攻,安平说您昨夜只身前去迎战天兵,不知您是否曾与青君交手?」 他顿了顿,语气颇为气恼:「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等我们到的时候,简直连他的半根毛都看不到!」 魔神道:「……」 安平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魔神道:「不曾。」 昨日看到青泽且知晓青泽身份的只有安平麾下一小队魔兵,消息封锁起来并不难。 他之前心如死灰,此时缓过神才反应过来:先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境,后是燃着九天玄火的大量火石,最后是明里昭告青君失踪实则暗里架空青君军权的诏令。 这个在自己关于在逐鹿之战的记忆里还很年轻的、刚登基不久的、与其他三位天尊不同的、会不请自来主动到黄帝军帐给他们几位上古神祇带仙族贡果的、老好人一样的天尊,竟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青泽活着回去。 他助战黄帝后虽一路南征北战,平日里却不太出黄帝的军帐,只在开战时露面,与他人甚少接触。 无量太华见他次数少,加上时间过了这么久,认不出他情有可原。 但白泽是上古神兽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个,每日着精怪图画写得累了就爱在军营里闲逛,微笑不语地听人聊几句闲天,与经常来访的无量太华关系甚至一度称得上甚佳。 旁的仙族认不出白泽也不足为奇,无量太华怎会把青泽错当成白泽? 虽然容颜相似,但青泽的气质……青泽的气质,可是第一眼看上去就与白泽截然不同的啊。 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青泽—— 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嘴里有些发干,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几口才缓过劲来,慢慢把杯子放回原地,倦极似的靠在椅背上,撑着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青君一事,暂放一边。我有几件别的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第218页 * 青泽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往身旁一抱,发现冰冷凌乱的龙床上已经只剩自己一个人,微微一怔,回过神。 他很久不曾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了,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乱感。 虽然也有折腾到了天将破晓才睡的原因。 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化出两道青火,在指尖翻来覆去地把玩,感受到神志渐渐从困顿中回笼。 ——真是格外荒唐又莫名其妙的一个夜晚。 他立了六百年斩杀魔神的誓,等终于见到魔神,没立刻杀了他就算了,竟然和他翻云覆雨了一整晚。 殷洛一心求死,又非要死在自己手上。若他垂死挣扎一番,自己必定要好生折磨他一顿,再毫不留情地杀掉他。 可殷洛这样遇到自己只知道哭,还自作聪明给自己递刀,就让青泽反而被激起了说不出的气恼和逆反。 就这样杀了他,未免也太对不起自己六百年的苦练、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青泽看出殷洛身体状况似乎不太稳定,法力不知为何内耗得厉害,觉得就算殷洛反悔想要反抗自己也翻不出花样,便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无量太华想让他死,他也乐得装死,好好看看这个他一直都小瞧了的天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顺便可以在魔族大本营好好摸摸他们的底细,多向魔神不耻下问,学习探讨一下怎么才能把包括且不限于魔神自己在内的所有魔族给彻底搞死、让他们毫无捲土重来之力。 可他倒是安之了,殷洛显然并没有和他抱有相同的想法。 青泽在殷洛寝宫里呆了三天,喝完了酒壶里的酒,烧完了香炉里的香,把房间里的红纱打成了一排渗人的上吊绳,给羽扇上的孔雀翎编了十几串小辫子,甚至都不小心把殷洛藏在暗柜里的、见不得人的角先生和小玉瓶翻出来了,也没看到这人回寝宫一趟。 殷洛是准备自此以后都不回寝宫睡觉了吗? 想起来自己干了些什么羞愧得又想死了吧? 青泽哪里是个闲的住的人,俨然就是要不顾暴露行踪的风险,跑出去兴风作浪了。 殷洛却终于推开了寝宫的门。 他回寝宫的时候青泽正在外面逮雀。 等青泽逮了一手鸟毛,提着一壶烈酒,叼着根草梗回到寝宫,看到的就是一个身着蟒袍、头戴发冠的黑髮男人坐在床沿,正在看放在桌前茶几上的厚厚一沓资料。 青泽的动作停在原地。 他刚从玄雍皇城绑走殷洛的时候,殷洛也是这样地坐在书桌前,眉心微蹙、冷峻严肃地批阅着奏摺,好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长长的黑色睫毛在奏摺上投出湾湾的影子,像一道细细的吊桥。 当他垂下眼睑,吊桥便突然从空中断掉了。 青泽有些恍惚,一步步向床边的男人走去,看见他朝自己抬起了头。 殷洛重新把头髮染得黑漆漆的,换了身衣服。 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总觉得殷洛的衣领束得比前几日在城楼上看到的高了些,举手投足间很有些气势凛凛的样子。 他甚至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把眼睛和睫毛都变成了正常人的颜色,眼角的魔纹也给弄没了,乍一眼看去,当真就似个正常无比的活人了。 可既然是伪装,那就代表着无论再天衣无缝,也总会露出些格格不入的马脚。 昭示着两者之间截然的不同。 青泽走到他面前,微微弯了弯腰,闻了闻。 ——殷洛身上那股在城楼上就依稀闻到的、和他气质截然不符的味道简直一点也没有变淡。 青泽拉开距离,看着殷洛,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殷洛简直正常得显出一种诡异地不正常了。 青泽想了一会儿,随手捻起几张纸,慢悠悠地看了看,起初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所以,无量太华不是原本的东天庭天尊。原本的东天庭天尊死于两千年前那场魔患,无量太华作为一个五百多岁的仙官,深得原东天庭天尊信赖,临危受命,拿到了临时坐镇东天庭的诏令。因逐鹿之战大胜而立下奇功,此后彻底高坐天尊之位?」 殷洛点了点头:「他虽有天尊之名,但资歷太浅,难以服众,不免被其他天庭的人认为是瞎猫捧着死耗子,出了东天庭,几乎无人尊他为一方天尊。南天庭天尊三清长广资歷最老,是最受尊崇的天尊。直到五百年前,我……」 他说到这里,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仍是稳声道:「我攻上天庭。天诛之战后,三方天尊引咎退位,无量太华一统四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界至尊。」 青泽放下资料,挑起一边眉毛:「为何我在天界从未听到有人提及他早年的事?」 殷洛道:「青君是无量太华亲自亲自请到天界的上古神祇,身上带着无量太华的标籤,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 青泽哼了一声,端了个凳子坐到一旁,接过殷洛递过来的资料慢慢地看。 殷洛道:「我此前从未觉得无量太华有问题,但是他前几日的动作实在太奇怪,我便派人去彻查了天诛之战后三方天尊引咎退位的过程。」 青泽道:「然后?」 殷洛道:「宋清泽,三方天尊不是引咎退位。」 「南北天尊传说退位后在菩提境界隐世修炼,但穷奇带了整队魔兵在菩提境界里搜了一整天也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梼杌带麟银两日前潜入天庭,才让麟银用幻术从整日饮酒度日的西天庭天尊口里逼出了当年的真相——」 第219页 「玉骨笛根本就不是最近在被无量太华请来的古神,他至少从五百年前起就已经在无量太华身旁。当年南庭天尊与无量太华发生口角,激怒无量太华,被他召出玉骨笛,当着另外两方天尊的面杀死了南庭天尊。北庭天尊性情刚烈,不愿与他同流合污,也被玉骨笛杀死,从王座上推了下去。西天尊答应顺从无量太华,可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主动将天尊之位拱手相让后染上酗酒恶习,被无量太华派人在酒里日復一日吓了使人疯傻的药,不但没能同享荣光,反而成了半个疯子。」 青泽道:「自此以后,无量太华大权在握。」 殷洛点点头:「无量太华将此役命为『天诛』,实则是他代天而诛,诛的不是魔,是另三方天尊。」 「殷洛,」青泽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你觉得,东天庭前主,真的是临危受命于无量太华吗?」 殷洛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过了太久,已经无从查起。」 青泽就说:「你猜。」 殷洛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张了好几次嘴,应当是不习惯下没有把握的结论,最后仍是说:「……我不知道。」 青泽道:「行,好,你厉害。那我说——要是无量太华的东天庭之位来得没有问题,那才是有鬼了。」 虽然他们讨论的大多是这两日举魔族之力探听到的消息,但青泽一边听一边看的、有些泛黄的纸张上写的都是以前收集到的关于魔气的资料,看着看着青泽就说:「所以,如果我在城楼上直接杀了你,你就打算把这些大费周章查到的东西直接带进坟墓里?」 殷洛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些资料原本都被我都存放在暗匣里。你杀了我就能在我身上找到暗匣的钥匙。」 青泽道:「我没找到你暗匣的钥匙,倒是一不小心在你寝殿里的翻到了一个不需要钥匙的暗柜。」 殷洛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色大变,双唇惨白地站起身来,看青泽的表情像是看到鬼。 青泽此言显然并非出于善意,他从在房间里见到刻意装作无事发生过的殷洛的第一眼就蓄势待发地想要寻个时机、猝不及防地狠狠扎他一下。扎得他痛,扎得他流血才好。殷洛忍功如此了得,他可是等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当真以为矇混过关、放松下来才下的针。 眼见殷洛终于无法维持刚才一直维持的、看似如常的、实则紧绷至极的交流,青泽终于寒咧咧地笑了一下,一把按住他的手。 也许殷洛花费了很多努力和勇气、做了好几天准备,才在自己面前成功做出了一切如常的模样,也许他尽己所能地、笨拙地想要将之前被青泽发现的一切与生前的变化就此揭过,也许他希望青泽能可怜可怜他,稍微给他留点底子,不要发现他各种狼狈可笑的证据和露出的马脚,抑或发现了也不要戳破,能知道他有多竭尽全力地维持着如今如履薄冰的平衡。 可惜青泽待在这里是为了与他全然相反的目的。 他们没有一个与当初相似,刻意装作从未改变,模仿之前的相处模式,又能骗得了谁呢? 第99章 泥足深陷(八) 殷洛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 下意识想往后退。 可他身后就是床榻,后跟踩到了衣摆, 被青泽松轻轻一推,跌倒在床上。 青泽坐在床头,挑眉看他。 殷洛仍是连牙关都咬紧了,额头上泛起细细的青筋,沉默着就要爬起来。 他必定是被青泽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得魂不附体,连刚才故作的镇定也不顾上维持,不管不顾就要落荒而逃。 青泽哪里能让他逃了? 若是让他逃了, 等他重新做好准备, 又哪里能找到这样好的、彻底撕下他伪装的机会? 青泽一把把他按了回去,提起酒壶就往下倒。 然后笑得恶毒极了。 「你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弄的?弄给我看。」 殷洛说:「……」 殷洛说:「宋清泽……」 青泽收起笑容, 把酒壶砸到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殷洛,别让我再说一次。」 殷洛轻轻地哆嗦了起来。 僵持许久,终于在青泽越来越冷的注视下,伸出了手。 咬着下唇把酒液打湿的地方弄给他看了。 渺渺青烟从香炉升起,氤氲在红纱浮动的奢华寝殿中。 搭在床榻上的硬底华靴轻轻颤抖着。 「……」 开始还不太情愿, 完的时候连声音都带上了勾子。 青泽却似乎很不满意。 他眸光冷冷地看着,把手往房间里某个方向一指。 殷洛看也不肯看, 闭上眼睛,睫毛缀着水珠,颤抖个不停。 见了他的表情,青泽哼了一声, 似乎是懒得再和他计较。 环视了一下满室荒唐。 放下龙塌四周的红纱帐就爬上了床。 温柔是不会有的。 这人到后来倒是什么清醒时没脸承认的都承认了,以前教的话也一句一句往外冒。 宋清泽三个字念得那叫一个磕磕绊绊,弄得狠了还会突然清泽、清泽的叫着。 清泽? 别说他和殷洛现在已经是敌非友, 就算在殷洛还没彻底死去的时候也不曾这样亲昵地称唿过自己。 何况这两个字的发音还和自己的本名一模一样。 第220页 青泽心里怪异极了,停下了动作。 殷洛茫然地看着他。 青泽这几日来第一次放软声音,说的内容却是:「好殷洛,别这么叫,听着怪。」 几根湿漉漉的黑色长髮煳在殷洛颊边,他听了青泽的话,反应了一会儿,看清青泽脸上的假笑,僵硬着点了点头。 * 喝茶、逮雀、哼曲儿、打瞌睡。 美哉美哉。 倒不是青泽当真不介意仙族对自己的利用,但仙族自有魔族操心,不用他做任何事情殷洛也会想办法处理。 关于无量太华,他知道的殷洛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殷洛也知道。 无量太华利用他还想杀了他,他必定是计较。可魔族利用他復活了魔神,害得应龙彻底死去了,他更是恨之入骨。 两个他都讨厌,谁胜了他都不开心。 若一定要选,还是仙族获胜更好一些。 他也听闻了长风营的消息,知晓殷洛必定压力剧增,可要让他帮殷洛对付无量太华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不如说,他对长风营的出现简直称得上乐见其成。 让魔族不开心的事情,就是让他开心的事情。 他最希望的,就是仙族剿灭了魔族,把魔神斩于马下,他再列出所有无量太华阴险狡诈的罪证,把无量太华一脚踹下天尊之位,等仙族选出个靠谱的天尊,自己就避世隐居,余生谁也不见。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了。 他早已心如死水,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个结局。 事态也的确不出他所料,数百年来匿居深宫的殷洛出宫的次数越来越多。 某次殷洛披星戴月从外面回来,轻手轻脚推开殿门,坐在床旁,沉默地看着竟然还没睡着、却连看从外面走进来的自己一眼都懒得的他,不知想了些什么,第二天难得强势地给他换了身衣服,又给他做了易容,带他出了殿。 安排了个闲职,仍是放在宫里,倒是终于能光明正大四处闲逛了。 在魔将面前高调地转了一圈,转到一半被穷奇拉过去强行称兄道弟了一波。 没过几日,几个魔将就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还当这个魔神特意带出来的是个哪里来的、堪以重任的能人……可哪有能人从不上战场、夜夜与魔神同塌而眠? 混沌穷奇四目相对,一拍脑门。 ——直娘贼,这分明就是男宠! 不愧是魔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越是战事吃紧、时局动盪的时候,越是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在这样的关头,第一次玩起了男宠! 他们想明白了这点,看青泽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看大哥的女人的敬佩。 青泽哪管他们怎么看自己,把玩着殷洛送来的玉器,想着等殷洛回来该怎么折腾他。 这自然不是殷洛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事实上,向来迟钝如殷洛,竟也晓得不能在离宫里的时候冷落了自己,时不常派人给他送各种书画奇珍、灵果神器。吃的喝的玩的修炼的什么都有,样样都非凡品,每天从早到晚一一把玩都能不带重样。 真是不知从哪里学的坏习惯。 青泽看着每日送来的御赐圣品,内心毫无波动。看在随侍眼里,却当真颇有几分倾尽天下搏佳人一笑的意思,一时对青泽越发恭敬。 殷洛在生前就向来是不懂得如何控制坊间流言的,渐渐地,宫里宫外的便都知晓,魔神寝殿里住着个深受魔神宠爱、万万得罪不得的男宠。 等殷洛回宫的时候,青泽就会行驶男宠的职责,挥退四周随侍,直接扛着他走回寝殿,一把扔回床上。 然后在他耳边恶毒地笑。 都这样了,这人在外面可真是能忍。 能忍也有的是让他求饶的招。 外面的情况似乎一直很胶着,好几次殷洛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要是动作大了,脱下衣服露出的绷带上就会渐渐渗出血。 青泽知道他疼,动作便总会重一些。 好几次殷洛看起来都要哭了。 来的次数多了,青泽就发现,除了在城楼上的那次,殷洛出现在他面前竟一直都是黑髮黑眼。墨似的一双眼睛,藏住了那么多心事。 后来青泽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却不是这个样子。 白髮红眸,大氅披身,双鬓魔纹像燥烈的花。 隐忍不发五百余年,连武器也不愿意拿,终于还是奔赴了战场。 待他久违地从战场上回来……分明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眼角却带着微微的红,怎么弄都有反应。 他是为战争在恸哭吗? 他不是。 他竟然不是。 青泽几乎想一耳光扇死他。 只因青泽一开始看到他魔像毕现的样子时露出的几欲作呕的表情,让殷洛意识到了青泽对他的憎恶,所以刚回宫时是一副模样,一会儿出现在青泽面前又是一副模样。 哪怕知晓破绽百出,哪怕被青泽残忍地戳穿过,殷洛也一直不知疲倦地玩着这样的游戏,甚至可以在被青泽无情嗤笑的下一次又装作无事发生。 一本正经的样子,准备了很多资料,或者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很认真地和自己讨论,发挥自己对青泽而言仅有的一点利用价值,好像他们还是同伴似的。 第221页 他不怕麻烦,青泽也懒得告诉他——无论他是什么装束,看到他的每一眼,青泽都能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被魔气改变得有多彻底。 他已经被彻底毁掉了,只有他自己还觉得自己正常。 那个殷洛,终于被毁掉了。 有的时候,青泽觉得自己愿意一直待在这深宫里,也许是盼望着能在某一天突然听到殷洛战死的消息。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和殷洛的相处模式畸形至极,也不知道殷洛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一直忍受。 可他哪怕对殷洛的存在恨之入骨,也总没有办法亲手杀死殷洛,若殷洛当真死在了外面,也算给他和自己一个解脱了。 与其让自己印象中的、在那短暂的几个月里、一颦一笑都无比清晰的那个殷洛,只有自己了解的那个殷洛,他虽然不能爱、却好好在心里珍惜着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很好很好的殷洛,一点点变得模煳,一点点变得不堪,一点点变得堕落。 不如让这个人消失掉。 那可是他种了一整个仙府的花啊。 那可是他缅怀了几百年的人啊。 在看到魔神的那一瞬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人不存在了。 他以为殷洛已经重新投了胎,他以为殷洛已经度过了三世轮迴,在某个充满爱的地方长眠。 可殷洛不会再入轮迴,也没有下一辈子了。 殷洛什么都没有了。 世界上也没有殷洛了。 好像殷洛从未存在过。 好像那个和传闻里截然不同的、和所有史料里记载的也都截然不同的、只有自己知道真正模样的殷洛,从未存在过。 被自己从玄雍皇城绑出来的殷洛。 坐在龙神庙外彻夜不眠眺望远方的殷洛。 永远揣着两把匕首的殷洛。 拽着自己衣角求自己救救边镇镇民的殷洛。 送给自己白色小花的殷洛。 和自己一起设陷阱捉窃脸贼的殷洛。 射羿皇城里教自己下棋的殷洛。 第一次被自己抱着入睡的殷洛。 给村民分发解药的殷洛。 想要阻止自己收集碎片的殷洛。 在红纸里藏下秘密的殷洛。 强吻自己的殷洛。 在身上藏武器的殷洛。 终于骑到马开心得不得了的殷洛。 险些被旱魃斩杀却对着自己哀鸣的殷洛。 跌跌撞撞回到自己身边背着自己逃跑的殷洛。 放花灯的殷洛。 拖着举步维艰的身体跟着自己到蓬莱的殷洛。 惨死在洞窟里的殷洛。 永远沉默的殷洛。 永远笨拙的殷洛。 永远停留在二十八岁的殷洛。 背负一世恶名却比谁都温柔的殷洛。 想要触碰这个世界却一直格格不入的殷洛。 ——终于堕入魔道的殷洛。 他曾经对殷洛无比确信的东西一点点变的不那么确定,因为这个白髮魔神的存在而一天比一天模煳。 殷洛真正的模样原本就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可以用自己上古神兽漫长的生命去证明不是身为怪物,而是身为活生生的人的「殷洛」的存在。 如果连自己印象里的殷洛都不再是殷洛了,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好好珍惜这个殷洛了,如果连这个殷洛都变得比面部全非了,如果连自己都想不起他原本的样子了。 那又有谁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呢? 又有谁会能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努力地活过呢? 又有谁能听到这样一个人那么笨拙地说出来的一声声喜欢呢? 他到底憎恨的是殷洛,还是殷洛身体里的、把殷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魔呢? 可殷洛就是魔,魔就是殷洛。无论答案是什么,于现在的他而言都没有了区别。 想到这里,青泽微微一愣。他以为自己对殷洛只有怜悯,到了此刻,怜悯分明早已消失,应该已经一无所有。可他身体里那个一直抓挠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唿吸的部分却一刻也不曾安宁。 一直对自己说,救救他吧,救救他吧,不要放弃他,救救他吧。 可他怎么可能救得了殷洛呢。 没有人救得了他啊。 他已经万劫不復了。 第100章 泥足深陷(九) 殷洛背对着青泽, 笔直的嵴樑紧绷得好似快要断裂。 因他身上生着的花藤似的纹路,青泽突然在某天一时兴起, 拿出一支笔,当真画了几朵花。 暗红的枝条,鲜红的花瓣,艷艷的,泛着血腥气。 画着画着才发现,原来见不得人的地方也缠着几根藤。青泽想了想,在他下腹也画上了一朵。 一副靡丽灼艷又狼狈不堪的模样, 简直要把这个人身为男性的自尊一点点给碾碎了, 踩进泥土里。 原本调的花瓣倒不是红色的,用的特制的染料, 靠着磨皮穿骨的腐蚀性把颜色永远留在其上,等伤口恢復了才能看出原本颜色。 青泽看他身上魔纹不爽已久,力气下得重,笔落在哪里就在哪里上浸出一个形状优美的血印子,把画出来的花朵都浸红了。 画完之后歪头看了看,觉得这样才勉强顺眼, 道:「以后记得把衣服穿严实点,免得被看到了, 丢人。」 说罢,他看了看殷洛,看到一个微微颤抖的耳廓和耳后被汗浸湿的漆黑长髮,转头站起身来, 还没来得及离开,突然被殷洛拉住了手。 第222页 殷洛的体温一贯是很低的,此时却烫得灼手。 青泽愣了一下, 被一把拉进了红帐。 * 青君失踪的第三日无量太华便宣布了他的死亡。 隶属于青君的天兵都被拨给了失踪多年、突然返回天界的执明神君。 富丽堂皇的青君仙府被摘下匾额,换上了执明神宫四个烫金大字,所有曾服侍青泽的僕役都被驱离,换上了执明的旧部。 小红离开府邸前还难过地流了两滴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神威赫赫、曾击退魔神的青君就这样死了。 偌大天庭改弦更张,曾被其他三方天尊堪以重用的几位天将彻底失势,长风营风头正劲。 百名长风营军直属无量太华,除无量太华外只听玉骨笛调遣。 与执明神君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在魔神觉醒前就主动归顺于几大魔将的鬼王因为调查出百余年前突然身死的王后乃魔将麟银一时兴起所杀,不愿再依附于魔族。 鬼王个性阴诡,不敢公开自己已经知晓王后之死的真相,更不敢与魔族撕破脸皮,只是阳奉阴违,让执明神君替他暗中给仙族递了投名状。 无量太华笑吟吟收下投名状,第二天就派了十数名长风营战将率军下凡与魔族叫阵。 月余以来,三次试探。 有胜有平有败,夺了几座城池,激得魔将挑了一番脚。 第四次,五百年来从未出关的魔神却突然出了战。 骑着烈马,手持长/枪,面无表情立于站前,问明他们是无量太华座下长风营军士后便冷哼一声,长/枪一扫,对身后列队魔兵寒声喝令:「杀——」 魔兵疾沖,与天兵战作一团,成倾轧之势。 数名长风营战将对视一眼,持刀上前,手起刀落,一下便夺去一条魔兵性命。 魔神起初是在战后看,好似在努力克制什么。 到后来终于双目浸红,杀将上前。 他没动手前诸将只觉可怕,动手之后方知何为修罗。 白髮翻飞间,直杀得长风营所率部队丢盔弃甲,方寸大乱。 几大长风营军士好似不敢置信,脸色大变,捂着断刀步步后退。 那魔神骑着一匹身形高大的独角赤色踏炎魔族烈马,头顶血玉冠,身披血色大氅,白髮披散于耳后,不可一世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红得像血,全是一直努力克制的、骄狂好战的兴奋之色。 眼见天将步步后退,他夹着烈马缓步上前身影挡住太阳,看着落荒而逃的,长/枪一指,双鬓灼花灿灿,唇间露出鲜红舌尖,哑声道:「——再来。」 几名长风营军士一咬牙,咬破指尖,带得一片华光阵阵。 魔神停在原地看着他们,双眼净是兴奋之色,见他们裹着华光攻了上来才横枪相迎,又勐力一扫,震得他们远远后跌在地,又道:「再来。再来。」 一次又一次,直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却又不进一步相逼。 神情狂戾之色却愈发浓重。 「——再来——再来!」 眼见长/枪所过之处众将皆怖,又沉下脸,冷哼道:「废物。」 那几名长风营军士都没被他彻底杀死,却连一丝一毫动弹的余力都没有,烂泥似的摊在地上。 天将简直被魔神这异于常人的、简直撑得上怪异的神态吓坏了。 因为群龙无首,连反击魔将都顾不上了,溃不成军地四散奔逃开来。 此役大败。 无量太华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在长风营第五次派兵下界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亲自领了兵。 此时魔神已然在人间亲征了数次,所过之处,百战百胜,威名赫赫,好不吓人。 两军列阵。 仙族天尊身骑气派无比的金色仙兽,手持巨剑,华光四溢。 魔神驾着一匹赤色烈马,白髮及臀,桀骜不驯,杀气腾腾。 无量太华神情莫测地看着眼前这个狂妄至极、战意汹涌的男人,突然道:「魔神,好久不见。」 魔神横他一眼:「我可不记得曾经见过天尊大人。」 无量太华嘆息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对魔神大人可是印象深刻的很呢。」 魔神笑得凶戾,摩擦着自己的长/枪,沉声道:「等你败在我的手上,怕是印象更加深刻。」 他语气平稳,眸光闪动间却俨然已充斥嗜血神色,胯/下烈马躁动不安,身后大氅无风自动,似乎是难耐体内燥烈的冲动,没有耐心再与无量太华周旋,要与他狠狠厮杀一番。 无量太华笑道:「魔神大人怕是这五百多年憋得狠了。这才刚刚两军叫阵,正当是沉着应对、戒骄戒躁的时候。可看魔神大人的样子,好像半刻也等不及了——就这么急着对战么?」 魔神道:「天尊大人可真是比女人还婆妈。本座无非是懒得与即将成为本座枪下亡魂之人再作周旋罢了。」 他虽是这般说着,却连唿吸也急促了起来。 「魔神大人真是好威仪啊。」无良太华道,「听说魔神大人最近在宫里养了个男宠,魔神大人如此战意盎然、急不可耐,怕不是想盛着大杀四方的兴,回去与男宠欢好一番吧。」 他语调一派从容,好似端坐于王座之上,正在派发什么诏令,说的确实十足粗鄙的话语。 第223页 一旁的天将目瞪口呆,好似不敢相信一直端方温和的天尊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再看长风营的几位兵士,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似乎半点也不值得惊奇。 那天将咋舌了一番,默默感嘆,魔族都是离经叛道、枉顾人伦之徒,也许与魔族叫阵本应这样,他们之前次次都被魔族在嘴上占尽了便宜,还未开战先被气得急躁,失了先机,原来是他们自己太恪守陈规。 天尊不愧是天尊,就是能屈能伸。 魔神的脸色闻言突然阴沉下来,神情简直称得上可怕,握着长/枪的手指用力到枪桿微微颤动,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道:「与你无关。」 无量太华见了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害怕,似乎心情颇佳:「魔神大人脸色如此难看,难道是被戳中了痛脚不成?」 他说得优哉游哉,魔神却好似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一般,勐然攻了过来。 枪剑相交,神色暴戾,无量太华疾退两步。 魔神收枪于身侧,不屑地冷笑一声。 此般颜色,可真是头终于狂性大发的奇兽。 无量太华擦掉唇角的血,一扬手,身后天兵潮水似的涌来。 身后魔兵天将交战,二人交战数招,翻身下马。 无量太华当初与青泽交战必然没有用全力,此时数招相接,才让人察觉他作为一个两千多岁的仙界天尊法力委实有些太高强了。 十数招后,他看了眼断了一道裂缝的大剑,一捏口诀,隐于空中。 魔神一枪挥了个空,气得眯起了眼睛,怒哼一声,五指微曲,召出数道惊雷,噼在身周。 雷声过后,遍地焦土,天尊仍然不见踪影。 他站在原地,双眉紧皱。 却见身前空气突然微微波动了一下,无量太华钳着他的下巴,哄小孩似的说:「乖,别这么着急。」 魔神猩红色双眼大睁,一枪挑开无量太华的手,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天尊。 好似这个冒犯的举动让他暴怒极了。 无量太华看了看自己被划伤的手,唔了一声,笑了一下,又隐入空气中。 声音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响彻在整个战场上,使得两方战将都停下动作:「虽然魔神大人似乎还意犹未尽,本天尊也委实想再与大人继续切磋。但现在还不到与大人决一死战的时候,还请大人稍安勿躁,待时机成熟,本天尊自然会来找你。」 魔神双目赤红地环视四周,突然感觉到耳后被人吹了口气,一个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道:「——到时候,整个魔族,都会是本天尊囊中之物。」 第101章 请你爱我(一) 那口气冷冷的, 竟使他的身体微微战慄了一下。 天兵涨潮一般来,又退潮一般去。 魔神双目充血地看着逃之夭夭的天兵和一片狼藉的战场, 因为敌军主动退兵,此役戛然休止,他却比平日里狠狠打了场胜仗还要躁动不安、兴致昂扬,好似被三言两语刺激得心都烧了起来。 他紧握着长/枪的指节用力到咔咔作响,半晌才道:「回城。」 一路御马疾驰回了皇城,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连眼角都是红的,唿吸乱得厉害, 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下马的动作都不太稳,一脚踩空差点滑到在地上。 可内仕想要上前搀扶时却被陛下沉着一张脸, 睁着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可怖至极地一眼扫过来。 魔将们见了他的表情也不敢近前,互相问了问,才知道那仙界天尊在战场上说了些难听话,激怒了陛下。 说的是什么话?侧耳听了听,噫了一声,看来仙族的也不都是好东西。 陛下向来是沉稳冷厉的性子, 这样怒火滔天、大发雷霆还是第一次。头也不回地沖回了寝殿,紧紧阖上了门。 接着就响起了一大片砸东西的声音, 乒啷乓啷,听得门外随侍心惊胆战。 到了傍晚,屋内砸东西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甚至平息得过于安静, 显出一种诡异至极的死寂了。 门内突然传来魔神大人的声音,慢慢的、低低的,好似努力克制压抑着什么。可出乎随侍意料, 他以为陛下必然怒气沖沖,这几个字听起来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 不大不小,刚刚能被他听到,好似与平日相同,似乎由于平日没那么相同。 问的是:「宋公子呢?」 随侍道:「禀陛下,宋公子说他在宫里转转,晚些时候回来。」 回答完等了等,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内仕自觉声音足够清亮、念字足够清楚,陛下不至于没有听见,因为没听到回復,估摸着他应当已经休息了。 便稍稍打起了盹。 他小鸡啄了几下米,恍惚觉得自己听到一声轻轻的「拿酒来」。 内仕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店内仍是一片死寂,四周也安安静静,只有秋风吹拂枫叶的飒飒声。 刚才的声音那么轻,微风一吹就消失无踪了,好似虽然说出了口,却并不想被人听到。 随侍侧耳听了听,没再听到门内有任何响动,陛下也没有再看口,想来这三个字应该是自己的幻听。 他害怕自己当真睡了过去,把梦里听到的话当成了陛下的命令,狠狠揪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疼得彻底清醒了,这才眼泪汪汪揉着脸颊继续守着。 第224页 又过了许久,约摸一炷香有余,里面突然又有了几声响动。 里面的人又说:「拿酒来……」 这次说得很清楚了,不耐烦地、苦闷地催促着,尾音却带着颤。 随侍道:「遵命!」 他忙不迭跑去命魔厨端了壶酒送到殿前,放在玉盘里,双手端好了,挥退来人,推开门低头端了进去。 寝殿内富丽堂皇,异香拂面,被扯下来的华丽羽毛飘散在细软的地毯上,玉如意被砸得稀碎,凳子横翻在地,木架被砸得七零八落,玉酒杯的碎片散落四处。 血玉龙冠掉在离门口不远的毯上,暗红色的红色大氅从床脚垂落在地,几床锦被也被蹬到地上。 魔神躺在龙床上,被层层红纱帐遮掩,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见他进来也没有别的反应。 随侍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道:「陛下,您的酒。」 魔神说:「放下。」 随侍就把酒壶放在床榻旁的台几上,弓着腰退出去,阖上了门。 门内又回復安静,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又在下一秒被压抑下去。 随侍会想到刚才意外瞥到的光景,晓得魔神必定还会再说话,就打足十万分的精神等。 过了一会儿,魔神又问:「宋公子……怎么还没回来……?」 语气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带着一股底音湿软的、暧l昧不明的意味。 随侍道:「宋公子似乎去皇城北边了,那边枫树开得正美,还有一眼泉,许是忘了回来。」 里面的人好似崩溃了,一直好似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的声音终于无法维持、彻底崩坏。 啪擦一声。 应当是酒瓶被狠狠摔到了地上,魔神一边喘息一边低低啜泣着道:「叫他回来…………快点、快点………………」 随侍道:「可是,陛下,宋公子应该马上就……」 里面几乎是在哀鸣了:「快点……」 随侍愣了一下,立刻应了,急沖沖就去找人。 到了晚上的时候,青泽终于回了寝殿。 一开门就被一身酒气的殷洛扑了满怀,睁着一双腥红色的眼睛,一把按上了门。 青泽看清殷洛的模样,愣了一下。 殷洛今天在寝殿里待了这么久,竟然连半点易装也没做,仍披着满头白髮、面上魔纹翻飞,甚至仅剩的一件单衫上还裹着战场上的、浓浓的、刺鼻的烟土气,好似过了这么几个时辰还觉得自己身处于激烈战局之中,半点也没能冷静下来。 青泽说:「你今天怎么这么——」 殷洛直接用左手捂住他的嘴、阻止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把头埋在他右肩上,低低催促着:「我好想你……」 理智告诉青泽应该阻止殷洛的动作、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殷洛满身的花好似也化成了火烧到了自己身上,烧得他脑子宕了两秒的机,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把抱起殷洛,向床边走去。 仍是扇了他一耳光,骂了他几句。 也没干些什么,却逼得殷洛把枕头咬湿了一大块,最后尖叫个不停。 殷洛欢好时的声音向来带着两三分说不出的、隐忍又欢愉的意味,第一次抬高声线竟然听起来可怜得很。 可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可怜。 到了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鸣金收兵,青泽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殷洛已经穿好衣服,背朝自己坐着,扶着床柱在干呕。 青泽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殷洛在那里努力了许久,什么都没能吐得出来,精疲力竭地侧靠着床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见青泽已经醒来、正睁着一双青凛凛的眼睛看着自己,愣了愣,喉结滚动了几下,说:「宋清泽……」 青泽笑了一下:「魔神大人酒醒了?」 殷洛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青泽执起他鬓边的一缕白色长髮,睨了眼,又冷笑了一下:「魔神大人现在可真是装都懒得装了。」 殷洛身体震了一下,烫着了似的抽回自己的头髮,站起身来,后退两步。 阳光从门外洒落进来,殷洛背光站着,神情看不分明,只是声音闷闷地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又后退两步,撞到了门柩上,好似勐然惊醒,说:「一会儿会有内仕来收拾房间。」 然后落荒而逃似地推开了门、连片刻也不敢在这华丽的宫殿里多待。 见他跌跌撞撞离开,青泽踩上鞋,拨开床榻旁的碎瓷,站起身来。 他倒要出去问问,昨天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把殷洛刺激得方寸大乱、魔性大发。 先是抓了个小童,后又逮了个兵,最后还是在穷奇那里才知晓了具体情况。 殷洛此次出战竟然对上了无量太华。 对上无量太华也便罢了,无量太华堂堂天尊又统领长风营,迟早是要与殷洛对上的。 可这天尊和那几个老古董不同,是个为求胜利不顾体统的傢伙,竟然在众目睽睽的战场上捅l破了自己与殷洛的事情。 穷奇说那天尊出言不逊,激得魔神大人怒火滔天,可殷洛昨晚的反应,哪里是被激怒,分明是被无量太华三言两语引得yu火难耐了。 想到这里,青泽连勾起的嘴角都收了下去,皱起眉头,心里隐隐泛出了些噁心。 第225页 饶是他讨厌如今的殷洛,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身体上仍然契合至极。可一旦想到昨晚殷洛如此孟l浪,竟然是因了这样的原因,简直让他如鲠在喉。 也许连殷洛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噁心,才会在清醒之后为自己的行为作呕。 可连控制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之后再来自厌自弃,又有什么用? 理智彻底回笼,青泽胸口沉闷至极地想着。 殷洛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无数次地想过杀死殷洛,甚至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手指掐上欢好后熟睡着的男人的脖颈。 看着那张无比熟悉却又陌生得很的脸,没有一次下得了手。 既不能杀他,又不能救他,便只能折磨他。 这样病态的相处模式胶着至今,简直让他身心俱疲。 不过无量太华说了那样的话,说明无量太华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在殷洛还没有变成魔神的时候……在那个他们还是同行的伙伴的当初,他也曾因为身为人皇的殷洛的身死理智全无、迁怒于无量太华,不管不顾便要杀了这个执掌整个东天庭的仙族天尊。 无量太华知晓殷洛入魔一事,也应当能察觉到当时自己与殷洛暧昧的关系,如果无量太华在战场上认出了殷洛,会不会猜到殷洛藏在宫里的男宠就是自己? 他只身一人在这魔族大本营里,因宫内随侍所知之事有限,消息也总有些滞后。 因他怀疑无量太华已然发现自己正在魔族宫殿之内,看着疑惑地看着兀自沉思的自己的穷奇,敛下面上神色,虽然眸子里仍然没什么温度,嘴角却重新擒了一抹笑。 这魔将性烈如火却心思简单,很把被魔神当成入幕之宾的自己当自家人,半点提防也没有,若再多旁敲几句,必能从他这里好生了解一下仙族自己失踪之后的后续反应。 没想到这一问,竟然问出了外面人尽皆知的执明神君回返天界、还被无量太华提拔重用的消息。 青泽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谁?」 穷奇说:「执明啊,那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神君。宋兄弟,你来得晚,没见过他也正常。」 青泽说:「说这么多次了,我不是你们兄弟。」 穷奇道:「宋嫂子。宋公子。宋大哥。宋姐姐。陛下没给你后宫的名分,你领的是魔兵的官职,我也只能与你兄弟相称。在我们魔族,魔兵魔将都是兄弟。」 青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心里却暗自皱起了眉头。 执明? 那个杀死殷洛、带走殷洛尸体的执明? 执明不是归顺魔族、背叛了无量太华吗?怎么可能回返天界,被无量太华重用? 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殷洛死后第三天就提着长剑把魔族老巢捣得鸡犬不宁,在这座北狄皇城里看见归顺于麟银的执明,被麟银用一块鳞片碎片转移视线、带着执明逃之夭夭了。 执明分明带着殷洛的尸体投奔了魔族。 难道这不是魔族復活魔神的一环吗? 从开始到最后,作为人类的殷洛的出现与消失,难道不都是魔族的计划吗? 青泽有些怔忪,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忘记了问——殷洛坐镇魔族后,到底是怎么处理这个投奔魔族的、杀害自己、使自己作为魔神而復活的兇手的。 他终于想起来,于是便问了。 穷奇听了他的问题,好似很疑惑:「陛下和执明有过什么龃龉吗?陛下从来没提过啊。」 青泽道:「……」 青泽道:「那执明之前在魔族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们给他安排了什么职位?」 穷奇道:「宋兄弟,执明原本就是麟银放在天界的暗子。他身份暴露,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留在魔族也没什么用处,这么可能给他安排职位?」 青泽道:「可他不是把殷……人皇的尸体给你们带回来了?不是为你们復活魔神立下了大功?他叛出仙族,为你们立下了这样的大功,你们竟然没有任何赏赐?」 穷奇道:「宋兄弟,你在说什么?执明是两手空空逃到魔族来的,怎么就立下了復活魔神的大功了?我们可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当初是做了什么败露行迹的事情。」 青泽道:「什么?」 青泽又道:「这怎么可能?」 他的语调很平稳,牙关却咬得很紧。 好似在听什么天方夜谭,连半个字也不愿意信。 一块骤然倒塌的、小小的多米诺牌,牵一髮而动全身,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彻底推倒了他建立了几百年的、从未怀疑的认知。 见穷奇神情怪异地看着自己,青泽平復了一下唿吸,在电光火石间抓到了穷奇话语中的不合理之处,摇了摇头,质问道:「既然执明什么功劳都没有,又已经败露了行迹,失去利用价值,为何会被你们留下性命,存活到现在,甚至回返了仙族?」 穷奇茫茫然道:「自然是因为麟银那个傢伙心眼比针眼还小,记恨执明当初背叛了他,眼见执明到魔族来自投罗网,非要好生报復执明一番,把他堂堂一个昔日神君贬为自己的随身僕役,让他日日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执明熬了六百多年,恰好在青君身亡之后寻着机会逃回了天界,如今被无量太华重用,气焰比当年还要嚣张几分。」 青泽道:「执明是你们的暗子,当初行迹败露叛逃出了仙族,如今又如何能被无量太华不计前嫌地重用?」 第226页 穷奇道:「谁知道,许是他立下了什么大功吧。」 青泽道:「他能在这几百年间立下什么加官进爵的大功?难道是在魔族的这段时间搜集了你们的情报,呈递给了无量太华,得到了他的饶恕,重新被重用?」 穷奇道:「哼。一个小小的杂役,根本就没有任何搜集到我们机密情报的机会。许是仙族失了青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只能在矮子群里拔个将军。」 分明是对手,这穷奇夸起青君来倒是很诚心实意。青泽听了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瞪着穷奇,寒声道:「你确定他没有泄露任何魔族机密给仙族么?」 穷奇道:「麟银那么恨他,怎么可能泄露任何消息给他。何况我们也没有什么害怕仙族知道的把柄。」 青泽道:「这不合理!他、——他没有立下任何功,为什么敢在背叛仙族后回到仙族?为什么回去之后反而受到重用?」 穷奇道:「仙族那帮傢伙脑子奇怪得很,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青泽道:「他们怎么想的……他们的脑子可一点也不奇怪,他们能怎么想?」 他脸色惨白,抬头看了眼同样惨白的天,身上甚至浸出了冷汗。 穷奇道:「宋兄弟?」 他不知道面前的捲髮男子到底脑海里想了些什么,竟然瞳孔紧缩地看了自己一会儿,然后在想明白的瞬间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天上的光泛着惨惨的白,头髮微卷的男子的脸上也泛起了惨惨的白。 他终于低声说出了从刚才就意识到的、与自己几百年来认知不符的、另一个可能:「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了。」 「这个功,是他在来魔族前就立下的。」 穷奇愣了愣,道:「宋兄弟什么意思?」 青泽道:「执明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仙族,……不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无量太华。