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纳福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此时的流云轩,杨娥已经沐浴完,正对着镜子一缕一缕地绞着头发。不知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因为刚洗过澡,她的肌肤比往常白净还隐隐带了红晕,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丽。 出阁前夜,本应由母亲告诉女儿洞房之事。 可迟迟没有人来,张氏正生孩子肯定来不了,可钱氏呢?她怎么不来? 还有魏氏……难道母亲不在,祖母就不能代为教导? 一整天,钱氏与魏氏几乎都没有露面,这就是口口声声爱她宠她的家人? 杨娥讽刺一笑,忽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 卢氏挺着臃肿的腰身顶着寒风步履蹒跚地到达流云轩时,看到得就是这样一副情形……杨娥穿身月白色中衣,浓黑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面前散着数不清的大红色布条。 诡异又可怖。 旁边仍有半匹布,杨娥用剪刀剪下一块,然后又一条条地撕。 屋子里响着无休止的「嘶啦」「嘶啦」声。 采茵与采芹悄没声地站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喘。 卢氏心底直犯嘀咕,默默停了会,强挤出个笑容,温声唤道:「二妹妹,我来晚了,还请赎罪。」 杨娥转过头,目光扫过卢氏脸庞,落在她已见隆起的腹部…… 这里孕育着杨家第四代,备受杨家上下瞩目的长房嫡长孙。 杨家既然愧对于我,那我也要让杨家不好过。 杨娥紧紧攥着手中剪刀,脑海里突然显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只要用力捅过去,不管是魏氏还是钱氏,她们肯定再也笑不出来了。 也不知她们会不会后悔轻视了自己,忽略了自己? 杨娥盯着卢氏「呵呵」笑了。 笑容浅却诡异。 卢氏只觉得毛骨悚然,双手不由往腹部掩了掩,笑道:「明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母亲本该过来的,可婶娘情况不太好,那边脱不开身,就打发我来看看。」 明天她就要成亲,嫁给二表哥,完全脱离这个冷漠无情的杨家了。她会成为世子夫人,然后成为武定伯夫人,到时候谁还敢小觑了她? 何必现在做那种傻事,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杨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将剪刀放下,含笑迎上前:「天寒地冻的,嫂子身子又重,快请坐……对了,母亲那边孩子生下来没有,怎么不太好了?」 卢氏扶着丫鬟的手小心翼翼地坐下,「具体我也没多问,好像是崩漏。」 杨娥低头窃笑,没福气就是没福气,即便生下孩子又如何,还不照样看不到?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让她的孩子尝尝有个后娘的滋味。 卢氏瞧不清她面容,却直觉地不想多待,从身旁丫鬟手里接过本册子,红着脸道:「这个,妹妹待会儿好生瞧瞧,里面都画得清楚,一看就明白。女子头一遭总会有些疼,忍一忍也便过去了。若真疼得厉害,就让姑爷缓着来……你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便是。」 杨娥脸上这才显出几分新嫁娘独有的羞涩,接了册子,小声道:「劳烦嫂子了。」 卢氏完成差事,立刻站起身,「天色已晚,就不多耽搁妹妹了。你早点歇着,精神养得足足的,明儿且有得折腾。」 杨娥点点头,吩咐采茵送卢氏出门,她径自回到内室,翻开册子看了两页。 头一页便是一对赤身男女,女的横卧在床,男的覆在其上,股腹紧贴,关键处却被挡住了,根本不像卢氏所说那样画得清楚……纵是如此,杨娥仍看得面红耳赤喘息不已。 不由就想起毛氏私下跟她说的话。 毛氏说,即便魏璟不乐意,她也有法子让两人成事,只要度过头一夜,第二天就是顺理成章了。让杨娥只管忍着别怕疼,她自会吩咐得力的嬷嬷帮她成事。 想象着第二天洞房夜的情形,杨娥禁不住红了脸色…… 此时的二房院,气氛却是分外紧张。 院子里支了药炉,府医亲自守着煎药,而太医则站在西厢房门口一步一步指点着稳婆用针。 西厢房又加了两盏灯,照得屋子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稳婆并不懂医,但对女子下腹与至阴几处穴位略有了解,而且张氏若不能好转,她也担着干系,于是临危受命,手拿两寸长的金针,哆哆嗦嗦地根据太医所说穴位往里扎。 先前的气定神闲早已不见,细密的汗珠顺着满脸褶子汇成一条,啪嗒啪嗒往下滴。 旁边桂嬷嬷怕汗水落在张氏身上,忙不迭地给她擦。 好容易二十余根金针尽数扎了进去,稳婆长舒口气,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将针起出。 正好药煎好,杨妡自告奋勇端了进去,一掀帘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张氏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地下堆了一大摞被血染红的细棉布,看上去触目惊心。 素罗怕杨妡烫着,忙上前接过药碗,用羹匙小心地搅拌着。 杨妡趁机到旁边榻上瞧了瞧刚出生的小弟弟。 婴孩正睡得香,脸色有些红,眉毛鼻子紧紧皱在一处,像是没长开的猴子,半点没有张氏精致的容颜和杨远桥儒雅的气度。 杨妡轻轻触一下他柔嫩的脸颊,「真难看。」 「哪里难看了?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过不了几天长开了,肯定相貌不俗……而且多懂事啊,一点都不闹腾。」钱氏说着,尾音便带了颤意。 果真是这样,屋里人来人往声音纷杂,他却睡得如此香甜,似乎明白大人们的忙乱。 杨妡忽觉眼眶有些湿,侧转了头。 门帘外头,太医的话清清楚楚地传来,「此方意在止血,二太太失血过多,若能以人血哺之,会大有裨益。」 杨妡听得明白,熬出的药是止血的,可单止血不行,还得补血才是。 第2章 因见素罗已伺候张氏喝完了药,杨妡接过碗,抓起旁边适才用来剪脐带的剪刀,用力划破了腕间血管。 顿时血流如注,很快就盛了小半碗。 屋里人都吓呆了,还是素罗反应快,一把攥住杨妡的腕,「姑娘,别!」 钱氏也回过神来,扬声朝外喊「快,快拿伤药。」 府医带着药箱,里面药粉药膏倒是齐全。 钱氏问明那些是止血药粉,一把拔开塞子,不要钱似的洒在杨妡腕上,边洒边道:「你才几岁,瘦成这样,身上能有多少血?你得把我吓死……屋里这么些人,就用着你了?」 杨妡轻声道:「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又费尽心思养我这么大……我的血都来自我娘,肯定比别人的效用更大。」 钱氏一听就红了眼圈,泪水簌簌往下落,望着杨妡道:「你这傻孩子,既然知道你娘费尽心思养大你,怎么不体恤体恤她,要是她醒了看见你这样,心里不得难受死?」 杨妡指着那半碗血对素罗道:「快喂我娘喝了,待会儿怕是要凝了,那我岂不白捱了疼?」 素罗想想也是,咬牙端起碗,尽数喂给张氏。 钱氏叹一声,另外吩咐了丫鬟往厨房要来鸡汤,逼着杨妡喝了一大碗,又催她赶紧回去歇着。 杨妡摇头不肯,「上次我差点死了,我娘在观音像前跪了一夜把我唤回来,今天我也得替我娘祈福,恳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娘安然无恙,保佑弟弟平安康泰。」 话音刚落,熟睡着的婴孩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突然大哭起来。 桂嬷嬷道:「过了两个多时辰,小少爷许是饿了,我抱去让奶娘喂喂。」 杨妡道:「外头风大,别闪着弟弟,让奶娘过来喂,也免得娘醒来惦记弟弟。」 「可这屋里……」腥气太重,而且产房不吉利,不宜久呆。 桂嬷嬷无奈地看向钱氏。 钱氏沉声道:「就依姑娘的,在这屋里喂。」 奶娘喂完奶,又等着婴孩小解换过尿布,重新包好了。 杨妡抱起那个小小襁褓端端正正地跪在观音像前,低声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信女杨五肯请菩萨大发慈悲,保佑我娘平安无事,信女愿斋戒一年不食荤腥,日日敬奉于菩萨座前。」 说罢,将襁褓仍放回罗汉榻上,自己跪回原处,头低低地俯在地上,默默地念起《金刚经》。 松鹤院里,魏氏听说张氏崩漏,生死难测,长叹一声,在观音像前燃了三炷香,也低声念起了《金刚经》。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又似乎格外短暂。 稳婆施了三次针,素罗喂了三次药,当窗户纸泛出浅淡的鱼肚白,张氏终于止了血…… 许是因为兴奋,杨娥睡得也不踏实,天刚蒙蒙亮就睁开眼。 采芹低声道:「天还早着,姑娘再睡会儿养养精神,全福人巳正才来,辰正起也使得。」 吉时定在酉初,但两家离得近,喜轿一刻钟就到,用不着太早准备,所以就约定了全福人巳正来绞脸梳头。 杨娥又闭目养了半天神,到辰初终于躺不住穿了衣裳起身。 吃过饭头一件事就是沐浴,等她香喷喷地从净房里出来,全福人正好到。 全福人夫家姓李,是国子监司业,官职虽不高,但在文人士子圈中颇有声望。 李夫人圆白脸带着浅浅红润,生就一副喜庆模样,又因为上头四老均健在,底下又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京都不少人都愿意找她当全福人。 此次来杨家当全福人是钱氏早在九月初就说定了的。 杨远山也在国子监任职,加上杨家在京都口碑颇佳,魏氏通情达理不说,几位姑娘也都乖巧懂事,所以钱氏一提,李夫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没想到今天来,正经主子一个没见到,站在门口等了半天,才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人出门迎接。 往常李夫人走门串户,不管到哪家,主人家都是欢声笑语地老远就迎出来,偏偏到了素有诗书传礼之家的杨家这么被怠慢。 李夫人面上便有几分不虞,可想着总归是婚姻大事,不能在这个当口给人脸子看,于是强展笑颜给杨娥绞了脸。 等到吃午饭时,李夫人想总该有个正经主子露面了吧,没想到不但没有,就连大肚子妇人也找借口溜了。 李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谁府里不生孩子,也没见这么怠慢客人的? 再者,这儿还有个即将出阁的姑娘,眼看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就没人出头支应两声? 她所不知的是,钱氏与魏氏都彻夜没睡,钱氏在二房院忙活了一夜,而魏氏念了一夜佛经,两人都是天亮之后才得以上床合眼,尤其魏氏年纪大,身子更熬不住。 卢氏昨夜被杨娥骇着也没睡踏实,加上孕妇本身容易犯困,吃过饭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实在陪不了,必需得躺上一会儿。 李夫人既为自己不平,又替杨娥抱屈,言语上便露出几分。 杨娥如同遇到知己般,滔滔不绝地将张氏素日待她不好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遍,又好一顿排喧杨远桥,说他耳朵根子软,被张氏挑唆着苛待前妻生的子女。 钱氏小眯了会,胡乱吃了点午饭,先到二房院看了看张氏,又急匆匆地赶到流云轩,正听到杨娥说完张氏与杨远桥,又开始抱怨钱氏与魏氏漠视她。 钱氏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难受,恨不能进去跟杨娥分辩一二。别的且不论,单就她的亲事,去年一年她恨不得跑断腿磨破了嘴皮,没想到杨娥不但不感恩,反而一肚子怨气。 又思及杨妡,能够毫不犹豫地切腕放血,还在观音像前整整跪了一夜,等张氏醒来时,她两条腿麻得几乎动不了,却硬撑着连连向自己道谢,向稳婆和太医道谢。 第3章 一个是薄情寡义,一个却是孝顺知礼,这两位姑娘差得也太大了。 钱氏心中感慨,面上却不露,笑盈盈地跟李夫人赔罪,又格外嘱咐杨娥一番话。 申正,魏璟带着喜娘等人上门催亲,杨娥在全福人陪同下先去松鹤院拜别魏氏,又往二房院拜别杨远桥。 厅堂正中摆着两把太师椅,杨远桥坐在左边,右边椅子上摆着魏明容的牌位。 杨妡并没来,只有杨姵与杨娇穿戴整齐地站在旁边。 杨娥对准椅子恭敬地磕了头,起身时,唇角撇了撇:算张氏母女走运不能露面,否则她一定当着大家伙的面好生羞辱她一番,即便勉强占个嫡又如何,张氏在她亲娘面前不得照样执妾礼?就算只是个牌位,也牢牢地压她一头。 杨远桥看着杨娥感触颇多,既怜她自幼丧母,又气她言行无状,思量番,叮嘱她要魏家定好生孝敬长辈和睦同辈,早点为魏家开枝散叶。 杨娥神情淡漠地听着,并不说话,只待催轿的鞭炮声响,由杨峻背着上了花轿。 没多久便在鞭炮声中下了花轿,喜娘将一条红绸布塞进她手里,扶着她进了花厅。 花厅里人声鼎沸,想必来了不少宾客。 杨娥蒙着红盖头瞧不见厅里的盛况,只能看到地面上各色衣袍的袍边或者裙裾遮掩下大大小小的绣鞋。 耳边不时传来人们的赞叹声,「魏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清俊儒雅,新娘必然也是花容月貌。」 「那当然,隔壁杨府女子,个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也只有这般人才才能配得上魏璟。」 杨娥微微弯了唇角,既然魏璟能够亲自迎亲,拜堂肯定也是他了,那么夜里……是不是无需用外祖母说的那法子了? 正思量着,就听司仪洪亮的声音喊道:「吉时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杨娥忙敛住心神,随身旁魏璟的动作拜过三次。 礼毕,杨娥被簇拥着到了新房来仪阁。 喜娘说了一套又一套的喜庆话之后,拿起旁边缠着红绸布的秤杆交给魏璟,「少爷等急了吧,快看看咱们漂亮的新娘子。」 魏璟犹豫片刻,缓缓挑开了喜帕…… 杨娥低垂着头,心「怦怦」跳得厉害,既期待又忐忑,不晓得魏璟看到她该是怎样的神情,是惊喜还是厌恶? 她知道魏璟贪恋杨妡的容貌,适才点妆时特意将唇角往上描了描,眉梢画得比往常平,而新娘妆粉本就涂得厚,完全遮盖了她稍微发黄的肤色。 对着镜子瞧时,觉得与杨妡至少有五六分的相像。 这样的自己,应该会得魏璟欢心吧? 可思及上次魏璟盯着她满脸厌憎,又觉得心虚。依照魏璟的才智,肯定猜出是她设下全套算计了他。 但她没办法,她喜欢他,从六七岁懂事的时候就喜欢他,而且也想嫁回魏府守在毛氏身边受她庇护。 正思量着,就觉眼前一亮,杨娥微眯下双眼,看清了魏璟的神情——眸中有片刻的惊讶,转瞬归为平静,而脸上却沉静如水,根本瞧不清悲喜来。 喜娘夸张地笑道:「新娘子生得真漂亮,就跟画上画得似的,瞧把新郎官喜得都看直了眼,真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来来,赶紧喝了合卺酒,从此就是恩恩爱爱的小两口了。」 屋子正中的圆桌上摆着四样点心,另有只小巧的酒壶并两只酒盅。 喜娘熟练地各斟小半杯递给两人,乐呵呵地唱念:「喝过合卺酒,子孙不用愁,头一胎生男再一胎生女,儿女绕膝走,生活乐悠悠。」 话音刚落,魏璟当先喝了杯中酒,淡淡道:「外头尚有宾客,我过去了。」也不看杨娥,甩着衣袖阔步离开。 杨娥愣在当地? 仪式还没结束就迫不及待地离开? 全福人李夫人说过,喝完合卺酒之后,男女两方合该一并将床上的红枣花生桂圆等物收拾了才对,这样才合早生贵子的寓意。 魏璟又急些什么? 喜娘看出几分端倪来,笑着将杨娥扶到床边,「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新郎官到外头应酬客人,新娘子就受累收拾床铺,以后准保和和美美儿女成群。」 喜娘口齿伶俐,喜庆的吉利话儿一套接一套,都不带重样的。 直至把全套礼节过完了,才笑盈盈地对杨娥行个礼离开。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杨娥晃一下酸痛的颈项,沉声唤道:「采茵。」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姑娘有何吩咐?」 并非采茵,而是惜苹。 先前的二等丫鬟采茵与采芹一个要回乡成亲一个配给府里小厮,都没跟来,钱氏便另外挑了两个刚进府的小丫鬟,连同惜苹惜芷等四人,凑成了六个。 杨娥浑不在意,反正魏府她熟得很,并不需要打官司占场子。 以往采茵与采芹虽然用着习惯,但她们年纪大,心思也多了,依仗自己资历老,就连她要做的事也敢拦上一拦,倒不如趁机换了,好生调~教几个合心意的。 此时听到惜苹答应,杨娥才想起采茵没跟来,隐隐也有些惆怅。 要是换成两个大丫鬟在,可能喜娘刚走,她们就伺候自己更衣了。 暗叹一声,淡淡道:「这满头金簪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还有这衣服太沉,太热。」 惜苹闻言,忙上前将杨娥头上钗簪卸下,惜芷则寻了家常穿的衣裳出来,伺候杨娥换了。 换过衣裳,杨娥觉得松快了些,又见桌上点心颇为精致,挑着自己爱吃的尝了两块。 因早上她起得晚,且两家离得近,并不曾如何折腾,杨娥丝毫不像别的新嫁娘般困倦得要命,反而觉得非常精神。 第4章 她慢慢踱着步子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明暗三间宽大的新房,所用桌椅床榻都是她的嫁妆,墙上挂的字画、博古架上摆着的瓷器以及桌子上的杯碟茶盅也都是她素日喜欢的,真的是无一处不合心意。 推开半边木窗,瞧见院子被大红灯笼照得亮如白昼,西墙边两棵树上都系着红色绸带。寒风吹动,吹得绸带舞动不停,也隐约带来了前面花厅的嬉笑欢闹。 一派喜庆与热闹,完全不同于杨府的冷清低调。 杨娥深吸口气,抿了嘴儿笑,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家。 不多时,有婆子带着两个丫鬟提了食盒进来,「老夫人怕二奶奶肚饿,吩咐厨房做了几道菜,二奶奶先垫垫肚子,前头宴席怕是待会才能散,让二奶奶别着急。」 婆子不是别人,正是毛氏身边得用的高婆子。 杨娥忙道:「高嬷嬷怎地亲自过来了,打发丫头跑一趟不就成了?」 高婆子边往桌上摆饭边笑,「奶奶是咱府里头一个孙子辈的媳妇,没有旁的妯娌陪伴,姑娘们要等明儿认亲之后才能过来,老夫人怕奶奶不习惯,让我陪着说会儿话。」 杨娥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又见桌上四个菜道道是自己爱吃的,不禁红了眼圈,「还是外祖母最疼我。」 高婆子笑道:「奶奶该改口了,往后得唤祖母才对。」 一句话,引得杨娥满脸通红,却是散了适才的伤感。 杨娥适才吃过点心并不饿,只略略尝过几口,就让丫鬟们撤了下去。 高婆子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这白纸包的是合欢粉,助情助兴的,红纸包里则是软筋散,用了让人身上没有力气,不用多放,每样一点点就成。」 杨妡疑惑地问:「怎么是两样,不用不行?」 高婆子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单只用合欢粉也成,老夫人是怕药性上来奶奶受不住,头一遭本来就疼,倘或被药性激着没了分寸,容易伤了奶奶。软筋散只管让人手脚无力,脑子仍是清醒着,要害处也不妨碍。如果奶奶忍得住疼,就只用合欢粉,如果忍不得,就两样一并融在茶水里,届时奶奶就得主动点。」 杨娥面红如滴血,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既然表哥不情愿那就算了,我嫁过来只想侍奉外祖母,别的……」 「欸,奶奶说的什么话?」高婆子打断她,笑着道:「老夫人早就盼着抱孙子了……而且新婚头一夜,婆婆都要检查元帕,你拿不出来,大夫人固然不会说什么,可要被下人知道了,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子?老夫人说,二少爷还是个童男子,屋里丫鬟从来没沾过手,今夜奶奶好生伺候着,等得了趣儿,指不定怎样疼奶奶。」说罢,又细细教导杨娥一番。 卢氏是个年轻小媳妇面皮儿薄,只将画册塞给杨娥让她自个儿琢磨,真正如何行事是半点没讲。 高婆子已经五十出头,孩子也生过两个,对于男女之间那种事情的羞耻心早被岁月磨没了,加之她言语粗俗,嘴上混不吝得什么都说,听得杨娥面红耳赤身软如酥。 直到高婆子离开许久,杨娥才从那股子震撼中缓过劲儿来,往净房里擦把脸,褪了脸上红晕,静静地坐在床边思量着。 亥正时分,前面宴席终于散了。 杨娥估摸着魏璟很快就回来,遂吩咐丫鬟沏了壶新茶,她先倒出一杯在旁边凉着,然后把两包药粉各捏了一小撮散进茶壶里。 看着药粉还有剩余,她顺手塞进妆台下边抽屉里。 不多久,外面传来小丫鬟清脆的问候声,「二爷回来了,恭喜二爷。」 杨娥敛住惊慌,站起身,就见门帘晃动,魏璟带着满身酒气走了进来。 看样子喝了不少,脚步略有些踉跄,那双黑亮的眼眸也蒙了层迷离,可面容仍是清贵,而且因带着微酡的醉意更显俊俏。 醉了,是不是就更容易行事? 杨娥窃喜,吩咐丫鬟端来铜盆,亲自绞了温热的棉布帕子,柔声道:「表哥,我伺候你擦把脸吧?」 魏璟扫她一眼,见她已洗去妆容,原先与杨妡相似的四五分便荡然无存,心头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抓起她手中棉帕,淡淡道:「我自己来。」擦两把,往炕边走,身子一侧歪了上去,「往后你在床上睡,我在炕上睡。」 杨娥又惊又恼,忙将丫鬟打发下去,低声问道:「表哥是什么意思?既是不愿意,何必非要娶了我?」 魏璟哂笑,「不是你千方百计想嫁给我吗?我遂了你的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今天,我既去亲迎,又与你拜了堂,夜里还歇在这里,人前人后给足了你体面,你还要什么?」 自然是要男欢女爱,要生儿育女,要白头偕老。 杨娥默默念叨着,可看到魏璟满脸的不屑与讽刺,咬了唇问道:「表哥,咱们跟别的夫妻那样正常生活,不好吗?」 「不好!」魏璟极快地回答,毫无转寰余地。 杨娥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站在炕边默默看魏璟两眼,无奈地道:「表哥喝多了,说得都是醉话,我给你倒杯茶吧?」 「不用,」魏璟断然拒绝,起身往桌边走,看上面已有半杯残茶,没用,另取一只空茶盅,倒了满杯。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 魏璟酒后口干,一口气饮了个干净,回身仍往炕上去,连鞋子都没脱,斜靠在崭新的弹墨靠枕上。 纵然带着五分醉意,可那样貌风姿依然清俊儒雅,教她心动。 杨娥静静地看着,莫名就慌乱起来,不知药粉几时起效,她真的要不顾廉耻地主动破了身? 如果真是这样,表哥更会恨恶她吧? 杨娥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慢慢踱到桌前将自己那杯残茶喝了,忽然就听魏璟嘟哝一声,「五妹妹……」 第5章 又是杨妡! 杨娥回头一瞧,发现魏璟微阖了双眼,口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低低念着,「五妹妹。」 杨娥心头火起,走到炕边,柔声道:「表哥,我帮你脱了鞋吧?」俯身握住了魏璟的脚。 「不用,」魏璟睁开眼,脚下却不动,任由杨娥替他褪了粉底皂面短靴。 杨娥心中有了数,默一默,又道:「我替表哥更衣,穿着衣裳睡觉不舒服。」伸手解他腰间系带。 「不用,我自己来。」魏璟眸间明显有着抗拒,身子却丝毫动不得,无比震惊地看着杨娥给他脱下了外面锦衣,又开始解他中衣扣子。 魏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怒道:「你做了什么?」 杨娥手下动作不停,「是祖母吩咐的,她盼着抱孙子,你与我生的孙子,我也没办法……而且表哥知道,我老早就喜欢表哥了,除去表哥我再不会嫁给别人,我是真心爱慕表哥……」 魏璟一怔,想起数月前的自己,也曾在杨妡面前说过这种类似的话。 先前他只觉得自己真心仰慕,杨妡就该欢喜地回应,却不曾体会,原来被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纠缠上,竟是如此的无奈! 难怪当初杨妡看待自己会是那般憎恶的眼神? 因为他现在看杨娥就是无比的痛恨与憎厌! 杨娥终是羞涩,不敢将魏璟剥个干净,给他留了亵裤,而她也只脱掉外衫,仍着了中衣,上炕偎在魏璟身边,手指轻轻搭在他赤着的腰间,嘴凑近魏璟耳畔,低低柔柔道:「表哥,这真的不怨我,长辈之命不可违背……我会尽心尽力伺候你,你别恼了我。」 魏璟冷冷地看着她,想起送杨峼赴任那天,杨峼的话…… 他们几个将杨峼一直送到城外十里,临别前,杨峼特地将他叫到一旁,长长一揖,「彦章,我知你对小娥并无情意,这门亲事也是小娥做得不对,但她总归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你我相交十好几年,不是手足胜似手足,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可以对小娥无意,可以另纳心悦之人,但请给她应有的体面,别让她不好做人……换句话说,你不把小娥当妻室,至少得念着她还是你的表妹。」 相交十几年的好友这样求他,他还能怎样? 魏璟毫不犹豫答应了。 所以,当毛氏吩咐他亲迎,他虽然不愿意也去了。 本来他想,敷衍过这一夜,给足杨娥面子,赶明儿他就借口课业繁忙仍到外院去住。 没想到杨娥竟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就连知春楼的婊子都不屑于使用的方法,她一个伯府千金会用得得心应手——既然她自甘下贱,那他就把她当贱人待。 魏璟冷冷地看着杨娥微阖了双目,将红唇贴上她的唇,又见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在他胸腹之间。 身旁是少女柔软灼热的身体,鼻端是少女独有的清浅幽香,纵使魏璟尽力压抑着自己,可身体还是自有主张地热了,月白色的亵裤不动声色地隆起一块,呼吸慢慢地变得粗重急促。 杨娥察觉到,面色愈加红,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血似的,红唇擦着他的脸,缓缓移到他耳侧,羞怯怯地道:「表哥,你教教我。」 魏璟「哼」一声闭了眼,岂知眼睛虽然瞧不见,可其它的感觉却更加灵敏。 先是听到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又感觉他的亵裤带子被解开。 片刻的安静之后,伴随着痛苦的低叫,他仿佛置身于一处温暖湿润的所在,那种被紧紧包裹着的感觉让他立刻回忆起跟月娥纠缠的时光。 不由低呼,「小娥」,睁开了眼。 正看到杨娥光着身子蹲跨在他腿上,上不去下不来,神情极是痛苦。 听到他呼喊,杨娥泪眼婆娑地道:「表哥,我疼。」 魏璟有一刹那的怜悯,很快散掉,冷冷地开口,「你自作自受。」 「可我是真的爱慕表哥,我想为表哥生个孩子。」杨娥哭泣着喊道,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歇地往下淌,正滴到魏璟腹间,微微有些热。 魏璟立时想起在知春楼,月娥也是这般目中含泪哀哀地求恳他,就感觉腹下一紧,发了出来。 杨娥才好受了些,赶紧自他身上下来,将事先备好的元帕擦了把黏糊糊的腿间,又披着衫子往净房清理,一边擦洗一边仍是哭。 她是真没想到会这么疼,高婆子所说的趣味一点没尝到不说,反而疼得让人恨不能去死。 魏璟发过这一回,身上燥热解了些,而目光却愈加清冷,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天色渐明,床头灯烛早已燃尽,张氏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神情憔悴两眼通红的杨远桥。 「你醒了,饿不饿?」杨远桥本能地捧过旁边暖窠,「先前厨房送来的粥,还热着,你吃一点。」 张氏摇头,「等会儿再吃,现下还不饿,」顿一顿又道,「你往正房睡下就是,有素罗她们在,不用你时时陪着。」 杨远桥笑笑,「我已经睡过一觉,睡醒之后才过来的,我跟上司告了七日假,这几天都不用上衙,几时困了几时去睡。你只管好生养着,不用挂念我。」 张氏微微一笑,问起杨妡,「大伯可曾往太医院求了伤药没有,腕间那么深一道伤口,千万别落下疤。」 「已经取回来了,说是宫里娘娘用的玉肌膏,只要天天擦抹,肯定不会留疤……都是你教的好,上次她替阿峼捱过一鞭,这次又为你……难为她小小年纪也敢下得去手。」杨远桥感慨不已,「这几个孩子就数妡儿最仁义,最孝顺。」 张氏也没想到。 她是清醒之后听桂嬷嬷说的,太医说用人血滋补好,杨妡就毫不犹豫地割了腕,还在观音像前跪了好几个时辰。 张氏立刻就落了泪。 第6章 当时钱氏也在,红着眼圈劝她,「刚生完孩子不许哭,若是伤了眼怎能对得起阿妡一片孝心。」 正巧杨妡睡醒过来瞧她,张氏问她:「平常针扎了手都嚷疼,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 杨妡笑嘻嘻地说:「怎么不疼,可当时顾不得想别的,就暗自庆幸,还好太医没说人肉滋补,要不我该从哪儿剜下块肉来?」 张氏苦笑不得,瞪着她道:「都已经定了亲的人了,天天净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什么时候能说点正经的?」 杨妡俯在床边,娇娇软软地道:「娘怀胎十月生下我,又含辛茹苦养大我,我舍点血是应当,多喝几碗红枣燕窝羹也就补回来了。」 张氏忍俊不禁,觉得沉重的身体似乎轻快了许多,挥了手撵她走,「没个正形,赶紧一边呆着去。」 趁着到松鹤院请安时,钱氏把此话说给魏氏听。 魏氏沉默片刻,开口道:「老二家的有福气,生了个孝顺闺女,你也不错,瞧着四丫头也是个忠厚老实的,不想二……」不免又想起杨娥,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孙女,三番两次害自己生病。 她怎会那般薄情寡义,竟然一点都不念及自己对她的好? 魏氏眸光顿时黯淡下去,默了默,才道:「明天回门,让她直接到你那边吧,这几天我睡不好,没精神见。老二媳妇那边也算了,好容易鬼门关门口捡了条命,让她安生养两天……我这里有二两上好的燕窝,待会你打发人送到五丫头那边,另外吩咐厨房多炖些鸡汤给她补补,瘦得竹竿似的,以后生孩子又有得罪受。」 钱氏笑着一一应允。 岂料,杨娥根本就没打算回门。 她直直地躺在来仪阁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的褥子上,望着头顶大红色绘着百年好合图样的帐帘,泪水不断地自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在枕畔。她怎么也没想到成亲后的日子跟先前以为的竟是截然不同。 那天,她豁出去脸面受尽痛苦采到落红,本以为魏璟会像毛氏所说,因尝过鲜而怜惜她,谁知第二天清晨,她还在睡梦里就被他绑在了床上,嘴里塞了帕子。 原本的清俊儒雅浑然不见,他红着眼用力掐她,扇她耳光,一口一个贱人地骂她,毫不留情地贯穿她,直至发泄完,才松开她的手脚厌弃地看了她两眼,说了声,「你真叫我恶心。」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的脸肿了好大一块,为了体面,只好敷了厚厚一层脂粉去敬媳妇茶。 秦夫人神情不愉地说:「阿璟一早就过来了,我与你父亲等了足足两刻钟,你也是心大,头一日上门就起这么晚?」 她无从分辩,眼巴巴地看向魏璟,魏璟已经梳洗过,换了身绯色衣衫,身姿颀长地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清淡的微笑,看猴戏般看着她发窘。 勉强敬过媳妇茶,又伺候秦夫人用了早饭,就到了认亲的时候。 魏家上下她都认识,只不过重新改个称呼。 好容易强颜欢笑地应付过认亲,她终于忍不住跑到德正院,哭着撸起衣袖给毛氏看。 毛氏心疼地搂着她,又手忙脚乱地拿伤药给她抹,却始终不说替她做主,「男人都有气性,洞房那天,你处处占着上风,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阿璟一时气急手下才重了些,过两天就好了。」 杨娥大睁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前毛氏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初她忐忑不安地说,魏璟一直不喜欢自己,这次又是使了计策才定下亲,魏璟必然会冷淡她,毛氏大包大揽地安慰道:「没事儿,外祖母给你做主,一切都包在外祖母身上,阿璟不愿洞房也得洞房。」 法子是毛氏想的,药粉也是毛氏给的,高婆子教导她的时候可半点没提「男人咽不下这口气」的话。 才过了一夜,为何一切都变了呢? 毛氏被杨娥盯得浑身不自在,打着哈哈道:「你强了他,他打了你,都扯平了,你好生歇两天把伤养养,回头我嘱咐阿璟,下次可不能这么重。」 杨娥满心不甘,但又不愿得罪毛氏,只得悻悻离开。 可她浑身的伤却没机会养,半下午的时候,秦夫人派人打发她过去说话,话没说几句,却时不时地吩咐她端茶倒水,又抱怨丫鬟们手拙捶腿捶得不舒服,让她亲自捶。 一待就是一下午,夜饭自然也是在正房院吃。 秦夫人与魏璟魏琳都坐着,唯独她站着,时而添汤时而盛饭,等终于伺候秦夫人吃饱,她坐下吃饭,满桌的菜都凉了。 没等她动过两筷子,那边秦夫人又唤她过去说话。 杨娥受不住了,又到德正院诉苦,「我本来觉得母亲性情温和待人又亲切,哪知就会搓磨我,一会嫌水烫一会嫌茶酽,旁边站着四五个丫鬟婆子,怎么就不能使唤她们干?」 毛氏和蔼地拍拍她的手,不以为然道:「小娥呀,这当闺女跟当媳妇可不一样,儿媳妇就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就像我,我婆婆那么和善的人,还足足让我立了一个月的规矩,这都是儿媳妇的本分,等以后你当了婆婆就明白了。」 杨娥眨巴眨巴眼睛,不是说好,只要她嫁过来,外祖母肯定会替她撑腰,绝不会被人欺负吗? 杨娥不知道,在她来之前,秦夫人已经先来了一步,结结实实地告了杨娥一状,「阿璟说洞房夜里,她趁阿璟不注意往茶水里用了药。素日我冷眼瞧着,觉得小娥行事挺大方,怎么堂堂一个伯府姑娘就能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阿璟正值血气方刚,用了那种恶心药,岂不是成心坏他身子?阿璟到现在头还晕着,所以我做主让他在外院歇两天,没得娶个媳妇把命去了大半……而且连床都没上,就在大炕上,不说帐帘,连个挡头都没有,屋里明晃晃地点着灯,要是站在院子里,岂不看得清清楚楚?」 第7章 毛氏哑口无言,难道她能说药粉是她给的,她跟杨娥串通起来算计魏璟?只得任由秦夫人把账完全算在杨娥头上。 秦夫人又道:「我本想叫小娥来问个清楚明白,可刚让她倒了杯茶,她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难不成我这个婆婆就不能支使她了?」 毛氏突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心里偏着杨娥,但秦夫人说话却占着理儿,真不好驳了去。 与其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托病甩开手,让那两人自个儿解决去吧。 此时杨府的二房院却是一片和乐融融。 小婴孩刚吃过奶,安安稳稳地躺在罗汉榻上睡觉,杨归舟给这个幼孙取名叫杨嶙,嶙与麟同音,取其祥瑞之意。 本来魏氏说定的是,杨娥回门在大房院摆席,二房院则给杨嶙洗三。因张氏身子还虚着,洗三不打算大办,就是自家本户地凑个热闹,等过几天满十二日的时候再大办。 杨家宾客也都做了两手准备,先到二房院洗三然后到大房院坐席。 既然杨娥不回门,钱氏乐得清闲,倒腾出手来把洗三给办得热热闹闹的。 席间并没人提到过杨娥,也没人打算到魏家问问情况。 诸人都想着杨娥性子左,又是个薄情的,不愿回府也正常,而她又是嫁到自己的外祖母家里去,毛氏待她跟眼珠子似的,只有她欺负别人,万不能她被人欺负。 洗三过后,天气愈发冷了,冬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张氏舒舒服服地坐了四十八天月子,终于把亏损的气血养了回来。 经过一冬的滋补,杨妡个头蹿了,脸色也红润了,腕间伤疤仍在,却只余浅浅一道,平常被衣袖遮着,并不显。 张氏却记挂着,时不时握着她的手叹息,「好好的落一条疤,太医也爱说大话,不是说宫里娘娘用的,定点痕迹都不留?」 杨妡便笑,「时候还短,再养两个月肯定就看不出来了。」 张氏也没办法,只能如此了。 既然张氏身子大好,就不能闲着。魏氏不知怎地换了脑筋,竟然放心让张氏操持杨峼的亲事,而钱氏则准备过年的杂事并照看卢氏。 府里院子是现成的,先前姑娘们设宴的芙蓉阁就不错,里面已经粉刷修缮过了,只需要添置些器具就能住人。 杨妡不愿张氏操劳,倒把这事揽过大半,每天带着丫鬟过去收拾。 腊八节这天,又落了雪,杨妡却意外地收到了魏珞写来的信…… 信是写给杨远桥的,厚厚的一叠,里面另外封了只小信筒,上面写着五姑娘亲启。 难为他竟然还想着给自己写封信,杨妡心里着实开心了下,忙不迭地回到晴空阁 ,裁开信筒将纸抽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平安。 杨妡犹不置信,翻过来覆过去再看两遍,千真万确再没有第三个字。 就这么两个字还值当额外封个信筒? 只要杨远桥收到信,她也便知道他平安好不好? 真真是半点情趣都没有,即便说不出好听的话来,至少说说他平常干些什么,天气冷不冷,能不能吃饱。 杨妡扶额无语,恨不得用力掐他两下,再骂他一句「猪」,可想起他望着自己晶晶亮的眼眸,想起他扎挲着双手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想起他粗鲁地亲吻自己的笨拙,那份恨与怨尽数变成了思念。 铺开纸想写封回信,研好墨才发现心中涌荡的千言万语竟是无从落笔,思量了好半天写下四个字「我想你了」,稍琢磨觉得不合适,将纸团成一团扔了。 又想画头猪给他,可她只吃过猪肉却没真正见过猪长成什么样子,只得作罢。 第二天,杨远桥写好回信要送到驿站寄出去,特地问杨妡,「你没有回信?」 杨妡悻悻然回答,「没有。」 张氏劝道:「你好歹回几句话,也不枉阿珞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写信回来。」 「这叫信?」杨妡气呼呼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抖开,「就是句废话!」 张氏见她虽气,却把信随身带着,叹一声,笑道:「废话你也回一句吧?」 杨妡想一下倒是有了主意,提笔就着杨远桥适才用过的墨也回了两个字,「活着。」 张氏苦笑不得,让杨远桥封好一同寄出去。 正巧乳娘抱着杨嶙进来,杨妡就势把他接在怀里。满月之后,杨嶙长开了许多,肤色白净像张氏,眉眼却像极了杨远桥。 杨远桥虽已有四个子女,但以前差事繁忙,从没有亲自照看过,这一个却是因为张氏身体不好,他陪护张氏的同时也照顾了杨嶙,亲眼看见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呈现出自己的样貌。 那种感觉绝非前头四个子女可以相比。 此时见身形纤瘦的杨妡抱着襁褓,杨远桥暗自捏了把汗,忙道:「妡儿当心,别摔着弟弟。」不由分说地自己抱着了。 杨嶙已不像月子里那样恨不得每天睡上十个时辰,这会儿刚吃过奶正精神着,睁着一双乌黑如点墨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杨远桥,也不知是真瞧见还是没看清,忽地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笑容纯净如冬雪似朝阳。 杨远桥被这笑容感动,顿时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伸长指头轻戳一下杨嶙脸颊,杨嶙许是觉得有趣,又咧开了嘴。杨远桥献宝似的抱给张氏看,「嶙儿会笑了,他冲我笑呢。」 张氏得这个儿子不容易,真是把杨嶙给疼到了心尖上,闻言立刻凑上前看。 杨妡见状,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乍从温暖的屋里出来,被寒风吹着,杨妡不由打了个寒噤,红莲眼疾手快已抖开大红羽缎的斗篷给她披上,紧紧地系上了带子。 杨妡满足地叹口气,想着适才情形,弯了眉眼。 第8章 张氏如愿得子,如今又与杨远桥琴瑟和鸣,魏氏待张氏也和善了许多,日子终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终于能对得起张氏,也对得起被她误占了身体的原主小姑娘。 站在空水桥上,已经结冰的河面映出她模糊不清的倒影,杨妡默默念一句: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你现在什么身份,请放心,你的爹娘都很好,希望你也过的好。还有你前世的夫君,或许你不曾喜欢过他,可是,我却是爱着他,这辈子我想与他好好过。 想起魏珞,杨妡长长叹口气,这个榆木疙瘩似的男人,几时才能在情事上开窍? 又想起自己写的回信,也不知他看了会是什么感受? 杨妡满腹思念满心欢喜地走到芙蓉阁。 因为杨峼的亲事定的实在仓促,喜房也是冬月中旬才定下来,把屋子尺寸告诉三舅公。而腊月里,许多木匠不接大活计,要想赶在成亲前置办出一整套的家具是不可能的。 魏氏也想到这一点,亲自到齐家医馆跟三舅公解释,「……家具我们都有,为了图个吉利美满,就麻烦你们准备一张喜床……说来也是我们家委屈阿楚了,实在没有赶在腊月底儿办喜事的,但阿峼这情况确实没办法,幸得亲家不计较……这是我给阿楚的添妆,便是时间紧,咱也得让阿楚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说罢递过去一个小小的雕着石榴花的紫檀木匣子。 齐家世代都是忠厚善良的性子,三舅公更是为别人考虑得多,见魏氏一把年纪顶着寒风跑来本是不容易,姿态又放得这么低,便想阿楚是一定要嫁过去的,何必因这些小事闹得不愉快? 便道:「亲家夫人言重了,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只要小两口能过得和美,什么体面不体面都是给外人看的。」不肯要那匣子。 魏氏却很坚决,非把齐楚叫过来,亲自塞进她手里。 魏氏走后,齐楚打开一看,墨蓝色姑绒上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共千两银子。 三舅公吓了一跳,忙让齐韩过来讨张氏的主意。 张氏也颇为诧异,细想一下对齐韩道:「兴许是贴补给小两口以后过日子的,毕竟在外面要另置一头家,而阿峼每月俸禄连自己花用都紧张,让阿楚收着便是。」 齐韩想想觉得有道理,原样将银票带了回去。 齐家只准备喜床,那么芙蓉阁的布置就落在张氏头上,杨妡顺理成章地接在了手里。 说起来还是让杨妡布置最合适,因为她跟齐楚处过不短的日子,又多少了解杨峼的喜好,故而选用的器具摆设都尽量投他们所好,用足了十分心思。 随着年关在即,正值三九,天气冷得几乎是滴水成冰,杨峼早几天就写回信来,说已经跟上司告了假,腊月十八就往回赶,一直休到正月十八再上衙。 听起来很长,足足一个月,可大冬天路上不好走,从文登到京都紧赶慢赶也得六七天工夫。这样一来,单是路上就得耗费一半时间。 魏氏扒拉着手指头算日子,估摸着过小年应该能到,谁知从早上等到落钥都没有消息,二十四一早又落了雪,开始只是下雪沫子,下着下着就成了片,沸沸扬扬的,很快将院子里的亭台楼阁染成了白色。 这样的天气,怎可能赶路? 而杨峼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六,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适合嫁娶的吉日,错过这天就得等到正月初八。 魏氏长长叹口气,对钱氏道:「实在不行就让阿峋代替阿峼迎亲,先娶进门等以后再洞房。」 钱氏想想实在没别的办法,只得应了。 杨府众人都翘首期盼杨峼早点回来,岂知有一人更是心急如焚,不是别人,正是魏二奶奶杨娥。 杨娥成亲三日回门没回,满月之后回娘家住对月也没回。 开始是不想,后来则是拉不下脸来回去。 临出阁前,她自以为要脱离杨家从此在毛氏的庇护下幸福生活,所以对杨家上下都爱搭不理的,先是跟杨远桥吵闹过,又对钱氏不满过,最后几天竟连松鹤院的门都没进。她是打定主意再不回杨府的,可短短一个月就灰头土脸地回去,她拉不下面子,也不甘心。 她不相信凭自己的才学与智慧,再加上毛氏的支持,会在魏府混不下去。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她怎么努力讨好秦夫人,秦夫人对她始终神色淡淡的,完全不是未成亲前一口一个小娥那般的亲近。 好一点的就是,秦夫人终于不让她在跟前伺候饭菜,也不招呼她过去说话了。 魏璟也是。 杨娥曾想推心置腹地跟他谈谈,解释一下自己先前行为的原因,但洞房过后一连六七天,魏璟都没有踏足过来仪阁。 下人们瞧得清楚,便有闲话传出来,意思说魏璟瞧不上杨娥,连门都不进。 杨娥对洞房夜里的事情有些发怵,可听过毛氏解释,又觉得魏璟所为确实是被气的失了分寸,如果她温柔体贴些,魏璟定然不会那样狂暴。 杨娥反思之后,又听到那些传言,便在毛氏面前抱怨,「母亲也是,成亲第二天就迫着表哥读书,表哥刚馆选考进翰林院,离是否留馆还有三年。做学问是天长日久的工夫,岂在这一朝一夕间?」 毛氏也隐约听到了传言,觉得杨娥说的很有道理,又惦记着早点抱重孙子,便将秦夫人叫过来训了顿。 当天,魏璟就回了来仪阁,不等杨娥开口,便将下人斥退,揪着杨娥胸前衣襟就扔到床上,冷冷地说:「既然是你求的,那我也不好拒绝。」 熟练地抽出腰间系带把她手脚捆在一处…… 从此每隔五六天,魏璟就回一次来仪阁。 杨娥实在怕了他,哀求过恳请过,魏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每次拿她试刀。 第9章 杨娥苦不堪言,撩起裙子给毛氏看,腿上一处挨着一处有绳索的泪痕,有蜡烛的烫痕,还有弯弯的指甲印。 毛氏彻底明白了,可她有什么办法,魏璟是她唯一嫡亲的孙子,以后要承继爵位,不能有任何丑事传出来,于是劝道:「你不是一直说喜欢阿璟?阿璟就是孩子气喜欢跟你闹着玩儿,你迁就迁就他。我也跟他说说,以后动手别这么重。」 听罢,杨娥一颗心就像浸在了冰水里,从里到外透着寒意。 