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宠妻无度》 第1页 [穿越重生] 《世子爷宠妻无度》作者:茗荷儿【完结+番外】 文案: 镇国公世子楚昕生得容貌昳丽,然却狂妄狷介横行无忌。 那天他手持长剑独挑赵家满门,一脚一个血印从赵府缓步出来。 夕阳照在他卷了刃的长剑上,剑锋阴寒。 杨妧恰好经过,掀开车帘偷看,正对上楚昕的眼。黑眸里除了杀气就是空茫的死气。 隔天听说,楚昕被处凌迟,活剐三天。 楚家与杨家素无往来,杨妧不过是听个热闹。 岂料,重活一世,八竿子打不着的楚家老夫人突然指名让楚昕娶她。 杨妧吓得两眼发直,掉头就跑。 楚昕伸手箍住她的细腰,黑眸里满是委屈,「妧妧,我好不好看?」 杨妧颤着声回答,「好……好看。」 楚昕眸光骤亮:「你嫁给我,我天天让你看……」 * 他敛去万般桀骜,只愿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 ps:本文背景架空,一切规矩制度均为私设,不接受考据!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妧 ┃ 配角:楚昕、陆知海、何文隽 ┃ 其它:茗荷儿 一句话简介:夫君要被砍脑袋,我该怎么办 立意:通过努力赢来幸福生活 第1章 前世一 初秋时节。 落枫山脚的别院里,桂花开得正盛,金黄色的小花簇簇拥拥,甜香扑鼻。 丫鬟采秋在地上铺张竹蓆,采芹则踩在凳子上,拿根长竹竿轻轻敲打桂花枝。 花瓣纷落如雨。 七岁的宁姐儿拍着手「咯咯」笑,「下桂花雨咯,下桂花雨咯。」 杨妧坐在临窗大炕上,对着帐本「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听到窗外嬉笑声,手一抖,珠子拨错两个。 稍愣神,已想不起适才到底拨了哪几个珠子。 这一页帐白算了。 杨妧无奈地嘆口气,推开算盘,寻到炕边绣鞋,趿拉着出门。 宁姐儿小跑着过来,仰起头稚气地问:「娘对完帐了吗,现在能不能做桂花酱?」 她梳着双环髻,大大的杏仁眼乌黑晶亮,腮边有对浅浅的梨涡,粉雕玉琢般,漂亮极了。 杨妧微笑道:「现下还不能,要把桂花里面的碎叶和枝子细细地挑出去,然后洗干净晾干才能用。待会儿你带着采秋挑桂花好不好?」 边说边掏帕子替她擦去额头细汗。 王嬷嬷端来托盘,「瞧把大姑娘给热得,赶紧歇会儿喝杯茶……已经入秋还这么热,都快赶上三伏天了。」 杨妧餵宁姐儿喝过半盏茶,余下残茶自己喝了,仰头看着没有半丝云彩的天,嘆口气,「真是热得出奇,昨天晚上水塘里的蛙叫了半宿,能吵死人。」 天热人也烦。 前天,东川侯家汪四爷汪源明行冠礼,夫君长兴侯陆知海去观礼,回来让杨妧准备五百两银子。 过完重阳节,会同馆要整修房屋,以备过年时候接待使臣。 汪源明想从中掺和一脚,遂跟陆知海借银子打点人。 汪源明是大姑姐陆知萍的小叔子。 此人胸无点墨馋懒奸猾,整天跟一群纨绔斗鸡走犬胡吃海喝。 之前他领过营缮司修城垣的差事,嫌跟泥水匠打交道不威风,又托人在五城兵马司混了个职缺。 天天腰挎长刀满街转悠,威风极了。 汪源明却嫌累,外快太少。 杨妧不想掏这笔钱,跟陆知海商量,「这些年汪四爷领多少差事丢多少差事,与其把这五百两银子打水漂,莫如你请託人寻件事情做。」 陆知海道:「我要出诗集,哪里得闲?再者,为些阿堵物四处钻营,我做不来这种龌龊事。」 杨妧气得说不出话。 陆知海自诩清雅,见不得阿堵物,可他身上玉容纱的长衫,手里象牙骨的摺扇,头上束髮的紫金冠,哪一样不是用阿堵物买回来的? 陆知海见她脸色不好,忙软了声气,「源明玩心确实重,可行过冠礼就是大人了,往后定然会好好当差……若是拿不出五百两银子,大姐在婆婆面前不好过。妧妧,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夫君的面子上,先替大姐周转一二……你散开发髻,我帮你通通头,可好?」 他身材颀长,五官俊朗,气质儒雅斯文。 当初杨妧便是看中了他的好相貌,不顾大伯父所说的齐大非偶,一头扎了进来。 今年陆知海正逢而立,原先的青涩已然褪去,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男子的魅力,神采尤胜年轻之时。 风流也胜当年。 成亲头两年还好,陆知海为她画眉为她理妆,会看着她痴痴傻傻地笑,「妧妧真是美丽不可方物。」 可惜,红颜未老恩先断。 杨妧怀宁姐儿时,陆知萍体恤弟弟,给陆知海送了个出自书香门第、因家道中落被迫卖身为奴的女子。 当晚,陆知海歇在了西跨院。 事有一,便有二。 杨妧第二次怀孕便给陆知海纳了房擅长琴棋书画的姨娘。 胎儿尚未坐稳,楚贵妃病故,元煦帝昭告天下以皇后礼发丧,外命妇在思善门外哭灵三日。 哭灵当夜,孩子就掉了。 杨妧缠绵在病榻上,将养了两个多月,身体才慢慢见好。 第2页 再后来大堂姐杨婳陪同堂姐夫进京赶考。 陆家人少宅子大,杨妧特意收拾出一处清静的院落请杨婳夫妻在家暂住,又吩咐下人小心伺候。 堂姐夫经常出门会友,杨婳趁机勾搭上了陆知海。 杨妧噁心得快吐了,把杨婳打发之后,给陆知海纳了第三房姨娘,也是个识文断字会作诗的女子。 而她再没让他近过身。 陆知海夜夜歇在西跨院,跟三位姨娘琴瑟相和,甚是愉悦。 只有需要银钱时,才会踏足正房。 这些年,杨妧对陆知海早没有男女之情,自然不肯让他通头,便道:「去年大姐借去三百两银子尚未归还,要不让她还了,我再添上两百两,正好给汪四爷。」 陆知海面色不虞地说:「大姐是因为手头紧……才只三五百两银子,你何至于这般计较?」 才只三五百银子? 话说得真叫一个轻巧。 杨妧「哼」一声,淡淡开口,「三月初,内府衙门黄太监贺四十岁生辰,大姐夫送了座羊脂玉的寿星翁,才拳头大小,据说花了三千八百两银子。」 陆知海恼道:「行了,不给就算了,没得扯这些陈年旧事,我想别的法子周转。」 拂袖离开。 他所谓的周转,是寻了玉器、瓷器或者古玩字画去当铺。 上一代的长兴侯是个极清雅的人,从没领过正经差事,也没被阿堵物沾过身,陆知海亦是,活了三十年,一文大钱都不曾往家里赚过。 陆家虽然早已远离庙堂,成为没落勛贵,但船烂还有三千钉,祖上有田产,还有不少值钱东西,足够再败坏一代。 当初杨妧跟现已入主后宫的何文秀合伙做粮米生意,凑不够本钱,陆知海连个梅瓶捨不得卖,杨妧只得回娘家跟大伯父借了三千两银子。 好在粮米生意大赚,连本带利还给大伯父五千两,还余下八千多两。 杨妧花六千两买了间铺子,经营笔墨等文具。 承蒙何文秀和大伯父照顾,铺子每年足有一千两银子的利。 杨妧手里这才有了闲钱。 这会儿为了陆知萍那个不成器的小叔子,他倒是很捨得。 杨妧懒得管,也懒得跟陆知海置气,隔天一早带宁姐儿来了别院。 第2章 前世二 昨晚被蛙叫吵得没睡好,杨妧歇了个长长的晌觉,及至醒来,已近黄昏。 西天晚霞似火,染红落枫山的半座山头。 宁姐儿从门帘探进头,热切地说:「娘,桂花已经晾干了。」 杨妧知其意,亲昵点点她的鼻尖,「小馋猫,走吧,这就给宁姐儿做桂花酱。」 牵起她往厨房走。 桂花果然挑拣得干干净净,杨妧夸一声宁姐儿能干,捏把盐粒撒到桂花上,「洒点盐,能除去花瓣的涩味,吃起来更甜。锅里加少许水,待会儿冰糖化了,就把桂花倒进去,搅动十几下便好。」 又吩咐婆子生火熬冰糖。 宁姐儿认真看着婆子的动作,把步骤牢牢记在心里。 晚饭时,宁姐儿蘸着桂花酱吃了两只花卷,撑得小肚子熘圆。 杨妧带她在院子里消食。 陆知海出人意外地赶了过来。 杨妧讶然不已,「侯爷怎么这会儿过来,吃饭没有?」 「没吃,给我下碗肉丝面就成,」陆知海绞条冷水帕子擦去脸上汗珠,目光亮闪闪的,「妧妧,大姐说不必筹银子了,你也不用跟我置气了……修缮会馆极为琐碎麻烦,源明确实没有这份耐心。」 杨妧知道汪源明没长性,没料到这次主意变得更快,三天还没到头呢。 却识趣地没有问,也没理会陆知海关于「置气」的话。 只从柜子里找出件半旧的圆领袍伺候陆知海换上。 陆知海抱怨,「今天真是热得出奇,以为别院能凉快,谁知跟京里一样。」 说着话,采芹端进面来。 陆知海吃完,额头又是一层汗。 杨妧寻到摺扇帮他扇风,陆知海笑着夺过去,「还是我给你扇吧,别累得你手疼。」顿一顿,问道:「妧妧,你听说过没有,皇上要疏浚运河?」 杨妧摇头。 她一个内宅妇人,关心得不过是柴米油盐,怎会打听这种事情? 陆知海道:「何五爷接了天津到临清的一段,足足八百里河道,做下来至少能赚七八十万两银子。汪源明想跟我合起来入一股,你能不能给何五爷递个话?」 何五爷是何文秀不出五服的堂弟,非常精明能干。 上次做粮米生意,全亏何五爷从中斡旋。 但疏浚运河是肥差,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会闹出偷工减料贪墨受贿的风波。 涉及河工案子,一向要重判。 而汪源明跟陆知海两人没一个靠谱的。 杨妧觉得不妥当,遂问:「你们怎么合伙,需要投多少银子?」 陆知海兴奋地解释,「应该不会太多,国库出大头,人力是各府县的徭役,我估计一万两绰绰有余。咱们两家各出五千两,大姐拿不出银子,咱家先垫上,等赚了银子再把本钱还咱们。」 「呵呵呵,」杨妧冷笑。 难怪陆知萍不要五百两银子,原来是惦记更多的。 言语中自然而然地露出几分讽刺,「大姐这是空手套白狼?如果赚了钱好说,可要赔了呢,大姐能把五千两本钱还给咱们?」 第3页 陆知海不愿意听,「河工怎可能赔?即便赔,何五爷也会担着,他是皇后娘娘的堂弟,谁还敢找他的麻烦?」 这是把何五爷当傻子呢。 杨妧气得想笑。 十几年的夫妻,她早已摸透陆知海的脾气。 凡是陆知萍说的全部正确,凡是陆知萍的要求,务必要满足。 遂不多言,只淡淡地说:「家里没那么多银子,这件事算了吧。」 陆知海脸色沉下来,声音里已经有了不耐,「先把那间笔墨铺子抵出去,实在不够,可以跟大伯父借个三五千两,等赚到钱,双倍还他便是。」 杨妧冷笑:「侯爷还是忙诗集吧,别让阿堵物脏了手。再者,我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好去找何五爷说项。」 「你!」陆知海怒极,「啪」地阖上摺扇,虚指着杨妧鼻子,「真不可理喻,我好声好气地与你商量,你竟然半点脸面不给。放眼京城,谁家夫人似你这般攥着银钱不撒手?笔墨铺子是我陆家的产业,应当我说了算。」 他倒是想说了算,但是铺子里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杨妧一手安排的。 每月帐本也只报到杨妧这里。 杨妧懒得看他跳脚,往东屋铺了床,「我累了,想早点安歇。侯爷一路奔波,也早点睡。」 「我去书房。」 陆知海恨恨地甩袖离开。 杨妧毫不在意,简单地洗漱过,看了会儿前朝传记,吹灯躺下。 夜阑人静,屋后水塘里的蛙叫声越发噪杂,没完没了般。 而门房朱二养的大黄狗也似发了狂,「嗷嗷」吠个不停。 被这些声音吵着,杨妧翻来覆去好半天才觉出困意。 正睡意朦胧,感觉床好像摇了下,杨妧迷迷煳煳地没反应过来,屋子又晃动两下,一次比一次勐烈。 床头灯盏摔到地上,发出「啪」的脆响。 杨妧一个激灵醒过来,匆匆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子往外跑,「地动了,快跑,到外头去。」 刚出房门,只听身后巨响,东次间屋顶塌下半边,有瓦片擦着她的后脑勺「簌簌」往地下落。 杨妧腿一软,差点摔倒。 幸好采芹赶过来,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陆知海已经在外面了,正手忙脚乱地系外裳带子。 杨妧惊魂未定,突然想起宁姐儿,不迭声地问:「姑娘呢,采秋呢,出来没有?」 昨天采秋在宁姐儿屋里值夜。 采芹四下张望两眼,目光落在屋顶已经塌陷的西厢房,嚅嚅道:「还没出来。」 「我的孩子,」杨妧尖叫一声,冲进西厢房,「宁姐儿,宁姐儿。」 几乎同时,地面又是一阵震动,西厢房的门轰然倒塌。 黑暗里,尖利的哭声响起,「娘,娘。」 杨妧瞪大眼睛辨明方位,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木头砖石。 终于挪到床边,看到蜷缩在床脚的宁姐儿,杨妧松一口气,张臂把她搂在怀里,「没事了,娘在呢。」 宁姐儿指指旁边,「采秋。」 采秋身上压着半根横樑,已经没了气息。 房屋摇动得厉害,让人几乎站不住脚。 杨妧拉着宁姐儿一步步往外挪,不等到门口,又一根横樑落下,杨妧下意识地弯下腰,把宁姐儿护在胸前。 横樑正砸在她后背,杨妧「噗」吐出一口血,连带着宁姐儿一起倒在地上。 更多的瓦片沙石砸了下来。 这波震动过去,杨妧忍着后背钻心的痛对宁姐儿道:「娘动不了,你爹在外面,让他过来把木头移开。」 宁姐儿扬声喊道:「爹,爹,快来,我跟娘被木头压住了。」 很快有脚步声过来。 却是采芹,「夫人,您稍等会儿,我马上把石头搬开。」 杨妧提着气,虚弱地说:「石头太多,你搬不动,叫侯爷来。」 话音刚落,只听「嗵嗵」两声闷响,采芹发出「啊」短促的惨叫,再没了声音。 现下并没有再震动,采芹这是怎么了? 杨妧正疑惑,听到陆知海冷漠的声音,「妧妧,你放心去吧,我不像你那般吝惜银子,定然会替你好好操办丧事……你的这几个下人,我也会厚葬。」 这什么意思? 杨妧被后背的痛扰着,不及思索,稍凝神,讶然地瞪大双眸。 陆知海是想要她死! 而刚才,采芹定然是遭到了他的毒手。 可这是为什么? 杨妧周身发冷,连后背上的痛都忽视了,颤着声道:「侯爷,我哪里对不起你?你想疏浚运河,我回去卖了铺子便是……还有宁姐儿呢,她可是你的亲骨肉。」 陆知海犹豫片刻,只轻轻嘆了声,「如果她两三岁……也就留了。」 言外之意,宁姐儿七岁,已经懂事,也记事了。 所以他不想留。 这还是人吗? 简直畜生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 杨妧这样想,也就骂出声。 「妧妧,」陆知海淡然开口,「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吧?你从心里瞧不起我,觉得我一无是处。呵呵,现下你可后悔?后悔也没用,我要赶回城了,现在是寅初时分,赶回去刚好城门开。我先看看娘是否安好,家里房屋是否要修缮……五天之后,我会来看你。对了,我四处察看过,王婆子也被压住,正等着人救她,厨房全塌了,两个婆子想必也死了……这次地动真正是可怕,百年一遇。」 第4页 随着脚步声的离去,一切重归宁静,只有屋顶沙石不断落下,发出「簌簌」的声音。 杨妧浑身颤抖得厉害,一句话说不出来。 宁姐儿似懂非懂,抽泣着问:「娘,爹爹是不管咱们了吗?」 杨妧咬唇,「现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等天亮才能挪动,你先睡会儿……没事的,娘在呢。」 宁姐儿听话地点点头,没多久,唿吸开始变得悠长。 听着她轻浅的唿吸,杨妧眼里忽地蓄满了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来。 是的,她悔了,后悔不迭。 当初怎就瞎了眼,看上陆知海…… 第3章 撞见 元煦十年。 仿佛才只一夜,新月湖边的柳枝已是满树青翠,如烟似雾。杨柳堆烟处,隐约透出廊檐青灰色的轮廓。 静深院斜对着窗口摆一张书案,杨妧正闷头奋笔疾书。 春风裹夹着清浅的梨花香,徐徐而来,调皮地翻动着案面上的纸张。 杨妧写完最后几个字,待墨干,将纸张按顺序整理好,两手托着走至靠北墙的纱幔处,轻声道:「已经抄录完了,请公子过目。」 纱幔后伸出一只手。 手指细长,指腹间密布一层老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迹,而手背却出乎意外的白净,被玄色衣袖衬着,近乎透明。 接过纸张,男子低沉且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阿妧回去吧……青剑,送四姑娘出门。」 杨妧屈膝福了福,步履轻快地走出屋子。 院中栽两棵梨树,梨花开得蓬蓬勃勃,墙边则是一片蔷薇,蔷薇四月才开,此时连花骨朵都没有,再往前是成片的草花,有石斛、有酢浆草、有鸢尾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 生机盎然! 杨妧正打量,感觉身后一道灼灼的目光盯向自己。 勐回头,隔着洞开的窗棂,只看到屋里被风吹动而飘摇不止的白色纱幔。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静深院正如其名,安静幽深,长年只公子、青剑与清娘三人在,青剑总是在院子里守着。清娘懂医术,杨妧出来时,清娘正拿研钵在磨药粉。 而公子平日里大都躲在纱幔后面。 不可能有人窥视她。 杨妧定定神,走出静深院,对跟在身后的青剑道:「我进出已近三年,路途熟得很,不必每次都送。」 青剑木着脸面无表情,「公子之命,定当遵从。」 杨妧便不多言,顺着青石板路往东走,穿过月洞门再行不远,有扇小小的角门。 出了门,青剑驻足,「四姑娘慢走。」 虽是正午,春风仍是料峭,吹在身上薄有寒意。 杨妧拢紧夹棉通袖袄,加快步伐。 隔着老远,瞧见妹妹杨婵坐在自家门槛上,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两眼空茫茫地不知看向哪里, 杨妧小跑着过去问道:「小婵,你怎么在这里,娘呢,春喜呢?」 杨婵见是她,眸中显出几分光彩,抬手指指屋里。 杨妧牵起她的手,只觉得掌心冰凉,连忙合拢两手给她搓了搓,心里不由带了几分怨气。 乍暖还寒,娘亲怎么让妹妹独自在门口坐着? 小丫头春喜也不见了踪影。 抿抿唇,低声道:「外头冷,咱们进屋去。姐给你带了点心。」 杨婵张开手臂。 言外之意是想让姐姐抱。 杨妧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你这懒丫头」,俯身抱起她。 杨婵四岁半,才刚二十斤,比邻居黄大叔三岁的儿子还轻,隔着夹袄几乎能感受到她一根根突出的肋骨。 杨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到厅堂,正寻找碟子打算盛点心,听到东屋传来切切低语声。 确切地说,并非说话声,而是喘息。 声音一粗一细,交织纠缠,越来越重越来越急,直直地蹿进杨妧耳中。 杨妧面色顿时涨得通红,身体好似筛糠般抖得厉害。 她完全没想到,在父亲过世四年后的今天,竟会在自家屋里听到这种声音。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杨妧心里清楚得很。 前世,她也曾听过这样的墙角。 丫鬟说陆知海请她去书房商议事情。 隔着花梨木博古架的空格,她看到陆知海跟堂姐杨婳滚在罗汉榻上,杨婳白皙如嫩藕的胳膊蛇一般缠在陆知南背上,腕间拢一只碧绿油亮的翡翠镯子。 那会儿也是春天,桃花初绽。 和煦的春风透过半开的窗扇徐徐吹来,她傻傻地站着,仿佛置身深不见底的寒潭,从内到外,冰冷刺骨。 而此时,屋里传来沉闷的「哼」声,像是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杨妧仿佛又看到陆知海瘫软在杨婳身上,而杨婳不着寸缕,媚眼如丝,示威般朝她笑。 何等地得意! 杨妧再忍不住,深吸口气,用力朝门撞去。 房门虚掩着,并没上锁,一撞便开了。 地当间站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约莫三十七八岁,正手忙脚乱地系外衫带子。 外衫是青色官服,绣白鹇补子。 他是济南府同知杨溥,杨婳的父亲。 杨妧怔住。 怎么可能是大伯父? 为官清廉公正,前世给过她莫大呵护与照顾的大伯父。 第5页 竟然跟母亲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瞧见杨妧,杨溥目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镇定下来,温声道:「阿妧回来了……你娘身子不太舒服,且让她缓缓。」 闪身站在杨妧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两人离得近,杨妧清清楚楚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腥气。 是男女燕好之后,独有的那种腥气。 杨妧扭头走出去,看到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的杨婵,记起怀里的点心,连忙把油纸包掏出来。 杏仁酥被压扁两块,好在有一块还算完整。 杨妧递给杨婵,柔声叮嘱,「慢些吃,别噎着。」 少顷,杨溥出来,倒一盅茶端进东屋,不大时候又出来,掩紧房门,低声道:「阿妧,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杨妧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姦夫淫妇!」 杨溥脸色蓦地沉下来,「不许这么说。」 杨妧扯扯唇角,「我说错了吗,还是大伯父敢做不敢当?」 眉梢眼底尽是讽刺。 这是她重生归来的第四个年头。 差两个月满十三岁。 跟娘亲关氏一样,杨妧有着莹白如玉的肌肤,精緻柔美的五官,尤其一双杏仁眼,秋日涧水般澄清明净。 而此刻,涧水却是结了冰,阴冷幽深,仿若经歷过沧海桑田般。 全然没有豆蔻少女的纯真童稚。 杨溥明显一愣,目光扫过紧闭着的东屋,「现下伯父还有事,稍后再跟你谈。」 阔步往外走。 再解释,那也是偷情! 杨妧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就听东屋门响,娘亲关氏从里面走出来。 关氏穿浅碧色袄子湖水绿罗裙,青丝松松地梳成堕马髻,一缕碎发垂在耳边,衬着那张原本就如花似玉的脸愈加妖娆。 此时眸中盈盈水波尚未散去,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与诱惑。 声音也懒洋洋的带着哑,「你伯父来商量事情,见我不舒服,进屋多坐了会儿。」 杨妧冷冷地说:「议事用得着到内室?」 而且,特意打发了春喜,又将杨婵撵到门口坐着。 「不行吗?」关氏挑起细长的眉毛,神情极其坦然。 杨妧瞥了眼全神贯注吃点心的杨婵,「小婵不爱说话,可她不是不会说,她心里都明白……」掏帕子轻轻给杨婵擦掉唇边两粒饭渣,正色道:「娘,咱们搬出去住吧。」 「可以,」关氏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三根手指捏着压扁了的杏仁酥,小心地撮进口里,「往哪里搬,搬出去吃什么喝什么,一日三餐谁做?」 杨妧沉声回答:「我手头有一百两银子,能养得起家。」 「呵,」关氏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到外头打听打听,一处屋舍多少银子,一匹布多少钱,一斤肉多少钱?」笑得最后却又冷了脸,「你让我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出去看人白眼,受人欺负?」 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关氏生得好样貌,更是免不了被人觊觎。 杨妧了解女人独居的苦,抿抿唇,又道:「那么娘就改嫁,正经八百儿找个男人过日子。」 关氏笑得愈加开怀,都要笑出眼泪了,「阿妧是嫌弃我?到底长大了,翅膀硬了,怕我的好名声连累你说亲?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再天天往何家那个残废跟前凑,不用我,你自己就把自己的名声败坏了……整天自以为聪明,也不好生想一想,当初何家为什么总下帖子请你们去?为什么每月三两银子勾着你去伺候笔墨?他们打什么主意,你心里不清楚?」 关氏口中的残废,就是静深院里整天躲在白色纱幔后面,极少露面的那个男人。 他叫何文隽,是参将何勐的长子,何文秀的长兄! 第4章 来信 三年前,杨妧九岁,杨溥升任济南府同知,杨家阖家搬到济南府。 家中姑娘正发愁没有玩伴,何勐的女儿何文秀主动下帖子请她们去玩,也请了其他人家年纪相若的小娘子。 何文秀极好客,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宴请一次,在新月湖畔的八角亭里摆了茶水点心。 众人边吃茶点边赏美景,又到附近的静深院里採花斗草。 静深院门窗总关得紧紧的,不见有人出入,姑娘们都以为是空院子,毫无戒备。 有天,窗口突然出现一个怪人。 那人穿玄色衫子,头髮披散着,脸上横两道紫红色的疤痕,形貌极为可怖。 姑娘们吓得纷纷逃走,唯杨妧留在原地,大着胆子询问:「你是谁?」 他哑声回答:「何文隽!」 杨妧知道这个名字。 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何文隽都是济南府极负盛名的才子。 十四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正值前程大好跑去与父亲镇守山海关。 女真人南下闯关,他率兵应战身受重伤。 很多人说何文隽已经死了。 杨妧却是不信。 因为前世何文隽就大难不死,并在短短几年里写成一本《兵法实录》并许多安邦定国之作,深受众人敬仰。 只可惜,不知道是慧极必伤,还是因为伤重难愈,何文隽终究没能活过二十五岁。 彼时何家已搬到京都,杨妧也在京都。 她前去弔唁,看到何文秀站在满院子白幡中间低泣,「我虽不舍,可对于大哥而言,总算是解脱了,不必再受煎熬的苦楚。」 第6页 前世,杨妧并未见过何文隽,没想到他受伤之后竟是这副骇人的模样。 难怪他极少露面,也难怪何文秀说死亡于他而言是种解脱。 杨妧心下恻然。 何文秀再下帖子时,其余姑娘都婉言谢绝。 街上传言,何家是在为何文隽算计亲事。 关氏拦着不让杨妧去。 杨妧淡淡地说:「我还不到十岁,即便何家算计,至少也得等五年。」 何家再不要脸也不可能把主意打到九岁小姑娘身上。 起码前世何文隽就没有娶过妻。 杨妧素来有主见,关氏劝不住她,恨恨地咬着牙,「以后别哭着回来找我。」 杨妧是因为何文秀。 前世,何文秀比她早半年成亲,嫁得是二皇子周景平。 杨妧在陆府过得并不如意。 公公过早离世,婆婆又是个不爱操心的性子,家里中馈一早交给陆知萍主持。 陆知萍掌权惯了,出嫁后也不放手,把陆家当成自己的钱袋子。 偏偏婆婆耳朵根子极软,信任女儿远超过杨妧这个儿媳。 陆知海更是只听从陆知萍。 杨妧空担了个侯夫人的名头,手上一文钱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何文秀几次三番敲打陆知萍和婆婆,又带杨妧做过两次生意,赚了不少银子。 杨妧才得以站稳脚跟。 何文秀有福气。 二皇子本是几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没想到最后宝座竟落在他头上,何文秀顺理成章地入主后宫。 可惜杨妧没福气,转年京都地动,她和女儿宁姐儿被埋进倒塌的房屋里被活活饿死。 转世为人,杨妧怎可能忘记前世的情分? 她跟何文秀再度成为手帕之交,照样去静深院摘花。 也会应清娘所邀进屋喝杯茶。 清娘专门伺候何文隽,能煮一手好茶。 静深院一熘三间,全部打通。靠东墙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汗牛充栋全是书。正中央则安着沙盘,沙盘分敌我两营,另有石子、树枝以作标记。 而西面则垂着纱幔,何文隽几乎整日囿于纱幔后,偶尔一瘸一拐地走到沙盘前,移动阵中沙石。 杨妧这才发现他不但少了半只胳膊,右腿也不利落。 可站定之后,身姿却是挺拔,不似修竹,倒像山岩,岿然屹立。 杨妧好奇,遂上前请教。 何文隽演练给她看,「这是粗制的八阵图,沙石权作士兵,通过改变士兵位置来改变阵势,可以困敌于阵中。」 他学识极广,布兵排阵、山川水利无一不通,对药草也多有涉猎。 杨妧听得津津有味,何文秀却是毫无兴趣。 时间一久,何文秀不再作陪,只留杨妧在静深院。 杨妧获益匪浅,索性将所学所得记录下来,交由何文隽修正之后,再重新誊抄装订成册。 何文隽每月付她三两纹银,以作抄录之酬劳。 一晃儿就是三年。 于杨妧而言,何文隽亦师亦长,并无逾矩之举。 听关氏如此讲,杨妧并不辩解,只淡淡道:「娘想错了,我压根不打算嫁人,我留在家里照顾小婵。」 杨婵听到自己的名字,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尽是茫然。 杨妧摸摸她细嫩的脸颊,柔声道:「姐喜欢小婵,永远陪着小婵好不好?」 杨婵笑得满脸懵懂。 杨妧性子不太驯服,对杨婵却极好。 从八九岁上开始照顾她,比关氏这个做娘亲的都要仔细。 关氏低垂了目光,片刻又抬起,「小婵是我的女儿,我自会抚养她,你既有本事,就替自己把嫁妆攒出来,体体面面地嫁人,别叫杨婳给比下去。」 顿一顿,声音冷下来,「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可能往外搬,用不着你操这份闲心……这是杨家欠我的,也是赵氏欠我的。」 赵氏是杨溥的太太,杨婳的娘亲。 杨婳十六岁,上个月刚嫁给东昌府知府的嫡次子。 六十四抬嫁妆不但在济南府是头一份,就是在东昌府也数得着。 大伯母赵氏因此风光了好一阵子。 听到「杨婳」这两个字,杨妧下意识地咬了唇,「我自然要比她过得好。」 「这还差不多,」关氏面色明显平和了许多,「你大伯父的确有事情,昨晚京都镇国公府来信,说接你们几位姑娘进京住一阵子。」 镇国公府,楚家? 杨妧蹙起眉头。 前世杨溥调至京都任职,杨妧在京都遇到陆知海,而后嫁进陆府,先先后后十年有余。 十年间,她在花会中遇见楚家女眷几次,可只是点头之交,并未相谈过。 杨溥好似也没跟楚家有任何瓜葛。 杨妧疑惑地问:「咱家跟楚家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关氏目光闪烁,「没来得及问。」 呵呵! 正经八百的事情顾不得问,倒是忘不了往炕上滚。 杨妧目露讥诮。 关氏察觉到,声音低下来,「你祖母的意思是让赵氏带着你和二丫头去。去见见世面挺好,天子脚下不比别处,沾着龙气呢,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天子脚下死的人恐怕比别处还多,哪里能够顺遂? 话未出口,杨妧便咽了下去。 第7页 毕竟关氏是为她着想,普天之下,谁不渴望亲眼看看天子生活的地方?哪怕在十丈开外,隔着金水河看眼皇宫的城墙也是满足。 但前世,镇国公府可是家败人亡了的。 元煦二十年,镇国公楚钊兵败雁门关,世子楚昕一柄长剑独挑赵府满门,杀死上百口人,槐花胡同血流成河腥气沖天。 元煦帝盛怒,判楚昕凌迟之刑,褫夺了楚家爵位,查封了家产。 楚家本无男丁,仅有的两位女眷被判流徙,奴僕们尽都发卖。 判决发出,国公夫人张氏吞金身亡,老夫人秦氏则被兵差押着一步步往沧州走。 现在是元煦十年,算起来也不过是十年后的事情。 丫鬟春喜从门外进来,兴高采烈地说:「太太,姑娘,正房摆饭了。」 杨妧将杨婵抱下,拍掉她衣襟上的点心渣,牵起她的手,随在关氏身侧往正房院走。 老太太秦氏已在饭厅坐好,两边分别是二堂姐杨姮和五堂妹杨婉,大伯母赵氏则指挥着丫鬟摆饭碗碟。 瞧见杨妧,杨婉眼中冒出愤怒的火焰。 她对杨妧素来不睦,杨妧只作没看见,笑盈盈地屈膝给秦氏和赵氏行过礼,把杨婵抱到椅子上,自己挨着杨姮坐下。 午饭很简单,两道冷菜四道热菜,外加一盆汤。 主食是葱油花卷和白面馒头。 济南府馒头大,一个足有半斤重,上桌前先切成片摆在盘子里。 杨妧递给杨婵一只花卷,又夹一大块黄河鲤鱼,细心地剔除鱼刺,放在杨婵面前。 杨婵黑眸闪亮亮的。 她爱吃鱼。 杨妧再夹些菜和豆腐在她碗里,这才拿起一块馒头片,慢慢嚼着。 吃过饭,秦氏端起茶盅浅浅抿过两口,「昨儿你姨祖母写信想见见你们几个。这三五日,京里来的人就到了……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老大媳妇带二丫头和四丫头去,五丫头和六丫头年纪小,就别跟着添乱了。」 二丫头是杨姮,四丫头是杨妧。 杨妧明白五姑娘杨婉为什么对自己心生恨意了。 杨婉也是十二岁,只比她小七个月,想必是因为不能去京都而心生恼怒。 秦氏吩咐赵氏,「……赶紧给二丫头和四丫头添置几身衣裳,我那里还有些首饰,回头找出来给两人分分,进京不比到别处,别被人轻看。」 杨姮眸光骤亮,散发出兴奋的光芒。 祖母嫁妆虽不多,可件件都是好东西,精美极了。 赵氏侧头瞥一眼低眉顺目的杨妧,暗嘆口气,「明儿一早就叫绣娘来量尺寸,锦绣阁手艺好出活快,定下的时间绝不会耽搁。」 趁着两人说话间隙,杨妧开口,「祖母,我不想去京都。」 一言出,众人俱都愣在当地。 杨妧从容地解释,「娘最近犯咳嗽,夜里睡不好觉,再者小婵身边也离不开人。」 秦氏脸色沉了沉,不等发话,关氏已笑道:「每年桃花开,我都要咳嗽几天,不算病,小婵也省心,我跟春喜两人足可以照看她。你只管往京里去,好生在你姨祖母跟前尽尽孝心。」 杨婉立刻道:「祖母,我也想去侍奉姨祖母,想看看京城什么样子,是不是真比济南府繁华?」 杨妧随声附和,「五妹妹去尽孝也是一样,我坐马车犯头晕。」 从进门还不曾开口的杨溥笑道:「从济南府到京都不过五六天工夫。阿妧怕头晕,吩咐路上走慢点,最多八天也就到了。」 杨妧仍是摇头,「我还是不去了吧。」 秦氏抿口茶,「啪」将茶盅顿在桌面上,「我已经决定了。」 杨婉顿时垮了脸,甩着袖子往外走。 秦氏怒道:「瞧瞧她这副性子,能放心她去京里?」 赵氏连忙起身,「娘消消气儿,我这就去教训她。」匆匆跟出去。 秦氏吩咐杨姮,「你去准备几样土仪,东西不在乎贵,在乎精巧雅致,留着打点人。」 待杨姮离开,视线转向杨妧,喝道:「跪下!」 第5章 亲戚 杨妧敛起裙角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 地面铺着青石板,冷且硬,阴寒的湿气很快透过夹棉膝裤蔓延开来。 她嵴背挺直面色平和,黑眸明澈沉静,毫无怨尤。 家里六位姑娘,就属杨妧仪态最好,性格也稳重。 秦氏神情略有些松缓,问道:「你不去京都,是不是因为何家?」 「不是,」杨妧抬起头,「我是觉得,这个姨祖母从来没听说过,冷不丁写信让我们去,我不习惯住别人家,多有不便。」 「你姨祖母不是外人,没什么不方便。」秦氏顿一顿,「倒是何家那头,你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他们断了往来,天天跟个残废一处,等街上传出闲话,杨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杨妧道:「清者自清,我替何公子抄录文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街上没人传闲话,咱家里人倒是天天……」 「阿妧!」杨溥急忙打断她的话,「祖母是为你好,京都比何公子有才的人不知凡几,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各地饱学之士都要进京赶考……」突然意识到话题扯得有点远,又扯回来,「听祖母的话,明天去何家说你要往京里去,要他们另外找人抄录文稿。」 弯腰欲去搀扶杨妧。 第8页 杨妧躲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站起身。 杨溥无奈地摇摇头,回身给秦氏续上热茶,又倒一盅递在关氏手中,言语温柔,「我另有些散碎银子,回头给阿妧带上。穷门富路,身上多带点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竟是当着秦氏的面儿都不避讳! 而秦氏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看见,又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难不成她老早就知道他们暗中的勾当? 杨妧脑门「突突」地跳,脑子里乱得好似糨煳一般,又不转了。 秦氏再敲打杨妧几句,打发他们离开。 出了正房院,关氏寻到杨婵,领她回偏院,杨溥顿住步子,「阿妧,我有话对你说。」 杨妧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二门来到书房。 书房布置得非常整洁。 案头摆只朴拙的陶瓷花盆,里面种一株蕙兰。蕙兰已坐下了花骨朵,隐隐有香气沁出。 杨溥坐在案后,抬手指着旁边椅子示意杨妧就坐,温声道:「阿妧从小聪明,比你同龄的孩子更有主见,今天之事……」轻咳声,斟酌了词句才又开口,「首先,我喜欢你娘,很喜欢,是我假借关怀之名强迫你娘……」 他行为虽不堪,却没有完全把责任推脱到女人身上,没有说是关氏勾引他,也还有点可取之处。 杨妧抿抿唇,没吭声,听杨溥续道:「你祖母的意思,是要我一肩挑两房,给三房留个香火……家里几个男孩子,年纪都大了,各有想法勉强不来。」 果然这事,秦氏知情,或许还是她一力促成的。 秦氏跟杨信章育有三个儿子,杨溥居长,杨妧的父亲杨洛是幼子。 四年前杨溥与同窗吃酒,归家途中不慎失足落水。 才下过暴雨,水流湍急,别人都不敢下河捞人,大伯母赵氏跪在地上求杨洛,祖母秦氏也哭闹着骂杨洛不顾兄弟情意。 杨洛咬牙跳了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杨溥托举上来,自己被卷进水中没了踪影。 三天后,尸体在下游被发现。 当时关氏生下杨婵刚两个月,闻此噩耗便回了奶。 杨妧尚不足八岁,见关氏每天以泪洗面,想起娘亲最爱吃酸果子,正好山里李子熟,偷偷进山去摘,不当心从树杈跌落下来,昏迷不醒。 有农户经过,抱着她连滚带爬地往杨家跑。 杨妧命大,回家不久就醒过来,只是说话颠三倒四没头没脑。 众人都以为是丧父之痛加上受到惊吓,并未起疑,也没人想到,杨妧已经是活过一世重生再来。 下葬那天,杨溥当着众位亲友在杨洛棺椁前发誓,要照顾关氏母女三人,将杨妧姐妹当成自己亲闺女一般看待。 秦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拢共就三个儿子,哪个去了都是剜我的心……好在阿溥为官,能够照料这一大家子。」 杨溥时任平原县知县,杨洛刚考过秀才。 言外之意,杨洛替杨溥死也是值当的。 杨洛学问并不差,谁说以后不能考中进士光耀门楣? 可事情过去那么久,再提此事已经没有意义。 大伯父杨溥跟二伯父杨沛都做官,他们各有两个儿子,年纪最幼的四少爷也已经十一岁,早就开蒙读书了。 他们都不愿意过继到已故的杨洛名下。 或许正因如此,秦氏才想要关氏自己生一个,以承继三房香火。 杨妧「哼」一声,「如果我娘再怀一胎还是个女儿呢?」 「像你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儿也极好,家里并非养不起……总之我不会让你娘难做。」 杨溥边说边从抽屉取出只石青色的荷包。 里面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几个银元宝和银锭子。 杨溥官阶为从五品,每月薪俸禄米二十三石,折算成纹银不足二十两,而且俸禄是要交给赵氏掌管。 能攒下这些银钱着实不易。 杨妧盯着荷包看了看,还给他,「伯父,我不想去京都。」 杨溥手指轻轻叩着案面,目光落在她脸上,带几分探询,「如果是因为你娘跟小婵,阿妧大可放心。如果不是,你到底是如何想法?」 杨妧开门见山地问:咱们跟楚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姨祖母平白无故地为什么接我们进京?」 杨溥展眉微笑,「遇到事情多考虑几分是对的,不过这些是大人的事,阿妧放心,伯父总不会害你们。」 却原来,秦氏跟镇国公府老夫人是堂姐妹。 秦氏闺名秦芷,是姐姐;国公府老夫人闺名秦蓉,是妹妹。 两人只相差半岁,从小就明争暗斗互相不对付,无论是衣裳首饰还是吃的玩的都想要压对方半头。 十五岁那年,两人都看中了祖父的学生,新科进士杨信章。 秦蓉性子腼腆,羞答答地不知道要不要开口,秦芷先一步禀明祖母与杨信章订下亲事,半年后结成夫妻,恩爱有加。 秦蓉则赌气嫁给比她大十七岁的镇国公楚平为续弦。 两人从此交恶,再不往来。 楚平的原配留下一子一女。 秦蓉跟继女楚钰不太相合,时常为着鸡毛蒜皮的琐事较劲。 后来楚钰进宫,秦蓉生下楚钊,日子才慢慢安生。 楚钊八岁,楚平跟嫡长子双双战死在雁门关,爵位便落在楚钊头上,楚钰也擢升为贵妃,饱受恩宠。 第9页 楚钊娶妻张氏,生下儿子楚昕和女儿楚映。 楚昕时年十六岁,已请封世子,楚映年方十二,跟杨妧一般年纪。 去年腊月,老夫人秦蓉生了场重病,险些没命,得亏太医轮番用针用药,才把她从阎罗殿拉了回来。 病好后的老夫人突然想起多年未见的堂姐,辗转打听到在济南府,就写了信过来。 人在病中喜欢胡思乱想,加上年事已高,愈发愿意回忆从前。 秦蓉想见见堂姐的后人也是情理之中。 杨溥温声解释,「……我明年任满,本也想往京里活动。你们先去打听打听哪里房子便宜,早点置办好宅院,免得届时拖家带口没有住所。」 前世,杨溥调任京都,确实因为没有事先置办宅院,只好暂借在同窗一处闲置院子里落脚。 那处院子离护国寺非常近。 杨家姑娘乍乍进京没有玩伴,得闲就往护国寺听经,遇到了前去上香的陆知海。 求娶时,陆知海已经承爵。 二十刚出头的长兴侯,斯文儒雅风采卓然。 杨妧暗自欢喜。杨溥却不同意,打听之后觉得陆府没有规矩,陆知海没有担当。 是她瞎了眼,非要嫁。 想起陆知海,杨妧就对京都提不起兴致,现在又多了个楚家。 假如楚家重蹈覆辙,杨家岂不被牵连? 可这话又没法跟杨溥说,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楚昕吊在午门前,被活剐三千多刀,楚家家破人亡? 说出去谁信? 杨妧攥着荷包心事重重地走出书房。 一路走,一路思量。 前世,家里并没有杨婵。 父亲过世后,三房只有她跟关氏,一直跟随长房到处赴任。 进京时,她跟大伯父一家先去,秦氏跟关氏则要晚两年。 杨溥专程告假回济南府去接,顺便带了个男婴回家,说是抱养的弟弟,已经记在了父亲名下。 弟弟相貌随杨家人。 大家都说这是难得的缘分。 现在想来,弟弟十有八九是关氏跟杨溥的儿子。 回到偏院,关氏俯在炕边,手里抄一把剪刀正 「咔嚓」「咔嚓」裁衣裳,「再给你做两条裙子,裙子简单,三四天工夫就做成了。」 杨妧见布料已经剪了,没多说什么,将荷包放在炕边,「伯父给的,娘收着吧。」 关氏头也不抬地说:「你收着,我在家里花不着银子,你出门在外,总不能一根针一匝线都伸手跟别人要……」 赵氏不曾剋扣她们母女的用度,月钱都是按月发,衣裳也都应季做,可多余的布却是一匹都没有,月钱也一文不多给。 这次进京又是赵氏领着,关氏不愿意杨妧受委屈。 关氏裁好布,抓起来给杨妧比试,「桃红的娇嫩、湖蓝的雅致,不用太花哨,裙角加几片兰草或者竹叶就行。你模样好,怎么穿都漂亮。」 杨妧打趣道:「我随了娘的好相貌。」 抬头,瞧见关氏眼角一滴泪,不由怔了怔。 她跟关氏素有不合,可毕竟是母女,她要远行,关氏总会不舍。 杨妧掏出帕子,低声道:「娘别难过,我想好了,不去京都。」 「去,为什么不去?」关氏扯过帕子摁摁眼角,「去了说不定能给自己挣个前程,留在济南府有什么好?杨姮比你大一岁,杨婉比你小半岁,有好亲事哪里轮得上你?别再说不去的话,否则娘不认你这个闺女。」 杨妧无言以对。 吃过晚饭,娘俩一人拿半幅裙裾凑在灯烛面前缝。 关氏人美手也巧,前世杨妧便是跟她学得一手好女红,这世做针线的时候不多,可十几年的功夫并没拉下,针脚匀称又细密。 关氏扫两眼,得意道:「你在针线上倒是有天分,大房那几个就是拍马追也追不上。」 「嗯,」杨妧随声附和,「长得也比她们好看。」 关氏「咯咯」笑得欢畅。 第二天,杨妧在家等到锦绣阁的绣娘量过尺寸,又挑选了布料,才匆匆赶到何家。 何文隽一身玄衣静默地站在洞开的窗棂前。 春风吹动,他墨色长髮在肩头飞扬。 整个人被墨绿色窗框框着,宛如魏晋时期浓厚朗润的水墨画…… 第6章 拒绝 杨妧上前行礼,「家里有事来得迟了,且请公子恕罪……今儿要抄什么?」 何文隽将手里纸张递给她,「原打算写兴国十策,只写出六条,你先誊录出来。」 头两张字迹非常工整,改动也不大,后面几张却很潦草,需要仔细辨认才成,语句也不通顺,颠三倒四的。 纵然杨妧对他的字体已经熟悉,也花费了不少时候才辨认出来。 那些语句不通之处,她本打算请教何文隽,可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像是沉思的模样,不敢贸然打扰,只得先按照自己的理解补全了。 待墨干,杨妧按照纸张顺序整理好,奉给何文隽。 何文隽没接,温声道:「放书桌上就好,今天只这些,阿妧回吧。」 杨妧迟疑着没有动,低头瞧着他半截空荡荡的袖口,鼓足勇气开口:「公子,我有事相求。」 何文隽侧眸,「何事?」 杨妧两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目光躲闪着,「京都亲戚来信,大伯母要带我跟二姐姐进京……我不想去,留在公子身边……侍候,可好?」 第10页 声音低且轻,仿若蚊蚋。 何文隽却听了个清楚明白,眸底骤然散发出耀目的光彩,旋即一寸寸黯淡下来,恢復成往日的沉静,声音也淡淡的,「阿妧是什么意思?」 杨妧支支吾吾地道:「就是伺候公子笔墨,或者端茶倒水,或者……」 或者服侍他日常起居也行。 后半句虽未出口,杨妧已经羞窘得不行,视线无处安放,只傻傻地盯着何文隽玄色衣襟处翠绿的竹叶。 片刻,才听到何文隽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我不能答应阿妧。」 春天的风,带着梨花清淡的幽香,徐徐吹来,清凉宜人。 杨妧面红耳赤,脸颊热辣得好像要滴出血似的,一双手越发绞得紧。 何文隽盯着她葱管般细长的手指,轻嘆:「我明白阿妧的意思,只是我这副身体,伺候我并非容易之事。」 「我能做得来,」杨妧嗫嚅,「我仰慕公子喜欢公子,愿意……服侍公子。」 何文隽浅笑着摇头,「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看到窗外的鸢尾开花,眸子会发亮,你学会一副新药方,脸庞会发光,可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眸平静如水……阿妧,你只是假装喜欢我。」 「不是。」杨妧心虚,却倔强地否认,仰头对上何文隽的眼。 何文隽神情坦然地迎视着她,眼眸幽深黑亮,像是能看透一切般,「阿妧别轻看自己,也别轻看我……我还是想要个真心实意喜欢我的姑娘陪伴。」 「我……」杨妧羞愧不已,泪水忽地涌出来,瞬间淌了满脸。她抬袖胡乱地擦两把,屈膝福一福,「公子,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您。」 忙不择路地冲出门外。 何文隽急唤,「青剑,送四姑娘。」 门外传来青剑的应声,何文隽松口气,想要挪动步子,刚抬腿,只觉膝头麻得厉害,身子摇晃着险些摔倒。 好在他反应敏捷,一把抓住窗台,稳住身形。 清娘扶他在椅子上坐好,用力按压着他两腿,替他通顺气血,「公子站太久了,该早些唤我过来。」 何文隽垂下眼睑,「我不想让阿妧看到我走路还得让人扶。」 声音里几许说不出的悲哀。 清娘手一抖,问道:「公子喜欢四姑娘,因为她迟来,连字都静不下心写……为什么不答应留下她?」 好半天,何文隽才开口,「清娘一手好脉息学自章先生,你每天替我把脉,你觉得我能活过三年?」 清娘心下黯然,不忍作答。 何文隽续道:「阿妧比阿秀还小半岁,尚不足十三。三年过去,她才十六岁,我娘又不可能放她归家……这几十年的岁月,教她如何空守?」 「怎就不能守?」清娘反问:「章先生去世四年有余,我不也过得好好的?没准你们成亲后,能够生下一儿半女,公子不想留个香火?」 何文隽笑笑,「阿妧跟清娘不同,清娘可以仗剑天涯快意恩仇,阿妧却只能囿于内宅……再者,清娘跟章先生情投意合,你觉得阿妧心里可曾有我?」 清娘认真地思考。 她是广平府人,广平府几乎每家都会拳脚功夫,她也不例外,打小就跟几个小姐妹混在男人堆里学武。 不知道哪天,突然发现章云阔站在医馆门口浅笑。 他穿件蟹壳青长袍,轻衫缓带,笑容温润清雅。 她的心跳顿时停了半拍。 从此,有事没事爱往医馆跑。 章云阔空闲时会教她诊脉教她辨认药草,两人一起挑拣药材,挑着挑着视线会纠缠到一起,许久不愿意分开。 小姐妹打趣她,说她眼里亮着星星。 成亲后,章云阔应徵从军,她也跟着去。 女真人闯关,万晋将士死伤无数,章云阔在死人堆里扒拉能喘气的,冷不防有流箭飞来,何文隽替他挡了箭。 何文隽说,他已经身受重伤,半条腿伸进阎罗殿了,多一箭少一箭没差别,但章云阔不能死。他活着,更多军士就能得救。 世事无常,章云阔仍是死了,尝草试毒的时候死的,何文隽却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想起这些,清娘沮丧地摇摇头,「四姑娘敬重公子,将公子当师长。」 正如何文隽所言,杨妧看向他时,眼眸沉寂得像一滩静水,没有光。 何文隽低嘆,「阿妧年纪小,不懂得男女情爱,我何苦误她青春?」试着活动下双腿,觉得不似方才那般麻木,起身寻过杨妧适才抄录的手稿。 看着纸上工整娟秀的字迹,喃喃出声,「不知她为何生出这样想法……清娘,辛苦你,看夫人是否得闲,请她过来一趟。」 静深院地处偏僻,离正房院颇有些距离。 何文隽腿脚不方便,不愿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极少出门。 也极少有事情麻烦何夫人。 听说何文隽相请,何夫人放下手中活计,急急往静深院赶。 她今年四十岁,容长脸儿,原本是副端庄的相貌,但因眉间总笼着层愁云,面目便非常寡淡。 纵然穿着鲜亮的银红色云锦褙子,也掩盖不住身上的那种丧气。 进门瞧见椅子上的何文隽,何夫人明显松一口气,关切地问:「阿隽最近身体可好?」 何文隽微笑,「还好,有劳母亲挂怀……母亲且请安坐,我去沏茶。」 第11页 「不用,我刚喝过。」何夫人拦住他,笑问:「阿隽有何事?」 何文隽坚持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茶炉旁。 他走路姿势别扭,两只肩膀一高一低,何夫人只看一眼便不愿再看,侧头转向一边。 何文隽奉上茶开口,「我想请母亲收杨家四姑娘为义女。」 何夫人微愣,却不忙询问,端起茶盅吹了吹水面浮动的茶末,然后浅浅抿一口,似在品味茶叶。 母亲向来如此,谈事情的时候架子摆得足足的,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他。 何文隽眉间闪过丝不耐,开口道:「是武夷岩茶,前几天母亲刚打发人送过来的。」 何夫人放下茶盅,慢条斯理地问:「为何?」 何文隽解释,「四姑娘年岁渐长,经常出入家中,恐怕市井间传言于她名声有损。再者,她即将上京探亲,我想把屋里书册送她以作程仪,有个兄妹的名头,可免掉许多闲言闲语。」 何夫人目光闪动,「咱家家世比杨家强太多,杨溥虽然是从五品,但跟四姑娘隔着房头,应该算是两家人。你父亲官至从三品,你有功名又有军功……算起来并没有辱没她。」 何文隽冷笑,「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前两年阿秀时不时请适龄女子到家中玩乐,就是想给儿子……谋算个妻子。母亲且请思量,倘或换成阿秀,您可愿让阿秀嫁给我这样的人?」 何夫人低头不语。 何文隽伤后,面目可怖到连她都不敢多瞧,怎忍心让阿秀日日相对? 更兼他左臂少了半截,右腿也不灵便。 阿秀绝无可能嫁给这样的人,她值得更好的。 瞧见何夫人脸上晦涩的表情,何文隽自嘲地笑笑。 他怎会不知。 不单是何夫人,就连胞妹何文秀与庶妹何文香,没有紧要的事情,基本不踏足静深院。 所以三年前他现身吓退了一干小娘子后,再没走出过静深院。 何文隽续道:「我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姑娘,母亲便歇了这门心思吧。」 何夫人打量着汗牛充栋的几架子书,「花费许多银两买来的,你想全送给杨四娘?」 「只把几本医书挑出来给她,其余经史子集之类,想必她也用不着。」 那还好,否则这一屋子书,怕得要好几千两银子。 何夫人脸色微松,再度试探,「莫如我寻个媒人去杨家,兴许姻缘就成了。定亲后,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那该有多好!」 何文隽沉下脸。 有寒意自他体内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连带着屋子的温度也阴冷了几分。 「我心意已决……后天正逢吉日,定在巳初三刻,劳烦母亲请两位见证之人。」 声音里有着不容错识的冷硬。 何夫人气苦。 何文隽中举之后,非要行伍。 她想方设法阻拦他,甚至不惜服用巴豆,借病把他留在家里。 可她病刚好,他立刻拎着包裹走了。 口口声声说好男人志当保家卫国。 难道军里还差他一个? 以前学问不如他的两人,都高中进士,如今一个在六部观政,一个外放当县丞。 两人都娶妻生子。 而他……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心心念念给他谋算个妻子,可他半点不领情,好像她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何夫人咬着牙根,「行,就依你,我认个干闺女。」 送走何夫人,何文隽对清娘道:「还得劳烦你往杨家去一趟,阿妧面皮浅,你开解她一下,再有知会三太太一声,若她同意,请她后日来观礼。」 清娘爽朗地答应,正要离开,何文隽又唤住她,「先把床榻旁边的书册拿过来。」 这都是三年来积攒的文稿。 何文隽写成初稿,杨妧抄录出来,旁边留白以供何文隽修改,改过三五遍,再由杨妧誊抄好,清娘用麻绳装订成册。 一本本书册,既是何文隽的才思,也凝结着杨妧的心力。 何文隽慢慢翻看着,将最后的定稿留下,「这些年承蒙四姑娘陪伴,解我许多寂寞,这些书册你带给她,其余的都烧了吧。」 清娘扫一眼近三尺高的文稿,抱到院中点燃了火摺子…… 第7章 义女 杨妧在整理行囊。 她东西不多,家里每年添置六身新衣,春夏冬各两身。她正长个子,去年秋天做的衣裳,这会儿已经觉得有些紧。 能穿的只有三五件。 首饰更少,十岁之前都是戴绢花或者纱花,从十岁生辰开始,秦氏每年送她一样首饰,要么是钗、要么是簪,加起来也凑不成一套。 一边收拾着,脑子里不停迴响着何文隽的话,「阿妧别轻看自己,也别轻看我……」 每想一遍,脸上的热辣就加重一分,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 她当时怎么就抽了风说出那种话? 是觉得何文隽身有残疾,随便一个女子就有资格陪着他? 还是自认长相漂亮,她开口相求,何文隽必然会答应? 一时竟觉得无地自容。 院子传来清娘爽朗的声音,「……府上四姑娘说要进京,夫人捨不得,想认个干女儿,以后不管写信还是串门,互相都方便。」 第12页 关氏狐疑地问:「是何夫人提出来的?」 「姑娘提的,夫人也觉得好,打发我来问三太太和四姑娘的意思,如果愿意,后天巳初三刻在家里摆香案行礼。」 关氏愿意。 如果何夫人认为义女,那么何文隽跟杨妧就是义兄义妹。 有兄妹的名头,两人再无可能成为夫妻。 遂笑答:「能得何夫人青眼是阿妧的造化,我们高攀了,不过阿妧素来主意正,她同意才作数……阿妧在屋里呢。」 清娘乐呵呵地说:「那我进去找她……顺便把四姑娘落下的书带来了。」 说着把手里包裹卷打开。 关氏扫一眼,里面整整齐齐四本书册,扬声唤道:「阿妧,何夫人打发人来了。」 杨妧匆匆把手头东西归置好,不等迎出门,清娘已大刀阔斧地撩帘进来,把包裹递给杨妧,「给你的。」 杨妧接在手里,低声问:「我听到你跟我娘说话了,公子是什么意思?」 清娘诧异地张大嘴巴,「你怎么知道是公子叫我来?」 这么明显的事情! 杨妧不由弯起眉眼,「若是阿秀打发人,十有八九会吩咐喜鹊,要是何夫人,多半会打发个婆子来。清娘是静深院的人,除去公子,谁会支使你跑腿?」 这一笑,腮边小小的梨涡顿时生动起来,眸中也起了波澜,像是澄清的湖面上一圈圈漾着涟漪。 清娘看得移不开眼睛,「四姑娘笑起来真好看,平常应该多笑,别天天沉着脸跟老太太似的……这些书,公子说他留着没用,给你了,还打算挑些笔砚给姑娘做程仪,怕别人说闲话,也怕姑娘多心,就找了结拜做由头。」 怕她多心……应该是怕被她赖上吧? 上午已经拒绝了她,下午再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杨妧「腾」地又红了脸。 清娘大喇喇地问:「三太太说听你的,你同不同意?」不等杨妧回答,已拍板做了决定,「公子不可能害你,后天巳时摆香案,到时我来找你。」 拔腿边走,完全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杨妧没有理由拒绝,她对何文隽不存男女之情,却着实敬重他。 敬重他的学识和气度。 并非每一个人在歷过那般波折后,能够不怨不艾,反而心平气和地做学问。 只是想到要面对他,脸面上仍是挂不住。 隔天便没往何家去,把湖蓝色的裙子做好了。 简简单单的八幅罗裙,只沿着裙摆绣了一整圈的水草纹,行走间仿佛碧波荡漾。 杨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乖巧极了。 杨妧心里柔软一片,点着她鼻尖问:「姐漂不漂亮?给小婵也做件一样的裙子好不好?」 杨婵不说话,两眼弯弯闪着光芒。 事实上,杨婵除了年幼时「哇哇」哭过之外,再没开过口,连声「娘」都不曾唤过。 杨溥请过好几次郎中,从脉相上看并无毛病,可她就是不说话。 杨妧心里颇有些愧疚。 刚意识到重生那几个月,她怕被人瞧出端倪,尽量闭口不言,而关氏整天沉浸在悲痛里,根本顾不得杨婵。 再后来,杨溥调至青州府。 赵氏打算撇开三房,只长房一家带着祖母秦氏往青州去。 关氏怒不可遏。 她带着两个稚龄女儿怎么过活? 杨溥可是当着宗族的面,口口声声答应照拂三房。 关氏跟赵氏吵,跟秦氏吵,带着杨妧到杨家宗长家里哭,足足吵闹了小半年。 全家人谁都没把杨婵放在心上。 最终赵氏退了一步。 三房跟长房之间却有了间隙。 除去公中吃穿,关氏每月月钱三两银、杨妧和杨婵则是半吊钱。 平常三房买针头线脑或者点心,绢花都是从这四两银子里出。 不能说拮据,却着实不宽裕。 也所以,这次上京,杨溥会拿出私房银子给杨妧。 假如当初,杨妧多用点心思在杨婵身上,或许就不是现在的结果。 杨婵能哭出声,说明嗓子没问题。 也能听懂别人的话,说明脑子和耳朵也没有问题。 杨妧猜想杨婵很可能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四岁半的小孩子有心病,说出去会不会被人当成笑话? 杨妧给杨婵量着尺寸,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非要去京都,那她带着杨婵好了。 镇国公老夫人年高体弱,定会有太医定期上门请平安脉。 太医都是杏林高手,没准可以治好杨婵的病。 杨妧迫不及待地去了正房。 先跟秦氏禀明何夫人收义女之事,接着建议,「祖母,我想带小婵去京都看病。」 秦氏不假思索地拒绝,「胡闹,你们去京都是侍疾,带着小婵拖累人,你大伯母能照看过来?」 杨妧料到秦氏未必同意,已经想好如何劝服她,不成想秦氏张口说杨婵是拖累,那杨妧也没有必要好声气。 杨妧同样冷下脸,「小婵不是拖累,我可以照顾她……若是大伯母照看不过来,那我也不跟着添麻烦了。」 秦氏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适。 尽管她从内心把杨婵看作拖累,却不能当人的面说,尤其杨妧待杨婵仔细,比关氏还要上心。 第13页 秦氏忙缓了神色往回找补,「祖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小婵还小,这一路打尖住店太折腾,再者万一水土不服,给亲戚添麻烦是小事,小婵得受多少罪?」 杨妧抿抿唇,「路途没什么,该住店住店,该歇脚歇脚,带着女眷,没有急搓搓赶路的道理。到了京都更容易,国公府接我们去,膳食上应该会照顾我们的口味,即便不会特意照顾,我总会看护好小婵。」 杨家人习惯鲁菜,口味偏咸。 当初杨婳借住陆府,杨妧特意拨了个会做鲁菜的厨子过去伺候。 镇国公府乃百年世家,厨子肯定少不了。 杨妧续道:「病还是尽早医治为好,小婵快五岁了,拖延下去更不容易张口。即便路途或者到了京都不太方便,可为了治病总是值得……再者,往各家走动时,说起来也是个由头。」 国公府突然多了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别人肯定会暗中猜测。 探亲只是个幌子,再加上求医则顺理成章得多。 毕竟太医院是杏林高手集中之地。 秦氏审视般看着杨妧。 她今年十二岁,身体已薄有曲线,宛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脸庞略嫌稚嫩,眼眸熠熠生辉,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韧。 有种她不答应,决不轻易罢休的意味。 秦氏沉吟一番点了头,「也好,让佟婆子跟着照顾。」 佟嬷嬷在秦氏身边伺候十多年了,非常有耐心,又能煲一手好汤。 杨妧屈膝行礼,「多谢祖母,我这就回去给小婵收拾行李。」 关氏得知,同样盯着杨妧看了半天,嘆道:「你样貌像我,心思却不像……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每天不是挑剔头花难看,就是嫌弃饭食简慢,天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跟你大姨母拌嘴。因为你大姨母要说亲,多裁了好几件新衣裳,我闹过好一阵子。」 杨妧微笑,「娘想让我在地上撒泼打滚要东西?」 关氏瞪她两眼,又嘆,「当时生气我娘偏心,现在想起来却是悔……」 大姨母成亲头一年便怀了孩子,可惜胎位不正,生产时候一尸两命。 关氏只姐妹两人,并无男丁。 外祖父过继了族里十岁的堂侄为嗣子。 头两年堂侄还算听话,等关氏成亲,他便把财产往生身爹娘家里捣腾。 关氏回娘家理论,堂侄当面应得好听,待她离开,仍旧我行我素。 所以关氏宁可自己生,也不愿过继别人已经懂事的孩子。 转天刚过巳初,清娘来请杨妧。 因是何家认义女而不是两家互相结干亲,关氏便没去,只仔细地叮嘱杨妧注意礼节。 何家正房里香烛酒水以及四色供品都已备好,何夫人请了济南府两位颇有名望的太太做见证。 一位是济南府通判的家眷李太太,另一位是鸣鹿书院山长的太太,姓张。 杨妧依照两人指点拜过香案,又跪着给何夫人奉茶,改口称「干娘」。 何夫人接过茶,顺势塞给她一只荷包。 何文秀把杨妧扶起来,笑道:「妹妹快起来。」 庶女何文香跟着过来见礼。 杨妧比何文秀小半岁,却比何文香大一岁。三人按着序齿,亲热地叫着「姐姐」「妹妹」。 李太太拉着杨妧的手赞不绝口,「真应了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杨姑娘的相貌气度,跟两位何姑娘就像嫡亲的姐妹似的。」 何夫人心里堵得难受。 为了给何文隽留条香火,她先后买了好几个年轻姑娘来家。可领到静深院看见何文隽,那些姑娘没有不尖叫着跑出来的。 这些年,不害怕何文隽相貌的,也只杨妧一人而已。 何夫人老早存了心思。 碍于她年纪小,怕杨家人拿岁数说事,没有转圜之地,所以想过两年,先把风声放出去,然后暗中活动一二。 何家在济南府根基深,何勐又位高权重,对付个杨溥根本不在话下。 谁成想,眼看要到手的儿媳妇摇身变成了干闺女。 干闺女再亲近也不姓何,不能给何文隽生下一男半女。 何家也不缺闺女。 可何文隽做出的决定,任谁都改变不了。 趁何夫人陪两位太太说话,何文秀拉杨妧去了她屋里,目露愧疚,「阿妧,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家的意图是不是?我对不住你,不该算计你,但我拗不过我娘……我哥又可怜。」 杨妧摇头,「我没怪你。」 真的不怪,前世何文秀待她的好,她不会忘记。 何文秀笑得比哭都难看,「可我会怪自己,阿妧,以后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到京都后千万记得给我写信,咱们别疏远了。」 杨妧笑着拍拍她脸颊,「阿秀,咱们不会疏远,只会比以前更好。」 第8章 嘱託 从正房院离开,清娘陪杨妧仍回静深院。 何文隽坐在廊前椅子上,苍白的脸被春日暖阳照着,几近透明,一双黑眸却幽深明亮,乌漆漆的,仿似能看进人的心底去。 杨妧心里仍觉羞愧,迟疑下,才屈膝行礼,「公子的兴国策只写到其六,不知完成没有?」 清娘步子快,杨妧一路跟得急,额头沁出薄薄一层细汗,被阳光照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腮旁因羞愧而带了霞色,彷如春日枝头盛开的桃花,粉嫩娇艷。 第14页 何文隽心头不自主地盪了盪,很快地敛住心思,浅笑道:「阿妧不应再唤公子,该称大哥了。」 「大哥。」杨妧从善如流。 何文隽应着,单手撑住椅子把手站起身,「写完了,我再斟酌下词句,你去挑些喜欢的书带在路上看。」 杨妧眸光顿时亮起来,「我可以选几本?」 何文隽弯起唇角,带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喜欢的都可以带走。」 杨妧含笑致谢,「多谢大哥。」 笑意由心底而发,真切而生动。 何文隽感慨:在阿妧心里,他还不如几本书的份量重,但瞧见她欢喜,他竟也是说不出的快乐。 杨妧挑好书,抱到何文隽面前,「大哥,我能选这些吗?」 共六本,其中两本山水游记,另外四本是各代的《五行志》。《五行志》专门记载歷朝歷代诸如两月重现、雨肉、雨木或者地动等天灾人祸荒诞怪事。 何文隽笑问:「阿妧喜欢读这些?」 「嗯……我觉得很有意思,能增长见识。」 何文隽把改好的稿子递给她,「有劳阿妧。」 杨妧接过,走到书案前,发现先前用的蕉叶白不见了,另外换了方易水砚。没多想,研好墨将纸张抄录完,呈给何文隽。 何文隽一行行看得仔细,笑道:「可以,阿妧回吧。这些天想必你家中事情繁多,不用每日过来,定下行程后,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把一只蓝布包裹交给她,「是几样笔墨纸砚,到京都后记得写信,免得大哥挂怀。」 包裹很沉手,杨妧没接稳,险些掉到地上。 何文隽扬声唤青剑,「给姑娘送回家里。」 这一次,他说的是「姑娘」,而不是「杨姑娘」或者「四姑娘」。 杨妧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告辞离开。 走到院子门口,下意识地停步,回头看到何文隽伫立在窗边,微风吹动他玄色衣衫,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何文隽脸上浮出浅笑,抬起右手朝她挥了挥。 待她离开,何文隽笑容顿散,沉默着一瘸一拐地坐回椅子。 清娘续上茶,嘟哝道:「姑娘还没定下启程的日子,公子让她再多来几日不好?」 何文隽盯着茶盅外壁上的牧童短笛图样,「我怕后悔。」 抬头,黑眸里暗涌翻滚,「清娘,其实我是有些悔了的,你说阿妧不在,我写文章给谁看?」 「呃,」清娘被他眼中的狂热骇着,迟疑了下,才答:「公子有大才,必然有人赏识。」 何文隽喟嘆一声,端起茶盅浅浅啜两口,復拿起适才杨妧抄录好的纸张看了看,「我又何需别人赏识?没心思再修改,订起来吧。」 * 炕上堆了半炕程仪。 点心茶叶等四色表礼是早先何夫人打发人送过来的,何文秀送了一支钗,何文香送了两朵绢花。 其余都是何文隽所赠。 四本医书、一套湘妃竹的紫豪笔,一盒去尘先生制作的松烟墨以及两方端砚。 再就杨妧自己挑选的六本书。 关氏端详着两方砚台贊道:「真正的好东西……之前你外祖父也有方蕉叶白,总是藏着掖着不让我们碰,最后不知落入谁家了?」 蕉叶白是杨妧平常誊抄文稿常用的那方,另一方是尚未试墨的胭脂晕。 胭脂晕艷若明霞,隐隐有紫气环绕,是不可多得的名品。 杨妧把东西收进箱笼,眼前似乎又出现静深院墨绿色的窗框。 身穿玄色衣衫的何文隽站在窗口,风姿清雅仿若魏晋时期的水墨画。 他身体虽然残缺,却有着世人难以企及的才华和高山遗雪般清贵的气度。 杨妧轻嘆一声,只听门帘响动。 春喜闪身进来,兴奋得满脸通红,「太太,姑娘,京里来人了,老太太吩咐赶紧过去。」 关氏挑眉,问道:「来得什么人?」 「有个姓严的管事,两个嬷嬷,还有丫鬟、小厮十好几个……五辆马车停在门口,街坊邻居都围着看……那些嬷嬷和丫鬟个个穿金戴银,体面得很。」 关氏扫两眼杨妧,「要不要把老太太赏的簪子戴上?」 杨妧低头抻了抻衣襟,「不用,别让祖母等。」 牵了杨婵的手往正房院走。 一路遇到好几个脸生的小厮抬箱笼。 小厮穿一式灰蓝色裋褐,动作很利落,笨重的箱笼抬在手上脸不红气不喘,显然都是练过功夫的。 而那些箱笼虽然半新不旧,却都是花梨木所制,四角包着青铜云纹,古朴拙致。 处处彰显出百年世家低调的奢华。 走到正房院门口,杨妧刚要迈步进去,却有一人急急从里面出来,险些撞个正着。 那人忙往旁边让两步,低头道歉,「是我莽撞,对不住对不住。」 他身材挺拔,穿靛蓝色细棉布裋褐,腰间别着长剑,并非杨家下人。 杨妧低声回答,「不妨事。」走出去两步,下意识回头。 那人刚巧抬起头来,杨妧便是一愣。 这个人,她见过两次,名字叫含光,是楚昕身边最得力的随从之一。 前世楚昕可是京都有名的小霸王。 他生得容貌昳丽,性子却极其跋扈,一言不合动手就打。 第15页 楚贵妃怕侄子吃亏,磨着元煦帝要了四个侍卫给他。 含光便是其中之一。 这下楚昕更是肆无忌惮,京都的纨绔少年、官宦子弟遇见他都要躲着走。 忠勤伯的幼子顾常宝不信邪,在杏花楼喝花酒时跟楚昕起了纷争。 楚昕拔刀刺瞎了顾常宝的左眼。 忠勤伯曾是元煦帝的伴读,已经五十岁的人了,蹲在御书房门口抹眼泪。 楚贵妃则跪在元煦帝膝前哭得梨花带雨,「……都是臣妾的错,没有管教好昕儿。圣上将臣妾捆了交给忠勤伯任杀任剐,可昕儿若有个三长两短,臣妾在九泉之下无颜见楚家列祖列宗……」 楚家数代都为国捐躯,镇国公楚钊在雁门关戍边,子侄辈便只有楚昕这根独苗。 元煦帝能让楚家断子绝孙吗? 没办法,只得让楚家赔了两千两银子了事。 何文秀办花会,杨妧跟婆婆一同去赴宴,遇到镇国公夫人张氏。 张夫人面色不太好看。 据说楚昕说亲又没成,婆婆幸灾乐祸地把楚昕的事迹一一歷数给她听。 其中就有戳瞎顾常宝左眼这事儿,那年顾常宝刚满十八还没说亲,楚昕好像十六岁。 闹得京都满城风雨。 今年楚昕正是十六,不知道是否还会像前世那样刺瞎顾常宝的左眼? 济南府离京都远,竟是没听到消息。 * 杨妧挥去前世纷乱的记忆,定定神,迈步走进正房。 杨姮和杨婉已经到了。 在老太太秦氏身旁,坐着两位四十岁左右的婆子。 容长脸的穿着秋香色杭绸褙子,圆脸那个身穿鹦哥绿杭绸褙子,正如春喜所言,两人都戴金簪和赤金耳坠子,打扮得非常体面。 看到杨妧等人进门,秦氏笑着介绍道:「家里三太太、这是四丫头和六丫头。」 两位婆子连忙起身磕头。 关氏受了,杨妧侧转身子受了半礼,又伸手虚虚搀扶一下,「两位嬷嬷快些请起。」 秦氏看着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样子,唇角沁出浅浅笑意。 镇国公府虽然位高权重,但婆子总归是奴僕,而杨妧却是不折不扣的主子,受她们的礼也是应当。 不像适才杨婉进来,慌慌张张的,险些要给两位婆子行礼。 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杨妧请婆子就坐,她抱着杨婵在秦氏下首坐定,笑盈盈地问:「不知嬷嬷如何称唿?」 容长脸婆子笑着回答:「我夫家姓庄,在老夫人屋里听使唤,这位夫家姓董,是夫人陪房,最得夫人信赖。」 一个是老夫人秦蓉身边的,一个是镇国公夫人张氏身边的,应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再加上楚昕的随从含光。 国公府三位主子都遣了各自的体己人来。 有意思。 杨妧心里狐疑,面上仍笑靥如花,「两位嬷嬷一路辛苦……信上说姨祖母前阵子身体有恙,现今可好些没有?」 「多谢四姑娘挂怀,」庄嬷嬷稍欠身,回答道:「才刚禀过老太太,我家老夫人病症已经好了,但到底受了亏损,精神头却远不如往年,夜里歇不好,想起往年旧事就忍不住垂泪,也着实挂念这边老太太……这才打发我们过来给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磕头。」 说着,眼角不住地往杨妧身上瞟。 杨妧仍穿着早起那件嫩粉色夹袄,石青色罗裙,墨发规规整整地梳成双环髻,乌黑油亮。 眼下身量尚未长开,五官也嫌稚嫩,却已是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那双杏仁眼,仿佛汪着一泓清泉,明澈温润。 不说别的,单是这副相貌和仪态就将先前的两位姑娘比了下去。 庄嬷嬷临来前得过老夫人的嘱託。 不管杨家老太太如何安排,务必要带着这位名叫杨妧的姑娘回府。 换句话说,他们此行就是为杨妧而来…… 第9章 恐慌 日入时分,偏院早早掌了灯。 关氏翻看着炕边的几匹布嘆气,「早几日送来就好了,还能给你再做条裙子,这会儿怕是赶不及。」 布料是庄嬷嬷和董嬷嬷带着小丫鬟送来的,每房两匹蜀锦和两匹杭绸。 姑娘们或者一支金簪、或者一串手串,再加两支绢花,少爷们则是一匣子新墨和一刀澄心纸。 连远在山西运城的二房也有,人人不缺。 杨妧拔簪子将烛芯挑亮了些,笑道:「锦绣阁做了好几身新衣裳,娘做了裙子,还有去年秋天的两身,足够穿用。到了京都,姨祖母跟表婶肯定也会帮忙添置。您裁件新衣裳穿吧。」 关氏自嘲地笑,「我一个寡妇,哪里穿得住这么鲜亮的花色?」 「怎么不能穿,又不是大红大绿,这匹蜜合色的杭绸就很合适,」杨妧扯着布料在关氏身上比试,「娘肤色白,裁袄子或者裙子都好看,您好几年没添置衣衫了。」 前些年,关氏守夫孝,一直穿得灰突突的。去年满孝,才好些,可以穿青碧、湖绿、浅葱色等颜色。关氏捨不得花银子,把压在箱底好几年的衣裳找出来接着穿。 「算了,不糟践这些好东西,留着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关氏把布料收好,默了默又开口,「阿妧,我知道你瞧不起娘,娘并非不知羞耻,只是想把三房支应起来……你爹有人承继香火,你和小婵也能够有个依靠。」 第16页 说着眼圈有些红。 杨妧大惊,忙道:「娘,我没有那样想。」 虽然她不太接受一肩挑两房的做法,可长辈们没有异议,她作为晚辈,哪有置喙的余地? 关氏到冬月才满三十,有大把的时光等她去熬。 假如家里多个孩子,关氏要抚养他长大、供给他读书,看着他娶妻生子,日子不至于太过寂寞。 站在关氏的立场上,她并无过错。 杨妧摇着她的胳膊柔声道:「娘,您误会了,我也想家里添个弟弟,把他养得胖乎乎的,肉丸子似的满地跑。对了,给他取名叫杨怀宣好不好?」 前世弟弟的名字便叫杨怀宣。 关氏忍俊不禁,嗔道:「想起一出是一出,八字还没一撇,你这名字都取好了。」 伤感的气氛一扫而光。 关氏又叮嘱:「出门在外千万记得凡事谨慎点儿,有事情别自己拿主意,先请示了你大伯母或者姨祖母再做主张。」 杨妧点头,「娘放心,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好小婵。」 关氏脸上浮起与荣有焉的骄傲,「我不担心你衣食住行,只怕你太有主见擅自妄为。」声音压低了些,「你的亲事,我跟你大伯父商议过……依你的意思为主,你不应,谁都不能迫着你嫁。」 「真的?」杨妧瞪大双眸,眼巴巴地问:「那我谁都不想嫁,留在家里陪娘好不好?」 「不行!」关氏立刻拒绝,「没有顺眼的就慢慢挑,多挑几年总能找到合心意的,反正我没打算让你早出嫁,总得满了十六岁,就是等到十九也使得。」 万晋朝的习俗,女孩子十二三岁开始议亲,及笄便可出嫁。 二十岁已经是老姑娘,留在家里要被人指指点点,在有些民风不开花的地方甚至会被官府强行婚配。 关氏容她到十九岁已经很难得了。 母女俩絮絮说着体己话,直到人定时分,关氏才回东次间睡下。 杨妧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院子里的梧桐树婆娑作响,摇曳的枝桠映在窗户纸上,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 镇国公府送来的礼非常齐备,甚至是周全。 就是说,他们对杨家人的现状一清二楚。 可见只要有心,总能够打听到消息。 前世之所以如同陌路,单纯是因为不想往来。说不定杨家进京那天,国公府已经知道了消息,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那么这一世为什么要走动? 就只因为国公府老夫人生那一场病? 杨妧默默想着庄嬷嬷的话,「……病的极是兇险,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幸好太医来得及时,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硬生生从阎王手里夺回半条命……病好之后常常想起陈年旧事……」 脑门忽地一跳。 当初她从树上摔下来没了气,换了前世的芯子。 国公府老夫人会不会也…… 杨妧只觉得头皮发麻,可又没法排除这个可能。 毕竟有她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 假如老夫人真的也是重生而来,她最想做的应该是避免前世那场祸事。 但这跟杨家有什么关系? 楚钊战败前,大伯父杨溥在吏部文选司任郎中。 文选司职掌四品以下文官的班秩迁除,是个极有油水的实权部门。 但镇国公是世袭罔替的勛贵,又走得是武将路子,跟文选司八竿子打不着。 二伯父杨沛始终未能进京,他在山西运城待满六年,接着调至东昌府任知府。 至于下一代,大堂兄资质有限,只考中举人,在济南府谋了个教谕的职缺,二堂兄在文登任县丞。剩下的三堂兄和四堂弟都还在孜孜不倦地准备科考。 可以说,杨家的男丁中,并没有对楚钊有助力的人。 至于姑娘们。 杨家女孩子相貌都不错,但也只是不错,并非倾国倾城特别出众。 而且杨信章去世早,秦氏独力拉扯三个儿子读书,又使银子打点差事,把嫁妆几乎用了个干净,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银钱给姑娘们延请夫子。 她们在见识和谈吐上离京都的世家女子还差得远。 前世杨婳和二伯父家的三姑娘都嫁在东昌府,杨姮比杨妧早出嫁一年,嫁给了杨溥同窗的孩子。杨婉嫁的是太常寺少卿的嫡次子。 没有谁嫁得特别显贵。 反之镇国公夫人张氏的娘家侄女都嫁得很好,有个叫做张瑶的嫁进宗室里,张珺则嫁给了清远侯的嫡长孙。 相比之下,张夫人娘家对国公府的助力更大,秦老夫人应该多结交张家才对。 可她却大张旗鼓地派人来杨家。 杨妧又想起在正房院,庄嬷嬷审视般的眼神。 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明显比杨姮和杨婉多,似乎还带着种势在必得。 董嬷嬷不太言语,脸上却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杨妧心头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镇国公府很可能是个大坑…… 外面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夜已经很深了。 杨妧不敢再胡思乱想,闭上眼睛默默数羊,数到三十七只,终于有了困意。 隔天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杨家早就摆了饭。 杨家的规矩是大厨房开过饭后,再不可能为哪个人单另生火做饭。想吃什么,只能自己屋里做。 第17页 好在关氏拿回来两片馒头和一大碗粥。 杨妧捅开红泥茶炉,先把粥温好,然后把馒头片放在炉盖上烤,没多大工夫,馒头片便烤得喷香酥脆。 杨妧掰一半塞进杨婵手里,从粗瓷罐子里捞半块红油腐乳,均匀地抹在馒头片上,咬一口馒头片喝一口小米粥,甚是饱足。 关氏看着她笑,「你倒是会吃,别吃太多,待会儿午饭吃不下。对了,祖母说大后天一早走,你想想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去给你买。」 「不用,」杨妧咽下嘴里的饭,含混不清地说:「娘别忙活,什么都不缺。实在有需要,到京都再买也不迟。」 关氏不再勉强,找出针线笸箩给杨婵缝裙子。 杨妧去了何家,先去何夫人处请安,说了启程的日子,再跟何文秀说会儿闲话,接着往静深院走。 * 何文隽拿一卷书,懒散地坐在椅子上,风自洞开的窗扇徐徐而入,卷着白色帐幔摇动不止。 衬着他那身玄衣愈加消沉阴郁。 清娘蹲在廊前一边捣药一边瞥着何文隽。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手中书卷一页都没翻过,眸光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倘或杨妧在,他肯定不会这般没精打采。 正想着,视线里突然出现一片月白色的裙角,清娘喜悦地唤道:「四姑娘来了。」 何文隽手一抖,书卷掉在地上。 他连忙俯身去捡,再抬头,脸上已挂出清浅的笑,「阿妧。」 杨妧屈膝行礼,笑着说起这几天的安排,「……明天锦绣阁会把做好的衣裳送过来,后天祖母给饯行,大后天一早出发……大哥可有需要抄录的文稿?」 大后天是初六,黄历上写着宜出行。 何文隽温声道:「这两日偷懒不曾写,只把兴国十策装订成册,放在书案上,待会儿你记得带走……阿妧昨晚没休息好?」 她眼底有两块青紫,因为肤色白,非常明显。 「在想事情,」杨妧犹豫片刻,期期艾艾地问:「大哥,倘或你知道前路坎坷艰险,你是会选择绕开还是仍旧往前走?」 何文隽缓缓开口,「八年前,秋闱刚放榜,家里收到父亲来信,信里提到女真人骁勇善战,父亲与之交战数次,始终未有灭敌良策。我一时冲动,单枪匹马去了山海关……这几年,我常常再想,若能重活一次,我要去京都参加春闱还是仍旧去山海关?」 第10章 撒泼 杨妧被勾起好奇心,秋水般明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何文隽回望着她,笑道:「我还想去打仗,女真人不除,辽东便不太平,总要有人驻守边关重镇……可这次,我会谨慎小心避开前次错误,定然会有不同结果。」 杨妧眸光慢慢亮了,脸庞绽出动人的神采。 何文隽垂眸,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酸涩。 杨妧素来待他恭敬,却也拘谨。 可有了义兄义妹的名分,她明显放松了许多,愿意敞开心扉跟他闲聊。 可见,以前还是存着戒心的。 何文隽暗嘆口气,很快敛了心思,关切地问:「阿妧因何难以抉择,可愿告诉大哥?」 杨妧弯起唇角,「原本是担心进京,总觉得姨祖母的邀请另有目的。姨祖母家位高权重,到了京都,我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可听大哥所言,又觉得无需特别挂怀,只时时谨慎即可……」 至少,她已窥得了部分先机。 后半句却是没法说出来。 清娘捧着只黑木匣子走进来,「公子,镇国公府送来的,人在外面等着。」 匣子里是一张拜帖和一柄短刀。 短刀乃乌铁制成,长约半尺,刀柄刻着精緻繁复的花纹,刀身有沟槽,剑刃寒光流动,甚是锋利。 何文隽拿起拜帖看了看,沉声吩咐,「请他进来吧。」 杨妧忙起身,「大哥我先回去,明儿再过来。」拿着《兴国十策》出门,恰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赫然又是含光。 含光也瞧见她,愣了下,立刻低头退到旁边,心中极为纳罕。 来之前,他打听过。 何文隽回到济南一直深居简出,既不出门访客,也不在家待客,不管是谁登门拜访一概避之不见。 都说他缠绵病榻,只剩一线生机,也有人说他形貌俱毁,犹如恶煞,见不得人。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杨家四姑娘。 含光心思百转地走进屋里,迎面瞧见站在当间的男人。 他身姿笔直,一袭黑衣无风而动,脸上两道疤痕自眉梢斜下来,几乎占据了半边脸。 可以想像,受伤时的情形该是何等兇险。 含光惊愕了下,目光飞快扫过他空荡荡的左袖,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小人名含光,奉镇国公世子之命,给何公子请安。」 何文隽虚扶一下,「无需多礼,还请代我向世子道谢,何某无功受禄,不胜感激。清娘,沏茶。」 清娘很快地端来茶壶。 含光见她肩平身直、步履稳健,知她是习武之人,欠身接了茶,恭敬地说:「此刀是国公爷从瓦剌人手里所得,甚是轻便锋利,现已催请兵部照此样式制作一批,尚未完工。」 何文隽握着刀比划两下,赞不绝口,「确实灵便,实乃近身搏斗之利器,若能制成,犹如勐虎添翼……听闻老夫人身体前段时日有恙,不知可曾康復?」 第18页 「已大有好转,」含光简短地回答。 何文隽又问起镇国公的近况,含光所知不多,却尽其所能地回答了。 寒暄没几句,含光见何文隽面上显出疲态,识趣地告辞离开。 清娘将茶盅收拾下去,不解地问:「公子一向不见客,上次庆阳王途经济南,遣人过来都没见,这次却破例,是因为四姑娘要去国公府?」 何文隽走到书案后,拿起墨锭,「镇国公驻守雁门关,我父亲驻守山海关,均为九边之一,合该守望相助。」 自然也有杨妧的原因。 希望楚家能看在何家的薄面上,不至于轻看了杨妧。 研好墨,何文隽字斟句酌地写下两封信,等墨干,分别塞进信皮里封好,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卷画。 画是山水画,山峰耸峙苍松古朴,悬崖间白云缭绕,间有飞瀑喷泻直下,气势磅礴。 何文隽端详片刻,復又卷好,换了只精美的匣子交给清娘,「这两封信送去驿站,匣子是给镇国公世子的回礼,让青剑往兴隆客栈跑一趟。」 楚家这次来了二十多人,都住在客栈。 杨妧回到家,把《兴国十策》收进箱笼,陪杨婵玩了会儿,见关氏仍在低头绣花,也拿了针线活凑过去。 她绣的是帕子,浅灰色棉布,右下角一丛兰草,现下刚绣好三片叶子。 关氏蹙眉,「给谁绣的?」 「何家大哥,」杨妧坦然地回答,「认干亲时,何家上下都送了礼,我还没还礼。」 事出突然,她没来得及准备,临行前总要补上。 关氏问:「你要送什么,我那里收着几样东西,你看能不能拿出手?」 杨妧把自己备好的东西一一摆出来,「额帕本来留着祖母过生辰,先挪来应急;荷包是正月做的,送给阿秀和阿香各一个;何家二少爷在扬州读书,我想问问大堂兄那里是否有合适的物件;何大哥不出门,给他绣几方帕子平常用。」 关氏见她考虑得周全,抿嘴笑了笑。 杨妧手快,夜里临睡前便绣出四方帕子。 隔天锦绣阁的绣娘来送衣服,除了当初说好给杨姮和杨妧做的,还给杨婵加了四身。 五姑娘杨婉这才知道杨婵也要去京都,顿时气炸了,「蹬蹬」跑到偏院摇着关氏胳膊哭喊:「你们三房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还欺负我,小婵连句话不会说,凭什么没脸没皮地跟着去京都,除了添乱她还能干什么?」 关氏不爱听,可身为长辈,不能跟她计较,沉着脸道:「五丫头,你静一静,先听婶子说。」 杨婉扯着嗓子嚎,「你说那么多有啥用,能让杨妧不去京都?」 关氏道:「这事我说了确实不算,得听你祖母的。」 「祖母偏心,信是姨祖母写给我爹的,要去也是我们大房的姑娘去,你们三房打秋风这么些年还不够,非要癞皮狗似的缠着我们?」 声音尖且利,杀猪般。 杨婵怯生生地躲在墙角,眼里蕴着泪,想哭又不敢哭。 可怜巴巴的。 杨妧心里火气蹭蹭往外冒。 弯腰轻轻揉一下杨婵粉嫩的脸颊,低笑:「小婵不怕,姐马上让她走,」唤春喜过来,「带六姑娘到外面看看花。」 见杨婵出门,脸色立刻沉下来,冷声道:「杨婉,闭嘴!」 杨婉就是看杨妧不顺眼,怎么可能听她的,仍是一边哭一边摇着关氏。 关氏快被摇散架了。 杨妧用力在杨婉胳膊上拧了下。 杨婉「嗷」一声尖叫,松开关氏的手,斗鸡般挓挲起全身的毛看向杨妧,「干嘛掐我?」 杨妧静静地看着她,「提醒你闹错地方了,家里谁主事你找谁闹,在这里哭瞎眼睛也没用。」 杨婉跳脚,「都怪你,你若不去,祖母定然会让我去。」 「别做梦了,」杨妧讥刺地笑,「你就是打滚撒泼绝食投缳拿剪刀抹脖子,祖母也不可能答应你……不信你就试试。」 杨婉跺跺脚,没头苍蝇似的沖了出去。 「五丫头这性子谁能受得了?」关氏抻两下袖子,厌烦地皱起眉头,忽而惊唿声,「她不会真想抹脖子吧,我得赶紧去瞧瞧。」 杨妧撇下嘴,「她不敢,而且她也没那么蠢……娘,我把东西送去何家。」 何文秀和何文香都在正房院。 二少爷何文卓从扬州寄了家书回来,何文秀正念给何夫人听。 信上说他这个月的文章得到先生的夸赞,还贴到墙上供同窗们赏鉴。 何夫人半信半疑,「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二哥这性子,自个儿有三分好,他硬是能说成八分。」 「定然是真的,过年时候,鸣鹿书院的张伯父不也夸过二哥学问有长进?」何文香赔笑道。 何夫人脸上挂出喜悦的笑,「张先生是客气。」侧头看向何文秀,「阿卓没说几时回来秋试?」 何文秀继续念,「过完端午节启程,与同窗一起乘船至临清,在东昌府耽搁几日再回家。」 何夫人嗔道:「不赶紧回家,就知道在外面闹。」 「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何文香细声细气地替何文卓辩解。 几人嘻嘻哈哈说着,丫鬟们穿梭其中时不时续茶奉上点心,间或凑趣说两句顽话,非常热闹。 第19页 杨妧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静深院。 静深院从不闻笑语,就连交谈的声音都很少…… 第11章 杨婉 何文秀念完信,何夫人接在手里浏览两遍,仔细地收进匣子。 杨妧呈上备好的礼。 额帕是乌绫面的,四周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万字不断头纹路,正中绣着仙鹤衔果图样,雅致而又大方。 何夫人惊讶地问:「是你绣的?」 杨妧笑道:「秋冬季节,祖母跟我娘都离不开额帕,有空闲我就做几条备着,这条是正月做的,前天镶了细棉布里子。」 额帕针脚细密匀称,仙鹤眼睛用了两粒小小的黑曜石,若是有经验的绣娘还罢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绣起来着实不容易。 何夫人接着拿起两只荷包端详会儿,瞪向何文秀,「看看阿妧这针线活儿,再看看你,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羞不羞死了。」 「娘,」何文秀嘟起嘴撒娇,「我针黹女红不如阿妧,但阿妧也有不及我的地方。」 何夫人挑眉,「你说阿妧哪里不如你了?」 「我大度,」何文秀不紧不慢地说,「我食量比阿妧和二妹妹都大。」 何夫人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你那是大肚吧?」 杨妧笑得打跌。 何文秀胃口好,身材丰腴,脸也圆,看着特别喜庆。 那年桃花会,楚贵妃就是看中了何文秀一脸福相才指给二皇子。 也是因为大皇子跟三皇子之间已经由暗斗变成明争,手握重兵的何勐也是两人拉拢的对象。 楚贵妃索性让两人都够不着。 谁成想,楚贵妃过世三年,竟是最没可能的二皇子坐上了皇位。 可何文秀没说错,她真的是大度而且善良。 她入主后宫不到半年,就放三十岁以上的宫女回家团聚,又下懿旨,先帝所留妃嫔,有家人愿接回奉养者,一概恭送出宫。 先帝年轻时忧心朝政,于女色上并不放纵,可随着年事渐高竟然耽于玩乐。大行前一年,还选过一批秀女。那一批十二人,泰半仍是处子之身。 万晋朝有规矩,皇帝大行之后,除去生养过和妃位以上妃嫔得以留在皇宫外,其余或到皇家寺院清修奉佛或者在西苑冷宫度此余生。 礼部侍郎高书河联合两位御史上摺子,说女子侍奉帝王乃国君恩宠家族荣耀,何文秀此举轻慢先帝有辱皇室尊严。 何文秀令人传口谕至高家,「听闻高大人府上六姑娘已然九岁,待她及笄,送去雍安寺为先帝祈福,以示皇恩浩荡。」 高夫人差点没晕过去,气得揪掉高侍郎好几根鬍子。 从此再无敢置喙者。 那年元旦大朝会,数十位没有诰命、未能进入皇宫的妇人跪在西华门给何文秀磕头。 杨妧又把给何文卓的礼拜託何文秀转交。 是从大堂兄那里得来的竹制笔筒,笔筒上雕着连中三元的图样,算是取个好意头。 再陪着何夫人说会闲话,杨妧起身去静深院。 何文隽一身黑衣站在梨树旁,墨发随意散在肩头。 已近日中,艷阳高照,却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他高大的背影散发出来,说不出的孤寂清冷。 跟适才热闹的正房院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清风乍起,梨花纷落如雨,有两朵飘在他肩头,平添几许温柔。 杨妧行过礼,自包裹里取出帕子,双手托着递过去,「承蒙大哥一直照顾,做了四方帕子,大哥莫嫌弃。」 浅灰色的细棉布,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是枝横斜的腊梅,开着五六朵金黄的梅花。 枝桠遒劲花朵有致,甚是清雅。 何文隽拿起来再看下面一方。 却是绣着一丛青翠的兰草,叶片之间一茎嫩绿的小花楚楚动人。 何文隽逐条看罢,弯起唇角,「多谢阿妧,我很喜欢,只是这图样……」 杨妧仰头,乌漆漆的眼眸定定地望住他,等着下文。 何文隽稍顿,终是说出口,「略带些许匠气。」 杨妧脸「腾」地又红了。 她跟陆知海十年夫妻,头几年要好的时候,替他绣过无数的扇套、香囊、荷包等物,就属梅兰竹菊绣得最多,已经到了不需花样子衬着,起针便可以绣的地步。 熟能生巧,匠气也在所难免。 可给何文隽又实在不好选图案。 他身有残疾在仕途上已经不可能,就连长寿也是奢望。 诸如喜登连科或者松鹤长春这种都不合适,而富贵白头、百年好合又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能送的。 杨妧羞红着脸问:「不知大哥喜欢什么花样,我另外再绣?」 何文隽浅笑:「不用,这几方帕子已是极好,阿妧定是花费不少工夫,我只是吹毛求疵而已,要不我给阿妧画一些花样子,就画院子里种的鸢尾、石斛、酢浆草?」 杨妧眸光一亮,看着周遭的青翠碧绿,皱眉,「现在都还没开花。」 「再过七八天便开了,届时我多画几张,一併寄去京都。」 「好,」杨妧喜出望外,点头答应了才又想起来,「会不会耽误大哥太多时间?」 何文隽摇头,「不会。」 他不怕耽误时间,只怕无事可做无以排遣。 往常杨妧每天来抄录文稿,督促着他必须查阅书籍撰写出一定量的稿子,每天忙忙碌碌,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连病痛都顾不上。 第20页 这两天闲着,白天翻几页书尚能度日,晚上却觉得空旷漫长。 而身上十几处新伤旧疤好似被唤醒,不约而同地疼起来,使得日子越发难捱。 他从来没画过花样子,想必挺有意思。 杨妧回到家中,关氏告诉她,杨婉果真拿着剪刀到秦氏跟前闹。 只是她手抖个不停,话还没说利索,被秦氏一声怒喝,吓得剪刀落在地上。 没伤到人,却把裙子戳了个洞。 秦氏罚她闭门思过四个月,抄一百遍《女戒》。 杨妧讶异地瞪大双眸。 明摆着,秦氏不可能让家里的女孩子一个不剩全都进京,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死? 再者京都是什么地方? 墙头随便落下一块砖,有可能砸死三个官,个个比杨溥的官阶大。 杨婉这般冲动,谁敢放她出门? 前世,杨婉并没这么蠢。 不但不蠢,反而很精明能干。 京都大,居不易,尤其杨家资财少,生活极为拮据,前两年都是租住杨溥同窗的院子。 杨妧成亲时嫁妆也极寒酸,连家具带被子勉强才凑够四十二抬。 也因此,陆知萍打心眼看不上她。 杨妧嫁到陆府第二年,杨婉不知道怎么鼓捣出双色馒头、曲奇饼还有酥酪蛋糕等好几样点心,她把点心方子卖到糕点铺赚了近千两银子。 杨家再添一千两,置办了一间铺面,卖咸豆腐脑、甜豆花,后来还卖奶茶。 店面小,地角也不好,收益却出奇地高。 加上杨溥的进项越来越多,所以杨妧借钱做生意,杨溥才能拿出三千两银子。 但杨婉跟她从来不亲近。 前世彼此有所克制,尽管不喜,面子上总会过得去,可重生之后,杨妧发现杨婉的脾气好像大了许多,动辄甩脸子使性子。 杨妧多有忍让,杨婉却经常蹬鼻子上脸,后来干脆不理她,任由她自己发飙生闷气。 关于前世的点心,有次厨房里蒸发糕,杨妧试探着问杨婉,想不想用酥酪做蛋糕,非常松软可口。 杨婉翻个白眼,「一股子腥气,谁喜欢吃那种东西?」 杨妧猜测她根本不会做蛋糕,因为杨婉从来没进过厨房,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面都不会发。 杨妧试过两次,糟践了许多白糖和鸡蛋,最后蒸出来一团死面饼。 双色馒头倒是做成了,她还能做三色馒头和花卷。 只可惜,这个方法非常简单,一琢磨就会,并不能换成银子。 杨妧发家致富的梦想很快破灭,因着糟践了东西,还被赵氏指桑骂槐数落好几天,只得作罢。 也不知前世杨婉到底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法子。 杨妧顾不上纠结这些。 她打开箱笼把自己和杨婵的物品再清点一番,觉得没有遗漏,便把春笑叫来仔细叮嘱一番,不外乎是谨言慎行,遇事三思后行。 最重要是照看好杨婵。 三房只三个下人,都是到济南府之后买的,一个婆子管着洒扫浆洗,再就是春喜和春笑。 春笑十一岁,年纪虽小却听话,杨妧打算带着她进京。 初六一早,楚家的马车便停在杨家门口,清一色的黑漆平头车,从外面看很普通,上车之后,杨妧才发现里面宽敞华丽得多。 窗帘是绣着竹报平安的锦缎,底下缀着一排五彩琉璃珠。椅子上铺着墨绿色的垫子,两侧放着锦缎迎枕,上面同样绣着竹报平安,清雅又舒适。 有摆放茶壶茶盅的案几,盛点心的匣子还有围棋以供路途消遣。 赵氏跟杨姮坐头一辆车,两位丫鬟随车侍奉;杨妧跟杨婵带着春笑坐第二辆车,其余丫鬟婆子分坐在后面三辆马车上。 行李箱笼等物,则另外雇用了车行的三辆骡车。 严管事、含光以及小厮护院等二十余人骑马在车队前后护卫。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严管事安排得极为妥当,每隔一个时辰会在路旁茶棚歇脚,用餐的酒楼和歇息的客栈均已打点好,只提前让小厮去报个信即可。 杨婵头一次出远门,忽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杨妧便将帘子撩开一条缝,指着路边树木告诉她,哪是槐树,哪是杨树,又见榆树上挂满了榆钱,笑道:「榆钱可以生吃,还可以蒸饼子、包包子,几时姐做榆钱窝窝给小婵吃……地里一片片绿色的是麦苗,麦苗抽穗能长出麦子,麦子成熟之后磨成面粉,就可以给小婵做饼子了。」 杨婵眼巴巴地看着,听得专注。 正说着,窗口突然出现一根树枝,上面密密麻麻缀着榆钱。 杨妧探头往外看,含光正随在车旁,错后半个马身。 想必是他听到适才的话,折了树枝过来。 杨妧忙道谢。 含光淡淡回答:「举手之劳,」扫她一眼又道:「前面还有五里便是镇子。」 镇子人多,就不能撩开车帘往外瞧了。 杨妧明白他的意思,抬手掩好车帘,揪了簇榆钱塞到杨婵嘴里,自己也吃一把,笑问:「甜不甜?」 杨婵不说话,张着嘴意示还要。 杨妧轻笑,「小馋猫,」亲昵地点了点杨婵的鼻头。 说话间车队已行至镇里,在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停下。 因小厮提前传过话,酒楼已备好酒菜,待人坐齐,菜一道接一道端了上来。 第21页 有荤有素,有当地特色菜,也有普通家常菜。 出人意外的是,女眷这桌竟然加了碟榆钱饼。榆钱混着蛋液和白面,摊得薄薄的,两面金黄。 咬一口,酥脆中带着清甜…… 第12章 争执 一路平安无事。 杨妧每天仍会指点路边事物给杨婵瞧,只是杨婵毕竟年纪小,看过一阵便觉得无聊,加上马蹄哒哒,车轮辚辚,很容易入睡。 杨妧便翻开《五行志》看两页。 书上记载,地动之前往往有异象产生,或者是星象有变或者天气异常,或者鸡犬声乱。 杨妧不免想起临死前几日热得令人烦躁的天气以及彻夜不停的蛙鸣和犬吠。假如她早点知道就好了,可以早做提防,至少不能让宁姐儿离开自己眼前。 宁姐儿是生生饿死的。 她们埋在废墟里,开始尚有力气喊叫,后来喊得口干舌燥,就敲打石头,再后来,身体虚得连石块都举不起来。 夜里,天沉得没有一丝星光,宁姐儿小奶猫般哼哼唧唧,「娘,想喝水,想吃馒头蘸桂花酱。娘,我好像要飞起来了,眼前全是星星。」 她咬破手指塞到宁姐儿嘴里。 可是未及天亮,宁姐儿的身体已经凉了。 她也未能熬过那一天。 那天,她记得清楚,是煦正二年九月初五。 杨妧放下手里的书,看一眼旁边安睡着的杨婵。 杨婵跟宁姐儿有四五分像,都生得皮肤白净鼻樑挺直,不同的是,宁姐儿像杨妧,腮旁有对小小的梨涡,而且性子活泼开朗,见谁都是三分笑,杨婵却安静乖巧,见到生人会怯生生地往后缩。 正如此,杨妧愈发疼爱怜惜杨婵,把她当女儿般看待。 马车刚停,杨婵便醒了。 杨妧手脚利落地给她抿抿头髮,把衣服整理一下,戴好帷帽下了车。 早起从霸州出发时还是晴天,不知什么时候阴起来,天空布满乌云,暗沉沉的像是倒扣着的锅底,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严管事商议赵氏,「杨太太,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您看咱们先寻客栈安置下来可好?」 眼下是在固安,原打算吃完中午饭继续赶路,夜里在庞各庄歇下。明天下午很轻松可以赶到京都。 可若下雨,马车跑不快,天黑前未必能到庞各庄,护院小厮们淋湿了是小事,只怕途中出现意外情况。 赵氏笑着答应:「正该如此,严管事常出门有经验,您决定便可。」 严管事当即指派了两个小厮去安排住处,其余人按计划到酒楼用餐。 吃完饭,住处已经安排好了,离酒楼只一条街,叫做缘聚客栈。 客栈门口种了两棵约莫碗口粗的垂柳,枝条非常繁茂,长垂到地,青翠柔嫩。 杨妧折一把柳条递给杨婵,「先拿着,待会儿姐编个篮子。」 缘聚客栈不算大,只上下两层楼。 刚有一拨客人定下二楼东头的四间房,还余下十六间。为图清静,严管事索性把二楼的房间都包了。 小厮和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把箱笼搬进房间。 刚安置好,天空骤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雨点很快连成线,不过片刻,地面已全湿。 杨妧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四处奔跑躲雨的人们,暗唿两声庆幸。 得亏严管事当机立断,否则稍微耽搁,他们也有可能淋了雨。 伴随着惊雷,雨越下越大,如泼如注。 杨妧掩好门窗,挑出几根细长柔韧的柳条,告诉杨婵编篮子。 没多大功夫,面碗大小的篮子已然编成,点缀着片片柳叶,样子虽嫌笨拙,却是野趣十足。 春笑惊讶道:「真好看,姑娘几时会编这篓子?」 「来济南府之前跟人学的。」杨妧敷衍着回答,把篮子递给杨婵。 杨婵非常喜欢,立刻把两只心爱的羽毛毽子放进去,提着走来走去。 杨妧弯起唇角笑。 这还是当年跟陆府管洒扫的丁婆子学的手艺。 丁婆子不但会柳编,还会竹编跟草编,每年春天都会编几只柳条篮子,插上三五枝应季的花草送给宁姐儿玩。 杨妧心灵手巧,看丁婆子编过几次就学会了。 除了编这种绿条篮子,还可以把柳枝外皮剥掉,编成白条篮子。当然,没经过处理的柳条韧性不足,只能当成小玩意儿,用来盛放东西或者经年使用却是不能。 重生后,杨妧一直跟在关氏身边,没法解释自己如何会柳编,所以这些年都不曾编过。 除了手有点生之外,大概的步骤却半点没忘。 杨妧很是高兴,可惜所剩柳条不多,不够再编筐或者篮子,索性编了只小小的花环,用红绸带系个蝴蝶结作为装饰,给杨婵戴在头上。 原本乖巧可爱的小姑娘顿时多了几分山野的俏皮。 杨妧左右打量番,抿去杨婵腮边碎发,笑道:「小婵变成村里野丫头了。」 门外突然传来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男子浑厚的声音,「多谢严管事周全,下雨天一时找不到别的客栈,几两散碎银子,请严管事喝杯水酒。」 严管事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二爷且忙着,我尚有些小事急等去办,先失陪。」 第22页 又是先前的男人,「严管事且去忙,回京后,我自当去国公府道谢。」接着扬声唤小二,「送壶热水,端个火盆,再酽酽地煮碗姜茶。」 另有人笑道:「喝什么水,莫若要壶好酒配几道小菜,既赏景又驱寒。」 其余人低笑着附和。 显然是被大雨所困而临时投宿的客人,因为没有空房,所以商议了严管事腾出两间。 杨妧放下心,揽着缩在自己身边的杨婵,轻声道:「不怕,姐在呢……你看,门上了闩,别人进不来。」 她们房间在最里头,对面是赵氏跟杨姮,隔壁两间是国公府的丫鬟和婆子,再过去则是护院跟小厮。 如果有外人走动,小厮们会率先得知。 雨下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停。 夕阳自云层后面探出头,地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被阳光照着,发出细碎晶莹的光芒。客栈门口的柳树被雨水沖刷过,枝叶格外青翠。 杨妧兴致勃勃地牵起杨婵的手,「下楼透透气,顺便再折些柳条,姐编两个更好的篮子给你。」 姐妹俩带着春笑走出客栈。 温软的春风裹挟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杨妧深吸口气。 一位小男孩踩着泥水「蹬蹬」跑过来,规规矩矩地作个揖,「姐姐」,又唤杨婵,「妹妹」,黑亮的眼眸盯住杨婵手里的篮子,艷羡地问:「妹妹,我能看看你的篮子吗?」 杨婵下意识地往杨妧身后躲。 小男孩忙不迭解释,「妹妹别怕,我只看一眼,不会弄坏的……我的弹弓可以给你玩。」 他约莫六七岁,穿宝蓝色织锦缎长衫,颈间带只五彩璎珞,看穿着与举止,应该家境颇丰,受过很好的教养。 杨妧不想勉强杨婵,遂笑道:「我妹妹有点害羞,待会儿我折柳枝另外给你编一个篮子可好?」 「三少爷,」一个穿秋香色茧绸袄子的妇人小跑着过来,先匆匆打量小男孩两眼,随即躬身向杨妧行礼,「实在对不住,我家少爷腿脚太快,转眼工夫瞧不见人,冲撞了小姐。」 妇人大约二十五六岁,面相忠厚老实,应该是小男孩的奶娘。 杨妧微笑道:「没有冲撞,府上少爷甚是有礼。」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补充,「我只想看看那只柳条篮子,很好看……妹妹也好看,比明珠妹妹和宝珠妹妹都漂亮。」 「少爷,」妇人忙阻止小男孩,红着脸给杨妧解释,「明珠跟宝珠是我家表姑娘,少爷并无唐突之意。」 杨妧忍俊不禁,「没事儿,童言无忌。我应允了府上少爷给他编篮子,正要去折柳条。」 本想带小男孩一同,以便让杨婵有个年纪相若的伙伴一起玩,抬眼瞧见柳树下积了好大一汪水,便改了主意,弯腰叮嘱杨婵,「你跟小哥哥在这里等,姐折了柳枝就回来……好好照看六姑娘。」 这后一句话却是对春笑说的。 春笑恭声答应。 从客栈门口到柳树只十余步,杨婵又是个不会惹事的,杨妧步履轻快地走到树下,小心翼翼地踩着水洼里的石块,掂起脚尖寻找合适的柳枝。 刚折了七八枝,只听有人唿喊:「问你话呢,听见没有,给小爷玩玩……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会不会说话?」 杨妧身子一抖,差点踩到水里,忙回头去看。 客栈门口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孩童,正朝杨婵吆三喝四。 杨婵小脸煞白,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适才穿宝蓝色长衫的小男孩张臂挡在杨婵面前,仰着脸道:「你不懂礼节,妹妹不想给你玩。」 「小爷想要的东西,你跟拦得住?」孩童比小男孩高许多,伸手将他扒拉到一边,夺过杨婵手里的篮子,看两眼,「谁编的这破玩意儿,难看死了。」 「啪」扔在地上。 毽子上的羽毛沾了泥水。 杨婵瘪着嘴,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孩童不耐地说:「哭什么哭,小爷问你话呢,谁编的篮子……你真是个哑巴?」 杨妧看得火冒三丈,抓着柳条气势汹汹地过去,一把将孩童推开,喝问道:「你干什么?」 孩童趔趄一下,很快稳住下盘,作势朝杨妧身上扑,「敢推小爷,看小爷怎么教训你?」 他穿米白色箭袖团花长袍,袍边系一块羊脂玉佩,生得肤色黝黑浓眉大眼。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身量却不矮,只比杨妧矮两寸,体格却比杨妧健壮得多。 杨妧毫无惧色,将柳条拧在一起,高高举起,「想动手是吧,信不信你敢动手我就抽你?」 她身材纤弱,气势却足,乌漆漆的眼眸像结了冰的寒潭,冷冷地盯着孩童。 「你敢?」孩童跳脚。 可他毕竟年纪小,先自生了怯意,没敢往前扑,指着杨婵嚷道:「我问她话,她不回答,她是哑巴,小哑巴!」 杨妧回骂:「你是黑炭,大黑炭,你怎么那么黑,气死勐张飞不让黑李逵,你是从煤堆里挖出来,从炭灰里捡起来的吧?」 孩童敌不过杨妧的伶牙俐齿,嘴张了张,「哇」地大哭起来。 「哎呀呀,怎么回事,谁敢欺负我们周大爷?」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杨妧侧眸望去。 来人大约十七八岁,穿青莲色团花直裰,腰间别一把象牙骨摺扇,身材高挑面如冠玉,生一双桃花眼,眸光闪动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轻佻与流气。 第23页 这个人,杨妧认识,正是被楚昕戳瞎左眼的忠勤伯幼子——顾常宝。 第13章 逆鳞 顾常宝眼瞎之后,脾气大变,寻花问柳的本性却不改,不但天天流连于秦楼楚馆,就连良家妇人也不放过。 弹劾忠勤伯教子无方的奏摺雪片般飞向御书房。元煦帝自觉愧对忠勤伯,一概留中不发。 顾常宝行事愈发乖张毫无顾忌。 京都稍有姿色的姑娘妇人都躲着他走。 二皇子周景平继位后,因顾常宝民怨太过,先判其宫刑,后将之绞杀。 而现在,显然还没有发生杏花楼的事情。 可杨妧想到以前顾常宝的种种恶行,仍是心存惧意,不觉后退两步。 孩童有了倚仗,指着杨妧嚷:「是她欺负我,她推我,还骂我黑炭。」 杨妧昂着下巴轻蔑道:「我因何推你,因何骂你,你敢从头说给大家听听?身为男儿,当有鸿鹄之志保家卫国,你却只会欺压弱小,叙事也是断章取义,只说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你还算个男人吗?空长一身膘,打不过就哇哇哭,丢死人了。」 孩童黑脸涨得紫红,想哭又拉不下脸面,气唿唿地嚷道:「我让伯祖父诛你全家。」 「呵呵呵,」杨妧讥笑,「真有本事,动辄把爹娘祖父挂在嘴边,赶紧回家躲你娘怀里哭去吧。在外面哭除了让你丢人现眼,还有什么用,能当刀使,把别人哭下一层皮?」 「哟呵,好一副伶牙俐齿,」顾常宝看向杨妧,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你是哪家的姑娘?」 杨妧板起脸,「我是谁家姑娘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分个是非曲直。这位小爷是不是该跟我妹妹和……弟弟赔个不是?」 「我不,我去找二舅舅。」那孩童嚷一声,撒腿往楼上跑。 顾常宝抽出摺扇,「唰」地甩开,故作潇洒地扇两下,「小姑娘,你摊上事了,你可知道适才那位小爷是谁?」 杨妧方要开口,含光不知何时走过来,低声道:「这里交给我,四姑娘有事自去忙。」 适才的小男孩已把柳条篮子和羽毛毽子捡了起来,正笨拙地安慰杨婵,「妹妹拿着吧,我把泥土擦掉了……我的弹弓不脏,你想不想玩?」 奶娘不安地站在旁边,好几次想拉小男孩,都被他甩开了。 杨妧抿嘴笑笑,把柳条递给春笑,一手牵着杨婵一手牵着小男孩,「走,姐给你们编更好的。」 客栈一楼的畅厅有供客人歇脚的桌椅。 杨妧让两个小孩坐下,自己坐在他们对面,把柳条上的残叶去掉,十指如飞,迅速地编起来。 柔嫩的柳条像是有了生命,在她纤细的指间穿梭舞动。 没多大会儿一只精巧的篮子编成了。 杨妧递给小男孩,「送给你。」 「谢谢姐姐,」小男孩拱手作揖,「姐姐真厉害!」 杨妧微笑,话里有话地说:「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只要站得直行得正,走到哪里都不用怕,天下总是讲道理的。」 小男孩重重点头,「我娘也这么说。」 「少爷,」奶娘终于找机会开了口,「出来太久,奶奶该惦记着了。」 小男孩犹犹豫豫地捨不得走。 杨妧轻声道:「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小男孩看两眼杨婵,把手里一直攥着的弹弓放到桌子上,「送给妹妹玩儿。」 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奶娘上了楼。 弹弓的弓弦用牛筋制成,手柄的木头被磨得光滑油亮,可以想见小男孩定然非常喜欢,时常摆弄。 他却把心爱之物给了杨婵。 小小年纪既懂事又知礼,不知是哪家孩子,如果以后能见面就好了,杨婵可以多个玩伴。 只是杨家人暂居镇国公府,不方便随意走动,更不好擅自将别人请到家里来。 相较之下,那个年纪大的孩童却被娇纵得近乎跋扈。 可他袍边的玉佩是上好的岫山玉,头上束髮的是羊脂玉簪,又是跟顾常宝在一起。 显而易见,是勛贵家中的少爷。 原本孩子们之间的争执,杨妧并不想干涉,最多解劝几句,这次却有意掺和其中往大里闹。 杨婵是她的逆鳞,不允许任何人碰触。 不管哪家府邸,都少不了奉高踩低的人,杨婵不会说话,被人轻视或者怠慢了也没法诉苦。 正好有这个机会,内院的两位嬷嬷和外院的管事小厮都在,杨妧要摆明自己的态度,若有人欺负杨婵,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再一方面,也想试探楚家的底线。 日后到京里各家走动,兴许会与别人家的夫人小姐发生摩擦。 楚家能不能容忍,又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杨妧默默思量着,手下动作不停,把另外一只篮子也编成了。 而且比先前在房间编的那只更精巧些。 杨妧塞到杨婵手里,柔声道:「这个好看吧,小婵记住了,要再有这种事情,小婵要大声说不,不给或者不叫看,好不好?」 杨婵抬眸,眼里一片茫然。 这时,含光走来,「四姑娘,忠勤伯府上二爷求见。」 杨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站了三四位男子。 正中的那位将近而立之年,面相谦和温厚。他便是忠勤伯的次子,名叫顾常丰,也是忠勤伯家中难得没有被稻糠杂草塞满脑子的人。 第24页 杨妧应声,「好。」 含光朝那边点点头。 顾常丰手里紧紧拉着那位龇牙咧嘴明显满脸不情愿的孩童过来,开口招唿,「杨姑娘,我家外甥不懂事,适才多有冒犯。」 杨妧欠身福了福,没作声。 顾常丰将孩童拽到身前,「给杨姑娘赔礼!」 孩童翻着白眼,双手合在胸前,胡乱揖了揖。 杨妧轻「呵」一声,「这般没有诚意,还是算了吧……我想提醒二爷一句,这世间总有些人你们顾家得罪不起,也总有些事情你们顾家罩不住。」 顾常丰闻言,着意地打量一下面前的少女。 杨妧穿件淡绿色素面茧绸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耳垂上缀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钉,青丝梳成简单的纂儿,发间插一支小小的珠钗。 衣着很素净,人也是,脸上脂粉未施稚气犹存,目光却明亮,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顾常丰轻轻颔首,「谢姑娘提醒,回去后我会多加管教。」 杨妧不置可否地笑笑。 刚才顾常丰一声「外甥」提醒了她。 忠勤伯的长女顾月娥嫁给了荣郡王次子,这个孩童是顾月娥的长子周延江。 杨妧没见过周延江,却多次听到他的大名。 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 有年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人套麻袋打得鼻青脸肿,两只胳膊也打断了。虽然太医接好骨头,日常生活不妨碍,却再不能动刀动枪。 宗室子弟吃了暗亏,整个皇家都跟着没脸面。 元煦帝责令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查案。 汪源明刚好在五城兵马司当差,被上司呵斥着到处奔走,足足忙了小半年,瘦了好几斤。 所以,不等抓到兇手,他便弃了差事,在家里胡吃海塞把掉了的肉双倍补了回来。 却原来,周延江尚不满十岁,就已经骄横无礼了。 这样发展下去,绝对会重蹈前世覆辙。 杨妧瞧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含光道:「那位小爷是辅国将军周景光的长子,如今宗室子弟凋零,几位小爷都很受皇上喜爱。」 先帝当政时曾经有过宫变,荣郡王和安郡王因为年纪小,是硕果仅存的两位宗室成员。 荣郡王生育三子两女,安郡王有两子两女,再下一代也不过五六位男丁。 元煦帝重视也是人之常情。 杨妧轻声问:「国公府跟忠勤伯府关系很好吗?」 含光迟疑着回答:「国公夫人不太喜欢出门应酬……顾家的爷们多爱丝竹纶音,世子爷闲着没事喜欢往西山跑马。」 张夫人既不应酬,而楚昕跟顾家人志趣不同。 言外之意,镇国公府跟忠勤伯府并无交情。 杨妧莞尔,「多谢告知……适才穿蓝衫的小公子,也住在二楼,不知是哪家少爷?」 这次含光答得干脆,「是金陵范家,范家想把丝绸送进宫,次子范真玉去岁便进京寻门路,他在四条胡同有座宅子,打算长住,这次是妻儿家眷前来团聚。」 杨妧恍然,笑道:「范家树大招风,可皇商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当吧?」 「范真玉还在找路子。」 杨妧又笑,「即便不成,至少范家的布料不愁卖。」 含光真的诧异了,他没想到杨妧听得懂。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养在深闺里,家中又无产业,竟然一说便明白。 商人有钱但地位低,经常被地方官府欺压,可要沾个「皇」字,立刻不一样了,地方官不但不能压榨,反而要敬着护着。 毕竟给宫里贵人供货,若是耽搁了,谁能负得起责任? 另外,货品的销路也不用发愁,虽然市面上流通的跟供应宫里的是不同花色不同面料,但贵人们都用他家的货,那肯定是好呗。 范家敢谋皇商的职位,布匹质量必然没得挑。 所以不管成不成,口碑应该会起来。 杨妧轻轻揉着手里的柳叶,启唇微笑。 想必没几天又能见到范家三少爷了…… 第14章 迁怒 路上泥泞,马车跑不快,隔天晚上便歇在大兴。 杨妧坐了一整天马车,累得腰酸背疼,回客栈换过衣服,牵了杨婵的手在门口熘达着活动腿脚。 好巧不巧,竟然又遇到了周延江。 他换了身浅蓝色直裰,手里捧一只竹篾编的篮子,得意洋洋地凑过来炫耀,「看小爷的篮子,比你的强多了。」 周延江块头大,其实还是个孩子。 杨妧不跟他一般见识,笑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三舅舅让人买的,还买了笔筒,匣子好几样……我的篮子有盖,你会编吗?」 杨妧睃两眼,他手里竹篮确实很精巧,遂摇头,「不会。」 周延江鼻孔朝天,轻蔑地撇下嘴,「我猜也是,而且你根本打不过小爷,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爷的力气比你大多了。但小爷是男人,懒得跟你们女人一般见识。」 能讲出这番话,肯定是昨天顾常丰教导的功劳。 只是,说女孩子像根豆芽菜好吗? 杨妧斜睨着他,「那昨天是谁吓得哇哇哭?」 「不是我,」周延江跳脚,「我没哭,软脚虾才哭呢。」 倒是知道爱惜脸面。 第25页 杨妧不再揭他的伤疤,笑道:「其实我顶讨厌动辄打架的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不讲道理的人才愿意动手。」 周延江气急败坏地喊:「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 「欸,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不讲理……你这件衫子挺好看,显得脸不那么黑。」 周延江再度跳脚,「我不黑!我哪儿黑了?」 杨妧无语抚额。 她真心觉得这件浅蓝色衫子比昨天的米白色更好看。 这位小爷脾气真是急,爆竹似的点火就着,脑子也憨。难怪前世得罪人也不自知。 杨妧轻咳声,放缓语气道:「刚才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急着跳脚,岂不是默认自己不讲道理?即便我真的说你,你也不必急赤白脸的,就当作是说别人,反正没有指名道姓,跟你完全不相干。还有,男孩子重要的是人品是才干,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干坤,肤色黑还是白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小姑娘家。」 周延江眨巴着眼睛「哼」一声,「小爷不想理你。」撒丫子往客栈里跑,身后两个随从紧紧地跟了上去。 杨妧哑然失笑,牵起杨婵的手也慢慢走进客栈。 赵氏和杨姮站在楼梯旁。 杨姮换了件海棠红绣山茶间着栀子花的杭绸褙子、竹青色绣嫩黄忍冬花湘裙,头髮也重新梳过,绾成精巧的双螺髻,插一对亮闪闪的镶芙蓉石金簪。 这件褙子是锦绣阁做的,因为绣了两种不同的花,工钱比其它衣服多了三百文。 都快天黑了,为什么穿这么隆重? 杨妧不解,只听到赵氏明显带着怒气的声音,「阿妧,我有话跟你说。」 杨妧跟在赵氏身后走进房间。 夕阳的余晖在窗棂间洒下一丝朦胧的光影,屋里尚未掌灯,暗沉沉的。 杨妧白净的面孔却好似上了釉的甜白瓷光洁莹润,一双黑眸更是熠熠生辉,使得屋子也好像明亮了几分。 赵氏心塞得难受。 她不是说坐马车头晕吗,哪里来这么大精神头儿? 昨天雨刚停就跑出去乱窜,还差点跟人打起来。 赵氏站在窗前看得清楚,小黑胖子扔了杨婵的柳条篮子,杨妧举起柳条想抽黑胖子。 身为长辈,按理她应该去看看情况,可她不想管。 赵氏对三房的关氏母女深恶痛绝,死皮赖脸地跟到青州府不算,又跟到济南府,还要跟着来京都。 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就甩不掉。 如果没有杨妧,她拿私房银子多添置几样光鲜的首饰,带着亲生的两个女儿进京,该是何等风光! 一路走过来,杨妧仗着那张狐媚子脸,处处拔尖抢风头。 正好藉此机会,让楚家两位嬷嬷和严管事看看,杨妧固然长得好相貌,却是个爱招惹是非的,远不如杨姮本分懂事。 谁知晚饭时,桌上多了两坛秋露白,严管事说是庚号房的客人所赠,还给加了四道菜,以作赔礼。 庄嬷嬷笑盈盈地解释,庚号房住得是忠勤伯府的少爷,跟楚家人原本就认识,没想到住在同一家客栈,真是巧。 杨姮惊得筷子差点脱了手。 赵氏也后悔不迭,她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济南府知府,正四品,还从没见过勛贵长什么样子,更遑论宗室子弟。 早知道,应该带杨姮下去露个面,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说不定贵人脑子一抽,能瞧中杨姮。 所以,刚才赵氏瞧见杨妧跟周延江在客栈院子说话,连忙让杨姮换衣服下楼。 却是扑了个空。 不但两位年长的少爷没露面,小黑胖子也撒丫子跑了。 赵氏一股火藏不住,腾腾往上蹿,「来之前,你祖母千叮咛万嘱咐,京都不比别的地方,最是讲规矩。你看看你,昨天还没长教训今儿又颠颠往外蹿,让别人看到会怎么说,以为咱们杨家姑娘都是这种轻浮刁蛮的性子?以后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许去。」 噼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显然积怨已久,在济南府有秦氏压着,赵氏不敢妄为,这会儿没长辈在,正好把火气撒在杨妧身上。 杨妧冷笑:「伯母不许我在外面走,那二姐姐下楼是要干什么?我只是出去松散松散筋骨,担不起轻浮的名头……别人还不曾说什么,伯母却把屎盆子扣在自家晚辈身上。您刚才也说,我跟二姐姐同气连枝,伯母这般作践我,二姐姐又能得了好?」 说罢屈膝福了福,「伯母若无他事,我先告退。」不等赵氏作声,已轻快地走了出去。 「你!」赵氏「啪」一下拍在桌面上,咬着后槽牙对杨姮道:「看看,四丫头都张狂成什么样了?你可得替娘争这口气。」 杨姮低头看着裙子上掺着金丝线绣成的忍冬花,嚅嚅地问:「怎么争气?」 赵氏恨铁不成钢地说:「嫁得比她好,将她一辈子踩在脚底下……反正娘会好好替你打算,你只管听娘的话。」 一夜无事。 翌日到达永定门时,刚过辰正,十余丈高的城墙上,重檐歇山的城门楼傲然挺立,屋顶的琉璃瓦被阳光映着,折射出瑰丽的光彩。檐角用青石雕刻而成的鸱吻威勐兇恶,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上的红男绿女。 马车缓缓行在宽阔的街道上,路旁摊贩的招徕叫卖声、行人的寒暄问候声不绝于耳。跟济南府生硬的官话相比,京都官话语调快略嫌含混,带着轻快的尾音。 第26页 杨妧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她生活过十年的地方,记录着她懵懂如花的情怀、初为人母的喜悦,也记着那些受尽冷落孤单难捱的岁月。 更有埋藏在心底无尽的恨意。 她为陆家人做牛做马日夜操劳,上要侍奉寡居的婆婆,下要照顾年幼的女儿,要服侍陆知海,打点他的三房小妾,还要应付挑剔多事的大姑姐。 陆知海却半点情分不念。 恐怕婆婆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婆婆明知她在别院,又逢地动,竟然不曾打发人过去看一眼。但凡记挂着她,她也不至于压在废墟底下生生饿死。 杨妧愤怒地攥紧了手指。 掌心的刺痛让她清醒过来,抬眸正对上春笑惊恐的视线。 「姑娘,」春笑脸上的神情像是见了鬼,支支吾吾地说:「您没事吧……眼睛怎么发直?」 杨妧淡淡道:「我没事,刚想事情想迷了。」 深吸口气平静了心情,悄悄撩起窗帘往外看了眼。 马车正走在荷花胡同,往北是簪儿胡同,再往北是槐花胡同。 这片地挨着积水潭,寸土寸金,住着很多勛贵世家。 长兴侯府在槐花胡同最东头,不到五十亩,但因子嗣少,屋舍颇为宽敞。 所以杨婳跟堂姐夫进京,想寻个僻静的地方读书,杨妧二话不说收拾出一座空着的院子给他们居住。 却万万想不到,杨婳竟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陆知海滚到一起。 思量间,马车慢慢停下来。 杨妧戴好帷帽撩开车帘,立刻有穿靛蓝小袄豆绿色比甲的丫鬟伸手搀扶,「姑娘一路辛苦了。」 「还好」,杨妧道谢,回身将杨婵抱下来。 前头两个穿戴体面的婆子正满脸含笑地给赵氏行礼,「……得了信儿,老夫人和夫人高兴得不行,一大早就吩咐我们等着,总算把太太和姑娘们盼来了。」 又赶着给杨姮和杨妧等人行礼。 小厮们有条不紊地搬卸箱笼,庄嬷嬷则引领着她们浩浩荡荡地往内院走。一路迴廊连着迴廊,拱门对着拱门,更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掩映在翠碧的绿树中。 杨妧牵着杨婵的手不动声色地打量。 游廊下挂着典雅的宫灯,庭院里堆着嶙峋的假山,竹亭边斜着遒劲的古松,又有藤曼缠绕在翠柏间,不经意地彰显出百年世家的底蕴。 走了约莫两刻钟,来到一座五开间的三进院落。 是秦老夫人居住的瑞萱堂。 院子很宽敞,种了棵约莫合抱粗的梧桐树。树下摆了只陶瓷水缸,有莲叶悄悄探出头,随风摆动,间或还有「哗啦哗啦」的水声响动,想必里面养了鱼。 正房里并肩走出两位少女。左边的穿件玫瑰红织锦褙子,明眸皓齿神采飞扬;右边那位穿天水碧的素面杭绸褙子,容长脸柳叶眉,唇边一粒小小的硃砂痣。 杨妧一阵恍惚,这两人以前都没见过。 身穿玫红色褙子的少女眸中明显有些不虞,敷衍地福了福,「是杨家太太和姑娘吧,祖母和母亲等了好一阵子了,快请进。」 相比之下,那位穿天水碧褙子的姑娘却笑靥如花热络得多,「一早儿听到喜鹊叫,姑母说贵客上门,果然应了这话……见过表婶和姐姐妹妹。」 屈膝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 庄嬷嬷笑着介绍,「个头高的是夫人娘家二姑娘,稍矮点的是咱们府里大姑娘。」 穿玫红色褙子的是楚映。 杨妧又打量她一眼,确信前世真的不曾见过她。 说话间,已经有丫鬟撩起门帘,声音清脆地通传,「杨家太太和姑娘们来了。」 杨妧敛眉,跟在赵氏身后紧走两步进了厅堂。 黑檀木太师桌上首坐着位身穿孔雀蓝凤眼团花褙子的老夫人。相貌跟秦氏有三分像,却明显要年轻得多,头髮乌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耳垂上缀着莲子米大小的祖母绿耳珰,腕间笼着绿油油的碧玉手镯。 下巴微微扬起,带一丝傲慢。 这便是秦氏的堂妹,镇国公府老夫人秦蓉…… 第15章 进府 秦老夫人下首坐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穿玫瑰红百蝶穿花褙子,梳堕马髻,发间插对赤金凤钗,凤口衔着粒龙眼大的红宝石,打扮雍容华贵。 只是面色苍白,被凤钗衬着,更显憔悴。 是杨妧以前在花会见过好几次,然却从未有过交谈的张夫人。 前世张夫人便有些不足之症,这世好像还是孱弱。 「姨母……」赵氏唤一声,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收到姨母的信,母亲大哭了好几场,一再嘱咐给姨母磕头。」 左右张望着,作势要往地下跪。 秦老夫人忙拦阻,「使不得」,话音刚落,张夫人已欠身扶住赵氏,将她让到左边椅子上,「表嫂快请坐,一家人不用讲究那么多虚礼。」 赵氏坐定,掏帕子摁摁眼角,「这些年母亲也时时记挂着姨母,念着姨母爱吃酥皮点心喜欢鲜亮的颜色,还说姨母写一手簪花小楷,让姑娘们都跟着学学……你们快给姨祖母请安。」 杨姮毫不犹豫地跪下去,杨妧也拉着杨婵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不等秦老夫人吩咐,丫鬟们已识趣地搀扶起三人,带到老夫人面前。 第27页 楚映脸上闪过一丝讥刺,转瞬即逝。 秦老夫人贊道:「堂姐会教养,孩子们个顶个的漂亮水灵。」先拉起杨姮的手,「看着就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姑娘,多大了,平常喜欢做些什么?」 杨姮恭敬地回答:「十三岁多五个月,平日里大都是针线读读女四书。」 秦老夫人又看向杨妧。 杨妧敏锐地察觉到,秦老夫人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直直地盯着她,让人无所遁形。 不过数息,秦老夫人已经恢復成先前的慈爱,微笑道:「生得真齐整,花骨朵似的,」随后去拉杨婵。 杨婵警惕地往后躲了躲。 杨妧赔笑解释,「回姨祖母,妹妹见人少,怕生。」 秦老夫人倒不勉强,仔细打量杨婵几眼,笑道:「这孩子长得一双好眼,是个有福气的。」 赵氏无意识地撇下嘴,心里腹诽。 连话都不会说,就是个哑巴,能有什么福气? 有穿茜红色比甲掐墨绿牙边的丫鬟端着海棠木托盘走上前,托盘上蒙了块织锦缎面。 秦老夫人道:「几个小物件,给你们姐妹戴着玩儿。」 织锦缎面被揭开,三只手镯静静躺在宝蓝色姑绒上。 羊脂玉手镯滑腻如牛乳,翡翠手镯翠碧似松针,玛瑙手镯殷红胜鸡冠,都是那么精巧漂亮。 杨姮心怦怦跳得厉害。 她该选哪一只? 玛瑙好看,但不如翡翠贵重,可这般成色的羊脂玉又实在难得。 如果三只都给她就好了。 正犹豫不决,眼角瞥见杨妧落落大方地屈膝道谢,「谢姨祖母赏,」随意拿起翡翠手镯交给身后的春笑。 杨姮迅速抓起羊脂玉手镯,紧紧地握在掌心。 托盘上还剩下玛瑙手镯。 秦老夫人扫一眼杨婵纤细的手腕,笑道:「是我考虑不周,这镯子留着六丫头长大了戴。石榴,去把那只镶百宝的璎珞拿来。」 石榴便是刚才端着托盘的丫鬟,相貌温柔可亲,她低声应着,很快捧着只匣子过来。 匣子里细细的一条链子,上面镶着莲子米大小的绿松石、黄豆粒大小的猫眼石还有蜜蜡、青金石和玳瑁等等……大小不一却错落有致,非常漂亮。 杨妧低唿一声,「这太贵重了,小婵年纪还小。」 别的先不提,单只那两粒猫眼石就价值不菲,再加上做工,这条璎珞怕不是要上百两银子? 秦老夫人和蔼地道:「只有小孩子戴才好看,像你们几个大姑娘戴着就太过花哨了。早两年,我还打算拆了镶几副耳坠子,又可惜这么好的工艺……你快给六丫头戴上。」 长者赐不可辞,再推拒就有些失礼了。 杨妧恭敬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套在杨婵颈间,笑问:「好不好看?」 杨婵不说话,两眼亮晶晶地发着光。 张夫人也让丫鬟取来了她的见面礼,是三只刻着事事如意、流云百福等不同图案的玉佩。 有了适才的经验,杨姮毫无心理负担地收下了。 张夫人又把先前见到的两位女孩引见给她们,却原来那位张二姑娘叫做张珮,今年也是十三岁,比杨姮大两个月,楚映则比杨妧小两个月,是十二岁。 四人厮见过,张夫人道:「表嫂和侄女长途奔波,连衣服都不曾换,先回去稍事休息,以后有得是机会契阔。」 秦老夫人笑着点头,「都怪我,家里难得这么热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都忘了她们坐了七天马车,正是睏乏的时候……荔枝和红枣带客人去歇着。」指了一个穿淡青色杭绸比甲,杏眼桃腮的丫鬟道:「她叫荔枝,你们屋里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打发人跟她要,都是自家人,别忍着自己受委屈。」 赵氏道:「多谢姨母和……弟妹,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 几人出了瑞萱堂往西约莫盏茶工夫,眼前出现一面镜湖。 湖边杨柳婆娑,湖面荷叶田田,湖心有座八角亭以竹桥与岸边相连。 荔枝不太爱说话,那位穿桃红杭绸比甲的红枣却极善谈,指着亭子道:「这叫望荷亭,东面那处红瓦屋顶的院子是大姑娘的住处,叫清韵阁,旁边竹林后面是竹香苑,二表姑娘住着。」 杨妧放眼望去,只见蓝天白云下,红瓦映着绿树,甚是清雅。 沿着石子甬道往北走不多远,便见一座两进三开间的院落,白墙青瓦,墙头爬几丛蔷薇枝。 门前廊檐下挂一块蓝底漆面牌匾,上面写着三个描金大字「丛桂轩」。 红枣笑道:「太太的住处到了。」 杨姮奇怪地问:「我跟娘不住一起?」 红枣指着五丈开外,门前种着梅树的另一处院落,「二姑娘住疏影楼,原是夫人想着太太在京都恐有旧识,免不了走动往来,二姑娘以后也会结识朋友,两处住着更为便宜。二姑娘若不喜欢,回头我禀过夫人……」 「夫人想得很周到,这样安排就极好,」赵氏笑着打断红枣的话,对杨姮道:「客随主便,不过几步路,离得又不远。」 杨姮忙应好,「那我先到娘这里瞧瞧。」 红枣陪赵氏走进丛桂轩,荔枝则引着杨妧转而向南,再往西走过一座石桥,便见五六株黄栌。 浓绿掩映中,露出青灰色的廊檐和粉白色的围墙。 第28页 沿着青石板路走过去,两扇黑漆如意门虚虚掩着,廊下挂块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杨妧仰头看了看,自嘲地笑笑,「我只认得最后一个字。」 荔枝微笑,「是霜醉居,先前叫静深居,上上代国公爷曾把这里当作书房,有次醉酒题了这个牌匾,就改成这个名字。凡是来的客人,十有八九不认得这三个字。」 杨妧再看两眼,总算分辨出霜醉两个字的轮廓。 字迹虽潦草,笔锋却甚是犀利,起承转合间气势极足。 只停顿这一会儿,门内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个小丫鬟探出头,清脆地唤声,「荔枝姐姐」,紧接着给杨妧行礼,「见过四姑娘、六姑娘。」 杨妧微笑着点点头,迈进门槛,见又有几个丫鬟匆匆自屋里迎出来,齐齐行礼。 「个高的是青菱、稍矮点的是青荇,」荔枝指着头前两人给介绍,随即板起脸,冷声道:「……老夫人既然把你们指派到霜醉居,以后要听从四姑娘吩咐,若有那种偷懒耍滑,或者欺负姑娘年纪小,不听使唤的,先打了板子,然后让你们娘老子领了家去,咱们国公府不养欺主的奴才。」 众丫鬟齐声应道:「婢子不敢。」 荔枝脸色稍舒缓,浅浅漾出一抹笑笑,对杨妧道:「瑞萱堂午正时分摆饭,尚有一个时辰,姑娘先歇着,若有短缺不足之物,打发青菱她们跟我说。」 杨妧谢过她,自有小丫鬟送荔枝出门。 青菱恭谨地问:「我已经跟厨房要了热水,先前严管事打发婆子将箱笼送进来,姑娘是要先洗漱还是……」 杨妧思量下,「你随我去整理箱笼,春笑和佟嬷嬷伺候六姑娘洗漱。」 青荇使唤着丫鬟们准备洗澡水,青菱则引杨妧走进西次间。 霜醉居是三阔带两间耳房的格局,因曾经做过书房,三间正屋均开有窗子,此时窗扇半开,阳光斜照而下,映得满室灿烂。 杨妧弯唇微笑,这个住处,她很喜欢。 丛桂轩里,赵氏关紧门户,也在收拾箱笼,杨姮坐在旁边满足地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手镯。 玉质温润滑腻,略带凉意,衬着她的手臂分外白净。 杨姮越看越欢喜,问道:「娘,您说这镯子得多少钱?」 赵氏瞥一眼,「之前你爹给我买过一只,花了四十八两银子,成色还不如这个好,我琢磨着至少得六十两。」 六十两! 杨姮低唿一声。 来之前秦氏给了她一对镶着红宝石的金簪,赵氏估摸差不多值五十两银子。 这玉镯竟比那对金簪还贵? 赵氏瞧着杨姮欣喜若狂的表情,嘆道:「要说值钱,还得数六丫头的项鍊,猫眼石最难得……便宜都让三房占了,要是阿婉能来该有多好。」 杨姮压根没听到赵氏的话,她心里滚烫火热,脑子里想的全是进府来的所闻所见——雕樑画栋的屋舍,精美雅致的摆件,别具匠心的花园,成群簇拥着的奴僕,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奢华。 要是能过上这种日子,她再无他求。 此时的正房院,张夫人微阖着双眼斜靠在东次间大炕的迎枕上,楚映跟张珮一人捏一把美人锤轻轻给她敲着腿。 张珮朝楚映使个眼色。 楚映不满地嘟哝道:「那位二姑娘看见镯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四姑娘还好,可袄子裙子都是前年时兴的布料,浑身一股子穷酸气,土得掉渣,真不知祖母接她们来干什么,是嫌家里太清静?」 「阿映!」张夫人腾地坐正身子,厉声止住她,「老夫人重病初愈,难得有娘家亲戚登门探望,这种话切莫再说。阿珮也是,你们跟杨家姑娘处不来没关系,可面上务必要过得去,不能丢了咱家的体面……左不过她们住个一年半载的也就走了。」 楚映朝张珮挤下眼,又问:「那可难说,要是她们非赖在家里呢?」 张珮下意识地咬了唇,静静等着张夫人的回答…… 第16章 舒心 张夫人将两人的眉来眼去瞧在眼里,轻笑声,「行了,别在那里打眉眼官司了,你们那点儿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咱们国公府虽说不需要通过婚姻找助力,可也不是什么破落门户都能攀上……过几日天儿暖了,花儿开了,花会正经要办起来,老夫人身体不好,我这精力也不济,少不得要你们两个张罗。阿珮多帮衬提点着阿映。」 张珮轻声应道:「我听姑母的。」 张夫人看着张珮含羞带怯的神情,无奈地嘆了口气。 她一直想从娘家侄女里挑一个娶进门,姑侄两人齐心协力把这国公府管事大权捏在手里。 但楚昕的亲事……着实为难。 一来,楚昕性子倔,老早就放话,他的媳妇他要自己选,如果娶得不合心意,他立马出家当和尚。 二来,府里有个老夫人,宫里有个楚贵妃。头顶的两尊大佛都眼巴巴地盯着楚昕的亲事,哪一尊都绕不过去。 否则,早两年她就把张珮定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至于秦老夫人因何把杨家姐妹接到府里来,张夫人也不知道。 可看到杨家姑娘的穷酸气,张夫人心里突然就有了底儿。 秦老夫人眼光再差,也不可能相中这样的人家,就是楚昕,也万万瞧不上杨家人。 第29页 杨妧手脚利落地把箱笼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候着杨婵梳洗罢,给她换好衣裳,又重新兑桶热水,坐了进去。 水略有些烫,温热的水汽让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杨妧舒服地轻嘆声,问道:「这么说,府里中馈仍是老夫人管,但膳食和针线房要请夫人示下。」 青菱笑答:「头几年是这样,可老夫人病这两个月,都是夫人管着,以后怎么个章程没法说。不过府里都有旧例,谁管都是按着旧例来。」 这便是世家的好处,凡事有章可循,主持中馈说是繁琐,可一旦上手就很容易。 杨妧再问:「老夫人几天请一次平安脉,是哪位大夫来诊脉?」 「府医是隔天诊脉,太医院的林医正每五天过来一趟。」 林医正最拿手的是大方脉,亦即五脏六腑的症候,擅长小方脉的则是周太医。 杨妧默默思量着,待会儿去瑞萱堂,便提一下杨婵,能尽快把周太医请来最好不过。 洗澡这空当,杨妧已了解了府里的大致情况。 青菱帮她绞干头髮,简单地地绾个纂儿,把丫鬟们都叫进来,逐一介绍给杨妧。 霜醉居共指派有六个丫鬟,青菱和青荇原先是瑞萱堂那边的三等丫头,其余四人则是从各处抽调来的,先前不曾近身伺候过主子。 客居在楚家,用的楚家下人,杨妧自不好立威让她们表忠心,便只挨个儿问了名字道了辛苦。 不到一刻钟,霜醉居的动静便传到了秦老夫人耳朵里。 秦老夫人默默听着小丫头禀报,「……箱笼是青菱帮着收拾的,洗浴也是青菱伺候的,四姑娘问了府里的大概情况,梳洗之后让青荇伺候笔墨,把老夫人和夫人给的见面礼造了册,又写了三封信,一封寄给杨家大老爷,另外两封装在一个信皮里,是寄到济南府何总兵府上。」 秦老夫人暗自点头。 倒是个有心的,安定下来之后知道往家里写封信,不像疏影楼那位,这一个多时辰要么盯着镯子傻笑,要么关着门窗跟赵氏嘀嘀咕咕。 眼皮子真是浅,百八十两银子的东西都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秦老夫人眸中闪过丝不加掩饰的轻蔑,低声问庄嬷嬷,「那府里当真过得艰难?」 庄嬷嬷笑道:「艰难谈不上,毕竟大老爷做着官,比庄户人家强多了,但着实不算富裕……家里十几口人,赁了座带跨院的二进院子,住得很窄巴,奴僕也少,丫鬟婆子加小厮总共十二三人……两位少爷都在鸣鹿书院读书,每年束脩不菲。大少爷今年要参加秋试,听说书读得不错,很有把握中举。」 秦老夫人轻轻舒口气,总算觉得安慰了些。 因为秦芷横刀夺爱,她心里一直梗着刺,即便嫁到国公府也不能平復。娘亲劝过她好几次,姻缘天定,各有各的福分。 杨信章虽为少年进士,可家里贫寒,生活未必过得如意。 秦老夫人不相信。 毕竟秦芷的嫁妆不算少,因杨信章谋了外放,秦家没陪嫁庄子店铺,却给了一万两现银,满满一匣子银票。 一万两,即便在京都,也足够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十年。 没想到杨家竟然真的沦落到花用秦芷嫁妆的地步了。 庄嬷嬷虽不是秦老夫人的陪嫁丫头,但跟着秦老夫人这些年,多少知道她的心结,便说得更加详细,「……杨老太爷是在文登任知县时病故的,尚不到而立之年,当初治病花了不少银子,老太太拖着三个儿子扶灵回乡,杨家又无恆产,一大家子全仰仗老太太吃饭……大老爷考中进士那年,老太太拿出两千两银子谋了曹县县丞的差事;二老爷头一次春闱没中,又考了第二次,老太太同样出了两千两;三老爷只考过童生试就故去了,还没来得及花钱。单是读书举业就花费了四五千,再加上三门亲事……也得亏几位老爷读书顺当,要是像别人那样考个三回五回的,早就拖着一屁股债了。」 而秦老夫人年轻时不顺当。 镇国公常年戍边,一年回不了两趟,家里又有个十二三岁的继女。 秦老夫人独守空房不说,还跟楚钰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隔三差五地闹官司。 直到楚钰进宫,秦老夫人才清静下来,安安心心地守着儿子过。 再后来,儿子得爵,秦老夫人再没受过腌臜气,也没有因为银钱的事情伤神过。 如此看来,姐妹两人真说不上哪个过得更幸福。 可秦老夫人想想秦芷膝下十几个孙子孙女,而自己只有楚昕和楚映,终有些意难平。 眼看着快到午时,青菱陪杨妧姐妹去瑞萱堂,途中拐进丛桂轩。 赵氏正在为见面礼焦头烂额。 来之前,赵氏已经准备了土仪,可跟楚家给的手镯和玉佩却是没法比。 杨妧把青菱手里拿着的包裹交给她,「……我抄的经书还有平常做的针线活儿,想孝敬给老夫人和夫人。」 赵氏接过看了看,有两本《金刚般若菠萝蜜经》,用麻线订在一起,还特地用淡青色的厚高丽纸做了封皮。 还有两条额帕和两只荷包。 赵氏知道杨妧字写得好,否则也不会让何公子看中去抄录文稿,却没想到她女红也这么好,针脚细密匀称不说,翠碧色荷包上一对灰色兔子活灵活现,另一只荷包则绣了只闭着眼打盹的花狸猫,憨态可掬。 第30页 有了这几样东西,纵然见面礼不算贵重,可心意却是十成十的足。 赵氏非常满意,仍旧用包裹包起来。 回头又狠狠瞪了杨姮两眼。 她比杨妧大着一岁多,可无论写字还是女红,跟杨妧都差着一大截,而且傻乎乎地不知道用心思。 如果平日里也备着点儿针线活计,何至于事到临头两手抓瞎? 一边想着,赵氏唤了从济南府跟过来的桃叶提着包裹,几人簇拥着往瑞萱堂走。 这次没走湖边,而是穿过花园。 青菱笑着说:「从这里比走湖边更近些,顺着这条石子甬道,走到岔路口往右手方向是去瑞萱堂,往左手方向是烟霞阁,先前楚贵妃的住处。烟霞阁门前有片芍药园,种着好几个品种的芍药,可漂亮了。」 芍药素有「花相」之称,正合楚贵妃的身份。 到了瑞萱堂,赵氏呈上见面礼。 秦老夫人道谢接过,逐样扫过去,见都是精而不费的东西,暗暗点头,笑着让楚映和张珮两人分了,却拿起经书,仔细翻看着。 满篇的簪花小楷漂亮灵秀起合流畅,字体尚且不提,从均匀平整的墨迹来看,显然抄写经书时心境极为平和。 秦老夫人问:「字写得不错,谁抄的?」 赵氏指着杨妧,「这两本是四丫头抄的,二丫头也抄了两卷经书,原想着带来,谁知竟是忘了。」 秦老夫人笑着看向杨妧,「能看得懂?」 当然能! 先前的元后礼佛,满京都的夫人太太也跟着信,不管懂不懂,隔三差五会邀着去寺庙听大师讲经。 杨妧每年至少去三五次护国寺,法会也参加过好几回,更别提抄过的经书了,十几年加起来足有几百部是有的。 佛法的精义体会不了,大概意思却是懂得。 只是,她现在这个年龄却不能说懂,杨妧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太懂,我只能读阿弥陀佛经,听说金刚经是长寿功德之经,所以才抄给姨祖母。」 《阿弥陀佛经》不到两千字,对于初次接触佛理的人更容易,而《金刚般若菠萝蜜经》足有五千多字,经文要义很难理解。 秦老夫人微笑,「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转头把经书递给张夫人,「四姑娘这字写得好,过几天宴请,让她帮着写帖子好了。」 张夫人大惊。 家里宴请,送给爷们的帖子自有外院的清客相公代写,要送给女眷的帖子则是内院姑娘们亲手写。 可以藉机了解家里的人脉以及京都勛贵圈里错综复杂的关系。 