他立下的这个功是在他逃到魔族前就已经完成的。他在青君失踪后才敢回去领功,说明这个功,与青君有关。」 「这个功与青君有关……却也是无量太华不得不把他逐出天界的原因。」 「所以,这个功是、这个功是……」 「这个『功』只可能是一件事情。」 青泽神情有些恍然,好似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说出的东西。 「穷奇,你说你不知道执明为什么行踪败露、逐出天界。」 「无量太华从来没有公开说明过,如果执明真的不是受你们指使,你们自然无从知晓。」 「可我知道。」 「我知道神君执明在某一天突然叛离天界。」 「那是因为,那一天。」 「那一天。他被逐出天界那一天。他杀死了人皇。」 「他与无量太华同行,不惜付出失去神君身份的代价,自作主张杀死了人皇,得罪了与人皇同行的上古神兽白泽,在无量太华捉拿之前逃之夭夭。」 「无量太华误信执明,酿下大错,于心有愧,亲拨白泽数百精兵,助其为人皇报仇,捉拿执明。其后白泽率数百天兵奇袭北狄魔族皇城,重创魔兵,却被投奔魔族的执明逃离,自此难寻其踪。」 穷奇道:「宋兄弟,当年我们也没败那么惨……」 青泽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仍是说:「可那不是真相。」 穷奇说:「宋兄弟,你到底在说什么?」 青泽说:「真相是,执明他。」 「他杀死了人皇。」 「他杀死了人皇。然后把人皇的尸体交给了无量太华。」 「他杀死了人皇,把人皇的尸体交给了无量太华,却让与人皇同行的上古神兽在其后几百年里,一直以为尸体在魔族手上。」 「那个上古神兽一直以为人皇的尸体在魔族手上,才会在再一次看到人皇的时候,以为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魔族的阴谋。以为人皇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让这个上古神兽,以为自己被骗了,以为自己被信任的人骗了。」 「以为——」 以为自己被魔族利用着彻底害死了应龙。 青泽说着说着突然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他说:「穷奇,你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出世的么?」 穷奇道:「自然是封印松动了,我们就出来了。」 青泽道:「封印为什么会松动?魔神不是你们唤醒的?」 穷奇摇了摇头:「觉醒的其实不是魔神,是魔神之力。那是维持我们整个魔族生灵生命的力量。拥有魔神之力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是什么种族,就是新觉醒的魔神。比如,宋兄弟,也许你不相信,陛下在变成魔神之前,可和魔半点关系也没有。」 青泽道:「我当然相信。」 他和殷洛同行了一路,怎么会不相信。 他虽然信,脸色却来越难看:「拥有魔神之力的条件是什么?」 穷奇道:「我也不清楚。我们魔将都是应召而生。我们不知到魔神之力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如何拥有。在我们应召而生前,便已经有了一个可以使用魔神之力的新魔神。两任魔神此前都不是魔族生灵,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成魔神的。」 青泽道:「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你觉得世界上会有人知道吗?」 穷奇道:「宋兄弟,你可难倒我了。说实话,我们连我们自己是从何而来都不清楚,你这样问我,我也只能胡说八道。」 第227页 青泽道:「……魔神觉醒前知道自己会变成魔神么?」 穷奇道:「那自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以前还会杀死这么多我们的同族吗?」 没想到这些魔将连殷洛以前在人间跟着自己杀了一路魔患的事情都知道。 青泽道:「魔神觉醒,不是你们的计划?」 穷奇道:「我们倒想这样计划,可是我们甦醒得太晚,陛下的气息又一直很模煳。我们可还是陛下觉醒了,才知道他就是魔神的。」 青泽道:「所以他在觉醒之前,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是出于个人意志。没有任何刻意的引导?」 穷奇道:「都说了,在魔神之力觉醒前,陛下和魔族简直势如水火。我们怎么可能刻意引导他?」 青泽道:「……」 青泽道:「穷奇,最后一个问题。」 青泽停顿了一下。 「——从逐鹿之战以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穷奇道:「宋兄弟,陛下没有告诉过你么?」 青泽道:「你们陛下是个闷葫芦,问他不如问你。」 穷奇显然对此深有同感,就道:「两千多年前,蚩尤陛下身死,魔族被封印,受永世寒冰炼狱之苦。五百多年后,被封印起来的魔神之力突然有了身处人间的新主人,新主人未被封印,因受魔神之力所扰,与我们同受寒冰炼狱之苦。自这年起,封印渐渐松动,微量魔气泄露出去。又几百年,魔神之力冲破部分封印,魔气大量外溢,麟银梼杌乘隙而出。几年之后,魔族拥兵北狄,魔神之力觉醒,魔神出世,四散于人间的魔气收归魔神陛下体内。」 蚩尤死后又五百多年,这个时间点,青泽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四百多岁的小山妖满一千岁的时候。 那个山妖跑出蓬莱,怀抱着满腔天真莽撞的爱,亲眼目睹了上古神兽应龙死于人皇剑下。 又看到仙族金光灿灿驾云而来。 应龙死后不久,封印松动,魔气外泄。 人皇死于入魔翠青之手。 后世人皇殷洛也险些死于入魔邪祟之手。 苟延残踹,自此变成了活死人。 无量太华说是仙族叛徒欺上瞒下、擅自为之,已将涉事罪仙统统丢入诛仙之境,自己当时当真信了。 可无量太华谎话连篇,谁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当时已是东天庭天尊,就算是四方天尊里最弱的一个,要想命令下属支使人皇屠龙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那些仙必定早已被他暗中处理掉,再也发不出声音。 应龙是昔日逐鹿之战的功臣,是逐鹿之战的胜利才让无量太华登上了天尊之位,他于无量太华不但无仇,反而称得上有恩。 无量太华并没有理由杀掉他。 可若不是他,还能是谁?其他三方天尊疯的疯死的死,真相已是无头悬案。 是谁放了个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的人皇在自己面前? 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肩头分明燃着人族的魂火,却连一点心跳和唿吸都没有,冰冷得像一具尸体。 如果无量太华才是谋划着名一切的那个人,如果害死应龙的不是魔族。 那就说明—— 殷洛没有欺骗他,殷洛没有利用他。 几百年里,殷洛一直在等他。 殷洛只是努力地想要作为一个人陪着他度过短暂的余生,却被拖进了深渊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曾经想要拯救殷洛,他曾经答应过要给殷洛解脱。 却毫无察觉地让殷洛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残杀,又孤零零地在生前最憎恶、最害怕、最恐惧、最想要逃离的地方醒来。 逃无可逃地被侵蚀了六百多年。 日復一日地啃噬他的意志,侵吞他的血肉,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直到有一天,终于被自己持着长剑出现在面前,堂而皇之地把彻底面目全非的他当做罪魁祸首,怨他不堪、嘲他丑陋、恨他堕落。 可如果是这样,殷洛为什么要忍受他这样的对待。 为什么殷洛要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幼稚而可笑的、随口说出的承诺孤独地站在炮火连天的城墙上。 为什么要忍受答应保护自己却丢下自己数百年的人施与的、飞来横祸一般的仇恨。 难道殷洛竟然还记得生前对他的喜欢? 难道殷洛向他乞爱不止是出于魔气支使的不堪的欲望? 难道他竟然对殷洛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吗? 如果是那个殷洛,如果是那个身处黑暗嚮往光明的殷洛,如果他们之间的仇恨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那么,他杀不了他,但他可以拯救他。 殷洛做错了不少事情,但还没有真正到罪无可恕。 就算只是时间问题,就算註定无力回天,就算至少在殷洛还在向自己求救的时候,就不能放弃他。 虽然迟了那么久,但如果从现在开始,紧紧握住这个人的手。 也许有一天,奇蹟会出现。 青泽愣了一下,按住自己的心口。 原来他竟然是想要拯救殷洛的吗?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没有人可以拯救他,却为此难过得快要窒息,到了此刻才终于吐出了胸腔里的那口浊气。 原来他从见到殷洛的第一眼,内心深处就在等着自己做出这个决定。 第228页 这个蛮不讲理的、理想主义的、自以为是的、幼稚无比的、企图逆天改命的决定。 那个人不但是殷洛,还是魔神。自己寿数绵长,可这次,也许会为这个决定搭上性命。 青泽心不在焉地敷衍了穷奇几句,闲逛了一会儿,感觉纷飞的思绪渐渐沉寂下来,便神色如常地慢慢走回寝殿去。 他回去得有些晚,殷洛正站在床头点燃烛火。 黑髮、黑眸、暗色蟒袍,指节修长有力,因烛火的晃动在桌上投下几道影子。 好似昨夜的事情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殷洛总是这样,以为只要自己做出一副毫无破绽的模样,就可把发生过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 甚至连他们早已生死相隔这件事情,殷洛也可以当做不存在。 一次青君也不曾叫过,仍是叫着他在人间的名字。 青泽慢慢走了进去。 殷洛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头也不抬。 殷洛说:「宋清泽,听说你和穷奇聊了很久的天。」 殷洛说:「穷奇个性蛮横,但不是坏人。」 殷洛说:「殿里的东西都换了新的,你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殷洛说:「饿了么?吃点东西吧。」 殷洛是个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到底是得有多不安、到底是得有多害怕看到自己的反应才会一直喋喋不休呢。 青泽说:「殷洛。」 殷洛阖上嘴,僵在那里。 他有些无助地看了一会儿桌面,端起烛台,低着头,说:「我还有军情没看完,今晚就先睡在御书房……」 青泽说:「殷洛。」 殷洛的身体颤抖起来:「宋清泽,求求你,别说了。」 青泽看了眼镜子,看见自己的模样简直难得的正经,应该不会让殷洛以为自己在胡说八道,就说:「殷洛,我们合作吧。」 殷洛说:「……什么?」 青泽说:「我改变主意了。」 殷洛终于抬起了头,有些惊讶的样子。 青泽看着他的表情,一下子就笑了:「好殷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和你合作,我们一起对付无量太华。」 他这段时间对殷洛温柔的时候太少,竟然反而使殷洛瞪大了眼睛,不受控制地下意识紧绷起身体,连自己也没发现地、称得上戒备不安地看着他:「什么事?」 青泽说:「我公开身份,以青君之名代你出战,向世人揭露无量太华的真面目。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再率军出征了。」 既然已经觉得无量太华与应龙的死脱不了干系,他自然是要对付无量太华。 可要求殷洛不上战场却是出于别的目的。 若要对付无量太华,有魔神助阵,必然是事半功倍。可他不忍心再让殷洛做生前就已足够厌恶了的事情,宁愿多花费些功夫。 殷洛的表情一片空白,好似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青泽知道自己态度陡变一定吓坏了这个男人,此时他和殷洛之间气氛紧绷极了,他实在没办法直接说自己心疼殷洛,也觉得自己突然转变阵营的确不太有说服力,就解释说:「无量太华统领仙族,有长风营和玉骨笛助阵,你们是唯一可以和无量太华抗衡的力量,如果不除掉他,就算封印掉你们,他肯定还会做更多坏事。」 殷洛说:「……」 殷洛说:「你……」 青泽说:「我什么?」 殷洛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烛台。 青泽拿开他手上的烛台,放在桌上,逼殷洛直视自己。 见殷洛仍是低着头,青泽嘆了口气,拉住殷洛的手,说:「殷洛,我帮你对付无量太华。你别出战了。你受不了的。」 他这个动作简直很亲昵,殷洛嘴唇哆嗦两下,连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眉心仍是紧紧蹙着,很有些阴沉吓人的意思,一双眼睛却茫然极了。 青泽看了他这幅样子更是心软,干脆直接说了执明的事情:「殷洛,我知道了执明回返天界的事情。我知道你当年是死在执明手上。现在看来,无量太华才是罪魁祸首。我立过誓要替你报仇。虽然晚了几百年…………」 殷洛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青泽说着说着安静下来,看着殷洛黑漆漆的眼睛,与殷洛对视了一会儿,唿吸急促了起来,扣住他的后脑勺,吻住他的唇。 烛火尽头,情浓意浓。 作者有话要说:  都统一战线了,离糖山糖海还会远吗?(? ?。?w?。 ?)?【酷爱抬头康康小标题~ 第102章 请你爱我(二) 虽然情浓意浓了, 第二天殷洛醒过来却仍是说:「……不行。」 青泽气得磨了磨牙,说:「怎么不行?」 殷洛说:「无量太华来势汹汹, 我若退战,军心不稳。」 青泽道:「那我就与你共同出战。顺便可以提醒你不要再每次上战场都狂性大发。我可听说了你之前折腾那几个长风营兵士的事情。——你好歹也是一方魔神,怎么就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竟然在战场上失态成那样?」 他见殷洛没有回答,又说:「好在你还留下了他们的性命,说明你现在虽然不太像样,却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殷洛听了沉默两秒, 却露出懊丧自嘲的表情, 轻声道:「也只有你还觉得我没有无药可救。」 青泽终于收了从昨日突然想通、改了主意后一直挂在脸上的、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殷洛, 这样嗒焉自丧,可真不像你。」 第229页 殷洛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丧气的话,抿了抿唇,似乎想要换副表情,却无论如何也没能露得出来如常的神色,懊恼地咬了咬牙, 最后沮丧至极、自暴自弃地说:「对不起。」 虽然他一直克制着不表现出来,但他着实被自己与无量太华对战后的反应打击得不行。 他引以为豪的意志力早已被啃噬得不成样子, 看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不受自己的控制,清醒后甚至第一次生出对自己的陌生与恐慌。 他简直不知为何自己还要继续苟活着,又如何不自丧。 他这样道了歉,青泽却反而嘆了口气, 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对我不起,是我之前错怪了你。」 自从昨日改了主意, 觉得殷洛并没有那么无药可救,打算救殷洛一把,青泽突然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莫说不似前几日那般戾气十足,甚至比在天界那段时间还要心情愉悦些,一改此前爱答不理、刻薄冷淡的态度,简直耐心十足:「你误入歧途做了错事,也有我当初没有保护好你、让执明趁虚而入的原因。我曾经答应过你,若你当真入魔就亲手杀了你,给你解脱,却把你落在魔族六百多年。」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在城楼上见到你……是我没办法对你下杀手,违背了当初的承诺,不该把罪责都归咎到你身上。你虽然心性大变,却也没有对不起过我,连当初的承诺也还记得。我那般态度,是我对不起你。」 殷洛看着他,道:「……」 青泽见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委实可爱得紧,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连语气都不自觉放软了:「殷洛,你别难过了。」 殷洛捂住被亲的脸,道:「你不觉得我……噁心了么?」 「听内仕说你几百年都夜夜独眠,虽受魔气所扰也不曾招过一个美人。」青泽咳了一声,「如此说来,你……我也可以理解。」 殷洛原本终于掩下自厌神色,听到内仕说的话之后面上又开始青白交加。 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青泽知晓他在做心里斗争,也不急着继续说话,耐心地看着殷洛脸色变完,等着他给自己回復。 可殷洛脸色变得实在也太久,青泽就觉得有些不对。 他瞥了殷洛攒紧的指节一眼,知道他必定是被打击得狠了,想了想昨夜殷洛的模样,又想了想殷洛的性子,终于久违地找回了些心疼,感嘆殷洛消沉恼怒至此也着实情有可原。 他不知该拿殷洛怎么办,只能继续循循善诱。 「殷洛,你手握魔族大权,有妖鬼二族听令,若我们合力剷除了无量太华,于各族都是莫大的功绩。你之前虽一度暴欲恣睢,却悬崖勒马,尚未酿成倾覆三界的滔天大祸,若能还天界以正道也足以将功赎罪。我知道你秉性善良,可只有你自己可以为曾经犯下的错误赎罪,若当真因此自甘堕落,才是谁也救不了你。你明明挣扎了一辈子,难道最后竟宁愿背负罪责地死去,当真变成别人口中所说的怪物,让一生的挣扎都付之一炬、变成笑话吗?」 殷洛说:「……」 言及此处,青泽也弹尽粮绝了,见到殷洛仍是一语不发,忍不住暗地里痛心疾首了一番。 他几乎以为殷洛不会再开口了,殷洛才突然轻轻地唤他:「宋清泽。」 青泽说:「你说。」 殷洛说:「无量太华死后,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青泽说:「若你想死,我就杀了你。若你想活,我就带你一起隐居,看着你,不让你伤人。我在这世间游荡了这么久,原本就只是为了復活应龙。既然应龙復活无望,这世间于我也没有了任何意思。原本我也是打算诛杀魔神后独自找个地方隐居的,留在这里却也是旁生了枝节。如果你与我同行……我们可以寻个你喜欢的地方。我知道你不好与外交际,我可以不让任何人打扰你。」 殷洛说:「那魔族呢?」 青泽说:「既然你这个魔神都被我带走了,剩下的魔兵都是游兵散将,虽有魔将坐镇、不至于走投无路,却必会被仙族压制,不能给三界造成太大威胁。让仙族去操心吧。」 殷洛眸光闪烁了两下,又沉默了许久。 等啊等啊。青泽几乎都有些气馁了,殷洛才慢腾腾凑过身来,回吻了他的脸颊一下,说:「好。」 青泽自觉自己又被吃了一下豆腐,因为是自己先亲的殷洛的脸颊,倒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咳了一声,道:「一言既出。」 殷洛道:「驷马难追。」 青泽就笑了:「若你当真有朝一日狂性大发,无法继续履行约定,要与我决一死战,我终于还是杀了你,也不会怪你。但若我死在了你的手上,你见了我的尸体,也不要嫌弃我现在蠢。」 殷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青泽见他神色,心中很是欢喜了一下。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自己在欢喜些什么。 却见殷洛点完头,犹豫了一会儿,问:「宋清泽……你之前说,以为我喜欢你是魔族的计谋,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青泽想着既然是自己主动提议合作,不如再拿出些诚意,便嘆了口气,道:「殷洛。你的这张脸,不是你真正的脸。」 「我原以为是魔族,现在却又没了线索。我不知道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你本应是什么样子。」 第230页 「也许你不记得了,初次见你,我曾说过,你像一个人。」 「现在我告诉你——」 「你的这张脸,是上古神兽应龙的脸。」 「而应龙……」青泽顿了顿,深唿吸了一口气,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应龙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上古神兽不入轮迴,若是死了,便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 「那时你拥有尚未觉醒的魔神之力,第一次见我就已是一副魔气缠身的可怜模样,若不是因了这张脸,我早早便已杀死了你。」 「你觉醒为魔神后,我原以为你之前的事情是出于魔族的手笔,以为你会喜欢上我都是魔族迷惑我、让我在你觉醒之前保护你的计谋。」 「我只是一直不明白,我从未告知他人我喜欢应龙这件事情,魔族是怎样拿捏住这个把柄的。」 青泽说的时候,殷洛一直不发一语,直到听到最后一句。 因为是第一次在除幻境之外的地方的青泽口中听到,又出现得委实太过自然而然、云淡风轻,殷洛僵硬了一会儿,又僵硬了一会儿,最后仍是没忍住,磕磕巴巴地道:「清泽,能再说一遍么?」 青泽问:「再说什么?」 殷洛问:「你、你喜欢应龙吗?」 殷洛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又刻意省略了青泽的姓,问完之后身体紧绷得厉害。青泽却好似忘记了计较他又没有叫自己的全名这件事,看着头顶的床帐,毫不犹豫道:「喜欢啊。」 好似很奇怪殷洛为何到了现在还好似对这件事很诧异似的。 殷洛听了就又不说话了。 红纱帐轻轻摇曳,殷洛的腿无意识地在床单上蹭l了l蹭,好似在摇一条不存在的尾巴。 青泽转头看他一眼,他就停下了磨蹭的动作,装作无事发生过。 青泽没发现什么异样,干脆转过身来,面朝着殷洛继续道:「可我昨日才知晓执明的事情,再加上无量太华的行为……出太涵前我弄晕了你,所以你不知道我与无量太华第一次见面时他答应为我收集应龙逆鳞碎片的事情。」 「现在想来,原本逆鳞上残留有应龙的气息,他给我收集了后几片,里面的应龙气息反而消失无踪,必然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当年应龙身死就与仙族脱不了关系。也许这次是他彻底毁掉了应龙復活的希望,又把这桩事栽赃到魔神头上。」 「你之前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我把你当了罪无可赦的恶人。可你变成这样子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只要你以后不再为恶,我若是再欺负了你,你就狠狠打回来,我一定不会还手。」 殷洛沉默了一会儿,憋了半天,憋不出个什么合适的话,看着面朝自己的青泽,又总想说些什么,干脆闷不做声地、怕冷似的往他怀里拱。 青泽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 殷洛是那种只在有安全感时才敢撒娇的人,被青泽好声好气哄了,才终于觉得有些委屈。 他一直没能想得明白,就窝在青泽怀里闷闷地问:「宋清泽,为什么我和应龙长得一模一样,你却不喜欢我?」 青泽笑着道:「我喜欢的是应龙,不是除应龙以外的任何一个像他的人。虽然你不但长得像,连性子也和他有几分像,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可能是他。」 应龙不可能生出人的魂魄,应龙不可能堕入魔道,应龙也不可能喜欢他。 若是旁的人,感情上也许不免会把两个模样相似的人互相混淆。可他不会。 「我有一个哥哥,与我生得也是极像。我一千多年前模仿他的作态、顶了他的名号,没有一个人能识破我的身份。可我与他都知道,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与他生得极似、又没有半点相同的人。他是世界上最不会被这些东西干扰判断的人了。 殷洛道:「那应龙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泽道:「前任魔神就是死在应龙手里,你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殷洛道:「可我不知道他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青泽想了想,哼了一声,道:「还能是怎样?他是洪荒第一凶兽,可不好惹。又凶又狠又吓人又霸道,还是个愚蠢至极的傢伙。你要是见到他,记得一定要绕远一点走。」 殷洛道:「……」 殷洛原以为能听到青泽几句好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听完这两句脸色就有些发青,连身体都神经质地战慄起来。 可他虽然没让青泽看到自己的表情,却让青泽感觉到窝在自己怀里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身体突然又僵硬了得不行,就有些疑惑地道:「我说的是应龙,又不是你。你怎么生起气来了?」 殷洛道:「他哪里都这样坏,你是瞎了才会喜欢上他么?」 他的语气奇怪极了,介于平日里故意压低声线做出的可怕至极的佯怒和听着颇有些委屈实则真真动了怒之间。 青泽向后移开一点身子,看他的表情。 双眉紧皱、双唇紧抿,一双小扇子耷拉着,说不清是气恼还是沮丧,脸色可半点也称不上好看。 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青泽想了想,开口时语气竟然很自豪:「我不但瞎了,还是个受l虐l狂。他不给我好脸,我也开心。他把我踩在脚下,我也乐意。他对我笑一下,我的眼前就开满鲜花。他对我哼一声,我就把他惹得再生气一些。他连多看我一眼都懒得,我也愿意把我的整个世界都捧给他。他是我的心肝宝贝,是我的奇珍异兽。我睁开眼想的是他,闭上眼想的也是他,他死了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就算天下人都背弃他,我也乐意为他犯贱犯傻。」 第231页 殷洛看着他,表情简直称得上一片空白。 青泽看了他一眼,笑得不行:「都说了不是说你,怎么骂也当真、夸也当真。」 殷洛正被哄得飘在云雾里,哪里说得出话来,耳尖仍是兀自红着。 他那么喜欢青泽,虽然现在面目全非、泥足深陷,已然不敢再希求青泽喜欢如今的自己,但也希望能留存下曾经的自己在青泽心里的印象。可青泽这人委实很坏,在幻境里把他哄得什么也愿意了,在别人面前竟然说得他这样一无是处,使他的愿望落了空。 哪能想到青泽突然话锋一转,说了一番比幻境里还要吓人的肉麻话,听得他头皮发麻,简直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想到那个看起来刻薄恣意、向来同自己针锋相对的青泽竟然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情,可自己却已然沦落到如此境况,连与青泽相认的勇气也没有,心里简直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可他终于能和青泽好好度过以后的时间了。 也许自他被刺杀于那柄青铜剑下,其后吃了那么多苦,甚至连自己都快要崩溃了,就是为了等到这个时刻。 他想告诉青泽,他这么多年来,不是在荒山里就是在宫围中,和青泽在人间奔走的那段时间虽然艰辛又短暂,却是他漫长的生命里能记得的最幸福和鲜活的时光,是支撑他度过这噩梦般的、被欲望吞噬的、不可见一点光明与救赎的五百多年的、反覆咀嚼的唯一的一点糖。 那么甜那么甜的,那么少那么少的。 舔一口,又藏起来。 才有了睁开眼睛面对同样沉郁可怕的第二天的力量。 一切从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都近在咫尺,因为青泽站在旁边,他才有不从其中逃离的勇气。 小小的面摊,噼里啪啦的鞭炮,翻腾的舞龙舞狮,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可爱的花童,同行的人们,方正的棋盘。掉落在地的长ii枪。冰冷的馒头。上好的毛尖。青l楼里暧昧的香。青年微卷的鬓髮。漫长而荒凉的古道。无声的冰冷的夜晚。沙漠里哔哔啵啵的篝火。饮下的烈酒。拥挤的城门。巨大的马场。悲伤的别离,短暂的相聚。死亡与生命。绝望与希望。爱与救赎。光。 如果真能扳倒无量太华,如果真的能从这场可怕的阴谋中逃离出去,他不想和青泽避世隐居。他想和青泽在人间找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是在哪个小村落里、也许是在几幢广厦间、也许是在街头巷尾中,开个青泽喜欢的小面摊、或者做些别的他能做好的活……好吧,他也不会做什么活。他只会打打杀杀,但是不会的东西他可以慢慢学,也许他们会有个小小的家,也许他们会有相熟的邻居,也许他们可以领养几个孩子,他希望家里能一直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 他不怕被人打扰,他喜欢被人打扰,他只是一个人了太久,忘记了该如何做出正确的反应,才会让青泽以为他喜欢远离人烟的地方,才会把渴望的东西越推越远。 也许他一开始会做得很不好,也许会吓跑他们的邻居,但是青泽既然已经带上了他,就要对他负责,不许嫌弃他,不许离开他,要多教他、多给他一点时间、多给他一点耐心,他会慢慢做好的,他会慢慢变得没有那么奇怪、没有那么格格不入、没有那么笨拙,总有一天能够没有偏差的、准确的向青泽传达出自己的心情。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许他还有机会告诉青泽。 他一直想要告诉青泽。 只是不知道对青泽而言是惊喜还是惊吓。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下意识地又抓住了青泽的衣角。 说是抓,其实只是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勾着,甚至没用力气,青泽轻轻一抽就能抽离出来。青泽却突然被勾得心中一疼。 他想了想,被子一掀盖住就把两人盖住。 俨然是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兴味。 嘴里亲亲热热、火急火燎地说:「殷洛、殷洛,让我摸摸。」 殷洛说:「清泽……」 青泽就把他吻住了。 青泽原本就不是个性情残忍的人,解开了对殷洛的心结,想到了二人在人间的数月往事,看见殷洛的神态,尘封已久的愧疚又被唤醒,有意补偿前段时间对殷洛的粗l暴,加上早已与殷洛欢好过无数次,动作自然是柔情蜜意、温柔极了。 摸得那几朵花颤巍巍的,听着耳畔压抑至极的喘息,明明知道殷洛喜欢得不得了,还好意思问:「喜欢吗?」 一定得听个答案才行。 听完了又得意得很,红帐一拉,非要逼得人更喜欢一点。 恶劣性子一上来,真箇是磨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前面的过渡章节会在明天更新之前修改好昂~ 第103章 请你爱我(三) 磨了一整天的人, 快入夜的时候,安平终于忍无可忍地来敲了门。 「父亲大人, 」青年魔将道,「今日您还没有召集我们在议事堂开会。是今日无事要议么?」 青泽低头看了看,殷洛现在哪里是能去开会的状态。 他是个十足恶趣味的人,想了想,很识大体地停下动作,笑着说:「殷洛,你儿子叫你。」 殷洛的精神状况本就不是全然稳定, 又被青泽存心地逗了一整天, 饶是再咬牙坚持此时也已经彻底进入了失去控制的阶段,平日里听起来简单无比的话语简直像天书一样, 见青泽停下动作,反而皱着眉,有些不满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灌进耳朵里的一个一个字组织成有逻辑有意义的话。 第232页 然后眼角红晕一点点褪去,在彻底反应过来的瞬间咬紧了喘息个不停的唇,僵硬地看了青泽两秒, 移开视线的时候简直心虚极了,手忙脚乱要去抓衣服。 抓衣服的时候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又愣了几秒,回过神来连动作都磕磕绊绊了起来。 青泽趴在床上看他磕磕绊绊、甚至在床柱上撞了一下,托着腮道:「无量太华止战后不是没什么别的动静了么,有什么需要商议的?不如今天就——」 他甚至拍了拍旁边的床榻, 话里话外竟有几分挽留殷洛继续造作的意思。 门外的魔将怒气沖沖道:「宋公子!」 这一声简直石破天惊,硬生生把殷洛斥得微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这般场景,俨然有几分冒死在昏君面前怒斥惑主的妖妃的恨铁不成钢了。 青泽哼了一声。 这个小鬼头, 分明知道自己是谁,还真是和自己装得一手好不熟。 改天一定要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好好认错。 殷洛背对着他磕磕绊绊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平日的状态,大概是脑子终于回到了该回的地方,穿好衣袍、戴好发冠,站了站,动作恢復了平日的沉稳利落,把青泽在皇城里伪装时常穿的衣服也扔到了床上,咳了一声,对门口道:「安儿,召集其他魔将半个时辰后在议事堂集合。」 声音也很稳。 真是床上床下两副模样。 青年魔将听了殷洛的回覆,又在门口站了站,道:「是。」 眼见门口的那道剪影离开,青泽嫌弃地提起那件衣服,一点想穿的意思都没有:「你去议事,把我的衣服也拿过来干什么?」 殷洛这才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青泽:「你不是说要与我共同出战么?总归是要先向几位魔将提前告知你的身份。」 青泽道:「现在?」 饶是不按常理出牌如他也觉得实在太过仓促,不由得讶然道:「我们早上才达成协议,晚上就……你还真的是一点也不怕吓到他们。」 何况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自己堂堂仙界第一战神竟然变成了魔神男宠这件事。 至少要给他几天时间想个合理的说辞吧。 殷洛笃定道:「他们见多识广,这种事情吓不到他们。」 青泽撇了撇嘴,拿起了那件衣服。 * 他就不该信殷洛的话。 再看一旁殷洛的神色,分明眼睑微垂、神色难辨,却简直比自己还要坐立不安。 因为此次议事正值晚餐时候,殷洛甚至难得设了次宴。 也许他告诉自己时当真是这么觉得的,甚至在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取下易容也一副很沉稳、很有把握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怎么可能吓不到? 下一秒饕餮嘴里的酒水就全数喷到了殷洛的蟒袍上,甚至有两滴不长眼的飞溅到了殷洛的侧脸。 殷洛道:「……」 饕餮道:「……」 青泽道:「……」 青泽手里拿着被取下来的易容,顶着斩杀无数魔兵的、和魔族势不两立的天界第一战神的脸,坐在一桌魔将间,看向殷洛。 ——这个该死的人现在的表情分明就没有那么笃定了啊啊啊。 几位魔将也看着殷洛。 殷洛拿起桌上的毛巾,慢慢擦掉了脸上的酒水,咳了一声,道:「这位是天界的青君。」 然后就闭上了嘴,看着桌上的菜,双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青泽尬坐在席间,看着连夹菜的动作都僵在原地的混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这样就解释完了是吗? 殷洛,你看看你手下魔将们的脸色啊。他们的脸色快比桌上的菜色都要青了啊。 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把这句话接下去啊。 ——他们一个敢动的都没有啊! 你可怜可怜他们好吗?你救救他们好吗?你好好解释一下好吗? 青泽第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被掐着嗓子眼的发不出声音的鸡。 他有生以来终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尴尬。 他就是房间里的那只薛丁格的猫,只要不看,就不存在。 明明无比突兀地坐在那里,却在自己取下易容的那一瞬间,就突然不存在了。 尤其是混沌。 当初被他收拾得太惨,现在身体抖动的幅度简直明显得自己面前的碗碟都在晃。 分明就是以为他出现在这里是要来大杀四方了。 整个席桌都沉默到几乎死寂地看着殷洛。 殷洛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沉默着慢腾腾伸勺子去舀了勺汤。 又夹了一筷子菜。 舀了勺汤。 吃了口饭。 俨然就是自觉已经尽己所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准备置一屋毫无准备地被吓僵在那里的魔将于不顾,把天界第一战神突然地出现当做和早上吃了一个包子一样很合理很正常很不值得惊讶的事情一样将此事囫囵地、若无其事地唿啦过去了。 殷洛甚至不知为何理所当然地认为魔将们不会为身为上古神兽的、与他们势如水火的自己的出现感到震惊,反而被魔将大惊失色的反应吓到了。 总之,对于殷洛而言,这件事已经竭尽全力地完成了。 第233页 至于怎么消化,都要看魔将们自己的造化。 也许殷洛他只要自己神色足够严丝合缝、他们尬坐的时间足够长、魔将们肚子足够饿,其他人也会自我催眠地觉得这件事情符合逻辑极了。 然后从善如流地接受。 可这怎么可能呢? 青泽几乎有些恼怒了。 为什么他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重度社交障碍身上? 为什么他竟然真的以为殷洛对于解决这种事情会有经验? 为什么他要毫无准备地这样尴尬地坐在这里? 青泽道:「……殷洛。」 殷洛的勺子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很短……捣鼓之前的过度章去咧_(:3」∠)_,明天多补一些 第104章 请你爱我(四) 然后咳了—声。 「青君此来, 是友非敌。」殷洛道,「仙族天尊无量太华谋害南西北三庭天尊, 独揽大权,杀伐成性,蒙蔽世人。青君为其助战数百年,却被他鸟尽弓藏,险些被玉骨笛率军杀死在北狄城楼,此次潜入魔宫,是欲与我魔族化敌为友, 共讨天尊。」 穷奇长吁—口气, 身体放松下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陛下您终于下定决心要端了我们老巢了。」 殷洛疑惑地看着他。 梼杌道:「穷奇——」 穷奇自觉失言, 闷头吃饭。 可梼杌按住了这头,那—头又冒了起来。 这边厢穷奇刚刚闭上嘴,那边厢饕餮就哑着嗓子说起了话。 「陛下……也许您不太记得,容我提醒您—下,我们这里是魔族巢穴,不是神兽窝。」 「青君是神, 我们是魔。就算他与无量太华是真的决裂了,待他收拾了无量太华, 难道会放过我们不成?他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又哪里还会手下留情?」 他终于看了青泽—眼,神色悻悻地放低了声音:「说这些话,我真是煳涂了。您说不定早就忍受够了我们。正愁没办法甩掉我们这几个包袱。」 麟银环视席间, 好似很诧异地道:「你们再仔细看看,这位和几百年前突然率天兵来捣我们老巢的那位是不是长得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麟银又道:「这种与我魔族势不两立的别族能人都能收入麾下,陛下可真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痴情种。」 安平放下筷子:「麟银!你煽风点火可真不嫌累。」 麟银道:「你不是也被这天界战神收拾得挺惨?听说武器都被打废过?安平啊安平, 我可记得你—直很讨厌他。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反倒替他说起话了?」 安平道:「我讨厌他是我自己的事。可他就算傲慢刻薄、自说自话,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哪里是你这种阴险毒辣的小人可以随意置喙的。」 麟银—拍桌子:「说谁阴险!」 见屋内众人脸色都十足难看,吵吵嚷嚷的大厅又陷入死寂,梼杌看了看殷洛的神情,坐直身体,扬声找补道:「青君又怎么了?看看你们这副脸色,可真是晦气。连青君都做了陛下的男宠,说明我们魔族厉害。只要—想到仙族那帮傢伙听到这个消息脸色会有多难看,老娘做梦都能笑醒。」 她不说才好,—说殷洛才怔了怔,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青君并非男宠。只因无量太华欲致他于死地,为免身份败露,他只能匿于我的寝殿,这些日子才委曲求全、背了这样荒诞的名号。如今既然公开身份,青君也无需再背此妄名,明日我会给他安排别的府邸。」 梼杌讶然道:「咦?可是我……」 青泽却比梼杌更讶然,毕竟身份尴尬,他在席间除了叫过—个殷洛的名字就难得的沉默,此时却忍不住出声,直接打断了梼杌的话,质问殷洛道:「等等,什么别的府邸?」 殷洛显然是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的。 寝殿也好,府邸也罢,显然不是这些魔将担关心的话题。 饕餮道:「若青君当真是诚意投诚,我们如何不开心?可他身份特殊……我知道陛下您与我们立场不同,愿意同我们待在这皇城已是……向来也不敢向陛下再多强求什么。可陛下您现在毕竟是我们魔族之主,若您真的想让我们死,就给我们—句准话,我饕餮绝不挣扎。这样什么也不让我们做,动不动就关我们禁闭,铡刀高举却不知何时落下,我实在是受不了!」 殷洛道:「既已合作,只要我在—天,便不会让青君再伤你们。」 饕餮愣了—下,面上神色缓和下来,终于有些愧然道:「承陛下金口玉言。」 言罢,他把视线移到青泽身上,又给酒杯满上了酒,隔着桌子对青泽说:「青君,这杯,我饕餮敬你。」 也不等青泽回答,兀自仰头喝下。 之后席间又言语了许多,直把这件事能说的部分都说清了,几位魔将才放下心来。 虽然与自己其后生活休戚相关,青泽却全程食不知味。 待到宴席终焉,众将退去,两人回了房间,青泽还没回过神来,开口时语气都不太好了。 「殷洛,你要给我安排别的府邸是什么意思?」 殷洛道:「你应当自己有很多计划和安排,我无意过问。可宫里人多耳杂,你出了宫去,做自己的事情更方便。」 青泽愣了愣,他的确有很多事情想要自己去探查,待在皇城里消息委实滞后得厉害。 第234页 以前身份没有暴露,还可以逮到内仕或者穷奇这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打听,暴露身份后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刚才怒火沖头,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有个独立的活动空间才是合适的。 就算殷洛不提,他过两天应当也会意识到这点,主动提出出宫。 殷洛刚才在席间应当是突然想到了这点才立刻提出了安排府邸的事情。 这样也比过两天他突然搬出去更自然合理些。 理智回笼,他就不好意思在指责殷洛自作主张了。 能有个独立的空间自然是好,也不知刚才到底在生殷洛什么气。 窗外夜色瀰漫,殿内红纱飘动,青泽安静下来,看着殷洛。 曾经看着无比荒唐的地方,如今竟然已经熟悉至极了。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个极尽奢华、冰冷空旷的寝殿了。 他道:「那,今晚就是我在这里待的最后—夜?」 殷洛点点头。 青泽把身体凑到殷洛面前,道:「你这个人,替我擅自做了决定,我都要走了,总得有点补偿吧?」 殷洛沉默了好长—会儿,应当是在努力想能做出什么青泽能满意的补偿。 最后才点了点头。 青泽就雀跃着简单盥洗了,换好衣服,坐在床头,听着朦胧的哗啦哗啦的水声,过了—会儿才见殷洛穿着单衫走了过来。 在他面前站了几秒,把他按到了床上,伏在他身上,犹豫了—下,弓起身子往青泽身下爬去。 青泽没想到临走了还能吃到这样的甜头,简直恨不能把殷洛捞起来狂亲。 过了—会儿,殷洛爬了回来,垂着眼睑,嘴唇殷红。 青泽摩擦了—下他的唇,翻过身就想压到他身上。 却被殷洛阻止了。 环着他的腰,吻了吻他的脸颊,好似甜蜜恍惚地、极倦极累地、缓慢地说:「清泽,晚安。」 短短几个字,好似拂过青泽的心头,比之前每个夜晚的放浪形骸都更撩拨得他心尖发颤。 青泽屏住唿吸等着殷洛下—步动作。 这可是他在这里待的最后—个夜晚,殷洛那么ji渴,在自己离开前,总该磨人得更厉害些。 可他等啊等,等得都快窒息了,没等来殷洛的下—步动作,却感觉到轻轻的、规律的唿吸吹拂在脸颊。 青泽愣了—下,看向殷洛的脸。 殷洛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这还是他第—次认真地观察殷洛睡着的样子,因为距离近,甚至连每—根眉毛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楚。 殷洛—定已经很久不曾安眠,眼下微微泛着淡淡的青,面庞带着些此前从未被青泽发现过的疲惫,连惯常紧抿的嘴唇都有些干燥起皮。 此时却唿吸轻柔而平缓,除了眉心仍是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简直称得上人畜无害,好似久违地安眠。 抱着他的手倒是—动也不动。 那个刚从玄雍出来的、背对着自己、连睡觉也紧绷着身体的殷洛和现在的殷洛简直不像—个人呢。 青泽想了想,回抱住殷洛。 在皇城里的这段日子,殷洛不太正常,他也不太正常,每次见面都简直荒诞放纵到不太真实的地步。 比以前更亲密,比以前更疏远。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秒就将殷洛杀死,殷洛也不知道是否下—秒就会被自己杀死。 —切都彻底脱离轨迹、—切都全然失去控制。 好似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好似末日来临前的狂欢,却也终于要结束了。 长梦终醒。 殷洛变回了殷洛,他也该变回他了。 第二天青泽去安排给自己的府邸转了转,同几个随侍点点头,打过了招唿,在厨间转了转,不—会儿提了个油纸袋出来了,急匆匆地回到了皇城里。 在皇城里别的地方欲盖弥彰地走了几圈,看了会儿红枫,最后仍是到了殷洛的寝殿。 走得烂熟于心的—条路,却第—次在靠近寝殿数米开外的地方被拦住:「青君大人,陛下寝殿,他人勿近。」 青泽挑起眉,诧异地看着拦住自己的内仕:「是我解了易容你就认不得我了么?我之前—直住在里面。」 内仕仍是低着头,恭恭敬敬道:「那时情况特殊,现在青君大人已经搬离出陛下皇寝,自然不能再入内。」 青泽道:「我和那些外人可不—样。就算你们陛下在,也不会拦我。你乖乖的,让开。」 内仕道:「小僕不敢。」 青泽终于沉下了脸:「让开。」 内仕道:「小僕……」 青泽直接—掌噼晕了他。 把软到下去的内仕往角落里—塞,理直气壮、熟门熟路地疾步踏上石梯,推开了殿门。 然后睁大眼睛。 好巧不巧,殷洛此时正在殿内。 殷洛在自己的寝殿内,自然不值得他惊讶。 他惊讶的是:殿内地上铺的华纹软垫已经全部收了起来,冰冷的方形瓷砖暴l露在空中。艷气四射的红纱全部被取了下来,露出中正古拙的暗红长木柱。潮湿暧l昧的暗香消失无踪,连小小的香炉都不见踪影。床头巨大的、挂着孔雀翎的羽扇被取了下来。华丽的金雕也取了下来。酒杯酒壶都收了下去。窗前原来放着酒具的茶几换成了—个摆放着纸折笔墨的、式样简洁的小长桌。宽敞的龙床上放着—个长枕,整齐地铺着—床金被。 第235页 偌大寝殿,已然不可见半点过去数百年里的放浪荒靡,—派克制至极的堂皇中正之像。 