思来想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杨峼了,而杨峼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五宵禁前进了家门…… 魏氏本来已经歇下了,听说杨峼回来,匆匆忙忙披上衣裳就往外迎。 珍珠赶紧拦住她,劝道:「外头天这么冷,又黑灯瞎火的,老夫人从热屋子出去别激着,再者三少爷鞍马劳顿,没准儿还没吃饭,总得先回去喝口热茶换件衣裳。老夫人先缓缓,我去找人问一声,等三少爷漱洗罢再过去不迟。」 魏氏觉得有道理,连声催促人到外院打听。 没过一会儿,丫鬟小跑着进来,喘着粗气道:「老夫人,三少爷回来了,已经进了二门,说要过来给您请安。」 魏氏立刻来了精神,吩咐珍珠让廊檐下的灯笼点上,又使唤玛瑙立刻去沏杨峼喜欢的云雾茶。 茶还没沏好,杨峼便大步踏进松鹤院的大门。 刚进门,杨峼便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魏氏在屋里看见,斗篷也顾不上披,哭着就冲了出去,抱住杨峼不撒手。祖孙俩人就在院子当间抱头痛哭。 珍珠急得忙劝,「三少爷,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又没穿大衣裳,有什么话进屋说。」 杨峼一听,再不坚持跪着,起身扶魏氏进了门。 就着明亮的灯火,魏氏将杨峼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才短短三个多月,人瘦了许多,临走时缝的青莲色锦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两只腮帮子都凹了下去,精神也憔悴,眼底明显有着青紫,一看就知道是觉没睡足的结果。 再细瞧,见他额角被鬓发掩住的地方有块青肿,而锦袍上沾过泥水,有许多残留的脏污。 魏氏泪水不住地流,抚着杨峼脸颊问道:「怎么就瘦成这样了?还有满身的泥石怎么了?」 玛瑙端着托盘进来,闻言笑道:「老夫人,先让三少爷喝杯茶暖暖身子,我已经吩咐厨房备饭,厨房说别的菜不易得,先下碗汤面给三少爷垫垫,很快就送来。」 小丫鬟已识趣地端了铜盆及棉布帕子。 魏氏要亲自给他绞帕子,杨峼岂容得她动手,急忙抓过来胡乱擦了擦。 正好厨房送来一大盆面,杨峼真是饿急了,连着吃了三碗。 魏氏心酸不已,「在山东连碗面都吃不上?要不咱不当这破官了,辛辛苦苦地连口饭挣不出来。」 杨峼笑道:「哪里像祖母说得这样凄惶,山东自不如天子脚下富庶,但那里百姓勤劳朴实,又靠着海,可以捞点鱼虾贴补生活,并不缺饭食。我是因路上遇到风雪耽搁了两日,怕赶不日子,从昨儿开始就没歇脚打尖。」 魏氏一听,敢情他是惦记着成亲,心中悲伤散去,脸上露出喜色,「你放心,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回头你可得好生谢谢你伯母、母亲还有五丫头……成亲后好生待阿楚,你岳父一家人真不错,但凡咱们提出什么要求,没有不应的,咱们成亲时委屈了人家姑娘,以后过日子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 杨峼连声应道:「祖母放心,齐家人的情分我都记着,以后肯定好好过。」 魏氏又细细打听杨峼在文登的衣食住行,打听他日常都处理什么公事,杨峼尽都详细作答。 直到亥正时分,杨峼实在撑不住,偷偷打了几个呵欠,魏氏才醒觉过来,催着他回去休息,又告诉他,明日不用早起,吉时定在酉正,他能赶在未初出门迎亲就成。 张氏听说杨峼回来后,着实松了口气,私下对杨妡道:「虽然可以让阿峭代为迎亲,可心里总有点别扭,阿峼能亲迎最好不过……我跟你爹商议了,你的亲事必须等阿珞回来之后才定日子,不用太早成亲,至少过了十六岁生辰。」 杨妡不意张氏竟把话题转到自己头上,俏脸红了红,掩饰般打趣道:「娘留我到十六,是舍不得我还是想让我帮您带弟弟?」 「家里这么多下人还用着你了?」张氏嗔她一眼,「我是觉得十六成亲,这样最快也得十七岁才能生孩子,太早生育伤身。像阿楚这个年纪就正好,开春就十六,算不得早。」 杨妡扒拉着手指头,「我现在十二,到十六还差三年半,到时候弟弟就快四岁了,差不多能离人了。」 张氏笑着点一下她脑门,「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就是那种压榨闺女的人?」 母女俩笑成一团。 魏氏也高兴,虽然昨夜睡得晚,今儿却起得早,老早打发珍珠去厨房吩咐多做几道杨峼爱吃的菜。 杨峼起得也不晚,先沐浴更衣,然后往长辈处各个问了安,听了杨远桥一顿教诲也就到了午时。 午饭是在松鹤院用的,杨峼吃了个饱,没打算多耽搁,就带着迎亲的仪仗往西江米巷的齐家走。 杨家离齐家并不算远,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因一路吹吹打打较平常要慢,但也赶在未正前到了齐家。 车马停住,就有人点了爆竹催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左右邻舍的人都吸引出来。 秋晖穿一身崭新的青色裋褐,从事先准备好的钱袋子里抓一把铜钱散出去,大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今儿我家少爷来迎娶齐家姑娘,要是待会儿齐家不让进门,劳烦各位乡邻帮忙说几句好话。」「哗啦」又一把铜钱撒出去。 孩子们欢呼一声,忙着四处捡铜钱,大人们乐呵呵地答应:「好!好!」 第10章 三舅公在屋里听到鞭炮声响,知道是迎亲来了,忙让齐韩关紧大门。谁知等了半天,只听外头欢声笑语,却不见有人敲门,心里不由诧异,便让齐韩将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秋晖瞧得真切,一把铜钱撒到院子里,那些小孩子兔子般飞快地蹿了进去,齐韩再想关门已经关不上了。 杨峼跨进门槛,站在院子当间对着正房朗声道:「小婿杨峼特来迎娶阿楚姑娘,还请高抬贵手。」 表舅母这是头一次见杨峼,不顾天冷,将窗户推开半扇朝外望,见他身体笔直如松,面目周正疏朗,穿身崭新的大红喜服,真正算得上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心里先就有了几分喜欢,对陪伴齐楚的几位姑娘道:「待会儿别十分为难人家,略略考问几句就开门。」 表舅母不嘱咐还好,一嘱咐那些姑娘反倒存了捉弄之心,这个问:「外头公子,你说真心求娶阿楚,不知有几分真。我且问你,若是你荷包里只剩下五文钱,是留着买米还是给阿楚买花儿戴?」 另一个又问:「我这里也有题目,你说阿楚眉头有痣还是腮旁有痣?阿楚穿几寸的鞋子,五寸还是七寸?」 杨峼本来是准备了诗文的,那曾想姑娘们专门这种刁钻题目,他虽见过齐楚几面,可真没仔细瞧过她的相貌,更没见过她的脚。 支支吾吾哼哼唧唧地一个问题都没答对。 最后迫不得已,冲着东次间窗口,工工整整地揖了两揖,又唤三声,「好姐姐」,才如愿迎了阿楚回府。 夜里安歇时,杨峼便盯了齐楚瞧,从眉头到下巴一寸寸地看,只把齐楚看得面红耳赤心如擂鼓,才低声道:「你那些姐妹真是欺负人,你脸上根本没有痣。」 齐楚不由笑出声,杨峼趁机吻住她,将她口中津液尝了个够,又去捏她的脚,伸出手指仔细量过,「不是五寸也不是七寸,约莫着该是六寸半……不行,今儿是我亏大了,你得补偿我,我不求你喊我几声好哥哥,你唤我两声阿峼。」 齐楚面似红霞,鸦翎般浓黑的睫毛轻轻地颤了好半天,才声如蚊讷般道:「阿峼!」 她声音本就柔,此时带了羞意,更觉娇软,尾音还有几分颤,像是细软的羽毛扫过杨峼心头。 杨峼心痒难耐,低应一声,覆在她身上。 一夜缠绵一夜温存。 第二天敬过媳妇茶就是认亲。 认亲在凝碧楼,就是之前文定伯贺寿时,德庆班唱戏的地方。 凝碧楼地方大而且敞亮,墙角摆了四只大火盆,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杨府众人都到了,而毛氏作为杨峼的亲外祖母也带着秦夫人和杨娥来了,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上首。 杨娥自从成亲就没回过杨府,趁着杨峼小两口还没到,钱氏就关切地问起杨娥婚后的日子。 杨妡还记着前世的事情,便着意打量了她一番——她也瘦了,脸色比以前更黄,又穿了件非常鲜亮的玫红色衣服,使得脸色越发黯淡。 中衣是立领的,规规整整地系着盘扣,随着她头部的晃动,隐约可以看到一道暗红的印迹。 想必这一世,魏璟仍然有那种虐待女人的毛病。 只是,依着杨娥的性子,她怎么可能忍下来? 而且,毛氏待杨娥比对自己的亲孙女都好,几乎是养在了心尖上,杨娥为什么不告诉毛氏?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正疑惑着,就见杨峼与齐楚一前一后地走来。 杨峼另换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袍边与领口处用大红丝线绣着连绵不绝的并蒂莲花,而齐楚则穿着大红色通袖袄,袄子袖口翻出来一寸宽的宝蓝色襕边,上面也是并蒂莲花。 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穿着,两人这副打扮倒是相得益彰非常合衬,宛如一对金童玉女自画中翩然走出。 杨妡暗叹不已,笑着侧头,瞧见杨娥目中已蓄满了泪水,正可怜兮兮地盯着杨峼,仿佛有万千委屈要诉说。 杨妡心里「咯噔」一声,她记得清楚,前世杨峼与魏璟打了一架,魏璟被打成残疾,杨峼则失了功名,最后不知道是何下场。 前世杨峼与她毫无关系,而这世,杨峼是她的三哥,更是齐楚的夫君,是她要依靠一辈子的人。 杨妡本能地不想让杨峼管这些闲事,更不想让杨峼因此而失去功名。 可杨峼是杨娥嫡亲的兄长,只要知道了就不可能不管。 除非…… 除非她能拦着杨娥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不见杨峼的面儿,或者不让她提起魏璟的事。 很明显,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杨妡思量片刻,拿定主意,她既不能拦着杨娥,那么只能从杨峼身上下手。 齐楚在杨府待过小半年,除去外院几个爷们外,其余大抵都认识,不过是改口换个称呼,而毛氏跟秦夫人则是头一次见。她早听杨妡说过,毛氏是个左性的,怕她挑理,做的鞋子就格外用心。 墨绿色的素缎鞋面用金线绣着鹅黄色的忍冬花,因嫌图样过于沉闷,又在忍冬花瓣上添了只翩飞的蝴蝶。看上去庄重而不失活泼,非常得精致。 毛氏本就嫌弃齐楚门楣太低,又是张氏的侄女儿,满心满腹地不乐意,但是木已成舟,两人已经结成夫妻,总不能立马逼着杨峼休妻。 如今看两人联袂而来,杨峼脸色虽是平静,可眉梢眼底的欢喜怎么也掩藏不住,而齐楚低眉顺目地跟在他身侧,神情温和柔媚,不由就联想到杨远桥跟张氏身上。 当初张氏也是一副乖巧老实的模样,谁知没多久就把杨远桥勾引得忘了结发之妻魏明容。 想到往事,毛氏心里就梗着刺,盯着齐楚看了半天,冷声道:「阿峼一路车马劳顿,你得多体贴他,别跟那什么人似的天天巴着男人不放。」又漫不经心地接过她手里的鞋,轻蔑地说:「我自年轻时就没穿过这么轻佻的鞋,到老了更穿不出去。」 第11章 不过是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并非偷香,也非采蜜,怎么就轻佻了? 齐楚跪在她面前,因为羞窘,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往下掉。 张氏气得不行,正要开口,便听魏氏道:「既然嫂子不喜欢那就算了,我留着穿,我还就喜欢这两只蝴蝶。」劈手将绣鞋从毛氏手中夺过来,又指着秦夫人跟杨娥道,「那是你舅母和魏府二表嫂,平常也不怎么往来,打个照面就行。阿峼赶路赶得急,回去歇着,阿峼媳妇好生伺候着。」 齐楚低应一声,抬眸瞧向杨峼,先前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滴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别有一种动人之美。 杨峼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毛氏拉着脸瞪向魏氏,「贞娘,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阿峼嫡亲的外祖母,这天寒地冻的专程过来认亲,指点阿峼媳妇两句有什么不好?」 魏氏只淡淡回了一句,「原来嫂子还记得是来认亲的,阿峼媳妇你也见过了,不管相貌还是德行都是千里挑一,我是一百个满意。嫂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耽搁嫂子的工夫了。」说罢端了茶。 明摆着是要撵人。 毛氏岂会是息事宁人的人,当即窜了起来,冲着秦夫人与杨娥道:「既然人家不待见,还赖在这儿干什么,走,赶紧回去。」 秦夫人二话不说站起身对魏氏道:「姑母,我先回去,过几天再来看您。」 杨娥却是憋着一肚子话要对杨峼讲,便瞅着毛氏道:「祖母,我想再待会儿。」 毛氏最恨别人不给她面子,铁青着脸道:「小娥,你不走?」 杨峼原也打算跟杨娥多说几句,可见毛氏脸色不对,便温声对杨娥道:「你跟外祖母回去,我一时半会又不走,还有机会聊。」 「三哥……」杨娥刚开口,泪水便喷涌而出,哭泣道:「三哥,我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帮帮我。」 自己家的丑事,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儿说出来? 毛氏愈加气恼,冷冷地说:「怎么没法过?」 杨娥本想开口,可抬眸看到杨妡淡漠的眼神,看到杨姵、杨娇甚至还有杨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样子,仿佛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立刻收了泪,抽抽泣泣地道:「我挂念三哥。」 杨峼无奈地拍拍她的肩,「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反正一时半会儿还不走,你先回去,等初一我给外祖母磕头再找你说话。」 杨娥不情不愿地跟在毛氏后头走了。 杨妡长舒一口气,还有三四天过年,她总能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好生跟杨峼谈一谈。 腊月二十八,杨峼陪齐楚回门,回来后往二房院禀报,杨妡代张氏送他们出门,趁机问起杨峼,「三哥现在为官适应吗,跟读书时候有什么不同?」 「前天父亲刚问过我这题,你又来问我,是要考绩吗?」杨峼笑着摸一下她乌黑的发髻,仍是郑重答了,「适应得还行,古人所言不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几个月我大有收获,尤其在农事和水利方面。假如我春闱前能再游历数月,答题时肯定比那会要强得多。」 杨妡笑道:「我就知道三哥肯定适应得好,先前你科考的时候不是还说要当大官,多为百姓做事吗?」 杨峼点头道:「现今我也如此想,官职越高说出来的话越有份量,能为百姓做的事情就越多。」 「我跟父亲也能跟着沾光,还有阿楚姐……三嫂,要是三嫂能够得个封诰,肯定就不会被人小瞧了。」杨妡瞥一眼旁边的齐楚。 齐楚忙道:「我没想过,现在就挺知足的。」 杨峼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定然尽力。」 杨妡放下心来。 她并非冷酷到不愿杨峼替杨娥出气,但是绝对不希望杨峼太过冲动。杨峼眼下心存大志,又有齐楚牵绊着,即便知道杨娥的遭遇,恐怕也不会再像前世那样不顾前程。 魏璟也知道杨峼回来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就去探望他。这几日他都在梯子胡同过夜。 他替月娥置办的宅子就在梯子胡同。 宅子不大,是个三开间的一进院落,倒座房里住住一对四十多岁的老夫妻,男人负责看门打扫院子,女人则负责洗衣裳。 月娥住在正房,有两个丫鬟伺候着,另外还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管着买菜做饭。 人口非常简单,屋子拾掇得也干净,魏璟每每自翰林院出来,都习惯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府。 他说话算数,应许了月娥不再欺负她,只除了情动之时偶尔失手,还果真没有伤过她。 月娥感其心意,真动了替他生儿育女的念头,冬月里曾寻郎中把脉开了好些方子,如今正吃药调理身子。 因过年事情忙碌,魏璟又担负着协助魏剑鸣祭祖的大事,肯定抽不得空到这边来,故而就先置办了许多鸡鸭鱼肉柴米粮油等物,又与月娥厮混了好几次。 他拿出三分真心待月娥,月娥倒是付出了八分真情,另两分却是念着自己的身份,怕魏璟终究有一日会嫌弃她,不敢全心地付出。 两人浓情蜜意,过得十分美满。 好几次,魏璟会想,还真不如像魏珞那样离了家,也抛开府中一切,就只与月娥相伴终老。 可也只是想想,他抛不开世子的身份,也没法忍受离家后众人异样的目光,而且,月娥的身份又这般下贱。 比起魏璟的舒服,杨娥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认亲时,她没有顺从毛氏,这几天毛氏待她也没先前好,她去德正院请安时,毛氏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杨娥自知已经得罪了魏璟,又不讨秦夫人喜欢,倘或再失去毛氏的宠爱,她在魏府的日子真就到头了。 第12章 故而竟是打起十分精神来讨好毛氏,终于哄得毛氏回心转意,待她又有了笑模样。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除夕。 杨娥随着众人到祠堂拜祭过祖先,又到德正院用团年饭。 魏家人口不多,男的只魏剑鸣、魏剑啸及魏璟、魏玹并魏剑啸的两个儿子,女的则是毛氏、秦夫人、王氏、陆氏、杨娥以及魏琳与魏珺。 男女各一桌,中间用屏风隔着。 毛氏最讨厌团圆饭,每每看到高姨娘留下来的那些贱种就心塞得吃不下饭,因此略略吃过几口就打发众人各自回去守岁。 魏璟便搀扶着秦夫人往大房院去,杨娥不想跟着过去碍眼,就独自默默地往来仪阁走。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她,「二奶奶,二奶奶且留步。」 杨娥回头一瞧,竟是魏剑啸的妻室陆氏。 魏剑啸一家极少往毛氏跟前凑,杨娥进门后也只在认亲那天见过陆氏,平常并无交集,此时听到陆氏唤她颇觉奇怪,遂疑惑地问:「三婶娘何事?」 陆氏眉间笼一抹轻愁,细声细语地道:「三老爷到外院跟爷们们吃酒去了,我见二奶奶也是一人,不如一道守岁,也好说会话热闹热闹。」 杨娥本不欲去,转念一想,漫漫长夜自己孤单一人确实也寂寞,而陆氏平常又极本分,不是爱多嘴多话之人,想必传不到毛氏耳朵里。 如此想着,便笑着点头,「那就麻烦三婶娘了……」 毛氏对庶出子女的不待见根本毫不掩饰,魏府占地颇大,空闲的院落也不少,三房院的位置却极偏,过了随心楼往里走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屋子很逼仄,是处两进三开间的院落,青砖灰墙,因为长年没有修缮,原本漆成朱红色的木窗掉了漆,显得斑斑驳驳的,远不如来仪阁开阔敞亮。 摆设也平庸,无论八仙桌上的杯碟、博古架上的瓷器还是矮几上的花斛都极平常,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手的。 杨娥暗中撇了撇嘴。 陆氏殷勤地把杨娥让到大炕上,吩咐丫鬟沏来茶水,亲自执壶给杨娥倒水,头一遍先洗了茶盅,第二遍才斟满了,热情地说:「是五月里你三叔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茶,我以前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茶,还是问了你二婶娘才知道是安吉白茶,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杨娥许久没这样被人小心翼翼地侍奉过了,心里颇为受用,浅浅啜了两口,矜持地道:「难得味道这么清浅,香气却浓郁,好喝。」 「既然好喝,二奶奶就多喝点,」陆氏忙给她续上,因见丫鬟又端来两碟点心,轻轻将碟子往杨娥面前推了推,「我屋里有个婆子做得一手好酥饼,比市面上的香脆,里面包了馅子,圆形的是红豆沙,方形的是枣泥,那个点了囍字的是核桃碎,我倒是喜欢核桃的,二奶奶尝尝?」 因刚吃过晚饭,杨娥并不饿,架不住陆氏热情,伸手掰下一小块核桃碎的尝了,没想到真的很好吃,又香又甜而且不油腻,索性将那块全吃了。 陆氏极为欢喜,像受了天大恩赐般,卑微地笑着,「以往杨家几位姑娘来,就觉得二奶奶最为出众,不管是性情还是才学还是这周身的气度,都是拔尖的,我心里就琢磨,这么聪明能干的姑娘也不知哪家公子有福气能娶进门。没想到竟是二少爷的福气,既是表兄妹又是两夫妻,亲上加亲多好啊。」 杨娥开头听她恭维还觉得满心喜欢,后来听她提及魏珞,那欢喜就渐渐淡了下去。 陆氏看在眼里,却假作不注意,笑道:「你三叔在外院喝酒,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左右咱们闲着没事,也饮几杯消遣消遣,你三叔春天酿了几坛子梨花酿,昨儿刚起出一坛子准备今儿喝,正好咱俩尝个鲜……」说着吩咐丫鬟,「往厨房看看,让做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那些鸡鸭等物不要,要是有新鲜的果子就洗些,顺便把昨儿那坛酒拿来。」 丫鬟清脆地答应着,不大会儿就连酒带菜地端了来。 菜有四道,绿的是虾油黄瓜,红的是红油笋丝,白的是豆腐丸子,黄的是桂花鱼条,单看颜色就让人垂涎欲滴。 「都是我这边小厨房的菜,比不得大厨房精致,好处是想吃什么就能做什么。」陆氏含笑给杨娥布了两筷子菜,又斟了半盅酒,「秋天里起出一坛尝了,味道清淡得很,又酿得这几个月,也不知味道如何,不过果酒不上头,二奶奶试试。」亲自将酒盅端到杨娥手上。 见她这般殷勤,杨娥顺势喝了口,果然如陆氏所说,口味清甜,基本尝不出酒意来,不由点点头。 陆氏将丫鬟打发下去,在杨娥对面坐下也斟了半盅酒,「左右没外人,咱们就随意地喝。」 菜是好菜,酒是佳酿,又有陆氏伏低做小地陪着说话,杨娥喝了一盅又一盅,不知不觉流露出些许醉意。 陆氏看她鬓角薄有细汗,笑道:「地龙烧得旺,把外裳脱了,免得待会儿出去被寒风激着。」率先脱掉锦缎褙子,只穿件水粉色的夹袄。 杨娥也觉得心下燥热,见状也脱了外头褙子,同样也穿了件夹袄,不过是宝蓝色的,上面绣着粉色芍药花,花心却是金线绣成,被烛光映着,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夹袄袖子短,稍不注意就露出腕间一块青紫。 「怎么弄得,碰到哪里了?」陆氏假作无意中瞧见,一把抓起她的腕,将袖口往上撸了撸,不可避免地看到另外一处伤痕,「哎呀,二奶奶肌肤这么柔嫩,碰一下就是青紫,跟着伺候的太不经心了,这怕得三五日才能消,二少爷看到还不得心疼死?」 一语说中伤心处。 杨娥长叹一声,讥讽道:「他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别人,恨不得让我死了才好,还会心疼?」 「二奶奶尽说气话,你们成亲才两个月,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什么生啊死的?」陆氏嗔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还疼不疼了,我这里有玉肤膏能活血清淤,我给你擦一点儿。」 第13章 杨娥推辞道:「不用,过两日就好了。」 「欸,能早好一天就早一天,咱们女人身子最矜贵,可不能落下疤痕或者留下青紫什么的。」陆氏很坚持,打开炕柜上的抽屉,翻了翻找出只瓷瓶,打开木塞子让杨娥闻了闻,「里面掺了栀子粉,不像寻常药膏那么难闻。」说着,指尖挑出些许轻轻揉在杨娥腕间青紫处。 杨娥只觉得腕间一片清凉,非常舒服,知道是好药便没再推辞。 陆氏帮她擦过手腕,又见她臂弯也有伤痕,便道:「既是擦药,不如二奶奶撸起袖子,我把别处一并给擦了。」 杨娥许久没被人这么呵护在意过,又见屋内无人,索性将夹袄也褪下,把中衣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 陆氏边擦药边打趣,「到底是少年夫妻,恩爱起来没个轻重,想当年我跟你三叔刚成亲时候也这样,我刚知人事,偏生他又是个会撩拨人的,三两下就被他挑逗软了,恨不能一天到晚腻在床上……」 杨娥听着陆氏所言,又想起高婆子所说,不由面赤耳热可又觉得心酸不已,成亲两个月,她还真不知道身酥体软到底是如何感觉。 将手臂处都擦完了,陆氏笑道:「先别急着放下,等干一干,免得脏了衣裳。我去喊丫鬟过来把杯碟收拾了,另沏壶新茶。这些下人没个省心的,一时见用不着她们就不知到哪儿躲懒了。」 杨娥随着一笑,「是三婶娘太慈善,抓住哪一个狠狠揍一顿,管保再没有下次。」 「二奶奶说得对,就该给她们个教训,不过今儿过年,暂且饶她们一回,等出了正月再正儿八经整顿整顿。」说罢撩了门帘出去。 杨娥看着自己的手臂,肤色虽然暗了点,却极是娇嫩,上面斑斑点点好几处青紫,有些已经淡了有些却正紫着,非常显眼。 思及陆氏方才说得,魏剑啸曾把她当成棉花糖,从头到脚啃了个遍,甚至连羞人处都吃过,杨妡重重叹口气。 陆氏那是闺房之乐,而她呢,就是魏璟发泄的工具。 往后该怎么办呢? 明摆着毛氏是依靠不上了,她唯一的寄托就是杨峼,若是能劝得魏璟回心转意最好,若是不能…… 正思量着,忽听帘子被撩起,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杨娥只以为是陆氏,笑着问道:「我觉得药差不多干了,不会沾染衣裳了吧?」 来人并不回答。 杨娥正要转身,就感觉腰身被一双明显不属于女子的粗大手臂箍住,她猛地回头,正对上魏剑啸污浊且迷离的眼。 「放开!」杨娥吓了一跳,使劲挣扎起来,「快放开,要不我喊人了。」 「喊啊,快喊,越大声越好,」魏剑啸似乎不见惊慌,而手已从她夹袄下摆伸入,向上钻进她肚兜,握住了她丰盈的胸部。 「放开,」杨娥用力挣却是挣不脱,反被魏剑啸箍得越发紧,他带着酒味的气息热热地扑进她的耳畔,「二奶奶,即使你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应,而且你想想,如今是在我房里,你又是自个儿脱成这样,倘或别人瞧见,那也是你不庄重……你且从了我,我准保叫你欲~仙欲~死,有了这回再想下回。」 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唇顺着她脸颊蜿蜒而下停在脖颈处,细细地啃咬。 杨娥憋着的一股劲儿顿时散去,身子慢慢地软了。 魏剑啸文不成武不就,唯声色上,自来就精通,又在花丛里打过滚,女人身上何处娇何处痒,那里最勾人是一清二楚。当下使出手段来,撩拨得杨娥绵软无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娥香汗淋漓地躺在大炕上,终于体会到其中趣味。 而羞耻感随之而来,她几乎有点不敢正视自己,慌忙寻到四散的衣衫,默不作声地一一穿上。 魏剑啸光着身子斜靠在大迎枕上,调笑道:「女人像养在花盆里的鲜花,隔三差五就得浇上一回,阿璟不懂得疼你,三叔疼你。」 杨娥板着脸走出门,迎面呼啸而来的冷风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随着寒风飘摇。 杨娥大喊,「惜苹,惜苹!」 喊过四五声,才看到惜苹浑身酒气地从后罩房跑过来,笑呵呵地问:「现下要回去吗?」 杨娥气不打一处来,劈头扇了她一个耳光,大步往外面走。 惜苹愣了片刻才反应出来,小跑着跟上去。 魏剑啸隔着窗户听到外面动静,启唇笑了笑,志得意满地道:「毛夫人啊毛夫人,你最疼爱的孙子跟小姐搞在一起,你最心爱的外孙女又被我上了,没想到滋味还不错……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那天真得让你亲眼目睹一下,也得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这可比德庆班的戏精彩多了,哈哈哈……」 除夕的夜晚,无星又无月,远近的树林楼阁都隐藏在黑暗中,唯有路旁隔三差五竖着的灯杆,发出黯淡的幽光。 杨娥对三房院不太熟,停下辨了辨方位认准道路,脚步未停地回了来仪阁。 尚不到子时,丫鬟们正凑在一起打叶子牌,见杨娥神情不虞,一个个识趣地收了纸牌,去沏茶的沏茶,去倒水的倒水。 杨娥吩咐她们备了洗澡水,谁也没用伺候,自己脱下衣裳坐进水桶里,身子慢慢下沉,完全没在水里,泪水毫无预兆地淌下来。 她羞愧得要死,自小她就被教育着,女不可适二夫,要守妇道守贞节。 可现在……三叔摸遍了她全身,亲遍了她全身,还用手……这不但是通~奸,还是乱~伦,就算沉鱼塘架火坑都不为过。 杨娥闷在水里,直到差点喘不过气才探出头来。 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自己身体上,上面又多了几处红痕,却不是拧掐的痕迹,而是魏剑啸一寸一寸啃咬的。 第14章 那种感觉无法言说——羞耻,可也让人血脉偾张,有几次,她绷紧了脚尖险些叫出声,又强忍住了。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终于明白高婆子所说,只要尝过这滋味,便再也忘不掉。 可这难忘的滋味却伴随着无比的耻辱。 杨娥再度将头埋了在水里…… 此时的齐楚也在洗浴,屋子里地龙烧得旺,杨峼又怕她冷,还额外添了只火盆。 净房里水汽氤氲,使得那股欢好之后独有的气味愈发地浓郁。 从松鹤院回来后,她本打算擦拭一下身子就安歇,明儿早点起床给长辈拜年,谁知道她刚脱下衣裳,杨峼就闯进来。 她无处躲无处藏,身体又无可依附之处,只得双手撑住墙壁,由着他在身后抱住了她。 一番折腾,她热出满身汗,身下又黏腻得很,不得不唤人送了热水来。 丫鬟推门进来时,她羞窘得几乎无地自容,而杨峼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厚颜无耻地吩咐人准备替换衣裳,他打算与她同浴。 齐楚怎可能答应,好说歹说将他劝了出去。 置身于温热的水里,齐楚满心都是欢喜。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般的福气,能够衣食不缺不说,家里人都对她极好。 张氏与杨妡自不必提,就连魏氏,她原先觉得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扳着脸的老夫人,看到她也总是慈眉笑目的。 用过团年饭,还偷偷塞给她两支钗,让她初一早上戴。 齐楚明白,魏氏是怕大年初一自己穿戴寒酸被其他人比下去,她是不在乎这些的,却感激魏氏能够考虑替自己考虑。 杨峼更是,成亲这几日,除了必需得给长辈问安,其余时间他就没离开过芙蓉阁,天天围着她打转,就连写字时,也得让齐楚陪在旁边,帮他研墨,帮他抻纸,寸步不离他左右。 想到此,齐楚满足地叹口气,伸手够着搭在铜盆架子上的棉帕,擦擦身上水珠,换过衣裳出去。 杨峼已就着她先前那盆水粗粗擦洗过,衣裳也换了,正握一本书,斜靠在迎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看到齐楚出来,眸光瞬间就亮了。 齐楚察觉到,心头颤了颤,假装没看见,径自往妆台前坐下绞头发。 杨峼自发自动地跟过来,趁势接过她手里帕子,一缕一缕温柔地擦拭。擦过一遍,换了干帕子再擦一遍,丝毫不觉得厌烦。 镜子里,他的目光专注而缠绵,像是一张网,牢牢地缠在她身上,许久不愿移开。 齐楚无法承受他这样热烈的注视,垂眸瞧见妆盒想起魏氏先前给的那两张银票,连忙取出来交给杨峼。 杨峼看了眼仍塞回她手里,「祖母给你添妆就是你的,你喜欢什么布料首饰就去买了来。」 齐楚嗔道:「我最近添置了不少衣物,不用再买,倒是你,出门在外手头宽裕点好。」 「祖父与父亲都私下给我贴补了,」杨峼低笑,「府里田庄和几间铺子打理得都不错,每年盈利不少,并不缺银钱,我平日也攒了些……阿楚,你这次跟不跟我一道过去?」 「会不会太仓促了?」齐楚抬眸问道,「我不是不想去,就觉得刚进门还没在祖母与母亲跟前尽孝,而且出了正月先是三妹妹出阁,然后大嫂子生产,都离不开人,还有母亲说五月就搬出去……你想让我去?」 「嗯,」杨峼应一声,忽地半蹲在齐楚身边,将脸埋在她膝头,片刻抬头仰望着她,「你陪我阿楚,咱们去咱们自己的家……我和你的。这处府邸是祖父的,以后会交给伯父,新买的宅邸是父亲的,我想要自己的家,家里有我和你和咱们的孩子。」 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可是二房院嫡长子,二房院迟早都得靠他承继。 看着他认真的神情,齐楚愣了下,抬手抚上他额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滑到他唇边。杨峼捉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下,低声道:「我早就想自立门户了,正好母亲生下弟弟,以后让弟弟继承家业,我再替你挣份家业出来……开头几年会拮据些,可我不会委屈你的。」 齐楚犹豫着问:「那父亲母亲,咱们不用奉养?」 杨峼轻笑:「当然要奉养,为人子女若不侍奉尊长,跟畜生还有何差别?我就是想自己闯荡一番。」 齐楚隐约感觉他另有原因,却没再追问,含笑开口,「正好我嫁妆那些箱笼都没打开,省得重新收拾了,咱们几时走?」 杨峼不答,起身将她抱到床上。 烛光透过姜黄色帐帘照射进来,齐楚眉眼朦胧却更显温柔,才刚干透的墨发瀑布般倾泻在枕上,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愈发细嫩。 杨峼低头亲上她的唇,痴缠了好一会儿,回答:「来的时候走了六天,回去东西多,而且不能昼夜赶路,我估摸着至少要十天,咱们初六启程好吗?」 齐楚对登州府全无印象,根本不知道需要几天路程,可杨峼既已做出决定,她便顺从地答,「那就初六走,明天我去告诉母亲。」 杨峼点点头,「祖父与祖母一早要进宫,你陪母亲说话我到魏府给外祖母磕个头,顺道瞧瞧小娥。外祖母一生不顺,性子也古怪,虽然行事常有偏差,可她待我跟小娥却是真心地好。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多担待些,反正这次一别,以后见面的时候也不多。」 齐楚低声应了。 杨峼笑一笑,留下床头一盏灯,将其余灯烛俱都灭了。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想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经子时了。 杨峼覆上齐楚的身,低笑道:「阿楚,祝你新年平安顺遂。」 窗外不知谁家燃放了烟花,将窗户纸染的五光十色,帐内杨峼的眼眸黑亮幽深,齐楚吸口气轻轻扬起头贴上了他的唇。 第15章 没多久,帐内就传出急促的喘息声…… 夜仿佛特别短,齐楚感觉才刚合眼又被鞭炮声吵醒,探头一瞧,见窗户纸已隐隐发白,她恼怒地叹一声便寻衣裳穿,不想被杨峼一拉又跌至他怀里。 他赤着身子,虽然瘦却很紧实,尤其上臂,用力时会隆起结实的肉块。 「还早着,再躺会儿。」杨峼也没睡醒,闭着眼搂住她肩头,手指自然而然地往她肚兜里钻。 齐楚用力拍开他那只不老实的手,「醒了,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否则这一年都勤快不起来。」 她力道不轻,杨峼故作吃痛,「哎哟」一声睁开了眼,「你大年初一打我,岂不是我这一年就要被你打?不行,我得讨回来。」说着寻到她的唇便咬上去,只轻轻咬一下便探了进去,舌尖在她唇齿之间流连,声音也变得含混,「大年初一欢好就意味着咱俩一年都恩恩爱爱的。」 齐楚本要推拒,听得此语,便任由了他。 等到她终于收拾齐整往二房院去,已经差不多卯正了。 杨妡正抱着杨嶙指了窗花给他看,杨嶙出了月子就不让躺着抱,此时便竖着靠在杨妡怀里,一双无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望着。 杨妡本就瘦弱,杨嶙倒养的白白胖胖,又穿得厚实,看起来比杨妡都粗壮。 齐楚看得胆战心惊忙把杨嶙接到自己怀里。 杨嶙还不认人,给谁抱都成,乖巧地俯在齐楚肩头,双眼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耳畔赤金一滴油的耳坠子,伸手试探了好几次,终于成功地攥在手心,本能地就往下扯。 孩子虽小,可手劲儿却大,攥住了就不松开。 齐楚被扯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 杨妡见状忙上前掰杨嶙的手,杨嶙不给,咧开嘴嚎啕大哭。 齐楚便道:「别掰疼他,你帮我把耳坠子解下来让他玩儿吧。」 没办法,杨妡只好试着给她卸耳坠子,拉扯间就看到了齐楚中衣的立领掩盖下一处小小的红痕。 痕迹很清楚,明显就是才不久留下的。 杨妡心里明镜儿似的,却偏偏装成懵懂的样子,「三嫂,你脖子被什么咬了,好大一块儿红。」 齐楚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脸立刻红成了鸡冠子,支支吾吾地道:「怎么了,没觉得啊?」 此时魏府的来仪阁。 杨娥撸了袖子给杨峼看,「表哥是不把我当人看,不但胳膊上有,身上也是,他掐我脖子,捆我的手,还用蜡烛烫我……就算我曾经犯过错,可那也是因为我仰慕他,他却这般折磨我……外祖母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可关乎表哥一切都变了……三哥,你要是不帮我,我真就没法活了,我要到九泉之下找娘亲。」 杨峼气得脑门突突直跳,周身血液像是失了控制般直往上涌,「我这就去杀了那畜生……」 「杀了他也是便宜的,把他捆起来也受受我这苦楚。」杨娥尖叫着,因为哭泣而通红的双眼闪着疯狂的光芒,说完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冲进内室拿出一把剪刀,「千刀万剐,我跟三哥一起去,把他千刀万剐。」 杨峼一下抢过剪刀抓进自己手里,「你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回来。」匆匆走出去。 外头有婆子在清扫鞭炮屑,大红的碎纸与前天的残雪堆在一处,杨峼的心便如这满地的纸屑纷杂散乱。 他万万没想到与自己情同手足的魏璟会做出这种事来。 临去上任前,魏璟还口口声声地答应过给杨娥体面,天天不回来仪阁不说,偶尔回一次就这般苛待杨娥,这是体面? 杨峼气得发抖,紧紧握着剪刀的手也在发抖。 走不多远,迎面遇到了秦夫人。 杨峼拼命压住满腔怒火,拱手揖了下,「恭贺舅母新春,适才我来拜年没看见舅母。」 「刚才去省身院瞧了瞧,昨夜风大吹坏了两扇木窗,」秦夫人温和地说:「四月里阿玹成亲,老夫人说把省身院收拾出来……说起来真快,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该成家立业了。」 省身院是处一进的小院落,位置非常偏僻,原先是家里姑娘或者少爷犯了错,静坐反省的地方。 魏府院子那么多,外祖母单单选中这一处,不说小,就是听起来也不吉利。 杨峼明白毛氏的想法,却不太能接受。 高姨娘过世好几年了,而魏玹一直跟魏剑声生活在宁夏,即便他是高姨娘的孙子,可跟往日的恩怨并没多大关系。 毛氏这般苛责这些庶出的孙子,往后魏璟若是有事,谁会帮衬他呢? 正思量着,听到秦夫人又道:「认亲那天太仓促,没顾上给你媳妇见面礼,我这儿一对玉佩还不错,帮我带给她……」 丫鬟将一只绘着并蒂莲花的匣子呈上来。 杨峼道谢接过。 秦夫人又道: 「听说是你亲自跟姑母求的亲事,既然费尽心思求了来,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这世上啊,最难得就是跟自己心仪之人共度一生……我还得往德正院跟老夫人商议后天待客,阿璟也在家,你们哥俩儿有日子没见了,他前些天还提到你,估计憋了一肚子话说。」笑一笑,往德正院走去。 自始至终就好像没看到杨峼手里的剪刀一般。 杨峼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打开手中匣子,果然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玉佩,一面刻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另一面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出自《诗经》的《邶风》,原是指并肩作战的战友之间的生死之约,及至今朝多用于男女之间白头偕老的约定。 杨峼心中感触颇多,伸手摸了下,玉质温润滑腻,微微有些暖意,复盖好匣子收进怀中。 出了二门,杨峼脚步未停直奔魏璟住处。 第16章 魏璟手捧一本书坐在罗汉榻上看,墙角安着茶炉,炉火正旺,茶壶里的水咕噜噜冒着气泡,有水汽顺着壶嘴袅袅飘散。 看到杨峼进来,魏璟随意地指了指旁边木椅,「坐」,放下书,熄了炉火,走到博古架前,寻了茶叶罐子,捏一撮茶叶出来分别放入两只甜白瓷的茶盅。 头一遍的水洗了茶盅,再一遍的水冲进去,嫩绿色的茶叶顿时舒展开来,茶香四溢散开,清淡宜人。 魏璟掂起茶盅盖轻轻拂着水面上的浮叶,淡淡地问:「从来仪阁过来?」 杨峼「啪」将剪刀拍在桌面上。 茶盅被震动,茶水溢出来,淌了一桌子。 魏璟没使唤小厮,自己拿了块抹布将水擦干,盯着剪刀看了看,又瞧向杨峼,仔细打量几眼,唇角弯了弯,「你瘦了,可气色不错,新婚燕尔很舒畅吧?你知不知道我成亲那夜是怎么过的?」 「我不管你怎么过的,可你不能那样待小娥,你把她当什么了?这样对待女人,你扪心自问,还算个男人吗?」杨峼拿起剪刀,狠狠扎向桌面,剪刀停了数息,倒了。 魏璟看着桌面上的洞,叹道:「好好的花梨木桌子不能用了。」 「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自己捅自己十下;二,我捅你十下,选吧。」 魏璟沉默片刻抓过剪刀,伸手试了试锋刃处,猛地扎向左臂,血顿时涌了出来将他身上宝蓝色锦袍染了一大片红。 「还差九下,」说着又扎一下,又是一片红。 杨峼看着可怖,探身去夺魏璟手里剪刀。 魏璟不给,「还差八下,你说扎哪里我就往哪儿扎。」 「你!」杨峼蓦地红了眼,扬声喊道:「快来人,拿伤药,请府医。」伸手夺过剪刀,远远地扔在地上。 扶葛闻声跑进来,见状吓了一跳,急忙从书柜底下抽屉里找出个瓷瓶,转身要去找府医。 魏璟喝住他,「不用,大过年的非要宣扬得人尽皆知?擦点药就行,能不能好尽天命吧。」 杨峼正撸起魏璟的袖子替他擦药,闻言怒喝一声,「快去!」 扶葛犹豫数息,一顿脚,撒丫子跑了。 魏璟启唇一笑,「你不是恨不得我死,好给小娥报仇?」 杨峼不语,就着茶炉上先前烧的温水,用帕子将伤处四周血迹擦了,片刻才道:「你成亲那天怎么了?」 魏璟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人当成小倌下了药,然后强上了。」 声音极轻,语气极淡,听在杨峼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小娥给你下药,下的什么?」 魏璟讥刺一笑,「我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唯独那一处却硬着,你说能是什么?偏偏她还理直气壮,说仰慕我才如此……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她仰慕上!」说罢,忽地想起当初自己纠缠着杨妡不放,默默地又嘀咕一句,「报应啊!」 杨峼小声道:「小娥并没对我说这些。」 魏璟嗤一声,「你们是亲兄妹,她什么品行你最了解不过,阿峼,若非念在你的情分上,我杀了她的心都有……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换成你,一个女人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会如何?」 杨峼微阖了双眼,半天没出声。 恰此时,扶葛领了府医进来。 府医看一下伤口,「啧啧」叹道:「幸好没伤着经络,否则这条胳膊是白费了。二少爷怎不当心点?又好在是左臂,换成右臂就拿不动笔了。」 重新上过药,用细棉布严严实实地包扎了,「二少爷且记着,别沾水,也别受了凉,明儿此时我再过来换药。」 魏璟恭声应了,恳切道:「大年初一还麻烦先生,既然没有大碍,就别惊动旁人了,兴师动众的,也免得祖母与母亲惦记。」 府医扫一眼杨峼,点点头。 杨峼铁青着脸,神情冷得可怕。 杨娥先前的行为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在魏氏汤水里下药,带着毛氏到二房院闹腾,又梗着脖子跟杨远桥定罪,还时不时地欺压底下的妹妹。 现在竟然还用上勾栏里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要说知道滴水观音的叶子有毒是正常的,可她从哪里弄到那种龌龊的药? 难不成真的如魏璟所言,是她跟毛氏合伙干的? 如果换成任何别的老太太,杨峼是一百个不会相信,可毛氏——杨峼真心吃不准,依毛氏不按常理行事的脾性,她又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思量了好一阵子,杨峼才再度开口,「事已至此,勉强凑在一处也无益,不如合离吧。等我回去禀明祖母,你们两人以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魏璟无谓地道:「随便你。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小娥如果再不惹事,我绝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可要是她玩什么花样,我也有法子治她。」 「你个大男人跟女人斤斤计较还有理了?」杨峼气恼,朝着魏璟胸口重重捣了一拳,拔腿往门外走,没走几步回头捡起地上剪刀,真的离开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个婆子边扫地边往门口瞧,见杨峼离开,立刻将笤帚一扔,颠颠冲进二门,直走到大房院对秦夫人道:「表少爷从二少爷那里出来了,身上沾着血,脸色也不好,先前扶葛还叫了府医去。」 秦夫人坐不住了,取过大毛斗篷往身上一披,「我过去看看。」 来仪阁里。 杨娥听说杨峼回来,急切地问道:「表哥怎样了,你可教训了他,他是不是再不苛待我了?还是三哥你真的杀了他?」 