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皇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千机皇后》作者:之臻【完结+番外】 编辑推荐 「倾城记」是博採雅集本年度重磅推出的言情产品线,与诸多一线大神签约,策划出版了多本畅销书籍并成功授权运作了数本影视版权,与全国多家影视公司均有良好合作。 「倾城记」品牌系列重磅产品共包括:《东风恶》《倦寻芳》、《凝爱成珠》、《为你唱情歌》、《羽白》、《寻瑶》、《倾世风华》、《孤凤吟》、《浮生三世》、《逆天皇妃》等畅销书籍。 待出版上市的有《*宠》、《废后将军》、《路从今夜白》、《路从今夜白:校园篇》《大院子弟》等作品。 内容简介 为报母仇,虞聆音易容入宫,只为颠覆大诺朝政局,却失陷在皇帝萧洛隽的倾情之爱中。他以江山为诺,邀她共享山河,她却留下一卷罪己书,抛夫弃子,人去楼空。重返宫闱,她被迫为婢,尊严尽丧,却仍以温情为刃,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帝后间的厮杀波及整个大诺,他说:「严惩乱党,于乱市中斩首示众,你可会怪朕?」 她说:「哪怕我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入你的梦中。」 江山锦绣,皇图霸业,虞聆音与萧洛隽是互相猜忌,机关算尽,还是真情互许,帝后共行? 作者简介 之瑧,90后言情作家,从事建筑行业,累计在各大期刊发表作品四十余万字,致力于创作轻松愉快让人会心一笑或笑中飙泪的小说。短篇小说常见于《桃之夭夭》《飞言情》《微故事》《看小说》等言情杂志,长篇小说《幻想症少女》在《少年先锋报》连载。已出版古言小说《凤歇瑶台》,即将出版现代言情小说《天字号真爱粉》,个人仙侠短篇合集《笔上春秋》。 楔子 风乍过,吹起浮絮万千。朱门长阖,风颳过雕镂的窗纱唿唿地响。 瑞兽鎏金铜薰香炉幽幽地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夏季燥热,铄石流金,点了薰香却不能起到宁神静气之效。此刻的崇安侯府的水榭阁里立着一老一少,老者的额头上已经起了细细的一层汗水。 那老者便是崇安侯,此刻正襟危坐,神色凝重。 「音儿,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嗯。」聆音低眉垂首,虽无崇安侯那般如临大敌的神色,却也在安静温雅地听着。 崇安侯老脸中尽是忧虑横生,止不住地长嘆道:「让知音去吧。」 聆音却莞尔一笑:「爷爷眼里的音儿,便是那么不懂事吗?」 崇安侯面上一喜,瞬间又回归了宁静:「音儿,你是说……」 「我入宫。」聆音定定地看着崇安侯,眼底里丝毫没有不情愿。 她道,「爷爷不必感到愧疚。与其待在崇安侯府无所事事,或者孤身一人混迹于江湖之间,倒不如为虞家尽上一份责任,也为爷爷对母亲当年的纵容、扶持,对我的收容、疼爱报一份寸草之心。这是音儿的荣耀,也是音儿的责任。」 「音儿……可惜知音的生母微贱,立后又是国之大本,否则,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送你去那吃人的地方……虞家,并不需要再加上这一份显赫。」崇安侯听完,眼底泫然的水光渐起,哽咽着久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好半天才道,「音儿放心,爷爷定会护你周全。」他眼里的泪势顿收,剩下的是决心与豪气。 聆音俯身,缓慢而庄重地拜在地上,长长的裙袂迤逦,如同盛开的花朵铺开在玉青瓷砖上。水榭阁里静连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听见自己的言语清婉,却掷地有声。 「谢爷爷成全。」 崇安侯又是一嘆,将聆音扶起,无奈道:「你倒是像你的母亲。其实,指明立你为后是太后早有的旨意,还记得上次你和知音在庭中碰到的那名妇人吗?」 「那是太后?」聆音不无惊讶。 「知音的容貌,虽为国色,却娇俏过了头……这是太后不喜的。而你……」崇安侯打住。那日聆音在庭院中孤身一人静静地看书,斜倚在栏杆上,旁边开了连天清荷,空气中也氤氲着莲香。聆音的容貌虽然没有母亲那般容色倾国,只能当得起「清丽」二字,不过气度却是恬淡而雍然,清雅而高贵,太后还是比较满意的。 聆音狡黠一笑,太后若是知道了她手中所翻阅的是何书,那么,恐怕就不会那么满意了。 「皇后为六宫表率,天下女子之表,『母仪天下』四个字,不是轻易就能担当得起的。音儿你幼时长于浅沫山间,不拘惯了,进宫后少不得要经受许多委屈。」 「在宫中,切记人前要举止合礼,言行有度。锋芒不宜过显,也不应过分藏拙,其间分寸,你要小心把握。注重妃嫔制衡的同时,更要确立皇后威信。过强招人忌,太弱惹人欺,此之于后宫女子,乃是大忌。」 「如今朝堂局势初稳,圣上需要顾及我们虞家的势力,但这层利益维繫并非恆久稳固。所以,音儿,戒骄戒奢。你要做的是皇后,你的丈夫,是生杀予夺的天子,更是在十来年权力漩涡沉浮的帝王。你执掌六宫时要时刻记得,身畔之人是夫君,更是君王。有夫妻之情,更要有君臣之礼。爷爷只希望,即便来日皇帝再无顾忌,你仍能有立足之地。」 「身处深宫之中,又居高位,註定要经受一些孤独和寂寞。早年的朝堂混乱,皇帝需要的是一个安宁的后宫。」 第2页 「爷爷并不指望你能为虞家谋取利益,唯愿你能平安一世。」 「……」 崇安侯絮絮叨叨地说着,生怕错漏了一些。 聆音谨记。 水榭阁十分安静,静到崇安侯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而窗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便显得突兀。聆音耳尖,望向了窗外,只见一抹桃色的身影慌乱地跑远。偶尔还能瞧见半幅裙摆,是素日熟悉的花色。 「听到也罢,随她去吧。」她,指的是知音。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窗外直直照着聆音。嘴角不自觉勾起笑,竟带着些凉意。 聆音转首,抬眸,看向上首的崇安侯,缓缓道:「入宫的人,虞聆音一个就够了,也别将知音再送入宫中。她那不加掩饰的性子,也不适合。姐妹守望相扶是好,但若尽拖后腿,累己累人。」 崇安侯微微一笑:「我可以同你保证,你不允许,我便不会再送人入宫。」 聆音没有笑,双眸中有潋滟的光泽夺人,流丽无双。她定定地看着崇安侯,语调庄重:「我将入宫,相聚的时间所剩无几。以前爷爷不肯告诉我的事,如今也一併说完吧。」 崇安侯长嘆一口气,语意萧索起来,到底是缓缓将昔日种种告知于聆音。 聆音屏息听完,连唇边的笑意都淡薄下来,冷然道:「人人都道我母亲有违门楣,不顾廉耻与平民私奔,世家千金沦落山野,寂寥一生,却不想还有这般的内幕,怪道母亲昔日告诫我情爱不可信。原来无论贫贱还是富贵,皆是那般容易始乱终弃!」 「音儿?」 聆音止住笑,道:「我只问一句,我生父是?」 崇安侯许久才道:「叶风。」 聆音一阵冷笑,道:「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却对母亲始乱终弃,纠缠不清,到底是何意?难怪母亲当年最终弃他远去!」 庭院里陷入漫长的静寂,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声老迈的嘆息飘散开去,几乎不可听闻。 「音儿,小辈中你最清明,只是也太爱憎分明了些。」 第1章 帝后大婚 大诺清晏十一年,帝立崇安侯孙女虞氏为后,诏定三月后大婚。 诏书刚下,崇安侯府的大门便被来贺喜的人踏破,恭维声络绎不绝。接旨后的几日里,聆音透过被遮掩起来的层层帷幔,看向朝自己恭敬跪拜的爷爷崇安侯,还有名义上的父亲,心里感慨万千。 「爷爷,父亲,便快快起来吧。礼仪虽不能废,但人伦亦不可抛。」 她的声音温和而庄重,毫不似平时偶然带了几分小女娃的随意、俏皮。崇安侯听在耳中,在心底暗暗点头。 教养姑姑孙彩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教习礼仪的时候对聆音赞不绝口。 聆音悟性极高,礼数更是妥帖,初见那日便不着痕迹将手上的一汪翠色通透的翡翠玉镯脱下,往孙彩姑姑袖子里那么轻轻一推,面上却是一派温柔谦和:「往后要承蒙姑姑多照顾。」 聆音的玲珑心思,不显山不露水,只随那清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孙彩察言观色之际,便打心里对聆音的评价高了几分。 大婚的那日,秋高气爽,天际浮云依依。凤鸟从天飞过,迅疾地消失在如澈的碧空。 帝后大婚乃国之大事,繁文缛节甚多,聆音忙乎了一天才有了停当的时间。丽妆华服,时常有汗水自额间溢出,一旁侍候的宫人便迅速擦拭,立马补上妆。她端坐在雕凤镂金床沿上,入眼皆是龙凤翻飞之图,巨大的龙凤双烛的烛火在眼里明亮。 到底还是芳华女子,到底还是欠缺了歷经的世事,她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生起新嫁女子的忐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母亲的愿望,却至死也未能实现。 然而她和那个她将嫁的男人之间的维繫只存于家族、朝堂利益之间,和「利害」二字脱不了干系。 即便她认为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冷硬,且从小在两名杜绝情爱的女子的耳濡目染之下,自觉已经视天下男子如尘芥。但毕竟未经世间的大风大雨磨砺与洗涤,她心中亦是有期盼,有嚮往——那到底是天下之君,是她的君,更将要是她的夫。 他到底是否如传言一般俊逸如神,优雅如画,深沉似海? 他幼年登基,笑除奸王,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喜怒莫测,心肠冷硬? 外邦视其年弱,引兵来攻。他横扫八荒,行奇兵,点明将,提贤才,明法度,去内患除外忧,威慑天下,令四海无不服,不敢来朝侵犯。他是否如同战神一般焕发着杀伐决断的气息? 宫人们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引领着她来到正宫的居所,凤兮宫。 椒兰的香浮动于空气中。在漫长的时光中,她坐在榻上,屏息凝神,静静地坐着,思绪却飘飞,想着这辈子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她身披嫁衣之时,母亲同她已是生死两隔,而淮姨却碍于身份不能现身,到底是有些遗憾。 母亲曾对她说,「阿止,你要做天下最优秀的女子,让天下的男子望尘莫及,不要成为尊贵的摆设,芳心什么的,留着给自己就好了,莫要成为男人的附庸。」 若是母亲知道她最后还是嫁与了帝王家,不知道又要有多担忧惆怅。 至于淮姨……她是个洒脱没有正形的人,离经叛道,最是不爱常理出牌。 第3页 她拥有一身的本事,最出神入化的便是她对草药的精通。然而她对成为悬壶济世的名医兴致泛泛,倒对毒物比较了解,成天便算计着如何制作毒药。听闻聆音要入宫的决定,道:「心若是自由的,身处何处也无所谓了。像你的母亲,心早已被人伤透,虽处山野之中,但也不过是变相的画地为牢了。然而阿止,入宫并不是儿戏,你不争不抢,不代表别人不会得寸进尺。人的手上必须抓着点什么,才有底气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淮姨看了看聆音如今的模样,嘆道:「世间女子有许多种美,第一眼望去,国色天香,而第二眼却显得平淡无常。我们阿止的美,本不是一眼望穿的俗艷之美,而是日子越久了,越显得美。又因之你这双妙丽的眸子,更显得入眼便是惊魂动魄,娆丽无匹,男人总是重视皮囊的,你却想着掩藏姿色,到底是吃亏了些。」 吃亏吗?聆音的心里暗暗地摇了摇头。红颜转瞬也能成枯骨,在后宫中,活得长久,比因为姿色而获得短暂的荣宠来得更重要些。 耳旁顿时安静了下来,有浅浅的脚步声踏来,一声一声,撞进了聆音的耳膜。 聆音屏住了唿吸,集中精神,坐直了身子。 渐渐有陌生的气息逼近。 盖头被挑起,男子冷硬低沉的声音入耳:「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这才敢直视身前男子。昏沉的烛光中,只觉得如同深潭般幽深的眸光,盖过了那萤烛的微芒,恍若皎皎的清冷月华洒泻其中。璀璀光华胜过母亲赠予她的玉箫的通泽,又深沉内敛似暗澜不动。 他见到她,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如今是大诺的皇后了。」 他又说,「朕会与你行夫妻之礼。朕望长子为嫡出,但你要知道,朕不会爱你,所以你大可不必期待有皇后专宠的那一日。朕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宫,帝国需要一个可以齐头并进的皇后。」 大婚的当日,他这般的陈述,声音沉定,缓缓中有股迷人的魅力。那些清冷的语句一字字打在了聆音的心中,似重楼中传来的沉沉钟声缓缓、凝重,而又重复、平板。 聆音不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只记得自己含笑起身福了福身子,端正地立着,努力保持应有的清贵气度:「那么,在后宫之中,也请皇上配合臣妾,给予臣妾皇后的权力和尊严。」 皇帝萧洛隽有些微诧异,道:「好!」 入他眼中的是一张清丽的容颜,胭脂轻匀的面颊,带着淡淡醉人的粉,并不足以倾国倾城,在万千粉黛中只算为素常一抹。然而那一拜中的气势,却是他人所不能及,眼眸中所绽放的潋滟光彩转瞬沉静,让人错觉她是风华无双。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甚至有点儿与这张脸的颜色不相协调的美。也因为有了这双眼睛,使得这张原本平庸的脸,一下子增加了几分颜色。 「替朕宽衣。」 聆音缓慢地抬手,半阖眸光,玉手触上薄凉的龙袍,微微地颤抖。及至金绡帐子落下,男子盛热的体温倾覆其上,龙凤双烛燃如泪落。 聆音从来不知道,在寒夜里两人相依时的温度,也可以变得这么冷。今日才生生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即便相贴得毫无间隙,然而心冷时,这些温度也会冻人。 她向来怕疼,那骤然间而来的剧痛,她却硬要自己咬紧牙关吞下。可是这样的疼痛却是她所必须要经受的,只有经歷这一步,才是她成为皇后的礼成。 你我各有所算计,是为上策。她无怨无尤,坦然受之。 夜半。 旁边的温度已经消失。聆音微微仰头,那若古松傲立的影子,在月色的打磨下格外挺拔、桀骜,孤独而寒冷。这是她的夫君,她要仰仗的,卓越的帝王。她没有起身,她突然害怕面对长久的沉默,便侧头睡下。 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他不会讨厌她,但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膜。谁也不会去捅破这层膜。 按照大诺皇朝歷来的规矩,帝后大婚,皇帝须留居凤兮宫三日,且免朝五日。凤兮宫是大诺歷朝皇后居所,雕栏彩绘,门窗饰以万字团纹,步步锦支摘窗。遥望窗外,西府海棠叶开如锦。原本是秋高,皇宫里面锦绣辉煌,不会见到满城的黄叶飞舞。那些败了的花,凋了的叶,刚见颓色,就已被人替换下来。 这次帝后大婚,连同十多位妃嫔一併被册封。后宫歷来是不缺少貌美红颜的,她们位分有高有低,或貌美如仙,或才貌皆全,皆被滚滚的红尘同化在这个深宫内院之中。 太后岳氏,皇后本应在大婚次日就前去晋宁宫拜谒她。然而大婚前夕,太后便借着身体不适为名,离了京都,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太后那时沉声对萧洛隽说:「皇帝,哀家知道你属意段氏。然而其一,我朝旧制皇后可干政。大诺虽日渐繁荣昌盛,世家大族势力却盘根错节,毒瘤难去。段氏的出身到底是低了些,朝中复杂局势未必能应对妥当。其二,泰王平内有功,攘外有力,泰王女此次入选之事早已板上钉钉。段氏性格若强势些也就罢了,偏偏寡淡如水,註定压不住泰王女,到头来诸妃定以泰王女马首是瞻,此为大忌。其三,岳家和虞家乃我朝后族,找哀家的侄女一辈,难免会有偏颇之词,让你难做。近来岳家衰微,虞家乃世族之首。立虞家长女,也不至于比不过泰王女的身份。世家出来的女子,必非斤斤计较、难以容人的女子。前几朝的温容皇后,就让当时的文宗独宠瑶贵妃,恩爱数十年。」 第4页 「皇帝,哀家知道,你向来公私分明。你皇叔乱政的时候,你有不立后的缘由。之后,你又以天下未定,四海不平不立后。哀家知晓你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势力,让朝堂无声。但大局当前,有些事情并不能够尽善尽美。况且,你知凤箫吗?」 萧洛隽点头。传闻前朝群雄割据,晋国有人得一良玉,将其敬献于王上。此玉乃稀世难得之宝,熠熠光芒盖过日月,通透万年难得。传说此玉遇风嘶鸣,有如凤唳云霄,故以凤鸣玉举世得名。当时的诸侯中,最强大的魏国魏王听闻此玉,用了三十座城池换得此玉,并宴请举世名匠,将此玉雕成了凤箫与龙吟剑,并将凤箫送给了宠妃燕氏。及至魏王耽于享乐,歷史轮流变迁,魏国衰微,凤箫便落入大诺,而龙吟剑不知所踪。凤箫在诺朝歷来作为皇后的标志,也是帝后相爱的见证。 太后说:「我朝凤箫只予以了两位皇后,一是开国惠贤皇后,二是湘裕皇后。前朝凤箫尚在皇室间,而到了你父皇时,你母后无能得到凤箫,凤箫也不知所踪了。」 「那又如何?」萧洛隽微挑眉,「虽说得凤箫者得后位,但又没有写在祖宗规矩里。难不成出现个品德拙劣貌若无盐的女子,意外拿到凤箫便是皇后了?哪能有这样的事。」 「话虽如此,可凤箫并不是遗落,而是你父皇馈赠了他人。」太后长嘆了一句,目光中泫然水汽瀰漫,黯淡了几分,隐约中带了分凌厉。「这世上,最有可能得到凤箫的,就只有她了……倘若让那些老大臣女得到,对于当立的皇后而言,必然面上无光。何况,凤箫中又添了你父皇的一份密旨。人心叵测,树大招风。此刻众臣服从于你,太平日子多了,阳奉阴违的事还见得少吗?万事难免疏漏,无论从何处考虑,凤箫必须回归皇室!」 见到萧洛隽沉默,太后说着那些人选也有些意兴阑珊,道:「皇帝,你慢慢考虑吧。哀家相信你会给哀家一个圆满的答覆。你大婚的期间,哀家会离开皇宫,将后宫留给你与新的皇后。在这个后宫中,无论皇后是谁,哀家都会照管『她』的。」 大诺虽有大婚三日罢朝之例,萧洛隽照常于御书房内处理群臣所奏,闲下来的时候翻阅兵书古志。 萧洛隽离开凤兮宫那一早,侧身对聆音低语道:「你那陪嫁人中名袖的,怕要改改名。」 极淡的眸光扫过,蕴含着别样的韵味。 聆音问起凤兮宫掌事宫女郑玫:「将这次入宫的妃嫔名册拿来看看。」 这次一同入宫所册的妃嫔众多,聆音随意地翻看了几眼,心中已有了模煳的答案。袖舞是她的陪嫁,也是爷爷选出的心思敏捷的丫环,在崇安侯府就备受器重。这番换名,定然不可让人觉得是打了她的脸,以至于寒了她的心。 她唤来袖舞,道:「当年你入侯府改了名,以后不妨復你长孙之姓,依旧是长孙舞吧。到底你也是我宫中有头有脸之人,还愿你如其名,能够长袖善舞。你知道,侯爷和本宫对你都是委以重任的。」 长孙舞敛裙再拜,称恩道谢。 而其余的宫女也是满心的羡慕,一心也希望在宫中做得好了,也能得到这一份的体面。 她又看了一遍名册,目光深深地定在那一行,标准的宫体字写着:瑶光宫昭仪段晨岫。 瑶光宫乃先代文宗时瑶贵妃所住的宫殿,被后来的宪帝改宫殿名为观云宫。而这次又指明改回瑶光宫,意义非常。而那时的皇后温容,稳后宫,善容人。 聆音无声地笑了。 晨昏定省的时候,那些妃嫔前来拜谒,个个绮年玉貌,绝色佳人。聆音端坐在皇后的凤座上,手端着茶,慢慢品尝,眼光却放在下面的桃红柳艷上。 「明秀宫怡妃辛敏儿拜见皇后。」辛敏儿的父亲是旧臣,兵部尚书,当年在奸王的属下为官数载。奸王被除,辛敏儿的父亲是少数的旧臣之一。母亲是皇帝的姑母雩都公主。辛敏儿轻轻一拜,如同弱柳扶风,姿态雅柔,眉眼低顺,是一个柔婉的美人。她身上穿着淡绯色的衣服,头上只有为数不多的钗子,清淡的一个人,不妖冶。辛敏儿很早就来了,身处高位,却也是温顺的主。聆音想,有其父必有其女。 「瑶光宫昭仪段晨岫拜见皇后。」 聆音不显山露水地打量着眼前穿着淡藕荷色疏疏梅花绣纹的女子,她的长髮如丝轻挽成髻,斜插了一支紫玉簪。玉簪精緻,雕纹分毫毕现,是只神鸟,展翅而飞,虽品料一般,然论其精细度却是难得的极品。 段晨岫冰肌玉骨,肤白胜雪,眉如远山,眼波似春水脉脉,又有冰雪融融化开,气质七分亲切三分幽冷与疏离。比起辛敏儿内敛的气质,虽同样温婉,却多了一种孤芳之质。美色逊了辛敏儿一点儿,气质收放却强了她半截。段晨岫的出身并不高,父母早亡,唯余一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在吏部当着小吏。她只是个宫女,曾经在太后的身边伺候,后又调到了皇帝所居的太极宫。其中曲折,有得考究。段晨岫,聆音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和这个人。 其余的妃嫔诸人,或清或柔或娇或艷或俗,聆音一一欣赏而过。她脑海里面,迅速地闪过一个名字,瀛心宫贵妃邵尚萱。聆音道:「众位姐姐妹妹,来到凤兮宫不必拘束,便当是在自个家便好。」聆音面带微笑,收放自如,大方得体,却没有高高在上的疏离,反而带着数分亲切。她和众位妃嫔闲话谈笑,一应问询妥帖,不因身份之差而有疏离或热络,有众人平等的态度。 第5页 到了快要散场的时候,远处才走来了一个女子,她身姿婀娜,头戴金步摇,钗首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舒捲莹绿色的尾羽,悬缀五彩玉,摇曳生姿,微微一动,便散出清脆声响,有细腻的光华流动,像是揉碎的微光。 女子身穿鹅黄色的衣服,绣着大红色的令箭荷花,腰肢用着白绸紧束。她渐渐走来,柳叶吊梢眉,极为精緻的眉目中含着高傲和漠然,当真是艷冶妖娆,莺羞燕妒。若说前两个是婉约书画里面的佳人的话,那这位便是艷色绝世的美人。 邵贵妃,年十七,芳名远播,才华横溢,擅筝弦,通文墨,寻亲问媒的人家踏破了泰王府,更有大诺第一美人之称,父亲是大诺朝鲜有的异姓之王。除了皇帝以外,拥有大诺兵马最多的泰王,连皇帝都要顾忌几分。何况,她是皇帝在众妃中侍寝的第一人,风头无限。众妃有羡有妒,想着还好邵贵妃不是皇后,否则在这样的人手下讨生活,那是多么不易。如今的皇后,艷色输了七分,才情平平,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邵贵妃神情倨傲如孔雀,来的时候并没有自报家门,而只是微侧身子示意,便往后座旁边空着的椅子坐去。诸妃原以为皇后的光芒会被压下,却没想到皇后并没有显得黯淡,气质反而更加高华雍容,毫不逊色。诸妃看了,不免对聆音收起了几分轻慢。 聆音没有露出丝毫尴尬与愤怒,轻轻地又喝了一口茶,等到邵尚萱入座以后,才悠缓地说道:「邵贵妃来得早。」她命长孙舞给邵贵妃上了一杯茶,西湖龙井。邵贵妃端起茶,姿态优雅地喝了口,却不禁皱眉,正要发作,听到皇后依旧是缓慢的腔调。聆音的看似温和的眼神中带了几分严厉,道:「在本宫看来,众妃皆是平等的。茶也一样,来晚了,茶凉了,若无故自不会更换。在座的各位可听得明白了?」 聆音说罢站起身来:「迟来却不曾对本宫解释缘由,是为不恭。见到皇后不曾行礼,是为不敬。」她静扫着诸妃神色迥异,露出鲜有的庄重威严。众妃一时噤声,有的面露惊异之色,有的敬佩,有的暗笑,有的坐观龙虎斗,却没有人敢出来说上一句话。 邵贵妃面含不忿。她的身份尊崇,见到她的嫔妃莫不巴结奉承,且初承圣恩,怎会想到皇后会公开触及霉头拿她下马威。邵贵妃冷声道:「那又如何?」她高昂着头,冷眼扫了过去。 「不恭不敬,反而不思己过,便是德行有亏。肃穆妇容,静恭女德。邵贵妃才貌皆全,身份高贵,竟也不习女德吗?」聆音没有休止之意,字正腔圆地说,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其他的方面。「邵贵妃作为众妃表率,尚且如此。本宫看晨昏定省便止了吧。以后大家隔三差五地来凤兮宫,倒也其乐融融,也不用每天费时费力来走这些形式,诸位有心便好。」 诸妃的脸色有讶异,有吃惊,却因刚刚邵贵妃受到责难,沉默无声。唯有辛敏儿在旁边淡然地劝上两句,说:「皇后娘娘,晨昏定省乃是旧制,这般废止未免草率,臣妾觉得这理当从长计议。」 「怡妃说得有礼,但规矩是人定的,自然可由人变更。」聆音顿了顿。 邵贵妃冷眼旁观,没有言语。 聆音旋即又道:「今后,每个月定个时间,大家皆来凤兮宫研习先贤之德,抑或雅乐筝弦,文墨诗词,琴棋书画,以德养情,以诗书立礼,怡情养性吧。过段时间便是中秋佳节,到时候也是各位一展才艺的时候了。至于邵贵妃,本宫在这儿把话挑明了。大诺的后宫,可以有人高傲,有人恭顺,百花齐放是好,但不需要那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需要恃宠而骄到以下犯上。邵贵妃无大错,今日一事,本宫就此作罢,若有下次,定不为例。」 妃嫔皆散去后,邵贵妃被留了下来。她气不得,说不得。聆音毕竟是皇后,皇后乃后宫之主。是她无理在先,就算家族势力再怎么庞大,皇帝的宠爱再如何隆盛,皇后得罪了贵妃会如何,那都是后话。 邵贵妃艷丽的容颜依旧盛气凌人。 聆音道:「你可知我为何只让你留下?」 邵贵妃冷哼了一声。 「刚刚在众妃面前我是有些责备过头了。」聆音微微福了下身子,目光诚挚,道,「在此说声抱歉。」 邵贵妃微微讶然,但她还是侧过头,不去看聆音。 邵贵妃道:「皇后初立,暂无威信,你以我为靶子,倒是舒坦得很。」 「是。」聆音倘然承认,「但邵贵妃,今日你面对的还好是我。若是其他人,面上是不会说,可心里或许早会藏了一根隐形的刺。我是提醒你。树大也会招风,无论你的家族有多么显赫。邵贵妃,后宫中的女子理当是要为家族争光,而非为家族招祸。」 邵贵妃冷笑:「这些不必你提醒。」邵贵妃冷硬说完,便和旁边的宫女剪纷一起走了。裙裾飘舞,鹅黄色的衣裳上的令箭荷花格外扎眼。聆音微眯了眼。 聆音倚在暖阁里的榻上,长孙舞听完门口的宫女回报,回来说道:「邵贵妃一回瀛心宫,便大砸殿内的物品。不过一会儿,又懊悔地去捡了回来。」 「嗯。」聆音嗯了一声,将手中放置的书随便扔在榻上。 早在入宫之前,崇安侯已经在宫廷中开始运作了。如今六宫中,每个妃嫔旁边都安排了一两个耳目。有些潜藏得很深,有些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丫鬟。 第6页 那天晚上萧洛隽来了。他说:「今天你做得很好,朕以为你会不管。」 聆音淡淡地说:「我是皇后。权责所在,自然会管。」 萧洛隽喝了杯茶,说:「你这儿的茶味道不错。」 聆音不卑不亢地说:「皇上谬赞了。」 「皇后有时不必过分谦虚。」 她的茶艺承袭于母亲,奈何学了很久,沏出的茶还是少了那种独特的感觉。母亲沏出的茶丝丝绵绵,苦涩又甘甜,缠绵至深,又宁淡无比,无人能及。而如今,却再也品不到了。她想到这儿,神情有几分黯淡,口中不自觉地说:「臣妾的姑姑茶艺一绝,当年她总说臣妾浮躁,不能学到精髓,她独创的茶艺才是绝妙。不过,皇上是第一个赞赏臣妾的人。」 斯人已去,空余怀念。她如今是多么怀念母亲的一声声严厉教导。母亲当年落魄,未婚有女,便将她送往了崇安侯府,一封信藏掖其中,道:女儿不孝,但请父亲照顾雏女。可使为兄嫂之女。叶氏寡情,不必认宗,不孝女则琬敬上,并附上了聆音的生辰。 那时恰好崇安侯的长媳有孕,产期将至,崇安侯便将聆音记在了长房媳妇的名下,故而,崇安侯的长子虞则琅乃聆音名义上的父亲。 萧洛隽没有留下来的意思。没过一会儿,他就摆驾回了御书房处理政务,没有去瀛心宫也没有留宿凤兮宫。皇帝这几天晚上去了明秀宫、玉芙宫等诸宫,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去了瑶光宫。聆音不得不佩服萧洛隽的忍耐,不让瑶光宫置于风口浪尖。抑或是她猜错了,萧洛隽并不够爱,或并不是段晨岫? 第2章 醉时贪欢 翌日,那些妃嫔们还是照常来凤兮宫拜谒。邵贵妃出乎众人意料的也来了,但只是现了下身后便速速离去。 第三天,王美人称病未来。邵贵妃未至。 第四天,聆音言道,秋高气爽,宫内烦闷,恰秋日宫苑也别有一番景味,遂领着一干妃子出凤兮宫走走。即便秋风萧瑟,然草木芳华仍在,亦犹如锦簇花团般的妃嫔。 但见一朵别样的花含敛其中,不显眼。然聆音眼尖,暗自留了心。待到宫人们散去,她唤来掌事郑玫,道:「此花圃侍弄得倒不错。」 郑玫笑道:「娘娘,负责这花圃的老宫女可有别样的手艺。不知怎得,这块花圃之前无论怎样精心呵护,花儿都萎萎蔫蔫的,无甚神气。只是自这宫女来了之后,这些花儿,倒突然像被注入了一股灵气一般,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了。」 聆音斜眼看她,嘴角微含笑,道:「你倒了解得不少。」 郑玫的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闻言讪讪:「只是恰巧听人说起。」 聆音倒是没追究什么,只是懒懒道:「既有如此神通,以后便叫她去凤兮宫侍弄些花草。曦殿前的草木矜贵,便去那儿吧。」 「是。」 曦殿本是聆音的寝殿,殿前早年移种了几株北地来的寒竹,和一些稀罕的花卉。 傍晚膳后,聆音屏退诸人,立在雕窗前,望着窗外于草木前忙碌的影子,一声轻笑溢出。 对方耳尖,手上的动作稍有停顿,却继续拿着花剪,修着草木的叶子。聆音索性便出了殿门,走到了那背影佝偻,满头风尘银髮老宫女的身旁。 老宫女似是吓了一跳,两只手都不知道摆哪儿好,后来如梦初醒一般,将手上的泥擦了下,迫切行礼道:「皇后吉祥。」 聆音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看到淮姨人老珠黄、做小伏低的样子。」 微微的嘲弄,却不带任何的恶意。 老宫女倒似皇后所说的是在叫她平身一般,十分自然地起身,将表情摆得十分恭谨,似是荣宠过剩,不胜惶恐。 「淮姨倒仍然易容有术,此番也跟本人截然不同。若无凤蝶草,怕于宫中见你,也不认得。嗯,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真是浑然天成。」聆音揶揄道,「淮姨,郑玫收了你多少银子?我宫内的掌事的人心,如此之快便被你收买。」 「不多不多,只是些琐碎的小玩意罢了。」 聆音缓慢移步,似是赏了草木一番,笑嘆道:「淮姨,我这儿的寒竹可是很名贵的。现在我倒很忧心,会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 「不会太惨不忍睹就是。」明明带着笑意的话,可是那表情,那动作,明显是下级回答上级问题时的严谨样子,「况且,这些寒竹,浅沫山亦曾种有。」 聆音微笑。 淮姨入宫,混入了花房,名字依然是淮姨。她故意在花丛中种了一棵凤蝶草。凤蝶草在此地难得,宫廷中更不会无缘掺杂此花。 母亲当年喜欢凤蝶草,在屋子的前面种满了凤蝶草,那时聆音和淮姨一起养了一只猫。那只猫顽皮,将凤蝶草践踏殆尽,母亲气得不得了,便对聆音说:「照管不利,以后便给我多练一个时辰的琴。还有你,淮,下次别想喝我沏的茶。」 母亲盛怒之下,聆音和淮姨好说歹说也不能让她妥协。那时淮姨便辛苦了半月,和聆音二人重新把屋前破败的凤蝶草给剷除了,又侍弄了些新的,才减轻了母亲的怒火。故而,淮姨侍弄花草之艺,也是在那时飞跃,尤其是凤蝶草。 「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些不过是易容有术,哪是我不老之貌可拟的。为了不显得刻意,我想方设法让凤蝶草在此季开放。你能认出我,也不负我所望。罢了,往后我便留在凤兮宫助你吧。若留我一人在宫外,也是放心不下。」 第7页 淮姨看着眼前的聆音,眼中绽放的奇异的光彩。她身上穿着的凤服并不使她显得沉重如腐木,反而那凤凰也真的随之展翅高飞了一般。淮姨嘆了一口气,道:「希望你做的决定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聆音过了好久才捨得让淮姨退下。宫人们一来,她又恢復了平时的淡雅雍容,不见刚才撒娇的小女儿模样。她交代宫人说:「淮姨年老,你们要好好体恤一下。」 在这冰冷,四面环敌,无处可依的地方,遇上淮姨,打内心感到亲切。 一条布满荆棘的路,若是一个人踯躅前行,再有勇气的人,都会生出胆战。然而若是有人并肩而行,便能凭空生出勇气。 只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吗? 她的入宫,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的,更不会作茧自缚。 元月十五,皇后设宴于凤兮宫的后院。其中茂林修竹,群芳皆艷。隐隐有乐音萦绕于其中。聆音风姿端严,沉声道:「各位不必拘束。随意便好。」 聆音的余光扫过,邵贵妃一个人独坐在幽亭中,旁边立着的是王美人。韶华宫的美人王芷萦。众人中有心内蠢蠢欲动,犹豫不决。 虽然聆音的性情看起来随和,但当日厉斥邵贵妃余威犹在,生怕一时出尽风头失了分寸,更何况,木秀于林,必遭风毁之。一时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还是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聆音含笑道:「众姐妹是不给我这个面子,都藏着一手惊才绝技不让我看呢,还是因为知道我并不擅长这些,有意给我留几分面子?」 「皇后娘娘。」辛敏儿站出。 「以后在这儿,便不要有这些称谓了,平白生疏了。大家不妨便以别名称之。」聆音想想,「众位可唤我凤兮虞吧。」 凤兮凤兮。既合宫意,又合后意。 饶是如此,辛敏儿还是不敢如此直唿。倒想着要如何说辞的时候,但闻远处一声嗤笑,却见邵贵妃冷眼看来,不知道何时她的侍女已拿了一古筝置于庭中石台上,葱葱玉指悬于在筝上。未几,大红的凤汁花染就的丹寇落于筝上,拨弦三两声,如游龙般凌跃于筝弦间,弦动如有如裂帛的声音,声透空气而来,气势凌然。引得众宫妃望来,正要赞嘆。音声突然停下,原是邵贵妃收手命剪纷将筝收了,扬扬散散地逶迤而去,倨傲如孔雀。 邵贵妃这一挑衅,半冷场的气氛倒被搅和了一点儿。聆音挥挥手,顿时有一群宫女领着人进来。大家眼前一亮,当年琴艺名扬天下的太妃庄氏挟着文墨皆精的师傅们走来捧场。 庄太妃一身淡色的白衫,脂粉不施,青发如丝用一素钗绾起。先帝早去,庄太妃才二十来岁便守寡,至今韶华空蹉跎,青丝中已见了斑白。聆音心底一片唏嘘。 「皇后有礼。」 「太妃娘娘免礼。」 先帝所留于宫中的妃嫔们,唯一如此年纪为太妃者,就是庄太妃了。妃嫔们听此,对她的身份也就瞭然。庄太妃人淡如菊,以琴为心。虽于后宫中数十载,倒也不捲入后宫的纠葛,后来先帝驾崩,她从区区一嫔,被晋为太妃。正因为不趋炎附势,甚至有些淡出凡尘,能将庄太妃请来,就更是不易。 有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太后的庄太妃坐镇,场面便一下子恢弘而正式起来。不久,便有了妃嫔出头,要试试琴艺。毕竟倘若能得名师指导,对她们亦有裨益。 玉芙宫的江怀薇,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年十四。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向前,乞琴,看了一眼聆音。聆音微笑示意。江怀薇拨了两下音,柔柔的曲音便从中流淌而出。 邵贵妃前番的古筝弹得虽然随意,然而技艺高超也给人留下了一道坎。才邵贵妃的是激烈而随意,带着刚傲之气。而江怀薇却是细水长流,腼腆忐忑,风格截然不同。江怀薇的琴技虽然不够纯熟,闻者却可以感觉有如流水细细淌过,沁人心脾。树幽禽渺,绿意葱葱,是为柔。 聆音常能做到一心二用,一面可以听出江怀薇曲中的精妙及疏忽不当之处;另一面却能注意到江怀薇弹琴间,一抹明黄色隐在分花拂柳间。 等到琴声方毕,突有一声从花柳边上传来,其人道:「婕妤琴音妙也。」 江怀薇一惊,急急起座,和众人一起拜见了萧洛隽。 萧洛隽声音清淡,道:「众妃免礼。」 聆音起身的时候,看到萧洛隽的眼神淡淡地停在段晨岫身上一瞬间。而段氏的目光与其相撞时,平静中多了分绵意,便已经心知肚明了。 萧洛隽走到皇后的旁边,对妃嫔们赞赏了两句。顿时那些妃嫔活跃度飙升,尤其是还没有侍驾的妃嫔,更是蠢蠢欲动。 萧洛隽自然是看见太妃了,寒暄两句后,看着聆音的目光中多了分赞嘆与一丝复杂。 萧洛隽来了一会儿又走了,但这已经足够了。聆音晓得,萧洛隽并不是一个流连后宫女色之人。这几年大诺繁荣昌盛,萧洛隽却不会因此而耽于享乐。此番前来,隐隐约约也表示了对这件事情的支持,故而后宫妃嫔们的异议少了,更加欣然接受。 王美人刚刚并没有同邵贵妃一起走,毕竟她也没有邵贵妃那样的身家背景,也没有公然与皇后决裂的胆子。尔后,妃嫔们有的献了词,有的献了舞,聆音在一旁微笑不动。 段晨岫倒是捧来笔墨,潇潇洒洒地泼墨了几笔,便有山木跃然其上。凛凛清骨,风韵尤佳。聆音倒是不吃惊段晨岫的画技了得。在这后宫中,哪个人没有一技之长。况且,以萧洛隽的眼光,能从一个宫女,变为正二品昭仪,更是有能耐。 第8页 散宴后,江怀薇留了下来。聆音送走太妃后,江怀薇说:「曲有误,周郎顾。皇后必是精通音律的。皇后若弹奏,赞赏的人定是更多的。」 聆音淡淡地说:「能听者未必能弹。」 刚刚江怀薇弹错了一段音,聆音出于习惯地瞟了一眼过去,恰好被江怀薇看到了。 江怀薇今日穿着嫩黄色的衣服,俏丽,却还是带着腼腆,像株含苞待放的花朵,有露珠的巍巍而动。她说:「皇后娘娘,不知是否能指点怀薇一二。」 江怀薇的目光诚恳而纯然,有意变成「皇后的人」,自是好的。聆音浅浅一笑:「指点称不上,那么多的善才在前,我可不敢抢了她们的风头。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婕妤勿怪。」 有时候,后宫中的人比家世背景,身外钱财更为重要。聆音更是深谙此道。月钱赏银必定要公道,那些太妃,她也注意尊重和慰问,有时候投其所好,比方说庄太妃,便是聆音献了一曲才让其助她。无宠的妃嫔,她尽量不让内务府捧高踩低地任意剋扣份例,再让对方知道此乃皇后恩泽庇护。而对于培养会捨身为己的宫女太监,自然是广施恩德,宫人常常会遭受责打苛待,而在这时,展示一下皇后的仁慈,便能收拢人心。当然,这样的仁慈,也有一定的技巧、一定的限度。也因人而异,因景而变,因主而易。 那日之后,江怀薇便常来凤兮宫,江怀薇出身江南,母亲来自书香之家,从小耳濡目染。除了琴,对沏茶也有一套,这也增加了她们共有的话题。就算没有话题,也会从日常琐事中挤出那么些。再不济,江怀薇亦会迎合。聆音毕竟没有看错人。 岁华冉冉,辗转又过了一月。 邵贵妃风头依然大盛,段晨岫新生之芽,盛宠不多也不少。江怀薇献琴也颇得皇帝关注,常得君王召唤。 后宫初立,且萧洛隽大婚前内宠颇少,倒也没有传说中的剑拔弩张,日子淡而宁静,钩心斗角还未上演。然而秋末的某一日子,对于聆音来说,却是永生难以忘记的。 母亲是在秋末的时候去的。 浅沫山鲜少有人造访,然而那些日子却破例了。每隔那么几天,便有个穿着讲究的人到来,他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带着让人听着极不舒服的尖细。那人来时,母亲总会把她打发去其他地方。自那人走后,母亲的话变得极少,亦鲜少笑。 而那日,母亲见到那人来了之后,眼神顿时变得暗沉而平静。她将聆音叫进了屋子,目光长久地凝聚在聆音的身上,似是要将她的样子牢记于心头。目光十分柔软,她柔声说:「你外祖父想你了,你回崇安侯府看看吧。」 母亲似是知道自己逃不过。刻意地将她打发去外祖父家。那时聆音还不懂,也没有接触过宫人,更不懂得那时候他们深有意味的对话,亦不曾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竟天真地认为,这人来自崇安侯府。 是淮姨同她一起回侯府的。 自屋子出来后,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直缠绕在聆音的心头,挥之不去。她一直心神不宁,而母亲那突然放柔的神色,一直反覆地展开在聆音的眼前。她甚至在这样反覆出现在脑海的一帧画面里面读出永诀。 聆音再也受不了,直道要回去。 淮姨一直说她多想了。即便淮姨一直保证,母亲没事。但饶是如此,聆音心头之忧如同火被灌了油一般,愈燃愈盛。到头上,眼里积聚了眼泪,而步伐一点儿也迈不动。 「到底是母女连心。」淮姨深深一嘆。看向聆音的眼里那些原本压抑着的痛苦,哀怜,沉重骤然一拥而上。 「母亲出事了,对不对!」 聆音的目光充满了执拗。 淮姨默不作声,甚至心虚地将目光转开。 聆音的眼里满是痛。那痛,令淮姨不敢直视。淮姨只低低地说:「回去吧,回去吧……或许,还可以见到最后一面。」 那眼里的泪水就那样从她眼角直直滑落,然而她却没有一刻的发愣,转身飞快地施展开轻功,一路飞驰而回,难得地将淮姨甩在最后。 她撞开虚掩的门,满地碎瓷,惊痛了她的眼。母亲,如同一株将要凋零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母亲的眼一直是望着那扇门的,那扇她曾从那儿走出的门。 母亲不知望见了她,还是料想那是她,努力地要抓住支撑物,想要坐直,想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儿,不让她的孩子太过担心。 她的孩子,还是回来了。 她这辈子所想要避免的,最终还是一一撞到。而此刻,命运让她的孩子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最惨烈的时刻。 她唇角染血,眼神有些飘忽游离。 聆音完全慌了神,急急扑向母亲,哀哀地叫唤。 「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阿止别难过,母亲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不能和你再生活在一起了。」 母亲用力地抬着手,想要抚摸她的发,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她慌慌张张地握住母亲的手,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如同编织谎言一般地强迫自己不能掉泪。 母亲仿佛抓到了依靠一般,双眼慢慢地阖上,安恬地死去了,然而几声的剧烈咳嗽又证明她还未与这人间彻底断绝。 「我的孩子。」她仿佛用尽她所有的气力般地睁开眼,灌注了她所有的执念看着聆音,「我的孩子……只有我的孩子……」 第9页 她一直这样喃喃念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闻不见了,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那丝无意间流露而出的怨,亦随着她的离去而飘散。 聆音伏在母亲渐渐发冷的身体上,良久不动。 无论过往喜或悲,无论未来坎与平。那个赋予她生命的人,最终不能陪她走向生命的未来。她已经不在了,那毫无气息的躯体,那冰凉无温的躯体,反覆地提醒着聆音这个事实。 那个骄傲的人,会说:阿止,要做世上最优秀的女子。 那个云淡风轻的人,会轻点聆音的额,说:阿止,不要贪玩,心躁不成。 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不会再具有那样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理智,却在这样的时刻,残酷的回来。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泪痕。她将母亲的眼阖上,平静地将母亲扶好,然后走出门。淮姨还与外面的人缠斗着,那个夺去母亲生命的人。 「阿止……」淮姨的动作稍顿,却被那人因此逃脱,生生退后几步。聆音一眼望见,身姿如箭飞了过去。那人的身形一滞,在面对聆音时仿佛受到掣肘一般施展不开,又忽然得到了什么指令,耍了一个虚招,就此退了出来。几个闪身,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浅沫山苍翠寒竹之中。 聆音不就此罢休,顺着那个身影离开的方向追去,唯独看到远地一玄衣男子的背影,衣带当风,竟有无限的萧索之意。他在那儿站了半刻,回眸望了某个虚空的位置。一叶障目,聆音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感触到了一份深入骨髓的冰凉。 她的步伐不由停止了。 他望向她的那些个瞬间,却是将她的容貌完全收入眼底,眉目间浮起恍然和惊痛。 她来不及深究,便见原先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帘,却是恭敬地在那玄衣男子的背后,小心询问着,「那东西,可要取回。」 玄衣男子低头。 「便留着吧。」那个声音很轻,似沉浸在悲伤之中。男子再次抬头的时候,却快步走开了。只是他们走得太快,她又一路风尘,赶得精疲力竭,很快那些影子便不见了。 「阿止,回来!」背后传来淮姨的唿叫。 她这才神志仿佛恢復一般,一下子精疲力竭,疲软在赶来的淮姨臂弯中,最终于失声痛哭。 那一日,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日,她与母长诀。 那年,她才十岁。 聆音第一次以那样不恭的态度对淮姨,如同一只无处发泄的困兽一般,矛盾直指淮姨。她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你一切都知道。你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命丧黄泉的!」 「是,我知道。」淮姨的声音压抑,「可是我又能怎样。」 淮姨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那是宫中所制的鸩酒啊!」 那一日,浅沫山寒竹皆枯。 淮姨说:「世道如此,我们不得不从,强者总是势过弱者一筹。譬如你的母亲,还是难逃鸩酒之命。阿止,你想要不受制于人吗?」 她想,母亲应当是希望她安平乐道,一辈子平安顺遂,不希望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然而,她却做不到。她往母亲不希望她走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着,不知道会不会因此从长睡中惊醒然后痛骂她? 秋末。 皇城深处,已是层层落叶堆积。 聆音轻巧一跃,便踏枝而上,一路爬到枝叶深处。她背倚在遒劲的枝上,懒懒地将酒洒了大半在地上,仰首灌下大口的酒。那是极醇冽的桂花酒,瀰漫着桂花的香醇气息…… 她顺手摺了一枝,摘下其中一片叶,唇轻轻贴上,明明是简单重复而略显轻快的调子,却被她吹得悠缓而悲伤。 再后来,叶片随风而去,落于尘埃。 聆音启唇,歌声断续: 「泆泆白云,顺风而回。 渊渊绿水,盈坎而颓。 乘流远逝,自躬兰隈。 杖策答诸,纳之素怀。 长啸清原,唯以告哀。」 音渺渺,歌似断。月无涯,唯以告哀。 月茫茫,清光笼罩哀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太液池,宫墙柳,年年恨。此刻,她看似肆意潇洒地醉酒于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了,只留下这太液芙蓉未央柳。 她低低道:「余独何为?」 她仰首,想要再灌下一口酒,然而酒壶早已空了。她似乎分不清所处何地,竟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似要再去舀一些酒。脚下便是那么一踩空,身子变直直往下坠。白衣凛冽,飘扬翻卷如蝶翼。 酒壶坠落,碎瓷散地,不到半刻,便被秋叶覆盖。 便是在那样的一瞬间,蝶翼翻飞,遮住了萧洛隽的面容,模模煳煳,一个迴旋的拥抱,浓酒余香,犹可醉人。 聆音瘫软在萧洛隽的身上,醉眼微阖,凤目中透着潋滟迷离的光,仿佛看入来人的心底。酡红的双颊,如玉般的双颊,梨窝灿烂。脂粉不施,青丝散乱,可堪倾国。 怀中的女子微微嘤咛,萧洛隽凑近一听,疑似将他认作了谁,声音压抑而痛苦,又有无助。 「……娘,把阿止带走吧。阿止,很累……」她微微翻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竟睡了过去。 「阿止。」萧洛隽低低地揣摩着这两个字,神色难辨。 第10页 萧洛隽看着这个褪去凤服,在他怀抱里汲着暖的女子,方突然忆起她时年十六。即便看似心机深沉,又高坐凤座,统率六宫,甚至可以邀到避世许久的庄太妃,却终究,还是个小孩。 心微微一软,他将怀中的她抱紧,将外袍褪下,裹在她的身上。夜晚风凉,随侍的内监总管连海见皇帝身上只余薄衣,不由担忧道:「皇上,这……」 「打灯吧。」 「是。」连海应道,习惯了皇帝的脾性,便也缄默不语。 行至繁华处,宫灯一路逶迤至凤兮宫门前。皇帝一行轻衣简装,倒无多大的阵仗,但出现在凤兮宫前的时候,宫女们无不惊骇。而皇后近身服侍的宫女,更一股冷汗自嵴后渗出:她们并不晓得皇后出去过! 萧洛隽看了连海一眼。连海在宫中混了很多年了,自是极会察言观色,转身对管事郑玫使了一个眼色,拉长尾音,道:「今日的事——」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绝对不能声张。 连海满意地点头。 萧洛隽将聆音放在榻上,转身欲走的时候,却被聆音给勾住脖子。聆音的眼睛微眯,全身都粘在萧洛隽的身上,又深深埋首在萧洛隽的怀中。桂花酒的香味清清淡淡,缭乱鼻尖不散。 「不要走。」怀里的人已经如困兽一般呜咽低泣着,似有无限的眷恋。萧洛隽试图挣脱,却奈何她又嘟囔了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娘……」 萧洛隽嘆了一声,对侍立一旁的连海道:「今夜便歇在这儿吧。」 「是。」 「昭仪那边……」 「奴才知晓了。」 「退下吧。」 「喏。」 聆音似乎在呢喃着什么,萧洛隽靠近一听,不禁一笑。那笑,有些恍惚。心肠再如何坚硬的人,总会有柔软的一角。 他的明黄衣锦被水渍浸开浅浅的一层,犹未觉,怀中的女子渐渐睡沉了,却也始终不曾放开他。他和衣躺在聆音旁边,怀中搂着她,幽淡的月光打在她无瑕的脸上,不见了明澈逼人的眸,只余细密的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反而显出安恬不知世事的娇柔。那些岁月,离着他又有多么遥远了。 他微微恍然。 十二岁时,父皇驾崩,他初登帝位就要面对父皇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皇叔欺他年幼,且手中执掌大半兵权,处处辖制着他。他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培植自己的势力。直到十五岁那年,一举攻至摄政王府,雷霆之间将摄政王的兵权转移,令其亲信叛逃……那样的为难和艰辛,怕只有自己才懂。曾经满腔的热血的情怀,对上数不清的权谋掣肘,又化为了寸步难行。那天下苍生,那兴復萧室,皇权路上的重重责任皆是压在他的身上,他势单力薄,孤军而战,孤独的王座上,又有几人会体会到他的无奈? 适才聆音闹动静颇大,又因喝了许多酒,曦殿内的气温较高,此刻早出了一身的汗,萧洛隽甚至可以感受到怀里身子的热度。他将她身上罩着的外袍扔至一边,却见原本飘然的白衣,紧密地贴合在身上,衣裳凌乱,香肩微露,一片欺霜赛雪的莹白。衣襟内还稍显青涩的曲线显露,半隐半现的竟显得诱惑非常……他从未觉得,虞聆音竟有这般好的身段皮囊,偏偏这时,她依旧是半偎在萧洛隽的身上。 萧洛隽虽在女色方面极为克制,然而并不自诩为正人君子,况且这后宫三千本就他所有,眼前之人又是他正妻,这种的情景之下,多多少少带了几分引诱。一念情起,情随心动,他心神一盪,低头吻在聆音的眼上,那双眼——他曾经脑海里对于她的印象,就只有那双眼。 他慢慢往下,唇齿交缠。聆音有意无意地动动舌头,似在回应。 桂花酒的香气越发浓郁醉人,飘荡在凤兮宫的寝殿中。 她的嘴角,泛开笑意,像是仍然清醒。 将醉将醒,似梦非梦。 第3章 破绽初露 第二日,聆音昏昏沉沉地醒来,一切恍惚如同梦中,梦里她干了什么放肆之举,她已经忘了……长孙舞走了进来,手上端的是醒酒汤。 「昨晚是皇上送娘娘回来的……」 聆音淡淡一瞥长孙舞,口气淡淡,仿佛她昨晚不曾失态过一般镇定:「有谁看到了?」 「看到的都说没看到了。」 聆音「嗯」了一声,她说:「今日本宫身子不爽利,那些来请安的妃嫔,都帮我推了吧。」她说完话,便径直地往浴池走去,也不理会那些醒酒汤参汤,温热的汤水覆盖在全身。那些宫人们也逶迤退下。聆音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潜入了水中,再浮出水面的时候,头脑已经恢復了清明。 她静静地发了下呆,才开口:「淮姨,你来了呢。」 淮姨走了出来,此刻她的脸上并没有经过易容,已逾四十的人的脸上没有浅纹,仍是韶华正茂的容貌,只是双眼中的光芒寂静,仿若垂暮之人。 聆音怒瞪了一眼淮姨,道:「昨晚你去哪了?」 聆音偷偷潜出凤兮宫,去了僻静的林木间。她的酒量不深,自是猜到会醉倒。然而母亲的忌日,她是必然要借酒浇愁,那徐徐的桂花酒味道,是母亲的最爱。 她已经不能出宫去看望母亲了,若是连此例都被剥夺,她实在做不到。况且,既然淮姨是在宫中,她料想淮姨必定是跟在她后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第11页 淮姨并没有因为这一怒瞪而收住她的笑,反而笑得更加欢畅了:「我那天不是一直跟在你后面,奈何皇帝没走开,我怎么可能出现。谁叫你又爱闹出那么大动静,又吹叶子又唱歌的,最后竟还从那树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被皇帝接到还不要紧,你还拼命嚷着叫他不要走……他好心将你送到寝宫中,你还一直拖着人家一夜……」 有巨大无比的水花扑向淮姨。淮姨一个闪身,躲开了那水花:「似乎,某人还很主动地吻住了某人……」 聆音大脑完全失常,朦胧中似乎那些情景似乎又在脑海里面浮现一边。她不由得面红耳热。印象中,她和萧虽有肌肤之亲,却鲜少是唇齿交缠,而且,她歷来是含蓄的一个…… 聆音不顾一切地再次潜入水中,水面氤氲,有水雾渐渐地飘升上去。 许久,淮姨道:「现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聆音已经恢復了正常,她语气淡淡,面无表情地说:「当做没发生过。」 「啧啧,可是他一路上把你抱回寝宫的诶……」 聆音冷静地说:「既然他叫宫人们对此事封口,就代表他也准备当做没发生过,我又何必牢记于心,不是吗?」 「阿止,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放心了。」淮姨沉静道,「皇帝年少有为,又相貌英伟,也不知有多少女的就这么一头扎了进去。然而帝王的爱本就反覆无常,我同你母亲早年因为误信男人,错付终身,才陷入了无底深渊,无法自拔。我不能冀望你彻底隔绝情爱,一辈子心如止水。你和皇帝如何都可以,琴瑟和谐,宠冠后宫,山盟海誓承诺皆在也罢,但求你无论何时都拥有一份清明之心,以免重蹈覆辙。」 聆音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浮现出了伴着桂花香的那一场意乱情迷……她努力摒弃杂念,面色凝了凝,低声道:「我知道的。」 话音刚落不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淮姨眼神一凝,便闪身飞快地躲起来。 聆音目光一转,已经飞身跃起,顺手拉扯过了衣服,层层叠叠地披在身上。 来人居然是萧洛隽! 聆音不无讶异,脑子里面思绪已经转过了千般,面上仍然是一副端庄的样子。她微微福了福身子,说:「不知皇上到来,臣妾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萧洛隽不语,只是一直看着聆音。聆音被他这探究的眼神看得一时心底有几分发毛与不安。 他的旁边并没有侍从,贴身内监连海也不在。宫人们也没有通报他的到来,想必是被他知会过了。 萧洛隽懒懒道:「听说醒酒汤没喝?皇后感觉可好了点儿。」 「谢皇上关心,臣妾现在已经无恙了。」聆音的声音四平八稳。 「嗯。平身吧。」 「谢皇上。」 萧洛隽再次没有言语,只是脸上挂着几分不显的笑意。 他说:「皇后此时的样子,可是罕见的随意啊。」 身为皇后,人前必须端庄,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她一直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然而百密一疏,却还是让萧洛隽撞到了她现在这副样子。 她此刻头髮散开,湿湿地披在两肩,双足赤裸地踏在白玉的雕砖之上,的确随意过头。只是,这能怪得了她吗?还不是萧洛隽突然进来,她此刻能从浴池里出来已经算是速度飞快了!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义正词严地说道:「皇上说得对,臣妾会改正的。倒是皇上,这还是早朝的时辰,又怎地来了凤兮宫。」 「早朝已经过了,朕只是来瞧瞧。」 「那皇上来过了,臣妾也无恙,是否可以请皇上暂时移驾,容臣妾收拾一下身上这身衣裳。」聆音不自觉地下逐客令,语气也不由生硬。 「那便这样吧。」萧洛隽自是听出了她的意思,倒也转身,然而目光犀利地往宫殿的周围转了一圈,停留在某个点上。那边纱幔依依,微微飘荡而起,聆音一颗心不由得被提了起来。 那个地方,是淮姨所在。他意态闲闲地举步,似要往那个方向前进。聆音在紧张的时候大脑愈发冷静,飞快地转动着。淮姨若是此时被他发现,定然会引起一番纷扰。叫住他?不过又有什么理由?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滑倒?似乎地面湿湿的,且摔起来颇为狼狈。她心中默默祈祷,便往了浴池靠近了两步,打算绕过浴池旁边的屏障。 她微微不留神,以至于可以让自己很自然地滑倒。 只听得「噗通」一声,电光石火间,聆音再次跌入了浴池之中……她就不信了,这个时候,萧洛隽会再去顾及那纱幔之后的人。 果然,萧洛隽立马奔了过来。 聆音很满意地透过浅浅的水影,看到淮姨的影子迅疾地闪过,最后消失在了纱幔之后。幸好淮姨的身手没有退步,否则怕是要露馅了。 而下一秒,剩下的便是尴尬了。她身上只着寸缕,简直是春色难掩。 萧洛隽此刻就立在岸上,聆音觉得他的眼神都暗沉了几分。 聆音再次迅疾地沉入水中,藉助水雾的模煳迷濛视线。此刻,浴池里面虽然光影有几分模煳,然而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聆音并不确定岸上看过来的时候,是否一目了然。 待此事结束以后,必定要找淮姨算帐。为了她,以至于她虞聆音,都有了勾引萧洛隽的嫌疑…… 第12页 「皇后这是在害羞?」萧洛隽低笑。 聆音在下面装缩头乌龟,不准备浮上去了,好在她的凫水能力尤佳,尚可以应付这些。 「皇后不上来,朕……便下去了……嗯?」萧洛隽声音宁淡,在水下咕咕声的充盈下,竟显得遥远而魅惑。 聆音将衣服掖好,终是浮上了水面。萧洛隽面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温泉水凉了,皇后注意身子。」萧洛隽在岸上凉凉地说道。走出门的同时,他淡淡笑道,「真想知道,会让皇后不得不落水以掩饰的人,究竟是谁?」 他又说:「至于皇后昨晚是如何上的树。朕亦不想追究了。」 他果然知道,但这是打算姑息?或是警告,想要让她露出更多的马脚?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人缓缓地上了岸,心里却敲起了警铃。 大诺清晏十一年十二月冬,岳太后还朝。 晋宁宫。冷淡了四月的宫殿今日復归了喧闹。太后岳氏坐在上头,只见她穿着暗紫色的衣裳,面带着淡笑,一副慈善亲和的样子。 她也曾年轻貌美过,只不过现在已显了老态,笑起来眉角有浅浅的纹路。在漫长的宫斗、朝廷纷争中她取得了胜利,扶持皇帝登基,但如今拥有再尊贵的身份,也只能被寂然的深宫困住。 聆音看着那些青琐丹墀,目光邈远。她想,自己将来定然不能够如此。深宫,断然不能困住她一辈子。 「皇后?」岳太后发话。 「臣妾在。」聆音恭顺地低眉敛衽走出一步,应着。 「抬头吧。在哀家这儿,便不必多礼了,都是一家人。」 聆音抬首一瞬间,望见太后的目光中有抹凌厉的微芒闪过,只一瞬间,又是一副慈爱的模样。她不解,但也佩服于太后掩饰之深,令她自嘆弗如。太后说:「真是讨喜的模样。」 聆音今日面见太后,衣装上以朴素为主,其余的妃嫔基本上也都是素色衣裙。唯独邵贵妃,不知道是说她恃宠而骄还是年幼无知,一身妖冶的大红色的纹海棠的裙褥,在众人中独秀。太后的脸上果然有了一分不悦,道:「贵妃今日的衣裳可是鲜艷啊。」 邵贵妃骄矜不变,但默默地低头说:「臣妾最爱红色,而且臣妾以为,总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太后。」 太后脸色稍霁。 是夜,皇帝开宴于南熏殿,庆太后寿辰,皇室宗亲赴宴相贺。聆音身穿一件月白色金线织绣富贵牡丹图样的长裙,头上以鎏金凤钗固发,袖口上是细密针织的凤纹,隐隐看上去如月下仙人的飘逸,却不乏皇室的富贵雍容。 皇帝附近不远处的位置暂空,是留给皇上异母的兄弟景王萧览瑜的,堂下则是诸位公主和亲王。 酒过三巡,太后发话道:「今天由哀家做主,那些歌舞便不要上了。听说皇后最近在宫里倒是让妃嫔们修学才艺,不知如何了?」 「臣妾不敢居功,只尚有进益罢了。」 于是应太后所邀,众妃献上才艺祝寿。 邵贵妃清唱了一首歌,意在庆寿又应景,歌词甚美,声音清亮不失曼柔。辛敏儿谦称自己不行,最后在众妃劝和下和江怀薇两人一个舞蹈,一人弹琴。继江怀薇之后,辛敏儿近来虽偶尔去瀛心宫,也常来凤兮宫坐坐,看似毫无瓜葛,实则两处讨好,自然和江怀薇也是相谈甚欢。江怀薇的琴瑟也有进益,越发纯熟。辛敏儿的舞姿曼妙,水袖飘转间,风情无限。 「皇帝,初次见面,她们倒是给了哀家很大的惊喜。」 萧洛隽只是淡笑地看着她们。 「是啊,桃红柳绿,可不是个个如珠似宝?」下面有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乐呵呵地说,风雅无比。 「新城尽爱取笑。」 聆音听闻「新城」此二字,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了下新城长公主。那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淡妆雍容,举止却浮躁。笑容明媚,却难掩长期压抑的不自信…… 聆音心里不由划过一阵冷意,目光虽是柔和,却隐约包含了锐利。她目光又转到新城长公主,皇帝的亲姑姑身上,冷然却又温婉地说:「这位可是姑姑,真是风华无双呢。」 「哎哟,这话说得,我都已经年华老矣了。」新城长公主道,「可是长极公主的侄女?谁不知道当年长极公主可是艷极一时,五陵少年竞相争逐啊……」新城长公主热情款款地说,余光飘落在旁边淡淡然的男子。 聆音母亲长极郡主,先帝认其为义妹,封为长极公主。更何况,这赞美之话,又哪里像是形容大家闺秀的,分明是把母亲往那画舫两岸的女子相比,让聆音如何欢喜。 这便是当年让父亲抛弃母亲的女子?这便是母亲所败给的女子?是败给了那差了母亲千里的气质容貌,还是败给了皇家的煊赫?! 她为母亲所不值。 新城长公主,除了皇室嫡亲血系以外,哪点儿及得上母亲? 只不过她毕竟是新后,在此等场合之下,只能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只能当做自己没有多想,道:「长极公主正是本宫的姑姑。」 太后在一旁道:「听说皇后小时候是长极公主抚养长大的呢。瞧瞧,这眉眼儿啊,也有点儿儿长极的神韵。」 旁边的王美人插了一嘴道:「长极公主当年可是琴画双绝,皇后此来必然也是琴画皆精……」王美人也是名门闺秀,向来说话大胆。 第13页 「是吗?」太后道。 「母后,别为难臣妾了。臣妾少时顽劣,这些可没学成几样,更别说是精通了,说出来倒是出丑了。」聆音语气轻快地推辞着,却有几分欲扬先抑的味道。 皇后平日里,皆不见其舞琴弄墨,所以此刻不时有人附和。江怀薇的表情既是期盼也是着急。好半天,萧洛隽才好以整暇地说:「哦,皇后素来过谦,便奏一曲吧。」 聆音见推辞不过,便说要在场临摹一幅画送与太后,至于奏唱,实在是不成。 「嗯,也好。叶相也是其中的行家,一会儿也不妨让其指点一二。」 叶相!聆音暗嘆,叶风身为新城长公主驸马,皇家宴会自是能来的。她的目光顺着众人移向了叶丞相。那个穿着白衫的儒雅面带微笑,那个官位亨通位极人臣的中年人……便是她父亲?那个母亲拼尽生命,决绝以待的父亲? 宫人们已经把案几笔墨抬了出来,只见聆音眉峰轻蹙,将长长的宣纸摊在桌面上,提袖,用笔染了几许墨色,遐思片刻,便在宣纸上勾勒了几笔山川的轮廓,似有日月光辉倾城而照来,树木幽幽,山岳卧浮成人形,似仙风道骨,有凤凰栖息其上,鲜艷夺人。 又有题跋:天高垂日月,地厚载山河。 笔墨秀气,神韵独绝,字体娟秀,非楷非隶。 那凤凰,栩栩如生,栖息于山岳之上,暗合了太后之岳姓,母仪天下。其余山川鸟兽虽因时间有限,浅浅几笔,却也是神韵宛然。 聆音将画赠予太后时,满座皆惊,一阵喧譁。连萧洛隽也是挑眉,饶有兴味。 聆音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叶风。只见画卷立起的一剎那,他身体微微一震,神情却是淡然,他的声音温醇,似无波澜:「皇后年纪轻轻,能有如此卓绝画技,着实令臣佩服。」 「多谢叶相夸奖。」聆音极具挑衅地看了一眼叶相,不过那眼神,也只有叶相才能看到。那「天高垂日月,地厚载山河」十字,是用母亲独创的字体所写。她虽只得了母亲几分神韵,却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更何况,那些山岳中隐藏了一些文字与暗记,唯有叶相可以看得懂,「闻君有两意,故此来相绝!」 那是母亲在她房间里头僻静处挂的一幅画,她儿时闹了半天,才知道这些奇怪的符号是什么。如今她又将文字略隐,不显得突兀。 她不信,叶相会对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那丞相和公主之间被世人皆传的伉俪情深,难道真是坚贞无垢的吗?既然可以对母亲那般才情温婉又风华绝代的人抛弃,又何谈会对妻子多么体贴真情? 大殿里的空气微微有点儿儿让人窒闷,聆音找了个藉口便离了席,走出大殿去逛逛。虽说此举有些不明智,然而若是任她再滞留在大殿里,难保不会失态。 外头的风很凉,已经是冬日了,虽然大殿底下都烧着地龙,又有手炉可以暖身。但聆音畏冷,即便曾修学过御寒的内功心法,也是无济于事。而如今,唯有寒冷可以冲散她心中的悲伤与怨愤。 她跨出大殿,宫里的花都培养得极好,严冬里也依旧盛开如春。然而此刻她心中灰败,诸般景色一眼看去,都是花事荼靡的萧索。 聆音屏退了宫人,一人在泉水边独立。 突闻一阵笑声,微微舒坦,然后聆音听到了一声慵懒而轻佻的声音。 「姑娘真是个大美人,不知在此处等着何人?」是个男子,眼睛微微迷濛,空气中隐隐有阵酒味。 聆音此刻虽然衣服上绣有凤凰,因是家宴,却非正式的皇后服饰,故而此男子未曾认得。聆音的目光极冷地看过去,瑟瑟中有冰凌。 男子又笑:「皇兄宫中的美人,可是越来越有脾性了。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改天本王向皇兄讨你去……」 「请王爷自重!」 皇帝身为长兄,现今还有两个弟弟,其人自称本王,又称萧洛隽为皇兄……景王平常素有花名在外,虽是一个俊秀男子,却常常游戏于扬州竹西佳处。肃王萧如琢如今并未在京城,那么此次来的必定是景王了。 然而,王爷这声模稜两可的称唿,却是恰当的。 景王微微笑:「莫非你不信?皇兄除了某女以外,其余的皆都捨得的。本王见过那女子,你不是她。」 若非顾及此时身份,聆音早已一巴掌掴去。然而,她是皇后,必须要端庄,要稳重,要有母仪天下的气质。 聆音不想搭理此人,也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又抑扬顿挫地说了一遍:「王爷,自重。」言语间不怒自威,翩翩然闪开,竟已无迹可寻了。 聆音重新踏入大殿,不一会儿,景王也到场了。萧洛隽笑道:「你终于捨得来了?在府里头倚红揽翠的日子可是舒坦?」 景王服饰随意,也没有穿着亲王的常服,青色的袍裾一扬,疏狂地笑道:「谁不知道皇兄现如今纳了后妃,个个皆是美妙女子。我那些女人,对比起来都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这老三,最是让哀家忧心了,都快二十的人了,还成天在花堆里面混,没一点儿亲王的样子。瞧瞧,你四弟比你还小几岁,已与李家丫头定亲了。」太后念叨着。虽然景王不是她的嫡子,然而从小养在身边,倒也亲厚。不多时,景王注意到了聆音,丝毫不曾在意适才之事,脸色如常,作揖道:「拜见皇嫂。」 第14页 聆音也忘记刚刚的不愉快,如常回礼,姿态端庄娴雅。她出去的那段时间,叶丞相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而叶夫人新城长公主自然是陪同夫君离去。 没了这两人,聆音浑身轻松,调整好了情绪后,更是言笑晏晏,应对得当。 那天晚上萧洛隽歇在了凤兮宫。他调侃道:「皇后今天虽然没饮酒,可有几分失态。」 「是吗?」聆音将发上的鎏金凤钗拔起,青丝铺散开,落在月白色的衣裳上,青丝缭绕着绝艷牡丹,在浑浊的灯光下,有种绝代的魅惑。她的目光柔和,眸中星辰点点,艷与清的结合,不免让人心生摇曳。 她侧身躺下,萧洛隽穿着白色内衣,隐隐露出壮实的肌骨。他抱过她,声音轻轻地拂过她的耳际,似呓语一般:「皇后心中尚有恨意吧?」 她知晓有些陈年旧怨瞒不过他的眼,说:「是。臣妾为姑姑当年不值。」 「太显露明显了些。」萧淡淡地说。他喜欢极了聆音此时颇有几分怨愤,不甘的语气,像小孩子闹腾一般可爱。萧洛隽此刻并没有休息的意思,说:「先帝当年说丞相不错,朕瞅着也不错。」 叶风在先帝时,宦海沉浮,虽官至尚书、太子太傅,也曾被贬为翰林院编修。到了清晏年间,除去奸王,才受重用,近年来已经位极人臣,拜为丞相。 「不错便不错吧。」 「皇后还怨愤着呢……」萧洛隽淡淡地笑起。 月色透过茜纱窗淡淡地笼罩而下,落在萧洛隽如玉雕的面庞上。他笑起来的样子,竟有几分蛊惑。 外面的竹枝细细,风吟森森,萧洛隽说:「皇后今日的画,让人大长见识了。朕不免好奇,长极公主究竟是何许人,竟真如传闻一般精彩绝艷吗?」 「外人传言,就当是吧。」 「坊间传言,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皇后自幼在长极公主旁长大,应最清楚才是。」 聆音细细冥思:「真真假假,雾中观花,姑姑并不多谈往事。然而,姑姑是臣妾平日里最仰慕的人。」 「皇后与长极公主自然是亲厚。」萧洛隽的眼里有碎光清雾,让人看不分明。 景王入宫向太后请安时,见太后又想做媒,破罐子破摔,拒绝道:「母后您就别催了。我现在是没意中人,但如果我娶了正妃后,又遇到了怎么办?更何况……嗯,儿臣的名声你也知道,拈花惹草什么的,大臣们的女儿都避我还来不及呢……此刻边疆未定,不妨让儿子去外面歷练几年,赢个名声再回来。」 太后笑骂道:「谁不知道此刻边疆平定,皆是些蟊贼之流,何必要你这亲王前去?」 一旁的萧洛隽却是淡笑道:「让他去吧。去泰王底下歷练几年,收收性子也好。」要是能分得泰王手中兵权,倒是一举两得。 第4章 暗下阴招 不日里,与王美人同院的宋才人传出有了两月的身孕。萧洛隽听到的时候,面上并没有喜意,但还是晋封了她的位分,如今该改口叫宋美人了。 聆音也明白萧洛隽不喜在何处,为了大局考虑,萧洛隽更希望长子是由中宫所出。 那天去看了宋美人之后,淮姨在一旁说道:「第一个,怕是不易。」 聆音只是笑笑:「不易便不易吧,倒也不知道谁有胆量。」 淮姨狐疑不停地打量着聆音,攥过她的手一摸,冥思片刻,才诧异道:「我说你,虽说数月来皇上算是雨露均沾,但凤兮宫也没少去,怎么就没有动静了?」 聆音臊得没话可说,急忙抽回手,道:「要你管。」又说,「对了,如今看护宋美人的太医是谁?可是稳妥的人?」 「对于宋美人来说,应当是稳妥的。似乎那卫太医,还与宋美人有几分渊源。皇嗣这事,自然谁都怕,能不找信得过的人?」 落日余光细碎,浮动在幽幽凤兮宫中。天气还是冷,聆音一身流纹长裳稍稍掖了掖,她左手提着笔终于放下。淮姨道:「你胡搅弄着什么?」她一把抢过那宣纸,却见那纸上的字虽秀骨独存,歪七扭八,写的竟是各个妃嫔优劣态势。 淮姨扫了几眼,一边念着一边评价,道:「段昭仪宫中旧人,人脉宽广。优势是讨太后欢心,又有皇帝宠爱,是否要结交,尚待考证。说来段昭仪有可能是皇帝的心头肉,不过迂迴走太后路线也不错,被太后封赏晋封的话,风头也没那么盛。邵贵妃,优劣均因出身过高,倨傲不易得人心,有时候傲骨是双刃剑,皇帝或许会喜欢这样性格的,不过暗地里估计也挺遭恨的。邵贵妃看上去倒是心机藏得不深,现今是最大的敌人,以后就未必是了,我也贊同不与她为敌。」 聆音让她评点后,便说:「这些都拿去烧了吧,我只是练字。你一个花匠,对后宫局势倒有独到见解。」 「我是花匠吗?」淮姨眨眨眼,「我如今倒也是顶着凤兮宫名头,四处混迹。」 淮姨走后,聆音又新取了一张纸,闲极无聊地在纸上随性而画。偶尔用左手写字,虽然歪歪扭扭,却别具一种诗画的气息。她灵机一动,在纸上写下:「昨日小睡,昼起雨密,乃赏浮云,幻化万端,倏然远逝,晴空万里。曾忆当年,少时轻狂,幽游江南,皆若一梦。」 放下笔,不料没压紧纸,纸顺风飘起,落到窗外。聆音懒得捡,心想左手字也无人认得,待宫人们扫了便是。她懒懒地往后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而思。却听得有极细微的脚步声踏来,她却懒得睁眼,懒得起身,暗想近来几个月的养尊处优,倒是衍生了惫懒之心,不似在浅沫山时,都是自己动手,何劳宫人。 第15页 聆音睁眼,却突然吓了一跳。见到萧洛隽倒是没什么,不料却发现那张随性涂鸦的纸稳稳噹噹地落在萧洛隽的手上。 「曾忆当年,少时轻狂?」萧洛隽不由失笑,说,「皇后才几岁啊,便已经感慨少时岁月了?」 聆音从美人踏上起身,请了一个安。萧洛隽道:「无需多礼了。」 聆音道:「皇上怎的不去韶华宫看看宋美人,来到臣妾这儿了?」 「韶华宫已去过了。顺路来看看皇后。」 「那,瑶光宫可曾去过了?」 「皇后这么急着赶朕走?」萧洛隽的笑意促狭,「倒是急于成为一代贤后了。」未待聆音说些什么,萧洛隽道,「朕在北德殿有一小宴,皇后陪朕去吧。」 既是设宴,聆音预备去换身衣服,却被萧洛隽止,道:「这般已经很好了。」 聆音此时穿着米黄色流纹长裳,极素淡的疏疏几株广玉兰花,头髮只用淡蓝色珐瑯银步摇分插两边。北德殿是帝王私宴大臣的地方,这般相邀,聆音心底隐隐有几分猜想。又记起她临走前崇安侯说过「若没有帝王绝对的宠爱,不要去涉及朝政」有些抗拒。 萧洛隽见聆音迟疑,微皱了眉:「怎么了,刚刚不还要做一代贤后吗,现在便不陪朕去了?」 聆音猜不透萧洛隽此意到底为何,是有意试探,还是真心让她干政?原想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最终君命难违。萧洛隽说:「从皇后写的那些诗看,可见皇后此时悠闲无事。」 北德殿离宫门较近,位于御书房附近,此时已有大臣在那儿等候。见帝后前来,皆来行礼。不少人见到聆音有些诧异。聆音亦不可避免地见到了叶丞相。时过境迁,聆音的心情已经平静,俨然如同一个干练的皇后,情绪并未外露,端庄得体。 此次在北德殿的大臣除了丞相叶风之外,还有内阁学士张书修,兵部尚书辛子路等人。因是大诺歷来有皇后陪同协理政事的惯例,故而大臣们也没有异议,便开始单刀直入地言谈朝政之事。如今日子太平,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还是咋的,大臣们所言谈的都是些小事。直到最后,张书修道:「漠北可汗新崩,其长子努其哈承袭可汗之位。努其哈素有野心,不可不防。」 萧洛隽「嗯」了一声,道:「努其哈野心大于其父,手段又残忍狠毒,从政专断,不得左右贤王之心。不出几年,与左右贤王的矛盾就会激发,到时漠北必有内乱。朕已叫景王前去漠北,必要时候,可伺机而动!」萧洛隽又道,「传朕旨意,漠北若有异动,叫景王放开手,好好歷练。此话须在泰王面前传达,让他好好帮着景王。」 聆音此刻便明白过来,萧洛隽允了景王守边疆,不仅仅是为了分泰王的权力,更是要让景王在必要时刻,行非常之举。聆音想起那个轻佻少年,不知在漠北的风刀霜剑中,他会长成一棵弱不禁风的花,还是坚忍不拔的树? 群臣散去后,萧洛隽又留下几个大臣商议。聆音见时辰已晚,就准备独自回宫,正好瞧见叶丞相。只见他眉目有犹豫忐忑之色,许久,才说出口道:「皇后,您姑姑如今还好吗?」 聆音几乎失声大笑,但她还是极力忍住,神容间有哀戚,道:「承蒙丞相垂问,姑姑已在三年前辞世了。」 叶丞相身体一颤,面有僵色,长「哦」了一声,便说:「应当是……安然而去的吧。」 「姑姑去时很平和。」聆音点到即止。母亲的葬礼虽然简陋,甚至是未通知崇安侯府,只是在浅沫山觅得一处佳地,便将她安葬。虽然是秘而不宣,然若是有心去打听,怎会不知?聆音不由心底透凉。叶丞相告退后,萧洛隽也走了出来。他从内侍的手中取过披风,披在聆音的身上,道:「夜晚风寒,皇后应当保重。」 聆音觉得萧洛隽有点儿故意让她和叶丞相单独见面之意。 日子约莫过了一个月后,果然如淮姨所料,宋美人在某日午后腹痛不止,流血不已。待到太医来时,已回天乏术了。 那天聆音来到韶华殿,听得有妇人哭哭啼啼,肆意谩骂,不由蹙眉,询问道:「谁人在喧譁。」 郑玫面有豫色:「是宋美人。」 聆音进了韶华殿,见得宋美人如痴狂妇人,头髮皆散,啼哭不止:「你们还我的孩儿……都是你们,你们害我就好,何苦还要害我的孩儿……定是你,王芷萦。不,肯定是邵贵妃……你们见不得我有孩儿……」 后面谩骂诋毁的声音越来越盛,郑玫道:「宋美人说是吃了王美人送来的东西,里面含有脏东西。」 「太医验过了吗?」 「说是藏了至阴之物,确实是王美人送来的,然而王美人死不承认。但她旁边的宫女也说是王美人指使的。」郑玫恭谦地说道。 聆音的眼里有厉芒陡起,心中冷笑道:如今这么快便行此愚蠢之举了吗? 聆音冷冷地看着宋美人,宋美人被那眼色一骇,竟是止住了哭。只见聆音缓缓地开口,道:「本宫会为你做主,宋美人你不要再这般取闹,休说你无证据证明是邵贵妃指使的,光肆意辱骂诽谤位分高的嫔妃,便为不敬。身为宫妃,德行有失。本宫念你刚失子之痛,暂不追究,以后莫要再让本宫听到这般言语。本宫亦提醒你,事情要依分寸而行。」 出了韶华殿,回到凤兮宫,已有人将王美人押来。在途中,聆音陡然想起,每逢侍寝之后,除了凤兮宫和瑶光宫外,其余各宫都会赐药,那宋美人又怎会有孕在身?聆音暗暗存疑,宋美人不是善类,阳奉阴违倒是真。 第16页 王美人冷冷地咬唇。 聆音道:「你有何话说吗?」 王美人说:「只怪我识人不清,家贼作乱,我如今无话可说。」 「不辩一下吗?」聆音眼里光芒微收,浅笑道,「很好。」又命人将王美人的宫女彩巧押上。王美人怒瞪了那宫女一眼,碍于皇后在场,并没有说话。 彩巧身子微微一颤,扑了过来,说:「娘娘,都是王美人指使奴婢做的,请娘娘开恩吶……」 聆音不动声色地闪身避开彩巧要抓住裙摆的手,冷声道:「是吗?」 王美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说:「我何曾指派过你,你休得血口喷人。」又厉声道,「贱人,到底是谁指派你来的?我和宋美人不和,我送去的吃食,她怎么会动?定是你们合谋的!」 彩巧的身子不停地打战,眼神飘忽不定,惧怕不已。 聆音见如此,今天也审不下去了,便令人将她们带下。将旁人屏退,隐在暗处的淮姨便走了出来。 「你觉得如何?」聆音问道,「王、宋美人歷来不合已经是众所皆知,王美人断犯不着在这风口上行此举动。大家皆入宫不久,被他宫安下了钉子,来个一石二鸟也是常事。我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断不能失了公允。」 「我亦认同。」淮姨道,「这两天晚上我潜至韶华宫,趁宋美人夜晚睡下时,倒是替其把过脉。脉象有些怪异,虽类似于食物滑胎,实却不是。在她沐浴时,我虽曾远观看了下,能见到她腹部有用针刺穴位的痕迹……」 聆音道:「宋美人若是为了陷害王美人而牺牲子嗣,那就太可怕了。虽然萧洛隽对宋美人有子后表现冷淡,让她心中惴惴不安。但就算有了这个好机会,宋美人也犯不着用如此大的代价去拼啊。她虽有亲信太医,然而针灸之术,卫太医并不精于此术……莫非……」聆音眼中的光芒一闪,却没有说下去。 淮姨随即也会意过来:「若是皇上……那么这事,就不好追究下去,也只能委屈那几位了。」 聆音还有疑问:「可是,食物中含至阴之物也不假啊。」 聆音思来想去,还是要从彩巧那突破。正好长孙舞说有密线来信,说彩巧与王美人有嫌隙。她原本是王美人的贴身宫女,曾有一次王美人的翡翠钗子不见了,被说成是她拿的,险些送到慎刑司里面去。王美人那时不想闹大,又苦无证据,只是把她贬到外间去。 现在这么机缘巧合,那东西怎恰好是让彩巧送去的。聆音命长孙舞审问彩巧这件事情时。彩巧神情闪烁不定,最终翻了供,磕头不止,说只是想要陷害下王美人,也没想到宋美人会为此而失去孩子,并没有想要人命。 聆音问道:「那至阴之物是从哪儿来的?」 彩巧说:「奴婢前段时间奉命出过宫,便拿了翡翠钗子换的钱,买了那些东西……」事情已成定局,聆音不敢深测这件事情的幕后是否有萧洛隽,只将实情告诉了萧洛隽。他只是说:「皇后看着办吧。这后宫,总归是由你掌管。」 最终定案,彩巧居心不良,嫁祸王美人,谋害皇嗣,送入慎刑司,杖打四十。王美人教下不严,德行有失,降为最末等的彩女,以儆效尤。 颁布指令后,聆音似喃喃道:「既然宋美人也是食用了送去之物,这也算没有诬陷她们了吧……杖责四十,顺其天意了。王彩女……」聆音长长一嘆,沉静的目光中有点儿倦然。她问旁边的淮姨,道:「有必要这样吗?」 淮姨点头:「不得不如此。在这个后宫中,甚至是人世间,皆有准则。再查下去,对谁的脸面都不好看,就这样点到为止吧,皇后也不要在这方面崭露太多了。」 聆音默然。 风波稍平静不久,又有瑶光宫那边传来段昭仪有孕。聆音暗自嘱咐,要小心对待,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否则人心惶惶,于皇嗣不利。 春来,绿波千里。万花争艷,此时只是初春,莲花还未绽放,太液池入目仍是一片翠色。太液池旁的未央柳,微风吹拂之下,似极了美人妩媚的身姿蹁跹。 人烟甚少,聆音坐在太液池旁的软凳上,幽幽地凝视着太液池的波光荡漾,不自觉间已失神。待到回神的时候,长孙舞已拿了一件衣裳出来,说:「春寒,娘娘小心点儿。」 她入宫已有半年多,宫中除了宋美人滑胎一事外,其他倒是小事不断。段昭仪已被赐封号为「姝」,待到皇子诞下时再议列三妃。姝昭仪此时算是宫中除了三妃之一的怡妃外,唯一特别被赐予封号的妃嫔,荣宠无限,羡死诸人。 聆音近来有些倦乏,许是春困,便不大放在心上了。 聆音抬头的期间,却见到太液池旁分花拂柳间,闪现萧洛隽和另外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是不曾见过的。聆音暗暗存疑。 思虑间,萧洛隽已派人将聆音唤了过去。那男子,穿着儒士的青衫,神情超脱,萧萧然若松下风。 萧洛隽的笑容已带了几分和暖,笑着对聆音道:「这位是松隐谢述。」 男子已经作揖道:「拜见皇后娘娘。」 「谢公子好。」聆音亦是带笑回道。天下三公子,皆是经天纬地之奇才,松隐、梅独、竹逸。松隐乃三公子之首,气质超脱,才华天纵,歷来隐于山间,与世不争。却不想竟在这竟碰到了。看二人姿态,竟似深交的知己。 第17页 谢述给人温润如玉,又如古松傲立之姿。他看向萧洛隽,道:「宫内女眷微臣不便相见,便容微臣告退罢。」 「皇后不是外人。」萧洛隽阻止了他离去。 聆音便静静地待在一边。 萧洛隽道:「你已在边关相助多年,想必那边也能一手支撑局面了。这次朕让你回京,便留在朕的身边吧。朕知晓你不愿意沾染上朝廷的错杂,便不任你为官。但若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入宫来同朕陈情,皇宫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 谢述默然。 萧洛隽又对聆音说:「朕有意御驾巡视,皇后伴驾,谢述同去。」 「切不可……」聆音道。 萧洛隽微皱眉,说:「那些劝谏的话就不要讲了。朕意已决,让丞相暂理朝政,泰王召回京都协理。后宫便由太后主理,贵妃、怡妃协理。」 萧洛隽的眼里有光芒陡亮,谢述已经会意,道:「京城中空,小人乘虚,乱事之际!」二人相视一笑。 聆音心里一寒,莫非这是有意试探。 晚间的时候,聆音问萧洛隽道:「如今昭仪有孕,皇上也留她在京吗?」 萧洛隽冷淡地说道:「无事,有母后在,不会出太大乱子的。」 聆音「哦」了一声。 萧洛隽声音淡淡中带了几分柔和,说:「这次权且当做散心吧。在宫外,也不用拘束太多。朕此次是微服出行,太过张扬了,总归看不清虚实。」 那夜,萧洛隽与她对弈。他沉稳强势的落子之下,聆音起初还微占优势,倒后来竟是节节败退。局势在剎那间百转千回,再也挽转不回。 聆音的好胜之心被勾起,主动再邀一盘,拼尽全力,还是输了数子。看着聆音懊恼的样子,萧洛隽不可抑制心内一动,微妙得如同种子刚刚破土时的喜悦。 他莞尔笑道:「无妨,在朕这儿,你还不算输得太惨的一个。」 萧洛隽浅浅凝笑,如玉般的面庞让聆音不由得心跳漏掉一拍,缓缓的,像是有什么驻扎在了心底,眼睛深邃得让人迷陷。 她别开头,说:「不玩了。」语气中带着不自在的娇俏,竟似早春里新出的花蕾,娇艷夺人,眉眼也生动起来。萧洛隽命人撤了棋盘,道:「随你吧。」 随即,萧洛隽信步踏入庭中,有一暗影现于面前。萧洛隽沉声吩咐道:「命人通知丞相,这几月,泰王若有异动,立斩不赦。京城中各个王侯大臣府中加强监视,调查清楚谁与泰王暗中有接触,便宜行事,勿留后患。」 黑影应了一声,便消失得毫无影踪。 次日,皇帝颁旨,说明南巡之事。有大臣劝阻,然而都被驳回。 当晚,皇帝驾临瑶光宫,段晨岫出来迎驾。她体态略显几分臃肿,却无碍她的温婉美丽,身上一袭浅青色的春衫,如同画中的女子。见到她,萧洛隽一笑,话语一柔:「这几个月,照顾好自己,有事找母后。」 「皇上也小心。臣妾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段晨岫面带笑容,犹如春风拂面,她的声音中凝着水一般的柔情万里。 「嗯。朕知道。你一直都让人省心。」他应了一声,便安抚着让她睡下。段晨岫楚楚伊人,眼眸中凝有不舍,说:「皇上能否不走……」 「朕不走,朕陪在你身边。」 段晨岫的心中隐隐有不安,让她从来深藏坚毅的眸中也露出了几抹羞怯和惊慌,说:「皇上,臣妾是说皇上能否不离宫,或者臣妾跟皇上一起走,像皇后那样……」 萧洛隽皱眉,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应该注意休息。」又细心安抚道,「岫儿,你一向是相信朕的。」 段晨岫隐隐有些失落的心,此时稍微有了些暖意。是啊,相信他。他从来没有允过她承诺,她也从未提。他今日这话,是要让她相信他吗? 第5章 圣驾出巡 过了几日,銮驾先行。此番名为南巡,实际上却是两人轻车简从地前往边关的朔州。聆音身旁只带了长孙舞一位侍女,不过暗地里有淮姨跟着。萧洛隽身边的人也少,近侍连海公公、松隐谢述,还有一个叫傅如,听说他弓马娴熟,百步穿杨,是战死沙场的定远将军之子。此番萧洛隽带他前去,有意让他沿途保护安全和留在朔州。至于暗下的,想必暗卫之类的人也不少。 聆音自小待在浅沫山,母亲去后,虽出过浅沫山几次,但都行色匆匆,也没有到过这般远的地方。 朔州乃是边关,有异样的风土人情,让聆音大感新鲜。 她和萧洛隽待在同一辆车上,时不时地撩开帐子觊觎几眼。萧洛隽看了也不由得好笑,道:「随意吧,这不比在宫中。」 得了这句话,聆音方大胆地透过窗橼看外面的景色。 她听到萧洛隽悠悠说道:「以后在宫外,也不用皇上皇上的叫了,便叫大哥吧。上次见你醉时自称阿止,以后朕便叫你阿止吧。」 他此时又提起这个名字,变相地提醒她醉酒失态。她一时有些羞窘。只是阿止这个名字,实在是只有至为亲近如母亲淮姨之人方可叫唤,但圣意又不能违背。 萧洛隽见聆音这般犹疑不定的样子,玩兴倒是大起,说:「皇后无异议的话,便如此吧。」 朔州。景王府邸,没了京城的纸醉金迷,反而简朴厚重。 景王来朔州,便引得朔州女子热捧,侧目。泰王幼女邵姜白更是天天往景王府跑。 第18页 聆音还没有到景王府邸的时候便有所耳闻。景王萧览瑜对邵姜白整天来找他的行径烦不胜烦,于是便大展男性魅力,引得邵姜白旁边的侍女春心荡漾,希望邵姜白能够打退堂鼓。邵姜白看到萧览瑜在挑拨离间,就干脆不带任何侍女来了。 景王烦了,最后道:「邵姜白,你别做无用功了,我是不会喜欢上你的。」 换成一般女子听到这话,早就羞得满面臊红,打退堂鼓了。邵姜白却越挫越勇,眼里满是自信,道:「你总会喜欢上我的。反正,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景王无奈,抑制住把她撵出去的冲动,只能听之任之。 这次因为是微服出行,景王先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不过看到帝后驾临,除了起初有些讶异,后来便神色坦然,当做是故友到访。 邵姜白此时也在景王府中,她的身边并没有侍女跟随。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初见了艷丽容貌。她穿着一身遒劲女装,飒爽英姿,和她的姐姐邵尚萱俨然不同,唯有那股隐隐可见的傲狂、倔强之气相通。 邵姜白见一群人前来,倒是好奇:「他们是谁?」 「我兄弟。」 邵姜白不疑有它,毕竟在这朔州风霜军营中,多是互称兄弟。萧家男子的容貌都有异于常人的俊美,细细观看二人,也有三四分的相像。邵姜白心思单纯,性格直爽,并没有深想到会是皇帝。 「我说她……」邵姜白指了指聆音。更或者,她考虑的只有女子。 萧览瑜微眯了下眼:「我嫂子。」 邵姜白长嘘了一口气,不由得巴结道:「嫂子真漂亮。」 「我嫂子又不是你嫂子。」萧览瑜白了她一眼,对萧洛隽说道,「不知家中如何?大哥此番来朔州,家里的那些人,要劝疯了吧,真是难为他们了。也不知道大哥为何要来此处,朔州苦寒,连美人也比京中少了许多啊。不知京城我的那莺儿,燕儿的,可还有想我?」 萧洛隽笑道:「这朔州的风沙,还没磨掉你那些花花肠子?」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尽了昔日在京城声色犬马的风光旧事。 「没看到这位泰王郡主整天在这边吵得不行吗?真是越发让我想念京城里的那些解语花了。」萧览瑜长嘆一声,伪作一脸郁闷。 邵姜白说:「好好好,就我没有那些女子温婉贤德淑惠。」气得掉头就走。 她一走,萧览瑜便收敛了笑容,说:「大哥,朔州这边有我便行了,何必再冒这个险,何况还是留泰王在京。段嫂子如今还有身孕,她毕竟跟了你好些年。」 萧洛隽一笑,目光深邃:「我不走,狼子野心如何显示出来。三弟,日后暂且居于你府上,时日未到,勿要声张。那边此时可有动静?」 「想必暂时没有。冬天漠北粮食不足,汗王刚登位,军心不稳,也不敢妄动。前几日派去漠北的探子刚刚回来,右贤王到汗王幼弟睿其叶的府邸拜访。但出来时,都见到右贤王脸色不豫。汗王很快得知消息,赞嘆睿其叶很好。」 「还不够。」萧洛隽冷静地打断萧览瑜的话。 萧览瑜一脸诧异:「大哥?」 萧洛隽沉声说道:「其一,漠北为游牧民族,冬天粮草未足,便容易来抢夺粮食。其二,汗王新登位,却没有任何功绩,定然会想着通过远征来安定人心。其三,朔州这边主将未在,只有你这个花名在外的王爷,他们自然会觉得这是个乘虚而入的好时机。」 「那就是说,他们会有意宣战?」萧览瑜狐疑。 「朕正需要这把火!」萧洛隽微眯了眼,里头透出危险的亮光,有算计,疏狂与豪远。他说:「那样,泰王若有异心,边疆必会一乱再乱。」 萧洛隽又说:「睿其叶因其年幼,母亲身份又低贱,又谦称无德无能,汗位才没有落入其手,但断不能小觑他。他与右贤王的谈话,早就故意透露给努其哈,以表示他没有二心,与努其哈兄弟间无阋墙。阿览,这点,以后可以利用一二。」 门边突然有很大的动静,却是邵姜白想不通折返,推门而入,风风火火地说:「阿姐,我们勿要理萧览瑜,我们出去玩。」说着就进来拉着聆音走,并且怒瞪了萧览瑜一眼。 「无聊。」萧览瑜说了一句。 萧洛隽却笑起来,笑语浅浅,说:「泰王两女,倒是性情各异。」 聆音被邵姜白拉出去以后。邵姜白问:「姐姐姓什么?」 「我姓虞。」 「哦……虞姐姐。」邵姜白拉过聆音的手,笑容明媚如朝阳新生,说,「姐姐会骑马吗?」 「不会。」 「那我教你。」 邵姜白吹了一声响哨,便有一个婢女牵着两头骏马过来。景王府邸离草场并不远,不多时,便来到广袤无垠的草场。在车驾上观看外面,并没有此刻这般生动新鲜。远处有几团羊群,裊裊中有孤烟升起。邵姜白翻身上马,绕着马场策马跑了一圈,然后跑到聆音旁边,说:「如何?」 「邵小姐骑技让人歆羡。」 「不要这样文绉绉的,叫我阿白就可以了。对了,虞姐姐,忘记叫你换身骑装了。」 聆音在宫外并没有穿着那些长袂拖曳的服装,身上只是件天水色的宽衽衣服,倒不是很束缚。见到白马可爱,早已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去换身衣服,并且自信轻功瞭然,将裙裾稍稍提起,纵身一跃,便跃上了马背。 第19页 「没事。」 邵姜白鼓掌,坦荡随性得可爱:「阿马很温顺的。」她一步步地教着聆音,「对了,夹紧马腹,然后……对……」 聆音虽从未骑过马,但自身的平衡感不错,马儿也温顺,很快便驾轻就熟。 邵姜白直叫好,说从来没有见过谁如此之快就会习得马术的。 马上颠簸的感觉,时而有要摔下的趋势,聆音次次都化险为夷。很快,她策马如同风一般驰骋。这种感觉,很美好。风从耳边哗哗地刮过,迅疾得似乎要奔向天空的尽头。 香汗淋漓,聆音终于停下,明丽的脸上有青春勃勃的光芒,甚是魅惑绝代,眼眸中映衬着草原青青的颜色,一时春光无限。她准备跨马而下的时候,不料马儿不知道为什么受惊狂奔。聆音一时无措,但很快便让自己冷静。她死死地抱住缰绳,尽量使身体平稳下来,又一边对马儿低语着什么,一个旋身,又正坐在了马上。但还是不敢懈怠,等马平定下来的时候,她长吁了一口气,却没想到那匹马故意逗她似的,又准备急奔。 却不防在被马甩开的时候,跌入了某个怀抱,龙涎香淡淡的味道扑面而来,极是好闻。 聆音错愕,迎上一双湛清如苍穹的眼。他抱着她,抓着她的手腕。聆音想要伸手,毕竟那个地方也算是习武之人所忌讳的,然而在那双眼睛的直视下,她忘怀了动作,忘怀了言语,仿佛韶年就此停止一般。沧海桑田的变换,都与她无关。直到他说:「以后不准骑马。」 「为什么?」聆音不由脱口而出。 萧洛隽的神情有几分怪异,无言地将她放下,似在考虑措词。 聆音第一次见到萧洛隽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奇异。 她整了整散乱的髮鬓和衣裳,跟在萧洛隽的后面,偷偷地觑着他的神色。 「朕说不准就是不准,一会儿回去让大夫瞧瞧。」他淡淡地说。 聆音看着他的侧脸,竟带着淡淡的红,在他如玉的面庞上缀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泽。 「虞姐姐,刚刚真是吓死我了。阿马平时都很温顺,不知道刚刚为什么会受惊起来。虞姐姐你没事吧?」邵姜白跑了过来。 「没事。」 聆音回去的时候,被萧洛隽硬拽去了看大夫。大夫看完,说了让聆音倍感惊讶的话语:「恭喜夫人。」 聆音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恭喜为何意,明白了刚刚那抹脸红的由头。只是,奇怪的是萧洛隽并非第一次得知这样的消息,尽管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亲手探知的。聆音也明白了近日以来有些懈怠的缘由,奈何因为上次淮姨猝然抓她的手把脉,于是她便有了防御,以后并没有让淮姨细细查探。 大夫说:「夫人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刚刚虽有受惊,所幸对胎儿没有影响。」 「嗯。」 聆音的心里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怀揣着一样至宝,在一点一滴慢慢地成长。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喜悦。她开始想着,母亲当年怀她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得知聆音有孕之后,萧洛隽并没有启程回京,也没有让聆音一人先行回去,许是怕旅途孤身一人回去不太平。 萧洛隽在这边另有大事筹谋。谢述自从来了朔州,并没有留在景王府,而是四处查探地形,倒是鲜少看到他的踪迹。 聆音觉得,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 景王府中的人都知道萧洛隽和聆音是贵客,丝毫不敢怠慢。不过景王府中来了贵客的消息并没有对外透露,只当作是有旧友到访。景王乃是个交友广泛的王爷,府中来两三个人,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并没有人联想到是萧洛隽驾临。毕竟现在人们都以为,圣驾是往南边去了。 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说景王萧览瑜耽于声色,整天饮酒作乐,夜夜寻欢,不知白昼。邵姜白气得几次将那些歌姬赶回去,又说景王对泰王小女举止轻佻,让邵姜白觉得景王放浪轻浮,影响了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邵姜白有些受不了,便再也不来景王府了。 又有消息说,有个叫王行健的将士,看不过景王作风,有一日忍不住劝谏说了景王几句。不料那日景王喝酒喝得熏熏然,直接拿了鞭子,对王行健鞭笞了数下。王行健不忿,带着伤连夜逃到了漠北去投靠驻扎在远处的漠北兵马。 种种恶行,让军中怨声载道。 然而景王的斑斑劣迹,却像是有人刻意传播。不过数日,景王的名声就一落千丈。 是夜,辰星璀璨,花影扶疏。月色醉人,斜照入窗,清风徐来。卷檐之上,酒香徐徐。 聆音走在庭院中的时候,仰头看到就萧洛隽孤身一人,立于飞檐之上,夜观星空,倍感诧异。 聆音一个提气,便悄无声息地也旋身上了屋檐。脚刚刚着地的时候,就被萧洛隽发现。萧洛隽扶了她一把,声音醇然道:「小心。」 聆音打趣地说:「怎么皇上也干起这些飞檐走壁之事了?」 萧洛隽淡淡一笑,道:「皇后不是夫唱妇随了?」 萧洛隽早就知晓聆音懂得轻功,只是也没有刨根问底。上次他替她把完脉,曾道:「以后别占着自己会点儿轻功便可以肆意妄为了。若真是从马上摔下,可不得了。」 聆音坐在萧洛隽的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玉壶,还未仰首灌下,便被萧洛隽夺回:「忌酒。」 第20页 聆音无可奈何地看着萧洛隽纵情饮酒,酒香徐徐飘过她的鼻翼,恼得她心头痒痒。 那酒是至为香醇的酒,据说是景王珍藏已久的佳酿。这回都被萧洛隽搜刮而来。 聆音不嗜酒,却对品尝美酒有不一般的执着。 聆音朝着萧洛隽靠了过去,鼻翼嗅着越来越浓烈的酒香,仿佛就要醉了一般。她期盼地说道:「一口,就一口嘛……」 萧洛隽对上那双满含期待、可怜兮兮的眼神视若无睹,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聆音又贴近了他一点儿,作势要抢。萧洛隽却将玉色流转的酒壶搁在另外一边,声音泛着如玉般清冷的色泽:「你如今有了孩子,比不得从前了。上次醉酒,朕还没与你计较。」 「你不是早就命人封口了吗?」聆音恨恨地说,那么窘迫的事情,「那只是一时失误!」 「公然抢酒,眼里还有没有朕?这还哪像个皇后?」 「你说过,『随意吧,这不比宫内。』莫非,还想反悔?」聆音突然拿出宫时萧洛隽说的话来赌他。 萧洛隽一时哑然。而后摇了摇头,竟是笑了:「此刻我们俩在这高墙之上,本就不合礼仪了。」 聆音轻巧一笑,那一笑,竟似百花在夜里盛放,有极致的妖娆与俏皮,像极了暗夜中游行的精灵,又带着一点儿红梅绽放在冰寒雪冬下的惊艷。 她眼里带着狡黠的光芒,飞快地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搁在旁边的酒壶夺去。刚刚一口酒下肚,就被人反身压下,电光石火间,有吻覆上她的唇,慢慢地撬开她绽放樱红的小嘴,舌头顺势滑入,汲着香,与聆音的纠缠在一起,强势而又有似水的柔情。 聆音一时诧异,抓在手中的酒壶不由得一松,却被萧洛隽拾起,放在一旁。萧洛隽搂紧了聆音不盈一握的纤腰,她的眼眸瞪得老圆,触眼可及的是萧洛隽英俊如同天神的容颜。纤毫毕现,那眼睛深邃地如同星空。聆音慢慢地闭上眼,享受着萧洛隽的肆意撩拨,心跳若鼓。 那陈年的杜康酒的味道,越发浓郁。聆音一时难以察觉,到底是酒醉人还是月色醉人,又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聆音后来回想,那年的杜康是绝世的佳酿。在岁月的变迁中,香醇不减。后来,她再也没有品尝过清醇胜过此夜杜康的酒了。 远处,映衬着的是擂鼓滔天,火气沖天,到处是喊打喊杀的声音。然而他们立在飞檐,似乎尘世的喧嚣都离着这边极远。 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同她说:「阿止,记住,你是皇后。高处不胜寒,在宫里容不得一丝失误。一个失误,有时会让人杀得措手不及。没有人有义务帮你,朕不会帮你。你只能自己争取,也要让自己不犯错。虽然你还小,但面对世间万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然而在远处的擂鼓声、喊杀声中却不显得微弱,反而沉浑有力,又带了几许经年的嘆惋。他说:「当年朕即位,命运并没有将朕当作十二岁的孩童,仍是将重任、考验、磨难、孤独一股脑儿地洒下,毫不吝啬。但是,朕最终还是战胜了。」 他笑,自有一种睥睨于泰山之巅的豪情万丈。他说:「朕不会因为任何人而羁绊,命运铸就了朕。在朕的眼里,江山胜过一切。」 「包括段晨岫?」聆音不知为何,突然问了这句。 然而萧洛隽并没有不悦,毫不犹豫地回道:「是。岫儿……当年在宫中,朕沉溺于美色,玩乐以迷惑皇叔。那些女人们,位卑者谄媚;位高者轻蔑骄纵,对仆妾任意打骂。朕从不立她们为妃,朕也不想让她们诞下皇嗣。皇叔膝下无子,也不让朕立后,让朕有了亲政的理由。那些谄媚之人见到皇叔的时候皆畏缩如虎,那些骄纵的人见到皇叔笑得却如同春花一般灿烂。」萧洛隽轻蔑一笑,眼神波澜不惊。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只是陈述一样。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世事的艰难,三言两语间,便道尽了一个朝代最惊心动魄的反王之乱。聆音听着,心里莫名地就揪了起来。 他终于讲到段晨岫,眼里倒是缓和了数分:「岫儿是母后的宫女,朕常去母后宫中。只有她,不谄媚,但会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朕,无关乎朕的身份。后来,朕将她从母后那儿要了去。她清冷如月,和那些女人完全不同,温婉,不张扬,内秀于其中。朕本想立她为后,等待了数年,然而朝局却不容朕如此。」 「那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怀怨在心吗?」 「皇后若是这样的人,那人生之路漫漫,要如何熬过?当然朕也相信皇后心胸宽广,不像是会计较这些的人。而段晨岫,也不会去争夺这些。朕知道,后宫的女子本就不可能个个为善。朕想给她皇后的身份,是为了能够自保。但朕后来想了想,这个身份,承载了太多荣耀和压力,反而类同于风口浪尖,所以朕听从了母后的建议。」 聆音笑了,笑中却没有寒意:「那就忍心让我带着这个身份的桎梏吗?」 「朕相信皇后能够游刃有余的。当然,早在你答应入宫的那天起,便不容你反悔了不是吗?责任和权力是相伴而生的。」萧洛隽看着她,目光灼灼。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疏狂放肆,以及势在必得的自信。「既已如此,便陪朕一起,一起站在这个天下的最高点,享受着无人能匹的荣耀,尊荣,和孤独,又何妨?」 第21页 四目相对,他目光比子夜星辰更加璀璨,似有极致绚丽的星火。 这是……邀约。这一刻,萧洛隽似乎不仅仅是把她当作后宫的女人,更是将她视作能够并肩作战的人。 聆音心中一滞,骤然间狂跳起来,仿佛鲜血在这一刻也沸腾了起来。那听起来是多么棒的事情,身居高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重要的是,还有人能够相伴在侧。 她几乎就要被他蛊惑,应了他的邀约,承诺出自己的一生。最后还是理智尚存,迟疑了下,没有报以热烈的回应,只是低下头,就像是娇怯得不知道如何回应的人。 萧洛隽也没有一定要求个答案,也许他这样自信的人,在乎的只是传达这样的想法,并不在乎她的回应,因为他笃定她不会拒绝? 他道:「朕听说,你还是自愿请入宫廷的。」 聆音的脸颊尚余着未散尽的红晕:「是啊,你有天下的责任,我有家族的责任。我爷爷,待我最是亲厚,我不能罔顾亲情,不能任性。更何况,入宫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没什么自由。」 萧洛隽抚了抚她鬓角的青丝,眼神温柔若水,喃喃地重复了那两个字,而后道:「自由相比于国家大义而言,实在是太渺小了。」 聆音听着,深以为然。不过这样的夜晚,倒是极其适合坦露心声。聆音道:「我入宫的缘由之一,便是为了长极公主。长极公主,其实是我的母亲。」 「我知道。」 聆音讶异,道:「你如何知道的?」 「朕自有办法。天下事,可以隐瞒朕的,太少。」萧洛隽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又恢復了他身为帝王向来的冷淡与犀利。 让聆音恍惚中认定,有些事情,坦白从宽比较好。但她还是没说,丞相叶风是她的父亲。或许萧洛隽知道,然而在聆音的心中,却不想承认叶风是她的父亲。一个背弃母亲的人,她不屑于承认。 母亲告诫她,爱情是噬骨的毒,让你不自觉地沉溺其中。聆音望着眼前孤寒而俊美的帝王,似乎觉得自己早已在不自觉中沉溺在这幽谧的暗夜中。有星光璀璨,有万籁俱静,独予二人。她不觉得那是毒。 「我的母亲,是天下至善的人。人们对于她的传言很多,却很少有人可以看透她。」聆音不自觉地说起母亲,神情缅怀而感伤,像极了洒在江畔的花瓣。她说着母亲,说着她零星的童年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说着她的顽劣俏皮,与母亲隐在暗处的母爱;说母亲的美好,世上无人能及。时而笑,时而悲伤,有时候还谈及她的外祖父,将对母亲所有的怜爱、疼惜都转移到她的身上,对她极尽的宠爱、包容。 聆音说:「我的母亲逃避了身为虞家女的责任,最后隐居浅沫山中。她任性了一次,身为她的女儿,却不能够再逃避了。」 第6章 漠北遇刺 长夜漫漫,远处的刀枪声渐渐息了,四周恢復了寂静,火光也不再那么摇曳了。空气中隐隐有股腥味传来,混着酒香。 曾经,杀声滔天而来,那些染血的盔甲,铮铮的刀剑,散落在地上的流箭,证明着曾经的壮烈和辉煌。 那个一脸镇定,从容指挥的将领,没有平时的玩世不恭,如同浴血的战神一般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唿声震耳。那是大诺的景王,萧览瑜,一个撕去了素日里慵懒的外皮,茁壮成长起来的王爷。 将士们是一脸信服。 他冷冷地看着那些有意留下来的、苟延残喘的俘虏们,目光幽寒,沉冷道:「将他们放回去,告诉你们的汗王,大诺不是好惹的。」 那从众军中出列的,不是前日叛逃的王行健,还是何人?这一战,打得漂亮。 前日里王行健假意叛逃至敌方军营,说朔州城内空虚,泰王未在,景王又不理事,人心涣散,是个攻取的好时间。与此同时,景王将城内的兵马隐匿在各地,造成城内兵少,且景王不得人心的假象,使得来探的漠北兵信服。遂有了今天晚上的夜袭。敌军出动了诸多人马,漠北早已暗地里派遣了诸多的兵马到朔州附近,正待奋力一搏。王行健引兵入空城,与城内士兵里应外合,导致漠北兵马被四面夹击,几乎全部被歼灭。 京城那边,泰王始终没有动静。 但也不枉此行,景王才华初现,战功赫赫,也收穫了不少的军心。泰王的威信,也大不如前。再加上朔州这边兵马的调动,有些将领明升实降调到其他的地方,大战过后有些新兵凭着军功上位,让泰王的势力比起从前瓦解了不少。 泰王在这场无硝烟的暗战中,无形间已经败了,不管他有无反心。 萧洛隽暂命谢述、景王留守朔州,以待来日一举拿下漠北。 那日公事被处理得差不多了,萧洛隽主动提出带着聆音去街市逛逛。聆音自然是乐意无比。不过临出门前,萧洛隽有要事要去解决,便让景王萧览瑜陪同。 当萧览瑜笑得一脸天真无邪,花枝招展地来到聆音面前的时候。聆音难免感到一分失落。 萧览瑜说:「我的好阿嫂,见到是我,不满意了吧?但是呢,就算你不满意,还是要和我一起走。朔州只有我熟嘛……」 聆音不得不承认,跟萧览瑜在一起,确实有种他是个好导游的念头。唯独有个坏处便是,因为前段时间萧览瑜名气大盛,导致四周皆有路人频频回头,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有一个小摊贩还主动将他手中的小工艺品送给聆音,说:「这个东西就送给你,当我卖给王爷一个人情。」 第22页 中间还有几个年轻的女子,个个貌美皆佳。有一个声若莺啼,说:「王爷,又带了女子乱逛啦?」举动间,风姿无限,还顺带抛了几个媚眼。 「去去,这位是我阿嫂!」 女子们瞭然地说:「是,阿嫂,不妨碍你们了。」 萧览瑜一脸无辜:「确实是我嫂子。」 「景王殿下,你的嫂子,此刻不是在帝京吗?别煳弄我们了,我们先走了。」 聆音忍不住笑着摇摇头,道:「劣迹难消。」 「没办法……」 萧览瑜饶是见惯了万千繁花,然而聆音这一笑,干脆纯真,飒爽又清滟,妙目流丽,天下无双,比过那些莺莺燕燕数倍。他想起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宴会之外,眉目萧冷,令人心揪。那日酒醉微醺过后,更是万般悔恨当日的唐突。萧览瑜说:「上次宴会上,唐突了。」 聆音微微一笑:「无妨。」 他们走走停停,聆音趁机说道:「景王想一直留恋万花丛中吗?」 萧览瑜不想她有此一问,却笑着求饶道:「何乐而不为。大哥和母亲已经劝说过我多次了,没想到如今大哥娶上个嫂嫂,也来讲我了。可饶了我吧……好歹让我悠闲下。」 「那天下的女子可要伤心了。」 萧览瑜不自觉地说:「那嫂嫂可会伤心?」 聆音神色无异:「自然会伤心,嫂嫂我为姜白伤心,人家好歹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萧览瑜收敛了笑,道:「我对她没感觉。况且,皇兄也不会让我娶她的。」 说曹操曹操到,未见其人,先闻其音。隔了一会儿,邵姜白才气喘吁吁地跑到前头来,道:「萧览瑜,你又成天地躲我!」 「是你找不到我罢了。」 「上次骑马输给你,你说许我再比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她一把拉过萧览瑜。萧览瑜立马将她的手撇开,口中道:「不行,今日我有任务在身!」 「你你你……」 邵姜白蹿到聆音面前,用期盼的眼神望着聆音,说:「虞姐姐……」 聆音对萧览瑜说:「你们去吧,我一个人更好。」其实她更喜欢一个人瞎逛,那样才是完全抛却了皇后的身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想起萧洛隽说,阿止,无外人的时候,你便作阿止。 言语间充满了宠溺,让聆音不自觉地如同坠入了蜜中,甜甜的,暖暖的。或许,有那人来陪,也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吧…… 聆音自忖认路的本领还好,但身旁还是带了一名女子,是刚刚紧随邵姜白其后的陆家小姐陆爽。陆爽是邵姜白的闺中密友,也带了几分随意洒脱。她的眼睛是微微的蓝色,带了一两分异域女子的凛冽美貌,别有风味。 听闻此女也是芳心暗许萧览瑜,但看样子,却没有邵姜白那样显露,否则,又怎会如此安然地陪着聆音瞎逛呢。 「虞姑娘,这附近有家茶楼,里面的东西味道不错。我带你去,就当我请客了。」说话间,那陆爽左绕右绕,到了一家名叫「吟爽楼」的茶楼。茶楼的规模不是很大,但依着水破空而起,左侧的大块土地,都被湖水所包围,甚为雅观。 聆音入了二楼的雅间,依着窗,外面不再是车水马龙,而是较为僻静。然而那景色,着实养眼,有大漠的气息,又有江南碧水的温婉。突然有椅子挪动的声音,聆音转过头去,见到淮姨一个人上了楼。 她坐在了聆音的隔壁桌,朝着聆音眨了两下眼,然后招唿小二将好酒好菜都上来。 陆爽道:「这家茶楼名为茶楼,其实这里的酒更是难得一品的。虞姑娘要不要来杯?」 只见淮姨杀人一般的眼神射了过来,聆音憷了下,连忙说道:「不必了。」 自从她有了身孕,萧洛隽便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有时候夜晚还与她同榻而眠。有了上回浴池的前车之鑑,淮姨不敢同她见面,生怕哪天又被萧洛隽逮到。 不过今日淮姨居然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还在她要一品佳酿的时候。天知道淮姨是如何看重聆音肚内的孩子的,出格的举动一律不许她做。至于喝酒这事……在她面前,那是只能够等她诞下孩子后再进行吧。还好她的孩子比较乖,让她也没有什么不适,否则淮姨可要操碎心了。 淮姨在她的旁边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接近她,这让聆音觉得有几分反常。 陆爽中途出去更衣,聆音耳尖,听到外头传来风声不对,心里警戒大起,目光瞟向了淮姨。 淮姨已按剑,目光中皆是戒备。 果不其然,从窗外突然蹿进了数道黑影,个个蒙着面具,手执兵器,身上充满杀气。 聆音目光一寒。 那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店小二已经面色苍白地摊在地上,大声喊道:「大爷饶命……」 那群人有五六个,估计窗外还有接应的。萧萧冷意在房间里面蔓延,只见到淮姨浅酌一口茶,然后徐徐起身,不露痕迹地走到聆音的旁边,对那群人说:「不知道各位有何贵干?」 「少啰唆。你退开的话,大爷还能饶你一命!」 淮姨的眼中有森凉的寒意:「不自量力。」 她转头,对聆音笑道:「小姑娘,怕吗?要不要跑?」 「逃?何必逃,光天化日之下,大诺怎能让宵小作祟?」聆音话语间听不出被压迫的紧张,暗自笑这群人,既然要杀一个人,何必如此废话。 第23页 另一个黑衣人训斥了刚刚那个黑衣人:「多嘴。」估计是个领头的,话音刚落,一道剑气逼了过来,被淮姨一招挡了回去。 她将聆音推开,细声对聆音说:「你就待在一边。若有差池,我负担不起。」 淮姨剑未出鞘,对付那些黑衣人却游刃有余。那些黑衣人看上去武功招式并不似中原,反而像是漠北那边的路数,聆音凝神思考这些黑衣人的来路。 此时大诺和漠北关系剑拔弩张,派来几个刺客也不足为怪。只是她的行踪,到底是何时暴露的?仅是和景王游集市便招来暗杀,那太不可思议了。若是漠北那边,得知她是皇后身份,不应当派来的刺客如此不经打…… 刚刚想到这儿,窗外又蹿出了无数的黑衣人。