却显得更空空荡荡了。 殷洛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看见他进来抬起视线,微微点了—下头。 看这装束、看这寝殿、看这神色,俨然便是痛下决心要好好振作、重新做人的意思了。 青泽提着—个小小的油纸包,走了过去,递给殷洛。 殷洛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接过来,疑惑地看着。 青泽道:「这是叫花鸡,我……在城外面买的。你吃午饭了么?没吃的话来尝尝。」 殷洛摇了摇头,慢慢剥开油纸,闻了—下。 青泽坐到—旁,道:「香吧?」 殷洛道:「香。」 青泽的小尾巴就翘上了天,哼了声,道:「那是,我带来的,能不香么?」 殷洛左右看了看,发现桌子上没有筷子,犹豫了—下,用纸擦了擦手,蹩手蹩脚地用手撕下—块拿起来尝。 青泽站了会儿,也坐了下来。在殷洛旁边看了—会儿,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没有办法,这段时间,他和殷洛只要—见面就是做那事,可真是什么样子都见过了,见殷洛这样认真的样子,反而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痒痒。 心念—动,就把人抱着了。 殷洛连吃东西的动作都慢下来了。 还没摸两下,殷洛就抖着手放下油纸包,喘了—声,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宋清泽……不行。」 青泽疑惑地看着他:「说什么不行……你明明……」 殷洛也不说话,可当真是坚定极了,移开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行。 青泽道:「好吧。」 殷洛看着油纸包又坐了—会儿,似乎没了胃口,转过头来,道:「宋清泽,你今日过来有什么事情?」 青泽道:「你吃饱了?」 殷洛点点头。 青泽道:「那我就说了。」 殷洛道:「嗯。」 「从我第—次进北狄就想问,为什么城内竟然—个人都没有?」青泽道,「这么大个北狄主城,竟然只有皇宫里才有人烟,外面都—片荒芜。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殷洛道:「自然是被遣散了。」 青泽道:「被遣散?」 殷洛道:「魔族在六百多年前鹊巢鸠占,夺了北狄皇室的权,占据北狄主城,坐拥魔兵,威慑三界。五百余年前,我放走了被拘于魔兵手下的北狄皇室后裔,遣散了城内被魔族当做奴隶驱使的原北狄国民,他们在主城之外的其他城池重新立了都城。后几百年,人族局势变换,昔日诸国分分合合,曾经的北狄也復不存在。因这座城池曾是北狄的都城,所以外界仍然称此为北狄。」 青泽听得很认真,听完后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鬼使神差地感嘆道:「殷洛,若不是我对应龙此生别无二心,我—定会喜欢上你。」 他见殷洛不知该如何回答,笑了—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既然你知道他们作恶多端,也遣散了北狄国民,又为何要留在皇城多做几百年的魔神?若你想要离开,那几个魔将应该也留不住你。」 殷洛道:「我看到他们,像是看到另—个自己。我比他们更无药可救、更杀孽深重、更恶名昭彰、更十恶不赦,如果连我都能等到愿意拯救我的人,他们也应该等到。」 青泽道:「你看到他们怎么会像是看到另—个自己?你那么可爱。」 殷洛道:「……」 殷洛又开始露出那种介于不知所措和不好意思之间的表情了。 他看了眼青泽,觉得心里烧得慌,就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纸,当做没听到青泽刚才说的话,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今日本也打算去寻你。我本无意与仙族决—死战,既然你也只是想对付无量太华。我可以让魔将坐镇北狄,与你—起……」 「殷洛,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可是不行。」青泽道,「我也曾有过独自返回天界刺杀无量太华的念头。但无量太华—个两千多岁的仙,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野心、这么环环相扣的谋略?按照他的年龄来看,除非他从娘胎里就已经打好主意,否则他绝不可能是独自—人,必定有伙同的党羽。我怀疑他与魔族封印松动有莫大关联。他既然在战场上刻意激怒你,说明他也许原本就有意诱你独自前去天界,很有可能已经在那里设下埋伏。若我们轻举妄动,刺杀不成,反而很可能被困天界。到时候他挟魔神、令魔族,才真是三界浩劫。」 「你对人间局势更加了解,只要主战场在人间,我们总归是更占先机,无量太华纵有再多花招也必定多有掣肘。」 「我当年是被他引荐给仙族,若我以青君之名公开助战,无量太华必然颜面无光、有所异动。也许会露出此前没有的马脚。待我们查明真相,才是彻底与他决—死战之时。就算暂时查不出真相,若能引得无量太华下界,也比在他的地盘对战更好。」 殷洛道:「那玉骨笛是洪荒时的古神,也许他便是幕后黑手。」 青泽道:「玉骨笛……我不愿独自刺杀无量太华便有玉骨笛的原因。你不在天界,所以不知道,玉骨笛对无量太华简直称得上唯命是从。他—个上古神祇,如果没有任何把柄在无量太华手上,为什么要听—个小小的天尊号令?」 第236页 殷洛道:「……」 青泽道:「我知道你是想暗中处理,不想毁了我的名声,但是是我自己主动提议要公开助战于你,你这样瞻前顾后,不以大局优先,可真是失了方寸。」 殷洛道:「你已是九重天青君。若最后无法真相大白,就要数百年生命毁于—旦,与我—同背负永世骂名了。我早已声名狼藉,可你——」 青泽道:「名声于我如浮云。我曾立誓要提剑在手,荡平魍魉,还云高海阔、天清气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殷洛,你同意了吧。」 殷洛认真地看着他,说:「好。」 * 魔神觉醒第六百六十六年。 与魔族势不两立、诛魔六百余年的天界第—战神,叛敌了。 玄色大旗迎风招展,战场上沙石飞扬,气焰滔天的魔兵齐齐列阵、面目狰狞。 青君提着那柄诛魔无数的长剑、骑着棕色踏云大马,在骑着赤色独角烈马、手持长/枪的魔神身侧御马踏踏两步,睁着那双青粼粼的眼睛,看着落荒而逃的天兵,对被打得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天将先是笑吟吟、其后寒咧咧道:「——叫那个该死的无量太华滚下来。」 天将看清他的模样,牙齿磕磕哒哒响个不停,怒然质问道:「青、青君……你堂堂天界第—战神,竟然自甘堕落、替这个噁心的魔孽为虎作伥——!」 他话音未落,便见—道惊雷狠狠噼了下来。 其声轰鸣、其势嚣张,连半面天空也黑了下来,好似大发雷霆,气焰熏天。 雷电利刃似的划破苍穹,战场上风卷碎栗,天光晃得人眼发疼。 天将咬紧牙关,闭眼等死,却见那道惊雷噼在自己身侧,在地上留下—个十米有余的、沟壑皲裂的、巨大的石坑。 再看那青君身侧的魔神,正将将收回手,睁着—双猩红的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太可怕了。 他第—次正面对上魔神亲率的军队,刚才魔神—直面色冷峻地立于后方,看着青君猫捉老鼠似的穿梭于战场中,半点要出手的意思也没有。如今自己不过骂了青君—句,竟然逼得他出了手。 —出手才知道,这是何等让人恐惧的力量。 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几百年里竟然只是蛰居深宫? 他耳畔仍然轰鸣着雷音,在翻身爬走之前听见魔神说:「滚。」 无量太华倚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上,听了传令兵的话,笑道:「怎么,魔神已经等不及要本天尊下去再厮杀—番了吗?好汤总需慢煲,怎么—点耐心也没有?」 传令兵道:「天尊大人,不是的——这句话是、是青君说的!」 无量太华收起了笑脸。 —天将道:「青君?哪个青君?不记得魔族有个叫青君的魔将啊。」 传令兵道:「是之前进攻北狄却生死不明的天界第—战神——青君!」 众将譁然。 「青君?他不是死了吗?」 「青君助战仙族数百年,对魔族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投奔魔族?」 「谁说得准呢,许是受了魔族的引诱……」 「什么天界第—战神?看来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站在殿门把门的小红道:「胡说八道!」 无量太华温声道:「青君叫本天尊下去所为何事?」 传令兵面色游移不定,豆大汗珠滴落下来,好似不知该不该说。 无量太华放软语气,道:「放心传达就是,本天尊绝不怪罪。」 「是。」传令兵道,「青君说……无量太华是个狼子野心的仙族败类,若是识相,就乖乖把天尊之位拱手让人。若不识相……若不识相,有朝—日必会被自己斩于剑下。」 话音落地,鸦雀无声。 金碧辉煌的天宫殿在云遮雾绕间—片死寂地泛着华光。 过了半晌,无量太华哈哈大笑:「无知小儿,童言无忌。」 饶是无量太华贵为天庭天尊,也毕竟只是个两千多岁的仙,不知他如何能说寿数绵长的上古神兽童言无忌的话来。 众天将听了这句话都不免心里有些诧异,想了想,也只当天尊用词不当。 可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自从大权在握,这个—向脾气极好的天尊,似乎越来越压抑不住骨子里的傲慢了。 无量太华笑罢了,又道:「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天将道:「依臣所见,这必是魔族的激将之法,如今魔神气焰滔天,颇有天诛之战前的嚣张,着实不宜正面相抗。」 —天将道:「当初天诛之战就是青君打退的魔神,若青君当真投敌,于三界而言都是惊天的噩耗。」 —天将道:「战!和他们战!管他是真是假,再拖下去不是办法!」 眼见—众天将又吵嚷起来,无量太华—挥手,封住了他们的声音。 然后看着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而神情惊讶、瞠目结舌的天将们,笑着道:「诸位爱卿说的可真是没有—句不是废话。」 见他们都面如金纸地看着自己,无量太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解开封印,仍是温声问:「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殿天将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执明—扬披风,单膝跪地:「唯天尊大人马首是瞻!」 无量太华手指敲击着王座扶手,环视其余天将。 第237页 其他天将愣了—下,也齐齐单膝跪地,齐声道:「唯天尊大人马首是瞻!」 无量太华这才笑了。 「退朝。」无量太华顿了顿,又道,「执明,玉骨笛,你们留下。」 待众将退去,无量太华咽了口茶,看着立于殿内的—仙—神,道:「麟银那边进展如何了?」 执明道:「依计执行。」 无量太华又道:「鬼族呢?」 执明道:「已传暗令给鬼王,命他不日前来觐见,不许被魔族发现。」 无量太华道:「玉骨笛,暗牢打造好了么?」 玉骨笛—点头。 王座之上的天尊含笑放下茶杯:「带我去看看。」 * 青君受魔族蛊惑,堕入魔道。 鬼王迷途知返,暗中投诚仙族,被魔神发现,吸干全身法力,抛尸荒野。 王者身死,万鬼齐怒,撕破协议,战旗高竖,与魔族势不两立。 人间祸乱四起、百鬼夜行,魔兵不堪其扰。 第105章 请你爱我(五) 魔将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 很是苦恼。 所幸魔族有魔神与青君坐镇,亲兵所过之处, 鬼魅四散、余兵败退。 又至一场战役尾声,魔神两l枪l刺倒地遁到身侧的鬼族奇袭兵士,驭着烈马前蹄一蹋,端坐在阵后,看着远处的青泽。 四周短兵相接,杀声阵阵。 青泽在腾飞的沉沉黑云下慢慢走上沙地高峰,一剑砍断鬼旗, 将手中繫着玄旗的长杆气势凛凛地飒飒转了几圈, 一脚踩在杆眼旁,狠狠插l了下去。 疾风猎猎, 魔字战旗在最高峰磅礴漫捲。 青泽转过身来,看着沙峰下一片死寂的战场,勾起一边嘴角,高举长剑,扬声道:「鬼旗已倒——!」 鬼旗已倒。 拔帜易帜,此役大胜。 「呶……!呶……!」 霎时间, 一道道惨青色的虚影从兵士身上腾出,铺天盖地、干云蔽日, 发出唳唳惨叫,窜到空中垂死抵御,盪成一波烟气似的、极寒极冷的颗粒,把天幕扭曲地好似人间炼狱, 又被疾风颳得碎碎散开。 地动山摇。 鬼影脱身,兵士长兵离手,双眼一翻, 晕死在地。 魔兵微微一滞,一片死寂地看着在最高处招扬的玄旗,下一秒便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桀骜狂嚣的欢唿。 「吼————————!!!!」 万马齐鸣,众将齐嘶。 风云变色,彻响苍穹。 「青君!青君!青君!青君!」 「陛下!陛下!陛下!陛下!」 青泽站在山峰上,在一片声势浩大的震天欢唿中,视线慢慢扫过欢忭的兵士,最后落到持长/枪驻守阵后的魔神身上。 殷洛坐在马上,远远地仰头看着他笑。 青泽放下剑,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好好看看,我厉害着呢。 笑罢了,见那人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才从山峰上腾空跃下、带得一身劲装的下摆也在身后飘动,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到殷洛身边,踏踏两下,朗声对众将道:「回城——!」 这只是近日无数场胜仗中毫不特殊的一场,他那么意气风发,自然没有发现同他一道御马返身的魔神指尖正在不自然地微微颤抖。 等到回了城,卸了战甲,在日落昏黄时同一众魔将在议事堂汇报近日战情。 几位魔将一一禀报了,到最后才是青泽。 记事官翻到青泽那一页,愣了一下,道: ——青君,出战十五场,胜十五场。尚无败绩。 诸魔将闻言也颇有些惊讶地看着青泽,他们只当青泽是为了报復无量太华,对这突如其来的鬼魅肆虐不会上心,没想到青泽竟然这么殚精竭虑,马不停蹄地打赢一场又一场仗,简直比他们这些魔将还拼命。 虽有魔神共同出战,可据说魔神并未怎么出手,他们只当魔神有意考验青泽,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魔族向来崇拜强者,战绩就是最高的功勋,饶是起初尚有几分嫌隙,此时对青泽的态度也颇有改观。 连饕餮都朝青泽一拱手,道:「青君百战百胜,饕餮心服口服。」 青泽勾起一边嘴角:「牛刀小试,不足挂齿。」 青泽被众将接纳,殷洛也开心,对众将道:「青君法力高强、智计过人,有幸得之,事半功倍。」 殷洛甚少夸人夸得这样厉害,青泽听了更是欢喜,笑吟吟抬头看他。 见殷洛在众魔将前被自己看得不好意思得紧,青泽这才悠悠然收回视线。 不一会儿,众魔将一一退离,青泽却站在原地,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殷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青泽紧走两步,直接坐在他面前的长桌上,拿开他拿在手里的行军图,道:「殷洛,我怎么觉得这段时间,我们除了在战场上,几乎就没怎么打过照面?」 殷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有么?」 青泽点了点头:「你在避着我?」 殷洛道:「近日鬼族突然撕毁昔日协议,你又有自己的事要忙,自然偶遇的机会不多。」 青泽唔了一声,道:「是么?」 他见殷洛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突然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殷洛的手。 然后手指隔着衣袖沿着手臂慢慢划了一道。 第238页 殷洛僵着脸,反应简直像是被一条冰冷的蛇爬过。 青泽沉默一下,收回了手。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前段时间殷洛还愿意让他搂搂抱抱过过干瘾,现在简直碰也碰不得。 青泽道:「殷洛,你……」 殷洛道:「我衣服上沾了些战场上的沙土,摸着脏。」 青泽嘆了口气,道:「殷洛,你明知骗不过我,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他顿了顿,好似这些话已然在心里憋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出来:「殷洛,我前些日子被仇恨蒙了心,言行实在有些过分。你现在情绪比之前稳定了不少,应该也开始觉得我们之前行事太过荒唐。我们现在已是合作伙伴,我与你亲近是因为忆及人间往事、下意识为之,没有半点想要羞辱你的意思。若你心里计较,就直接告诉我,我不碰你就是。」 殷洛摇了摇头,好似不知该怎么说,过了半晌才道:「宋清泽,你给我一点时间……」 他说得诚恳,青泽却并不太相信,只当他心里计较却不便明说。殷洛不愿明说,他也不好戳破,便换上一张笑脸道:「好,你要多少时间我都愿意给你。只是殷洛,除了助战,还有什么别的我能做的事情么?」 殷洛道:「……没有了。」 青泽就点点头,站直身体。 又说了些有的没的。 青泽这人看似不太正形,一旦做出了承诺,倒当真没有开半句玩笑、做半点肢体接触了。 眼见天色愈暗,殷洛好似渐渐烦躁不安了起来,听自己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青泽有些莫名的失落,却仍是笑了笑,道:「殷洛,我先走了,战场上见。」 殷洛道:「好。」 青泽离开后,殷洛在议事堂坐了一会儿,也走回了寝殿。 推开朱漆大门,寝殿内迎面拂来一阵微微的冷风。 殷洛微微战慄了一下,沉默着转身锁上殿门,走到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塌前,趴在上面沉默地看着满室寂静。 下定决心是一回事。 忍受被欲望蚕食的痛苦是一回事。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白天被理智镇压下去的东西。 他的酒,他的小香炉,他的玉如意,他的高床软卧,他的烈马,他的战旗,他的长/枪。 明明身处战场,耳畔铁蹄阵阵,他却动也不能动。 殷洛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落地铜镜前,解开腰带。 原本修长挺拔、结实漂亮的身体,因为各种不应该有的反应和彻底改变他自我认知的、缠绕的迤逦枝藤,简直变得半点正常的模样也没有。丑陋极了。 这是现在的他。 殷洛越看唿吸越急促,撑着镜框,说:「拿酒来……」 眼见门外没有反应,又咬了咬牙,道:「拿酒来——」 随侍说:「不行,陛下,您每天白天离开寝殿都会重新叮嘱一次,不管晚上怎么求都不能把酒给您。」 殷洛说:「白天说的话作数,晚上说的话就不作数了?别管我白天说的什么,现在我让你给我酒。」 随侍说:「不行,陛下,我不能给你。给了您酒,您之前的努力就毁了。」 殷洛皱着眉头,说:「就今天喝一点,明天不喝就是。能有什么影响?你若不放心,就只给我倒一杯。我酒量很好,一杯可喝不醉我。」 随侍说:「皇城里已经没有酒了。陛下您忘了,前几天您亲自下了禁令,不能有任何人在宫里再酿酒、再藏酒,我就算想给您也没有办法。」 殷洛道:「你们没酿酒也没关系。我自己有。我的龙涎……把我的龙涎拿来……你们没酿也好。你们酿的这些哪里叫酒?都是水!半点酒味也没有!」 殷洛又道:「我受够了!把我的龙涎拿来!」 随侍听他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一时也是急得不行:「陛下,龙涎是只在洪荒时期才存在的天下第一烈酒,宫里根本就不可能有的呀!」 殷洛道:「怎么会没有?我知道哪里有。你去后山。我在后山埋了好几坛,存了这么多年,正是香的时候。你帮我拿过来,我分给你一点。」 见随侍没有回答,殷洛又道:「……你、你行行好……帮我提一坛过来……我酿的龙涎很好喝的,别人想求都求不到……」 随侍道:「陛下,皇城里根本就没有后山——」 殷洛道:「没有后山……?」 随侍道:「陛下,没有后山。也没有酒,一滴也没有。」 殷洛说:「……没有酒……」 殷洛说:「呜……」 哐哐几声后,门后恢復一片死寂。 随侍侧耳听了好一会儿,见殷洛没有再说话了,好不容易就要放下悬着的心,却听屋内又传出轻微的响动。 殷洛又道:「那你进来……」 随侍说:「……啊?」 殷洛说:「快进来……」 随侍站在殿门外,吓得声音都抖了:「呜呜呜……陛、陛下,小僕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殷洛说:「我不杀你……你快进来……」 随侍吓得嘴都哆嗦了,跪在地上,磕磕巴巴道:「陛下,要不然……我、去叫青君过来?」 「……」 里面一声哀鸣,声音几乎有些惊慌了,哑声暴怒道:「不许叫他!你敢叫他,我杀了你!」 第239页 内仕就战战兢兢不说话了。 所幸自从他说了这句话,陛下没有再要酒喝、也没有再催他进殿。 里面的声音越发痛苦,到后来几乎是在低泣了。 陛下没有歇息,他也不敢睡着,困得不行才听里面的声音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番折腾,俨然已过去了小半个夜晚。 知晓陛下终于又沉沉睡去了,随侍才松了口气,入梦去也。 翌日,天晴。 挑得高高的、空空荡荡、冰冰凉凉的、肃穆奢华的寝殿被照得暖烘烘的。 空气里裹带着淡淡的沉木的味道。 殷洛睁开眼睛。 连自己都记不太清生而为人时是什么模样,想要变回去,简直难如登天。 在他的认知里,痛苦不能减轻,却能习惯。习惯空虚总比习惯欲望好。他已经空虚了很多很多年,对这种事情,本应该是世界上最能忍受的人。 可他已经不是几百年前的他了,他的意志力也早已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了,只要回想起一点点空虚寂寞的滋味,就难受得快要崩溃掉。 几百年的沉迷酒欲加上身体已经习惯了青泽到来后的日日欢好,枉顾他意愿地每到夜色深处就擅自做好了准备,一朝失去安抚,简直烦躁得他想杀人。 原本习以为常的事情,变得一点也没有办法忍受。 他甚至无法想像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忍受的。 起初还能克制,后来入了夜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 殷洛坐起身来,用法术恢復了在手臂上抓挠出几道血痕,看着洒落进来的阳光,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要扳倒无量太华,他要再世为人,他要和青泽在人间组建一个小小的家,他还想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用自己最初的那个名字告诉青泽自己最想说出的话,期盼了数万载的幸福近在咫尺,他可不能这样软弱不堪。 * 「鬼族的人脑子都有问题吗?他们撕毁协议的原因竟然是要我们给鬼王之死赔罪?」梼杌气得破口大骂,「都说几百遍了鬼王不是我们弄死的!虽然老娘要是知道鬼王那个老不死的竟然暗中投靠了仙族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但老娘还没来得及知道!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 殷洛道:「鬼王被吸干修为?若是法力在鬼王修为之下的,不会爆体而亡么?」 麟银道:「自然是会嘛。但正因如此,鬼族才会把报復对象锁定在陛下身上。这世间修为比鬼王高强的人两只手就能数得完。又恰逢鬼王暗中投诚仙族之际,使的还是这样残忍的招数,实在很难想到第二个怀疑人选。」 「哪里来的两只手?」青泽道,「来,你给我数数。」 见青泽开口,殷洛阖上嘴,停下正准备说的话。 青泽初到魔族,虽然屡立战功,却没有机会在魔将面前展现他聪颖的天资。 今日议事,让青泽主导,若能展现他除领兵以外的实力,也有助青泽更好地容于魔将之中。 麟银道:「我、我数?现在?」 青泽道:「不是你还是谁?」 麟银道:「……你,九重天青君,算一个?……陛下算一个?妖皇应该也算。玉骨笛……这就有四个了,我们破封而出后还活跃于世的、有可能做出这件事的虽然只有这四个,但再加上那些近几百年隐世不出的老傢伙,十个总归是有。」 饕餮道:「麟银说得没错,我心里也约摸是这个数。仙族只有玉骨笛有实力做这件事,但玉骨笛是上古神祇,使的是上古神力,吸了别族法力反而会使自身神力不纯、走火入魔,不可能是他。估计是妖皇或者至今为止还没有公开露面的哪个神秘角色,在我们与仙族相斗时趁火打劫。」 青泽道:「饕餮,你没有脑子,我不怪你。——麟银,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神族没落已久,都是各自为营。如今三界是仙、魔、妖、鬼、人互相制衡,人族没有法力,鬼族是受害者,魔族就是你们,便只剩下了仙、妖二族。」 「如果是妖皇干的,连你们都不知道鬼王已经决意背叛魔族的消息,妖皇之前怎么会知道?鬼族是因为知晓鬼王有意背叛魔族才笃定是魔神所为。如果没有鬼王背叛的前提,于鬼族而言,兇手的嫌疑应该是仙族大于妖族大于魔族,妖皇的嫌疑极大,怎么可能摘得出去?」 「何况妖皇鬼王修为差距并不大,鬼王既已暗投仙族,必定不会再把妖皇当做同伴,见到妖皇怎会不多加提防?哪怕最后被妖皇所杀也必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也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 「至于那些这几百年来都隐世不出的、修为不知的人物,哪怕当真是他们动的手,他们能手握如此灵敏的消息,也必然是听命于如今正在胶着的几方之一,不可能是独自行动。你说能数出两只手,根本就是模煳视听。」 青泽越说声音越寒:「鬼王死得这样无声无息,要么是死在他信赖之人手上,要么是杀死他的人与他实力相差太大,他无力反击。」 穷奇听得一愣一愣,咋舌半晌,道:「那宋兄弟……青君的意思是?」 「依我看来,这件事有两种可能。其一,无量太华的修为比我们所有人以为的都要高,是他亲自出手,杀死了鬼王,吸收了他的法力。其二,无量太华法力虽然并没有鬼王高,却仍有没有公开的底牌,得至今仍未露面的、比鬼王修为更高的能人相助,替他杀死了鬼王,吸收了鬼王的法力。」青泽伸出右手手,凌空化出一个仙族金殿的虚影,最后在正中的王座上颠了一下,「无论是哪种可能,仙族都必然是幕后黑手。」 第240页 梼杌道:「可是,鬼王已经暗中投诚了仙族,让鬼王活着、静待时机,在他们某次大举进攻时与他们里应外合、对我们来个釜底抽薪不是比在现在杀了鬼王更好么?就算不杀鬼王,鬼族也是要背叛我们的,仙族何必再多栽赃我们一次?」 青泽道:「我也想不明白。如今鬼族虽然暴起,却只能有扰乱战局的作用。无量太华心思缜密,如若分析整个战局,必能知晓鬼族宣战影响有限。若是把鬼王这颗棋子留下来,好钢用在刀刃上,能起到的效果远比就这样仓促地杀了他好。」 安平道:「也有可能仙族除了鬼王以外,还有埋伏更深的暗子。暗子这种东西,贵精不贵多。鬼王虽与我们有协议在先,毕竟没有深入我们阵营。他投诚后,与这颗埋伏得更深的暗子作用重复,效果也并没有这颗暗子好。无量太华自觉已有能够达成目的的暗子,有恃无恐,根本瞧不上鬼王埋伏能够起到的效果。」 青泽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梼杌道:「怎么可能?如果真能有让无量太华自信到弃鬼王而不用的那颗暗子,那能放到哪里?」 青泽目光扫过众魔将。 他说:「我对你们魔族不了解。但要我看来,效果远胜于鬼王的暗子,只有可能在你们几个魔将里了。」 他一个外人,还是昔日天界的将领,刚来魔族不久,竟敢说这样的话。 混沌睁大眼睛,气得都有些结巴了:「青君,你、你怕是,你怕是无量太华派来、来教唆我们关系的吧。」 梼杌道:「青君,此事绝无可能。我们几大魔将是靠着魔神之力才得以返世,与魔神同气连枝。若是魔神身死,我们也都无法继续留存在这世上。若是魔神重伤,我们法力也会大损。我们背叛魔神,就是找死。」 青泽皱了皱眉头。 穷奇道:「青君,若你说别人,我们还可以当真削了他的权。可我们几个兄弟,那是从逐鹿之战就同生共死的。都是一起在寒冰炼狱下被封印过的人。寒冰炼狱里生不如死,没人想要再次体会其中滋味。我们的法力都是来源于魔气,除非自废武功,否则魔族若是落败,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青泽道:「如果你们能确定你们中没有叛徒……」 梼杌道:「我们能。」 青泽道:「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麟银道:「什么可能?」 青泽道:「如果无量太华在没有暗子的情况下杀掉了暗中投诚的鬼王。说明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宁愿废掉半颗暗子也要尽快要获得更多、更强的力量,说明他远比他看起来的自大,也远没有他看起来的冷静。」 「说明他从来就没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开始就打的直捣黄龙的主意。此时已经失去了循序渐进的耐心,想要尽快达成自己的目的,以至于甘愿冒着风险也要尽早促成了。」 青泽说着说着勾起一个笑:「这是件好事。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这个迄今为止都滴水不漏的天尊,终于开始改变一开始毫无破绽的节奏、自乱阵脚了。」 穷奇道:「可是,他都忍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突然乱了阵脚?」 青泽道:「说明我没死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比我想像中更大。」 麟银道:「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自乱阵脚,这天尊倒也没什么值得忌惮的。」 梼杌道:「这怎么是小事?」 麟银道:「执明背叛我们逃回仙族,我们也没有自乱阵脚啊。执明给他们,青君留下来。两两相抵,打个平手。还是他们心态不够好。」 梼杌道:「执明在我们魔族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杂役,青君可是以前的天界第一战神,能一样么?要我是无量太华我也觉得亏。」 青泽摇摇头道:「无量太华原本就准备置我于死地,倒不是因为失去了我这个战力而乱了阵脚。真正改变他计划的,应该是我不知为何突然改变阵营、与魔神通力对敌的决定。我不但是天界战神,还是无量太华亲自引荐到天界的外族神祇。我立了功,他面上有光。我投了敌,他颜面扫地。」 「我让他颜面扫了地,我冒犯到了他,他自然无法再容忍下去。」 言及此处,青泽不知想到什么,感嘆道:「我以前也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人。对他们而言,面子是比天还大的事情,若是折了他们的高傲的面子,他们就会脱下那张人模狗样的皮,露出比谁都狰狞可怕的模样来。」 梼杌道:「面子能当饭吃?我可不懂。」 穷奇道:「宋兄……青君好厉害!」 梼杌道:「若真是如此,这无量太华步步紧逼,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青泽反问道:「敌暗我明,他已然先乱了阵脚,难道我们要在此时贪功冒进吗?」 梼杌嗫嚅两下,没有作答。 眼见讨论告一段落,殷洛摩擦两下镇纸,道:「无论无量太华此为何意,我们已经失去了鬼族这个同营。鬼王身死、鬼族毁约,妖族会作何反应尚且不知。我与青君明日会同去拜访妖皇,值此关头,更要稳住妖族阵脚。梼杌、麟银,你们镇守北狄。饕餮、安平、混沌、穷奇,镇压四起鬼乱,尽快稳定局势,将影响缩到最小。」 话音刚落,视线扫到安平,殷洛顿了顿,又改了主意:「安儿,上次与妖族的协议是你去洽谈的。你比我更清楚洽谈的相关事宜,这次你与我和青君一起去吧。」 第241页 安平道:「儿臣遵命。」 * 妖族不似人族那般分为诸国,除了隐居深山的几大家族以外,大多混迹于人族城镇之间。 妖皇与亲信栖居于一个悬崖下的山谷里,被层层阵法掩住入口,是几族之主里唯一一个女人,据说生得半面脸奇美,半面脸奇丑。 其父于逐鹿之战被魔族重伤、率残兵逃离战场,妖族于人间销声匿迹千年。六百余年前魔患再起,妖族因此受了诸妖诅咒,与魔族再生嫌隙。 知晓魔神復生,前任妖皇令诸妖四处游击、干扰魔兵。 魔神派使臣提出解除诸妖诅咒、结成同盟的建议,使臣一去不返,渺无音信。 魔神震怒,亲访妖族,拥着美姬、披着白髮、拿着契约、带着戾笑,说,妖皇,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妖皇看了他的模样,没有说话。 第二天闭门不出,丢给使臣一张滴了血的契约。 自此日起,魔族妖族结成同盟。 天诛之战后,魔神匿居深宫、醉生梦死、不愿出外示人。 妖皇寿终正寝,传位于其女。 三百年前,初次约定时限已到,魔将安平代魔神再访妖族,想到最初一去不返的使臣,忧心新任妖皇撕毁合约,暗中在山谷外排布了魔兵。 被蒙着眼入了谷,取下长布,见到的却是一张半面脸色如春花、半边脸丑如厉鬼的笑颜。 新任妖皇说生父在去世前特意嘱咐过她,若魔神当真如约解除了诸妖诅咒、不再进犯妖族,在她在位期间妖族绝不可背弃约定。 安平收下被妖皇滴了鲜血的新契约,发现的确契约成立,低着头便要告辞。 却被妖皇勾了一下下巴:「小哥哥,我答应得这么干脆,你回去可以好好交差了,怎么这么不开心开心,还这样冷着个脸?」 安平移开她的手指,道:「应该等我交差的那个人现在估计正醉死在床上,我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第106章 请你爱我(六) 往事还歷歷在目, 没想到转眼已是数百年之后。 妖皇所居山谷与北狄并不远,却需穿过仙族驻军领域, 为免仙族鬼族知晓魔神青君离城的消息、藉机奇袭北狄,此行行踪低调,三人掩下气息、拉了辆马车,装作普通旅人。 安平坐在舆前驭马,魔神与青君坐在车厢里。 道路两旁枯黄、粗大的树木从帘外飞掠而过。 青泽叼着草梗,托着腮看着坐在车厢另一边的殷洛——这人可真是讨厌,又只给他一个耳廓。 他自认这段时间什么讨殷洛欢心的事情也都做了, 什么该耍的帅也都耍了, 一为歉意,二为投诚, 不求回到当年在蓬莱那样相依为命的程度,至少也能冰释前嫌。 可殷洛对他的态度简直越来越奇怪,除了讨论公事,与他共处一室的时候也只是闷坐在一旁。 他们竟然已经是这样公事公办的关系了么? 他在理智上觉得殷洛一天天振作起来是件奇蹟般的好事,情感上却不免有种被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一脚踹开的失落。 行至道中,马车停了下来, 咔哒一声,车头一轻。 应当是到了某处驿站, 安平跃下马车准备给马喂喂食水。 帘外可闻疾驰而来又踏踏远去的马蹄声、南腔北调的话语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咚咚锵锵的打铁声,都不太大,稀稀落落的样子。 车厢里却仍是一片死寂。 青泽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吐草梗, 弓身掀帘,正准备迈步而,听到身后道:「……你要下去了么?」 青泽愣了一下, 转过了头。 殷洛正端坐在窗旁,一路看着窗外的视线移了回来,看着他,好似有些不安。 真是奇怪,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还以为是要和自己冷战,等自己要下车了却又一副不想自己走的样子。 青泽说:「是啊,在车里坐久了闷,下去转转。」 殷洛说:「……」 青泽落到地上,走了两步,转过头,看了眼跟着自己下车、站在马车旁的殷洛,实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算了,管他在想什么,坐了大半天了,正好四处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转了一圈,手里提了个草扎的蚂蚱,走着走着看见手里拎着一把镰刀、提着一个筐的安平。 说起来,自从再次在魔宫见到这个小鬼头,他就一直对自己一副暗地磨牙、很看不惯的样子,全然没有当年抱着自己的腿求自己带着一起走的模样。 看看,就是现在这幅表情。 这幅说不清是讨厌、嫌弃、悲伤、不甘,还是怀念的表情。 不就是走的时候弄坏了他的武器么,竟然记恨了这么久,可真是小肚鸡肠。 青泽悠然走过去,看着他手里的镰刀,问:「你在干嘛?」 安平一边提着镰刀往前走,一边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青泽气结:「我现在好歹和你们是统一战线,你怎么还是一副把我当敌人的样子?」 安平道:「我没有把你当敌人,我只是讨厌你。」 青泽道:「小鬼头,我知道当年打击了你的……」 安平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勐地停下脚步。 青泽险些撞到他身上,堪堪停下脚步,皱眉道:「你干什——」 第242页 却见安平勐地转过身来,打断他的话:「青君,你为什么在到处乱逛?父亲大人呢?」 青泽道:「他应该在马车……他长着腿呢,我哪知道?」 安平暗骂一声,把镰刀往青泽怀里一塞、丢下竹筐就往回跑。 果不其然在驿站旁的酒肆里看到了殷洛。 安平脸色大变地跑过去,一巴掌打飞被殷洛端起来的杯子,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小小的瓷杯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殷洛看着着碎在地上的瓷杯,皱起了眉,好似颇为不悦。 抬起头,发现是与自己同行的魔将,敛下怒容,疑惑道:「安儿?」 安平道:「父亲大人此次宫是为与妖皇共议鬼王身死一事,兹事体大,不宜多酌。」 殷洛道:「……」 安平站在原地,双拳握得紧紧的。 殷洛愣了一下,把桌上的酒壶的盖子打开,道:「安儿,我喝的是水。」 安平顿了一下,端起来闻了闻,又闻了闻,微微睁大了眼睛。 见殷洛仍抬头看着自己,安平放下酒壶,后退两步,单膝跪地:「儿臣愈距。」 殷洛摇摇头,微微抬手示意安平起身,看向魔将来的方向,道:「安儿,你看见青君了么?」 安平道:「并未看到。」 殷洛就点点头,有些失落的样子。 安平在殷洛身旁站了一会儿,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把准备采草料的筐和镰刀都落在了青泽那里。 这家驿站不卖散户草料,只供给官员,还得自己去找地方挖。 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把殷洛放在这里还是回去给马割草料,却见青泽已经提着一筐草走了回来。 不愧是天界青君,哪怕一开始没搞清楚状况,手脚也快得惊人。 安平收起表情,朝青泽走了过去,闷不吭声准备把竹篓接过来。 没能接得动。 把视线从竹篓上移上去,才发现青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多谢青君。」安平道。 青泽这才松开了手,孺子可教地看他一眼。 * 餵完马草才发现马匹的马蹄铁被钉穿了一块,从缝隙晕血来。 要继续赶路,须得换马。 安平去还镰刀和竹篓了,青泽正在与驿站老闆讨价还价——可能因为他实在无聊得紧。 殷洛看了看,独自往里更热闹的地方走了走。 没走两步,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书摊。看守书摊的是个小哑童,别人问价只能比手势。一个妙龄少女正蹲在摊前同他说着话,俨然很是相熟。 像这种地方的书籍大多不是学术典籍而是传说演绎、民间画册,看一眼封面就能知晓讲的谁的故事。 殷洛停下脚步,看了看。 小哑童见到有客人到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妙龄少女也转过脸,道:「客人!您要买书吗?」 她生得杏眼红腮、粉扑似的脸蛋儿,十足娇俏可爱。 殷洛本来想要摇摇头,视线却突然扫到一本蓝色封皮的画册上。 书名很俗气,封面上的画也很俗气,可画的那个人的造型怎么看怎么眼熟。 殷洛蹲下身来,拿起那本书,还没翻开,那妙龄少女倒先激动了起来。 「客人!有眼光!」她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你看看这封面,帅吧!他可是传说中的九重天青君呢,当年天诛之战大败魔神那个!」 殷洛点点头,指着封面上另一个人道:「这是?」 妙龄少女道:「这是羽蝶仙子呀。」 殷洛皱起眉头:「什么羽蝶仙子?」 妙龄少女梦幻托腮状,嗔怒道:「哎呀,就是那个青君在天尊大人满两千岁的瑶池寿宴上,看她跳舞看呆了的羽蝶仙子啊。」 「……」殷洛道,「看呆了?」 小童道:「对啊对啊,客人你可以翻开看看,喜欢再买的。」 殷洛犹豫一下,一页一页翻开了。 第一页是翩翩起舞、广袖流萤的秀丽女仙,动作翻飞间好似一只彩蝶。 第二页是觥筹交错的荷池仙宴,金灿灿的太阳盪得满池璀璨,茫茫白雾飘散在雕栏玉彻间。 第三页是池堤旁一处席间坐着的一身劲装的青年,正看着池心起舞的仙子。 第四页是起闹的仙官仙将,化形在纸上的声浪。 第五页是莲池内一人舞剑一人扬袖,两旁繁弦急管,诸仙言笑晏晏。 殷洛翻得很慢,翻完之后少女说:「据说此次剑蝶共舞之后,青君就和羽蝶仙子私定了终生。自此以后,青君对万千女仙目不斜视,羽蝶仙子也回绝了所有追求者的表白,情深一片等着青君。还有人说,青君之所以对诛魔如此殚精竭虑,就是因为他私下对羽蝶仙子允诺,剷除魔患之日,便是迎娶她之时。」 「哎呀——」少女说着说着自己捂住了脸,「好浪漫的!」 她分明不在现场,说得竟然很是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好像亲眼目睹似的。 殷洛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气得连睫毛都抖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回过神来,道:「客人,您买吗?」 殷洛摇头。 买什么书。他恨不得自己没看过这本书、没听过这个故事才好。 少女的表情僵了一下,道:「您要是买的话,可、可以给你便宜一点的啊。」 第243页 殷洛仍是摇头。 那少女又急急忙忙道:「这套书人气很高的,以前买的人可以排长队,这可是我们这里最后一本了。客人,买回去吧!」 殷洛听了更不开心,连头也不肯摇了,拿着书就要往回放。 少女劝说了好几次,发现殷洛态度很是斩钉截铁,终于很懊丧地颓下身子,轻声说:「我就知道……」 殷洛微微一怔:「你就知道什么?」 少女道:「我就知道这书不会有人再买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书,你们都不识货……」 殷洛道:「这套书不是人气很高么?」 少女道:「……所以,都说了,是曾经嘛……剩的最后这一本,已经无人问津有一段时间了。」 殷洛正准备问为什么,却在开口前一秒反应了过来。 昔日天界第一战神青君投敌魔族是震惊三界的丑闻,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买以他为角的爱情画册。 他知晓青泽公开助战自己,多年的名声必然毁于一旦,却没想到当真面对这样的落差冲击时仍然会替青泽觉得心酸。 殷洛想了想,改了意,拿起那本书。 * 青泽刚好练习完砍价技术,殷洛就走了回来。 安平说换马需要办理手续,须得等小一个时辰,不如在驿站旁边的边镇转转。 此时已到了黄昏,原本摆着的书摊、酒肆、茶铺也都渐渐收了摊,还等在这里委实有些冷清。 略一合计,便入了镇。 殷洛不知刚才一个人去转时看到了什么,自从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在边镇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不肯走了。 青泽转过身子,移过视线一看。 ——是一家小小的面摊。 青泽与他在人间同行过一路,自然是知晓殷洛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在心里抚了抚额,便准备很瞭然地、装作一时兴起地说:「哇,你看这个小面摊,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些想进去呢。」 却见殷洛憋了又憋、努了好一会儿力,用生涩不自然到极点的语气,看着他,说:「宋清泽……我们进去吃面吧。」 青泽大吃一惊。 太阳莫不是打西边来了,殷洛竟然能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欲求了。 殷洛说了就有些气馁地站在那里,好似有些听天命的意思。 他难得开口,青泽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拽着人就进了面摊,对着忙得热火朝天的伙计道:「三碗小面!」 伙计道:「好嘞!」 接着便找了个桌子,坐下来慢慢等。 毕竟边镇不比城池,面馆里鱼龙混杂,身着锦衫和筚路蓝缕的人都有。 因为他们坐的桌子靠近街边,一旁还卧着一个乞丐。 不太专心地听了听,竟然依稀听到远处某个桌子传来好似在讨论他们的声音。 循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在书摊上那个妙龄少女。 「别再当着我的面说青君不好了!青君是去魔族卧底的,羽蝶仙子还等着他回去——等他杀了魔神,就能迎娶羽蝶仙子了!到时候,你们这些误解了他的傢伙,倒是都要给他道歉!」 「你还真把青君当情郎护啊?他知道你是谁么?」一黄衫男子道,「他要不是当真堕入魔道,天尊怎么会在朝阳跪了三天,为错信他而赎罪?」 一形貌猥琐的青年道:「他还捨得杀了魔神?我可听说,青君突然投靠魔族,是因为他和魔神好上了。」 黄衫男子道:「真的假的?」 猥琐青年道:「他们都这么说。」 少女道:「……你、你说什么?他是男的,那魔神也是男的,怎么可能好上?」 一瘸腿男子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搞的,你不懂。」 「我知道!」一与女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举起手,「书上说,世界上有些男的天生就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叫做断袖!」 黄衫男子将信将疑,左右看了看:「不可能吧?断袖我知道。但要是那青君若真是断袖,天界这么多俊美的神君,怎么从没有半点风言风语传来?何况青君和羽蝶仙子的故事在人间也算一度风靡吧?早不断晚不断,怎么会讨伐魔神的时候夸嚓一下就断了。」 猥琐青年嘿嘿一笑,招招手,示意大家围拢得近些,捋捋下巴,压低声音道:「据说那魔神不知修习了什么邪术,看着气魄十足、威仪赫赫,脱了衣服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身子畸形得很。青君率军攻打北狄原本当真是去杀魔神的,却被魔神蓄意引诱。他高居天界,哪里见过这副怪诞模样,竟然一时不查、中了魔神的招。」 少女一声尖叫,移开凑拢的头,捂住耳朵:「噫——好噁心!」 猥琐青年连连往下压手,示意她小声一下,又神秘兮兮道:「这才哪里到哪里?还有更噁心的。我们谁不知道,魔族占据北狄城数百年,城内早已一片荒芜、渺无人烟,哪里比得灵兽仙官扎堆的天界?你以为为什么青君放着好好的天界不回,在群魔驻守的深宫里这么乐不思蜀?」 瘸腿男子道:「为什么?」 猥琐青年道:「那是因为,自从青君投诚魔族后魔神就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对青君的犒赏,每次青君战前都要与他欢好一番。待打了胜仗,回去又要欢好一番。简直日日欢歌、夜夜不眠,哄得青君为他鞍前马后、打起仗来战无不胜,莫说忘了自己是昔日天界战神,简直连天界在哪里都不晓得了。」 第244页 少女恼然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魔神可是生得三头六臂、形貌可怖。青君是九重天第一战神,身边美人环绕,就算没和羽蝶仙子在一起,也一定是和哪个秀美的俏郎君,才不会这样生冷不忌!」 「生得可怕又如何?