杨峼盯着杨娥仔细打量几眼,暗叹口气,问道:「小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表哥要是能回心转意最好……实在不能,那他也不许再打骂我,不说天天回房也得隔天回来一次,要不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第17章 杨峼苦笑着摇摇头,「小娥,彦章不可能回心转意,也不愿意再看见你……你们和离吧,回府之后让祖母给你寻户忠厚老实的人家,门楣没什么,只要对你好就成。」 「不!」杨娥尖叫一声,断然拒绝,「我不和离,如果真的回府,那些贱人还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呢?三哥,你忍心看着我丢面子,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哥?」 「面子重要还是你的生活重要?况且,你要回府,祖母跟伯母都会同情你帮助你,妹妹们也都知书达理,谁会嘲笑你?彦章是长房唯一的嫡子,为了子嗣,他肯定要纳小,或者娶个平妻也是可能的,你呢,难道要守一辈子空房?眼下外祖母在,你还可以有所倚仗,哪天外祖母不在了,你又没有子嗣傍身,能指望谁?」 杨娥梗着脖子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和离不回杨府,杨府上下就没一个好人,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杨峼气急,扬起手就要掴上她的脸,忍了几忍终于放下,黯然道:「小娥,你既不愿意和离,我也不勉强,彦章你就别指望了,往后好好侍奉舅母,日子也能好过点……我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杨娥爱答不理地应了声。 杨峼心事重重地离开,回到杨府,门房诧异地问:「爷怎么了,哪里伤着了,要不要紧?」杨峼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袍和手上沾染了不少血迹。 而适才杨娥竟没有问过一句,也不知是未曾注意还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杨峼心底愈发地冷,先到竹韵轩换了件衣裳,仔细地净过手才回了芙蓉阁。 刚进院子,就听里面传来清脆欢快的嬉笑声,「……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好容易揉成团,等发起来,足足一大盆还余下许多漏到外面。」 却原来是杨姵正绘声绘色地讲述杨妡第一次和面做饼的事儿。 瞧见杨峼回来,杨妡立刻跳着脚道:「三哥,您给评评理,我好心做点心伺候她,她反而排喧我,都哪年的事儿了,还拎出来说。」 杨姵「咯咯」地笑,「三哥,我这是实话实话,又不是胡编乱造,怎么就不行了?」 杨峼强作笑颜,「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案子我断不了。」眸光流转,对上齐楚关切的眼神,不禁暖了暖。 齐楚眼尖,杨峼刚进门就瞧见他身上不是早起出门那件衣裳,只碍于杨姵与杨妡在这不好多问,便端了点心上前,「五妹妹昨儿做的玫瑰饼,你尝尝,不太甜。」 杨峼深吸口气,接过她手中的饼,趁机握了下她的手,心终于安定下来…… 杨妡瞧得清楚,暗中朝杨姵使个眼色,两人寻个由头便告辞了。 齐楚送两人出门,回来时看见杨峼颓然靠在罗汉榻上,素日沉静温和的脸上满是无奈与消沉,不由近前柔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杨峼稍稍坐正身子,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头抵在她腹前,「是小娥」,想一想,终究不愿在齐楚面前提及杨娥的不是,只长长叹了口气。 齐楚识趣地不再问,转而道:「你吃过饭没有?我以为外祖母会留饭,所以刚在二房院陪母亲用过了。」 杨峼低声道:「没吃,不饿。」 「不饿也吃点,厨房里现成的菜,我去做两道你爱吃的。」 「不用你,家里下人那么多,哪里用得着你下厨?」杨峼伸手拉住她,侧侧身子,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了,低笑道:「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你爱吃鱼不爱吃肉,爱吃白菜不喜萝卜,还有……」齐楚应声回答,突然想到什么顿时羞红了脸,便要起身离开。 杨峼岂容她走,手臂紧紧箍住她细腰,柔声问:「你怎知道,去打听谁了?」 「我,我……」齐楚脸越发地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问了五妹妹,她帮我打听了秋晖。」 杨峼心中涌起无限的欢喜与感慨,轻轻亲一下她的鬓角,低低柔柔地道:「往后不用打听别人,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我其实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你呢,你喜欢什么?」忽然促狭心起,贴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向她,「你喜欢我轻柔些还是用力些?」 「你!」齐楚睁大了双眼,脸红得像是要滴血,蓦地起身冲进了内室。 杨峼瞧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勾起了唇角。 这世间,能有个人如此待自己是多么好的事啊! 不枉那天他做了一回小人偷听了别人的墙角。 那是齐楚刚到杨府不久,有天他从松鹤院出来,突发奇想没走大路,而是穿过树荫下的阴凉地儿走,不巧就看到杨姵与齐楚在旁边经过。 他本想出声招呼,可那两人竟像没看到他似的,杨峼索性便不打扰,默默地等着两人离开。 只听杨姵道:「阿妡屋里下人你尽管使唤便是,你总归是客人,像沏茶扫地等事由下人们干,你就别动手了,能清闲几日就清闲几日。」 齐楚细声细语地说:「都是顺手的事儿,当不得什么,我在家里生火做饭打扫屋子什么都干,习惯了。再者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住一阵子还是得回家,别舒服日子过惯了,回到家里懒得动手,总不能让我娘伺候一大家人。」 听着倒是个知道分寸的。 杨峼透过枝叶缝隙往外瞧,彼时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映照在她脸上,她神情恬淡目光温顺,一管细柔的声音便如当时的微风,直吹进他的心窝。 有一瞬间,杨峼竟然想起了他的娘亲魏明容。 其实魏明容并不温柔,在他记忆里,娘亲说话声音很大,干脆利落,走起路风风火火的。祖母魏氏也不温柔,她很理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温柔的是张氏。 张氏声音轻也柔,但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疏离,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 第18章 而齐楚,相貌温顺声音柔和,却有颗冷静而强大的心。 便是那一刻,杨峼心底油然生起一种渴望…… 过年的日子总是忙碌而喧闹,少不了的走亲访友。 杨峼抽空又见了魏璟一面。 魏璟左臂仍包着细棉布,显然伤口还没好利索,见到杨峼没事人似的笑道:「已经决定带着娇妻一起走了?我骑不得马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点,有事多写信。」 杨峼「嗯」一声,思量片刻,终于开口道:「小娥不愿意和离,你多担待她些。」 魏璟没有作声。 仿似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初六。 又是个离别的日子。 这次因齐楚随行,带了不少的衣物器具等用品,杨府马车不凑手,又向车马行雇了五辆马车。跟车的护院也多,足足十八人,浩浩荡荡一个车队,完全不似上次那般寂寥落寞。 也就是那天,魏剑啸与陆氏去了来仪阁说是找魏璟商量事情。 杨娥听到魏剑啸的名字就觉得心头发麻,连声吩咐惜芷,「说二少爷不在家,有事往外头书房里找,我头疼不舒服就不见客了,请三老爷三太太见谅。」 惜芷答应着,没多久苦着脸回来,「三老爷说他会些岐黄之术,非得进来看看奶奶生得什么病。若是严重的话还是及早请府医为好,不能讳疾忌医。」 杨娥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听厅堂里陆氏温和的声音,「二奶奶到底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是不是除夕那夜受了风?我进去看看。」 「不用,没什么大症候,不麻烦三太太了,而且奶奶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是惜苹的声音。 陆氏非常坚持,「我轻手轻脚的就看上一眼,决不吵着二奶奶。」 紧接着门帘晃动,陆氏终于进来了。 杨娥颓然叹一口气,倚在床头坐了,冷冷地说:「三太太来干什么,总不会又是请我饮茶吃酒吧?」 「还真是这么想的,」陆氏根本不理会她的神情,自顾自笑着,「不过二奶奶身子不舒坦,酒是没法吃了。」热络地在床边坐下,手探向杨娥脑门。 杨娥闪身躲开。 陆氏笑道:「既是病着就该请府医来看看,再不济你三叔也略懂医术,我叫他进来给你把把脉。」 「不用,」杨娥断然拒绝。 「二奶奶真是,跟孩子似的,还怕吃药呢,」陆氏笑着,吩咐惜芷道,「我来这半天还没喝口水,劳烦你去沏杯茶来。」 惜芷瞟杨娥一眼,应着出去了。 陆氏对杨娥道:「二奶奶这是何必呢,你三叔既然跑这一趟,必然是要成事的,拉拉扯扯地闹开了反而不好,不如二奶奶寻个由头将人打发出去……」 杨娥讥刺地笑,「三太太真贤惠,真大度。」 「我也没法子,」陆氏淡淡地笑,「谁叫你三叔独独将二奶奶看在了眼里,这几日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就想着二奶奶以解相思之苦。我自然要成全你三叔的心愿……实话告诉二奶奶,你三叔想做的事儿就没有做不到的,就算当着丫鬟的面,他想做什么二奶奶也拦不住,为了彼此的体面,二奶奶就别推三阻四了。」 杨娥气得脸色红涨,「我还真不信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罔顾人伦。」 「不信你就试试,」陆氏扬了声音,「我摸着有些热,三老爷进来试试脉象怎样。」 话音刚落,穿着紫色团花直缀的魏剑啸撩帘进来,直奔床边。 杨娥忙放下帐帘,往床里躲闪,魏剑啸眼疾手快,已一把扼住她的腕,紧紧攥住了。 恰此时,惜芷沏好茶回来,瞧见床上帐帘垂着,魏剑啸坐在床边抓着杨娥的手,只以为他是在把脉,没多想,恭敬地请陆氏用茶,往旁边站了。 魏剑啸毫不顾忌,右手紧紧摁住杨娥手腕,而左手已自帐帘下面伸进去往杨娥衣襟里探。 好在魏剑啸背对着惜芷,而陆氏又捧着茶盅在一边遮遮掩掩,惜芷没瞧出异样,杨娥却吓得不行,躲,躲不开,又实在不能豁出脸面让下人看破,而且身上的肌肤好似有了记忆般,瞬间就颤栗起来,没办法只得咬牙吩咐道:「惜芷,你领着大家都下去,我与三太太有事商量。」 惜芷应声离开。 陆氏也识趣地退回到东次间,眼观鼻鼻观口静静地站着。 不多久,内室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又有低低的哀求声。 陆氏弯了唇角,太好了,又拉进一个来。 十几年前,她不幸跌入泥潭,这些年已经被污泥黑了心肺,再也洗不干净。现在能多拉一个下水是一个,最好大家都一同沉沦,谁也不嫌谁脏…… 此时的杨妡也躺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喊疼。 青菱已灌了汤婆子捂在她小腹处,又让厨房煮了红糖姜茶,正哄着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 杨妡最不喜欢姜的味道,可眼下腹痛得要命,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喝。 好容易喝完大半碗,剩下一点再也灌不进去,而腹部终于开始暖和起来,缓解了不少疼痛。 不知是因为她初来月事不成规律,还是因为体质虚寒,这几次都是隔了四十多天才来一次,每次都要死要活地疼。 都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行经疼是因为血气不通,成亲之后血气畅通了就会好转,等到生过孩子,基本就免除了行经之痛。 想到还要忍受三年的疼痛,杨妡就觉得绝望,几乎连死的心都有了。 一边滴滴答答地落泪,一边念念叨叨地喊着魏珞的名字骂。 熬过头两天的疼痛,第三天,经血还有,可已经不疼了,杨妡终于返过劲来,支使着青藕往厨房要菜要饭,又吩咐青菱给她备水擦身。 第19章 青菱嚷道:「祖宗,可别折腾了,好歹再等两天,经期过了再洗,免得着了寒气,下个月更疼。」 杨妡立刻闭了嘴。 终于等身上利索了,杨妡泡在木盆里洗了个干干净净,洗过又用自己熬制的膏脂细细地将胸部和其他部位都抹了遍。 而京都有传言四散开来,甘肃发生了地动,据说房屋倒塌了上百间,压死冻死百姓数以千计。 天启帝痛定思痛,亲自写了罪己诏以告上天,而瑞王李昌铭自动请缨去甘肃赈灾。 此去西北,没有个把月回不来,而他迎娶两个侧妃的日子定在二月中,算起来时间颇为紧张。 李、王两家都有些忐忑,却仍按部就班地准备嫁衣等物事。 唯独杨家众人心里窃喜,她们晚一天进门就意味着少一天的时间来熟悉情况。 杨姵却没觉得有什么高兴的地方,这一天来晴空阁找杨妡就说:「我怎么觉得瑞王回不来呢。」 杨妡吓了一跳,着急地问:「什么意思,你不会又做梦了吧?」 上次杨姵做过好几个梦,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想起来杨妡仍是心有余悸。 杨姵笑道:「没做梦,瑞王乃龙子龙孙肯定祥云罩顶,我是觉得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肯定赶不及娶亲。」 杨妡稍稍松口气,可想到魏珞就在离甘肃不远的宁夏,他那里不知道有没有地动…… 可这几个月并不见魏珞有信回来,就连「平安」两个字都没有。 杨妡想打听也无处去,只是每天夜里睡前习惯在观音像前拜一拜,再上两炷香。 出了正月就是杨麟满百天,要过百岁。 先前洗三和满月都没正经过,难得二月里没什么别的事情忙,魏氏特地从自己的体己银子里拿出一百两吩咐钱氏一定要给杨麟过个风风光光的百岁。 正好钱氏也有这想法,痛快地答应了。 请柬写了四十余张,把交好的几乎人家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写魏家。 魏氏黯然了好几天,终是什么也没说,让钱氏原样送了出去。 魏杨两家栓在一起近百年,在朝事上共进共退,在家事上彼此帮衬,渐渐地也要成为陌路了。 这阵子,魏氏时不时地想,假如自己母亲当初坚决不让毛氏进门会怎样?那么兄长就会按照母亲的意思娶个知书达理的京都姑娘。 也许还会有高姨娘,但至少不会妻妾争斗到成为笑柄的地步。 也许还会苛待庶子们,应该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晃晃丝毫不加掩饰。 可假设毕竟是假设,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头再来一遍。 杨麟的百岁过完不久,宁夏那边又传来消息,瓦剌人四个部落联合起来集结了十万大军,分别从张掖和镇远关入侵中原。 瓦剌人个个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尤其休养准备了一冬,正好借甘肃地动,甘肃宁夏等地忙着救灾之际趁火打劫。 七天之内连破三座城,杀戮百姓抢劫财物,无恶不作。 虽然镇远关离京都尚远,瓦剌人打不到这边来,可听说西北惨状,京都仍是人心惶惶。 杨妡更是忐忑,虽然她知道魏珞是打了胜仗凯旋班师的,但后来他不是仍然死在战场上吗?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变了,就如魏璟与杨峼考中进士就比前世早,而且直到现在两人也没有起过争执。 没准魏珞还没来得及封将就战死了呢? 念头一起,杨妡立刻「呸呸」两声,恭恭敬敬地又到观音像前拜了拜。 可一颗心始终安定不下来,隔天禀过张氏后,吩咐青菱往秋声斋问泰阿。 青菱去了没多大会儿就回来,摇摇头,「那边也有两个月没收到信了。」 杨妡立刻沉了脸。 青菱见她脸色不对,笑道:「姑娘真应该过去看看,秋声斋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很齐整,三开间带两间耳房,东西分别盖了跨院,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架着秋千架,还挖了个小池塘,泰阿说里头养着鱼。后罩房也是新盖的,比着正房一溜五间,后面有块空地,我去的时候泰阿正刨地松土,打算种菜。菜园子旁边盖着鸡笼,再往北是三间下人住的屋舍。」 杨妡默默听着,反而更加心酸。 魏珞处处按照她所说的布置,而她现在却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因为地动与战事,户部调拨大批银子购置了粮草等供给物品往西北供应,国库因而空虚不少。 安国公急国之所难,率先捐出他一年的俸禄,其他公侯王孙见状也纷纷捐款捐物,杨归舟自然也不甘落后,捐出了一千两银子。 有勋贵带头,那些商户也忍着心疼往外掏银子,没几天工夫,就凑集了几十万两纹银,远超过送去西北赈灾的花费。 天启帝龙心大悦,下令免掉捐款商户一年的赋税以示嘉奖。 在这种情况下,杨娇的亲事自然就不能大肆铺张,简单而低调地嫁到了保定府。 一直到四月底,杨家终于收到了瑞王李昌铭的信。 信是写给杨归舟的,主要说了说西北的战况,如今双方僵持不下各有胜负,李昌铭决定不把瓦剌人赶回老家去决不回京,因此纳娶李、王两个侧妃的日子就要无限期地往后拖,很可能会在两三年之后。如果这样的话,就先迎娶杨姵,然后再纳侧妃。 随信还给杨姵带了串骆驼骨的手环以作生辰贺礼。 瑞王此举无疑表示了他对杨府极大的看重,杨归舟乐得心花怒放,捋了捋胡子,决定再捐出一千两银子。 杨妡看着那串手环,既替杨姵高兴又为自己难过。 李昌铭身为王爷还知道写封信回来宽岳家的心,魏珞怎么就想不到这点呢? 第20章 这个混蛋! 杨妡低低骂几句,无限哀怨地睡下了。 五月,过完杨姵生辰就是蔡星梅出阁。 蔡星梅嫁得是礼部仪制司一个主事的儿子,主事是正六品官员,应该算是低嫁了。 婚期订在五月二十六,二十五那天杨妡与杨姵作为闺阁好友要去添妆。 蔡星梅刚满十六,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该挺的地方挺,该翘的地方翘,一把绵软的细腰娉娉婷婷,走起路来如同弱柳扶风。 可脸上却没有半点新娘子该有的欢喜与羞涩,打扮也素净,湖水绿的杭绸袄子,鸭蛋青的十八幅罗裙,柔顺的堕马髻上只应景地簪了朵紫薇花,再无别的饰物。 屋里已坐了不少姑娘,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较之下,杨妡与杨姵另外加上蔡星竹都算年纪小的。 因为是蔡星梅出阁前最后一次女儿家的聚会,大家不免笑着打趣她,蔡星梅虽然没恼,笑容却是淡淡的,有些勉强,反观蔡星竹却好似特别开心,一个劲儿地让着大家吃点心。 杨妡心下纳罕,仔细端量片刻,发现不对劲儿了——蔡星梅走路的姿势,很显然已经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是不是就是因此,才下嫁给个六品官员的儿子? 正猜测着,蔡星梅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近前道:「阿妡,且随我来,我有事请教你。」 杨妡虽觉奇怪,但见她手指方向就在门外,也便松口气跟着她出来。 两人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定,杨妡笑盈盈地问:「什么事儿?」 蔡星梅犹豫了会儿才开口,「你跟方元大师交情怎么样?我有个熟人想打听点事儿,可大师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也不知怎么才能说动他。」 杨妡道:「我统共去过广济寺三五次哪里有什么交情,上次去看到大师精神很差,感觉寿限快到了似的。」 「对啊,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着急。」蔡星梅叹口气,「你不知道在京都里找人就好像大海捞针一样,真是太难了。」 杨妡蓦地就想到了薛梦梧。 薛梦梧不就费尽心机想要找人,而且上次在广济寺还遇见过他,难不成他求方元大师的就是此事? 杨妡佯作好奇地问:「你找什么人?」 蔡星梅道:「是我一个熟人,找他失散多年的表姐的女儿,就快把京都翻了个遍,硬是没找到。」 杨妡笑道:「你家再有找不到的人,别人就更不能了。」 蔡星梅苦笑着摇摇头,拉起杨妡的手仍回屋子。 杨妡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蔡星梅定然就是替薛梦梧打听的。薛梦梧还真有本事,蔡星梅明天就要成亲了,这会儿竟然还惦记着他的事儿。 想必,那个让蔡星梅失了清白的人应该也是他吧? 一时有些怅惘有些叹息,杨妡也不知到底是何感受,却没有多想,很快就抛在脑后,跟其他姑娘说笑去了。 六月里,杨远桥终于将新买的宅子收拾齐整,屋里一应器具也都添置齐备,马上就能入住了。 宅子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离六部不远,走路一刻多钟就能到,杨远桥上衙很方便。 魏氏亲自去看过,回来很不屑地说:「里外统共三进,花园小得可怜,站在东头一眼就能看到西头,两棵树就占了一半。阿麟长大了连个玩乐的地方都没有……再说又是大热天,乍乍换了地方连大人都受不住,孩子能适应得了?」 杨远桥听出话音,魏氏这是不想让他们搬,心里也是酸涩不已,回到二房院跟张氏商量。 张氏道:「要不就等到麟儿满周岁断了奶再说,正好阿妡身边几个丫头年纪不小了,我跟大嫂商议一下,该放的就放出去,该配的就配了人,免得跟过去耽误她们。」 杨妡贴身使唤的是六个丫鬟,青菱年纪最大,已经十九了,青藕次之,也满了十八,然后红芙十六红莲十五,再就是碧荷跟碧菡,她们两人比杨妡一般大,生日还小几个月。 着急嫁人的就是青菱与青藕。 青菱是张氏从保定带过来的,忠心耿耿性格又沉稳,张氏要留着将来给杨妡做陪房,肯定要从府里挑个能干的小厮配,而青藕太过老实不知变通,杨妡没打算带。 至于红芙与红莲,红莲是要陪嫁的,红芙则留到杨妡出阁前再做打算。 正好杨姵身边也有年纪大的丫头,钱氏索性将几人都召集到一起细细问过她们的打算,又将府里适龄的不曾婚配的小厮以及田庄上有头脸的管事家的儿子均一一写出来,供几人抉择。 当每人都选定归宿,已经是秋风起黄叶落。 青菱选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杨远桥的小厮晚钓。 张氏非常满意,对杨妡道:「晚钓跟着你父亲十几年了,进进出出经过不少事,我现在手头上有些闲钱,等给你寻摸间铺子,让晚钓帮你打理着。他们两口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给你省多少心思。」 杨妡也觉得好,又觉得青藕相中田庄管事的儿子也不错,田庄的人少且老实,比府里少了许多是非,正适合青藕的性格。 因张氏提到铺子,杨妡就想起赵元宝来,寻个由头把他叫到竹山堂见了一面。 赵元宝穿一身佛头青的直缀,腰间别着把檀香扇,目光从容步履镇定,杨妡惊讶地张大了嘴,傻傻地问:「你真是赵元宝?」 「早就想过来把账目算给姑娘听听了,一来店里生意忙脱不开身,二来不知道姑娘是否方便见面。」 赵元宝得意地笑笑,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呈在杨妡面前,「姑娘先前给了一百两银子,后来魏三爷又给了二百两,共是三百两的本钱,我赁了间铺子卖布料,又摆了个摊子卖针头线脑等杂物。这一年本钱回了一大半,我寻思着总是赁别人的屋子不是办法,就私下做主在附近买下一间店铺。」翻翻册子,抖出一张房契交给杨妡,「这个姑娘收着,不过今年的利钱还没法给姑娘,过几天我再往江南进一批料子过年卖,腊月底会收回一笔银子。」 第21章 杨妡跟着杨姵看账本,多少明白些行商之道,又见册子上写得甚是简单,只粗略地写了日期和几个数目字,也没多问,只笑着点点头,「你做事我信得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做,每隔两个月跟我说一声就行。再者,你经营铺子费了不少心思,铺子的红利给你两成,你也该攒点钱以后也好成家立业。」 「姑娘比我年纪小,说话这么老成,」话出口,又觉出不对劲来,赵元宝脸上露一丝尴尬,挠挠后脑勺道:「我没打算早成亲,拖家带口的再往外面跑就不方便了,等二十岁再说。」 杨妡不由莞尔,笑道:「也行,等你成亲我就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以后也好当家作主支撑一头家。」 「谢姑娘恩典!」赵元宝长揖到底,不迭声地道谢。 杨妡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时光过得飞快,等杨嶙满周岁时,天气已开始飘了雪,魏氏更不乐意放他们走了,嘟嘟哝哝地说等开春暖和点再做打算。 岂知刚出正月,杨峼写信回来说齐楚有了身子,已经两个月了,因文登那边吃住都不如京都,又没有信得过的郎中,想满了三个月后回京都来待产。 张氏既要带个一岁多的孩子,又要伺候有孕的儿媳妇,还得料理家事,怎可能忙过来? 魏氏便有了极好的理由不让他们搬家。 张氏瞧出魏氏是真心不舍得他们离开,又处处替他们着想,便也没在强硬着非得离开。 五月初,杨峼亲自送齐楚回来,没住下又急匆匆地回了山东。 齐楚仍住在芙蓉阁,魏氏把身边最得力的珍珠给了她,又在厨房挑了个膳食好的媳妇拨到芙蓉阁伺候。 杨妡真正有了事情做,上午去二房院逗杨嶙玩儿,下午便陪齐楚说话,日子过得真正是悠闲自在。 杨姵却恰恰相反,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宫里就派了个姓彭的姑姑来教导她宗室规矩,从站坐行止到吃饭喝茶,样样都得从头学起,就是夜里就寝也不得安生,彭姑姑在她床前安了矮榻,夜夜提醒她不许乱蹬腿,不许说梦话,把杨姵折腾得苦不堪言。 杨姵私下跟杨妡抱怨,「又不是进宫伺候皇上,至于吗?」 杨妡幸灾乐祸,「当然至于,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两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就你那个睡相,也该收敛一下了,半夜把王爷踹到床底下怎么办?弄不好,会连累到我们头上。」 杨姵气得恨不能在她胳膊上拧下一块肉来。 转眼间又是一年,当枝头黄叶又一次扑簌簌地飘落,京都终于传出了西北大军得胜的消息。 瑞王亲自率军,不但把瓦剌人赶到五百里开外,还活捉了一个部落头头,要打算午门献俘。 杨归舟一边读信一边捋胡子,「好啊好啊,这次阿珞也立下大功,王爷说要给他请封,别的不说,一个将军的封号肯定少不了。」 杨妡暗自嘀咕,「将军跟将军还不一样,有的掌兵权有的就是个虚名,有什么得意的。」 想是这般想,可眼眶里却热辣辣的,忍不住想流泪。 他终于要回来了…… 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杨妡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两年她个子长高了不少,身体也圆润了些,完全不似先前豆芽菜般的瘦弱,尤其是坚持着吃木瓜炖羊奶,又天天擦了膏脂抹身体,胸前已经突出来肉包子的形状。 皮肤也更加细腻柔滑,因着内心的激动,双颊隐隐透出云霞的粉色,一双眼眸黑亮亮的,像蕴着一汪潭水。 也不知魏珞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神态? 杨妡想起临别时,他笨拙地搂抱着她,粗鲁地贴着她的唇,不由弯了唇角,腮旁自然而然地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明媚动人。 按照天启帝的安排,回京的大军驻扎在京郊二十里开外,只有为首的一千余人可以进城献俘。 魏氏年纪越长越好热闹,尤其其中还有自己两个孙女婿,老早就让杨归舟打听好进城路线,特地在街旁酒楼定了间绝好的雅席,到时候看看自家两位孙女婿的风采。 钱氏心里的骄傲自不用说,连忙吩咐针线房给杨姵与杨妡赶制衣裳。 杨妡前世看过一次,知道当时的盛况,街头巷尾都是人,临街酒楼的窗子旁也围满了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些军士又板着脸目不斜视的,能在短短工夫看到自己的机会实在渺茫。 可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万一魏珞真能瞧见自己呢? 她希望自己能让他大大地惊艳一番。 抱着这样微妙的小女儿心思,杨妡着实用心地打扮了下,穿了件宝蓝色绣着云雁纹的织锦褙子,外面披件大红羽缎斗篷。 杨姵也是同样的大红羽缎斗篷,里面则是黛青色绣疏影素梅的锦缎褙子。 两人站在一处,像是一个枝头上两朵盛开的太阳花,要多耀目就有多耀目。 钱氏非常满意,笑着将杨姵鬓角并不凌乱的发丝往上抿了抿,对魏氏道:「瞧咱家两位姑娘,这一出门,不知道得晃花多少人的眼。」 魏氏佯怒道:「你呀,越活越轻狂了,还不如阿璟媳妇沉得住气。」 杨妡循声望去,见杨灏正抓起头上帽子往地下扔,而卢氏手忙脚乱地给他往头上按,根本顾不到这边。 这时张氏带着杨嶙过来了。 杨嶙穿件跟杨妡衣料一样的宝蓝色袄子,头顶戴着宝蓝色棉帽,眉眼像杨远桥,可肌肤白净却是像足了张氏。 因走路走得热,腮旁带着健康的红润。 及到跟前,端端正正地给魏氏做个揖,「嶙哥儿给祖母请安,祖母夜里睡得香不香,早起吃饭吃得饱不饱?」 这些年张氏极少往魏氏跟前去,可没拦着杨远桥抱着杨嶙去尽孝,即便杨远桥不在家,也会打发奶娘将杨嶙送到松鹤院待上两刻钟。 第22章 魏氏每次见到杨嶙问得就是这两句。 听到杨嶙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问自己,魏氏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一把将他拢在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了口,「祖母夜里睡得香,早起也吃得饱,嶙哥儿呢?」 杨嶙点点头,「嶙哥儿也是。」 魏氏打眼一瞧,阖府上下除了齐楚都到了,便笑呵呵地说:「走吧,早点去等着。」 齐楚九月里生了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因生产时候用力太过有些撕裂,现在仍卧床养着。 张氏一是要照看她,二来府里没有个当家的人不行,所以并不打算去,只俯身叮嘱杨嶙听话,又细细吩咐奶娘几句,千万要看好了五少爷。 奶娘连声应着。 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地坐着马车往酒楼去。 刚坐下没多久,远处突然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街上立刻沸腾起来。 杨妡连忙将窗子打开,探头往外瞧。 头前是八个举着黑底缀着红缨旗子的兵士,旗子上面有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瑞」字,兵士过后就是四人看押着的囚车。 囚车乃生铁铸成,透过四周的铁栏杆可以看到里面用铁链锁着手脚的男人,男人蓬头垢面须发散乱瞧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他魁梧的身子散发出阵阵的寒意,像是困在笼子里的狮王,纵然暂时不得自由,可只要逃脱就能仍是睥睨天下的王者。 也不知这般人物是如何被俘? 杨妡摇摇头,移开了目光。 紧跟着囚车后面,是五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正中那位便是瑞王李昌铭。他身穿玄色甲胄,头盔上缀着红色璎珞,神情肃穆目光锐利,就像一支打磨过的剑,散发出锐不可当的气势。 果然,战场最是磨炼人的地方,只要经历过就如脱胎换骨。 杨妡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魏珞变成了什么样子。 视线从前面逡巡到后面,又从后面再度向前移动,直到数十位将领顺次经过,却始终没有出现魏珞的身影。 而后面就是手握长~枪的士兵,魏珞绝不可能在他们里面。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会没有他? 杨妡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又有说不出的失望。自从听说他要回来,她就没有平静过,不是猜测着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就是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可如今…… 杨妡暗暗叹口气,听到身旁杨姵疑惑地问:「阿妡,你瞧见三表哥没有,我怎么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杨妡飞快敛住自己的神情,做出副高兴的样子,「王爷不是说大军驻扎在京郊,可能表哥没进城。你发现没有,王爷比上次烤肉时候黑了,气势却更足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帮咱们烤肉吃?」 杨姵眸光闪了闪,颇有几分心动。 钱氏却笑道:「朝廷定然一堆事等着王爷,哪有工夫陪你们胡闹,都消停消停别异想天开了,有过一次就知足吧。」 杨妡凑近杨姵耳畔道:「成亲后,让他烤给你吃,他不烤你就别理他。」 杨姵立刻红了脸,狠狠瞪杨妡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眼看着所有的士兵都经过,街上人群渐渐散去。 杨妡失落地往街上看了最后一眼,不意又瞧见了薛梦梧。他穿天青色道袍,外面拢了件厚实的玄色披风,就站在马路对面,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士兵出神。 杨妡不甚在意地合拢窗子,与大家一同用过午饭,坐车回了府邸。 回到晴空阁,杨妡连衣裳都没换就扑在大炕上,闷声躺下来。 红莲瞧着杨妡神色不对,识趣地铺好纸,研上一池墨,默默地将门合上了。 杨妡没躺多久便起身将斗篷和锦缎褙子都脱下来,换了平常穿的夹棉袄子开始动手写字。这些年,抄经抄得多,她倒是真正从中得到了安慰,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抄篇经文来安定心绪。 因见桌上摊着《心经》,杨妡便没更换,认认真真地抄了一遍,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等到吃夜饭时,杨妡已经能够喜笑颜开地谈论起白天的情形,「路边的小娘子把手绢啊、头花啊往瑞王身上扔,瑞王跟没看见似的眼皮子抬也不抬,我就鼓动阿姵把她的帕子扔下去,阿姵不敢。」 张氏嗔道:「净出馊主意,姑娘家随身的用品哪里说扔就扔了,万一被人捡了去呢。」 杨妡咧着嘴笑,「我想知道瑞王是不是真的没看见我们,说不准看见阿姵的帕子一把就抓在手里了呢。」 张氏叹口气道:「行了,别想那些没用的,王爷既然回来,阿姵的亲事就要提起来了,你也是,等阿珞忙过这阵就好生商量一下……秋声斋地方小,眼下住着还凑合,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就挤不下了。要不,跟你爹商议一下,干脆把白家胡同那座院子给你们。」 杨妡淡淡应一声,「等见了人再说吧。」 一走两年多没个音讯,好容易回来了却不见人影,谈什么亲事? 杨妡强挤出笑颜又陪张氏说了会话,看着天色完全黑了,遂披上斗篷与红莲一道慢慢往晴空阁走。 尚未走近,就听到一阵熟悉的清亮的竹哨声。 杨妡一愣,下意识地停下来,狐疑地望着红莲,「你听到了吗?」 红莲凝神听了听,点点头,「会不会是表少爷?」 话音未落,杨妡已循着声音一路小跑着进了柳林。 就在以前经常会面的地方,那个背靠着树干的高大男人,不正是魏珞? 杨妡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怯意,放缓步子,慢慢踱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魏珞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面前属于他的小姑娘,两年多不见,她长高了丰腴了,也更漂亮了。白皙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明净清澈的双眸水波盈盈,而令他朝思暮想的双唇被她的牙齿叩着,呈现出娇艳的红色。 第23章 魏珞顿时觉得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沸腾起来,咕噜噜往外冒着泡,叫嚣着想抱她,想亲她,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再也不松开。 魏珞深吸口气,压下脑海中纷纷扰扰的念头,哑声道:「阿妡,我回来了。」 杨妡终于回过神来,上前两步,用力拧了他手臂一下,赌气道:「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干什么?干脆别回,三年五年都别回,也别写信。」 话出口,已带出无限怨气与娇气。 「阿妡……」魏珞又唤一声,低头瞧见她的手抓在自己臂上,即便隔着衣衫,仿佛也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柔嫩,一时再忍不住,展臂将她搂在怀里,「阿妡,我想你了。」 杨妡乖顺地让他抱着,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心骤然变得充实而安定,长吸口气,娇声问道:「你上午去哪里了?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你,都快急死了。」 「是平姑娘,平姑娘染了风寒突然起了热,我一早进城寻大夫没赶得及。」 杨妡身子一僵,挣开他的怀抱问道:「哪里来的平姑娘?」 魏珞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灵武所遇到的,她家里人地动时候都死了,就只有个哥哥在镇远关,她去寻哥哥时候遇到抢匪,正好我经过就把她带回镇远关,她也是命苦,见到哥哥没几天,她哥中了鞑靼人的毒箭也了,她再没有别的亲人……」 「所以,你就把她带回来了?」杨妡打断他的话,眸光渐渐转冷,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掉头就往外走…… 魏珞大急,一把攥住她的腕,「阿妡,阿妡,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妡讥讽道:「你知道我想的什么?要是你有半点能明白我,何至于如此,放开我!」 「我,」魏珞不敢放,生怕一松手杨妡就会扬长而去,他朝思暮想了两年有余,终于能再次见到她,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儿。 杨妡见他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更觉气苦,野性上来抬脚便踢,又用力捶打他的胸口。 魏珞不躲不闪,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杨妡挣不脱,张口便咬在他手上,魏珞真疼了,却不作声,任由杨妡咬。 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杨妡才松口,心头既委屈又酸楚,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落在魏珞手上。 泪水滚烫,灼痛了魏珞的心。 魏珞不怕疼,只怕杨妡哭,当即松开手,柔声道:「阿妡,是我不好,我知道你惦记着,所以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知道她惦记还这样? 难道他身边就没有跟着伺候的人,别人都不能请郎中,还是说他就是救命的郎中? 杨妡更气,根本不想理他,转身就往外走。 回到晴空阁,杨妡胸口仍是堵得难受,无法宣泄,索性「咚」一声拉开抽屉,找出魏珞那封信,「嘶啦」撕得粉碎,又翻出匣子来,把里面的竹哨和两只大雁都扔在地上,扬声唤红莲进来,「都扔出去,别再让我看见。」 外头天黑,杨妡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红莲只觉得她不高兴并没看出什么,如今借着烛光,瞧见她脸上泪痕,不由呆了下,忙俯身将地上物件以及碎纸屑捡起来,仍盛在匣子里。 这一样样的东西,红莲都知道来历,不敢真就这么扔掉,思来想去收在自己房中。 而魏珞仍傻傻地站在柳林里。 夜色渐浓,寒意浓重,光秃秃的柳枝被呼啸的北风吹动着,像是一根根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 魏珞浑然不觉,只感到有股心如死灰的悲凉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瓦剌人有四大部落,其中马哈木领导下的部落最为强大,屡次入侵万晋朝。前世时,魏珞无意中探听到马哈木曾经强掳过一位汉人女子回部落,并对她恩宠万分。可是有一天汉人女子趁马哈木与其它部落打仗时,不顾身怀六甲,只身逃回万晋,临走时带走了马哈木的一只匣子。匣子里盛有珠宝不说,夹层中藏着亦不剌山的地形图。 前世,魏珞就死在亦不剌山。 魏珞没见过马哈木,却在偷袭敌营时见过他的次子。 平姑娘跟马哈木的次子颇有几分神似,而且,在右侧脸颊下边都有一颗朱砂痣。 魏珞怀疑,这位平姑娘就是那位汉人女子跟马哈木的女儿。 之所以把她留在身边,是想得到那张地图。 前世,他早早死了,死得无牵无挂,重活一世,他才不想英年早逝,他要陪着杨妡活得长长久久。 可这该怎样跟杨妡解释,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他也不想让杨妡因之担心。 再者,杨妡根本不给他机会解释。 她转身时,眸光冷漠而疏离,就像前一世的她看他的眼神,跟陌生人毫无二致。 难道这一世又要跟从前一样,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漠然以对? 魏珞不想。 前世,他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不去碰,这一世,他根本做不到。 他亲过她,她舌尖卷了芝麻糖喂给他吃,那种甜叫他念念不忘。 他抱过她,就是方才,她柔软而馨香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那一瞬间他几乎不知身之所在。 经历过她的温柔,又怎可能受得了她的冷漠? 魏珞黯然叹口气,茫然四顾,发现远近楼阁的灯光已经灭了。 想必夜已经深了。 他心有不甘地掏出竹哨,再吹两声,颓然离开。 回到秋声斋,承影等得已有些急,悄声问道:「爷这么晚回来,用过饭没有?」 魏珞不觉得饿,可想起承影跟泰阿都等着自己没吃,便道:「没吃,摆饭吧。」 承影赶忙往灶间去盛饭。 第24章 泰阿趁机道:「张大娘说平姑娘病得不轻,适才喝下的药都吐了,夜里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再请个郎中来瞧瞧?」 魏珞淡淡道:「你去吧,让张大娘好生照看着,要是觉得屋里冷就多加个火盆。」 泰阿应声离开,不大会儿又回来,「平姑娘睡着了,张大娘说就不用再折腾起来了,等明儿看看情况。」 魏珞点点头没作声,正好承影端了饭过来,三人分主仆坐下,凑合着吃了晚饭。 此时晴空阁也已熄了灯,可杨妡并没有睡,正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发呆。 月亮渐高,斜斜地照进屋里。 北风吹动院中竹林,竹叶刷刷作响,惹人心烦。 杨妡烦躁地侧转身子,把被子拉至头顶,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可耳边仿似还响着适才清脆的竹哨声,短促而急切。 杨妡猛地坐起身,就着浅淡月色喝了口茶,低低骂一句,「你个讨厌的浑蛋,傻站在风里冻病了我也不管……」想想他单薄的衣衫和望着自己那热切的眼神就觉得心疼,转念又想到他平白无故地接回个姑娘,心里着实堵得慌。 种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像是打翻了的五味铺子,不由又道:「都是我欠了你的!」 细细一想,可不正是欠了他的。 三番五次,每一次处于绝境,都是他伸出手救她于水火之中。 杨妡默默流回儿泪,恨恨地道:「反正你得给我说清楚,否则的话,新债旧债一并算。」 发过狠,倒是舒坦了些,躺在枕上很快地睡了。 第二天起来,发现眼底有些红,脸颊也略略有些肿。果然人不能偷懒,带着眼泪睡觉就容易伤眼。 杨妡用温水洗过脸,再拿剥了皮的鸡蛋在脸上滚了滚,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吃过早饭便往二房院去。 杨远桥休沐没有上衙,正陪着杨嶙玩九连环。 杨妡长得瘦,一双手却肥嘟嘟的,指根处还有四个小肉涡,非常可爱。杨嶙更是,小手粉粉的像个小肉球,抱着铜质的九连环煞有介事地开解。 杨远桥乐呵呵地看杨嶙玩了片刻,对杨妡道:「圣上这几天正论功行赏,听说阿珞可能会得宣武将军之称,有了官阶再让阿珞活动个差事。」 杨妡并不懂这些,只笑了笑,没有作声。 宣武将军是从四品散官,有品阶而无职掌,是专门犒赏有功之臣的荣誉称号。 可正如杨远桥所言,有了这个称号再去谋职,要比没有称号容易得多。 没几天,天启帝果然颁发了圣旨,赏赐赈灾有功以及打仗有功的各级官员。魏珞除去得到宣武将军的称号外,还赏赐了金银等物,并圣上亲手所书御匾一块。 匾额上写着四个字——国之栋梁。 既然圣上都说魏珞是栋梁了,朝廷自然不应埋没这种人才,很快魏珞就在五军营得到了一个副参将的差事。副参将是从四品的官职。 五军营驻扎在京外,每半个月休沐一天。 好在此时已近年关,魏珞只过去点个卯,跟上下级见了面,与同僚们吃了顿酒就歇在家中,只等正月开印后再正式当值。 这个年杨府过得格外隆重且热闹。 