老夫人是不是病煳涂了,竟让初来乍到的杨妧参与这么重要的事情? 张夫人打着「哈哈」道:「我原是吩咐了阿映和阿珮,她们想亲手给赵家三娘子和秦五娘几个交好的伙伴写帖子,这下两人就有藉口偷懒了。」 杨妧闻言知雅,推辞道:「姨祖母,我从来没写过帖子,怕写错,耽误了事。」 秦老夫人瞥着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的张珮,目光转冷,面色却愈加和煦,笑眯眯地道:「几位小娘子的请帖给阿珮和阿映写,其余的交给四丫头……请帖有什么难,都是现成的套话。」 杨妧只好应着。 红枣进来禀报,「老夫人,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赵氏侷促地看眼秦老夫人,「姨母,是不是让丫头们迴避一下?」 秦老夫人笑道:「不用,头一次见面先认认人,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迴避。」 说着话,门帘被撩起,有人阔步而入。 杨妧下意识地望过去,不由愣住…… 第17章 初见 那人身材颀长,穿宝蓝色遍地锦直裰,腰间挂着荷包香囊等物,精緻的五官若山峦迤逦,黑眸流光溢彩,仿佛蕴着漫天星子,眉梢高高挑起,带着世家子弟都有的骄矜清贵。 正是镇国公世子楚昕。 杨妧见过楚昕三次,彼时他已经在金吾卫任职,身材高大穿着护甲,一看就不好惹,又因他声名狼藉,杨妧压根不敢直视。 没想到尚未弱冠的楚昕竟是这般模样,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似的。 也难怪会被骄纵。 换做她,也不忍心斥责他。 可惜…… 杨妧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见到楚昕的最后一面。 残阳如血,他拖着长剑步履蹒跚地从怀恩伯府出来,身后一串血脚印。西天最后一抹余晖斜照在他褐色的护甲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血腥味。 后来才听说,楚昕持剑屠了怀恩伯府上下一百余口,连孩童都没放过。 今生前世,两道身影渐渐融合在一起,杨妧看向楚昕的目光便多了些悲悯和探究。 杨姮却是脸热心跳,紧张得险些喘不过气。 从没有人告诉她,镇国公世子会是这般人物,容貌昳丽、气度高华、举止洒脱,像从九天降落凡间的谪仙。 这是她的世子表哥。 秦老夫人温声介绍,「昕哥儿,这是你杨家伯母还有三位妹妹。」 楚昕随意揖了下,「见过杨伯母、妹妹们。」 赵氏目光闪烁,笑容分外亲切,「昕哥儿生得真是出色,只是稍嫌瘦了些,是不是平常读书太过辛苦,平日多补补才是。」 「噗嗤,」楚映捂着嘴笑,「哥哥读书哪里辛苦,我们家里又不需要科考,倒是天天跑马打猎辛苦。」 第31页 言语间,讥刺意味甚浓。 勛贵子弟出路有得是,或是世袭或是恩荫,再或者施点银子谋个官职,难道还跟那些寒酸人家一样,非得雪窗萤火不成? 赵氏听出话里意思,面色讪讪的。 秦老夫人瞪楚映两眼,接着赵氏的话回答:「天天燕窝没断着,鸡汤也是隔天炖一盅,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吃多少也不长肉。」 杨姮捏着帕子,鼓足勇气细声细气地道:「我哥也是,隔三差五喝鸡汤,比世子表哥还要瘦。」 楚昕唇边漾起玩味的笑,目光掠过杨姮和杨婵,在杨妧脸上停了数息,转瞬移开。 寒暄过几句,楚昕告辞回到观星楼,大长腿斜搭在茶几上,端着茶盅问:「这位杨四就是何文隽的义妹?长相还不错,可也没倾国倾城的地步,离阿昭差远了。」 阿昭是杏花楼的花魁,长得千娇百媚,尤其一把细腰,比柳条都软。 「爷,」含光声音压得沉,暗含不满。 「好了,好了,我不拿阿昭乱跟别人比,」楚昕胡乱挥下手,「何文隽伤势当真很重?」 含光点头,「重且兇险,身体残缺容颜大毁,但风採气度却极佳。这几年何公子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唯独四姑娘能随意进出何公子居所……临行前,何公子身边的护卫特地找到客栈,说何公子相求,请世子爷照拂四姑娘。」 楚昕晃晃脚尖,凤眼上翻,盯着承尘上精緻的雕花,漫不经心地说:「何公子相求,我就非得答应吗?她途中怎么招惹顾老三和周家小兔崽子,你详细跟我说来。」 「是周家大少爷无礼,」含光原原本本地讲了个清楚明白,「晚上,顾二爷添菜送酒算是赔礼,隔天周大少爷又找四姑娘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少爷气跑了……四姑娘很爱护六姑娘,看得极紧,否则四姑娘那般聪明的人也不会想要抡着柳条鞭子抽周少爷。」 楚昕眼前浮现出那个匆匆瞥见的身影。 鹅黄色素面褙子,湖绿色织锦纹湘裙,肤如白雪眉若点漆,站在屋子里,简单又清丽,就像这初春的天气,看着让人心头格外平静。 算了,若她不凑到我跟前讨人嫌,看在何文隽的面子上,我勉为其难地罩着她好了。 此时,瑞萱堂里。 杨妧正提起杨婵,「……她并不痴傻,幼时也曾哇哇大哭过,这几年伯父先后请过不少郎中,都说脉相无事……能不能等太医给姨祖母请脉时,顺便帮小婵看看?」 秦老夫人开口道:「林医正每隔三五天就来请平安脉,让他看看倒是无妨,但他擅长大方脉和千金脉,对于小方脉这科不太拿手……」 太医很注重名声,不擅长的科目通常会避开。 杨妧心底微沉,抬眸看见秦老夫人别有意味的目光,情知还有下文,便静静地等着。 秦老夫人缓缓续道:「可六丫头生得着实让人心疼……自己家孙女,林医正又是常来常往的,到时候我少不得豁上这张老脸让他听听脉,再荐个擅长小儿病症的太医过来。」 杨妧听明白了,敛袂跪在地上,「多谢姨祖母周全,来之前祖母再三嘱咐过,要把您当成她一样孝顺。」 秦老夫人强调一家人,言外之意是她可以帮忙请太医,但以后若是有事差遣,杨妧也要责无旁贷。 杨妧进京便是为了杨婵的病,只要能请到太医,不管什么要求,她都会尽量答应。 隔天,杨妧候着林医正给秦老夫人请完平安脉,满怀希望地把杨婵带了过去。 林医正已听秦老夫人提起此事,本就是举手之劳,又见杨婵生得冰雪可爱,便毫无芥蒂地执起杨婵的腕,认真地试了脉,「脉相极好,不浮不沉从容和缓。」 又看过舌苔、瞳仁、鼻孔以及耳廓。 心主舌、肝主目,肾主耳,五官各部位分别对应着五脏。 五官既无异状,意味着肺腑都康健。 林医正摇头嘆息,「老朽不才,实在是毫无头绪。」 杨妧大失所望,垂眸看着花骨朵般娇嫩乖巧的杨婵,想起同样粉雕玉琢般的宁姐儿,一时心酸,眼泪忽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 女孩子流泪总是能惹人心怜,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林医正于心不忍,捋了捋鬍子道:「姑娘切莫伤怀,我先将脉相记下,回头请教下同僚,若有所得,定会及时通报姑娘。」 杨妧忙拭去泪,赧然道:「先生高义,有劳您代为询问。」 秦老夫人见她泪眼婆娑不似作伪,暗暗嘆了口气。 她跟秦芷自幼不和,以至于近乎反目,连累两家人都不和睦。 秦芷行事固然太过强势,她也有随性妄为之时,如果两人各让一步,秦家人也不至于四分五散咫尺天涯。 秦老夫人再嘆声,吩咐荔枝伺候杨妧洗脸净面。 刚梳洗过,二门小丫鬟送来拜帖,说范二奶奶带了位公子求见杨四姑娘。 杨妧立刻想到在固安缘聚客栈偶遇的蓝衫小男孩,简单地跟秦老夫人说明缘由,「……范家小公子遭受池鱼之灾被周家大爷推了个趔趄,还张手护着小婵,临走时又把弹弓送给小婵。」 秦老夫人来了兴致,「这份心性难得,叫进来看看。」 约莫盏茶工夫,红枣陪着位身穿冰蓝色绣着大红月季花褙子的妇人走进来。 第32页 妇人正值花信年纪,个子略有些矮,目光却非常明亮,左耳垂戴着只赤金镶蓝宝的耳坠子,右耳垂上戴只赤金镶红宝的耳坠子,衬着白净的脸颊越发细腻。 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则穿锦红色直裰,腰间束了条玉带,打扮得非常正式。 小男孩瞧见杨妧,目光骤然一亮,却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秦老夫人磕头,「小子范宜修见过老封君。」 声音清脆,礼数十足。 红枣忙将他扶起来。 范宜修颠颠跑到杨妧跟前作揖,「姐姐好。」 秦老夫人喜欢得不行,招手将他唤到面前,从盘子里拿了块杏仁酥给他,笑着问道:「几岁了,喜欢吃什么点心,开蒙了没有?」 范宜修落落大方地接过杏仁酥,「回老封君,我五岁零七个月,去年秋天开蒙,只学了《三字经》,爹爹说这几天会请先生回来教授《千字文》。」 秦老夫人连声夸赞,「这孩子教得真不错。」 「是婆婆教得好,」范二奶奶与荣有焉地说:「婆婆是淮阴徐家的旁支,修哥儿从小养在祖母膝下。」 淮阴徐氏一族在江南很有名,曾经出过两位帝师十几位进士,如今虽不比从前煊赫,但盛名仍在。 徐家的孩子不管男女,七岁之前都是在一起上课,七岁之后,男子去族学上课,姑娘则在内宅另请夫子。 范家竟然能娶到徐家姑娘,也难怪范宜修教养得这么好。 秦老夫人又问几句闲话,笑道:「在屋子里拘得慌,让红枣带你玩。」 杨妧道:「小婵妹妹在摘花,就在花园里,出了门往西走不远。」 范二奶奶跟着叮嘱一句,「好生照顾妹妹,别乱跑,也不许淘气。」 目光追随着范宜修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门口,才不舍地移回视线,「这孩子腿脚快着呢,稍不留神就瞧不见人影。前几日不当心唐突了两位姑娘,二爷知道后惶恐得不行,刚安顿下来就打发我带哥儿过来给姑娘赔礼……家里没别的能拿出手的东西,织出来的布倒还能见人,老封君和姑娘千万别嫌弃。」 话说得很客气而且中听。 范宜修并无唐突之举,却特地上门赔礼。 杨妧本已料到,等看到礼单,心里更是明镜儿似的。 礼单上写着十二匹布,四匹织锦缎、四匹杭绸还有两匹霞影纱、两匹玉生烟,都是价钱不菲的好料子。 尤其是霞影纱和玉生烟,因为染色不易分外难得,一匹纱的价钱几乎抵得过一匹妆花缎。 京都的勛贵人家,没有谁会拿着银子满街逛绸缎店,都是有相熟的店铺,隔两三个月或者进了新料子,送到府里让主子们挑。 以前长兴侯府只用「新富隆」送去的布,半年结一次帐。 范真玉到京都将近半年,始终没找到门路,还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闯,这次好容易搭上镇国公府,显然是要给自家布料造势。 杨妧想拉范家一把…… 第18章 布料 待范二奶奶离开,杨妧指着孔雀蓝的织锦缎,「这个颜色适合姨祖母,您做件褙子花会的时候穿。」 秦老夫人看着缎面上精緻的纹路,微笑,「我有件差不多颜色的。」 「您说的是那件凤眼团花纹的?那件显富贵,这匹是缠枝莲纹样,干净清雅,你可以做件短褙子,袖子也别太长,做成九分袖,正好把镯子显摆出来。」 秦老夫人「哈哈」大笑,「这只玉镯子哪里值当显摆,不过我倒真收着几样好东西,回头找出来给你们分分。」 「不敢想姨祖母的好东西,能跟着开开眼就好了,」杨妧笑着指了另一匹妃红色柿蒂纹织锦,「这个纹样适合表婶和大伯母,搭配石青色裙子或者姜黄色裙子都好看。映妹妹和珮姐姐气度清雅,想必喜欢这匹雨过天青和藕荷色杭绸。」 秦老夫人听着她逐一点评,突然来了兴致,吩咐红枣,「去请夫人、表太太和几位姑娘,」又告诉庄嬷嬷开库房,「腊月贵妃娘娘赏的那两匹妆花缎还有几匹贡上的杭绸绉纱,都拿出来。」 不大会儿,大炕上便摆满了各色布料,人也都到齐了,挤挤挨挨地站了满地。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范家送来十几匹布,咱们都沾四丫头的光,你们瞧着喜欢哪块,尽管挑了去,花会那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别家姑娘都比下去。」伸手扯起炕边浅灰色的绉纱,「这料子细软,穿着轻便,给二丫头和四丫头各做条裙子。」 张珮轻轻推了推楚映。 那匹绉纱叫玉生烟,是去年才在京都时兴起来的布料。 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极轻极细极软,穿在身上如同仙子般步步生烟,故而得此名。 玉生烟只有三种颜色,一种是浅灰,一种是淡青色,还有种浅到近乎看不出的丁香色。 张珮一眼就瞧中了这匹布,做条十八幅的湘裙,搭配霞影纱的袄子,站在湖边吹一管竹笛。 几多飘逸,几多风雅! 楚映知其意,抢先开口,「这布灰突突的,不如玫瑰红的杭绸鲜亮,二表姐和四表姐做条玫瑰红的裙子吧,还有这匹遍地锦的妆花缎,价格不便宜。」 杨妧抬眸,扫一眼站在后面的张珮,轻笑,「那就听映妹妹的。」 杨姮却是真的不识货,只觉得妆花缎确实既昂贵又厚实,比起那匹轻飘飘的纱不知要好几倍。 第33页 如此皆大欢喜。 楚映跟张珮如愿以偿地得了霞影纱和玉生烟,杨妧和杨姮各得两匹妆花缎和杭绸。 秦老夫人人老成精,早将张珮的小动作瞧在眼底,目光转冷,面色却不动,仍是一片慈祥,叮嘱张夫人,「告诉针线房,几位姑娘的衣裳都经点心。」 张夫人连声答应,「母亲放心,我这就吩咐她们,别的事情先都放放,最紧要把二姑娘和四姑娘的几身衣裳都赶出来,务必做得精细合身。」 杨妧听着话音儿不对。 今天是三月十五,花会定在三月二十二,有七天时间。 楚家主子少,针线房估计最多七八人,而要做的裙子却不少,楚映跟张珮各两身,她跟杨姮各四身,再加上杨婵一身,怎么可能做得完? 秦老夫人的意思是先把几人花会要穿的衣裳准备好,张夫人却曲解成把所有衣裳都做完。 是存心把她和杨姮架在火上烤吧? 衣裳并不急着穿,而她们又不是国公府正经主子,这样一来岂不把针线房得罪了? 下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彼此不是亲戚就是朋友。 往后,厨房里送饭的人晚一刻钟,瑞萱堂打发传话的耽误几息,再或者有人到秦老夫人跟前说几句风凉话。 她们杨家人的处境岂不是要艰难了。 杨妧可以容忍楚映在布料上耍心眼。 她无意在花会上出风头,只要穿戴整齐不失体面就好,而且她的衣裳足够穿,妆花缎想留给关氏。 但杨妧不想无视张夫人浅薄的心机。 堂堂一品诰命夫人,竟然暗中使这种绊子。 可见其心胸狭窄。 杨妧笑道:「表婶还是让针线房紧着张姐姐和映妹妹的衣裳,我跟二姐姐可以拿到外面绣坊做。范二奶奶穿了条马面裙绣工就极好,说是在她家里真彩阁做的……顺便也逛逛京城,都说天子脚下,满地铺的都是黄金。」 「嗤,」楚映鄙夷,「那得多俗气啊。」 张夫人忍俊不禁,虚点着她的脑门,「你这傻丫头,俗气不俗气另说,哪里有那么多金子铺地?」 楚映这才醒悟过来,赧然道:「我只想着满屋子铺天盖地的金子了。」 大家笑成一团。 秦老夫人也随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当初她怎么就选了张氏这个蠢笨的儿媳妇? 俗话说「爹蠢蠢一个,娘蠢蠢一窝」,张氏自己蠢,教导出来的闺女也是愚不可及,三番五次被人推出来当枪使。 也怪她,楚钰老早说张家全是自私自利,眼高手低的主儿,她因为看不惯楚钰颐指气使的姿态,赌气娶了张氏。 既然已经娶回家,也不能随意休妻,只得拘着她少往外面犯蠢,也不给她机会败坏家里。 可楚昕的亲事却由不得张氏,她绝不可能再娶个张家的姑娘进门。 秦老夫人深吸口气,看向杨妧,满脸慈爱地说:「去外面逛逛也好,让庄嬷嬷跟着,多带几个护院,双碾街有个味为先酒楼,是咱家的本钱,干炸响铃、龙井虾仁等几道杭帮菜做得很地道。」回身吩咐红枣,「叫人备着马车,明儿辰正出门。」 张夫人面色突变。 她嫁到楚家近二十年,从来不知道味为先是自家产业。 而且娘家几个侄女,张珮也好,张瑶也好,隔三差五会来楚家小住,秦老夫人从来没这么热情过。 杨家人到底有什么好,竟被老夫人看在眼里? 张夫人满心都是悽苦。 赵氏也极不高兴,从瑞萱堂出来,便板着脸对杨妧道:「你何必多生枝节,额外花银子不说,别人还以为咱们家爱生是非不好相处。你没看到老夫人和夫人脸色都不好?再说说出去也不体面,还以为国公府不待见咱们。」 事实就是不待见呀! 除了秦老夫人别有目的的热情外,像张夫人、楚昕、楚映甚至表姑娘张珮,都没有掩饰从心底而发的鄙夷。 杨妧无语。 赵氏心思简单,并不太会揣度人心。 杨妧其实很羡慕这种人。 赵氏的父亲跟杨信章曾是同僚,相处极好,便约定了儿女亲事。 杨信章早早故去,家境远不如从前,赵父却不曾悔婚,反而准备好嫁妆,依约把赵氏嫁了过来。 秦氏因此格外看重她。 赵氏家中只有一兄一弟,她是唯一的女儿,从小被娇生惯养,不怎么动心思。 嫁到杨家后,有秦氏一力支撑,她当家也极为顺当。 可能赵氏这辈子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甩开三房一家吧。 杨妧低声给赵氏解释,「这么多衣裳压下来,针线房肯定有怨气,她们不敢编排正经主子,还不敢编排咱们吗?花会那天,有意无意地让贵客们听到,咱们杨家还怎么在京都立足?大伯父面上何曾有光?」 赵氏并不蠢,稍琢磨便明白,面色变了变,狐疑地看向杨妧,「你心思这么重?」 分明,杨妧在济南府虽沉稳点儿,却短不了跟关氏顶嘴,对秦氏的话也多有阳奉阴违,和杨婉一样都是个不省事的。 到了京都,怎么一下子长了心眼? 杨妧歪头轻笑,「来之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遇事多思量几分,我这不是听祖母的话吗?」 在济南府,秦氏人老成精,关氏又是她亲生的娘亲,她总得收着些,以免露出破绽。 第34页 而今在京都,身旁都是不熟悉的,她便是表现得超乎年龄,也不怕别人多心。 赵氏看向杨姮,「你也是,以后多长个心眼。」 杨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杨妧趁机提起路上打尖时,餐桌摆着的榆钱饼,「我只是顺嘴跟小婵提了提,楚家人就记在心上,可见下人们训练有素。伯母如今避讳着楚家下人,只用桃叶桃花,岂不知,咱们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下人眼目……咱们所作所为并非见不得人,莫若大大方方地使唤她们。不瞒伯母,青菱和青荇两个都极能干,又有眼色,用起来如臂使指,比春笑顺手多了。」 赵氏目光复杂地看了杨妧两眼,长长嘆口气。 转过天,杨妧等人在瑞萱堂用过早饭,略微整理下衣着,戴着帷帽往角门去。 门口停着两辆黑漆平头马车。 车夫攥着马鞭悠闲地斜靠在墙边,另有六个身穿藏青色裋褐,黑色羊皮底短靴,打着绑腿的护院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瞧见杨妧等人出来,车夫立刻从车辕上搬下车凳,青菱接在手里,摆在车门旁边。 几乎同时,护院们已经分成两列,身姿笔直地站在马车旁边。 果真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杨妧先将杨婵抱上去,又扶着青菱的手上了车。 庄嬷嬷随后上来。 赵氏与杨姮则在前一辆车上。 车轮辚辚,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节奏分明的哒哒声。 庄嬷嬷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指给杨妧看,「这边住得都是百年世家,打太宗皇帝那会儿就挤满了,新兴起来的权贵一股脑挤在仁寿坊,范家能在四条胡同置办宅子也不容易。」 四条胡同位于仁寿坊,而真彩阁便在仁寿坊和照明坊之间的双碾街上。 双碾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短短一条街,两边约莫七八十间店铺,泰半是绸缎铺或者裁缝店。 街口有座装饰得雕樑画栋的店面,匾额上三个金色大字闪闪放光——衣锦坊。 庄嬷嬷道:「是张夫人的嫁妆,先前只有一间,后来旁边的店铺开不下去,张夫人把店面买下来两边打通……连店面加货品一共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杨妧讶然地低唿一声…… 第19章 心惊 当初杨家开的小食铺子在正阳门附近,不到这个一半大,就花了两千两银子。 而她在国子监门前方家胡同的笔墨铺子花了将近六千两银子。 相较之下,这可太便宜了。 杨妧眨眨眼,忽然明白,轻笑道:「张夫人运气真好。」 「可不是好?」庄嬷嬷也笑,「咱府里的布料大都从衣锦坊採买,价钱真正是好。」 说着话,车夫「吁」一声停了马车。 青菱利落地把帷帽给杨妧戴上,扶着她下了马车。 面前的店面有两层楼,门窗的油漆都很新,像是才开业没多久。 开春本就是绸缎铺的淡季,因为过年时大家都置办了新衣,没必要再花钱添置。再者,这个季节粮米贵,省点银子吃饭。 真彩阁的门前仿佛更稀落些,几乎没人光顾。 一行人信步走进去,立刻有个打扮很干练的妇人笑迎上前,「太太、姑娘里面请,门口摆的是男客的衣料,里面才是咱们女眷的料子。」 杨妧道:「我们自己带了布料,听范二奶奶说这里可以裁衣赏。」 「可以,可以,楼上请,」妇人指着转角的木楼梯,问道:「敢问姑娘府上哪里?」 「镇国公府,我姓杨。」 妇人神情更加恭谨了些,对旁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厮使个眼色,小厮麻利地掀了门帘从后门出去。 真彩阁一楼摆满了各式布匹,二楼则是量体裁衣之处。 偌大的地方被隔成两半,靠南窗一字摆开十二张绣花架子,五个绣娘正低头专注地绣花。 靠北墙则间出四个不大的小房间,前三间没有门,只挂着青布帘子,最尽头那间则落了锁。 妇人请她们到小房间就坐,笑问道:「不知太太想做褙子、袄子还是罗裙,我先替太太量下尺寸可好?」 说着从墙边小抽屉拿出张两寸见方纸片、一支炭笔以及软尺。 杨妧恍然,原来小房间是量衣之所,隔开来可以避免人多时候尴尬。 心思真是细密,也不知谁想出来的法子。 几人逐个量过尺寸,只听帘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帘被掀起,范二奶奶笑着走进来。 许是来得急,她头髮梳成个简单的圆髻,只用根玉簪别着,身上是件八成新的墨绿色袄子,裙子是真紫色马面裙,裙幅极宽,裙摆处用墨绿色丝线绣了一圈水草纹。 墨绿和真紫都是很挑人的颜色,非常显老相。 没想到范二奶奶穿起来却很好看,妩媚中透着爽利,别有风情。 杨妧起身给赵氏引见,「这是我大伯母,娘家姓赵,这是真彩阁东家,范二奶奶……真不好意思,昨儿刚听说真彩阁的名头,今儿就上门叨扰。」 范二奶奶连声道:「不叨扰,有贵客光临,我还求之不得呢。」朝门外喊了句,「小芸,沏壶茶来。」 杨妧指着旁边的布匹,「贵宝号的布,我们瞧了都很喜欢,府里过些天宴请,想做件衣裳花会上穿。」 第35页 范二奶奶听话听音,瞬间明白了杨妧的意思,笑意盈盈地说:「四姑娘放心,真彩阁做出来的衣裳,在京都绝对是独一份儿……太太、姑娘且宽坐,我即刻便回。」 撩帘出去,没一会儿捧着本册子进来。 册子上画得全是工笔美人,有瘦削的,有丰腴的,她们身上的衣服也各自不同,既有正时兴的十二幅湘裙,也有看着颇为奇怪的百褶裙。 还有的裙子像百衲衣一般用了好多不同花色的布拼凑在一起。 林林总总约莫有几十种衣裳花样。 范二奶奶详细地跟大家商讨,穿什么衣,配什么裳,连髮型都考虑得无比周全。 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把诸人的衣裳款式和布料确定下来,又商定五天后过来试衣服,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立时可以修改。 赵氏对范二奶奶的态度非常满意,荷包便掏得顺熘,「我先把工钱结算了。」 「太太可折煞我了,」范二奶奶拦住她,「我跟四姑娘一见如故,算得上是忘年之交,哪能收您的银子」 赵氏道:「亲兄弟还得明算帐,您这是开门做生意,该收。」 范二奶奶笑道:「这次先算了,如果衣裳做得好,下次您再来,我准保收钱,行不行?」 赵氏半推半就地收起荷包。 范二奶奶送几人下楼,走到门口,对一个穿樱草绿裙子的妇人道:「王嫂子,这位是赵太太,以后赵太太来光顾,不管是买布料还是做衣裳,让出两分利。」 王嫂子爽快地应一声,打量赵氏几眼,记清了模样。 阳光明媚,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不觉寒凉唯有清爽。 味为先酒楼离此并不远,几人便不乘车,一路逛着走过去。 庄嬷嬷陪在赵氏身边,低声指着路边店铺,解说这间是谁家的本钱,那间又是谁家的嫁妆,哪家铺子尺头公道,哪傢伙计最会服侍人。 杨妧侧耳细听,一一与脑海深处的记忆相印证,有些能合起来,有的则是完全不相干。 毕竟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事情,谁能真正看透天机? 就好比前世没有杨婵,这一世她却多了个妹妹;前世她跟楚家形同路人,这一世她竟然住进了镇国公府。 因提前有人来知会过,味为先酒楼不但上了秦老夫人提过的干炸响铃和西湖龙井,还上了东坡肉、八宝豆腐、以及一盆鱼羹。 前世杨妧听陆知海提起过好几次味为先,说菜的味道极鲜美,尤其一道宋嫂鱼羹,令人难忘。 可惜陆知海每天不是约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就是陪红颜知己调琴作乐,竟是没腾出工夫带她来尝。 这世杨妧终于得偿心愿。 鱼羹果然鲜美嫩滑,连杨婵都吃了两小碗。 饭后,一行心满意足地坐车回府跟秦老夫人禀报。 秦老夫人习惯歇晌觉,只略略问过几句,便打发她们回屋歇息,却留了庄嬷嬷。 庄嬷嬷坐在炕边椅子上,摇着团扇细细禀了诸人言行,「……果真聪明而且老道,听她跟范二奶奶说的那些话,不像没出阁的姑娘,反倒像是哪家主持中馈的奶奶,比起杨大太太都不遑多让……范二奶奶也极通透,很会来事,可惜在京里没有根基,否则,真彩阁早扬名了。」 秦老夫人双眼微阖,静静听着,忽然开口道:「你说我把四丫头许给昕哥儿怎么样?」 庄嬷嬷手一抖,团扇落在地上。 她以为秦老夫人相中杨妧,是想送进宫给楚家留个后手,或者许配到哪家新兴的权贵。 不成想,竟是为了楚昕。 庄嬷嬷弯腰捡起团扇,犹豫着道:「四姑娘的相貌品行,若配个侍郎、知府家的公子绰绰有余,可大爷……别的且不说,只家世这点,差得太远了。杨家大老爷如果能升到三品,或者四品也还勉强够得上。」 秦老夫人慢悠悠地说:「满朝文武中,家世相当的有几个,昕哥儿还说不得亲了?」 万晋朝具有国公一级爵位的仅四位,楚钊是唯一有职权的,而且是执掌二十万大军的实权。 宫里又有个盛宠不衰的楚贵妃。 除去宗室之外,镇国公府算头一份的显贵,单论门第,配得上的真不多。 庄嬷嬷思量片刻又道:「四姑娘漂亮归漂亮,大爷却是个眼楣高的,能看得上?」 「能看上,」秦老夫人睁开眼,唇角莫名带出一抹笑,「昕哥儿被纵得满身毛病,性子又野,不听管束,得找个能压服住他的,他又吃软不吃硬,得顺着毛捋,所以将来的媳妇一定不能刁蛮任性,否则家里还不得天天上演全武行?」 庄嬷嬷点头,「老夫人说得对,大爷是得找个性子和软的媳妇儿。四姑娘脾性确实好,只看她待六姑娘的细心,便是亲生娘亲也做不到那份儿……不过事关大爷,无论怎么慎重也不为过,而且大爷和四姑娘年纪都还小,先慢慢看着再说。」 秦老夫人长长嘆口气,没作声,再度阖上眼。 庄嬷嬷看她样子像是睡着了,扇子摇得越发轻。 过得片刻,正要起身离开,瞧见秦老夫人眼角滚下一滴泪,「……昕哥儿现下有贵妃娘娘护着,可若贵妃薨逝……昕哥儿谁的话都不听,一心想赴死,要是有个能让他牵挂的人,也不至于连个囫囵尸首都保不住……」 第36页 声音极低,需得仔细分辨才能听得清。 庄嬷嬷吓得心惊肉跳。 贵妃娘娘活得好好的,年前还回来探望过秦老夫人。 平白无故地为什么提起薨逝? 秦老夫人嫁到国公府那年十八岁,楚钰跟杨妧现在这般大,不满十三,已经掌了国公府的中馈,两人因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有口角。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两人仍是不太和睦。 可再不和,也不该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 又提及楚昕。 楚昕是秦老夫人心尖尖上的肉,怎可能连个囫囵尸首保不住? 老夫人这是被梦魇住了,还是撞了邪? 身体虚弱容易被邪祟附体,老夫人的病还是没好利索,抽空得劝着她往护国寺去一趟,请方丈念几卷佛经。 一念至此,庄嬷嬷斜眼瞧见旁边杨妧抄写的《金刚经》,忙拿过来,无声地念着…… 第20章 试探 此时的正房院。 张夫人也唤了董嬷嬷在跟前说话,却是满腔的酸楚与不平,「老夫人这心真是偏到胳肢窝了,我嫁到楚家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夫人死攥着中馈不撒手,不待见我也就罢了。现在……我让针线房先紧着杨家两位姑娘的衣裳做,我图什么,不就是想让她们在花会上露个脸,长长面子?杨家人不领情不说,连老夫人都跟着作践我。今儿人家一家子大张旗鼓地出去裁衣服,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容不下她们,你说我的脸面往哪儿放?」 家里分明养着绣娘,却让客人巴巴地拿着布料到外面裁。 话传出去确实不好听。 可张夫人作为国公夫人,昨天的做法实在欠妥当。 董嬷嬷长长嘆口气,如果楚映跟张珮能凑趣说两句,「不用着急全赶出来」或者「要不一起到外面做」,就能把话圆回去。 但两人只顾着嘀嘀咕咕咬耳朵,谁都没作声。 可能,她们都没听出张夫人话里的意思。 董嬷嬷有心把事情掰碎一一分析给张夫人听,可见她正在气头上,只得压下,先温声安抚着,「老夫人是因为前阵子病得兇险,看见娘家人高兴,夫人且忍几天。」 张夫人在楚映她们面前尚能表现得稳重得体,在董嬷嬷面前却全不掩饰,攥条帕子摁着并不湿润的眼窝,不停地抱怨,「她们姓杨又不姓秦,算什么娘家人?自家酒楼,阿映都不曾去吃过……自己亲孙女不管,却把外人捧上天……就像这次花会,我辛辛苦苦地操持,却是给她们做嫁衣裳。」 董嬷嬷耐着性子相劝,「府里足有两年没办过宴请,上次还是大爷请封世子,就着由头热闹了一次。眨眼间大姑娘跟表姑娘都大了,正好跟夫人学个眉高眼低。」 这话说得不错。 难得有这个机会,让楚映她们学着管家理事。 届时张珮跟在她身前身后迎接客人,大家看在眼里,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动楚昕念头的人肯定就少了。 张珮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老夫人还会犟着不同意? 张夫人心情好了很多,让董嬷嬷伺候着洗把脸,唤了楚映和张珮来。 张珮小脸激动得泛出浅浅红晕,话都说不利索了,「姑母如此看重……我一定尽心尽力不负姑母所託,还请您多多指点。」 「没什么难的,」张夫人笑着翻了名册指给她看,「这次只请十六家,都是相熟人家,小娘子大概有十八九位,我想好了,把绿筠园和临波小筑拨出来,再加上浮翠阁那一片,你们小娘子吃喝玩乐的地方足够了。」 张珮认真地盯着纸上的名字。 定国公林家、清远侯李家、余阁老家、兵部尚书明家……果真都是经常来往的,有三五家不太熟悉,也都听说过名号。 张珮心念一动,笑道:「去年在安郡王家里赏菊,遇到忠勇伯府上六娘子,她也喜欢摩诘居士的诗,又会酿酒,肯定能和映妹妹合得来,莫如给孙六娘子也下张帖子?」 「好呀,」楚映素来以张珮马首是瞻,当即应和,「又多个清雅人,咱们可以联句或者赛诗,二姐姐你说要不要命题,以什么为题?绿筠园景致最好的是那片竹,但古往今来的文人把竹都写尽了,咱们再写不出千古名句。过几天芍药花开,不如咱们挑几盆开得好的摆到绿筠园,以芍药为题好了,也不必限什么韵,用本韵借韵都不为过……」 张珮想事情想得入神,根本没听清楚映说了什么,敷衍着应两声,笑道:「绿筠园三间正房是打通的,东边联诗作对,西边准备些笔墨颜料,林家二娘子擅长作画,肯定要画幅芍药图……再把琴和笛子、洞箫拿出来,会音律的可以在临波小筑弹奏,乐声沾染水汽格外温润。至于那些什么都不会的,让杨家姑娘陪她们在浮翠阁吃点心。」 楚映爱作诗,就带一帮人在绿筠园作诗好了,她是一定要吹长笛的,而且要在临波小筑旁边的平台吹。 楚昕已经打发人整理船只,十有八九要划船到湖心的望荷亭。 届时,她们的乐声隔着水面传过去,几多清雅! 秦老夫人歇完晌觉,把杨妧唤来写帖子。 杨妧扫一眼,名册上的人,她泰半认识,其中并没有忠勤伯府和荣郡王府。 看来楚家跟顾家当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第37页 十几张请帖,小半个时辰便写完了。 等着墨干的时候,张夫人笑盈盈地进来,「适才阿映说她早先应了孙家六娘子作诗,我想加张帖子送到忠勇伯府上?」 请了孙六娘子,没有不请孙夫人的道理,还有家中的孙五和孙七姑娘。 秦老夫人眸光暗了暗,杨妧却是心头勐跳。 忠勇伯府的女眷很少出门走动。 因为家里有个孙大爷。 孙夫人接连生下三个女儿之后,好容易才得来个男丁。 孙家上下宠得不行,谁知孙大爷五岁那年发高热烧坏了脑子,从此行事便不太正常,十五六岁的人了,动辄像四五岁小儿般哭闹。 孙夫人将儿子看成心肝肉,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可又怕他惊扰女眷,故而能不外出便不外出。 但总会有避不开的人情往来。 孙家四娘子嫁给了东川侯府里的二爷,跟陆知萍是妯娌。 孙夫人往东川侯府去过几次。 陆知萍回娘家时,就当着陆夫人和杨妧面前,极其轻蔑地说:「二弟妹心气高着呢,可惜弟弟不成器,满院子追着小丫头跑,孙夫人脸都青了。」 杨妧见过孙大爷。 隔得远远的瞧见过。 他穿青色袍子,模样很清秀,有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因为手里的窝丝糖不当心掉了,他「哇哇」大哭,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一世不知道孙大爷会不会仍病着,而孙夫人是不是仍旧刚过四十,头髮便白了大半? 杨妧感慨万分地把忠勇伯府的帖子写好了。 秦老夫人拿在手里瞧两眼,轻声道:「孙家也是可怜,大姑娘嫁给安郡王的庶子,二姑娘嫁给顺天府尹嫡出的三子,三姑娘嫁到清远侯府,说起来门楣都不算低,可没一个好……只四姑娘有点儿福气。」 杨妧凭直觉猜出,秦老夫人未曾出口的半句话应该是「没一个有好下场」。 心跳骤然停了两拍。 元煦十九年,皇上重病,大皇子跟三皇子由暗争改为明斗,各自拉拢朝臣与权贵,孙家的几位亲家都处在大皇子阵营。 闹腾了大半年,皇上龙体渐安,开始整顿朝纲。 被查封抄家者近百人。 而东川侯府因为外室带着私生子找上门,家里几乎成了一滩烂泥,东川侯家事都理不清,更别提国事了,便没人找上他,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祸事。 可现在离元煦十九年还早,孙家姑娘看起来嫁得非常不错。 秦老夫人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真如她之前猜测的,也是重活一世? 杨妧将笔架在笔山上,故作不解地问:「孙家大娘子嫁进宗室,有朝廷养着,吃喝不愁,姨祖母为什么觉得她不是最有福气?」 郡王嫡长子可承袭封号,其余儿子的封号则降一等为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岁俸两千八百石,合两千多两银子,并非小数目。 秦老夫人长嘆:「你年纪还小,等长到姨祖母这个岁数就明白了,权势地位都不重要,能够活着,看着子孙后代也平安活着才最难得。」 这是有感而发吧? 当年秦老夫人先是听闻楚钊战死,接着楚昕被凌迟,再然后张夫人吞金身亡。 儿孙们一个个都死在她前头。 杨妧吸口气,嘟起嘴,假作天真地说:「姨祖母肯定能长命百岁,看着表哥娶孙媳妇。」 秦老夫人扒拉着指头数算,「昕哥儿今年十六,就算二十岁娶妻生长子,还有四年,长子二十岁娶妻生孙子,这是二十四年,再过二十年娶孙媳妇,还有四十四年。我今年五十三,岂不真要往百岁上数了?」 杨妧道:「可不是,到时候就是五世同堂了。」 「那我可得好好活着,」秦老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时门帘晃动,楚昕阔步而入,乐呵呵地问:「在院子里就听到祖母的笑声,有什么喜事?」 杨妧连忙挪到炕边找绣鞋。 秦老夫人止住她,「一家人不用那么讲究。」 杨妧坚持着下了炕,对楚昕福一福,「表哥安。」 因见楚昕正堵在门口站着,她不方便避出去,便往墙角缩了缩,低眉顺目地站着。 秦老夫人转向楚昕,脸上笑容未散,「我跟四丫头筹算你娶孙媳妇的事儿……看你这满脸汗,往哪里玩去了?快给大爷拧条温水帕子来。」 荔枝看到楚昕的一头汗,早已经把帕子备好了,听到吩咐立刻递了进来。 「往丰臺跑了趟。」楚昕接过帕子草草擦两把脸,下意识地瞥了眼杨妧。 杨妧侧头瞧着矮几上供着的一对青花折枝瑞果纹梅瓶,神情很专注,仿佛要把上面的纹路印在心里似的。 楚昕哂笑。 他相貌生得好,自小就被人夸赞,这些年面貌渐开,愈加受人瞩目。姑娘见到他,没有不脸热心跳,羞答答娇滴滴的。 更有些大胆的,甚至打听到他的行踪,提前在半路等着「偶遇」。 分明刚见面那天,杨妧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今天却一副贤淑文静的样子。 说不定正竖着耳朵暗搓搓地听他说话呢。 楚昕顿生促狭之意,声音扬起,「承影说丰臺有个兽医特别擅长配马,我从太僕寺借了匹大宛牡马回来,想给追风配个种。」 第38页 追风是楚平特地托人从西域运回来的牝马,非常神俊,迄今已经四岁了,正是好时候。 说罢,又看向杨妧。 一个小姑娘,听到「配种」这种事情,肯定会脸红。 哪知道杨妧仍是低眉顺目地盯着梅瓶看,脸上半丝红晕都没有,反倒更加白净似的。 杨妧却是听到了楚昕的话,并没当回事儿。 牲口养大了,自然要生小的。 就好像庄子里每年都会给猪配种,让母猪生崽。 良驹难寻,如果有上好品种的马匹,肯定要多繁衍几个后代。 秦老夫人笑问:「可找到人了?」 「没有,半路遇到顾家老三……那傢伙简直蛮不讲理,明天我们约了在杏花楼见面……」 杏花楼! 杨妧心头一跳,只见秦老夫人已勃然变色,怒斥一声,「不许去!」 第21章 管束 「为什么?」楚昕脸色涨得通红。 祖母向来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却当着杨家姑娘驳他的面子。 楚昕负气地说:「祖母,这事您别管,我是一定要去的。」 秦老夫人立刻醒悟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动,平静下心绪,温声道:「外头都说顾家老三品行不好,杏花楼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想听曲儿,叫几个伶人来家里唱,你是好孩子,别跟顾老三学,免得带累自己的名声。」 杨妧抿抿唇。 论起名声,楚昕跟顾常宝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可秦老夫人跟天下所有长辈一样,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即便做错事,那也是被别人带坏的。 楚昕分辩:「我没跟他学,我是要教训他一顿,谁让他出言不逊。」 那更不行! 秦老夫人巴不得楚昕跟顾常宝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碰面,再度相劝,「昕哥儿不用搭理他,你大人有大量,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楚昕很坚持。 他一定要出了心里这口恶气。 他们一行就要到丰臺了,好巧不巧遇到顾家马车拉了一车花木回京,其中有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把路挡了大半。 只要顾家马车稍微往旁边一让,楚昕就能过去。 但顾常宝说怕蹭坏枝子,非要楚昕贴着路边站着,等马车先过。 论起不讲理,两人也是半斤半两,谁都不让路,站在路中间对峙。 顾常宝听说楚昕要配马,满脸嘲讽地说:「你都没开过荤,还惦记着给牲口配,先自己配上吧……哎,你是不是不行啊,还是花魁娘子不乐意伺候童子鸡?」 楚昕打心眼儿觉得与其看女人涂脂抹粉捏着嗓子唱曲儿,远不如到西郊跑两趟马射几只野物来得痛快。 可他不愿在顾常宝面前认输,梗着脖子嚷:「谁他娘的不行,那些臭娘们见了我恨不能往身上扑,爷懒得搭理她们。」 「哟哟,你就吹吧,」顾常宝万花丛中过,因为模样俊俏,银子又散漫,在青楼楚馆里极受欢迎。 顾常宝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这点,斜着眼问:「敢不敢跟老子比一场?明儿杏花楼,你我各摆一桌席,如果阿昭肯到你桌前喝酒,那就你赢,我跪下给你磕头叫祖宗,否则,你得给我磕三个响头。记住了,午正两刻,谁不去就是怂包,自动算输。」 楚昕不可能认怂。 再者他有信心。 有次定国公府林四爷在杏花楼摆席面,点了阿昭作陪。 阿昭一双丹凤眼恨不得沾在他脸上,还扭着细腰直往他身上蹭,楚昕嫌脂粉味呛人,损了酒香,一把将她推开了。 可那把细腰确实软,没有筋骨似的。 要让楚昕给顾常宝磕头叫爷爷,比砍了他的头都严重。 看着楚昕这般执拗,秦老夫人怒火上来,「啪」一下拍在炕桌上,震得笔墨砚台噹啷作响。 杨妧忍不住提起心向楚昕瞧去。 他穿着玉带白的直裰,腰间缀着石青色绣玉簪花的荷包和一块刻着竹报平安纹样的碧玉佩。 纵然在生气,那张脸却仍旧俊美得令人目眩。 只眼里满是桀骜与愤懑——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独有的桀骜,生机勃勃。 杨妧忍不住就想到他夕阳下步履蹒跚的情形,一双眼眸空茫茫的,除了杀气便是死气。 当年定国公已召集了几位朝臣想联名上书保楚昕性命,但忠勤伯恨死了他,连夜将弹劾楚昕的摺子呈到御书房。 不等朝议,元煦帝便下旨定了他的罪名。 这么漂亮的少年,杨妧怎忍心让他再度声败名裂,甚至凌迟至死? 杨妧轻轻咳了声,「姨祖母,表哥说的顾家是不是忠勤伯府上?说起来,我们进京路上还有过一面之缘,不如给顾家送张请帖,正好辛苦表哥带给顾家三爷?」 秦老夫人正发愁。 楚昕脾气犟,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用绳子把他捆在家里,否则他肯定会去杏花楼。 而且捆一天可以,还能把他捆一辈子? 闻听杨妧的话,秦老夫人脑子转得飞快。 既然拦不住楚昕,只能顺着他的性子。 以前楚家跟顾家不相往来,楚昕跟顾常宝彼此不对付,倘或两家有了交情,他们应该不至于刀枪相见吧。 秦老夫人当即应好。 楚昕不同意,「这不是让我在顾老三面前认怂吗?我不送。」 第39页 杨妧语调淡淡地说:「表哥不送也罢,那就让含光送到顾家好了,说表哥给顾三爷赔礼,表哥明儿有事,不能去杏花楼,请他来家里做客。」 楚昕黑眸瞪得跟铜铃一般,怒气沖沖地朝杨妧吼,「我为什么要给他赔礼?含光是我的小厮,我不可能听你吩咐。」 「小厮不成,那只有劳动严管事了。」杨妧笑着看向秦老夫人,「不知顾家女眷有几人,要分开写还是写一张?」 秦老夫人沉吟会儿,答道:「顾家两位姑娘都已出阁了,家里只顾夫人和两位奶奶,写成一张吧。」 两人一问一答,完全视楚昕为路人。 楚昕呕得不行,恶狠狠地对杨妧道:「我家里的事,不容你指手画脚。」 杨妧只作未听见,笑盈盈地唤红枣进来,当着秦老夫人的面吩咐,「麻烦姐姐告诉外院写请帖的相公,给忠勤伯府三爷补张帖子,大爷明儿要亲自交给顾三爷。另外,交代含光和承影一声,要他们提醒大爷别忘了……若是忘记也无妨,回头把请帖送到忠勤伯府里去。」 这是防着楚昕阳奉阴违,这会儿答应了,明天却不把请帖拿出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的事情几时反悔了?」楚昕气得跳脚,甩着袖子阔步离开。 秦老夫人笑得脸上开了花。 她就知道,杨妧肯定能降得住自家孙子。 她也坚信,楚昕定然会看上杨妧。 没道理,前世喜欢而这世突然就不喜欢了。 隔天,楚昕平平安安地从杏花楼回来,而顾家也给了回音,说感谢秦老夫人邀请,届时定然到。 秦老夫人长舒一口气,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张夫人则紧锣密鼓地打发人各处送请帖,连她娘家也送了三张。 是张珮打发贴身伺候的丫鬟绿绮回去送的。 张珮再三叮嘱,务必把她珍藏的紫竹笛,还有放在妆盒下层的一对银铃铛拿来。 张珮的祖母曾经养过只白猫,猫眼蓝湛湛的如同宝石,可爱极了。 祖母非常喜欢,特地打了对银质铃铛挂在猫脖子上。 后来白猫死了,祖母也病故,张珮便把铃铛占为己有,隔三差五拿出来玩。 那时候张珮才七八岁。 这都五六年过去了,张珮竟然又想起这对铃铛。 楚映不解地问:「你拿那个来干嘛?」 「有用处,」张珮神秘兮兮地俯在楚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楚映低唿一声,慌乱地说:「这不好吧?万一传出去……」 「嘱咐下人嘴巴牢点就行了,谁要是多嘴,尽管打了板子发卖出去。只要做得严密,怎么会传到外面,你难道不想撵她们走?」 「想啊,」楚映不满地皱起眉头,「我看到她们一家就烦,偏生祖母把她们当香饽饽捧着,一会儿要我跟着学写字,又要我学针线。写字我愿意练,可女红要那么好干什么,家里又不是没有绣娘?」 「那不就是了,我肯定帮你悄没声地把她们撵走。」张珮温柔地笑着,心里却暗暗地想,她非把事情闹大不可,最好人尽皆知,让她们再没脸留在京都。 杨四还算识点相,看见表哥总是规规矩矩的,杨二就太可恶了,每次都盯着看半天。 再两天,赵氏带杨妧她们依约去真彩阁取衣服。 绣娘们用了十二分的工夫把几件衣裳做得美轮美奂,尤其杨姮杏子红的小袄,腰身收得紧,袄子刚至臀线,湖水绿的裙子极长,裙幅也宽,上面没有绣花,只用做小袄裁下来的绸布做成数十朵桃花,一朵朵缀在裙摆上。 行走时如同漫步花间,有种翩然仙气。 杨姮兴奋得脸都红了,赵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原本杨姮只有七分的美,被衣裳打扮着,十足十成了大美人。 相比之下,杨妧的衣裳则有些中规中矩。 褙子是玫红色的妆花缎,做成了稍微宽松的款式,因妆花缎本就艷丽,裙子则用了石青色来压一压,同样没绣花,却在裙摆中间接了一圈两寸多宽的妆花缎。 沉闷的石青色顿时鲜亮起来。 趁绣娘包衣服的时候,那个姓王的管事捧出一只托盘,上面摆了七八只香囊和一条额帕,「都是贵重料子不敢糟蹋,仓促之间赶出来的,姑娘若不嫌弃就拿去玩儿。」 香囊有妆花缎的,有杭绸的,是裁衣裳的剩下的边角料。 杨妧挑了只石青色绣金黄色万寿菊的香囊,又拿了同样是石青色的额帕,笑道:「这两样我喜欢,其余的分给诸位嫂子吧,大家辛苦好几天。」 王管事道谢,托着托盘退下。 回到车上,杨姮嘟哝道:「阿妧只顾自己,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我觉得香囊都很精緻,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杨妧颇有些无奈地说:「二姐姐难道没看出来,为做这些衣裳,几位绣娘的眼睛都熬红了……她们每月工钱都是固定的,几只香囊卖出去多少能填补些,再者香囊本就是额外做的,她若不拿出来,咱们还能开口索要不成?」 将香囊和额帕都递给杨姮,「这两样都给你吧,祖母五月十七日的生辰,二姐姐买些麝香冰片塞进去,再往额帕上镶块碧玺石便可以当成生辰礼了。」 赵氏闻言,难得的贊同道:「阿妧考虑得周到……」 第40页 第22章 奇怪 花会那天,楚家人没去瑞萱堂用早饭,各自在屋里吃完后,打扮整齐了去给秦老夫人过目。 东次间地上一熘站着五个小姑娘,秦老夫人逐个打量番,笑道:「最属六丫头漂亮。」 是真的。 杨婵穿妆花缎袄子,玫瑰紫裙子,乌黑的头髮梳成两只小抓髻,插了对小小的南珠珠花,颈间套着璎珞,粉雕玉镯般,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张珮随着楚映称唿,「祖母说得对,我们谁都比不过六妹妹……前儿绿绮回家带了对铃铛,送给六妹妹玩。」 说着从怀里掏出只匣子,里面小小巧巧一对银铃,用根大红色梅花络子繫着。 张珮走到杨婵面前,摇一摇,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杨婵目光被吸引。 张珮笑道:「好听吧?我给六妹妹戴上?」伸手去抓杨婵。 杨婵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六妹妹戴着,走到哪里都会叮噹响,好不好玩?」张珮声音越发温柔而亲切,坚持着给她戴上。 杨婵垂眸看两眼,没再排斥。 张珮抿了嘴笑。 就是说嘛,小孩子哪里会不喜欢这种既好看又会响的东西? 孙家大爷也喜欢,听到铃铛声音会跑过去追。 杨妧跟杨婵寸步不离,看到妹妹被人追赶肯定要阻拦。 到时候,让孙家大爷抱个满怀…… 嘻嘻,这副情景想起来就令人开心。 张珮笑容更甚,视线扫过杨姮湖水绿的罗裙上,立刻僵住了。 国公府针线房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针脚细密平实,绣花精巧美观,可在式样上却落后得多。 总是要等到市面上时兴起来,绣娘才会去学样子。 所以张珮和楚映的衣裳,精緻归于精緻,却不比杨家姐妹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心思也太巧了些,大家都知道裙子上要绣花,谁能想到用绸布攒成桃花状,一朵一朵缝上去? 女孩子都喜欢时新样子,这样一来,大家都关注杨二去了,谁还能看得到她。 该想个法子,让这位二姑娘也出出丑才好。 张珮眼中闪过丝恶毒,很快掩饰过去。 秦老夫人却没错过她的神情,心里冷哼一声。 张家人不仅蠢笨,心眼还恶毒,那就让她自食其果好了。 正想着,楚昕过来请安。 他也换了新衣。 一袭绯色长衫用银丝线绣出亭台楼阁的图样,腰间白玉带上缀满了各色宝石,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笑容张扬肆意。 活脱脱一个纨绔少年。 可是这样的意气风发,这样的生机勃勃,真好啊! 杨妧迅速地扫一眼,低头行礼,「表哥安!」 身旁杨姮跟张珮也齐齐问安。 楚昕沖那两人揖了揖,却没搭理杨妧,昂着头直走到秦老夫人面前,行了礼笑问道:「祖母安,昨夜可睡得好?」 由衷的欢喜从秦老夫人眸中丝丝流淌而出,她笑着拉起楚昕的手,「睡得很好,人定时分歇下,一觉睡到卯正。你用过早饭没有,用了什么?今儿小厨房煮的鸡丝粥不错,味道极是鲜美,让人给你盛一碗?」 「不用,外厨房煮了薏米粥,又吃两只鸡肉包子一只核桃卷酥,已经吃饱了。」 秦老夫人便不勉强,仍是拉着他的手耐心叮嘱,「今天来得都是客,昕哥儿好生照应着,别使性子,有吃不准的时候去问严管事……如果划船,可不许玩闹,现下水还凉,要是落水冻着筋骨一辈子受罪。」 楚昕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角突然瞥见杨妧唇边似有若无一抹笑。 是在嘲笑他吧? 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什么事情都要祖母叮嘱。 楚昕脸上顿时热辣起来,他连忙甩开秦老夫人的手,「祖母,我都明白,您尽管放心……我到外院去了。」 走出瑞萱堂才后知后觉地醒悟,杨妧比他还小好几岁,有什么资格嘲笑他? 哼! 她这样怠慢他,有朝一日他总会叫她好看! 楚昕离开,秦老夫人笑容浅了些,对张夫人道:「再过大半个时辰,客人就该到了,厨房东西可备齐了,铺在饭桌上的布,要用的碟子碗,都齐整?」 张夫人笑道:「都备齐了,杯碟拿出来两套,太太奶奶们用富贵牡丹,小娘子们大都爱风雅,用那套花中四君子。」 秦老夫人蹙起眉头,「我想了想,今儿来的老封君就只四人,我们就不跟你们掺和了,单独在暖阁炕上摆一桌吧……就用那套海屋筹添的碗碟。」 张夫人愣了下,笑道:「那套碗好几年没用过了,可能在库房里收着,我看看找出来让人赶紧清洗一下。」 迈着碎步急匆匆地往外走,边走脸上已经显出不耐烦。 老夫人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客人都快进门了,还折腾什么碗啊碟子的,用哪套不一样吃饭? 秦老夫人又看向楚映,「绿筠园那边怎么样,姑娘们洗手净面的地方可稳妥?」 楚映头一次领差事,闻言便有些忐忑,拉起张珮的手,「二姐姐和我再去看一遍。」 等她两人离开,秦老夫人吩咐庄嬷嬷,「大姐儿和珮丫头以前没经过事儿,别人我不放心,待会儿少不得你跟着帮衬一下,尤其临波小筑挨着湖,千万仔细看着别落水。」 第41页 庄嬷嬷目光闪烁,随即明了地笑:「老夫人且宽心,我这就过去。」 「去吧,」秦老夫人点点头,又补充道:「昕哥儿他们要用两条船,船坞里还有一条,叫船娘撑出来备着,说不定姑娘们也要用。」 杨妧低头听着秦老夫人的吩咐,心中暗暗思量。 经过这些天观察,杨妧已经有七八分确定秦老夫人也是转世而来。 现在,秦老夫人显然是要把人一个个支出去,不知有何用意? 秦老夫人却只笑着对赵氏道:「……来都是有交情的人家,不用太拘谨。待会儿钱老夫人可能会早来,让她帮你引见,她孙女余大娘子也很和气,跟你们肯定合得来。」 这后半句是跟杨妧她们说的。 钱老夫人是余阁老的夫人,娘家姓钱,为人豪爽热情,人缘极好,余大娘子性子随她,心思非常通透。 前世杨妧跟余大娘子的关系就不错,还有嫁到林家去的明家三娘子。 每次花会,她们三人都往一起凑。 想到即将看见前世好友,杨妧颇为期待,可也有些小小的忐忑。 她记得她们,可她们肯定不知道她是谁。 这一世会不会还能合得来? 出人意外的是,最先来的并非钱老夫人,而是张夫人娘家的两位嫂子。 张夫人的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在士子中颇具清名,两个儿子也都饱读诗书,长子在礼部祠祭司任员外郎,次子是国子监五经博士之一,主讲《春秋》。 秦老夫人之所以相中张氏泰半是因为张家的好声誉。 五年前张祭酒过世,两个儿子分了家却不分居,仍旧住在谢家胡同的一座四进宅子里。 张大太太容长脸,肤色暗淡,眉头习惯性蹙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张二太太脸盘却圆圆的,肤色白净,看着很福相。 随她们一起的是长房的张珺,行三,前世嫁到了清远侯府。 张珮是二房的姑娘。 还有个大姑娘叫做张瑶,也是长房的,去年嫁给了安郡王的长子。 杨妧突觉奇怪。 她见过张瑶和张珺,却对张珮毫无印象,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楚映也是。 虽然陆家败落了,跟权力中心的楚家素无交集,但她在京都生活了十多年,总该听说一二。 竟是半点消息都没听到。 难不成就像杨婵一样,前世并没有楚映和张珮这两人? 第23章 花会 正纳罕, 张夫人陪着位身穿石青色五福捧寿团花杭绸褙子的老夫人走来。 老夫人头髮已经斑白,整整齐齐地梳成圆髻,鬓边插了对赤金镶绿松石的卿云拥福簪,虽然已经年过六旬, 可嵴背却挺得笔直, 目光深邃,带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进了门, 老夫人四下逡巡番, 笑骂道:「你这个老货兴头起来了, 外面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迎客, 屋里还藏着两个更水灵的……哎哟,这小丫头长得真是招人疼,有四岁了吧?」 「快五岁了,」秦老夫人显然已经熟悉老夫人这般做派, 脸上丝毫不见愠色, 反而笑得非常欢畅, 对赵氏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钱老夫人,今儿你只管跟着她, 保证满京城的事儿就都知道了……这是我外甥媳妇, 娘家姓赵, 这三个都是杨家的孙女。」 赵氏带着杨妧等人齐齐跟钱老夫人行礼。 「都是齐整孩子,一个赛一个漂亮, 」钱老夫人逐个问清她们的名字,目光在杨妧脸上停了数息, 拉过一直跟在她身后,穿嫩粉色折枝花暗纹褙子,梳着双螺髻的姑娘道:「这是我家皮猴儿, 叫个新梅,跟二姑娘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岁。」 余新梅嘟起嘴,「祖母,我哪里皮了?每次您都夸别人家的姑娘,贬损我,就不能也夸我几句?」 「好,夸夸你,」钱老夫人爽朗地笑,随即正了神色,「我这孙女吧,别的且不说,只这几年跟随她爹四处赴任,在眼光见识上很有可取之处。」 余新梅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这是因为琴棋书画我样样不通,如果夸大了,待会儿姑娘们都来了怕我当众露馅,祖母只好夸眼光见识,反正看不见摸不到,夸成一朵花也没关系。」 众人哄堂大笑。 秦老夫人几乎绷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儿,凭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大度开通的,这点儿谁都比不上。」 杨妧也笑个不停,眼眶却有些湿。 前世曾陪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痛骂男人没良心,有了新人不顾旧人的好友,这一世丝毫没变,还是先前的样子。 说笑间,宾客陆续到来,瑞萱堂热闹非凡。 钱老夫人把赵氏留在身边,给她指点,谁家的闺女嫁给谁家少爷,谁家的公子又娶了谁家千金,谁家跟谁家是连襟,哪家跟哪家之间不太和睦。 秦老夫人则忙着跟夫人太太们寒暄,眼角瞥见杨妧姐妹被众姑娘围着说话,遂笑道:「你们小姑娘到园子里玩去,不用拘束,当成自己家一样……只一点,小心脚底下,别磕着拌着,摔破门牙。」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我们这么大了,哪里会摔着?」 张珮笑着招唿人,「阿映还在二门,待会儿才能过来,咱们先往烟霞阁挑芍药,选几盆好的去绿筠园作画,颜料早就准备好了,我跟阿映亲手调的,今儿你们一定要画出几副绝世佳作来。」 第42页 「林二娘子和江六娘画花卉最拿手,端看她们两人了。」 有六七人叽叽喳喳地跟了出去。 林二娘子的娘亲,定国公世子夫人便笑,「瞧她们轻狂的,绝世佳作那么容易画?」 张二太太笑应:「且由着她们乐呵去吧,姑娘家也不过这几年好日子,等出阁嫁了人,上要孝顺舅姑,下要应付小姑,谁还有工夫写写画画。」 诸位有女儿的妇人都贊同地点点头,「谁说不是?」 有人便问:「你们家阿珮可许了人家?」 「这不正挑着,」张二太太道:「倒是有几家上门求亲的,家世人品都不错,可我就只这一个姑娘,家里老爷一直不肯松口,说最好能够亲上加亲,人口清静。」 不正说的是镇国公府吗? 张氏是亲姑母,而楚家人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楚映又跟张珮合得来。 有心思转得快的已经露出瞭然的笑。 秦老夫人只作没听见,和蔼地看向杨妧,「你们也玩去,浮翠阁景致最好,门前还有鞦韆架子,让丫头们摇着你们盪鞦韆。」 杨妧刚要走,余新梅轻轻扯下她的衣袖,快言快语地说:「二姑娘先过去,阿妧陪我等等明家三娘子,她前儿才应了我要早点来。」 杨姮便招唿着四五个人出了门。 没多大工夫,张夫人和楚映陪着位三十三四岁、打扮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和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进来。 妇人是兵部尚书明远成的继室明夫人,明夫人未有儿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便是三娘子明心兰。 余新梅拉着杨妧「嗖」地蹿过去,朝明夫人福了福,接着转向明心兰,「怎么才来,我眼巴巴等了你半个时辰……快,我给你引见,这是杨四姑娘,叫杨妧。她就是明三娘,闺名叫心兰。」 这串话说得跟蹦豆似的,又快又急。 周遭妇人都听到了,有的面带善意地笑,有的则鄙夷地侧过头。 杨妧哭笑不得,先端端正正地明夫人行个福礼,「见过夫人」,又对明心兰屈了膝,「见过姐姐。」 明夫人将发间一只赤金镶碧玺石的绿雪含芳簪拔下,替杨妧戴上,左右端详番,笑道:「小姑娘家,不用那么素净,打扮得鲜亮点才好看。」 杨妧行礼道谢,「多谢夫人。」 赵氏隔着窗棂瞧见,心里酸水直冒。 那粒碧玺石约莫蚕豆大小,光芒闪耀,至少得有二三十两银子。 杨姮那个夯货,怎么不能多等会儿? 明夫人头上还有三支钗,肯定也备着杨姮的份儿了。现今杨姮不在,明夫人当然不会眼巴巴地遣人送过去。 唉,白白损失了二十多两银子。 可转念一想,这趟花会杨姮收穫颇丰,单是玉镯子就有四个,全是成色极好的佳品。 赵氏心里又觉得安慰了些。 请帖上虽然只写着芍药花开,请各位夫人姑娘前来赏花游玩,可有心人都会多问一句,知道楚家是专程为三位杨姑娘办的宴会。 所以,来人无一不带着见面礼。 只可惜,杨婉不在,最终仍是让三房得了便宜,两个女儿什么都是双份的。 赵氏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惋惜,再定睛望过去,早不见了杨妧的身影。 杨妧和余新梅、明心兰正沿着石子小路缓步往烟霞阁走,春笑牵着杨婵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银铃发出细碎悦耳的叮噹声。 明心兰瞧着杨妧的裙子问:「以往我只知道裙子最底下镶襕边,还头一次看见在裙子中间镶这么一道,挺别致的,是济南府时兴的样子?」 「哪里?我刚在京都做的,」杨妧尽职尽责地替真彩阁招徕人气,「双碾街有个真彩阁,是金陵范家开的绸缎铺,可以在那里买布,也可以带了自己的布料过去做。你瞧见我二姐姐的裙子没有,也是她家做的。」 余新梅热切地附和,「那个确实漂亮,能想出用绸布攒了花缝在裙子上,真一副玲珑心窍。」 明心兰蹙眉,「真彩阁……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号?」 「正月里才开业,」杨妧笑着解释,「铺子是范二奶奶管的,你可知道我头一次去,范二奶奶是如何打扮……她穿墨绿色袄子和真紫色马面裙。」 「啊!」明心兰低唿一声,「这能好看?真紫色最难穿了,连我娘都不喜欢那个颜色。」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范二奶奶穿得很漂亮,还有她戴耳坠,两只耳朵上的不一样,一只镶蓝宝,一只镶红宝……真彩阁有本很厚的册子,差不多一百来页,上面画得全是衣裳样式,什么样子都有,让人嘆为观止。」 「真的?」余新梅也惊嘆,「哪天咱们一起去看看吧?阿妧,回头我给你写信定日子,到时候来接你。」 杨妧爽快地答应,「行」,心里多少存了些疑惑。 前世,是何文秀替她引见的余新梅。 何文秀身为皇子妃,出门不方便,所以杨妧跟余新梅往来更频繁,很快就成为好友。 而现在,很明显是余新梅有意示好。 但她并非是自来相熟的人,总是要相处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敞开心扉。 今天为什么这般看护她? 不知不觉已走到烟霞阁。 芍药园不算小,种了约莫百余株芍药,有些种在盆里,大多却栽在土中。 第43页 眼下只有单瓣芍药开了花,重瓣的都只坐了花骨朵,还得些日子才能开花。 余新梅指着一盆纯白如雪的芍药道:「我最喜欢这种颜色,前年在洛阳看牡丹,有跟这差不多花型的,但比这个还要大,面碗似的。」 杨妧想起「眼光见识」的话,笑问:「你去过许多地方吗?」 「先前在苏州待过六年,后来在洛阳待过两年,都是随我爹上任,前年祖母说我年纪不小了,把我哥和我接回京里,四妹妹和弟弟都还在洛阳……我娘天天巴望着我爹能调到京里任职。」 杨妧轻嘆:「京官何其难,我大伯父也想往京里活动。」 明心兰问道:「你们这房一直跟你大伯父赴任?」 杨妧把往事简略地说了说:「大伯父养活一大家子着实不容易,两位堂兄还要读书,往年祖母总拿出嫁妆来贴补,后来升了同知日子才宽裕些……先前,大伯母跟我娘还有过不愉快。」 「可怜天下父母心,」余新梅长嘆,「你娘完全是为了你们好……跟着你伯父,总归是官家小姐,可要扔下你们三人在村子里,那真是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别说读书认字延医问药,就是吃口饱饭也不容易……没想到你日子这么难,也难怪祖母一定要照拂你。」 杨妧愕然地瞪大双眸,「为什么?」 余新梅笑笑,轻声向她解释,「我祖母娘家在广平府,广平府你知道吧,那边家家都会武,她的侄子侄孙好几位在何大人麾下任职,何大人和何公子待他们多有关照。大概十天前吧,祖母收到何公子的信,提起你要上京。原本楚家不办花会我们也要想法来拜会,这会儿倒省了找藉口……你是何公子的义妹,应该见过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听说形貌非常可怖,宛如钟馗……」 「不,完全不是。」杨妧断然否认,「何大哥因为受伤虽然损了容貌,风仪却极其出众,又有一身好才学。」 杨妧顿时想到墨绿色窗框里如水墨画般淡雅的玄色身影、想到白色纱幔后伏案用功的身影,想到那张浮着温柔笑意的脸,一股酸辣的热流勐地冲上来,眼底一片润湿。 余新梅瞧见,极快地侧开头,指着另一株花苞鼓胀,几乎马上要绽开的芍药,「这朵像是深红色的,等开了可以簪发。」 明心兰斜睨她一眼,「别糟践东西了,还少了你的花儿戴?你要喜欢,我那里有几朵宫纱堆的山茶和牡丹,回头送给你,这种单瓣花太单薄,不如重瓣的戴着富贵。」 余新梅笑道:「绢花没有香味儿……嗯,芍药似乎也不香,倒是有几种牡丹的香气很浓郁。」 几人正围着芍药看,有个穿红绫小袄姜黄色挑线裙子的丫鬟从小路上笑盈盈地走过来,「原来三位姑娘在这里,表姑娘那边正等你们过去赛诗,夫人特地送了只翡翠镯子过来当彩头,姑娘和表姑娘也分别出了一支钗,用来奖赏最佳的三首诗作。」 余新梅大喇喇地说:「我们可没那才学,肯定得不到彩头。」 杨妧笑道:「不作诗可以品鑑啊,给她们做评判……我二姐姐也在吗?」 丫鬟笑应,「二姑娘她们在浮翠阁投壶盪鞦韆。」 「咱们也去浮翠阁吧,」明若兰建议,「我想看看你二姐姐的裙子。」 杨妧从善如流,「行啊。」回头去瞧杨婵,杨婵站在花圃旁,盯着朵玫红色的花出神。 春笑解释,「六姑娘在看蜜蜂采蜜。」 杨妧走过去,掏帕子给杨婵擦一下脑门上的细汗,柔声道:「这会儿开始热了,咱们去喝茶吃点心好不好,待会姐摇你盪鞦韆。」 杨婵伸手握住杨妧的手。 手腕晃动,铃铛声叮咚悦耳。 丫鬟引着她们往树林里走,「这边近,没有太阳晒着,能凉快些。」 春笑、青菱和余家、明家的两位丫鬟紧跟在后面。 走不多远,果然听到嬉闹声。 声音稚嫩却清脆,「来追我们呀。」 转过拐角,便见三个未梳头的小丫头正绕着假山四散奔跑,有个穿靛蓝长衫的男子欢快地叫着在后面追赶。 男子身高腿长,眼看要追上其中一人。 小丫头却掉头朝杨妧这边跑来。 不等跑近,适才引路的丫鬟已尖声喊道:「快来人,孙家大爷唐突了四姑娘。」 有婆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唿喝这喊打喊杀。 杨婵吓得抱住杨妧低声哭泣,孙家大爷却愈加兴奋…… * 花厅里,秦老夫人正跟女客们闲谈。 门口突然出现个身穿豆绿色比甲的丫鬟,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老夫人,夫人,不好了,孙大爷唐突了杨姑娘。」 赵氏脑子「嗡」一声,只觉得血突突地往上蹿,脸顿时涨得通红。 孙夫人已站起身,神情难堪之极,「是旺哥儿闯祸了?我过去瞧瞧。」 孙福旺高热坏了脑子,她不放心单独放到外院,只好放眼皮子底下看着,原想寒暄几句礼数到了就早点离开,谁知道才半个时辰就惹出事情。 秦老夫人伸手拉住孙夫人,脸上丝毫不见异样,温和地说:「别担心,我跟你一道去看看。」 钱老夫人拍一下秦老夫人肩头,「你要不嫌我多事,我替你走一趟。」 门口,张夫人满脸焦虑地正准备往外走,她周遭的几人也蠢蠢欲动,想跟着去看热闹。 第44页 众口铄金,经过这么多人的嘴,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务必要有人在此稳住阵脚。 秦老夫人笑骂声:「你这老货,我拦着你就不多事了?快去快回,回来接着给我们讲古。」仍旧坐下,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妇人道:「让钱老夫人跑一趟算了,都是听话孩子,出不了大事,再说都有下人们照看,咱们自管乐呵咱们的。」 钱老夫人便拉着赵氏,「你也来,」昂首挺胸身姿矫健地走出花厅。 张夫人与孙夫人跟在后面。 钱老夫人的人品,大家都知道。 她为人忠正行事坦荡,在女眷中极有声望。 再加上秦老夫人这般云淡风轻,女眷们按捺住心思,依旧吃茶说笑。 唯独张二太太心里发虚,干笑声,「我去净个手,」提着裙角快速追出去。 秦老夫人完全不担心杨妧。 一早她就打发荔枝过去照看,荔枝稳重仔细,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可能打发个粗使丫鬟咋咋唿唿地过来传话。 站在花厅门口就嚷嚷,是生怕大家不知道吗? 她只病了两个月,府里就乱成这样。 看来该好生整治整治了,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留家里住。 钱老夫人一行随着粗使丫鬟走到假山旁,只见孙家大爷正坐在阴凉地的椅子上嚼着窝丝糖,手里不停地摇着两只铃铛,看着很快乐。 专门看着孙大爷的两个婆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 旁边余新梅、明心兰以及另外两个姑娘围着杨妧,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做什么。 有五六丫头则静静地等着传唤。 一片喜乐安详,压根没有大家预想中的鸡飞狗跳。 赵氏四下逡巡一番,没看到杨姮那条显眼之极的裙子,先舒了口气。 孙夫人也跟着舒口气,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好像脱了力。 孙大爷瞧见娘亲,挥舞着铃铛欢快地跑过来,大声炫耀,「娘,追红衣裳妹妹……要铃铛……吃糖。」 钱老夫人没听明白,和蔼地问道:「旺哥儿说什么,再说一遍。」 孙大爷「咔嚓」咬一口糖,含混不清地说:「追到妹妹给糖吃。」 荔枝上前屈膝福了福,解释道:「孙大爷的意思是,有人告诉她,如果追上戴铃铛的妹妹,就给他糖吃。」 孙夫人脸色骤变。 孙福旺只是五六岁孩子的心性,听到有糖吃,还能不上当? 当即便要将欺哄他的那人揪出来,可身在国公府,张夫人就在身旁,她倒不好出这个头,便哄着孙福旺要来铃铛,皱着眉头问:「这铃铛是谁的?」 钱老夫人瞧两眼,乐了,「这不正是之前娴姐儿娘亲苏老夫人逗猫的那个?我家有对一模一样的,当初苏老夫人看中了,照着样子也打了一对,说给猫系脖子上。因怕弄混,让匠人在铃铛里面刻了个苏字。我眼神不好,你看里头是不是刻着字?」 张氏闺名张娴,母亲娘家姓苏,生前大家都称唿她苏老夫人。 孙夫人仔细看了看,果然在铃铛内沿刻了个小小的「苏」字,两只里面都有。 转身递给张夫人,话里有话地说:「必定是您家姑娘的铃铛,实在对不住,旺哥儿孩子脾气,受人哄骗才要了这铃铛。张夫人千万别见怪。」 张夫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期期艾艾地说:「这不是阿映的……」 荔枝赔笑接了话,「回夫人,原本是张家二姑娘的,张二姑娘今儿早上送给杨家六姑娘的见面礼,还特地给她系在手腕上。」 说着指了指站在杨妧身旁,穿着大红妆花缎袄子的杨婵。 杨婵本就瘦弱,因才刚哭过,眼底泪意犹存,看上去怯生生的,分外叫人心疼。 孙夫人正要开口,只听钱老夫人恍然般,长长「哦」了声,看向张二太太的目光里明显带着几分不屑。 养猫逗狗的玩意儿,当成见面礼送人。 这是把别人当猫狗? 张二太太臊得面皮紫涨,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却还惦记着替女儿往回找补,尴尬地笑笑,「母亲养猫的时候阿珮还小,原不知有这回事,只因这铃铛精巧,阿珮非常喜爱,平日里也时常拿着玩儿,出于好意才送给杨六姑娘。」 杨妧听闻,牵着杨婵缓步过来,朝诸人行个礼,盈盈笑道:「既是二姑娘心爱之物,我们也不便夺人所爱,仍旧还给二姑娘吧。我替妹妹谢谢二姑娘的好意。」 「好意」两个字说得格外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钱老夫人轻轻摸一下杨婵的头,「乖,好孩子不哭,我那里收着好几样有趣的玩意儿,回头打发人都给你送来。」 杨妧屈膝替杨婵道了谢。 孙夫人这才插上话,看着杨妧问道:「先前旺哥儿是不是吓着六姑娘了?」 杨妧迟疑一下,「是有点没想到,还好荔枝姐姐带着糖,主要丫鬟婆子不懂事,喊打喊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贼寇进了家……只怕府上大爷也受了惊吓。」 孙夫人听出她话外之音,是真的吓着了。 也难怪,自家儿子已经十五了,身长六尺有余,面前这个小姑娘才三四岁,又生得娇滴滴的。 冷不丁后头有个男人追,谁不害怕? 孙夫人连声道:「实在对不住……」 第45页 「夫人无需道歉,」杨妧温声打断她,「不是大爷的错,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挑唆的人,夫人平常够不容易了,不用太过自责。」 孙夫人眼圈泛红,她没想到杨妧小小年纪,竟这般体谅人,说出这般暖心的话。 一时更觉内疚,将那两个专门看着孙大爷的婆子唤来,厉声问道:「不是让你们在花厅外面,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也不好生看着大爷?」 两个婆子「噗通」跪下,「夫人恕罪,原是在花厅外面,有位姑娘说干坐着怕大爷不耐烦,找了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陪大爷玩会儿,我们两人可以抽空喝口水,又说此处没旁人过来,妨碍不了人。」 婆子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孙大爷,既嫌烦又嫌累,能有个偷懒的机会当然求之不得。 而且她们亲眼看着假山周遭没有旁人,也是亲眼看到三个五六岁的小丫头陪着孙福旺捉迷藏。 所以两人就放心地喝茶吃点心。 谁知道一错眼的工夫,小树林就里钻出几个人。 她们急匆匆往这边走,眼睁睁地看着,孙福旺尚未碰到杨家六姑娘,那个丫鬟就「哇哇」开始叫唤。 然后婆子出来唿喊。 六姑娘这才放声哭泣。 孙福旺也受了惊,瘪着嘴想哭,另一个丫鬟塞给他几块糖,他就没心没肺地乐了。 却还眼巴巴地盯着六姑娘腕间的铃铛。 四姑娘便摘下来让他玩。 婆子能说会道,又急于替自己脱罪,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孙夫人恍然大悟。 孙家跟楚家交情一般,可六娘子跟张珮却很亲近,时常书信往来。请帖上又是张珮的字体,分明存心想利用旺哥儿祸害杨家姑娘的名声。 小小年纪,心思竟这般恶毒。 孙夫人明白,钱老夫人更是明镜儿似的。 就连余新梅、明心兰以及旁观的两位姑娘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彼此对视两眼,均露出不屑的神情。 恰此时,镜湖那边传来一管笛音,悠扬婉转,仿若山谷中清风徐起,令人神清气爽。 余新梅毫不客气地补刀,「肯定是张二姑娘,张珮最擅竹笛,只有她这般清雅的人才能将《空谷幽兰》吹得如此空灵动听。」 孙夫人冷笑,恶狠狠地瞪张二太太一眼,打发了随身丫鬟去找孙六娘。 转身对钱老夫人道:「麻烦老夫人转告秦老夫人,我家里有点急事,先行告辞,便不过去当面道别了,改天有空再来给她请安。」 又对赵氏点点头,「得闲带姑娘们到府里玩儿。」 喊上孙福旺扬长而去,完全忽略了站在旁边的张夫人。 事情已然水落石出,如何处置下人是楚家自己的事情。 钱老夫人不便多掺和,招唿着赵氏和张夫人回花厅。 荔枝紧走两步,识趣地搀住钱老夫人的胳膊。 张二太太僵硬着脸留在原地,呆站数息,用力搓搓脸颊,拼命挤出个笑容,快步跟上去,搀住钱老夫人的另外一只胳膊。 一路拌着清亮的笛声,钱老夫人抿着嘴没说话,却在踏上花厅台阶的瞬间绽出笑容,乐呵呵地走进去,对秦老夫人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旺哥儿跟几个没留头的丫头躲猫猫,又争着要糖吃,动静大了些……孙夫人带他回去洗脸换衣裳,就不留下用饭了。」 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周遭人都听到。 以往孙夫人也不留饭,都是匆匆坐一会儿,很快就赶回去。 其余人并不意外,又见赵氏神情欢快,张夫人和张二太太面色也很平静,情知并没大事,也就熄了打听的心思。 钱老夫人继续眉飞色舞地讲她年幼时随着父亲学武的事情。 赵氏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这位老夫人出身并不高,娘家非富非贵,只是个开武馆的。 倒是好运气,成了阁老夫人。 杨家两代人都做官,虽说官声不显,可也能算得上书香门第,比起钱老夫人的家世强多了。 说不定杨姮也能嫁个阁老,走到哪里都被逢迎讨好。 赵氏浮想联翩,完全没注意荔枝借着有事要请示,已将秦老夫人请到了外面。 荔枝话少却干练,「孙大爷朝着六姑娘扑过来,我原想挡在前头拦一拦,四姑娘递给我两块糖。孙大爷看到糖就直了眼,四姑娘又哄着六姑娘把铃铛解下来给了孙大爷……把四姑娘引到假山旁的桂花、哄骗孙大爷的四儿、两个洒扫上的婆子还有那三个没留头的小丫头都被关在思过楼,刘嬷嬷带人把守着。」 秦老夫人点点头,「没惊动别人?」 荔枝抿下唇,「浮翠阁有几位姑娘听到动静出来看了眼,又都回去了……杨二姑娘也是。」 大宅院养出来的姑娘精明得很,绝不会往自己身上沾腥,所以看到了也只作没瞧见。 可杨姮是杨妧的堂姐,她实不该坐视不管。 秦老夫人又问:「杨大太太怎么说?」 「一言未发,」荔枝如实禀告,「开始挺紧张,后来没看到二姑娘在场,松了好大一口气。」连她离着尚有七八步都能看出赵氏如释重负的神情。 杨妧娘亲没在,这种情况下,赵氏理应替杨妧出头,至少得追问张二太太几句,而不是让杨妧以晚辈的身份来面对。 秦老夫人想起赵氏明显轻松愉悦的脸色,眸中浮起层冷色,默一会儿道:「你去吧,好好照看四姑娘。」 第46页 荔枝屈膝福了下正要退下,秦老夫人却又喊住她,「我记得昕哥儿手里有个能唱曲的匣子,说是西洋来的。他一个半大小子,哪有玩这个的?打发人跟他要了来,就说我说的,六姑娘今儿受了委屈,借她玩几天。昕哥儿要是喜欢,让他自己再淘弄去。」 荔枝笑应声,转身离开。 秦老夫人略站片刻,唤了个丫头服侍她往净房去了趟。 耳听得临波小筑那边甚是热闹,刚才只有一管竹笛,这会儿多了琴、尺八、檀板还有一管洞箫。 萧笛相合,檀板卡着节拍轻叩,一曲《江南春》听起来颇有韵味。 楚昕没往赏荷亭去,他拜託了林家四爷代为招待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风雅公子,他则跟一帮纨绔在松涛院斗鸡。 斗鸡是顾常宝带来的。 上次在杏花楼,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这次来赴宴,顾常宝特地带了两只斗鸡。 一只是鲁西斗鸡,顾常宝特地托人从兖州府採买的,身高约莫两尺,一身乌黑的羽毛油亮亮的,展开翅膀,里面的绒毛纯白如雪,叫做乌云盖雪。 另一只则是西域斗鸡,一身红毛,体型不若鲁西斗鸡高大,样子却极神俊,尤其鸡冠和肉垂鲜红似血,甚是威勐,取名红将军。 顾常宝身着锦袍,摇着摺扇,摆出一副玄奥的架势,「乌云盖雪跟别人比过六回,回回都赢,红将军年岁小,还没在外面斗过,今儿算是破处。我也不知道谁的胜算大,我两边各押五两银子。」 其余众人均出了赌资,二两、五两、十两各自不等,其中赌乌云盖雪赢的占八成,看好红将军的只占两成。 旁边有小厮用纸笔记着各自下注的数目。 楚昕端量着两只鸡,乌云盖雪昂首挺胸傲气十足,红将军则步履稳重极其沉着,还真不好分辨谁赢谁输。 想一想,扔出一只十两的银元宝,「我押红将军。」 少顷,众人都下完注,专门餵养斗鸡的小厮打开笼子,将两只斗鸡放出来。 乌云盖雪趾高气扬地「咕咕」叫着朝红将军逼近,红将军边后退边与之周旋,僵持数息,乌云盖雪跳着脚朝红将军冠子抓去,红将军腾跳躲过,反而抽冷子啄了乌云盖雪一口。 两只鸡厮打在一起,你啄我一口,我蹬你一脚,红将军虽然身量小,但在乌云盖雪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竟然丝毫不慌从容无惧。 顾常宝弯着腰时而给乌云盖雪加油,时而给红将军鼓劲,激动得不行,恨不能亲自上场比试。 其余之人也都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战况。 约莫一刻钟,两只鸡均已现出疲态,小厮上前将它们分开,分别喷了水。 稍事休息,第二局开始。 乌云盖雪本来心高气傲,但第一局没占到便宜,有些心烦气躁,在红将军从容不颇的反击下节节败退,很快只有捱啄的份儿,没有还手的力气。 顾常宝颇有些惋惜,「输这一场伤了士气,总得调教小半年才能再出去斗。」又指着红将军道:「没想到这小子挺厉害,真是鸡不可貌相,楚大爷留着玩吧。」 「不要。」楚昕断然拒绝。 顾常宝不解,瞪着眼问:「为啥不要,这是西域鸡跟中原鸡配的,共孵了三十多只鸡,其中公鸡十八只,就挑出这么一个好的。」 楚昕端一盅茶,极其不雅地瘫坐在藤椅上,黑色皂靴上下点着,「我祖母知道我养鸡,明儿就能把它宰了炖汤……这斗鸡肉香不香,应该很有嚼头吧?」 「打住,」顾常宝忙收回先前的话,生怕迟一步真叫楚昕宰了,「这可是我亲自孵的,好几百两银子一只,还炖汤,别硌掉你大门牙。」 楚昕「噗嗤」一口茶喷出来,忙掏帕子擦擦下巴,「你什么时候学会抱窝的本事了?」 顾常宝乜斜着他,连声吩咐养鸡的小厮「赶紧坐车送回去上药,稻谷、肉虫子都给添上,千万伺候好了,知道不,它就是你祖宗。」 小厮清脆地应着,「是,三爷放心。」 斗鸡散了,大家觉得有些无聊。 顾常宝突然听见天空飘来似有若无的乐曲声,问道:「内院里叫了伶人,是哪个馆的?挹芳阁新来个唱曲的,叫做柳眉,一把嗓子绝了,能唱得让你骨头都酥了。」 清远侯府李三爷挤眉弄眼地笑,「在哪儿唱的,床榻上?」 众人嘻嘻哈哈乐起来。 顾常宝顿时来了兴致,摇着摺扇得意地说:「还是个清倌,明年及笄之后才挂牌……不过嗓子真是绝了,腰也好,跟阿昭有得一比。但有一点不好,不如阿昭媚骨天成。」 「想媚还不简单?」李三爷挑起双眉,「调教个两三回,那股子媚就发出来了。」 话题很快转到各大青楼楚馆的妓子伶人身上,楚昕懒得听这些,趁人不注意,起身从松涛院后门出去,绕过那片松林,来到演武场。 演武场方方正正的,从南到北约莫三十丈,最北头竖着箭靶。 楚昕自兵器房拿出一张角弓,紧紧实实握正了,抬臂、扣弦、拉弓,箭矢带着「嗖嗖」的风声破空而去,稳稳扎在箭靶最中央的红心处。 一连四支箭射出去,箭箭正中红心,楚昕再取一支箭搭在弦上,侧头看眼含光,随口问道:「有事儿?」 含光道:「老夫人打发人来取一个会唱曲的小匣子,说是杨姑娘被人欺负受了委屈,借给她玩两天。」 第47页 楚昕手一抖,箭矢脱靶,插在旁边树枝上,颤巍巍地晃动着。 「杨四是大爷我罩的人,谁敢欺负她?」 话出口,楚昕立刻想到前不久杨妧驳了他好大面子,当即改了口,冷笑道:「凭什么她受委屈要来借我的东西,不借!她不是挺厉害,又仗着有祖母撑腰,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谁能欺负得了她?」 第24章 送礼 「不是四姑娘, 是六姑娘,」含光低声将内宅发生的事情简单讲述一遍。 楚昕不以为然地「切」一声,「哼,她只对付我有能耐, 为何当时不把铃铛扔到表姑娘脸上?」 含光无奈道:「四姑娘远来是客, 怎能如此放肆,且赵氏作为长辈待她不管不问, 否则何公子也不会请託世子爷照拂四姑娘。」 「那也不借, 」楚昕再抽一支箭, 对着箭头吹口气, 搭在弓弦上,「除非四姑娘向我认错,以后不在祖母面前出馊主意……看见我态度要恭敬,我就勉为其难地把八音匣子送给她。」 张弓、拉弦, 箭矢稳稳地插在靶子中央。 含光暗暗点下头, 随即又摇摇头, 「那我照此回给文竹。」 文竹是瑞萱堂的小丫头,刚十一岁, 口齿非常伶俐, 经常被使唤着往外院跑腿传话。 楚昕毫不在意。 他的东西, 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 便是秦老夫人也奈何不了。 只是想起何文隽的请託,不免有些心虚。 似乎他并未尽到照拂的责任。 楚昕目光闪一闪, 扬声对即将走远的含光道:「让远山过来伺候。」 含光跟承影是他请封世子那年,贵妃娘娘赏赐的侍卫。 贵妃娘娘还赏了两个丫鬟,蕙兰和剑兰。 含光一身好功夫, 行事也稳重,就是太爱管闲事,动辄说这样不对,那样不妥。 远不如自小跟随他的远山和临川来得好用。 等楚昕把囊中箭矢尽都射完,身穿靛蓝色裋褐的远山屁颠屁颠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世子爷有何吩咐?」 楚昕放下弓,「去买点东西,不拘价钱,要快,最好赶在未初之前回来,多买点儿。」 远山茫然地眨眨眼,勐地拍一下脑门,明了地说:「世子爷瞧好吧,准保误不了事儿。」 射这一会儿箭,楚昕已出了满身薄汗。 他回览胜楼洗把脸,换了件鸦青色长衫,再出来,小厮临川回禀说,松涛院那帮人待得无聊,跑去划船了。 楚昕晃晃悠悠地往那边走,离得近了,只听得阵阵喧闹,却是顾常宝等人分成两队,每队四人,各摇一只小船正比赛谁划得快。 其余人在岸边助威打气。 林四爷身旁站着一人,穿绯色长衫,约莫二十岁左右,肤色白净气度斯文。 竟是长兴侯陆知海。 楚昕请封那年,陆知海承袭长兴侯的爵位,去礼部谢恩时,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陆知海笑着过来见礼,「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请楚世子见谅。」 楚昕笑道:「是我考虑不周,早应该送张帖子过去,待会儿我自罚三杯给侯爷赔罪。」 两人正寒暄,相隔十丈开外的临波小筑,张珮烦躁得不行。 小半个时辰之前,绿绮告诉她,桂花、四儿等都被看管了起来,那对惹事的银铃也还给了张二太太。 张珮没当回事。 天塌下来有姑母顶着,只要姑母还是国公夫人,她就毫髮无伤。 更何况,她是为了楚映。 楚映讨厌杨家人,她才出这个头。 张珮烦躁得是因为自己的计划被打乱了。 本来演奏完这支曲子,她藉口厨房要做荷叶鸡,乘船去摘荷叶,然后装作不小心落水。 那片荷花离赏荷亭极近,楚昕水性也不错。 他作为表兄,而且是在自己府里,肯定要跳下去救人。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湿漉漉的抱在一起,姑母和娘亲再从中斡旋几句,亲事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没几年大家只会记得她是世子夫人,至于这场亲事是怎么来的,谁还会在意? 可眼下,湖面两条船像疯了似的来回划动,世子表哥又不在船上。 她若掉下去,指不定被谁救上来? 张珮百般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朝远处瞄,搜寻着那件绯色衣衫。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群里,只一人穿绯衣,很容易便看到了。 颀长的身材、挺直的身姿,袍摆被风吹动,衣袂翩飞,将周遭人衬托得黯然无光。 张珮痴痴望着,只可惜「楚昕」始终未回头,以至于她没能看到那张俊美的脸。 「赛舟会」很快结束。 顾常宝半边衣衫都打湿了,懊恼地从船上下来,「只差了半个人身远,要是再加把劲,今儿就赚大发了。」 「还不是怪你?」东平侯秦家的二公子跟在他后面下船,「还差三十丈,你就袖着手不摇橹。」 顾常宝怒极,「怎么能怪我,我手都磨破了,疼得厉害。」 两手伸开,细嫩的皮肤上,虎口处的水泡格外明显,还有道磨红了的血丝。 秦二公子也伸出手。 掌心不见血丝,也没有水泡,却布了层薄茧,一个连着一个。 顾常宝讪讪地说:「我没法跟你比力气,你从小习武,又上沙场打过仗。」 第48页 「你能跟我比什么?」秦二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比读书?」 顾常宝读书也不行,他开蒙后连《论语》都没读完,而秦二公子却取得秀才的功名后又弃笔投军。 顾常宝文不成武不就,脸上也有些难堪,嘴上却不服输,「比我强的人多得是,你要有本事就跟何公子比,你能比得过他吗?」 秦二公子坦然地说:「差之远矣……何公子天资聪明,听说对布兵排阵极有心得,去岁冬,我专程往济南府拜会,却是无缘得见。说起来,我也是受他启发才去的宁夏,虽然寸功未立,可这两年边关生活使我得益匪浅……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成就一番盖世功业。」 陆知海笑着摇头,「非也,征战沙场固然能封妻荫子,读书读得好不照样名动天下?歷朝歷代,留下墨宝的文人士子可比会打仗的武夫多出好几成。」 秦二公子不敢苟同,却无意与他争辩,遂浅笑着拱拱手,「你我见解不同,各持立场即可。」 * 男客这边午饭摆在松涛院的三间畅厅里,分成两桌,林四爷、陆知海等文人一桌,秦二公子等喜欢舞刀弄枪的一桌,顾常宝左看看右瞧瞧,哪桌都融不进去,遂挤在楚昕身边坐下了。 相较于男客的随意,女眷这边的席面则井井有条。 夫人太太们坐了两桌,姑娘们是三桌,秦老夫人、钱老夫人以及忠勤伯夫人等四位上了年纪的,则单独在里间炕上摆了一桌。 张珮蝴蝶般穿梭在各桌席面间,时而吩咐下人给夫人们倒茶,时而招唿着给姑娘们上酒,忙得不亦乐乎。 钱老夫人隔着屏风瞧见,笑道:「真是个心思玲珑的……梅丫头说,姑娘们那边玩得很尽兴,除了赋诗作画,还编排了曲子,听说都是张二姑娘张罗的?」 「珮姐儿是个能干的,」秦老夫人话里有话地说:「张氏身体原本就差,伺候我这两个月精神更是不济。珮姐儿心疼她姑母,过来帮衬几天。我寻思着得空进宫,求了贵妃娘娘的恩典,怎么也得给她挑个家世好、人才好的夫婿。」 言外之意,她压根没打算把张珮许给自家孙子。 午饭过后,丫鬟们撤去碗筷上了茶水点心,大家略略用了点,几位年长的要歇晌,年轻的则惦记着家里孩子,纷纷起身告辞。 张珮笑盈盈地随在张夫人身边送客。 蕙兰捧了只精緻的海棠木匣子走过来,屈膝福了福,「表姑娘,世子爷送给您的东西。」 声音清脆,仿若黄莺出谷。 花厅里尚有三五位夫人仍在叙话,闻言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边。 张珮「腾」地红了脸,心中既喜且惊。 蕙兰是楚昕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她亲自过来送东西,会是什么呢? 张珮含羞带怯地接过匣子,「多谢姐姐专门跑一趟,打发个小丫头就是了。」 蕙兰笑道:「世子爷吩咐不敢不从,世子爷还说请表姑娘当面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呀!竟然问她喜不喜欢? 十有八九是打听到她的喜好了。 她最喜欢点翠的首饰,还有羊脂玉,岫巖玉也可以,但是必需要成色好的才行。 这么大的盒子,应该是一整套的头面吧? 张珮激动不已,匣子差点脱手。 蕙兰忙伸手帮她托住匣子底部,张珮颤巍巍地打开盖子,顿时目瞪口呆。 里面大大小小七八只铃铛,有黄铜的,有包银的,小的约莫鹌鹑蛋大,大的足有成人拳头那般。 蕙兰指着那只黄铜铃铛,「是从南市张屠户那里得来的,原本是系在羊脖子上的,」又指着拳头大的铃铛,「是从兴顺车行买的,用来拴骡子的……那几只小的,有的是拴狗的,有的是拴猫的。世子爷得知表姑娘专爱这些畜牲戴过的玩意儿,所以特特买了来……」 楚昕还吩咐蕙兰把最大的铃铛帮张珮戴在脖子上,因为那只声音最响,隔着老远就能听见。 可看到张珮面色惨白如纸,蕙兰生生把这句话咽下了,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世子爷还说,这些留着表姑娘慢慢戴,以后遇到好的,定然会替表姑娘搜罗来。」 说罢,屈膝再度福了福,松开托着匣子底部的手,转身欲走。 张珮手抖得根本拿不住,匣子「噹啷」落地,大小铃铛滚得到处都是…… 第25章 发落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 既懊悔没有赶紧告辞,竟然遇到这种尴尬事情,心里又隐隐有些激动。 多么难得的闲聊话题啊,得早点回家说给家里人听听。 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脱身, 只静静地等着, 一动不敢动,生怕有人注意到她们。 余新梅也没走, 想笑又不敢笑, 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跟杨妧大眼瞪小眼。 好容易把笑意憋回去, 俯近杨妧耳边,「楚世子这行事做派……太合我心意了,这丫鬟也是,别被打板子发卖才好, 得设法保住她。」 杨妧抿唇笑, 轻声回答:「是贵妃娘娘赏赐下来的丫鬟。」 换成别人, 未必敢这么大胆。 张珮傻傻地看着脚前的铃铛,脑中一片空白, 只有蕙兰清脆的话语不断地迴响, 「表姑娘留着慢慢戴。」 留着慢慢戴。 慢慢戴…… 她才不要戴牛呀、马呀用过的东西, 这不是羞辱人吗? 第49页 说她牛马不如。 表哥怎么能这般对待她? 亏她还是嫡亲的舅舅家的表妹。 张珮委屈得不行,泪水簌簌而下, 顺着脸颊「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张二太太急冲过来,没想着给张珮拭泪, 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喊道:「阿珮,我可怜的阿珮。你说这是何苦来, 跑前跑后忙活好几天准备这花会,辛辛苦苦就是为了让别人作践你?」 扭头问张夫人,「她姑母,你说句话,阿珮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昕哥儿这般对待她?如果传出去,阿珮还怎么嫁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拉着张珮的手,四处找柱子,唿喊着要撞墙。 「嫂子,你放心,我定然会给你个说法。」张夫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咬了牙道:「来人,把大爷叫过来。」 秦老夫人面带鄙夷地看着张夫人,心里一阵阵发冷。 这个蠢货,该不会又想藉机让楚昕娶张珮吧? 就像前世一样。 钱老夫人见秦老夫人脸色发白,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劝道:「你这病刚好,千万不能上火。气大伤身,你身子骨好了,这一家大小才能过得好。」 秦老夫人深吸口气,勉强挤出个笑,「我明白,让你见笑了。」 「哪家没有点糟心事儿,谁笑话谁啊?」钱老夫人扬声招唿余新梅,「梅丫头,吃饱喝足了,咱也该回去了。」 经过张二太太身旁时放慢步子,温声道:「都还是孩子,闹着玩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张二太太尖声道:「哪能算了,在自己亲姑母家都被欺负,若是到别家去,还不得被人踩到脚底下。」 送上门的好机会,她一定得抓住了。 自从公爹过世,来往走动的人少了不说,家里进项远不如以前。 得亏张夫人时不时往家里贴补点儿,但小姑性子软,至今也没有把持楚家的中馈,贴补非常有限,每年不过七八百两银子,哪里够花用的? 张珮却聪明又果断。 如果能嫁进国公府,姑侄两人齐心合力,熬死秦氏老太婆,偌大的家业岂不就完全握在张家人手里了? 张二太太所要不多,给她换座五进五开间的敞亮宅子,帮两个儿子谋个像样的差事,再每年从手指缝里漏个三五千两银子给她,日子就过得很舒坦了。 钱老夫人不跟她纠缠,昂首挺胸地往外走。 其余几位夫人见状,紧跟着起身告辞。 杨妧跟秦老夫人知会声,主动请缨去送客。将客人送至二门,正要回身,听到脚步声响,却是楚昕大步流星地从外院进来。 杨妧福一下,往旁边让了让。 楚昕只作没瞧见她,抬着下巴 「哼」了声,擦着她的身子经过。 杨妧失笑。 自从那天强压着楚昕给顾常宝送请帖之后,他再没搭理过她。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看样子火气还没消呢。 心眼也是够小的。 可楚昕相貌着实出色,即便是鼻孔朝天的傲娇模样,也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远远看着楚昕身姿矫健地踏进花厅,杨妧略思量,对青菱道:「我不过去了,你去花厅等着,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回霜醉居看着六妹妹歇晌觉,没人问就算了。」 张二太太肯定要跟楚昕掰扯一阵子,她在场不合适,不如避开为好。 青菱答应着,悄悄熘进花厅,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定了。 张珮瞧见楚昕,心里百般委屈都涌上来,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掉。 楚昕看都不看她一眼,躬身给秦老夫人行个礼,亲昵地问:「祖母辛苦一上午,怎么不眯会儿眼歇一歇?」 秦老夫人笑道:「这不还有客人在,外院怎么样,人可散了?」 「东平侯秦家二哥在演武场跟承影切磋功夫,顾家老三没事干,死赖着不走,其余人都走了。」 说罢,楚昕看向张夫人,「娘唤我,不知何事?」 张夫人指着桌面上已经收在匣子里的铃铛,「这是你送给阿珮的?」 「是啊,打发远山跑了好几处骡马市才寻到这几只。」楚昕漫不经心地应着,寻把椅子坐下,跷着二郎腿四下逡巡一番,指着角落里的青菱,「一点眼色都没有,过来倒茶。」 青菱打开壶盖看了眼,「是去年的六安茶,要不要给世子爷换壶龙井?」 这会儿还早,新茶不曾下来。 「龙井不也是去年的?不拘什么茶,赶紧沏一壶来,别太热,要温的,渴死了。」 青菱忙应「是」。 壶里茶汤颜色还深,应该刚沏没多久,青菱不再另换新茶,往里续了半壶开水,斟出一盏,恭恭敬敬地奉到楚昕面前。 楚昕一口喝完,指指茶盅示意再倒,「四姑娘呢?秦二爷打算去济南府拜会何公子,想请教些许事情。」 「六姑娘歇晌觉,四姑娘回去守着了。」青菱依着杨妧先前的吩咐回答。 张珮听着两人一问一答,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觉得无限心酸悽苦,掏帕子擦把泪,裊裊走到楚昕面前,幽怨地道:「表哥,我可是做错了事情,你为何用这些东西来羞辱我?」 她脸上泪痕犹存,一双桃花眼盈盈含泪,看着楚楚动人。 第50页 「羞辱?」楚昕讶然挑眉,「表妹误会了。」随手拿起一只黄铜铃铛摇了摇,「多好听的声音,你不是喜欢牲口戴过的铃铛吗?」 「我,」张珮撅了嘴,眼泪又要往下落,「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楚昕轻笑,带几分鄙夷,「二舅母亲口所说,难不成我的丫鬟听错了?因为二表妹最喜欢铃铛,所以才将外祖母养猫的银铃送给杨六姑娘做见面礼,不是吗?」 张珮嘴唇张了张。 这样的问题叫她怎么回答? 张二太太想起先前钱老夫人说的话了,「哈哈」笑着打圆场,「阿珮不过一时调皮跟六姑娘开个玩笑,这不已经要回来了?昕哥儿也是,怎就当真了?」 「我也跟表妹开玩笑,表妹不喜欢正好,过阵子追风下了崽,给小马驹繫上,省得另外找铁匠打。」楚昕笑着,再度摇摇铃铛。 铃声清脆,传遍了花厅每一个角落。 张珮不喜欢,所以楚昕要给马崽子系。 张二太太面上撑不住,笑容也挤不出来了,「玩笑哪能随便开?阿珮正是要说亲的时候,被你这玩笑牵连,嫁不出去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朝张夫人挤眉弄眼。 只待张夫人跟一句,「若真嫁不出去,只能让昕哥儿负责」,那么她立刻顺着杆儿爬上去。 张夫人跟她都乐见其成,好容易抓到这个机会,无论如何要把亲事定下来。 张二太太这张嘴变得极快,说开玩笑是她,说不能开玩笑也是她。 只要对自己有利,反正是张口即来。 楚昕浑不在意地说:「那就剩在家里好了?表妹这种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嫁到谁家谁家倒霉。」 秦老夫人几乎要拍案叫好。 事实就是如此。 前世楚昕不过沾了张珮的边,已经够倒霉了。如果真要娶回来,楚家恐怕再无安宁的一天。 张二太太怒了,气急败坏地看向张夫人,「你听听,嫡亲的表妹,就这么咒她?」 张夫人道:「昕哥儿,不许胡说!」 秦老夫人却扬声道:「我觉得昕哥儿这话没错……荔枝,把人都带上来。」 没多大工夫,桂花、四儿等人便被婆子押送过来。 起先四儿还嘴硬,「啪啪」几个嘴巴子之后,便说了实话。 绿绮给了她二两银子,让她把孙家大爷哄骗到假山那边,三个小丫头却是藕红吩咐二门上的吴婆子去找的,都是家生子。 引着杨妧等人抄近路的桂花则是听藤黄说了一嘴。 绿绮是张珮的丫鬟,藕红和藤黄是楚映的丫鬟。 张珮没有否认,捏着帕子抽抽泣泣地说:「阿映讨厌杨家姑娘,不想让她们在家里住,所以就想了这个法子,好叫杨家姑娘丢了脸面……我跟阿映从小要好,当然要帮她。」 把事情主因完全推到楚映身上。 秦老夫人看向楚映,「是这么回事?」 楚映大喇喇地说:「没错,我就是讨厌她们,土里土气的还喜欢装模做样。祖母,她们要住到几时?」 真是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 秦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只觉得一股腥气从腹部往上顶,她咬牙压下去,抓起面前茶盅掷了出去。 茶盅「噹啷」落地,碎成数半,茶水四溅飞出。 楚映不认错,反倒急着抖了抖裙子,闪避到一旁,眸中甚是不忿。 见状,秦老夫人愈加愤怒,哆哆嗦嗦地指着楚映,「我怎么养出来你这个蠢笨恶毒的孙女!回去把《孝经》和《女四书》各抄一百遍,几时抄完了几时出来见人。」 「祖母!」楚映不满地甩着袖子,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张夫人,「娘,一百遍,我就是抄到年底也抄不完。」 张夫人瞪她一眼,「快跪下给祖母赔罪。」 楚映这次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仰着头问:「祖母,孙女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 秦老夫人微阖双眸,深吸口气,吩咐荔枝,「你伺候大姑娘回去,记着,告诉守门的婆子,没有对牌不得放大姑娘进出。」 荔枝应声「是」,走到楚映面前,低声道:「姑娘,走吧。」 「我不走,祖母,你要罚我总得有个理由,不能只因为我看杨家姑娘不顺眼就这样待我?到底谁是你的亲孙女?」 秦老夫人喝一声,「还不拉出去?」 立刻过来两个婆子,极其利落地用帕子塞住楚映的嘴,一人一只胳膊架了出去。 楚映「唔唔」的挣扎声很快消失不见。 张珮惊恐地看向张二太太,张二太太瞪大着眼睛不知所措,又转头看向张夫人。 这完全不是她们预想中的画面。 秦老夫人素来跟弥勒佛似的,很少动怒,对膝下仅有的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更是亲切和蔼,从没有黑脸的时候。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不顾情面地发落起楚映来? 对待自己的亲孙女尚且如此,对张珮岂不还要严厉? 张珮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第26章 往事 没有想像中的声色俱厉, 秦老夫人的脸上反而显出一丝和蔼,声音也温和亲切,「赶紧把张二小姐扶起来,哪好让客人下跪?」 「祖母, 」张珮愕然抬头, 很快又改口,「老夫人, 我错了。我比阿映大, 理应劝着她大度和善, 友爱客人而不是……而不是由着她胡闹, 请老夫人责罚。」 第51页 秦老夫人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声音依旧和蔼,「你有你自己亲生的爹娘, 我一个外人老婆子, 连自个孙女都没管教好, 哪里能管教别人?收拾东西随你娘回家去吧,以后再别来了……记着, 楚家不欢迎你, 不欢迎你们张家的人。」 这后一句用足了力气, 使得她的脸竟然有些狰狞。 一语出,满座皆惊。 张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尖声道:「娘,您这么做, 是把我们张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董嬷嬷皱紧眉头,连忙扯扯张夫人衣袖,「您现在是楚家儿媳妇, 国公府的夫人。」 秦老夫人冷笑,「开口我们张家,闭口我们张家,你想自请出族?」 「不是,」张夫人被这句话噎着,支吾半天,又道:「娘,张家是我娘家,以后不许我娘家人上门,儿媳妇还怎么有脸面出门走动?」 秦老夫人道:「你若不愿,可以跟着回去,我写信让阿钊寄休书回来。」 张夫人一张脸白得没人色,再不敢出声,只默默垂泪。 张二太太却扯着嗓子问:「老夫人这话讲得没有道理,她姑母有何过犯,休妻也得有个理由?我们张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秦老夫人不理她,只看向张夫人,「你在双碾街的绸缎铺子,衣锦坊,原先只一间,后来又扩出去一间,你可知是怎么来的?」 张夫人正抽泣着,愣了片刻,才哽噎着回答:「旁边店铺经营不善连年亏本,二哥从中说合,那人便连铺面带货品都卖给我。」 秦老夫人声音平静然却冷酷,充满了讥讽,「双碾街那个地方,就没有不赚钱的铺子。你二哥张承文是打着国公府的旗号从别人手里强行抢了来。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两千两银子能买到店铺?你承你二哥的情,每月给他多少银子?」 张夫人有点慌,她确实每月都给二哥银子,但都是私下给的,老夫人怎可能知道。 她瞥一眼张二太太,低声回答:「铺子收益一直不错,而且二哥时常去帮忙对帐,所以每月给他二百两工钱。」 「嗯,」秦老夫人应一声,「咱家里主子只四人,除去宫里隔三差五的赏赐之外,每年在衣锦坊买布料差不多要三千两银子……就是穿金子也用不了三千两吧?这还不算,你长兄张继文酷爱古籍,这几年得了好几本吧?听说四司八局的掌事公公都曾捧着古籍上门求见。你那个侄子,考了三次才考过童生试那个,听说要外放当县丞,如今当官门槛这么低吗?你还有个侄子,考了三次连童生试都没考过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算到宣府当兵混军功……你动脑子想一想,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拿贵妃娘娘和国公府的名声给张家谋利!」 事实摆出来,秦老夫人恨得牙痒痒。 张家就是个抄家灭门的大祸害。 张夫人两眼迷茫,傻愣愣地站着,这些事情她都知道,甚至有些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父亲过世之后,娘家两位兄长的日子就不好过。 当年出阁,因为嫁得是国公府,娘亲拿出家里几乎所有现银才置办了体面的嫁妆。 现今她日子过得好,不应该报答兄嫂拉扯侄子吗? 那些古籍是太监主动送上门的,长兄难得喜欢,还能给退回去?大侄子当县丞也是真定府的知府举荐的,他学识一般,再考也未必考得中,能做官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傻子才会推辞吧? 二侄子已经年满二十一,从眼下来看,显然不是读书的材料,楚钊在宣府当总兵,每年都打仗,让他跟着去待上两三年,混个军功,再回京谋个一官半职多好啊! 她是张家姑娘,不拉扯娘家人还能拉扯谁,难道去拉扯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家? 娘家的几个侄子混好了,对楚昕也是个助力。 于情于理的事情,老夫人为什么生气? 难道要跟老夫人似的,娘家门里的亲戚都不走动,楚昕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这就好了? 张夫人愤懑不已,秦老夫人已经开口吩咐红枣,「去竹香苑帮张二姑娘把东西收拾好,别落下。」 撑着椅子把手颤巍巍地站起身。 楚昕忙上前搀住她。 秦老夫人拍拍他的手,「外院还有客人,你去好生照应着,别让人说咱怠慢。」 「不妨事,」楚昕坚持,「我先送祖母回去歇着。」 秦老夫人看着面前活生生的、漂亮得不像话的大孙子,目中骤然溢满了泪,掩饰般侧过头,慢悠悠地往瑞萱堂走。 到了瑞萱堂门口,秦老夫人嘆口气,轻声道:「昕哥儿,别怪祖母没给你娘脸面,你娘煳涂啊,不点醒她,她还得煳涂一辈子。」 「我明白,」楚昕低低应着,「含光跟我提过,这些年两位舅舅实在不像话。」 以后还有更不像话的时候。 秦老夫人再嘆一声,续道:「你已经十六岁,年纪也不小了,你娘相中了你表妹……」 「我不喜欢她,」楚昕红涨着脸打断她,「我谁都不喜欢,祖母,我去外院了。」 甩着袖子小跑着往外走。 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身影,秦老夫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庄嬷嬷打趣道:「大爷还是个孩子呢,听到娶媳妇脸涨得通红,再过两年就要惦记别人家姑娘了。」 第52页 可不是? 秦老夫人仰头看着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那年就是在这棵树下。 大概是四月底,天已经有些热了,梧桐树开了花,一串串淡紫色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十八岁的楚昕肩宽腰细,两条大长腿半蹲在她面前,眸光璀璨得像是天边星子,耳根泛着微红,羞涩地说:「祖母,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能不能托人上门求亲?是吏部文选司郎中杨溥的侄女,从济南府来,她在家里行四。」 秦老夫人勃然大怒,厉声道:「不行,绝无可能!」 她养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孙子,怎么可能娶秦芷的孙女? 楚昕红涨了脸,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行?杨家四姑娘长得很漂亮,性子也温顺……」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原因。」秦老夫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这里不同意,你娘必定也不同意。就算你强行把人娶进门,杨四就能过得好?」 刚进门的小媳妇,上头婆婆跟太婆婆都不待见,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楚昕咬着唇,眼眸里的星子一点点熄灭,瞬间变得黯淡无神。 从此,他只跟着林四爷往青楼里混,再没说过要娶谁。 不是没人愿意嫁,可不是贪图国公府权势,就是迷恋楚昕的相貌,正经好人家谁会把女儿嫁过来? 偶尔有一两个看着家世人品还不错,楚昕只是摇头,「祖母想娶尽管娶,只有一条,姑娘进了门,我立刻走,再不回这个家。」 当初她怎么对楚昕,楚昕反过来怎么待她。 想到从前,秦老夫人心里堵得难受。 如果当初顺从昕哥儿的心意该有多好。 也不至于让他到死都孤单单一个人。 庄嬷嬷服侍着秦老夫人在东次间大炕上躺下,攥着美人捶一边给她捶腿一边劝道:「老夫人身体才刚见好,何苦来生那么大气?虽说夫人行事有些过,毕竟是姑娘和大爷的娘亲……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且由着她们去吧。」 秦老夫人低声道:「我忍不了。」 前世,正是考虑到张氏生养了一对儿女,而且楚钊远在宣府,经年累月不能回家。 张氏嫁进门,泰半时间是在守活寡。 秦老夫人知道独守的苦,所以体恤张氏,明知道她经常贴补娘家,经常扯着国公府的大旗给娘家人谋利,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抄家的旨意上歷数了国公府十八桩罪,其中张家人惹出来的祸事便有十四桩。 也是因为张家太过肆无忌惮,开罪了赵家。 否则赵家何必在军需粮饷上动手脚? 瓦剌人最爱在冬春时节犯边,那年冬天偏生又格外冷。 赵良延作为户部右侍郎负责募集粮草,催运军需。 一锅饭煮出来差不多有两碗沙,而看着厚厚的冬衣里面全是柳絮,风一吹都透了。 将士们冻得连刀都握不住,怎么能够御敌? 楚钊大败,战死的士兵八千有余,还有五千多人被俘。 瓦剌人让他们一排排跪在地上,箭矢射过去,一排排倒下的全是尸体。 鲜血把整个地面都铺红了。 战报传来,楚昕抓起长剑冲进赵府…… 前世她忍了,结果落得个抄家褫爵的地步,现在有机缘重活一世,如果不能随心所欲,那还有什么意义?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她决不想再经歷一次。 庄嬷嬷听出秦老夫人声音里的倔强,没敢再劝,只暗暗地嘆口气。 自从鬼门关里转过一圈,老夫人真是性情大变。 往常她最是和气慈爱,何曾这般不顾脸面过? 正思量着,听到外间传来窸索的脚步声,荔枝探进头,低声问:「老夫人歇下了?」 秦老夫人回答:「没歇,进来吧。」 庄嬷嬷忙拿只墨绿色姑绒大迎枕垫在她身后。 秦老夫人歪着问:「映姐儿可想明白了?」 荔枝赔笑道:「大姑娘一时钻了牛角尖,等明儿送饭,我再跟她唠叨几句。」 刚才她已经跟楚映掰碎了,从张珮写帖子邀请孙六娘开始,到绿绮回家拿银铃,再到丫鬟哄骗孙大爷,一点一点捋这个事情。 可楚映油盐不进,非说张珮是替她受过,而丫鬟拿了杨妧的好处,故意冤屈张珮。 荔枝哭笑不得,杨家人进府不到十天,各个院里的大丫鬟都没认全,能贿赂谁去? 再者,青菱得杨妧重用,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还能看不见? 秦老夫人看荔枝神情,已猜出八九不离十,淡淡地说:「再劝她几次,如果半年里,她仍是不长脑子,就早早给她相看个人家,拘在家里待嫁。」 楚家人都有些犟,楚昕如此,楚映也如此。 楚昕还好,早早搬到外院,严管事虽然管束不了他,总也能规劝点儿。 楚映却完全养在张氏眼皮子底下,把张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给别人作了嫁衣裳都不自知。 牛心左性到这种地步,前世被张珮害得早早亡故不说,这世又被她矇骗…… 第27章 写信 秦老夫人记得清楚。 正是元煦十年, 也是个三月,好像还更早一点儿。 镜湖边杨柳堆烟桃花灼灼,美不胜收。 张夫人说难得一片好景致,不如请交好的几家人过来松散一天。 第53页 那天请的人少, 只定国公、清远侯和余阁老等四五家。 小娘子们在临波小筑赋诗作画, 公子少爷们则摇着船在湖面饮酒赏景。 张珮提出也想划船。 因为都是相熟人家,秦老夫人便没拘束她们, 让船娘摇了船出来。 两只船起先一南一北互不相干, 慢慢就离得近了。 不知怎么回事, 楚映突然掉进水里, 楚昕作为兄长,自然要跳下去相救,其余人或者稳着船,或是伸手准备拉人。 眼看楚昕就要抓住楚映, 张珮一个趔趄也落了水, 恰恰扑进楚昕怀里。 楚昕只得将张珮先抱上船, 回身接着捞楚映。 楚映已经闭过气去了,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缓过来, 却是卧床不起。 张家说张珮湿漉漉的身体被楚昕抱过, 名声有损, 迫着楚昕娶她。 张夫人满口答应,楚昕却不乐意, 梗着脖子道:「若非得要我娶,我立马把张珮扔到湖里。」 张夫人时而绝食时而装病, 苦苦相逼。 楚昕懒得在家里待,便经常跟定国公府林家四爷去青楼喝花酒。 硬是把自个的名声糟蹋了。 有天,林四爷借着几分醉意说, 他影影绰绰看见,好像是张珮没站稳把楚映撞到水里。但那船上都是小娘子,他没敢多看,只眼角瞟了下,并不十分确定。 只提醒楚昕以后防着这位表姑娘。 楚映受了寒,身子亏虚得厉害,请医延药一个多月都不见好,既畏寒又怕热。 六月里,因贪凉,夜间开了少许窗子,不幸染上风寒,从此香消玉损。 张珮却毫髮无伤安然无恙。 楚映下葬后,秦老夫人在护国寺做法事以超度亡魂,张家人也跟了去。 当夜张珮便失踪了,张二太太连寻三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大太太不许她再找,怕连累自家两个闺女的名声。 毕竟两个夜里不见人影,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遂假借张珮暴病身亡,立了个衣冠冢。 大家都说张珮是被楚映接走的,不知是索命还是想找人作伴。 楚、张两家极有默契地把传言压下去了,从此京都再没人提到过此事。 镇国公府也没再办过花会。 * 这次晌觉歇得久,秦老夫人睁开眼,天色已全黑,矮几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的光。 一时间,秦老夫人竟不知身处前世还是今生,晃了会儿神,瞧见身上石青色绸面绣着南山不老松的薄被,这才回过神。 流徙到沧州后,她盖的是一床脏得看不出底色的烂被子,枕的是叠在一起的破棉絮,何曾有过这般舒适的时候。 庄嬷嬷听到窸索声,撩帘看了看,端杯茶进来,笑道:「老夫人这觉睡得倒香,原想再不醒就得把您唤起来。」 秦老夫人浅浅抿两口茶,「什么时辰了?」 庄嬷嬷拔下发间银簪,挑亮灯烛,「酉正一刻,刚才大爷来过,见您正睡着,说待会儿再来。杨家姑娘们也来请安,我没让她们进门,叫她们回去各自用饭……都这个时辰了,您也该饿了吧,吩咐人摆饭?」 秦老夫人默了会儿才开口,「不怎么饿,要是有现成的粥,给我盛一碗来。」 庄嬷嬷笑道:「猜着老夫人想吃这一口,让厨房备了薏仁粥和小米粥。」 「要碗小米粥就行。」 庄嬷嬷起身吩咐人去盛饭。 没多大会儿,红枣端着托盘进来。 除了浓稠的小米粥之外,还有只核桃卷酥和两碟小菜。 一碟是腌萝蔔条,上面撒了白芝麻,滴了香油;另一碟是凉拌婆婆丁,里面放了醋和糖,又加了两片蒜,吃起来清爽可口。 秦老夫人胃口顿开,把一碗小米粥吃得一干二净,又嚼几片茶叶去了嘴里蒜味,轻声道:「打发人去问问四姑娘,若她得闲,请她来帮忙抄几卷经书。」 杨妧刚吃完饭,正跟杨婵在院子里熘达着消食。 她已从青菱那里得知,今天所有涉事的下人都被撵了出去,那三个小丫头也不例外,再不能进内院当差。 下人受到的惩罚在情理之中,毕竟要杀一儆百。 处置这几个,对于其他下人也起到警示作用。 让她所料未及的是,秦老夫人竟然把张家母女也撵了,并且再不许她们上门。 无疑是重重打了张夫人的脸。 按说自家儿媳妇,即便是看在楚昕和楚映的面子上,秦老夫人也不该如此冲动。 正思量着,听秦老夫人那边传唤,杨妧把杨婵交给春笑,回屋换下身上半旧的青碧色袄子,换了件在济南府新做的嫩粉色褙子,配了湖蓝色罗裙,与青菱一道匆匆赶往瑞萱堂。 东次间的炕桌上已经铺了纸笔,红枣跪坐在旁边研墨。 杨妧笑问:「姨祖母想抄什么经文?」 秦老夫人回答:「抄《地藏经》吧,不用全抄,把第一品抄完即可。」 先前抄的《金刚经》是长寿之经、功德之经,而《地藏经》却是出离轮迴,免遭三恶道苦的经文。 很少有人长持《地藏经》。 杨妧讶然地望过去,秦老夫人垂眸坐着,眉宇间悲悯而苍凉。 杨妧不敢多瞧,忙提笔蘸墨,全神贯注地抄写,不多久便沉浸在经文中,浑然忘却了周遭事情。 第54页 她每抄一页,秦老夫人就拿在手里靠近烛火烤着,待墨干,按着顺序摞在一处。 荔枝探进半个身子,悄声道:「大爷过来了。」 话音刚落,楚昕一头闯进来,含笑问道:「祖母几时醒来的,吃过饭没有?」 秦老夫人指指杨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楚昕这才看到奋笔疾书的杨妧,笑意顿散,下巴自然而然地昂起,轻轻「哼」了声。 杨妧已知楚昕进来,但这卷经书只剩下最后几个字,正好一蹴而就,便没打招唿,直到抄完,将笔架在笔山上,这才笑盈盈地唤,「表哥。」 楚昕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嗯」,算是应了。 「至睡到酉正才醒,用了一碗粥,」秦老夫人回答了他适才的问话,突然又想起先前问他的事,「我记得你四五年前得了只会唱曲的匣子,得空找出来给六姑娘玩玩。」 杨妧眸光一亮。 那个叫做八音匣,是从南洋那边的舶来品,转动把手,里面有小曲传出来。 只是舶来品极少能流入京都,往往在福建那边就被瓜分了。 如果杨婵有个八音匣子玩,肯定特别开心。 杨妧连忙道:「多谢表哥!」 「呵呵,」楚昕心里满是不屑。 刚才他进门,她好像没看见似的爱答不理,这会儿想索取东西,又忙着道谢。 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态度,干巴巴一句「多谢」算什么,毫无诚意! 楚昕不想轻而易举就答应,但是当着秦老夫人的面儿又不好推辞。 八音匣子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说自己留着要玩吧? 楚昕眸光闪一闪,开口道:「秦二公子去岁备了宝剑名画去拜会何公子,未能得见,过几日他还想再去一次,不知道何公子喜欢什么,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才不会白白把东西送给她。 杨妧蹙眉。 其实她也不清楚何文隽到底喜欢什么。 在静深院里,她最常见的就是何文隽在白纱帐幔后面运笔如飞,再就是站在沙盘前面移动沙石旗子。 可何文隽对文房四宝并不执着,他有几方好砚台,但最常用的除了给她的那方蕉叶白,便只是用了许久的澄泥砚。 笔也是,各种紫豪、羊毫、大白云、小白云都是清娘从文具店铺买的最常见的种类。 俗话说宝剑赠英雄,何文隽是武将,按说应该喜欢兵刃的,上次含光带去一把短匕,他不就收了吗? 可为什么没见秦二公子呢? 杨妧犹豫会儿开口,「何公子并无特别喜好,他每天忙于读书撰文演练兵法,应该是腾不出时间应酬客人……不知道秦二公子几时去济南府,能不能顺便带封信给何公子?」 楚昕面露不悦。 她每天出入静深院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应该是有意瞒着,不想说吧? 那他也不让秦二带信。 遂开口道:「这一两天就动身,恐怕……」 「四丫头就在这里写吧,」秦老夫人笑着打断他的话,「现成的笔墨,用不了多少工夫。」 楚昕无可奈何。 红枣已经识趣地往砚台里再续些水,砚好一池墨。 杨妧略思量,铺开一张宣纸,提笔便写。 先写她见到钱老夫人,钱老夫人及孙女待自己多有照拂,感谢何文隽的回护之心;又写给秦老夫人诊脉的林医正待人和善行事方正,让何文隽把他的脉案寄过来,她可以请林医正帮忙看看;最后写她阅读《治国十策》,其中多有不明之处,向他请教。 楚昕跟秦老夫人说着闲话,眼角时不时瞥向杨妧。 她离灯烛近,一张脸整个儿展露在暗黄的光里,肌肤白净透着莹润,眼眸低垂,看不出亮不亮,两弯纤细的眉毛却是弧度正好,如远山雾笼。鼻尖小巧,略有些圆。 按说圆鼻头的女孩应是娇憨的性子,杨四却是……精明得让人讨厌! 楚昕别过头,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侧眸打量。 脸型长得还不错,下颌圆润,略带婴儿肥,手长得也好,纤细修长。 最好的应该算是身姿。 她跪坐着,嵴背挺直,两肩端正,脖颈弯成美好的弧度,身上嫩粉色褙子被烛光映着,透出一股恬静温柔。裙子是湖蓝色,上面密密匝匝绣一圈水草纹,铺散在炕上,整个人如同置身碧波间,清雅中又带着家常的亲切。 楚昕用审视马驹般挑剔的眼神将杨妧打量个够,得出来结论。 杨四还是挺漂亮的,虽然不如杏花楼的阿昭有种入骨的媚,可这份恬静淡然却难得。 只是,她到底要写多久? 写完一页又一页,这已经是第三页了,而且全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她跟何文隽哪来这么多话要说? 楚昕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第28章 别扭 秦老夫人把楚昕的神情尽数收在眼底, 心里欢喜,面上却不露,伸手举着那几页《地藏经》假装看得入神。 杨妧写了整整三页,舒口气把笔放下, 拿起信浏览一遍, 轻轻吹干墨。 红枣找来只硬黄纸的信皮,将信折好塞了进去, 用浆煳封了口。 杨妧在信皮上写下「何文隽亲启」几个字, 双手呈给楚昕, 「有劳表哥。」 第55页 楚昕单手接过, 下意识地捏了捏,厚厚的一叠,也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这时荔枝闪身进来,笑道:「外面起了夜风, 刚青荇打发绿荷给四姑娘送披风过来。」 秦老夫人侧头瞧一眼屋角更漏, 「都快人定时分了, 你们赶紧回去歇着,二门定然落了钥, 昕哥儿从西角门出去, 顺路送送四姑娘, 这大晚上的,别有野猫蹿进来吓人一跳。」 荔枝点了盏气死风灯交给绿荷, 青菱则伺候杨妧披上月白色绸面披风。 外头果然起了风,吹动枝叶婆娑作响。 半边饼子般的下弦月静静地挂在蔚蓝的天际, 散发出清冷的银辉。 空气里隐约有暗香浮动,说不清是花香还是女子的脂粉香味,浅浅淡淡的。 楚昕嫌绿荷走得慢, 将气死风灯要在自己手里,健步如飞,起先还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跟在身后,慢慢地,脚步声便远了。 楚昕回头,看到清浅月色下,披着披风的裊娜身影,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一时有种挫败感冲上心头。 路旁枝桠晃动,映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像是隐藏在黑暗里的怪兽,有些狰狞。 他以为杨妧会害怕,会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那他就走得更快点儿,让她赶不上。 没想到……楚昕垂眸,瞧见地上石子,心念微动,使个巧劲用脚尖将石子勾起,顺势一踢,石子朝杨妧飞过去,正打在她小腿上。 杨妧不防备,「哎哟」出声,绿荷本就害怕走夜路,受到惊吓,「嗷」地跳起来往青菱身上扑,「鬼啊,救命,不要吃我!」 青菱气得骂,「发什么羊角风,看吓着姑娘。」 楚昕计谋得逞,得意地咧开了嘴,待她们走近,方收住笑意,语调轻松地问:「怎么了?」 杨妧道:「没事,不当心被树枝挂到裙子了。」 适才没看清楚,这会儿楚昕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眼睛非常亮,在月光辉映下,漫出清浅笑意——完全没有被惊吓的恐慌。 楚昕顿感无趣。 就如他七八岁时,往夫子的书袋里塞了两只毛毛虫,看着夫子被蜇痛,他心里乐开了花。 夫子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样检查他背书、提问他释义、不满时拿起竹篾打他手板子。 现在也是,杨妧平和的神情让他的得意大打折扣,这仅存的一点欢喜还不能跟旁人分享。 不能告诉含光,更不能跟祖母说。 没法显摆出去的快乐,还有什么意思? 楚昕讪讪地把气死风灯塞给绿荷,「我不需要,你拿着吧。」 转身往西角门走。 夜风扬起他袍摆,越发显得身形颀长而瘦削。 「表哥,」杨妧开口,楚昕愣了下,回过身静静望着她。 杨妧弯唇微笑,「多谢表哥……您慢点走,小心看着路。」 这晃目的笑让楚昕有些呆。 连心跳都好似停了半拍似的。 他一言不发,撒开脚丫子,一口气跑到西角门。 值房亮着灯,守门的两个婆子攥了把黄豆猜数目字,楚昕没叫门,估摸下围墙的高度,再看眼墙边的老槐树,矮身用力一蹬,一跃,抓着槐树枝子再一盪,轻飘飘地翻过了墙头。 未及站稳,墙根突然出现两名护院,挥着长刀扑过来。 楚昕纵身闪开,只听其中一人狐疑地问:「世子爷,大晚上的,您怎么翻墙过来?」 「多事!」楚昕斥一声,穿过松柏林回到观星楼,也不叫人过来伺候,只颓然倒在罗汉榻上,两手交叠着枕在脑后,长长出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浑身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烛光好似太暗了,而房间又好似太空旷,冷冷清清的。 楚昕独自别扭片刻,坐起身,扬声唤蕙兰,「把我先前玩的那个八音匣子找出来……你去问朱嫂子,她知道放在哪里。」 * 回到霜醉居,杨妧对着烛光挽起膝裤,除了方才刺痛的地方有些微红之外,再无别的感觉,遂舒口气,没当回事。 洗漱罢,倚在靠枕上看了会儿经书,困意喷涌而至。 这一天确实累。 虽说大都是吃喝玩乐,但应酬也很费神,尤其她还得时刻提防着,别说错话,以免在余新梅和明心兰面前露馅。 可再累也是值得。 能够见到前世的好友,而且重活一世还是朋友,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的呢? 还有让她感觉痛快的是,那一匣子大大小小的各式铃铛。 她几乎要为楚昕叫好。 想必明天,这事就会传遍京都,张珮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杨妧根本不同情她。 张珮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且,若非杨妧早有准备,若非有荔枝跟着照应,说不定孙福旺疯劲儿上来,就把她抱住了。 旁边的丫鬟婆子大唿小叫再招了人来。 她再怎么解释也没法抹去跟男人搂搂抱抱的事实。 张珮只是被捉弄丢了脸面,而自己不但丢脸,甚至会丢掉将来的姻缘。 有谁愿意娶一个曾经被疯男人抱过的人? 杨妧不想嫁人,但也绝不会背着这样的名声被迫留在家里。 她原本打算谢谢楚昕替自己出气的,可话到舌尖又觉得不妥。 第56页 楚昕素来狂狷无行,必然是一时兴起而为。 自己赶着往上贴,未免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吧? 就当是感谢楚昕顺路送她回霜醉居好了。 杨妧一觉睡得香甜,直到青菱唤她,才迷迷煳煳地睁开眼,打着呵欠道:「没睡够。」 「吃完早饭睡个回笼觉,」青菱笑着把帐帘拢在架子床旁边的银钩上,伺候杨妧穿好衣裳,低声道:「昨儿半夜,正房院又是请府医又是煎药,折腾了好一会儿。」 杨妧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夫人梦魇着了,没法安睡,哭闹着说过世的祭酒夫人指着她骂不孝。」 杨妧顿时瞭然。 张夫人是病给秦老夫人看的。 可既然请医问药了,她当然要去问安。 杨妧道:「那就先绕到正房院看望夫人,再去瑞萱堂吧。」 她要在瑞萱堂用饭,若是吃完早饭再去正房院,怕有失礼数。 离正房院尚有段距离,杨妧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汤药味儿,像是藿香那种苦涩的味道。 紫苏满怀歉意地在正房院门口拦住了她们,「昨夜夫人没怎么睡,快天亮时才迷煳过去,眼下还在歇着。」 杨妧表示了解,「那我们就不进去叨扰了,明儿再来请安。姐姐辛苦了。」 紫苏忙道:「伺候主子是本分,哪里说得上辛苦?」 送走杨妧等人,紫苏脸上的笑容剎时不见,取而代之的满是委屈。 总算还有人能体恤到她们的辛苦。 主子生病,下人要紧跟着忙活,尤其张夫人生病生得勤,每次不闹得人仰马翻不算完。 这次也不例外。 约莫申正,张二太太和表姑娘离开,夫人就攥着帕子哭天喊地,说自己没用,说对不起张家,以后九泉之下没脸见爹娘。 董嬷嬷温声解劝半天,好容易消了声音,可吃完晚饭又开始抹眼泪。 哭得累了,不到人定便歇下,谁知道交子时分突然醒了。 醒了便不安生,一会儿说心口疼,一会儿说脑壳疼。 府医诊了脉说没事,夫人说他诊得不仔细,让再诊。这一次,府医足足诊了半盏茶工夫,终于诊出个心神不宁气血不足的症候,把之前开过的养气方子另写一遍,斟酌着加了一钱高丽参,又加了半钱的藿香。 再三叮嘱张夫人需得安心静养,切莫动气。 张夫人这才满意,吩咐下人立刻煎药。 昨晚当值的几个丫鬟,都是一宿没合眼,实在熬不住去睡了。 白天一整天,紫苏作为大丫鬟就要勉力顶起来。 而晚上……谁知道张夫人会不会再闹? 杨妧走进瑞萱堂时,赵氏和杨姮正说起昨天的花会,「……钱老夫人走路真快,虎虎生风,我随在旁边还得紧赶着。」 「她身子骨好着呢,」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比我还大七八岁,头髮虽然白了,牙口却好,席上那道葱烧蹄膀,她一人啃了半碟子,我看着馋,却啃不动。」 杨妧不由弯起唇角。 钱老夫人最爱啃蹄膀,也爱啃鸡脚,前世去余家做客,每次都有这道菜。 秦老夫人看到她,笑容明显真切了许多,「到正房院去了?」 杨妧笑答:「想过去给表婶问安,紫苏姐姐说还在歇着,便没进去打扰,在门口站了会儿。」 杨姮笑着接话,「娘已经猜到表婶没醒,就让桃叶跑了趟。」 打发下人去,和自己亲自跑一趟总是有所差别。 赵氏不去有情可原,杨姮不去不太妥当。 当着秦老夫人和屋子里下人的面,杨妧不便多说,只笑了笑。 赵氏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问:「钱老夫人是广平府人,余阁老是凤阳府人,怎么就成了一家人?」 「说起来都四、五十年前的事儿了,」秦老夫人笑嘆:「余阁老进京赶考,一路游山玩水,走到安阳地界时,被人偷了包裹,里面银钱、路引、换洗衣裳都没了。钱老夫人的父亲钱老太爷刚好走镖路过,不但赠送了盘缠,还请託相熟的人帮他重新办了路引。余阁老高中二甲传胪之后,亲自去广平府道谢,就做成了姻缘……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啊,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任谁都改不了。」 就好像前世楚昕相中了杨妧,这世仍旧对她另眼相看。 可随即变了脸色。 楚昕虽然未曾婚配,但杨妧却是嫁给了长兴侯,还生养了孩子。 秦老夫人忿忿不平地想:她才不管什么天定不天定,只要昕哥儿愿意,她就一定要把四姑娘娶进门。 上天如果要罚,就罚她好了,反正她已经是赚了半辈子。 正想着,听到红枣清脆的声音,「大爷安。」 楚昕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来,身上一件象牙白的绸面箭袖长衫,挺拔得仿佛清晨原野上茁壮成长的小白杨。 杨妧跟杨姮忙屈膝问好,顺势往旁边退了退。 楚昕浅笑答应,目光落在杨妧莹润如朝露的脸庞上,停了数息。 眸底浮起浅浅一层恼怒。 都怪她,在月光下面朝他笑,害得他昨晚集中不了精神练习吐纳功夫…… 第29章 回忆 杨妧察觉他的怒意, 颇有些莫名其妙。 大清早的,她什么都没干,怎么招惹到这位祖宗了? 第57页 也难怪前世张夫人为他的亲事发愁。 名声不堪,脾气无常, 哪个当娘亲的不捨得让自己女儿受苦? 不过, 秦老夫人是再生之人,必然会想方设法管束他, 以免重蹈前世覆辙。 楚昕的亲事大概不用愁, 楚家也不会再遭查抄夺爵之灾。 那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把镇国公府当靠山。 杨妧打算开间绣铺或者做点小生意。 攒够银钱之后, 她拿出来跟伯父杨溥合买一座宅院, 最好是四进五开间的,她们三房住在后罩房,在后围墙单独开扇门。 这样,她们不会因为是孤儿寡母受人白眼, 又能住得理直气壮舒服自在。 宅子买在台基厂附近就好, 离六部近, 方便伯父上衙,而又离护国寺足够远。 最重要得是价格便宜, 四进宅院差不多要五千两。 按人头来算, 三房能出一千两银子, 在杨家就很有底气了。 只是,眼下何文秀还不是皇子妃, 禄米生意落不到她头上。 杨妧没有别的门路,唯有绣活能拿得出手, 还有前世见过的衣裳裙子。 只不知能不能入了范二奶奶的眼。 杨妧决定,尽快做出一两身衣裳,再跟范二奶奶商讨。 早饭后, 秦老夫人打发人带杨婵到芍药园看花,她则留了杨妧跟杨姮在跟前说话解闷。 庄嬷嬷捧着两只木匣子进来,「齐整的高丽参就只这三棵,余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山参倒还有五六棵,年岁都不太久。」 秦老夫人打开匣子看两眼,「都送过去吧,再包二两燕窝……我记得还有根灵芝,放着四五年了,找出来一併送过去。告诉紫苏,张氏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厨房,府里若是没有,打发人往外头买去……伺候好了,我这里另有赏赐。」 杨妧恍然,原来是给张夫人找的补品。 昨天当着众人给张夫人没脸,今儿又把她捧得高高的。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治家有道的人都会这么做。 庄嬷嬷领命离开,杨姮问道:「表婶病得很重?」 「不能算重,」秦老夫人长嘆一声,「她身子本就虚,加上这几天忙碌,昨儿被表姑娘她们气得上了点火,都赶在一起,不就激出病来了?」 抬手从炕柜最上面的抽屉翻出一张纸,「赵先生开的方子。」 赵先生就是府医。 杨姮看两眼递给杨妧。 方子不复杂,四物汤的川穹、白芍药、熟地和当归,再加了红枣、黄芪、高丽参。 杨妧目光落在最后一味藿香上,唇角微弯,将方子仍还给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别有意味地笑,「赵先生为人素来端方,现如今也学得婉转了,最后这味藿香加得好,极其对症。」 方子前几味药都是养血补气的,藿香却有解暑发表的功效。 可能赵先生怕滋补太过引起燥热。 更重要的是,藿香味道浓郁,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到。 想不知道张夫人生病怕也难。 果然,能在大家族里当府医,也必须有颗七窍玲珑心。 说了会儿闲话,杨妧眼角瞥见荔枝掀着帘子往屋子瞧,猜想她定然有事禀告,便告辞离开。 秦老夫人没留她们,倒是吩咐厨房中午给三人各添两道菜。 国公府的规矩是一早一晚在瑞萱堂用饭,中午则是各人在自己屋里吃,每隔五天,厨房会呈上菜单交由各人点菜,每餐有两荤两素四个菜。 这些是公中的例,如果想要临时添换,则要备好银钱给厨房。 国公府的生活比起杨家,要安逸舒服得多。 却是略嫌无趣。 在济南府,杨妧每天去静深院不提,杨姮也隔三差五往街上跑,或是买纸笔或是买头花,或者买半斤炒栗子。 而在楚家,只能在内宅里打转,出二门需得拿了对牌才行。 如果要上街,更得先禀了老夫人,吩咐外院备车,再带上丫鬟婆子,劳师动众的。 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后,杨姮开始感到无聊,问杨妧,「你平常都干些什么,我怎么找不到事情做?」 杨妧笑道:「可做的事情很多啊,早饭后我看着小婵描红,描半个时辰让春笑带她到花园里走动,我练字抄经。中午趁小婵睡觉,我做针线,绣点帕子、香囊或者荷包什么的,若是有客人来,可以当作见面礼,免得措手不及。这几天我在给祖母做中衣,她不是快过生辰了吗?」 杨姮皱起眉头,「我不想练字,要不我也绣荷包吧,昨天林家七娘子送我一只香囊,我还没回礼。但是针线活儿也不能整天做,总低着头,空得头疼。」 杨妧给她出主意,「你可以学着做膏脂或者酿酒,这会儿桃花梨花都开败了,但过几天市面上有杏子、梅子卖,让人多买些回来,如果酿得好,不但可以自己喝还能送人。」 「可我不会酿酒,而且还要买白糖、酒麴,做不出来岂不是白花银子?」 「所以才要学啊,学东西哪能不花银子,再说国公府每月给咱们四两银子月钱……买点杏子梅子才几个钱?」 杨姮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娘让攒起来,你想每月四两,一年下来光月钱就有五十两,再加上姨祖母的赏赐、别人给的见面礼……这才十天,我得的东西差不多一百三四十两银子,住两年,半副嫁妆就出来了。」 第58页 杨妧无语。 敢情大伯母住在楚家是赚银子来了,算计得也太精明了点。 杨妧道:「银子是靠赚,而不是攒出来的……见面礼都是第一次才给,楚家交往的人就这些,以后别指望了。这都是人情,总归要还回去的,不是咱们还就是姨祖母还。」 「我可没东西还别人。」杨姮摸着腕间略带凉意的羊脂玉镯子,悻悻道。 「随便,那你继续闲着无所事事吧,」杨妧不愿多说,「我去找小婵,玩了这些时候该口渴了。」 说着与青菱拐向烟霞阁。 杨婵并不在,只有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在给芍药花浇水。 青菱上前问了话。 婆子笑答:「六姑娘捉了只很大的黄蝴蝶,出了一身汗,绿荷姑娘带着回去换衣裳了。」 杨妧莞尔浅笑。 她觉得带小婵来京都,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楚家地方大,单是花园里就有许多好玩的去处,另外还有假山、竹桥和小溪。 下人也多,先前一直是春笑照看着,这几日跟青菱、绿荷她们熟悉了,杨婵也愿意跟绿荷出来逛。 如今天气渐暖,花儿开得多了。 杨婵每天不是摘花就是扑蝶,漂亮的杏仁眼总是亮闪闪的。 杨妧沿着石子甬道慢慢熘达回霜醉居。 刚进门,便听到一阵清脆的乐曲,不是琴曲也不是箫声,却很悦耳。 杨妧急走两步绕过影壁,不由愣在当地。 杨婵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楚昕半蹲在她面前。 因是背朝着门口,杨妧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曲子唱完,就转这个把手,往上拧十下再松开,匣子又就唱歌了。六姑娘试一试?」 杨婵不试。 楚昕把八音匣子放到她手里,自己转动把手,欢快的音乐声再度响起来。 楚昕轻笑:「你看,我没说错吧?」 声音细緻又温柔。 这副情景何其熟悉! 杨妧只觉得胸口阵阵酸涩,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向眼窝,她慢慢抬起手,捂在脸上。 杨婵瞧见她,跳下石凳,欢快地跑来扯她的裙摆。 杨妧张臂抱起她,脸埋在她衣衫里,深吸口气,用力将泪水逼了回去。 楚昕居高临下地站着,下巴微扬,「祖母说把这个八音匣子给六姑娘玩,秦二公子明天一早动身……你若是还有家信要带,就赶紧写,我打发人送过去。」 杨妧抱着杨婵不便行礼,只微微弯了腰,哑声道:「多谢表哥。」 昨天在瑞萱堂,她就想顺便给关氏写封信,可看到楚昕脸上明显的不耐烦,她识趣地没提。 没想到,楚昕会主动提出来。 驿站虽然也能寄信,但时间不定,短则三五日,长的时候半个月也有,不如让秦二公子捎过去。 他快马加鞭,最多五六日肯定能到。 杨妧松开杨婵,轻声道:「姐给娘写信,你先在这里玩。」 杨婵抬手抚向她眼角,拂去一滴清泪。 进了屋,隔着窗棂看到楚昕復将杨婵抱到石凳上,半蹲着转动八音匣子的把手。 杨妧微阖双目,泪水喷涌而出,瞬间淌了满脸…… 她有机缘能够重生在世,可她的宁姐儿再也回不来了! * 前世陆知海与杨婳两人之间的丑事终于败露,堂姐夫陈彦明一纸休书扔在杨婳脸上让她归家。 大伯母赵氏几番恳求未能说服陈彦明,气急败坏地找到陆府,指着杨妧的脑门骂她为了讨好陆知海不惜算计自家亲人,又下令让她接杨婳进府作为平妻。 赵氏前脚刚走,后脚陆知萍从婆家赶回来,骂杨妧故意引个祸害败坏陆家名声,坚决不许杨婳进门。 杨妧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两头不是人。 始作俑者陆知海却连个屁都不放,婆婆也不曾有半句宽慰之语。 杨妧心灰意冷,带着宁姐儿到戒台寺听经。 戒台寺位于京西门头沟,与潭拓寺相距不远,从京都坐马车过去要一个多时辰。 杨妧夜里不能成眠,早晨又起得早,在戒台寺用过午饭便迷迷煳煳地睡过去,刚阖上眼,听到乳娘说大小姐不见了。 杨妧骤然惊醒,连头髮都顾不得梳,急匆匆往外走。 一路寻到后山,隔着老远,就瞧见宁姐儿手里攥一大把狗尾巴草坐在大石上,楚昕半蹲在採薇面前,正跟她说着什么。 他穿象牙白细棉布道袍,头戴黄竹木髮簪,午后阳光照射下来,仿似给他笼了层金色的薄纱,将周遭万物都隔绝在外面。 含光手持长剑仿若雕塑,静默地守护在旁边。 及至走近,杨妧听到了宁姐儿稚气的声音,「小兔子喜欢吃狗尾巴草,你养过兔子吗?」 「没养过。」 「我家里养过,过年时候,田庄的赵大叔送给我一对白兔子和一对黑兔子,你知道它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 「不知道。」 宁姐儿得意地回答:「白兔子眼睛是红的,黑兔子眼睛是黑的。」 楚昕轻笑,「是吗,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兔子都长着红眼睛。」 寂静的山林里,清风徐徐,宁姐儿清脆的声音仿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细碎而轻快。 杨妧下意识地止住步子。 第59页 陆知海在女人身上肯用心思,对女儿并不亲近。 相应的,宁姐儿很怕见到父亲,在陆知海面前也总是唯唯诺诺地不敢张嘴。 却没想到,跟陌生男子竟会有这么多话。 楚昕站起身,「你娘来了,别让她久等。」 目光朝杨妧扫射过来。 那张脸像是美玉般泛着光泽,五官昳丽如同初升的朝阳,可眼眸却冷厉,盯得人心里发毛。 那个时候,楚昕已经「名」动京城。 杨妧初次见到他时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遂不敢多言,只屈膝福了福,匆匆带宁姐儿回到客舍,事无巨细地询问她怎生遇到那位公子,都说了什么。 宁姐儿兴高采烈地回答:「我采狗尾巴草编兔子,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就看到公子……公子说娘一会儿就来了,让我别乱跑……公子很笨,连兔子都不会编,也不会编篮子。」 杨妧长舒一口气。 虽然宁姐儿只五岁,可若是大肆宣扬地去寻找,免不了会惹来闲话。 陆家因为陆知海跟杨婳的丑事,本就被人指指点点,倘或宁姐儿再出现什么意外,陆家的声誉就全毁了。 庆幸之余,仍厉声吩咐宁姐儿,「以后不许说见过这位公子,跟谁都不能说,祖母和父亲都不行。」 宁姐儿懵懂不明,「娘,为什么呀?」 杨妧沉默片刻,回答道:「他是坏人,咱们不跟他玩……」 第30章 生病 杨妧匆匆写完信, 扬声唤青菱进来。 青菱瞧见她眼底的红肿,吓了一跳,「姑娘……」 「以前从没出门,头一次离开家, 有点想我娘了。」