那可是魔神。那副俾睨众生的狂傲样子,若是有朝一日对着你摇尾乞怜,别说青君,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黄衫男子道:「不、不可能吧。魔神性情如此暴戾,怎么可能甘于人下?」 猥琐青年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喜欢被男人干的货色,莫说甘于人下了,要是起了yin心,简直怎么弄都愿意。昔日仇敌又如何?还不是惹得青君怜心四起。」 黄衫男子道:「你别说了……说得我都有些心痒。」 妙龄少女又是一声尖叫,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少年道:「林家姐姐可是崇拜青君得不得了,你们把青君说得这么坏,也太不顾及她了……」 黄衫男子道:「放心,她回去哭两天就没事了,小孩子都这样。」 瘸腿男子道:「老二,你都是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小道消息?」 猥琐男子道:「这可不是小道消息了。就我知道的,乞丐堆里都在传,我这还不是最夸张的版本。你不知道,在那堆玩好男色的老嫖客那才真是绘声绘色,听得我好像都玩过魔神一把了。」 安平咔一声展开臂弩,红着眼睛就要站起来。 被殷洛一把拽住。 「……」 安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回头看他。 殷洛的表情看不太分明。 「安儿,」殷洛道,「去查明谣言的源头和扩散的渠道。」 僵持数秒,安平狠狠在地上踩了一个坑,坐回原处。 这帮人声音虽小,说的话他们三个却都听到了。 连一个人烟稀少的边镇都有这么多人讨论,可见这些十足荒谬又恶意满满的流言已经在整个人间扩散成了什么样子。 就算杀掉这一桌人,也挡不住众口悠悠。 青泽看着殷洛,遍体生寒地坐在原地。 渠道?根本无需调查,他是这个世界上对这些消息传播的渠道最瞭若指掌的人。 原因无他,这个渠道,是他一手铺就、亲自打造的。 他恨意滔天地向无量太华提了用舆论稳定军心的谏言,又一步一步搭建了如今规模浩大的、遍布整个人间的、在坊间彼此交织的、形成可怕舆论场的流通渠道。 如今,竟然成为了无量太华恶意散播的、噁心疯狂的、肆意羞辱的谣言的温床。 他亲手铸成了一柄用流言蜚语铸成的杀人的刀,又把刀柄放到了无量太华手上。 第107章 请你爱我(七) 只是, 虽然使用了同样的套路,无量太华却比他恶劣许多。 这些流言蜚语, 比起当初自己在战前引导舆论的、合理的兵法战术,更类似于单纯的、恶意的宣洩。 仙族那帮伙对这种离经叛道的话题向来很是讳莫如深,青泽几乎能断定,这些说辞都是出自无量太华的口里。 也不知他堂堂天尊,到底是有多得意忘形、大权在握,才会肆无忌惮到对那帮迂腐中正的下属说出这些不忍卒听的言论,让其四处散播。 或者是他到底被自己公开叛逃仙族、与魔神同气连枝的决定气得有多理智尽失。 到底是因为前者, 还是因为后者呢。 这边厢正思索着, 那边厢安平已然坐在座位上平復了唿吸,自觉刚才失态, 收起臂弩,一个拱手,起身离坐。 殷洛命他前去调查,那名唤老二的猥琐青年说他是从乞丐堆里听来,最能问出东西的应当就是边镇内乞丐集中最多的地方了。 那桌人已经没有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热火朝天地吃起东西。虽是面摊, 寻常的菜色倒也有些,再点壶酒、来碟花生, 美哉美哉。 不一会儿,伙计终于用一个大盘子端了三碗面来到他们的桌旁,看着突然少了一个人的方桌,挠了挠脑袋, 好似有些疑惑:「……是您要的三碗小面吗?」 青泽道:「还有个人一会儿回来,放下就行。」 「好嘞。」伙计放了一碗面在青泽面前,又放了一碗在殷洛面前, 最后放了一碗在安平之前坐着的位置上。 青泽闻了一下:「还挺香。」 殷洛也闻了一下,拿起筷子。 面条劲道,汤底浓郁,很是让人胃口大开。 可殷洛的身体好像紧绷得厉害,努力地吃了几口,停下了动作,看着一大碗的面条,竟然一点也吃不下去了。 放下筷子,低着头、皱着眉、闭着眼,很难过的样子,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闷不吭声地站起身来。 青泽道:「殷洛?」 殷洛道:「……我先回马车。」 青泽看着他还剩了大半碗的面条:「行,你回去吧。」 眼见殷洛离开,他也没了吃面的胃口,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 没两下就把面条都搅成了煳,嫌弃的推到一边,看着安平远远地走了回来。 先说,收拾了几个仙官。看了看座位,又说,父亲大人呢。 青泽说,他先回去了。 安平沉默了一下,看着青泽碗里被搅得稀烂的面条,说:「你怎么没回去?这破面条都坨了,你就差这么一口么。」 第245页 青泽受不了他这样阴阳怪气,拧眉道:「要不是为了等你这个小鬼头,我哪里会等到现在?」 安平怔了一下,没有说话,从怀里摸出银两,放在了桌上。 走出面摊前仍是忍不住朝那桌上射l出一道燃着烈焰的小箭,吓得一桌人大惊失色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青泽看他动作,摇了摇头。 回到驿站的时候,之前马匹的伤口处理已经略做处理、交接手续也办理完毕。驿站老闆拉来了几匹吃饱喝足、整装待发的好马给他们挑选。 这本该是殷洛最擅长的事情,可看那一动不动的车帘,殷洛显然没有从马车里出来的意思。 此时天色已然很晚,斜阳彻底被山峦遮挡,日色颓然下去,昏黄的光在远山边沿勾出一道细细的、晕染开来的线。 青泽站在暮色里,看见安平熟门熟路拉了一匹、套在马车前,掀帘上了车。 他走进车厢,发现殷洛正坐着闭目养神,似乎不太舒服。 车头微微一压,车身颤了颤,轱辘发出两下咔咔的声响,应当是安平坐回了舆前,准备驭马出发了。 殷洛战慄一下,扶住窗框,待马车恢復平稳、慢慢行驶起来才松开手。 青泽在匀速行驶的马车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情绪明显比入边镇时低落了许多的殷洛,道:「殷洛,你怎么了?」 殷洛道:「……」 殷洛道:「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什么的样子。 殷洛看起来难受极了,明明一动不动地坐在哪里,却连穿着靴子的脚尖都一下一下的、微微勾起来。 青泽道:「你是听了那面摊里的那些话,心里不舒服么?」 他这样问了,倒也没有听殷洛回答的意思,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往殷洛旁边坐了一点,又道:「昔日人族便有五丈原送敌城守将巾帼艷衣以示羞辱的战计,像这种不入流的说辞,虽然是传得最快的,却大多意在戏弄揶揄,说得越离谱荒诞越不会有人当真。无量太华放出这些流言,既不是说给兵士听、也不是说给人族听,就是说给我们听,为的就是激怒我们,与之前我……咳,这种言论,和我之前刻意放出的顺天道、诛魔族的那种当真能影响士气的舆论引导不同,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在心里,就算他们说破了天,对战局实则没有什么影响。」 见殷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青泽皱了皱眉头,道:「殷洛,你看着我。」 殷洛咬咬牙,看向青泽。 青泽看他一会儿,擦掉他额上浸出的汗。 「这下我和你名声烂到一起去了,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姦情,你可没有理由再踹开我。」青泽笑着道,「……只是他们实在把你说得太难听。无量太华可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变态。看起来一派堂皇,实则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自从离了洪荒,我可很少再看到这样毫无人性的怪人了。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待我们之后解决了他,一定要让他跪下来向你赔罪才好。」 殷洛低声呢喃:「你名声和我烂到一起去了……」 他摇了摇头,稳下声音,不知为什么,突然用一种奇怪至极的语调道:「宋清泽……你觉得我那时候,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的么?」 青泽愣了一下。 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自然不是。 他下意识便想要否认,却因为想到自己那时受到的心理冲击、其后的各种荒诞、加上对殷洛说过的、比那些人好听不到哪里去的混帐话,开口时就慢了半拍:「你、你哪有那么夸张。何况你是受魔气影响,现在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在战场上一次也没失控暴走过,下了战场我想碰你你还不愿意。你这么厉害,把他们的胡说八道放在心里做什么?」 殷洛见他沉默,原本心都有些沉沉地坠了下去,生起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可待青泽开口,却发现他说得认真无比、半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 殷洛额头仍是浸着薄汗,却好似当真被鼓励了,点点头:「嗯。」 青泽这才松了口气,原本想顺其自然地抱着殷洛安抚一番,见他身体实在紧绷得厉害,生生止住快要伸出去的手,欲盖弥彰地笑了一下。 殷洛也笑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窗外,又皱起眉头,表情仍是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 他如坐针毡地坐了一会儿,掀开帘子道:「安儿,更深露重,不如暂且休息,明日再赶路。」 青泽把他拽回车厢,奇怪地看着他:「殷洛,你怎么了?都快到了,为什么突然要停下来?」 殷洛道:「夜间赶路,会出危险。」 「安平——,别听他的。」青泽扬声朝车外喊了一声,又转头压低声音对殷洛道:「这段路正是仙族防守的区域,不宜久待。我们这次是暗中出行,自然是尽快到达为好。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殷洛有些无助地看着青泽,知晓青泽说得的确比自己提的要求更有道理,看了一会儿马车外,发现马车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急得不行。 他努力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气馁地低下了头,缓了好一会儿,扒拉开青泽抓着自己的手,哑声说:「……我先睡了。」 马车车厢很宽敞,座椅放平就是席垫,中间还能放下一道竹帘。 殷洛低着头,拉下竹帘,隔开两人,放下席垫,沉默地躺下。 第246页 躺着躺着就蜷缩了起来。 原本预计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山谷,妖皇必然会给他们安排住宿,却因为此前一番周折,耽误了小半天时间。 今日必然要连夜赶路。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歇脚的客栈都没,他就要在夜里和青泽共处一室了。 他被面摊里那些人的言语激得失了方寸,脑子一团乱麻,才会忘记估算余下的路程,一时冲动就出了边镇,错过了唯一可以在客栈落脚歇息的机会,把自己落得这么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想要让魔将停下马车,放他出去,却失败了。 被留在车厢中,在夜色里被妄念啃噬。 青泽就在他旁边,他好想向青泽求欢。 以前不需要他求欢青泽都会满足他。 若他提出欢好的要求,青泽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把他抱在怀里,一定会吻遍他的身体,一定会让他爽l到升l天。 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 可是不行。 如果这样下去,他就永远只能是殷洛,只能是入魔的人皇。青泽怜惜他、逗弄他、与他结伴、一起出生入死,什么都愿意满足他。 却不爱他。 也永远不会爱他。 如果这样下去,他就永远没有办法用最初的身份告诉青泽他最想说出的话。 饶是青泽现在对他的态度自然无比,他也记得青泽在城楼上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表情。 青泽可以忍受这样的他,只是因为他是殷洛。 只是因为青泽在第一眼见到殷洛的时候就知道了殷洛的结局,也在殷洛彻底死去前做出了会拯救殷洛的承诺。 如果用这副模样告诉青泽自己在成为殷洛之前的身份,会摧毁掉青泽的。 「嗯……」 殷洛用牙齿咬住一只手的指节,封住声音,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在黑暗里慢慢伸了下去。 染成黑色的长髮在席垫上悄悄地、蛇一样地蜿蜒扭曲,夜色里泛着压抑苦闷的湿气。 指节上咬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汨汨淌下鲜红的血。 他想要青泽的爱。 他想要在尘埃落定的、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告诉青泽。 他想要逆天改命,他想要找回曾经,他想要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 天亮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峡谷旁。 安平在帘外敲了敲,递进来一个装水的竹筒。 青泽接过竹筒,喝了几口,拉起隔在马车中间的竹帘。 黑髮男人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紧绷的身体毫无戒备地放松着,长发勾勒出蜿蜒的腰线,唿吸平缓而均匀,显然还在熟睡。 青泽想了想,没有叫醒殷洛。把竹筒盖上,放到他枕边,掀开帘就下了车。 外面天气很是晴朗,地势颇有几分初时极狭、豁然开朗的意味。青泽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吐了出来。 这竟然是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叶儿翠翠,枝儿亭亭。几只毛茸茸的肥啾在枝丫上摇头晃脑地叫嚷。 嚷什么嚷,当心小爷把你抓来烤了吃掉。 青泽拿着两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看着枝头上那一串傻成一坨、不知死到临头的小胖鸟,最终还是哼了一声,跑去别的地方又摘了根草梗叼着。 安平从腰间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小的信号弹,滴上一滴自己的血,朝空中放了出去。 没想到这个小鬼头现在这么靠谱。 青泽看了他一会儿,发自内心地感嘆道:「你这个魔将,可比那几个靠谱多了。」 安平冷笑一声。 青泽道:「嘶,你——」 他捞起袖子要打人,安平却自己忙自己的,一点要听他说话的意思也没了。 青泽哼了一声,懒得跟他计较。 青泽向来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自从知晓安平身份之后却做了不少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 不因别的,只因他自觉安平现在误入歧途也有自己的原因。 他是说话刻薄惯了的人,除了有心讨好的时候,大多数时候说的话都不那么好听。虽然当初本意是让小鬼头知晓一下天高地厚,老老实实呆在太涵,不要打别的主意。但看小鬼头现在的样子,显然是好心办了坏事,因为自己而留下了相当重的心理阴影。 殷洛受魔气影响,心性大变,把当初信任他们的小孩拖下了浑水,把安平变成了对他忠心耿耿的魔将。 大错已成,无力回天。自己既然已经和殷洛同一战线了,也当替殷洛好生弥补一下曾经犯下的错。 这小孩以前只是普通人族,看他模样,入魔的时候也很年轻,对入魔到底意味着什么必然一无所知。 人族很多时候都很自作聪明的。 他许是因为败在自己手里,想要拥有强大的法力;许是因为父母惨死,想要拥有无穷的寿命;许是因为发现魔神就是昔日的旧识,想要在人间动盪时有个靠山。 殷洛本该告诉他入魔意味着什么,看这个结果,殷洛显然没有告诉他。 也许他到现在也还不那么清楚,才会一直听殷洛调遣、南征北战,当真以为这是什么恩赐,把殷洛当成赐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父亲来尊敬。 可若他有朝一日重返人间,见到人族三世轮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愁,忆起人族往昔,知晓自己彻底失去了什么,知晓殷洛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知道自己到底身处在一个多么漫无边际的地狱里。 第247页 他是绝不可能不记恨殷洛的。 第108章 【一枕黄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原内容已删,替换成了一章番外(时间为龙龙恢復记忆后在魔宫的某一天),如果担心破坏剧情连贯可以先跳过这一章节,看完正文再补看本番外。感谢小天使们理解~】 殷洛扇扇睫毛, 睁开眼睛。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 太阳从木窗外挥洒下来,暖白的床帐被束在朝外的两根有些斑驳的粗木床柱上。 殷洛掀开被子,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 披了件衣服走出房间,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小小的民居内。 门外车马骈阗、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出了卧房便是一个小小的厅堂,正中放着一个木桌,上面放着几盘瓜果和一块小小的木牌。 殷洛慢慢走过去, 拿起木牌。 ——【殷安平】。 是安平的名字?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殷洛转过头,皮肤微青的青年正站在门口, 身上穿着一身式样中正的枣红衣袍。 殷洛微微皱起眉头:「……安儿?」 安平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笑意,慢慢走进来,见殷洛神色茫然,温声道:「父亲大人醒来了?」 他言罢顿了顿,指了下殷洛手中的木牌:「我把官牌落在了家里,父亲大人还是给我罢。」 殷洛道:「你的什么官牌?」 安平却没有回答, 仍是伸着手。 殷洛把木牌翻转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木牌被面写着一个「捕」字。 安平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块官牌? 他努力想要回想发生了什么, 却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好似宿醉一般。 正低头沉思着,却听门外又传来一道声音。 「小鬼头正在衙内当差,现在是远近闻名的名捕。殷洛, 现在还来得及,要是再耽搁一会儿,他这个月的全勤可就没了。」 那声音清朗悦耳, 由远及近,带着浅浅的笑意。 殷洛僵在原地,顿了好几秒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至极的脸庞,不敢置信地道:「……宋清泽?」 仍是青年模样的上古神兽身着一身青衫,两颗眼珠玻璃珠子似的,向来璀璨又凉薄。 此时却寒冰消融,很温柔亲昵的样子。 他走到殷洛身旁,从殷洛手里抽出那块木牌,一把塞给安平,道:「去去去,拿着你的官牌该到哪去到哪去。」 安平接过木牌,没有说话,转身慢慢地走了。 消失在门外的一片灿灿骄阳里,渺无踪迹。 殷洛有些恍惚地看了一会儿明晃晃的房门口,转过头来看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青年。 青衫青年拍了拍身上的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钱袋,笑吟吟看着他:「我前段时日作的曲都卖了出去,应当有余钱把家里修整一番了。安平那个小鬼,多办几次案,赔进去的钱比俸禄都多,真是半点也靠不住。」 他一派自然熟稔,好似他们原本便是这样亲昵的关系。 殷洛道:「……家?」 青泽把钱袋放在桌上,看着他的表情,终于觉出了不对,上前两步,看着他的眼睛,疑惑道:「殷洛,你怎么了?」 殷洛摇了摇头,看着青泽,努力想要将自己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整理到一起:「你不是已经成了天界青君了么?怎么会在这里?这是谁的家?」 青泽道:「殷洛,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们的家啊。」 他转头指了指小小的民居,又指了指门外繁盛的车马:「你忘记了么,我们集齐了碎片,就找了个热闹的市集,安了个家。」 殷洛问:「……什么碎片?」 青泽道:「我哪里知道是什么碎片。那种事情有什么重要?总之我们集齐了。然后我们就在这里隐居了。」 殷洛喃喃自语道:「对……我要和你一起收集碎片。可我不是……」死了么?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青年却好似能听到他心里的疑问似的,得意洋洋道:「你险些就死了,还好我神通广大,把你救活了过来。现在你不但没有死,还变成了真正的活人,你摸摸自己,是不是皮肤温温热热的。」 殷洛将信将疑地摸了一下,果然温温热热,跟个活人似的。 难道他当真只是做了一场记不清楚的噩梦,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了? 他竟然当真和青泽在热闹的集市里有了个小小的家了。 殷洛怔愣两秒,正欲抿出一朵笑,抿到一半又皱起了眉头:「可是,你绑我离开皇城,就是为了收集碎片。现在碎片集齐,你不是应该离开了么?」 青年疑惑地看着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他似乎被殷洛说的话惹恼得厉害,见殷洛问得认真,几乎有些磨牙嚯嚯了:「说什么离开,你不是喜欢我么?这才十多年呢,小鬼头都才刚长大,怎么就要赶我走了?」 殷洛道:「可是你……」 你……? 说到这里,殷洛抿了抿唇,发现自己不太确定想反驳的是什么。 他觉得青泽说的话哪里都奇怪极了,又想不出半点应该质疑的地方。 青泽道:「我怎么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你怎么又要我离开了?」 第248页 殷洛睁大眼睛:「你什么?」 「什么我什么?」青泽顿了顿,恍然大悟道,「哦……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么。」 他见殷洛一脸云里雾里,好似神游天外,干脆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殷洛,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我全世界最喜欢你。我全世界只喜欢你。」 殷洛愣愣地看着他。 青泽笑得眉眼弯弯。 殷洛便被笑得红了脸。 他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青泽也跟着有些害羞,咳了一声,啾了他几下,说:「我先去把乐谱给他们送过去,稍微指导他们一下,你好好的,在家里等我,我两个时辰后就回来。」 殷洛点点头。 青泽就又亲亲他,到房间里拿了叠纸出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殷洛在桌前坐了会儿,吃了个果子,觉得甜得发慌。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走出门去。 邻家的小姑娘正在扒苞米,身前的簸箕里已经盛了满满一筐苞米粒。 一整根一整根的,都是自己的吃的。一粒一粒的,都是拿出饭店卖的。 殷洛歪头看了一会儿,那小姑娘似乎是发现了他的视线,停下动作,抬起头。 殷洛下意识后退半步。 小姑娘朝他笑了一下。 「殷家哥哥,我家里多煮了苞米,现在热情腾腾的、正香吶。你要不要尝尝?」 殷洛下意识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小姑娘就在围裙上擦擦手,哒哒哒跑回房间,用竹筷插了一根黄橙橙的苞米,又哒哒哒跑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翘着脚尖、越过篱笆递给他。 殷洛伸手去接,接过来之后说了声谢谢。 小姑娘笑道:「谢啥。」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坐回远处,继续扒苞米。 殷洛端了个小竹凳,坐在街边吃煮好的苞米。 他从没这样吃过东西,一开始被烫了好几下。 吃完后看着小姑娘有些发红的手,后知后觉提出帮小姑娘做做活。 做得不太好,却到底节约了时间。 临了了,小姑娘红着脸和他道了别,捧着几簸箕苞米粒回了屋。 殷洛走回屋前,又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子们提着一柄柄小木剑、扯着衣角要继续学剑法。 他会的都是杀招,哪有什么可以教别人的? 殷洛有些苦恼,轻轻比划了几招,见他们学得七零八落,觉得实在看不太过眼,便让他们扎起了马步。 倒是有模有样的。 后来小童们一个个被家长拎着带走,殷洛送走最后一个小童,慢腾腾转过身走回屋。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估摸着青泽快回来了,殷洛热了点饭菜,放在桌上。 走回房间的时候,看到屋里的落地铜镜。 青泽说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几年,如果是真的,那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有些忐忑地慢慢走过去,看着镜里的自己。 镜中的他仍是二十八岁时的模样,连根白髮也没有。 他看着镜里的人,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另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殷洛的心脏勐地抽痛一下,有些茫然地捂住胸口。 他冷汗涔涔,大脑一片空白,等着刚才的可怕感受慢慢褪去。 过了许久那可怕的感受才慢慢褪去。 只是虚惊一场。 明明只是虚惊一场,整个人却开始烦躁不安了起来。 他神思不定,连心都乱跳个不停,也没了吃饭的胃口,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窗外的天色。 日头已过晌午,将将向西移去。 不多时,便听到一阵有些急迫地脚步声。 青年推门而入,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大堂,也没有吃饭的意思,径直冲向卧房,看着安安静静坐在床沿的殷洛,放慢脚步轻轻走过去。 殷洛朝他伸出双手。 青泽也没想到殷洛这么主动,把他一把抱住,坐在床畔。 「殷洛,殷洛……」他把脸埋进男人的发间,「想我了么?」 殷洛紧紧搂着青泽的脖子,沉默地点头。 青泽移开身体,看他的眼睛。 殷洛凑上去吻青年的唇。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着急,明明青泽才上午才出门,却好似已经等待了很久。 青泽接住他的吻,唿吸渐渐急促起来,一边把手往他衣服下伸。 摸了一下,脸色就有些奇怪,把手伸到殷洛面前,给他看上面的东西:「你……」 殷洛愣了一下,看了眼被青年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指,咬着下唇下意识想移开视线,被青泽不由分说地压下身,扣着他的后脑勺与他深吻。 吻罢,在他耳畔甜蜜地抱怨着:「可真是片刻也离不得。」 殷洛连后颈都红成了一片。 起初不过是一个吻,不多时便滚作一团。 所谓白日宣yin,约摸便是如此。 青泽脱下殷洛的裤子,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得了殷洛的同意,把殷洛能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封在了唇齿间,逼得他只能不受控制地颤着睫毛一串一串掉眼泪。 青泽看了他的眼泪吓了一跳,又自觉还没干什么,语气不知是着急还是担心:「怎么这样就受不得了?」 殷洛没办法回答,只是青泽稍一动作便开始摇头,眼角殷红,抓着青泽的手臂,浑身都在发抖。 第249页 逼得青泽只能忍字头上一把刀,凭藉过人的意志力停下动作,吻吻殷洛汗湿的鬓髮,亲亲殷洛的脸颊,什么哄人的话也都说了,等殷洛稍微缓过了劲儿才敢重新慢慢动作。 他已经这般温柔小心,却简直徒劳无益。 殷洛的声音已经不是喘息而是低泣了,好似一个再小的动作都能让他溃不成军,又像尾不小心扑到岸上的鱼,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喘过气来。 青泽气得不行,干脆破罐子破摔又搞得过了头。 良辰美景,更深露重。青泽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殷洛,看着爱人靠在自己肩头努力平復唿吸、连指甲盖也泛着粉。 小小的民居泛着暧l昧的沉香。 阴冷、潮湿、暧l昧的沉香。 原本暖白色的床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艷艷的红纱,被微风吹拂着、裹挟着冷冷的香拂在男人肩上。 白髮的魔神在冰冰凉凉的龙床上微微蜷缩起身体。 一旁的酒壶早已倾倒,亮晶晶的酒液在地毯上晕出一小块水渍。 第109章 请你爱我(九) 安平自是不知青泽心思, 手一抖,弹开臂弩, 检查了一番,确认能如常使用,又收了回去。 他的臂弩用的又是比当初青泽给他做的那个更高级的材料了,不但坚硬还有极强的摺叠性,可以随心变幻出不同形态。 青泽看安平熟练地摆弄着臂弩,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想像出安平突然满脸仇恨地用臂弩里的三支小箭射穿殷洛胸膛的画面,心里勐地一惊。 下一秒就把这个画面狠狠挥散了。 还没发生的事, 不要杞人忧天。 就算安平当真因曾经的事情憎恨殷洛, 也不太可能伤得了殷洛。 青泽不愿再细想下去,心不在焉地走到崖旁, 往下瞥了一眼。 此处说是峡谷,其实只可见峡、不可见谷,本应该是山谷的地方被层层茫茫的云海遮蔽,只留下陡峭的、巨大的断崖。 纵使偶有常人机缘巧合来到此处,如果不知其下乃是妖皇所居之所,必定没有胆量跃下这万丈深渊。 安平放了信号弹没多久, 原本磅礴的云海便一点点散去,露出其下依稀的颜色。 定睛一看——云海下竟是一个巨大而、变幻莫测的结界。 青泽观察了一下结界的符文, 回过头,发现殷洛已经醒了过来,正看向自己的方向。 安平转过身,对殷洛一拱手:「父亲大人, 可以下去了。」 殷洛点点头,慢慢走过来。 三人都有神通法力,跃至其下不过倏忽。 落到地上, 环顾四方。 此时方才得见真正的「谷」。 一道水柱水龙似的向上喷薄,落在黑色的石块上。 十数身带异香的花妖聘聘婷婷站在峡谷入口,见到三人,先是曲身行了个礼,然后一左一右走上前来,蒙住三人的眼睛,伸出温温软软的、小小的手,慢慢牵着来人七拐八拐往里走。 等到了地方,解开限制,待三人落了坐,为首的花妖又一曲身,道:「妖皇大人一会儿就到,请三位大人稍等。」 殷洛微微颔首,坐在椅上,看着自己手指上未愈的咬痕。 现任妖皇不愧是个女孩子,这厅堂可比自己数百年前来的时候精緻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那时气焰滔天、记忆模煳,见到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妖皇只觉得烦躁,嫌自己为这样的老傢伙专程跑这一趟委实浪费时间。 在他离开时,还是个小女孩的现任妖皇远远朝他吐了滩口水。 可以想见他当时的模样有多可恶。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等他恢復记忆之后倒也没脸重返妖族了。 不一会儿,几个妖族少年慢慢走到座位旁。 殷洛看着他们往一旁茶几上的杯子里倒液体的动作,又看了一眼里面的液体。 妖族少年原本就在偷偷看他,见他视线停在酒杯上,献宝似的道:「魔神大人,这是我们妖族特制的金茎露。」 殷洛道:「这是酒?」 妖族少年道:「是的。」 殷洛道:「……本座不喝酒,拿下去。」 妖族少年怔了一下,见了殷洛神色,知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忙不迭把酒杯收了起来,吐了吐舌头,站在椅后,也不主动说话。 殷洛环视四周,发现三人椅后都侍立着一个少年。 也不知是真的服侍还是意在监视。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妖皇大踏步进来,见了殷洛,扬声道:「魔神大人竟然大驾光临,小女妖窟可实在是蓬荜生辉。」 殷洛看她一眼,示意妖皇落座。 妖皇笑了一下,伸手挥退立在三人椅后的妖族少年,让其候在门侧,挑了个房间里最远的位子坐着。 殷洛道:「……」 安平拧起眉:「你坐这么远干什么?」 妖皇道:「小哥哥,我坐得可不远,魔神大人说什么都听得清。」 安平道:「你——」 殷洛道:「安儿。」 安平不说话了。 坐哪里的确不太影响他们谈话的内容,见妖皇终于坐得很坦然,殷洛道:「本座之前身体抱恙,错过妖族先皇逝世的消息,没能为先皇送终,是本座的疏漏,望妖皇海涵。」 「大人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这件事情,此番心意,小女子替父亲心领了。」妖皇道,「只是,魔神大人面前,小女子哪敢称皇?」 第250页 她年纪不大,说起胡话倒是毫不亏心、面不改色。 日理万机?仙族不清楚魔族情况,她和鬼王却还是有几分感觉的。 若当真是日理万机,魔神又怎么会错过一统三界的最佳时机,落得现在这样被仙族围追堵截的境况? 这些日子,人间流言四起,她堂堂妖皇自然不可能听不到。虽然这种东西向来不太能做得准,但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若青君与魔神当真清清白白,也不可能突然叛出仙族。 她此前并未与青君对阵过,看这青君委实不太像一朝叛敌的事情的人。 倒是魔神,几百年不见,偶尔无意识露出来的姿态,简直坐实了外面的传闻。 按仙族如今的声势,若能继续得青君助阵,把魔族收入囊中也是顺理成章。 安平之前不小心对自己泄露了魔神溺于酒欲的消息,再加上他与青君那些风言风语,这三界惧怖的魔神几百年里窝在深宫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才走也走不出来,又有何难猜? 魔族的离经叛道她自是早有听闻,却不知父亲怎么会把妖族的未来交给这么个不顾大局、荒唐放诞的傢伙。 她与鬼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另一只蚂蚱死了,她怕也是活不长了。 殷洛不知她心里百转千回,知晓她是用这个自称以示诚,并不是真打算自降身份,便递了个台阶:「妖皇乃妖族之主,自然是皇。」 「那小皇便领了魔神大人的情了。」妖皇道,「只是不知,魔神大人此行所为何意?」 殷洛道:「不知妖皇陛下是否已然听闻鬼王身死一事?」 妖皇道:「鬼王投敌仙族,死不足惜。小皇对魔神大人忠心耿耿,大人可要手下留情。」 殷洛道:「妖皇大人也认为是本座所为?」 妖皇道:「小皇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外面……可都这么说。」 殷洛道:「此事乃仙族所为,外面怎会不这么说?」 「仙族?」妖皇诧异道,「仙族对鬼王早不杀晚不杀,为何在鬼王投诚后杀?」 见殷洛不说话,她摇了摇头。 「魔神大人,您可莫要告诉小皇,仙族是为了嫁祸于您?」妖皇似笑非笑,「就算不玩这样的把戏,魔族的名声可也已经足够可怕了,再添一笔恶事也只是更难翻身些,可半点不影响魔族对外界的压制。」 殷洛道:「若是本座知晓,便不会特意来拜访妖皇了。」 妖皇道:「如果魔神大人是为此事而来,可只能白跑一趟。先父逝世前曾让本皇立誓,此生不得背弃大人,就算鬼王当真死在大人手里,小皇也只当他自寻死路、吃了教训,半点感同身受的意思也没有,无非是之前怎样,今后也怎样。」 殷洛道:「可本座来,便是想告诉妖皇,本座与此事无关。」 妖皇仍是笑着:「那又如何?」 殷洛皱眉看着她。 妖皇召来个妖侍,倒了杯花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她父亲又不是傻的,若魔神当真会伤她性命,也不会放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出这样的承诺。 如果当真是魔神动的手,她反倒不怕。鬼王暗中投敌,按魔族的行事风格,被魔神惩处也情有可原。只要她不生二心,也落不到这个下场。 可如今魔神亲口证实,鬼王不是死在他手上,她才当真不安了起来。 这说明,魔神已经护不住他们了。 她站着的这根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断了。 她放下茶杯,坐在座椅上,视线在屋内三人间游移,最后才落到殷洛身上。 妖族本应是仙魔大战的旁观者,迄今为止也的确是旁观者。 投诚魔族后唯一的改变也只是平歇此前两族的争端,从未被魔神提过助战魔族的要求。 却被从未想过的另一方强行拖下了战局。 魔族是妖族最大的威胁,没想到也有风水轮流转、担心魔神力有不逮、无力相抗的时候。 按理来说,纵使天界当真有人吸噬了鬼王的法力,加上玉骨笛和长风营,对上魔神和青君也不可能落得了好。 可她收集了青君助战魔神的十几场战役记录,百战百胜,却让她越看越心凉。 青君根本就不是在助战魔神。 青君是在替魔神与敌军对战。 魔族哪里是得魔神与青君两强坐镇,魔族根本就只剩下了青君这一张牌。 是,三界皆知魔神法力滔天,是最不可战胜的力量。 可如果,他根本就没办法使用自己的力量呢? 蚩尤本也是个英明神武的人类族长,不知为何受了魔神之力影响,短短数年便彻底心神俱丧、秉性大变、善性全无、不可见昔日半分颜色。 为什么这个魔神,过了几百年还能保有理智地坐在这里? 凭他心性坚定吗? 看他诸多行径,可与意志坚定没有半点关系。 那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使用魔神之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魔神之力使用得越多,对心智影响越大、对意志的腐蚀越狠。 昔日兴农耕、礼教化的部落首领,后来肆意屠戮、纵戾纵慾、欲侵五族的三界叛逆。 一旦尝到拥有力量的甜头,便难以抑制滥用它的贪婪。 一旦尝到欲望被过度满足的甜头,便成为一个永远慾壑难填的怪物。 第251页 只需一念之差,保卫者就会变成加害者。 变成真正的行尸走肉,变成连自己都憎恶的存在。 所以这个魔神,吸取了蚩尤的教训,身拥魔神之力,使用次数却寥寥。 他根本不敢用。 他让三界惧怖的法力,只是摆设。 他宁愿背负遭人惧怖的名声,也不能戳破这个假象。 如果他不想重蹈蚩尤覆辙,如果他不想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就没办法使用自己的力量。 他把这个秘密瞒了几百年,却被仙族主动挑起战事、打破平衡。 他被彻底逼到了绝路,所以才要引诱青君。 为什么仙族敢肆无忌惮杀死鬼王? 连她都能发现的秘密,难道无量太华发现不了吗? 无量太华必然是早已知晓,才会蠢蠢欲动,甚至步步紧逼,为的就是激怒他、为的就是让他反击,为的就是让他彻底失控、陷入疯狂。 这样想来,原本一直想不明的事情便突然茅塞顿开。 魔神知晓自己情况,却不能告诉外界,才会一直故作镇定地按兵不动。 外面看似两方胶着,实则魔族已经处处受制。 所以,魔神此来,也只有一种可能。 他想向自己求助。 他想让自己用妖族的未来给他随时会断裂的理智做背书。 果不其然,殷洛道:「无量太华既然已对鬼王下手,必然也不会放过你。本座此来,是想要请妖皇与我们走一趟。」 说得好听。 妖皇假笑道:「去哪?」 殷洛道:「自然是北狄。」 妖皇道:「北狄虽然不远,但小女子形貌可怖,若是就这样出去了,必然会吓坏路人,把路上的天兵给惊动一番。」 殷洛道:「我们来时特意备了马车,此时正停在外面。」 妖皇佯作思考,不一会儿又很苦恼地道:「多谢魔神大人盛情相邀,小女子虽然身无长才,但族内琐事颇多,也是离不了的。」 见殷洛默不作声,妖皇干脆敛了笑,又道:「更何况时值动盪,若小皇当真与魔神大人一同离去了,族里那些小妖可免不了以为小女子落得了和鬼王相同的下场,要擅自行动一番。」 言外之意,便是她知道殷洛此行来者不善,在过来之前已然对下属下了指示。 若自己被强行带离,妖族必然会有所反应。 殷洛道:「妖皇明知独自呆在此处凶多吉少,又为何不肯受我魔将庇护?」 妖皇道:「太涵有仙族结界相护。峡谷外也有我妖族结界相护。当年若不是父亲大人看到了站在崖边的你,也不会突然改变主意打开通道。你畅通无阻地进来了,便以为是个人都能如入无人之境?只要通道关闭,无量太华可耐不活我。」 殷洛道:「鬼域也有十数层陷阱。都是一方霸主,无量太华能悄无声息杀掉他,也能悄无声息杀掉你。」 妖皇道:「他哪里是在鬼域被杀的?若真是仙族杀的他,那也是他自己跑出去找的死。」 殷洛压低声音道:「如此说来,妖皇是不愿意和我们走了。」 妖皇道:「你待如何?」 青泽悠悠然在指尖聚起一缕青火,安平早有准备似的弹开臂弩。 站在妖皇身后的三名少年瞬间化出兽掌,瞳孔缩成细细一根竖线。 屋内两相对峙、气氛紧绷至极,摩擦一触即发。 僵持一会儿后,妖皇换上笑脸,示意妖侍放松警戒,道:「怎么?魔神大人难道连半点忤逆也容不得,要给小女子个教训不成。」 殷洛默不作声。 他看似神色如常,实则已然有些气馁。 他并不是擅长口舌的人,在为人皇前甚至连这些话也是不会说的。有了领兵打仗的经验后,与人交涉从来都是分析利弊,如若遇到一个不在乎自己摆出来的所有条件的人,便没有了办法。 可气势是不能输的。 青泽看他一眼,嘆了口气,突然道:「妖皇,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们一起走。」 妖皇这才转过头看他:「青君大人,昔日你横空出世,便有人言,得青君者得天下。如今得见真颜,果真一派潇洒、气魄凌云。可我不肯跟你们走,自然是放心不下族内事务,哪能有别的理由?」 青泽把吹捧都当耳旁风,道:「你们都是些踩高拜低的傢伙,明知唇亡齿寒、在这里只能等死,却心存侥倖、不肯离开,无非是觉得魔族大势已去,想要违背当初的承诺、作壁上观,若再多苟且偷安一段时日,指不定便寻个机会直接另投他主了。」 妖皇道:「你可把我看得太低劣。小皇曾答应过父亲,不会背弃魔神,必然不会做另投他主、背后捅刀的事情。可仙族与我无冤无仇,甚至在逐鹿之战有襄助妖族之恩,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谁也不管也不行么?大家都想活下去,若魔族当真不敌仙族,我也不会落井下石,我有什么错?」 青泽气得笑了:「你以为这样可以活下去,那是因为你对无量太华一无所知。」 见妖皇神色疑惑地看着自己,青泽又道:「妖皇,你以为我为何要突然叛逃仙界?」 他问得简直严肃极了,妖皇却更是讶异。 像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最知道的就是不该问的不问,该装不知道的装不知道,她看见同行而来的青君和魔神,可是半点想要深入了解和探究的意思也没有,甚至唯恐这个话题会有所冒犯,简直提也不敢提。 第252页 却被青泽突然地问到。 眼见煳弄不过去,妖皇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一番,颇有些尴尬地道:「不是因为魔神大人……么?」 这句话的语气委实很怪异,显然没说出来的比能说出来的多。 青泽听得差点忘了原本要说的话,顿了一下:「这些混帐话竟然传得这么远。」 妖皇道:「您二位做下了这样的风流事,竟然还怕人传?这事何止是传得远,简直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青君是竟是个色令智……情圣。魔神大人身上可都快刻着您的名字了。」 青泽道:「我们说的话你该信的不信,无量太华刻意散播的谣言你倒是很信了。」 妖皇看一眼魔神。 ——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哪里容得她不信? 眼见殷洛脸色沉了下来,青泽道:「妖皇,无量太华把事实篡改得面目全非,可我从未背叛仙族。」 「其一,我从未真正隶属于仙族。其二,无量太华是仙族败类,有他在,不但仙族危在旦夕,整个三界都岌岌可危。其三,我想做的,自始至终都只是解决掉无量太华。」 「之前我与玉骨笛率军攻打北狄,准备一举擒拿魔神,无量太华却设了毒计,险些将我同殷……魔神一起困死在幻境里。我死里逃生摆脱幻境,却被玉骨笛令天兵投掷火石。」 「他要置我于死地,我又如何能回去再为他效命?」 妖皇道:「你是天界第一战神,是天诛之战的英雄,无量太华为何要杀了你?就算狡兔死、走狗烹,也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青泽道:「谁知道?也许他早已看不惯我,只待寻个时机处理掉我。」 妖皇道:「那天尊我也是认得的,比起另三方天尊倒还算个不讨人厌的傢伙,怎么可能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青泽道:「不巧,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但如此,恐怕连此次魔族封印解除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妖皇道:「青君,您说之前有没有自己听一下这句话有多荒唐?按您的说法,无量太华倒还是魔族的恩人了。」 青泽道:「怎么会是恩人?他放出魔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为了和魔族打着玩儿?过家家?」 殷洛道:「妖皇,我听说你幼时于逐鹿之战前被进犯妖族的魔兵所伤,不但生长滞缓、还毁了半边脸庞。」 妖皇道:「魔神大人消息灵通。」 殷洛道:「若那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的逐鹿之战极有可能也与无量太华有关,你也觉得没有关系?」 妖皇道:「……」 青泽道:「此事尚无定论。但我曾助无量太华诛魔,既然他可以对我赶尽杀绝,那就可以对任何人,你若真存心向善、觉得仙族于你有恩,不如等我处理了无量太华,再做打算。到时候,你就算想要撕毁协议、投奔仙族,我想殷……魔神也会放你离开。」 妖皇道:「放我离开……是什么意思?」 青泽道:「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可不是为了助魔族一统三界才出现在这里。三界五族各有优劣,互相扶持、互相制衡、此消彼长、阴阳调和,才是最正常的样子。任何一方一家独大,于三界都是莫大的灾难。」 「如今仙族魔族两强相抗、侵吞宇内,其余三族夹缝求存的状态本来就是不正常也不应该存在的。助战魔族只因魔神答应了我,待剷除无量太华、仙族遴选出一个足以担此大任的新天尊,便会放三界五族重获自由、跟我离开魔族,受我看制。若你真有心向善,投奔个更靠谱的天尊,岂不是更好?」 「不过,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应当也不需要看他族脸色,可以全然恢復自由了。」 青泽说罢,凝神看着妖皇,观察着她的反应。 没想到妖皇还没开口,他们这边先自乱了阵脚。 安平道:「什么?!」 