瑞王与杨姵的婚期在圣上封印前确定下来了,定在九月十八,是钦天监选定的大吉日子,而两位侧妃则在冬月初六进门,要比杨姵晚一个半月。 这种安排,有利有弊。 好的是,杨姵先进门能把王府中馈牢牢攥在手里。不好的却是,她成亲没多久正和瑞王恩恩爱爱地时候,突然被人横插一杠子,而且还是两个。 男人通常喜新厌旧,被两位侧妃勾引着,谁知道还有多少宠爱能分给杨姵? 而且,两位侧妃都比杨姵年纪大,也都有显赫的家世支撑着,肯定心思少不了,也不知杨姵能否应付得来。 钱氏忧心忡忡,不免跟张氏提起来,张氏嗟叹不已,府里人都羡慕杨姵有福气,岂不知她也有她的苦。 魏珞不如李昌铭地位高,但至少他口口声声保证以后只杨妡一人,决不纳妾纳小。 就这点而言,杨妡会舒心得多。 杨妡却一点儿都不高兴。 原以为大年初一魏珞会一早儿就来拜年,杨归舟与魏氏并钱氏都要进宫,他来得话只能到二房院,所以杨妡早早就打扮好去二房院等着了。 谁知道跟上次一样,也是等半天不见人影。 直到快晌午才想起来,魏珞现下有了官职,凡五品以上官员都得去参加大朝会,他也进宫去了。 虽不是魏珞的错,杨妡仍是暗暗地把账记在了他头上。 初一下午不能拜年,直到初二上午,杨妡才又一次见到魏珞。 魏珞仍穿着单薄的鸦青色袍子,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唯发髻上插了根简单的白玉簪。上次天黑着,杨妡没看清他的脸,这次倒瞧了个仔细。 跟李昌铭恰恰相反,经过战场的磨砺,李昌铭周身显出锐利的光芒,而魏珞却敛去光芒,变得更加沉稳。 尤其他身形魁梧健壮,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高山,从容镇定。 只是,在见到杨妡时,那份从容立刻变成了急切,深邃的黑眸立刻灼热起来。 杨妡侧开头只做没瞧见。 魏珞却特地走到她面前,低声道:「阿妡,我跟岳父说好了,下午我去竹山堂……我想见见你。」 哼,他想见就能见吗? 杨妡板着脸,淡淡地说:「我没空。」 大年初二,姑娘们既不得出门,又动不了针线,能忙什么? 分明还是在置气。 第25章 都过去这许多日子了……小姑娘的心眼比针尖都细。 魏珞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看着她精致如画却生生板起来的面容,心里扑腾腾往上蹿着火苗,柔声道:「我等着你。」 他离得近,又长得高大健壮,站在跟前像座大山似的,杨妡想要忽视他都不能,只低着头假装听不见。 岂知吃过午饭,杨远桥特地跟她说,「阿珞午后来竹山堂,说开春再把屋子修整一下,顺便把各处尺寸送过来,你的嫁妆也该置备起来了。」 杨妡故作害羞地道:「嫁妆跟爹商量不就成了,而且他修整房屋,我哪里好指手画脚的?」 张氏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早在两年前,她就吩咐魏珞种花栽树,还得架秋千挖鱼塘,真是没少折腾,这会儿怎么忽地转了性子,知道不该指手画脚了。 等杨远桥离开,张氏就问起杨妡。 杨妡不敢说跟魏珞私下在柳林见过面,便托辞道:「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儿,现在都长大了,哪能再没有分寸。」 张氏知道她一向主意多,不勉强,却温声劝道:「见见吧,都两年多没见了,腊月时候他还拿了聘礼单子给你爹商量,说想早点成亲。本来想一年之内不好嫁两个姑娘,可你跟阿姵隔着房头,倒也没什么……腊月里太匆忙,你爹想在冬月选个好日子。」 「以前不是说过了十六再成亲?」杨妡嘟哝着,「怎么又改主意了,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想把我早点打发出去?」 张氏「噗嗤」一声笑,「你就编排他吧,等你爹回来我告诉他……我们是不想,可架不住阿珞三天两头来,你爹说他屋里没个女人也不像话,天天就尽着一件衣裳穿,再者聘礼也备好了,上回圣上赏赐的东西全都写了进来……」 杨妡撇撇嘴,暗暗道:他屋里怎么没女人,还有个千里迢迢从宁夏带回来的平姑娘呢。 杨妡心里想,却没出声,片刻问道:「圣上写的匾额也送来了?不知道圣上临什么帖子,字写得好不好?」 张氏瞪她一眼,嗔道:「那东西能随便送人?圣上亲笔题的字,摆在宗祠里供奉也使得……圣上的字体我也没见过,不过宗室子弟从小就请大家教授六艺,字写得肯定差不了。你看阿姵,跟着彭姑姑这些时日,一举一动端庄大方比你强多了,你平常跟她交好,合该多学着点儿。」 杨妡不以为然。 其实杨家姑娘们的教养是不差的,坐有坐姿立有立法,很符合贵族礼仪,但彭姑姑所教更严苛许多。杨姵本是开朗大方活泼烂漫的性子,被她生生拘得像是三十多岁的刻板妇人。 杨妡便告诉她,「以后当着人面,你按彭姑姑教的做,可跟王爷私下在一起,就不用管那些。你想想,要是王爷问一句你答一句,他不问你就不能说话,多无趣啊,又不是上朝。听说上朝时候,也有大臣跟圣上争辩,圣上不也没生气吗?」 杨姵笑着连连点头。 张氏见杨妡神情就知道她没往心里去,可想想她素日仪态是随性了些,但性子乖巧又长得一双好嘴,哄得杨远桥欢欢喜喜的,天天念叨着闺女贴心。 以后一半的乖巧用在魏珞身上,这日子也差不了。 况且魏珞无依无靠短短时间能升到从四品已经不易,往后再升迁怕是难上加难,杨妡用不着应付那些勋贵王侯家的夫人小姐,如此也就够了。 想到此,张氏便没介怀,只劝道:「反正闲着,你就往竹山堂看看,屋子收拾好了,你住着也舒心。」 杨妡敷衍地应一声,却是没往竹山堂去,仍回了晴空阁。 歪在大炕上思量半天,不得不承认张氏说得对。 以后屋子是自己住,肯定要怎么合意怎么来,何况自己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魏珞又不知道,总得把气发到他身上才对。 反正是他惹出来的事儿。 杨妡主意拿定,对着镜子重新梳过头发,带着红莲往竹山堂去。 晨耕见到杨妡忙屁颠屁颠地迎上来,「恭贺姑娘新春,姑娘新年大吉!」 杨妡莞尔一笑,红莲极有眼色地掏出个红包来,「辛苦一年了,姑娘赏你打酒吃。」 「谢姑娘赏!」晨耕高声道,又指了东厢房对红莲道,「劳烦姐姐帮我看着火,我这就沏茶去。」 杨妡这才注意到,以往总是挂着锁的厢房竟然开着,正对门口架着火炉,炉上坐着水壶,水已烧开,「嘶嘶」地往外冒着白汽。 红莲往东厢房去,而杨妡看着正屋石青色绘着墨竹的夹棉帘子,定了会神,才撩起门帘往里走。 魏珞就在门边站着,双眼晶亮,哑声唤她,「阿妡!」 杨妡板着脸淡淡地问:「你不是来商量修整屋子吗,图纸在哪里?」 「在这儿,」魏珞小心地引着杨妡到书案前,等杨妡坐下,他垂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案旁。 案面上摊着的就是秋声斋的图纸。 魏珞指着那两处跨院道:「我想干脆还是把通向正院的门堵上,东跨院往东开门,西跨院往西开门,这样咱们也清静。」 合着这垒墙就跟过家家似的,今儿高兴就扒开,明儿不高兴就堵上。 杨妡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有门吗,不想让人经过锁上就是,你就是来跟我商量这个?」 「还有还有,」魏珞又指着正房东次间,「这间里面放床,外面盘炕,中间垒墙隔开,还是摆只博古架隔着?」 杨妡问道:「现在是通着的?」 魏珞想一会儿,实话实说,「垒了半堵墙隔着。」 杨妡差点气笑了,「那我说用博古架,你要回去把墙砸了?你是捉弄着我好玩?」 「不是,」魏珞低叹声,望着她轻声道:「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见你。可我……我很想你。」 第26章 那双幽深的黑眸里,不加掩饰的是对她的眷恋。 杨妡心头一酸,差点落了泪,忙移开视线,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仍指着图纸的手上。 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虎口处厚厚一层茧子,手背处大大小小好几道裂开的口子,比院子里管洒扫剪枝的粗使婆子的手都糙。 也不知他在宁夏吃了多少苦才换得现在的官职? 杨妡再瞧自己的手,粉粉嫩嫩细细长长,指甲染了粉色蔻丹,使得手指更如葱管似的白。 不由伸过去,轻轻覆在他手上。 魏珞立刻反握住她的,低低唤道:「阿妡……你不生气我了吗?」小心翼翼地,又有着不容错识的欢喜。 杨妡低着头不作声,怕一开口就会落泪。 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前世的时候,她天天逢迎客人,或弹琴或唱曲,曾被客人指着鼻子骂,也曾被揪着衣襟打,她没掉过一滴泪。可如今,她锦衣玉食地过,被爹娘宠着,又有人挂念着,怎么反倒喜欢哭了。 杨妡深吸口气,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瞧着两人交握着的手,一大一小一白一黑,突兀却又和谐。 目光顺着他的手移到他腕间,又落在他身上。 这件衣裳还是两年前做得,袖口处已经毛了不说,还有些瘦,肩膀处紧紧地箍在身上。 果真如杨远桥所说,屋里没个人,过得也……太凄惶了。 不由气道:「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添置件新衣裳?」 魏珞憨憨地笑,「张大娘脱不开身,我又懒得逛铺子买,有件衣裳凑合着穿就行了。」 「这件穿破了怎么办,你还有得穿吗?」杨妡蹬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起身,没好气地说,「站好了,把手伸开。」 魏珞听话地站成个大字。 杨妡叉开手,顺着他的臂,一拃一拃地量,量完了记个数,又量他身长,再记个数,最后量肩宽,手指从左肩量到右肩,又从右肩量到左肩,停住了,慢慢移到他胸口处。 掌心下,他的心跳一起一落,强壮有力。 魏珞就势抱住了她,紧紧地把她拢在怀里,低声道:「阿妡,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翻来覆去就这两句,「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能不能换句别的? 即便背不出《洛神赋》,夸几句她长得好看也可以啊。 她怎么就相中了这么个不懂风情的人。 杨妡又是气又是恼,下意识地凑近他的臂张口就咬,咬一下便松开,「你不会说疼?」 魏珞垂眸,温柔地看着她,「我不疼。」 「你傻的啊?」杨妡恨道,仰头迎上他的视线,忽然就怔住了。 他幽深的黑眸里,不加掩饰的全是对她的爱恋,痴痴的,傻傻的,缠绵的,热切的,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地把她缠绕在中间。 杨妡低叹一声,伸手攀附住他的颈,轻轻踮起了脚尖。 魏珞马上领会到她的意图,迫不及待地低头寻她的唇。 杨妡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仍被撞到牙齿,嘴唇立刻疼了下。 又来了,还是这般地莽撞。 杨妡几乎无语,正要开口,魏珞已记起上次齿舌交缠时候的甜蜜,急切地钻进来卷住她的,用力地纠缠着。 那种渴望,就像沙漠行走的人见到泉水,就像大海里浮沉的人抓住稻草,几乎一刻都不肯松开。 杨妡被亲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狠命掐了他一把。 魏珞如梦方醒,赶紧松开她,却仍是意犹未尽,黑亮的眼眸期待地盯着她,「阿妡……」 杨妡大口大口地呼吸,没好气地说:「往后,成亲以前,不许再抱我,也不许亲我,也不要私下见面了,知道吗?」 她脸上晕着粉色,大大的杏仁眼中水波盈盈,娇嫩的双唇适才被亲吻过,呈现出诱人的红。 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柔媚让魏珞看呆了眼。 他不想答应,却不敢不答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紧跟着问:「那上元节呢,咱们一起去灯会玩?」 杨妡本想拒绝,转念想起这是一年中唯二能够正大光明地与魏珞一同逛街的日子,不由有几分意动,「你得先禀告爹娘,得了他们应允才成,不过灯市上人太多,要不咱们去积水潭?」 「好,」魏珞立刻同意,「那我早些吃完饭在角门等着你。」 杨妡应一声,「我回去了,秋声斋不用再修整了,你先把尺寸量好,要不打制家具就来不及了。」 「好,」魏珞点头应了。 出得竹山堂,杨妡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西移,将西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绚丽无比。 红莲自东厢房跟出来,悄声道:「听晨耕说表少爷未初刚过就来了,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杨妡轻描淡写地道:「大过年的闲着没事,他又没有别处去,正好借机多看会书。」话是如此说,唇角却自然而然地翘起,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红莲看在眼里,偷偷乐了乐,什么都没说。 回到晴空阁,杨妡仰面朝天躺在大炕上,想起适才情形,既是害羞又有些担忧。 可怜魏珞,先后活过两世,竟是半点情事不懂,只又毛里毛糙的,不过是亲吻,便差点让她窒息而死,假如真的成亲,就他那莽撞的样子,还不得真要了她的命? 想起未来的洞房夜,杨妡就无比担忧,得想个法子让他开点窍才好。 魏珞不怕疼,她可是怕得要死,而且他蛮劲上来,谁知道能不能收得住? 为了以后着想,她真的要做点什么…… 在男女这档事上,杨妡是门儿清。 第27章 前世,杏花楼的姑娘们来过癸水后,杏娘会要求每个人保养自己的身体,等到十四岁,就让年长色衰又无力赎身的妓子对着画册给她们讲授。 起初姑娘们害羞,遮遮掩掩地不敢看,杏娘拿鸡毛掸子敲着案面发狠,「你以为就是为了伺候客人?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哪些地方能碰,哪些地方不能碰,否则遇到那种蛮横的客人能让你去掉半条命。」 杏娘爱银子,脾气上来时常打骂她们,可她也护着她们,不曾及笄前从未强硬地要求她们接客。 杏娘手里有本很大的册子,里面夹着十几幅男女欢好的画作,据说是她年少时候一个知交所画。 上面人物身形动作极清楚,面目却模糊,女子不是长发遮了脸就是薄纱蒙着面。 姑娘们都猜测上面女子便是杏娘,但无人敢去求证。 等到及笄前两天,杏娘亲自带她进到一间盛放杂物的小屋。墙上挂着镜子,对着镜子正好可以看到隔壁床上的情形。 那天看到的恰好是个军士。 军士像是常客,花样百出,将妓子折腾得死去活来。 杨妡看得脸色发白,腿都软了。 从屋里出来,杏娘给她倒一盅桂花酒,「既入了这行,就得有这个准备,以后什么人都可能遇到,所以让你们多学点东西。要是你运气好,开~苞那天遇到个会疼人的,会少受点罪,要是没福气,就得仰仗你们学到的。」 杨妡心里惴惴不安,将册子看了好几遍,又细心回想了妓子讲述,可头一夜仍是紧张得浑身发抖,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所幸薛梦梧有经验,非常老道地引导着她完成了头一次。饶是如此,那种身体几乎被撕裂也让她抽泣了许久。 魏珞比薛梦梧健硕,又是生平头一次,想也知道定然好过不了。 可是,她既不能跟杏娘要了那册子交给魏珞,更不可能引着他去看别人敦伦。 杨妡左思右想,去杨峻那里要了些朱砂赭石等颜料,准备凭着记忆画两幅画,旁边再加以解释,成亲那夜取出来就假作张氏交给她的压箱底。 受薛梦梧影响,杨妡画得一手好工笔,尤其人物的相貌衣饰画的栩栩如生,但是两人动作却始终难以成型,就好像落了笔心里隐藏着的念头就会被人窥见一般。因怕被人瞧见,每天画不过几笔就得藏起来,直到上元节到来,那幅画上也只有两个动作模糊的男女。 而魏珞已经说服了杨远桥夫妇,准备带杨妡去积水潭赏灯。 此时天尚未黑透,西天的云霞五彩斑斓瑰丽多姿。 杨妡知会张氏一声,带了红莲往外走,刚出去,就看到魏珞身姿挺直站在角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身上衫子仍是先前那件,因为紧,他胸前以及臂膀上强健的肌肉也显露出隐约的轮廓。 杨妡顿时想起自己没画成的画,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今天穿的素净,湖水绿的夹棉袄子,雨过天青的十八幅湘裙,乌压压的墨发简单地绾成圆髻盘在脑后,鬓边只斜插朵南珠攒成的珠花。外面披着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连帽斗篷,俏生生水灵灵的。 魏珞情不自禁地就翘起了唇角。 他的杨妡真好看,穿着鲜艳时,明媚得就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穿着素净时,清雅得如同月夜盛开的玉簪花。 又因着娇羞,玉簪花就像染了层粉色,格外动人。 自己何等幸运,前后两世都能娶她为妻。 魏珞满心都是欢喜,急走两步,见承影搬来车凳,忙伸手要扶杨妡。杨妡本就心虚,及至搭上他的手,更觉羞窘万分,头低得恨不能钻进地洞里。 好在吴庆见杨妡坐定,利落地甩个鞭花,飞快地驾车离开。 过了片刻,杨妡觉得脸色平缓了些,不似方才那般热辣,遂掀开车帘往外瞧。 不知何时天已全黑,路旁人家都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放眼望去犹如星光点点非常漂亮。 杨妡忙招呼红莲一道看。 魏珞本在马车斜前方,听到两人说话声,有意停了下随在车旁,叮嘱道:「看归看,不许探头,也不许把手伸出来。」 杨妡嗔道:「天都黑了,根本瞧不清长相,又有什么关系?」 魏珞默一默,低声道:「以前我曾经看到个人,也是好奇外面风景,探头出来不当心被树枝挂了脸。」 杨妡吓了一跳,忙缩回头,低声道:「真无趣。」 魏珞笑笑,柔声道:「你把帘子完全掀开,在车里看也是一样。」 杨妡不听,反而把帘子严严实实地拉上了。 又走了约莫一刻多钟,马车开始慢下来。 魏珞敲敲车窗,「前头走不动了,就在这儿下来吧。」 杨妡点点头,等车停稳,没用车凳,扶着他的手跳下车。 吴庆过来指指不远处的巷口,「姑娘,表少爷,我把车赶到那边等着,有什么吩咐过来寻我便是。」 魏珞应声好,看向杨妡,「走吧。」 杨妡看着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的人流,嘟哝着,「还说这里清静,我看比东华门也不差什么。」 魏珞听了丝毫不着恼,含笑解释,「以前是清静,可能上次东华门起火,人们往这边的就多了。人多也没什么,我总能护住你。」 杨妡咬了唇,假借躲避来往行人,往他身边靠了靠。 积水潭灯会与东华门颇为不同。 沿着积水潭四周种了一圈柳树,此时柳枝上挂满了各式花灯,倒映在水面上,又有月光似水,铺洒在地面,一时天上人间融为一体,美得如同仙境。 潭边又有处澄碧亭,亭里拉了红绸布,上面挂着许多谜语,猜中一定数目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品。 第28章 已有不少年轻夫妻提着花灯自亭中走出来。 杨妡玩心顿起,笑道:「咱们也过去猜谜。」 她既有所求,魏珞岂有不应的,奋力推开人群护着杨妡挤了过去。 亭边站着两人,男的样貌清俊气度优雅,穿件灰鼠皮的斗篷,斗篷里面是宝蓝色直缀,正微皱着眉头盯了绸布上的谜语瞧。他身旁的女子则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脸庞,目光里满是眷恋。 少顷,男子似是猜中谜底,笑着伸手扯下上面布条递给女子。 女子喜笑颜开地收了,顺势挽住他的臂弯。 男人是魏璟,而那女子,分明不是杨娥。 杨妡扯扯魏珞衣袖,朝那边努努嘴。 魏珞抬眸瞧了瞧,淡淡道:「那人是他养的外室,从知春院赎身的妓子,并非正经人。」 杨妡愣一下,她早知世人瞧不起妓子伶人,所以她前世的身份瞒得死死的,就连跟张氏也不敢透露口风。 可如今听魏珞以这般轻视的口吻说起,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 魏珞却丝毫没察觉,牵起杨妡的手,「你要是不想碰面,咱们就换个地方。」 杨妡犹豫会儿,低声问:「你会不会喜欢青楼出来的女子?」 「不会!」魏珞斩钉截铁地回答。 杨妡心头沉了沉,只听魏珞又补充,「阿妡,你放心,除了你我再不会看上别人。」 看着他认真凝重的神情,杨妡不知说什么好,闷闷地「嗯」一声,吸口气,「想必简单的谜语都被人猜中了,剩下的咱们也猜不出,不如去吃些东西吧,我还想吃白汤杂碎。」 「好,」魏珞满口答应,护着她往吃食摊位那边走。 吃食摊子前也挤满了人,魏珞好容易寻到个空位,忙把杨妡安顿好,低声嘱咐她,「就坐在这儿别动,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杨妡点点头坐下了。 魏珞很快端来白汤杂碎,趁着她吃的工夫,又买了碗馄饨,两只糖火烧,一块糖耳朵还有一小碗炒肝。 林林总总摆了半桌子,都是杨妡以往爱吃的。 看着他一趟趟来回奔波的身影,杨妡忙止住他,「别去了,太多了。」 恰好旁边有人腾出地方,魏珞就势坐下,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杨妡笑道:「没有了,就这些也吃不下,你也吃些吧。」 「你先吃,剩下了我再吃。」 杨妡食量小,又是吃了夜饭出来,只吃了半碗白汤杂碎,其余东西都只略略尝了两口。 魏珞倒不嫌弃,风卷残云般将她剩下的尽数吃了。 杨妡低低叹口气,感动却也有些悲哀。 她本想寻个时机将之前的事情坦诚相告,可如今想来,还是瞒着为好。 或者要瞒一辈子。 正思量着,无意中抬眸,又发现个熟人,却是蔡星竹。 因为蔡星梅出嫁,她一下子落了单,身边就只带了两个丫鬟。一个是她贴身伺候的,叫六月,另一个个子高挑,看着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来。 杨妡再扫一眼,身子猛地僵了下。 难怪那个丫鬟有几分熟悉,她分明就是薛梦梧! 一个男人却打扮成女子跟在蔡星竹身边,要多诡异就多诡异。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杨妡低声告诉魏珞,「你瞧蔡十三旁边那个高个子丫鬟,看着很奇怪,走起路来不男不女的。」 魏珞警觉地窥视过去,脸色变了变,悄声道:「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薛梦梧,咱们跟上去瞧瞧……」 杨妡正是此意,当即站起身子。 灯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穿梭,两人就正大光明地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怕被察觉。 薛梦梧好似也觉得灯市上热闹没人会注意他们,一手托着蔡星竹手臂,另一手搂着她的纤腰,看上去就像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护着自己主子。可落在杨妡眼里,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与好笑。 薛梦梧与蔡星竹心思好像并不在赏灯上,只匆匆站在摊位前挑了两只花灯让六月提着,便又往前走。 及至行到一家客栈门口,两人驻足商议片刻,薛梦梧扶着蔡星竹的手臂走了进去。 杨妡一下子联想到什么,眸光闪了闪,问魏珞,「要进去还是在这里等?」 「进去」,魏珞毫不犹豫地回答,回身吩咐随后赶来的承影,「打听下刚才那三个女子要了哪间房,在她们隔壁定一间。」 承影立刻进了客栈,红莲却诧异地望着杨妡,着急地说:「姑娘,这不合适吧?」 虽然两人已经定亲,可一道逛街赏灯勉强还说得过去,怎可能再往客栈里去。上一次,魏璟不就是把杨妡骗到客栈,险些出了大事? 魏珞扫她一眼,抬手替杨妡戴上斗篷连着的帽子,将帽檐拉得低低的。 帽檐上镶了圈蓬松的狐毛,顿时将杨妡俏生生的小脸遮住了大半。 承影从客栈出来,回禀道:「妥了,她们在二楼叁号房,我要了肆号房,刚才还听到那边招呼着小二往里送火盆。」 魏珞点点头,「你们在外面寻个地方等着,别落了痕迹。」抬眸再打量杨妡两眼,将她帽檐拢了下,低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声名当儿戏。」 杨妡莞尔一笑,没作声。 她原本就没有把名声看得特别重要,尤其现在是与魏珞在一起,即便声名有损,想必他也不会悔而退亲。 只是对魏珞倒有些刮目相看。 这般看来,他做事也算精明细密,怎么每次与她私下相处却总跟个愣头青似的,让人又气又恼,恨不得把扒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第29章 魏珞大步当先,杨妡紧随在他身后。 因他身材高大,而杨妡浑身又包得严实,不等掌柜与小二看清她的身形轮廓,她已经上到了二楼。 肆号房开着门,里面点了蜡烛,墙角还放着只火盆,并不觉得阴寒。 许是怕地面寒凉,地板上铺了层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魏珞掩上门,手支在耳侧贴在墙面上听了听,不过数息,换个地方再听,面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 杨妡学着他的样子也侧耳细听,可只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真切。 魏珞见状无声地笑了笑,低声道:「你稍等会儿,我下去要纸笔。」 听闻他要离开,杨妡下意识地不想独自留在屋子里,一把扯住他的袖口,恳求道:「我也去。」 魏珞看她脸上浮起些许惧意,心头蓦地软了,抬手拢住她肩头柔声道:「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想一想,从怀里掏出他平常用的那把刻刀,去掉牛皮刀鞘递给杨妡,「拿着以备万一,我会很快。」 刻刀不大,却极锋利,刀刃处隐隐闪着寒光。 杨妡无奈接过,紧紧握在手里。 不过数息,魏珞已取了文房四宝来,却不是要写字,而是将一小沓纸卷成筒状递给杨妡,「你再听听试试。」 杨妡将纸筒对在耳朵上贴近墙面,隔壁的声音顿时清楚起来—— 「好了,尽说气话,我几时不愿搭理你了,你也知道这两三年我但凡有点空,都在打听我那表姐和表侄女的下落。你瞧,你一叫我,我不就来了吗?」 声音里带着特别的腔调,不愠不火的,很显然是薛梦梧。 接着是蔡星竹娇声抱怨,「我若不给你送信,你可曾会想起我?」 「当然会……我时时刻刻想着你,」薛梦梧柔声道,接着重重叹口气,「可我只是一介穷书生,又暂居戏班子,为了你的声名,再是相思难耐也只好忍着。」 「你只会拿话哄我,那为什么见面之后你绝口不提想我之事,反而不迭声地打听杨五。」 杨妡本以为只是旷男怨女在此倾诉衷肠,不意竟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张大了嘴巴。 魏珞也听得清楚,讶然地看了杨妡几眼。 隔壁屋里,薛梦梧抱了蔡星竹在自己腿上,一手撩起她的衣襟,揽在那把细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另一手轻轻点了她脑门亲昵地道:「你呀,惯会吃醋,我打听她不过是想知道如何讨好方元大师。要是大师肯卜算一卦,我何至于找这许久,连丁点消息都没有。」 「我才不信你,杨五在我们这些人之中生得颜色最好,性情也柔和,定是你瞧中了她。」蔡星竹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娇嗔道。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至今还不认得她如何模样,又怎会相中她?再者她是伯府姑娘,真个是云泥之别……对了,你说她定下的亲事就是才自宁夏回来的那个姓魏的将军吗?他现今在何处就职?是不是还要回宁夏?」 「听说是在京卫,当什么差事我也不知道,自从姐姐出阁我就没见过杨五。你打听她的夫婿干什么,是要一决雌雄吗,还是等他回了宁夏你趁虚而入?」蔡星竹媚眼如丝,斜睨着他。 薛梦梧垂首亲亲她的额头,嗔道:「尽胡说八道,我生在宁夏,不过是想打听老家里可否受灾……这次把瓦剌人打回老家,但愿他们能就此罢手,再别往中原来。你哥哥要往兵部当差,可曾听说会不会还要往宁夏派兵,如果有的话,我也想从军尽一份绵薄之力。」 蔡星竹「咯咯」地笑,「你是个书生,上了战场又能干什么,倒不如用心准备两年考个功名才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七哥在兵部当差,我还不知道呢,等抽个空子帮你问问。」 「还是算了吧,」薛梦梧叹口气,「你怎么打听法儿?要是提到我,岂不连累你的声名?唉,连累你姐姐已经让我愧疚不安,万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杨妡屏息听着,既觉得奇怪又觉得恶心。 奇怪得是,薛梦梧好似对宁夏的战事格外关心。 厌恶得却是,他看似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怎么内心里却这般龌龊,毁了蔡星梅不说,这会儿又撩拨蔡星竹。 蔡星竹比她大不到两岁,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怎经得起薛梦梧这般老手的挑逗? 墙那边,蔡星竹果真已经深陷情网,温温柔柔道:「我不觉得委屈,我喜欢你,早在四五年前,你头一次在我们家弹琴,我就知道你了……你还在台上扮过青衣,可那会儿你眼里只有姐姐,一眼都不曾看我。那个时候,我真心羡慕她能得你青睐。后来,姐姐还说你们如何恩爱如何欢好,在护国寺后山上,我恨不得能替了她。」 薛梦梧凝望着她,低声道:「往后你要是有了女儿,千万别让她听戏,戏文里说是才子佳人,其实都是男盗女娼,专门挑唆着闺阁女子不学好。」 「我不管,我只想让你像待姐姐那般待我……便是只有一次,我死也甘心。」说着蔡星竹已是泪眼婆娑。 薛梦梧低低叹着,一手搂住她肩头,另一手却自她腰间往下,挑开罗裙带子,伸入亵裤里。 杨妡只觉得那边突然没了声息,正纳罕,没过多久却听到细细的喘息声传来,夹杂着如泣如诉的求恳,「你要了我吧,我难受得很,求求你要了我。」 薛梦梧不迭声地拒绝,「不行,我不能,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以后好生选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别像阿梅似的。」 「我不嫁,什么人都不嫁,就只要你。」 喘息声愈来愈急促。 杨妡听得满脸赤红,手里握着纸筒,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偏生那声音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大不了,以后我也往京卫里找个军士,他每月只回来一两回,等他一走,我便与你一处生活。」 第30章 听到此处,杨妡再无法听下去,只觉得恶心得想吐,忍了几忍,低低骂出声,「一对狗男女!」 而魏珞却听得入神,耳朵紧贴在墙面上,唯恐漏过一丝半点声音。 杨妡顿生恼意,用力掐他一下,做个口型道:「不许听!」 魏珞摆摆手,又指指墙面,意即叫她别捣乱。 杨妡更气,这还有什么可听的,很明显,那两人就要行那无耻下作之事了。魏珞从不曾有过情~事,别被那两人给带坏了。 不由张口咬他手臂。 魏珞这才将耳朵从墙面移开,脸上神情古怪而兴奋,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杨妡,「阿妡,我知道了……」 杨妡心底突然浮现出个不好的念头,他该不会听着墙角从而悟到了男女如何敦伦吧?杨妡目光顺着魏珞健硕的胸膛往下移,飞快地瞥了一眼。 魏珞身上长衫平平整整的,毫无异样。 这……隔壁蔡星竹的低吟颤得让人心底发空,杨妡几乎能想象得到那副旖旎香艳的景象,为免尴尬,故而不敢多听。 可魏珞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会是不行吧? 杨妡心里犯嘀咕,又不便表现出来,迟疑着问:「你知道了什么?」 「出去再说,」魏珞取过斗篷帮杨妡披上,仍将帽檐低低扣上,跟来时一样,将她护在身后,快步走出客栈。 及至在人群里打个转儿,寻到处僻静之地,魏珞才将她帽子摘下,却紧了紧领口处的系带,低却清晰地道:「这个薛梦梧不是中原人。」 「不可能!」杨妡本能地否认,「他琴棋书画……」 样样精通,便是中原人也少有人能及,何况是外邦人? 话只说个开头已察觉不对,立刻咽了下去。 魏珞却已猜出个大概,着意地打量杨妡几眼,幽深的眼眸里光芒闪动,有希冀又有探询。 有一瞬间,杨妡几乎想说出自己认识薛梦梧的事来,可只要说出其一,后头必然跟着其二。 如果魏珞问起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她又该如何回答? 纵然今世,她身正影直,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前世呢? 她并不觉得前世的自己有多么见不得人,她从记事起就长在杏花楼,是杏娘把她养大的。 而且,她没骗过钱,没害过人,更没有怂恿哄骗那些王孙公子舍了家财往青楼里扔。 别人瞧不起她,她却是瞧得起自己的。 然而此刻,当她面对着魏珞亮晶晶的目光时,杨妡却莫名地感到心虚,掌心也沁出一层细汗,湿漉漉的。 她不动声色地往罗裙上擦了把,佯作浑不在意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魏珞牵过她的手,不出意外地察觉到她掌心的潮湿,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他说话是宁夏口音,但有几个字却是瓦剌那边的腔调。而且,我以前就注意到,他的眼窝比寻常京都人要凹。」 因为凹,所以眼眸格外深邃,盯着人看的时候就显得特别专注。 前世,杨妡就常常迷醉在他认真而专注的目光里。 但眼窝凹的又不止薛梦梧一个,其实魏珞也有些深。 只是稍微琢磨,杨妡便明白,魏珞的猜测八成是对的。 薛梦梧自诩进京赶考,却从没参加过任何一场科举,因为士子报名时要把户籍家乡以及祖宗好几代并教授的先生都说个清楚明白,而且还得有两名举荐人。只要有一处纰漏,就会引人怀疑。 想必,他当年所说在玉屏山下买地建房也未必是真。 他一个外邦人敢在天子脚下买地,敢到官府备案吗? 杨妡老早就曾怀疑过,如今又得证实,一时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何种感受。 默默思量了许久,杨妡才敛住心思,仰起头问道:「你要报官吗?」 魏珞垂眸,同样默默地看着她。 她站在黑暗处,身后隔着不远就是喧闹非凡亮如白昼的灯市。而皎洁的月光掠过墙头,恰恰照在她额角处。她尚未及笄,额前梳着刘海,一双眼眸半遮半掩,面容却整个儿隐在暗影里,有些模糊,有些疏离,像是怎样也瞧不真切般。 魏珞蓦地浮起一种感觉,好似又看到了前世的杨妡。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她一身素衣站在廊下,清清冷冷地不知看向何处,虽然只是隔着雨幕,她却遥远得像是隔着天际,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不!他不想再过那种爱不得恨不得的日子,不想再被人怜悯被人嘲笑。 魏珞摇摇头,抬手重重按在胸口处,胸口钝痛得难受,像是用把生锈的旧刀划过般,缓慢然而持久地痛。 听到杨妡问话,魏珞猛然惊醒,展臂将她拢在怀里,紧紧地箍住,急切地道:「阿妡,你咬我一口,用力咬。」 杨妡诧异了下,笑道:「你是不是魔怔了?」 这笑容清甜柔美,犹如万千烟花同时炸开。 魏珞脑中骤然清明,晃晃悠悠漂浮不定的心终于落在实处,抬手将杨妡的头扣在自己胸前,低下头贴近她耳畔,叹息着道:「阿妡,你定然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 杨妡又是一愣。 这人,怎么平白无故地转了性子,竟会说出这种饱含情意的话来? 抬头想看他神情,却被他死死压着不让动,只得靠在他胸口,闷闷地问:「是几时?」 「我头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与阿姵站在一处,穿件水粉色的袄子。我就想,这个小姑娘生得真好看,一双眼睛干净透亮,要是我有个那样的妹子就好了,肯定对她好,她说什么我都应。」 杨妡弯起唇角,低笑道:「你那会儿多大?」 第31章 「差一个月满十五,也是刚从宁夏回京不久。」魏珞轻声回答,却想起后来的杨妡。她的目光仍然干净,却不再透亮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是漠然,暗沉沉的了无生机。 「这一世也是,乍看到你就想,你还是那么漂亮,挤挤拥拥一大群人,就属你最惹眼。」魏珞续道。 「才不是,」杨妡挣扎着,终于从他怀中得了自由,分辩道:「你那会儿分明厌憎我,还让我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好看的杏仁眼圆圆地瞪着,一副不依不饶要算旧账的架势。 这才是他熟悉的杨妡! 魏珞真正安了心,对牢杨妡眼眸,坦诚地道:「是,我是想远着你的,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事?」杨妡疑惑地问。 「不是,」魏珞眸光极快地闪了闪,没再回答,转而提起杨妡适才问道的话,「我没想报官,薛梦梧是瓦剌细作,肯定另有接应他的人,单抓他一人没用处,得把他后面那些人一个个都揪出来。」 杨妡狐疑不解,却不再追问,只蹙了眉苦思前世之事。 跟薛梦梧交往的人都有谁? 那时杨妡是妓子身份,并不怎么过问薛梦梧的事儿,只知道他结交了许多文人士子,还曾经鼓动大家写过万言书请求朝廷罢兵休战;又因为他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时不时进出高门大户。 而今生,她所知道的除了蔡氏姐妹,就是魏珞曾经提过的王氏。 想起那个长相娇弱,说话细柔,垂泪时我见犹怜的女子,杨妡心头一惊,随后又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是魏剑声的原配发妻,替魏剑声生了一儿一女,又将魏珞养大,倘若她是瓦剌细作,那就太可怕了。 魏珞看在眼里,笑着仍是牵了她的手,柔声道:「这些事自由我来处置,与你不相干,咱们往那边去逛逛铺子,有什么想要的买了来,逛一会就该回去了。我应允岳父早些送你回去。」 杨妡这才醒悟,他们出来已经有一阵子了,却连盏花灯都没有买。 当下两人走回灯市,沿着各摊位逛了逛,给杨嶙买一盏猴儿灯,给杨灏买一盏小狗灯,给齐楚的女儿杨沅买一盏兔子灯。 魏珞付过钱,后头跟着的承影识趣地拎在了手里。 旁边还有卖布匹的,灯光下,布匹颜色瞧得并不十分真切,料子却齐全,府绸、潞绸、杭绸以及云锦、妆花缎都有。 杨妡估摸着魏珞身上衣衫的颜色,挑了一匹云锦和一匹杭绸。 过完正月十五,针线就应该动起来了,杨妡想亲自给魏珞做两件衣裳。 挑完衣料,又瞧见旁边摊位卖玉佩玉环等物件。 杨妡顿时想起魏珞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虽然看着简单干练,但在别人眼中未免就特异了些。 于是又挑了块刻着竹报平安图样的玉佩给魏珞系在身上。 魏珞极有耐心地看着杨妡在摊位上挑挑拣拣,听着她跟摊主讨价还价,旁边的无数的行人无数的繁华都好似幻影,唯有娇小孱弱的她美好而真实。 等到半条街逛完,承影与红莲双手都已经满了,灯市上的人也散去了不少。 花灯黯淡了许多,可月色却更加明亮,圆盘似的缀着正中央,温柔地将清辉铺洒向大地。 马蹄踏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单调而枯燥的嗒嗒声。 红莲有些熬不住,身子靠在车壁上,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杨妡却仍精神着,因见街上没人,索性将车帘完全拢起来挂在旁边银钩上,唤了句,「表哥?」 魏珞缓两步随在窗边,笑问:「怎么了?」 月光下,他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黑眸映着明月,晶亮璀璨。 杨妡胳膊抵在车窗上,低声问道:「我先前做错了什么,表哥才想远着我?」 魏珞沉默了会,轻声答道:「不是你的错。」 「嗯,」杨妡低低应着。 她知道魏珞并未说实话,否则不会沉默。她之所以问,是不想重蹈覆辙,可既然魏珞不想说,她自然不会再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马车跑得飞快,没多大工夫就到了杨府门口。 魏珞扶杨妡下车,忽地悄声问道:「阿妡,如果我不在家,你会不会因为寂寞而喜欢上别的人。」 杨妡蓦地呆住了,难不成前世的她移情别恋另有所爱? 突如其来的,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而且语气又是那般地无奈。 杨妡有片刻的愣神,马上就反应过来,急急回答:「不会!」 魏珞唇角弯了弯,伸手将她帽子戴好,叮嘱道:「你快回屋去,外头冷,车上东西我稍后打发人送进去。」 杨妡点点头,将斗篷拢了拢,正要进门,又回转身跟魏珞道:「我已经有了上好的珍珠,谁还会把那些鱼目看在眼里?」 魏珞没听明白,琢磨片刻才醒悟杨妡的意思,他就是那上好的珍珠。有了他,别人都是混浊不清的鱼目。 顿时大喜过望,恨不得朝着银盘般皎洁的月亮狂喊几声。 面对吴庆的时候也带了笑,赏给他半吊铜钱,「麻烦你大半夜,等闲了打壶酒暖暖身子。」 吴庆乐呵呵地收了,「表少爷好福气,说句犯上的话,我家里婆娘曾教过五姑娘针线活儿,说五姑娘兰心蕙质通透着呢。」 魏珞笑着拍拍他的肩,看着上夜的婆子将诸样物品一件件拿进府邸,才牵了马慢悠悠地往回走。 一路上,笑容就没有散过,就连入睡时,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夜里便做了个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红,门口两只大红灯笼,桌上两支大红色喜烛,大红色的帐帘,大红色的被褥。 第32章 还有个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女子,蒙着大红色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 旁边喜娘笑嘻嘻地递给他一杆秤,「快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模样,肯定让将军称心如意。」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颤抖,手里的秤杆好似重愈千斤,迟迟抬不起来。他定会神,才将盖头挑开,入目便是华丽繁琐的金凤钗金步摇,接着新娘子缓缓抬起头——脸上脂粉抹得重,肌肤白得吓人,更显出她眼眸的黑亮与双唇的红润。 像是江南泥塑的福娃娃,非常喜庆。 杨妡噘着嘴娇声道:「表哥为何磨磨蹭蹭的,凤冠压得我脖子疼。」 魏珞忐忑不安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很快地喝过合卺酒,又听完撒帐歌,喜娘识趣地将屋里丫鬟都带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帮她卸下凤钗,替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便要出去待客。 杨妡扯着他的衣袖摇晃,眸光流转间水波盈盈,「表哥早些回来,不许吃太多酒……」 他瞥一眼床上绣着并蒂莲花的被子含笑应了,果真没有吃太多酒,也没有过久耽搁,匆匆把客人打发走就往喜房去。 喜房却骤然变了副模样。 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大红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清冷冷的素色。椅子上搭着石青色椅袱,床上铺着石青色被子,帐帘是素白的绡纱,没绣花没绣草,却是绘着副小舟远去的离别图。 唯一有点生机的就是高几上青花瓷圆盘里供着的水仙。 而他也换了打扮,身上大红色的喜服变成了冷冰冰的玄色甲胄。 他站在门口,听到净房里哗啦啦的水声,也听到女子的喘息,那声音像是不足月的小奶猫,细细的,颤颤的,教人心慌意乱心痒难耐。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净房门口的素绢屏风上映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魏珞猛地睁开眼。 白花花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屋里一切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 摆设非常简单,墙角是双开门的衣柜,挨着衣柜有架小小的台案,靠窗是普通的木床,床头放一只矮几。 是跟梦里全然不同的地方。 魏珞起身,抓起床边衣衫随意披在身上,取过暖窠倒了杯温茶。 心渐渐沉静下来。 不由又想起杨妡进府前说的那句话,长长地舒一口气。 前世他理解杨妡的苦,所以不管她做什么,他只恨自己蠢笨不能给她安慰,从不曾怨怪她。 而这一世,杨妡应该不会再如从前那样。 此刻的杨妡也是才刚入睡。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教她完全想象不到。 先前她只猜测薛梦梧可能与蔡星梅暧昧不清,没想到蔡星竹竟也牵扯其中,更没想到的是薛梦梧是瓦剌的细作。 前世,枉她与薛梦梧相识十年,同床十年,竟是半点没看透他的真面目。 也不知是他掩藏得太好,还是她太过蠢笨。 更让她无法接受得是,前世的杨妡竟然另有所爱。 难怪魏珞先前看她总是有股冷冷的厌憎。 可前世的杨妡到底为什么呢? 是觉得魏珞太过粗鲁不懂情趣,还是觉得魏珞常年不在家不甘寂寞? 观魏珞神情,即便是她红杏出墙,他仍是对她情有独钟。 前世的她真是何德何能,有个如此痴心,待她如珠似宝的男人,却半点不知珍惜。 想必前世包有之所以烧死她,也是因为如此吧。 杨妡想一阵叹一阵,一直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终于阖上了眼睛。 夜里睡得晚,早晨自然也醒得晚,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急急地趿拉着鞋子往净房解了手,本想上床再睡,红莲笑盈盈地拦住了她,「姑娘且醒醒吧,太太方才领着五少爷已经来过一回,要是再困,等吃过午饭好生歇个晌觉。」 杨妡无可奈何地穿上衣裳问道:「太太没说啥事儿?」 「没说,」红莲吩咐小丫鬟端水进来伺候,又指了大炕上一堆物品,「昨晚怕吵着姑娘歇息,婆子一早送过来的,都在这里了。」 