杨妧赧然解释, 「你把信交给世子爷,我不方便见人。」 青菱瞭然地点点头, 接了信出门, 很快领着杨婵进来, 「大爷走了。我叫人打水, 姑娘洗把脸。」 杨婵走近,把八音匣子放到杨妧掌心。 杨妧看着她那张跟宁姐儿有五分肖似的脸,眼眶又酸涩,端量许久, 迟疑着开口道:「小婵, 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娘? 杨婵抬起头, 乌漆漆的瞳仁茫然不解,少顷, 转动起八音匣子把手。 曲声叮咚, 一遍一遍迴荡在屋子里。 楚昕捏了捏手里信皮, 手感很薄,似乎只有一张纸, 远不如给何文隽那封信厚实。 上面写着济南府杨溥转交关氏。 字体劲秀工整……只是这信也太薄了吧? 楚昕从抽屉里翻出昨天晚上的那封信,封口抹了浆煳, 封得挺严实,又对着窗口照了照。 信皮是藤黄纸,根本透不出光。 楚昕捉摸着要不要用针挑开封口看一看, 心念刚转,听到含光略带愠怒的声音,「世子爷!」 「我又没干什么!」楚昕色厉内荏地说,扬手将两封信一併扔到含光怀里,「让远山送去给秦二爷。」 含光低声道:「世子爷今天的大字还没写。」 「我知道,」楚昕不耐烦地打发他离开,身体往椅子上一瘫,两只脚搭在书案上,黑色皂靴轻轻点着。 脑子里莫名浮现出杨妧的面容。 白白净净一张俏脸,眼眸乌漆漆的,像蕴着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还是个黄毛丫头,却总板着脸装成大人模样。 也难怪祖母喜欢她。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看起来听话懂事的姑娘。 他才看不上这么无趣的人,以后要找一个……楚昕还没想好要找什么样的,反正不会是张珮那种娇柔做作的。 分明她做错事,却还假惺惺地掉眼泪,像是谁冤枉她似的。 难道谁会哭谁就有道理? 而且哭得还奇丑无比! 楚昕眼前突然闪过杨婵抬手拂在杨妧眼角的动作,又思及她低哑到近乎哽噎的声音。 她哭了? 谁又欺负她了? 楚昕「嗖」地站起来,因起身太急,两腿卡在书案与椅子中间,险些摔倒。 幸好他腿脚灵便,极快地稳住了身形。 书案上一摞书却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惠兰在外间打络子,听到声音探进头,楚昕朝她挥挥手,「没事儿,不用你……对了,你去霜醉居一趟……」 话未出口又咽了下去,杨妧哭不哭干他屁事? 又不是他揍哭的。 蕙兰等了会没有下文,疑惑地问:「世子爷,去霜醉居干啥?」 楚昕脑子转得快,「把我那套皮影戏还有鲁班锁、华容道都找出来送给六姑娘玩,顺便问问六姑娘,有什么想吃的点心,我打发人去买。」 蕙兰笑盈盈的去了,约莫两刻钟,回来回话,「四姑娘身体不爽利,歇下了。青菱接了东西,说谢过世子爷,待四姑娘醒来,会如实转达世子爷的话。」 楚昕纳罕,差一刻午正时分,马上要吃午饭了,睡得哪门子觉? 傍晚去瑞萱堂请安时,楚昕从秦老夫人那里得知杨妧因为想家病倒了。 杨妧这次病来得急。 中午只觉得头有些沉,歇完晌觉开始起热,到下午脸颊已经烧得烫人。喝完药强了点儿,半夜再度烧起来,又是哭又是闹,胡话不断。 霜醉居伺候的丫鬟忙得鸡飞狗跳。 秦老夫人怕丫头们伺候不力,特地指了庄嬷嬷跟荔枝去帮忙。 第60页 好在平旦时分,杨妧终于退了热,沉沉睡去。 清早张夫人得知,噼手把刚炖好的燕窝盅摔了。 当值的丫鬟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 董嬷嬷嘆口气,斥道:「怎么当的差,毛手毛脚的?还不快收拾了,让厨房另外炖一碗。」 丫鬟忙拿簸箕将碎瓷片和软糯的燕窝撮了出去。 张夫人攥着帕子摁眼窝,「嬷嬷,我怎么能不生气?那个犄角旮旯来的丫头片子都快爬到我头上了?我病了这些年,老夫人只打发人问一声,杨家姑娘生次病,把体己人都调派过去伺候。满府的下人都看在眼里,他们会怎么想?我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连乡下丫头都不如?」 董嬷嬷倒杯茶递给她,「夫人这么想可真是大错特错。杨姑娘远来是客,要是在咱府上有个好歹,还怎么跟人家长辈交代,老夫人这不是担着责任嘛?再者说,杨姑娘岁数小,院子里的丫鬟也没有经过事的,不等老夫人那边有动静,夫人倒应该先指派个老成的下人去压压阵。」 张夫人想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 霜醉居里除了青菱和青荇原先是三等丫鬟外,其余都没近身伺候过。 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抓手抓脚。 董嬷嬷见她面色缓和,无奈地再嘆一声。 先前的祭酒夫人最是大度精明,怎么生养出张氏,却是这般……不着调。 按说,张氏这个身份,既是长辈又是当家主母,合该拿出国公夫人的气势来,不待老夫人吩咐,便将杨家太太和几位姑娘身边的事情打点好。 衣裳该做的做,器具该添的添,左不过是百八十两银子的事儿。 再做点面子上的功夫,每日里打发人嘘寒问暖。 杨家人感激她,老夫人也会觉得她识大体。 张氏可好,老夫人前头打点,她紧跟着在后头使绊子。 裁衣裳是一桩,花会又是一桩。 这会儿又因为使唤丫鬟较劲。 杨家四姑娘可是个精明人,还能看不出来? 想到这里,董嬷嬷唤了紫藤进来,「把昨儿老夫人给的那包燕窝送到霜醉居,问下四姑娘的病可好点了?就说夫人本打算亲自过去看望,可精神不济,怕两下添麻烦,反而不美……顺便看看,若是人手不够,你在那儿支应一会儿。」 紫藤应声离开。 张夫人期期艾艾的,终是开了口,「老夫人给的都是上等燕窝,市面上不好买,打发人到外头随便买点不就行了?我大嫂最近身子不好,面色枯黄,本来我想花会那天包些药材让她带回去……杨家姑娘又吃不出好坏,可惜了的。」 董嬷嬷无语。 她已经跟张夫人说过无数回了,她现在是楚家的媳妇,应该以楚家为重,而不是天天惦记娘家,恨不得一根针一匝线都往娘家搜刮。 偏偏张夫人还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她安得什么心思。 也难怪,老夫人一直把持着中馈不让张氏沾手,否则国公府早就改姓张了。 张夫人完全不明白自己做法有不对之处,又开始抱怨,「嬷嬷,老夫人这里是不是出了问题?」伸手指指脑袋,「还是沾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心里直犯嘀咕,她会不会真打算跟杨家结亲?」 董嬷嬷不太确定,原先她觉得家世相差太大,这几天冷眼瞧着,秦老夫人对杨家姑娘确实好得出奇,经常留她们在跟前说话。 对张家几位表姑娘可从没这样。 董嬷嬷斟酌片刻,给张夫人出主意,「您还是赶快养好身子,陪老夫人去趟护国寺,那些鬼魅魍魉的东西最怕佛门圣地……让大姑娘也跟着去,这抄一百遍经书,要抄到猴年马月去?过几天各府的花会就会陆续办起来,夫人多带杨家姑娘走动,把话放出去,两位杨姑娘相貌都不错,肯定有愿意求娶的。按说,大姑娘的亲事也留心了,正好两桩合成一桩办。」 张夫人眸光一点点放亮。 如果楚映能放出来,她跟张珮最要好,让她去求老夫人,说不定能劝服老夫人。 她的娘家,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 杨妧病了足足五天。 秦老夫人自不必说,一日三次打发人去问候,张夫人也是天天派人嘘寒问暖。 钱老夫人遣人来过两次,头一次送了套七巧板、木头玩偶,得知杨妧生病,又送了些银耳燕窝等补品。 第六天早上,杨妧用完早饭见阳光正好,对青菱道:「帮我找件出门衣裳,病这几天让老夫人和夫人跟着担忧,这会儿大好了,过去问个安,顺便让她们安心。」 青菱看着空荡的衣柜发愁。 杨妧的衣裳本就不多,有几件还是缎面的,现在穿太热了。 能穿的便只有四件袄子。 青菱挑了嫩粉色袄子和湖蓝色罗裙,伺候杨妧换上。 几天不出门,花园里已经是奼紫嫣红。 娇艷的月季花、粉嫩的海棠花,还有明媚的石榴花,一路走过去,绿树红花交相辉映漂亮极了。 秦老夫人看到杨妧非常高兴,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慈爱地说:「瘦了,下巴都尖了。这几天先吃清淡点儿,等完全康復,让厨房给你补一补。四丫头爱吃什么?」 杨妧毫不犹豫地说:「我爱吃鱼、清蒸红烧还有炖汤都爱吃。」 第61页 秦老夫人笑道:「那就让厨房多做鱼。」 「谢谢姨祖母,」杨妧也跟着笑,「还有件事情想请姨祖母拿个主意,钱老夫人打发人送了两次东西,我想借用一下厨房做几样点心回礼,您觉得绿豆糕好,还是糯米糕好?我还能做桃花饼,就是做得样子不周正。」 秦老夫人道:「钱老夫人最爱吃酥皮点心。」 杨妧赧然,「我做不好酥皮。」 秦老夫人「呵呵」笑,「哪里就用得着你动手了,厨房的人都白吃饭的?」 杨妧笑道:「我总得要尽份力,那我去帮忙打鸡蛋,顺便偷师。」 「厨房里烟燻火燎的,等做出来你帮忙摆盘,一样是心意。」 大家族的姑娘都娇生惯养的,谁会钻厨房?站在厨房门口等厨娘把汤水端出来,捏一撮香菜末洒进去,已经算是亲手炖的汤了。 杨妧又道:「还得求姨祖母个人情,这几天我生病,霜醉居上下忙得脚不点地,带累着庄嬷嬷和荔枝姐姐都受罪。我想请厨房置办桌席面,让她们松快半天,特地向您告个假,免庄嬷嬷和荔枝姐姐半天差事。」 荔枝忙道:「这可使不得,伺候姑娘是分内的事儿。」 庄嬷嬷却说:「我得去吃席,有日子没喝酒了,正好借这个由头喝两杯。桃花酿酒劲小,四姑娘单另给我一坛秋露白。」 秦老夫人「哈哈」笑,「哪有你这样嘴馋的客人,还主动讨酒喝?四丫头别理她,有冷了的残茶赏她一盅就行。」 说着吩咐荔枝,「拿五两银子送到厨房,算是我给四姑娘添的菜。你们几时摆席?」 杨妧道:「明儿中午,想摆在临波小筑,那里现成的桌子椅子,又临着湖,凉快些。」 秦老夫人点点头,「是个好地方,要是有好菜记得招唿我一声。」 「明儿我来请您,」杨妧声音清脆地答应着,站起身,「我去趟正房院给表婶道声谢,还有紫藤姐姐也跟着受累不少。」 秦老夫人颔首,「去吧。」 隔着窗棂瞧见杨妧瘦弱的身影,轻轻嘆了声,「四丫头不容易,小小年纪行事如此周全。」 这也就是寄人篱下,若在自己府里,下人再苦再累也该受着。 哪里有主子掏钱答谢下人的道理? 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情难道不该是赵氏出面张罗? 秦老夫人回过头,「四丫头这身衣裳看着眼熟,前阵子穿过吧?」 庄嬷嬷笑道:「都穿过两回了,进府那天穿得就是这袄子,外面配了件长比甲,生病前又穿过一次。」 荔枝听到话音,笑着接话,「刚青菱在院子里还跟红枣嘀咕,说四姑娘应季衣裳不多,过几天若有宴请,怕是没得换……我正想寻个机会回给老夫人。」 勛贵人家爱脸面,在家里无所谓,衣裳干净整洁即可,可出门做客却讲究,同一件衣裳不能穿两回,否则会被讥笑。 秦老夫人正有意多带杨妧认识人,定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楚家和杨妧没面子。 略思量,对庄嬷嬷道:「上次你不是去过真彩阁?明儿再去一趟,请那位范二奶奶参详着给四丫头多裁几身,冬天的夹袄和夹棉裙子也提前做出来。」 庄嬷嬷含笑应下,「我一早就去,早去早回不耽误吃席。」 秦老夫人莞尔。 * 病这几天,杨妧到底是有些虚,才走一小会儿,已觉得气息有些喘。 青菱有意放慢步子,指着旁边青翠的一株矮树笑道:「再过十几天,紫薇花就要开了,这树最有意思,会躲痒痒……姑娘动一下试试。」 杨妧伸手轻触一下枝桠,紫薇树果真摇了摇,像是怕痒一般。 杨妧促狭心起,连着触了好几下,树叶婆娑作响,不由低笑出声。 楚昕从正房院出来,拐个弯,抬头一瞧,下意识地停住步子。 绿树下,杨妧仰头笑得温柔。 阳光自枝桠间透射下来,她白净的脸庞散发出柔润的莹光。 有风吹过,掀动她的罗裙,一双杏子红面绣着鹅黄色忍冬花的鞋子探出半截,柔软而纤巧。 楚昕垂眸盯住那只鞋尖,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油然而起,有些酸有些涩,涨鼓鼓的涌动在心头。 这感觉让他慌乱,让他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楚昕飞快地收回目光,抬头往上看。 杨妧察觉到,回过头,正撞上楚昕乌漆漆的眼眸,忙屈膝行礼,一声「表哥」尚未唤出,楚昕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撒腿跑开了。 青菱疑惑地看着楚昕的背影,「大爷怎么了?」 杨妧同样不明白,「可能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吧……」 第31章 茫然 时近晌午, 镜湖边上静寂无声,唯有清风吹动柳枝,簌簌作响。 因为静,越发显出他心跳的急, 「怦怦怦」如同擂鼓。 楚昕深吸口气回头望, 眼目之间尽是青葱的绿色,哪里还有杨妧的身影? 他胡乱扯一把柳条, 郁卒得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得知她生病, 他很关心, 不但打发蕙兰去霜醉居探望, 一早一晚给老夫人请安时,他也转弯抹角地打听过杨妧的病情。 甚至想,如果杨妧再不见好,他就求老夫人请太医过来……他不能辜负何文隽的託付。 第62页 多日不见, 好容易碰到, 他应该彬彬有礼地询问她病情如何, 有没有想吃想玩的东西,他可以帮忙到外面买。 但不知为何, 当看到湖蓝色裙裾下面, 那一角柔软的鞋尖时, 他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不能让她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可心里有什么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 总而言之, 真是太丢人了! 楚昕再扯一把柳条,泄愤般把叶子全都撸掉,挥着光秃秃的枝条往二门走。 一路走, 心里仍是不忿。 上次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的时候,杨妧就嘲笑过他,还有他踢石子打她,她虽然没说什么,可看着他却是笑盈盈的。 肯定也觉得他幼稚。 这次更是…… 她在背地里不知笑成什么样子呢? 每次看到她都出丑,以后还是离得远远的为好! 楚昕三下五下把柳枝掰断,用力扔到路边。 出了二门往西走,有片占地极大的松柏林,其间暗藏着八卦阵法,等闲不让人进去。 歷代镇国公世子便居住在此地。 松涛院位于八卦阵的出口,是待客之处,穿过松涛院,左边是座三层高的小楼,叫做观星楼,楚昕日常起居便在这里。 右边则是个两进五开间的小院,叫做览胜阁,是世子成亲之后家眷的住处。 从览胜阁出去松柏林走不多远有道角门通向内宅,就是楚昕翻墙而过的西角门。 回到松涛院,看见大喇喇斜靠在罗汉榻上,翘着二郎腿的顾常宝,楚昕没好气地说:「快晌午了,你又来干什么?」 「蹭饭,」顾常宝丝毫不见外,把背后弹墨靠枕移开,坐正身体,指了指面前茶盅,吩咐临川,「茶冷了,换热的来。」 临川续上热茶,顾常宝端起来浅浅抿一口,望着满目苍翠嘆道:「还是你这里舒服,到了夏天何其凉爽。」 「再凉爽跟你也没关系,」楚昕大口喝尽半盏茶,乜斜着他,「想舒服怎么不去杏花楼和挹芳阁?」 顾常宝无奈地嘆一声,「这不柳眉还没挂牌吗,去了也是给自己找罪受,干着急吃不到嘴里。杏花楼那边,我娘不许去,她托人求亲去了,叫我老实待在家里别折腾事儿。」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丝丝炫耀,「求得是江西廖家的姑娘。」 江西多出文人,丝毫不逊色于江南,其中廖家最负盛名。 前年刚乞骸骨的内阁次辅便姓廖,而现在六部大小机构观政的廖家人不下十位。 楚昕挑眉,「就你?」 「我怎么了?」 楚昕眼里的嘲讽太明显,顾常宝想忽视都忽视不了,「腾」地跳起来,「我怎么了,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哪里配不上廖家?」 「切,你倒是说说,拿什么来配,文才还是武技,还是有个一官半职?论相貌,你能比得上爷?」 这倒也是,满京都的男人,比楚昕好看的没几个。 顾常宝一屁股又坐下去,「我娘也这么说……她说我除了吃喝玩乐在行之外,其余都不行,所以一定得找个知书达理能教养孩子的媳妇,否则下一代更纨绔。」 楚昕笑了,「知子莫如母,你娘了解你。」 「可是,」顾常宝苦着脸说:「听说廖家姑娘相貌一般,看先前的廖阁老就知道。」 想到廖阁老那张长得出奇的马脸,楚昕莞尔,「听说德行或者才学好的女子,容貌大都只是泛泛,不过相貌不重要,娶妻当娶贤。」 「我娘也这么劝我……反正头三年我肯定老老实实的,过了三年纳几个绝色小妾进门,照样乐呵。」 「呸!」楚昕一口茶啐过去,「你特娘的浑不浑?人家好好的姑娘嫁给你,是让你欺负的?」 顾常宝愣了,扯着衣袖擦拭脸上茶汤,「我欺负谁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楚霸王,你说小爷我欺负谁了?」 「八字没一撇,你就惦记着纳妾,明摆着是欺负廖家姑娘。人家姑娘离了爹娘,大老远地到京都来,你就这么对人家?过上三年就纳几个小妾,还绝色小妾……依我看,这亲事趁早拉倒。」 「嗳,不是?楚霸王,你看不得我好是不是?我纳妾怎么了,东四条街头沽酒的张老汉挣了银子,头一件事就是买了个黄花大闺女伺候自己。小爷又不是养不起,合着要是你娶个夜叉似的媳妇也不打算纳妾?」 楚昕骄傲地昂起下巴,「我家的媳妇肯定漂亮,你看我祖母,年轻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你看我娘,我娘要是不漂亮也生不出我这样的。第二,我家男人不纳妾。」 这倒是,先头的镇国公因为原配故去,续娶了秦老夫人,而现在的镇国公戍守宣府,据说身边一直没有女人伺候。 也所以楚家人丁不兴旺。 顾常宝张张嘴说不出话,一股子火气朝临川发,「傻站着干啥,赶紧倒茶」 楚昕笑笑,没用临川,亲自执壶给顾常宝倒了半杯。 顾常宝一饮而尽,觉得找回了点面子,指指空杯子,「再倒……哼,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我跟你没完。」 楚昕再倒半杯,想起先前的情形,假作不在意地开口,「问你件事,你有没有特别怕一个女人,看见她就想逃?」 第63页 「有!」顾常宝干脆地回答。 楚昕眸光一亮,只听顾常宝续道:「钱老夫人……我小时候到余家玩,踹了她家猫两脚,老夫人攥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我。那会儿她五十好几了,跑得那叫一个快……后来我看到她就躲。」 「噗嗤,」楚昕一口茶直直地喷出来,正喷到顾常宝胸前。 顾常宝像斗鸡般扎煞开了,「没完了是吗?头一天上身的新衣裳,玉带白最不经脏,沾上茶渍还怎么出门?」 「是我的错,我赔你一件不就得了?哦不,两件,十件!」 顾常宝挥开楚昕的手,「我是缺衣裳穿的人吗?这关乎脸面!走在路上,谁都能看出我被人泼了茶,又知道我从你这里出去的?小爷这脸往哪儿搁?」 楚昕道:「我不要脸面,你就说我泼了茶,你把我揍得下不了床,你是英雄好汉行不行?」 「也得有人信!」顾常宝气得脸红脖子粗,两眼往外冒火,「说出去谁信?」 「我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信?」 实力在这里,根本容不得他否认。 顾常宝低头看着已经呈现出浅褐色斑痕的衣衫,嚷道:「把你的衣裳拿件过来。」 两人年纪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只顾常宝长得略胖些。 临川这会儿倒机灵,不等楚昕吩咐,颠颠跑到观星楼让蕙兰找出四五件没穿过的长衫。 顾常宝挨个比在身上试了试,换上宝蓝色直裰,连饭也没打算蹭,晃晃悠悠地走了。 楚昕呆坐片刻,也出了松涛院,穿过松柏林来到演武场。 顶着正午的大太阳,楚昕一鼓作气射完两囊箭,这才收了弓,大汗淋漓地回到观星楼。 一连四五天,楚昕没去内院请安,只是早晚打发了含光代为问候。 这几天杨妧摆席面请了丫鬟们吃酒;张夫人终于「康復」,兴致勃勃地鼓动秦老夫人去护国寺;而真彩阁也送了四身袄裙让杨妧先穿着,其余的再慢慢做。 秦老夫人饶有兴趣地翻看着。 袄子都是短身收腰的款式,袖口刚及手腕,领口或是立领或是圆领。 盘扣却极精巧,四件袄子用了四种不同样子,有一字扣、梅花扣、蝴蝶扣和树叶扣,各具特色。 四条裙子则真正展示出真彩阁的实力来。 有丁香色跟荼白色相间搭配的月华裙,有湖绿底色绣着嫩粉芙蕖的马面裙,有二十四幅靛蓝色的湘裙。 最惹眼是一条纱裙,是用怀素纱做的,因嫌布料太过轻薄,里面加了层月白色的绸布。怀素纱呈清浅的绿色,叠在一起的时候如同一池秋水望而生凉,可抖开裙摆,就是流光溢彩。 秦老夫人非常满意,巴巴地使唤红枣将杨妧喊来,「后天咱们去护国寺,你穿这条湘裙,素净而且雅致;我估摸着过几天余阁老家里会宴请,余家最美就是一池莲花,眼下虽然还没坐花骨朵,但莲叶田田也是风景,你穿这条马面裙最应景了;等天儿再热热,就穿这条纱裙,怀素纱看着心静。」 「姨祖母,」杨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太破费了,我有衣裳穿,用不了这许多。」 她知道,秦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她们几个来,先前请太医为杨婵诊病时,秦老夫人也明白地表达出她的想法。 尽管有互相利用的意味在,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秦老夫人对她是真心好,对杨婵也是真心疼爱。 这种好,甚至超过了嫡亲的祖母秦氏。 秦老夫人轻笑出声,「你们小姑娘最应该好好打扮,等像我这般岁数,满脸皱纹跟树皮似的,想要抹点脂粉也挂不住。」 可是……杨妧抿抿唇,「我不想去护国寺。」 前世,她就是在护国寺遇到了陆知海。 秦老夫人和蔼地说:「净空大师佛法精深,讲解经文深入浅出非常易懂,我想请他讲一卷《地藏经》,再把你抄的经书供奉上去。国公爷的生辰快到了,该给他那盏长明灯续香油了。」 她口中的国公爷是楚平,楚昕的祖父。 杨妧想起宁姐儿,眼圈微红,「那我再抄两本《金刚经》,多一本多一份心意。」 顺便也给宁姐儿点一盏长明灯,愿她来世生在好人家,平安康泰地长大。 至于陆知海,她陪在秦老夫人跟前寸步不离,总算能够避开了吧? 即便真的遇到,她也不可能像前世那样,傻乎乎地闭着眼往火坑里跳…… 第32章 上山 当天下午, 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后天要去护国寺。 青菱兴高采烈地帮杨妧姐妹收拾东西。 不过夜,不需要带被褥帐帘等物,但茶盅茶壶、胭脂香粉、替换衣裳、备用钗簪以及无聊时候看得书、玩得玩具都要带着。 还得多备几只香囊,以防蚊虫。 杨妧凡事不管, 一边看着杨婵玩华容道, 一边缝衣裳。 衣裳是给何文隽做的,没用玄色而是用了石青色。石青色近乎墨, 如果绣兰草或者竹叶, 未免显得沉闷。杨妧便用玉白丝线搭配着银线绣了一簇玉簪花。 如今玉簪花瓣已经绣好了, 只差金黄色的花蕊尚未完工。 秦氏的生辰在五月十七, 何文隽的生辰是五月十四日,相隔不过三天。 杨妧想赶紧做出来,连同秦氏的生辰礼一同寄回去。 第64页 晚饭后,张夫人有意在瑞萱堂磨蹭了会儿, 待旁人都离开, 赔笑走到秦老夫人跟前, 「娘,后天去护国寺, 让阿映也一道去吧?」 秦老夫人淡淡地问:「让她抄的书都抄完了?」 「一百遍呢, 哪能这么快……阿映知道自己错了, 这次跟着听大师讲经,也好化去心中郁愤, 免得钻了牛角尖。」 秦老夫人抬眸,极快地扫了张夫人两眼, 「大姑娘知错,那她错在哪里?」 张夫人道:「阿映被我纵坏了,以前家里好吃好穿的都尽着她, 杨家姑娘来了之后,阿映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所以排斥厌憎几位杨姑娘。她说以后知道恭敬姐姐友善妹妹,互相照顾。」 「这就是她的错?」秦老夫人抬手抓起炕桌上半盏残茶朝张夫人脸上泼去,「就连猫儿狗儿都知道护食,大姑娘心有排斥也是人之常情。我是恨她识人不清,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张家二姑娘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张夫人面皮涨成了茄子色,心里既是羞愧又是怨恨。 这个老不死的东西,阿珮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老东西如此记恨? 秦老夫人续道:「治家如治军,令必行禁必止,如果这次轻而易举就饶过大姑娘,下次她还不长记性。你回去吧,大姑娘没抄够一百遍,我不可能放她出来……把脸擦一擦,没得喝点茶弄得满身都是。」 张夫人紧咬着下唇,掏帕子擦了擦脸,借着夜色回到正房院,噼手摔了两只粉彩茶盅。 这次倒是没传出生病来。 再过一天,就是去护国寺的日子。 杨妧依着秦老夫人的吩咐换上靛蓝色的湘裙,搭配着新作的石榴红折枝花暗纹袄子,早早到了瑞萱堂。 秦老夫人看到她,眼底不由就沁出笑,「好看,有点像大姑娘了。」 袄子腰身收得紧,杨妧身体的曲线便显露出来,虽非凹凸有致,却是略见山峦。 庄嬷嬷笑着接话,「四姑娘快满十三岁了,是几时的生辰?」 「五月二十六,过了生日就十三了。」 秦老夫人吩咐荔枝,「你记性好,赶紧帮我记着,到时候敲四丫头一笔,让她摆席吃酒。」 庄嬷嬷笑道:「用不着荔枝,吃酒的事儿我能记住,一准儿忘不了。」 秦老夫人佯斥一声,「才刚吃过没几天,又惦记吃酒?你得备了礼才能坐席。」 众人嘻嘻哈哈陪笑时,赵氏跟杨姮走进来,问道:「有什么喜事,姨母这般高兴?」 秦老夫人朝庄嬷嬷努努嘴,「越老越馋,惦记着四丫头的生日讨酒吃……二丫头几时生日?」 杨姮忙回答:「九月十二。」 庄嬷嬷高兴地说:「到时也请二姑娘赏杯水酒喝。」 赵氏连声替杨姮答应,「那是一定的。」侧眸瞧见杨妧身上袄子,问道:「阿妧几时添了这件衣裳,盘扣很别致。」 秦老夫人指着炕边蓝布包裹里的经书,「四丫头费心费力替我抄经,我也没别的好东西,替她裁了几件新衣裳。」 赵氏笑道:「劳姨母破费,阿妧写字好,抄几本经书是顺手的事儿,哪里还得要赏赐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秦老夫人拿起一本翻给赵氏看,「字体就不必说了,你看着笔触起合流畅,墨迹均匀平整,就知道四丫头是用了心的,若是心浮气躁,墨迹必然有浅有深。」 赵氏承认这点,恼怒地瞪了杨姮两眼。 前几天,杨妧劝过她,她没听,如果用上心也抄两卷,岂不是也能得好几身衣裳? 秦老夫人将赵氏的神色看在眼里,却没理会。 若是从前,给杨妧裁衣裳同时,她定然也会捎带给杨姮裁两身,一碗水端平才不伤和气。 但重活一世,她想由着性子来,喜欢谁就抬举谁。 不费点儿心思就想从她这里讨便宜,没门儿! 再者,赵氏只是爱沾便宜,绝对行不出大奸大恶之事,得罪了又如何? 这会儿张夫人匆匆赶来,「娘,表嫂,对不住。阿映早起有些不舒服,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来晚了。」 秦老夫人问道:「怎么了?请府医瞧过没有,若是严重,你留下来照顾她。」 「不严重,不严重,就是……听说咱们去护国寺,她心里别扭,闹了点脾气。」 秦老夫人道:「等她抄完书,咱们再去一趟,或者去白马寺、潭拓寺都成,但是抄不完却不许出来。」 「是,」张夫人恭声应着。 人齐了,一行簇簇拥拥地走到角门。 门口停着六驾马车,小厮婆子正有序地往车上搬箱笼。 秦老夫人跟张夫人分别坐在前面两辆翠盖朱缨八宝车上,赵氏跟杨姮、杨妧与杨婵分别乘两辆朱轮华盖车,其余丫鬟婆子们挤在最后面的黑漆平头车。 楚昕穿宝蓝色长袍,腰间束着白玉带,坐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下巴微扬,墨发高高束起,些许发梢被风扬起飘散在耳旁,手里攥一柄牛筋长鞭,看上去骄矜不羁! 不等女眷上车,楚昕甩个鞭花当先沖了出去。 几位小厮随在其后,马蹄得得,溅起尘土滚滚,气势十足。 在城里这般纵马,也不怕伤了人? 杨妧轻嘆声,扶着青菱的手上了车。 第65页 庄嬷嬷随在杨妧车上,絮絮地说起京都的各大寺庙,「护国寺虽然尊贵,可香火却不如潭拓寺,因为潭拓寺跨院有棵千年姻缘树非常灵验,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喜欢到姻缘树下挂红绳。护国寺后山有棵桃树,说是活了五百年。如果有机缘就能求到用桃木枝雕成的髮簪等配饰,桃木可以驱邪避恶。」 杨妧听了抿嘴儿笑。 画符驱鬼是道士的事儿,寺里和尚用桃木刻配饰不外乎为了银子。 护国寺离荷花胡同不算远,两刻钟便到了。 杨妧下车时,看到楚昕枣红色的大马拴在路旁树干上,人却不见踪影,可能已经进去了。 而秦老夫人正在跟个身穿鸦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 庄嬷嬷留意到杨妧的目光,低声介绍道:「是严管事的弟弟,小严管事。严管事在家中居长,小严管事行三,老二跟随国公爷去了宣府。」 兄弟三人都在府里当差,应该是世仆了。 杨妧笑问:「那他们的父亲呢,是严总管?」 庄嬷嬷应道:「没错。」 她就喜欢跟杨妧这么聪明通透的姑娘说话,她提个头,杨妧知道个尾,点到为止,不用费事巴拉地解释。 小严管事朝这边走来,恭敬地问:「四姑娘,山路难行,我给老夫人要了软轿,是不是给六姑娘也要一顶?」 杨妧低头看看因为胆怯而抓着自己裙裾的杨婵,婉言谢绝,「不用了,妹妹怕生,我牵着她走上去便是。」 小严管事应声好,笑着离开。 护院们唿喝着让山路行人避让,两人一组,守卫在路旁。 杨妧牵着杨婵被丫鬟婆子护卫着往山门走。 两个身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站在山门旁,看见秦老夫人,急急迎上前,双手合十,口唿佛号,「阿弥陀佛,老檀越一向可好?住持已在殿外等候,老檀越里面请。」 从护国寺山门到大雄宝殿门口是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甬道,旁边是成片的松树林。 林间小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走动。 庄嬷嬷道:「以往都是早早定下日子净山,这次时间仓促,有些信徒老早约好了前来进香,都大老远赶来了,倒不好拦着不让进,免得被佛祖责怪……咱们既然来了,必然不会再往里放人。」 杨妧点点头表示理解。 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山上走,走了差不多一半,杨婵扯扯杨妧衣袖,停住步子,张开手。 「才走这么点路就累了?待会儿姐抱上去。」杨妧正要掏帕子帮她擦去额头细汗,只听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抱她。」 回头瞧,却是楚昕。 站在下面两个台阶的地方,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她,面孔莹白如美玉,透着丝丝红。 杨妧忙道:「不用,小婵怕生。」 就连青菱等人,也是相处过三四天之后,才放心地让她们抱。 跟楚昕,虽然见面次数不少,可近距离接触只有送八音匣子那次。 「我抱她,」楚昕不容置疑地说,走近两步蹲下身,杨婵不但没有躲避,反而张手圈住他的脖子,极其乖巧的让他抱了起来。 杨妧大为诧异。 看到她吃瘪,楚昕舒畅地咧开嘴,心底藏着的紧张与忐忑一扫而空。 那双黑眸愈发流光溢彩,灿若星石。 杨妧失笑。 至于得意到这种地步,真是幼稚! 可是,这样的楚昕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教人看了赏心悦目。 也难怪杨婵不排斥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杨婵这个小豆丁不太明白事情,却也喜欢漂亮衣服、漂亮首饰,定然也是觉得楚昕生得好看。 杨妧微笑道:「那就辛苦表哥了,」抬手给杨婵擦去额头的汗,柔声吩咐,「只抱一会儿就下来走,表哥也会累,好不好?」 两人离得近,她清甜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有些软有些糯。 而她身上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丝丝缕缕牵牵绊绊地缠绕上他心头。 楚昕四肢僵硬,心「砰砰」跳得极快,乱无章法,先前的紧张一下子又回来了。 却是勉力保持着镇静,「我不累……我力气大,能开两石弓。」 一石有多有少,大致在一百斤到百二十斤左右。 开两石弓就是拉开一张弓大概需要两百多斤的气力。 杨妧惊讶地问:「能开两石弓的人不多吧?」 「不算少,」谈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楚昕稍稍镇定了些,「秦二公子也能开两石弓,军里要求最少开一石弓,弓箭手要求开一石五,天生力大的士兵能开三石弓。三石弓是硬弓,射程远力道足,一箭射出去所向披靡。」 言语间有着不容错识的嚮往与渴望。 是不是每个少年都想体验一下沙场秋点兵的豪迈悲凉? 杨妧抬眸望着他,「表哥打算从军?」 楚昕脸色瞬时黯淡下来,像是美玉蒙尘,「我娘不许,她说……」顿了顿,没再继续,转而道:「这条甬道一共八十一阶台阶,旁边的松树也是八十一棵。」目光往前方眺望了下,「还差二十多阶就到大雄宝殿。」 杨妧知道,还特意数过。 八十一阶听着好似不多,但这里的石阶格外高而且宽,迈起来很费力。 以前她走到六十阶的时候,总要停下来喘口气儿。 第66页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杨妧立刻觉得脚步沉重,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而庄嬷嬷,早在楚昕抱起杨婵的时候就落在了后面,至于张夫人跟赵氏走了还不到一半。 倒是青菱尽心尽力,一步不落地跟着。 楚昕有意放慢步子,「要不在这里歇一会儿?」 杨妧不逞强,从善如流道:「好,我喘口气,表哥先上去吧。」 杨婵再轻,抱久了也会累,没必要让他在原地等。 楚昕没作声,小心地将杨婵放下,到路旁摘了几朵婆婆丁嫩黄色的小花,弯腰举到杨婵面前,「好看吧,我给你戴头上好不好?」 拿起两朵,分别插在她的两只丫髻上,端量会儿,贊道:「六姑娘很漂亮。」 杨婵眯起眼无声地笑。 楚昕也笑,把剩下两朵塞到杨婵手里,侧眸看向杨妧。 阳光下,少年的笑容温柔而又温存。 杨妧怎样也无法把眼前的他,同那个夕阳之下,满眼都是空茫死气的玄衣人联繫起来。 有个念头突兀地钻进脑海里。 假如楚昕成亲有了女儿,肯定会对女儿特别好吧…… 第33章 说法 杨妧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 秦老夫人已经气定神闲地跟住持净空大师说话。 净空大师约莫五十多岁,身穿大红色用金线绣着梵文的袈裟,右手虎口处挂一串桂圆大小的檀木佛珠,面相亲切和善, 一双眼眸却极为犀利, 让人无所遁形。 杨妧忙上前行礼,净空双手合十, 唤声「阿弥陀佛」,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数息, 笑道:「施主印堂宽润眼神温和, 是有佛缘之人。」 有佛缘什么意思,她以后会遁入空门? 杨妧不解地问:「大师所言何意,是要我远离红尘?」 「非也,」净空含笑摇头, 「施主红尘未断, 此语另有含义, 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贫僧不便多语。」 杨妧笑笑, 没再追问。 待张夫人跟赵氏等人次第上来, 大家随在净空身后一起走进大雄宝殿。 迎面三座金光闪闪的佛像, 佛像高且大,眼眸兇狠神态狰狞, 俯视着芸芸众生,似是要看透人间百态。 佛像前是架长案, 正中摆着黄铜香炉。 有沙弥坐在旁边的蒲团上,轻轻敲着木鱼,诵读经文。 杨妧从沙弥手里请来三炷线香, 敬献到释迦牟尼佛前,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拜了三拜。 释迦牟尼是现世佛,掌管人现世的生老病死。 前世发生的事情,只要那些人不来冒犯她,杨妧可以不去追究,而未来太过渺茫,她不敢奢望。 唯一想祈求的是这一世。 能够平平安安地陪着关氏跟小婵,活到老。 进完香,净空将他们引至殿后静室。 静室约莫一丈见方,地上铺两台叠蓆,摆着十几个蒲团,靠北墙挂了张竹帘,帘后也放着蒲团。墙角一张矮几上供了只青花瓷圆肚双耳香炉,佛香淡淡,瀰漫四周。 净空跟穿灰衣的沙弥在竹帘后面坐定,有低低的诵经声传来。 不是《地藏经》,而是《心经》。 《心经》只二百余字,要义却很深,据说是容纳了《大般若经》的心髓才得此名。 初夏的风从洞开的窗扇间徐徐而来,夹杂着清浅的松柏香味,净空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悲天悯人的苍凉。 经上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心底没有了人与物的牵挂妨碍,就不会有畏惧恐慌,能够达到完全的解脱。 杨妧目光微垂,看着身旁低头打盹的杨婵。 她做不到! 杨妧听得入迷,杨姮却是如坐针毡。 开始尚能装模做样地听,没多大会儿就坐不住,时而扭头看着窗外风景,时而扫一眼正襟危坐的杨妧,只觉得度日如年,而两条腿既酸又麻,快要断了似的。 这副情景落在赵氏眼里,赵氏狠狠地瞪她两眼,又瞥见旁边身姿端正的杨妧,心中像打破了五味瓶一般。 原本杨姮相貌就不如杨妧,又不会甜言蜜语地讨好老夫人,若有什么好处,岂不全都落在了杨妧头上? 净空大师没打算长篇阔论,只讲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杨姮揉着酸麻的膝盖,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杨婵也是,听经的时候,她的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快要睡着了,净空大师的声音刚停,她立刻醒了,两只黑眼珠乌漆漆的全是精神。 杨妧失笑,点一下她的小脑袋,牵起她的手随在秦老夫人身后走出静室。 迎面走来四五位年轻男子,个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楚昕也在其中。 须臾之间,几人已经走近。 楚昕笑着解释,「林四哥和长兴侯原打算到后山游览一番,见山门封了,从沙弥那里得知是咱家在此,特地前来拜见祖母。」 说着话,那几人已经拱手长揖。 最前穿蟹壳青直裰的男子笑道:「打扰老夫人清修了。」 「哪里,哪里,」秦老夫人笑着给赵氏引见,「这是定国公府上林四爷,这是明尚书家中二少爷,这位是长兴侯陆侯爷。」 下意识地看向杨妧。 杨妧也正在打量陆知海,她曾经的……夫君。 陆知海年底应该行冠礼,现在尚未满二十,他穿竹绿色素绸长衫,腰间束着白玉带,袍摆处垂一块通体莹白,雕着宝瓶图样的羊脂玉佩,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清贵。 第67页 这只玉佩杨妧认得,陆知海看上了一幅《万壑松风图》,因为手头银两不足,便把玉佩当了以作周转。 《万壑松风图》挂在书房不到两个月,陆知萍便要了去,说是工部严侍郎最喜欢泼墨山水画。 玉佩自然没有赎回来,《万壑松风图》倒是见过,就挂在余新梅夫家的中堂上。 余阁老榜下捉婿,将余新梅许配给元煦十二年的二甲传胪冯孝全。 冯孝全在户部观政,得了二皇子赏识。 二皇子便将此画赏给他。 至于这幅画怎么从严侍郎手里到了二皇子那里,杨妧没打听,也没脸说,这幅画当初是陆知海当了一只玉佩和一只玉佛手才买到的。 抛开前世恩怨不提,眼前的陆知海果真是风姿卓然,便是站在容貌昳丽的楚昕身旁,也只是逊色那么一点点而已。 当初她就是被这副丰采迷了眼,根本想不到看似淡然出尘的仪表之下,竟然是那般的自私与恶毒。 杨妧自嘲地笑笑。 陆知海感受到她的目光,很快回视过来。 面前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仿佛蕴着一潭静水,看似平静,却又像藏着惊涛骇浪般。 唇角若有似无一抹笑,似嗔非嗔。 陆知海看呆了眼,感觉衣袖被人用力扯了两下。 他恍然回神,忙跟上林四爷的步伐,走不多远,情不自禁地回头,正看到微风扬起那女孩的裙角,宛如碧波轻漾,漫天风致无法用言语表述。 林四爷轻笑道:「子渔盯着人家姑娘神不守舍,不知是入了眼,还是入了心?」 陆知海,字子渔。 陆知海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忘情让两位见笑……不知那位四姑娘是谁家女子?」 明二公子笑答:「子渔打听这些,是想上门求娶?」稍顿一顿,「是济南府同知杨溥的侄女,前次镇国公府宴客就是替杨家姑娘接风。不过,杨四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恐怕有得等。」 陆知海道:「我并不急,不过婚姻大事理应由家里长辈做主……今日之事,还请两位切勿声张,免得累及杨姑娘名声。」 说罢,分别朝林四爷和明二公子各揖了揖。 两人皆笑道:「这是自然。」 望着三人已然远去的身影,赵氏的心像沸开的水,上蹿下跳地冒着泡。 他们可都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且家世一个比一个好。 不管杨姮嫁到哪一家,都是极难得的福分,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走到哪里都奴僕成群,就像国公府一样。 只不知,他们是否有家室。 即便有了也没关系,京都还有别的勛贵。 就如国公府宴请那天,来宾不是簪缨世家就是新兴权贵,看得她眼花缭乱。 赵氏想发达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切过。 她一定要在京都多待些时日,给杨姮说门显贵的亲事,再给长子找个有助力的丈人。 说不定得儿子的福,她也能被人称一声「夫人」。 想到那副场景,赵氏忍不住咧开了嘴。 秦老夫人却是面沉如水。 适才她看得清楚,杨妧看着陆知海笑靥如花,陆知海更是,一双眼黏在杨妧身上几乎挪不开。 难不成,这一世,两人仍会结成夫妻? 而昕哥儿又要孤独到死? 秦老夫人从荔枝手里拿过蓝布包裹,对跟着伺候的小沙弥道:「这是我孙女抄的几本经书,想亲手交给净空大师,麻烦你代为通传一下。」 小沙弥应声而去。 秦老夫人又对赵氏等人道:「你们先在寺里转一转,若是累了,且到客舍休息。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小沙弥便是。」 另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笑道:「老夫人说得是,敝寺多承国公府及贵人们的看护方能香火不断,听说老夫人前来上香,师父已吩咐闭庙净山,夫人、太太和姑娘们尽可随意走动,庙里并无外人前来。」 这番话说得极其得体,秦老夫人不由微笑,「真是个伶俐孩子,回头定然多布施香油银子。」 小沙弥单手立在胸前朗声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慈悲。」 少顷,先前通传的小沙弥回来,声音清脆地说:「住持现在偏殿,老夫人请随我来。」 秦老夫人带着荔枝、红枣往偏殿去。 张夫人早晨被楚映闹得有些头疼,想回客舍休息,而杨姮想到处转转,能否与林四爷等人偶遇。 赵氏不放心她自己瞎闯,只得亲自跟着。 庄嬷嬷问杨妧,「四姑娘想歇着还是去后山看看那株五百年的桃树?」 杨妧对桃树不感兴趣,问小沙弥:「我想点两盏长明灯,不知找哪位师父?」 「找净明师叔,我带姑娘去。」 杨妧见他模样可爱,笑问:「请问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圆真。」 圆真人小,腿脚却灵便,拐了两个弯带杨妧回到大雄宝殿西侧殿。 杨妧从荷包拿出用油纸裹着的板糖,分一块给杨婵,再分一块给圆真。 圆真四下看看没人,迅速塞进嘴里,眯起眼睛笑,「多谢姑娘……这里就是点长明灯的地方,净明师叔每天在里面添香油。」 杨妧让青菱带着杨婵在外面玩,她和庄嬷嬷缓步走了进去。 第68页 此时已近中午,殿里却阴森得可怕。 殿内放着七八排灯台,每排点着十几盏灯,灯前有木制的名牌。灯光黯淡如豆,一点一点地闪耀着。 杨妧屏住气息,生怕唿气大了,不小心吹灭其中一盏。 有个身穿灰衣的和尚正提着油壶,顺次巡察过来,行至杨妧身边,哑声问:「姑娘前来是要点灯?为自己点还是别人点?」 杨妧惊出一身冷汗。 殿里供奉的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是往生佛。 点长明灯是为了给亡魂引路,照亮通向阴间的路,也是为了护佑亡魂安然投胎早得来生。 而给活人点长明灯是要供奉在释迦牟尼像前,以求百病不侵,福寿安康。 净明此话是何用意,他看出了什么? 杨妧咬着下唇,声音紧得发颤,「我替家人点,点两盏。」 净明面无表情地扔过两只木牌,「写上名讳,香油钱先给了。」 杨妧瞧见佛像前的案桌上摆着笔墨,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提笔下写下「杨洛」的名字,想一想,又写了个「婉宁。」 宁姐儿大名叫做陆婉宁。 杨妧不想用那个「陆」字,怕玷辱了宁姐儿。 净明连看没看,在最后排的灯台上添了两盏灯,掏出火摺子点燃。 火芯暴涨,爆出个闪亮的灯花,旋即平静下来,黯淡地燃着。 庄嬷嬷掏出个十两的银元宝递了过去。 从西侧殿出来,重新回到阳光下,杨妧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觉得后背湿漉漉的。 适才出汗湿了小衣,黏得难受。 庄嬷嬷掏帕子擦擦汗,低声道:「这个地方真是……邪乎,大白天的,又点了那么多灯,怎么还是阴冷得可怕。好在以后添香油只告诉住持就好,不用每次都过来。」 杨妧感同身受。 虽然了了一桩心事,可想起净明犀利的眼神,心里不免忐忑又有些恐慌。 * 从护国寺回来后,大家好似都没什么兴致。 秦老夫人面色始终沉着,半点笑意没有。 杨姮跟赵氏绕着七层大殿转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只能无功而返。 张夫人真正心无杂念地休息了大半天,气色还算不错,唯有杨婵,跟青菱和春笑到后山采了一大捧野花野草,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杨妧简单地洗漱过,换了衣裳,跟杨婵一道用藤曼编了只小小的篮子,将野花插进去。 杨婵一手抱着八音匣子,一手提着花篮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晚饭后,秦老夫人留了庄嬷嬷在瑞萱堂说话,「……找净空给昕哥儿算姻缘,净空只说顺应天意。谁知道天意究竟是什么?」 庄嬷嬷觑着她脸色,赔笑道:「这话原也没错,不是说姻缘天定吗?大爷生得这般人才,满京都的姑娘不由着他挑?」 「就怕他没心思挑,」秦老夫人嘆口气,扬声唤红枣,「把这几天收到的帖子拿来。」 红枣应一声,捧了只海棠木匣子进来,「共十二张,都在这里了,最上面三张是今儿送到的。」 秦老夫人拿起来看了看。 头一张就是余阁老家,订在四月十二日。 余阁老家的宴请向来热闹,外院男子们曲水流觞联诗对句,内宅的女眷们则听戏吃点心。 钱老夫人爱看把子功,每次都请德庆班。 这个热闹是一定要去凑的。 再一张是东平侯秦家的请帖,订在四月十六日。 东平侯曾在先国公爷楚平麾下为将,后来右腿中箭伤了筋骨,再没上过战场。 东平侯家里结交的多为武将,秦老夫人不打算去,只让楚昕跑一趟即可。 还有张是忠勤伯府送来的,订在四月十八那天。 秦老夫人不太想去,可思及前世……能交好总比交恶强。 届时少不得去应酬一下。 秦老夫人把那些决定不去的帖子找出来,让庄嬷嬷备份薄礼,明日连同谢贴一道送回去;决定要去的放到另外一边,只写个回帖即可。 不知不觉,外面响起了二更天的梆子声。 秦老夫人挨不住困,洗漱之后躺下了,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脑海里始终迴响着净空大师的话,「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因缘具足,果报必现,老檀越不可心焦,也不可过虑,凡事只需顺应天意就好。」 秦老夫人不甘心。 倘或天意仍是叫楚家家破人亡,她还顺应个屁? 倒不如逆天而行,顺了自己的心意才好。 一夜,辗转反侧未能成眠,早上醒来,秦老夫人便觉得头有点沉,请府医开了副安神定气的方子。 荔枝又点了根助眠的安神香。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已是日跌时分。 秦老夫人精神健旺了许多,喝了碗红枣薏米粥,打发荔枝将杨妧请来写回帖。 正写着,只听窗外脚步声杂乱,张夫人抖抖索索地进来,「娘啊,昕哥儿把长兴侯打了,陆家人堵在门口等着讨要说法,娘啊,这可怎么办?」 楚昕把陆知海打了? 杨妧手一抖,笔下字迹煳成了一团…… 第34章 唱和 很显然, 这张回帖不能用了。 杨妧放到旁边,重新拿过一张端端正正地写完。 张夫人站在地当间,不停地问:「昕哥儿真是的,怎么又闯了祸?含光跟承影跑哪里去了, 怎么不拦着点儿?你说说陆家人找上门, 咱们的脸面到底往哪里放?」 第69页 「闭嘴,」秦老夫人被她念叨的头晕脑胀, 心头火蹭蹭往上窜。 她选的这位好儿媳妇, 脖子上面顶的这玩意儿, 除了给张家谋利的时候有脑子, 其余时间就是个棒槌。 三十七八岁的人了,遇到点儿事情,只会扎煞着手叫唤。 秦老夫人沉声吩咐红枣,「将人请进来。」 挪动身子下了炕, 才迈步, 便觉两腿发软, 趔趄着险些摔倒。 庄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老夫人, 您当心。」 「我没事, 」秦老夫人靠在炕边定定神,「你给我倒杯热茶。」 刚才被张夫人气得发抖, 缓一缓就好了。 杨妧见她面色惨白,低声道:「姨祖母, 要不您在屋里歇着,我出去看看?如果能应付,我就处置了, 要是不行就进来请您,您觉得可好?」顿一顿,补充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说错了话,想必陆家人也不会太过苛责。」 秦老夫人头「嗡嗡」作响,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应酬,又听杨妧说得在理。 杨妧是晚辈,真有不妥之处,她这个做长辈的再行描补就是。 遂应声好,对庄嬷嬷道:「待会儿你在旁边照应着。」 杨妧下了炕,抻了抻衣襟,又对着靶镜将鬓边碎发抿到耳后,把头上珠钗扶正了些。 秦老夫人看着她沉着镇定的样子,点点头,侧眸瞧见旁边的张夫人,心头又是一阵厌恶。 张氏嫁到国公府二十年,可从来没有主动担过事。 就这副德行,还天天惦记着中馈。 家业交到她手里,谁能放心? 这时,院子里传来小丫鬟清脆的回禀声,「长兴侯府的客人来了。」 荔枝撩起门帘,杨妧身姿笔挺地走到厅堂。 几乎同时,红枣也将来人迎进了厅堂。 杨妧抬眸。 呵,果然没有料错,是陆知萍来了! 陆知海自诩清雅,凡是有损形象的事情一概不做,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而陆老夫人遇到事情不是装晕就是抽抽泣泣地说自己命苦。别人帮她一把,她顺势一歪,撒手不管,把事情完全推在别人身上。 杨妧就曾经为陆家收拾了无数烂摊子。 杨妧摆出个甜美的笑容,往前迎两步,「请恕我眼拙,敢问您可是长兴侯府的陆老夫人?」 陆知萍面色一红,「不是,我夫家姓汪。」 「我说呢,长兴侯怎会有这般年轻的娘亲,还以为是继室。」杨妧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下人说是长兴侯府的客人,不知汪太太前来有何贵干?」 庄嬷嬷笑着介绍,「这是长兴侯嫡亲的姐姐,嫁给了东川侯的长子汪海明。」 「哦——」杨妧恍然,「汪大爷是世子?」 庄嬷嬷道:「尚未请封。」 杨妧高兴地说:「那我没有叫错,理应称唿汪太太……汪太太,不好意思,我刚来京都没多久,人都没认全,怕称唿错了。」 陆知萍呕得厉害。 汪海明是嫡长子,可东川侯偏心继室所出的次子,迟迟不肯请立世子,这件事一直是梗在她心头的大刺。 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被捅了一刀。 陆知萍面上有些挂不住,语调生硬地说:「我有事找秦老夫人或者张夫人,还请代为通禀。」 杨妧笑盈盈地解释,「老夫人昨儿在护国寺受了风,刚吃过药歇下,张夫人身子不好,一向不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因为下人通传是长兴侯府,所以我才过来待客,否则,谁有这个闲工夫……不好意思,汪太太,我年纪小不懂事,有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日头都偏西了,您过来是……」 陆知萍冷冷地瞥她两眼。 看着年纪小,嘴皮子倒很利索,说起话来夹枪带刺的。若不是事情急,她何至于这个时候,连拜帖都没递,就急匆匆地赶来? 陆知萍开口,「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今天府上世子爷把我弟弟给打了。我弟弟虽然不成器,可也是圣上钦封的侯爵,不能无缘无故受此屈辱。」 杨妧皱眉,迟疑地问:「长兴侯被打,汪家的媳妇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回头看向庄嬷嬷,「嬷嬷,我不了解情况,长兴侯府是没别人了吗?还是……我怎么觉得汪太太是来讹人的?」 陆知萍勃然大怒,「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娘和我弟都活得好好的?」 杨妧毫不客气地反驳,「长兴侯并非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若是真的捱了打,必然会自己来论个是非对错。现在长兴侯不露面,陆家人不露面,苦主都没喊冤,隔壁老王跳出来敲鼓,即便是县太爷也不会接这个状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两人真的有过争执,那也只能是长兴侯没理,因为没理所以没脸见人。」 这番话说的快,蹦豆儿似的,却极清楚,一字一句都落在秦老夫人耳朵里。 秦老夫人几乎要拍案叫好。 长兴侯没过来,谁知道是真被打还是假被打,打成了什么样子? 陆知萍却气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好半天开口道:「我弟弟与人约好到清心茶楼吃茶,府上世子爷上去就是一顿揍,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茶博士和小二都可以作证,翰林院修撰杜其文也可以作证。我弟弟是读书人,要脸面,觉得形貌不雅才没出门。你若不信,大可请府上世子爷前来对峙。你们国公府不至于做了事情不敢认吧?」 第70页 杨妧是信的。 长兴侯府跟国公府素无交集,无缘无故的,陆知萍不会前来找事。 可是昨天在护国寺,楚昕跟林四爷他们谈笑风生,看样子相处还不错,怎么转天就动手了呢? 不知道陆知海哪里招惹了楚昕? 唉,要想打人,黑灯瞎火地套只麻袋不行吗,非得光天化日之下动手,而且还被翰林院的人瞧见了。 翰林院的学士每十天会经筵侍讲,可以面对面地见到圣上。 陆知海虽然人品不好,但在文人士子中声誉还不错,很有个清雅的名头,反之文人们提到楚昕,没有不骂他骄奢淫逸蛮横无理的。 那些学士更是推崇唯读书论,没准儿会在圣上面前跟楚昕上眼药。 杨妧暗暗嘆口气,吩咐红枣,「看看世子爷是不是在府里,若得闲,请他来瑞萱堂一趟。」 楚昕在观星楼正摇着团扇喝茶,听说陆知萍找上门来,怕杨妧吃亏,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急匆匆来到瑞萱堂。 先瞧一眼杨妧,见她面带微笑好端端的,心头一松,痞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昂着下巴,极其不屑地瞥着陆知萍,「冤有头债有主,人是我打的,有什么话尽管跟小爷说。」 这还有天理吗? 打了人还如此嚣张! 陆知萍强忍着气,尽量平静地道:「既然楚世子承认那就好说了,我弟弟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床都下部了。我娘急得当时就背过气去了,请太医又是施针又是灌参汤才醒过来。如今家里没人主事,楚世子总得给个说法吧?」 楚昕摇头晃脑道:「我没空到你们府上主事,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跑两趟马。」 杨妧愣了下,本想忍一忍,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陆知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直噎得脖子伸得老长。 敢情楚霸王以为请他去长兴侯府主事? 他也配? 天天斗鸡走狗,她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也不可能请他去主事。 陆知萍抚抚胸口,好容易顺了这口气,讥刺道:「我家低门贱户不敢劳动楚世子大驾,只是弟弟受伤,没法出门,家里没有进项,反而平添许多医药钱。这请医问药的费用,楚世子不会不给吧?」 楚昕「哦」一声,「原来是想要银子,不早说明白,要多少?」 「五百两。」 杨妧倒抽口凉气,「呵,汪太太也真敢要,五百两银子,够打五回了。」 楚昕跟着道:「上次打猎,不小心射杀别人家养的猪,也不过赔了十两银子。长兴侯只受点皮肉伤,不用参汤也不用上药,过个三五天就好了。」 他手底下有数,没往要害里打,只朝面门挥了两拳,压根没伤到筋骨。 庄嬷嬷听着不对劲,紧跟着「咳咳」两声。 这两位祖宗一唱一和的,是要把人往死里得罪? 猪是畜生,长兴侯是世袭罔替的侯爵,哪能放一块儿比? 陆知萍简直要气炸了肺。 眼前的情形怎么跟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来之前,她特意打听过,张夫人是不管事的,家里中馈由秦老夫人把持着。而秦老夫人又是个极其和善的老封君,最惜苦怜贫。 往常楚霸王在外面惹了祸,镇国公府都会送重礼赔罪。 可现在,该主事的大人一个都不露面,却让个没及笄的姑娘出头,又有个混不吝的楚霸王插科打诨。 陆知萍从小掌家,管着侯府好几十口人服服帖帖的,不知为什么,在这两人面前却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陆知萍深吸口气,「别欺人太甚,我们陆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要么拿出请医问药的钱,要否则只能太和殿上见真章。」 这是要开始撒泼了…… 第35章 诚意 换成别的人家, 通常会选择息事宁人。 毕竟同为朝廷显贵,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陆知萍身后既有长兴侯,又有东川侯, 多少要给个面子。 杨妧没那么好脾气。 前世她在陆知萍哪里受到的腌臜气不胜枚举, 难得陆知萍主动送上门,她总得出一口恶气才成。 杨妧笑盈盈地说:「太医院的林医正出门问诊, 车马费不过三十两银子, 不知汪太太请的哪家郎中, 用的什么灵丹妙药, 能花得了五百两,说出来大家开开眼?或者把方子呈到御前,说不定还得个赏赐?」 陆知萍心里梗一下,强硬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说, 就别狮子大开口, 拿我们当傻子呢?」杨妧脸上笑意未散, 语调也轻松无比,「至多给你五十两, 此事算完。不要也可以, 随便你敲登闻鼓或者写弹劾摺子, 世子爷手里的辩折有得是,抄一遍呈上去就是。」 完全没把陆知萍的威胁放在心上。 陆知萍用力咬紧下唇。 她怎么就忘了。 楚昕号称「京都小霸王」, 哪年不被弹劾十回八回? 可有贵妃娘娘罩着,每次都是「风声大雨点小」, 写个认罪书或者辩折就不了了之。 既威胁不了楚家,又讨不到银子。 她就不该出这个头。 可陆知海在榻上「哎呦哎呦」喊疼,母亲俯在榻边哭天抹泪地说自己命苦。 她不来讨个说法, 谁又能为陆知海主持公道,难不成他要白白捱这一场揍? 第71页 陆知萍心灰意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们权高位重,我们得罪不起,告辞!」 唤上丫鬟离开。 杨妧吩咐红枣,「去送汪太太出门,」又吩咐荔枝,「告诉严管事,请他赶紧备上五十两银子的礼,要有诚意,送到长兴侯府上。」 红枣跟荔枝提着裙子,小跑着去做自己的差事。 秦老夫人撩帘从东次间出来,神情轻松,眼眸中流淌着不容错识的愉悦。 杨妧忙站起身,有些侷促地说:「姨祖母。」 能够依仗国公府的权势让陆知萍吃瘪,杨妧心里畅快极了,可又有些忐忑,怕秦老夫人不认同。 毕竟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做人留一线」为好。 想一想,对秦老夫人道:「我觉得这几天表哥还是留在家里为好,暂且不要在外面走动。」 楚昕脸色顿时变了。 原本他挺开心,杨妧没装大度乖巧,而是跟他一起挤兑汪太太,让他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可听到她说「世子爷手里辩折有得是,」心里便不太自在。 说好的并肩作战,杨妧却不期然地揭了他的老底,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待听到杨妧大喇喇地提出把自己拘在家里时,这种不满的感觉更浓了。刚才还共同对外呢,转眼工夫,杨妧竟掉转枪头对准自己。 叛徒! 更令人气愤得是,杨妧根本不与他商量,就擅自做出决定,就好像她是长辈,而自己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可以随意处置。 楚昕才不受这种腌臜气,沉着脸,冲口嚷道:「你凭什么禁我足?」 杨妧正要跟秦老夫人解释缘由,听楚昕语气这般嚣张,立刻反问道:「你为什么打人家长兴侯?」 不管有理没理,在大街上动手总归是个愚蠢的举动。 可既然已经做了,楚家就应该有个管束子弟的态度,这个态度是给圣上看的,给御史看,也给满京都的百姓看。 「我看他不顺眼,怎么了?小爷我想揍谁就揍谁。」 楚昕梗着脖子,脸庞微红,这副斗气的模样,像极了扎煞翅膀支楞着鸡冠的小公鸡。 即便生气,也是漂亮的。 杨妧莫名想笑,学着他骄傲的样子,昂着下巴,半是调侃地说:「那我也看你不顺眼,怎么了?」 「你!」楚昕真的生气了,「小爷偏要出去,看哪个敢拦着?」 杨妧侧头看向秦老夫人,「姨祖母,那就多调几个护院到门房帮忙好了,再请含光跟承影他们受累,好生看住表哥。」 「祖母——」楚昕也看向秦老夫人,目露期待。 秦老夫人半点没有犹豫地站在了杨妧这边,「昕哥儿,你是好孩子,就听四丫头的,这几天避避风头,先别出门。」 楚昕愤怒不已。 祖母跟杨妧说话有商有量的,可跟他说话,却总像哄孩子似的。 他已经十六岁了,又不是六岁,比杨妧还大。 偏偏秦老夫人觉得自家大孙子在生气,习惯性地哄他,声音格外慈祥温和,「昕哥儿听话,晚上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杨妧弯起唇角,暗暗替楚昕高兴,又有些羡慕。 秦老夫人真的是把他疼在了心尖尖上。 楚昕只以为杨妧在嘲弄自己,愈发恼怒,红涨着脸道:「我没胃口,不想吃,我要绝食。」 甩着袖子往外走。 秦老夫人眸光随即变得暗淡。 杨妧皱起眉头,熊孩子就是这么娇惯出来的,不想吃那就别吃好了。 扬声唤道:「表哥,你不吃晚饭,那么夜宵吃不吃?你打算绝食几天,我让人知会一下厨房,免得做出来白糟践东西。」 楚昕转回头,跳着脚道:「杨四,小爷再也不管你的事儿,你有事也别找我,求我都没用,小爷跟你不共戴天。」 啧啧,都不共戴天了,多大仇,多大怨? 这脾气……跟小黑炭周延江有得一比了。 杨妧压根没当回事,笑吟吟地对秦老夫人道:「表哥这是恨上我了,我可不能白让他恨,晚饭别给他送。表哥没说不吃夜宵,等戌正时分,让厨房做点表哥爱吃的当夜宵,顺便跟他说一声,辩折仍是要写,闭门思过三天,解禁之后把摺子呈到御书房。」 秦老夫人连连点头,忽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昕哥儿手里辩折有得是?」 「呃,」杨妧面色一红,把余新梅拎过来挡枪,期期艾艾地说:「不瞒姨祖母,我打听了余家大娘子。余大娘子说,阿映看着伶牙俐齿地不好相处,却是最没心机的一个人,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又说表哥在外面脾气可能暴躁了些,但对姑娘们都挺客气。」 上次花会,杨妧的确问起楚映,但对楚昕可半个字没提。 秦老夫人并不怀疑。 杨妧仔细周到,打听楚家人的性情再正常不过。 只轻嘆声,「阿梅随钱老夫人,聪明通透着呢,你好生跟她相处,有一两个知交好友,往后日子有了难处,也有个能帮忙出主意的人……阿梅看得明白,昕哥儿自小没人管束,散漫惯了,要不然贵妃娘娘也不会把含光他们送过来。昕哥儿没啥坏心思,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我跟表哥计较什么?」杨妧笑着回答。 第72页 前后两世加一起,她活了三十多年,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吗? 何况楚昕生得漂亮,面对那张俊脸,她也没法儿生气。 秦老夫人没留晚饭,说了几句闲话打发杨妧回去了。 庄嬷嬷上前,惴惴不安地道:「四姑娘虽然聪明能干,到底岁数摆在这,说话没个分寸,怕是把陆家给得罪了。」 秦老夫人浑不在意,「得罪就得罪了吧,四丫头能顶起事,总比扶不起的阿斗强。」 眼角往东次间瞥了瞥。 张夫人还在里面。 这倒也是,能干的确比甩手掌柜强。 庄嬷嬷又问:「也不知严管事备了什么礼,四姑娘说要有诚意,可别再让人给挑出毛病来。」 秦老夫人虚点她两下,「严管事精明得跟他爹一个样儿,他做事还有不放心的?我这会儿倒是有点饿了,你看厨房要是有滷好的鸭脯肉给我撕半碟子,再配个青菜,盛一碗粥。」 庄嬷嬷颠颠地去了,秦老夫人轻轻「哼」了声。 长兴侯府和东川侯府家中子弟没一个能支应起门户的,得罪了又如何? 这次结了怨,想必陆知海不会求娶杨妧了。 * 晚饭,各人在各人院子里吃,楚昕绝食,厨房自然没做他的份儿。 楚昕也不叫人掌灯,独自闷在黑漆漆的屋里。 微风夹杂着松柏的清香自洞开的窗扇徐徐而来,隐约还有不知名的虫鸣声,细细碎碎。 楚昕「啪嗒」阖上窗扇,片刻又支起来。 心里烦躁得不行。 他跟陆知海动手,还不都是因为杨四? 杨四非但不领情,还口口声声说看他不顺眼,还出主意禁他足,不给他饭吃。 不吃就不吃,一顿不吃饿不死。 三天不吃也死不了人! 实在饿了,他就偷偷让临川出去买点心。 楚昕闲着没事经常往护国寺跑,跟几个「真」字辈和「如」字辈的小和尚很处得来。 昨天,陆知海等人刚到后山,小和尚如善就屁颠屁颠寻到楚昕,把他们之间的谈话原原本本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楚昕当场就要发作。 难怪陆知海眼巴巴地盯着杨四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也不撒泡尿照一照,长成那副德行,还敢肖想他们楚家的人? 背地里偷偷谈论姑娘的相貌和亲事,这是把杨四的名声置于何地? 若非是在庙里,不便惊动各路佛祖菩萨,他早就教训陆知海了。 他这般为杨妧着想,她却…… 真是好心赚个驴肝肺! 相较于楚昕的郁闷,杨妧却是一身轻松。 气走陆知萍,这辈子她是不可能嫁到陆家去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开心? 杨妧胃口大开,吃了整整一碗米饭,正和杨婵在院子里熘达着消食的时候,荔枝过来了。 屋檐下,两只红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地上的光晕也随之摇动不止。 荔枝站在光晕中,白净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下,笑意盎然,「严管事刚跟老夫人禀了送礼之事,老夫人让我说给姑娘听……严管事真的是个能人,备的这份礼诚意十足。」 杨妧歪了头,双眉挑起,「都送了什么?」 荔枝扳着指头数,「冠香园的京八件,每样买了一斤,共八斤,分了十六个油纸包封着;白糖买了八斤,也是十六个油纸包;玉天源上好的米酒八罈子,原本严管事想买茶叶,又怕银子花超了,便没买,买了四条大猪腿。」 杨妧睁大双眸,「这个时辰还能买到猪腿?」 「让张屠户现宰的,要不是杀猪也耽搁不了这么晚。对了,冠香园的点心也是现做的,有两样已经卖完了,听说咱家要给长兴侯府赔礼,掌柜让白案重启炉灶单另做的。」 杨妧默默核算着,点心跟白糖花不了一两银子,米酒差不多三、四两银子一坛,八罈子约莫三十两,一头肥猪十几两。 看起来果真是将就着五十两银子置办的。 荔枝续道:「严管事点了三十二个护院,八人提白糖点心,十六人抬酒。因嫌猪腿不好看,严管事特地用油纸包着,外面再包层红纸,用麻绳捆起来,也是让人抬着,余下四人专门举着松明火把。」 浩浩荡荡一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摸黑髮嫁妆呢。 杨妧笑得不可自抑,「没套车,走着过去的?」 荔枝重重点头,「嗯,只隔着两条胡同,严管事说走路也用不了两刻钟,就不必赶车了。但是天黑,怕摔了酒罈子,所以走得慢。这不才刚回来,严管事立刻就去禀了老夫人。」 「这份礼果然很有诚意。」杨妧语笑叮咚,非常满意。 想必明天满京都的人都会知道镇国公府连夜给长兴侯赔礼…… 第36章 道歉 楚昕绝食了两天, 正餐一顿没吃。 不过隅中时分,厨房会送点心来,昳晡时分再送汤水,约莫晚上二更天, 会有一顿夜宵, 有荤有素有汤有水,饭食反而比往常更加精细。 楚昕半点没饿着。 这次绝食, 绝的舒服极了。 第三天头上, 秦二公子风尘僕僕地从济南府回来, 回家稍作休整, 换了件干净衣裳,便来拜访。 见到楚昕,秦二公子当头一揖,「这次多亏世子, 总算不虚此行。」 第73页 楚昕笑问:「见到何公子了, 怎么去这么些日子, 足有半个月之久?」 「岂止是见到,何公子留我住了五天。这五天获益匪浅, 何公子当真是实至名归的才子, 在排兵布阵上极有见地, 天文地理也有涉猎。」 不知为什么,楚昕忽觉心里有点泛酸, 漫不经心地问:「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风采绝佳!」秦二公子铿锵有力地掷出四个字,长长嘆一声, 「听何公子一席话,我又想去打仗了。上次只是凭藉一腔热血和一身蛮力瞎闯了两年,这次真正想建功立业守卫一方百姓, 就像国公爷和何总兵一样。这两天,我便与父亲商议此事。」 楚昕问:「你打算去哪里?」 「还是宁夏,毕竟去过,地头稍微熟悉点儿。」 楚昕面上显出几分黯然,低头不语。 他也想去戍关。 秦二公子瞧出他的心思,重重拍一下他肩头,「你跟我不一样,我家中兄弟四人,少我一个没多大妨碍,而你……」 楚昕是国公府的独苗苗,一根头髮丝儿都不能断。 前两年,楚昕求到贵妃娘娘头上,想去宣府。 贵妃娘娘满口答应了,说是楚家男人没有不上战场见血的,但家里那两位不同意。 张夫人眼泪汪汪,一会儿寻死一会儿觅活,秦老夫人则拍着桌子嚷道:「昕哥儿去哪,我这个老婆子跟到哪儿,长这么大没离开过眼皮底下,我不放心。」 最后只得作罢。 秦二公子不欲引楚昕难过,含笑问道:「刚回京就听说你把长兴侯打了,在家里闭门思过,怎么回事?」 楚昕「哼」一声,「他满嘴喷粪胡咧咧,我看不顺眼。」 「读书人就喜欢卖弄文采,世子不喜,远着点儿便是,犯不上把自己也带累进去。」说着,秦二公子从小厮手里拿过一只包裹,「何公子还有杨浦杨大人让带的家书,烦请世子代为转交,顺便向杨四姑娘表达我的谢意,今儿太匆忙,回头我再备礼谢她。」 包裹里有四五封信,杨浦分别给赵氏和杨妧写了信,关氏也有回信,最显眼是何文隽写的两封,都是给杨妧的,而且都厚得出奇,鼓鼓囊囊一大摞。 真不知道两人到底哪来那么多话。 楚昕捏着信皮思量片刻,忽而笑了。 他要让杨妧郑重其事地赔礼道歉,如果不道歉,就扣下信不给她。 日影西移,夕阳在天边晕出五彩斑斓的晚霞,倦鸟归林,在枝桠间快乐地嬉戏鸣叫。 楚昕步履轻松一摇三晃地走进瑞萱堂。 屋里人很齐全,赵氏、杨家三姐妹还有娘亲张氏都在,秦老夫人正叮嘱她们明天去余阁老家做客的事情。 彼此行礼问了安,楚昕从怀里掏出信,双手呈给赵氏,「秦二公子从济南府回来,顺便给伯母带了家书。」 杨妧忙凑上前问:「表哥,有我的信吗?」 眸子乌漆漆的,像是白瓷盘里滚着的两粒紫葡萄,又黑又亮。 「有,」楚昕得意地斜睨着她,慢吞吞地说:「不过我不能白给你,托你的福,这两天我都没正经吃过饭,饿得两眼冒金星……这样吧,你跟我赔个礼,我把信给你,如何?」 说着,从怀里将四封信都掏出来,挑衅般在手里晃着。 秦老夫人斥一声,「昕哥儿,别闹,快把信给四丫头。」 杨妧却半点没犹豫,屈膝端端正正行个福礼,「表哥,对不住,我向您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吧。」 楚昕瞠目结舌。 不是? 杨四平日里最是得理不饶人尖牙利齿,她不是应该跳着脚反驳几句吗? 怎么说道歉就道歉,还有没有点儿骨气了? 「表哥,」杨妧抬眸,笑盈盈地指着那几封信。 楚昕俯瞰着她莹白如玉的小脸,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一把将信扔进她怀里,甩着袖子出去了。 走两步,差点被石子硌了脚,他用力一踢,石子「腾」地飞出老远。 楚昕低低咒骂杨四,「软骨头」,来之前的得意洋洋全无踪影。 他又在杨四面前出丑了。 可能在她眼里,他就是个笑话吧? 回到霜醉居,杨妧掌了灯,先拆开关氏的信。 信不长,主要是叮嘱杨妧好好照顾杨婵,还要她听秦老夫人和张夫人的话,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信里夹了张三十两的银票。 这几年三房一直仰仗长房生活,根本攒不下银钱。 说不定,这三十两就是关氏所有的积蓄。 分明,她已告诉关氏,在楚家不缺吃不缺穿,每月还有四两银子的月钱。 杨妧觉得一股热流直往眼眶里沖,忙借着低头拆信的机会,强压了下去。 杨溥的信略长些,除了叮嘱她少说多做,多用心观察之外,还说了自己的打算。 年底正是官员迁谪调动之时,如果他能调至京都,估计最初明年三月就会动身;如果不能的话,他会赶在过年之前把她们接回济南。 让她们在国公府安生住。 杨妧先看一遍,又细细读给杨婵听,这才拆开何文隽的信。 一封里面装了七八张花样子,有鸢尾、石竹、旱金莲、百里香,都是不太用在绣品上的花,然却很漂亮。 第74页 用了炭笔细细地描在明纸上,一笔一划清楚工整。 杨妧几乎能想像得出他埋首在书案前的样子,清风翻动纸页,身后纱帘窸索,他身姿笔挺,仿若崖边青松。 另外一封才是信。 何文隽简单说了他跟钱老夫人的渊源,又介绍了两位好友,一位在总督仓场任监督,姓刘,名光兴,其人品行正直,以往山海关催运军饷,多承他帮忙操劳奔走。 另一位是在大理寺任左寺正,姓李名宝泉,跟何文隽在白山书院同窗四年,同年考过童生试,也是同年参加秋闱考中举人,关系非常亲近。 倘或杨妧遇到为难之事,可找此两人,他们看在何文隽的面子上定会相助一二。 接着谈起自己的身体。 何文隽身上均为经年旧伤,当年得军医精心救治已无大碍,太医医术虽高,但于外伤而言,并不比军医高明。 信里感谢了杨妧的挂念,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用很大篇幅解答了杨妧对于《治国十策》的疑惑,然后称赞她字体间架颇有长进,但心浮气躁笔触不稳,叮嘱她多加注意。 杨妧感慨不已。 那天楚昕在旁边等,她着实有些急躁,没想到何文隽竟然能瞧出来。 下次写信定然先平静了心绪才动笔。 杨妧再读一遍信,连同其余两封家书,小心地收在匣子里。 花样子上面有摺痕,杨妧夹在书里压好,待闲暇时候另描一份,免得遗失了。 一夜安睡,翌日,杨妧在霜醉居用了早饭,仔细妆扮妥当,牵着杨婵的手一道去给秦老夫人过目。 走到湖边时,刚好遇到楚昕从二门进来。 楚昕也看到她们。 两人都穿粉色小袄,杨婵两只抓鬏上各别一朵大红色宫纱堆的山茶花,颈上套着璎珞,粉雕玉琢般可爱。 杨妧则梳了堕马髻,发间插一对南珠珠花,耳垂上挂着南珠耳坠子,坠子有些长,莲子米大小的南珠正垂在腮旁,一晃一盪,平添许多俏皮与灵动。 楚昕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她们打招唿,杨妧已屈膝行礼,「表哥安,」目光落在他身上家常穿的靛青色长袍,「表哥不去余阁老家吗?」 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腮旁笑意盈盈,全无芥蒂的样子。 楚昕心里不是滋味,没好气地回答:「不去,都是自命不凡的书生,就知道拽文,没意思。」 「也是,」杨妧附和着点点头。 今天的态度还算不错。 楚昕昂起下巴,拖长声调问道:「昨天让你道歉,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杨妧正想解释让他闭门不出的原因,笑道:「表哥这两天真没吃饭吗,厨房王嫂子说按时按点送了汤水点心?其实我没觉得有错,表哥……」 「送了我非得吃?」楚昕恼羞成怒,断然打断她的话,「你觉得没错为什么要道歉,还有没有气节了?要知道如果上了战场,最先叛逃的肯定是你这样的软骨头。」 这都哪儿跟哪儿? 杨妧无语至极。 秦老夫人老早说过,楚昕是个倔脾气,不能硬着刚,得顺着毛儿捋。 既然他要赔礼,那就赔礼呗,反正不疼也不痒,能拿回信就行。 满屋子都是长辈,她总不能跟楚昕辩论个脸红脖子粗吧? 杨妧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温声道:「表哥不是外人,赔个礼没什么……陆知海当众被打了,于情于理咱家都该有所表示,不能给别人留个狂妄无礼的印象,所以才让表哥留在家里。表哥没吃饭,我确实不知道,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楚昕听到那句「不是外人」,心里舒坦了点儿,垂眸瞧着她腮旁晃动的耳坠子,唇角不经意地翘起,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以后有事必须先跟我商量,听从我的决定……不就是闭门不出吗,我本来也没打算到外边去。」 杨妧真心觉得那天她行事确实不妥当,楚昕平常娇纵惯了,又处于这个年纪,理应先「徵求」他的意见。 遂点头应道:「好。」 楚昕不意她会答应这么痛快,低低嘟哝一声,「随生是非。」 她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让道歉就道歉,让商量就商量,自己就没个主意? 说话间走到瑞萱堂门口,楚昕往后退了半步,待杨妧进去,扬手唤来一个小丫鬟,「去,到观星楼跟惠兰说一声,让她备好出门衣裳,我要赴宴;再让临川快马到忠勤伯府告诉顾老三,让他抱着斗鸡,辰正之前必须赶到余阁老家门口,要敢不去,我跟他没完。」 杨妧半点主见没有,万一在余阁老家被人欺负怎么办,他得去看着。 余家那些人,他合不来,闲着无聊不如跟顾常宝斗鸡…… 第37章 墙角 秦老夫人得知楚昕要一道去余家, 丝毫没起疑,反而非常高兴,拉着他的手反覆叮咛,收敛好性子, 别跟那些满肚子酸诗的文人一般见识。 楚昕偷眼看向杨妧, 杨妧正弯腰把杨婵髮髻上的纱花扶正,压根没看他, 。 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跟往常一样, 庄嬷嬷陪在杨妧姐妹车上, 絮絮地说起余阁老家里的事儿, 「……长子是顺天府治中,次子就是余大娘子的父亲,外放在河南,小儿子则在家中打理庶务。钱老夫人没有女儿, 一心想得个孙女儿, 偏偏长房先后生了三个儿子, 二房也生了个儿子,这才有的余大娘子。所以, 余大娘子最得钱老夫人欢心, 不过余大娘子着实招人疼……现在钱老夫人正满京都扒拉着挑孙女婿, 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一个当意的。」 第75页 杨妧抿唇不语。 前世余新梅的亲事就不太顺利, 十八岁才出阁,那会儿杨妧肚子里已经有了宁姐儿。 元煦十四年, 余阁老相中了二甲传胪冯孝全。 冯孝全是山西人,家境穷苦,跟母亲相依为命。 余阁老爱才, 钱老夫人则看重冯孝全孝顺,余家不但没要聘礼,反而陪送了丰厚的嫁妆,包括两处宅院、两间铺面还有八千两现银。 冯孝全将邱母接到京都,一家三口就住在余新梅陪嫁的宅子里。 冯母对余新梅非常好,每日嘘寒问暖。可随着冯孝全逐步在官场站稳脚跟,余阁老年迈致仕,而余新梅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冯母的脸色便开始不好看。 余新梅生老二时,伤了身子。 杨妧去看她,春寒料峭的天,屋里连个火盆都没点。 余新梅围着被子斜倚在大炕上,冯母坐在炕边扳着手指头数算手上的人选,合计给冯孝全纳妾。 就是杨妧生辰那天,一个看体态很适合生养、看面相忠厚老实的姨娘进了冯家的门。 姨娘三年生了两个儿子,想记在余新梅名下。 冯孝全亲自求余新梅,「……我只这两个儿子,实在不忍他们为妾生子,况且,这也是为你好,百年之后能有个为你摔盆送终的人……你若不答应,我只能去求祖母劝劝你。」 钱老夫人卧病在床,余新梅不愿祖母因自己动气,冷笑着答应了。 还没有入族谱,冯母便四处宣扬,说余新梅有福气,白得两个大胖儿子,以后两处宅院两间铺面正好一人一半。 余家人怎能受这种气? 家里七八位男丁全都穿上官服齐刷刷地去了冯家,要求析产分居。 杨妧故去前几天,冯孝全正焦头烂额地到处找房子,安顿他的老娘、姨娘和两个庶子…… * 余家府邸比起镇国公府要小得多,布置得却极精巧。假山险峻,亭台古朴,间以葱茏的翠竹和虬劲的松枝,处处都是风景。 杨姮四处张望着艷羡不已,「他们家的园子真好看。」 秦老夫人道:「余阁老满腹诗书,为人又高风亮节,园如其人,自然也是清雅绝伦。」 余家长房的两位奶奶和余新梅一道在二门等着迎接客人。 各自寒暄后,余新梅低头打量着杨妧的裙子,贊道:「这条马面裙也是在真彩楼做的吗?绣工真好,配色也好,真的是芙蕖沾清露,碧空接远山。」 「是呀,」杨妧落落大方地说:「范二奶奶帮我挑的式样,还有两身没穿出来,都极好看,是吧,姨祖母?」 秦老夫人当然要捧着她,「衣裳好,四丫头生得也好,真正是好上加好。」 余大奶奶看向杨妧的目光慢慢有了深意。 余新梅不无遗憾地道:「早说跟你一起去看看的,先头你病了几天,后来我脸上生桃花癣,擦了好几天药。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咱们就去,叫上心兰。」 杨妧徵询般看向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去吧,要是我年轻四十岁也跟你们一道去。」 赵氏推一下杨姮胳膊,意思让她也跟着去。 杨姮支支吾吾地尚未开口,余大奶奶已经指着月湖对面两层高的小楼道:「祖母惦记着戏班子,老早在得月阁等着了。」 秦老夫人笑问:「还是请的德庆班?不许她再点《大闹天宫》,上次吵得我脑仁儿疼。」 秦老夫人跟钱老夫人是对老姐妹,凑在一起免不了互相斗嘴,互相拆台。 余大奶奶丝毫不着恼,笑盈盈地道:「德庆班预备的是《双锁山》,还有出《桑园会》。」 《桑园会》又叫《秋胡戏妻》,里面的西皮流水板极为好听。 秦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兰生唱的秋胡无人能比,莲舟一把嗓子也好听,但岁数大了不如前两年清亮。」 余大奶奶道:「今儿是桂生唱罗敷,莲舟的师弟。」 杨姮再没能插上话。 其他宾客都还没到,得月阁里只有长媳刘太太在跟钱老夫人闲聊。 瞧见楚家众人,刘太太忙将秦老夫人让到炕上,她则陪张夫人和赵氏到外面的畅厅喝茶。 钱老夫人「咯嘣咯嘣」嚼着花生碎,又让秦老夫人吃,「老大媳妇下锅炒的,放了冰糖,又香又甜……映丫头怎么没来?」 「我没你那好牙口,」秦老夫人将碟子仍然推回钱老夫人面前,嘆一声,「让她在屋里抄书,这孩子钻了牛角尖,怎么劝也劝不回头,我亲生的孙女,我还能害她不成?唉,挑儿媳妇真是要擦亮眼,仔细打听好,什么家世才学都不重要,脑子一定得清楚。」 张氏就薄有才名,相貌也好,弱柳扶风般跟在苏老夫人身后,安安静静的非常乖巧。 秦老夫人跟楚钰吵吵了好几年,只想找个温顺的儿媳妇。 又相中张家是书香门第,张氏生得也漂亮,所以不顾楚钰反对,竭力把她娶了回来。 乖巧是真乖巧,却是因为诸事都不会,又没长脑子,跟块木头似的,点拨一下动一动,若是不点拨,她就扎煞着两手不动弹。 钱老夫人觑着秦老夫人脸色,转而提到楚昕,「……主动呈上请罪摺子,圣上都夸他懂事了,知道反省自己。」 秦老夫人哂笑,「还是个孩子脾气,得让人顺着哄着,一言不合就尥蹶子。」 第76页 「小子都这样。成了亲,有媳妇管束着就好了。我家二小子以前跟混世魔王似的,成亲之后一下子转了性子,正月里媳妇伤风,他天天端茶倒水伺候汤药,殷勤得不行……你好好给昕哥儿掌掌眼。」 秦老夫人探身往畅厅看了看,压低声音,「我相中了四丫头,不过还没挑明,怕挑明了昕哥儿犯驴脾气,先慢慢看着,说不定不用挑明,两人先就有了情分。」 「你这老货下手真快,」钱老夫人笑骂一声,「刚才我还跟刘氏说,让她多瞧瞧四丫头,要是合适就定给三小子。我家老三十八了,比昕哥儿还大两岁。」 秦老夫人毫不客气地说:「你歇了这心思另找旁人去,等定了亲,我多多给你三孙子媳妇添妆。」 这空当,宾客们次第到来。 两人打住话题不提,各自挂上慈爱的笑容,跟进来问安的夫人太太们寒暄。 巳初三刻,外面的锣鼓声响了起来。 先是一阵暖场的把子功,接着高亢激越的胡琴奏出西皮慢板,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裊裊娜娜地走到台前,水袖轻颤眸光流转,「三月里天气正艷阳,手提竹篮去採桑。」 钱老夫人给诸人介绍:「这是德庆班的新捧出来的旦角,叫桂生,扮相好身段也好,比姑娘家都漂亮。」 杨妧抬头望去,刚巧罗敷一个盘腕,纤纤素手带动水袖轻舞,淡秀且不失妩媚,完全看不出是位男子。 一管声音更是婉转悦耳,宛如黄莺出谷。 杨妧正看得出神,余新梅扯扯她的衣袖,「咿咿呀呀的有什么意思,心兰来了,正找你呢。我只这会儿有空,待会怕又不得闲。」 她是主人,担着招唿各家小娘子的差事。 杨妧拧不过她,交代春笑跟佟嬷嬷照看杨婵,跟着余新梅走出得月阁。 明心兰穿件鹅黄色袄子,俏生生水灵灵地等在树下,「走啊,咱们去梧竹幽居,那里最清静。」 余新梅笑着解释,「我祖父在园子西边种了棵梧桐树和一片湘妃竹,本想堆座太湖石的假山做成一处景致,没想到假山太大而且笨拙,完全掩盖了竹子的清幽。祖父自觉颜面无光,把那片地方给弃了,平常我们也都不往那里走,偏偏心兰喜欢得不行,还给取了梧竹幽居的名字。」 明心兰道:「我确实觉得好,假山能挡风,梧桐树能避雨,加上竹叶婆娑多有意境!」 杨妧笑道:「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三人说说笑笑往园子西边走,青菱跟另外两个丫鬟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假山西面有棵一人合抱粗,约莫两丈高的桑树,桑树已经有些年头,长得枝繁叶茂,碧绿的桑叶间,桑葚已经红里透紫,正是成熟季节。 楚昕坐在树杈上,悠闲地晃着两条大长腿,一粒粒摘了桑葚扔到嘴里,顾常宝站在树下将两条帕子结在一起做成布兜,不耐烦地喊,「给我点儿,楚霸王。你可不能过河拆桥,还是我告诉你这里有桑树的。」 楚昕摘一把,挑出紫红的自己吃了,尚未熟透的则扔到树下。 他准头足,桑葚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帕子里。 顾常宝迫不及待地吃一粒,不等咽下,「呸」一声吐在地上,苦着脸道:「真酸。楚霸王,你能不能摘点熟透了的,就你头顶上那枝,往左一点,对,就是那枝,都紫得发黑了,肯定好吃。」 楚昕斜着身子,正要整个人枝桠掰断,无意中侧头,瞧见了几位小娘子裊裊婷婷地朝这边走来。 左边那位穿嫩粉色袄子,湖绿色马面裙,不是杨妧是谁? 楚昕动作灵便,身子紧贴着树干,「嗖」一下滑到地上,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一声,拽着顾常宝就跑。 顾常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嚷道:「过了假山就是女眷的地方,你要干啥?」 楚昕一把捏住他腮帮子,「有几个姑娘过来了,你不怕被人当成登徒子?」 顾常宝被他捏住,干张嘴发不出声,双手拽着楚昕胳膊,总算甩开他,而细碎轻巧的谈笑声已经近在耳畔。 两人跟没头苍蝇似的打了个转,看到假山窟窿,不约而同地猫起腰,蛇一般扭着身子钻了进去。 所幸假山是空心的,窟窿眼虽小,里面还算空阔,稍微低着头就能站稳。 不过数息,只听燕语莺声,几位姑娘已近在咫尺。 顾常宝瞪大眼睛。 穿缥色掐银色牙边比甲的,化成灰他都认识,是余大娘子,穿鹅黄色袄子的是明家三娘子,剩下穿粉色袄子,看起来恭顺温婉的有点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顾常宝俯在楚昕耳边问道:「个子最矮那个妞儿是谁家姑娘,就是穿粉色袄子的?」 楚昕瞪他一眼,「不该你知道就别打听。」 余新梅接着刚才的话茬,「……前天你还信誓旦旦说帮我待客,今儿却来得最晚,还是阿妧靠谱,第一个来。」 明心兰嘟起嘴,「都怪我二嫂,我们正要出门,她娘家一个拐了七八道弯的表姨带着闺女来拜访。她表姨是江西廖家的太太,就沖廖家的名声,我娘也不能不见,所以才耽搁了。后天,我家要宴请廖太太和廖十四姑。」 「十四姑?」杨妧惊唿一声,「廖家姑娘这么多?」 明心兰点头,「可不是,廖太太上一辈是四房,这辈有七房,下一辈男丁已经排到二十郎,姑娘是十七个……廖家人足足占了三条街,真正是大家望族。」 第77页 杨妧连声感慨,「难怪廖家才子多,因为他们家子弟多,都想拔尖出头,不努力不行。」 明心兰道:「何止是男丁努力,廖家的姑娘们也个顶个有才,人家聊天是要用典的,猜对了,彼此一点头,共同抿口茶,文雅得不行。」 余新梅「咯咯」笑,「这样聊天也太累了,如果不知道这个典,岂不就是对牛弹琴了?」 明心兰也笑,「给你们讲个笑话,千万别往外说,忠勤伯府顾夫人托人求娶十四姑呢。」 「给顾家三爷求?」余新梅惊讶地瞪大双眼,「顾三爷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廖家能答应?」 「怎么可能答应,都拒绝两次了,顾家还不死心。廖太太找上我娘,也是因为这事儿,想赶紧给十四姑相看门合适的亲事,也好断了顾夫人的念头。」 顾常宝听墙角正听得开心,不成想听到自己身上,气得要跳出去骂人,楚昕眼疾手快,死死地把他摁住了。 只听杨妧轻声道:「不知道廖姑娘人品行事如何,是不是非要嫁个才子?其实我觉得国公府世子挺合适的。」 如果廖姑娘行事大度,加上秦老夫人指点两三年,很快会胜任楚家中馈,而她又有才学,跟张夫人和楚映也能合得来…… 第38章 得罪 楚昕吸口气, 心间掠过一阵陌生的,带着酸意的痛楚,这感觉让他手脚有些无力,而愤怒丝丝缕缕地瀰漫开来。 顾常宝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 假山外面却是语笑喧阗。 余新梅掂一片梧桐叶, 边端详着边问:「你说的是楚世子?他跟顾三爷半斤八两,十四姑肯定看不上。你想吧, 咱们姑娘许配人家图得是什么?一是图知情识趣彼此合得来;二来是想有个依靠……论才学, 顾三爷能跟十四姑赋诗作词?论才干, 顾三爷文不成武不就, 如果忠勤伯一直撑着,顺风顺水还好,可万一有个难处,顾三爷能给你撑起家?他不把你发卖就算好的。」 顾常宝面皮紫涨, 跟茄子似的, 心里已把余新梅骂了千遍万遍, 「放屁!放屁!这个无耻婆娘,敢诬陷小爷, 败坏小爷名声, 小爷饶不了你!」 余新梅完全不知道隔墙有耳, 仍旧说得欢,「再说楚世子, 他号称京都一霸,依我看还不如顾三爷。顾三爷爱往青楼混, 顶多眼不见心不烦,当作不知道罢了,楚世子整天喊打喊杀, 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秦老夫人这些年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说起来,楚世子唯一的好处就是那张脸……」 杨妧「咯咯」笑得舒畅,「这话没错,世子爷是真的好看,要是对着他那张脸,我估计每顿都能多吃半碗饭,秀色可餐呀。」 「才不,」明心兰撇嘴,无限幽怨地说:「家里放个男人,不用涂脂抹粉也不戴金钗银簪,比自己都漂亮,这得有多心塞啊,换成我,估计半碗饭都吃不下。我就跟我娘说,太漂亮的男人坚决不考虑。」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杨妧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拿帕子摁摁眼窝,轻声问:「你娘打算给你相看人家了?」 「还没有,倒是有几家上门求的,都被我娘推拒了。有一家是嫡长子要做宗妇,我娘嫌太累;有一家人口太多,庶子庶女七八个,我娘也嫌累;还有家子弟太出息,秋闱还没考,已经开始打听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了。」 可想而知,这位出息的子弟有多爱钻营。 「唉,」杨妧嘆气,「明夫人为你也费尽了心思。」 「谁说不是?咱们又不是卖女儿的人家,总得嫁得舒心点儿。你问问阿梅,余大奶奶为了她,把满京都适龄的小郎君编成名册,闲来没事就翻着挑毛病,有一丁半点儿不合心意就剔掉。阿妧,你呢,以后想留在京都还是回济南府?」 楚昕下意识弯了腰,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从窟窿眼盯着杨妧。 杨妧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南珠耳坠在腮旁盪起浅浅的弧度。明媚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繁茂的枝叶照射下来,她白净的面容仿若夏夜盛开的玉簪花,安静而美好。 她沉默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不太想嫁人……如果非得要嫁,不拘在哪里,也不拘家世相貌,只希望是个君子。君子守规矩,可欺以其方……嗯,他不会跟女人计较,我能偶尔使点小性子,然后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余新梅侧眸看向她,轻嘆,「这一个安稳就很难得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锣鼓声从得月阁断断续续地传来,已经换了曲调。 杨妧重又振作起精神,笑着甩甩手里帕子,「应该是唱《双锁山》了,咱们去瞧瞧高君宝的把子功如何。我听说有些武生刀法耍得好,护得周身密不透风,一盆水泼过去,衣裳根本不湿,也不知是真是假? 」 「试试就知道了,」明心兰嬉笑道:「倒盏茶水站在戏台旁边,等高君宝耍刀的时候泼过去。」 余新梅嗔道:「你这是砸人饭碗。」 嬉笑声渐次远去,终于彻底消失。 楚昕从先前的假山口钻出来,探头向人影离开出张望了下,目光所及唯有绿树成荫,再无其它。 顾常宝也顺着窟窿眼往外钻,可他不如楚昕灵巧,头伸出来了,肩膀却被山石卡住了,怎么挪都动不了。 楚昕用力拽两下也拽不动,干脆寻块石头,把洞口突出的石头砸了下来。 第78页 顾常宝查德自由,转了转脖子还能活动,突然朝楚昕扑过去,「日你娘的楚霸王,你叫我来就是受这窝囊气?我特么跟你没完!」 楚昕惯常习武,反应极其灵敏,不等顾常宝近前,「腾」一脚踹过去,「你脑子被驴踢了?我让你来赴宴,让你抱着鸡,是谁说这里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天下第一甜?是谁死缠硬磨拉着我来?还有那些小娘子,是我喊过来的吗?」 顾常宝被踹了个大马趴。 原本在假山里低头哈腰地站着难受,冷不丁又挨这一下子,顾常宝趴在地上起不来,也根本没听清楚昕说什么,连树枝带泥沙抓了一把朝楚昕扔过去。 楚昕闪身躲开,上前又踹他一脚,「顾老三,你是不是有病,你被人奚落,我也没好到哪儿去。你凭什么朝我撒气,有本事你找余家大娘子?」 甩着袖子往外走。 顾常宝「哎哟」两声爬起来,大声嚷道:「楚霸王,你他娘的等等我,臭小子,有种你别走这么快。」 一路追赶一路吆喝。 没多久走到男客的地界,小厮们看见这两人吓了一跳。 楚昕头上沾着草,身上带着泥,嘴角的桑葚汁液已经干了,红里透着紫,紫里渗着黑,像干涸的血渍似的。 后头的顾常宝更惨,玉带白的衫子大半成了土黄色,胳膊肘和腿弯处蹭上了青苔的绿痕,一张脸又红又紫,脑门蹭在假山上,两道擦痕明晃晃的。 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像是刚刚打完一架,受了伤。 这两人都是娇贵的主儿,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小厮担不起这责任,撒开脚丫子去禀报了余阁老的嫡长孙,余新舸。 余新舸急匆匆地派人请大夫,一面打髮屋里的丫鬟知会余大奶奶。 得月阁里,大家都还在听戏。 余大奶奶借着倒茶的机会悄悄跟秦老夫人道:「府上世子爷跟顾三爷闹了点儿纷争……」 秦老夫人听说楚昕跟顾常宝打架,脑门突突地跳,目光顿时直了。 余大奶奶连忙宽慰道:「人没事,已经去请大夫了。」 秦老夫人定定神,没叫不顶事的张夫人,而是唤了杨妧,「四丫头,坐了这会子功夫,腿脚有些麻,陪我去花园子熘达熘达。」 杨妧直觉得应该有事,面上却不露,搀起秦老夫人的胳膊,言笑晏晏地说:「园子西边一架蔷薇开得真正是好,不如去那里看看。」 秦老夫人含笑点头,「好。」 庄嬷嬷跟青菱等下人没有资格进到得月阁,都站在外面等候使唤,瞧见两人出来,赶紧迎上前。 秦老夫人低声把余大奶奶的话重复一遍,「你表哥跟顾三爷打起来了。」 杨妧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人没事」到底是怎生没事,没有性命之忧还是没伤筋动骨? 会不会动刀子戳了顾常宝的眼? 众人跟在余大奶奶身后七拐八拐,绕过蛮子门到了一处水榭。 水榭正中摆一张长案,楚昕跟顾常宝各坐一头,谁也不搭理谁。 余家长房的老三,余新舲一会儿给楚昕作个揖,一会儿朝顾常宝拱拱手,忙着从中调和。 大夫还没到,小厮却已经伺候两人净过脸,又换了余家兄弟的外衫,两人看起来还算齐整。 既没有瞎眼少鼻子,也没缺胳膊断腿。 秦老夫人一颗心总算回归原位,她没管楚昕,先走到顾常宝面前,和颜悦色地问:「孩子,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让我瞧一瞧?」 楚昕快给气炸了。 祖母来了,不来瞧瞧自己,却先奔着顾常宝嘘寒问暖。 这是自己的亲祖母吗? 还有杨妧,进门一眼没看他,也先往顾常宝跟前去。 这个没良心的,自己怕她被欺负,眼巴巴地到余家来参加这个狗屁宴会,而她呢? 眼里根本没有他不说,还背地里诋毁他! 他要让她看看,他不但长得漂亮,还有许多的好处! 楚昕悲愤不已,也不打招唿,甩起袖子「咚咚咚」往外走。 顾常宝拔腿在后面追,「楚霸王,你等等我,等等我……我有话说。」 除了衣衫有些不合适之外,整个人活蹦乱跳的,毫髮无损。 秦老夫人跟杨妧面面相觑。 余大奶奶面红耳赤,赧然地说:「对不住,老夫人,我家相公遣人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是这样……」 正说着,余新舸引着大夫气喘吁吁地进来,见此情状,先付了大夫车马费,又连连给秦老夫人作揖,「都是我的错,没弄清情况,惊动了老夫人。」 秦老夫人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没事,人没事儿就好。不过我这戏没听全,赶明儿让你祖母做东,单另请我再听两齣。」 「理当如此,」余新舸笑道:「改天我出银子请老夫人和祖母听戏。」 余新舸夫妻两人一道将秦老夫人送至得月阁附近,余大奶奶悄声道:「你瞧见杨家四姑娘没有?上次祖母提起来,我就留了意。今儿看来,相貌生得好,又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跟大姑娘也合得来……许给三弟怎么样?」 「我哪里知道,连这位四姑娘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余新舸笑道:「祖母信得过你,你自己看着办……别的姑娘你也多留心,三弟完了之后还有四弟,都是这两年的事儿。」 第79页 余大奶奶轻俏地「哼」一声,仍回得月阁伺候。 楚昕既然没出事,秦老夫人心情大为放松,吃完酒席又跟钱老夫人、林家老夫人等几位老封君闲聊了好一阵子才告辞。 回到国公府,秦老夫人歇了个长长的晌觉,晚饭没什么胃口,便打发各人在自己院里吃。 杨妧趁着空闲把何文隽画的花样子描出来一份,又搭配好明天要穿的衣裳,吩咐绿荷熨烫平整。 袄子是青碧色杭绸,圆领窄肩,下摆刚过臀部,腰身没收,还格外放出去一寸,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袖口也开得阔,抬臂会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腕。 杨妧怀宁姐儿时身材臃肿,衣裳多是肥肥大大的,生产之后很快瘦下来,再穿那些衣裳,发现还挺好看。 别有一份韵味,而且舒服。 这几天她便按照以前的印象裁了件宽松的袄子。 裙子就搭配真彩阁做的怀素纱裙。 翌日,杨妧仔细穿戴好,牵着杨婵去瑞萱堂,走到镜湖旁边,不期然又遇到了楚昕。 杨妧笑盈盈地唤声「表哥」,岂料楚昕好像没听见般,昂着头板着脸,步子迈得飞快,连个眼神都不给她,生生将她晾在那里。 杨妧哂笑着看向青菱,「世子爷怎么了,谁又招惹他了?」 青菱同样两眼一抹黑,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 昨天早上遇到他,楚昕起先有些小傲娇,但听完她解释,已经心平气和了。 在余阁老家,杨妧随在秦老夫人身后半句话没多说,应该没惹到这位小祖宗,而回府之后,杨妧根本没见过他。 肯定是楚昕在别处受了气,被她这个倒霉蛋撞上了。 杨妧没当回事,步履轻松地走进瑞萱堂…… 第39章 相求 刚转过影壁, 便见赵氏跟杨姮往外走,杨妧忙行礼问安。 杨姮扫一眼杨妧身上衣衫,含酸带醋地说:「四妹妹今儿打扮的可真漂亮……你不用进去了,表哥说有事跟姨祖母商议, 姨祖母留了表哥用饭, 让咱们回自个屋里吃。」 杨妧笑道:「我去请个安。」 东次间,秦老夫人跟楚昕一左一右坐在炕桌两边。 杨妧屈膝行个福礼, 「姨祖母安」, 又朝楚昕福一福, 「表哥安。」 腮边梨涡跳动, 笑容甜美娇媚,好像刚才在湖边压根没受到冷遇似的。 楚昕讨厌她这副装模作样的架势。 暗地里不遗余力地编排他,一口一个「世子爷」撇得清楚,现在当着老夫人的面, 又假惺惺地喊「表哥」。 楚昕鼻孔朝天「哼」了声, 「现在知道喊表哥了……昨天可是跟没看见我似的, 直奔着顾老三过去?」 假山的事儿没法提,说出来他不占理, 还是算一下水榭这笔帐好了。 「这个……」杨妧赔笑解释, 「不是不理表哥, 表哥是自己人,顾三爷是外人, 在外人面前应该先把礼数全了。」 秦老夫人道:「就是四丫头说的这个理儿,你是我嫡亲的孙子, 还有谁能比得过你重要?我先安慰顾三,一来是不能让别人挑理儿;二来,你自小喜欢舞刀弄枪, 就是有三个顾三加一块儿,能打得过你?」 「不能,」楚昕气顺了顺,「五个顾三也不顶事儿。」 「这不就是了,祖母相信你的本事,可也担心你手底下没数儿,人都是爹生娘养的,忠勤伯夫人宝贝顾三宝贝得要命,你俩经常一起玩,可别玩闹了动起手来。」 「我明白,」楚昕有些不耐烦,可想起昨天余大娘子所说,秦老夫人跟着收拾烂摊子,语气紧跟着缓和下来,「祖母,我知道分寸,您别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娃娃。」 秦老夫人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很是欢喜,「好好,昕哥儿长大了。」侧头对杨妧道:「这件袄子挺好,清清爽爽的,是之前范二奶奶拿来的布料?」 「对,姨祖母眼力真好,」杨妧笑答,「就是范二奶奶给的布,我和二姐姐每人分了半匹,我寻思着天热了,做了件宽松袄子,您觉得我这样去真彩阁可以吗?」 「好看,好看。」秦老夫人连连点头,扬声唤荔枝,「拿十两银子给四丫头。」 杨妧连忙推拒,「不用了,我银钱够用。」 「拿着,看见有喜欢的花儿朵儿尽管买回来,别抠抠索索地让人笑话。」 杨妧只好收下,又对秦老夫人行个礼,「那我先回霜醉居,待会儿出门就不过来叨扰姨祖母了。」 秦老夫人应声好,「去吧」,隔着洞开的窗扇瞧着杨妧聘聘婷婷的身影,笑道:「四丫头这身打扮还真不错,看着就让人心静。」 楚昕却注意到杨妧的耳坠子,左耳垂上的是赤金镶着青金石,右耳垂则镶着绿松石,两边还不一样。 翻个白眼,低低嘟哝声,「丑人多作怪。」 人长得不好看再怎么捯饬也丑,比起他差远了。 红枣提来食盒,把早饭一样样摆上,祖孙俩静默无声地用完早饭,荔枝撤下碗筷,伺候秦老夫人漱了口,沏一壶清淡的六安茶过来。 秦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宝贝孙子,笑问:「有什么事情想跟祖母商议?」 楚昕抿抿唇,「我想找件差事做。」 秦老夫人立刻警惕起来,「你想找什么差事?可不许离了京城往别处去。」 第80页 楚昕皱眉,「不知道,所以想徵求祖母的意见。」 前世楚昕是十八岁那年进得金吾卫,每晚在宫里当值,吃得是大锅饭,睡得是硬板床,隔上五天才能回家歇一天,受了不少苦。 秦老夫人思量番,问道:「你才十六,按说过两年领差事也不晚……怎么突然想要当差了?」 楚昕支支吾吾地把顾常宝求娶廖十四的波折说了遍,「廖十四嫌弃顾老三不学无术,他想争口气,成就一番功业,让廖十四后悔狗眼看人低。」 秦老夫人觉得好笑,「亲事哪有一说就成的,得两家人都看对眼才好,廖家不应,再另外提别家姑娘呗,强扭的瓜不甜。」 楚昕梗着脖子道:「要是我,才不管甜不甜,我挑中的瓜,先拧下来再说。」 跟前世一样犟,钻进牛角尖就不出来。 秦老夫人试探着问:「咱们相熟人家的姑娘,昕哥儿有没有相中哪个?」 「没有,」楚昕断然否认,脑海里却不经意地浮现出杨妧的面容,乌漆漆的眼眸,俏生生的梨涡,还有唇边似有若无的一丝讥笑。 脸色瞬时转冷,「都没看中,一个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假模假样的,还长得丑!」 「昕哥儿,你可不能仗着自己生得好就说别人丑,远得不说,就说眼前的杨家姑娘、余家两位娘子还有林家、明家的姑娘,哪个丑了?都是周正秀气的小姑娘。」 楚昕不耐地说:「行了,祖母别说了,反正我谁都没看中。在谋到差事前,我不打算相看姑娘。」 「好,好,」秦老夫人对待楚昕极其有耐心,「我让严总管去打听一下,五城兵马司有没有闲职,你去点个卯?或者去鸿胪寺当个鸣贊、序班,俸禄不多,但是清闲,一年当不了几回差。」 鸿胪寺选官不讲究资歷,唯一的要求就是礼节娴熟,如果声音洪亮善于言谈,再加上相貌俊美,就是更受欢迎了。 楚昕顿感失望。 序班就是个花瓶,外国使节来访,他站在仪仗队头前纠仪传贊。 还不够丢人的呢? 回到观星楼,楚昕一屁股坐在罗汉榻上,对着窗前青葱的松柏发呆。 含光沏了茶端过来,低声问:「老夫人怎么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让我在五城兵马司挂个闲职。」楚昕没好意思说到鸿胪寺,太丢人了。 含光无比同情地看着楚昕。 空有一身好功夫,又有一手好箭法,却被困在京都,连真定和保定都没有去过。 这跟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有什么差别? 歷任镇国公都在边关杀过人流过血,也都战死在疆场,一代一代薪火相传,楚昕的血液里也流淌着战士的精魂。 两年前,楚昕还曾雀跃过,「有含光和承影护着,家里还有几十个英勇的护院,我是不是能去宣府了?」 可惜,仍旧不能。 含光轻咳声,给楚昕出主意,「四姑娘很聪明,又得老夫人欢心,不如世子爷跟四姑娘商量一下,要是能说服四姑娘,说不定老夫人也会改变主意。」 * 此时此刻,真彩阁。 余新梅和明心兰正由王嫂子和小芸伺候着量尺寸,杨妧在最尽头的屋子里跟范二奶奶谈话。 微风习习,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也将闹市上的嘈杂裹挟进来。 杨妧语笑叮咚,腮旁梨涡时而深时而浅,「二奶奶也觉得我这件袄子好看吧,我另外还有十几个衣裳样子,都是你画册上没有的……不单是女眷的裙裳,也有男人的长衫直裰。如果二奶奶感兴趣,我每个月做出一两件给您看看。」 声音轻且柔,却很清楚,将那些噪杂之声完全掩盖了。 范二奶奶盯牢她的双眸,「四姑娘想要什么?」 「银子,」杨妧神情坦然地说,「不瞒二奶奶,我手头着实不宽裕,很缺银钱,很缺。」 范二奶奶笑道:「四姑娘想要多少?」 「二奶奶看着给,您认为我做出来的衣裳值十两,那就给十两,您觉得值五两,就给五两。不过……」杨妧弯起眉眼,「我觉得我的手艺和眼光还不错。」 阳光下,她的目光温暖又明亮。 范二奶奶不由想起在国公府初见时,她谈笑风生落落大方,而适才,她跟那两个小娘子亲密无间言谈甚欢。 短短一个多月,她不但站稳了脚跟,还结交了好友。 这人应该是很聪明的吧? 范二奶奶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可以很轻松愉快,而且双方得利彼此受益。 由衷的喜悦从范二奶奶眼角流露出来,她干脆爽朗地说:「那就说定了,每月月中,你把衣裳送过来,要是不方便的话,我遣人去取也行。看过衣裳,我给你银子。」 「我来送吧,衣裳有些细节当面说给你比较好。」 范二奶奶满口答应。 告别时,王嫂子拿来一只包裹,「府上庄嬷嬷来定的衣裳,原说做八身,当时时间紧,只做成四身,这会儿都做齐了,姑娘要不要先试试?」 都是夏衣,面料细软轻薄,颜色娇嫩明艷。 杨妧笑道:「贵号的手艺没得挑,不用试,只比在身上瞧一瞧好了。」 小芸一身身抖开,比在杨妧身上。 粉的娇,红的艷,青碧色的优雅,月白色的娴静,每一件都漂亮得不得了。 第81页 明心兰不住嘴地叫,「我也想条留仙裙,一样的青碧色,配鹅黄袄子,我穿鹅黄好看;那条裙子我也喜欢,给我做姜黄色的,我搭配玫红袄子穿。」 王嫂子笑得合不拢嘴,一件件地记在簿子上。 跟来时一样,三人坐同一辆马车。 明心兰兴奋地说:「这里的衣裳真的很漂亮,样子也多。王嫂子说,有些样子是安南那边传过来的,还有胡人的,真希望她们赶紧做出来,我好穿着显摆显摆。阿妧,你的这几身也极好看,楚映看到肯定气得不行,她和张珮最见不得别人好。」 杨妧莞尔。 明心兰还是那么快言快语,而余新梅依旧心思通透,最重要的是,她们待她还是那么好,全无隔阂。 马车先拐个弯送了明心兰回家,然后往荷花胡同走。 余新梅道:「刚才心兰的话提醒我了,现下秦老夫人固然对你不错,可楚映才是她嫡亲的孙女,你行事谨慎些,别跟她闹僵了。」 杨妧点点头,「她还在禁足,老夫人罚她抄一百遍《女四书》,不过府里的事情定然瞒不过她……我也正在想怎样跟她化干戈为玉帛,反正不奢求有多投契,只求相安无事吧。」 「楚家人都很傲气,楚映也是,整天自命不凡,你多捧着她。」 杨妧微笑,「好,捧人我擅长。」 不多时,马车在镇国公府角门停下。 杨妧跟余新梅约好十八日那天在忠勤伯府见面,依依不捨地道了别。 回到府里,杨妧去瑞萱堂把拿回来的衣裳给秦老夫人过目,又将自己买的东西摆出来。 两斤点心是孝敬秦老夫人、张夫人和赵氏等长辈的。 四位姑娘则是每人一朵绢花,另外还买了只笔袋给楚昕。 东西不贵重,却是人人都有,一个没落下。 秦老夫人抿嘴笑了笑。 杨妧借瑞萱堂的人手把点心分成三份,绢花也等楚映和杨姮挑完了,这才回到霜醉居。 正要换上家常穿的旧衫,青荇禀报说世子爷有事,若她回来立刻给他送个信儿。 杨妧心下疑惑。 楚昕找她有什么事情?刚才在瑞萱堂,秦老夫人可是半点口风没透露。 难不成秦老夫人并不知道? 杨妧沉默数息,面上带出浅淡的笑容,「让绿荷跑一趟吧,正好把笔袋带给世子爷,说笔袋虽普通,上面的翠竹颇具神韵,取个竹报平安的好意头,请世子爷莫嫌弃。」 约莫盏茶工夫,楚昕随绿荷一道过来。 看到杨妧,楚昕目光微垂,在她半截绣鞋上停了会儿,旋即抬起头,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去宣府,请你帮忙说服我祖母。」 时近午时,炽热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 繁茂的枝叶间,星星点点透出石榴花艷丽的红色。 楚昕正站在树下,穿玉带白直裰,墨发高高束在脑后,用只羊脂玉簪别着,微风吹动发梢,飘散在肩头。 脸庞隐在石榴树的阴影里,却有些暗,一双眼眸却是亮,星子般闪动着希冀。 这样漂亮而又带着些许骄纵与不羁的少年! 杨妧很想答应他,可思量番,仍是摇了摇头,「对不住,我恐怕无能为力。」 楚昕眼里透出浓重的失望,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世子爷,」杨妧唤住他,「你这样,别说老夫人不会答应,便是我,也不同意你去宣府……」 第40章 指点 楚昕脚步微滞。 杨妧接着道:「世子爷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是什么意思, 就此放弃还是不管老夫人同意不同意,你悄没声地离开?你我意见不同,不是应该坐下来商讨吗……世子爷已经十六岁了,能不能有个成年人的样子, 不要这么幼稚?」 「你!」楚昕回过身, 怒目而视,「你才幼稚, 不可理喻。」 杨妧不看他, 转身吩咐青菱, 「给世子爷沏壶茶, 稍微酽一点儿,清醒清醒脑子。」 青菱应声,很快端来托盘。 青荇则取来两个石青色棉布垫子,垫在石凳上。 杨妧坐下, 亲自执壶倒出来两杯茶, 端起一杯捧在手里, 不紧不慢地说:「假如世子爷真的去了宣府,总兵大人调兵遣将时, 把你派到西路防御, 而你却想到东路进攻, 也会半句话不解释转身离开?既不说你的想法,也不听总兵解释?」 楚昕抿抿唇, 在杨妧对面坐下。 杨妧放柔声音,「表哥喝茶, 你早晨跟姨祖母商议的就是这事?姨祖母怎么说?」 楚昕忿忿不平地说:「她让我到鸿胪寺担任鸣贊序班。」 满脸都是委屈。 杨妧莫名想笑。 她完全能够理解秦老夫人的想法。 楚昕恼道:「连你也笑话我?」 「没有,」杨妧敛去笑容,温声跟他解释, 「表哥想过没有,姨祖母为什么想谋这个职务?因为鸿胪寺清闲,而且出不了大错,即便传贊传错了,也不会是砍头掉脑袋的罪……表哥可知道,昨天在余阁老府上,姨祖母听说表哥跟顾三爷起了争执,脸都吓白了,两条腿软得险些走不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姨祖母担心表哥或者顾三爷出事,因为表哥行事素来没有轻重,让人没法放心……姨祖母怎么敢让这样的表哥去宣府呢?你自己莽撞听不得人劝也就罢了,可你会连累国公爷,连累边关将士!」 第82页 楚昕沉默着,俊脸一层一层晕上羞愧的红色,而眼眸却一层一层地染上沮丧的灰色。 他慢慢低下头,原本挺直的嵴背也慢慢垮了下来。 杨妧心有不忍,默默嘆口气,「眼下姨祖母肯定不会同意的,可再过两年,我肯定会帮表哥劝服姨祖母。两年后,表哥十八,建功立业也不迟。」 楚昕抬眸,狐疑地问:「你保证?」 杨妧重重点头,「不过,表哥得改掉做事不顾后果的毛病,而且这两年不能闲着,得领两件差事。姨祖母看到表哥稳重了,行事有法有度了,不用我劝也会同意。」 楚昕赌气道:「我不去鸿胪寺。」 杨妧莞尔,浅浅抿两口茶,语调轻松地问:「表哥可曾听说沈仲荣,太祖时候万晋国最富的富商?每到端午节,他们家都会在院子里搭上棚子,就是沿着围墙四周,用细纱整个儿围起来,夏天就不用怕蚊虫叮咬了。」 楚昕仰起头,看到被翠绿枝叶映衬着的石榴花,明媚而娇艷,再往上,是湛蓝的天空,有白云悠然飘过,广阔且高远。 而近处,两个丫头在廊前打络子,青菱拿只剪刀修剪墙脚的月季花,厢房里,欢快的乐曲声传来,一遍一遍,百听不厌似的。 这是个让人感到安闲放松的地方。 楚昕翘了唇,「这么大的院子搭棚子可不便宜,得花费多少细纱?」 「差不多六七千两银子,而且只能用一季,细纱经过风吹日晒就不结实了,每年端午搭上,中秋就得拆掉。表哥,你想没想过多赚点银子?」 楚昕认真地望着她,「你想让我行商?行商是贱业……而且,府里只要别像沈仲荣这么奢侈,一辈子花用不愁。」 杨妧微笑。 这次楚昕没有跳脚,可见他还是能够听进去别人的话。 杨妧指指他面前茶盅,「表哥喝茶,」待他喝完半盏,续了满杯,笑道:「不是行商,不过话说回来,行商没什么不好的,之前每有饥荒灾害,商户都拿银子出来赈灾……前朝末年,士兵缺衣少粮,不也是从商户那里募集的?我是觉得,家里多点银钱有底气,假如,再遇到朝廷军饷供给不足的时候,至少士兵不会饿着肚子打仗。」 楚昕目光顿时变得深沉,两手捧着茶杯,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杯壁上横斜的梅枝,声音里带了些兴奋,「河工最赚钱,修一段少说能赚七八万两银子。我去找工部姚主事,让他给我和顾老三每人留一段河道。」 这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底气,他们似乎生来就知道做什么事情要找哪处衙门,找什么人疏通。 不像当初杨家人乍进京,捧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 杨妧笑道:「现在百姓都忙着地里庄稼,谁顾得上河道?以往不都是过完中秋,地里空闲了,而且雨水少了才开始清淤筑坝?」 楚昕赧然地轻咳了声。 杨妧又道:「这会儿户部要修禄米仓,备着储存秋粮,再过些日子要修缮会同馆,疏通河道,新粮收上来还可以做禄米生意,每一桩都是稳赚不赔。」 楚昕商议她,「那我找户部的魏侍郎,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不用找他,找他反而还坏事。」杨妧略略倾了身子,「大家都知道这几桩差事赚钱,肯定不少人捧着银子求上门。魏侍郎收了银子怎可能吐出来,而且会拿你和顾三爷年轻没有经验为藉口回绝你们……不如你和顾三爷直接求到皇上那里,就说你们以前不懂事胡作非为,现在长大了,想为圣上分忧,主动要求禄米仓的差事。皇上八成会答应,即便不应也无妨,你们再求其它事情,求上三四件,皇上总得答应一件。」 楚昕两眼亮晶晶的,得意地昂起下巴,「圣命下来,魏侍郎自然不敢不从。」 杨妧小声补充,「姨祖母那里也没话说,毕竟那个圣旨不可违。」 「对!」楚昕大笑点头,整个人神采飞扬,从心底流露出来的喜悦让他活像骄傲的开满屏的公孔雀。 杨妧还是更喜欢这样意气风发的他,不由弯起唇角,笑着嘱咐他,「你们还可以跟皇上说,赚了银子会孝敬他一成,就拨到他的内库里……但是事情一定要做得漂亮,这样才有下一次。两三桩差事做下来,满京都的人谁不知道你们能干?姨祖母也就信得过你,肯跟你商议事情了。」 楚昕连连点头,忽而站起身,朝着杨妧一揖,「多谢表妹指点。」 杨妧笑道:「不要表哥谢,等表哥赚了银子,分给我半成好了。」 「都给表妹也使得,」楚昕微笑,又揖一下,告辞离开。 出了霜醉居的门,只觉得树叶格外绿,天空格外蓝,白云好看得不像话,就连那几株黄栌也比往日顺眼得多。 楚昕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攀到黄栌树上,将最顶上那枝枝叶掰下来,拿在手里轻轻转动片刻,随手一扔,撒开脚丫子往西角门跑。 照旧没喊婆子开门,翻着围墙出去了,马不停蹄地继续跑到观星楼,吆喝着唤临川,「赶紧去忠勤伯府叫顾老三,小爷有事跟他商量。」 * 天气越发热了,杨妧把绣花绷子搬到石榴树下,开始做真彩阁的衣裳。 夏天容易心烦气躁,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便不能用。 杨妧选了天水碧的杭绸做袄子,袄子上不绣花不绣草,只打算用浅灰色的绸布在袖口和下摆镶两道半寸的襕边。 第83页 裙子则用素白色的银条纱,同样在裙摆处缀一道襕边。 天水碧搭配素白色,最能使人心静。 杨婵则在旁边石桌上描红,描得累了,会转动八音匣子,一边听着乐曲,一边玩华容道或者九连环。 五天以后,圣上口谕,着楚昕和顾常宝修缮京都的粮米仓。 京都和通州都修建有仓场,通仓称为外仓,用于盛放军饷以及顺天府周遭粮米,有二十多个粮仓;京仓称为「内仓」,专供京都百姓食用,足足十个大粮仓,其中皇室用粮专门有个「白粮仓」。 白粮就是洁白好米,上等米的意思。 秦老夫人既高兴,又担心,拉着楚昕的手道:「皇上怎么会指派给你们,你们两人都还是孩子,从来没领过差事?这样吧,让小严管事把手里事情都放下,以后跟着你,粮米仓可不是小事,半点差错不能出。」 「祖母,」楚昕好脾气地让她握着,「您别担心,我能做得好。小严管事平常忙,不用麻烦他,若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自会去请教严总管……忠勤伯那边也遣了老成的管事帮忙。」 说着,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杨妧。 杨妧弯了唇角朝他笑,目含鼓励。 楚昕脸色一红,忙收回视线,继续道:「户部和工部的主事,都已经知会过了,若是有差错他们也跟着受连累,所以肯定会经心照拂。」 「对了,」秦老夫人也想到这点,「让严管事拿着你父亲的帖子四处跑一趟,该打点的都打点一番。」 楚昕笑着应了声「好」。 因为楚昕得了差事,秦老夫人高兴得不行,对于参加忠勤伯府的宴请也多了几分重视,吃完早饭留杨妧商讨了好一阵子衣裳首饰。 决定两人盛装赴宴,吃完饭后还要跟忠勤伯夫人聊一聊孩子们的差事。 秦老夫人全盘做主,杨妧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待回到霜醉居,看到楚昕坐在石凳上正指点杨婵描红。 杨妧屈膝行礼,「恭喜表哥。」 楚昕眼里有遮掩不住的欢喜和骄傲,「……圣上夸我和顾老三懂事,有孝心,半点没犹豫就答应了。听到我们说给他一成利,圣上很高兴,说差使完了要亲自查看我们的帐本子,所以我跟顾老三一定要亲力亲为,免得廷对时候答不出来,辜负圣上信任。」 杨妧连连点头,「表哥说得是,不过修缮禄米仓事情繁琐,要跟木匠、泥水匠打交道,还有户部和工部大小官吏,表哥稍微收敛着性子……对了,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期间免不了有人贪墨占小便宜,表哥莫太严苛,奖惩有度才好。」 楚昕眸中含笑,「严总管跟我提过了,你还有什么吩咐的?」 第41章 县主 杨妧笑道:「没有什么了,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一定正确,往后你多请教严总管,他人老成精又一直掌管庶务, 肯定很有经验。」 楚昕应声好, 起身告辞。 杨妧道:「有件事儿麻烦表哥,我给家里写了回信, 表哥打发人帮我寄出去吧, 多谢您。」 让青菱到西次间把信拿出来。 一封是写给杨溥的, 一封给何文隽, 仍旧是给何文隽那封要厚很多。 楚昕捏一捏, 「举手之劳,表妹别客气。」 强压下心头莫名的酸意,回到观星楼, 扔给临川, 「赶紧拿到驿站寄出去, 别耽误了四姑娘的事儿。」 蕙兰提了食盒进来,一样样把菜餚端出来, 「老夫人吩咐厨房里加了两道菜, 庆贺世子爷得了差事。」 四荤两素外加一盆汤, 再有一碟花卷和一碗粳米饭,将不大的饭桌摆得满满当当。 楚昕在上首坐下, 招唿含光跟承影一起吃。 含光不客气,端着自己的饭碗和承影打横坐下了。 三人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楚昕出了汗, 往楼上卧房换衣裳,承影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真香, 牛肉烂煳,汤也鲜美。」 含光笑道:「说得好像没吃过肉似的,你哪天少吃了肉?」 「今天的格外好吃,」承影咕咚咚喝一大口茶,压低声音,「世子爷去面圣,果真是四姑娘出的主意……四姑娘还没及笄吧?」 含光轻声道:「这事儿咱们两人知道就行了,再加上世子爷,可不许往外传,蕙兰、剑兰她们都不知道。」顿一顿,续道:「世间里的聪明人有得是,跟年龄没关系,就说科考,有些人十四五岁就考中秀才,有些人考一辈子童生试都不过;前朝那个很有名的计相二十五入阁,远得不提,那一位……」伸手指指皇宫方向,「十岁时候已经懂了帝王心计。」 「也是,」承影轻嘆,「我别的不指望,二十七岁之前能成个家就行,还有四年的工夫。」 含光奇道:「为什么是二十七岁?」 「小时候让道士算过命,说我命里有子,应在二十七那年。本来我不信,宫里那么多暗卫,除非死,哪里有出宫的例?后来被贵妃娘娘要到世子爷身边,我就想兴许道士还真算准了。」 含光「噗嗤」笑出声,「再过三年,让世子爷给你指门亲事,成亲一年二十七岁,正好生子,准准儿的。」 承影瞥含光两眼,「到时候你二十三,也该成亲了。如果有好姑娘得让我先挑,我年龄大,着急。」 含光浑不在意地说:「可以,你有道士算命,我没算过。」 第84页 小时候的事情差不多都忘了,只记得黄河决堤,整个村子都淹了,村里大人孩子提携着出去讨饭。 有个老太监看中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他跟另外七八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挤在一辆大车走了好几天,来到大山深处的一座庄园。 从各地来的大车共有十几辆。 他在山里待了足足十年,眼看着身边的伙伴一天天减少,出山那天,站在庄园门口等待的马车来接的只有五人。 含光被选进宫里当暗卫。 当了三年暗卫,他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以及能证明他身份的一块小小的铜牌。 后来头儿找到了他,说贵妃娘娘给国公府世子爷挑侍卫。 他年纪最小,跟世子爷应该合得来,所以被挑中了。 而承影是因为破了相,脸上留了伤疤,容易被人记住,不适合再当暗卫。 头儿心软,给了他一条生路。 他们俩被带到楚昕面前认主,十四岁的楚昕骄傲得像只孔雀,昂着下巴道:「英雄只能佩宝剑,我也是。」 给他们赐名含光、承影。 承影老成圆滑,多留在观星楼守家,含光跟着楚昕四处走动。 原先他以为楚昕很不好伺候,熟悉之后才知道,楚昕本性纯真善良,只是被宠得太过而有些骄纵。 含光护卫他的安全,也管束他的行为,虽是仆,更像是友。 倏忽之间,两年过去了。 * 去忠勤伯府赴宴,秦老夫人没带别人,只带了杨妧一人。 两人同坐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庄嬷嬷跟车伺候。青菱、绿荷并荔枝跟红枣都在后面的黑漆平头车上。 楚昕意外地没有在前面纵马狂奔,而是慢悠悠地随在车旁。 透过摇晃的窗帘,杨妧看到他笔挺的身姿,仿若原野上直立的白杨树,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忠勤伯是在高宗皇帝在位时候得爵,彼时积水潭周遭已经没有空地,他退而求次之,在澄清坊的椿树胡同围地盖了一座精美的府邸。 杨妧她们动身还算早,可椿树胡同已经停了一长熘马车,镇国公府的马车可以驰到忠勤伯府门口,只是进去容易却没法掉头出来。 含光察看过,在车旁回禀了这个情况。 秦老夫人毫不犹豫地说:「那就走过去,没多远的路。」 楚昕亲自撩起车帘,搀扶秦老夫人下了马车,轮到杨妧时,不好伸手,低声嘱咐句,「你当心脚下。」 庄嬷嬷看在眼里,高兴地对秦老夫人道:「大爷领了差事真是稳重不少,知道照顾人了。」 秦老夫人与有荣焉,越发端正了肩膀,腰杆挺得笔直。 好巧不巧,她们刚下车,余阁老府邸的车驾也到了。 余新梅自然而然地走到杨妧身边,隔着帷帽,低声跟她解释,「那边缀银色螭龙绣带的马车是荣郡王府上,旁边白马,车身缀着银色狮头绣带是平原侯府的车,再往前是安郡王府的车驾。」 而紧挨着安郡王府车驾旁边的黑漆平头车是张家的车。 张瑶嫁到了安郡王府,她肯定是接着张大太太一道过来的,甚至还可能有张二太太跟张珮。 杨妧恍然明白,秦老夫人为什么不让张夫人来赴宴。 是不想张夫人跟娘家嫂子瞎掺和。 二爷顾常丰与三爷顾常宝站在门口待客,还有四位穿金戴银、打扮非常体面的管事嬷嬷。 顾常宝穿绯色长衫,头戴白玉冠,腰系白玉带,上面杂七杂八挂着香囊、荷包和扇套等物,看上去人模狗样的。 眼神却极其不善,即便隔着帷帽,杨妧也能感受到眼里的仇恨。 就好像她刨过顾家祖坟似的。 进门后,男客在小厮引领下往外院去,女客则由一位管事嬷嬷和两位丫鬟陪同,沿着抄手游廊往内院去。 余新梅摘下帷帽递给身后丫鬟,俯在杨妧耳边悄声道:「你注意到没有,刚才顾三爷那眼神,恨不能要把人活吞了?」 杨妧点点头,「他是看你还是看我,我好像没得罪他?」 「我也没有,只除了小时候跟他打过两次架……忠勤伯夫人娘家也在广平府,跟我祖母走得挺近。后来我不是跟我爹外放吗,好几年没见到顾三爷了,现在都长大了,见倒是见过,但也不可能得罪他。难不成七八年前的事情,他一直记恨到这会儿?」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二门来到花厅。 花厅已经坐了不少客人,衣香鬓影花团锦绣,其中就有张家两位太太。 杨妧跟在秦老夫人身后不断地跟夫人太太们行礼、点头、微笑,转了一圈,笑得腮帮子僵硬得不行。 丫鬟将她引到花厅旁边的偏厅,年轻一辈的奶奶、姑娘都在这里说话。 有些认识,有些却是看着脸生。 杨妧继续微笑着跟大家寒暄,刚坐下,张珮指着一位穿桃红色西番莲纹褙子,头戴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头面的少妇道:「我大姐,安郡王世子夫人。」 杨妧忙起身朝她福了福,「见过夫人。」 张瑶颔首算是回礼,「早听我两个妹妹提过,四姑娘极伶俐聪明,今儿见了果然如此,快坐吧。」 杨妧抻着裙子坐下,张瑶忽而笑盈盈地指着身边穿海棠红绣芙蓉花杭绸褙子,头戴珍珠攒成的茉莉花箍的少女,「杨姑娘,这是静雅县主。」 第85页 杨妧站起来给静雅县主见礼。 静雅县主约莫十三四岁,捏着帕子「咯咯」笑得极其欢畅,可能觉得很好笑吧。 杨妧神情坦然地抿着茶水。 张家这几位姐妹不愧是一脉相承,一肚子坏水,不就是想让她多站起来两次? 除了充分显露出她们姐妹抠抠索索地上不了台面,还能有什么呢? 余新梅满脸沮丧地从外面进来,悄声道:「难怪早起觉得肚子不太舒服,竟是来癸水了。」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杨妧同样压低声音,「你没事吧,带了那个没有?」 「垫上了,头一天量少,应该不太要紧,就是肚子有点涨。」 杨妧道:「你喝点热水,我给你倒杯茶。」 「算了,喝多了水总得跑净房。」 这时,忠勤伯的长女,顾月娥走进来,含笑招唿道:「咦,都在这里躲懒呢。前头澄碧亭备了纸笔等你们留下墨宝呢,如意馆里准备了投壶、花鼓,都玩儿去,玩得不尽兴不许偷着哭。」 姑娘小姐们三五成群地随着丫鬟往外走。 余新梅怕四处走动出了丑,哪儿都不想去,杨妧便陪着她,两人换到盆景后面的偏僻角落,舒舒服服地歪在圈椅上说闲话。 杨妧问起适才的静雅县主。 余新梅弯起眉眼笑,「是安郡王妃嫡出的女儿,娇惯得不行……你刚才瞧见没有,安郡王妃一个劲儿围着秦老夫人打转,因为静雅县主瞧中了楚世子。我祖母说,这两人家世倒般配,可要真凑到一起,家里不得天天上演全武行?」 杨妧皱眉,「确实不合适,说实话世子爷这脾气,就应该找江西廖家或者淮阴徐家的姑娘,大气知礼也能容让着他……姨祖母精明着呢,肯定不会应允安郡王妃。」话语一转,眸中露出几分幸灾乐祸,「我先前觉得张珮对世子爷颇有情意,现今又加上个县主,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婆家,你说张瑶会站在哪一边?」 余新梅十分肯定地说:「当然是县主,张家姑娘一个比一个会算计,还能因为败落的娘家得罪婆家?再有一条,周家是皇室宗亲,可以请圣上赐婚啊,赐婚的圣旨下来,楚世子绝对落不到旁家去。不过,宫里还有个贵妃娘娘……以后定然有得好戏瞧,咱们俩拭目以待吧。」 杨妧深以为然,默默地为楚昕点了支蜡…… 第42章 宴席 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京都的人和事儿。 虽然背后议论人非君子所为, 可这着实让人身心愉快,尤其谈得都是别人家的是非,站着说话不腰疼。 两人正聊得痛快, 忽听「喵呜」,似是有只猫儿钻了进来,紧接着传来女子兇巴巴的声音,「还想往哪儿跑?竟然不让我抱, 哼,看我怎么收拾你……秀儿, 把棍子给我,我好好教训它一顿。」 杨妧刚想起身, 余新梅拉住她,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透过盆景的缝隙往外望, 见是个十岁出头的女童, 穿件粉白底儿绣着红梅的袄子,粉色六幅湘裙, 一只手拿根两尺多长的棍子, 另一手只掀着桌布去够桌子底下的猫儿。 旁边有个穿豆绿色比甲的丫鬟正吆喝着驱赶猫儿, 「过去,快过去。」 棍子重重落在猫儿身上, 猫儿「嗷」惨叫一声, 从桌底蹿出来, 女童被骇着,本能地往后退,手扯动桌布,两只茶盅落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噹啷」声。 恰此时,门口冲进个男童,大大咧咧地问:「你们俩看见我的黑狮子了吗?」 语气极是粗鲁。 这个人,杨妧认识。 进京路上曾经有过争执的小黑炭周延江,顾月娥的长子。 周延江瞧见地下的碎瓷片,没当回事儿,对着女童又问一遍,「周翠萍,看到我的黑狮子猫没有?」 听到周翠萍这个名字,杨妧想起来了。 她是荣郡王长子周景玉的嫡女,顾月娥的侄女,后来嫁给舅舅赵良延的儿子,很有些贤惠的名声,最后死在楚昕剑下。 周翠萍睁着眼说瞎话,「没看见,我又不是给你看猫的下人,问我干什么?」 手背在身后,趁机将棍子扔到桌子下面。 「我亲眼看到它往这边跑了,」周延江不相信,侧头转向丫鬟,「秀儿,你说!如果敢撒谎,我让伯母把你卖到贵州挖煤。」 他声音大,吓得秀儿浑身哆嗦。 声音惊动到隔壁,顾二奶奶和顾月娥一前一后走过来,「哎呀,怎么回事儿,茶盅怎么摔地下了,伤着手没有?」 顾月娥瞪向周延江,「不是让你到外院去,偷偷跑进内宅干什么,是不是你闯得祸?」 「不是,」周延江翻个白眼,「我找黑狮子的时候这俩茶盅就在地上,肯定周翠萍干的。不信你问她。」 「婶娘,我……」周翠萍不知何时眼里已经蕴了泪,眼圈也红了,「不管弟弟的事儿,是我打碎的茶盅」目光瞥向周延江,一副收到惊吓的模样,「都是我不好,没看好黑狮子,弟弟一时着急……」 可怜巴巴的,全然不是刚才的嚣张。 杨妧看得目瞪口呆。 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想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会这般有心机。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打碎了茶盅,话音儿却往周延江身上引。周延江找不到猫发脾气打破茶盅,还对她发脾气。 第86页 顾月娥显然信了周翠萍的话,沉着脸问周延江,「做错事又往阿萍身上推,你二舅舅不是才跟你说过,男人要有担当?」 周延江扯着嗓子道:「真不是我,我没干!」 「你不承认还敢顶嘴?」顾月娥扬起手,「不管教你是不行了。」 有丫鬟识趣地把偏厅的房门关上了。 顾二奶奶拦住顾月娥,「哥儿还小,慢慢教导就是,别动不动打人……江哥儿,快给你娘赔个不是。」 周延江跳脚,「我不!我没错,不是我干的。」 他生得高且粗壮,跳起脚来很有几分兇狠。 顾月娥放下手,失望地摇摇头,「算了,你不承认我也没办法,我管不了你,回去让你爹管。」 「周夫人,」杨妧实在忍不住,开口唤一声,自盆景后面绕出来,屈膝福一福,「您冤枉令公子了。」 周延江记性好,还认得她,腮帮子鼓了鼓。 余新梅跟着招唿道:「周夫人,二奶奶,刚才我跟阿妧躲在里面说体己话……茶盅真不是周公子打破的,他进来时候,已经在地上了。」 杨妧笑着看向周翠萍,「周姑娘,你最清楚事情的经过。你说,还是我说?从那只黑猫跑进来开始说起,到你把打猫的棍子扔到桌子底下。」 周翠萍恶狠狠地盯着杨妧,「你是坏人,你欺负我!就说是弟弟打破的怎么了?这是他外婆的家,他闯了祸,没有人会怪他,可要是我打破的,我娘肯定要打我。」 一边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滚。 先前是装哭,现在却是真的害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掏帕子,抬手胡乱地擦拭。 袖子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上面星星点点全是紫色的斑痕。 周翠萍索性把衣袖再往上撸两下,哭着质问杨妧,「你看看,你害我挨打,你就高兴了?」 杨妧盯着那些伤痕,一时竟说不出话。 余新梅冷声道:「你挨揍是因为你做错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是我们教你撒谎的?」 周翠萍喊道:「又没有别人看见,你不说谁知道?」 杨妧冷冷地看着她,「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知道,地知道,你自己也知道,不怕半夜鬼敲门?」 周翠萍的哭声慢慢变得小了。 顾二奶奶支使着低眉顺目站在门口的丫鬟,「你赶紧把这里收拾了,你带周姑娘去洗把脸梳梳头,都杵在这里一点眼色都没有。」 门口三四个丫鬟顿时散了去。 顾月娥五味杂陈地看向周延江,「空长那么大个子有什么用,能不能长个心眼?」 周延江别过头,「你冤枉我,我不理你。」 转身「蹬蹬蹬」跑了。 顾月娥恨恨地甩了下手里帕子,再回头,面上有几分赧然,「孩子不懂事,让两位姑娘见笑了……快坐下吃点点心。」 杨妧笑道:「已经吃了不少,留着肚子待会儿吃席面,我跟阿梅到花园走一走。」 两人出了偏厅,先去趟净房洗了手,沿着石子小路漫无目的地熘达。 余新梅低声道:「本来不想趟这个浑水的,你不知道,安郡王府真是乱得不行……这个周翠萍是长房长女,周延江是二房长子,两人生辰只差两个月。起先长房以为周翠萍是个哥儿,高兴得不行,觉得压二房一头,谁知道竟是个姐儿。所以长房对周翠萍就不太好,每次花会只要周翠萍在,她总是诉苦,撸起袖子给我们看她的伤……我不太喜欢她。」 杨妧想起周翠萍手臂上的斑痕,有的已经泛了青,有的还紫着,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像捏的,可是更像牙咬出来的。 做娘亲的,即便厌恶自己的子女,会打会骂甚至扇耳光,却不可能抓过她的胳膊来咬。 除非是周翠萍自己咬的…… 她咬伤自己来博取别人的同情? 杨妧想不出周翠萍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思阴暗深沉,挺可怕的。 以后真的要躲远点才好。 两人正走着,听到澄碧亭传来阵阵嬉笑,有笛声夹杂在其中,悠扬清亮。 杨妧跟余新梅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很显然是张珮在吹笛。 从镇国公府花会到现在,她有大半个月没露面,现在有机会参加宴请,自然要展示一下技艺。 过不多时,便到了午饭时刻。 饭菜丰盛得接近奢华,不但有葱烧海参、芙蓉干贝、蟹粉鱼翅等海味,还有道煨熊掌。 前后两世,杨妧都没吃过熊掌,试探性地夹了一筷子,没想到还挺好吃,有点像猪蹄,却比猪蹄更劲道。 静雅县主笑着看向她,「杨姑娘的伯父是济南府同知,应该经常吃海参吧,尝尝我们京都的做法跟济南做法有什么不同?」 葱烧海参是鲁菜,价格不便宜。 杨妧道:「算不得经常,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上这道菜,个头不如这个大。」 静雅县主又笑,别有意味似的,「听张珮说,你还有个妹妹是哑巴,长得挺漂亮,怎么不带来让我们瞧瞧?」 杨妧脸色微变,轻轻将筷子拍在桌面上,「我妹妹不是哑巴,只是害羞不敢见生人罢了。说起漂亮,应该数张二姑娘,不知道二姑娘有没有跟县主说过,她有满满一匣子各式铃铛,都是楚世子从各处搜罗来送她的……二姑娘,你几时把铃铛拿给县主瞧瞧呗?」 第87页 静雅县主眼中明显有了醋意,眉毛高高挑起,「什么样的铃铛?」 张珮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杨四,你胡说!」 杨妧浅笑盈盈,「是不是胡说,县主找人打听一下便知。」 当初蕙兰把匣子捧给张珮时,花厅里还有两三位夫人没走。 杨妧不相信,她们会忍着不往外说。 果然此言一出,席间众人有的捂嘴浅笑,有的低头偷笑,还有的同情地看向张珮。 这种事情被当众提起来,该是多尴尬呀! 孙六娘子却眉开眼笑,丝毫不掩饰心底的欢畅,「我听说里面有只黄铜铃铛,差不多鸡蛋大小,声音特别清脆。张珮,是不是真的?」 上次张珮拿她跟兄长当枪使,她早就想报復回去了,现成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看到张珮面红耳赤的样子,孙六娘痛快极了。 刚才在澄碧亭,张珮跟静雅县主嘀嘀咕咕就不太地道。 哼! 想借静雅县主的势压杨四一头,却报应到自己身上了,这是不是就叫做「自作自受」? 一餐饭,大家心思各异。 张珮如坐针毡,收到铃铛时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再加上,静雅县主怀疑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让她愈发忐忑不安。 杨妧却极坦然,连着吃了好几筷子熊掌。 味道真是美极了! 饭后,忠勤伯夫人留了秦老夫人喝茶,免不了会提起家里的臭小子。 提心弔胆地十几年,好容易孩子知道上进,主动到皇上面前领差事,两家人务必要通力合作,扶持孩子漂漂亮亮地完成差事。 两人彼此吹捧一番,只把楚昕和顾常宝两个纨绔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几乎成了京都年轻小伙子的典范。 杨妧在旁边听着,忍笑忍得肚子疼。 终于吹捧够了,秦老夫人起身告辞。 楚昕尚未出来,荣郡王府的车驾却停在门口,周延江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黑猫,应该是在等顾月娥。 看到杨妧,周延江三步两步蹿过来,得意地炫耀,「看我的黑狮子,一根杂毛都没有,威风吧?我家里还有只白的,叫白狮子。」 杨妧无语。 顾月娥说得没错,这孩子空长这么大个子,半点儿心眼都没有。 周翠萍比他大两个月,一门憋着心思算计他,他却只知道显摆他的猫。 杨妧低声问:「以前你堂姐是不是也冤枉过你?」 周延江趾高气扬地说:「她冤枉我也没用,就算祖父想打我,祖母也会拦着。」 杨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荣郡王夫人能拦一次两次,却拦不住三次四次,时候一长,大家就会默认为周延江不通情理惹是生非。 说不定前世那些恶事,就有许多是别人硬扣在周延江头上的。 杨妧讨厌赵家,也不喜欢周翠萍,遂嘱咐道:「以后你当心你那位堂姐,但凡有她在的地方,你都远远躲开,能躲多远躲多远,好不好?」 「我才不怕她,」周延江反驳,却仍是点点头,「我不搭理她就是了,对了,你能给我编个柳条筐吗?别人编的都不如你好看。」 杨妧失笑,「明年春天才成,现在柳枝都硬了,编不好。」 「好吧,」周延江抿抿唇,勉为其难道:「我不白让你编,等我的白狮子下了崽儿,我送你一只。」 「多谢你,」杨妧笑笑,「对了,还有一点,秦老夫人就在跟前,虽然你是宗室子弟,从辈分上算却是晚辈,还是打声招唿为好。」 周延江倒是受教,抱着猫过去跟秦老夫人见了礼,又跟楚昕打声招唿。 杨妧这才发现楚昕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看样子喝了酒,白净的脸上带一丝红晕,双唇嫣红,那双乌黑的眼眸映着午后暖阳,流光溢彩般夺目。 真是非同一般的漂亮…… 第43章 吵架 马蹄得得, 车轮辚辚。 秦老夫人习惯午饭之后歇晌觉,加上应酬一上午,已经累了, 刚上车便阖上双眼开始打盹儿。 杨妧也有些犯困,神情委顿地靠在车壁上。 好在,这个时候街上行人不多,车驾得快, 不过两刻钟,便回到荷花胡同。 杨妧先下了车, 对楚昕道:「表哥,姨祖母身体乏了, 叫顶轿子吧?」 含光立刻去吩咐门房。 趁着等轿子的空当,楚昕状似随意地问杨妧,「刚才周延江跟你说什么?」 杨妧弯起眉眼, 既是回答他的问题, 也是说给秦老夫人听,语调轻松欢快, 「先前进京路上, 我给小婵遍过只篮子, 他看了喜欢,想让我编只柳条筐, 然后说他的猫要下崽子了, 送我只小猫作为交换……我觉得小婵可能会喜欢养。」 秦老夫人道:「那孩子才刚十岁, 个头长得真不小,只比四丫头矮一寸……四丫头以后要多吃饭。」 「我吃得不少,今天中午吃了好几块熊掌,味道非常不错。」杨妧也很郁闷, 余新梅和明心兰都比她个子高,好像张珮也是,她平常的饭真是白吃了。 「你们席上也有熊掌?」楚昕温柔地望着她笑,「我们席上也有,说是专门请丰合斋的师傅来做的。我们共上了十八道菜和四坛酒,顾老三他们喝的是七里香,我只喝了几盅秋露白。」 第88页 七里香需要经过七蒸七酿,酒性烈,后劲儿也足,相较之下秋露白酒性更醇和,女子也能饮用。 秦老夫人欣慰地点头:「昕哥儿做得对,顾三爷是在自己家,多喝点没什么,你要骑马,应该有所节制。」 说话间,四个壮实的僕妇抬着轿子过来,楚昕扶秦老夫人上了轿,跟杨妧一起走在后面,低声道:「我也能喝七里香,我喝过一斤都没事儿,还喝过更烈的烧刀子。去年冬天,到西山跑马,在树林子喝的。」 杨妧道:「烈酒伤身,还是少喝为好。」 「嗯,我只喝过那一次,因为太冷了,天又黑,差点迷路……你喝过酒吗?」 听到这话,杨妧有些恍惚。 出阁前没怎么喝过,只逢年过节应景儿地抿上一两口,真正喝酒还是刚成亲的头两年。 陆知海爱清雅,春天酿梨花白,秋天酿桂花酒。 她跟着打下手。 酒酿好了,盛在罈子里埋到花树下,过两个月起出来,满院子都是清冽的酒香。 