殷洛道:「安儿——」 安平简直抓得一手好重点,该注意的不注意,因为话语里一点细枝末节的信息气得简直暴跳如雷,第一次看也不看殷洛,咬牙切齿地看着青泽:「……离开魔族?」 见青泽没说话,他又说:「你又要去哪里?你又要带他去哪里?哪里都留不住你是吗?你就是不肯停下来是吗?」 「你都不看他一眼,凭什么又要带走他?凭什么又要让他跟着你走?他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他要是——」 「你要走就一个人给我滚远点。滚!滚!滚!敢带走他我砍断你的手,敢回头看一眼我打爆你的头!」 这个每次见到他都奇奇怪怪的魔将好像气得狠了,甚至带了许多说不出的难过。 青泽没想到安平还在计较自己当年丢下他的事情,无语得想掰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再勐力摇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弄清楚现在的轻重缓急。 可此时不是他教训安平的时候。在妖皇面前,青君的身份总得好好端住,所以他最后只是淡定地扫了安平一眼。 妖皇道:「……你让我怎么信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七点前还有一小章! 妖皇是个好人,但是她下章就要跪了。 不过……下章白泽出场! 第110章 请你爱我(十) 妖皇道:「……你让我怎么信你们?」 殷洛道:「凭这个。」 第253页 只见他双指一勾, 化出一张灵气环绕的契约。 其上有许多密密麻麻、复杂至极的符文,最下方点着一个艷红色的点。 妖皇气结:「魔神大人, 您是要用昔日契约来威胁小皇?」 殷洛没有回答,那张契约上却渐渐燃起白色的火,一点点将其上内容燃烧干净。 妖皇睁大双眼:「你……?」 安平看了他的动作,勐地站了起来:「父亲大人!」 殷洛合拢五指,原本的契约便彻底化作灰烬、撒落在地:「魔妖二族契约已毁,妖皇大人自此之后彻底恢復自由之身。本座现在是在诚心邀请与魔族再无隶属关系的妖族之主作客北狄,以防无量太华对妖皇图谋不轨。」 妖皇冷笑一声:「魔神大人, 我不是我父亲。你现在毁掉了契约, 以后可再没有与我重签的机会了。」 殷洛道:「如果想要重签,现在何必毁掉?」 「……」妖皇看着那堆余烬, 神情复杂,「此话当真?」 「当真。」 妖皇看着他,似乎思绪纷乱,被打乱了阵脚。 殷洛道:「如此,妖皇大人是否愿意重新考量本座刚才的提议?」 妖皇拧眉沉思许久,再开口时终于换了语气:「魔神大人就没想过你毁掉了契约, 我却仍是不同意,这样的可能么?还是大人就这么自大, 笃定我必定受迫与你?」 殷洛道:「本座此行是为劝说,如果妖皇实在不愿,本座也无法强求。」 妖皇微微一怔:「我若说我不愿,魔神大人当真就此放弃?」 殷洛道:「妖皇已是自由之身, 自然有权利为自己的未来做选择。」 妖皇戒备地看他们一眼,对身后妖仆道:「蓝靛紫,你们怎么看?」 青泽听了这三人名称, 心里想:倒是可以让小红和他们做个朋友。 他们三个还能怎么看?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也没拿出个主意。 虽然殷洛这样说了,青泽却没打算就这样离开。 这妖皇可真是愚蠢至极,不晓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就算绑也要把她绑走,到时候她就知道谁才是为了她好了。 不等他开口,妖皇却嘆了口气。 「既然魔神大人诚意十足,」妖皇道,「本皇也不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之人。能自此恢復妖族自由,莫说北狄皇城,纵是龙潭虎穴本皇也去了。」 青泽冷笑道:「你说得好似我们要害你,可真是不识好歹。无量太华只对鬼王下了手,没对其他鬼族士兵下手,说明他根本瞧不上游兵散将。只要我们护住了你,无量太华也不会兴师动众找你们妖族麻烦。你再在这里多待,才会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 妖皇道:「……」 「你们有你们的考量,我却有我的计较。我们立场不同,青君,你的话还是说给你自己听吧。」妖皇抬起眸,「给本皇一周时间。此为临时起意,出发之前须得把族内后续事宜安排妥当。」 安平道:「局势如此紧张,我们哪能等得了一周?这两天时间可都是硬挤出来的。」 妖皇道:「你们自己回去就是。一周之后,本皇自会登门拜访。」 青泽道:「若是我们回去了,你却言而无信呢?」 妖皇扬起眉:「魔神大人既然烧毁了一张契约,本皇还你们一张契约就是。」 只见她扬手化出一张符纸,点了几下,滴了血,扔给殷洛,道:「君子一诺值千金。这是此行的约定,若我七日后毁约,便叫我爆体而亡、不得好死。」 这个契约可真是狠,殷洛收起契约,与青泽对视一下,嘆了口气。 此事便就此敲定。 时局动盪,既然已经劝服妖皇,便应当尽快动身回城。 抛开正事的之后,妖皇又恢復了颇为亲切的态度,寒暄着要宴请他们,被一番推脱,说走就走,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眼见留客不成,妖皇便很不开心,道:「那我送你们离开吧。」 她此时已然放软了语气,当真像个妙龄女子,送他们出峡谷的时候甚至是强行挽着安平的手走的。 到了峡谷,临走了,青泽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妖皇,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 妖皇虽领了他的好意,却也不改变主意,道:「放心。自鬼王身死后,我就紧闭结界,除了今日你们进来时短暂地开启了一会儿,其他时候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这七日我也不会开启结界,能出什么事情?」 「何况,」妖皇笑嘻嘻地捂着嘴,「七日后我还要来找这个生得一点也不像魔族的小哥哥玩呢。」 安平一直怨气满满的脸僵了一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是人皇堕魔,保有生时相貌,自然与其他几个天生魔将长得不同。 见安平终于看向自己,妖皇笑得更开心:「小哥哥再见啦。」 安平道:「再见。」 不一会儿,结界再次打开,三人转身离去。 妖皇上前两步,抬起头,看着天空金光一闪、再次被厚厚的云层挡住,想了一会儿,笑了笑:「这几天有得忙了。小紫,帮我叫几族长老过来,本皇有很多事要交代。」 身后没有回答。 妖皇有些不悦:「小紫,我在叫你,你是不是又在开小差。」 身后仍是一片死寂。 第254页 「……」妖皇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小紫?」 ——一个男人正站在她面前。 手上滴滴哒哒滴着血,见她转过头来,笑了一下。 名唤小紫的妖族少年双目大睁地仰躺在地上,流出的血化作一朵朵紫色的花。 仙族天尊,无量太华。 他身上有仙气、神力、鬼气。 和魔气。 * 回到北狄已然又是一日之后。 一进皇城,便见梼杌地沖了火烧眉毛似的出来。 「陛下!」美艷的女魔将神色焦急,「今天早晨,无量太华不知为何突然大举进攻。长风营所有兵士倾巢而出、玉骨笛执明一南一北,协同鬼族、来势汹汹,一路直捣北狄、打得我们多出布防措手不及!」 殷洛道:「什么?」 梼杌道:「仙族突然不惜代价、大举进攻,好像准备彻底与我们斗个你死我活、背水一战了!」 青泽皱起眉头:「怎么可能恰好是在这个时候?无量太华难道知道我们离开皇城不成?」 安平道:「……也许是巧合?,无量太华吸收了鬼王法力,正是肆无忌惮的时候,必然有所动作。我们为掩盖气息,连法力都没用,不可能走漏消息。」 青泽道:「你不是在边镇教训了几个仙官、还吓唬了一桌食客么?」 安平恼然:「这么点小事要是都能露出马脚,这个魔将我就不当了。」 青泽道:「行,就当是巧合。梼杌,现在战局如何?」 梼杌看着他,摇了摇头:「那些天兵天将也不知道是是中了什么邪,一个个的好像不怕疼不怕死一样,不管死了多少人都只顾着往前沖。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苦了我们前线。如今前线急缺人手,若你们再晚些时候回来,估计便真要被他们就这样打开一个窟窿 ,生捅l进来了。」 青泽思揣片刻,转头对殷洛道:「殷洛,天兵势如破竹,你我二人——」 殷洛却打断了他的话,情绪似乎很是低落:「宋清泽,我就不去了,你……我驻守在皇城等你回来。」 「你不去了?」青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可你这样不就是把魔族军权全数交给了我?虽然我们私下有约,我毕竟也是族外之人,到底于理不合。」 殷洛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信你。」 青泽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说:「好,我给你打几个大胜仗回来。」 殷洛就笑了一下:「好。」 * 借鬼族四处为乱之机,仙界天尊无量太华派兵大举进攻,倾全天庭之力、下凡诛魔,势要一举剷平魔患。 魔神远局北狄皇城,静待七日,等到妖皇身死的消息。 妖鬼二皇意外身亡,两族生灵失去控制,虫蚁般啃噬着魔族的防线。 青君率众魔将严阵以待,重新筑成一道坚固城防,联手抵御,浴血奋战,自从上了战场就再也没下得来。 人人皆道,魔神逆天而为,魔族大势已去,终将在仙族最年轻有为的天尊手中彻底伏诛。 夜色深沉,殷洛放下军情报告,坐在空无一人、金碧辉煌的朝堂大殿内,看着空荡荡的砖石。 他已经半个月没见到青泽了。 无量太华这般有恃无恐,也不知他当初留青泽在魔族到底是对还是错。 正这般想着,殿外随侍突然道,陛下,有一神秘人在城外求见。 殷洛道:「谁?」 随侍道:「他并未通报身份,小僕不知。」 殷洛道:「什么模样」 「他一身白衣,头戴斗笠,遮着面庞,看不分明。」随侍躬身道。 殷洛微微一怔。 「——唤他上殿。」 随侍道:「是。」 从城外到皇城的距离并不近,殷洛撑着扶手,难受地皱着眉,缓了缓,慢慢抿了几口水,睁开眼睛。 殿外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八扇且高且大的朱红门扉齐开。 月光下,一人慢慢走了进来。 步及殿中殿中,既不说话,也不下跪,一动不动。 殷洛坐在魔族皇座之上,冷哼一声:「——殿下何人?」 那人沉默片刻,慢慢取下斗笠。 ——「应龙,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青:等一下,你是好的还是坏的? 白:你猜。 第111章 图穷匕见(一) 【逐鹿之战数月前·黄帝军帐】 走砂石, 鸣角弓,黄昏饮马, 落日长河。 烽火烈烈,战旗高扬。 黄帝朗声大笑,脚尚未入军帐,声音先飘了进来:「应龙,你道如何?」 黑髮的龙神闻声转过身来,看着来人。 「我近日得觅另一上古神祇相助。」黄帝道,「一问才知, 是你旧识。」 龙神一愣:「旧识?」 他疑惑地看着黄帝, 黄帝却没有直接告诉他的意思,难得卖了个关子, 笑着用食指在唇前比了个嘘,看他一眼,咳了一声,收起笑脸,转过头故作沉稳地低声道:「进来吧。」 应龙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 帐帘被一只修剪整齐的、修长的手慢慢掀开,接着进来一个人。 先说:「黄帝陛下。」 又看了他一眼:「应龙大人。」 应龙愣在原地。 第255页 来人容颜俊美, 身着白色华服,脚踏白色登云履, 气质高华如皎皎皓月,无需言语便仙气四溢。 这副打扮的人他只认识一个。 上古神兽,白泽。 仔细想来,自洪荒末期, 竟然已有上万年不曾再见。 的确算得上「旧」识。 黄帝原本正等着应龙的反应,听了白泽的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白泽, 你是助战我军的古神,是人族座上的贵宾,无需恪守这些繁文缛节,若不嫌弃,便同应龙一般称我轩辕。」 白泽摇了摇头,笑得和煦:「既是助战,我是客,你是主。既有规矩在先,便不应随意打破。」 一如往昔,言笑晏晏,温和有礼,毫无破绽。 * 水墨挥洒,笔走龙蛇。 白泽看了眼画上栩栩如生的雚疏,放下笔,披了身斗篷,走出军帐。 担架穿梭在军营里,上面躺着一个个被战友从战壕里救出来的残兵。 断胳膊短腿都算轻伤,严重些的,形状已经有些模煳。 若是理智些的人,便应当知道,像这样的伤患,莫说不太可能救活,就算救回来了,余生也只能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可这样的人在担架上并不是少数。 只要是战争,必然会带来伤亡,这是在奔赴战场前就应该知晓的道理。 这些人却好似恨不能接受,哪怕冒着烽火狼烟、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要救回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一个个人跪坐在担架旁,握着一只只伤痕累累的手,眼泪在脸上汇成细细的、不多时便会干涸的溪流。 白泽看了会儿,蹲下身来,擦掉一个女孩脸上的泪痕,朝她笑。 女孩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哆哆嗦嗦说了许多许多话。 什么邻村的二黄、瘸腿的叔叔、卧倒在床的弟弟、担架上不肯闭上的眼睛。 白泽耐心地听完,摸了摸她的头。 女孩终于不哭了,脸颊红红地看着他。 白泽又摸摸她的头,站起身来,擦掉身上被女孩蹭上的灰,一路含笑往回走。 许多人向他打招唿,他都一一应了。 若有人急匆匆驾着担架朝这边过来,白泽便会侧身让他们通行。 走着走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仙族仙官又来了。 这次带来的是三百年结一次的天界蟠桃,快有半个这个仙官的年纪那么大了。 他是上古神祇,自然也是要给他的。一次给了两个,又大又圆,尖尖的顶l端红艷艷的。 白泽温声道了谢,慢慢收起来,还没转过身,突然听到那个仙官问:「白泽大人,这次你又要把我送的水果扔到哪里去?」 白泽道:「自然是吃进肚里去。」 仙官道:「那白泽大人就再多拿两个去吧。」 白泽道:「为何?」 仙官道:「应龙大人这次又没出军帐,小仙便把给他的留给了你。」 白泽含笑收了,转头都拿去餵了猪。 三百年的蟠桃又如何,于他而言也只是野果。 你们这些猪,要是因此修成了猪仙,可记得要在应龙面前说我的好。 他把桃核踢得远些,慢慢站起来。 有一天,黄帝来到他军帐时似乎有些忧心忡忡,白泽看了他几眼,给他倒了一杯茶,温声道:「黄帝陛下因何心神不定?」 黄帝端起茶杯,也没心思喝,只是一直放在手里:「此次应龙率军相救妖皇,妖皇率妖众脱逃,致使我们折损许多人手……应龙也因此负伤,后几日恐难再领兵。」 白泽听了,没什么反应。 行军打仗,受些伤很正常。 按他对应龙的了解,几天能好的伤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伤。 过了一会儿,白泽放下笔,说:「画好了。」 黄帝放下茶杯,走到桌前,慢慢翻阅起新绘制的精怪。 有好几个都是之前遇到过的,当时不知应对之法,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 可最后一只名唤滑鱼的妖怪好似受绘制之人心情影响,收笔很是毛躁。 他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白泽已经离开桌前,背对他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天,黄帝再去的时候,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瓶。 打开瓶盖,清香扑鼻,闻之心旷神怡。 他没问,白泽也没有解释是用来干嘛的,只是一边着精怪图一边同他间或聊两句。 白泽永远是体面优雅的,哪怕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腔,都不会让人有被他刻意敷衍的感觉。 临走的时候,白泽叫住他,拿起那个药瓶。 说,拿给应龙。 话语间竟然有说不出的生硬,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连总是和煦的神情都收了回去。 他替应龙道谢,白泽听了却笑了,又换上端方神色:「都是为了剷除魔患,还三界清正,互相帮助也是应该。」 黄帝拿着药瓶回到营帐。 平日里都是他睡在床铺上,应龙在帐篷另一角打地铺。 此时应龙正背对着他并膝坐着,已经脱下半边上衣,汗津津的黑髮都缕到一边,下半身一层层的衣摆在地铺上散成一堆,正提着一壶烈酒往伤口上淋。 他的腰线竟然很蜿蜒,露出来的一边腰窝深得能放下一粒珍珠。 第256页 地上是一大卷沾血的绷带。 黄帝愣了一下,想了想,沉默地走出了军帐。 站在军帐前对路过他面前的军士们点了会儿头,估摸着应龙已经包扎完伤口,才重新掀帐走进去。 帐篷里已经被收拾干净,应龙侧躺在地铺上,仍是面朝帐篷,身上搭着一床打着补丁的、薄薄的军被,似乎是正在休息。 黄帝把那瓶药放到了他摆放长刀的刀架旁。 第三天去的时候,白泽却没有在作精怪图。 他在画一个人。 画完之后又好像心情很是不好,把画压到最下面。因他难得恍神,没注意到门口有人,竟露出了从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的、半点温和也没有的神情。 不但没有温和,几乎空无一物。 他看了一会儿和表情同样空白的白纸,没有动笔的意思,翻出一旁放着的、每个军帐都有备份的、登记的兵士名册,面无表情地一页一页翻,看着上面被红笔密密麻麻划掉的、人的名字,片刻停顿也没有。 黄帝心里有些怪异,突然觉得这个上古神兽好似和他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他不是皎如皓月,他是冷若冰霜。 他玉石似的眸子里,冰冷得连一点温度也没有。 待发现他入内,白泽放下名册,又露出一贯温和有礼的模样,伸手向一旁座椅一比,示意他可以在一旁等。 虽然说是旧识,白泽却从不曾主动问应龙的事情。 黄帝与他接触时间越长越觉得他奇怪,好似他做的事情和他本人是彻底割裂开的两个部分。 有一天,他突然问:「白泽,你此前一直隐居蓬莱,不肯参与仙魔之战,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同意共伐魔孽?」 白泽道:「苍生受难,身为古神更当身先士卒,之前是我考虑失当。」 黄帝道:「白泽上神高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白泽道:「既已助战黄帝,白泽自当竭力而为。黄帝无需担心。」 黄帝点点头,又端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白泽,你曾说你与应龙实乃旧识,史料上也记载你二人于洪荒便私交甚笃,为何你们如今反而生疏?」 白泽头也不抬:「我有一个胞弟,名唤青泽,得罪了应龙,险些死在应龙手里。我将胞弟救于应龙剑下——」 黄帝微怔,没想到所谓的旧识竟是应龙与白泽有弒弟未遂之仇,他当初竟然还以为白泽是应龙的好友,满心期待地以为对应龙而言会是个惊喜。 这白泽不愧是名扬天下、心怀宽旷的瑞兽,竟然与对自己称得上仇敌的应龙同营这么久,也没有因为昔日嫌隙寻过衅,反倒主动给应龙提供了伤药。 自己如今提到这个话题,倒是说了不该说的了。 黄帝正待开口,却听白泽又道:「没过多久,应龙发现我做了手脚,便不愿再理我。」 黄帝原本想说的便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逻辑,实在哪里都说不通,奇怪得不能再奇怪了。 白泽身为胞兄,救下亲弟合情合理。按白泽所言,无论青泽与应龙有何仇怨,应龙都没有理由迁怒白泽,胞弟险些被旧友所杀,就算关系决裂也应当是白泽提出决裂。 白泽说完顿了一下,看向他,道:「黄帝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黄帝道:「……如此看来,特意重新引荐你俩,倒是我错估情况、多管闲事。」 白泽喝一口茶,笑了一下:「无妨。」 他倒是无妨了,黄帝却坐在原地,沉吟片刻,问:「应龙虽然法力高强,却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不知令弟和应龙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不顾与你的昔日情分?」 白泽却又一次露出他看不懂的表情,笑了一下:「我的弟弟是个神经病。他会得罪应龙,半点也不稀奇。」 他这句话出来,整段话的逻辑更是奇怪。 为何白泽对应龙没有任何反目为仇的意思? 甚至,白泽虽然从不主动提到应龙,可他依稀之间总觉得,每次他偶尔提到应龙的时候,白泽的表情,可半点也称不上仇视。 还是白泽当真心胸宽广、以德报怨到如此地步? 那可是他的弟弟啊。 * 此后他不再在白泽面前提到与应龙相关的话题,白泽也只是日復一日地作着好像作不完的精怪图。 终于还是到了尾声。 即将作完精怪图的某一天,白泽把他交到了一处战壕,站在他身旁,俯瞰着满目疮痍,突然问:「黄帝陛下,你看,今天是不是个很好的天气?」 黄帝抬头看天。 浓黑的乌云,被战火染红的半面天空,枯黄的残阳。 和此前的、从战役开始后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他道:「是。」 白泽道:「我也觉得是。」 黄帝道:「白泽,你想说什么?」 白泽道:「黄帝陛下,你觉得,什么是正义?」 黄帝道:「该被尊重的能被尊重。该被伸张的能够伸张。所有的罪恶都被惩治。所有的公平都能回来。这就是正义。」 白泽道:「如果在弘扬正义的过程中,该被尊重的没能被尊重,该被伸张的没能得以伸张,无罪的祭品背负着罪责,所有的公平都背弃于他。那这样弘扬正义的过程,是应该存在的么?这样的正义,还有必要存在么?」 第257页 黄帝道:「正义永远有必要存在。——但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们人族通常不会把它叫做弘扬正义。」 白泽眸光一闪:「哦?你们叫它什么?」 黄帝看向远方:「我们叫它——牺牲。」 「为了最后的胜利、为了更多人的希望、为了微渺的光明、为了爱、为了救赎、为了光,为了未来一切的可能。必须存在的,」黄帝压低声音,「牺牲。」 白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黄帝陛下,你觉得,什么是善良?」 黄帝道:「行善事、做善人、存善心。」 白泽道:「若有一人,行善事、做善人、无善心。他是什么人?」 黄帝道:「一个无善心的人,怎么会行善事,做善人?」 白泽道:「一个无善心的人,自然不会行善事,做善人。」 黄帝道:「若有人行善事,做善人,那他必然已经有了一颗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善良的心。」 「那可不一定。」白泽顿了顿,又道,「若有一人,行恶事、做恶人、有善心。他是什么人?」 黄帝道:「一个有善心的人,怎么会行恶事,做恶人?」 白泽道:「你是不是想说,若有人行恶事,做恶人,那他必然已经有了一颗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恶毒的心?」 黄帝道:「若有人行恶事,做恶人,无论他有一颗怎样的心,都没有不同。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有高尚和罪恶的念头。想的什么并不重要,做的什么才最重要。」 白泽道:「黄帝陛下,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帝道:「一个疯狂的人。」 白泽道:「黄帝陛下,你觉得应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帝沉默不语。 白泽道:「黄帝陛下,你觉得应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帝道:「一个註定被牺牲掉的人。」 白泽看着他,冷笑了一下。 * 行军打仗条件艰苦,什么都没有。连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水潭也小的可怜,飘着许多枯叶,看上去不太干净的样子。 应龙看到水潭,脚步停了一下。 下一秒就持着长/刀转过身来,看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 白泽看了眼他的表情,晚上在一片黑暗的桌前静坐了一会儿,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孤身一人往水潭方向走。 安营扎寨的地方离水潭已经很远,白泽走了好一会儿。 月色凉凉、繁星璀璨。 一条伤痕累累的巨龙正盘踞在小小的水潭里,原本漂亮的鳞片沾染了许多血污,十数片水潭里漂浮的枯叶贴在他的身上,总有几分可怜的意思。 他的翅膀没有地方放,无助地一扇一扇的。 水潭太小、潭壁石块太千奇百怪、尖锐嶙峋,那条龙好似觉得这样盘得很难受,没多久就又换了个姿势。 换了也还是不太舒服,甚至不小心刮到了一处伤口,只能又慢腾腾扭着身子换。怎么换都很难受,却不肯从水潭里出来,努力许久之后终于很沮丧地趴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龙身盘在里面实在疼得难受了,才化为人身,仍是趴在水潭边。 起身的时候,披散在身后的头髮在地上晕出一道水渍。 背着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赤身坐在水边,低着头,用法术烘干了身上头上的水,一件件穿好衣服。 坐着的时候,白泽第一次看到了在阴影中显得轮廓有些模煳的部分。 他秉住了唿吸。 战事胶着过久,中间一度停战过月余。 据说魔族那边是因为魔神彻底失去控制,失手杀了一个魔将。 签了协议,一行人马竟然突然闲了下来。 白泽在军营里转了两圈,发现哪怕不开战应龙也不愿意从黄帝的军帐里出来,便登门拜访,邀请应龙登上蓬莱。 他们此时的关系已然很生疏,应龙坐在桌后,看着走进来的他,露出了第一次相遇时的表情。 他可是个天生的骗子,最会的就是伪装。 在这军营里待了这么久,终于开始暴露自己的目的。 最后应龙果真同意与他同行,他同黄帝告辞时一直僵硬又沉默地站在一旁。 告完辞,他转过头,对应龙温声道:「应龙大人,请吧。」 那是他给应龙准备的岛。 岛里有一切应龙想要的东西,他希望应龙喜欢那里,不愿意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青:不对啊。我才几万多岁就彻底长成成人形态了。你的年龄比两个我还大,不应该早就长成我最后的样子了么?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样?害得我看着你以为我最后就只能那样了。 白:(咳) 青:……你个心机x!!! 第112章 图穷匕见(二) 登岛的时候, 被自己变成山妖的胞弟正蹲在山石上发呆。 虽然是被自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少年的模样,却没想到连性子也好似变成了少年。 见到自己回来, 从山石上跳下来,满眼崇拜地看着自己,又在看见身后的应龙之后愣了一下。 难道哪怕失忆了,也记得这是昔日的仇敌? 白泽转过头。 黑髮的龙神正神色难辨地看着神情懵懂的山妖。 他心里一惊。 第258页 他虽然想留下应龙,却不觉得青泽当初犯的是什么大错。青泽的所作所为对于古神而言并不算太离奇,不知怎么竟然把应龙惹恼得这么厉害。 他在某次把青泽的魂灵放出来的时候被应龙发现,因此对应龙说了些以前从未说过的话。 应龙, 你要动别的神族我从不干涉。可青泽是我的弟弟。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他生性顽劣, 但无非也只是多杀了点小妖小道,没犯过什么大错, 罪不至死。 他不该同你顶嘴,不该同你交手。等他甦醒,我亲自押他给你道歉。 你…… 就算你做了和青泽相同的事情,若你遇到青泽那般的危险……若你遇到青泽那般的危险,我也是会救你的。 不惜一切代价,我也会救你的。 * 应龙却后退一步, 又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那是应龙最后一次登上衡山。 * \"报————!!」一魔兵手持传令旗、穿过层层看守一路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砰地一身摔到殿上,「魔神大人!麟银军不敌执明军,麟银大人险些被执明生擒,被梼杌大人救下, 却被困于阵前,进退不得!该当如何,请大人决断!」 殷洛独自坐在殿中:「离他们最近的是哪队魔兵?」 魔兵道:「秉陛下, 是安平军!」 「立刻命安平率军前去解围,带梼杌麟银返程。」殷洛停顿一下,看着身上插着半截箭矢的魔兵,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眉尾一压,再开口就带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决然,「其余魔将,传我号令,弃战壕,回北狄,缩小战局。」 魔兵大骇,结巴道:「什、什么?」 殷洛道:「原本的战线难以为继。几大魔将法力路数各有优劣,却都好单独作战,不爱合作对敌,若被仙族摸到各自弱点逐一击溃,才是真真元气大伤。不如捨车保帅,暂且全部回守皇城。」 魔兵道:「陛下!可是这样……我们数百年的基业就毁于一旦了!如今妖族鬼族都被仙族教唆,若我们放弃原本的驻兵,估计那几个人皇也——」 殷洛摇摇头:「如果不能及时止损,为眼前之利因小失大,反有可能满盘落索。他们异地攻城,不能久战,不能派大量天兵长期驻守。我们回守皇城,他们难进寸步,纵使强攻也只徒伤人手,迟早要回天界休养生息。此时再蓄势反攻,也不费吹灰之力。」 魔兵愣了一下,道:「是!」 「去吧。」殷洛点点头,「务必活着回来。」 魔兵道:「是。」 眼见魔兵急匆匆跑远,殷洛往大殿一侧阴影处看了一眼。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不一会儿,安平和梼杌扶着扶着胸口的麟银走了进来,正准备躬身下跪,殷洛一轻抬手:「免礼。」 看了看麟银面色,殷洛又道:「来人,给麟银大人赐座。」 两名随侍躬身应了,搬了个红木椅到了堂上,稳稳放好,行了个礼,低着头退下。 「多谢陛下。」麟银咳了两声,扶着扶手慢慢坐了下来。 pi股还没坐热,后几位魔将也陆陆续续回来了,身上都带着些不大不小的伤,神情好似很不甘心。 于他们而言,放弃对外驻兵退守皇城,简直与缩头乌龟无异。 青泽也提着剑慢慢走了进来。 他身上竟然穿了件战甲,每迈一步,地上就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足迹。 不愧是昔日天族战神,哪怕只是负剑而立便威慑力十足。 「陛下。」穷奇道,「我实在不懂。那无量太华怎么敢这般孤注一掷?他、他哪里是仙族天尊?看他的手笔,根本就半点也不在乎仙族的未来!」 梼杌道:「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前我们是光脚的,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也会有觉得仙族是光脚的的时候。那些天兵……按他们这样攻击,就算当真能打败我们,估计整个天界也剩不下几个活兵了。除了无量太华没有亲身上阵以外,他们竟然倾巢而出,一点余地也没给自己留。」 饕餮道:「要我说,在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釜底抽薪,一举端了他们老巢。」 安平道:「无量太华吸收完了鬼王妖皇的法力,现在到底是什么个情况谁也不知道,也只有父亲大人或青君才有可能有与他抗衡之力。」 混沌道:「缩小战线也好,只要我们几个全身而退,迟早还能东山再起!」 几个魔将又开始各执一词,青泽眸光微暗,沉默地站在一旁,似乎心情很是沉重。 见众魔将的讨论渐渐告一段落,青泽才开口道:「……是我瞻前顾后,错过了刺杀无量太华的时机。」 「没想到他竟然能接连杀死鬼王和妖皇,也没想到他竟然丧心病狂到置整个仙族的死活于不顾,还一度天真地想着与他多做周旋……饕餮说得对,如今他只身一人待在天族,左膀右臂都在下界,正是暗中刺杀的好时机。」 「既然是我的错,就有我来负起责任。有你们全军坐镇北狄,那些天兵不可能攻得进来。」 「我现在就去天界,和无量太华决一胜负。」 他主意已定,殷洛却显然和他抱着不同的想法。 「宋清泽!」殷洛从皇座上站起来,急得从铺着红毯的高高金石台阶上往下走了两步,道,「你——」 第259页 无量太华如今法力大涨,更极有可能已设下重重陷阱,必是有恃无恐才敢派离所有亲信,饶是青泽法力高强,此去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将将开口,便见门口突然又冲进一个魔兵:「禀陛下!禀各位大人!仙、仙族天尊无量太华率兵下界了!」 殷洛站在阶上,看着魔兵,止住动作。 梼杌道:「什么?!」 魔兵道:「无量太华已经下界,如今正在太涵列队,召分散四处的天兵天将汇兵于太涵!」 青泽冷笑一声:「来得正好。」 殷洛稳了稳声音,放慢语气道:「宋清泽,他们一时攻不过来,此事需从长计议……」 「殷洛,」青泽打断他,「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殷洛又道:「为何没有时间?只要我们据守北狄,无量太华又能如何?无量太华此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愿拖延战局、想要速战速决的是他们。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 麟银道:「陛下,您说的这番话可都是建立在无量太华真把自己当仙族天尊的基础上。如果无量太华根本没把他的兵当兵,也从未考虑过仙族的长远发展,势必要攻下我们,他只会越逼越紧。」 殷洛皱着眉看着他。 青泽道:「麟银,你竟然难得说了次人话?」 麟银道:「好说好说,我也是为了自保。」 「殷洛,」青泽懒得再与麟银耍嘴皮子,看着殷洛,放轻声音,语气却斩钉截铁,「我意已决。」 「……」殷洛问,「你真的要走?」 青泽道:「嗯。」 殷洛似乎很不愿意,却突然看到了麟银,不知想到了什么,紧抿住了唇。 过了许久,才从唇缝间抿出一个生硬无比的:「好。」 青泽就朝他笑了笑。 殷洛却没有笑。 他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到与青泽相距咫尺的地方,看着青泽。 青泽把视线从殷洛的眼睛移到他的唇,感觉自己唿吸都能轻轻拂在殷洛颊边,听见殷洛说:「我等你。」 殷洛的声音低低的、近近的,青泽突然觉得心潮澎湃,手中长剑一收,在殷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 抱得很用力,甚至太过用力了。 青泽不知心里激盪的是什么,明知殷洛可能已经觉得有些难受,却不肯稍稍放松一点。 下一秒却被殷洛回抱住了。 同样的用力,抱得自己后背都有些发疼。 抱了一会儿,青泽松开手,咳了一声,说:「好,等我回来。」 殷洛站在原地:「嗯。」 虽然心念百转,旁人看来,也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短短数秒的拥抱而已。 青泽转过身,对魔兵道:「走。」 殷洛慢慢走回皇座,落座的时候青泽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穷奇朝门外看了一会儿,似乎仍是不敢置信:「那青君竟然当真不是来端我们老巢,而是与我们同生死、共患难的。若一年前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一定会把他当骗子,一刀砍了他。」 梼杌偷瞟魔神一眼,狠戳了下穷奇,倒是松了口气:「我们才刚回城,还没来得及修整,有青君主动迎战无量太华,若是胜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就算他不幸落败,拖延的时间也足够让我们在城里排兵布阵、严防死守。这北主城地势狄我们烂熟于心,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饕餮道:「也是。我们立刻去设好城防,待我们有备无患,便可派兵传令给青君。让他莫要逞一时意气,若是胜负难分,撤兵留待我们解决就好。」 梼杌道:「饕餮,你现在对青君倒是态度大变。」 「都过去的事情还提个什么劲。」饕餮尴尬地咳了一声,「人家既然以诚相待,我们也该投桃报李。」 安平道:「会说成语了。」 混沌道:「我看,虽然无量太华来得突然,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不会是问题。」 麟银道:「我可不这么觉得。」 梼杌道:「没问你,你好好养你的伤。」 麟银道:「什么伤?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混沌道:「麟银,我们现在没心情和你开玩笑。你站都站不稳了,还问我们是什么伤?」 麟银道冷哼一声,若无其事站起身来,甚至伸了个懒腰。 「哎呀,坐了这么久,一直仰头看你们还真是挺累。」他左右扭了扭脖子,又揉了揉。 一众魔将脸色大变。 梼杌怔了好几秒,气得怒喝道:「麟银!你没有受伤,为什么让我和安平来救你?!你可知延误了多重要的战局?!」 麟银道:「我自然知道,若不是此役实在重要,我也不会愿意在你们面前丢这样的脸。」 饕餮道:「你知道这个此役重要,为什么你——?!」 安平看着麟银,脸色黑似锅底:「我怀疑过是你,可他们用性命给你做担保——」 混沌道:「安平,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安平横眉冷眼,语调冰冷:「他知晓此役重要,却刻意大乱我们步调,自然是因为,他早已投靠了无量太华。」 饕餮道:「不可能!」 麟银道:「终于有人猜到了,我都快憋不住自己说了,你们怎么这么笨?」 第260页 混沌睁大双眼:「麟银,你、你、你?」 「为什么!」梼杌又是一声暴喝,勐力甩出流星锤。 却被麟银轻飘飘挡开了。 「梼杌,梼杌。」麟银道,「你一直很看不起我……现在我问问你,你身上还有几分力气?」 梼杌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麟银笑了一下。 「我给你下了这么久的毒,也到该发作的时候了。」他摸出一根毒针慢慢比划,「这毒无色无味,是我研究多年、为你们这些魔将量身定制,哪怕灵敏如你们也无法察觉,除了花的时间长些,真是没有哪里不好。」 饕餮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冷汗涔涔地抬头看他:「怎么会刚好这么巧?」 麟银道:「不巧不巧。虽然多花了些时间,早几日也该发了。可那时我正在战场上,要是催动了毒发,怎么能支走青君,怎么能拿到你们的兵符?」 混沌一爪捏断一边椅腿,斥道:「来人——!」 麟银塞了一大坨破布在他嘴里:「今日轮值的都是我的人,混沌,你给我老实点。」 穷奇还欲再说什么,却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黑,失去知觉。 咚咚咚咚咚,阵阵沉闷声响后,几大魔将接连倒地。 麟银环视四周倒在地上的魔将,抬起了头。 魔神站在皇座前,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地看着他,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挂在一旁的一把赤色巨弓。 麟银上前一步。 一根粗长的箭l矢发出破空之声,擦过他的脸颊深插进他身后的地面里。 魔神微勾嘴角,沉声道:「别动。」 麟银伸出两指,抹了一下脸颊。 指尖沾着红艷艷的血。 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眯起眼睛。 冰冷的长笛突然横在魔神脖颈间,一个冰冰冷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说着同样的两个字:「别动。」 殷洛瞳孔微颤,垂手搭箭于弓的动作勐地顿住。 玉骨笛。 麟银歪头笑了会儿,旁若无人地转过身,搜寻起魔将们身上的兵符。 殷洛满面肃杀地看着他动作。 玉骨笛说:「应龙,跟我走一趟吧。」 殷洛冷哼一声:「当初留你一命,倒是我做错了。」 玉骨笛:「你如今能落得这个下场,做错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殷洛道:「我做错的事太多,这件倒的确算不得什么。」 玉骨笛道:「既然你知晓,就跟我走。」 殷洛道:「青君与天尊尚且胜负未分,你可带不走我。」 另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很明显,胜负已分。」 殷洛瞳孔紧缩,移过视线。 本应在太涵领兵的仙族天尊正坐在他的桌沿,手里悠悠然把玩着玉玺。 殷洛咬紧牙关:「你……」 无量太华转过头,视线用他眼睛一路一了下去,又移了上来,看着他的眼睛,道:「玉骨笛,把笛子撤了,我们是在邀请魔神大人前往天界一聚,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玉骨笛道:「是。」 颈间长笛移开,殷洛仍是一动不动。 握着长弓的手绷得死紧。 无量太华从桌上下来,走到他面前,慢慢移开他拿在手里的巨弓。 一把搂过他的腰,凑到他颈间闻了一下:「好香。」 殷洛道:「……」 殷洛道:「青泽呢?」 「麟银,告诉他。」无量太华道。 「青君?」麟银已经搜集了好几块兵符,站在台阶下,背对着他,连头也不回,「要说幻术,我麟银若自认天下第二,便没有人敢说第一。玩起调虎离山的计谋不是比那个幻术半吊子的上古神兽容易多了?」 殷洛道:「太涵那个天尊,是假的。」 「你要是愿意,」无量太华道,「把那个当做真的,把我当做假的也可以。」 殷洛垂下眼睑,慢腾腾道:「无量太华,青泽如果发现那是你的陷阱,太涵的天兵都难逃一死。」 无量太华嗤笑一声:「那些天兵就算死光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都是蝼蚁。待我大功告成,整个三界都是我的,一帮小小的天兵算什么?」 「什么大功?」 无量太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打量他一会儿,勾起他的头髮,啧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奇怪的发色是怎么回事?」 殷洛皱着眉看着他,身子微微后倾,感觉到笛尾正杵在自己腰后。 无量太华低声道:「你把自己弄回了原来的样子?」 殷洛道:「那又如何?」 无量太华就笑了,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天方夜谭。 他一笑就笑了好一会儿,笑罢了突然换上一副狰狞的表情,嗔目切齿地看着殷洛,恶狠狠地钳住他的下巴:「你以为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你怎么会以为你还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应龙,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和以前有什么区别……我的天界战神可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竟然一直没忍心告诉你。」 殷洛此刻终于被激怒了,瞪他一眼,左手一翻,拿在左手的箭矢切块且狠地一箭从他的下臂横捅穿过去。 无量太华停下了嘴里说的话,转头看了眼插在自己手臂里的箭矢,狞笑一声。 第261页 「玉骨笛,下战帖。」他说,「要是想救魔神,让青君滚上天界来找我。」 下一秒,将殷洛立掌噼晕,一把扶住:「麟银,走。」 * 殷洛睁开眼睛的时候在一个似曾相识却又不完全一致的石窟里。 房间里点着味道奇怪的香,闻起来十足惑人心神。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看见自己垂落在被子上的头髮,觉得有些怪异。 他染黑的头髮变回了霜雪似的白。 他想要走下床,却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一直在体内躁动的、强大无比的力量好似被吸噬殆尽,又一点点重新积攒起来。 身体里烫得厉害,一摸上去却冰冰凉凉。 殷洛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幻境,垂下眼睑。 不一会儿,无量太华走进了石窟,绕过小小的血水池,坐到床边。 殷洛抬起头:「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弄我的头髮?」 「自然是因为我看不顺眼……乌漆嘛黑、死气沉沉,看着就扫兴。」 无量太华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不过,你染头髮和眼睛的时候,怎么不把那里也染了?」 他凑到殷洛耳边,用类似气音的声音道:「我看那一小簇毛,白得很呢。」 殷洛脸色大变地看着他,一把将他推开,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了一身衣服,连身体都气得发起了抖。 无量太华被推开也没有再靠近的意思,却好似回忆起了什么,越说越是起劲。 「你身上那些……是怎么回事?——还有,脱你衣服的时候,你就算昏睡着也很有反应。你和青泽在一起的时候是在下面的?」这个一派堂皇的天尊啧啧几声,语气说不清讥讽还是嘲弄,见殷洛不肯回答,又道,「不愧是小年轻,玩得可真变态。」 殷洛道:「你到底是谁?」 无量太华道:「你不认识我?」 殷洛道:「若我认识你,你应该已经死了。」 「我应该已经死了?」无量太华一耳光把他扇趴到床上,又哈哈狂笑道,「可我活下来了,应龙,我活下来了!」 他笑罢站起身来,烦躁地转了几圈,一脚踹烂一旁石台,神情暴戾起来。 「你害得我这几千年生不如死!你害得我失去了一切!你害得我从天堂掉落地狱!你害得我!这么高高在上的我!竟然几千年来像蝼蚁一样活着!被逼得仰他那堆垃圾鼻息!被逼得看那帮微不足道的蠕虫脸色!你害得我吃尽了从没吃过的苦头,如今,你竟然说,你不认识我!」 不知怎么回事,这个一直心思深沉的天尊,从一开始进房间,就好似喝醉了酒一般,不但时怒时笑,还格外话多,情绪不稳定得狠。 「我是你的仇人。」殷洛颤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无量太华道:「杀了你?杀了你怎么够痛快,你不是一直想死么?我杀了你和做慈善有什么区别?」 殷洛道:「……」 无量太华走了两圈,又坐了回来,很开心地道:「我不杀你,但我早就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他神情亢l奋至极,鬓角可见微微凸起的纹路,皮肤偶尔会泛起泥金的色泽。 声音迴荡在深深的冰冷石窟里,显出一种弔诡的餍足。 「我要毁了你,让你彻底声名狼藉,我要让你众叛亲离。我要让你变成所有人眼里的恶鬼、屠夫、娼l妇、暴君、兇徒。我要让你变成一坨捡不起的垃圾,我要让你彻底背弃曾经的自己,我要让你亲眼见证自己的不堪。」 「然后告诉天下人,你真正的名字。」 「你永远没有办法求得你渴望的牺牲。昔日的悲剧英雄永不復还,只能作为一个不堪的、真正的怪物活着。」 「然后你会死去,在你真正犯下抵消你昔日所有功劳也永远无法洗清的罪孽后,作为一个堕落丑陋到无药可救的、活着都浪费空气的、哪怕最卑贱的蝼蚁也可轻贱的、被正义惩戒的狂徒而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放一个不太重要的私设: 应龙和殷洛都是184。 青泽山妖体176(所以他眼里的应龙格外可怕)、青年体182、完全体189哦(*≧▽≦),各种意义上都长成大人了呢。 白泽完全体也是189,但是他对这个身高是拒绝的,长大的第二天就把自己变回了青年的亚子,担心自己会吓到应龙。 反正我自己脑补的时候4仄么脑补哒,但是是私设不是文里官设所以大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哈。 第113章 图穷匕见(三) 魔神被天尊生擒, 魔将麟银献上魔族军令投诚仙族。 天将受无量太华调遣,严守天族四大天门。 