杨妡点点头,另外打发人把给杨灏与杨沅的东西送过去,自己与两个丫鬟带着其余物品往二房院去。 杨嶙已随着奶娘出去了,只余张氏在屋里。 杨妡笑嘻嘻地问:「娘找我有事儿?」 张氏上下仔细打量她片刻,嗔道:「听二门婆子说你快交三更才回来,怎么那么迟?」 杨妡顿时明白张氏这是不放心自己,忙笑道:「我们绕着积水潭差不多转了大半圈,好容易出去一趟肯定得逛个够,娘放心,我知道分寸的,表哥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娘看看我给弟弟买的东西,好玩吧?」 看杨妡毫无异样,张氏面色微霁,叹道:「没办法,女大不中留,也就这一次了,往后安安生生在家里绣嫁妆。我看定在冬月成亲也行,别留来留去留成了仇家。」 「娘!」杨妡扑进张氏怀里不满地嘟哝,「这么编排女儿不好吧?您要觉得我恨嫁,干脆就定到八月,我行过及笄礼就成亲。」 张氏狠狠瞪她一眼,「都大姑娘了还这么口无遮拦,你呀,真教人不省心。」眼角瞥见炕上两匹布料,随口问道:「给你爹买的?」 「嗯,」杨妡面不改色地答应,「看着挺厚实的,觉得颜色也不错,正适合爹穿,娘觉得呢?」 张氏摸摸料子,点头道:「还行,正好做出来开春穿。」 杨妡顺势道:「表哥身上衣裳也小了,娘手头有没有鸦青色的料子,顺便给表哥也做两身。」 在灯光下看颜色终究不真切,她昨天挑的两匹看着跟鸦青色差不多,但都是青灰色。杨远桥穿着合适,可魏珞穿起来就太老气。 第33章 所以,她才颠颠送过来跟张氏换。 张氏岂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低骂一声,「女生外向,眼看着胳膊肘往外拐了。」 杨妡并不着恼,乐呵呵地说:「娘多找几匹出来,要做就多做几件,连夏天衣裳一并裁了。」 张氏口中虽骂着,却仍吩咐了素罗开库房。 没多大会儿,找出来四匹布,两匹鸦青色杭绸一匹佛头青的松江三梭布,还有匹象牙白的府绸。 张氏道:「你也该学着裁衣裳了,正好阿珞不嫌弃,你就练练手……一匹布能做两件有余,你先把开春的衣裳做出来,夏衫不着急。」 杨妡给杨嶙做过小儿衣裳,给自己裁过裙子,却从没做过男人长衫。心里虽然已经有了尺寸,可看着摊开的布却迟迟不敢下剪刀。 张氏见状,先将布匹对折抻平了,把各处尺寸量好,拿炭笔画个记号,然后拿起剪刀「刷刷」剪出个身子。 而袖子跟领子是要另外上的。 杨妡照猫画虎,比着张氏剪成的形状,将另外三匹布也裁了。 张氏又耐心地告诉她怎么挖领口怎么上袖子,带子要系在什么位置,腰身要留在何处。 杨妡心灵手巧,听过一遍心里有了数,便抱着一堆布料兴冲冲地回了晴空阁。吃过午饭,顾不得歇晌就开始穿针引线,到掌灯时分,衣裳已经有了大致轮廓。 张氏得知,叹口气,私下跟杨远桥商议,「就依你的意思,早早把妡儿的婚期定下来。不过可得跟阿珞说好了,妡儿年纪还小,不能由着性子来。要想生孩子,总得满十六才行。」 杨远桥满口答应:「行,你尽管放心,阿珞对妡儿可上心得很,但凡涉及妡儿,他没有不应的,再者没几天他就该当差了,一个月在家最多待两天,想荒唐也没机会。」 张氏想想也是,笑着点点头。 出了正月,瑞王府的长史上门把魏珞与杨妡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定在冬月初九,据说是个上上吉的好日子。 魏珞亲自带着两只大雁来下聘。 钱氏抱着杨灏看稀罕,「这会儿大雁都往南去了,从哪里弄来两只活雁,还一公一母呢?」 张氏手里领着杨嶙,笑盈盈地道:「说是特地往扬州那边抓的,千里迢迢的带回来,真够折腾的。」 钱氏笑道:「这样才显出心诚来。我看着当年明心法师说得没错,阿妡确实有福气……像咱们这种人家不愁吃不愁穿,不就图个知心知意的枕边人?」 瑞王下聘时确实风光,也带了大雁来,不过是内海里养着的,找两个小太监夜里套两只就得,不比魏珞,竟然还千里迢迢往扬州去。 听得钱氏此话,张氏颇为高兴,而隔壁一射之地的魏府,毛氏心情也极是不错…… 毛氏这两年过得挺舒坦,魏琳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孟阁老关系颇近的堂侄,而魏珺在拒绝了蔡七的亲事后也嫁了出去。不过所嫁之人并非伯侯之家也非新贵之后,而是工部一个七品小官的儿子。 这结果让毛氏很满意,庶出就是庶出,根本不配与嫡女比肩。 两个孙女都出嫁了,而魏剑啸两个儿子却迟迟说不着亲事,行四的魏琤已经十九,行五的魏瑜也快十八了。 两人长得相貌都还算周正,可既无功名在身,又未能谋得一官半职,好人家的闺女哪会看得上他们? 三房过得越凄惶,毛氏越觉得高兴,恨不能把高姨娘从地底下揪出来,让她看看自己的那些孽畜都混成什么德行了。 唯一让毛氏觉得不满的就是魏璟与杨娥成亲已两三年,杨娥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不过魏玹媳妇也没生养,至少眼下长孙的名分还在。 毛氏先后请太医来看过好几次,都说杨娥宫寒不易受孕,得先调理好了再说。只可惜,调理的方子换了好几个,汤药也不知喝了多少,这宫寒的症状仍是没有缓解。 毛氏看杨娥的目光就有些不对劲儿,杨娥倒是乖巧,主动提出来给魏璟纳妾,等姨娘生养之后记在她名下,跟嫡出也没什么差别,照样能承继爵位。 见杨娥如此懂事,毛氏颇感欣慰,重重拍下杨娥的手,「小娥真是长大了,能为祖母分忧解难。你受的委屈祖母都记着,以后肯定给你找补回来。」 杨娥松了口,魏璟却死活不同意纳妾,理由是还没到三十,等年过三十仍然无子才肯纳小。 毛氏没办法,只得依了他,暗地里却嘱咐杨娥,「阿璟待你情深义重,你可得好好伺候他,尤其他夜里读书晚,你记着每天给他炖盅燕窝。」 杨娥低眉顺目地答应,心里却满是讽刺。 情深义重? 魏璟每隔五六天就回来仪阁过一晚不假,可他要么是歇在大炕上,要么就发疯似的地撕打她,用各种无耻的话辱骂她。 她咬牙受着,不喊也不叫,转过天来,魏剑啸会温柔地给她上药,亲吻她抚慰她。 尽管他身下不能尽力,可他有双灵巧的炽热的手,有只温润光滑的玉势。 这两年,她着实从中得了趣味。 尤其,魏剑啸又是个混不吝的,兴致上来当着陆氏甚至丫鬟的面,就剥她的衣衫。有时候就躲在假山里,或者大树后,她紧张的几乎能听到旁边婆子们的说话声。 可是越羞耻就越兴奋,越紧张就越刺激。 那种怕被人窥见却又想让人窥见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 有时候,她也感到耻辱感到无助,可是每当自己的身体像花朵般在魏剑啸手下一点点绽开时,那种因禁忌带来的羞辱感便荡然无存。 这种事,就像书本里所说的罂粟,不知不觉就让人沉沦。 杨娥在魏剑啸手下得到了满足,又岂会在乎魏璟,更不会像刚成亲那般隔三差五在毛氏跟前诉苦。 第34章 至于送汤送水,那是秦夫人的职责。 秦夫人防她防得紧,根本不容她插手魏璟的事儿。 魏府表面一片太平和谐,毛氏日子过得也挺滋润,尤其让他高兴得是,魏剑啸不知因何动了怒,抡着马鞭劈头盖脸地将魏琤跟魏瑜两人抽了一顿,扬言要把他们赶出去,再不许踏进府门一步。 魏剑鸣作为当家男人,自然要以大局为重,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年岁还小,有什么过犯教训几下也就罢了,动不动往外撵人,孩子怎么生活,再者让别人知道对府里名声也不好。」 「就是有他们在,府里名声才好不了,」魏剑啸气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劝,连包裹都不让两人带,非得立马让滚出去。 毛氏心里畅快之极,巴不得两人赶紧滚,最好连同魏剑啸一道,滚得远远的,这样府里就清净多了,完全就是她跟她的子孙的府邸。 她根本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凉凉地说:「走也得有个说法啊,今儿走明儿回,在外头还不是照样打着魏府的名头?」 魏剑啸怒视着毛氏,咬牙切齿地说:「老夫人这话什么意思,是容不下我们三房,非得逼孩子们有家不能归?」 毛氏讥诮道:「刚才又是鞭子又是棍子,满院子喊着要撵要打的是谁?我老了,经不起你们这般闹腾,想走就赶紧走,不想走就消停点儿。」 魏剑啸捏着马鞭的手微微颤抖着,素日混浊的眼眸充满了血色,瞧着毛氏的样子恨不能要活剥了她。 魏剑鸣看在眼里,忙挡在魏剑啸面前,温声道:「三弟莫冲动,母亲说的是气话,都是魏家子孙,哪好流落在外?」 魏剑啸冷笑两声,「大哥不用再劝,在老夫人眼里,除了魏璟,再没有魏家子孙。」 魏剑鸣顿时有些尴尬,搓着手,支支吾吾道:「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魏剑啸却猛地甩两下马鞭,朝着魏琤喝道:「不成器的兔崽子,赶紧滚,滚!」 魏琤两人拔脚往外走,陆氏凄厉地喊一声,「阿琤,阿瑜!」 「嚎什么?」魏剑啸红着眼骂道,「要不是你惯得他们,何至于养成现在这个样子?赶紧闭上嘴,否则我连你一道撵出去。」 「不!我嫁给你二十年,要休怎么不早休,现在想起来了,我不走,死也不走!有本事你就杀了我!」陆氏尖叫着扑向魏剑啸。 魏剑啸闪身躲开,厌恶地嘟哝一句,「赶紧回去,丢人现眼!」 陆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毛氏站在旁边满脸的幸灾乐祸,还是秦夫人看不过眼,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温声道:「三叔是一时气急,你别往心里去,跟我回去洗把脸,免得被人笑话。」 陆氏半推半就地跟着秦夫人到了大房院。 秦夫人亲自绞了棉帕子要给她擦脸。 陆氏岂能让她服侍,忙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又就着秦夫人的妆粉重新上过妆,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阖府之中,就只大嫂是个好人。」 秦夫人正替她绾发,闻言便笑道:「都哪里的话?」 「真的,大嫂,」陆氏眸里露出难得的一丝真诚,「大嫂心底善良,待人又宽厚,假如有来世,大嫂千万别再嫁到魏府,魏府上下就没个好的。」 秦夫人只以为她是被魏剑啸气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陆氏心里却明白,魏剑啸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有个合适的机会,就要让魏府翻天了。 她本以为魏剑啸会连魏琤两人都不放过,没想到总算念着是自己的骨肉,放他们离开这处污秽之地。 魏府发生的事儿没两天就传到了魏氏耳朵里。 魏氏感慨不已,叹着气对钱氏道:「你舅母这人,说她什么好呢?难道把庶子庶孙们都撵出去,阿璟脸上就能好看了?这样一闹腾,京都又有闲话说了。」 毛氏是长辈,钱氏不便置喙,只笑一笑没有作声。 这两年,魏府跟杨府之间的关系越发淡了,就连魏琳和魏珺出嫁,杨府姑娘都没过去,毛氏自然也没给杨府众人下帖子。 男人们倒还行,彼此见面仍然会打招呼,但也不如往日热络。 想起两家曾经亲如一家的情形,魏氏颇有几分感伤,只是没多久,奶娘抱了杨灏过来,魏氏的感伤立刻化为乌有。 而杨家其余人完全没把魏府发生的事情放在眼里。 教导杨姵规矩的彭姑姑终于完成职责回宫复命了,杨姵顿时如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儿四处闹腾,先是拉着杨妡摘桃花准备酿桃花酒,又领着杨嶙往湖边钓鱼,然后掐一把早开的杏花给杨沅插了满头。 钱氏摇头不已,恨恨地对张氏道:「你看着丫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氏抿着嘴儿笑,「阿姵这是真性情,说不定当初王爷就相中了她这点。」 想起当年到安国公府赴宴之事,钱氏略略有些内疚,而张氏早已不介怀了,在她看来,瑞王有瑞王的好,魏珞有魏珞的好。杨妡一颗心都系在魏珞身上,而魏珞待杨妡也是如珠似宝的,难得两人情投意合,或许还真是上天特意的安排。 钱氏这次来是商议给杨姵与杨妡买丫鬟的事儿。 按照王府规制,杨姵可以陪送六家陪房,十二个丫鬟,而她身边的丫鬟远远不够。杨妡陪嫁多少没有定数,但至少也得两户陪房和六个丫鬟。 杨妡把陪房都挑好了,一户是青菱跟晚钓,另一户就是赶车的吴庆两口子,至于丫鬟,她现在得用的红莲肯定要带着,再有两个年纪小的碧荷与碧菡,还有三个人的空缺。 钱氏笑道:「我头前打发人跟人牙子知会过了,这次她会多带些人过来挑,年纪都是十一二岁,这样调~教三五个月就能上手使唤,要是太小使起来不顺手,太大的话过不了几年就得放出去……等明儿人牙子过来时,让阿姵跟阿妡在旁边也学着点儿,以后少不得用人。」 第35章 张氏自然连声道好。 翌日,约莫巳初时分,人牙子带着三十余个小姑娘齐刷刷地站在大房院的院子里。 杨妡打眼望去,有的高挑些有的矮胖些,有的生得白净有的生得暗黄,可个个都像刚掰开的鲜藕似的水灵灵嫩生生的。 唯东南角站着一人,身形颇大,比别人高出一个头不止。 钱氏也注意到那人,问人牙子,「那个也是十一二岁?」 人牙子赔笑道:「不是不是,她已经十五了,先前主家本是看中她一身力气能干活儿,可嫌她吃得多,昨儿刚卖到我手里,先带她过来见见世面。」 「看模样就是个能干的,」钱氏笑笑,扬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且抬起头,我看看什么长相?」 那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名叫青枝。」说着抬起头来。 杨妡顿时愣住了,这不正是前世被包有一道烧死的那个丫鬟…… 因为心里觉得愧疚,杨妡始终记得青枝的相貌——方正脸,一字眉,鼻梁挺直嘴唇厚实,说起话来声音有些粗,乍看上去像个男儿郎。 她初始也曾疑惑过,但仔细端量几眼就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家。因为她双手虽粗糙,但指节不似男人那么粗大,而且脸上肌肤很细腻,颈间也没有喉结。 青枝力气大,挑着水桶往一里开外的地方提水,满满两大桶水连口粗气都不喘,回来之后放下水桶又劈柴,然后生火烧水洗衣裳。 寒冬腊月的天,她躺在床上捂着被子都嫌冷,而青枝额角处密密沁着细汗。 就这么一个利落能干的丫头也在大火中丧生。 想起往事,杨妡心头沉甸甸的,可又有几分恐慌。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一世竟然又看到了青枝。 那么,前世那场大火是不是也会发生? 杨妡不敢想,却本能地不想收留青枝,或许两人不在一起,就能避开那场灾祸。 正思量着,听到钱氏温声问道:「你都会做些什么,饭量到底多大?」 「挑水扫地劈柴什么都能干,我力气大,比起男人也不差,」青枝有些骄傲地说,随即压低声音,「吃的也不算多,每顿四个馒头,」两手比划着馒头的大小。 杨妡惊讶地瞪圆了眼,这样的馒头她吃一个都嫌撑,而青枝竟能吃四个。 青枝也领悟到自己说的不妥,急急地补充,「三个也行。」 钱氏莞尔,侧头跟张氏商量,「挺实诚的,又有把子力气,到时候屋里有些重活省得出去叫小厮了。」 张氏也觉得好,「是不错,以后出门带着还能当个护院用。」 杨妡听闻,本想反对,可看一眼青枝身上打着补丁的衣着,还有她脸上明显因吃不饱饭而导致的菜色,嘴巴张了张没有出声。 青枝却极高兴,「噗通」跪下就磕头,「多谢夫人恩典,奴婢一定用心当差,对主子忠心,什么事情都把主子想在头里。」 钱氏笑道:「行了,快起来往旁边站着,等挑完了人再给你们分派差事。」 青枝干脆地应一声,往后头偏僻地儿老老实实地站住了。 杨姵瞧着她笔直的站姿,贴近杨妡耳边低低道:「粗手粗脚地看着像个男人,我可不想要这么个人在身边。诶,你说,要是她撸起袖子来会不会满胳膊都是毛?」 杨妡无语,目光扫一眼青枝,同样压低声音,「不会,你看她嘴边汗毛不重,胳膊上肯定不会有太多汗毛。」 杨姵瞧瞧青枝,又扫扫自己身边的松果。松果的小胡子就很重,臂上汗毛也重,偏生她又长得白,偶尔露出来,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所以,她才不想要个再跟松果差不多的丫鬟。 听杨妡这么说,松了口气,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你觉得她五大三粗的会不会有体臭?」 杨姵鼻子极尖,但凡丫鬟身上有点异味她就能闻出来,所以贴身伺候的桃枝松果几乎天天洗澡擦身,而且味道稍大的葱姜蒜一概不能吃,失掉无数乐趣。 杨妡再度无语,没好气地说:「你鼻子好使,凑过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你把我当狗使?」杨姵佯怒,侧转了身子不理她。 钱氏看在眼里,又好笑又好气,嗔道:「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的,天天也不嫌烦,赶紧看看挑几个合眼的丫头,免得别人挑了,又嫌三嫌四的。」 趁着两人叽叽喳喳的空当,钱氏已从眼前这三十多人里将那些面相刻薄、衣着邋遢以及鞋底有脏污的淘汰出去,剩余十几人仍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待再次挑选。 这次却是要杨姵跟杨妡亲自挑。 毕竟丫鬟是给她们选的,以后要跟在这两人身边当差,挑个顺眼的最重要。 否则,看了就堵心,偏生还天天在跟前晃悠,那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杨妡只挑三个,杨姵便让她先选。 杨妡走近前,吩咐她们抬起头,逐一打量过去。 有些面色平静神情坦然,有些则慌慌张张局里局促,有的眼珠子嘀哩咕噜转,对上杨妡的目光立刻陪上笑脸,还有的目光躲躲闪闪根本不敢与杨妡对视。 性子太过懦弱的人不遇到事情还好,一旦有事先自慌了阵脚;太过淡定的则主意大,可难免会自作主张,罔顾主子意愿;最为可恨的就是心思活泛自以为机灵的,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若是用好了,这三种人各有各的好处。 杨妡寻思片刻,指出来六个人让她们各自介绍一下自己,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技艺,先前在哪里当差,为什么不干了等等。 有一人声音不好听,总让人觉得嗓子眼里有痰,被杨妡毫不犹豫地淘汰了。另外两个支支吾吾的说不成句子,也不知是因为心虚没法解释来历还是因为胆小不敢开口讲话。 第36章 最后选定了三个模样周正,看上去颇有主见的。 钱氏点点头,低声对张氏道:「这三个能干是能干,却不一定服管教,得好生磨一磨才好用。」 张氏深以为然。 接着是杨姵选,她看中的都是老实忠厚的那种,有个擅长针线活儿,有个会造一手好汤水。 杨妡略思量就明白她的用意,笑道:「你倒是会省事儿。」 杨姵道:「我身边大丫鬟有桃枝和松果,我娘另外把桃花给了我,这些都是信得过的,另外松叶和桃仁使着也顺手。至于这些人,我不要她们多能干,只求别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惹事就成。」 丫鬟选定,钱氏吩咐婆子到外院找了个管事重新写下卖身契,又按着每人五两银子的价钱给足了人牙子银两。 杨妡与杨姵各自带着自己选定的丫鬟回去,至于青枝,杨姵坚决不要,杨妡只好带了回去。 青枝倒是识趣,回到晴空阁就拎起笤帚扫院子。 杨妡不禁想起了以前的赵元宝,莞尔一笑,「院子有专门的婆子扫,这些粗重活计不用你干。」 青枝被她明媚的笑靥晃了会儿神,愣了数息才开口道:「可我就会干粗活,绣花做饭干不了,烧火可以。」 「也不用你烧火,」杨妡瞥一眼旁边站着的另外三人,话里有话地道:「我说你能干你就能干,先学两个月规矩,然后你就进屋伺候。」 青枝一本正经地表态:「是,姑娘,我一定用心学用心做。」 明明是个姑娘家,可青枝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地毫无女子的秀气柔和,反而男人气十足。 杨妡既是感慨又觉好笑,开口道:「乍进府先把名字改了,往后就是府里的人了,我这里都是用颜色起,青枝就不用改了,你们三个就按蓝字吧,蓝蒲、蓝芩还有蓝艾。」 四人齐声谢过杨妡赐名,红莲便将她们带到了后罩房, 红莲应一声,将人带到后罩房,「你们四人一间,被褥都是以前的,先凑合着用,回头再去领。衣裳也是,都是我跟红芙她们先前穿过的,你们别嫌弃,府里针线房过几天就会送了来。从明儿开始,每天寅正起床,到前头院里候着听使唤,青菱姐姐卯正过来教你们规矩。」 四人又齐声应了。 蓝蒲她们都是十一二岁,身量尚小,穿着红莲往日旧衣便可,而青枝已经十五,身形又格外高大,即便红莲现在的衣裳都塞不进去,何况是旧衣了。 少不得催促了针线房先把青枝的赶制出来。 青枝处处占了先,其余三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时不时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两句,又赶着叫她「姐姐」。 青枝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心胸格外大度,竟是毫不在意,有人叫她就乐呵呵地答应,进进出出总带着笑。 青菱看在眼里,寻个机会将那三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不外是说大家都是晴空阁的,以后要跟到秋声斋去,有劲儿应该往一处使,没有这样背后拆台的。如果还没怎么着,自己窝里先斗起来,干脆的,谁也不要,一并撵出去重新买新人进来。 蓝蒲先服了软,当着众人的面给杨妡认错,又对青枝道歉。 青枝憨厚地笑笑,「没多大点事儿,我比你们年纪大,理该让着你们。」 倏忽间两个月过去,四人将规矩学了个大概,杨妡给她们分派了差事。 青枝力气大,专管来回往厨房提水提饭,并在屋里擦拭桌椅,扫地擦地。 蓝蒲有绣花的手艺,负责给杨妡绣些手绢荷包等物,而蓝芩与蓝艾则在廊前等着传唤。 这两个月,杨妡觉得青枝性情着实不错,任劳任怨而且爽直开朗,心也细致,每每给杨妡提洗澡水,总是折一枝荷叶覆在水面免得落了灰尘。 杨妡常常感慨,难怪前世的她住在玉屏山,别人都不带,独独带了青枝。 五月是杨姵生日。 她正满十五要行及笄礼,又是在杨家最后一个生日,魏氏跟钱氏商议好了要大肆庆祝。 老早瑞王就送来一只极其精美的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以作插簪之用,而清惠长公主自动请缨来做主宾。 见瑞王跟长公主如此抬举杨姵,勋贵家的夫人小姐闻风而至,临时递帖子上门观礼。 及笄礼越风光越好,何况来的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钱氏怎可能把人往外撵,只得动员了阖府上下帮忙招待宾客。 杨妡与杨婧便负责接待那些姑娘小姐。 一整天下来,杨妡累得身子骨差点散了架,脚底板几乎都要磨穿了。晚饭没怎么吃,就吩咐青枝提水,想早点洗澡歇息。 水温不冷不热恰到好处,上面铺了层刚从花园里摘的月季花瓣。月季花沾了热水,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杨妡坐在木桶里,头靠在桶沿惬意地阖上了眼,低声吩咐青枝,「约莫一刻钟再兑上些热水,我多泡会儿。」 「好,」青枝痛快地应着,又道:「姑娘走一天路,想必脚也酸了,我给姑娘揉一揉活动下关节,要不明早一准儿疼。」 杨妡低低「嗯」一声,感觉青枝抓起她的脚,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她的脚底,又抻她脚趾,稍微有些痒,却非常舒服。 渐渐地那手再往上移,揉捏着她的小腿肚子。 杨妡蓦地生出警惕之心…… 杨妡顿时警惕起来,蓦地睁开眼。 青枝吓了一跳,憨厚地笑道:「是不是我手劲大,捏疼姑娘了?」 杨妡盯着她打量片刻,摇摇头,「没有,你下去吧。」 「是!」青枝好似根本没察觉杨妡的异样,一脸平静地说,「我给姑娘续点热水,免得待会儿凉了。」 杨妡应声好。 第37章 青枝掂起木勺,小心地贴着桶边续了两勺水,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红莲正找杨妡待会儿要换的中衣并明日要穿的衣裳,见状便问:「姑娘洗完了?」 青枝摆摆手,「还没有,姑娘说再泡会儿。」顿一顿,凑到红莲身旁悄声道,「姑娘的肌肤真嫩,摸上去滑溜溜的。」 「那当然,姑娘每天雷打不动两盅羊奶,洗完澡就用膏脂擦身,肯定嫩滑。」红莲撸起自己胳膊,「姑娘赏给我的膏脂,我也隔三差五抹,你试试,比以前就是滋润。」 青枝伸手摸两下,「比姑娘差远了。」 「我怎能跟姑娘比?」红莲嗔一声,「你给姑娘搓背当心别用力,别搓破皮。」 青枝笑道:「姑娘没让搓背,我就捏脚揉了腿肚子。」 「嗯,我估摸着也没让,前几天我刚搓过,姑娘差不多一个月搓一回,如今天热,每晚都擦身,根本就不脏,搓背就是能解解乏。」 两人正唧唧喳喳说得热闹,青枝眼睛尖,瞧见屏风后面杨妡已直起身伸手够了帕子。 红莲忙托着适才备好的衣裳进去伺候杨妡换上。 没多会儿,杨妡自净房出来,上身穿了件银色竹条纱的褙子,底下是葱绿色绸裤,裤脚短且松,露出半截纤细的小腿,脚上没穿袜子,随意地趿拉双墨蓝色软底锻鞋。头发湿漉漉地,用条棉布帕子包着,脸上因为热气的熏蒸,呈现出健康的红润,眸光朦朦胧胧,自带三分稚气三分娇媚。 青枝愣了会儿,忙不迭地迎上前,「我替姑娘绞头发。」 杨妡垂眸想了想,将帕子递给她。 借着烛光,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两人的面容。 杨妡神色平静地坐着,身后青枝攥着棉帕,小心翼翼地一缕一缕地擦着,动作温柔深情专注,生怕不小心扯动发丝,揪疼了杨妡。 绞过一遍,另换了帕子再绞一遍。 杨妡这两年没干别的,主要是把自己的身体养了起来,虽然仍是瘦,可体质强了许多,一把头发乌黑油亮。 青枝绞得七分干,将墨发尽数披散下来,再拿牛角梳自上而下轻轻地梳,边梳边羡慕地说:「姑娘头发真好,绸缎似的。」 杨妡着意地瞧她的眼。 青枝看到,脸上立刻浮出个羞怯的笑意,「姑娘长得真漂亮,我长这么大,再没有见过谁比姑娘还好看。」 说话时,眼神很真诚,神色也平静,就好像只是由衷地感叹一番。 杨妡有片刻的犹豫,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多疑,可适才那种不适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 通完头,杨妡把青枝打发出去,却留了红莲说话,「青枝跟蓝蒲她们已经进府三个多月了,你觉得她们性情怎样,有哪个得用的?」 红莲仔细考虑番,郑重答道:「都还行,蓝蒲行事最沉稳而且有主见,蓝芩要活泛些,但也不是那种张狂性子,蓝艾稍有些沉闷,要论起性情来,还属青枝最开朗大气。就连青菱姐姐前阵子也夸她心胸开阔没那些唧唧歪歪的小肚鸡肠。」 杨妡颇感意外,又问:「她们几人相处还好?」 红莲笑道:「开头存着明争暗斗要强拔尖的心思,被青菱姐姐敲打过几回之后倒是知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还行,她们相处得挺和睦,就怕日子久了又有那不省心的强出头,还得时常敲打着。」 杨妡随着笑笑,「毕竟刚进府,教上一年半载的就顺手了。」 待红莲退下,杨妡却没了困意,拿簪子挑亮烛芯,将耗时四个多月终于画成的八幅图画找出来,重新研一池墨,选了支最小号的兼毫。 这些年她一直仿着原主小姑娘的字体写颜体字,而前世她却写得一手柔媚秀丽的柳体字。 杨妡先用一张废纸稍加练习,等熟悉了起承转合,便在图画旁边的留白处细细地写上心得。写着写着就有些心思荡漾,脸颊慢慢地发烫,脑海中存留的关于前世的记忆,潮水般奔涌上来。 急忙到净房去洗把脸,总算压下心底的那份悸动。 此时的秋声斋。 魏珞也还没睡,他刚打完两趟拳,站在井边从打上来大半桶井水。冬天井水暖,夏天井水凉,当头浇下来,浑身汗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他伸手自树梢够下棉帕子正擦头发,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声音很细碎且陌生,绝非泰阿或者承影的步子。 「谁?」魏珞顿喝一声,蓦地转身,瞧见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那人慌忙回答:「是我,安平!」 是从宁夏回来的平姑娘。 魏珞淡淡地问:「有事儿?」 「呃,有!」平姑娘点头。 夜色正浓,一弯残月高高地挂在墨蓝的天际,周遭星子闪烁。 树林里,有不知名的夏虫在鸣叫。 她穿一身素色衣衫,站在浅淡的月光下,手里攥个布包,脸上笑意温柔,「井水凉,我给将军缝了件衣裳,将军穿上试试可合适?」 平姑娘在宁夏受过伤,身体并不太好,来京都途中染了伤寒,再加上水土不服,卧在病榻上缠绵了三四个月才慢慢康复。 这期间一直都是张大娘的孙女腊梅在西跨院照顾她,魏珞从不曾去过一步。 小半年没见,这会儿面对面碰上了,魏珞才发现她长得挺漂亮。 一双桃花眼两弯柳叶眉,皮肤非常白,被月光映着发出温润晶莹。 平姑娘见魏珞打量自己,笑意更浓,抖开手里布包,果然是件灰蓝色的圆领袍。 魏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不用,我有衣裳穿,上个月杨府又送来好几身,一年四季衣裳都有。」 平姑娘「吃吃」地笑,「将军有是将军的,这可是我一片心意。早在宁夏,就承蒙将军相助才寻到我哥,往京都这一路又是将军照顾,我身无长物无以回报,只能缝件衣裳聊表谢意,将军还请收下……将军是怕杨姑娘生气吗?杨姑娘是大家闺秀,不比我们乡下人器量狭窄,肯定不会那样小气。」 第38章 这话却是说错了。 就因为带回来平姑娘,杨妡气了许多天,如果他收下衣裳,她肯定更生气。 想起杨妡圆睁着的杏仁眼,嘟起的嘴唇,还有她时不时掐他咬他的样子,魏珞眼中溢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 连带着周围的气场仿佛也温暖了许多。 安平敏感地察觉到魏珞的改变——方才还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现在眸中已有丝丝暖意。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魏珞是她眼下能找到的最好的靠山,而且年轻健壮。 看着他紧致的胸膛上滚动的水珠,安平毫不犹豫地上前两步,体贴地道:「魏大哥……你跟我哥相识,我就冒昧地喊你一声大哥,虽说现在是夏日,可夜里风凉,大哥还是披一下,免得着凉。」 「我不需要,」魏珞断然拒绝,「而且我也没做过什么,谈不上恩情,从宁夏回京是承影照顾得多,这几个月都是张大娘跟腊梅照顾着,你把衣裳送给腊梅爹吧,稍剪短一点就能穿。」 安平笑道:「他们也有,这件就是感谢魏大哥的……您莫不是嫌弃我手艺粗糙?」 「对!」魏珞不留情面地说,「我的衣裳都是杨府那边送过来的,穿不惯别人做的。天色已晚,平姑娘身体不好,早些休息吧。」 安平神色黯了黯,却仍是笑道:「想必杨姑娘针线非常好,等她嫁过来,我好生跟她学学,到时候另外给您做一件。」 魏珞没作声,将手里帕子往肩上一搭,迈开大步离开。 安平瞧着他肩宽腰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慢慢往西跨院走。 屋里腊梅正睡得香,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安平摸着黑将手里衣裳扔在大炕上,打亮火折子点了灯。 在灯光映衬下,她的面容清丽温婉,尤其那双桃花眼,眼角微吊,似有情似无情,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心动。 安平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她的相貌随了娘亲宁荟。 宁荟是个一等一的大美女,不但漂亮而且聪慧,自小就穿着男装随父亲出塞做生意,来回好几趟都平安无事,谁知有一天遇到了马哈木。 马哈木抢了他们的财物,杀了商队上下近百人,唯独留下了女扮男装的宁荟。 宁荟留在部落三年多,终于寻得机会逃回了中原。当时她身怀六甲没法远行,却故意布置出回京都的假象,实际却留在甘肃生下了女儿。 她给女儿取名安平,安平即为宁。 待安平长到五六岁,宁荟本想带她回京都,可因她怀胎时没养好身子,安平自生下来就体弱,刚走到宁夏就病倒了。 郎中给安平把过脉,说安平气血不足,经不起长途跋涉,真要远行,最好长到十岁之后。 宁荟惦记着经年不见的老娘,左思右想,狠狠心从自己偷出来的匣子里找出两支金簪,用剪子剪成金条,以此为抚养费将安平托付给宁夏的一户农家,约定好最迟三年就回来接安平。 临行前,宁荟把安平的身世细细告诉给她。 安平虽然年幼却早熟,牢牢地把宁荟的话记在了心里。 宁荟一走就再无音讯,收养安平那家人倒是厚道,把她当成亲闺女般一直养了十几年。 若非事有意外,也许安平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安安地在那个小山村长大,然后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嫁了。 有天,她到镇上买东西,见到有人拿着画像打听三十几岁的宁姓女子,她顿感不妙,觉得有麻烦要找上门了。 正忐忑不安时,甘肃发生了地动,也波及到宁夏。 她的养父母都已亡故,已经无人可依靠,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哀求魏珞将她带到京都,打算寻找自己的母亲与外祖母。 可人海茫茫,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从何找起,而且,她有种预感,母亲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怎可能不回去找她? 即便脱不开身,哪怕写封信也好。 谁知竟是只言片语都没有。 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京都立足? 安平觉得她最大的希望就在魏珞身上…… 翌日,魏珞照旧打过两趟拳,就着井水冲了冲,再回头又瞧见了安平。 「魏大哥,早!」安平穿件鹅黄色的袄子神采奕奕地站在旁边,「我跟张大娘煮了红枣薏米粥,又做了葱油饼子,魏大哥尝尝好不好吃。对了,待会儿我们出去买条鱼,魏大哥喜欢什么口味,清蒸还是红烧?」 魏珞扫一眼她。 安平脸色略显苍白,笑容却明朗,露一口编贝般整齐洁白的牙齿,灿烂得仿似根本没发生昨天晚上的事儿。 倒是个开朗的性子。 「我中午到杨府吃。」魏珞淡淡应一声,绕过她往前院走。 晨阳初升,金黄的阳光温柔地斜照下来,魏珞麦色的肌肤上水珠未干,被阳光照着发出细碎却璀璨的光芒。 安平弯了眉眼,笑着冲魏珞的背影喊:「那就等晚上再做。」 魏珞换好衣裳,拧干头发束好,厅堂桌子上已摆好了早饭——两碟小菜,一碟葱油饼、一盘肉包子还有一盆红枣薏米粥。 种类跟往日不差什么,可小菜做得格外精致,黄瓜丝切得既均匀又整齐,上面滴了红油,而茄子蒸得绵软,撕成条状,用酱油或者香油拌匀,上面撒一把细碎的香葱末,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葱油饼烙得金黄,两面泛着油光,不但放了葱末,还混了少许切碎的茱萸。 茱萸有股辛辣味儿,魏珞与承影在宁夏时没少吃,此时又被勾起馋虫来,两人你一张我一张把一碟饼子吃了个干净。 泰阿吃不惯那种辛辣味道,却就着小菜吃了好几只包子。 饭罢,承影摸着鼓鼓的肚皮道:「平姑娘的手艺真不错,明明一样的东西,她做出来就格外好吃。」 第39章 「是不错,」魏珞点头附和,「以后咱们也按着杨府的规矩来,你们俩跟着我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张大娘是一两,平姑娘矮一等是八百文,腊梅五百文」,又朝泰阿道,「待会我往岳父那里要几册账本子,以后你负责每月开销。现在家里人虽然少,可规矩也得立起来。」 承影讶然地张了张嘴,泰阿却很淡定地回答:「是!」 魏珞每逢初一与十五各休沐一天,可细究起来算是一天半。他通常十四夜里回京,十五待一整天,然后十六清早出城回军营。 若是中间有公事进城,也能多待一天。 在京的时候少了,与杨妡见面的机会更是没有。 他倒记得杨妡让他写信的话,可他文墨不算通顺,往往提起笔来琢磨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来,再加上一笔字没正经练过,颇有点难以见人,故而这些日子竟是一封信都没写。 所以,只要有空他就往杨府跑,以期待有机会能见杨妡一面。 见魏珞离开,承影冲泰阿挤眉弄眼道:「爷什么意思,是想把平姑娘当下人使唤?」 泰阿反问,「不当下人难道还得当主子?咱们这里主子也就爷一个,以后再多个杨姑娘,哪里容得下别人?」 「我不是那意思,」承影急忙解释,「就是觉得平姑娘的兄长特地拜托爷照应她,而且从宁夏回京这一路,爷时不时替平姑娘请医问药,我看平姑娘对爷有几分意思,还以为爷也是如此……」 泰阿摇头,「枉你跟在爷身边好几年,连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如果真有意思,爷能一次不往西跨院去?再者,平姑娘他哥是怎么拜托爷的,是要爷娶她为妻还是纳她做小?」 承影张口道:「当时旁边还有两人,即便有这个意思也不能说这种话?平姑娘的哥哥原话是,平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让爷周济她度日,给她口饭吃,可我估摸着既然托付给爷,其中肯定有那层意思。要不人家漂漂亮亮一个大姑娘……」 「这不就是了?」泰阿笑着打断他的话,「平姑娘在家里有吃有穿,爷还没少出银子给她治病,就算让她当下人又怎么不对,难道救个人还必须得娶了她?要是你在路上救个乞丐婆也得收在房里?」 话说得很有道理,可承影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还要再辩,泰阿拍拍他的肩头道:「这事儿给你没关系,你怎么估摸都没用,咱们就依照爷的吩咐行事便是……你也不动动脑子,除了杨姑娘,爷心里还惦记过谁?」 杨妡根本不知道魏珞时不时地往杨远桥跟前献殷勤。 这阵子她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天天泡在晴照阁跟杨姵做伴绣嫁衣。 东次间的大炕上,并排摆着两架绣花绷子,她跟杨姵一人用一架,互相不干扰。 她两人亲事都定得早,一应喜帕、椅袱、喜被等物件都准备妥当,只余下喜服因怕不合身,只能在成亲前半年开始绣。 两人清一色大红素锦料子,杨姵选得是并蒂莲花的图样,杨妡则用了百年好合的图样。 松果与蓝蒲在旁边分线,顺便伺候茶水。 绣过小半个时辰,杨姵仰起头唉声叹气,「脖子酸死了,这样绣下去,不等成亲我的脖子就断了。」 杨妡闻言哭笑不得,也收了针线,走到杨姵身旁,「我给你捏一捏,脖子后面有几个穴道,捏几下就不酸了。」说着伸手替杨姵揉捏。 「你这点力气,捏跟不捏没多大差别,」杨姵嫌弃一番,招呼松果,「你来。」 松果捏几下,杨姵又嫌力气小,「是不是没吃饱饭,舍不得用力气?」 杨妡笑着吩咐蓝蒲,「去叫青枝来,」又对杨姵道:「当初你还不要她,她力气大,捶腿揉肩最舒服。」 「还说呢,像松果她们两人抬一桶还叫唤着喊累,那天我看青枝提水,满满两只桶一点儿不当回事儿,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这么大的力气,我还真怕她给我捏断脖子。」 杨妡「吃吃」地笑,「反正不是累断就是捏断,你看着选。」 杨姵认真思量片刻,「还是选个舒服点的,就捏断吧。」 说话间,青枝已经到了,听说要给杨姵捏背,二话没说就撸起了袖子。 青枝长得高大,手臂粗,手也大,找准杨姵颈后几处穴道用力摁下去,杨姵哎呦哎呦地喊几声舒服,但是半点不担心脖子断。 杨妡站在旁边细细看青枝的动作。 杨姵穿件月白色绣着傲雪腊梅的袄子,围着领口细密地绣了一圈缠枝梅。青枝两手大拇指就按在缠枝梅上,其余四指规规矩矩地摁压着周遭穴位,丝毫没有逾距之举。 可杨妡分明记得清楚,昨天青枝给她捏肩时,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脖子好几次,还曾试探着沿着她的脊背往下摸。 但她认真地盯着青枝眼睛瞧过,里面没有半点做错事的心虚,就好像摸她脖子是件非常天经地义正大光明的事情。 杨妡又私下问过蓝蒲等人。 她们四人住一间屋,沐浴时偶尔也会请同伴帮忙擦背,青枝力气大经常帮别人搓,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之处。 为什么偏偏待她不同? 杨妡下意识地咬紧了唇。 青枝给杨姵捏完脖子,笑着问杨妡,「姑娘脖子酸不酸,要不我也替姑娘捏一捏?」 杨妡想一想,答道:「现下不累,待会儿洗澡,你帮我搓搓背,顺便捏捏肩。」 青枝痛快地应着,「是。」 吃过夜饭,杨妡照例四下走动消食,等转过一圈回来,青枝已经备好了水。 跟往常一样,水面上漂着刚摘下来的月季花,旁边另有一桶热水备着添加。此外,长短不一的棉帕以及澡豆等物都已妥当。 杨妡当着青枝的面儿脱去衣衫,抬脚踏进盆里。 第40章 水量刚刚好,正好没过她胸口,温度也刚刚好,有点热却还不到烫的地步。 杨妡夸赞一句,「你现在做事越来越周到了。」 「是姑娘教得好,」青枝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妡,眸子里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杨妡微微一笑没有作声,等泡过一阵,轻声道:「你帮我搓背吧。」 青枝应着,走到杨妡身后,一手搭在她肩头,另一手不轻不重地搓。 杨妡肌肤娇,被热水泡得已经有些发红,又被这么一搓,顿时呈现出粉嫩的红色。青枝咽了口唾沫,手底变得轻柔,近似抚摸般滑过杨妡脊背,至肩胛骨下方,不受控制般往前蹭去,终于拂上杨妡的乳,轻轻地揉捏着。 杨妡身子一僵,缓缓转头,沉声问道:「青枝这是干什么?」 「我……」青枝低下头,猛地又抬起来,直迎上她的视线,低声道:「姑娘,让奴婢伺候您吧。」 「怎生伺候法儿?」 青枝吸口气,急切地说:「我会让姑娘舒服,真的,我不像男人,男人会弄痛女人,可我不会。我只会让姑娘舒服,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身子这么娇嫩,不该让男人糟蹋。」忽然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杨妡,「姑娘想想,我进府四五个月了,服侍姑娘一向尽心尽力,可曾有过一丝半点儿的疏忽?我心里仰慕姑娘,只会姑娘好,绝不会害了姑娘。」 仰慕,又是仰慕,还真是个好借口! 杨妡讥讽地笑笑,盯住她问道:「你上个主家是不是因为这个辞了你的?」 「不是,我上个主家是南地来行商的男人,南地的人最会算计,想让我多干活还嫌我饭量大,天天不给我吃饱。我饿得难受就把他家的碗跟盘子摔了,他扣了我半年的月钱把我卖了……他是想动手打我,可他瘦得跟鸡崽似的,连我的劲儿大都没有。姑娘,男人就没个好东西,不是图你的钱就是图你的色。」 「那你图什么?」杨妡自盆里出来,取过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包裹住身体,居高临下地问道。 青枝仍是跪在地上,「我只图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互相做个伴儿。」 杨妡冷冷一笑,「你觉得我会跟你行那种苟且之事,一辈子让人瞧不起?」 「不会的,只要做得妥当不可能被人知道。」青枝声音虽低却很清楚,「我再上个主家是个小官员家的姨娘,小官员没法升迁又不敢得罪正室妻子,就拿姨娘撒气,隔三差五就对姨娘拳打脚踢,姨娘无处诉冤只能抱着我哭……我们好了两年多,谁都不知道,直到后来小官员得罪人下了监牢,家里女眷奴仆都被卖了,我们这才失散。姑娘,我会小心,决不可能连累姑娘半分。」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丑事早晚会败露。」杨妡看着她淡淡道,「我这里留不得你了,念在你这几个月还算尽心,卖身契我可以还给你,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离开。」 「可是奴婢对姑娘真心一片,并不敢强迫姑娘行那种事儿,求姑娘别赶我走。」青枝跪步上前,「咚咚」磕头哀求。 看着她匍匐在地的模样,杨妡心底突然升起无限的悲凉。 想必前世原主小姑娘就是因为被男人伤害过,恨透了男人,再加上青枝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心甘情愿地抛开京都的生活隐居在玉屏山下。 魏珞肯定知道,所以才会厌憎她,想要远着她。 想想也是,他在宁夏保家卫国,她却在京都跟个婢女苟合,谁知道了会不寒心? 而且,知道的想必不止魏珞一人,杨妡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包有放火烧人之时,说过的那番话。 他说,魏珞为了夫人享受荣华富贵拼却了性命,又说魏珞生前不得人伺候,所以他要送她们去黄泉下伺候魏珞。 是不是,包有也知道了内情? 堂堂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他的家眷却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魏珞该有多么寒心? 想到魏珞,杨妡心一阵阵地抽痛,也不知他当年对原主小姑娘是怎样一种情感,以致于如此被羞辱如此被伤害,可重活一世仍旧愿意娶她? 又思及,去灯市那天,魏珞曾问她,「假如我不在家,你会不会因为寂寞而喜欢别人?」 她回答了不会,她说有了珍珠绝不可能再看上鱼眼。 可脑子那么蠢笨的人,到底会不会想明白? 杨妡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想清清楚楚地跟他说,她只单喜欢他一人,别人长得再俊俏,生再富贵,文采有多好,在她心目里,总不及他万一。 若他留在京都,她就在秋声斋等他休沐,若他仍想去宁夏,她也会跟着他去。 这么好的男人不牢牢地抓住,她还怕别人抢走了他。 杨妡扬声唤红莲,「把衣裳拿进来。」 红莲急忙应着,将衣服抱进去,瞧见地上跪着的青枝,吓了一跳,却不敢多问,垂手静静地站在旁边。 杨妡一件件将衣裳穿整齐,才淡淡地说:「青枝犯了错,把她卖身契找出来,明儿一早送走。」 「不,姑娘!」青枝猛地抱住杨妡双腿,「姑娘别赶我走,我可以不进屋伺候,我可以干粗活,扫院子倒夜香都成,只求姑娘将我留在身边,我能远远地看上姑娘两年就成。」 杨妡冷冷地俯视着她,「你这几个月的规矩白学了?主子的话也敢不听?」 「姑娘,奴婢不是不听,是实在不想离开姑娘。」 「既然如此,」杨妡缓慢却坚定地说,「红莲,去二门把上夜的婆子唤几个来,打一顿再发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再不许回京都半步。」 红莲扫一眼杨妡,低应道:「是。」 青枝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杨妡,「姑娘怎么能这样?」