两人坐在水阁里,对着月色小酌。 一坛桂花酒,两人各分一半,正好喝至微醺,然后踩着月影回房。 不过,也只有那两年而已,后来陪着陆知海小酌的便是两位知书达理的姨娘 杨妧眸光微暗,摇摇头挥去那些令人厌烦的往事,依旧微笑着,「尝过一两次梨花白,觉得甜丝丝的,还挺好喝。」 楚昕道:「庆丰楼每年都会酿时令酒,过阵子让他们送几坛来喝,祖母最爱喝桃花酿,我娘跟阿映喜欢桂花酒。」 秦老夫人坐在轿中听着两人一问一答,想起上午安郡王妃的殷勤,轻轻嘆了口气。 静雅县主的脾气,连忠勤伯夫人都看不惯,昕哥儿比顾常宝还强上几分,更不能娶这么个兇悍的媳妇儿。 再者,静雅是县主,打不得骂不得,昕哥儿得多憋屈? 还是四丫头好,相貌性情都是拔尖儿的,跟昕哥儿也合得来……要不要给秦芷写封信先定下来? 一路思量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瑞萱堂。 僕妇们放下轿子,杨妧上前撩起轿帘,楚昕亲自扶着秦老夫人的胳膊将她搀下来。 秦老夫人看着面前漂亮的一对儿,和蔼地说:「我得歇会儿晌觉,你们也回去歇着吧,都累了大半天……昕哥儿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不要,不要,」楚昕连忙摆手,「我又没醉,用不着。醒酒汤全是醋,要多难喝有多难喝。」 秦老夫人「呵呵」笑,「不想喝就算了,回去眯会儿醒醒神。」 楚昕应一声,目送秦老夫人绕过影壁,转身看向杨妧,「我顺路送表妹回去,正好有事要说。」 杨妧道声好,让他先行,自己错后小半个身子。 青菱跟绿荷则离着一丈多远,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楚昕有意放缓了步子,跟杨妧并行。 目光微垂,正看到她湖绿色的罗裙,裙摆绣一圈繁复的水草纹,如同一汪静水,清雅而灵秀。 跟自己宝蓝色长衫下摆挨在一处,显得格外好看。 他从来没想到,宝蓝色配湖绿色会是这么美;也没想过,镜湖湖水这么清澈、初夏的风这么怡人;更没想过,和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会是这么温馨,不必说话,只要并排走着,就让人想到天长地久…… 念头乍起,楚昕心跳突然急促起来,脸热辣辣的,而掌心已沁出一层细汗,温润潮湿。 他不动声色地在衣摆上抹了把,便听杨妧问道:「表哥有什么事情?」 楚昕脑中有数息空茫,随即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说:「周延江不是要送你一只猫?我觉得还是回绝了好。猫很兇,喜欢伸爪子挠人,六姑娘胆子小,被吓到就不好了。」 杨妧想想也是,周延江那只黑猫看起来就很兇。 楚昕觑着她神情,心定了定,语气也流畅起来,「不如我到田庄要一对兔子,或者两对,白毛的一对,灰毛的一对……兔子性情温顺不咬人,不怕伤着六姑娘。」 杨妧忍不住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啊?」楚昕没养过这些猫猫狗狗的,不知道兔子到底会不会咬人,急忙道:「那就养在笼子里,让铁匠打两只铁笼子。」 「多谢表哥,那就麻烦您了,只别耽误您的正事才好。」杨妧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前世的宁姐儿就很喜欢小兔子,还亲自到花园里拔青草餵它们,平日里吃梨或者苹果削下来的皮也专门留着餵兔子。 楚昕道:「不麻烦,让含光去田庄跑一趟,让临川找铁匠铺子,半点不麻烦。」 杨妧再度道谢,「小婵看到小兔子定然非常高兴。」 楚昕侧过头「嗯」一声。 他站在树影里,午后暖阳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光晕,容貌仍是昳丽,眉宇间却多了丝宛若水波般静谧的温柔。 杨妧不由就想起他跟宁姐儿谈话时候的专注,他教给杨婵玩八音匣子时候的耐心。 这样的他,不该孤孤单单的度过一生。 也不该娶静雅县主那种浅薄、没有头脑的妻子。 杨妧犹豫不决。 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万一安郡王妃真的请求赐婚,他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可自己的身份又很尴尬,既不是长辈又非兄姊,只是个快出五服的表妹,贸然过问他的婚姻大事,实在太过唐突。 第89页 再者,万一楚昕另有打算呢,想跟皇室联姻……要不找机会跟秦老夫人提一下,老夫人定然已有打算。 楚昕目光凝在她脸上,狐疑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杨妧支吾着,突然又想起自己答应他,有事要先跟他商量,徵求他的意见,稍沉吟,开口道:「是有件事儿,我说错了,表哥请勿见怪。」 楚昕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上午见到静雅县主……安郡王妃一直在姨祖母跟前照拂,我是说……」 杨妧不知道怎样把话说得委婉,不至于让楚昕炸毛,「静雅县主心直口快,行事随性,年纪跟表哥正般配……但是我觉得婚姻大事应该慎重,毕竟要相处一辈子,怎么谨慎也不过分。」 楚昕目光闪亮,璀璨得如同仲夏夜的星子,眉梢眼底含着喜悦,「你放心,我不喜欢静雅,长得丑,脾气也不好……谁娶了她,肯定会倒霉,再说我又不贪图仪宾的名头。」 看来楚昕并非没有成算,想必已经偷偷考虑过姻缘了。 就像前世十四五岁的她一样。 尽管害羞,可心里免不了会憧憬、会想像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模样,将来的生活是苦还是甜。 杨妧长舒口气,继续道:「淮阴徐家和江西廖家都是名门望族,女孩子们教养得非常好,能担当得起宗妇的职责,表哥最好请姨祖母从这两家挑一个……」 「你凭什么管我?」楚昕冷声打断她的话,面色瞬间变得阴沉,「我想要娶谁还得听你指手画脚?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杨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噎得半天没缓过来。 好容易顺了气,只觉得怒火蹭蹭往上蹿,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几天谋差事求着她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种态度。 她也是,脑子被驴踢了,被门挤了,竟然管这种闲事。 就算楚昕家宅不宁没好日子过,就算楚家仍旧抄家褫爵断了根,跟她杨妧有屁关系? 以后她再管他半点儿闲事,就不姓杨! 一连几天,杨妧气都没消,去瑞萱堂请安的时候藉口怕晒,不再走湖边,而是从花园里穿小道。 在瑞萱堂见到楚昕,也只是敷衍地行个礼,根本不搭理他。 好在,楚昕兴许忙于差事,晚上的请安便免了,只能早上碰到他,有时候早晨也见不到。 倒是免了彼此尴尬。 这天,杨妧仍旧在石榴树下埋头绣花,青菱上前低声禀道:「四姑娘,大爷在门外,提了两只兔子笼……」 第44章 表明 当着下人的面, 杨妧当然不能让国公府的宝贝疙瘩没脸,脸上立时挂出个温和笑容,「快请世子爷进来。」 没多会儿, 身穿鸦青色直裰的楚昕阔步而来,含光跟在后面,一手拎着两只兔笼子,另一手提着捆苜蓿草。 杨妧屈膝行个礼, 「表哥」,又朝含光点点头。 含光笑着招唿, 「四姑娘,」侧头望去, 只见楚昕昂着下巴,鼻孔朝天,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 含光只好道:「世子爷吩咐带给六姑娘的兔子, 四姑娘看放在哪里合适?」 杨妧四下打量番, 指着西墙边,「放那里吧, 我找个东西垫在下面。」 兔子其实挺娇贵的, 既怕吵闹又怕晒, 也怕寒气和潮湿,以前杨妧是专门让人打了个木头架子, 笼子上面盖一层防雨的蓑草。 现在什么都没准备。 丫鬟搬了只凳子过来。 含光道:「先将就着, 回头我去找个架子和油布。」 杨妧谢过他, 吩咐青荇,「去叫六姑娘。」 少顷,春笑牵着杨婵的手出来。 杨妧矮了身子,指着兔子笼对杨婵道:「表哥送给你的兔子, 你去谢谢表哥。」 看到兔子,杨婵兴奋得脸都红了,却是不忘到楚昕面前,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又张开双手,示意他抱。 楚昕弯腰抱起杨婵走到兔笼前,「小兔子喜欢吃青菜、南瓜,也爱吃苜蓿草,餵它们的时候要隔着笼子,当心被咬到手指……你瞧见没有,白兔子眼睛是红的,灰兔子眼睛是黑的。」 一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杨妧的身影。 杨妧站在石榴树下跟含光说话。 她穿件家常的银条纱袄子,米白色绣着淡绿兰草的湘裙,墨发绾成个简单的纂儿,用根银钗别着。 素净而清爽。 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梨涡时上时下地欢跳,极其灵动。 刚才,她看着他的时候,就没笑过。 楚昕转回头,赌气般抓起一把苜蓿草,一股脑儿塞进兔笼里。 兔子张开三瓣嘴,「咯吱咯吱」吃得飞快。 杨婵两眼晶亮,看得目不转睛。 曾经杨妧也是这么看他的。 那天他从圣上那里领到差事,杨妧看他的目光就是亮晶晶的,而且温柔。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所以愿意听她的话。 可娶妻这事不行,不管廖家姑娘、徐家姑娘还是张珮或者静雅,他都瞧不上,觉得她们都丑。 只有杨妧漂亮,是合心合意的漂亮。 说话声音也好听,柔且甜。 为了能在早晨说几句话,他都是早早躲在镜湖边的柳树后面,看到她之后才出来假装偶遇。 第90页 连着好几天,他半个人影都等不到。 难道她就这么希望他跟别的女子定亲? 那他就顺从她的意愿好了。 楚昕勐地直起身,大步走到杨妧身旁,「好,你说得对,我听你的,请祖母去廖家,徐家还有别的名门望族家里挨个儿求一遍。」 杨妧听得没头没脑,等反应过来,面前早没了人影。 含光也走了。 杨妧回过味来,冷「哼」一声,「爱娶谁娶谁,就算娶头老母猪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晚上去瑞萱堂请安,秦老夫人脸色便有些古怪,盯着杨妧看了好几眼。 杨妧心里忐忑,面上却不露,笑着提起那两对兔子,「若不是听表哥说,我还不知道兔子眼睛颜色不一样。」 秦老夫人笑道:「我也是头一次听说,以前只知道兔子食量大,从早到晚不停地吃,生崽儿也快,一年能抱三四窝……养个一两年,满院子都变成兔子窝了。」 庄嬷嬷笑嘻嘻地插话,「养大之后宰了吃,前几天在忠勤伯府,我们那桌就有道红烧兔腿。」 秦老夫人佯怒,「自己养大的东西,怎么忍心吃,真要多了,拿去分给府里有孩子的下人玩儿。」 饭后,秦老夫人打发走张夫人和赵氏等人,只留了杨妧说话,「昕哥儿想起一出是一出,前几天我问他有没有合心意的姑娘,他说没有,今儿忽然又让我给他说亲。四丫头,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楚昕的亲事,杨妧被奚落得面子里子都掉了,才不想再掺和他的事情,微笑道:「姨祖母可真是难为我,我哪里懂得这些?不过顾三爷已经在相看了,他跟表哥年纪差不多,现在准备正是时候……我大堂兄也是十六那年开始相看的,相了三四年才定下,只等明年春闱过了就着手操办亲事。」 秦老夫人看她神情淡淡的,眼底丝毫不见波澜,暗嘆口气。 楚昕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出几分。 每次来到瑞萱堂说不上几句话,眸光就往杨妧那里瞟。今儿也是,好像是从霜醉居出来的,不知道因何动了怒,气沖沖地来到这里要说亲。 她以为两人有了什么争执,可杨妧脸上却是半点端倪都没有。 难不成跟前世一样,仍旧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两口子最重要是相处和美,劲儿往一处使,这样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眼下分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秦老夫人再嘆一声。 既然楚昕想说亲,那就依着他,挑几个家世好、品貌端正的让他相看。 能成更好,不用走前世的老路,不成的话……反正杨妧年纪还小,又在眼皮子底下守着,跑不到哪里去。 到时候跟秦芷商议着把亲事定下来,杨妧一个姑娘家不情愿也得情愿。 想到此,秦老夫人来了精神,笑眯眯地板着手指头数算,「余家跟明家肯定不行,钱老夫人喜欢读书人,早就说给大娘子许个状元郎;明夫人不想让心兰当宗妇。结亲是结两家之好,咱家跟他们两家本来关系就不错,犯不着因为儿女的事情反而闹僵了。定国公算一家,他家六娘子和七娘子跟昕哥儿年纪都般配,忠勇伯府六娘子相貌平常,而且她家风水不好,不能算。」 杨妧听得津津有味,忽而笑道:「听说余大奶奶专门给新梅誊了本小册子,把京都适龄郎君的名讳都写下来,逐个去访听。不如咱们也写本册子,把好处坏处都记着,让表哥过下目,想相看哪家就托人递个话儿。」 秦老夫人当即唤红枣来研墨。 她脑子里搜刮着前世今生看到的小姑娘,絮絮地念叨着,杨妧则提笔记在纸上,写了足足十页,差不多五十多位小娘子。 眼看着天色晚了,秦老夫人吩咐荔枝,「点盏风灯,送四姑娘回去。」 荔枝笑呵呵地说:「哪里用得着我,绿荷惦记着主子,跟青菱在外间等半天了。」 秦老夫人道:「是个懂事的,心里有主子,赏她们每人二两银子。」 杨妧忙唤两人进来谢恩。 秦老夫人道:「好好伺候四姑娘和六姑娘,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要是哪个敢偷懒耍滑,立马打了板子发卖出去。」 青菱跟绿荷连声道:「不敢不敢。」 待她们离开,荔枝低笑道:「这才两个月,霜醉居被四姑娘打理得有条有理,青菱她们都把心偏到四姑娘身上了,可不像疏影楼,昨儿还为安排谁值夜的事儿吵闹……听说疏影楼和丛桂轩那边,丫头们的月钱都是大太太攥在手里管着……」 秦老夫人低低嘆口气,没言语。 两处院子的月钱加起来不过十几两银子,再者杨家这几人最多住到明年开春,几百两银子她还没看在眼里。 只是觉得她跟秦芷还真是姐妹。 两人挑儿媳妇的眼光都不怎么样。 秦老夫人没心思管赵氏母女,盯着杨妧写下来的名字琢磨半天,让红枣拿笔圈了划,划了圈,剔除去五六人。 翌日起床,顾不得念经拜佛,拉着庄嬷嬷嘀嘀咕咕,又删减了七八人。 早饭后,秦老夫人把名单递给张夫人。 张夫人打眼一瞧,娘家两个侄女,张珮跟张珺都不在上面,有心撒手不管,可又想着摆摆当婆婆的谱儿,耐着性子端量两遍,把三个据说性情比较跳脱的姑娘给划掉了。 第91页 接下来好几天,庄嬷嬷早出晚归,两条腿都快熘细了,成功地把纸上的名单缩减到十八人。 这十家都是书香门第,人丁兴旺家风好,据说姑娘们的相貌都很周正。 廖十四姑也在其中。 秦老夫人让杨妧重新誊抄一遍,待楚昕过来请安的时候,把字纸递给他,「我跟你娘商量了这些人家,你要是愿意相看,我就托人递话安排时间。」 楚昕早瞧出上面是杨妧的字,字体清秀工整,墨迹均匀流畅,可见她写字时候心情该是多么的平和,甚至喜悦。 她是巴不得把自己塞给别人呢! 楚昕气且恼,还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巨石般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难受。 他扫两眼字纸,漫不经心地说:「祖母别管了,我自己去看。」 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秦老夫人顿时警惕起来,加上戏文看得多,脱口问道:「你怎么看,上房揭瓦扒窗户?」 楚昕似笑非笑地看向秦老夫人,「祖母觉得我是那种下三滥的人?」 现在还不是,可前世楚昕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有年在潭拓寺,楚昕就爬到树上盯着杨妧住的院子瞧过。她听到楚昕嘀嘀咕咕地说:「大男人不抱孩子,让女人家抱着,一抱大半个时辰,胳膊不疼吗?」 秦老夫人起先不明白,隔天才知道,长兴侯夫妇连同老夫人也来了潭拓寺理佛,住处离她隔着两处院子。 秦老夫人声音缓了缓,神色却更凝重,「昕哥儿,咱可不能胡闹,这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即便你瞧不上也不能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我知道,」楚昕不耐烦地说:「我偶遇,偶遇行吗?银子花出去,三天之内,我想偶遇谁就能偶遇谁。」 秦老夫人仍不放心,盯着楚昕问道:「昕哥儿,你老实告诉祖母,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姑娘?真要是有,姑娘家可不喜欢行事没有章法的男人。」 楚昕眼前闪过杨妧淡漠的脸,斩钉截铁道:「没有!」 抓起那张字纸,风一般蹿了出去。 才几天,镜湖里的莲花已经绽出或粉或白的花苞,鼓胀胀的,只等时机成熟便要盛开。 微风裹夹着温润的水汽扑面而来,略带清凉。 这凉意多少平缓了楚昕心底的烦躁。 他展开字纸从头到尾扫两眼,「嘶啦」撕成碎片,一把扔进了湖里。 沿着镜湖往前走不多远,瞧见杨婵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正踮着脚尖扯柳条。 看到楚昕,杨婵立刻张开手臂,嫩生生的小脸上漾出欢喜的笑容。 楚昕抱起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扫了几眼,没发现杨妧,心里有些失望,却仍是笑,「我带你玩去。」 迈开大步往前走,他走得快,后面春笑一路小跑,「世子爷,您带六姑娘去哪儿?」 楚昕回头,冷冷地道:「跟着。」 不多时,到了绿筠园,楚昕将杨婵抱到鞦韆架上,「抓稳了,小心摔着。」 杨婵不言语,只是仰头笑,露出腮边一对梨涡。 不如杨妧的深,却乖巧,冰雪可爱。 楚昕用力咬着下唇,恨恨地说:「你比你姐好,你姐最坏了,她根本没有心。」 杨婵听得明白,鼓着腮帮子跳下鞦韆。 楚昕失笑,一把拉住她,再度把她抱上去,柔声赔不是, 「好好,我说错了,你姐最好,是九天下凡的七仙女,谁也比不上她。」 顿了顿,轻声道:「我喜欢她。」 一声「喜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 楚昕心头一滞,那些纷乱无绪的、莫名其妙的酸涩与痛楚,欢喜与怅惘仿佛都得到了解释。 他蹲下身,加重语气,似是说给杨婵听,更像说给自己,「小婵,表哥喜欢你姐,很喜欢……」 第45章 茶楼 楚昕真正是忙起来了, 每天要么去仓场监督着劳工干活,要么去户部耗着支银子,还得亲自看着採买木板、蓆子等物品。 禄米仓一半挖在地下, 一半盖在地上。 挖好窖坑,先用火烘干,洒一层半尺厚的草木灰隔潮,上面再铺一层木板, 木板上铺层蓆子。 待到秋收完毕,往蓆子上垫层稻谷糠, 再铺层蓆子,就可以把晾晒干的秋粮运进来了。 米仓上面则用木头搭架子, 土坯垒墙,同样用草木灰和稻谷糠隔潮,仓顶盖一层通风楼, 免得粮食发霉。 修缮仓场用不着重新挖窖坑, 但是除湿隔潮的步骤半步不能少,而且採买回来的稻谷糠还得浸过生石灰, 免得带有虫卵。 楚昕和顾常宝用上了十分的心力, 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目, 力求尽善尽美。 忙碌之余,楚昕没耽误相亲, 隔上两三天跟秦老夫人禀报一下相看结果。 李家姑娘太瘦, 站在那里像杵着根竹竿;张家姑娘太胖, 腰身比水桶都粗;王家姑娘肤色白得跟纸似的,看着吓人。 秦老夫人怀疑楚昕根本没相看,可偏生楚昕把姑娘们的相貌说得清楚明白,有鼻子有眼儿的。 张姑娘嘴角有粒红痦子, 王姑娘走路内八字,李姑娘头髮黄得跟稻草似的。 秦老夫人想一想,字纸上有位郑二娘,是郑御史的嫡次女,嫁给了定国公府的林四爷。 郑二娘真正是好相貌,肌肤白里透着红,头髮乌黑油亮,柳叶眉杏仁眼,谁见了都得夸声漂亮。 第92页 秦老夫人便问:「郑家二娘子也没相中?」 楚昕懒懒地靠着弹墨迎枕,大长腿一条支在炕边,另一条耷拉在地上,「太漂亮了,看着跟狐狸精变得似的,万一半夜三更把我吃了……」 秦老夫人勃然大怒,抓起茶盅朝他胸口掷过去,楚昕翻身蹿下炕,展臂一捞,稳稳地将茶盅接在手里,衣衫上半点水渍没有。 楚昕顺势给秦老夫人续满茶,「祖母喝口茶消消气,不是孙儿眼光高,实在是……」 他心里有了人,眼里再瞧不见别的花花草草。 隔着洞开的窗棂,楚昕瞧见杨妧牵着杨婵绕过影壁正慢慢走来,余下的半截话再说不出口,他对着秦老夫人长身一揖,「祖母,我尚有事,先行告退。」 出门时,正好杨妧要进门,两人走了个对面。 跟往常一样,杨妧屈膝行礼,不冷不热地唤了声,「表哥」,再无别话。 倒是杨婵扬着白净的小脸,沖他笑得甜美。 楚昕摸一下她头上两个小髽鬏,柔声道:「小婵乖,回头表哥给你带点心。」 回到摘星楼,想到适才杨妧的模样,楚昕没滋没味地喝一碗白粥,就着红油笋丝吃两只包子,换了出门衣裳,戴上荷包香囊等物,拿起马鞭匆匆往马厩走。 含光已将楚昕那匹枣红马餵饱,上了马鞍,这会儿在给追风加黑豆。 追风腹中怀了崽儿,而楚昕喜欢骑快马,所以暂且让它歇着养胎,伙食也改善了,原先是两天餵一次黑豆,现在每天都往草料加黑豆。 楚昕亲昵地拍了拍追风的头,牵着枣红马走出角门。 瞧见车夫李先在套车,随口问一句,「谁要用车?」 李先忙施礼,「回世子爷,是杨四姑娘,要去趟双碾街。」 楚昕身形一顿,「几时走,谁跟着?」 李先答道:「辰正三刻,点了陈文和陈武跟车。」 府里早先留下的规矩,秦老夫人出门通常跟六个侍卫,张夫人是四个,杨妧跟楚映一样,只能用两个。 楚昕默一默,打发远山,「回去跟承影说一声,四姑娘要出门,让他暗中跟一跟。我先去仓场。」 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枣红马疾驰而去,含光催马紧跟在后面。 杨妧是按约定往真彩阁送衣裳。 范宜修竟然在,规规矩矩地杨妧行礼,「姐姐」,又看向杨婵,弯起眉眼,「妹妹。」 杨婵不太记得他了,扯着杨妧的手直往后面躲。 范二奶奶含笑解释,「先生家中有事,告了三天假,今儿听说姑娘来,非得跟着,幸好六姑娘也来了,让他们到后院吃点心。」 真彩阁后面带着三间房屋,两间是库房,另外一间是值夜的伙计歇息之所。 院子里种了棵不大的桂花树,摆着石桌石凳。 杨妧让春笑看着杨婵跟范宜修玩,她与范二奶奶一道上了二楼。 楼上的十二座绣花架子前面都坐了人,绣娘们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绣花。另有四人站在长案钱,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裁。 一片繁忙景象。 杨妧笑着道喜,「生意看来不错。」 「还得感谢姑娘,」范二奶奶眉开眼笑,「有姑娘帮衬,这半个多月来做衣裳的贵人真是不少,都是十件二十件地做,绣娘们忙得都脱不开身。其实,做成衣很费事,也没多少利,不过是为了招徕人气,真正赚钱还是卖布料。江南的料子快船运过来,刨去各种费用,卖一匹赚一匹。」 一匹松江三梭布在江南差不多一两半银子,在京都能卖到四两,纯利润就是一两半。 若是织锦、云缎等赚得更多,只是织锦出货少,大多数人穿不起,算起来反不如棉布、绸布利润大。 范二奶奶的生意经讲得头头是道,杨妧听得感嘆不已。 做生意真得是一本万利,可也真不容易。除去辛苦之外,一趟船跑下来,不知道要打点多少关口。 小芸送了茶过来。 杨妧抿两口,将手里包裹打开。 里面是两身衣裳,除了之前说的天水碧袄子和素白色银条纱裙子,还格外做了身男子穿的长袍。 长袍用了象牙白的杭绸,式样很随意,袍边的一丛马兰花却入了范二奶奶的眼。 嫩绿的叶子,冰蓝的花朵,不显山不露水,可配着象牙白的底色,让人有种安闲的宁静。 范二奶奶贊道:「这丛花出彩。」 杨妧微笑,「我兄长帮忙画的花样子,举人老爷的手笔。」 「难怪,」范二奶奶再打量番,将袄子和裙子细细瞧过,笑道:「好样子也得靠绣工和配色来衬托……一身衣裳一百两,可好?」 杨妧道:「二奶奶是行家,我不懂这些,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过上半年八个月,能不能让我把衣裳买回去?」 她不想让自己的针线活留在市面上。 范二奶奶一听便明白,嗔道:「不用那么久,最多三个月,肯定满大街都是这个样子。姑娘也不用买,到时找人送过去就是。」 「多谢二奶奶成全。」杨妧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比着这个绣比从衣服上扒样子要方便些。」 范二奶奶接过,展开。 上面赫然是炭笔描的马兰花样子。 第93页 笑容自眉梢眼底淌泻而出。 市面上的成衣铺子大都是看到别人的样子好,跟风模仿一个,可照猫画虎总有些不伦不类。 没想到杨姑娘还有这一手。 小小年纪心思真是细密。 得亏她是真心想结交杨姑娘,不愿她的女红落在旁人手里。 否则,得不到花样子事小,只怕以后不能与杨姑娘坦诚相待。 范二奶奶谢过杨妧,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她。 两人随意聊几句闲话,便下楼到后院去。 杨婵拿了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范宜修歪着头看,时不时指点她,「心的框架写得要疏朗,这个点要干脆,不能拖泥带水,我写一个给你瞧。」 俨然一个小先生。 杨妧走过去,看到满篇纸上大大小小都是「没」「有」「心」这几个字。 杨婵的字歪歪扭扭,范宜修的字却很好,横竖撇捺极有章法。 杨妧夸赞几句,亲昵地点点杨婵的小鼻尖,「没有心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长着心呀,就盛在你的小肚子里。」 范宜修很严肃地纠正她,「姐姐,心没有装在肚子里,是在上面。」边说,边摸在自己胸口,「我能听到怦怦跳。」 范二奶奶笑嗔一句,「就数你明白,妹妹比你小两岁,还没请先生。」 范宜修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我有先生,我学会了可以教给妹妹。」 杨妧莞尔,诚心诚意地谢过他,戴上帷帽牵着杨婵告辞离开。 走到双碾街头上往南拐,不多远是间茶楼,廊下牌匾写着「清益斋」三个字,又挂了块布幡,写着「天下第一水」。 杨妧蹲下身替杨婵整理下头上纱花,温声嘱咐,「姐约了李先生在茶楼商议事情,待会儿小婵见到人记得行礼,」 杨婵乖巧地点点头,忽然眸光骤亮,唇角绽出欢喜的笑容。 杨妧讶然回头,瞧见楚昕正穿过街道阔步而来。 他穿宝蓝色长袍,手里攥一根嵌宝的牛筋马鞭,许是走得急,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被炎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昕步子快,唿吸之间已经到了近前。 青菱跟春笑齐齐行礼,杨妧也起身福了福,「真巧,表哥怎么也来了这里?」 楚昕心头涌动着万千情绪,可见了她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低了头,平静下心情,抱起杨婵,瞧着唿啦啦迎风飞扬的布幡,「我应了给小婵带点心,顺便喝杯茶。」 杨婵靠在楚昕肩头,左胳膊牢牢地圈住他脖颈,右手指着茶楼门口,示意要进去。 楚昕喜不自胜,翘起唇低低说一声,「小婵真乖」,当先走进茶楼。 杨妧无奈地唿口气,对青菱道:「进去吧。」 穿着灰色裋褐的伙计热络地迎上来,「爷,几位?散座还是雅席?」 楚昕回头看向杨妧。 杨妧不看他,含笑对伙计道:「给我的丫头安排个安静的地方,上一壶绿茶两碟点心,我另外约了人。」 目光逡巡着,瞧见偏僻角落里坐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穿青色官服,缀鹭鸶补子。 六品官员便是用鹭鸶补子。 杨妧略思量,上前行个礼,恭声问道:「请问,可是李宝泉李大人?」 楚昕抱着杨婵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第46章 雄起 「正是在下, 」李宝泉拱手回礼,「姑娘可是姓杨?」 杨妧摘下帷帽,笑盈盈地说:「是, 我在家里行四,先生称我杨四即可。」瞟一眼楚昕,替他介绍,「我表哥, 镇国公府世子和舍妹。」 李宝泉微愣。 年轻姑娘出门见外男,的确不太妥当, 找家里人陪伴再正常不过。 让他意外的是楚世子。 李宝泉为官三年有余,没少听说楚世子的傲人「事迹」。本以为他会长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 没想到他竟然生得如此昳丽,英俊得不像话。 虽然眉宇间隐有骄纵不虞之色,目光却清澈, 全然不是坊间所传的跋扈。 李宝泉再度拱手, 「见过楚世子,下官姓李, 在大理寺任左寺正。」 楚昕颔首, 客气地道了声「久仰」, 将杨婵放在椅子上,自己打横坐下。 心里却是纳罕, 大理寺左寺分管两京五府、六部、京卫等衙门的刑名, 平白无故地, 杨妧来见这人干什么? 伙计上了茶水点心,李宝泉直入正题,「杨姑娘打听宅院,不知道想买在什么地方, 买多大的间居,再有,银钱上面,你可曾有打算?」 杨妧按照早就考虑过好几遍的想法回答,「最好在澄清坊附近,离六部近,离双碾街也不算远。」 「澄清坊的房子不好买,都是一个萝蔔一个坑,哪里有空屋出售?」 杨妧笑道:「所以才托到李大人头上,年底官员迁谪调动,兴许有人往外卖或者有些商户结业归乡……如果有四进宅院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三进带跨院也可以。至于银钱……李大人先按照五千两银子谋算,要是有好的地脚宅子,贵几百两银子也使得。」 她手头有三百两现银,年底攒够一千两绝无问题。 大伯父跟祖母手里应该有两三千银子,不够的话,她再找范二奶奶借点周转。 总之,先把落脚之处打点好,她也能早点从国公府搬出来。 第94页 李宝泉稍思忖,「如此说来,杨姑娘并不急用?」 「不太急,」杨妧留了点余地,「能在腊月之前买到手最好,最晚别过了明年正月……买卖房屋最为繁琐,劳大人费心,改日家里长辈进京,定要好好感谢大人。」 「杨姑娘切莫见外,我跟卓然同窗多年相交甚深,他有所託,我自当尽力。」 何文隽,字卓然。 楚昕恍然,心里有点酸熘熘地。 原来这位李大人是何文隽的好友,难怪杨妧打着去真彩阁的幌子也要出府相见? 买房子这种小事,他也能办。 看中哪处屋舍,到官府查明屋主、标价,带着银子上门买了就是。 何至于这么费事? 耐着性子等两人谈完话,出了清益斋,楚昕低声问杨妧,「你为何要买宅院,住我家不好吗?」 杨妧戴上帷帽,整了整悬垂的面纱,笑道:「表哥也说那是你家,府上容我们住一年半载已是情分,哪里能长住?」 「怎么不能?」楚昕开口,「家里空屋子多得是,便是你娘、你伯父一家都住进来,也足够。」 「那不一样……」杨妧话未说完,只听马蹄声急,临川骑一匹黄马疾驰而来。 及至跟前,临川甩镫下马,直奔到楚昕面前,乐颠颠地说:「世子爷,我瞧见钱侍郎家的四姑娘了,模样儿还不错,就是脸黑,是真黑……」 杨妧一听就明白,眉头不由蹙起,没作声,拉起杨婵的手,扭头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临川这才认出来杨妧,勐地拍一下脑袋,纵身上马,转眼不知往哪里去了。 楚昕顾不上教训临川,急走两步赶到杨妧身边,「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欺瞒,我压根不想去相看人家,就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祖母就当了真。」 杨妧停住步子,尽量平静地说:「我没生气,也犯不着生气,只是……替姨祖母不值罢了。听说你动了说亲的念头,姨祖母欢喜得不行,翻来覆去思量好几天把京都适龄的小娘子列了个单子。庄嬷嬷不顾天热,顶着大日头出去访听七八天。然后表哥说不想相看,只是随口说说……也罢,幸好你没有结亲的念头,否则你这般不着调,言而无信,谁能瞧得上你?」 隔着面纱,杨妧的面容影影绰绰的,楚昕只能看到个隐约的轮廓。 可这番话他却字字听得真切,连她声音里藏着的不屑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一股寒意骤然升起,转瞬传遍了周身各处。 楚昕只觉得手脚冰冷,声音也好似冰冻过一般,无比僵硬地问:「你也瞧不上我?」 杨妧毫不客气地回答:「瞧不上。」 事实上,她最恨这种人。 就像前世的陆知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要她筹措五百两银子。 她拆了西墙补东墙,又得到铺子里调现银,忙活好几天才能凑齐,而陆知海要么嫌弃二十两的银元宝不如五十两的气派,要么嫌弃四海钱庄的银票不如昌隆钱庄的银票体面。 半点感激的话都没有。 正如面前的楚昕一样,随随便便一句话,瑞萱堂上下都跟着忙活。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秦老夫人溺爱楚昕,心甘情愿地做牛做马。 而她所做的只是抄了三次名录,就权当是练字了。 杨妧掉头继续往前走,只听身后楚昕唤道:「四姑娘。」 回过头,见楚昕脸色煞白地站在路边,满脑门都是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楚昕盯着她,咬着牙问:「我改,好不好?」 杨妧心底软了下,嘆口气,问道:「表哥不是想去宣府吗?你这样满嘴戏言,谁会把你的话当真?早先跟你说的,行事稳重为人大度,你都忘了?」 楚昕那双漂亮的眸子死死地凝在她脸上,只言不发。 杨妧续道:「另外一点,我上次不便开口。你也知道国公府人丁凋落,现下只有你一位男丁。表哥若是早点成了亲有了孩子,姨祖母必然不会拦你,即便不能立时有了孩子,将来表嫂若肯跟去宣府,姨祖母也会乐见其成。现在先相看着,等定下亲事,六礼走完,两年差不多也就过去了……表哥好生想想吧?」 楚昕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走到车前,看到李先搬来车凳,青菱扶她上了马车,看到车帘晃动,她摘下帷帽温柔地笑。 那笑容不是给他的。 楚昕心灰意冷地打马直奔仓场,拽着顾常宝脖领子,「走,喝酒去。」 顾常宝正跟十几位劳工一起,就着大白馒头吸熘猪肉炖粉条,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不去,没见爷正忙着,别耽误事儿。瞧我上午买的草蓆厚实吧?刚喷了药,过上一个时辰再喷一回,晾干之后就能铺了。」 楚昕见地上瓷盆里还有只馒头,掰下一半,小口小口往嘴里塞。 顾常宝丝毫没注意他的异样,往前凑了凑,悄声道:「现在五月了,马上要割麦子,再过阵子收早稻,等粮食晒干收上来,差不多一个月的工夫。正好这桩差事了结,咱俩合伙做禄米生意。」伸手指指不远处的四个米仓,「一个仓能盛五千石,四个仓就是两万石,咱们又能大赚一笔。」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一部分是银两,另一部分是禄米纱绢,禄米都是陈米,不好吃。所以大多数人都会把陈米按比例兑换成新米。 第95页 换回来的陈米可以卖给酒坊。 每年只兑换禄米这一块儿就有很大的利润。 楚昕没精打采地说:「赚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顾常宝口沫横飞,「你想,这两件大事办成了,以后谁见了咱们不得点头哈腰的称大爷?」 楚昕「切」一声,「现在不也一样?谁见了你不恭恭敬敬的?」 「现在是靠老子,以后是凭咱自己的本事,我要廖十四上赶着嫁给我,但我肯定不搭理她。还得让余家大娘子给我磕头赔礼……那个,磕头就算了,姑娘家娇气。让余家大娘子、明家三娘子还有你家那位四姑娘,排成一熘儿给我行礼赔不是,再让她们狗眼看人低!」 「你敢?」楚昕一拳捣在顾常宝胸口,「四姑娘也是你敢欺负的?」 顾常宝一口馒头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再吸熘几口粉条,总算顺下去了,举着碗往楚昕脑门上扣,「娘的,你这个楚霸王,差点噎死爷!爷的小命要是没了,化成鬼也得找你,半夜三更掀你被窝。」 楚昕夺过碗,见里面肉菜都没了,只余点菜汤,便用茶水涮了涮,重新倒上半碗茶,递给顾常宝,「给你赔罪。」 顾常宝乐呵呵地喝了,「自打领了这差事,吃什么都香,你看这茶水,一股子猪油味儿,照样喝得痛快。咱是大老爷们,就该糙着养,不能活那么精细。」 楚昕咧嘴笑。 这倒是真的,以前顾老三喝得都是明前龙井,用得是甜白瓷茶盅,水是玉泉山运来的水。 就这,还嫌弃不够清香。 才刚半个多月,捧着油腻腻的菜碗也喝得津津有味。 顾常宝有滋有味地再喝口茶,「禄米这活儿是小事,不用咱俩亲自盯,找几个兔崽子就能干。我想赚了银子之后,咱俩包一段河工干,一段河工至少赚七八万两银子……银子事儿小,重要的是名声响了,以后有赚钱的营生,谁敢不经过咱们俩,谁敢再背后编排小爷?小爷让余家大娘子瞪大狗眼瞧瞧,我顾三能撑得起家!」 一边说,一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楚昕沉默着,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先前的情形。 杨妧戴着帷帽,半点没有犹豫,极其笃定地说:「我瞧不上你。」 他得让她瞧得上,让她知道,他能靠得住。 楚昕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干了!交完差就做禄米,然后干河工,让满京都的人都看看爷的本事!」 第47章 唠叨 临川一路不敢停, 拍马回到观星楼,先往膝盖上绑两个棉布垫子,又往亵裤里绑一只, 换了身磨起丝的旧衣裳,看一眼红彤彤的日头,寻个阴凉地儿跪下了。 跪了片刻不见楚昕回来,使两个大钱吩咐扫地的三儿去问打听, 看赶车的李先回来没有。 三儿屁颠屁颠跑了个来回,「回了, 在门口卸车呢。」 临川忙又跪好,头低着做认罪状。 跪了两刻钟, 仍不见楚昕回,索性把荷包扔给三儿,「给你买糖吃, 快去松涛院门口坐着, 瞧见爷的身影,赶紧给我报信。」 三儿不忙答应, 先将荷包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 虽然没有银子, 可铜钱却有十好几个。 荷包看起来也算实用,可以给老爹装药丸子, 遂乐呵呵地答应了。 临川坐下, 一边揉着酸麻的膝盖, 一边想託词给自己开罪。 这事真不怪他,他也是冤枉的,谁成想见广识多竟也落下罪了呢? 头一个相看的王二姑娘是在护国寺。 那天王家人拖家带口地去进香。 楚昕懒得去瞧,自个儿躲到后山折腾老桃树, 几位小厮随从商量着谁去相看。 小和尚如善偷偷打听过,二姑娘穿了条湖绿色留仙裙。 可王家自家加上亲戚家的闺女七八个,穿湖绿色裙子的有三位。 含光和远山都不明白留仙裙什么样儿,跟平常蕙兰和剑兰穿的裙子哪里不同? 只有临川知道,自告奋勇地躲在讲经室后窗根看清楚了王二姑娘的模样。 后面几次,便顺理成章地让临川去相看了。 临川素来机灵,不管认识不认识,聊上三五句话,立刻就能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他去饭馆就打扮成跑堂伙计,到店铺就假扮送货的,半点纰漏都没出。 没想到得意忘了形,这次竟然栽个大跟头。 也怪那位钱四姑娘长得黑,只比周延江白点儿有限。 一熘三位姑娘挑布料,最惹眼就是钱四,可惜了的,相貌还挺周正。 临川正浮想联翩,冷不防面前多了道黑影。 抬眸一看,正是楚昕。 临川忙跪正身体,「大爷,小的知错了,不该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的。」边说边「啪啪」扇自己耳光子。 楚昕居高临下俯瞰着他,「自己去领十棍子,然后到马厩打扫一个月。」 「是,是,」临川暗唿侥倖。 十棍子不算什么,自己事先做了防护,再让大武抬抬手也就过去了。 马厩也不怕,只六七匹马,以往他也没少去打扫。 临川找到大武,自发自动地趴在条凳上,还不等发话,大武「嗤」一声笑,伸手将他用来防护棉垫子掏出来扔到地上,竟是半点不通融,一五一十地抡起棍子。 第96页 十棍子打完,临川那条起丝的旧裤子早烂了,里面亵裤倒还结实,灰不熘秋地露在外面。 他强忍着疼痛回屋换衣裳,含光走进来,眼底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爷说的不是府里马厩,是群房那边的,二蛮子让你明儿卯初就过去。」 群房是府里小厮护院所居之处,马厩里养着二十七八匹马。 每天排泄之物不知几多,再加上是个大夏天。 临川想想就要窒息,苦着脸喊「大哥」,「你得救我一命,马厩里面实在不能进。」 含光道:「别人能进,怎么轮到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干完一个月再说……另外提醒你一句,以后若有杨姑娘在,你这脑子要动一动,嘴别太快。」 临川眸光一亮,仿佛明白了什么,张张嘴,识趣地没有多问。 楚昕午饭没吃,晚饭也没胃口,躲在观星楼想事情。 他这一辈子可谓顺风顺水,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既不需要「头悬樑锥刺股」,也没有兄弟阋墙之说,偌大的国公府就是他一个人的。 可他做了什么呢? 这十几年,只留下个霸道不讲理的名儿,再加个长得漂亮。 而何文隽十五岁考中举人,然后奔赴山海关,十九岁时积攒的军功已足够升至千户。 虽然现在身有残疾,秦二提起他却满口都是称赞,说他「风采绝佳」。 正因为有何文隽珠玉在前,杨妧才始终瞧不上自己吧? 楚昕悄悄攥紧拳头。 除了科举他实在没兴趣外,其余的,何文隽能做到,他同样也能! 平生头一次,楚昕为他自己的人生认认真真做了规划。 翌日一早,他跟秦老夫人坦诚,眼下没有定亲的打算,想先立业,再考虑亲事,余下八位尚未相看过的姑娘就算了。 秦老夫人已经猜出几分,却免不了有些失望,加上天热心烦,精神骤然变得萎靡不振。 整个瑞萱堂忙得人仰马翻,楚昕自觉有愧,每天守在床前侍疾,杨妧也一日三次过去探望,间或会帮着庄嬷嬷处置一下事务。 府里各处都是按照往常的例,倒是有两件红白喜事需要斟酌。 一件是平凉侯暴病过世,另一件是沐恩伯长孙成亲。 平凉侯跟国公府交情不算深,但既然前来报丧,势必要有人去弔唁。 杨妧根据往年的帐册,斟酌了八样祭品,请楚昕跑了趟。待平凉侯出殡那天,又在经过的路口搭了灵棚路祭。 至于沐恩伯那边,杨妧则备一份重礼让严管事送过去。 庄嬷嬷直夸杨妧小小年纪处事厚道。 平凉侯刚过而立之年,长子只有六岁,十年内不可能成气候,很多人便因此而怠慢。 镇国公府不但亲自弔唁还设了路祭,对平凉侯夫人和小公子来说,是极大的安慰。 而沐恩伯府人丁兴旺,其长子在顺天府任府尹,位列小九卿之一。 前去道贺之人数不胜数。 镇国公府若是去人,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楚昕看在眼里更觉惭愧。 杨妧比他小好几岁,可处理起这些琐碎之事却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忙忙乱乱之中,杨妧度过了她的十三岁生日。 庄嬷嬷完全忘在脑子后面去了,赵氏记得却没作声,而杨妧既非及笄,又非整寿,更不能主动说出来。 这天,杨妧连碗面都未曾吃。 倒是收到了何文隽的信。 信是何文隽托人从济南府捎过来的,信皮上写着镇国公世子转交杨四。 楚昕给杨婵送点心,顺便把信交给杨妧。 信仍旧是出乎寻常的厚实,除了几张新画的花样子,意外的是,还有三张髮簪的图样。 何文隽感谢了她费心缝好的衣裳,非常合身,又说往年何文秀跟何文香生辰,他都会挑支髮簪送给她们,杨妧过生日也比着她们两人的例。 只是,京都路远,不管是邮寄或者托人转交都不甚方便,恐惹来闲话。 何文隽便亲自画了图样,让杨妧照着图样找银楼打制一支。 又说他近来无事,便多画了两幅,如此明年或者后年忙起来,他就不必再特意送礼了。 信里夹着一张两百两的银票,是定制金簪的费用。 语气是少有的随意,甚至还带了些戏嚯。 杨妧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何文隽待她如师如长,语气虽然温和,可从无嬉笑之语。 这封信有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轻松。 而且,没有人会把明年、后年的生辰礼一併送来,除非他……自知命不久矣。 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骇着,杨妧手一抖,信纸落在地上。 她忙俯身捡起来,心兀自怦怦跳得厉害。 前世,何文隽是二十四岁生辰的前两天去世的,而今年他正是二十三岁。 杨妧心慌意乱,高声唤着青菱,「世子爷走了不曾?」 青菱笑道:「大爷说带六姑娘出去玩,一准儿去了绿筠园,姑娘莫慌,春笑跟着呢。」 杨妧抓起信,想一想又放下,「我去看看。」 自打跟楚昕盪过两次鞦韆,杨婵便上了瘾,出门便往绿筠园的方向走。 偏生春笑和佟嬷嬷怕她摔着,不敢十分用力摇,每次都玩不痛快。 远不如跟楚昕一起尽兴,可以盪出去很高。 第97页 跟之前一样,楚昕先叮嘱她抓稳两边绳子,因怕蚊虫叮咬,便将腰间香囊摘下来,系在杨婵手腕上,柔声道:「准备好,开始了。」 杨婵点头。 楚昕一边摇着绳子一边唠叨:「你姐看见我总是冷着脸不爱理人,可给何文隽写信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摞,你说他们都写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长长嘆一声,「你姐要是给我写信,会不会也写这么长?」 杨婵似懂非懂,只会仰了头甜甜的笑。 楚昕伸手戳一下她的小脸蛋,「还是小婵最乖……你说我给你姐写封信怎么样,她会不会觉得我太唐突了?在你姐眼里,我可能除了长得好,再没别的好处吧?她那么聪明,难道以为谁都像她……其实,我也不算笨吧?」 楚昕在杨婵面前寻求安慰。 这句杨婵听懂了,重重地点下头。 楚昕唇角弯起,「小婵也聪明……我真的不笨。除了背书慢一点儿,我学武很快的,一套拳法,师傅打两趟我就能学会,力气也大,能开两石弓,还有箭法也好,二十丈之内绝对能射中靶心,跟百步穿杨也差不多。可我总不能把你姐拖到演武场看我射箭吧?你姐也未必喜欢看。」 楚昕怅惘地嘆口气。 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背书,拼命地背,说不定也能考中秀才。 女孩子都喜欢风雅俊秀的读书人。 杨妧肯定也是。 可读书人有什么好,不是有句古话叫做「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楚昕心中不忿,对杨婵发牢骚,「读书极是无趣,四书五经都没意思,最讨厌的就是《周易》,捧起来就犯困……你姐就像《周易》,还得是竹简串起来的古本。」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衣裙窸窣,却是杨妧正往这边走来,只离他四尺多远,面色不太好看。 楚昕错错牙,暗自叫苦。 他是习武之人,合该随时保持警戒,没想到一时大意,竟没察觉有脚步声近前。 又恐适才的话被杨妧听到,心慌意乱地往回找补,「古籍现在一书难求,尤其写在竹简上的,极其珍贵……四姑娘要不要盪鞦韆,我帮你摇?」 第48章 消息 杨妧的确听到了他的念叨, 说读书无趣,《周易》没意思,又说她像《周易》。 明摆着就是说她无趣。 这话倒也没错, 她琴棋书画都不精通,诗词歌赋也不出色,样样都是平庸,的确是挺没意思一个人。 杨妧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急切地问:「表哥,何大哥的信是谁送来的, 能不能找他问句话?」 「什么话?」楚昕问,「我让含光去问。」 「我想问他是否见到过何大哥, 何大哥身体可康健?」 楚昕脸色沉了沉,应声好,隔天便给她回话, 「信是一个叫青剑的侍卫送到客栈, 那人并没有亲眼见过何公子。」 杨妧蹙眉长嘆一声。 楚昕问道:「出什么事了?」 「说不清楚……我觉得何大哥身体不太好,有点儿担心。」杨妧仰起头, 乌黑的瞳仁里隐隐藏着泪, 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楚昕思量会儿, 垂眸道:「我让含光往济南府跑一趟,快马加鞭, 五六天就能回来。」 「多谢表哥, 」杨妧郑重行礼。 她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若出门,先要禀报秦老夫人不说,还得要丫鬟护院跟着,兴师动众。 再者, 她也不好解释,就因为这一封信,就因为一个义兄,为什么非得急火火往济南府跑? 若是含光肯去,实在是帮了她的大忙。 杨妧道:「表哥您稍等片刻,还有点东西要带回去。」急匆匆回屋拿出来两方浅灰色帕子和两只石青色的香囊,「香囊里放了薄荷和艾叶,大哥院子里花草多蚊虫也多,写字的时候戴着,能驱蚊醒神。」 将东西放入一只小巧的蓝布口袋,双手交给楚昕,「麻烦含光带给何大哥。」 楚昕接在手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进了六月,天气越发的热,各家的花会文会终于偃旗息鼓告一段落。 秦老夫人经过这些天的精心调养,精神重新健旺起来。 楚昕跟顾常宝将六个仓场里的三十二个粮仓都整修完毕,着工部的人验完工事,拿印鑑公文去户部结完帐,紧接着到宫里復命。 元煦帝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龙椅上往下望,乐了。 四月,两人死皮赖脸过来讨要差事的时候,都是娇娇嫩嫩的小白脸,才刚两个月,脸面晒红了,肌肤粗糙了,精神气儿倒还好,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 元煦帝不忙叫他们起,沉声问道:「差事办得如何,赚到银子了?」 「赚到了,」顾常宝咧开大嘴,「共支了四万三千两,抛去购买谷糠、蓆子、木材以及劳工的工钱和饭食等花费,净赚八千两六百两,帐目可是一清二楚,我跟楚世子一文钱都没昧下。」 楚昕掏出帐本,专门伺候笔墨的太监孙简接过,两手呈到元煦帝面前。 元煦帝随意翻开一页,眉头蹙起,「你这桐木,怎么有的是八百文,有的才十几文?」 「回皇上,」这事儿是楚昕亲手经办的,胸有成竹, 「八百文是合抱粗的老树干,收得是已经锯好晾干的板子,铺在窑底用来隔潮。十几文的是儿臂粗的小树,用来搭仓顶的架子。桐木板子用了一千五百八十二条,小树干用了九百零五根,都是在附近州县採买的。」 第98页 元煦帝再翻两页,帐目记得极清楚且细緻,连雇用了二十三次牛车,花了一百一十九两银子也没落下。 眸中带了笑,「还行,你们二人总算知道干点正经营生,不用你爹殚精竭虑地写请罪摺子。」 「不是我爹写的,都是清客相公们代笔,」顾常宝毫不犹豫地揭他爹的老底儿,「每次只把犯的错处改动一下,别处基本不用动,我都能从头背到尾,压根儿不费事。」 「敢情你还想再犯错儿?」 元煦帝给气乐了,将帐本子一合,「行了,你们俩告退吧。」 楚昕忙道:「皇上,之前说好孝敬给您的一成利,共八百六十两,您是要雪花银还是银票子?」 元煦帝没好气地说:「朕缺你们这八百两银子?」 「皇上自然不缺,但这是我们的孝心,我们既然说得出来,就要做到言而有信。」顾常宝先往自己脸上贴金,接着道:「这不新米就要运来了,旧粮要腾地方,我们大致核算了一下,陈米有四个半仓场,大概二十八个粮仓,每个粮仓能盛放五千石米粮,总共十四万石。粮米关系到社稷民生,皇上肯定得找个信得过的体己人主管。我和楚世子就是皇上的体己人,愿意给皇上分忧解难。」 元煦帝掀掀眼皮,俯视着案前两人。 他对这两人可不陌生,一个是楚贵妃的侄子,一个是忠勤伯幼子,年幼的时候,都是经常进出宫门的主儿。 这两年长大了,正经事儿不干,就会惹是生非,案桌下的弹劾摺子,有一半落在两人头上。 就这样,还口口声声是他的体己人? 一国之君的体己人这么容易当? 不过,这两人的赖皮劲儿倒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而且用好了的话,兴许会是两把利剑。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稳定政局巩固皇权,给属下许了六公二十四侯和三十六位伯爵,个个都是世袭罔替,荫及子孙。 歷经五代之后,这些显贵子弟成器得少,大都成为朝廷养的废物,混吃等死不说,还经常欺压百姓。 享受了一百多年的荣华富贵,那些人也该知足了。 元煦帝思量番,问道:「这次还是给我一成的好处费?」 「一成半,」楚昕开口,抬眸偷看一下元煦帝的脸色,改口道:「两成也行!」 元煦帝冷笑两声,抓起手边象牙骨的摺扇朝楚昕扔过去,「赶紧滚!」 楚昕展臂将摺扇捞起,顺势往袖袋里一塞,「小子谢皇上赏赐。」 跟顾常宝灰熘熘地离开了御书房。 元煦帝再度打开帐本子,仔细看两眼,对孙简道:「召魏泽勛觐见!」 魏泽勛是户部侍郎。 出了宫门,顾常宝跟楚昕寻个冰水铺子,顾常宝要一碗冰镇的杨梅汁,楚昕要个冰碗儿,两人面对面坐着犯愁。 皇上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听着声儿像是怒,可瞧着脸面,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修仓场,两人真是用了十足的心力,干得是尽善尽美,半点差错没有,就沖这表现,陈米应该放心地交到他们手里才是。 两人猜不出元煦帝的心思,吃完冰水之后,干脆一拍两散,各回各的家。 楚昕走进观星楼,瞧见了含光。 含光也刚进门,连脸都没来得及洗,衣裳也没换,灰蓝色的裋褐因为被汗湿透,沁出一圈一圈的汗渍。 楚昕道:「去洗把脸再来回话。」 约莫盏茶工夫,含光换了衣裳回来,沉声道:「何公子情况不太好。」 楚昕愣了下,「很糟糕?」 「人瘦得已经脱了相,原是不见客,听说是四姑娘遣的,才让了进去。」含光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何公子身边有个服侍的,叫清娘,会一手好医术,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 含光是在院子里见到的何文隽。 满园花草开得奼紫嫣红生机勃勃,何文隽斜靠在藤椅上,脸颊深凹,肤色几近苍白,那道伤疤仿似也变得透明一般。 他枯瘦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抚着香囊上粉紫的鸢尾花,眼底带着笑,声音低如蚊蚋,「阿妧那么聪明,定然是猜出来了……其实我是存了私心,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记挂我……」 这些话却不好对楚昕说。 含光犹豫着,续道:「何公子看到四姑娘送去的东西很高兴,说四姑娘生性醇厚,怕被人欺负,嘱託世子爷多照拂她。」 「用不着他嘱託,我自会对杨四好……」 楚昕不耐烦地说,又想起杨妧眉宇间的担心,「那该怎么对杨四说?」 「何公子不许跟四姑娘提,只说一切均好即可。」 楚昕舒口气,「你去回给四姑娘,既然何公子让瞒着,那就瞒着好了。」 * 杨妧听了含光的话,心中略微松了松,笑着道谢,「辛苦你了。」 「不辛苦,」含光摇头,一板一眼地把何文隽嘱咐他的话说出来,「……三月中,清娘在院子里种了五棵向日葵,现在正开着花儿,据说入秋之后会结籽,等结了籽,何公子说寄给四姑娘尝尝。」 杨妧好奇地问:「向日葵长什么样儿?」 「说从福建那边传过来的,有几分像高粱,差不多一人多高,开黄花,花盘很大……最奇的是,花盘能跟着太阳转,早晨太阳在东边,花儿就朝着东方,下午太阳西移,花儿跟着转到西面。」 第99页 杨妧心念一动,从屋里拿出张明纸,「这个可是向日葵?」 方方正正的纸上用炭笔描了只髮簪,旁边写着「遥贺阿妧芳诞」的字样。 含光笑道:「没错,中间的圆盘像碟子般大,周遭的花瓣全是金黄色,很是耀目。」 「那我明白了,多谢你。」 隔天去瑞萱堂请安,秦老夫人高兴地指着炕边一只海棠木的匣子,「昕哥儿赚了银子,给每人都备了礼,花冠是给六丫头的,你跟二丫头和映丫头每人一盒湖笔。」 湖笔一套六支、狼毫、羊毫以及七羊三紫、三羊七紫、五羊五紫等兼毫都有。 花冠是银质底座,上面镶一圈珍珠,珍珠个个有莲子米大小,流光溢彩。 杨妧将花冠给杨婵看,「表哥送你的礼,漂不漂亮?」 杨婵点头,主动走到楚昕面前,端端正正行个礼。 楚昕捏一下她头上的小髽鬏,笑道:「不用见外,以后表哥发了财,给你买更好的。」 说着偷眼去瞧杨妧,见她目光温存笑容温柔。 心骤然热了。 除去那套湖笔,他还给杨妧买了支髮簪。 赤金的簪身,簪头是用金丝盘绕成首尾相对的两只蝴蝶,蝶翼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蝶目用黑曜石嵌成,稍微一碰,蝶翼会忽闪着上下飞舞,华丽然却灵动。 此时,盛髮簪的匣子就在他胸前,紧紧地贴着他的心口…… 第49章 礼物 谈笑间, 张夫人和赵氏次第进来。 楚昕送给她们的是佛珠手串,张夫人挑了串沉香木的,赵氏拿了串紫檀木的。 秦老夫人极为得意地说, 「刚才昕哥儿说了,以后发了财要买更好的,咱们只等着跟昕哥儿沾光就是。」 赵氏奉承道:「昕哥儿确实能干,小小年纪就领那么紧要的差事, 我家两位哥儿,就只会读书, 其它诸事都不懂。」 张夫人脸上也流露出几分与荣有焉,可瞧见杨妧, 笑容便淡了几分。 平凉侯出殡跟沐恩伯的嫡长孙成亲正好赶在了同一天。 张夫人的意思是让楚昕带着贺礼去喝杯喜酒。 毕竟平凉侯停灵时,楚昕已经弔唁过,没有必要亲自去路祭。 而沐恩伯除了嫡长孙之外, 二房的次孙和第三个孙子也都在六部担任着职差, 很有出息。 她打算跟沐恩伯府多加往来,可以把张珺嫁过去, 那么即便张瑶未能嫁给楚昕, 张家的兄长跟侄子也能有个助力。 她喜滋滋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秦老夫人, 杨妧却说沐恩伯府如今犹如鲜花着锦,去了只是锦上添花, 倒不如拉扯平凉侯夫人一把。 偏偏秦老夫人只听黄毛丫头的, 二话不说打发楚昕到枣花街街口等着路祭。 张夫人气杨妧不懂礼数在别人家指手画脚, 更气秦老夫人脑子煳涂,不给自己撑面子。 索性闭门装起病,闲杂事宜一概不管。 杨妧不是能耐吗? 能者多劳,那就把事情全揽过去, 她倒是想看看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会有多大本事! 没想到府里中馈在庄嬷嬷这个老货和杨妧的操持下,竟是丝毫不乱,甚至比往日还更规矩些。 张夫人装病没有用,心里总归还惦记着厨房和针线房的一亩三分地,没请府医,也没喝参汤,利利索索地好了病,开始理事。 却是不巧,她的病刚好,秦老夫人紧跟着也康復了,看起来比她的精神还旺盛。 太气人了! * 吃完饭,杨妧牵着杨婵一路赏着花熘熘达达地回霜醉居。 门口黄栌树下,有人低头站在那里。 许是无聊,他抬起脚尖一下下踢着树干,枝叶婆娑,金色的光芒被摇碎,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楚昕侧头,瞧见杨妧一行,下意识地挺直身子,下巴高高昂起,显出几分孩子气的骄纵。 杨妧莞尔。 想到自己才承了他一个大人情,又收了他的湖笔,懒得计较他这种幼稚的行径,近前问道:「表哥怎么在这里,是等我吗?」 楚昕「嗯」一声,「我有事跟你商议。」 杨妧尚未回答,杨婵已拉着楚昕走进院子。 青菱在石桌上摆了茶水点心,春笑哄着杨婵进屋描红,青荇则寻一块未绣完的帕子,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缝。 楚昕端起茶盅抿两口,把昨天和顾常宝进宫面圣的情形说了遍,「……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说得仔细,杨妧听得认真,及至最后,唇角带了笑,「圣心难测啊,不过没当面拒绝就有希望,而且希望还不小,至少八成。」 杨妧耐心地给他分析,「你们也说了,修缮仓场不过是三五万银子的事儿,而陈米却有十四万石,不说关系到江山社稷,至少关着京都半数人的口粮。如果你们是做熟了的老手还好,偏偏你们平常胡闹惯了,才刚做成一桩差事,皇上怎可能轻而易举地应允你们?可皇上没一口否决,那就说明他在权衡思量。」 楚昕茅塞顿开,乌黑的眼眸闪亮逼人,「那我们再等几天?」 「不能干等,先做好准备。你大致想想都有哪些步骤,需要什么样的人,你手头的临川就不错,看着挺机灵。」 楚昕耷拉着眼皮「哼」一声,「他嘴太快,我罚他打扫群房那边的马厩了。」 第100页 杨妧抿嘴微笑,「这个季节……够难为他的。」 楚昕慢吞吞地说:「既然你替他说情,那就先饶他这次。」 杨妧继续道:「门房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个子不高,长得有些黑,笑起来有对酒窝。我看他挺会来事,每次出门,都跑前跑后跟着张罗,你打听一下,看看他是否能用?另外还需要找个能拿主意的掌柜,再加一个手头快的帐房……」 「帐房有了,就是这阵子一直跟着我的罗修文,掌柜没有,严总管答应帮我物色一个。」 杨妧欣慰地点头,「表哥手里正该有几个得力的人,放在回事处也好,帐房也好,哪怕是门房,总之府里有了什么事儿,你能头一个知道。」 楚昕端起茶盅,小口小口抿着。 有些事情,严总管已经在替他打算,可他还是喜欢听她说。 她声音轻柔,就像这夏日清晨徐徐而起的风,清爽且带了一丝丝甜,让人从内而外感到宁静。 楚昕再问:「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打听一下京都粮米行有哪几家,如果皇上真的松口允你们兑换禄米,你跟顾三爷总不能抬着秤,拿着斗坐在仓场门口发粮……这就需要有个中间人,京都的米面铺子都是从粮米行进货,所以你们只要跟粮米行谈好价钱,那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粮米行去做。」 前世,杨妧就做过粮米生意,虽然没有亲力亲为,可跟何五爷对帐时,也多少听到些小道消息。 比如茂昌行的掌柜心最黑,大斗进小斗出,里外能差一升;兴元行的二掌柜喜欢吃回扣,常常中饱私囊;再如隆源行所谓的新米里其实掺了陈米,一斗约莫掺两斤,不算多,既看不出来也吃不出来。 这些事情,杨妧不好说的太过明白,只提醒他多留心,不要只听价格,还得打听一下粮米行的口碑,免得沾一身腥,被百姓唾骂。 楚昕受教地点头,只觉得这个清晨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都令人愉快。 风带着月季花的香味,沁人心脾;石榴花没有香味,色泽却艷丽,骄傲地挂在枝头。 比石榴花更明媚的是杨妧。 她穿粉色袄子,盘扣用的便是石榴红,弯成蝴蝶状,乖巧地俯在衣衫上。 楚昕想起怀里的蝴蝶簪。 昨天含光说,前几天可能是杨姑娘生辰,何文隽给她画了髮簪图样贺生。 他立刻去了银楼,在一堆点翠、嵌宝的首饰里,精挑细选好半天才选中这支蝴蝶簪。 可是该怎么送给她呢? 扔下就跑,还是告诉她,他挑了好久才看中了这支。 如果她不肯要怎么办? 那就说几句客套话,因为她帮了他的大忙,所以才买支髮簪作为谢礼,没有别的意思。 不,不! 他有意思,是因为喜欢她才买的。 就算她没帮忙,他也愿意给她买。 短短数息,楚昕脑中已是百折千回,转动了许多念头。 心「怦怦」跳得飞快,乱无章法。 不知不觉掌心里又是一片汗湿。 杨妧狐疑地看着他微赤的面色,「表哥你热吗?」 今天有风,而且霜醉居周遭的树木多,还挺凉快的。 「有点儿,」楚昕从怀里掏帕子擦汗,趁机把那只匣子攥在手里,胡乱地找着话题,「我最近在看《太公兵法》,讲排兵布阵,很有意思,但有些地方不太懂,打算请教秦二公子。秦二公子过完中元节要去宁夏固原,之前他说要给你送谢礼,打听你喜欢什么东西。」 杨妧婉拒:「不用,不好收外男的礼,我根本不认识他,再者也没什么值得他感谢。」 听到她说不收外男的礼,楚昕手指紧了紧。 转念一想,何文隽一个义兄都能送礼,他这个表兄为什么不能? 表兄比义兄更亲近,不能算是外男! 楚昕「啪」将匣子拍在石桌上,「这是我送给你的,不是谢礼,如果不喜欢就扔掉好了,不许退给我。」 说完拔腿就走,走到门口,回身嚷一句,「你要是真敢扔,我跟你没完!」 楚昕一口气跑到演武场,心仍是慌乱不已。 他不敢想像,杨妧见到髮簪会是怎么反应,会不会觉得他唐突无礼冒犯了她? 她如果真的把髮簪扔掉怎么办? 楚昕垂眸,瞧见脚下坚硬的地面。这片地是用米汤混合着黄土浇筑而成,再用石碾子反覆碾压夯实,即便下雨也不会变得泥泞。 歷代的镇国公世子都是在这里成长壮大。 清风徐徐,裹挟着松柏的清香。 炽热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地上,激起层层热浪。 跟霜醉居的阴凉幽静全然不同。 楚昕大声喊道:「就算你气我恼我,那也没什么,反正我认定了你。我会努力变得沉稳强大,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也喜欢我。」 天为证,地为证,静默的兵器库为证,远处伫立的箭靶为证…… * 霜醉居里,楚昕噼里啪啦几句话像乱锤般,把杨妧砸得晕头转向。 思量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打开那只小巧的花梨木匣子。 入目便是墨绿色姑绒上金光闪闪的髮簪,圆润的簪身、精緻的蝴蝶,蝶翼似乎在颤巍巍地晃动,上面嵌着的红宝石发出璀璨的光芒,熠熠生辉。 第101页 华丽却又灵动! 杨妧突然就想起楚昕额头细密的汗珠,微红的脸颊,零乱的言语以及临出门时貌似恶狠狠的警告。 有什么东西仿佛彰然若揭。 杨妧轻轻嘆了声。 如果是前世,她一定会很欢喜吧。 楚昕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也有好的一面,至少对宁姐儿和杨婵都很细心温和,而且生得漂亮。 看着他精緻的眉眼,她都没有办法跟他生气。 然而,她是转世为人。 那场地动,埋葬的不仅是她和宁姐儿,还有她对男人的期许和对婚姻仅存的一点信心。 她不会再喜欢人,也不想成亲,为别人做牛做马。 杨妧转动髮簪,蝶翼上下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一般。 楚昕定然是精挑细选才买下这支簪子吧? 可他怎么会生出这种心思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杨妧一点一点回忆着往事,去护国寺之前应该不可能,陆知萍找上门来那次,楚昕还跳着脚要跟她不同戴天。 那就是再往后,楚昕想要领差事,她给他出了几次主意。 那些时日,他们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在湖边「偶遇」 ……… 第50章 欲试 看来还是她大意了。 楚昕正处于年少慕艾的年纪, 在府里又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同伴,跟她多聊了几句,就产生出朦胧的感情。 以后, 她还是要避讳一些,最好能够不动声色地让他打消这种心思。 这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应该娶个喜欢他包容他,能够陪伴他一起成长的女孩子为妻。 杨妧扬声唤青菱, 把匣子递给她,「世子爷送的谢礼, 你誊到册子上。」 「呀!」青菱低唿出口,「姑娘你看, 蝴蝶的翅膀好像会动,真漂亮啊,不知道大爷是从哪家银楼买的?」 杨妧笑道:「明天问问他, 以后咱们发了财, 也去光顾……对了,跟之前钱老夫人和明夫人送的见面礼放到一起。」 那些都是贵重首饰, 平常戴不着。 转天, 去瑞萱堂请安时, 杨妧有意从湖边走。 镜湖里,莲叶田田, 莲花已经绽开, 粉嫩嫩的花瓣上滚着清晨的露珠, 娇艷动人。 楚昕穿一袭绯色长衫站在柳树下,清雅中带着几分狂妄不羁,硬生生把堆烟的柳枝和满湖莲花比了下去。 杨妧含笑行礼,「表哥早……多谢您昨天送的礼物, 是从哪家银楼买的?工匠的手艺真好,蝴蝶翅膀上的纹路井井有条丝丝不乱。」 楚昕有片刻的愣神。 他想过杨妧可能会生气,想过她会把簪子还回来,也存着一点小小的希望,也许她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却没想到,杨妧竟然根本没当回事,就好像他送的不是髮簪而是点心,还乐呵呵地跟他讨论点心馅料足,火候恰到好处。 相较而言,他大半夜的辗转反侧就是个笑话。 楚昕面沉如水,垂眸看向杨妧,她面颊嫩藕般白嫩,眼底清湛湛的,半根血丝都没有,显然夜里休息得特别好,容光焕发的。 有心想不理她,又不忍,没好气地说:「同宝泰。」 杨妧笑道:「是四条胡同的那家?我有几副簪子图样,正想去打出来,不知道工钱贵不贵?其实表哥不必费事买礼物,真想谢我,打发我两张银票子就可以。」 簪子图样……不就是何文隽给她画的,还非要特特地去打出来? 楚昕拉着脸,悄悄攥紧了拳头。 偏偏杨妧像是没察觉似的,语笑叮咚,「我义兄在静深院种了几棵向日葵,现在正是花期,义兄照样画了副葵花的簪子图样。我觉得照样打出来应该很好看。」 楚昕抿着唇,甩袖离开。 杨妧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弯起唇角。 正值年少轻狂,喜怒皆形于色,喜欢来得快,想必去得也快吧。 杨妧步履轻松地走进瑞萱堂。 秦老夫人拉着楚昕的手,絮絮叮嘱:「去赵先生那里寻些田七、黄芪等药材,若是有外伤可用的药膏一併带几样……见着东平侯替我带声好,以往他腿还好的时候,逢年过节都会来请安,这两年听说腿疾又重了,没法走路。」 楚昕耐心听着,眼角瞥见杨妧靛蓝色的裙角,随着脚步挪动盪出小小的弧度,像是湖面细细泛开的涟漪。 不由就想起石榴树下,杨妧给他出谋划策时候的温柔。 她好像极少发怒,即便生气也总会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像他,动辄翻脸使性子。 他也应该学会控制自己。 楚昕听秦老夫人唠叨完,转过身,主动跟杨妧打招唿,「……待会儿我去东平侯府,正好经过四条胡同,要不我把你要打的簪子图样带去给同宝泰的师傅瞧瞧?」 杨妧有些惊愕,连忙拒绝,「不用了,过两天我自己去,首饰的款式花样还是我们女孩子在行。」 楚昕含笑道:「也好,你若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不用客气。这些日子我经常在外面跑,顺手就买了……祖母想吃什么点心,我给您买?」 秦老夫人很欣慰他说出这番得体的话,笑道:「眼下还没有想吃的,等想起来再告诉你。」 楚昕应声好,告退离开。 杨妧等人陪同秦老夫人用完早饭,聊会闲话,各回各人院落。 第102页 杨妧照旧在石榴树下绣花,她这个月的衣裳已经做出来了,仍是男女各一身,只等月中送到真彩阁。 这会儿她是做香囊。 过阵子天气凉快下来,桂花盛开、菊花也次第开放,京都又要热闹起来了,多做些香囊荷包备着,以便小娘子们互相随礼。 除去勛贵们之间的宴请,八月底还会有个菊花会。 赵皇后生前最爱菊,元煦帝特地在景山脚下辟出十亩地,种上各色菊花,又在周围大兴土木种竹种树,修建亭台楼阁,以供赵皇后赏菊游玩。 赵皇后爱热闹,每每会请外命妇前来作陪,有时也会趁机约了小郎君小娘子在此相看,久而久之便成了习俗。 赵皇后故去,楚贵妃职掌后宫,为了纪念赵皇后,菊花会仍是每年举行,不曾停过。 大皇子妃就是在菊花会上被选中的。 张瑶和顾月娥也是在此得了安郡王妃和荣郡王妃的青眼。 如今二皇子周景平已经二十二岁,三皇子周景然十九岁,两人都到了选妃的年纪,另外荣郡王家中的第三子今年二十岁,也是要婚配。 按照她的经验,七月底,礼部会发放请帖,共有六十六张,全发放给家中有适龄小娘子的达官显贵以及五品以上官员。 前世,陆家没有待嫁女孩得不到请帖,杨妧从未去赏过菊。 这世想来也不可能。 楚映要九月份满十三岁,而她跟杨姮两人的户籍不在京都,杨溥的官身又不显,并不足以让礼部知道她这个人。 杨妧动作快,思量着,已经把两朵旱金莲收了尾。 门口传来小丫鬟欢快的声音,「石榴姐姐来了。」 杨妧忙放下针线笸箩,站起身,就见石榴裊裊婷婷地从影壁后面转出来,屈膝福一福,「四姑娘,老夫人请您和六姑娘过去趟,有事儿商议。」 杨妧笑道:「平常多是荔枝或者红枣来,今儿怎么劳动你这个大忙人了?」 「我这是公差兼着私事儿,」石榴笑道:「前几天见六姑娘帕子上绣着丛百里香很雅致,正好给老夫人做裙子,想来描个花样子。您说墨绿色的底儿搭配百里香好不好看?」 杨妧想一想,拿起刚绣好的旱金莲,「墨绿色沉闷,绣这个怎么样?」 香囊是浅碧色的绸面,配着桔黄色的花朵和油绿绿的茎叶,要多鲜亮有多鲜亮。 秦老夫人穿不了这么惹眼,但是金黄色的旱金莲绝对能给墨绿色提亮不少。 石榴贊道:「好看!我能从您这里描个花样子吗?」 杨妧爽快地答应,「回头我描给你,连同百里香一起。」 说着话,春笑牵着杨婵出来。 几人一併朝瑞萱堂走,半路上跟赵氏和杨姮会合了。 却原来,刚才宫里来了内侍传贵妃娘娘口谕,召秦老夫人、楚映并杨家三姐妹三天后入宫觐见。 赵氏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姨母,要不要添件衣裳,打两样首饰?」 秦老夫人笑道:「才三天工夫,哪里来得及?再者,进宫用不着太过花哨,只干净体面即可。」 抬手指着一位宫装打扮的女子道:「这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方姑姑,来教一下你们宫里的礼节跟规矩,免得冲撞贵人。」 方姑姑三十岁左右,容貌中等,气度却极好。若秦老夫人不提,她好像隐形人一般静静地侍立着,现在被大家盯着,又像拂去灰尘的明珠,落落大方光彩照人。 方姑姑教了大半个时辰的跪姿、站姿和坐姿,笑道:「姑娘们悟性都极好,这两天再练习几次即可,无需太紧张,进宫后一路都有宫女随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她们可以告知。」 屈了膝,跟秦老夫人告辞。 方姑姑刚走,张夫人行色匆匆地沖了进来,一条玫紫色长裙走得波翻浪涌,「娘,贵妃娘娘召阿映进宫,阿映该放出来了吧,关在清韵阁两个多月,人都瘦了,贵妃娘娘最疼阿映,瞧见了指定心疼。」 秦老夫人眼皮都不抬,淡淡地说:「不是你管着厨房,这阵子没往清韵阁送饭?」 这府里,即便秦老夫人吃不好,楚映也绝对少不了吃的。 张夫人支吾下,突然福至心灵道:「杨家姑娘没进过宫,不知道有哪些贵人,让阿映告诉她们一声……还有那天穿的戴的,都得事先预备好,免得到时失礼。」 秦老夫人思量会儿松了口,吩咐红枣,「去请大姑娘,顺便把她抄的文章也拿来。」 不大时候,红枣跟两个小丫鬟分别托着一摞字纸先回来。接着,楚映带着两个丫鬟也到了,进门往地上一跪,唤声「祖母」,再没有别的话。 人没瘦,却阴郁了许多,盯着人看的时候,目光阴沉沉的。 秦老夫人沉声道:「大姑娘,你是不是还在怨恨祖母?」 楚映抬眸,木着脸道:「孙女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怨。 秦老夫人岂会听不出话里的机锋,长嘆一声,「我只你一个嫡亲的孙女,还能害你不成?地上凉,你先起来吧?」 楚映起身拍拍裙裾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找椅子坐下了。 屋子里,张夫人跟赵氏,以及杨家三姐妹都还站着,唯独她一人大喇喇地坐在那里。 秦老夫人火气蹭蹭往上蹿,又狠命压住了,强作平静地问红枣,「抄完多少了,点过数没有?」 第103页 红枣低声回禀,「《女诫》抄了三十二遍,《孝经》抄了四十遍。」 离要求的一百遍还差得远。 秦老夫人随手拿起一摞翻了翻,墨迹轻重不一浓淡不匀不说,字体也五花八门,显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这样的心烦气躁煳弄了事,就算抄一千遍一万遍又有什么用? 秦老夫人头大如斗,真想放手不管。 可斜眼瞧着楚映,面容有七成随了张夫人的清丽柔婉,眉宇间的倨傲跟倔强却像楚钊。 这可是楚家的孙女! 秦老夫人心一软,长长嘆口气,「没抄完的还得接着抄,这样吧,你也别拘在清韵阁。从明儿开始,每天早上到祖母这里来,吃完饭就开始抄……四丫头也过来,帮我抄几本《金刚经》,中元节要散出去。」 是想让杨妧做个榜样,扳一扳楚映的浮躁性子。 杨妧连声应着。 隔天来瑞萱堂时,把杨婵描红的字帖也带了来。 吃过饭,秦老夫人让人在大炕上摆两张炕桌,楚映自己用一张,杨妧跟杨婵共用一张。 杨妧先指导杨婵临完五十个大字,打发春笑带她到花园里玩,又另外铺了纸开始抄经。 《金刚经》是她读熟了的,并不需要逐字辨认,开个头就能提笔往下写。 两张炕桌并排放着,楚映斜眼就可以看到杨妧写的字。字迹工整且流畅,更重要的是,杨妧抄得快,才半个时辰,案旁已经堆了七八页纸,而楚映只写出来四页。 若被秦老夫人瞧见,肯定觉得她不用心。 楚映咬咬唇,视线落在经文旁边的茶盅上。 如果里面的水洒出来,刚抄好的那摞经文肯定全都会被洇,不知道杨妧会不会跳脚…… 第51章 进宫 楚映的目光太过炽热, 杨妧想不注意都不成,趁着一张纸写完,抬眸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目光尽头是了自己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经文。 旁边是茶盅。 杨妧做事时不喜欢眼前有杂物,如果写字,那么桌面上除了笔墨纸砚外不能再有别的东西,茶盅都不行。又好比绣花, 那么绣花架子的四周除了绣样、丝线等物外,别的也不能放。 所以她才把茶盅放到炕桌桌脚处。 只是里面并没有水, 她已经喝完了。 杨妧隐约猜出了楚映的打算,毕竟这世间有些人专门爱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遂放下笔, 问道:「你是不是想碰倒茶盅?」 「胡说!」楚映本能地否认,左右看一眼屋里并没人,秦老夫人在后面小佛堂念经尚未出来, 底气便壮了几分,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讨厌你,要不是你, 祖母根本不会罚我。」 「那你倒是做呀, 」杨妧笑盈盈地端起茶盅, 揭开盖子,「只要碰倒茶盅, 我抄的经书就毁了, 我不得不重新再抄一遍……想不想试试?」 楚映跃跃欲试, 眼眸紧紧盯着杨妧的手。 真的,只要她碰一下,茶盅就会歪倒。 如果祖母问起来,她可以推说是杨妧自己不当心。 但杨妧笃定的态度又让她心生怀疑, 她会不会是在下套儿让自己钻呢。 「你不敢了,那我帮你好不好?」杨妧笑着将茶盅歪了歪,「我会告诉姨祖母是你洇花了经文。」 「你血口喷人冤枉我!」 「我在帮助你呀,你想毁了我的经文却又不敢自己动手,所以我才帮忙的……上次花会,你想撵我们出府,张珮为了帮你,设计陷害我们当众出丑。你对她感激涕零,甚至不惜担上忤逆长辈的名声。现在我帮你,你为什么骂我?」杨妧握着茶盅又歪了歪,「如果我说是你碰倒的茶盅,你猜姨祖母信不信?」 楚映抿了唇不说话,心里却很清楚,秦老夫人必然是信的。 在祖母眼里,她刁蛮任性、浮躁乖张,几乎半点好处都没有,而杨妧稳重大方、乖巧懂事,字也写得好。 杨妧说的话,祖母十有八九会相信。 「那姨祖母会怎么罚你呢?再禁足两个月、三个月?张珮都已经到处参加花会了,上个月,在忠勤伯府,她连吹好几曲竹笛,风光极了……你却被拘在家里不能出门,嘻嘻嘻。」杨妧笑吟吟地看向楚映,将茶盅横过来,「我要倒咯。」 楚映扑上前一把扶正,「不要!」 杨妧把茶盅给她看,「都喝完了,除非倒扣过来才可能滴那么一两滴……我就说嘛,你不可能那么坏!」 楚映气得红涨了脸,「你使诈,太卑鄙了,无耻小人!你骗我?」 「我骗你了吗?我说过里面有水?还是,你不可能那么坏,是这句话骗人?」杨妧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故意扬了声音唤红枣,「麻烦你帮忙把笔墨收拾了,写这半天字,手有些酸,我跟阿映妹妹到花园里熘达会儿。」 楚映赌气,「我不跟你去!」 「那你想继续抄书?」杨妧翻翻她面前的字纸,「连一遍《女诫》都没抄完,你还是接着抄吧。」 下了炕,寻到绣鞋穿上,抻了抻裙裾,问道:「你不去我就走了。」 藤黄跟藕红都不在身边,而瑞萱堂的丫鬟,楚映不太敢吩咐,想一想,还是出去玩的念头占了上风,便下炕穿了绣鞋。 出了瑞萱堂,杨妧笑道:「在济南府的时候,人们都说山海关有何总兵,雁门关有镇国公,万晋的江山稳固无忧,听说进京要住在国公府,我还想楚家的儿女定然是既勇敢又聪明。」 第104页 楚映撇嘴,「用不着奉承谄媚我,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我不是谄媚,因为进府之后,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世子爷我不便评价,就说你吧,勇敢应该是有,至少敢作敢当,聪明却毫不沾边……我不明白,我只是在国公府暂住,又不会赖着不走,也不会影响你大小姐的身份,你为什么对我敌意那么大?」 楚映扬起下巴,这副骄傲的神情跟楚昕足有七八分像,「我就是讨厌你,不可以吗?你不来,家里平安无事。可你来了,祖母一会儿夸你女红好,一会儿夸你写字好,谁听了会高兴?」 哈!果然是因为这个。 杨妧趁机跟她解释,「你跟我不一样啊,我因为给义兄抄书才练的字,做女红是因为家里不富裕,平常穿戴用的小玩意儿都是自己做,这才练出来的。你又不是绣娘,能绣个应景的荷包就足够了,学那么好做什么呢?再者,你通韵律,能赋诗作词,我连对仗的平仄都搞不明白,抚琴吹笛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你为什么非把自己的弱点跟我的长处比呢?」 楚映如梦初醒,像久旱之后又落了雨的秧苗,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得意地拊掌,「没错,我会的东西比你多多了。」 「但还是有一点不如我,我看人比你强。」杨妧有意放慢了步子,语调也随之放慢,「假如花会时,我真的被张珮设计当众出了丑,你猜别人会怎么说?我是楚家的客人,又刚到京都,对孙家大爷的情况不了解……别人会指责我,还是会觉得国公府行事不周?」 楚映不做声。 杨妧继续追问:「假如是你,到别人家赴宴,主人家里闹出丑事,下次你还会心无芥蒂地去吗?尤其丑事的起因是主人家的女儿对客人不满意。所以,你想让别人觉得国公府混乱无章,觉得你心眼狭窄容不得别人?」 「哼!」楚映梗着脖子犟,「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名声不过是浮云,既不当饭吃又不当水喝,有什么用?」 她穿青碧色衫子,站在满树紫薇花下,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美玉,蛾眉轻蹙,凤眼微挑,虽在气愤中,却也是漂亮的。 楚家兄妹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杨妧轻「哈」一声,「名声不能当饭吃吗?」伸手在左腕用力一掐,撸起袖子,嫩白如莲藕的臂上顿时出现了一块红。 楚映看得莫名其妙。 杨妧笑道:「我会告诉姨祖母,你欺负我,嫌我吃多了楚家的饭,再委屈地哭一哭。你说你的晚饭还能不能吃上?」 楚映一张俏脸顿时变得通红,恨恨地盯着杨妧,「你太坏了,真卑鄙。」 杨妧圆睁着双眼,一脸无辜地说:「我在告诉你名声可以当饭吃啊!好名声可以堵住别人的嘴,遮住别人的眼……说起坏,我可不如张珮。你们两人那么要好,你在家里禁足,她却到处参加花会宴请,玩得不亦乐乎,我猜她根本没惦记过你。」 「你不也到处玩了吗?这两三个月,祖母带你参加过十几次宴请了吧?」 杨妧一下下拍着紫薇树,看着满树枝叶不停地摇晃,浑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又不要好,也算不得朋友,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你的意思……咱们俩可以算是朋友?」 「才不!」楚映气唿唿地掉头就走。 杨妧看着楚映的背影乐不可支。 片刻,抬手轻轻拂去肩头散落的紫薇花瓣。 秦老夫人的意思她明白,是要她想方设法把楚映的性子扳过来。 她愿意帮这个忙。 毕竟,现在她跟楚家是串在一起的蚂蚱,镇国公府屹立不倒,才能给她和杨婵提供更多的庇护。 连着两天,杨妧跟楚映都在斗嘴吵闹中度过,第三天一早,四位姑娘精心打扮好,跟秦老夫人进宫拜见贵妃娘娘。 马车徐徐停在神武门,其中一个守卫殷勤地迎上来,拱手唤声「老夫人」,言谈间颇为恭敬。杨妧看他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不太确定。 守卫查看过对牌,粗粗验了下随身携带的衣物,便挥手放行了。 刚进神武门,就有两个面容亲切的太监迎上来道:「奴婢给老夫人请安,给几位姑娘请安……老夫人近来可好,贵妃娘娘一早就打发咱家在这等着。」 「好,好着呢,」秦老夫人「呵呵」笑着,「让王公公惦记了。」 庄嬷嬷忙掏出两个封红塞了过去。 王公公接过,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脸上笑意更甚,「贵妃娘娘吩咐备了软轿,快抬过来……」 楚贵妃住在储秀宫,从御花园往西,一路经过延辉阁、位育斋到了思善门。 思善门旁边有小小的两间寮房,是宫里侍卫当值暂歇之处。 杨妧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楚昕就是在那里。 楚贵妃薨逝,元煦帝以「皇后」之礼治丧,外命妇需到思善门哭灵三日。 那会儿是冬月,天已经很凉了。 杨妧第二胎刚上身两个月,跪不多时,就觉得身子发冷腹中绞痛,她悄悄告诉婆婆,婆婆苦着脸道:「我有什么办法,大家都跪着,你暂且忍一忍吧?」 杨妧忍不了,便求助钱老夫人。 钱老夫人脸色顿时变了,告诉旁边的宫女,「长兴侯夫人身子不爽利,快找个地方歇一歇。」 宫女见她脸色惨白,也怕担着责任,未及通禀,急匆匆地将她扶到寮房。 第105页 因侍卫们都在当值,寮房里并无别人。 钱老夫人心疼地望着她,「你这傻孩子,怎么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体不舒服就该早点说出来,事关子嗣,贵妃娘娘在天有灵必不会见怪。你婆婆也是……」 杨妧既是疼,又觉得委屈,低着头默默流泪。 这时有个身穿护甲的男人走进来,身材高大挺拔,浑身散发着凌厉的寒意。 他惊讶地朝钱老夫人拱了拱手。 钱老夫人似是认识他,语调随意地说:「陆夫人身体不适,在这歇会儿。你这里有没有热水,先给她喝一口,宫女去沏茶、请太医了,还没回来。」 「赵良嫔哭晕了,太医正围着诊治,恐怕一时半会儿腾不出人手,」男人走进里屋,拎出来一只暖窠和一只茶杯。 热水下肚,杨妧觉得身子暖了些,下腹却仍旧涨得难受。 她皱着眉头等待太医,就感觉男人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视线里带着阴郁,却又旁若无人、肆无忌惮。 这目光太过骇人,杨妧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便想起身出去。 谁知道男子先抬脚往外走。 正好宫女提着茶壶回来,杨妧听到宫女恭敬地招唿,「楚世子。」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声名狼藉的楚昕! 第52章 眼药 进入思善门, 走不多远是漱芳斋,再往前是丽景轩,赵良嫔便住在丽景轩, 离储秀宫极近。 赵良嫔是赵皇后的堂侄女,模样性情很有几分赵皇后的品格。 那年上元节,宫里举办灯会,赵良嫔迷了路, 不知怎么走到坤宁宫门口了。 刚巧元煦帝悼念完赵皇后从里面出来,两人碰了个正着。 当夜, 赵良嫔没有出宫,三天后, 得了美人的封号,再一年有了身孕,晋升为嫔。 眼下赵良嫔还没进宫, 丽景轩的围墙脱了漆, 斑驳不平,碧绿的青苔从墙缝里渗出来, 透着股荒凉的陈旧感。 相较之下, 储秀宫则要体面得多, 墙面光洁、门窗气派,院子左右各摆一只青花瓷的大缸, 养了锦鲤和睡莲。 一位穿着豆青色宫装的宫女笑盈盈地挑起湘妃竹帘。 杨妧目光落在竹帘的缀角上。 是两块鸡蛋大小, 雕成兔子形状的羊脂玉。羊脂玉玉质温润, 雕工栩栩如生,兔子憨态可掬,就连嘴边的鬍子也丝丝不乱。 这么好的玉雕,用来做缀角……便在宫里也不多见吧? 可想而知, 眼下的楚贵妃仍是倍手恩宠。 只是,赵良嫔进宫后,一切就都变了。 杨妧匆匆一扫便收回目光,跟在楚映身边走进正厅,目光不敢斜视,只盯着脚前暗红色的地毡。 未几,耳边传来秦老夫人的叩拜声,「臣妇参见贵妃娘娘。」 杨妧忙跪下,随着道:「叩见贵妃娘娘。」 「都起来吧,看座。」声音有些懒,却悦耳。 有宫女上前将几人搀扶起来。 楚贵妃笑问:「这就是济南府来的几个女孩子?过来让本宫看看。」 杨妧牵着杨婵走到前面,抬起头,趁机看清了楚贵妃的相貌。 楚贵妃穿件玫瑰红织宝蓝色柿蒂纹的褙子,带着点翠大花,算起来应该是四十五六岁,却保养得却极好,看上去三十出头似的。 大眼睛、高鼻樑,眉宇间有股不加掩饰的傲气——楚家人好似都挺傲的,自然他们也有骄傲的资本。 秦老夫人介绍道:「个子最高的是二丫头,那边是四丫头,最小的是六丫头。」 楚贵妃逐个看过去。 杨姮穿杏子红缠枝纹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乌黑的长髮绾成如意髻,戴了赤金镶红宝的分心、掩鬓以及顶簪,珠光宝气的。 只是眸中怯意太重,完全撑不起这么富贵的打扮,反而被衬得格外懦弱,像是偷戴了别人的首饰一样。 杨妧打扮的清雅而不寡淡。 浅碧色绣着大朵粉色月季花的袄子,搭配怀素纱裙子。怀素纱是浅绿色,宛若一汪静水,看着让人感觉心静。 目光也沉,有种超出年龄的老成。 杨婵则穿嫩粉色袄子,梳着双螺髻,戴了南珠花冠,颈间套着璎珞圈,眼眸清湛湛的,粉雕玉琢般可爱。 「这孩子生得福相,」楚贵妃含笑指向杨婵,「看这双眼就知道,定然是个伶俐孩子。」回身吩咐宫女,「把那几支钗簪拿来给姑娘玩儿。」 话音刚落,方姑姑已经将托盘呈上来。 宝蓝色姑绒上摆着三支一式一样的梅英采胜簪,不偏不倚。 楚贵妃替三人戴上,打量几眼,夸赞道:「个个生得都那么漂亮齐整,难得进宫一趟,别在屋里拘着,绿枝带姑娘们到外头转转,别走太远了。」 绿枝笑着答应声,带着杨家三人和楚映一道出去。 待她们离开,楚贵妃使个眼色,厅堂里宫女鱼贯而出,只余下方姑姑一人伺候。 楚贵妃移到罗汉榻上,舒适地靠着大迎枕,对秦老夫人道:「你也过来坐,松散松散……听说前阵子又病过,今儿瞧着气色还不错。」 秦老夫人讲了讲楚昕短暂的相亲过程,「我费尽心思挑的人,听昕哥儿这么胡闹,一时想不开,心里窝了股火气。」 楚贵妃目露微笑,不以为然道:「昕哥儿傲着呢……他这脾气跟犟驴似的,要么挑个跟他一样性子跳脱喜欢胡闹的,两人情投意合能玩到一处;要么干脆别考虑他,只为了国公府的前程,那就选廖家或者徐家的姑娘。」 第106页 秦老夫人道:「我看中四丫头了,人聪明又懂事。」 「不行,」想起那双静水般的双眸,楚贵妃断然否认,「聪明也可以说是心机,杨四老成得不像十三岁……您看人的眼光不如我,就别跟着操心了,当初挑了张氏,你可后悔?」 秦老夫人悔过多少回了,可在这个素来不睦的继女面前却不愿承认,语调淡淡地说:「有什么悔的,张氏不进门,也生不出昕哥儿来。」 楚贵妃「哼」一声,懒得揭露她的小心思,转了话题,「前些天,皇上夸昕哥儿长进,上次跟忠勤伯府那个老三把修缮仓场的差事办得极漂亮。这次两人又打算掺和禄米的事儿……皇上问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只说叫了家里人来问问。」 秦老夫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楚贵妃听,「顾夫人求娶廖家十四姑,提了三次碰了满头满脸的灰。顾三抹不下面子,拉着昕哥儿要上进……跑到皇上跟前求差事是四丫头出的主意,她说这种肥缺,底下官员肯定早有人选,落不到昕哥儿头上,不如直接……也是求个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禄米的事儿,我不太清楚,兴许两人修缮粮仓想出来的,昕哥儿倒是找四丫头商量过,还说发财之后把我院子用细纱搭个天棚,夏天可以挡蚊虫。」 「是个孝顺的,」楚贵妃轻笑,「整个院子搭天棚,得花费多少银子?昕哥儿天天死皮赖脸地求肥差,就是为了这个?」 秦老夫人道:「不管为什么,都是其次。我只想昕哥儿能熬熬性子,别太任性。」将话题又扯到杨妧身上,「四丫头相劝,他虽然也犯倔,却是能听进去几分……我瞧中四丫头,也是因为年底那场病,国公爷给我託梦,说十年之内国公府有大祸,可从杨家门里挑个属马的来化解。四丫头可不就属马?」 她说的国公爷是先头的镇国公楚平,贵妃娘娘的父亲。 楚贵妃听她这般说,神情暗了暗,「杨四模样还行,只是那双眼,跟古井似的……眼冷心也冷,我怕昕哥儿压制不住她,受了委屈。」 秦老夫人心头一跳。 前世楚昕一颗心便记挂在杨妧身上,可不是受了委屈? 而杨妧半点不知。 秦老夫人莫名就想起楚贵妃停灵的事儿。 昕哥儿本是要留在宫里守夜,那天却突然回了家,跟她说:「祖母,长兴侯夫人身怀有孕,明儿哭灵,您照拂一下……也是替姑母积德。」 哭灵时,秦老夫人和定国公夫人等几位老封君在最前头,长兴侯是没落侯爵,排得比较靠后。 秦老夫人竟没留意到中间出了波折。 第二天她赶到思善门,听说陆夫人因为小产告了病。 那是元煦十七年的事儿,再过三年,没有楚贵妃在宫里斡旋,楚家终于树倒猢狲散。 秦老夫人抬眸看着跟前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的楚贵妃,关切地问:「你身体怎样,夜里能宽睡吗,太医请脉时怎么说?」 「都很好,再活一二十年没问题,足可以看到昕哥儿抱孙子……倒是你,年前才病过,这又生病,以后别总跟我对着干,心思放宽点,多活两年替昕哥儿守着家业,否则……听说你发作了张家?」 「张氏行事太过了,」秦老夫人嘆一声,瞧见有宫女挪着细碎的步子进来,忙止了声。 宫女低声道:「回禀娘娘,安郡王府周夫人和静雅县主求见。」 楚贵妃皱起眉头,「前天安郡王妃刚来过……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国公府跟宗室联姻百害而无一利,静雅又不是个出挑的。」稍顿一下,微扬了声音,「请进来吧。」 未几,张瑶跟静雅裊裊娜娜地走进来。 彼此见过礼,楚贵妃吩咐上茶摆了点心,笑道:「你们倒来得巧,阿映和杨姑娘也在宫里,正好凑一起了。」回头对方姑姑道:「看姑娘们在哪儿,打发人请回来。」 方姑姑恭声回答:「秦桑去找了,这会儿日头升得高,玩太久怕晒得头晕。」 没多大工夫,门口传来欢快的嬉笑声。 楚映手捧着一大把花草冲进来,喜悦地嚷道:「方姑姑,拿只花瓶来,把这束花插上……姑母,您觉得好不好看?」 楚贵妃打量番,花束正中是两支碗口大的月季,四周配着锦葵等小花,还有各色绿叶子,乍看起来觉得杂乱,细瞧却是错落有致。 不由笑问:「到哪里玩去了?没看到有客人在?」 杨妧恭恭敬敬地给张瑶和静雅行了大礼,楚映却只随意地福了福,「你们也进宫玩儿?」 转过头接着回答楚贵妃的问题,「刚才到御花园,公公们正修剪花草,我们就讨了这些。月季花是他们孝敬的,还有两支小点的给六妹妹戴。」 说着将杨婵拉到身边,「姑母瞧。」 杨婵跑得有些热,脸颊红扑扑的,头上的花冠和金簪都已除掉,只留两朵月季花,更显活泼。 楚贵妃掏帕子亲自给她拭了拭脑门上的汗,吩咐道:「去绞掉湿帕子给姑娘擦擦脸,再有杨梅汁或者西瓜汁端过来,别要冰的。」 宫女们立刻端铜盆绞帕子,又端杨梅汁,又切了井水湃过的西瓜,忙得不亦合乎。 张瑶微笑地看着,静雅却感觉自己好像被冷落似的,喊着楚映的名字问:「听说你在家里禁足抄书,都抄完了吗?」 第107页 楚映沉了脸,「你听谁说的?」 「张珮呀,先前在忠勤伯府她说的,后来在定国公家也遇到一次,她说你可能到中秋节都出不来。」 楚映的脸更绿了。 姑娘家,谁都被家里责罚过,可是谁都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认被罚。 杨妧决定给张珮上点眼药,「咦」一声,「张二姑娘是这么说的?可阿映是因为脸上长了桃花癣怕见风才不出门的。余家大娘子先前也长过,在家里闷了将近一个月才好,张二姑娘没说余大娘子也被罚了吧?」 「对呀,」楚映顺杆往上爬,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我脸上每年都长癣,她又不是不知道,为啥这么编排我?」 张瑶连忙替张珮辩解,「二妹妹不是那种背地里说瞎话的人,可能她本意并非如此,别人听差了,便以讹传讹传到静雅耳朵里了。」 言外之意是,把锅推到那个不存在的「别人」身上,大家稀里煳涂地揭过此事罢了。 静雅可不是能听懂「话外音」的人,而且张珮好似对楚昕也颇有情意,静雅要在秦老夫人和楚贵妃面前把她贬的一文不值,遂大喇喇地说:「张珮是当着大家的面儿说的,好几个人都在场,怎么可能听差了,她还吹竹笛了呢?嫂子不信,可以找别家小娘子对峙。」 张瑶面红耳赤。 她就是脑子被门挤了,也不可能找别人对峙吧?明摆着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 静雅也真是,贬损张珮,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楚映更是怒不可遏。 原来张珮并非私底下告诉静雅,而是当着大家的面儿。以前张珮经常私下说她们两人既是表姐妹又是好朋友,比亲姐妹都要亲。 朋友能把自己的丑事大张旗鼓地往外宣扬吗? 可真是坏透了! 第53章 惊讶 楚贵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娘子们。 静雅素来爱挑事, 损人不利己,楚映则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脑子不爱转弯。 这两人的表现完全在意料之中。 杨姮躲在旁边小口抿着酸梅汁, 看似置身事外,可眼珠子骨碌碌地不时扫着周围。 应该是自己不敢惹事,却喜欢跟三姑六婆打听别人家事情的主儿。 让人想不到的是杨妧。 她站在楚映身边,脸上带着丝丝浅笑, 神情坦然而笃定,仿佛这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似的。 一个年纪不大, 出身又不高的姑娘,竟然会有这份自信? 可这样的态度却让人很有好感。 楚贵妃眸光闪了闪。 送客人离开之后, 楚贵妃觉得有些倦,微阖着双目在罗汉榻上歇息,却睡不着, 脑子跟走马灯似的转得飞快。 她不信梦, 有时候却不得不信。 刚进宫的两三年,那会儿赵皇后还在, 她曾经怀过孩子。有天夜里突然梦到过世的娘亲, 娘亲告诉她, 孩子是死门,要想活着就把孩子舍了吧。 好不容易才怀上龙种, 而且极有可能是位龙子, 她怎么忍心舍掉? 娘亲说, 生下来也养不大,到时候更难过,趁着月份尚轻,断了母子的缘分, 孩子还能早点投胎。 隔天早晨,她给赵皇后请安。 坤宁宫门口台阶上有滩水渍,她不当心踩上去摔了一跤。 太医开了保胎药,要她卧床休养两个月。 楚贵妃权衡好几天,终是听从娘亲的话,偷偷把药倒了。 孩子没保住,她也再没怀过孕。 跟她同期进宫的美人、才人们也有几人怀过孩子,或是小产或是难产,没有一个生下来的。 最惨得是王昭仪,孩子已经露了头,正紧要的时候,稳婆递给她一碗参汤。 王昭仪刚喝完就断了气。 秦老夫人说国公爷託梦,倒是有可能。 楚平跟秦蓉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久,感情还不错,若非她那会儿不懂事,总是在父亲面前说秦蓉坏话,说不定两人还能再有个孩子。 也不至于到现在,国公府只有楚昕一根独苗苗。 楚贵妃想得入神,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来,又听得几声耳语,脚步声渐渐离开。 楚贵妃缓缓睁开双眼,方姑姑道:「刚才绿枝说司苑局王公公的徒弟送了两盆花,我让她去拿角碎银子赏人。」 正说着,绿枝指使两个宫女将花搬了进来。 一盆是君子兰,簇簇拥拥二十几朵橘黄色的花挤在一起,开得喧闹而热烈;另一盆是茉莉,青翠翠的绿叶间星星点点缀着洁白的小花,带来满屋子甜香。 楚贵妃赞不绝口,「难怪皇上看重王洪,确实有几分才能。君子兰通常都是正月开花,没想到夏天也能开这么好?」 「也太恃才傲物了些,」方姑姑道:「王公公吝啬得要命,铁公鸡似的,我跟他将近二十年的交情,平常讨盆花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还得保证不能把花养死……这些年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对了,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主动给娘娘送花?」 绿枝上前回禀,「先前在御花园,王公公新收的干儿子王俭,冲撞了四姑娘。」 「冲撞了?」楚贵妃蹙眉,「怎么回事?」 「我们正赏花,王俭冷不防从旁边小路蹿出来,一头扎到四姑娘身上,四姑娘差点摔倒。王公公要把王俭绑了送来请娘娘发落,四姑娘拦住没让……四姑娘说如果送到储秀宫,贵妃娘娘若是真发落个七八岁的小太监,未免让人以为苛责,若是不发落,又恐被人说管事不严。她既不疼也不痒,此事就作罢,只当没发生过,让王俭以后走路看着点人……所以王公公才剪了最好的两支月季给我们。」 第108页 「是个大度能容人的,也聪明。」楚贵妃想起楚映她们从外面回来时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妧也一直言笑晏晏,脸上半点异样也没有。 否则,只要稍微露点委屈或者眼底带丝红,她肯定要过问。 若是换成静雅,王俭挨几板子算是轻的,就连王洪也跟着吃挂落。到头来,王洪父子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怨恨上了。 这样的性子不结仇,真要娶进门,对楚家倒也没什么坏处。 杨妧倒没想那么多。 七八岁的小子,正是「猫狗都嫌弃」的年纪,即便是在规矩森严的宫里,也挡不住孩子爱闹的天性。 她只是被撞了下,没伤筋没动骨,只稍有点疼而已,不如做个顺手人情,也免得给贵妃娘娘拉仇恨。 一众人回到府里,杨妧跟秦老夫人请示,「姨祖母,我明儿想去趟真彩阁,不知道行不行?」 「行,」秦老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吩咐荔枝,「拿着对牌请小严管事安排马车……明儿还是辰正,你自己去还是约了余大娘子?」 「不用那么早,巳初就可以。」杨妧朝荔枝笑笑,接着答道:「新梅这几天身子不爽利,不能出门,心兰跟明夫人早些天就去田庄避暑了,明儿我带着小婵去。」 她跟范二奶奶约定好了,范宜修巳初读完早课,也会到真彩阁。 楚映瞟一眼杨妧飘动若碧波的怀素纱裙子,插嘴道:「祖母,我也想去看看,好几个月没裁新衣裳了。」 秦老夫人道:「今儿是贵妃娘娘召见,特许你出府,你的书还没有抄完。」 楚映拉长了脸抱怨,「一百遍,就是神仙也不可能抄这么快。」 杨妧觑着秦老夫人的脸色开始发黑,连忙打圆场道:「要不这样,下午你把明儿要抄的书写出来,那就一起去。《女诫》和《孝经》各写一遍,怎么样?」 《女诫》和《孝经》都是两千四百多字,抄一本大概一个时辰,两本就需要两个时辰。 现在已经晌午了,就算不停笔的写,也要抄到傍晚吧? 楚映很不情愿,可看到杨妧脸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咬牙道:「写就写,谁怕谁?」 杨妧补充:「还得写得好,不许煳弄,如果写成歪歪扭扭七上八下,干脆别浪费笔墨为好。」 楚映别过头,轻「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吃过饭,消了食,秦老夫人到内间歇晌觉。 红枣把两张炕桌摆好,笔墨纸砚等文具都摆出来,又沏了壶酽茶放在旁边。 楚映喝着茶,嘀咕道:「祖母的心都偏到没边了,以往我要出门,她总是问东问西,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 杨妧扯着袖子研墨,闻言轻笑,「那是因为我稳重,行事有度,祖母对我放心。你讨厌学规矩,也不在乎名声,这会儿看出好名声有用了吧?阿映,你要知道,学规矩不是为了束缚自己,而是要更好的利用规矩。」 楚映撇嘴,「我没你那么多心眼儿……张珮确实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杨妧浑不在意地说:「那你别搭理我好了,如果再有下次,我也不帮你圆脸面,还要弄花你抄好的书。」 楚映「切」两声,忙将盅里茶水喝完,远远地收到炕边矮几上,也开始研墨。 杨妧铺好纸,提笔给关氏写信。 平生「头」一次进宫,肯定要大肆宣扬出去。 杨妧言辞详细地描写了皇宫的绵延红墙,重重宅院,御花园里各种争奇斗艳的花卉,最后语带遗憾地说,可惜没能尝尝皇宫里的菜,是不是真的好吃到天下无双? 又接着给何文隽写信。 进宫的事情一笔带过,却提起楚昕在研读《太公兵法》,问他是否可以把那本排兵布阵的册子送给楚昕。 写完将两封信分别封好,明天正好顺路送到驿站,免得再麻烦别人。 翌日,杨妧和楚映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去了真彩阁。 范宜修已经到了,行过礼之后,欢快地拉着杨婵往后院走。 范二奶奶哭笑不得,「修哥儿也不知道像了谁?他大伯家里有个堂姐,舅舅家里也有两个女孩,他都爱答不理的,嫌她们聒噪,这会儿他倒成了爱唠叨的那个……昨儿特特央求隔壁家老先生做了两只竹哨,说跟六姑娘一人一个。」 话音刚落,就听后院传来短促的哨声。 杨妧莞尔微笑,「修哥儿活泼可爱又不失敦厚,很难得。」 范二奶奶长嘆一声,「范家先祖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能有现在的家业,靠得就是敦厚老实……世人都说商人奸猾,其实不然。商人位低名贱,可以说是位于最下层了,倘或再无诚信,怎可能在世间立足?」 杨妧深以为然,奸猾者古而有之,岂止商人,恐怕还是官员最多吧? 趁着楚映去量体裁衣的时候,杨妧把这个月做的两身衣裳拿出来,范二奶奶笑道:「上次的马兰花极受欢迎,谁来了都要多瞧几眼。袄子也做得好,很快满大街就要时兴起来了。」 杨妧指着裙摆处一熘橙黄色的花朵,「这次绣的是萱草,配月白色最雅致。意头也好,萱草忘忧。」 范二奶奶赞嘆着称是,很痛快地把这次的酬劳结算了。 两人一起下楼到后院去,走到布帘跟前,听到范宜修清脆的声音,不厌其烦地问:「你会写信?」 第109页 「噢,你会写的字不多,肯定写不了,那就是你姐写信,你姐给你娘写信?」 「你娘给你姐写信?」 「那是谁写信呀?」 「你再写个字让我看看。」 「这孩子,话真多。」范二奶奶笑着掀起布帘。 范宜修跟杨婵头挨着头俯在石桌上,石桌上铺了好大一张宣纸,上面写了个歪歪扭扭的「信」,还有个「长」。 杨婵提着笔眉头紧皱着,连画好几笔都写不出形状,小嘴嘟着很是沮丧。 范宜修贴心地宽慰,「没关系,下次我把字帖带来,上面很多字,你想学哪个我教给你。」 杨妧眸光一亮,这倒是个办法。 杨婵年纪小,拿笔笨拙,可以先学认字。认字多了能自己看书,写起来也容易。 以后即便仍不肯说话,至少能够跟人沟通。 那就从明儿开始,抽出一刻钟教她认《三字经》。 没多大会儿,楚映心满意足地从楼上下来,「我挑了四身,可一定仔细点替我做,还要快。我想中元节庙会的时候穿。」 范二奶奶道:「楚姑娘尽管放心,我们既然接了您的活计,必定会按期交货,十天之后您过来取,或者我给您送到府上都可以。」 「我来取,顺便试一试。阿妧也一起来。」 杨妧笑道:「若是得闲咱们就来,不得闲就没办法了。」 辞别范二奶奶,楚映小声嘀咕,「爱来来,不爱来拉倒,我又不求着你。」 杨妧没好气地说:「我这不是替你圆话吗,你确定十天后一定能把书抄完,姨祖母一定会放你出门?依我看,就是中元节也未必能抄完。」 楚映顿时哑了声。 如果十天抄完的话,她必须每天抄三遍才成,三遍就是六个时辰,会抄死人的! 杨妧抿嘴笑,「以后话不要说太满,给自己留点余地。」 伸手去牵杨婵,却见杨婵欢快地往前跑去。 不远处,楚昕手握马鞭长身玉立。 他穿宝蓝色直裰,束着白玉带,头戴白玉冠,精緻的面容和华丽的衣着惹得来往行人不断瞩目,而他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下巴自然而然地扬起,目中流露出张扬的骄纵。 因为他容貌实在出色,这种骄纵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矜贵,让人不敢轻易去招惹。 杨妧不由微笑,脑子里突然蹦出韦端己的词句——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也难怪,张珮也罢,静雅也罢,一个个都喜欢他。 隔着往来行人,楚昕瞧见她的笑容,目光骤然变得炽热,唇角高高翘起,他迎上杨婵,牵着她的手急切地走到杨妧面前,「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杨妧略思量,笑问:「禄米的事儿?」 「嗯」,楚昕重重点头,意气风发地说:「皇上应允放两个仓场的新米给我们,一个仓场六个米仓,两个仓场十二个米仓,差不多六万石粮米。」 「恭喜表哥!」杨妧很为他高兴。 「这会儿不方便,回去详细跟你说,」楚昕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你的事儿办完了吗,要不要去趟同宝泰,我正好闲着,可以陪你去打簪子?」 「哥,我要去!」楚映对粮米仓不感兴趣,可听到同宝泰便来了精神,撩起帷帽上的面纱,凑到前面,「哥,我想去同宝泰,你给我买支钗。」 楚昕这才发现楚映,惊讶地问:「咦,你怎么在这里?」 第54章 哄骗 楚映完全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指着身后真彩阁道:「做衣裳啊,刚做了件天水碧绣玉兰花的袄子,要搭配珍珠或者石头才清雅, 我以前几支珠钗都不好看,想买支新的。」 楚昕赚了四千多两银子,财大气粗地说:「没问题,哥给你买, 」弯腰抱起杨婵,亲昵地道:「给小婵也买支漂亮的簪子戴。」 杨婵伸出两只肉乎乎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眉开眼笑。 杨妧思量着,「要不改天吧, 今儿有些晚了,怕赶不及吃午饭。」 「那就在外面吃,」楚映大喇喇地说:「府里的菜翻来覆去都是那几种, 早就吃腻了。咱们去东兴楼吧, 他们的炸响铃和烩三丁极有名,会仙堂也可以, 翠盖鱼翅是一绝, 还有水晶肘子, 比咱们府里做的好吃多了。」 楚昕拊掌贊成,「顺便到庆和堂吃什锦冰碗, 他们的冰碗用了新鲜鸡头米, 比别处更清甜。」 东兴楼、会仙堂和庆和堂都在三条胡同, 离同宝泰极近,而且都是京都数得着名号的馆子。 菜品花样多、味道好,价钱自然也很是顶好的。 那道翠盖鱼翅是用了大个的紫鲍和云腿以及油鸡的鸡皮提味,一盘菜要八两银子, 足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这兄妹俩,真正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说起京都名吃如数家珍。 杨妧微笑着摇头,「先前只跟姨祖母说到真彩阁,不好再往别处耽搁,改天去同宝泰也可以。」 「出都出来了,晚点回去又能怎样?」楚映拉长着脸,「你不去算了,哥,咱俩去。」 楚昕却以杨妧马首是瞻,「还是先回府吧,改天禀过祖母再出门。」 「我偏要去,」楚映脾气上来,唤藕红和藤黄,「跟车夫说,咱们去同宝泰。」 藕红为难地瞥一眼杨妧,目露祈求。 第110页 上次花会,她因为跟几个小丫头传话,已经受过惩罚,这次如果再犯错,可就不是罚月钱打板子这么简单了。 杨妧劝楚映,「珠钗什么时候都可以买,过几天说不定会有新样子,今儿没禀报姨祖母,还是先回府吧?」 楚映昂起下巴,斜睨着她,「那也说不定好看的样子都被人买走了呢?」 杨妧不打算在大街上跟她争辩,语调轻松地说:「好吧,随便你。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不跟我一块儿回去的话,中元节很可能出不了门哦。」 楚映愣住,恼怒地跺跺脚,「你讨厌!」 用力甩一下面纱,气嘟嘟地往马车那边走。 只可惜面纱太轻,再怎么用力也甩不出气势。 杨妧笑着吩咐藕红,「去看好你们姑娘。」又对杨婵道:「表哥抱着太热,下来吧,咱们回家。」 杨婵不甚情愿,却也听话地下来,扯住杨妧的手,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看起来,杨妧很会管教人,一个两个都服服帖帖的。 楚昕唇角高高翘起,微笑着问:「庆和堂的冰碗真的很好吃,要不我给你买回府里吃?」 这么热的天,从三条胡同带回荷花胡同,冰碗还能叫冰碗吗? 杨妧无语,想起来街角的味为先酒楼,便道:「要不表哥到味为先要个八宝豆腐和龙井虾仁吧,估计姨祖母会喜欢。如果有鱼羹的话,就再要盆宋嫂鱼羹。」 这个杨婵喜欢吃。 楚昕满口答应。 楚昕一手提食盒,另一手控马狂奔回府,瑞萱堂还没摆饭。 看到食盒,秦老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又听说楚昕得了皇上应许可以兑换禄米,由衷的喜悦与自豪从心底喷涌而出,她点着庄嬷嬷,却唤着红枣的名字,「让厨房里加菜,有什么好吃的赶紧摆出来,大姑娘和四丫头的菜都送到这里,把二丫头也请来……昕哥儿,吃完饭记得给你爹写信说一声,就写你现在出息了,皇上也看重你,连着指派两桩大差事……对了,前几天你送进来的桃花酿还没喝,荔枝去找找放哪里了?」 瑞萱堂诸人被支使得人仰马翻。 楚昕微垂着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些酸有些涩。 往常祖母跟他说的最多就是,「昕哥儿,出门千万当心,别磕着碰着,也别伤了人。」 或者看着他嘆气,「昕哥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还从来没见到祖母这般高兴,高兴得几乎语无伦次。 上次他买回来的玉如意,祖母就非常喜欢,天天攥在手里把玩。 以前他真的是太不懂事了,让祖母跟着忧心。 而今天,是杨妧教给他的。 她怕长辈担心,所以出门的时候不乱走,办完事情就早早回府,也是她提起来给祖母带几样爱吃的菜。 楚昕偷偷朝杨妧望去,见她正跟楚映窃窃私语,楚映满脸的无可奈何。 杨妧却笑意盈盈,眉间毫无愠色。 很显然,楚映在她面前又没讨到便宜。 看到楚映吃瘪,楚昕莫名地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他的杨妧真正是聪明! * 日影西移,楚昕提一捆苜蓿草熟门熟路地去了霜醉居。 不成想杨妧被赵氏唤到了丛桂轩,杨婵则在石榴树下吹竹哨。 她似乎不太会用力,鼓得小脸都红了,也发不出声音。 楚昕看着着急,「让我试试。」将竹哨抵在唇边,轻轻吹气,竹哨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呜呜声。 杨婵学着他的样子,还是吹不出声音,气得快哭了,眼泪骨碌碌地在眼眶里打转。 楚昕柔声安慰道:「不用着急,这用的就是个巧劲儿,说不定明天一下子就会吹了……走吧,表哥带你去盪鞦韆。」 牵着她的手在外面转了圈,没瞧见杨妧的身影,才又往绿筠园走。 时近黄昏,夕阳将天边晕染得五彩斑斓。 归鸟开始入林,成双成对地在枝头婉转鸣叫。 楚昕看到杨婵腰间香囊上一丛鸢尾,目光闪了闪,「小婵,你觉得表哥好不好?」 杨婵点点头。 「中午的鱼羹好不好吃?」 杨婵再度点头。 「你吃了表哥买的鱼羹,应该回礼吧?把这个香囊送给表哥好不好?」 杨婵犹豫不决。 姐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如果给了表哥,姐还得费精神另外给她做。 楚昕继续哄骗她,「表哥先前也送过你礼物,小兔子可爱吧?回头我再寻只小狗给你养,会汪汪叫的小狗。」 杨婵眸光骤然亮了,跳下鞦韆就解。 「你先戴着,别被蚊子叮了。」楚昕乐呵呵地拦住她,再度将她抱到鞦韆板上,低声解释:「小婵别担心,我就是留着做个念想……我喜欢你姐,不会害她的,也不会让别人抓到什么由头,表哥会对你姐好……表哥是好人,对不对?」 杨婵听得懵懵懂懂,可最后一句却是明白,用力点了下头。 「真聪明,」楚昕笑着捏一下她脑袋上两只小髽鬏,「抓紧了,开始摇咯……」 杨妧自是想不到因为一只还没影儿的小狗,就被自个嫡亲的妹妹「出卖」了。 她正在丛桂轩被赵氏骂的狗血喷头,「来之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你跟阿姮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要互相照应着。你倒好,攀上大姑娘就把你二姐姐抛到脑子后边了是不是?府里总共四位姑娘,你们三人高高兴兴地逛铺子做衣裳,怎么不想着你二姐姐,不叫着她一起去?」 第111页 听到楚映兴高采烈地显摆她挑了什么布料,选了什么样式,还打算买首饰配,赵氏是真心生气。 真彩阁的布料质地好,手艺精细,一身裙子连工带料没有四五两银子下不来。 秦老夫人上次已经单另给杨妧裁了好几身了,她还是隔三差五出去逛。 而杨姮,也只是刚进府时做得那些,再没有额外的。 有这种好事情,杨妧为什么不叫上杨姮? 赵氏既气杨妧奉高踩低不拉扯杨姮,也气杨姮没有心眼性子懦弱,不能像杨妧那样厚着脸皮主动提出来逛铺子。 来京都这几个月,她多少明白了高门大户採买的规矩。 姑娘太太甚至少爷公子并不需要随身带着现银,而是在铺子里挂着帐,每年年中或者年底,铺子伙计会带着单子上门结算。 真彩阁跟楚家算是相熟了,当然可以挂帐。 赵氏并非贪心的人,她不跟楚映比,楚映做四身,杨姮做一身就可以。 年底结算时,秦老夫人还能一项项把每个人的花用挑出来不成,肯定是一併都结了。 杨姮这个夯货,真是的,现成的便宜都不会沾。 杨妧静静听着赵氏数落,一声不吭。 本来她念着一家人的情分,时不时给赵氏和杨姮提醒一两句。 但在赵氏坚持把丛桂轩和疏影楼下人的月钱攥在手里时,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楚家的下人,楚家按月发放月钱,赵氏哪里来的底气从中剋扣? 再者,她去真彩阁也不是为了沾便宜。 每次出门,她都会让青菱给车夫和跟车的护院打点赏钱,银子不多,至少是个礼数,不能让他们白跟着跑一趟。 赵氏数落累了,厌烦地挥挥手,「你回去吧,下次再出门,别忘记招唿你二姐姐。」 杨妧没应声,只屈膝福了福。 出了丛桂轩没多远,迎面跟青菱碰了个正着。 青菱瞧了瞧杨妧的脸色,笑道:「倒是巧,还怕跟姑娘走两岔了,刚才红枣来传话,老夫人有些疲累,晚上让在自个屋子吃。」 杨妧道声好,问道:「小婵下午做了什么?」 「六姑娘吹了会儿竹哨,大爷过来了,就跟大爷出去盪鞦韆热出一身汗,刚洗完澡又餵了兔子。大爷送了苜蓿草,还有一捆大麦草,说是两样草混着餵。」 日子过得挺充实。 只是白天玩累了,夜里怕是要早睡。 杨妧想趁着吃饭前给她读两页《三字经》,遂加快了步子。 一夜无事,第二天春笑伺候杨婵穿衣服时,发现香囊不见了…… 第55章 败落 杨妧没当回事。 主要是杨婵平日去的地方有数, 在屋里找不到便到湖边、小花园或者绿筠园找找就是,再找不到的话,就问一下洒扫上和修剪枝叶的婆子, 兴许被她们捡了。 而且楚家人口简单,阖府只四五位主子,能进出内院的男子只楚昕一人。 楚昕总不可能拿走杨婵的香囊。 只是眼下蚊虫多,身上一时都离不开香囊。 杨妧从抽屉里把自己先前做的找出来, 问道:「小婵喜欢哪一个?」 总共五六只,有方的有圆的还有六角形的, 做工都很精巧。 杨婵挨个儿看了看,选中了浅碧绸面绣旱金莲的。 杨妧亲昵地点着她的鼻尖, 「眼光还真不错,姐也最喜欢这个花样,这个先给你, 下次我做个墨绿色的试试。」 让青荇寻了上次剩下的薄荷、冰片、陈皮和艾叶等塞进去, 将封口打个死结,给杨婵系在腰间, 「当心点儿, 如果再丢了, 就让蚊子叮你大鼓包。」 杨婵眉眼弯弯笑得乖巧。 姐妹俩手拉着手往瑞萱堂走,毫无意外地在镜湖边遇到了楚昕。 楚昕一眼就瞧见杨婵身上簇新的香囊, 目光闪了闪。 杨婵警惕地拿手捂住, 摆出一副「别和我要, 要我也不给你」的架势。 杨妧丝毫没注意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躬身上前福了福,「表哥安。」 楚昕随意挥挥手,「以后不用讲究这些俗礼, 太见外……我昨天去找你,你没在,我是想告诉你,我们选定了隆源行。隆源行在京都有十五家米粮铺子,在保定、真定还有河间府都有分行。」 杨妧点点头。 相比茂昌行和兴元行,隆源行的口碑更好一些。 前世何五爷就是跟隆源行合作的。 楚昕继续道:「还没找到合适的掌柜,最后请了严总管跟隆源行说项,约定一斤稻谷换一斤禄米,禄米打算往西北运,西北缺粮,每石米比京都贵五百文。秦二到固原后,会从中牵线帮我们找买家。」 从农户收上来的都是稻谷。 一斤稻谷能出六两米,折合起来就是六两新米换一斤陈米。 跟何五爷商定的一样。 但楚昕不用找人舂米,能生出不少人工费用,比何五爷商谈得还要合算。 前世京都的十个仓场,除了留足宫里所用精白好米以及达官显贵们备用的五个仓场,周景平把另外五个仓场,足足三十个米仓的稻谷全交给何五爷运作。 何五爷从中赚了十几万两银子。 而楚昕只拿到十二个米仓,从数量上少了一半多。 杨妧低声问:「不知皇上是否还委託了其他人经办米粮?」 第112页 楚昕道:「暂时没有指派人,其余仓场仍在户部手里总督。皇上明儿要去山庄小住,打算带四皇子随侍,其余三位皇子留在京都观政,大皇子协理吏部,二皇子协理户部,三皇子管得是兵部。」 这就是了,前世周景平管得也是户部。 杨妧忽地又想起一事,正要开口,发现已经到了瑞萱堂门前,只得作罢。 楚昕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已将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在眼里,停住步子问:「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吃完早饭我去找你吧,稍晚点儿我去趟田庄,今儿再没别的事情。」 杨妧笑道:「早饭后我要陪阿映写字,你先去忙,等下午再说。」 楚昕点头应下。 瑞萱堂里欢声笑语,一派喜乐。 张夫人、赵氏以及楚映、杨姮都在。 杨妧顺次请过安,笑盈盈地问:「隔着老远就听到屋里嘻嘻哈哈,以为分银子呢,咱们每人分几个银元宝?」 楚映斜睇着她,「尽想美事儿,我娘快过生辰了,祖母要凑份子办席面,每个人都要出银子。」 言语之间很不客气,但也透着几分亲近。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再过八天是你表婶生日,我们打算在临波小筑摆桌席面,不用叫外人,只咱们娘儿几个在家里乐呵。」 杨妧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阿映说凑份子,我以为要摆上三五十桌,还打算让青菱把银子都藏起来……原来才一桌,那就好说,姨祖母随手扔个银锭子出来就足够了。」 歪着头算一算,「表婶是七月初六生辰,隔天就是乞巧节。」 「可不是?」张夫人难得露出欢畅的笑容,原本美艷的脸庞因此而多了几分明媚,「以前家里只我一个姑娘,想乞巧都没人作伴。刚才老夫人发话了,我生日那天,咱们不拘老少,每人捉一只喜蛛放盒子里,隔天早晨看看谁的网织得最密。」 楚映接话,「还要对月穿针,能不能一口气穿七枚针。」 「这我可比不了,」秦老夫人道:「就是现在的大太阳天我也穿不了针……四丫头是个手巧的,兴许能穿得多。」 杨妧笑道:「我也没试过在月影里穿针引线,我们山东好像没这个规矩。不过我们每年都要做巧果,揉好的面团用木头刻的模子压出各种形状,在锅里跟烙饼似的烙熟,用线串成一串套在脖子上吃……有年我正换牙,刚啃两个,把旁边牙齿给硌掉了。」 楚映紧跟着问:「哭了没,你哭了没有?」 「当然没有,当我是你呢。」杨妧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眼波流转似笑似嗔。 楚昕只觉得那目光就像是镜湖旁边缠绵的柳枝,不经意间拨动起层层涟漪,心顿时又乱了节拍。 他掩饰般垂了头,视线所及处是她轻软的裙裾,裙子是靛蓝色的,裙摆绣一丛黄色雏菊,静静地绽放。 也绽放在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吃过饭,杨妧照旧在瑞萱堂抄经,春笑则带杨婵沿着她素日玩耍的地方找了一圈,没看到香囊,又问了几个扫地婆子,都说没瞧见。 春笑回给杨妧,「中午从外头回来,给六姑娘换衣裳的时候还在,下午没去别处,只跟大爷盪了鞦韆……我看见大爷好像帮她系香囊来着,要不问问大爷?」 杨妧思量片刻,目光沉了沉,「算了吧,兴许落在犄角旮旯里,或者被树叶遮住了,小婵才五岁,妨碍不了什么。以后记得多经点心。」 春笑诺诺应是。 半下午的时候,杨婵歇晌尚未醒来,楚昕就到了。 他已换下早晨那件玉带白直裰,而是换了件家常穿的佛头青道袍,头髮像是才洗过,发梢不曾干透,在肩头洇出一小片湿痕。 手里提了只篮子,里面有只小狗,刚巴掌大,灰黄色的毛髮,大眼睛黑熘熘、湿漉漉地四下打量着,瞧见杨妧,歪着脑袋细声细气地「汪汪」叫。 杨妧的心顿时化成一汪水。 她伸手摸一下小狗毛茸茸的脑袋,问道:「表哥去田庄就是为了带回这只狗?」 「是啊,」楚昕从怀里掏出只铃铛递给杨妧,「小婵想要只小狗,田庄养狗的人家多,刚好有生了小狗的……小婵呢?」 「她还在睡觉,」杨妧没接,仰了头,直直地看向楚昕,「小婵是怎么告诉表哥,她想要小狗的?」 杨婵不会说话,能写出来的字也没几个。 楚昕支吾着道:「是我问她要不要小狗,会汪汪叫的,她说想要……不是说,她没说话,她点头了说想要。」 杨妧伸出手,「表哥还给我吧,小婵不懂事,表哥应当知道,姑娘家用的东西,哪能随随便便送人。」 楚昕咬着唇,「我还给你,你能另外给我一个吗?」 「不能,」杨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表哥屋里的剑兰女红就极好,或者让针线房做,要多少有多少。」 「那我不还你,我也不要别人做的。」 杨妧强忍着怒气,尽量平静地说:「表哥不会是这么卑鄙的人吧?」 「我是!」楚昕梗起脖子,「我就是卑鄙小人,你瞧不起我好了……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喜欢你。」 「噹啷」把铃铛拍在石桌上。 第56章 噩耗 声音清脆而响亮。 青菱原本坐在廊下绣帕子, 被这声音吓着,手一抖,针尖扎到指腹, 沁出来一滴血珠。 第113页 她忙蹭去血珠,再抬头,楚昕甩着袖子大步离开了。 杨妧被楚昕突如其来的话砸得晕头转向。 前后两世,她被人求过亲, 也帮别人安排过相亲,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得兇巴巴恶狠狠的。 就好像有着血海深仇似的。 青菱走近, 不安地问:「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 」杨妧摇摇头,瞧见竹篮里哼哼唧唧的小狗,「趁着小婵还没醒, 把它还给世子爷吧。院子里有两对兔子已经够麻烦了, 哪里能养得过来?」 青菱应着,正要去提竹篮, 却见楚昕去而復返, 直直地走到石榴树下。 许是走得急, 他脸庞泛着微红,额头密布着一层细汗, 袍摆不知道被什么挂着, 抽了好大一块丝。 显得有点狼狈。 楚昕站定, 深吸口气,冷冷地对青菱道:「退下!」 青菱偷偷瞟一眼杨妧,没动。 杨妧轻嘆声:「你去沏壶茶吧,要酽一些。」 「是, 」青菱提着裙角退下了。 眼看着青菱进了屋,楚昕低声开口,「我向你道歉,这事全怪我,我欺哄小婵,说送她只小狗换这个香囊。小婵还小,你别生气她,但是香囊我不会还给你……我想留着。」 「所以,这就是世子爷的道歉?」杨妧看向他,目光平静,声音平和,隐隐透一丝讥诮,「你说你错了,却不想改正,还要求我别责怪犯错的人?」略顿了顿,「小婵是我妹妹,她做错事,我理当教导她,就不劳世子爷费心了。您请回吧,小狗也请带回去。」 「四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事确实是我鲁莽,我会改。」楚昕垂眸,目光灼灼地盯着杨妧。 杨妧坦然地回视着他,伸出手,「好,你说会改。那你还给我吧。」 她的手纤细而修长,十指尖尖,掌心白净中透出微微粉色,密布着浅浅的纹路,非常娇小而柔嫩的一只手。 楚昕沉默着。 那只香囊就在他怀里,离心窝最近的地方。 他不想还。 杨妧浅浅微笑,「世子爷的道歉有什么意义?」 唇角弯起一个美好的弧度,眸底却极冷,像是冰封了的寒潭,让人看不到尽头。 「好,我还你就是!」楚昕有些慌。他慢慢掏出香囊,在手里攥了会儿,才放到杨妧掌心。 「多谢表哥。」杨妧目光真诚了些。 她解开封口的结,将里面的香料倒在石桌上,拿起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 楚昕紧抿着唇,静静地看着她灵活的手指剪断带子,挑破紫色的鸢尾花,然后一下一下地剪着淡青色的绸布。 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下来,天空一丝风都没有,就连夏蝉也停止了鸣叫。 四周如此安静,楚昕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能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地奔腾,冲击着脑门「突突」地跳。 若是平时,他定然会一把夺过来,或者揪住杨妧的衣领,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现在,他不敢。 杨妧的神情让他害怕,他怕稍有不慎,她真的会离他而去,再也无法靠近。 青菱端了托盘过来,瞧见石桌上的布片,手勐地一抖,茶盅「叮噹」一声,发出轻微的细瓷声。 她不敢耽搁,迅速地放下托盘退了下去。 杨妧执起茶壶斟满两杯,笑道:「表哥请喝茶!」 「我喝不下,」楚昕摇摇头,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哽,他顿了下,唤她的名字,「杨妧,我是真的喜欢你。」 转身急匆匆地离开。 杨妧微怔,随即长长唿出一口气,端起茶盅。 茶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四月里秦老夫人赏给她的。 茶汤青碧透亮,映出蓝湛湛的天、翠绿的树叶和枝头上娇艷而明媚的石榴花。 石榴花虽然好看,但并非所有的花都能结果。 很多只是谎花,秋天一到就落了。 果农为了让石榴树多结果子,会早早去掉一些谎花,免得消耗养分。 就像人的感情一样,既然已经知道没有结果,就应该及早地掐掉这个念头。 长痛不如短痛! 杨妧缓缓喝完杯中茶,收拾了石桌上的碎布片,进屋找青菱,「我有个不情之请,今天的事儿,暂且瞒着老夫人可好?」 「姑娘?」青菱低唿一声。 杨妧道:「我并非想为难你,只是我在府里不过是客居,年底总会搬走,剩下这几个月想安生地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府里传出她跟楚昕的流言,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张夫人肯定头一个饶不了她。 秦老夫人也未必乐意。 毕竟,之前她为楚昕拟定的名单上,都是有才有德的女孩子。前世,那些女孩子也过得极好,大多是儿女双全、家事兴旺。 杨妧费了不少心思才换来眼下的体面,不想因此被毁掉。 青菱点点头,「好。」 杨婵醒来,看到小狗兴奋得不行,用根红绸带把铃铛繫到狗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小狗很快熟悉了环境,开始满地乱窜。 圆鼓鼓、毛茸茸的身体像个肉糰子,春笑给它取名叫「团团」。 趁着周遭没人,杨妧严肃地批评了杨婵一顿。 第114页 杨婵听得似懂非懂,不甚明白,却是知道自己把香囊跟楚昕换小狗,姐姐因而生气了。 隔天,杨婵见到楚昕就没像以前那样老远就张开双手,杨妧却面色不变,仍旧笑盈盈地行礼问安。 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楚映为了中元节能出门,卯足了劲儿抄书,杨妧少不得陪着她。 秦老夫人则跟赵氏和庄嬷嬷商量给张夫人过生辰。 先是说只主子们摆一桌乐呵,后来念及正房院的丫头婆子,决定给她们摆一桌,再后来把家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都算上,再摆一桌。 秦老夫人没用大家凑份子,自己掏了只二十两的银元宝,又让小严管事请几个唱曲的伶人,好生松散一下。 张夫人自觉脸上有光,天天笑容不断,走起路来更是飒飒带风,多年以来难得的精神。 很快就到了正日子,一大早,杨妧便带着杨婵给张夫人磕头。 几位晚辈都送了寿礼。 楚昕送了一套粉彩绘着仕女图的茶具,姑娘们送得都是针线活儿,就连杨婵,杨妧也帮她准备了一条帕子。 接着管事娘子和各处丫鬟婆子分批分次地给张夫人道贺,整个内宅欢腾得不行。 临近黄昏,杨妧特地挑了件鲜亮的杏子红小袄、月白色裙子,戴了赤金镶青金石的髮簪,打算盛装出席张夫人的生日宴。 二门的婆子来送苜蓿草,顺便带了封信。 是何文隽寄来的。 杨妧迫不及待地打开,入目是「阿妧」两字。 字仍是何文隽的字,笔势却歪歪扭扭,没有筋骨似的。 杨妧心头一紧,屏住气息往下看,「你看到此信时,可能我已不再人世了。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人亦如是。生老病死实乃常情,阿妧切莫悲伤。四年前,我已是命悬一线,苟活至今,幸之甚也……」 信不长,只有一页,主要说他饱受病痛折磨,身体已如风吹烛,死亡于他而言是难得的解脱,劝杨妧不必难过。 又提起那几本册子,已经是她的了,全由她做主,能物尽其用便好。 短短几行字,墨迹先后换了三次。 信的最后,是清娘的字,零乱而潦草,「公子故于乙未年七月初一申时三刻,享年二十三岁。」 杨妧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第57章 温柔 「姑娘, 紫藤姐姐打发人过来请了,」青菱欢快地撩开帘子,「临波小筑已经掌了灯, 马上要摆饭了。」 视线落在杨妧身上,吓了一跳,急步上前搀扶,「姑娘怎么了?」 杨妧哽噎得说不出话, 想起身,双条腿却好像不是自己的, 她一手撑着地,另一手借着青菱的力, 颤巍巍地站起来,垂眸瞧见地上的信,伸手去抓, 「噗通」一声又瘫在地上。 杨妧的泪一滴滴落在信纸上, 「青菱,我义兄不在了, 何公子不在了。」 「啊!」青菱惊唿一声, 一阵悲伤勐地冲上来, 她忙眨眨眼,掩住急于夺眶而出的泪,  「姑娘先起来。」 用力扶着杨妧在椅子上坐定, 默一默, 沉声道:「姑娘,今天是夫人生辰。」 阖府上下忙活了好几天,大家都喜笑颜开地等着晚上的席面。 杨妧不可能不出席,也不可能哭丧着脸去贺寿。 杨妧明白! 何文隽于她而言, 亦师亦长,也是义兄,比几位堂哥都要亲近。 可对于楚家,对于张夫人,他什么也不是。 杨妧哑声道:「你帮我打盆水。」 青菱应着,出去吩咐了小丫鬟,再回来,杨妧已对着镜子把簪环还有赤金耳坠子卸了下来。 青菱抿抿唇,轻嘆声,从衣柜里寻出件青碧色袄子,「姑娘穿这件吧。」 寿宴上,杨妧不可能穿素,这件袄子衣襟上绣着两朵粉红的月季花,不鲜亮,却也谈不上失礼。 少顷,小丫鬟端了铜盆来。 青菱伺候杨妧净过脸,将头髮梳成个简单的纂儿,插支羊脂玉簪子,再戴朵南珠攒成的珠花。 仔细打量番,「眼睛有些红,好在是晚上,兴许看不出来。」 杨妧看眼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又要往外涌,强忍住,「走吧。」 杨婵在院子里逗团团玩。 她穿浅粉色的小袄,玫瑰红的罗裙,两只髽鬏上绑着红绸带,喜庆得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杨妧贊一声「好看」,牵起她的手匆匆往外走。 临波小筑挂了十几盏红灯笼,还有两串五子连珠的宫灯,把门前平台照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最上首,秦老夫人、张夫人、赵氏以及楚昕坐一桌,打横处另摆一桌给楚映和三位杨姑娘。 离得稍远,是下人们的两桌。 楚映和杨姮都到了,楚映穿鹅黄色袄子,杨姮则穿茜红色芙蓉花暗纹袄子,两人都是满头珠翠亮丽夺目。 楚映抱怨道:「怎么才来,就差你了?」 杨妧笑着解释,「本来要出门的,喝口茶把袄子洇湿了,怕耽误时间就匆匆忙忙换了这件。」 「哼,来迟了得罚酒三杯。」楚映撇嘴,「想喝什么自己挑。」 桌面上摆着一坛梨花白一坛桃花酿,坛口用红纸封着,写了「庆丰」两个字。 这是庆丰楼的酒,口味略淡,正适合女子喝。 第115页 菜餚虽说只有四冷八热十二道菜,但既有煨熊掌又有烧野鸭,既上了葱爆海参还上了红烧鲍鱼,还有盆鱼翅羹,极其丰盛。 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杨妧觉得有些难以下咽,勉力挑拣着青菜吃了。 酒过三巡,湖面上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灯光愈来愈近,须臾到了近前。 却是船娘划着名小船载了伶人过来。 大约四五人,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个个容颜秀美眉目如画。 为首的女子屈膝福了福,朗声道:「恭贺国公夫人寿诞,愿夫人喜乐平安!」 秦老夫人道:「且捡你们熟习的曲子随意奏来,唱好了有赏。」 灯光渐远,赏荷亭却骤然亮起来。 那几人坐在亭中石凳上,没用别的乐器,只用了琴、尺八和檀板,先奏一曲《江南春》,曲调悠扬自湖面传来,沾染了水汽的灵性,格外温润。 为首女子一边起舞一边低吟唱和,声音空灵,又带了种莫可言说的软媚,极为动听。 一曲罢,奏一曲轻快的《寒鸦戏水》,再一曲应景的《鹊桥仙令》。 女子轻唱,「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词句表达了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聚一次的遗憾与伤感,可何文隽却是英年早逝,从此再无可能见到他。 杨妧心中悲怆,一股酸辣的热流迅速冲上来,瞬间盈了满眶。她忙垂下头,掏帕子摁了摁眼角,可泪水怎样也止不住。 楚映疑惑地问:「怎么了?」 杨妧揉着眼睛道:「进了沙子,疼得很。」 秦老夫人瞧见,连忙道:「可别揉,看揉坏眼睛,回去用水洗一洗。」 杨妧趁势站起身,青菱随后跟了上去。 转个弯,明亮的灯光已经消失在身后,杨妧停住步子,泣声道:「青菱,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会儿。」 霜醉居是不能回的。 屋里丫鬟好几人,难保会传进张夫人耳朵。 张夫人的生辰,杨妧放着上好的筵席不吃,却找藉口给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义兄哭丧。 大多数人忌讳这个。 而园子里,时不时会有婆子提着风灯巡夜,被人瞧见也不妥当。 青菱想一想,「要不去绿筠园的假山?那儿偏僻,有时候婆子偷懒就不过去巡视。」 两人正往绿筠园走,听到身后有声音道:「四姑娘。」 却是蕙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来。 蕙兰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任是谁都不会去,你们跟我来。」 当先走在前面。 杨妧跟青菱对视一眼,跟在她身后。 走不多远,到了角门处。 「今儿吃酒,为了进出方便,我跟婆子讨了钥匙来。」 蕙兰掏钥匙开了锁,将她们引至演武场。 演武场尽头是间兵器库。 蕙兰推门进去,打亮火摺子点燃了油灯。 只见墙上挂着弓、案上支着剑,墙边一排排竖着长枪,枪头用乌铁打制而成,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发着寒光。 更有斧钺剑戟,在地上投射出零落而散乱的影子。 青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扶住杨妧的臂弯,「姑娘,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没事,我自己在这里,你们出去吧。」 杨妧抬头瞧着墙上的强弓,还有两柄长刀。 静深院的墙上也挂着刀,刀柄上缠了块已经发黄的白布。闲暇时,何文隽会直直地盯着那柄刀看。 想起何文隽,杨妧心底泛起强烈的痛楚,她弯下腰,痛哭出声。 不加压抑的哭声传到外面,青菱微阖了双眼,片刻睁开,拭了拭眼角的泪,问道:「蕙兰姐姐怎地不坐席了?」 蕙兰轻笑,「我倒是想回去,那道煨熊掌还没吃够呢,可世子爷朝我直瞪眼,我哪能坐得住?」朝兵器库努努嘴,「四姑娘怎么了?」 「姑娘的义兄,就是济南府的何公子,前几天故去了,姑娘今儿刚收到信。」 蕙兰问:「是何文隽?我听世子爷经常提起这个名字。」 青菱点点头,「这几个月,就属何公子写信多,每月至少两封,都是厚厚的一摞。姑娘接到他的信,总会高兴地看半天……姑娘不容易,前几天又被杨太太叫去数落了大半个时辰……在府里都不加遮掩,若是在济南府指不定会怎样呢,说不准棍子都抡上了?」 蕙兰嘆息,「也是可怜,说是主子,跟咱们也不差什么……想哭一声都找不着地儿。」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去。 天空墨蓝,一弯淡黄色的月牙孤零零地挂在天边,星子倒是繁盛,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树林后面绕出个人影,高高瘦瘦的,走得近了,有浅淡的酒香传来。 蕙兰认出来招唿声,「世子爷」,伸手指了兵器库,「四姑娘在里面……何公子过世了。」 楚昕大踏步往兵器库走去,行至门前,下意识地顿住。 杨妧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目光呆呆地望着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脸颊上泪痕未干,被灯光映出亮闪闪的两道。 楚昕吸口气,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你还好吗?地上凉,先起来吧?」 杨妧受到惊吓,两眼迷茫地盯住他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两手撑着地站起来,「表哥。」 第116页 一开口,声音干且哑。 有丝丝缕缕的痛自心间掠过,楚昕垂了眸,柔声问道:「你别难过,我舞剑给你看,好不好?我能舞得密不透风,不信你可以拿杯水在旁边泼过来。要不我射箭给你瞧,这样的天,我也能射中靶心,好不好?」 杨妧望住他,摇摇头,「多谢表哥,我该回去了,筵席散了吗?」 「刚散,小婵已经回了霜醉居,阿映她们带着丫鬟满园子捉喜蛛。」 杨妧又一次道谢,「多谢表哥,我回去了。」弯腰拂了拂裙裾,慢慢走出兵器库。 蕙兰送她们走进角门,寻到守门婆子,将钥匙还了回去。 园子里星星点点亮着灯,偶尔有欢声笑语飘过来,「好大的蛛网,肯定能吐很多丝。」 「这儿还有一只,赶紧拿盒子来。」 「当心,别让它咬着。」 又有婆子喊道:「姑娘们捉完了就赶紧回屋吧,小心手里灯笼,别走了水。」 「隋嬷嬷,好容易能松散一次,且让我们多玩会儿。」 听着细细碎碎的声音,杨妧的心一点点活了过来。 她长长舒口气,哑声道:「青菱,你还没有捉喜蛛呢,跟她们一起捉去吧。」 青菱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心灵手巧,用不着玩这个……蕙兰说,姑娘要想烧纸,就跟她说。含光、临川他们天天往外面跑,顺便找个寺庙就烧了……府里总归是不方便。」 杨妧摇头,「不用了,大哥素来待人宽厚,他定能体谅我的难处。」 默了默,又补一句,「多谢你。」 青菱道:「姑娘太见外了,能伺候姑娘是我的福分。以前我只是个三等丫头,都轮不到进屋伺候,跟着姑娘就提成二等了,每月还能多拿半吊钱。」 主僕俩说着话回到霜醉居,杨婵已经睡下了。 杨妧洗漱完,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索性把何文隽以前写过的信都拿出来,细细读了遍,又默默流会泪,终于阖上了眼。 第二天便醒得晚,直到卯正时分,才被青菱唤起来。 青菱拿了两只盒子给她看,「蕙兰一早送过来,给你和六姑娘。绘着梅花的盒子里面喜蛛大,兴许织得网密;绘着翠竹里面的喜蛛小一些,怕织不了很多网。」 杨妧笑道:「把这只大的给小婵。」 梳洗打扮好,带着盒子跟杨婵一起往瑞萱堂走。 刚进门,就听到楚映的大唿小叫,「真是的,白长那么大个儿,才吐这点丝,还不如藕红的网密。」 红枣道:「荔枝才叫惨呢,好容易抓到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盒子里半根丝都没有。倒是石榴那只盒子,吐了半边丝。」 「石榴手最巧,咱们比不过她也是应当。」荔枝隔着窗棂瞧见杨妧,笑道:「四姑娘和六姑娘来了,快瞧瞧她们的盒子。」 不等杨妧走近,楚映一个箭步蹿上前,不容分说抢走杨妧手里盒子,「让我瞧瞧。」 打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丝。 红枣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嘆,「哇!」 楚映恼怒地还给她,「讨厌,又让你占了先。」 「气什么?」秦老夫人看着她笑,「四丫头原本就比你手巧,看看六丫头的怎么样?」 楚映替杨婵打开,里面也是胖鼓鼓一只大喜蛛,可蛛丝只寥寥十几根。 楚映嫌弃地扔到一边,「我跟六妹妹一样,中看不中用。」 杨妧忍不住笑,抬眸,瞧见站在秦老夫人身边的楚昕,面带笑容,正温柔地看着她…… 第58章 秀色 迎上杨妧视线, 楚昕眼眸骤然明亮起来,流光溢彩灿若星石。 杨妧面无表情地掠过他,目光落在墙角那尊青花折枝瑞果纹的梅瓶上。 暗暗嘆一声, 得寻个机会跟他挑明了。 她无意嫁人,不想耽误他。 家里难得热闹,秦老夫人兴致极高, 不但让庄嬷嬷找模子吩咐厨房做巧果, 还让石榴拿出来两包针。 连姑娘带丫鬟共二十多人,簇簇拥拥地站了大半个院子。 