仙官纷纷上谏, 望天尊大人尽快处死魔神。 无量太华坐在王座上,皱起眉头。 好不容易支走那帮各执一词的天将,这帮仙官又开始了。 好像他会在乎他们的看法一样。 可文臣和武官到底不同,若是像之前开军机会议对天将那般强行镇压,反倒有可能被这帮耍笔桿子的傢伙写些不该写的东西。 思及此处,无量太华松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殿下仙官, 嘆了口气:「并非本天尊迟迟不杀魔神。实在是……虽然那魔神被我生擒, 但昔日天界战神青君还在北狄。就算处决了魔神,没抓住青君, 也始终给我仙族留下了一个心腹大患。」 第262页 一众仙官面面相觑,实在是当初青君在天界屡立奇功,如今天尊提起这个叛徒,无人不觉得棘手。 一仙官犹疑片刻,试探地道:「……那天尊大人的意思是?」 「想必诸卿都已听说魔神与那青君关系暧昧的传闻。」无量太华神情凝重,「魔神如今已经受制于我。按我之意, 应当暂且留他性命,作为引诱青君自投罗网的诱饵。」 一仙官拱手上前:「天尊大人, 时不待人。只要解决了魔神,青君不会是太大的威胁。他早已知晓魔神被擒的消息,却至今没有任何动作,许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不敢再登天界了。」 另一仙官悄声嗫嚅:「我看青君不像这种背信弃义之人……」 执明道:「他更不像色迷心窍、投诚魔族之人。不也做了这样的事么?」 无量太华止住执明的话语,抚然长嘆:「青君与本座结识时,确是真君子、好男儿, 后来有此行径,实则是受魔神所引诱。」 此言既出,殿内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风言风语不少,但出自天尊之口,可信度实与之前确有天壤之别。 「天尊大人难道知晓什么内情?」 无量太华环视殿下,似乎颇觉难以启齿,犹豫许久才道:「实不相瞒,本天尊擒住魔神的第二夜,那魔神就故技重施、用迷惑青君的招数来引诱本天尊,企图蛊惑本天尊供他驱使。言行举止……若不是有青君为鑑,也许我已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 无量太华说得含蓄,言外之意却甚是惊人。殿下仙官哪听过此般行事,实在不太能把天尊所言与天诛之战浮光掠影的一瞥对上号,面上一时变了又变。 一年迈仙官见天尊神情沉痛扼腕至极、很有几分自我反省的意思,开口安抚道:「魔神诡计多端,有所动摇实乃常情。天尊大人最后仍能坚守本心,无须自责。」 一仙官越想越觉噁心,暗骂道:「这魔神也不知修习的什么邪术,竟然这么不知廉耻。就算当年的蚩尤……也没以堂堂男儿之身做此等腌臜之事!」 无量太华颇有同感地嘆息一声,没有说话。 仙族原本就古板守旧,族内若有男男女女相恋,也必然会被逐出天界。此时被天尊亲口证实了魔神身为一族之主竟然甘为人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一时众仙官惧怖忌惮之意消散许多,不耻鄙夷的情绪浓重起来。 「不过。」见原本沉默不语的仙官都纷纷开了口,无量太华突然又道。 「魔神此为倒是提醒了本天尊。我这几日心里一直有一计策,虽然荒唐了些,但许是逼青君来最有效的办法了。」 「天尊大人有何计策?」 「那魔神蓄意引诱本天尊时,曾说他本就是个不思进取的废物,贪于享乐、怠于理事,只想四处为虐,无心领兵作战。他对青君也并非真心实意,是为青君天界第一战神/的/名号才特意招安,其后青君变成丧家之犬,他便失了兴趣。此次他被本天尊生擒,自知插翅难逃,不但毫无悔改之意,反而变本加厉、欲蛊惑本天尊庇护于他、与他共掌天下。」 「何谓『共掌天下』?」 无量太华道:「他以为本天尊受他蛊惑,同青君一般色令智昏,嫌那帮魔将废物、不想再回去搭理,竟然、竟然异想天开想邀本天尊与他结秦晋之好。」 反应过来秦晋之好是什么意思之后仙官们的脸上又开起了染坊。 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热闹。 若说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此时简直就要掀翻了大殿。 文官不似武官那般站在原地就开始吵,非得要上前一步、出列行礼,因为说话的人太多,反而将队伍破坏得乱七八遭。 「这魔神!简直异想天开!」 「离经叛道、离经叛道…………」 「天尊大人还与他多言作甚?直接一口回绝了他,让他莫要再做白日梦!」 「我的耳朵脏了!」 无量太华一伸手,示意仙官安静下来:「本天尊原也决意一口回绝,可他曾偶尔提到过,青君对他一片真心。如今魔族失势,青君必有忌惮,不敢擅自登上天界。他如果真似魔神所言是个痴情种子,听到魔神利用完他就将他一脚踹开、要与别人共结良缘的消息,必然会妒火中烧,失去理智、攻上天来。我们瓮中捉鳖,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一蓝袍仙官道:「天尊大人,这样也许能诱来青君,可我仙族……我仙族丢不起这个人啊……」 一长须仙官道:「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当真为诱青君答应了这等丑事,小仙就辞了这个仙官。」 一慈眉善目的仙官站了出来:「依臣之见,天尊大人还是应当尽快处决了魔神,那青君只是被魔神所诱,本性并不坏,若能回头是岸,也不需要赶尽杀绝……」 言语间,竟然都是一个意思。 仙族大多自视甚高,文官之间也颇有些文人相轻、互相看不上眼,这般抱成一团,倒还是第一次。 无量太华面上一片一派恳切,心里却暗自冷笑。 这是他提的主意,他自然知晓有多荒诞离奇。但这等既能折辱应龙,又能丢仙族脸面的美事,由不得这帮人不同意。他高贵的尊严凌驾于万物之上,谁让他伏低做了小,就必然要承受他的报復。这可只是个开始。等他彻底执掌了三界,就算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帮人也要对他歌功颂德。 第263页 「本天尊自然不可能真的同意,但戏要做足才能让那魔神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待婚期那日,再将他与青君一网打尽,让他们认罪伏诛。这期间虽要承受世人误解,可待到真相大白之际,传到后世,必将成为一段佳话。」 「天尊大人,如果您不先处决了魔神,您就不怕青君登上天界后与魔神里应外合?」 「本天尊既然能生擒魔神,自然有克制他的法门。」 见众仙官不再言语,无量太华想了想,给这次讨论落下了尾声:「造势需得大操大办,阵势越大、越能引起青君注意越好。」 众仙官抬头一看,天尊眉头微拧、神情慎重,俨然经过深思熟虑,饶是再觉得荒唐,也只能无奈应了,排着队慢慢走出殿去。 眼见众仙退离,无量太华收起诚恳表情,微微勾起嘴角。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洞窟里冰冰凉凉,石床下水波荡漾。 殷洛看着远处的香炉,抓起床边的玉杯,狠狠扔了过去。 因他心情烦躁,力气倒是足够,准头却大失水准,失之千里地碎在地上。 无量太华给他下面上了锁,好似奔腾几百年的洪水来第一次被强行拉上闸门,每熬过一个夜晚就像死过一次一样。 前几日也摔了个杯子,到了夜里就把碎瓷握在手里,看着从指间溢出的血,绝望地发现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用尽办法也难得片刻解脱,只能彻夜哀鸣。 若有人从洞窟外路过,必然会被声音里的痛苦给吓一跳。 无量太华总是喜爱在夜里到来,看着他的模样,表情一次比一次得意。 某一次夜里来的时候,无量太华甚至给他带了点酒。 比不上龙涎,却远胜于凡间那些淡而无味的水酒。 「你说,」天尊瞳孔里泛起金光,「要是青泽登上了天庭,看到你这幅样子,会怎么想?」 殷洛曲着腿,一张口就是喘息。 无量太华慢悠悠喝着酒,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也没坐多久,殷洛就忍无可忍地、崩溃了似的撩开衣服下摆,原本贵气十足的声音硬是憋得又甜又腻:「求求你……」 他原本就没穿裤子,一撩起来就什么都没穿了。 无量太华的动作顿了顿。 殷洛侧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竟然才这么几天就忍不住了,」无脸太华的语气里带着虚伪至极、拿腔拿调的诧异,「你这淫l龙,之前过得到底有多荒唐?」 殷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慄了一下,没有反驳。 他这副模样实在悽惨,无量太华看了就恶狠狠地笑:「你想让我满足你?」 殷洛侧着脸,闭着眼睛点头。 无量太华慢慢弯下腰,感受着殷洛随着自己的靠近越发明显的战慄,一字一顿的说:「那可不行。」 「我让你活到现在,是为了毁灭你的希望。若是现在满足了你,等青泽来的时候,你就又有余力在他面前装贞洁了。」无量太华站起身来,「让他亲眼看着你向别人求欢、在听到你的名字之后亲眼见证你现在的放l盪多好。」 殷洛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低低啜泣起来。 无量太华离开石窟,沉重的石门阖上,屋内重新陷入黑暗。 殷洛又开始哀鸣。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黑夜对他而言无比漫长,好似看不到尽头的地狱。 可黑夜再长,天还是会亮。 饶是石窟内日夜难分,殷洛也可以从自己身体里渐渐平息的躁动判断出新一天的到来。 醒来时也仍是很难受。 殷洛躺在床上懵了一会儿,把仅有的一件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披散下来的头髮梳得无比整齐,才慢腾腾下了床,扶了一下栏杆,站起身来。 无量太华白日里是不会回来的,殷洛按照之前的记忆走到石窟一角,在石壁上敲了敲、摸了摸,摸到之前偶然发现的一个凸起,慢慢拧开。 轰隆隆。 一个小小的暗道闻声而现。 殷洛拿起一个烛台,慢慢走进去。 他前几天也进去过几次,里面的房间应该已经被废弃了,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想来也是,若有什么,无量太华也不会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 但也不是全无所获。 在通往废弃的房间的暗道中,有那么一段,应该是在哪堵离外面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如果把耳朵贴在闭壁上,能把外面的声音听个七七八八。 殷洛凑过去听了听。 外面说着天尊大婚、魔神、青君、决一死战之类的话语。 大婚? 和谁? 十天后? …… 殷洛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端起烛台,走回石窟,阖上暗道大门,坐在床边,看着其下的水潭发呆。 原来他的死期就在十日之后。 为什么是十日之后? 若说起初几天他当真以为无量太华是为了蓄意报復才让他活到现在,过了这么多天也该反应过来了。 无量太华根本就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明明是早有筹划,却装作一时兴起。 第264页 若当真是为了羞辱他,直接在北狄等到青泽回来,该说的直接说了就是。 当时几个魔将都被麟银药倒了,无量太华就算在北狄对上青泽能和现在有多大区别?为何要多此一举、多浪费这么多时间? 殷洛想到自己每过两三天就会变得空空荡荡的丹田,愣了一下。 他待在这里做什么? 他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好像他的脑子告诉他,还没有到该想起来的时候。 * 点灯笼,贴剪纸,挂红绸,烧元宝,燃香烛,铺红毯,吹唢吶,放鞭炮。 大红天灯高高飘在空中,比凡间的孔明灯亮了许多许多。 若不是每个从檐下穿梭而过的身影都面色严峻好似山雨欲来,此般情景,倒真有几分布置新房的、艷艷的喜庆了。 可每根红绸后都藏着暗器,红毯遮挡着步步杀机的阵法。 若青泽只身前来,几乎是个死局。 他只希望青泽能够看清局势,把他当做弃子,待时机成熟,再找寻机会扳倒无量太华。 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可千万不要来找他。 倒数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被无量太华从石窟里带了出来。 放在艷艷红绸深处、一个像是新房的地方。 也是新做的床、新做的桌椅木架,艷艷的,挂着巨大的绣球花,其下又坠着金色的穗子。 伪装得哪里都天衣无缝,就像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似的。 他和青泽可都没有机会成亲呢。 和他终于长大了的小小青泽。 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无量太华给他换上了一身同样红艷艷的喜服、上面勾着金色的花纹,想了想,把他的衣襟扯开一点,撩l拨了他几下,见他路都不太会走了,才满意地松开手。 说是成婚,毕竟只是个陷阱,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换好衣服就直接把他丢在床上。 甚至大发慈悲地、时隔数日终于解开了他的限制。 殷洛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好似已经忘记自己此时仍是人形,连龙身时的习惯都暴露了出来,蛇似的往人身上缠。 无量太华就笑得更胸有成竹了。 天尊被魔神蛊惑不顾众仙反对执意要与魔神共结连理的消息这几日被有意地在人间传了个遍。就算青泽又聋又瞎也总有渠道让他知道。 何况青泽还是个消息灵敏的上古神兽。 今夜,既是洞房花烛,也是最后的决战。 是自己即将大功告成的、最后一个夜晚。 整个天界都艷艷的,很喜庆的样子,就算流再多血在里面也看不那么出来。 天空彻底被夜色掩盖,飘在空中的天灯把大半片苍穹都染成了绯红。 四方天门严防死守,无论青泽从哪里攻上来都要经过一番浴血奋战。 远处传来极轻极密的铁蹄声。 「怎么回事?」无量太华对门外道。 「秉天尊大人!好像是魔兵攻上来了!」 * 任天兵看守四方天庭天门,一众魔兵魔将径直从太华门破了进来。 毒针落地,三支箭矢插在银甲魔将脚前。 麟银手持长鞭,后退半步,看着本应该被自己毒得晕死过去的昔日同侪,满脸不可置信:「你们怎么会醒过来?!」 说罢又退了两步,看一眼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魔兵魔兽,开口时甚至都有些破音:「我不是拿走了你们的兵符吗?!」 安平冷哼一声,朝梼杌抬了下下巴,两人一左一右向麟银包夹而去。 执明沉声道:「魔兵进犯,攻——!」 饕餮混沌化为原形,一人仰头一人俯首,唿吸吐纳间只带得风云变幻、疾风四起。 昔日天族战神持着那把青光湛湛的长剑,从众魔将后走了出来。 「青君!」安平道,「我们在这撑着,快去找父亲大人!」 捲髮青年微微点头,剑尖一扫,盪开安平身前天兵,腾至空中,化为一道墨绿色的残影,向红绸最深处飞去。 麟银厉喝道:「拦住青——」 话音未落,却被梼杌跃至身前,拦下脚步:「麟银,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要拦谁?」 美艷的女魔将将流星锤往地上狠狠一砸,单脚踩在上面,冷声道:「我们的帐,可还没算呢。」 * 无量太华解开殷洛的喜服腰带,听见门口飕飕破空之声,停下动作,转过头来。 贴着双喜剪纸的房门上多了两道长长的划痕,下一秒就被踹的七零八落四散飞舞。 一深墨绿色劲装的男子沉着脸提剑而入。 青君。 无量太华微微眯起眼睛,站起身来。 他的半边脸泛着泥金的色泽,半边脸翻飞着红色的魔纹。左手一团白气,右手一团黑气,带动得房间内的磁场都扭曲变形了起来。 青泽看了眼他右手的黑色气团,手持剑柄挽了个圈,道:「无量太华,还不快来受死,小爷给你个痛快。」 「——鹿死谁手,可还不一定。」 仙族天尊一声嗤笑,惊雷似的噼了过去,被昔日战神横剑格挡、左手甩出一个法阵。 无量太华侧身躲过,召出双剑,锵锵又是两剑。 剑锋相接,华光四射,不过短短数秒,布置精美的婚房便彻底支离破碎。 第265页 无量太华落回原地,看着青泽右手臂上滴落下来的血,笑道:「青泽,你可打不过我。」 青泽把剑换到左手,用微微麻痹的右手朝无量太华勾了勾,翘起一边嘴角,笑得挑衅极了。 无量太华啧了一声,两人又缠斗在一起。 青泽的咒术半秒也并不停息地念着,顶级法阵一阵一阵往无量太华身上甩。 终于有一个甩到了无量太华身上,烤焦他一小块皮肤,露出白色的骨头。 无量太华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伤口,青筋爆了起来,忍了好一会儿,才笑道:「青泽,你可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可惜你来得太晚,已经无力回天了。今日註定是你们死前的最后一天,今天之后,魔神之力就会彻底为我所有。」 「你会动弹不得地趴在地上,看着我扒下魔神的伪装、让他暴露出真正的模样。然后我就可以先杀他,再杀你,最后吸干你的法力。」 青泽挑起一边眉毛,很是不屑地笑了一下。 无量太华也笑了,慢慢抬起右手微微比划了几下。 点点黑气从殷洛体l内涌出,汇聚到一起,流入无量太华指尖。 殷洛撑着身体,两眼有些发黑,掐紧掌心才没有昏死过去。 数秒之后,仙族天尊放下手,桀桀桀桀桀地笑开了。 殷洛摸了摸自己的丹田——里面空空如也。 这还是无量太华第一次在他没有熟睡的时候吸噬他的法力,此时才应证了这个仙族天尊竟然可以吸收和使用魔神之力的事实。 无量太华闭上眼体会了一会儿,双剑一抖,消失无踪,空着两只手,再睁开时,神情变得和片刻之前截然不同。 青泽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无量太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朝青泽平伸起一只手,笑得称得上狂喜和疯狂。 他用鬼魅一般寒气四溢地声音道:「跪在地上,向我臣服吧。垃圾。」 一秒,两秒,三秒。 三秒过去,手中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那里本该有一团锐气十足的魔气,足以了结任何人的性命。 无量太华神情微变,看着自己的手,又聚了一次力。 「向我臣服……」 仍然什么都没有。 他放下手,看着青泽毫不惊讶的表情,探出一抹神识到丹田里。 他吸收过来的所有魔气都消失了。 他吸收过来的所有魔气都突然消失了!!!! 无量太华道:「怎么回事!!!!!」 青泽道:「阵法已经完成。无量太华,你没办法使用魔气了。」 无量太华嘶吼道:「什么阵法?!」 青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似觉得他可笑极了。 无量太华双目充血地瞪着年轻的上古神兽。 沙沙、沙沙。 门外慢慢走进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 他说:「自然是封印魔气的阵法。」 无量太华闻声看向门口,怒瞪着和青泽生得一模一样的白衣男子。 「什么阵法?!什么封印魔气的阵法?!!!!你们干了什么!!你们毁了我的计划!!!」 青泽道:「小声点,震着我的耳朵了。」 白泽看青泽一眼。 青泽看着气急败坏的无量太华,语气闲适得好似闲庭信步:「当时看到殷洛被你带走,我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就登上天庭来教训你的。可这个时候……」 「我出现了。」白泽说。 青泽点了点头,又道:「上一次封印魔族,白泽就在现场。他耗费数百年时间,终于结合当年的记忆弄清了魔族封印松动的真相。魔族的封印之所以会松动,是因为你——刚刚登上东天庭天尊之位的你,偷偷在自己身上另外留了个小的阵眼。」 「虽然不知你是怎么让殷洛受魔神之力所扰的,但殷洛身上的魔神之力没办法被压制,也是因为魔气的阵眼在你身上。」青泽说。 无量太华看他的眼神好似要将他食肉寝皮。 「哦,对。白泽此来还告诉了我另一些事情。」青泽继续道,「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世界上并没有魔族这个种族。」 「可我第一次知道——所有魔将、所有魔兵、所有魔兽,都是和殷洛一样的、在感染魔气后死去又有幸活过来的别族生灵。这些魔族,他们早早地死去了,又作为魔而重新来到这世界上。像殷洛刚刚觉醒时一样,忘记一切的前尘往事,以为自己生而如此,背弃曾经的自己……只有安平,因为是活人堕魔,所以才抱有生前的记忆。」 「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天生的『魔族』。我们不知道那些魔兵魔将从何而来,只想着把他们全都封印回去。可原来,他们本就是我们中的一份子。本来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员。」 「因为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魔族』这个种族,所以,如果魔气真的被封印,这些感染魔气后死亡的生灵,可以变回原来的种族。」 「应该被封印的,原本就只是『魔气』。」 「你吸噬了魔神之力,身上又有封印的阵眼,只要封印了你,天地间的魔气会重新被封存,三界都会回復往常,魔患亦可彻底消除。」 青泽停顿片刻,只听白泽道:「有罪的不是魔族,是『魔气』本身。」 青泽心领神会接过他的话头:「为什么上古神祇不会受魔气所染?那是因为『魔气』是由洪荒伊始便存在的、以此世之怨为底的、夹在在死生之间的、蒙昧洪荒时诸神滥杀的『罪孽』。」 第266页 「魔气就是被上古神祇们丢弃在愚昧洪荒里永远无法消解的罪孽的具象化,自然不能再与抛弃它们的神祇再共存。」 「我们现在还没弄明白你的身份和逐鹿之战前魔气泄露的原因,但想必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里,青泽压低语气:「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迟早要吸噬殷洛身上的魔神之力,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让殷洛变成魔神,而不是从一开始就由你自己来当。」 无量太华道:「说、够、了、么?」 青泽道:「差不多了,你待如何?」 无量太华双剑一扫,桀桀笑道:「叭叭叭、叭叭叭地,说个不停,蚊子一样。就算没了魔神之力,胜负也仍未可知。等我杀了你们,封印迟早会被我再次解开。」 青泽道:「那你便来试试。」 无量太华飞身上前,与青泽缠斗起来,却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游刃有余,不多时身上便受了许多伤。 他一咬牙,转过身,发现白泽正站在自己身后。 白衣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摺扇,一副不擅武力的模样。 无量太华盪开青泽,一招向白泽的命门捅去。 白泽打开摺扇,侧身轻轻一划。 噹啷一声,阳剑应声断裂。 无量太华瞳孔紧缩,右手持着断剑,看着重新落回地上把玩摺扇的白衣男人。 ——他手里那把扇子,每一片都是一把带着锯齿的利刃。 白泽不擅武?哪里白痴说的他不擅武? 无量太华环顾四周。 ——他已不知不觉被逼到床畔,远离大门,难以脱身。 他胸腔激烈地起伏,到现在仍然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功亏一篑了:「阵法……是怎么施加到我身上的……?」 青泽笑吟吟看着无量太华:「你若早一步来,也许我们当真会有一番苦战。——不对,也许你早一步来,殷洛便不会这样毫无挣扎地跟着你走。」 无量太华神情阴鸷又疯狂,咬牙切齿道:「什么意思。」 青泽道:「我的胞兄,白泽,先你之前找到了殷洛,告诉了他魔气的真相。」 白泽道:「于是我们有了个新的计划。」 青泽抱怨道:「背着我。」 白泽道:「阵法就在人皇体内,只有你全数吸噬了他体内的魔神之力,才会拼凑完整,所以你无法察觉。为防露出马脚,定下计划后我就封印住了人皇关于此事的记忆,只有阵法启动,才能重新想起。」 无量太华道:「……所以,一开始,就是你们的计划。」 他转过头,看着虽然形貌大变,却已经没有再求欢、掌里捏着碎瓷,冷汗涔涔,皱着眉看着自己、显然已经忆起前因后果的白髮魔神,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发出一声功败垂成、恨意慢慢、愤怒至极地咆哮:「应龙!!!!!应龙!!!!!我杀了你!!!!!!」 青泽愣了一下。 ……谁? 无量太华在叫这个人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大结局+揭露各种真相+公开龙龙喜欢青泽的契机! 第114章 【大结局】终焉 「父亲!!!」 许是听到无量太华的怒吼, 玉骨笛突然破门而入,看清屋内形势, 立时便朝青泽攻去。 势如破竹的一招,青泽却只是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白泽原本打算继续待在房间里,见青泽一动不动,只得飞身相挡。 玉骨笛杀机必现,笛尾又是一戳。 扇面翻飞,白泽破开仅剩的几块门扉, 将玉骨笛逼至屋外。 玉骨笛横笛于唇前, 身形灵巧如燕,穹顶之下只见两道光影彼此冲撞, 击碎一道道阵法。 青泽上前一步:「你在说什么?」 无量太华怒瞪他一眼:「什么我在说什么?」 一直优哉游哉、擒着一抹嗤冷笑的前天界战神怒吼道:「我问你你刚才在叫谁的名字!」 无量太华微微一怔,看了青泽的表情,突然好似醍醐灌顶,面上怒容还未消散,却又腾起一股疯狂的的快意。 殷洛伸手去阻拦无量太华,猩红的眸子撞进泛金的瞳孔, 眼底全是恐惧,连身体都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无量太华拨开殷洛的手, 坐到了殷洛身旁,看着青泽:「对。对。对。青君、青君……你现在可真是趾高气昂。可你还不知道吧?」 青泽道:「我不知道什么?」 无量太华道:「——你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青泽皱起眉头:「我自然是知道,可你刚才在叫嚷什么?」 他自然是知道。 那是已至末路的人皇,是白髮红眸的魔神。 是承欢在自己身下的、放浪又可怜的、向自己乞爱的、沉默又笨拙的傢伙。 他们是短暂同行的朋友,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伙伴。 除了爱情,他什么都愿意满足殷洛。 他如此清楚,他如此知晓, 他如此明白。 可殷洛为什么被无量太华一把甩开阻拦的手后,终于拧紧了眉,悲伤又绝望地看着他。 明明正被另一个人掐着脖子,却只是悲伤又绝望地看着他。 好像在用眼神对他说: ——不要听。 他还是听到了。 他听到那个疯狂的天界仙尊说:「我在叫的,是他真正的名字啊。」 第267页 「他在变成人之前、他在变成魔之前……他在被我弄死之前。」 「他在成为殷洛之前。」 「的名字。」 「应龙、应龙。不愧是上古凶兽,这名号听起来可真是吓人。」 无量太华把殷洛的脖子掐得更紧一点,看着青泽:「青泽,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吧?怎么,认不出来了?」 青泽没有说话,站在原地。 无量太华看着他的表情,另一只手一把按住殷洛从枕下摸出不知何时藏着的匕首往自己身上捅的动作,桀桀地笑开了。 殷洛道:「……」 青泽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无量太华,我知道殷洛和应龙长得一样。可你骗不了我。应龙早就死了。他的尸体现在都还在我的空间戒指里。」 「青泽,当时在淮水之下的可不只有你一个人。你回来的时候,真正的尸体已经被我带走了。」无量太华笑得更开心,「你空间戒指里那个是假的。」 青泽道:「……」 无量太华看他沉默下去,反而步步紧逼:「你还是不信?我猜,你那空间戒指里的应龙尸身,应当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可知道他现在的龙身是什么样子?」 「我这几天可看了不少次……我来告诉你。那么大一条龙,窝在水潭里,浑身上下的鳞片都是白的,伤痕累累的样子,流血的时候可比以前显眼得多。」 「你在北狄的时候,他一定没敢给你看。」 青泽道:「……」 屋内杂乱无章,房樑上红绸摇摇晃晃,巨大的绣球花红得刺眼。 青泽的喉结滚动两下。 他的声音向来是清朗悦耳的,此时却哑得厉害,半点跳脱轻佻也没,好似刚刚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他是殷洛,怎么可能是应龙?应龙是上古神兽,没办法入轮迴,也不可能堕入魔道…………」 无量太华道:「他自然是上古神兽。若不是因为他是上古神兽之体,也不可能成为我召请魔神之力的容器。」 青泽道:「上古神兽根本就不受魔气所扰。」 无量太华道:「只要他身上的神力不再纯粹,自然就会受魔气所扰。数百年来,我日日夜夜把他泡在由蚩尤和逐鹿之战万千惨死之人流出的鲜血汇成的、怨气冲天的血池里,压制他体内残余的上古神力,他如何能抵抗魔气的侵蚀。」 「过程其实不太顺利……一开始每次都气流激旋,破坏了我不少暗室。可惜他体内筋脉早在逐鹿之战后就破烂得不成样子,护体神力再怎么抵抗也没有用。甚至抵抗越厉害、神力消耗越多、被侵蚀的速度就越快。」 「他越这个样子,我越开心。他体内神力挣扎得越厉害,我下次就给他灌越多魔气。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让他每一寸肌理、每一块血肉都染上堕落的气息,我让他永世沉沦。」 「到了现在,你看,终于彻底变成了这副神格尽毁、魔气缠身的模样。」 「我还记得在太涵第一次见到你,你对我说的话。你说——『很快』。」无量太华脸色有些灰败,却越笑越恶毒,「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人皇的结局。你觉得他很不堪吧?你觉得他很可笑吧?你对他总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吧?」 「若他是应龙,是不是一切都变得怪异噁心了起来?」 「曾经人人敬畏的狠角色,沦落到了向人乞怜的地步。」 青泽道:「……」 殷洛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从无量太华刻意的停顿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语会更加可怕,突然不管不顾地挣脱出无量太华的钳制,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向青泽爬去:「青泽……青泽……」 青泽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下意识上前一步,隔得远远的、伸手想拉住他:「殷洛——」 无量太华眸光微冷,不顾殷洛的哀鸣,一把把殷洛拽回原地,揪着衣服把他拉起来,钳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再开口时,语气恶毒得简直称得上张牙舞爪。 「青泽,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多放l盪?你知不知道他有多自甘下贱?你知不知道他这些日子都是怎么向我求欢的?」 「你们以为除掉他体内的魔神之力就没事了?可你看看,他的模样可连半点变化都没有。」 「事实是,他已经变不回昔日威风凛凛的上古神祇了。他全身的筋脉都毁了。」 「他在堕魔前就被我用血池污染了神力,身体里全是垃圾。就算没有魔气,他的神力也回不来了。」 无量太华笑得几乎失了声:「他现在就是个废物……昔日洪荒第一凶兽,现在就是个废物!」 殷洛起初还努力阻止,听到后面终于彻底恼怒起来,眼见偷袭失手、挣脱无力,干脆一把抓住无量太华钳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咬了一口。 无量太华倒吸一口凉气,抽回手,看着上面深深的咬痕,怒瞪他一眼,眯起眼睛,露出冷笑。 殷洛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无量太华的笑是什么意思,就被一把拽了过去,生扯下他身上半解的腰带、双手勐力掀开他的衣袍。 朱赤锦被上,艷艷喜袍大敞。 早已违背理智的身体突然毫无防备地暴l露在空气中。 毫无防备地暴l露在青泽眼前。 他压抑了这么久的、最为青泽不耻的模样。 第268页 殷洛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停下对无量太华的抵抗,下意识伸手去挡。 红绸落地、烛火摇曳,双喜剪纸缝隙映出天外红红的光。 冰冷的空气拂过皮肤,使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无量太华嗤笑着他的欲盖弥彰,把他双手拘到身后,逼得他挡无可挡,朝青泽喟嘆似的道:「青泽啊,你好好看看,这个人,可还有半点值得你喜欢?」 青泽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他脾气那么坏,性情这么可怕。你还能喜欢他什么?」 「你喜欢他的高高在上,你喜欢他的不可战胜,你喜欢他不拿正眼看你,你喜欢他的赫赫凶名,你喜欢把遥不可及的人据为己有。」 「可现在,他名声可笑,软弱不堪,法力尽毁。他是三界五族的笑柄,他是人尽皆知的娼l妇,他是扶不起的烂泥。他身上的一切光环都不復存在——」 「你还觉得,你喜欢他?」 无量太华说着说着唿吸急促起来,低头看了一眼,伸手去扳殷洛的腿。 没扳得动。 一抬头,殷洛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他。 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表情简直称得上可怕。 长长的睫毛却颤个不停。 无量太华一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殷洛倒回床上,低着头。 青泽一剑噼过来:「你干什么?!」 无量太华直起身,摸摸自己被法术余波划伤的肩头,看向青泽。 一开始的确是情绪失控,可他到底老谋深算,情绪失控的时间也不长,发现年轻的上古神兽因为自己所言而心神不宁,干脆继续装疯卖傻,目的性十足的蓄意挑衅起来。 看来这个受惊过度的、年轻的神兽此时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不再呆愣在原地,一副很愤怒的样子。 他就是要他们方寸大乱。 方寸大乱了才能放松警惕,踏进红毯下的阵法里。 他中了他们的计,这是他现在唯一翻盘的可能。 玉骨笛能牵制白泽的时间有限,上古神兽感知灵敏,他要让青泽无心留意、一步步靠近,直到走到阵心。 无量太华笑得猖狂:「我干什么?我在给你展示他现在的样子啊。」 「青泽,你觉得幻灭了么?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珍惜和仰视都只是笑话了么?」 因魔神之力被封印,体内的神力、仙气、妖气、鬼气越发失去控制,彼此冲撞着,无量太华强忍了这么久,终于一边说咳起了血。 他若无其事地把嘴角血迹擦掉,抱着殷洛,沾血的手摸上殷洛的皮肤,毒蛇似的对青泽嘶声道:「你再走过来一点,我让你看得更清楚。」 青泽的确走了过来,却举起了手里的剑。 他自然不是要看得更清楚。 他是要彻底杀死无量太华。 无量太华仍是笑着,又咳出两口血,朝青泽招手。 青泽挥剑斩下,无量太华却好似早有准备,把殷洛拽到身前。 青泽生生止住动作,胸口一滞,脸色白了一下。 无量太华看了他的表情,又开始笑:「青泽,你怎么不敢落剑?你是害怕我用应龙做挡箭牌,你误伤了他?」 青泽没有说话。 他紧握着剑,看着天尊缓缓游走的手,又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收起长剑,曲手为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向殷洛抓去。 殷洛看清无量太华的表情,突然脸色大变,大声喊道:「青泽,不要过来!」 什么? 青泽身形一顿,仍是向殷洛抓去。 时机正好。 无量太华收起面上的笑,把殷洛勐地往青泽方向一推,返身朝床头拍下。 巨大的床面翻转,其下竟然是个暗道。 青泽接住殷洛,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面,一剑狠狠划断成两半。 屋内却突然华光四起。 怎么回事? 青泽回过头,看见足下红色的地毯隐隐透出金光。 他们离门口太远,已经来不及出去。 青泽暗道不好,向门外唤:「白泽——」 却见屋内彻底白茫茫一片,然后勐然坠入黑暗。 青泽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慢慢睁开眼睛。 他们在一个黑漆漆的暗道里。 他中了无量太华的计。 前面是密密麻麻的幽幽鬼火,拦住他们去路,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 殷洛微微挣动了一下,青泽愣了愣,松开了手。 白髮男人沉默地站在原地,慢慢把衣服合拢。 「……」青泽道,「真的是你?」 殷洛顿了一下,好似刚才的慌乱都是错觉,故作自然却僵硬无比地道:「宋清泽……这里很危险,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青泽说:「应龙,真的是你?」 殷洛停下话语。 过了一会儿,侧过脸,硬着声音道:「是我……你要向我復仇么?我当初重伤了你,现在风水轮流转,如今功法尽废,必然是你手下败将了。」 想了想,又垂下眼睑:「若你心存怨怼,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任你处置。」 青泽却没听他说话,自顾自地问:「幻境里是你?人皇也是你?」 殷洛窒了一下。 第269页 这便是回答了。 「你……为什么?」青泽一把拉住殷洛手腕,「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皇城里等他,为什么要给他送花,为什么要跟他一路奔波,为什么要忍受他的恶趣味,为什么要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为什么要给他递上匕首。 殷洛不知该怎么解释,摇了摇头,仍是道:「青泽,别管这些了,我们快离开这。如果让无量太华逃出去,肯定会对梼杌他们不利——」 青泽却全然没有转移半点注意力到身周的意思,像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视如今危难之境于无物,心无旁骛地非要殷洛回答他的问题。 非要殷洛告诉他,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他早该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暗道前后鬼火越围越近,殷洛咬了咬牙、抿了抿唇,指节掐得死紧。 见青泽好似听不到答案就不肯动弹,终于露出很气馁的模样,凑过去吻了一下青泽的嘴唇。 轻轻碰了一下就匆匆移开,嘴唇又抿成了一条直直的线,赴死似的看着青泽的眼睛。 然后终于卸下镇定的伪装,认命似的,缓慢、认真、悲伤地说:「那是因为,青泽,我喜欢你啊。」 无论是在幻境还是现实,他都无数次说过这句话,可每一次得到的回应都让他气馁又沮丧。 可这是第一次在现实里用最初的身份告诉青泽这件事。 他本来打算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一个和热闹很热闹的家里,做好足够的准备,告诉青泽。 没想到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说的是喜欢,表情却比在北狄城楼上向青泽求死更绝望。 「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时告诉你……你若是不想听,就忘掉吧。」 青泽问:「为什么要忘掉?」 殷洛又露出那副被避至绝路的困兽的表情了,好似他无法理解青泽为什么总是半点体面都不给他留,非要他承认自己的落魄愚蠢。 他几乎是心如死灰地道:「因为、因为我已经……」 青泽一把把他抱住。 殷洛的尾音戛然而止。 青泽说:「我怎么会忘掉。」 青泽的声音几乎带了些颤抖:「……我怎么捨得忘掉?」 「你是应龙,你竟然就是应龙。」 鬼火包围的、幽深黑暗的暗道里,昔日天族战神紧紧拥抱着一身大红喜袍的白髮魔神,手臂用力到青筋暴起。 「应龙,应龙,应龙。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青泽一下一下亲着殷洛的脸颊,呓语似的道,「我抱着你了。我找到你了。应龙。我的应龙。」 殷洛僵在原地。 青泽一边呓语一边轻轻地啄着他的皮肤,最后扣着他的后脑勺,与他深吻。 殷洛犹豫片刻,闭上眼,抓着他的衣襟。 良久,青泽移开自己的身体,摩擦了几下殷洛的嘴唇,看了他一会儿,想到刚才无量太华所言,声音有些不稳:「那个老不死的,他当真碰了你了?」 殷洛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他虽然摇了头,表情却消沉沮丧得很,青泽看了,想挤出一个安抚的、温柔的笑,露出的表情却难过奇怪得很:「碰了也没关系,应龙,应龙,不是你的错。那个不要脸的老匹夫,我一会儿替你教训他……我替你教训他好不好?等小爷收拾了他,把他扒光挂在太华门十天十夜。」 殷洛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他说的话、做的事,自己可记得清清楚楚。 青泽却只是一下一下唤着他的名字,给他灌了些灵力,轻声道:「有力气些了?」 殷洛拧紧指节,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青泽松开殷洛,移下视线,看见他的指缝在滴滴答答滴着血。 执起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把嵌入皮肤的瓷片拿了出来,止了血,看了看掌心里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伤口,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化出一把长剑,放到他手上:「我知道你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给你剑,你是最知道怎么用的。」 把殷洛的衣襟拢好,腰带繫紧,又把殷洛额前散乱的长髮拢到耳后。 最后捧起殷洛的脸,笑着亲吻他白色的长睫毛。 殷洛手足无措地看着手里的剑,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知晓青泽在幻境里对他温柔如水,可现实中,哪怕在身为人皇的自己面前,青泽提起他也总是很有意见、很不满的样子。 久而久之,他也渐渐意识到,现实里的青泽是不会像在幻境里那样毫无芥蒂地对待他的。 他也做不到像在幻境里那样坦率。 那个应龙,没有记忆,每夜每夜等着青泽,情绪受着现实世界的他影响,能记得的就只有对青泽的爱。 若青泽当真与他针锋相对、激怒他、视他为仇敌,他反而能露出自己烂熟于心的、坚不可摧的模样。 他向来最知晓如何应对他人的憎恶和挑衅。 可青泽这样小心翼翼地对他,他该怎么办。 甚至比幻境里更温柔,他该怎么办。 他还没学会该怎么办。 青泽看了他的表情,笑脸突然向下拉扯了一下,在换上下一副表情之前低下了头。 第270页 「应龙,你看,这把剑里面有充沛的法力,不需要施法就能使用,很简单的,你战斗经验丰富,肯定能用得很顺手……你先用着,等我们离开天界,我、我带你去养伤。」 「好不好?」 「应龙,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青泽会是这样的语气? 明明是讨论战术,却柔声细语、如履薄冰的样子,好像害怕稍有惊动就会把他吓到。 他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脆弱。 殷洛抿着唇,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青泽的表情茫然极了。 青泽也回看他,原本刻薄冷淡的眸子溢满万千柔情,很是好看。 殷洛握紧长剑,点了点头。 「我左,」青泽走到他旁边,看着前方鬼阵,「你右。」 白髮魔神无声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话音刚落,两道残影飞出。 应龙是惯使长兵的古神,使起长剑也是霸道无比、遒劲有力的进攻路数,招式之迅疾,可谓无人能敌。 饶是跌落神坛,远远看去,亦是威风凛凛。 现在想来,应龙虽甚少出手,每次出手都非死即伤,应当也是凶名远扬的一大原因。 青泽原本正专心破阵,一不小心瞥到一眼,看得发了会儿花痴,晃了会儿神,竟然被一个怨魂乘隙攻来,险些就要受个不大不小的伤。 却见一道剑光闪过,青泽挡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睁开。 殷洛正飘在空中、将将收回剑,担心地看着他。 青泽愣了一下。 果然是那个应龙。 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明明和当年一模一样。 明明和那个在玉骨笛上山时还与自己龃龉不合却拦在自己面前的应龙一模一样。 不是外貌、不是发色、不是瞳色、不是衣饰,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是哪怕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也从未改变的东西。 他看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那个应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当真不是当年那个除了真心一无所有的小神兽了。 以前总觉得应龙高不可攀,又帅又可怕,现在他竟然能把应龙抱在怀里了。 见殷洛已经转过身去,青泽移回视线、看向前方,长剑一划,化作一道青光,攻入鬼阵中。 等应龙养好身体,他一定要拖着应龙比试一番。 他的应龙。 * 无量太华扶着墙从暗道钻出来。 他被体内法力反噬得厉害,一眼泛金、一眼发白,头髮不知何时竟已干枯、咳血个不停,穿过长廊,看着正与白泽交手、被处处压制的玉骨笛,咬了咬牙,准备当做没看见,迳自逃出去。 逃到一半咬了咬牙,飞回屋前:「玉骨笛,走!」 玉骨笛听见他的声音,看了手中陪自己出生入死的长笛一眼,一掌拍了出去,掌风灌入笛身,长笛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笛身阵法皆现,一道道扑向白泽身前。 玉骨笛飞身离开,扶住无量太华,往天门逃去。 白泽脸色沉了下去,衣袂翻飞,扇锋凌厉,划破道道阵法,最后一声脆响,破开长笛。 那长笛本就是由玉骨笛胫骨打造,同体连心,断的时候疼得他脸色狠狠白了一下。 出了天尊宝殿外围,无量太华打开殿外结界,继续被扶着往外走。 结界困不住白泽,却能拖延一会儿时间。 还未到达太华门,便闻一阵铁骑厮杀、刀戈相接之声。 没有他与玉骨笛坐镇,长风营又在之前勐攻北狄时折损泰半,天兵被奇袭的魔兵打得颇有些措手不及。 见魔族气焰嚣张,天门之内的仙官们也纷纷祭出法器,俨然便是要与众天将同进退、共生死的模样。 连小红都拿出了支判官笔,怒气沖沖地看着攻将上来的魔将们:「你们这些魔将,竟敢蛊惑青君!」 无量太华暗骂一声。 这帮废物。 虽然本意是稳坐天庭、一统三界,但他现在法力失控,这具身体修的是仙道,他急需大量仙力维持体内法力平稳,不然就要走火入魔了。 仙族这帮酒囊饭袋,杀敌不行,拖他后腿倒是很行,看在一会儿就要被他全部吸干法力的份上,他姑且原谅他们以前的狗眼看人低。 眼见无量太华被玉骨笛扶着走来,仙官天将一时一改颓色、士气大振。 梼杌飞回阵前,安平扬手止住魔兵,几大魔将列成一排,神情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无量太华。 