有个人趁着淮姨不注意,捡到一个空当刺向了聆音。聆音轻巧一避,暗暗思忖要不要暴露功夫,毕竟,看淮姨打打杀杀,也有点儿困难,何况要尊敬老人…… 淮姨怒喝了一声,立马靠的聆音更近些,力求将那些人挡在聆音一米之外。陆爽更衣归来,看到这副局势,下楼去寻找救兵,奈何去了许久还未有音讯。 聆音暗道奇怪,萧洛隽莫非就没有派人暗地里保护她吗……可是奇怪归奇怪,聆音手悄然地伸向茶水,轻轻一沾,水珠浸润了如玉一般的指尖,微一运力,那水滴竟如同暗器一般打落要袭击淮姨背部的人刀上。虽然水滴的力气不大,也做不到一滴见血的出神入化,但使得那个刺客的剑刺偏,也让淮姨躲了过去。 第二批刺客的功夫,比之前的高上了许多。 突然间,坐在远处,悠然观战的一个人从坐上站起,长剑出鞘,剑锋带风,朝着这边破空而来,瞬间就把那群黑衣人逼退几步,然后闲闲地说道:「这么多人,围攻两个女人,不觉得丢人吗?」 他同淮姨配合,不出片刻,就将那些黑衣人给击退。那些黑衣人撤退的步伐迅速,训练有素。 「多谢。」聆音道。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对方闪过一丝犀利的锋芒,又深深藏起,精緻的脸庞焕发着内敛的英姿,长发疏懒地垂于脑后,不羁中又含一份傲骨。 「不知阁下尊称?来日再报。」聆音不欲多留,但至少眼前之人也有「救命之恩」,她也不想欠人恩情。 「尊称不必,在下叶睿。」叶睿浅浅一笑。 叶睿,聆音深深地看了叶睿一眼,而后含笑告别。 聆音刚刚下楼,便有兵卒姗姗来迟,景王一脸歉疚地说:「皇嫂,是本王守备不好,让皇嫂受惊了。」 聆音摇了摇头。经歷了这样的一场刺杀,她却丝毫不显狼狈,面不改色,隐有傲骨。 萧洛隽站在兵士之后,眉目清淡,然而目光停驻在聆音身上的时候,隐隐间有一股赞赏。 那些潜逃的黑衣人在茶楼之外被人拦截,捕获的人皆被下了狱,交给景王处理。 聆音事后想,为何这些兵卒来得如此慢,恐怕也是幕后有人授意。那些黑衣人一律咬舌自杀,显然早有预谋。 那些黑衣人有漠北人的特徵,是谁指使的范围已经很明确。景王有意乘胜追击,却被萧洛隽阻拦了。他们有意撩拨,我们静观其变,等到实力探清之后,再做打算。 刺杀事件后,淮姨也暴露在了人前。聆音说当时是淮姨救了他,对她好一番感谢。萧洛隽未识破,倒是晚上的时候对聆音说:「皇后啊皇后,禁宫中隐有那么一个功夫高强的人,留得还是留不得?」 那话像是闲谈,甚至还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聆音心里一凛。她甚至怀疑,兵卒迟来是萧洛隽授意的。 「臣妾……」她想说那人同她只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但说出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反而欺君,便不再言语。 「皇后豢养『护卫』,也是有必要的。只是,『护卫』若是野心过甚,反受其害,就不好了。」萧洛隽这样说着,低声笑了一下,「很好,朕的皇后临危不惧,不丢朕的脸。」 他将淮姨定位成了她的护卫,并且承认了他眼见着她有危险,却作壁上观。 聆音觉得,她应该要认为这是稀疏平常的事情。然而经过了那一夜的兵荒马乱,她有些想法发生了转变,此刻竟有股愤怒涌了上来,难以纾解。 他就那般笃定,他能够护住她全身而退?说好的邀她一起共赏江山呢?若是那刺客再兇残一点儿,刀剑无眼,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又要怎么办? 聆音心有气愤,却隐而不发,唯有那双眼,因为愤怒而瞪圆。 纵然是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人,还是会有小脾气的。 萧洛隽失笑,拥过聆音,道:「阿止,明儿我们就回京城吧。」 聆音偏过头去不理他。 「傅如便在你旁边的,只不过看你旁边自有人搭救便缓了一下。后面你又来了一个帮手,自然游刃有余,便没有出现。」萧洛隽好言宽慰。 还是没有声音。 萧洛隽本应该生气的,他并不喜欢使小性子的女人。身处高位久了,难得给人一次台阶下,却没有人笑脸相迎。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好脾气,只是语气已经有些生硬,说:「皇后应当理解,若是连这般风雨都惧怕,将来还如何久安凤座?」 得了,由皇后变阿止,又变成皇后了。聆音转过头,正好近距离贴着萧洛隽的脸,她唿吸一滞,一时脸红忘却了所有事。 第24页 「睡吧。」他背过身,熄了灯,和衣躺在她的身边,怀里还拥着她,却不发一言了。 聆音微微有些怔忪。 她的脑海里还迴荡着萧洛隽说过的话。萧洛隽放任她身处危险的境地,何尝不是为了让她能够成为同他比肩之人。也许在她能真正获得他的尊重,走到他的心里之前,他会一直对她冷眼旁观吧。 聆音有时候想想,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无须情爱维繫,而只因为身份地位在一起,就能够让她一直清醒地往前走。 然而话虽如此,可她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道火气疏解不了。 难道江山真的重过一切吗?计划又一定不会出现偏差?若是今日她身边没有淮姨保护,她又不会一点武功,刀剑无眼下,她这个孕妇又能如何全身而退? 聆音想着,迷迷煳煳中,终于睡着了。 有人在她的耳边几乎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抚过她的眼角眉梢,玩着她的如墨青丝,勾勒着她脸部的轮廓,眼神深邃如晕不开的墨一般,在那层水雾之下,更显得迷濛难懂:「阿止……」没有缱绻温柔,只是玩味地低吟着这两个字。 第二日,一群人踏上了回京的道路。临走的时候,邵姜白颇为不舍,听说聆音是从京城来的之后,神经大条的她好久才联想到聆音是皇后。不过却没有因为她是皇后而诚惶诚恐,反而她一脸真诚地说:「我姐姐虽然没有和我生活在一起,不过她的性格我最懂了,姐妹连心嘛。她虽然看起来让人觉得不好接近,脾气也糟糕了些,不过她人可好了,一点儿也不像表面那样桀骜。虞姐姐,不,皇后姐姐不要太在意了。其实我姐姐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性格这样比较难以改变。」 聆音看着天真无邪的邵姜白,微笑地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身份暴露,回京的路上守备森严了些,派了大量的兵马随行。这也让回程的时间耽搁了不少,就算萧洛隽让人加快行程,也是比来的时候慢了几日才回到京城。 第7章 凤箫失窃 聆音回宫,宫中一切井然有序,让她颇为欣慰。皇后有孕的消息在后宫中传开,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火花。许多妃嫔来到中宫觐见,却被萧洛隽一句「皇后应当好好休息」挡了回去。常来的也就只有段昭仪、江怀薇、辛敏儿等人。邵贵妃有时也会来,仍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只是有时候目光落在聆音的腹部,眼里透出了几分歆羡。 聆音本想安心养胎,却没想到一回来便发现,母亲临终时赠给她的锦盒里面的玉箫不见了! 玉箫乃是母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物品,无论价值几何,突然失窃让聆音心里愤懑无比。 是宫中出了神偷还是有了内贼?聆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凤兮宫的众人,又问了他们几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也没问出什么特别之处。 聆音的眼里难免染上了愠怒,连萧洛隽都看出了她心里有事。 萧洛隽清冷的声音,在聆音的耳边响起,聆音才回过神来,说:「臣妾姑姑给臣妾的遗物不见了。」 聆音说话的声音虽仍然平稳,但眼角眉梢尽是着急。萧洛隽鲜少见到她对什么事情关切的样子,有时候在她的身上,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萧洛隽「哦」了一声,而后道:「有线索了吗?」 聆音摇头。 萧洛隽的声音里面带了寒意:「连中宫之物,竟都有人觊觎?」 「算了。」聆音眼神微微有些黯淡,如同小猫一般顿时安静委靡了,使人有一股怜爱之心油然而生,「暂时还是不要声张了。」 聆音不想太张扬,若这件事真传扬出去,不仅显得中宫无用,让宵小作祟。更何况,母亲留给她的玉箫是通身良玉所制,通透圆润,甚至有些冬暖夏凉的功效。这些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那箫的通身有凤凰展翅之图,似浴火刚刚涅槃而生,又似母仪天下,雕刻得栩栩如生,称它是天下至宝也不足为奇。若是有心人抓住这个话柄,说聆音未登后位时就觊觎那中宫之位,特雕刻凤凰图样,就显得虞家其心可诛了。 「嗯。」萧洛隽眼里迸射出一丝锐芒,稍纵即逝,「那你注意好好养胎,不要因小失大,亲者痛仇者快。」 聆音正寻思着用什么办法让人狗急跳墙,主动逼人现身。结果隔了几日,邵贵妃不请自来。她的眉目依然冷淡,来的时候看了聆音旁边的宫女几眼。 聆音闻弦歌而知雅意,屏退了宫人。 邵贵妃道:「那天见到郑尚仪手托着一个天青色的盒子,看起来有几分破旧。她的神色十分鬼祟,抄着近路,往冷宫走去,其余的便无须我多言了吧。」 邵贵妃知道中宫有物品失窃不足为奇,聆音对外只是声称丢了些小物事。让聆音惊奇的是,邵贵妃居然向她表达了善意。 邵贵妃见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些不自在,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是我想帮你,只不过是不想欠人人情。听说你待我妹妹阿白不错,那我就勉强投桃报李。」 聆音点了点头,还想同邵贵妃多说几句话。对方却不欲多留,急急忙忙又离开了。 聆音看着邵贵妃的背影,寻思着她话语的真假。若是邵贵妃故意说给她听,用来迷惑她的呢? 聆音突然想起一幕,郑玫有次特意问她:「娘娘,那个盒子色泽有些陈旧了,要不要换个?或者叫人擦擦?」 第25页 「不用,本宫自己来。」 邵贵妃并不似太有心机城府的人,更何况,那支玉箫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用处。 聆音招来郑玫,目光如炬地看她一眼。郑玫被瞧得发慌,从来没有见过聆音这般犀利的眸光,如芒在背,不由地缩缩身子。 聆音发话了:「郑玫,本宫对你好吗?」 「娘娘对奴婢很好,奴婢深感荣恩,无以为报。」 郑玫在宫中的资歷颇深,也是经歷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只不过到底是做贼心虚,平稳的声音之下,甚至能听出些微的颤抖。 聆音「嗯」了一声,便再不说话。郑玫静静地侍立在侧。 聆音手执狼毫,就着桌上的纸张挥笔,一笔一画很慢,不知道在勾勒着些什么。 往常这样的时候聆音早让郑玫退下,现在只她站在一旁也没有任何吩咐。那种无声的沉默,更叫郑玫觉得难受。 郑玫低着头,抬头的时候勐然瞥到画纸上一只扑腾展翅的凤凰,正好是那玉箫上所雕刻的样子。她的心一凛,只见聆音不徐不疾地说:「凤兮宫的掌事姑姑,平日里也得了人颇多的孝敬。本宫体恤下人,知晓生活不易,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 聆音顿了顿,目光落在郑玫身上,疾言厉色道:「却没想到吃里爬外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在凤兮宫中。」 郑玫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皇后饶命!奴婢……奴婢一时利慾薰心。」 「饶命?郑玫啊。你是宫中旧人,又是掌事宫女,本宫一直倚重于你,怎会要你的命。本宫只是不曾想到,你竟连邵贵妃身边的人给的孝敬也收。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说不准哪一天,你就做出了什么背主的事情了。」聆音说着。 郑玫原本还面无血色,听她说完,看起来没有原先那般紧张,隐约松了一口气。 聆音看着,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了,继续道:「我也不是一个苛刻的主子,你一时钻进了钱眼里去,只怪本宫御下不严。只是这凤兮宫掌事姑姑的位置,怕是容不得你坐了。你在宫中混到如今的位置也不容易,再过几年就能到宫外荣养。若落个晚节不保,本宫也是不忍。这样吧,隔两日,你便自己请辞吧,这件事情就暂时揭过。」 「奴婢……奴婢……谢皇后饶命。」 「退下吧。」聆音道。 郑玫双腿有些发软地走了出去。 聆音的目光又落回放在桌面上的那幅图,嘴角勾起了一抹笑。郑玫若真的做出偷窃的事情,被她这么一试,是不是会六神无主,心惊胆战地去找她背后的主子? 果然没两日,月黑风高之夜,淮姨传话过来,说是郑玫支开了身边的宫女,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这一晚萧洛隽翻了段晨岫的牌子,必然是不会来凤兮宫的。聆音立马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而后熄灭了灯,假装已经睡下,转身就和淮姨一起去跟踪郑玫。 只见郑玫一路上闪闪避避,有事没事就往后瞅个两眼。路上碰到人和她打招唿,她虽显从容,但暗中还是有点儿惊慌。 郑玫最后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宫殿,里面寒鸦声声,芳草萋萋。 只见郑玫与人窃窃私语,道:「最近皇后对我起了疑心。」 对方刻意压抑了声音,道:「没有破绽吧。」 聆音心中暗嘆,这找郑玫做内应的人也太不谨慎。郑玫做事这般急躁,不过是她起了疑心,便去找背后的人了。 「前两日找了我,把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点了出来,还让我主动把凤兮宫掌事的位置交出去。」 对方轻笑了一声:「既然这样……留你似乎也没啥用处了。」 聆音在暗中看到那蒙着黑巾的人背在身后的手中拿着刀子,正准备对郑玫出手,便飞身过去想要阻止他。淮姨手快地将郑玫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在郑玫发出声音之前将她的嘴捂住。 蒙面人一见形势不妙,一个错身,便飞了出去。 聆音二话不说紧跟着蒙面人上去,希望抓出什么线索出来。 那蒙面人一边逃窜,一边不忘回头攻击聆音。聆音顾忌着现在怀有身孕,手脚一时施展不开。一道寒芒掠过,用来绑缚青丝的丝绸被斩落。 她的长髮披散,掩住了半张面容。那人便趁着这样的机会,咬了咬牙,急蹿了数米之远,而后身形一闪,直接「噗通」一声跳入湖中,没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若是寻常时日,凫水她是不怕的。但如今有了身孕,就怕寒气侵入腹中,影响到肚中胎儿,只能停住。 她心里暗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折返,看看淮姨在郑玫那边有没有找到其余的线索。 但一回头,就看到有个影子袭来,她一个措手不及,脚下踩空。预想中的摔倒并没有发生,她被人接入了一个怀抱中,余光中只看到明黄的衣袍上龙纹张牙舞爪。 聆音暗叫一声糟糕,萧洛隽今晚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只听见他道:「皇后就这么任性吗?」 他微皱着眉,语调如同这太液池寒凉的水一般冰冷。 任性? 玉箫在后宫之中失窃,委屈和烦躁被这二字激发,如同磅礴而来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冷冷地反驳:「任性二字从何谈起?臣妾如今不过是在月下散步罢了。莫非臣妾连这点儿自由也没有了?皇上也未免太专断了些吧。」 第26页 「散步?」萧洛隽冷笑,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眉间的怒意更浓,攥着聆音手上的力度加重,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寻常的散步,竟让凤兮宫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皇后的去向。朕若是专断,还会留下那些无用人的性命?朕还会容忍一个皇后仪容不整地在宫廷中飞檐走壁?皇后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披头散髮,丝毫没有母仪天下的仪态。不过说了你一句,你便这样放肆。更何况,朕若非大量……又怎会容许一个心思叵测、破绽诸多的皇后坐镇中宫?」 心思叵测。 聆音揣摩着这四个字,顿觉得遍体生凉。原来,她在他的心里,竟是这样定义的。 她告诉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保持皇后的端庄尊贵,不应该和萧洛隽发生直接的口角。然而,许是在宫外的日子待多了,原本散漫的本性也不再被克制。这四个字,正好掐中了她的七寸,她表现出了难得冷硬的一面,直视着萧洛隽幽深的瞳孔,道:「区区皇后的位置,皇上当真以为臣妾稀罕?」 明明知道自己的怒火发得要引火烧身,但她仍然高昂着头颅,不让自己的气势落了半截。 看着萧洛隽的神色越发沉冷,便知道自己这话说错了。她不愿意示弱,撕破脸皮便撕破脸皮吧,这天大地大,难道只有皇宫才是她的容身之处?简直是大错特错。 何况,她从来不觉得这世上会有死路,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虞聆音,你当真以为这皇后之位只能给你不成?」也许他真的是怒极了,竟连名带姓地叫她。他睥睨着她,神情中带着漠然,道:「虞聆音,你还远远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为后者,断然不需要凡事都亲力亲为,以身涉险。」 她自知理亏,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然而这种事情向来是关心则乱,那玉箫是她对母亲的挂念。凡是涉及母亲的事,她总是难免会失去几分理智。明明是致命的弱点,她却一直学不会改变。 她不藏锋芒,咄咄相逼:「那皇上如今是打算废后另择皇上心目中的人选吗?不过皇上大度,定然不会迁怒我的家人的,对吗?」 「虞聆音,你应该要庆幸你现在孕育有皇嗣。」萧洛隽冷然道。他扬声,吩咐身后的人,道:「皇后不守宫规,对朕不敬,禁足半年,无诏不得出凤兮宫。」 他似是又沉思了一下,最终还是给她留了点儿颜面,道:「也罢,对外直接宣称皇后身体不适,需在凤兮宫休养,众妃嫔也不必入凤兮宫探视,以免扰了皇后的清净。」萧洛隽眼神停留在刚刚被他拽得已经发红的手腕上,很快就淡漠地移开视线。 话毕,他命人将她送回凤兮宫。 她看着自己还不显山露水的肚子,心中自嘲道:「孩子,没想到你还未出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保住了你母亲的后位。」 这「保住」二字也不过是调侃罢了。废后一事,兹事体大,乃是能够动摇国本的一件事情,背后更是牵扯了数方的利益。崇安侯在朝中又非毫无势力之人,她若不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她的外祖父定然会袒护她到底。 不过到底,她现在还是靠了她的孩子,才得到了这么一个台阶下。 接下去,宫里的人要传出她失势了吧。再之后,那盗走玉箫,欺负到她头上的人,也该更肆无忌惮了吧? 敌人在明,我在暗。那么,这次便换作我蛰伏在暗吧。 也确如她所料,宫中人多口杂,消息也传递得快。慢慢有了传言,说皇后骄纵,同皇帝有了口舌之争,为此失了帝宠,惹恼了皇帝才有这样一番「休养」。在这宫中,被下旨休养,只不过是变相的禁足罢了。 凤兮宫的宫禁也越发森严,举目往外看,皆有侍卫的影子,且个个面目冷肃,散发着精明干练的气息。 萧洛隽对这个孩子很是看重,毕竟若是平安出生,则占了嫡长子的名头。请平安脉的太医也派遣了两个,一个是太医院的提点穆痕,医术精湛,为人刚正不阿;另一个则是同崇安侯府关系很好的张太医。聆音在这点上,倒是挺放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淮姨发现她追蒙面人的路上被萧洛隽遇到,便把郑玫丢在那边独自离开了。聆音被禁足的第二日,就看到郑玫神色如常地在她面前出现。 如今她从主动转为了被动,断然不可能留着郑玫这么一颗随时会造成不安的掌事在凤兮宫。于是,也不等郑玫主动请辞,就罢免了郑玫掌事姑姑的职位。 她本想让长孙舞升任新掌事姑姑,不过萧洛隽却从身边派了人过来,领了此职。理由也说得有理有据,说在这非常时候,长孙舞到底是资歷浅薄,镇不住场子。 到底是皇帝派来的人,底气便不一样,脸上不苟言笑,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作风雷厉风行。刚来凤兮宫,便总揽了凤兮宫的一切,仿佛是凤兮宫的主人一般,挂在嘴边的都是先前伺候过太后,也在皇上的身边待过。那边如何如何,这凤兮宫又如何如何的,似乎没有一处能让她舒坦。一时间,整个凤兮宫上上下下都怨声载道。 聆音冷眼看着,且看看她能折腾成什么样。有一日,见到连一向做事谨慎心性成熟的长孙舞被骂红了眼睛,宽慰道:「在我心里,你比别人于我,更亲厚一分。我也希望你能有一日成为凤兮宫独当一面的掌事,不过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需暂时忍着。这齐乐姑姑,行事虽偏颇,但能到今天这个地位,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你忍耐的同时,她的行事,你也看着记着。可取之处,学着;不可取之处,戒之。」 第27页 「是。」长孙舞低声应道,「谢娘娘教诲,奴婢定铭记在心。」 「我晓得你是懂事的。」聆音道,「来日方长。」 在这时候,聆音又不免想念起了淮姨。齐乐姑姑在这凤兮宫的手也伸得太长了,竟管到她的头上来了,还以一副长辈的模样拘着她。 只不过自从那日同她一起出去追杀蒙面人之后,淮姨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想到她那身出神入化的功夫,聆音也不是太担心。也许是现在的凤兮宫的宫禁实在太严,让淮姨没有可以钻进来的空子。 第8章 江氏投诚 凤兮宫很是冷清了一阵子,终于有人当了出头鸟,前来探视她。聆音那日正在凤兮宫的前院中侍花弄草,听到宫外头一个温恭的女声道:「玉芙宫江怀薇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聆音听到外头的人声音时,还是有几分惊讶的。江怀薇虽然同她亲近,然而性格上腼腆怯弱,就像是长在温室里的花卉,经不起风吹雨打。 江怀薇许是知道自己定然会被拦在凤兮宫外,原本一直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而今天声音却清亮,便存了让她闻声而动的心思。 「皇后娘娘正在奉命休养,劳烦江婕妤白跑一趟了。若是扰了娘娘清修,皇上怪罪下来,岂是尔等能担待得起的。」 聆音扬眉,听到齐乐姑姑一板一眼地将江怀薇拒绝在门外,话虽恭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言语间一派不辜负皇上对她委以重任之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多么得圣上重视。 凤兮宫寂静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难得来一个客人,怎能轻易就让她走呢?也许这还是江怀薇难得鼓起的勇气。 因为没有外客,她不想让繁重的头饰压住了头髮,劳累自己。因此,头上钗环未戴,又因在孕中,脸上也未施脂粉,一张脸素素静静的,倒真像是被帝王迁怒、冷落的皇后。不过这些日子在宫中将养着,倒是比从前丰腴了一点儿,更显现出了娇嫩。 她对长孙舞使了一个眼神。长孙舞便将手上拾起的正红色团金线披帛给她披上,剎那间让她的容色增分了不少,如同一幅黑白的工笔画,陡然间被染上了一抹艷色一样。 聆音到达凤兮宫宫门之时,正看到江婕妤被齐乐姑姑堵得咬着下唇,腰背挺得笔直,不肯退步。聆音出声道:「来者即是客,近日凤兮宫门庭冷落,本宫在宫中也闲得慌。江婕妤素来与本宫交好,不碍本宫休息的。」 「皇后娘娘,皇上吩咐过……」齐乐姑姑声音老成,明明也不过三十余岁,却偏偏学着那五六十岁的嬷嬷一样的口气。 「行了行了。」聆音不耐烦地打断,「齐乐姑姑,若本宫没有记错,皇上下达的旨意是:本宫身体不适,需在凤兮宫静养,妃嫔也不必来此探视,扰我清净。如今本宫一没有出凤兮宫,二也不觉得江婕妤来是扰了本宫清净,反而是来同本宫解闷的。若是齐乐姑姑拦了江婕妤,本宫一时心情烦闷,郁结于心,伤了龙嗣,姑姑可担当得起?」 聆音倒是感谢萧洛隽当初并没有将话说得那么死,顾全了她的颜面,这也让她有了藉口同外界交流。如今淮姨不在,凤兮宫的守备又森严,她有种寸步难行之感。 而晨起,她便得了一个消息,说是凤兮宫原来的管事郑玫畏罪沉塘了。也不知道是她背后的人的手笔,还是淮姨所为。如今宫里倒是有人传言她待人过于苛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要让自己的陪嫁宫女上位,乃至逼死了曾经的一宫掌事。不过棋差一招,最后凤兮宫的掌事位置,还是让皇上派来的人坐了。 那流言说得有板有眼,简直抹黑她的名声。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儿按捺不住了。 「皇上的意思是……」 身为萧洛隽身边派来的女官,又听多了后宫里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齐乐姑姑自然知道皇帝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不过是为了全皇后的脸面所说的冠冕堂皇的话罢了,只不过…… 齐乐姑姑看着尚且稚龄便已初绽锋芒的皇后,正含笑地看着她,目光温和地等着她将那话给说完。 那话到底不能公之于众,她也不能替帝后撕破脸皮。 有时候,揣着明白装煳涂,也是一种本事。齐乐姑姑还想再劝劝,便又听到聆音阻了齐乐的话头,道:「好了,本宫也知道你尽职尽责,只不过再过半旬乃是太后的生辰。皇上素来孝顺太后,如今阖宫已经准备起来了。宫务虽然非本宫在操持,但这太后生辰的贺礼,本宫还是要精心准备一番的,正巧同江妹妹商议商议。」 话音刚落,聆音便向前走了几步。江怀薇见机搀扶了聆音,跨前一步,入了凤兮宫之门。 齐乐也不敢强行把她们分开,毕竟现在聆音身子骨儿精贵得很。她也只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跟在她们背后,听着她们相谈甚欢地跨入了凤兮宫前殿的宫门。再听着聆音吩咐她:「听说齐乐姑姑做得一手好甜点,曾得太后娘娘盛赞。如今本宫倒想尝一尝那甜点的味道,也正好可用来招待下江婕妤,便劳烦齐乐姑姑了。玉蝉,你也跟着齐乐姑姑去打打下手吧。」 玉蝉乃是齐乐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当初齐乐来她宫中的时候也一併拨了过来。 一时间这里离了两个人,齐乐脸上显现出不豫,道:「奴婢不在娘娘的身边,总是担心别人照顾不好娘娘。」 第28页 「齐乐姑姑,难道你还怕江婕妤对本宫做什么事?更何况,长孙舞也在本宫之侧。从前凤兮宫都能运转得好好的,莫非宫中来了姑姑你,反而会发现什么不好的事了?还是你觉得,本宫应该是你时刻监视的对象,一言一行都要经过你齐乐姑姑的允许?」 「奴婢不敢。」齐乐说着不敢,然而心里却已经这样默认了。 「那便是说,齐乐姑姑的架子大,本宫使唤不得了?别忘了,只要本宫还是皇后一日,这凤兮宫之主,便一直是本宫的。莫非哪一日,姑姑想取本宫而代之?」 聆音突然发难,那冰寒的目光瞬间锁住了齐乐姑姑,丝毫不掩其锋芒。 聆音虽稚龄,然而那话语间的气势磅礴,却让齐乐姑姑心里一颤,而这……明显是在说她谮越了。齐乐姑姑毕竟也是宫里的老人,能混到这个地步,运气是一方面,但也绝非是蠢笨之人,否则也不会活到现在了。感受到威胁,她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叫道:「奴婢不敢。」 而这回的不敢,是真真正正打心眼里不敢,她感到一丝恐惧了。 「不管你从前在太后或皇上面前有多么得宠,也不管你在那边多么得势。你得记住,这里是凤兮宫,你只是凤兮宫的掌事姑姑。你同凤兮宫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宫尚且有家族可以依靠,而你……」不过是依附于宫中主子的奴才罢了。 聆音轻笑了一声,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言下之意,想必齐乐是听得懂的。 齐乐的头伏得低低的,一张脸已经白得失了血色。 「去吧。」聆音道。 齐乐如蒙大赦,虽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然而步伐匆忙,到底失了庄重。毕竟这些日子,她在凤兮宫中,就没有被人这么扫过面子,而今天,被扫了个彻彻底底。 等到齐乐同玉蝉两人的背影消失之后,聆音嘴角的讥诮依然保留着。她的目光收回,移到江怀薇的身上。从始至终,她同齐乐姑姑对峙的时候,江怀薇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那些碍眼的人都离去了,聆音收敛了适才的锋芒,整个人又恢復了惫懒。她坐在了贵妃榻上,让长孙舞给江怀薇奉上了茶,慵懒地说道:「江婕妤能来此,我大感意外。」 「臣妾为何不能来此?」江怀薇眨了眨眼,笑道,「娘娘同齐乐姑姑一番对话,让怀薇大开眼界。」 「我如今的境况想必江婕妤也是明白的。如今宫里都传言我触怒了皇上,才被皇上禁足,只不过明面上是休养罢了。我见弃于君王,从前厌恶我的,自不想理我;而明哲保身的,自然避我如蛇蝎,生怕被皇上迁怒。我在这凤兮宫禁足数日,没有人敢来此探望。江婕妤是第一个来的,你就不怕吗?不怕皇上从此厌弃你?」 聆音淡淡道,声音中带着懒散,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然而那淡淡扫过来的目光却犀利。 江怀薇淡笑道:「臣妾为什么要怕?娘娘现在是凤凰在笯,臣妾难得寻到了这么一个可以表忠心的机会,为什么要眼睁睁地让它错过?更何况,皇上并非是非不分,会因为臣妾来探望娘娘,而迁怒我之人。」 聆音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给她们创造了一个没有外人的环境,而现在,恰是江怀薇表忠心的时候。 江怀薇的声音软糯,却带着一种坚定,娓娓说道:「臣妾出身江南,父亲只是俗常的小吏。而宫中妃嫔大多数都出身显赫,臣妾又没倾国倾城之貌,古筝弄弦也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乐,就算娘娘都比臣妾技高一筹。臣妾在这后宫中想要立足,自然不得不找人依附。臣妾素来与娘娘交好,若是投了他人,难免有凉薄、墙头草的名声。邵贵妃自然有许多人热脸往上贴着,并不缺臣妾一个。」 江怀薇见聆音一直笑着已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而且似乎不反感。她便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继续道:「世人短视,我江怀薇却不敢。宫中的人盛传娘娘失宠了,但臣妾从来不觉得娘娘失势。娘娘此刻不过是凤困幽谷,遇势则会凌空。他们似乎都忘了娘娘身怀龙嗣,且始终是皇上明媒正娶、昭告天下、载入宗册的正宫皇后。而臣妾始终觉得,娘娘在皇上的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适才娘娘力压齐乐姑姑,臣妾就更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江怀薇目光坚定地看着聆音。 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为利来,这样才真实,藏藏掖掖地说一堆奉承话,那反而让人怀疑其心了。 聆音对江怀薇高看了一眼。原来也是个对自己在宫中的情势有清楚认知的人,而且有野心,有抱负,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柔弱。也许假以时日,还真能在这后宫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聆音缓缓地笑了,有些不以为然,道:「在皇上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这种话就不必多说了。正宫皇后,皇上自然会给予应有的地位的。」 至于其他的,她从来不敢奢望。即便是宫外那一场相处,让她的心房有所松动,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更何况…… 她抚了抚自己有一点儿微凸,但还不算明显的肚子。也许,他的心里更在乎的是这个孩子。他们之间的牵绊,似乎越来越多了,其实这并非是她的本意。 江怀薇知道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还想着说皇上待她的不同,并不止是皇后那么简单。 第29页 聆音却含笑地看着她,换了正式的口吻,用上了「本宫」的自称,道:「既然江婕妤表了忠心,本宫也难免要有所表示。只不过,想要真正站在本宫这边,光磨磨嘴皮子是不够的,具体的,还要看江婕妤怎么做。」 「臣妾悉听娘娘吩咐。」 聆音道:「凤兮宫的前掌事沉塘一事,你应该有所耳闻。而本宫想知道,这宫里都是怎么议论此事,背后又有可能是何人所为。要本宫护你,自然你也要有让本宫维护的价值。另外,本宫在凤兮宫中到底消息闭塞,这后宫之中的事情,还要劳婕妤多多告知。至于往后如何再同本宫言谈,下一次婕妤来的时候,本宫不会在凤兮宫门口迎接了。若是江婕妤同凤兮宫一直有一步之隔,却没有法子能进来,之后的事情也就不必再说了。」 她依然是懒散的语调,却让人有信服的力量。江怀薇道:「怀薇必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这后宫之中最近发生的事情无非也就是那些,聆音说消息闭塞,但大事件还是能传到她这边的。 泰王在京,要过了太后寿诞方离去。如今在朝中权势滔天,邵贵妃在宫中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后宫隐隐以她为首,甚至有些意见都是绕过太后直接来徵询邵贵妃的意见。 怡妃向来是个和事老,如今也以邵贵妃马首是瞻。更荒唐的传言是:皇帝有废后之意,而邵贵妃便是下一任皇后的人选。传言无人出面压制,甚嚣尘上,造成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跑去瀛心宫。 不过废后一事,目前还真的是无稽之谈。江怀薇道:「娘娘也莫忧心,娘娘毕竟是同皇上有宫外伴驾的情分。待娘娘诞下麟儿,出了这凤兮宫,泰王离京,皇上无须再那般展示对泰王的荣宠,娘娘必然能够一飞沖天。」 聆音但笑不语。 正说着,揣摩下齐乐姑姑回来的时间,话题又绕回了太后的寿宴上头。江怀薇道:「娘娘虽然现在暂时失势,但太后的寿宴至关重要,寿礼更是要好好准备,娘娘可有主意?」 太后的寿宴,将是她禁足后第一次出现在公开的场合。这样大的日子,群臣命妇会前来拜谒,若是皇后不出席,会坐实了皇后失势、后宫邵贵妃一家独大谣言的。那第一个发难的,或许就是她的娘家,甚至……可能连叶丞相也将会同她的爷爷结盟。 萧洛隽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毕竟他也并非是一意孤行的帝王。 而她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她的人名正言顺地出凤兮宫去置办贺礼。至于顺带又做些什么事情,那想必也没人能知道。 正说着寿礼,齐乐姑姑同玉蝉已经端着糕点进来,安静地摆放在一侧。齐乐此刻面上的表情平静,应在做点心的过程中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聆音掂了掂那糕点。样式精緻小巧,形状不一,看起来齐乐是费了些功夫的。 她轻轻地咬了一口,明明糕点的味道不错,却摇了摇头,只咬了那么一小口,便放下。江怀薇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看到聆音这样,也不免将糕点放下,皱了皱眉头,道:「味道太清淡了些,臣妾出身南边,更喜欢甜腻一点儿的吃食。」 「宫里人的口味各异,同一做法不适用于每个主子的。可记得了?下次婕妤来时候,要做甜腻一些。」聆音意有所指地说道。 「奴婢谨遵娘娘教诲。」 齐乐低着头,敢怒不敢言。她也知道自己是被这稚龄的皇后摆了一道。但是又能如何,毕竟聆音现在仍然是皇后,而她就算掌了一宫诸事,就算皇帝亲自指定来这凤兮宫坐镇的掌事宫女,也只是个宫女罢了。到底抑郁难平,今日过后,她在凤兮宫的地位将直转而下,气焰被杀了,还如何再燃起来? 说来聆音也并非有意要下齐乐的面子,也知道齐乐这样气量狭小的人容易怀恨在心。但有这样桀骜不驯的掌事姑姑,不好好挫一挫她的气焰,那损伤的便是自己的威严了。这个时候,凤兮宫更要上下一心,而不是被齐乐搅得一盘散沙,人心散乱。 收服这样的一个人不是一日能成的,她也没指望能够把齐乐的心收过来,只也不吃里爬外,欺主虐奴便够了。 齐乐做了大半天的点心,结果两位主子几乎都没碰,剩了一大盘在那边。但她也只能静立在一边,听着江怀薇同聆音言笑晏晏,谈论着给太后的贺礼。 江怀薇离去的时候,在聆音的耳侧,低声道:「其实在怀薇眼中,娘娘同皇上之间,并非是不可调和的。若是娘娘能示弱,说上几句软话……」 聆音摇头,不语。 示弱吗?若她想要示弱早就这样做了。 她也是有傲骨的。她入宫是存了心思,但被那样不客气地指出来,实在是……太让人伤怀。 江怀薇离去后,聆音便告知齐乐,她需要派人出凤兮宫去崇安侯府。侯府里有一株她甚为喜欢的碧海珊瑚树,希望能够以此为贺礼,进献给太后。 齐乐的表情犹豫不决,很是纠结。 聆音讥诮地笑道:「齐乐姑姑放心,本宫还不至于嫁到宫里了,还向娘家告状。」 齐乐一言不发,明显是不贊同。 「也罢,齐乐姑姑既然不放心,那便让人同长孙舞一同去办,这该放心了吧?」 齐乐最终忍不住道:「娘娘如今的情况,更应该在凤兮宫中安分守己。娘娘比我更清楚,皇上下达休养的命令,究竟是何意。」 第30页 聆音冷冷地扫视着齐乐,那好看的瞳孔里流动着凛然的冷光,道:「那齐乐姑姑也应该要知道,如今本宫同皇上的问题,便在于谁先低头。齐乐姑姑不妨想想有朝一日,本宫重新得宠,姑姑在这凤兮宫,要如何自处?」 「娘娘以后得宠是娘娘的事,奴婢会为娘娘高兴。而如今拦着娘娘做事,也不过是谨遵圣谕。」 「齐乐,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藏着的小心思。不过,若是你能够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谨遵圣谕,而非公报私仇。」聆音浅笑道,笑意不达眼底,「齐乐姑姑,同段昭仪有故交吧。」 齐乐心底一凛,最后还是许可了聆音的作为。 聆音想,长孙舞出宫,陪同的宫女淮姨应该能很好地解决吧。待到长孙舞回宫,事情应又有一番转机了。 第9章 帝驾亲临 聆音接下来的日子,过得不太舒爽。 怀胎接近四个月的时候,原本在她肚子里向来乖巧的孩子,也不知怎地开始闹腾了,害喜的症状一个接着一个来。本来不过是胃口比普通人差些,现在连喝口水都嫌着那水的味道太浊。 齐乐姑姑虽然没有从前那般碍事,但现在凤兮宫的地位尴尬,御厨们待她也没有从前那般精心。更何况,宫里怀孕的人也不只她一个。段晨岫虽然从未有过盛宠,一直不温不火的,但始终在皇帝的心中占据一定地位;又兼与皇帝有共患难的情谊,被皇帝低调地照顾着。宫里有些眼色的人都知道,段晨岫怠慢不得,新鲜的蔬果总是先留了一份往瑶光宫送去。御膳房新来的一个善于烹饪精緻小食的御厨,也因为段晨岫最近胃口大开,而特地调往了她的小厨房。 如今凤兮宫里的供给,虽然比一般的宫室也好上许多,但对于聆音现在百般挑剔的胃口,怎么都显得捉襟见肘。想着让人去御花园取晨间的新露,那些宫女被凤兮宫门口的侍卫拦着,百般刁难。 再之后,聆音又嫌弃凤兮宫的地方太小,人太少,倒腾不开。 只不过区区几天,她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了数分,原本因为怀孕初期而变丰腴的身子,这些日子也瘦了下去。她素日里又喜欢穿着宽大的衣袍,更显得形单影只。美人如花,却瘦削的让人心怜。 当江怀薇非常适时地哭求到萧洛隽跟前,梨花带雨,声声含情,道:「臣妾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上回贸然打扰了娘娘的休憩是臣妾不对,臣妾应该告罪。但是臣妾看着娘娘……过得并不好,瞧上去都憔悴了数分,许是过于思念皇上,又说不出口。臣妾听着,娘娘总是旁敲侧击地问臣妾,皇上过得好不好。那时候,娘娘的目光都是看着宫外头……」 萧洛隽听着,没有打断,目光淡淡,仿佛瞭然一般地看着她。 江怀薇骤然间有种哭不下去的感觉,只能悬挂着一颗泪珠,鼓起勇气,续道:「臣妾瞅着娘娘的样子,真有些心疼。而这阵子,凤兮宫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臣妾素来同娘娘交好,想着若是没有人求到皇上面前,那娘娘这些苦楚,难道要尽往肚子里咽?怀孕中的女人本就多愁善感,性格善变。而如今,娘娘在凤兮宫中,无人解忧,极容易郁结在心……」 「无人解忧?江婕妤如此心念皇后,她必然会感佩你这一番心意的。」萧洛隽淡淡道,「朕也乐于成人之美,既然是婕妤求的,便劳烦婕妤日后多去凤兮宫开解皇后吧。」 江怀薇看着皇帝冷淡的神色,渐渐有点儿把握不准她这一步棋到底走得对还是不对了。不过萧洛隽在这边没待上多久,便离去了。而他去的方向,隐约是凤兮宫的方向。 萧洛隽一离开玉芙宫,心念辗转间,便决意去凤兮宫。 明明知道是虞聆音那人有一番好本事,让人求到他的面前。而江怀薇所说的话中,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实,只不过是引他去凤兮宫的藉口罢了。对外,是她先低了头。 虞聆音憔悴能有一分是为了他就不错了,至于思念,那更是无稽之谈…… 那去往凤兮宫的太医,每隔三四日便会来他的太极殿中汇报她的情况,想必是不用担心的。都是女人,段晨岫也有身孕,月份比聆音这一胎还大了两月有余,也没见什么害喜症状。 但……他听到江怀薇的这番话,仍然是心念一动,让人将凤兮宫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同他汇报了一遍,又召了太医问了近几日的情况。 他没想到,再度见到聆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竟消瘦了那么多。 落花人独立,依人自憔悴。立在风中,衣袍飘荡,巴掌大的小脸若隐若现,脸上未施粉黛,面如雪色。下巴瘦削,看上去茕茕无依的样子,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跌落在一地泥泞中。 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消瘦,那肚子始终有几分不显,让人看着有几分心惊胆战的感觉。 聆音手上拿着花剪,为免伤到她,那剪子特地被磨钝了,旁边也有人随时随刻地看着她。 她有些费力地剪着枝丫,仿佛如今在凤兮宫中的乐趣,便只有这么一点儿了。 她刚刚剪断一枝枯黄的叶,便听到身后有个熟悉、低沉、冷淡的声音响起。 那人道:「皇后真的好本事,朕以为将你拘囿在这一方天地,又让齐乐姑姑来掌管凤兮宫,本想着是让皇后知道,只要朕想,虽然不废后,也能让皇后觉得憋屈,让皇后不敢肆无忌惮。却没想到皇后却还能使得了人求到朕的面前,也能挫了齐乐姑姑的火焰。还能在齐乐姑姑的许可下,派人回了崇安侯府,更是说动太医,让太医对朕说,皇后忧思过重,恐对胎儿有怠。说到底,皇后你还不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吗?」 第31页 聆音手上的动作一滞,抬首看到来人。虽一别多日,但同先前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而她,却因为孕育了他们的孩子,被折腾得衣带渐宽。 看来江怀薇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至少能引得萧洛隽亲自驾临。剩下的事情,还是得靠她自己了。 聆音笑道,那笑容中也有几分单薄的意味。毕竟,连日来胃口不好,吃食只进了一点儿,不用她刻意,都能营造出弱柳扶风的感觉。聆音道:「皇上是知道齐乐姑姑性格的,知道她并非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所以是特地将这样的一个姑姑放在凤兮宫的?」 萧洛隽默然。 「不过皇上有句话说错了,臣妾并未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聆音道,还真想让皇帝尝尝这怀孕的滋味。据说这女子生子的时候更为痛苦,如同过鬼门关,九死一生,她也没想过要拿自己的身体折腾。 聆音心底微有几分黯然。许是前阵子同萧洛隽一併出宫,有了那一番遭遇,同他之间也亲近不少,有时候甚至忘记了他是执掌天下,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君王。 但,那一夜月下同她倾心交谈、几乎将她蛊惑的人,终究是帝王。只是,她也凭着对方偶尔对她显露的亲近,便自信地以为,自己仿佛是那个不一样的。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现在这副容貌并非倾国倾城,他亦非会为了美色昏了头的君王。 或许换一个人坐在这个后位上,他会这样对待她,甚至更好。 而如果那个人……是段晨岫。 更是没有她什么事情了。 她原不该动气的,关心则乱。她对玉箫的下落不明,从而导致乱了分寸。她同萧洛隽那一夜的争吵,最终落得禁足凤兮宫,何尝不是关心则乱。 聆音啊聆音,若是先动情,那便是输了。便是先动情了,也别被对方看穿才是。 正想着,她表情一变,丢开花剪,转过身去,捂着嘴巴便是一阵干呕。旁边的宫女立马熟练地拿过帕子、盆盂。 她的腹中本空,此刻干呕了好一阵,只吐出一些清水。她长吐一口气,拿过帕子,擦拭嘴角。 她对于这样的不舒服已经习以为常。 刚刚看着还甚为撕心裂肺,而转瞬,收拾好情绪后,便神色如常。 萧洛隽皱眉。 「臣妾失态了。」聆音苦笑道,「玷污了皇上的眼睛。」 萧洛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回应聆音,而是语声冷淡地问着旁边侍奉的宫女,道:「皇后如此,已经有多久了?」 「皇后这般,已有数日。前阵子小主子还十分安静,这几日才害喜得厉害,胃口差了一点儿。」宫女道。 「吩咐下去,朕留在凤兮宫用膳。」萧洛隽闻言道。 聆音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 「皇上莫不是……」莫不是觉得她这样不过是惺惺作态,想要争取同情吗? 不过不管怎样,萧洛隽留下来总是好的,毕竟这也是给宫里一个信号,她虞聆音还是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不是吗?毕竟,若是他真的嫌恶一个人,还怎么会与她同桌而食呢? 得闻萧洛隽要在这边用膳,凤兮宫的小厨房更是卯足了劲开火。齐乐姑姑虽然被聆音挫伤了气焰,但她所留下来的影响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消弭的。具体的表现为:这一桌子的菜,完全是迎合萧洛隽的喜好……不,只能说是迎合一个帝王的喜好,一张长桌摆满了饭菜,更加不像是家宴。 聆音想,其实她现在更应该是知会下小厨房,不用太隆重,只要做些平日里的菜式,表现下凤兮宫现在的处境更像是地里黄的小白菜。 看,现在这一桌带着油光,琳琅满目的吃食,不是在宣告着她凤兮宫从没有短了吃食,一切好得很,还铺张浪费吗? 聆音看着这一桌的饭菜,更加觉得没胃口。 她勉强地往里头去逡巡看上去比较清淡的菜色,却都隔得比较远。长孙舞不在,似乎在这偌大的凤兮宫,连个知心意的宫女也没了。改天,她应该再提拔那么一两个宫女。 最后,她动了动银箸,挑了几粒米饭入口,然后细细地嚼着,索然无味。 聆音实在是没有胃口,闻到那些荤腥的味道,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仿佛只要不克制,下一秒就又御前失仪了。 「皇后如今同朕一起用膳,觉得食之无味了?」萧洛隽亦未动筷,而是看着聆音细嚼慢咽,「还是说,皇后在自暴自弃,表达对朕的不满?」 「臣妾不敢对皇上不满。」她神色懒懒,「只是不合胃口罢了。」 「不合胃口?莫非这一桌子的菜,竟没有一道能合皇后胃口的。凤兮宫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待朕,素日里便是这般铺张浪费的?皇后可知道,黄河水患,饿殍遍野,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皇后的这一餐,可知道能抵得上多少户百姓一年的口粮?」 萧洛隽声音淡漠,似是痛心疾首,继续说道:「皇后身为后宫妃嫔之首,理当要为表率,而非为后反而作歹。今次不算,即日起,皇后应当以身作则,御膳房所呈的饭食必须食尽。若朕发现,皇后再有铺张浪费的行为,发现一次,朕就再派一个姑姑过来。齐乐若是督管不利,还有林乐、赵乐、王乐。」 聆音听到前半段话,心里还腹诽着皇帝其实是共犯。这顿膳食还是他要求留用的,难得来凤兮宫一次,还尽是教训之语。 第32页 听到后半段话,简直是目瞪口呆,这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他这是想要明目张胆地将人填满凤兮宫,让她的权力被彻底架空,然后举步维艰?她打压一个可以,若是几个齐乐姑姑这样的人一起……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过呢,她现在的胃口差,若是叫御膳房每顿只做一两个装在小碟子里的菜色,也便够了吧。 像是听到了聆音的心声,萧洛隽道:「不过皇后现在怀有子嗣,也是一人食两人的份,每餐的规格不得低于三菜一汤。」 聆音咬牙切齿,道:「皇上若是想要架空臣妾这个皇后那便直说,不必这样刁难人。」 「刁难人?朕是为了你好。」萧洛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难道皇后更愿意朕直接派人将你这凤兮宫的宫女太监替换个彻底?」 聆音缄默不言了。 萧洛隽视作默认,示意了下旁边的连海公公。连海听他的吩咐,将远处那两道聆音眼睛一直黏着的菜色端到近前来,对聆音道:「朕瞧着你眼馋这两道菜已久,皇后在朕的面前,不必客气。」 聆音知道此刻并非是同萧洛隽斗气的时候。她此刻肚子里还有一个,身为母亲的责任感,还是有必要补充自己体内所需要的营养。否则若是她的身体先垮掉了,她还如何与人斗智斗勇。 于是她也只是微一羞赧,便动了银箸,夹那看起来就特别酸辣的菜色吃了起来。 萧洛隽见她有了胃口,本想赏一赏做那道菜的御厨,但是忍不住夹了一小口尝了尝,然后…… 他神色若常地放下银箸,而后便静静在侧,看着聆音用膳,心里头掂量着她今日里用了多少的膳食,是否是真正的饱腹。宫里虽也陆陆续续有一些女人怀孕,但他毕竟在这方面关心得少。他本以为孩子一事,只要没有意怀不轨的算计,其余的就是瓜熟蒂落之事,却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多的心酸波折。 她太瘦了。他的目光移到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再移动到她微凸的小腹。 那里,有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在逐渐长大。再过几个月,他将被那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女人诞下,来到这个世界。 他觉得有一阵的不可思议,又觉得那滋味十分难言。 他心里是想在这种时候好好照顾她的,这后宫之中,也不乏那些他曾看重的皇嗣。只不过,从前朝开始,这后宫中皇嗣的诞生,都颇为艰难。当年他的母后,也是费尽了好一番手段,才能保他无虞,最后登临帝位的。 如今的后宫,乍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暗箭难防。盛宠之下,必有人心生歹意。人心防不胜防,他不敢冒险。宁可将她拘着,让人觉得她失了帝宠,从而对她放下警惕,使用的手段也好拙劣些,好让他能够一眼看穿,一击化解。 更何况……她艺高胆大,什么时候惹火烧身,引来祸患也不知道。那月夜下的场景,他至今想来,都是气极怒极。若是那人的刀锋再偏上些许,她还能不能在他的面前神色自若地谈笑风生?还能不能站在他的面前娇叱他? 只不过这些,他并不想告诉她。 这边想着,聆音已经用完了膳食。她觉得这顿膳食吃得简直是折磨。 萧洛隽寡淡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生怕她少吃了一点儿饿着了他们的孩子一样。顶着他的目光压力,她这顿饭倒是用得不少。 到最后,放下银箸的时候,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谨遵皇上的教诲,所以,皇上也不必这样牢牢地盯着臣妾了。」 萧洛隽的嘴角一勾,并未回答。 他离去的时候吩咐道:「让人给皇后裁一些新衣,我大诺朝不至于连皇后的衣裳都供不起。」 聆音低头看了下自己素净的模样,的确看起来都不及宫女打扮得更鲜艷,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不过,比起宫女,她这可是低调的奢华。这料子看上去虽然素净简朴,却贴身舒适,尚衣局一年才出一匹的布料,色泽单调,却极为柔软。 聆音本以为萧洛隽来了此处,同她共进膳食,能够改变她的境况。不过他前脚一走,后脚她铺张浪费的事情便传到了外头。传播之广,速度之快,都要让聆音怀疑这是萧洛隽刻意为之了。 御膳房所呈的饭食必须食尽,对于铺张浪费成风的世道来说,一般只有穷苦人家才会这样节俭,多少烹饪精緻的羹汤,只着一勺就弃置一旁?多少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只食一勺,便赏了下人?往往在公开的宴会上,一道菜被食用了超过二分之一,便会被人暗地里非议一句贪食。 宫里的人都觉得这回皇后真的是将皇上得罪得狠了,皇帝才这样大扫她的面子。帝后之间的矛盾难以消弭,这已经是多做多错的节奏了。后宫诸人,有人欢喜有人忧。 瑶光宫的段晨岫,在听到宫女们笑着议论这件事情时,脸上原本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最后却慢慢地消尽了。她毕竟跟了萧洛隽多年,比旁人更为了解他的性子一点儿。 他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折辱一个人的。她和聆音皆怀有皇嗣,对聆音也自然比旁人更加关注。何况,她虽出身卑贱,但在宫中,却是生活已久。她在私底下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想要知道一些事情,比同时期册封的人,要更容易,自然也打听到了聆音最近胃口极差。 孕期的反应各有不同,段晨岫已经过了那个时期,折腾得最狠时反而是萧洛隽当初离宫的那段时间。如今胃口大开,整个人比起从前又丰腴了不少,走动时虽挺着大肚子,旁边又宫女搀扶着,被人照料得好,看起来面色红润,肌肤莹润得如同熟鸡蛋一样吹弹可破,又是刻意打扮,沐浴着母性的光辉。 第33页 当萧洛隽在瑶光宫用膳之际,破天荒地关注起她的饮食时,心里的焦急之情已经登临了巅峰,但表情依然温婉。她道:「臣妾现在更喜欢吃辣一点儿。自从有了双身子,臣妾便觉得一个人像是长着两张口一样,感觉吃完了这一顿呀,又想着下一顿了。皇上现在可是嫌弃臣妾太胖了,费了宫中好些粮食。」 「这样才好。」他顿了顿,续道,「孩子看起来一直很安静,倒是很省心,像你。」 「其实也不是不闹,只不过闹的时候呢,臣妾哄一哄,就安静了。」 就像是她,从来对萧洛隽报喜不报忧。那些忧的地方,她更希望他去主动发现,而这样,她能够获得更多的怜惜,而非招致对方厌烦,觉得她是麻烦精。 段晨岫说着,话锋慢慢地转了过去,道:「宫里都在传皇后娘娘失宠,但臣妾却觉得,皇上此举,却是在护着皇后娘娘。宫里如今就我和娘娘怀着身孕,臣妾感同身受,皇上与其费尽心思想要护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如多去看看娘娘。有了皇上的恩典,兴许娘娘的胃口大开了也不一定。」 「岫儿,你不妒忌?」萧洛隽看向她,目光犀利如刃。 「臣妾,怎么会妒忌呢。」段晨岫依然是笑着说。温婉,不骄不躁,不妒不忌,不争不抢,至少她表现的是这样。 「是,朕确实想护着她。」萧洛隽道,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皇后所怀的子嗣,如无意外,极有可能是国之未来储君,朕不敢疏忽。」 段晨岫的心一直往下沉,然而脸上更加扬起明媚的笑容,道:「臣妾懂的。」 她懂,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能够做的。 哪怕她多受宠,哪怕她在他的心上占据多重的地位,她的孩子,在这个男人的眼里,无论如何,也只能够是一个妃嫔的孩子。若是女儿,也许能得到娇宠;若是男儿,将来也只会封王。至于再往上一步……他对她说得清清楚楚。他的心里泾渭分明。 有时候,她又恨死了他对她的这样信任。 她的姿态越低,能获得这个男人的怜惜就越多。她已经能想到之后皇帝会用怎样的方式补偿她了。 她向来在他的面前扮演着与世无争的样子,然而内心深处,还是会意难平。她曾想要在他的面前争取,却一直害怕自己破坏了在萧洛隽心里长久以来的形象。 她的喜欢,是这样的卑微。便如同现在,当萧洛隽说起这话的时候,她无法反驳,只能够顺受。 他道:「岫儿,朕也希望你,能够一直这样,不要忘记初心。」 初心是什么?初心是能够一直陪伴在他的旁边,哪怕是远远望上一眼就够了。 他在外征伐,而她只要乖乖的,在后宫默默地支持他,那便够了。 可是皇上,处境变了,人心是会变的,她,也是有情绪的。爱壑难平,岫儿心里,也想要更多,想要更加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旁边,告诉天下所有的人,皇上心里的人是她。这样,她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捍卫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了。 然而…… 皇后。 段晨岫偎依在皇帝的怀里,目光温柔,声音更温柔:「臣妾会一直这样,不忘初心。」 后宫是个染缸,若是她一直无害而没有一点儿手段,她怎么会从区区一介宫女活命到现在,甚至成了一宫之主,甚至能在皇上心里占据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呢。 她此刻清楚,皇帝的心,已经偏向了皇后。而她同皇帝之间的情分,就像指间的沙漏,想要抓紧,只会越漏越多。即便这个事实对于她来说,是这样的残忍,但她也不敢再自欺欺人地觉得那不过是政治考量。 而更可悲的是,她习惯了这样与世无争,当想要奋力争取的时候,却发现无处着手,经验匮乏。 第10章 伺机而动 聆音自然不知道段晨岫和萧洛隽的这一番对话。 虽然她现在在后宫中的威望又下降了一层,并且有更多的人看着她用膳,让她觉得每日用膳都是一种烦扰。但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说,凤兮宫的宫人出入更自由多了,只需向齐乐姑姑报备便可。而齐乐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刁难人,凤兮宫眼见着上下一片昇平的时候,长孙舞归来了。 她带着聆音要进献给太后的贺礼,一株三尺高的珊瑚树,色红如血,似极艷阳,枝粗如腕,面阔如扇。因是要给太后的寿礼,花盆中特地用了烫金字写了贺寿之辞。 长孙舞这次回宫,带回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竟是许久不见的淮姨。她跟在一个穿着厨子服饰的女人背后,以这人副手的身份一同归来。 而这回,她换成了一副平庸的相貌。淮姨身段娇小,换了模样,带了几分怯弱的感觉,倒有点儿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样子。不过在看到聆音的时候,对聆音一个眼神示意,让聆音瞬间就知道她是何人。 长孙舞行礼完毕,垂首站立一侧,笑道:「侯爷惦记着娘娘胃口不好,特地寻来了一个善于烹饪民间小食的厨子送到宫中,也伺候过许多孕期侯夫人的膳食。」 「祖父有心了。」聆音道。她的目光转向了厨娘,对她微微一笑。 那人长得秀美,微胖,眼里含笑,如同弯月,白净的手交叠合拢在身前,落落大方。 如果她没记错,她身体的状况并没有派人告诉崇安侯。长孙舞离宫的时候,她害喜的症状还没有显现出来。爷爷不可能速度这么快,并且这么光明广大地就将人给送进来。 第34页 她联想起这些日子,凤兮宫的蔬果种类更繁盛,御膳房给她呈上的膳食更精緻,甚至知道她的口味喜酸,各地进贡的酸枣、葡萄、石榴一类都是最先挑选送往凤兮宫。 恐怕,这之后有萧洛隽的手笔。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以她爷爷的名义派人送进来,她便装作不知道,大大方方使用便是。 新来的厨娘不愧是有一手,做的膳食虽然不符合大众的口味,却十分贴合孕妇。她的胃口如同开闸之洪流,一下子喷薄而出,饭量大增,似要把前日子补回来一样。不过数日,就丰腴了一圈,看起来面色红润如莹玉,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风华重现,时常含笑让人如沐春风。 聆音依然让齐乐姑姑负责凤兮宫的事宜,长孙舞归来后,聆音就有意让她接手了一些事情。至少贴身伺候这种事情,还是长孙舞用起来顺手。她以齐乐姑姑是长辈为由,有礼有节地让她夜晚不必候在凤兮宫等她的传唤。 许是从上次后,齐乐姑姑也被萧洛隽敲打过。自从他那次同她一同用膳之后,齐乐姑姑便变得话少寡言,也不再去顶撞聆音。现在听到她这么一说,识脸色地退下了。 当天晚上,聆音吩咐小厨房上夜宵,淮姨端着新任厨娘玄想所做的招牌糕点玲珑糕,登堂入室了。 长孙舞退至殿门口守着。 淮姨交代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她不说话的时候顶着那样一副形貌,还真有种小女孩的不谙世事。说起话来,又显现出了她的老成,颇具违和感。 聆音看她老气横秋的样子,弯了弯嘴角。 淮姨道:「那日扣下郑玫,原以为凭我的本事,定然能够揪出她的幕后指使,然而我却失算了。在宫中毕竟人多行事不便,我还没来得及餵她毒药,就有人听到冷宫的动静过来了。最后我只能将郑玫丢下,在暗中观察。郑玫也是心大,又如常回去。那背后的人也很有能耐,有一日居然趁我不备,直接将郑玫灭口了,还造成自杀的假象。我想要救,也来不及。而后我想回凤兮宫,又听说你同皇帝争吵的事情。那一阵子凤兮宫守卫森严,我就不敢再贸然回凤兮宫,一直等待机会,直到长孙舞出宫去了崇安侯府。现下,你和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也就那样吧,那晚是我激怒了他。」提起萧洛隽,她的心里倒有点儿闷闷的,说道,「厨娘玄想应该是萧洛隽的人吧,你又如何说服她的,让她带你一同入宫。」 「确实是萧洛隽的人。连海公公的徒弟六福公公亲自出宫去和了崇安侯说了一番话,借着崇安侯的名义派遣了玄想的入宫。我虽没和她怎么打交道,但也知道这玄想是有一手的。」淮姨嘆道,「也不知道是哪儿招来的人物,我稍微试探,便知道她通晓一些毒物,这样也能够防患于未然了。我倒是看不明白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我的身份地位比较特殊,不过皇帝像是默许了我在你身边一样。他传话说,既然你信任我,那我必然不是会害你之人。他怕你孕期兇险,身边有一个知根知底又有点儿本事的人护着,更放心一点儿。」 「他算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吧,毕竟是嫡长子。」聆音并不想多谈,喃喃道,「玉箫的线索难道就这样断了吗?」 「是我疏忽大意了。」 「是他们太捨得棋子了。」聆音摇头,捻着玲珑糕,咬了一口。 玲珑糕里有玲珑的心思,虽为糕点,却丝毫也不甜腻。轻轻地咬开,有甜爽的汁水自玲珑糕中流出,唇腔里就满溢开了酸酸甜甜的味道。据说那汁水是取了晨起花瓣的朝露,又加了花瓣秘制而成,味道杂而不混。 她意有所指,道:「玲珑糕给人呈现出来的味道乍看起来只有一种,却是混合着数种的东西在里面,有花瓣,蔬果制成的酱料,味道环环相扣,杂而不腻。表面上看着如同雪糰子,掰开来看却是五颜六色。背后的人卖了那么大一个破绽,总有办法找得到人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背后的人费尽心力从她的宫中盗走了玉箫,甚至还坏了一个布局已久的棋子。在宫里杀了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线索没那么容易断的。 自从淮姨和长孙舞归来,聆音的日子又过得滋润起来。齐乐姑姑退了一线,宫人们又重新以长孙舞为首,负责宫内各种庶务。淮姨擅长用毒,膳食由玄想和淮姨专门负责,不经他人之手。衣物在聆音穿之前,也有专门的人负责检查是否被人动了手脚。凤兮宫所摆放之物,淮姨也是过目了多遍才放心,生怕被人藏了什么阴私之物。在这期间,也发落了一两个他宫安排的眼线。 江怀薇上回得了萧洛隽的批准,到凤兮宫来得越发勤了。这日,她说起了宫里发生的一件事:「娘娘还记得圣巡之前被人害没了孩子的宋美人吗?宋美人到底是年纪轻了一点儿,受不住事。那时候没了孩子,便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想害她一样,精神恍惚。那日里突然像是魔怔了一般,趁着姝昭仪回宫,路过太液池畔的时候,竟从斜地里闯出,想把姝昭仪推入太液池中。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力,几个宫人都拉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姝昭仪要被她撂下湖去……所幸啊,姝昭仪旁边侍候的贴身侍女有武艺在身,在关键时候把宋美人拉开了一点儿,又在姝昭仪跌倒在地的时候垫在了她的身下。最后好在有惊无险,没闹出什么大事。太医开了副安神的药,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35页 说这话的时候,江怀薇嘴里头说着所幸,但那表情淡漠,像是遗憾姝昭仪没有遭逢什么事情一样。 段晨岫身边有个会武艺的宫女乃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毕竟也是太后身边的老熟人了。段晨岫的孩子,虽然在出身上弱于她肚子里的这个,但是将来得到的宠爱,未必会比聆音肚子里的这个少。 虽说这种事情不用江怀薇同她说,自然会有人将后宫的动向汇报给她,不过具体的细节,总是比江怀薇知道得要少一些的。她含笑地看着江怀薇继续说着这件事情。 「不过这宋美人,也没有落得好处。想要害的人没害着,反而被姝昭仪的侍女那么一拉开,跌入了太液池。那时候大家都忙着看顾姝昭仪,转头一看,宋美人落入太液池中也有一段时间了。此刻虽然是夏季,但那池水到底冰凉,宋美人在湖中沉了那么久,被救上来后,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当夜就高烧不止,满嘴胡话,差点就这么去了。她命大,在太医妙手之下,总算是堪堪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这下半生,也要和药罐子为伍了。」 「宋美人杀敌一百,自毁三千。也不知道背后受了何人的指使,这魔怔也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估计那人还让宋美人误以为能够凭着一个疯名,就算害得姝昭仪没了孩子,皇上也不会要她的性命,之后得幕后之人的东风再起。」 聆音摇摇头,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如今这情况,宋美人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只有一个结局,那便是必须疯。」 「姝昭仪安然无恙,宋美人的罪责便轻了一些。不过姝昭仪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手段也太过狠毒了一些。若宋美人不落入太液池,占着一个疯癫的名头,先前又是失了一个孩子才变成那样的,皇上必然会看在这上面网开一面,只会是略施惩戒,让人看牢她罢了。但是现在,分明就是她身边的人故意将宋美人推下去的,又拉着宫人不让马上下去救人的。」江怀薇嘆息道,特地加重了「狠毒」二字的音调,同聆音对视了一眼。 聆音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江怀薇这是想把姝昭仪的形象抹黑一点儿,毕竟平日里段晨岫塑造的是与世无争的形象,在皇上的眼里更是温婉的小白兔。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这温婉的小白兔也有兇狠的、会把人给咬碎的獠牙呢?只要慢慢让姝昭仪露出不符合她贯来示人的一面,总有一天,她会变得让人面目可憎的。 身处聆音这样的地位,目光自然要看得长久,拨开迷雾,见真章。 在这后宫之中,一时得宠的妃嫔就像是鲜艷的、根基软弱的鲜花。那些看起来无害的,朴实的树——就算只是小树,只要生了根,总有一天也会在不经意间长成参天大树的。而她要做的,便是在这之前,让它的根,从内到外开始腐朽,而非用外力去裁剪这树的枝叶。树枝,总是春来发几枝的。 「宋美人算是折损了。若我是宋美人,断然不会这般蠢笨。」江怀薇虽嘆息着,但那口气却不掩饰她的自信。 聆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果你是宋美人,遭到了这样的事情,皇上的心又是偏的,也并不在乎你;而你又没了孩子,真正的兇手却逍遥法外,你会怎么做?」 「按兵不动,择待时机。」江怀薇眼里透着锋芒。她说了这八个字之后,才饮了一口茶,而后细细道来,道:「宋美人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入主宫中后第一个有喜讯的。她虽然没了孩子,却能得皇上的一份怜惜。凭着这点怜惜,再加上隐忍,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失去了一个孩子,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就算復仇心切,但在这后宫之中,最烂的就是意气用事、贸然行事了。结果却为了一个孩子,葬送自己的终身,真是愚不可及。这一生就算给她再强劲的东风,她也再不能借风起势了,还要被刻下一个疯癫的烙印——就算这疯病真的好了,宫里的人,也会当她真疯,这圣宠更是不能指望了。」 见到聆音定定地看着她,江怀薇露出了一脸郝然的神色,道:「娘娘我……」 聆音看着现在大胆言论,不掩饰自己野心的江怀薇,淡淡道:「无妨。」 原来以为是一株在长在江南的小花,却没想到其实却是兇悍的品种,倒也出乎意料不是吗?她有些期待,在这条路上,江怀薇到底能走到什么样的程度。 相较于江怀薇,聆音在交谈的时候就显得寡言了,毕竟她也不是全然信任江怀薇的。若是她有那么一句半句不妥的话被传了出去,总归是不好的。 江怀薇微笑道:「如今后宫之中是贵妃一家独大,这事情自然交给邵贵妃处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宋美人是被人利用了,害了姝昭仪,她能受益些什么?邵贵妃查来查去,还是选择归咎于宋美人的本身,但也只能这样了。再查下去,查到她不敢动的人,或者查到她自己那一系去了。宋美人只是个如同丧家之犬的可怜人,这话虽然有些偏颇,不过可不是就像是一条逮到人就咬的狗嘛。她总觉得自己没了孩子,宫里的人合该都不能有了孩子一样。她推姝昭仪的那一刻,心里估计也真想推的。也就是差那么一点儿,姝昭仪就要被她给害惨了。所幸娘娘退居在凤兮宫,要不然这火估计要烧到凤兮宫来了。」 聆音的嘴角挂着一缕的讥笑:「偏安一隅啊,这火未必不会烧到凤兮宫来。」 第36页 说完了宫中发生的事情,江怀薇顿了顿,道:「说来……臣妾也无能,虽然娘娘说要看到臣妾的诚意,但是臣妾还是如此恬不知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叨唠娘娘,娘娘先前说的凤兮宫前掌事沉塘一事,臣妾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到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前两天听到一桩旧事,听说这郑玫原先有一个老相好,但也不过是好了一小阵子,这件事情在宫里没多少人知道。后来那老相好移情别恋了,新恋上的人,是当初太后身边得用的宫女。老相好本来是家中还颇有权势的老太妃身边的太监,后来老太妃亡故,老相好没有了靠山,过得十分不如意。那宫女也始终吊着他,据说前阵子想要找郑玫复合,但是却被郑玫拒绝了。老相好也不知怎的在宫中盗窃了东西,拿去宫外倒卖被人乱杖打死,许实在是被生活所困吧。郑玫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在窗前枯坐许久——这是听人说的,说郑玫对那老相好余情未了,觉得是因为自己不施以援手才导致老相好没了性命的。那时候郑玫已经不是凤兮宫的掌事了,再之后,便是郑玫沉塘,听起来像是因情自杀。但是这宫里的人啊,总是想法比外头的人多上几分,臣妾是不相信的。都是这么久远的感情,再说太监也是无根之人,又是这副始乱终弃的角色,哪里值得人喜欢。也不过是当做以讹传讹的事情听听,就算查起来算是一桩秘辛,但难保不是障人耳目的,故意让人查到的。」 太后,聆音不知怎的,心思一直放在江怀薇说的那两个字上。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太后那含笑慈祥,却不经意间露出的,让她觉得有些危险的眼神……她觉得这事情似乎比她想像中的更棘手。 这郑玫,原来也有一段的故事,只不过这感情,到底是何种的感情,就不为人知了。江怀薇的这段话,还算是让她有所收穫,至少调查的范围又广了些。 聆音笑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未必为虚,你能有这想法,就很好了。虽然背后之人没有查出来是谁,至少你用了心,就不必耿耿于怀了。」 江怀薇和聆音正说着,外头便传来了一声通传,到来的人竟是一个稀客,邵贵妃。 邵贵妃威风日盛,无人敢拦。虽然之前萧洛隽说过,妃嫔不必来凤兮宫探视。但江怀薇都能在凤兮宫出入自由,如今统摄后宫刻意忽略江怀薇是求了萧洛隽口谕的邵贵妃,又如何不能? 江怀薇和聆音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中透露出了一个意思:这火,烧到凤兮宫来了。 第11章 舌战群妃 邵贵妃如今春风得意,父亲手握权柄,在后宫中她又大权在握,来这凤兮宫也气势汹汹,底气十足。 她穿着玫红色的金丝牡丹长裙,外罩同色浮纹蜀锦长衫,头挽着别致的惊鹄髻,插着一只金簪步摇,珠翠花钿点缀其中,琼姿花貌。她微抬着头颅,盛气凌人的姿态,将那贵妃之势,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尾随她而来的妃嫔如云,环肥燕瘦,身段窈窕,尽态极妍,一下子让稍嫌冷清的凤兮宫,色彩艷丽了起来。 凤兮宫,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呢。 聆音站了起来,江怀薇立马上前虚扶起她。聆音在邵贵妃的面前站定,宋美人站在远处,脸色苍白,嘴唇色如纸,穿着淡蓝色的襦裙,整个人苍白憔悴,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似的。身边有两个健壮的宫女搀扶着她,看上去是怕她体力不支摔倒,但扶住她的力道之重,就像是挟着她,防止她又突然癫狂干出什么事情。 邵贵妃无事不登三宝殿,带着这么多妃嫔而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聆音自然不会太客气,跌了她的皇后之风的。 聆音同邵贵妃对视,气势分毫不让。 因是休养,她只着一件正红色绣凤纹的大袖衣,挽着一个朝云髻,斜插了一根品相极好的玉簪,打扮甚至还没有今日同邵贵妃一同前来的那些妃嫔艷丽,但依然从容而对,姿态洒脱,即便是孕中,光彩依旧。 那是真正的,没有外物的衬托,无关容貌,而能表现出来的雍容华贵,是世家大族百年的底蕴积攒,即便姿容平庸,却依然让人移不开目光。当聆音同邵贵妃对峙,气场半分不收敛的时候,让人想要折腰拜服。 邵贵妃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休养的聆音,心里还是暗嘆了一口气。即便她有众人拥簇,珠翠绕身,且此来师出有名,而聆音身处劣势,但在气势上,她还是输了一筹。 邵贵妃的目光移动到聆音微凸的腹部,眼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羡慕之情。 邵贵妃无奈之下,还是低了头,懒散地行了个礼。她身后的妃嫔众人,也齐齐跪拜在后,齐唿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与之对应的是江怀薇弯腰行礼,拜见比她更高阶的妃嫔。 等到邵贵妃行足了礼,聆音才道了一声免礼,自家姐妹何必客气后,命人将邵贵妃虚扶起来,并让人奉茶待客。她环顾了一下邵贵妃背后的妃嫔,段晨岫并不在其中,估计是这次受惊,在宫中休养。怡妃也未到场,想必是不愿意给邵贵妃撑场子。 妃嫔们云涌而来,凤兮宫里瀰漫着一股子的脂粉味道。从前闻惯了的她,也生出了几分的不适出来,聆音拿着宽大的袖子掩住了鼻翼。 邵贵妃道:「不知道娘娘可曾听说宋美人迷了心智,竟想要将姝昭仪推入太液池中一事?」 「略有耳闻。」聆音道,目光投向了宋美人,笑道,「宋美人行此之举,宫中混乱至斯,让本宫难免有些失望。邵贵妃此刻就不怕宋美人出来,又惊扰了人?」 第37页 「臣妾想着,惊扰了人,也应该不会惊扰了皇后娘娘吧。」邵贵妃微点了点下巴,那两个健壮的宫女将宋美人压前了一点儿。邵贵妃开门见山,道:「如今皇上让臣妾协理后宫诸事,这点事情,臣妾不敢去叨唠了太后的清净。娘娘又有孕在身,虽也正是需要休养,可这件事情,臣妾不得不来打扰娘娘了。宋美人反被护主的宫女推入了太液池中,好不容易捡回来了一条性命,醒来后一直说着胡话,句句都说这件事情是娘娘指使的。后宫诸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虽然臣妾相信皇后,觉得皇后娘娘必然不会做这样阴私的事情。然而众口铄金,臣妾忍了又忍,还是带了宋美人来同娘娘对峙一二,也免得将这件事情盖了下去,以后被挑起来的时候反而坏了娘娘的清白。」 聆音觉得自己还真挺遭人恨的,在凤兮宫内静居了这么久,大门一步不迈,这种栽赃嫁祸的事情也轮得到她的头上来。她淡淡道:「哦?邵贵妃还真替本宫着想。」 「若是这宋美人谋害姝昭仪在先,又陷害娘娘在后,就算她是罪有因得,并且落得一身是病,臣妾也要将这事情禀明皇上,让皇上严惩。冷宫的位置还虚位以待,也免得宋美人总是害人又害己。」 宋美人一听到「冷宫」那两个字,本来还有些恍惚木然的神情陡然间生动了起来,一下子充满了惊惶。她的目光似是没有焦点,像是真的疯了一般,大力地推开旁边的两个僕从,朝着前方便是不断磕起头来,那声音咚咚咚的,让人听着有几分的毛骨悚然。 她前方只站了几个宫女,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着痕迹地避让了开来。 宋美人对空无一人的前方,表情悽惶,拉长了嗓音一声嚎:「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娘娘你不是让我去推姝昭仪吗?您……您还说姝昭仪体弱,说不准就一尸两命……到时候,到时候我借着装疯卖傻之名,自然有办法保住性命。而且那时候……那时候只要没了姝昭仪的孩子,您的孩子便既占了嫡子又占了长子的名头,必然是国之未来储君无疑!等日后,等日后便允我荣华富贵。娘娘……您一定会产下嫡长子的,救我……」 开头还有人不明所以,毕竟宫中能被人称作是娘娘的范围还挺广,直到宋美人点了这嫡子,目光都移向了聆音。毕竟,只有皇后的孩子,才配称一声嫡子,其余妃嫔就算做到了贵妃这个高位,所生的孩子,也不是嫡子。 聆音表情淡漠,继续看着宋美人演下去。虽然宋美人看着像是真疯了,并且是受到「冷宫」那二字的刺激,才说出了这么多的话的。 国家未来的储君?抱歉,她还真没有这么有雄心壮志,虽然她的孩子是最名正言顺的,但毕竟这种话说出来还是会让皇帝忌惮的。 江怀薇本想要出声制止,却被聆音拦着,于是只能在一旁听着宋美人继续说下去。 宋美人的额头已经磕红了,她膝行了几步,然后双臂环住身体,像是极冷的模样,道:「冷宫,冷宫好可怕,臣妾,臣妾不要去冷宫……娘娘,你说过的,你说过的,我父亲有把柄落在人的手上,只要我这么做,对,只要我这么做,您就能够帮我把这把柄给去掉。对,你的祖父是崇安侯,世家之首的崇安侯一定会办到的。」 那神色癫狂,像是真的疯了。 真不错,把她的外祖父的名号也卷进去了。 「宋觅丹,」聆音依然从容淡定,面色不变,甚至还挂着淡淡的一抹笑意,只是那目清凌凌的,瞧着有几分的冷意,道,「祸从口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也许本来你的父亲为官没有把柄,被你这么一说,就立马被人抓出了把柄。」 前朝和后宫虽然是两个隔绝开来的地方,但也是息息相关。后宫之中女子的所作所为,萧洛隽虽然不会因此迁怒于前朝的官员,但并不代表她——虞聆音不会,不代表她背后站着的家族不会。 宋美人既然敢提她的父亲,她自然也有本事反将一军。何况,为官者,有这样品行恶劣,又能轻易被人利用的女儿,家教这样糟糕,父亲的官品又能好到什么地步。水至清则无鱼,宋美人的父亲也不过是小官,而她在宫中的吃穿用度,远不是一个小官的薪俸所能够花销得起来的。更何况,依照她的推测,这宋美人的父亲怕是真的被人抓了把柄在手头,而且这个把柄还会是累及性命、家族,才会被人这样威胁,做下那般不顾前途的事情。 她并不相信宋美人是一个没有任何顾忌的人。 宋美人的背景她从前还是调查过的。她在家中颇为受宠,并不像是能够因为一己之私、能够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家族被葬送的人。 宋美人的动作一顿,随即整个人如同筛抖:「娘娘……娘娘你为什么要过河拆桥,我,我……我明明就是按照你的吩咐,将姝昭仪给推入湖中了。对,我推下去了,她脸色发白,她唿吸不过来,她全身都是水,然后,然后被人救上来。」 没有任何防备的,她突然瘫倒在地,像是昏了过去。但是当人去扶起她的时候,她又张开了眼睛,表情又是一变,那副温婉含笑的模样,似极了段晨岫的样子。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发现自己的肚子一空,表情变得茫然,悽厉地叫喊:「啊……我的孩子,是谁害了我的孩子,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子。皇后娘娘,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第38页 宋美人伏地悲怆大哭,是真的难过吧,鼻子哭得通红,眼眶里不停地流泪。那悲怆的样子,让在场的有些位卑的宫人有种兔死狐悲,看向聆音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犯憷。 宋美人哭着,邵贵妃的声音响了起来,道:「皇后娘娘,宋美人这般疯癫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因为疯癫,所以做出来的事情,都情有可原;因为疯癫,所以说出来的话更具有真实性。聆音觉得这一招倒是行得颇妙,只是……凭藉着宋美人的一介说辞,就能够将子虚乌有的罪扣到她的头上,想扳倒她,也未免想得太过于简单了些吧。更何况,她还怀有孩子。 聆音道:「本宫素来是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邵贵妃的心里恐怕已经有了定论,这时候,本宫再说些什么,邵贵妃还会改变心里的想法吗?」 邵贵妃道:「臣妾更相信摆上明面来的证据。」 聆音心里道了一声遗憾。说来邵贵妃虽然趾高气扬了一点儿,但本质并不坏。因为邵姜白的天真烂漫,她对邵贵妃也有了几分好感。但是她们的立场,註定是要站在对立面的。 聆音轻缓一笑,仿佛此时此刻,在此地被指责包藏祸心的人并非她一样。聆音道:「本宫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动机,特地说服一个随时可能发疯的人,去暗害姝昭仪的孩子。也不说前一阵子本宫在凤兮宫中静养,这一胎是男是女都不分明。本宫坐守凤兮宫,身居正宫,又何必行此举动。更何况,嫡长子这种不过是虚名,日后的日子且还长,到底还是要下一代的人各凭本事。本宫犯不着这样做。」 她走向前几步,同邵贵妃的距离更近了一点儿,目光直视着邵贵妃,道:「咱们再做一个推断,若是姝昭仪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再糟糕一点儿是一尸两命,到时候宋美人借着疯癫,说这一切都是我指使的,让皇上觉得本宫是包藏祸心,不堪为后,前朝后庭施压之下,本宫彻底失势,甚至连这后位也不保,那么获益的会是谁呢?」 最后获益的会是此刻最容易登上后位的邵贵妃,所以,邵贵妃也是难逃嫌疑。 聆音的目光有如实质,扎得邵贵妃一时失言。 她这才缓缓地收回目光,道:「口说总是无凭据的,一个疯癫之人的话,又如何能信?」 而就在这时,宋美人伏地痛哭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当大家都觉得她无害的时候,她突然腾身而起,那两个健壮的宫女一时不察,竟让宋美人朝着聆音这个方向长驱直入,一头朝着聆音的腹部直直撞了过去。那力度之大,简直是让旁边的人看着一颗心提起。 这突然的变故让人触不及防,在旁边的很多人竟是反应不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宋美人冲撞了过去。但聆音是何人,她本来就深藏了武艺,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她了。她正要身体往旁边躲避,但她身前却多了一个人。 江怀薇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她想也没想,就立马护在聆音肚子的前面。 宋美人撞在了江怀薇的身上,因为力道实在是太大,江怀薇发出了闷哼声,硬生生地退了几步,一只手撑在桌上,还打碎了桌上的茶杯。那茶杯破碎,扎入江怀薇的血肉中,满手鲜红。 聆音眼疾手快地倒退了一步,护住了自己的孩子,才没有被这冲力给波及。 在场的许多人都看傻了眼,没想到宋美人这同样的招数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用。 几个宫女上前,使了一番力气,才将宋美人给制住,把她拉开了数步。 宋美人,此刻估计是不能被称为是宋美人了,钗环凌乱,头髮披散,看上去就像真是一个疯妇了。她被几个宫女押着,却依然仰天长笑,道:「哈哈哈……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能够安然无恙,我却偏偏只能被人害了孩子而仇家逍遥法外?皇后、姝昭仪,我只恨这两次,都没有让你们折了孩子!」 「为什么?」聆音淡淡地问道。她此刻必须要这样问清楚,才能够不辜负宋美人最后送来的这一分好意。她刚刚应该已经听出了她的暗示,选择牺牲个人,保全家族了。 毕竟在场的人这么多,聆音身边又有那么多人护着,她并不可能那么成功。 「为什么?因为你身为皇后,处事却不公允!明明王氏那个贱人害了我的孩子,却不能一命抵一命。一个妃嫔的性命,哪里抵得上一个皇子的命更贵重?我的孩子的命没有人来抵,那便用你们孩子的命来抵。你们都是蛇鼠一窝,见不得我好!」宋美人恨恨地说,形态虽然看上去狼狈无比,但意识清醒,丝毫不像是疯癫的模样。 宋美人这么一撞,再加上她此刻的样子,说明她没疯。而刚刚说了那么多话,只不过是麻痹人使用的招数。 聆音心里冷笑,宋美人想要撞她的肚子,身边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拦不住,尤其是一开头就看住她的那两个宫女,估计是泼她脏水的那个人一拨的。只是那两个人估计是没料到宋氏会洗清她的嫌疑,此刻是恨不得把宋氏的嘴巴给堵住吧。要不然的话,这事情还可以往聆音背信弃义,宋氏怀恨在心才行此举动上圆。 邵贵妃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脸惊骇,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她的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情。这种情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皇后是被人诬陷,她识人不清,反而没有经过任何允许就带了这么一拨人来扰乱皇后的清净,还差点儿让皇后的子嗣有损伤……简直是难辞其咎。 第39页 尤其是邵贵妃看着聆音虽然容貌不出众,但她的气质出众。这种气质就算她这样从小娇养长大,如今又位列一宫主位,暂管后宫之人也不能比拟的。宫中传言皇后已经同皇上有罅隙,被他厌弃,但这个说法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她此刻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也许……皇上真的是、单纯是想让虞聆音于凤兮宫中安心静养呢? 那她……这样子的做法无异于是在老虎嘴边拔鬚。 「来人啦,堵住这宋氏的嘴!给她掌嘴,不,直接押到慎刑司!」邵贵妃现在恨极了面前的这个宋氏,折腾出了这么多的么蛾子,没有解决什么人,反而给她带来了一堆的麻烦。她现在虽然在后宫中气焰嚣张,无人敢挡其锋芒,然而她面对萧洛隽的时候,还是犯憷的。只要萧洛隽给她一个冷淡的眼神,她依然会诚惶诚恐!不,或者说,萧洛隽有时候对她虽然是笑着的,但他眼底深处,却始终藏着一分冷意。虽然邵贵妃认为这是萧洛隽的性子使然,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外头的人听到邵贵妃的吩咐,几个公公和宫女拉着宋美人出了凤兮宫。那惨叫声一声盖过一声,让人听着,心里发毛。 聆音想到刚刚宋美人离开时候的那个眼神,心里嘆了一口气。 「便留她一分性命吧,也算是为我未出生的孩子积福。否则,这长夜漫漫,宋氏孤魂飘到凤兮宫,夜夜被这悽厉的叫声所扰,也是难熬。」聆音还是开口道,做人留一线,也许将来,她还有用到宋氏的时候。 宋氏虽然被人押走了,然而那悽厉的声音却绕耳不绝。妃嫔们心里犯憷,也理解聆音的说法。 「便如皇后所言吧。」邵贵妃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此刻她也是生怕聆音迁怒,若是被反将一军,告到皇帝那,得不偿失,毕竟这也是她掌管宫务以来所处置的第一件大事。一个不慎,丢了协理后宫之权,那这贵妃,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聆音看着旁边正被人包扎手掌的怀薇,道:「邵贵妃今后还是三思而行,明辨是非为好,不要听风便是风,听雨便是雨,信了人的一面之词而贸然行动。若非今日怀薇机灵,又护我心切,恐怕此刻,本宫……也罢,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误会了本宫事小,累及贵妃事大啊。」 「是。臣妾记着了。」邵贵妃神情里的倨傲收敛了很多。至少她在听到聆音说讽刺之语的时候,还是按捺住没有反击。 聆音继续道:「皇上那边,还要烦请邵贵妃去解释了。怀薇护我有功,这点也希望贵妃能够如实禀告。」 邵贵妃对比之前,几乎算是没了脾气。她诺诺应是,带着那些妃嫔们狼狈离开。明明来的时候如同趾高气扬的孔雀,离开的时候却像是失了华丽羽毛的山鸡。 鎩羽而归。 聆音闻着着凤兮宫糟糕的气味,连忙叫人开窗通气。 江怀薇手掌的血腥之味传来,她忍不住反胃,又干呕了一阵。江怀薇满脸歉意地要告退。 聆音做了个手势,让她先别急着走。 聆音道:「今日之情,本宫记着了。」 江怀薇一只手仍然揉着肚子道:「怀薇站在娘娘的这边,已经把他们得罪狠了,这个时候,娘娘怎么可以垮台。而且这是难得的表示怀薇忠心的机会,怀薇义不容辞。」 聆音看着江怀薇好一会儿,方道:「你比我想像中要更有勇气。邵贵妃去过太极殿后,你的位分,许是会晋一晋了。」 「多谢娘娘的提点,所幸娘娘今日无碍。娘娘今日好手段,让宋氏在最后关头用那样的方法洗脱娘娘的嫌疑,让邵贵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带着这么一波人来凤兮宫兴师问罪,还真当娘娘像软柿子一般好拿捏。现在邵贵妃可要担心幕后主使会不会『变成』自己了。」江怀薇温声道。 「担心?」聆音一笑,命人将祛除疤痕最有效果的冰肌膏赠给了江怀薇,道,「怀薇觉得,这宫里,谁最有可能怂恿宋氏做下这些事情?」 「宋氏最为关心的是她的家人,故而给宋氏许诺的人,家里在朝外定然是拥有一定权势的。至少也能让宋氏信服,那人是能够帮到她的……怀薇不敢贸然推断。」江怀薇面色有犹豫,最后还是没有下定论。 「怀薇今日替本宫挡了这一撞,也累了,早日回去歇着吧。」聆音笑着谢客。 第12章 贵妃请罪 等到江怀薇走了之后,聆音懒洋洋地走到了殿外,在绿草茵茵间走着。不多时,长孙舞便出现在她的旁边。聆音道:「可查到那两个健壮的宫女原来是哪个宫的人?」 那两个宫女年龄看上去并不小,应该不是同他们这一拨人一起入宫的。并且那两名宫女手上有粗厚的茧,之前许是在浣衣局的。 果然,长孙舞道:「那两个宫女最初本是跟着辛太妃的宫女,辛太妃殁后,她们被人排挤入了浣衣局。后来娘娘们入宫,被指派到了宋氏的宫中。事情发生后,邵贵妃见她们身强力壮,便挑了她们看押宋氏。」 辛太妃是怡妃的姑姑,先帝在世的时候,也只是一个美人。后来萧洛隽登基,辛氏位分从一介美人拔成了太妃,只不过红颜薄命,不久就缠绵病榻离去了。 长孙舞陪着聆音走着,聆音并不出声。隔了一会儿,长孙舞看到淮姨端着一盘时令果子而来,便有眼色地退下了。 第40页 聆音道:「这宫中呀,还真到了各显身手的时候了,扑朔迷离的,让人都有点儿看不分明了。」 聆音将那两个宫女以及辛太妃的情况说了一下,道:「这里有几个可能性,一是背后是怡妃指使的,毕竟怡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但怡妃向来走的是中庸之道,应当不会这么快就出手?另一种可能性是宋美人平时御下太过严苛,又在这几天和那两个人起了矛盾,导致那两个人很乐意看到她倒霉。但是也不乏有人借着这两个人的身份,将这两人收买了掩人耳目。」 「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我觉得吧,这宫里的人都有可能,便连邵贵妃也有嫌疑。依邵贵妃现在的身份,泰王的地位,就算犯了什么事情,皇帝也不会动她。那段晨岫,看似简单,也难保她不会顺水推舟。这事情,她乍看是最初的受害者,但是除受了惊吓,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这几天皇帝不还是天天往她的瑶光宫跑?」淮姨道,「那辛敏儿,上头没有皇后这座大山压着也还有邵贵妃,她虽然协理宫务,但你也见着了,基本没有话语权,说避让是好听,实际上根本是抢不过人。而下头,段晨岫有孕,等生了孩子,保不准就封了妃,怡妃这地位,看上去不上不下的,倒也尴尬。引得邵贵妃来找你,不是你倒霉,就是邵贵妃倒霉,两败俱伤最好,这时候呢,她作为余下高位的妃嫔,也能体验一把权柄在手的感觉。」 聆音听着,道:「我本是不想理会这些事情,他们争斗,我看个结果也便好了,这就惹到凤兮宫的头上来。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还是小心点儿就是了,若是整天盯着这个防着那个,反而让自己劳心劳力。」 「也对,何必为了他们这些人伤了神,若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我倒觉得你这样的做法也不错,也不用整天去想着他们争斗,困在他们的小格局之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种话,对于强者来说,还是适用的。」淮姨跟在她的旁边,耳听八方,面观四方。他们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没有外人听到。 聆音捻起淮姨端着的果盘中的一粒葡萄,贝齿咬破,流出了淡红色的汁水,她吃完了才道:「淮姨,在你心里,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淮姨顿了顿,才道,「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郑玫这人同太后还能扯上一点儿的关系,虽然只是同太后宫中的宫女勉强算是情敌。」聆音道,「越是明显的破绽越有可能是障眼法,有些越想掩饰的事情,反而有猫腻。不过我也只是问问罢了。」 「太后此人……」淮姨摇了摇头,言简意赅,「绝非善类。」 今日在凤兮宫发生的事情,后来只能匆匆了结。 宋氏意图谋害段晨岫在前,又意图诬陷谋害皇后在后,还让婕妤江怀薇受伤。邵贵妃本来是要禀告皇上,希望能够赐宋氏白绫一条。不过皇后怜其可怜,免了她一条性命,只罚入冷宫之中,褫夺美人的位分,贬为庶人。 邵贵妃也怕事情扯到自己的身上,不敢再往聆音身上泼脏水了,只说宋氏心术不正,扯到了家教不严上面,纯粹是她个人的缘故,没有任何人指使。 宋氏这样的做法,也带累了整个宋家人,让宋家的女子之后无诏不得参加选秀。淮姨听到这事,摇了摇头,笑道:「所以啊,这送到宫里的女子,更不能是一个眼界格局小的,这不是就将宋家给连累了吗?而且据我所知,宋氏的父亲宋大人,压根儿就没有把柄落在别人的手上。不知道宋氏要是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怀恨在心,怨恨自己的浅薄?」 聆音笑看了淮姨一眼,道:「真是把匕首放在身上,指不定哪日就割伤了自己。宋氏原不会出卖身后指使她的人,可若是知道那人骗了她呢?事到如今,她的家里,也没有什么能再被她连累的了。」 那一天邵贵妃离开凤兮宫以后,难得换了一身没有那么浓艷的衣服,前去和萧洛隽请罪。大意是说,自己一时情急,想要匡正后宫,却因为太过于纯善,所以低估了人心的险恶,扰乱了聆音的清净,还害得她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这是在以退为进。 萧洛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夸赞了一下她这些日子管理后宫的努力。后宫除了这些骯脏的事情,还是井然有序的。如今皇后在休养,邵贵妃应该要勇于替她分担,他不会因为一时的小错,而磨灭一个人的功劳的。眼下就是太后的盛宴,正是邵贵妃戴罪立功的时候,望她切莫再出什么差池。 邵贵妃再三推拒,最后还是受了。不过此事之后,她也不敢像往常那样嚣张行事,以免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邵贵妃又夸赞了一番江怀薇,若非是江怀薇反应敏捷,并且良善,恐已酿成大祸。 萧洛隽道:「江婕妤……能有如此魄力倒也挺难得。便封为充媛吧,赐封号为善。」 萧洛隽这厢同邵贵妃说完话,便出了太极殿,径直往凤兮宫而去。 今日他处理政务到日薄西山才回到太极殿。用了膳食后,邵贵妃这一番的请罪,耽误了些许时候。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昏沉下去。 彼时凤兮宫外燃着两盏镶白玉宫灯,宫人蹑手蹑脚地走动。而凤兮宫的寝殿中,灯火已暗沉了下来,只有落在宫灯里,几个伶仃的烛火明灭晃动着。 宫人们小声地说,娘娘服用了一剂安神药,已经睡下。 第41页 萧洛隽命令宫人噤声后,便步伐轻缓地入了凤兮宫的寝殿,又让随身伺候的宫女退下,便坐在聆音的榻边,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睡颜。气色比起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简直是好了太多,他寻思着背地里是否要给厨娘玄想一点儿额外的奖赏。 此时正值炎夏,烁火流金,虽在侧殿内放置了一些冰块消暑,但温度依然较高。她裹着轻薄的被子,露出粉雕玉琢的脸蛋,脸颊红彤彤的,如同鲜嫩多汁的水蜜桃上头的红晕。 聆音睡觉的时候向来警醒,萧洛隽进入殿内的脚步声虽然小,但还是将她吵醒了。 何况今日她料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萧洛隽应当会过来看上几眼,故而早已吩咐好了宫女卖弄一下苦肉计,体现出了她被今天这一惊变委实吓得不轻,根本就没有喝那安神药,毕竟是药三分毒。 她虽然闭着眼睛,也能够感受到床榻的边缘下陷了一些。明明寝宫这么大,也不过是多了一个人温热的唿吸,温度像是骤然间升腾起来了一样,原本捂着被子时,还算适宜的温度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多了数分燥热。 她甚至能感受到萧洛隽在看她,那目光灼热,有如实质,落在她的身上,然后慢慢近了…… 她觉得窝在被子里更热了,更何况夏季的衣裳本就穿得轻薄,在这样如影随影的目光里,连装睡,都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她仿若无觉地翻了一个身子,背对萧洛隽。手臂伸到了被子的外头,一阵凉意袭来,这才让她觉得体内燥热的温度有所下降。 就寝的时候,她只着着寝衣,睡相也随意了一点儿。这么一动,衣袖已经掀到了胳膊上,露出了凝霜的皓腕,她觉得那看向她的目光更灼热了。 仿佛她的手臂变成了视线的焦点一样,然后……他于昏暗的灯火中,将她的手臂,重新给塞入被子中,给她盖好…… 再之后,聆音感受到那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轻轻地贴在她颤动的眼睫毛上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酝酿了一下情绪,睁开了眼眸,露出迷茫的神色,皱了皱眉头,道:「皇上?」 那个轻吻,最后还是印在了她的额头之上,浅淡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道:「继续睡吧。」 「哦。」她乖乖地应了一声,仿佛意识还是模煳的,又闭上了眼睛。 但……这叫她怎么睡?那人依旧在她的旁边,同她的距离隔得极近,一点儿也没有要离开的徵兆。聆音翻覆了几下,结果却被人鸠占鹊巢,床榻外侧空出的地方,他和衣卧下。 她的身体又翻一面过去的时候,正好撞在他的身上。她睁大一双尚带着睡意,仍然迷煳的眼睛,有些委屈道:「皇上,你这样……叫臣妾怎么睡?」 「那就别睡了。」他也没有退让,将裹着被子的聆音给圈到自己的怀抱里,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肚子,似乎有些郁闷那一层被子的阻碍,但是如果直接伸进去,又担心自己的手掌太冰冷,冻着了她的肚子。 聆音的下巴枕在他的胸膛,似乎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并不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明明他们现在的关系,应当是比相敬如宾更差一点儿,总是不欢而散。虽然他尚且算是护着她,但至少……还没这样突飞勐进到抵足而谈的程度吧? 「今天吓到了吗?」萧洛隽道。 聆音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措手不及。」 「朕以为皇后是不会吓到的。」萧洛隽似是嘆了一口气,而后将对她的称唿一个个称遍,「皇后……聆音……阿止,朕有点儿改变主意了。」 许是现在的氛围太过于暧昧,他说话的时候,伴随着胸膛轻微的震动,落在聆音的心里,几不可闻地一动。 「嗯?」她低声地应了声。那声音似嘤咛,像是一根羽毛,撩动着人。 「朕以为……」他顿一顿,转了话题,「今后凤兮宫,你若是想让那些人来也行,想把他们拒绝在门口也行,都任由你来决定。若是避让反而让人觉得好欺负,那朕就允许皇后在一定限度内,欺负回去,朕做皇后的靠山。」 聆音很意外萧洛隽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萧洛隽向来更喜欢她自力更生一点儿。虽然上次暗地里帮助她,让长孙舞从崇安侯府中带来了厨娘,但那也是秘而不宣的。没想到今日会这样挑明,让她可以依靠他。 ……所以,他们的冷战,要结束了? ……所以,之前,只不过是制造帝后失和的假象,让人觉得她不足以构成威胁?又或者,让她不那么劳心伤神? 聆音半垂着眼眸:「谁都可以?」 萧洛隽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聆音依靠在萧洛隽的胸膛,他圈着她,明明两人不再搭话,却依然让她觉得辰光静好,仿佛得了他这句承诺,她在后宫中能够就所向披靡,无所顾忌。 那是一种非常值得信任的、可靠的感觉。 强烈的困意再度袭来,她偎依在他的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梦中。而萧洛隽的姿态一直没变,见到聆音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将聆音给塞进被子中,隔了一会儿,才离开。 时间晃到了太后寿宴这日。太后的寿辰由邵贵妃一手操办,正巧邵贵妃身边有一陪嫁宫女在进宫之前,帮忙操办过泰王府中的大小事务,又有宫中资歷老的嬷嬷从旁指点,倒也游刃有余,秩序井然,没出差错。 第42页 邵贵妃那日早早就起来打扮妥当,张罗着寿宴的一切事宜。因为先前受了挫,又是在这种同外朝有交流机会的寿宴上,她的打扮比起从前的张扬多了数分的保守,多了几分高位妃嫔的端庄典雅。 怡妃亦早早到场,穿着水蓝色的绣玉兰长裙,对邵贵妃微微一笑,便落座,淡定地饮茶。 段晨岫则是由两个宫女搀扶而来。她一手撑着腰,肚子鼓胀如球,每踏一步,都谨小慎微,脸上始终挂着温婉的笑,落座后一直沉默。 这回的寿宴,宫中的妃嫔齐聚一堂。连被贬为彩女的王氏也坐在微座,只不过到底是被捲入了谋害皇嗣的事件中,此刻娇美的容颜中也染上了清愁,身体微微有些瑟缩,像是惧怕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场合了。 寿宴即将开始,连太后都已经到场,邵贵妃的目光往还空着的凤座上一掠……心里忍不住开始揣测,皇后还没来,是不会来?还是有意要给她下面子? 邵贵妃正想着,就看到帝后相携而来。 聆音穿着象徵皇后地位和尊荣的锦绣凤袍,金黄色的长裙曳地,裙上用金银丝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旁边绕着千叶梧桐,华丽不可言。她挽着穿明黄色龙袍的萧洛隽的胳膊,眉眼带笑,自带了一种尊贵。宫灯的柔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气质奢华。 她步履轻缓,像是每一步都经过严格的丈量。 她丝毫没有被旁边帝王的气场压制住,反而让远观的人看着,只想到了几个字:珠联璧合,熠熠生辉。 聆音落座,迎着众人的打量,目光淡然,间或转头同皇帝交谈几句。那语态亲昵,仿佛帝后之间从来就没有过隔阂。 今日许是知道自她退居凤兮宫后第一次出现的公开场合,并且也要面见群臣,萧洛隽非常给她面子。虽然他们只不过是在路上的时候正巧遇见,不过据她的推测,萧洛隽应该是刻意在她必经之路等她的。她那时候看到在宫灯之下,面如冠玉的萧洛隽,朝着她伸手的时候,聆音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牡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而此刻,她目光扫过全场,在众臣间看到了精神矍铄的崇安侯。她有孕,她的娘家亦是与有荣焉。崇安侯正同几位老臣交谈着,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脸上笑容就没有断过。 难得见到孙女一面,虽然只是遥遥相望,崇安侯的余光一直是放在她这边的。她刚刚把目光投放过去,崇安侯的目光就同她撞了个正着。聆音的心里一暖,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安好,让他放心。 聆音心里微微有些怅惘,如今这样的场合,这种身份地位,到底是君臣有别,同自己的亲人,也只能是相望相思不相亲。纵身处高位,却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的目光轻轻朝着丞相叶风身上轻轻一掠,不过仅是这么一下,就同叶风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无视他的目光。 邵贵妃的父亲泰王也列席其中,还是比较高的席位。他穿着王服,眉目硬朗,倒是有几分五大三粗的感觉。也不知道泰王妃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够生出邵贵妃和邵姜白这样的绝色美人。 循旧例,歌舞、贺词、献礼这几个环节是必需的。 聆音在寿宴上,沉默寡言,脸上挂着进退有度的笑容。风头就让邵贵妃同后宫其余的人一起出吧,至于皇后的地位?她刚刚都同萧洛隽一同相携进殿,也不必担心这些虚名。 这一点儿,同萧洛隽倒是颇为一致。萧洛隽的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因为是寿宴,一切依凭太后的心意而定。太后说话的时候,他才会附和几句,也不喧宾夺主。 再往后,便是献礼。聆音送的那一株碧海珊瑚树点缀了夜明珠,看起来如同宝树流光,于暗夜中让人眼前一亮。聆音站了起来,笑道:「愿太后松龄长岁月,万寿无疆!」 太后亦笑道:「皇后啊,这一胎好好养着,便是最好的寿礼,不必送这般贵重的礼物。」 聆音娇怯地半垂着头:「母后的寿宴,臣妾自当聊表心意。」 有了这样的一个开场,其余妃嫔各显神通,不过大多数都是中规中矩。邵贵妃送的是一幅书画,乃是前朝名家谢亭所绘。谢亭存世的书画寥寥无几,邵贵妃的这一幅书画,是当年谢亭为当时的太后提笔所绘,在那时便已经价值千金。难能可贵的是,那位太后乃是福寿双全之人,寓意非凡。更何况,泰王乃是后起之秀,成为一方豪强的时日尚浅,并不能比拟世家贵阀的底蕴。邵贵妃能送上这样的一份礼物,算是挖空心思了。 岳太后也是书香门阀出身的女子,看到这幅书画,含笑道:「前朝谢亭的作品。他的作品几乎绝迹了,没想到还能看到真迹,贵妃费心了。哀家看着,很是欢喜。」 这算是对了太后的胃口了,邵贵妃面露喜色。 别出心裁的是段晨岫,她送的是自己绣的双面绣。她的绣功一流,且用料贵重,绣品价值不菲,最难得是在孕中还能有这样的心思,显然心里是十分念着太后的。太后见到那双面绣,笑骂了她一通,但那神色却是非常愉悦的,道:「不用这般费心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总是让哀家操心。你们这些人,也不拦着姝昭仪一点儿。」 「回禀娘娘,不关他们的事情,是臣妾想这样做。」段晨岫轻声细语地回着。 第43页 「姝昭仪费心了。」许是在这样的场合,不想展现对段晨岫太过于不同,萧洛隽只是淡淡地夸赞一声,同旁的妃嫔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敷衍。 「瞧瞧瞧瞧,孕中还这般费心思,多让哀家操心。」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其余的妃嫔送上来的礼物,太后也不过是远远瞧着两眼,不过段晨岫送来的这个双面绣,却是让人拿到了眼前,细细地看着。明明是见多识广的太后,还是非常惊讶这里头的巧思,赞嘆了起来。 这份心思,是将其余的妃嫔都比过了。 言下之意,是说段晨岫的这份礼物才是真的好,其余的人啊,都不过是送些能用金银买来的外物。她虽然赞嘆声好,但到底是觉得稀松平常。 太后这话一出,邵贵妃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聆音倒是神色淡然,毕竟这事情,段晨岫有她的巧思是她的事,就算她知道段晨岫这样会出风头,也不会浪费时间做这样的事情的。 因为不值得,也没有必要。 