边说边站起来,神色之间尽是不忿。 第41章 她这一站,比杨妡与红莲都高处半个头,身形又健壮,将净房门口堵了个结实。 红莲警惕地张手将杨妡护在身后,急切地道:「青枝,你别冲动,别乱来。」 杨妡面色不变,轻蔑道:「你说,对于冒犯主子又不服管教的奴才该怎样?不打死你,已经是念着你这几个月的用心上。」顿一顿,又道:「你若老实捱了这顿棍子,我仍将你卖身契还给你,随便你往哪里去,找你那个姨娘也好,重新寻主家也好。倘或你仍犟着不服管,就只能卖到京外。你别不服,你即便能跑出这个院子也跑不出二门,更没法逃出府去。」 青枝动容,思量片刻收敛了怒气,复又跪下,低声道:「我认罚。」 红莲长舒口气,扶着杨妡走出净房,极快地吩咐蓝艾往外面叫人,又飞速回来仍守在杨妡旁边。 婆子们拿着绳子提着棍子气势汹汹地过来,没往别处去,就在晴空阁院子里,将青枝摁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打。 静静的夜里,听不见青枝半声声响,只有棍子敲打在人身上发出那种沉闷的「通通」声。 晴空阁的丫鬟们都心惊胆颤地站在廊下看着。 杨妡却跟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地坐在妆台前散开了发髻。适才沐浴时,她发髻未解,头发就湿了一点点,这会儿已经快干了。 她慢条斯理地梳着,少顷外头安静下来,红莲进来回禀道:「已经打完了,我让婆子将青枝带到二门看着,天一亮就送出去。」 杨妡「嗯」一声,「你把她的卖身契连同这个月的月钱一并送过去,还有她屋里的东西。」 红莲应声出去。 杨妡把长发结成三股麻花辫垂在脑后,起身挑亮蜡烛,在炕桌上铺好纸笔,打算给魏珞写封信。 可研好墨,才知道根本无从下笔。 该说什么好呢?说她想他了,还是有事跟他商量,还是直接说她就认定了他,谁都不喜欢。 杨妡提着笔犹豫许久最终只写下一句话,「中元节,你有没有空去庙会?」 忽然就明白了魏珞当初写给她的信为什么就只「平安」两个字,怕是跟她一样都有满腹的话却说不出来吧? 第二天,杨妡将信交给杨远桥,「爹帮我送给表哥。」 信未折,杨远桥一眼就看清了上面的字,笑道:「要去庙会,正好我带着嶙哥儿也去见见世面。」 杨嶙拍着手在旁边叫,「去见世面。」 他已经快三岁了,话还是说不利索,就能说个短句子,稍长一点就说不了,还不如杨灏嘴皮子利索。 张氏有些着急,天天吩咐奶娘丫鬟不停地逗他说话,杨远桥却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说:「贵人语迟,咱们嶙哥儿嘴上不说,可心里有数儿。」 杨远桥有子万事足,每天下衙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逗着杨嶙玩,早起上衙前也必须看上杨嶙一眼才安生,完全把杨妡忘在了脑后。 张氏却不然,挥着手道:「你们爷俩到外头玩去,我有话跟妡儿说。」待杨远桥抱着杨嶙离开,便郑重问道:「怎么半夜三更地发作起丫鬟来了?」 杨妡已料到是这事儿,早想好了一套说辞,「青枝笨手笨脚,倒水时差点把我烫着,说她两句竟然还敢回嘴。也不是这一件事儿,往常她也不怎么服管教,正好赶在我气头上了。」 张氏并不怀疑,叹一声,「看着挺老实的,不像那种奸猾的。」 杨妡暗暗冷笑,青枝看着确实老实,可就是这般老实的人竟然敢打主子的主意。也就是她前后加起来活过三十岁了才不怕她,要是换成原主小姑娘,被这么身强力壮的人苦苦纠缠着,未必能够应付。 这种事儿,只要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等三五次后,谁还能说清当初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两厢情愿? 原主小姑娘生长在深闺后院,几乎足不出户,看得书也有限,除了佛经跟女四书再无其他,又从哪里知道磨镜之事? 未必不是青枝死缠烂打动手动脚。 可前世,到底真相如何,已经无法去探究了。想必魏珞也不一定愿意提起这件事。 五天以后,六月三十晚,魏珞休沐时才看到杨妡的信,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屁颠屁颠地去了竹山堂。 杨远桥还在内院没出来,晨耕也去吃早饭了,只有晚钓在。 晚钓已知自己是要作为陪房跟着杨妡去秋声斋,往后少不了跟魏珞打交道,便笑着招呼道:「表少爷过来了,前两天五姑娘来借书没找到,正好刚才找到了,我去二门让婆子送进去,劳烦表少爷帮忙照看一下,若有客来,请他稍等片刻。」 魏珞起先没反应过来,稍思量才意识到晚钓是要往内院给杨妡送个信,不由咧开嘴笑道:「行,你去吧,我正好看会儿书。」 晚钓笑一笑,随意寻了本诗词册子往二门去。他并不担心杨远桥说他擅离职守,一来魏珞是未来女婿又是常客,二来杨远桥重要物件都在书房内室,门上挂着锁,而外间都是家中子弟或者亲朋好友常借的书籍,并无私密之物。 二门上婆子拿到书,就打发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送到晴空阁。 小丫头才七八岁,口齿倒伶俐,脆生生地道:「晚钓哥哥说姑娘前阵子寻书,正好今天魏府表少爷还了回来,问姑娘是不是这本。如果不是,晚钓哥哥另外找出好几本差不多的,请姑娘什么时候空闲了就去看看。」 杨妡心眼转得快,一下就意识到是魏珞来了。不由莞尔,果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行事方式,若是晨耕,绝对不会用这么婉转的方式。 红莲也意识到,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姑娘若是去就趁凉快,待会太阳毒起来肯定热。」 杨妡点点头,对着镜子理一下妆容,带了红莲往竹山堂去。 第42章 隔着老远,杨妡就看到竹山堂四门大敞,魏珞穿件青莲色道袍,正跟晚钓说着什么。两人差不多年纪,身量也相当,晚钓只稍稍瘦弱一点儿,可两人站在一处,魏珞身上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却生生将晚钓压了一头。 那是经历过战场的磨砺,经历过生死的挣扎之后才有的沉稳与淡定,就连李昌铭在他面前都有些失色。 杨妡心里升起与荣有焉的自豪,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 魏珞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见是杨妡,先前镇定的神色立刻浮起温柔的笑意,晚钓看在眼里,笑着对杨妡行个礼,「五姑娘安,我去沏茶。」 红莲也识趣地留在了外面。 杨妡上下打量魏珞一番,见他束着腰带,戴着玉佩,腰间还系了荷包,浑身上下的衣饰无一不是出自她的手,唇角弯一弯,笑着抻了抻他的衣袖,「正合适,我特意放宽了一指,还怕表哥穿着会松快。」 魏珞顺势去握她的手,手指触到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时,心紧跟着柔软下来,温声道:「中元节正好我有空,我陪你到庙会玩儿。」 杨妡乖顺地任他握着,「先去广济寺看方元大师,回来时候去庙会逛一逛。」 但凡杨妡有所求,魏珞岂肯不应,笑着点点头,「好!」 杨妡又道:「爹爹说要带着阿嶙一道去,你别应,带他最麻烦,吃喝拉撒什么都得照应,就让爹跟娘看着他好了。」 魏珞忍俊不禁。 杨妡就是这点儿好,分明嫌弃弟弟麻烦是件很自私的事情,可经她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让人只觉得她坦荡大方,并不惹人憎厌。 「阿嶙最近又惹着你了吗?」魏珞低头笑问。 「是啊,先前他喜欢揪人耳坠子,去年一年我都没敢戴,这会儿他喜欢拔发簪。二房院里丫鬟仆妇都不敢戴钗簪了,早起时我本来是戴着只蝴蝶簪,被他一把揪下来。我不是心疼簪子,是怕他伤着自己,吓得我赶紧换了这只花冠。」杨妡仰头不满地抱怨。 这几个月,她似乎长高了些,已经到魏珞下巴了,又加上仰着头,那双水嫩欲滴的红唇近在咫尺,只要魏珞低下头就能亲上去。 魏珞毫不犹豫地顺从了内心的呼唤,俯身吻住那张令他回味无穷的小嘴。 她的唇软且嫩,稍微有些凉。 魏珞沉醉在她的馨香里不愿离开,尽情地汲取着她的甘甜,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无师自通地托住她的后脑,强迫她迎向他。 杨妡被禁锢着根本挣不脱,差点又喘不过气来,终于得着机会使劲咬了下他的唇。 魏珞吃痛,才自沉醉中反应过来,松开了她。 杨妡捂着心口窝大口大口喘气,好看的杏仁眼圆瞪着,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不憋死我不算完?」 「我……」魏珞红着脸说不出话,他不是有意不让她喘气,而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就是想要搂着她抱着她,口对着口,舌缠着舌,肆意地品尝她的味道。 杨妡见他这副模样,心一下子柔软下来,深深吸口气,踮起脚尖,双手攀上他的颈,甜美的气息在他唇间呢喃,「你气长,我气短,你好歹得让我喘口气啊……如果这次还让我憋得难受,我就再不让你亲。」 「好,我听你的,你别生气。」魏珞环住她的腰,哑声道。 「你这个傻瓜,」杨妡恼道,「要是我真的生气,你必须得哄我,一直把我哄好了才成。」 「嗯,」魏珞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唇上有道血丝,是她刚才咬出的痕迹。 这人真是,就会傻站着任她欺负吗? 杨妡心头酸涩不已,伸出舌头轻轻舔去那抹血痕,对牢魏珞眼眸,低声道:「阿珞,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别人……」 魏珞的目光骤然深邃起来。 以往她都是唤「表哥」,这次却是喊了「阿珞」。 简简单单两个字,许多长辈与朋友都这样叫他,可自杨妡口中说出来却另有韵味,绵绵糯糯地好似带着三分娇柔三分妩媚。 魏珞只觉得周身血液突突乱窜,身下那一处倏地就抬起了头,颤巍巍地涨得他难受。他两世为人没尝过女子滋味,也不曾看过春宫喝过花酒,就只那次听薛梦梧的墙角才近距离地感受到男女欢好。 可当时,他只顾着辨认薛梦梧的语调,竟是没在意两人哼哼唧唧都做了些什么。 这次,怀里是杨妡温软的身体,鼻端是她馨香的气味,她轻轻啃咬他的唇,她的气息热热地扑在他口中,在他唇齿间流窜,搅了他的心,乱了他的情。 魏珞突然生起一股冲动,想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揉在骨子里,脱光她的衣裳,然后……然后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把她融进他的血液里,再也不分开。 杨妡就站在他身前,身子紧贴着他的。 魏珞一动,她马上就察觉到了。 先前有的那点担心立刻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担心,这也太硬了吧,正抵在她腹部,让她很是难受。 有心打趣魏珞几句,可瞧着他麦色肌肤上不自然的红色,又觉得不忍,思量片刻笑着抱怨,「府里最近买了批新丫头一个个笨手笨脚的连端茶倒水的事儿都做不好,尤其有个叫青枝的,最不服管教。」 魏珞心中绮念顿时散去,紧张地问:「她对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一个粗使丫头敢对我怎么样?」杨妡仰头迎上他关切又担心的目光,唇角弯了弯,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是觉得她伺候得不好,前两天把她打了一顿撵了。」 魏珞神情明显松快下来,仍是不放心地问:「她人高马大的,真没伤了你?」 杨妡摇摇头,轻声道:「阿珞,你以前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第43章 魏珞突然感觉鼻头一酸,以前那些纷纷乱乱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是王氏先发现了杨妡与青枝的不对劲儿,然后告诉了他。 他自然不肯信,杨妡那般清冷如月中仙子似的人怎可能会做出那种事。终于有一天,他隔着净房的屏风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听到杨妡颤巍巍地说,「青枝,求你,求你。」 那一刹那,他恨不得要杀了两人,事实上,他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刻刀。 可目光一转,瞧见了炕沿上杨妡的小衣。 浅浅的丁香色,既没绣牡丹,又没绣月季,只在不起眼的地方绣了朵小小的野菊花。 正如她的人,安静地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或许青枝是她唯一的快乐。 他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再进来时,他瞧见杨妡脸颊难得的红晕,眸子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芒,透过她身上浅薄的绉纱袄子,隐约能看见中衣上那朵野菊的轮廓。 看到他,她立刻紧张地退后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手里的帕子。 他放缓声音道:「这阵子公事忙,我可能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她如释重负般轻声应着,「好。」 从此,他便在军营里歇息。 时隔一个月之后再回府,府里上下大都知道了此事,人人用那种讥讽又有些怜悯的神情看着他。 王氏云淡风轻地说:「阿珞,阿珺婆家有个表姐年方十八,性情温柔和气,因为守孝耽搁了婚期,不如休妻另娶,你年纪也不小了,娶个正儿八经的姑娘生儿育女才是正经。」 他想有个正常的家,但是看到杨妡之后,休妻的念头就散了。 在魏府,杨妡除去偶尔往毛氏与王氏跟前送些点心,其余时间基本都闷在院子里。她原本就不快乐,如果大归回家,日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何况还是因为那种事情被休。 他不想她更委屈,可自己着实受不了那些人幸灾乐祸或者鄙夷不屑的目光,于是又回了宁夏。 有一年的中秋节,他跟身边的将士喝酒,不知是酒意太浓,还是心中太过抑郁,突然就落了泪。 他说自己恨不得把心都捧出来给她看,为什么她视而不见,非得喜欢一个身高马大的粗糙女人? 将士们都为他不值,鼓动他去找院子里的姑娘,就连李昌铭也说他身边该有个女人,除了夜里能有个温软的身子抱着,还能替他缝缝补补伺候汤水。 他动摇过,可不管是院子里的姑娘,还是别的好人家的姑娘,他一概看不上。 杨妡是他的魔障。 那些女人都没有杨妡那样干净得几乎不染尘埃的眼眸。 有时候他觉得不值,没有必要为杨妡守着,可有时候又觉得这就是命,他脱不开心底的魔。 此时听杨妡问起,魏珞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委屈也罢,不委屈也罢,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现在他有眼前的她。 她会哭会笑会撒娇,会冲他发脾气,会替他缝衣衫,会软软糯糯唤他的名字,会踮起脚尖亲吻他。 魏珞弯了唇角,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没委屈,没有前世哪里来的今生?」 呃,竟然还说出一句这么有涵义的话。 杨妡失笑,晶晶亮的双眸凝在他脸上,「阿珞,那你别忘了,中元节早早来接我。」 「好!」魏珞重重地点点头。 魏珞迈着轻快的步伐从竹山堂出来,只觉得天格外蓝,树格外绿,蝉儿的鸣叫格外好听,及至回到秋声斋,脸上的笑意仍未散去。 安平瞧见,笑盈盈地迎上前,「魏大哥今儿心情格外好?我正有事相求,大哥下次休沐是上元节,能不能带我去庙会逛逛,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 尾音上扬,又特意拉长,带了女子独有的娇声。 魏珞皱下眉头,「我要跟杨姑娘去广济寺。」 「广济寺?」安平惊喜地睁大眼睛,「张大娘说广济寺有个佛法高强的大师,我想问问他我亲戚的下落,能带上我一道去吗?正好我也想认识一下杨姑娘,听说杨府姑娘都知书达理气度极好。」 「不能,不方便。」魏珞不假思索地拒绝。 安平脸色僵了僵,很快又露出笑,「魏大哥真是,是怕杨姑娘害羞?」 魏珞淡淡道:「她是伯府姑娘,并非什么人都随便见的。」 安平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心里暗暗道:不过是个伯府姑娘,论起来我还是瓦剌公主呢。岂不比她身份更高? 可转念一想,自己是在万晋朝,无论如何不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那股子心气顿时散了。 安平闷闷不乐地回到西跨院。 腊梅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平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平心中郁气怎好对腊梅说,只得强作出笑颜,「刚才日头底下站久了有些头晕,对了,你打听到魏大哥喜欢吃什么没有?」 腊梅笑道:「祖母说三爷不挑食,什么都吃,但是最喜欢的还是肉骨头和酱牛肉。」 「明天魏大哥就回军营了,等他下次回来,咱们多买几块肉骨头炖着吃。你还知道魏大哥喜欢别的什么东西吗?」 「别的?」腊梅皱着眉头想了想,「他不爱穿新衣裳,也不爱看书,除了张弓射箭然后就是跑马,还喜欢刻东西。三爷还刻过一只小狗给我,非常好玩,可惜我没带来。」 安平细细琢磨着,射箭跑马这些跟她不沾边,可刻东西……她以前家里养过鸡鸭鹅,还有牛羊狗什么的,她用面团捏几只小动物倒是拿手,说不定魏珞就喜欢这些呢。 安平打定主意,趁魏珞上衙这阵子,定要好生准备一番,让他另眼相待。 第44章 要是还不行,就只能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对自己的姿色非常满意,以往在村里,就有不少后生想撺掇着她往高粱地里钻。 只可惜那些后生都是不着调的,没有一个能担起事来。 比起魏珞更是差得远。 秋声斋人少,尤其夜里,张大娘回家照顾小孙子,腊梅早早就睡熟了,而魏珞又从来不留承影与泰阿伺候。 自己身在西跨院,有天时地利之便,为何不利用起来? 魏珞浑然不知他已成了安平的目标,他正思量青枝的事情。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很显然青枝都不是个省心的。她虽然被杨妡的话语震住,有撵出了杨府,可谁知将来会怎么样? 兴许兜兜转转中,又回到杨妡身边呢? 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魏珞都不愿意冒险,况且想到青枝竟然将主意打到杨妡头上,心火就压不下去。 他叫来承影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杨府五六天前撵出来一个叫青枝的丫鬟去了哪里?先让包有访听着,实在找不到就请蔡七帮个忙,尽快把人找出来。」 承影应声好,又问道:「找出来怎么办?」 「远远地把她送到四川或者贵州去,最好给她找个尼姑庵容身。」 也免得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魏珞曾经听他麾下一个从四川来的军士说过,他有个同乡在山中迷路借宿尼姑庵,不成想那庵堂却是个淫窝,把同乡剃了头穿上尼姑袍囚禁于庵中,夜夜与之宣淫,险些送命,幸得四五个猎户经过才将之解救。 也有军士说,有些庵堂里的姑子并非真心皈依佛门,反而打着修佛的旗号来行不轨之事。也有青楼出身的女子年老色衰被人所弃,就投靠庵堂做尼姑。 这种人看上去一本正经清心寡欲的,其实心性最淫,见到男子就眉来眼去地勾搭,勾搭不成,就两两勾搭着磨镜。 青枝去这种地方正是适得其所,最好不过。 承影领命自去布置,魏珞则又回到军营当差。 而杨姵听说杨妡要去庙会羡慕得不行。自从她定下亲事这四年多,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更没有机会去灯市或者庙会等热闹地方过。 果然是有得必有失,嫁进宗室固然风光,可失去的东西也不少。 杨妡笑着安慰她,「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说出来,我给你带。对了,等成亲以后,你可以撺掇着王爷一起逛,那会儿就不用忌讳什么了。」 杨姵想想,觉得机会渺茫。 教她规矩的彭姑姑曾经说过,王妃是宗室中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室体面。即便有机会去护国寺,那也得跟其他命妇一样规规矩矩地跟在皇后身旁往大殿听经,进出都有轿子,周遭里三层外三层除去禁军就是宫女。 别说吃小食了,就是逛逛摊子也别指望。 钱氏也知道杨姵心思,但实在没办法。 作为未来的瑞王妃,杨姵德行不能有半点闪失。庙会上人多纷杂鱼目混珠的,倘或磕着碰着或者有点纷争,传出去就是大事,尤其还有李、王两家人时不时紧盯着。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杨姵拘在家中,哪里也别去。 杨姵岂有不明白的,只得强颜欢笑继续回屋绣衣裳。 与杨姵一样闷闷不乐得还有安平。 安平手上并不宽裕,只七八两银子,都是她哥临终时留给她的遗产。 上次给魏珞做衣裳,她咬牙用掉半数买了匹昂贵的灰蓝色潞绸,如今手上只余四两多。 好在张大娘及时地送来了月钱,还说往后每个月都有。 安平长在乡间,还以为是魏珞体贴她,特意送给她的零花钱,高兴地不行,侧眼一瞧旁边腊梅也拎着半吊钱,那欢喜就减了些,笑着问道:「大娘,月钱是怎么回事,我吃住都在家里,用不着这么多钱。」 张大娘解释道:「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规矩,从主子到奴才,每月都发点零用钱。就像隔壁魏府,毛老夫人每月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安平惊呼一声。 张大娘笑笑,续道:「秦夫人每月二十两,诸人依次递减,像姑娘小姐们则每月四两或者五两不等,这是主子。当奴婢的也是各不相同,外院大管事每月十两,比几位少爷都多,贴身伺候姑娘的大丫鬟则每月一两,小丫鬟则是几百文钱,各人不一样。」 安平掂着手中八百文钱,眼珠子骨碌碌转一转,问道:「大娘每天这样辛苦,魏大哥肯定不会亏待大娘吧?」 这是变着法儿打听张大娘的月钱。 张大娘人老成精,又在魏府当过多年的差,哪会不明白这个弯弯道儿,笑着答道:「身为下人就该尽心尽力地伺候主子,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月钱多少都是主子恩典,即使不给也没什么可挑理儿的。」 安平套不出话,顿时觉得手里沉甸甸的铜钱也不像适才那样好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聊胜于无。 而且,张大娘不也说过,有些奴才的月钱比主子还多。 她吃住都不花钱,细算起来,八百文也能做不少事情,当务之急就是添置两身漂亮衣裳。 安平现下衣裳不多,有两身是从宁夏带过来的,不但衣裳式样土气,质地也不行。 再有就是回京途中,魏珞吩咐承影买的两身,可一个小厮哪里会买衣裳,衣裳料子还算不错,大小却差得太多,又是素色的,上面别说绣花,就是连片叶子都没有。 她根本没法穿,还是上个月身子爽快了些,才把衣裳改得合身了些。 要想引得魏珞注意,自然就是要先打扮得好看。 想到此,安平满脸堆起笑对张大娘道:「大娘几时有空,咱们再往绸缎铺子转转,我想买半匹布做件秋天的袄子。」 第45章 张大娘想想她的宝贝孙子柱儿快五岁了,以往都是改了大人的旧衣给他穿,这会儿过生日,不如就给他做件新衣裳,顺道自己儿子也该添件衣裳了。 两人商定好,将屋里收拾妥当,跟泰阿知会一声,又吩咐了腊梅看家,就结伴往离府不远的白马巷子走。 白马巷子说是巷子,其实跟条街也差不多。 路面不算宽,可密密匝匝的全是铺子,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非常热闹。 安平留心看着经过的路人,她们长相极少能有比得过自己的,可打扮却比自己好太多,最起码都没有人穿自己身上的这种土布。 越比越觉得自己可怜,越觉得心酸。 张大娘有相熟的铺子,直接就走了进去,选定一匹亮蓝色的棉布,花了四十文,此外还饶了块墨绿色的缎子布头,打算给柱儿做鞋面。 安平则选定匹湖绿色的棉布,花了三十文裁下来半匹,比她预想得要便宜些。 选定布料,两人打算买些骨头回去炖。 正往生肉摊子走时,安平忽然瞧见路旁一家绸缎铺子,门口当招牌挂着的布料。 布料是极浅的粉,被风扬起来,似西天云霞,又像杏花堆烟,轻柔飘逸,单是这样瞧着已然让人移不开眼,若是裁成裙子穿在身上,岂不像是漫步在杏花春雨中,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伙计看安平入神,唇角咧一咧没作声,也没想着驱赶她。 这布料叫做霞影纱,十五两银子一匹,他天天迎来送往,看安平穿着就知道她买不起。不过她长得漂亮,漂亮姑娘总是让人格外宽待。 她既然想看就让她多看两眼。 安平其实买得起。 当年宁荟离开时,除了给收养她的那户人家抚养费外,还给了安平一支簪。 簪是竹子的,就是普通的湘妃竹,雕工也粗糙,簪身粗大,簪头刻成梅花状,在乡村集市上经常可以见到,三两文钱就可以买一支。 安平这支却不同,竹簪是空心的,里面藏着支玉簪。 宁荟曾千叮咛万嘱咐道:「这玉是古玉,别看细小,可值百两银子不止,你好生收着,等走投无路的时候拿出来救急所用。」 因为簪子太过平常太不起眼,别说她的养母没惦记着要,就是儿时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也没人抢,所以安平很顺当地留在了身边。 现在算不算是紧急时刻呢? 安平盯着布料想象自己穿上衣裙的样子。 听说杨姑娘长得很漂亮,可自己相貌也不差,如果穿着这样一身衣裳,魏珞定然也会看得错不开眼珠吧? 然后再整治两个小菜,备上一壶酒。 半醒半醉时候,谁能保证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安平打定主意,对张大娘道:「我内急,想小解,大娘先去买骨头,我待会就过去寻你。」 张大娘不疑有他,点点头径自往前走,安平寻个偏僻地方趁人不注意掏出竹簪,拔开机关,将里面玉簪倒出来。 白马巷子有两家当铺,安平打量片刻挑了家顺眼的走了进去。 朝奉一扫她的穿着心里有了数,爱答不理地问:「来干什么?」 安平递上簪子,「有急用,当点银钱。」 朝奉细细扫一眼玉簪,唱道:「杂玉簪子一支,五两。」 那边票台正要记录,安平沉声道:「八十两,少一两不当。」 「八两,」朝奉掀起眼皮打量下安平,仍是懒洋洋地说。 「八十两,」安平面不改色重复一遍。 「最多十两,爱当不当。」 安平拿过玉簪,冷声道:「至少五十两,如果少于这个数,我就不当了。」 朝奉道:「四十两是死当,若是想赎回去,就只能当二十两。半年内拿着三十两银子来赎。」 二十两是本钱,另外的十两是当铺的保管费。 真是太黑了! 可成败在此一举,只要能打动魏珞的心,以后何愁没有银钱使用。 安平咬咬牙,「那就死当!」 朝奉将玉对着光又细细看一遍,取出两张银票递过来。 安平认识得字不多,不相信银票,只信得过白花花的银元宝,便道:「我不要银票,要现银。」 朝奉轻蔑地撇撇嘴,换成了四只十两的银锭子。 安平咬了咬,是真的,将银锭子揣进怀里出了门。 「又赚一笔,至少六十两,」朝奉笑着正要将玉簪收起来,忽觉眼前一黑,却不知何时进来个彪形大汉正站在案台前,挡住了外头的光。 大汉手里拿着把短匕,他轻轻朝刀锋吹了口气,气定神闲地将短匕往桌面一插,短匕顿时进去了大半。 朝奉头皮一凉,赔笑问道:「好汉是要当东西?」 大汉轻轻将短匕提起来,无意识地玩弄两下,淡淡道:「把方才那姑娘当的东西交出来……要是老实,我如数给你银子,如果不老实……」手轻轻一划,核桃木的台面顿时掉了一个角,「不知你的脑袋是不是比这台面还硬?」 朝奉咧开嘴笑道:「那姑娘是来打听人的,瞧她穿得一副寒酸样,怎可能有东西往外当,好汉想错了。」 「当真?」包有隔着案面揪住朝奉胸前的衣襟,将他拉至案面上,锋利的短匕平压在他脸颊,扭头问票台,「朝奉说的是真是假?你要说错了,我再问问其他人。」 票台筛糠般抖个不停,吱吱唔唔道:「那姑娘,那姑娘确实是来……」 朝奉知道票台素日是个胆小的,必定要抖搂出来,连忙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说,我说。」 包有松开手,冷喝道:「拿来!」 第46章 朝奉战战兢兢地将玉簪递过去,「就是此物。」 包有一把夺过去,收在怀里,转身扬长而去。 安平得了银子,先找到张大娘一起将骨头跟先前买的布匹送回家,偷偷将两锭银子藏起来,又借口想买支簪子戴再度溜到白马巷子。 有银子傍身,安平底气足了许多,颐指气使地吩咐伙计将霞影纱裁出半匹,又格外占了半寸宽的便宜。 料子极轻极软,握在手里感觉不到半分重量。 而且悬挂起来时,粉色浅的如同暮春时的桃花,可这般叠在一处,那粉就浓艳而热切起来,像初夏的石榴花。 安平会裁衣裳,以往也替养父母做过,但那都是几文钱一匹的粗布,且乡野人家不讲究式样,只要厚实耐穿就行。 现在七八两银子的东西攥在手里,安平真不敢下剪子。 正思量着,忽然瞧见巷子对面有家裁衣铺子,看样子生意还不错,连着好几个穿着很漂亮的年轻女子结伴进去。 安平打定主意便要过对面,恰此时,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辆黑头平顶的马车,直直朝她驰来,车夫见路旁有人急忙拉紧缰绳,岂知车速太快,根本慢不下来。 幸好安平反应够快,侧身躲了躲,马车擦着她肩头掠过,撞得她生疼,手一松,轻柔娇嫩的霞影纱便掉在地上。 再捡起来,上面已经沾了土。 安平气急,怒喊道:「你赔我!」 马车里隐隐传来男女的低笑声,有女子掀开车帘扔出一锭银子,轻蔑道:「不就块破布,这银子赏你。」 银锭子砸在地上「咚」一声。 安平捡起来感觉挺沉手,跟自己十两的银锭子差不多,足以抵消她的霞影纱,这才感觉舒畅了些,抖净布匹上的尘土,慢慢走进裁衣铺。 而马车上的男人却「咦」一声,探头向后望去。 蔡星竹一把将车帘放下,嗔怪道:「怎么,看那姑娘漂亮想下去搭讪搭讪?」嘴里说,却扬声吩咐车夫,「快点赶车,别磨磨蹭蹭的。」 见马车已走远,薛梦梧暗暗将街道名记在心里,笑着揽过蔡星竹肩头,手指挑着她的下巴,调笑道:「一股子酸味,吃醋了?」 「谁吃醋啊?」蔡星竹嘟着嘴,一双凤眼水波盈盈,「咱们赶紧去挑纸墨,挑回来没准那姑娘还在裁衣铺,你们巧遇一回,或者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 「小醋坛子,」薛梦梧低笑声,俯身堵住了她的嘴,手指自她衣襟探进裙里,脑中却浮现出适才惊鸿一瞥的身影。 仓促间,他并没看清安平的面容,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般。 薛梦梧本名孟林夕,也是中原人与瓦剌人结合而生下的孩子,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死在边境战乱中,他被苏哈木所救,带回了宫殿。 苏哈木本是将他作为奴隶,但他聪明伶俐,很快展现出过人的才智,苏哈木爱才,又胸怀大略,特地重金请了个汉人师傅教授四个儿子文攻武略和琴棋书画。 薛梦梧就是苏哈木儿子们的伴读。 他在苏哈木的宫殿里生活了十好几年,与苏哈木一家人都极为熟悉,自然也包括宁荟。所以,苏哈木才派他到中原来刺探消息,顺便打听宁荟的下落。 亦不剌山的地形图倒不算大事,因为亦不剌山离苏哈木宫殿不过百里,就在眼皮子底下,万晋朝的军队绝对不可能打到这边来。 但要是落在万晋人手里,自然也并非好事。 凭着薛梦梧对苏哈木一家人的熟悉,凭直觉就推测出安平十有八~九是宁荟跟苏哈木的孩子。 他有心下车观察一番,但蔡星竹也不能得罪。 蔡七在兵部任职,少不得能知道些重要消息,而蔡星竹打定主意要嫁个五军营的军士,准备成亲后偷腥。 他与蔡星竹已经两三个月不见,蔡星竹估计旷得厉害,若真是冷淡了她,依她水性杨花的品行,没准会勾搭上别人。 两相权衡,薛梦梧不舍得放弃这么块大肥肉,好在已经知道那姑娘往裁衣铺子做衣裳,一件衣裳最快也得七八日才能做成,等回头他打听下伙计,到了约定日子在附近等着就是。 薛梦梧没想到得是,安平并没有在裁衣铺子里做,原因就是要等七八天,而她等不了,她要赶在魏珞这次休沐之前就穿上身。 所以,她花了六十文钱请铺子里绣娘给自己量了身,按着时兴式样裁出来,她准备回去自己缝。 因为料子贵重,安平又打定主意往精细里做,一连几天都闷在屋里没有露面,连一日三餐都是腊梅送进屋子里的。 张大娘见状不免有些怨气,暗暗嘀咕道:「都是奴才,叫一声平姑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可她毕竟生性宽厚,只在心里不满,并没有显在脸上。 安平熬了三个昼夜终于赶在第四天缝好了。 裙子穿上身,如云霞似堆烟,轻盈得如同桃花仙子,连她自己都惊呆了,对着镜子愣怔了许久。 只是连日熬夜,神情略略有些憔悴,眼底也带着青色。 安平又养了两天,第六天早上便觉精神抖索容光焕发,而这日魏珞便要回来。 通常魏珞酉初回府,酉正用饭,戌正时分则往后院打拳,约莫半个时辰到亥初就擦洗睡觉。 张大娘则酉正伺候魏珞用过饭就回家。 七月的天,日头还长着,酉时仍未黑天。安平眸光转一转,往厨房里对张大娘道:「柱儿病着,大娘先回去吧,等魏大哥吩咐用饭,我跟腊梅端过去就成。」 柱儿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夜里睡觉受了凉,早起时有点腹泻,张大娘心里也惦记着,便没推辞,摘下腰间围裙急三火四地走了。 安平笑笑,赶紧回屋缓上霞影纱的裙子,又散开头发重新梳成个堕马髻,鬓边插支买布料那天一道买的鎏银簪子,缓缓去了厨房。 第47章 腊梅正费力地端着汤盆,「承影哥哥过来说爷吩咐晚饭了。」 安平忙接住汤盆,「当心烫着,我端过去就行,你把碗筷拿着。」 腊梅到橱柜里寻了三双筷子三只碗,跟在安平身后,瞧着她袅袅娜娜的身姿羡慕地说:「姑娘的裙子真好看。」 安平抿抿嘴儿,「我还剩下点碎布,等空了给你做朵花儿戴。」 腊梅脆生生地答应着,「谢谢姑娘。」 魏珞策马回来热出一身汗,刚把外面衣裳脱下,换了件家常穿的圆领袍。袍子也是杨妡做的,用了月白色的暗花纱,袍边和衣领处都绣着翠绿色的竹枝,既雅致又好看,而且穿在身上非常清凉。 想象着杨妡垂首绣花的情景,魏珞心里就像喝了杯湃在井水里的杨梅汁,从里往外地畅快,面上也不由带了笑。 安平瞧见他的笑容,唇角弯了弯,将汤盆放在桌上,轻轻柔柔地道:「今儿炖了猪骨汤,外面浮油都撇去了,一点都不腻。剔下来的肉用蒜泥拌了,待会就送过来。」 魏珞没作声,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安平丝毫不介意,扭着腰身回厨房端别的菜,一来一回竟走了四趟才把饭菜端齐全。 承影看得眼发直,悄声道:「平姑娘今儿格外好看,跟换了个人儿似的。」 魏珞抬头扫了眼安平的背影,心道:这还算好看,离杨妡差远了。 杨妡也有这种差不多颜色的裙子,配上那只珍珠花冠,漂亮得好似下凡而来的仙子,而且杨妡走路姿势也好看,脊背挺直,双肩端平,身子明明不动,可腰身却颤颤巍巍得自带三分娇媚,远非安平这般扭捏作态可以相比的。 不过这也没必要当着承影的面前说。 魏珞大口大口吃完饭,走进内室掌了灯,从怀里掏出张纸片。纸片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鬼画符。 那天包有得到玉簪,颠颠跑到京郊交给魏珞。魏珞对着日光好一个看,隐约觉得上面有字,可什么字却瞧不出来。包有又带回京都,寻了家银楼。 银楼里有专门往首饰上刻字的匠人,他们手里有种自番邦泊来的透镜,能把小字变成大字。 匠人一手拿着透镜看,一手将上面的图样照猫画虎地描了下来。 魏珞大致认识几个番文,上面写得是——苏和。 苏和是苏哈木的父亲,显然这玉簪是苏和传给苏哈木的,那就说明了魏珞的猜测没错,安平就是苏哈木的女儿。 她既然有这支簪,没准儿也会知道其他物品的下落,还有那只木匣子。 可是她到底藏在哪里,怎样让她开口呢? 魏珞伸指轻轻弹了下簪身…… 簪身轻颤,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听就知道是好玉。 魏珞早在刚见到安平时就派人去她生活的村子打听过,可地动之后,村子房屋倒塌无数几乎成了废墟,存活下来的没有几人。 他只听说十几年前有个外乡女人独自带个女孩,女孩长得挺瘦,外乡女人怕带在身边养不活就托付给村子里的田家。 田家夫妇非常老实,这些年一直把安平当亲闺女待,半点没委屈着她,而她亲娘也没再来找过她。 魏珞曾经猜测,当时安平年纪尚幼,兴许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看来,安平应该早就知道了,否则,田家一贫如洗怎可能有这样品相的玉簪? 既然知道,那就好,只要用心思总能从她嘴里抠出来。 魏珞在思量办法,旁边西跨院安平也没闲着,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一边抹一边也在思量。 依她对魏珞的了解,他就是个半点不解风情的粗糙男人,自己贸贸然请他过来吃饭肯定行不通,还得找个合适的借口。 用什么借口呢? 道谢没用。 上次她特意做的袍子就被无情地拒绝了,她既舍不得送人,更舍不得丢掉,只好收在了箱笼里头。 那就有事相求吧。 在宁夏时,他就是见她陷入困劲走投无路才出手相助,带她去了镇远关。他这样性情的男人,兴许就喜欢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理由也是现成的,她要找自己亲生的娘亲。 如果能找到最好,她们母女相认,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她不就有正当的理由留下来了? 安平主意打定,去厨房快手快脚地凉拌了一道黄瓜片,又把先前张大娘买的一坛子酒抱回屋。想一想,觉得还差点什么,寻思一下准备往墙外摘几串葡萄。 魏珞去宁夏前栽了两架葡萄,去年就开始结果了,但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泰阿特地寻了个果农修剪了枝叶,今年倒是硕果累累,结了好几十串。 还在泛绿的时候安平就惦记着了,这些天绿色已经褪去,变成了紫色,想必也差不多能吃了。 等洗上一碟,她跟魏珞一边喝酒一边吃,该是何等旖旎! 安平找出平常做针线用的剪刀,拿一只竹篮,扭着腰身就往墙外走,正选中一串最大最紫的刚要伸手去剪,忽听有人厉声道:「别动!」 却是素日不太爱说话的泰阿。 安平疑惑地问:「怎么了?」 泰阿放缓声音,「葡萄还没熟透,爷说等熟了头一茬要送去给杨姑娘的。平姑娘稍等几天,等挑完剩下的,就可以随便吃了。」 安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收回剪刀,勉强挤出个笑容,「魏大哥对杨姑娘真好,几串葡萄也留着。」 泰阿笑笑没作声,默默地站在葡萄架旁看着安平,好像一眨眼安平就会偷摘葡萄似的。 安平心塞不已,低着头回了屋子,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郁气,重新对着镜子挤出个笑容,抿抿唇儿,片刻扭着腰身往外面走。 第48章 魏珞已经在打拳了。 他赤着上身,只穿件松垮的窄腿裤子,猿臂蜂腰生龙活虎,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好看。 尤其在清朗的月色下,他的身姿越发矫健,胸背上的汗珠被月光映着照射出细碎的光芒,动人之极。 安平远远地隐在树荫下屏息瞧着,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好容易等魏珞打完要去井边提水,安平提着裙角跟过去,低声道:「魏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能否请您帮个忙?」 清凌凌的夜里,周遭都是松柏树的清香,突如其来地扑进一股说不出的刺鼻香气,魏珞眉头皱了皱,问道:「什么事情?」 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有眉目。 安平心头暗喜,咬住嘴唇为难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魏大哥先洗浴,过会儿到我屋里再给大哥细说。」 话虽如此,却不离开,仍在旁边站着。 魏珞也不理会,提了井水上来,往边上走两步,当头浇下来。 井水激起地上尘土四溅开来,安平这才醒悟到,赶紧后退两步,扯起裙角瞧,月光虽亮,却瞧不清真切。 魏珞扫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吧,我待会就去。」 安平得了这话慢慢往西跨院走,却又不十分放心,便站在门口等着。 没多久,魏珞已穿好衣衫阔步而来。 因头发是湿着,他没有束,只胡乱地披散在肩头,使得整个人多了些不羁与狂放。 安平柔声道:「大哥怎么没绞干头发,这样散着怕是会生病,进屋我给大哥绞一绞吧。」 「不用,」魏珞仿似才想起来,止住步子,道:「夜深人静不方便进屋,就在这里说。」 月色虽好,可屋里还摆着酒菜,安平笑一笑,「夜风寒凉,我觉得有些冷,还是进屋吧。」当先进去。 魏珞心底坦荡,随后跟上。 腊梅早就去睡了,屋里并没点灯,可因月色明亮,并不显得黑,反倒添了些朦胧之美,比灯亮着更具意境。 这样的月色,无端地就让人心里骚动不已。 安平眸光转一转,假作四处走动着寻找火折子,及至魏珞身边「哎吆」一声作势要倒。 她本以为魏珞无论如何是要伸手相扶的,这样她就可以趁势扑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抱在怀,她不信魏珞会推开她。 岂知魏珞不但没扶,反而退后一步,任由她摔在地上,而他居高临下凉凉地问,「平地上怎么会摔了,是不是腿脚的问题?你平常走路也不稳?听说一脚高一脚低的人容易摔,得空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这什么意思,合着她平常走路稳不稳,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看见过。 张口就说她一脚高一脚低。 这个时候不应该是伸手把她拉起来吗? 安平满肚子都是郁气,咬咬牙,双手撑着地面起来,「是裙子太长不小心绊了下。」 魏珞犹不放心,开口道:「你再走两步,走两步看看是不是脚的毛病。」 安平急忙否认,「不是,我腿脚没毛病……就是摔着了痛得厉害。」声音低颤,带着浓重的泣意。 魏珞却似没听出来一般,「没事就好,真有病的话不太好治。」 安平摔得不重,可着实也疼,一瘸一拐地寻到火折子点了蜡烛。 烛光昏黄,顿时将清冽的月色逼退到门外。 魏珞扫一眼桌上摆着的酒菜,在旁边坐下,问道:「你有什么为难事儿?」 安平皱着眉头揉膝盖,「大哥有没有伤药,我怕见了血,是不是擦点药比较好?」 「就是平地摔了跤转天就好,用不着擦药,也死不了人……甘肃地动时,多少人被压断胳膊摔断腿不照样活着。」 安平被噎得哑口无言,片刻才道:「我确实有件为难事儿,大哥恐怕有所不知,田大壮并非我的亲生兄长,我爹娘也不是我的亲生爹娘。」 魏珞一凛,神情严肃起来,凝神听着。 安平却又闭口不言,伸手抱起酒坛子给自己斟上半碗,又给魏珞满上,低声道:「每每想起来我都觉得伤心,大哥陪我喝一碗吧。」 魏珞盯住她眸子看了看,端起碗抿了一小口。 安平也浅浅抿了抿,续道:「我娘本是京都人氏,嫁到宁夏去了,生下我之后家中突遭变故,我爹因病过世,我娘跟我相依为命生活非常清苦,这时候又收到京都舅舅的信,说外祖母病重,想见我娘最后一面。我年纪尚幼,从宁夏到京都又路途遥远,我娘便把我托付给田家二老,说最迟不过三年定然来接我,谁知一晃眼就十几年过去了。我托大哥带我回京就是想打听我娘的下落……」 这番话真假参半,若非魏珞已知她身世,没准真能让她瞒过去。 魏珞正巧也是要找宁荟,当下满口答应,「我可以帮你找,不过你娘生成什么模样,名讳是什么,差不多多大年纪,你身上有没有信物?」 真没让她猜错,魏珞这种男人还就是爱逞英雄,根本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 安平思量番,开口道:「我差不多十一二年没见到我娘了,记得她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相貌跟我有七八成像。至于信物……」 「大哥看这个成不成?」安平取出那只空心竹簪,走到魏珞面前,忽然就朝着他怀里扑过去。 魏珞因是坐着,又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只来得及侧开身子,却让安平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常年习武,腿上肌肉紧实坚硬,安平像是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似的,只觉得硌得生疼。 魏珞腿上突然有这么温软的身体压着,有片刻的恍惚,可紧接着闻到那股刺鼻的香气,顿时清醒过来,一把将安平推了出去,站起身怒喝道:「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第49章 安平又摔了一次,却没像先前那般哀哀喊疼,而是站起来,倔强地仰起脸,对牢魏珞眼眸,镇定地说:「我喜欢大哥……」 这副样子,倒有了些杨妡气恼时候的情态。 魏珞愣一下,只听安平续道:「大哥先后数次伸手相助,待我恩重如山,安平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侍奉在大哥身旁。」 「此话当真?做牛做马也愿意?」魏珞重复一遍。 「是!」安平咬着唇毫不犹豫地回答。 魏珞淡然一笑,「那明天让泰阿写个卖身契,以后你好生伺候夫人。」 安平惊讶地瞪大双眸,迟疑着问:「大哥……是在说顽话?」 魏珞轻蔑道:「把你那些小心思收了,老老实实地把真相说出来,我愿意给你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嫁过去,要是你不愿意嫁,在府里住着也成。可要是再这样……」顿一下,恨声道:「我就是把你扔到后院水井里也不会有人说半句闲话,不过就只是可惜那一井甜水了。」 魏珞身形高大,说话时俯瞰着她,双眸如寒星,又似即将出鞘的剑,散发出阵阵冷意。 安平顿时吓出满身冷汗,手掌无意识地攥了下,哆嗦着问:「大哥说的什么真相?」 魏珞从怀里掏出玉簪,轻轻拍在桌上,「这是你的吧?是你亲娘给你的?」 烛光摇曳,上好的古玉发出温润晶莹的光芒。 