石榴给每人发了七根针和一缕丝线,张夫人和赵氏负责监督裁决,选出三个最快穿完七根针的,给与一定奖励。 一般人都是纫完一根线, 另外换一根, 杨妧取了个巧儿,把七根针都纫到一根线上, 当仁不让地获得了头名。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把一对宫纱攒成的山茶花交给她。 楚映不服, 「不公平, 阿妧投机取巧, 只穿一根线当然快。」 杨妧分一支纱花给她, 「这会儿公平了吗?」 楚映不以为然地「哼」一声, 「勉强算是吧。」 张夫人哭笑不得, 虚点着她的脑门道:「平日里还缺了你的花儿戴?」 楚映嘟起嘴, 「这可不一样,这是比赛赢来的彩头。」说着将纱花插到髮髻旁。 粉艷的山茶花使得她面容愈加娇媚。 张夫人笑道:「确实挺好看, 四丫头也戴上,你们这个岁数正是该打扮的时候,别天天穿那么素淡……这还是年前贵妃娘娘赏的吧?」 秦老夫人面色沉了沉, 「可不是?共赏了六支,另外两对你不是拿回娘家了吗?一对粉紫的芍药花,一对嫩黄的月季花,都是大朵的。」 张夫人每年不知道往娘家送多少东西,一时竟想不起来,思量会儿才醒悟,是有这么回事。 第117页 得了纱花当天,她便给了张珮和张珺各一对,连同贵妃赏下来的纸笔、布料,一样没少都分出一大半送回娘家。 而自己过生日,嫂子竟然没打发人来送礼,连声问候都没有。 今年暂且不提,老夫人放话不许张家人上门。 以往张家似乎也没送过生辰礼,不但生日没送,年节礼也没送。嫂子最常唠叨的就是,哥哥衙门清贫,每月俸银连买米都不够,侄子们的束脩太贵,如何如何地花费笔墨。 张夫人突然就不淡定了。 杨家似乎只有杨溥一人为官,养活着大房跟三房七八口人,家里孩子也在书院读书,每年的笔墨纸砚花费也不少。 杨家生活虽不富足,但日常花用并不缺。 可娘家两位嫂子却整天哭穷,尤其是二嫂,她从衣锦坊每年补给二哥二百两银子,二嫂仍嫌不足,每到年节就列出单子说缺这个少那个。 张夫人越想越心惊,再待不下去,藉口有事急匆匆回到正房院。 不迭声地唤董嬷嬷,「往年送回娘家的年节礼单子可还有?」 董嬷嬷道:「都存着底,从您嫁过来那年到现在,正房院出入哪怕是一个铜板,我这都记着帐。」 张夫人咬咬下唇,扬声唤紫藤,「拿两把算盘过来对帐。」 正房院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而霜醉居里,杨妧把何文隽所作的《战事偶得》包起来交给青菱,「送给世子爷,顺便问一下世子爷几时得闲,有事与他商议。」 青菱拿起包裹离开,不过一刻钟便迴转来。 身后跟着楚昕。 楚昕仍穿着早晨那件宝蓝色直裰,繫着白玉带,身姿颀长而挺拔,沐浴在阳光下,像是原野上笔直的白杨树,朝气蓬勃。 杨妧微笑着请他坐下,吩咐青菱沏了茶。 楚昕捧着茶盅,漂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等待长辈的发落。 这是楚昕呀! 是镇国公世子,是京都有名的小霸王,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楚昕! 杨妧突然有点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垂眸平静一下心情,决定还是先说正事,「前些天就想给你说,一直耽搁到现在……各府各省的升大小不一,有的是三斤,有的是两斤半,还有两斤的。不少商户大斗进小斗出趁机渔利。我寻思是不是可以要求朝廷统一定制量具,不管是衙门、商户还是百姓都用这套量具。」 楚昕凝神听着她的话,忽而眸光一亮,「那我可以开间专门给朝廷供应量具的铺子。」 杨妧唇角微弯,他现在脑子倒是快,能够想到下一步。 轻咳声,继续道:「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难就难在商户背后牵扯的人身上,个个都是通天的人物,单靠表哥和顾三爷恐怕做不成。即便能做成,也把权贵们都得罪了……如果二皇子愿意出头,会名正言顺得多。」 楚昕皱眉,「二皇子为人低调,虽然监理户部,但从不插手侍郎和主事们的差事,怎么能让他出头?」 「不想插手也得拉他下水,」杨妧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街头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的事儿可不少,单是茂昌行就不知惹出多少官司,御史们不都整天闲着只想弹劾别人,那就给他们找点事儿好了……表哥和顾三爷得了差事肯定经常往三大行跑,说不准就能遇上一回两回。你们俩又是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侠义之士,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 楚昕默默思量着,眸中先是迷惑而后变得清明,最终沁出浓浓的笑意,「你是想让御史弹劾我,还是弹劾户部?」 「都行,」杨妧微笑,「赶上哪个弹劾哪个,最重要就是顺理成章,要个巧字。或者再往上,到皇上那里闹一闹也使得。」 楚昕意气风发地说:「碰巧的事情我最拿手了,必然做得天衣无缝……那我要不要先备着木头?」 「我觉得表哥应该先开间铺子。」 杨妧「噗嗤」一笑,腮边小小的梨涡立刻生动起来,像是头顶娇艷的石榴花,明媚动人。 楚昕心头热热地盪了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呆愣了数息,扳起指头数,「我有铺子,方家胡同有间笔墨铺子,太僕寺街有间茶叶铺子,石槽胡同有家漆器铺子,杂七杂八共八间,都是严管事管着。」 说到此,气息终于流畅了,声音也变得温存,「我看漆器铺子可以,店面大离仓场也近,我让掌柜进一批木头好不好?」 杨妧别开头,没回答,少顷开口道:「你跟掌柜商议吧,别太刻意落了别人的眼目……我还有件事情。」 「你说,我听着,」楚昕坐正身体,捧起茶盅浅浅抿两口。 茶水真甜,一直甜到心底。 就像每次跟杨妧面对面地谈话,心里总是泛着蜜。 眼前的她,尽管钗环未戴脂粉不施,可仍旧那么好看,好看得完完全全贴合他的心。 杨妧两手合在一处,无意识地搓了搓,快速地整理着语言,「之前跟表哥提过,表哥甩了袖子就走。」 楚昕立刻警惕起来,「这次不会了,可是你要再说什么相看定亲的事情,我还是不愿意听。」 「好吧,」杨妧干脆直入正题,「表哥以后别说喜欢不喜欢的话了,其一,我无意嫁人,其二,我也不喜欢表哥。」 第118页 楚昕沉默着,脸色渐渐发白,握着茶盅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手背上凸起一根根青筋。 他是能开两石弓的人。 说不定,下一刻就能把茶盅捏碎。 杨妧看得心惊肉跳,本能地往后躲了躲。 「你骗人!」楚昕突然开口,目光灼灼地盯住她,「你说你要嫁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杨妧,我可以让你欺负,让你使性子,我也能护得住你,守着你过安稳日子……你还说我好看,秀色可餐,以后我会打扮得更好看,让你多吃饭。」 杨妧呆了片刻,脸庞随即涨得通红…… 第59章 嗣子 这是不是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前后两世, 杨妧都没有如此尴尬过。 可是这些话,她只跟余新梅和明心兰说过,她们两人的人品完全值得信任, 当时丫鬟们都离得远,而周遭又没有其他人在。 楚昕不可能知道。 杨妧死咬着牙不承认,「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过, 我亲耳听见的, 余阁老家里宴客那天,那座假山旁边,你跟余大娘子还有明家三娘子,你们取笑我和顾老三来着。」楚昕老神在在地直视着她,时间、地点还有参与之人, 说得丝毫不差。 杨妧忍不住开口骂道:「世子爷竟然偷听女孩子说话, 真是无耻!」 楚昕也红涨了脸,「我跟顾老三先去的, 我们在树上摘桑葚, 又不是成心偷听, 你们三人是后到的……你们背地里编排我和顾老三, 也不是君子所为吧?」 顾常宝到现在提起余大娘子都恨得牙根痒痒。 杨妧气得瞪大了双眼, 原本沉静若寒潭的眸子像是沸腾了似的, 灼灼地燃着火。 分外地让人心动。 楚昕先软下来, 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生气, 我跟顾老三没往外说,谁都没告诉。」身体微微向前靠了靠, 目光温存,「但你说过的话,不能不承认, 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别想赖掉……你放心,我不会再惹是生非,不胡乱得罪人,也不往秦楼楚馆去……」 「别说了!」杨妧愤然打断他,完全没有了往常的冷静,「表哥生得好看,家世又好,娶个喜欢你的、两情相悦的女孩子不好吗?况且,这种话也不是你我能够说的,婚姻嫁娶自有长辈决定,表哥尚有事情要忙,还请自便……青菱,送客!」 再不给楚昕开口的机会,怒气沖沖地回到屋里。 青菱目瞪口呆。 刚才两人有商有量不是挺和谐,才眨眼的工夫怎么又闹僵了? 前几次都是世子爷气得甩袖离开,这次怎么换成四姑娘生气了。 青菱放下手中绣活,迟疑不决地走到石榴树下。 楚昕指指面前的茶盅,「续茶!」 青菱暗暗叫苦,姑娘说是要送客,世子爷却让续茶,到底听谁的呢? 心中犹豫,双手已自有主张地端起茶壶续了半盏。 楚昕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小狗养得怎么样,还听话?它还没足月,啃不了肉骨头。」 青菱小声回答:「听话,六姑娘走到哪儿都带着,夜里也不乱叫。佟嬷嬷也说团团吃不了骨头,只用肉汤给它泡饭吃,每天再加一碗羊奶。」 楚昕「嗯」了声,抬眸,隔着洞开的窗扇,能看到花梨木炕柜的一角,柜顶搭着块靛蓝色绣着嫩黄色雏菊的棉布。 处处透着女儿家精巧的心思。 却瞧不见杨妧的身影。 想到她几乎要喷火的双眸,楚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太过鲁莽开罪了她。 可并不后悔。 他就是想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 他只喜欢她,别的廖家姑娘也罢,徐家姑娘也罢,他谁都不稀罕,谁都别想塞给他。 楚昕慢悠悠地把杯中残茶喝完,站起身,「我明儿出门,顺便到护国寺给何公子烧纸上香,你问四姑娘需不需要请大师代为持诵《往生咒》?」 青菱原话说给杨妧。 杨妧心里仍是存着气,不想搭理他,可事关何文隽,终是压下怒气,勉力平静地说:「有劳世子爷了。」 青菱又小跑着将话传给楚昕。 楚昕轻舒口气,只要杨妧肯理他就好,他怕得是杨妧以后再不理他。 再朝窗口张望两眼,低声嘱咐青菱,「好好伺候四姑娘,别让她生气,气大伤身……伺候好了,小爷有赏。」 转身离开霜醉居。 青菱站在原地看了看石桌上两只并排放着的茶盅,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 世子爷定然是瞧中四姑娘了,四姑娘眼下却没看上世子爷。 可这话谁都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头。 青菱长长嘆一声,捧着茶壶回到屋里,看见杨妧已经研好墨,正铺了纸打算抄经。 便没作声,悄悄退了出去。 再过几日,关氏写信来,说她收养了一个男孩,今年七岁。 男孩原本也姓杨,名文轩,是曹县人,家里开间生药铺子,又置了几十亩良田,生活颇为富足。 父亲名杨兴,上山採药时失足跌下山谷当场毙命。 杨文轩的叔父看中了那间生药铺子和良田,设圈套诬陷杨文轩的娘亲赵氏与药铺伙计有染。 杨氏宗长拿了叔父的封口银子,要将赵氏沉塘。 第119页 赵氏为表清白,含恨撞死在杨家祠堂前。 杨文轩怒极,一把火烧了祠堂,叔父说他大逆不道,将之驱逐出族并要送他见官。 有个家丁看不过眼,半夜三更将杨文轩放了。 杨文轩从曹县一路乞讨到济南府,走了足足五百里,终于支撑不住病倒在路边。 杨溥心善,将他带回家中交给关氏照料。 关氏心疼杨文轩没有爹娘,把他当儿子看,杨文轩则眷恋关氏的亲切温柔,愿意认她作娘,奉养她老。 杨溥特地告假带杨文轩回了趟老家,将他记在三房杨洛名下,改名杨怀宣,入了族谱。 看完信,杨妧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种怎样的心情。 从理智上说,三房确实需要有个男丁承继香火支应门户;而从感情上,原本她跟关氏和小婵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却凭空多了个没有亲缘关系的弟弟。 如果这个弟弟心性良善也好,倘或是奸恶之人,她们三个女流未必能压服得住。 赵氏也得知此事,特意将杨妧唤了过去,笑道:「家里多了个弟弟,你听说了吧?这下可好了,三房有后,也能堂堂正正站起来自立门户了……前几天,你二伯母给我写信,你二伯父年底也要换任,有可能调到江浙一带,三五年回不来。这些年,咱们三房聚少离多,很难凑到一起,倒不如把家分了,免得日后说不清楚。」 「分家?」杨妧一愣,印象里二伯母柳氏长着副圆脸,待人挺亲和的。 平白无故地为何要分家? 赵氏亲自给杨妧倒盅茶,细细解释,「你二伯父从考中进士放了官,这十几年一直在外头,自己挣了自己穿用,跟分家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分了家利索,没那么多牵牵绊绊的。我也觉得是这个理儿,不说别的,就济南府府衙的几位,都只带着媳妇孩子,也有带老娘的,没一个带着弟媳妇和侄女儿到处赴任的,传出去于你大伯父的官声也不好听。」 杨妧冷笑。 赵氏老早就想将三房甩开,始终没能成功,这次三房有了嗣子,赵氏又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说不定,二伯母柳氏就是她鼓动的。 杨妧淡然地喝两口茶,问道:「分不分家,我说了不算,大伯母您说了也不算,最终还是得看祖母和大伯父的意思吧?」 赵氏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只要你们三房愿意分,你伯父也不会强拦着对不对?家里的情况我给你透个底儿,老家有座祖屋和二十亩地,这是祖产,肯定在大房名下,除了这个,再只有你祖母手里攥着点儿银钱,可那是她的嫁妆,她愿意给谁就给谁,咱们管不着。至于你大伯父的俸禄,你想想,这么一大家子人吃穿嚼用,还有读书上学的,根本一文钱都剩不下。」 杨妧垂了眸。 家里并不像赵氏说的这么恓惶,但所有的花费大都出自杨溥的俸禄及外快却是不假。 赵氏又道:「你要能劝服你娘同意分家,我可以给你五百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你们四口人吃穿十几年富富裕裕的,等你弟弟长大成人,就更不用愁了……四丫头,你一向聪明,能当你娘半个家,回去好生考虑考虑。」 端茶送了客。 第60章 知错 杨妧神思不属地回到霜醉居。 赵氏这般做法, 她能理解。 在山东,一肩挑两房,或者长兄过世, 小叔子娶了嫂子的事情屡见不鲜,并不稀奇,但传扬出去却非光彩之事。 尤其杨溥作为朝廷命官, 以后还想升迁。 赵氏对于杨溥兼祧的身份百般不乐意, 如今关氏肯收养嗣子,赵氏当然要趁热打铁,赶紧撇清两房之间的关系。 秦氏没准儿也有分家的想法。 前世,杨溥是临时得知自己调到京都任职,当时关氏正巧有孕, 秦氏便等她生产之后, 假说抱养的孩子,带到了京都。 现在杨溥已经在往京都活动, 且略有眉目。 而关氏却迟迟未能有孕。 假如到了京都, 关氏才怀上孩子, 恐怕于杨溥的官声有影响。 杨怀宣的到来既解决了三房香火的问题, 又给杨溥增加个热心扶弱的好名声。 杨妧怀疑, 关氏之所以改变主意, 秦氏肯定没少游说。 毕竟, 在大多数杨家人眼里, 杨溥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 关氏如果跟杨溥再牵扯到一起,就非常不明智了。 杨妧认真地推测着秦氏跟杨溥的想法, 暗嘆口气。 分家已经势在必行! 那她要多替三房讨点好处过来。 杨妧字斟句酌地给关氏写了一封信,拿给赵氏过目。 赵氏读完,盯着杨妧看了片刻, 不无感触地说:「你娘有你,真是福气。」 杨妧当着赵氏的面,把信封好,交给桃枝,语气淡淡地说:「要是我爹活着,我娘才真正有福气。」 关氏从二十五六岁开始守寡,一直守到死为止,算什么福气? 赵氏面色讪讪地,开箱笼摸出一摞银票,数给杨妧四张,「本来是想分家之后给你,现在先给了你吧。」 银票有两张两百面额的,两张五十两的。 杨妧一言不发地收进荷包,回到霜醉居给杨溥写了封信。 信上说得知家里多了个弟弟非常高兴,感谢杨溥这些年对三房的照拂,又提及父亲杨洛寒窗苦读十年,却连秋试都没参加便早早故去,希望杨怀宣能够学有建树,完成杨洛的心愿。 第120页 不管如何,她先把杨怀宣的束脩要出来。 如果杨怀宣能读书最好,如果不能,这笔钱也可以用在生活上。 日薄西山,杨妧带着杨婵往瑞萱堂去。 刚走进院子,荔枝急步出来拦住她,悄声道:「夫人在里面,老夫人吩咐今儿就不留姑娘用饭了。」 杨妧笑笑,「好,那我回去吃,」走两步,停住,「平凉侯后天烧七七,你得空提醒下姨祖母。」 荔枝点头应着,嘱咐两句小丫鬟,蹑手蹑脚地走进厅堂。 隔着石青色棉布帘子,张夫人的抽泣声清晰可闻,「我错了,娘责罚我吧!」 这些天,她跟董嬷嬷两人终于把帐目算清楚了。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头些年,爹娘在世的时候还好,虽然她送到娘家的礼比较厚,可总归有回礼,有来有往的。可双亲过世这六年,便只有送出去的礼,没有收回来的。 而且,不单逢年过节,就是兄嫂生辰,几个侄子侄女的生辰都有礼。 只这六年间,她拿回娘家大概两万多两银子的东西。 两万两足可以在京都最金贵的地段置座大宅院,也可以在最繁华的闹市买间铺子,更可以给楚映置办一副相当体面的嫁妆。 可她扔回娘家,连个水花都没有。 董嬷嬷捧着一摞帐本问:「夫人想一想,若是昕哥儿媳妇往娘家送两万两银子,您会怎么做?」 张夫人不用想,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休妻。如果她有个这样贴补娘家的儿媳妇,肯定毫不犹豫地休了她。 可老夫人从未说过休弃她,甚至在年前那场重病之前,都没有冷脸待过她。 老夫人不让她管家,但她想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怠慢过。 思及此,张夫人冷汗涔涔,老夫人必然早就看清了她的想法,所以才不敢让她主持中馈。 又想起,花会那天,老夫人指责她的那些话,张夫人坐不住了,换了件衣裳赶紧到瑞萱堂认错。 秦老夫人面色淡淡的,「你既然知错,我也不多说了,只提醒你一句,家里的钱财可都是几辈人提着脑袋赚回来的。五年前,楚钊打了胜仗,圣上赏赐五百两黄金,可他肩头挨了一刀,逢阴天下雨就疼。前年,又因立功得了三百亩赐田,可他胸口中了一箭,差点就没命了。」 张夫人坐在炕边,手里捏条帕子不住地淌眼泪。 秦老夫人又道:「若只是在钱财上拉扯娘家也不算什么,咱家不缺银子。千不该万不该,你娘家人不能打着咱家旗号为非作歹。贵妃娘娘在宫里二十多年,一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张夫人不明所以,「不是小产伤了身子吗?」 秦老夫人轻声道:「她是为了活命,也是为了保住楚家的平安,楚钊手里三十万大军,而宣府离京都快马一天一夜就能到……」抬头看到张夫人迷茫的神情,不想再说下去,转而问道:「你既知错,可愿意改?」 张夫人忙不迭地回答,「媳妇愿意。」 「把双碾街你那间铺子卖了吧?当初多少钱从别人手里买的,仍多少钱还回去。铺子也别开了。」 「啊?」张夫人捨不得,「那么好的地角,有钱都买不到,说卖就卖?」 秦老夫人冷笑,「天底下就你聪明,知道地角好?既然有钱都买不到,你怎么花两千两把旁边店铺也盘下来了?」 张夫人攥紧帕子,期期艾艾地说:「是二哥帮忙说合的。」 秦老夫人讥刺道:「国子监讲经的博士,又不是街头经纪,能有门路给你说合?他这么大本事,怎么不自己买下来?」 张夫人这才转过弯来,是呀,二哥为啥自己不留着铺子? 家里又不是拿不出两千两。 秦老夫人看着她心里一阵烦躁,目光掠过门帘,瞧见荔枝的身影,问道:「什么事儿?」 荔枝赔笑道:「刚四姑娘过来,说后天平凉侯烧七七。」 秦老夫人「哎呦」一声,「我这脑子,竟然给忘了,打听一下平凉侯府是不是要做法事,在哪座寺庙,让严管事备好祭品,大爷亲自送过去。」 张夫人嘀咕道:「就是个平凉侯,昕哥儿先先后后跑了好几趟,礼数早尽到了。大热的天,用不着亲自去吧?」 秦老夫人不搭理她,重提先头话题,「往后我把味为先的利分给你四成,等大姑娘出阁,把味为先给她陪嫁过去。算起来你并不吃亏,衣锦坊就关了吧,你把房契给我,让严总管去处理。」 张夫人百般不情愿。 秦老夫人只楚昕跟楚映两个孙辈,味为先迟早都会落在他们手里。 但衣锦坊送出去是真就没了。 怎么算还是自己吃亏。 张夫人磨蹭半天,在董嬷嬷的劝说下终于把房契送了过来。 隔天,荔枝也打听到消息。 因为平凉侯七七祭日正值中元节,几处大寺庙老早安排了别的法事,所以只在家中祭拜。 所以说人走茶凉。 如果换成势头正火的别家,寺庙必然能腾出地方来。 秦老夫人长嘆声,「告诉大爷,明儿一早先去平凉侯府,回头一起去护国寺听讲经。」 平凉侯为人低调,京都很少有人知道平凉侯夫人娘家就在宣府。 第121页 她有两个兄弟都在军里,一个叫萧艮是千户,另外一个叫萧坤是怀安卫镇抚。 楚昕被活剐那天,萧艮带着四个随从风尘僕僕地从宣府赶来,一字排开站在午门前。 枪尖挑着两件棉衣,风吹过,里面柳絮四下飘散。 萧艮说:「赵良延贪赃枉法死不足惜,世子爷不动手,我也会把他碎尸万段。世子爷,属下替你开路,边关数万将士的英魂在黄泉路上护送世子。」 说着调转枪头,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第61章 庙会 为了能在中元节出去逛庙会, 楚映紧赶慢赶终于把一百遍《孝经》和《女诫》抄完了,满身轻松地到霜醉居找杨妧。 青菱笑盈盈地拦住她,「四姑娘在抄经, 姑娘先坐下喝杯茶。」 透过洞开的窗扇,楚映看到杨妧果然俯在书桌前,身姿笔直地抄写着什么, 不由撇撇嘴, 「她抄经有瘾吗?刚给祖母抄了四十九本《金刚经》,怎么又要抄?」 青菱笑而不答,沏了茶水在石桌上。 楚映懒得喝,四下熘达着打量院子。 霜醉居比她的清韵阁要大很多,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的格局, 院子方方正正的, 西边有三间厢房,东边空地处种了棵根深叶茂的石榴树, 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石榴树正值花期, 团团簇簇地缀在枝头, 鲜艷而明媚。 石桌上放着针线笸箩, 还有两只尚未完工的香囊。一只是六角形湖蓝色缎面的, 绣着大红色的海棠花, 另一只是方形嫩粉色绸面的, 绣了半朵玉簪花。 见楚映打量香囊, 青菱笑道:「六角形的是四姑娘做的,方形粉色是我做的, 不如四姑娘的针脚细密。」 楚映抿抿唇,她的针线活比青菱更不如。 正百无聊赖时,杨妧从屋里出来, 楚映顿时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问:「明儿庙会,我打算穿新做的墨绿色裙子搭配浅蓝色袄子,你穿哪件衣裳?要不要穿那件玫红色小袄配马面裙?」 杨妧摇头,「我穿月白色袄子,石青色裙子。」 「为什么?」楚映拉长声音,「你成心跟我作对是不是?我想穿着素净,你偏要跟我学?」 杨妧无语,「谁跟你学,这七八天,你可曾看我穿过鲜亮颜色?不单是中元节,整个七月我都要穿着素淡。」 她不方便穿衰服,也不方便吃素斋,只能籍此表达一下心底的哀思。 楚映嘟起嘴,「但是我想穿墨绿色裙子,两个人都素淡,显得灰突突的不好看,你穿着鲜亮才能显出我的清雅。」 杨妧毫不客气地说:「那你跟别人一起逛庙会好了。」 「才不呢,你二姐小气巴拉的,而且什么都不懂,只会问这个多少钱,那个贵不贵,无聊至极。我还是想跟你一起。」 「随便你,反正我不可能迁就你,」杨妧看着楚映精緻的眉眼,突然促狭心起,「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你好看,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楚映「腾」地站起来,「你长那么矮,哪里有我好看了?青菱,你说我跟阿妧谁漂亮?」 青菱认真端详着。 楚映穿藕荷色素面袄子,梳着双环髻,发间插一对赤金梅花簪,明眸皓齿神采飞扬;杨妧则穿件银条纱袄子,头髮简单地绾了个纂儿,耳垂上缀着小小的南珠耳环,说不出的温柔恬静。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一个似艷阳下怒放的芍药,一个像月色里绽开的玉簪,真没法分辨到底谁更好看。 青菱苦着脸半天没言语。 杨妧笑道:「算了,别难为她了……你不是做了四身新衣裳,为什么不穿别的?」 楚映理直气壮地说:「可我最喜欢那件墨绿色的。」 「庙会上挤得要命,谁会注意你的裙子,说不定还会被别人蹭脏了。依我看,不如穿件平常出门的衣裳,新衣裳可以留在菊花会穿。」 楚映歪头想一想,「好吧,听你的。对了,咱们午饭不要在护国寺吃,那里的素斋乏善可陈,不如在庙会上吃,豌豆黄、酥螺还有薄脆都可好吃了。」 杨妧道:「我约了余新梅在护国寺门口碰面,中午到麻花胡同吃烧羊肉、豆腐脑和豌豆苗。」 「麻花胡同能有什么好吃的?羊肉一股子膻味,豌豆苗一股子豆腥气……唉,那我将就你吧,要是不好吃,你得请我吃冰碗。」 第二天,楚映果然穿了件平常的嫩绿色素面比甲,立领窄袖小衫,简单却清雅,像朵初初绽开的水仙花似的。 杨妧按照她说的,穿月白色袄子,石青色宽襕边裙子,墨发束在脑后绾成纂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让人心头一静。 相较之下,杨姮玫瑰红的织金比甲和如意髻上插着的赤金嵌宝髮簪就太过刻意了,而且看着就觉得热。 杨姮的脸涨得通红。 赵氏极不自在地拧了拧手里帕子。 这几天,她没少听秦老夫人提起,约了定国公夫人、钱老夫人、忠勤伯夫人等听经。杨姮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如果能得到这几位的赏识,说不定就会嫁进豪门。 昨天晚上她跟杨姮忙活了大半夜,才选中这身。 没想到杨妧跟楚映都穿得简单。 就连杨婵,也只穿了粉红色袄子搭配浅碧色裙子,看着活泼可爱。 赵氏怨恨般瞪了杨妧两眼,自家姐妹,怎么就不能提前商量一下穿什么衣裳,非得把杨姮一个人孤立起来。 第122页 她有心让杨姮回去换一身,可看庄嬷嬷扶着正要往外走,只好作罢。 角门外,七八辆马车一熘排开,楚昕手握马鞭,满脸细汗地站在路边。 见秦老夫人出来,连忙上前回禀,「刚从平凉侯府回来,祭品已经送去了。您先走着,我换过衣裳很快能赶上。」 秦老夫人慈爱地笑道:「看出这满身汗,不用着急,到了护国寺,我还要在门口等等钱老夫人。」 楚昕瞟一眼跟楚映并肩而立的杨妧,唇角弯了弯。 时辰尚早,护国寺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信徒。 赵氏颇为担忧地说:「这么多人往里挤,咱们可怎么进去?」 张夫人轻笑,「寺里会有人出来接应,这点人不算什么,前年惠通和广善两位大师在此谈经论道,那会儿人才叫多,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着话,余阁老府邸的马车到了。 有个约莫十八九岁,穿着蟹壳青团花直裰的男子跟在车旁随侍。 杨妧看他面熟,再打量几眼,想起来了,她拜见楚贵妃时,就是这人守着宫门。 原来是余阁老家中子弟,难怪对秦老夫人非常客气。 男子先扶余新梅下来,又伸手搀扶钱老夫人,钱老夫人一把挥开他,身手矫健地踩着车凳下了车。 杨妧莞尔。 钱老夫人真是老当益壮,腿脚比年轻人都利落。 余新梅已瞧见杨妧,欢笑着走过来。 两家人汇在一起各自见过礼,余新梅指着那位男子道:「伯父家里的三哥,余新舲,舟字旁的令。这是杨家二姑娘、四姑娘还有楚姑娘。」 余阁老家祖上是打渔的,为了不忘祖业,家里男丁都以船为名,余新梅亲生的兄长叫做余新舸。 前世杨妧成亲后才认识的余新梅,跟她三哥未曾谋面,所以才没认出来。 余新舸抬眸匆匆一瞥,连忙低下头,沖地面做个揖,红着脸退到远处。 大家忍俊不禁,都没好意思笑出声来。 杨妧拉起余新梅的手,「有件事儿告诉你,差点把我气死了……」正想把楚昕和顾常宝偷听她们谈话的事情说出来,眸光扫见楚昕大踏步朝这边走过来。 他已换下早晨那件鸦青色道袍,另穿了宝蓝色箭袖长衫,腰间束着白玉带,头上戴着紫金冠,唇角噙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打算一般。 杨妧莫名心虚,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楚昕给钱老夫人行了礼,又跟余新舲见过礼,高昂着头,神采飞扬地说:「两位老夫人是要坐软轿吧?几位妹妹呢,是先上山听会儿经再下来,还是直接去逛庙会。」 楚映道:「我不上去,上去就下不来了,腿要走断了。」 杨姮也不想跪在蒲团上听无聊的经书。 杨妧垂眸看眼杨婵,她抄了两本《往生咒》是想在佛祖面前诵读的。 可她能上山下山,杨婵却未必,而且也受不住拘束。 楚昕扫她一眼,开口道:「既然都不上山,那就直接逛庙会好了。庙会人多,咱们这许多人肯定没法在一处。要被挤散也没关系,上午讲经要到正午时分,祖母她们用过斋饭下山怕是要未初了。只要大家在未初两刻之前回到这里就行。」 钱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昕哥儿说得对,人多最怕互相找,若是走散了,你们尽管带丫鬟自己玩,到时回这三棵大槐树底下等着。这三棵大槐树最惹眼,没有不知道的。」 楚昕又指派几个护院,「黎勇守着杨家二姑娘,赵钢护好姑娘,承影跟着四姑娘,六姑娘腿脚短,挤不动,我带她看耍把戏的。余三哥,余大娘子就劳烦你照顾了。」 余新舲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 秦老夫人目光闪动。 承影是贵妃要给楚昕的侍卫,身手非常好,按说应该指派在楚映身边才对。 楚昕却特意挑给杨妧。 会不会,跟前世一样,楚昕又是早早上了心? 秦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杨妧半蹲着身子,低声跟杨婵说着什么,楚昕负手而立,身形笔直,下巴微微扬起,眸光流转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贵与骄矜。 旁边的余新舲本也是相貌周正的男孩子,却被衬托得失去了光彩。 秦老夫人心中暗喜,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假如楚昕真的确定了心意,她一定要成全他。 这辈子决不能再让她唯一的孙子孤苦无依。 管它强扭的瓜甜不甜,先拧下来再说! 这时,从山上下来数十位沙弥,将山路隔出半边,护院和婆子们簇拥着秦老夫人等人往山门走。 含光不知何时来到杨妧身边,轻声问:「世子爷说姑娘有事儿交待。」 杨妧愣了下,从青菱手里拿过包裹,「抄了两本经书,本来想在佛祖面前诵读。」 含光瞭然,「交给我吧,我请个沙弥诵读两遍,功德回向给何公子。」 杨妧感激地说:「多谢你。」 「姑娘不必见外,」含光接过经书,又问,「庙会靠近罗圈胡同那边有很多小食,姑娘中午要过去吃吗?」 杨妧摇头,「不去。」 抬眸见含光没有退下的意思,随机明白过来,犹豫片刻,补充道:「我们去麻花胡同吃烧羊肉。」 含光笑着走到楚昕面前,低语几句。 第123页 楚昕去牵杨婵,「表哥带你逛庙会,如果走累了跟表哥说。」 杨婵立刻张开双手,意示要抱。 杨妧扶额,分明刚嘱咐过杨婵,先要自己走,等累了才准许抱。 没想到她竟然转头就抛到脑后边了。 楚昕亲昵地点一下杨婵鼻尖,弯腰抱起她,目光却落在杨妧身上,声音清越若金石相撞,「走咯,逛庙会去……」 第62章 巧遇 一行人顺次跟上去。 开始大家还能前后照应着, 没多久就被人群沖得七零八落。 前一刻杨妧还跟楚映商量哪家的丝线颜色鲜亮,再一回头,人影就没了。 好在青菱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倒是寸步不离。 杨妧本来没觉得有想买的东西,但逐个摊位逛过去,东西却添置了不少。 两套针, 四匝金线银线, 几张浆好的袼褙,七八张好看的花样子,然后给关氏买的桃木梳和一柄西洋舶来的玻璃镜子。 镜子只巴掌大,照得人影却极清楚,连鼻樑处一粒芝麻大小的红点点都能看出来。 给杨婵的则是几根各色绸带和头绳。 最后给霜醉居的丫鬟们称了半斤鸭尾酥和半斤绿豆黄。 绿豆黄跟豌豆黄的做法一样, 做出来的颜色却绿莹莹的, 中间再嵌半勺枣泥,极好吃又解暑。 不知不觉, 青菱手里那只尺许见方的蓝色布袋已经变得鼓鼓囊囊。 杨妧不打算再逛, 抬头认了认路, 往麻花胡同走。 青菱拔脚正要跟上去, 忽觉手里一松, 蓝布袋被承影接在手里。 青菱瞠目结舌地问:「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承影道:「我一直在旁边。」 「不可能, 」青菱不信, 「那我怎么没看到你?」 承影扶额。 他做了十几年暗卫, 不说是来无影去无踪,但八成以上的大内高手察觉不到他的踪迹, 还能让这么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看破行迹? 轻笑一声,「我可看到你了,在杂货摊前差点跟一位老妪撞上, 在点心摊位旁,被个小僮踩了一脚。」 说着从怀里掏出张帕子,「这是你的吧?」 淡青色的素绢,右下角绣了朵粉紫的菱花。 「啊!」青菱连忙接在手里,「多谢你。」 杨妧买木梳时,她掏帕子擦汗,不小心掉在地上,本想弯腰捡,可旁边都是人,怕被踩到,更怕一错眼的工夫,把杨妧看丢了。 只得不去管它。 青菱抖开帕子,只边角处沾了土,并没有预想中脏兮兮的大脚印子,可见帕子落地不久,就被承影捡了起来。 青菱再次道谢。 承影笑着摇了摇头。 他跟着这对主僕走过来,觉得还挺有意思。 杨妧自不必说,观星楼的人都有数,这是楚昕放在心尖上的人。 青菱让人挺意外。 头一点是忠心,杨妧走到哪里,小丫头跟在哪里,旁边花花绿绿的摊位根本不去看,眼里只有主子;第二点是大度,识时务,就好比小僮踩她那一脚,她脸都皱成一团了,显然疼得不轻,她却没有追过去理论。 当时的情形,小僮应该是无心之举,他又有爹娘在。 如果去理论了,最多是换声道歉,若小僮的爹娘是不讲道理之人,说不定会争执起来。 完全没这个必要。 杨妧听着身后青菱跟承影一问一答,熟门熟路地走到麻花胡同第四间店铺。 店铺门脸很小,廊下一块匾额已经熏得发黑,隐约能瞧出「羊肉陈」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杨妧撩起青布帘子进去,里面也不宽敞,只摆着五张方桌,余新梅兄妹俩已经在坐着喝茶了。 承影眸光一转,已将周遭看了个清楚,将蓝布口袋交给青菱,躬身退了出去。 有个二十六七岁的妇人端上两只茶碗,笑问:「姑娘想吃点什么?」 杨妧问道:「今儿有羊头吗?」 妇人笑答:「有,锅里正卤着呢,过一刻钟就得。」 「那就来半只羊头,蘸水要两种,叉子火烧来……」杨妧默默合计着,「先给我们来十个,肉片打滷豆腐脑许是没有了吧?」 妇人道:「一早儿卖完了。火烧也不多,共有十六七个。」 「那我们全要了,素菜您看着配四个,素炒豌豆苗一定要有。」 妇人应着,着意地打量两眼杨妧,「姑娘不像是常客。」 「头一次来,」杨妧回答,「之前家里有亲戚提过这里,特地来尝尝。」 妇人笑道:「难怪,多谢姑娘照顾生意,您请宽坐,羊头好了一併给您端上来。」 青菱提起茶壶正准备倒茶,发现有只茶碗的碗沿裂了道口子。 杨妧道:「没事,她家器具不太凑手,倒都是干净的。」 妇人娘家姓赵,先头的丈夫死了,再嫁嫁给了年逾不惑的陈大。 陈大也是二婚,前妻嫌家里穷,扔下个瘫儿子跟卖货郎跑了。 两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死当,开出来这家饭馆。手艺倒是极好,但周遭都是穷苦百姓,有几人能天天吃羊肉? 而富贵人家又不愿意到这种破落地方来。 所以生意始终不好不坏,挣点钱既要养活瘫儿子,还得拉扯后来生的一儿一女。 第124页 生活着实不易。 杨妧口正渴,端起茶碗喝了大半碗。 她家的茶是苦艾茶,泡的时候加了冰糖,有些涩苦,也带着丝甜,倒不难喝。 余新梅笑问:「先前你说快气死了,是什么事儿?」 杨妧哪好当着余新舲的面儿说,便提起另外一件事,「世子爷送给小婵一只小狗,调皮得要命,前天我摘了一笸箩素馨花,好容易把碎枝子挑完洗干净了的,晾在蓆子上,结果全被它扑在地上糟践了。我都想狠狠地揍它一顿,可想起是世子爷送的,打狗还看主人面……」 话音未落,只见青布帘子被撩起,杨婵蹦跳着走进来,后面跟着满头细汗的楚昕还有穿着一身绯衣,无比骚气的顾常宝。 顾常宝看到余新梅,浑身的毛就炸开了,竖着眉毛问:「大娘子,你是不是又在背后编排我?」 「切,」余新梅轻蔑地撇撇嘴,「别自以为是了,我们可没提你顾三爷半个字,不信问我哥。」 余新舲连忙站起来行礼,「顾三爷确实听岔了,舍妹和四姑娘正谈论楚世子的狗。」 顾常宝红涨着脸愈加生气,「你敢骂我是楚霸王的狗!」 余新梅无语之极,「这世道,竟然有人自己找骂,上赶着当狗的,真是平生之罕见。」 杨妧「噗嗤」乐了,又不敢笑得太过张狂,掏帕子替杨婵擦擦汗,指着她手中一只胖兔子假面问道:「表哥给你买的,谢过表哥没有?」 杨婵重重点点头。 楚昕目光亮如星子,笑着说:「我还买了些别的,让含光送回车里了……你喝得是什么茶,这里没有伙计吗?」 「没有,就夫妻两人。」杨妧用自己的碗里的水给杨婵喝了,起身往后厨要了两只碗回来,倒了大半碗,「这是苦艾茶,表哥怕喝不惯。」 这两只碗跟之前的碗又不同。 先前的是白底绘红花的,这两只是白底绘竹叶的,很明显不是一套。 楚昕没犹豫,一口喝完了,「还行,有点甜味。」 将另一碗推到顾常宝面前,「苦艾茶,降降火气。」 顾常宝喝半碗,「哼」一声,「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我是做大事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 余新梅翻个白眼想怼回去,看见陈赵氏端着托盘过来,便没作声。 头一趟上的是四道素菜,和一笸箩叉子火烧;再一趟是四碟肉,羊耳朵、羊脸肉、羊口条、羊蹄筋和两碗蘸水;第三趟送了盆羊汤和一摞粗瓷碗。 汤水略有些清,底下卧着红色的枸杞,上面青翠的香菜浮在油花中,看着倒是喜人。 陈赵氏道:「今儿羊头小,怕不够吃,额外加了盘蹄筋,羊汤是送姑娘的,夏天热不易过浓,里面兑了滚水。」 顾常宝当先夹一筷子羊脸肉,蘸着调料,细细品了,贊道:「好吃,」又夹一筷子羊耳朵,「咯嘣咯嘣」嚼了,又贊,「好吃」,再夹一筷子羊口条,没等开口,余新梅替他说了,「好吃……除了好吃,你能不能再说个别的词儿?」 「你!」顾常宝塞着满嘴口条,说不出话,只恨恨地瞪着她。 余新舲忙着打圆场,「确实不错,阿梅你也吃,羊脸肉不柴不腻恰到好处,羊蹄筋极为劲道。」 顾常宝终于咽下去嘴里的肉,「呜呜」两声,「这点肉连塞牙缝都不够,再要两盘,谁挑了这么个地方,味道真是不错。」 杨妧没言语,一手拿只火烧,另一手拿筷子夹豌豆苗。 豆苗用的是上面的嫩芽,看着清润却不见油,吃到嘴里香醇脆嫩。 另外的三合油拍黄瓜也是清爽可口,虾油豆腐鲜美滑嫩。 一切都是过去的味道。 楚昕默默地看她,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她为了何文隽穿素衣、吃素食,跪在地上哀哀地泣。 假如有一天,他战死疆场,她会不会也为他流一滴泪? 几人正吃得热闹,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女子的声音,「是不是这里?」 另有个女子道:「不会吧,这么小的店面,楚世子能到这里来?」 「我亲眼看到他拐到麻花胡同的,咱们来回走两趟了,就这一间饭馆。」 「进去看看不就是了?」 声音响亮,毫无忌惮的,清清楚楚地落入屋里人的耳朵里。 杨妧听出来,正是静雅的声音。 只见青布帘子被撩开,冲进五六个女子。 个个衣着华丽满头珠翠,亮得能闪瞎人的眼。 中间那位穿杏子红杭绸褙子的正是静雅。 让人惊讶的是,最后边穿着缥色袄子,戴一副珠钗的不是别人,却是多日未见的张珮。 京都的习俗,上元节的灯会和中元节的庙会,是唯二两个不用拘礼的日子。 年轻小娘子和小郎君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一起、坐在一起,若是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妻甚至可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逛庙会。 静雅和张珮会趁这个机会来寻楚昕再正常不过,问题是两人竟然一同来了。 杨妧跟余新梅对视两眼,不约而同地弯了唇。 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楚昕抬眸,看到杨妧腮旁别有意味的笑容,眸光闪了闪,「想看我的笑话,哼……」 第63章 意外 杨妧拉着杨婵站起身, 先行了礼,「见过县主。」 第125页 静雅对她们姐妹两人的识趣非常满意,她喜欢这种被人逢迎的感觉, 轻轻「嗯」一声,走近两步,一张脸笑成了喇叭花, 惊喜地说:「好巧, 楚世子也在这里?」 张珮也挤过来,盈盈笑着行礼,「表哥!」 两帮人寒暄着互相见礼,唯独楚昕安坐不动,一手捏只叉子火烧, 另一手拿着筷子, 先夹块羊脸肉,再夹几条豌豆苗, 塞进火烧里, 从容不迫地吃着。 明亮的阳光照进来, 他头上紫金冠熠熠发着光辉, 衬得他的面容更加清晰, 一双眼眸仿若千年寒玉, 冷却亮, 仿若仲夏夜漫天的星子。 张珮看得移不开视线。 从花会到现在, 她足有四个月没见到楚昕了,却时时关注着他的消息。 开头一个月先是打了长兴侯, 国公府备了极厚的礼去道歉;接着跟顾常宝打架,可谁知没几天,楚昕竟然跟顾常宝接了修缮米仓的差事。 差事据说做得极漂亮, 也赚了不少银钱。 前阵子又听说皇上把四个仓场的新米交给他处置。 父亲拨拉着算盘珠子细细算了小半个时辰,说楚昕这次差事至少能有一两万银子的进项。 张珮原本被铃铛打击得有些沉寂的心,重又沸腾起来。 她迷恋楚昕这张脸,和浑身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头儿,现在又能当差赚银子,那就更好了。 可国公府现在不许张家人进,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几次上门求见都遭到拒绝。 张珮便把主意打到静雅县主身上,只要跟着静雅,肯定能见到楚昕, 看看吧,果然就碰上了。 张珮激动得心「怦怦」跳,脑子却还清明。 静雅是皇室中人,一向骄纵跋扈不给人留脸面,无论如何不能开罪她,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对楚昕的心思。 最好能想个法子挑动静雅发火,让表哥看清静雅的为人,再趁机展露出自己的聪明大度,把之前因铃铛而造成的坏影响消除掉。 对于他明显的无视,静雅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更加喜欢。 她四下看看,一张方桌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楚昕左边是杨婵,右边挨着顾常宝,没有她能塞进去的地儿,便在旁边一桌坐下了,扬着声道:「小二,上茶。」 人虽然坐下,视线却牢牢地黏在楚昕身上。 目光太过炽热,而且肆无忌惮,仿佛猎豹看着即将到嘴的食物,有种势在必得的张狂。 让人厌恶! 杨妧轻轻皱下眉头,突然想起来了。 难怪前世她没见过静雅,是因为她怀宁姐儿那年,菊花会上发生了一件事,静雅被关在静业寺清修。 彼时静雅已经成了亲,仪宾是从早已没落的卫国公家中挑选的子侄,据说相貌阴柔俊美。 菊花会上,静雅瞧中了新科进士陆凡枝,命人将他掳到马车上意图不轨,陆凡枝执意不从,自马车上跌落,摔断了左腿。 后来查明静雅并非第一次这般做,只不过前几次强掳的是面容周正的市井小民,而这次大了胆子,竟然对进士动手。 而事情的起因是仪宾在性事上不太能够。 元煦帝盛怒,不但申饬了安郡王夫妻,连主办菊花会的楚贵妃也跟着吃了挂落。 陆凡枝跛了腿,自知升迁无望,加之在京都无法立足,庶吉士没读完便自请去了贵州铜仁县任县丞。 因为涉及到皇室隐秘,且关系到卫国公府的面子,这件事被压下了不许再提。 这事还是何文秀偷偷告诉她的,两人相对嗟嘆许久,为陆凡枝感到惋惜。 十年寒窗,本该有更广阔的作为,却不得不远走贵州。 其实万晋朝妇人改嫁并非没有,静雅完全可以奏请皇上和离,另嫁他人,非要行出这种害人害己之事。 杨妧能够知道这些,秦老夫人自然也会知道,十有八九不会让静雅进门。 就只怕安郡王妃求到元煦帝头上。 得想办法把静雅跋扈的名声传扬出去才好,让安郡王妃开不了口。 至于张珮,秦老夫人怕是已经看透了她。 这两人一个跋扈,一个恶毒,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杨妧大松一口气,只是看着静雅和张珮赤裸裸的目光更觉厌恶。 陈赵氏匆匆端着托盘过来,将茶壶和一摞茶碗摆在方桌上,倒出一碗茶。 张珮皱眉止住她,「你看壶嘴都掉了瓷,就拿这种茶壶伺候县主?还有这红边碗,俗气至极。喝茶最好要用青花瓷或者甜白瓷,你懂不懂?」 听到「县主」两字,陈赵氏顿时懵了,她只知道这群人衣着不凡肯定都是富贵出身,却没想到竟然会是皇室中人, 她双手抓着围裙,唯唯诺诺地点头,「懂,懂。」 「那你还不赶紧换一套?」 陈赵氏连忙往后厨走,走两步,反应过来,小声道:「店里就只有这样的茶碗。」 清远侯府林二娘也是个清雅人,指着墙上已经泛黄的胖娃娃抱着大锦鲤的年画道:「那就把这个换了,还有那副老寿星也俗气得不行,腾出地方挂副文湖州的《墨竹图》或者薛嗣通的《戏鹤图》都使得。」 沐恩伯府的五娘子高秀英也不甘示弱,伸出兰花指厌恶地指着方桌上的裂缝,「都烂了的桌子哪能上得了台面,还不赶紧扔了?」 第126页 一个个到处挑拣毛病。 杨妧与余新梅面面相觑,俱都瞪大了双眼。 这群人当真是「何不食肉糜」的主儿,陈赵氏若能有副文湖州的画,还用得着在麻花胡同开铺子? 买几百亩良田收租多好。 静雅起先还笑着,越听越恼,怒气慢慢笼上来。 张珮觑着她的脸色再点一把火,「就是呀,我们县主这么金娇玉贵的人,宫里御膳都吃过无数次,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静雅抓起面前茶碗,朝着张珮泼过去,「楚世子都没嫌弃,你们吵吵什么,想吃就留下,不想吃赶紧走。」又对双手无措的陈赵氏道:「照着那桌的菜,给我上一模一样的。」 张珮愣在当地。 怎么回事? 静雅不是应该朝陈赵氏发脾气吗? 静雅向来以皇家身份为傲,自视甚高,吃得用得都讲究清雅尊贵。所以她才不遗余力地指摘这里挑剔那里,好让静雅以为被怠慢,挑起她的怒气。 最好静雅把茶壶茶碗都砸了,再把陈赵氏打一顿,正逢庙会,消息肯定很快传扬开。 欺压百姓这个罪名,静雅算是甩不掉了。 可现在,事情的发展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怎么能朝自己泼茶呢? 张珮顶着满脸水珠,脑子转得飞快。 既然自己被落了面子,索性豁出去,把静雅也拉下来。 张珮用力掐一下掌心,红了眼圈,委屈地说:「县主误会我了,我不是嫌弃这里脏乱,只是替县主委屈。我说错了话,请县主责罚!」 敛起裙角跪在地上,泪水簌簌而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林二娘抖着手替张珮不平,这馆子就是又脏又破,她们也是好心才告诉掌柜如何布置得清雅有品味。 静雅县主却朝张珮发火。 大家说的没错,静雅的性情果真是太霸道了。 杨妧很快领会到张珮的意图,感慨不已,二姑娘这脑瓜子真是好用,眼泪来得也快。 楚昕若能出声安慰几句,效果会更好。 不由朝楚昕望去。 楚昕迎上她的目光,先是不解,随即瞭然,狠狠瞪她两眼,「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扭过头去。 这一下声音极其响亮,吸引得大家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杨妧趁机欠了欠身,开口求肯,「县主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楚世子的脸面上,且饶过二姑娘这回。毕竟是嫡亲的表妹,自小一起长大。二姑娘挨了罚,世子爷脸上也过不去。」 这话提醒了静雅。 张珮的父亲是楚昕的舅舅,当真亲得不能再亲。 张珮每年都要到镇国公府住一阵子,好像对楚昕颇有情意。 楚昕还送过她满满一匣子铃铛。 虽然据说都是牲口戴过的,可楚昕肯费这个心思,骡马戴过的也不错呀。 他拍桌子摔筷子,定然也是替张珮不平吧? 静雅既气且妒。 她根本没说惩罚张珮,她自己主动跪下,不就想在楚昕面前装可怜吗? 既然爱跪那就跪着。 她倒想看看,楚昕会不会怜香惜玉把她搀扶起来。 侧过头给自己倒碗茶,喝一口,被艾茶的涩苦冲着,差点吐出来,强忍着咽了下去,再不肯喝第二口。 陈赵氏按照杨妧那桌一样的菜式送上来,侷促地说:「火烧原是早上就豆腐脑吃的,现下已经卖完了。」 静雅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行了,退下吧。」 探头逐样看了看面前的四碟肉、四碟菜,在心里是拒绝的,可又想做出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给张珮看,便伸筷子夹了块羊脸肉,试探着咬了口,嚼一嚼极快地咽了下去,紧接着夹第二筷子,一边夹一边招唿,「羊肉软而不腻,美味极了,快来吃。」 林二娘和高五娘垂眸看眼地上的张珮,开口道:「县主饶过二娘子吧,都跪了这么些时候。」 静雅「哈」一声,「我可曾开口罚她,不是她自己想跪吗?你们不吃拉倒,这几道菜做得着实不错。」 「咯吱咯吱」咬着羊耳朵,再就一口虾油豆腐,觉得舒坦极了。 林二娘两人再不好劝,只得傻站着。 一时陷入僵持中。 杨妧暗自替张珮遗憾,就这么傻跪着,刚才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 少不得点拨她一下。 掏出帕子擦一擦杨婵脑门并不存在的汗珠,温声道:「待会儿出门可不许乱跑,天气这般热,若是中了暑暍怎么办?」 张珮如闻纶音,两眼一闭,缓缓倒了下去。 林二娘连忙去扶她,「哎呀,晕过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这题高五娘会,唿喊着道:「掐人中,用力掐。」 张珮不想醒得这么容易,可被掐得实在疼,眼睛睁一下,又赶紧闭上。 静雅瞧在眼里,讥笑一声,推开高五娘,「我来。」从头上拔下金簪,对准张珮人中穴戳了下去。 张珮吃痛,勐地抬起头,金簪自人中穴划过,在上唇留下一道血痕。 林二娘吓得尖叫,「救命,出血了!」 门外等候着的丫鬟婆子,「唿啦」沖了进来。 余新梅不想淌这趟浑水,拉起杨妧,「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楚昕跟余新舲紧跟着站起来。 第127页 「别急呀,」顾常宝热闹没看够,捨不得走,可见大家都出了门,很不情愿地掏出一只银锭子扔给陈赵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急步追上杨妧等人,不无遗憾地说:「你们走那么快干嘛,我还是头一次看女人打架。刚才张珮挠了静雅一爪子,静雅又扇了张珮一嘴巴,不知道最后谁能打过谁?」 余新梅「啧啧」两声,讥讽道:「想看回去看呗,谁也没拦着你。」 「阿梅!」余新舲止住她,正要跟顾常宝赔礼,顾常宝挥挥手,「没事儿,小爷我不跟女流之辈一般见识。不过余三哥,别怪我没提醒你,令妹整天尖牙利齿的,当心嫁不出去。」 余新梅气得跳脚,「我又不吃你家饭,用你管这个闲事,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杨妧笑道:「我先前逛摊子看中一支银簪,你帮我参详参详。」拉着余新梅走到前面。 时已正午,正是吃饭的时候,人群比先前少了许多。 余新梅长唿一口气,「你不用劝我,我就是讨厌他,天天没心没肺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忽地又嘆,「静雅真能下得去手,你看见她脸上神情没有,狠得吓人。」 杨妧抿抿唇,淡淡地道:「半斤八两吧,张珮是得其所愿而已。」 若是不存着算计的心,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不管怎样,明天这事肯定会在京都传开,静雅一个狠毒的名声跑不掉。 余新梅定住步子,歪头打量杨妧几眼,开口问道:「你什么意思,不想让这两人嫁到楚家?」 杨妧坦然地点点头。 她知道瞒不过余新梅,也没想过瞒她,轻声道:「两人都一肚子坏心眼,世子爷值得更好的。」 紧跟着又解释,「秦老夫人待我极好,以后我也要依仗国公府这个大靠山,所以希望世子爷能觅得良配,我也跟着沾点光。」 余新梅弯唇,俯在她耳边道:「你想过没有,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第64章 约定 在回府的马车上, 杨婵就禁不住困睡着了,秦老夫人听了一上午经书,也疲乏得不行, 吩咐晚上各自在屋里用,不必去瑞萱堂了。 杨妧倒还好,把庙会上买的东西以及楚昕买给杨婵的各种小玩意都收拾起来,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披散着一头长髮,只穿着白绫袄子和素绸裤子,铺开纸笔给李宝泉写信。 既然要跟长房分家,四进院子就太过空旷,两进三开间已经足够, 关氏住正房, 她跟小婵住东西厢房,杨怀宣可以住在前罩房。 四口人舒舒服服的。 眼下她手头约莫一千二百两银子, 到年底能攒到两千两, 足以买到相当不错的三进院。 写完信, 她又把楚昕送的那套湖笔找了出来。 虽然李宝泉跟何文隽是至交, 可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总不能白白麻烦人家。 湖笔并非特别珍贵的东西, 正好又能用得上, 算是很合适的谢礼了。 刚将信和笔包好, 青荇撩帘进来,「姑娘, 大爷屋里的蕙兰姐姐过来了。」 杨妧忙道:「快请,」 下炕穿上绣鞋,蕙兰已进了屋, 屈膝福了福,盈盈笑道:「四姑娘,世子爷说有事跟您商量,现下正在外面等着。」 杨妧诧异,「他怎么不进来?」 以往他们两人都是在院子里说话的。 蕙兰笑着摇头,「不知道,世子爷吩咐我过来请您。」 想必是因为在陈家羊肉馆的事儿。 从里面出来,楚昕就始终耷拉着脸没理她。 这会儿应该是讨要说法来了。 杨妧笑笑,从衣柜里找了件亮蓝色比甲穿在小袄外面,又套了条月白色挑线裙子。 因怕楚昕着急,便没梳髻,匆匆把墨髮结成两条麻花辫,用绸带繫上了。 出了院门走不多远,就看到楚昕站在黄栌树下。 他也换了衣裳,穿件象牙白的圆领袍,墨发用蓝色绸带束着,发梢披散在肩头,清隽中透着几分不羁。 杨妧微笑着招唿,「表哥找我有事,怎么不进院子里说话?」 楚昕扫一眼她,漂亮的眸子里蕴着层薄怒,「哼」一声,转身就走。 杨妧无奈地朝蕙兰撇下嘴,迈着小碎步窸窸窣窣地跟在后面。 走进绿筠园旁边竹林,楚昕停住步子,迴转身,怨气十足地唤她的名字,「杨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表哥是说羊肉馆的事儿?」杨妧正打算跟他解释清楚,遂直入主题,「之前我跟您提过,静雅对表哥颇有情意。」 楚昕冷冷地打断她,「我不喜欢她。」 「可她喜欢你,又是县主,我是担心安郡王会请皇上赐婚,倘或皇上真的应允,表哥还敢违旨不尊?」 楚昕低声嘟哝,「我就是拼死不娶又如何?」 杨妧懒得听他这种置气的话,继续道:「可若静雅传出刁蛮跋扈的名声,安郡王就没脸请皇上赐婚了,即便提出来,皇上也会三思。张珮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所以她才一而再地招惹静雅。她跪在地上时,静雅已经生气了,如果表哥能够安慰张珮几句,给她撑撑腰,或者借帕子给她擦擦眼泪什么的,静雅的怒火肯定压不住。」 楚昕犀利的眼神刀子一般飞过来,冷而且狠,好像有宿怨世仇似的,「众目睽睽之下,你让我给张珮擦眼泪,是想把我推给她?」 第128页 「不是这个意思,」杨妧耐着性子解释,「没让你亲手给她擦,就是安慰几句也好。你们是嫡亲的表兄妹,替她出头再正常不过,先把静雅县主撇开,至于张珮……有姨祖母在呢,你不用担心。」 「呵呵,」楚昕冷笑,「你是让我虚与委蛇?我做不到。」 杨妧一个头两个大,「表哥为何这般固执,通融一下圆滑一点有什么不可以?」 楚昕反问,「你不固执,你可以通融?」 「当然!」 楚昕突然上前一步,盯牢她眼眸,「那你也别固执,别再说无意嫁人的话,通融一下嫁给我好不好?」 杨妧瞠目结舌,半晌反应过来,咬咬牙掉头就走。 「话还没说完呢,」楚昕伸手攥住她的腕,眸底跳动着火苗,「你说你可以通融,那就是答应了对不对?」 「不是,」杨妧否认,拼命想甩开楚昕的手,可他力气大根本挣不脱,一张脸涨得通红,「放开我,要不我喊人了。」 说着,已是泪盈于睫。 楚昕瞧见,心头一软,柔声道:「别哭,我放开你,你先别走,咱们今儿把话说清楚。」 觑着杨妧脸色慢慢松开手,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擦擦泪……要不我替你擦?」 杨妧出来得急,身上荷包香囊帕子什么都没带,又不能扯着衣袖拭泪,遂一把将帕子拽在手里,用力摁摁眼窝,又擦了把鼻涕。 楚昕长长舒一口气,「你用了我的帕子,得还我条新的,或者给我做个香囊也行。我喜欢那个鸢尾花的。」 杨妧瓮声瓮气地回答:「不可能。」 楚昕默一默,又道:「等你伯父和你娘到了京都,我告诉祖母请人上门提亲,好不好?」 「不好,」杨妧毫不犹豫地拒绝,抬起头冷冷地望着他,「没有这个必要,我娘不会答应你。她说过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她泪水未干,乌漆漆的瞳仁湿漉漉的,亮得惊人。 一缕碎发被泪水沾在腮旁,衬着那张细嫩的脸,愈发白净莹润,宛如上好的羊脂玉。 楚昕蓦地有股冲动,想伸手替她拂开那缕碎发,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抿抿唇,把头转向一边,「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 日影开始西移,斜斜地照射下来,在竹叶上泛起金黄的光芒,楚昕神情肃穆目光暗淡,浑身笼着一股说不出的消沉与落寞。 就好像那年的黄昏,他拖着长剑一步一个血印从赵府走出。 杨妧心头重重地震了下,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不是你的错,你很好,真的,是我自己……」 「那这两年,你不要跟别人定亲,好不好?」楚昕打断她的话。 杨妧点头答应,「好。」 她原本就没有打算跟谁定亲。 「说话算数,你不许耍赖。」楚昕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慢慢弯起唇角,「你教给我的,你说求人的时候,先说两件别人肯定不会答应的事情,那么最后一件,十有八九会应允。」 她教给他的道理,他用来对付她。 杨妧气结。 这时才察觉,两人距离极近,近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唿吸,而楚昕又太高,足足高出她一个多头,她必须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大大减弱了她的气势。 而之前他们谈话都是隔着石桌,坐着又显不出身高,所以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摆出长者的架势。 以后再有事情还是在院子里说好了。 杨妧沉着脸将帕子甩在楚昕身上,转身往外走。 楚昕唤住她,「你眼睛还红着,别让人看出来,稍等会儿再走。」顿了顿,再开口,声音极轻,「杨妧,我等着你长大。这两年,我也会变成真正的君子,能让你靠得住的君子。」 不知从哪里掏出只短匕,在杨妧身后竹竿上划了一道,「现在你到这里,」往上挪一寸,再划一道「十四岁长到这里,」再往上挪一寸,划了道更深的记号,「等你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咱们就成亲……你要多吃饭,长快一点儿。」 杨妧愣一下没作声,快步走出竹林。 蕙兰守在林边,听到脚步声,笑盈盈地说:「我送姑娘回去。」 杨妧不客气地拒绝她,「我认识路。」 急匆匆赶回霜醉居。 杨婵已经醒了,戴着兔子假面,正跟团团追打嬉闹,石桌上,那只八音匣子叮叮咚咚地奏着曲调,声音清脆而欢快。 团团是楚昕送的,八音匣子是楚昕送的,兔子假面也是。 楚昕带杨婵盪鞦韆,抱着她在庙会上来回走了两趟,累得满头细汗。 杨妧莫名地有些烦躁…… 隔天,果然传来张珮与静雅县主发生争执的消息。 张珮人中和脸颊各被金簪划了一道,静雅也受了伤,脸上被挠出三道红血印。 林二娘、高五娘等人或者被碎瓷片扎了手或者被椅子撞了腿,各有伤痕。 赶庙会的人把小小的羊肉馆子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只看过市井泼辣的妇人打架,没想到高门大户的贵女们打起架来也这么勇勐。 安郡王妃跑到宫里哭,求楚贵妃给静雅做主。 张二太太进不了宫,大清早跑到顺天府衙门口敲登闻鼓,状告静雅县主动手伤人。 顺天府尹哪里敢审问皇室中人。 第129页 案子最后还是落到楚贵妃手里,连带着林二娘和高五娘都连二连三地被传唤进宫。 楚贵妃问明当时情况,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分别禁足半年,自寻伤药,林二娘和高五娘各禁足一个月。 楚映原本存着气,说好跟杨妧一起逛庙会,结果走散了,害得她找半天都没找到那家羊肉馆子在那里。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庆幸不已,「还好我没去,说不定也跟着受连累……你跟余大娘子不是在场吗,她们为什么打起来了?」 杨妧淡淡地说:「我们去的早,走得时候两人还没开始打呢。」 张夫人暗自为张珮担心,秦老夫人却很高兴,吩咐厨房加了两道菜。 七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八月初,杨妧接连收到了三封信。 一封是关氏写的、一封是杨溥写的,还有一封是何文秀寄来的…… 第65章 避开 何文秀给她写信少, 这才是她进京来的第二封。 十有八九是给她报丧的。 杨妧先看关氏的,信上说家已经分了,二房那边解脱得干净利落, 家产一文不要,只每年送一百两银子供给秦氏穿用。 杨溥行事倒也磊落,既然老家的祖产都是大房的, 便将家中三百两现银都给了关氏, 并说现有财物任由关氏挑。 关氏能挑什么? 房子是租赁的,剩下的不过是家具衣物锅碗瓢盆,难道还能搬出去换钱不成?一家子人都还用着。 索性什么都没要。 秦氏存着两千两银子的私房,原打算给四个孙子科考举业用,既然二房的两个用不着她, 秦氏便留下五百两养老, 其余的平均分给了大房两个孙子和杨怀宣。 这次分家,关氏共分得八百两银子。 不能说不公平。 但秦氏确实也偏心, 大堂兄今年秋试, 二堂兄明年考童生试, 可以说都快学出来了, 而杨怀宣还没起步, 花银子的地方多得很。 只是, 她的嫁妆银子, 无论怎么分配, 别人都没法指摘。 关氏要跟杨妧商议的是,以后他们是在济南府赁一处小院子住还是回老家过活? 老家有祖宅和田地, 吃住花费少,可以把银子省下来留着三个孩子嫁娶所用。 在济南府是因为习惯了,不愿意挪动地方。 这两个选择都不好。 老家穷乡僻壤, 民风固然淳朴,但也有自私自利的刁民。他们一家四口不是妇孺就是病幼,杨溥又隔得远,被人欺负了找谁说理去? 而济南府没有谋生的路子,总不能攥着八百两银子坐吃山空。 杨妧把信放下,接着看杨溥的信。 杨溥没提分家鸡毛蒜皮的事儿,笔墨着重在杨怀宣身上,说他小小年纪能从曹县走到济南府,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倔强,在家养病期间,知恩懂礼颇有分寸。 又见他目光清正,觉得是可造之材,这才起意收养。 杨怀宣在曹县已经开过蒙,以后读书的花费,杨溥愿意一力承担。 信末又提一句,关氏属意回老家居住,他认为不可取,希望杨妧劝关氏留在济南,他可以嘱託旧交照拂一二。 却不提让关氏一道进京。 想必是秦氏不愿,赵氏自然就更不乐意了。 可杨怀宣心性好,这就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杨妧不想苛责大伯父,又拿起何文秀的信。 果然,信上说何文隽上个月过世了,因为家中办丧事太过忙乱,到现在才有精力给她写信。 又写何夫人中年丧子,悲痛难抑以至于神思恍惚,家里把跟何文隽有关的东西全锁起来了,清娘和青剑也不让随意走动。 告诉杨妧不必回信,怕何夫人看到伤情。 杨妧放下信,无谓地撇了撇嘴。 她才不相信何夫人会「悲痛难抑」,她进出静深院三年,从没见过何夫人探望何文隽一次。 而清娘原本就不在内宅走动,又怎会碍着何夫人? 何文秀是在告诉她,让她不要打扰何家,所谓的「义女」到此为止,慢慢凉了就好。 杨妧本也没打算攀附何家,断不断亲无关紧要。 只是觉得遗憾,前世何文秀帮她那么多,她还不曾回报她…… 因为被静雅和张珮的事情闹得,楚贵妃费心又费神,今年菊花会的请帖便发得晚,直到八月六号才发下来。 张家、林家和高家都没拿到请帖。 镇国公府却意外地收到了两张,是楚贵妃特地指派方姑姑送来的,说让家里几个女孩子去玩玩。 秦老夫人大手一挥,吩咐给姑娘们添置衣裳。 正好衣锦坊关张转让,铺子里余下一百多匹布,张夫人捨不得赔本卖,全都让拉了回来。其中不少颜色鲜亮的杭绸、府绸和各式缎面。 秦老夫人给杨妧她们每人送了八匹。 张夫人心疼得几乎要滴血,却只能忍着,既然没法往娘家送,而绸布放久了颜色发黄,花色也不时兴了,真不如现在裁成衣裳穿。 比张夫人更煎熬的是张大太太。 今年张珺满十三,按例是能拿到请帖的,即便不能,张瑶也会带着张珺进去。 可是因为张珮闹这一出,请帖是不用指望了。 而张瑶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 静雅县主是小姑子,张珮是娘家堂妹,她被婆婆骂了个狗血喷头,不得已跑回娘家,可张二太太紧跟着过来又指桑骂槐地说她不照顾堂妹。 第130页 张大太太看不过眼,冷着脸道:「你有这个能耐朝阿瑶撒气,怎么不好好管教一下阿珮?上次阿珮在国公府作妖,连累得我们也不能上楚家的门,这次阿珮又招惹县主,我们阿珺跟着吃多少挂落?」 张二太太可不是善茬,双手往腰间一叉,「阿珮年纪小,确实调皮了些,可亲家老夫人生气都是因为你们。内官监送的古籍是大哥亲手接的,昭哥儿童生试考三次不过,是你求着小姑要往宣府送……怎么怪到我头上了?阿珺嫁不出去更怪不到我,她长得十足像了你,谁愿意娶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儿媳妇,看起来一副短命相?」 张大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本是枯黄的脸色愈加难看,手指颤巍巍地点着张二太太,「有你这么咒自己侄女的?阿珺刚十三,还没开始说亲,哪里就嫁不出去了?倒是阿珮一肚子坏水,更是得预防着点儿。」 两人妯娌二十多年,对彼此家里的事情门儿清,吵了一个时辰架,把对方家里的腌臜事扒了个底儿掉,包括长房张继文公器私用收受贿赂,二房张承文豢养外室,生了个私生儿子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 张二太太惊呆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相公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子,当下顾不得吵架,带上身边的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冲到国子监将张承文揍了一顿,问出来外室的地址之后,又冲到外室家中。 外室母子俩过得可比张二太太舒坦多了,独门独户的两进小院子,炕上铺着绫罗被,桌上摆着青花瓷,玛瑙碟子里盛着还没上市的秋梨,六七个丫鬟在旁边伺候着。 张二太太气盛,外室也不是善茬,两帮人撕扯在一起,让左邻右舍看了好一场大戏。 短短七八天,大戏就落了幕,张承文因为私德有亏,被国子监开除教职,外室则被接入家中纳为姨娘,私生子入了族谱,堂堂正正地成了张家人。 张二太太看着私生子,恨不能一刀把他砍了,可私生子已经年又十二,身量比张珮高,心眼也比张珮多,张二太太根本奈何不了他。 听到娘家这些事,张夫人大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整天接济娘家,张二太太还是哭穷,合着那些银钱都用来养外室了。 想想自己送回去的三万两,张夫人羞愧得没脸见人,假借秋燥躲在正房院好几天,总算缓过劲来。 相较而言,赵氏却兴头极了。 这次分家终于甩掉了三房这块牛皮糖,还额外分得秦氏的一千两银子。 更令人激动得是,她跟杨姮还可以参加菊花会。 据说元煦帝也要去。 那就是说,她很可能目睹圣颜,这可真是天大的荣耀。 赵氏来回走路都带着风,亲自带了两块上好的缎面去真彩阁做衣裳。 范二奶奶指着旁边一摞布料,无奈地说:「原本太太的活儿,我无论如何都要接,但实在赶不出来,绣娘们已经忙了大半个月,菊花会之前还有二十多件……那边一摞是月初送来的,都还没开始做呢。如果接,恐怕要九月底才能交活儿。」 九月底,黄花菜都凉了。 赵氏悻悻然地回府请针线房的人做。 好在楚映和杨妧都有现成的新衣裳,不必赶着做,针线房痛快地接下了赵氏和杨姮的布料。 接连落了两场雨,天一下子凉起来了,清晨跟晚上都要披着披风才成。石榴树结了拳头大小的果子,红灯笼般挂在枝头。 春笑打下来两个尝了尝,又酸又涩,根本无法入口。 门前那片黄栌树枝叶开始泛黄,远远望过去,金灿灿一片,煞是好看。 自打上次跟楚昕在竹林里谈过话,杨妧为了避开他,早晚都是从小花园里穿,有时候甚至藉口散步,特意绕个大圈子。 若是在瑞萱堂遇见,杨妧便敷衍地行礼问候一声,多余的话半句都不说。 楚昕许是忙,每次都待不久,匆匆给秦老夫人请个安就离开。 倒是相安无事。 中秋节过去没几天,就到了月底。 这天杨妧牵着杨婵刚走出霜醉居不远,听到有人唤她,「四姑娘,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杨妧侧头,见是楚昕站在黄栌树下。 傍晚时分已经薄有凉意,他却只穿了件鸦青色道袍,身形修长而挺拔,发梢垂在肩头,被风吹动着四散飞扬。 跟以前一样,俊美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骄矜不羁。 杨妧不太想过去,可身边站着青菱、春笑和绿荷,不远处还有个蕙兰。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杨妧不可能给楚昕没脸,遂挂出亲切的笑,「表哥有事请讲。」 楚昕挑眉,「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杨妧提起裙角慢慢走过去。 旁边这么多下人,她不信楚昕还敢动手拉扯她…… 第66章 怪异 楚昕笑容暄和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略侧了侧身体挡住秋风,「你把披风拢一拢,这会儿起风了。」 「还好, 不冷,」杨妧注意到他站在上风口,心头浮起一股暖意, 温声问道:「什么事儿?」 楚昕眸底闪着光亮, 「我们把茂昌行砸了。」 杨妧低唿一声,「几时砸的?」 「差不多未初时分,吃完午饭,顾老三说去灯草胡同听曲儿……千家班在那里搭着草台子,不唱戏的时候可以点曲儿听, 就只听曲儿, 没别的。」楚昕解释一句接着道:「经过茂昌行,正看到有个老汉去兑米, 说家里婆子快不行了, 临去前给她吃顿新粮。说好的是一斗半陈米换一斗新米, 老汉扛着半袋子陈米, 只换回一小布袋新米。老汉不愿意, 说不换了, 还是将就着陈米, 给老婆子多买几两肉吃, 可再往回换,半袋米少了足有三成。」 第131页 「然后呢?」杨妧听得津津有味, 白净的脸庞被夕阳映着,纤细的绒毛好似染了层金色的光辉。 楚昕声音放得温柔,「周延江先动的手, 把店门口盛米的斗踢翻了,店里伙计冲出来喊打喊杀,我们当然不能看着周延江吃亏。」 杨妧嗔一声,「怎么把他叫上了,他还是个孩子。」 「不是故意的,只是赶巧,」楚昕继续道:「当时郑御史一家正约了人在对面酒楼相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对不对?」 杨妧想起楚昕也曾经相看过郑御史的嫡次女,郑二娘子,说她太漂亮像狐狸精变的,怕半夜三更现原形把他吃了。 不由抿嘴一笑。 浅浅的笑容仿若春日枝头才始绽开的野山樱,明媚又带着些缱绻。 楚昕心头一盪,只觉得唿吸也急促了些,双手无处安放一般,他吸口气,抬手扯下两片黄栌叶子,忽然反应过来,漂亮的眸子染上一层薄怒,「你笑什么?」 「没什么,」杨妧忙收住笑容,「郑御史看到你们打斗了吗?」 「不可能看不到,米粮洒得满街都是,旁边百姓纷纷拿着簸箕往袋子里撮,动静极大。即便他看不到,茂昌行掌柜也不会白吃这个亏。说不准,正忙着找人写弹劾摺子呢。」 这倒也是。 杨妧点头表示同意。 楚昕怨气散了些,「还有件事,我爹今儿回京了。」 「真的?」杨妧低唿一声,这么大的事情,她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城门刚开进得城,连衣裳没换就进宫了,中午皇上留饭,不知道眼下回来没有……要是我爹对我动家法,你得替我求情。」楚昕把手里树叶递给她。 他手指白皙修长,虽是常年习武,骨节却不显,只虎口处布着薄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如同玉雕一般。 杨妧低低应道:「好。」接过树叶问:「你爹对你动过家法吗?」 「嗯,每次回来都请家法,但是祖母拦着不让,就改成打棍子,我爹打人最疼而且丝毫不通融。」 话语里有着明显的不满,想必是挨揍不行。 杨妧抿抿唇,再问:「那他打过阿映吗?」 「没有,阿映是女孩子,哪能动手打?」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不能动手打。 这样温柔的一个少年啊! 杨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半蹲在地上,专注地跟宁姐儿谈话的情形。心中不由涌起浓重的怜惜,重复道:「我不会让国公爷打你的。」 「嗯!」楚昕应着,目光清亮如天边星子,熠熠生辉,「走吧,祖母怕是等着了。」 一行人匆匆往瑞萱堂走。 瑞萱堂门口,有人伫立树下,静默地看着西边。 夕阳如血,将天际晕染得五彩斑斓。霞光里,楚昕穿鸦青色道袍,神採风扬,正侧头看着身旁的女孩。 女孩身量不高,披件大红缎面披风,肤色很白净,像是会发光一样。 不知道说起什么高兴的事儿,女孩弯唇微笑,露出腮边一对梨涡,灵动之极。 楚昕也笑,眉目间柔情满溢。 楚钊呆了呆。 转眼又是两年没见,在他的印象里,楚昕仍是那个调皮捣蛋,犯了错只会梗着脖子死犟的臭小子。 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温柔地对待别人。 不知不觉中,儿子已经长大了。 进宫时,皇上也夸赞楚昕懂事不少,知道讨差事做。 楚钊脸上浮起与有荣焉的骄傲,有意再等了会儿。 楚昕见到他,惊喜地唤一声,「爹」,急步上前,不顾地上尘土,跪下拜了三拜,「孩儿见过父亲。」 「快起来,」楚钊伸手拉起他,顺势揽过他肩头拍两下,「长高了,也壮实了。」 楚昕挺直腰杆,指着杨妧介绍道:「济南府过来的,杨家四姑娘和六姑娘。」 杨妧拉着杨婵一同行礼,「见过表叔。」 离得近了,楚钊看清她的模样。 不是那种特别艷丽的漂亮,却顺眼,让人看了很舒服,尤其那双眼眸潭水般沉静透亮。 是个很沉得住气的女孩子。 楚钊笑应一声,「快进屋吧,」当先跨过门槛。 身形晃动,杨妧闻到皂角的香味,又见楚钊衣衫整洁,料定他已经梳洗过,不由抿唇微笑。 楚昕瞧在眼里,低声问:「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杨妧顿一顿,「你长得更像你娘。」 眉眼随张夫人,但体型像镇国公,肩宽腰细非常挺拔。而楚钊年近不惑,正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纪,身形格外魁梧。 楚昕得意道:「我随我爹和我娘的好处。」 楚钊听到两人低语,眸光闪了闪。 楚映、赵氏和杨姮已经在屋里了,张夫人却不在。 看到楚钊,少不得又彼此见礼,秦老夫人指着杨妧,「二姑娘是长房的,这两个小的是三房的。长房你表兄正打算往京都调动,听说略有眉目。」 楚钊看向赵氏,「不知表兄想去哪里,或者我能帮助一二?」 赵氏支吾着,「应该是吏部,我也不太清楚。」 吏部太大,底下分着四个清吏司,在底下还有科、库。 杨妧轻咳声,「文选司,伯父行事端方眼力极好,现在济南府是正五品,若不能升迁,平调去文选司最合适。」 第132页 文选司掌官吏班秩迁除,是个很有权力和「钱」途的职缺。 但杨溥并非贪得无厌之人,所以在文选司干了许多年,深得上峰赏识。 「文选司,」楚钊扫她一眼,随即移开,沉吟道:「我尽力而为。」 目光犀利,仿佛能看透她所思所想一般,虽只短短数息,可杨妧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是上位者的威严,也是歷过生死之后的淡然与无畏。 也难怪楚昕对他既敬爱也害怕。 杨妧屈膝行礼,「多谢表叔。表叔大可放心,我伯父为人清正,连年考绩都是优等……举贤不避亲仇。」 话音刚落,张夫人撩帘进来。 她穿玫红色杭绸褙子,梳着堕马髻,比往日更见明媚,尤其是一双眼眸,水波莹莹泛着光。 秦老夫人笑道:「都饿了吧,赶紧摆饭。」 席开两桌,上首一桌坐着秦老夫人与楚钊和楚昕,下首则由张夫人和赵氏带着姑娘们占一桌。 菜餚非常丰盛,尤其楚钊那桌,因为桌子小,显得格外满。 杨妧注意到,楚钊时不时把视线落在张夫人身上,很关注她吃用得好不好。 他们两人定然非常恩爱。 也所以,前世听到楚钊战死,张夫人会自刎而亡。 张夫人固然持家能力不足,可作为一个妻子,她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一大家子人安静然却无比温馨地吃完饭,丫鬟们撤下碗筷,沏了茶上来。 赵氏等人不便久待,略坐片刻就离开。 走到梧桐树下,杨妧突然想起什么,吩咐春笑先带杨婵回去,低声问荔枝:「能不能请世子爷出来一下?」 荔枝笑着答应,没多久楚昕甩着袖子出来。 此时天已全黑,廊檐下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已经点亮,在地上映出昏黄的光晕。 杨妧往暗影处挪了挪,问道:「国公爷能在家里待几天?」 「三天,大后天回宣府。」 杨妧点点头,「你的箭法练得怎么样,果真能百发百中?现在天黑了也能射中?」 「当然,」楚昕毫不犹豫地说,「你不信,我可以当场演练给你看看。」 杨妧莞尔,「我信,待会儿你问国公爷有没有空指点一下你的箭法,前阵子你说《太公兵法》里有不懂的地方,正好请教他。」 「我问过秦二,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也可以再问,统领全军的将军跟军士所处位置不一样,看法肯定也有不同,多听几个人的意见大有裨益。」 杨妧无可奈何地看向楚昕。 就连前世的宁姐儿,才五六岁的孩子,犯了错也知道先拿只秋梨或者端杯茶水讨好她。 她喝过茶水,知道了宁姐儿的孝心,再来处罚她总会有些心软。 楚钊也是为人父母的,他在家时间短,若是知道楚昕的功夫大有长进、而且愿意请教他,肯定特别高兴。即便明天得知被弹劾的消息,也会自省一下,没准是因为他教导的少的缘故。 自然会手下留情。 楚昕怎么就学不会讨好别人呢? 杨妧又道:「顺便告诉国公爷你想去宣府,国公爷若能支持你,你就可以早点去。不过,若是国公爷不同意,你也不能尥蹶子,把你自己的理由和想法一条条摆出来,知道吗?」 「我知道,」楚昕似羞似恼,「我已经改了。」 杨妧不再啰嗦,好脾气地说:「那你进去吧,我回了。」 她是很希望楚昕能够出去歷练一番。 在府里,说句不好听的,张夫人脑子里就是一汪水,根本顶不起事,而秦老夫人又溺爱太过,几乎把楚昕捧在了心尖尖上。 所以养成现在的一些习气,可若是跟在楚钊身边,见识广袤的草原雄峻的高山,眼界肯定不一样。 楚昕不急着进屋,吩咐荔枝寻了盏气死风灯,又指了两个小丫鬟,「你们送四姑娘回去。」 看着杨妧绕过影壁才回了屋子。 只这会儿工夫,风好像更大了些,红灯笼摇曳不止,连带着地上的光晕也胡乱晃动着。 荔枝盯住光晕看了会儿,想着适才时断时续听到的谈话,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分明杨妧比楚昕还小着几岁,可说话的语气以及神情,却好像长辈对待晚辈…… 第67章 提醒 隔天杨妧早早到了瑞萱堂, 岂料楚映更早,已经在东次间坐下了。 而楚钊正服侍秦老夫人喝银耳羹。 杨妧请过安,楚映便问:「阿妧, 明天菊花会你穿什么衣服,咱俩穿一样的吧,我想穿粉色绣玉簪花的褙子配墨绿色裙子, 对了, 我哥答应过带我买珠钗的,到现在都没买,今天一定要去,咱俩一起。」 「我不去,」杨妧不假思索地拒绝她, 「我要等林医正。」 楚钊飞快地扫了杨妧一眼。 杨妧笑着跟秦老夫人解释, 「前几天见林医正走路不太利落,这不天凉了, 给他做了副护膝。」 虽然林医正始终没有找到杨婵不肯说话的原因, 但每次给秦老夫人请平安脉的时候, 会顺便帮杨婵也把下脉。还给了个食疗方子。 这几个月来, 杨婵身体明显强壮了许多, 都未曾生过病。 楚映嘟着嘴抱怨, 「可以等林医正走了再去, 或者请祖母转交也行啊。」侧眸瞧见楚昕正撩开门帘进来, 娇声道:「哥,你答应我去同宝泰, 我想今天去。」 第133页 「今儿不方便,」楚昕抬头,脑门上一块明显的鼓包, 腮边还有道暗红的血丝。 秦老夫人顿时急了,不迭声地问:「怎么回事,磕着了还是碰着了,下人们都怎么伺候的,擦过药没有?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技不如人,」楚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点伤用不着擦药。」 「怎么不用擦,破了相怎么办?」秦老夫人左看右看仔细打量好一阵子,确实没多严重,可仍旧没好声气,「动手也没个轻重,难怪大清早过来献殷勤。」 杨妧一听便明白,抬眸看向楚昕。 楚昕面红耳赤地解释,「我跟父亲比箭,稍逊一筹,后来提出比试枪法……」 杨妧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早跟他说摸着黑射几囊箭就行,却非得动刀动枪。 楚昕的功夫是跟师傅在演武场练出来的,楚钊却是在战场上实打实拿性命拼出来的……如果是白天还好点,楚钊手底下有数,可又是个晚上。 才刚月初,哪里有月光? 楚钊将两人神情看在眼里,淡淡开口:「阿昕的功夫大有长进,只是实战经验过于欠缺,」默一默,对秦老夫人道:「明年中秋,我带阿昕到宣府歷练几年。这个季节瓦剌人忙秋收顾不上打仗,熟悉几个月到了开春,阿昕也该见见血了。」 三四月份,冬粮已经吃完了,而新米还没收穫,地里也没瓜果,瓦剌人最喜欢这个时候犯边。 楚昕眸底骤然迸发出闪亮的光芒,「太好了,爹,这一年我肯定好好习练功夫,研读兵书。」 秦老夫人却沉了脸,「我不同意,刀枪不长眼,昕哥儿才多大岁数?万晋朝又不是没别人,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反正昕哥儿到哪儿我都跟着,他要去宣府我也得去。」 「祖母,」楚昕梗着脖子要分辩,瞥见杨妧摇头,要出口的话便咽了下去。 杨妧没有劝说秦老夫人,反而接着楚映先前的话头,盈盈笑道:「表哥今儿若是有空陪我和阿映去同宝泰吧,明天我们都穿粉色袄子,想戴一样的珠钗。」 「对呀,对呀,」楚映连声附和,「也梳一样头髮,打扮成孪生姐妹。」 刚才还说不去,片刻间又改了主意。 而且楚昕和楚映好像都很在乎她的看法。 楚钊目光在杨妧身上停了数息,转而落在楚昕身上。 楚昕脸上带着伤不太想出门,可杨妧难得提出要求,他当然要答应她。 正犹豫,听杨妧又道:「顺便到三条胡同吃午饭,上次阿映说东兴楼有几道菜……」 「炸响铃和烩三丁,都好吃得不行。哥,去吧。」 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他,楚昕拂不开面子,「好,几时出门?」 楚映问杨妧,「你说呢?」 「吃完饭换过衣裳就走,先去余阁老家接上阿梅,要是余三哥在家也叫上他。明天余三哥在菊花会当差,如果有事少不得麻烦他照应。」 荔枝觑着秦老夫人脸色,见她没有异议,连忙打发丫鬟到外院吩咐车马。 少顷赵氏跟杨姮走进来,红枣带着小丫鬟摆了饭。 张夫人却没有露面。 秦老夫人吩咐厨房在灶上温着鸡汤和银耳粥。 小别胜新婚,张夫人和楚钊大半年没见……确实需要喝鸡汤补一补。 杨妧抿唇微笑,又想起楚钊明年要带楚昕去宣府,更觉高兴,很愉快地吃完了早饭。 回霜醉居的路上叮嘱楚昕,「……还有一年才去宣府,表哥别跟姨祖母争执,若是姨祖母动气,反而容易坏事。先观望着,说不定有别的变数。」 秦老夫人能跟秦芷置气三十多年,可以想见也是个脾气犟的,如果非不让楚昕离开,谁能劝得住? 再者,张夫人跟楚钊这般恩爱,说不定能怀个孩子,这样秦老夫人就不会把全幅注意力放在楚昕身上了。 虽然前世镇国公府只有楚昕一根独苗苗,可这世杨家能多个杨婵,杨怀宣也不是之前的杨怀宣,楚家为什么不会有变数? 楚昕唯杨妧之命是从,当下应了。 杨妧又道:「待会儿在街上遇到人,别提脑门上的包,如果实在有人多嘴讯问,就说自己不当心碰的,千万别提国公爷,知道了吗?」 楚昕眸中闪过丝疑惑。 杨妧给他解释,「昨天跟茂昌行动手的事儿,估计今天很多人都知道了。表哥带着伤出去,别人会自动认为是茂昌行的人打的……表哥向来在京都横着走的,连您都敢打,可见茂昌行素日多么嚣张霸道。」 楚昕恍然大悟,「难怪你要去余阁老家,还要在外面吃午饭,是想多走几个地方……你真聪明。」 「这不叫聪明,只是内宅里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机。」杨妧摇头,诚挚地说,「表哥这样就很好,行事磊落堂堂正正,或者像国公爷和何公子,他们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适才,楚钊看她那一眼,眸子里带着瞭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但他什么都没说。 前世,大房跟三房暗地里互相算计较劲,堂兄妹之间说话也是含讽带刺的,嫁人之后,杨妧又跟婆婆和陆知萍打交道,全是鸡毛蒜皮勾心斗角的事儿。 所以杨妧习惯玩这个小心思。 楚昕却不同,他热烈如骄阳、温柔似皎月,是要胸怀家国建功立业的,可以用大智慧而不能玩弄小聪明。 第134页 三人出去逛了大半天,回来后听说郑御史写了摺子弹劾荣郡王、镇国公和忠勤伯教子无方,纵容家中子弟当街闹事。 楚钊奉皇上口谕进宫廷对。 楚昕来不及换衣服,当即也赶到宫里。 周延江和顾常宝已经在御书房门前跪着了,楚昕二话没说,老老实实地跪在顾常宝身旁。 太监瞧见,转身禀报给元煦帝。 元煦帝「哼」一声,瞥一眼下首稳稳噹噹坐着的楚钊,合上面前摺子,「传他进来。」 楚昕进殿,先给元煦帝磕头,又拜见二皇子周景平,最后朝楚钊喊了声「爹」。 元煦帝一眼注意到他白净脑门上的大鼓包,挑眉问道:「你平常不是挺能耐,打架从来没有吃亏的时候,怎么昨儿真挨了揍?」 「我爹打的。」楚昕记着杨妧的话,老老实实承认,「昨天在街上没吃亏,茂昌行二十多伙计,被我和周延江打得落花流水,都没让随从上。」 「哟嚯,」元煦帝冷笑,「还挺得意,说说为什么给人把上千斤白米撒大街上了?」 楚昕把昨天的事情说了遍,「老汉家中本就贫寒,一进一出便损失三成米,伙计也甚是可恶,骂骂咧咧地嘴里没好话。若是都像茂昌行这样,我跟顾老三兑换米粮的时候也大斗进小斗出,岂不赚大发了?可圣上的声名就受了连累。」 「合着你们还是替朕着想?行了,外头等着去。」 元煦帝没说跪,可楚昕见那两人都跪着,本着有难同当的原则,依旧跪在顾常宝旁边。 跪了约莫两刻钟,二皇子跟楚钊相继出来。 二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虽然你们初心是好的,但处事方法不妥当,念你们是……」 「初犯」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楚昕跟顾常宝应该算「累犯」了。 顿一顿,「都起来吧,下不为例。」 楚昕跟在楚钊身后出了宫门,各自寻到各自的马,疾驰回府,在门前下了马,自有小厮接过马鞭牵了马去。 楚钊意味深长地看着楚昕,「歪打正着给社稷百姓出了份力……真是长大了,知道如何廷对了。」 楚昕想说什么又没说。 这可不是歪打正着,而是有意为之,从撺掇老汉换米,到安排郑御史相亲,中间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和银钱才换来这么个「巧」字。 不过能做成这件事,而且没被楚钊打,楚昕还是非常得意的。 翌日一早,杨妧在霜醉居吃过早饭,打扮齐整了往瑞萱堂给秦老夫人过目。 隔天楚钊回宣府,秦老夫人想让他们两口子在家里腻歪一天,便亲自带赵氏以及楚映杨妧等人去菊花会。 三个姑娘站成一排。 楚映穿粉色绣玉簪花袄子,墨绿色罗裙上也绣一圈玉簪花,看着清丽婉约;杨妧也穿粉色袄子,却用靛蓝色杭绸在衣领和袖口处绗了道牙边搭配靛蓝色罗裙,显得俏皮明媚;两人都梳垂挂髻戴珠钗,格外显小。 杨姮接受了上次逛庙会的教训,这次特意穿着月白色小袄搭配湖蓝色湘裙,很是素淡,外面披风也素,有种不胜秋风的瑟缩感。 秦老夫人暗嘆口气,随即释然。 这样也好,不会被那几位爷瞧中,省得惹出麻烦,至于楚映和杨妧,两人年岁本就小一岁,这样打扮显得更小,十一二岁似的。 几位爷都已行过冠礼,等不了这许多年。 一行人被丫鬟们簇拥着走到角门。 楚昕穿件青莲色绣银色缠枝花纹的杭绸直裰,已经牵好马等着了。 脑门上的包消了肿,泛出青紫色,却丝毫无碍于那张俊脸。 见杨妧等人出来,悄悄说了句,「大皇子还差一位侧妃,听说今天有意挑一位……」 第68章 讨好 「对啊, 」楚映不明所以,「徐侧妃是去年秋天过世的,正该添一位, 怎么了?」 楚昕摸摸脑门,「就是突然想起来,随口这么一说, 好像徐侧妃就是大皇子在菊花会上看中的, 大皇子最喜欢墨菊。」 杨妧听懂了,微笑道:「不知道今年哪家的姑娘有这个恩宠?」 楚昕见她明白,没再多话,牵了马走在前面。 因景山脚下地方小,参加菊花会的勛贵又多, 怕马车没地方停, 赵氏伺候秦老夫人一辆车,三位姑娘坐一辆车, 其余丫鬟们坐一辆车。 上车后, 楚映嘀咕, 「墨菊有什么好, 紫不熘秋的, 我喜欢胭脂点雪或者瑶台玉凤。」 杨妧笑道:「我也觉得瑶台玉凤好看, 堆雪一般, 但是墨菊难养, 物以稀为贵,所以才受大家追捧。要不待会儿别看墨菊了, 不知道菊苑有没有芙蓉托桂?」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应该会有。我觉得芙蓉托桂有点俗, 不若瑶台玉凤高洁,也不若胭脂点雪娇媚就好像……就好像田庄里的村妇戴了满头金簪。」 杨姮接话道:「我倒是觉得墨菊不错,花朵很大,显得富贵。」 三人低低说笑着,不知不觉到了菊苑门口。 杨妧刚下车,听到有人唿喊,「四娘,四娘。」 回头瞧,却是明心兰,拽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提着裙子往这边走。 明夫人跟在后面脸色阴沉,想来是嫌弃明心兰行为不够端庄。 杨妧驻足等她。 第135页 明心兰笑着引见她身边的少女,「廖家十四姑,名字叫做方惠,这是杨家二姑娘和四姑娘,这是楚姑娘。」 廖十四梳着双螺髻,戴了支赤金镶芙蓉石髮簪,穿着件玫瑰红绣菊花的褙子。长相一般,圆脸柳叶眉,然而气度却极好,笑容温和举止端庄,看着就像闺训有方的大家千金。 几人相互见过礼,一道往入口处走。 入口有两个,各有六位手持红缨长枪的军士把守。 右边的入口专供女宾同行,军士们神情肃穆地查验诸位女眷手中烫金洒花玉版宣的请柬。 一张请帖可以进三人,每人可带一位下人。 杨妧带着青菱、楚映带了藕红,杨姮则带了桃果。 进了菊苑,楚昕走近前,指着旁边的石子小路对秦老夫人道:「祖母,沿着小路直往前走有一条小溪,过了桥就是女宾歇息之处。我们男宾在西边,我现在往忘忧楼去,散了之后,我在入口地方等您。」 秦老夫人点点头,仔细地叮嘱他,「我看那边有不少舞刀弄棍的,你当心点儿,脸上伤还没好。」 「我明白,祖母放心。」楚昕瞥一眼杨妧,目中漾起浅浅笑意,阔步离开。 廖十四目光落在楚昕身上,有点儿移不开。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俊美的男子,眉峰如山般挺秀,双眸如墨般漆黑,脸上的笑容仿似月下涧水,温柔清润。 脑门上虽然有块青紫,却无损于他的容颜。 阳光照在他青莲色直裰上的缠枝花,折射出晶亮的光芒,像是无数光点在跳动。 廖十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跳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心口蹦出来一般。 她慢慢红了脸,扯一扯明心兰的衣袖,轻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 「他呀,」明心兰大大咧咧地说:「镇国公世子,阿映的兄长,」顿一顿,压低声音,「京都有名的小霸王,跟顾家老三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原来是他! 廖十四听过楚世子的大名,却是无法跟面前这人联繫起来。 一个有着那般温柔笑容的人,怎可能是嚣张跋扈的京都小霸王? 廖十四下意识地朝楚昕离开的方向过去,那道修长的背影已经不见。她抿抿唇,抬眸瞧见明夫人跟秦老夫人走在前面,忙加紧两步上前搀住明夫人的臂弯,「夫人,脚下有青苔,当心滑。」 明夫人笑道:「还是惠姐儿仔细,」扭头看一眼正兴高采烈跟杨妧说话的明心兰,无奈地嘆口气,「不像心兰,都要说亲的人,还整天毛里毛糙的。」 「都一样,阿映也是孩子脾气。」秦老夫人侧眸打量着廖十四,「这是哪家姑娘?」 廖十四屈膝行礼,落落大方地说:「见过老夫人,我姓廖,在家排行十四,老夫人唤我十四即可。」 明夫人补充道:「是江西廖家的姑娘,老二媳妇的表妹,最是稳重又知书达理,前阵子进京住在府里,我想让她帮着给心兰压压性子。」 「廖家姑娘,难怪?」秦老夫人眸中闪过一丝欣赏和喜爱,抬手将腕间玉镯撸下来,往廖十四手里塞,「留着戴了玩。」 「老夫人使不得,这太贵重了。」廖十四忙推辞。 「拿着,长者赐不可辞,」秦老夫人亲自给她套在手上,笑道:「十四这手长得好,福相。」 廖十四稍显丰腴,手也肉嘟嘟的,手背上四个明显的窝窝。 廖十四推辞不得,再度行礼致谢,「多谢老夫人赏,我受了您这么大的礼,不如我给您做两条额帕吧?」 抬眸看着秦老夫人头上墨绿色的额帕,笑道:「我也做条墨绿色的,绣金黄色的长寿菊。不过我女红一般,比不过您戴的这条,您可千万别嫌弃,就是觉得不好看也多少鼓励我一下,贊个好。」 秦老夫人「哈哈」笑得舒畅,「廖家姑娘的女红再不好,别人家的就没眼看了。我这条额帕是四丫头做的,四丫头是个手巧的,你们俩八成能玩到一处。我们家阿映手拙,绣条帕子都绣不好。」 廖十四回头。 杨妧正跟明心兰说得有趣,弯起眉眼笑靥如花,腮边梨涡跳动,明媚中透着俏皮。靛蓝色的罗裙被秋风扬起,露出粉红色绣鞋的一角,娇柔可爱。 廖十四听明心兰提过她的两个知交。 余新梅自不必说,余阁老的嫡亲孙女,不管在见识还是处事上肯定有可取之处。 她不明白的是,杨妧出身不高,竟然也能得到明心兰青睐。 肯定是个极有心机之人。 廖十四眸光闪了闪,笑道:「阿映妹妹才不拙,早就听说她擅诗文也擅作画,单是这两样就知道她心思灵动。其实吧,家里又不缺针线上的人,没必要把女红学多么精巧,会拿针已经足够了,倒是该学学如何待人处事管家治下。」 杨妧家中并不富裕,想必没有中馈要主持。 秦老夫人深以为然。 张夫人就没有这种才干,以致于到现在都没法接手家里中馈。 几人徐徐前行,一边赏景一边谈笑。 廖十四极擅察言观色,专门挑了秦老夫人爱听的话说,加之她学识颇好,言谈之间引经据典,引得秦老夫人赞嘆不已。 走了约莫盏茶的工夫,果真见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对面是成片的菊花。此时正值花期,菊花开得极盛,有金黄、有浅绿、有雪白,团团簇簇美不胜收。 第136页 菊圃旁边搭着两排帐篷以供客人歇息,帐篷前面挂着棉布帘子,有烟霞色也有天水碧的,一是为了遮挡秋风,也是为了让客人们休息时能够隐秘一些。当然有喜欢热闹的可以撩起门帘,随时跟相熟之人打招唿。 两排帐篷之间的最前头,另有一座帐篷格外大,门前侍立着两位宫女,不用问,肯定是楚贵妃召见女宾的地方。 有两位穿着官绿色比甲姜黄色罗裙的侍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老夫人、明夫人。」 一位指着左边第三顶帐篷,「老夫人请随我来。」另一位则指着右边第五顶帐篷笑道:「明夫人这边请。」 离楚贵妃的帐篷越近越是尊贵。 廖十四稍犹豫,对明夫人道:「不如咱们先送老夫人过去。」 自然而然地跟在了秦老夫人身后…… 第69章 骄傲 明夫人回帐篷也是一个人, 觉得没意思,不如跟秦老夫人和赵氏聊会天,遂笑应道:「好。」 帐篷门口挂着木牌, 上写「镇国公府」的字样。 撩开天水碧的棉布帘子,里面竟然很宽阔,正中一张八仙桌配六把椅子, 桌上有茶壶茶盅等物, 另有一张长案,摆着笔墨纸砚。 这是备着哪家女眷兴之所至想要赋诗作词。 侍女们提着热水壶、端着点心鱼贯而入,其中一位指着桌上两只竹制茶叶盒,「有明前龙井和君山银针,老夫人、夫人想喝什么?」 明夫人笑着看向秦老夫人, 「龙井性凉, 要不喝君山银针?」 君山银针算是黄茶,茶性略温。 秦老夫人点头, 「我也是这个意思。」 廖十四从侍女手里接过热水壶, 盈盈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秋日风起, 品茗赏菊实属雅事。」 秦老夫人夸赞道:「廖家姑娘个个饱读诗书, 就才学和见识上, 廖家说排第二, 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前世廖十四嫁得很不错, 是当年的探花郎。 好像就是明年春闱取中的探花郎。 当时还被传为美谈。 「老夫人过誉了,哪里当得起这般说法?」廖十四顺次给诸人续上茶, 微笑道:「江西祖屋院子颇大,祖父经常念叨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 家里也有两亩茶园,可能是水土问题,茶叶口味一般,但在茶园四周种了不少玫瑰花,摘下来的茶叶会带着玫瑰香,我们姐妹还挺喜欢喝的,但是家里爷们都不怎么爱。」 赵氏好奇地问:「真的有玫瑰香?」 「有一点儿,」廖十四言笑晏晏,「我带了些茶叶进京,若您不嫌弃,回头送点给老夫人和太太尝尝。」 说着话儿,各家女眷陆续过来给秦老夫人见礼,免不了问起廖十四。 廖十四在旁边微笑以待,甚是殷勤。 赵氏轻轻蹙起眉,悄声吩咐桃叶将杨姮唤来。 她来桃花会是为了给杨姮相看的亲事,这半天却让廖十四得了巧,心里颇不是滋味,悄声吩咐桃叶,「把二姑娘叫来。」 没多大会儿,杨姮进来,不解地问:「娘唤我什么事儿?」 赵氏道:「早起时不是有些头疼,外面待久了怕你受风,先盏茶暖一暖。」 「早晨不疼了,」杨姮抿两口茶,还要继续往外面去,赵氏恼怒地瞪她一眼,脸上却带着笑,「廖姑娘在这端茶倒水伺候半天了,还没捞着玩,你快替替她,让廖姑娘也逛逛景儿。」 「不用,」廖十四言语温柔,「二姑娘尽管玩去,我平常最怕出门走动,宁可躲在家里看书做针线,我娘常骂我手上勤快腿脚懒。祖父却替我开解,说我性子最随他,喜欢待在家里松花酿酒春水烹茶。」 廖十四的祖父名正,跟那位乞骸骨的内阁次辅是堂兄弟,原本考中了举人,但因进京赶考时遇上雪天路滑,不当心摔断了手腕。 虽然骨头已经接续好,但写字却远不如从前。 科举考试若没有一笔好字,很难被取中。 廖正便没有再进学,而是把精力都用到族学上。他治学严谨,为人公正,带出好几位进士,极受族中子弟敬仰。 廖十四这话说得有水准,明贬自己懒,暗里却点出她极受廖正看重。 被家族看重的子女,得到的资源也多。 廖十四敏锐地察觉到秦老夫人好像目光闪动了下。 她微笑着继续道:「二姑娘放心去玩,其实相对于菊,我更喜欢兰。古往今来吟诵菊的诗句,我只喜欢东坡居士的『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但是写兰的名作佳句却非常多,不胜枚举。」 杨家贫寒,几位少爷的教育很受重视,可女孩子们却未请过夫子。杨姮又不是个用功的,在诗词上极为有限,有心想背一首吟兰诗压压廖十四的风头,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出彩的句子。 这时,溪边传来排山倒海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元煦帝和楚贵妃在一众身穿甲冑的士兵的护卫下阔步而来。 帐篷里的众人刚要跪下,其中一个士兵唿喝道:「皇上口谕,今日皇上与民同乐,故免除跪拜,无需多礼。」 又是一片谢恩声。 杨妧和楚映等人坐在明家的帐篷里,撩着布帘将一行人看了个仔细。 元煦帝身后,跟着位身穿紫红色缎面直裰的男子。 第137页 他便是时年二十六岁的大皇子。 大皇子六年前娶了正妃,四年前的菊花会上同时挑中两位侧妃,一位姓徐,另一位姓张,徐侧妃两年前故去了,张侧妃则缠绵病榻三天两头请太医。 所以还差着一位侧妃的缺。 杨妧明白楚昕「无意」中提起来的话的意思,因为前世,大皇子的侧妃也命运多舛,先后死了好几位。 可即便死得再多,也有女孩主动往他跟前凑。 大皇子从不选位高权重的大户千金,反倒更中意小官吏家的姑娘。 按照前世的轨迹,大皇子应该在明年的菊花会上补足侧妃的缺额,但是世事难料,谁知道这世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杨妧打定主意绝不往种植墨菊那边的花圃去。 大皇子身后,是二皇子周景平,也就是前世何文秀的夫婿。 他穿件鸦青色团花暗纹杭绸直裰,五官长得很周正,可眸光之间颇有些怯,不似大皇子那般傲然自得。 二皇子生母原是坤宁宫当差的宫女,赵皇后病逝的第一个上元节,元煦帝去坤宁宫感念故人,顺便临幸了宫女。 这事说起来于元煦帝的颜面不太光彩,所以宫女始终没得名分,只是在诞下龙嗣之后才给了个美人的位份。 宫女倒聪明,不等二皇子满周岁,便将他託付给没有儿子的李昭仪,自己投湖身亡。 这事之后,元煦帝照例每年上元节都去坤宁宫小坐,可再没有宫女敢近前伺候,直到若干年后,又出了个赵良嫔。 杨妧有些好奇,眼下何文秀尚未进京,不知道二皇子会不会另选他人,又能选中谁? 只比二皇子错后半个身的是十九岁的三皇子周景然。 三皇子身穿宝蓝色绣玉兰花直裰,眉目端秀神情疏朗,唇角噙一丝浅笑,尊贵中带着清雅。 明心兰低声跟杨妧介绍,「三皇子生母是叶淑妃,叶家世代居住在河南潼关,眼下当家的是三皇子的舅父,在潼关卫任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武官。 也正是因此,三皇子才非常高调地跟大皇子叫板,争夺皇位。 杨妧早已知道,却仍装作跟头一次听说般,连连点头,「相貌不错,意气风发。」 看着她这副淡然的样子,明心兰轻笑,「就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略顿了顿,往斜前方努努嘴,「你看那边。」 斜前方是楚家的帐篷。 杨姮站在门口,两眼闪动着热切的光芒,脸上满是憧憬与嚮往。 明心兰摇头,「心还挺大。」 「富贵迷人眼呀,」杨妧讥刺一笑,「待会儿我提醒她一下。不过皇家人个个精明得很,杨家的家世摆在这,我二姐又不是什么绝色,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明心兰「吃吃」地笑,「你说得是。」 廖十四也看到了杨姮呆呆的目光,眸中飞快闪过丝鄙夷,旋而换上温婉的笑。 她对皇室没兴趣。 祖父专门给她们几个才学见识好的姑娘讲过,廖家屹立百年不倒,其中一条就是从不介入皇位争夺。 不单是为官的男丁,还包括女眷,这几十年来,廖家从未有过嫁进皇家的姑娘。 万晋朝虽然重文轻武,但江山社稷离不开武将,皇权的稳定也要倚重武将。 廖家在文官中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影响力,若能结交几个武将,便可保廖家长盛不衰。 廖十四所以拒绝忠勤伯府提亲,除了顾常宝确实纨绔,很大程度上也是为家族考虑,想嫁进武官世家。 原本首选是东平侯府或者清远侯府,谁想到歪打正着跟镇国公府牵上了线。 镇国公府的帐篷仅在两位郡王和定国公之后。 更重要的是镇国公世子。 俊美的脸庞仿似皎皎明月,清贵英武却又稍稍带着点痞气。 廖家男丁多,也有相貌比较出色的,但都是儒雅斯文,身姿远不如楚昕挺拔。 如果能嫁给这样的他,就算是京都一霸又如何? 廖十四顿觉脸庞热得发烫,忙掩饰般低下头给众人续了热茶。 眼看着诸位皇家子弟走进帐篷,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明夫人笑道:「二皇子跟三皇子都还没定亲,不知这次谁家能传出喜讯来?」 杨姮忙竖起耳朵。 秦老夫人淡然道:「左不过就是那几家,都是有数的。」 话音刚落,只见数位宫女分别往各处帐篷走去,没多大工夫,便有神情略带紧张的妇人带着自家女儿走进正中的大帐篷。 明心兰悄声告诉杨妧,「你瞧见没有,那些人都是从挂着烟霞色门帘的帐篷出来的。」 楚家和明家的帐篷都挂着天水碧的门帘。 杨妧默默地看着那些女孩子,大多数她在前世的各种花会里见过。 只不过前世她们都是已婚的妇人,远不如现在年轻鲜嫩。 女孩子们怯生生地进去,不过盏茶工夫便出来,有的欢喜有的懊恼,神情各异。 杨妧不感兴趣,疑惑地往隔壁余家的帐篷瞥一眼,「都这会儿了,阿梅怎么还不来?」 「是呀,往常她都嫌弃我磨蹭,今儿我可得好生说道说道,」明心兰嘟着嘴,忽而眸子睁大,甩着手里帕子「咯咯」笑道:「这人真不经念叨,说曹操曹操到。」 第138页 竹桥上,穿丁香色织银仙鹤纹团花褙子、戴赤金镶青玉石双喜簪子、气势威严身姿挺直,阔步往这边走来的不正是钱老夫人? 她身后穿葱绿色方胜暗纹褙子的少女则是余新梅。 余新梅也瞧见她们,兴奋地挥动着手里帕子。 及至走近,明心兰抱怨,「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还不是我祖母?」余新梅大喇喇地坐下,倒半盏茶一口饮尽,又续半杯捧在手里,「男宾那边在比武,舞棍弄刀的,祖母非要看,站得我腿都酸了,我三哥也上场比划了两下。」侧头对楚映道:「楚世子在射箭,我祖母说他箭法不错,说不定能给你赢个彩头回来。」 楚映嘟着嘴一脸平静,「左不过是弓箭扳指等东西,我又不稀罕。要是能赢套书还差不多。」 去年菊花会联句最好的三人各赢得了一套新书。 「那也比顾老三强,」余新梅嫌弃地摇摇头,「他文不成武不就,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偏偏穿了件极其扎眼的绯色暗花直裰,系条白玉带,上面挂着成排荷包,这边扎一头那边扎一头到处乱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卖荷包的呢。」 几人哄堂大笑。 实在是顾常宝太出名了,大家都能想像到他那股嘚瑟劲儿。 没多久,皇子们被内侍们簇拥着离开,竹桥对面的男宾则在内侍的引领下陆陆续续过来拜见元煦帝。 在一众或蓝或灰的长袍短衫中,顾常宝那身绯色直裰格外显眼。 已是秋风瑟瑟的天气,他手里摇一把紫檀木的扇子,迈着方步,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余新梅「啧啧」两声,「看见了吧,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真想一脚踹他个大马趴,看他还神气。」 杨妧微笑,目光瞄向他腰间玉带。 呵!果然挂着一排荷包,足有五六个,都是绣的菊花,难得个个不重样。 这时有个宝蓝色的身影窜到帐篷门口,「杨四!」 竟然是小黑炭周延江。 杨妧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来赏菊?」 「跟我三舅来的,」周延江指指身后的顾常宝,「我才不稀罕菊花,我来比武,你不知道刚才我一鼓作气打败了四个人,最后败在余三哥手下。」 杨妧夸赞道:「你连胜四场已经很好了。」 「第五场我也能赢,如果真刀实枪地打,我根本不怕他,可是他使诈。」周延江满脸不服,「对了,白狮子下崽了,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过几天断了奶才行。」 他不提这事,杨妧都快忘到脑后边了,忙道:「我不着急。」 眼角瞥见楚昕正施施然朝这边走来。 周延江又把自己刚才的战绩说了遍,「余三哥使诈,要不我就赢了。」 楚昕拍一下他肩头,笑道:「兵不厌诈,不管阴招阳招,能赢就是本事。」 许是热,脑门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映着闪闪发亮。比脑门更亮的是那双眼眸,乌漆漆的,仲夏夜的星子一般。 楚映问道:「哥,你比试了吗?」 「还没有,刚才试了试弓,让他们先比出前三名再跟我比。」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狂妄与自得。 他在箭法上应该是很自信的。 杨妧喜欢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可又觉得他行为不太妥当,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楚昕似是猜出她要说什么,弯了眉眼解释道:「试弓时我特意露了手五箭连发,这不是要来拜见皇上?回去之后他们肯定比出结果了。只要有实力,没有人不服……我看有几个人的箭法不错,待会儿再跟他们私下切磋切磋,或许还能结交一二。」 杨妧很是欣慰。 她是觉得敢在菊花会的演武场上亮相,肯定都是心高气傲有几把刷子的,怕楚昕托大得罪他们。 没想到楚昕完全用不着她担心,反而还会藉此机会结交别人。 杨妧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 而斜对面的帐篷里,廖十四暗搓搓地盯着这边,恨不得将满口银牙咬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诗句出处: 《寒夜》(宋)杜耒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郡斋平望江山》(唐)岑参 水路东连楚,人烟北接巴。 山光围一郡,江月照千家。 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 梦魂知忆处,无夜不京华。 第70章 坦荡 大庭广众之下, 他们却有说有笑丝毫不知道避讳。 不是说京都的规矩较之其它地方更严苛? 秦老夫人竟然也不派丫鬟阻止他们,若是传出去,府里的名声还要不要? 廖十四咬咬唇, 忽然意识到根本不用传,周遭都是人,而且都是有脸有面的人。 可见秦老夫人压根不在乎。 想到此, 廖十四更觉心塞, 有心不往那边瞧,可根本管不住自己,视线仿佛自有主张般黏在那抹青莲色的身影上,捨不得移开。 而楚昕似乎笑得更加欢畅了,她瞧不见他的正面, 只能看到他身子微微前倾, 肩膀不停地耸动。 墨发用青色缎带高高束在脑后,发梢披在肩头随风肆意飘散, 几多潇洒几多不羁! 第139页 廖十四暗悔, 早知道就到明家的帐篷里了, 说不定还能跟楚昕说几句话。即便插不上话, 至少能多看他几眼。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 楚昕突然转过身, 脸上笑容倏忽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审视。 廖十四原想温柔大方地沖他笑笑, 可没等挤出个笑容,楚昕已经淡漠地移开视线, 復又转回去。 廖十四深吸口气,不敢再瞧,听钱老夫人正说先头演武的事情, 遂关切地问:「这个时候舞动弄枪,伤了人怎么办?」 钱老夫人道:「无妨,演武用的都是木刀木剑,箭矢也是去了箭头的,最多就是受点痛楚,伤不了人。」 「那就好,」廖十四赧然地笑,「我胆子小,最怕见血,以前屋里养的金鱼死了两条,我都哭个不停。」 这时,明家帐篷又传来嬉笑声。 钱老夫人看两眼,见顾常宝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转头对秦老夫人道:「顾家老三也是出息了,前两天新舸在隆源行看见他,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帐目上也清楚。」 秦老夫人道:「原本他也不是坏孩子,以前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儿……难得凑一块儿,看这群孩子给高兴的。」 她完全不觉得楚昕他们凑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当。 光天化日,四周都是人,能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秦老夫人相信自己的孙子和孙女,断不会说污七八糟的话,再者杨妧和余新梅也在,那两人素来沉稳懂事。 何况,大家心知肚明,菊花会就是适龄男女彼此相看的场合。 婆婆固然要相看将来的儿媳妇,可小两口也得看对眼才成,否则岂不成了怨偶? 秦老夫人笑着看向廖十四,「你跟二丫头也过去凑个热闹,没得在我们跟前受拘束。」 这话正说在廖十四心坎上,她心里欢喜得不行,却强作平静地问杨姮:「二姑娘,咱们一起去看看?」 赵氏巴不得她早点走,替杨姮回答道:「廖姑娘忙活这半天,快去松散会儿,阿姮在这伺候就好。」 过去还是不过去? 廖十四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心思转得极快。 如果过去,意味着把讨好几位夫人的机会让给了杨姮,而且那边还有个顾常宝。 忠勤伯夫人托人上门求过亲,虽然不曾传出去,可顾常宝心里肯定有数,就怕凑到一起尴尬。 可想看楚昕一眼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致于她的双手因为激动而略略颤抖,唿吸也有些急促。 廖十四打定主意,笑道:「那我去跟余姑娘见个礼,这边辛苦二姑娘了。」 至于顾常宝。 想必他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毕竟他是求亲被拒的那个,更尴尬。 廖十四抿抿头髮,抻了下裙裾,又咬了咬嘴唇以便让唇色更红润些,深吸口气,裊裊娜娜地朝明家帐篷走去。 楚映最先看到她,「廖家姑娘过来了。」 「廖十四?」顾常宝勐地转过头,面色不虞地上下打量廖十四好几眼,「啧啧」两声,「原来长成这副德行,我还以为是什么绝世佳人。」 「你……」廖十四完全没料到顾常宝如此直白和粗鲁,想分辩又不知如何分辩,一张脸涨得又紫又红。 偏偏顾常宝还不算完,讥诮道:「万幸这亲事没成,否则看见你这副尊容,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真他娘的晦气!」拿摺扇拍一下周延江肩膀,「流年不利,出门碰见扫把星了,走,咱们上那边去。」 周延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常宝拉扯着到了钱老夫人跟前。 廖十四既羞且怒,眸子里瞬时蕴了泪,可怜兮兮地看向楚昕。 楚昕却跟没看到她似的,侧过头,漂亮如星子般的眼眸盯着杨妧,低声警告,「别打我的主意,要是再敢算计我,我跟你没完。」 他可没忘记,杨妧曾几番三次想把这位廖十四按在他头上。 杨妧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道:「不会。」 楚昕弯弯唇,甩着袖子大步走到斜前方的楚家帐篷,半个眼神都没给廖十四。 廖十四生生被晾在原地。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在江西自不必说,便是在京都,因为廖家的名头,加上明夫人帮衬,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夸一声端庄大方博学多才。 何曾被这般冷遇? 廖十四用力咬住了下唇。 明心兰起身招唿她,「十四,外面有风,快进来喝茶。」 杨妧执起茶壶倒了大半杯,递到廖十四手里。 顾常宝那几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求亲不成再正常不过,两家彼此遮掩一下,事情就过去了,男女两方各自再相看别家。 怎知顾常宝会当众说出来,换成谁都接受不了。 杨妧有意化解她的尴尬,含笑问道:「我们沏得是龙井,老夫人那边喝得什么茶?」 掌心温热的触感让廖十四镇定下来,她吸口气,脸上挂出亲和的笑,「秦老夫人说龙井性凉,所以沏了君山银针。」端起茶盅打量下茶汤,再抿一口,细细品过,「汤色明亮、香味清冽,果然好茶,喝着像旗枪。」 杨妧回答:「是雀舌吧?」 「不可能,」廖十四含笑反驳。 如果是明心兰或者楚映说这话,她还会考虑一下,但这话出自杨妧之口……杨家家境一般,说不定连旗枪都没见过,怎可能分辨出来? 第140页 廖十四胸有成竹地说:「雀舌也是好茶,但味道浓醇,不可能这么清。再者清明前茶树刚发芽,哪里会有一芽两叶,要说是雨前茶还差不多。我家里有茶园,平日里喝旗枪都习惯了。」 杨妧笑笑,没再说话。 廖十四以为她理亏词穷,也没再多说,站起身笑盈盈地看向余新梅,「是余家妹妹吧,经常听心兰提到你,久闻大名,今日总算有缘相见。我姓廖,叫方惠,听钱老夫人说你腊月才满十四,我比你虚长半年。」 余新梅才不跟她论序齿,客气地福了福,「早听说廖家姑娘学识好气度好,果然名不虚传。」 声音里有明显的疏离。 廖十四自然听出来了,心里颇为纳罕,屈膝还了礼,又问明心兰,「刚才你们聊那么高兴,在说什么呢?」 明心兰倒不好冷了她,笑道:「在说顾三爷荷包上绣着的菊花,问他是什么品种,五种菊花竟然答错了三种。」 趁两人说话,余新梅拉起杨妧的手,「喝了一肚子茶,陪我去趟官房。」 明心兰苦笑着端起茶杯。 杯底卧着两根茶叶,都是一芽两叶。 一芽两叶是雀舌,一芽一叶是旗枪,而最鲜嫩的茶只有芽没有叶,叫做莲心。 分明是雀舌,廖十四错认作旗枪倒也罢了,偏偏还含沙射影地嘲讽杨妧没见识。 也就是杨妧好气度,倘或换个人掀开茶壶盖倒几片茶叶出来,看她脸面往哪里放。 此时余新梅也正说起廖十四,「……廖家姑娘真让人意想不到。先前我还觉得顾常宝不近人情,当众给人没脸。现在想想,廖家拒亲的时候,说不定是什么嘴脸呢。」 杨妧笑道:「不可能,忠勤伯的身份,廖太太心里应该有数。不过,廖十四这副做派,也确实挺……果然不能轻易相信传言。」 余新梅「哼」一声,「刚才真想把我的茶杯里的茶叶让她看看。后来又想既然廖家传出学识好的名头,可见她们很重视名声,如果真这样做,怕她记恨咱俩……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杨妧点头表示同意,「再者,认错茶叶不算大事,万一她恼羞成怒哭一场,咱俩的罪过就更大了。这种场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让她当成旗枪好了,」余新梅幸灾乐祸地说:「等哪天她在人前炫耀菊花会上喝旗枪,肯定有人愿意指正她。」 廖十四这种爱炫耀才学的性子,不让她夸口实在有难度。 两人净过手仍回帐篷。 廖十四给杨妧斟茶,「四姑娘,这茶确实是雀舌。今年天儿暖和,茶树发芽倒比往年早两日,不成想明前也有雀舌。」 说着,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刚才是我说话不妥当,这钗给四姑娘赔礼,请收下。」 杨妧惊讶不已,连忙推辞道:「不过是谈论茶叶,哪里说到赔礼不赔礼了?廖姑娘这般做法,好像我贪图你的髮钗似的,快收起来。」 楚映给她帮腔,「廖姐姐收起来吧,就说阿妧没那么小气,不会在意的。」转而夸赞道:「廖姐姐真正是君子坦荡荡,知道自己认错茶叶,当即要给阿妧赔罪。」 杨妧无语。 廖十四是想堵她的嘴,明知道杨妧不可能要她的金钗,却偏偏做出这副姿态。 就好比两人走路,一人不当心撞到另外一人,撞人的那位说:「我在想事情,没注意看人,这样吧,我把我家四进宅院送给你赔礼。」 被撞那人敢要吗,能要吗? 若是收了,有理也变成无理。 只要杨妧敢拿廖十四的金钗,隔天就会传出杨妧贪恋钱财小肚鸡肠的话。 恐怕也只有楚映觉得廖十四坦诚错误,为人率直吧? 有女官笑着来传话,溪边横波馆摆着琴瑟笙箫等乐器,又有各色颜料,请诸人随意取用,若有得意的诗作、画作可呈到御前鑑赏。 这便意味着元煦帝和贵妃娘娘已召见完毕,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 廖十四跟楚映言谈投机,约定一起写几首菊花诗。 杨妧对诗词没兴趣,走马观花般赏过菊花后,就跟余新梅和明心兰拾级而上,走不过十五六丈,到达位于半山坡上的岁寒亭。 自亭中往下看,菊苑景色一览无余。 以小溪为界,左边是男宾所在,右边则是女眷的游玩之处。小溪两岸除了两座竹桥还有处游廊相连接。 游廊旁边则是一片墨菊,老远望去,浓浓淡淡的紫色甚是显眼。 这时有叮叮淙淙的琴声响起,悠扬婉转,是前朝古曲《临水斜阳》。 弹琴之人技艺颇佳,将水边夕阳斜照的宁静安然刻画得丝丝入扣,少顷,琴声开始变得急促,仿佛一叶扁舟拂开荷叶,划水而来。 杨妧凝神听了片刻,听出来是陆知海的琴声。 陆知海幼时左手食指受过伤,按弦时角音要弱一些。 没想到他也来了。 陆知海做事没有担当,诗词歌赋却还算精通,长得也是人模狗样的,不知道谁会瞎了眼往陆家那个大火坑里跳。 她能撇清陆家,这应当算是她重生以来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吧? 一曲罢,有人和了首《落雁平沙》,似是女眷这边弹的,接着又是男宾那边弹了首《流水》,女眷这边和了首《佩兰》。 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第141页 几首曲子下来,终于有了寻求知音的意味。 杨妧抿唇微笑,将目光投向那片堆雪似的瑶台玉凤。 花丛旁有两道纤细的身影,一道是粉色袄子墨绿色裙子,很显然是楚映;另外那个穿玫瑰红褙子的是廖十四。 看来两人在寻找灵感打算吟诵白菊。 余新梅外头看着杨妧腮边浅浅的梨涡,突然促狭般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谁看的发呆?我且问你,楚世子说的那话什么意思?别以为我没听见。」 杨妧微愣,「什么话?」 余新梅学着楚昕的口气,「别打我的主意……嗳,你打他什么主意了?」 「还不是因为你?」杨妧总算反应过来,「中元节庙会我就想告诉你,先前咱们在假山旁边说的话被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就因为我说廖十四跟世子爷般配,世子爷特特地找我对质……今儿是在警告我。」 余新梅恍然:「难怪顾老三每次看到我都跟要活扒了我的皮似的,看来以后不能背地里论人是非。」 「那多没乐趣呀,」明心兰坐在亭边木椅上,背靠着木柱子慢悠悠地说,「咱们找个空旷的地方说,今儿这地方就选得好,前后左右都没人,不怕被人听见。」 这地方确实好,半山坡上视野开阔,最关键周遭一丈之内都是矮草,根本藏不住人。 余新梅笑道:「我以为你想打楚世子的主意,我改变看法了,之前说嫁给楚世子这样的人跟着揪心,可这几个月下来,我祖母夸了楚世子好几回了。真的,阿妧,还是上次那句话,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我感觉楚世子……襄王肯定有梦,就是不知道神女是否有心?」 「唉,」杨妧长长嘆一声,「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这是不可能的。齐大非偶,世子爷是国公府的独苗苗,在贵妃娘娘眼里,只怕跟今天那几位爷的分量差不多。」 三人正说着体己话,忽听有人唿喊「请太医,快请太医」,只见几位身穿甲冑的侍卫手持长枪将游廊处那片墨菊围了起来,又有穿着灰衣的内侍小跑着穿梭在花丛间。 而墨菊丛里,赫然站着为身穿紫红色长袍的男人。 大皇子好像就穿着紫红色。 杨妧倏然心惊,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71章 告别 地上铺着猩猩红的地毡, 为了缓和大片红色给眼睛带来的不适,一熘十几把太师椅上都搭着墨绿色的椅袱,长案两旁各摆了两盆枝叶茂盛的绿萝。 矮几上摆一只景泰蓝双耳圆肚香炉, 有青烟裊裊散出,屋里薰染上浅浅淡淡的檀香。 元煦帝倚着墨绿色大迎枕斜靠在罗汉榻上,双目微阖, 两个宫女手握美人锤轻轻给他锤着腿, 楚贵妃则攥一柄绘着美人春睡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方姑姑蹑手蹑脚地进来,扫一眼似睡非睡的元煦帝,欲言又止。 楚贵妃努努嘴,起身走到支撑帐篷的圆木柱子旁,低声问:「怎么回事?」 「是杨家二姑娘, 」方姑姑声音平静, 不带一丝起伏,「二姑娘到溪边洗手, 许是脚底发滑不当心落了水, 刚巧大皇子在游廊上, 湿漉漉地给抱出来了……因怕着凉, 所以唤了太医去诊脉。」 「蠢货!」楚贵妃咬紧后槽牙低斥一句, 因为愤怒, 以至于面容有些扭曲。 小溪是为了浇花特意引的水, 不过半人深, 七八岁的孩子掉进去也淹不死。杨二落了水,悄没声出来便是, 何至于哭爹喊娘地唤人。 这个蠢货,分明是故意的。 楚贵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人呢?」 「还在游廊那边, 侍卫已经封了去路,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事情处置得快,知道的人并不多。」 刚才不多,可这会儿恐怕很多人知道了,再过个三两日,整个京都都会传遍了。 偏偏今天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想下封口令也不容易。 楚贵妃默一默,开口道:「告诉老夫人把杨家母女送走,送回济南府,马上走,一刻不能耽搁。」 方姑姑应声离开。 楚贵妃静静地站了会儿,眼前浮现出当日在储秀宫的情形。 杨二捧着酸梅汁看似置身事外,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看着楚映跟静雅斗嘴。 她以为杨二胆小不敢惹事,没想到竟然走了眼。 倘或大皇子就势把杨姮纳为侧妃,国公府很可能要受到牵连,那么她这二十多年的不生不养岂不成了笑话? 杨姮愿意自寻死路她不管,可不能连累楚家! 楚贵妃深吸口气,对绿枝道:「打听一下谁跟着世子来的,我有话要吩咐,再看看大姑娘和杨四姑娘在干什么。」 吩咐完,心事重重地回到罗汉榻前,復又拿起团扇。 元煦帝睁开眼睛,「有事儿?」 楚贵妃不忙回答,柔声问道:「皇上再眯一会儿,大清早起来上朝,又接连召见这么多人。」 「刚打了个盹儿,精神好多了。」元煦帝坐起身,楚贵妃忙端过杯温茶,伺候他饮了半盏,这才不徐不疾地说:「有位姑娘赏菊不当心踩到水里去了,大殿下刚好经过把她拉了上来,因怕裙子潮湿受了寒气,让周太医过去诊下脉……大殿下这份心善难得,遇见事情喜欢伸手拉扯一把。」 元煦帝眼皮微掀,「哪家的姑娘?」 第142页 「济南府同知杨溥的次女,跟国公府沾点亲,上回臣妾还召见过她。」楚贵妃面上带笑,心里却把杨姮骂了个狗血喷头。 君王自古疑心重,元煦帝说不定会觉得是她授意的。 楚贵妃简单介绍了秦氏两姐妹当年的恩怨,「……二月里,老夫人病好之后把杨家几位姑娘接来小住,原打算明天就走,陪杨家老太太过重阳节。臣妾寻思给她们个体面,回到济南府也好有个吹嘘显摆的事情,就接来赏个菊见见世面。」 杨溥官声不显,也没有太过出色的政绩,元煦帝没印象,也没再追问,倒是提起先前听到的一首琴曲,「像是《临水斜阳》,弹得不错,还有曲《流水》也极好。」 楚贵妃笑着唤来内侍,「打听清楚谁弹的曲子,每人赏《琴曲》一部、笔墨一套。」 此时杨姮披一件蓝底联珠团花云锦斗篷正蜷缩在马车里,头微低着,眼睛亮得诡异,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激动。 她只是慕名去看那片墨菊,都说墨菊难养,可游廊边却有好大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漂亮极了。 而溪水清澈见底,似乎有鱼在游玩。 她心里欢喜,忍不住蹲了身子去掬水,谁知石上有青苔,脚底发滑没站稳便滑进水中。 其实溪水不深,她能上岸的,但有内侍唿喊「落水」,紧接着大皇子就来了。 他让她站着别动,自己走到水里将她抱起来,吩咐人沏热茶,又让人取斗篷、请太医。 等太医的时候,他问她的芳名年纪,柔声安慰她别怕,握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神情关切,态度诚恳,丝毫没有皇室中人高高在上的倨傲。 而他的手又是那么温暖,热得她浑身像着了火,五脏六腑都在发烫。 再然后,秦老夫人跟赵氏匆匆过来,说赶紧回家换裙子,内侍引着她们绕了几个弯,从小路出了菊苑。 杨姮略略抬眸,秦老夫人脸上一片平静,可眼底却像笼了层冰霜,看得人心底生凉。 赵氏则紧抿着唇,两眼盯着车帘上墨绿色的穗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打坐上马车,秦老夫人和赵氏都没开过口。 杨姮心中没底,下意识地拢紧身上的斗篷。 斗篷不知道熏得什么香,浅淡却好闻,丝丝缕缕往她鼻孔里钻。 这香味让她镇定了些——虽然她跟陌生男人拉拉扯扯不合规矩,可她并非有意落水,而且那人是大皇子。 大皇子说事急从权,让她别担心。 马车拐进荷花胡同徐徐停下来。 小严管事在角门等着,亲自搀扶了秦老夫人下车,低声禀告,「备了三辆马车,点了八个侍卫跟车,再有两刻钟就能出发。」 秦老夫人扫一眼路边正在套车的车夫点点头,待走进二门,对赵氏道:「你随我来,二丫头和四丫头也一起来。」 几人一同进了瑞萱堂。 秦老夫人也不叫坐,单刀直入地说:「刚接到信儿,说济南府老太太身子不舒服,让你们回去侍疾。」 「啊?」赵氏讶然,「前天才收到信,没说老太太哪里不好?而且阿姮,大皇子说……姨母,我们能不能过两天再走?」 大皇子把杨姮从水里抱出来,不可能不给个说法。 秦老夫人断然拒绝了,「还是尽快走吧,我不耽误你们尽孝心,外面车马都备着了,届时替我跟你们老太太问好……荔枝,过去帮着收拾下东西。」 毫无通融的余地。 杨妧明白,秦老夫人这是要跟杨家撇清关系了。 如果大皇子真纳杨姮为侧妃,镇国公府势必要划归到大皇子阵营里。毕竟杨家跟楚家沾着亲,杨姮是拿着楚贵妃送的帖子,让秦老夫人带去的菊花会。 这段关系怎么都掰扯不开。 再进一步,没准儿还有人猜测杨姮此举是楚贵妃授意的。 而不管是楚贵妃还是镇国公,都不愿意牵扯到夺嫡之争中,否则楚贵妃也不可能二十多年不生养孩子。 所以秦老夫人才毫不留情地赶她们走,而且越快越好。 赵氏面色白了红,红了白,片刻没好气地说:「行,走就走,当初说让来的是姨母,眼下要赶人走的也是姨母……姨母可别后悔,俗话说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姨母也会求到我们杨家头上。」 杨妧气得险些吐血,赵氏说得这叫什么话? 抛开秦老夫人是长辈这层不说,这几个月,她们在楚家吃的穿的用的,已经花了好几百两银子。 况且这次是杨姮惹出来的祸。 临走前能不能客气几句,至少留个以后再见面的情分? 可她张口一句话就把后路堵死了。 秦老夫人也气得哆嗦,却仍保持着冷静,语气淡淡地说:「放心,我就是讨饭也讨不到你们杨家门上。」 上辈子楚家固然没得善终,可杨家也没发达了。 赵氏甩袖离开。 杨妧本想求秦老夫人宽容几日,她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可赵氏这番话出口,杨妧也没脸再求了。 磨磨蹭蹭走到院子,瞧见红枣,低声嘱咐道:「给老夫人倒杯蜂蜜水,多开解着些,郁气积在心里容易伤身。」 红枣轻声应着了。 回到霜醉居,杨妧把来时的箱笼找出来,把属于她的东西再度装进去,至于衣裳,她只挑了几件平日常穿的,其余诸如怀素纱裙子、云锦褙子等一概没带。 第143页 青菱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分明二姑娘惹出来的事,姑娘却跟着受连累,就连六姑娘……团团和两对兔子怎么带?」 「所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呀,」杨妧嘆口气,安慰道:「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赶紧去洗把脸,再把小婵的衣服也抱过来,别让姨祖母催促。」 没多大工夫,有婆子在门外等着抬箱笼。 青菱、青荇等人一阵忙活,终于把东西收拾齐整。 来的时候是一只箱笼加一个包裹,回去的时候仍是一只箱笼加一个包裹。 杨妧笑着对青菱道:「回头把八音匣子和华容道还给世子爷,替我谢谢他……柜子里的衣服都没怎么穿,你们看着谁穿了合适就拿去分了吧,相处一场也算是个念想。」 婆子进来抬了箱笼出去。 杨妧牵着杨婵低声跟她解释,「咱们要换个地方住,在姨祖母家里住了这些天,临分别了,要给姨祖母说一声,感谢她的照顾。」 杨婵乖巧地点点头。 两人走到瑞萱堂,小丫鬟拦住了,说秦老夫人精神不济懒得见人。 杨妧没勉强,跟杨婵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 起身往二门走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楚昕。 楚昕急赤白脸地说:「你先别走……我去跟祖母说,让你和小婵留下来。」 「表哥,」杨妧摇摇头,「这事儿,不走也得走,姨祖母不会答应的,眼下姨祖母正在气头上,你去说了,反而惹得她不高兴,更容易坏事。」 楚昕梗着脖子,「我不管,祖母要是不同意我就闹,反正以前也没少闹,我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杨妧才愿意改变,如果杨妧离开,那他仍旧做个纨绔好了。 看到那张漂亮脸庞上不加掩饰的倔强,杨妧心头莫名地颤了颤,柔声道:「表哥,我有事请你帮忙……」 第72章 房屋 「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 我肯定会做到。」 杨妧抿嘴笑笑,先打发春笑带杨婵往外走,而后慢悠悠地说:「我没打算离开京都。」 楚昕眸光骤然一亮, 「那你为什么收拾箱笼?」 「祖母生病,我当然要回去侍疾,不回去岂不是显得我不孝?但是走出京都没多远, 小婵身体不适, 无法赶路,只能打道回京都求医。」 楚昕脸上笑容绽开,挑高了眉毛问:「要我做什么?」 「不用你,」杨妧微笑着说,「想借临川用几天, 头一件事让他在大兴或者固安定间客栈作为今晚安歇之处, 然后明天在京都定间客栈,至少要住六七日, 不要太贵的地方, 能将就住就成。这几天要把住处安顿好, 还得麻烦临川找一趟李宝泉大人, 如果不行的话, 就往房屋经纪那里跑一跑。」 「临川一个人不够用, 」楚昕当即分派, 「让含光随你去大兴, 不要去固安,固安太远了, 临川和远山在京都打听房屋。」 杨妧凝眸想一想,反正用一个人也是用,用两个人也是用, 遂不推辞,笑着应声好,又叮嘱道:「进去见了姨祖母多开解她些,另外国公爷明天要回宣府,晚上必然要替他饯行,这些都是府里大事。表哥是世子,将来要承继国公府,若是动辄胡闹的话,跟吃不着糖满地打滚儿的孩童有什么区别?以后你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胡闹是最没用的……等明儿国公爷离开,姨祖母的气消了,您再慢慢和姨祖母商量。」 楚昕赧然低头,「我是一时着急,别的事情上,我并没有胡闹。」 杨妧「嗯」一声,温声道:「表哥进去吧,我也该走了。」 跟青菱一起走出角门。 赵氏等得不耐烦,没好气地说:「人家已经把你赶出来了,你就是再磨蹭,还能死乞白赖地留下来不成……马车都装满了,你这箱笼没处放。」 杨妧看了眼,最后面的马车放了四只箱笼和三个大包裹,塞得满满当当,前面两辆载人的马车也各塞了两个大包裹。 不但没处放箱笼,就是人也没有地方坐。 小严管事笑着解释,「已经让人再去套车了,马上就好,四姑娘且少待片刻。」 话音刚落,李先把车套好了。 婆子们把箱笼抬进去,还余出一半地方正好供杨妧、杨婵和春笑乘坐。 佟嬷嬷则跟桃叶她们挤在一处。 这时,含光牵了马过来,扫一眼马车,眉头微皱。 杨妧笑道:「没事,只半天工夫,不碍什么。」 从青菱手里接了包裹,「你回吧,多谢你这阵子照顾我和小婵。」 青菱咬着唇,眸子里泪水不住地打转,「姑娘,要是您找到落脚之处,能不能给我个信儿?我虽然没法出府,可知道您在哪儿,心里也能安生些。」 杨妧点点头,上了马车。 出了城,路上行人渐少,杨妧悄悄撩起车帘。 含光紧跟着上前问道:「姑娘什么吩咐?」 杨妧道:「能不能跟小严管事商量下,到了济南府且耽搁一两天,顺便把我娘接到京都来?待会儿到了打尖的地方,我给我娘写封信。」 关氏和杨怀宣孤儿寡母地进京,杨妧不放心,正好借国公府的马车,也省得另外僱车了。 此时的瑞萱堂。 秦老夫人刚吃完饭,红枣站在炕边低声回禀着事情,「丛桂轩玛瑙碟子少了一对、博古架上的汝窑粉彩花斛没了,疏影楼不见了一对青花釉里红的梅瓶,其余布匹、胭脂水粉和笔墨纸砚都没留下。」 第144页 秦老夫人轻蔑地撇下嘴。 红枣继续道:「霜醉居里东西倒没少,还留下许多布匹衣物,青菱把东西都归置起来了,说有机会给四姑娘送去……这几处院子里伺候的,是仍回原先的地方,还是另行指派其它差事?」 秦老夫人长长嘆口气,「丛桂轩和疏影楼收拾整齐了仍旧锁起来,你把名册给庄嬷嬷,让她看着安排。霜醉居那边先放着吧,人员不用动,让青菱好生经管着,别以为主子不在就散漫性子。」 这话,分明是还想接四姑娘回来住。 红枣心头一跳,也不敢多问,自去吩咐人往各处传话了。 杨婵是在大兴酒楼吃饭时候「生病」的。 只除了肚子疼,并没有别的症状,赵氏的意思是继续赶路,杨妧不放心,坚持要请郎中,「伯母若是着急,那您就先行一步,我们途中加紧点脚程便是。」 赵氏巴不得撇开她们,半句关心的话没说,直催着小严管事赶路。 小严管事看得连连摇头。 赵氏离开后,杨妧便住进了客栈,先请郎中给杨婵把了把脉。 杨婵肚子并不痛,却因为秋燥有些犯咳嗽。 郎中开了剂降燥止咳的方子。 趁客栈伙计煎药的空当,杨妧给关氏写了封长信,含光快马加鞭交给了小严管事。 隔天一早,李先驾着马车往京都赶。 临川在城门口等着,直接将他们带到同福客栈。 同福客栈位于广济寺附近,靠街是座二层小楼,从外面看跟其余客栈并无差别,里面却别有洞天。 内院里有面镜湖,沿湖四周植了杨柳和翠竹,绿树掩映中有七八栋青砖围墙的小院落,以供人口多的大家庭居住。 临川定了最里面的五号院,院子不大,青石砖铺地,西墙边爬着满墙蔷薇,枝叶虽已有些泛黄,却仍浓密。 小小的三间正房整齐而干净。 杨妧低嘆声,「这间小院怕是要不少银子吧?」 临川咧着嘴笑,「世子爷看中这里清静,而且有个院子可以让六姑娘松散松散……昨儿小的去找过李大人,李大人说院子倒是有,一座三进院,一座四进院都在南薰坊,但眼下腾不出来,至少冬月底主家才能搬走。」 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之前杨妧想多攒点银子,到年底至少攒出一千两,所以跟李宝泉说定的是年底。 谁知道中途出了这种变故。 临川接着道:「远山已经跑了几家房屋经纪,不是房子不合适就是地角不合适,即便这两三天能找到,搬进去之前总也得稍微布置收拾一下,所以世子爷先交了半个月房钱,若是来不及,还可以随时再续。」 半个月的话,关氏差不多也该到了。 不管怎样,她务必要在半个月之内把住处安顿好。 杨妧抿唇笑笑,「多谢你。」 「当不得姑娘谢,」临川脸庞微微发红,「我还欠姑娘的人情,上次世子爷罚我清扫一个月马厩,是姑娘说情,世子爷才免了我的处罚……房钱里含着一日三餐,届时有婆子送来,姑娘有需要浆洗的衣物也只管交给婆子,世子爷会一总儿结帐。」 杨妧点头应了声好。 一夜秋雨,黎明方停,天气骤然冷下来。 杨婵真的病了,不单咳嗽加重,还开始发热。 郎中诊过脉说是风寒,开了三剂解表散寒的方子。 杨妧自责不已。 小孩子不经念叨,她假託杨婵生病,果然就生了病。 连续几天,杨妧不眠不休地照看杨婵,杨婵病得蔫蔫的,吃不下东西,杨妧也跟着没胃口,很快圆圆的下巴就变尖了。 楚昕早晚各来一趟,有时候带半斤点心,有时候带包窝丝糖,有时候买二两刚出锅的酱肉用油纸包着,外面再裹层棉布,颠颠带过来。 他习惯当街纵马,赶来时酱肉仍是热着,杨妧用刀切成小块,寻只盘子盛了。两人也不进屋,就站在院子里,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 杨婵病了六天,第七天头上终于康復,胃口也大为好转,红枣炖的小米粥喝了足足一大碗,还吃了只核桃卷酥。 杨妧长舒一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感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也就是这天,临川终于在四条胡同寻到一处看着还不错的宅院,乐颠颠地请杨妧过去瞧。 宅子在四条胡同最东头,原先的主家姓常,约莫四十多岁,湖北英山县人,在京都开了间茶叶铺子。 因家中老父亲病故,常掌柜回家奔丧,也有点想叶落归根的意思,因而打算将铺子和宅子卖掉。 铺子地角不错,早已经转手了,宅子却迟迟没找到买主。 原本这排屋舍都是四进院,但常家后面一墙之隔有口水井,占用了一部分地面,便建成了大二进的宅子。 屋里桌椅板凳俱都齐备,灶上用品也一应俱全,稍微清扫一下即可入住。 更让人心喜的是院子有株一丈多高的桂花树。 可以想像初秋时节,院子里该是何等的芬芳清甜。 主家开价两千八百两银子,比附近其它差不多大小的足足贵出六百多两。 杨妧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房子好归于好,但是太贵了。」 加上赵氏给的五百两,何文隽送她打簪子的二百两,她手头上共有一千四百两银子,即便加上关氏分家得的八百两也不够。 第145页 况且她也不能把所有家底都用在宅子上,总得手里攥着点银钱才有底气。 房屋经纪笑道:「姑娘别只听价钱,你看满屋子花梨木家具,刚打了三年,都没怎么用过。因常掌柜家里女眷都在湖北,没来京都住过,衣柜、五斗柜跟新的不差什么,锅灶碗盆也至少八成新。要不是实在离得远带不走,常掌柜还真捨不得便宜卖了。」 杨妧将三间正房逐次看过,又到东西厢房瞧了眼,长长嘆口气。 经纪说得不错,家具确实很新。 但是她也确实买不起。 杨妧不无遗憾地走出大门,勐抬头,竟然瞧见了范二奶奶…… 第73章 借条 范二奶奶不可置信地看看杨妧, 又看看她身后的房屋,忽而笑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还以为认错人了,你想要买宅子?」 「来看看,」杨妧含笑回答:「过几天我娘要来, 不方便总借住国公府, 想买处小宅院住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范二奶奶指着旁边的四进院子,「这就是我家,都到门口了,进来坐会儿。」 杨妧推辞道:「改天吧, 小婵这几天缠磨人, 出门久了怕她哭闹。」 范二奶奶并不勉强,「既然知道门了, 随时都可以来玩, 修哥儿前两天还念叨六姑娘。你要是能搬过来, 正好让修哥儿跟六姑娘做个伴儿。这房子挺好的, 常掌柜在外面跑动的时候多, 家里没怎么住。」 杨妧如实道:「要价太贵, 我手头没那么多银钱。」 范二奶奶热情地问:「差多少, 我倒是有点闲散银子, 你先拿去用。」 杨妧苦笑,「我连半数银子都没凑够, 我想先去别处看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再说。」 常掌柜这房子虽好,但也不太容易往外卖。 有钱人家不喜欢用旧家具, 而家境不太富裕的,定然也觉得贵。 松木家具或者柳木家具,一整套做下来至多二百两银子,没有必要非得买花梨木的旧家具。 范二奶奶豪爽地说:「也行,如果需要你尽管开口,多得没有,一两千总是能拿出来。」 杨妧谢过她,回到同福客栈,打算吃完午饭再四处跑一跑。 岂料半下午的时候,临川却送了房契和文书来。 就是四条胡同的宅子,主家降了二百两,以两千四百两银子成交的,费用已经结清了,只需要杨妧在文书上买方那里留名画押,摁个指印即可。 杨妧惊讶不已,「这是谁买下的,我可不能要?」 临川道:「世子爷吩咐小的结算的银子……上午接到小严管事送来的信,说三太太他们已经启程了,最多五六日就能进京。现在买下来,明后天就可以找人清扫院子修剪花木,柴米油盐也要买,还有被褥铺盖……这处宅子真的再合适不过,小的见姑娘也挺喜欢。姑娘想想,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这话说得有道理。 常家宅子的好处就是稍微打扫一下即可入住,要是买了别处宅院,还得另外採买家具,置办各式物品,说不定还要修缮门窗。 眼下住的客栈也不便宜,多耽搁一天就要多交一天费用。 杨妧嘆一声,「那你稍等会儿,我把银票找出来带给世子爷。」 「小的可不敢收,」临川苦着脸道:「姑娘也知道,小的就是个跑腿传话的,要是收了银子,世子爷肯定得罚我板子,到时候还得麻烦姑娘说情……世子爷说他忙完会过来,您有什么话当面跟世子爷说吧。」 看他说得可怜,杨妧不好再为难他,笑问:「世子爷最近很忙?」 「忙!跟顾三爷倒腾粮米这是一件事,二皇子打算改制量具,这又是一件事,还有定国公府上三爷想请爷听曲儿,周大爷想叫着爷去西山打猎,爷都没腾出工夫答应。」 听起来确实不得闲,这也说明楚昕开始受到重用。 杨妧微笑,心里颇有点老怀宽慰的感觉。 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暮色四合,开始起了夜风,楚昕才匆匆过来。 