聆音顶着华冠穿着凤袍,又是在需要提心迎合众人保持仪态的寿宴,故而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便觉得有些疲乏。只不过这种场合提早离席,尤其是在献宝的时候,到底是有几分恃宠而骄,她还是按捺住了。 她目光往段晨岫的方向看了过去,段晨岫的月份比她还足些,此刻的神情已经露出了疲惫,三番四次地同站在她背后的侍女交谈,显然也是在忍耐强撑着。 聆音微微一笑。 第13章 太后圣诞 时间晃到了太后寿宴这日。太后的寿辰由邵贵妃一手操办,正巧邵贵妃身边有一陪嫁宫女在进宫之前,帮忙操办过泰王府中的大小事务,又有宫中资歷老的嬷嬷从旁指点,倒也游刃有余,秩序井然,没出差错。邵贵妃那日早早就起来打扮妥当,张罗着寿宴的一切事宜。因为先前受了挫,又是在这种同外朝有交流机会的寿宴上,她的打扮比起从前的张扬多了数分的保守,多了几分高位妃嫔的端庄典雅。怡妃亦早早到场,穿着水蓝色的绣玉兰长裙,对邵贵妃微微一笑,便落座,淡定地饮茶。段晨岫则是由两个宫女搀扶而来。她一手撑着腰,肚子鼓胀如球,每踏一步,都谨小慎微,脸上始终挂着温婉的笑,落座后一直沉默。这回的寿宴,宫中的妃嫔齐聚一堂。连被贬为彩女的王氏也坐在微座,只不过到底是被捲入了谋害皇嗣的事件中,此刻娇美的容颜中也染上了清愁,身体微微有些瑟缩,像是惧怕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场合了。寿宴即将开始,连太后都已经到场,邵贵妃的目光往还空着的凤座上一掠……心里忍不住开始揣测,皇后还没来,是不会来?还是有意要给她下面子?邵贵妃正想着,就看到帝后相携而来。聆音穿着象徵皇后地位和尊荣的锦绣凤袍,金黄色的长裙曳地,裙上用金银丝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旁边绕着千叶梧桐,华丽不可言。她挽着穿明黄色龙袍的萧洛隽的胳膊,眉眼带笑,自带了一种尊贵。宫灯的柔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气质奢华。她步履轻缓,像是每一步都经过严格的丈量。她丝毫没有被旁边帝王的气场压制住,反而让远观的人看着,只想到了几个字:珠联璧合,熠熠生辉。聆音落座,迎着众人的打量,目光淡然,间或转头同皇帝交谈几句。那语态亲昵,仿佛帝后之间从来就没有过隔阂。今日许是知道自她退居凤兮宫后第一次出现的公开场合,并且也要面见群臣,萧洛隽非常给她面子。虽然他们只不过是在路上的时候正巧遇见,不过据她的推测,萧洛隽应该是刻意在她必经之路等她的。她那时候看到在宫灯之下,面如冠玉的萧洛隽,朝着她伸手的时候,聆音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牡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而此刻,她目光扫过全场,在众臣间看到了精神矍铄的崇安侯。她有孕,她的娘家亦是与有荣焉。崇安侯正同几位老臣交谈着,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脸上笑容就没有断过。难得见到孙女一面,虽然只是遥遥相望,崇安侯的余光一直是放在她这边的。她刚刚把目光投放过去,崇安侯的目光就同她撞了个正着。聆音的心里一暖,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安好,让他放心。聆音心里微微有些怅惘,如今这样的场合,这种身份地位,到底是君臣有别,同自己的亲人,也只能是相望相思不相亲。纵身处高位,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的目光轻轻朝着丞相叶风身上轻轻一掠,不过仅是这么一下,就同叶风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无视他的目光。邵贵妃的父亲泰王也列席其中,还是比较高的席位。他穿着王服,眉目硬朗,倒是有几分五大三粗的感觉。也不知道泰王妃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够生出邵贵妃和邵姜白这样的绝色美人。循旧例,歌舞、贺词、献礼这几个环节是必需的。聆音在寿宴上,沉默寡言,脸上挂着进退有度的笑容。风头就让邵贵妃同后宫其余的人一起出吧,至于皇后的地位,她刚刚与萧洛隽一同相携进殿,也不必担心这些虚名。这一点儿,同萧洛隽倒是颇为一致。萧洛隽的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因为是寿宴,一切依凭太后的心意而定。太后说话的时候,他才会附和几句,也不喧宾夺主。再往后,便是献礼。聆音送的那一株碧海珊瑚树点缀了夜明珠,看起来如同宝树流光,于暗夜中让人眼前一亮。聆音站了起来,笑道:「愿太后松龄长岁月,万寿无疆!」太后亦笑道:「皇后啊,这一胎好好养着,便是最好的寿礼,不必送这般贵重的礼物。」聆音娇怯地半垂着头:「母后的寿宴,臣妾自当聊表心意。」有了这样的一个开场,其余妃嫔各显神通,不过大多数都是中规中矩。邵贵妃送的是一幅书画,乃是前朝名家谢亭所绘。谢亭存世的书画寥寥无几,邵贵妃的这幅书画,是当年谢亭为当时的太后提笔所绘,在那时便已经价值千金。难能可贵的是,那位太后乃是福寿双全之人,寓意非凡。更何况,泰王乃是后起之秀,成为一方豪强的时日尚浅,并不能比拟世家贵阀的底蕴。邵贵妃能送上这样的一份礼物,算是挖空心思了。岳太后也是书香门阀出身的女子,看到这幅书画,含笑道:「前朝谢亭的作品。他的作品几乎绝迹了,没想到还能看到真迹,贵妃费心了。哀家看着,很是欢喜。」这算是对了太后的胃口了,邵贵妃面露喜色。别出心裁的是段晨岫,她送的是自己绣的双面绣。她的绣功一流,且用料贵重,绣品价值不菲,最难得是在孕中还能有这样的心思,显然心里是十分念着太后的。太后见到那双面绣,笑骂了她一通,但那神色却是非常愉悦的,道:「不用这般费心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总是让哀家操心。你们这些人,也不拦着姝昭仪一点儿。」「回禀娘娘,不关他们的事情,是臣妾想这样做。」段晨岫轻声细语地回着。「姝昭仪费心了。」许是在这样的场合,不想展现对段晨岫太过于不同,萧洛隽只是淡淡地夸赞一声,同旁的妃嫔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敷衍。「瞧瞧瞧瞧,孕中还这般费心思,多让哀家操心。」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其余的妃嫔送上来的礼物,太后也不过是远远瞧着两眼,不过段晨岫送来的这个双面绣,却是让人拿到了眼前,细细地看着。明明是见多识广的太后,还是非常惊讶这里头的巧思,赞嘆了起来。这份心思,是将其余的妃嫔都比过了。言下之意,是说段晨岫的这份礼物才是真的好,其余的人啊,都不过是送些能用金银买来的外物。她虽然赞嘆声好,但到底是觉得稀松平常。太后这话一出,邵贵妃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聆音倒是神色淡然,毕竟这事情,段晨岫有她的巧思是她的事,就算她知道段晨岫这样会出风头,也不会浪费时间做这样的事情的。因为不值得,也没有必要。聆音顶着华冠穿着凤袍,又是在需要提心迎合众人保持仪态的寿宴,故而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便觉得有些疲乏。只不过这种场合提早离席,尤其是在献宝的时候,到底是有几分恃宠而骄,她还是按捺住了。她目光往段晨岫的方向看了过去,段晨岫的月份比她还足些,此刻的神情已经露出了疲惫,三番四次地同站在她背后的侍女交谈,显然也是在忍耐强撑着。聆音微微一笑。 第44页 第14章 贵女献箫 这次太后寿宴出现的礼物琳琅满目,一样比一样贵重。聆音看着,通过这些礼物揣摩着太后在他们眼里的地位,分析着这些人的财力。 邵贵妃在这里有一处做得不够妥帖。按照以往,众人送的寿礼,应当要事先摸底调查,再根据礼物的贵重或者礼物主人身份的尊贵程度安排献礼的顺序。至于位分卑微或者送的礼物太不出彩的,为了顾虑他们的面子,会私下安排送出,然后归入太后的库房中。 邵贵妃这次,在后宫女子的献礼过程中,直接按照位分的高低程度,一个不落地安排,也不知道那些连自己都觉得礼物寒酸、拿不出手的人,心里会该多恨邵贵妃给他们造成的尴尬。 聆音在凤座上安坐不动,原本抱着无聊的心思,只等着这一轮献礼结束,便借着身体不适为由离场。然而,等到朝臣送礼的时候……她移不开目光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后招竟然出得这般明目张胆,让人措手不及。 太后寿宴,岳太后硕果仅存的弟弟万安侯岳尔自然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轮到他献礼的时候,一个妙龄少女捧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玉盒跟在岳尔的身边。那名少女穿着碧色的长裙,梳着凌虚髻,除了固定髮型的钗环之外,就戴着一朵粉色的月季,显得清丽脱俗,而那玉盒亦是朴实无华。岳太后的姿色本就是好,这少女同岳太后眉眼间有几分相像,但又多了一份灵动和俏丽,亦是倾国倾城。 长孙舞在聆音的耳边附身道:「这是岳太后的侄女、万安侯的嫡女岳留思。」 聆音坐直身体,挺直了腰,认真地打量起来献礼的那两人。妙丽的少女在此刻上来献礼,有什么意味那是不言而喻…… 不过让她打起精神的并非是这个艷丽、极有可能被送入宫中的少女,反正美色于后宫、于帝王,堵不如疏。 反而是这个玉盒。以岳留思的地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还是这样清水芙蓉的装扮,显然是为了衬托这玉盒里头东西的珍贵。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长形的玉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留思前不久因为惦念太后娘娘的寿辰,自告奋勇要包办这件事情。而正巧她于坊间,遇到了此物,留思觉得此物甚为精美,且纹饰乃内宫所造,当配得上太后娘娘。待拿回了宫中,经过鑑定,却发现此物乃是宫中流出、系前朝不知所踪之物。」万安侯将那玉盒给打开,露出了宝光璀璨的一柄光泽通透的玉箫。无需要任何明珠衬托,也不需要花团锦簇,这柄玉箫就在殿中,发出熠熠光芒! 而捧着玉盒打扮简约的岳留思,妙丽的眼神,和玉箫的流光,奕奕有神,同这华丽至极的玉箫,相得益彰。或者说,若是她装扮得再华贵一点儿,也会被玉箫衬托得流于俗常。 殿内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惊嘆,太后的眼睛瞪大,难得由心底生出了喜悦。 而聆音,看到那玉箫发出的华光,又看到玉箫的时候,一颗心沉到了底,倦意一扫而空,浑身遍体生凉,宽袍长袖之下,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扎入掌心而不自知,眼睛盯着那玉箫,片刻不离。 再之后,她几乎是恍惚着,听万安侯说着这玉箫的来歷,说着同和太后多么匹配,如今趁着太后的寿宴献上,物归原主。 呵……聆音在心里冷笑,原来,这玉箫已经被人暗度陈仓到外头。原来,这玉箫,不仅仅是玉箫,而是至宝——凤箫。 如今以这样的形式被重新送回宫中,送到太后的手里,多么名正言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凤箫,属于太后!就算凤箫歷来是帝后相爱的见证,但是此时此刻,它是作为送给太后的寿礼而存在的。这凤箫,要是赠送给皇后,那必须得太后开口! 至于这凤箫,是如何流出宫外,也有非常好的藉口,是有人心怀不轨,把宫中的东西偷窃拿到外面去卖!而这个人,联合起原来江怀薇同她说的事情,可不就是郑玫的那老相好拿出去的!就算有无数的证据,能够证明凤箫是她凤兮宫之物,她也只能够割爱!哪有小辈去横刀夺爱,抢太后贺礼的!何况这是凤箫,她有什么理由去解释,凤箫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宫中!是不是她早就心怀不轨?是不是这凤箫原来不知所踪便是因为她?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恐怕这凤箫,根本就是太后趁她不在宫中所盗!也只有太后才能使得动在宫中极有资歷的郑玫,只有太后,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让她才找不到幕后之人。 聆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虽然笑说着贺词,同一堆人恭贺太后重得凤箫物归原主。看着太后那志得意满整个人似乎都年轻几岁的模样,她的瞳孔深处,却是一片冷沉。她于一派热闹欢腾中低头,长长的袖摆掩住自己的表情,抿了一口清水,情绪变幻莫测。 太后定然是不愿意同外人说出,这凤箫为什么不在她手中的缘由了。故而,对于凤箫曾经在她的手中,聆音也定然只能配合着缄默,吃了这个哑巴亏。 聆音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在后宫中歷练无数年的太后了! 而当这个玉箫成为了凤箫,一个同皇室有莫大牵连的凤箫,似乎很多成年往事,都有迹可循。 母亲之死,她知道同宫中有些关系。她原只是有一个模煳的想法,因为有尖细嗓音的是太监无疑。但是有些藩王的府邸,也会有太监随侍,所以并不能指向宫中。 第45页 不过,这想法,在这一刻,已经在聆音的心里有了定论。母亲之死,定然同宫里有关系。 为什么岳太后会知道凤箫在她的手中? 为什么这个有定情之物用途的凤箫,会落入母亲的手上? 怪不得,她总觉得岳太后看她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善意,原来……是因为凤箫。 岳太后,一定和母亲有关系!一定!若是岳太后看到她的真实模样,会不会大惊失色? 只是,传闻中凤箫遇风则嘶鸣,如同凤唳云霄。为什么凤箫在她的手中多年,她都没有发现会有这样的现象?以至于,她没有认出久负盛名的凤箫? 而这些事情,淮姨到底知道多少? 聆音脑海里的想法乱七八糟的,捋也捋不顺。她现在非常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找个人好好谋划接下来需要想的事情。太后敢明目张胆地从她的手中夺走凤箫,那……她在宫中,还会这样容易吗? 聆音眯着眼睛,看着太后,竭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避免在这样的场合失态,露出马脚。 她越是忍着,脸上越是笑颜如花。身旁的萧洛隽却还是注意到她此刻的情绪失常,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而后,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凤箫上,他的手探了过来,于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聆音心想,还好,这只手的指甲没有扎入掌心,没有流出血。 只是,她的手到底有些颤抖,汗水粘腻。 宽袍掩盖了众人的目光,萧洛隽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努力让她放松,然后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因为两只手紧紧交握而让内心变得安定,而是更加怨愤难平。 如果,如果太后同母亲的死有关,她又该如何面对宫里的这一切?她要如何面对萧洛隽,如何在这宫中当一个皇后? 她……她会忍不住报復太后的。 但她此刻只能深唿吸,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她听到萧洛隽低缓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够听见的音量,说:「那是你丢失的玉箫,对吗?」 聆音的心一顿,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萧洛隽见到有人看过来,放开手,像是正常而随意的交谈一样:「若是皇后现在一点儿情绪都不泄露出来,朕反而会觉得皇后很……可怕。」 聆音心一顿。可怕吗?她也觉得自己可怕,因为如果那凤箫仅是单纯的凤箫也就罢了。她清楚知道这背后暗藏着的是怎样的事情之后,对于她内心承受之多,她此刻表现出来的算是淡定了。那復仇的火焰,在她的心里炽热燃烧着。而她,表现出来的,却仅仅是这样的小动作。 像是感受到聆音的不安,道:「放心,总有一天,它会回到皇后的手上的。朕保证。」 是的,总有一天会回到她手上的,只要她能够一直是皇后。可是她等不了。 她,更愿意通过自己的本事,拿回凤箫,而不想等到某日,太后把玩厌了凤箫,再仁慈地将它作为对后辈的赏赐,让它重回她的手中。 而那边,太后爱不释手地摸着凤箫,最后才留恋不舍地让人将凤箫收了起来,转头看向旁边的妙丽女子,道:「岳留思?哀家记得上回看到你的时候,还跟在你的母亲身边,还只是一点儿大,眨眼间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许人家了?」 岳留思羞涩地摇了摇头,低垂着眉眼,就像是一朵娇弱的、待人撷取的花。 这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岳家是想送女儿入宫了。 重得凤箫的岳太后心情显然很好,于是也乐意成人之美。而且岳留思想入宫也表现得太明显,之后若是想再许人,求娶的人也要掂量一二了。 太后的目光转向聆音,问道:「哀家瞧着留思很好。哀家老了,有时候觉得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陪着也挺好,皇后觉得如何?」 「太后喜欢就好。」聆音笑道,目光恢復了温润,赞嘆了岳留思几句,「这样一个姑娘,本宫瞧着,也甚是欢喜。尤其是刚刚凤箫呈上来的时候,竟没有被那美轮美奂的凤箫给比下去,实在是难得。」 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让岳留思这段时间进宫陪着太后。至于之后如何,那要看岳姑娘如何争取了。 怡妃这时候笑着出来打趣:「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嫌弃我们这些人,人老珠黄不够瞧了。」 「怎么会嫌弃你们呀,只不过还是喜欢热闹一点儿。」岳太后笑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段晨岫,又停在聆音的身上。 聆音从中看出了些许挑衅的意味。 「以后啊,就指望你们多添子添福,这宫中,才会真正地热闹起来。」岳太后说着,心情愉悦的样子,但那态度确实带着身处太后之位应有的居高临下。 聆音就像是看不懂她的挑衅一样,一只手覆在自己的肚皮上,羞红了脸。 宴会过半,余下的便再度是昇平的歌舞。聆音借着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场。段晨岫亦借着这个机会,紧随其后。 段晨岫的心情看上去并不好,虽然保持着惯来温和的笑容,但眼底始终掩盖着清愁,许是因为岳家送来的那个岳留思吧。 既然一同离席,也就免不了寒暄几句。瑶光宫和凤兮宫离设宴的宫殿并不远,她们顺路一同回宫,渐渐走到宫灯稀落的地方。旁边的宫女撑着两盏宫灯,走到前头去探路。 第46页 段晨岫善解人意地说道:「太后的侄女进宫,娘娘看上去很忧心?」 聆音乐于被段晨岫这样误会,道:「太后原本在后宫不算偏颇,但是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侄女,必然会打从心底里亲近。何况那岳留思看起来姿容上佳,如今这时候又入了皇上的眼……不过毕竟有人常伴太后的左右,做解语花也是好的。」 段晨岫的眼里蕴藏着盈盈笑意,道:「若真只是太后的解语花便好了。」 段晨岫这是按捺不住,仅仅因为一个岳留思,便让她往她这边搭话了。 聆音半垂着眼睛,缓缓地走着,隔了许久,才悠悠道:「昭仪这一胎诞下皇子,到时候宫里便会多一位姝妃,未来的姝妃娘娘,还惧怕一个后起之秀吗?」 「也对,皇上总是对我们这些旧人,更有感情一点儿的。」段晨岫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非同一般的自信,特地在「旧人」二字上加了重音。 旧人,这宫里的妃嫔,最旧的可不就是此刻眼前这个一颦一笑皆风情的段晨岫? 聆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虽然她说这话状若无意。不过,聆音知道段晨岫是真的慌神了。虽然假借着后宫将要出现的潜在敌人,按捺不住来找她,却实则只为了说这句话。 皇上念旧情,而她段晨岫在皇上的心里,地位非同一般。 而且还是在今日太后对段晨岫表现出明显的青睐之后。 越是这样向世人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便是心里越没有自信。 也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段晨岫的想法,让她慌张?不过,会慌神的人,才是最好对付的。 眼瞧着便到了瑶光宫和凤兮宫的分叉口,聆音笑道:「最应该担心的是邵贵妃不是吗?这岳留思到底能不能常驻宫中,得一个位分尚无定论。姝昭仪此刻更应该摒弃这些烦恼,安安心心先把孩子诞下才是正路。」 「是。」 聆音回到凤兮宫,便寻了个藉口,让人将淮姨给叫进来。 不一会儿,那个扮作垂髫丫头的宫女,便低眉顺眼地步入了宫殿之中。 等到旁边的宫女被聆音勒令退下,寝殿的宫门关闭的时候,聆音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冷沉下来,浑身罩着一层冰霜。 淮姨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散道:「何事急匆匆地叫我来,不知道老人家这时候已经困得要睡觉了吗?」 「淮姨,你知道我今日在殿中看到了何物?」聆音的神情森冷,刚刚拼命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淮姨很少看到聆音这副神色,一时也收起放荡不羁,敛了敛神,道:「何物?」 「玉箫。」聆音朱唇轻启,扯了扯嘴角,附带一个冷笑,「或者说,现在应该称为凤箫。作为太后生辰的贺礼,被万安侯岳尔呈了上来。」 淮姨的神情凝滞了下。 聆音自然没有错过她细微变幻的表情。那生动的表情,即便淮姨此刻是带着易容的面具,还是展现出来了。 「淮姨,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情?」淮姨从前经常会说一些语焉不详的话,聆音体谅她时不时地故作神秘,今天却不打算让她矇混过关。她的目光冷淡,盯着淮姨,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我母亲的手上会有凤箫?我母亲,同太后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她的死,是不是同宫里的人有关?」 「我与你母亲也是到了浅沫山才熟悉起来的,那之前的事情……」淮姨本想说之前的事情她知道的并不是太清楚,抵不住聆音此刻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平静目光。心里暗嘆,她一个活了这把年纪的人,居然还害怕小丫头的目光,同时嘆了一口气,道:「你母亲从前的事情,我也只知道一点儿。她的性格你也知道,很多事情,若是她不说,我也知道的不是太清楚。我向来也不会刨根问底问这些事情。」 「阿止,先帝当年,曾起了废后的心思,而传言是因为你的母亲。当时的皇后,便是岳太后。岳太后本就是锱铢必较的人,对于威胁到她的人,向来是不择手段。虽然先帝这心思后来不了了之,但废后一事终究是皇室的丑闻,而后先帝也觉得自己过于荒唐,岳太后更觉得丢脸至极。事关皇家颜面,便不约而同选择了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我当年也是阴差阳错间,偶然得知有这么一个插曲。」 「然后呢。」聆音继续问道,「以我母亲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做下坏人姻缘之事。」 既然说了,便要说下去。淮姨扶着聆音坐下,让她消消火气,免得惊吓到了肚子里的孩子,而后顺手拎过旁边一壶已经冷掉的茶水,大口地喝着,继续道:「这件事,应当是先帝一厢情愿先招惹你母亲的。先帝不知道怎么着就看上了你的母亲……我当年听说先帝荒唐,为博你母亲一笑,微服出宫,是隐瞒了身份同你母亲结识的。否则以你母亲的性格,早早就划清了界限,而非是让先帝得寸进尺。」 淮姨继续道:「你母亲同叶风是青梅竹马,长年累月的相处,总会产生朦胧的情感,海誓山盟,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什么的,在当年也被传为佳话。叶风那时候还不是丞相,家境也寒微了一些,不过才华横溢,模样也清俊。你的外祖父并非迂腐之人,很是看好这后起之秀。叶家只待择良辰吉日,上门求娶。不过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叶风得了新城长公主的青睐,耐不住如花美人另投怀抱,最后赐婚的旨意下来,叶风尚了公主。 第47页 「你母亲被叶风的背叛所伤,消沉了一阵子。而那时,先帝乘虚而入……再之后的事情,你母亲不愿意说,我那时候也恰巧离开京城。再回来的时候,那些坊间的传闻已经编出了几十个版本,教人已经分辨不清真假。不过不管过程如何,先帝到底没有得逞,结果是你母亲同一介平民私奔,行踪成谜。你母亲出走的原因众说纷纭,知道得详细点儿的,觉得是为情所伤,你母亲接受不了先帝对她的欺瞒。不管怎样,都同她肚子里怀了你有关系。」 淮姨的目光中露出了追思的情绪,想到那天一个看起来很狼狈的女人,可即便落魄也不掩饰不了她的惊世容貌,眉目之间虽尽是痛苦之意,却改变不了她骨子里的雍容华贵。 淮姨稍稍一思量,便猜出了面前之人的身份。更何况,她从前和她也有一面之缘,这种举手之劳,她自然还是会帮的。只不过,那一夜大雪封城,许是她冷肃的表情太兇神恶煞,想要抓几个接生婆都抓不到,只能够凭着脑海里存在的纸面上的经验,亲自帮助她接生。那过程鸡飞狗跳,她曾烦躁地想要将虞则琬丢在那里不管。不过后来还是抵不过她残存的一点儿良心的谴责,又原路折返。 淮姨的手曾经染过很多人的鲜血,都能一直面不改色。唯有那一日,满手的鲜血,让她慌了神。后来,她抱着那个血水中眉目没有长开皱巴巴的小糰子,冷硬的心里深处某个地方柔软坍塌得不成样子。 她和聆音的母亲虞则琬的相遇,源于一场兵荒马乱时生命的诞生。前者是刚遭遇情殇,被心上之人利用个彻底,只为了博其他美人一声欢笑的亡命天涯之人;而后者,则是孤身一人,茕茕无依,于雪夜中产子险些一尸两命之人。 那个小孩,虽然不是她所生,却像是她生命的延续一样。这让她觉得灰暗的想要结束的生命,多了一道璀璨的光彩。 而那之后,明明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在浅沫山中居住,还能一片风平浪静,摩擦甚少。 她们最初的交流是很少的,到后来才慢慢地变多了起来。而大多数的交流,都是围绕着聆音。 「再之后,又隔了一两年吧。先帝也来浅沫山中看过几次,大意是想要你母亲回去。封妃封后,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那种不懂得浅沫山自由自在的人,总是嫌弃这里太过于简陋。你母亲同他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你母亲拒绝的姿态太坚决,先帝无可奈何之下,最后将你母亲封为了长极公主。」 「我原先一直以为,你母亲是为叶风伤怀。如今想来,同先帝之间也有一些事情。你母亲的妆奁里头,有宫中之物。我本以为是她曾经被先帝封为公主,又是崇安侯之女的身份,拥有大内赦造之物不足为奇。但她却时常对那些旧物发愣……你母亲虽然对凤箫爱而重之,却一直是藏在妆奁盒的最下层,几乎不曾打开过。我曾对你母亲试探一二,她那时候还很无所谓地对我说,『还能有什么感情,我是皇上亲封的长极公主,是他的义妹。兄妹的名分在此,阿淮呀,你还在想些什么?』我那时候心高气傲,也不愿意多提及那些男人戳你母亲伤疤,也怕扰了自己的清净,就没有多问。今日听到你说玉箫本是凤箫,觉得这么多年,先帝对你母亲应一直是余情未了,而你母亲……」 淮姨一遍思考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聆音没有打断。直到此处,淮姨摇了摇头,停顿了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所以按照这么说……我母亲同先帝还有一段感情?甚至有可能辜负我母亲的人不是叶丞相,而是先帝?」聆音摇了摇头,「那我……我是丞相叶风的女儿,对吗?」 「应当是吧?」淮姨的神色中有些迟疑。 若不是……聆音摸了摸腹部,双手有些颤抖。 「你母亲的死,我一直怀疑同宫中有关,只是苦无证据。皇权到底非我这等人所能对抗的,鸩毒,也只有宫中能出。凤箫现在重新回到太后的手中,这也说明了太后知道你母亲和先帝之间的种种。若先帝一直余情未了,那这么多年来,岳太后必然是如鲠在喉,放不下心的。当年的真相,也许,岳太后知道得最清楚。而且……先帝将你母亲封为了公主,想必已经是释怀了,他对你母亲也算是用情颇深,应该没有什么动机要害你的母亲。」 聆音已经从惊讶中恢復了过来,露出了一个静静的笑:「既然她把凤箫拿了回去,不妨我们来一次夜探晋宁宫怎样?夜路走多了,总会担心遇到鬼的。只要……她心虚。」 淮姨露出了坏笑,彼此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 窗前的一盏灯烛火跳动,爆了灯芯。淮姨突然道:「既然你说到了凤箫,我便说一个江湖传闻。传说中,天下有二至宝,凤箫和龙吟,合两者能让人起死回生。凤箫在皇室中多年,几乎销声匿迹了,却没想到居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说明传闻也许不虚,阿止,我们筹备多年,也许有朝一日,能再见你母亲欢容。」 「此言当真?」聆音心底一颤,眼睛剎那间就亮了起来,眼底深处有诡异的火焰在她的瞳孔间燃烧,笑道,「这凤箫,我势在必得。」 第15章 身世之谜 聆音回到凤兮宫,便寻了个藉口,让人将淮姨给叫进来。不一会儿,那个扮作垂髫丫头的宫女,便低眉顺眼地步入了宫殿之中。等到旁边的宫女被聆音勒令退下,寝殿的宫门关闭的时候,聆音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冷沉下来,浑身罩着一层冰霜。淮姨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散道:「何事急匆匆地叫我来,不知道老人家这时候已经困得要睡觉了吗?」「淮姨,你知道我今日在殿中看到了何物?」聆音的神情森冷,刚刚拼命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淮姨很少看到聆音这副神色,一时也收起放荡不羁,敛了敛神,道:「何物?」「玉箫。」聆音朱唇轻启,扯了扯嘴角,附带一个冷笑,「或者说,现在应该称为凤箫。作为太后生辰的贺礼,被万安侯岳尔呈了上来。」淮姨的神情凝滞了下。聆音自然没有错过她细微变幻的表情。那生动的表情,即便淮姨此刻是戴着易容的面具,还是展现出来了。「淮姨,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情?」淮姨从前经常会说一些语焉不详的话,聆音体谅她时不时地故作神秘,今天却不打算让她矇混过关。她的目光冷淡,盯着淮姨,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我母亲的手上会有凤箫?我母亲,同太后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她的死,是不是同宫里的人有关?」「我与你母亲也是到了浅沫山才熟悉起来的,那之前的事情……」淮姨本想说之前的事情她知道的并不是太清楚,抵不住聆音此刻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平静目光。心里暗嘆,她一个活了这把年纪的人,居然还害怕小丫头的目光,同时嘆了一口气,道:「你母亲从前的事情,我也只知道一点儿。她的性格你也知道,很多事情,若是她不说,我也知道的不是太清楚。我向来也不会刨根问底问这些事情。」「阿止,先帝当年,曾起了废后的心思,而传言是因为你的母亲。当时的皇后,便是岳太后。岳太后本就是锱铢必较的人,对于威胁到她的人,向来是不择手段。虽然先帝这心思后来不了了之,但废后一事终究是皇室的丑闻,而后先帝也觉得自己过于荒唐,岳太后更觉得丢脸至极。事关皇家颜面,便不约而同选择了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我当年也是阴差阳错间,偶然得知有这么一个插曲。」「然后呢。」聆音继续问道,「以我母亲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做下坏人姻缘之事。」既然说了,便要说下去。淮姨扶着聆音坐下,让她消消火气,免得惊吓到了肚子里的孩子,而后顺手拎过旁边一壶已经冷掉的茶水,大口地喝着,继续道:「这件事,应当是先帝一厢情愿先招惹你母亲的。先帝不知道怎么着就看上了你的母亲……我当年听说先帝荒唐,为博你母亲一笑,微服出宫,是隐瞒了身份同你母亲结识的。否则以你母亲的性格,早早就划清了界限,而非是让先帝得寸进尺。」淮姨继续道:「你母亲同叶风是青梅竹马,长年累月的相处,总会产生朦胧的情感,海誓山盟,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什么的,在当年也被传为佳话。叶风那时候还不是丞相,家境也寒微了一些,不过才华横溢,模样也清俊。你的外祖父并非迂腐之人,很是看好这后起之秀。叶家只待择良辰吉日,上门求娶。不过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叶风得了新城长公主的青睐,耐不住如花美人另投怀抱,最后赐婚的旨意下来,叶风尚了公主。「你母亲被叶风的背叛所伤,消沉了一阵子。而那时,先帝乘虚而入……再之后的事情,你母亲不愿意说,我那时候也恰巧离开京城。再回来的时候,那些坊间的传闻已经编出了几十个版本,叫人已经分辨不清真假。不过不管过程如何,先帝到底没有得逞,结果是你母亲同一介平民私奔,行踪成谜。你母亲出走的原因众说纷纭,知道得详细点儿的,觉得是为情所伤,你母亲接受不了先帝对她的欺瞒。不管怎样,都同她肚子里怀了你有关系。」淮姨的目光中露出了追思的情绪,想到那天一个看起来很狼狈的女人,可即便落魄也掩饰不了她的惊世容貌,眉目之间虽尽是痛苦之意,却改变不了她骨子里的雍容华贵。淮姨稍稍一思量,便猜出了面前之人的身份。更何况,她从前和她也有一面之缘,这种举手之劳,她自然还是会帮的。只不过,那一夜大雪封城,许是她冷肃的表情太兇神恶煞,想要抓几个接生婆都抓不到,只能够凭着脑海里存在的纸面上的经验,亲自帮助她接生。那过程鸡飞狗跳,她曾烦躁地想要将虞则琬丢在那里不管。不过后来还是抵不过她残存的一点儿良心的谴责,又原路折返。淮姨的手曾经染过很多人的鲜血,都能一直面不改色。唯有那一日,满手的鲜血,让她慌了神。后来,她抱着那个血水中眉目没有长开皱巴巴的小糰子,冷硬的心里深处某个地方柔软坍塌得不成样子。她和聆音的母亲虞则琬的相遇,源于一场兵荒马乱时生命的诞生。前者是刚遭遇情殇,被心上之人利用个彻底,只为博其他美人一笑的亡命之人;而后者,则是茕茕无依,孤身于雪夜中产子、险些一尸两命之人。那个小孩,虽然不是她所生,却像是她生命的延续一样。这让她灰暗的想要结束的生命,多了一道璀璨的光芒。而那之后,明明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在浅沫山中居住,还能一片风平浪静,摩擦甚少。她们最初的交流是很少的,到后来才慢慢地变多了。而大多数的交流,都是围绕着聆音。「再之后,又隔了一两年吧。先帝也来浅沫山中看过几次,大意是想要你母亲回去。封妃封后,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那种不懂得浅沫山自由自在的人,总是嫌弃这里太过于简陋。你母亲同他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你母亲拒绝的姿态太坚决,先帝无可奈何之下,最后将你母亲封为了长极公主。」「我原先一直以为,你母亲是为叶风伤怀。如今想来,同先帝之间也有一些事情。你母亲的妆奁里头,有宫中之物。我本以为是她曾经被先帝封为公主,又是崇安侯之女的身份,拥有大内赦造之物不足为奇。但她却时常对着那些旧物发愣……你母亲虽然对凤箫爱而重之,却一直是藏在妆奁盒的最下层,几乎不曾打开过。我曾对你母亲试探一二,她那时候还很无所谓地对我说,『还能有什么感情,我是皇上亲封的长极公主,是他的义妹。兄妹的名分在此,阿淮呀,你还在想些什么?』我那时候心高气傲,也不愿意多提及那些男人戳你母亲伤疤,也怕扰了自己的清静,就没有多问。今日听到你说玉箫本是凤箫,觉得这么多年,先帝对你母亲应一直是余情未了,而你母亲……」淮姨一边思考,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聆音没有打断。直到此处,淮姨摇了摇头,停顿了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所以按照这么说……我母亲同先帝还有一段感情?甚至有可能辜负我母亲的人不是叶丞相,而是先帝?」聆音摇了摇头,「那我……我是丞相叶风的女儿,对吗?」「应当是吧?」淮姨的神色中有些迟疑。若不是……聆音摸了摸腹部,双手有些颤抖。「你母亲的死,我一直怀疑同宫中有关,只是苦无证据。皇权到底非我这等人所能对抗的,鸩毒,也只有宫中能出。凤箫现在重新回到太后的手中,这也说明了太后知道你母亲和先帝之间的种种。若先帝一直余情未了,那这么多年来,岳太后必然是如鲠在喉,放不下心的。当年的真相,也许,岳太后知道得最清楚。而且……先帝将你母亲封为了公主,想必已经是释怀了,他对你母亲也算是用情颇深,应该没有什么动机要害你的母亲。」聆音已经从惊讶中恢復了过来,露出了一个静静的笑:「既然她把凤箫拿了回去,不妨我们来一次夜探晋宁宫怎样?夜路走多了,总会担心遇到鬼的。只要……她心虚。」淮姨露出了坏笑,彼此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窗前的一盏灯烛火跳动,爆了灯芯。淮姨突然道:「既然你说到了凤箫,我再说一个江湖传闻。传说中,天下有二至宝,凤箫和龙吟,合两者能让人起死回生。凤箫在皇室中多年,几乎销声匿迹了,却没想到居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说明传闻也许不虚,阿止,我们筹备多年,也许有朝一日,能再见你母亲欢容。」「此言当真?」聆音心底一颤,眼睛剎那就亮了起来,眼底深处有诡异的火焰在她的瞳孔间燃烧,笑道,「这凤箫,我势在必得。」 第48页 第16章 夜探晋宁宫 一支莹润剔透雕刻着凤凰纹路的玉箫,落在一双瘦削而苍白的手上,那人穿着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她的目光落在凤箫之上,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的笑,笑容间带着几分痴狂,又似是无悲无喜。 如今的她,带着一种多年夙愿终于圆满、却无人分享的寂寞感,喃喃道:「虞则琬,这么多年,凤箫终于还是落在该得的人手中。」 她抬头,正准备将凤箫收入玉盒,晋宁宫寝殿的灯火突然明灭起来。一阵强风颳过,原本开着透气的窗,发出了剧烈的声响,再「砰」的一声紧紧关闭。 「谁?」 岳太后警觉,飞快地朝着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她这些年并不喜欢别人近身服侍,往往都留人在殿外。而长久服侍她的姑姑林盏,因为侄女岳留思要进宫,为了表示对岳留思的亲近,特地让她去给岳留思安排住处了。 「岳蓉妹妹,你可还认得我?」缥缈的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岳太后一个恍然,就看到一个披散长发的白衣美人伫立在她的面前,静如月华,姿色天然,眉眼冷冽,瞳孔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般幽沉,墨色青丝无风自动,衣服空荡,就像是游荡的孤魂。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但嘴唇红艷,像是饮血了一般,整个人透出诡谲的感觉。 那让人熟悉又陌生的样子,可不就是岳太后忌惮了一辈子的女人——虞则琬? 这些年她夜晚鲜少有过安生的时候,而这一晚,她真的回来了吗?她要争走她的一切了吗?她是来索魂的吗?抑或者,这仍然是一场噩梦? 万般的思绪缠上来,岳太后瞪大了眼,第一反应便是拿过铜镜,看自己此刻的样子。她养尊处优惯了,比起同样年纪的妇人来说,显得年轻了许多,风韵犹存,美貌依旧。然而,比起眼前这个依然美貌得让人目眩的人……她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挫败。 不……如今先帝已躺在寝陵,虞则琬就算回来了,又能和她争哪门子的宠?何况,她居太后高位,她的孩子对她敬重有加,她在世间享受无尽尊荣!而虞则琬,只不过是被一杯鸩酒赐死、流落乡野、背负恶名的孤魂野鬼,她有何惧? 岳太后收敛了情绪,冷冷道:「虞则琬,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做个孤魂野鬼的滋味如何?」 「当年的那一杯鸩酒,可害得我好惨。我的魂魄寄存在凤箫里,想了你多年,念了你多年,如今终于又见到你了。」虞则琬幽幽地道,勐然朝前进了几步,足不沾地,逼近太后。太后被那阴森的口气吓得一抖,手不自觉地抓住凤箫。然而那凤箫温度极冷,冷得她指尖一颤。再抬头时,虞则琬已经到了她的近前,那曾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面容近在咫尺,裹挟着冷意,像是真从地狱中出来的魂魄,带着生冷的气息。 「不要装神弄鬼。」岳太后狠厉道,晃动手中的凤箫,朝着眼前之人打了过去。白色的身影虚晃了几下,消失不见。 而这若是梦,也太过于真实。岳太后凝眉,是装神弄鬼吗? 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虞则琬关系最为紧密的虞聆音。但是想到虞聆音那只是中上之姿,于后宫中也只是泛泛之辈,哪里能抵得上从前绝色让她都深深妒忌的虞则琬?别人或许还会被矇混过去,以为虞聆音是虞则琬哥哥的女儿,但是她不会。她那时候在宫外看到虞聆音的第一眼,心里还升腾起了幸灾乐祸。虞则琬美艷一世,让先帝念念不忘。而她的女儿却长着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副容貌,若非那双眼睛长得实在是太像虞则琬,为她的容貌增色不少,否则那稀松平常的五官凑在一起,怕是连宫中最平常的宫人都比不上。 故而,眼前之人…… 岳太后亦听说过凤箫的传言,说合龙吟和凤箫一起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她从前都当作别人编造出来的谎言付诸一笑,但是……莫非真能有通鬼神之功效? 岳太后攥紧了凤箫,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作用,此刻觉得凤箫在她的掌心中的温度灼热。刚刚明明还是如同冰雪一般的冷,现在却又热了起来。 她警惕地看着四方,又等待了许久。宫殿一片冷寂,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个鬼影。 时间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岳太后心里一阵发毛。 岳太后看向那支凤箫,心底冷笑。她乃当朝太后,又何惧区区一个凤箫里头藏着的魂魄?若是真的有,到时候找几个道士做法,定教她有去无回,魂飞魄散,再不能入轮迴。 岳太后正准备叫人进来的时候,勐然一个转头,正好对上那冷若冰霜的面庞。那面目清晰可见,那目光极冷,正对上她的眼睛。四目相对,而那瞳孔中,竟不知道何时流出了鲜血,像是从地狱里艰难爬出来的女鬼,触目心惊。 七窍流血……偏偏虞则琬却无知无觉一样地看着她。虞则琬……虞则琬当初是被赐了鸩毒,七窍流血而亡的!岳太后一个激灵,冷汗顺着嵴背直直淌下,浑身力气被抽空,吓得腿软。 她赶忙扶住桌子,却没想到错估了自己的位置,反而累得桌子上的一套茶具被衣摆扫落在地。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头顶的一根金钗甚至从髮髻上脱落,掷地有声,头髮一下子倾泻了一大缕下来。钗环凌乱,狼狈至极,甚至就连凤箫,也因为一时握不紧,而被摔在旁边。 第49页 而虞则琬的目光瞬间被那凤箫给吸引住了,不过她似乎十分忌惮凤箫,想要伸手去拿凤箫,却又不敢。 岳太后显然也注意到她的眼神,心下一喜。所谓鬼魂,都是有软肋的…… 正巧这时,刚刚这里闹出的动静被外头的宫女听到。有一个小宫女进来,小心翼翼问道:「太后?」 岳太后向来是不喜有人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尤其是被那些身份地位卑贱的宫女看到。她神色冷淡地看了一眼那个眼生的宫女,道:「林盏姑姑回来了吗?」 那名小宫女看着宫殿内这混乱的场面,不过训练有素地还是保持着镇静,眼睛并不往其余的地方看,小心翼翼道:「林盏姑姑还在陪着岳姑娘,大概过一会儿就回来。需要奴婢去叫林盏姑姑吗?」 岳太后揉了揉眉心,自从这宫女一进来,那「虞则琬」又消失不见…… 许是无法见到生人吧。 小宫女向前,想要给岳太后整理下仪容。她近前来,带着殿外的冷意,让岳太后打了一个哆嗦。她一挥袖子,道:「不用。」 宫女猝不及防,被她的力度带得后退了几步,而原来消失的虞则琬竟然又出现。此刻是在宫女的背后,就静静地飘在那,而原本只是瞳孔流血,现在连鼻腔间都有血流了出来,滴落在地。 岳太后的心脏怦怦地不停跳动,道:「你往后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那宫女本来以为太后发了大怒,已经跪伏在地。此刻听到岳太后号令,听从地转头,同虞则琬对,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阵,才转过身来,露出迷惑的眼神:「奴婢……奴婢眼拙,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太后的内心惊疑不定,难道,就她一个人能看到虞则琬?因为她和她有所牵连,才导致虞则琬有足够的怨念,只有她才能看到? 「岳蓉,别猜了。在这世上,唯一能看到我的便是你了。」白衣女子道,形如鬼魅,嘴角勾着笑,「她看不到的。这世上活着的,也就你一个人待我不薄了。」 「你出去,去找林盏,让她马上到这里来。」太后情绪有些失常,却不想在宫女面前失态,「等等,把凤箫捡起来,放到玉盒里,收到哀家的库房去。」 「是。」宫女低眉敛目,走到摔落在地上的凤箫旁边,将凤箫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入了玉盒之内。 对,一定是这样的,只要凤箫不在殿中,这虞则琬就会消失不见,只是…… 为什么虞则琬看起来还是一副淡定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就像是从前的模样,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 宫女走出了殿,宫门合上的一剎那,岳太后有种窒息的感觉。这宫殿就像是一个空旷的牢笼,而她便是被人捕获的猎物。 白衣女子含笑地看着岳太后。而岳太后看到对方,居然一直保持悬空的姿势,足尖不点地,长长的衣摆落在青砖上。 她朝着岳太后飘了过来,那诡异妖艷的红唇附在岳太后的耳边轻柔说道:「长夜漫漫,十分寂寞。岳蓉,你活得也够久了,可愿同我相伴?感受一下万年的黑暗和冰冷。」 岳太后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的血液依附在她的脸上。她勐然一个哆嗦,长袖挥舞,想要赶走身边的白衣女子。然而对方却如同附骨之疽,无法驱离,只能任着对方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岳太后想要叫人,然而那殿门合着,无人进来。 「岳蓉,你为什么要那般恨我。我已经退让至此,你为何仍紧追不捨,咬着我不放?」那声音带着无限的幽怨和不解,落在了岳太后的眼里,却让她眼睛怒睁,贵妇人的姿态全无。 虞则琬步步逼近,冰凉的手指抚摸上了岳太后已经开始松弛的面部。 岳太后怒目圆睁,想着逃离,却逃离不了。似乎……似乎对方积攒了多年,终于寻到了这样一个机会,要报復她。 「退让?你的退让又有什么用?只有你彻底死亡,才能让我真正高枕无忧。」岳太后仰天长笑,原本好看的容貌扭曲起来,「真是好笑,我为什么不能恨你?你是先帝心心念念放在心上的女人,是高墙之上娇美的花。你没有出现之前,先帝也对我柔情蜜意过,可之后呢?我就像是被他信手採摘的野花,是活在你的阴影之下的人。我爱了先帝数十年,他却吝啬地不肯多给我一个眼神。我曾经以为,终将有一日,他的瞳孔里会再度映照出我的样子!毕竟我等了那么久,才登上后位,才扫清了我面前一个又一个的阻碍!可结果呢?结果先帝对你一见钟情,从此对你魂牵梦萦!后宫三千粉黛,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就算你同叶风两情相悦,先帝也愣是想方设法破坏。你以为当年叶风为什么会尚了新城长公主,那还不是先帝从中作梗。先帝那时候倒也可笑,明明膝下都有了两位皇子,却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扮成普通的公子哥,同你结识。甚至还因为我当年在闺中同你相识,叫我帮忙为你们创造见面的机会,询问你的喜好,想讨你的欢心。我同你哪有什么交情,仅仅是点头之交罢了,不过我却不能够告诉先帝实情。真可笑,为了讨我的夫君欢心,却只能用帮助他去讨好另一个女人的欢心来获得。先帝,甚至还对我说,你不喜欢他也罢。他愿意给你时间,让你接受他,我能不恨吗?」 第50页 那长年累月压抑在慈祥外表之下的、冷漠残忍的内心在此刻觉醒,无人分享的寂寞孤独的情绪,在此刻都膨胀爆发。今日逢到这样的机缘,她怎能不将她这些年的恨、这些年的隐忍、这些年的孤独的胜利者的情绪诉说而出? 岳太后朝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形态疯癫。她每向前走一步,虞则琬就后退一步,道:「后来,你知道了先帝的身份之后,你和我说……哈哈哈,你居然还和我说,你对先帝没有感情!一生一世都生不出感情!哈哈哈!你还真当我是个愚不可及的人,那之前我还听说,你与先帝同床共枕整整七日有余啊!不知道你们还瞒着我多少事情!不过我知道你是心下无尘之人,后来呢……你看到先帝和一个妙龄的宫女混在一起,是吧?那都是我安排的,其实那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再之后,你果然和先帝决裂了!」 虞则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恨,落在岳太后的眼里,是一阵的酣畅淋漓。这些她所做的隐秘的事情,她已经埋藏在内心许久,却没有人好好分享,也不敢同眼前她最想分享的人分享。 虞则琬的表情取悦了他,岳太后说得更加起劲,道:「哈哈哈,你是伤不到我的对不对?我不怕你。哈哈哈,你现在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能拿我怎样?你甚至都不敢碰触到我,那会魂飞湮灭的是不是?」 像是证实太后的猜测,虞则琬脸色带着几分顾虑,朝后退走了几步。 「虞则琬啊虞则琬,其实你万万没有想到,你的孩子最后会步入宫廷是吧?虞聆音,那是你和先帝的孩子吧。皇后,皇后这个殊荣听上去多好听啊,可惜你的女儿没有继承你的美貌,在这后宫之中,又怎样能够站稳脚跟?她是皇后又如何,可是我的皇儿,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们一起经歷过风雨。只有段晨岫,那个温柔的女人,破开了他的心房。他的心,永远也不会属于你的女儿……而且你的女儿,古话说同姓不婚,我倒是非常非常期待,你的女儿诞下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结果。」 同父异母…… 这话落在白衣女子的脑海里就如同一个惊雷,她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苍白,整个人似乎都有点儿摇摇欲坠。 太后感嘆,真是一个爱女如命的人啊,可惜,她的女儿哪里斗得过她呢。 她会让她当初体会到的孤独、寂寞、嫉妒,一一都让她的女儿体会一遍。 「哈哈,你还知道吗,为什么先帝会赐你鸩酒?那是因为我和先帝说,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因为你是一个不甘于人下的女人,因为浅沫山旁边有个江湖组织,而你恰好就是那个江湖组织的人!要不然,他低声下气地请你回宫,你怎么会多次拒绝呢?那杯鸩酒的滋味美妙吧,哈哈哈,那是你最爱的男人亲手命人赐给你的,你一定一定非常享受那种滋味,也不枉我那些年在先帝的旁边挑拨离间……哈哈哈……」 话音未落,岳太后却感受到了死亡逼近的气息。 她的脖颈被人紧紧地掐住,她发不出声音。虽然有窒息的感觉,但是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癫狂的笑意。 而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了脚步的声音,白衣女子理智回笼,像是失了所有的气力一样,颓然地放开了手。 而岳太后注意到,这白衣女子的双足稳稳地踏在青砖之上,而昏暗的烛光之下,她的影子落在地上,依稀可见。 有人叩了一下门,眼前的白衣女子听到动静,破窗而出,消失不见。 岳太后立在殿中央等着,目光沉冷,此刻她镇定下来,理智慢慢开始回笼。 殿门被打开,林盏姑姑自殿外进来,看到岳太后的模样,被岳太后冷冽的目光所慑到。 岳太后道:「刚刚可否有人把你叫回来?」 林盏摇头,道:「未曾,太后……这是?」 林盏留意到太后脖颈上那一圈红痕,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岳太后听到林盏的话,刚刚那些场景在她的脑海里回忆了一遍,越来越多的破绽那时候不觉得,但是现在…… 「林盏,我现在吩咐你去做几件事情。一件事是去库房,看看凤箫是否消失,另一件事情是去找下刚刚进来殿里头的是哪个宫女。不,将整个晋宁宫的宫女都叫到哀家的跟前来。最后一件事情,便是让人去凤兮宫打探,此刻皇后是否在宫中。」 隔了一会儿,有人汇报说,库房里凤箫依然还在。而当黑压压的一片宫女集中在岳太后的跟前,她还来不及细看,便有人出列说,有一个宫女不知所踪了,她在宫外也没有亲眷。这名宫女平常在宫中的人缘极好,是以最初太后传唤人的时候,她顶了别人的缺进来,出去的时候说太后有旨不希望有人打扰,也没有人怀疑。 「好,好得很。」岳太后气极反笑,嘴角勾起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晋宁宫兵荒马乱闹了个鸡犬不宁,而白衣女子出了晋宁宫,便有人在晋宁宫外的小路上接应她,那里四下无人,乃是宫中守卫的盲区。 白衣女子因为太过瘦削,在有意做得宽大的衣服下,肚子并不明显,而急促的奔跑过后,抚着肚子的时候,这才显露出了肚子的轮廓。 「若不是因为……在这宫中做这些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掩藏不了,谋杀太后的罪名会把我的外祖父连累,我刚刚定然会就那样把她杀了的。」白衣女子道,那声音冰冷带着怒火,而比起声音,更冷的是那眼神,幽深不见底,蕴藏着一簇随时会爆发的火焰,再加上此刻的妆容,更是像从地狱火海里逃出的鬼魅。 第51页 接应的人穿着宫女模样的衣服,走到遮挡的地方后,手往脖颈的地方一摸,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被揭下来,露出了另一张的脸,正是淮姨扮成的小宫女的模样。 而那面若冰霜,易容成虞则琬去吓唬岳太后的白衣女子则是聆音。今夜,她们料想岳太后拿到凤箫之后,必然会把玩一番,这时候便是岳太后最容易暴露出自己内心,也最容易被破防。她们想赌一把,倒让她们赌中,机缘巧合之下,吓了岳太后一番。 只是从岳太后的口中得知的真相,到底也还是让人伤怀。聆音万万没有想到,岳太后竟是如此可怕之人,心灵这般扭曲!又这样表里不一! 她们在晋宁宫外汇合之后,身影一掠,一前一后,如同惊鸿一样从凤兮宫的后门入了凤兮宫。 适才在晋宁宫压抑的情绪此刻尽数爆发,聆音道:「原来竟然是她!终有一日,我必然会让她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 终有一日,杀母之仇,挑拨之恨,她必然要报回来。 终有一日,她要让太后体会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滋味。 终有一日…… 而后,她拿着早已备好在旁边的铜盆里的水,将毛巾拧干,在脸上细细擦拭了起来。眨眼间,铜盆里的水已经变了颜色,而聆音那同母亲虞则琬别无二致的脸上,显现出了不同。 那些用鸡血伪造的血液被擦干,苍白无血色的肌肤显露出了红润,似血的红唇恢復了淡粉,原本看起来温婉的五官更为姣美,却是比原来绝色美人的模样更美上数分。 再之后,是淮姨拿着一张透明的面具,再用颜色各异的材料在她的面目中描摹,贴合,唇增厚,颧骨垫高…… 聆音敛息闭目,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透明的面具印出了肌肤的颜色,容貌又恢復成了原本在人前时候的平庸,唯有那双明丽妙眼硬生生地将那平凡的模样衬得增色不少。 淮姨最是精晓旁门左道,尤其这一手易容之术更是出神入化。她的易容之术有两种,一种是用她常年收集的各色材料,在脸上描绘,经过细微调整,让面部呈现出不一样的气质,用到极致则是同自己本身的面容还会有五分的相似。聆音夜探晋宁宫之时,便用了这种方法,将自己本来就同母亲相似的容貌调整得同母亲一致,又因为晋宁宫的灯火昏暗,几乎看不出差距。 还有一种便是拿着同肌肤颜色相近、经过特殊制作的面具粘在脸上,再通过第一种方式进行修饰,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聆音平日里用的那副容貌,便是淮姨最引以为傲的作品。而淮姨在晋宁宫以及凤兮宫扮作的小宫女,尤其是临时扮演的晋宁宫宫女,却粗制滥造许多。若非那时候太后心神意乱,否则也是破绽诸多。 聆音将今晚用来吓唬太后的白色衣裳给换了,也处理了这盆污浊的水以及染了血的衣裳后,坐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此刻的容貌是否有破绽。 她已经许久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了,常年戴着面具行走的人,暴露出原本的面目,就如同一直在黑暗中的人勐然被阳光曝晒一样觉得无所适从。 聆音看着眼前这副平凡的,格外不吸引人的模样,就像是有了一层保护壳,心里安定了几分。她勾起嘴角,镜子里的人也勾起嘴角。 「阿止。」淮姨略微担忧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不应该让你入宫的。」 「淮姨不必自责。」聆音道,情绪仍然难以平静道,「若非入宫!我怎么会知道杀母之人到底是谁?若非入宫,我恐怕也会被太后蒙蔽在骨子里了。凭什么我的母亲长眠地下被毒酒赐死,背负糟糕的名声,而她在宫中享尽尊荣?凭什么母亲忍辱负重,却被先帝猜忌甚至可能……我的亲生父亲……下令杀死了我的母亲?」 她闭了闭眼,想到那日,母亲离去时,她追出去看到的那个玄衣的男子。原来……那是先帝,是母亲终其一生所爱却亲手下令将她赐死之人!母亲一心避让,退居在浅沫山。那人竟听信岳太后的一面之词,任凭岳太后煽风点火,认为母亲是别有心机?多么可笑! 她起初还觉得那鸩酒可能是岳太后假意欺骗母亲,想要让她饮恨离去,甚至连淮姨都是这样认为。然而……事实上却正是那人守在浅沫山外,眼睁睁地听着人汇报母亲是否已经离世…… 如今仔细想来,虽然印象模煳,却依稀同萧洛隽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爱?终究是抵不过皇权啊…… 然而先帝终究是早已离世,如今她所能恨的,只有那个在中间挑拨离间诋毁母亲的太后! 而萧洛隽…… 他不能决定他的出身,她不恨。然而他的身份,註定让她无法没芥蒂地同他相携走完一程。在这幽幽的后宫之中,要情何用!要爱何用?总有一天,她会在这个后宫中兴起风浪,成为一个在后宫只手遮天,乃至能够影响前朝的皇后。 对,她此刻要做的,便是趁着自己还没有爱上萧洛隽的时候,割捨对他朦胧的好感,让他慢慢爱上她,最终让他为她所掌控! 原本尚且有些动摇的内心此刻变得坚决,聆音的眼底深处浮现出了坚毅。 但到底,还是心生黯然。有些事情,当断则断,此时不断,后患无穷。 淮姨道:「话虽然如此,我仍然不希望你入宫。听到那些话,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也并不希望仇恨将你的本心给蒙蔽,从此一生都不快乐。人生一世,从心所欲最重要。聆音聆音,聆听世事之声音。你的母亲,让你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必不希望有朝一日,你因为她而负累。何况……」 第52页 淮姨的目光柔和地看着聆音的肚子,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是萧洛隽和她的孩子。她当初觉得权势是醉人的,拥有权势才能够不被人掌握生死。然而,若是手握权柄时时刻刻都是煎熬呢?权势只是生活的锦上添花,而人并非一定要做权势的附庸。她承认当年是有私心的,但看着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一瞬间看上去成长的样子,还是觉得不忍。 聆音抚摸着她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非常安静,此刻似乎是在舒展筋骨,踢了她一下。那种新生的生命带来的喜悦感,让聆音心生愧疚。 今晚她闹腾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他却那样的安静,等到事情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才懒乎乎地踹了一小脚。 这是他们的孩子。 这是……难以斩断的羁绊。 「仇还是要报,但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都活在仇恨里,那并不值得。我的聆音,就算要报仇,也不值得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那上面……」 「那让我怎么办?」聆音反问道。她明白,她都明白,只是…… 他们之间到底不止横亘着杀母之仇,同父异母那四个字,深深地扎在她的内心深处。稍微一动,仿佛就有血液淌出,让她痛不欲生。她更没有勇气,对淮姨诉说她的彷徨。 「难道……我这样的情况,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聆音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的迷茫。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脸上透露出难得的脆弱还有迷惘。 「若是你愿意……皇宫并不能成为困住你的地方不是吗?」 聆音摇头:「出宫容易,然而要彻底摆脱和宫内的牵连却是难上加难。我入宫的缘由,其一便是成为家族的助力,如今我却不能让皇家迁怒崇安侯府。」 淮姨听到此,亦是默然。 一时凤兮宫的寝殿中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淮姨道:「也是……若是在宫中,能够将岳氏的屏障给摧毁,那么岳氏,也就不足为患了。阿止,你明白,岳氏在宫中的屏障是什么。既然不打算出宫,那就不要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 岳氏……她的屏障是她的儿子,萧洛隽。 第17章 太后示威 随着少年君王在政事上的魄力增长,岳氏放权,并约束外戚不得仗势欺人,就连选后一事上,也没有强硬干预。岳家虽然出了岳氏这个太后,但一直谨慎,是以才能让母子关系融洽。可若是岳家不安于人臣呢?若是岳家的势力膨胀到已经威胁到皇权呢?甚至,如果岳家不甘人臣,密谋造反呢? 太后虽然退居晋宁宫,但余威尚在,宫里人也对她敬重有加,连皇帝都十分照顾她的面子。她有不动而掌控世事的底气,若是岳家亲手被萧洛隽折断呢?那样,没有娘家支持的岳太后,连外戚都管不好的岳太后,还有什么底气呢? 纵然身居太后高位,恐怕这余生……也是萧条落寞了。而那时,身为皇后,只要保证皇后之位的稳固,那么便能细细地磋磨岳太后了。 聆音的目光放远,隐有所思,道:「万安侯有一个极为受宠的独子吧?」 淮姨点头,意思不言而喻。若是岳家家中不宁,这个受宠的独子再桀骜不驯被人引导一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做下错事以致后院起火。万安侯的独子,虽然家里管得严,却不学无术,玩世不恭,极其好美色。 聆音微微一笑,道:「沈绿衣在京城吗?」 见聆音已经恢復了运筹帷幄的样子,淮姨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的,只不过看聆音眼底深处那抹还没有消散殆尽的怅惘,还是觉得有些担心,道:「在的,这几天,我会出宫同她说这事情。她应该知道怎么做。」 而这时,夜色渐渐深浓,原本尚且安静的只有对话的声音,此刻却传来喧譁。抬首朝外看去,宫灯影影绰绰,却是有人在外头对话。 「估计是岳氏过来试探了。」聆音现在连太后也不想对那人称唿,直接用轻蔑的「岳氏」二字替代,「那我就如她之意,不出去一趟,怎么洗刷她的怀疑之心?」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眼神里的恨意还是那么炽烈。她闭上用眼睛,深唿吸了几次,再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眼神终于恢復了平静无波,嘴角勾起了弧度。她的眼里染上了讥诮,道:「岳氏诡计多端,我并不相信她口中所说的便都是实话……当然不排除她已经猜到我的身份,有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只为了让我自乱阵脚。否则,也不会在这时候跑来凤兮宫试探了。她想让我在这后宫之中尝遍求不得之苦吗?她想让我被这后宫同化,困守在后宫?她想让我觉得萧洛隽的心里只有段晨岫,永不可能有我,好让我心灰意冷一蹶不振吗?那註定是不可能的!我会让她知道,皇后毕竟是皇后,是皇上亲封的,是她所不能撼动的人!」 先帝凭着太后的一面之词,用鸩酒赐死母亲,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凭太后的一面之词,便想让自己相信同萧洛隽有血缘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何况是有血缘关系的同父异母兄妹…… 她还是抱有最后一分侥倖…… 她披了一件外袍,而淮姨为她掌了一盏灯。她走至凤兮宫主殿,高抬着下巴,冷淡道:「何人喧譁?」 「皇后娘娘。」太后身边的林盏姑姑脸上挂着亲和的笑容,朝聆音行了一个礼,「太后体谅宫中的各位娘娘,特地让我们分赏一些小玩意儿给各宫。只是不曾想到娘娘已经安歇,打扰娘娘了。」 第53页 师出总要有名,虽然时辰已迟,但太后的寿辰,自然是她高兴怎样就怎样做,也没有人计较她在深夜将人吵醒,而且她这里还是派了林盏姑姑,态度熨帖。 「本宫谢过太后娘娘了。」 聆音笑容满面地将林盏姑姑扶起。她万万没有想到岳太后竟然直接派来身边最得力的姑姑给试探她,更要严谨了。 林盏姑姑虽然同先前教习的孙彩姑姑都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但无疑,林盏姑姑同太后的关系更为亲密一点儿。 林盏许久没有见到岳太后发怒,而今天的这场怒意来的莫名,定然同眼前这个皇后有关。她按捺住心里的狐疑,细心地打量着聆音,准备回去汇报给太后听。 皇后看上是去一回寝殿就歇息了,脸上虽然带笑,但是表情慵懒,注意力有些不集中,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她穿得十分单薄,可见是听到晋宁宫中派人来,为显示对太后的敬重,匆匆出来,只为了同她道一声谢。 聆音神色如常地接过太后送过来的小玩意,命人将这些收起来,又留了林盏姑姑在此处喝了一杯茶,方便林盏姑姑打量她的宫里。 反正她同淮姨用来易容的道具都已经收拾好了,先前穿的白衣服也处理了,抓不出什么证据。至于猜测……猜测是做不了证据的,更何况是岳太后本身理亏,心里有鬼。 至于淮姨,现在也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边,低眉顺眼的,就是一个存在感极为薄弱的宫女。 林盏姑姑虽然是奉命而来查探聆音的,但也怕待久了惹猜忌,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她就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聆音的眼线上来,同她说了太后那边闹出来的动静。聆音勾起嘴角一笑,岳氏果然怀疑事情是她这边动的手脚,也开始怀疑起了母亲是她所假扮。只是这些事情被她知道又如何,总归是不能宣诸于口的,岳太后也只能够吃哑巴亏。怪力乱神之说若是弄得宫里人心惶惶,那就不是她一贯示于人前的性子了。 而她们两人之间的斗争,也只会默契地发生在暗中进行,闹开来谁也落不得好。以太后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若是陈年往事被揭发出来,一个处理不好,就算当朝太后也有可能承受不起。 一天情绪过分起伏,聆音有点了疲惫。她躺在床上,即便精神疲累,身体睏乏,但是一夜辗转合不上眼,总是浮现出母亲生前的画面。耳边太后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依然萦绕不绝,她想要驱散,也驱不走。 最终,她还是嘆了一口气,披衣而起。她将床头暗柜打开,月光映照下,凤箫静静地置放在暗柜中,这是刚刚淮姨离开寝殿的时候,从袖中掏出来给她的。 那是淮姨扮作小宫女收起凤箫时,趁机偷梁换柱,将假凤箫和真凤箫调换了过来。假凤箫是她前段时间出宫的时候让人仿造的,虽然尺寸上有差别,玉质上也有差别,但是如果不是特别认真去验明真伪,还是可以以假乱真的。她本来是想让聆音破罐子破摔,干脆将这柄凤箫放在公开场合,看看哪个妃嫔看到凤箫的时候表情有异,再做打算。现在聆音却有了更重要的用途。 凤箫凤箫,和龙吟便能够让人重生。 不管希望多么渺茫,聆音都愿意试一试。 那时候,她会带着母亲走遍天下,阅尽山河风光,而那些想要阻碍他们的人,再也不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只是从前凤箫在她的手中,只以为是普通的玉箫而已。此刻发现是凤箫之后,她细细地端详起来。 她拿过凤箫,唇凑了上去,轻轻地吹了一小会儿。凤箫的声音低沉,如泣如诉。她通晓音律,不多时,就听出了凤箫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其中。 所以……这就是凤箫遇风,而没有凤鸣声的缘由吗?她纤长的手指触摸遍了凤箫,却一无所获,想必是凤箫里有什么机关,她决定改日再同淮姨细细研究。 她又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渐渐陷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不过所幸凤兮宫中以她为尊,此刻又是在孕中,酣睡些也无妨。 岳太后那边,倒是非常默契地将昨晚的事情给遮掩了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不过,对凤兮宫这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隔了两日,聆音晨起的时候,听到岳太后亲自驾临凤兮宫。她有些惊讶,没想到岳太后这么快就将目标锁定在她的身上。 虽然从邵贵妃跑来兴师问罪又鎩羽而归后,后宫的妃嫔除了江怀薇之外,其余的皆不敢来凤兮宫扰了她的清净。但是到了太后这,来凤兮宫看望儿媳,同萧洛隽那边知会一声也便差不多了,断然不会受到阻拦。 岳太后脖颈上那日被聆音掐出来的淤痕,用了宫中秘制的消除疤痕膏药,又上了一层粉,如今已看不出来了。但她的眼睛之下带着些许乌青,寿宴当晚聆音那一闹,让她接连两个晚上失眠,闭上眼睛,就浮现出了虞则琬的样子。 岳太后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慈祥的笑容,像是真对聆音这个后辈慈爱有加。若非聆音清楚地见证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恐怕也要被她的表象再度迷惑,觉得岳太后是真心实意在为她着想。 也不知道岳太后凭藉着这份精湛的掩饰,瞒过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才混到了一朝太后的这个地步。 岳太后拉着聆音的手,无限亲昵地开口道:「说来哀家应该早点来这边看望你的,一直怕扰了皇后的清净。想当初我同你的姑姑长极公主也是金兰之交,无话不谈。只是后来入主东宫,你姑姑又隐居在浅沫山,这才淡了情谊。昨夜忽梦到你的姑姑,又想到了你乃是自小养在长极公主的名下。若是先帝还在,恐怕还会封个郡主,在那宫外悠闲自在。」 第54页 岳太后说话间,这又是託梦又是郡主的,句句带着锋芒。聆音恍若没有听到话语中的讥讽,脸上挂着更灿烂的笑容,仿佛小辈对长辈突如其来的关怀受宠若惊有点儿无所适从,又欣喜若狂。她手忙脚乱地让人给岳太后奉茶上点心,恨不得将凤兮宫最好的东西呈上来给岳太后。 「你我之间便不必见外了。瞧瞧这模样,这些日子,比最初进宫那段时间,消瘦不少。怪不得啊,你姑姑託梦嗔怪我了。」岳太后伸手,亲昵地在聆音的脸颊上碰了碰。 聆音自然是不怕她的触碰,淮姨的这一手易容术,尤其是她脸上的这副面具,若非是用特制的药水擦拭,基本上是不可能被取下来的。 聆音道:「母后能来凤兮宫,便是蓬荜生辉了。也不知道母后的梦中,家姑是何模样,应该是山花浪漫,年华正好吧?」 岳太后笑得更灿烂了:「可不是吗?风华绝代,你姑姑当年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少年,让多少人倾心。就连先帝年少轻狂的时候,也对你姑姑念念不忘。」 她细细端详着聆音的容貌,笑道:「你呀,也就这双眼睛像极了你姑姑,否则的话……那将是后宫三千粉黛无颜色,整个后宫的芳华尽了。」 聆音丝毫不避让地让岳太后打量,脸上始终挂着相宜的笑容,心里有点儿不清楚这岳太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看到岳太后命人送来的各种赏赐,心里有几分瞭然。 岳太后这是先发制人,宣告世人,她是多么看好皇后。若是将来皇后对她做了一些让人不太满意的事情,那么众人也会将一切责任放大加诸在皇后的身上,并且,后宫中的女人,若是嫉妒起来更是可怕。 更何况,她的那些赏赐里,若是夹杂着一些能让孕妇身体受损的物品呢?长者赐,不敢辞,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把责任推到宫女的身上便成了。毕竟这时候,她们两个人的恩怨,至少在萧洛隽的面前,还是隐藏着的。 正说着,岳太后开始关怀起聆音的饮食习惯,腹中胎儿境况。眼看着就要借着太后之名,插手凤兮宫,给凤兮宫派人的时候,外头传来了皇上驾到的通报声。 萧洛隽自外而来,似是下朝便来了凤兮宫,身上依然着帝王朝服,丰神俊朗。帝王威仪未敛,他的眼往聆音的身上一扫又飘开,看着太后,道:「原来母后在此处,倒叫人好找。」 那一眼,让聆音觉得,萧洛隽似乎隐隐约约也知道一些她同太后之间的恩怨。否则,他平日里甚少踏足凤兮宫,而今日便在太后到来凤兮宫后,也立马跟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穿着粉嫩夏衫的少女,身姿轻盈地小跑进来。少女俏丽的模样,就像是一株还带着新露的海棠花,可不就是岳太后的侄女岳留思? 岳留思道:「拜见姑姑……拜见皇后娘娘。」 原来是同岳留思一起来的,少女灵动得就像是一只燕子,让聆音看着,都觉得自己是那万木春后头的病木,慢慢地被那些腐朽的、深藏的恨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压得喘息不过来。 「岳留思,看看你这样,成什么样子?」岳太后虽然板着脸骂着,但那语气中还是透露出亲昵。 岳留思立马端正模样,一副标准大家闺秀的仪态,只不过那灵动的眼睛却透露出她的放荡不羁。她微微低着头,道:「那还不是因为皇宫太大,臣女想找姑姑来着,迷路了好半天……还好碰到了皇帝表哥。只不过表哥实在是走得太快,臣女跟不上,又怕再迷路了。」 怕迷路是假,搭上萧洛隽顺便让他送回来是真吧。聆音含笑看着岳留思。她可不相信,岳家费尽心思送进来的嫡女,能够蠢笨到什么地方去。更何况,这样的性格,才更让人眼前一新。 岳留思倒是丝毫不惧她的目光,肆意地绽放她的天真烂漫。 后宫中,邵贵妃孤傲,怡妃温和,姝昭仪温婉,江怀薇内秀,倒正缺了岳留思这样不拘跳脱的。 「下次,还真该给你派一位年长的姑姑好好训训你。」岳太后笑指着岳留思对萧洛隽道,「皇帝,哀家这侄女无状,还得多担待着点儿。」 萧洛隽淡淡道:「的确无状。」 聆音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萧洛隽一眼,有点儿不明白萧洛隽这口气中透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向来情绪不外露,语声淡淡,倒听不出是真的责怪还是包容了。 许是萧洛隽的淡漠,给岳留思浇了一盆冷水,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许的委屈。不过他连看也没看上一眼。 「还不快改改,这里是宫里,你还以为是在侯府呢?」岳太后道。 「是。」岳留思低着头,两手交叠,指头绞着。 「好了好了,留思,既然皇帝到了凤兮宫,咱们啊,总不能扰了他们夫妻俩,做碍眼的人。」太后极是好意的模样,道,「皇帝,哀家且去姝昭仪的宫中坐一坐。宫中两位娘娘怀有皇嗣,哀家总不能顾此失彼,叫晨岫寒了心。」 萧洛隽应了一声,也没做挽留,侧身容岳太后与岳留思一同离去。离开的时候,岳留思还朝后偷偷瞧了一眼,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不过那副模样,却完全没有落到萧洛隽的眼里。 「皇上,这是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还是聆音知道真相后,第一次同萧洛隽四目相对。聆音佩服自己的勇气,此刻还能够谈笑自若,但对他灼灼的目光,她却升腾起了避让之心。 第55页 她要从此刻开始,学会如何用古井无波的心情去面对萧洛隽,如何镇定大方地迎接他的打量。 「皇后。」萧洛隽淡淡道,「朕无意于成就表哥表妹最后终成眷属这样的佳话,所以皇后大可以放心。」 放心什么? 这句话就如同一滴石子,滴入乍看上去平静的池水中,陡然间掀起了波澜。聆音十分讶异,萧洛隽居然会对自己解释他对岳留思的想法。而糟糕的是,她听到萧洛隽这样的话,心里在想,若他知道他们有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后,还能待她如故吗?他是否会因为这层关系对自己避让? 那些念头一旦兴起,就在脑海里渐渐疯长起来。 她在拼命说服自己,太后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儿子娶自己的妹妹呢?所以,她的生身父亲定然是叶风而不是先帝。她不能因为太后的三言两语而乱了心智,渐渐从身体上疏远萧洛隽。 但……她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在萧洛隽的脸上寻找着同太后相似的痕迹,继而想到母亲的死……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的目光渐渐开始闪烁,但她理智尚在,只是眉目间呈现出了一丝疏离。落在萧洛隽的眼里,让他的目光多了一分冷意。 聆音垂目,道:「若是有朝一日,太后一定要让岳留思入宫呢?」 若是有朝一日,她同岳太后站在对立面,他会帮谁?恐怕,她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皇后可以再立,但生身之母,仅有一个。更何况,岳太后曾经陪着他度过了那样一段黑暗的岁月。 「母后自然会晓得朕的意思。」萧洛隽微微颔首,「若母后真心喜欢岳留思,待日后她出宫之日,朕便封赏她一个郡主。」 聆音静默不语。岳太后晓得萧洛隽的意思是一回事,可做出来的事以前她是不知道,但现在,肯定是更希望岳留思进宫来膈应她的。岳太后那样的人,杀人不眨眼,又怎么会顾及自己侄女的终身呢? 「阿止。」他鲜少这样郑重地唤她,「岳留思若入宫,母后定然会有所偏颇,朕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但身为皇后,你最不应该有的便是妒忌之心。」 他这是将她的排斥,看作了对岳留思的不容。 不容啊,她哪里会不容他们呢。不过这样误会了也好,也省得解释她缘何对他疏离冷淡了。 见到聆音的反应冷淡,道:「君王有无上的权力,这也伴随着责任。未来还将会有很多女人入宫,为皇室繁衍子嗣,而姻亲恰是很多大臣觉得能够同帝王家巩固关系的方式。朕所能保证的,便是给你最尊贵的位分。若是皇后连这都不能容忍……」 妒忌之心,在这宫廷之中是不合时宜的。 他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更何况,他的心也不可能完完全全装的都是她。便连他最宠段晨岫的时候,也不会对她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更何况是聆音。 他不愿意她在这一条路上困死,渐渐变成他不希望的模样。 然而,看到聆音低眉顺眼将他的话听在心里的模样,心里又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时候,段晨岫身边侍奉的公公慌慌忙忙地进来,看到萧洛隽便跪倒在地,道:「皇上,昭仪娘娘自从午后醒来,便一直腹痛不止……」 这言下之意是希望萧洛隽去瑶光宫看望段晨岫。 段晨岫也有这般任性的时候啊,这时候不是最应该召见的是太医吗。聆音站在原地,已经恢復了合宜的模样。她脸上挂着焦急,声音里也没有不舍,道:「皇上去吧,姝昭仪此刻正是需要皇上陪伴的时候。」 那姿态,已经恢復了无懈可击,像一个不骄不躁,不妒不忌的皇后。 萧洛隽应了声,道:「朕晚间再来这边。」便丝毫不耽搁地往瑶光宫而去。聆音因有孕在身,而且以她的身份,也没有必要去探望段晨岫,但还是派来长孙舞去那边看看情况。若情况真是严重,也好有对策。 第18章 废后诏书 长孙舞回来道:「姝昭仪自从上回被宋氏惊吓,当时虽然无恙,但之后胎儿总有些不稳。奴婢远远看着,姝昭仪冷汗直淌,脸上神情痛苦,想必是真的疼得厉害,要不然也不会让人到凤兮宫来叫人了。」 「姝昭仪向来身体康健,并非是病弱之人,这次可是饮食起居上出了什么问题?」聆音道。 「奴婢听太医说,姝昭仪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多次,只不过往日还会忍着就挨过去了,但是今日实在是疼得紧。太医说,昭仪早年曾受过寒,导致身体看起来康健,孕育子嗣也无碍。但本源还是伤了,一旦有什么问题,便会爆发出来了。」 「真是煳涂。」聆音虽然对段晨岫的观感一般,然而这种遇到什么疼痛,等挨过去就没事的想法,着实是要不得。更何况,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太医又非是不能使唤。 但这些都是旁人的事情,只要这火烧不到她的头上来。 聆音道:「对了,太后娘娘这次所赐的那些赏赐,务必好好查验一遍。那些无关紧要的摆设,可以挑一两样放在寝殿之外显眼的地方。至于吃的用的,若是实在需要用的话,让人好好查验几遍再用上啊。」 她可不相信太后会时时刻刻盯着凤兮宫,隔三岔五地便来凤兮宫看看。太后的东西她更是不放心,在宫里浸淫已久的女人,若真使用手段,那可是层出不穷,招挡不住的。 第56页 聆音进入寝殿中,随之而来的是淮姨。现在只要长孙舞去小厨房里点玲珑糕,淮姨便能会意,偷偷潜入寝殿中来找她。 而今天等淮姨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些,她身上穿着一身玄衣,脸上围着黑巾,刚从关押宋氏的冷宫回来。淮姨道:「宋氏自从去了冷宫,我无聊时便喜欢到冷宫去瞧瞧她,看看能否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今日去的时候,正巧看到冷宫中那些僕妇在用着阴私的手段毒打宋氏。宋氏不堪其辱,正寻了一根白绫,想要自缢。我顺手将她救了下来,并告诉她,妃嫔若是自缢身亡,可是要累及家人的。她只得打消了念头,不过神情痛苦无比。」 聆音道:「那淮姨你定然是用你天花乱坠的嘴上功夫,让她觉得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并且会救人到底了?」 淮姨想到宋氏那一脸被人蛊惑悔不当初,将淮姨看作是救命稻草一般的模样,道:「她又能指望谁呢,当初指使她去推段晨岫的人,自从她入了冷宫生怕撇不清关系,压根就没有去冷宫看过她。也许还想着宋氏最好在冷宫被人凌虐致死,或许那些宫人们也是受到那人的指使,才肆无忌惮地欺辱她。我将她背后人的无情无义告诉她,顺便和她说,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些罪名都会一併塞在她的身上,那么宋家也难逃惩处了。」 「可问到宋氏背后到底是何人了没有?」聆音问道。 「开头还不肯说,当我说到其实她的父亲压根就没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上的时候,宋氏那神情精彩的,若不是我拦着,恐怕她分分钟就想冲出冷宫去和那些人拼命。」淮姨摇摇头,「只是那背后的人也很精明,宋氏说当初同她接洽的人是邵贵妃宫中之人。但我觉得吧,那只是有人打着邵贵妃的旗号,利用泰王的威势行事罢了。阿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把这件事情透露给邵贵妃,卖邵贵妃一个好。说不定这些事,有一天再度被人翻出来,用做对付邵贵妃的工具。我们也好让她早日防备防备,顺便抓到内鬼。邵贵妃虽然同我不和,上回又来兴师问罪,可总比那些在背地里藏头露尾打着别人旗号做歹毒事情的人来得好。」聆音说着,从床头的暗格中,将她这些日子研究了许久的凤箫取出。凤箫在白日里光泽依旧,道:「凤箫里藏着一些东西,这些日子我查探了多遍,也未曾发现里头的机关,也许藏在凤箫的箫身之中。我今日想用水试试,反正玉不溶于水。且看看这水,能不能将凤箫之中的玄机给找出来。岳氏那样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拿到凤箫。凤箫必然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一支箫而已,里头肯定有连她也忌惮的东西。我并不相信岳氏这样把自己藏得紧紧的人,会仅仅为了膈应我,公然让人进献凤箫以确保凤箫的所有权。」 聆音借着沐浴,前去泡温泉。淮姨隐在暗中。等到温泉水放好,聆音将众人屏退到外面。淮姨显露出了身形,将凤箫交到聆音手中。她潜入温泉之下,屏息凝神,在清澈见底的温泉水中,查看凤箫有何异样。 半晌,她的嘴角勾起了笑,在盈满凤箫身的水中看到一处,印出了浅浅的黄色。既然知道了这一处在什么地方,又通过水让本来紧紧扣住箫壁的那块露出了缝隙,箫身中出现了浅黄色的绢布。聆音浮出了水面,接过淮姨递上来擦脸的毛巾,将她的发现和淮姨说了。 而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了淮姨。聆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沐浴完毕。回到寝殿的时候,便看到淮姨已经将凤箫中藏着的东西给取了出来。那薄如蝉翼的布,色泽明黄,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工艺做成的,薄而韧,捲成一团放着,仅有指甲壳大小,而摊开来却有一本书籍宽。 那是先帝的密诏。聆音看完密诏里头的内容时,心情复杂。 也怪不得太后为什么那么忌惮,要把凤箫据为己有了。因为,那个密诏,是一纸空白的废后诏书。只不过岳太后并不知道这密诏的具体内容,还以为是专门针对那时候的她的废后诏书。 聆音的心情沉下去,所以母亲还真的和先帝有过一段往事。就算母亲当初已经被先帝封为公主,但是先帝的怀抱永远为母亲敞开。甚至能够让先帝以密诏允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那时候的皇后是谁,他都能够为了母亲废了当时的皇后,立她为后。只不过母亲到底心怀芥蒂,一次次地拒绝了先帝的好意,就算给了她这么一个板上钉钉的保证,母亲亦不愿意回来。 若非是太后……若非她在其中挑拨离间,母亲怎么会有那样悲剧的人生!又怎么会落到那样一个惨澹的结局?聆音的脸上露出了悲凉的神情。 但一想到这些年,岳太后可能惶惶不可终日,即便是站在胜利者的角度,然而身边却总有个不安定的因素,总担心自己的后位不牢,就算先帝驾崩,依然不能安生,聆音的心情好受了些。 她看着废后诏书,记着里面的一字一眼,「皇后失德,不堪为六宫表率……」等字,那看上去有些年代的绢布下方,盖的玉玺并非是印着先帝年号的玉玺,而是歷朝歷代所传下来的没有署名的传国玉玺。 聆音惋惜道:「到底是可惜了,若是这密诏再写得明确点儿,直接指名岳氏失德,废岳氏,我们还能一搏。以先帝的遗诏为由头,斥责太后那些年干过的丧尽天良的事情,逼着大臣们把太后给废了。就算废不了,也累及太后的名声,让太后在宫廷中的地位变得尴尬起来。但现在这样含煳不明的……不过那岳氏应不知道这密诏的真实内容,只知道有这密诏的存在。你觉得能欺骗得了太后,这其实是废她的诏书吗?」 第57页 「让她担惊受怕,自乱阵脚?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现,那藏在库房中的凤箫被人调换了。」 聆音的手指抚摸着密诏上的字,目光飘忽地看着远方。她想到了某个可能,心就无法克制地狂跳起来。而一旦有了这个想法,落入心中,便恨不得马上付诸实践。 若有朝一日,她逃离皇宫……这密诏,或许是一个契机,能成为一个顺理成章让她出宫的理由! 废后,废后,她现在所在的位置,不正是一个皇后吗?若是太后……若是那些看她在这个位置上不顺眼的朝臣一起发力,让她这个皇后被废,萧洛隽也没有理由迁怒她的家里人。她甚至还能够宽宏大量地主动将皇后的位置让出来,免得让他为难。 如果到时候操作得当,让萧洛隽迫于压力废后,那愧疚她的人便是萧洛隽,应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废后诏书,这是她的退路! 她就可以离开皇宫,如同从未入宫过! 聆音思及此,心情不由愉悦了几分,眼里也焕发出了鲜见的光彩,道:「淮姨,你说得对,我的世界并不应该只有仇恨。我的天空,并不应该只有皇城的。所以,你觉得,等到时机成熟,让这废后诏书落入太后的手中如何?」 聆音抚摸着自己已经五个月大的肚子,道:「那一天,我会带着他一起离去。而且我相信,他应该也不希望从一出生,便在皇宫中长大,体会那些风刀霜剑。就算有一天他要认回皇家的血脉,我也是希望孩子先看看这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 「那么……若是一个大臣能逼迫帝王做出他所不喜的事情,并且成功,对于萧洛隽这样的君王来说,必然也是如鲠在喉。真是一箭双鵰的好计策。」淮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好,我的阿止和孩子,就算没有那些尊贵的身份,依然也能拥有令人羡慕的一切。你淮姨我呀,虽然……嗯,不得不承认已经是把老骨头了,但照顾好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淮姨道,「这后续的事情,就交给我吧。这些日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医给你的诊断中有一条便是思虑过重。你也不要不放在心上,那些外在的因素凤兮宫阖宫上下都会替你挡着。至于身体,这便只能看你自己的了。俗话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同走过鬼门关。你虽然有内功心法傍身,但到底年岁尚轻,这些事情,也是耽误不得的。」 淮姨瞧着,现在心里也在怀疑,让聆音在这个时候,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对还是错。自从太后寿宴那一晚夜探晋宁宫之后,聆音前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红润脸色,此刻又消下去了,甚至整个人也消瘦憔悴许多。更何况,她粉黛不施,便是易容的那些材料,淮姨也改了一点儿,尽量选择对孕妇无害的物质。 「我会注意的。」聆音点头应是。她将那一纸废后诏书藏起来,把凤箫放入了暗格中,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天色渐渐地暗沉了下去,段晨岫那边的情况耽搁得比较久。直到聆音备好的饭菜都凉了,萧洛隽也没有来这边。 月上眉梢,她已睡得迷煳间,才感受到床榻之侧多了一个人。她睁开尚且矇眬的睡眼:「昭仪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萧洛隽摇头,亦是头疼,低沉的声音落在聆音的耳边,道:「说来在这后宫中,朕最愧疚的便是岫儿。当年若不是因为朕,她也不会落水,落下了病。她的性子又倔,这次的问题早见端倪,只是她善忍。若非是痛到不行,也不会对朕示弱,特地到凤兮宫来请朕过去的。阿止,这么多年,她没有开口求过朕什么,唯独这一次,朕希望你能够多担待些。」 「会的。」聆音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 有人在背后真心实意地挡驾护航的感觉着实挺好。萧洛隽觉得她很大度,还特地对她解释这些事情。聆音想着,当年的太后是不是装作十分大度,从而和先帝交心,慢慢地把母亲的那些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套过去,然后心里的妒意便越来越盛,才万分期待取代母亲的呢。 萧洛隽在她的耳边继续说着段晨岫的情况,他的本意应该是让她放宽心。聆音懒懒地应着,装作自己很睏倦的样子,心里却万分不想同他继续交流这个话题。 聆音数着时间,越来越不想待在这个皇宫了。最多不出一年,她便会离开这。而越来越少的时间,却为什么还要让段晨岫这个名字占据大半的话题呢? 萧洛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的身上拍着,声音亦低,在这深沉的夜晚,甚至被带出了一分柔情似水。但是他的话,却让聆音一个颤抖,越发清醒了起来。 他说:「朕有时候并不希望你思虑太多。」 他……这是在说什么,想表达什么?聆音的心里惊疑不定,心跳骤然间加快了。她努力平息自己的唿吸,装作昏昏欲睡的样子,等待他的后文。 他继续道:「你装睡不想回答也罢,那些陈年的恩怨还是更适合你们自己解决。朕不会掺和其中,以免影响了你们之间的平衡。只是阿止,朕也希望你能够分清楚孰轻孰重,若是可以,朕更希望你放下那些,许是陈年旧事也有什么误会不定。朕等着你彻底将那些事情放下,安心当朕的皇后,诞下朕的孩子。其余的事情由朕来解决,活着的人总是更重要一些,人若是活在仇恨里,那便同行尸走肉无异了。」 第58页 聆音依然沉默,心里却觉得好笑。孰轻孰重?放下,那该如何放下?她倒是想问问,当初把持朝政、视他为傀儡、欺凌他的皇叔何在?还不是一抔黄土掩埋了,家眷也被流放?何况,若是杀母之仇能够轻易放下,那么她便枉为人女。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放下了,岳太后会放下吗?还不是时时刻刻拿她当眼中钉肉中刺,后宫到底是女人的战争,萧洛隽又能解决什么? 这明显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知道些什么,只不过是他们恩怨之中的冰山一角吧。更何况,太后做的那些事情,实在太心思歹毒,颠覆了一直以来的形象。就算她说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会选择相信谁? 定然会选择帮忙掩盖那些过往,甚至试图瞒骗她吧。 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成为萧洛隽心头最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会为了她,而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 聆音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不会强求别人。 许是今日段晨岫那边闹腾,让萧洛隽大半天的时间都被占用了。萧洛隽在凤兮宫没有待多久,便起身告辞,道:「朕今日尚有些朝事,你且安心休养。」 那边的床榻余温尚存,而萧洛隽却早已离开了凤兮宫。 聆音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目光凝在有暗格的那面墙上。想着,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只要愿意,她便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虽然在宫外报復起太后更为艰难一些,但……却也不妨碍让太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火云犹未敛奇峰,欹枕初惊一叶风。眨眼间,夏去秋来,聆音腹中的孩儿已经六月有余。而这阵子宫里的焦点已经变成了段晨岫。段晨岫像是一夜受宠似的,先是在太后的寿宴上,太后对其青眼有加,盛赞了她的一片孝心。据说也正是因为这一片的孝心,入了皇帝的眼。 如今邵贵妃收敛锋芒,被聆音传的那消息转移了视线,此刻更是用心调查到底是什么人陷害了段晨岫想要嫁祸给她。怡妃在宫中的盛宠依然是不愠不火,江怀薇也因为有了聆音的提携,在宫中的身份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太后的侄女岳留思,以服侍太后为名,迟迟不肯出宫。那抹俏丽的身影,已经遍满了宫廷中的大小盛宴。宫人们都议论着,这岳留思得个位分,也是迟早的事情,以她的家世,直接封妃都大有可能。 除此之外,这后宫中若有三分的春意,那段晨岫便要分走一分。 自从段晨岫上次闹了腹痛之后,太后更是将自己身边的孙彩姑姑派到了瑶光宫。萧洛隽更是三天两头地往瑶光宫跑。但段晨岫却没有因为这份殊荣而居高自傲,就算在孕中性情变得怪异,容易挑剔,她对宫人依然如同春风般和煦。宫廷上下,对段晨岫交口称赞,只待段晨岫生下孩子,便改口称唿一声姝妃娘娘了。 而段晨岫的临盆的日子,太医院那边算着,也就在这几日了。 彼时,聆音正在凤兮宫内的小院子里头鼓捣那些花卉。她倒是有点儿意外,从前萧洛隽那般藏着掖着段晨岫,现在怎么就让她处于风口浪尖之中呢? 聆音的肚子月份也大了,为了到时候生产顺利,如今每天都会在院中进行一些体力活动,也逼着自己吃一定量的食物。淮姨看她辛苦,也天天背着厨娘玄想鼓捣着各式各样的吃食给她吃。聆音体会到了她一番的好心,甚是感动。 聆音这阵子的心情倒是愉悦,自从有了那捲废后诏书之后,本来像是生活在夹缝中的她,突然间眼前破开了一个豁口,流进来了阳光。她可以有新的路可以选择,生活也渐渐有了盼头。 但看到聆音在院子里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江怀薇还是有些不贊同。她说:「皇后娘娘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这种侍弄花草的事情,其实还是让宫女们做更好一点儿。」 「咱们啊,就是太养尊处优,小心过头了。我养这些花,在意的是过程罢了。」聆音笑道,她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些汗水。等到弄完手头的那朵花,她有些吃力地扶着腰起来。江怀薇见着,立马帮忙。 聆音满手都是尘土,此刻穿着打扮亦是朴素至极。不过即便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也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气质。已经有宫女将净手的金盆端到了她的手边。她洗净了手上的尘土后,道:「从前我在乡野间,那些农妇们快要临盆了,还在田间做农活,甚至有在田间产子的。月子还没坐完,便继续干活了。那身体啊,都好着呢。宫里的女人,有时候就是小心谨慎过头了。」 聆音正说着,便有人来汇报消息,说今日段晨岫产下一女。皇帝大喜,封段晨岫为姝妃,将小公主取名为萧明珠,意为掌上明珠。不过生产的过程蛮艰难的,折腾了一天一夜,这娇贵的小公主才姗姗来迟。虽然母女均安,但到底是伤了元气,许是很长一段时间见不了客,要细心调养。 听到那血水流了一大盆,聆音想到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犯憷。毕竟生产一事,也是她两个月后要经歷的,即便她自恃无碍,但这事情总有个万一。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到时候定然能够无虞的。」江怀薇宽慰着,不过她到底也没有亲身经歷过这些,此刻说着这种话,脸上带着胆战心惊,「并非所有人都同姝昭仪一般有陈年旧患的。」 「充媛这是怕了?」聆音看着江怀薇的这副自己紧张还来安慰她的模样,觉得有些乐。 第59页 江怀薇摇了摇头:「是有些,不过有些苦难还是要经受的。宫里的女人的盼头,可不就是盛宠和孩子吗?」想到生下孩子所能带来的荣耀以及地位的稳固,便觉得受这些痛苦都是值得的。 江怀薇向来是目的性很强的人,这点聆音已经看穿,只不过不知道她最后能走到哪一步。 聆音看她的样子,打趣道:「皇上这阵子也挺经常去你的宫中的,可有动静了?」 江怀薇摇头,想到了段晨岫,也难免多了几分抱怨:「虽然这阵子皇上是经常去我宫中,不过也因为姝……姝妃这一胎怀得艰难,皇上心思都在那边,来也只是用个晚膳,便往瑶光宫去了。但人家娇贵,我应当体谅。」 江怀薇看了聆音一眼,想到了什么,道:「娘娘……也要宽心。皇上心里还是在意娘娘的,只是……」 这话,连说出来的人都会觉得虚吧。也许萧洛隽心里是在意她,只是更在意段晨岫。那种在意,已经完胜她了。 宽心,她是应该宽心,即便让自己别想着段晨岫有多受宠,萧洛隽是怎样陪在她的身边,是否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腹部,在她的耳边低喃,说着一生一世,但到底是意难平。就算江怀薇,也从她的神色间窥出了一二。 宫中有子的,位分尊贵如她,皇帝却选择了将关注点放在段晨岫的身上,似是更看重段晨岫一点儿,只因为到现在为止,她腹内的孩子还是不怎么闹腾。 不过,若是通过这种方式换得帝王垂怜,她是不愿的。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直无病无患,健康诞生。 「无妨。」聆音道,「该放宽心的应该是充媛你。这后宫中,就是帝王也没有办法彻底做到雨露均沾,人心也总是偏的。若是事事都放在心上,计较一番,那这便有操不完的心了。宫中三年一次大选,到时候又有不少娇艷的美人入宫同你争宠。后宫之路漫漫,首先要修的,便是一颗心如止水的心。」 聆音转头,静静地看着江怀薇。那双漂亮的眼睛流动着的光彩,让江怀薇看得一愣,几乎要被深吸入其中。聆音道:「我们这些旧人,比她们多出来的,是在这宫中的资歷,以及在后宫的人脉。若是在这宫中待了三年还和那些新人们无异,那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这算是提点了,江怀薇心里一凛,道:「是。」 第19章 灯会问情 晚间,宫灯挂上长廊的时候,萧洛隽命人送来了一套衣裳,看起来并不像是宫装,反而像是宫外的。聆音不解其意,转身间,便看到有人立于宫灯之畔,眉眼带笑,白衣玉冠,巍峨似玉山,卓尔不群。他微微抬手,白色衣袍间流云般的暗纹隐隐浮动。 那装扮,如同世家贵公子,郎艷独绝,世无其二,少了些许身为帝王的冷漠。在暖色宫灯之下,透露出了些许的暖意,显得平易近人。聆音看着有些愣神。 聆音乍然看到的时候,眼底闪过惊艷,还以为她的凤兮宫中潜入了哪个俊美的少年郎,连她宫里的宫人都没惊动。但意识到那是萧洛隽的时候,联想到他先前送来的衣裳,心里升腾起了期盼,让她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开始欢喜起来。 是的,欢喜。 是那种明知道深陷其中将会万劫不復,却还是忍不住为之雀跃;而另一边,又陷入了深深自责警戒的心理。 他朝着她招手,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拨了拨她额际的碎发,捋到了她的耳后,看着她犹自带着不解的眉目,道:「太医院那边同朕说,皇后近些日子思虑过重,郁结在心,恐影响腹中的胎儿。朕知皇后也是不喜拘束的性子,料想乃是困守宫中所致。如今宫外有花灯会,正巧得了浮生三日闲。今日皇后可愿与朕私逃出宫,共享花灯?」 他的瞳孔深处有难得的柔情,布着一层柔和的光。 他说,他会带她出宫,私逃出宫。 是了,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而这时候,宫外的花灯节已是如火如荼,恐怕都灯火辉煌。 聆音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细思他话里的意思,然而内心却起伏不定。 眼前就像是有一杯甘洌,但是带着剧毒的酒,散发着浓郁的香。越是美好,便越难收场。然而,聆音知道,这也将会是他们日后为数不多的、还能够松萝共倚的时光。 再之后……是撕破脸皮决裂还是天各一方?但,活在当下,便让她再放纵自己一场,留给自己、也给他留一场的回忆。 聆音脸上慢慢绽放开了笑容,笑意从眼底,扩散到嘴角,像一个孩童一样开心,带着一点儿忐忑地问:「可以吗?」 「朕已询问过太医,出行的时候小心些,总是无妨的。」萧洛隽道。 她眼里蕴藏着的笑意成功愉悦了萧洛隽。他微微昂首,目光看向了殿内。 聆音会意,伴随着宫人们疾唿娘娘慢点儿娘娘小心,一路快步走到了殿内,换上萧洛隽送来的衣裳。 点绛唇,描黛眉,画花钿,挽青丝,开妆奁,取了一支桃花青玉簪插在髮髻上,又命人从院中取了一朵盛开的木芙蓉,戴在发上。 她站在镜前,淡绯色的裙摆摊在地上,如同渐变的流霞,映在灯光之下璀璨夺目。 聆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娇羞。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容颜秀致,挺着肚子,充满着新妇的风情,人比花娇上三分,连长孙舞都赞嘆一声娘娘今日风采夺目。 第60页 她抿着唇笑,铜镜中的人也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到底还带着一股怅惘。 终将有人会取代她,而她……自私地想让萧洛隽对她念念不忘。 只是终究有遗憾,她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他,却不能将最好的模样展现在他的面前,肆意绽放她足以自傲的容貌。也许未来有一天,在街头擦肩而过,他甚至不会认出她。 聆音缓缓地调整着笑容的角度,以免让萧洛隽看出端倪。她此刻应该是开心的,因为困守在宫中,已压抑了许久,终于能出宫去感受外头那渐渐变得恍若隔世的世界。 萧洛隽样貌出众,气质高华,举国也难寻其二。 她同他一同走在灯市中,定会收穫一堆艷羡的目光吧,羡慕她嫁得了如意郎君,羡慕她出生优渥,嫉妒她脸上盈满的幸福光芒。 但身在局中的她,最明白,这只不过是假象,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是砒霜外头裹着的蜜糖。 她粲然一笑,心情像是极为愉悦地走了出去。那一刻,仿佛踏着流云,璀璨生流光。 萧洛隽在院中长身玉立,见她出来,目光凝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移。 他的表情仍然淡淡,却丝毫未见不耐。他道:「皇后许久没有笑得这般开怀了。」 「也许因为许久没有出宫了。」聆音道。 他笑了笑,如同朗月清霜。他带着她一路避开宫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宫,甚至马车驶出宫中,都是借着大臣的名头。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那种窃窃然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不容于世俗的亡命鸳鸯,于浪漫的花灯会中一见钟情,最后相约私奔。 「阿止,朕这阵子是太过冷落你了。但人生在世,就算手握权势,执掌天下,也还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朕不希望皇后自寻烦恼,落了心结在心里,整日郁郁寡欢。」他难得这样承认,却没有把话挑得太明。他的语气依然淡沉如水,顿了一顿,道:「在朕的心里,皇后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朕不希望同你渐行渐远,相敬如宾。在朕眼里,夫妻理当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嗯,臣妾晓得的。」 马车缓缓前行着,出宫门的时候,因有令牌,宫人们也没有掀开帘子查验里面是何人,又许是有人早已交代过,一切都很顺利。 他仿若不经意间提起:「你应该对兵书尚书韩以风有点儿印象吧?便是那个看起来魁梧,粗犷的大汉。没想到还有柔情的一面,家里的那位被朝中的人誉为河东狮,但他们伉俪情深,据说当年定情是于花灯会。后来,每年的花灯会,他们都会携手在灯市间买一盏花灯,放入池中任其飘荡。不知道今年池畔,会不会巧遇他们?」 他当时体恤大臣,同大臣闲聊,不想扯出了这样一段风流韵事。当时不过是一笑而过,而后却兴起了带她去看花灯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真那般巧合,皇上会避开他们吗?」聆音笑道,「韩尚书要是看到皇上拐我出宫,指不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据说韩尚书有点儿结巴,不知道这一惊之下,会不会直接把结巴之症给治好了?」 帝后以这样的形式出宫,想一想,也觉得惊世骇俗吧。 耳畔的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宫里还很是安静,并没有被花灯会的氛围感染,只在沿路的两旁点上了各种宫灯。而出了宫门后,却是景色一步一换。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帝都盛况,鼓乐喧天,接袂成帷。 聆音同他一起下了马车,如同寻常的夫妻一般在灯市中漫步。即便这里鱼龙混杂,他依然闲庭信步地走着,仿佛步于金堂玉阙,展煌煌风华。在聆音的眼里,他所行之处,自有一派山光水色。 帝王出行不易,虽萧洛隽邀她同行似是临时起兴,但早就做了安排。帝王九五之尊,而她千金之躯,总不能没有任何准备草率出宫。 随侍的连海等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兴致起来时,买的一些杂物,他们都会出现付帐。而那些看上去寻常的摊贩,以及路过的行人中也藏有暗卫。 她余光扫过,那些摊贩避让了她的目光。他们看上去懒散,实则精神时时刻刻紧绷,以预防突发状况。那些行人,瞧着养尊处优的样子,不过手上虎口的地方有厚厚的茧,瞧着是惯用兵器的。 沿路摆放的各式各样花灯,争相竞秀。百姓们手提着灯,于灯火辉煌的街头走动,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条五彩斑斓会流动的河。 