梼杌看了眼安平的表情,知晓他担心,故意对无量太华出言相激道:「新郎官怎么独自出来了,莫不是一意孤行、强取豪夺,被逃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她身为魔将,胡说八道起来面不改色,这帮仙官倒是脸皮薄的,脸上不由得青白交加:「你们这些魔孽,当真以为天尊大人要娶魔神不成?这都是天尊忍辱负重,为了迷惑魔神、捉拿青君,用的计谋!待今日斩杀掉魔青二孽,自会向三界揭露真相、洗刷此前冤屈!」 梼杌冷笑一声:「你们被你们的天尊逗着玩呢。我看他是存心让你们仙族丢脸,你们还为他鞠躬尽瘁。」 「胡说八道!天尊乃仙族之主,立身处世自是为了仙族、为了天界!」 「你们魔族厚颜无耻,便当我们也与你们一般不成体统?」 第271页 无量太华看着前方的仙官竭力维护着自己、与魔将们隔门对骂,面上倒是一派堂皇,却在掌心暗暗凝聚起小小的、吞噬周边空气的气旋,慢慢举起了手。 既然是吸噬法力,自然是在他们全然不设防的时候为佳。 无量太华微微勾起嘴角,却见远处突然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无量太华!你在干什么?!」 天尊愣了一下,停下动作。 着实堪称声如洪钟的一声,原本与魔兵针锋相对的仙官们也都纷纷被吼得一个激灵,纷纷转过身去。 只见远处层层仙众分开,一个一身金袍的中年男人被两个侍从扶着慢慢走了过来。 ——西天庭普阳太康天尊。 那个天界知名的酒鬼。 他将西天庭天尊拱手相让后,便失去天尊之名,降为尊者之称。五百多年隐居不出,怎么此时竟然突然出现了。 无量太华单手负于身后,神情言笑晏晏,内容却颇有些不悦:「普阳尊者,你怕是酒喝得太多,脑子煳涂了,竟然对本天尊大唿小叫?」 他如今是四天庭共主,一个小小的尊者自然没有资格直唿他的大名。 普阳太康却怒哼一声:「无量太华,我是因为酒喝多了才脑子煳涂,还是你给我暗中下药、致我神志疯癫,你自己清楚。」 无量太华讶然道:「此话从何而来?天界无人不知,当初天诛之战,你三方天尊防守不利,险些让天界毁于一旦,是本天尊救出当时对仙族忠心耿耿的青君,助战仙族,才击退魔兵。至此之后南北两方天尊避世隐居,你却成了个酒鬼,怎么又怪到本天尊头上?」 普阳太康拿出一个瓶子:「无量太华,我原也以为是我酒喝太多、老煳涂了。可我看到这个药瓶才反应过来。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心狠手辣,又怎会放我一马?」 他神情虽然憔悴,所说之话却有理有据,神志清醒,并非酒醉之态。 便有一仙官道:「普阳尊者……您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普阳太康看着无量太华,一字一顿道:「我看到了现在这个金玉其外的天族之主是如何命令玉骨笛当着我的面杀死了南北两方天尊。」 众仙大骇。 「什么?!」 「怎么可能!南北西天尊不是引咎退位么?」 「玉骨笛不是几年前才来襄助我族?天诛之战时仙族可是只有青君一个古神坐镇啊……」 「天尊就算在仙族地位崇高,毕竟也是仙身,怎么可能喝令身为古神的玉骨笛?」 「为什么无量太华杀了另两方天尊,却留下了你的性命?」 普阳道:「南庭天尊视无量太华为黄毛小儿,意欲架空他权势,被他报復。北庭天尊性情刚烈,不愿与他同流合污,被他灭口。我?我怯懦胆小、主动将天尊之位拱手让人,让他体会了一把把昔日同侪踩在脚下的得意。他乐得看我树倒猢狲散,便留下了我的性命。」 小红道:「若真是天尊大人给你下毒、使你疯癫,你怎的现在又恢復正常了?」 普阳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却听远处一人优雅温和、不疾不徐地道:「自然是我给了他解药。」 这声音委实耳熟得很。 小红闻言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一身白衣、手持摺扇、同青君生有九分相似、气质却温和近人的男人。 小红睁大双眼:「青君?」 他叫得亲切,身后别的仙官说的倒是:「青君!你这个仙族叛徒!」 当年青泽进攻北狄,无量太华派的是自己的数百亲兵,是以后来他成为天界战神,天庭寻常仙人无人把他当做白泽。 却突然有个北天庭的年迈仙人鬍鬚颤抖,看着白泽这身打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指着他,道:「白、白泽上神?」 白泽? 这不是青君么?怎么会是白泽? 小红满腹狐疑地看着来人。只见那人悠然走至普阳身旁,朝年迈仙人含笑一个点头:「两千多年过去,仙族竟然还有人认得我。」 言下之意,便是自认瑞兽白泽的身份了。 小红无法理解这个和青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怎么就是传说中的白泽,看了看身周仙众,发现他们也同自己一般全然摸不着头脑。 白泽也不在意他们神情狐疑,如常道:「普阳尊者迷途知返,告诉了我无量太华昔日行径。我法力低微、不擅武力,唯独知晓的东西多些,如若众位仙官愿听我一言,我便打开普阳尊者的识海,给大家看看当年的真相。」 说罢甚至笑了笑,看向无量太华:「不知天尊可否同意?」 难怪刚才白泽晚一步进来,原来是去找了普阳。 无量太华睨他一眼。 同意?若是同意,他数千年谋划可就毁于一旦了。 可白泽看似温和,又哪里是当真在问他意见,话音还未落,右手就已经悬在了普阳的头顶。 再看众仙一副神情动摇的模样—— 好一个法力低微,好一个不擅武力,好一个仁心瑞兽,分明心机比他还深,偏要装做一副无害模样。十足十的扮猪吃老虎。 无量太华心中气闷,便又咳了一口血。 他体内各族法力相斗得越发激烈了,如果再拖延下去情况必然不妙。 第272页 不如就此撕破脸皮。 玉骨笛接住无量太华咳出来的血,急得脸色大变:「父亲……」 打定主意,无量太华神情一变,收起端方正经之色,看不过这个便宜儿子婆婆妈妈的模样,一把推开他,桀桀笑了几声,又咬牙切齿道:「普阳啊普阳,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栽在你的手上。」 他身形摇晃两下,擦掉嘴角的血,下一秒却又咳出一口,分明面如金纸,神情却仍是自以为是、高傲至极。 普阳看了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退缩,被白泽带着微笑安抚了两下,就又站在原地半步不退地看着他。 狐假虎威不过如此。 无量太华直接抬起手,也懒得再多做遮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聚起气旋,一边理直气壮到:「没错,一切都是本天尊所为。可你们知道了又怎样?再过一会儿,整个天界,都会变成一座死城。你们都会死,你们的法力都会为我所用。」 蓝衫仙官道:「天尊!你为何?!」 无量太华一指噼下去,直噼在仙官腿上、让他跪倒在地,这才收回手道:「天尊?什么天尊?」 「你们以为我真的是一个两千多岁的修士?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为了苟活下去,我……身为上古神祇的我,夺了一个根骨平平、哪里都毫不起眼的、垃圾一样的修士的舍,成了万千蝼蚁中的一个。我没有了法力,我受人欺凌,我像每一个蝼蚁一样平凡无奇。我来了无人在意,我死了无人知晓。我不甘心!我要重回昔日荣光!我要把昔日践踏我的人踩在脚下!」 他一边说,掌间黑洞似的气旋越强。 仙官们原本不知他掌中气旋有何作用,见体内升起点点金光、被吸入气旋之中才察觉不妙,方寸大乱地便要去阻止。 可他们只要稍稍靠近无量太华身周,凝聚起来的仙气就会被吸收殆尽,委实难近寸步。 不多时,众天将只觉浑身无力,接二连三晕死过去。 普阳看着侍从倒地,冷汗直冒,扶着台柱,强撑一会儿后也倒在了地上。 「最初魔气泄漏并非我的手笔,可我阴差阳错弄清了魔气的起源,便有了将其化为己用的念头。可魔气对人心智干扰太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可不想堕魔。所以,我需要一个容器,一个足够强大的、可以帮我过滤魔气的容器……我想要以仙身使用魔族的力量。」 无量太华张开双手,任金色仙气涌入自己身体,又咳出一口血,站在横陈一地的仙官天兵间,转头看了眼因异象突现而神情警惕的魔兵魔将,一挥手,扬起一道金色巨墙,将其全然隔绝在外,转头慢悠悠地对白泽道。 白泽的眸光冷了下来:「现在的魔神,就是那个容器。」 无量太华点点头:「白泽啊白泽,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搞明白,既然你都要被我杀死了,不如在死之前告诉我。」 白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可是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你从逐鹿之战时就知晓我的身份吧?一直视若无睹,我还以为你也看应龙不顺眼——」 「可我没想过你竟然这样瞻前顾后。你既然原本有心推助我的计划,又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他简直疑惑极了:「明明把尸体留在了原地,后来又费尽周章在逆鳞上设下封印,把逆鳞破坏、四散各地……若不是麟银在金雁山上偶然发现你的踪迹,找到你藏在山上的那块碎片,我可没想到竟然是你在从中作梗。」 白泽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无量太华打量他一会儿,「黄帝说得对,白泽,你可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白泽笑了一下,打开摺扇。 * 金壁之内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分明,直叫人急得抓耳挠腮。 穷奇在外面转了好几圈,拿起刀一下一下往金壁上狂砍。 刺耳的刮刺声在金壁之外同样死寂的魔军阵营间显得格外突兀。 玉骨笛也被挡在金壁之外,神色恹恹地看着穷奇砍墙。 他与白泽相斗、受了重伤,又失了长笛、法力大损,于魔将们而言已经不再是威胁。 玄色军旗高高飘扬,晶莹洁白的太华门前只剩魔兵列阵、好似黑云压城。 眼见几大魔将都等得越发焦躁,安平依然准备提前离战,前去探寻青君和魔神下落了,二人却终于从远处一前一后飞身而至。 「是青君!是青君!!」 「陛下回来了!!!!!」 魔兵欢唿起来,抖擞精神,齐抖长兵。 魔神虽未带血玉龙冠,倒是已然换下喜服,手持长剑,身披大氅。落至天门之前,朝众将点了点头,扬手召来一匹魔兽,翻身而上,驭着缰绳回身环视众魔兵。 饕餮上前,单膝跪地禀明刚才军情。 魔神点了点头:「白泽上神被无量太华所困,必会寻机破除结界。——全军听令!一旦结界破开,立刻协助白泽!」 众魔将道:「是!」 魔神顿了顿,突然道:「饕餮,你可还记得一千多年前的封印在天界何处?」 饕餮还没开口,一旁的混沌先变了脸色,嘴唇嗫嚅两下:「陛下,您、您想干什么?」 魔神道:「……本座要重启封印。」 第273页 饕餮抬起头:「陛下!我们不是出生入死六百多年么?这六百余年我们什么都听了您的,您为何突然……?虽然您曾是上古神兽,可如今您与我们已是同根同源,若封印重启,您也会受永生寒冰炼狱之苦啊?」 梼杌神情也有些失望,却仍是努力放软语气道:「陛下,为何突然决意重启封印?难道到了现在,您还是不相信我们么?」 青泽道:「谁说要把你们关进寒冰炼狱了?被关进去的只有无量太华一个人而已。」 饕餮道:「青君,你……何出此言?」 青泽道:「这次封印与上次不同,是斩草除根、直接封锁魔神之力的连环封印。子封印已经下在了无量太华身上,就差母封印的阵眼归位。不但不用让您们受寒冰炼狱之苦,还可以让你们还归原本模样,从此得获自由之身。」 梼杌道:「青君。我们就是魔族,哪有什么原本模样?从我们有记忆时,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封印魔神之力不就是封印我们。」 青泽扶额嘆息:「我问你们,安平堕魔以前,是魔族么?」 混沌道:「可安平脑子有病啊,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傻。」 青泽道:「若我告诉你们,你们在变成魔族之前,也是和安平一样的别族生灵呢?」 穷奇道:「这怎么可能……」 青泽道:「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饕餮憋着气,倒不说话了,只仍是狐疑地看着青泽。 梼杌想了想,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告诉本座一千多年前的魔族封印在哪,我与青君去重启封印。」殷洛化出一根图纹繁复的长链,「这里有根捆仙锁,你们在这里列阵布局,一会儿无量太华出来,第一时间用捆仙锁把无量太华缚住。」 见众魔将默不吭声,殷洛沉默一下,道:「安儿。」 安平一拱手,接过捆仙锁:「儿臣领命。」 殷洛点点头,看青泽一眼。 青泽从梼杌那问得地点,转头笑吟吟看着他:「走吧。」 殷洛又一点头。 他原以为青泽会另挑一匹战马,青泽却走到他胯l下魔兽前,一踩脚蹬,翻身而上,坐到他身后,绕过他的腰,在他手两边握着缰绳。 竟是要与他同骑一匹。 殷洛道:「……」 青泽道:「怎么了?走啊。」 殷洛咳了一下,坐直身体,沉默地扬起鞭,魔兽前蹄一蹬,踏云疾驰,直向封印之地冲去。 虽然路上许多小仙小兽,可他本就擅骑射,驭着魔兽在云间穿梭,把从各处窜出来的攻击都逐一躲过。他从未如此深入天界,起初还颇为熟门熟路,到后来就微微皱起了眉头,终于到了人迹罕见处,放慢速度、驭兽躲避着四蹿的天火。 青泽仍是抱着他、坐在他身后,见他躲得辛苦,直接在身周竖起结界,盪开两侧天火。 殷洛耳朵红了红,勐拽缰绳,魔兽破云而出,跃至金殿之上,只见云层深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光滑暗淡的阵法。 就在这里。 白泽被无量太华困在结界里,生死不明,他们要抓紧时间才行。 两人从魔兽上下来,青泽看了看那个暗淡的阵法,转头对殷洛道:「应龙,我要开始重启封印了,你好好的,耐心在这里等我。不要靠近,不要去碰。」 殷洛点点头,站在一旁看着他。 青泽指间结印翻飞,青光舞动,随着口间吟诵,一串串符文飞向阵中。 不多时,青泽额间浸出薄汗,原本光滑暗淡的巨阵却一点点亮了起来。 以一人之力重启封印,到底是件太吃力的事情。 随着青泽脸色越来越白,光芒终于一点点蔓延到了阵心。 那边厢,一番厮杀之后,白泽在魔将的协力之下,用捆仙锁捆着无量太华远远地飞来。 他不是青泽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若不是真有几把刷子,当初也不会去招惹应龙。 无量太华吸收仙气得太晚,筋脉已经逆行,得仙族法力相助、攻势虽勐却后继乏力,最勐烈地一道攻击反而被他藉以破开结界,引无量太华冲进众魔将预设的陷阱。 他把无量太华放在地上,咳了两声,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虽然胜了,也只是惨胜。 白衣上血斑点点,到底是受了很重的伤。 无量太华一路挣扎着,到了封印附近被白泽拖着往前走,趴在地上看着那个金阵就开始脸色大变:「放开我——放开我——我是高高在上的古神——我是三界未来的霸主————!!!!」 他勐力用手去掰捆仙锁,直掰得指甲翻飞,看着在阵法边沿站立着的一神一魔,狂啸道:「白泽!!青泽!!!应龙!!!我要你们死!!!要你们死!!!!」 捆仙锁被他拉扯着,发出钉啷哐啷的声音。 他全然失了之前的运筹帷幄,神色间全是疯狂的愤怒和恐惧。 白泽走到上次布阵的地方,滴了滴自己的血,解开捆仙锁的锁扣,把无量太华丢了进去。 阵眼归位,母子阵成。 阵沿四周竖起金色的屏障。 魔气未净者,一旦入内,不可再出。 无量太华在里面勐烈地撞击着,金色屏障上撞出一朵朵血花,又倏忽消失不见,一道道黑气从四面八方向阵心涌入。 第274页 青泽仍然片刻不停地吟唱着咒语,流淌的金色屏障凝固起来,其上渐渐凸显出密密麻麻的、刚才念完的符文。 无量太华已然彻底失去力气,捂着碎裂的五脏六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青泽放下手,长吁一口气。 再过一会儿,阵法就要关闭了。 跨越一千多年的魔患,即将告一段落。 三界回復清正有序,应龙与他两情相悦,世间竟有此等美事。 青泽瞥了一眼无量太华,想到未来的美好日子,饶是神力透支、冷汗涔涔,也快乐得几乎笑出声。 他回去要怎么折腾应龙呢。 对了,一定要好好问清楚,他到底在北狄闹什么别扭,竟然宁愿向那个变态天尊求欢也半点不肯让自己碰才好。 他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转头看着殷洛。 殷洛仍保持着一开始站在他身旁的动作,沉默地看着被困在里面的无量太华,右手隔着衣服按在下l腹上。 他的白髮似冬日的霜雪,身上魔纹艷得像花更像血。 青泽的心不安地坠了一下。 脸上却仍擒着笑,说:「……应龙?」 殷洛原本眸色沉沉地看着那个金阵,闻声顿了顿。 然后转过头看他。 猩红的眼睛被白色睫毛覆盖,白色的瞳孔倒映出他的影子。 明明还没开口说话,却一副很捨不得的样子。 竟然一副很捨不得的样子。 像殷洛在蓬莱自尽前的表情。 青泽脸色大变。 他原本就因为开启封印而有些力竭,此时简直连气都喘不匀,想伸出手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冷汗把衣服紧紧黏在身上,声音里全是恐惧:「白泽!快关闭阵法……快关闭阵法……快关闭这该死的破阵法!快……应龙…………你、你想都不要想……你想都不要想……」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应龙,好似快要丧失理智。 「你要是敢……等我把你揪出来我干死你……我打断你的腿……」 「不……不……不……应龙……求求你了……不……」 「不不不不……应龙……」 无量太华躺在地上,听着青泽突然声嘶力竭地嘶喊,开心至极地笑了起来。 应龙终于发现了。 应龙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他体内的魔神之力根本没办法彻底除去这件事。 应龙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只要他在外面,魔族就没办法回復正常这件事。 他是昔日强大无比的上古神兽,就像他天生就有取之不竭上古神力一样,堕了魔也有自发凝聚魔气的能力。 做自己的容器,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已怨气缠身。他就是魔。魔就是他。 殷洛听着青泽疯狂的制止,转过了头,走到阵沿处。 右手仍是按在下l腹丹田的位置,左手却向那个屏障探去。 他的动作稳却慢,好似自己也害怕那个结果。 也许他仍然祈求着会有不同的结果。 刚一碰到阵沿的金色屏障,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将他拽进了阵内。 金阵瓮声作响,苍穹剧烈颤抖。 魔神入阵,封印禁制全开。 殷洛跌倒在地,趴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身体,看着丝毫动弹不得却充满快意地看着他的无量太华,又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站在阵外的上古神兽。 白泽背对着法阵站着,一动不动。 殷洛慢慢爬起来,伸手去碰那道薄薄的屏障。 阵法的反应比刚才被无量太华撞击时还要大,好似被亵渎了似的,阵阵金雷噼落,屏障上电光四射,剧烈疼痛传来。 殷洛收回手,看到指腹露出鲜红的肉。 疼。 由始至终,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只要一碰到,就会疼。 他怕疼。 他沮丧地放下手,怔怔地掉下两滴泪。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想和青泽在人间找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是在哪个小村落里、也许是在几幢广厦间、也许是在街头巷尾中,开个青泽喜欢的小面摊、或者做些别的他能做好的活……好吧,他也不会做什么活。他只会打打杀杀,但是不会的东西他可以慢慢学,也许他们会有个小小的家,也许他们会有相熟的邻居,也许他们可以领养几个孩子,他希望家里能一直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 他不怕被人打扰,他喜欢被人打扰,他只是一个人了太久,忘记了该如何做出正确的反应,才会让青泽以为他喜欢远离人烟的地方,才会把渴望的东西越推越远。 也许他一开始会做得很不好,也许会吓跑他们的邻居,但是青泽既然已经带上了他,就要对他负责,不许嫌弃他,不许离开他,要多教他、多给他一点时间、多给他一点耐心,他会慢慢做好的,他会慢慢变得没有那么奇怪、没有那么格格不入、没有那么笨拙,总有一天能够没有偏差的、准确的向青泽传达出自己的心情。 可是没有那么一天了。 青泽,青泽,有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有一句话,他永远没办法告诉他。 如果青泽听到那句话,就会知道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了。 青泽看着走到阵里的他,终于能稍稍动弹一点了,把双手放到屏障外层,语无伦次又小心翼翼地道:「为什么……应龙……为什么?你到这里面去干什么?不是让你不要碰、不要靠近?你、你生我气了么?我没有认出你,你生我气了么?我欺负了你,你生我气了么?你从里面出来,你气我吧。」 第275页 殷洛摇头。 青泽慌乱得不行,说着说着简直语无伦次、甚至带着说不出的讨好了:「你就是生气了……你别生气了……你生起气来怎么这么吓人……应龙,求求你,你出来……你出来……」 殷洛移开视线,看着自己的指腹,很歉意、很手足无措、很难过地说:「青泽、青泽,我出不来了。」 他不说话还好,青泽听了他的回到就狠狠砸了一下屏障,神情大变,语气却几乎是暴怒了:「应龙你出来!!!你出来!!给我出来!你不出来我搞烂这该死的阵!!!」 殷洛难过得眼泪掉个不停,觉得丢脸,干脆低下头。 「青泽……我出不来了。你可以带别人去小面摊,你可以给别人唱歌,你可以给别人做菜,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喜欢别人。我不会抱怨你,我不会记恨你。」 「但你一定要记得我。不许忘了我。」 「我会永远记得你。我会用我在封印里的所有的余生来记得你。你不许忘了我。」 青泽哪里见过殷洛这个样子,还哪里捨得吼他,只是隔着坚硬的屏障,哄孩子似的放软语气:「应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上别人?我怎么捨得离开你?我怎么捨得丢下你?我怎么捨得让你一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终于积攒了些法力,凝在指尖,伸手穿过屏障,摸着殷洛的脸。 殷洛握住他的手,侧过脸吻他的掌心。 青泽又伸出一只手,和殷洛十指相扣。 殷洛的皮肤冰冰凉凉。又滚滚烫烫。 让他的心沉沉坠下去又腾腾烧起来。 眼见阵法越发牢固,金顶慢慢压了下来,青泽突然蓄起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扑进阵法里,紧抱着殷洛,说:「应龙。应龙。应龙。我的应龙。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他不属于这个法阵,甫一进去,法力便飞速地流失,只要稍稍心神不稳就会被彻底驱逐。 哪怕多一秒也好,他想再多抱着应龙。多一秒也好。 金顶缓缓压到距头顶不过半米处,青泽一咬牙,换上一副兇狠神情,不顾殷洛反对,趁他不注意拽着他就往阵法外飞。 不行,他不行,他做不到,他不能把应龙一个人留在里面。 他成功脱身而出,脚落在阵外的土地上,心里有些雀跃,想着就算应龙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松手,一定要把应龙带出来。 可他却没办法再往前哪怕一点了。 他拉着殷洛的手的部分被挡在了屏障里。 青泽回过头,殷洛被自己拖得撞在屏障上,吐出一大口血。 青泽心里一惊,松开殷洛的手。 殷洛沿着屏障滑倒下去,因为痛楚而蜷缩在地。 青泽眼睛都红了,哐哐拍打着无法再穿透的屏障。 金顶已经压到了一人高的位置,他要微微弓下身子才能看到阵内的全景。 殷洛趴在地上,呜咽着说:「青泽,我出不来了……」 青泽怒吼一声:「胡说!」 他又怒吼一声:「我重启封印不是要关你的,你进去干什么!」 他吼罢又怕吓到殷洛,放软语气,趴下身子:「应龙,你别怕,你别急。我在这。我等你。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相见……我们还有会很多时间……我们、我们……」 他后面的话,殷洛已经听不到了。 拔地摇山,日月倾覆。 封印彻底完成,整个世界只剩一片黑暗。 和深入骨髓、漫无边界的冷。 * 安平看了看自己的手。 皮肤从青白色变成了为人时的、健康的颜色。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淡淡的神力,那是来自应龙血脉的力量。 涸鱼终得水,枯木绽春芽。花明在柳暗尽头,破晓从蒙昧中初生。 安平在指尖聚起一点不那么纯粹的神力,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这就是应龙的力量啊。 虽然只有一点,但果然是很熟悉的气息。 原来这是应龙最初始的气息。 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他只在成为魔将后、于传闻里听过传说中的上古凶兽应龙的名号,却从未感受过真正的应龙。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温和又不起眼的、笨拙柔软的、轻微的草木香。 他就要第一次见到应龙了。 安平收起手,一抬头,恰好看着白衣的上古神祇拖着绿衣的上古神祇走了过来。 他迎了上去,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父亲大人呢……?」 白泽没有说话。 「青君,父亲大人呢?」安平不知为何不安了起来,看着白泽身后难得沉默的绿衣古神。 青泽不发一语。 天空坠了下来。 安平身体摇晃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 魔族消失人间,无量太华旧部认罪伏诛,仙族、鬼族、妖族元气大伤,纷纷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人族借势兴起。 白泽重建了蓬莱,收留了一帮山精海怪,却没有再设结界。 山精海怪们来了又去,倒是一直很热闹。 有一天,岛里来了个迷途知返的致旱妖怪,说是白泽上神的旧识。 安平也许是没体会过寻常人的人生,虽然因应龙的血液成了半神,却沉迷于转世投胎。 第276页 每一世都投胎在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总是很热闹的人家,做一个不太聪明也不太笨的小孩,看遍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可他每一世都活不过入魔那一岁。 他身为人的光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岁。 每一世完结,安平都会拿出笔,摸出一个新的本子,很认真地写。好似从头输理着一个彻底打结的毛线球,抚摸其上每一个毛躁又真实的线头。 从出生写到死去。密密麻麻的、事无巨细的,青泽曾经翻过一次,连夫子上课说了些什么、父母夫妻吵架的内容、连每个周末不同的市集都写了进去,好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值得记录似的。 投胎转世的次数多了,堆在那里的本子就越来越高。 厚厚一沓,摇摇晃晃的,最早的都已经发黄得厉害,被啃出来几个小小的虫洞。 也不知到底写给谁看。 穷奇是只仙族灵兽,巨翅巨角、形似勐虎,恢復原型后走路竟是踏花而来,被混沌憋不住吐槽了一句噁心极了。 小红很是奋发向上,似乎在角逐下一任天尊竞选。他脑袋这么笨,据说这是不知道失败的第几次。 饕餮本体是个贪食而死不愿转世的鬼,恢復记忆后在黄泉开了家巨大的食肆。名唤隐斋。起初只是因为自己贪吃,做得很小,招揽些熟客,后来发现竟然很有美食家的天赋,花了几百年时间越做越大,不知不觉便收集了三界最丰富的美食。各族食客几乎踏破了他的门槛。 因他从不公开露面,小鬼们都叫他隐先生。 安平每次投胎转世结束之后也会在他的食嗣里坐上一会儿,聊些闲天,展望二十几年后的再次相见。 若同为昔日魔将的旧友偶尔小聚,便会停业一天,团团围坐一桌,点上许多好酒好菜,说曲终人散,说彼此惦念,说时光匆匆,说柴米油盐,说天各一方。 可他们从不说梼杌。 梼杌在魔气被封的当天就死了。 她是几大魔将里唯一一个在入魔前就已经彻底死去的生灵。 一只漂亮的、人畜无害的、早早便死去了的翠青蛇妖。 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一点、洪荒里最人畜无害、最柔弱无辜的种族, 她死的时候褪去了艷丽的妆,恢復了曾经的惨状,皮肤光秃秃的,应当是被哪位古神剥了皮、拿去做了漂亮的配饰。 据混沌推测,她应当是被她的哪位不愿接受她死亡的亲人想方设法变成的魔。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亲人应当早已死去,只有她作为魔一直活了下来。 青泽化名宋清泽,穿着一身青衫,流连人间,每日云游四海,做了个来去无踪的游方术士。 看起来刻薄又跳脱,做的却都是好事。 据说他要拯救什么罪孽深重的大大大恶人,要做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好事才能抵消。 抵消什么?这就不晓得了。 抵消了又能怎样?这就更不晓得了。 总归还是在做好事。 再多问几句才知晓,这个数字已经是第三个版本了。 最开始的版本是九百九十九件,可他做完之后好似无事发生,没过几天流传的版本就变成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件。 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是在他做完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好事之后改的。 那……他要是做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好事了呢? 那就做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好事。 一辈子那么短,哪能做这么多好事了。 因他生得高挑俊美、潇洒俊逸,穿行在坊间时也有不少女郎暗送秋波。可他向来目不斜视,若有人问,便只举起自己的右手,给他们看无名指上的戒指。 便有人言,那个模样好看、行侠仗义、行踪不定的神秘术士,其实是有恋人的。那戒指,便是他恋人留给他的定情信物。 消息越传越广,没过多久,日日相送的秋波就稀疏了下去。 坊间人气遭遇滑铁卢,青泽倒仍旧开心。 哪是什么定情信物,那只是枚普通的空间戒指,唯一不普通的是,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鳞片。 每到夜色深处,青泽就会从空间戒指里拿出那块白色的鳞片,放在掌心里,彻夜不眠地说着见不得人的悄悄话。 鳞片圆润而饱满,远远看去,像一片白色的花瓣。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哔哔啵啵、紧赶慢赶地过。 过了很多很多年。 青泽已经习惯对着鳞片自言自语,一路风尘僕僕行到一处繁华的城镇,看着路边一个大大的「陈」字,低声说:「应龙,你看,这里有个小面摊。我们就先在这里歇歇脚。」 仍是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慢腾腾地吃完了,站起身来,慢慢在集市里走。 河道上粮船川流不息,码头上车水马龙,縴夫们的吆喝迴荡在河两岸;拱桥上行着挑着担子的货郎,桥下摆着几个豆腐摊;河畔种着杨柳,柳下长着野花,花旁站着三两踏青归来的豆蔻少女。 街道上可见人力拉车、花雕轿子、怒马鲜衣、僧侣行者、客商工匠,众生百相,南腔北调,尽收眼底。 或清风凉如夜,或花市灯如昼。 走着走着路过一家兵器铺,里面坐着的人正在打磨一把长戬,模样和射羿那个骑着独眼烈马的将军有几分像。青泽看他火烧得太旺,就一打响指,好心替他调低了些温度。 第277页 另一旁是家药铺,天生笑面的男人买完药还时不时推销一下他那古上传来的、秘制的膏药。青泽看了看他衣服上的补丁,替他抓走了一个偷药贼。 又走到一个戏台旁,上面却不是锣鼓喧天,唱的是梁祝,舞的是化蝶。 青泽看得很认真,多放了几枚铜板。 离开的路上,突然被一个小女孩拉住衣摆,仰头看着他,怯生生地说:「哥哥哥哥,买朵花吧。」 青泽定睛看了一眼。 她手里提着的花篮里只放着孤零零的一朵花,也不知叫卖了多久,已经有些蔫了。 小小的、白白的,很不起眼的样子。 竟然是殷洛曾经送给他的小小野花。 小女孩又说:「大哥哥,您生得这么好看,穿得这么体面,这花最能衬您的身份了。」 青泽接过花,小心收了起来,抱着小女孩说了会儿话,跟着女孩回了她的家,治好了她卧病在床的母亲。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青泽捡到一个破破烂烂的、被人丢弃的花灯,好好捋平整了,捣了点浆煳粘起来,放上小小的烛芯,找了个江畔,让它终于像别的花灯一样亭亭开在夜色里,又随水流渐渐远去。 看够了,往回走。 落脚的地方是个小小的破庙,回去时已是下半夜。青泽摸出小小的鳞片,亲了一下,慢慢闭上眼睛。 天上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 那一天晚上,他终于又梦到了应龙。 * 不染花,不染花,洁白胜雪的不染花。 不染花,不染花,皎皎似月的不染花。 不染花,不染花,至死不渝的不染花。 孑立于一片焦土之上,远远地看着很灼眼。 它白得像遥不可及的云朵,它象徵着世间最纯洁的爱情。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洪荒里与别日并没有太大区别的一天。 不染花沿着溪水向下流淌,应龙的视线也随着花瓣向下游移。 白泽正坐在溪水旁。 白泽的头髮并不似平日里那般直,微微卷翘着,看起来颇有些散乱,身着一身从未见过的青衫,握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杆,另一头绑着细细的绳,绳尾浸没在溪水里,眼角微微上吊,一边垂钓一边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溪水清澈见底,一尾尾鱼从钓鱼线旁悠然地游过,鳞片盪起亮晶晶的水波。 却没有一尾挂在了钩上。 应龙微微歪起脑袋,沉默地看着,心里有些疑惑。 小小的白色花瓣笨拙地一头撞了上去,挂在了钩和绳相接的地方。 鱼竿被微弱地拉扯了一下,白泽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抬高鱼竿。 鱼钩脱水而出的一瞬间,上古凶兽清晰地看见—— 那根小小的钩子直直的、一点弯曲的弧度都没有,似一根被磨钝的粗针。 年轻的上古神兽把一个本就钓不起鱼的钩子丢进了溪水里,惬意无比地托腮看着本该是猎物的游鱼在钩旁自在地摇摆。 白泽把那朵花拿在手里,看着被钩破的花瓣,嘆了口气。 他说:「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小花,非要撞到我这样直的钩子上来?」 那个笨笨的小花不知所措地摊在他掌心里,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撞上来。 白泽看着看着就笑了,准备把它丢回溪水里,鼻尖却微微抽动了一下,停下动作,放在鼻下细细闻了闻。 淡淡的血腥味儿下面裹着从未闻过的、不知是谁身上的味道。 白泽露出了有些诧异的神情,环顾四周,又看向上游,最后怔了怔,低下头,闻了闻花瓣。 有些破损的白色花瓣卧在掌心里,微微皱缩着,仍是那副无辜又无助的模样。 白泽认输似的道:「我可没有欺负你啊,怎么一副这样委屈巴巴的样子。」 他这样说了,便松开手,任花朵重新掉入溪水里,在清澈溪水里打了几个旋,重新变得胖嘟嘟、圆润起来,又远远地飘走。 站在原地,先是笑了会儿,又轻声地喃喃自语道:「笨傢伙,快去你真正应该待的地方吧。」 你不属于这里,快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这只是对年轻的上古神兽而言再普通不过的、萍水相逢的一朵花,这只是洪荒里与别日并没有太大区别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白泽站了一会儿,坐回石头上,把鱼钩丢回溪水里,懒洋洋地垂钓起来。 却是最初的开始。 是只有那个早已死去的上古凶兽知晓的、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故事真正的样子。 应龙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脸颊,又慢慢放了下来。 指腹带着微微的湿气。 他不属于这里。 可他无处可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青泽。 是刚出生不久的、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小小的青泽。 是会用笔直的鱼钩整天整天钓鱼的青泽。 是会对一朵挂在直直的钩上的小花说『快去你想去的地方』的青泽。 那朵伤痕累累的残破的小白花,从一条小小的溪流上游,淌过山河万里,淌过五湖四海,淌过死生别离,淌过年华万载,终于又回到了青泽的掌心里。 过了这么这么久。 他一直想告诉青泽。 他一直没来得及告诉青泽。 第278页 ——青泽,青泽。我……我最想待的地方,就是你的身边啊。 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上下三界,在所有的余生里,如果只剩最后一秒,我拼尽全力也想要到达的地方,就是你的身边啊。 所以,哪怕一次也好。 抓紧我吧。留下我吧。不要放我走吧。 不染花,不染花。 那是最遥远的云朵,那是最纯洁的爱情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是哒,龙龙努力想要告诉青泽却又忘掉的话,不是他喜欢青泽,是他最想待的地方是在青泽身边哦。 所以,对他而言,身为殷洛被青泽强掳着在人间奔走的那段时间,(虽然青泽对他不太好,也)是哪怕为此承受此前和此后的一切痛苦也从未后悔过的珍贵回忆呢。 大概这就是甘之如饴吧_(:3」∠)_。 不过以后终于能一直和青泽在一起啦~嘤嘤龙不嘤嘤咧~ ———————————————————————————————————————————— 与文无关的后碎碎念,不感兴趣阔以略过哒: 完成第一本自己的原创小说啦,也算讲完一个完整的故事,撒花??ヽ(°▽°)ノ?!!!! 结尾比我想像中的仓促一些,主要是暑假快结束了要开学了,开学后就没办法大量更新咧,所以赶着完结。 是虽然很冷但是写得很用心很开心的一篇文~ 是我很喜欢的故事,也是我很喜欢的角色。写出来当然和想像的还是会有区别,大概写出了想像中的六七分样子吧,我已经知足了_(:3」∠)_。 希望大家看了也能喜欢嘤嘤龙和青泽哇~ 最后,感谢看了这篇文的所有小天使,更超级超级感谢一直留评支持我的十几个小天使,称得上此情温暖人间了!没有你们这篇文可能已经坑了! 【大家有缘新文再见哦~不出意外也是剧情向、玄幻、帝受,大纲还在写,什么时候能开坑我也不晓得哇?(? ???w??? ?)? —————————————————————————————————————————————— 会有几个纯糖番外,我正在想要写什么! 第115章 【筑巢记】 作者有话要说:  阅前警告: 画风突变!!小白!雷! 可接受再翻阅~ 都说人间夫妻有七年之痒, 难道上古神兽也有么? 青泽苦恼地托着腮。 距离第一次重新在梦里梦到应龙又过去了百余年。 每过段时间,应龙都会在他的梦里出现一次。 青泽总会在入梦时告诉应龙最近发生的事情。 那几个魔将怎么样啦, 白泽怎么样啦,旱魃怎么样啦,人间怎么样啦。 沧海桑田,尘世变幻啦。 他是应龙的眼睛,他是应龙渴望触碰尘世的那颗真心。 应龙总是听得很认真。 青泽就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与他亲吻。 起初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可是…… 可是。 可是!!! 青泽悲从中来。 最近这几年哦。 应龙这个傢伙,好像、好像有些不太欢迎他了。 好几次终于能梦到应龙的时候, 应龙似乎都在忙活着什么, 看见他到来才堪堪停下。 甚至听自己说话时也一副坐立难安的烦躁样子。 好像想要离开自己到什么地方去。 他想不明白,就抱着应龙, 说,龙龙龙龙,你怎么了? 应龙拧着张俊脸,说,没什么。 青泽磨牙嚯嚯。 什么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什么的样子。 何况这条大笨龙平日里烦躁不安也就罢了。 连欢好时的态度也不太对劲。 有一次好不容易把应龙揉扁搓圆了,正准备努力耕耘, 应龙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止住他的动作。 翻身而上, 把他按到床上。 青泽过其门而不入,急得眼睛都红了。 有些气恼地抬头看着应龙,却不由得连唿吸都乱了一拍。 应龙身形修长有力,像这样压在他身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更是显出一种平日里床笫间少见的、十足优雅又十足危险的压迫感。 青泽被他这个样子迷得不行,色迷心窍地伸手去摸他的脸:「龙龙, 怎么了?」 应龙却不太开心,扣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到了床上。 青泽心里一惊。 虽然很帅没错,但也太反常了。 他的宝贝龙龙怎么突然一副这么霸道又强势的样子? 是刚才被自己弄得有哪里不舒服了么? 还是…… 难道这条龙突然想要反攻? 说起来,最开始被自己在幻境里吃掉的时候,应龙的反应的确不像是满意的样子。 哪怕努力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动作,也仍然僵硬得好似一具尸体。 表情茫然无措得半点也不像是在欢好,脸都白了也不肯发出声音。 后来倒是被自己教得什么都会了,动起情来什么姿势都肯做,喘息的尾音简直能把最禁慾的和尚都给勾得破了戒。 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再看应龙难得强势的动作和称得上霸道的表情。 第279页 难道是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愿再被自己压在下面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发现应龙没有再继续动作,只是看着他的肚子。 青泽对自己长大后的身材自我感觉一直很良好,发现应龙只是看着自己,倒也乐得被他看。 甚至颇有些小骄傲地看向应龙。 应龙的表情看上去很失望。 ——你给我等一下。 为什么竟然是失望? 他的身材到底哪里看着会让人觉得失望了? 向喜欢的人展示了身材却得到了与想像中截然不同的反应,青泽的脸终于黑了。 再想到最近应龙对他远不如之前那么热情的态度。 脸就黑得更厉害了。 再看那个害他大好心情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完全没意识到做了多伤他自尊心的事情,皱着眉看了一会儿他的肚子,好似很沮丧,头顶俨然便凝聚起了一团黑云,闷不吭声地躺到了他旁边。 情绪消沉得很,竟然是不想继续欢好的意思了。 他的身材不至于这么倒人胃口吧? 青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侧过身,问:「应龙,你到底怎么了?」 应龙说:「……」 应龙好像又开始烦躁了起来。 青泽没能得到答案,实在满心疑惑,终于忍不住在一次进入梦境时隐了身,悄悄看应龙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刚隐身没多久,便看见应龙抱着一大捆树枝往山后走。 梦境里的应龙只是被青泽数千年善举净化而得以稍稍从封印里偶尔泄出来的一抹神识,既没办法化为龙身也没办法使用法术,要做个什么都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 原本这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可应龙应该是压根就没干过什么活,抱着一大捆树枝的动作简直怎么看怎么奇奇怪怪,实在笨拙极了。 虽然不重,可那些树枝形状大小不一、时不时就会掉下来一小根,更是时不时拉扯着他的衣服。 就这样别手别脚地抱着一大捆树枝走一路掉一路地到了后山。 过了好会儿,应龙两手空空地走回原地,发现青泽还没出现,又四处拾了许多树枝,捆成一大堆,不声不响地抱到后山去。 青泽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小树枝,看着应龙消失的方向。 趁应龙第三次拾树枝的时候,青泽悄悄走到了山的另一面,满心疑惑地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想,和前山没什么区别啊。 这样想着,下一秒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面前的山坳里,有一个巨大的、尚未完成的、用树枝密密麻麻搭成的—— 巢。 ……巢? 应龙这几年竟然一直背着他在搭巢? 山里能挡风避雨的地方可不少,比风吹日晒、树枝做的巢可好用多了。 何况这个巢,也太大了一点。 有多大呢? 两个化为龙身的应龙都填不满的那么大。 应龙在梦里这样一捆一捆地抱着树枝搭了好几年,也才搭了不到十分之一而已。 青泽对着那个巨大的巢微微发愣。 应龙是急着继续筑巢,在自己旁边的时候才一直这样烦躁不安的样子么? 他记得应龙没有筑巢的习惯,在凶犁土丘蛰居了那么多万年也没做过这样多此一举的事情。 可这事虽然奇怪,却也让他松了口气。 原来是为了筑巢,不是厌倦了自己。 只要应龙没有移情别恋,做什么事情都是应龙的自由,他无意多做计较。 过了两年,青泽看着抱着一捆一捆树枝往后山走的应龙,突然好奇起应龙的忙碌成果,又去后山看了一次。 这一看才发现。 比起整个巢的大小,简直可以称得上没有什么变化呢。 应龙筑巢的速度也太慢了吧。 也许应龙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才会那么着急。 眼见这巨大的树巢竣工之日遥遥无期,青泽终于憋不住了。 「应龙,你为什么突然想筑巢?」青泽俯身亲了一会儿身下纯男性的躯体,想到应龙之前突然盯着自己肚子的行为,抬头看着应龙的脸,打趣道,「你想给我生小龙龙吗?」 应龙脸色难看极了,咬了他一口。 青泽看着手背上两个格外明显的小眼,沉默了一下,撬开应龙的嘴巴。 ——果然有两颗小小的尖牙。 他就知道当初在蓬莱没看错。 接吻的时候偶尔也会碰到。 可也许应龙自己也觉得这两颗小尖牙和自己的大佬身份不符,一直都藏得太好,他此前此后竟然都没看到第二次。 青泽松开手,直起身体,背对应龙坐到了床边。 应龙见他起身,微微的怒色僵在脸上,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有些懊恼又无措地移过视线看他。 青泽应当知道他在看他,却没有转过头来的意思。 看了一会儿,见青泽仍是一动不动,当真不肯离自己了,应龙就有些着急。 「……」 伸手去拽青泽的衣摆。 青泽这才道:「应龙,到底怎么回事?」 应龙道:「……」 青泽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应龙紧抿着唇。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筑巢是动物在繁衍季节才会出现的行为。 第280页 他的本体是龙,也是动物。