身姿挺拔地站在院子里,身上只穿件单衣,夜风掀动他的袍摆,有种不胜寒凉的单薄。 杨妧裹着斗篷嗔怪道:「天冷了,表哥怎么不披件斗篷?若是受凉染病,姨祖母又要担心。」 楚昕唇角微弯,黑眸在暮色里闪闪发亮,「我不冷,一路骑马过来,身上还出汗……你把文书籤了名字吗?共是三份,你自己留一份,一份交给主家,另一份让远山拿到府衙备案。明儿让李先送你到四条胡同,你看看哪里需要修整,有什么要添置的尽管吩咐临川去买,他腿脚快。」 杨妧点头应好,将手里匣子打开,「里面是八张银票,总共一千一百两,表哥先收着,余下一千三百两……」 「我不要,」楚昕打断她的话,「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领修缮仓场的差事,那桩差事赚了四千多,这次的粮米至少也要赚七八千两银子……就当作我给你的谢礼好了。」 杨妧轻笑,「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哪里值当这么多银子?」 楚昕非常坚持,「我送出去的东西不可能拿回来,你不想要那就扔了。」 一千多两银子,怎么可能扔了? 杨妧无语,思量片刻,商量道:「那我给你写个借条吧?我估摸着两年一准儿能还上。」 第146页 楚昕抿抿唇,「好。」 大不了他拿到借条就撕掉,反正不可能要她的银子。 杨妧撩起夹棉门帘让楚昕进屋,「表哥坐会儿喝口茶,我马上就写。」 杨婵正趴在饭桌上描红,瞧见楚昕立刻张开手臂迎上来。 楚昕笑着牵住她的手,「今儿不能抱,表哥身上脏。」 外面光线暗,杨妧没注意,这会儿就着灯烛倒是看清了,楚昕鸦青色长衫肩头沾了一层土,袍摆也蹭上好大一片土。 不由问道:「表哥下午干什么了?」 楚昕笑答:「在漆器铺子扛木头……让人做了几套量具,有圆的有方的,然后送到户部给二皇子过目,二皇子不满意,说是做成扁的更合适,又回漆器铺子跟工匠量尺寸……不知不觉天儿就黑了。」 因怕杨妧等得着急,也是因为一天没见到她,心里牵挂,所以连身上的土来不及掸就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杨妧沏好茶,寻来鸡毛掸子,「表哥站着且别动,我帮你掸一掸。」抬手轻轻去拂楚昕肩头的土,「铺子里不是有伙计,还非得让表哥亲自动手?」 楚昕笑笑,「我喜欢自己动手干活,伙计最多扛两块板子,我能扛四块。」 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得意。 杨妧轻「呵」一声。 真是幼稚,连这种事情也要跟人比。 可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被烛光映着,愈发动人。 楚昕垂眸看着她腮旁跳动的梨涡,心头热热地盪了下,低唤出声,「杨妧!」 杨妧「嗯」一声,「什么事儿?」 「没事,」楚昕温柔地凝望着她,黑眸里星光闪动璀璨夺目。 杨妧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刷」地热辣起来。 她掩饰般把鸡毛掸子塞给楚昕,「衣服下摆上还有土,表哥自己掸一掸,我把借条写出来。」 走到饭桌前,深吸口气平静下心绪,铺开一张宣纸,借着杨婵描红的残墨,提笔开始写。 楚昕胡乱往身上掸两下,放下鸡毛掸子,探头看杨妧写的借条,「只写两年还,还没算利息呢?」 杨妧抬眸,「表哥想要怎么算,三分利还是四分利?」 楚昕想一想,开口道:「太少了,一成利吧。」 「一成?」杨妧手一抖,笔尖戳在纸上,晕了两行字。 很显然,这张借条没用了。 楚昕笑道:「我来写,」另外铺一张纸,从她手里接过笔,在砚台里蘸了墨,慢慢写下「杨妧」两个字,将笔架在笔山上,低声问:「杨妧,非得这么见外吗?」 杨妧温声解释,「不是见外,亲兄弟还得明算帐,涉及到银钱,还是……」 「我们又不是兄弟,」楚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要真想算帐,那就从头理一理,就从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跟顾老三约好去杏花楼,你为什么拦着不让我去?你为什么告诉我领差事?你为什么一次次帮我?」 那是因为,她不想看着他重蹈前世覆辙,不想让他再落得凌迟至死的下场。 杨妧想分辨,却没法说出来,只听楚昕续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要对你好,比你对我还好……你真想一笔一笔地都算清楚,以后谁都不管谁,谁都不理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妧一个头两个大。 她只是要把买宅子的钱还给楚昕,怎么会扯到互相不搭理上面? 楚昕压根不听她的话,自顾自地说:「反正我决定了,你再跟我提钱的事儿,以后我就不让你管。你真的不想管我了?」 第74章 新居 杨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脑子里像缠绕着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两世为人,虽然她在外表上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但在内心里却已经是为人娘亲的妇人。 楚昕在她眼里,与其说是表哥,更像晚辈或者弟弟。 她愿意对他好, 可绝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好。 杨妧竭力理清思绪, 慢慢地说:「表哥,这是两码事。咱们是亲戚,是表兄妹,理应守望相助,如果你遇到为难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撒手不管?」 楚昕「哼」一声, 紧接着她的话问:「现在是你为难,为什么就不让我管?我又不差这两千两银子。」 又来了! 楚昕好像专门会用她的话来反驳她。 杨妧想一想, 假如换个位置, 楚昕急需银钱, 她会不会拿银子出来? 毫无疑问, 她会! 遂释然地笑:「好, 我收下。等以后我发财了, 五倍十倍地还你。」 「我记着了, 」楚昕得意地昂起下巴, 黑亮的眼眸斜睨着杨妧,「那你赶紧把文书籤好。」 杨妧将三份文书一一画押, 待要摁指印时,楚昕先一步咬破食指,挤出几滴血珠。 他肌肤白净, 殷红的血珠挂在指腹,有种憷目惊心的美。 杨妧还待犹豫,楚昕笑着催促,「快点摁,要不就干了,我还得再挤。」 杨妧抿抿唇,伸手蘸了他指腹血珠,在文书上摁了指印。 指印先是鲜红色,随即变得暗红。 楚昕伸出手指,「看看吧,这会儿已经凝了。」 他手指修长且匀称,拇指套一只绿玉扳指,虎口处布了层薄茧,看上去强壮而有力道。 杨妧不敢多瞧,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第147页 楚昕将两份文书折好,塞进怀里,笑道:「我回去了,你把房契和文书收好。明天早上李先驾车过来接你,我办完事直接去四条胡同找你。」 杨妧应着,送他离开,掩上院门落了锁,又将屋门上闩,对饭桌前仍在写写画画的杨婵道:「别写了,洗把脸早点睡觉,明天咱们去新家看看。」 走近前去端烛台,看到纸上横七竖八的几个字,「表哥喜姐。」 「喜」的旁边涂着好几个墨团,想必是要写 「欢」字,但「欢」字难写,总是画不对,所以又涂黑了。 杨妧嗔道:「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就寻思胡说八道,赶紧洗脸去。」 杨婵鼓鼓腮帮子,两眼亮晶晶地闪着光,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你瞒不了我」的模样。 杨妧脸庞热辣辣地,她羞恼地瞪着杨婵,「还不快去?」 杨婵撇下嘴,蹦蹦跳跳地进了内室。 杨妧用力将纸揉成一团,侧眸瞧见楚昕写的「杨妧」两个字。 他写台阁体,字迹淳和丰润,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张扬,是藏也藏不住的锋芒。 杨妧盯住看两眼,将纸凑近灯烛,烧成了灰烬。 一夜不曾安睡,直到外面敲过了三更天的梆子才慢慢合眼。 好在李先来得也晚,辰正时分才到,杨妧已经从容地吃完早饭换了衣裳。 到达四条胡同时,临川已经到了,正在影壁前跟个穿秋香色褙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说话。 妇人上前给杨妧行礼,「我是隔壁范家的管事,夫家姓杜,我们奶奶打发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杨妧连忙道谢,「二奶奶有心了,也辛苦杜嫂子特为过来,快请进。」 临川开了锁,把窗户都打开。 杨妧昨天走马观花地瞧过一遍,这次引着杜嫂子再看一遍,正好合算一下各处需要添置什么。 逐间屋子看完,杜嫂子心里有了数,笑吟吟地说:「院子杂草要拔了,地面清洗一遍,然后家具什物该擦的擦一擦,这些粗重活计交给我,其余精细活儿姑娘再慢慢干。」 说着,回去唤来六个身板结实的婆子,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没多时,范二奶奶带着范宜修也过来了。 范宜修瞧见杨婵,立刻凑上去「妹妹、妹妹」地喊个不停,「妹妹,你会吹竹哨了吗?我能吹曲子了,待会儿我吹给你听;妹妹你又认识了几个字,学完《三字经》没有?」 范二奶奶满脸无奈,「你看看,简直是个话篓子,我天天被他缠磨得不行,这下好了,有六姑娘做伴,我也少听他唠叨几句。」 杨妧笑道:「我巴不得小少爷多来几趟。」 两人正说笑,楚昕阔步而入。 他穿件靛青色箭袖长衫,束着白玉带,身姿挺直得好像草原上的白杨树。 杨妧给范二奶奶引见,「这是国公府世子。」 范二奶奶忙福了福,楚昕躬身还礼,声音清越,「我表妹年纪小,表婶对京都不熟悉,一家子老弱妇孺,以后还要仰仗二奶奶多加照拂。」 「应该的,应该的,我跟四姑娘原就相识,现在又是邻居,自然要更亲近些。」范二奶奶笑应着,偷眼打量楚昕。 她早听说楚昕的名头,却没想到真人长得这般出色。 鼻樑高挺、额头饱满、眸光清亮、神色温谦,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跟传言中的飞扬跋扈全然不同。 楚昕没再理范二奶奶,而是微侧了身跟杨妧说话,「远山去买米面了,过会儿瑞安瓷器行会送碗碟过来,还有屋里的摆件,都让他们一併配好了。」 瑞安瓷器行主要卖越窑的秘色瓷,也有少量青花瓷或者釉里红,是京都颇有名气的瓷器店。 杨妧笑道:「有盘子碗就好,摆件用不上,放着还怕打破了。表哥倒是帮我买些纸笔来吧,弟弟跟小婵都要写字。」 楚昕点头,「下午让远山去……还需要什么,让他一遭买了来?」 范二奶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 男的英武、女的俏丽,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养眼。 而且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一尺,平常人至少要相距三尺才觉得舒服,只有极其熟悉而且亲近的人才会这般不设防。 范二奶奶仿似窥见什么秘密般,弯起唇角,扬声道:「四姑娘,你正忙着,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让六姑娘跟我去吧,喝水吃点心都方便,午饭也在我那里吃,你几时走,打发人过去喊一声就成。」 杨妧求之不得。 屋里婆子们正抬水擦桌子擦地,根本没法待,而在院子里待久了又怕杨婵冷。 去范家最好不过。 杨妧嘱咐杨婵几声别调皮,让春笑跟了她去范家。 待范二奶奶离开,楚昕又往杨妧身边凑了凑,打量几眼房子格局,低声问:「屋子收拾好,你打算住哪间?」 杨妧思量着回答:「我娘肯定要住在正房,她住东屋,弟弟住西屋,我和小婵住厢房,过几年弟弟搬到前院住,让小婵住西屋。」 「过两年你就及笄了,」楚昕含笑看着她,转而道:「我昨天回府用过饭,练了半个时辰箭,又打了两趟拳,然后看那本《战事偶得》,一直到大半夜都没睡着。」 杨妧抬眸,「为什么?」 「高兴,」楚昕慢悠悠地重复一遍,「我很高兴。」 第148页 躺在床上,想到杨妧拿着鸡毛掸子帮他掸土,心里的欢喜就收不住。 他只见过母亲给父亲掸土。 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也是个秋天,父亲肩头落了片柳叶,母亲把枯叶摘掉,就势掸了几下。 父亲回身捉住母亲的手,母亲羞红着脸飞快松开。 那会儿本来祖母是有些生气母亲的,可看到这一幕就不生气了,反而乐呵呵地对庄嬷嬷说:「让厨房里炖鸡汤,没准儿家里要添丁。」 记忆里,父亲跟母亲从未吵过架,也正因此,祖母虽然对母亲多有不满,却一直忍让着,直到今年花会,才真正发作。 假如他跟杨妧成亲,必定也不吵架,他会收敛脾气宠着她,娇惯着她……早点儿添丁。 正在遐想,中裤突然就湿了一大片。 楚昕只好起来沖澡、换裤子,待到再睡下,已经快四更天了。 早上仍旧是卯初起床,可他半点都不困,匆匆到漆器铺子转一圈,又到二皇子跟前晃了晃,打马直奔四条胡同。 * 范家下人极其能干,刚过午时,便把里外各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窗棂也擦得纤尘不染。 楚昕负手站在院子当间,沉声道:「辛苦各位了,本应当叫桌席面宴请大家,只是家中着实不便,还请见谅!」 话语很谦和,可眉宇之间却有种无法掩饰的倨傲。 而且袍边挂着的竹报平安的玉佩水头极好,青碧润泽,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婆子们齐齐朝这个相貌出众的富家公子行个礼,恭声道:「不敢当,都是分内的事儿,二奶奶已经交代过了,不敢叨扰公子和姑娘。」 楚昕朝临川使个眼色。 临川掏出荷包,抓出一把银锭子,嬉笑道:「哪能亏了大娘婶子,辛苦这半天,我家爷和姑娘请诸位吃酒。」 每人赏两个银锭子,银锭子一两一个,每人就是二两银子。 婆子们欢天喜地地离开。 杨妧轻蹙了眉头,「表哥赏得也太多了。」 「这样他们才不敢轻视你。」楚昕收起适才的倨傲,笑容暄和,「你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让临川去东兴楼叫两个菜在家里吃好不好?我估摸着瓷器行该来人了。」 似是验证他的话,话音刚落,门口传来男子粗噶的喊声,「家里有人吗?」 临川出去引了两人进来,前头是瑞安瓷器行的二掌柜,后面跟着位挑箩筐的伙计。 碗碟配了四套,两套是二十四头的,平日里自家用,两套是一百零八头的,以备待客用。 杨妧扶额,「我家在京都的亲戚朋友不多,轻易不宴客,用不了这些碗碟。」 「姑娘所言差矣,」二掌柜长着副圆脸,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天生带着几分喜相,「初来乍到谁都没朋友,可吃过两次饭管保就有了交情。亲戚也是,经常聚一聚,情分才深厚。再者,少爷进学、姑娘做生,家里长辈庆贺寿诞,岂不都要设宴?」 杨妧心里有几分松动。 别人不提,她是一定要请余新梅和明心兰来做客的。 二掌柜继续道:「这两套碗都是极实用的,您看这青瓷的釉光,洁净细腻,春天时候摆出来,几多清雅;再看这釉里红的纹路,缠枝牡丹,极富贵又喜庆,过年或者贺寿时候用,多少体面。」 楚昕跟着解劝,「确实不错,都要了吧。即便眼下用不上,过一两年也总该需要。」 碗碟要了四套,茶具顺理成章也是四套。 二掌柜笑得满脸开花,从箩筐里翻出一套玛瑙碟子,「这套碟子是专门定制的,逢年过节时孝敬各位主顾,今儿特地来送给姑娘,以后多照顾我们生意。」 碟子是乳白夹杂着灰色,工匠就着灰色刻成喜鹊登枝的图样,别具匠心。最难得是一套六只,喜鹊的姿态各不相同却都栩栩如生。 白送的东西当然要。 杨妧毫不客气地收了。 二掌柜又拿出一对青花瓷绘着竹石芭蕉纹路的梅瓶,不等开口,杨妧脸已经绿了,「我不要了,家里瓷器够了。」 二掌柜道:「正宗景德镇产的青花瓷,小店不得利,只要个本钱,这对梅瓶十两银子,姑娘意下如何?」 十两银子确实不贵。 前世陆知海买过一对莲托八宝的梅瓶,花了将近三十两。 楚昕觑着杨妧脸色,拍板决定,「要了。」 二掌柜跟小伙计挑着空箩筐离开,杨妧看着满桌子瓷器,心里懊悔不已。 原本她只打算买几只碗和碟子,再买一套茶具,谁知道会凭空多出来这么多东西? 楚昕看着她笑,「我总算知道了你喜欢什么东西,你看着这些瓷器时,眼里会发光。」拿起那对梅瓶,「这个放你屋子里,疏影楼旁边种着两株绿萼梅,香味特别浓,开花之后我给你送两支,满屋子都是梅香。」 杨妧嗔道:「花十两银子买这对梅瓶,就为了你那两支绿梅?」 「插松枝也好看,」楚昕好脾气地说:「杨妧,你不用担心银钱,我会赚很多银子,到了夏天在院子里给你搭架天棚,一夏天不被蚊虫咬。」 这话还是她说给楚昕听的。 说太祖皇帝时,巨富沈仲荣为避蚊虫,每年端午都在家里搭天棚。 当时是为了给楚昕找点正经事情做,让他别整天斗鸡走马,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着。 第149页 可是,楚昕赚了银子,是要孝敬长辈养育儿女,是要交给妻子掌管的。 她算得了什么? 杨妧下意识地嘆口气,这满桌子的瓷器共一百二十两……欠楚昕的银钱越来越多了。 她几时才能还得清? * 此时的镇国公府。 廖十四正在清韵阁和楚映一道吃午饭。 菊花会上,她跟楚映相谈极为投机,话里话外明示暗示了好几次想来楚家拜访。 大前天,楚映终于给她下了帖子,廖十四收拾了早就准备好的额帕、香囊、自家茶园里的茶叶,又「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点心,乐颠颠地来了。 楚映先带她到瑞萱堂请安。 廖十四把礼物一一显摆出来,「绣万寿菊的额帕是孝敬您的,这条宝蓝色绣忍冬花的给张夫人,两条帕子给阿映,还有只扇子套是送给世子爷的,绣得是节节高升,图个好意头。」 秦老夫人仔细拿起来打量着,针脚匀称且细密,绣花也不错,栩栩如生的,跟杨妧的针线活差不多,可在配色和花样上,明显缺少几分灵气。 扇子套用得是翠竹图样,非常厚实。 遂夸赞道:「手艺真好,比起映姐儿何止强了千倍百倍,」指着扇子套对楚映道:「单是这份心静,你就得好生学学。」 「老夫人过奖了,」廖十四笑盈盈地说:「我离杨四姑娘可差得远,对了,杨家两位姑娘呢?」 秦老夫人道:「家里长辈得了急病,从菊花会回来,一刻都没耽误,回济南府侍疾了。」 「哦,可真是遗憾,本来我还想跟四姑娘探讨一下针法呢?」 秦老夫人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菊花会上,她对廖十四印象还不错,觉得她行事大方又有才学,没想到竟也是个暗藏心机的。 廖十四思量周全,阖家上下都备了礼物,连楚昕都有,唯独没有杨家人的。 想必已经知道杨妧她们走了,却又巴巴地问。 秦老夫人有意压压廖十四的气焰,笑道:「四丫头确实手巧,同样的额帕,她做的戴起来就是舒服,袜子也是,」秦老夫人提了提裙角,露出袜沿上精緻的宝相花图样,「袜底用了两层布,格外暖和……穿惯了四丫头做的袜子,再穿别人的就不太对劲儿。」 同样,戴惯了杨妧做的额帕,戴别人做的也不对劲。 廖十四呆了呆,又捧过点心匣子,「老夫人尝尝酥皮饼,因不知老夫人口味,做了两种馅料,点红点的是红豆沙,没有红点的是椒盐味的。」 秦老夫人敷衍着夸一句「廖家姑娘的能干是出了名的,」掂了只红豆沙的,掰开两半,一半递给楚映,另一半放在口中品了品,「好吃,酥皮做得尤其好,四丫头就做不好酥皮,试了好几次都起不了酥,你是怎么做的?」 廖十四红涨了脸。 她哪里知道? 不管是酥皮还是馅料,都是家里厨子做的,她只是在出锅的时候拿着毛笔在上面点了个红点。 廖十四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加水和面,多放糖和鸡蛋。」 秦老夫人笑笑,「难怪味道这么好……你们也别在跟前拘着了,十四头一次来,映姐儿带她到处走走,园子里菊花开得一般,几棵黄栌真正是漂亮。」 廖十四求之不得。 她正想到处熘达熘达,说不定会偶遇楚昕。 自打菊花会,她再没见过楚昕,心里真正是朝思暮想,做梦都会看到那张俊俏却又不失英武的脸。 打发走廖十四,秦老夫人低低「哼」一声,「离四丫头差远了。」 杨妧离京之后去而復返的消息,秦老夫人早就从小严管事那里知道了。 楚昕也没瞒她,如实说了杨妧要把关氏接过来的打算,也说他正在帮杨妧找住处。 秦老夫人嗟嘆不已。 她知道杨妧有点聪明劲儿,却没想到她竟如此果敢。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带着个不会说话的妹妹,敢在京都置产安居,这份魄力就是成年男子都未必有。 在京都生活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阵子,楚昕早出晚归,口口声声喊着累,笑容却越来越多,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今儿更是,大嘴咧着几乎都合不上。 秦老夫人心知肚明,有心打趣他几句,又捨不得让宝贝孙子受窘。 这也是命中注定,前后两世,楚昕都喜欢上杨妧。 前一世错过了,这一世,秦老夫人势必要成全宝贝孙子。 秦老夫人思量片刻,吩咐红枣,「你去告诉青菱,把霜醉居的被褥都晾一晾,收在箱笼里,花斛赏瓶等摆件也都装起来。」 等杨妧搬了家,她打算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时间仓促,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未必能置办周全,而且被褥总是自己用惯了的好…… 第75章 故人 廖十四在楚家磨蹭了一上午, 临到午时,突发奇想地要作画。 杨妧这阵子不在,楚映颇为无聊, 好容易有廖十四做伴,立刻兴致勃勃地将宣纸和几种作画的大小白云找出来,又吩咐藤黄藕红调颜料。 调制颜料所需时间长, 廖十四顺理成章地在楚家留了饭。 可惜国公府的规矩是早晚到瑞萱堂吃, 午饭都是各人在自己屋里用。 楚映在清韵阁招待廖十四,秦老夫人和张夫人都吩咐厨房加了菜。 第150页 廖十四瞧着墙角盛开的菊花,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楚昕身上,「这就是世子爷在菊花会上得的彩头?」 「对,」楚映目露得意, 「我哥得了三盆, 一盆紫雁点雪在我娘屋里,还有盆瑶台玉凤, 祖母放到霜醉居了, 说是给阿妧。」 廖十四笑道:「老夫人对四姑娘真好。」 「是呀, 阿妧字写得好, 经常给祖母抄经, 也常常做袜子、荷包等小玩意儿讨好祖母……她的针线活儿真正是好, 你看她送我的帕子。」 楚映从抽屉里翻出一沓帕子, 「上面两条是阿妧的手艺, 底下是藕红做的。」 廖十四将帕子展平。 一条是鹅黄色绢面,右下角绣丛紫色的鸢尾;另一条是浅丁香的绸面, 缀着四五朵颜色各异的百日莲。 精緻之外还透着女孩子独有的俏皮灵动,非常精巧。 廖十四仔细再看,发现不过是套针、铺针和滚针等常见针法, 任何一个稍通刺绣的姑娘都会。 这两张帕子只是胜在图样新奇而已。 廖十四长舒口气,不咸不淡地夸了句,「四姑娘果真是个玲珑心窍,这花样子倒是少见,你有没有,能不能借我描几张?」 楚映摇头,「没有。」 廖十四脸上挂出别有意味的微笑,「我还以为四姑娘能描给你呢,我们家里姐妹谁要是有了新样子都会往各处送一份,大家也常凑在一起做针线,没有谁会藏着掖着。」 楚映浑不在意地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如果是琴谱,那我就定要来抄一份。」 廖十四笑道:「阿映真是大度,按说你喜不喜欢是另外一回事儿,可姐妹之间是要毫无保留的,四姑娘又借住在你们家,更应该对你好……不管怎样,她都分了老夫人对你的好,这话没错吧?」 楚映觉得廖十四说的有道理,秦老夫人确实偏心杨妧,可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廖十四见好就收,起身看了看颜料快调好了,笑问:「你打算画工笔还是水墨?咱们以菊为题如何,我画绿水秋波,你画技好,就画瑶台玉凤好了?」 这话楚映爱听。 她平时也觉得自己诗画不错,遂笑道:「十四专爱取巧,你这里有现成的花,我还得跑到霜醉居一趟。」 廖十四很仗义地说:「我陪你就是了。」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往霜醉居走。 霜醉居门口那片黄栌已被秋意染得满树金黄,远远望去,美不胜收。 廖十四感嘆,「真羡慕四姑娘,这处风景比清韵阁还要漂亮。」 「清韵阁很好啊,春天杨柳堆烟,夏天满池荷花,秋天能赏残荷,冬天落了雪湖面才叫一个清雅,枯荷柳枝跟水墨画似的,一年四季都是风景。霜醉居只有这个季节好看……不过霜醉居地方大,以前曾是祖父的书房,特别敞亮。」 说话间,藕红已经上前叩了门,有汪汪的犬吠声传来。 「团团,闭嘴,」青菱让小丫鬟将狗栓起来,急急地迎出去,「姑娘、廖姑娘,里面请。」 楚映道:「我们来看看那盆瑶台玉凤,待会儿要作画。」 青菱含笑指指廊下,「昨天有朵蔫了就剪了,今早竟又开了两朵。」 翠绿的枝桠间盛开着四朵雪白的花,细长的花瓣重重叠叠足有碗口大,繁茂之极。 廖十四看两眼便移开目光,四下打量起庭院。 霜醉居果然敞亮,正房三间带两耳,每一间都有窗户。院子也特别开阔,有树有翠竹,翠竹足有儿臂粗,上面栓了只灰黄色的小狗。 小狗「呜呜」叫着,目光警惕。 再旁边,竟然有两只兔笼。 廖十四心里酸得几乎要出水了。 廖家人多,她同一辈的单女孩子就有十七个,她跟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同住,卧房虽然各占一间,厅堂却是四人共用,每天不知有多少摩擦。 她很喜欢小猫小狗,有年跟人要了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可没养两个月就不见了。 十六妹说,她瞧见十三姐的奶娘将小奶猫摁在水里…… 她在自己家里,连养只猫咪都不能,杨妧寄住在别人家,却既养狗又养兔子,凭什么? 而且住这么大的院落,使唤这么多丫鬟。 幸好杨家人都离开了,否则以后她若嫁进来,也绝对容不得杨妧她们住在这里。 * * 杨妧忙了一天半,中午在客栈吃过饭,打算收拾好东西搬到四条胡同,小院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妇人,穿件青色袄子姜黄色裙子,另一个则是二十五六岁,身形魁梧、面容冷肃的男子。 「清娘,」杨妧手一抖,拎着的包裹落在地上,她顾不得捡,紧走两步冲过去,再唤声「清娘,公子他……」泪水已簌簌而下。 清娘看着满脸泪水的杨妧,眼圈倏地红了。 她吸口气,仰着头用力眨眨眼,片刻,脸上已经带出笑意,「姑娘可别哭,公子嘱咐我好几回,到京都见到姑娘,千万不许惹得姑娘哭,否则九泉之下碰到……他也罚我抄书,我可是最不耐烦抄书了……路上赶得紧,嗓子眼直冒烟,姑娘帮我倒杯茶喝吧?」 杨妧忙擦擦眼泪,将清娘和青剑让进屋里,倒出两杯茶,问道:「公子走前可安生,大夫怎么说?」 第151页 「安生,」清娘心中绞痛,酸辣的泪意直冲上来,她忙低下头饮一大口茶,慢慢咽下去, 「我就能把得一手好脉息,哪里还用得着大夫?」 再喝口茶,语气平静地说:「那天是个大晴天,墙角素馨花开了一片,公子坐在院子里赏花,还说素馨花闻着香,向日葵就没什么香味。过了会儿,公子没再出声,我以为他睡着了,去把了脉,公子突然睁开眼,叮嘱我和青剑进京找你,然后说他累了……公子去了也好,前阵子他身上旧伤痛得厉害,白天黑夜不得安睡,有时候实在疼得狠了,吼着让青剑把他打晕……他走了,就不用受伤病之苦。」 前世何文秀也这般说。 说何文隽故去,不管对何家还是他本人,都是一种解脱。 杨妧听着,心里稍觉安慰,可泪水却止不住,一行行往下落,「中元节,我在护国寺请沙弥念了两卷《往生经》,原打算点盏长明灯给公子照着亮,可听别人说,一个人只能点一盏灯,我怕何夫人点了,就没点……何夫人可曾替公子点了长明灯?」 清娘沉默不语。 岂止没点,若非怕别人闲话,何夫人甚至连丧事都不想大办。 何文隽临故前几天,已经是灯尽油枯。 清娘去正房院禀过几次,何夫人只说请大夫来诊脉,鸡汤倒是不间断地遣人去送,可她一眼都没去瞧过。 何文秀和何文香倒是去过一回,看着躺椅上何文隽形销骨立的模样,两人连半盏茶的工夫都没待上,匆匆离开了。 七月初一那天,何文隽像是预知到什么,大清早就吩咐青剑帮他换上杨妧做的那身衣裳,坐在院子里给杨妧回信。 那封信,断断续续已经写了三四天。 那天也是,何文隽写不过两行就觉得气喘吁吁,他放了笔,在树荫下面睡了一大觉。 醒来后,精神出奇得好,他把清娘和青剑唤到身边说:「这个家有我没我不差什么,没了我反而更清净……我唯一放不下的是阿妧,我有个不情之请,你们帮我照看她……告诉她别难过,人总躲不过生老病死。」 临终遗言,清娘怎可能不答应? 何文隽浅浅地笑了,打发青剑去拿墙上挂着的那柄刀,趁机对清娘说:「见到阿妧,你帮我问句话。」 清娘屏息等着他的下文,等了许久,何文隽才断断续续地说:「这辈子错过了,问她愿不愿意许我一个来生?」 可不等清娘答应,何文隽却又改口,「算了,别问了……我不捨得阿妧为难,若有来生,我会健健康康地去找她。」 说完那句话,何文隽便咽了气…… 第76章 搬家 清娘赶去正房报丧。 何夫人正和两个女儿高高兴兴地选布料裁新衣, 因为书院的张太太来递话,说是山东布政使宋家的第三子正在婚配年龄。 宋夫人看中了何文秀,想约在中元节那天, 在大明湖边见个面。 布政使是从二品大员,职掌一省的民生财政。 何夫人欢喜得不行,务必要让何文秀漂漂亮亮地去相看。 听到清娘的禀告, 何夫人脸色立时垮了, 嘟哝一句,「太不是时候了。」 如果再拖上一个月,哪怕半个月也好,兴许何文秀的亲事能定下。 可人死不能復活,又是七月天, 热得要命, 想瞒都瞒不过。 何夫人神情冷淡地命人撤换了家里的红灯笼和各样喜庆摆设,换了素服, 又打发人往各处报丧。 灵堂布置得很体面, 棺木也用了上好的楠木, 可夜里只有清娘和青剑带着几个婆子在守灵。 何夫人「悲痛过度」早早去休息了。 而何勐跟何文卓想必还没有收到家书。 灵堂虽然用了冰, 却仍挡不住天热, 停灵五日, 便发葬了。 过完七七隔天, 何夫人身边的钱嬷嬷去了静深院, 对清娘道:「夫人因为伤心这阵子大病小病不断,今儿又请大夫来号了脉……大爷已经入土为安, 你和青侍卫尽心尽力伺候这么些年,夫人每人赏你们二十两银子,各自回乡吧, 也免得夫人瞧见你们就想起大爷……」 一边说,一边攥着帕子摁眼窝。 清娘瞧着院子里亭亭直立的向日葵,「我得过几天收拾了东西就走。」 何文隽说过,向日葵成熟了,要带到京都给杨妧看一看。 钱嬷嬷唉声嘆气地说:「大爷的书和字画,夫人想留给二爷做个念想。要不,我替夫人做个主,这屋里的东西,你和青侍卫各挑一样带走吧,也算服侍大爷一场。」 清娘性子疏放不爱动脑,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 钱嬷嬷的语气无疑是觉得她贪图财物,想搜刮点东西再走。 清娘冷笑。 早几天,何文隽已经安排了后事。 书带不走,可字画都是要交给杨妧的。 这些年,静深院的花费都是从何文隽所立军功的赏银里出的,没有用过公中的钱,还余下六百两,她和青剑每人一半平均分了。 既然钱嬷嬷说他们各人能挑样东西,清娘毫不犹豫地把那方易水砚包起来,青剑则要了之前含光送过去的那柄乌铁短刀。 钱嬷嬷当着他们的面将静深院锁了。 区区一把锁自然拦不住清娘和青剑,两人在客栈住了几日,等到向日葵成熟,□□进去把花盘砍了。 第152页 进京之后,两人直奔镇国公府拜访楚世子。 楚昕不在府里,有个叫承影的给他们指了同福客栈。 清娘解下肩头包裹,拿出两个碟子般大小的圆盘,「这就是向日葵,公子让带给你尝尝,上面黑色的种子能抠下来……我尝了几粒,没滋没味的,说不上好吃。」 说着,已利落地掰下十几粒。 杨妧费了半天工夫剥开,里面尖尖的一粒果仁,除了略有清甜外,确实没什么滋味。 清娘笑道:「公子说,也可以跟南瓜子一样炒了吃,我不会炒这玩意儿,几时姑娘亲自炒吧,我也跟着尝尝。」 一番打岔,杨妧悲伤的情绪逐渐消散,脸上开始露出喜色。 不多久,临川与李先进来搬箱笼。 坐在车上,杨妧慢慢合计着,外院空着,青剑可以住,那么清娘跟她一起住东厢房好了。 只是昨天她是算着人头买的被子,如今多了两人,少不得还要添置些被褥枕头等物。 青剑是何文隽的侍卫,每月要发月钱,可清娘是因为章云阔才留在何文隽身边,以后她有什么打算呢? 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条胡同。 胡同口停着辆黑漆平头马车,恰恰堵在杨家门口。 杨妧正觉诧异,就见有人从院里冲出来,眼泪汪汪地喊道:「姑娘!」 竟然是青菱! 杨妧惊喜不已,「你怎么来了?」 「老夫人让来送东西,」 青菱赧然地抽抽鼻子,「青荇和绿荷也来了,在里面收拾呢。」 杨妧急步绕过影壁,绿荷正从屋里出来,笑着告状,「青菱姐姐打着迎接姑娘的名头懒了好一阵子,姑娘要好生罚她才对。」 青荇也道:「我同意,罚青菱去生火沏茶。」 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就像之前的霜醉居一样。 青菱当真进了厨房,转一圈灰熘熘地出来,「这个火该怎么引?」 杨妧也不会。 以往做点心都有婆子帮忙生火,她还真没亲自烧过锅。 清娘主动请缨,「还是我来吧,」进厨房先搜罗些枯叶点燃了,再架点细的枝叶,等烧出旺炭才塞进几块木柴。 火苗「噼噼啪啪」地着,清娘先烧开一锅水,把锅刷干净,重新换一锅水,烧开了沏在水壶里。 杨妧找出茶叶罐。 茶叶是她刚买的,虽然是碎末卖相不好,但味道不错,地道的雨前龙井,只是运输或者分装过程中压碎了而已。 价格非常便宜。 青菱瞧见,心头酸了酸,给大家各沏一杯茶。 青荇和绿荷高兴地饮了半杯,继续干活去了,青菱对杨妧道:「前几天,老夫人就吩咐我把霜醉居收拾好了,早上大爷提起姑娘今儿搬家,老夫人就催着我来了……都是姑娘用惯的东西,老夫人说即便住在外面,也不能委屈了姑娘。」 杨妧认出来,桌上的茶壶连带着六只粉彩茶盅,正是霜醉居的那套,嘆口气,低声道:「回去替我给老夫人磕头,说过了这阵子,我再去请安。」 她已经从临川那里听说了,菊花会过后第二天,大皇子打发了长史到国公府拜访,还特意提起杨姮,问她有没有伤风受寒,想请她出来一见。 人当然是见不成。 秦老夫人据实回答,杨老太太生病,杨家诸人回济南府侍疾了,以后不见得会进京。 言外之意,楚家跟杨家也就不会有多密切的来往。 这阵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选妃的事儿却静悄悄的,丁点水花都没有。 大皇子纳侧妃的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一会儿说定了陈家,一会儿说定了顾家,不知道孰真孰假。 事情明朗之前,杨妧自然不好三天两头往国公府跑。 其实杨妧是很佩服秦老夫人的。 并非所有人都能这般果敢,倘或稍犹豫,杨姮没有当天离开,说不定就被长史堵个正着。 事情会怎样发展,就没法预料了。 至少,大皇子真要纳侧妃,秦老夫人不但拦不住,还得做出个欢天喜地的样子。 青菱走后,日影已经西移。 杨婵得回了她的兔子和小狗,高兴得在院子里乱窜。 杨妧则趁机将各人的床铺铺好。 一晃眼,鸽灰的暮色便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家里没买菜,清娘便生火熬了锅小米粥,青剑到外面买回来三笼屉包子,大家凑合着吃了一顿。 刚吃完饭,楚昕没进屋,就站在桂花树下。 已是九月中旬,明月如同圆盘般高高挂在墨蓝的天空,月光穿过枝桠缝隙落在楚昕身上,那张俊俏的脸庞散发出莹莹光华,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杨妧微笑着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吃饭没有?」 「刚把量具的形状定下来,明儿开始动工,头一批先做五千件,在顺天府分发。」楚昕有些疲惫,精神却极好,「小严管事让人送了信,他们歇在固安,明天下午大约酉初到京都。」 「真的,」杨妧眸光骤亮,「我娘怕是不方便跟小严管事一起进城,要不我去迎一下?」 楚昕弯起唇角,「正想跟你商量,中午让李先送你到大兴,就是之前你住过的客栈,陈文和陈武会在僱车在那里等。你娘带的行李不多,一辆牛车足够了。」 小严管事的那几辆车上有国公府的徽记,太招人眼目。 第153页 杨妧用力点点头,「午正时分走,来得及吗?」 「来得及,」楚昕柔声道:「上午临川会带人牙子过来,你挑几个下人使唤。我替你算了算,外院需要一个门房,一个来回传话的,一个採买的,厨房至少要两人,洒扫上两人,你跟小婵各两个丫鬟,你弟弟一个书童一个跑腿的伴当,还有你娘身边也得两人。」 杨妧「噗嗤」笑出声,「哪里需要这许多人?之前我们在济南府,一大家子才用十几个下人。洗衣扫地这些活儿我都能干,做饭也没问题,我只是不会生火……五、六个人足够用了。」 清娘站在窗前,悄悄将窗户支开一条缝,外面的情形尽收眼底。 月色似水,在地面泛起银白色的光点,杨妧拢一件缎面披风,笑靥如花,旁边那位少年身形修长眉目如画,黑眸映着月光的清辉,蕴含着绵绵情意。 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对佳人。 清娘原打算夜深人静之时,替何文隽问一声的。 何文隽教导杨妧三年,对她用情极深,原本他不至于这么快故去,总能熬过这个冬天,可杨妧离开,他也了无生意。 他求一个来生难道不成吗? 可看到这副情形,清娘忽然就明白了何文隽的意思。 杨妧是要嫁人的,会喜欢上别人,所以何文隽说不捨得杨妧为难。 面前的这位少年就极好,至少生得漂亮,看身形站姿像是练过功夫,只不知功夫如何。 清娘正想着,就见楚昕戒备起身形,飞快地往这边瞥来,她倏地后退,躲开了他的视线。 楚昕不动声色地侧转了身子,温声道:「听承影说,济南府来人寻你,是何公子身边的人?」 「嗯,」杨妧没打算隐瞒,「青剑是何公子的侍卫,之前含光见过。清娘懂医,原本是照顾公子起居的,他们跟在公子身边好多年,就像家人一样。我想留下他们,也会像对待家人一样待他们。」 楚昕心头泛酸。 杨妧从没说过待他像待家人一般,可待何文隽的人就这般亲近。 他轻嘆一声,仍强作大度地说:「留下也好,有青剑在,就不怕宵小之徒前来找事……明天你娘来,我跟你说话就不方便了。我还能来找你吗?」 第77章 管家 杨妧微笑, 「能,有要紧的事情当然可以来找我。」 只是再不可能想现在这样随意地聊天。 届时,身边会有关氏守着, 也会有丫鬟跟着伺候。 楚昕明白她的意思,抿抿唇,「那我走了, 明天一早约了隆源行掌柜议事, 下午要去漆器铺子。」 「好,表哥早点回吧,晚了怕赶上宵禁。」 楚昕「嗯」一声,转身走出几步,又迴转来, 「杨妧, 你别忘记答应我的话。」 杨妧一时想不起来,笑问:「什么话?」 楚昕直直地盯着她眼眸, 「你应允我及笄前不会定亲, 不许反悔。」 「嗯!」杨妧重重点头, 「我不反悔。」 楚昕启唇笑了, 眸光闪亮, 「我等你长大。」步履轻松地走出二门。 杨妧轻嘆一声。 她是答应这两年不会定亲, 却没说要他等着。 仰头望着天上明月, 静静地站了片刻, 这才回屋。 隔天,临川带了人牙子过来。 人牙子约莫三十七八岁, 穿着官绿色夹棉比甲姜黄色罗裙,收拾得干净利索。 瞧着院子正中梳着双环髻的杨妧,吃了一惊。 她做这行生意, 经常出入富贵人家,可大都是夫人太太出面挑人,有时候也会嘱咐体面的管事妈妈。 杨家可好,竟然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挑人。 临川瞧见人牙子眼中的诧异,喝一声,「我们家就是姑娘做主,你识相点,要是敢耍什么花招,小爷把你皮揭了。」 「不敢,不敢,」人牙子忙道:「今儿带的这些都是正经来路的,绝不会给姑娘惹麻烦。」 临川道:「别啰嗦,赶紧把人带进来。」 人牙子偷偷瞟杨妧一眼,先将丫头们叫了进来。 一排六个,站了三排,共十八人。 看着都还本分,并没有长相狐媚,眼珠子乱转的。 杨妧先剔出几个鞋面邋遢,指甲缝不干净的,又打量一番,剔出两个面相愚笨,看起来脑筋不太灵光的。 最后剩下八人,分成两排站在院子当间。 清娘走过来,俯在杨妧耳边道:「左边头一个像是元气不足,右边倒数第二个也别要,不像个姑娘家。」 元气不足意味着体弱多病,自然不适合当差,可是不像个姑娘家……杨妧抬眸望去,见右边那位约莫十五六岁,肌肤很白净,颇有几分楚楚动人之色。 杨妧恍然明白清娘说的「不像姑娘」是什么意思了。 想必是曾经服侍过男主子,不知缘何又被发卖了。 杨妧将剩余六人叫到跟前,逐个问了年纪、名字、以前当过什么差,会些什么手艺,最后选出来三个。 一个十五岁,看着挺稳重的,打算给关氏;一个十六岁,针线活儿不错,还有个刚十三,口齿挺伶俐,杨妧想留在自己身边跑腿。 人牙子带的丫头多,婆子才八个,其中一个妇人带了个八岁的儿子。 妇人婆家姓刘,河南人,去年夏天黄河发水,家里汉子拼命把他们两人救出来,自己体力不支被淹死了。 第154页 母子俩一路乞讨进京寻亲,亲人没找到,只能自卖起身求个活路。 妇人家中开过饭馆,会灶上活计。 杨妧便留了这对母子。 丫头六两银子一人,那对母子合起来八两,共花了二十六两银子。 杨妧写了买卖文书让各人画押摁了手印,又按数把银子交给人牙子,临川带着他们离开。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雁叫声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杨妧仰头望着蔚蓝天际的一行大雁,缓慢开口,「进了这个家门,各人除了当好自己的差事,最重要的是忠诚,要记得谁是你们的主子。」 秋阳下,杨妧穿天水碧夹棉袄子,靛蓝色罗裙,脸上脂粉未施稚气犹存,一双眼眸却沉静,仿若静水寒潭,一眼望不到底。 五人齐声应「是」。 杨妧一一扫视过他们,唇边慢慢漾出浅浅的微笑,「若是差事做得好,我也绝不会亏待你们。」 因是秋天,便给三个丫鬟以「秋」为名,分别叫「忆秋」、「念秋」和「问秋」,妇人仍称作刘嫂子,她那个八岁的儿子叫做刘吉庆。 杨妧给她们指派完差事,让春笑先教她们规矩。 现在的春笑可不是当初济南府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在国公府这几个月,她真正是长了见识。 尤其看到荔枝、红枣几个一等丫头的言谈举止,比起赵氏还要气派,春笑花了不少工夫偷师。 这会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春笑摆出大丫鬟的姿态,板起脸一丝不苟地教导起他们。 吃过午饭,杨妧带着问秋和青剑一道去大兴。 关氏站在客栈门口望眼欲穿,瞧见杨妧,不等开口已是满脸泪水,她胡乱擦两下,泪眼婆娑地盯着杨妧上上下下打量好几圈,哽咽道:「瘦了。」 「娘,」杨妧眼圈也泛了红,用力攥住关氏的手,「先回屋。」 关氏点点头,进到房间掩上门,一把搂住杨妧嚎啕大哭,「我的孩子,让你受苦了,早知道再不教你离开我身边,看你瘦得,都掉了好几斤肉。」 杨妧陪关氏哭一阵子,慢慢收了泪,端着铜盆伺候关氏洗了脸,笑道:「我没瘦,进京前做的那几件衣裳都有点紧了。娘,您瞧,原先才到您鼻子,这会儿快跟娘一般高了。」 关氏看了看,「离我还差一寸呢,倒是长高了……小婵怎么没来?我听严管事说她半路生病了,是什么病,好了没有?」 「早好了,就是秋燥犯咳嗽。来回一个多时辰的路,没得让她跟着折腾……娘头髮散了,我您给重新梳一下吧。」 关氏应声好,忽然想起身后的杨怀宣,忙把他推到跟前,「这是宣哥儿,七岁,五月二十二生的,比你早四天。」 杨怀宣躬身给她作揖,「见过姐姐。」 他生得鼻直口方眉宇开阔,相貌很周正,穿件蟹壳青的直裰,论年纪跟范宜修差不多大,可他眼眸中明显多了几分沉静与坚毅,显得非常老成。 经歷过生死,又沿路乞讨大半年,看过世态炎凉,自然要早熟得多。 杨妧微笑着拉他的手,掌心粗糙的触感刺痛了她。 七岁孩子的手,竟然会有薄茧和毛刺。 杨妧嘆口气,柔声道:「我给你准备了房间,等回家看看合不合意,夫子也寻好了,明儿休息一天,后天开始读书,好不好?」 杨怀宣眸光骤亮,「多谢姐姐,我不用休息,明天就能开始。」 杨妧笑道:「夫子要先知道你学到什么程度才能讲课,跟你一同读书的还有个小伙伴,明儿可以先认识了。」 她徵求过范二奶奶的意思,可以让杨怀宣跟着范宜修一同上课。 缪先生也已经答应,只不过要先考察一下杨怀宣的程度。 杨怀宣乖巧地点点头,「好。」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青剑敲门进来,「姑娘,外面骡车已经备好了,现在走还是等会儿?」 杨妧瞥一眼窗外已有些西移的太阳,「这就走。」 扶着关氏下楼。 关氏笑嗔道:「我没老,不用你扶,你仔细看着楼梯,别踩空了。」 杨妧莞尔。 家中出现变故,关氏仍旧心直口快,丝毫未变。 这种感觉真好啊! 陈文、陈武恭敬地上前行礼,「姑娘,眼下赶回去,骡车要出城怕是有点晚,要不要回府拿国公爷的帖子,请城门守卫通融一二?」 杨妧笑道:「路上快点走,不用歇息。」 也就是国公府的侍卫,连催促的话都说得如此婉转。 陈文得令,跟骡车的车夫说了几句。 这一路果真赶得急,风驰电掣般回到了京都。 杨婵正跟团团在院子里疯跑,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着她明显比以前结实的身板和红润的脸色,关氏眼圈红了红,不等眼泪出来就催促春笑带杨婵去洗脸换衣裳。 杨妧趁机把下人唤来给关氏磕头,又带关氏各处瞧了瞧。 一熘三间正房,窗明几亮,东次间用屏风隔成两间,靠北窗摆着架子床和衣柜,南面那间则放着妆檯、五斗柜以及脸盆架子。墙角有座高几,摆了只青花瓷的梅瓶,里面两支盛开的菊花;西次间也隔成两间,南间摆着书桌、长案、书柜等物。书桌上文房四宝样样俱全,长案一头摆只广口圆肚瓷瓶,插着各种毛笔,另一头则供一盆两尺左右的崑山石盆景。 第155页 东西厢房都是三间,中间是小小的厅堂,杨妧住东厢房的北屋,清娘住南屋。春笑随着杨婵住在西厢房,而问秋念秋等人则住在正房后面的倒座抱厦里。 关氏逐间屋子看过,脸色越来越阴沉,「阿妧,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这屋子是谁的?娘虽然没见识,不知道京都房价多少,可这满屋子花梨木家具,桌上摆着的茶盅茶壶,你屋子里的梅瓶花斛,没有七八百两银子下不来。」 杨妧从箱笼里翻出屋契文书,「确实是咱家的房子,家具是原先主家留下的,也因此比别处贵几百两。」 关氏仔细看两遍,狐疑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银钱?阿妧,咱们住处差点,吃穿差点没什么,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 「娘,」杨妧温声道:「我明白轻重,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隔壁范二奶奶开绸缎铺,我给她做衣裳样子,她先后给过我四百两银子,大伯母给了五百两,再有之前零零碎碎攒的,又跟国公府世子爷借了一些凑全了。娘放心,我不可能做傻事。」 关氏嘆口气,「你从小就主意大,我怕你看见富贵荣华走上歪路……你借了世子多少钱,我这里有八百两,赶紧还上。」 杨妧想起楚昕晶亮如星子的眼眸和倔强而傲娇的神情,犹豫着道:「娘,世子爷答应我两年之内还,您的钱先收着,万一哪天有急事,咱们手上不能没银子。再者,要是碰到合适的店面,我想买一间做个小生意。」 关氏想想家里四口人,除了妇孺就是孩童,还有五六个伺候的下人,如果没有进项确实不成,便不再坚持,转而问道:「我看着清娘眼熟,是何家的人吧,她怎么到咱家了?」 「她跟青剑都是何公子的人,公子临终前让他们来找我。娘,公子于我有大恩,并非只是每月三两的酬银……若非公子引见,我在京都也没法站稳脚跟。他们既跟着我,以后就是咱家的人。」 关氏点点头,「行吧,我听你的。对了,你在楚家过得可好?你大伯母回去后好一顿把楚家骂,气得不行?」 杨妧道:「娘看小婵就知道了。太医院的林医正每五天给姨祖母请一次脉,顺道也给小婵把脉。小婵听的八音匣子是西洋舶来的东西,玩的七巧板华容道都是世子爷送的,还有院子里的兔子和狗,也都是世子爷送的。大伯母来的时候带了两只箱笼和一车土产,回去的时候可是四只箱笼和好几个大包裹……我们在楚家住了足足半年,少说也花了五六百两银子,大伯母没良心,祖母不会也认为楚家亏欠了大伯母吧?」 关氏抿嘴笑道:「这倒没有,你祖母将你大伯母叫到内室待了半天,你大伯母出来时,衣裳湿了半边,头髮上还挂着茶叶梗。二丫头也哭哭啼啼,说不想在济南府说亲。」 杨妧长舒一口气,看来开始给杨姮说亲了,秦氏总还是明白事情的轻重。 隔天杨妧备了几样点心带关氏和杨怀宣去范家拜访,进二门的时候,刚巧有男子出来。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件青莲色云纹团花直裰,眉目端秀神情疏朗,看上去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杨妧正思量,只听杜嫂子开口招唿,「二爷,隔壁杨太太和姑娘、少爷。」 那人忙退后两步让开路,笑着揖一下,「见过杨太太,内子正在屋里等着,」接着嘱咐杜嫂子道:「好好招唿着,别怠慢客人。」 原来他就是范真玉! 杨妧忽然想起来,前世她确实见过他…… 第78章 日子 正思量着, 范二奶奶已提着裙角迎出来。 杨妧给关氏引见过,指着杨怀宣道:「这便是我弟弟,今年七岁。」 「真是巧, 修哥儿月初刚满七岁,」 范二奶奶打量他几眼,贊道:「真是个齐整孩子, 看着就比修哥儿稳重。」 回头吩咐身边丫鬟, 「去竹苑等着,若是修哥儿上完课,赶紧过来回一声。」 笑着将杨妧几人让到东次间。 炕上摊着一匹缂丝,宝蓝色的底色上织着云纹牡丹瑞果纹,甚是华丽。 杨妧低唿, 「真漂亮!」 范二奶奶嘆道:「这是新出的花色, 打算贡上的,也不知能不能入了贵人的眼?」 杨妧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牡丹花, 「听说元后喜欢菊, 这才有了菊花会, 贵妃娘娘最喜欢芍药, 国公府种了好几种芍药花。」 万晋朝虽未硬性规定妃嫔们所用衣饰物品的花色, 但何文秀入住后宫时, 屋里的摆设器具都是粉彩牡丹。 如今元后即逝, 贵妃不喜牡丹, 其余诸人未必敢用这种花色。 范二奶奶眸光闪动,言语间更加热情, 「到炕上坐着。」 杨妧好奇地问:「江南不兴盘炕,二奶奶还习惯?」 「开始嫌来回脱鞋麻烦,这会儿觉得挺自在, 坐累了随时靠一靠。」范二奶奶拿只大迎枕递给关氏,「我和四姑娘投缘,很能说得来,杨太太也别拘礼,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关氏笑道:「阿妧淘气,幸得二奶奶能容让她。」 「哪里?四姑娘可是老成得很,我那铺子得亏她才打出名堂……刚开业那会儿,每天上门的客人两只手能数过来,到现在接的活计都排到年底了。杨太太几时有空去瞧瞧,现在就该置办过年衣裳了。」 第156页 关氏惊讶地挑起眉毛,「这才九月中,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也太早了。」 杨妧笑着解释,「真彩阁生意红火,要是晚几天,就不接活计了。」 关氏恍然,「哎呦,改天我一定去瞧瞧。」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范二奶奶直爽地说,「见完缪先生之后咱们就走,三个小的留家里玩,咱们逛完铺子去吃馆子,正经逍遥一回。」 关氏刚来京都,杨妧正有意带她周遭逛逛,便不推拒,笑应道:「好啊,中午到三条胡同吃饭,我做东。」 说着话,丫鬟撩帘进来,脆生生地说:「回奶奶,少爷那边下课了。」 三人忙下了炕,唤上杨怀宣一同往竹苑走。 缪先生四十出头,身材瘦小,穿件灰蓝色织亭台楼阁图样的直裰,留着山羊鬍,眸光却很亮,淡淡地扫过几人,停在杨怀宣身上,「进来吧。」 门戛然阖上,将杨妧等人挡在门外。 范二奶奶讪讪地赔笑,「缪先生性情冷淡,人却是极好的。」 关氏不以为忤,「没事,读书人泰半如此,只要有真才实学便好。」 片刻工夫,杨怀宣走出来,小脸紧绷着,可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缪先生看向关氏,「你是杨怀宣家中长辈?」 「是,」关氏忙屈膝行个福礼,「先生有何交代?」 「怀宣比宜修进度稍慢,心性还不错,以后每天辰正过来,午时散课,给他准备一本《千字文》和一本《论语》。」 关氏连连应好。 缪先生略颔首,提上书袋扬长而去。 范宜修跳着欢唿,「太好了,以后我可以跟怀宣一起上课了。娘,把我那个绣松树的书袋给怀宣吧,他还没有书袋。」 范二奶奶笑应着,连声吩咐人去取。 书袋用了双层的青色嘉定斜纹布,上面绣一枝遒劲的松枝,很是清雅,里面备着一盒笔一盒墨锭和半刀裁好的宣纸。 杨怀宣躬身道谢。 范宜修拍着他自己的书袋说:「咱俩是一样的,我的绣着翠竹,」仰头看向范二奶奶,「娘,也给小婵妹妹做个书袋,绣上梅花,这样我们就是岁寒三友了。」 杨妧「噗嗤」笑出声,这三位的年龄加起来不足弱冠,还岁寒三友? 关氏也忍俊不禁。 范二奶奶却满口答应,「行,回头给小婵做个梅花的。这会儿娘要出门,你跟怀宣和小婵在家里玩,不许淘气。」 范宜修重重点头,「娘放心,我会照顾好客人。」 关氏颇为感触地说:「二奶奶把修哥儿教得真好,原先我还担心孩子没有玩伴,这下可放心了。」 范二奶奶道:「我家修哥儿别的都好,就是话多,以后杨太太可别嫌我们烦。」 三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门。 范二奶奶指点着哪里有菜市场,何处有杂货店,要是家里需要干零碎活计的小工往哪里找。 关氏一一记在心里。 不过盏茶工夫便到了双碾街,杨妧注意到最头上的衣锦坊不见了,而是换了织锦阁的招牌。 范二奶奶道:「那家生意当真不错,地角好,店面大。梅掌柜很会来事,头一天开业,整条街每家铺子都送了匹府绸,还请我们当家的吃过两次酒。后来,到我们店里的客人如果想要府绸,我都推荐他们往织锦阁去……唉,和气生财嘛。」 杨妧道:「你也很能干了,」笑着指给关氏,「娘,门前最热闹的就是二奶奶的铺子,叫真彩阁。」 只这会儿工夫,已有三四人兴高采烈地出来,个个手里拎着蓝布包裹。 显然都是买了布匹的。 而店里人更多,摩肩擦踵的,连平日只管打杂的小芸都在忙着接待客人。 范二奶奶张罗着要替关氏量衣,杨妧忙拒绝道:「我的手艺不比绣娘差,而且这么好的显摆孝心的机会,可不能凭空没了……不过我得买几匹布,你给我去个零头吧。」 说着挑了一匹宝蓝色杭绸、一匹松花色杭绸、两匹丁香色棉布和两匹藏蓝色棉布。 范二奶奶一看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低声道:「库里有几匹洇过水的细棉布,稍微脱了颜色,倒真正细软,如果不嫌弃我一併给你送过去,纳鞋底子或者做棉袄里子都能用。」 杨妧笑道:「好呀,求之不得。」 范二奶奶低声吩咐了小芸。 午饭是在东兴楼用的,三人没要雅席,而是在一楼靠窗找了个桌子。 窗扇半开,阳光直射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杨妧要了有名的炸响铃、烩三丁,再要个八宝豆腐汤和三碗白米饭。 正等菜时,有人坐到了斜前方的座位,竟然是李宝泉,和一位花信年纪的妇人。 杨妧过去行礼,李宝泉替她引见身边妇人,「这是拙荆田氏,这是杨姑娘,何公子的义妹。你寻到合适房子不曾?很是惭愧没能帮上忙。」 杨妧给田氏福了福,答道:「李大人切莫这么说,我已经麻烦您很多了……我前阵子买了宅子,我娘他们也来了。家里都是妇孺不方便请李大人做客,太太几时得闲,还请过来喝杯粗茶,我家就在前面四条胡同最东头那间,非常好认。」 田氏含笑应了,「改天定然去叨扰。」 「我定然扫榻相迎,」杨妧笑着点点头,重又回到自己桌旁。 第157页 关氏便问:「那人是谁?」 杨妧回答:「大理寺左寺正,之前我拜託他帮忙找过房子。」 范二奶奶着实惊讶了下。 她还记得,当初她跟杨妧住在同一家客栈,应该是脚前脚后进京的。 这才半年时间。 杨妧结交余新梅这样的大家闺秀不奇怪,毕竟是住在国公府,碰面的机会多。 可她竟然认识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这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范真玉刚到京都那几个月,天天在外面晃,都是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想送银子都送不出去。 又想起,前两天门口经常出现的高头大马和那些衣着简单却气势不俗的侍卫,范二奶奶默默地抿了抿唇。 吃过午饭,杨妧哄着杨婵歇了个晌觉,刚睡醒,真彩阁送来布料。 除去她买的布匹之外,另有四匹细棉布,从边角看确实褪了色,里面却还鲜亮,摸上去非常舒服。 关氏也道:「好好的布料卖不出去,可惜了的。」 母女俩把洇过水的部分剪掉,打算洗干净了做袼褙,剩下的洗洗做棉袄里子。 杨妧将那匹宝蓝色的杭绸单独挑出来,其余的交给忆秋,「这几天你辛苦些,每人做两身衣裳,一身夹袄,一身棉袄,松花色的杭绸做比甲穿。要是忙不过来,让念秋和问秋给你打下手。」 忆秋应道:「行,刘嫂子也能拿针,把吉庆的交给她来做,自己亲娘做的,更舒服暖和。」 杨妧着意地看她两眼。 倒是聪明会来事,既减轻了自己的负担,又讨了刘嫂子的好。 说不定刘嫂子正想亲手给儿子做,可以多絮棉花。 杨妧把宝蓝色杭绸给关氏,「我吃不准弟弟的尺寸,娘帮我裁一下,做件夹棉袍子,剩余的布给缪先生和青剑各做件衫子,够用吧?」 缪先生的束脩是每月一两银子。 范二奶奶每天供着点心,杨妧就想一年做四身衣裳,也算是弟子给先生的孝敬。 关氏仔细琢磨会儿,「青剑身量跟你爹差不多,缪先生要瘦小些,应该是足够了……你光给别人忙活,自己要不要添衣裳?」 「我衣裳有得是,姨祖母老早把夹袄和棉裙做好了。小婵的也不缺,我还收着几匹上好的素缎,好生做几件新衣裳给娘穿。」 关氏斜眼瞧着她,「这半年真是长了本事,花钱跟流水似的,买布花了十二两,中午一顿饭又是一两半……外头还欠着债呢,两年下来看你怎么还?」 「该花的银子要花,该省的我也会省,」杨妧亲昵地抱着关氏腰身撒娇,「娘尽管放心让我当家,实在不行,您手里不是还有银子吗?省吃俭用也够一辈子花费了。」 关氏「哼」一声,掰开杨妧的手,「多大了,还往身上黏,小婵都没像你这样。」 杨妧理直气壮地说:「我之前没黏过娘,现在要补上。」 关氏不搭理她,却在转身时悄悄绽出一丝笑意。 她也是考虑到箱底的银子,才没有拦着杨妧乱花钱。以前亏欠长女太多,以后多纵着她便是。 接下来几天,杨妧闭门不出给杨怀宣做衣服,趁机把前世的事情捋了捋。 她是年底跟何五爷对帐时见到范真玉的。 天气已经很冷了,范真玉却热出满头大汗。 何五爷对他赞不绝口,说这人敢想敢干,为人周全。 原本何五爷打算跟在朝廷的运粮车后面往宁夏运一批粮米,由于收米耽搁了几日,便没赶上。 而范真玉谋求皇商无望,也想趁着过年把布料运到西北赚一笔银子。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组支商队。 范真玉又找贩瓷器的客商和一位毛皮贩子,雇了神威镖局的镖师沿途护送。 一路住店歇脚全是范真玉打点,途中还曾遇到马匪,也是范真玉出面跟马匪头子周全,最终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他们四人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前世既然能做成,今生应该也可以吧? 杨妧觉得可以试一试。 只是这个季节有点晚了,筹集货品至少需要七八天,再联络有相同意愿的商家,十月初能启程已经不错了。 去西北,即便快马加鞭也得二十多天,商队走得慢,倘或遇到风雪,年底之前不可能赶回来。 最好是八月底动身,冬月带一批药材、毛皮还有各种银器、地毡回来,正好腊月里卖掉。 来年,她务必要早点打算这事,争取在绸缎铺或者粮米行参上一股。 不知不觉中九月过去了。 十月初一,杨妧去护国寺给何文隽点长明灯,正好关氏也想去上香,便将两个小的託付给范家,让青剑雇辆骡车一同前往。 原先从国公府去护国寺不到两刻钟,现在远了许多,骡车又不太舒服,摇晃得杨妧快散了架子。 好容易到了护国寺门口,杨妧扶着清娘的手跳下马车,才站稳,便听到不远处有少女清脆的喊声,「哥,你别走那么快,娘说让你照看我。」 声音很熟悉,是楚映! 她旁边披着湖蓝色缎面斗篷的是廖十四,而前面昂首挺胸走得飞快的不是楚昕又是谁? 杨妧下意识地将斗篷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 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算起来,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楚昕了,可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他…… 第158页 第79章 柿子 杨妧有意放慢了脚步, 可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望去。 楚昕走在最前面,楚映和廖十四错后一个台阶,手挽着手有说有笑, 后面跟着藤黄藕红和两个面生的丫鬟。 应该是廖十四的贴身丫头。 最后面是含光。 另有四个侍卫护在旁边,以免上香的信众冲撞了他们。 楚映并不信佛,平常多吟诵诗词, 从来不读经, 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来寺庙? 想必是陪廖十四吧? 楚映喜欢诗词歌赋,又能作画,廖十四也素有才名,两人肯定合得来。 只廖十四心机太深…… 可心机深又如何,如果嫁到楚家能一门心思对楚昕好, 有心机倒比没心机强。 杨妧胡乱思量着, 冷不防见楚昕转过身,似是搜寻着什么, 杨妧心头一惊, 勐地别开头。 好在有信众们遮挡着, 楚昕并未瞧见她。 杨妧深吸口气, 专心往上走。 可这台阶好像比往常更陡峭似的, 杨妧还没走到一半就觉两腿酸软, 后背心一片汗湿。 她忙把披风褪了下来。 清娘接在手里笑道:「你身体也太弱了, 每天跑上十里地, 不到两个月,身体就能强壮起来。」 青剑淡淡开口, 「从四条胡同跑到双碾街,来回两圈差不多就十里。」 「我不去,」杨妧喘着粗气嘟哝, 「一个姑娘家在大街上,跟疯子似的,丢死人了。」 清娘道:「那你打扮成小子就是,当年在辽东,我们寅正时分起来操练,围着演武场一跑就是二十圈,腿上还得绑沙袋。」 杨妧讶然道:「你不是军医吗,军医也操练?」 「你以为?」清娘不屑地瞥她一眼,「前面士兵打仗,军医得紧跟着,看有人受伤赶紧过去包扎,难道还要坐在营帐里等着打完仗,别人把伤者抬回来?要是这样的话,章云阔也不会死。」 想起亡夫,清娘神情有些黯淡,随即又振奋起来,「有日子没动过刀枪了,手脚都生疏,我也得练起来,哪天到战场上再过把瘾。」 说着话,杨妧唿哧带喘地上了台阶。 秋风萧瑟,适才热汗已消,倒有些寒凉,杨妧忙又把披风穿好。 几人随着人群走进正殿,各自在佛像前敬献了香火。 初一、十五是净空大师讲经的日子,想听经可以到殿后的讲经室等候,不想听经可以随意在寺里走动。 杨妧带着关氏等人迳自往西侧殿走,不期然在殿门口又遇到了圆真。 圆真记性极好,竟然还认得她,单手竖在胸前,「杨姑娘一向可好,你又要点长明灯吗?」 「是,」杨妧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松仁糖,净明大师可在?」 圆真飞快地把油纸包塞进袖袋,眯起眉眼笑,「在,师叔除了用斋和安置,从不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只听殿内传来沙哑的声音,「多话!」 杨妧回头去看。 窗扇半开,身穿灰衣的净明提着油壶正站在窗口,他身后一排排油灯发出微弱的火苗,火苗被风吹动,好像下一息就要熄灭,却偏偏仍是燃着。 杨妧从门口走进去,「大师,我想点长明灯。」 净明仍是那句话,「给别人点还是自己点?」 不等杨妧回答,扔给她一个木牌,「香油钱五两。」 杨妧先在阿弥陀佛像前拜了三拜,一笔一划地写上何文隽的名字,恭敬地掏出个五两的银元宝。 净明在最后排的灯台上点了灯,将何文隽的名牌摆在灯前。 青剑和清娘顺次拜了三拜。 杨妧找到杨洛的长明灯,对关氏道:「我给爹也点了灯,希望爹在那世能得佛光护佑,康泰平安。」 紧挨着杨洛是宁姐儿的长明灯。 杨妧目光温柔地扫过木牌上「婉宁」两个字,掉头走出门外。 圆真仍在,口中塞了满嘴糖,含混不清地说:「世子爷到后山摘柿子了,姑娘要去找他吗?」 想必以为她跟楚昕仍旧是一道来的。 杨妧笑着摇头,「不去了,我们在寺里随便走走。」 圆真把糖渣咽下,「上次含光拿来的《往生咒》是圆能师兄持诵的,现在我也能读经了,你要不要我诵读?」 「是吗?」杨妧真诚地夸赞,「那你认识很多字了,能不能帮我读《往生咒》,回向给何文隽何公子和杨洛。」 随手捡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名字,「杨洛是我父亲,何文隽是我义兄,刚才的长明灯就是给何公子点的。」 圆真认真地把字记在心里,「我能读《往生咒》,也能读《金刚经》和《观无量寿佛经》,每天得空我就会读……杨姑娘中午要不要在寺里用斋饭,膳房做了素鸡,可好吃了,跟真鸡的味道差不多。」 「咦?你吃过真的鸡肉?」 「没有,」圆真摇摇头,「是圆能师兄说的,他吃过烤野鸡和烤兔子,还烤过青蛙。」 杨妧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们不是要戒荤腥?」 「世子爷在后山抓了兔子偷偷烤的,圆能师兄、圆光师兄还有智如师侄都吃过,好几年以前前的事,那会我还没到寺里。可惜现在世子爷已经不抓兔子了。」圆真不无遗憾地说。 第159页 好几年前,楚昕大概十二三岁吧。 他从小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完全能干得出这种事。 想到那张意气风发却略显娇纵的漂亮脸庞,杨妧弯了唇,打趣道:「世子爷行事没有规矩,故意让别人犯戒,你不要跟他学。」 「杨姑娘此言差矣,」窗内传出轻却冷肃的声音,「理佛在心不在迹,六年前楚世子才刚十岁,圆能等人年纪亦小,稍沾荤腥并非罪大恶极,如今他们能恪守诫命,专心向佛,何谈故意而为?」 杨妧闹了个大红脸。 她并非有意在背后编排楚昕,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而已。 低声对圆真嘟哝,「既然在心不在迹,那你也可以吃肉,下次我给你带肉干,一罐牛肉一罐猪肉,可香了。」 圆真两眼亮晶晶的,「姑娘几时再来?」 杨妧想一想,「下个月初一,你还想吃什么?」 圆真压低声音,「能再带些糖来吗?」 「能,」杨妧毫不犹豫地答应,又随口问道:「后山不是种了桃树,还有柿子树吗?柿子可以随便摘?」 圆真道:「有十几棵柿子树,不过世子爷可以摘,别人想摘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清娘听着两人对话,突然来了兴致,「哦」一声,「要什么本事?」 圆真掀着眼皮,一副「你连这个也不懂」的神情,「底下的都让师兄们摘了,只剩下高处还有,柿子树两丈多高,世子爷能爬上去,你行吗?」 「切,」清娘嗤笑,「不就爬个树吗?今儿我让你好生开开眼,看婶子我怎么上树摘柿子。」 圆真满脸的不相信。 清娘道:「你带我过去,要是我爬不上去,以后见了你恭恭敬敬喊大师,行不行?」 圆真想像着眼前妇人朝自己行礼的样子,咧着嘴道:「好,你跟我来。」 关氏看着清娘身上姜黄色的裙子,不由来了好奇心,笑着对杨妧道:「咱们也去看看?」 杨妧不太想去,「娘去吧,我在寺里转转,过会儿还在这里等。」 青剑道:「我陪姑娘。」 清娘和关氏跟在圆真后面绕过殿宇,拐过几个弯来到后山。 已是暮秋,层林尽染,远远望去红的槭树黄的银杏,又有苍松翠柏夹杂其间,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关氏贊一声,「真是好景致。」 圆真指着旁边的林子,「这些是桃树,春天桃花开了更漂亮,还有棵五百年的桃树呢,专门有人看着不让碰。」 关氏惊嘆,「五百年,怕是要成精了。」 说笑着,圆真停住步子,仰头盯着清娘问:「你能爬上这棵树?」 清娘仰头。 眼前的树已经有了年岁,足有合抱粗,底处的枝桠上已不见柿子,唯有高处还挂着六七个,黄澄澄的,像是一只只灯笼,在秋风里颤颤巍巍地晃动。 上树没有问题,但是高处的树枝太细,稍用力就会折断一般,怕是承不住她的重量。 清娘吸口气,看向不远处的另一棵树。 树下围着一群人,正仰头看着树上的男子摘柿子。 男子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眉眼精緻皮肤白皙,石青色锦袍一角塞在腰间,露出玄色裤子包裹着的两条大长腿。 他像是没有分量般,怡然自得地踩在树杈上,左手攀着旁边枝桠以稳定身体,右手灵巧地抓着柿子轻轻一掰,随手往树下一扔。 含光会在底下接住。 清娘认出来,进京那天,站在桂花树下跟杨妧说话的少年,就是他。 也认出他学得是正宗的内家功夫,是自小练成的童子功。 内家功夫需得请名师指点,广平府的人多习外家功夫,仗得是一身蛮力和手脚灵便。 清娘甘拜下风,屈膝朝圆真福了福,「大师!」 圆真小脸涨得通红,「你真叫啊?」 「愿赌服输,我确实没本事,技不如人。」清娘爽朗地回答。 圆真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熘烟跑到含光身边,看着地上堆着的柿子,惊讶地问:「世子爷摘了这么多?」 含光笑笑,侧眸瞧见清娘,走近前拱手揖了下,「你来上香?」 清娘颔首回礼,「给公子点长明灯。」 事关何文隽……杨妧必然也会来。 含光低声问:「姑娘呢?」 「寺里,青剑陪着。」清娘面露几分赧然,「我本来打算摘几个柿子,没想到……不好摘。」 含光微笑,「上面树枝太细,又脆,吃不住劲儿,如果没有习过吐纳调息,确实不太容易。」回头看眼楚昕,「世子爷只能算是略有心得,再过两年会更精进。」 话虽如此,脸上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 那边楚昕已将满树柿子尽都摘下来,纵身一跃,树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廖十四目光火热,满脸都是仰慕,悄声对楚映道:「你哥功夫真好。」 楚映得意地说:「那当然,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哥就天天扎马步练功夫……哎呀,哥,你摘这么多柿子,怎么拿回去?」 廖十四兴高采烈地出主意,「世子爷,不如用帕子结成包裹兜回去吧?咱们六七张帕子,足够了。」 含光扫一眼廖十四,低低跟楚昕说了几句,楚昕目光骤亮,弯起唇角欢快地吩咐圆真,「你回去拿两只篮子。」 第160页 廖十四笑着插话,「用不着两只,一只篮子就够。」 话音未落,圆真两腿挪得飞快,已经撒丫子跑远了。 廖十四并不在意,细声细气地说:「生柿子发涩,熟透了才甜,拿回家之后埋在米缸里,没两天就能吃了。」 「真的吗?」楚映惊讶地问:「这是什么道理?」 「我也不知道,祖父这样说的,以往家里买回来柿子也是放到米缸里。」 廖十四面对着楚映,眼睛却瞟向楚昕。 楚昕压根没听到她说什么,他四下打量一番,身姿轻巧地攀上另一棵树,伸长胳膊挨个捏了捏最上头的柿子,摘了两颗下来,微笑道:「这两个软了,应该可以吃了。」 廖十四不自主地雀跃起来——他特意摘了两个软的,肯定是她跟楚映各一个。 心顿时「怦怦」如擂鼓。 待会儿她是要羞答答地说「不要」,还是爽快地说「多谢」呢? 楚世子是习武之人,定然喜欢开朗的性子…… 第80章 亲事 圆圆的柿子, 表皮金黄且透着红,被一双白净的手托着。 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在深秋暖阳照耀下,像是玉雕一般。 而手的主人,唇角含笑, 黑亮的眼眸映着蓝天白云, 清澈明净熠熠生辉。 等待的过程如此漫长,而又煎熬。 廖十四忍耐不住,她深吸口气,大大方方地伸手去接,「多谢世子。」 「你干什么?」楚昕极快地缩回手。 廖十四尚未反应过来, 笑问:「这不是给我……和阿映的吗?」 「不是, 」楚昕冷冷地说:「阿映肠胃不好,吃不得柿子。你想吃自己去摘。」 一众丫鬟齐齐看过来。 廖十四僵在当地, 脸色骤然涨得通红, 嗫嚅道:「我……阿映竟然不吃, 我以为柿子香甜, 她应该会喜欢。真的, 阿映, 熟软的柿子可甜了, 要不你稍尝两口?」 楚映摇头, 「我知道很甜,但柿子性寒, 吃了不克化 。」 廖十四欲言又止。 她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楚映为什么不懂? 楚映完全可以说:「我吃了不克化,让十四吃一个吧?」 楚昕不可能驳楚映的面子, 而她不但可以圆了脸面,还能趁机接近楚昕。 她吃了他摘的柿子,改天还几只秋梨回去,顺理成章。 而楚映根本没打算给她□□下,廖十四不好明说,只得讪讪地站着。 心里却是疑惑。 这里除了含光就是丫鬟,楚昕总不会摘给丫鬟吃吧? 旁边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也不可能,楚昕根本都没往那边看过。 那是给谁的呢? 廖十四偷眼觑着楚昕,见他从怀里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柿子兜了起来。 这时圆真拿着两只篮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楚昕将柿子分成两份,一只篮子仍交给圆真,「放几天,等软了再吃,」手里提着另一只篮子不徐不疾地往寺庙里走。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圆真腿短,一熘小跑地跟着,挤眉弄眼地问:「世子爷要送给杨姑娘?」 楚昕轻轻「嗯」了声。 圆真「嘻嘻」笑着,「杨姑娘在西侧殿,她说下次给我带肉干吃。」 楚昕垂眸,唇角翘起个美好的弧度,「她几时再来?」 「下月初一,今天她给我带了糖,下次也带。」 楚昕低笑,「那我给你做个弹弓。」 圆真热烈地欢唿一声,「好呀!」 廖十四远远地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既觉气恼又觉欢喜。 恼得是,楚昕对她不假辞色,甚至连句敷衍的客套都没有,她又不是馋嘴的人,难道他让她一下,她真会吃? 大致是会的,可一只柿子而已,满树都是。别人摘不到,楚昕却轻而易举。 喜得却是,能够这样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哪怕只是个背影。 上次她在国公府借着作画的由头一直待到申初,丫鬟们急得不行,再待下去就要失礼了,连楚昕的影子都没瞧见。 前几天,她藉口娘亲精神不济,睡眠不安,给楚映写信,说要在佛前敬献两卷经书,问楚映要不要一起,顺便登高望远对诗联句。 楚映欣然答应,说秦老夫人最近夜里也不得安睡,正好也替祖母上炷香。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楚昕竟然也要来。 在国公府门口见到楚昕的那一刻,她欢喜得差点落泪。一路上,她从车帘缝偷偷瞧着马上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只恨不得这条路通向天涯海角,永远没有尽头。 廖十四从来没有这般喜欢一个人。 从懂事开始,祖父就说廖家是棵大树,能够庇护每一个人,相应的,大家都要为廖家的昌盛尽力。 男人要努力读书取得功名,女人则要嫁进对廖家最有利的门户。 前面几个堂姐都是从进士榜上挑的名字。 轮到廖十四,她本想自己也会在前五十名里挑个人嫁了,可祖父又说,廖家在士子圈地位已定,以后要有选择地结交武将。 廖十四不喜欢武夫,言语粗鲁行为粗陋不说,性情也暴躁,动不动挥拳头抡菜刀,哪里比得上读书人知情识趣温文尔雅。 没想到会遇见楚昕。 他容貌俊美、气度高华,就连上树摘柿子的举动都那么潇洒率性,牵绊着她的心。 第161页 廖十四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嫁给楚昕。 哪怕是做小! 只思量这会儿,楚昕已经绕过藏经楼,圆真指指槐树旁拢着天水碧披风的身影,「就在那儿,我先把柿子送回去。」 楚昕放慢脚步,突然有些情怯,又很想念。 以往,他每天都能见到她一两回,而现在,已经半个月没碰面了。 含光跟上来,低声提醒,「世子爷头髮上沾了片草屑。」 楚昕抿抿唇,摇头道:「没事,」大踏步朝杨妧走过去。 青剑先见到他,朝杨妧身后努努嘴。 杨妧转回身,就瞧见沐浴在温暖秋阳里的楚昕。 他穿石青色锦袍,笔直的身姿像是原野里的白杨树,一手托着方帕子,另一手拎着只篮子,锦袍的一角被风扬起,唿啦啦地飘动。 杨妧微笑,「表哥。」 楚昕放下篮子,「在后山摘的柿子,你带回去,这两只是软了的,你尝尝甜不甜?」将帕子解开,两手托着递到杨妧面前。 灰色的素面帕子,两颗金黄近乎红色的柿子被阳光照着,晶莹透亮。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柿子软软塌塌的,说不定会粘得满嘴都是汁液。 杨妧有些犹豫,抬眸瞧见楚昕乌黑闪亮、殷勤期盼的眼眸,又不想拒绝他,遂应声「好」,拿起一只,「那个表哥吃吧?」 楚昕眸中闪过不容错识的喜悦,他就知道杨妧会留一只给他。 两人一人一个,面对着面吃柿子,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杨妧扯掉柿子皮,弯腰小心地咬一口,不由弯起眉眼。 软滑的柿肉像是裹了一层蜜,果然很甜。 也果然很狼狈,嘴边感觉黏煳煳的。 杨妧忙掏帕子擦了擦,心里暗想,柿子这种东西真心不适合在外面吃。 楚昕眸中含笑,告诉她,「下巴没擦干净,再往左边一点。」 杨妧红着脸,索性把整个下巴都细细擦过一遍。 楚昕促狭地打量她好一阵子,点点头,「干净了……这个你要不要吃?」 「不要,你吃吧,」杨妧瞪他两眼,慢慢散了脸上的热辣,问道:「表哥最近差事可顺利?」 楚昕三口两口吞掉柿子,不慌不忙地擦着嘴,「还算顺利,中间出了点状况,本来想去找你……在你家门口熘达两次,没看见你出来。」 「啊?」杨妧失笑,「你为什么不进屋?」 「你说有紧要的事情才能找你,这事算不上紧要,」楚昕略带委屈地抿抿唇,继续道:「量具分发出去之后,保定府出现了尺寸形状一样的量具,用的木材也一样,要不是有经验的手艺人,很难分辩出来。我去找印绶监的工匠刻了套印章,印章在官府备了案,凡是我们制作的量具,都在显眼处盖有红漆印章。」 仿制量具不过是罚银入狱,可要仿制朝廷印章,追查起来可是砍头掉脑袋的大罪。 有些人未必敢铤而走险。 杨妧夸赞他,「这样处理很妥当,如果表哥不嫌麻烦,还可以把分销量具的店铺登记造册。要有说不出来歷的量具,尽管重金惩罚。」想一想,又道:「我听说西北粮米贵,一石米差不多贵三百文,丝绸和斜纹布也贵,倒是枸杞、甘草、三七等药材便宜,如果运些粮米过去,贩点药材回来肯定能赚不少银子。」 楚昕仔细思量着,「确实能赚钱,只是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最少两个月,不知道路上有哪些关口。我打听一下秦二,问他去宁夏走得是哪条路。」 杨妧道:「表哥不用着急,年前必定来不及,倒不如仔细谋算好,开春之后跑一趟。我家隔壁的范真玉好像认识许多商贩,找五六家商行组个商队,多雇几个镖师,路上可以有个照应。」 楚昕连连点头,「改天我找他谈一谈,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京都,最远只到过大兴和昌平……不知道祖母肯不肯让我出门?」 杨妧笑道:「年底铺子对帐、田庄来送年节礼,还有过年祭祖,表哥好生应付着,姨祖母看见你稳重能干,八成会应允。再不成,请贵妃娘娘帮你求个情。」 目光扫见楚昕发梢,抬手指了指,「表哥头上有根草。」 「在哪儿?」楚昕扭着脖子看两眼,没看到,矮了身子,「你帮我拿下来。」 隔着老远,廖十四看到楚昕跟个女孩子亲亲热热地站在一起就觉得心里泛酸,待楚昕往女孩跟前凑了凑,又特地矮了身子让她摸头髮,怒火蹭蹭往上蹿。 她扯扯楚映衣袖,「你哥旁边那女的,真不要脸,孤男寡女站一起……我觉得有点像杨四,你看是不是她?」 关氏恰好听见,抬脚挡在廖十四面前,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谁不要脸,你瞪大眼看看,哪来的孤男寡女?旁边四五个活生生的人都是摆设?」 杨妧后面站着青剑,含光则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楚昕身旁,有对夫妻带着孩子在槐树另外一侧。 再稍远点,三个书生模样的人摇头晃脑地谈论着什么。 护国寺香火盛,初一这天信众更是多,到处都能遇到人,哪里有孤男寡女的地方? 廖十四见关氏穿着普通,发间只插了柄丁香头的银簪,没放在眼里,讥笑道:「男女有别,即便不是孤男寡女也不能挨那么近,也难怪,想必你没读过书,不懂道理。」 第162页 「呸,」关氏差点要啐上她,「你倒是读过书,看着挺体面,死乞白赖跟别人要柿子,要不到就满嘴胡吣。」 路上行人惊讶地看过来。 廖十四没法像关氏这般泼辣,低声对楚映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妇,还敢指责咱们,真是多管闲事。」 楚映没接这个话茬,两眼盯着那抹天水碧的身影惊讶道:「真的是阿妧,」拉着廖十四的手,「咱们走快点儿。」 走得近了,楚映欢喜道:「阿妧,你什么时候回京都的,怎么不住家里,我都没人玩?」 廖十四用力攥紧帕子。 楚映会不会说话,难道她不是人? 可楚昕在面前,廖十四再生气也不会发火,反而挂出个亲切的笑容,「老远就看着像,果然是你!杨姑娘,听说你回济南府侍疾,怎么又回来了,你祖母的病可是大好了?」 * 此时此刻,张夫人正端了燕窝粥小心翼翼地奉到秦老夫人面前,「熬了小半个时辰,已经糯软了,娘尝尝。」 秦老夫人捧着碗,拿羹匙舀两口,「大姑娘约好的廖十四去护国寺?昕哥儿也去了?」 「我吩咐昕哥儿照看阿映,」张夫人左右看两眼,屏退了屋内伺候的丫鬟,弯了唇轻声道:「娘,我看廖十四对昕哥儿颇有意思,而廖家根基深厚,不管在江西还是京都,名声都非常好。如果两人能成,倒是桩极好的亲事……」 第81章 见面 「你觉得是好亲事?」秦老夫人面色沉了沉, 「廖十四心思重……真要嫁进来,怕给府里惹祸害。」 「哪能呢,廖家姑娘可是个个知书达理贤名在外, 别人求都求不来。再者,还有娘呢,娘掌着家里的舵。」 秦老夫人长嘆口气, 「我已经五十六, 撑死再活十年,不知能不能看见昕哥儿成亲生子。」 前世她就是刚过了六十六岁生辰死的,死在离京五百里的沧州。 「肯定能看到,还有十年呢,昕哥儿下个月满十七, 现在开始张罗, 满了十九岁就成亲,昕哥儿亲事不用愁, 只有咱们挑别人, 没有别人挑咱的。」张夫人脸上隐隐显出几分得意。 单是她知道的就有张珮、静雅, 现在又多一个廖十四。 那些暗地里藏着小心思的姑娘就更不知多少了。 这话说的……太不中听了。 好像巴望着她十年之内早点死似的。 秦老夫人无奈地摇头, 若非她早知道张夫人是什么德行, 肯定又是一肚子气。 但听张夫人夸楚昕, 秦老夫人还是缓和了神情, 「不管是谁, 总得让昕哥儿顺心顺意,再就贵妃娘娘那边能过得去……依我看, 四丫头不错。」 张夫人摇头表示不满,「四丫头相貌比廖十四强,但论起行事稳重、才学的渊博都不如廖十四, 再有家世……济南府同知的侄女,说起来好像是官家出身,可如今分了家,三房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岂不是白白拖累昕哥儿。」 「那也比张家强。」 听秦老夫人提到娘家,张夫人立刻认怂,「不是说四丫头不好,可娶进门总觉得不太悦意,要不这样,昕哥儿娶廖十四为正妻,四丫头抬成姨娘……」 话音未落,秦老夫人已重重地将瓷碗顿在炕桌上,「阿钊整年累月在宣府身边没人伺候,你先张罗着给他纳两房姨娘。」 张夫人吓白了脸,立刻站起身,垂手立在炕边,「娘,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见您喜欢四丫头,咱家人丁又不旺盛,昕哥儿身边多个人,能多生个孩子。」 秦老夫人道:「楚家没有纳妾的例,先国公爷就是根独苗,轮到阿钊这辈,本来是兄弟两人可惜只剩了阿钊,到昕哥儿这辈又是根独苗。你要有本事,就给昕哥儿添个弟弟,你要是没本事,就别掺和。你要是敢挑动昕哥儿纳妾,我立刻挑两个人送去宣府。」 「媳妇不敢,」张夫人老老实实地说。 楚钊待她情深,自打成亲两人都没红过脸,她才不捨得往他身边塞人。 可到底有些意难平,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让昕哥儿早点成亲,可国公爷说他得是练童子功,不能早破身。林家几位哥儿都成亲早,二爷跟三爷都是十六岁成亲,十七就有了孩子。娘的意思呢?」 秦老夫人道:「看昕哥儿什么想法,马上就十七了,他心里有主意。你多攒点好东西留着给儿媳妇添妆就好。」 * 楚映摇着杨妧胳膊,「你到底住在哪里,让我去你家看看呗?」 杨妧扒开她的手,「不是不让你去,而是我最近很忙,顾不过来。」 眼看过年了,她得赶着给真彩阁做几身喜庆的衣裳赚点银子,还要抽空置办过冬的菜蔬。 家里本来有个菜窖,可太小,不够用,她正打算明儿找人挖宽三尺。 哪里还有工夫招待楚映? 楚映道:「我不用你招唿,跟小婵玩儿,」侧过头,可怜兮兮地看向关氏,「表婶,好不好?」 关氏抿着嘴笑。 杨妧无奈道:「那你回去问问姨祖母,定下日子提前给我个信儿。表哥知道地方,让表哥带你去。」 楚映喜笑颜开,「行行,我把秋水绿波带给你,开得极茂盛,廖十四还以此为题作了画,我画的是瑶台玉凤,我的画也可以送给你。」 第163页 杨妧道:「不要你的画,你若是得空就练习写大字,我家过年的春联就不用花银子请人写了。」 楚映顿时垮了脸。 廖十四暗暗高兴,楚映的脾气,她多少摸透了点,往好里说是直率,说难听点儿就是不懂人情,想生气就生气,压根不考虑对方的感受。 如果杨妧惹恼楚映就好了,楚昕很疼这个妹妹,想必也会厌憎她。 只是不等她咧开嘴,楚映又笑着问:「你中午在哪里吃,去吃烧羊肉好不好?你们上次吃了,我都没尝过。」 杨妧拒绝她,「我要在寺里吃素斋,圆真小师父说膳房做了素鸡。」 「这里的素斋不好吃,真想吃的话就去隆福寺,隆福寺的素鸡才地道,还有八宝鸭,素火腿都值得一尝。」 杨妧笑道:「可我娘是第一次来护国寺,我肯定要陪她尝尝这里的素斋。你们去吃烧羊肉好了。」 楚映沮丧地说:「那我也在寺里吃。」 廖十四郁闷得不行。 杨妧处处跟楚映对着来,先是不让她到家里拜访,又拒绝一起吃羊肉,楚映为什么不发脾气呢? 而她跟楚映玩这两次,都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楚映,顺着楚映,才赢得楚映的一丝丝好感。 这也太气人了! 用过午饭,杨妧陪关氏去讲经室听了卷《心经》,估摸着快到申初,一起下了山。 原先约定的骡车已经在等着了。 杨妧正要上车,瞧见含光快马加鞭地过来,翻身下马,将手里陶瓷罐子递给清娘,「麻花胡同的烧羊肉,姑娘上次吃过。」 朝杨妧跟关氏拱拱手,飞驰离开。 陶罐用油纸封着口,清娘解开麻绳,掀开油纸,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真香,」清娘深吸口气,眯眼往里瞧了瞧,「是整只羊头,回去捣点蒜泥蘸着,再烫一壶烧酒,绝了。」 杨妧笑道:「这个店叫羊肉陈,在麻花胡同。除了烧羊头之外,叉子火烧和几道小菜也极好吃。」 清娘点点头,「改天一定来尝尝。」把油纸依旧封在罐口,用麻绳系好了。 关氏扫一眼陶瓷罐,看眼笑靥如花的闺女,再扫一眼脚底下的半篓柿子,笑容慢慢漾出来。 正如杨妧所说,楚家人当真对她不错。 不但不错,那位漂亮的世子爷恐怕还对杨妧存了心思。 她可没错过杨妧引见自己时,楚昕惊讶的神情和骤然泛红的脸庞,然后他手足无措地跟自己行礼。 那份侷促与拘谨跟杨洛头一次进他们关家的表现毫无二致。 自己家的闺女长大了,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关氏眼前不由浮现出楚昕的样子。 身材颀长、容貌昳丽,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骄矜不羁,可又因生得漂亮,并不让人反感或者讨厌。 单是人才就这般出色,又是镇国公府的世子……齐大非偶! 关氏轻轻嘆一声,嫁到这种门户,倘或杨妧受了委屈,她们怎么说理去? 关氏打算好生跟杨妧谈一谈…… 第82章 宴客 杨妧淡然地说:「我没想法,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我有那个心思也没用。世子的亲事可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的,宫里有个贵妃娘娘呢。」 关氏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见她神情恬淡并非作伪,长长舒口气,「咱们低门小户即便攀上富贵人家也不是好事。本来我跟你伯父商议, 明年春闱过后, 从榜上挑个品行好、懂得上进的。只是咱们这家室……」 关氏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小婵又无法开口说话,家里人都心疼她,可外头的人不免会瞧不上。 若是家中有积蓄也好说,偏偏钱财上也不宽裕, 还欠着一千多两银子的外债。 杨妧笑道:「娘别胡乱打算了, 每科三甲取士二百多人,已经成家的占半数还多, 剩下的百余人个个都是香饽饽, 多少人盯着呢。娘别操心我的事, 先把弟弟照顾好, 弟弟有了出息, 咱们才有依靠。」 「那你呢?」关氏长长嘆口气, 「论虚岁都十四了, 现在相看起来, 六礼走完差不多两年,刚好成亲。」 杨妧无奈地说:「娘, 我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会给自己打算?小婵的厚棉袄还没做,您要是得空, 把去年的拆洗了,棉花晒两天重新絮件大的。我赶完这两条裙子,给弟弟也做件厚棉袄。」 关氏瞪她两眼,站起身,「行,姑奶奶,你说了算……先前你就主意大,这半年更是长了本事。」 杨妧「吃吃」地笑。 隔天,国公府来人送帖子,楚映已经请示过秦老夫人,打算初四跟楚昕一道来拜访。 杨妧放下手中活计,找刘嫂子商议宴请的菜式。 刘嫂子家常菜做得很可口,但既然请客,就需要上几个排面菜,菜式至少八道,四荤四素再加个汤水。 刘嫂子毫不含煳地报出八道菜名,有鱼有肉有鸡有鸭。 杨妧大喜过望,让她得闲去市场备菜,免得到时候买不到。 菜式问题解决了,杨妧去隔壁商议范二奶奶,问范真玉初四是否得闲,请他帮忙待客。 范二奶奶满口答应,而且提出让厨房做两样点心送来。 先前买的一百零八头的碗碟有了用武之地,杨妧找出来仔细地清洗干净摆在架子上,又把几个丫鬟叫来。 第164页 春笑和念秋负责在外院端茶倒水,问秋和忆秋则在内院伺候。 家里首次宴请,杨妧极其严厉地给她们训了话,主要有两点: 一是要谨言慎行,客人们谈话要离远点,不能支棱着耳朵听,更不能随便插嘴,即便听到一两句也不得外传。 二是要有眼色,别等茶壶里的水空了也不知道续,或者客人的接碟满了不知道更换。 初四那天辰正刚过,杨妧正点了茶炉准备烧水,吉庆乐颠颠地跑进来禀报说客人到了。 杨妧哭笑不得,通常做客都是巳初时分,哪里有这么早的? 她吩咐忆秋看着茶炉,整了整裙裾和关氏一道往外迎,刚到二门,瞧见楚映提着裙子往里走,身后跟着顾常宝。 顾常宝摇着摺扇大喇喇地喊:「杨四,你几时在这里置办了房子,前天我大外甥还惦记着往济南府送猫。」 杨妧给关氏引见,「忠勤伯府顾三爷,跟表哥一起办差,是极好的朋友。」 顾常宝向关氏揖了揖,「我去找楚霸王……楚世子,正好半路遇到,叨扰杨太太了。」 关氏笑道:「不叨扰,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快进屋喝杯茶。」 顾常宝毫不客气地走进二门,倒没进屋,站在院子里高谈阔论,「外面看着不显,院子还挺大,这棵桂花树好,在树下摆桌小酒,几多逍遥。」 说话这空当,楚昕和范真玉并肩走进来。 众人互相见过礼,寒暄几句,杨婵走到楚昕面前张开手。 关氏刚想斥一句,楚昕已弯腰将她抱起来,笑问:「这几天长胖了,听阿姐话没有?」 杨婵两只短胳膊亲昵地环住他的脖颈,用力点点头。 含光和李先以及范家的两个小厮一趟趟往里搬东西。 杨妧诧异地问:「都是什么?」 楚昕一手抱着杨婵另一手指着麻袋,「先前买的米怕吃完了,又拿了两袋子来。那两个麻袋里是木炭,京都比济南府冷,过几天屋里该生起火来,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用得上。」 杨妧便没多问。 顾常宝扯着嗓子道:「堆在院子里也不像回事,倒是找个屋子放起来。」 杨妧想一想,米可以放进厨房,木炭确实没处放,放屋后空地怕下雨潮了,还有这四个大火盆。 顾常宝指着东边的夹道说,「这块地方闲着可惜,不如盖间库房。」 关氏道:「夹道通着后院。」 「西边不也有夹道?从西边绕过去就是,」顾常宝走过去迈开步子量一量,五步不足四步有余,「盖间库房正好,前面开门后面开窗,屋里搭两排木架子,能放不少杂物。」 楚昕看向杨妧,「这主意不错,明天我找营缮司的人来瞧瞧怎么个盖法。」 范真玉不由瞪大双眸。 营缮司是工部专管土木兴建、工匠调拨的机构。 杨家只是盖间小库房,哪里用得着营缮司? 他曾经跟官府打过交道,每次都是求爷爷告奶奶,还得随时备着封红。 可楚昕这口气,提到营缮司就好像自己家的下人一样随意。 杨妧也道:「不用麻烦,随意找几个匠人就行。」 「找营缮司才是省事,」顾常宝拿摺扇点着杨妧。 楚昕伸手将他扇子扒拉开,「别乱指人。」 顾常宝「嘿嘿」一笑,续道:「他们就是做这行的,一眼就知道需要多少石头多少木料,匠人也都是熟手,看着小爷的面子,肯定给你盖得又快又好。」 杨妧笑道:「那就麻烦三爷了。」 顾常宝「哗啦」展开扇子,「小事,不值一提。以后你再有什么这种活计,尽管打发人找我。」 眼看着含光等人搬完了东西,楚昕将杨婵放下,引着顾常宝等人去了外院。 杨妧忙吩咐春笑和念秋跟去伺候,她则指挥问秋和忆秋把各样东西先归置起来,免得堆在院子里碍事。 最后只剩下两袋子米,每袋足有七八十斤,两人却是抬不动。 清娘道:「我来。」两手分别抓住麻袋的两角,轻而易举地搬进了厨房。 楚映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你怎么这么大力气?」 清娘拍拍裙子上的土,「我最多扛个百十来斤,肯定不如你哥。」 杨妧笑道:「表哥说他能开两石弓。」 「是个高手,」清娘贊一声,「我勉强能开一石弓,何参将军里弓箭手大约百人,开两石的不到四十人,有三人能开三石弓,一箭射过去,谁都挡不住。」 楚映张大嘴巴,「你从过军打过仗?」 「对,」清娘点头,「我相公是何参将麾下的军医,我给他打下手,我相公死后,我跟着照顾何公子,何公子也死了,我来找杨姑娘。」 楚映大咧咧地说:「你也太不吉利了。」 话出口,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道:「我随口说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清娘笑道:「我没生气,我相公是尝草药试毒死得,何公子是打仗受了重伤,要是没有我,说不定三年前就死了……战场上死得人多了,这样说起来谁都不吉利。」 她越这样说,楚映越过意不去,对着她端端正正行个福礼,「我向你道歉。」 清娘无谓地挥挥手,「没事儿,我不在乎这个。」 第165页 楚映又问:「那你杀过人吗?」 「杀过,每年征了新兵,军里都会带他们打谷草见见血……女真人也一样,经常越境来打谷草,有一年我们俘虏了一个男孩,刚十岁,还不如你个头高。做饭的张大娘可怜他年纪小,想偷偷把他放走,小崽子拿起石头把张大娘打死了。正好我见到,一刀割了他脖子……再后来抓了俘虏一概不留活口,那些人狼心狗肺,你把他放了,转身他还会来打你。女真人更残忍,抓了我们的人……算了不说了,别吓着你。」 杨妧听着她们的话,突然就想起前世,楚钊战死,五千多士兵被瓦剌人俘虏。 据说,是一排排跪在地上用弓箭射死的。 而她鼓动楚昕去参军,到底对不对? 杨妧不敢多想,深吸口气,笑着招唿楚映,「别在院子站着吹冷风,进屋喝杯茶,或者你到我屋里看看?」 楚映顿时来了兴致,跟在杨妧身后走进东厢房。 东厢房朝西,只对着院子开了窗户,光线有些暗,厅堂靠东墙摆了张四仙桌,两边各一把官帽椅。 官帽椅下首,北墙边摆座百宝架,上面供着花斛梅瓶等物,是以前霜醉居见过的。 百宝架旁边是通往北屋的门,房门开着,只垂着石青色棉布门帘。 北屋靠墙摆着架子床并衣柜、箱笼,靠窗则横一张长案,长案上既有文房四宝,又放着针线笸箩,还有件做了一半的衣裳。 摆设简单而且杂乱,远不如霜醉居敞亮。 楚映嘟哝道:「这里多憋屈啊,去我家住多好,还能跟我做伴儿,我整天闲得无聊。」 杨妧笑道:「我可是忙得团团转,」伸手抻开长案上的衣裳,「这是给弟弟做的冬衣,好看吧?做完这件还得絮棉袄,再做几双厚袜子。冬月里姨祖母生辰,我打算做身中衣,再然后就要到腊月,腊月要清扫除尘……想一想有做不完的事情。」 楚映道:「你送中衣,我送什么好?对了,还有我哥呢,我哥也是冬月生日,冬月初九……」 第83章 主意 杨妧给她出主意, 「长辈不在乎多贵重多稀奇,在乎的是孝心。我通常是做件针线活、抄两卷经书,你画副百寿图吧, 要是不耐烦写就画寿星骑鹤,或者松下鹤舞。至于表哥……你按他的喜好来,或者一盒墨锭一只笔筒都可以。」 楚映蹙眉想一想, 「百寿图太麻烦, 一个写坏了就得全部重写,寿星佬也不好画,画不好脸上是兇相,那我还是画仙鹤吧……我哥,他喜欢那些刀枪剑戟的, 我弄不来, 就是送了他也不稀罕。你打算送他什么?」 「我?」杨妧十分为难。 如果她不知道楚昕的生辰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 而且先先后后接受过楚昕那么多好意, 不送贺礼确实过意不去。 况且楚映当面巴巴地提出来。 可是送什么呢? 杨妧想起那只被自己剪坏了的香囊, 荷包手帕等针线活必然是不能送的。 至于笔墨文具, 刚搬家时楚昕送来许多, 总不能再原样送回去。 思量会儿, 杨妧开口, 「那我写一副字吧,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算了吧, 」楚映「噗嗤」一笑,「我哥肯定不喜欢,他最讨厌被人指点。」 「『少年心事当拿云, 满腔热血报社稷』怎么样?」 楚映道:「也不好……不过写字是个好主意,我打算写壮志凌云四个字,你送别的吧。」 杨妧气恼道:「我要写壮志凌云。」 「我先说的,我现在就写,」楚映头一次在杨妧面前占上风,得意到不行,黑亮的眸子流光溢彩——跟楚昕的眼眸足有七八分像。 杨妧心底骤然软下来,无奈道:「让你一次好了,谁让我年纪比你大。我跟刘嫂子学着做酥饼吧,正好让姨祖母也尝尝。」 「可以,可以,」楚映连声道:「别做红豆沙的,我不喜欢吃,我喜欢核桃仁加冰糖。」 杨妧佯怒,「又不是做给你吃,容得你挑三拣四?」 楚映「吃吃」笑得开怀,「阿妧,你真不回我家住了吗?我都无聊透了,要不我在你家住几天?」 「哪里有你住的地方?」杨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单是楚映一人倒也罢了,还有藤黄藕红呢,家里也没那么多铺盖。 话语一转,劝道:「你要真闲着,多往瑞萱堂跑一跑,跟姨祖母学着管家理事吧,以后自己过日子总能用得上。」 「那多没意思啊!」 「有意思,」杨妧一边做针线一边道:「你看我们今天宴客,原先刘嫂子打算做清蒸鲢鱼,但是昨儿去市场发现鲢鱼十八文一斤,而活蹦乱跳的鲫瓜子十文钱半篓子,所以临时换成了鲫瓜子,个头小的刮鳞去腮剁成肉馅炸鱼丸,几条大点的养在盆里明天炖豆腐吃。还有你哥送来的米都是辽东产的精白好米,刘嫂子又去买了禄米回来,蒸饭时候一把白米兑一把禄米混着吃,味道也很不错……国公府不必这般节省银子,但是你看帐本就会知道每月的银钱花在哪里?这个月为什么比上个月花费多?几年连下来看,甚至能知道哪年粮食歉收,哪年发了猪瘟。」 楚映一脸的不可置信。 杨妧耐心地解释,「歉收的年头,粮米必然贵,如果发猪瘟,猪肉价钱也会高得离谱。看久了,底下的管事娘子就煳弄不了你。姨祖母如今精力不济,你娘身体也不太好,你现在开始学,过年就能帮上大忙。」 第166页 楚映抿抿唇,不甚情愿地说:「那我试试吧。」 杨妧鼓励她,「要是你做得好,我就给你绣两个荷包,」从抽屉里将那一摞花样子拿出来,「你随便挑,看中哪个就绣哪个。」 楚映慢慢翻着,脑子里突然蹦出廖十四的话。 她说,姐妹间要毫无保留,有了好样子没有藏着掖着的。 楚映试探着问:「你能不能借我描一份儿?」 「可以呀,」杨妧丝毫没有犹豫,「你把想要的挑出来,如果不嫌我慢,我描好了找人送过去,或者你带回去描也行,不过你得当心点儿,别给我扯坏了。」 楚映大为欢喜,声音清脆地说:「我喜欢这两张,荼白色绢面绣百里香,旱金莲搭配宝蓝色锦缎,你觉得好不好看?」 「荼白色做荷包容易脏,不如用墨绿色缎面,绣雏菊或者玉簪花,旱金莲配宝蓝色却是极好的。」 「听你的吧,」楚映要来两张明纸,拿起炭笔俯在案前描花样子,「阿妧你真好,难怪余家大娘子喜欢跟你玩。」 杨妧大言不惭,「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楚映撇嘴,「切!」 却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之前,她跟张珮玩得好,张珮经常奉承她,「阿映,你的梅花画得越来越有风骨了。」 「阿映,你这两句诗对得工整极了。」 「阿映,这匹湖绿色绉纱最衬你肤色,清雅出尘。」 可就是张珮,每每在有事情的时候就会把她推到前面。 这阵子,她跟廖十四走得近。 廖十四喜欢贬低别人,「林二娘的画固然逼真,但勾画之间太过匠气,我祖父说过,作画讲究神韵,最忌讳中规中矩。」 「明三娘才思算是敏捷,但用韵不讲究,要说对仗工整还得读杜工部,之前我在江西,曾经整理了三大本杜工部诗集,祖父说我都魔怔了。」 当时她只觉得廖十四学识渊博,评点诗词头头是道,过后回味起来才发现,廖十四都是在暗中抬高自己。 母亲却说廖家姑娘教养好,待人处事稳重大方,要她多跟廖十四学。 楚映放下笔,歪头看着杨妧,「上次廖十四来家,给祖母和娘都做了额帕,给哥送了扇子套,祖母夸她针脚密实。你觉得她怎么样?」 杨妧正好缝完一根线,凑在嘴边把线头咬断,趁机斟酌了一下措辞,「刚才你一时嘴快说错话,只是给清娘行礼道歉,为什么不把手镯送给清娘赔礼呢?」 「啊?」楚映两眼懵懂,「我需要送手镯吗?会不会小题大做了,清娘并非锱铢必较的人,这样不好吧?」 杨妧道:「菊花会时,廖十四只是认错了茶叶,区区小事,却说开罪了我,非要拔下簪子往我手里塞。这样算不算小题大做?」 说别人不祥比起认错茶叶还更严重。 楚映蹙了眉,「确实过分。」 杨妧笑道:「说错话,诚心诚意道个歉就足够,但廖十四太在乎名声,她觉得失了面子,想在我身上找补回来,我才不给她这个机会……不过她学识的确不错,这点不能否认。」 楚映点点头,「她心机真深,不过你也一肚子心眼。」 「我都是好心眼,」杨妧笑着站起身,「干坐着没意思,带你到后院去看看。」经过西屋,往半开的窗棂里探了探,「这是我弟弟的房间,待会儿下了学就回来了。」 楚映好奇地问:「就是你家收养的儿子,他性情怎么样?」 「眼下看起来还不错,」杨妧简短地介绍了杨怀宣的身世,「只是他待我还很生疏,说话非常谨慎,问他什么事情都是先想好了才作答,生怕我不高兴……所以他的衣物我想亲手做,能尽快熟起来。」 * 吃过午饭,楚映又拉着清娘问了好半天打仗的事儿,眼瞅着已经到了申时,才百般不舍地离开。 楚昕已在门口等着了。 白净的面颊略带三分酒意,更显唇红齿白。黑眸映着暖阳的光芒,宛如仲夏夜的星子,熠熠生辉。 眉梢高挑,神采飞扬,漂亮极了。 关氏喜欢得不行,走近前关切地问:「中午喝了多少,能不能骑马,要不就坐车回去?」 楚昕目光闪亮,恭敬地回答:「表婶放心,只饮了三两桃花酿,不妨事。」 关氏道:「那你慢点骑。」回过头又问顾常宝,「顾三爷可能骑马?」 顾常宝拍着胸脯「咚咚」响,「没问题,杨太太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跟楚世子平常都是一斤的量,今天只润了润嗓子。」 范真玉脸上倒是已经有了醉意,拱手笑道:「是我的不对,没能让两位尽兴,改天定当请世子和三爷痛饮一回,不醉不归。」 「随叫随到,」顾常宝豪爽地回答,探了头寻到杨妧,喊道:「杨四,明天我找人过来盖库房,辰正时分一准儿到。」 杨妧笑着谢过他,又瞧两眼楚昕,见他目光清明并无醉意,心中稍松,却仍叮嘱含光,「路上慢点儿,别当街纵马伤了人。」 含光低低应着,「这位范二爷是个明白人,并没有多劝酒。」 一时看着各人上马离开,杨妧跟范真玉道了谢,回屋收拾用过的杯碟碗筷。 范真玉却在门口略站片刻,放大步走进正房。 范二奶奶正歪在大炕上歇晌,听到脚步声,刚想起身,范真玉摁着她不许动,薄带酒意的唇便压了上去,腻歪片刻,笑道:「这回儿咱们要发了。」 第167页 「一股子酒气,」范二奶奶故作嫌弃地推开他,起身倒了半盏茶递给范真玉,「怎么要发了,是不是喝煳涂了?」 范真玉没接,就着她的手喝两口,「今天除了楚世子,忠勤伯府的三爷也来了,他们提起开春想往西北贩粮米,问我要不要一道,我应了……上好的云锦在金陵是二十两银子一匹,在京都能卖到二十八两,可在宁夏卖到四十两都有人抢。」 「话是这样说,可也得有命赚,有命花。八九月份去的话,路上能太平,可开春……又是贩粮米,这一路怕是少不了波折。」范二奶奶不太贊成。 范真玉笑道:「富贵险中求,我倒是觉得可行。有那两位爷坐镇,沿路谁敢不敬着?我今儿才知道,隔壁那位不太爱说话的门房是何文隽何公子的人,楚世子身边的侍卫是从宫里出来的……顾三爷说明儿带了将作司的人给隔壁盖库房。杨家还真不能小瞧了,你往后跟杨太太和杨姑娘说话客气点儿。」 「用得着你叮嘱?」范二奶奶斜睨他两眼,「我何曾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杨姑娘聪明,行事老道,我原先跟她就合得来,否则也不会跟缪先生说项,让她弟弟跟着读书了。我看她弟弟是个有出息的,杨家熬过这几年,往后……说不定修哥儿要靠杨家人拉扯。」 又思及楚昕看向杨妧时掩饰不住的温柔温存,想说什么却没敢多言。 此时的国公府,瑞萱堂。 楚映也正兴高采烈地跟秦老夫人说话,「阿妧家里真是太好玩了,后院有个地窖,顺着台阶下去,里面地方很空阔,要全部用来装白菜和萝蔔。还有片空地,我建议种棵石榴树盖座小亭子,夏天好有个乘凉的去处,清娘想夯一块硬地教杨怀宣习武,阿妧却说要辟出来种菜,还得种向日葵……祖母,您见过向日葵吗?跟大盘子似的,上面的瓜子抠出来可以吃」 藤黄忙找出只小小的布袋递过去。 楚映将瓜子尽数倒进碟子里,「这是阿妧亲手炒的,炒的时候放了白糖,比南瓜子好吃。可惜太少了,她还留了一把种子打算开春种,要是明年结得好,她就多炒一点儿。对了,她还说哥生日的时候做馅饼送来,她家厨子炸的鱼丸格外好吃,阿妧说花十文钱买了半篓鲫瓜子剁得馅,里面加了肥肉丁。哥,你吃着怎么样?」 楚昕弯着唇角,黑眸闪亮亮的,「我觉得也不错……四姑娘怎么知道我生辰?」 「我告诉的,她答应做冰糖核桃仁馅。」 秦老夫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楚映说话,目光扫见楚昕眉间的欢喜,心里暗笑了下,对张夫人道:「几时咱们请三太太来家玩一天,顺便看看那个小的。」 楚映插话道:「我想再去阿妧家,她说她忙,不让我去。」 张夫人脸上显出薄怒,不满地说:「她们一家四口在府里待了半年,咱们都没说过什么……而且用鲫瓜子待客,也太简慢了,咱们哪次不是山珍海味地上?」 楚映鼓鼓腮帮子,「阿妧是真的忙,家里的事情都是她管着,还得指点弟弟读书,阿妧待她弟弟非常好。」 张夫人道:「要真好,就该帮他把家仇报了。杨溥是五品官员,这点事儿都办不成?」 秦老夫人慢悠悠地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济南府的官员能管着兖州府的事儿?再说有族长偏帮,族人作证,即便是兖州知府亲自去查案,也未必能查得清楚。倒不如把哥儿教养出息了,他有了能力自己替爹娘报仇……就我生日那天吧,叫四丫头他们一家都过来吃顿饭。」 张夫人道:「要不再多请几家?请别的勛贵人家怕三太太不自在,不如请上廖太太,正好十四跟四丫头她们都熟悉,一起热闹些。」 秦老夫人默一默,应了…… 第84章 做客 将作司的人用了两天盖好库房, 粉刷了白灰,东西两边墙各做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木架子,又在后院简单地垒了个柴屋, 免得落雨淋湿柴火。 关氏把火盆、木炭等杂物搬进库房地上,晒干的长豆角、腌好的萝蔔皮则盛在罐子里摆上架子。 青剑买回一车萝蔔白菜,去掉烂叶子晾半天, 开始往地窖里摆。 杨婵和杨怀宣两人一趟趟地搬, 忙得不可开交。 团团也跟着上蹿下跳。 下过一场雪粒子之后,真正是入了冬。 杨怀宣换上厚棉袄,整个人圆鼓鼓的,平白多了几分可爱。 这几天,杨怀宣终于脱去拘谨, 杨妧问他想吃什么饭的时候, 会回答「米饭」或者「汤面」,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说「都行。」 杨妧在厅堂点了火盆, 晚饭后, 一家人围在八仙桌旁, 杨怀宣看书写字, 杨婵玩七巧板, 杨妧则做针线。 关氏看着三个孩子打心眼里欢喜, 烧了开水沖几碗炒面, 挖一勺糖, 热乎乎的炒面下肚,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临近月底, 杨妧买十斤牛肉和十斤猪肉,跟刘嫂子做成肉粒,摊在蓆子上风干两天, 用罐子盛起来,两罐留在家里吃,两罐打算带到护国寺给圆真。 岂知前一晚落了雪,雪不大,落地即化,及至天明,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既湿又滑。 青剑主动请缨,把两罐肉粒和一包窝丝糖送到了护国寺。 他辰初出门,巳正方回,额头沁出一片热汗,鬓髮也湿漉漉的,「回姑娘,东西已经送到了。」顿一顿,「在护国寺门口遇到了楚世子,他说给圆真送弹弓,我们一起进去的。」 第168页 杨妧心头颤了颤,很快压下那种异样的情绪,笑道:「辛苦你了,快回去把衣裳换了,免得受寒。」 青剑揖了下,转身离开。 杨妧垂眸,看着墙脚两只麻雀发呆。 这么冷的天气,楚昕到护国寺却不进去,而是在门口等。 他知道她打算去护国寺,所以在等她? 上次家里宴客,顾常宝都穿夹棉袍子了,楚昕仍穿一件单衫,今天都是落雪的天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多加一件? 正神思不属地想着,听到关氏喊道:「也不穿大袄子,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杨妧这才回过神,忙掩好门,走到火盆前,笑道:「看麻雀啄食呢,先前淘米挑出来的坏米粒,两只麻雀在争抢。」 说着话,只觉得鼻孔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自觉不好,忙捅开茶炉的火,酽酽地煮了一碗姜糖水,一口气喝完,这才抵住了浑身的冷意。 杨妧没生病,杨怀宣却病了。 他早晨醒得早,披着衣裳起来读书,又捨不得点火盆,结果冻得头昏脑热,可他偏偏忍着不肯说。 吃饭时,杨妧看着不对劲儿,问道:「阿宣热吗,脸这么红?」伸手摸了下他额头,烫得灼人。 当下就让青剑去请郎中。 关氏守着他照看两天,杨怀宣还没好,杨婵也倒下了,小脸烧得通红,再接着吉庆又生病。 刘嫂子照顾孩子,灶头上有点忙不过来,清娘就到厨房帮忙,杨妧也会挑着杨婵爱吃的东西给她单独做。 念秋和忆秋轮班守着煎药,青剑不是在请郎中的路上,就是在到药铺抓药的路上。 杨家一片兵荒马乱。 等到三个孩子终于好起来,关氏却累倒了,躺在床上蔫蔫的。 杨怀宣下课回来便在床前端茶倒水。 杨妧劝他:「你才好利索,回屋多休息,别再生病了。」 杨怀宣低着头,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袍边,「姐,对不起,是我连累娘和姐辛苦。」 杨妧笑道:「不怪你,生病哪能由得自己做主?不过以后别晚睡早起,其一,学问是长久的工夫,并非一日蹴成;其二,你现在正长身体,如果身体不好怎能捱得过一场接一场考试?何况以后若是外放为官,每天处理不完的公事,没有好身体怎么能行?」 杨怀宣低声回答:「是。」 杨妧又道:「以后也别再说『对不起』之类的话,姐年岁长,理应照看你。莫不是你仍旧把姐当外人?」 杨怀宣泪眼婆娑地摇摇头。 隔天庄嬷嬷亲自来送帖子,说秦老夫人冬月二十的生辰,请杨家过府赏梅。 杨妧霍然想起楚昕。 今天是冬月十二,楚昕的生日已经过了三天,而她应允的酥饼并没有做。 杨妧懊恼不已。 楚昕是个孩子脾气,定然会生她的气。 她得想法哄哄他才好。 那就等老夫人贺生的时候把酥饼补上,再给他誊抄一份《治国十策》。 这本册子她看了都觉得所收穫,楚昕定然会受益匪浅。 接下来几日,杨妧白天忙着给秦老夫人做中衣,晚上则抄录《治国十策》。 杨怀宣得了教训,夜里早早上床歇下,若是早晨醒得早,会先点上火盆再开始温书。 清娘道:「我看怀宣和六姑娘身子都不太壮实,干脆跟我学打拳吧,别的不说,能少生两场病。」 杨妧欣然答应。 关氏却在为秦老夫人的寿礼发愁。 中衣是杨妧的孝心,她身为外甥媳妇也得有自己的孝敬。 像荷包香囊之类,都是小姑娘家学了针线互相送,她送不太合适;而古玩玉器之类的东西,关氏买不起,也没那个眼力价。 思量来思量去,关氏决定蒸几样花饽饽。 杨妧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又怀疑关氏是否有这个手艺,毕竟印象里,关氏没怎么下过厨房。 关氏傲然道:「我只是不想做给别人吃而已,不等于我不会。我年轻时候也是个心灵手巧的,要不怎么能生出你来?」 杨妧捧腹,觉得把关氏接出来再正确不过。 在杨家,关氏可不曾这般意气风发,而她们母女也不曾这般亲近顽笑。 杨家接连吃了三四天花饽饽,关氏终于凑齐了想要的寿礼。 一对大寿桃和三对小饽饽。 小饽饽分别是象徵着连年有余的莲籽、代表着富裕饱足的元宝和意喻着甜蜜顺心的枣饽饽。 杨怀宣在上面点了红点,看着非常喜庆。 生辰当天,关氏穿了蜜合色祥云暗纹杭绸褙子,葱绿色马面裙,裙子上镶了半尺宽的襕边,绣着金黄的忍冬花、粉紫的芙蓉和大红的海棠花,色彩鲜亮却不落俗套。 杨妧将视线投向她手里的细棉布包裹,不由抿唇微笑。 她喜欢这样的关氏。 前世,她怕陆知萍嘲笑,每次婆婆过生日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让关氏准备贵重的贺礼,有几次还偷偷买了上好的羊脂玉把件,假作是关氏送的礼。 关氏每次去陆府都陪着小心,生怕行差踏错落了她的面子。 可关氏越拘谨,杨妧越气恼,觉得关氏举止不大方。 现在想想,过去的自己才真正是个笑话! 本来娘家不富裕,却要打肿脸充胖子,平白便宜了陆家人。 第169页 杨妧低嘆声,亲昵地靠在关氏肩头,唤了声「娘。」 关氏推她一把,「去,两个小的都坐得端端正正,你怎么还斜着歪着?别把我衣裳压住褶子来,今天头一遭上身。」 杨妧不满地抱怨,「娘,这是我给您做的衣裳。」 「不应该吗?之前你的衣裳可都是我做的,」关氏低笑,伸手帮她正一下金钗,「刚梳齐整的头髮又蹭毛糙了。」 顺势搂住杨妧肩膀轻轻拍了两下。 杨婵刮着小脸蛋,做个「不知羞」的表情。 杨妧轻斥,「敢笑话姐,以后不对你好了。」 说笑间,马车停在国公府角门。 正巧廖家的马车也刚到。 廖十四站在门口,别有意味地看着杨妧先抱下杨婵,又抱下杨怀宣,然后扶着关氏下来。 最后春笑提着只大包裹从车里钻出来。 杨妧跟廖十四见礼,分别引见了各自的娘亲。 廖十四盈盈笑道:「府上马车真是宽敞,我家的就不行,最多坐四人就侧不开身。」 杨妧神情坦然地说:「这是从茂安车马行雇的车,挤一挤能坐下。」 黑漆车身上明晃晃的「茂安」两个白漆字,难道她看不见? 两家人互相谦让着往里走,庄嬷嬷跟红枣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真是巧,廖太太跟三太太赶一块儿了,原该早些往外迎,老夫人又吩咐厨房加菜,不成想让贵客久等了,是老奴的不是。」 说着就要往地上跪。 廖十四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嬷嬷切莫如此,说起来竟是我们来早了,娘跟我惦念着老夫人寿诞,心急了些。不过倒是赶巧,正遇上杨家太太和姑娘少爷。」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只除了略有谄媚奉承之意。 庄嬷嬷果然非常高兴,热络地说:「姑娘们之前都见过,两位太太和小少爷是头一次来……老夫人老早就盼着,说姑娘们教得这么好,太太必然都知书达理进退有方……先前菜单子已经拟好了,谁知早上管事竟然採买到极新鲜的鳜鱼,老夫人吩咐中午做上。」 廖太太感嘆不已,「这个时节买到活鳜鱼确实难得,我们跟着尝个鲜。」 一路庄嬷嬷指点着府里建筑,这处楼阁是用来做什么的,那处水榭是几时建的,廖太太连连附和,「水榭盖得好,真对满湖风光,楼阁建得也妙,放眼望去都是竹,真难为是怎么想出来的,真正是个清雅人儿。」 但凡庄嬷嬷说出那一处风景,廖太太总能夸赞几句,偏偏还不重样。 杨妧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廖十四能学得廖太太的一二成,也足够受用了。 张夫人和楚映在瑞萱堂门口等着,互相见过礼又是一番寒暄客套。 绕过影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丫鬟,俱都恭敬地屈膝行礼。 青菱也在其中,起身时悄悄对杨妧眨了眨眼。 杨妧下意识放慢脚步,留在最后一个。 青菱语气轻快,「姑娘怎么才来,我出去瞧了好几回,姑娘得空去趟霜醉居吧?」 杨妧应道:「好。」 蕙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屈膝福了福,「四姑娘,世子爷出门办差事,午前肯定回来,说有紧要的事儿跟姑娘商量。」 杨妧点点头,问道:「世子爷近来可好?」 蕙兰支吾两声,「还算好,每天早出晚归非常忙碌,可能因为事情多,加上外厨房伺候不经心,世子爷最近胃口不太好,脾气也大,昨天还发作了临川。」 临近年关,事情多是免不了的,可饭要好好吃。 杨妧不自主地蹙起眉头,轻声道:「待会儿见到世子爷,我劝劝他……」 第85章 慌乱 杨妧走进屋里, 正看到廖太太拿出她的贺礼。 是只浅绿色的赏瓶,圆肚细口,线条优美流畅, 上面绘着仙鹤衔朱果图案,仙鹤昂着脖子,伸展了翅膀, 仿佛要从赏瓶上飞出来一般。 张夫人低唿, 「真漂亮,是前朝定窑的吧?」 廖太太贊一声,「夫人好眼力。」 秦老夫人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受之有愧。」 「并不贵重,」廖太太笑盈盈地开口, 「我家四爷买下来才花了一百两银子, 说起来也是缘分。差不多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四爷去定州访友, 途中打尖时遇到祖孙俩, 那孙儿只七八岁, 吃着吃着饭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秦老夫人问:「莫不是羊癫疯?」 「正是, 」廖太太续道:「饭馆的人都吓得六神无主, 幸得四爷在书里读过, 急忙把他的头歪在一边, 用帕子抵住他牙齿。」 关氏听得好奇, 问道:「这是为何?」 廖太太笑,「仰卧着怕口水出来呛着, 塞帕子是免得牙齿咬到舌头……后来请了郎中来,直说四爷处置得好,救了那孙儿一命。好巧不巧, 那家人祖上就是烧窑的,便拿了这只赏瓶要答谢我家四爷。四爷只是举手之劳,哪肯要别人东西,实在推辞不过,给了他二百两银子,那人硬又还回一百两。」 张夫人感嘆道:「也是廖四爷心善,换作他人未必肯伸这个手。」 廖太太道:「咱们也都是积善人家,否则哪能这般顺遂地活?我们老太爷也常说,出门在外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即便结不了善缘,也能为儿孙积福。」说罢,拊一下掌,「瞧我这嘴,说起来没完没了,十四给老夫人的寿礼呢?」 第170页 廖十四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捲轴,慢慢展开,上面赫然就是楚映嫌麻烦的百寿图。 当中是汉隶写的大「寿」字,周围是九十九个小「寿」字。 难得的是各种字体错落有致杂而不乱,颇有点乱石铺街之风。 张夫人连连贊道:「这幅字真是用了工夫。」 廖十四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也还好,平常一直都练字,像魏碑、小篆这些还好说,有几种字体从来没写过,着实费了点心思。」 她今天梳了个十分难梳的牡丹髻,戴着点翠大花,穿件玫红底凤尾团花纹路的杭绸褙子。 容貌仍旧普通,却添了几分端庄富贵,颇有点当家奶奶的气度。 秦老夫人慈爱地拉起廖十四的手,「好孩子,让你费心了,以后切不可再这么麻烦,写字最费眼。」 廖十四笑道:「一年也就写这么一回两回,不麻烦。」 关氏和杨妧也送上各自的贺礼。 有定窑赏瓶和费心费力的百寿图珠玉在前,花饽饽和中衣就显得非常平淡无奇。 尤其中衣是用米白色细棉布做的,上面既无绣花也无装饰,反倒是袜腰处绣了对梅花鹿。 关氏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山东的习俗,出门串亲戚喜欢带花饽饽,看着漂亮,吃起来也劲道。」 秦老夫人指着大寿桃笑问:「这个得有半斤多吧?」 关氏答道:「差不多八两,平常我们蒸的大馒头比这个小一点,吃的时候切成片,码在盘子里。」 廖太太笑着接话,「我们吃米饭多,很少见这么大的馒头,今儿也沾沾老夫人的福气。」 秦老夫人听着大家言笑晏晏,心里明镜儿般清楚。 廖氏母女有所求,所以既出银子又出力。 而关氏只把自己当亲戚看。 平常亲戚往来,带的都是点心茶叶等寻常物品,没有谁会动辄送金银珠宝古董玩物。 至于廖太太所谓的「巧遇」、「缘分」,秦老夫人听得多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看来,杨三太太完全没有结亲的意思,也不知杨妧心里怎么想? 秦老夫人看向杨妧。 杨妧梳着双环髻,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金钗,耳坠也是绿松石的,长长的链子垂在腮旁,随着她脸颊的晃动一盪一盪的,衬着那张白净的小脸越发灵动。 按照她的聪明劲儿,不可能猜不透廖家母女的心思,可她半点异样都没有。 秦老夫人无奈地嘆了口气。 杨妧察觉到秦老夫人的目光,侧头瞧过来,甜甜一笑。 笑容温婉乖巧,看着让人很舒服。 秦老夫人就喜欢她的聪明和贴心,不由也跟着笑道:「大姑娘,四丫头,你们陪廖姑娘去疏影楼看看腊梅,六丫头和宣哥儿让丫头带着盪鞦韆去,没得在跟前拘束……荔枝,你跟去看着,别磕着碰着。」 几人笑着告退,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走到岔路口,杨妧跟廖十四道失陪,「我到霜醉居走一趟,好歹主僕一场,看两眼,回头去找你们。」 楚映嘟着嘴,眼巴巴地想跟着。 杨妧笑着吩咐她,「你折两枝梅枝,我带回去插瓶,要花多的。」 楚映道:「花太密不好看,疏朗有致才有韵味。」 「你看着折,我相信你的眼光,」杨妧挥挥手拐向霜醉居。 霜醉居门口那片黄栌枝叶大半凋落,只有三五片顽强地挂在枝头,随风飘摇。 杨妧驻足看了眼,迈进门槛。 刚绕过影壁,唿啦啦蹿出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唿喊,「姑娘回来了,姑娘来了。」 青菱笑斥一声,「这才几天,规矩全忘到脑子后面了,是觉得姑娘脾气好不罚你们是吗?赶紧生火沏茶端点心去。」 绿荷乐呵呵地问:「姑娘,六姑娘也来了吗?」 杨妧笑答:「盪鞦韆去了。」 绿荷欢唿一声,「我伺候六姑娘去,青菱姐可不许说我躲懒。」 青菱引杨妧走到东次间,指着满炕摊开的衣物,「老夫人吩咐给姑娘做的冬衣,冬天冷清,没有花儿朵儿的,全都是鲜亮料子,姑娘且试一试,若不合适让针线房改一改。」 说着已经把两件夹棉袄子摊开,都是玫红色缎面,一件领口和前襟镶着白色的兔毛,另一件则掐着石青色牙边。 长褙子也是两件,一件杏子红织宝瓶纹,一件玫瑰紫织柿蒂纹。 杨妧心中暖流涌动,热辣辣地直往眼里沖,她急忙低下头,借着察看衣裳掩饰住了。 青菱又道:「大红羽缎的斗篷是老夫人早先穿过的,重新换了里子,那件灰鼠皮的是新做的,老夫人说皮子到底比羽缎暖和,另外两块皮子让姑娘带回去给三太太做件褂子或者给小少爷做件皮袄都使得……姑娘要不要穿上试试?」 杨妧哽了哽,开口道:「不用了,应该合适。」 青菱笑道:「我觉得也差不多,裁衣裳的时候让绣娘往外放了半寸,裙子底边留得足,若是短了,姑娘就放一些下来……那我都包起来,回头让李先送姑娘回去。」 杨妧低应声「好」。 青菱动作麻利地把衣裳包了两大包,给杨妧沏了茶,低声道:「姑娘看着比上次清减了些,可是住得不习惯?」 「没有,」杨妧解释,「先是弟弟和小婵生病,不等两人好利索我娘又病,这大半个月尽是照顾病人了。」 第171页 话音刚落,只听外间小丫头的声音传来,「姑娘,大爷来了。」 杨妧正要开口,想起自己已不能算是霜醉居主人,便没作声。 青菱道:「外头冷,我请大爷厅堂里坐吧。」 杨妧整整裙裾,掀帘走到厅堂,楚昕正推门进来。 他穿绯色长衫,前襟用金线绣着华丽的团花纹路,腰间一条白玉带,缀着各色宝石,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看到杨妧,楚昕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而由衷的欢喜便从他黑亮的眼眸里丝丝缕缕地漾出来。 杨妧突然有些心慌,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楚昕轻声唤她,「杨妧,你看我这件长衫好看吗?生日时候做的,刚才特意回去换了给你看。」 杨妧抬眸。 太阳已经升得高了,阳光透过高丽纸照进来,他的脸如上好的羊脂玉莹莹泛着柔光,眉目端秀神情疏朗,却又带着几丝睥睨天下的骄纵与不羁。 这是个漂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少年! 有一瞬间,杨妧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急切而杂乱…… 第86章 折梅 上次杨家宴客是十月初四, 初六那天,将作司盖完库房,楚昕到四条胡同看了眼, 两人没怎么说话。 到今天冬月二十,足足一个半月没有碰面。 不见的时候不觉得,杨妧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想念。 这种感觉, 前世她也曾有过, 在刚定亲但还未曾成亲的时候,会惦记着赶庙会,会期待着逛灯会,会巴望着逢年过节有人送节礼来。 只是再美好的开始也抵不过悽惨的结局。 杨妧吸口气,平静了心绪, 微笑着夸赞, 「确实好看,表哥的差事办完了?听蕙兰说你这阵子很忙?」 青菱端了茶过来, 轻手轻脚地摆在桌子上, 很快离开, 顺手掩了门。 门没关紧, 有风从缝隙里唿唿吹进来, 夹杂着廊前丫鬟们的低声笑语。 这笑声让杨妧顿感轻松, 她笑着指指茶杯, 「表哥喝茶。」 楚昕从善如流地坐下喝了口, 「一早起来给祖母磕过头,去漆器铺子转了圈, 跟顾老三在禄米仓碰了面,接着到太医院跑了趟。」 才半上午就跑了这么多地方,也真是难为他。 杨妧道:「年底朝廷要封印, 各处店铺要封帐,确实挺忙的,可再忙表哥也应该好好吃饭。蕙兰说表哥胃口不好,是外厨房做的饭不合口味?」 「不是,是我吃不下。」楚昕手指抚着茶盅,眉宇间露一丝委屈,「说好的,过生日送贺礼,等一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杨妧已猜到他会生气,立刻道歉,「对不住,那几天家里有事……今天我带了酥饼。」 「我不喜欢吃。」 杨妧又说:「还给你带了本册子,何公子写的《治国十策》,看完很有裨益。」 楚昕有些气恼,「我不喜欢读书。」 杨妧好脾气地哄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香囊,绣鸢尾花的,顾老三身上戴了四五个香囊,我一个都没有。」 杨妧无语,剑兰的针线活比瑞萱堂的石榴都要好,想做什么样的香囊不成? 而且跟顾常宝比……顾常宝有点东西恨不能全挂在身上显摆出来。 可看到楚昕乌漆漆的,略带委屈的眼神,杨妧没法拒绝,低低应了声,「好。」 楚昕眸光骤亮,「你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我要两个,还想要旱金莲的,用墨绿色底子……你给何公子也做过,为什么不能给我做?」 杨妧无奈道:「好。」 前生今世,除了宁姐儿和杨婵外,她没有对谁这般耐心过,明明知道他的要求不合规矩,却忍不住想要答应他。 楚昕殷勤地替她续上茶,「腊八能做好吗?我给你送腊八粥,顺道带回来,过年时就可以戴上了。」 喜悦溢于言表,好像从来没戴过香囊似的。 杨妧没好气地回答:「能。」 楚昕完全不在意她的态度,美滋滋地从怀里掏出只瓷瓶,「请林医正配的丸药,让小婵和宣哥儿每三天吃一粒,可以温神养气祛邪扶正……前阵子你一定很辛苦吧?」 青碧色的瓷瓶,釉面润泽,湖水般透着清澈,衬得他的手愈发白净修长莹莹如玉。 杨妧心里波澜翻涌。 照料病人自然辛苦,尤其照顾小孩子,可无论弟弟妹妹还是关氏,都是她推脱不开的责任。 她是要撑住这个家的。 面前这人不但能够体恤她,而且先先后后伸手帮过她许多。 杨妧垂眸,接过瓷瓶,一声「谢」字哽在嗓子眼儿里,终是没有出口。 相比于楚昕的付出,口头的感谢苍白得毫无用处。 楚昕弯了眉眼继续道:「这一阵范真玉找过我好几次,他这人的确有胆识,许多人听说开春去宁夏,立刻打了退堂鼓……我又不想死,不做好万全之策怎么可能动身?我跟圣上说要往西北贩粮贩盐,圣上答应拨给我八十人护行。」 「贩盐?倒卖私盐是死罪!」杨妧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圣上指派了你差事?」 楚昕笑着点点头,「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等办完了再给你说。」 「我不要知道,」杨妧郑重地叮嘱,「圣上吩咐你的事情,烂在心里也别往外说。」 第172页 「嗯,」楚昕答应着,「范真玉找了瑞安瓷器行,顾老三家里的茶叶铺子打算跟着,加起来差不多二十辆车……含光和承影打着我爹的旗号在五军营挑人,我要找真正有本事的,才不要那些只会花拳绣腿的孬种。」 杨妧抿了嘴笑。 正说着话,青菱推开门,「姑娘,瑞萱堂的文竹说荣郡王府周大爷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楚昕「腾」站起身,「他来送猫……昨儿见到他,我说你今天要来贺寿,竟然把这事儿忘了。我陪你过去。」 青菱伺候杨妧把斗篷披上,低声道:「姑娘斗篷有点薄,要不把那件羽缎的找出来换上?」 「不用,」杨妧拢好帽子,「快午时了,没觉得冷。你瞧世子爷还只穿单衫。」 楚昕笑道:「你没法跟我比,我是冻出来的。从六七岁上,教我功夫的师傅就不许我穿棉袄,一是不方便活动,二是穿太暖,人容易懈怠。」 两人一同出了门,青菱隔着约莫丈余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腊八前后,铺子会送帐本过来,我已经跟祖母说了,我和严管事一起对;再过两日,昌平田庄的管事会送年节礼,不外乎是各种米面、豆子,还能有山货和野味,我分出一些让李先送你家去。真定还有处田庄,但离得远,而且家里吃不完太多东西,所以不用他们特地赶来,每年春秋两季,小严管事会专门跑一趟。」 杨妧耐心地听着他说话,告诉他,「越是忙,越是要好好吃饭,否则饿病了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对了,听说你昨天发作临川了?」 楚昕道:「我心情不好才没胃口,现在我心情好了。临川他……他话太多,我总是要教训他一顿才长记性。」 杨妧当然不会干涉他管教下人,只温柔地看着他笑。 隔着老远,廖十四认出湖边并肩行走的两人,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罈子般,「滋滋」往外冒酸水。 她看眼仍乐此不疲地挑选梅枝的楚映,提醒道:「已经折了五枝,够了吧?」 楚映扳着手指头数,「给阿妧两枝,祖母屋里一枝,我娘屋里一枝,我要两枝,再折一枝就够了……你瞧那枝好不好?」 廖十四满心都是气苦。 合着她陪楚映在外头挨冻,连枝腊梅都捞不着。 可廖十四又不敢形于表,随口应了声,「好。」 楚映踮起脚尖折了下来。 廖十四见枝桠横斜点缀着五六朵嫩黄的花朵,着实漂亮,遂话里有话地说:「我喜欢这枝,极具神韵,如果写字或者做针线累了,抬头看两眼,多少清雅。」 「对,」楚映美滋滋地附和,「我也是想放到书房里。」 压根没有听懂廖十四的暗示。 廖十四讨了个没趣,不再纠结梅枝,拢了拢斗篷道:「有点儿冷,回去喝杯茶吧?」 楚映点点头,忽地瞧见正往瑞萱堂去的两人,「咦,我哥和阿妧,咱们快点走。」 廖十四心中大喜,楚映总算识趣一回,真不容易! 两人挪着碎步急匆匆追上去,楚映扬起手里梅枝,「阿妧,你喜欢哪个?」 杨妧端详一番,指了指她最后折的那枝,「这个。」 「不行,」楚映拒绝,「这是我看中了的,你再挑别的。」 廖十四悄悄弯起唇角。 楚映性子直,不肯通融别人。 这下杨妧也碰个软钉子。 没想到杨妧大喇喇地说:「是你让我挑的,我看中了这枝,不行吗?再说我是客人,你得让着我。」 楚映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却是无可奈何地说:「行,我让着你,哼,回头我挑更好的。」 楚昕微笑,对楚映道:「你让四姑娘先挑,外院也有两树腊梅,待会多折几枝插瓶。」 廖十四闻言,立刻热切地问:「世子爷,能不能帮我也折两枝?」 楚昕冷冷地扫她一眼。 上次她不知好歹地要柿子,他没理会,这次又厚着脸皮凑上来。 是把他当下人使唤? 楚昕收起笑容,昂着头道:「我没空。」 廖十四难堪至极,眼泪差点落下来。 在家里,她受祖父看重,在姐妹几人中总是被捧着,到京都后,只要提起江西廖家,别人也都会高看她两眼。 没想到却在楚家兄妹面前连连受挫。 楚映倒还罢了,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可楚昕……凭什么这般对待她? 廖十四有心甩手离开,可看着楚昕卓绝的风采、高华的气度却是狠不下心肠。 这个世间,不会有人像他这般光彩夺人,也不会有人拥有这般煊赫的家世。 最重要的是,楚昕没有兄弟,以后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 可以想见,如果能够站在他身边,会是多么的荣耀。 廖十四紧咬着下唇,努力散去心头的苦涩,若无其事地跟在楚昕身后走进瑞萱堂…… 第87章 不甘 杨妧瞧见荔枝站在廊下, 停步问了句,「六姑娘还在绿筠园?」 荔枝笑道:「已经回来了,六姑娘和小少爷身上都出了汗, 不敢多耽搁,在里头吃点心。」 杨妧谢过她,迈步进屋, 听到廖十四言语温柔地说:「跟阿映折了几枝腊梅给老夫人和夫人插瓶, 刚才在外面不觉得,进屋后被热气熏蒸着,腊梅的香味发出来了,真的很香……刚才世子爷说外院也有两树腊梅……若是折两枝含苞待放的放在书房,定然非常清雅。」 第173页 秦老夫人听出她的话音, 正要开口, 只听周延江嚷道:「杨四、杨四,我特意给你挑的这只, 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 周延江扒拉开围在身边的杨婵和杨怀宣, 兴头头地冲到杨妧面前, 把怀里的猫显摆给她看, 「白大王威风吧?」 小猫咪约莫一尺半, 通体雪白, 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的, 透着警惕般的怯意。 不但不威风, 反而乖巧可爱得让人从心底感到柔软。 「真漂亮,」杨妧原本并不是特别喜欢猫咪, 可看到毛茸茸的一团,也忍不住升起怜爱之心,端详好一阵子, 抬眸问道:「它的娘亲叫白将军,它叫白大王?」 「哼,」周延江从鼻孔里出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嘲笑我。我祖母说了一代要胜过一代,老夫人也夸名字取得好……老夫人您说是不是?」 秦老夫人当然要顺着他的话说,慈爱地笑道:「是,这话说得在理。」 周延江得意地昂起下巴,「我现在就比我爹跑得快,我爹根本追不上我,」把猫往杨妧手里塞,「你抱抱它。」 杨妧想抱,却担心猫爪子勾坏了身上的杭绸袄子,笑着拒绝,「我袄子是新做的,等回家换了旧衣裳再抱。」 周延江并不勉强,轻轻摸着白大王顺滑的后背继续显摆,「白将军一共下了四只崽,只有这只都是白毛,所以起名大王,有两只是花斑猫,一个叫白总兵一个叫白佥事,还有只浑身黑毛,只有耳朵和爪子是白的,叫黑总兵。」 合着一家子大猫小猫都是将领。 杨妧「噗嗤」笑出声,掩饰般低下头问杨婵,「喜不喜欢小猫猫?」 杨婵小鸡啄米般连连点着头。 周延江不客气地说:「喜欢也没用,这是给杨四的……你会编柳条篮子吗?」 杨婵摇摇头,嘴角扁成一条线看着想哭。 杨妧忙道:「我平常管家没时间,家里的兔子和小狗都是我妹妹照看,白大王也交给她照顾好了。」 周延江想一想,不甚情愿地「嗯」了声,「你得好好养,每天陪它玩,餵它小鱼干。白大王怕生,你别勉强它,过两天熟悉就好了。」低头在猫背上蹭了蹭,将它放进笼子里,「白大王,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小猫「喵喵」叫两声,琥珀色的眼眸里一片茫然,看着可怜又无助。 廖十四心都要化了。 上次在霜醉居看到满院子乱窜的团团,她就喜欢得不行。 而白大王比团团乖巧得多,毛耸耸的,摸起来肯定特别舒服。 如果她也能有只猫就好了,就算是花狸猫也可以。 也许是她过于炽热的目光出卖了她心里的想法,周延江不悦地将笼子提走了,「离这么近干什么,别把白大王看坏了……也别想和我要,求我都没用,我是不可能给你的。我三舅说了,你就是……」 这话说出来恐怕不好听。 杨妧轻咳两声,楚昕紧跟着问:「我看你最近箭法长进没有,要不要跟我比试一下?」 周延江忙不迭地答应,「好!」 楚昕弯唇笑笑,「顺便留在家里吃饭,跟着你的人呢,让他们回去禀一声。」 红枣瞥一眼正跟廖太太和关氏闲聊的秦老夫人,笑道:「周大爷的四个侍卫在二门外等着,两个嬷嬷正由庄嬷嬷陪着在偏厅喝茶……我过去瞧瞧。」 周延江欢天喜地跟着楚昕离开。 廖十四心里却是堵得几乎喘不过气。 荣郡王府是怎样养出来这位周大爷? 她压根没开口要,他就说不给她,合着她在心里想一想都不行? 而且,小猫又不是泥塑的,看两眼怎么可能看坏了? 就算是泥塑的,那也看不坏呀! 正谈笑的几位长辈看似对这边毫不在意,可除了张夫人之外,其余三人都将事情经过瞧得清楚。 吃过午饭,回府的马车上,廖太太看着廖十四嘆气,「阿惠,算了吧,秦老夫人没有结亲的意思,楚世子也没把你看在眼里……倒是对杨家几个孩子颇为回护。」 席上摆了关氏送的寿桃和杨妧做的酥饼,秦老夫人连连夸赞好吃。 可廖家送的赏瓶却被退了回来,秦老夫人说亲朋好友来往,不必要送这么贵重的礼。 廖十四低着头,肩膀耸动,泪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淹没在罗裙上,「我不甘心,除了相貌比不得她一股子狐媚相之外,论起家世才学、性情品行还有针黹女红,我哪里比杨四差了?再说,张夫人对我很好,让我经常过去陪楚映。」 「阿惠,」廖太太掏出帕子替她擦把泪,温声道:「你的好处,娘自然清楚。可古往今来,多少男人毁在女人的相貌上……楚家的中馈握在老夫人手里,楚世子的亲事也是,如果楚世子对你有意还可以一争,可现在……京都有得是青年才俊,舍了楚家咱们再寻别的门户。」 廖十四将帕子蒙在脸上,少顷,扯下来,腮旁泪水犹存,眼底却亮闪闪地燃着火焰,「娘,我想再试试。杨四只是占了先机,假以时日,秦老夫人未必不能看到我的好。」 而且,杨四能依仗得不过是那张脸,如果容貌毁了,看楚世子还能不能看上她? 此时的关氏却非常高兴,她一边翻着杨妧带回来的两大包衣物,一边自夸,「说了你不信,娘的手艺没错吧?告诉你个诀窍,和面时候加勺白糖,吃起来有甜味,然后临出锅时候,用筷子蘸点白酒划在寿桃张嘴的地方,笑得更开。」 第174页 杨妧打趣道:「知道了,娘最能干。」 关氏满足地笑,「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之前还以为勛贵都高高在上,斜着眼睛看人,没想到那位周大爷很和气,说话直来直去的。倒是廖家姑娘骄傲得很,不太爱说话。」说着压低声音,「我感觉廖家母女对楚世子有想法,一直在捧着老夫人。」 杨妧抿抿唇,「世子爷的桃花可不止这一朵,我来京都半年多,已经见过好几位了。」 「也难怪,」关氏道:「长得一副好相貌,站在那里跟仙人下凡似的,谁见了不爱?将来的世子夫人可难熬,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往家里抬,得有多心塞。」 杨妧微愣,心里莫名有些刺痛。 先前楚昕纨绔嚣张,半点正经事不干都挡不住一朵一朵桃花开,往后他有了出息,仰慕他的女孩子只会越来越多。 人在乱花丛里,谁能保证不被迷了眼? 若是心胸开阔想得开还好,倘或用情太深,岂不早早就被气死了? 杨妧吸口气,毫不留情地摁灭了心头那点微弱的小火星。 没几日,就到了腊月。 杨妧早早把应允楚昕的香囊做好了,还做了几个色彩鲜亮的,打算过年时候送人。 大伯父杨溥写了信来。 信上说他可能要在济南府再任一届,大堂兄杨怀安已经考中举人,上元节过后要进京春闱,希望关氏能代为照料些时候…… 第88章 过年 代为照料可以有两种做法。 其一, 帮忙寻家价格合理、环境僻静的客栈,杨怀安吃住都在里面,一直待到放榜。很多士子赶考都是这种情况。 家境富裕的可以租个带书房的套间, 而家境窘迫的则是三人或两人住一间。随身书童则是七八人住个大通间。 好处是自由,喜欢热闹随时可以结交人,喜欢安静则可以待在屋里闷头治学。 坏处显而易见, 花费银两。 其二则是接到家中, 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地照顾。 杨妧商议关氏。 关氏道:「外院空着两间倒座房,收拾出来给怀安住吧。他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前程摆在这里,住在家里说不定能拉扯怀宣一把……也让那些人瞧瞧,没有大房, 三房过得更好。」 杨妧也正有此意。 跳开两房的恩怨来看, 杨溥待人并不刻薄,至少前世杨妧跟他借银子, 他从来没有推拒过。 杨妧给杨溥回了信, 顺便给余新梅和明心兰各写一封信, 说自己已经在京里落了脚, 之前一直在收拾屋子, 刚安顿下来, 请两人正月里得闲往家里做客。 隔天杨妧收到回信,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她臭骂了一顿。 明心兰语气稍委婉点儿, 余新梅却丝毫不客气,说她早从顾常宝那里得知了消息, 只等着杨妧「良心发现」跟她说一声。 总算杨妧「良知未泯」,还能记起她这个朋友,因腊月忙, 而过年要探亲访友,一直到过完上元节才有空闲。 如果定下时间,她会再写信来。 杨妧笑着把信收在匣子里。 再过两天就是腊八。 刘嫂子早早起床熬出来一大锅腊八粥,关氏则配了四道下饭的小菜。 这些日子,关氏一反在济南府时候的懒散,突然对厨房有了兴致,天天跟刘嫂子一起鼓捣各种吃食。 杨妧想帮忙,关氏坚辞不让,说她的手要绣花,若是糙了怕捏不住绣花针。 辰正刚过,范家遣人送来了腊八粥,紧接着余阁老家和明尚书家的下人前后脚进来。 杨妧厚厚地赏了她们,也把自己家煮的粥盛了一碗让她们带回去。 刚送这两家人离开,还不等进门,就听马声嘶鸣,楚昕一手提只蓝布包裹,一手握着缰绳疾驰而来。 转瞬行至近前,楚昕俯身把包裹递给她,「腊八粥。」 冬日太阳升得晚,红通通得斜挂在东边,散发出万千金芒。 楚昕穿件宝蓝色箭袖长衫端做在马上,眉峰挺直双眸如漆,唇角漾一抹真切的笑,白净的肌肤被晨阳映着,像是笼了层金色的薄纱。 杨妧晃了会神才接过包裹,笑着道声:「表哥早。」 楚昕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含光,问道:「你站门口干什么?」 「余阁老家的下人送腊八粥来,」杨妧请他进门,无意中瞥见他大拇指上绿油油的翡翠扳指,笑问:「表哥一早射箭了?」 楚昕摘下扳指,对着光转了转,塞进荷包,「荣郡王赏的,水头不错,可惜中看不中用,真正射箭要戴那种驼鹿角扳指,能够吃得住劲儿。」 关氏解开包裹,将碗里的粥腾出来,盛上自家煮的粥,照样用包裹系好,「京里要这么早送腊八粥?在济南府,只要上午送到就不算失礼。」 杨妧倒了茶,解释道:「之前讲究吃早饭时送到,不过一般都送好几家,哪里能赶得上?表哥也没少跑吧?」 楚昕抿口茶笑笑,「只去了荣郡王府、定国公府还有东平侯府,其余的由小严管事和庄嬷嬷去送。」 「平凉侯府呢?」 楚昕笑道:「刚从那里回来,祖母还准备了四样节礼,正好一道送过去了。」 杨妧点点头,秦老夫人仔细周到,这种事定然忘不了。 这时,李先和含光搬着罈子罐子进来。 第175页 团团见有生人,「嗷嗷」叫得起劲。 关氏忙出去呵止住它。 杨妧把做好的两只香囊拿出来,「补给表哥的生辰礼。」 淡青色的绸布、紫色的鸢尾,针脚匀称细密,配色雅致而灵动,正是他想要的样子。 楚昕紧紧握在手心,漂亮眸子闪着热切的光芒,「你放心,我会好好收着,不戴出去教人看。」 杨妧白他一眼。 她肯送给他,自然不怕被人看见,还用得着藏着掖着? 可见楚昕谨慎,心里仍是有些欣慰,笑问:「铺子的帐对完了?」 「还没有,」楚昕摇头,「开始没找到门路,经过严总管指点总算有了头绪,再有三五天大概能对完。之后打算把含光挑出来的士兵召集在一起训上七八天……这样算着年前都没空过来,等初一这天我来拜年。」 「你有空?」杨妧微笑。 前世就连陆知海这个屁事没有的闲散侯爷,大年初一这天也要到处拜年,何况楚昕如今真正是个大忙人。 楚昕道:「初一大朝会,我早早到太和殿门口磕几个头,然后往几家不上朝的跑一跑,总能抽出空过来……祖母让人倾了许多银锞子,我给你送些留着赏人。你还想要什么,胭脂花粉或者金银首饰?」 杨妧忙拒绝,「什么不需要,你不要乱买。」 楚昕笑着答应,「好。这几天阿映在家里鼓捣膏脂,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方子,说是做成之后给你一瓶。