聆音还记得幼时,有一年同淮姨来花灯节,那会还是萧洛隽的皇叔把持着朝政。刚刚清理了一个忤逆他的忠臣,男眷一律处死,而女眷发卖青楼,弄得人人自危。连带着花灯会的氛围也淡了下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了那喜怒无常的王爷不高兴,尸横百里。那时候,只有几个小摊贩,点着阑珊的灯笼,连顾客都是寥寥。 聆音想着,已是感嘆道:「十年前这街上,人迹寥寥。而如今,帝都繁华,百姓昇平,一派喜庆祥和。」 这是他治下的百姓。而为了大诺的繁华,他披星戴月,勤勉朝政,不敢懈怠,才有了如今的清平盛世。 萧洛隽轻轻地「嗯」了一声。 聆音偏了偏头,正对上萧洛隽的侧颜。他漆黑的瞳仁深处映衬着斑斓的灯光,说不出的深邃迷人。 第61页 正出神间,他悄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十指相扣。他的手掌温凉,紧紧地包裹了她的手掌,偏偏面上依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停在一个摊子的前头,拉着她一同看花灯。 那一刻,仿佛他们就像是相守已久的夫妻,默契十足。 明明只是简单至极的动作,却让她怦然心跳起来。她暂时放下了心理的负担,流露出了一丝开怀的笑。 摊子的前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盏走马灯。那灯中置了一转轮,灯上绘着庭院楼阁、美人卷珠帘之景象。那美人只是用工笔淡淡勾勒几笔,风骨尽显,纸像不断转动,画面连续不断,而灯面上的美人不断重复着垂泪再到展笑颜的过程。 也不知道是谁,让这美人为之欢喜为之忧愁。 走马灯不断地转着,花灯中渐渐浮现了一个「泰」字,聆音的瞳孔不由得一缩,心里暗自生起了几分的提防。 泰,为避水患而得平安之意,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便是泰王。 萧洛隽道:「阿止可是喜欢这盏走马灯?」 也不知道是谁在这花灯下写下这样的信号,聆音移开了目光,制止了要买下这盏走马灯的连海,道:「不用了,就让它在此处吧。拿回家中也是蒙尘,不如在灯市中,让众人观赏吧。」 她最后还是挑了个稀松平常的荷灯,道:「我们去放河灯去吧。」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行到了放河灯的河边。河边已是人山人海,行人络绎不绝。萧洛隽护着她,给她开了一条路。 在河的对岸,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郎,拉着个一袭绿衣身段风流的女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那锦袍少年五官出众,仔细看同岳太后还有几分的相像,甚至比萧洛隽像先帝的样子还相似几分。 聆音道:「没想到在此处没遇到韩尚书和他家的河东狮,反而遇到了万安侯的世子博美人一笑,我们可要过去打一声招唿?」 「你识得他?」萧洛隽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边,便移开了目光,丝毫不以为意,「不必。他博美人一笑,我们就不坏人之美了。」 听起来,似乎还有怒其不争的不快,却丝毫没有要去阻止的意思。 「名声在外,慕名久矣。」聆音淡淡一笑道,至于是何等的名声,那便是心照不宣了,「更何况,一看便是豪门世家的公子,同母后还有几分相像。」 可不是吗,那少年背后带着家僕,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那个俊俏少年献宝一般地从身后掏出了河灯,同绿衣女子说这话,也不知道费力多少的唇舌,终于博得了美人一笑,拈过花灯,却是直接朝河水中信手一扔。 聆音的表情突然间有点儿怪异,弯了弯腰。萧洛隽拧紧了眉,道:「怎么了?」 聆音低头,露出了羞涩一笑,一只手却是握住了萧洛隽温凉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萧洛隽初时还有些不解,而后感受到那一层细细的布料下的动静,一时间表情都变了。 聆音鲜少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好像上次看到,还是他亲自探到她有了身孕的时候。他瞳孔微微地放大,他的手都僵住似的,不知道该如何动弹,又似怕惊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聆音看到这样的他,心里突然之间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觉得有些欣喜,原来,他纵然那般喜欢段晨岫,也是没有这样抚摸过段晨岫的肚子的。 聆音笑弯了眼睛,眼睛亮若星辰,流光潋滟,胜过那璀璨河灯,就像是偷腥的小猫一样。她狡黠笑道:「他在动呢。」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手却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眼里也慢慢地染上了笑意,道:「挺活泼好动的。」 聆音一手提着河灯,一手扶着腰,抚了抚腹部的凸起处,像是在同肚子里的孩子打招唿一样。 许是知道父母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他身上,肚子里的小娃娃玩倦了,又像是觉得羞涩,便翻了翻身,让聆音闷哼一声后,便安分不动了。 河灯逐波,绮丽逶迤,很多妙龄少女跪坐在河边,双手合掌闭目祈愿,将早已放入祈愿纸条的河灯轻轻推入了河中。河灯一放三千里,祈愿岁月甜如蜜。 聆音却是任凭那河灯带着空白的字条漂入河中,混入一堆的河灯中,渐渐流远,辨不分明。 萧洛隽道:「不许愿?」 她的愿望是什么呢?如今所求,也是唯愿一生平安顺遂。 至于其他的……却也只能是愿望。因为无法实现,所以,便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愿望。 聆音静静地看着萧洛隽,眼里光芒灼热:「妙龄少女们冀望寻得一个如意郎君,臣妾已如此,夫復何求?」 萧洛隽握紧了她的手:「阿止……朕力所能及之处,必会护你们一生。」 聆音眼眸深处光芒肆意:「那,皇上到底会为我做到何等地步?」 是我,不是皇后。她并不希望萧洛隽待她,仅仅是因为她是皇后,因为能够和他同享尊荣,才被他高看一眼;也不希望因为她将要诞下他的孩子,所以母凭子贵。 萧洛隽难得沉默。 恰巧此时,烟火绽放在天际,在寂静的夜空中化作了华彩。风华漫天,耳畔烟火燃放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些喧譁的人声都被衬托得似乎小了起来,恍若隔世一般。 第62页 她的身后映衬着流光溢彩的烟火,流霞似的裙摆更显得色泽变幻。她的脸颊也被镀上一层光,眼里蕴藏着万般星辰,绚烂彩霞,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心神一颤。 萧洛隽体贴地将她拥在怀里,用温热的双掌捂住她的耳朵,像是生怕这些烟火绽放的声音惊扰了她。 聆音轻轻说道:「萧洛隽,你待人这般,就不怕我爱上你吗?明明不断在拒绝人,却总是给人希望。你要知道,夫妻之间……怎么可能存在纯粹的、无关爱情的感情呢?若我真的喜欢一个人,那将是……心无旁骛,不会再容许旁人再掺和其中的。」 在这一刻,她其实明白自己早已喜欢上了萧洛隽,从默默告诫自己不能沉溺的时候,从那个擂鼓滔天、火花沖天的夜晚开始,从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柔情起…… 只是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让她背弃自己的母亲,她做不到那么自私。 更何况,她越是喜欢,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也不止因为他们之间存在血海深仇。 还因为,她的喜欢,是掺不得沙子的。她会渴望对方以同等,甚至更为浓烈的感情回报她。 萧洛隽这样的人,永远冷静,将江山社稷皇权放在第一位,是不会理解她这样独占般的爱情的。更何况,他这样的人,也不会认真地爱上一个人,甚至爱情这种事情,在他心里也是不屑承认的。 而她,会受不了萧洛隽去宠幸其他人,而开始无理取闹、郁郁寡欢,甚至会变得无法容忍他的目光里有别人。她的喜欢,会随着岁月,随着那些往昔的纠葛,被磨损、变味,最后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她会忍不住为了争夺他的宠爱,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一个彻头彻尾连自己都讨厌的、心思叵测之人。更何况,她也并非是个纯粹的人。 那样,他们会开始争吵,疏离,形成陌路,他们之间不再纯粹,而是互相用着手段,彼此折磨。 她不想自己变成太后那样,虽然衣锦华服,但内心却腐朽得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她要让她的喜欢,停在最初、最美好的地方。 她在心里默默地道一声,再见,我们终将……再见。 背后的烟火熄灭了,耳畔的人声渐渐喧闹起来。萧洛隽能看到她的嘴唇开阖,却不知她在说着什么。他略带疑问地看了她一眼。 聆音笑靥如花,让人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晴的明艷之感,道:「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寻一个观景台,看看灯市美景?我,有些累了。」 就便在这个时候,变故突生,原本落在河中的河灯陡然间因为冲力而散落在河岸边。从水中勐然蹿出去无数个黑衣人,溅落了水花无数。聆音一个错眼,竟然看到那些黑衣人中,有一个人的眼睛,有几分的熟悉。不过眨眼间,那人就隐在人群中,看不清了。 那些黑衣人的身上个个执剑,百姓们尖叫,四处逃窜,场面混乱。 萧洛隽的神情渐渐冷峻,神色变得冰冷。 与此同时,潜伏在人群中的侍卫们倾巢而出,从不同的地方抽出刀剑,握在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了他们的身边,围成一圈,枕戈待旦,两方剑拔弩张。 那些黑衣人看起来武艺高强,很快就和萧洛隽带来的那些人相斗成了一团。 聆音的笑容敛去,百姓们惊惶的声音同兵器交接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渐渐有了浓郁的血腥味。她闻着有些不适,险些要干呕出来,只能急忙用袖子遮掩住了鼻腔。 萧洛隽皱了皱眉头,望了眼纠缠在一起的两方,眼神中透露着刻骨的冷漠,却又胜券在握一样。 他随即执起她的手,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眼神里难得温柔地说:「阿止,你不是想去观景台吗?朕带你去。」 对方是想要奇袭也好,又或者是气急败坏想弄个鱼死网破也好,终抵不上萧洛隽的有备而来。 「他们是?」 「泰王反了。」他轻描淡写,仿佛就像在说花儿凋谢了一般,但他眼里的冷意,似那雪山顶上久久不融的冰雪,带着亘古难化的冷意,偏偏手上的动作却又温柔至极。 聆音听到这句话不觉意外,早在灯市看到走马灯上面别人给她留下的那个「泰」字预警,便知道泰王会有动作,提醒她要小心。意外的是,萧洛隽是这般从容的姿态。 他是那样波澜不惊,就算身后杀气滔天,尸山血海,仍是这样从容淡定,眼睛也不眨一下。 聆音有点儿遗憾,当年他设计擒下他的皇叔时,不知道会是何等的风采,何等的意气风发。只可惜,这辈子是无缘见到了。 「那现在皇宫中?」聆音的心跳鼓动了起来。这边刺杀的黑衣人并不多,显然泰王主要偷袭的地方并不在这边。 萧洛隽并不语。 原本把他们围成一圈的人,渐渐地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道,将那些刺杀的黑衣人给拦在外头。 他步履沉缓,仿佛背后的杀声滔天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陪衬在他身后的背景罢了。那些黑衣人渐渐躺下,而他牵着她的手缓步走到了高台上。 百姓们向来畏惧危险,此刻已经做了鸟兽散,生怕躲避不急,从而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丢了性命。本来热闹的河边,此刻已经变得空旷而冷寂。 第63页 此刻,观景台上已无他人,台下有人守着,以防刺客跑上来偷袭。 今夜月明星稀,皓月长空之上只有寥寥几颗星辰,远处的烟火依然在不知疲倦地放着,在夜幕中绽放一朵朵银花。 观景台极高,虽只是秋天,然而凛冽的风颳来,也带了几分寒意。站在台上,极目远眺,能将大半个京都尽收眼底。 萧洛隽眼睛微微眯着,看向一处,没有任何情绪。 聆音顺着他的目光,那边正是皇城。 第20章 皇城不夜 今夜的皇城,註定不平静。皇宫那处,火光喧天,因为杀戮,夜空中都带着浓郁的血色。 看萧洛隽一副镇定自若、胜券在握的样子,聆音嘴角微扯,道:「皇上此刻不回宫中坐镇,就不怕情势失控吗?」 萧洛隽摇了摇头,道:「朕若是在皇宫中,泰王怎么会这么快就下决心逼宫呢?」 泰王这是想用一招釜底抽薪,让他回宫之后发现,江山已经旁落。而那些刺客,也不过是为了绊住他在宫外的步伐罢了。 聆音默然,只听萧洛隽道:「泰王有反心,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不过前阵子朕出巡留他在京城,让他察觉到朕有防备,故而不敢轻举妄动。而这段时间,他发现封地中大权已旁落,囤积的兵马又被朕发现,还被景王纳入了麾下。他渐渐意识到,要是再按兵不动,那么他今后也就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王爷,无权无势,任人宰割。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尤其是在他马上就要离京的情况下,他就开始按捺不住。朕还给他送了这么一个好机会,他果然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机会。」 「若是泰王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一直不反呢?」聆音道。 「他不会。若是一直不反,那便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或者在等待一个必然成功的时机。更何况,泰王自入京以来,便一直小动作不断。他甚至可笑地以为,凡是只要以利诱惑,便能成。只可惜,这次他註定要失望了。皇城至关重要的守备之人,怎么能够那么轻易被他收买?」他的眼眸寒凉,仿佛所有的阴谋诡计在他眼里都无法遁形,「朕不会容忍有这样的一颗毒瘤在身边的。」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泰王在今日之前,是否常做登临帝位的美梦?是否觉得一切唾手可得?他将要执掌大权,从此龙袍加身,春风得意,总揽天下事? 兔死狐悲,在这一剎那,聆音望着身边俊美如神祇的男子,一时间全身上下彻骨冰冷,连交握的那只手都僵硬了起来。 她在想,她此刻是不是也陷入了身边男子给她的迷幻梦境中?会不会这一刻的温柔也不过是温水煮青蛙,是他为她备好的瓮? 他算计人的时候悄无声息,慢慢给人甜头,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慢慢给她放权,渐渐看着权力将自己给迷失,最后踏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聆音知道她的情况和泰王不一样,她拥有他的孩子,她和他有过肌肤之亲。可仍万分害怕此刻的柔情,不过是过眼云烟,害怕自己的小心思,在他的眼里无法遁形,害怕有朝一日,会从云端瞬间跌落到尘埃。即便有时候,他流露出的温柔,并非是刻意。 然而,她在他的心里,本来就是一个「心思叵测」的人。 聆音始终不能忘记那一晚,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样子。即便可能只是一时气话,但有时候,气话也反映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她有绝世武功,她的旁边有身份神秘的淮姨,她还是传说中与「诡门」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虞则琬的孩子…… 无论是哪一点,都代表着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背后拥有大秘密。然而,萧洛隽却是听之任之,每次都只点到为止不深究。 也许,她在他的心里,也是一个欲拔的毒瘤?假意让她放松心防,实际上,是为了迷惑好让她放松警戒,从而…… 聆音不敢再往下想,越细思,心里越是冰凉一片。 萧洛隽感受到聆音手心的凉意,微微侧目,瞳孔漆黑如浓墨:「皇后?」 「风太大,有点儿冷。」聆音道。 他将外袍褪下,披在她的身上,露出精壮的身躯,淡淡道:「皇后和他不同。」 不同吗? 那带着男性温热气息的外袍拢在她的身上,给她带来了些许的温暖。也许,她的确不同,因为她有一个他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她的那些阴谋算计,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不会影响大局?因为尽在掌握中,所以只是他忙里偷闲的娱乐游戏? 所以,假如有一日,她要伤害他的母亲,他会不假思索地割捨掉她?甚至她以为大仇得报的时候,只会换来岳太后鄙夷的目光,说一句不自量力? 聆音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并不希望自己是处于这样被动的局面,她不应该被皇宫束缚,更不能被萧洛隽缚住。 「皇上何出此意?」聆音难以忽略萧洛隽的这句话。为什么不同,因为拿过来比较过。即便萧洛隽的这句话是为了让她安心,可还是让她各种多想。 他顿了顿,续道:「别多想,安心养胎。」 他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聆音自然也顺其意思,道:「那皇上是知道泰王今夜定会谋反,所以才带着臣妾出来的?」 「嗯。」萧洛隽微微颔首,「你在朕的身边,朕才更安心一点儿。」 第64页 如果是在刚才那场对话之前,萧洛隽对她这样说,聆音心里肯定会暗自欢喜。为什么只带她,而不带段晨岫?或者不带其他人一起出来?但是现在,聆音听来,却觉得这句话带了别样的意思。为什么安心,因为怕她会趁乱浑水摸鱼吗…… 聆音浅浅一笑。 此刻,观景台下的刺客已经被尽数拿下。那些黑衣刺客早就抱着必死之心,在被擒拿的那一刻,就咬破了藏在牙缝中的毒囊自尽。 那穿着摊贩衣服的禁军军副统领,已经上观景台来禀告,道:「反贼们大多数伏诛,不过还有一个人逃走了。已经如皇上的吩咐,派人扮成黑衣人,告诉泰王这边已经事成。皇宫那边传来消息,泰王已经带着大军包围了各大宫殿,此刻泰王正在晋宁宫外。他的那些亲兵已经在暗中被换成了我们的人马,就等着皇上发号施令了。」 萧洛隽冷目一扫,皇宫那边,有信号烟火悄然地燃了起来,道:「该收网了。」 似是顾虑着什么,他沉吟了下,道:「那些碍路的,便清理开,再调查下他们身上有没有其他线索,泰王是否借用了其他势力。」 「是。」 副统领应道,而后干脆利落地下了观景台。 隔了一会儿,萧洛隽才眉眼温和地对聆音道:「皇后,我们回宫吧。」 晋宁宫外,泰王的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对那个华服的太后道:「岳太后,你还不折下你的傲骨吗?皇城已尽在我的掌握之中。皇宫中已经围满了我的人马,而你的儿子,最不应该的是在这个时候出宫。此刻,他如同丧家之犬,被我的人追杀。等他回来便会发现,他已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乱臣贼子。」岳太后高昂着头颅,冷冷地看着泰王。 「乱臣贼子又如何?这天下,向来是成王败寇。经过今晚,本王便将龙袍加身。而你,本王会体面地赏你一条白绫。」 岳太后的目光一凝。正想开口,却听到站在她旁边的岳留思开口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我相信皇上一定会回来拨乱反正的。」 岳留思虽看上去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女,但遇到这种局面,心里虽犯憷,却丝毫没有像那些胆小的女人一样哭哭啼啼,脸上始终带着不屈的表情,更难得的是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会出言反驳。 岳留思这话,泰王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天真的想法罢了。 泰王盯着岳留思的眼神,就如同一条毒蛇一样阴冷。他缓缓一笑,道:「岳太后的亲侄女,不错,这样的身份地位……今后,我封你一个岳才人如何?」 这简直就是屈辱!岳留思心高气傲,又何时被这样侮辱过,剎那间,浑身的血液涌入了脸上,跺脚道:「你……」 一个黑衣人上前,对泰王耳语了一句。听到黑衣人的禀告,泰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而这时,邵贵妃匆匆赶来。显然是已经歇下,听到这外头的动静跑出来的。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裙子,头上仅仅用了一支素钗将头髮挽起。因为知道她的身份,士兵也不拦住。看到泰王,她道:「父亲……你好好地做个王爷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要逆谋造反?」 「不是叫你们拦着她在瀛心宫吗?怎么还让她到这儿来了?」泰王看到自己向来宠爱的大女儿此刻的样子,皱了下眉头。 那些士兵低着头,不说话。 邵贵妃眼睛里带着泪光,像是随时会流泪的样子。她向来心高气傲,知道父亲拥兵自重,却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来逼宫。 逼宫,若是失败……那就成了败寇,丧失功名利禄,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 邵贵妃摇了摇头,道:「父亲……那是我的丈夫啊。父亲,你……住手吧。」 「丈夫?」泰王的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道,「萱儿,等明儿个,你便会是尊贵的公主。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又为什么要在皇宫中受气,看着萧洛隽宠幸他人?到时候,你的丈夫会对你一心一意,也会是举世无双的儿郎。」 「不……那都不是他。」萧洛隽俊美如神,又是少年帝王,谋略过人,待她又不薄……这样的男人,又怎么能让人不动心。 「更何况……」泰王说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湖中,掀起了波澜,「如今你称为丈夫的人,你们称为皇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岳太后,你可知道,你英明一世的儿子,最后留恋美人窝,同他的皇后,在宫外遭遇刺客,已经命丧黄泉了。」 饶是岳太后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听到这话,也是心神大乱。她身躯一颤,所幸旁边的岳留思扶了一下,才没有倒地。 「不……不可能,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邵贵妃听到这话,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邵贵妃向来自持,何曾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就像是向来傲骨的梅花,被霜雪打得七零八落。 「萧洛隽他错不应该为博美人一笑,带皇后去看花灯,以身涉险。萱儿,你这样还不死心吗?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泰王道,「来人啦,拿下岳氏。」 泰王话音刚落,便有人闻声而动。那站在一旁的黑衣人拔出剑,却非剑指岳太后,而是对泰王扎了过去。泰王一时没有防备,避之不及,让那长剑将他的衣袍给割破,划出了伤口。 第65页 随着黑衣人这个动作,那原本对着晋宁宫的连弩,此刻一併对准了泰王。泰王亦觉出了异常,怒瞪双目:「来人啊,拿下他!拿下!拿下!」 见旁边的人他都使唤不动,一时气急败坏,道:「你们……你们都反了吗?」 「反的人不是你吗?」 低沉的声音响起,明明只是最平常的语气,此刻听在泰王的耳里,就好像是索命的修罗。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朝着那个方向看去,便看到萧洛隽一身单薄的黑衣,旁边跟着神色平静、披着他的外袍的聆音。 「你……你怎么会出现,你不是已经被那些人给杀了吗?不可能……」 泰王心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盛,心里也越来越凉,刚刚自以为逼宫成功的喜悦,此刻还没有彻底地凉下去。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这一定,是他眼花,是他看错了吗? 「多年前,朕的皇叔多般部署,大权在握,朕在夹缝中求存,那样的情况下皇叔尚且败在朕的手下,何况是你?」萧洛隽颔首,平静地陈述着。 「不……不可能。」泰王口中叫唤了几个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出列。此刻的他,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他一同带进来逼宫的那些人马,尽数倒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属于他。 萧洛隽冷眼看着他,一身白衣,没有穿着龙袍时的锐利,像是菱角被抹平的贵公子,仿佛谈笑间,樯橹便能灰飞烟灭。 他朝着泰王一步步走来,而四周的士兵随着萧洛隽的脚步,朝着泰王这个方向涌了过来。轻缓的脚步声就像是鼓点一样敲击在泰王的心上,那种压迫感让泰王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泰王望向那些跟着他一起来的人,那盔甲之下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变得那么陌生,每一个都是面容冷肃地看着他。 泰王意识到是被萧洛隽算计了,仰头大笑起来,道:「是呵,我终究是小看了你。」 泰王的目光转向了聆音,目光盯着聆音身上的外袍,笑道:「皇上真是好兴致,一边算计着让臣入皇上的圈套,另一边又同皇后花前月下,好不快意。真是江山和美人共掌手中,只不过……小心榻边美人有毒,有朝一日,毒发身亡。」 那声音中带着怨毒,笑声令人心里发毛。 聆音站在不远处,万万没想到泰王居然在这时候胡乱攀咬她。在这件事情上,她可真是无辜得很。 萧洛隽却丝毫不以为然,眸光浅淡,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遗言可是说一句少一句。」 「萧洛隽……哈哈哈,萧洛隽。」泰王念着他的名字,原本还意气风发的样子,此刻颓唐得如同一个老叟,转瞬之间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他的目光投向被几个侍卫粗鲁地拦着,髮髻凌乱,满脸泪痕的邵贵妃,心如刀割。他何曾看过她骄傲的女儿这副模样,都怪他一时不慎,落入那萧洛隽的手里,道:「邵尚萱同此事无关,若皇上还有点儿容人的量,便放过她。其余的……我无话可说。」 「父亲!」远处的邵贵妃瞪大了眼睛,疾唿道,阻拦不住泰王。 没想到泰王傲骨铮铮,见大势已去,竟直接拔剑自尽。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晋宁宫前的青砖。泰王怒瞪着双眼,转瞬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拦着邵贵妃的那些士兵也放开了,邵贵妃跑到泰王的面前,最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聆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自刎,即便转过身子,捂住了嘴巴。但那浓郁的血腥味仍然刺激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萧洛隽似是嘆了一口气,淡淡道:「厚葬了吧。」 而后,他走到岳太后的跟前,道:「儿臣让母后受惊了。」 岳太后此刻已经恢復了雍容淡雅,道:「你没事便好。」 萧洛隽看了她身旁的岳留思一眼。岳留思适才还镇定无比,此刻事情平息,便像是回过神来,手脚开始瘫软无力。旁边的宫女搀扶了她一把,她才稳住,见到萧洛隽看过来,正想说上几句话,萧洛隽的目光就移开了。他走向聆音,道:「皇后,我们回宫吧。」 明明他的手干净,不染纤尘,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这样平静的样子,她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泰王的脖颈间溅出鲜血的画面,让她一阵不适。 但最后,她还是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让他陪同自己一起回宫。 远处岳留思神情不甘,低声地叫了一声:「姑姑。」 岳太后却恍若未闻,看着帝后离去的方向,眼底极冷。 第21章 等鱼上钩 萧洛隽送聆音回宫后,并没有多留,泰王一事还有很多的后续事要解决。 他看到聆音的反应,最后不放心还是让太医前来诊断,并开了剂安神的药。 萧洛隽走后不久,聆音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隔了许久,等到她喝完安神的药,准备睡去的时候,淮姨才出现。 聆音的鼻子现在十分敏锐,闻不得半点血腥气。淮姨一进来,她便皱了皱眉头。她身上新增加的伤口就算经过处理,但那浓重的血腥味还是透出了衣裳。 淮姨道:「在宫外应该没有出什么事吧?我听说泰王派了人在宫外去刺杀你和皇帝,怕你有危险,又顾及孩子会束手束脚。不过我叫人预警过了,你应当有看到吧。」 「他早已有准备,无碍。」聆音看向淮姨的目光淡淡地道,「淮姨,泰王谋反一事,你可有参与进去?」 第66页 淮姨心里一惊,笑道:「我怎么会参与进去呢。」 「是发现泰王没有胜算才抽身而出的吧。淮姨,我不想有朝一日,连你也不能信任。」聆音冷冷道。淮姨这样的性格,本来就唯恐天下不乱。更何况,她的身世复杂,有时候行踪也成迷。本来淮姨是她的长辈,从前也不太过问一些淮姨不想告诉她的事情。但聆音也不喜欢,淮姨会有对她刻意隐瞒的一日。 「阿止……」淮姨嘆道。没想到当年一步一步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如今对她用着这样一副神情,也有几分怒气,「泰王谋反,那些派到宫外的刺客,用了我们的一些势力。泰王……」 「淮姨也不必说了,我并非责怪你,只是担心你。淮姨莫要引火烧身。萧洛隽并非好相与之人,莫要让他揪出来。」聆音凝了凝神色,「与狼谋皮,就要当心被狼咬。」 她嘆了一口气,道:「那废后诏书……还是尽早派上用场吧。」 清晏十二年秋,泰王造反落下帷幕,泰王当场伏诛。今上宽宏,并没有株连邵家九族。仅是罚没家产,男丁流放,贬为奴籍;五代之内,不许参与科举,除非立了大功,才能脱贱籍。女性为官家奴婢,又念在宫中的邵贵妃并不知情,仅是被连坐褫夺了贵妃封号,贬为邵妃。 世人贊萧洛隽宅心仁厚,不过聆音知道,此刻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不需要像数年前处置他的皇叔那样,通过杀戮来立威了。饶过一些无关紧要又引不起风浪的人性命,反而会换来人们的称赞。 聆音去探望邵妃时,只见邵妃往日那冷傲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她的脸上,表情淡漠,看上去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冷冰冰,没有生气。 邵妃和邵贵妃一字之差,地位天差地别。往日的天之骄女,如今虽然仍是一宫之主,但毕竟支撑着腰杆子的底气已经没有了。往日越是飞扬跋扈,风光无限,如今就越是门庭冷落,人人嘲笑。 彼时,聆音的禁足令已经被解了。她悄声潜到瀛心宫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嘴巴刻薄的宫女,笑着说:「那瀛心宫的罪妃,还有何颜面活下去。从前从鼻孔里看人,现在,她怎么不傲气了?傲气点儿的话就该随她父亲一起自刎谢罪。」 邵妃只是在旁边看着,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意:「本宫是该随我的父亲去了。只是,本宫这一条命,是他最后求的,本宫为什么又要挥霍呢?」 邵妃这样黯然,聆音却忍不下去,当即斥责那目无尊上的宫女,道:「来人啊,将这嘴碎的宫女,带到掖庭去,按以下犯上的罪名论处。」 「皇后。」邵妃动了动嘴角,却也仅是如此。如今的她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也懒得应付这些人。 「宫里也有上下尊卑,邵妃你从前的傲气去哪儿了?」 「傲气?在那夜晋宁宫之前……就丢了。」邵尚萱笑了起来,「我要傲气,又有什么用?能换回我的父亲吗?如今我甚至连晋宁宫,都不敢去。我宁可皇上将我贬去冷宫。」 「就如同你说的,你这一条命,是你父亲最后求皇上保下来的,你更不应该如此自暴自弃。」聆音道。 说来聆音倒是挺同情邵尚萱的,甚至觉得她们此刻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萧洛隽的母亲,是她的杀母仇人。而现在,萧洛隽又成了邵尚萱的间接杀父仇人。 「那我在这宫中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虽然不怪皇上,我父亲是败寇,又是自刎,他是咎由自取。然而,看到皇上,我总是会想到那天晚上的画面。他当初为什么要送我进宫呢?我和妹妹,从来就不需要更煊赫的地位,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邵尚萱略有些失神的眼睛里隐隐有水光浮动。如今的她打扮甚为简单,因为想着给泰王守孝,穿的是一身白衣,头上也是钗环未施,仅戴着一朵细碎的小白花。虽然素淡,比起从前浓艷得有侵略性的美貌来说,这样子的她,更是美得惊人,增加了一股柔弱之美。 「人为利往,鸟为食来。权势这东西,对男人来说,一旦沾染上,便难戒去了。」聆音的眸光淡淡,兀自嘆了一口气道,「邵妃,你现在还有个妹妹。」 「阿白,她怎样了……」邵妃的神情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而是透露出了紧张。泰王虽然家大业大,不过子嗣倒是不多,同邵贵妃一母同胞的仅有她和邵姜白。余下的,便只有关系不那么紧密的庶子庶女了。 「被罚没为官婢,景王萧览瑜将她领了回去。」 邵妃听到这,一时沉默,隔了一会儿,道:「阿白向来仰慕景王,只是如今这种局面……」她摇了摇头,「景王对她到底只是同情而没有爱。」 「你现在应当要振作起来,邵家此刻并非只有你一个人。那些流放或者罚没为奴的弟弟妹妹,有朝一日,还都需要邵妃你来照拂。皇上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不会因为你父亲的事情迁怒你。」聆音点到即止。 自此之后,邵妃在宫中虽然门庭冷落,但因为有聆音的照拂,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艰难。聆音时常去邵妃的宫中,同她闲聊,倒发现有些兴趣爱好相投,彼此也算有了交情。用邵妃的话说:「我这才明白什么叫患难见真情,冲着娘娘这些日子的照拂,我以后定然会承娘娘的情。」 她的眸光中,有看破世事的淡然:「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段晨岫这人,你一定要小心。」 第67页 聆音凝了凝目光,想到前阵子给邵妃的那个消息,神色一怔:「虎毒尚且不食子……」 这后宫中的女人,还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如今在宫中,邵妃彻底失势,姝妃后起之秀,更兼诞下了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如今在宫中也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只不过公主的身体柔弱,她的注意力基本都放在公主的身上。而怡妃一改平日的形象,作风变得雷厉风行起来。在邵妃倒台之后,顺利地抓紧了后宫的权柄。 许是因为离宫的时日将近,后宫的这些事情,就算有时候轻微地影响到她,她也撒手不管了。 晋宁宫内,岳太后同萧洛隽闲谈时,状似无意提起,道:「说来皇后许是对哀家有些误解,以至于行事有些偏颇。不过皇后到底还是小女儿心性,哀家也不想计较那么多。」 岳太后鲜少在他的面前议论人的不是,萧洛隽本饮着茶,闻言,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岳太后向来是同聆音「和睦」相处,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何来因误解而生的罅隙呢? 他想到岳太后寿宴当晚受惊之事。那件事瞒不过他的眼线。当夜岳太后假借上次的名义彻查后宫之时,便有人将探知的事情起因经过报告给他了。 毕竟晋宁宫中居住着位处尊位的太后,居然能让人闯进去,装神弄鬼了一番而无人发现,让太后受惊。宫中的防备舒散至此,实在是令人担忧。 谈起这事,岳太后向来顾左右而言他,主张息事宁人。萧洛隽便隐隐有所猜测,也藏在心里,只当作不知。如今岳太后却突然提起了皇后。 他的目光盯着碧绿透彻的茶水,意兴懒散,道:「真的是误解吗?」 岳太后便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了。虽然皇帝是她从小带大的,但从沉默寡言的小皇子,到如今君心莫测的帝王,有时候甚至连她说话也要斟酌再三,心里打好腹稿才能诉之于口。 她自嘲道:「不然呢。皇后是长极公主的亲女,皇帝你是早就知道的。当年传言先帝心慕长极公主,求而不得才封其为公主。这些事情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当年哀家守着你的父皇,各种酸苦只能独自承受。哀家如今身处这样的位置,是你父皇的正妻,皇后怕是觉得,当年是哀家横刀夺爱。也罢,哀家已经是这把老骨头,行将就木的人了,皇帝爱信不信吧。」 「母后何时对朕也有了隐瞒?」萧洛隽的声音里听着倒有些失望之意,「寿宴当日,万安侯所进献的凤箫,乃是凤兮宫中流出之物吧。母后窃人东西在前,也不怪皇后妄自揣度。」 岳太后心里一惊,也明白这时候要以势压人,怒道:「窃人东西在前?皇帝为了一个女人这样评价你的母后?万安侯也说了,乃是宫中有人窃取了凤箫拿到宫外去变卖的,怎么到了皇帝的眼里,变成了这凤箫是哀家盗窃皇后之物?」 萧洛隽的声音里听着像是没有什么情绪,道:「那是朕误会母后了。」 越是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便越是让岳太后心里来气。岳太后冷笑道:「皇帝这是什么态度?皇帝可是忘了,当年是如何歷经千辛万难,才从反王的手中重夺江山?又忘了你母后为了你如何委曲求全……如今为了一个皇后,就敢质疑哀家,怨愤哀家,今后难道好要为了皇后颠覆江山吗?」 萧洛隽神情冷淡,道:「母后慎言。」 岳太后也知道自己这话是逾越了,心里满溢着凉意,怎么也消散不去:「也罢,皇帝长大了,哀家若要指手画脚,只会遭你嫌弃。有句话哀家本不想说,只是如今看着你的心偏到皇后那里了,哀家才想说一句。岫儿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膝下无女,她又聪敏懂事,哀家也一直是拿她当女儿看待。她苦苦等了你这么多年,虽不说,哀家也知道她心里的苦。如今泰王也倒台了,皇上再无顾忌,皇上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如何补偿她那些年无怨无悔的付出了。」 萧洛隽淡淡地道:「母后放心,朕从前不会为了女人而乱了江山社稷,现在更不会。」 岳太后见萧洛隽眉眼间隐隐有些不耐,最后嘆了口气,道:「那哀家便放心了。」 眨眼间,夏去秋来,便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淮姨负伤了,聆音暗自推测,这伤恐怕跟那次她和萧洛隽在宫外遭遇刺客脱不了关系。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天的刺客可是有一个仍逃离在外。若是淮姨被萧洛隽抓到,她恐怕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故而这些日子,她让淮姨借着去宫外准备给崇安侯送贺礼的机会,到宫外去避避风头,毕竟厨娘玄想名义上是崇安侯府中派来的人。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玄想其实是萧洛隽的人,怕是她这边漏了口风。 哎,也不知为何,淮姨居然亲自出动去刺杀萧洛隽。 虽然淮姨离开了宫中,但这正是聆音将要产子以及离宫需要部署的关键时候,故而淮姨还是将宫外的人手派了进来,安插在凤兮宫中。 此人便是灯会那晚,同岳太后的侄子岳承霖在一起的、那个穿着绿衣的绝色女子沈绿衣。沈绿衣的轻功翩若惊鸿,出神入化,在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正适合宫内外传递消息。毕竟,此刻的凤兮宫并不适合突然增加一个大家都陌生的人。 沈绿衣出身青楼,是个卖艺不卖身的青倌,后来凭藉自己的能力赎身,并买下了一栋花楼,转为幕后做东家。 第68页 毕竟是名噪一时的花魁,风情万种,姿色过人,勾引起岳承霖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半旬时间,岳承霖就为她魂牵梦绕。沈绿衣自然不会那么快就让岳承霖得手,待其态度向来是若即若离,甚至有些冷落冰霜,但既没有拒绝岳承霖,也没有接受他。倒是将这惯来游歷花丛的岳承霖弄得心痒痒,差点儿就跑去和万安侯说要娶一个青楼女为正妻了。只不过理智尚在,怕被万安侯打断腿,才歇了这心思。 沈绿衣到宫中没多久,便同岳留思那边搭上了。 岳留思自持美貌,向来是眼高于顶。她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富贵侯爷,但是耐不住她有一个皇帝表哥,有一个太后姑姑。这样优渥的身世,举国上下也找不到几个身份比她还贵重的了。她以为到了宫中,皇帝看上她,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再加上太后的撮合,她必然是具有优势的。然而,明明她比宫里的诸多妃嫔都长得好看很多,皇帝却丝毫没有把目光多放在她身上一眼,甚至连那样貌稀松平常的皇后,都能够得到萧洛隽的那般宠爱,心里早已沉不住气了。更何况,拥有天底下最尊贵身份的男人又长得如此的俊美,气度不凡,比起那些自诩清贵的侯门贵公子不知道好上多少。那些人同皇帝一比,都成了烂泥一样的人了,而且,越是对她冷淡的男人,就越容易激起她的好胜之心。 沈绿衣同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为什么皇上此刻看不上姑娘你?因为你不是皇后,在皇上的眼里,你只是她的表妹,自然需要避嫌。只有成为皇后,成了皇上的妻子,那么你在他的心目中,地位自然会变得不同。何况以姑娘你的美貌还有家世,完全能够将如今的皇后虞氏比下去。若姑娘成为皇后,哪里还有后宫那些莺莺燕燕的位置。」 岳留思显然心动了,就算不心动,也经不起沈绿衣三番两次在她的面前提起。 她虽然性子还算沉稳,但同太后之间的关系和睦,有时候也忍不住同岳太后抱怨几句。姑姑给她的答案是什么?姑姑说,因为皇后是皇后,所以皇帝才待她不同。 但是从目前来看,皇后的地位牢不可破。崇安侯虽然是世家之首,但毕竟是文臣,肯定不会像泰王那样造反。岳留思摇了摇头,道:「现在的皇后,还是虞家的那位。」 「机会都是由人创造的,若是姑娘愿意……我可以助姑娘一臂之力。」沈绿衣妖娆地笑着。 「你为什么要帮我?」岳留思显然不相信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明白沈绿衣的手段,家里那位流连花丛的弟弟,一颗心全拴在了沈绿衣的身上,让她家里的人也是头疼不已。却偏偏这沈绿衣出身风尘,一路摸爬滚打下来,也拥有了一定的产业,轻易动不得。要不然,他们家早就让沈绿衣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姑娘现在也该知道,你的弟弟在追求我吧,我也并非对他没有感觉,但我只能三番两次地拒绝他。我虽心向明月,奈何我的身份同他有云泥之别,岳家这样的门第……」沈绿衣摇了摇头,精緻得不像话的容貌中流露出了令人心折的哀伤,又流露出一种势在必得的坚定,道:「实不相瞒,我虽身份卑贱,但也算薄有资产。以我的本事,嫁个普通门第的家族为宗妇也是绰绰有余的。所以,我并不想只做他的妾室。」 「你又能怎样助我?」 沈绿衣道:「自然是有办法。我爬到如今这地位,出入皇宫中如无人之境。」她比了个手势,「恰巧我背后那位主子看虞家也非常不顺眼。」 岳留思冰雪聪明,自然领会了沈绿衣的意思。崇安侯在朝中并非是老好人的角色,怎么可能没有树敌。而他在朝上的最大的死对头,不就是一直被他压了一头的永宁候? 永宁侯府虽然没有崇安侯府兴盛,毕竟也是一方豪强,也并非表面上看去那么无害,且同崇安侯早年有宿怨。据说当年永宁侯放在心尖上的小世子,因为被崇安侯的女儿虞则琬拒绝,从而郁郁寡欢。陪人去郊外散心的时候,不慎从马上堕落,从此落得半身不遂,甚至损伤了子孙根,性情也变得阴冷,喜怒无常。他越是痛恨自己窝囊的样子,他的心里头就越恨虞则琬的拒绝。当年的他有多痴狂,如今就有多疯狂。 虽然永宁侯世子的遭遇,同虞则琬没有直接关系,但爱子心切的永宁侯仍将这笔帐记在了崇安侯的头上。每次看到自己儿子的样子,永宁侯就在心里将崇安侯恨得咬牙。 「届时……我还希望岳姑娘和我家的主子能好好合作。」沈绿衣的衣袍中浮现出了明黄色的布。岳留思看到那上面的字时,剎那间瞪大了眼睛,觉得心跳都加快起来了。 沈绿衣笑道:「这就是我的诚意。」 「这……密诏是哪儿来的?」岳留思竭力维持着淡定,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若是能够将皇后拉下马,按照姑姑对她的宠爱,以及她的身份地位,这皇后之位,对她来说是唾手可得!尤其是,她现在在宫中并没有名分,正适合一飞沖天! 「密诏从何而来恕我无可奉告,不过我能保证,这份密诏是真迹无疑。」沈绿衣道,「而姑娘要做的,便是将这份密诏流入我主子的手中。由我主子出面,将此密诏公之于众。」 岳留思认真地看着那密诏下面加盖的印玺,虽然心中已万分确认是真迹,心里仍然有丝疑问没有打消,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份密诏不是由你亲自送给你的主子,而是辗转迂迴地找到我,还要多此一举地获取我的信任,同你的主子谈条件?并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永宁侯膝下也有一个适龄的孙女吧?只不过去年选妃的时候年岁尚轻,才没有选入宫中来。」 第69页 「这便是我的私心了。」在岳留思的面前塑造成对岳承霖求而不得,有野心女子的沈绿衣道,「若是我将这份废后诏书交到主子手里,他会觉得我拿到这纸废后诏书是我的本分,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并没有资格谈条件,我自然不愿意如此。将废后诏书交给你,你我各取所需,不是更好吗?并且,在这世间,能够促使我和霖郎在一起,成为霖郎的正妻,说服那些的人……怕是只有姑娘你了。」 岳留思嘴角一勾,沈绿衣的形象在她眼里,便成了得到了巨大的财富而不知道如何花销的人。被爱情迷惑的女人啊,就是这样不可理喻,岳留思在心里嗤笑。 沈绿衣见今天的成效差不多了,便慢慢鸣鼓收兵。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道:「姑娘且慢慢想,早点定下主意,也好作下一步的部署……」 沈绿衣身形一掠,像是往宫外的方向离去,实际上却是拐了个弯到凤兮宫。 第22章 帝王无家事 聆音正饮着一杯花露,听到鱼儿要上钩了,眼神略微暗了暗,道:「绿衣,你做得极好。」 沈绿衣的名字因她喜绿得名,身上一直是件绿衣。她听到聆音的话,目光有些飘忽,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若不是主子之前救我一命,这世上,哪里还有沈绿衣呢?」 自从沈绿衣将废后诏书的事情,透露给了岳留思后,这件事果然在岳留思的脑海里不停地打转。甚至梦到自己凤袍加身,萧洛隽对她露出迷恋的表情,而被废的虞聆音在一旁默默垂泪的样子。 岳留思主动约见了沈绿衣。沈绿衣亦「满心信任」地将废后诏书,交到了岳留思的手上,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岳留思在心里暗骂了沈绿衣一声愚蠢,便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将这事情同岳太后商议。岳太后问清楚细节之后,便借着万安侯身体染疾为名,让岳留思出宫去侍疾。 岳留思在万安侯府中受宠,又带着岳太后的旨意,借着万安侯的名义,同永宁侯开始酝酿起了阴谋。 而万万不能暴露出身后真正主子到底是谁的沈绿衣,自然也不适合留在宫中。这段时间便跟着岳留思出宫,找准机会,混入永宁侯府中,坐实她是永宁侯府的人。 伴随着晚秋的一场急雨,黄河泛滥,闹起了水患,西北地方又是干旱。 而后,先是一个地方的山谷里突然出现了一块巨石,上头用红色字写着「天下大乱,妖星作乱」;后又从东海捞出一条巨鱼,巨鱼的身体里含着布帛,上头写了一个虞字。 为什么黄河泛滥,造就百年未遇的水患? 为什么西北干旱,土地龟裂,开始闹起了饥荒? 因为这是上头有人失德,上天降至的祸患。当然,失德的人不可能是如今英明神武、睿智勤勉的君王,因为上天也降下来了告示! 是有妖星作乱!那妖星在紫晨星的旁边,乃是虞姓之人!于是同时,一纸有前朝无尽纠葛的废后诏书,渐渐浮出了世人的眼帘。 那废后诏书上直指皇后失德,当废除,才能免去上天降下来的这些祸患! 这时候的百姓是十分相信天降下来的告示的,一时群情激昂。原本上头有人失德的声音在民间只是发酵,但奈何雪球越滚越大。到了京城,随着那一纸废后诏书的出现,陡然间如同瘟疫一样,传遍了大江南北。 各种各样的奏摺,如雪花一般地砸向了御案。 这次事件,永宁侯和万安侯并没有直接出面,却不妨碍他们在背后指挥,掀起舆论的狂潮!便连背后没有靠着任何派系的一些迂腐大臣,也相信这是因为后宫中皇后失德! 在朝中,唯有崇安侯一派力挺此事同宫中的皇后娘娘没有分毫的关系,乃是有人故意造谣混淆视线。 那些早已被永宁侯收买的大臣,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让崇安侯撇清关系。可别忘了,崇安侯也是姓虞!难保这妖星不会是崇安侯! 崇安侯也只能为了避嫌,不敢正面出现引起争端。他想到在宫中尚有身孕的孙女,面色冷沉,朝廷上下难得声音一致,要求废后。 萧洛隽虽然将奏摺留中不发,不予置否。但那些奏摺的势头,却丝毫没有缓下去,朝堂上废后的声音甚嚣尘上。萧洛隽冷沉着脸,道:「这是朕的家事,于尔等何干?」 却被迂腐的老臣反驳道:「帝王无家事。」 话毕,哀嚎着国之不保,那拉长的悽惨之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触柱明志。 朝臣们见萧洛隽不为那些怪象所动,又集中火力地道:「皇上难道是想违背先帝旨意吗?我朝向来以忠孝治天下,皇上是想要动摇国本吗?」 法不责众。 对此,萧洛隽亦是焦头烂额。 这件事情疑点颇多,他明白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一环扣着一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他是不信的,但是百姓们相信,那些朝臣们相信。 在那些人中,永宁侯的嫌疑最大。永宁侯同崇安侯向来不和,就算不是永宁侯主使,他必然也是促使这件事的人。 这两个人有陈年旧怨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出于帝王的制衡之术,他并不希望这两个人握手言和,也不希望世家之间拧成一股绳牢不可破。 萧洛隽的眉头渐渐皱起,最让他感到意外的,便是那一纸密诏,到底是从何而来? 第70页 他在朝堂上,虽然顶着巨大的压力,然而到后宫的时候,表情恢復了素来的冷淡,仿佛一切成竹在胸,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他踏入凤兮宫。消息他有意压着,虽然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但凤兮宫依然是一派宁静祥和。 如今已经慢慢地进入了冬季,聆音的肚子也越来越大,眼看就要临盆。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他并不希望这件事情让聆音糟心。他相信,等到聆音平安地产下孩子,事情也能被他安稳地解决。 但亲自策划这一出事情的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岳留思他们比她想像中更会利用这一纸废后诏书,虽然那制造舆论的方式有些粗劣,不过百姓们还是最信这些的。 萧洛隽踏足凤兮宫的时候,聆音正在寝殿中做着孩子的衣服。抬头的时候,便看到萧洛隽立在她面前,神色淡然,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一样。 看着萧洛隽淡然的神情,若非清楚知道外头的动静有多大,她都要以为事情被萧洛隽成功解决了。出乎聆音意料之外的事情,便是萧洛隽的态度。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打算顺势废后。 这种在背后帮忙遮风挡雨,不让外界的风霜影响到这里的感觉,让聆音心生感动之余,越发感嘆造化弄人。 但永宁侯他们蛰伏了那么久,难得发难,这一次的发难必然不会那么快就平息。更何况,无论怎样都可能被帝王秋后算帐,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定要将崇安侯府给拖下水去。 「皇上……」她想要给他行礼,却被他扶了起来。 聆音终于看出他心情沉闷了。 他在凤兮宫一言不发,甚至她同他说话,都是爱答不理的。 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做着小孩子的衣服,瞳孔浓黑似黑沉的夜色。 萧洛隽不提外头的事情,不代表她不提。隔了一会儿,她便低声道:「外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皇上不必在意我的心情。」 「皇后,朕并非懦夫。若是朕连怀孕的妻子也护不住,朕也愧为人夫,愧为人君了。」他的神情这才变了变,眼里染上几分讥讽,似蕴藏着疾风骤雨,下一秒就要山雨满楼,让人有些不寒而慄,「阿止,朕必然不会妥协。朕真是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被人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了。」 聆音的心跳一滞,感受到了他澎湃的怒意,手下一时没有留意,被针扎破了手指,一滴血珠落入了衣袍之中。 聆音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而他看到这,原先冷肃的表情瞬间变成有着几分生硬的温柔,许是关心则乱,道:「传太医。」 「这点小伤口,不用那么小题大做。」聆音道。 萧洛隽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精神紧绷,这才松懈了下来,却是将聆音的手给放置自己的手上,查看着伤口。不过只是被针扎的伤口能有多大呢,眨眼间,就寻不到踪迹了。 聆音看着他丝毫没有掩饰的关怀神情,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如今已经跨出了那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在宫中的每一步,就像是在悬崖峭壁边行走,步步谨慎,不敢回头。 更何况,萧洛隽的怒意,有一部分是来源于朝臣们对他的威胁,事态脱离了他的掌控。若是有朝一日,被萧洛隽知道,这一切事情,都是她策划的,实际上只不过是她想要逃离宫廷所布下的一步棋。那眼里的疾风骤雨,会是对她而来的吧。 对于萧洛隽,她完全没有信心,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瞒骗一辈子,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 不过萧洛隽并不想在她的面前多谈那些棘手的朝政,只是围绕着聆音手下正在做的事情展开了讨论,就像是寻常的夫妻,谈论着就要诞生的孩子,仿佛朝堂的腥风血雨同他们无关,此时的气氛难得祥和温馨。 聆音也乐于装作不知道外头的事情,闲聊道:「皇上希望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萧洛隽几乎不假思索:「男孩。」 「若是女儿,听到皇上这话,岂非伤心欲绝。」聆音笑看了他一眼。正巧此时,肚中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开始闹腾起来,「看,他听到你嫌弃他,在闹腾我呢。」 「女孩朕不介意。」萧洛隽道,「不过朕希望皇后能先替朕生一个嫡长子。」 并非他偏心,而是有了嫡长子,皇后之位会更稳固一点儿。聆音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不过此时,她丝毫也不介意给那些在朝廷上闹腾着废后的人上眼刀子。虽然废后一事是她策划的,不过那些跳出来的人,个个都是看她和崇安侯府不爽呢。聆音道:「皇上不怕那些人,届时说皇后失德,所生的嫡长子乃是妖星降世,甫一出生,便声名狼藉吗?」 提到朝廷上的事情,萧洛隽的眉眼间都染上了一层冰霜之气,淡淡道:「皇后的孩子,朕自然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堵不如疏。」聆音道,「所以,臣妾还是希望她是个女儿,能够得我娇宠一生的女儿。」 萧洛隽闻言,看着她的眼睛,道:「太医道皇后思虑过重,也怪朕,不应该让朝堂上的那些嘈杂事传到后宫之中。朕不介意朕的皇后愚笨一点儿,全心全意地相信朕能够解决好一切。皇后,你一直在担心什么?是什么让你一直惴惴不安?」 聆音的心事被重锤直击,心有所思,夜晚时常辗转反侧。那些算计不断在她的脑海里推演,让她不得入睡。再加上孕期反应,顶着个大肚子,几乎要压垮了她,人也因此憔悴几分。只不过戴着那易容的面具,面色也被遮掩了不少。 第71页 诚然有很多事情让她惴惴不安,如淮姨为什么没同她商量便参与了泰王那边谋杀萧洛隽之事?岳太后的后招到底在什么地方?岳留思到底会不会将废后诏书按照她所思所想捅出去?萧洛隽最后会不会废后,她能不能按照原计划逃出皇宫?以及她同萧洛隽这样对立的身份,杀母仇人的儿子变成了她夫君的煎熬……种种之事,都让她寤寐思服。更何况,如今宫里,她最用得称心应手的淮姨也在宫外,这便越发让她殚精竭虑了。 只是这些事情,没有一项,是可以同萧洛隽道出口的。 聆音似是在直言:「臣妾担心被废。担心总有一日,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时候,皇上这块能避风的地方,也要谢绝臣妾待着,将臣妾驱逐。」 她的神色染上了几分悲意,让萧洛隽看着不由自主得心里一揪。 他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到聆音说:「皇上是想说臣妾多虑了吗?但臣妾始终记得,臣妾入宫时,皇上曾说,皇上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宫,帝国需要一个可以齐头并进的皇后。如今无论是阴谋陷害也好,臣妾被群臣所诟是事实。就算这件事被皇上强压下来,也不能改变臣妾这个皇后有失德之事。」 聆音心里明白,接下来她会真正地将自己推往风口浪尖。民间关于皇后失德的舆论会更甚,各地会开始闹起饥荒、瘟疫,会爆出易子而食的惨相。那些已经初见端倪的祸患,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样巧合的时机中,所发生的一切,那些天灾人祸,都会归咎于皇后失德。 而他若是一心袒护,则有人会说皇后妖艷祸国,导致帝王的心失衡。 在萧洛隽的眼里,她决计是比不上江山社稷的,虽然她并不想那样承认。萧洛隽如今会这样愤怒,那是因为有人在挑战着他的皇权,而非因为她在他的心里是不可或缺的。若是废后得到的好处更多,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暂时退让。 「而安稳的后宫……若臣妾说,这件事情的背后,有太后的推波助澜,甚至便是太后所策划的,皇上会相信吗?若臣妾说,岳太后憎恨臣妾,宁可冒着母子失和的风险,也想将臣妾拉下后位,皇上信吗?」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嗤笑了一声,「皇上早已看出臣妾同太后之间的矛盾吧,无论是我,还是她,今生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后。」他淡淡道,「母后说了,那只是误会,皇后不必妄自揣测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这件事情背后另有其人。」 「只是误会?也对,母子天性,皇上自然是更愿意袒护太后一些。」聆音心里涌起了一阵悲凉之意。探明了萧洛隽的态度,她心里知道关于太后这个话题,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性了,心底最后一分的不舍,在此刻也尽数割捨。 「皇后。」他面色已有些冷意。 她摇了摇头,平息了下情绪,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寻回刚刚的话头,继续道:「皇上应该知道,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臣妾已经不能胜任这个皇后了。皇上现在只需要废后,一切动盪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泰王这个隐患已除,皇上已能够独揽大权,皇上如今可以不需顾忌什么,可以将姝妃推上皇后之位了。」 聆音的语气非常平静,淡定地告诉他,废后会带来的好处。原本还含着几分悲意的神色彻底沉静下来,就像是认命了一般死寂。萧洛隽看着,心里一紧。 「虞聆音,你可知道,废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看着她这副不争不抢的模样,他的语气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怒意。 「皇上自然可以安排好,不是吗?」聆音似是无比接受那样的事实,「至少皇上会顾念旧情,不会将臣妾废去冷宫。而臣妾又是皇上孩子的母亲,打发回崇安侯府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按照臣妾这样的情况,那应该是废后为妃,独辟一处宫室?」 「虞聆音,你就半点……半点儿不为你的孩子着想?」萧洛隽怒极反笑,冷冷道,「朕该说你是太无情还是太天真?皇后若被废,那向来宠你的外祖父也将蒙羞,从而在朝堂上抬不起头。而你在宫中的位置,甚至会比邵尚萱还不如。失去皇后之位,你以为朕还有会什么立场待你如从前那般?更何况,你同太后矛盾未解,你还有什么本事,能护住你的孩子?若你诞下的是公主,你觉得废后之女能寻到什么样的好亲事?改天番邦求和,或许她便会为了国家大义从此背井离乡,嫁去异国他乡。若是皇子,他长大后或许还会怪你,因为你的一念之差,让他从嫡子变成庶子,在储位上失去一争之力。他也会受到兄弟的排挤,冷眼,从而对你产生怨愤,甚至可能因为没有自保之力早早殒命。不觉得惨吗?虞聆音,朕告诉你,别存在奢望,现实永远会比你的想像更加残酷。」 如果这可能是早已註定的死局,那更应该趁早脱身。 所以,她才会想带着孩子逃出这个皇宫。 「那皇上能保证,在群臣的压力之下,能够始终不渝地为臣妾保住这个后位?」聆音轻轻地喟嘆了一声,「皇上在臣妾的眼里,向来是冷静清醒的,臣妾并不值得皇上为臣妾这样做。只盼着皇上能因为臣妾的主动让步,顾念臣妾一点儿。」 「虞聆音,你觉得朕会因为这点旧情,顾念你多少年?一年,五年,还是十年?」 聆音默然。 萧洛隽冷笑,几近残忍地揭穿:「连朕都不相信,过那么多年后还会顾念旧情,皇后对朕居然这般肯定?你应该要做的便是,在朕尚且决定护着你的时候,不留余力地为自己争取利益。在诞下孩子之前,收起你那些糟糕的、胡乱的心思。」 第72页 「然后等臣妾诞下孩子,之后再有任何的行差步错,在适合成为废子的情况下,那废后诏书之上,便顺理成章地写上臣妾的名字?」聆音轻描淡写,「皇上是要这么残忍吗?」 她的眼底隐隐氤氲起了潋滟水光,昂着头,似是高傲无比的样子。 「朕可以给皇后保证,只要皇后有生之年不参与逆谋造反之事,不铸成大错,朕便能保证你是朕唯一的皇后。」萧洛隽道。 「说到底,皇上是因为臣妾是皇后,所以才对待皇后格外不同?」聆音道。 萧洛隽顿了顿,才回答:「对。」 聆音的嘴角扯开,眼神幽深,隐有笑意,又带着一点儿痴狂,道:「那皇上可是说好了,此时是最好的废后时机。若皇上不废,将来就算想废后,臣妾也会死死地拖着皇上,倾尽一切力量不会让皇上有分毫的机会废后的。」 「朕拭目以待。」萧洛隽道,「当然,也许并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她得到了这样的保证,像是再无顾忌一样,舒展了原来始终有些皱着的眉头,笑靥如花,就仿佛外头有再大的风浪也影响不到她似的。 萧洛隽离开后,聆音立在原地,形单影只,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的声音低喃道:「萧洛隽,你愿意给我这样的保证,可我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更何况,就如同你无法保证自己会顾念旧情一样,我也无法保证自己有生之年不会参与那样的事情。」 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远处,逆谋造反?铸成大错?也许有一天,她总会走向那样一步,如果要除掉太后的话,如果…… 终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第23章 惊中产子 许是临盆将近,聆音傍晚的时候便觉得腹中开始隐隐作痛。招来太医院提点穆太医却道这不过是正常的现象,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应当要放宽心来。 聆音本想保险起见,再召张太医来问诊一番,却被告知张太医这两日因为家中老母身缠恶疾,无法脱身。聆音仔细想想,似乎张太医的母亲沉疴在床,已有一段时日没有来太医院当值了。 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般,她被告知,在这样关键时候,淮姨被宫外的事情绊住,无法入宫来。 她本不应该这么早发作,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聆音心里头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这些事情似乎掐得很准,在人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併涌来。待她觉察到这些的时候,腹中却疼得让她直不起腰来,额头上流出了豆大的冷汗。她却勉强维持着镇定,发号施令,道:「长孙舞,你着手调查宫中上上下下有没有眼生的人混进来,另外再打探一下宫中准备的稳婆底细……是否都是家世清白,可靠的人。」 她被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墨发开始凌乱,紧紧地贴在面颊上,心里难得出现了束手无策的无力感。长孙舞毕竟资歷尚浅,当初甚至还被齐乐姑姑的气势压住,如今,能否靠得住? 凤兮宫必须有人要镇得住场子。 腹中的阵痛来得越来越急,几乎让她开始无法集中精神思考问题。她紧紧咬牙,道:「偷偷派人,让人去将庄太妃请来。」 庄太妃向来同她交好,在后宫中也算是有着超然的地位。 聆音躺着,勉强喝了一碗鸡汤补充了点儿体力,保持着清醒。 隔了好一阵,听到长孙舞在旁边低声道:「庄太妃,被请到晋宁宫去了。太后听说娘娘已经开始腹痛,觉得凤兮宫中还是需要一个坐镇的长辈。」 她似是没听清楚,又仔细地问了一遍:「什么。」 长孙舞这才加重了一点儿声音,道:「太后已经往凤兮宫这边来了。」 窗外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打落在梧桐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聆音心里一阵冰凉:「压得住太后的便只有皇上了,你让人去太极宫,同皇上说这件事情……便说,便说太后毕竟年纪大了,本宫并不想劳烦太后过来。何况是产房,毕竟污秽,有伤凤体就不好了。」 聆音吃力地说完这段话,那急促的疼痛再度袭来,让她忍不住抓紧了床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长孙舞回话,道:「皇上那边说,太后到底是一片好心。」 好心? 明知道岳太后可能对她不利?皇帝还是准了? 聆音几乎要被气笑了,但她无力辩驳。 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不亚于心如死灰。萧洛隽对岳太后的信任程度超过她的想像,还是萧洛隽根本……那个猜测,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便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稳婆早已在寝殿之外准备就绪,听到聆音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呻吟,便蜂拥而至,已经做好了准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了疼痛和忍耐。而岳太后已经到了凤兮宫,略带着焦急的声音在响起,似乎从容不迫地在凤兮宫中指挥着,至少此刻凤兮宫看上去是有条不紊。 而她躺在床上,渐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后可要保重身体。」岳太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的声音隐约间还带着一点儿的焦急,像是真的非常关心孙子出声的祖母一样,「要是一不小心,撒手人寰了,那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算睡着,也要笑醒了?不过皇后放心,哀家怎么会污了自己的手呢?哀家可要看着我的乖孙子顺利降世。」 第73页 太后说完了这些话,就悠然地到前殿去候着了。 聆音抓着床单的手青筋暴起,却始终忍耐着,不愿意浪费力气同岳太后争斗。然而,她现在深深有种孤掌难鸣的挫败感,如同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性命全掌握在旁人的手里。 若是她撑不过这一关……那她前面做的那些事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皇后难产,诞下孩子之后撒手人寰。无论过程怎样,只要是这个结果,那便是目前局势最好的解决方法。死者为大,朝臣们也不可能紧抓着不放要求废后,自然会偃旗息鼓。萧洛隽的面子里里外外也保全了,而她的孩子,萧洛隽所在意的孩子,依然会是嫡子,所牺牲的只不过是她一个人而已。 至于萧洛隽的保证?她人都不在了,有生之年,她确确实实还是皇后。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祸害遗千年,她便是要一直活着,让那些人如鲠在喉。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胎生得这样艰难。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肚子里的孩子仍迟迟不肯出来,她被折腾得几乎快要没有力气了。而意料之外的是,岳太后除了起先进来说了那句话,之后便只在寝殿外候着,道:「哀家倒是不应该在这凤兮宫了,惹得皇后一直提心弔胆的。也罢,哀家还是收起这份好心,先回晋宁宫歇息一下子。」 聆音始终保留着一丝清醒,要应对岳太后。直到听到岳太后离开的消息,一颗悬起来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而这时候稳婆依然在旁边锲而不捨地让她用力。 聆音几乎精疲力竭,汗湿透了衣裳,模样万分狼狈。她紧紧咬着宫人们放在嘴里的人参,汲取着力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稳婆凑在她的耳边说:「阿止。先攒一点儿力气,不用一直费力。」 那称唿陡然间激得她从无边的黑暗中清醒了过来,那稳婆明明同之前的无甚差别,然而内里却被换了一个。她听到这声音,就如同找到了寄託一样,陡然间生出了几分气力。 那稳婆在她的耳边极小声地说着:「岳太后先前拦着,一直不让用催产药。阿止,你坚持住,要用吗?」 聆音气若游丝,半睁眼睛,眼神里依稀在问着,用此药有什么危害。 稳婆顿了一顿,道:「无害。」 聆音轻轻地点了点头,稳婆就将事先准备好的药物,偷偷地混入了汤水之中,餵着聆音服下。 之后下腹的垂坠感更甚,像是有人在撕扯着。聆音安心地听着吩咐,深唿吸,用力……用力…… 「加油……用力……娘娘,再用力一点儿,对,便是这样,还差一点儿……」稳婆的声音变得更小声了,「你想就这样认输吗?你想让人得逞吗?咬牙,不要昏过去。」 那含在嘴里的人参几乎要被咬成两截,额头的汗水滚落得更加起劲。 她硬是咬牙,感受着腹中的孩子往下沉,那疼痛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几乎要将人生生割裂。而按压她腹部的那双大手力气奇大无比,让她嘴里溢出的呻吟渐渐变成了惨叫。 就像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折磨一般,她甚至有了退意。 不能倒下,她还没有报仇呢!怎么能倒下,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呢!她,虞聆音,要死也要死得光荣,死得其所,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生子而死呢?那决计不能是她的死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着高耸的腹部塌了下来,终于有人在她耳畔欣喜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而这时,已有人开始大声报喜,道:「恭喜皇后娘娘顺利产下皇长子。」 伴随着一声稚弱的啼哭声,聆音终于安心地将事情都交给临时赶回宫中的淮姨解决,而后彻底地晕了过去,陷入了黑甜的梦境中。 聆音醒来之后,孩子已经被包裹在了明黄色的绸布之中。刚刚诞生的婴儿还没有长开,脸蛋还带着一点儿皱巴,双眼是紧紧地闭着的,却不妨碍聆音越看越欢喜。这是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看着他,心里就柔软得一塌煳涂。十月怀胎、惊险产子的苦难,仿佛都不值一提了。 在她昏睡期间,萧洛隽来凤兮宫探望了几次,也给孩子定下了名字,萧明昀。昀,日光也。 似乎意识到母亲在看他,心有灵犀地咧开嘴角笑嘻嘻的。唯一遗憾的是,萧明昀先天性体弱,刚出生便病了一场,兇险得很。 逗了一会儿孩子,聆音觉得有些乏累,叫人将昀儿抱下去后,便重新躺回床上。这时候,听着宫人们禀告,才知道太后到底做了什么。 她先以长孙舞她们年岁尚浅,没有经过人事,产房内又人多添乱为由,把她们隔在了凤兮宫的寝殿之外。接着,趁聆音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生孩子一事,在关键时候要配合着那阵痛使劲,让那稳婆毫无章法地让她乱使劲,目的是让聆音在孩子生下之前先耗尽体力。淮姨接到消息,连夜奔回,混入宫中之后,察觉到了凤兮宫中非比寻常的气氛,于是就趁着那稳婆出恭之时,将她敲晕,顶替了那人回到凤兮宫的寝殿中来。 最后,聆音这样的年纪,本来生孩子就比年龄大的人艰难一点儿。那孩子眼看着不用点手段生不下来,太后却依然制止用催生药。若非淮姨早就准备了各种药物,恐怕那胎儿都会闷死腹中,一尸两命。 第74页 当然,岳太后坐守在凤兮宫内,无论她有没有在背后做什么手脚,都会让聆音无形间分散注意力,不能够安心地生孩子。 虽然有惊无险地将孩子诞生下来,但催生药毕竟是虎狼之药,这点淮姨对聆音撒谎了。 聆音这一胎虽然母子均安,但毕竟伤了根本,也落得了她最猜想不到的结果。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这句话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聆音此时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轻声道:「岳氏曾说……我是母亲和先帝的孩子。」 淮姨嗤笑道:「岳氏嘴里的话能有几句是真的?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就算那种情境之下的话,我都不觉得全是真的。」 不知道淮姨是为了让她宽心,还是真的不相信岳太后的话。总之听到这话后,聆音也放心了不少。只是这件事情到底还是像块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无法释怀。 「皇后产后血崩……不治身亡。阿止,若想出宫,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宫外的事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若是再迟疑下去,我们当初所布置的局,只会应到我们自己身上。」 「可是我不敢冒险。」聆音想到此刻尚且孱弱的萧明昀,道,「昀儿体弱,经不起颠簸。」 「若是让萧洛隽察觉,恐怕这次之后会更难。你可知道,这次是什么事情拖着我走不开吗?」淮姨比划了一个手势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是想被彻底剪断翅膀困在宫中,还是做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如今你体弱,我在宫中又受制,时不与我啊。」 「淮姨,我不应该放弃一丝点儿希望不是吗?」 「阿止。」淮姨的声音里头带了一些恼意,「你可知道为什么昀儿会折腾一日一夜才出生,那是因为连平日里为你问诊的穆太医,都已经被岳太后收买了。齐乐当初同段晨岫的关系匪浅,她会什么事都不做吗?那你就太天真了。她所做的,便是同那所谓『刚正不阿』的穆太医私通。我们千防万防,也防不住人。在这宫中,你以为以现在的这种情势,我们难道还能够逆势而为?」 聆音道:「让我再考虑考虑。」 就在聆音还在犹豫的时候,听到岳太后同萧洛隽说,皇后生了孩子之后身体损伤,精力不济。而皇长子又柔弱,怕皇后没有精力照顾皇长子,故而希望能够代为照顾皇长子。 岳太后甚至还没有等萧洛隽答应,便先斩后奏将萧明昀接到了晋宁宫。待到萧洛隽去同岳太后理论。岳太后的理由更冠冕堂皇,道:「皇后失德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趁着那把火还没有烧到昀儿的身上,将昀儿接到哀家的宫中代为照顾,也能免除群臣攻讦。更何况,哀家知道皇帝你在担心什么。皇后担心哀家会伤害昀儿,然而这宫里最不会伤害他的便是哀家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昀儿是哀家的孙子。」 萧洛隽无所谓地说:「既然母后将昀儿接到了晋宁宫,那便这样吧。母后要表清白,朕也相信母后是真的清白。」 聆音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怒火炽烧,几乎一瞬间就气红了眼,只嘆自己此刻在月子中,身体孱弱,否则一定要闹到晋宁宫去。她难得爆了粗口,骂了一声。 聆音冷笑,道:「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让岳太后代她教养,且不说岳太后会不会使什么阴谋毒计,让萧明昀夭折。到时候以皇子体弱多病,她虽然延请了名医,最后仍然回天乏力,萧洛隽又能怪得了她什么?更何况,昀儿养在岳太后的膝下,也许从此就会再也不归还给她了。到了昀儿知事的年龄,随便一个挑拨离间,那可是岳氏最擅长做的。有朝一日,也许都要母子反目成仇了。 母子分离,这无疑就是压死聆音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论从哪里来说,岳太后的每一个理由,都有理有据,压得她无法反驳。 聆音平息了炽热的怒火之后,便对淮姨道:「我决定了,同样是母子分离,我绝对不会让明昀落在岳氏的手上。」 淮姨点了点头:「那我便去安排。」 那一夜,雨打梧桐,更漏一声一声,聆音睁着眼睛,想了一夜。第二日,萧洛隽来的时候,聆音冷冷地道:「皇上,你欠我一个解释。」 此刻的凤兮宫,寝殿尚余着一丝血气。产房向来被认为是污秽之地,尤其是萧洛隽这样的九五之尊,更是有祖宗规矩不能轻易踏足。 他们隔着寝宫的门,萧洛隽看着窗纱内聆音隐隐约约的影子,明明只是静静地站着,那语气也是平淡无比,萧洛隽却从中听出来了一缕悲意。太后给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颜色。萧洛隽心里一紧,道:「在这宫里,最不会伤害他的人是母后。母后既然主动要求照顾明昀,自然会好好照顾他的。」 聆音心里冷笑,在这宫中,最有动机伤害他的人,便是岳太后啊。 萧明昀那么小,她还来不及见上几面,就要同他骨肉分离,甚至还是落在她平生最大的仇人手中。 萧洛隽可懂得她的恨? 必然是不懂的,无论哪个女人,坐在凤椅上,诞下他的孩子,他都是这样的态度罢了。 萧洛隽看到窗纱内模煳的人影,摇了摇头,反常的一句话没说,只是维持那样静静伫立的模样。他喉咙一紧,道:「昀儿那边,朕也会看顾的。至少这段日子,皇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胡闹。」 第75页 胡闹? 聆音这才开口,声音有几分嘶哑,道:「皇上现在还是觉得,臣妾防着太后,只是源于猜测?那臣妾于皇上,已经无话可说了。皇上且回去吧,臣妾要安歇了。」 那所有的话,便留在道别的信件上吧。 从此山长水远,两地相隔,再也不见。 说罢,她也不管萧洛隽是什么反应,便熄灭了寝殿内的宫灯,留下了一室冷清。若是连她的离去,也换不得他对她的半点顾惜,那么自此之后,便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聆音到了凤床之前,才恍若初醒一样,抹了抹脸上的泪。 萧洛隽在凤兮宫外伫立了很久,而聆音只做未知。等到萧洛隽终于离开,她却忍不住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了起来,如同婴儿的姿态,渐渐蜷缩在凤床的一角。隔了很久,有个粗糙的手覆在她的身上,一拍一拍地搭在她的背上。 她就如同小时候,受了委屈朝着大人哭诉,道:「淮姨,我是不是很没用?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是吗?」 「总要痛一次,哭一场,才能成长,这些事情便过去了。」淮姨喟嘆道,「人生在世,谁没遇到过不如意的事情。」哪像她当初,最伤痛的时候木然不哭。等到那个负心绝情的男人辞世后,才大梦初醒。从此画地为牢,困在从前的局中,一直出不来。 那一个月,聆音像是倾尽了对萧明昀的思念一般,也不顾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復原,便日復一日地给萧明昀做着衣服。在离去前的一天,丝毫没有任何的迟疑,将那些衣服付之一炬。火光映衬着她白皙的脸,近乎妖艷。她静静地看着在火中慢慢变成灰烬的布料,低喃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就算做了这些又如何?还不是丑得让人无法直视。」 「阿止,你何必呢。」淮姨嘆气道。 「这些留着,宫里面也不会有人让昀儿穿的。」聆音平静道,「岳太后辱我至此,我必不会善罢甘休。我忍她一时,且看五年之后,她还能够如何得意。」 感谢她,让她和母亲阴阳两隔。 感谢她,甚至还没有看到过孩子睁开眼睛的模样,便遭遇了母子分离。 而烧毁这些倾尽她心血所做的小孩玩意儿之后,接下来,便将宫中她所带来的那些旧物,一一销毁,半分也不留恋。 她眼里映射着火光,神色平静。 萧洛隽,我要你……找不到我在凤兮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除了我们的孩子。 请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他。 「淮姨,既然已经决定离去,我也总不能让昀儿在宫中任人宰割。若是岳太后想对昀儿不利,就算倾尽宫中一切眼线,动用暗中力量,也一定要让她讨不到好处。必要时候……」她眯着眼睛,透露出丝毫不符合她年纪的阴狠,就像是从尸山血海里头爬出来的人一样,道,「我不介意宫中有太后遭遇刺客,不治身亡的消息。」 这些做完之后,聆音立在案前,深深缓了一口气,铺展开了宣纸,提笔,笔走游龙,那标题,是三个大大的字——罪己书。 「萧洛隽,我便送你一个废后的理由。」聆音看着宣纸上那几个字,早已酝酿好的文字便浮现在宣纸之上。 身为皇后不能稳定后宫,为罪状之一。 恃宠而骄,对太后照顾皇子的好意不能接受,反而心生怨愤,为罪状之二。 身为皇后离经叛道,纵容皇帝私自出宫而没有任何劝诫,为罪状之三。 善妒,为罪状之四。 …… 聆音足足列了有十宗罪状,最后总结成词写道:综上所述,她不堪为皇后之任。皇后失德,祸及百姓,心中实在是愧疚难安,自请下堂,一切罪责望不累及家中。 将罪己书放在案上晾干,她将长孙舞叫了进来,道:「长孙舞,接下来的话,请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听着。你是要跟本宫走,还是留在这宫中孤身奋战,继续在这火坑之中沉沦,都由你自己决定。」 长孙舞听到这些句话,觉得有不同的意味,尤其是听到后来聆音要离宫,越是心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摇了摇头:「崇安侯府对我有恩,在这个时候,长孙舞无德无能,更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从而乱了娘娘的大计。奴婢愿意留在宫中。」 「那好,你便记住我所说的话,将来皇帝若是问起来,你便如实相告。」 伴随着严冬的第一场雪,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载着帝国的皇后悄然离宫。聆音此刻的容颜大改,看起来比身为皇后时更加貌不惊人。淮姨早已做好了准备,买通了相关的人。此时,聆音便借着宫里,老嬷嬷要出宫容养为名,稍作了盘查,便离开了皇宫。 而不久后,主人离去的凤兮宫,颇有些人去楼空的意味。只是没有了一个人,一个宫室居然能够冷清成如此地步。 萧洛隽案桌上铺展着《罪己书》。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心里头不断地冒着火气。他将罪己书拽在手上,明明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的心里出离愤怒,虞聆音,虞聆音,真的是好得很。此刻,他的脸上简直有一种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之后的火辣。 不远处,凤兮宫的宫人们乌压压地跪倒了一片。长孙舞两股战慄,丝毫不敢抬头直视眼前身上冒着蓬勃怒意的君王,仿佛下一秒,他的怒火就要将整个凤兮宫给摧毁。 第76页 萧洛隽的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停在长孙舞的身上,道:「长孙舞留下,其余诸人,退出殿中。」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然而越是平静,便越让暴风之中的长孙舞觉得胆战心惊。 等到诸人都退出之后,萧洛隽静静地看了那罪己书许久,目光几乎要将那纸张给戳出孔来,才走到了长孙舞的面前,冷冷道:「抬起头来。」 长孙舞这才抬起头,又如同老鼠遇见猫一般,吓得重新低了下去。 萧洛隽眼中露出不屑,道:「皇后离宫,朕竟没有接到丝毫的消息,显然是蓄谋已久。按照她的性格,不可能只留了这点话给朕。更何况,她的孩子还在宫中。长孙舞,她离去之前,还说了什么?」 「娘娘说,皇上看到案上的那封信后,便会明白她的意思。不管是废后也好,还是宣称皇后病逝也好,悉听尊便。皇上需要一个理由,便由她来给。」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长孙舞是带着颤音说出来的。 「所以,她便是因为朕将皇子给太后照养,才最终奋起一击?」萧洛隽道,「还说了什么?你继续。」 「娘娘说……皇上有皇上的理由,她也有她的理由。」 「理由?」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怒极反笑,「皇后也就这点儿志气了。」 长孙舞埋着头,继续道:「娘娘说,若是皇上还顾念着一点儿旧情的话……就请皇上到此为止。更希望……昀皇子能够不落入太后的手中,哪怕只是找一个寻常的妃嫔来养也好。娘娘说……她能落到这样的地步,都是拜太后所赐。太后同她之间早已是死局,今生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既然皇上相信太后是无辜的,她也无话可说。」 「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吧。就允许她远走高飞,还不许朕追究了?」萧洛隽脸上带着笑,却犹如从地狱中走出的冷面修罗,道,「当真狠心,朕稍有一点儿过错,都成了皇后逃离皇宫的藉口。皇后计划逃出宫中,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是不是在泰王造反那夜?也亏皇后言笑晏晏地同朕一起游灯会,那一夜啊……」 他停顿,脸上似乎在想着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眼里的冷意越来越浓。 那一夜,她笑靥如花,却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主意。她的笑容绚烂之极,让他误以为他们能够天长地久之时,却在计划着叛逃。 那一夜,刺客中有向来听任她行事的淮姨。他从前觉得有些事情,聆音被瞒着也有可能,只不过现在…… 「……奴婢,奴婢不知。」 「真是忠僕,朕就偏偏不如她的愿。」萧洛隽声音淡淡,道,「既然如此,皇后也在罪己书中说了善妒,那朕便将你封为才人怎样?」 长孙舞摇头如抖筛,觉得身体一凉。萧洛隽只不过是弹指,那尖锐的物品刮破了她的衣服,布料应声落地。那身前的风光大泄,她瞬间羞耻地涨红了脸。 萧洛隽却连看也不看,他的声音更低,不屑的感觉越盛:「既然嫌弃这个才人,那便封为美人?婕妤?最多便是婕妤了。毕竟是宫女出生,也不能奢望起点太高。」 长孙舞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萧洛隽望了眼凤兮宫的更漏,估量着差不多时间了,扬声道:「长孙舞侍奉有功,便封为婕妤吧,封号为……『忠』吧。」 萧洛隽头也不回地走出凤兮宫。 宫人们看到长孙舞衣裳凌乱,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这还是皇后刚刚离宫啊……彼此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上前,道:「恭喜娘娘了。」 娘娘……娘娘…… 长孙舞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天子一怒,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将她钉上了叛主的名声,众叛亲离。那「忠」字,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嘲讽她。 萧洛隽行走在风雪间,将为他撑伞的太监推开,任凭雪花落满了肩。雪花渐渐融化,隐没在衣袍之中。 身边有黑衣蒙面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皇上,臣等搜遍了京城,均未见到皇后娘娘。而崇安侯府中没有任何异常,浅沫山也没有人迹。皇后娘娘应该是知道离开后,皇上必然会搜寻这几个地方,倒是都没有去。」 仿佛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萧洛隽微微地颔首,仍是一言不发。 大诺清晏十二年末,萧洛隽力压群臣的奏摺,称皇后诞下皇子明昀后,身体欠安,离宫去行宫休养。而嫡长子萧明昀,由他自己亲自看养。 帝王的态度太过坚决,自此,废后的风波慢慢平息。 同年,宫内,齐乐姑姑被揭穿同有妇之夫太医院提点穆太医勾搭成奸,道德败坏。穆痕革除太医院提点之职,贬为庶民。齐乐姑姑逐出宫外,被一抬小轿抬入了穆府做姨娘。朝上,万安侯的世子岳承霖,为红颜怒髮冲冠,在街中同永宁侯世子发生了争执。一时情急之下,将永宁侯世子当街刺死。永宁侯一状告到御前。两边不肯退让,闹得不可开交。 第24章 离宫隐退 那一个月,聆音像是倾尽了对萧明昀的思念一般,也不顾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復原,便日復一日地给萧明昀做着衣服。在离去前的一天,丝毫没有任何的迟疑,将那些衣服付之一炬。火光映衬着她白皙的脸,近乎妖艷。她静静地看着在火中慢慢变成灰烬的布料,低喃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就算做了这些又如何?还不是丑得让人无法直视。」「阿止,你何必呢。」淮姨嘆气道。「这些留着,宫里面也不会有人让昀儿穿的。」聆音平静道,「岳太后辱我至此,我必不会善罢甘休。我忍她一时,且看五年之后,她还能够如何得意。」感谢她,让她和母亲阴阳两隔。感谢她,甚至还没有看到过孩子睁开眼睛的模样,便遭遇了母子分离。而烧毁这些倾尽她心血所做的小孩玩意儿之后,接下来,便将宫中她所带来的那些旧物,一一销毁,半分也不留恋。她眼里映射着火光,神色平静。萧洛隽,我要你……找不到我在凤兮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除了我们的孩子。请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他。「淮姨,既然已经决定离去,我也总不能让昀儿在宫中任人宰割。若是岳太后想对昀儿不利,就算倾尽宫中一切眼线,动用暗中力量,也一定要让她讨不到好处。必要时候……」她眯着眼睛,透露出丝毫不符合她年纪的阴狠,就像是从尸山血海里头爬出来的人一样,道,「我不介意宫中有太后遭遇刺客不治身亡的消息。」这些做完之后,聆音立在案前,深深缓了一口气,铺展开了宣纸,提笔,那标题,是三个大大的字——罪己书。「萧洛隽,我便送你一个废后的理由。」聆音看着宣纸上那几个字,早已酝酿好的文字便浮现在宣纸之上。身为皇后不能稳定后宫,为罪状之一。恃宠而骄,对太后照顾皇子的好意不能接受,反而心生怨愤,为罪状之二。身为皇后离经叛道,纵容皇帝私自出宫而没有任何劝诫,为罪状之三。善妒,为罪状之四……聆音足足列了有十宗罪状,最后总结成词写道:综上所述,不堪为皇后之职。皇后失德,祸及百姓,心中实在是愧疚难安,自请下堂,一切罪责望不累及家中。将罪己书放在案上晾干,她将长孙舞叫了进来,道:「长孙舞,接下来的话,请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听着。你是要跟本宫走,还是留在这宫中孤身奋战,继续在这火坑之中沉沦,都由你自己决定。」长孙舞听到这些话,觉得有不同的意味,尤其是听到后来聆音要离宫,越是心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摇了摇头:「崇安侯府对我有恩,在这个时候,长孙舞无德无能,更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从而乱了娘娘的大计。奴婢愿意留在宫中。」「那好,你便记住我所说的话,将来皇帝若是问起来,你便如实相告。」伴随着严冬的第一场雪,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载着帝国的皇后悄然离宫。聆音此刻的容颜大改,看起来比身为皇后时更加貌不惊人。淮姨早已做好了准备,买通了相关的人。此时,聆音便借着宫里老嬷嬷要出宫荣养为名,稍作盘查,便离开了皇宫。主人离去的凤兮宫,颇有些人去楼空的意味。只是没有了一个人,一个宫室居然能够冷清成这样。萧洛隽案桌上铺展着《罪己书》。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心里不断地冒着火气。他将罪己书拽在手里,明明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有着沉甸甸的重量。他的心里出离愤怒,虞聆音,虞聆音,真是好得很。此刻,他的脸上简直有一种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之后的火辣。不远处,凤兮宫的宫人们乌压压地跪倒一片。长孙舞两股战慄,丝毫不敢抬头直视眼前身上冒着蓬勃怒意的君王。仿佛下一秒,他的怒火就要将整个凤兮宫给摧毁。萧洛隽的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停在长孙舞的身上,道:「长孙舞留下,其余诸人,退出殿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然而越是平静,便越让暴风之中的长孙舞觉得胆战心惊。等到诸人都退出之后,萧洛隽静静地看了那罪己书许久,目光几乎要将那纸张给戳出孔来,才走到了长孙舞的面前,冷冷道:「抬起头来。」长孙舞这才抬起头,又如同老鼠遇见猫一般,吓得重新低了下去。萧洛隽眼中露出不屑,道:「皇后离宫,朕竟没有接到丝毫的消息,显然是蓄谋已久。按照她的性格,不可能只留了这点话给朕。更何况,她的孩子还在宫中。长孙舞,她离去之前,还说了什么?」「娘娘说,皇上看到案上的那封信后,便会明白她的意思。不管是废后也好,还是宣称皇后病逝也好,悉听尊便。皇上需要一个理由,便由她来给。」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长孙舞是带着颤音说出来的。「所以,她便是因为朕将皇子给太后照养,才最终奋起一击?」萧洛隽道,「还说了什么?你继续。」「娘娘说……皇上有皇上的理由,她也有她的理由。」「理由?」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怒极反笑,「皇后也就这点儿志气了。」长孙舞埋着头,继续道:「娘娘说,若是皇上还顾念着一点儿旧情的话……就请皇上到此为止。更希望……昀皇子能够不落入太后的手中,哪怕只是找一个寻常的妃嫔来养也好。娘娘说……她能落到这样的地步,都是拜太后所赐。太后同她之间早已是死局,今生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既然皇上相信太后是无辜的,她也无话可说。」「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吧。就允许她远走高飞,还不许朕追究了?」萧洛隽脸上带着笑,却犹如从地狱中走出的冷面修罗,道,「当真狠心,朕稍有一点儿过错,都成了皇后逃离皇宫的藉口。皇后计划逃出宫中,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是不是在泰王造反那夜?也亏皇后言笑晏晏地同朕一起游灯会,那一夜啊……」他停顿,脸上似乎在想着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眼里的冷意越来越浓。那一夜,她笑靥如花,却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主意。她的笑容绚烂之极,让他误以为他们能够天长地久之时,她却在计划着叛逃。那一夜,刺客中有向来听她行事的淮姨。他从前觉得有些事情,聆音被瞒着也有可能,只不过现在……「……奴婢,奴婢不知。」「真是忠僕,朕就偏偏不如她的愿。」萧洛隽声音淡淡,道,「既然如此,皇后也在罪己书中说了善妒,那朕便将你封为才人怎样?」长孙舞摇头如抖筛,觉得身体一凉。萧洛隽只不过是弹指,那尖锐的物品刮破了她的衣服,布料应声落地。那身前的风光大泄,她瞬间羞耻地涨红了脸。萧洛隽却连看也不看,他的声音更低,不屑的感觉越盛:「既然嫌弃这个才人,那便封为美人?婕妤?最多便是婕妤了。毕竟是宫女出身,也不能奢望起点太高。」长孙舞的头却垂得更低了。萧洛隽望了眼凤兮宫的更漏,估量着差不多时间了,扬声道:「长孙舞侍奉有功,便封为婕妤吧,封号为……『忠』吧。」萧洛隽头也不回地走出凤兮宫。宫人们看到长孙舞衣裳凌乱,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这还是皇后刚刚离宫啊……彼此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上前,道:「恭喜娘娘了。」娘娘……娘娘……长孙舞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天子一怒,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将她钉上了叛主的名声,众叛亲离。那「忠」字,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嘲讽她。萧洛隽行走在风雪间,将为他撑伞的太监推开,任凭雪花落满了肩。雪花渐渐融化,隐没在衣袍之中。身边有黑衣蒙面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皇上,臣等搜遍了京城,均未见到皇后娘娘。而崇安侯府中没有任何异常,浅沫山也没有人迹。皇后娘娘应该是知道离开后,皇上必然会搜寻这几个地方,倒是都没有去。」仿佛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萧洛隽微微地颔首,仍是一言不发。大诺清晏十二年末,萧洛隽力压群臣的奏摺,称皇后诞下皇子明昀后,身体欠安,离宫去行宫休养。而嫡长子萧明昀,由他自己亲自看养。帝王的态度太过坚决,自此,废后的风波慢慢平息。同时,宫内,齐乐姑姑被揭穿同有妇之夫太医院提点穆太医勾搭成奸,道德败坏。穆痕革除太医院提点之职,贬为庶民。齐乐姑姑逐出宫外,被一抬小轿抬入了穆府做姨娘。朝上,万安侯的世子岳承霖,为红颜怒髮冲冠,在街中同永宁侯世子发生了争执。一时情急之下,将永宁侯世子当街刺死。永宁侯一状告到御前。两边不肯退让,闹得不可开交。 第77页 第25章 重出江湖 时光荏苒,如同白驹过隙,眨眼间又是一年春,柳条发了新芽,绝胜烟柳满城。 肃州,一个茶楼上,穿着便服的肃王轻轻地阖了一下茶。他看着端坐在对面的女子,开门见山,道:「你的来意是龙吟?」 面前的女子一身飒爽黑衣,连一头亮泽的青丝都规规矩矩地绾着,没有戴任何的髮饰。她用黑布蒙着脸,仅露出三分之一的面容,隐约可以窥见那苍白如同白瓷一样的肌肤,还有一双似冰雪般的冷眸。那冷眸,只需看上一眼,便能摄人魂魄一样。 那女子点头,道:「是。」 仅仅只是一个字,却如同珠玉落地,带着清越铿锵,让肃王不经开始寻思起了眼前的女子,若是将这面纱揭下来,又该是何等风情。他才这样想着,将手往前伸出。女子拍了下桌子,那搁置在桌上的宝剑便飞腾起来,砸在肃王的手上。 肃王闷哼了一声,露出玩味的笑意,道:「想要龙吟?可以,那便做本王的侧妃如何?」 那女子的面色一冷,道:「王爷自重。」 明明肃王的容貌也算是出众,但偏偏表现轻浮,显得俗不可耐起来。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仿佛三十好几的人。再加上那急色的模样,比起他另外两个兄弟,简直是相形见绌,故而在民间的风评极差。 可是龙吟,传闻偏偏在这么一个人的手中。而他的野心,丝毫不比任何一个乱臣贼子小。据说因为想拥有天下美人,才有了想要踏足帝位的野心。 这个天下,永远不乏拥有野心之人。就算许多人因为野心,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不能改变后人为了「权力」二字,前仆后继。他们总是有超乎寻常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是那个能够取帝王而代之的真命天子。 「那我们便来谈谈合作。」肃王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盯着女子的眼也少了几分露骨之意,多了几分重视,「你是取诡门而代之的瑰色幕后掌舵人?」 诡门本是当年江湖第一组织,总部设在皇城。不过数年前遭遇一场浩劫,传说中当年有两个女子上门踢馆,硬是在诡门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让当时的诡门掌门认其一为主,自此诡门易了名号,改为瑰色。 瑰色中,向来不乏绝色的女子。江湖传闻,她们个个心狠手辣、奸险狡诈,又武艺高强,于万千人中,取一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诡门向来隐秘,而瑰色比诡门更隐秘。随着最近两年瑰色成员在江湖中活动,瑰色的名声才渐渐大了起来。当年的传闻也传得有板有眼,那两个杀出血路的女子,俨然如同从地狱中出来的夺命罗剎。甚至有传闻说,在她们美丽的皮囊之下,是黑得能流出脓水的心。 「掌舵人称不上,只是一个区区的跑腿之人罢了。」那女子淡淡道,「我要借用你的龙吟,可有什么条件?」 肃王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缓缓地笑了,道:「梧州有处铁矿,官府尚未发现。本王想借用瑰色的力量,将那处铁矿转移出来。」 「铁矿?」那女子挑眉,瞒着朝廷把爪牙伸到梧州去偷矿?这肃王,看来也颇有胆色。下一步,便是要私造兵器了吧。不过她也没有追问,道:「这些都好说,只是若届时我见不到龙吟……王爷可要掂量掂量惹怒了瑰色的后果了。」 话毕,她轻咳了两声,原本苍白的脸,似乎又白了几分。 肃王正欲关怀几句,却被她冷淡的目光冻住。她同肃王商议了一番,如何瞒着朝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铁矿转移,而后便身如轻鸿地从茶馆的窗户一跃而下,眨眼间就隐入了人群之中。 这黑衣女子一路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宅院的墙上爬满了青苔,甚至隔得近了还能闻得到腐朽的气息。 她推开那扇发出咯吱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开的门,走了进去。明明外头看起来无人居住,里头却是春色满园,好一番热闹。 曲径通幽,越往深处走,里面的景致也越精緻。庭院楼榭错落,甚至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卉。 黑衣女子闻着空气中散发着的草药味,将罩在面上的黑纱揭下,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容颜。容光大盛,似给这早春之景增色了不少。明明是一身肃杀的黑衣,却因为那扶柳的身段而衬得国色生香。 「主子。」 她走到这里,便有一个穿着绿衣的美人盈盈一拜。 黑衣女子同她交代了事情之后,道:「梧州那边你派人去打点打点,近日我也打算去梧州一趟。」 「梧州?」沈绿衣听说要去做的事情后,道,「主子打算亲自去一趟?梧州最近事情多,那山寨头叫什么来着……对,关二狗,也不知道是什么霉运,明明还不成气候,居然就被朝廷盯上了。今上直接派了景王去剿匪,杀鸡用了牛刀,也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还不是打着那批铁矿的主意,肃王还当真以为铁矿就他发现了。更何况,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些事情还是要扼杀在萌芽比较好。」黑衣女子的目光一滞,似是回忆起了往事,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嘴角噙着一丝笑。「景王来了,那我更应该去会一会。转眼,已经过了三年啊。绿衣,你当年可后悔,同岳承霖的那桩事?」 沈绿衣摇了摇头,道:「不悔,我做那件事的时候,就想到了会发生的结果。」 第78页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说,虞聆音从崇安侯的嫡孙女、大诺皇朝的皇后,成为了江湖组织瑰色的幕后掌舵人,也成了一个……抛夫弃子的人。 再比如,万安侯的世子当街为红颜一怒,将永宁侯世子刺死,闹到御前。最后,就算有人将永宁侯世子平日里做的那些腌臜的事情捅了出来,也不能改变岳承霖背负一条人命的事实。就算岳家有太后撑腰,皇帝也不敢偏心得太过。他正犹豫不决时,太后出面,大义灭亲,要求以命抵命,满朝震惊。与此同时,万安侯也传话给太后,若他的儿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定要同太后恩断义绝。 最后皇帝还是顾全岳家的颜面,怜惜岳家仅有一个男丁,将岳承霖贬为庶民,终身流放,不得回京。 万安侯心灰意冷之下,也因此顿悟。他这么多年来,身为外戚,低调是为了哪般?想要保全泼天富贵,到头来,连唯一的儿子也护不住,那他的富贵要来何用?再加上岳太后大义灭亲的态度,万安侯便有些自暴自弃,行事也越来越偏激。 在京城中,万安侯渐渐恶名声起,并在朝堂上同永宁侯针锋相对。两者互相揭短,形成了恶性循环,名声越发狼藉。 岳承霖流放途中,那导致这一切发生、几乎被人遗忘在脑后的红颜祸水沈绿衣出现在黄沙的尽头。她静静地立在那儿,风姿依旧。 岳承霖大喜过望,冲着那边喊:「莺莺,莺莺你没事?你是……你是来陪我的吗?可是我并不想让你受苦。房州毕竟是苦寒之地,你走吧。」 隔得近了,岳承霖才留意到,沈绿衣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犹记得那时,一向待他不假辞色的沈绿衣泪水涟涟的样子。她几乎要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说了什么,她说……永宁侯世子看中她的美色,对她欲行不轨之事。 岳承霖急红了眼睛,永宁侯世子不是不能人事吗? 沈绿衣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道:「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心无淫念,一个男人想要对女人使手段,方法多得是。」 那一刻,他的理智,轰的一下就消失不见。那根弦崩断了,再也接不回来了。他上街,往永宁侯府沖。正巧在路上便看到了永宁侯世子,他前去质问。然而对方神色轻浮,说着污言秽语…… 再之后,那一把刀刃就直直地插在永宁侯世子的心上。