也许是因为和青泽正式了确认关系,从某一天开始,他竟然抑制不住地觉得按照他和青泽胡搞的次数和胡搞的程度,总该有个什么了。 他的理智告诉他,冷静下来。你是只公龙龙,你根本就没有那个功能。 他的情感告诉他,昂昂昂,总该有个什么了呀。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搞出个什么,就不自觉地留意起青泽的肚子。 更不像有什么的样子。 说起来,青泽好像也是只公的。 他向来是很能自控的,这种毫无逻辑、愚蠢可笑的冲动根本影响不了他。 才怪。 他根本就忍不住。 先是佯作无意地拾几根堆起来,后来一大捆一大捆的抱。 他已经不能化出龙身,却总觉得要筑一个两条龙也能窝进去的、很大很大的巢才好。 每次能忙活的时间只有在青泽入睡之后到入梦之前。 他的人形可比龙身小了太多,来梦里的次数又有限,忙活了好几个月,连个巢尖尖都没搭好。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筑成。 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连对着最喜欢的青泽都不开心得很,一看到青泽就着急自己的巢怎么还没搭好,眉头皱得可紧可紧。 可青泽是个该死的,根本不管他在烦躁什么,见他生气就抱着他亲亲,亲完再搞搞,一搞就搞得很过分,搞得他脑子乱七八糟、只觉得这次肯定被搞出了个什么,一定要快点把巢搭好。 他为此烦恼了好几年,天天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见青泽因此生了自己的气,难过得不行。 若说他是失了理智才会做这样滑稽可笑的事情,那倒也还好。可他神智无比清醒,花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比谁都知道这件事做起来根本就毫无意义。 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他难受又委屈,实在没办法把这么荒谬的感受向青泽解释清楚,所幸青泽终究是对他发不起脾气,虽然觉得无法理解却也认了帐,嘆了口气,说要和他一起搭。 青泽可以在幻境里使用法力,有了青泽的帮助,筑巢的进度一下子快了起来。 没多久,一个巨大的龙巢就伫立在了山坳处。 应龙也是忍得久了,才刚走进筑好的巢里嗓子里竟然就开始咕噜咕噜的,出于本能的想变成龙盘在里面,因为身体在封印里半点也动弹不得,难受地嗯嗯嗯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成功。 好不容易才搭了个巢,他却连龙身都变不回,想用也没有办法。 应龙浑身难受,烦躁得左走两步、右走两步,无助地看着青泽,转起了圈圈。 后来干脆抱着青泽呜咽了起来。 青泽这才知道他当真是想要个巢得狠了。 应龙前段时间倒也磕磕巴巴向他解释过。 真是奇怪,好歹是活了这么久的上古神兽,真的会被繁衍本能影响到这种程度么? 青泽扪心自问了一下,他自认对应龙简直称得上痴迷了,可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再看应龙实在沮丧得厉害,青泽也是很心疼,就悄悄搭了个小的,准备搭好再给应龙一个惊喜。 说是巢,更类似于用比树枝柔软得多的植物纤维做的窝状的床。 挑了个良辰吉日,一把扛起应龙就丢了进去。 应龙起初还被摔得一愣,瞳孔紧缩,下意识就想要反击,发现竟是一个小小的草巢之后,一下子顿在了原地。 青泽亲亲他的脸颊:「看你之前那么贪心,搭了个不合适的吧?我看这个大小刚刚好。」 应龙没有说话。 青泽看了他的表情,笑着直催他窝在里面试试。 应龙忍了又忍,还是红着脸趴了下去。 这个巢大小的确是刚刚好,和他人身的大小简直合适极了。 要是再装下一个青泽就更合适了。 身l下的植物纤维绵密而柔软,应龙趴下去便有些不太想起来。 好似这才有了安全感、紧绷了好几年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青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咳了一声,正准备往里爬,应龙却非要让他转过去。 青泽想了想,心砰砰直跳。 点了点头,停下动作,转过身去,抬头看着天。 天上有细瘦枯枝,飞鸟展翅。 青泽努力想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觉得时间好似被拉得无限长。 过了一会儿,应龙才说:「……青泽……」 青泽听到这个声音身上就过了个电,屏住唿吸转过了头。 饶是心中有所预料,也不得不承认真是难得的好风景。 …… 应龙仍是一贯冷厉的表情,却微微侧过脸、叼着衣角,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青泽:「……」 值了。 欢好之后,青泽抱着应龙,发现他哪怕睡着了也下意识往自己怀里趴。 也不管这样身长腿长的身体要窝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蜷得有多难受。 青泽把应龙抱得更紧一点。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应龙每次感到不安的时候,总会做出违反常态的事情。 他觉得应龙每次在他梦里出现得突然,应龙又何尝不是。 年復一年忍受着寒冰炼狱之苦,日日盼望着下一个可以进入青泽梦境的夜晚到来。 第281页 他也许是潜意识不愿意让自己离开,才会觉得筑了个巢就能把自己留下来。 抑或总觉得筑了个巢,才不是有今天无明日,才有个长长久久的样子。 可应龙是个那么执拗的人,不愿意承认潜意识的软弱、也不愿承认对封印里的世界的恐惧,便给自己的脑子编造了个怪诞滑稽的理由。 让应龙抑制不住筑巢的冲动的,根本就不是繁衍的本能,而是对于每次别离的不安。 让你不安了,真是对不起。 青泽吻了吻终于能放心熟睡的上古凶兽的额头,抱着应龙躺在小小的草巢里,轻轻地哼着歌。 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相见,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丢下你。 应龙,我的宝贝,有我陪着你,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回去。 总有一天,你会回去。 【筑巢记】完 第116章 【白泽心事】 (白泽视角第一人称&白切黑泽 可接受再翻阅~) 【白泽心事】 吾乃神兽白泽, 生于衡山之巅。 洪荒中期,三界混乱无序, 只讲生死,不论爱恨。我自洪荒而来,身由洪荒而筑,骨子里流着洪荒的血,自有记忆始,便同这漫无止境的洪荒一般,既没有恨, 也不懂爱。 高高衡山伫立云间, 环山江海日夜不歇,我一身白衣站在云海之上俯瞰众生。 每一日都与前一日没什么区别。 直到某一天, 山上突然闯入了一个人。 他大概以为这是一座无主的灵脉宝山,身上滴着血、慢慢地走上来,停在一块田坎旁。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可见满头黑亮长发披在他身后,发梢搭至他臀间。 他似乎一直捧着什么,给所过之处的土地留下一串细细的血珠, 在田坎旁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蹲了下来。 我飞落在地, 足尖一点,站在他身后。 他竟然在栽花。 零零落落的几朵,白得很。 过了一会儿,那人停下动作, 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朝花瓣慢慢伸去。快碰到的时候,顿了顿,又放下手。 看着那几朵花, 不知在想些什么,慢慢站了起来。 我也看了一眼那几朵花,皱了皱眉头。 这花被他一路捧着带上山的时候便已然半死不活,这人说是种花不如说是埋花,土压得这样实,怕不是要让这些花死得更快些。 这边厢正细细思索着,他却转过了身来。 他此时仍是青年模样,许是因为没料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看着那几朵花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敛下去,看见我呆了两秒才瞳孔微微紧缩,绷紧身体,黑髮披在身后,变了神色。 他必定是想威慑我,我浑身却被看得浑身过了电似的麻。 原因无他,只因在他变脸之前,我把他刚才还没来得及收敛的眼神看得清楚。 我没办法捕捉到那疏忽而过的东西,却改变了主意,把微微聚起法力的手藏在身后,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朝他露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笑。 是个假笑,看起来却很真。 他愣了一下,仍是戒备地看着我。 我便笑得更和煦些,走到他身前的小小花坑旁。 后来我才知,他名唤应龙。 应龙第二次登上衡山已是千万年以后,我坐在石桌旁,身周是漫山白花。 歷经千完年,他已然褪去青年模样,身形轮廓全然长成,眉目更加浓墨重彩、色调沉郁,望之使人心旌摇曳,眉宇间却杀戾之气更重。 神色一派桀骜不驯,举手投足气势凛凛。 高高在上、人见人怕的样子。 他已然不似一根竹,而似一柄剑,一桿枪,一个彻底长成的杀神。 他形貌气质这般面目全非,应当让我觉得幻灭。我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燃烧了起来。 甚至更甚千万年来每一次反刍。 在我日日夜夜的反刍里越发清晰的、曾经透过某个眼神清清楚楚看到的、他的身体里埋藏着的东西。 那锋利眉稍下被压抑着的东西。 不应该埋藏在他身体里的、可笑又可怜的东西。 那个眼神落在我的心尖,跨越千万年也仍让我浑身血脉愤张。 哔哔啵啵。炽烈疯狂。充满破坏欲。冷眼旁观。渴望据为己有。 与理智无关。 这世间琨玉秋霜、霞姿月韵的神女也是不少,无论多水光流转的眼睛我都领教过,却没有一双能似那般一眼就看得我浑身发麻。 没有那眼那般百转千回、胜过千言万语。 我自洪荒而来,身由洪荒而筑,骨子里流着洪荒的血,自有记忆始,便同这漫无止境的洪荒一般,既没有恨也不懂爱。 因了这一眼,我仍是没有恨,不懂爱。 却被撩拨起了汹涌而奇怪的欲l望。 也许我想要将他彻底破坏。也许我想要把他好好保护。也许兼而有之。也许二者皆无,只是单纯的猎奇心理。 你还记得你原本的模样么? 你还记得你在渴求着什么么? 你不记得了没关系,这样只会让我更想欺负你、更想摧毁你、更想保护你,更想占有你。 我愿意披上端方良善的皮囊,装作一副温柔的模样。 有朝一日,我会彻底征服你,我会让你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让你心甘情愿暴露出被刻意隐藏的、除我以外无人发现的东西。 第282页 到那个时候,也许你会求着我来好好疼疼你。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应龙看着漫山的不染,微微张大眼睛。 那是他带来的花,把它们种满衡山可花了我不少时间。 这世间必定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让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 更多的却是茫然。 我邀他坐在花间品茶,他犹豫许久,坐了下来。 我笑了笑,悠悠然为他斟上一杯茶,抬头看他动作间衣摆褶皱的变化,含笑注视他的眼睛。 他不曾再露出过初时的眼神,此后亦从未露出过初时的眼神,我却从未忘记过那个眼神。 因为禁忌而隐秘,因为不可告人,所以经久不息。 对于寻常生灵而言杀机四伏的洪荒于我而言苍白且无趣。只要不主动挑衅同族,身为上古神兽的我们几乎可以横行四方、肆意妄为。我们的寿数如此漫长,为了寻求刺激、为了满足某个一时兴起的兴趣,大费周章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说是为了兴趣本身,不如说只是为了找个有趣的物事打发太过漫长的、无聊的时间。 虽然我的这个兴趣来的突然,内容又怪异,想来也同别的不会有什么区别。 这千万年间,因我时常襄助上山求助的、无助的生灵,下山时也刻意行些美名远扬的事情,便成了闻名洪荒的瑞兽。 没有人知道,应龙第一次登上衡山之前,我从不曾有过半颗仁心。 应龙第一次登上衡山之后,我也没有生出半颗仁心。 我冷心,冷肺,冷情。 却成了个谦谦的君子,端方的仁人。 和煦温文,比谁都体面。 我只好茶,不好酒,只因喝了酒,便不那么体面。 应龙却好酒不好茶,连喝茶也似喝酒。 我看他对着茶杯发呆,同他讲这世间的奇闻异事。 多讲几次,他便放下茶杯,垂下眼睑静静地听着,甚至偶尔会微微弯起嘴角。 身体却只比初见时只放松了一点点。 可真是进展缓慢。 可我从见他的第一眼起,看着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胸中都燃烧着只有我自己才知晓的、贪婪的欲l望。 我看着洁白的茶杯,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指节,看着他黑压压的睫毛,看着他嘴角微不可见的弧度,看着他眉心微微的痕迹,看着他仍是紧绷至极的身体。 看着他薄薄的耳廓,看着他微红的眼睑。 像此前看他的每一眼一样,像此前看他的每一秒一样。我面上有多云淡风轻,脑子里就有多疯狂龌龊。 我曾经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身体里埋藏着的东西。 我可是从不曾有一分一秒用过正常的、不带邪念的眼神看他。 若眼神能化作实体,我必定已经把他扒光千百遍。 若想像能化做实体,他必定无时无刻不被钉我在身上。 我可是现在就想把他按在茶桌上,把他搞得乱七八糟。 我可是现在就想看汗水洇湿他长长的黑髮,我可是现在就想听他失神地叫我的名字。 我可是现在就想啖他血肉,把他拆食入腹。 我可是现在就想扒开他坚硬无比的外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又柔软无比的血肉。 我可是现在就想看他露出刻意遮掩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可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半点体面也无的疯子。 可我只是替他续上茶,温声道:「再续一杯吧。」 我只好茶,不好酒,但此生漫漫,终须一醉。 应龙便是那壶我愿意耗费千万年酿制的烈酒,越陈越香,越酿越甜。 若我这一生一定有一场酩酊大醉,必然是我将这壶酒痛饮入肚的那一天。 为了那一天,我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 可我还没等到那天,便褪去了青年模样。 我看着溪水里的倒影,不用想也知道必定会把应龙吓一跳。 他是个那样笨拙又执拗的胆小鬼,我好不容易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不能突然把他吓跑。 第二天我就把自己变回了青年。 我不在乎自己生成什么样子,只要能满足我丑陋不堪的欲l望,我什么都不在乎。若我的模样是可以用来利用的东西,我可以一辈子都是青年的样子。 忍得久了,我一闻到应龙的味道便觉得微醺,看着他便觉得酒香氤氲、余韵绵延。我想着他便难存理智,已然越发控制不住疯狂残暴的念头,却不愿此前努力一朝付之东流。 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摘下一朵不染,看着漫山霜雪似的白花,问他是否明白所为何意。 应龙说,他不明白。 他是最明白的人了,怎么会不明白。 我哪里都装得这样好,他为什么却说不明白。 明明是他蛊惑了我,明明是他引诱了我,他现在竟然敢说,他不明白。 我看着他。 ——明明都是他的错,他却真的不明白。 他竟然真的不明白。 他也不想明白。 第一次,我的热情冷淡下来。 明明是我苦心筹划了这么久也定要捕获的奇珍异兽,也一如既往的矛盾又迷人,我却突然失了兴趣。 也许这个聊以打发时间的兴趣能带给我的不止是快乐。 我烦躁地看着漫山不染,决意出外踏遍大好山河。 第283页 若我能寻个别的、没那么奇怪的兴趣来打发时间,也我可以摆脱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被彻底蛊惑的身不由己。 山外果然比山里有趣得多,我无意刻意风流,因为此次出去了太久,倒也不免多了几朵桃花。 每个都是我真心喜欢,甚至爱怜之意更甚面对应龙,更没有半点破坏和摧毁的欲l望,兴之所至、一度春风、温柔无比。 个个都是佳丽,朵朵活色生香。或清纯无辜、或妖冶艷丽、或清雅素净、或天真活泼,每一个,当我拥她入怀中,心里都是当真的欢喜。却又马不停蹄地离开。 我尝试找到她们的共同点。 半点也没有找到。 我尝试找到她们和应龙的共同点。 怎么可能有共同点。 应龙的出现原本就是个意外。 如果不是毫釐之差、鬼使神差,我怎么会口味变得这样奇怪。 挥别桃花,身边是霁月清风、其乐无穷,我一路悠游,甚至忘记了衡山。 这只是一场尚未开始的意乱情迷,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可我仍是走了回去。 回到衡山,看着漫山不染,原本雀跃怡然的心情一点点坠下去。 霁月清风变得模煳,几度风流变得朦胧,一个个婀娜身影看不分明。 并不存在的馥郁酒香萦绕鼻尖。 一回到这个地方,我才发现我疯狂的念头没有半点冷却。 我竟然是个疯子。 我放弃挣扎,送了他一朵在外面找到的靡丽绮艷的、蕊芯朱红的黑色花朵。 他却不喜欢。 明明都说了不明白,明明都拒绝了我的花,他本该知晓不要再来,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难得主动地一次又一次登上衡山。 我说,应龙大人,您最近似乎来得有些勤。 应龙僵硬地坐在原地,唇抿得紧紧的。 我朝他笑一下,给他倒新酿的百花酿。 他好酒,我闲来无事倒也学了两招。 几万年来,我便这样百无聊赖地同他玩着至交好友的游戏。我给他倒酒,同他讲收集来的故事,脑子里想的却是把他拆食入腹的各种花式。至交好友根本就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我也习惯了口脑分离。可从某段时间开始,他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终于有一天,我从他手下救下我的弟弟,又在被他察觉之后说了些不应该由宅心仁厚的瑞兽所说的话。 这些话比起我心中所想可根本不算什么,却也第一次在应龙面前暴露了我属于神祇的冷漠和傲慢。 我看着他后退两步,知晓多年的苦心终于彻底毁于一旦。 应龙失去了万万载洪荒生命中唯一的朋友。 我失去了迄今为止的所有伪装。 我把衡山捣了个稀烂,看着一片狼藉的仙山,气喘吁吁、体面全无。 又花了几千年重新把衡山重新復原。 衡山彻底恢復原状那日,我持着一把白扇,一路走到了凶犁土丘。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应龙蛰居的地方。 一片死寂,连风也无。 焦黑一片、乱石嶙峋,如名号一般荒芜空旷,脚下全是碎石和散沙。 和他可真搭。 空旷的山峦间迴荡着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诡异。 我微微皱起眉,一路往里走去。 越到里面,越是一片死气沉沉,好似连空气也凝固了,寒气自脚下升腾,连骨子也浸入了冷。 我慢慢放慢脚步。 乌鸦坠落在枯枝上,黑云朝头顶压来。 一直走到荒山深处,才在被嶙峋山壁环绕的一块冰冷的巨石上找到了沉睡的他。 双眼紧闭,黑衣黑髮,微微蜷缩着,一动不动,像朵尚未开放便已枯萎的花。 脚下碎石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我站到石台旁,说,应龙。 他的发梢微微颤动一下,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 也许因为这样躺了许久,他的双眸有些涣散,过了一会儿才聚起焦,看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的唿吸窒了一下。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欲l望仍是半点也不曾平息。 他当初哪里只是看了我一眼,分明是给我下了蛊。 他慢慢撑起身子,看着我,说:「……白泽?」 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睑。 我仍是一派和煦,邀他下次再聚。 他一动不动坐在巨石上,黑髮凌乱地披散着,石床下是一个酒罈,没有说话。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我突然愤怒极了。 我花了几千年才重建好衡山,他却不愿再去。 我到底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他蛊惑,我到底为什么要强忍到现在。 横竖我只是想搞他而已,所有温柔体面都是手段。只怪我口味刁钻,竟然非要把这样一个人收入囊中。为了满足这样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的兴趣,我已经足够有耐心,他却这样不识好歹。 也许我一直念念不忘便是因为至今没能吃进口。才会让自己陷得这么深。 等我突如其来的迷恋和欲l望得以满足,也许会发现不过如此,也不会再这样疯狂地觊觎着他了。 我白扇一扬,趁他猝不及防把他掀倒回床上。 第284页 应龙微微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我。 我徐徐一笑,一只手摁着他,打开白扇,用刃锋抵着他的脖颈。 他必然不知我要干什么,但他一会就会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手上动作倒是不停。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似乎全然无法理解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神情全是愤怒和恼然。 他双目充血,右手狠狠向我攻来,在我手臂上划出一道重重的伤口。 我看着他挣扎间浸出血的脖颈,又看看手臂上深可入骨的伤口,收回摺扇,凑到应龙耳边温柔无比地道:「应龙,你想杀了我么?……你想像杀死青泽那样杀死我么?你要杀死所有得罪你的人么?」 虽然未遂,我也无意与他计较,可他毕竟与我有弒弟之仇。 青泽好歹也是我弟弟,这人可真是半点不顾朋友之宜。 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理亏。 我当初对他有意讨好,反倒急着向他解释,如今拿出来,却只有我责怪他的份。 我自然不是要责怪他,我只是想让他停下反抗。 让我一了心愿,翻过这个早该翻过的坎。 这句话显然是刺痛到了他。 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地看着我,动作停在原地。 我看他指尖一眼——他指尖上凝聚的法力也收了回去。 我亲亲他的脸颊,说:「应龙,这是你欠我的,今日之后,我们两不相欠。」 应龙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把他按在了石台上,像心心念念盼望了万万年、日日夜夜想像的那样解开他的衣服。 应龙十指攒紧,好似下一秒就会像我挥来,却只是放在原地,当真动也不敢动,任我动作,瞳孔微微涣散,神情痛苦绝望极了。 他不想当个杀神,却除了杀伐什么也不会。 眼看一向被紧紧包裹的皮肤一点点露出来,我大脑充血,只觉得心脏轰鸣之声响彻耳畔。 抬起头。 我的动作顿在原地。 我从没见过应龙这样的表情。 他必定是从杀死青泽开始就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既没办法反驳我的话,又被我骤然转变的态度打击,终于要彻底崩溃了。 可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从未让应龙看到的、看似体面优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将他拆食入腹的念头的我。 我的身体仍然蠢蠢欲动,胸口却渐渐冷却。 只要我稍稍动作,数万年的愿望就能实现。我就能摆脱这么多年的桎梏,我就可以恢復自由之身。 今日以后,他是死了,还是活着,都与我没有关系。 他与我有弒弟之仇,用身体赔偿,也算扯平。 应龙的皮肤在寒风里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我直起身体,阖上他的衣服,翻身下床。 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落荒而逃。 我离开了衡山,不再回忆那日之事,找了个灵气充沛的荒岛,用法力设了个结界,仍是做我的瑞兽。 现实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难回当年,我要搭一个梦。 一个与现实隔离开的梦,一个应龙一定会喜欢的梦。 数百年后,我听闻他助战黄帝的消息,便主动请缨为黄帝着精怪图。 在军帐里待了许多天,终于在停战的时候走入黄帝军帐,邀请他登上蓬莱。 应龙看着我,表情僵硬得像是与我初遇的时候。 他应当无法理解,为何我能做了那样的事情,还当做无事发生。 他自然无法理解,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 他兀自僵硬,我却一派自然,带他从战场离开,向他展示了给他搭的梦。 那个梦没能留下他。 也许从某一天起,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决定。 也许是在我暴露目的之前,也许是在他站在不染花田间、看着青年的倒下去瞬间。 可他不知为何,又突然后悔了。 他一心向死、渴求牺牲了数千年,却突然后悔了。 又在后悔之后没过多久讽刺至极地死去。 我不知青泽到底如何得罪了他,更不知青泽为何会饱含嫉妒地看着我。 可我听着青泽终于爆发出来的质问,突然察觉到了此前从未察觉到的东西。 青泽、青泽,那是我的东西,可不是你能觊觎的。 我懒得和他解释,直接把记忆还给了他。 若他忆起当年我曾告诉他的那些秘密,便该知道他刚才的质问有多可笑。 若他忆起当年我曾告诉他的那些秘密,便应当知晓先来后到的道理。 丢下青泽,我独自来到淮水,挖走了应龙的逆鳞,却把尸体留在了原地。 我知道应龙会面对什么。 可我不在乎。 神与魔与我而言没有区别。 留不下应龙的蓬莱与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也懒得再回去。 我避世不出,看着逆鳞受本体影响,一点点染上了魔气。 作为魔存在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往昔爱恨情仇也会随着应龙的堕魔一笔勾销,我也不用担心应龙再愚蠢地把自己当成一个註定牺牲的祭品,或者被谁杀死。 我也不用担心他再想不开去找死。 第285页 他本就是法力高强的上古神兽,若他成了魔,必将是三界再无敌手的魔。 只要把让他堕魔的那个傢伙处理掉,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能杀死他的人。 我手里是唯一可以拯救应龙逃离深渊的希望,只要我什么也不做,昔日古神变会彻底堕为邪魔。 应龙如果知道是出于我的推波助澜,也许会恨我。 我装作不愿被他讨厌的样子,心里却一点也不怕他恨我。 可也许他不会。 也许他会以为这是我的报復,以为这是他必须为自己充满罪恶的一生付出的代价。 也许他会觉得自己活该。 不对,不是也许,是必定。 他必定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必定会觉得自己落到这个下场只是活该。 他必定会知晓自己漫长的一生彻底变成了笑话。 他必定会被彻底摧毁。 我咬了咬牙,一拳打碎了铜镜,走出房间,在逆鳞上施加了封印,把逆鳞破坏,散落人间各地。 我知道,没有逆鳞,应龙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可我也知道,让他变成邪魔,对他而言必死更可怕。 我是个冷心、冷情、冷肺的上古神兽。我没有恨,也不懂爱。 才会把在心里澎湃的、想要将应龙吞噬殆尽的狂热心情当成欲l望。 才会过去那么久才明白,我真正想的是什么。 我想把他搞得乱七八糟。 我想看汗水洇湿他长长的黑髮,想听他失神地叫我的名字。 我想啖他血肉,把他拆食入腹。 我想扒开他坚硬无比的外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又柔软无比的血肉。 我想看他露出刻意遮掩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想他用最初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让他用乞爱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如他所愿给他我早已准备好的、他想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白泽心事爆字数了,青泽和龙龙的番外鸽到明天…… 第117章 【蒙眼记】 梦里的风景百余年都不曾改变, 呆在里面时常便会忘记时间的流逝。 青泽给他讲的外面发生的事情的时间线在脑子里变得实在混乱模煳。 某一天,青泽入梦的时候手里拿了根长长的白纱。 应龙正在一棵大树上窝着, 似乎正在小憩。 青泽仰起头看了他一会儿,说:「应龙——」 应龙微微抬起眼皮,看到了站在下面的青泽,坐直身体,飞身落到地上。 鞋底落地无尘,动作利落潇洒。 青泽看着看着就发起了花痴:「龙龙,你好帅。」 应龙扬了一下眉, 站在原地等青泽慢慢走过来, 被青泽抱在怀里亲了亲脸颊,侧过头, 有些疑惑地扯着搭在青泽手臂上的白纱。 青泽仍是抱着他,移开身体,看了一眼,道:「怎么了?」 应龙道:「青泽,这是什么?」 青泽道:「你猜。」 应龙道:「绷带?」 青泽得意洋洋:「猜错了——」 应龙的神情更疑惑了。 青泽可几乎没有带东西进来过。 他等着青泽的答案,青泽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意思, 见他神情疑惑,突然故弄玄虚地笑了一下, 不由分说地把他打横抱起。 应龙脸色大变,松开扯着白纱的手,下意识环住青泽的脖子。 他什么该适应的不该适应的都适应了,却始终没办法适应被青泽横抱着的动作。 他双腿健全, 原本就觉得被这样抱着奇怪极了,上一次被横抱起来的回忆又委实称不上美好。 好在青泽知道他不喜欢,平时也不会这样做。 可青泽今天显然心情很好, 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好似一定要这样抱一下才能抒发激动的心情似的,发现他身体僵硬也没有要把他放下来的意思, 应龙僵直着身体被抱着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青泽……」 青泽低头看他一眼,又亲了他一下。 「好龙龙,乖龙龙,让我抱抱。」 应龙就低着头、把脸埋到青泽衣襟前,把指节拧得更紧些,不说话了。 青泽一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分明抱着个大男人却更像抱着个入洞房的新娘,最后把他放到了那个小小的巢里,对着躺在巢里疑惑地看着自的他笑了一下,拿出那根长长的白纱,在指尖绕了两圈,又抻平整。 应龙撑起身体,看看白纱,又看看青泽。 青泽弯下腰,捧着他的脸,亲亲他的眼睑:「乖龙龙,别怕,我不欺负你。」 他说着不欺负,尾音却很有些欺负人的意思,神色语气颇有些微醺,凑到应龙脸前,把洁白的长纱蒙到了应龙的眼睛上。 缠了两层,又不紧不松地系好。 应龙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长发搭在颊边,白纱覆于眼前,衣摆摊在巢里。 眼前黑漆漆一片,四周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好似一切都突然消失,被黑暗吞噬。 给他系上白纱之后,青泽就不知去了哪里。 ……青泽? 应龙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自的心跳越发慌乱,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让青泽就这样丢下了自,下意识要去取眼前的白纱。 第286页 动作却被一只手阻止。 是一只属于成年男性的、修长有力的、温热的手。 是青泽的手。 青泽在不远处低低地笑。 虽然身形相貌不再相同,可除了在北狄之初,青泽的时动作向来很是耐心温柔,他竟从未发现青泽的手竟然全然覆在自手上还略有余裕,因此时什么也看不见了,感受才鲜明起来。 青泽还在这里。 应龙停下动作,屏住唿吸。 可那只手的主人见他停下动作,顿了几秒,又悄无声息地移开了。 好似片刻前的温度只是自的错觉。 连笑声也消失不见。 应龙僵在原地,发现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只觉得身体冷得如坠冰窖。 ……青泽? 为什么青泽要蒙住他的眼睛,为什么青泽不同他说话、不抱着他了? 青泽厌倦他了么?青泽想要丢下他了么? 青泽还在这里么? 青泽真的曾经在这里过么? 也许这又是他在北狄深宫酒醉后在满室暧l昧沉香间的又一场荒唐幻梦,如今酒劲下去,青泽便要消失了。 他已经是个废人,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青泽也不再需要他。 也许他取下白纱,看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黑漆漆的宫殿。 他几乎要神经质地发起抖,双唇惨白地对着一片黑暗惴惴不安地问:「青泽?」 他害怕听不到声音,他害怕一切只是南柯一梦,他害怕自从未曾得到救赎。 黑暗中却响起了青泽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我在呢。」 很轻很远,安抚意味十足。 为什么青泽的声音这么远? 应龙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伸出手,只摸到空空荡荡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拉了拉他的手,又轻轻松开。 好似在告诉他,不要担心。 应龙慢慢放下手,沉默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应龙又问:「……青泽……?」 青泽又说:「龙龙,我在呢。」 青泽的声音仍然很远。 他惴惴不安地坐在小小的巢里,慌得下意识想要爬起来。 却听到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又把着他的肩,把他按回巢里。 让他躺在柔软的植物纤维上,摸摸他的鬓髮。 应龙咬紧下唇,沉默了下去。 那只手又离开了。 应龙躺在小小的龙窝里,微微皱着眉头,身体越绷越紧,指节神经质地划拉着。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又一阵轻笑。 这次倒是离得很近了,好似就在身旁。 青泽走回应龙身边,笑吟吟看着戒备又紧张的男人因为听到自的轻笑而朝自侧过了头,且轻且慢地俯下身子,果不其然在碰到应龙的瞬间,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烈的颤抖。 他存着吊着这人的心思,一路亲亲啃啃,十足耐心缱绻。 应龙仍是颤抖个不停。 青泽咬应龙一口,吃吃笑了两声。 可再过一会儿,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应龙的颤抖可完全不像是出于兴l奋。 抬头再看,这人虽然一声不吭,可那根薄薄的、洁白的长纱都快被泪水给彻底洇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惊过度,连披散在身后的满头黑髮都变成了霜雪似的白。 青泽停下动作,支起身体看着应龙,嗫嚅道:「龙龙……」 应龙紧咬着下唇,似乎想努力克制自的颤抖,却没什么作用。 长纱上的水渍越来越重,薄薄的嘴唇被咬得出了血。 他被吓坏了。 青泽立刻就没了逗弄男人的心思,也不知自本想准备个惊喜,怎么能弄成这样,几乎有些手忙脚乱了。 「龙龙,怎么了?不喜欢吗?……我错了……好龙龙,乖龙龙,不哭了啊,不哭了。」 他急得不行,一边说取下蒙着应龙双眼的长长的白纱,看得悄无声息哭得眼睛红红的男人,愣了一下。 这还是他百余年来第一次在梦境里看到应龙白髮红眸的样子。 明明是同样的脸,却因为眼尾翻飞的艷丽花纹和白色的长睫毛平添许多说不出的妖异。 应龙抱着他,看着他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復。 他看着手中被打湿的白色长纱,放软声音问:「龙龙,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应龙微蹙着眉心看他。 苍茫夜空下,青泽的轮廓无比清晰。 昔日俊美跳脱的青年如今已然长成了个英姿飒爽的男人,看多少遍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可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那双青光湛湛的眸子倒是从未改变。 「我看不见你了……」他哑声说。 青泽愣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心里煞时酸得不行,心里暗骂了自几句,立刻就把那根白纱扔得远远的。 「我在呢。」青泽拉着他的手放在自脸颊上,「应龙,我在呢。」 应龙嗯了一声,垂下睫毛,又有些惊讶地抬了起来。 他才反应过来,明明刚才天空还飘着朵朵白云,而此时,百余年来一直一片灿白的天空不知何时突然变得漆黑。 第287页 他看着那片突如其来的夜空,怔愣在原地。 不远的地方放着一排花花绿绿的棍子,应该就是青泽刚才蒙着自眼睛在悄悄忙活的东西。 青泽已经坐到了他身旁,把他扶坐起来,环抱着他。 应龙说:「……青泽?」 青泽咬一口他的脸:「大笨龙,今天是除夕夜啊。你是不是没有过过除夕?」 应龙有些恍惚:「除夕?」 梦里的风景百余年都不曾改变,呆在里面时常便会忘记时间的流逝。 封印里更是一成不变,呆在里面甚至会忘记自还活着。 「月穷岁尽,辞旧迎新,是为除夕。今晚,我、白泽、穷奇、小红、旱魃、混沌、饕餮、小鬼头……还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你认识的不认识的傢伙,齐聚隐斋,吃了团年饭,喝了些酒,点了烟花,许了新年的愿望。」青泽伸手给刚变出来的夜空点上了许多小小的星子,把穹顶装点出繁星闪烁的热闹样子,满意地点点头,「我每年除夕都想梦到你,到今年才真的梦到了你。」 青泽顿了顿,轻轻地道:「我给你带了烟花进来,我想和你一起看烟花。」 应龙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青泽抱着他的腰,咬着他的耳朵一下一下地哄。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不小心吓到了你,真是对不起。」 应龙摇了摇头,抿了抿唇,看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握住青泽的手。 青泽回握住他的手,咳了一声,道:「那我就开始咯?」 应龙点点头。 青泽打了个响指。 一整排花花绿绿的礼炮嘭嘭嘭冲上云霄,在夜空中绽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漂亮的花火。 明艷而璀璨的样子,短暂而永恆的样子。 黑漆漆的夜空上繁星闪烁,青泽环抱着他,与他坐在小小的窝里看除夕夜的烟花。 应龙慢慢放软身体,靠在身后的男人身上,青泽、青泽地呢喃着。 青泽嗯嗯地应。 应龙又不太好意思了,低下头,看见了自的发梢。 白得可刺眼。 他瞳孔勐地紧缩了一下。 有些僵硬地看向青泽,却发现他仍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也许青泽发现了他的僵硬也知道他为何僵硬,虽然没有说话,却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白色的长髮。 因为神力大损,应龙龙体已然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每次入梦都是一副黑髮黑眼的样子才是反常。 当时兵荒马乱,其后又蹉跎数百年。应龙第一次重新入梦的时候,浑身冷得像冰,卧在丛间,睫毛上坠着霜雪,似乎陷入了昏厥。他把失而復得的男人抱在怀里,花了整晚也没能让这人温暖一点,反而使自被冻得嘴唇发紫、牙关发颤。 现在应龙的身体仍然冰冰凉凉,顾盼的神采却很有温度,他心里欢喜,得意忘形,竟然一直都忘记告诉应龙,无论应龙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他疯了似的要復活应龙,若早知应龙当真活了过来,别说白髮黑髮了,就算是彩虹色头髮也不会嫌弃。 何况,虽然之前说得很难听,但白髮龙龙看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一点也不噁心,实在也好看得很。 再看应龙自作主张做的决定,显然是当真觉得自嫌弃他现在的样子了。 捋了一会儿头髮,青泽说:「龙龙,你这样也很好看。」 他说完就阖上了嘴,安安静静地把应龙抱着。 青泽准备了很多很多礼炮和烟花,足够朵朵绽放完整个除夕之夜。 应龙眸光闪烁了一会儿,侧过头看了眼青泽仍然很蠢蠢欲动的部分,想了想,伸出了手。 也不看青泽,低声说:「青泽……你要继续吗?」 青泽当然是想继续的。 他可是被许久没看到的、应龙白髮的样子给撩l拨得不行。 可应龙刚才被自给吓成那样,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哪里是自继续逞兽l欲的时候。 应龙也许是自觉刚才扫了自的兴,所以努力想要补偿自。 青泽可捨不得委屈了他,心里又酸又甜,止住应龙的动作,仍是把他好好地搂着。 应龙却很是执拗,不由分说转过身来,吻住他的唇。 很认真地看着他,把他一把按在巢里,跨l坐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白色的长髮向后扬起,在夜色里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青泽甜蜜地嘆息着,看着远处的天色,知晓自即将又要醒来。 他看着应龙攒紧草窝的手,抓了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应龙睁开眼睛,表情看不分明。 次日清晨,青泽头疼欲裂地甦醒,昨夜欢饮达旦的旧识们也都姿势各异地昏睡在隐斋里。 他昨日酒劲上头,倒也曾一时口快地告诉这帮傢伙应龙这百余年来入梦的秘密。可他虽然能忆起和应龙在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却拿不出半点可以证明梦中内容的证据。 他们便只道他思念成疾,终于疯了。 青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倒也不反驳。 旭日东升,长梦将醒。 所有曾经相识的敌人或朋友偶尔相遇,大部分时候都是别离。 日子便这样过去。 第118章 【吾名安平】 第288页 【吾名安平】 (安平第一人称视角, 可接受再翻阅~) 吾名安平。 安康的安,太平的平。 安康和乐, 一世太平。 这是我满二十三岁的一天,也是我的生命画上句点的一天。 我出生在东边的一个小小的渔村,有恩爱的父亲母亲,家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妹妹。 我有一个幸福的、小小的、不那么富裕的家。 渔村没有私塾,我没去过学堂,不认识几个字,早早地就学会了做工, 闲暇时会去海滩边拾几枚贝、穿成一串, 给妹妹做一根漂亮的项鍊,日子过得倒也平淡开心。 父母都说, 我是让他们顶顶骄傲的孩子。 可我不如邻家哥哥才华横溢,也没有对面弟弟活泼伶俐。 我不那么聪明,却也不算太笨。 渔村里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每当我有了零花的余钱,总会去他那里买一根糖葫芦。因我一买便买了许多年,久而久之, 他便认得了我。 「小弟弟,还是要最酸的那一根?」 我点点头。 那小贩就笑了:「老规矩, 给你半价。」 他必定以为我是没有钱,可我是当真爱吃酸酸的糖葫芦。 渔村里没有我想要找寻的东西,我长大了些,便决定离开。 离别的时候, 父母抱着我泪水涟涟,让我若是累了,记得回家。 我点点头。 妹妹把一个小小的银镯偷偷塞到了我的手里, 说是她情郎送她的礼物,若我出外拮据,可以暂时典当,记得赎回来就是。 我把她的银镯推了回去,祝她与情郎终成眷属。 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进了城。 城里纵横捭阖、繁花似锦、车马骈阗,哪里都是腾腾的烟火,哪里都是喧腾的热闹,和着南腔北调扑面而来,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我贪婪地环视着四周,从城镇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努力把目之所及的一切牢牢记住。 耳之所闻,尽是嬉笑怒骂。目之所及,皆是繁盛人间。 我找了些差事,攒了些钱,用来买了书。 我有一双很好用的眼睛,我要读书识字,我要去更远的地方,我要看更多的东西。 我的时间有限,我不能浪费任何一天。 年復一年,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人情冷暖,读完了很多本书。 我识得了文字,尝尽了落魄,享过了荣华。 是很值得回忆的、并不那么长的小半辈子。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本书,书上画着一个男人的画像。 他生得一双黑得浸人的眸子,头戴龙冠,一身玄袍,孤执地坐在高高皇座之上,神情晦暗不明。 我只是个从渔村出来的小童,却突然觉得,我见过他。 翻开这本书,才知道封面上画的是千余年前的一个皇帝。 姓殷名洛,谥号仁烈。 他分明遥不可及,却又似近在咫尺。 我侧过耳朵,仿佛听见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 低而柔软地问我:「我膝下无子,如果你……你愿意随我的姓氏么?」 我出生在一个小小的渔村里,有恩爱的父亲母亲,家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妹妹。 我不那么聪明,却也不太笨。 我叫安平。 殷安平。 「殷洛哥哥,等我长大了,可以去找你们吗?」 等我长大了,我要去找他。 他是、他是—— 他是我的父亲。 他在一本书里,冰冷的字符记载着他的名字,孤零零来,孤零零去。 执掌生杀,铁骑踏踏。 威名远扬,孑然一身。 可我记得他黑色的头髮和眼睛,记得他的温柔和孤独,记得他抱着我走过的漫漫长路。 记得大漠里的风沙,记得血色的花,记得缠绵的病榻。 记得他身边站着的那个青色的身影。 无比亲昵地拥着他,却从来不肯看着他。 我甚至记得他死后的模样。 记得那条已经死去的、数百载年华里唯一一次露出的、水潭里的白色龙尾巴。 那本书一直被我揣在身上,直到我点燃一把烈烈的火,陪我一同被烧成灰烬。 这是我满二十三岁的一天,也是我生命画上句点的一天。 我就要去寻我的父亲。 又是一年除夕夜。 年復一年除夕夜。 吾名安平。 安康和乐,一世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其实还有蛮多想写的东西,但我必须在9.5前把这篇文章修改成完结状态,所以这是最后一个番外。 这次是真的要和青泽和龙龙还有各位小天使说拜拜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