对了,何勐说身体伤病严重无法带兵递了辞呈,圣上准了,许给他一个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年后上任。」 「总指挥使?」杨妧疑惑。 五城兵马司分东西南北中五部,各有一个指挥使,怎么突然多出个总指挥使? 楚昕道:「是个虚职,正三品,不掌…… 杨妧恍然,这是元煦帝特地为何勐设置的养老职位。 既然何勐要到京都上任,何家应该也会搬过来吧? 两人说几句闲话,见李先已将东西搬完,楚昕提起包裹告辞离开。 关氏指着满院子小山般的东西,「我正跟刘嫂子核算着置办年货,这下倒省了事。」 罈子里有酱菜、咸鸭蛋、腌鱼等等,大大小小的布袋子则装着小米、黄豆、绿豆以及薏米。 另外有一篓鱼、两对活鸡、一对活鸭、一头活羊以及一整扇冻得邦邦硬的排骨。 就算在济南府,家里也没置办过这么多肉。 团团兴奋得满院子乱窜,招惹得鸡鸭叫个不停。 关氏吩咐下人把几样活物养在后院,先不着急宰杀。 篓子里的鱼足共八尾,都是一尺多长,有四条鲫鱼竟然扇动着鳃盖还在喘气。 关氏忙把它们放进木盆养着,留待过年吃。 其余的罈子袋子则分门别类地摆在库房架子上。 等收拾利落,已近午时。 中午仍是吃粥,一排四五个粥碗摆在饭桌上,关氏逐个尝了尝,点评道:「明家放得糖多,太甜了;余家的莲子没去心,略有点苦味;范家的粥最好吃,加了蜂蜜,糯软清甜,楚家的也不错。」 杨妧笑得打跌,「娘的嘴真是刁钻……钱老夫人怕上火,莲子从来是带着心煮,阿梅抱怨过许多次。」 吃过饭,两个小的去歇晌觉,杨妧坐在火盆前给杨怀宣做袖套,顺便谈起何家,「……可能年后来京都,何公子周年祭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大办?我总感觉何夫人待何公子像是有很大隔阂似的,极少见她去静深院。」 关氏道:「我倒是听过一耳朵,不知道是真是假。说是何夫人怀何公子时,把陪嫁丫鬟抬成姨娘伺候何勐。丫鬟据说很伶俐体贴,极得何勐欢心。何勐便不太往正房去,何夫人怪罪到何公子身上,经常让何公子假借生病,半夜三更敲书房的门。后来何勐戍边,将丫鬟带了去,丫鬟怀了孩子,何夫人说把她接回来生产,结果……一尸两命。那几年据说何勐曾想过休妻,不知怎么没休成,何公子长相性情像何勐多,所以不讨何夫人喜欢。」 杨妧听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何夫人失去丈夫的心,固然可怜,但何文隽才是真正无辜,年幼时被当做固宠的工具,长大后又被母亲厌弃,只能终年困囿于静深院。 他那么聪明,肯定能感受到家里人对他的态度。 只希望来生投胎,他能够有慈爱的双亲、友善的兄弟姐妹,哪怕才学不这么出众,只要能过得幸福就好。 杨妧赶在小年前又抄了几卷《往生咒》让青剑送到护国寺,而关氏则用心蒸出两锅精巧的花饽饽作为年礼送到了镇国公府。 一晃眼就是除夕。 大清早,清娘带着两个小孩子贴了春联和窗花,又在桂花树的树杈上挂了红绸布。关氏和刘嫂子则在厨房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饭菜。 吃过午饭,天空落了雪,鹅毛般沸沸扬扬,直到傍晚方停。 屋檐下点了两只灯笼,灯光与雪色交相辉映,有种难以言说的美。 小孩子挨不得困,未到子时,刘嫂子便将饺子下了锅。 等待饺子熟的时候,青剑在树杈上挂一串鞭炮,用香头点燃了。 鞭炮乍响,孩子们惊唿着跑开,团团更是满院子撒欢,将扫好的雪折腾得到处都是。 只有白大王懒洋洋地躺在火盆旁边,丝毫不为外面的喧闹所动。 第176页 杨妧站在廊檐下,闻着厨房传来诱人的饺子香味,看着面前的热闹欢喜,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 这是她的家,不是依附大伯父的家,也不是受婆婆和陆知海压制的家! 有这样快乐的日子,来年一定会过得幸福美好吧! 杨妧陪着关氏守夜守到交子时才歇下,第二天醒得却格外早。 关氏穿件藕荷色绣芍药花的夹袄,石青色湘裙,手里攥一把封红,喜滋滋地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 看见杨妧,不等她拜年,已经递过一个封红,「新年大吉大利。」 封红里有八枚崭新的铜钱,是关氏平日里攒的,专门留着过年用。 不但家里孩子有,便是清娘、青剑以及下人们,每人都是八个大钱的封红。 吃完早饭,杨妧带杨婵和杨怀宣去范家拜年。 范真玉出门给生意上的朋友拜年,范二奶奶闲得无聊,索性和范宜修来杨家说话。 孩子们在杨怀宣屋里玩,杨妧则陪关氏和范二奶奶在厅堂喝茶。 不可避免地说起街头的闲话。 隔着两条街的咸鱼胡同有户姓胡的,在三条胡同有家面馆,腊月初十那天刚给店里伙计结算了工钱,准备歇业。 谁知道白案得了银钱不赶紧回家,却跑到敎坊胡同花天酒地,没想到马上风死了。 老鸨怕惹上官司,偷偷将尸首运到城外挖个坑草草埋了。 白案的婆娘两天不见人影,寻到胡家来要人。 胡家怎肯认,说关张那天,白案是揣着银子活生生地离开的,现在人不见了,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两家人闹到官府,差人查访时,从伙计口中得知白案去了敎坊胡同。 白案的婆娘既失了人,又丢了面子,手头还没有银子,一气之下竟然吊死在胡家门口。 胡家人晦气得不行,找了房产经纪说要变卖房子,回昌平老家居住,面馆也不开了,或租或卖都使得。 范二奶奶道:「我去过面馆两次,地方不算小,胡家着急出手,价格肯定不会太贵。谁要是得了,却是个巧宗。」 杨妧目光微动,刘嫂子的手艺不知道能不能撑起一间面馆? 第89章 拜年 杨妧还在犹豫, 关氏已经热切地开口:「你说的铺子在哪个位置,要价多少?」 范二奶奶道:「具体我没打听,回头问问二爷, 本来二爷想再开间绸缎铺子,但三条胡同都是饭馆、粮米行,想买布匹的根本不往那里去, 还是开馆子合适, 现成的灶头和桌椅板凳。」 杨妧道:「三条胡同有东兴楼、会仙堂,即便开馆子也比不上这几家珠玉在前。」 「这话说得不对,」范二奶奶和关氏异口同声地说。 范二奶奶笑着示意关氏先说,关氏道:「先前咱们三个人吃饭就花了一两多银子,平常人家哪里捨得这样花费?要说还是家常饭菜实在, 我看刘嫂子的手艺当真不错, 她掌勺炒菜,再请个白案师傅, 我跟清娘也可以搭把手。咱不求大富大贵, 能把日常嚼用赚出来就行, 免得坐吃山空。」 「我也是这个意思, 」范二奶奶道, 「这附近商户多, 不少外地人, 家眷没跟过来。我进京之前, 家里就他带着四个小厮和门房老两口,基本没开过火, 三天有两天是在外面吃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 杨妧思量片刻,笑道:「麻烦二奶奶帮忙打听下房价吧?」 「行,」范二奶奶爽快地答应, 「这么大的铺面,若在双碾街,怕是要四千两,三条胡同地角差一些,撑死三千两,加上他出让得急,压到两千出头也有可能。」 三人正商议,只听院子传来吉庆稚嫩的声音,「春笑姐姐,麻烦你禀告一下太太和姑娘,楚家世子爷来拜年,正跟青剑在二门说话。」 范二奶奶笑道:「这孩子机灵,一番话有头有尾的。」 站起身便要告辞,关氏摁住她,「你坐着,楚世子是个大忙人,待不了多久。」 关氏先迎出去,杨妧到西次间唤上杨怀宣和杨婵,范宜修也跟着跑了出去。 杨妧带着三个孩子站成一排向楚昕行礼,「表哥新春大吉。」 楚昕神色温谦,笑容暄和,「新的一年,希望你们身体康泰学业有成。」从怀里掏出只荷包,每人发了两个银锞子,将荷包交给杨妧,「这些是你的。」 杨妧笑眯眯地接在手里,「多谢表哥。」 楚昕俯身摸摸杨婵头上的小髽鬏,笑着对关氏道:「外面冷,表婶先带六妹妹他们回屋,我跟四妹妹商议点事情。」 关氏顿一下,叮嘱杨妧,「你回屋穿上斗篷,别啰嗦太久,这北风唿唿的,世子爷可只穿着单衫。」 言外之意,让她长话短说,别落人眼目。 问秋极有眼色地拿来大红羽缎的斗篷,伺候杨妧披上,退后两步站着。 这是她跟春笑学的。 主子说话,下人切忌凑到跟前听,但也不能离太远,免得主子吩咐听不到。 杨妧微笑着问:「表哥有什么事儿?」 斗篷帽子上镶了圈兔毛,衬得那张脂粉未施的脸雪后晴空般明净。 楚昕错错身子,挡住凛冽的北风,声音压得低,「没事情就不能跟你说几句话吗?年前一直在忙,今儿明儿也要忙……之前我最不耐烦各处拜年,那些人看到我只会说,世子爷又长高了,真是越大越漂亮……我又不是女孩子,谁愿意听这些?」 第177页 杨妧「噗嗤」笑出声,「可能他们找不到可以夸赞你的地方,总不能夸你打人打得好,捣蛋捣得妙?」 楚昕委屈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好乱乐祸惹是生非?」 杨妧坦诚地告诉他,「以前是这么觉得,现在不了。」 在前世,除了好乱乐祸之外,恐怕还得加个骄奢淫逸。 楚昕神情温柔,目光闪亮,「今天钱老夫人夸我越来越能干,东平侯说我比去年稳重多了,很有祖父当年的风范……杨妧,我会变得更好的,好到足以匹配上你。」 杨妧身子一震,心头酸涩得难受。 这样芝兰玉树风光霁月的少年! 他没有配不上她,反而是她,外表单纯乖巧,内心却已千疮百孔,只会像蜗牛般,小心翼翼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杨妧抿抿唇,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表哥定下几时启程了吗?」 「过完上元节,正月十六出发,途中我给你写信,写很长的信,好几页。你会给我回信吗?」 杨妧笑道:「写了你也收不到。」 他写信寄回来,她回復之后再寄出去,来回好几天的工夫,他可能在原地等着吗? 楚昕道:「那你也得写,你先收着不用寄,等我回来看,好不好?之前我总是帮你给何公子寄信,你从来都没给我写,你得补上。」 他这人怎么跟何文隽对上了? 杨妧无语。 何文隽于她而言,既是良师也是尊长,不管是裁衣还是写信,她都是怀着尊敬和感恩之情,从来没有其它心思。 一念至此,杨妧突然愣了下。 莫非她对楚昕有别的念头,没法坦然以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迴避他? 不,不可能! 杨妧用力摇摇头,挥去那种令人诧异的想法,对楚昕道:「表哥是不是还要忙?回府后替我给姨祖母拜年,顺便请罪,就说路上泥泞实在不好走,等过两天雪化完了,或者街上有车马走动,我再过去磕头。」 楚昕应声好,恋恋不捨地走两步,又回头,「临走前我再来跟你辞行……」 杨妧目送着他离开,站在原地平静了会心绪,才推门回屋。 范二奶奶跟关氏聊得热火朝天,两人已经讨论过饭馆如何布置,摆几张桌子,现在在商议预备哪些菜。 大酒楼每天要备三四十道菜的料,而小馆子本钱少,备十道家常菜的料已经足够,备太多种类,没有客人点,白白浪费。 倒是可以多预备几样主食,例如面条包子甚至是关氏拿手的花饽饽。 瞧见杨妧进来,关氏忙给她倒杯热茶,「快暖一暖,外头那么大风,说起来没完没了,也不嫌冷?」 杨妧褪下斗篷搭在椅背上,笑道:「没觉得冷。」 范二奶奶伸手摸一把斗篷的料子,「真厚实,应该是老料子吧,近些年的羽缎不如过去,再没有这么细密的。」 杨妧道:「二奶奶真好眼力,这斗篷是国公府老夫人穿过的,可不是有年头了?」 范二奶奶别有意味地笑,「缎面还是这么鲜亮,真可以当成传家宝,一辈辈传下去。」 关氏不动声色地瞥杨妧两眼,见她神色淡淡的,毫无异样,也便放了心。 连着几个大晴天,地上的雪水终于干了。 关氏按照范二奶奶指的位置去三条胡同看了胡家面馆。面馆跟东兴楼正对着,东边是家点心铺子叫做致和楼,西边是家酒肆,匾额上写着「赏味馆」。 可惜现在都关着门,想进去看看都不成。 范真玉打听了价钱,房屋经纪放出的话是两千五百两银子。 不过价格还有商量的余地,可以再往下压一压。 正月初八,大街上终于有了车马,只不过要价要得高,往常从三条胡同到国公府不过是十文钱,现在足足翻了番,需要二十文。 可再贵也得僱车,三条胡同跟国公府隔着小半个京都,单凭两条腿,怕是要走上一个时辰。 关氏带一罐子焖好的东坡肉和一匣子羊肉馅酥饼,全家人去国公府拜年。 好巧不巧,在国公府门口,竟然又遇到了廖家母女。 廖十四一反往常的端庄,而是热情地招唿,「阿妧,恭喜新春,好久不见了,你的气色真好。」 杨妧纳罕不已。 廖十四从来都是客气而疏离地称唿她「杨姑娘」,今天却唤她「阿妧」,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90章 劝说 论起应酬, 杨妧当然不会输给她,笑盈盈地给廖太太拜了年,拉起廖十四的手, 「你也是啊,脸色虽然还有点黄,但比以前强多了, 手指这么糙, 过年也练字了吗?我太佩服你们廖家姑娘了,已经盛名在外还是勤奋读书,如果我朝允许女子科考,廖家姑娘肯定包揽一甲前三。」 一句句都是夸赞的话,听起来却十分别扭, 分明蜜糖里面藏着钉子。 廖十四有心拉下脸使个性子, 可关氏还在旁边,更重要的是, 张夫人身边的董嬷嬷已满脸含笑地迎出了门外。 廖十四只得忍了气细声道:「左右闲着没事, 给这府里老夫人和夫人抄了几卷经书。」 廖太太扫一眼杨妧, 见她眉眼弯弯, 白净的肌肤细嫩如玉, 腮边一对梨涡乖巧可爱, 偏偏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的, 教人不好回答。 第178页 廖太太笑眯眯地对关氏道:「我们刚进京没多久, 家里事情乱七八糟的没个头绪,年前得亏她帮我安排节礼, 年后好容易空闲了,寻思让她松散几天,可她又闲不住……若不是正月里不好动针线, 她还惦记着做身中衣给秦老夫人……四姑娘上次做的中衣既细密又暖和,阿惠羡慕得不行。」 杨妧「吃吃」笑着:「我可是足足懒了小半个月,天天除了吃就是喝,我娘心疼我,说正月里就该好生歇着,一年才过得自在……过完上元节我也该拿针了,二月里我娘生日、五月我祖母生日,娘和祖母拉扯我长大不容易,每年的这两身衣裳必定要用心准备的。」 言外之意,廖十四不管自己家长辈,一门心思讨好楚家人,而廖太太既不教导闺女孝顺也不心疼闺女辛苦。 董嬷嬷原原本本地听在耳朵里,目露微笑。 杨妧果真不是善茬。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肚子里这么多拐弯,这叫廖太太怎么接? 特地解释廖十四对自个祖母也很孝顺?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廖太太没接杨妧的话茬,而是笑容亲和地跟董嬷嬷啦起了话,「老夫人跟夫人身体可好?过年是个喜庆日子,可也着实累人。」 「可不是,」董嬷嬷笑道:「从初一到今天府里就没断过人,这还是贵妃娘娘免了召见,否则老夫人跟夫人都要进宫贺年,一去就是大半天,老夫人更受不住,就这样老夫人精神也不太健旺,说今儿躲个懒,在瑞萱堂清静一天。」 「这也是府上的荣光,像我和杨太太,想去还不知道宫门朝哪边开呢?」 「我知道,」杨妧乐呵呵地接话,「上次跟姨祖母进宫拜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待人可亲切了,御花园可大了,特别多花木,都是名品。」 说话时眼角瞥着廖十四,眉飞色舞,声音清脆,明晃晃在炫耀。 关氏无语。 她生养的女儿她清楚,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可今天却反常的伶牙俐齿,处处压着廖十四。 不过杨妧倒没瞎说,她就是进宫见过世面。 董嬷嬷笑着将大家请到正房院。 张夫人站在院子里迎接,她穿件杏子红的缎面褙子,竹青底绣墨绿色水草纹的湘裙,梳着简单的圆髻,鬓间却插了两支双股的赤金点翠万事如意簪。 褙子上的葫芦宝瓶纹用金线绣成,行走间金光闪动,衬着她白皙的脸庞容光焕发。 别的不提,张夫人的长相当真是无可挑剔。 杨妧惊嘆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双股簪是并排戴的,真好看,簪子也好看。」 楚映昂着头娇声道:「簪子是我爹上次回来买的,法子是我想出来的,这几天我娘一直戴这对簪。」 张夫人笑嗔她两眼,「就你话多,快沏茶去。」 眉眼间尽是满足和幸福。 楚映「嘿嘿」傻笑,「採莲已经沏好茶,端上点心了,哪里用得着我?对了,十四,你的膏脂做成没有?我怎么总是做不好,跟稀粥似的凝不起来?」 急三火四地拉起廖十四的手往外走,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全幅注意力都在杨妧身上。 廖十四得意地睃杨妧一眼。 岂料,楚映紧接着道:「阿妧你也来看看。」 「不用了,」杨妧指指杨婵两人,「待会儿我带她们盪鞦韆,不跟你掺和,免得你做不出来埋怨到我身上。」 楚映「哼」一声,「谁说我做不出来?等我做出来你别眼馋。」 「我不眼馋,反正你定然会分给我一瓶的。」 杨妧极其笃定地说。 楚映很是欢喜,觉得杨妧真正把她当姐妹看,不分彼此,重重地「嗯」一声,「那当然。」 张夫人苦笑:「阿映这样没心没肺的,想起一出是一出,难得十四愿意迁就她。」 廖太太话里有话地道:「我倒是喜欢阿映的直率纯真,这样才是小孩子。没得像有些人,说一句话要拐七八个弯,云山雾罩的,小小年纪偏装成个大人样儿,世故得不行。」 说着瞥一眼杨妧。 杨妧坐在关氏下首,端着点心碟子给杨婵和杨怀宣吃,脸上笑意盈盈,丝毫不着恼。 张夫人道:「阿映二月满十三,说起来也不小了,还是一团孩子气。我就爱十四的性情,稳重大方,跟大人似的。」 「是呀,我也喜欢廖姑娘,」杨妧将点心碟子交到採莲手里,笑道:「就是有时候廖姑娘说话我听不懂,云山雾罩的。」 廖太太神情明显僵了下。 关氏狠狠地瞪了杨妧一眼,示意她少开口。 张夫人却没听出暗藏的机锋,笑着问:「那碟杏仁酥也不错,四丫头尝一块?」 「谢谢表婶,」杨妧从善如流,拿起块杏仁酥,掰开一半递给杨怀宣,另一半自己吃了,眯着眼道:「好吃,又香又甜。」 张夫人道:「阿映也喜欢,厨房专门给她做的。」回头问采芹,「杏仁酥还有没有,回头让厨房再做点儿。」 杨妧弯起唇角。 张夫人真是太不会说话了,既然是给楚映做的,这样谁还好意思再吃? 可她也当真好福气。 楚钊跟何勐都是常年戍边,楚钊不但没有小妾通房,据说身边伺候得也都是小厮和军士。 而何勐在丫鬟死后,又纳了一房妾,生了何文香。 第179页 可见,戍边并不是纳妾的理由。 男人纳妾似乎也不需要理由,喜欢了就抬回家,差别在于,有些人先跟结髮妻子商议好再抬,给妻子些许体面,而有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接人回家。 杨妧抿口茶水,起身道:「表婶、廖太太、娘且宽坐,我带弟弟妹妹出去熘达一会儿,时候久了,他们坐不住。」 关氏叮嘱道:「穿上大衣裳,别乱跑乱闹出一身汗。」 张夫人吩咐採莲,「找人跟着伺候。」 杨妧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只往绿筠园去,少玩会儿就回来。」 出了正房院没走几步,迎面遇到了红枣。 红枣行个礼,「正要去请姑娘,老夫人精神不太爽利,想请姑娘帮忙读两卷经书。」 杨妧点头应声好,对身后正房院的小丫头道:「麻烦你去霜醉居找绿荷或者青菱带六姑娘盪鞦韆,我先去瑞萱堂。」 小丫头提着裙子飞快走了,杨妧牵着杨婵边走边问道:「老夫人是累着了?」 红枣轻嘆,「虽然这几天人来人往不得清闲,老夫人精神还好……昨天晚上跟世子爷发过火,今早起来就蔫蔫的。」 杨妧隐约猜到几分,眼见青菱和绿荷急急往这边走,低声嘱咐杨婵两句,跟红枣一道去了瑞萱堂。 秦老夫人神情委顿地靠在大迎枕上,眼底带着些青紫,看起来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杨妧先拜了年,笑问道:「姨祖母可给我准备了压岁钱?」 秦老夫人从炕桌抽屉掏出只荷包,「里头一对金牛给哥儿,一对玉兔给六丫头,剩下是些金豆子,你拿着玩儿。」 「谢谢姨祖母,」杨妧接着手里,声音欢快地说:「我就猜到不会白来……收了您的压岁钱,我给您捶捶腿吧。」 拿起旁边的美人锤轻轻敲着秦老夫人大腿。 秦老夫人低声道:「四丫头,昕哥儿正月十六要去西北,我实在放不下心。你帮我劝劝他,别去了。这个季节,路上不太平。」 果然是因为这事儿。 杨妧道:「庄嬷嬷说过先国公爷和先世子都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姨祖母哭得喘不过气,可八年后,您仍是把表叔送到宣府……那会儿表叔跟表哥差不多大吧?」 「差一个月满十八。」秦老夫人眼圈微红,「那年东平侯险些没命,死里逃生跑回来说宣府二十多万人等着楚家人。四丫头,当年我年轻,不满四十岁,如今都五十六了,半截身子入土了,见不得儿孙离家。」 「那您希望表哥被困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斗鸡走犬?」杨妧轻声说,「进京前听说表哥最爱惹是生非寻衅滋事,我当时还存着警戒的心,熟悉之后才知道表哥只是闲得没事干,空有一身本事,哪儿都不能去,不招惹点事情,还有什么意思?」 秦老夫人长嘆声,沉默不语。 杨妧续道:「姨祖母,我不能答应您,我想让表哥出去歷练一番。表哥跟我说他能开两石弓,说晚上即便没有月亮也能射中靶心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会发光似的。您肯定没见过,肯定不知道表哥多想出门闯荡。」 「我见过,」秦老夫人喃喃道:「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昕哥儿说他相中了一位姑娘,要我找媒人去提亲……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杨妧身子一震,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而嗓子眼好像紧绷着的琴弦,干而且涩,「表哥有相好的姑娘了?」 秦老夫人答非所问地说:「我没应,昕哥儿的眼立刻变得黯淡无光。这些年,我常常在想,假如当初我应了昕哥儿,他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杨妧晃了会神才反应过来,老夫人应该是说前世的事情。 可前世,楚昕喜欢过女孩子? 杨妧没有印象,只知道他虽然不曾娶妻,却经常出入敎坊胡同喝花酒,很有些花名。 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谁…… 第91章 挑明 秦老夫人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坐起身,让杨妧倒杯茶,小口抿着, 「廖家母女也来了,你觉得十四这人怎么样?」 杨妧有些愣神。 秦老夫人突然提起她,莫非楚昕前世喜欢的是廖十四? 她跟廖十四不熟, 印象里好像是在杏榜下选婿, 选得是当年的探花郎或者小传胪。 反正在京都很是一段佳话。 因为廖十四早早嫁了人,楚昕求之不得,故而放纵自己终生未娶? 想到这种可能,杨妧像是咬了口未曾熟透的梅子,满心满嘴都是酸涩。 杨妧强压下心头异样的感觉, 尽量中肯地说:「毕竟大家出来的姑娘, 行止颇有章法,有时不免心机重了些。但心机重未必算是坏事, 表哥和阿映都是性情直率心思简单的人, 如果廖姑娘能在旁稍加提醒, 表哥行事会更为周全……可若是廖姑娘另有想法, 心不在楚家, 只怕表哥跟表婶在她面前是束手无策。」 廖十四心眼多, 后头还有廖家。 廖家若想利用国公府做点什么事情, 可就不止是捞钱财这么简单了。 秦老夫人放下茶杯, 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大姑娘我不担心, 给她找户可靠的人家嫁了,总能保她一生顺泰。我担心昕哥儿,他的犟脾气多少随我, 一根筋……唉,不管怎么着,我得找个打心眼里待他好的姑娘。」 第180页 廖十四就喜欢楚昕。 她眼里的仰慕连张夫人都看出来了,秦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 而楚昕,他值得拥有全心全意的爱。 不管是多出色多优秀的女孩子,他都配得上。 杨妧眼前又浮现出夕阳下,楚昕一身玄衣拖着长剑茕茕孑立的情形。 若果他跟廖十四成了亲,定然再不会那么决绝吧? 眼里空寂的死气让人感觉绝望和悲凉。 这一世,因为她比廖十四先出现在楚昕面前,楚昕错以为是喜欢。 假如廖十四先结识楚昕,假如他们相处时间久一点,说不定楚昕也会喜欢她。 就像……前世一样。 墙角燃着火盆,里面是上好的银霜炭,高几上的青花瓷阔边碗里供着两茎水仙,水仙花已开,散发出裊裊清香。 屋里温暖怡人,杨妧却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起身往茶壶里续上热水,倒出一杯茶,轻轻捧在手心,只听秦老夫人道:「我不是那种愚昧的老婆子,我也知道要想孩子有出息得放手让他们去闯。可昕哥儿……楚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他又过得不顺遂,我捨不得他。」 这会儿的楚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不顺遂了? 恐怕秦老夫人说得还是前世吧? 杨妧端量着神情明显有些恍惚的秦老夫人,开口道:「姨祖母昨儿没睡好,要不要歇一会儿?」 秦老夫人摇头,「我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不好的事情。」 杨妧轻声道:「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表哥是有大福气的人,他说从宁夏回来好好陪您几个月,秋天还要跟表叔去宣府呢。」 「别指望!」秦老夫人有些愠怒,「他早两年就提过,我没答应。他那个驴脾气,稍不如意就尥蹄子,谁能放心?」 「表哥现在稳重多了,连着这几件差事,都办得很漂亮。」杨妧笑着给秦老夫人续上热茶,温声劝道:「我已经应允表哥,帮他劝劝您。」 秦老夫人「噹啷」把茶盅顿在桌面上,「我就是不答应,你怎么劝?」 杨妧仍是笑着,「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果姨祖母仍旧不同意,那就让表哥留书一封,先斩后奏呗。」 秦老夫人板起脸,怒道:「他前脚走,我后脚收拾了东西也跟着去。」 「那家里怎么办?」杨妧故作讶然地问:「您能放心表婶掌家?表叔在宣府,表哥去了是个帮手,您去了只能添乱……过三五年回来,家里的财产可就不知道落在谁手里了。到时候表哥成亲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指定私下埋怨您。」 「昕哥儿不是这种人,」秦老夫人非常笃定地说。 目光瞥见杨妧白净小脸上时而深时而浅的梨涡,涧水般透亮的双眸,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 这丫头是在激自己。 秦老夫人丝毫不以为忤,只觉得欢喜,杨妧是真聪明,可她的聪明不外露,不像廖十四是自以为是的聪明。 楚昕这毛头小子干别的不行,相媳妇倒有眼光。 秦老夫人舒展开面容,「让我答应也成,你得帮我把昕哥儿的亲事定下来……昕哥儿虚岁是十八,在宣府待上三两年再回来就二十多了,谁家小子二十多岁不成亲?你帮我办成这事,我同意昕哥儿去宣府。」 杨妧想一想。 看廖家母女的表现,对楚昕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楚家这边……张夫人自不必说,秦老夫人也有结亲的意思,就差楚昕点头了。 杨妧有七分把握能说服楚昕。 遂歪了头笑,「行,姨祖母可得说话算话,不能看表哥收拾行囊了,您又得哭哭啼啼地非要跟着。」 秦老夫人眯起眼也笑,「你不反悔,我一把年纪了,更不会反悔。要不咱们立个字据?」 她刚想起来,前世楚家是元煦十年才出得事……还差好几年呢。 而且,楚家男人都是要真刀真枪见血的,这个规矩不能在楚昕这里断了。 杨妧道:「字据就不用了,我信您就是。」 陪着老夫人再说些闲话,见她面色好转了许多,便起身告辞。刚绕出影壁,迎面瞧见楚昕迈过门槛正往里走。 楚昕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听说你来,立刻赶回家,就猜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祖母还在生我的气吗,她昨晚发了很大脾气。」 杨妧无法忽视他脸上真切的喜悦,心头酸了酸,却仍笑着,「姨祖母不生气了,她不但支持你去宁夏,还同意你去宣府。」 「真的?」楚昕惊喜不已,漂亮的脸庞绽放出动人的光彩。 杨妧仰头看着他。 他真是好看,眉毛挺拔秀雅,眸光清亮如水,浑身上下充满着蓬勃的活力,仿似雨后草原上茁壮成长的白杨树。 这么好的一个少年,她却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地喜欢、信任。 这对楚昕来说,是极其不公平的事情。 杨妧将目光投向楚昕身上精美的妆花云锦直裰,「表哥出门时带几件棉布裋褐吧,别太扎眼,紧要关头没准能用得上。」 楚昕笑应道:「我已经备着了,两身靛蓝色的,两身土褐色的,有夹袄也有棉袍。」 杨妧又道:「出门在外,性子要稍微收敛些,不该惹的麻烦别惹,但也别被人欺负。」 「好,」楚昕用力点点头,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第181页 杨妧抿抿唇,「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该舍的时候尽管舍掉,人是最重要的,表哥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别让姨祖母担心。」 「嗯,」楚昕应一声,盯牢她眼眸问:「你也会担心?」 清澈乌黑的瞳仁里满满当当全是她的面容。 小小的,脸色有些白。 杨妧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笑道:「那是当然……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楚昕应着,脚下却不动,开口又问:「吃过午饭,你能不能到霜醉居去,我想再跟你说会儿话。」 杨妧拒绝,「小婵怕要歇晌觉,我们吃完饭就告辞。」 楚昕不再勉强,轻声道:「那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玩的东西,宁夏有很多异族人,还有蓝眼睛的,他们穿的衣裳、戴的首饰跟咱们都不一样。我给你带回来。」 「好,」杨妧打断他的话,「我去正房院,出来时候不短了。」 转过身,慢吞吞走了几步再回头,瞧见楚昕仍站在门口,微笑地凝望着她。 杨妧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悲怆的情绪,眼窝有些酸有些热也有些湿,她不敢再耽搁,大步离开。 楚昕目送着杨妧身影远去,步履轻快地走进东次间,语气亲昵地说:「祖母,我回来了,您不生气了吧?」 「谁说的?」秦老夫人看到漂亮的大孙子,昨晚残存的一丝怒气早就烟消云散,可脸仍旧板着不见喜色。 楚昕给她续上茶,捏起旁边的美人锤,斜坐在炕边,「祖母,我给您锤锤腿?」 「不用……红枣说老早听到你的说话声,在大门外头干什么呢?」 「刚巧遇到四表妹,说了几句闲话。」楚昕抿着唇,笑容却丝丝缕缕地从眉梢眼底弥散出来。 秦老夫人审视般打量他,「廖太太和廖姑娘也来了,和你杨家表婶都在你娘那里,你去跟客人打过招唿没有?」 「不想去。」 看着秦老夫人的眼神,又想到廖十四最近来得勤,楚昕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祖母不会惦记着廖十四吧? 不行! 除了杨妧,他谁都不要,连看一眼都觉得讨厌。 楚昕往老夫人身边凑了凑,鼓足勇气道:「祖母,我相中了一个姑娘。」 「谁家闺女,性情怎么样,你怎么相中的?」秦老夫人神定气闲地抿着茶水。 楚昕红着脸,两眼亮晶晶的,低然却清晰地说:「就是杨家四表妹……祖母,等我从宁夏回来,您托媒人向表婶提亲好不好?」 秦老夫人看着他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的脸颊,看到那双亮如繁星的黑眸,有心想打趣他几句,却又捨不得大孙子煎熬,重重应了声,「好。」 第92章 醉酒 「祖母, 」楚昕摇着秦老夫人的胳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答应了, 您不反对,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秦老夫人微笑。 她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这个一根筋的大孙子, 前后两世都喜欢了同一个人。 前世, 楚昕未能得偿所愿,这一世,她怎可能不成全他? 秦老夫人笑道:「自打四丫头搬出去,你今儿去送粮米,明儿送趟鱼肉, 田庄送来的供奉也没少往那边拿吧?往常可不见你对别家这么上心。说吧, 几时对四丫头动了心思?」 楚昕红着脸,低低答一声, 「我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可能是刚见到她时, 她睁大双眸, 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或者是, 她非迫着他给顾常宝送帖子时, 那股仗势欺人的嚣张;又或者, 他看她俯在炕桌前写信, 她嵴背挺直神情专注, 靛蓝色的裙摆铺了半炕。 反正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进内院请安的时候, 视线会不自主地朝霜醉居的方向张望;而午夜梦回时,脑海里会情不自禁地浮起杨妧温柔清婉的面容。 秦老夫人不捨得为难他,不再追问, 而是正色道:「你先别高兴,虽然我是答应了,还有你姑母那头呢。过些天我递牌子进宫,你姑母能否同意我可不保证……到时候你别跟我翻脸尥蹄子。」 楚昕赧然地说:「不会,我会好生劝服姑母,姑母是讲道理的人。」 「合着祖母就不讲道理?」秦老夫人佯怒,狠狠瞪楚昕一眼,「即便你姑母答应,你也别得意,四丫头应不应还两说。」 杨妧会不会答应? 楚昕吃不准。 之前他谈起自己的心意,杨妧冷着脸拒绝了,可是她却答应及笄前不跟别人定亲。 而且,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柔柔的。 假如她真的不答应,那他就死皮赖脸地磨着她。 楚昕有种感觉,杨妧对他莫名的纵容。 即便是不合规矩的事,只要他坚持,杨妧也会听从他。 反正他就是认定了杨妧。 他不会娶别人,杨妧也不许嫁别人,他们俩要成亲,要结成夫妻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想起以后睁开眼就能瞧见杨妧在身边,楚昕兴奋得浑身血液好像沸开的水,骨碌碌地往外冒着泡,他坚定地说:「祖母,我只想娶四表妹,如果她不应,那我就一辈子不成亲。」 「你这兔崽子!」秦老夫人斥他一句,神情复杂地端起茶盅。 果然还是这样。 得不到杨妧,他宁可孤独至死。 第182页 不过前世的事情绝不会重现,两刻钟之前,杨妧在这屋里,明明白白地答应,楚昕去宣府之前,她会给他定下亲事。 楚昕脾气犟,别人都不应的话,岂不只有杨妧亲自定亲了。 秦老夫人心底油然升起一种计谋得逞的自豪感,她弯起唇角,和蔼地对楚昕道:「祖母也喜欢四丫头,肯定会帮你,但你也得周周全全毫髮无损地回来。要是你破了相,变丑了,祖母可没脸去跟四丫头提亲。」 楚昕重重点头,「祖母放吧,我会凡事谨慎。」 秦老夫人老怀深感宽慰,没再啰嗦。 有杨妧牵绊着楚昕,比她千叮咛万嘱咐管用得多。 * 杨妧在湖边平静一下心情,回到正房院。 杨婵两人已经盪完鞦韆正在吃点心,楚映和廖十四也从清韵阁回来,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瞧见杨妧,楚映笑道:「阿妧,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是火候没掌握好,小火熬猪胶要用玉杵慢慢沿一个方向搅动。我之前熬制的时候太着急。」 廖十四道:「其实并不难,就是个手熟,多试几次就好了。可惜现在花不多,就只有梅花,梅花香味不如茉莉或者栀子或者桂花好闻。」 楚映嘟着嘴,「那我要等到春暖花开才能再做,天气暖了就用不到膏脂了吧?」 廖十四微笑着说:「我还收着点素馨花,素馨花也好闻,做出来膏脂格外白净,回头我给你和阿妧各送一瓶。」 杨妧连忙道谢。 张夫人满意地看向侃侃而谈廖十四,夸赞不停,「我就喜欢十四这份大度,一看就能当家主事。」 几次进府做客,回回不空手,送得都是体面清雅的礼物。 不像杨家人,拖家带口地过来不说,次次都要打秋风,捎带不少东西回去。 「承蒙夫人夸奖,」廖太太笑道:「也是因为家里孩子多,大人照看不过来。阿惠自小懂事,不但把自己照看得好好的,还能帮我管着弟弟妹妹,从没有把弟弟妹妹丢开自己去玩。」 这是含沙射影地批评杨妧。 把两个小的扔给下人,她自己跑到瑞萱堂献殷勤。 杨妧听出廖太太的话音,却没心情反驳她。 既然楚家以后要跟廖家结亲,她就没有必要再去得罪人,毕竟杨家想在京都立足,还需要楚家当靠山。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 午饭就摆在正房院,大家不分长幼坐在一张桌子前。 秦老夫人打发红枣送来一坛桂花酿,说她身子不太爽利,怠慢了客人,让张夫人陪客人多喝几盅,替她赔罪。 廖十四反客为主,时而给大家倒茶,时而给大家布菜,殷勤倍至。 她学识好,让起酒来,各种诗词小令不断地往外蹦,廖太太酒量好,乐得给女儿撑脸面,端着酒盅跟着凑趣。 杨妧平时酒量还行,喝半斤没什么问题,许是因为今儿心情烦闷,只喝了两盅便觉得脸颊发烫。 关氏察觉不对劲,没敢让她多喝。 酒足饭饱,张夫人令人撤下碗碟换上茶水,几人喝着茶略略散了酒意便起身告辞。 张夫人拉着廖太太的手连声道:「以后得空就过来,我平常没什么事情,咱们说个话解解闷,正好十四跟阿映也合得来,跟亲姐妹似的。」 廖太太一张脸几乎笑成了菊花,「好好,少不了来叨扰你。」 张夫人送她们到正房院门口便停步,董嬷嬷跟紫藤一直送出角门。 李先正在套车,楚昕瞧见关氏忙上前揖一下,「先前您定好的骡车来了,我看那边席面没散打发他走了,表婶稍待片刻,马上就好。」 说着话,目光不自主地移到杨妧身上。 她懒散地站着,大红羽缎的斗篷没有拢紧,露出里面的天水碧褙子和月白色罗裙,看着有些素淡,可裙摆上绣着团团簇簇的石榴花,硬生生多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比石榴花更娇艷的是她的脸颊。 因是喝了酒,肌肤中透出明媚的红,黑眸如秋水,隐隐涌动着涟漪,波光潋滟。 这样的杨妧秾艷而又带了丝慵懒,跟平常的她全然不同。 可她偏偏不自觉似的,瞪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眸默默地瞧着他。 楚昕咬咬唇,低声吩咐含光,「叫青菱来伺候姑娘。」 廖十四站着旁边,默默将这一切收在眼底,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狠毒。 等着吧,回家之后她便熬制膏脂。 她倒要看看,没有了这张狐媚子脸,杨妧还要拿什么勾人…… 第93章 灯会 杨妧睡了半个时辰晌觉, 醒来后喝盏温热的酽茶,精神好了很?多,面颊却仍是红的。 关氏摸一摸她额头不见发热, 嗔道?:「酒量不好偏要逞强, 这会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以后到外?面再不许沾酒。」 杨妧分辩道?:「喝着?甜丝丝的, 谁知道?会醉人?呢?」 侧眸瞧见方桌上杨怀宣抄写的《千字文?》, 想起秦老夫人?给的荷包, 忙吩咐问秋到东厢房取来。 关氏拿起蚕豆大小的金牛瞧了瞧,又打量几眼?花生?米般的玉兔,「啧啧」两声, 「真是厉害, 阿妧你看,玉兔的鬍子都刻着?清清楚楚,不知道?费多少工夫。」 「是啊,越小的物件越难刻,」杨妧翻腾针线笸箩, 找出来两根红线捻在一起, 从?金牛上的小孔穿过去, 「待会儿给他俩戴上。」 第183页 关氏道?:「两人?天天疯跑,别丢了,还是收起来吧,跟那对银锞子收在一起。」 说着?找出两只荷包,粉红缎面绣玉簪花的给杨婵, 宝蓝色缎面绣忍冬花的给杨怀宣,将金牛和玉兔分别放了进去。 杨妧又把金豆子一股脑倒出来,「这是给我?的,数数有几粒。」 小小的卵圆形, 黄豆粒大小,而且脐部捏着?褶子,栩栩如生?金光灿灿。 杨妧一五一十地数完,捧了满手,乐呵呵地说:「共是六十六颗,大吉大利。」 关氏撑开荷包,杨妧松开手,金豆子如雨点般落进去,启唇笑道?:「要是天上能下金豆子就好了。对了,老夫人?身体怎么样?,找你就为这事?」 杨妧迟疑了下才?道?:「她问我?对廖十四印象如何,估计着?是想结亲。」 「我?看出来了,今儿张夫人?对廖太太格外?热忱,」关氏瞟着?杨妧明显变得暗淡的神色,问道?:「你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虽然我?看廖十四不太顺眼?,但楚家跟廖家结亲还是挺好的,一家是权贵,一家是清流,一文?一武相互帮扶,大家都得益。」 说完,杨妧突然反应过来,秦老夫人?给楚昕定亲完全没有必要徵询一个晚辈远亲的看法。 是不是觉得她跟楚昕来往太近,特地给她提个醒儿? 这才?是秦老夫人?找她的真正目的吧。 想到此,杨妧顿觉眼?前的荷包无比碍眼?,连金豆子都没有那么让人?愉悦了。 一直沉闷了好几天,直到上元节,杨妧才?又振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跟刘嫂子学着?用豆面做兔子灯、猴儿灯还有猪头灯。 灯芯是用竹籤卷一层薄薄的棉花,蘸上豆油。 三?个小孩子捧着?灯挨个屋子转两圈,意喻着?家里每一处都亮亮堂堂,没有龌龊阴私之事。 正月十五,阖家团圆,大家围在一起吃元宵。 隔天正月十六,余新梅和明心兰终于得闲,约杨妧去逛灯会。 杨妧本想带两个小的一起,关氏怕拖累着?杨妧没法玩,也怕人?多看不住被拐走,便拘着?没让。 余新梅她们?来得早,天色尚未黑透,西?天的云霞一片绚烂。 杨妧饭还没吃完,匆匆忙忙换了衣裳,带着?清娘往外?走。 不等出门就听到顾常宝的大嗓门,「积水潭有什么好,都是老一套,哪儿比得上东安门热闹,年年都有新光景。对了,丑话说在前头,不要让我?去猜灯谜,小爷没兴趣。」 余新梅讥诮道?:「切,没兴趣?是猜不出来吧。」 明心兰「咯咯」笑得欢畅。 杨妧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迈出门槛。 门外?不仅站着?一身绯衣极其张扬的顾常宝,余新梅的三?哥余新舲也在。 余新梅和明心兰则坐在车里,开着?车窗往外?张望,瞧见杨妧,余新梅立刻问道?:「阿妧,你说去哪里,积水潭还是东安门?」 东安门离双碾街不远,灯市很?大,可人?也多,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积水潭周围大都是富贵人?家,灯少却胜在一个精字。 杨妧存着?小心思,今天蹭余家的马车到积水潭转一圈,明天可以带杨婵他们?到双碾街逛逛。 遂道?:「我?想去积水潭。」 话音刚落,就见顾常宝翻身上马,「嗖」地蹿了出去。 余新梅笑呵呵地说:「不用管他,信不信,他一准儿在积水潭等着?。」 杨妧揶揄道?:「我?们?原本也没打算管。」 余新梅 「腾」地红了脸。 杨妧看在眼?里,别有意味地捅一下明心兰臂弯,「这才?两个月没见面,我?怎么有种?隔世?之感?,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清楚,」明心兰慢条斯理地说,「腊月里,我?家去送年节礼,瞧见顾家马车,初八那天我?去拜年,恰好跟顾三?爷走个正着?;刚才?我?先到余家,在门口又见到顾三?爷。阿妧,你说巧不巧?」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杨妧学着?明心兰的语气,拖长了腔调。 余新梅分辩道?:「我?们?两家本来就有交情,别瞎猜好不好?心兰倒是真有事儿。」 杨妧飞快地支棱起耳朵。 明心兰大大方方地说:「我?娘相中了林四爷,过完上元节议亲。」 「恭喜,这门亲事极好。」 「我?不觉得,」余新梅道?:「定国公府里确实?不错,可林四爷……我?只远远见过他两回,感?觉不太爱说话,年纪也大,都二十多岁了吧。」 林四爷名林牧阳,今年二十一,比明心兰大七岁。 前世?明心兰便嫁的林四爷。 林四爷很?宠他的小妻子,又因是家中幼子,无需支应门户,只掌管着?几间铺子。两人?靠着?定国公这座大靠山,不愁吃不愁喝,过得极其逍遥,跟神仙似的。 杨妧笑盈盈地说:「年纪大点会照顾人?,没什么不好。至于不爱说话……他在外?面话少,说不定回家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像陆知海,对着?文?人?墨客、红颜知己,那叫一个幽默风趣妙语如珠,可见到她就像锯了嘴的闷葫芦,除了让她筹措银子准备衣物,再没有别的话。 第184页 明心兰悄声道?:「我?娘也这么说,男人?话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是说顾三?爷,阿梅别在意。」 「讨厌!」余新梅气恼道?:「我?在意什么,就知道?编排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听着?车厢里传来隐约的笑闹声,余新舲悄悄弯起唇角,脑海里突然跳出杨妧的面容。 湖水绿的夹棉袄子、雨过天青的湘裙,墨发简单地绾成圆髻,鬓边戴一朵南珠攒成的珠花……穿着?很?素净,那张脸却娇艷动人?。 肌肤被霞光映着?泛出浅浅的红晕,黑眸像墨玉,又像一汪潭水,清清亮亮干干净净。 余新舲先先后后见到她好几次了。 之前只把她当成堂妹的朋友,并?没有别的想法,可今天,她迎着?夕阳迈出门槛,突然抿唇一笑。 这一笑,腮边小小的梨涡立刻生?动起来,清甜娇美,像是五月温润的风,不经意间推开了他的心门。 余新舲突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不知不觉便到了积水潭。 积水潭四周种?了一圈柳树,此时柳枝上挂着?各式花灯,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而圆月的清辉从?天际毫不吝啬地铺洒下来,月光皎皎、灯光烁烁,交互辉映仿若仙境。 杨妧往最显眼?的灯塔附近打量一圈,没瞧见顾常宝,悄声问余新梅,「顾三?爷不知道?去哪里了?」 余新梅没好气地说:「管他去,一个大男人?还能丢了不成?咱们?先到瑞波亭去猜灯谜,现在还早猜得人?少,再过会儿那些容易的都被猜完了。」 明心兰连声应好,三?人?直奔瑞波亭去。 瑞波亭里拉着?七八根绳子,上面挂着?上百条写有谜语的红绸带,如果猜中了就可以将绸带扯下,到亭边管事那里换签子。 攒够十根签子能换兔儿灯,攒够二十根能换五角宫灯,攒够五十根能换半人?高的走马灯。 顾常宝正站在亭子里,仰着?头苦思冥想,他手中已经攥了七八条绸带。 明心兰扯扯杨妧袖子,俯在她耳边低语,「咱们?到那头去……我?告诉你,初八那天,阿梅把顾三?爷骂了个狗血喷头,顾三?爷硬是忍着?一声没还嘴。钱老夫人?跟我?娘抱怨,说阿梅这脾气,除了顾三?爷,谁能受得住。」 杨妧眼?眸一转,轻笑,「你可曾见阿梅骂过其他人??」 明心兰反应得极快,挑眉道?:「所以……」 杨妧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挺好的,自小的交情,吵吵闹闹才?是情分。」 两人?慢慢挪到亭子另一头,各自集中了精神猜灯谜。 灯谜不太容易,杨妧绞尽脑汁才?猜出来四个,还不知道?对不对,便没有心思再猜,眼?角不自主地搜寻余新梅的身影。 余新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顾常宝走到一处,顾常宝手里攥了一把签子,眉飞色舞地让余新梅选花灯。 杨妧低低笑一声,只听身旁传来男子清越而略带醇和的声音,「杨姑娘,这个灯谜猜出来了吗?」 这声音何其熟悉! 杨妧抬眸,瞧见了面前的男人?。 他穿灰鼠皮的斗篷,斗篷里面是宝蓝色缎面直裰,相貌清俊气度优雅——是她前世?的相公,陆知海! 第94章 后悔 杨妧本能地后退一步, 神情警惕地看着他。 陆知海笑容温润,「杨姑娘别怕,我是?见你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 特地问一声。」 杨妧冷冷地说:「我能不能猜出来跟你何干?」 「唔——」陆知海不意她会这般问, 迟疑了下, 「我倒是?有个答案, 想?与姑娘商榷一二。」 「不必。」杨妧连看没看, 伸手将绸带扯下来,转身欲走。 陆知海身形微转挡在她面?前,「杨姑娘, 存心不善有口难言……」 「侯爷慎言, 」陆知海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余新舲走过来,淡淡道:「陆侯爷借让一步。」 陆知海认识他,余阁老的?第三?个孙儿,拱手笑道:「余公子, 杨姑娘许是?误会了, 我并无恶意。」 余新舲沉声道:「不管侯爷是?否有恶意, 您惊扰了杨姑娘,这是?事实。请让开。」 陆知海悻悻地闪开,却在杨妧经过时,开口问道:「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缘何对我心怀恶意?」 杨妧冷笑! 好一个无冤无仇! 往日那些孤灯冷衾长夜漫漫的?日子暂且不提, 她乐得清闲,可地动时,他撇弃她们母女不顾,反而将救她的?采芹打死。 她, 宁姐儿,采芹,好几条活生?生?的?人命葬送在他手里,她怎么能忘记? 原本杨妧想?,只要陆家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犯不着因为这辈子尚未发生?的?事情对陆知海追根究底。 可陆知海偏偏往她跟前凑,那她还客气什么? 杨妧步子微顿,冷声回答:「因为我看你生?得鸱目虎吻鼠心狼肺,而且天中?塌陷面?小鼻低,是?短命之相。」 陆知海气得鼻子要歪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长相气度,虽比不得潘安宋玉,却也风雅温润、爽朗清举,在文士圈里颇具盛名,也极受仕女们追捧。 但?他的?亲事却不太容易。 第185页 母亲陆夫人要求只两点,一是?嫁妆丰厚、二是?性情软和。 她被长兴侯宠了一辈子没受过气,没得老了,在儿媳妇手里受气。 陆知萍也有两个要求,嫁妆丰厚跟陆夫人不谋而合,另外一点是?要位高权重。 单是?富余有什么用?? 商户人家银子多,可他们能把夫君汪海明世子的?名分?定下来吗? 能给小叔子汪源明寻个前程吗? 陆知海也有他的?要求。 相貌一定要温婉,杨妧的?长相最合他心意。 上次在护国?寺,他就注意到?她了,穿石榴红袄子,靛蓝色裙子,低眉顺目地站在秦老夫人身后,漂亮却不艷俗,灵动却不跳脱,那股韵致让人难以忘怀。 他本想?多打听她的?消息,第二天却无缘无故被 「楚霸王」打了一顿。 他在家里养了好几天,脸上的?青紫才褪去,可再不好张口询问楚家的?事儿。 没想?到?今夜竟会偶遇。 人群里,他一眼便认出她来。 满亭的?花灯将她的?面?容照得极其清楚,脸是?羊脂玉般的?白,眉毛微弯,弧度与浓淡恰恰好,鼻子小巧,脸型圆润,最令人心喜是?那对梨涡,增添许多甜美。 微风吹动雨过天青的?裙摆,衬得她愈发静谧温柔,像是?一幅清雅拙致的?水墨画。 陆知海按捺不住心头悸动,急步走近前来,不成?想?碰了好大一个钉子。 杨妧对他冷淡而且无礼,像有不同戴天之仇一般。 这不应该啊! 陆知海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孟浪,毕竟是?上元节灯会,古往今来就是?小儿女约会谈情的?日子。 何况,他只是?问一句话,远远算不上过错。 那是?为什么? 难道是?上次陆知萍去楚家,跟她闹得不痛快? 这个姐姐是?千好万好,唯独一点,让陆知海瞧不上,就是?她将金银等阿堵物看得太重。 他跟陆知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父亲跟娘亲都是?极其清雅的?人,偏偏陆知萍张口银子闭口银子。 可有什么办法,她是?他的?亲姐姐,他有了银子当?然要给姐姐花用?。 陆知海思忖着,视线不自主地朝杨妧离开方?向望去。 杨妧在亭边兑换签子。 这时她才发现扯下的?绸带上写着「存心不善有口难言」的?谜面?,要求猜一个字。 杨妧没心情猜,余新舲笑问:「可是?『亚』字?存心是?恶,有口为哑。」 「正是?,」管事点头,「这位姑娘猜中?了五个,要猜中?十条方?能换得彩头,还要再接着猜吗?」 余新舲忙道:「这里还有,」把自己手里的?签子递过去。 两人加起来共有十三?根。 管事指指架子最下面?一排,「这几只随便选。」 余新舲看向杨妧,「杨姑娘喜欢哪盏?」 杨妧道:「还是?余三?哥挑吧,您猜中?的?灯谜多。」 余新舲笑道:「你们小姑娘才喜欢花灯,我一个大男人……阿梅已经得了两盏,你也挑一盏玩。」 杨妧不再推辞,挑了只猴儿灯。 余新舲从管事手里接过,小心翼翼地递给杨妧,「里面?有半截蜡烛,现在点着不方?便,等回家再点。」 声音明显多了些温柔,目光也比往常温存。 杨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无端地沉了沉。 其实余新舲是?很好的?婚嫁人选。 余阁老跟钱老夫人是?极明理睿智的?老者,子孙们也有出息,为官得好几个。 更难得的?是?,余家上下非常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可想?而知,嫁到?余家会是?多么顺心舒畅。 只是?…… 杨妧摇摇头,以后还是?尽量避开余新舲为好。 她既无意嫁人,就不要耽搁别人的?婚姻。 这时,明心兰攥着一把绸带换了盏精巧可爱的?兔儿灯。 顾常宝也迈着方?步,得意洋洋地走过来,指着余新梅手里两盏花灯道:「都是?我换的?,我拿到?二十五支签子。」 余新舲拱手为揖,「佩服,佩服!」 「切,」余新梅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来那么早,总共猜出来六个,其余都是?拿银子换的?,还好意思说,一两银子换一根签子,傻子才不换?」 顾常宝不以为忤,「别管怎么来的?,反正你的?花灯比她俩多,也比她俩的?好看。」 余新梅红了脸不再作声。 一行人乐呵呵地逛摊子,不管是?卖针头线脑还是?卖笔墨纸砚的?摊位,都挂着灯笼。 顾常宝手里攥把摺扇挨个点评,「这家灯笼丑,兔子画得贼眉鼠目;那家的?西瓜灯不圆,像被踩了一脚;这家素绢太过密实,灯光透不出来,应该用?那种专门做灯笼的?素纱罗。」 他一路说,众人一路笑。 杨妧笑得肚子疼,觉得满街的?火树银花都比不得顾常宝的?点评精彩。 正笑着,清娘扯扯杨妧袖子,低声道:「楚世子也在。」 杨妧微愣,下意识地顺着清娘手指的?方?向望去。 楚昕正站在一家卖灯笼的?摊位前,手指着架子上精緻的?五角宫灯,让摊主往下取。 第186页 他穿月白色绣着亭台楼阁的?缎面?直裰,亭台楼阁用?金线勾边,被灯光照耀着,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比直裰更闪亮的?是?他的?相貌,吸引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楚映和廖十四?神采飞扬地站在他身旁。 廖十四?难得地穿了件大红猩猩毡斗篷,乌黑的?秀髮梳成?堕马髻,戴了两支华贵的?珠钗。 不知是?珍珠的?光泽还是?被灯光映着,她原本有些暗淡的?肌肤显得莹润亮泽,容貌比往常柔媚了许多。 楚映手里已经有两盏花灯。 这时摊主取下宫灯,廖十四?很自然地接在手里,笑盈盈地说了句什么,楚昕又指着另外一盏花灯,让摊主去够。 看来他们相处还不错,想?必再多几次机会,就会非常融洽。 杨妧心口有些堵,飞快地移开视线。 她有点后悔来灯会了,先是?遇到?陆知海,然后又看到?这副画面?…… 第95章 拜访 廖十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 转头瞧过来,四目相对,廖十四得意?地昂起头, 唇角噙一抹笑, 不动声色地侧开脸。 杨妧收回目光, 顿觉意?兴阑珊。 可余新?梅和明心兰兴致正高, 杨妧不可能?败她们?的兴, 只?得强颜欢笑逛完了大半条街,然后一起到小?食摊子上吃了白汤杂碎和虾油馄饨。 待回到四条胡同,已?近亥正。 月亮似乎更加圆了些, 清冷地挂在墨蓝的天际, 银白的月色倾泻而下,在地面泛起银白的光华。 北风肆虐,路旁枝桠「哗啦」作响,槐树下,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悠闲地甩着尾巴。 楚昕正跟青剑说着什么。 他仍穿着灯会上那件月白色缎面直裰, 没有?了灯光的辉映, 直裰略显单薄, 袍摆被?风吹动,在脚前飞扬。 见?到杨妧,青剑识趣地退到一边,楚昕却?目光闪亮地迎上前,「我来给你送花灯, 听说你去了灯会,怕人多找不到你,就在这里等着。你去的是哪里的灯会?」 杨妧低声回答:「积水潭那边。」 「我就是在那里买的花灯,」楚昕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我跟你一起逛, 今年的灯塔搭得格外漂亮,上面挂着十八盏九子连珠灯和八十一盏六角宫灯……」 杨妧打断他的话,「我老早约了余大娘子和明三娘,表哥明天不是启程?我以为表哥忙着收拾行装,抽不出空去玩。」 「东西早收拾好了,我本来打算在家陪陪祖母,可是廖十四来找阿映逛灯会,我娘让我照看阿映,正好去买了几只?花灯。」 想到灯会上廖十四站在楚昕身旁得意?的微笑,杨妧没有?心思?跟楚昕闲聊,便道:「时辰不早了,待会儿怕要宵禁,表哥回吧。」 楚昕笑道:「别担心,今天到子时也不会宵禁,」垂眸瞧着杨妧脸色,关切地问:「你看着不太对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杨妧勉强挤出个笑容,「有?点累,想早些休息。」 「那你回屋歇着吧,」楚昕眼眸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舍,声音仍是柔和,「门口两盏宫灯是我特意?挑给你的。」 杨妧敷衍着道:「多谢表哥。」 迈步往屋里走,不等跨过门槛,只?听身后楚昕轻声说:「杨妧,你等我回来。」 杨妧只?当作没听见?,脚步未停,绕过影壁,沿着游廊走进二门。 院子里灯火通明。 桂花树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七八盏各式花灯,而东厢房的屋檐下,挂着两盏五角宫灯。 宫灯做得非常精緻,灯骨是竹篾制成,外面煳着白净的素绢,一盏画着水墨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外加「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词句。 另一盏则绘着工笔图画。 烛光透过素绢,映出画上的人物,是《白蛇记》的故事。 第一幅是牧童相救,第二幅是白蛇化形,第三幅是西湖同游,第四幅是夫妻相拥,最后一面写着两句诗,「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看形状像是楚昕让摊主?取下来交给廖十四那盏。 杨妧默默念着那两句诗,无声地嘆了口气。 小?白蛇被?牧童所救,心生情愫,故而转世为人与牧童结成恩爱夫妻。 前世楚昕与廖十四错失良缘,今生得以弥补,想必也会幸福。 这盏灯,楚昕本就该送给廖十四,又拿到她这里干什么? 正踯躅着,关氏从正房出来,嗔道:「不赶紧回屋,站在院子里吹冷风?」 杨妧笑着问道:「是我吵醒娘了?」 关氏答道:「我还没睡呢……世子爷真是有?心,送来这么多花灯,小?婵和怀宣兴头好一阵子,才刚洗完躺下。」 杨妧看着树杈上随风飘摇的花灯,微笑道:「世子爷待小?婵一向用心,狗和兔子都是他特地从田庄要来的。」 关氏看两眼宫灯上的诗句,嘆道:「不早了,快歇着吧,屋里我给你拢了火盆,看着等炭火熄了再睡。」 杨妧把灯会上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好,简单地洗漱过,却?是了无睡意?。 索性拿出炭笔描花样子。 描几笔,眼前莫名就浮现起楚昕依依不捨满是眷恋的目光。 一个人的言行可以作假,眼神却?不会。 第187页 杨妧唤了清娘来,「你问下青剑,可知道世子爷几时出发,从哪个城门出城?」 清娘笑道:「不用问青剑,前两天范家二爷提过,明儿辰正从正阳门走。姑娘要去送一下?」 「不去,」杨妧摇摇头,又道:「让青剑跑一趟吧,祝世子爷顺遂平安。」 * 过了上元节,街上的店铺陆续开张营业。 杨妧请范家外院的刘管事帮忙,跟房产经纪商量价钱,费了三四天口舌,经纪答应再让一百两银子,少一文都不成。 最终以两千四百两银子成交,不过铺子里的桌椅板凳以及粮油米面都留了下来,也能?省出一部分花费。 杨妧不着急开张,先找泥水工将屋子里外刷一遍白灰,灶台也重?新?砌过,换了三口新?锅。 桌椅板凳和几扇略显陈旧的木窗都要重?新?上漆。 正当她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廖十四和楚映登门拜访。 进了门,廖十四就骨碌碌地四下打量个不停。 虽然只?是个二进院,但院子很宽敞,迎面一棵合抱粗的桂花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那只?通体无一丝杂毛的「白大王」懒洋洋地蜷伏在石桌上。 听到脚步声,「白大王」警惕地站起来,打量廖十四两眼,「嗖」一声蹿到树杈上了。 动作极其快捷,好像迟一息就要被?廖十四抓走一般。 而已?经长得健壮结实的团团则沖她「汪汪」叫个不停。 杨妧斥一声「闭嘴」,团团「呜呜」两声,百般不情愿地走到西墙角。 那里架着四只?兔笼子,两对白兔和灰兔分别下了崽子,毛绒绒地挤在一堆,可爱极了。 廖十四心塞无比。 她早听说杨家经济不太宽余,尤其杨妧所在的三房跟长房分了家,家里一个能?赚钱的劳力都没有?。 廖十四还猜测过,杨妧一家上下会不会挤在两间见?不得日光的小?黑屋里? 没想到杨家这么宽敞,收拾得很齐整,有?好几个下人伺候着。 而且,兔子竟然下了崽。 一窝兔子四五只?,杨妧竟没想过送给她一对。 等廖十四拜见?过关氏,被?杨妧引到东厢房,她就更心塞了。 靠窗的长案上边,明晃晃地挂着两盏五角宫灯。 廖十四闭着眼也能?认出来,就是楚昕买的那两盏。 原本廖十四以为楚昕是给她买的,因为楚映已?经有?了两盏,给她买两盏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她伸手?接花灯的时候,楚昕也没有?反对。 可是,等她和楚映两人各提着两盏精緻无比的花灯在街上走的时候,那个叫含光的随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楚昕冷冷地对她说:「这些灯是给四姑娘的,」不等她反应过来,她手?里的灯已?经到了含光手?上。 楚映的两盏也是。 楚昕跟含光每人提着四盏灯,要送到四条胡同。 楚映两手?空空,偏还乐呵呵地说:「哥,走马灯最好看,你要不要给阿妧买盏走马灯?」 她是傻子吗? 自己嫡亲的哥哥不给她买灯,却?惦记着别人。 楚映睁大双眸,「阿妧不是别人,再说咱们?能?来看灯,阿妧家里离得远,小?婵年岁还小?,挂几盏在家里看不对吗?」 廖十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开口道:「杨四也来了灯会,刚才我还看到她了呢。」 「阿妧也来了?」楚映嘟着嘴气唿唿地说。 「是呀,」廖十四暗喜。 杨妧完全可以自己买花灯,为什么非得让别人送? 廖十四火上浇油,「她跟余新?梅在一起,还有?两个看着脸生的男人。她能?来灯会,为什么不带着弟弟妹妹?」 楚映恼怒地跺跺脚,「哎呀,你看到阿妧为什么不说一声?我以为她不方便出来,早知道她也来,我就跟她一起了。阿妧可有?意?思?了,懂得也多。」 廖十四目瞪口呆。 楚映不是应该责怪杨妧吗,怎么反倒对自己发上脾气了? 合着自己在楚昕眼里就是个临时提灯的人,而在楚映眼里,既不如杨妧有?意?思?,也不如杨妧懂得多。 这对兄妹,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 廖十四压下心中的愤懑,笑意?盈盈地从丫鬟手?里接过只?瓷瓶,「阿妧,这是我应允你的膏脂,用素馨花做的,香味挺淡的,但是能?维持很长时间,你试试……」 第96章 闲聊 浅绿色的瓷瓶, 釉面?光滑清澈,好像一汪碧水。 拨开木塞,里面?的膏脂则是细嫩的白?色, 如同刚点过滷水的豆腐, 清香隐隐。 杨妧由衷地?夸赞, 「廖姑娘手艺真好, 怎么熬得这般细腻?」 廖十四笑笑, 「其实没有特别之处,熬制的时?候加了点猪油,再就是用细纱多滤几遍, 先后熬过三次即可。素馨花好闻吧?去年剩下的素馨花不多, 只做出两瓶,给你和阿映每人一瓶,过阵子栀子花和茉莉花开,我多做几瓶送你。」 「到那会儿我应该也能做成了,」楚映笑着接话, 「以?后我给你做。」 杨妧爽快地?应道:「好呀, 我先谢过你们?……我不会做膏脂, 到时?候做几样点心请你们?尝尝。」 第188页 将瓷瓶原样塞好,随手放在长案上。 廖十四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她特意盛了两只瓷瓶,两只瓷瓶都是浅绿色,看起来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杨妧的这只瓶口裂了道细纹, 正好跟釉面?的冰裂纹合在一处,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在盛膏脂之前,廖十四从房间里的万年青上掰下两片叶子,捣出汁液, 用细纱滤过,倒进那只有裂纹的瓷瓶里。 她花费了很多精力读书,不单是诗词还有山水游记、风土人情。 有本书里说过,万年青枝叶有毒,误食之后会腹痛噁心并且呕吐,而汁液沾到皮肤上,会起丘疹、痒得难受,让你不停地?挠。 越挠越痒,越痒越挠。 之前家里十三姐害死她的小奶猫,廖十四就把万年青叶子剪碎,混进茶叶罐里。 廖十四喜欢喝庐山云雾,十三姐爱喝恩施玉露。 那阵子十三姐总是肚子痛犯噁心,郎中也诊不出到底什么毛病。 毕竟吃坏了东西也会痛。 姐妹们?都打趣十三姐是不是嘴馋,夜里偷吃东西了。 十三姐矢口否认,廖十四抿着嘴在旁边笑。 这就是得罪她的下场! 这次的膏脂是她花费很大?心思熬成的,真正的好东西。 杨妧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人定然非常喜欢。 开始一两个月完全没有问题,等用到瓶底的时?候,万年青汁液的威力才会发挥出来。 可膏脂已经?用了一个多月,杨妧想赖也赖不到她头上。 想到杨妧满脸红疹的惨状,廖十四唇角弯起,慢慢漾出一抹浅笑…… 吃过午饭,廖十四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楚映却赖着不走?,「阿妧,清娘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她?我想再听她讲故事。」 杨妧忍俊不禁,「清娘在后面?铺子里看着匠人上漆,哪里有空跟你说闲话?」 楚映忙道:「你要开铺子了,能不能带我去瞧瞧,我都不知道铺子是怎么开起来的?」 杨妧本也打算过去,遂应声好,披上斗篷跟楚映一道往外走?。 藤黄取来帷帽要给楚映戴,杨妧笑着摇摇头,「不用,这边都是商户,戴着帷帽反而惹眼,把斗篷上的帽子戴好就行?。」 两人迎着北风往三条胡同走?,开始还有些冷,及至走?到铺子里,已经?薄有汗意。 铺子门窗大?开,清娘穿件半旧的灰蓝色袄子在闷头擦洗地?上的青砖。 另有一对夫妇在厨房清洗碗碟。 杨妧告诉楚映,「这是麻花胡同羊肉陈两口子,上次不是没吃到羊脸吗,以?后多来光顾,我让你两分利。」 「奸商!」楚映撇着嘴,「我食量又不大?,吃点羊肉还要花钱……他们?怎么到你这里来了?」 杨妧简短地?回答:「还是冬月的事情,麻花胡同的铺子被人砸了,正好青剑看到,给了他们?五两银子度日。我这里缺人,青剑去问了声,他们?说愿意过来帮忙。铺子后头有两间空屋,他们?一家住着正合适,晚上也能照看铺子。」 陈赵氏笑道:「姑娘真是抬举我们?了,我们?哪里是帮忙,是姑娘心善,不嫌弃我们?拖家带口,被褥铺盖都置办了新的。」 杨妧道:「这是两厢得益的事儿,铺子开起来,你们?手头能攒点银钱,我这里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吃饭。」 说着告诉楚映,哪里放菜蔬、哪里放米面?,四口大?小不一的锅分别用来干什么。 楚映听得津津有味,从后厨走?到前厅,甚至后面?的库房都进去转了圈。 直到日影西移,才恋恋不捨地?离开,临走?前再三央求,「阿妧,我能不能在你家住几天,我不给你添麻烦,一个人在家里太没意思,我都快烦死了。」 杨妧没办法,无奈地?回答:「如果姨祖母答应,那你就来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只能带一个丫鬟,要是饭食不合胃口也不能挑剔。」 楚映连声应着。 没两天,便兴沖沖地?来了。 丫鬟只带了藕红,箱笼却有三只,一字摆在东厢房地?面?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楚映略带心虚地?说:「这箱子是衣裳首饰,那只箱子里面?是我要看的书,还有笔墨纸砚,你的砚台还行?,墨锭却不怎么样,另外箱子盛得是胭脂香粉……」 「你说把箱笼放哪里?」杨妧打断她的话,「住两天,即便每天换两身?,六件衣裳足够了。你挑出六身?放到衣柜里,胭脂香粉也用不了这许多,廖十四不是送了一瓶,我还没用过,给你用好了,然后要看的书留下六本。」 楚映磨磨蹭蹭,百般不舍地?挑出要用的东西,那三只大?箱笼让李先带了回去。 问秋把外面?晾好的被子收进来,清娘道:「让表姑娘睡我那里,我打个地?铺就行?。」 杨妧道:「这么冷的天,地?上哪能睡?阿映跟我睡一张床,藕红去春笑那里挤一挤……这被子是新的,没人用过。阿映睡里边还是外边?」 「外边,」楚映脱口而出,顿一顿,笑道:「还是里面?吧。」 杨妧心知肚明,把刚晾好的被子铺在床上。 楚映把书摆在长案上,又抱着衣裳打开衣柜。 第189页 衣柜很整齐,整齐得几乎有些寒酸。 右边一栏从上到下分别放着褙子、裙子和中衣,另有两只抽屉分别放着袜子、肚兜等物?。 而左边那栏只放了两件棉袄和一件灰鼠皮的褂子。 楚映把自己的衣裳放进左边的格子,「阿妧,你怎么只这几件衣裳?早知道就不把箱笼送回去了,我个子比你高,我的衣裳你肯定都能穿。」 「够穿了,」杨妧指着床底下的箱笼,「外面?都是冬天的,春秋和夏天的收起来了,所以?看着少。」 那还是少! 楚映抿抿唇没再说话,把几样脂粉一一摆在妆檯上,「我用了十四送的膏脂,真的很不错,你用过没有?」 「还没,以?前的膏脂还剩下一点儿,等用完再用。」 楚映笑道:「我以?前的也没用完,送给藕红了。我是有了新的,就不想用旧的。」将两只淡绿色的瓷瓶摆在一处。 两人将屋子收拾好,已近黄昏,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味。 因为楚映来,关?氏特地?让刘嫂子多炒了两个菜。 别人家的饭菜吃起来香,而且杨家人多,六口人热热闹闹的,楚映比平常多吃了半碗饭。 晚上,东厢房也点了火盆,杨妧在旁边做针线活儿,楚映捧着茶盅央求清娘讲故事。 「我哪里有故事,」清娘笑道:「前两天倒是听说一件事情,原先广平府的同知调到别处了。这位同知最讨厌钧州人。」 楚映好奇地?问:「为什么?」 「钧州是药都,各地?的生药铺子好多是钧州人开的。之前章先生坐诊的医馆叫回春堂,东家也是钧州人。同知尚未发迹时?,有年家里老娘生病,同知半夜敲开回春堂的大?门,要赊一根老参。看门的伙计没赊给他,三年后,同知杏榜提名,结了门好亲,外放到河南做了一任县丞后调到广平府任通判。他回广平府头一个月,就找茬把回春堂东家下了狱。」 楚映听得张口结舌,「这位同知做法固然不妥,可药铺伙计也不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根参而已,就是送给他又如何?」 清娘道:「老参差不多四五十两银子一根,学徒的伙计一分银子不得,每年还得给东家孝敬。如果赊出去,他拿什么偿还?再者说,药铺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哪里经?得起赊帐?你既没钱,别人不给你东西也是正常。」 杨妧笑问:「同知调到哪里去了?」 「宣化府,听说还升了一级,任知府了。」 宣化府就是宣府镇。 杨妧心念一动,开口问道:「这人姓什么,结了哪家好亲。」 清娘回答得详细,「姓任,叫任广益,跟元后娘家结的亲。我跟章先生成亲第二?年,他到广平府做通判,东家入狱,医馆倒闭,我跟章先生就去辽东投了军。」 元后娘家,那么这位任广益娶得是赵家姑娘。 楚钊在宣府任总兵,是武职,这位心眼小到极致的任广益则是文?职,两人平日想必有不少需要打交道的地?方。 杨妧轻舒口气,含笑对楚映道:「这事果真有意思,回头说给姨祖母听听……」 第97章 姐妹 楚映不太满足, 「没意思,清娘再?讲一个,讲个打仗的。」 清娘笑道:「打仗有什么好讲的, 就是打打杀杀, 泥里滚, 草上爬的。」 「你们军里有女人吗……我是说除了你。」 「有, 不多, 有三?四个帮忙洗衣做饭的,还有几个帮着处置伤口。」 杨妧来了好奇心,「也是专门学过医术的?」 清娘道:「医术谈不上, 就只打个下手, 比如换伤药,捆纱布,动作?比男人仔细。有那种断了胳膊缺了手的,她们也帮着餵饭。」 杨妧抿抿唇,「军里的女人可不容易。」 「岂止是不容易?」清娘声音里有些愤懑, 瞥一眼楚映, 欲言又止。 杨妧猜出不是什么好话, 想?一想?,楚映养在闺阁里,没有见过龌龊的事?情,知道一下并非坏事?,遂轻声道:「想?说就说。」 清娘反倒沉默了, 过了会儿?才开口,「辽东是个好地方,山里各种野物都有,药材也多。外?族人看着眼馋, 经常过来抢,不但抢东西?,也抢人。男人就地杀了,女人带回去,有时候全村子的人一个活口剩不下。有些女人跑出来,没地方可去,就依附在军里。军里不少混不吝的,可碍于何?公子治军严,都只说些浑话,没敢动手。有次刚打完胜仗,一个叫李二楞的小旗趁着上药,把?人摁地上了。他开了头,别人有样学样,冲进女人住的帐篷就往外?拉,也不避讳旁边有没有人……」 清娘顿一顿,续道:「犯事?的共十二人,有三?个刚立了战功,那一仗里李二楞连杀了四个鞑子,本来能?够升总旗的……那十二人全被砍了。何?公子被何?参将好一顿训斥,说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合该伺候男人,区区五六个妇人哪里比得?上能?杀敌的士兵重要?军里也有很多士兵不服,说李二楞罪不至死……隔年春天,女真人犯边,何?公子受伤。」 杨妧好久没有说话,突然?就想?起曾经问何?文隽重来一次是否仍然?去戍边的话。 何?文隽说,他不后悔,但是会小心避开之前的错误。 第190页 杨妧问道:「清娘,你后悔投军吗?」 「不悔,」清娘摇头笑道:「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去,闷在家里太憋屈了。其实?哪里都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军里不比别处好,也不比别处差……等你出阁吧,看你嫁了人,我就走。左不过这两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杨妧轻笑,「我要是一辈子不嫁呢?」 清娘愣了下,「那我也不能?一辈子守着你,等你满十八,我出门游山玩水去,辽东去过了,想?往西?北走一趟,然?后转道去南地。章先生也没去过南地,湖广、云贵,听说都盛产药草,我替章先生去看看。」 杨妧笑道:「到时候带上我,我跟着见见世面。」 清娘扫她两眼,站起身,拿火钳翻了翻火盆里的木炭,瞧着快灭了,伸个懒腰,「不早了,歇下吧。」 月在西?天,将桂花树的影子投射在煳窗纸上,枝桠摇动,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楚映瑟缩了下,侧着身问道:「阿妧,我没听懂,清娘是说不该杀李二楞?」 「该杀!」杨妧毫不犹豫地说:「事?有一必有二,头一次宽恕了,往后那些女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是何?参将的做法?不对,他不该当众坠何?公子的威信。如果属下不服从你,这兵还怎么带?」 楚映失望地说:「我还以为军里很好玩,武将个个性情豪爽深明大义,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杨妧低笑,「清娘有句话说得?很对,军里不比别处好,也不比别处差,同样武将里有奸佞小人,文人中也有慷慨激昂之士,得?看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份。」 稍默片刻,接着道:「阿映,有句话,你得?记住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你成了亲,那个人你很喜欢……该坦诚的时候坦诚,可在心里头,也得?稍微防着点儿?。还有,你得?学着自立,假如有天你没了家,没了爹娘,也得?能?活下去。」 楚映不明所以,却听话地点下头,「好。」 屋里光线暗淡,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唯独那双眼睛明亮闪耀。 像极了楚昕的目光。 杨妧心头突然?泛起浅浅的柔情,她抬手帮楚映掖掖被角,「睡吧,明儿?要是起晚了,没有你的早饭吃。」 楚映「哼」一声,慢慢阖上双眼。 杨妧却睡不着,静静地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 这阵子,她收到了楚昕三?封信。 头一封是歇在定州时写的,第二封是在获鹿县,写第三?封信时已经到了朔州。 获鹿隶属真定府,而朔州已经在山西?境内。 楚昕写得?细,路上吃的什么饭,看了什么景儿?,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定州,商队停了两日,大家都添置许多定窑的瓷器;在获鹿,他们休整了一天,去看了石佛塔。 而在朔州,有种猫耳朵面,汤里洒上茱萸粉,既辣又劲道,吃一碗面,身上热乎乎的。 信末,楚昕总会写一句,「记得?给我回信。」 杨妧一封信都没回过。 * 一夜好睡,及至楚映醒来,天光已亮。 屋里燃了火盆,杨妧穿戴整齐,正俯在案头写着什么。 楚映赧然?地说:「藕红怎么不来叫醒我,平常我没这么晚起的。」 杨妧笑道:「藕红来瞧过两次,我打发她走了。」起身到火盆旁,拿来楚映的棉袄,「快穿上,我给你兑洗脸水。」 棉袄烘得?暖暖的,洗脸水兑得?不冷不热。 楚映舒舒服服地洗着脸问:「阿妧,你平常不用人服侍吗?」 「极少用,」杨妧回答:「之前家里只有春喜和春笑,根本顾不过来,再?者?这点小事?,自己顺手也就做了……我帮你梳头吧?」 楚映高兴地说:「好,今天你服侍我,明天我早点起床服侍你。对了,我睡相还好吧?」 「好极了,差点没把?我踹到床底下。」 「哪里有?」楚映瞪大双眸,「藕红说我只是踢被子而已,才不会踹别人。」 杨妧好脾气地说:「行,你说没有就是没有。」给她散了髮辫,夸赞道:「你头髮真好,又黑又亮,也只比我差一点点。」 「切,」楚映撇嘴,「夸我还是夸自己?」 杨妧「嘻嘻」笑得?开心,「当然?是夸自己,」对着镜子打量着楚映,「我给你梳个新髮髻,让大家都夸夸你。」 说着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头髮梳顺,把?刘海让开,其余头髮结成三?股辫,一圈圈往头上绕,边绕边用簪子固定住,最后定型成桃花状。 又从妆盒里挑只镶着各色宝石的花冠戴在头顶,左右鬓间各插一支小小的珠簪。 打扮好了,笑着问道:「怎么样?」 楚映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肌肤若雪,秀眉似黛,花冠上的宝石熠熠生辉,映着她的肌肤格外?白净。 而身后,杨妧歪头看着她,唇角含笑,目光温柔。 楚映侧过身,拉起她的手撒娇,「阿妧,你真好,你是我亲姐姐就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 杨妧放下手里梳子,笑道:「等我教?训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赶紧吃饭去,今儿?的事?情多得?很。」 吃完饭,杨妧拨拉着算盘珠子在纸上写写算算。 第191页 楚映闲得?无聊凑上去看,杨妧不但不避讳,反而告诉她,「这是铺子里的花费,两口大锅加一口小锅正好一吊钱,两个木头架子也是一吊钱;买白灰花了九十文,清漆一百四十文,泥水工每天四十文工钱,冬天活少便宜,若是开春之后,要六十文一天还得?管顿中午饭。」 楚映嘆服地说:「你懂得?真多。」 「上次家里不是盖库房吗,我问过工匠,而且粉刷墙壁的匠人跟盖房子的匠人又不同,盖房子的分大工、小工,大工更贵一些。」 杨妧算完花费,又告诉楚映已经定下了二月初八开业。 饭馆只卖早饭和午饭,过了酉正就打烊让大家休息。 陈家两口子的卤羊脸和几道拿手冷菜是必须的,每天备一只活羊,寅正时分宰杀完,辰初炖上,午时正好吃。 刘嫂子又拟了个十道菜的单子,每天照单备菜,卖完即可,如果剩下,可以拿回家里吃。 楚映听得?津津有味。 巳初时分,太阳升得?高了,杨妧照例到铺子转一圈,楚映也跟着去。 这两天,铺子又添置了东西?,柴米油盐以及各种酱料将厨房塞得?满满当当。 陈大按着原先碗碟的花色配了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碟子和碗,都已经洗刷干净,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墙壁上贴着崭新的「连年有余」和「富贵满堂」年画,极其喜庆。 楚映道:「这也太俗气了,为啥不挂副泼墨山水画,或者?工笔花卉也好?」 「大雅既是大俗,」杨妧笑着回答,「隔壁有东兴楼和庆和堂,爱清雅的都往那里去了,光顾小馆子的基本是周遭的客商和市井百姓,大家求得?不过是富贵平安。」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门外?有人道:「阿映?是不是楚家小姐?」 话音刚落,四五个衣饰华贵珠光宝翠的女子走了进来。 杨妧定睛一瞧,这些人都熟悉,为首的正是年前刚解除禁足的静雅县主…… 第98章 瓷瓶 后面?跟着清远侯府林二娘、沐恩伯府高五娘, 还?有周延江的堂妹——周翠萍。 杨妧屈膝给静雅行礼。 静雅仿似没看见般,连个头没点,也不叫起, 只管跟楚映说话。 周翠萍便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 显然?, 经过四个多?月的禁足, 静雅仍没有改掉跋扈的性子。 而周翠萍还?是阴恻恻地不讨人喜欢。 杨妧才不会傻乎乎地等着静雅说「免礼」, 她站直身体往后厨去了?, 只听静雅还?在?追着楚映问:「那世子爷几时才能回来?」 楚映回答:「这谁能知道?,我连他到?哪里了?都不知道?,从他离家?到?现在?只写过两封信……反正?中秋节肯定能回来。」 杨妧莞尔。 楚映一句话就打发到?中秋节了?。 算起来楚昕这会儿应该到?陕西境内了?吧? 也不知路上是否太平? 陈赵氏揉搓着衣襟, 神色紧张地问:「姑娘, 那些贵人不会留下来吃饭吧?要是再打起来怎么?办?」 上次在?麻花胡同,她跟陈大两口子都被叫到?顺天府问话,虽然?最?终平平安安地放了?出来,可两人着实挨了?板子,三四天没有开张。 杨妧安慰道?:「不会, 咱们这里既没菜也没肉, 倒是西北风唿唿地刮, 她们喝吗?」 陈赵氏抿嘴笑笑,「我怕惹出麻烦来,那位县主动起手可是真狠。」 清娘听见,探头往外瞧了?瞧,低声道?:「她们正?往里面?走, 可能要进来。」 说罢,只听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石青色门帘被撩开,高五娘探着头问:「杨四, 你家?住在?哪里,县主想要去看看?」 杨妧道?:「我家?离得倒是不远,但地方小,家?里东西杂乱,怕委屈县主。」 静雅昂着下巴道?:「我不嫌弃就是。阿映说廖十四做的膏脂极好,我瞧瞧到?底怎么?个好法?也看看你家?什么?样儿,就算是体察民情吧,我还?从来没到?过市井小民家?里。」 杨妧笑道?:「那好吧,」叫来清娘道?:「你先回去,让人把门口和院子扫一扫,闲杂人等都迴避开,免得冲撞县主……县主想吃什么?点心,我打发人去铺子里买,因为家?里不宽裕,平常难得备点心。」 「不用了?,」静雅对?她的识趣很满意,骄傲地说:「外头铺子里还?没我家?里的点心好吃,也不干净,待会我们去东兴楼吃席面?。」 杨妧长舒口气。 不吃最?好,免得静雅再吃出毛病来,家?里的茶盅茶壶都是花银子买的,可经不起她砸。 一行人也不坐车,浩浩荡荡地往四条胡同走,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好在?路途很近,没多?大工夫便到?了?家?门口。 青剑还?没扫完地,他力气大,扫帚抡得几乎要飞起来,带动着尘土沸沸扬扬。 「行了?,别扫了?,」杨妧假意斥一声,待尘土散去,引着这帮天之骄女进了?二门。 二门也在?热火朝天地扫院子,不过丫鬟们做事比青剑讲究多?了?,扫之前在?地上洒了?水。 只是洒得水太多?,正?房门口黏黏煳煳的。 第192页 杨妧暗地给清娘竖了?个大拇指,这事做得太合心意了?。 却仍是冷着脸叱责几声,赔笑对?静雅道?:「县主,我跟阿映住在?东厢房。」 静雅眉头紧蹙,「杨四,你家?里的下人太没规矩了?,你也是好性子,要我早打了?板子发卖出去。」 正?撩着门帘的问秋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杨妧笑道?:「她们都是做粗活的,哪里能跟郡王府相比……县主当心脚下有门槛。」 静雅迈步进去,先打量下正?中的小厅堂,又皱眉,「墙上怎么?空荡荡的,中堂挂副画才清雅,」转身走到?南边的卧房,「这屋子也小了?,哪能转开身?窗户纸薄薄地煳一层就够,你煳这么?多?层,显得特别不亮堂。」 杨妧解释道?:「家?里炭火不足,所以多?煳了?两层。」 静雅前前后后又挑出好几处毛病,这才问楚映,「膏脂在?哪儿?」 楚映拿起淡绿色的瓷瓶,拔开塞子,「素馨花做的,味道?很清淡吧,而且一点不油腻。」 静雅用小拇指的指甲挑起一点,抹在?手背上晕开了?,闻一闻,「确实不错,跟兰香斋的品相差不多?。」 周翠萍也挑了?一点抹在?手上,眼?珠骨碌碌地瞧着妆檯上另外一只瓷瓶,「这个真的很好用,楚姐姐,廖十四给了?你两瓶?」 楚映回答道?:「这瓶是我的,那瓶是阿妧的。」 周翠萍歪着头看向杨妧,「我的膏脂刚好用完了?,家?里採买的管事眼?光很差,总买不到?好的。」边说边拿起妆檯上的瓷瓶,轻轻摩挲着,「杨姑娘,我喜欢这个瓷瓶的颜色。」 话里的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清楚。 杨妧盯着她纤细的手,心里有种预感,若是她说句不同意,周翠萍十有八九会失手把瓶子掉在?地上,而且还?会可怜兮兮地表示歉意。 静雅也非常了?解自己这位堂侄女的德行,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妧。 杨妧笑吟吟地说:「我也很喜欢这个瓷瓶,不过既然?周大姑娘喜欢,那我忍痛割爱好了?。」 楚映忙道?:「我这瓶送给周姑娘吧,我跟阿妧是一样的。」 「我不,」周翠萍握紧手里瓷瓶,倚小卖小,「我就是喜欢这个。」 杨妧笑道?:「你那瓶用了?,不好送人,我的正?好没用过,难得周大姑娘喜欢,就随她吧。」 周翠萍得意地撇撇嘴,算她识相! 送走那一大群人,楚映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呀,阿妧。静雅问我这阵子在?家?里做什么?,我就说了?,没想到?……我把我这瓶给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嫌弃,」杨妧轻轻拧一下她的腮帮子,笑道?:「没事儿,我天生?丽质,用不用膏脂都行。只是,阿映,往后不许你把人往我家?里带。她们不敢得罪你,但是我不一样,她们到?国公府肯定不会这般指指点点。」 楚映嘟着嘴再说一遍,「对?不起。」 杨妧环着她肩头,亲昵地说:「不用跟我道?歉。以后你也少跟她们一起玩儿,静雅还?有荣郡王府那位大姑娘都不是心胸坦荡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记恨了?你。」 楚映连声答应了?。 * 楚映在?杨家?住了?足足五天。 白天跟杨妧一起算帐、做针线,跟关?氏学着揉面?、蒸花饽饽和山东大包子,晚上便听清娘讲故事。 杨家?生?活确实苦,火盆只有晚上和清早才点,肉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日子却过得非常充实。 知味居开张那天,楚映也去三条胡同看热闹。 陈大点了?两挂鞭炮,还?洒了?两吊铜钱,楚映凑在?人堆里抢了?好几个铜钱,还?不顾寒冷地站在?大街上,数算有多?少人进去用饭。 第六天头上,董嬷嬷和藤黄跟着国公府的车来接楚映,途中董嬷嬷低声道?:「夫人这两天精神不济,大姑娘在?跟前说话时,少提杨姑娘。」 楚映关?切地问:「我娘怎么?了?,是以前的旧症候犯了??」 「不是,」董嬷嬷嘆气。 大姑娘这心性真是……一般人不应该是问为什么?要少提杨姑娘吗? 可楚映关?心张夫人的身体,倒是一片赤诚。 因车里没有外人,董嬷嬷索性说得明白了?些,「昨儿贵妃娘娘召老夫人和夫人进宫,提起世子爷的亲事,回来之后夫人便有些不舒服。」 楚映终于反应过来,「姑母要给我哥说亲,说的是哪家?姑娘,我娘不同意?」 董嬷嬷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十分说定,只说让夫人不要插手此事。」 廖十四是不可能了?,因为老夫人不同意,楚贵妃也否了?。 这还?倒罢了?,可老夫人竟然?提起杨妧,想跟杨家?结亲。 廖家?跟楚家?的家?世多?少还?算般配,杨家?相差得却不是一点半点儿。 可楚贵妃竟然?没有反对?,还?说等楚昕回来,听听楚昕的想法,若是他同意,就把亲事定下来。 张夫人怎可能答应? 但她在?楚贵妃和老夫人跟前,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 所以,从宫里回来,她就生?了?病…… 第99章 绝望 第193页 隔天, 便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原先稍微回暖的天气骤然又冷了几分。 知味居的生意?出奇得好。 下?雨天,附近客商喜欢喝碗羊肉汤、吃几个叉子火烧暖身子, 喝完了也不走, 叫一壶茶, 配两碟点心, 三?三?两两地望着外面的雨丝闲聊。 就在漫天细雨中, 大堂哥杨怀安带着小?厮高中进了京。 天气不好,原先准备的被褥没法晾,关氏便点了火盆烘得暖暖的, 顺便除去屋子里的潮气。 杨怀安看着干净清幽的小?屋和长案上摆放整齐的笔墨, 长揖到地,「多谢三?婶周全。」 关氏笑道:「我不敢居功,是阿妧收拾的,她到后面铺子里去了,怀宣和小?婵在隔壁念书, 这个时辰也该散学了。」 杨怀安惊讶地问:「六妹妹也在读书, 她大好了?」 「没有, 就是跟着凑数,」关氏道:「缪先生见她不吵不闹,准许她在旁边学着认字,也免得在家里缠磨人?。」 说话间,便听?外面传来?杨怀宣稚嫩的声音,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小?婵,我背得对?不对??」 杨怀安笑道:「这是《宪问》篇, 五弟已经学《论语》了?」。 「冬月开始学的,缪先生说今年把《论语》粗讲一遍,明年学《国?风》,穿插着再讲《论语》。」 杨怀安赞嘆道:「这样安排极好。」 关氏将杨怀宣和杨婵唤来?给杨怀安行礼。 杨怀宣穿宝蓝色夹棉直裰,杨婵穿玫红色通袖袄,两人?肩并肩站着,都是脸颊红润双眸黑亮,非常健康的样子。 杨怀安又惊讶了下?,「六妹妹长这么?高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轻笑声,「大哥,我呢?我长高没有?」 杨妧拎一把油纸伞裊裊婷婷地走进来?。 她穿天水碧褙子湖绿色罗裙,乌黑的秀髮随意?地绾个纂儿,鬓间戴一对?小?巧的珠钗,腮边带着盈盈笑意?,整个人?清新鲜嫩得像是空山雨后,才绽出的新芽。 看着让人?眼?前一亮。 杨怀安顿时想起杨姮。 自打她回家就没有好声气,先是寻死觅活地想回京都,后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杨怀安见过?她两三?次,头没梳,脸也没洗,神情冷得像是别人?欠她二十贯似的。 母亲也总是嘟嘟哝哝,说楚家不仁义?,不地道。 一家人?连年都没有好生过?。 祖母温言软语相劝,不见有效便发话,今年势必在济南府给杨姮定下?亲事?。 这会?儿,想必已经在相看了。 因?为?杨怀安到来?,杨妧让清娘从铺子里拿回半只羊脸和一瓦罐羊汤,关氏做了个羊肉锅子,又炒了四个菜。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给杨怀安接了风。 自此,杨怀安便在倒座房住下?,安心向学。 二月底,杨妧给杨怀安准备好考篮和一摞叉子火烧并提神的香囊,送杨怀安进了考场。 春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 待杨怀安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考场出来?,已经到了三?月份。 钱老夫人?打发人?送来?帖子,请杨家全家去赏春。 此时柳枝才刚吐绿,除了初绽的桃花,便只有连翘和迎春可以看,余家这个时节宴客,是不是太早了些? 杨妧满腹不解地拆开余新梅写的信。 信上写何勐一家在二月中旬抵达京都,此次宴请是为?何家接风洗尘,顺便把何家女眷介绍给京都的勛贵。 杨妧抿抿唇。 之前何文秀说怕何夫人?睹物思人?,她一直没写信,直到腊月初才写了封,告知她们自己的住处,顺道给何家上下?拜个早年。 她自认为?礼数已经尽到,没想到何家上京这么?大的事?情,何文秀竟然没提起,也没打发人?跟她说一声。 杨妧不太想去赴宴,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能见到余新梅,为?什么?不去? 而且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何家人?刮目相看。 再者,杨怀安在京都人?生地不熟,如果能趁这个机会?结交几位士子,对?他将来?大有裨益。 思量罢,杨妧把几件应季衣裳找出来?,精挑细选地搭配好,又帮关氏准备了服饰。 三?月初四一早,杨妧将两个小?的拜託给范二奶奶,精心打扮了,跟关氏一道去了余阁老家。 余新舲和顾常宝站在门口?迎客。 余新舲穿件雨过?天青色的箭袖长衫,儒雅之中带着三?分英武,十分俊朗;顾常宝则穿青莲色团花直裰,簪着羊脂玉髮簪,看着斯文,可眉眼?中脱不开三?分流气。 杨妧把杨怀安引见给两人?,「我伯父家的大堂哥,进京春闱,还不曾出门走动,烦请三?哥看护一二。」 不等余新舲开口?,顾常宝胸脯拍得「啪啪」响,「放心,把你堂哥交给我,放眼?京都,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想见谁,都是小?爷一句话。」 杨怀安长揖行礼,「有劳两位。」 余新舲笑着给他介绍,「这是忠勤伯府上顾三?爷,在下?姓余,上新下?舲,在家中也行三?。」 杨怀安又施礼,「两位三?爷。」 第194页 杨妧见他们谈在一处,便随管事?嬷嬷往二门走。 余阁老府邸不若国?公府大,景致却非常好,尤其是绿叶新发,映着拙致的假山、精巧的楼阁、苍劲的古柏,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关氏四处欣赏着风景,还不忘跟杨妧说悄悄话,「余家设宴,顾家三?爷怎么?站在门口?迎客?」 杨妧给她使了个「你懂」的眼?神。 关氏乐不可支,觉得这一年杨妧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跟她对?着干。 何夫人?跟何文秀母女已经到了,正在跟余阁老的长媳刘太太说话。 杨妧上前行礼,「见过?何夫人?、刘太太。」 何夫人?先是一愣,脸上随即挂起个疏离的笑容,淡漠地说了声,「是杨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差点没认出来?。」 言外之意?,她没预料到杨妧会?跟阁老家有关系。 杨妧笑意?盈盈地说:「可真是巧,我也没想到在京都见到夫人?,刚才还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刚说完,只听?里间有人?唤:「四丫头,到祖母这来?,我问你句话。」 却是秦老夫人?。 杨妧应一声,跟何夫人?告退,步履轻快地走到里间。 秦老夫人?、钱老夫人?还有忠勤伯顾夫人?正盘膝坐在大炕上闲聊。 杨妧逐个问了安,秦老夫人?拍拍炕沿对?关氏道:「老三?家的,到这边坐,」又笑着介绍,「四丫头的娘,模样长得像不像?」 「像,」钱老夫人?认真打量着两人?,「难怪四丫头生得伶俐,是随娘亲的长相了。」 关氏道:「要我年轻时,确实当得老夫人?一句夸,现在老了,都快成风干的倭瓜了。」 钱老夫人?笑嗔道:「在我们面前,你还称不上个『老』字,听?说家里开了间小?馆子,生意?可好?」 提到饭馆,关氏顿时心生欢喜,「还好,除了日常嚼用还能略有剩余,原先我还担心来?了京都无?以为?生,没想到这倒是条路子。」 顾夫人?好奇地问起,饭馆位置在哪儿,雇了几个伙计,平常做什么?菜系的菜,关氏一一作答。 秦老夫人?听?过?几句便不再听?,低声问杨妧,「昕哥儿最近可写过?信,没说走到哪里了?」 杨妧一时分辩不出秦老夫人?是什么?意?思,可又不好不回答,遂道:「前天收到的信,在庆阳府的安化,这会?儿肯定到了宁夏镇。」 「唉,」秦老夫人?嘆一声,「总算一路平安,自打他出门,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 杨妧抿抿唇。 她又何尝不是,好在她手里有何文隽临摹的一副舆图,可以从楚昕的信里推测出大概行程。 秦老夫人?朝外间努努嘴,「怎么?看起来?不十分热络?」 杨妧问心无?愧,把跟何文秀往来?的信简单地说给老夫人?听?,「我觉得何家不待见我,我也犯不着上赶着她们。」 「说得是,」秦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背,无?条件地支持她,「咱们楚家的人?可不轻易向别人?低头。」 杨妧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件事?。 前世秦老夫人?是何时亡故的,她知不知道何文秀会?成为?皇后呢? 杨妧低声对?秦老夫人?道:「听?说何文秀命相极好,将来?会?大富大贵。」 秦老夫人?当然知道何文秀,她会?嫁给二皇子,然后入主后宫,成为?一国?主母。前世,她曾经热切地盼望着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可惜没等到,她便故去了。 秦老夫人?同样压低声音,「再贵重的命格,咱们也不用巴结,正常交往便是,她敬你一尺,你还她一丈,越上赶着越被人?瞧不起。」 杨妧深以为?然,重重点下?头,问道:「阿映呢,她没来??」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早来?了,刚在和孙娘子说话,听?阿梅说她也做了膏脂,非得央着去看,这会?儿该回来?了。」 杨妧忍不住笑。 楚映对?于膏脂有点疯魔了,见人?就显摆。 前世余新梅也会?制膏脂,而且特别喜欢桂花的甜香,每天初秋都会?熬制好大一罐子分给她,杨妧一冬天就够用了。 这世余新梅未提起,杨妧便不好说自己知道。 里间笑语喧阗,隐隐约约地传到外间,何夫人?眉头蹙得更深。 之前她是因?为?何文隽才认干女儿,何文隽故去后,杨妧这个干亲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杨家势微,于何家毫无?助益。 没想到,杨妧在京都一年,竟跟过?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镇国?公府老夫人?高看她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是亲戚。 可钱老夫人?和顾夫人?怎么?也待她青眼?有加? 何夫人?登门拜访那天,钱老夫人?只寒暄了不到盏茶工夫,就喊来?儿媳妇陪伴。 今天更是,跟何夫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可跟杨家母女却有说有笑。 何夫人?给何文秀使个眼?色,朝里间努努嘴。 何文秀明白她的意?思,犹豫了好一会?儿,双手抻抻裙子正要站起身。 楚映挪着细步急走而入,「阿妧,阿妧。」 杨妧撩起布帘,从里间探出头,「我在这儿呢,怎么?了?」 第195页 楚映伸出手,「阿梅也做得一手好膏脂,我替你讨了两瓶,算是赔你的情,你不生气我了吧?」 掌心里,一手一只薄胎瓷瓶。 杨妧笑道:「我本也没生你的气,不过?,讨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这样吧,还是你一瓶我一瓶,可好?」 钱老夫人?见了忍不住笑,「这也值当争的?阿梅每年秋天都鼓捣这个东西,再跟她要两瓶就是。」 楚映解释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先前廖姑娘送给我和阿妧每人?一瓶,阿妧那瓶被郡王府周大姑娘瞧中讨了去,这两瓶是我给阿妧赔罪的。」 顾夫人?素知周翠萍的性情,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难怪,周大姑娘看中了,是一定要到手的。」 * 客人?次第到来?,刘太太吩咐德庆班敲响了锣鼓点,余家顿时热闹无?比。 在离余家不远的黄华坊,廖十四却沉郁着脸,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天她去楚家才得知,自己亲手制作的膏脂阴差阳错中竟然到了周大姑娘手上。 周大姑娘毁了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膏脂,杨妧还没用过?,不可能把万年青的汁液抹到瓶底,所以罪魁祸首只能是她。 廖十四抖着手,陷入深深的绝望中。 她该怎么?办,回江西老家,还是趁事?情尚未败露,想法子把膏脂要回来?…… 第100章 债主 京胡咿咿呀呀奏响了二黄快板, 闺门旦穿着粉色袄子?嫩绿色撒腿裤轻巧地?走到台上。 余新?梅悄悄捅一下杨妧肩头,朝外面努努嘴。 杨妧知其意?,拉着楚映走出去。 何文秀姐妹已经等在外面。 余新?梅笑道:「我最讨厌听戏, 咱们找地?方说话……还去梧竹幽居吧, 那儿最清静。」 一行人连同丫鬟们慢悠悠地?往西边走, 何文秀很?自然?地?走在杨妧身旁, 「阿妧, 对?不住,前阵子?实在太忙了,既得打点年节礼还得忙着收拾东西, 没腾出工夫给你回信。」 「我明白, 」杨妧笑笑,「我最知道搬家的麻烦,之前从青州搬到济南府就?费了好大力气,这次我从国公府搬出来,也折腾了好几日。你们的东西都归置好没有, 一时半会儿应该不回济南府了吧?」 「不回了, 」何文秀如释重负, 抬手挽住楚映臂弯,语气轻快地?说:「来回一趟太麻烦,济南府的房子?有世仆照看,很?放心。」 听这意?思,七月初一, 何文隽周年,他们也不会回去祭拜。 杨妧忽然?就?有些?怒,故意?抬高了声音,「我在护国寺给何大哥点了长明灯, 等你们安顿下来,一起去上香吧?」 何文秀愣了数息,才回答道:「好。」 余新?梅回头看杨妧两眼,指着不远处数丛金黄色的迎春花道:「迎春就?是远看才漂亮,离近了看,枝条光秃秃的,毫无美感,就?跟杨柳似的,也得在远处瞧,如烟似雾宛如仙境。」 「没错,」楚映附和,「要不怎会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句子??」 说话间,便到了梧竹幽居。 梧桐树尚未发芽,青竹却仍是葱翠,假山经过连日雨水的滋润绿油油地?铺着层青苔,看着令人心喜。 丫鬟们将棉垫铺在石凳上。 余新?梅让着何家姐妹先?坐下,笑道:「正经是春天了,风都是暖的。阿妧,改天去真彩阁做几件春天的衣裳吧?上次去报你的名号,足足让了三分?利……裁完衣裳再去你家馆子?吃午饭。」 「我也去,」楚映忙不迭地?说,「别改天了,就?明天吧,辰正一刻咱们在真彩阁见面。」 杨妧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在家里沏壶好茶等你们。你们都是真彩阁的常客,不用报我的名号也会让利。」 楚映嘟着嘴,不甚情愿地?说:「我还想让你帮我参详一下呢,花会文会很?快要办起来了,我得多做几件备着。」 杨妧道:「范二奶奶的眼光比我强多了,你听听她的意?见。」 何文秀看着言笑晏晏的杨妧,感慨不已。 往常在济南府,杨妧行事还有些?侷促,也不太爱交往人,到京都才一年,跟这些?贵女相处起来仿佛如鱼得水般。 甚至安郡王府那位顾夫人也特地?找到她,说周延江不方便进内宅,托她带了一袋子?鱼干用来餵猫。 杨妧的变化?也太大了吧? 杨妧也想到周延江,她还欠着他的柳编篮子?呢。 遂对?楚映道:「明天你帮我折些?柳条带来,多折点儿,也别把树给折秃了。」 楚映「咯咯」笑,「绕着湖几十株柳树,我非得从一棵树上折?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呢?看我能不能饶过你?」伸手去挠杨妧痒痒。 杨妧连忙往后躲,眼角瞥见假山,突然?就?想起去年春天,楚昕躲在假山窟窿偷听她们说话的事儿。 杨妧转到假山后面,看到了一个仅能供猫狗进出的窟窿眼,不由微笑。 真难为楚昕,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少年,到底是怎么钻进去的? 杨妧恍然?察觉自己将近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也不知他胖了还是瘦了。 一路车马疲惫,胖许是不可能,只会更?瘦,想必也会晒黑一点儿。 第196页 变黑了的楚昕会不会还是那么俊俏? 一念起,思念像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在其中?。 杨妧站在原地?,用力咬着下唇。 尽管很?不愿承认,可是……她想他了。 非常想念,而且担心。 * 隔天,楚映并没有按照约定到真彩阁,她被周翠萍和她的娘亲赵夫人,以及静雅县主、高五娘堵在家里。 赵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秦老夫人面前哭,「老夫人,不是我爱生事……阿翠才十岁,好生生的脸成了这个样子?,叫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抬手将周翠萍脸上蒙着的面纱扯下来。 楚映倒吸一口凉气。 原先?的周翠萍算不上特别漂亮,却也是白净清秀,而现在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疹,有些?地?方被挠破,一道道红痕。 秦老夫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赵夫人哽咽道:「老夫人,您也觉得可怕吧?您放心,不是出疹子?,不过人。」 秦老夫人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请太医瞧过没有?」 「瞧过了,所?以才斗胆来讨个说法,求老夫人做主。」赵夫人从身旁丫鬟手里拿出个匣子?,里面赫然?是只淡绿色冰裂纹瓷瓶,「楚小?姐,你可认识这个瓷瓶吧?里面盛着素馨花的膏脂。」 楚映打眼一瞧,「是周姑娘跟阿妧讨要的那只吗?因为欠了阿妧的情,昨儿我特地?跟阿梅要了两瓶赔给她。」 「这不就?对?上了?」赵夫人指着瓶子?,「起先?阿翠用得好好的,从大前天开始,脸上就?发痒,太医瞧了说是可能吃的东西不对?,这两天只喝白粥还不见好,又寻了太医过来挨样物品检查,这才知道瓶子?里头有万年青。膏脂是杨姑娘给的,阿翠素日不常出门,跟杨姑娘不过见了一两次面,又没有深仇大恨,她何至于这般对?阿翠,非得毁了阿翠不成?」 「这也太恶毒了,」张夫人总算插上句话,怒气沖沖地?说:「平常看着挺乖巧,没想到如此可恶,阿映,你陪赵夫人去讨个说法,该见官见官,该入狱入狱,小?小?年纪心肠这么狠,以后还能了得?」 「啊?」楚映愣在当地?,「阿妧不是这种人,她不可能这么做。」 赵夫人道:「那天你也在场,阿翠就?是从杨家毒女手里得的瓷瓶,不是她,又会是谁?」 秦老夫人看着张口结舌的楚映,暗嘆口气,温声道:「赵夫人且消消气,如果真是四丫头干的,不容你说,我这就?找人将她捆了来。可事情总得问清楚了……」顿一顿,看向?周翠萍,「周姑娘跟县主那天去东兴楼吃馆子?,四丫头事先?可知道?」 周翠萍摇摇头,可因面纱遮着不太方便,低低嘟哝了一句,「静雅姑姑跟林娘子?临时提起来的。」 「那你们遇到阿映,又去四丫头家里,四丫头也不知道吧?」 楚映快言快语地?说:「我都想不到,阿妧怎么会知道?」 秦老夫人警告般瞪她两眼,继续问道:「这个膏脂是四丫头主动塞给你的,还是你讨要的?」 周翠萍本?想说杨妧硬塞给她,可旁边还站着三个当事人,这个谎撒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瞧着瓷瓶精巧可爱,夸了几句,杨姑娘便说送给我。」 「什么呀,」楚映听不下去了,「你左一句说自己的膏脂没了,有一句说喜欢这个瓶子?,不就?是想要吗?静雅,你说是不是?」 静雅对?楚昕贼心不死,当着秦老夫人和楚映的面,自不能胡言乱语,便道:「阿翠是这么说的,杨姑娘就?说这瓶膏脂她还没用过,忍痛割爱送给阿翠了。」 高五娘见风使舵,紧跟着道:「当时周姑娘拔开木塞瞧过,膏脂的面是平的,确实不像用过的样子?。」 秦老夫人神情凝肃,声音却更?加和蔼,「四丫头本?不知道周姑娘讨要瓷瓶,怎么可能故意?害她?依我看来,四丫头恐怕还不知道膏脂里面混着万年青。」 「是廖十四,」楚映突然?聪明了一回,「膏脂是她做的,肯定是她先?把万年青放到瓷瓶里了。」脸色骤然?一变,连声唤道:「红枣,让藤黄把我那瓶膏脂也拿过来,赶紧!」 没多大会儿,藤黄唿哧带喘地?把瓷瓶捧了来。 楚映不敢用手挖,找了柄汤匙将剩余不多的膏脂都挖出来。 赵夫人道:「不一样,楚小?姐的膏脂是白的,阿翠这瓶是绿的。」同样用汤匙在瓷瓶底部挖了挖。 果然?呈现出极淡的绿色。 只不过被瓷瓶映着,又没有原本?的嫩白色做对?照,倒是不太容易分?辨。 楚映长舒口气,「还好我的没事,可是,这两个瓶子?一模一样,万一……」 秦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孽,赵夫人就?去找谁吧,四丫头跟这事可半点没关系。」 赵夫人抿抿唇。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廖十四是想害杨四,结果周翠萍当了替死鬼。 杨四绝对?不能算无辜。 可秦老夫人护得紧,当初又是周翠萍这个讨债鬼开口要的……也罢,既然?有廖十四这个罪魁祸首在,就?暂且放过杨四。 赵夫人起身告辞,「既如此,我就?不多叨扰了,让老夫人跟着费心,是我的不是,改日我再给您赔礼。」 第197页 「哪里的话,」秦老夫人也站起来,「孩子?生病,为娘的最是揪心,说不上叨扰不叨扰。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人来说一声,我跟郡王妃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赵夫人点头应着,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秦老夫人坐下,话里有话地?说:「以后交往人,可得睁大眼睛瞧清楚了,有那种坏心肠的媳妇嫌弃婆婆,专门往婆婆汤水里下巴豆。」 张夫人只以为是说她,身子?一抖,「媳妇不敢。」 秦老夫人「哼」一声,「我知道你不敢,你也没那么坏,可架不住有些?人敢。你自己想想清楚。」 张夫人顿时想到廖十四,假如真将她娶过门,哪天她看这个婆婆不顺眼…… 张夫人后背心惊出一身冷汗。 第101章 焦虑 三天后。 楚映来到四条胡同跟杨妧唠叨此事, 「虽然我不喜欢周翠萍,可看到她的脸毁成?那样,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还是觉得很?可怜。祖母说廖十四是想?毁了你?的脸, 你?得罪她了吗?」 杨妧手里编着柳条篮子, 淡淡回答, 「没有。」 「那她为什么要害你??」 杨妧抬眸, 瞧着楚映乌黑透亮的双眼,半开玩笑地说:「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我比廖十四长得漂亮, 又比她能干, 所以她嫉妒我。」 「你?是挺能干的,可是我也比她好看呀,」楚映不服气地说。 杨妧禁不住笑,索性把?事情挑明来说,「廖十四相?中了表哥, 她当然要逢迎你?, 至于?我……可能她是把?我当成?绊脚石……依我看, 她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只要用心孝敬姨祖母和表婶,是她的姻缘总归是她的。」 楚映恍然,撇下嘴道:「难怪廖十四三天两头?找我,而且总拉着我满园子逛。我娘是挺喜欢她的, 不过我哥未必,我哥说要娶个漂亮的。」 杨妧眉梢微挑,「表哥跟你?说的?」 「祖母问的,」楚映兴高采烈地说, 「有年中秋节我娘找出来一对绘着美人的梅瓶赏玩。祖母问我哥,想?不想?娶个跟上面一样的媳妇,我哥说太丑,他喜欢漂亮的。」 杨妧「噗嗤」笑出声,「你?那会儿多大?」 「五六岁吧,好像刚刚开蒙,但这事记得很?清楚,祖母夸我哥有眼光,我哥还很?得意呢。」 那楚昕就是十岁或者十一岁,对男女之?情还不感兴趣,也不嚮往。 杨妧几乎能想?象到,楚昕回答此话时浑不在意而又无比傲娇的小表情,心软得快要化?了。 抿着嘴笑一笑,「阿映,你?不懂。两人若是有情分能谈得来,长相?如?何并不重要。」 否则,前世楚昕就不会因廖十四而终身不娶了。 可廖十四闹出这桩事情,秦老夫人还会不会容她进门? 难不成?楚昕又要孤独终生? 杨妧心头?勐地揪紧,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上动作。 楚映歪头?看着杨妧先是柔和,紧接着变得凝肃的神情,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阿妧,你?嫁给我哥,好不好?」 杨妧一惊,手里柳枝断了。 她圆睁着双眸道:「这可不能乱讲,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出去被人笑话。」顿了顿,凝重地说: 「阿映,如?果表哥回来听说廖十四的事,你?可得劝着他点儿。」 楚映不解,「劝他什么?」 「唔……就是别太难过,以后还会遇到更出色的姑娘。男子晚两年成?亲也没什么不好,等到二?十岁,或者二?十二?都可以,有些人二?十五也没成?亲。」 「是呀,承影就没成?亲,祖母有天跟庄嬷嬷商量,从家里的大丫鬟里头?挑一个给他,含光也是,他们?都是姑母赐给我哥的侍卫,比家里管事还高半头?。其实,把?剑兰许给承影不就很?好?剑兰和蕙兰长得都很?好。」 楚映一打岔,将话题岔到了十万八千里。 杨妧不再提,专心编柳条。 先编了一大一小两只篮子,又编了只汤盆大小的筐子,因见剩下柳条不多,只够编一只小花篮,便道:「这三样是给安郡王府周大爷的,我去年就答应过他,麻烦你?打发?人送过去,我出门不太方便。我再编个小花篮给你?,这会儿的柳条嫩,叶子鲜亮,用来插花最好看。可惜放几个月就发?脆,经不得用。」 一边说着,十指翻飞,一只碗口大的小花篮便编成?了。 「真是小巧,」楚映拎着小小的把?手左看右看,笑盈盈地说:「阿妧你?也太能干了吧,下次我多折点柳枝,你?再给我编两个。」 杨妧爽快地答应了,「你?得快点,过了四月,柳条的韧性就差了,很?容易折断。」 楚映应声好,回府之?后将几只篮子显摆给秦老夫人看,那只小的里面特意插了粉红的桃花和鹅黄的连翘,映衬着翠绿的柳叶,别有情致。 秦老夫人没耽搁,打发?庄嬷嬷送到安郡王府,又包了两包药材顺便带给周翠萍。 不到一个时辰,庄嬷嬷便迴转来,手里拎了两个油纸包,「郡王府做的荠菜馅饼,刚出锅,还热着。顾夫人说一包请老夫人尝个鲜,另一包给四姑娘。」 「她倒会吃,」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解开繫着的麻绳,「我先尝一个,好吃咱们?就全?昧下,不好吃就给四丫头?送去。」 第198页 掰一半递给张夫人,另一半自己吃了,「真是鲜,咱们?园子里也有荠菜,得空让他们?挖了也做馅饼。」 「这容易,回头?就让人挖,兴许还有婆婆丁。」张夫人笑着咬一口,顿一顿,「说起来四姑娘真是心大,好歹周姑娘也是因为她伤了脸,怎么也得亲自上门看望一下,道个歉吧。」 秦老夫人笑容顿消,抬手要将手里半边馅饼扔到张夫人脸上,想?一想?,拍在桌子上,怒道:「廖十四做的孽,跟四丫头?什么关系?你?是嫌自己身上太干净了,非得往烂泥坑里打个滚儿,沾一身脏水心里才舒服是不是?照你?这说法,周姑娘的脸跟大姑娘的关系更大,连你?都脱不了。」 张夫人红涨着脸,「喏喏」不敢言语。 秦老夫人瞟一眼旁边的楚映,总算记得给张夫人留点面子,稍微缓了缓神色,「大姑娘,你?记着,能不沾的脏水就尽量远着点儿。总不能明知?路上一摊马粪,非得捧起来看一看,凑过去闻一闻。」 听到「马粪」两字,张夫人看着手里馅饼,腹中一阵翻滚,强忍着噁心喝口热茶,总算把?那股难受压下去了。 秦老夫人扬手唤红枣,「把?这两包馅饼都给四丫头?送去。」 楚映忙追出去跟着加了一句,「顺便折点柳条,让阿妧再给我编个花篮,多折点儿。」 庄嬷嬷轻咳声,低声道:「药材送到了,赵夫人说多谢您惦记。」 「周姑娘的脸好点了?」 「没瞧见,兴许强了,赵夫人气色不错……听说廖太太把?廖姑娘身边一个丫头?杖毙了,还赔了不少银子,大概这个数。」庄嬷嬷伸出左手比划了下。 「六千?」秦老夫人问道。 庄嬷嬷点点头?,「开头?我以为六百两,后来才知?道自己眼皮子浅,竟然给了六千两。」 五千两银子再加上一个丫鬟的命,两家不再提此事。 廖十四的名声就算「保」住了。 庄嬷嬷脸上挂起一个颇有深意的笑,「老夫人想?必猜不到,赵夫人是在京外驿站将人堵住的,廖家母女说家中有事,急着赶回江西,被周家的小厮押了回来。」 秦老夫人嘆一声,「想?走就该早动身,偏生犹豫这些日子,没有这份果敢刚毅,就不要动歪心思。」 * 清明节刚过,各种花儿朵儿次第开放,京都的文会花会也如?火如?荼地举办起来。 明家、定国公林家分别给杨妧送来帖子。 关氏对于?这种场合有些不自在,杨妧便跟着秦老夫人前往。 每次都会带上杨怀安。 杨怀安春闱没有取中,很?是沮丧了时日,被余新舲拉去郊外游玩了一天,总算重新振作起来。 他跟关氏商议,想?在京都待三年,准备下一科的考试。 杨妧拍板答应了,眼下家里有进项,不差杨怀安这一口饭,反而杨怀安得空能指点一下杨怀宣背书。 杨溥收到杨怀安的书信后,托人带了张二?百两的银票过来。 为了参加文会,杨妧给杨怀安置办了好几件新衫子,又把?先前张夫人给她的流云百福玉佩送给了杨怀安。 更重要的是,杨怀安借文会的机会,交往了不少文人士子,还在两位有名的大儒跟前展露了一下文采。 二?百两银子,杨妧收得理直气壮极了。 在明家的花会上,杨妧遇到了廖十四。 廖十四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唿,「杨姑娘,多日不见,你?的气色更好了。」 杨妧着实佩服她的厚脸皮。 换成?她,肯定会心虚得看到对方立刻躲着走,可廖十四神情非常坦然,好像压根没发?生周翠萍那件事。 杨妧没跟她多寒暄,去跟何文秀姐妹打招唿。 何文秀是余新梅带着来的。 前世,尽管杨妧嫁给了陆知?海,被人称一声「陆夫人」,可在花会上仍是受冷落的那位,是何文秀抬举她,引她站稳了脚跟。 杨妧记得她的情分,帮她引见了孙六娘、高五娘和林二?娘子。 四月中旬,杨妧收到了楚昕的信。 信上说他顺利到达宁夏镇,此行收穫不少,赚了很?大一笔银子,可以算得上富甲一方了。 他打算耽搁十天,收购一些田七、黄芪、枸杞等药材,再买些银饰和地毯。 杨妧扳着手指头?数算日子。 信是三月二?十八写的,过十天应该是四月初八,他已经启程大约十天了。 按照一个月的路程来算,大概五月初能到。 杨妧预料得不错。 端午节前一天,范真玉回来了,还给杨妧捎了两只大箱笼。 他黑了,也瘦了,气色却极好,两眼乌漆漆地放着光,「箱笼是楚世子让带给你?的,我们?在太原府分的手,他带着一队人马北上往大同去,说延后五六日便回京。」 杨妧道了谢问道:「路途可太平?」 「还行,遇到过几次马匪,得亏楚世子带的人强悍,不等马匪靠近就迎上前杀了个落花流水,算是无惊也无险……都说十村八乡风俗不同,这次出门可真正长了见识。百姓们?穿的衣裳、吃的饭食各有不同,陕西那边有种红红的秦椒,切成?末用油炸香,味道辛辣,却极下饭,有时候能把?人辣得眼泪都流出来。」 第199页 范真玉挑着路上的趣事说了两三件便告辞离开,杨妧让清娘和问秋把?两只箱笼抬到正房厅堂的地上。 一只箱笼里面装着各色布匹,有绢有缎有棉布,质料不如?苏杭的细软,配色却鲜明亮丽,用大红底织宝蓝花,或者用湖绿底色织鹅黄色纹路。 关氏抻开,一面感嘆一面发?愁,「这块布漂亮是真漂亮,但能做裙子还是褙子,怎么感觉穿不出去?」 又抚摸着精美的地毯,「这么漂亮铺子地上可惜了,但是不踩在脚底下,放别处也不合适。」 杨妧抿嘴笑着打开另一只箱笼。 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泥塑的娃娃、木刻的版画、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木匣子,有的装着胡粉胭脂,有的装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串,一匣子里面是各式花样子,一匣子各种银饰,耳坠、发?钗、戒子等物。 杨妧尚未细看,关氏将箱笼合上,「这些东西可得费工夫整理,搬到你?屋里慢慢收拾去。」 清娘和问秋只得颠颠地把?箱笼抬到了东厢房。 关氏长长嘆口气。 适才匆匆一瞥,她已知?道,这些新奇好玩的东西都是楚昕特意搜刮来送给杨妧的。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而杨妧脸上也带着无法掩饰的欢喜。 关氏是过来人,怎可能不明白? 既然互有情意,还是让杨妧私下整理吧,免得被看破感觉害羞。 杨妧整理了足足五天才把?各样东西归置好,给了杨怀安一套竹根雕成?的酒盅,给了杨怀宣两只木刻笔筒、笔山,给杨婵两只泥塑的小老虎。 再将银饰分别挑出几样,打算送给余新梅和明心兰。 还有一布袋应该是秦椒的东西,杨妧不知?道如?何处置,因见里面有白色芝麻粒大小的种子,便在向日葵旁边挖了几个坑,种进去,浇了水。 能不能成?活,全?凭天意。 一转眼又是五六天过去,楚昕还没回来,杨妧打发?清娘到国公府问了问。 国公府也没收到楚昕的书信。 秦老夫人倒还沉得住气,张夫人已经眼泪汪汪地烧香拜佛了。 就连楚映这个懒得动笔写字的,也焚香沐浴虔诚无比地抄了两卷《金刚经》。 原本杨妧不太担心,毕竟前世这个时候,楚昕还好端端地活着,满京都斗鸡走犬呢。 但今生有了不少变数,而且比范真玉说的五六日迟了将近半个月。 大同离京都快马加鞭三四天就能到,没理由耽搁这么久。 杨妧突然感到焦虑起来,可这焦虑又无法说出口,只能苦苦压抑着,饭吃不好,觉也睡不香,没几天嘴角长出来两个火泡,一碰就疼。 杨妧神思不属地度过了十四岁的生辰,连素日爱吃的烧蹄髈都觉得索然无味。 关氏看在眼里,悄悄让清娘又到国公府跑了趟。 清娘回来,压低声音告诉关氏,「老夫人急得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张夫人也哼哼唧唧说身子不爽利,只有楚小姐在侍疾。」 关氏心头?一紧。 国公府这个情况,是不是楚昕不好了? 第102章 求亲 关氏让清娘瞒着别告诉杨妧, 可隔天杨妧又?想让清娘去国公府听信儿。 清娘没办法,把国公府的情形告诉了她。 杨妧脑门突突地跳,周身血液好?像一下子全?被抽空般, 眼前一黑, 身子往旁边歪去。 「姑娘!」清娘手疾眼快, 一把扶住她, 伸手掐她人中。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杨妧清醒了些, 她长舒一口气,「我没事,」扶着桌沿站起来, 机械般又?重复一遍, 「我没事儿。」 清娘知道她是一时激动,倒了半杯温茶给她,「姑娘喝口水,把心好?好?地放在肚子里?,没有?消息就是好?事儿。」 杨妧没法放心, 是她撺掇着楚昕去西?北, 倘或真有?个三长两短, 她没脸见秦老夫人,也没脸见楚映。 清娘道:「那?让青剑往城门口转一转,若是世子回来,姑娘头?一个就能知道。」 「算了,」杨妧没精打采地摇头?, 「谁知道他从哪个城门进城?」 四?条胡同离哪个城门都不近,快六月了,没必要让青剑顶着大太阳四?处奔波。 又?过几日,杨妧送了杨怀宣和杨婵去隔壁念书, 拎一把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桌椅上的灰尘,只听院子里?团团「汪汪」叫几声,接着刘吉庆清脆的声音响起,「太太,太太,楚世子来了。」 关氏在屋里?嚷:「快请进来。」 杨妧晃晃神,有?些不敢置信,生?怕自己听错了。 不大会儿,有?人迈着大步走进院子里?。 他穿宝蓝色长衫,腰间束着白?玉带,发间戴羊脂玉发冠,眉毛挺秀目光温润,正柔柔地向她往过来。 不是楚昕又?是谁? 杨妧心里?一阵气苦,攥着鸡毛掸子冲出去,噼头?盖脸朝楚昕身上打,头?一下使足了力气打得狠,接着抡起来打第二下。 楚昕着急地唤,「杨妧,仔细手疼。」 杨妧蓦地松了劲儿,将?鸡毛掸子扔到他身上,回身跑进屋里?,「咚」地摔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泪水喷涌而出,剎那?间淌了满脸。 哭泣声呜呜咽咽地传到外面,楚昕追两步到了门口,却?不敢进,侧头?瞧见关氏趿拉着鞋出来,手足无措地说:「表婶,您劝劝表妹,天太热,别哭坏了。」 第200页 关氏见他脸颊明显有?道红痕,暗骂一声杨妧下手没轻重,关切地问:「疼不疼,我给你上点药?」 楚昕一颗心全?在杨妧身上,哪里?顾得上自己,连声摇头?,「我没事,表婶别管我,先瞧瞧表妹。」 关氏嘆道:「世子先回去上点药,我劝劝阿妧,你在这里?,阿妧怕是不好?意思开门。」 楚昕抿抿唇,应道:「那?我晚会儿再过来。」 关氏送他出门,见他上了马,迴转身,打一铜盆水端到东厢房。 杨妧已经止了泣声,坐在官帽椅上发呆。 关氏绞了条帕子递给她,嗔一声,「下手那?么重,脸都肿了?」 杨妧忙问:「伤得可厉害?出血没有??」顿一顿,强自解释道:「我是气他做事不牢靠,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往哪里?写封信,害得姨祖母惦记。」 关氏道:「你当你娘是傻子?」 杨妧咬着下唇不作声。 惦记着楚昕是真的,见到他的那?份狂喜也是真的。 她骗不了关氏,也骗不了自己。 关氏不再说话,扯过杨妧手里?的帕子,端着铜盆离开。 * 秦老夫人心疼地看着楚昕的脸,「不就是进趟宫,脸怎么伤着了?」 自打一早楚昕进了家,秦老夫人的病立刻好?了,「嗖」地从床上站起来,头?也不晕了,胸口也不闷了,精神抖擞得不行。 楚昕避重就轻地说:「顺道去了趟四?条胡同,表妹在除尘,鸡毛掸子蹭了下。」 秦老夫人掀掀眼皮。 皇宫跟四?条胡同……怎可能顺得上道? 而且,蹭一下能蹭出红印子来? 虽然心疼大孙子,嘴上却?道:「该打,我看是揍得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写个信,再耽搁几天,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楚昕连忙跪下,手扶在秦老夫人膝头?,恳求道:「祖母,我跟姑母说了想求娶表妹,姑母已经同意了。您立马请託人,明天就去求亲,好?不好??」 秦老夫人故意道:「你去求,四?丫头?也未必同意。」 「一次不成就求两次,我总得有?诚意。我仔细想过,请钱老夫人做媒最合适,表妹跟余大娘子交好?,对钱老夫人很是尊敬。要不我去跟钱老夫人说一声?」 「你说能有?用??」秦老夫人佯怒,「少不得我这个老婆子顶着大太阳跑一趟吧,赶紧让人备车,再耽搁可就赶上饭点了。」 楚昕「腾」地站起来,「我陪祖母去。」 「不用?,看你这满身汗,回去洗把脸上了药,再把衣裳换了,好?好?的孩子怎么邋里?邋遢的。」秦老夫人边嘟哝,边进里?间换出门衣裳,心里?着实高兴,楚昕会动脑子了,知道请钱老夫人。 说真的,再没有?比钱老夫人更合适的媒人了。 楚昕回到观星楼,洗把脸,换了件家常穿的鸦青色道袍,想一想,又?换上玉带白?的衫子,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出只漆着清漆的花梨木匣子,用?块蓝色棉布包着,急匆匆往外走,边走边道:「我有?事出去,不用?留饭。」 蕙兰和剑兰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做针线,齐齐应了声,互相对视两眼。 都快午时了,这位爷怎么赶这个时候出去? 太阳正毒,炽热的光线在地上激起层层热浪,路旁树叶都打了卷,没精打采地垂着。 街上行人少得可怜,空荡荡的。 楚昕策马赶到四?条胡同,叩响大门上的兽首,对青剑道:「能不能请四?姑娘出来?我有?事跟她商议。」 正是饭点,刘吉庆去了饭馆帮忙,青剑亲自往二门回禀。 楚昕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等。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杨妧才出来。 她穿浅粉色素面杭绸袄子,豆绿色水波纹湘裙,头?发挽个纂儿,发间簪一对小小的珠簪,耳坠也用?了珍珠,小小的两粒,紧贴在白?净的耳垂上。 打扮简单却?清丽,看着就让人心静。 正是他梦里?见过的样子。 楚昕的心「怦怦」跳得急,乱无章法。 他深吸口气,指着东墙边的大槐树,「树荫下凉快,到那?儿说会话吧。」 槐树已有?了些年岁,繁茂的枝叶洒下好?大一片浓阴,而枣红马挡住了路上行人的视线。 杨妧站定,像往常一样,亲切地笑:「表哥有?事儿?」 楚昕看着她,忽而抬手指着自己脸颊,「这里?疼。」 他一路赶得急,脸上沁出一层细汗,浸润着那?道红印子越发地红。 杨妧暗自后悔,那?一下的确打得狠,她诚挚地道歉,「对不住,刚才有?些失态,很疼吗?」 楚昕不答,黑亮的眼眸盯牢她的双眼,「你担心我,对不对?我应该给你写信的,可这是皇上吩咐的差事,往山西?行都司替他巡边……」 「不用?告诉我,」杨妧打断他的话,「圣上的旨意,别随便?跟人讲。你平安回来就好?,这阵子姨祖母都急出病来了。」 「你呢?」楚昕柔声问。 杨妧低着头?,眼泪瞬间溢了满眶。 那?些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是强撑着不生?病,可他要是再晚回来几天,谁知道她会不会倒下? 第201页 「杨妧,」楚昕柔声唤她的名字,「祖母已经去请媒人了,明天就来求亲好?不好??」 杨妧大吃一惊,本?能地抬头?,「不!」 泪水自眼角滑落,颤巍巍地挂在她腮旁。 楚昕往前半步,抬手去拭,杨妧想躲,不知为什么却?没动,任由楚昕带着薄茧的手触上她脸颊,有?些微刺痛。 杨妧别开头?。 楚昕慢吞吞地说:「不定亲就成亲,不合规矩。」 「不是?」杨妧脑子突然有?点不够用?了,「谁说要跟你成亲?我根本?没打算嫁人。」 「可是我要成亲,」楚昕再往前挪一点,象牙白?衫子的衣摆几乎挨着她豆绿色的罗裙,「你打算让我娶谁?静雅、张珮还是廖十四??」 她一个都不想让他娶。 杨妧抿着唇,心里?顿生?恼怒,「你想娶谁就娶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楚昕一字一顿地说,「你答应过祖母,在我去宣府之前替我定下亲事,可我谁都不想娶,我只要你。」 杨妧没想到楚昕拿这话堵她,不由分辨道:「姨祖母相中的是廖十四?。」 「不是,」楚昕很笃定,「我不喜欢她,祖母也不喜欢她。正月里?,我就跟祖母说过,回来就到你家提亲,祖母早就应了。今儿早晨,我进宫復命特地去见了姑母,姑母也说好?。」 「可我不答应。」 「阿妧,」楚昕道,「我在西?北学了个曲儿,我唱给你听,要是你觉得好?听,就答应我好?不好??」 不等杨妧答应,已开口哼唱道:「为郎想妹想得呆,每日把妹记心怀」,只一句便?忘了词,想一想接着再唱,「走路难分高和低,吃饭不知把碗抬……」 杨妧「噗嗤」笑出声,「这哪里?是西?北的曲儿?分明是云贵的小调,不好?听。」 楚昕一把握住她的手,软声相求,「你笑了,就是觉得好?听。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的手修长有?力,紧紧握着她的,灼热的气息丝丝缕缕扑在她脸上。 杨妧只觉得面颊热辣辣的,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昕垂首,俯在她耳旁低声道:「你不说话就是同意……祖母请了钱老夫人,明天早早就过来。晚上我把聘礼单子写好?,明天一併带来。」 「你傻呀,聘礼是大定的时候用?,现在还没小定呢。」杨妧瞪他,瞧见他脸上的温柔笑意,方知上了当,用?力抽开手,恨恨地说:「你无赖……我回去吃饭了。」 楚昕有?心多留她一会儿,又?怕她饿着,依依不捨地说:「你去吧,我晚会儿再过来。」 「来来回回,你不嫌热我嫌热,」杨妧嗔他,「不许再来,来了我也不理你。」 她板着脸,腮旁红晕犹存,乌漆漆的眼眸里?水波潋滟,虽是薄嗔,却?蕴着无限情意,楚昕心头?热热地盪了下,柔声道:「我听你的。」 侧眸瞧见马背上的包裹,连忙解下来递给杨妧,「给你的生?辰礼。」 杨妧接在手里?,慢悠悠地往家里?走,走两步,想起之前说过的话,转回头?,笑着道:「表哥,你还记得不,我曾经答应过,及笄前不会定亲……」 第103章 细语 楚昕目瞪口呆, 过了数息反应过来?,杨妧的身影已不见?,那扇黑漆大门復又?掩上了。 他咧开嘴, 拍了拍悠闲地甩着尾巴的枣红马, 亲昵地说:「我马上要定亲了, 过一阵也给你找个伴。」 利落地踩着马镫上马, 疾驰而去。 杨妧将蓝布包裹放到东厢房, 到正房吃完饭,支支吾吾地开口,「娘, 我有件事……表哥说, 说……姨祖母明天会托人来?提亲。」 关氏捧一块井水湃过的西瓜,好整以暇地啃,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好像没听见?似的。 杨妧嘟起嘴,顾不得羞涩, 不满地问:「娘, 您到底应还是不应?」 关氏掀掀眼皮, 随意地道:「这还用问?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杨妧狐疑地走进里?间,坐在妆檯前,揭开镜袱。 明亮的镜子里?现出少女的脸。 俏生生的鸭蛋脸,肤白?如雪,唇红若樱, 腮边晕着浅浅的霞色,娇羞而不失明媚。 最吸引人的却是那双眼,乌漆漆地闪着光,如皎月, 似繁星,又?像三月江南的温润细雨,绵绵密密地盛满了欢喜。 这个如夏花般灿烂的女子是她吗? 杨妧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漂亮动人的时候。 她「啪」一下,将镜子转个面。 关氏走进来?,瞧着她满面羞色,「你说我应不应?前两天脸色灰得跟没救了似的,今天倒是抖起来?了,都?能?拎着鸡毛掸子打人了。我敢不应吗?」 杨妧红涨了脸。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亏得她以为自己已经世故得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关氏在她身旁坐下,正色道:「原先我觉得门第差得远,不太想?攀附楚家,现在看来?世子待你是真心真意,自己挨了打还惦记着你哭坏身子,老夫人对你也是真心疼爱。错过这门亲,未必会有更好的。」 尤其?楚昕的相貌和气度,如珠如玉,看惯了他,别的男人怎可能?入了眼? 第202页 杨妧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豆绿色罗裙的纹路,轻声道:「我怕好不长久,表哥的人才,走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头两年应该还好,时候久了……旧人哪能?抵得过新人?」 她不想?再殚精竭虑地伺候男人和男人的那些?庶子庶女。 关氏虚点一下她的脑门,「还没成亲呢,怎么就想?到十年八年之后了。」沉默片刻,接着道:「假如真到那一步,就当他死了,或者和离,我接你回?家。不过,想?得太长远也没用,当年你爹经常说给我挣个诰命回?来?,可人一下子就没了,说不定世子……别想?太多,现如今你有情他有意就好,何必为那些?没发?生的事情自寻烦恼?」 这话说得有道理。 杨妧顺从地点点头。 关氏笑?道:「家里?总算有件喜事,以后得给你把?嫁妆攒起来?,知味居是你一手张罗的,给你陪嫁过去……」 「知味居要留给小婵,」杨妧打断她的话,「我的嫁妆我会打算,娘不用操心,而且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我要歇会儿晌觉,您也歇着吧。」 回?到东厢房,杨妧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只海棠木的匣子。 匣子约莫七寸见?方,上层放着厚厚一沓银票,五百两和二百两的,各是二十张。 合计一万四千两银子。 杨妧吓了一跳,又?打开下层。 下层是零零碎碎的纸笺,有的短,只寥寥数语,「杨妧,现在到了山阴县,打个尖餵了马即刻动身」;有的长,约莫写了半面纸,写兴县落了雪,比京都?的雪大,望过去一片白?;有的却是录了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杨妧逐张纸笺看完,想?起楚昕那双灿若星辰的眼,不知不觉,眼前已是一片模煳。 此时的楚昕却很兴奋,也不唤人伺候,亲自研了墨,铺开一张宣纸,看着博古架上的摆设,一样样往纸上誊录。 瓷器写一页,字画写一页,书房的写完了,再到卧室去,挑着名贵的物?品往上添。 观星楼的写完再到览胜阁去写。 林林总总写了六七页,楚昕折起来?,塞进怀里?大步往瑞萱堂走。 秦老夫人在余阁老家吃了中午饭,回?来?之后歪在炕上打盹,迷迷煳煳中听到楚昕的声音,连忙坐起身。 楚昕两眼晶亮地进来?,「祖母,钱老夫人可答应了?」 秦老夫人嗔道:「我跟她二三十年的交情,她好意思不应?你眼巴巴地过来?就为这事?」 「还有别的,」楚昕拿起旁边蒲草编程的团扇给秦老夫人打扇,「我听说六礼走完要一两年工夫,能?不能?两礼并做一礼,明天纳采问名都?办了,纳吉也不用,我跟阿妧定然?是上上吉,再般配不过。」 秦老夫人失笑?,「你这意思是直接下定?」 楚昕掏出怀里?纸张,「这些?做聘礼成不成,再加上一万两现银。」 秦老夫人往窗前凑了凑,伸长胳膊,认清了纸上的字,嘆着气道:「你是要把?摘星楼都?搬空了?这些?事情你不懂,也不是你该管的,我跟你娘就张罗了。」 「可是,」楚昕面色红了红,「这些?都?是我喜欢的,用来?下定才有诚意。」 闻言,秦老夫人竟有些?语塞,默了会儿才道:「你送聘礼过去,四丫头要陪送相应的嫁妆。聘礼下得越多,嫁妆越要丰厚,这不是为难四丫头?」 楚昕道:「我不会让她为难,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想?风风光光地娶她,也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秦老夫人再嘆一声,将那几张纸塞到炕柜的抽屉里?,「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四丫头以后是我的孙媳妇,这个脸面我总会给她撑起来?……也会早点把?她娶进门。」 「多谢祖母,」楚昕咧开嘴笑?,「那我去跟阿妧说一声,」 将团扇塞进秦老夫人手里?,「您先让荔枝伺候着,回?头我再跟你扇风。」 风风火火地离开。 隔着洞开的窗扇,秦老夫人瞧见?他匆匆的身影,恨恨地骂:「小兔崽子,没过河就拆桥。」 不等骂完又?忍不住笑?,边笑?边嘟哝着,「该娶媳妇了,看兴头的……今年成不了亲,四丫头还小,明年五月行了及笄礼,八月成亲,最好赶在中秋前,天气不冷不热,还能?一起过节……年底说不定能?怀上,怀不上也没关系,太小了生孩子伤身体,十七八岁生也来?得及。」 * 杨妧看着槐树下的楚昕,颇为无语,「来?来?回?回?三趟了,真不嫌累?」 「不累,」楚昕笑?着摇头,「我有事跟你说。钱老夫人已经应允做媒,大概巳初过来?。阿妧你别耍赖,当初说的是,两年之内你不跟别人定亲,我不是别人!」 「别人」两个字说得极重,咬牙切齿般。 杨妧歪着头,眉梢挑起,腮边梨涡灵巧地跳动,「表哥记错了。」 她在他面前总是沉稳,极少有这般俏皮的时候,楚昕看得心神荡漾,胸口像是兜满了风的船帆,胀鼓鼓地全是喜悦。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一步,低声说:「先前祖母经常告诫我,不能?仗着长相漂亮欺负女孩子,我从没欺负过女孩子。阿妧,你也不能?仗着你聪明欺负我……我没记错。」 第203页 杨妧愣住,心头骤然?酸软得厉害。 楚昕又?道:「你看到我写给你的字条了?有些?是匆匆忙忙写的,有些?是突然?想?到你写的,不放心送到驿站寄,一直随身带着了。你给我写的回?信呢?」 杨妧心虚地低下头。 她没写,一封都?没写。 她不知道写什么,而且,早已失去用书信表达感情的冲动了。 杨妧抬眸,柔声道:「对不住,是我的错,我给你做件衫子好不好?」 楚昕抿着唇,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委屈,「你不用道歉,谁让我喜欢你……你做件衫子,再绣个香囊,我要花开并蒂的。」 「好,」杨妧不假思索地答应,「你想?要石青色还是湖绿色的,这两个颜色配着粉色莲花都?好看。」 楚昕道:「你做得都?好看。」 杨妧撇嘴,而欢喜一层一层从心底瀰漫上来?,染红了双颊,点亮了双眸。 「那再绣个荷包好了,」杨妧轻声说,「也是并蒂莲的。」忽而想?起那沓银票,忙道:「匣子里?还有很多银票,我拿给你。」 转身要走。 楚昕一把?拉住她手臂,「是给你的,」手指下移,寻到她的手,慢慢拢紧包在掌心里?,「这一趟赚了差不多五万两,除去给镖师和士兵的赏赐,还有四万多。这些?你留着用,买衣裳首饰也好,置办宅子铺子也好……最好还是买铺子,不用你亲自打理,赁出去每月收租金便好,以后表婶和小婵不用因为生计发?愁。等下聘的时候,我再送一万过来?置办嫁妆……」 第104章 定亲 「不用, 」杨妧柔声打断他,「嫁妆量力而行?即可,没必要太?奢华……你?赚这么多银子, 皇上知道吗?」 「面圣时说过, 我说贩私盐是死罪, 这银子我不能要, 拿出两万两给皇上, 如果有人?举报我,他得替我开解几?句。皇上没收,抓了本摺子扔我, 骂我是怂包……可他并不像生气的样子。皇上年近花甲, 开始喜欢绕膝之乐,几?位皇子对他畏惧得多,亲近得少。我是子侄辈的,又不惦记他的皇位,所?以?表现得随意些, 皇上反而更高兴。阿妧, 你?早就猜出来了吧?」 杨妧弯起眉眼笑, 反手回握住他的手。 楚昕目光闪亮,「我是看顾家茶叶铺子的钱掌柜行?事才揣摩出来的。出去五个月,长?了见识,也学了不少东西,以?前你?跟我说的话, 有些不太?懂,现在都?想?明白了。阿妧,你?比我聪明得多。」 「没有,」杨妧仰头望着他, 满眼都?是「我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表哥也不笨,只是经过的事情少,没有用心?想?,以?后肯定比我强得多。」 楚昕点头,「阿妧,我能撑起一个家,也能护着你?,不叫你?受委屈。」 杨妧抿抿唇,想?问他纳妾的事儿,默一默,又放弃了。 即便现在承诺了,又有什么用,人?总是会变的。 当年陆知海不也是山盟海誓,可情意只维持了短短的两三年。 红颜未老,恩情已断。 杨妧摇头挥去那些往事,温声问道:「国公爷八月回京吗?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打算做些什么?」 「皇上把这次的八十名?士兵送给我了,何公子写的那本《战事偶得》非常实用,我想?演练阵法,带到?宣府去。这是一件,再然后……阿妧,我想?早点下定,不要那么繁琐,明天纳采问名?都?过了好不好?我抽空去捉一对大雁。」 纳吉要行?奠雁礼。 「好,」杨妧既然决定要嫁给他,便不会在这些繁文礼节上纠结,只道:「表哥别捉活雁了,捉回家也养不长?久,大雁情深,一只死了另一只绝不会独活。不如表哥亲手画一对大雁,表哥学过书画,我看看你?技艺如何。你?画完了,我照着绣几?方帕子,你?去宣府带着。」 楚昕答应着,脸上却露出明显的为难之情,「我怕画不好。」 「没关系,」杨妧笑着鼓励他,「我都?答应定亲了,肯定不会因为这个反悔。」 日?影西移,阳光已经没有了正午时的炽热,而是呈现出温柔的暖色,透过繁茂的枝叶,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 杨妧便站在光斑之下,笑容温柔又温存,那对梨涡浅浅跳动,吸引着他,蛊惑着他。 楚昕低头,唇落在她发?髻上,一股幽香袭来,直入鼻端。 而身?下那一处,像是士兵听到?命令,瞬时昂起头。 楚昕大窘,忙松开杨妧的手,侧转身?,「天色暗了,树下蚊虫多,你?进去吧,我也回了。」 杨妧已察觉到?,也是尴尬不已,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却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道:「那我进去了……定了亲就不好经常见面了,要是有事,你?找人?送个信给我,别天天往这里跑了。」 楚昕连连应是,眼见着杨妧走进大门,才舒口气。 还好杨妧不知道,否则岂不把他当成?登徒子? 可思及杨妧柔若无骨的小手和发?间清清淡淡的暗香,脸颊越发?火烧火燎地热。 他想?早点成?亲了。 * 杨妧看着衣柜里的衣裳发?愁,穿红色显得过于刻意了,天水碧又太?素淡,思来想?去挑了件月白色收腰小袄,却是配了条嫩粉色的十八幅湘裙。 第204页 裙摆宽,衬得腰身?更加细软,盈盈不堪一握。 头髮?梳成?双环髻,簪朵粉色绢花。 看着娇艷明媚,却是十足的家常打扮。 