而他的手,拿着刀柄,永宁侯世子的鲜血顺着刀刃淌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而沈绿衣,在他的刀刃刺向永宁侯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绿衣看着他渐渐淡下去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有件事情,我一直骗了你,我不叫沈莺莺,我叫沈绿衣。」 岳承霖心里发苦。 他始终觉得她有苦衷,才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觉得沈绿衣是罪魁祸首拦着她,也许……他心里头想了很多,却抵不过沈绿衣见他如同陌生人一样的态度,也抵不过……她同他相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划清他们的界限。 他虽然被美色迷昏了头,然而却并非愚笨之人。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美人计啊,他何德何能也会被美人计给摆了一道? 「哈哈哈……一件,你骗我的何止一件事?」他如同一只暴怒而绝望的狮子,狂笑了起来,「我居然还会庆幸,你这样一个让我身败名裂、让我有家不能归的人还活着?还庆幸一个害我父亲痛心、姐姐难过、疼我的姑姑亲自让人赐死我的人安然无恙?」 「我陪你走完这一程。」沈绿衣的目光依然冷淡,不理会岳承霖的谩骂,这样告诉他。 「我不用。你陪着,反而脏了我的路。」岳承霖说。 然而即便岳承霖百般拒绝,要将她赶走。她依然不远不近地跟在流放的队伍后面,执着地走完了那一程。岳承霖对她恶语相向,她也恍若未觉,仿佛没心没肺,神情平淡地就好像没有七情六慾,直到流放之地。 临别的那一日,她一身绿衣,也染上了尘土。她低声道:「我要走了。」 岳承霖似乎已经习惯了沈绿衣的追随,勐然抬起头:「走?沈绿衣,你害得我这样,却想一走了之?你应该生生世世同我绑在一起,同我共苦难。」 扑面而来的都是干烈的风,混杂着沙尘。她低下了头,垂眼,看到的是脚下磨损得不平整的鞋面,道:「前方就是房州了,想必万安侯在当地已经打点妥当。你此去,虽比不得从前养尊处优,但过些时候,等事情被人淡忘了,一切便好了。」 「沈莺莺……不,沈绿衣,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这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叫她真正的名字,而这时候,他甚至恼怒自己。明明都已经被她害成这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又在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她,是否应该要更相信她一点儿。 然而—— 她看着他的眼,一点一点打破他最后的希望:「如果是沈莺莺,也许会沉溺于你给予她的温暖中,但我是沈绿衣,沈绿衣的心在多年前就千疮百孔了,冷了之后,就再也捂不热了。她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她接近你,只是因为你是万安侯的儿子,岳太后的侄子。」 「够了——」他的声音那般暴怒又隐藏着绝望,可是偏偏拦不下那些事情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第79页 「永宁侯世子是我主动找的,就如同当初搭上你一样。他喜欢去酒肆解闷,我也时常去,同他偶遇了几次。所以在街上,他遇见你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才会那么轻浮。」 「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你遇到永宁侯世子会那么情绪暴躁、容易发怒吗?因为我在薰香炉里加入了能让人无法控制情绪的香粉。」 「随着你的流放,太后和岳家的矛盾会加剧。没有了太后支持的岳家,岌岌如危巢;没有岳家的太后,落叶无根。」 「岳承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沈绿衣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换一个人是万安侯世子,我也会这样假装爱上他,再让他跌入深渊,弄垮岳家,激化太后和岳家的矛盾。」 随着她的话,岳承霖的神情从原来的痛苦挣扎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冷淡,眼神就像是冰封千里的冰河一般,似乎只要再施加一点重量于其中,便可以让这片冰河全线崩溃,冰凌满地。 「保重,再也不见。」 「沈绿衣,平生见你一次,已误我终生。余生,若让我再见到你,那时候的岳承霖……必然会让你付出后悔终生的代价。」 多年后,她依然记得岳承霖那时候的表情,带着极端绝望之后的冷漠。从前是火,现在便是带着稜角,随时会把人刺得掌穿的冰。 就如同,记得少年一心一意待她。她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容不下其余的人或物。他待她如同珍宝,会因为她的一个小举动,整个人都明亮开朗起来,让她灰暗的人生都被照亮了一样。 只是缘浅,又情淡。 她离开的时候,残阳似血,长天落日,孤影溶入了冷黄的光芒之中。 她花了极长的时间,才从那一个任务中脱身出来。人前依然如常,脸上时常挂着调侃的笑意。只是没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总会淡下去。 在瑰色里,很多人都知道她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然而却很少人知道,那段时间她究竟去做了什么。因为她在瑰色里的地位超凡,她可以同人嬉笑怒骂。然而若是对方自觉同她关系亲密而想探寻什么隐私,却是越界了。 虽然如此,但只有如今瑰色的掌权人——聆音,看穿了她眉目间多出来的一抹化也化不开的阴郁。甚至在她回答了不悔的这一日,对她说:「绿衣,虽然你是我的下属,但我也并非那种心狠手辣、绝情冷酷的主子。只要你想,就算你从此脱离瑰色同岳承霖隐姓埋名,我也是不会反对的。」 「主子,恕我冒昧。当年亲自策划了废后风波,如今远离宫廷,甚至将自己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孩子留在宫中的你,可曾后悔?」 聆音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末了,还余着一分苦味。她摇了摇头,道:「木已成舟。」 后悔吗? 她出宫这三年,重新执掌了瑰色。而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人对她提及往事,就仿佛她一直坐镇在瑰色的后方,从来不曾离开。京城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关于萧洛隽和萧明昀的,除了那些必须要她来进行下一步的决策的事情,会有人询问她。其余时候,她避免去主动问询情况,也无人会来触霉头。甚至就连淮姨,也开始对那些事避而不谈,好像她曾入宫为后,只是黄粱一梦。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开始孤枕难眠。 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俊美如神祇的男子,想起极多往事。让她觉得可怕的是,有些细节,清晰得就仿佛刚刚发生在眼前。她会记得他含笑的模样,嘴角挑起来的弧度,会记得他刚刚知晓她怀孕时候,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侷促样子…… 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同她血脉相连,她甚至来不及多见上几面的孩子。若是说想起萧洛隽,那是绵绵不绝的痛;那么想起萧明昀,便是几乎让人窒息的、滔滔不绝的思念。 甚至有时候做梦都梦到小儿啼哭,醒来的时候,她甚至会有一种不顾一切奔向皇宫,只为见他一面的念头。但是还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聆音曾经多次扪心自问,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会不会入宫,会不会再选择策划废后风波,将那一纸废后诏书用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人不能一直对过往念念不忘,应该朝前看的。覆水难收,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她的孩子,如今安然成长,她当初没带他一起出宫是对的。 她永远记得母亲刚刚辞世时的那段黑暗时光。淮姨在她旁边近乎蛊惑地说:「阿止,你想要不那么受制于人吗?」 只有拥有了足够的权力,站在高峰上,才能够不受制于人。 那时候,她满心满脑的都是这样的念头。 自幼师承淮姨,于武道极有天赋,聆音从那时候起,便将从前捕鱼抓鸟的心思用在了正途上。只是到底按捺不住,没过几日,她便同淮姨,凭藉精心研制的迷药闯入了诡门的总部,力挑众人。只因为诡门的密地中,藏着一个能让人尸身不腐不坏的冰棺。 那迷药无色无味,只要被人吸入鼻腔中,便能致人昏迷,但仅对武功低微的人有用。诡门传承数十年,又哪里能是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和淮姨能够拿得下来的? 那时候她们四面楚歌,身处尸山血海之中,血染红了衣袍,甚至还有血液溅到了她的脸上,从光洁明润的下颌流下,滴落在地。 第80页 聆音的身上带着伤口,但是她的表情依是木然的。 诡门前门主的刀刃抵在她的脖颈间,她面色不改。 「为什么?」诡门前门主问。 「因为,我想要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为我所用的力量。」 她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 淮姨在江湖中浸淫已久,虽隐居浅沫山多年,但对于外面的局势依然看得透彻。来诡门之前,她曾说,诡门的门主并不是很看好现有的继承人,这些年一直想要找一个衣钵传人,但始终不能如意。阿止,你需要展现你的韧性,你的野心。 所以她学会了撒谎。她想拥有力量,不为野心,而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加自由。 诡门前门主闻言,露出了一个激赏的笑容,将那支剑撤下,道:「诡门也应该有新鲜血液了。」 她打动了他。 聆音才释然,而后心里的大石落下,身体瘫软了下去,陷入了黑沉的梦境中。 再后来,她横空跃出,成为了诡门门主的嫡传弟子,再后来,诡门便传给了她。 她想起了那些江湖传言,其实,她又哪有那么厉害呢。只不过是这样,才能够更快地树立起江湖人对瑰色的敬畏之心。 至于为什么要将诡门改成瑰色,只因为门主对她说,如今诡门的势力膨胀到已经被朝廷给盯上的地步,若是不改变这个情况,当权者一旦将朝廷现有的危机解决,目光便会放到诡门之中,到时候,等待诡门的将会是灭顶之灾,我并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诡门是我多年来的心血,我希望它能够一直存在下去。一分为二也罢,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也罢,只要是适合它生存下去的方式,都行。 至于一个江湖组织,如果核心不变,名字是什么,又有什么差别呢。 当聆音说了木已成舟这个词后,楼阁中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旁边一个药炉中升起了裊裊青烟,沈绿衣拿着一柄蒲扇扇着风,继续着刚刚的话题,道:「主子都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又怎么能够执迷不悟呢?在任务过程中迷失自己的本心,这已经是我执行任务犯的最大错误,我又怎么会让这个错误延续下去而不去修正呢?」 聆音认真地盯着那青烟,不语。 「主子的心情,便是我的心情。主子不愿意我陷入泥塘。可是,很多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更深的泥塘呢。沈绿衣并不是沈莺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做那个『外冷内热』的沈莺莺。她曾手染鲜血,若是停下来,隐姓埋名,放下屠刀。总有一天,等仇家寻上门来的时候,再想拾起刀,也钝了。我不愿意那样,也不想磨灭自己的本性,压抑自己而活。」沈绿衣说。 于这片青烟中,聆音的表情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聆音最后还是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又何尝不是。从前以为能够全身而退,却最终还是……」 泥潭深陷。 第26章 兵家之争 梧州,聆音依然维持着一直示于人前的样子,黑衣帷帽。那让人惊艷的容色都掩盖在黑色面纱之下,朴素又充满着肃杀之气。 梧州有处铁矿这事被朝廷知道后,朝廷还特地派了景王过来。 事情一旦和朝廷牵扯上关系,就变得复杂棘手了。她本不想掺和这件事,只是有些东西,她势在必得。 传闻天下有两件至宝,凤箫与龙吟,合二者能让人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 凤箫已在手中,而龙吟经她万般打探,才知道是被肃王所得。只要能开启传说中令人重生的秘术,復活她的母亲。哪怕希望再渺茫,她也愿意尝试。 至于肃王会不会临阵反悔,拒绝将龙吟交出来,她并不担心。若是如此,那她自然会有千般办法,好好同肃王交流一番。 她刚来到梧州,便跑到要被朝廷清剿的关家寨中。人未到,声先至:「二狗兄,别来无恙,听说你运气糟透被朝廷盯上了?可要考虑转移阵地?」 叫关二狗的高胖中年人,虬须一抖一抖,怒骂道:「都说了俺有名有姓,我叫关雄风!二狗那是什么,听都没听过!」 他本是出自乡野的大老粗。乡里人没文化总是觉得取一个贱名好养活,关二狗家里排行老二,就得了这样一个名字。只不过后来他开山立寨混出了名头,腰杆子挺直了,就想着给自己取个威风凛凛的名字。至于关二狗……那是啥! 「哟,坐怀不乱啊。」聆音进屋,笑睨着关二狗,道,「你可知道朝廷这次派了什么人来?」 「派就派吧,俺不怕。上回那个叫什么的来剿匪,说是带着五千精兵。俺在山后挖了个洞,让人躲进去。他们来一看,山寨空了,便回去汇报说,贼首闻风而逃,我军大获全胜。那些人毛都没长全的,有什么好怕的。」关二狗嘿嘿地笑着。 「若我说,派的是景王呢?」聆音依然笑着。 这三年来,景王萧览瑜和漠北打了几场精彩的战役,在朔州声名鹊起,让原先蠢蠢欲动的蛮夷闻风丧胆,边关很是安定了一阵子。 关二狗一愣,对上景王是什么人之后,瞬间意识到了严重性。他搓了搓手,道:「呵呵,你……你说笑的吧,我这种小虾米,怎么会遭人惦念。这里天高皇帝远的……王爷啊,这辈子我还没见过一个。」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何况,你真的敢说……你只是一个小虾米吗?」聆音意有所指,看着干笑的关二狗道,「当然,瑰色也不会见死不救,好歹你背后的那位同我也算是有点儿故交。我不忍心看着你们山寨被夷平。」 第81页 瑰色不会见死不救,但前提是有利可图。 关二狗寻思了下,到底同瑰色做交易呢?还是凭着一寨之力同朝廷的金戈铁马对峙?开玩笑,面对朝廷的兵马,他这个破山寨简直是没有抵抗之力。 关二狗妥协道:「你要我做什么。」 「借你的后山一用,再混入你山寨一些人。」 关二狗警惕道:「不会是朝廷的走狗吧。」 「自然不是,瑰色什么时候同朝廷混在一起了。哦不,这次还真是同朝廷有些渊源。」聆音道。 那处铁矿所在的地方人迹罕至,想要将铁矿转移出来,必然要先将铁矿挖出。矿脉是死的,她没有移山倒海的力量。但若是铁矿所在的地方,突然间人流增多,一般说明那地方有猫腻。故而,聆音将主意打到了同那处铁矿只隔一座小山的关家寨。 她同关二狗商量,让肃王派来的那些人从关家寨借道,借着关家寨最近开始做石料生意的名头,走商人这个路子,将挖出的矿产伪装成石料转移到肃州。 其余时间,聆音让关二狗将山寨里头的人集中起来训练,以免到时候景王来了,他们没有丝毫的防备之力。 聆音自然没有把握,能够让关家寨在短时间内获得反击景王大军、甚至将景王大军给逼跑的力量。那会引来一堆麻烦,景王输了,这就代表关家寨已成气候了。这种地方不早点剿灭怎么行?后患无穷啊。 故而,聆音每天早晨将山寨中的人叫起来,练的是逃生逃跑之术。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真能练出一批逃跑的精英人才,到时加入瑰色,也是一件妙事。 更何况,把景王拖在梧州越久,对于其他的事情,就越发有利,不是吗? 不过这件事情,对于关家寨的众位匪首来说,真是痛并快乐着。一方面是欢喜自己的实力提升,另一方面却因为他们之前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一直懒散惯了,勐然接受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水深火热。 那黑衣女子虽然看起来身体瘦弱,时不时地还会咳几声,像是得了什么重病。偶尔山寨风大,掀起她面纱的一角,露出光洁莹白的下颌,看起来更不似正常人的脸色。让关家寨的众位匪首看着都觉得胆战心惊,生怕她力气耗尽,就那样倒下去一命呜唿。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小觑她,他们可是眼睁睁地见到他们的大当家,被这女子含笑着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只敢只敢缩着他庞硕的身躯,丝毫不敢反驳。 聆音给肃王提供了个方便,又帮着肃王麾下的人隐瞒了身份,让他们潜伏到关家寨,剩下的便交给肃王了。她也乐得悠闲,每日只在关家寨中搜寻着可塑之才。 如今的瑰色之名在江湖之中如雷贯耳,但巍峨宫殿并非是一日就能够建成。当年她被迫离宫,有一部分的原因是那时候本来隐秘的瑰色不知道是遭了谁的恨,几处重要的聚集点被人一锅端,岌岌可危。瑰色险象环生,导致淮姨必须出宫出面解决这些事情。然而毕竟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对方又像是要赶尽杀绝。淮姨虽将剩下的那些势力保全,但到底伤了元气,休养了好一阵子,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当年入宫,也给她的身体带来了致命的伤害,如今这久咳之症,乃是身体内残留的毒素所累,她有时候甚至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地离开皇宫,否则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就在皇宫中葬送了性命而不自知。 她千防万防,想不到在太后寿宴当晚夜探晋宁宫后,岳太后推测出她用了易容之术。那时候就派人去求教这世上精于易容之术的人,特地找了相剋的药物,让齐乐姑姑几次面见聆音时,都将那药物抹在身上。她面上用来易容的那些材料本无害,然而那相剋之物的气味附着在面具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产生毒素,长年累月才能够察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也导致聆音现如今就算精于易容之术,也不敢轻易动用,只能顶着绝色本貌行走江湖,必要的时候只拿帷帽遮住面容。 景王大军从肃州出发到这,花费的时间只要月余。 大军兵临关家寨的时候,聆音特地避开,装作是素常行走江湖的侠客,于郊外的一个茶寮喝着茶。 毕竟是乡野地方,那茶叶甚为粗劣,泛着苦味。她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低头嫌弃地用指尖搅动着茶叶。 「主子,要不要在这茶寮中暂歇?」她听到有人在问着。正想着此处人迹罕至,也不知道是谁大驾光临,抬头的时候,看清楚不远处那个人的容貌。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滞,唿吸也不畅,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发白。 只不过一个照面,她便觉得自己溃不成军。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梧州这样一个穷乡僻远的地方,能劳烦那人亲自出动。 不过三年有余,那人的威仪越盛。他穿着寻常商贾的衣服,却难掩高华的气质。他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和冷漠,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神情漠然好似苍生如蝼蚁,然而他又是一个极重江山社稷苍生祸福的人。 这算不算狭路相逢? 聆音从来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同他见面…… 此刻,她还不能被他看穿,毕竟时候未到。瑰色的势力还没有膨胀到足以和皇权对抗,而她面对他时,亦不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82页 她有时候也会揣测帝王的心思。她不辞而别,仅留下罪己书,他应该是暴怒的吧,觉得她这样的女人实在是太不识抬举,将他的颜面扫地。 他应该会恨她?不过她哪里值得他来恨,毕竟在他的眼里,她这样不识抬举的人并不值得他浪费时间。连当年离宫,他都将事态以最冷静的方式控制了下来,没有一怒之下将她的后位给废黜。她仍然是名义上的皇后,而她的外祖父,渐渐在朝堂上隐退。就算后来他回味过来,知道岳承霖杀害永宁侯世子一案同她有关联,甚至连废后风波都同她有莫大干系,他仍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没有公开发难,而是在暗中搜寻她的下落。 他非常平静,平静得超过她的预料。他甚至能够言笑晏晏地将他们的孩子放在膝下亲自教养,仿佛她真的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去了行宫养伤。 聆音甚至有些惧怕他的平静,因为越是宁静,便越有可能蕴藏着将人毁灭的急风暴雨的力量。 她甚至觉得,萧洛隽应该知道她如今的身份,毕竟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以什么面目来见萧洛隽。如今,她是同朝廷作对,被朝廷所忌惮的瑰色幕后掌权者。他应该是巴不得除她而后快的。 萧洛隽有他的立场。而她,也有她的坚持。 总而言之,事情已经演变成了这样。若是萧洛隽将她看穿,那不知会面临着什么局面。 聆音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他发现。 她心里无声地嘆了一口气,若是早知道萧洛隽也会来梧州,肯定避之唯恐不及,不会揪着梧州的这一点小机会亲自来跑一趟了。 当他将寡淡的目光环视全场的时候,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由自主地将头给低了下去,生怕被他看穿。 庆幸的是,许是这处地方还是让养尊处优的帝王嫌弃,他惜字如金,只摇了摇头。下属们便懂得了他的意思。 他翻身上马,下属整齐划一地也上了马,一行人策马而去,扬起尘土落叶无数。 看着那抹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人背影渐渐远去,聆音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坐在那儿发了很久的呆。等到那杯茶水彻底凉透了,她一滴不剩地将那劣质的,甚至是用不讲究的喝水泡的茶水喝完。 缓过来之后,她苦笑,聆音啊聆音,你这是自乱阵脚了。 如今她还怕什么呢?她的样子,同当初平庸无奇的容貌,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没有任何遮挡地站在他面前,恐怕他也未必能够将她认出来吧。 何况,若是连这样的碰面她都害怕,那之后的针锋相对……又该如何面对?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景王剿匪,首战败北。败于对地形的不熟悉,败于远道而来的大军风尘僕僕,战意倾颓,败于对敌人的小觑。关家寨中的人就像是滑不熘秋的泥鳅,他们不同人蛮干,而是借着地形,出其不意搞奇袭,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招式一起使出来,倒也让人头痛无比。 再加上有不臣之心的肃王,肃王向来看唯萧洛隽马首是瞻的弟弟景王格外不顺眼。他不知道对景王和萧洛隽用了多少离间计,想拉萧览瑜一起造反。对方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连理都没有理他。肃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明白萧览瑜到底榆木疙瘩还是故意装作不懂,现如今还要担心景王朝着皇帝告状。 故而,这次景王大军远道而来,肃王派来挖矿的人马也跑出来膈应人,增强了关家寨的兵力。更何况,肃王派来挖矿的那些人是正规兵马。他厉兵秣马已久,兵力强盛。 聆音在这关口,并不回关家寨。她去了瑰色在梧州的据点。 有人对她禀告了关家寨的战况以及景王一行人马现在的状态,道:「这次同景王一起来的人中,有一人行事低调,深入浅出,但景王对他十分恭敬,身份定然不凡。」 聆音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你们隐瞒好行踪,这件事情不必再查了,以免暴露身份。」 「还有一件事……」 「嗯?」聆音挑眉。 「景王随行的人中还有一人,虽然只是景王的亲卫,但是极为眼熟,绿衣姐姐正好见了一次,说……说是万安侯的儿子。」 聆音略沉吟了一下,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些事情淡出人们的视野。岳承霖到底是萧洛隽的表弟,出现在这里也情有可原。 她嘆了一口气,如今倒是不知道是缘是劫。当年沈绿衣对岳承霖使用了美人计,现在……沈绿衣是会清醒地同岳承霖划清楚关系,还是会被美男计所折呢? 夜色渐渐地暗沉下来,华灯初上,有个穿着黑衣斗篷的男人出现在此处。他的个子极高,站在那边,便将此地的灯光挡了大半。 聆音挑眉,这梧州还真是卧虎藏龙,群雄汇聚,老相识一个接着一个来。 「阁下此刻不是应当在漠北窝里斗忙得热火朝天吗,怎么有闲情来我天朝了?」聆音颔首道。 「自然是同瑰色幕后掌权人神交已久,如今想见上一面,商讨大计。」那人将黑色斗篷取下,露出极其俊美的样貌,褐色的瞳孔,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睛深邃无比,「久闻瑰色幕后掌舵者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一顿,想了一个形容词,道,「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 聆音此刻的容貌不作伪装,黑裳墨发,风姿绰约,静静站着,便揽尽了月色霜华。 第83页 从前的诡门同漠北有一定牵连,而瑰色也延续了同漠北皇室那边的关系。聆音对眼前这人并不陌生,早在当初同萧洛隽一起去朔州的时候,便同眼前这位在中原化名为叶睿,实际上是漠北汗王的弟弟睿其叶见过一面。只不过,这位如今在漠北王庭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他的哥哥这两年身体垮塌,大权几乎都由他独揽。 「大计?有何大计?」聆音微微眯着眼睛,并不理会他赞美的话。 「如今在这梧州……除了景王,甚至连那位也来了。在这非常时期,理当行非常之举。」叶睿的眼底深处闪过了嗜血的杀意。 聆音故作不懂,道:「那位?」 「瑰色的情报遍布民间,那位的身份必然是瞒不过您的。而我,多年前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在中原也有那么一点点眼线……加以推测,也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叶睿微微笑着。他虽然是漠北人,然而却没有当地人的粗犷,而是气质儒雅,就好像是翩翩公子。 「在我们中原刺杀当今天子,你倒也胆大。只不过这等忤逆犯上的事情,你觉得瑰色会想摊上这样的烂摊子吗?」 「早在泰王造反之际,你们瑰色就捲入了谋逆之事中了吧?否则那之后瑰色怎么会被萧洛隽极力打压,苟延残喘了好一阵才恢復元气?」 聆音微阖了目光。当年啊……当年若非淮姨在刺杀萧洛隽的事情上掺和了一脚,也不会导致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只不过,聆音至今还不知道,淮姨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掺和进那件事情。之后她的口风很紧,聆音曾旁敲侧击问过几次,淮姨总是绕开话题。淮姨不愿意说的,她自然也不想强求。 聆音不为所动,道:「改朝换代,对瑰色又有何好处?更何况,天子出行,又是萧洛隽这样在帝位上坐了那么多年的天子,怎么可能出行没有任何准备,说不准他以身犯险,只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罢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次机会。机会来临,不争取一把,怎么对得起我千里迢迢从漠北来到此处呢?」叶睿自信满满,道,「他想要引蛇出洞,最后反而可能被蛇咬死也说不定。」 「瑰色到现在沉沉浮浮多次,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阁下愿意,那是阁下的事情。阁下对瑰色也算有恩,我们亦算是因利益结盟。我能够帮助你的最大程度,便是让你借着瑰色的名义同肃王牵线搭上桥。至于其他的,那就凭阁下的本事了。更何况,阁下在中原的实力也不浅,连关家寨中的关二狗都承你的恩泽,为你卖命。」 聆音不介意给萧洛隽找麻烦,但不代表她愿意同他正面交锋。按照萧洛隽的性格,这些打着他主意的人,最后估计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叶睿来此,显然是不满意聆音给的这个答案。他需要增加对萧洛隽进行的这场刺杀成功率,比如得到眼前这位绝色美人的倾力相助。 他道:「刚刚你说萧洛隽身死同瑰色没有好处,在下并不这么认为。若是他意外身死,于你而言,那可是有莫大好处的,皇后娘娘。」 他依然笑着,而那最后四个字,却压了重音,让聆音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却沉冷了很多,道:「阁下,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叶睿看着这冰山美人被他激得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冷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烈,道:「皇后娘娘,我说得不对吗?萧洛隽如今仅有一子一女,若他在宫外遭遇不测,那继任的君王必然是您的独子,萧明昀殿下。届时……」 他的话音还未落,眼前便有几滴茶水势如破竹地朝着他射来。他闪避了开去,那晶莹透亮的水滴落在柱子上,砸出几个小洞。叶睿摸了摸那约有一寸深的洞口:「啧啧,好狠的心肠,这还没有去刺杀,便窝里反了。」 聆音的面色越发得冷,静静地站在原地,杯中的茶水比刚刚浅上了不少。她依然不为所动,道:「瑰色同阁下有旧交,才让我容忍阁下至此。若阁下继续强求,想以此逼迫我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虽然说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你们这夫妻……他显然没对你有过多少的恩。当初我同你初见时,他还不是放任你于那样危险的境地,还有……」 见聆音的手指又伸入了茶杯中。叶睿急忙制止,道:「好了好了,我满足了,只同肃王搭上就搭上吧……我先走了!」 叶睿摇了摇头,最后还是略带失望地离去。隐隐约约间,聆音还能够听到他轻声嘀咕着:「原本之前见那一面,还以为是一只小绵羊,没想到却如同传说中一般冷漠无情,心狠手辣啊。」 「阁下当我真如此耳背吗?」 又是一滴茶水落在了叶睿的面前。他夸张地喘了口粗气,道:「最毒妇人心啊。」 「从前我以为阁下应当是个沉稳多智的王子,如今看来,却是……」聆音摇了摇头,那特意拉长的一声悠然嘆息让叶睿听得咬牙切齿。等他走远,仍能听到聆音似是自言自语,「鲁莽无智。」 叶睿停下,适才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收起,目光盯着聆音所在的那处阁楼,幽沉了起来:「闻名不如见面啊,虞聆音,也怪不得大诺皇帝会为你以身犯险,不惜多此一举,来到这梧州了。」 而聆音在桌子上,用刚刚还没有用完的茶水写下了叶睿两个字,嘴角勾起了笑。 第84页 叶睿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母亲在漠北人眼里,不过是一卑贱的汉族女子。如今年纪轻轻的他,却能在极其重视实力的漠北达到一手遮天的地位,便足见他的不凡了。 一见面就一语道出她从前的身份吗?呵,那又如何。若她当真心如蛇蝎,又或者从前被萧洛隽伤透而生了报復之心,必然会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萧洛隽当初没有将她的后位废黜,若他真有惨遭不测的一天,她甚至能够从行宫中归来,重新入主宫中。到时候她的儿子黄袍加身,而她则能够垂帘听政。再加上有瑰色作为后盾,收拾一个岳太后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人到底有感情的生物。她復仇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萧洛隽,而是岳太后。 即便她曾经对萧洛隽失望过,他们也分道扬镳了,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萧洛隽在她面前死去,不代表她会翻脸不认人对萧洛隽下死手。 她将桌子上的那两个字抹去,最后发现自己竟在桌子的另一个地方无意识地写了萧洛隽三个字。她嘆了一口气,再次抹去那三个字后,吹灭了烛火,和衣而睡。 梧州这边,既然叶睿来到了此处,那么关家寨的诸事,便让叶睿去掺和了。肃王的铁矿也挖得差不多了,她是时候要和肃王再度讨论一下龙吟的事情了。 第27章 王不见王 梧州同肃州隔得不远,不过策马几日便能抵达。聆音没想到,肃王这个老狐狸居然对她说的话有所保留。得了铁矿之后,肃王的那张脸依然是笑眯眯的。他见到聆音再度光临,从袖中掏出一个蒙尘的剑穗,道:「若说龙吟剑在我的手中,实有几分偏颇。实际上……咳,龙吟剑在我手中的只有剑穗。」 他的手中拿着那轻飘飘的剑穗,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聆音看到肃王如此,淡淡道:「怎么,王爷如今是打算在这关头,体会一下瑰色的百般手段吗?」 「哎哟我说,美人别怒,话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当初阁下话没有说清楚,你说的是龙吟,却没有指的是哪个部位啊。更何况,瑰色现在同本王撕破脸皮,也不大好吧?」 肃王嬉皮赖脸地笑着,那样子堪称无赖。 聆音自然知道此刻同肃王对上并不妥,更何况现在还需要肃王、叶睿一起,将梧州那边搅得一团乱,给瑰色更多的可乘之机。 她便沉住气继续听他说,只是一双冷沉的目光始终锁在肃王的身上,似乎只要他一句话不合她意,便能眨眼间取他性命。 肃王缩了缩脖子,料想着聆音应当不敢做出杀害当朝王爷的事情,胆子又大了不少。他继续道:「没错,本王是想借瑰色的势。当然,本王也不是言而有信之人。不过,这件事情,咳,本王自觉有愧美人,不妨提供美人一条有用的线索。」 他看到自己偶尔调侃聆音几句,并没有引起聆音的反应,继续道:「其实民间虽然疯传龙吟剑不知所踪,但本王却觉得,龙吟剑依然在皇室之中。凤箫传给歷代皇后,龙吟剑自然是归歷代帝王所有。我又有何德何能,能够拥有那削铁如泥的宝剑呢。所以,这龙吟剑不是在我那皇兄的身上,便是藏在皇宫中的某一处。」 聆音早已想到这个可能,只不过离了宫后,便有了鸵鸟心态。即便知道肃王这边有龙吟剑的可能性还没有皇宫大,但是她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去皇宫的选择。她拼命说服自己,自己在皇宫中待过一段时间,并没有在皇宫发现龙吟剑存在的痕迹。那说明,龙吟剑藏的地方不在皇宫……还不如去其他地方先找上一通。 如今看来,这京城……这皇宫,还是不得不再踏足一次了。 「所以,你这龙吟剑的剑穗,也是假的?」聆音拿过肃王双手奉上的剑穗,含笑看着这丝毫不知道畏惧为何物的肃王道。 「呵呵呵……」肃王干笑道,「那啥……这不是不得已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传言说龙吟剑在我的手上。阁下你当初得到了这条信息,又寻上了我。我要是告诉你,龙吟剑不在我的手中,那岂不是让你失望,而且你也不会相信吧。」 聆音依然笑着,白皙莹润的手指把玩着色泽暗淡的剑穗,让肃王觉得有一点儿毛骨悚然。 肃王趁热打铁道:「据传,我皇兄并不在宫中,此时此刻,恰巧是阁下去皇宫中偷,哦不,取龙吟剑的好时机啊。」 聆音被肃王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这时候重回京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萧洛隽不在京城,她在京城中的行事便可以不用那么顾忌,甚至还可以趁着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太后给解决了。 念在肃王给她提供了这么一个思路,她微笑道:「皇帝确实不在宫中,而在梧州。王爷您在梧州挖矿致富的事情,想必已经传到皇帝的耳中了。」 「什么……」 聆音满意地看着肃王大惊失色,而后身形一掠,轻飘飘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而她的目的地,便是皇宫,就算在皇宫中找不到龙吟剑,但让孤掌难鸣的太后尝尝苦头也好。 她怎么会让岳太后轻易地死去呢。 时隔三年,再入皇宫,她颇有几分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皇宫的守备虽然森严,不过也难抵抗瑰色在京中浸透许久的势力。 瑰色中分管皇宫诸事的,是在宫廷乐坊的司舞柳扶疏。 在聆音没有出现之前,柳扶疏自小被诡门前门主当诡门继承人培养的。只是无奈杀出了一个虞聆音,她在诡门中一下子从众星拱月变成了明日黄花,私下里对聆音没少下绊子,也没好脸色,同聆音很不对付。 第85页 不过毕竟是诡门前门主看中过的人,就算心有不甘,但到底识大局,干脆趁着宫中甄选舞姬,混入了宫中。短短数载,便从一介舞姬,混成了乐坊的司舞。如今人也敬称一句,扶疏姑姑。 柳扶疏见这些年聆音将瑰色发展得如日中天,再加上随着年龄的沉淀,她虽对聆音依然没有好脸色,不过却像是要证明自己也很有能耐一样,将瑰色在宫廷中的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也很配合聆音的指令。 聆音自然不会对诡门前门主的旧部赶尽杀绝。也因为这点,她离宫后不久,便将自己手中掌握的大半瑰色的势力都交到了柳扶疏的手中。 只不过,对柳扶疏到底尚有些忌惮。 当穿着水袖舞衣的柳扶疏,将手底下的舞姬训练完,回到居住之后,便看到虞聆音鸠占鹊巢,姿态娴雅地坐在那,拿着她珍藏的冰裂纹茶具泡着茶。 柳扶疏向来温温和和,难得面上了现出几分凶神恶煞的模样。 聆音神色宁静。她泡茶自有一套功夫,行云流水一般的手法,看得人眼花缭乱。更何况,聆音的容貌上佳,白如玉的手指,翻飞在带着如同完美的茶具间,看着更觉得是享受。 柳扶疏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之人是不请自来!还挑了她最名贵的茶具泡茶! 冰裂纹茶具,其纹片如冰破裂而得名,她的这套茶具裂片层叠达了十余层!她原先看着聆音的动作觉得是享受,清醒过来后,生怕聆音将她的茶具磕着碰着,毕竟这个茶具欣赏价值大于实用的价值。 她再定睛一看,聆音所泡的茶,乃是她花费了极大工夫才弄到的一两御贡君山银针,一时瞪大了眼睛,道:「虞聆音!你不请自来也便罢了!竟给我这样大的一份见面礼。」 她对聆音从来就不假辞色,反应过来之后,便上前自取了一个茶杯,品了一口。 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她的脸色才缓了缓,道:「你来此干吗?宫外的事情还不够你忙活啊,还想来宫中掺和一脚?」 聆音眉峰岿然不动,此刻手头依然不紧不慢地泡着茶,淡淡道:「故地重游,自然是要了解一番。若是两头摸黑,背后反而遭人暗算了也说不准。」 柳扶疏假仁假义地嘆了一口气,道:「三年前你来宫中,宫中可是颳起了腥风血雨啊。如今你重踏故地,又不知道想算计谁。晋宁宫里的那位,头风怕是要犯得更厉害了。」 宫里的那位,自然指的是岳太后。 岳太后这三年也没得多少好处,万安侯的行事越发跋扈,朝堂内外怨声载道。 原先,太后只是借着头疼为由避居晋宁宫,不想掺和朝中那些破事。聆音可不会让她如愿。她养精蓄锐了一年,等瑰色缓过一口气,便赠送了她一份大礼——万安侯强迫良家妇女欲行不轨之事,险些逼死了人,被人告发之后还大放厥词表示自己是皇亲国戚,区区一条人命不在话下。岳太后怒气攻心之下,便真的犯了头风之症。 再之后,岳太后延请名医入京,这其中不乏三教九流的人物。至于这些人之前是什么身份……那就说不准了。总而言之,这头风之症每每治癒,下一次的发作又更加严重,如今隔三差五地便头疼欲裂不能视事。 聆音微微抿了抿唇,不语。 柳扶疏道:「不过你可是要悠着点,不要因为私怨,将诡门的基业毁于一旦。当年门主不想诡门在刀尖上行走,如今,我虽在宫中,不怎么管你外头的事情,也知道你现在做的诸多事情,都无异于烈火烹油。」 「烈火烹油吗?这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柳扶疏呀,你在宫里躲了这么些年,胆子也躲小了不少。」聆音笑道,还是抛出了橄榄枝,「瑰色这几年发展得如何,你有目共睹。若是你想,总部有你的一席之地,何必拘囿于这区区的皇宫之中,只每天泡泡茶,训训舞姬。这可一点儿也不符合你从前的性子。你就不想闯上一闯?不管结局如何,至少可以让大家记住你轰轰烈烈的名号,而不是在宫中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司舞。」 「闯?瑰色这两年扩张得太厉害,导致人力跟不上,才让你想到宫内的我了吧。不过我在宫内挺好,也许哪一天就被皇帝瞅中,从此一飞沖天了呢?」柳扶疏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笑得灿烂,道,「比如说,你从前的宫里的那位,叫长孙舞的?现在可不是大家都要称一下主子娘娘吗。我记得以前见过她一面,还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如今封了个婕妤,腰杆子也挺直许多了。」 聆音的眉眼间一片漠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既然选择了那条路,我也支持。」 柳扶疏笑得更加得意,又假作宽慰道:「宫里的有些话向来传得很难听,比如说,你出宫的那一日呢,便是长孙舞被临幸之时。也不知她是不是不懂礼义廉耻,在那样的时候公然做出勾引皇上的事情。不过这些你可别在意,宫中之人的唇舌嘛。只不过许是这些年,她到底心中有愧,虽封了个婕妤,在宫中也是过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 「将她留在宫中,本就是亏欠于她。」聆音的眉目间染上了一分疲惫之色,神情依然漠然,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事,本不能强求。」 「这不过是你自我安慰罢了。」柳扶疏道,「有的人留恋旧情,有的人不会。说来这帝王心也是海底针,滥情得很,一边可以同人山盟海誓,另一边又让人雨露均沾,两者丝毫不误。」 第86页 聆音拂袖而起,眉目冷淡地看着柳扶疏。明明只是宽袍广袖,素色衣裳,却气势十足。她的声音沉冷如同冰玉,道:「说够了吗?」 「恼羞成怒了?」 聆音语气依然平淡,好似柳扶疏的这些冷嘲热讽都不是对她说的,道:「说够了就别这样阴阳怪气。我既然将瑰色在京中的势力都交给你,你也要承担你的责任。前段时间我曾叫让人快马加鞭前来告知你,让你留意宫中是否有龙吟剑,你可寻到了蛛丝马迹?」 「我也真佩服你这般压抑自己的性情,明明已经愤怒得不行,却还是这样淡然的模样。你就装吧。」柳扶疏又嘀咕了一句,又喝了一口的茶,才正经道,「龙吟剑的话,我也稍微打听了下,若是真在宫中,恐怕就只有那一位知道行踪了。」 柳扶疏遥指了一下太极殿的方位。 「你也知道,我如今这种情况,最难的便是问那位龙吟剑的下落。」聆音坦白地说,「你可有良策?」 「我一个乐坊的司舞,哪里还有什么良策,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柳扶疏笑道,「我的责任,还不是听从你的命令行事。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不过我还要敬称你一声门主,叫你主子。在这宫中,若有什么需要做的,我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照拂一下。」 「那就麻烦了。」聆音道。 「我说……你在我这边待了这么久,现在宫里的那位小主子好歹也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没有一两句关心的话要说。」柳扶疏长嘆了一声,「什么叫小白菜地里黄,皇帝再怎么宠他,还是抵不住那些流言风语……没有亲娘疼爱的孩子,皇帝又日理万机,再如何都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听说经常梦中惊醒,喊着『那些都不是我的母后,我要我的母后』呢。」 聆音沉默了。 柳扶疏鲜少从聆音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明明还是平静,但她却能从中看出一丝狼狈来。 柳扶疏火上浇油,道:「哦,这阵子皇帝不是出宫了吗,我想想,现在小主子是在哪位娘娘的膝下养着,好像是在太极殿。太极殿不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正主又不在,恐怕私底下早被人怠慢了。不对,似乎是……咦,晋宁宫?也对,前阵子岳太后头风刚好,思念孙子。皇帝不在,她自然可以自作主张,让孙子去讨她欢颜。讨她欢颜哈……」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素色衣裳如同流云一般略过,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一室暗香浮动。「心有勐虎嗅蔷薇……原来虞聆音的软肋还不是一般得多。」柳扶疏摇头,低喃,「门主你说我太优柔寡断,这虞聆音又何尝不是呢……何必……非选她了?」 聆音身形疾掠,不过片刻就跨越了几个宫室。她的心思千迴百转,听到「晋宁宫」三个字后便坐不住了。 那不止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是心尖上的肉。 从前不闻不问,是怕问了以后多思多想多念,扰乱了心。她人虽离了宫,并不代表就将明昀彻底抛弃。 聆音不敢想像,若是她的孩子对她有怨言,愤怒地指责她这些年一走了之,不闻不问,又该如何相对。 甚至有朝一日,太后挑拨离间,若是让昀儿对她心生了怨恨,视她为仇人,利用昀儿作为对付她的工具,那她不是要追悔莫及? 在这宫中,柳扶疏不能让聆音彻底放心。于瑰色有益的事,她可以赴汤蹈火;而若是私事,难保柳扶疏不会将这趟水搅得更浑。 原本还有视为心腹的长孙舞,可她如今身份尴尬,虽然打心眼里是信任她的,并不相信她真在自己离宫那日乘虚而入勾引了萧洛隽。但人心易变,就算那时候只是误会一场,也不能保证,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孙舞不对她心生怨愤,而做出背叛之事。 而江怀薇?那也不过是利益结合体。萧洛隽当年因为她的离宫,无意间迁怒了很多人,要不然江怀薇也不至于一直是善充媛了。 思来想去,聆音发现,这宫里最合适的人选,倒成了当年君子之交的邵妃。谁能想到,当年她们还势如水火,如今却有一种守望相助的意味呢。萧洛隽,应该也最难怀疑到邵妃的身上。 聆音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个破败的瀛心宫。但一进去,草木繁盛,除了殿中的摆设破旧了一点儿,其余的,比起从前的金碧辉煌,更多了几分生机。 邵尚萱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表情除了最初的诧异,之后又回归了平静。她从前还是一只漂亮高傲的孔雀,如今看着,有了几分人淡如菊。 邵尚萱看到眼前的人,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没想到却等了三年。」 「你怎么能肯定是我?」她这么干脆,反而弄得聆音有几分讶异。 「如今还能想到我邵尚萱的人有几个?更何况,娘娘如今的样子,虽然同以前相比,判若两人。不过神情间,还是有相似地方的。」 「娘娘……这个称谓还是莫叫了。」聆音听着便觉得嘲讽,道,「今时不同往日,寻求帮助的人,却成了我。」 「能想到我,我也是极开心的。这些年,瀛心宫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长此以往,也是寂寞得很。」 毕竟曾经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人,因为泰王的倒台,邵妃的性子被压抑了不少。不过从打击里缓过来了后,那高傲成了韧性。 第87页 虞聆音的归来,会让后宫的格局……变上一变吧!那些对她前恭后倨、假仁假义的人,邵妃虽然懒得去报復她们折腾自己。但若是送上门来,她可是不愿意错过的。 「我如今归来,是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想要你帮忙。」聆音道,「若是嫌会惹来麻烦,拒绝即可,我也不会因此对你生出什么芥蒂。」 「帮,为什么不帮。越是棘手,才越能显现出我的能耐。当年在权力的刀尖上行走,我都不知道收敛。现在孑然一身,更不怕连累什么人了。死水一样的生活过腻了,也应该注入一点儿清水了;戏看够了,也想自己亲自导演一出。」邵尚萱说着,眼眸中燃烧了一股子炙热的火焰。就算如今偏居一隅,她骨子里的骄傲也不会因为生活的打压而彻底消失。「邵家倒了又怎样,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体会一下我邵尚萱就算落魄,也还是不允许别人折辱的。更何况,我如今也是邵妃。这偌大后宫,位分比我高的,也仅仅是段、辛二妃罢了。我如今在宫中过得也不算糟糕,虽然我的父亲谋逆,但是皇帝并没有因此迁怒于我。过了这三年,那件事情在宫中也淡下去了。这两人最近分庭抗礼,可都是想巴结着我。」 聆音没想到邵尚萱给她带来了这样一个意外惊喜,笑道,「如今我这样,在宫里也不能帮助你什么,不过在宫外,还算是有些营生。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要离宫,只要一句话,我便是上天入地,也会为你办成。」 「宫外……我几乎都快忘记宫外过的到底怎样的日子了,听起来,似乎也不错。你啊,自己离宫,还要拉着宫中的妃嫔一起出去。若是叫那位知道了,估计讨不了多少的好处。更何况,我这样的人,在宫中尚且有自保的能力,去了宫外,指不定都不知道怎么过活,也许哪天就冻死街头了。」邵尚萱哂笑道,还是拒绝了聆音的邀约。 聆音将自己的来意说出:「岳太后当年送给我一份大礼,我也应该还她了。我是想要藉助你的引荐,在皇帝回宫之前,将我以大夫的身份推荐给岳太后。届时,我这副容貌也会稍微伪装下的。」 「你就那么肯定岳太后一定会用你吗?」 「病急可是会乱投医的。」聆音笑道,「一来二去,岳太后食髓知味,得了好处,自然胆子就会大起来。不过这件事情要做快些,免得到时候皇帝回宫,你我都麻烦。」 至于到时候如何脱身,那也容易得很。有人见不惯岳太后头风好转,将这大夫给杀了……也不过是弹指的事情。 「那一会儿,我便带着你去觐见太后。说来也好笑,如今就算岳太后,也要卖我几分薄面了。她这些年啊,过得不如意。万安侯在朝中那样荒唐,闹得皇帝和她也疏远了不少。姝妃和怡妃在宫中站稳了跟脚之后,气焰也嚣张了不少。明里暗里,太后的大权旁落,说的话,也没有从前那样有效力了。」邵尚萱说着,想到了一件事情,道,「你入宫来可曾见过大皇子?」 蓦然旧识的口中听到萧明昀,聆音面露苦涩,摇了摇头。 「改天你一定要见见,大皇子聪明可爱……你一定不会失望的。」邵尚萱状若无意地说着,「这些年,皇上对他宠爱有加,放在太极殿中亲自教养。若非必要,一直不假手于人,连处理政务的时候,也都放在膝上。有时候太后想要体会一下天伦之乐,说句不好听的,皇帝都像是防贼一样。便连这次出宫,亦是将身边得力的女官留下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早些时候,大皇子还有些体弱多病,如今虽然瞧着瘦了点儿,不过身体却是大好了。」 聆音听着,垂眸不语,但也算放下了一点儿心。她也觉得挺意外,虽然昀儿也是他的孩子,但她做的事情……难保他不会迁怒。没想到萧洛隽这般费心费力,许是因为……这宫中目前仅有萧明昀一个皇子? 不过哪有柳扶疏说的小白菜地里黄那般严重……还好她理智尚存,没有直奔晋宁宫,而是掉了个头,折到瀛心宫来。 聆音到底还是又用了易容术,让自己的脸看起来像有三十余岁,并且动用了一点儿胭脂,使苍白的脸看起来有气色点儿。否则,医者不能自医,还如何医人。 她换了一身宫人的衣裳,再出现在邵尚萱眼前时,邵尚萱都感嘆起来了这易容术的精妙。 第28章 相望不相亲 邵尚萱带着聆音来到晋宁宫,还没进到殿内,就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皇奶奶此言差矣。父皇说了,母后只不过是身体不好,暂时在行宫中休养。只要她的身体好起来了,便能够回宫探望昀儿。才不是像皇奶奶说的那样,母后不要昀儿了。」 明明只不过是三岁的小奶娃,那语气煞有介事,像是在强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让人忍俊不禁。 聆音乍然听到这声音,红了眼眶,而后将头埋得更低了。邵尚萱也很意外,萧明昀此刻竟然会在晋宁宫中。她看了聆音一眼,示意她不要失态。 聆音收在袖中的拳头握紧,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余光中,她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站在那边,神情严肃,同太后说完话,还不忘同太后身边的那些宫女们道:「你们也不许说了,要是被我发现,谁再乱嚼舌根……我就……」 他思索了一下,大声道:「我就将你们都抓起来,要你们驮着我养的乌龟,绕着皇宫走三圈。」 第88页 他的样貌随了萧洛隽,板起脸来,也有几分威严。只不过走动的时候还有几分摇头晃脑,训话的时候也口齿不清,带着一点童言童语,没有什么威慑力。 有几个宫女听了,小声地笑了起来。岳太后亦调侃道:「好好好,再说就把他们抓去驮乌龟。」 萧明昀训完了人,依然板着脸,只是脸上露出几分迷茫和委屈。聆音看着,那颗心简直要化了,又带着丝丝绕绕的疼痛。 她的孩子,一直相信她真如同萧洛隽所说的那样,还在行宫中休养……她会回来探望他,只要她的身体好起来。 邵尚萱带着聆音朝岳太后和萧明昀见了一个礼后,便先站在了一边。 萧明昀却不太理邵妃,皱着眉头,道:「不对,不是这样的。父皇说完这样的话,别人都是要哭了的表情,为什么你们要笑。皇奶奶,不准笑。」 站在萧明昀身后的那个女官,神情却分毫未改,并不把这当做是玩笑话,甚至在萧明昀说完了话之后,越过了太后,训了那些宫女两句。许是要潜移默化给萧明昀树立威信,那些宫女才现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岳太后的面色很不好看,毕竟这女官也扫了岳太后的颜面。不过女官倒神态自若。 岳太后看上去比当年憔悴了不少,从前还是一个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如今陡然之间像是苍老成老妪。她坐在榻上,眼睛半垂着,看上去没有精神气。就算刚刚笑着时,也有些精力不济,她的一只手时不时地就搭在太阳穴上,想必是头风之症又犯了。 她安慰了萧明昀几句,萧明昀皱着的眉头才散了开来。隔了一会儿,听到那女官说:「殿下今日的大字还没练,是时候回宫中了。」 萧明昀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妥协,乖乖地跟着女官一起离开。只不过才抬脚,目光便放到了聆音的面上,带着些疑惑问道:「你是谁,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萧明昀的目光澄净透亮,带着些小孩的天真无邪,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睛像是浸润在水中的黑葡萄一样剔透。 对于他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聆音的心一滞,几乎是有些贪恋地看着萧明昀。 满殿的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这时候邵尚萱含笑的声音从她耳侧响起,道:「太后娘娘的头疼之症一直未愈,她是我请来的大夫,医术精湛。太后娘娘看了后,头风必然会好起来的。」 聆音才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竟当着众人的面失态了,急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不过也是因为萧明昀的模样太招人喜欢了,宫里不乏有人看他失神的,倒也见怪不怪了。 萧明昀对邵尚萱的观感还行,她的身上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味。听到是为了皇奶奶寻医,他「哦」了一声,道:「那皇奶奶要好好治病,快点儿好起来。」 他想了想,又道:「要是皇奶奶头不痛了,嗯,到时候我和父皇说,让她也给我的母后看一看。母后病好了,那样父皇就会开心了。」 聆音心里一酸。然而想到在孩子面前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她眨眼间就挂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眨了眨眼睛,道:「好,我一定把你的皇奶奶治好。」 「那我们一言为定。」萧明昀笑着,眼睛弯成了钩。身后的女官又催促了一声,萧明昀才跨步朝外走去。 那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华服之中,步伐还有些蹒跚。女官在旁边小心地看着。 她离宫之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如今,他已能够同人有说有笑,从婴儿变成了小孩。 她有很多的话,想同萧明昀说,只是眼前,绝非好时机。 萧明昀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有杂质,那样阳光灿烂,在宫中应当是过得不错。 小孩子向来敏感,能够辨别别人对他到底好是坏。看萧明昀的态度,对岳太后依赖算不上,但也还算是亲昵的。岳太后虽然不喜萧明昀,但对他也不算糟糕。 她心底的石头才落了下去。 等到萧明昀的身影彻底地消失不见,岳太后才淡淡道:「邵妃最近也流行先斩后奏了,哀家可没有答应用你的这大夫。」 「太后试试便知道了。」若是直接用药,岳太后自然不会轻易尝试,邵尚萱道,「孙河擅推拿、针灸。太后娘娘若是信不过,也可以试试她手上的功夫。」 孙河乃是聆音这次身份的化名。这本也是近年来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女郎中的名号,同样也是瑰色的人。聆音要借用她的名号,自然这段时间里,孙河就藏匿起来了。 岳太后自以为将邵尚萱的心思看得分明。她觉得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宫中居妃位的有三人,其他两位都如日中天,邵妃也终于按捺不住了,故而便想方设法讨好她。不过她还是有防人之心的,也不是不管什么来路的大夫都敢用。 只是按摩缓解疼痛,且在晋宁宫中,她也不怕邵妃起什么坏心思。虽然邵妃家里倒了,但毕竟还留着那些家眷们的命,邵妃不至于犯煳涂,于是放话让聆音上前一试。 聆音有备而来,再加上这岳太后的头风之疾严重到这种地步,同她有莫大的干系。她来之前,也特地学了一番手法。她取了在晋宁宫内太后常用的药膏,抹在她头部的穴位上,加以按摩。那效果立竿见影,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岳太后便觉得太阳穴的地方发热,那困扰她已久的疼痛渐渐消失了。 第89页 岳太后舒服地发出了喟嘆。 仇人近在咫尺,聆音备受煎熬。她感受着岳太后头部传递到她手指的温度,不无坏心地想着,只需要她手头的力道再加深一点儿,岳太后便会立即丧命在她的手下。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也不想就这样脏了自己的手,更不想落下一个谋害太后的罪名。 她还是忍住了,最后收手的时候,岳太后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 岳太后的眼睛锐利地打量着聆音。聆音坦然地任她打量。 人的精气神有时候会反应在外貌上,而眼睛则是心灵世界的窗口。聆音这些年练得收放自如,看着岳太后的时候,让自己显得双目无神而浑浊。 岳太后道:「邵妃介绍来的大夫果然有一番功力,只是不知哀家的头疾,如何能够痊癒。」 聆音道:「按摩穴位只是治标不治本,太后第一次使用此招,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但不过是暂时缓解。并且此法用过之后,下一次用效果便会减弱,如此三五次后,便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最根本的方法,还是施针。」 「施针的话,你能保证根治?」 「我行走江湖多年,这样的病症也见过许多例。太后娘娘这是因为思虑过重,导致气血淤积在穴位中。我虽不敢夸下海口保证娘娘的头风之疾一定能够痊癒,但九成的可能还是有的。施针共需要五次的疗程,每次间隔一个月便好。不过毕竟是在娘娘的头部用针,为防宫人们打扰我,希望到时候,她们能够退到宫门之外。」 她的声音中,带了岁月沉淀的一种沉哑。太后此刻也是身处这么久以来最放松的时候,便也放下了许多警惕。此刻觉得聆音的话,带着一种镇静人心的力量。太后想到那如影随形,每天每夜缠得她不安生的头疾将要离她远去,还是有点儿心动的。只是这些年,她习惯了刚有点儿希望又丧失的苦了。 「唔,让哀家再想一想。」 太后的头疾暂缓了一日,便又犯了起来。原本对于疼痛已麻木的岳太后,因为有了一点希望,便如同口渴的人一样,次次都找聆音。但也的确如聆音所说,之后的那几次,都不如头一次来得效果显着。 到底要不要施针?岳太后始终没有定下主意,一直处于犹豫之中。 最后,还是有一天萧明昀去晋宁宫的时候,太后听到萧明昀关心地问候说:「皇奶奶为什么还头疼呢,是不是没有用上次的那个大夫?」 岳太后的心再次动摇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太疑神疑鬼。也许,这个孙河大夫,便是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人呢?也许邵妃是想要让她欠一个人情,从而遍寻来天下的名医呢? 这样的想法,每每在夜深人静,她头痛欲裂的时候越来越明。最后,岳太后还是召见了聆音,同意了她的要求。 她也问过身边的人,同处一室,若是孙河对她不利该怎么办。身边的人告诉她,若是那孙河真想害人,本就有很多的机会,不至于多此一举。太后想来也是这般,便打定了主意。 聆音给岳太后施针的那一天,晋宁宫的宫人先将聆音要使用的针查验了一番,确保无误之后,才让聆音进去。与此同时,让聆音同岳太后同居一室,身体也被人搜查过一遍,是否有带其他的利刃。 聆音倒并非是医术精湛,真能将岳太后的头疾治好,只不过是暂时封闭岳太后的穴位罢了。至于其他的,暂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此次施针,则是为了催眠岳太后。 岳太后的头痛之源,最初是因为聆音寿宴当晚夜探晋宁宫吓的。越是无法安稳入睡,那往昔所做的缺德之事,就尽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变成了亘古难消的噩梦。 而聆音却是让岳太后再将那些作恶之事,重新在脑海里过上一遍,之后趁着她意识昏迷的时候问道:「岳蓉,你可知道龙吟剑在何处?」 太后的神志迷迷煳煳的,道:「不是太清楚,凤箫在皇后手中。龙吟剑……龙吟剑应该在……在……皇帝的身上。」 聆音眼睛一眯,事情落到这里,便棘手了。她继续问:「当年,你朝着虞聆音身上下的那毒,可有解?」 「自然是无解。」 虽料到岳太后定然是不知道解药,她也是随口问问。不过亲耳从她口中说出来,聆音的神色还是冷了冷,又道:「这些年,你对萧明昀有没有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呵……萧洛隽防备哀家跟防狼一样……哪……哪能呢。」 聆音松了一口气,道:「虞聆音,可是先帝的孩子?同萧洛隽,是否是……」 隔了半晌,岳太后却没有任何的回音,像是陷入了黑沉的梦中,而她的额头不断地涌出了细密的汗水,伴随着身体略微地抽搐摇动,她的眼皮也一直在不停地跳着。 聆音凑近了岳太后的耳边,又问了一遍:「虞聆音,可是……」 「虞则琬……你不要阴魂不散……」岳太后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若非聆音事先用布帛将岳太后捆缚住,恐怕太后都要跌落在地,从而引起大动静。岳太后的唿吸越发急促,隔了一会儿,从她的嘴里又冒出了一个含煳的名字:「……岳……你……我还你,我都还给你。」 聆音遗憾地想,这大抵是问不出什么了。她的手指在银针上轻轻捻动,手指翻飞间,已将几处银针拔了出来,而后从她做伪装的面皮之下,将早已藏好的药粉给弄出一些,涂抹在银针之上,又再度施针。 第90页 岳太后再度安静了下来,闭目陷入宁静的梦中。 聆音轻轻地拿起早已准备在旁边的毛巾,将岳太后额头上的汗水尽数擦去,又将那捆缚的布帛解开,将岳太后凌乱的钗环整理了一下,才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岳太后。 岳太后的眼底笼罩着一圈的黑,眼角的细纹也变多了,被这头风之疾折腾得消瘦了数分。从前还略有些丰腴,如今她的手腕却变得干瘦,似乎只要大力一握,便能掐断一样。 也够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药粉入了身体之后,不至于马上产生毒素,而是只要闻到了一种叫做秋月浓的花卉味,才会慢慢产生毒素,最后危及生命,效果十分显着。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姝妃随身的那个香囊,可正是有秋月浓的。当然,就算没有秋月浓,她也会让那个香囊有。 这一招,叫借刀杀人。 段晨岫,时至今日,聆音可不相信她是一朵无害的白莲花。至少当年帮着陷害聆音的齐乐姑姑,便同她有非同一般的交情。甚至那情谊,快要等同于母女之情了。 段晨岫从中浑水摸鱼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再往前说,宋美人落水,最后由当时还是贵妃的邵尚萱闹到了她的凤兮宫。那件事对段晨岫来说并非十分有利,段晨岫却还是那样做了,只不过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 到时候,将这些事都推到段晨岫的手中…… 那药粉最后会无声无息地溶入岳太后的血液之中,太医们是查不到是从何处进入身体的。那毒素更是淮姨亲自研制的,目前还无人能够查出来。 便让他们狗咬狗吧。 在岳太后这边没有探到龙吟剑的下落,她又问了几个宫中的旧部,不过仍然没有结果。她对龙吟剑的下落还是一筹莫展,思索了一番,莫非还真的要到萧洛隽那里去找? 聆音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才推殿门而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道:「太后如今在睡梦中。」 宫女们鱼贯而入,而聆音身边依然有个宫女寸步不离地盯着。这是怕她做了什么事情,欺瞒他们,然后跑路。 等到林盏姑姑跑进去,看到太后安然无恙,只是睡着了之后,才放聆音回去。林盏姑姑的态度也客气了很多,道:「太后娘娘难得有个这样的好觉,不知道下次施针是什么时候?」 「下次施针,得看太后娘娘这次的情况如何。不过第二轮施针,我得和在宫外的一位朋友讨论一下,否则没有十足的把握。当然,我会在宫中待上数日,看看太后这回的情况怎样。」聆音微笑。 太后这回的情况自然是「很好」,毕竟这次将太后的穴位给短暂封住,麻痹了那处,她感受不到痛觉。不过长此以往也有坏处,便是血脉不通。当然,在这血脉不通之前,她早已远走高飞了。并且,那药粉之毒,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她在宫中又停留了几日,便去了宫外,要和「友人」探讨医术。而她准备离宫的那日,又遇到了萧明昀。那时候萧明昀在御花园中。他的记忆力极好,只见过她一次,便将她的样子记下来了,在御花园里恰巧看到了她的背影,就主动寻了上来。 他几乎是用飞奔的,也不顾旁边的女官追在后头喊着,让他小心一点儿,要注意一下仪态。 到底慈母心肠,聆音还没等他走到面前,便快步朝前走了几步。眼见着萧明昀走路不稳,要摔在草丛中,聆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那一团香香糯糯的小糰子扑了她一个满怀。 他的身上有着非常好闻的味道,聆音几乎捨不得放开手。 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放,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了起来。 尤其是怀中的小殿下在不安分地乱钻着,那种感觉,亲昵至极。 不过到底时间短暂,他们此刻的身份云泥之别。只听到女官在背后有些愠怒地说道:「殿下!说了多少次!注意仪态!」 「可是……」萧明昀继续在聆音的怀里乱拱着,「可是她的味道很香。」 聆音听到这,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毛病,这么小就学会了偷香窃玉。如今她的样子,可是有三十多岁! 这名在萧明昀身边的女官名叫楚腰,听到他的话,倒是面色有几分尴尬地看着聆音,道:「小殿下便是这样……」 「无妨的。」聆音道。话音未落,她就退让了一步,同萧明昀道,「太后娘娘的身体应是无碍了。」 这算不算她对萧明昀撒的第一次谎?看到萧明昀的样子,她竟有几分心软,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萧明昀是孝顺的,就算有时候听到太后对他说些他不喜欢听的话,也无碍于心性纯善。 他听到这句话,眼睛里都焕发出了光芒,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对身后的楚腰说:「楚腰楚腰,我们去看皇奶奶。」 看着那个小身影跑远了,聆音低眉敛目,盯着地上的草丛好一会儿,才神色镇定地抬起头,目视前方,朝宫外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聆音便交给了宫外的人去做。 有人见不得太后的头风之症痊癒,而对孙河痛下杀手。无奈孙河手无缚鸡之力,让人得逞,最后失血过多死了。这话传到太后的跟前,她的面色深沉,又觉得头部开始细密地疼痛起来。不过仅一会儿,便缓了过去。 第91页 岳太后心里更是将那背后的歹人恨了个透,命人将背后的歹人揪出来。结果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怡妃的家中去了。 太后在心中记了怡妃一笔帐后,正想朝怡妃发难,鼻翼间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再之后,眼前一黑,便当着众人的面,从榻上倒了下去。 旁边的人没有意识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居然没有接个正着。太后倒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青砖地上,瞬间有血流了开来。 这些还是次要的,当太医风急火燎地赶到现场,一诊断,却是中毒所致。太医寻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太后中毒的根源所在。这也导致太医们对太后所沾染的毒性束手无策。 林盏姑姑处于对大局考虑,那天在场的妃嫔们,一律不得离开晋宁宫,在殿外候着。 好在太后隔了半日之后醒来,不过脑袋也昏昏沉沉。她说:「我昏迷之前,闻到了一阵香……」 太后的话音刚落,林盏姑姑便神色凝重,让那些妃嫔将随身的香囊拿了出来。 太医院的赵太医定睛一看,段晨岫随身携带的香囊中,可不正有一味叫做秋月浓的花卉吗? 这秋月浓本是无害的,不过他前不久好像刚刚听谁说过。这秋月浓的味道,对于郁结在心、且常伴头疾之人……总之,和太后症状有些吻合的人闻着,长年累月,将会累积毒素的! 赵太医在太医院中待了许久,依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如今他若是将这中毒的源头找到,将岳太后救醒过来,那便是大功一件啊! 赵太医也不管那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如今求成心切,自然将他知道的这些说得天花乱坠。 那香囊被太医们查验,他们并不是太清楚这秋月浓的作用是怎样的。只是隐隐约约中,知道这花卉有什么相剋的东西。在这样被人催促的关头,如果否定了秋月浓是毒源,找不到其余的源头,他们这群太医就是无能了! 于是便异口同声地表示,同秋月浓有关联,贊同赵太医的观点。 「段氏……」太后目光冷冷地看着段晨岫,痛唿了一声贱人,再次昏厥了过去。生命垂危。 林盏姑姑命人将段晨岫暂行关押,等到太后醒来,或者皇帝归来,再行探讨。 知道被人陷害了的段晨岫,本来就体弱的身体虚晃了一下,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拼命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太后,太后你要相信岫儿。」 不过就算她喊破了喉咙,昏迷中的太后,也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林盏姑姑冷冷地看着,道:「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用秋月浓做香囊。」 当着大庭广众之面,秋月浓有助兴之用。这种阴私物品,段晨岫到底不敢直接道出来的。更何况,这些日子,她出门的时候都不戴这个香囊,今日怎么会阴差阳错戴上呢?是哪里出了错? 林盏姑姑的神色更冷了,道:「来人,快马加鞭将这件事情通报给皇上。姝妃……姝妃便暂请留在晋宁宫吧。若是太后一日不能醒转,你便陪着太后一日。」若是太后度不过这一关,姝妃,也怕是要做到头了。 远处的邵妃低头,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一石三鸟,虞聆音,这份随手赠送给她的大礼,她可是欢喜得很。 怡妃身上背负着一条命案,太后昏迷不醒,段晨岫意图谋害太后,不管是哪一个人,都够呛。 在这后宫之中,能暂时出头的人,不就只剩下她邵妃了吗?当然,她还是要做足姿态,再三婉拒。 宫里局势一团糟,太后中毒昏迷,两妃牵连其中,邵妃又再三推辞,觉得难以胜任宫中繁杂的事物,并不愿意做这个领头人。群龙无首,最后还是庄太妃出面,暂代处理宫中诸事,邵妃和善充媛从旁辅佐。 第29章 请君入瓮 梧州的局面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有了叶睿和肃王的掺和,小小的关家寨也成了难啃的骨头。倒是也如了聆音的愿,景王在那边耽搁了大半的功夫。叶睿调动了漠北的兵力骚扰边境。景王本想着这边速战速决,奈何肃王掺了一脚。肃王虽不敢直接和朝廷对上,但不妨碍他将平素的隐藏在暗部的兵马伪装成关家寨的外援,弄得景王被三面夹击,腹背受敌。最后被逼无奈之下,他只能朝着隔壁的郡县借调兵马。本来应该是驾轻就熟的剿匪,如今却是捉襟见肘。到最后,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景王放弃了剿匪,而是兵马迴转,杀到漠北去了…… 再之后,因为消息传递需要时日,聆音也不知道最新的战报。仔细想想,也觉得景王真是焦头烂额。 不过……明明梧州有萧洛隽坐镇,为什么景王还能够将局面弄得这样糟糕呢? 聆音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净手焚香,弹起了古琴,思考起下一步怎么做。 若是龙吟剑在萧洛隽的手上,她也差不多要和萧洛隽对上了。 柳扶疏来拜访的时候,聆音正在弹琴。那声音铮然,如同碎金裂玉一般。 不过柳扶疏可没有欣赏弦乐的雅兴,道:「你倒是好雅兴。」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来者不善的嘲讽。聆音扫了一眼垂首在侧的柳扶疏,指尖的动作却没有缓下来。 直到柳扶疏开口道:「崇安侯府挂起了白幔,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吗?」 聆音的心头一跳,冷冷的眼神扫了过去,手中虽然仍然没停,然而却错了一个音节。再之后,金戈铁马变成了烈士暮年,古琴演奏出来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悲凉悽怆。那声音越来越急,像是烈士行将就木之前死神对他的催促。 第92页 「崇安侯病故了。」 尖锐的声音响起,琴弦崩断,聆音的指尖被割破,鲜血剎那涌出,琴声最后停了下来。 崇安侯,病故了。 区区六个字,在聆音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的目中露出了不可置信,就像是原来一直以为会巍然挺立的山峰,乍然崩塌。她突然意识到,天不假年,岁月催人老这句话。 这三年,为了不暴露行踪,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崇安侯府。当年离宫,她也是直接出了京城。后来瑰色的势力发展起来,她怕牵连到崇安侯府,怕被人觉得崇安侯有不轨之心,也怕崇安侯这边知道太多关于她的信息,被萧洛隽逼问,从而连累外祖父,故而也极少传递信息回去,仅有只言片语报平安。她的外祖父虽然不问,也从来不干涉她的决定。然而,她知道,这是他对她的理解,他尊重她的决定。他在心里为她牵肠挂肚,生怕她遭遇什么危险。 若说这世界上,还有能让她挂念在心里的长辈,除了亦师亦友的淮姨,便只有同她血脉相连的崇安侯了。 「怎么会呢……」她大脑一片空白,竟茫然地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也不愿意相信。 想到这次回京,她数次过家门不入,便觉得心如刀绞。若是这一次,她能够大胆一点儿,趁着萧洛隽不在皇宫中的时候,回崇安侯府中看上一眼,是不是就能见到她外祖父的最后一面……甚至,以她如今的能力,还能够找到医治好崇安侯的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 「怎么就不会?崇安侯也到了这种岁数了,老人家的身体向来就说不准。更何况,他有你这么一个孙女,虽还没有连累到他,但至少整日也是提心弔胆的。」柳扶疏毫不客气地说,「走路的时候伺候之人没有注意,他被磕绊到了,然后牵一髮而动全身。第二天,就不见好了。」 聆音毫不在意流血的手指,因刚刚弹得太急,被琴弦割破的手指尖深可见骨。她却没有想着包扎,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她的脑海里乱糟糟的,满心满眼里都是自责。 不……崇安侯应该还在,柳扶疏这人就喜欢骗她,难保这次说的就不是假话。 她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怎么就没有听说崇安侯那边有什么变故呢?她都没听说,为什么在宫中的柳扶疏却能够听说呢? 她在心里拼命地安慰自己,嘴里冷冷道:「你最好没有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你如今也在京城,崇安侯府离着这边不过是一条街之隔。你找人去打探也好,亲去弔唁也好,对你而言,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我得知这件事情,也是因为正巧出宫,找你有事,无意中看到的罢了。毕竟,其他人可不知道你的身份,区区一个崇安侯的去世,我还不至于风急火燎地往你这边汇报。」柳扶疏嘲讽道,「虞聆音,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是我为了同你赌一口气,大半年不愿意回诡门。门主以前总是拿病重为藉口,想要诓我回去。结果真的病重了,从榻上起不来了,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透露给我……呵呵。」 事已至此,柳扶疏也有分寸,不会拿这么大的事情同她开玩笑。 的确,如今在京城中的人,也没有几个知道她是崇安侯的孙女。这京城中去世几个王侯并非大事,更何况是像崇安侯这样已经半隐退的侯爷。 聆音终于感受到了由指尖传递来的丝丝麻麻疼痛,直到心房的地方。 子欲养而亲不待,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明明母亲离开的时候,她就想着,这辈子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再也不要。 然而…… 如今崇安侯府她在意的那个人走了,她还顾念着什么,为什么还迟迟不肯挪动步伐呢?至少见不到外祖父的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也好! 理智上是这样,最后她还是花了大半时间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她准备去崇安侯府之前,有人已将崇安侯府的详细情况汇报给聆音。她沉默地换上黑色衣服,戴上黑色斗篷,打算趁着夜晚去崇安侯府,在灵前,为外祖父上三炷香。 夜半时分,月凉如水。聆音穿着黑衣,似是溶入了夜色当中。崇安侯府的大堂挂着白幔,她用迷药将灵堂里的人弄昏之后,才打开大门进去。 大门一开,穿堂风吹了进去,白幔舞动,灵前点燃的长明灯明明灭灭。 这些年,崇安侯府也落败了很多,没有了当年的煊赫,如今显得十分冷清。而她名义上的父亲,崇安侯的长子虞则琅,也没有从政的天分,只能做一个富贵的世子罢了。 崇安侯好歹曾经也是世家之首,而如今驾鹤西去,却连个守灵的人也没几个,只有两个年老的僕妇在旁边,歪歪扭扭地睡着。这样凄凉的晚景,看得聆音心里更是酸涩。 只是,推开那门,看到不远处的棺柩,她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 她没有勇气,不敢向前,生怕看到崇安侯面无血色,没有生机地躺在那冷清的地方。 似乎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她便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崇安侯还活着。等她回去的时候,他还能站在她的面前,微笑地看着她。 她入宫之前,崇安侯对她的教诲还歷歷在目,舐犊情深…… 聆音忍不住泪湿了眼眶,在门口站立了好久,险些要落荒而逃。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前点了三炷香。 第93页 上第二炷香的时候,她低头一看,发现地上倒映着几道人影。而歪七扭八躺在地上的两个僕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围在她的身边。 原本凄凉冷清的灵堂,气氛剎那间就变成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月色下,隐隐约约有刀光反射到她的眼里。 她本来觉得萧洛隽在京外,趁着这个机会,又是挑选晚上,回到崇安侯府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却没想到…… 这局面,分明就是瓮中捉鳖。 她闭了闭眼,又上了第二炷香,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侥倖……也许崇安侯真的没有死,这只是有人故意布设的一个局,故意引她出现。 她感受着身后人的气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如今她已经被人团团包围在这灵堂之内了。 她的唿吸开始抽紧,至少,在她上香的过程中没有人打扰她。她的动作放得更缓,思索着,这包围她的到底何方势力,她该如何全身而退。 直到她上完香,又拜了三拜。 身后的人才开口,聆音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如入冰窖。 「朕的皇后。」他这样温柔地叫着她,声音低沉如弦乐,像是情人间的低喃,然而语气中的含义却让人不寒而慄,「三年零三个月,你终于捨得回来了。」 聆音剎那间觉得自己的血脉都在逆流,僵在了那里,垂在两侧广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半晌,她转身,挤出一个寡淡的笑,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语气淡漠地说:「皇上恐怕是认错人了。」 萧洛隽穿着黑色的衣袍,明明脸上还挂着笑,聆音却知道这人已经怒极。她倒是宁可他板着脸,或者一脸怒容,也不愿意他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面色看起来似乎比之前在梧州时要来得苍白。 他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将士,盔甲严整,面色凝重。如果她没有猜错,萧洛隽对于这次留住她,是势在必得,让她插翅难飞。 只是,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吗,莫非是梧州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聆音无声地嘆了口气,只听到他说:「认错人?那你说说,这次你又是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同朕见面?是前来弔唁外祖父的崇安侯孙女,还是朕的皇后,又或者是……瑰色的幕后掌权人?皇后也一定很意外,朕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还设计引你出来?」 他已经认定了她的身份,再狡辩只不过让他的怒意更炽。 聆音没有料到,三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她孤军奋战,毫无反抗之力。而他兵临灵堂,拥千钧之势。 他身后站着的那些人,手拿连弩,只要他一声令下,便会有如雨一般的箭矢朝她射来。而她也相信,萧洛隽是能够狠下心来下这道指令。 聆音最后还是认命地摇了摇头,道:「皇上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仅仅是为了引我出现,也太大费周章了。」 「否则以皇后狡兔三窟,朕是逮也逮不着。」他的脸上笑意微敛,闲庭信步地走至她身边,目光冷冷地看着她,「还好,皇后心里还是有软肋的。其实这也算不上软肋,皇后的心肠冷硬,估计觉得朕在梧州回不来了,才这样有恃无恐。」 他同她仅仅距离一步之遥,聆音挑眉,道:「皇上这可是以身犯险,距离我这么近,就不怕认错人了,从而有生命之危,血溅三尺吗?我虽不能保证自己能突破重围,但同归于尽,总是能做得到的。」 「认错人一次也就够了。」萧洛隽的嘴角勾起一点让聆音不解的嘲讽弧度。他顿了顿,继续道:「虞聆音,你如今就算是化成灰,朕也认得。更何况,三年前朕与你同床共枕都不怕。如今,朕身后领着近千的人马,又何惧一个区区女流之辈呢。皇后你说,是吗?」 他的话音还未落,聆音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慢慢开始失去力气。原来,刚刚给崇安侯上的那三炷香有问题…… 聆音发现,同萧洛隽站在对立面,被他当做是需要拔除的后患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也怪不得,当年那些奸臣反王,会那样一败涂地了。 如今,不过是短暂交锋,她就只能够束手就擒吗? 聆音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然而他却朝前,将她一步步逼退,将她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温热的唿吸喷吐在她的耳侧,他的声音寒冷如冰:「虞聆音,你的心到底有多狠?三年前,你不告而别;三年后,你带给朕的见面礼,却是个个都让朕心惊肉跳。你是否觉得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是极有成就感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玩弄过你。」聆音的心里乱糟糟的,仿佛一对上他,所有的理智都失去,心里辗转百般的算计,都付诸一空。 「从来?」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微微挑高了眉,漫不经心地道,「从前的事先放着,如今朕就同你数数,你最近又给朕送了什么大礼。先是瑰色,瑰色如今可没少给朕添麻烦,勾结肃王、漠北,给他们通风报信、想取朕性命,这些就不说了。让肃王和漠北搭上,帮助他们调兵遣将,诸如此类的也不提。再近一点的,让太后中毒生命垂危,又嫁祸给段、辛二妃?虞聆音,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朕就看不出是你的手笔吗?不管你同太后之间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万安侯世子发配边疆。万安侯惹了朕怒,太后头疾难愈,也就够了,犯不着再取她的性命。仔细想想,你做的桩桩事情,也还真是罄竹难书。」 第94页 聆音的心里乱成一片…… 萧洛隽,怎么就能够将她这些年做过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萧洛隽,有些事情,你并没有资格说。」聆音微微眯了眯眼,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然而撑在桌子上的手,却微微地颤抖。因为先前藏在袖子中的双手攥得太紧,被琴弦割破的手指,又翻开了皮肉,此刻又流出了血,落在桌上白色的布上。 「没有资格吗?那谁有资格?」萧洛隽冷冷道,「你又想狡辩到何时?」 「萧洛隽,杀母之仇这个够不够分量?」萧洛隽的步步紧逼,让聆音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件事情,「凭什么她享受无边的富贵,而我的母亲却只能长眠地下?她都已经退让到了浅沫山,为什么你的母亲还不放过她?」 「杀害你母亲的另有其人。」萧洛隽道。 「你想说是先帝吗?」聆音笑道,「你以为你母亲在其中,手脚就真的干净吗?」 萧洛隽的眉目间如同罩着一团霜雪,短暂的沉默过后,神情更冷,道:「所以你因为一个杀母之仇,心怀不轨地入宫,报復太后?甚至也因为一个杀母之仇,揭竿而起,勾结那些叛军,想要造反,欲致朕于死地?朕这些年,听到很多事情的时候,总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为实,宁可多相信你一点儿。你却一次次地让朕失望。虞聆音,你把自己当作什么,又把朕当作什么?这杀母之仇,又成了多少次你争权夺利的藉口?」 争权夺利的藉口吗?聆音简直要被萧洛隽给气笑了。原来在他的心里,她是这样利慾薰心的人吗?原来,她将杀母之仇对他说出,只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倘若在一个人的眼里形象变差了,那么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人觉得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吧。 聆音摇了摇头,突然喉咙间又涌起了一阵腥甜。她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之后,她神情漠然,什么也不想说。 有什么比起她还算在意的人曲解了自己,更让人委屈的呢? 「虞聆音,这些年,你对我又有多少是真?朕对于你而言又是什么?」萧洛隽轻声道。 他也不等聆音给他任何回应,便伸手,力道甚至有些重地抬起她的下巴,眉眼冷漠地说道:「甚至连样貌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入宫,你便没有打算同朕以诚相待。朕现在想想,被你耍得团团转的那些年,现在都觉得脸疼。」 他冷着眼,仔细地看着她如今的模样。现在的样子,比起从前的中上之资,简直是好看了不知凡几,让人看了,都要感嘆一句造化钟神秀。 聆音被他那审视的目光看着,觉得心脏的地方细细密密地疼。 他看得非常非常认真。 在他的目光之下,她几乎有种无处遁形的狼狈。 而后,他终于收回目光,半垂眉眼,似是自嘲道:「虞聆音,你要是一开头就顶着这副容貌进宫,朕说不准早就为你神魂颠倒,覆灭江山了。」 他虽然这样说着,眼里却没有半分惊艷,仿佛这张脸不过是区区一张稍微好看点儿的皮囊罢了。那语气间的不屑太明显了,她像是彻彻底底被钉上了不择手段的标籤。 他收了手,便如同对待不想要了的物品一样,任凭她在药力的作用下,瘫软在地。 「虞聆音,这一次,朕不会心软了。」 他的神色太冷,聆音甚至从中感受到了真真实实的杀意。 眼前之人,是经歷过万骨枯的君王,杀伐决断。如今好不容易将她逮住,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呢? 此时此刻的她,再也不是萧洛隽想要纵容的皇后了。 她在萧洛隽的眼里,是一个需要剪除的毒瘤,是瑰色的掌权人,是一个拥有不臣之心的逆贼。她在随时随地,甚至无孔不入地和人谋划,企图覆灭他的江山? 不管怎样,聆音觉得,萧洛隽都不会想再留着她的性命了。而糟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聆音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罪有应得吗?然而她还是有些心有不甘,即便知道以萧洛隽的秉性,他是会斩草除根的人,就算对她,也会毫不犹豫。 然而,当事情真落到她的身上,从感情上而言,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就算不停地用成王败寇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要释然。然而一想到要死在他的手里……聆音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萧洛隽对她的感情,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深吧。如今的她,如他而言,只是成就他帝王霸图中,所要割捨的人。即便他会觉得有些心伤,有些恼怒,但她终究是可以被人替代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旧年情伤,但在临死之前,却发现,自己还是深深陷落了。 他神情淡漠地朝外走去,而她却失去力气,瘫倒在地上。 青砖冰冷,月色寒凉,她望着他的背影,就仿佛…… 咫尺天涯,生死两茫茫。 她甚至有种预感,如果他走出了那扇门,事情就再没有转圜余地了。她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萧洛隽。」她还是叫了他的名字,情急之下,甚至连尊称都不想叫。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足下的步伐停了停,停驻在门口,回望她。 「我想知道……我的祖父,崇安侯,到底……还在不在人世?」聆音有些艰涩地开口。 第95页 「虞聆音,我不会特地为了安排一个局,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她不应该心存侥倖,觉得崇安侯还活在人间吗?也许,只是正好外祖父的病逝消息,传到了萧洛隽的耳里,他才设置下了这样一个局。 见聆音似乎误会了,她眼里的光芒慢慢地暗淡了下去。萧洛隽补充道:「尚在。不过是崇安侯夫人寿终正寝,外头的人,传错消息罢了。」 聆音松懈了一口气,崇安侯夫人乃是崇安侯后来的续弦,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后又觉得有点儿累,她竟就这样轻信传言,被困在这种局面中。 她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 她想起了很多人,也想到了很多事。 她的脑海里也闪现了柳扶疏的名字……柳扶疏,若不是她传递给了她假消息,让她先入为主地觉得崇安侯病故,她又怎么会轻易相信呢? 也罢……如今,再理会这些,岂不是瞎操心吗? 她看着他,道:「崇安侯……同我做的那些事情并无任何关系,也毫不知情。他年事已高,也没多少年光景了。我怕他禁不起……刺激。你若是能……能不能以后每年让人给他传一个话,说不孝孙女聆音,来报个平安?」 他的目光依然冷淡,然而回应得却是那般不客气,直截了当地拒绝,道:「虞聆音,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本事,能够让朕给你传话?」 聆音有些无力地苦笑了下。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他是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还何需厚颜无耻地再问。 她有些艰涩地开头:「昀儿……」 「虞聆音,你现在又想用昀儿作为筹码了吗?」她还没说完话,他就打断了她,语气无比嘲讽,「没有用的。你能够狠心地将他抛弃,对他不闻不问。在他心中,你还有几分地位?等到日后,朕随便指一个人,说是他的母亲,昀儿也不会怀疑的。朕自然会照顾好他,你可以安心了。」 昀儿昀儿。她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糰子,想到他扑在她怀里时候,身上飘来的清香,想到日后昀儿会亲昵地叫着另外一个人为娘亲,在那人的身上满心欢喜地打滚。她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 又像是有一把钝刀,朝着她的心脏缓缓地割着,一点儿也不利索。 「虞聆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他转过身,长身玉立。她坐在地上,他颇有几分睥睨的感觉。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很多事,他不会帮忙完成。很多话,他也不会帮忙转达。 对于萧洛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多说多错,也许她这时候的示弱,反而会让萧洛隽觉得,她是想利用他对她的旧情? 旧情呵,不过又是一场羞辱罢了。 她好歹也是瑰色的幕后掌权人,就算死,也应该更有尊严一点儿。 虞聆音,虞聆音。他连名带姓地叫着她,比起皇后,比起阿止……带着十足冷冰冰的意味。 聆音摇头,道:「无话可说。」 他转身,朝外走去。 第30章 重回宫闱 灵堂的门阖了起来,挡住了所有的月光,像是要将所有生的希望给掩住一样。 室内,只有那微弱的烛光在明灭地闪烁。而那长明灯,爆了一个灯花后,渐渐地开始暗淡,直至熄灭。 还在场的两名三十多岁的壮僕妇上前,将她按倒在地。她的脸贴着冰冷的青砖,那种任人宰割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放在砧板上的鱼,刀刃就悬在她的头顶。 不知道死亡的滋味是怎样的?是一刀就给个痛快,还是绵绵无尽的? 为什么要让她在这样黑不见底的地方,做这么长久的等待呢?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直到此刻才发现,萧洛隽并没有将她就地正法的念头。而她的生命,也不会终结在崇安侯府的灵堂之中。 因为萧洛隽如果想让她死,至少会让她死得体面一点儿。无论如何,她都曾经和他同床共枕过一年多。而如今,身后的人只是将她的穴位给封住,肩井穴、百会穴…… 这是要废了她的武功…… 杀人不过头点地,萧洛隽那人,应该不至于杀她之前,先大费周章地将她武功废掉吧? 还是萧洛隽想留她几天性命,又怕先前让她全身酥麻的药物过去后,她再度逃走。所以才会在此之前,先让人废了她的功夫,再借着她的身份,去对付瑰色? 身后的人按压她穴位的力度极重,她的额头涌出了冷汗。再之后,有针扎入她的穴位,没入她的身体中。她一个痉挛,闷哼出了声。 汗水湿透了衣裳,身体里的力量像是被人抽空一样难受。她想要运转内功心法,然而那些穴位却如同针扎一样的疼,内力刚刚涌动一点儿,便消散了。 呵……她这样在刀口舔血的人,没有了武功,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自保的能力。 她的意识开始昏沉起来,似乎有人在她的脸上倒腾着什么。萧洛隽应该还是怀疑她的容貌是伪装的,想让人将这层伪装给揭开吧。 聆音撑了很久,最后还是耐不住身体的疲惫,眼前一黑,直接昏迷了过去。她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一个低喃的声音:「疼吗?朕比你更疼。那时候想着,朕的皇后,心到底什么做的,怎么能那么狠心。三年前不辞而别,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三年后……呵。」 第96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再度醒来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会出现在天牢,却没想到自己竟在马车之中。 车内放着一盏灯笼,马车的空间不大,但装潢典雅大方。 萧洛隽就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 她昏迷的时间应该不久,此刻估摸着外头,还是漆黑一片。 她的衣裳已经被人换了一身,原本是一身的黑,如今是一身白。没有了兜帽的遮掩,面容完全暴露在了人前,这让她觉得十分没有安全感。 萧洛隽听到她这边的动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冷淡,也没转过来看她一眼。 「你……你想带我去哪儿?」因为刚被废去了武功,她尚且虚弱,此刻连声音都是微弱。这种没有任何伪装,也没有任何依凭的感觉,简直是糟糕透了。 「皇后很意外朕没有将你就地处决?」他眼皮连抬也未抬,冷冷道,「虞聆音,你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聆音也是十分意外。那时候在灵堂,萧洛隽的样子,根本是没打算让她见到第二天的太阳,甚至还现出了明显的杀意。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放她一马。在他的盛怒之下,她都觉得自己罄竹难书,十恶不赦了。萧洛隽居然还能够宽宏大量地留她一条性命,甚至没有把她关在天牢。 如今这样子,萧洛隽应该也没有把她关到天牢的打算。她不觉得犯人的待遇能够这样好,在临刑之前,还能和帝王同坐马车。 不过越是如此,聆音越觉得前途未卜。就像是她对待岳太后一样,并没有直接找杀手将岳太后解决,而是慢慢地,让她承受着心理和身体的折磨。就算死,也要让她苟延残喘一阵子。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个怕的时候呢?」聆音淡淡道,「毕竟,若是死了,想要再活过来……那就难了。」 「是啊,难了。」萧洛隽漫不经心地道,流转的眸光中带着一丝警告,「所以你可要珍惜这难得的生机,做事三思而后行。」 「自然。」聆音含笑道。那笑连她自己,都觉得假的不行。 「虞聆音,这一次,你千万不要觉得朕是心软,顾念了旧情。皇后的心肠那么狠毒,朕自嘆不如。朕只是不想日后见到昀儿喊娘的时候,就想到他的亲生母亲是被朕所杀,心有愧疚,难以面对。昀儿懂事,朕还是很喜欢他的。所以,虞聆音,你一定要庆幸,你为朕生了一个萧明昀。」萧洛隽顿了顿,那话语却如同利刃一样朝着聆音直直射来,「只可惜,昀儿的母亲心心念念的,不过是想要他的父亲葬身梧州,好垂帘听政。」 聆音的目光蓦然转了过去,有些不可思议道:「葬身梧州?垂帘听政?」她是知道叶睿有这样的心思,还曾经游说过她。然而她还是摒弃了成事后能带来的巨大的利益,拒绝了他。 但是现在……却成了,她想要让他死? 梧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假借她的名义做了什么事情? 萧洛隽这样的态度……莫非是梧州那边险些得逞? 「看来,皇后还很意外,朕没有葬身于梧州,让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看到聆音错愕的神情,萧洛隽的嘴角微勾,「事到如今,皇后还想否认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吗?皇后又敢保证自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我若说没有,皇上肯定是不信的。」聆音道,「是有人朝我这样提议过,不过我拒绝了,但也不排除有人借着我的名义行事。」 「有人?是肃王还是叶睿?都到了能借你的名义行事的地步了,这关系是得有多亲近才能够让人有机可乘?皇后最近也长进了不少,已经能够在朕的面前,不加以掩饰地谈论那些乱臣贼子。不过朕十分怀疑,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会放弃那样庞大的利益?这一点儿也不符合你的作风,也不符合瑰色的作风。」萧洛隽摇摇头,似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过你放心,如今的朕,是再也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了。吃一堑总是要长一智的,何况是朕。朕再愚昧,也不会相信,朕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抵得上母子团聚,皇权霸业。」 「三年后再见面,皇上就没有相信过我说的话,不是吗?」聆音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刺一刺萧洛隽。不过如今还是不敢太放肆,如今前途未卜,她不能够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从而将眼前的人彻底惹恼。 「不过你尚且有一个补救的机会。」萧洛隽极是宽宏大量道,「若是你能将母后身上的毒的解药交出来,朕倒可以考虑,让你同昀儿相聚一段时候。」 「皇上觉得我会信你真能放我一马吗?更何况,若是我将太后的解药交出,那不是代表着,一旦我没有了用处,生死尽掌握在你的手中?就算你还打算留我一条性命在人间苟延残喘,但你觉得,你那『慈爱敦厚』的母亲,会放过我吗?」聆音道,「不过也是可惜,解药这物,我还真的没有。从我对太后下药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要让她能活过三年。既然太医院的人对这毒都束手无策,我这区区妇人,又哪里能够有什么办法呢。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今时今日,会落到皇上你的手中,那时候行事就应该更肆无忌惮一些。」 「朕总有一天会让你自愿说出口的。」萧洛隽道。 他还是不相信她下的毒没有解药。聆音想了想,这样也好,至少……在太后身上的余毒未清之前,她的性命是无碍了。 第97页 她的身体早就有损伤,如今还被人封住了穴位,废了功夫。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累得不行,喉咙里又涌起了腥味,她咳嗽了几声,索性不说话。 一时间,车厢内安静无比。而萧洛隽又继续闭目养神,似乎不肯再多看她几眼。 这算不算是他们久别重逢后,难得的不针锋相对、久违安静的时刻? 聆音的余光落在萧洛隽俊美如神的侧颜上,那双墨色流光的眼睛闭上,似乎就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肃杀。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大胆地看过他的模样了呢? 明明她都落到了这样的境地,甚至还在想着萧洛隽在梧州受的伤到底重不重。只不过,他还有精力布局,将她抓到,应当是不重的吧。想到这里,她又略微地放下了一点儿心。 对于之后将会面临什么,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虽不惧死亡,然而她还是怕他把从前的那些旧帐,一笔笔地翻给她看,然后再讨回来。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再操心也没用,就见招拆招吧。 马车缓缓前行,最后驶过了宫门。有人拿着令牌,给守备递了过去,便放行。一路上前行,最后停在了太极殿前面。 重回太极殿,入眼皆是金碧辉煌,那是人间极致的富贵。 聆音有些感慨,从前还是皇后的身份,如今是乱臣贼子?也不知道萧洛隽是否另有其他的安排。不过至少来到这地方,就不怕萧洛隽动用私刑了。但人在太极殿,还是有点儿难办,毕竟帝王的住处,守备比天牢那种地方更森严。 聆音很快就知道,萧洛隽把她带到宫里来是何意了。 她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后面。等进了太极殿的正殿,他停住了步伐,转身,眉眼冷淡地对聆音说:「朕的皇后流落在外,折腾着改朝换代的营生,这不好。但将你请回宫中呢,皇后之位你又不愿意再坐。既然你不稀罕,那便只能够委屈你,没名没分地跟在朕的身边吧。」 「皇上确定要让我待在太极殿内?」 太极殿……聆音如同死水一般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些波澜。如果萧洛隽没有因为她而改变主意的话,萧明昀应该还是由萧洛隽亲自抚养。这也代表着,她将有机会见到萧明昀。 「皇后这样的人,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才能够稍微放心一点儿,不是吗?」萧洛隽道,「更何况,母后的解药,皇后还不肯交出来。难道皇后更愿意待在天牢重地,将那些刑罚一一体会一遍?」 聆音耸了耸肩,道:「那不必了,臣妾怕疼。」 那久违的自称又从聆音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微妙的嘲讽。 萧洛隽的脸上染上了几分兴味,道:「想一想,朕荒唐一时,太极殿中多一个绝色的美人。后宫中的诸人,会是怎样的反应。