安平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就是她前不久当掉的簪子,怎么会落到他手里?难不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落在他眼里了? 而且还问这样的话,是不是自己的身世也瞒不住了? 安平身子抖了抖,尚未散去的汗忽地一下子又冒出来,很快地汇集到一处,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淌。 定定神,颤声回答:「是。」 「她还给了你什么?」 「再没有了,」安平摇头否认,「那时候我还小,我娘说我身上带太多东西并非好事,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就只给我这支玉簪,而且还是藏在木簪里头,说留着危急时候用。」 魏珞想想也是。 宁荟身怀六甲却能凭一己之力从马哈木身边脱身,其心智定非寻常女子可比。而当时安平要寄居在他人家里,显然不可能让她随身携带金银物品。 只他犹不死心,又问:「那你见没见到一只樟木匣子?」 安平蹙眉细细地思量着。 宁荟走的时候是秋天,她记得清楚,田野里草叶都枯黄了,枝头的树叶扑簌簌往下落。她们住在镇上一间小客栈里,屋里没有蜡烛,点了盏豆油灯。 灯光昏暗,只能照亮桌面那一小块地方。 宁荟取出那只樟木匣子来,匣子不大,只比安平的手掌长一点点。 甫打开,里面珠光宝气金光灿灿,照得她的眼睛都花了。 宁荟却很淡定,轻轻道:「这一匣子珠宝又怎能抵得过近百条人命和十几车的货物?」说着,就取出那只玉簪,当着她的面儿放进木簪中,手把手教她如何打开如何合拢,最后戴在她头上,细细叮嘱,「记得别随意让人动,这簪子看着没什么,可份量掂起来却不一样。」 她听话地点点头。 宁荟又挑出两支金簪,剪成一段段,最后将诸样物品尽数放回匣子里。 匣子漆了清漆,盖子上雕着展翅雄鹰,左下角还绘着两个画符般的字。 宁荟见她注意,特地解释给她听,「鹰是苏哈木部落王者的象征,这两个字是苏哈木父亲的名讳——苏和,也是上一代部落首领。」 安平瞟一眼魏珞神色,如实答道:「见过,匣子不算大,上面绘着雄鹰,角落刻着苏和的名字。可我真不知道匣子在哪里,要想找的话,只能问我娘。」 魏珞盯牢她眼眸瞧了瞧,觉得她不似作伪,神情缓了缓,「以后本分些,记着你的身份……我说过的话算数,只要你老实,我可保你性命无虞,倘或你再无事生非,依你的身份,想在我万晋王朝平安地活下去也不容易。」 犹豫下,忽然想到薛梦梧,又吩咐道:「没事少出门,免得被人看破身份。若是有人搭讪,只咬牙不认便是。」 安平垂着双手,低眉顺目地应道:「是!」 魏珞再不瞧她,昂首阔步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安平才缓过神来,瞧着桌上分毫未动的小菜,只觉得后背心湿漉漉的,冷汗濡湿了小衣泛出凉意,冰寒刺骨。 原来,魏珞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在防着她警戒着她,而她就像一个没脸没皮的跳梁小丑。 可思及魏珞临走时那几句话,虽是告诫,可也隐约有关心之意,而且身为瓦剌人的后代,他竟然还允她留在府里,魏珞并不一定完全对自己无意。 兴许成亲之后,他开了窍,反而会明白自己的好。 杨姑娘再漂亮也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而自己已经十八了,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 安平冰冷的心又渐渐热络起来。 她总是还会有机会的。 第二天,魏珞起了个大早,将事情跟泰阿交待一番,屁颠屁颠就去了杨府门口等着。 门房见到他忙作个揖,「表少爷早,我让人进去回一声?」 魏珞怕杨妡着急吃不好饭,笑着摆摆手,「不用,我左右无事,多等会儿也无妨。」 门房点头应是,可总觉得不妥当,过得半柱香的工夫,偷偷打发个小厮往二门里送了信。 杨妡刚吃过饭,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听得丫鬟回禀,知道魏珞是着急见她,不由弯了唇角,笑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拜别爹娘就出门。」 杨妡不愿魏珞久等,极快地拢了头发,又往二房院知会声,带上红莲走出角门。迎面就瞧见魏珞意态悠闲地坐着车辕上跟吴庆说着闲话,他穿着灰蓝色袍子,里面是月白色中衣,两条腿又直又长,脚上一双皂底粉靴,无意识地蹭着地面。 第50章 见到杨妡出来,他立刻跳下车辕,急急地迎上前,半点没有宣武将军的气势,反而就像是她的一个仆从。 「表哥早,等久了吧?」杨妡笑着屈膝行礼。 她今天穿天水碧的袄子,月白色罗裙,裙摆缀了襕边,绣着嫩黄色的忍冬花,乌黑的秀发绾成高髻,斜插着两朵赤金嵌青金石的发钗,整个人看起来淡雅如菊温婉似月。 魏珞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艳,笑道:「我也刚来,早点走,路上不热。」 旁边门房听了,嘴里「啧啧」两声: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说刚来,真是没法说,没法说。 吴庆抱过车凳来,魏珞托着杨妡的臂扶她上车,不可避免地闻到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似梨花的清冽,又有桂花的甜腻,非常好闻。 及至杨妡坐定,魏珞翻身上马,催促着吴庆快马加鞭直奔广济寺。 刚下车,便见寺中白幡飘扬,一片肃穆。 杨妡忽然生出个不好的念头,急步走进山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门僧人双手合十,「方元大师昨日圆寂了,方丈正领着众弟子诵经,近七日不接香客,施主请回吧。」 「方元大师于我有恩,请容我进去上炷香,」杨妡请求道,「我是文定伯府五姑娘,空净师傅认得我。」 僧人见她言语恳切,并不为难她,伸手做个「请」状,「阿弥陀佛,施主请!」 杨妡匆匆赶去静业堂,却不见先前的沙弥,叫几声「空净师傅」,也无人应答。杨妡只得擅自进入,只见院中那株原本枝繁叶茂的老松树不知何时已经枯死,上面针叶依旧浓密,却早成黄色,墙角也生出许多杂草来,有种凄凉的感觉。 殿内蜡烛仍旧燃着,高大的无量佛目光威严,冷冰冰地俯视着地面。 杨妡跪在案前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刚起身,就听门口「阿弥陀佛」的呼号声,杨妡回身一瞧,是空净过来了。 空净神色平静,双手合十,「施主过来了,大师仙身在大雄宝殿,姑娘若想上香就随我来。」 杨妡眼圈猛地一红,低声道:「师傅头前带路……大师怎么会突然……」 空净道:「不算突然,打开春起这棵老松树就不旺盛,大师便吩咐准备法衣僧帽,前天树突然枯了,大师笑着说他也该去了。大师享年一百一十一岁,也算高寿了,施主不必太过哀伤。」 话虽如此,可细思起来总让人觉得世事无常,杨妡叹道:「我早几天来就好了,可总想着等中元节……」哽咽着说不下去,泪水默默地滚落下来。 空净瞧在眼里,又念两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心慈定有善报。」 及至大雄宝殿,杨妡上过香,又跟着诵了两卷经才起身告辞,却再也没有了逛庙会的心情,只打发红莲与承影两人去买些点心并几样玩乐的物件,而她在马车里等着。 想起数次与方元大师相处的情形,不免悲从中来,少不得又流两回泪。 魏珞陪在旁边,并不相劝,只默默地掏出帕子一遍遍替她拭泪,又见杨妡额角有汗,便往附近买了把团扇,慢慢摇着替她扇风。 杨妡过意不去,收了泪,笑道:「表哥饿不饿,要不去吃点东西?」 她唇角带笑,腮旁却挂着泪,颤巍巍地惹人怜爱,魏珞不由情动,俯身凑过去,吮去那两滴碍眼的泪珠。 唇落在她脸上,只觉得温润柔嫩,又兼被泪水浸过,微微地带着凉意。 魏珞心中一荡,火热的唇便沿着她脸颊往下滑,在她唇角停得数息,完全覆了上去,啃咬舔舐,又学着以前杨妡的样子,伸出舌头缠住了她的。 杨妡原本就没打算拒绝,又因方元大师故去,颇有世事难料之感,觉得自己既然与魏珞两情相悦,又是未婚夫妻,何必再拘泥小节,便乖顺地任由他亲吻。 魏珞虽生疏,却终于窥得些门道,亲一会儿便容她喘口气,俯身下去再亲,而且也不再只是粗鲁地啃,会缠着她卷着她,轻轻地扫过她的贝齿,汲取着她的甘甜。 杨妡被吻得晕头晕脑,身子渐渐软下来,靠在了他的臂弯里。 以往两人亲吻都是站着,且魏珞不是用力太过就是咬着她不放,总有各样状况发生不能十分投入,而此刻两人并排坐在车里,魏珞手指所触是她柔滑的肌肤,唇齿之间是她芬芳的甘甜,眼中是她红润般的脸颊,鼻端是她清淡甜腻的幽香。 魏珞顿觉血脉贲张,唇不自主地往下,停在她颈间,而手指无师自通地探进她轻薄的短袄中…… 他的手满是茧子,像带着小刺,沿着她的腰肢蜿蜒而上,有种莫可言说的感觉。 杨妡轻颤下,低低唤声,「阿珞。」 魏珞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急忙抽出手,红涨着脸道歉,「是我孟浪,唐突了你。」 「我又没怪你,」杨妡斜睨着他,乌漆漆的眸子水波潋滟,因为染了羞色,媚得勾人,声音娇且软,旋风般瞬间将魏珞席卷进去。 魏珞拢着她的肩,又要俯身。 杨妡笑着躲开,葱管般细白的手指点在他唇上,「现在在外面,而且还没成亲……」 这是不是就是说,等成亲后,他就可以伸进她的衣襟一探究竟了? 魏珞想起适才握住她纤细腰肢时候的美妙触感,强压下去的欲~望复又抬头,衣摆处顿时凸出一大块。 杨妡状似无意地扫一眼,呀,还真是大! 魏珞羞窘万分,急忙想缩回去,可那物件根本不听他使唤,反而翘得愈加厉害,根本遮掩不住。 这种情况下,窘迫得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魏珞倒似煮熟了的虾子般,脸红得要命,腰身拼命弯着,仿佛这样就能盖住似的。 第51章 杨妡不由好笑,有心替魏珞解围,便拾起方才掉落的团扇递给他,「太热了,帮我打扇吧?」 魏珞有了事情做,面色渐渐回复成往常的模样。 杨妡掏出靶镜,抿抿头发,将发钗重新戴过,歪了头问:「还有哪里不齐整?」 魏珞见她肤如初雪眉似远黛,脸颊晕着粉色比往日更加娇媚,面色又红了下,目光痴痴迷迷地瞧着她,「很好看……没有不齐整的。」 杨妡白他一眼,笑道:「去吃些东西吧,这会儿有点饿了。」 此时已过了午时,魏珞早饭吃得早,又来回折腾着跑马早就饿了,闻言应声好,先一步跳下马车,回身又扶杨妡。 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魏珞轻轻攥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天下就像下了火,炙烤着大地。 魏珞顿时冒出一身细汗,侧头瞧瞧杨妡白净娇嫩的小脸,思及吃食摊子离此处尚远,不忍她顶着大太阳走过去,便道:「你到车里坐着,想吃什么我买回来。」 杨妡明了他的想法,笑着摇摇他的臂,「咱们一起去,我想吃的东西多,一趟两趟拿不回来。」 魏珞抬手轻轻触一下她的脸颊,点点头,探身将马车里团扇拿出来,遮在杨妡头顶。 这个时辰附近的人都回去歇晌了,仍在庙会逛的人也早已用过了饭,吃食摊位前只零星三五个人。 魏珞寻一处荫凉之地将杨妡安顿好,然后乐颠颠地一趟一趟买了东西送来。买好了却又不吃,美滋滋地看着杨妡吃。 杨妡被他瞧得羞赧不已,将一盘冷面推到他面前,「你吃啊。」 魏珞笑呵呵地道:「你先吃,等你剩下我再吃。」 杨妡低低嘟哝声,「傻瓜!」 她胃口小,偏生还馋外头的东西,面前这一大桌子每样吃不了几筷子就饱了,魏珞半点不嫌弃,就着她的剩饭吃得喷香。 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处树荫下,张氏自树后探出头笑了笑,对杨远桥道:「妡儿还真是好命,也不枉她当初铁了心非得嫁给他。」 杨远桥并不知杨妡之前所为,疑惑地问:「妡儿怎么了?」 张氏忙掩饰般笑,「要是过上十几年,阿珞还能这般对妡儿,我也就放心了。」 「再过十几年,你得给嶙儿张罗媳妇了,」杨远桥瞅着膝头睡得正香的杨嶙,轻轻甩着帕子驱赶飞来飞去的蚊虫, 「找个性情和软的,你拿出当婆婆的款儿。」 「切,」张氏嗔道:「尽说些没用的,性情软和不软和,嶙儿觉得就行,不过一定得懂规矩讲道理,」长长叹一声,续道:「太软和了怕立不起来,太强硬了又怕欺负阿楚,两厢为难啊。」 齐楚生产时正在腊月,杨峼本想赶回来,谁知那年雪特别大,文登县内压塌了好几处房屋,他忙着赈灾根本脱不开身,来年又春旱,他忙着四处找人打井抗旱,夏天雨水涝,秋天又忙秋收,直到腊月里杨沅周岁时才回来待了七八天。 今年杨峼三年任满,杨远桥想给他活动个富庶之地,或者往保定、真定等离京近的地方调动,没想到五月头上,文登县令突然病故,杨峼代县令之职。 眼下的情况是,如果从别处调个县令前来任职,杨峼作为熟悉文登情况的官员势必不能离开,或者就是杨峼直接升任文登县令,再调个县丞来辅佐他。 总之杨峼肯定要在文登再待三年。 齐楚是想要带着杨沅去,魏氏坚决不同意。一来阿楚生产时身子受了损伤,到现在还吃着中药调理,二来则是杨沅正牙牙学语,最是好玩的时候,尤其她生得好相貌,粉琢玉雕般,天天在魏氏跟前凑,魏氏舍不得这个重孙女。 可齐楚母女既然要留在府里,杨峼那头还得另找人伺候,齐楚不想两人中间生了嫌隙。 杨姵九月成亲,杨峼势必得回来,齐楚正好跟着他一道去,这几天正劝服魏氏。 张氏也同意齐楚去文登,否则的话,杨峼那边纳了姨娘,天长日久,肯定那边情分重,如果那边再生两个儿子,齐楚在杨峼心里就彻底没了地位。 一个女人如果不被夫君看重,别人也会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你。 这一点,张氏深有体会。 所以,她宁可给齐楚多带几个人过去照看杨沅,也不愿他们两人分离太久。 那边,杨妡与魏珞甜甜蜜蜜地吃过饭,见天气实在太热,没再多逛,在树荫下歇了会儿就往回赶。 只是一路再没机会互诉衷肠,就下马车的时候,略略说了几句。 回到府邸,杨妡略作漱洗,将买回来的物件挑出几样送到晴照阁,而秋声斋,泰阿见到魏珞回来,就呈上了两张纸。 一张是幅妇人打扮的女子画像,仿着安平的模样,不过年纪往大里画了画;另一张则是展翅雄鹰,目光迥然地俯瞰着大地。 「找了个擅长画画的秀才,画像就只能这样了,这只鹰画了好几遍,最后平姑娘说这张看着最像。」 魏珞仔细端量一番,点头道:「明儿交给包有,他在街面上吃得开,让他去找。不过也别太声张,免得惹来麻烦……再有,告诉张大娘,让她看着平姑娘少出门。」 泰阿一一应是。 安平果然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 那半匹霞影纱做成裙子还余下一点儿,她做衣裳肯定不够,却可以给腊梅做件袄子,她便比着腊梅的旧衣裁出来,花了七八天的工夫缝好,还在衣襟上绣了朵嫩黄色的野菊花。 腊梅稀罕得不行,当天就穿在了身上。 而墙外的葡萄也真正熟透了,一串串沉甸甸得跟玛瑙似的泛着紫光。 两架葡萄两种口味,魏珞各剪下一篮子亲自提着送到了竹山堂,而其余的,张大娘捡着熟的好的给魏珞留了些,再剩下的才洗洗端给承影泰阿等人吃。 第52章 安平那里也送去一碟。 葡萄粒明显比她先前看重的那几串小。 安平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可终究抵不过葡萄的诱惑,仍是一粒粒地吃了个干净。 此时的杨妡也在跟杨姵有说有笑地吃葡萄。 粒大的葡萄紫中泛黑口味甘甜,而粒小的葡萄则紫中泛红,也甜,却还格外带了种特别的香气。 杨姵最爱那种有香味的,一边吃一边道:「真香,不枉表哥托人千里迢迢从西北带回来,果然好吃,阿妡有福气。」 「你没福气吗?前儿一整车中秋节礼是谁送来的,天上掉下来的?」杨妡打趣她。 杨姵无谓地笑笑,压低声音,「又不只是单送到咱们府,我娘打听过,李家跟王家也都送了。再说,除了茶叶就是布匹,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四盒点心口味也一般,还不如三嫂做得好吃。」 杨妡笑道:「那是你嘴太刁,八珍楼可是京都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平常都得提前排队才能买得到,到你这里好像满大街都是似的。掌柜若是听到你这话,说不定得跑来跟三嫂叫板,到时候你出面应付。」 自打进了八月,杨姵的情绪一直就不高,不是抱怨天气太热就是嫌弃丫鬟手拙,害得晴照阁的下人人人自危,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她。 如此一来晴照阁更是半点欢声笑语都没有,唯独杨妡来的时候能有点欢喜气儿。 杨妡明白,随着嫁期临近,杨姵是在害怕以后的生活,可杨妡也无计可施,只能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听到杨妡这话,杨姵唇角弯了弯,笑道:「我应付就我应付,做不好难道还做不差?掌柜的若是输了八珍楼就关门大吉,我若是输了照样当我的伯府姑娘。」 「这不脑子还挺好使的,也想得开,我以为你已经钻到牛角尖拔不出来了。」 杨姵幽幽叹一声,开口道:「过了中秋节就是你的及笄礼,我有两支簪,不知道送哪支好?蝴蝶簪镶着红宝石,那支玉簪花的镶着青金石,你更喜欢哪支?」 杨妡夸张地答:「这还用想,两支都送了呗?难不成我还得退回去,我又不嫌多。」 「那也行,」杨姵从善如流,忽而又道,「八月十一是表舅母生辰,今年整四十,也不知做不做寿?」 杨妡愣了下才醒悟,表舅母是指秦夫人。 因为秦夫人生辰离中秋节近,往年都是尽着节气过,她的生日就草草吃完长寿面,而今年既是整寿,兴许会大肆操办。 不过即便操办也不见得会往杨府送帖子。这将近三年,两家果真断了往来,几次婚姻嫁娶都没有邀请对方。 她俩所料没错,今年毛氏打定主意要替秦夫人过个体面的生日。 一来秦夫人嫁进门二十多年,上头孝敬毛氏,下头和睦妯娌,待人处事都很有章法,毛氏对她还算满意。 二来则是魏璟三年庶吉士期满,因为成绩优异得以留任翰林。 万晋朝素有「非进士不如翰林,非翰林不如内阁」的说法,而且经筵侍讲的大多是翰林。能留在翰林院意味着魏璟或许会近距离地接触天启帝,甚至以后平步青云入阁拜相都有可能。 毛氏素来行事张狂,有这好消息更是要赶紧得瑟开,让全京都人都知道。 毛氏忙着准备大宴宾客,而魏剑啸也没闲着,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宴客做准备…… 天刚蒙蒙亮,东边天际才泛起绚烂的云霞,袁郎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就感觉身边婆娘推搡他一下,「快起来,赶紧做饭去。」 袁郎中两眼未睁,呢喃着道:「还早着,再睡会儿。」 话音刚落,婆娘的大巴掌已经拍在他肩头,「睡个屁,老娘快饿死了,赶紧滚出去。」 袁郎中顿时清醒过来,抓起床头长衫抖抖索索地穿上,揉揉双眼伸着懒腰到了厨房。熟练地生火、淘米、煮粥,然后捞一条腌黄瓜细细地切成片。 等到天光大亮,饭菜已经准备妥当。 婆娘这才一边系着袄子上的布带,一边骂骂咧咧地道:「外头蝉儿叫得烦人,也不知道赶了去,能指望你干点什么?」 袁郎中赔着笑脸摆好碗碟,伺候婆娘吃完饭,提着药箱装模做样地出了门。 走出去两条街,瞧见路旁卖早点的店铺,袁郎中使出五文钱买了一大碗馄饨外加一只烤得两面金黄的酥饼。 正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打外面进来一人,施施然就坐在他对面,也要了碗馄饨,却是不吃馄饨,只用羹匙舀了汤水喝。喝得两口,来人客气地问:「先生可是姓袁?」 袁郎中抬眼打量番,见来人约莫四十左右岁,穿件极鲜亮的紫红色杭绸袍子,腰系白玉带,头戴紫金冠,很显然出身不错。遂应道:「不才正是姓袁,在前头济世堂坐馆。」 紫衣男人笑道:「那就没错了,在下有事相求,等先生用过早饭还请移步一叙。」 袁郎中估摸着是慕名前来问诊的病人,笑着点头应好。 吃过早饭,两人移步旁边茶馆,大清早的根本没几个客人喝茶,清净得很。 紫衣男人问道:「早就听说先生是千金科圣手,梯子胡同有个多年不孕的妇人听说就是先生治好的,现在好几个月了吧?」 果然慕名而来。 梯子胡同那妇人是避子药喝多了伤及母体,他费了好大劲先后换过三次方子才调理好的。 袁郎中暗藏心中得意,捋捋胡子道:「五个月了,是个少爷。」 紫衣男人掏出一只温润亮泽的玉佩放在桌上,「是上好的羊脂玉,至少五十两银子,我求先生一件事儿。」 袁郎中扫一眼玉佩,笑着问道:「何事?要是诊病,我得先试了脉才能决定。」 第53章 紫衣男子摇头,「不用诊脉,很简单,先生配个方子,八月初十那天给梯子胡同妇人喝下,让她落胎。」 「啊,不行!」袁郎中一口回绝,「端人子嗣是损阴德的事儿,不能干。」 「不干?」紫衣男子摩挲着玉佩,意态悠闲地道:「先生再考虑考虑……口袋胡同最里头那家有个七岁小子,听说书读得不错,也不知往书院去的路上会不会被马撞死,或者不小心摔倒摔死,要是运气不好,兴许走着走着天上掉下块大石头砸死。」 袁郎中惊得浑身冷汗都出来了,「你是谁?」 紫衣男子启唇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不干,今生就断了子嗣。」 袁郎中犹豫不决。 他自幼求学,怎奈命运不济,屡次科考都未能谋得功名,倒把家财都用光了,还借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做了上门女婿,整日被婆娘欺压。 不但如此,他成家近二十年,婆娘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再无所出,而且还管着他不许纳妾。 好在他在医术上倒有几分天赋,看过几本医书后也试着给人开方子,逐渐打出名气来,手里积攒了些私财便在口袋胡同置了一房外室。外室也争气,头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因怕婆娘知道,他平常不怎么往那边去,每隔十天半个月才假装上门问诊看上两眼。他儿子极是聪明,千字文听过两遍就能记得一字不错。 袁郎中望子成龙,交了不菲的束修让外室送儿子到书院求学,而家里,他也没安好心,每天将草药往饭菜里放上一点半点,只等过个三五年婆娘病发故去,他好正儿八经与外室结成夫妻。 这件事,袁郎中自认做得相当隐秘,岂料一下子被面前之人揭了老底。 是要保自个儿子还是保别人儿子? 袁郎中只考虑了数息便默默地点点头。 紫衣男人笑着将玉佩放到他手里,「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泄露给第三人,事成之后我再给先生五十两纹银。」 八月初十那天,魏府门口车水马龙非常热闹。 虽然毛氏强悍的作风给京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秦夫人声名却极好,再加上前途不可限量的魏璟在,前来贺寿的宾客颇多,单是各府的夫人太太就有二三十人,年轻姑娘也有十几个。 魏琳已经有孕在身,可前几天贪凉不小心动了胎气,正卧床休养,只让婆子送了礼来,未能亲自回来贺寿,魏珺却是回来了,打算帮着杨娥一道招待上门的姑娘小姐。 至于夫人太太那边,秦夫人是寿星翁要捧着供着,毛氏迫不得已,只好让两个庶子媳妇王氏与陆氏帮忙待客。 魏府的景致就属那面湖最好,杨娥便在水阁摆了点心招待姑娘们吃茶,另在闻荷亭摆放上纸墨,以便擅诗擅画的姑娘取用。 此时莲花已衰败,可枯叶尚存,颇有秋之况味,加上对面柳绿枫红,很是可以入画,便有几人叽叽喳喳地打算作秋意图。 看着她们,杨娥依稀想起旧日自己在闻荷亭作画的情形,不免有些恍惚。 正发呆,忽见惜芷鬼鬼祟祟地过来,俯在她耳边道:「三老爷请您往萃英园那边去一趟。」 杨娥脸一红,恼道:「没瞧见我正忙着,没空!」 「可是……」惜芷支支吾吾道:「三老爷说若您不去,他就亲自过来请奶奶。」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杨娥跟魏剑啸的事情根本瞒不住来仪阁的丫鬟。 好在,她撵走一人打杀一人,再有魏剑啸从旁威慑,倒也没人敢四处乱说话。魏剑啸也就越发放肆,有时候当着惜芷等人的面儿就剥她衣裳,根本不避讳。 上一次,她刚完小日子,两人厮混过一次,眼看半个月过去了,魏剑啸竟然没来找过她。杨娥夜夜独守空房,心里痒得厉害,也颇为惦记着那种蚀骨销魂的滋味。 而且魏剑啸此人,还真能干出亲自过来寻她的事情。 杨娥深吸口气,咬咬唇,走到魏珺身边,「我有点事儿离开一会儿,这边你先照应下。」 魏珺不疑有他,笑道:「你尽管去忙,有我呢。」 杨娥定定神,慢悠悠地往萃英园走。 尚未走近,就看到身穿紫红色杭绸直缀的魏剑啸昂首挺胸地站在路口,杨娥顿觉脸色有些发烫,微微屈膝福了福,低声道:「三叔安。」 魏剑啸一把揽住她的细腰,「装模做样来这一套。」 杨娥忙四下看看,除了惜芷低眉顺眼地跟着之外,周遭再无旁人,便软了身子依在他怀里道:「府里宴客,我正忙着,三叔这个时候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魏剑啸托起她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她的唇,调笑道:「多日不见,你想没想三叔?想不想让三叔疼疼你?」说着,手顺着她脖颈往下,隔着衣裳揉搓起她胸口。 夏日衣衫薄,杨娥立刻感受到魏剑啸手指的温度与力度,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想。」 魏剑啸「呵呵」一笑,箍着她的腰身就往附近假山后面带。 而花厅里,秦夫人正跟人打叶子牌,打过三四轮觉得没意思,便笑道:「我们府里树多花木少,就一湖景色值得瞧,要不咱们往湖边走走,看看姑娘们可画出绝世佳作来?」 有爱静的仍留在花厅打牌喝茶,那些爱动的则随着秦夫人出去逛逛。 毛氏自知自己牌品不好,输急了爱红脸嚷嚷,便不留下,也陪着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夫人往湖边散步。 陆氏恭恭敬敬地跟着旁边,忽而就提起萃英园,「春天三老爷往大兴买了几十盆马樱丹种在附近,这花倒也奇怪,刚开时候是黄色,开着开着变成橘色,然后又是红色,一株花上有红有黄倒是漂亮,而且花期也长,听说从三四月一直能开到霜降。」 第54章 夫人们本也觉得无趣,闻言便道:「走,去看看。」 一行人说笑着便往萃英园去。 惜芷老远看到了,急得六神无主,却不敢绕到后面去,便隔着假山低喊,「奶奶,有人往这边来了。」 杨娥已是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魏剑啸用腰带将她的眼睛与耳朵包得严严实实,根本听不到惜芷的话。 魏剑啸倒是听见了,却根本不理会,手下动作更急,杨娥受不住,口中低吟出声。 惜芷再唤两声,可里边声音越发地大,像是到了紧要处根本没人应,而毛氏等人却越走越近。 如果被瞧见,少不得要问个来龙去脉。 可眼下,又没处躲没处藏的,惜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忽然心一横,撒腿跑了。 反正事情败落,她肯定是个死,不如回来仪阁将拿着卖身契跑路算了。 魏剑啸在假山里将外头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待到外面传来妇人的欢声笑语,他猛然用力,使得杨娥大呼一声泄了身,他则散乱着衣襟,手里拎着腰带,摇摇晃晃地出了假山。 妇人们有耳朵尖的,已听到假山里有动静,如今又见魏剑啸衣冠不整的样子岂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将脸侧过去不敢直视。 魏剑啸却极坦然,对着毛氏做个揖,嬉皮笑脸地道:「刚才来仪阁那丫鬟跑哪儿去了,大少奶奶还在里头,让她赶紧进去伺候着穿衣裳。」 毛氏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偏又不信邪,迈着急步走到假山口。 山洞里面黑,她适应了数息才看清,里面有个女子衣衫半解,肚兜松松地吊在脖子上,裙子在旁边地上,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头上缠着大红色汗巾子,那女人正费力地扯着汗巾子。 好容易,那女子把汗巾子解开,露出她的容颜,岂不正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嫡亲的长孙媳妇杨娥? 毛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手哆嗦着指着杨娥半天说不出话,只觉得脑门子突突地跳,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直往头顶窜,忽然两眼一黑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妇人们惊叫一声,感觉过来搀扶,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假山里的人。 杨娥根本没想到一下子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抓起裙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可仍然被有些眼尖的妇人看清了面貌。 杨娥羞愧万分,有心寻死却不敢死,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万不能出去,只蜷缩着身子将头压得低低的,缩进了假山深处。 外边,毛氏被众人围着,掐人中的掐人中,扇耳光的扇耳光,好容易悠悠醒转,在旁边大石上坐定,忽听又有个丫鬟急促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毛氏铁青着脸怒道:「会不会说话,掌嘴!」 丫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地左右看看,续道:「前头有人报信说大少爷养在外面的孩子掉了,妇人死了,大少爷红了眼要拿刀砍人……」 毛氏刚从晕迷中醒来,脑子还乱着,听到丫鬟这话,更觉得脑子像是不够用似的,根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耐烦地道:「到底什么事儿,你说清楚点儿。」 丫鬟清清嗓子道:「刚才外面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梯子胡同的奶奶吃了有个什么郎中送去的药忽然肚子疼,不久就大出血昏过去了,请郎中来看,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那边的奶奶能不能救得活还得看运气。大少爷一听就急了,拿着刀要去找郎中拼命,伯爷着人拦住他,又叫人押了扶葛过来问话。扶葛说大少爷老早就在梯子胡同养了外室,外室已经有孕,估摸着五六个月了。伯爷气得要打死大少爷,大少爷手里拿着刀乱砍……」 毛氏圆瞪着双眼,瞧着丫鬟的嘴一张一合,可耳朵硬是什么都听不见,脑袋里空茫茫一片,乱无头绪,而手指像是深秋枝头,被寒风吹动的枯叶,颤巍巍地抖个不停。 忽然,身子一歪,又一次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确实是走水了。 三老爷魏剑啸提着腰带离开后,半点没闲着,专门往那些没人居住的院落去。 魏府本就人少房子多,好几处院舍锁着门,或者只留一两人看管。今天宴客,下人们临时指派到厨房、花厅或者花园等紧要处帮忙,没人会想到平白无故地,魏剑啸会丧心病狂地挨个院落放火。 内宅都是女人,见到起火先是傻眼,愣在那里尖叫几声才反应过来去提水灭火。可是不等这处灭完,另一处又燃起来。 丫鬟婆子们四处穿梭着救火,根本忙不过来。 而外院的小厮也没闲着,本来他们是伺候那些文人学子烹茶饮酒赋诗作画的,莫名其妙地来了个男子说魏璟养的外室不行了。 魏璟急火火地要去找郎中算账,魏剑鸣怎可能因为个外室而让他抛开眼前的客人,便喝令小厮们拦着他。 然后内院又传来消息,要人去请太医。 正忙乱的时候,看到天空黑烟飘散,这才知道内宅起了火。 但是因为有不少外来的女客,小厮们不敢贸然往内院闯,等得到魏剑鸣许可,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魏剑啸满意地看着四下奔跑惊慌失措的下人,拍拍袍边不当心沾上的尘土,迈着方步回到三房院。 丫鬟识趣地沏上茶,又端了碟果子。 魏剑啸浅浅啜几口,自内间翻腾出一把卖身契扔到院子里,「趁乱各自散了,想往哪去就往哪儿去,再玩就走不了了。」 丫鬟们先是不信,犹豫片刻才一拥而上,寻到写着自己名字那份,赶紧回屋收拾包裹。 这个空当陆氏也回来,神色平静地说:「老夫人急火攻心气血逆乱晕倒了两回,府医说很可能会中风,往后就瘫在床上说不出话了。」 第55章 魏剑啸「呵呵」讥笑两声,「瘫得好,瘫得好。我还怕她一下子气死,看不到她儿孙的好前程了,哈哈,好,好!」笑过,又开口道:「我写了休书在你妆台上,你也走吧。屋里东西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 拎起茶壶,给自己续半盏茶,捧在手里,低低地哼起不知在哪里听到的小调儿。 陆氏默默地走进内室,没多大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渐渐地声响就小了。 却隐隐有血腥气传来。 魏剑啸慢慢饮完杯中茶,进屋,瞧见陆氏穿着刚成亲时候的大红嫁衣,仰面躺在床上,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腕间一条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慢慢地渗出来,而床脚已积了一滩血,张牙舞爪地往四下蔓延着。 魏剑啸伸手探一下她鼻端,气息若有似无,而肌肤倒仍是温的。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出去,从炕柜抽屉里掏出个纸包,将里面药粉倒进茶壶晃了晃,没用茶盅,直接对着茶壶嘴喝了大半壶,复回内室,躺在陆氏旁边,将毯子拉高,把自己与陆氏连头带脚蒙在里头。 魏府真的是乱了。 这边毛氏倒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离不开人,那边秦夫人忙着指挥仆从灭火,宾客们见主人家都忙着,也不方便过去打招呼,识趣地带着下人离开。 魏府的一些仆从也混在其中,逃了出去。 门房看见有些人脸熟,可一来是跟着其他贵客身后,他不便阻拦,二来是法不责众,他也没必要得罪人。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 秋声斋里,承影焦急地望着天上浓烟,担心地问:「就是贺个寿怎么起了火了,也不知会不会烧到咱们这边来?」 泰阿仰头看了看,进屋找出把钥匙,将小门处的锁打开,「你去找斧头,咱们砍树。」 「这不好吧?」承影挓挲着手,「都是祠堂的树,哪能随随便便地砍,而且就咱俩人砍不了几棵,根本没用。」 「能砍几棵是几棵,这边迟早得平出一条路来,再说马上入秋了,砍了冬天烧柴。」 承影没什么主见,都是听泰阿的,闻言便找来斧头跟锯子,从离墙近的树木开始砍。 离魏府只有一巷之隔的杨府众人也瞧见了漫天黑烟。 杨远山等有差事在身的都上衙了,大管家是个能主事的,怕火势蔓延下来累及杨府,一面召集了二十几个小厮提着水桶往魏府跑,另一面却找人喊官兵。 直到半下午,火才算熄灭,整个魏府被烧得千疮百孔狼藉不堪,屋舍损坏了二十余间,人员倒是没伤亡,却偷偷跑了不少。 魏剑鸣气得吩咐管家及管事婆子把各处人数核对一下,准备将偷跑之人报官按逃奴论处。 名单呈上来,逃奴大都是三房院的人,还有几个来仪阁的。 这些人,留在府里就是死! 秦夫人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给他们一条生路吧。眼下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天色渐黑,魏府下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就睡下了,又因怕再度起火,园子里灯笼未点,不过月光倒挺亮,照着大地一片银白。 杨娥自假山里探出头,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做贼似的溜回来仪阁。一整天,她在假山里没吃没喝,原以为惜芷会来接应她,岂止根本左等右等就是没来。好在,她臆想中毛氏会带着婆子来叉她的情形也没发生。 大家好似将她遗忘了。 杨娥又气又恼,也稍稍有点庆幸,进屋见桌上的点心,先在净房洗了手,忙不迭地吃了两块,等要喝茶时,发现茶壶是冷的,忙扬声唤人,「来人,倒茶!」 连唤好几声,才有个小丫鬟满脸倦色地提着裙子跑来,「奶奶,什么事儿?」 「别人都死哪儿去了,惜芷惜荷呢?」 小丫鬟懵懵懂懂地说:「不是奶奶吩咐她们出门?半上午的时候她俩还有惜苹一道出去了,还吩咐我们好生看家。我本来是在屋里的,后来夫人身边的钱妈妈让去救火……」 杨娥情知不好,拉开妆台下抽屉一看,果然少了三张卖身契,这几年她攒下的近百两银子也被一扫而空。 杨妡怒不可遏,若是搁在平常,早就大张旗鼓地命人找管家了,可眼下她刚做出为人不齿的丑事,生怕被拉去沉塘或者跪祠堂,只得忍气吞声,吩咐道:「往厨房要点饭菜过来。」 小丫鬟迟疑着道:「钱妈妈说今儿不便生火,一顿不吃饿不死。」 「夫人她们也没吃?」杨娥讥讽地问。 「厨房就只把中午席面没吃的菜热了热给主子们送过去,再没动过火。」 杨娥又是一阵恼,难道自己就不是主子,竟没人往这边送饭?可终是不敢闹腾,一边拿着碟子里的点心干噎了两块,一边心里纳罕: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按毛氏的脾气,早就急赤白脸地过来了,不可能这般沉得住气。 会不会晕倒时候磕到脑子不好了? 如果死掉就好了,或者变得神志不清,那么府里就没人知道自己的事情了。 她在假山里面听见了外头的说话声,约莫就六七个人,还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自己当时在暗处,又用裙子遮着脸,兴许没人看清自己的模样。 杨娥所料不错,毛氏眼下神志还没清醒过来,没机会跟别人说,而连接又爆出魏璟养着外室以及宅子起火,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说。 当然,她们都是有脑子的人,肯定不会当着主人的面说主家的丑事。 可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在外面说。 第二天,魏府这几件新鲜事儿就传遍了京都内外,其火热程度比昨天的大火还要热。 杨府众人自然也听说了,张氏倒没什么,除去大吃一惊之外,再没多话。杨远桥却红涨着脸,非要拿着棍子要往魏府把杨娥杖毙。 第56章 魏氏淡淡道:「这又何必,那府里又不是没人管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姓魏不姓杨。」话虽如此,声音里仍旧带着无限的悲凉。 钱氏猜度着魏氏的意思,对杨远桥道:「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二叔先回去,切莫再让人瞧了咱家笑话。」 杨远桥想想也是,现在外头传的都是魏府丑事,倘若自己贸然打上门,岂不是自己穿着干净鞋子往臭泥塘里踩,生生把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扯。 心中虽然仍不忿,却丢了棍子往书房喝闷酒去了。 待他离开,魏氏立刻垮了脸,「那个孽障,我怎么就教养出这么个玩意儿,半点廉耻心都没有。以后真是没法出门见人了。」 钱氏也觉得脸上无光,方才劝杨远桥时候说得轻巧,可杨娥正儿八经是杨家的姑娘,从杨家门里出来的,再怎么掰扯也掰扯不开。 而且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质疑杨姵的品行,还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钱氏沉默片刻,强颜欢笑道:「也就这阵子传得厉害,过两个月就消停了。再者,咱家眼下就六姑娘尚未定亲,她年岁还小,等两年再议亲也不晚。」 魏氏叹口气,再没说话。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府连着两件丑事还没消停,京都又有了新鲜事。 翰林院门口突然贴出了一篇文章,题目为:三问彦章公子。 大意是魏璟身为庶吉士要留馆当翰林,竟然养外室,养私生子,放任其家眷与叔父乱~伦,如此私德不堪之人如何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如何能参与史书编撰,又如何配在圣上面前应答? 写文之人辞藻得体对仗工整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激昂之情,刚贴出就被传抄出去,张贴在各大茶馆酒楼甚至笔墨铺子门口。 事情越闹越大,终于传到天启帝的耳朵里,天启帝问明真假,传了口谕,「褫去功名,永不录用。」 魏璟头上戴了绿帽子,死了亲儿子,连功名前途也没了,而且连门都没法出,出去就被人指指点点,只能闷在家里天天借酒消愁。 若是喝醉了倒好,顶多吐得满身满地睡一觉就行,若是喝得半醉半醒,就摇晃着身子回到来仪阁,撕扯杨娥的衣裳。 杨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正如同生活在地狱里。 秦夫人神情一片淡然。 事实上,自打听说毛氏晕倒的原因,知道了杨娥的丑事,秦夫人就非常冷静,既没有让她跪祠堂,也没有罚她抄经书,只把她关在来仪阁轻易不放出门,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探视她。 每天除了厨房定时往里面送饭,就只有魏璟可以进出…… 每一次都是百般折磨,每一次都是苦不堪言,杨娥哭着哀求,「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魏璟鄙夷地俯视着她,「杀你我怕脏了我的手,你要真想死有得是法子,陆氏是切腕死的,你那个奸~夫是服毒死的,你可以上吊可以撞墙可以咬舌自杀,你舍得吗?你不舍得,杨娥,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贱人!活了这么大,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你算计了我,我不该置气答应娶你。真的,我就是娶个婊~子回家也比你强。」 杨娥绝望地抬头,眼眸里燃着怒焰,忽地抢过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对准魏璟胸口,「你放我出去,否则我杀了你。」 魏璟又笑,「杀!尽管杀!我就算放了你,你又能到哪里去?你以为现在的杨府还能容得下你?家里先后出过这些事,杨家没一个人来问过你。如今四妹妹马上要嫁给瑞王爷了,再有两个多月五妹妹也要成亲,他们会容你这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回去羞辱门庭?」 这些熟悉的名字勾起了杨娥刻意掩埋的回忆,她想起爽朗活泼的杨姵,想起漂亮动人的杨妡,也想起那天,在花树的遮掩下,她听到杨妡愤怒的话。 时隔多年,她竟是半点不曾或忘,那天杨妡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猪油蒙了心也不可能嫁给你,如果你非要定亲,我宁可豁出性命不要,立马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儿把当初的事情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样的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那个时候的魏璟相貌清俊性情温和,不单是她,就是孟茜还有李家姐妹都暗地里爱慕他,独独杨妡没将他放在眼里。 是不是杨妡一早就知道魏璟有苛暴的毛病? 对了,魏璟亲口承认过对杨妡有不轨之举,她肯定早知道! 所以,明明魏璟对她情有独钟,她却不想嫁,反而引~诱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杨娥眸中怒火更盛,咬牙切齿道:「杨妡,你这个贱~人害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妡? 魏璟晃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这是杨五姑娘的闺名,以前他总是称呼「五妹妹」极少提起她的闺名。 想一想,自己有两三年不曾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她与魏珞定亲,他去讨要说法,被她好一顿抢白与挖苦。 幸好她没跟着自己,否则这后半辈子岂不被人耻笑? 可是倘或自己真的娶了她,定然不会养外室,也不会苛待她,只会娇她宠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疼。 想起那张如枝头石榴花般明媚的面容,魏璟心头涌起些许苦涩,很快掩去,冷冷地看着杨娥道:「你不会放过谁?这辈子你就老死在这里吧,除非你杀了我。嗯,杀了我也不成,你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魏府。」 说着,施施然离开,走到院子里,吩咐婆子道:「待会儿从外院要两条狼狗过来看着,免得偷跑出去。」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屋里,杨娥绝望地瘫在了地上。 魏府出事的第三天,魏剑鸣不知从何处要来五六条大狼狗养在外院。然后叫人将魏剑啸和陆氏的尸身拖出来,也不装殓也不发葬,只用张芦席卷了并排摆在外院正厅门口。 第57章 阖府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在旁边看着,就连杨娥也被钱妈妈吩咐两个婆子架到了外院。 那些狗扑上去撕咬尸体,将尸体啃得七零八落。 很多人都恶心得吐,杨娥也不例外,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魏剑鸣冷冷地说:「这就是背叛的下场,死无全尸,终生不得轮回。」 说话时,秦夫人面色平静地看着她,虽然一句话都不说,可眼眸像是藏着刀子,冷且利,仿佛在告诉她,她也会是这种结局。 杨娥吓得浑身发冷,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现在魏璟让人把啃过尸体的狗牵到她院子来,万一狗狂性发作冲进屋里把她吃了,她还怎么活? 