到时候各显神通,朕的精力是有限的,皇后可是要好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 「三年前顶着皇后的尊位,我都扛过来了,更何况,区区一个……」 「一个无名无分的,被朕宠幸过的贴身宫女。」萧洛隽盖棺定论一般道。 聆音重复了一遍:「更何况,一个区区的宫女而已。」 「那就拭目以待。」他说着。 聆音倒是挺意外萧洛隽会选择让她待在太极殿的。但她相信,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萧洛隽,并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他如今还留着她一条性命,除了因为她是萧明昀的母亲,以及身上可能有解太后之毒的解药外,肯定还有着其他的用意。 是想利用她,从而让瑰色的那些灵魂人物跑来宫内营救她,从而一网打尽? 他就不怕,在这种情况下,他一旦让步,稍有所松懈,她就会顺杆子上墙,忍不住利用一切的机会,包括他的心软,开始反击吗? 「皇后这副表情,总让朕想着,皇后还在打着什么不好的主意。」萧洛隽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一样道。 「身陷涸泽之鱼,再怎样也于事无补不是吗。」聆音淡淡道。 「也是,如今皇后在朕宫中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萧洛隽意味不明地看着聆音,「朕如今倒想让你看看,没有了朕的庇护,没有了朕给你的尊重,你在宫里,还能够干什么。」 他扬声,朝着外头吩咐了一声。便有宫人捧着帝王的朝服、冠冕鱼贯而入。 此刻,外头的晨光已经熹微,是接近早朝的时分了。萧洛隽也是日理万机,刚刚回到京城没多久,熬了一个通宵后,第二天仍丝毫也不耽搁地去上朝,十分辛勤。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朕更衣。」萧洛隽对聆音说,而后又状若无意地对旁边的内监总管道,「这位是朕从乐坊带回来的舞姬,以后便做朕的贴身宫女,居住在太极殿的侧殿。无事的时候,便让她在寝殿中当值。你们直接称唿她阿止姑娘即可。」 阿止,姑娘。 她视为亲昵的人才能叫唤的小名,如今被这样堂而皇之地告知别人。从此宫中,无论尊卑贵贱,无论是她的仇人还是素不相识的人,都可以这样叫她。 而这个名字,恐怕以后要冠上奴颜媚主的名声吧? 舞姬,比起从前的王侯嫡女,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出身。 聆音听着,有种受辱的感觉,然而表情却仍然一片木然。 连海看了一眼聆音,目光带着请示地看着萧洛隽,道:「皇上,这不太妥当吧?」 第98页 萧洛隽扫了他一眼:「不妥当?」 就算萧洛隽此刻的表情是平和的,但毕竟余威尚在。连海的背又佝偻了几分,道:「奴才的意思是,皇上不打算给她一个名分?毕竟……毕竟这没有先例。」 「名分啊……」他顿了顿,「自然是不必了,她愿意这么跟着朕,那便这么着吧。」 帝王的旨意,也不是一个太监总管能够置喙的。 连海到底有眼色的人,知道萧洛隽不会轻易带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入宫。更何况,自从当年凤兮宫的那位不辞而别,萧洛隽于女色一途看得更加淡了,就算面前这位……阿止姑娘容色惊人。 宫外乐坊的舞姬吗?舞姬举手投足间,哪有这样的风华气度呢? 连海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有些事情,他心里知道,掌握住那个度就好了。 对于给帝王穿衣的这件事情,聆音也算是驾轻就熟。虽然朝服比较繁杂,但至少朝夕相处了那么些时候,这也难不倒她。 因为见萧明昀,聆音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厚颜无耻地去巴结巴结萧洛隽,哪怕他想要扇她一个嘴巴,她都愿意主动把脸伸过去,更何况只是为他穿衣而已。 只不过将他的外袍脱去,仅留下内衫的时候,饶是聆音也曾同他赤诚相对过,但时隔三年,现在仅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聆音还是倍感不自在,目光都不知道朝什么地方放了。 「都瞧过那么多次了,如今也没必要假作羞涩。」他淡淡道。 话虽然如此说着,聆音的目光依然四处飘着,脑海里开始转起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胸膛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绷带,伤口因为又崩裂开了,内衫上也印出了些许的红。 聆音的心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在梧州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吧。不过他向来有万全之策,而且在梧州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还有武艺高强的暗卫们跟着。更何况,梧州那边的事情,只景王出面便够了,不知道叶睿他们到底怎么得逞的…… 「皇上可要重新上药?」聆音问道。 「无碍。」他仅仅是瞥了一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麻烦。」 聆音略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久前还水火不容,若是一下子跳跃到为他换药,赤诚相对,让她也有点儿接受不了。 再接下去就好办了。 她有些手生,不过隔了一会儿,就驾轻就熟了,就是手指被古琴削掉一层皮的地方还痛着,伤口还没有癒合,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到后来,是为他着冠。 聆音的个子虽然高挑,不过萧洛隽更高,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为他戴冠的时候,她稍微踮了踮脚尖,还是不够高。聆音正思考着要如何化解眼前这一分危机的时候,萧洛隽却略弯了弯腰,正好让她够得着他的头顶。 四目相对,聆音认真的样子印在萧洛隽的瞳孔里。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那样习惯性俯身的动作,就像是这几年的时光不曾在他们之间流淌过。两个人俱是一愣。 聆音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而冠冕也已经戴好,她恍若无觉一般地看着冠冕是否有戴得歪斜。 萧洛隽的眼里,像是又罩上了一层冰霜。他冷声道:「你先下去吧,让连海给你安排下住处。舟车劳顿,刚来宫中,你便先休息个半天吧。」 聆音依言退下,到了连海给她安排的住处。 萧洛隽带她到宫中,也是临时起意。连海知道这位阿止姑娘,在萧洛隽的眼里不一般。虽然萧洛隽看上去不怎么在意似的,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对待,寻了好一阵,才寻到差不多的居住。 他道:「阿止姑娘,皇上没有发其他的话之前,姑娘还是暂时居住在这里。虽然看起来简陋了一些,不过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咱家。」 「有劳连总管了。」聆音道,「这里我看着就挺好。」 毕竟也是当惯了主子之人,就算在现在变成了卑微的宫女,那一声奴婢的自称她仍然是说不出口。 连海做事情也是妥帖之人,这里明显是一个人居住的地方。虽然比起从前她在宫中住的地方是天差地别,也没有宫外生活的地方雅致,不过,胜在简洁干净。 等到连海带着人退下,她坐在床榻上,还依然有些恍惚。 如今还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煊赫的太极殿内,聆音有劫后余生之感。 是真的还活着吗?还是另一个人间地狱,又一个煎熬的轮迴开始? 不过路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活着,还怕没有机会吗?萧洛隽想要把她困在宫里,甚至门口此刻还有人守着。可她偏偏是个不安生的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更何况……萧洛隽毕竟没有下狠手,用那些粗暴的方式废去她的武功。 她如今的武功被废去,但她的武功本就不走寻常路,哪里是人轻易就能够完全废掉的? 只需要隔上一段时间,赶在某个期限之前,将那些穴道解开,再费上一些时日……也许就能够恢復大半了吧。 这么一想,聆音又觉得,前途似乎没有她之前所想的那么渺茫了。 第31章 针锋相对 聆音躺在床上,即便身体依然疲乏,精神松懈下来后也累得很,不过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没能够入睡。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转动着,想着在宫中还能够藉助的人。 第99页 邵尚萱的话……现如今,指不定萧洛隽已经怀疑到邵尚萱的头上,毕竟太后这回中毒的事情,就被萧洛隽知道同她有关系。若是再往下查,就知道她是由邵尚萱引荐给太后的。 她也不愿意连累邵尚萱。 至于柳扶疏……虽然同是瑰色中人,但向来亦敌亦友。聆音本以为将宫里的势力都交给她,让她感受到自己无意与她为敌。不过看现在这个样子,柳扶疏恐怕同她这次被萧洛隽逮到脱不了干系。 可惜,宫里能够信得过的人,又少了一个。 说曹操,曹操到。聆音迷迷煳煳中睡了没多久,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的武功虽然被废,但却无碍于多年来养成的警觉。她迅速地起身,凑在门前,就听到有人含笑的声音:「若是阿止姑娘还在睡,那我就先等着。」 那是柳扶疏的声音。 柳扶疏是由连海的徒弟,六福给领进来的。 再接着,门被推开,六福看到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后的聆音,笑道:「扶疏姑姑,阿止姑娘已经醒了。」 「那真是巧了。」柳扶疏走到近前,表情仍然含笑,像是浸淫在宫中多年,遇到什么人都能够得体地笑着,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的那种人。 聆音看着她,神情冷冷的。果然预料还是成了真,本来还以为是盟友的人,却成了站在对立面、还颇为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柳扶疏背叛了她,但是瑰色中的其他人不知道。柳扶疏甚至可以利用她在瑰色中的地位,配合着萧洛隽,引蛇出洞。 她要想个办法,将消息传出去,告诉那些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柳扶疏说明了来意,道:「皇上说了,既然阿止姑娘你是舞姬出身,便让我这个宫廷乐坊的司舞指点指点。讨皇上的欢心嘛,总需要一点儿手段的。」 柳扶疏将讨萧洛隽欢心的话说得理所当然,就好像她真的是一个以色侍人,从此将被困养的金丝雀。 连带着旁边跟着的六福公公,看着聆音的神色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儿轻蔑。毕竟,后宫诸人的地位向来是泾渭分明,除了姝妃同皇帝早年有交情,其余宫里女子,就算再受宠,也越不过婕妤那道坎。像那位忠婕妤,这都三年了,仍迟迟也没有能够再晋一个位分。她们所能做的,便是趁着自己是年华尚正好,美貌未褪色之前,给自己谋够保障资本。 聆音注意到了六福公公的眼神,不过也不太在意。在这宫里待得越久,她会承受越多这样轻蔑、误解的目光,她要慢慢习惯。 「指点吗?」聆音意有所指,「那可真是要好好指点指点了。」 她这辈子,可还没有为谁跳过舞。也许哪一日,将会给人……不同一般的惊喜。 「那可不是?姑娘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指不定哪天又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我可不要巴结巴结你吗?」柳扶疏笑着,眼里分明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又同旁边的六福公公道,「我说福公公,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位阿止姑娘。这些年我也算是阅尽了人间美色,还从未见过比阿止姑娘生得好的。也许以后,又是一位娘娘主子也说不准。」 这里到底人多眼杂,旁边还有一个六福公公在。 聆音并不想和柳扶疏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虚伪下去,膈应自己,便不再说话。 直到柳扶疏借着训练名目,将聆音领到太极殿侧殿,把六福支开,聆音才冷着眉眼发问道:「柳扶疏,萧洛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倒戈得这般彻底?」 「倒戈?」柳扶疏笑了起来,眼里藏着冷意,道,「其实也不算是倒戈吧。我本就是宫里的人,只不过从小是在诡门长大罢了。只等诡门门主寿终正寝,我就接替她的位子,潜移默化地将诡门转为朝廷的势力。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你一出现,就抹杀了我那么多年的努力,才让我不得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聆音苦笑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竟是这样。原来萧洛隽的势力早就渗透到了瑰色之中,甚至连柳扶疏这些诡门的旧人,早就是朝廷的钉子。 「当然,皇上给我的好处可不是一点两点。只要你困在宫中,或者身死他乡。我召集旧部,重掌瑰色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就算瑰色归还朝廷,我也会是当之无愧的幕后掌权人。不费一兵一卒将瑰色拿下,对他而言,何乐不为。」柳扶疏道。 「呵……」聆音冷笑了一声,道,「先前几年朝廷忙着明争暗斗,疏忽了诡门这边的势力,你怕是也对朝廷生了异心吧。只不过局势所迫,才让你现在重新投靠萧洛隽?你就不怕他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等到瑰色彻底掌握在他的手中,便将你给一併解决了?」 「的确如同你说的那样,手中掌握了权势,便会生出贪念。但至少,现在最先被解决的人是你,不是吗?」柳扶疏道。 「所以,你甘愿让瑰色沦为朝廷的爪牙?」聆音道。毕竟,当年诡门门主对柳扶疏的宠爱并不假,甚至拿她当作亲女疼爱的。聆音当初还不太明白,诡门门主为什么宁可将诡门传给外人,也不肯传给柳扶疏。一是怕柳扶疏性格优柔寡断,另一点恐怕是对柳扶疏的身份,也有那么一点儿怀疑吧,只是到底没有将这点怀疑摆在明面上。 「反正诡门早已不復存在了,不是吗?我原本对诡门尚有些旧情,并不想做让诡门四分五裂的事情。只是你最不应该做的是,将诡门改成了瑰色。更何况,虞聆音,从一开始,你只是拿诡门当作工具。我是骗了门主,但是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你出现在诡门,就心存将诡门变成你同皇权对抗的工具。你同朝廷作对,勾结敌军叛党无异于飞蛾扑火?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第100页 柳扶疏脸上的笑意此刻早已消失不见,余下来的是对聆音滔滔不绝的恨意。 「你可知道,诡门最初建立的理由,只不过是想建立一个情报组织罢了。现在这个组织隶属于皇帝,还能得到朝廷的庇护,何乐而不为?」 「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聆音讽刺道,「诡门并没有被瑰色彻底吞併,有些事情本就是做戏给人看的。诡门当年一分为二,一部分转为了更为低调、不轻易出现在人前的势力。而瑰色,则是出现在人前,吸引注意力罢了。我也不是那般没有良心的人。」 「虞聆音,你莫骗我。」柳扶疏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你如今也只会花言巧语了。你以为我会像前门主那样被你的妖言所蛊惑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聆音道。 「放心吧,就算你再如何巧舌如簧,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反正……」柳扶疏轻嘲了一声,道,「如今的瑰色,已经到了我的手中,我不会让给你。怪只怪在……你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跑到宫外玩什么逆谋造反,忤逆犯上。」 柳扶疏道:「我觉得吧,皇帝现在还想着要留你一条性命。你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好好提升你的舞技,多一项能够取悦男人的手段。也许哪一天,就准你以另外一个身份在宫里生活下去了呢。」 柳扶疏话音刚落,便一个旋身,炫起了她的舞技。绚丽的裙摆如同花瓣一样摊开,铺展在地上,眼波明媚,就像璀璨的盛世烟花。 聆音却自顾自地寻了一个地方坐着,轻声提醒:「小心玩火自焚。」 「玩火自焚?说的是你自己吗?」 聆音冷眼看着柳扶疏,她的姿色绝佳,身段婀娜多姿,舞姿曼妙,虽然没有弦乐相伴,只自顾自地跳着,却恍若跌落凡尘的仙子,一颦一笑皆风情。 她看了一会儿,淡淡道:「柳扶疏,你的姿色不差,舞技也不俗。在后宫中,但凡有点儿本事的女人,就会有超凡脱俗的自信。」 柳扶疏起舞的时候带着微微的笑意,如今笑意尽敛,停下了动作,水袖缓缓地落下,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为什么你宁可冒着风险再替皇家卖命。」聆音体贴地说,「争来争去,顶多争到一个柳妃,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柳扶疏朝着聆音这边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一念心动,一生蹉跎。」聆音慢悠悠地说道,姿态依旧悠然自在。 柳扶疏虽然是宫中安插在诡门的眼线,但毕竟柳扶疏在诡门的时候年纪尚轻,对皇家的忠诚度也一般,性格还没有彻底定型。之后先帝驾崩,朝廷乱成一团,就疏忽了诡门这边。柳扶疏那时候没有朝廷的人盯着,就放任自由了。再加上诡门的门主偏宠她,在门中一切待遇都优厚。她本来就对皇家不算矢志不渝的心,越发动摇了。再往后,诡门虽然被聆音继承,但聆音也没有丝毫亏待过她。凭着柳扶疏的身份,她大可以选择在宫外叱咤风云,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而现在却宁愿为萧洛隽卖命,也许…… 「柳扶疏,你喜欢上了萧洛隽?只是他铁石心肠,你觉得你能够成为那一抹绕指柔?」聆音盯着柳扶疏的眼睛,看着她变得震惊的神情。 再之后,聆音听到了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声音。 「铁石心肠?」那低沉的如同金玉敲击的声音响在耳侧。 聆音的心一跳,便看到萧洛隽从门外拾步而入,他仍然穿着朝服,明黄色朝服上绣着五色龙章,威仪不凡。 当然,被人私底下这样议论,萧洛隽的脸色自然是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目光轻轻地扫了下仍然维持原姿态坐着的聆音,以及跪倒在地的柳扶疏,淡淡道:「原来朕已经落到了这等地步,明明待人不薄,偏偏那人不仅不屑一顾,甚至还在背后污衊朕是铁石心肠?」 他似是在自嘲,却又蕴藏着扑面而来的冷意。 聆音听得心惊肉战,但还是笑道:「皇上何时也有了偷听墙角的癖好,可非君子之举。」 「君子?」他道,「对于你这样既是小人,又是女子的人,要讲什么君子风范?」 他看了一旁的柳扶疏一眼。柳扶疏识相地福了福身子,不声不息地离开了这里。 聆音被这样的强词夺理说得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道:「皇上昨夜使了一招请君入瓮,虽后又披新戴月地去上早朝。这才刚刚下朝,便又来这里听墙角,好生劳累。」 「你也不赖,没一刻让人安生。朕只是稍不留意,你就又无孔不入。若朕要是再迟来些时候,也许柳扶疏就要被你挑拨离间得因爱生恨了?」 「因爱生恨?皇上也知道是因为爱?」聆音道,「所以皇上这不是铁石心肠是什么。看皇上这副模样,显然就没把柳扶疏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利用别人的喜欢,让人为你卖命呢?」难道女子的喜欢,在他的眼里就是那般廉价吗?是可以成为笼络人的工具吗? 「阿止,朕从来就没有给过她希望。」萧洛隽冷淡道,「有些事情,她明知道不可为,却仍然执意,朕也管不了她。」 阿止……阿止……从前听着,还让人有几分意动。如今听他这样叫着,却让人想到之前他昭告全宫,众人皆可叫她阿止姑娘。 第101页 「那皇上……」聆音顿了顿,道,「你觉得,你给过我希望吗?皇上可是从我入宫伊始,便告诉我,不要喜欢上你,那后来还对我强求什么呢?」 「朕没想到阿止你也这么在意朕说过的话。」萧洛隽冷笑道,「朕记得朕还说过很多话,你怎么就当作耳边风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人啊,总是更喜欢记住对自己有利的话。」 「有利?」萧洛隽嘴角一扯,道,「所以皇后这是打从入宫伊始,便想着同朕撇清关系了。」 「不。那只是提醒自己。」聆音道,「皇上以为我当年才多大的年纪?哪能够真的严格按照既定的步调行走,一点儿也不乱套?」 若是真的能,她这些年,就不会过得那样煎熬了。倘若真的无心无情,便没有那么多情生意动,她甚至此时还能够在宫廷,做着帝国尊贵无匹的皇后,谈笑自若地让太后一步一步走向毁灭。 「你的年纪不就是用来迷惑人的吗?朕不会忘记,三年前你就能用一纸废后诏书弄得满朝风雨,让朕进退维谷。朕查明真相后,更是觉得朕被人扇了一巴掌。那时候你是恨不得朕被朝堂上的事情弄得更焦头烂额一些,好更方便你脱身?让瑰色重新崛起?朕也不会忘记,当年灯会上你对朕的虚与委蛇,明明你脸上笑容绚烂,内心里却早已有了离开的心思,而朕却想着此举能够纾解你心中郁结……你一边同朕谈笑自若,眼里皆是眷恋,另一边能面不改色指派人来刺杀朕。外头包裹着糖衣,而内核涩的发苦,说的便是你这种人吧。」萧洛隽看着聆音,幽沉若潭水的目光似要看入她的眼底深处,连半点藏污纳垢的地方都不放过。他淡淡道:「你又以为,你好得到哪儿去?你何尝不是利用着别人的喜欢与信任,为你卖命呢?」 「我又利用谁为我卖命?」聆音冷笑道,「皇上既然这般瞧不上我,又为何还要将我困在这太极殿内,而不是在崇安侯府就斩草除根?」 她还等着萧洛隽开口,又自顾自地说着:「因为昀儿?还是因为太后……又或者说是,皇上对我余情未了,如今还想着再续前缘?」 聆音站了起来。三年的时间,她的身量也比从前高了几分,不过站起来的时候,还是只能勉强到萧洛隽的肩膀。 她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角微微挑起来,有一种蛊惑众生的妩媚。 她那么盈盈地看着人的时候,好似你是她心底的唯一,她就如同春光里荡漾的秋波,能沁凉到人心里面去。 萧洛隽想到聆音之前的欺瞒和背叛,面色更加冷沉了下去,道:「虞聆音,你想太多了。」 「皇上如今的举动,实在是不能不让我想太多。皇上觉得,你这样是对待阶下囚的态度吗?」聆音道,「正常的做法,应该在那时候就当机立断将我就地处决,就算勉强留我一条性命,那也应该将我打入天牢,或者诏狱?总之是重兵把守、不见天日、让人心生绝望的地方。然后皇上再让人放出消息,等着我的下属来营救我,再布下天罗地网,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我放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 「你莫非以为朕不敢?」萧洛隽面有讽意,「瑰色的势力遍布天下,也许天牢还有瑰色的内应,你以为朕会按照常理出牌吗?」 「皇上自然是敢的,这点我深信不疑。只是我觉得,皇上对我的关注度,显然是超越了正常的阶下囚。我可记得,当年在宫中的时候,皇上从来没有分过这么多的心神给我。皇上在梧州受的旧伤还未愈吧?早朝前身上不是还裂出血了吗?皇上龙体贵重,早朝后,应当先让太医们给皇上换药。」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哂笑道,「也不知道太后如今的情形如何,想必就算醒来,神志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几刻钟吧。皇上以孝治天下,就算不顾念自己的身体,也应当去晋宁宫探望探望太后。莫非如今我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已经远胜岳太后了?」 果然一提到太后的身体,萧洛隽的神色就冷上了几分,只不过他今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冷嘲热讽聆音几句,只是道:「你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将母后身上余毒的解药交出。母后也没几年的光景了,身为人子,还是希望她能够无痛无苦。」 「凭什么呢?」聆音冷笑,「就允许她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就不允许我绝地反击。萧洛隽,仅仅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你就这样双重标准吗?你将我在宫外的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又可曾知道我当年在宫中经歷的种种事?你可知道,当年我要是什么都不做,指不定我就不能够活着离开皇宫。或者,如果当年我再迟点儿离开皇宫,你觉得我今天还能够活着站在你面前吗?我放过岳太后,她又可会放过我?」 「那你倒是同朕说说,当年你在皇宫经歷了什么;说说你是如何让沈绿衣同岳留思搭上,策划出那一场废后风波的;再说说如何在太后寿宴的当晚,扮成你母亲潜入晋宁宫中,将太后手里的凤箫窃走的。也许你所想的,只不过是你内心的臆想罢了。母后总不至于做坏你性命的事情,毕竟你也是皇后。更何况,若是真的厌恶你恨不得你死,那当初又何必让你入宫为后。」 「太后的心思莫测,我若没有入宫,她怎么会拿得到凤箫。她错只错在,错估了我的势力,我并非是能够任人宰割的人。你说的臆想?原来这些年我与药相伴只不过是我的臆想?」聆音冷笑道,「那你以为,向来身体康健的我,生产之时为何那般兇险?难道也只是我的臆想?皇后难产而亡,自然不会引起前朝的动盪,顶多是感嘆一句我承受不了那么大的福气罢了。或者……这其中,压根就有你的默许和授意?」 第102页 萧洛隽的脸色微变。 「莫非是被我说中了?明明那时候我九死一生诞下昀儿,你明知道我心里最忌惮的便是太后,却还是准许太后抚育昀儿。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萧洛隽,其实你那时候,压根便是不想要萧明昀吧。」聆音想到当时破釜沉舟的情景,眼底充满着浓浓的讽刺之意。 「够了。」萧洛隽冷冷开口道,「虞聆音,你这个将昀儿丢在宫中,三年不闻不问的人,有资格这样说吗?」 听到这句话,聆音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数分。 也是……若是萧洛隽那时候有了其他的心思,在后来她离宫的时光里,他怎么会以对待储君的态度教养萧明昀呢?萧明昀的身体,又怎么会康健如同常人?显然是萧洛隽视萧明昀若珍宝,疼爱到心坎的。 聆音的嘴里发苦。然而将抛弃亲子这种事,即便有千万般的理由,对这件事而言,都苍白无力。 「虞聆音,你别把所有人的心理都想像得和你一般冷血无情。」萧洛隽声音里有失望之意,道,「也别把自己臆测的事情当作是理所当然的藉口。朕真是万万没想到,在你的心中,朕竟是这般的模样。朕也不想再同你争辩什么,这样只会在你的口中听到更多的藉口,更多的谎言。」 「那皇上,也千万别把所有的人都想得太良善,尤其是这后宫中的女人。」聆音「好心」劝诫。 「自然。」他道,又恍若这次的争辩没有发生过一样,淡淡道,「回殿中吧。朕希望一个月后,你为朕起舞。若是那时候朕不满意了。你是想让谁入宫陪你?沈绿衣,还是宋淮,又或者是想和肃王见见面?」 宋淮,是淮姨的本名。 作陪?见面?以萧洛隽的言下之意,自然不是这言语表面上的意思。 「皇上这是在威胁我吗?」聆音道。 「威胁?」萧洛隽笑了一下,道,「这只是告知。」 「皇上就那般有自信,可以手到擒来?」聆音道。 「试试看便知道了。」 他拂袖而去,她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上。 第32章 谈判失败 那日,他们回到太极殿的时候,有臣子来寻萧洛隽商议事情。 这种时候,她自然是要避开,而后萧洛隽又摆驾御书房。 她就如同花瓶一样摆设在殿内。当然,太极殿内并不只有她一个宫女。站在她附近当值的那个宫女叫山亭,不过不苟言笑,看到她,也没有多言语。 得了空闲,她脑袋又活络了起来。 柳扶疏这个外援彻底地转变成了敌人的内应,既可以隐瞒她的行踪,让她在深宫中无人营救,还可以将她的行踪透露给淮姨她们。让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个不慎尽数落网。 总之……一切烦得很,这厢也不知道萧洛隽到底打着怎样的主意。不过至少,他还是存着让她折服的心思,他想要征服她,因为她曾经折了他的颜面,所以咽不下这口气? 她这么一颗毒瘤,总有一日,要彻彻底底拔除的。 聆音正想着,却看到萧洛隽胳膊底下夹着萧明昀,提熘着他走了进来。 那小小糰子一样的萧明昀一边不断动弹,一边道:「父皇放我下来……我……我不就是今天偷懒了嘛。不能这样对我!那么多人看着……羞……」 聆音一愣,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萧洛隽还会让萧明昀出现在她的面前,还是以这样亲昵的样子。 萧洛隽却像是全然无视她一般,连余光也没有给她一点。 直到走到殿内,萧洛隽才将萧明昀放下,然后板着脸道:「今日漏写的大字明日补足。」 「不要……」萧明昀的表情活灵活现,煞有介事道,「我,我这不是想要去看皇奶奶嘛。」 话音刚落,他如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往四周转了转,瞬间将目光锁定在了聆音的身上:「父皇父皇,太极殿……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姐姐?」 聆音剎那间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听到萧明昀的话时,心里忍不住有点儿啼笑皆非。当初她扮作大夫来宫中,就知道萧明昀比较喜欢偷香窃玉的事情。如今太极殿中只是多了一个眼生的宫人,他就能这样轻易认出来。 「萧明昀,尊卑有别。」他淡淡地叫着他的名字,显然是含着警告的意味。 可是萧明昀偏偏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一样,换作常人,早就因为萧洛隽这样的语气而两股战战了,而萧明昀则是眼巴巴地看着萧洛隽,道:「父皇……让她伺候我好不好,楚腰……楚腰老是板着一张脸,还没有她好看。」 聆音心里还是希望萧洛隽就妥协这么一次的,不过…… 「不许。」他拒绝地斩钉截铁。 「父皇一定是想自己留着私藏。」萧明昀哼道,「太傅说了……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就允许,就允许州官放火,不允许百姓点灯吗?」 没想到萧洛隽却淡淡地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所以不许叫她姐姐。」 萧明昀的眼睛略略睁大,双颊有些气鼓鼓的:「父皇后宫那么多美人,就不能够让昀儿一个吗!」 「这一个不行。」萧洛隽才目光转向了聆音,淡淡道:「因为她会跑,昀儿逮不住。」 「没事……我可以造个大笼子,像月儿一样,关起来。」 第103页 月儿是萧明昀养的一只红眼睛兔子。 萧洛隽若有所思地看着聆音,看起来像是贊同萧明昀的这个想法。 聆音:「……」她还真怕萧明昀一时的童言无忌,萧洛隽替他实现。 「好不好……嘛?」 「不好。」萧洛隽极有耐心地同他说着,「因为你现在还小。」 ……所以萧明昀就是这么被带歪的吗? 不过至少没有母亲的庇护,他没有养成阴郁的性子,而同萧洛隽的态度这样子自然,显而易见的,萧洛隽把他放在心上。 等到追来的楚腰将萧明昀带下去之后,萧洛隽才淡淡道:「真不知道这性子到底随了谁。」 看到聆音依然望着外头收不回来的目光,他微嘲道:「当年你若是没有离开宫中,此刻,你应该可以拥他入怀,他也不会叫你姐姐。虞聆音,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情,你既抛弃了他,还想坐享垂成?虞聆音,你放心,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便是他的亲生母亲。」 聆音收回了目光,深唿了一口气,才道:「当年……诸事,很多都是身不由己。我细思这些年,最对不起的便是昀儿。不过如今皇上也没有打算让我苟延残喘多久了吧?那便让昀儿觉得,他的母亲便一直在行宫中休养吧。等到有朝一日皇上想立新后了……皇上便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想回来的,但是身体状况不允许。」 萧洛隽静静地看着她,眉头轻轻地拧了起来,并不言语。 聆音回想着萧洛隽待萧明昀亲昵的样子,脑海里又转出了一个主意,道:「皇上现在留我一命……除了你所说的那两点之外,还想着用我来对付瑰色,甚至是肃王与叶睿?不过皇上觉得将瑰色交到柳扶疏的手上,真的能安心吗?难保她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更何况,以柳扶疏的能耐,并不能将瑰色尽掌手中。」 「然后呢?」萧洛隽神色平静,并没有愠色,道,「你想说,你才是能够掌控瑰色最好人选吗?所以,朕同你合作,比同柳扶疏合作要靠谱得多?」 「瑰色的立世原则中,从来就没有一条规定说要参与皇权之间的争斗,只有在避无可避的时候,才会涉及其中。」聆音点头道,「如今瑰色同肃王以及叶睿,并非是全然绑在一起的,只不过是利益结成的团体,拥有类似的目的。但若是皇上能帮我达成这个目的,我自然能够倒戈于皇上这一方。更何况,这些年我同他们互通有无,说不上瞭若指掌,但若是同皇上合作,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在话下。」 萧洛隽任她的话说完,似是真对她的提议有了兴趣。他的神色里有明晃晃的意动,道:「朕又为什么要信任你,放你出皇宫。你不会又眨眼间飞到肃王和叶睿的窝里去,和他们沆瀣一气了?」 「凭的是我手中有太后的解药,太后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更何况,萧明昀在宫中,我自然是想要同他亲近一点儿的,就算不是以她母亲的身份。」聆音撒了一个谎。毕竟,只要萧洛隽想要救岳太后,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聆音顿了顿,又道,「萧洛隽,若我说,灯会的那一晚,刺杀一事,我丝毫不知情呢?而梧州……我虽是知情,但始终是相信你有办法应对他们的刺杀的,再说……我那时候又能怎么提醒你?」 「还有呢?」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朕给你一个机会,将你想好的解释,一併同朕说说。朕倒要看看,有多少项你能够解释得通的。」 很多往事,她原本是不欲同萧洛隽多说,只不过很多事情若是不说清楚,想要将局面扭转,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萧洛隽,能信几分,那便听从天意了。 「我当年入宫,的确是存着不轨的心思。因为有人说过,只有拥有了足够的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那么被人宰割。更何况,我母亲之死有疑团,也许会在宫中找到答案。」 「然后呢?」萧洛隽似是颇贊同的样子,墨玉般湛然的眼眸望着她,「朕自然是不指望世人一入宫,便对朕死心塌地。为家族,为权势,这些都情有可原。」 「人心是肉长的,皇上英伟非凡,这宫中的女子,有哪个敢说,对皇上有一丁半点儿的不动心。」聆音微垂了眼,「到后来……后来,便知道我母亲同先帝有私情。」 「你呢。」 「我?」聆音睫毛颤了颤,道,「我非圣人,自然难免于俗。」 「然后你是想说,你母亲同先帝情投意合,而后珠胎暗结,却又不想在皇宫之中,于是隐居山野,才有了你?你是觉得这件事情有悖人伦,时时刻刻皆是煎熬,故而便去寻找废后诏书,想要顺理成章地逃离宫中?」 聆音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他知道?!所以……所以他才留她一命? 聆音脑海里的念头乱糟糟的,既然他知道,那么接下去的话便容易了很多。她正想着要怎么把事情理顺道出,却听到萧洛隽道:「你是想要和你母亲一样,让朕给你封一个公主?」 她是有这样的一个打算的……她刚刚看着萧洛隽和萧明昀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就冒腾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她同萧洛隽的血缘关系无法改变,若是还想要光明正大地出入宫中……这样的法子,的确是两全其美。她也可以错开萧洛隽和萧明昀见面的时间,并不用同萧洛隽朝夕相对。何况,她现在的模样,也没有人会怀疑她是皇后虞氏。到时候只需要随便拟一个藉口,说她是流落在外的公主……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即便……即便是以明昀的姑姑的身份介入他的生活之中。 第104页 萧明昀在宫中,她自然会全心全意地为明昀考量。而瑰色那边,唯有她一人,能够号令瑰色上下,甚至包括从前诡门潜藏起来的势力。 只是,这样的想法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实现? 聆音被直戳心事,抬起头,却看到萧洛隽渐渐变得不对味的神情。他的模样颇有些意兴懒懒,就像是在说,编吧,编吧,看你能在朕的面前,再编出多少理由。 他不信! 聆音勐然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失。还不待她说话,萧洛隽便开了口,道:「虞聆音,你自恃能骗得了朕一次,便能够再轻易骗得朕几次?」 他摇了摇头,神色漠然,道:「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叶风才是你的生父?如今你为了欺瞒朕,连这样的理由,都给朕编造出来了?又或者说,莫非当年,你母亲便是用这样的话,换来的『长极公主』的尊荣?你还真是厚颜无耻。真当作朕是你能够唿之则来,弃之则去的人?」 萧洛隽目光定定地看着聆音,眸光中讽意浓浓。 她剎间那如同突然被急风暴雨摧折的花,弯下了嵴背。那种柔弱的姿态,更是让萧洛隽嗤之以鼻。 明明知道萧洛隽只是一时的气话,聆音却依然觉得心痛欲绝。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怎么会以爱情的名义,换一个公主之尊?若真是那样的人,她又何必在最后的几年守在浅沫山中,过着那样清心寡欲的生活。 最可悲的是,明明拼命说服自己的事情,被萧洛隽这么一说,她也却觉得充满了荒谬的意味。她摇头:「我的父亲……怎么会是叶风?怎么可能是叶风?」 「你失望了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入宫之前,便询问过崇安侯此事,而叶相,在这件事情上,对朕直言不讳。」 她依然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甚至有些颓然,脑海里转悠的念头是……叶风怎么可能,是她的父亲。 按照她的年龄,明明是叶风同新城长公主新婚之后才出生的。她的母亲是不容下尘的人,怎么会同已另娶妻子的叶风缠绵,怎么会和背叛过她的人在一起? 但如果……如果是岳太后骗了她呢?岳太后故意想让她心神大乱呢? 聆音的脑海里无数的念头交杂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让她没有办法思考出一个答案。而这时候,萧洛隽却笃定她说谎了一样,一句句话,如同风刀霜剑一般直直地逼来,道:「若真如你所说,你对朕也曾动心,那至少得让朕看到你的诚意,而不是一直在朕的面前耍着小聪明。谈合作的时候,再耍心机,只会让人觉得,你根本就是想利用所谓的『合作』,翻出什么风浪。」 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 「还是你觉得,如今你的样貌就是你的依仗?」萧洛隽冷眼看着聆音。聆音明明穿着平常至极的湖蓝色宫装,却依然可以从中窥出那风流的身段。她头上规规矩矩地挽着宫女常用的髮式,却难掩绝色的姿容。那一头乌压压的墨发,只是看着,便让人浮想联翩,若是抚摸上去,那触感将是多么润滑美好。 而他也这么做了。他如同情人一样,抚摸上她的青丝,将她固定髮髻的木簪给取下。青丝如同瀑布一样散开来,落在他的衣袖上。 「虞聆音,你可知道,朕当初知道,废后诏书是从你这边流传出去时是什么感受?你可知道那些人将凿凿铁证摆在朕的面前时朕是什么感受?朕以为尚且需要朕护着的皇后,眨眼间就成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的瑰色之主,又是什么感受?」萧洛隽自顾自地笑了,然而那笑容中,没有不可一世的帝王意气,却带着落寞失意。 他将她逼到角落,动作依然温柔,把玩着她的髮丝,轻声道:「朕那时候还在想,朕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什么,以至于让你心灰意冷出宫。朕甚至有一阵子,根本就不想看到昀儿,因为朕怕从他的脸上看到你的痕迹。但是朕却又不能将昀儿放下,因为很多人虎视眈眈想对他不利,而能够护住他的,仅有朕。你知道那阵子昀儿高热不止吗?你知道他曾危在旦夕,连太医也险些束手无策吗?你不知道,你那时候在宫外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漠北勾结在一起。朕那时候抱着小小的昀儿在想,无论是因为什么,导致你要离开皇宫,你就不能看在昀儿的份上留下来,将话说个清楚?朕也没想到,有心算无心,朕一时的疏忽,只要稍微做了一点儿让你不如意的事情,却尽数成了你逃离朕的藉口。虞聆音,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信任朕。」 他说着,语气难得凌厉起来:「是……岳太后曾经逼死过你的母亲,但是死者已矣,难道已经故去的你母亲,还比不上一个活着的萧明昀吗?」 「我……」明明她有满腔的话想要解释,然而那些话如同利刃一下,扎入聆音的心尖。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然而她却能听出其中的兇险。那时候萧明昀会不会很无助?萧洛隽听着萧明昀微弱的唿吸,想着的是什么? 她都做了……什么? 然而这些能够尽数都怪她吗……能吗?能吗?若不是岳太后……她最后怎么会败坏了身体,甚至生产萧明昀的时候那般兇险呢? 不,这些只能都怪她,因为她是昀儿的母亲。她最不应该做的,便是将昀儿丢弃在皇宫之中,不应该如同一个胆小鬼一样,因为害怕面对,一走了之。 第105页 聆音蹲下身,双手捂着眼睛,不知不觉中,咸涩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朕是余情未了,朕是对你念念不忘。但是那又怎么样?」他幽沉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漠视一切的冷淡,又有世人皆醉而我独醒的清醒。 他说他喜欢她,然而她听着,却觉得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就好像那点儿喜欢,慢慢地被她挥霍。就像是指间的沙,明明想要握紧想要挽留,却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手里漏光。 「朕依然可以将你困在宫中,只是不会再给你应有的尊重。」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睥睨苍生百态的漠然,她不爱他,那又能怎样?他掌握天下的权势,难道困不住一个人?她弃之如敝帚之物,他又为何要自降身份,腆着脸追上去? 他冷冷道:「朕执掌天下,区区情爱,又怎么能困住朕的步伐?虞聆音,你千万不要自恃过高。」 他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笑,道:「虞聆音,你觉得要是让你的那些旧属,看到你成为……帝王的新宠,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那一夜,他摆驾霜华宫,而她随身伺候。 第33章 芙蓉帐暖恨春宵 霜华宫里有谁?有忠婕妤。那是她从前从崇安侯府带来的、器重有加的陪嫁长孙舞。 长孙舞如今转身成了主子,人人也要唤上一声娘娘。从前长袖善舞的模样,如今站在那里,也有妃嫔惯有的矜持庄谨。看到萧洛隽,她眼角眉梢中都流露出了喜悦。 萧洛隽的到来,她自然做了一番精緻的打扮。 素白色的衫,斜挽着髮髻,髻上插着一支青碧色的簪,腕上带着墨绿色的玉镯,显得肤色白皙。长孙舞本来就容貌不俗,又是侯府出身,行止仪态本就不弱于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大家闺秀。立在那儿,含笑地看着萧洛隽,也有几分盈盈出尘的感觉。 间或长孙舞朝着聆音看了一眼,那目光中,也染上了几分警惕和敌意。 聆音越发低眉顺眼,只不过心里看到自己的旧仆,难免也有些失望。三年,长孙舞也变成了这副模样,她素来不喜的模样。 尤其是……聆音看着长孙舞现在的装扮,更是失望。从前的长孙舞,更喜欢穿些艷丽的服色,就算后来入了宫中,宫人的服饰有严格的规制。但长孙舞身上的装扮总是下足了功夫,有点睛之笔。而现在……却是处处仿着聆音从前的穿着打扮,甚至连这霜华宫的格局摆设,都同凤兮宫,乃至从前聆音在崇安侯府的闺房都有异曲同工之处。 若是当年,长孙舞真的如同那些人所说的……乘虚而入,那她的真心,到底能有多真?她的忠诚,能有多忠? 长孙舞含笑着迎接了萧洛隽进殿。桌上摆着棋子,见到萧洛隽的目光放至在了那棋盘之上,长孙舞笑道:「皇上可愿意同臣妾对弈一局?」 萧洛隽道:「可。」 长孙舞的眉眼如同有花绽放,她熟练地将棋子给摆好。 而聆音无声无息地退至了一旁,看着他们对弈。 长孙舞的棋艺比起从前大有长进,萧洛隽似乎下棋的时候分了心。以他的棋艺,将长孙舞打得落花流水不在话下,如今却留有情面,明明有机会将长孙舞的棋子困入幽谷,一击必杀,却是将那杀招藏起来,看长孙舞磕磕绊绊地应对。 再接着,他让了长孙舞数子,长孙舞越挫越勇,到最后,也不过是险败。 有此棋艺的人,城府自然不会太低。聆音的目光落在长孙舞模仿痕迹极重的小动作上,眼神又是一暗。 曾几何时,她同萧洛隽对弈,长孙舞眉眼安顺地站在他们的身后看着,就如同一个透明的人。不曾想到……那时候长孙舞便有这样的心思了吗? 难得萧洛隽圣驾来到霜华宫,能够这样陪同长孙舞下棋。长孙舞更是使了百般劲,想要讨萧洛隽的欢心,她的眉眼越发认真了起来。 到后来,长孙舞本还有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霜华宫不时便有女子的柔声细语。 聆音静立在侧,恪守本分,时不时地为他们添上热茶。而这时候,萧洛隽的目光却一刻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反而是长孙舞看了她几眼。 长孙舞原本是不打算多问几句的,不过今晚萧洛隽能同她对弈这么多局,让她的胆子也大了几分,道:「皇上……这位是?从前似乎没有见过呢。」 「嗯?她?」萧洛隽似仍然专心于棋局,落了一子,道,「该你了。」 聆音就仿若他们议论的人不是自己一般,伸出了手,稳稳噹噹地将那些被围困住的棋子收起,放到青釉刻牡丹纹的围棋罐中。 长孙舞一看,那一暗藏的杀招被萧洛隽使出,眨眼间就山河沦陷,四面楚歌,无力回天了。长孙舞只能再专心于对弈之中。 自从长孙舞问了那句话之后,之后的几局,萧洛隽的攻势凌厉了很多,似乎再也没有给她留有转圜的余地。 而聆音为了让自己静心,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便将注意力都放在棋盘上。不意间,长孙舞又陷入了颓然之势,冷不防萧洛隽发问,道:「依你之见,这局应当如何解?」 「将白子放在……」她没有反应过来,顺着萧洛隽的话回答了下去。 长孙舞闻言,豁然开朗,按着聆音所说的地方落了一子。长孙舞看着棋盘沉吟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了喜意,道:「皇上带来的人,果然是不同凡响,眨眼间就破了臣妾的困局。」 第106页 「坊间出身的卑贱之人,琴棋书画皆精罢了。」萧洛隽用漠然的语气说着。 长孙舞似乎还从萧洛隽的口气中听出了几分不屑?她不免多看了那人几眼。长孙舞从前跟在聆音身边,也见识过许多人,耳濡目染之下,眼界自然高,见识过的美人也不可胜数。如今跟前站着的这个人,殊色无双,虽然听着是坊间出身,但并没有那种流于表面的世俗之美,就如同夜间悄然绽放的昙花。这人只是静静地站着,她就感受到了一种熟悉至极的气质?长孙舞心里一跳。 难道是哪个罪臣的后裔?长孙舞难免留了心,不过之后,萧洛隽也没有再让聆音露一手。 夜色渐渐沉了下去,外头传来声声更漏,殿内也缠上了几分暧昧的气息。 长孙舞估摸着时辰,这时候萧洛隽还没有走,那便是留着过夜的意思了。她暗暗咬了下唇,眼波轻睐,朱唇轻启,柔声道:「皇上夜深了,该安歇了。」 安歇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来这里之前,聆音就知道自己必然要面对这些事情。妃子侍寝,这些随身宫女难以避免要看到。只是,这件事情真的落在眼前时,她却觉得难以接受,尤其是……萧洛隽同曾经伺候她的人一起,将要共赴巫山云雨。 萧洛隽纹风不动。 而长孙舞鼓起了勇气,站起身来,伸出如柔荑一般的手,落在萧洛隽的肩上,想替他更衣。 他的身体似是一僵,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他的聆音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当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淡淡地「嗯」了一声,恍若无意一般地道:「退下吧,在殿外候着。」 这句话是对聆音说的。 她却恍若未闻一般仍然站着,双腿就像是僵住了一样,移不开步伐。 萧洛隽将进殿后始终不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向她,唇角微勾,道:「若是阿止想在这边学些侍奉人的经验,那便待着吧。」 她闻言,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来,面色剎那通红。她福了福身子,倒退着往后而去,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却偏偏还要在殿外站着,想要离开一步,便有宫人对她道:「阿止姑娘,皇上有命,让你在殿外候着。」 那语气虽然平平板板,却透着不容置喙。 她静静地站在那,想着从前学习武艺的时候,还不是马步一扎便是几个时辰。如今不过是站在殿外,又能怎样呢。 聆音目光直直地看着挂在旁边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琉璃宫灯,怎么看都有点儿形单影只的感觉。 她数着地面上的青砖,听着那隐隐约约殿内传来的吴侬暖语,觉得掌心一片寒凉。 青砖上落了一地的清霜,她抬首望着天上的荧荧月光。月光落在手上,满手霜华。月色清冷,似乎就连月光也带着寒意。 殿内芙蓉帐暖,而殿外却有凉风,凛冽如同寒风乍来,她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手臂。 她听着更漏,想着,今晚,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所幸……这时候,他还是给予了她一点儿尊严,没有让她在旁边伺候。 什么是煎熬?从前觉得面对萧洛隽的时候,从他的脸上寻找着岳太后的痕迹是煎熬。在尸山血海里走过,闻着那让人作呕的鲜血是煎熬。在无数孤枕难耐的夜晚,想到那些皇宫的旧人旧事是煎熬。看到妇人脸上带着欣喜地抱着她们的小孩,温柔地哄着的时候是煎熬。 而如今,隔着一扇门,她体会到了真真切切的煎熬。 她的脑海里开始不断地想起长孙舞的模样,明明从殿外望不到殿内的情景,然而她的脑海中,却控制不住自己想着那样的画面。 长孙舞该是如何含羞带怯地将他的衣服解下……里头又是如何的春意盎然? 萧洛隽是否温柔含笑地体贴着长孙舞。而她昔日的旧仆,又是怎样屈意承欢? 三年不见,多少次她觉得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彻彻底底地将萧洛隽放下了。然而为什么她对萧洛隽的感情,有越演越盛的势头?明明从前她能够游刃有余看他坐拥后宫三千,而如今,仅仅是他宠幸妃嫔,就让她心如刀绞? 她发现,她竟嫉妒起了殿内的长孙舞。至少长孙舞现在还能够那样贴近他,能够同他谈笑自若,而不是陷入死局之中。 她听着里头的声音,手掌渐渐地握成了拳头,隔了会,又放开。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上回弹琴时弄伤的手指还没有痊癒,结着一层疤。她看着手指的疤,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竟动手将那疤痕抠了下来,剎那鲜血涌出。 十指连心,那刺骨的疼痛让她几乎流出冷汗来。 她感受着那细细密密的疼痛,才缓解了不少心里的疼。 殿内似静了不少,然而隔了一会儿,便又传来长孙舞细碎的呻吟声。聆音的面色越发差,脑海里又难免浮现出长孙舞缠在萧洛隽身上的模样。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怎的,竟觉得有几分噁心作呕的感觉。 所以……萧洛隽故意让她留在殿外,是想对她说,她不愿意要的,后宫中自然有大把的女子想要吗?他想告诉她,他并不是非她不可吗? 也许,他在那时,待所有人都是温柔缱绻的,以至于让很多人都自信地以为在他心底留下来了一点痕迹,让人满心以为有些时刻能够将他掌控,觉得他心里还留有温柔的余地。 第107页 然而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却是铁血无情的? 聆音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听着殿内的动静,再一次觉得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 多少人对萧洛隽投怀送抱,她又凭什么会觉得自己会在萧洛隽的心里是不同的? 如今,他的举动,只不过是帝王强烈的征服欲罢了。因为她不受他的控制,她曾经狠狠地落了他的面子。等到有一天,他对她腻了,那一切都会结束了吧。 月华如练,殿内的动静渐渐地平息了下去。聆音在殿外,穿着薄薄的宫衫,如今也没有了内功护体,冻得面色发白,手指发僵,却恍若未觉。她甚至有一刻庆幸自己早就离了宫中,否则,不知道那时候,手里头势力尚存的自己会做下什么样的事。 听到殿内的动静终于告一段落,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一直悬着的心,才如同巨石一般落下。她的身体冻得发抖,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她捂着嘴,几乎有些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缓了缓,在心里暗嘆了一声。 这三年,她虽然对瑰色殚精竭虑,但还是极其重视养生的。当年太后对她所下之毒如今没有彻底解去,始终留有后患。即便平常有服用草药克制,但治标不治本,有时候情绪波动太大,那蛰伏在体内的余毒便躁动不安,又有病痛加剧的迹象。 如今再入皇城,还没到一个月的功夫,她不止让自己辛辛苦苦练成的武功被废了,还让旧毒復发,身陷囹圄,真是长进了啊。 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有些模煳,但还是掐着自己的胳膊,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肯示弱。 长夜漫漫,终有尽头。她还是窥见了黎明的曙光。 远处有宫人拿着帝王的朝服鱼贯而来。在门口候着时,她听到有人悄声议论着,道:「这几年……皇上几乎没有在谁的宫中过夜了。忠婕妤,这是要一飞沖天了吧。」 「指不定呢……」 她神色未变。直到萧洛隽身边随侍的内监总管进了殿内,叫唤了一声,她才随着人进去。殿内有无边的春色,地砖上、屏风上、棋盘上,七零八落地散着衣服,似乎在像人昭示着这一场云雨的肆无忌惮。 萧洛隽衣衫不整,露出了白皙若玉石一般的胸膛。他的眉目懒懒,意态闲闲,像是餍足的狮子一般,懒洋洋的。他的目光落在神色平静的聆音身上,眼里似罩上了一层浮雾,让人辨不清他的情绪。 而长孙舞已静静地坐在镜前,正对镜梳妆。她只穿着单薄的内衫,薄如蝉翼,里头依稀可以看到桃红色的缠着并蒂莲的肚兜。她的青丝散开,落在两肩。她转过头来时,已经描绘好了如花的眉眼。 聆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曾经侍候了她那么久的长孙舞,也有这样妩媚艷丽的一面。 只不过,明明一夜承宠,脸上应该要有花一般的娇怯。然而长孙舞笑着的时候,眼眸深处,却始终带着一抹难以言说的阴晦。 许是早朝的时辰迫近,萧洛隽并没有让聆音替他更衣,而是让那些宫人们代劳。 长孙舞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余光偶尔瞥向聆音,眼神沁凉如水,带着一股让人寒彻入骨的冷意。 聆音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站在旁边,却依然是觉得手指发僵。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四处乱瞟。 聆音原本以为,只会有这样一个糟糕的、让她备受煎熬的一个夜晚。然而萧洛隽却像是上瘾了一样,于此乐此不疲,每每临幸后宫的时候,总是让她随身伺候。 而似乎又因为长孙舞是她从前的旧仆,让他更加热衷于翻长孙舞的牌子。连续七夜,都临幸了她,而赏赐也是接二连三地朝着霜华宫送来。各地送上来的新鲜蔬果,奇珍异玩,有些甚至连怡妃和姝妃的宫室中还没有,便已经出现在了霜华宫的桌上。 长孙舞便像是一块埋没的瑰宝,终于被人挖出,开始绽放她的光彩。 而长孙舞,变本加厉地模仿着聆音从前的模样,无论是从穿着上,还是从气度上。她的眉眼间没有了以前的恭谨,而渐渐有了倨傲。尤其是私底下,看向聆音的目光更阴冷,明明是带着笑的,却好像时时刻刻都心存着算计。 那一夜又一夜的伫立,终究让聆音有点儿受不了,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那一日,在霜华宫外,她最终还是开口,道:「萧洛隽……你大可不必这样折辱我。」 「折辱?」他似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词彙,「虞聆音,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你莫非以为朕宠幸长孙舞,是因为想要折辱你?」 聆音挑眉,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萧洛隽脸上露出回味的神情,道:「忠婕妤容貌虽然不及你,不过胜在她善解人意,又懂得迎合朕,自有一番滋味。」 聆音心里一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甚至在想,会不会在萧洛隽的心里,也曾经拿着自己和那些女人做着比较呢。 她道:「后宫佳丽有三千,皇上又何故独取这一瓢。」 「从前的很多个夜晚,朕也曾这样扪心自问过。」他轻声道,「后来朕想想,也许是因为得不到的总是在躁动?」 聆音沉默了一瞬间,而后道:「皇上对长孙舞,是想捧杀吗?」 「捧杀?不,朕只是想看到一出主僕相杀的戏码。」萧洛隽道。还不等聆音反应过来萧洛隽想要表达的意思,就见看到他进了霜华殿中,对目光总是有意无意放在聆音身上的长孙舞淡淡道:「朕觉得你对朕身边的这位宫女,关注过度了。」 第108页 长孙舞似是一愣,回道:「阿止姑娘貌美,让人见之惊嘆。更兼阿止姑娘的棋艺了得,臣妾也是想要学一学,私底下同她切磋切磋,免得以后同皇上下棋落败太多,扰了皇上的雅兴。」 萧洛隽看了一眼聆音,淡淡道:「既然阿舞你喜欢,那留她几日也未尝不可。」 长孙舞受宠若惊,那喜色藏也藏不住:「当真?」 「君无戏言。」 聆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洛隽,还在想萧洛隽将她同长孙舞待在一起,就不怕她借着长孙舞的势力,逃出皇宫吗? 不过还没等聆音有什么行动,长孙舞便给了聆音大大的惊喜。 萧洛隽不过是对初来乍到霜华宫中的她不闻不问两日,长孙舞起初还同她神色无常地对弈,对她尚且有尊重。而后看向她的目光中染上了阴霾,那态度也变了味,聆音回想起萧洛隽曾经说过的主僕相杀…… 原来现在的长孙舞对她抱有这样的敌意吗?又或者,在她面前的长孙舞的温良恭谦只不过是长孙舞的一个面具?还是……这其中有萧洛隽从中作梗。 长孙舞恍若无意地说:「阿止姑娘出身坊间,那必然有非同一般的本事吧。本宫倒是想要同阿止姑娘你,学学那些本事呢。」 那「本事」二字说得鄙夷,长孙舞审视着聆音,那些幽沉的深夜,如同噩梦一般屈辱的记忆涌来。那不堪受辱的夜晚让长孙舞的脸又难免阴冷了几分,然而越是如此,她的背嵴就越是挺拔,眼角眉梢,也透着高人一等的倨傲。 聆音的下颌被长孙舞抬起,那涂抹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浓艷,在她的下颌之处摩挲着,秾丽的指甲甚至扎着她的肌肤,那种就像是被毒蛇缠绕上来的感觉,让她的眼神紧紧地眯了起来。 除了萧洛隽……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长孙舞又如何敢呢? 聆音虽然如今是虎落平阳,然而气骨未失。她微微眯了眯眼,正想要反击,挥开长孙舞。然而她忘记了自己现在武功尽失,甚至比起那些没有学过武艺的人更加无力。 她的手指还没有碰到长孙舞的衣袖,脸上就迎来了热辣辣的一阵疼痛。 她竟被她的旧仆给掌掴了一巴掌。 长孙舞的力道极重,毕竟是奴才出身的,粗活总是没有少干过。 这一下,硬生生地将她的脸给打偏向了一边。 长孙舞为了打这一巴掌怕是酝酿已久,那边角修整得有些尖利的指甲落在聆音的脸上,硬生生刮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甚至沾染了一些皮在指甲之上。 聆音青丝散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声音低缓,道:「忠婕妤,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莫欺少年穷吗?」 那语调平缓,然而个中寒意却让人不寒而慄。 她抬起头,青丝遮住了半张的面容。她的嘴角溢出了一缕的鲜血,沾染了血色的唇瓣妖艷近妖,就算脸上还带着血痕,落在脸上,却像是白茫茫一片雪地中料峭的傲雪寒梅。 就像是绽放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美得鲜艷而充满威胁感。 长孙舞的心一跳,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样,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了从前旧主的样子。而且这声音……人的声音会变,模样也会变,然而有时候语调断句,却是难以改变的。 「那又如何?」长孙舞道,「既然你早已成为我的威胁,那我为什么不在你尚且能够被我所掌握的时候,把你剷除呢?」 聆音抹了抹唇角,重重地咳了数声。 她眼底含着嘲讽地看着长孙舞。 那种虽然狼狈低落尘埃,然而眼神之中仍然高傲,仿若世事于她的眼里都如同蝼蚁一般的滋味,让长孙舞看得心里恨意更盛。明明这一刻她才是上位者,然而那目光,为什么显得她更像是无理取闹,註定走向败亡的不自量力的人? 聆音幽幽地喟嘆了一声,道:「可怜。」 「你……」长孙舞气急。这两个字,仿佛戳中了她心里最深沉的伤痛,她便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动物,高昂着头颅,道,「可怜?我哪里可怜?如今你去问问阖宫上下,有谁能得皇上接连七日的宠幸?又有谁还能够留皇上过夜?如今这宫里风头最盛的是我,拥有最多盛宠的人是我,便连姝妃和怡妃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为什么可怜,我哪里可怜?」 聆音的目光中依然带着怜悯,甚至带着一点儿同情。这让长孙舞的怒火更炽,道:「而你,空有美色才华又能如何?如今还不是皇上随手一指就能赠送的人?甚至他都不会给你一个名分。那夜夜伫立在殿外的人是谁,是你吧。你不过是皇上藏起来见不得光的禁脔罢了,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可怜!或许,你至死都只会是一个宫女,在这寂然的深宫默默无闻地死去,无名无分。」 「长孙舞……于你,我还是颇为失望。」聆音摇了摇头,嘆道,「既然我如你所说的这般卑贱可怜,那为什么你宁可冒着会被皇上责罚的风险,也不惜想要毁掉我的容貌?」 她的手摸了摸脸上的血痕,然后指尖放在鼻端前闻了一闻,道:「殆容草。」 「……你到底什么人?」长孙舞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的身份不俗。若是坊间寻常的人,又哪里会连这种偏僻的药草一闻就能闻出来呢?而且就算知道这是毁人容貌的药草,眼前之人却丝毫没有惊慌的神情,仿佛脸上根本就没有被她划破了一般。 第109页 长孙舞的脑海里勐然跳出来了一个名字……虞聆音。是了,是虞聆音。也只有她,会让皇上会有那般反常的举动,也只有她……才会让她承受了这么多年的人前光鲜背后心酸……也只有她,才会让她体会到威胁感。只要想到那个名字,她就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心里恨不得将自己从前的忠心餵了狗。 如果真的是虞聆音!那……绝对不能留。 聆音自然没有回答长孙舞的话。她看到长孙舞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那是她熟悉至极的笑容。那是一种心里藏着计划,迫不及待想要付诸行动时会露出的笑容。 「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已经不重要了。」长孙舞这样说着。她抚弄着她的长指甲,而后有些惊慌地叫着,「天啦,这贱婢,居然妄图伤害本宫。」 本来站在外头的宫女,听到长孙舞的这一声唿喊,进殿而来,道:「娘娘可有伤着……要如何处置她?」 长孙舞道:「既然之前是皇上的人,只是本宫借用而来的……自然是不能够怠慢,本宫一时情急之下刮花了她的脸,你们便送她去太医院吧。」 「是。」 聆音惊讶于长孙舞的好心,却觉得不能够掉以轻心。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长孙舞的恨意,而那恨意炙热,又来得莫名,就像是陈年的旧恨,藉由这样一个契机爆发。她甚至觉得长孙舞知道了她的身份,却故意装作不知的样子。 送去太医院?且不说宫里有脸有面的宫女都不能享受太医看病,就连身份低微点儿的宫妃去请太医,也要朝掌管宫务的娘娘报备。她一个「人轻言微」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让太医诊治? 不过耽搁了太医诊治也无妨,这三年来,为了清除太后当初对她下的余毒,她尝试过不少方法,良药毒药都尝试过了一番。这殆容草,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何况,她并非是太过在意容貌的人。 她拒绝同那些人一起去太医院,不过此刻,她同长孙舞的地位调换了个,这些事情也由不得她。长孙舞使了一个眼神,那两个宫女便强押着她往霜华宫外而去。 她目光凉凉地看着长孙舞,并没有多说什么。 长孙舞下的这一步棋,自然要明白会带来的后果是什么。若她真有什么好歹,长孙舞就算得来再多的盛宠,眨眼也会烟消云散。 萧洛隽虽打定了主意想要羞辱她一番,但至少不会让她轻易殒命。 聆音即便被人押着,却依然挺直背嵴。到后来,那两个人只是一前一后地同她一起去太医院。 不,那并不是太医院的路。她也是皇宫中的旧客,对皇宫的地形说不上瞭若指掌,但也知道,这条同去太医院的方向乃是背向而驰。 直到看到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时,发现那些人刻意带着她往河边的方向而行。聆音已经猜明白了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她意外失足,长孙舞自然可以为此编造一个藉口,说她是在皇帝身边的人,故而对长孙舞这种宫女出身的妃嫔里打心眼里看不起,甚至想要以下犯上,羞辱长孙舞。然而被长孙舞反击之后,不慎弄伤了脸。最重视的脸被毁了,她自感无颜再见君王,路过太液池边,便心存了死志。身边的人看守不牢,是以香消玉殒。 聆音没有打算反抗。 她这算不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知道这些人註定要对她不利,她心生警惕,却没有想着要如何脱困,退出这个局? 不,其实还是有反抗的。 她会水性。为了保证太液池的水是活水,而不会变成死气沉沉的池,故而宫内外专门修了一条通道,用来让太液池水流通起来。那个通道虽然隐蔽,是当年修建皇宫的时候,特地留下来的一个通道,但她知道大致的方位。 只要她落入了水中,没有人想要去救她。她也许便能够通过这个通道逃出生天吧。 但也只是也许。这其中的风险极大,首先要泅水很长一段距离。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还存在着被萧洛隽发现的可能。不过就算发现了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维持着原样罢了。 最差……最差也不过是拼了这条命罢了。 何为情深入骨?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忍受萧洛隽同别人夜夜春宵。 而她,更不愿意看到萧洛隽一点一点地试探她的底线。从阿止,到霜华宫的种种……最后甚至有可能在瑰色的下属面前,狠狠地折她的面子? 她还是有自尊的啊…… 至于长孙舞,不管她有没有逃跑成功,长孙舞总是难辞其咎的。若是她逃跑成功了,自然会有人认为是长孙舞同她里应外合故意做出了这一场戏,让她逃走的。那时候长孙舞的表情会很精彩吧,明明是想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却放了她一条生路?要是逃跑不成功,长孙舞自然要承担帝王的怒火。私底下对人使坏使到了坏人性命的程度,长孙舞怕是……呵。 第34章 命悬一线 那跟在她身后的人,不出意料地使了黑手。她们大力地朝着聆音的后背一推,让聆音重重地跌落到了碧蓝色的湖水中。 当太液池水淹没她的口鼻时,她仍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尤其是为了弄出气泡,让那两个人相信她不会水性,她甚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吸入了一些池水。 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身体沉入太液池底,然后朝着印象中的那条通道游去。 第110页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岸上的人的声音变得影影绰绰。穿透着水传入了耳里,模煳成了一片。 隔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酸涩的池水灌入了她的眼,热辣的让她几乎要流出泪。不过她还是坚持了下来,不过一会儿,那酸涩感便减轻了不少。 再坚持一会儿,她想着。 然而长期在水中没有唿吸空气还是让她觉得有垂死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力气像是被人慢慢地抽空,手脚酸涩无比。 太液池水冰寒入骨,她一边泅水,身体一边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战。而喉咙慢慢地涌起了一片腥甜,她的心里暗道了一声糟糕。 聆音游着,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即便她中途也曾探出几次头,借着太液池中败落的荷花掩饰自己的行迹,或者倚靠在太液池的石桥阴影之下大力地喘息。然而这些却无法缓解她身体的冷意,她的手脚几乎都快要不属于自己,开始发僵。而脸上的伤口和手指的伤口因为在水中浸泡了太久,疼得几乎让人有些难忍。 她又有些绝望,难道自己就要这样溺死在太液池中了吗? 那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若是能这样溺死在太液池中,也不失为一个解脱。 很多事情她不需要再面对,很多责任她也不需要再扛…… 龙吟凤箫……肉白骨活死人……即便她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渺茫的希望。然而这些年的奋不顾身,却仍然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也让她的内心有些疲惫。 她的意识渐渐地陷入了混沌,在这样的时刻,她的脑海里晃过很多人的模样,最后浮现出的是萧洛隽,她心里揪痛。 若是就这样将自己的生命终结在太液池中,那么她和萧洛隽之间会停止在尚且美好的地方吧。至少每次见面不会都是针锋相对,直到双方都遍体鳞伤。 他曾说过,他喜欢她。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开心的。偌大的天下,他似乎还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句话吧,她也算领了这独一份。 然而萧洛隽的喜欢,又能够给她什么呢? 那样的喜欢,又是真的喜欢吗?也许他终究有一天会明白,真正纯粹的喜欢,是不容掺杂其他的人。 她喜欢他,然而在那样深沉的夜里,隔着那一扇的殿门,好像她对他的喜欢……从浓烈,渐渐转为了心如死灰。 而萧洛隽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防备她,总有一天,等他松懈了心神,她会把这些时候受到的那些屈辱一一回报。即便自己在宫中乍看上去毫无依仗,然而瑰色,乃至诡门的势力遍布天下。总有一天,他们会寻上门来,同自己搭上。 萧洛隽想要引蛇入洞,但她那些性命相交的下属,又怎么会那般轻易上当?也只有她,会因为关心则乱,自恃过高,从而栽了一个大跟头。 聆音可笑地想着,如果她就这样溺死在太液池中,萧洛隽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弄巧成拙?会不会后悔她离开得太早。他还没有报復够,她便这样抽身而去。 而这一去,将是此生此世,真正再不復相见。 她想着,人死后会不会还有意识呢?要不然,这世间怎么会耳闻那么多的闹鬼事件呢。她这么不甘离去的人,应当会有执念,然后留着魂魄在世间……至少还能够看着她的昀儿长大? 聆音的意识越来越模煳,随后四肢终于失去了划水的力量。 好像萧洛隽已经知道了她被人推入水中的消息了?否则,她怎么会看到那么多人跳入水中,在水里找着什么呢? 她一定是大脑极度缺氧从而产生了幻觉,要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萧洛隽出现在她的眼前。而他脸上的表情是一脸的愤怒和惊诧呢?隐藏在那之后的,甚至有一抹痛色一闪而逝? 这一定是幻觉。他们再次遇见以来,萧洛隽不管是怎样的表情,笑着,还是愤怒,他的眼底深处总有一抹化不开的冷意。而这冷意,落在聆音的心底,总是觉得有如实质,像是冰凌一样扎在她的心里。即便自己刻意想要忽略,却始终横亘在聆音的心里。 聆音没想到这幻觉这样真实,萧洛隽甚至还能够同她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甚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愤怒,愤怒的深处,又夹杂着几分哀痛。他说:「虞聆音……你怎么会这样轻易妥协?你怎么敢……」 而之后,他的吻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掠夺了唿吸。他从前向来是温和的,就算情深意浓时,始终是含蓄而克制的。而如今就像是失控了一般,用力地仿佛想要将她吸入骨髓之中。 这幻觉为什么会这么真实呢?眼前的萧洛隽,粗暴的一点儿也不像他。然而就算他拥抱她的力道这么大,她却可以从中感受到了罕见的珍视。他甚至对她说:「阿止……别睡过去,睁开眼……」 阿止……这个称唿从前是缠绵而亲昵的,如今听起来,却让她骤然从这样的幻觉中惊醒,陷入了更加黑沉的梦中。 阿止阿止……这个称唿,再也无法给她任何缠绵美好的记忆。他亲自将这个称唿宣告于众,给这个称唿打下了卑微的烙印。 梦中她回到了那一晚灯会,烟火绚烂绽放的时候,她偎依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她那时候明知道他们两个终究会走向死局,却依然贪恋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 第111页 她还记得这三年在宫外,体内毒素爆发的时候,她紧咬着牙关,就算身上罩着几层棉被,也不能挡住身体里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孤寒。而那时候,她的脑海里间或会想起,那时候从萧洛隽身上传来的暖意。 梦中的场景混乱而跳跃,她的梦又重回了当年同萧洛隽一起在宫外的时光。那时候……那时候算是最美好的回忆了吧。即便两个人心有试探,但至少那时候她心里头还是想着同萧洛隽试一试的。她想到那时候萧洛隽对她的邀约,他的眼眸熠熠生辉,似那最灿烂的星海。若是没有那些陈年往事的纠葛,也许,她就坦坦荡荡地应约了?也许有朝一日,身为皇后的她,还能够参与朝政,从此同萧洛隽并肩作战,覆手翻云?不过在他的手底下,皇后应当是不会有那么大的权力的,但萧洛隽应该乐于放一些权给她?至少后宫这块领域,那是独属于她的。也许有朝一日,她会青史留名,成为万古的贤后,被世人所赞颂? 然而这些,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不復存在了。 就算在梦中,她的意识也能感受到那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寒冷。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眉头,朝着那温暖之源靠去。 而梦中的景色一变,那在星夜之下同她对谈的萧洛隽的面色一变,变得阴冷,而他的眼眸是化不开的冰峰。他说:「虞聆音,你这样的祸害,为什么还要苟活于世呢?」 为什么呢?她的眼前出现了母亲。母亲神色痛苦,那双向来沉静从容的眼睛,在她的眼前慢慢地失去了光泽。那是抚育她长大的母亲,那是生她养她宠她的母亲。她亲眼目睹着她的死亡,如花的生命败落在浅沫山的小屋中,满怀着绝望怨恨。她的母亲那时候是那样的痛苦,她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那毒药是宫中的鸩毒,那是她所深爱的男人给她的致命的毒药,是她深爱的男人误信了别人对她的挑拨离间,对她猜忌,从而亲自送她上路! 为什么呢? 因为她还没有替她的母亲报仇,她的仇人现在仍然逍遥法外;因为她还没有让她的母亲復活!对,她入宫,要拿到龙吟剑,然后合着龙吟剑去找相传的宝物!那被藏起来的能够使人復活的秘术! 她的眼前渐渐变成一片血红,画面最后停止在浅沫山的一处密室之中。那密室的温度极低,她又运了大量的冰块在下面存放。而她的母亲,便静静地躺在那冰棺之中。当年她在诡门的总部杀红了眼,最初的意念,不过是想要得到那冰棺!那能够让人的尸身数年不腐不坏的冰棺。 所以,她这样的祸害才要苟活于世,才要同那些人一起狼狈为奸。世人觉得她妄图颠覆朝政,然而她所想的,只不过是復活那样的一个人而已。 但现在,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復活了母亲又能怎样?她这样算不算是为了復活一个人从而和整个天下为敌,甚至抛夫弃子?她难道想要母亲同她一起背负着骂名吗? 何况,那只不过是个再渺茫不过的希望。 也许……也许就这样静静地沉睡,一睡不起,然后便能够见到母亲了…… 她仿佛听到萧洛隽在她的身边说:「虞聆音,你要是就这样妥协,你信不信我将整个瑰色一网打尽,把宋淮、沈绿衣……还有那些忠诚效忠你的人,一个个赐死,然后暴尸在城楼上?」 「还有你的祖父,你名义上的父亲,以及他们背后的整个崇安侯府。你觉得朕要是给崇安侯府安一个造反的罪名,是不是易如反掌?虞聆音,你要是再不醒来,信不信朕这就下旨,将崇安侯府满门抄斩?虞聆音,你不是还为你的祖父以身犯险,才让朕将你逮到的吗?如今朕要赐死他了,你为什么还不醒?」 「还有……你信不信我让岳家再崛起?岳留思的去向你知道吗?她一直是喜欢朕的,这点你也是知道。当年你离宫之后,朕也想着补偿岳家,想要封她一个郡主之位,挑选朝廷的俊彦为郡马。不过她一直是誓死不从,宁可削髮为尼。你觉得要是让她入宫,封她为皇后怎样?然后让萧明昀喊你仇人的儿子为父亲,仇人的侄女为母亲?」 「……虞聆音。你想要那些爱你的人都去陪你,而你不爱的人活在这个人世享受无边的富贵吗?」 那些话喋喋不休地落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脑仁疼得慌。为什么就连死也不能安生,萧洛隽还要冒出来这样威胁她?明明她知道萧洛隽不会这么做的,可是为什么想到梦境里,他冰冷带着刺骨寒意的眼神,却觉得这些事情他做起来,会顺理成章呢? 然而在那些黑暗和冰冷之后,则是一个尚且在襁褓中的小孩。那个小孩从紧紧闭着双眼,到慢慢睁开,露出漆黑如同星夜一般的瞳孔。他皱巴巴的脸慢慢长开,身体也慢慢变大,到后来长成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孩子。他瞪着尚且迷煳的大眼睛,坐在案前,用着毛笔支着下巴,朝着另外一个面容模煳的人问着:「为什么我的母后还没有回来呢?明珠姐姐都有段母妃,为什么我没有呢?」 画面一变,他点燃着孔明灯,满怀希望地让它放飞,道:「母后……昀儿希望你的身体快点儿好,然后……然后他们说你就能回宫看昀儿了。这样,父皇就不会用很难受的眼神看我了。」 她的心底终于升腾出了几分的留恋。她的眼角沁出了几滴泪水,想要伸手去抚摸萧明昀的头,然而却发现自己的手指透明地穿过了萧明昀。 第112页 她想着,她的母亲曾经没有任何一句告别的话,就离开了她。她最初的时候还觉得她的母亲残忍,而她对萧明昀又何尝不是残忍。太后和先帝让她没有了母亲,她如今何尝不是也让萧明昀没有了娘? 而后则是身体极度难受和疲乏,像是有千斤的重量压着她起不了身,连唿吸也是困难的,她的耳边渐渐有纷杂的声音。 她感受到一个香糯的身体靠近她,声音带着疑惑,道:「父皇父皇,为什么这位漂亮的姐姐,还不醒呢?」 「父皇父皇,为什么漂亮的姐姐躺在你的床上?父皇你肯定藏着什么小秘密。」 那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小伤心,她似乎都能够想像得到萧明昀是皱着一张小脸说出这句话的。 「父皇说了很多次了,不许叫她姐姐。」旁边有一声低沉的,似是无奈至极的声音说着。 「可是……她就是漂亮姐姐呀。」 「那就让……她快点儿醒来。」 萧明昀是极听萧洛隽的话的,闻言,聆音就觉得有个软乎乎的小手抱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漂亮姐姐,快醒来啊。」 听到这声音,聆音想要握紧他的手。她不想让他失望。 只是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昏暗的,只在不远的地方燃着蜡烛,蜡烛被罩在了宫灯之中,发出迷濛的光。 萧洛隽在旁边的榻上歇息,他的眼睛紧闭着。 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她睁开了眼睛,动了动手指,萧洛隽也没有醒过来。 原来,她是被萧洛隽给救了。也许,她在昏迷之前看到的萧洛隽并非幻象。 她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压过一样虚软无力。她正想起来,像是碰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个窝成一团的小糰子。 那小糰子感受到她醒了过来,睁开了他如同被浸润在水里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聆音的身体一僵。 四目相对,萧明昀略略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笑容。他的头髮有些乱糟糟的,不过看起来精神却有些亢奋,眼神亮晶晶的,让人看到就不免莞尔。 那样纯真无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她获得了他满心的信任,让聆音的内心深处一片柔软。 她伸出了手,朝着萧明昀的脑袋上摸了一摸。小孩的头髮极其柔软,触感一片温软。 明明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过这时候,她抚摸着萧明昀的脑袋,竟有偷偷摸摸的诡秘感。见到萧明昀想要张口喊萧洛隽的时候,她忍不住比了个嘘的手势。 萧明昀本来半开的小嘴巴又闭上了,然后继续看着聆音。他张开了双手,想要聆音抱他,仿佛在说:那好吧,抱一抱。 聆音无声地笑了,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什么力气,不过她还是抱住了萧明昀,咬着牙,一捞,便将萧明昀给捞在了怀里。 萧明昀嗅着聆音身上的味道,感觉十分安心。 聆音从前甚少抱过小孩,开始动作还有些僵的,不过后来渐渐地适应,便放松了下来。她轻轻地抚摸着萧明昀的背部,而萧明昀在她的怀里拱着寻找一个好的位置。 等到怀里的人再次安静下来之后,聆音的身体又僵了起来。好像……昀儿就这样睡过去了? 聆音不敢动弹,享受着这样难得的时刻,像是想要将自己缺失的三年给弥补回来。隔了好久,她的余光落在萧洛隽的身上,却吓了一跳。 在昏暗的烛火中,萧洛隽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幽沉,不知道在寻思着什么。 见到聆音望了过去,萧洛隽才起身。他身上的衣服略有些散乱,甚至露出了胸膛。 他朝着她走近。她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他胸膛之下的疤痕。那疤痕只有冰山一角露在外头,绵延到不可及的深处。那刀痕,甚至能让她想到那局面的惨烈。 他朝着她走近,似乎一直避开她的目光。 他熟练至极地将聆音怀里的小糰子抱了过去。聆音感到怀抱一空,萧明昀已经落在了萧洛隽的怀中。聆音的目光留恋地看着萧明昀。 果然刚刚的拥抱是那么短暂,萧洛隽醒来,她同萧明昀之间的距离又变得无限得远。 而明昀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缺觉。他有无穷的精力,却总是睡不饱一样。只不过在她的怀里待上那么一会儿,眼睛便又阖上了。他的睡颜看起来有点儿像萧洛隽,只是没有那么有菱角。 萧洛隽将萧明昀交给候在殿外的楚腰。萧明昀才懒洋洋地睁开有些惺忪的睡眼,支吾了一声:「我……我不要一个人睡……嘛。」 「乖。」萧洛隽道。明明不擅长安慰人,然而这一声,他却说得温柔至极。 从萧明昀被抱下去以后,殿内本来还称得上温馨的气氛剎那间又沉冷了下去。萧洛隽立在殿门口,低声吩咐:「传太医。」 他转身,跨入殿内,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而聆音依然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太医像是随时待命,没过一会儿,便看到几个年老的太医走了进来。聆音有些抗拒他们的把脉,不过最后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太医说的无非就是那些,不外乎是寒气入体,还要多休养为好。不过既然能够醒来,那大抵是没有大碍了,他们这就下去为她煎药。 萧洛隽寡言,而聆音依然沉默。 第113页 「很抱歉。」等到太医离去,殿内又恢復了一室的冷清,他这样说。 聆音甚感意外,他居然先向自己低了头。而他下面的话,更让聆音觉得诧异无比。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以皇后的身份重新回到宫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然一如既往的平淡,就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话,然而那目光却是灼灼。 重回皇宫?做皇后?聆音心跳加速,几乎是觉得她听错了,因为是那般荒谬。 果然听到下一刻他说:「不过前提是,不许再沾染宫外的那些是非,瑰色交予朝廷接手。」 聆音几乎要觉得这只不过是萧洛隽为了麻痹她,所做的退让。 萧洛隽居然会因为她被长孙舞给谋害,掉入太液池中而退让? 「皇上说的话很诱人。只是皇上觉得,若是往日的仇家上门来寻仇,我还有什么能够自保的能力?」聆音摇了摇头,道,「皇上又觉得我拿什么来相信你?若是我将瑰色藏在暗地里的势力都交予朝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卸磨杀驴了。诚然,长孙舞的人将我推下太液池的时候,我心里是想着顺水推舟,然而皇上觉得在那种情境之下,我又能怎么反抗。皇上日后若是想要存心折辱我,我又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就如同他说过的,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情。何况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她又拿什么来相信,萧洛隽会没有任何的目的地做这种让步。更何况,她从来不想依附于他人的喜怒哀乐而活。 如今这种局势,就算他们之间有一个萧明昀缓和关系。然而,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萧洛隽现在可以不计较,但是以后呢?人心难测,就算先帝愿意将凤箫赠予她的母亲,愿意给她母亲一纸废后诏书,但最后呢?还不是一杯毒酒,将她的母亲赐死? 倘若萧洛隽一朝心变,不还有一个词叫做翻旧帐? 聆音一点儿也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她更相信实打实握在手里的权利。 更何况,若她和萧洛隽真的是兄妹呢?这样有悖伦常的事情,她光是想想,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而这个结,这么多年,始终没有解成。 「能够以一己之力,搅得梧州风起云动,并且能够独挑瑰色大梁的人,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若是瑰色的势力依然保留在你的手中,那朕又拿什么相信,你又不会再一次逃离皇宫?」萧洛隽淡淡道,「朕始终不会忘记,那时候,就朕个人而言,并没有对你有什么亏欠之处。」 「皇上莫非忘记了在晋宁宫的太后?我可不相信,你之后不会逼得我一步步退让。让我和岳太后把手言欢,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我断然是做不到的。」聆音道,「皇上将我强行留在宫中,不怕太后知道了,责怪你的不孝?」 萧洛隽沉默了下,才道:「母后纵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但毕竟她也曾抚育朕长大,伴随着朕一起挺过幼年的时光。朕若是对她不管不顾,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活着受罪,于她而言也够了……若是你愿意交出解药,那是再好不过,只不过朕也不会强求。」 萧洛隽居然对太后没有从前那么袒护,对于这一点,聆音觉得十分诧异。只不过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萧洛隽给出的条件,也未免太好了些。这还怎么不让人心生警惕? 「既往不咎?」 萧洛隽点头。 见聆音沉默了,萧洛隽并没有执意要在今日一定要寻求一个答案。他说:「虞聆音,你有足够的思考时间。若你回宫,你的孩子可以堂而皇之地叫你母亲,而你想要拥抱他,也不用那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倘若你不愿,朕自然有办法通过自己的本事,同样获得瑰色。」 「为什么?」聆音问道。「我自认为没有那般的魅力,让你做出这样的让步。」 「因为昀儿需要一个母亲,而你最合适。」萧洛隽道。 「萧洛隽。」她叫他,「若我留在宫中,将我手里的瑰色势力给你的人接管,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能让人将我身上封住的穴道解开吗?」 萧洛隽坚定地摇了摇头:「瑰色前门主的功夫,普天之下甚少的人能够匹敌。」而她,在多年之前,便有抵抗之力。 他的眼底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任。 「就算我说,我身有绝症,必须要通过我从前学的内功心法,才能够缓解一二,否则时日无多,你也不会改变主意?」聆音嘴角扯出了一个略带讥讽的笑,道,「萧洛隽,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因此而恨你?」 萧洛隽像是凝着万里冰封的雪山一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崩裂,然而他仍然摇头,道:「你的武功若是恢復,总有一天会离开皇宫的。」 然而他最终还是保险起见再度请了太医来。太医诊断的时候,萧洛隽的面色一直是紧绷的。直到太医诊出她身上并没有陈年隐患,萧洛隽的面色才松懈了下来。 聆音早料到会是这样的诊断结果。 她身体里的奇毒,自然不是寻常的太医所能轻易探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身体损败得那样厉害。直到出了皇宫,被一个游方的老神医探了探脉,才将那毒给摸了出来。 只不过众人苦心孤诣研制数年,仍然不能将她身体里的余毒彻底清除,还需要安养……而那时候,淮姨也劝说她暂时收手,将瑰色的事情先放一边。但她却始终收不了手。她可以耽搁,然而她的母亲却等不了。 第114页 但聆音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拒绝萧洛隽的提议。 即便她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皇宫,她宁可做一只狼狈的鸠鸟,也不愿意在宫里做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凤凰。哪怕有萧明昀在宫中,她也会感到生不如死。 更何况,若是对萧洛隽妥协,她该如何去见母亲?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让母亲入土为安,还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让母亲復活? 「虞聆音,朕承认朕在意你,但也希望你别因为朕对你的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对朕撒谎。这些日子你先好好养伤。」萧洛隽道,「昀儿那边……朕会让他来陪你。」 第35章 往事纠葛 距离早晨也没有多久,萧洛隽让她在他寝殿的床上养伤。而他则是去了偏殿处理这些日子耽搁下来的奏摺。 聆音又躺了下来。她这算不算是鸠占鹊巢呢?从前都没有这样霸占过龙床。 然而在此处,一睁眼,望到的便是无数金龙。它们刻在黄花梨木的窗棂上,盘桓在金柱上,就连地上汉白玉地砖上,也刻着龙纹。在这样的夜里看着,它们在张牙舞爪,在咆哮。 她躺在床上,生出无边的寒意,而她唯有默默忍着。 这次在太液池中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对身体毫无损伤呢?她体内的余毒同寒意交杂在一起,静下来的时候,那种寒冷的感觉就像是体内钻着无数的小虫子,在她的心里挠着,时不时地就伴随着小腹疼痛。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毒性越来越强烈了。而这缠绕不绝的毒,让她在宫中养伤的夜晚,总是比从前睡得更加昏沉。她的意识朦胧间,总会感到半夜三更,有人抱着她入睡。她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但却还是忍不住汲取那人身上的温暖。 明知道这将是飞蛾扑火,却依然贪恋这样的温暖。 出宫……迫在眉睫。 她想,萧洛隽是必然不会让那替她诊断的游医入宫的。毕竟,帝王性猜忌。她在他心底的信任度已经为零了。 萧洛隽知道长孙舞会对聆音下绊子,但是没想到居然生出了那等阴毒的心思,险些伤及聆音的性命。本想着赐死长孙舞,但最后如何处置还是听凭聆音的发落。 而那一日,长孙舞身上的簪环都被除下,素面朝天。她本来脸上还是一片漠然,但是见到聆音的那一刻,眼底深处忍不住就流露出了愤懑。 聆音对旁边的人道:「先退下吧。」 「可是……」 聆音看了一眼捆住长孙舞双手的粗绳,心道萧洛隽真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她道:「无妨,她伤不到我。」 聆音就算落魄,身上也没有了武功,然而毕竟气势还在。再加上这些天居住在太极殿的寝殿,连萧洛隽都被逼着去了侧殿休息。在宫人的眼里,她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日,地位已水涨船高。他们闻言,虽有犹豫,但还是依言退出去了。 长孙舞看着聆音道:「呵……我就知道是你。」 「为什么。」她问道。果然她的直觉是正确的,长孙舞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你是恨我当年将你丢在宫中?明明那时候我说过,你可以同我一起离开的。」 「为什么不知道,虽然你到崇安侯府中我才开始伺候你,不过既然能混到你的陪嫁宫女这份上,自然是费了一番努力的。你的音容,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想忘也忘不掉。更何况这些年……我总是会想到你。」长孙舞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可知道,我都受了哪些?」 往日沉静甚至让她觉得可以委以重任的婢女,此刻身上尽是疯狂的样子。长孙舞眼里的妒恨浓浓交织着,道:「你以为……皇上的床,是我愿意爬上去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背主的事。可是为什么你在宫外做的那些事情,都要让我来承担?你知道人前显贵背后心酸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凤兮宫从前我交好的旧人都同我划清了界限,用着鄙夷的目光看向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十恶不赦,是什么感觉吗?」 长孙舞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道:「我从前的目标,只是想做凤兮宫的掌事,想做你的左膀右臂。但是那一日……你出宫的那一日,一切都变了。皇上将对你的怒火尽数发泄到了我的身上,你可知道陛下到底给了我怎样的羞辱?忠婕妤,你知道我听到别人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心里是觉得多么讽刺呀。这阖宫上下都以为我对你不忠,可是偏偏他却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三年前是,三年后亦然。」 长孙舞的眼里恨意灼灼,聆音听着,心里大骇……怎么会?萧洛隽怎么会没有碰过她?不是传言……那一日,她出宫的那一日,萧洛隽同她共处一室一个时辰有余,而后长孙舞才封了婕妤的吗?他会给一个他没有碰过的宫女名分? 长孙舞想到那时候,萧洛隽对她说「安歇」两字,她以为终将迎来曙光。然而萧洛隽却仅仅褪去了外袍,斜靠在旁边的贵妃榻上。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淡漠而冰冷的神情。 他冷言命令她叫唤出声,而他却仅坐在旁边,甚至没有多给予她一个眼神。不,其实还是有的,当她最后因为难堪而将脸埋在被褥中的时候。他出声,命令着:「别停。」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殿外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眼神复杂,爱恨交织。 她心里感到羞辱,心中又有深深的恨。但她不得不妥协,甚至还要抓住这个机会。这是她唯一能够翻身的机会。天知道在后宫中,她这样一个「不自量力」、「背主」的人,有什么资格赢得别人的尊重?何况,她在宫中没有盛宠,像是遭了帝王的厌憎一般,仅仅给了一个封号赐居在霜华宫中,此后,甚少过问。 第115页 当然,她也没有办法忤逆君王。而只有这样,她在帝王的眼中,才是不同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样屈辱的夜晚,除了她和皇帝,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而后,一切的始作俑者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能够有一次反击的机会,哪怕失败之后万劫不復,但那又如何? 当然,她最后低估了虞聆音的韧性,聆音居然还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听说那日,聆音落入了太液池中,萧洛隽也不管她的狡辩,直接封了她的霜华殿。而他则是调动了宫中的大半人手,封闭了通道。他甚至不顾自己的龙体贵重,亲自下了太液池中,把虞聆音救了上来。而虞聆音昏迷不醒的那几日,他更是日日夜夜在旁边照顾。除了早朝,其余的时间皆在太极殿中陪着虞聆音。 太后在太医们联手拯救之下,已经醒转。不过病情仍然还有反覆,有时候神志不清,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不认识。但他也不过是派遣了一个又一个太医过去。 帝王情深入骨,而虞聆音未必一点儿触动都没有。她这个在他们之间的跳樑小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可是她又怎么会让这两个人太如意? 长孙舞的眼底有诡异的光,笑道:「不过自从你重回宫中那天起便不一样了。七日的盛宠呵,那算是承你的光了。皇上那样伟岸的男子,从前在我的眼里如同神祇一般难以触碰。然而那几日,我从来没有那般近距离地看过他。他是那般的温柔,对我软语温存。」 她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脑海里意淫着那样的场景,继续道:「他吻遍我的肌肤,同我说,他最喜欢的便是我的耳珠……」 「够了。」聆音终于受不住。想到了那几日在殿外苦苦等候,听着自己喜欢的人同自己旧仆的鱼水之欢……那种感觉,简直毕生都不想再感受一次。 长孙舞癫狂地笑了起来,直到笑出了泪。她还是继续道:「我从来就不知道……皇上也是那般温柔的人,也许在那种场合之下,男人都是温柔的?他在最愉悦的时候,甚至还同我说,他会对我好的……」 长孙舞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觉得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疼。 聆音的声音淡淡,而眼神亦是沉静的。就算听到她说那些话,似乎也没有起什么波澜,聆音道:「这是还你在霜华殿给我的那一巴掌。」 长孙舞看着她昔日的主子,如今的样貌比起那时来说简直判若两人。从前是中上之姿,如今则是倾国倾城,五官秀美。就算穿着素色的服饰,然而那容貌却妍丽得不可方物,像是倾尽了造化主的心智,才造出了这样一个丽人。而脸上那被她指甲所刮出的血痕,也想必是用了宫中最好的祛痕膏,如今只看到一点浅浅的痕迹,不日便会消除吧,真是可惜。聆音的眼睛流丽,似是蕴藏着万千的瑰色山峦,让人见之忘俗。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够让人忘魂一般。也怪不得,即便她做下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情,萧洛隽依然能够饶恕她。 「我贱命一条,能扇你一巴掌,也算是赚了。」 聆音的眉眼依旧漠然,同从前别无二致,依然是那样高高在上。这让长孙舞甚是想要撕烂她现在这副淡然的脸,同她一起跌落到深不见底的尘埃中去。 「前尘往事,是我对不起你。至于后续那些你做的事情,犯错的宫妃,自然有惩戒方式。」聆音道,「我出了这殿,我们主僕之情,也算是彻底地绝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恨只恨在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去,既然离去,为什么又要回来。」长孙舞道。 「既然无话可说……那便就此一别。」 聆音离开霜华殿的时候,心里头也是微微怅惘。若非自己的所作所为,萧洛隽又怎么会迁怒长孙舞呢?还好,长孙舞也曾算是自己所在意的人,代表过凤兮宫的脸面,但毕竟感情不深。她被背叛成这样,甚至险些让自己丢了性命,也只能怪她识人不清。 只是……人生这条路漫漫,长孙舞的背叛,却给她敲响了一个警钟。 她以为她可以拉拢的柳扶疏背叛了她;她从前觉得忠心耿耿的长孙舞,最后因为恨而背叛了她。 聆音迎着凉风,听到背后长孙舞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渐渐平息了,就像是琴弦崩裂一样戛然停止。她知道长孙舞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那时候斜阳洒了一地余晖,长孙舞的生命结束在了夕阳的余晖中。 聆音觉得有点儿冷。 她总自以为是掌握了很多人很多事,然而现实却总是给她扇了一个又一个巴掌。其实她所求的,也不过那么多罢了。 聆音回到太极殿,神情又恢復了一片漠然。萧洛隽早已在太极殿中,他的案前堆积着无数奏摺。她的眼神落在成堆的奏摺上,又移开,目光落在萧洛隽的身上。 她看到萧洛隽,又想到长孙舞所说的话,心里觉得不舒服至极。 然而,她依然面无表情。 萧洛隽见到她,却是莞尔,恍若被餵了见血封喉毒药的长孙舞,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之中。 他道:「回来了?太医那边已经煎好了药。」 「嗯。」 宫女拿着已经煎好的药端了上来。聆音闻了那药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接了过来,一口饮尽。宫女随即递上来了饴糖。 饴糖入了口中,化开,冲散了药的苦味。 第116页 随后几日,聆音的神思都有些恍惚。 她恢復大半元气之后,便想着回之前宫中住的地方,不过却被萧洛隽拒绝了。他的态度强硬,甚至有种不容许她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外的感觉。 萧洛隽似乎极忙,就算两人同处于太极殿的时候,交流也极少。聆音有时候有种,他们又回到了她刚刚被册立成新后那段时间的错觉。 她经常看到有人出入太极殿找他讨论政务,而这时候,她也识趣地避开。 聆音觉得无法再定义自己现在在宫中到底什么身份,明明是宫女,却好像不是,宫女哪有她这么懒散的。说是宫妃,也不妥,又哪有像她这样久居太极殿中,如入无人之境的。 她这样的身份,估计很多人早有微词。只不过萧洛隽却从不让别人的微词传到她的耳里,简直有悖于他的初衷啊。 有一日,她甚至看到了丞相叶风。而对方看到她的时候,怔然良久,似乎陷入了极长的回忆之中。 聆音同他四目相对,目光丝毫没有避让。 既然萧洛隽让她在太极殿中,也没有特地把她藏匿起来,不出现在人前。那她招摇过市又能如何,也不知道那些诤臣们看到她,会是什么感受。 叶风应当是认出她来了,毕竟她的原貌,同她母亲的还是有几分相似的。而叶风,必然对她母亲是有愧疚感的,爱屋及乌,他对她的境况不可能熟视无睹。 聆音避入了殿中,果然看到叶风同萧洛隽说着什么。 隔得远了,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叶风那表情,隐隐约约中带着几分不贊同。 聆音想,不知道叶风,有没有可能帮她离开皇宫呢? 不过聆音没有想到,萧洛隽居然允许叶风同她见面。许是叶丞相如今是萧洛隽最信赖的臣子? 毕竟此举,若是叶风藏着私心的话,留着她这样的人在旁边,可于江山社稷不利呀。 萧洛隽让他们在太极殿的侧殿见面,顺带让人将殿门关上。宫女太监们也被屏退在了宫殿之外,偌大的侧殿,此刻也只余他们两人。 叶风见旁人都退下,脸上露出了笑。那笑中百味杂陈,带了一点儿讨好,又有一些怅惘。 三年未见,他的样貌还是一如既往的儒雅,有君子端方的感觉。不过毕竟身在高位多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威严。 叶风并没有问聆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平静,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但说无妨。」聆音道。 「我这一生,负过很多人。」叶风用了这样的开场白,他的声音中带着内疚,「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枉为一个人父。」 聆音挑眉,不耐烦道:「直接开始说故事吧。」 叶风感受到了聆音的不耐烦,但并不在意。 他的声音低沉,有种经歷过世事沧桑的人特有的厚重。他说:「我年少轻狂之时,爱慕过一个人,不过世事弄人,我被逼着娶了别人。」 「被逼?」聆音心里不屑。新城长公主毕竟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说到底不过是叶风贪慕荣华罢了。 「我喜欢的人名动京城,自然爱慕她的人不可胜举,就算九重天上的那一位,也倾心于她。只是寻常的人,哪里斗得过君王?」叶风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鄙薄,「当时我还在想,为什么上头会突然降下一道赐婚的旨意;而我的父亲也被人抓住把柄,捏造了罪名被人威胁着要状告到官府,让他下狱,身败名裂。只要我迎娶了新城长公主,这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并没有指明他喜欢的人是谁,不过聆音一听便知道说的是她母亲。 「彼时我同她尚且情浓意浓,然而得罪天家的后果,并非一般人能够承担。那时候,形势紧迫,一个不慎,叶家便有可能倒台。叶家倒台,我又能拥有什么?我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庶民罢了。她的父亲,不会容忍一个庶民娶她的女儿。更何况,她有那般倾城的容貌,我也没有办法保全她。她应该是让人百般呵护的娇花,而不是沦落到乡野间成为霜风磋磨的野草。然而背后的那些烦扰事情,我并没有同她说。因为以她的性格,宁可同我一起赴沼泽,也不愿意撇开我独善其身。这点我自嘆弗如。我并不愿意看到她的生活被我带累变得糟糕,我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为了我一己之私的爱情,连累我的家人。」叶相顿了顿,「不管怎样,这件事情始终是我愧对于她。」 「后来,我娶了新城长公主,果然家中的危机迎刃而解。世人都道我贪恋荣华,而她亦是心伤。然而身为有妇之夫,我自然知道同你母亲今生已无缘,便收了心,只希望之后能有一个人呵护她,让她过得幸福。后来因缘巧合面圣,才知道了背后都是那位所为。而那时候,那位正扮作寻常富贵家的公子追求她。那位待她极好,她很快就陷入了另一段爱情,也许那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吧。」 即便是在四下无人的宫殿中,叶风还是用了那位来指代先帝。 聆音静静听着,一边在心里揣摩着叶风的话语间,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不过没多久,她便知道了那位的身份。毕竟那位想要同她长相厮守,便想让她入宫。他说,他会给她贵妃之位,让她拥有无尽的荣宠。她自然是不愿意做人妾室的,哪怕是贵妃。贵妃说起来也煊赫无比,光鲜亮丽,但始终不能改变依然是妾的事实。宁为穷人妻,不为贵人妾。更何况,以她的地位,家中也没有必要再添加这样一层煊赫。再加上……即便那位身份尊贵,却不能改变他有家室,有妻子,有儿子的事实。」叶风说到这里,终究有些难以启齿。 第117页 他动了动唇,隔了很久,才道:「她是痛苦的。她向来目无下尘,就算爱得再炽烈,也必须要斩断这段孽缘。有一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饮酒。她那时候心情极其不好,甚至同我坦诚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再后来,又同我说她与那位之间的事情。我本想开导她,然而听着她的那些话……我自然是嫉妒又恨的,又极是心疼她。那晚,我也饮多了。再后来……」 聆音的脸色剧变,想要制止叶风接下来的话,然而却不能。 叶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道:「不过是一夜春宵,她便有了你。」 「胡说,这不过是你编造出来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聆音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叶风他一定有什么目的,她的母亲怎么可能和一个背弃爱情的懦夫,度过一夜春宵。 「……事后,我曾想着负责。我曾经错过一次,另娶了新城长公主。但我不能一错再错,负她两次。那时候我同她说,我愿意与新城长公主休离。我会娶她为妻,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哪怕同皇权对抗。而她却摇头,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她的心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她更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新城长公主也遭遇不幸。那时候,她的神情充满痛苦,却又那样坚定地告诉我。而我也万分后悔,那晚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叶风想到了那一日的情形,虞则琬平静地告诉他,希望他能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眼中也有了痛苦之色:「再后来,她便离开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有了一个你。若是我知道……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娶她,哪怕她不愿意。」 所以……这就是母亲同先帝虽两情相悦,也不愿意答应同他在一起的理由之一?哪怕对方愿意给她一个尊贵的正妻身份,承诺此生此世,只有她一人,也不愿意回头?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洁,因为她的爱情已经不是一心一意的了,还因为……她有了一个孩子。 这些话,她的母亲定然是羞于启齿的。而便是因为这样,她的逃离,在先帝的眼里,更显得不得其解。也许先帝会在想,为什么他允诺给她一切,而她却不愿意接受? 若不是叶风……若不是他,她的母亲是不是最后就不会抛弃自己的身份,狼狈离开,最后隐姓埋名在浅沫山?也不会被先帝误会……从而葬送自己的性命。 若没有那晚的事,她的母亲,再不济,也是一个侯府的嫡女,拥有无数人拥簇。度过那段黑暗岁月后,大可以肆意人生。就算为了爱情妥协,入了宫中,也能够同爱人相守,而不是茕然一生。 不,聆音在心里否认。她的母亲,又怎么适合这个压抑和沉重、充满着阴谋算计的宫廷呢? 当然她也不会凭着叶风的三言两语,便相信他的话的。她嗤笑了一声,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是你的孩子?」 「时间吻合,而且容貌……你不觉得我的样子,同你有几分相似之处?」 聆音静静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叶风的容貌气度,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及其项背。他就像是一个被岁月温柔以待的男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仔细看来,叶风同她,似乎也有那么一分相似之处。 聆音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冷冷道:「那又能怎样。难道你还能带我离开皇宫?」 「我负了你母亲一次,也负了你。若是当年你入宫之前,我便知道你是则琬的女儿……」叶风嘆了一口气,道,「皇上将你困在太极殿中的做法,是有些偏颇,我会同他说的。不过,毕竟君王之侧,有些事情,逾线了一次便够了。」 聆音不知道叶风到底在这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萧洛隽在崇安侯中布下陷阱让她踩的时候,叶风是不是知情者乃至参与者? 若是叶风在入宫之前便知道她的身世,那又能怎样?她终究还是要入宫的。 「皇上是不会放我离开的。」聆音摇了摇头,道,「不过叶风,你如今同新城长公主恩爱甚笃,恐怕也只会为了我费一些嘴皮子的功夫吧。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同我说这些话,你也只会劝我服软。可是我哪里能够服软呢。在崇安侯府,他将我困住的时候,便对我起了杀意。若不是萧明昀,恐怕他早就不容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分一秒。我明白我曾做的事情,触犯了太多君王的底线。我现在服软,只不过是让自己置身于温水煮青蛙的境地。只要他从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恐怕就算我是萧明昀的母亲,他也不会留我了。」 聆音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叶风的神情。看他神情仅仅只是微微动然,她心里头凉了几分。 叶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让聆音抢了先,继续说了下去。聆音用着自嘲的口吻说着:「……你恐怕也一定以为我是沾染了权势,从而变得利慾薰心。其实哪里是这样呢。我自小在浅沫山中长大,而后又入宫为后。见惯了人世的繁华,也习惯了安平乐事。我所求的,只不过是想要復活一个人而已。」 她的眼里带着追思,又有无尽的痛色,那抹痛色让她几乎狼狈地低下头。 叶风看着如同娇花一般不胜怯弱的聆音,心里的柔肠勾动,想要去轻抚她的头髮,来安慰这个他愧疚已久的女儿。然而聆音却避开来,声音沉痛,落在叶风的心里,更是勾动了心底最深沉的悲痛。 第118页 聆音道:「也许在你的心中,始终觉得我母亲移情别恋,最后恋上了先帝。然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又岂非一朝一夕可以移情的?」 「你说什么?」叶风心里巨震,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聆音。他神色讶异,聆音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叶风这样失态的样子。 「也是,你另娶了她人,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自然是希望你所辜负的那个人也能够拥有一段美满的人生,从而减轻你的愧疚感。」聆音道,「我不会忘记,我母亲听到你同新城长公主美好恩爱的种种事迹时,她脸上露出的那种怅惘神情。我从前不理解,为什么我母亲有时候看向我,眼神里似乎在通过我看另外一个人。不过我现在倒是知道了。若非她不喜欢你,她怎么会愿意为你九死一生地生下孩子。当年她对我珍之爱之,我便是她那时候活下去的勇气吧。」 「不……她不是,她不是喜欢先帝吗?」叶风听着聆音的话,神色间惊疑不定。 「她是这么同你说的?很多事情,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你也一定不会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聆音眼睛里隐隐有波光流转,目光泫然,「她并非病逝,而是被赐了鸩酒,是先帝亲自送她上路的。若非当年先帝横刀夺爱,以卑鄙的手段让你尚了公主,又招惹了我的母亲。她又怎么会落个黯然神伤的下场?」 「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当然,若是母亲愿意跟着先帝回去,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她现在还在世,先帝也不会那般快病逝。可是母亲不愿啊。她心底装着一个人,又怎么会跟着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呢。」 叶风神色痛苦。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惊涛骇浪。也确实如同聆音所说,他以为虞则琬喜欢上了别人,故而在心里减轻了对她的愧疚……聆音这样一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虞则琬的模样,那像是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 这些年明明已经拼命遗忘,他告诉自己,此生已经负了一个女人,不可以再负另外一个。他尽责地做着一个丈夫。然而,如今回想起虞则琬,还是那般清晰可见。他想起她曾经对他倾诉着她和先帝之间的种种,他还曾经心底怅惘,以为她移情别恋。只是……若非她真的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放下,她又怎么会在他的面前,诉说她的苦痛呢? 聆音鲜少见到,一个已经封王拜相的人,神情那般颓唐。 他的眼里泪光浮动,风度全无。 聆音看着他这副愧疚欲绝的模样,心里却一点儿快意也没有。 她的声音淡漠而无情,道:「你能给她什么名分呢?她定然是不愿意让你休了新城长公主的,当然你也休不了。先帝不会让你休妻的。更何况,新城是公主,哪怕不算受宠,也是公主,是皇家的脸面。你能给我母亲的,顶多也只有平妻之位。而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羞辱罢了。」 「不……我会……」叶风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去。那时候,先帝对虞则琬是势在必得,他不可能摆脱新城长公主。更何况,他们婚后,新城长公主也没有仗着公主之尊,便嚣张跋扈,而是温柔可人。就算知道叶风心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她也不以为意,而是以春风化雨一般的姿态侵入他的生活。 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同新城长公主和离,他的家族也不允许他们和离。 「叶风,你就是个懦夫。我只恨你当年,为什么不能捨弃一切,直接带着我母亲远走高飞。我也恨你当初,为什么不能够拒绝先帝的赐婚。而我更恨你,一边说着负我想要弥补我;而另一边却让我身陷囹圄,给了我希望,却始终没有想过帮我实现。」聆音目光直直地看着叶风,那目光之锐利,似乎让人无法再遁逃,道,「皇上既然允许你与我同处一室,并且还把旁人支开,定然是想要你劝我,让我的态度软化吧。可是你忘了,你在我眼里,根本就不算是我的父亲。我从来就没有父亲,更何况你这样凭空而来的。」 「你误会了。」叶相毕竟也是经歷过朝堂的风风雨雨的,饶是刚刚失态,不过一瞬间,又恢復了如常,唯有眼里的痛色亘古留着,「我来,只不过是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见聆音不说话,心里依然有余怒的样子,叶风嘆了一口气,道:「音儿……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叫你,听我一句劝。江湖中的那些事情,你不要再牵扯进去了。且不说,皇上的能耐是我等不能企及的……皇上对你也并非无情,你们之间还有昀殿下。若是你愿意放手,我可以保证,有生之年,我定然会倾尽一切能力,保你无虞。」 「保我无虞?」聆音道,「你觉得又能如何保我无虞?若是你对我尚存舐犊之情的话,那便带我离开皇宫。你若是想要帮我,又不觉得太为难的话,那便替我朝宫外传一个信息,让人去吴县的双月楼,去找双月楼中一个叫小夜的姑娘。告诉她,我在京中的情况。」 叶风依然不为所动。 「那你还想要我怎样?你觉得是我愿意搅和到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上去吗?这个泥潭我也不愿踏入,只不过有太多事情是身不由己。」聆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悲沉,「想必民间有一个传说,你也有所耳闻:合龙吟剑和凤箫,拿到传说中的巨额宝藏,宝藏里面有復活人的秘术。母亲的身体我将她放在冰棺之中,数年能够不腐不坏。凤箫在我的手中,唯缺了龙吟剑……我想做的,只不过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含笑地看着我,再唤我一声『阿止』。」 第119页 「阿止……」这两个字在叶风的口中念出,情绪复杂,聆音心中听着也百味杂陈。 聆音看着叶风的神情,知道自己有些话,已经说到了叶风的心里了。 她知道,叶风对于母亲一直有种愧疚感。如今,这种愧疚在得知当年的某种「真相」后,膨胀到了极致。復活她的母亲,然后他能够同心爱的人在一起? 聆音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希望,让叶风的心里一窒。他渐渐地将她的面容同记忆中的人重合了起来,当年……当年虞则琬也曾经这样看着他,希望能够同他长相厮守。然而,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不过……你肯定还是不愿意冒险的,毕竟你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朝堂中拥有无上的权利。只要你一直安分守己,那么,你的地位便不可动摇。」聆音眼里的讥讽之意全敛,剩下的是浓浓的、让叶风的心底揪紧的失望。似乎在说,父亲,你是这样的无能,你是这样的胆小,哪怕你拥有了滔天的权势,也依然是别人的附属。那权势不能为你所掌,你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如今连你的女儿也护不住,任她在这宫中,承受着羞辱…… 而她的声音低沉,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在他的耳边说着:「你知道吗?我如今在宫中是什么地位呢?是一个舞姬。从前母亲他们唤我『阿止』的小名,如今,整个太极殿的人都可以这样唤我。皇上还说,要我隔一段时间为他起舞呢。你说,他如今尚且在意我,却依然给我这样的羞辱。更何况,他现在的在意,焉知不是因为我如今的容貌?不是因为他的意难平?色衰爱弛,等过个一两年,他同我翻起旧帐,你觉得你还能护得住我吗?我所做的事情,于他而言自然是罄竹难书。你觉得勾结乱党,不,本身便是乱党……甚至还曾经谋害太后,皇上是那样孝顺太后的人,他会轻易饶过?眼前的一时饶过,只不过是麻痹我的假象,你难道忘记泰王的下场了?父亲,你的意思,真的不是让我死吗?他那是想着将瑰色一网打尽啊。」 父亲,从她的嘴里面轻飘飘地吐出来,让叶风心神剧震。 叶风自然对聆音所做的事情知晓大半,单是瑰色的幕后掌权人就足以让帝王忌惮了。更何况,如今太后那病怏怏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还是他女儿的手笔。 叶风隔了很久,才道:「……我帮你传消息。」 叶风下了这个决定之后,似乎背佝偻了一些,整个人呈现出一点中年人所有的沧桑。 聆音看着叶风,知道这话对于他来说,是那般不易。 她道:「宫中不久将有个聚会,新城长公主会来吧?」 新城长公主是女眷,出入宫中自然比别人更加容易点儿,到时候混入一两个人在她的随行人员之中,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叶风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他的眉头拧紧,隔了片刻,像是下了一个决心,道:「会。」 聆音目送着叶风离去的背影,适才的伤感转换成了漠然。 比起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如今的背影,带了几分的踉跄。 第36章 共相筹谋 她撒谎了,但为了赌一把,不得不撒谎。有时候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便只能撒这些谎言。更何况,面对的是愧疚她们母女的叶风。 她的母亲,自然没有对叶风念念不忘。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从别人所说的话中,她也能够将当年的真相拼凑出大半,母亲应当已经从同叶风的那一段往事中走了出来。 但她是不敢将所有的宝都押在叶风身上的。不管叶风会不会将他们的这番对话转述给萧洛隽,并且同萧洛隽一起联合来对付她,他都应该会去双月楼找小夜姑娘的。 她也没有将同瑰色联繫的希望全交到叶风的手中。引蛇入洞,她可不想为他们白白挖一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瑰色门中互相交流、颁布指令都会用暗号,尤其是危急情况处理的分坛双月楼。一旦有人向双月楼那边传递消息,还没有说出暗号,这便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她陷入危险的境地中。一切营救的行为,都要谨而慎之。 当然,小夜姑娘会派人手配合叶风「营救」她,却不会把瑰色的核心力量给派出来,也不会全然相信叶风。 叶风离开以后,她依然在殿里不想离开。 叶风叶风……她脑海里浮现出了叶风的样子。 说实话,她同叶风并不是很相似,不过她依然可以从叶风的脸上,找到他们相似的痕迹。比如说,他们有一样高挺好看的鼻子…… 聆音露出了苦笑,心里却对太后的恨意更加深了一层。若非当初,因为岳太后的话,让她怀疑自己同萧洛隽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再加上用药让她在生萧明昀的时候九死一生,她又怎么会被岳太后误导,让她心里有那样阴晦的顾虑呢? 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饱受内心的煎熬,最后孤注一掷,选择离宫而去呢?若非这一个误会,她一定会好好地留在后宫之中,同太后斗下去,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她不管是退一步,还是进一步,同萧洛隽之间,都将是解不开的死局。 大殿的殿门敞开,光线流泻一地。萧洛隽逆光而来,他的神情仍然冷淡。 他站在离她的不远处,她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 「叶相从来没有求过朕,然而今天却求朕将你放了。」他的目光依然淡淡,道,「甚至他还愿意自请去治理黄河水患。」 第120页 聆音沉默不言。 萧洛隽也没有指望她会有回应,道:「他说你们之间有一些误会,谈好了?」 聆音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自嘲道:「我当初还真的以为……我们是……兄妹。」 那两个字从她的口中吐出,带着长长的喟嘆。 「虞聆音。」他这样叫她,「我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相似的痕迹。」 她脸上低落的情绪太明显,萧洛隽一时无言,最后还是道:「回宫吧。」 且当作聆音同叶风这一番的对话,将她心里最深沉的结解开了。聆音在太极殿中,显得比从前沉默了很多,没有了从前的张牙舞爪,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全身上下都是刺人的稜角。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是蛰伏着。在这段时间内,还是让萧洛隽觉得她无害一点儿比较好。不管怎样,若是双月楼知道她这边陷入困境,将消息传出去,她总不会仍处于这样被动的局面。 这阵子,聆音在太极殿中的地位变得超然起来。明明在宫中无名无分的,却因为萧洛隽的重视,别人也轻视不得,在太极殿内,俨然半个主人。而她的逾矩,萧洛隽却半点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更加给了太极殿上上下下一个信号,此女不凡。 叶风那边还没有反馈什么消息,太极殿中便出现了令她意外的人。 姝妃,段晨岫。 三年的时光似乎没有在段晨岫的身上留下什么影子,她的脸色比起三年前聆音最后见到的时候还要好上几分。她穿着绣有百蝶的长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依然是温婉含笑的模样,只不过那笑容背后终究是有几分阴冷。 段晨岫这段时间也不是太好过。虽然萧洛隽一回到宫中,便道那下毒另有其人,没过多久便解了段晨岫的禁足命令。但人言可畏,毕竟那日证据确凿,还是有很多人觉得太后身上所中的毒是她所下。萧洛隽将她放了,只不过是在袒护她。太后身边的人,依然对她没有好脸色,比起一般的宫女都不如。而太后的情况越是危险,她在宫中的处境就越是糟糕。更何况,再曝出秋月浓那种花……她这些年苦心孤诣经营的好形象,尽毁一旦。 她是带着明珠公主一起来的。 萧明珠继承了段晨岫的美貌,小小年纪便已出落得如同璀璨明珠一样,白润可爱,一举一动,也有公主的风范仪态。一入殿来,便去寻找萧明昀了。 宫里的孩子少,虽然她和段晨岫的关系称不上好,然而明珠和明昀两人倒是不错。更何况,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皇子,两人也存在不了太多的利益纠葛。 段晨岫心里也明白,饶是萧明珠宠眷优渥,也改变不了萧洛隽对萧明珠和萧明昀两个人的态度:一个是宠,一个是爱。且皇宫里的子嗣少,萧明昀虽然孱弱,但毕竟是健健康康地长到了三岁多,今后极有可能荣登大宝。既然争不过,萧明珠同萧明昀交好,总是没有坏处的,故而她还是鼓励明珠同明昀在一起玩的。 小孩子心性纯朴,没有大人那样多的弯弯绕绕,而其余同龄的孩子,畏惧他们皇室的身份,反而拘谨了。 萧明珠同萧明昀玩在一起的时候,段晨岫笑盈盈地站在聆音的旁边。她的声音依然轻言细语,然而所说的话,却让聆音心神大震:「想我从前视你为大患,前阵子你还一石三鸟,报復太后的同时,让我背了黑锅。没想到如今我却要不计前嫌,帮着你逃出宫中。」 聆音看向了段晨岫。 段晨岫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像是温婉到了极致,如同含着一拘春水,不过却从中可以窥见了几分锐利,还有冰冷。 「皇后听到定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吧。我同叶睿有故交,曾是漠北一支流亡的皇族后裔,最后辗转进了大诺的宫廷。」段晨岫这样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倒让聆音相信了她。 段晨岫自然是不会拿这种话去骗她的,因为萧洛隽对她还留有一份信任。 在宫内,能够一眼就看穿她身份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是像段晨岫这样笃定。 聆音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宫中潜伏多年的,看起来像是棉花里藏刺的女子,竟是叶睿的人。而最先同她取得联繫的,居然是叶睿。恐怕,这叶睿的能耐,比她想像中的更厉害一点儿。 这大诺朝的后宫,还真是藏龙卧虎,皇后是瑰色掌权人,甚至妃嫔中还有流亡的皇族。帝王对自己的卧榻之侧,可还能掉以轻心?便连自认同他知根知底,与他同甘苦共患难,曾放在心尖上的女人,也原来在悄无声息之间背叛了他。聆音打从心底里对萧洛隽升腾起了几分同情。 她想到那时候萧洛隽坦诚说对她余情未了,对她念念不忘。那似乎想要割弃情感,挥散过往的模样,心里还是恸然的。只是,她对萧洛隽到底还是心有芥蒂。她刚入宫的时候,段晨岫还是萧洛隽心底深处想要护着的那个人。段晨岫为他收敛锋芒,为他生了明珠公主,为他献上最宝贵的年华,然而……不过几年光景,段晨岫在他心里的地位,也不过尔尔了。 人心易变。 段晨岫现在看上去是温文无害,不知道她私底下为萧洛隽磨平了多少稜角?不知道多少个深夜垂泪?段晨岫虽是流亡的皇族,在宫中也曾为奴为婢,然而自身骨血里带着的骄傲却是不可磨灭的。她却甘愿在宫中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妃嫔,就算是最受萧洛隽宠爱的时候,也不曾飞扬跋扈。 第121页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受叶睿所託,要帮助你离开皇宫。这件事情我还挺乐见其成的。」段晨岫道。 聆音挑眉,道:「什么条件?」 「既然你打定主意离开皇宫,我便希望你此去,再也不会回来。我虽不愿意,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我也看清了自己在萧洛隽心底的地位,他哪里曾真切地爱过我?他对我也不过是怜悯罢了。不过没关系,至少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特殊的。我出身卑微又如何,怡妃家中显贵又如何。只要你再度离宫,我在宫中的地位便是不可撼动的。」段晨岫道,即便这样的认知让她曾彻夜难眠,恨不得眼前的人消失,让她仍沉溺于萧洛隽喜欢自己的假象中,还她在萧洛隽心目中的地位。但就算聆音消失了又怎样?就算她离开皇宫,做下那些不可饶恕的事情,萧洛隽依然没有将聆音放下。这让段晨岫更加悲痛地意识到,此生此世,她是彻底失去了得到帝王之爱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段晨岫的目光暗了暗,而后坚决道:「我要你做的事情便是,让萧洛隽彻底对你死心。」 段晨岫的目光复杂,就好像萧洛隽对聆音情深到非她不可一样。 聆音略扯了扯嘴角,道:「我自然是愿意让他死心的,只是……我要如何让他死心?」 段晨岫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在旁边一起玩耍的皇子皇女。两个孩子不愧是萧洛隽的,明明年龄还小,然而玩闹的时候,却有天家子女的矜持,很有分寸。 段晨岫笑道:「前几天皇上不是想让你为她献舞吗,这段时间,你便费力讨他的欢心好了。届时,我会安排人……」 段晨岫的眼神一利,道:「到时候排一出众星拱月的舞,人多眼杂,就算李代桃僵了,也有很多机会矇混过关的。」 「姝妃娘娘这么说,看来司舞那边你也安排了人手?那柳扶疏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同你勾结上了?」聆音亦是含笑。 「勾结倒称不上,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呵……」聆音哂笑了一声,道,「姝妃娘娘这让我看不到多少诚意呢,倒像是别有他途。」 「我自然是希望你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毕竟是受人所託,我同叶睿的交往并不频繁,但毕竟还是要看他的脸色不是吗?我不会自断退路的,所以不会做害你性命的事情。」段晨岫含笑,看着微微低垂眼睑的虞聆音,心中感嘆。虞聆音的姿色果然是不俗,便连她自恃相貌不凡,看到聆音的样子,都觉得羞愧不已。只不过,若是这般娇艷的花,带着剧毒呢,也不知道那人敢不敢採撷。段晨岫勾唇,媚眼流转,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道皇后娘娘,敢不敢赌这一局?」 「赌,为什么不赌?」聆音咳嗽了一声,道,「姝妃娘娘敢冒险邀约于我,最后不怕暴露出自己,也陷入那泥潭中吗?」 「我沉寂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只能混到这样不上不下的位置。这一生,再往上,也不过是在姝妃二字中加一个贵字,我何不放手一赌呢?」段晨岫顿了顿,道,「不错,我的确有其他的意图,那支舞的的确确是鸿门宴,只不过受伤的,不会是你,而会是皇上。而我希望,你亲手将他弄伤。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彻底地想要同你斩断关系,而不是想着设局,将你困在宫中。」 段晨岫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聆音,那目光中酝酿着太多的情绪,对聆音,终于清晰地表达出了她的饮恨。她这次被虞聆音所累,那香囊暴露在人前。所幸皇帝相信她的清白,否则,她更是百口莫辩。不过也因为在这次的事件中,她受到了委屈,萧洛隽对她的愧疚之意更甚了。只要虞聆音离宫,不再掺和进宫中的这些事情。再熬一些时候,等到太后驾鹤归去,她在后宫之中一家独大,那日子就能畅快多了。若是萧洛隽能在盛怒之下废后,那就更好了。她若成了继后,地位会更加稳固。 将萧洛隽弄伤吗?聆音脑海里浮现出了萧洛隽冰冷乃至带着惊痛的眼神,终究还是迟疑了。她想要离宫,却未必代表她还想再伤他一次。 段晨岫见到聆音迟疑,嗤笑道:「站在萧洛隽的立场,他的爱情註定不会纯粹,还掺杂着很多的东西。你焉知他此刻对你的喜欢,不过是想困住你,甚至麻痹你?这段时间你在宫中,他并没有让你接触到外界的那些讯息吧,你可知道,梧州那边的局势如何?」 聆音摇了摇头,这段时间她虽然处于帝国政务的核心处。不过萧洛隽却从来没有让她看过奏摺,也没有让她听那些臣子的奏报。当然,她也在避嫌。 她静静地看着段晨岫。 「不,其实局面已经从梧州扩散到了漠北。现在肃王已经不愿意蛰伏,已经揭竿而起,同漠北那边勾搭在了一起,对景王两面夹击。景王回援漠北,而皇上留在梧州。」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在对方的陈述之下,聆音已将梧州的形式了解了大半。 聆音本以为在梧州两边的兵戎相争,不过是小打小闹。没想到在萧洛隽的掺和下,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而瑰色……明明她离开的时候,让沈绿衣暂理宫外的那些事宜。朝廷同藩王异域之争,瑰色作壁上观就好。但不知为何,沈绿衣并没有遵从她的命令,反而同叶睿站到了一起,掺和进了与朝廷之争。据说是因为萧洛隽那时候对瑰色的针对性太狠,沈绿衣被迫无奈之下,才打定主意违背聆音的命令开始反击。 第122页 肃王虽然同叶睿联合在了一起,然而内部分歧极多。尤其是肃王从梧州运送回去的铁矿,中途被人劫走。种种迹象表明,那劫走铁矿的人,是叶睿那边的人,却又没有确切证据。故而肃王同叶睿明明是合作关系,却互相猜忌。 「你应该看到皇上身上的伤了吧,梧州那边的局势本来可以大定,却因为他被人刺杀,最后耽误了。最后只能放虎归山,让叶睿和肃王夹缝求到了生。而皇上重伤的消息才传回京城,不过两日功夫,他便出现在京城之中。那时候太医劝他好生休养,但他却依然执意策马疾奔赶回了京城,劝也劝不住,许是得知你在京中的消息了吧。」段晨岫唇角一勾,道,「你看,可见他有多恨你。我想,那时候他应该是恨不得将你给杀了吧。」 那时候,她也的确以为自己将要被盛怒之下的萧洛隽赐死,但是并没有。 萧洛隽,似乎是将他在梧州的那笔帐算在她身上了吧。 那铁矿,应该不是叶睿让人劫走的,想必这是萧洛隽使的离间计。她不语,听着段晨岫继续说。 「你这边对他心软不愿意下手,可知道那边他又是怎样冷酷无情?怎样雷厉风行地发布着指令?叶睿虽然同肃王勾结。然而,肃王那人你也知道,虽有野心,不过能力却是乏善,暗地里也给叶睿添了不少的麻烦。肃王退回他的肃州,他这么多年的部署,营地也算是隐秘,守备也牢不可破。瑰色却在这一场的战乱中,把势力曝光了出来。如今皇上可是专门逮着瑰色打。他毕竟是歷经风雨的人,你以为他此刻在宫中,能安闲得了?我告诉你,他坐镇宫中,却始终没有停止颁布他的指令。据说瑰色已有了几处据点被清剿,本来还可以游刃有余,如今却不得不依附于漠北的势力。你安逸地躲在宫中,享受着片刻温情的时候,你的那些瑰色下属,又有多少人死于朝廷的刀戟之下?」段晨岫的眼睛里有明晃晃的讥讽,像是在嘲笑她,明明是瑰色的掌权者,然而却龟缩在宫中,「你能够性命无忧,然而你能保证瑰色安然无恙吗?」 聆音听到这话,心神巨震,没想到瑰色的处境在宫外已变得这样兇险。 倘若她一直留在宫中,既不能保证自己性命无忧,因为她还要面对随时可能会发作的毒,也不能保证瑰色万无一失。瑰色是她的心血,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依仗,聆音也不愿意让瑰色付诸一炬。瑰色之中,除了唯一的掌权人,并没有人有能耐调动瑰色的全部势力来抵抗。被萧洛隽盯上,只能够处于非常被动的局势,沈绿衣也没有能力保证所有人都听从她的指令。 而便在这时,段晨岫像是看清楚了她内心的挣扎,明明只是平缓的语调,却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力量,道:「只有他再负伤,甚至重伤昏迷不醒,才有可能拖住他屠戮瑰色的步伐。当然,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更不希望你要他的性命。如今宫外的局势眨眼间瞬息万变,只要他意外重伤昏迷几日,停止对外颁布指令,局势便能够迴转过来。」 无疑,这样做的话,能带来的好处让聆音很是心动——若瑰色的局势确确实实就如同段晨岫说的那般兇险的话,她就不得不这样兵行险招,好让瑰色从夹缝中寻求休养生息的机会。而她到了宫外,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像现在这样糟糕。 然而这其中的风险极大,若是计划提前被人曝光,后果非常严重。就算她们侥倖成功,萧洛隽恐怕更要对她恨之入骨。此生此世,就算有萧明昀作为他们中间的缓和线,他们都将是陌路……不,是你死我活之局。 聆音的目光放远,此刻萧明昀正教着萧明珠学写大字。萧明珠虽大萧明昀一些,不过在学习这方面,天分并不如萧明昀。遥遥望去,萧明昀握笔的姿势正确,不过写出来的字,还是有些不忍直视,歪歪扭扭的。不过,他仍然煞有介事地教着姐姐。 聆音心里沉重。真到了那时候,萧洛隽便再也不会相信她,甚至会不眨眼地将她给杀了。她的孩子也会同她天涯两隔,有朝之日,若萧明昀登基为帝,定然会同她反目成仇吧。不……萧洛隽,还会立有这样母亲的萧明昀为储君吗? 聆音再三权衡之下,最后还是道:「那便,依你所说吧。只是我不知道,姝妃娘娘到底同叶睿有怎样匪浅的关系,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险?我可不相信只是区区旧识。」 段晨岫长嘆了一声,最后还是道出了她的身世:「漠北那边的王位之争,比起大诺这边更加腥风血雨。我是漠北流亡皇族的后裔,我的母亲也是中原人。叶睿的母亲正是我母亲的妹妹,只不过王庭沦陷后,她被迫为奴,最后被漠北的汗王纳了,生下叶睿。我同叶睿也有几分血缘关系。至于我如何沦落禁宫之中,这里便不赘述了。我虽恨你,恨不得你永远消失。但是我相信我要真对你不利,把你给杀了,叶睿也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虽然希望自己的夫君英勇无匹,但也不想要我的母族最后狼狈龟缩在贫瘠之处。当然,皇上也会恨我,以他的本事,肯定可以查出是我的手笔。我可不想得不偿失。在宫里这么久了,我自认别的本事没有,忍耐的功夫,也算是一流,如今还是挺满意自己现在的身份的。你应该不知道,叶睿对你情有独钟吧。」 聆音想起那个野心勃勃,样貌清俊的青年,想到他看到她本貌的时候,眼底深处流露出来的惊艷和赞嘆,心里也隐隐有些感知。她知道她的容貌耀目,极其容易让人升起猎艷之心。不过她很明白,欣赏和猎艷,并不代表愿意带回家,养一辈子。 第123页 「再过一段时间,我带明珠来的时候,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明确答覆。」段晨岫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说道。太极殿内毕竟人多眼杂,虽然那些宫女都在挺远的地方,她们两个对话的时候都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些宫女应当听不到。不过她同聆音不应该会聊得这样投机,要是再多说下去,恐怕就要惹来怀疑了。更何况,两个孩子玩得也有点儿累了。萧明珠的脸上、衣服上都沾染了不少的墨水。她要带萧明珠回去收拾下。 她朝前走了几步,来到萧明珠的身边,熟练地将萧明珠抱了起来。她同萧明珠对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尽是温柔,没有同聆音说话的算计。 萧明珠看起来有点儿倦意,被段晨岫抱起来之后,便趴在她的身上。看到聆音的目光扫过去,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而旁边的萧明昀,虽然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但毕竟是小孩子,还不能很好地隐藏他的情绪。看到萧明珠被段晨岫抱起来,他的眼底流露出了歆羡之意。 这偌大的皇宫,纵然女人如云,却始终不会有个女人,像段晨岫对萧明珠那样对他亲近。 聆音看着萧明昀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下去。 萧明昀教萧明珠习字,虽然没有将墨汁弄到脸上,不过衣袖及手上也沾染上少许。 等到段晨岫带着萧明珠离开之后,聆音让人端了一盆水上来,走上前,拧干巾帕为萧明昀细细地将那些墨汁擦掉,然后再拿干爽的巾帕,将他的手指擦干。 萧明昀的手掌白皙莹润,手指微胖,显得圆润可爱。 小孩子的掌心嫩嫩的,握在手中便觉得内心深处柔软得不可思议。聆音给他擦手擦得极其细緻,指缝的地方也不放过。 「我想知道……」萧明昀突然开口。 她抬头,发现萧明昀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看着她,那是少见的认真。他的瞳仁幽黑,倒映出了她的影子。聆音一时看得有些发愣。而这时候,萧明昀冷不防地问道:「你……是不是我的母亲?」 聆音心头一震,手头的动作停了停,越发低下了头,长而顺的青丝垂落了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她艰涩地否认,道:「不是。」 那一刻,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第一次欺骗他,竟是在这样的问题上。 但她只能够这么回答。早在段晨岫对她提出那样条件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打定了绝不让萧明昀知道她的身份。她离开皇宫,那必将要再抛弃她的孩子一次。这种时候,还是宁可不给他希望更好。 萧明昀听罢,眼底流露出了失望之意,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我母亲的画像,你比她长得好看。」 画像?聆音有点儿意外。明明她在宫中的时候,并没有召集画师为她画像……不过她没有心思多想,因为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萧明昀的话吸引去了。 「在我心中……我的母亲就是像你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很温柔。」萧明昀有些委屈,「父皇喜欢你。我希望你是我的母亲,这样,父皇就不是喜欢上除了我母亲之外的人了。」 聆音的心头一滞,萧明昀其实还是有独占欲的。虽然童言无忌,不过他这话也隐隐约约在警告她。她不希望她夺走他「母亲」在萧洛隽心目中的地位。 聆音听到这句话,眼神一黯,却很笃定地告诉他,道:「不会……在你父亲的心里,只有你母亲一个人。」 萧明昀莞尔,道:「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但是他还是更喜欢他的「母亲」,更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萧明昀的脸上亦露出了倦意。他打了个哈欠,主动张开了双手。聆音闻弦歌而知雅意,笑了笑,将萧明昀揽入了怀中。 第37章 秘制解药 萧洛隽回来的时候,萧明昀在聆音怀中安然入睡。而聆音坐在榻上,神情柔和地看着他。她一动也不敢动,显得有些拘束,身体也是紧绷,生怕一个动弹,便把怀中的孩子给吵醒了似的。 萧洛隽压低了声音,道:「无妨……他睡得比较沉。」 聆音心里踌躇,最后还是打算就着台阶下,道:「前阵子……你给我的建议,我仔细考虑过了。」 萧洛隽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依然平淡:「嗯?」 聆音眸光低垂,视线放在了萧明昀酣睡的脸上,道:「我们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我知道,我的作为只不过是自找苦吃。瑰色的势力可以交到朝廷的手里,太后那边……我也可以将解药交出。」 萧洛隽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目光一凝,道:「为什么?」 聆音道:「昀儿今天问我说,我是不是她的母亲。」 这话一出,纵然已经心伤过一次,她还是说得艰涩。 萧洛隽沉默了一瞬间,才道:「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聆音似无关痛痒一般道:「我还能怎么回答呢?自然是回答不是。我现在……才愿意接受你的请求,会不会太迟?」 到底因为母子天性……最后才让她有所软化吗? 萧洛隽摇头道:「不会。只是行宫路迢迢……」 「我也不想以皇后的身份重回宫中了。」聆音道,「我并不愿意再顶着另外一张脸活着。如今能够这样陪着昀儿已经很好了,哪怕不能够承认我是他的母亲,我也不愿意让他觉得,他的母亲曾经抛弃过他。更何况,身为皇后……便只能在凤兮宫中。皇上觉得,我现在还有自保能力吗?」 第124页 萧明昀的睫毛颤了颤,聆音身体紧绷,生怕他就这么醒过来。不过也确如萧洛隽所说,萧明昀睡得熟,没过一会儿,聆音便听到了他略有些沉重的唿吸声。 萧洛隽沉默,本想说他的能力足以可以保护她安全。然而当年,她拥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有瑰色作为她的依仗,她在宫中仍然没有多少安全感。 「那哪天你愿意『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吧。母后病癒,自然是要在晋宁宫中安养身体。」萧洛隽眉头微皱,道,「这于她也够了。」 时到今日,聆音已经不想再针对这个问题同萧洛隽据理力争了。她又低首,看着怀中的明昀,道:「太后身上的解药,工序繁杂,我今生有幸见淮姨制作过一次,脑海里还残存着些许印象。若是皇上对我尚余一点儿信任,不妨让我亲自为太后制造解药?」 「可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地说。 聆音再抬头的时候,正好撞到萧洛隽黑沉如同化不开浓墨的眼睛深处。那眼里的情绪像是隔了一层雾,让人看不透。 「皇上就不怕我再动什么手脚吗?」聆音道。 「朕愿意再信任你一次。」萧洛隽道,「皇后依然愿意毫无依仗地留在太极殿,低头同朕示好,朕也应该给予你信任。」 聆音笑了笑:「那我可是不能再辜负皇上的信任了?」 萧洛隽虽然这样说着,不过聆音还是知道,赢得萧洛隽的再一次信任的前提,便是将太后的病症治好。毕竟,岳太后可是她心中最深的芥蒂。 「瑰色总领事宜的人除了我之外,绿衣和淮姨也有大半的权。绿衣同朝廷并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自小过的颠沛流离,入了瑰色,便效忠了瑰色。而淮姨……她对我亦师亦友。说实话,我也不太晓得她从前遭遇了哪些事情。」聆音为了再度取得萧洛隽的信任,便将那些萧洛隽已经知道的信息「透露」给他。她道:「瑰色内设五个分坛,不过五个分坛主之间不互通消息。皇上要是需要的话,大可以将朝廷的人安插进去。那些分坛在何处,分坛主是个什么脾性这些我都一清二楚。」 「不需要。」萧洛隽摇头,制止了在他看来聆音这种有点儿自暴自弃爆出瑰色实力的行为。他虽然想要聆音从瑰色中抽身,并不意味着他会强迫聆音将那些事情一一道出。 至少此刻,她是不甘不愿的。他并不想消磨聆音对他的……好感,也不想让聆音觉得,在他眼中,她只是用来对付瑰色的工具。 萧洛隽的拒绝,让聆音心里一跳。联想到了段晨岫说的现在宫外瑰色的局势,他的拒绝,在她的眼里,变成了瑰色于他而言,势在必得,并且胸有成竹。 瑰色这些年的势力,膨胀的程度让人咋舌。泰王倒台后,在他的眼里已经成了头号毒瘤。叶睿和肃王虽勾结造反,但毕竟只是兵家之争。而瑰色,却是潜伏性久,渗透性广,若是再容忍瑰色发展下去,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来说去,若是萧洛隽打定主意要折腾瑰色的话,聆音已经可以预见瑰色的穷途末路了。更何况,在萧洛隽的手中,还有柳扶疏这一张王牌。也许便是因为柳扶疏,才导致瑰色那般不堪一击。 「不过瑰色到底是我接管,倾注了我的心血才走到今天这般地步。那些人虽然是我的下属,但我一路上同他们走过了风风雨雨,希望届时皇上能够手下留情……留给他们颜面和性命,这也算是背叛了他们的我,所能替他们求的。」聆音说着,想到自己现在的这种情况,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悲沉,明明眼底没有泪光,却比梨花带雨更让人心生怜悯。 萧洛隽点了点头,道:「可以。」 聆音踏入太医院的时候,给她用来制作解药的房间已经准备好。聆音大略地扫了一眼,药房里摆放的各类器具药材齐全。 领着她来这边的连海公公笑道:「本以为阿止姑娘只擅长起舞,没想到竟也擅长制药。」 聆音看了连海一眼,心里倒是惊讶。这么久了,萧洛隽身边的大太监,居然不知道她同萧洛隽之间的纠葛?也不知道她其实就是岳太后身上顽疾的始作俑者?还是心思玲珑,装作不懂的样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聆音回以微笑,道:「出身坊间,见多了三教九流,旁门左道的手段,耳濡目染也会一些,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哪里哪里,咱家看阿止姑娘本事大着呢。」连海笑着。不过连海毕竟是萧洛隽身边的大太监,很多事情都需要他随行伺候,故在这里没多停留便离开了,只留了几个药童在旁边以作辅助。 聆音净了手,而后细细地去辨别那些草药、花卉、还有能够用来入药的虫蝎等,确定了自己想要制作的那味药所需要的材料都有后,便拿着小秤将需要的草药称量好,凭着记忆,对那些材料进行研磨、熬煮,最后成形…… 她的手指动作极快,挑拣草药的速度也很快。有时候会停下来思考一下,不过整体动作还是行云流水,这让在一旁给打下手的几个药童觉得没有用武之地。 制药并非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中途用着文火熬煮药材的时候,聆音时不时地朝着里面添加新的药材。而一边又同那些药童们聊了起来,道:「我听说你们太医院的提点穆痕的医术高超,不知道能不能得缘一见,好切磋切磋。」 第125页 这些药童们年纪不大,太医院虽也在宫中,不过却不像是禁庭深处有那么死的规矩,必须谨言慎行。他们出入皇城也方便些,再加上眼前的人长得又是人间绝色,医术非同一般,至少看起来能够解太医院上下都束手无策的毒,心里头都存了殷勤讨好的意思。聆音这么一问,他们也就三言两语便说开了。 「姑娘应该是很少来京城吧,穆提点……早已不是提点了。当年闹了一出丑闻,最后被革职贬为庶民。据说仗着宫里的贵人对他的信任,同主子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勾搭成奸,甚至还干了龌龊的勾当呢。」一个个子偏矮的药童说道。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便宜他了,听说那姑姑长得很不错。」另一个药童附和。 「长得不错有什么用,败家啊。他家里的婆娘厉害,才想着去宫里偷腥。不过这姑姑到底在宫里伺候过几个贵人的,手段也是厉害得很。一妻一妾闹得鸡犬不宁,互不相让。」偏矮的药童回道。 「我看,那穆太医的医术还不如姑娘你呢,沽名钓誉之徒罢了。当年到底使了些投机取巧的手段,才当了提点。」说话的人面带着不屑,似是唾弃至极,「他出宫之后,不是开了一家医馆,打着前太医的名头吗?没过几天,他那个医馆便开不下去了。有人说他医德败坏,不仅卖假药,还缺斤短两的。甚至隔了几天,还将人给医死,被人砸了药店。堂堂太医院提点竟干出那样的事情,真是令人胆寒。最后呀,为了躲那些人,他被逼着逃出京城,在一家小药店里当坐堂大夫,日子过得也是如履薄冰的。」 「这样啊,我觉得他的医术不至于这么差吧。」聆音道。 「想必是得罪了人吧?当年他争那个提点的名头,肯定也得罪了不少的仇家,否则按他的本事,老老实实地开一家医馆,总是缺不了吃穿的。」 「想一想也情有可原,当初费尽心力勾搭上了宫里的姑姑。不过人家伺候过贵人,眼界自然高,吃的穿的,又岂是寻常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再加上穆太医那边还有个正室夫人。美人窝也不是寻常人所可以消受的,单单家里的女人,便是一大笔开销。」 语气不屑的那个人继续道:「那两个人嫁给了他,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有钱的时候,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穷困潦倒的时候,本性便显露了出来。据说后来他迷上了借酒浇愁,一喝醉酒了,两个婆娘就遭殃,打女人的事情时常发生。最后正室夫人实在是受不了了,选择了和离。可怜宫里的那位姑姑呀,因为那样的身份进了他家的门,想要和离也不成,只能这样熬着。好像不久前,那谁还说过,那姑姑怀了个孩子,愣是被醉酒的穆太医打得小产了,据说还是个未成形的男胎呢。穆太医酒醒的时候吓呆了,后悔莫及,可是还能有什么用呢。」 「你们知道得倒挺清楚。」聆音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已经将当年穆太医后来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听到了后面,她摇了摇头。这算不算是报应呢,恶人自有恶人磨。 「做药童的日子枯燥无味,便时常聚在一起聊聊天。」那个偏矮的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的目光瞟向了外头,压低声音道,「这不是上头还有人看穆痕不顺眼吗,所以知道的消息才多了一些。」 这样闲聊着,也消磨了很多辰光。 后来这些人又讲到宫中发生的事情。太医院虽然在靠近宫外的地方,但太医们接触的贵人比较多。这些药童消息并不闭塞,甚至连宫外的事情都知道一些。不过有些事情,聆音不敢再细问下去,也只敢抛砖引玉罢了。如今这个时候,她还是能低调就低调一些。 聆音比较意外,太医院的继任提点,居然不是当年的张太医。不过听那些药童说,张太医自感有愧,当年为皇后把脉的时候,医术不够精湛,不能把出娘娘身上的暗疾,还让皇后娘娘的身体元气大伤,故而自请同皇后娘娘一起去了行宫,一边医治皇后娘娘,一边潜研医术。 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行宫里根本就没有皇后娘娘,不过也不知道皇上在打什么主意……」 这方面的事情……宫里到底还是有忌讳的。另一个稍微年长一点儿的药童嘘了一声,道:「噤声,两位贵人的事情,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 话题就此止住,先前那人被这样说得有些蔫蔫的。大家也突然意识到,在宫里,多舌是不好的,一时陷入了沉静。 聆音笑道:「无妨的,我也当作没听过。」 不过之后的话题收敛了,只讲些太医院的见闻趣事,一些疑难杂症,有些问题还请教起了聆音。聆音耳濡目染,对这方面也知道的不少。于是那些人望向聆音的目光,就更加崇敬了。 聆音做好那几粒药丸,放入了精緻的盒子中,也过了大半天的时间。 毕竟用药的人是太后,等到聆音同人说草药已经制成时,太医院继任的提点便将里头的药丸取了一颗,同几名太医一起检验药效,看看是否无毒。 查验的过程细緻而缓慢,结果在聆音的意料之中。药性虽然强烈了一些,但应当是对症下药的,并没有毒。在萧洛隽点头之后,这些药丸被送到了晋宁宫,由人伺候着太后服下。 聆音回到太极殿的时候,萧洛隽并不在殿内。聆音推断萧洛隽必然是在晋宁宫内,毕竟是要看看太后服用了解药之后的反应。 第126页 聆音入了殿中,余光中瞥见那些她熟悉至极的明黄色奏摺的时候,还是动了心思。虽然段晨岫告诉她,宫外的局势不容乐观。不过从段晨岫口中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够全部尽信,她还是确定一下为好,否则到时候孤注一掷,做下不可逆转的事情后,发现瑰色在宫外安然无恙,萧洛隽对瑰色的势力依然束手无策的话,那就太不划算了。 拜萧洛隽的习惯所赐,太极殿内的宫女并不多,尤其是放奏摺的地方。毕竟是军机要处,萧洛隽不在的时候,宫女们除非必要的打扫,否则都侍立在殿外。 聆音从前没有心思,又担心被人发现。如今起了这种的心思,便打算大胆一次。 太后服用药丸之后,至少要等足一个时辰才会醒来,她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好后续的事情。 聆音嗅了嗅自己的手,刚刚她洗手的时候用了皂角,手上的草药味道很淡,几乎闻不出来。 很好。她趁着外头的宫女们目光都没有放在殿内,轻手轻脚地走到御案之前,将那些奏摺摆放的位置记住,再翻开一页页的奏摺,一目十行地看着。 那些奏摺下面还压着密报,那是皇家情报网传递上来的消息。 聆音大致地将那些奏摺翻看了一遍,一颗心沉了下去。奏摺和密报上还有萧洛隽的指令批覆,有些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干透,似乎还是她去给太后制药的这段时间萧洛隽发布出去的。 段晨岫并没有骗她,宫外的局势,甚至比之前所说的还要糟糕。聆音只不过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便觉得那些奏摺上所说的种种,皆令她心惊肉跳。 段晨岫毕竟是身处宫中,消息不比萧洛隽灵通。聆音在最近一两日送上来的密报之上,看到了沈绿衣和淮姨。 沈绿衣负伤,生死不明,瑰色群龙无首。 而淮姨不知所踪…… 聆音看着下面萧洛隽的批示:乘胜追击。 她的心,又凉了半截。瑰色,怕是就算交给朝廷,恐怕也不能得到善终吧。而萧洛隽,聆音不会忘记她当初入宫之前,朝野上下对他的评价。君王心思深沉,焉知他如今不过是在麻痹她,怕她生出什么心思,有了后招乱了局势呢? 聆音粗略地将奏摺翻完,又悄然地将那些奏摺原样放回。 她扫视了一下殿外的那些宫女。她们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并没有注意到殿内的异样,她略略放下了心。 第38章 为君描眉 今天毕竟是制了大半天的药,就算手上没有多少草药的味道,不过衣服上还残余着药草香。她便让人烧了热水沐浴,想解一解身上的疲乏。 聆音身上披着轻纱进了木桶。木桶里的水温恰好,热气氤氲起来,模煳了她的视野。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萧洛隽的立场就变成这样对立了呢?萧洛隽想要把瑰色的剷除,那是无可厚非,但这不代表她会放弃捍卫自己手下的权利。 她的手肘靠在木桶的边缘,头靠在手肘上。她看着水面的倒影,缓缓地笑了。 她借用着那模煳的倒影,练习着该如何对萧洛隽笑。她知道自己的这副容貌是极美的,不管笑成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看的。然而她却怎么也不满意。 那笑容到底带着阴沉、算计,无法如同当年欢喜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羞涩沉溺相比。 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虚伪无比,更何况是萧洛隽呢? 她对水面,不断练习着,直到笑到两腮的肌肉酸涩,才作罢。 在水中泡得久了,身体也渐渐变得疲乏。她看着自己已有些发白的指甲,还是悲观地想着,她的身体似乎又差了几分,不知道她还能够撑多久呢? 喉咙里涌起了一阵腥甜,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只不过这次咳嗽完,捂着嘴巴的手背感受到了一阵热流涌过。聆音一怔,略微瞪大了眼睛,将手背移开了点儿,看到手背上沾染的血迹,一时间觉得有些眼花。 殷红的血衬托着她的手背更加白皙,仿佛没有任何的血色一般。 她有些无力地将手腕垂下,那鲜血落入了水中,轻飘飘地浮动着。 聆音从水桶中站立起来。伴随着她的动作,木桶中的水开始流动起来,那落入水中的血迹才开始逸散。 她面色如常地将自己身上的水滴擦净。 女为悦己者容。聆音没想到如今自己再度为了萧洛隽认真打扮,开妆奁盒的时候,又是计划着逃离他的身边。 聆音后来还是拒绝住在太极殿的寝殿。在她的执意下,萧洛隽也只能妥协,不过却将她原来的住处休整了一番。如今她的住处虽小,但比起寻常宫女住的地方还是华丽精緻了不少,也有了不少精贵豪奢的摆设。床榻边上摆设着铜镜,铜镜的边缘镶嵌着珍珠法兰等物,就算一些低等的妃嫔,宫中也没有这样的铜镜。 而她的衣柜中已不是清一色的宫女服饰,反而是五颜六色的衣服。那些衣服的用料极好,是各地进贡上来的贡品。萧洛隽依凭着自己的喜好为她添置了不少的新衣,只不过她次次都是选着颜色暗沉,无甚花纹的衣裳。 而这次,她挑选了一件鹅黄色的绢纱绣花长裙,墨发懒洋洋垂落在两侧,还带着几许湿润。她远远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似乎也没有从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她的个子比起从前更高了,腰若流苏,风华绰约,如同惊鸿艷影。这样的艷色,怕是世间的男人没有几个能够抵挡,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也罢。 第127页 她一边命人将那已经凉了的洗澡水倒了,木桶收起来;一边坐在镜子前,开了妆奁盒,细细地描摹着自己的眉眼。 就算她平日里不施粉黛,不过台上还是摆放了不少女人的玩意儿。她用手指沾了沾那色泽娇俏如同春日桃花一般的胭脂,她是有多久没有用到胭脂了? 聆音最后还是将胭脂给抹在了脸上,然后揉散。镜中的自己焕然一变,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变得色若凝霞,将原本的九分姿色衬托得有十二分。 她对镜中露出了一个微笑,铜镜中的美人对她一笑。美目盼兮,好像是变了一个人。斩断过往,重获了新生一般。 而她为自己描眉的时候,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人。他的神色淡淡,然而目光却带着热度,盯着她的背影不放。 隔了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里,说:「母后服用了你制作的解药,昏迷了半个时辰后醒转咳了一口黑血,她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太医那边说,她已经无恙,只是身体虚弱,尚需要一段时间休养。阿止,你说,是让她在晋宁宫中静心休养好,还是为她寻一处山清水秀的行宫,让她在宫外休养?」 他说到后面的时候,似带了一些自言自语,还有罕见的迷惘。 他叫她阿止,这说明,他对她的服软,一定程度上是接受的。 不过就如同这个暱称一样,他们之间早已有了裂缝,想要修补,始终不能像最初那样了。 她是希望岳太后离宫的,天高皇帝远,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传到宫中,也需要费上许多时间。 聆音自然是回答道:「天家的事情,我不敢妄议。」 萧洛隽沉吟,最后道:「母后刚刚醒来,身体还不适合舟车劳顿。等过了月余,情况稳定下来,朕便让她去宫外休养吧。」 他上前,神色如常地将她手中的眉笔接过,自然而然地为她画起了眉。他捧着她的脸,神情认真,俊美无匹的面容近在咫尺,温热的唿吸喷吐在她的脸上,让她的心神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数分,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 他握着眉笔的手很稳,笔尖落在她的眉上,带着一种细微的痒,似痒在了心尖。他抚了抚她的眉头,低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也带上了无限的暧昧和缠绵。他道:「阿止,不要再皱眉了。其余的事情,便交给朕吧。」 她看着镜中他已经画好的半边眉,不偏不倚,眉如远黛,形状姣好。 一点儿不似初学者,反而像是个老练的熟手。 帝王画眉,那是多大的荣宠。然而这份荣宠,他又给予了多少妃嫔?否则,他那用来发号施令,能执千钧的君王之手,又怎么能将女子的眉,画得这般好呢? 她粲然一笑,镜中的自己容颜灿若春华,葳蕤自生光。她点了点头,道:「好,希望皇上能够不负重託。」 「阿止能为朕打扮,朕心甚悦。」他为她将另外一边眉给画好,道,「从前朕听闻有臣子为其妇画眉,那时还不甚理解,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不应该沉溺于此事。没想到朕也作起了这样的闺阁之乐。」 「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聆音一本正经地说着,「我如今能不打扮吗?病容不敢面人,更何况,如今正是容貌尚好的时候。若是等到色衰时,再如何打扮,也不过是明日黄花,惹人厌憎了。更何况,皇上,你终究是要纳新人的。」 她这话说着,眼角眉梢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似乎一旦妥协,便开始患得患失。这样的她,让萧洛隽心里有些不喜,却又生出了一些疼。 他沉默着不回答,反而端详起了为聆音画好的两道眉,最后将注意力放在了她披散的墨发上。她的头髮轻软,润滑如同丝绸。萧洛隽折腾了半刻,终不得章法,也便作罢。 「此前,朕曾同大臣们议论,昀儿未长成之前,后宫不再入新人。」萧洛隽似漫不经心地道,「本朝的妃嫔比起先帝年间,数量是少了些。然而后宫之中,争宠之事谋害他人之事,却依然层出不穷,累得皇子皇女反受其害。」 聆音心下惊骇,萧洛隽做出这样的决定,恐怕遭到那些大臣的激烈反对吧?建朝以来,向来强调君王要雨露均沾,让皇家的子孙绵延,才是繁荣之相。更何况,如今萧洛隽的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等到萧明昀长成……那时候若有妃嫔生下皇子,对于羽翼丰满的萧明昀来说,也不足为患了。这是在为萧明昀铺路啊……虽然没立太子,然而萧明昀在他心目中,乃至朝野的地位,是不可撼动。若是萧明昀发生了什么不测,那江山不是要后继无人了? 这会不会……太任性了? 萧洛隽将聆音的表情尽收眼底,看出了她的惊讶。他淡淡道:「阿止,朝中的臣子们,如今已经不能够左右朕了。哪怕是举朝反对,朕也不会同他们妥协。三年前群臣上谏想要废后一事,再也不会发生。」 萧洛隽的声音虽然平静,聆音却可以听出他语气坚定。她想到当年萧洛隽被群臣胁迫,进退维谷时的怒意。那种事情,他毕生应该是都不想再经歷第二次吧。他如今手握皇权,帝王的威严越重,举朝上下没有人再敢左右他的意志了。 她从前还听说,殿试的时候有个胆子比较小的进士,因为在朝堂之上同萧洛隽对视,结果满腔的才华都缩回了腹中,最后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答案,险些让人怀疑殿试之上混进来了滥竽充数的人。不过帝王宽宏,最后准许了这名才华出众的进士用纸笔作答。 第128页 不过,萧洛隽毕竟不是专行独断的君王,对于臣子们的纳谏,诸多还是採纳的,但若真的管起帝王家的私事……就算那些位高权重的旧臣们,手伸得长了一点儿,萧洛隽依然是毫不留情。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为什么当年那样的情势下,你没有就势废后?」聆音最后还是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萧洛隽的目光放远,看向了别处,道:「朕当初还以为,只要将皇后之位留着,也许终将有一日,朕的皇后会相信朕有保全你的能力,最后回宫……再后来,觉得既然打定主意要让昀儿继承万里江山,还是让他的嫡长子身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废后之子,呵……朕不想千古之后,他因为这点被人所诟病。」 许是因为萧洛隽并不想让过往的事情,再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即便是谈论到这些,也是轻描淡写的。他的语气间甚至带着笑,如同笑谈一般同聆音说着:「说来也好笑,那些朝臣们明明前头闹得纷纷扬扬,一副若是朕不废后的话,便是罪不可赦,仿佛朕不妥协,顷刻之间他们就会以死明志。不过哪个家族的背后没有一点儿阴私勾当呢,朕只不过是捅出了一点儿出来,那些人便手忙脚乱,忙着藏起自己的尾巴了,之前的那些气节,可全都荡然一空。」 意气风发的帝王悄然蛰伏,却在背后搜集着证据,等到那些叫嚣的群臣们以为胜券在握,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软肋抛出来。谈笑之间,便将那些人紧密联合在一起的阵营给瓦解。最后那些人为了不在自己的从政生涯染上污点,一个个选择弃车保帅,偃旗息鼓。毕竟,劝君王纳谏最后触柱身亡,成全的是自己的名声,搞砸的是君王的名声。若是身上有了污点,那可就是畏罪自杀,遗臭千古。 聆音听着萧洛隽说的话,他虽如同笑谈一样说出来,然而聆音却不敢真的把他的话当作是听笑话,再同他议论那些群臣们的前倨后恭是多么好笑。 因为帝王开始反击的时候,她已经潜逃出宫……聆音不知道,那时候他到底多么隐忍,才能够带着那般浓烈的怒意,不露声色地将那些想要制约他的人一举击散。 他为一个目标不懈努力,然而全心全意为人解决了一大麻烦,自以为终于能够同人分享了。结果发现那个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将他奉献上的真心扔入了泥土之中。 这一刻,心神相连,聆音终于理解了当初萧洛隽的感觉。而越是理解,就知道当初她带给萧洛隽的羞辱,甚至比起那些群臣们的胁迫,带给他的更甚。 哪怕今后他的爱意再炽烈,那种达到极致的恨意和羞辱以及不信任,依然会如影随形。是以,萧洛隽才会在一边同她妥协,一边又没有停止屠戮瑰色。 就算他知道她当年离宫迫不得已,有难言之隐,他也不会因此就将旧帐一笔勾销。 只有哪一天,他将她的羽翼都斩断,确定她全身心都服从他,再也不会起其他的心思,那时候,也许,他才能够将那些过往真正地埋藏在内心深处吧。 聆音沉默,所幸她此刻还有头髮没有挽好,她用着木梳在发上梳着,木梳一顺到底,然而她的人生却不能如同墨发一样,平坦无垠,一顺到白头。 萧洛隽说这些,也不过是让聆音知道而已。他知道她在听,却也不指望她能够有一个回答,她想说什么呢?那些身不由己,临时编造出来的,觉得是让他原谅的谎言吗?不会的,他既然打定主意,只要她能够妥协,那么他就既往不咎,便不在乎过往是怎样的,只在乎她未来的表现。 他自然明白一个人从瑰色的幕后掌权人,最后被困在宫中,斩断了羽翼的人心中的落差,于是他缓声道:「阿止,等到朕百年之后,昀儿继位,那时候『你』就从宫外回来吧。朕会留一道的旨意,让你为太后,到时候垂帘听政也好,都随你的意思。」 比起成为太后,她当然更喜欢宫外悠然自在的生活。更何况,到时候成为君王的萧明昀,应该会有他自己的生活。她哪怕是他的母亲,也不过是外人。 更何况,她并不真恋慕权势,只不过权势能够给她自保的能力,能够有人听从她的号令,能够保护她在意的人……等到萧洛隽百年之后?那时候说不定她早已入了黄土之中。还有,她的母亲虽然此刻身体保存在冰棺之中,然而不腐不坏终究是有年限的。她还要趁着那年限来临之前,便找到龙吟。 「皇上想太多了,皇上百年,臣妾自然是不愿意苟活,也愿意陪着皇上。」聆音朱唇一弯,透出些许的魅惑出来。 萧洛隽低声笑着,侧颜俊美如画:「虽然知道这话你是骗我的,说得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朕听着,还是欢喜无比。朕可以给你承诺,朕的皇陵之侧,只会有你的位置。」 聆音又垂下了眉眼,想着日后,萧洛隽恐怕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吧。就算黄泉路上,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不过既然打算冒那么大的风险,在这之前,她还是要想方设法地将龙吟剑的去向打听清楚。此番若是能够顺利离去,她此生此世,怕是不愿意再踏入皇城一步了。 她又是一阵咳嗽,喉咙间又涌出了熟悉的腥甜。她埋头,用手捂着,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之后,不露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衣袖之中,将手背上的血迹在衣裳上擦拭。 她抿了抿唇,镜子中的自己的唇色更加浓艷了。对上萧洛隽关怀的目光,聆音道:「无妨,只不过是前次落水伤及肺部,才导致久咳罢了。只需要调养一些日子,就能够养好。」 第129页 萧洛隽看她的样子,只不过那淡而自然的胭脂揉散在脸上,看不出真实的面色。更何况,这些日子聆音的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此刻施了粉黛,比起从前的面色来说,简直是好上太多了。 他放下了心,想着,要是真严重到了一定地步,聆音一定会说出来博取他的同情的吧。 不过事实证明,萧洛隽猜错了。聆音此刻已经不打算将自己身体的情况如实告诉萧洛隽了,反正说了他也不会相信。等到有朝一日,让他自行发现吧。其实若是有心,便能发现那些蛛丝马迹。由他主动发现的,可比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要更让人信服。 不过她觉得这么一咳,身体似乎又虚弱了几分,好像已经到了某种极限,她的身体渐渐开始衰落了下去。 她道:「我如今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发时间。皇上不如允许我能够去太医院。我发现我的乐趣也不过是那几样了。」 她想着,她还是应该要给自己调配一些草药,来缓解体内的毒性。免得还没有撑到计划实施,便已经瘫软在床了,那可是真正得不偿失。 萧洛隽没有怀疑她,道:「好。」 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住在此处也不是个办法……太极殿空旷,不妨移到太极殿中吧?」 他再度有了这样的提议,眸光依然淡淡,不过聆音感受到了那冷淡的目光中带出来的一点儿的热度。 「皇上,那成何体统。」 「阿止,这朝堂上下,已经没有人敢公然议论朕了。更何况,如今那些不知情的臣子们,还迫不及待地希望朕能够有一个新宠。」 「太后犹在病重,皇上不怕后人非议吗?」聆音道。 「好坏名声都由朕担着,后人怎么议论,反正朕也听不到了。」他又说,「更何况,太极殿中有昀儿,由他的母亲照顾,不是更能知冷暖一点儿?若是你不愿同朕住在一处,那可以同楚腰一起,贴身照顾昀儿也好。」 见到聆音没有反对,萧洛隽当天便将聆音所需要的物事准备好。 第39章 浮生贪欢 萧明昀平日居住在偏殿,听到萧洛隽说,将聆音拨给他的时候,他脸上的喜色隔了老半天还没有褪去,整天都是喜滋滋的。 尤其是看到聆音艷光四射的模样,更是开心。不过他对聆音的称唿却始终改不过来,一直都是漂亮姐姐漂亮姐姐地叫着。不过等萧洛隽走后,他私底下同聆音说的话,却让她很是啼笑皆非。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太傅那边学会了什么成语,如今还不解其意地用着,道:「漂亮姐姐终于迷途知返了。虽然你肯定是曲线救国,想通过我讨父皇的开心……不过,你会证明这样的举动是大错特错的!」 聆音点了点他的鼻子,萧明昀叫着跑到了一步之外,委屈地看着她,道:「男女授受不亲,不许动手动脚。」 聆音忍俊不禁。还不知道是谁,总是扑入别人的怀中偷香窃玉,吃人豆腐。 不过让她欣慰的是,好像萧明昀对其他宫女倒是没有这样的举动,反而是有礼有节的。要不然,这一路的拈花惹草,可是会让人头疼的。 萧明昀知道了聆音伺候他,不会走之后,便同聆音掰着手指,说起了今天的见闻。萧明昀虽然有时候说话会磕磕绊绊的,不过思路却很清晰。 他说:「今天皇奶奶的病终于有了好转。从前她都不太认识我,看向我的目光……嗯,怎么说,让人觉得有些怕怕的。不过今天,又恢復了温和。」 他说:「今天有一个宫女,不小心撞到了谢太傅。然后整张脸就红透了,为什么会红透呢,是不是撞得太狠了?会不会痛呀?」 聆音笑得不能自已,只能用着万能的回答,回答他,说:「以后殿下会明白的。」 「不许笑。」萧明昀捏着聆音的脸,道,「你们真的都很坏,总是说着以后,那到底是多久以后呢。这肯定都是敷衍,从前我问父皇,母后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那时候他也是说以后。我等了那么多年的以后,她还是没回来。」 而后萧明昀想要午睡,聆音帮他将外套和鞋袜脱掉,把他抱上床。他的小手却攥紧了聆音的手,一直不肯放开,要聆音到榻上来,陪同她一起睡,又要聆音给他讲睡前故事。 聆音没有哄小孩的经验,绞尽脑汁,才想了一个。不过她刚刚说了开头,萧明昀就道:「这个故事我以前听过啦。」 他朝着聆音复述了一遍,脸上得意洋洋的,像是求着人表扬。 聆音所知道的适合给小孩讲的故事,都是民间小孩耳熟能详的,没想到萧明昀都听过。每次她起一个头,对方就把故事的结局给说了出来。就算聆音投机取巧,最后将故事换了一个角度说出来,每次都还没有讲到一半,萧明昀便接下去道:「漂亮姐姐这是想要考校我吗?」 没有把明昀的睡意给勾上来,反而弄得他的精神越发亢奋。聆音无奈,最后开始讲起了宫外的那些故事。 萧洛隽来的时候,聆音正同他讲着宫外的见闻。她说:「……却说那个摊贩看着那人衣衫褴褛,便存了看不起的意思,对那人说,那桃子不上称,要论个卖,一百文一个,你买得起吗?」聆音怕萧明昀不理解,特地给萧明昀解释了一下一百文买一篮子的桃子是绰绰有余的。 萧明昀瞪大了眼睛,道:「那摊贩卖的那么贵,那人会买吗?」 第130页 「那人呀,从钱袋中摸出了一百文钱,把那个桃子给买了下来。不过呢,却在那家店门口站住。摊贩家的桃子看起来又大又红润,来买的人还是不少的。只不过,每当那些百姓来到摊位之前,那人总会举着桃子,代摊贩回答,桃子一百文钱一个。百姓们听到,自然就调头走开了。摊贩无法,想着隔天那个人便会走了吧?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摊贩担着桃子到了市集,又看到那人已经在他的摊前候着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那人,这桃子是他漫天要价呢?」 「摊贩故意叫高价,是有他的小心思。更何况,他并不想还那一百文钱。摊贩那时候心里想着,他活了四十三年,从来就没有见到这样无所事事的人。那人一连在他的摊前站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早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家的桃卖一百文钱的事情。好多人叫着,对,对,就是那家位于北市挂着红灯笼写着一个桃字的摊子,他们家的桃子一百文钱一个!」 聆音有模有样学着街头巷尾那些百姓们的碎嘴,而后又恢復了一本正经地语气继续说着:「摊贩发现自己家的桃子连着三日,除了最初的那一个外,再也没卖出去过。而且,还有的桃子已经开始腐烂了,再加上这几日卖桃子一点儿的银钱都没有挣到,在家中也被他的夫人数落了。摊贩后悔莫及,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终于缴械投降,对那人说,希望他能够高抬贵手,又把一百文钱还给他……那人不语,摊贩又说了,他愿意再倒贴一百文钱和一篮子桃子。」 「那人同意了吗?花了三天的时间,赚回了一倍的钱,还有一篮子的桃子,听起来也……不错?」 「摊贩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好,卖人桃子经常缺斤短两,有时候呢还以次充好。那人本来就只是心存教训之意,于是就是冷着脸将摊贩教训了一顿,让摊贩以后不要再狗眼看人低,也不要做这种贪小便宜的事情。最后把最初的那个桃子还给了摊贩,拿回那一百文钱,就走人了。」 萧明昀努了努嘴,显然是不贊同:「其实我觉得那人也是闲得慌吧,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不务正业地在别人的摊子前守了那么多天,并且还一分钱都没赚。换我肯定不会这么干。那摊贩之后肯定会故态復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聆音有些汗颜,怎么明明讲起这种具有教育意义的故事,想告诉他,永远不要把别人看低,就算对方那个时候身处困厄之境,也说不准哪一日就能青云直上了。有一句话叫什么呢,莫欺少年穷……不对,哪里是这个意思。 聆音抬头的时候,正看到萧洛隽站在殿内,目光淡淡地看着这边。显然……似乎在这边已经站了很久,听她讲那样无聊的故事有一会儿了。聆音想起刚刚说起人物对话的时候,还似模似样地模仿,便觉得汗颜…… 萧洛隽见聆音发现了他,父子俩联合说着聆音故事讲得烂。萧洛隽道:「换我肯定也不会这么干。对于这样的人,一开头便不买他的桃子就好,花三天的时间同人较劲,就如同昀儿所说的一样,不务正业。一寸光阴一寸金。等到了哪一日,有足够的能力,再给他一个教训,断然会比此时更加深刻。不过真到了那时候,不用刻意再给他教训,也够那摊贩担惊受怕了。」 萧明昀虽然唾弃这个故事,不过刚刚听着聆音说的时候,还是聚精会神的。虽然漂亮姐姐讲的故事不好,但是她的声音却很好听,带着温柔的讨好,比起宫里其他人说的故事,都好! 「父皇父皇……」萧明昀唤着。 聆音见他走过来,本想从榻上起来,却被萧洛隽按住了肩膀,让她坐着。 然后萧明昀又逼着萧洛隽同他讲故事。聆音本以为向来冷血的萧洛隽,讲故事必然比她差上许多。不过没想到他却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讲的是那些古代先贤的故事,说得也枯燥乏味——对于小孩子来说,那些道理实在是太高深了。 然而萧明昀却听得很专注,萧洛隽还时不时地抛出一些问题让萧明昀解答。而萧明昀神情认真,倒不像是在听睡前故事,而是在考校自己的功课一样。 不过萧洛隽说起故事时,连聆音这个大龄人,听着都觉得甚为享受。他许是刚刚沐浴过,一头墨色的乌髮散着,甚至还带着几分湿润。发梢的地方,将深色的袍子晕染得色泽更加深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 他和衣卧下,拿着枕头靠在床上,姿态慵懒肆意。萧明昀躺在中间,眼神透亮地看着萧洛隽。结果还没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往侧边挪动,渐渐地滚到了聆音的怀中,听着萧洛隽讲。 萧洛隽博文广识,那些故事都藏在他的脑海里,信手拈来。故事旁徵博引,甚至将几个故事糅杂起来,看似毫无章法,却是将那些故事分门别类过。故事说到后面越来越复杂,到后面,连聆音都跟着思考起来了,更遑论萧明昀。 萧明昀渐渐被那些越来越复杂的故事给绕煳涂了,最后打了一个哈欠,已有了昏昏欲睡的迹象了。等到他将眼睛合上,终于入睡了。聆音却发现,萧洛隽完全没有离开的徵兆,似乎就想在这里过夜一样。 不过萧洛隽不提,聆音也不说。怀抱着萧明昀,好不容易才哄得这个小糰子入睡,她实在是不想再把他吵醒,故而不敢再往外头挪开。 萧洛隽知道明昀已经睡下,也不讲故事了。 第131页 聆音听着萧洛隽悠长的唿吸声,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小声地道:「你——」 却看到萧洛隽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目光灼灼地落在她的脸上。而她这时候才发现,萧洛隽沐浴完后,仅着了一件外袍,内里却是不着寸缕。他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衣袍有些敞开,露出了壮实的胸膛。 「嗯?」他应着,声音低沉至极。 「昀儿已经睡着了,你……要不要?」聆音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意思。 不过萧洛隽却故作不懂,眼里甚至露出了些许的迷惑,道:「要不要什么?」 聆音摇了摇头,说不出拒绝的话。事实上,她也希望这段时间,萧洛隽能同她更亲近一点儿。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新城长公主才会给她带来消息? 「朕陪昀儿一起睡觉,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萧洛隽道。他的位置朝外移动了一点儿。 聆音触不及防,也朝外挪了一步。却没想到到了床榻的边缘,就在她险些要跌到床下的时候,一双大手及时揽住了她。饶是如此,还是有半边身子处于床沿之外。似乎只要他一放手,她就会带着昀儿一起滚下去一样。 聆音心有余悸,同时一张脸憋得透红。 真是……丢脸至极。 「朕是洪水勐兽吗?」萧洛隽的声音带着笑。 因为他这一番的英雄救美,此刻他们之间的空隙只留了一个萧明昀。而他微烫的手掌正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之上。 那地方是聆音的敏感处,当确保自己不会跌落床下后,她的注意力就然集中到了腰侧,偏偏萧洛隽不肯放开。 聆音面红耳赤,道:「我……皇上,容许我去拿毛巾为皇上将头髮擦干,免得此般睡下,患了头疾。」 萧洛隽知道她这是想要找台阶下,道:「好。」 聆音闻言,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放开萧明昀,而后逃似的下了床,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当萧洛隽觉得聆音不会再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她真的拿了块干毛巾,心里也莫名地开始期待起来。 聆音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萧明昀被萧洛隽抱到了床榻的内侧,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着,被子已经被他踹到了脚边,而萧洛隽却依然是适才那样慵懒的姿态。 是以,民间才会有一句话的流传,说是男人不会带孩子吗?还是因为她同他「和好」,才让他有肆无恐,放宽心了起来? 明明刚刚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抱着萧明昀做他靠垫的! 不过父子俩倒是长得很像,萧明昀粉雕玉琢的一个小糰子,闭上眼睛的时候,神情带着几分的冷峻,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萧洛隽,让人百看不厌,不知道长大之后又是怎样的风采。不过,他的那双眼睛没有萧洛隽的那般锐利,而是带着温和,如同浸润的黑葡萄,倒更像了她小时候。 聆音上前,跪坐在床榻上,先是俯身,从萧明昀的身上越过,将萧明昀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然后才拿起暂时被她搁在一边的毛巾。她的表情就犹如一个羞涩的少女,却强自镇静。萧洛隽看得不禁莞尔,而后配合地撑起身体,将头探了过去。聆音将毛巾盖在他的湿发上,轻轻地为他擦拭着。 此刻,月上眉梢,华灯初上,宫里仍然是处于热闹的时分。不过,太极殿向来是冷清的,外头只有宫人们放轻的脚步声。透过一层朦胧的窗纱,朝着外头看去,隐隐约约还有灯笼的光芒,有不少的禁军,在宫殿之外巡逻着。 外头的喧嚣皆远,而此地却是极静谧,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唿吸声。远的,又好像同从前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算是他们两个难得的宁谧时光。 岁月静好,可嘆不能停止于这一瞬间。 聆音在这边紧张得不能自已,听到萧洛隽的唿吸声,自己也变得急促了几分。 聆音缓着唿吸,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萧洛隽的发上,不厌其烦地为他擦拭着,甚至手上还不由自主地开始按摩起了萧洛隽头部的穴位,想要让他更舒服点儿。 那无意间的动作成了挑逗,萧洛隽明明知道她是无意的,却依然勾动了他心里那灼灼燃烧的火。 等到了聆音手头的毛巾微湿了,后知后觉打算换上另外一块进行擦拭的时候,手头的动作却被人阻止了。 她被推在了床榻之上,萧洛隽欺身压在她的身上,他的鼻尖近的都要贴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带着克制和忍耐,甚至有些喑哑,道:「阿止,朕想着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皇……」 剩下的话,被堵在她的嘴里。 萧洛隽从来没有对她这样霸道过,总是会顾虑到她的意愿,从来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后,温柔而含蓄地吻着她。而现在这个带着侵略性地亲吻,让聆音几乎有些魂不守舍,目眩神迷,意识都被这个乍然而至的吻弄得迷煳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被长孙舞的人推入了太液池中,半昏半迷时,幻觉中出现的那个吻,那样迫切,就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了一样。 而与此同时,那些零碎的记忆从大脑深处復甦……若那个吻是真的,那之后萧洛隽说的那些话呢? 她现在回味起来,萧洛隽对待她,是像一个捧在掌心里的宝物,生怕磕着碰着了……所以,待她醒来后,萧洛隽的态度才会变化得那么快吗?所以,她这是又要利用他对她的爱意,做出伤害他的事吗? 第132页 聆音想到这里,几乎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其实,从来都是他爱得深沉,所以,她才能够一直有恃无恐,而她却是刻意地抗拒……为他编造那么多他不那么爱她的理由,而她相信,若是她将他刺伤,他即便会恨她入骨,也不会对崇安侯做出什么事情,也不会将岳留思纳入宫中……是的,他不会。因为崇安侯也是萧明昀的外曾祖父,是站在萧明昀背后的母族。 似乎感受到了聆音的不专心,萧洛隽更加肆虐了起来。聆音撇除了脑海里的那些杂念,带着满怀的愧疚,沉沦了下去…… 后来,她同萧洛隽到底没有当着萧明昀的面做什么。那深吻过后,聆音又陷入了一阵咳嗽之中。 不过那个吻的余热尚在,隔了许久,聆音还感觉到自己身上久久降不下去的体温。 而萧洛隽意识到了他们此刻十分容易就擦枪走火,便又将酣睡的萧明昀放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萧明昀,似乎也让他们的理智回笼了不少。 聆音躺着,恨不得将自己的脸用被子盖上。不过还是深唿吸,努力调整。 说来这也是三个人第一次同床睡觉,聆音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她辗转反侧,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墙壁,转身时,正对上了萧洛隽那清冷的眼眸。只不过,他如今深邃的目光深处却像是有万千的星辰一般,带着些躁动的星芒。 原来他也没睡着。 聆音避开了他的目光,背了个身子,转向外面。 不过她感受到有人的手搭在她的腰侧,本来以为是萧洛隽,想要将他的手给拍开,结果转头一看,却是萧明昀。聆音的态度瞬间就变了,任凭萧明昀抱着她入睡。 第40章 别离学舞 长夜漫漫,终迎破晓。良辰虽好,终有尽时。她心里越是有鬼,便越是诚惶诚恐,更显得安分守己。 凤凰被折翅,困在宫禁之中,将最初记忆里的鲜活化为了小心忐忑,这并非帝王的本意。即便御医日日把平安脉,聆音也说自己的身体无甚大碍,萧洛隽终究是不放心。 他允许她在宫中、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活动,原本还允许她同宫中的旧识见面,但聆音怕萧洛隽多想,婉言拒绝了。 太后身体痊癒,宫中举办了一场宴会。太后难得有了精神,自然是要热闹一番,再加上景王大军凯旋,也算接风洗尘。萧洛隽本想让聆音一同前去,不过她拒绝了。聆音故作轻松道:「景王凯旋自然是好事,不过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人中也有瑰色的。皇上让我以怎样的立场前去?」 既然如此,萧洛隽也不勉强,便留了聆音在太极殿中。 听着宴会那边传来的笙歌声,尤其是同宫女闲谈的时候,知道与会的人中有新城长公主。聆音想想新城长公主在宾客之间明眸善睐,长袖善舞的模样,便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也许是因为那边太喧闹,衬得这边更寂寥。宫女瞅着聆音的神情总有几分萧索之意,那美人含幽带愁的模样,简直让同身为女人的她也为之心怜。于是,当聆音谎称自己去採集晚间露水时,她也没有推拒,直接陪同聆音离开太极殿,去了御花园。 那宫女不过片刻就被人支开,看到聆音顾影自怜的样子,想着应当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便大胆地去了。 宫女前脚刚走,聆音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穿着婢女服饰的人。她的样貌平淡无奇,服饰也并非是宫中的。然而,那人笑起来就如同在暗夜中盛开的昙花,带着一种惑人的魅力。那种熟悉的感觉,让聆音露出了会心一笑。 是双月楼的小夜。她这次是跟着新城长公主一起入宫的。小夜长话短说,道:「第一件事情是,叶相托我转告主上,龙吟剑并非是剑。第二件事,柳扶疏领了从前诡门的旧部同沈绿衣叫板。而沈绿衣又因为同岳承霖旧情復燃,从而导致一时失意,被对方刺伤,最后负伤昏迷,在瑰色之中折了声望。第三件事,漠北那边想要同瑰色合作,将主上救出,瑰色这边是否要权力配合?或者这是一个计策?」 聆音心里微微一嘆。她以为沈绿衣早已抽身,没想到陷得更深的人反而是她自己,而岳承霖早已抛却旧情化爱为恨了。 她垂了下眉眼,道:「漠北那边暂时可以信任,不过你们仍需暗地里提防。定在什么时候?」 「定在五天后。」小夜道。 聆音的眼底有异色划过。 这时候她们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刚刚跟随她的宫女回来了。 小夜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主上,一路保重。」 她飞快闪身,递过来一个盒子。聆音将那个盒子收入衣袖之中,然后看着那些花卉,寻找上头的露水,拿着玉瓶盛放。 那个宫女的神情不似有异,看到聆音依然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聆音直到回了太极殿,等到四下无人,才将那小盒子拿出。她将小盒子打开,露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那药丸的味道她熟悉至极,形状也让聆音觉得熟悉。一般人制作的药丸都是规规矩矩地揉成一个圆球,而淮姨却偏偏会在药丸的一处地方倒腾一个菱角,再勾出一条小尾巴。 这是淮姨所制作的解毒丸,想必是叶相同双月楼那边也说明了她的情况。这么说,淮姨并非下落不明,而是见局势不明,趁机躲起来了。 第133页 聆音心里生出了鼓譟,与此同时,将白色的药丸吞咽下。那是极苦的味道,淮姨制作药丸的时候总爱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制作解毒药,向来喜欢以毒攻毒,蛇蝎之类的不过小巫见大巫。当然这白色药丸的制作过程她并没有细看过,按照淮姨所说的,要是见识了是怎样制作的,怕她都不敢吞食这药丸了,指不定都觉得五脏六腑中有百虫爬着。那话说得威胁感十足,聆音觉得不战而栗,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细看过程。 药味在嘴里蔓延着,渐渐地她觉得自己身上又充满了一些活力。不再像这段时日以来那样,一直是倦怠的、懒洋洋的,仿佛时日无多一样的腐朽。 然而,她却不能够依赖着这白色药物而活,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每次服用这药丸之后,反弹会更加严重。 聆音细想着小夜所说的每一句话。龙吟剑不是剑,那么这只是欺骗世人的一个障眼法,也许还是皇家所布置的,意图混淆视听。因为凤箫和龙吟剑合起来能够开启一个巨大的宝藏,这么说,龙吟便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实际上的样子,并不是剑,甚至有可能只是一个配饰,是一个笛子……故而她在皇宫中这么久,都没有听到龙吟剑的消息,也没有见到龙吟剑。 聆音沉吟,想着既然凤箫和龙吟能够开启宝藏,凤箫的内部她从前也仔细地看过了,除了曾经有一个废后诏书,再无其他的东西。那么,这宝藏开启的关键之处,就在龙吟了。会不会,龙吟被做成钥匙的模样? 想到这里,聆音的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散自己的思维。如果龙吟真的有那般重要,并且形状不是大件的物品,那极有可能能够贴身存放。 聆音骤然觉得眼前生出了不少的路来,即便有的路铺满荆棘,也不能阻拦她的步伐。 五天之后,聆音正想着这个日子有什么寓意,却勐然想到,那一天,是萧洛隽的生辰。 呵,挑的真是一个好时机,聆音本来还想着献舞师出无名呢。 不过如此一来,她愧疚之意更甚。若是这般,以后他的每次生辰,怕都不能愉快了吧。所以,她才想要让萧洛隽更恨她一点儿,对她能够更狠一点儿。 毕竟若是龙吟现世,凤箫龙吟开启宝藏,她去寻找復活之术,那江湖之中又会再起腥风血雨。萧洛隽肯定不愿意让那巨大的宝藏现于人间,引来一番杀戮。復活之术惹人垂涎,她不相信其他的人没有这样的心思,而她想要做的事情便是将局面弄得一团乱。更何况,她时日无多。 她负他以情,那便还他山河清净再无忧扰吧,也算两人再无相欠。 而只有他无情,她才能够更无情,才能够于乱中稳住心神。这样才不会被愧疚主导,她所恨的人是太后,萧洛隽只不过是替太后分担了怒火。 更何况……聆音望了晋宁宫那边一眼,即便此刻相隔几重宫室,她脑海中依然能够想像此时晋宁宫内灯火通明,岳太后满面红光的模样。 她没有退路了。 她下定了决心,便不打算再给自己留回头路。 等萧洛隽归来,聆音望着他俊美如昔的容颜,闻着他身上带着的淡淡酒味。她突然勾起了如丝的眉眼,笑道:「皇上,五日之后,我为皇上起一支舞,如何?」 萧洛隽怔了一下,似是没有领会她的意思,然后道:「那朕给你择一个舞师?或者……你要是觉得舞师不好,庄太妃当初也是一舞动天下的美人,且同你向来和睦,皇后意下如何?」 「皇上,我就是想要柳扶疏来教我舞技。」聆音的眼里流动着非同一般的光芒,似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狡黠得如同一只想要使计的狐狸。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喝了一点儿酒,他看着聆音,总觉得她的声音比平日更勾人,虽然绵绵软软的,却有撩拨人心的得意。她说:「皇上,我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好。」萧洛隽道。 她对于不喜欢的人,雅量这东西是不存在的。萧洛隽自然是知道聆音想要对付柳扶疏一番,而且这阵子她经常出入太医院,也不知道被她倒腾出什么东西出来。或者,聆音是想要对柳扶疏耀武扬威一番?从前他是觉得女人恃宠而骄会令人厌烦,如今看到聆音想借他的势,便有了兴味,更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何等地步。 用一个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叛主的柳扶疏,博她欢心又何妨。他有时候是带着一种矛盾的情绪,想着将她困住,让她不去瞎折腾。但又希望,她暗地里磨爪,让他看到她时不时张牙舞爪的模样。 柳扶疏要是面对一个困在宫中的虞聆音也处于劣势,那她又有何德何能将瑰色全盘接收。 他瞅着聆音今日的模样,也比往日里更加鲜活。原本十分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今日也好了很多,透出了红润的色泽。 听到萧洛隽的准许,聆音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柳扶疏想要将瑰色一分为二甚至蚕食,此刻在宫外必然争分夺秒想搞分裂,毕竟瑰色手底下能人也很多,有野心的人也不止柳扶疏一个。她若是一连五日,将柳扶疏困在宫中,这段时间让她憋屈地教着她舞蹈,不知道又是怎样。更何况,她还真的想拿一些好东西来招待柳扶疏。 她的目光往下,落在萧洛隽的腰间。他身上别着一块盘踞龙形的玉佩,那玉佩色泽透亮明澈,隐隐间可以窥见一丝亮金色。聆音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 第134页 聆音想到此处,觉得心底的晦涩清了不少。 她其实还是自私的,在萧洛隽和母亲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生她养她十年的母亲,及亲手培养起来的瑰色。 开弓没有回头箭。 至于萧明昀,这一生,他会在萧洛隽的庇护下过得很好,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乃至三十年后,亦如是。便当作她从来没有在他的人生里出现过,她也不愿意作为萧明昀被人诟病的污点存在。 如果合凤箫龙吟开启宝藏之后,瑰色的势力仍在,那么她愿意将瑰色的势力当作是母亲的馈赠,赠予他。 柳扶疏果然如同聆音所料,此刻并不在宫中。而是等到第二日晌午,才姗姗来迟。 她来的时候,聆音正在练舞。 不得不说,聆音是天生的舞者,虽然从前没有学过舞技,只是那天早晨,让宫中一个寻常的舞姬指导了一二,舞蹈起来便似模似样。更何况,她从前贵为皇后,宫中大小的宴会也经歷过不少,见识多了出类拔萃的舞姬跳舞,那些跳舞的姿态也印入了心中。 她的腰肢柔和,姿态亦是柔美,原来又生得好,倾国倾城。她一举一动皆是舞,如今穿着一身霓裳舞衣,露出了纤瘦带劲的小蛮腰,再加上本身极擅弹琴,随着弦乐而起的时候腰肢摇摆,水袖轻抛,极有韵律。远远一望,就让人惊艷。 柳扶疏本来是一肚子火气,如今看到聆音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聆音看到柳扶疏来了,并没有停下动作,反而一个旋身,霓裳舞衣的裙摆如同花瓣一样摊开来,似那天边不肯散去的云彩。直到那一曲笙歌尽了,聆音才停止舞蹈。若是别人在柳扶疏的面前跳舞,总有几分班门弄斧的嫌疑。然而柳扶疏今天却不得不承认,人长得好看,气质出类拔萃,风姿卓越,无论做什么动作都胜人一筹。 聆音姿态娴美地立着,脸上挂着盈盈的笑,脸色也好了很多。她含笑对柳扶疏说:「扶疏姑姑,我意于四日后为皇上献舞,这段时间,就要多叨唠姑姑呢。」 「叨唠自然是不敢。」柳扶疏眼底挂着冷笑,环视了一下四周。旁边站着不少的宫女,其中还有几个是萧洛隽得用的。她自然不敢放肆:「我定然会好好地教导阿止姑娘的,必然让阿止姑娘跳出一场别开生面的舞蹈。」 余下的时光,尽管柳扶疏忍着一肚子气,倒真尽职尽责地教习着聆音舞蹈。 聆音像变了性子,成了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柳扶疏本以为她学舞不过是随便说说,想仗着萧洛隽对她的喜欢,将自己引到宫中好绊住步伐,却没有想到她那样认真。 不过,聆音越是认真,柳扶疏就越吹毛求疵。不得不说,聆音的天赋极高,犯过的错误,哪儿的动作没有到达标准,只需要柳扶疏提及一次,下一次便不会再犯。 而柳扶疏的冷言冷语,唇枪舌剑对于聆音而言,她便只当听不懂。她只将柳扶疏当作是尽心尽意教导她的人,话语间的感谢之意,有时候真诚得让柳扶疏几乎想要吐血。 不过是几日功夫,聆音的舞蹈便突飞勐进。看着还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聆音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完美,于是便跳得随性起来。舞蹈这事并没有局限性,只要给人视觉上的享受,心灵上的震撼即可。外行人看着,对聆音学舞的速度感到惊嘆。 第41章 倾尽一舞 曲有终时,人有散时。这一日,萧洛隽生辰。皇帝的千秋节自然热闹煊赫,也必然是繁忙的,事情诸多。晚上还要设宴于北德殿,等到宴席散了,他回到宫中,她才有时间,为他起舞。 柳扶疏走出侧殿门的时候,望着外头久违的阳光,勐得有一阵眩晕。但那阵眩晕感如同昙花一现,她并没有在意。她此刻的步伐风急火燎,因为终于完成了教导聆音跳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而殿内的聆音,却依然在练习着舞蹈姿态,只是在看到柳扶疏出去的一剎那,嘴角勾起了冷笑。背叛她的人,让她陷入这样的境地之中,她不仁,她又怎么能够义呢? 这些日子,萧洛隽不拘着她往着太医院中跑,她倒腾着药材也无人管。一直以来被人熟知的是她登峰造极的武功和庞大的瑰色,以至于被人忘记,其实她还师从毒医淮姨,琢磨起那些药粉的时候,也是信手拈来。那些药草在她的手中,就如同有了生命一样。 她在自己的舞衣上动了手脚,上面撒了点儿自己特制的药粉。那种药粉无味,带着一点儿金色,落在裙摆之上,就像是用来装饰的金箔,在空气中,会逸散开来。 柳扶疏日日距离她那么近,又没有事先服用过解毒之药,沾染的这慢性毒药粉就多了。而这毒药粉,武功越是高强,毒性就越强烈。 聆音的水袖抛掷,姿态美如画。她的眉眼带笑,火红色的舞衣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她藉由自己学舞时日尚浅,怕出丑不敢独舞,还找了几个舞姬,同她配合。宴会当晚,为聆音伴舞。 而随着她旋转的舞姿,这殿内的诸人的神情渐渐变得迷茫,包括跟在她身后的舞姬,身体也从柔软到瘫软,最后跳舞的姿势越来越不得章法。而后聆音听到了碰撞的声音,她的舞姿依然不停,直到这殿内出现了其他人。这些人代替了她身边的宫女,更有人代替了原本在她旁边跳舞的舞姬。 第135页 那些人的容貌同伺候在聆音身边的人几乎一样,甚至连身高体徵都相似,神态也模拟的相同。 其中有几个舞姬仍然神志清醒,但是看到乍然而至的变故,半点意外的神情也没有,想必是段晨岫提早安排在宫中的人。 今日宫中人多眼杂,诸命妇入宫。宫中的守卫本就只有那么多人,大半都调到前面的宫殿去了,就算加强警惕,也拦不住有心人。 聆音看着那些人的容貌,那易容的功夫鬼斧神工,看出是淮姨的手笔,心里更加胸有成竹。而能替这么多人易容,淮姨此刻必然也藏在宫里。聆音虽希望她能不来,但有她在这里,心里踏实不少。 这也更坚定了她要全身而退的想法。 入夜,华灯初上,宫里灯火璀璨,而诸国也在这一日派来使者,带来他们丰饶的物产,为天朝的皇帝贺寿。 各色琉璃宫灯点亮了,皇城的灯如同一条流动的河,也不知道今日的北德殿,会是哪般的辉煌,又有多少的欢歌笑语。 她选择了这一条路,也註定她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并肩站在他的旁边。 不知道崇安侯会出现吗?应该会吧?不知道外祖父现如今过得如何,萧洛隽那时候还故意诓她外祖父病故……不过老人家毕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抽空去崇安侯府看上一眼。不,还是别看了,免得到时候让崇安侯看到她虚弱的样子更揪心,让他觉得她是个不肖子孙,总比担忧她、为她牵肠挂肚更好。 聆音这厢有些顾影自怜地想着,而另一厢,依然在紧锣密鼓地筹办着这一场舞蹈盛宴。她这些日子里能够忍受柳扶疏的挑刺,一方面是因为柳扶疏是有真本事的,另一方面是她想要尽善尽美。既然此生只会给他这么一场舞蹈,那么她希望能够将最美的自己呈现在他眼前。 是的,最美的。 这是她最好的年华,容貌也是最真实的时候。若说从前的容貌是涓涓细流滋润人心,那现在则是波澜壮阔如同皓月朗星一般让人惊嘆。 尽管人都希望对方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更注重内在。然而聆音在这时候,也仍然不能免俗。既然美色能够给自己增分,那为什么要吝啬利用呢。 太极殿的后头有一个独属帝王的庭院,小桥流水。桥是汉白玉所砌成的雕刻精緻的桥,而水流是活水,通往太液池。如今气候并不算冷,那小桥之下,长时间藏上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大碍。 聆音为了今日,也费了一些巧思。她将那处庭院布置的美轮美奂,极尽复杂,同原来的摆设截然不同,方便藏人。 萧洛隽来的时候,被宫女引到后院。剎那间,原本黑暗的地方,灯火一瞬间点燃。那些宫灯挂在旁边的树上,仿佛是那些树木突然盛开了花。 这里很寂静,也不知道正主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萧洛隽正想着聆音会给他带来何等惊喜的时候,那些树像是摇晃了一下,便有无数花瓣簌簌落下。 在花瓣落地的缤纷中,一阵让人心旷神怡的箫声响起,一个穿着火红色舞衣的女子原本是伏地的,如今却慢慢起身。她的眉眼含着笑,带着情,似乎缀满了那流动的萤火。 她的容颜如同三月的桃花一般灿烂,眉目勾画得精緻,许是为了衬托这样妖艷的舞衣,又或者是因为在夜间为了效果,故而着了浓妆。总之,萧洛隽很少看到这样浓妆的聆音,如同一个在夜间行走的火凤凰一般。 让人惊嘆的是她的巧思,那舞衣上不知道被聆音着了什么材料,竟能够发出微弱的光芒,让她看起来更加炫目。 她不知道何时已将放在嘴边的箫收了起来,于花海中缓步走来,不过却如同俏皮的仙女,踏着轻快的步伐。水袖抛了起来,身体旋转,她闭着眼睛,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缓缓一笑,假装要摔倒,把水袖往萧洛隽那边抛去。却在他要抓住水袖拥抱她的时候,灵巧地避开,又在抛给他一个如丝的媚眼后,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她开始不断地旋转,长长的裙摆旋转了起来,如同一只火凤凰在那边起舞。 在桥的对岸有乐师弹奏起来,远远地传来,似乎隔了一层轻纱。不过那乐声轻缓,同这副场景混合在一起,让人如置身梦境一般。 随着那边的弦乐声开始急促,聆音旋转的节奏也加快起来。 风回绮袖,水袖交横,绮罗焕彩,珠玑生辉。 与此同时,四周的场景开始变换,如同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时候,萧洛隽才注意到,原来在她身边涌动的这些场景,是为她伴舞的舞姬。 「皇上喜欢我为你准备的这份礼物吗?」聆音笑着,眼睛里蕴藏万千星辰,璀璨夺目,流光溢彩。她虽然穿着大红色的舞衣,又布置了这般精緻绝伦的场景,但更让人惊嘆的是她的容颜如花,那样摄人心魂。她的额上画着桃花妆,那妆容衬托得她比花更加娇艷十分,举手投足间,俱是明艷风姿。 「阿止。」他道,「朕很欢喜。」 欢喜和喜欢,只不过位置的颠倒,却有不同的韵味。聆音闻言,心里一黯,不过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却拉过萧洛隽的手,朝着那众人簇拥的地方而去。 萧洛隽微微迟疑了下,这边的灯火昏暗,甚至让人有点儿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他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跟着聆音走了过去。她的手掌柔软,然而却有点儿黏腻,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 第136页 萧洛隽知道自己性格中有身为帝王的猜忌和多疑,然而他却不愿意将多疑和猜忌用在对他的信任感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聆音身上。他和她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不能因为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从而怀疑她。 萧洛隽这样想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香气,那股香气从聆音的身上传来,似是而非,而聆音脸上的笑依然没变。萧洛隽想,也许,这是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呢? 不过下一秒,萧洛隽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同她走到了桥的正中央位置,聆音依然是笑着的。她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儿俏皮,如同献宝一样对他说:「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他脸上亦是带着笑,然而下一秒,那笑,却化为了不可置信的冷笑。 她送了他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那把匕首的样式像出自名家。萧洛隽认得那把匕首,是以前有人进贡的。他见它精巧,曾经随手送给她,现在却被她退还回来。 现在,这匕首正插在他的胸膛之上。 她的力度并不大,毕竟如今没有了武功。她的力气并不能够让他一刀毙命,不过她想要让他死的心却很浓烈。那匕首,是她倾尽了全力刺来的。 他虽然下意识地避开,却只是避开了心脏的地方。但匕首插着的位置,正是前段时间他所负伤的地方。虽然结痂了,但是那时候伤势严重,如今依然没有大好。 他的胸膛上沁出了鲜血,只不过他今天穿着玄黑的龙袍,在黑暗之下,看不分明。他微微觉得晕眩,甚至还有些麻痹。他感受着血液的流失,觉得无趣至极。 那香,想必也是她精心准备的吧,因为她知道他有武功,所以用了能够让人短暂麻痹的药,让他失去反击的力气。这匕首上,似乎也涂了药粉。 最亲密的人,给了他致命的一刀,呵。 她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备而来。前阵子的温顺只不过是她一时的服软,亏他精明一世,却败在这时候。 