杨娥怕死,更怕的是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可谁会来救她,谁能想着她? 杨娥眸中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彩,杨姵要作为王妃出嫁,三哥杨峼肯定会回来,只要他回来,就肯定来看她。 毛氏素来喜欢三哥,说不定就能让三哥带她走。 杨娥扒拉着手指头数,还差二十四天杨姵成亲,杨峼就快回来了。 杨娥所料不错。 九月十五,离杨姵成亲还有三天,杨峼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回府后,来不及更换衣裳,就风尘仆仆地去了松鹤院。 挈阔一番,杨峼提起杨娥,「……途径保定时听到外祖母府上各样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魏氏面色平静地说:「圣上亲发的口谕褫夺了阿璟功名,你觉得是真是假?当今圣上可不是偏听偏信之人。」 杨峼沉默片刻,开口道:「也不知小娥怎么样了,明天我去看看,如果……如果,祖母可允我将她接回来?」 魏氏突然就动了怒,「啪」一声拍在八仙桌上,震得上面杯碟「砰砰」乱跳,「阿峼,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杨峼一愣,本能地跪在地上。 「你经年累月不曾归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不说先往雅正楼给你祖父请安,不说往二房院看望你父亲母亲,没提起给你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也没问候过你亲生的闺女一句,开口闭口是那个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外人。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府上的日子不好过了?你到外面打听打听,淮南侯李家这些日子没少上蹿下跳地说咱府姑娘品行不好,家里人都约束着不往外头去,不掺和这些事儿,你倒好,刚进门就张罗接那个畜生。你四妹妹没得罪你吧,至于这么毁她名声?你愿意接就接回文登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杨峼吓得冷汗涔涔,连声道:「祖母息怒,是我考虑不周,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魏氏怒气更盛,「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是官老爷,能够撇下你父亲母亲当家作主了。连四丫头五丫头这样足不出户的内宅女子都明白的道理,你读书十几年,身为一方父母官会不知道?若是这样,我看你的官也别做了,免得脑袋不清祸害一乡百姓。」 杨峼头压得更低,几乎匍匐在地面上,半晌不敢吭声。 魏氏见状,神情和缓了些,叹口气道:「你父亲听说之后,要拎着棍子去打死她,这个空当你别再在你父亲跟前提,真是惦记那畜生就等上一年半载,外头传言消停了,不知不觉地送到庄子上或者找家靠谱的庵堂安身……就当她已经死了……不是祖母容不下她,府里多少年得来的好名声不能让她毁了,再者你六妹妹还没说亲,再过两年阿沅也大了。」 杨峼「喏喏」应着,去二房院给杨远桥与张氏问过安,这才往芙蓉阁去。 齐楚已经知道他回来,早吩咐了丫鬟准备洗澡水,又亲自下厨炒了两碟菜,放在暖窠里温着。 杨峼穿好衣裳自净房出来,迎面看到的就是昏黄的灯烛旁,齐楚手里拿把剪刀正给杨沅修剪指甲,神情专注且认真。 烛光映在她脸上,格外多了些温暖。 杨沅则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她相貌随娘,肤色非常白净,越发显得那双眼眸乌漆漆得黑,像是墨染过一般,纯净透亮。 连日劳累的奔波在见到这个场景的一刹那顿时烟消云散,杨峼长长地舒口气,一边拿着帕子绞头发,一边缓步上前。 杨沅对他还陌生,好奇地望着他,却不害怕,仰头问道:「你是爹爹吗?」 声音甜且柔,带着小小女孩特有的软。 杨峼听得心好像要化了似的,坐在她身旁温声回答:「是啊,我是爹爹。」 齐楚恰好给杨沅剪完指甲,杨沅立刻起身,弯起肉乎乎的小短腿,双手拢在腰侧福一福,「爹爹安。」 杨峼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把将她抱在腿上,贴贴她的小脸,「阿沅真乖,肚子饿不饿?」 杨沅摇摇头,拍一下自己的小肚子,「吃点心」,停一会儿续道,「爹爹吃饭。」 齐楚笑着替她解释,「刚才吃了点心,要等爹爹一道吃饭。」说着,拿起杨峼放在旁边的帕子给他绞头发,「阿沅开口开得早,这几天已经能说长句子了,可能见着你还是有点害羞。」 杨沅弯着眉眼笑,「阿沅害羞。」 杨峼莞尔,用力地搂了她一下。 小孩子最是敏感,即便不懂得大人话语或者举止的意思,但可以感受到大人的情绪。 杨沅知道杨峼喜欢自己,乖巧地坐在他膝头,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杨峼的脸,像是要认真地记清他似的。 杨峼温和地笑着,任由着杨沅打量自己。 气氛温暖而又温馨。 齐楚将头发绞得七八分干,吩咐下人摆了饭。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过饭,玩了小半个时辰,奶娘将杨沅抱下去休息,杨峼打发走下人,俯身将齐楚抱到床上,顺手放下了帐帘。 第58章 两人分开了大半年,彼此都有些渴求,刚挨着身就有些把持不住,很快出了一次,舒缓片刻松下劲来,开始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深入。 缠绵而持久。 到最后,齐楚抱住杨峼一下子就落了泪,「阿峼,这次我一定要跟你走,再别分开。」 杨峼轻轻吮去她的泪,对牢她眼眸温柔地说:「我也想带你跟阿沅过去,就是阿沅还小,怕委屈了你们。」 「跟你在一起才不委屈,」齐楚瞪着亮晶晶的水眸,嘟了嘴道:「反正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不管你许不许,我们都要去。」 杨峼笑着堵住她的嘴,呢喃道:「跟谁学的,会先斩后奏了?」 两人再度缠在一处。 等终于偃旗息鼓,杨峼抱着齐楚到净房擦洗过,搂着她肩头温存了会儿,忽而问道:「你最近可听到小娥的消息,我总觉得她做不出那种事情,只怕是外头传错了也未可知……有心想去魏府问个清楚明白,可祖母不许。」 齐楚想了想回答:「舅母生辰那天我们都没去,听说孟阁老的两个儿媳妇都去了。」 因为魏琳嫁给了孟阁老的侄孙孟彧,两家也算是有了亲戚关系,所以孟阁老的儿媳妇才会前往贺寿。 而孟老夫人行事颇有见地,两个儿媳妇都是规矩大方不非议是非之人,她们虽未四处传扬魏家的丑事,但并未开口否认。 可见十有八~九是真的。 杨峼猜度出齐楚话里的意思,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们小两口久别胜新婚,杨妡便不往芙蓉阁打扰,每天跑到晴照阁与杨姵讨论那种发式好看,那种眉形漂亮,以及那种妆容最美丽。 两人不厌其烦地妆扮好,然后洗掉再重新妆扮。 说说笑笑间,便到了九月十七。 杨远山跟钱氏在大房院张罗着发嫁妆,杨妡与杨婧则在晴照阁招待过来给杨姵添妆的好友。 杨婉与杨娇都回来了,还有以前经常一起玩的孟茜。 李兰心姐妹意料之中地都没有来,蔡星梅也没来,蔡星竹却意外地来了,穿了件天水碧绣着夹竹桃的褙子,粉色罗裙,气色比以前好很多,神清气爽的。 杨妡看到她就想起上元节那一幕,强压住心里的厌恶才挤出个笑脸请她坐下来…… 蔡星竹却浑然不觉,大大咧咧地道:「李家姐妹太不是个东西了,自己脖子后面的灰看不见,专门盯着别人挑刺,还真不自觉,以为黑了别人自个儿就能怕上去。」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也都知道李家的小动作,可因为不想给杨姵添堵,都识趣地没提,此刻听蔡星竹提起,连忙打岔问道:「十一怎么不来,是不是舍不得东西?上次我们可是都给她添妆了。」 蔡星竹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她本是打算来的,可不当心染了风寒,怕过给阿姵,添妆礼托我带来了,咱们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她哪里就这么小气了?」 蔡星梅还真病了,起因却没这么简单。 她本是回府跟蔡星竹商议送给杨姵的添妆,无意中瞧见蔡星竹的诗集里夹着一首薛梦梧写的浓诗艳词,「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蔡星梅立刻就发了飙,质问蔡星竹是怎么回事。蔡星竹本来还稍有些羞愧,见蔡星梅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地回嘴,「你已经嫁了人,还不许别人再找嘛?」 姐妹俩吵得不可开交,蔡星梅愤而离开。 这样的事儿,蔡星竹自然不能往外说,好在别人也不太关心,都围在杨姵身边说些喜庆祝福的话,也少不得打趣几句。 几位好友一同用过午饭,孟茜等人便要告辞,杨妡送她们到角门,蔡星竹趁机把她拉到一边说话,「跟你说件事,你心里有个数儿。前几天魏家三少爷,就是你未来的相公拿了幅画像请我哥找人,上面是个已经成亲的妇人,但是长得很漂亮,也不知是什么人。」 杨妡一愣,魏珞要找人,还是个漂亮妇人,会是谁? 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难道是薛梦梧要找的那个表姐,可他怎么会突然知道了长相模样? 杨妡满腹疑问,皱了眉头问道:「你哥跟你说的?」 「我去他书房看到的,我哥有什么事情都不瞒我们。」蔡星竹笑盈盈地说。 蔡七竟然是这么靠不住的人? 难怪薛梦梧勾搭了蔡星梅,又转而勾搭蔡星竹,却原来还真能从蔡七这里得到消息。以后得告诉魏珞,不能把太紧要的事情告诉蔡七。 杨妡笑着道谢,送她出了门,等回转至晴照阁,恰听到杨娇在与杨姵说话,「……蔡星竹看着也不是太规矩的人,往后远着她点,别被她累及声名。」 显然杨娇已经瞧出蔡星竹非处子之身了,只是难得性子一向孤傲的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成亲后长进了不少,竟是懂得了姐妹间要互相帮衬的道理。 杨婉则对杨妡道:「明儿四妹妹出阁,紧接着就轮到你了,你们嫁得好可别忘记拉扯我一把,也得帮忙给小六妹寻个如意郎君。」 杨妡看着她满头珠翠却掩不住脸上的憔悴,鬓角遮掩处隐约有块青紫,料想必定又与大姐夫发生了争执,便笑道:「嫁得好门户是其一,另一方面就是要处得好,知道怎样跟相公相处,怎样在夫家立足。我觉得人心换人心,你要是真心待别人,别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也真心待你,再没有过不好的。」 杨娇点头同意,「五妹妹说得在理儿。」 杨姵打趣道:「她私下里不知道想了多少回怎么与三表哥相处呢?不过三表哥有一样好,就是家里没长辈,不需要讨好那么多人。」 杨妡捏一下杨姵脸颊,「这明明是你好不好?是你马上要成亲,别来排喧我。」 第59章 几人都「咯咯」地笑。 一晃儿天就夜了。 杨妡洗浴过,绞干头发,正倚在床头看杜子美的诗集,忽听外面红莲惊讶的声音,「四姑娘?」 时辰已经不早了,明天杨姵还要早起。 也不知什么紧急事情非得这个时候来? 杨妡一愣,下床趿拉着鞋准备出迎,就见门帘被撩起,杨姵一头钻进来,打发走红莲,脱下身上披风,从怀里掏出本册子,羞羞答答地道:「阿妡,我看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杨妡扫一眼册子,正瞧见上面画着相拥的一男一女,立刻醒悟到这是钱氏给她的压箱底儿,连忙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大伯母没告诉你?」 「告诉了,可我娘说我只管老老实实地躺着,就是疼也暂且忍一忍,说完就走了。但是躺着怎么会疼,而且我翻着册子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你瞧,这还有坐着的。」 杨妡哭笑不得。 她自然知道有坐着的,不但能坐着还能站着,趴着,而且不止限于床上,榻上桌子上椅子上都可以行事。 但是,这教她怎么说出口?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说起房事头头是道? 不行,她做不到,就是面对杨姵她也做不到。 杨妡摇头道:「你别问我,我也不明白。要不明儿你问问王爷,他见多识广……」 「我才不问他,」杨姵涨红了脸,将册子硬塞到杨妡手里,「你那么聪明,肯定一看就知道,而且你早晚也得看,咱们先一起揣摩揣摩。」 杨妡无语,可又有几分好奇钱氏传下来的压箱底会是什么样子,遂半推半就地接了册子,将灯烛移到炕桌上,挑亮烛芯,盘腿坐上去,翻开头一页。 不得不说,钱氏收藏的这本册子其实没多大用。人像画得不好,腰粗得跟水桶似的,屁股大得像瓢,毫无美感不说,动作也不清楚,就只两个模糊的人形抱在一起,完全没有细节。 继续往下翻几页,终于找到个比较清晰的。 杨妡思量好一阵儿,指着男子那处突起的物件道:「你看到没有,这几页都是这样,男人把这个东西放到女人身上。」 杨姵盯着看了片刻,「这是什么?」 「是撒尿的,你看过我娘把阿嶙撒尿吧,就是那玩意儿。」 杨姵大吃一惊,「这是要往我身上撒尿?我不干!」 「不是撒尿,」杨妡连忙解释,可态度太坚决了,又赶紧往后找补,「肯定不是撒尿,哪能那么脏,是……唉,反正跟撒尿应该也差不多。」 「到底是不是?」杨姵抢过册子从头到尾翻一遍,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撒尿,你看,每张图上都画那个东西,不行,我受不了。难怪我娘不肯细说……」说没说完就将册子一卷,风风火火地走了。 杨妡本待要追,可外面风冷,她身上只穿着中衣,只好作罢,想明儿一早再过去跟她解释。 没想到第二天杨妡醒来,杨姵那边全福人已经到了,正帮她洗脸绞面,晴照阁围了一大群人。 直到杨姵上花轿,杨妡都没有找到机会跟她私下说句悄悄话。 一晚上,杨妡辗转反侧睡不踏实,生怕杨姵得罪了瑞王。 杨姵有个臭毛病,闻不得臭味见不得腌臜东西,如果真以为洞房就是撒尿……杨妡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提心吊胆过了两天,终于等到杨姵回门,杨妡早早往松鹤院等着迎接。 辰正刚过,二门上婆子打发个小丫鬟过来禀告,说瑞王夫妇已经进了大门,正往二门走。 杨妡一听,立刻提着裙子往外走,「我去迎迎。」 张氏低嗔:「能不能稳重点儿,走那么快裙子都歪了。」不经意回头瞧,见钱氏也行色匆匆地跟着,忙闭了嘴。 钱氏自嘲道:「我这两天就没睡个囫囵觉,心总是揪着。」又笑着看向杨妡,「她俩天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肯定也惦记着。」 几人在二门站定,远远地就看见数位内侍簇拥着两人缓缓走来。 新嫁娘三日回门,按理夫君是该陪着的,可李昌铭是王爷,陪不陪都无可厚非,既然他愿意陪着来,这就意味着对杨姵非常看重。 杨妡暗暗松口气。 不过数息,李昌铭与杨姵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子的距离走来,前头李昌铭面沉如水眸光犀利,周身散发着皇室贵胄独有的傲气与锐气,而身后的杨姵脸色却很平静,瞧见杨妡偷偷使了个眼色。 国礼在前,家礼在后。 钱氏等人立刻屈膝行礼,瑞王微微侧转身子虚扶一下,「岳母切莫多礼,小婿不敢。」又对张氏与杨妡等人点点头,「婶娘及诸位妹妹也快请起。」 并没有特意摆出王爷的架子,反而将自己放在新姑爷的位子上。 钱氏脸上立刻绽出温和的笑,「阿姵从小就顽劣,又被我娇惯着长大,若有行事不妥之处,还请王爷多多担待。」 李昌铭淡淡应一声,「我会教导她。」 杨妡的心又提了起来,李昌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杨姵真开罪他了? 钱氏僵了僵,很快镇定下来,笑着引李昌铭夫妇进了松鹤院。 好容易等长辈们叙完话,李昌铭被杨峻等人领到外院,杨妡这才有机会跟杨姵说几句悄悄话,「王爷没把你怎么样吧?」 杨姵嘴角撇一下,「没有,他是想来着,被我踹到床底下去了。」 「嘶——」杨妡倒抽口凉气,「真的?」 杨姵点点头,「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不用非得忍气吞声委屈自己,我就是不愿意吃他口水。」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杨妡分辩。 第60章 「就是先前跟彭姑姑学规矩的时候,你说也不一定非得循规蹈矩小心翼翼,私底下还是顺应本性。」 杨妡立刻闭住嘴巴,她的确这样说过,可……吸口气又问,「王爷没生气?」 「怎么可能不生气?」杨姵又撇嘴,「他问我对他有意见,我就照实了说,说我没意见,但是不愿意吃他口水,也不愿意他那个……还有我睡觉不老实,兴许睡着了会踹他。」 杨妡仔细想想这话没毛病,而杨姵确实有这些毛病。 杨姵接着道:「王爷就说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慢慢帮我改。」 「所以,你们……」杨妡试探着问。 杨姵面色忽然就红了下,「王爷就没强迫我,可夜里歇息时候怕我踹他,总箍着我,有时候搂着我喘不过气,有时候还……」蓦地闭了嘴。 有时候还将手搭在她腰上,轻轻捏她腰肢,捏得她痒痒。 杨妡心里明白,李昌铭果然是个老狐狸,这是温水煮青蛙呢,一点一点地撩拨杨姵。可他能有这份心,可见对杨姵有情意,便存心相助,笑道:「真没看出来,阿姵也是女中豪杰,当年王爷上百斤的弓一下子就能拉开,箭无虚发,而且又到宁夏征战两年多,肯定一把子力气,阿姵竟能一脚就能把人踹在地上。」 杨姵仔细思量番,脸慢慢红了…… 新姑爷上门,都是要被灌酒的。 起先杨峻杨峭等人还拘谨着,等酒过三巡,发现李昌铭颇为和气,便放开来,挨个儿端着酒盅与他斗酒。 李昌铭来者不拒,一连干了十几盅。 隔着一扇屏风的女眷那边,杨姵就坐不住了,娇嗔着道:「娘,您也不管管大哥二哥他们,哪有这么劝酒的?」 两桌本就在一个屋里,杨姵情急之下也没想着压低声音,满屋子的人都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 杨峻便悠悠地叹,「女生外向。」 杨姵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闷声吃菜再没敢抬。 钱氏心疼闺女,隔着屏风叱责长子,「就你话多,没点稳重劲儿。」 杨峻默一默,唉声叹气道:「娘的心偏得也太厉害了。」 席间便传出「嘻嘻」的低笑声。 杨远山笑着举起竹箸,发了话,「小酌怡情醉酒伤身,来,多吃菜少喝酒。」 约莫未正,众人酒足饭饱,丫鬟们撤掉杯碟摆上了茶水点心并几样时令果蔬。 略略消过食,李昌铭起身告辞。 大家齐齐出去相送,杨妡躲在人堆里瞧他,见他脚步虽踉跄,眼底却清明得很,并不像醉酒的样子。 而身旁,钱氏细细地叮嘱杨姵,「嫁了人就是大人了,不能动不动使小性子,该忍让的时候忍让,该大度的时候要大度,重要得是把王爷伺候好,上下诸项事务打点好。」 这是在提醒杨姵,以后李、王两个侧妃进门,不能争风吃醋要有正室风范。 杨妡有些不同意,可也不能当面反驳钱氏,只在心里嘀咕着,「该吃醋也得吃醋啊,硬憋着怕不憋出毛病来。」 出了角门,内侍先扶杨姵上了马车。 钱氏劝李昌铭,「王爷吃了酒就不要骑马了,路还远着,到车里小憩片刻醒醒酒气。」 李昌铭道声「好」,长腿一迈上了车。 动作利落且稳健。 杨妡彻底确定了李昌铭是半点没醉,成心装出来的醉意,至于是因为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可转念一想,杨姵那比狗还灵的鼻子,平常喝上一盅两盅就要逼着别人用青盐漱口,换洗衣裳,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那股浓郁酒气。 看来李昌铭应该占不了便宜。 一边想,脸上就露出促狭的笑容。 钱氏看到她的笑,以为她替杨姵高兴,跟着叹口气,「总算了了心事,刚开始处得还不错,以后就得好生过下去……阿妡也是,不到两个月就成亲了,嫁了人再不能像闺中这样自在,凡事多经心,多忍让。」 杨妡连声应是。 翌日,杨峼就要带着齐楚跟杨沅回文登。 这几天杨峼虽然没有往魏府去,可心里却没少惦记着,给看守竹韵轩的小厮留了些银两,吩咐他留心魏府的情况,有什么动静给他写信。 临行前,齐楚在魏氏跟前磕了头,又给张氏磕头,「儿媳不孝,不能侍奉母亲,请母亲恕罪。」 张氏嗔道:「我又不是动不了,眼下用不着你伺候,等过几年走不动了再说。你既然带了阿沅去,切记好生教养她,不能太严苛,但也别娇惯着。阿峼差事忙,家里的事情你多费心,有拿不定主意的,两人多商量,再不行就写信回来……趁着这回去,争取再生个儿子。有儿子傍身,你就不用担心了。」 齐楚低低应了,叫杨沅过来给张氏磕了头。 这次带了奶娘和厨娘以及两个平常伺候杨沅的丫鬟,魏氏还给张罗了许多吃的玩的用的,连同杨沅惯用的被褥帐帘,单是她的东西就足足装了一车。 送走杨峼一家,魏氏突然发了病,也说不出什么病因,就是饮食不进睡眠不安,精神明显不如从前。太医把过两次脉,给开了个安神养气的方子。 过得七八日,魏氏觉得好了些,唤来钱氏,问道:「那府里怎么样了?」 钱氏料想魏氏是牵挂着魏府得的心病,先头因杨姵的事情忙乱着,又有杨峼回来,等到清静了就泛出病来。 便道:「没传出什么动静来,听说郎中还是隔天去扎针,舅母脑子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糊涂的时候还好,笑眯眯的说两句家常话,清醒的时候就拍着床头骂人……小娥倒真没信儿,想必现在知道错了,闷在屋里抄抄经书养养性子。既然当初被惩治她,现在过去一个多月了,肯定也就过去了。」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魏氏又问:「阿璟没说要休妻另娶什么的?」 「没听说,就是另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总得等消停了再说。」 魏氏没再说话,唉声叹气好半天。 又过得十余天,杨姵回家住对月。 李昌铭没多耽搁,将杨姵送来,给魏氏问个好就离开了。 杨妡细细盯着她看,见她眉间明显开阔且双乳也高了,猜测李昌铭定然已经得手,有心问一下,却不好开口,只望着她笑。 杨姵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忽而想起件事,笑道:「你还记得有年咱们去安国公府,二姐姐不当心掉湖里去了?」 杨妡皱了眉头苦思,脑中全无印象,便问:「几时的事儿?」 「七八岁吧,」杨姵答道,「我也忘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咱们几个坐船摘荷花,突然船晃了下,二姐姐就落水了。」 七八岁上,那时候的杨妡还是原主小姑娘。 杨妡也不说破,笑问:「后来怎样了,冷不丁的,怎么想起这件事了?」 「是王爷说的,当时他就在湖对岸,看了个清清楚楚,说船上五个姑娘,别人都还好就你哇哇哭得厉害,足足哭了一刻钟。他还说你性子变了许多,不像之前那么胆小。」 杨妡又问:「他说你怎样?」 「我?」杨姵得意地说,「我当然是临危不惧从容镇定了,一边哄着你一边招呼着救人。」 「切,」杨妡鄙夷地撇撇嘴,心里却暗忖,难怪李昌铭当日看上了杨姵,肯定那次杨姵给他的印象不错。 这也算是缘分了。 不紧又想起魏珞。 前世,她是见过他的,骑着高头大马穿身黑色甲胄,神情肃穆地从杏花楼门前经过。她跟柳眉并其他妓子笑嘻嘻地将手帕香囊往下扔。 也不知,他可曾注意到楼上的自己? 杨妡摇摇头,几乎有十成把握魏珞绝对没抬头看过。 天气渐渐冷起来,枝头枯叶终于落光了,而杨妡出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杨妡本来是热切盼着的,可随着日期临近,心头反而忐忑起来,就像之前杨姵那般,浑身焦躁不安。 同样焦躁不安的还有魏珞。 这两个月,他带着承影两人锯倒不少木头,把秋声斋外墙开出条宽约丈余的路。粗壮的树干留着,那些枝枝杈杈都劈成木柴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边,好大的一垛,足够烧上一年有余。 魏珞又将院子平整一番,几块破掉的青砖补上了,墙角的野草拔掉了,秋千架子上了新漆,处处干净利落,毫无纰漏。 可每每想起前一世,杨妡在洞房夜里像见到凶神恶煞般躲着他,又泪水涟涟地跪在他面前哀求他,他的心就没法安生。 他忐忑的心情太过明显,不但泰阿与承影看出来,就连安平也察觉到了。 趁着与张大娘一起做饭时,安平悄声道:「魏府大奶奶不守妇道,杨五姑娘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大哥是不是后悔了,我看他这几天一直不高兴。照我说,家里这种情形,大哥就该找个能洗衣做饭的,真正会当家理事的人。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能照顾好大哥?」 张大娘没好气地说:「你专心切你的菜,仔细伤了手。主子的事儿是咱们能胡乱编排的?」 「我又没卖身为奴,怎么不能专心下大哥?」安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忽然又道:「怎么没见过大哥成亲穿的喜服,他会不会连喜服都没预备吧?」 张大娘想想也是,最近这一年魏珞穿的四季衣裳都是杨府送了来,可成亲的喜服却没有女方家里给准备的道理。 而魏珞也从来没提到做喜服。 难道真是因为不满意杨五姑娘所以就没准备? 张大娘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直接问了魏珞。 魏珞笑道:「瑞王府针线房给准备的,前几天试了下,袍子有些长,他们把下面收了收,明天就能送来。」 张大娘放下心,乐呵呵地说:「我说呢,爷心里都有数。对了,成亲那天没有外客,我准备了八道菜,爷看行不行?」说着张口报了菜单子。 魏珞想一想,「五姑娘不爱吃肉,把肉菜减两个,然后口味做得清淡些。」 「好嘞,」张大娘痛快地答应着,「那就不炖骨头,不做狮子头,可是老母鸡得炖着,妇人多喝鸡汤对身子好。」 魏珞面色红了下,「大娘看着办。」 不管是期盼也好,焦虑也好,成亲这一天还是如期而至。 头天夜里,张氏做贼般塞给她一本蓝布包裹着的画册,「临睡前翻翻,不用怕,疼是疼,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杨妡瞪着乌漆漆的大眼睛明知故问,「为啥要疼?用不用请太医?」 「请太医做什么?」张氏嗔一声,却不作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红着脸匆匆离开。 明明该害羞的是她好不好? 杨妡失笑,打开画册一瞧,还不如钱氏那本,起码能看到该看的物件。这本完全就是模糊不清,若不仔细看,甚至都分不清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 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 杨妡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找出自己画的那几幅画,用蓝布包裹着放在枕头底下,将张氏那本放到了抽屉里。 两家离得近,杨妡不用起太早,反而比往常还晚了小半个时辰,慢悠悠地用过早饭,约莫巳初,全福夫人来给她绞脸梳头。 杨妡面皮儿白净,汗毛也不重,全福夫人略略绞几下就罢了手,开始给她上妆,边涂脂抹粉边感叹:「五姑娘肤色好,涂上胭脂还不如不涂好看,可惜这副好容貌被妆粉遮掩了。」 杨妡对着镜子瞧,果然不如先前好看,但是因为铅粉涂得厚,胭脂抹得红,看上去非常喜庆,跟阿福娃娃似的。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便笑道:「这样也挺好,就是待会儿吃午饭怕把弄花了妆容。」 钱氏忍俊不禁,「你这丫头,是打算大吃大喝?厨房里煮了小汤圆子,待会儿让丫鬟喂给你几颗填填肚子就行。」 到了正午,钱氏陪着全福夫人吃饭,红莲端来一只小汤碗,里面盛着十几粒桂圆大小的汤圆。 红莲用筷子夹着塞进她嘴里,一口一个,连嘴唇都没碰到。 酉初时分,外面响起迎亲的锣鼓声,没多久,魏珞大步走进二房院,对着坐在正当间的张氏与杨远桥就是一拜,「岳父岳母在上,小婿前来迎娶五姑娘……」 这几年魏珞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往杨远桥跟前献殷勤,杨远桥早把他看成自家人了,听他这么一说,立刻乐呵呵地道:「好好好,快点成亲吧。」 说得好像一刻也不想让杨妡在家里待着似的。 「爹真是,哪里有这样说的?」杨妡在内室听到,轻轻跺下脚,嘟哝一句。 「二老爷是高兴的。」全福夫人笑着将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盖头给她蒙上,与红莲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来到杨远桥夫妇跟前。 杨远桥瞧着面前袅袅婷婷的身影,忽觉伤感,叹口气道:「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意思就是说,杨妡嫁给魏珞之后,要以顺从为原则,不要忘了谨肃恭敬。 杨妡低声应着。 张氏却思量了片刻,才开口:「妡儿自小懂事,对上孝顺爹娘,对下友爱姊妹,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嫁人后要尽本分伺候夫君主持家务,但也不必太过委屈自己,实在有难为之事,爹娘总还在的。」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不外乎是说给魏珞以及屋里宾客听的。 杨妡顿觉胸口一滞,想起刚刚重生那刻,被张氏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喜极而泣的神情;又想起生病时,张氏坐在床边悉心地呵护守候,还有言行无状时,张氏气恼却温柔的斥责……明明只是个赝品,张氏却将她当成了亲生闺女疼。 「娘,」杨妡忍不住跪倒在地,脸贴在张氏膝头,泪水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张氏本还强撑着,听到她的泣声,眼圈顿时红了。 钱氏刚嫁过杨姵最有感触,瞧见这副场景跟着落了泪,少顷掏帕子拭拭眼窝,笑道:「别哭了,当心哭花妆容,被人瞧见说新娘子丑。」 张氏哽咽片刻收了泪,隔着盖头请拍下杨妡发髻,「去吧,别误了吉时。」 全福夫人趁机搀起杨妡。 杨峻矮身,将杨妡背上了花轿。 起轿的鞭炮绵密不断地响起来,伴随着喧腾的喜相逢的锣鼓曲子,热闹非凡。 杨妡掏帕子拭了泪,还没等屁股坐热,就察觉已经到了秋声斋门口。 轿子却未停,绕着魏府转了个大圈,才稳稳当当地停下。 全福夫人掀起轿帘,与魏家的喜娘一道将杨妡扶了下来,然后跨火盆,过马鞍,样样按照古礼来,该有的程式一道都没省。 唯独拜见父母高堂时,是对着两只空椅子拜了拜。 魏剑声早就死了,至于嫡母王氏,不知是魏珞没请,还是她没法出门,反正没来。 杨妡并不在意,与魏珞相对拜了拜。 拜堂之后,杨妡被喜娘领着往喜房去。 杨妡虽没来过秋声斋,但是看过好几遍草图,心里早有了大概方位。知道适才拜堂是在头一进倒座房的厅堂里,而喜房是在第二进的正房。 秋声斋本就不大,没走多远就到了。 屋里火盆生得旺,温暖如春,隐约有股香气,不同于熏香的浓郁,也不同于花香的清雅,却是带着丝甜,非常好闻。 杨妡正疑惑,就听全福夫人赞叹,「好大两只佛手,难得个头这么大,色泽也好,金灿灿的。」 喜娘也附和道:「我也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 杨妡看不见,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 全福夫人跟喜娘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屋里的摆设。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门口突然传来丫鬟们整齐的问安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全福夫人笑着招呼,「新郎官回来了。」 杨妡突然就紧张起来,双手平放在腿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裾上百年好合的图样。 刺绣上面缀着金线,摸起来有些扎手。 全福夫人引着魏珞在杨妡身边坐下。 魏珞前世经历过,将杨妡的衣襟往旁边移了移。 喜娘忍不住笑,「新娘子有福气,嫁了个懂得体贴自己的人。」因怕杨妡不明白,又解释道,「要是新郎官压了新娘子衣襟,日后就要压新娘子一头了。」 杨妡恍然,唇角弯了弯。 压襟之后是撒帐。 喜娘手里端一盆桂圆红枣等物,一边往绣着鸳鸯戏水的被子上撒,嘴里还嘀哩咕噜说着成套吉祥话。 等干果撒完,喜娘扬声说道:「祝两位新人早生贵子,早日开枝散叶。」 接着全福夫人把系着红绸布的秤杆递给魏珞,「该掀盖头了,快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魏珞有片刻的犹豫,悄悄往袍边抹一把掌心的汗,接过秤杆,颤巍巍地挑开了盖头。 大红色的盖头蝴蝶般翩然落在地上,杨妡眯缝下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光亮,目光顺着眼前大红色的喜服上移,对上了魏珞的视线。 她穿着大红色云锦褙子,绣着百年好合的罗裙。 乌黑的青丝梳成如意髻,戴着华丽的赤金凤冠,凤冠周遭共六只凤,每一只凤口里都衔着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被明亮的烛光映着,璀璨夺目。 而她脸上涂了层厚厚脂粉,掩去了原本的肤色只呈现出单一的白,眉毛用螺子黛描成弯弯的柳叶状,双唇抹着口脂,红艳欲滴。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看上去像只泥塑的阿福娃娃。 魏珞脑中「嗡」一声。 这副穿戴这副妆容都跟前世一模一样,就连眼眸中蕴含着的丝丝怯意与不安也毫无二致。 难道真的会重蹈覆辙? 魏珞双腿突然就软了下,不受控制地往后挪了半步才稳住。 喜娘笑着说喜庆话儿,「新娘子长得真标致,瞧这眉眼跟朵花儿似的,跟新郎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全福夫人则拎起桌上酒壶,倒了两盅酒,笑眯眯地道:「一个葫芦分中间,一根红线两人牵,一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永缠绵。」说罢,将酒盅分别塞进两人手里。 魏珞仍沉浸在莫名的恐惧中,脑子里一片空茫,接过酒盅,本能地就要喝。 全福夫人忙道:「先别急」,拉过杨妡手臂自魏珞臂弯穿过,拍手笑道:「好了,这下可以喝了。」 杨妡尝了尝,味道甘甜而且有股清冽的香味,应该是梨花酿,仰头一饮而尽,斜挑着眼儿瞧魏珞。 目光里有他熟悉的媚。 魏珞心头略定,一口喝完了酒。 全福夫人与喜娘乐呵呵地再给两人道喜,识趣地掩上房门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相向而立的两人。 谁都没有说话,安静得让人尴尬。 过得片刻,杨妡开口问道:「家里摆席了没有,你要不要出去陪客?」 魏珞老实地回答,「没摆席,就只瑞王府过来帮忙的几人,承影跟泰阿在陪着。」 「那你也得出去,顺便把我的丫鬟叫进来,」杨妡皱了眉头,娇声抱怨,「凤冠太沉了,足有两三斤,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这么娇滴滴的她才是他想要的,他熟悉的杨妡。 魏珞松口气,神情松缓下来,柔声道:「我帮你摘。」 「那你轻着点儿,不许拽掉我头发。」杨妡往他身边靠了靠,微低了头。 「我会小心,」魏珞悄声答应着。 两人离得近,杨妡恰能看到他衣服上绣着的图样,花纹很精致,绣工也极好,是喜结连理的图样,并不是前世那对互相依偎的大雁。 重活一世,有些事情终究不同了。 杨妡感慨万千,前世她未得善终早早故去,魏珞也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这一生,她要他们都好好活着,活到白发苍苍牙齿都掉没了,然后看着重孙子成亲生子。 这时魏珞已动作轻柔地摘下凤冠放到桌上。 杨妡晃晃酸痛的脖颈,仰起头道:「你出去会儿,我要换衣裳……你在这儿我不好意思换。」因怕魏珞不走,伸手推他,「快去快去,过两刻钟才许回来,要不我不给你开门。」 洞房花烛要把他赶出去,而且还威胁他。 魏珞忍俊不禁,盯住杨妡小脸瞧了瞧,见她满脸脂粉,就是想亲一下都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就势出了门,吩咐红莲等人进去伺候。 红莲伺候杨妡脱下繁琐的喜服,禀道:「这里除了承影跟泰阿就只张大娘和她孙女腊梅,还有个平姑娘。张大娘天黑之后就回家,平姑娘跟腊梅住在西跨院,承影跟泰阿住在后面群房。平常姑爷不用人伺候。」 杨妡用心听着,问道:「你们住处都妥当了吗?吃过饭没有?」 「青菱姐跟我们几个住在后罩房,吴庆两口子也住在群房。饭已经吃了,刚才承影叫我们过去,大家轮流吃的。姑娘饿不饿,今儿张大娘没走,姑爷说让她做点热乎饭菜送来。」 杨妡没觉得饿,而且待会儿就要歇息,不想吃太多,便道:「你打发人去看看,若是有现成的米粥就热一碗过来,其余的不用了。」 红莲应着出去,很快提了半桶热水回来,「外头落雪了,真冷得厉害,姑娘快洗洗,免得水冷了。」 杨妡早上刚洗过澡,此时只略略擦了擦身,洗掉脸上那层脂粉,另外换了件宝蓝色的肚兜,再穿上中衣。 早几天她对着镜子比试过,她肤色白,穿宝蓝色比大红色好看,但全福夫人坚持要穿大红,说大红喜庆。 不得已,她只好趁着眼前没人换过来。 正在梳头的时候,碧荷提了食盒进来,「姑爷在院子里站着,问姑娘到了两刻钟没有。」 这人,要落雪的天气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干什么,不会到别处待一会儿? 杨妡气得咬了银牙,有心想让他继续等,又舍不得,没好气地说:「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碧荷正要走。 青菱止住她,笑道:「我听这边的人都称呼姑爷是爷,咱们也这样叫,往后都改该称呼,姑娘也该叫奶奶了。你别叫岔了,惹得爷不高兴。」 碧荷点点头。 杨妡又对红莲道:「你们也歇着吧,我不用人伺候。」 不大工夫,魏珞迈着大步走进来,杨妡瞧他肩头有些润湿,脸色沉了沉,打开了食盒。 里面不但有一小盆红枣薏米粥,还有一碟腌萝卜和一碟青翠的肉丝炒茭白。 大冬天青菜非常难得,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杨妡颇觉诧异,又看一眼案前白瓷碟里供着的两只大佛手,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珞笑着回答:「我看瑞王爷书房里放着,味道挺香的,就要了两只。」 瑞王府的东西,难怪品相这么好。 杨妡没再追问,替魏珞盛满一碗粥,自己就着茭白吃了小半碗,又喝半盅茶漱了口。 魏珞知道杨妡素来胃口小,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菜吃了个精光,接着把碗碟一一收进食盒里。 杨妡忙阻拦,「这些不用你,等明儿叫了丫鬟干。」 「没事,往常我也自己收拾。」魏珞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树枝瑟缩作响,更显出屋里的温暖与安静。 杨妡想起他刚才在院子里傻站着等,恼道:「我又没锁了门不让你进来,冻出病来怎么办?我可不伺候你喝药。」 用力甩了手想挣脱他,却是挣不开。 魏珞见她脸色脂粉已去,又是往常的白净细腻,且带了微微愠色,更显出娇媚秀丽来,手中稍使劲将她揽在怀里,低下头温柔地说:「阿妡,你别担心,我不冷。」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面门,杨妡觉得脸庞发热,心砰砰跳得厉害,却仍扳着脸死犟,「我没担心你,我是怕你生病过给我。」 魏珞毫不犹豫地攫住她嘟着的嘴唇,低低呢喃,「是这样过给你?」 杨妡讶然,这人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是跟谁学会了说这种话? 只是不等她开口询问,魏珞已侵入她口中,卷着她的舌,肆意地掠夺她的甘甜。 杨妡被吻得七晕八素,几乎站不住,只能两手紧紧地环在他后颈上。 就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被他抱着放到床上。 紧接着,大红色的帐帘垂下,烛光顿时变得朦胧而旖旎。 杨妡平躺在床上,如瀑长发散了满枕,粉嫩的中衣领口敞开,隐约露出宝蓝色肚兜的边缘。红唇被亲吻过,愈加地水嫩嫣红,而明净如秋水的眸光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春~色,波光潋滟娇媚动人。 魏珞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血液跟刚沸开的水一般上下乱窜,身体的那一处紧绷绷地僵得厉害,急于解脱,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出口,就好像饿急了的旅人,面对着一盘刚出锅的香喷喷的肉包子,想吃却又被烫得无法下口。 只凭着本能急火火地撕扯她中衣带子。 杨妡被他的急切骇着,忙按住他的手,柔声唤道:「阿珞,我怕疼……你到底会不会?」 「我,」魏珞愣一下,脸霎时红了,「我没试过。阿妡,你告诉我。」 杨妡盯着他的双眸,慢慢道:「我也不会……枕头底下,我娘给我一本册子,你好生瞧瞧。」 魏珞一把掀开枕头翻出那本薄薄的册子,只打开第一页,目光顿时直了…… 册子上画得就是眼前这副情景。 龙凤红烛燃着,绡纱帐帘悬着,双耳圆肚景泰蓝香炉中,香烟袅袅飘着。 大红色锦被上,男子盘膝而坐,女子侧坐在他腿上,身体软软地靠在男子臂弯,头微仰,墨发瀑布般倾泻而下。 中衣早就褪去,肚兜也已散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男子埋头在她胸前,而手却停在女子修长的两腿之间…… 魏珞血脉贲张,恨不得立时就将杨妡抱过来剥掉她的衣衫,可想着杨妡让他好生瞧,又耐着性子将旁边蝇头小楷读了。 这一读,便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霎时有了画面。 正要再往下翻,杨妡伸手压住书页,「会了?」 魏珞点点头。 「那你要是把我弄疼了,我再不肯理你的。」杨妡盯着他,乌漆漆的眸子里分明是警告,可眉梢眼底丝丝缕缕全是勾人的媚。 魏珞再度点点头。 杨妡抿着嘴儿笑,阖上双眼。 等了数息察觉不到动静,疑惑地睁开眼,发现魏珞正看着书页默默念着上面的字。 杨妡「啪」一声合上册子,复塞到枕头底下。 魏珞像是被抓包的孩子,无措地搓搓手,少顷吸口气,鼓足勇气问道:「阿妡,你为什么会疼?怎么就不疼了?」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处子之身乍乍被强塞进去会不疼? 重要的是让身体做好准备,痛楚会轻一点儿。 敢情那册子都白看了,他根本还是不明白。 明明上次在马车里,他还把手往她衣襟里伸,这会儿怎么又不会了? 杨妡气得脑子都快炸了,用力拉高被子连身子带头缩进去,滚到床里边,「睡觉。」 魏珞呆呆坐一会儿,脱下外面袍子,往杨妡身边蹭蹭,身姿笔直地躺下了。 杨妡回头看他这样,又是无奈又是气,倘或换个别人,兴许早就猴急猴急地扯她被子了。一扯一拉,一来二去不就顺水推舟地滚作一团了吗? 他倒好……难不成还得她上赶着撩拨他? 可对上他黑亮亮带着问询与祈求的目光,杨妡又硬不起心肠来,嘟嘟囔囔道:「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你,这辈子还欠你。」抽出被子一头甩在魏珞身上,「你不嫌冷?」 「我不冷,」魏珞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我冷,」杨妡翻个身滚过去,隔着他中衣使劲掐一下,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咬一口,「我要冻死了,你就不知道抱抱我?」 魏珞展臂将她结结实实地搂在胸前,低声道:「阿妡你别气,我已经会了,就是怕你疼,你说怎么样才不疼?」 「你!」杨妡忽然梗住,胸口却酸酸涩涩地,涨得难受。 这个笨蛋,就因为怕她疼,所以才这般犹豫迟疑。 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值得他如此倾心相待? 一时,眼眶便有些发热。 杨妡窝在他怀里静静待了片刻,抬手将他中衣褪去,露出麦色的肌肤。 他常年习武,身上的肉紧实得像石头,戳一下硬邦邦的,而上臂高高鼓起的肌肉上,赫然一圈青紫的齿印,咬得深的地方还隐隐透出血渍。 杨妡探手摸了下,又是气,他怎么就不喊疼,又不知道躲,如果有一天她真恼了,拿刀子对着他,是不是他也老老实实地受着? 叹口气,仰了头,低声道:「我不说就是不疼,我又不是那种死撑着的人,如果受不住肯定会阻止你。」 魏珞眸光骤然亮了。 杨妡斜睨着他,嘟起嘴问:「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会了?」 魏珞盯住她红唇,低头吻了上去,脑子里走马灯般浮现出那几行娟秀柔媚的小字。 「……顺势而下有双峰,峰顶生红樱,可采之可食之,翻过山峰是平原,而后有深涧,涧旁植密林,密林深处藏有机关……按之揉之,可见幽泉,幽泉沁出所在,既为桃源洞口,唯潮涨时方可入。」 手按着那指引一寸寸滑下去,吻随之一点点移下去。 所经之处,如星火燎原,烧得杨妡七晕八素,烧得魏珞口干舌燥,恨不得立时进那桃源深处,畅游个痛快。 可又顾及着杨妡不敢肆意,只在边缘磨蹭。 杨妡见他忍得苦,心里本也是要成全他,轻轻唤一声「阿珞」,双腿勾在他腰间……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纳福》卷一 作者:澐晓 02、《闺女纳福》卷二 作者:澐晓 03、《闺女纳福》卷三 作者:澐晓 04、《闺女纳福》卷四 作者:澐晓 05、《闺女纳福》卷五 作者:澐晓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