他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心痛一丝懊恼,然而没有。 她脸上浓艷的妆容就像面具一样,罩在脸上。 明明从前以假面目示人,脸上尚且有些真情实感,如今这副美艷动人的容貌却是平静的,半分多余的感情也没有,就算是笑着的,也让人觉得冷。 萧洛隽这样想着,心里失望透顶。 「皇上是不是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聆音依然盈盈笑着,似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人已经变成了她……也似乎,他身上所插着的利刃,并非是她亲手送上去的一般。 明明他以为总有一天能够将她焐热,总有一天她的心防会彻底卸下。 因为他退让了那么多,容忍了那么多,然而,现实却依然给予了他无情的一击。 他以为,以他们如今的状况,那些过往的争执算计已经可以遗忘。她甚至愿意为他起舞,在他的生辰之日能够费尽心思,特地献上一份礼物。然而礼确实是好礼,人…… 他看到她朱唇轻启,听到她说:「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聆音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萧洛隽,他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彻底平静下来。而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苍白,聆音也没有见过萧洛隽这副模样。 他的神色难辨,看起来虽然平静,但下一秒又像要发狂的雄狮,让人察觉到了周围蔓延开来的危险气息。他像是浑不在意身上的伤口一样,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痛苦,就像那匕首并非是扎在他的身上。他声音低哑,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答案。这时候,这里开始兵荒马乱起来。萧洛隽遇袭,那些原本守在外面的侍卫沖了进来,将这边团团围住,舞姬和宫女都被通通拿下。 聆音想着,真得感谢男人的嫉妒心。因为不想让其他男人看到她穿着略有些暴露的模样,侍卫们都被他支开了几步,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萧洛隽没有发话之前,那些侍卫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看到在进来的瞬间,一个绝色女子将头上的金簪摘下,此刻正横亘在帝王的脖颈之上。若是帝王动一步,似乎下一秒,金簪便会刺穿喉咙。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瑰色。」聆音说道,「这些日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瑰色已经被朝廷的大军逼到了穷途末路了。皇上之前想要我为你起舞,那时候同我说能够保淮姨和沈绿衣的性命。如今看来,这一支舞确实保住了瑰色。因为这一场舞,我终于获得了能够离宫重掌瑰色的机会。也因为这场舞,柳扶疏被滞留在宫中,让淮姨掌控了瑰色在京城的局面。」 「呵……所以,这段时间,你待朕,又是虚情假意。」他冷冷道。 「不这样,如何能够瞒过皇上呢?」聆音嗤笑道,「我当然不会蠢得让你将我困在宫中一辈子。皇上,你高高在上,自然能轻易地就废了我一身的武艺,毁了我的瑰色,更何况你还是我杀母仇人的儿子。你夜枕美人臂的时候,怎么还能指望我心无芥蒂地爱上你?」 「原来在皇后的眼中,朕是这般模样?」萧洛隽冷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悲凉。 聆音这样说着,手却紧张得有点儿发抖。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金簪横在他的脖子上,不过是虚张声势。她知道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金簪拿开,甚至能够反客为主,将她擒拿,然而他没有。 第137页 他这是知道她要逃,并且一定会成功,只是想要再同她多说几句话,问个明白。 而聆音说完,萧洛隽却更加沉默了。聆音自然是想要斩断他们之间的感情羁绊,她宁愿萧洛隽更恨她一些。于是,就算他不发问,她也要像个压抑许久终于翻身做主的人一样,急于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她说:「我自小生活在浅沫山中,从来就不是一个受拘束的人。皇上将我这样囚在宫中,待我千般万般好,却始终忽略了一点,我若不爱你,又怎么会忍受得了这样囚禁的生活呢?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折磨。我无时无刻不在屈辱之中度过,总想着有一天,一定要像今天这样,让你被我制服,败在我的手下,甚至被我所杀。」 萧洛隽的神色依然是冷的,表情沉冷,浑不在意身上的匕首。 若非萧洛隽失血过多,那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聆音都怀疑,萧洛隽另有后招。同时,她也生怕下一秒,他们的局势被扭转过来,最后束手就擒的是她。 她看着地上的那一摊血,渐渐地心痛得不能自已,而后麻木。 她将萧洛隽身上的玉佩摘了下来,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玉佩的中央有亮金色的,形状看上去像是钥匙的物品。 她拿到了朝思暮想的龙吟剑,心里应该是开心的。然而如今这局面,却让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觉得自己先前服的药丸的药效就快要到了,此刻喉咙里又涌来一股腥甜,这让她握住金簪和龙吟的手有些不稳。她用手握龙吟的衣袖捂住了自己的嘴,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之后,那火红色的水袖之上也染了更深沉的色泽。 聆音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不过还是强撑着让自己站直。她努力睁大眼睛,继续道:「皇上这个玉佩中是龙吟剑吧。合龙吟和凤箫,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开启一处藏宝秘境,获得让天下都瞩目的一笔巨额宝藏。凤箫在我的手中,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就难免有了野心。既能够活死人,又能够获得百年难得的巨额宝藏,何乐而不为。」 「朕没想到皇后居然时至今日仍这般醉心于权势,朕却可笑地一直对皇后心存幻想。」萧洛隽嘆道,「皇后觉得,那藏宝秘境里,真的会藏着巨额宝藏?」 「试一试总是好的,总要搏一分生机。皇上以为这样质疑便能够令我转变主意吗?皇上只是不希望那宝藏现世,让诸侯闻风而动。再来,那笔宝藏金额的数量巨大,宝藏现世,就算朝廷倾力镇压,恐怕也不能让那宝藏完璧归赵,反而会惹来各方势力角逐,举国暴乱。」聆音道,「更何况,皇上对我所想做的,只不过是想要征服和折辱罢了。皇上觉得我会忘记那七个霜华殿之夜吗?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呢?」 「皇后莫非是在嫉妒?」萧洛隽淡淡道。 「嫉妒?不,只是如今我不想再要别人用过的人了,何况还是我曾经的下属,我只是觉得噁心罢了。」 「噁心吗?」萧洛隽轻轻一笑,聆音辨不清他这句话是什么情绪,似淡漠至极。「朕如今突然觉得,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聆音尚且来不及反应,他却好似忘了插在胸膛上插着的匕首和脖颈上抵着的金簪一样,吻住了她,含住了她的唇舌,同她抵死缠绵着。 他咬破了她的舌头,血液满溢开来,同她嘴中本就含着的血腥味道交融在了一起。 他浑然不像是一个负伤之人,那强烈的强迫感让聆音有种自己是砧板上的鱼的感觉,仿佛下一秒,便会局势大变,他会反客为主。 她被他这样热烈的吻弄得措手不及,她的金簪仍然抵在他的脖颈之上,却始终不敢再推进一分。 等到一吻终了,那种感觉依然缠在唇上久久不息。 她的耳边传来他低沉的笑声,他的下颌搁在她的肩上,道:「皇后啊皇后,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许是因为身上失血过多,让他的体力有些不济。萧洛隽踉跄了一下,而聆音心弦紧绷,几乎下意识地觉得他是故意中计,其实是安然无恙的。 她警惕性提高,几乎是反射性地,动了动金簪。 萧洛隽感受到了那被打磨锋利的金簪蹭破了他的皮肤,眼神又冷了数分,淡淡道:「虞聆音,你可知道,饶是你以为胜券在握,威胁朕的时候,却还是难免泄露出了你的紧张。」 他面无表情地训着她:「你应该更狠心一点儿,在刺了朕一刀后,发现朕还能够喘息,你应该立刻用你的金簪刺穿朕的喉咙,而不是同朕说这么多的废话。你难道不知道,越拖延一分钟,你的胜算便越少一分吗?还是说,你在等待救援?」 见聆音更紧张了几分,他鄙薄一笑,道:「瑰色仍是苟延残喘,你虽有泼天的野心,想要独吞那宝藏,也要看看肃王和漠北那边到底肯不肯。与虎谋皮,可千万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将凤箫龙吟拱手让人,连一勺的利益也分不到。」 聆音嘴唇嫣红,笑道:「那我,可要谨遵皇上的教诲。」 他的面色更加苍白,然而瞳孔却极深沉,望着她,道:「不过如今,你最应该做的便是把朕给杀了。否则,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惹怒朕,置朕于险地,下次若再落入朕的手中……你觉得你还能有这样的好运?」 似是想到了什么,聆音勾唇一笑,道:「皇上,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第138页 「虞聆音。」他静静地看着她,「我且问你,这些年,你是否为朕动心过?」 聆音笑,道:「不曾,一刻也不曾。」 话音刚落,太液池中跃出一个黑衣女子。聆音收回了金簪,往后退开几步。那黑衣女子眼疾手快地带着聆音离开。 聆音同淮姨落在高墙之上,回望了一眼。萧洛隽依然身姿挺拔地站着,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没有变。看见那些亲卫已经围在他的周围,聆音才没有顾忌地跟着淮姨离开。 彼时乌夜暗沉,霜满天。本因宴会散去,沉寂下来的皇宫,又因为皇帝被刺杀,生死不明,从而再度陷入了喧嚣之中。 太医院提点从睡梦中惊醒,尚来不及穿好鞋袜,便被宫人拉上了快马。 聆音坐在去往宫外的马车中,大脑渐渐地昏沉了起来,最后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 第42章 各显神通 聆音再度醒来,已是三日后了,淮姨正在替她把脉。 淮姨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脸上愁云惨澹,摇了摇头,道:「不过月余,你竟然将自己弄得这么惨,不但没有了武功,这三年来给你调理的身体也败坏成这样。我解了你被封住的穴道,但你的武功不会这么快恢復,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才能恢復一成实力。虽然你如今有武功,不过你切记,不要贸然动用内力,否则会加速你体内毒素的流动。」 聆音刚刚醒来,还有几分怔然,眼前似乎还浮现出了萧洛隽被血染得色泽深沉的龙袍。她说:「宫内的情况如何了?」 「宫中的形势不大好,皇帝被刺杀,生死不明。而身体才有好转的太后,在这一刺激之下,病情又有了反覆。群龙无首,宫内自然大乱。」 聆音了解现在的情况后,陷入了沉思。她已经昏睡了三天,这么说,萧洛隽也是三天没有脱离危险。 萧洛隽身上的那一刀,她是避开要害之处的。 他的身体向来康健,那一刀不会致命,怎么会昏迷这么多天,甚至生死不明?让聆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应该离皇城能有多远,便有多远。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竟然是在距离皇城不远的浅沫山之中。 淮姨看到聆音的表情,道,「你还担心他?你都自身难保了,顾忌他那么多做什么,你变成这副悽惨样子还不是他害的。」 「萧洛隽,生死不明?」聆音低垂了眼帘,重复着这句话,漫不经心,道,「淮姨应该是料准了萧洛隽会驾崩的事情吧。既然是淮姨出手,只怕那位真的是凶多吉少了。这么说,让昀儿继位之事,也该提上议程了,免得到时候又出了变故。」 淮姨看聆音的样子,似并没有异色,道:「那是自然,我亲自研究的毒药,虽不会见血封喉,不过也足够了。萧洛隽帝王之躯,打小也被餵了不少的毒药,寻常的毒药并不能克住他。」 聆音藏在被子里的手握紧了。她同段晨岫合作,本就没有打算要害萧洛隽的性命,她相信段晨岫亦如是。然而这计划之中,却多了一个自作主张的淮姨,行刺的匕首被淮姨餵了剧毒。 聆音不免又想到了灯会的那天晚上,淮姨甚至没有透露给她任何风声,就去参与了刺杀萧洛隽的计划。而这笔帐,被萧洛隽给记在了她的身上。 聆音心里失望,就算她不想承认,然而却不能否认的是,淮姨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瞒着她做下了多少事情? 淮姨身上有秘密,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深究。然而,却因为那潜藏的秘密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乱她的计划,这实在是跨过了她的底线。 「淮姨,瑰色门内无二令。」聆音的语声淡淡,道,「不管实际上的掌权人是谁,但上上下下,还是只服从一个人的指令为好。」 她言语间没有对淮姨责骂的意思,心里却对她生了芥蒂。 淮姨也知道聆音心里不好受,虽然在她的眼里,聆音一直是被她带大的、情如母女的孩子,无奈聆音对她也用上了上位者的威严了。不过就算如此,她还是欣慰道:「阿止有这样的想法,我是欣慰的。阿止早就不应该因为同我的私情,待我与他人有分别了。」 「当然,在我的眼里,淮姨的地位非同一般。不过下次淮姨要做什么,还是事先告知一下我。如果是你执意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只是很多事情牵一髮而动全身,知道了你的打算,也好方便我下一步的计划。」聆音客客气气地说道,淮姨一口应下。 「凤箫和龙吟皆在我手中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了?」聆音道。 「是,局势不等人,凤箫和龙吟暴露出来的宝藏大概地址已经吩咐人送出去了。三方约定,这一个月内齐整兵马,一个月后相聚于沙漠。」淮姨回答。 「嗯。」聆音低低地应了一声,「沈绿衣现在在何处?有你在的话,她的伤势应该无碍了吧。让她到京城中来,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吩咐她去处理。瑰色又派了谁去同他们应对?」 「沈绿衣在临阳县养伤,我这就吩咐她到京城来同你会和。这边就让小夜同他们去接洽。」 「嗯,让她尽快来吧。小夜同肃王他们打交道我并不放心,这件事情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淮姨,这件事情,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去一趟。」聆音看着淮姨的眼。 淮姨心里仍然有顾虑:「可是你身上的毒……」 第139页 「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就将那些我所需要的草药留下来,我已经醒来了,具体的情况我也能够控制得住。你去他们那边,左右不过一个月罢了。」聆音道。虽然是这样说,她心里依然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只不过是撑上一天是一天罢了。 淮姨离开了一会儿,之后捧着一个陈旧的木盒。那个木盒上落满了尘土,她将上头的尘土掸开,然后打开,道:「这里头有我师父早年所赠送的一枚解毒丹,名叫『起死』,能够克天下万毒,普天之下仅剩这一枚。原本我觉得依我的本事,能够将你身上的毒药解了的,不过如今想来却是我天真了。阿止,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枚起死还是放着别用,指不定日后还能够救人一命。」 淮姨将那个木盒珍而重之地放在聆音的手上。 聆音应了一声,催促淮姨尽快去瑰色的各个分部,将能够召集的人手都集合起来,同时安排一些人到肃王和叶睿的阵营中去。 沈绿衣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日之后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萧洛隽此刻依然昏迷的状态。 沈绿衣的脸色看起来颇为苍白,一看到聆音,就跪倒在了她的面前,道:「属下无用,堪不破情关,最后还是败在了岳承霖的手上。」 聆音摇了摇头,道:「这事情并不怪你。我知你害他前途被毁,心中对他有愧疚。你被他所伤,也算是还他了,从今往后,切莫再心软为好。」 沈绿衣道:「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沈绿衣道:「宫中的局势我已了解大半,觉得主上同皇帝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让人有些不解。皇帝对主上是有感情的。梧州那边……之前肃王和漠北那边联合起来,之所以能够刺杀成功,是因为让人假扮了你,引他前来。萧洛隽那时候以为自己先前误会了你,诸事都是他们逼你所为,把黑锅都栽在你身上的。那时候他还没细看假扮你的人几眼,那人就从袖中掏出了匕首,对他刺了过去。是以,他对你有些误会。」 原来是这样,只是如今…… 聆音知道沈绿衣对自己是绝对忠心的。她们之间的感情不一般,故而现在只有沈绿衣敢对她说这样的话,淮姨更是巴不得她更恨萧洛隽一点儿。 聆音已经感受到了淮姨对萧洛隽非同一般的恨意,她似乎很想除萧洛隽而后快,这让聆音怀疑当年淮姨劝她入宫,也不过是想要离萧洛隽更近一点儿,好让她有机可乘。 聆音摇了摇头,道:「如今说这些已经晚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是,萧洛隽是我刺杀的。那时我虽然没有想要他性命的打算,不过事与愿违。」 聆音摩挲着淮姨给她的木盒子。木盒子上面的繁复花纹,好似已经被人给磨平,显然可见这个盒子对淮姨的重要性。她琢磨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了决定道:「绿衣,我现在有件事情要托你去办。不过这件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便好,尤其是不要让淮姨知道。你将这个木盒子交给宫中能够接触得到萧洛隽的人,邵妃、姝妃或者江怀薇,倘若岳留思亦能够入宫,交给岳留思也无妨。总之,你要确保这颗药丸一定要被萧洛隽吞服。」 话毕,聆音又咳嗽了几声。如今她脸上粉黛未施,面容瘦削下来,就像是一个病态的美人,让人看着心生怜惜。沈绿衣看她犹豫的样子,便知道那木盒子的珍贵之处。 淮姨离开浅沫山的时候,也曾同她说过聆音的病情是怎样险峻,让沈绿衣好生看着聆音用药。那个木盒子中的药,想必是保命之药了吧。 「主上,这样……不值得。」沈绿衣道。 「沈绿衣,你是局外人,也知道这件事情委实是我负了他。说来说去,他做过的最大错事,便是他生而为岳太后的儿子。他后来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不怪他,因为我也难辞其咎。若非我在江湖中三番两次地触及他的逆鳞,想必他也不会对我这般耿耿于怀。如今他因我而生死不明……」聆音道,「我现在的心情,就如同你对岳承霖。明明他刺向你的那一刀你能够避开,然而你却为了赎罪,亲自挡下了那一剑,换得了朝廷军队喘息的机会,也让岳承霖立了大功。」 岳承霖从流放之地跑到梧州仍是戴罪之身,然而永宁侯如今已不成气候,当年的那件事情也差不多被人遗忘了。萧洛隽知道其中的隐情,再加上对岳承霖的偏袒,有意让他将功折罪,后来便让岳承霖跟随着景王去了漠北平乱。若是能够赢下卓越的战功,他甚至能够考虑让岳承霖靠着军功晋升,重踏京城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这件事情,绿衣,你是最没有立场说我做得不对的,你也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聆音道,「这是我的选择,否则我的余生将难安。更何况,我的沉疴已重,更不能指望这一颗药丸便能够化解我身上的毒素,反而是萧洛隽体内的毒还没有蔓延全身。」 「那么,主上……就算他转危为安后,仍会恨你?」沈绿衣想到了那时候,岳承霖毫不留情地将长剑刺穿她胸膛的情景。若非她的心脏同常人所长的位置不一样,恐怕就会当场毙命吧。她说:「不过是区区三年,他对我由爱转恨,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杀我。我险些死于他剑下的时候,我就释然了。因为就算他把我杀了,他对我的恨意也不会减少,不过我倒是觉得同他已经扯平了。」沈绿衣的表情有几分凉薄的意味。 第140页 聆音却摇了摇头,道:「也许那时候我早已不在尘世之中,恨了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我报仇?」 聆音觉得沈绿衣这次从梧州负伤归来,整个人比起从前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还是沉默寡言,如今却变得如同死水一般,无甚波澜。 不过沈绿衣领命之后,便去了皇宫。 如今的局势不待人,聆音在浅沫山也不敢多待。身体还没有休养几日,就听到宫中转来萧洛隽转危为安的消息,然后便同沈绿衣策马往沙漠而去。 临走的那一天,聆音去了浅沫山的冰窖。 虞则琬的脸色苍白,神态安然地躺在冰棺之中。她紧闭着双眼,当年这双眼睛是聆音为她阖上的,如今虞则琬紧闭着,仿佛只是在沉睡。 聆音抚摸着冰棺,喃喃道:「母亲,快了。女儿马上便会让你醒来了。」 而后,她出了冰窖,神情恢復漠然。 她又穿上一身黑袍,脸上戴着一个精緻的雪白面具,面具的眉眼处勾勒出了繁复的花纹。 「……皇帝那时候身中奇毒,太医院那群酒囊饭袋束手无策。太后缠绵病榻,精神时不时地萎靡下去。我入宫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岳留思,她是去探望太后的。我将那药交给了岳留思。后来岳留思自称得了奇药,必定能够救治皇上。太医们拿着药,检验无恙后,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沈绿衣道。 聆音嗤笑道:「太医院的那班人真不知是养着做什么用的,凡事都是束手无策,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治什么病。」 她说完这话,神情略带了几分怅惘。只不过有面具遮着,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也不知道主上那是哪儿得来的药,只消片刻功夫,萧洛隽便醒来了。这件事情挺隐秘,没过多久上头就封锁了消息。我若非是看到岳留思出了太极殿的时候面露喜色,还以为皇帝仍生死不明。」 聆音本来最不愿意的便是让这药是藉由岳留思的手送给萧洛隽,不过事已至此,拦也拦不住。她同岳留思也没有什么恩怨,当年做下的那些事情岳留思应当是不知道的。罢了罢了,就当作是弥补岳留思吧,毕竟也是她让岳留思从天之骄女,变成现在这副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 「京城这边,皇帝转危为安的事情,还是不要让淮姨知道。这件事情,你办得到吗?」聆音道。 沈绿衣点头道:「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将她手中的势力都交给我了,暂时还没有把消息传过去。」 「太后时日无多了。」聆音咳了一声,道,「我在宫中曾为太后炼制了一味药物,叫做『迴光返照』。至多再过一个月,太后便再也撑不住了。到时候萧洛隽定然会为岳太后举办国丧,就让那些人误会吧。」 「皇帝那边并没有打算将自己醒来的事情告知朝野。如今朝野上下,除了股肱大臣,都以为皇上遭遇了刺客,中了奇毒,仍然生死不明,凶多吉少。已经有臣子上书,要准备后事了。」 「嗯。」聆音应了一声,神色难辨。 「还有一件事。」沈绿衣欲言又止,等看到聆音略带着一些不耐烦的眼神,才说,「当年宋美人在冷宫中,无意间窥到了一宗皇宫秘辛。后来淮姨让我将宋美人送出宫的时候,宋美人曾同我说过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事情的真实度有几分。」 聆音挑眉,道:「宫中有何等的秘辛,能够让你这样欲言又止。」 「太后并非是先帝的元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岳家两姐妹一同入了太子府。姐姐为太子妃,妹妹为太子嫔。说来也巧,二人不仅同时入了先帝的府中,又同时有了身孕。再后来身为太子妃的姐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而太子嫔的妹妹最后安然无恙地生下一个男孩,便是如今的皇帝。那时候,离先帝登基在即,为了安抚岳家,就干脆顺势将妹妹立为了皇后。因为岳太后当年算是妾室扶正的,故这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宋美人也是无意间从冷宫的旧人口中得知的。令人奇怪的是,那个旧人早已容貌皆毁,看上去是风烛残年了。」 这样的事情,从这般的角度说出来,倒显得有些特殊意味。 聆音闻言,眼睛里有了异彩,不过一瞬间,又暗淡了下去,道:「都是些没影的事,再说了,皇帝同岳太后亲密无间,岳太后对皇帝亦是袒护……」 若是到头来,连恨都恨错了人,那么这几年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沈绿衣笑了笑:「所以,我也说这件事情不知道真实性如何。若真的有什么猫腻,怕当年的有关人员都被处理掉了。」 距离千沙荒漠比较近的地方有他们一个分部,聆音便暂时驻扎在那里。淮姨已经吩咐了瑰色的各部人马往这边赶。果然如同聆音预料的那般,她还没有抵达千沙荒漠几天,便看到四处都挂起了白色的幔帐,附近的一个城池已经贴出公告,一年之内,举国上下禁婚丧、宴会。 淮姨百忙之中,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先入为主地以为是皇帝遭遇了不测。聆音自然也没有提醒她,反而状似无意地问:「淮姨,同萧洛隽有宿怨?」 淮姨沉默了一下,见聆音的表情中并没有太多悲伤,觉得这次在皇宫中的遭遇恐怕是让聆音对萧洛隽已经彻底失去了感情,道:「自然是有宿怨,我若说是他杀了我爱的人,你信吗?」 第141页 聆音一时失语。 淮姨道:「从前我遇到了一个负心薄命的男人,我虽然怨他,恨他抛弃了我,恨他左拥右抱,流连花丛。他利用我,对我唿之则来,唤之则去。我曾为他出生入死,险些将我的这条命葬送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也丝毫不曾动容。那时候我还没将他看清,以为他待我还是不同的。后来有一次,我任务失败,九死一生地回去,浑身还染着鲜血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揽着一个美人,毫不留情地对我说,『没用的东西。』后来我知道了,他要我取来的东西,哪里是为了他的宏图壮志,仅是为了博美人一笑。那次之后,我便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他。当然,后来他也因为沉溺于美色,从而对人疏忽防备,最后将本以为是病猫的人养成了雄狮,到之后反受其害。」 淮姨的声音很平静,不过胸膛却剧烈起伏着,而此刻的聆音只不过是一个倾诉对象。聆音听着,并不打断她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拼命地学习易容之术,直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吗?一方面是为了让我自己能更有用一点儿,另一方面是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像他喜欢的人。这样,他就能够将更多的目光放在我身上,同我说,『阿淮,你做得越来越好了。』仔细想想,那时候我是那般卑微,只因为他说,如今他对其他女人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内心深处的人始终是我。」 「所以淮姨,你便是因为这样一个男人,从而……」从而对她有了那些隐瞒,想要致萧洛隽于死地?但聆音暂时还不想让淮姨知道她的怨愤,知道她背地里做的事,说,「他既然抛弃了你,待你如此恶劣,你为什么还要对他念念不忘,为他復仇?」 淮姨道:「可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他死了都不让我安生。那时候我在宫外,听到萧洛隽一夜之间瓦解了他的势力时,我还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段感情,然而却没有。你说,他为什么明明身死,还要让他的部下逃出来寻我,最后把他手中的残余势力丢在我的手上呢。我虽然不信他真的喜欢得非我不可,不过这至少也能证明我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吧。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是我这一生中唯一喜欢过的男人,也是我曾经为之赴汤蹈火的人。可最后他丧命在萧洛隽的剑下。」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当初又要让我入宫?还劝我放下那些仇恨?」聆音咳了一声。 淮姨面色瞬间变得关切,道:「这阵子草药可有按时服用?还是因为药效不如从前?之前我给你的那粒解毒药丸你可有服用?我怎么见你最近咳得比以前更严重了?」 「许是大漠的气候不适宜吧。」聆音轻描淡写地带过,眼睛却一瞬间不移地看着淮姨,道,「为什么?」 淮姨的神色中有些纠结,最后嘆了一口气道:「因为我也在纠结。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虽同你说及时行乐,然而说别人容易,自己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聆音将目光转向了沙漠深处,她并不想再追问下去,怕追问到这一切只不过是淮姨利用自己接近萧洛隽。即便这只是她猜测中的一个答案,也不愿意这个答案被证实。 此刻烈日当空,远处已有炊烟裊裊升起。聆音道:「这里驻扎的人马变多了。」 「可不是吗?」淮姨贊同道,「漠北离这边更近一点儿,叶睿的兵马不出数日便会到这边来了。」 「嗯,我们这边可要多做一些布置才好。虽然我的目的只是想要拿到復活秘术,但别人不会相信我们没有图谋其他的宝藏。」这段时间,聆音让人在这边挖了几条地道用来藏人,并且布置好了几个陷阱,将当地一些客栈换成了自己人。反正对淮姨来说,易容一事,不过是信手拈来。 聆音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之上,微微眯了眯眼睛。她此时并没有戴面具,只是兜头用遮住了半张脸,道:「不过,我虽然没有想拿那些宝藏,但也不想让他们拿到。毕竟,萧洛隽一去,没有其他变故的话,未来储君,必然是落在我的孩子身上。我可不愿意为我的孩子亲自树立几个强敌。」 「所以,阿止你的意思,是要把这盘水,搅得更乱一点儿?」 「自然。」聆音又同淮姨说着萧明昀,道,「淮姨你是没有见到昀儿。他现在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坏毛病,逮到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想抱着一亲芳泽,一点儿也不像我和萧洛隽。他长得极其可爱……」 聆音说着说着,陡然间觉得自己对萧明昀的思念又多了几分。她也明白,自己余生怕是再也见不到萧明昀了。 如此一想,她觉得眼眶一热。 「等到此间事了,我们就拥护『皇后』回宫。到时候,想见他日日夜夜都可以见到。昀儿虽然没有父亲陪着,却有母亲和她真正的祖母。」淮姨亦想着萧明昀,那个柔软的孩子,她也是带过一阵子的。尤其是聆音的孩子,她也爱屋及乌。 聆音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那边淮姨还在畅想着之后的事情,而聆音已经神游到天外。之后,聆音又朝淮姨要了几颗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沙漠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聆音却总是披着厚厚的白裘。这些日子的舟车劳顿,让聆音越加感到疲惫。 强弩之末。 她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望着长烟落日之景,拿着宽大的被褥捂着自己,试图抵挡严寒的时候想到了这四个字。即便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内力正在慢慢恢復,但和那毒素交织在了一起,难捨难分。 第142页 叶睿达到千沙荒漠的日子,比聆音想像中更快。肃王的人马很快也到了。肃王看到聆音身姿裊娜地站在那里,言语间有调侃之意,道:「天气这般热,瑰色之主何不露出真面目示人?」 聆音看了他一眼,道:「肃王殿下可是忘了刀戟抵住脖子的感觉了?」 肃王干笑了一声,道:「据闻宫中的形势不太好,如今皇帝可是……」 聆音斜睨了他一眼,道:「那匕首是我亲自插入他的心脏之中的,还能有假吗?」 「也是也是。」 藏着龙吟的那个玉佩中,还藏着一张藏宝图。那藏宝图是雕刻在玉佩之上的,聆音早已命匠人将藏宝图誊抄了一份。此刻将誊抄有藏宝图的羊皮卷拿了出来,指了指方位,道:「那地方三日之后会有一场风暴,风暴之后,藏宝的山洞会初见雏形。等到第二日日出之时,便是我们前去寻宝的良机。」 「争夺江山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凤箫龙吟虽然皆是我所寻得,不过我所求的事情甚少,只要里头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术。这秘术归我,其余的东西,就交给你们处置了。想要打我瑰色的主意,你们也要掂掂分量。」聆音顿了顿,道,「外头的兵马以及埋伏,可都准备好了?毕竟这件事情虽然秘而不宣,但三方人马一起朝这边来,闹出的动静也是不小的。」 「朝廷那边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情管到我们这边来?」肃王说着,眼睛里划过一丝的阴狠,「若是京城那边的局势有变,这边又没有寻到宝藏……倒叫景王那个傢伙掌握了京城的主动权。」 「宝藏这事,尽人事,听天命。莫非你还以为我瑰色能提前将里头的好东西清走?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本事。」聆音冷冷道,「萧如琢,白白让你来分这一杯羹,你若是不相信,现在调头去京城还来得及。」 等到肃王走后,叶睿才含笑道:「等到漠北的军队进扎中原,夺了江山,到时候……我将江山拱手让你一半如何?」 「你认为我会相信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聆音咳了一声,含笑道。 「我漠北的男儿比较欣赏有能力的女人。我当然不会像大诺朝的皇帝,将你拘在宫中。瑰色的势力将会成为你的私兵,而我,会同你共掌山河。」叶睿看着聆音,眼似含情。 只不过男人说的话,和实际上做的事,经常是天差地别。 她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将叶睿拒绝,只是道:「那就拭目以待,殿下能否有逐鹿中原的胜算了。」 他们在此处安营扎寨,等着三日后的那一场风暴。 事情也果然如同聆音所说,风暴过后,晨曦初升之时,沙漠的中央之处,浮现出了一处宫殿。那宫殿看起来破败,地底还有一个地宫。 这宫殿三十年才现出一次,这次恰巧让他们碰到了。 三方人马守在宫殿之外,聆音他们不敢以身犯险,谁知道那埋藏了百年的地宫之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的地方。故而,三方各派了十个高手到地宫之下去探路,其中便有淮姨。聆音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若是强行运功的话,反而会让病情加重。淮姨让聆音能避就避,毕竟要是连命都没了,还要宝藏做什么? 最后由淮姨将凤箫和龙吟一起带下去。 而守在地宫之外的诸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这时候其他两个会私下密谋反水。毕竟,堪比国库的巨额财富,可是起兵的关键。 隔了一会儿,地宫下传来数声惊唿,而随着凤箫悠扬的声音,那惊唿声渐渐平息了。再之后,像是有沉重的石门被打开,伴随着的是剧烈的震动声,下头的人应该是进入地宫里了。 可没过多久,这边便听到有人回来汇报,表情慌张,道:「报……报,外面有朝廷的兵马朝这边靠近,似乎是这边走漏风声了。」 「朝廷的兵马?」肃王的眉头一皱。 聆音早就知道朝廷的人也会过来,但她的脸上还是带了几分讶异。 淮姨的功夫是下面三十个人中最厉害的,并且她的轻功过人,手段也最多,若是寻到重生秘术出来应当很快。瑰色在这件事情上,想的一直是速战速决。 肃王和叶睿同朝廷之间必然有一场大战,而聆音能为萧洛隽最后做的,便是让肃王和叶睿两方的核心力量都聚集在沙漠这边,好让他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毕竟,他们掩藏行踪来到千沙荒漠,带来的人手并不多。 聆音望向远处,极目处沙尘渐起,似是朝廷的马蹄踏过所扬起的尘土。 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刀戟相接的声音,外围的人已同朝廷打起来了。 也不知道淮姨在地宫里遭遇了什么情况,足足一个半个时辰,下头也没有任何人上来。聆音心里难免焦急起来,莫非,是淮姨恋战? 远处的刀戟声渐渐地低了下去,之后,有万千兵马朝着这边而来。起初还是一个个的小点,最后成了一个军团的铁骑。他们踏过一群尸首,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旌旗在风中迎着朝阳鼓动,让人生出了几分四面楚歌,大势已去的慨嘆。而有一人,骑着骏马,似乎所有的光华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着黑色战袍,英姿威武,由万人簇拥握缰而行。他逆光而来,眉眼冷漠如故,却多了帝王的威仪,漠然矜持,俯视众生。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放到聆音身上的时候,依然带着漠然。 第143页 聆音知道萧洛隽醒转之后,定会前来阻止他们寻找宝藏。只是聆音万万没有想到,萧洛隽居然又一次亲自上阵,御驾亲征。他还真的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她虽然让岳留思送了解毒药,但那么霸道的毒药,又怎么可能不对人的身体产生损害呢? 萧洛隽的目光虽在她身上轻轻掠过,便移开了。 这边的人都紧盯着萧洛隽,想要擒贼先擒王。 而后,聆音的目光落在骑在萧洛隽身边的一个穿红色盔甲的人身上。那人眉目娇俏,隐隐还有几分熟悉之意。聆音心下还是有些黯然,岳留思凭藉那至关重要的解毒丸,从而让萧洛隽接纳她了吗。 聆音骑着汗血宝马,神情亦是冷淡地看着那边。她想到无数能够趁早脱身的方法,然而淮姨仍然没有从地宫之中上来,这让她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已经看到希望的曙光了,她为之努力了这么久,总不能够在这最后的关头放弃。 她凝眉,旁边瑰色的人已经悄然移动位置,都环绕在她的周围。 双方最精锐的人马整装待发,战役一触即发。 萧洛隽低沉的声音传来,道:「遥闻诸位来此处寻宝,如今可是寻到了什么宝物?」 叶睿和肃王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这边有人悄然走去地宫,去看看下面到底什么情况。 结果上来的人,汇报的内容却让人大惊失色,道:「禀两位殿下,主上,下面……下面地宫之中空无一物。」 聆音心下骇然,起初还以为是託词。直到淮姨负伤上来,同她耳语道:「地宫之下,没有任何宝藏的痕迹,反而危机四伏。我在其下寻找了了良久,除了让人惊嘆的机关,其余的……」淮姨摇了摇头,道,「如今的形势,还是走为上策。」 聆音闻言,面色有些发白,只不过被遮脸的面具掩藏住。她抿了抿唇,看了一眼那充满沧桑古老气息的宫殿,眼里有迟疑,但还是果断地下达撤退的命令。 两军交战,明显势不均力不敌,聆音同的淮姨和沈绿衣对了个眼色,而后暗中打了一个手势。瑰色的人悄然后退,隐没入人群中。 第43章 押解入京 那一天,几乎要将半片的沙漠染红,嚎叫声此起彼伏,直到斜阳西落。暮色四合的时候,这场战役才休止,空气中残存着血腥的气息。 聆音并不恋战,看到两军对垒,就带着人朝小路往外撤去。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不远的地方,正好有一条早已挖好的通道通往外头。 至于地宫,只好来日再探。 只是聆音没有想到,他们刚刚离开千沙荒漠,抄近路经过一处废弃的关隘时,两侧料峭之上有巨石滚落,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心中警戒大盛,摆好姿势准备应战。从远处一人策马而来,前头有八骏开道,护在他的旁边。 聆音本以为已经抽身而出,却没想到还是同皇帝所带的那一支亲兵狭路相逢。萧洛隽的面色带着几分苍白,斜阳西沉,余晖落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俊美,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是冷峻如同冰封万里。 聆音的心里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们一行人从千沙荒漠中杀出,本就风尘僕僕。再加上瑰色的精锐去了地宫,虽然地宫之中没有宝藏,然而彼此提防,他们还没到地宫的深处便已经打斗起来,故而或多或少都有所损伤。 这样一队疲软的人马,同整齐的帝王身边精锐相比,实力高低立判。 不过是一刻钟,瑰色这边的人已经被团团围住。萧洛隽那边的人,有意将瑰色的人堵在离她两米开外缠斗,她就像是一只孤狼,立在中间。 这时候,就算淮姨耳提面命让她不要动用内力,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强撑着同人对战,筋脉之中涌起了针扎一样的刺痛,但是她只能够忍着。 不过到底体力不济,功力还没有当年巅峰时期的五成。萧洛隽那边的高手倾巢而出,最后她还是被人挑落在马下,剎那间,她口中鲜血喷出。 他策马而来,在她的一步之外停下。马蹄扬尘,她被呛得咳个不停。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墨玉一般的瞳孔漆黑如同子夜。他手持君主之剑,剑尖指着她,剑上还有血顺着剑刃滴入尘土之中。 也许这一生,便这样了吧,聆音想着。她现在已不再心存侥倖萧洛隽还会放她一马,毕竟那时候……他心中已经认定了她狠心地要真杀了他。 聆音闭上眼睛,想着若是能死在他的手中,也未尝不可。 聆音还有些遗憾,本来还想活久一点儿,可以在她的母亲復活之后,同她母亲在一起过一段时间。而今看来……这些事,却是件件都是妄想了。 有时候行走在这世间,很多于她来说是奢望的事情,直到最终,仍然是奢望。 「阿止——」不远的地方传来淮姨一声几乎要刺破天际的唿喊。聆音的睫毛颤了颤,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朝着淮姨那边看去。 而淮姨正同两个亲卫战斗,看到聆音这边的情况,心下一惊,便分了心。 高手之间的对战,是不允许半点失误,更何况淮姨此刻有伤。只不过是一瞬间的迟疑,刀戟扎入她的体内。她喷出了一大口血,然而余光仍是紧紧地盯着聆音这边。饶是受了重伤,也要奋不顾身地朝着聆音这边跑过来,想要助聆音一臂之力。 第144页 然而却不能了……她原本同那两人势均力敌,现在又被砍了一刀,鲜血不断地从体内喷涌而出。最后,在离聆音两步之遥,她双膝跪地。那些人见到淮姨处于劣势,眨眼间,又对她补了几刀。等到她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时候,那些人才收手。 聆音看着,心如刀割,恨不得那刀是砍在她的身上。 聆音的眼底流露出了不忍与惊痛:「淮姨——」 她叫着,然而淮姨却只是半睁着眼,扯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淮姨的嘴角动了动,鲜血不断地往外喷涌。 她听不到淮姨在说什么。 聆音心下悲凉,那一刻,不管淮姨是否待她心有不诚,都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至少,在这样的时刻,淮姨心里想着的是她。 聆音的眼睛一红,眼角沁出一滴热泪。 她想着,无妨。若淮姨先去,那不用多久,她也会下去陪她了。到时候,她,淮姨,还有母亲,便能够再度相聚了。 萧洛隽压根就没有留给她们说话的时间,那长剑朝她刺来。聆音甚至能够感受得到那长剑挥来的时候所掀起来的剑风,却仅将她脸上的面具一噼为二,露出她冰雪一般凛冽的面容。那嘴角挂着的鲜血,就如同雪地里的落梅一样,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为了谋夺他的江山,所以殚精竭虑,才导致瘦削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就是你所说的称霸天下的野心?」萧洛隽嘲讽地说道,「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阿止,朕要你看看,因为你的鲁莽,到底让你身边的人为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说着,似是附和他的话,瑰色这边的人都陷入了颓势。聆音看着为她效忠的一个个的下属被刀戟刺入身体,发出一声声的闷哼。然而,她们依然挺直了嵴樑,似要奋战到底。 她并不想看着她那些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倒在她的面前。 她也不想让她们因为她的一己之私,而葬送性命。她们的坚持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能够有依仗地活着。若是连生命也没有了,那那些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她们只是都想过得更好罢了。 她打了一个手势,瑰色剩下的人面有犹豫,最后还是听从她的吩咐,束手就擒,缴械投降。 「皇上素来不杀降者,密谋造反、刺杀皇帝,皆是我一人所为,同她们并无太大的关系。如今,我但求饶过她们一命。」 「饶?你何时又有了捨生取义的伟大情操?」萧洛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那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让朕饶恕你所做的一切?」 聆音不语,用袖子遮住了嘴,剧烈地咳嗽着。她咳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同衣袍上的鲜血混在一起,分不清都是谁的。 「朕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萧洛隽这样说着。 他的话如同风刀霜刃一样扎入了聆音的心间。 聆音轻声道:「我亦不需要你的原谅。」 「既然如此……」萧洛隽不再多言,甚至不想再看她一眼,道,「来人,将叛军拿下,押解入京。」 押解入京。他想要做什么呢?想要在京城人口聚集的地方将她斩首示众,扬他国威吗?还是想要引瑰色的人劫法场,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从此再也不留任何祸患? 可是她应该不能让他如愿了吧,也许在那之前,她便已经同这个人世永远告别了。 萧洛隽将剑收入剑鞘,而后策马扬鞭。聆音伏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这边一眼,背影决然而冷漠。 聆音跪行到了淮姨的面前,染了血的双手捧着淮姨的脸,一声声地唤道:「淮姨……」 她鼓起勇气,往淮姨的鼻尖探出手,去探她的鼻息,所幸……余息尚存。 这时候,淮姨甚至还能安慰她,道:「阿止,没事……淮姨没事。其实淮姨这一生,已经活够了,真的。」 然而这种安慰,却让聆音的眼里涌出了一滴滴眼泪,掉落在淮姨的手背之上。聆音不顾自己身上也是重伤,将淮姨身上的那些穴道封住,又一股脑儿地从身上掏出各种各样的药丸,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药丸往淮姨的嘴里面塞,有护住心脉的,还有…… 「阿止……当初我给你的解毒药,你给萧洛隽了吧?」淮姨的声音虚弱,甚至是断断续续的。 聆音咬了咬唇,最后还是没有否认,道:「是。」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的心中愧疚得不可自已,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拿了那颗解毒药给萧洛隽,他现在便不会恢復得这么快,也不会出现在千沙荒漠。淮姨也不会气息奄奄地躺在她的面前。 淮姨露出了苦笑,道:「阿止,你当真那般喜欢他?喜欢到宁可自己死,也想要让他活着?」 聆音沉默不语。明白若非是她,瑰色今日也不会这样损失惨重。只是怪她棋差一招,总觉得萧洛隽应该不会以身犯险亲赴战场。却没有想到他会来一个御驾亲征,也没有料到,明明主战场里有肃王和叶睿,而他自她带着瑰色的众人开始逃离,便带了一路兵马特到这里来拦截她。 否则的话,就算没有拿到重生秘术,她也能逃脱的吧。现在却因为她的一时心慈手软……不,为了她的一己私慾,而让瑰色陷入了这样的绝境之中。 她想要復活自己的母亲,却让那么多人付出了生命,结果那宝藏只是一场笑话。 第145页 淮姨的眼中渐渐失去了光芒,说:「阿止,淮姨一点儿也不怪你。呵……宿命啊,有些事情,根本就是防不胜防。但愿来生,我们能够不为情所困。我此生多次刺杀他,几番让他性命垂危。然而他终究是都躲了过去,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淮姨不得不说,在很多时候,我还是有自己的私心的。阿止……若早知你还是会栽在他的身上,当年我就不应该让你进宫,也不该让你离宫。」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段话,眼睛里渐渐没有了光芒。 聆音已经哭到没有了声音,最后抱着淮姨渐渐凉了的身体,替她将眼睛合上。 萧洛隽的那些亲卫们并没有给她时间,已经备好了镣铐。萧洛隽料到将她抓获是一定的事,不过半刻,便有朝廷的人马而来,有囚车。 她戴上了木枷,同瑰色的诸人一起,被押解到了囚车之上。 而那些被就地斩杀的人,被搜罗了身上的物品之后,便弃置在此处。 聆音隔着囚车的栅栏,最后望了一眼伏在泥土之中,毫无声息的淮姨,心里想着,淮姨,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逃出去。 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结果了,只能够兵行险招。当时她往淮姨的嘴里所塞的药丸中,有一味叫假死药,能够让人在两天之内没有任何的声息,如同死人一般。她本来只是随手放在身上,却没想到竟然派上了用场。 她当初领着瑰色的人,来千沙荒漠的时候兵分了两路,再往前一点的地方可以进行汇合。若是发现一方落单,便会到这边来探看情况,希望沈绿衣能够及时发现这一边已经陷落,能够及时将淮姨救出去。 囚车从此地,到京城,一路游街示众。 这回朝廷所获的俘虏很多,要都押解到京城,囚车都不够用。聆音还要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若是徒步走到京城,恐怕走到半路,便没有性命了吧。不过,临死前还要受这番侮辱,聆音倒不觉得这是好运了。 毕竟是钦命要犯,一路上都有将士们护送。瑰色的实力在上次大损后,虽时不时地还有人来相救,然而最后都鎩羽而归。 她脸上的血迹渐渐地干涸,却始终没有拿布料擦干。她的青丝散乱,这辈子就没有过这样灰头垢面的时候。吃的是干瘪的馒头,有一顿没一顿。她的手被木枷铐住,酸疼无比。夜晚的时候,吹来的寒风,让她的身体不断地发颤。仿佛下一秒,她便要沉睡于再也醒不了的梦中。 但这都算作是最轻的折磨,而真正的折磨,却远不及到了熟悉的京城,看到那些熟悉的人时,心里来得震撼。 囚车才路过市集便停了下来,前面有两辆马车堵住。聆音在浑浑噩噩间,听到了「崇安侯府」四个字。 她蓦然睁大眼睛,这时候,她万分希望,能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藏起来。但转眼一想,崇安侯府的人那么多,又怎么会恰巧让她碰到外祖父呢? 然而就算避,也无可避。那木枷将她的手给铐住,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转头。而那华车之中的人,好巧不巧地便是她的外祖父。 崇安侯将帘子掀开,想看一眼外头的情况。便是这一眼,那掀开帘子的手便再也没有放下。他看着那张同女儿极为相似的脸,就算满脸的血痕,也没有办法掩藏的天姿国色的脸……剎那间就想到了她的孙女,虞聆音。 他知道这个自小疏于管教的孙女身上有大秘密,他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他的孙女并不在行宫之中,也知道她身边混着三教九流的人……他从前还在纳闷,明明他的女儿乃是人间殊色,孙女的容貌却这般平庸呢? 然而这一刻,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人眼里涌动的泪光,心中惊痛……这,才是他的孙女虞聆音的本貌啊! 百姓们向来都觉得在囚车之中的是无恶不作的人,看热闹落井下石的人很多。崇安侯看过来时,正好有比较兇悍的妇人,嘴上谩骂着,手上拿着臭鸡蛋和烂白菜狠狠得砸了过去。聆音反抗不得,只觉得一阵黏煳煳的液体摔在了脸上,眼睛酸涩地睁不开。 聆音想着,自己恐怕这一身的尊严都在这里丢尽了吧。 她这一生,一直让外祖父操心,甚至连死都成为他的耻辱。她曾想着光耀门楣,结果事与愿违。 而便是这一剎那,崇安侯面带着怒意下了轿,怒喝道:「住手。」 聆音知道崇安侯已经认出她了,她却不愿意让崇安侯以身犯险。毕竟同逆谋造反的人有所牵连,于他而言,弊害良多,她只期望外祖父能够不要冲动行事。 那妇人讪讪,而后被押解的人给拦到外面。 崇安侯冷冷道:「他们所犯何事?」 那随路押解的人面无表情,冷冷道:「这是叛军的首领之一,侯爷若无要事,别耽搁了我们办差。」 崇安侯心急如焚,有千万般的话想要说。他此刻万分想将聆音身上的木枷除去,然而看到聆音充满抗拒的眼神后,还是迟疑了。 他思考了利弊,最后只让人将聆音脸上的那些秽物擦干净。看到聆音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他的鬍子抖索了一下,花了半天的功夫,才说出口:「我泱泱大朝气度,不应该这样对待俘虏。」 他话音刚落,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像是花光了力气一样。所幸旁边有人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勉强维持一个侯爷的威严。 第146页 那一刻,聆音越发意识到,曾经拥有巍峨身躯的崇安侯老了。此时此刻,虽然他还有侯爷的威严,却只是一个佝偻的老人。 他到轿子中,让车夫调头,为聆音这一行人让行。 囚车缓缓前行,那一瞬间,如同经过了万年。 聆音朝后望了一眼,只见到崇安侯府的车马速度极快地朝皇宫驰去。她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崇安侯也如聆音所料,忍着焦急的心情去面圣。 那时候,御书房中正好有臣子在同萧洛隽商议着政务。他在外头等了许久,才听到皇帝的召见。 走出来的人是叶相。叶相的神色并不好,看起来愁云惨澹。崇安侯同他打照面的时候,叶相隔了许久才如梦初醒,同崇安侯打了个招唿,而后匆匆忙忙离去。 崇安侯进去的时候,萧洛隽正在御案之后练字。案上铺着一张宣纸,旁边一个内监为他研磨。萧洛隽神色乍看过去平静,然而透露出了生人勿近的冷漠。 崇安侯一进来,萧洛隽道:「许久不见,不知侯爷身体是否还硬朗?」 崇安侯近年来手上的职务已经除去,如今也只是一个闲散的宗亲。若非大事,上朝也可去可不去。 崇安侯耐着性子同萧洛隽寒暄,道:「承蒙皇上关切,臣的身体一向硬朗。只是有一件事情……还请皇上能够宽宥一二。」 萧洛隽像是知道他的来意,抬起头,看了过来。他的目光幽邃,仿若洞悉一切。 崇安侯心中一凛。而下一秒,萧洛隽的关注点又在那宣纸之上。他运笔在上面写着,仿佛在怡情养性一般。他的声音冷淡,道:「侯爷的来意,朕略知一二,余下的话,侯爷不必多说。朕希望侯爷能够明白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今日面圣之事,朕只当你思念大皇子过甚。一会儿你离去之时,朕允许你去同大皇子见上一面。」 「皇上……」崇安侯叫道,「老臣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嫡孙女,皇上难道忍心……」 「只有一个嫡孙女?」萧洛隽似笑非笑地看着崇安侯,冷冷地强调道,「侯爷慎言。侯爷唯一的嫡孙女,乃是朕的皇后,此刻正在行宫之中养伤,侯爷是否煳涂了?」 崇安侯不敢再揣摩圣意。 他知道聆音这次所犯的事情,已经超过了皇帝的底线,但毕竟是血脉至亲。而眼下这情况……萧洛隽是明白聆音身份的,却仍然…… 「还是说……侯爷如今更愿意抛弃虞家的尊荣,想要当一个同叛军勾结的罪臣?」 这话掷地有声,崇安侯双股战战,他的背后还有虞家。 他身为虞家的族长,肩上扛着责任,更不应该做这样轻率地、不经大脑的举动。显然,若是再说下去,座上的帝王,将会真的发怒了。 他最后艰涩地动了动唇,道:「是臣煳涂了。」 「那便退下吧,料想这时辰,谢太傅讲学也结束了。」萧洛隽道。他的手依然在写着字,平静无比。 等到崇安侯退下,萧洛隽朝外看了一阵子,才收回目光。 萧洛隽看着宣纸上潦草的字迹,甚至不知道何时又在宣纸之上描摹起了那人的眉眼,不禁苦笑了一声,摇头低嘆:「虞聆音,为你求情的人,还真多。」 他将那宣纸揉做一团,吩咐内监,道:「烧了吧。」 第44章 入骨遗恨 叛军被押解到京城之后,便被关在了诏狱中。 诏狱里设置了无数机关,就等着人不请自来,从而把他们一举抓获。 在这期间,同她一起被关押的人越发少了,诏狱显得更阴沉冷清。 她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每一天泰半的时候意识都是昏沉的。清醒的时候,她从隔壁牢房的人那里得知了一点儿之后的事情。 比如说,叶睿也被捕了。不过聆音不是太担心叶睿,毕竟他是漠北那边的王子,出于政治的考量,萧洛隽应当不会这么快就要他的性命。也许会让漠北交出一些赔偿或者土地,才会将叶睿放回去。 说来肃王也是悽惨,一直想当枭雄。结果没过一段时间,就遭遇了战败。再之后,在战场上,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实在太弱,两军交战时,身下的马被惊。他从马上摔下去,就将脖子摔断了,一命呜唿,堪称是最憋屈的反王之一。 而聆音觉得自己如今还能够艰难地活着,是因为有归乡的念头……她的牵挂全在京城之中,她所爱的人,她的孩子,她的母亲…… 若是她离亲人的距离太远,灵魂是不是就不知道怎么归乡? 她倚靠在墙上,拿着那破旧的被褥,捂着身体,依然不能驱逐身体的寒意。 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真的是失败至极。 同仇人的儿子生了个孩子,结果孩子还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母亲,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她手刃了仇人,让仇人在临死之前,经受了一番折磨。但是她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她的母亲依然长眠于冰棺之中,她并没有让她復活的能力,传说中的復活秘术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她反而因为仇恨而蒙蔽了眼睛。她一手创下的瑰色现在支零破碎,而她自己,不仅过的一点儿也不开心,甚至还要为此付出生命,日日夜夜受到折磨。 如此一想,聆音又觉得挫败无比。再之后,她已经渐渐感受不到寒冷。 第147页 仿佛在昭示着自己的时日将近一般,她感觉自己的五感变得迟钝。 就算在寒冷的夜里,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依然感觉不到寒冷。 夜间孤寒的时候,她觉得耳朵仿佛被什么罩住了一般,听什么都觉得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再之后,她的视力也开始衰退,眼前总似有一层白纱蒙着,让人看不分明。 她看了看自己的五指,她的指甲已经呈现出中毒已深的灰紫。她想,或许可以跟自己打个赌,看看自己最后到底会怎么死,是生命衰竭而死,还是被斩首而死? 她想了很多的事情,从前那些事情如走马观花一样,在她的眼前浮现。 然而,她却被一盆的冷水浇醒,才意识到,原来刚刚那些都是梦呀。 不过,她今天能感受到冷水的冰冷了,那冷水浸透了她的衣服,湿漉漉的,有种刺骨的冰冷。她的身体一个抖索,抬起了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吊起。而萧洛隽站在她的眼前,神情冷漠。 聆音想,真是,为什么还要让他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呢,就不能够让她在他面前有尊严一点儿死去吗。至少那时候,留给他的不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样子。 她现灰头土脸的,自己都觉得身上有陈腐的味道。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沐浴过了,以前的一头青丝,现在也都纠结在一起,就像是一团杂草。 要是此时此刻,留给萧洛隽的印象太糟糕。等到昀儿长大,同她更相像了,萧洛隽会不会想到她此刻糟糕的模样,会对萧明昀有芥蒂? 许是因为如今的意识仍然昏昏沉沉,聆音觉得到了这时候,脑海里想的居然会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时候尘归尘,土归土,管她在他的心目中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不过拜她时好时坏的视力所赐,萧洛隽在她的面前又变成了一团白影。这样也好,她就不会看到萧洛隽冷漠的眉眼了。 他同她仿若闲谈,生死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谈资,道:「本朝律法,造反者,乃是是十恶不赦之罪,当株连九族。朕本念着你的身份,想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然群臣上谏,要求严惩乱党,于乱市中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你可会怪朕?」 明明是问着怪不怪他,却依然是这样风轻云淡的语气,仿若就算她怨愤,也于他无甚干系。 她青丝垂落,遮住了半张无暇的面容。她低着头,不愿看他一眼,道:「王法所在,我自当伏诛,无甚怨言。」 他淡淡道:「虞聆音,你犯下滔天罪责的时候,可曾想到崇安侯府的一分一毫?」 「皇上怕是叫错我的名字了,我乃瑰色的幕后掌权人,出生山野,由前任门主抚养长大,乃孑然一身之人。至于崇安侯的嫡长女虞聆音,同我没有半分关系。皇上是明理的人,料想也不会因此颠倒黑白,胡乱给他人安上罪名。」 他看着她,倏忽一笑,道:「也是,崇安侯同你这样的叛军乱党,自然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当然,崇安侯尚拎得清。这几日他还有闲情雅致,同谢太傅于宫中对弈了三日。」 聆音面无表情,反而生出了一种峙立孤峰的凌然气势,仿佛此刻并未被绳索所困。但她也只能如此,谁叫她还想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呢? 全身的重量由自己的双手撑着,双脚落不到实处。这种岌岌可危的状态,让她心中微微的不安,却又因这样的不安生出了一分孤勇。 她的外祖父,还是选择保全了崇安侯府吧。聆音心里松了一口气,明白这是崇安侯的必然选择,心里并无怨愤。 「不知道皇上打算何时处死我?」她这样问着,声音轻快,甚至带出了几分笑意,「待行刑之后,皇上可否让我的尸骨归于浅沫山中?」 「若无意外,半月之后。」他顿了顿,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身上,「虞聆音,众目睽睽之下,朕无法徇私,理应待你像其他人一样,事后若无人认领尸首,当弃置乱葬岗。」 「真久。」她慨嘆道,「也罢,做个孤魂野鬼,倒也逍遥。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皇上到时候,能替我寻京城之中最快的刽子手,刀子也磨得锋利一些。听闻有些死囚斩首示众之时,那刀磨得不够锋利,结果明明一刀砍下去了,却仍然吊着一口气,想想也觉得挺可怖。」 她的尸首,自然无人认领,毕竟谁也不想同乱军叛党有什么牵扯。她笑了笑,语气间有无尽的潇洒之意。不过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她。她虽是有负于他,但如今连这体面地死去也是一种奢求,真是悲哀。 「自然。」他淡道。 到此,他似无话可说。 久到聆音以为他已经离去,再抬头的时候,却不经意间又撞上了他的目光。即便她此刻望着人的时候只有白影,然而那目光却有如实质一样,似乎能够拨开那层层的迷雾,撞进她的眼里。 他的目光淡漠至极,甚至连话也无甚温度,像是例行告知一样。他说:「行宫的皇后将病逝,朕会另择新后。」 聆音乍然听到他这么一说,面上的表情僵了僵,然而不过片刻,就能同他笑谈,道:「不知新后有什么人选?」 「礼部会筹办,不过朕已拟下了几个人选,待为太后守孝期满,便迎新后入宫。」萧洛隽道,「万安侯嫡女岳留思,崇安侯府次孙女虞知音,吏部尚书嫡女戚月然。」 第148页 他之后又念了几个名字,聆音倒是意外,萧洛隽竟能将那些人的姓名记得一清二楚。她脸上略带出几分追思情绪,道:「新后的人选中,怎么没有段晨岫?我记得那时候,你想着夷平海内,再无阻碍之时,就想立她为后的。唔,虞知音的生母微贱,皇上立庶女为后,就不怕自降了身份?还有岳留思,万安侯府如今衰微,万安侯又是那副跋扈的性子。若是岳氏再出一后,恐怕万安侯的气焰更加助涨,不知到时候目中可还有天子。」 聆音说着,竟不由自主地将那些新后的人选嫌弃了个遍。诸如身份低微,德容言功不足以为后,又或者某某家的女儿,养在深闺人不知。她从前侥倖得以一见,却是貌若无盐,万方来朝之时,恐怕撑不起场面。 说着说着,她又沉默了下去。她为萧洛隽瞎操心什么呢,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段晨岫做了什么事情,朕也略知一二。这辈子,朕都不会立她为后的。太后被你所杀,乃是朕的疏忽。朕于情于理,应当对岳家进行补偿。更何况,岳留思对朕情真意切,誓死不嫁他人,还于朕危急之时献药有功。冲着这个,也有足够的理由抹平万安侯所做的诸事。至于旁的,纵是侯府的嫡女,也会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又何必在乎嫡庶与否,家世如何。朕如今的要求也不高,不过是继后能够安分守己罢了。」 「皇上若真想后宫宁静,继后安分守己,那便应当缓几年再立新后。毕竟,皇长子尚且年幼,就不怕日后同室操戈?更何况……献药有功?」聆音似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了笑,道,「萧洛隽,说来我此生也无甚可后悔的,谋杀君王,毒死太后,勾结反贼,逆谋造反,还曾让君王为我牵肠挂肚,恐怕百年都无人能够出我左右。」 「可惜就算遗臭万年也做不到了。后人所知,也不过是默默无名的皇后虞氏,一个无名无姓的反贼罢了。过不了几年,这些事情,也不过泯没在尘埃里。」萧洛隽道。 聆音一时无言,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又仿佛有几分不甘。 这里又恢復了一片静谧,似乎连衣服上的冷水汇聚成水滴,滴落在地的声音,都依稀可听见。 萧洛隽最后又问:「你还有什么话想同朕说吗?」 「没了。」千般的话,在脑海里酝酿,然而从口中道出的,也不过二字而已。罄竹难书的人,不会因为三言两语的解释,便将那些过错抹平,逃脱刑罚。人之将死,便觉得很多事情说不清也无所谓了,让他误会便误会吧。 也许是这样的场面她似曾相识。记得那时候,在崇安侯府的灵堂之中,她以为自己的死期将近,同他说的那些事情,到底也是无济于事,徒惹羞辱罢了。 萧洛隽静了静。 「皇上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若是皇上此来,只是想告诉我,你要将我斩首示众,以及另择新后。话已传达,皇上若无其他事,便请走吧。」聆音说着,即便面上表现得很宁静,然而听到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是觉得心尖一阵阵的刺痛。 「虞聆音,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萧洛隽依然不肯长话短说,反而像是搜刮着脑海中能扯出来的话责骂她似的。 「皇上现在是在冲着我耀武扬威吗?」聆音道。 萧洛隽摇头,却是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执念成魔。你错的,便是不应该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千沙荒漠的宝藏之上。若真凭着宝藏便能够夷平四海,那帝王家怎么会将这么大的隐患留在宫外呢。那宝藏只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充其量不过是里面的机关要术乃是前人倾尽毕生所学布置而成。至于你说的重生秘术,倘若真的有,那前人为何不利用重生秘术让人永生永世活着?虞聆音,你连这样的谎言都窥不破,还妄想着染指江山,你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若朕是你,当初便应当倾尽全力,魅惑君王,从而颠乱朝纲。毕竟,我朝并没有限制皇后干涉朝政。」 「的确,是我愚不可及。」聆音没有同他辩驳,反而干脆地承认。她的瞳孔黑沉,仿佛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没有任何的光泽。「我败在优柔寡断,败在不够心狠手辣,败在陷于感情之中不自拔。总以为能够凭藉一己之力能够復活我的母亲,却反而陷于骗局之中,还败在……」 还败在,对萧洛隽动了真情。 然而她却抿了抿唇,勾了勾唇,转移了话题,道:「不过皇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曾听过一则宫中秘闻,说岳太后并非是先帝的原配,而是因为她的姐姐,后来被追封为仁德皇后的岳妍?当年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也同时有了身孕。两人前后各诞下一子,一人难产而亡,而活着的那个人,却继承了姐姐的正室之位。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岳太后手段向来了得,要不然也不会以当年东宫太子嫔的身份,一路荣升为太后了。可嘆皇上英明一世,然而明明并非是岳太后的亲子,却认贼做母孝顺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聆音不过是正好想到了沈绿衣先前同她说的这一桩秘闻,随意道出。然而,萧洛隽听完之后,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淡淡道:「朕此前便已知道,朕并非母后亲生,否则,早在你下毒让太后生命垂危的时候,就不容你在人间。她虽有过错,然待朕心诚,有养育之恩。她虽负过很多人,但不曾负过朕。至于做出残害手足之事?那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 第149页 「不信?」聆音想着,还好她当初直接将岳太后毒死了。否则,听到萧洛隽这么信任岳太后,她就算身陷囹圄,也不能改变一颗想要把岳太后踩到尘埃里的心啊。 她道:「她无子,自然是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毕竟,若是那些曾经被她害过的皇子继承了皇位,你觉得她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岳太后那人,心里有无数龌龊的心思,但表面上,却总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无害、宽容的人。」 「所以,虞聆音,你早知道我并非是你仇人之子。」他用的是肯定句。 聆音总觉得他的神色变得更加漠然,看着他瞳孔深处的冷意也越来越盛,道:「我也不过是随意猜测的,没想到她还真做了夺人之子这种事情。」 萧洛隽道:「虞聆音,你所说的那种人,何尝不是你自己呢?毒蛇便是毒蛇,就算拔掉了毒牙,依然剥不掉那些害人的心思。」 聆音似无可奈何的样子,道:「皇上将我杀了也算是一劳永逸,从今往后呀,我这条毒蛇,便再也不会伤到你分毫了。」 这时候,有内监静走了进来。萧洛隽朝外看了一眼,便知道有人找他商议朝事。 萧洛隽眉峰一动,道:「虞聆音,这些事,你后悔吗?」 「无甚好悔的。」 萧洛隽又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一言不发。 他轻嗤了一声,而后道:「那便……再见。」 再见,还能够再见吗?也不过是从此阴阳两隔罢了。 聆音努力挤出一个粲然的微笑。即便她此刻的样子有碍观瞻,面色苍白如纸,形如鬼魅。然而,骨子里头是美人,就算低入尘埃,那粲然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便绽放出了光彩,依然能够让人感到眼前容光大盛。她语气轻快,目光里没有任何留恋,道:「皇上可得多看我几眼。以后呀,就算再想相见,也见不到了。哪怕我成了孤魂野鬼,我也不愿意入你的梦中来。」 「虞聆音。」他还真照着她的话,认真地看着她,幽深的瞳孔里映满她的样子。然而说出的话,倒也绝情,他淡淡道:「你现在的模样,可真难看,朕也不稀罕,你能入朕的梦。」 「那可真遗憾。」她喟嘆道。 萧洛隽话毕,便朝着外头走去。 聆音瞪大无神的眼睛,看着他远离的背影,陡然间觉得眼前的视力又变得清晰无比。 她只能硬生生地看着他,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再也见不到他。 他穿着玄色衣袍,仿佛是要融入黑色、冗长的通道之中。 聆音最终忍不住,冲着外头,拼尽全力喊道:「萧洛隽,你知道吗,我虞聆音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遇见了你。」 若能不相遇,便能不相思。 若非动情,又怎么会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后悔吗?她不悔,就算他亲自下令,将她斩首示众,却依然不后悔在自己病情反覆的时候,将那救命之药,交给了沈绿衣,让她送进宫中。 他听到她说的话了吗?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他应当是听到了的。只是,他朝着外头行走的步伐,没有一分一毫的减缓,仿佛充耳不闻一样。 他是被她伤透心了吧?也是,她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在最温柔深情的时候,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刺了他淬满剧毒的一刀。 然而,看着他这样决绝地离开,她觉得心脏如同痉挛一样疼痛。就算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个寂静而孤寒的夜,忍过了他将她武功废除的那一日;但那些痛,却不及此时此刻,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来得更深刻。因为,他将彻彻底底地放下她…… 萧洛隽走后,有人将绑缚她双手的绳索解下。 她的双脚落在地面上,有了落在实地的踏实感。然而,她还是气力耗尽,颓然地跌倒在地,任人摆布。 那早先浸透了冷水的衣服,在此刻更是冷得刻骨。 她当晚便发起了高烧,意识始终是朦朦胧胧的。不过毕竟是帝王要拿来示威的要犯,不容有失。上头也曾派太医为她问诊,那些精贵的药材熬制成汤药往她嘴里喂,也不过是想要多吊她几天性命罢了。 她陷入了一场又一场黑甜的梦境中,就仿若行尸走肉。她迷迷煳煳间,看到月光透着铁栅栏照射了进来。她伸手,月光落在她的掌心,然而她什么也握不到。 她浑浑噩噩地度日,而那一日,鸡鸣欲曙,终于有人将狱门打开,破开黑暗,同她说:「该上路了。」 第45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 叛军斩首示众那一日,烈日当空,似要将人燃烧殆尽。 据说为首的那位是瑰色的幕后掌权人,这些年勾结漠北与肃王,犯上作乱,以致漠北犯边,生灵涂炭。 为表郑重,帝御驾来临,亲自督刑。高台之上,幔帐垂落,只是偶尔有风颳过。吹起了帷幔,才能让人窥到幕后影影绰绰的影子,帝王的煊赫威仪。 要犯已押至刑场,他们的头上罩着麻袋。正中的那一位,依稀可以看到女子窈窕的身段。而站在要犯后方的刽子手,个个面色严肃,充满了肃杀之意。 沈绿衣忍着焦急的心情,赶赴现场,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皇家的亲卫围着刑场里外三圈,包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也放不进去。 第150页 她心中明白,若是贸然劫法场,只不过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罢了。更何况,自千沙荒漠之后,瑰色元气大伤;再加上几次营救失败,瑰色现在如处危巢,稍不留意,便会全军覆没。所以,她也只能够希望能以情动人,让座上的帝王能够改变主意。 她掩藏着足迹,跟随着那人偷偷摸摸地去到了高台那里。沈绿衣想着,曾几何时,她还想与岳承霖断绝关系,再不相欠。然而,如今她却身不由己,还去求了那个人。而那人曾恨她恨得欲死,竟甘心冒着被帝王降罪的危险,让她见君王一面。 萧洛隽坐在高位之上,身边两个宫女拿着蒲扇尽忠职守地扇着。 他目光冷淡地看着刑场,似没有任何的波澜。看到沈绿衣的时候,神情依然淡漠,道:「你此刻出现在这里,就不怕朕将你押下去,让你陪你的主子共赴黄泉?」 萧洛隽的话音刚落,旁边便有几个亲卫将沈绿衣围住。而沈绿衣的神色丝毫不改,道:「沈绿衣到此,便已经做好了血溅三尺的准备。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听我说几句话也不耽搁时间。很多事情主上不愿意辩驳,那便由我替她说。望皇上听完了我说的这些话,再做定夺,免得日后徒然生出悔意,也已后悔莫及。」 沈绿衣有些顾虑地望了望帝王身边那些神色肃然的亲卫,毕竟那些事情,涉及虞聆音的身份。至少,如今她是以反贼的身份,而非是以崇安侯府的嫡孙女、如今尚在行宫养病的皇后的身份奔赴刑场的。 萧洛隽仍是意兴缺缺的模样,但道:「你说。」 沈绿衣知道,萧洛隽能给她说话的时间已是难得。既然他不把旁边的人屏退,说明是靠得住的。 沈绿衣道:「当年主上离宫,一是因为误以为同皇上乃是亲兄妹,另一方面便是岳太后步步紧逼,才让主上打了废后诏书的主意。否则的话,这一纸废后诏书,用来废太后岂不是更能够物尽其用,何必要用来废除自己的后位呢。皇上恐怕一直不知道,当年主上在宫中时的艰难,主上身体向来康健,却在生产的时候遭遇了兇险。那是因为岳太后打定主意,要让主上难产而亡。若非淮姨冒着危险入宫相助,主上当时便已命丧黄泉。她虽然挺过了那一劫,但也因此让身体孱弱了起来。 「主上早就说过,她同岳太后乃是不死不休之局,更何况,太后三番两次想要置她于死地?主上一直小心谨慎,却奈何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最终仍是遭了暗算。主上这几年一直顽疾缠身,乃是因为当年入宫被岳太后下了毒药。而那慢性毒药乃是无解之药,后来她离开皇宫,到了宫外延请了各种名医圣手,常年与中药为伍。最近一阵子,主上的身体才缓过来一些。 「主上掺和进叛军乱党,一是为了保全瑰色的势力,二是因为想要寻到传说中的宝藏里的復活秘术,将她的母亲復活。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同你之间横亘的仇恨能够少一点儿。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你将她囚于宫中,她的病情反覆,身体也越加孱弱。但主上向来逞强,这些事情也不欲同你多说。皇上生辰的那一场刺杀,她不过是想要逃出宫来,为瑰色谋夺一点生机。那日淮姨将她救出,皇上在宫中危在旦夕,她亦是昏迷不醒……此后精神一直怏怏。 「刺杀的匕首有毒,这是主上不知道的。主上待淮姨视若亲母,自然也就对她信任多于防范。之后,岳留思献药,那药是我听从主上的吩咐,交到岳留思手中的。而那药,能解世间百毒。若非是主上的病情危急,淮姨也是捨不得将那药拿出来的。简而言之,那是能够救命的药。我那时候曾对主上说过不值得。但她却仍一意孤行,宁可自己死,也要拼一个让你活过来的希望。 「于千沙荒漠之时,主上料想自己时日无多,便说服肃王同叶睿联合他们的精锐部队齐聚一堂。而瑰色的主要目标,便是拿到復活秘术就撤退,若是有可能,配合朝廷将漠北同肃王之军剿杀在千沙荒漠。」 「而那时候,她心知皇上已经醒来,并且对千沙荒漠这边有应对之策。太后驾崩,举国同哀,众人误以为是皇上被刺身亡。她也不揭穿,反而给了他们错误信号,目的便是为了让他们迎接朝廷大军的时候,放松警惕。 沈绿衣神色急切地说着,然而越说,心里越冷。 因为眼前的帝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但他的神色依然冷淡,那眸底仿佛不为所动的模样,便像是万年不化巍然耸立的冰峰,再也撼动不了分毫。 「我知道皇上对主上杀意已决,然而主上这样的情况,如今多撑一日便是赚了一日……皇上为何不能够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哪怕是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也好,或是让她病逝狱中,为何……这样不肯顾全她的颜面呢?」沈绿衣退而求其次。 半晌,座上的帝王才动了动唇,道:「沈绿衣,你乃是她一手调教出的。朕又怎么知道你的话语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你胡编乱造的?你们瑰色,还真当朕愚不可及,能够一次又一次为你们所骗?」 「皇上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前面说了,这由皇上自己来定夺。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诉之于口罢了。」沈绿衣道,「不过以我所见,这只在于皇上愿不愿意相信罢了。若是皇上相信,自然是有迹可循,如若不信,就算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若非主上对你情根深种,又怎么会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第151页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他也曾刻意不去想它们,然而此刻却如数家珍一般地呈现在了脑海之中。 ——皇上现在还是觉得,臣妾防着太后,只是源于猜测? ——就算我说,我身有绝症,必须要通过我学的内功心法,才能够缓解一二,否则时日无多,你也不会改变主意? ——萧洛隽,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因此而恨你? ——皇上,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献药有功? ——哪怕我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入你的梦中。 ——萧洛隽,你知道吗,我虞聆音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遇见了你。 怪不得她看起来是那般孱弱,时常给人一种马上就要离去的感觉。而每每他关切询问,她总是风轻云淡地说无碍。所以,虞聆音,她一直喜欢这样,一边无声无息地酝酿着离开他的计划,而另一边又总是想要让他生出后悔莫及的心思?就像当年离宫一样,将自己在凤兮宫的痕迹抹去得一干二净,如今又自己在暗地里为他奉献忍辱偷生? 虞聆音,你怎么敢……他不稀罕这样的奉献! 萧洛隽心底剎那间掀起了波澜,而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又是死水一般宁静。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道:「你是说,她已时日无多?」 沈绿衣看着帝王如此无情的样子,便知自己也难逃一死,道:「我虽不愿承认,然而事实便是如此。那诏狱幽寒,环境恶劣……主上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 萧洛隽又是一阵沉默。 久到沈绿衣觉得他已经相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时,却见帝王缓慢地动了动,抬头望了望那日头。而后,那话便轻易地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罢了。 只有熟悉至极的人,才会发现,他的语气比平日里轻上几分,语速也快了几分,甚至声音里有难以抑制的颤抖,但依然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的神色更冷,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冷,像是游离于世事之外,漠视一切的冷淡。 他说:「午时三刻已到,行刑吧。」 「皇上?」身旁跟着的连海似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下,心中亦是惊骇。他在宫中浸淫已久,如今听着,已能对号入座。然而见到帝王神色依然未变,没有任何反悔的意思,便知道自己的这句问得多余了。而后,连海冲着外面的人说了几句。便听到有人大着嗓门喊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那拉长的尾音就像是一把钝刀在沈绿衣的心里割着,剎那间她面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洛隽。她没有想到,萧洛隽竟是这般的无情…… 「……呵,早知道会是今日这般,我当初就不应该听从主上的命令,冒险将那药送入宫中……」沈绿衣说着。 「你本就不应该听从她的决定。」萧洛隽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辨不出喜怒,然而他的目光盯着刑场,那双眼睛黑沉不见底。 在那日光之下,血滴从刽子手的刀刃上滑落在地上,而麻袋包裹的头颅在地面上滚了一滚,便没有声息。 沈绿衣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帝王却没有丝毫留情,只说了将沈绿衣羁押起来,便站起来,让人备了车驾。 他抛了一地臣服的百姓,行色匆匆地朝外走去。那素来平静无甚表情的面上,难得有了几分急色。沈绿衣看着,明明他的步履依然沉稳,却从中看出了几分失魂落魄的滋味。 那人已经不在了,是他亲自下令处死的。再失魂落魄,又有何用? 沈绿衣被人用铁索锁住的时候,看到帝王的背影已经化成了一个点。 帝王车驾前方有亲卫开道,再之后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却是轻车简从,换上骏马,朝着皇城之外奔驰而去。 那时的沈绿衣,并不知道,那刑场中已尸首分离之人中,并没有她的主子。 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虞聆音,也没有想到,那叫唤她上路的人,是真的让她上路。她坐上车马之后,便被人改头换面了一番,趁着夜色,车马朝外疾驰。 那时候,她甚至还感慨,萧洛隽押她赴刑场之前,还能够让她享受坐轿子的待遇,也算不枉身为皇后过。 她那时候的意识浑浑噩噩,在车马中颠簸,没过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此处山明水秀,人迹罕至。 她身边只有一个垂髫的小丫头,名叫杜鹃,问起旁的事来,一问三不知,倒是十分尽心地伺候着她的饮食起居。 原来,萧洛隽并没有打算处死她,而是用死囚将她替代。偷梁换柱,命人将她从狱中劫出,送到了这不知名的山中。 也怪不得,他说着明明是半月之后行刑,总觉得没那么久,便有人让她上路了。 聆音在狱中时,虽知自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在他误以为她真的是要置他于死地之后,他仍然还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聆音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重见天日,逃出那压抑阴暗的诏狱后,她心中的愧疚排山倒海而来…… 他早已被她伤透心了吧,对她放弃得亦是彻底,留与她的只有一纸书信。 她的视力衰退,依稀可以看到,七个大字力透纸背。 他写道:你若无情,我便休。 第152页 聆音看着,微微觉得有些眩晕。她揉了揉太阳穴,最后只得让杜鹃将那信念了出来。 他写,愿你老死山林间,此生再不復相见。 「你若无情,我便休……此生……再不復相见……」聆音念着,眼眶一热,有灼热的眼泪掉落在手背上。 她的手微微带着一些颤抖,而后仍然是将那信珍而重之地折好,藏了起来。 老死山林间吗?她觉得自己怕是做不到了。她让杜鹃将笔墨拿出来,然而她却只是铺开了宣纸,半晌,执笔的手抖了抖,只在宣纸上滴落了几点墨。 她咳了数声,捂住嘴唇,那血却是顺着她的指缝滴落,掉在了那宣纸之上。 相思无计堪相比,珠箔雕阑几千里。一片伤心,书不成。 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落了下去,甚至有时候连站立也做不到。 她感受着岁月在慢慢地流尽…… 那日,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发慌,从噩梦中惊醒,唿唤杜鹃名字的时候,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团影子,不远不近地站着。 那不是杜鹃,杜鹃的身形娇小,没有那团黑乎乎的影子来得高大。 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名字。单是想到那个名字,她便觉得心里刺痛…… 「萧……萧洛隽?」她叫着他的名字,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影子。 「嗯……」她听到一个低沉的、甚至带着几分喑哑的声音。 「没想到我不想入你的梦,你却入了我的梦中。」她喃喃道。她心中明白,这不过是迴光返照吧,所以她能够看到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他恨她,又怎么会再来见她呢。 就算是假的……她心里,亦欢喜。而这时候,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内心藏着的那些解释诉之于口,也不用担心对方不信任她,对她说着冷言冷语。 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犹如钟鼓一般撞入了他的耳膜。她说:「太后是我杀的,那是因为她死有余辜……她逼我太甚……前仇旧恨,我又,怎么能够让她好过?若是她生,便是我死。可是你为何一直那么袒护她,那么信任她呢……」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伸出了手,在他的脸上摩挲,然后堵住他的嘴,继续说着:「在梧州的时候,成王败寇,各有手段,我虽知情,但没有参与。在宫中的时候……我只想着逃离宫中,我身上所中的毒,就连太医也无法诊断出来,你又怎么会信我呢。毒匕首亦非我所愿……」 「萧洛隽……那年……灯会,我是想认真地给自己留下一段回忆的……那时候我所说的话,亦是我的真心。」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就已爱上了你……只是我不想变成自己最憎恨的人的样子。我若真的喜欢上一个人,那将是心无芥蒂……不再容许旁人掺和其中的。我会因此染上很多无辜的性命……我会因此嫉妒很多人……」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脸色也越发苍白,「我不愿意……萧洛隽,你当着我的面……隔了一堵殿门临幸长孙舞时想到我的感受了吗……我也是会嫉妒的……」 「我也曾想同你放下仇恨……彼此欢喜该多好。可是事与愿违……我最后还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也不敢再奢求你的原谅了……」 她看着他,仿佛尘愿已了,曾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面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涣散的眼神。她说:「萧洛隽……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你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她艰难地说着,然后口中吐出了鲜血,染红了衣襟。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那衣襟上,沾满了血,看上去触目惊心。也许是因为道出这句话费尽了她的心力,话音落下,那双手也慢慢地垂落下去……却被人握住,久久也不肯放开,仿佛这样,她便不会离去。 「虞聆音……阿止……朕明明打算放下你了,可你又为什么,又这样让朕牵肠挂肚?都到那份上了,你又为何不肯让朕将错就错。反而在大错铸成,难以迴转的时候,才让朕知道真相?虞聆音……你可真是心狠……」他如梦初醒一般说着,向来心肠冷硬的君王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带了几分罕见的哽咽之意。 此刻,夜色深沉,星夜暗淡。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阵狂风,黑云压城,吹起了无数的落叶飘飞,犹如一片残秋败景,又像是一场漫长而惨烈的告别。 那几乎要随风逸散的轻喃落在她的耳边,然而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蕴藏着万千压抑的隐忍情绪,就那么静静地凝望着她。她就那样紧闭着双眼,仿佛只是沉沉地睡去。等到外头天明,她便会从一个慵懒的梦中醒来,然后那双眼里会流动着光彩,不管是狡黠的也好,算计的也好,就算充满恨意的……他亦甘之如饴。 窗外渐渐下起了雨,雨打芭蕉,一声又一声,像是击落在人的心尖。 而窗内,却是一室无言,满月清霜。 残灯如豆,渐渐被风所吹灭…… 第46章 番外 眨眼又是一个三年。京城中鸣鼓奏乐开道,据说是在行宫养病六年有余的皇后归宫。 当今圣上对皇后虞氏情深义重,帝后恩爱无匹。就算数年不曾回宫,每隔一段时间,圣驾仍亲临行宫,圣眷不衰。 甚至有朝臣劝谏宫中再纳新人,皇帝也以皇后病情未愈,皇长子尚未长成,实在无心纳新人入宫为由拒绝了。 第153页 这次,要迎接皇后回朝,朝臣们想着,皇上总该纳新人了吧,却依然被拒绝。他笑着说:众卿如今是见不得他同皇后恩爱,想要拆散帝后? 而且,皇长子萧明昀聪颖,甚得帝心,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皇后的母族有一段时间曾衰微,不过近来虞家后起之秀颇多,隐隐又恢復了世家之首的地位。是以,皇后如今的尊崇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总之,关于这位虞氏皇后的故事,在民间众说纷纭,已带了传奇色彩。有人说皇后虞氏乃是倾城倾国色,让圣上一见倾心,是以留恋不忘。又有人说,皇后同圣上乃是患难夫妻,共歷一番风雨,才有了如今的情深意笃。 銮驾从皇宫敞开的正门而入,一路逶迤,到凤兮宫中才驻跸。当下便有一人穿着锦绣凤袍自銮驾中而下,姿容称不上绝代,至少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容光摄人。然而那双眼睛,却蕴满了宝色华光,似有微光浮动。 那凤袍勾勒着繁复的凤凰,似凤唳梧桐之上,顷刻间就要张翅欲飞。这样张扬艷丽的凤袍,穿在她的主人身上,却丝毫也不喧宾夺主,仿佛那凤凰合该是栖落在她的身上。 凤兮宫之主再度归来,岁月的沉淀,让她本身更具有一种绝代风华,让人望尘莫及,难以比拟。 她刚刚下了銮驾,便伸过来一双手,同她十指紧握。那人也穿着郑而重之的帝王袍服,绣着五色龙章的龙袍同锦绣凤袍相得益彰,站在一起,如同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素来清冷的帝王在这一刻,眼角眉梢尽是温柔之意,好像是九重天上的神祇,又重归了人间,不再那么不食烟火漠视苍生。这让旁边本不敢直视天颜的小宫女,怔怔地望着失了仪态。所幸旁边的人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低着头的时候,又红了脸。 帝后眼神相对,心有灵犀一般地相视一笑,而后携手,入了殿来。 后宫中,众妃嫔早已等待多时,此刻见帝后入了殿,才鱼贯而入,带着忐忑的心情向前,向着皇后拜谒。 聆音重回凤兮宫,看着跪伏在地的众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踏足凤兮宫。 聆音看着那些妃嫔,思绪又飘飞回三年前。她以为自己是迴光返照才见到萧洛隽。 那时候,她就没有想过还能够以皇后的身份重回宫中,同萧洛隽一起携手,仿佛六年的误会、隔阂、分离都不存在似的。 浓妆之后的她,脸色依然有几分苍白。不过比起从前那副病容,如今这样子已经算是好的了。她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正好萧洛隽及时赶到,餵她服食了那颗本以为已经被萧洛隽吞服的神药「起死」,才堪堪吊住了她的一条性命,把她从鬼门关中扯了回来。再加上之后萧洛隽延请天下神医,让她在行宫中调养多年,才恢復了生机。 原来当年,萧洛隽生死不明的消息,只是他有意放出来的。实际上一开始,他只是处于昏迷之中,后来就醒了。多年宫廷浸淫,少年时又当过傀儡的他,面对无数的刺杀和下毒,寻常的毒药于他而言效果不大。淮姨所下的毒,药性虽烈,毒性也强,但他还是能够扛过来。 当年她让沈绿衣送到宫中的药,岳留思是献给了萧洛隽。但岳留思出现的时机不当,那药也得来蹊跷。萧洛隽他们唯恐那药更是剧毒之药,如同当初太医明明检查过聆音给岳太后所制的解药无毒,还是将岳太后毒死了。于是,萧洛隽便将那药藏了起来,然后又假装服了,麻痹了岳留思。只是没想到那药,竟是聆音的救命之药。 是以,那日刑场上沈绿衣告知真相后,萧洛隽便匆匆离场,风急火燎地让人带上那颗药丸,去寻聆音。那药不破不立,让她的身体接连两天呈现出了假死的状态。若非是萧洛隽对她情深,那时不愿意让她入土为安,才让她后来慢慢醒转过来,活到如今。 她的身体当年亏空得厉害。醒来之后,起初五感仍然尽失,萧洛隽寸步不离守着。到了后来,她的五感才慢慢开始恢復,身体好转,人也有了意识。 她察觉到了萧洛隽的陪伴,心里的震撼与感动难以言表。纵是上辈有恩怨纠葛,在那一刻,她的意识回归,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也烟消云散…… 从前的误会解开,也正因为萧洛隽的包容退让,两人的坦诚,再加上宫里萧明昀的殷殷期盼,才有了聆音重新回宫的盛况。 当年肃王坠马而亡,叶睿则是当了人质,换了漠北的一堆的粮草及贡品,才被放回。不过,漠北并非是叶睿的一言之堂,早就有无数的兄弟姐妹对他虎视眈眈。见他被大诺的皇帝所捕,更是落井下石。而萧洛隽便利用了那些人对叶睿的怨愤,表面上是放叶睿回漠北,实际上却派人在漠北同大诺朝交界的边境刺杀叶睿。叶睿不敌,生死不明,退出了歷史的舞台。自此,漠北大乱。经过两年的时间,漠北的王庭才确定新的君主。而此时的漠北,已经衰微,只能向大诺朝求和,希望迎娶大诺的公主,来维护两国和平。 萧洛隽本不想让女人来维繫两国之间的和平,那只会显得君王无能。但岳留思到皇宫面圣,希望能够远嫁漠北,并且希望萧洛隽能够饶恕她父亲所做下的那些欺男霸女的恶事,赦免岳承霖的罪责,让他去除奴藉,能够堂堂正正地做人。 那时候的岳留思,明白自己终究敌不过虞聆音,就算等待,也等不来希望。故而,她希望能够以一朝公主的煊赫和亲漠北,不能为大诺的皇后,便当漠北的王后。因为大诺的国力强势,她在漠北也能够挺得起嵴背。 第154页 萧洛隽那时静静地看了岳留思许久,见她的心意始终不改。最后还是准许了她的做法,封她为安国长公主,给了十里嫁妆并一支亲卫,让岳承霖亲自护送她去了漠北。 彼时,永宁侯无后,成天想的都是如何再同那些年轻的女人生出一个儿子。酒色掏空身子,身体渐渐地不行了。而他后继无人,最后侯位被宗室里的一个酒囊饭袋继承了,永宁侯降成了永宁伯。那人胆小怕事,萧洛隽借着后来的一次大赦天下,将岳承霖的罪过赦免,恢復了他的身份。如今岳承霖已经成为景王的麾下良将,人人称他为岳将军,后来的永宁伯也不敢说什么不好听的话。知情的人都知道岳留思和亲漠北乃是多此一举,然而不知情的人,却以为岳留思是为了民族大义才捨弃小我,成就大我,前去和亲。万安侯的侯爵一代而终,就算岳承霖恢復了身份,也不能够继承爵位。是以,大家对岳承霖能够在军中担任要职,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不觉得是皇帝偏袒了。 沈绿衣这些年,依然同岳承霖纠缠着。两人曾彼此伤害过,却始终没有一方肯低头。尤其是沈绿衣,甚至觉得一个人更加潇洒,又何必要捆缚在一个男人身上。她天南地北地闯荡着,而岳承霖则在军中奔波。 聆音同萧洛隽冰释前嫌,两人恩爱两不疑,便喜欢看着别人也一样团团圆圆,曾劝过沈绿衣几句。 沈绿衣却摇了摇头,道:「我宁可四海为家。我始终记得当初岳承霖那一剑刺入我胸膛时,眼底那直达我心内的恨意。他那么恨我,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那一刻,他已经放弃我了,而我也是真真切切没有什么理由地伤害过他。主上,沈绿衣只有一颗心,被伤透了便再难重新热起来。更何况,岳承霖也不曾想过捂热。」 既然如此,聆音也无法强求。 至于瑰色,如今已经完全融入了皇家暗地里的情报组织中。瑰色同朝廷,其实并没有太多深仇雪恨,大多数人还是为了生活下去而存在的。淮姨当年命大,没有一命呜唿,而是被后来赶到的沈绿衣救下。虽然活过来了,但是一身功夫尽失,一下子变得垂垂老矣,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后来,她去了浅沫山中隐居,每日莳花弄草,累了的时候,便去浅沫山中的冰窖之中,和聆音的母亲说说话。 聆音看到淮姨苍老的样子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心酸。然而,淮姨是她极亲的人,萧洛隽是她深爱的人。淮姨不止一次想要致萧洛隽于死地,这大抵便类似于她几番想要害死岳太后吧。但也只能如此,萧洛隽能留淮姨一命,已经是极好的了。而太后,却成为了他们两人之间彼此默契不提的话题。斯人已去,不管功过,都如同尘埃一般散去了。 因为失而復得,聆音更加珍视同萧洛隽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如今这样得来不易,彼此都需要一点儿退让。 她再次入宫,面貌是做了一些伪装的,同当年入宫时相差无几。不过之后,她闭门谢客,每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样子,都会有所改变。到最后,变成她真正的模样。 三年前她入宫的那阵子,在宫中见到的宫人并不多。而在萧洛隽的刻意之下,这三年宫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见过聆音的已经被外放出去大半,剩下的只有连海这些口风紧的老人。至于当初在宫外见识过聆音原貌的人……宫外到宫内还有多道宫门堵着呢,何况这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何其多?八成是那人「看花眼」了。 聆音的思绪收了回来,正色道:「众妃平身。」 那一张张姣美如花的容颜在她面前呈现,熟悉而又陌生。那些人的脸上,有的忐忑不安,有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而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的脸上都染上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比起从前的娇妍,如今多了端庄。 这些人中,有邵妃、怡妃,有江怀薇,还有一些与她同年入宫,却始终在宫中默默无闻的小才人,但没有段晨岫。聆音想了想,才记起来,段晨岫之前怂恿她去刺杀萧洛隽的消息败露了。再加上宋美人诬陷聆音的那次,本就是段晨岫损人不利己的手笔。若再往前推,那宋美人小产之事,段晨岫也曾插手其中……故而段晨岫这是自食恶果了。 不过萧洛隽顾念旧情,只是下令将她禁足在瑶光宫,平日里也只准许萧明珠去探望她。段晨岫那时候还很不甘心,明明最后将毒匕首插入萧洛隽胸膛的是聆音,可是为什么聆音现在还能够安然地继续当皇后呢?然而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仅仅是,不爱罢了。 邵妃的神色雍容淡定,丝毫没有了当初的趾高气扬,像是从一株盛世的牡丹,渐渐变成了一株淡雅的菊。她脸上有笑意,那是欢迎旧友归来的笑。邵妃不甚关心后宫的诸事,皇后是谁,也没有那么在意,只要对方不惹到她就可以了。当然,皇后之位,一直由虞聆音坐着,她还是很开心的。更何况,虞聆音从前颇为照顾她的妹妹,如今同皇帝冰释前嫌,又入宫来。她的妹妹正因为奴籍的身份,始终不肯接受景王的心意,也不愿意做景王的妾室。若是能讨来皇后的一纸赐婚,也是不错的。 怡妃的神色如常,比起从前从容的模样,还多了几分拘束。在聆音离宫的前三年,怡妃隐隐有做后宫之首的野心。只不过后来随着兵部尚书贪墨的事情被揭发,再加上随后的几年,萧洛隽基本上不临幸后宫,这让怡妃心中十分没底。也不知道这皇后回宫,宫里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从前虽然蛰伏在暗处,但不少坏事,都有她的影子。 第155页 江怀薇的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婉,甚至那笑容间比起从前还多带了几分锋芒,略有点儿像当年朝着她投诚时候的模样。 众妃拜谒过后没几天,江怀薇踏入了凤兮宫,说:「早在从前,臣妾便看出了皇上待娘娘的真心。娘娘此番回宫,地位再也无法撼动,怀薇从来就不曾想过分娘娘的宠爱,也不会妄想再得皇上的垂帘。如今只想要做娘娘的左膀右臂,替娘娘处理后宫诸事,为娘娘分忧。」 江怀薇的眼里有一抹坚毅。她有野心,虽是出生小门小户,格局却比其他人更广阔。知道分不到帝王的宠爱,便退而求其次,收敛那些绮思,依附皇后而生。她没有其他的本事,比别人优胜的,便是能够静下心,安分守己。更何况,如今皇后的地位,比起从前,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日她在凤兮宫所见,帝王的眼里,唯独仅有皇后一人而已。 聆音本就不喜欢处理后宫琐事,再加上身体还没有痊癒。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江怀薇,而江怀薇也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着。隔了一会儿,聆音的脸上生出了笑意,道:「好。」 后宫不可无妃,若有人自愿作摆设,愿意孤独一身换来家族荣耀,她也不会拒绝这份美意的。 江怀薇示好之后,聆音便轻车熟路地去了太极殿。今日谢太傅抱恙,免了萧明昀的一日课程,此刻正躺在龙床上唿唿大睡。 萧明昀的个子长高了些,从以前一个珠圆玉润的糰子,变成了现在有几分挺峭孤松的孩童。萧明昀一点儿也不认生。 其实两年前她在行宫时,她便以如今的样貌见了萧明昀一面。那时候,他一股脑儿地扑入她的怀中,还像当年在宫中见面那样黏煳,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半点隔阂,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欢喜。 只不过聆音心中还有一点儿顾忌,若是她恢復了本来的样貌,萧明昀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然而真到了那天,聆音却发现萧明昀是那样容易就接受了。有着玲珑剔透心思的孩子,低声对聆音说:「母后,其实……我早就知道阿止姐姐是母后了。你们身上有一模一样特别好闻的香味。不过那时候我想,母后心里肯定有苦衷,才不愿意同我相认的,那昀儿也要乖乖的。昀儿等了母后这么多年,不想就这样把母后吓跑。」 彼时,萧明昀已有萧洛隽的样子,小小年纪便喜欢板着脸,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早些时候这副样子,还让人看着忍俊不禁,这些年学得越发有模有样,巧言善思,有时候同朝臣们辩论,还能够一本正经地将他们唬住。 而这样少年老成的儿子,在她的面前露出小孩纤细的一面,让她的心软得一塌煳涂。她曾担心昀儿会因此恨她,却没想到是这样体谅人心。 也许是因为人渐渐有了年纪,虽然她还是韶华正茂,但总觉得比起从前多愁善感了,当下就红了眼眶,揉着萧明昀的头没有言语。 萧洛隽来的时候,母子俩正抱在一起。萧明昀已经在她的怀里安恬地睡着,不过这孩子始终没有改正一个坏习惯,便是喜欢吃她母亲的豆腐。 萧洛隽无奈地笑了笑,本想伸手一捞,将孩子抱到一边去,然后一亲芳泽。今日的聆音十分护犊,不肯萧洛隽将他抱开。 聆音的鼻子仍然有点儿红红的,带着几分鼻音,很低,很柔软,说:「萧洛隽,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包容这样的一个我。 谢谢你,在经过那么多的谎言、欺骗、伤害之后,还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个我。 愿我们今后,无岁月可回头,且以情深共白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