关氏看在眼里,既是欢喜又是伤怀。 喜的是,闺女长?大了,有人?上门提亲了,伤感的是,过不了两年,闺女就要冠别人?的姓,成?为别人?家的人?。 就在喜忧参半中,秦老夫人?和钱老夫人?携手进了门。 杨妧上前行?礼,钱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去年见着四丫头,还是一团孩子气,今年就长?成?大姑娘,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你?说想?当我们余家的孙媳妇还是楚家的孙媳妇?」 杨妧羞红了脸。 秦老夫人?笑骂:「让你?来做媒,不是让你?撬墙角,别为难四丫头了。」转头对杨妧道:「四丫头,阿映说想?要张百日?莲的花样子用,你?这里可有?」 「有,」杨妧回答,「我这就去描。」 趁机避了出去。 「瞧瞧这老货,护得倒是紧。」 钱老夫人?打趣秦老夫人?一句,转而正了脸色对关氏道:「三太?太?,今儿我是为四姑娘来的,打去年开始,你?这个姨母就相中了四姑娘,昨儿在我那里蹭吃蹭喝,非得让我保这个媒。我觉得真是桩好亲事,从家世上,你?们两家是亲戚,亲上加亲;从人?品上,昕哥儿的相貌在京里数一数二,跟四姑娘再般配不过;从才干上,昕哥儿连着结了几?桩差事,桩桩办得漂亮……」 关氏微笑,觉得钱老夫人?的确会说话,把悬殊的门第偷偷改换成?亲戚,让人?听着格外舒服。 杨妧坐在东厢房的书案前描花样子,一边描,只听着正房时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可以?想?见三人?谈得甚是投契。 尽管知道这桩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可听到?笑声,杨妧的心?还是安稳了许多。 至少中间不会出什么纰漏。 一连描了三四张,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四丫头。」 杨妧忙起身?,将秦老夫人?让进来。 秦老夫人?坐定,先四下打量眼屋里摆设,轻声道:「你?娘答应了,正在抄八字,我跟你?说几?句话。」 杨妧低眉顺目地站着,「姨祖母,您说。」 「你?也坐,别拘束,」秦老夫人?指着身?旁的椅子,待杨妧坐下,温声道:「四丫头,昕哥儿脑子是一根筋,认准了谁就是谁,以?后你?可不能欺负他。」 杨妧微愣,一时猜度不出秦老夫人?什么意思,装傻充愣地说:「姨祖母,我哪里欺负得了表哥?他是顶门立户的男人?,力气比我大多了。」 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这个你?放心?,昕哥儿不欺负女孩子,」顿了顿,突然长?嘆一声,「前两天昕哥儿没回来,我呀,夜里总是做梦,昕哥儿过得苦啊。」 杨妧身?子抖了抖,秦老夫人?是要借着梦境说前世的事吗? 她低着头,耳朵却竖得老高,只听秦老夫人?道:「说是梦又不像梦,像是真发?生似的……梦里,我不认得你?,你?也没在家里住过,有天昕哥儿突然说在护国寺瞧见你?,让我托人?求亲,我没应。」 「不可能,」杨妧脱口而出,「我怎么不知道?」 秦老夫人?笑道:「傻孩子,我做的梦,你?哪能知道?」拍拍她的手,继续说:「后来你?嫁了人?,昕哥儿心?里置气,再不去相看,隔三差五往青楼楚馆混,慢慢地名?声就坏了……也不是没人?说亲,他只是不应。你?在方家胡同有间笔墨铺子,他吩咐管事,每月去买上百两银子的纸笔,家里没那么多人?写字,都?送到?护国寺了……」 杨妧如遭雷殛。 前世,楚昕看中的不是廖十四吗,怎么会是她? 印象里,她只见过楚昕三次。 头一次是给楚贵妃哭灵,她动了胎气在寮房暂歇,楚昕极无礼地盯着她看;第二次是在戒台寺,宁姐儿差点走丢,楚昕也没跟她说过话;再就是楚昕受刑前一天,她坐着马车经过赵府门前。 他们之间压根没有交谈过,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她也没有在护国寺见到?他…… 第105章 忌日 杨妧呆呆傻傻地坐着, 连秦老夫人几?时离开都不知道,脑海里纷纷杂杂全是?前世的情景。 杨家搬到京都,住在麻花胡同附近。 她?跟杨婉闲着没?事, 经常去护国寺游玩, 同去的还有?隔壁蔡家两个女孩子, 也都是?十三四岁。 护国寺寮房附近种了五六棵银杏树。 蔡二?娘指着其中?一棵说是?雄树, 杨妧不相信, 猫猫狗狗分公母,花草树木怎可能分雌雄? 四个人争论不休,陆知海恰好经过, 长揖道:「在下冒昧, 白果有?雌雄之分,雄株高大笔直,枝桠稀疏,雌株略矮,枝叶茂密, 两者树叶也略有?不同。」 彼时陆知海正值弱冠, 青衫缓带侃侃而谈, 折服了杨妧的心。 却是?半点没?有?楚昕的印象。 去潭拓寺也是?。 宁姐儿尚小,寸步不离人。 陆知海一进山就跟知交好友赋诗作对去了,她?忙着在客舍伺候婆婆,照顾女儿,哪里顾及得到别家勛贵? 第205页 那间笔墨铺子就更别提了。 婆婆不愿意她?抛头露面?, 她?一个月去不了一次铺子,都是?掌柜带着帐本到陆府对帐。 因为地角好,就在国子监门口,所以每月收益都不错。 谁能想到其中?有?楚昕的照拂? 却原来, 楚昕前世喜欢的是?她?……可他从来都没?说。 即便是?在戒台寺后山,身边只有?宁姐儿和含光,他都没?开口,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两眼?,便昂首离开。 杨妧紧紧咬住下唇。 她?早早嫁给陆知海,说了又有?什么用,徒然打?扰她?的生?活,甚至会惹来闲话?。 沉默才是?最好的守护吧。 杨妧深吸口气。 前世已然过去,再纠结也没?用,这一世她?要好好待楚昕,宠着他陪着他。 她?喜欢看他神采飞扬却又带着小小娇纵的神情。 * 临近午时,两位老封君婉拒了关氏留饭,乐呵呵地离开。 关氏拿着楚昕的生?辰八字问杨妧,「老夫人去合八字,这两三天就会有?信儿,咱们要不要合一下?若是?合得来,老夫人想尽快下定……」 杨妧道:「不用了,如果真的合不来,姨祖母必定不会结亲。亲事定下来,什么时候纳徵都可以,成亲别太早,我想在家多待些时日。」 关氏笑道:「再早也得等你及笄,晚也不能拖到十七,就是?一两年的工夫。」 过几?天,钱老夫人拿着钦天监监正亲批的「天作之合」上门,楚昕亲自陪着,顺便也带来他画的大雁。 杨妧扫一眼?,「噗嗤」笑出声。 纸上灰突突两只,与?其说是?大雁,倒不如说是?大鹅。 楚昕低声抱怨:「我早说过画不好。」 杨妧收了笑,柔声道:「挺好的,你看这两只鹅……大雁胖乎乎的,肯定不缺食物,生?活安逸。」 楚昕怀疑地看着她?,「那这个能绣吗?」 杨妧抿抿唇,「我绣鸳鸯好了,鸳鸯有?现?成的花样子。」 「哼,」楚昕从鼻孔出气,「你还是?嫌弃我。」 杨妧忙道:「没?有?,其实灰鹅也是?成双成对的,要不我绣灰鹅?」 「你看着绣,」楚昕昂着下巴,唇角不自主地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反正我会不嫌弃你。」 他心里美极了,这样的杨妧真好,愿意哄着他顺着他。以前的杨妧也很好,即便有?时候会凶他,朝他甩脸子,他也甘之若蜜。 钱老夫人跟关氏商量好纳徵的日子,出门瞧见站在桂花树下的两人。 楚昕穿鸦青色直裰,肩宽腰细,挺拔得像草原上的白杨树;杨妧穿月白色袄子,搭配水红色罗裙,娇艷得像是?枝头上的野山樱。 两人站在一处有?说有?笑,要怎么般配有?怎么般配。 楚昕将钱老夫人一直送到余阁老府邸,下车后,钱老夫人看着刚下值的余新舲感嘆,「昕哥儿有?福气,你三哥大一岁,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楚昕得意地咧开嘴,「顾老三也比我大,他也没?定亲,不用急,早晚都能有?个媳妇。」 这话?说得真是?欠揍至极。 可楚昕长得漂亮,钱老夫人性情疏朗,才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反而道:「四姑娘是?个能干的,小小年纪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还管着外面?铺子,往后你可得敬着她?。」 楚昕听到夸赞杨妧比夸自己?还高兴,忙不迭地应着了。 六月二?十二?,一个上吉日子。 钱老夫人将礼书?和一匣子银票拿来了。 礼书?就是?写着聘礼内容的单子,而实物则要到请期之后,迎亲的前一个月发?送。 看到满满当当的八页聘礼,关氏既高兴又发?愁。 高兴得是?,聘礼多意味着婆家对未过门的媳妇重视,发?愁得又是?,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没?法置办相匹配的嫁妆。 钱老夫人笑着将匣子推过去,「昕哥儿说给四姑娘置办嫁妆,一万两的银票,三太太点一点。」 里面?厚厚的一摞,都是?四海钱庄一百两的通票。 关氏吓了一跳,「快收起来,招了贼怎么办?这也太多了,不能要。」 钱老夫人劝道:「这也是?你姨母的意思,不单是?给四姑娘做面?子,也是?国公府的体?面?,另外嫁妆以后要留给子女,反正也是?楚家的孩子,没?落到外人手里。两全其美的事儿,三太太别推辞了。你姨母说她?那里收着不少老物件,回头再给四姑娘添妆,这银子用来置办铺子或者庄子都好。」 京都勛贵嫁娶,时兴陪嫁田庄和商铺。 关氏见钱老夫人说得诚恳,没?再推辞,小心翼翼地收到抽屉里,待钱老夫人离开,去找杨妧商议。 杨妧道:「早先表哥已经送了银票来,我想买两间铺子,如果有?合适的地,再买上几?百亩。到时候把知味居留在家里,再留一百亩地,有?这两样傍身,养活弟弟妹妹长大不成问题。要是?怀宣有?出息,等他高中?杏榜,我再拿银子替他打?点出路。」 田地是?立身之本,而知味居又能让手里有?点活钱。 这样打?算再好不过。 关氏不无?担心地说:「好归于好,就怕楚家人多想,说咱们贪心,反而影响你。」 第206页 「不会,」杨妧安慰她?,「姨祖母比祖母还精明三分,我在国公府住了半年多,她?一早知道我是?什么人,再多花两万银子娶回家也是?值得。」 就像前世,倘或让秦老夫人散尽家财换得楚昕一命,她?也会心甘情愿。 关氏虚虚地点一下她?额头,笑道:「尽会臭美,你就是?个金子塑的,也不值那么多银子。」 倒是?听了杨妧的话?,不再纠结银子的事儿。 可这么多银票放在家里,却令人揪心,关氏将抽屉上了两道锁,她?跟杨妧各一把钥匙系在身上,走到那里都带着。 铺子好说,因不用自己?打?理,只收租钱,所以只求个地角好即可。 关氏请託范真玉帮忙留意。 地却是?不好买。 京郊的地虽然多,可都把握在达官显贵们手里,只余些十亩二?十亩的零碎地,贵人们看不上眼?,一些消息灵通的小官吏就买了。 杨妧没?有?门路,又不愿麻烦楚昕,只得慢慢访听,先把应允楚昕的衣衫香囊做出来。 七月初一,何文隽的忌日。 刚巧忠勇伯府的孙五娘隔天出嫁,这一日是?小姐妹们给她?添妆的日子。 杨妧跟孙六娘熟悉,可跟她?的庶姐孙五娘没?怎么交谈过,只准备了一个香囊托余新梅代为转交。 她?和青剑、清娘往护国寺给何文隽上香,顺便给圆真带了一匣子各式点心。 圆真眯着眼?笑,「杨姑娘是?要嫁给楚世子吗?」 「是?啊,」杨妧坦然地承认,「你怎么会知道?」 「楚世子每个人都说了,前几?天他来找惠通师侄刻桃木簪,给我们带了糖……你知道后山那棵五百年的桃树有?神通吗?很多人求师侄刻发?簪或者发?钗都求不到,楚世子一说,惠通师侄就答应了,不过世子要在簪身上刻大雁,这个很费工夫,一时半会儿刻不成。」 杨妧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对世子那么好,就因为他带你们烤野鸡烤兔子,给你们好吃的?」 「我没?烤过野兔和野鸡,」圆真认真地纠正她?,「惠通师侄也没?有?,他比我进门还晚。有?一次师侄被毒蛇咬了,吓得哇哇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楚世子扯破他的裤子,割开肉放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一股臭味。方丈说,要不是?世子,惠通师侄说不定会坠入轮迴。所以我们才对楚世子好,并非因为口腹之慾。」 他口口声声说着不是?因为口腹之慾,却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点心。 杨妧忍俊不禁,弯着唇角笑了。 过了两天,余新梅给杨妧写信,说起孙五娘的嫁妆,看着有?六十四抬,但分量很轻,两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抬起来了。 又说何文秀姐妹也去了,出手很大方,各送了孙五娘一支钗…… 第106章 亲昵 杨妧心里刺痛了下?。 她理解何家女眷急于在京都勛贵圈里立足的心情, 毕竟何文秀姐妹俩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多出去走动,多结识人, 才能有人牵线搭桥。 可今天毕竟是何文隽的忌日。 即便知道的没有几人, 她也不会在外面搬弄是非, 难道她们就半点不在乎? 这般做法也太令人心寒了。 清娘倒是想得开, 神情淡淡地说:「公子?早就清楚, 何家人跟他没什么情分,活着?的时?候都没看望几次,死了就更别指望。」 否则, 何文隽也不会把他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几本册子?尽数交给杨妧。 杨妧神情黯然地收好信, 转到后院。 向日葵茎秆笔直,圆盘似的花葵高高地仰着?,四周一圈金黄色的花瓣,葵盘上种子?密密麻麻,一粒挨着?一粒。 眼下?还不到成熟的季节, 清娘说过, 等到九月, 花瓣谢了,种子?才会饱满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杨妧看到向日葵总会想起楚昕,茁壮健康,充满了热烈的生机。 秦椒也结了果, 牛角般尖尖的,还不及小指长。 只?是,楚昕带回来那袋子?是红的,而结出来的果子?却青翠碧绿。 最?喜人的还是茄子?, 一条条挂在枝叶下?,紫得发亮。 杨妧觉得没加盖后罩房的确是明智之举,眼下?虽然住得不宽松,但能有菜蔬吃,一年下?来可以省出不少菜钱,那一窝兔子?的食物也解决了。 兔子?已经生第三窝了,家里根本养不开,趁杨婵念书?的时?候,关氏叫来陈大将六只?半大兔子?拎到饭馆里了。 杨婵盯着?明显空了的兔笼发呆,杨怀宣告诉她,「兔子?养大了要离开爹娘,团团和白大王都是这样,阿姐也是,会嫁到世子?表哥家里。」 杨婵顾不得兔子?,跑到杨妧跟前,抱着?她的胳膊不放。 一晃眼就是中元节。 楚昕早早来接杨家人去赶庙会。 关氏婉言谢绝了,「带着?两个小的,既耐不下?性?子?听?经,又没法逛铺子?,你跟阿妧玩去,左不过庙会年年有,等他们稍大一点儿,再去也不晚。」 杨怀宣四月底过了八岁生辰,到十岁就能够和关氏一起照看杨婵了。 这样的安排正合楚昕心意?。 他并不觉得两个小孩子?是拖累,大不了多带几个侍卫伺候,可若杨婵在,杨妧必然不好意?思让他拉手?。 第207页 还是他们两人逛最?自在。 楚昕仍是带着?含光,杨妧只?带了清娘,轻车简从地到了护国寺。 刚下?马车,杨妧便瞧见余新梅扶着?钱老夫人正往寺门走。 杨妧「嗖」地转过身,脸上已经带出几分红晕。 楚昕疑惑地问:「怎么了?」 杨妧指指余阁老的车驾,「去年跟阿梅一起来的,前两天阿梅写信,说我肯定不能跟她一起逛庙会,所?以就没约我。」 「这有什么?」楚昕浑不在意?地说:「我早就告诉顾老三要和你逛庙会,没工夫搭理他,让他找别人去……祖母和阿映已经到了,让阿映去跟余大娘子?做伴。」 说话时?,眉梢高高地挑着?,有几分不可一世,却是漂亮极了。 杨妧抿唇微笑。 楚昕不满地看着?她,「你肯定在笑话我,哼,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咱们两个是未婚夫妻。」 「我没有笑话你,」杨妧柔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看明三娘定亲了,我也定亲了,只?剩下?阿梅,有点对不起她。」 瞧着?楚昕不解的样子?,杨妧嘆口气,唉,女孩子?之间的情分,男孩根本不懂。 虽然时?辰尚早,街道两旁已经摆满了摊位,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尽头。逛庙会的人更是人头攒动往来不绝。 口袋胡同这边多是针头线脑、绢花绒花等,还有不少布匹,质地比不得真?彩阁的细密,价钱也相应得低一些。 楚昕走在外侧,张手?替杨妧挡住拥挤的人群,杨妧则逐个摊子?看过去。 布匹旁边是卖各种小玩意?的。 杨妧的视线落在一对泥塑的人偶身上。 人偶不过半尺高,是一男一女,眉眼描绘得非常精緻,栩栩如生,让杨妧感到稀奇的是泥偶身上的衣裳竟然不是绘上去的,而是真?材实料用?绸布做的。 男的穿大红色绣着?白首富贵的直裰,女的同样是一身大红色,却是绣着?并蒂莲枝。 摊贩见她注意?,含笑招唿,「姑娘好眼力,这是虎丘梁家梁老爷子?亲手?做的,您瞧这头髮,丝丝不断根根不乱,还有这手?,手?最?难刻了。」 楚昕凑上前打量。 摊贩瞧着?两人亲密不避讳的模样,心里有了数,笑嘻嘻地对楚昕道:「这位爷跟姑娘是小两口吧,看着?就特别般配,买上一对喜迎花嫁正合适,和和美美一辈子?。」 楚昕丝毫没犹豫,「要了,」侧头指着?另一对夫妻白头的,「那个看着?也不错,还有那边子?孙满堂的。」 摊贩瞧见楚昕簪发那根水头极好的羊脂玉髮簪,眸光骤然一亮,捧起旁边尺半见方的木头宅子?,「爷,您瞧这个可喜欢?屋顶、门、窗都能动。」边说,手?指边戳着?门扇,将门打开又关上,开关几次又掀起屋顶,将里面的太师桌太师椅指给楚昕看,「都是能挪动的,做太师桌不难,可要做成巴掌大的却不容易,还有椅子?、柜子?,样样俱全?。」 杨妧觉得有趣,伸出指头捅捅窗户,「果真?是活的,能推开。」 楚昕立刻吩咐摊贩,「包起来,要了。」 杨妧斜睨着?他,「拿着?这么个儿的东西,还怎么逛?」 话音刚落,摊贩生怕他们反悔不要,极其利落地把整个宅子?塞进?一只?木头匣子?里,再用?麻绳仔细地捆好,「不沉,提着?就行。」接着?把适才看过的几套泥偶另外装进?匣子?,笑呵呵地说:「承惠四十八两。」 含光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扔给摊贩一张银票,「不用?找了,」提起两只?木匣子?,转眼又消失。 杨妧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只?看到斜后方的清娘,却不见含光,奇怪地问:「含光呢,身手?也太利落了?」 楚昕笑道:「不用?找,有需要的时?候,他就出来了,」压低了声音,俯在杨妧耳边,「他之前在宫里做暗卫,讲究得就是来无影去无踪。」 两人离得近,楚昕温热的气息直直扑在她耳畔,带着?男子?独有的味道。 杨妧许久不曾跟男子?相距这般近,脸霎时?热辣起来。 她连忙往后退了退,掩饰般道:「一对泥偶不过几十文上百文钱,那座宅子?即便费工夫,也用?不着?这么多银子?,太贵了。」 楚昕笑得欢畅,「我觉得意?头好,少年时?候结成夫妻,生儿育女,最?后夫妻白头,一辈子?就圆满了……你注意?那套子?孙满堂没有?」 杨妧摇头,她只?忙着?捅窗户了。 楚昕道:「有三男两女,以后咱们也生五个孩子?好不好?」 杨妧惊讶地睁大双眸。 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分明过年时?候还是个愣头青,除去憨头憨脑地说喜欢她,再没有别的。 去了趟西北,回来就急搓搓地定亲,这会儿竟连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 杨妧扳着?脸问:「想得倒长远,你还想什么了?」 「把观星楼和览胜阁的尺寸量了量,观星楼是三层小楼,楼顶风景极好,能看到整个府邸,览胜阁是三开间的两进?小院,就在观星楼旁边,四周都是松柏树。你想把哪里当?作喜房,别的东西都有,只?按照尺寸做张新床就成。」 「不许再说,」杨妧狠狠地瞪他两眼。 第208页 哪里有大庭广众之下?商量喜床的? 只?可惜她身量矮,足足比楚昕低了一个头,脸色又红得娇艷,不但没有表现出雷霆气势,那种似怒似嗔的神态反而更让人心动。 楚昕心头热热地盪了下?,情不自禁地捉过她的手?,紧紧扣在掌心,柔声唤道:「妧妧,我听?你的。」 说话时?,双眸乌黑闪亮,如同一潭静水映着?蓝天白云,而水潭深处,又像燃着?一簇火苗,吸引着?人去探究。 杨妧不由靠近,看到他瞳仁里的自己,小小的脸庞,圆睁着?眼睛。 一时?,庙会上密密匝匝的摊位、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都成了背景,唯有面前的人生动鲜活,是这世间最?美的颜色。 杨妧先回过神,红着?脸别开头,轻声道:「没什么想买的东西,不如找地方坐会儿?」 楚昕四下?打量着?,不远处卖吃食的摊位前挤着?不少人,附近的酒楼小馆子?定然也不会空闲,遂道:「要不去护国寺后山,你累不累?」 「不累,」杨妧摇头,「听?好几个人提到后山有棵五百年的桃树,还没有亲眼见过,树上能结桃子?吗?」 「我带你去看,桃树能结桃子?,但是很难吃。树旁有条小溪,咱们可以在那里玩一会儿,中午让惠清帮咱们送斋饭。」 杨妧笑着?应声好。 这个日子?,信佛的人都去听?大师讲经,不信的人则忙着?逛庙会,后山很是清静。 起先还会有游人三三两两地嬉闹,再往里走,人便少了,树却多了,茂密的树冠像撑开的大伞,遮住了炎阳,山风习习,清爽怡人。 杨妧看到那片柿子?树,有意?放慢脚步,抬起了头。 楚昕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瞧见枝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小柿子?,不过鹌鹑蛋大,绿油油的,遂笑道:「这几棵柿子?倒甜,重?阳节前后你记得来,让惠清给你摘一篮子?。」 楚钊八月初回来,怕是等不到中秋节,楚昕便要跟着?往宣府去。 杨妧原本是坚定不移地想让他到外面闯荡一番,现在却是动摇了不少。 也终于体会到秦老夫人的心情。 再往前走半盏茶的工夫,面前多了条小溪,溪水约莫尺许深,非常清澈。 楚昕指着?旁边一棵极不起眼的树道:「这就是那棵桃树。」 杨妧仔细打量着?,又绕桃树转了两圈,「没看出哪里特别,就只?树皮脱落了许多,这棵树当?真?有五百年?」 因见树上桃子?粉红可爱,正想伸手?去够,身后突然传来吆喝声,「不许摘。」 杨妧忙缩回手?,侧眸看到有个身穿灰衣的和尚正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 楚昕满脸不虞地说:「惠清,这是我没过门的娘子?,你吓着?她了。」 和尚约莫十七八岁,个头不高,身板倒壮实,肩宽腰粗,头格外大,大得有点不对劲,嘴里时?不时?往外淌口水。 一看就是心智不太健全?的样子?。 原来他就是惠清。 杨妧突然明白圆真?为?什么说他被蛇咬伤,会哇哇大哭了。 惠清被楚昕叱责,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打量杨妧几眼,「嘿嘿」笑着?,「好看。」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对木簪递给楚昕,「世子?戴,娘子?戴,戴上好看。」 楚昕接过,夸赞道:「刻得真?好。你去膳房等着?饭好,帮我们送斋饭来,我帮你看着?桃树。」 惠清道:「不让靠近,不让偷桃子?。」 楚昕笑着?答应,「你放心,没人敢偷动桃树。」 惠清也咧着?嘴笑,甩着?胳膊迈着?大步离开。 楚昕道:「惠清脑子?不太好,有年冬天倒在路上懂得快死了,方丈把他带回来,让他看着?桃树,别让人随便折枝。惠清最?听?方丈的话,谁都不许碰这个树。他闲着?没事,天天拿着?匕首刻木头,我送了他一套刻刀。惠清不会刻字,不会刻人,只?会刻些花鸟鱼虫等物,才两三年工夫竟然练成一手?好技艺。」 杨妧凑上前去看,细长的簪身刻着?两只?大雁,似是一公一母,翅膀挨着?翅膀亲密无间。 大雁情深不渝,一只?亡,另一只?绝不独活。 人是不是也会这样? 杨妧默默盯着?发呆,楚昕柔声道:「我替你簪上,」说着?将其中一支插在杨妧发间,歪头看看,笑道:「确实很好看,你也帮我戴上。」 他头上戴着?羊脂玉髮簪,要想换成桃木簪,髮髻肯定会散开。 杨妧正迟疑着?,楚昕已经大喇喇地坐在溪边石头上,含笑望着?她,「你帮我绾起来,不用?多齐整,能见得人就成。」 杨妧暗暗「切」一声。 太小瞧人了,她的手?艺,难道只?是能见人? 杨妧轻轻将他的头髮拢在一起,以指为?梳梳顺了,正要绾起来,只?听?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欢快。 却是两只?麻雀亲昵地交缠着?颈项。 杨妧忙低下?头,看到了溪水里,自己与楚昕的身影…… 第107章 后山 翠绿绿的树, 湛蓝蓝的天,以及悠然飘过的朵朵白云,映在溪水中, 构成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图画里, 最惹眼的便是那?对璧人?。 第209页 楚昕也?注意?到水中倒影, 侧头想告诉杨妧, 正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投, 便有些?痴痴缠缠地分?不开。 周遭静寂无声,连麻雀也?停止了鸣叫,唯有溪水潺潺, 在身旁缓缓淌过。 气氛旖旎, 让人?没来由地心慌。 杨妧躲闪着移开视线,脸色却?掩藏不住,白净的肌肤上染着浅浅红晕,娇美不可方物。 往常杨妧可不是这么容易害羞的人?,他望着她的眼说喜欢的时候, 她也?是板着脸冷冷地回绝。 而?今天, 杨妧红过好几次脸。 女孩子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脸红吧? 这是不是说杨妧对他……喜悦像是兜满了风的船帆, 瞬间鼓胀起来,在胸口流转,楚昕蓦地站起身,伸手将杨妧揽在怀里。 「哎呀,」杨妧低唿一声, 想起手里还抓着他的头髮,连忙松开,嗔道:「你不嫌疼?」 「不疼,妧妧……」 温香软玉抱在怀, 楚昕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说句什么,又不知怎么说,突然想到不该唐突她,勐地放开手,红涨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对不住,我……」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杨妧既觉好笑又觉心疼,一股久违了的柔情丝丝缕缕地自心底蔓延。 眼前仿佛又出现夕阳西下,楚昕孑然一身拖着长剑、孤单而?又落寞的身影。 那?个时候,她正在马车里,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 假如,假如这世仍旧避不开那?些?祸事,楚昕会不会念在她或者将来的孩子面上,能够审时度势暂且隐忍,而?不是那?么决绝? 杨妧悄悄往前挪了半步。 她身量矮,平视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旁边便是直裰领口,象牙白杭绸上绣着淡绿色的水草纹,简单却?雅致。 杨妧抬手抚摸着针脚细密的水草纹,慢慢下移,停在心口的位置。 是什么跳得那?么快,又那?么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心窝里蹿出来似的。 杨妧仰起头,轻声道:「我让你抱,只一下。」 话?音刚落,只感觉腰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箍住,身体不由往前,鼻子直直地撞到楚昕胸膛,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这个人?莫非是铁打的,怎么浑身硬邦邦的? 杨妧用力捏一下他上臂,气恼道:「你讨厌!」 话?出口,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竟然会用这种娇嗔的语气说话?! 上次是什么时候,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 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他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自己。 杨妧轻轻将脸贴在他衣衫上。 他的怀抱干净温暖,带着浅浅淡淡的松柏香气,让人?仿佛置身于温热的水里,舒服得不愿离开。 楚昕却?是倍感煎熬。 他从来不知道女孩子会这么软,好似没有筋骨般,也?不知道女孩子会这么香,比茉莉浓,比桂花清,说不出道不明,缠缠绕绕地在他鼻端迴旋,绕得他心猿意?马。 可这感觉又如此?美好,好得让人?心醉。 楚昕双手收紧,低下头,毫无预兆般吻上杨妧额角。 杨妧一惊,勐地站直身体,四下打量番,见旷野空寂并没人?过来,暗暗舒口气,沉声道:「坐下,我把你头髮绾好。」 楚昕垂眸觑着她的脸色,乖乖地坐在石头上。 杨妧弯起眉眼笑。 楚昕的头髮乌黑浓密,顺滑而?且柔软。 有人?说,头髮硬的人?,心肠也?硬。 杨妧相信。 陆知海的头髮就?硬,所以跟他结髮十年?,也?免不了被他弃之如敝履。 而?楚昕,杨妧想起他半蹲着身子哄杨婵玩八音匣子的情形——这个看似桀骜的少?年?,应该有一颗柔软的心吧? 束好发,杨妧用桃木簪固定住,拍拍楚昕肩膀,「好了。」 楚昕回过头,见她目光明亮,神情温柔,红润的唇角微微翘着,不像生气的样子,遂放了心低声道:「还想抱。」 「不行,」杨妧拒绝,「成亲之后才可以……国公爷说了几时回来接你?」 「八月初七回京,初九走。」 那?就?是还剩下二?十多天。 杨妧嘆口气,温声嘱咐他,「军中不比在家里,军令重如山,凡事听从上峰的号令,切不许使性子。我有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不在了,我肯定不会守望门?寡,我立刻找人?嫁了。正好手头有好几万银子,嫁给谁都?能过得富足。」 楚昕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我会小心。」 眉宇间有小小的失落与不忿。 杨妧不怕别的,只怕他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仗着一身好功夫肆意?妄为。 她没亲眼见过瓦剌人?,可朝廷每年?派那?么多将领戍边,每年?成千上万将士葬身疆场,可想而?知瓦剌人?不好对付。 杨妧假装没看见楚昕的臭脸,继续道:「伤着也?不成,少?了胳膊缺了腿,我也?不嫁。还有脸上不能留疤,我看到会害怕……手里那?么多银子,我当然想挑个相貌俊俏的夫君。」 女孩子都?喜欢俏郎君。 楚昕蓦地站起身,甩手走两步定住身形,重复道:「我会小心,阿妧,你不要?想别人?,我会毫髮无伤地回来。」 第210页 「那?我等你,」杨妧仰头看着他,柔声道:「我在家里绣嫁衣,也?把你的喜服绣出来,你喜欢什么图案,百年?好合还是白头富贵,还是花开并蒂?」 「白头富贵,」楚昕想起先前买的那?套泥偶,目光骤然变得温柔,「我想与你白头到老……妧妧,你别担心,我明白事理。」 杨妧重重点头,微笑道:「上元节灯会,我买了好多花样子,里面就?有白头富贵的图案。我觉得喜结连理也?好看,要?不做两身,白头富贵拜堂穿,回门?穿喜结连理的?可以不做大红色,绯色就?很喜庆。」 听着她的柔声细语,楚昕眼前慢慢浮现出他跟杨妧拜堂行礼的画面……大红色的喜烛,大红色的灯笼,大红色的椅袱和帐子。 杨妧穿着向来素淡,他还没见过她穿大红大绿的样子。 她穿上嫁衣肯定特?别漂亮。 由衷的欢喜从心底洋溢开来,楚昕咧着嘴笑,「好。」 等到两人?吃完素斋下山,已经是未正时分?。 李先上前禀报,「老夫人?跟姑娘先回府了,老夫人?交代说让世子爷不用着急回去,多在外面逛逛。」 杨妧一听就?明白秦老夫人?的意?思,想让他们多相处。 可她出来已经三个时辰,家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便道:「有点累,还是回去吧。」 正要?上车的时候,杨妧看到了廖十四。 她穿件水红色袄子,梳着堕马髻,鬓边插两支赤金梅花簪,神情端庄地站在廖太太身旁。 廖太太则跟一位四十左右的妇人?谈笑,看着颇为投机。 妇人?身边也?站了位少?女,跟楚映年?岁差不多,穿件玫红色绫袄,浅丁香的八幅湘裙,裙摆上绣着大朵的芍药花,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模样算不得出众,却?因先天不足的缘故而?显得楚楚动?人?。 这少?女看着面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可到底是哪里呢? 杨妧想不起来,索性便不想,翻看着车厢里的东西。 除了盛宅子和泥偶的匣子,还多了竹根雕的笔洗、绘着大公鸡的风筝、黄杨木的鲁班锁、三盒新墨、三套湖笔以及两包点心。 楚昕撩着车帘道:「是带给表婶和小婵的,你看还差什么,再让含光去买。」 「不用了,」杨妧笑答,「天正热,别让含光一趟趟跑。」 车帘晃动?,杨妧瞧见廖太太不知跟少?女说了句什么,少?女张嘴浅笑,露出半截粉红的牙龈,她忙抬手掩住。 杨妧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来了。 她叫赵未晞,是元后的堂侄女,也?就?是后来倍受恩宠的赵良嫔。 因为上排牙齿有些?突,大笑的时候会露牙龈,不太好看,所以赵未晞极少?笑,也?不喜欢别人?笑。 曾经有位宫女因为笑容甜美,被赵未晞命人?打落了好几颗牙齿。 楚贵妃病故后,赵未晞独宠后宫,她很喜欢养花种草,尤其是兰花,只可惜技艺不佳,种什么死什么,哪怕是极好养的建兰也?养不活。 那?几年?,京都?的夫人?太太都?不敢把兰花养活了…… 第108章 行装 杨妧不确定楚贵妃的死跟赵未晞有什么?关系, 但?是自打赵未晞进宫,楚贵妃的身体就开?始不好,这倒是不争的事实?。 那时候汪海明要纳第三房姨娘, 陆知萍跑回娘家哭诉。 婆婆劝她放宽心?, 「你想想宫里的贵妃也得忍受良嫔的气, 你还闹腾什么??不把人接回来?, 若是姑爷在外面置办宅子?, 你的面子?还往哪里放,世子?之位也别指望了?。」 抬姨娘是大家都?认可的事情,但?是养外室就要受人指摘。 陆知萍万分不情愿, 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给汪海明纳了?新人。 如?果能堵了?赵未晞进宫的路就好了?, 或者给秦老夫人传个话儿,让她提醒一下楚贵妃。 杨妧思量着,不知不觉回到四条胡同。 楚昕搀扶她下车,依依不捨地问:「我几时再来?找你?」 杨妧笑道?:「明三娘定亲前只见过林四爷两回,定亲后再没见过, 咱们……」 「我不跟林四比, 」楚昕打断她的话, 很不以为然?地说:「他和?长兴侯天天在挹芳阁听柳眉唱曲儿,连顾老三都?不去那种地方了?……我想每天都?见到你。」 杨妧柔声道?:「有事的话你只管过来?,临走前你会跟我说一声吧?」 「当然?,」楚昕点头,招唿含光将马车里的东西送了?进去。 杨婵和?杨怀宣看完自己的东西, 好奇地围着那栋宅子?转。 关氏拘着他们,「看看罢了?,不许乱动,」却朝杨妧笑, 「一辈子?活成这样,也算是圆满了?。」 少年夫妻相伴到老,有儿也有女,真的可以知足了?。 接下来?几日,杨妧闭门?不出,天天在家里做针线,连知味居都?没去。 清娘在家里闲不住,大清早就到饭馆帮忙,关氏每天也会去熘达一趟,所以杨妧去不去无关紧要。 进了?八月,暑气已然?散去,除了?正午时分尚有些热之外,一早一晚已经薄有凉意。 国公爷楚钊初七清晨进了?城,连衣裳没换先进宫面圣,直到午时才回府。 第211页 吃过饭,张夫人楚楚可怜地跟他抱屈,「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又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他的亲事却不由?我,我这个婆婆还有什么?脸面?」 楚钊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你对杨四不满意,她哪里不好?」 「从长相到性情都?不满意为着下聘,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把昕哥儿和?娘哄得团团转,昕哥儿快把观星楼搬空了?,还给了?一万两银子?。这样娘还说不够,以后再往上添……家底都?给了?昕哥儿,阿映怎么?办?」 楚钊笑道?:「银子?是昕哥儿辛苦小半年攒的私房,他愿意当聘礼就由?着他。杨四是昕哥儿要娶,日子?也是他两人过,你不想让昕哥儿娶个中意的人?」 「昕哥儿懂什么?,就是被美?色迷了?心?。」 「你别生气,他是随我,」楚钊温柔地哄她,「我当初就被美?色迷住,成亲那天一掀盖头,还以为是仙女下凡。」 这是变着法儿夸她漂亮。 张夫人羞红了?脸,嗔道?:「就会哄骗人。」 「我几时哄骗过你?」楚钊温和?地说,「你不喜杨四,可是相中了?别家姑娘?」 「原是看好了?江西廖家的姑娘,」张夫人将廖十四的事儿说了?遍,「娘一口?咬定是廖十四干的,我都?没法辩解,廖十四端庄大方,跟阿映也合得来?,怎么?可能这么?恶毒?」 楚钊目光变得深沉,「抛去这事不提,我也不贊成跟廖家结亲,廖家名声太盛了?。你若是觉得娘有失偏颇,那你可信夫君?」 张夫人抬眸看向楚钊。 他已年近不惑,肌肤被风霜磨砺得略显粗糙,带着成熟男人独有的沉稳与威严,眸光却是温柔,含一丝笑意。 刚进门?时穿的罩甲已换下,此?时穿了?件家常的佛头青道?袍,英武之中便多了?几分儒雅。 这样出色的男人,家世显赫又大权在握,独自在宣府十几年,身边连个伺候的女人都?没有。 她不信他又能信谁? 楚钊展臂揽住她肩头,「昕哥儿长大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待杨四进门?,你若想见就见见,不想见就远着她,千万别做傻事跟昕哥儿离了?心?。家里大事有娘管着,出不了?错,你只管好好调养身子?,说不定咱们还能再生个孩子?。」 说着弯腰抱起张夫人走进内室。 薄暮时分,瑞萱堂已经掌了?灯,却还没摆饭。 秦老夫人半点儿不着急,乐呵呵地跟荔枝、红枣还有庄嬷嬷打叶子?牌。 庄嬷嬷抽抽鼻子?,「鸡汤闻着真香,炖了?有一个时辰吧?」 「可不是,」红枣笑道?:「小厨房是申初时分炖上的,用了?参须和?红枣。」 只要楚钊回来?,小厨房肯定要炖一锅香浓的鸡汤,大家都?心?知肚明。 正说着话,楚钊阔步而入,微笑着唤声娘,「还没摆饭?」 红枣等人悄没声地退到外间。 秦老夫人一边收拾叶子?牌一边笑道?:「大姑娘在屋里熬膏脂,说饭好了?叫她,昕哥儿去四条胡同送中秋礼,怕是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间传来?红枣清脆的声音,「见过大爷。」 楚昕撩起门?帘走进来?。 「果然?人经不得念叨,」秦老夫人笑容更甚,指着他手里的大包裹问:「这是什么??」 楚昕眉毛挑得老高,意气风发地说:「都?是表妹给我做的衣衫。」 解开?包裹,一样样摊在炕上给秦老夫人过目,「两身裋褐,射箭骑马的时候穿,两件夹棉马甲,表妹说宣府风大,冬天不能只穿单衣,马甲没有袖子?,不耽误使剑,还有件羊皮的。」 楚钊沉了?脸色,「军里都?有棉衣,哪里用得着这些?你去当兵打仗,不是跟着去享受。」 楚昕道?:「表妹说有备无患,万一冬衣短缺,这些可以应急。」 说着,又从包裹里往外翻,「袜子?底儿用了?两层棉布,鞋底是九层袼褙,冬天穿着不冻脚,表妹没那么?大力气,让清娘帮忙纳的。」 眼瞧见带出来?两只香囊,一把抓起来?塞进怀里。 秦老夫人只当没看见,嘆道?:「做这些活计可费不少工夫。」 「表妹七月就开?始准备了?,光做鞋子?就用了?六天。还有副兔毛护耳没做完,她让我明天去拿。」 楚钊目光扫过那双布鞋,玄色三梭布的鞋面绣着两三片小小的竹叶,看着不惹眼却很雅致。 鞋底用白布包边,非常厚实?。 杨四待楚昕确实?用心?。 楚钊便忍着没有指责兔毛护耳。 在边关,最重要是警惕性,若是耳朵被捂住,身后来?了?敌兵都?听不见。 楚昕显摆完了?,仍收进包裹里,语气轻松地说:「表妹说前几天她遇到赵家隔房的堂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别人都?说跟元后有几分像,问祖母可曾见过,如?果有机会想结识一下。」 秦老夫人神情一凛。 隔房的姑娘,跟赵皇后肖似,那还能有谁? 只能是赵未晞了?。 秦老夫人压下心?头惊诧,笑道?:「赵家共有四房,除了?长房在京都?,其余都?在外地,也不知是哪房进京了??过几天菊花开?了?,各家花会又要办起来?,说不定能碰见。」顿一顿,拊掌笑道?:「我倒是忘了?,四丫头不好出门?,等你们成亲,肯定有机会见。」 第212页 听到成亲,楚昕咧着嘴合不拢,内心?的欢喜藏都?藏不住,「表妹还说想买几亩地,我让含光告诉曹庄头,用心?探听消息,小严管事那边也嘱咐了?,让他帮衬着些。」 秦老夫人道?:「曹庄头打听了?消息传到京里来?,再告诉四丫头,黄花菜也都?凉了?,倒不如?在曹庄头那里放两千两银子?,有合适的地买上两百亩。」 楚昕深以为然?,连连贊道?:「还是祖母想得周到,明儿让含光再跑一趟。」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晚饭,秦老夫人在院子?里熘达着消食,不禁就想起赵未晞。 那年二皇子?成亲,宫里例外在上元节办了?灯会,邀请了?不少达官显贵。 赵未晞凭藉那张脸吸引了?元煦帝的注意。 正月里赵未晞进宫,当年秋天,楚贵妃就开?始生病,请太医诊脉只说是脾胃不合,并无大症状。 药一副副吃下去总是不见好。 楚贵妃没有精力再职掌后宫,气色也愈加憔悴。 元煦帝探望过几回,说是太过伤感,后来?再没去,倒是说赵未晞天真活泼惹人心?喜,往丽景轩走得勤。 没两年,楚贵妃就薨逝了?。 秦老夫人慢慢思量着往事,忽而觉得奇怪,杨妧为什么?会提起这事? 是有意还是无心?? 而且还特特地提到跟元后长得像。 她进京才一年,不可能见过赵皇后,又是谁告诉她的? 第109章 恩典 上次, 杨妧还?提过?任广益。 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不可能有?这般的敏锐与见识,莫非她也是重活一世? 念头?乍起,秦老夫人随即摇摇头?。 这太匪夷所思了?。 先前她曾隐晦地问过?护国寺方丈净空大师, 净空大师摇头?不迭, 「若是起死回生还?有?可能, 因为有?种假死药物?, 可以让人暂且昏迷, 脉象尽没,可要是转世为人……古往今来,多少大贤大能之士, 若有?此能力, 他们合该重活一世才对。」 杨妧如?果重生,最?应该去找的是陆知?海。 秦老夫人跟陆家并无往来,却暗中打听过?杨妧。 长兴侯府太夫人对杨妧非常信任,刚过?门就把?家里中馈交给她,事事听她指派, 而杨妧跟陆知?海琴瑟相合, 还?曾生育了?一个女儿。 至于后面是否再有?其他子女, 秦老夫人就不太清楚了?。 再者,前世何文秀是当了?皇后的。 为了?前程,杨妧应该与何文秀非常要好才是,可她跟何家姐妹只是泛泛之情,说不上冷淡, 却绝不巴结上赶着。 这不太合乎常理?。 秦老夫人长长舒口气,平心而论,她并不希望有?人同她一样能够窥得先机,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孙媳妇。 这世间?, 有?她自己能够知?晓前世的点滴事情,已经足矣。 秦老夫人压下对杨妧的疑惑,继续思量赵未晞。 没几日,秦老夫人就如?愿见到了?赵家这位隔房的堂侄女。 是在荣郡王府的花会上。 赵夫人笑盈盈地陪着位少女过?来,「三堂叔家的妹妹,在家中行五,一直住在湘潭,六月才进京,名字叫未晞……快见过?各位夫人。」 这后一句却是对赵未晞说的。 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她。 赵未晞穿件茜红色素面褙子,头?发绾成?非常精緻的流云髻,正中用?了?把?绘着四季花卉的梳篦,鬓边各插一支赤金髮簪。 皮肤极其白皙,仿佛能透光一般,眉眼精緻鼻樑挺直,只牙床略有?些突出,使得嘴唇嘟着,似嗔非嗔,楚楚动人。 这副相貌,不是以后的赵良嫔又?是谁? 秦老夫人拉起她的手,和蔼地问:「几岁了?,在京里可住得惯?」 赵未晞目光流转,羞羞怯怯地回答:「十月初就满十三了?,京都比湘潭大,人也多,其余都还?好,就是出门动辄要坐车,在湘潭多是坐轿子。」 秦老夫人更加心喜,侧头?对钱老夫人道:「这丫头?生得真是标緻,性?情也好。」 「再好也没你的份儿,」钱老夫人打趣她,「昕哥儿已经定下亲事,你这个老货就别惦记了?。现如?今也不兴娶平妻。」 静雅县主眼前便?是一亮。 听钱老夫人这意思,以前兴过?平妻? 既然以前曾经有?这样的例,她可以求皇上赐婚,嫁给楚昕做平妻。 她身为县主,又?是圣上赐婚,等站稳脚跟,头?一件事就是把?杨妧休掉。 「咦?」清远侯府的二儿媳钱太太闻言,笑问:「楚世子定亲了?,几时?定的,是哪家姑娘?」 秦老夫人道:「不是别人,就是杨家四丫头?,先前在家里住过?。」 钱太太见过?杨妧,拊掌笑道:「亲上加亲最?好不过?,杨姑娘模样儿也是极好的了?。」 秦老夫人瞥一眼面带兴奋的静雅,话里有?话地说:「相貌倒是其次,我看中她的脾气,说话细声细气的不着恼。昕哥儿脾气犟,就得找个性?情和软的,否则找个脾气急的,家里还?不得天天上演全武行,能有?个安生的时?候?」 「可不是,」钱老夫人附和道:「说亲可是有?门道。话多的应该找个话少的,要是两人话都少,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这日子还?有?法?儿过??昕哥儿的亲事是我做的媒,你可别昧了?我的媒人鞋。」 第213页 秦老夫人没好气地说:「放心,少不了?你的鞋穿,给你拿金子塑一双要不要?」 「要!那我就不穿了?,天天摆在跟前看。」 满屋子人顿时?哄堂大笑。 少顷,客人到齐。 有?爱动弹的,就到翠芳楼赏菊,懒得走动的则在屋里说话吃点心,女孩子们另有?去处,不外乎赋诗作画吹笛弹琴。 趁着眼前没人,钱老夫人慢悠悠地说:「你瞧出来没有?,这位五姑娘很有?几分元后的品格。」 秦老夫人道:「眉眼确实像。」 钱老夫人掂一块核桃脆,「咯嘣咯嘣」嚼着,「你最?近没出门,这几天的花会,五姑娘一场没落过?,风头?极足。」 「阿钊回来了?,要把?昕哥儿带去宣府,尽忙着给他们收拾东西,」秦老夫人故意问道:「她是想在京都说亲?」 「哪里?人家心气可高着,是惦记着往那里去。」钱老夫人往皇城方向努努嘴,「眼下岁数小,赵家想先调教两年,再就多走动走动搏个艷名……自打元后薨逝,赵家一蹶不振,养精蓄锐这些年,正想藉机翻身。」 可不就是翻身了?吗? 前世赵良延连升五级,从名不见经传的五品小官一步跨到户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 赵未晞亲生的爹,据说当初考了?十年连童生试都没过?,竟然也当上了?县太爷。 就只可怜宣府上万将士死在心胸狭窄的赵家人手里。 秦老夫人神?情凝重地离开荣郡王府,隔天就递牌子进了?宫。 楚贵妃思量片刻,换了?身衣裙往干清宫走。 元煦帝正在书房批阅摺子,听到太监禀报,颇感诧异地说:「有?请。」 放下硃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看到楚贵妃裊裊娜娜地走来。 她穿宝蓝色织锦缎褙子,梳着如?意髻,头?戴赤金镶红宝石步摇,脸上扑了?脂粉,整个人明媚鲜妍,与往常的素淡大不相同。 元煦帝吩咐太监沏了?茶,笑问:「你穿这个颜色很精神?,国公府老夫人走了?,没留她吃饭?」 「来之前特意换了?,担心圣上召臣子议事,如?果穿的不恰当,怕坠了?圣上声望。在储秀宫怎么随意都好,可出来走动务必要顾及体面。」楚贵妃端起茶盅浅浅抿两口,嗔道:「怎么又?沏酽茶,圣上切不可喝这么酽,清淡点才是养生之道。」 元煦帝道:「适才有?些睏倦,嘱咐他们多放了?点茶叶。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楚贵妃不答,走到元煦帝身后,「臣妾给圣上捏捏背,」将袖子挽上一截,用?力按上元煦帝肩头?,捏了?片刻,才道:「昕哥儿前阵子定了?亲,女方家世不显。这几天老夫人出门走动,听到些不太中听的话,想求圣上给个恩典。」 元煦帝「哦」一声,「怎么个不显法?儿?」 「其实女方跟我家沾着亲,就是老夫人堂姐的嫡亲孙女,姓杨,在家里行四。杨四生父早逝,一家人跟随大伯生活,大伯是济南府同知?,叫做杨溥,是乙卯年的进士。」 济南府同知?,五品官员,还?不是生父,确实门楣不高。 元煦帝凝神?思量,对杨溥没有?半点印象,遂问:「求什么恩典,将杨溥擢升两级?」 楚贵妃笑道:「皇上太小瞧臣妾了?,官员任用?关乎社稷民生,臣妾怎会这般不明事理??杨溥升不升职看他自己的能力,臣妾想求圣上给昕哥儿赐婚。有?圣上硃笔,谁还?敢随意指摘?」 元煦帝对楚昕很是亲近。 而且一道赐婚的圣旨既不费力气,又?不费银钱,正好给镇国公和楚贵妃个脸面,捎带着抬举下杨家。 元煦帝爽快地答应了?,走到书案前,铺一卷黄绫,问清楚杨妧是哪两个字,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地写下圣旨,召司宝监用?了?印。 圣旨有?两份,一份给国公府,另一份送到杨家。 司礼监见元煦帝兴致颇高,有?意凑趣,挑了?个相貌周正的太监前去宣读旨意。 楚贵妃谢过?皇上,又?提起第二件事,「明儿是中秋,臣妾记得刚进宫时?,风华厅坐得满满当当……宫里有?七八年没添人了?吧,该挑几个新人来伺候圣上,再者为了?社稷着想,圣上也该添几个龙嗣。」 元煦帝沉吟不决。 楚贵妃再劝,「宫里来来回回都是几个老面孔,圣上没看腻,臣妾都看够了?,每天对着镜子里满脸褶子恨不得给自己换张脸……挑几个年纪轻的,看着她们,臣妾心里也舒坦。」 元煦帝看一眼楚贵妃虽然保养得当,却当真有?了?皱纹的脸,笑道:「如?果你不怕朕宠别人冷落了?你,就看着选吧。用?不着兴师动众,挑十几个就成?。」 楚贵妃摇着元煦帝手臂,「臣妾跟圣上不能算是患难夫妻,可也陪伴着过?了?三十年,已经知?足得很。圣上对臣妾有?情有?义,怎么会冷落臣妾?圣上既然不许兴师动众,不如?菊花会,臣妾挑几个好颜色,性?情也好的,拟出单子让圣上过?目,若是圣上也觉得好,传旨接进来便?是。」 楚贵妃正跟元煦帝商议挑人,四条胡同却乱成?一团粥。 关氏听说有?圣旨来,脑子都不转了?。 女人不能接旨,好在家里还?有?个杨怀安,可杨怀安也是两眼一抹黑,压根没接过?圣旨,抖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214页 还?是杨妧稍微镇定些,一面让人请太监进门,一面手脚利索地摆出了?香案。 杨怀安和杨怀宣跪在前排,关氏和杨妧姐妹跪在后排。 灰衣太监轻咳声,尖声道:「济南杨氏听旨……」 第110章 百态 「……杨氏女名妧, 恪娴内则品行?淑良,特以旨许配镇国公世子楚氏名昕,择良辰完婚。钦此?。」 「钦此?」两字拖得格外?长。 杨怀安站起身, 用力在袍边擦擦手, 低头?哈腰地接过圣旨。 太监笑?道:「恭喜杨公子、杨太太和杨姑娘, 圣上御笔赐婚可是好?几年没有过了, 这次全?凭贵妃娘娘美言。」 杨怀安点着头?再度跪下, 「小民替舍妹叩谢圣恩,叩谢贵妃娘娘。」 杨妧盈盈笑?道:「辛苦公公。」 朝清娘使?个眼色,清娘飞快地将一个荷包塞进太监手里。 太监觉得颇为沉手, 利落地收进袖袋, 脸上笑?容更加浓了。 送走传旨的太监,一家人又将圣旨展开,对着光,逐字逐句来来回回地看。 关氏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恪娴内则品行?淑良」八个字道:「阿妧品行?好?, 圣上也是认可的。」 杨妧无语, 「娘, 这都是套话,像什么柔嘉维则、敬慎素着,随便挑几个写上去就是。圣上赐婚,总不能?写个无才善妒吧?」 话虽如此?,心里却很高兴。 这道赐婚旨意?就好?像护身符, 至少张珮、廖十四等人就别惦记着楚昕了,除非她们想屈身做妾,可做妾也得看她答应不答应。 圣旨在正房厅堂供了三天?三夜,关氏小心翼翼地用绸布捲起来, 放进箱笼里。 杨怀安抑制不住见到圣旨的狂喜与激动,写了长长一封信,寄回济南府。 消息传出去,有人替杨妧欢喜,有人心生羡慕,也有人暗搓搓地嫉妒。 静雅恨恨地将手里茶盅砸到了地上 这几天?她打滚撒泼地说?服了安郡王妃,自己想做平妻,母女两正打算劝安郡王到圣上那里请旨,岂料竟传来这么一桩事情。 元煦帝刚下完圣旨,绝无可能?转头?再赐一遍婚,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安郡王妃耐着性子劝她,「楚世子就算了吧,他?模样虽然生得好?,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大,你可曾听说?他?在谁面前低过头??又是国公府的独苗苗,你们俩都是不肯服软的,倘或闹起来,他?有贵妃娘娘撑腰,你能?占了先?倒不如挑个家世稍普通一点的,就凭咱们这门第,什么样俊俏的郎君不由着你挑?还能?挑个知情知趣会体贴人的。」 静雅不太情愿,可也知道自己跟楚昕的确没希望,忿忿地说?:「家世也不能?太差,否则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好?好?好?,」安郡王妃连声答应着,「娘当然要为你挑个好?的,你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可不能?委屈了。」 静雅抿着唇,得意?地笑?了。 一场秋雨过后,各种菊花次第开放争奇斗艳,又到了菊花会举办的日子。 杨妧定了亲,便没去凑热闹,秦老夫人带着楚映,钱老夫人带着余新梅都去了。 廖十四和何家姐妹也都拿到了请帖,赵未晞则因不满十三错过了这次机会。 这次菊花会比往年热闹得多,男宾那边自不必说?,文人对诗联句,武士耍刀弄枪各有彩头?,女眷这边也设置了才艺展示。 有弹琴的,有赋诗的,还有左右手各握一支毛笔写字的,各显其能?。 元煦帝与民同乐,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才艺,又拿出一对金簪、一对玉佩赏赐给表现最出众的四位女子。 余新梅手里捧着茶盅,眉毛挑起老高,兴高采烈地跟杨妧说?:「平常看着何家二姑娘很文静,没想到真人不露相,在御前跳了一支说?不出名堂的舞,我都担心她把腰扭断了。」 因为何勐第一个姨娘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很受何勐宠爱,何夫人汲取教训,第二个姨娘便选了个没有脑子但能?歌善舞的。 就是何文香的生母。 想必何文香就是跟她娘亲学会了跳舞,平常姑娘们聚会多是弹琴画画,少有唱歌跳舞的,难得展露出来。 余新梅接着说?孙六娘,「她也是个能?人,画了一幅墨菊图,极具神?韵,贵妃娘娘特地赏赐给她一只玛瑙镯子。廖十四做了首咏菊的诗,格律倒是工整,意?境差了些。」 杨妧笑?问?:「你展示了什么才艺?」 余新梅大喇喇地说?:「我没别的本事,就是眼光好?见识多,可再多的见识也没法跟圣上比啊,所以只能?藏拙。阿映想画工笔,但工笔费事,才艺比试都结束了,她一幅菊花图还没画完,懊恼得不行?,说?要拿回府接着画。」 杨妧「噗嗤」笑?出声,觉得跟余新梅谈话有趣极了。 两人就着叉子火烧吃了蒜泥拌羊脸,喝了热乎乎的羊汤,然后给明心兰写了一封足有四页的信。 没几天?,有消息传来,元煦帝挑选出十二位女子进宫,其中就有何文香。 杨妧替何文秀可惜。 看来她嫁不成?二皇子了,何文香服侍皇帝,她这个做姐姐的怎可能?去服侍儿?子? 果然,二皇子选定了清远侯府林二娘为妃。 第215页 而大皇子如愿以偿地纳了位新侧妃,是沐恩伯府的远房亲戚,姓顾,跟着高五娘高秀英去打酱油,没想到入了大皇子的眼。 消息传到济南府,杨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侧妃的位置被人占了。 赵氏在旁边陪着掉眼泪,哭一声,骂一句杨妧。 杨妧一肚子心眼,竟然走到半道装病又回了京都,早知道她们也装病,就是赖在客栈不动身,那些侍卫们还能?把她们捆上马车不成?? 现在可好?,杨妧不但攀上高枝,还让圣上御笔赐婚,而杨姮迟迟说?不到合适的人家。 她见识到京都的繁华胜锦,看到过勛贵子弟的骄奢富贵,哪里还把土里土气的济南人看在眼里? 母女俩哭了小半天?,又嗟嘆了三五日,秦氏看不过眼,拍着桌子道:「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只看到别人的风光,不知道自己吃几碗白米饭。天?上要是掉下个大馅饼,你有那个本事去接?」 赵氏诺诺不敢语。 秦氏雷厉风行?,用了半个月工夫给杨姮议定了亲事,来年五月成?亲。 男方是济南府礼房经承的嫡次子,姓李名丰,李家家世不显,门风却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极其和睦。 杨妧得知,感慨万分。 前世杨姮就是嫁给了李丰,进门刚一年便产下麟儿?,很受婆婆看重。而杨姮脑子笨,却没太多坏心眼,长嫂待她也不错。 生活非常安稳。 这年秋天?的喜事似乎特别多,当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降落下来时,静雅县主的亲事也成?了。 男方是卫国公的侄孙,名字叫做许明礼。 万晋朝开国时候赐封了四位国公,太宗皇帝时,安国公被牵扯到谋逆大罪,满门抄斩;余下三位,镇国公仍是朝廷肱骨,手握军权;定国公不如以前煊赫,但子嗣非常旺盛,其中不乏出色之人;卫国公却真正是没落了,满门上下几十口?都没人领过正经差事。 但不得不承认,许家人相貌都很美。 这种美不同于楚昕那种宛如初升朝阳的蓬勃之美,而是带了些阴柔颓靡。 入了冬,雪便没停过,一场接着一场,这场雪尚未化尽,亭台楼阁又被蒙上一层银白。 天?气虽冷,却阻挡不了人们参加花会的脚步。 今儿?东家看雪,明儿?西家赏梅,人不必太多,五六家正合适。 用几面屏风将凉亭围住,生两个火盆,点一只红泥茶炉,欣赏外?面的雪景,另有一番滋味。 余阁老家就办了这样一场花会,没请别人,只有明家、楚家、再加上杨家。 长辈们在炕上打叶子牌,几位姑娘守着茶炉嗑葵花籽。 临来前,杨妧特地炒了两布袋,一袋是原味的,另一袋放了糖。 下雪的天?气,喝着茶水嗑瓜子,真是最好?不过的享受。 杨妧懒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脸颊被茶炉烤得晕出一片霞色,「好?久没听过赵未晞的消息了,她回湘潭了吗?」 楚映紧跟着道:「以前她最爱参加花会,自打菊花会之后,她好?像没怎么露面。」 余新梅消息最灵通,浅浅地喝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没回湘潭,听顾夫人说?她在家练字。」 顾夫人是顾常宝的娘亲,忠勤伯夫人。 顾夫人十有八九是从顾月娥那里听说?的。 赵皇后的字就很有特色,不是横平竖直的楷体字,也不是乱石铺街那种大小不一的凌乱美,她的字往左边倾斜,却很工整,非常好?认。 也不知赵未晞练得是什么字,杨妧很是好?奇…… 第111章 宣府 余新梅给大家顺次续上?茶, 笑着看向杨妧,「你对赵未晞很感兴趣?」 「嗯,」杨妧并不?否认, 「我对元后好?奇, 想知道她什么模样, 不?是你告诉我赵未熙肖似元后吗?」 余新梅嘟起嘴, 微微鼓了鼓腮帮子, 「做这个动作时特别像。」 杨妧抿嘴笑一笑,压低声音,「元后过世二十年了, 皇上?始终没再立后, 赵未熙跟赵家关系不?算近。」 余新梅插嘴道:「赵未熙的父亲跟赵良延是同一个曾祖父。」 那就跟杨妧和楚昕的关系差不?多,出了四服,是亲戚,却只能算是远亲。 杨妧续道:「她进?京后行?事风头十足,可菊花会后突然沉默了, 而今年宫里又?破天荒纳了新人。」 楚映疑虑地问:「阿妧, 你是说她……」 「我可什么都没说?」杨妧眉眼弯弯, 语笑叮咚,「上?次咱们在同宝泰挑珍珠,没镶之前只是散乱的珠子,可串起来?就成?了花冠或者珠簪,看事情?也一样, 表面看着是一件件不?起眼的小?事,连起来?看就完全不?同。」 楚映思量片刻,眸光骤然闪亮,「阿妧, 我明白了。」 炕上?诸人听着几位姑娘闲言碎语,秦老夫人含笑看向关氏,「四丫头这番话说得老道,平常行?事也稳重,她自小?就省心吧?」 「哪里?」关氏一脸不?认同,「她是我长女,第一个孩子都会娇惯些,结果养得骄纵了,稍不?如意就闹,越长脾气越大,也有主见,我说往东她非得往西……姨母往后可得多管教她,不?能由着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两?手拍一拍,「唉,总算把她嫁出去了,我彻底没了心事,小?婵倒比她省心。」 第216页 钱老夫人「哈哈」笑,「谁都有左性的时候,尤其十三四岁,十五六岁这几年,且得顺着毛捋。我们大娘子也没好?到哪里去,脾气说来?就来?……难得她们几个投契,每次说不?完的话,从没使过小?性子。」 明夫人接话道:「都是一个猪圈养出来?的,谁也不?嫌弃谁臭。」 「娘,」明心兰隔着青布帘子嚷一句,「您编排我,可是把您自个儿也带进?去了。」 花厅里笑意盎然。 杨妧猜想秦老夫人之所以问关氏这句话,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毕竟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谁都有可能怀疑。 可杨妧既然敢提醒秦老夫人,也做好?了准备。 首先任广益的事情?,是清娘说出来?的,她只不?过说了句有意思,而赵未晞是余新梅先说起肖似元后,她才感兴趣的。 杨妧坚决不?会坦诚自己也是转世为人。 虽然秦老夫人是个慈祥的长辈,可她绝非心胸大度之人,否则前世不?会因为婚姻嫁娶而三十多年不?跟堂姐联络,即便同在京都,也不?相往来?。 因为经过生死大劫,秦老夫人看开了许多事情?,才有了现在的豁达开明。 可如果得知杨妧同样经歷过前世,谁知道她会怎么想。 好?在关氏一番诉苦,多少能够打?消秦老夫人的疑虑。 悠闲的冬月过去,很快就是忙碌的腊月。 去年腊月,关氏对于京都生活还是惴惴不?安,担心无以为生照拂不?了三个孩子,今年关氏腰杆挺直了许多,非常有底气。 阖家上?下,连主子带奴僕全都做了新衣裳。 年货置办得也足,鸡鸭鱼都买的活物,鸡鸭养在后院,鲫鱼养在水缸里,现吃现宰。 还有件值得庆贺的事是张夫人有了身孕。 其实?十月底就诊出了喜脉,因为头三个月胎没坐稳,不?好?张扬,而张夫人也很害羞,觉得儿子都要成?亲了,自己却老蚌怀珠,不?愿意到处说。 直到送腊八粥时,庄嬷嬷才喜滋滋地告诉关氏和杨妧。 秦老夫人高兴得不?行?,不?错眼珠地盯着给张夫人调理饮食,府里中馈便交给了楚映。 楚映看过杨妧理事,又?有庄嬷嬷帮衬,加上?国公府的下人都是用?惯了的,凡事有章可循。 不?管是腊八节,还是准备年节礼,楚映都处置得像模像样。 秦老夫人越发开心,跟张夫人念叨,「先前只担心大姑娘撑不?起门?户,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就是高门?大户的长媳宗妇也能担当得起。」 边说边扳着手指头数算哪家有相貌和人品都能入了眼的适龄小?郎君。 张夫人在楚昕的亲事上?没有丝毫髮言权,没想到秦老夫人主动跟她商议楚映的亲事,心情?大为舒畅,连带着怀相也好?,能吃能睡。 这次怀孕怀得舒服极了。 此?时的宣府却是冰天雪冻。 一位兵士用?筷子敲打?着手里的碗,骂骂咧咧地道:「又?是水煮菜,连点肉丝都没有,娘的,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头儿,这几天空闲,不?如进?趟山?」 另外一位嘴角长痦子的兵士「切」一声,「这种天气,连兔子都不?出窝,能打?到毛?」 先头的矮兵士道:「搂不?着兔子打?几只家雀也成?,烤一烤能香掉舌头。头儿,去一趟呗?」 被称作头儿的是楚昕。 楚钊给了他?一个小?官当,从七品的小?旗,手底下管着十人。 楚昕看了看汤面上?浮着的几丝油星,抿抿嘴,军里的伙食确实?差,自打?入冬,每顿不?是白菜就是萝蔔,再没有第三种。 肉难得吃一次不?说,就是油也放得少,都是临出锅,伙夫才挖一勺白腻的猪油在汤水里搅动几下。 想到京都的大鱼大肉,楚昕喉结上?下滚动,默默地咽了口口水,吃不?到红烧肉、煨熊掌,吃只烤麻雀也多少能解解馋。 可他?记着杨妧的话,要收敛性子不?擅自妄为,遂道:「待会跟孟千户禀报一声,若他?允许,咱们就进?山。」 「痦子」笑道:「我让伙夫做几只馕带着。」 几人嘻嘻哈哈吃完饭,勾肩搭背地回到营舍。 营舍是大通铺,二十人住一屋。 到了晚上?,磨牙的、打?唿的,还有说梦话的,热闹至极,更?兼一股臭脚丫子味,熏得人脑仁疼。 头三天,楚昕愣是没合过眼,第四天终于熬不?住,衣裳没脱就睡了。 在大通铺住了一个月,孟千户把他?和另外两?位小?旗,再加含光安排在一间小?屋。 楚钊也在军营里睡,不?过他?每三天回一趟在镇里的总兵府。 而楚昕十天才能回去一趟,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以及吃顿稍微像样的菜。 此?时,屋里另外两?位小?旗还没回来?,含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郑小?四送来?的。」 郑小?四是在楚钊跟前跑腿打?杂的。 看到封皮上?娟秀的四个字「楚昕亲启」,楚昕心头便是一喜,迫不?及待地撕开信皮,展开信纸。 果然是杨妧写的。 写到余阁老家赏梅,可大家只围着茶炉嗑瓜子,让丫鬟折了几枝插瓶就算赏梅了;前天做了桂花饼,这次用?的是冰糖,比蜂蜜味道更?好?一些;顾常宝打?发人送了一石精米和几样黄米黍米等杂粮;她按照范真玉说的方法,把晒干的秦椒切成?碎在油锅里炸,呛得满屋子人流眼泪…… 第217页 絮絮叨叨足足写了三页纸。 楚昕看一遍,再看一遍,弯起唇角小?心地把信折好?仍塞入信皮,再打?开床底下的箱笼,郑重其事地放进?花梨木匣子中。 匣子里已?经放了一厚摞封信,有楚映的,有顾常宝的,甚至还有周延江的,可最多的还是杨妧写的。 杨妧隔上?五六天就写一封,夏天路好?走,差不?多三天就能收到,而冬天雪封路,往往七八天甚至半个月才能收到。 上?封信还是冬月二十五收到的,而现在已?经是腊月十三,马上?要过年了。 楚昕不?由怀念起京都。 上?元节有灯会,如果他?在京都,肯定要约杨妧一起赏灯,一起猜灯谜,一起吃小?食。 说不?定杨妧还会让他?抱。 中元节,他?就抱了。 那种感觉至今还在脑海里盘旋,软软的,又?很香。 这种香味绝非脂粉香,而是姑娘家的体香。 甚至,杨妧没准儿还会让他?亲一下。 住大通铺的时候,兵士们晚上?最爱谈论的就是女人,说世间最美味的三口都在女人身上?。 又?说知恩院的红杏姑娘腰有多软,腿有多长。 知恩院在镇上?的沁香胡同。 兵士们发了粮饷都喜欢到沁香胡同熘达,因为沁香胡同好?几家妓馆,不?等入夜,妓子们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楼前揽客。 其中知恩院是最出名的一家,而红杏姑娘又?是知恩院最当红的妓子。 楚昕没去过沁香胡同,连经过都没有。 可听到兵士们谈论女人,他?会脸红耳热,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杨妧的相貌,那双漂亮的杏仁眼温柔地看着她,唇角翘起好?看的弧度。 「楚世子——」门?外女子清脆的喊声,打?断了楚昕的浮想联翩。 楚昕忙定定神,撩开厚重的夹棉门?帘走出去。 门?口站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高挑,目光明亮,穿一身火红的箭袖长衫,头髮也像男子般高高束在头顶,手里攥着马鞭,看起来?英姿飒爽明快干练。 是窦参将的女儿,闺名叫做笑菊。 「有事?」楚昕问。 窦笑菊歪着头,神情?娇俏,「我听说明天你要进?山,我也去。」 「不?行?,」楚昕拒绝得毫无余地,「我不?带女人。」 「嗳,为什么呀?」窦笑菊瞪大眼眸,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不?可置信,「你瞧不?起女人?我的马术比你还好?,不?信就比试一下。」 楚昕抬眸,瞧见不?远处甩着尾巴的白马。 马体型高大,通体白色,没有一根杂毛,而且鬃毛很长,看起来?非常神骏。 楚昕贊道:「马不?错。」 窦笑菊笑了,「马不?错,那人呢?」 楚昕打?量她几眼,昂起下巴,「丑!」 「没眼光,」窦笑菊撇下嘴,不?但?没生气,脸上?笑意反而更?浓,眸光亮得惊人,「世子是故意的吧,宣府镇可从来?没人说我丑。你敢不?敢跟我比,不?往别处,就在校武场,两?圈定胜负。赢了,你带我进?山,输了我自己进?山。」 「没兴趣,」楚昕不?再搭理她,转身回到屋里。 窦笑菊在外面跳脚,「不?敢比就是我赢,明天我一定要进?山。」 楚昕从鼻孔轻轻出口气,「哼!」 往砚台里注了水,研出一池墨,铺一张宣纸,提笔给杨妧回信。 信里没写军里有多苦,只写令人开心的事,诸如上?月进?山打?了一只野猪,炖了足足两?锅肉还灌了血肠。血肠既香且嫩,美味极了。 又?写宣府当真比京都冷,雪下得也大,他?已?经把夹棉马甲穿上?了。这几天他?学会了滑雪,脚下踩块木板,手里拿两?根木棍维持平衡,在雪地上?滑行?,比走路和跑马的速度快很多,只是不?当心会摔个大跟头。 又?把顾常宝夸了夸,告诉杨妧少米少面尽管跟他?说,今年的粮米生意,顾常宝肯定又?赚大发了。 最后仍然叮嘱杨妧多给他?写信,最好?每天写,让她多吃饭,多长个子,因为他?比秋天又?高了一寸。 终于写完了,楚昕心满意足地塞进?信皮,用?蜡油封上?交给含光。 临近年关,又?是大雪封路,驿站已?经不?愿接信件了,但?有些滞留的客商会找机会回京。 含光便是去客栈里找几个可靠的人。 出门?,看到窦笑菊仍旧站在外面,含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第112章 楚昕生得?好, 家世也好,被女孩子青睐并?不意外。 可一般姑娘知道他定了亲都会打消心思,窦笑菊却丝毫不避讳, 仍旧死乞白赖往前凑。 这就很令人讨厌了。 而?窦参将好像不知道似的, 纵容着女儿整天往军营里跑。 窦笑菊长相不错, 浑身上下带着女孩子少?有的英气, 在军里也颇受士兵的追捧, 甚至得?了「宣府一枝花」的美誉。 楚昕见惯了京都的娇花,说不定会被这种野玫瑰吸引。 相较而?言,含光觉得?杨妧更出色, 更适合楚昕。 两年前的楚昕是什么样子, 含光最清楚不过,炮筒子似的点火就着。 第218页 每天没有正经事情?做,除了到西郊跑马就是在满京都熘达,看见不顺眼的事情?就爱伸手掺和一下。 往好听里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际上是闲得?无聊给自己找乐子。 单是闹到御前的官司, 每年至少?五六次。 自打杨妧进京, 楚昕仿佛变了个人, 不再像先前那般顽劣,而?是学会了承担责任。 修缮仓场那会儿正是大夏天,哪怕在树荫下坐着不动都是一身汗,楚昕却骑着马到乡野间因为一根木条是三百文?还是四?百文?,跟农夫们争吵得?脸红脖子粗。 好几次, 含光以为楚昕会半路撂挑子,没想?到他硬是坚持下来,把差事做得?相当漂亮。 这其中杨妧功不可没。 含光亲眼看到楚昕怒气沖沖地外面回来,可到霜醉居待上片刻, 总能眉开?眼笑地出来。 有时候他也会好奇,杨妧到底对楚昕说了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功效。 楚昕完成一桩差事再接一桩,桩桩办得?圆满,而?且如愿以偿地来从军。 放到两年前,谁会相信? 秦老夫人可是拍得?桌子「咚咚」响,「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不能离开?眼前,他上哪儿我都得?跟着。」 若没有杨妧出谋划策从中周旋,楚昕还是被困在京都出不了门?。 一夜北风紧,待到天明,却是艷阳高照。 路边积雪经过这几天风吹日晒,已然尽数化净。 含光夜里歇在总兵府,大清早先到客栈熘达一圈,跟送信的客商交待几句,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军营。 楚昕在马棚里。 枣红马刚吃完黑豆跟干草,正舒舒服服地让楚昕帮他梳毛。 瞧见含光,枣红马先打了两个响鼻,楚昕侧头问道:「安排妥了?」 含光「嗯」一声?,谨慎地回答:「是真定府贩毛皮的行?商,姓武,在宣府和京都都有分号。信会转到京都分号,再送到漆器铺子。」 到了漆器铺子,掌柜自会打发伙计送往四?条胡同。 两人说了会儿话,「痦子」等兵士才陆陆续续地过来牵马。 一行?人策马走出营帐,大门?口?赫然等着窦笑菊。 窦笑菊穿件大红色羽缎斗篷,里面是宝蓝色缎面长衫,墨发用?宝蓝色绸带扎起,高高地束在头顶,看上去英姿飒爽。 在她身边,站着两个同样做男子打扮的侍女。 「世子早,」窦笑菊笑靥如花,抱拳向他行?礼。 楚昕脸色沉下来,「我没说带你。」 「世子真小气,」窦笑菊嘟着嘴,歪头道:「顺路还不成?岭山又不是您家开?的,难道只?能世子去,别人都不许去?」 楚昕冷冷地打量她两眼,「那你先走,别跟在我们后面。」 「走就走,」窦笑菊翻身上马,轻笑道:「楚世子,山底再见咯。」 甩起马鞭,喝声?「驾」,白马疾驰而?去,瞬息不见了人影。 楚昕举起马鞭,「收队回营!」 「痦子」不解地问:「头儿,咱们不去打猎了?」 「去个屁!」楚昕扫视一遍几位同样目露不解的兵士,沉声?道:「如果这是打仗,咱们的行?动计划已经泄漏了,瓦剌人已经在前面设了埋伏,你们还要去送死?」 「痦子」赔着小心道:「窦姑娘怎么能说是瓦剌人,她天天在军营里转悠,兄弟们谁不认识她?」 「平常就要按照战时状态来训练,」楚昕傲然看着他,「什么时候你们嘴上有了把门?的,咱们的行?动不透露出去再说……回去吧,一刻钟后,校武场集合。」 调转马头当先回营。 「痦子」往窦笑菊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支吾道:「窦姑娘怎么办?」 有位个子稍矮的兵士骂一句:「管她狗屁的窦姑娘,头儿已经生气了,真是晦气,野味吃不上,还脱不过一顿罚。」 一众人骂骂咧咧地到马棚栓好马接着赶到校武场。 楚昕负手站在一堆沙袋前,北风吹动他的衣襟猎猎作响,而?束髮的绸带就在耳边飞扬,使得?那张俊脸格外多了些冷厉与?桀骜。 「绑上沙袋,每人先跑十圈,」楚昕弯腰拎起两只?沙袋,分别捆在小腿上,跳两下感觉捆结实了,迈开?大步往前跑。 一只?沙袋十五斤,两只?就是三十斤,跟他们打仗穿的护甲差不多重。 平常多练习负重跑,打仗才能沖得?上去,撤退也能跑得?利落。 十圈跑完,大家都唿哧带喘,「痦子」更是满脸汗珠子,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楚昕却仍是气息平缓,冷冷地环视着大家,「去兵器库选枪,进行?刺杀训练。」 他们练得?热火朝天,城外的土地庙门?口?,窦笑菊坐在门?槛上正翘首以待。 土地庙是从营地到岭山的必经之路,窦笑菊已经在此等了一阵子了,却仍旧不见楚昕的人影。 窦笑菊吩咐侍女,「六月,你回头迎一迎,看怎么回事?」 六月拍马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跑了约莫五里路,又转回土地庙,「姑娘,没见人来。」 窦笑菊「霍地」站起身,二话不说,上马往军营里奔。 隔着老远,窦笑菊就看到楚昕带着他那帮手下在演练枪法。 第219页 大家穿一式的暗红色裋褐,繫着同样的绑腿,可楚昕硬是比别人更挺拔些,身姿也更矫健。 窦笑菊满肚子郁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喜欢这个少?年,不单因为他是楚钊的儿子,是镇国公世子;更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略带骄纵的满不在乎。 他刚来时,还未公开?身份,大家以为这么俊俏的男人肯定是个软蛋,笑嘻嘻地拿话激他。 楚昕一声?不发地拎起一张两石长弓,连发五箭,箭头连着箭尾,支支正中红心。 也射中了窦笑菊的芳心。 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楚钊的独子,也听说他定了亲。 可是定亲又如何? 万晋朝规矩不像前朝那么严,就连成亲的女子都可以和离,定了亲完全可以退亲。 窦笑菊对自己的相貌非常有信心,家世更不成问题。 楚钊是总兵,她的父亲是参将,两人共事二十年,从来有过龃龉。 若能结成亲家,两家关系只?会是蜜里调油,更加融洽。 窦笑菊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她痴痴地看了半晌,一咬牙,打马飞奔回家里…… * 过小年那天,信终于送到了四?条胡同。 杨妧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字里行?间充斥着欢喜与?豪迈。 能够远离温室,到关隘要塞去歷练,楚昕一定特别高兴吧? 杨妧不由弯起眉眼,将信从头再读一遍,收进匣子里。 家里包了饺子。 山东人爱吃饺子,逢年过节都要吃饺子,京都人也是。 关氏包了两种馅儿,一种是猪肉白菜,另一种是羊肉萝蔔,两种馅都极鲜美。 忙忙碌碌中,元煦十二年的春节如期而?至。 杨家跟范家互相拜了年,范二奶奶便跟关氏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杨妧的嫁妆。 范二奶奶送了二十匹颜色各异的绫罗绸缎,又把衣裳册子拿来让杨妧挑,打算在真彩阁做。 婚期尚没定下确切日子,但秦老夫人和关氏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八月。 八月天气不冷不热,最容易打扮。 范二奶奶指着一件长褙子,「样式虽然简单,却极出彩,也挑人。太胖或者太瘦,穿着都不好看,阿妧正好。」 然后指着收腰短袄,「这件好在盘扣上,四?只?盘扣四?个样子,乍看起来觉得?别扭,越看越漂亮,我先前就做过这么一件。」 又指着另外一件七分袖袄子,「这个阿妧穿也好看,袖子短,正好把镯子显摆出来。」 关氏听得?心花怒放,不断点头,「行?,这个做一件,那个做一件。」 杨妧忍俊不禁,「不用?挑了,干脆做一本算了。」 「我看行?,」范二奶奶哈哈大笑,「这一本连衣裳带裙子不过四?十多件,都做出来也不算什么,我们江南讲究十里红妆,以后吃的穿的都用?娘家的,多有底气!」 杨妧笑眯眯地说:「我娘就是我的底气,反正以后若是过不好,我一定要和离回娘家。」 「呸呸,」关氏连忙啐两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年初一得?说吉祥话,你们一辈子和和顺顺,平平安安。」 范二奶奶笑着接话,「这话说得?对,夫妻要和顺,日子要过得?平安。阿妧聪明,肯定活得?通透。」 关氏反倒嘆口?气,「这门?亲结的也太顺了,让人不敢相信。你说世子要是长得?丑一点也好,或者门?第别那么高,就只?是普通人家……太好了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世子在外面,不知道被多少?姑娘肖想?呢?」 杨妧只?是笑,却半点儿不担心。 既然前世楚昕能终生不娶,没理由这一世突然变得?花心,已经有了未婚的妻子还要去招惹别的姑娘…… 第113章 主意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窦笑菊看着院子里随风飘摇的花灯长吁短嘆。 宣府天寒加上地偏,赏花灯的气氛并不浓厚。百姓们宁可花十几、二十文?前买两盏花灯在家里看,也不愿在外头挨冻。 久而久之, 只有?少数商铺为?了招徕客人会在门口挂花灯, 或者搭一个小小的灯棚, 大多数店家干脆不去花这个冤枉钱, 免得灯棚被风吹倒, 失火烧了财物。 为?了讨窦笑菊欢心,窦家每年都会买二三十盏灯,挂在树梢上、廊檐下以及特意?拉的绳子上。 今年也不例外。 可窦笑菊脸上没有?半点笑模样, 事实上她从初一那天就不太高兴。 大年初一, 家家户户都要走动着拜年,窦参将阖家去总兵府道贺新春。 楚钊一早赶去在军营当值,只有?楚昕在府里。 他穿件宝蓝色织着山水楼台的云锦直裰,眉目端秀神情舒朗。 往常楚昕跟兵士们一样都穿暗红色裋褐,外面套黑色护甲, 这还是?窦笑菊头一次看到?他穿直裰。 精美的云锦料子、华丽的图样、细密的针脚衬得楚昕越发肩宽腿长, 挺拔得仿佛草原上茁壮的白?杨树。 窦笑菊看直了眼。 楚昕却像没看到?她似的, 只对窦参将和窦太太拱拱手?,贺了新春。 窦笑菊才容不得他忽视自己,特意?挤到?他前面,大声道:「楚世子新春大吉,平安康泰。」又伸出手?, 笑嘻嘻地问:「我给?你拜年,有?红包吗?」 第220页 中堂那副泼墨山水画下面的案几上就放着三四只红纸包的封红,窦笑菊早就看到?了。 大年初一,又是?当着她爹娘的面, 窦笑菊非常笃定,楚昕必然?会给?她一只红包,哪怕里面只放一个大钱都可以,她也心满意?足。 谁知楚昕睁着眼说?瞎话,「没有?,没准备。」 窦笑菊决定戳穿他,伸手?指着案几,「那儿不是?有?吗?」 楚昕拿起红包,挨个儿捏了捏,「是?给?别人的。」 「真?小气,我又不多要你的,一文?钱就行。」 楚昕眼皮微掀,毫不客气地说?:「我跟你不熟,为?什么要给?你红包?」端起茶盅淡淡道:「窦参将想必还要去别处拜年,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令嫒年岁已然?不小,该好生管教?一二,哪有?伸手?讨要红包的?」 在军营,窦参将比他官职高,楚昕要听从他的命令,但在家里,楚昕是?国公府世子,地位还在参将之上,没必要容忍他的女儿。 窦笑菊脸上的笑再挂不住,甩手?跑出了总兵府。 窦参将面露不虞,窦太太却仍笑意?晏晏,亲切地说?:「都是?我的错,把她给?宠坏了,不过笑菊只是?小孩子心性,喜欢顽闹,并非贪图银钱,世子千万别见怪。」 楚昕冷笑不语。 还小孩子心性呢,就连六岁的杨婵都没有?伸手?向别人讨过红包,楚映也没有?。 窦笑菊能比杨婵还小? 想起杨婵,很自然?就想到?杨妧,楚昕神情立时?柔和下来。 这四个红包分别是?给?楚映和杨家三姐妹的,除了杨妧之外,其余几人都是?八枚大钱,不偏不倚。 杨妧的是?一张八两的银票。 小旗每月除了一石二斗米之外,还有?将近二两银子。 范真?玉曾经告诉他,江南商户大都是?婆娘管银子。 爷们把钱赚回来交给?婆娘,婆娘分配好家用?,会从余钱里拿出一部?分给?爷们打酒零花。 这样的家庭才和睦。 那些把银钱扣在手?里捨不得拿出来的男人,没有?一个生活美满的。 楚昕记着范真?玉的话,把饷银都攒下来,打算交给?杨妧掌管,只是?眼下通信不便利,总得过了正月十五,驿站才能开。 而窦笑菊从总兵府离开后,再没出去串过门,每天在家里要么唉声嘆气要么就摔杯子砸碗。 窦太太很能理解她,毕竟楚昕的长相连她这个半老徐娘看了都心喜,何况一个正怀春的女孩子? 俊俏郎君人人爱,可闷在家里郁郁寡欢有?什么用?? 窦太太温声劝窦笑菊,「傻闺女,你把茶碗茶盅都摔了,楚世子也不会惦念你半分,我还得花费银子另外置办,省下这些钱给?你买支钗多好?」 「那我怎么办?」窦笑菊被触动心事,泪水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淌,「我处处伏低做小,楚世子却始终不给?我好脸色。」 窦太太心疼极了,掏出帕子给?她拭泪,「正月里可不许哭,哭了一年没好运气……你先去洗把脸,娘帮你出主意?。」 窦笑菊点点头,唤六月跟十月打了温水过来洗了脸。 窦太太亲自动手?,给?她梳了个堕马髻,边梳边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你模样像娘,姿容半点不差,非得整天穿成假小子。你看这么梳多好看?」 窦笑菊扫一眼镜子。 她才哭过,眼底仍有?些红,看上去楚楚可怜,确实比往常更显娇弱。 窦太太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楚世子这般人物,看他浑身?的骄纵就知道,肯定被追捧惯了。京里什么姑娘没有?,长相漂亮的,门第显贵的,还有?多才多艺的,楚世子看惯这些,能把你放在眼里?」 窦笑菊想起自己受到?的种种冷遇,眼圈又是?一红。 窦太太道:「所以呀,咱们要反着来,不但不上赶着,还要跟他对着干。京里规矩大,少有?姑娘会骑马射箭,你就在这两样上引起他的注意?。」 「我试过,我找他赛马,他压根不搭理我。」窦笑菊满肚子都是?心酸。 窦太太无奈地摇头,「傻孩子,你别主动找他,得让他主动找你……往后去军营里,不许再往他跟前凑。」抬眸看一眼窦笑菊鼓着的腮帮子,嘆一声,续道:「不过也别离了他左右,就找他身?边那几个亲近的兵士,跟他们比箭法。」 前阵子,窦笑菊天天围在楚昕身?边转,骤然?不往前凑了,楚昕必然?不适应,如果兵士们再时?不时?夸赞几句窦笑菊的箭法好,肯定能引起楚昕的兴致。 这点窦太太非常有?经验。 当初她就是?这样钓到?了窦参将。 彼时?她家开间小小的酒肆,她专管打酒,因在家里行二,大家都称唿她张二妞。 来打酒的大都是?男人,经常有?人趁机摸她的手?,或者撩她裙子。 张老娘见怪不怪,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只做看不见。二妞也没当回事,反正只是?摸下手?,损失不了什么,反倒能勾着他们再来。 有?天,窦参将不知怎么也来打酒。 窦参将长得鬍子拉碴的,穿戴却挺阔绰,一身?绛紫色缎面长衫,腰带上挂着好几只缎面香囊。 第221页 能穿得起缎子,都是?富裕人家。 刚巧正有?人借着拿酒壶捏她手?心,张二妞立刻做出贞洁状,寻死觅活地往外跑,恰恰撞在窦参将怀里。 窦参将当然?要英雄救美。 张二妞抹着眼泪向他道谢,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 那阵子窦参将几乎天天来打酒,张二妞都是?笑脸相迎温柔体贴,如此月余突然?就板起脸不苟言笑,甚至还消失了三四天。 等再次出现,窦参将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叫「心肝」,口口声声要带她回府。 窦参将已经娶了妻,正怀着身?子。 她打听到?正头太太先前也怀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五个多月时?掉了,便想出个主意?,一边勾着窦参将允许他动手?动脚却不叫他得逞,另一边又使银子买通窦府的小丫头。 小丫头特意?在院子里嘀咕,说?听说?窦参将在外头养了外室,正打得火热。 正头太太寻窦参将质问,窦参将当然?不承认。 两人大吵一架,窦参将气急推了她一把,正头太太原本?胎像就不稳,被这么一推,加上心里存着气,孩子又没保住。 没到?两个月,正头太太一命归西,张二妞正大光明地嫁给?了窦参将。 那会儿正头太太刚过百日祭。 窦太太自认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岂料楚昕完全没把窦笑菊当回事,压根不曾留意?她是?不是?跟着自己。 倒是?管辖的那十个兵士再不敢跟窦笑菊胡言乱语。 毕竟楚昕发话了,平常也要当成战时?,他们小旗的任何行动都是?机密,若有?违令者,绑着沙袋跑二十圈是?轻的,还得连续打扫马棚半个月。 刚出正月,瓦剌人开始接二连三骚扰边境,楚昕自动请缨率旗下十人,并京都带来的八十人去怀安卫协防。 怀安卫位于宣府镇辖区最北端,是?瓦剌人南下的必经之地。 楚昕走了三天,窦笑菊才知道这个消息,气了个倒仰。 远在京都的杨妧却很高兴。 临川不仅送来了楚昕的信,还告诉她,大兴的曹庄头终于买到?了地,虽然?不多,只有?八十亩,可都是?上好良田。 而且离国公府那座两千亩的田庄不足十里,春耕秋收,田庄里的农户顺手?就可以干了。 临川问杨妧是?否有?空去看看地方,马上要春耕,地里要种什么庄稼。 杨妧不懂种庄稼,可地是?一定要去看的。 有?了地就意?味着杨家在京都站住了脚。 关氏一刻都耐不住,第二天便雇了辆骡车,带着全家浩浩荡荡地去了大兴…… 第114章 受伤 杨妧听临川说八十亩地不多, 还以为?随便走走就?能绕个圈,不曾想到了地头才发现?,八十亩根本不小, 沿着四周走一趟至少要?两刻钟。 一顷地是五十亩, 八十亩大约一顷半。 据说沈仲荣家中良田就?有?千顷, 杨妧没法想像会是多大一片地, 必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 而镇国公府的田庄差不多两千亩, 也足够大了。 此时地里已然化了冻,却仍是光秃秃的,不见嫩芽。 曹庄头垂手站着, 神情恭谨, 「差两天八九,再过?半个月就?该犁田了,太?太?和姑娘打算种什么?」 杨怀宣快言快语地说:「麦子,都种上?麦子,包饺子蒸大白?馒头。」 这一年?多, 他终于放下戒备, 展露出孩童单纯活泼的天性, 知道?抢话?了。 杨妧微笑地揽着他的肩头问曹庄头,「我不懂农事,原先地里种的是什么,种什么收成好?」 「这片都是卫国公府的地,去年?种的是高粱还有?黄豆, 因为?照看?不太?经心,收成一般。府里那边种黄豆多,差不多七百亩,高粱、麦子各三百亩, 靠近河两边种了一百亩水稻,再就?黍米、绿豆还有?花生乱七八糟的各种了一点。黄豆产量不如高粱,但价钱比高粱贵。」 杨妧看?向关氏,「您说呢?」 关氏爽快地拍了板,「那咱们种五十亩黄豆,余下高粱、麦子和黍米各种十亩。」 曹庄头憨憨笑着说:「也成。豆子是好东西,能生豆芽、做豆腐、剩下的豆渣餵猪餵马都很催肥。」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杨妧要?把买种子、和僱农户的钱付了,曹庄头道?:「不用急,世子爷留下的银子还有?,先从那里垫上?,姑娘若是信得过?我,秋收也包在我身上?,等卖了粮食,我再一笔笔跟姑娘结算细帐。」 杨妧笑道?:「曹庄头是国公府的老人,又是庄稼行里的老把式,您再信不过?,我还能相信谁?」侧了头指着旁边一片地,「这是谁家的地?」 「程尚书的,卫国公拿出五百亩,程尚书要?了三百亩,原本这二百亩清远侯府里的费管家要?买,我跟他商量一番,匀出来?八十亩。」曹庄头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不去广平府了,我前脚刚到永年?县,后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紧赶慢赶仍是迟了半步。」 杨妧宽慰道?:「能买到八十亩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多数人家就?在跟前守着,也未必知道?消息。」 曹庄头眸中隐隐露出得色。 这倒是真的,没有?通天的本事,就?连八十亩也买不到。 第222页 杨家一家在国公府的庄子上?用过?午饭,才往回赶。 两个小的吃饱喝足,被?马车颠着很快就?睡了。关氏也靠在车壁上?,微阖着双目打盹儿。 杨妧抱着杨婵,心中纳罕不已。 好端端的,卫国公府为?什么要?卖地,而且还都是上?好良田? 要?知道?,大兴的地是捧着银子都买不到。 杨妧很快便得知了缘由。 余新梅来?找她玩,说话?间提到此事,「……静雅县主婚期定在五月十二,许家正砸锅卖铁地凑聘礼。」 杨妧瞠目结舌,「不至于吧,怎么也是国公府,还能拿不出一副聘礼来??」 余新梅摇头晃脑地说:「许家是真没落,安郡王妃也是真敢要?,除去各样物品之外,光是现?银就?要?一万两千两。你知道?她为?什么特意选这个数?」 杨妧隐约猜到几分,却有?点不敢相信。 「用不着怀疑,」余新梅笑,「静雅就?是比着你来?的。我祖母后悔得不行,不该在顾夫人跟前多嘴唠叨这事。可话?说回来?,聘礼下得多说明婆家重视你,谁不愿意宣扬出去?」 杨妧嘆气,「想要?被?重视也得量力而行,逼着别人卖地也太?不厚道?。」 「岂止是卖地?」余新梅撇下嘴,「五百亩地左不过?五千两银子,许家为?了凑这一万多现?银,连瓷器、毛皮都抬出去两箱子。你不出门不知道?,我们可都听说了,四个小厮抬一只箱子,就?差敲锣打鼓地抬到典当行了。」 这是结亲? 应该算是结仇吧? 媳妇没进门先把婆家的家产给霍霍不少。 许家也是,当东西就?悄没声地当,何至于大张旗鼓地闹得人尽皆知? 或者聘礼谈不拢,就?应该商量着把亲事退掉,各自另寻良缘便是。 也难怪卫国公府早早就?没落了。 杨妧不再关心静雅的事儿,而是问起?顾常宝。 余新梅红着脸道?:「原先我是嫌他四六不分没出息,可他脾气好,我骂他他也不恼火,凑合着也能过?。我祖父坚决不应,说不着急,等后年?春闱在杏榜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后年??后年?你就?十七了,」杨妧当即表示反对,「为?什么非得找个读书人,学问做得好人品可未必好,不是有?句话?叫做『负心多是读书人』?」 前世,余新梅就?是十七岁那年?,榜下捉婿嫁给了冯孝全,结果养了一家子白?眼狼,住她的房子,花她的银子,还惦记她的嫁妆。 杨妧绝无可能再让她往那个烂泥坑里跳。 余新梅苦笑,「谁说不是?可我爹娘都同意祖父的看?法,觉得还是应该以诗书传家。只有?祖母觉得顾常宝好。」 好就?好在他没出息,也不是嫡子长孙,不必有?多大出息,也不必支应门户。 眼下双方长辈都还在世,两人背靠着大山诸事不愁,若是长辈不在,分了家,两人则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反正顾常宝手里攥着银子,这日?子想起?就?逍遥。 杨妧极力鼓动她,「我觉得顾常宝挺好,顾夫人耳朵根子软,没什么主意,但是最偏疼小儿子,你嫁过?去肯定也偏疼你,这条多舒心。我给姨祖母写信,请她给你做媒好不好?姨祖母肯定答应。」 余新梅却犹豫了,「可顾常宝到底能不能靠得住?现?在看?着还行,已经改了听戏吃花酒的毛病,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总比那个软饭硬吃的小白?脸强得多,」杨妧低声嘀咕。 余新梅没听清楚,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没事儿,」杨妧连忙岔开话?题,「刚想起?来?,我二姐也是五月十二成亲,大堂哥肯定要?回去送嫁,我得准备添妆,你觉得什么好,髮簪还是玉佩?」 说着打开妆盒最底层,「这些?是我没戴过?的,你帮我挑一样。」 里头只有?两只镯子、两对金簪,一支赤金镶碧玺石的髮钗,再就?三四块玉佩,可挑的余地少得可怜。 余新梅扫一眼,挑了支梅花头的金簪,又拿起?金钗,「簪子是你送的,这支钗算是我的礼,回头我送你对南珠髮簪,我觉得你戴珍珠好看?,衬得脸色格外白?净。」 「我本来?也很白?,」杨妧放下金簪,拿起?分量更重的金镯子,「还是送镯子吧,显得情分重。」 余新梅捂着嘴「吃吃」笑,「你要?不要?一道?回?」 杨妧将两样首饰另外用匣子盛着放到一边,「我回去,二姐反而不高兴,何苦讨那个嫌。再者带着小婵和怀宣,路上?也不方便,礼到了比什么都好。」 关氏也不想回,一来?一去单路上?就?半个月,再在家里耽搁些?时日?,一个月就?过?去了。 铺子谁照看?,杨怀宣的功课怎么办? 二月底,杨怀安带着各人给的添妆回了济南府。 范真玉打听到丰臺有?卖山林地的,一亩地不到二两银子,价钱非常便宜。范二奶奶来?问杨妧买不买,如果买的话?,两家可以各买一座小山头。 青剑跟范真玉往丰臺跑了趟。 两座山其实是连在一起?的,都不大,约莫三百多亩,上?面零星长着些?树木、荆条藤棘,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第223页 这本来?是一家姓赵的乡绅的产业,赵老爷眼见没几天活头了,想趁着还有?口气,把家产给五个儿子分了。 其余田地钱财都好说,祖屋和祭田给长房,别的都是五个儿子平分。 剩下这两座小山头不好办。 山林地,没法种庄稼,而且离着最近的董家洼还有?十多里路。 赵老爷阖家都在镇上?住,懒得天天往这边跑,也不值得僱人经管,可白?放着又可惜。 所以卖得便宜,连带山脚下三四座破烂房子也包含在里面。 范真玉看?到山上?不少车前子,萌生出种草药的想法。 诸如桔梗、升麻、苍朮等药草不要?求土质,对水分的要?求也不大,在山地完全可以生长。 董家洼的人口不多,百十来?户,都是本分的老百姓,不会懂得分辨药草。 而小山头上?除了野兔、野鸡、黄皮子还有?松鼠之外没有?别的野物,除了砍柴,不会有?人上?山熘达。 也便省得找人看?管。 杨妧却想起?前世吃过?的一种果酱。 是用沙棘果或者蜂蜜熬制的,可以沖水喝,也可以拌饭或者抹馒头。 宁姐儿秋天犯咳嗽,挖一勺用温水兑上?,喝完就?能轻不少。 这种果酱卖得不便宜,一小罐就?要?一两半银子,据说是因为?沙棘果少,得漫山遍野地采,特别费时费力。 如果在山上?种一片沙棘果,以后熬成果酱,或者酿酒喝,不知道?能不能发财? 杨妧觉得自己钻进钱眼里了,但又捨不得放弃这个点子,便去跟范真玉商量。 范真玉认真听完她的想法,给她出主意,「京都这边吃沙棘果的不多,好像是因为?味道?太?酸。甘州、酒泉那边的沙棘果更甜,我立刻写信给甘州那边的朋友,让他帮忙打听哪里的树苗好,如果快的话?,四五月份运过?来?,正好种上?。若再晚点,天气热了,怕是不容易成活。再早也不成,甘州那边地未化冻,挖树苗怕会伤根。」 听起?来?,也就?这个时机最好。 杨妧笑道?:「那就?多谢二爷了,只是,我也吃不准成不成,万一白?费工夫怎么办?」 「这有?什么?」范真玉爽朗地笑,「做生意总是有?亏有?赚,能赚自然好,即便亏了,也不差这几百两银子。」伸手指了范二奶奶,「她娘家伯祖父一直在尝试造船,打算开了海禁跑船运,这些?年?砸进去十万两银子了吧?」 范二奶奶道?:「不止,幸好家里的茶叶铺、绸缎铺都营着利,否则阖家近百口都得上?街讨饭了。去年?,不对,算起?来?是前年?了,有?个福建客商得知伯祖父在造船,看?过?草样子,当即拿出厚厚一摞银票,足有?七八万两,说要?入股和伯祖父一块干。听说已经快造成了。」 江南富庶,由此可见一斑,他们谈起?七八万两银子好像很稀松平常似的。 这多少给杨妧增加了一些?豪气。 买山头花六百两,买树苗差不多四百两,先按照一千两银子打算。 这事如果能做成最好,万一做不成,山头总还是自己的,那就?按照范真玉的想法种药材。 杨妧委託青剑买了山头,拿着买卖文书到官府更改了鱼鳞册,开始等甘州那边的回信。 此时的怀安卫,仍旧春寒料峭。 卫所最尽头的一座石屋里,「痦子」坐在炕边「哎呦哎呦」地喊疼,「这真不是人受的罪,大哥,您手下轻着点儿,太?疼了。」 「这点伤至于吗?」帮他包扎伤口的王安鄙夷地说,「箭头蹭破点皮,筋骨根本没事,听你嚎得跟杀猪似的。」 「十指连心,我伤在肩膀,离心口更近,你觉得不疼,我扎你两下试试?」 王安没搭理他,将纱布打个结,「行了,回去吧。」 「我啥时候来?换药?」 「不用换,今儿夜里能结痂,两三天就?没事了。」 「痦子」还想再说,忽听里屋传出一声闷哼。他掀开青布帘子,探头瞧了眼,顿时呆在当地。 楚昕坐在椅子上?,护甲已经卸下,裋褐褪去一半,露出右边肩头,上?面赫然半截断箭。 而军医一手摁住楚昕嵴背,另一手拿把尖刀正顺着箭身割旁边的肉。 尖刀刚在火盆上?烧过?,触到肌肤,发出轻微的「嘶啦」声,有?淡淡的焦煳味传来?。 这情形看?着就?让人感觉疼。 「痦子」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捨不得不看?,又往前凑了凑。 军医动作极快,手起?刀落,已经把皮肤割开。 有?血不断地沁出,顺着肩头往下淌,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痕迹,看?上?去憷目惊心…… 第115章 军医放下刀, 伸手从?药箱取出数根金针和一只青色瓷瓶,问道:「要拔箭了,你?要不要咬条帕子, 免得伤了舌头?」 楚昕抿抿唇, 低声道:「没事?, 我受得住。」 「那行, 」话音刚落, 军医伸手抓住箭杆勐地一拔,就感觉楚昕的?身体晃了晃,随即便稳住了。 血喷涌而出, 只数息, 裋褐已经被血染红半边。 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之气。 第224页 军医丝毫不敢懈怠,右手极快地将金针扎进周遭穴位,而左手拿着瓷瓶,将药粉像不要钱似的?洒在伤口处。 药粉被血流沖得到处都?是,再过片刻, 渗出来的?血才渐渐少了。 军医长长舒了口气, 只觉得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汗湿。 人在极度疼痛时, 会控制不住地出冷汗。 先割开皮肤,然后拔箭,都?是常人很难承受得了的?痛楚。 面前的?少年才十八岁,又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长大?,却?一声没吭过。 军医眸中闪过深深的?赞赏, 扬声道:「端盆温水进来,再点个火盆。」 王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备了水,听到喊声,将盆塞进「痦子」手里, 「送进去,我去生火。」 「痦子」本想说自己有伤,可看到楚昕嵴背上成片的?血渍,没好意思吱声,灰熘熘地端起铜盆走进去。 军医扫他一眼,示意他放到地下,弯腰拧了条棉布帕子将楚昕肩头的?血迹擦拭干净。 帕子浸在水里,血渍丝丝缕缕地弥散开,很快将整盆水染成红色。 「娘来,这到底流了多少血?」「痦子」默默嘟哝一句,侧眸看向楚昕。 楚昕面色白得吓人,额头布着层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滴,他身上裋褐深一片浅一片,斑斑驳驳,辨不出到底是血渍还是汗渍。 王安端了火盆进来,顺手将那盆血水端了出去,再进来,手里多了件靛青色的?夹棉袍子。 军医将楚昕肩上的?金针取出,再洒一层药粉,用细棉布把伤口包扎起来,温声叮嘱道:「你?身上有伤,经不得苦寒,切记要保暖,三日之内若是不起热,伤口便可无虞,倘或起了热,是生是死只能听天命了,明?白吗?」 楚昕颤声回答:「明?白。」 王安把夹棉袍子给楚昕披上,「是我的?衣裳,未必合身,世子爷将就着穿。」 「多谢,」楚昕唇角翕动,勉强挤出个笑容,「回头我赔你?两件。」 军医继续嘱咐,「这几日肩膀不能使力?,免得伤口裂开,也不能沾水。明?儿一早过来找我换药,我看看癒合得怎么样。」 楚昕低低应着,「有劳先生。」躬身捡起地上半截箭头,出了门。 怀安卫住所不足,赶来协防的?兵士只能自搭帐篷。 两个时辰前兵士们刚打完仗,这会儿都?疲惫到极点,正心思不宁地或坐或躺,见?楚昕进来,齐刷刷地站起来,喊了声,「头儿。」 矮个子章骏红着眼圈道:「头儿,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不该撺掇大?家往前沖。」 他们几人打得兴奋,不管不顾往前沖,岂料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箭,「嗖嗖」带着风声,劲头十足。 他们以?为躲不过去了,楚昕策马疾冲过来,挥枪替格开,结果又有冷箭射来,没能挡住。 「我驭下无能,应该承受教训,」楚昕沉声回答,把手里半截箭身扔在地上。 箭头乃乌铁打制而成,落在冻得冷硬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噹啷」声。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两步。 楚昕目光扫过他们,冷冷地开口,「这是重弩,射程在三百步开外……瓦剌人天生力?大?,前来犯边的?这批人至少有三人能使重弩。你?们谁能开两石弓,两石五呢?隔着三百步,准头跟力?道丝毫不差?」 章骏等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在新兵里,他们小旗算是训练最辛苦的?,成绩也最好,几次新兵较量中,他们不管刀枪还是箭法都?是拔尖的?。 这次大?家抱着立功升职的?想法,兴高采烈地来到怀安卫。 没想到,头一次正面对上瓦剌士兵,他们就险些丧命。 楚昕默了片刻,续道:「既然没这个本事?,就不要逞强,老老实实地听从?号令,都?把衣裳整理利索了,一起去萧千户那里领罚。」 说着,褪下夹棉长袍,重新换上干净的?裋褐,想想军医的?话,在里面加了件夹棉背心。 章骏看着他肩头厚厚的?细棉布,抿抿嘴,「头儿,我们去就行了,您好生养伤。」 楚昕简短地回答:「一起!」 萧艮冷眼扫过面前着装整齐,神情却?明?显发虚的?两排士兵,沉声道:「章骏等十人罔顾军纪,罚俸一月,杖责十下,楚昕身为小旗处罚加倍,以?儆效尤。念他有伤在身,暂且记着,一个月之后等伤愈再罚。」 立刻有执行兵在外面摆好五条长凳,五人一组五人一组地接受处罚。 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萧艮脸上露一丝笑,「这几个兵还行,没有叽叽歪歪的?孬种。初生牛犊不怕虎,打仗时敢往前面沖是好事?,罚过这次,下回就长了记性。」 楚昕身姿笔直,肃然站着,心里却?是纳罕。 他听说萧艮的?名?字,萧艮为人朴直耿介治兵甚严,凡有违抗者?,概不通融。他带的?兵却?骁勇善战。 也是因此,这些年把怀安卫守得固若金汤,丝毫没叫瓦剌人沾着便宜。 来怀安卫之前,孟千户还特意叮嘱他,千万别触到萧艮的?霉头,他可是六亲不认的?人。 可面前的?萧艮并非传言说得那样冷酷,反而还有点人情味儿。 第225页 外头板子声听起来响,但打起人来并不重。 那种沉闷的?「咚咚」声才是真正疼。 没多大?会儿,板子声停下来,执行兵禀告,「大?人,处罚完毕!」 萧艮大?手挥了挥,「都?送回营帐,有需要上药的?请军医酌情医治。」 楚昕正要告退,萧艮拦住他,「世子留步,公事?办完,想再谈点私事?,请稍坐片刻。」抬手指着面前已经晒得发红的?松木椅子,待楚昕坐下,拱手长揖,「我常年戍边,轻易未能进京,多谢世子照拂舍妹跟外甥。」 楚昕目露疑惑,「令妹是……」 「前年过世的?平凉侯吕信是我妹丈,」萧艮解释,「侯夫人是我幼妹,萧坤是我二弟,任怀安卫镇抚。我爹娘早已过世,临终前叮嘱我与?二弟照看幼妹。可打她嫁到京都?十年,我只在成哥儿出生那年去过一趟……」 说着,眼圈已略微泛红。 原来萧艮是平凉侯的?舅兄。 平凉侯是五月过世的?,怀安卫战事?紧,萧艮不可能脱身,而镇抚更是忙碌。 难怪下葬时,吕夫人娘家只来了两位管事?,一个正经主子都?没到。 楚昕恍然,开口安慰道:「吕文成年纪虽小,但行止言谈很有风范,将来肯定能支应起吕家门户。」 萧艮抿唇笑了笑,「借世子吉言,如?此,吕家有后。」 回到营帐,楚昕感慨不已。 平凉侯曾经征战过沙场,萧艮又一直戍边,幸好当初他听从?杨妧的?话去弔唁平凉侯,否则岂不是寒了吕家和萧家的?心? 想起杨妧,楚昕勐地一惊。 中元节那天在护国寺,杨妧兇巴巴地说,如?果他伤了腿或者?伤了手,她决计要退亲另许他人,还说他如?果落下疤,她也是不嫁的?。 那天,她说是脸上有疤不嫁,还是身上? 楚昕记不太真切了。 脑海里时常闪现的?只有她那张白净的?小脸,和水光盈盈蕴藏着无限情意的?眼眸。 还有被他箍在臂弯里,温软馨香的?身体。 稍微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清清淡淡的?茉莉花香,缠缠绵绵地在他鼻端萦绕,聊得他心痒难耐。 祖母说,要赶在中秋节之前把她娶进家,高高兴兴地过个团圆节。 他的?媳妇儿,才只抱过一回,绝不能让她飞了。 楚昕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身上能不能留疤,连伤口的?痛都?忽略了,不等天明?,穿起衣裳急匆匆地找军医。 军医也刚起身,嘴里含着淡盐水正「咕噜咕噜」地漱口,见?到楚昕,忘记吐漱口水,「咕咚」咽下去,「是不是起热了?」 「没有,」楚昕连忙摇头。 军医不放心,用手背在他额前触了下,是温的?,薄有凉意,遂安下心,问道:「世子是着急来换药?」 「不是,想问问先生,我身上的?伤会不会留疤?」 军医失笑,无奈地摇摇头,「身上有块疤算什?么,又不是脸上?你?问问卫所的?驻军,只要来了两年以?上,哪个身上不带疤?萧千户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多处伤疤。」 那就是说肯定会留疤。 楚昕蹙眉,「先生有没有祛疤的?药,或者?让疤痕淡一点,看不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金黄的?光线斜斜地照着,映在他精緻的?眉眼上,仿佛给他蒙了层薄纱,漂亮却?又不失英武。 想到昨天拔箭时候楚昕的?坚强刚毅,军医目光变得柔和,声音也慈爱了许多,「在战场上,能尽快止血,促进癒合就是最好的?伤药,我这里都?是救命的?药,没有别的?。不过世子也无需担心,刚开始伤疤看着可怕,过几年颜色淡了,就不太明?显了。」 还得过几年,哪里能等得? 楚昕只好悻悻然地换了药,回到营帐。 今天兵士们自觉,虽然昨天受到杖责,可一个偷懒的?都?没有,都?衣衫整齐地在空地上练习对打。 就连最爱磨叽的?「痦子」也握一桿长枪有模有样地挥舞着。 楚昕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脑子忍不住又飞到杨妧身上。 这事?还是先瞒下不说,等回到京都?当面跟她坦白,杨妧最是纵容他,每次只要他耍赖,杨妧总是依着他。 楚昕微笑,唇角慢慢漾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两天后,窦笑菊得知楚昕中箭的?消息,两眼哭得通红,当即要收拾行装包裹赶往怀安卫。 窦太太非常支持。 受伤的?男人正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有个女人在身边温柔照顾,就算貌如?无盐,男人也会爱上她。 何?况,照顾病人要帮忙换药、伺候汤水,免不了肌肤相接,事?情传出去,两人之间哪能掰扯得清? 就算楚昕定了亲也没用,要么退亲,要么干脆两头大?。 有她在旁边出谋划策,窦笑菊定然能把楚昕的?心拢过来,到时候五岁的?儿子窦永山就能藉助国公府的?势,寻个好前程,早点离开宣府这个穷地方。 窦太太不但帮她挑了五六身款式不同?各有特色的?衣裳,而且收拾出一大?包人参当归阿胶红枣等补品,让窦参将指派一个总旗护送窦笑菊去怀安卫。 第226页 窦参将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瞪大?双眼问道:「你?知道怀安卫是什?么所在?你?知道楚世子在哪里扎营?离怀安卫不足百里就是瓦剌人经常游牧的?地方,你?还敢让闺女过去?万一遇到瓦剌人怎么办?」 「所以?才让你?派人护送,」窦太太瞪着他,目光似嗔非嗔,「闺女老早就惦记楚世子了,正好过去照顾几天,听说楚世子还受到了处罚?」 窦参将道:「处罚还没实施,他倒是立了功,他身边叫含光的?侍卫带着一帮人抄了瓦剌人的?后路,射杀四十二人。国公爷怕瓦剌人集结大?军捲土重来,正要调派孟千户去增援。笑菊这个时候过去,别人怎么看我。」 窦太太想想也是,只得劝窦笑菊作罢,倒是将那包补品送到了总兵府,另外还估摸着楚昕的?身量做了两身衣裳送去。 此时的?京都?,桃花已经开得繁盛,梨花也绽开了花骨朵,不等桃花开败,杏花便赶着凑热闹。 整个三月四月,都?是花开的?季节。 关氏带着问秋和念秋把后院的?地平了平,种上了黄瓜、茄子等菜蔬,自然也少不了向日葵。 杨妧正对着窗口绣楚昕的?喜服。 楚昕指名?要白头富贵的?图案,杨妧当然要顺着他。 白头富贵是两只比翼的?白头翁在牡丹花间嬉戏。 牡丹花绣成粉色,用金线勾边,白头翁的?身体则用黑线夹杂着黄线和绿线绣成,眼睛则要用黑线混杂着银线绣。 这样在阳光或者?灯光下,才会明?亮有神。 看着白头翁的?眼,杨妧情不自禁地想起楚昕灼灼的?目光。 昨天,她收到楚昕的?信了,信上写他立功升到了总旗,总旗辖五十人。 他是从?那本《战事?偶得》得到的?启发,因没有权力?调兵遣将,就让含光带着他的?八十名?私卫做了配合,没想到效果不错。 总旗往上就是百户,再往上是千户。 百户和千户都?是世袭制,以?后可以?传给儿孙。 楚昕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最近瓦剌人忙着耕种,暂时无心战事?,而地里有了青草野菜可以?充飢,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打仗。 否则他想再立此大?功,给儿子挣个百户噹噹。 字里行间充斥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杨妧完全能想像到他那种傲娇的?神情,唇角轻轻地弯成个美好的?弧度,手里动作愈加柔和。 轻柔却?灵活。 成亲之后,楚昕必然还要再去宣府,上次太过仓促,她做的?衣衫不多,趁现在有空,想多给他做几双鞋袜。 天天舞刀弄枪的?,衣衫鞋袜肯定磨损特别快。 一晃眼就到了五月。 静雅县主风风光光地嫁到了卫国公府,而宫里接连传出了好消息。 何?文香和另外一个姓梅的?美人相继诊出喜脉。 元煦帝龙心大?悦,不但厚厚地赏赐了何?家和梅家,还重赏了楚贵妃,因为她管理后宫极有成效。 何?夫人总算在京都?站稳了脚跟,成为各家花会的?常客,开始把何?文秀的?亲事?提上日程。 秦老夫人考虑过杨妧的?建议,觉得余新梅和顾常宝还真是不错的?一对。 不提前世冯孝全那副嘴脸,单说今世,杨妧和余新梅是手帕之交,楚昕和顾常宝合伙做生意,相处挺融洽。这几个月楚昕不在府里,顾常宝隔三差五来请安,是个厚道孩子。 秦老夫人认真地担当起媒人的?职责,先去了忠勤伯府。 顾夫人求之不得。 她早就想娶个书香门第的?儿媳妇,余新梅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品行再清楚不过。她告诉秦老夫人,只要能娶到余大?娘子,余阁老家里提什?么条件都?同?意。 钱老夫人本来也有意思,又见?顾夫人这般痛快,跟秦老夫人嘀咕大?半天,拍板同?意了此事?。 等余阁老下衙回家,信物都?已经交换了。 得知这个消息,杨妧高兴得不行,忙提笔写信告诉楚昕…… 第116章 楚昕已经回到宣府镇, 在总兵府书房里,神情不安地看向楚钊,心里有些忐忑。 三月初受伤后, 他又行过一次险招。 因瓦剌人犯边总是小股敌人, 百八十人为一队, 骑着高头大马, 抢到东西就走?, 来回不过个把时辰,速度极快。 楚昕决定以?身为诱,带着十五辆马车打扮成行商的富家公?子。 马车里一首一尾是货物, 其余皆拉着士兵, 有八十人,另有四十人扮成镖师跟车护卫。 果然被瓦剌人盯上了。 瓦剌人先用重弩射杀两匹马,趁商队慌乱之际,疾驰过来掠夺。 楚昕早做好防备,不等?瓦剌人靠近, 弓箭手已经张弓拉弦, 一轮箭雨过后, 死伤十余人。 只是那批瓦剌人足有三四百,先头吃了亏,很快回过神,叫喊着冲上前。 一轮厮杀后,楚昕等?人渐觉不敌, 萧艮率军及时赶到,将瓦剌人杀了个溃不成军,剿灭五十多人。 面前的少年,皮肤不如?之前细腻, 肤色也不像以?前白净,可五官仍旧精緻,眉宇间除了少许的娇纵,更多了果敢与刚毅。 想到连续几次战报中萧艮对他的肯定与激赏,楚钊心底升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目光随之变得温和,「儿子长大了,你肩膀的伤怎么?样,还疼不疼?」 第227页 「早不疼了,」楚昕黑眸里闪动?着孺慕,「拉弓射箭完全没有影响,跟从前一样。萧千户说下次我再去怀安卫,他告诉我怎样开重弓。」 楚钊亲切地说:「重弓开不好,很容易伤肩膀,你别着急,先休养几个月把力气?练足……祖母写信让你回去商议亲事。」 抬手将书案上的信皮递给他。 里面另有两个信皮,已经开封的是楚映的字体,另一封尚未开口的显然是杨妧写的。 楚昕脸色红了下,先把杨妧的信塞进怀里,才打开楚映的信。 信上主要?说张夫人身体日渐沉重,六月中要?生产,问楚钊能否回京陪伴,又写先前商定八月迎娶杨妧,具体日期还没选,聘礼也没下,问楚昕几时回来拿主意。 戍边的三品以?上武官,家眷需留京为质,而楚钊身为总兵,无?诏不得擅自离任,回京就更不可能了。 楚钊拍拍儿子肩头,「你先回去照看你娘,家里有个男人,她能安心些。你娘这些年不容易,四姑娘以?后怕也是独自在家的时候多,聘礼再怎么?丰厚也不为过,只别出格就好。等?这边事情稍作安顿,我请旨回京一趟。不过,若是赶上你娘生产,恐怕就不能看你成亲,中间差两个月,没法两全。」 「我明白,」楚昕重重点?头。 往常楚钊回京,连路途才五六天的工夫,绝无?可能在京都待上两个月。 楚钊笑道?:「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后天就走?,让含光承影都跟着,别让祖母担心。我受伤的事儿,我没提,你别说漏嘴。」 楚昕应声?好,回屋吩咐蕙兰和剑兰收拾包裹,他则掏出杨妧的信。 杨妧很兴奋地告诉他,顾常宝和余新梅定亲了,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又告诉他,两人的喜服都绣好了,但是吃不准他是不是又长高了,所以?长衫底边没封,想等?他回去试一下。 楚昕走?到穿衣镜前打量着。 个子没怎么?长,可肩膀宽了不少,皮肤晒成小麦色还有些粗糙。 想到顾常宝那张白嫩的胖脸,楚昕皱眉,不知道?杨妧喜不喜欢晒黑的自己。 如?果能让顾常宝也变黑就好了,两人站在一处就不那么?明显。 楚昕铺开纸打算给杨妧回信,可如?果明天动?身,信还不如?人快,写了也没用,遂又把笔墨收了起?来。 蕙兰上前,含笑指着炕上的东西,「世子爷,您过下目,看有什么?要?添减的?」 那一堆都是楚昕得闲时候买的,给老夫人的刻着寿星老的痒痒挠,给张夫人一套茶具,给楚映的梳篦,还有狼牙手鍊、驼鹿角扳指等?小玩意。 另外就是几张皮子,有狼皮、羊皮,最难得还有三张狐狸皮,皮毛油光水滑非常漂亮。 楚昕看向两个大小不等?的纸包,「那是什么??」 蕙兰答道?:「三月窦太太送来的补品,小包的是三七粉,大包里是当归,还有两根参收在木匣子里。」 「谁让你收的?」楚昕沉下脸。 蕙兰连忙解释,「门房送进来的,说严管事已经过了目……往常年窦参将时不时也会?送一罈子酒或者两样野味过来,严管事都是收下,而且回了礼的。」 「送到严管事那里,我不要?这些东西。」楚昕脸色缓了缓。 蕙兰忙将那几包药材挑出来,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回京,我们?要?不要?一道?回去?」 楚昕扫她一眼,「不用,你们?留在这里伺候。」 女?流之辈,带着麻烦。 当初他没打算带两人来宣府,是秦老夫人托商队往这边送东西,顺便叫她们?跟了来的。 蕙兰没再言语,把东西都收进箱笼,过会?儿含光会?找顺路的客商捎到京都。 翌日,楚昕不到寅正便起?了身,将水囊灌满,再让厨房烙两张鸡蛋饼,借着朦胧天色出了门。 一路快马加鞭,中午歇了半个时辰餵马,下午继续赶路,到了顺天府地界,楚昕精神仍极旺盛,枣红马却蔫了,跑着跑着,马腿开始打颤儿。 楚昕捨不得再累着马,翻身下来。 含光四下打量着,辨认出方位,「已经过了昌平,离京都大概还有二十里。」 天色渐暗,很显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不回去。 楚昕干脆不着急了,拿出鸡蛋饼咬两口,再「咕咚咕咚」喝几口水。 没多久,暮色完全笼罩下来,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散发出清浅的光芒,微风吹过路旁麦田,麦秆挥动?着低垂的麦穗沙沙作响。 不知哪里藏着一对蛐蛐儿,「吱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楚昕摇摇水囊,将里面的水尽数喝完,霍地站起?身。 含光跟着站起?来问:「世子爷想连夜进城?」 「我先回去看看,你们?等?到明早再进城,」 楚昕拍一拍身旁的枣红马,「先将就歇一夜,回家给你加黑豆。」 含光道?:「我和承影陪世子爷回去,让他们?几个找地方暂且歇一晚。」 楚昕想了想,没再推辞。 三人脚程快,运步如?飞,二十多里路,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城门楼上亮着灯,有士兵举着□□在四下巡视。 含光见?楚昕掖起?衣角,猜出他不想叫门,遂压低声?音,「夜里守门的有八人,城门楼旁边的屋子里有十六人,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若有险情,兵士会?发送信号,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有援兵赶来。」 第228页 从前他经常闯城门,这些事情门儿清。 楚昕点?点?头,抬头望了望天。 几片乌云悠悠飘荡,正慢慢朝月牙移动?。 三人极有耐心地等?着,眼看乌云就要?遮住月亮,含光往城门楼扔一块石子,三人不约而同地飞身跃起?,如?大鸟般掠过城墙,悄无?声?息地隐在黑影里。 守门的兵士赶到石子落处看了看,骂几声?娘,又端着枪在城门楼上转悠。 含光指指旁边小巷,矮了身子,野猫似的蹿过去,楚昕和承影跟随其后,直到穿过小巷才又站直身体。 还没到宵禁的时候,有人在街边摇着蒲扇乘凉,再点?一堆艾草熏蚊子。淘气?的孩子不肯睡觉,拿根木棍去拨弄艾草,挑出一串火星,惹来大人好几句骂,「小兔崽子,闲得手痒痒?」 楚昕轻声?道?:「我想去四条胡同看看。」 含光应好,对承影道?:「我陪世子爷去四条胡同,你回府说一声?。」 老夫人和夫人那边都禀告一声?,还有观星楼,将近一年没回来,得把床铺好,还要?备上水洗漱。 赶了一整天的路,泡个热水澡解乏。 承影迳自回国公?府,楚昕和含光加快步伐赶到四条胡同。 倒座房亮着灯,那是青剑的屋子。 楚昕只打算悄悄看上杨妧一眼,略解相思之苦,不愿惊动?别人,索性绕到东墙根,动?作轻巧地翻过墙,含光在外面替他放着风。 团团窜过来「汪汪」叫两声?,认出是楚昕,没再叫唤,摇着尾巴回自己的狗窝了。 正房院已经灭了灯,东厢房却还亮着,窗扇半开,透出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这声?音宛如?一块大石,瞬间在楚昕心湖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楚昕抿抿唇,眼眶莫名地发热。 他想杨妧了,很想很想。 楚昕矮下身子挪到窗下,悄悄探出头。 透过煳窗的绡纱,瞧见?清娘捏一把锥子,在「唿哧唿哧」地纳鞋底。 而旁边,杨妧在低头往鞋面上绣花,她穿件轻薄的银条纱袄子、葱绿色绸布灯笼裤,裤腿短,露出半截小腿,脚上松松垮垮地勾着绣鞋。 绣鞋是墨绿色缎面的,衬着脚腕欺霜赛雪般白。 楚昕忙缩回头,心「砰砰」直跳,明知道?不该看,却是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正要?探头,就见?清娘勐地吹灭蜡烛,紧接着一阵破空声?迎面而来…… 第117章 楚昕反应极快, 就地一滚躲开凌厉的风声,再借势展臂一捞,将锥子收在掌心, 几乎同时, 清娘已自门内蹿出, 怒喝道:「无耻……」 「蟊贼」两字尚未出口, 清娘认出楚昕, 生生咽了回去。 楚昕被抓了个正着?,羞愧难当,只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烫, 所幸月光浅淡, 瞧不出来?,分辩的话一句却说不出口,低着?头,反握着?锥子递给清娘,扭头要走?。 只听正房关氏略带睡意的声音问:「是谁?」 清娘一把将楚昕推进?厢房, 答道:「太太, 是我, 屋里太热,出来?凉快一下。」 「哦,外头蚊子多,你拿个扇子扑打着?,少待会儿?就早点睡。」关氏叮嘱两句, 再没说话。 清娘看着?手里锥子,忽然笑了,伸手扯下搭在竹竿上的一条帕子,轻轻拍打着?蚊子。 杨妧已将外头动静听了个清楚, 影影绰绰地瞧见楚昕,低低唤声,「表哥,你回来?了?」 「嗯,」楚昕应一声,手足无措地靠在墙边,「妧妧,我不是成心偷看,我,我只想看你一眼?……妧妧,我想你想得紧。」 声音里几多委屈。 杨妧怎可能不了解他,他行?事有时冲动有时乖张,心胸却坦荡荡透亮亮,没有半点儿?卑鄙猥琐的想法。 杨妧心底骤然涌起一股酸楚,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柔情,在胸口流窜。 借着?朦胧月色,走?到楚昕面前?,张手环住他。 楚昕本能地回抱着?她,紧紧地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她是那么软,没有筋骨般,温顺地贴着?他,又是那么香,清清浅浅的茉莉花香,熏得他迷醉。 是他梦里多次闻到的,属于她的味道。 楚昕埋头在她松松绾起的髮髻间,忽而想到什么又推开她,「跑了一天马,身上脏。」 杨妧轻笑。 她闻到了,一股子汗味还有像是鸡蛋饼的味道,不好闻,却让她安心。 杨妧往前?挪了半步,仰起头,轻声问:「早晨几时走?的?」 「寅正出的门,本来?以为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到,没来?得及,我惦记你,翻城墙进?来?的。」 屋里光线暗淡,唯有自窗口映进?来?的一缕月色,楚昕的脸隐在暗影里,双眸却明亮,熠熠地发着?光。 杨妧暗暗吸一口气,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唇上。 柔软、清甜,略略有些凉。 楚昕脑子「嗡」一声,像有烟花炸开般绚烂一片,周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开来?,焦灼地到处流窜。 不过一瞬,那抹略带薄凉的柔软便移开。 杨妧低声道:「你快回去洗漱一下,满身都?是汗味。」 楚昕傻愣愣地站着?,两腿软得一步都?挪不动,也不想走?,手指扣在杨妧腰间不愿松开。 第229页 杨妧扯开他的手,嗔道:「哼,真是出息,还学会跑到姑娘窗前?偷看了,以后不许这?样,否则我再不理你。」 推着?他离开。 楚昕晕头晕脑地离开,直到回府泡在温热的水里,才恍然明白髮生了什么。 原来?女?孩子的唇是那么细腻芬芳,好像浸过蜜的花瓣,碰到哪里,哪里就是甜的。 楚昕摸着?自己?双唇,傻呵呵地乐了。 匆匆泡了会儿?,用?皂角把浑身汗味洗干净,连头髮都?没来?得及擦干,略略绞了绞,换过衣裳便往瑞萱堂走?。 进?了门,撩起袍摆往地下跪,「不孝孙儿?给祖母请安。」 秦老夫人?颤巍巍地唤声「昕哥儿?」,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张夫人?因为精力都?在肚子里的孩子上,不若老夫人?那般激动,可也红了眼?圈。 楚昕知道老夫人?宝贝自己?,可见到此?景心里仍是发酸,上前?安慰道:「祖母,您别难过,您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秦老夫人?拭了泪,抓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好一阵子,终于露出笑,「黑了。」 「祖母——」楚昕有意拉长声音,「您眼?神?怎么这?么好使,我哪里黑了?」 「好,没黑,」秦老夫人?满脸都?是欢喜,柔声哄着?他,「昕哥儿?不生气,昕哥儿?最俊俏,谁都?比不上。」 这?是把他当两三岁的小孩子哄呢。 楚昕扶额,开口道:「祖母,您这?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有,」秦老夫人?连声叫庄嬷嬷,「快吩咐厨房,蒸一条鱼、烧只鸭子,晚上吃的嫩藕很爽口,照样给昕哥儿?炒一盘。」 庄嬷嬷笑道:「老夫人?,按这?个做法,大爷怕是要下半夜才能吃上饭,我先去厨房看看,有现成的让赶紧做,等明儿?再炖鸡宰鸭。」 秦老夫人?觉得有道理,连忙挥手,「你快去,快去。」 没多大工夫,红枣端着?托盘进?来?,上面两碗热气腾腾的虾仁馄饨,一碗肉丝面,还有秦老夫人?特意提到的素炒藕片、红油莴笋。 庄嬷嬷道:「厨房原本备着?给夫人?的宵夜,听说大爷没吃晚饭,一併都?做了。」端起一碗摆在张夫人?面前?,「夫人?也吃一碗。」 张夫人?道:「我吃不了这?许多,我跟娘吃一碗。」 秦老夫人?见馄饨小巧可爱,只鹌鹑蛋大,汤水上浮着?青翠的芫荽、金黄的蛋丝,不由也勾起馋虫,笑着?说:「看着?像好吃的样子,你分我四五个尝尝。」 红枣原本就拿了三副碗筷,当即分出来?五只另盛在小碗里递给秦老夫人?。 楚昕是真的饿了,加上许久没吃过家里的饭,狼吞虎咽地吃完馄饨,又将肉丝面吃得干干净净。 又把秦老夫人?看得眼?圈发红,不迭声地说:「看把孩子给亏的,这?几天一定好好补一补。」 楚昕吃饱喝足,再给秦老夫人?讲几件宣府的趣事,便告退离开,顺便送张夫人?回正房院。 夜已经深了,月牙升到天际正中?,宛如被啃了半边的煎饼。 紫苏提着?风灯走?在前?面,灯光照在地上,映出一圈斑驳的光晕,楚昕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张夫人?的胳膊,「爹已经上摺子请旨想回来?陪娘生产,不知道圣上能否恩准,所以先让我回来?。爹说这?些年让娘受苦了,亏欠娘甚多,很对不住娘。」 张夫人?轻嘆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顿一顿,又道:「你爹极好,我没觉得苦。」 楚钊对她情深意重,从未有过恶言重语,即便两人?聚少离多,她也甘之若饴。 楚昕沉默片刻,开口,「阿妧嫁过来?,可能也是独自在家的时候多……如果她有做得不当之处,娘千万看在我亏欠她的份上,稍微担待些。」 张夫人?愣住。 突然就想起自己?刚嫁给楚钊那几年,秦老夫人?对她嘘寒问暖,几乎当亲闺女?看待。那会儿?娘亲还在世,经常说她是前?世做了善事,才修来?今生的福气。 不知道当年的楚钊是否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张夫人?吸口气,温声道:「她嫁过来?就是一家人?,我为难她做什么?再者?还有你祖母和阿映,你祖母早被她哄住了,肯定偏心她,阿映也天天念叨她,真不知有什么好?长相勉强说得上是清秀,性情可不算好,比起那个……谁差远了。」 张夫人?想说廖十四,又生生咽了回去。 能想方设法用?膏脂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昕直将张夫人?送进?屋才离开,回观星楼的时候特意从霜醉居绕了圈。 霜醉居大门紧闭,前?面的几株黄栌却茂盛依然,有夜鸟栖在树杈上,咕咕呢喃。 楚昕想起张夫人?的话,杨妧有什么好? 在他看来?那里都?好,从长相到性情,都?恰恰合乎他的心意,没有人?比她更好…… 第118章 楚昕睡得晚, 起得却早,在演武场打两趟拳,射一囊箭, 陪秦老夫人吃过早饭, 穿戴整齐地往宫里去。 走到宫门口, 摘下腰上系的荷包往守卫手里一扔, 「受累通禀一下。」 守卫将荷包顺在袖袋里, 乐呵呵地说:「世子稍等?,这就找人去。」 第230页 楚昕和?顾常宝是守卫最喜欢见?到的人,一来两人出手大方, 动辄就是七八两银子, 时不?时赏块玉佩、扳指什?么的;二?来两人不?干涉朝政,惹不?出麻烦来。 不?像那些阁老大臣,身上担着干系。 没多大会儿,进去通禀的守卫回?来了,「早朝还没退, 司礼监张大伴说请世子到御书?房外面等?。」 退朝之后, 元煦帝多半会在御书?房召人议事。 楚昕在御书?房门外等?了大约两刻钟, 瞧见?元煦帝和?余阁老一前?一后地走来。 楚昕一个箭步冲过去,当头就跪。 元煦帝吓了一跳,认出是他,抬脚佯踢,「你这兔崽子回?来了, 起来吧。」 楚昕起身朝余阁老拱拱手,跟在元煦帝后面走进御书?房。 元煦帝坐定,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昕「嘿嘿」傻笑,不?太好意思地说:「别人问, 我都说今儿早上,可皇上问,那就是昨晚戌时。」 元煦帝眉毛挑起,「哦」一声。 楚昕连忙解释,「于国而言,您是君,我是臣,臣子不?能不?忠,于私而言,您是姑丈是长?辈,我是您的大侄子,身为晚辈不?能不?孝。所以,我得据实禀报,不?能瞒着您,也不?敢瞒着您。」 这句「姑丈」把余阁老惊着了,嘴里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听说有人称皇上「姑丈」,再者皇上也不?能算楚家的姑爷,应该算是赵家的吧? 元煦帝却好像完全不?在意,沉声问:「如此说来,你私闯城门还有理了?」 「这事不?能怪我,」楚昕非常理直气壮,「我不?到寅正就出门,跑了一天马,眼看?着就要到家了,总得喝口热茶,吃顿热乎饭吧?」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气势已经萎了,跪在书?案前?磕头,「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元煦帝讥诮道:「不?是很有理吗?我是要罚你,否则你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抬眸,瞧着案前?肤色明显黑了,可依旧俊俏,且带着满脸委屈的少年,眸光闪一闪,「回?去把《大学》抄十遍呈上来。」 余阁老又是一惊。 《大学》是《礼记》的第四十二?篇,主要讲述修身齐家平天下的道理。 与其说是惩罚,更像是提点楚昕。 元煦帝接着问道:「听说受了伤,好了没有,寻太医给你瞧瞧?」 「千万别,」楚昕连忙谢绝,「这事还瞒着祖母和?母亲,太医若是瞧了,姑母肯定会知道,祖母那边就瞒不?过了……成亲之后,臣还得去宣府,臣要给儿子挣个百户。」 想起元煦帝亲笔写了赐婚圣旨,紧跟着又「咚咚」磕头,「臣叩谢皇上御赐婚姻,也替杨氏给皇上磕头。」 六个响头磕下来,脑门已经见?青。 「行了,起来吧,」元煦帝没好气地说,「这是你姑母的意思,快去看?看?她,这一年她没少念叨你。」 楚昕应着,眼角瞥见?书?案上的玉如意,嬉皮笑脸地说:「臣还有一事相求,皇上这玉如意不?错,赏给臣做聘礼吧,以求诸事顺遂百邪不?侵。」 元煦帝气笑了,「跑在朕这里要东西,朕这貔貅镇纸也不?错,门前?两棵圆柏也不?错,要不?要给你搬家里去?」 楚昕道:「圆柏搬不?动,镇纸我想要。」 元煦帝怒道:「滚!」 见?楚昕一个后仰翻出门,脸上的笑意便撑不?住,「小兔崽子长?了心眼,学会算计朕的东西了,」侧头吩咐张大伴,「这只玉如意朕用惯了,你到内库找对好点儿的,连同这个镇纸送到储秀宫,告诉楚昕,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得有个大人样,别天天没皮没脸的。」 张大伴笑着答应,自去交代小太监办理。 楚昕正细细地跟楚贵妃回?禀宣府的情况,就见?两个小太监托着匣子来了。 楚贵妃打开匣子,奇道:「这对玉如意还是先前?高丽人进贡的,说是他们那里产的黄玉,看?着跟咱们这里的黄玉不?太一样,却是占了个稀奇。皇上怎么想起赏你一对玉如意了?」 「是我讨的,」楚昕将适才的话说了遍。 楚贵妃忍俊不?禁,「跟谁学的,在皇上面前?也敢油嘴滑舌,照我说皇上该重重掌你的嘴才是。」 楚昕忙把杨妧抬出来,「阿妧说的,她说我面圣时无需太过拘谨,将皇上当成祖母般尊敬即可,皇上圣明,自能分辨我对他的忠心。」 楚贵妃长?长?嘆口气,「你倒是傻人有傻福,挑了个好媳妇。」 元煦帝年岁已高,身体却不?但没有衰老之相,反而非很是硬朗,再活一二?十年绝对没有问题。 可怕得是几位皇子却日渐长?大了。 尤其大皇子已近而立之年,看?向?元煦帝的眼光隐约有咄咄逼人的意图。 二?、三?两位皇子不?那么明显,可他心里仍旧存了防备之心。 元煦帝对儿子们既警惕,但又渴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楚昕威胁不?到他的龙椅,而且还有那么点亲戚关系,所以元煦帝非常受用他的亲昵。 楚贵妃也是近两年才慢慢猜测出元煦帝的心思,却不?敢透露给楚昕,没想到杨妧竟然?悟到了。 第231页 看?来比张夫人强得多。 楚贵妃瞧着廊前?那盆君子兰道:「皇上既然?赏赐了你,我也不?能让你空着手,把这盆君子兰带回?去给杨四,跟她说这是前?年王洪孝敬我的。」 楚昕高兴地答应了。 出了宫门,储秀宫的两个小太监把君子兰和?两只匣子送到国公府,楚昕则打马迳自往四条胡同去。 楚昕进门,头一眼就往东厢房瞅,果然?瞧见?杨妧坐在窗边低着头在做针线。 她穿月白色衫子、嫩粉色比甲,额发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越发显得静谧而美好,像是夏夜月光下静静绽开的玉簪花。 察觉到他的目光,杨妧抬起头,好看?的杏仁眼里骤然?散射出细碎的光芒,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腮旁梨涡跟着跳了下。 楚昕想起昨天晚上那抹清甜的柔软,心跳勐地停了半拍,忙调整好情绪,躬身给迎出来的关氏行礼。 关氏笑问:「几时回?来的,路上可顺当,在宣府过得可好,有没有磕着碰着?」 跟秦老夫人一样,有无数问题。 楚昕耐心地一一作答,眼角却时不?时往东厢房瞟。 关氏看?在眼里,扬声招唿杨妧,「世子过来了,你不?是做好了喜服,正好试试尺寸,我去沏茶。」 忆秋和?念秋都在家里,哪里用得着关氏沏茶,摆明了是要给两人腾地方。 杨妧用脚趾头想也明白,偏偏楚昕不?懂得,客气地说:「表婶不?用麻烦,我不?渴。」 关氏笑着进了屋。 杨妧举着喜服在他身上比试,「还好做的时候有意留了半寸,否则该瘦了,长?短倒无所谓,底下还没收边。」 楚昕看?着她莹白的小脸一点点晕上晚霞的嫣红,压根没听清她的话,伸手捉住她抻着衣衫的手,低低道:「妧妧……我昨晚没睡好。」 「不?许说,」杨妧红着脸止住他,抬眸看?到他眼里灼热燃烧的火焰。 那份热切,看?得她心悸不?已,有点儿不?敢承受。 杨妧忙低下头。 目光所及是他们互相握着的手。 她的仍是白净细嫩,而他的却粗糙得多,也黑了不?少。 柔情像是微风吹过的麦田,一浪接着一浪,杨妧低声问道:「在宣府是不?是很苦?」 「不?苦,」楚昕心里打了个突儿,生怕她问起伤疤,连忙转移话题,「想到你就很高兴,妧妧,咱们八月初二?成亲好不?好?祖母看?过黄历,初二?和?十二?都是大吉的日子……我想早点儿成亲。」 选两个日子是为了避开女方的癸水。 杨妧的小日子是在月中,初二?比十二?更合适。 杨妧「嗯」了声,松开楚昕的手,往后退半步,感觉唿吸畅快了些,轻声道:「这个该由媒人来商议才是。」 楚昕笑道:「我先问清楚你的意思,下午会去拜见?钱老夫人,天气热,免得她来回?奔波。对了,下聘定在七月十八好吗?原本我打算再加些聘礼,祖母说不?如写到你嫁妆里,回?头我理一理给你送过来……刚才进宫,姑母送了你一盆君子兰,说是王洪孝敬她的,我先替你养着。」 杨妧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应声好,接着叮嘱道:「我估摸了日子,夫人就是这几天生产,你若没有要紧事,就别到处跑了,多在家里陪陪夫人。万一有什?么事儿,你进出传话也方便。」 楚昕连连点头,「那我在瑞萱堂抄书?,正好也陪祖母。」 两人又絮絮谈了些琐事,楚昕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杨妧把下聘和?婚期告诉关氏。 关氏无奈地摇头,「也是我见?识少,真没见?过你们这样有主见?的,既不?託付媒人,也不?禀告长?辈,自己就做了主。」 杨妧笑问:「娘不?同意?」 关氏道:「我是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满肚子良策奇招没用出来。」 母女俩笑成一团。 六月初八,张夫人产下一个白胖小子,重七斤一两。 生产过程有些曲折,好在秦老夫人老早请了稳婆在家里,又找了千金科圣手周医正坐镇,总算母子平安。 洗三?跟满月那天,关氏都去了,回?来乐颠颠地说:「小傢伙长?得跟世子一模一样,俊俏极了。老夫人爱得不?行,别人多抱两下都不?许,非得搁眼皮子底下看?着。中午吃席,老夫人高兴得差点落泪。」 杨妧完全能理解秦老夫人的心理。 前?世楚映早逝,楚家家破人亡,这一世,孙子孙女都好端端在眼前?,而且还多了个老二?,她怎能不?欢喜? 小婴儿名?叫楚晖,楚钊最终没能回?来陪产,只写信取了名?字。 满月礼过后没几天就是中元节。 杨妧出嫁在即,关氏拘着她不?许出去乱逛。 母女俩在家里把喜服、盖头、喜被等?等?再清点一遍,觉得没有差错,该收的收进箱笼,该用的,都叠好摆在架子上。 定下婚期后,关氏分别往济南府和?嘉兴写了信。 杨妧估计杨怀安必然?要赶回?来,至于其他人,杨妧也不?确定是否会来。 毕竟杨姮成亲时,二?伯母柳氏已经去过济南府,没得刚过两个月,再千里跋涉从嘉兴奔波到京都。 第232页 至于大伯母赵氏,她肯定不?来。 楚昕也没去逛庙会,在家督促着小厮把松涛院、摘星楼和?览胜阁三?处屋舍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不?管是窗棂还是桌脚,都擦得纤尘不?染。 顾常宝和?余新?梅到庙会逛了大半天,回?来后特意拐到国公府显摆,「阿梅给我买的摺扇,玳瑁的,特别适合我的气度,上面的字是古篆,你认识吗?」 楚昕扫一眼扇面,那排鬼画符只有第三?个「于」认识,其它都认不?出来,可气势半点不?输,「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得认识。」 顾常宝得意地摇着脑袋,「阿梅认识,这叫做凤凰于飞,凤凰于飞你懂吗,就是夫妻恩爱,比翼连枝。」 楚昕「哼」一声,高高地挑起眉梢,「再过三?天我下聘礼,八月初二?成亲。」 而顾常宝的婚期定在明年。 顾常宝顿时灰了脸,随即又嘚瑟起来,「你都没开过荤,知道怎么成亲吗?对了,我有本极好的画册,花大价钱买来的,借你看?两天。」 隔天,顾常宝果然?用蓝布包着两本册子带了来,「这本薄的是从宫里要的,没什?么意思,送给你了。这本厚的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淘弄的,你看?完得还给我,我自己还要看?呢。」 「什?么册子,至于宝贝成这样?」楚昕不?屑地翻两页,眼顿时直了…… 第119章 窗外桃花灼灼, 窗内帐幔半开。 一位妙龄女子身着纱衣斜倚在墨绿色靠枕上,神情慵懒,满头乌髮凌乱地散着, 男子袒着半身俯在女子胸前。 楚昕福至心灵, 突然就明白了营帐里那?些兵士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这世?间最美?味可?口的三样都在女人身上。 楚昕脸色涨得通红, 烫手般将册子甩了出去, 「赶紧拿走, 我不看。」 「哎,别给?我扔坏了,」顾常宝爱惜地捡起册子, 「啧啧, 瞧你这怂样,青瓜蛋子一个。这本我拿走了,不看别后悔,那?本留给?你,不用谢我。」 将册子仍旧用蓝布包裹着, 塞进怀里, 摇着凤凰于飞的摺扇迈着方步离开。 时值黄昏, 风从洞开的窗棂吹进来,掀动着书页「哗哗」作响。 这本是宫里出的画册,为的是教导皇子们敦伦,笔触细腻精緻,不但动作画得逼真, 连人物的神态都丰富而真切。 楚昕心「怦怦」跳得厉害,血液像煮沸的水一般,咕噜噜地冒着泡,他既想看, 可?又不太?敢,眼角瞟几眼,急忙便缩回?来。 索性,将册子一把塞到靠枕下面,箭步如飞地走到演武场。 叶动婆娑,夹杂着松树独有的清香。 这清香多少让楚昕镇定了些。 他走近兵器库,取一桿□□,练两套枪法,出了满身大?汗,终于平静下来。 下聘前一天,老太?太?秦氏带着杨怀安和杨婉正好赶到。 秦氏早听?说杨怀安提起,关?氏在置办了一栋不错的宅子,原本以为杨怀安夸张,可?亲眼见了,才知道这宅子比她以为得更加体面。 进门?是雕着倒福字的青砖影壁,绕过影壁是前院,地上铺着青砖,倒座房最西头两间单独隔起来是刘吉庆母子的住处,当中一间住着杨怀安,一间住着青剑,最东头是门?房。 垂花门?前种一排月季花,进了垂花门?是后院,仍旧是青砖铺地,正中一棵如伞盖的桂花树,树下摆着石桌石椅。 正房虽然只有三间,没带耳房,但房间较之平常的屋子要宽大?,东西厢房也都很开阔,门?窗新漆过,喜庆而气派。 最令人意外是后面有块颇大?的菜地,种着各样菜蔬,生机勃勃。 秦氏默默合计着,这栋宅子连同全套的花梨木家具,没有三千多两下不来。 她原以为长子杨溥一家会先在京都置业,没想到竟然是三房一家。 看到宅子,杨婉尚不觉得如何,可?看到东厢房随处可?见的绫罗绸缎、花斛赏瓶还有摆得几乎插不进脚的箱笼,杨婉是真的酸。 祖母跟母亲嫌弃三房累赘,想方设法把他们分了出去。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过这么好。 都是因为得了国公府老夫人的青睐。 早知道,当初她就该寻死觅活地跟着来,这一切肯定都会是她的。 及至聘礼送来,杨婉眼红的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楚家知道杨家地方狭窄,含光跟临川等人提早一个时辰赶到,先在地上铺了青砖,再铺一层木板,盛着聘礼的箱笼就一只摞一只地叠在上面,整整摆了大?半个院子。 秦氏不无担心地说:「但愿这几天别下雨。」 临川笑道:「老太?太?放心,钦天监监正亲自?算的,这半个月都没有雨。就是下雨也不怕,我们还带了毡布,厚厚地蒙一层就是。」 另一边,含光跟关?氏低低细语,「雕着海棠花的二十个箱笼您留下,都是平常用得着的东西,其余六十八个雕着石榴花,要添在四姑娘的嫁妆里。世?子爷又让送了八千两现银,您都收着,以后小少爷举业、六姑娘出嫁少不得花费。」 「不用,」关?氏坚辞不受,「上次给?的还有一大?半没用。我有饭馆,有几十亩地,足够花用的。银子多了,免得把孩子惯出毛病来。」 第233页 含光道:「这是世?子爷的吩咐。」硬是将盛着银票的匣子塞进关?氏手里。 杨婉竖着耳朵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夜便跟秦氏嘀嘀咕咕地传小话,「除去今儿这些箱笼,还给?了八千两银子,三婶竟然不打算要。他们一家赖在我家吃喝好几年,她不要,可?以给?我。」 秦氏沉声道:「聘礼有一半要添在嫁妆里陪送回?去,哪有给?你的道理?你消停点,如果惹出闲话,趁早回?济南府。」 训完杨婉,心里也有点儿生气。 这次来京都,她明显感觉到关?氏跟杨妧待她不如往日亲热,如果杨婉不提这八千两银子,关?氏肯定不打算告诉她。 难道跟她说一声,她还能腆着脸皮讨要不成? 关?氏也没有把东屋让出来给?她住,而是让杨怀宣搬到倒座房跟杨怀安住,她跟杨婉挤在西屋。 按道理,她是婆婆,不应该住东屋? 东厢房摆着箱笼插不进地方,杨婉可?以跟杨婵住西厢房。 她年岁大?,觉轻,稍有动静就会醒,哪里能跟人合住? 可?她刚到京都一天,还没站稳脚跟,不能给?人留下个爱挑剔的印象。 隔天,范二奶奶过来,和杨妧、清娘一道比着楚家的聘礼把嫁妆单子又修正了一遍。 这已经是杨妧第三次更改了,先头秦老夫人送来一匣子首饰,瑞安瓷器行送了一箱笼各色摆设,楚昕还从宣府带回?一箱笼当地的土布都已经加进去了。 昨天的聘礼又多出不少东西。 三人忙活一上午,终于把嫁妆理顺了。 蝇头大?的簪花小楷,共写了十八页,别人都是三五页的嫁妆单子,杨妧这算是嫁妆册子了。 除去东西物件,现银有两万六千。 关?氏终归没收那?八千两,杨妧也没勉强。她把屋契给?了关?氏,家里又有饭馆又有地,关?氏手头约莫两千两现银,一家人能够过着不错的生活。 楚昕给?她的银子,她还是带回?楚家为好。 范二奶奶看着嫁妆册子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没有合适的铺面,如果能陪嫁两间铺子或者几百亩地,那?就算得上十全十美?了。」 杨妧笑嘆:「好事哪能尽落到我一人身上,我还发愁到哪里找抬嫁妆的人?」 范二奶奶抿着嘴笑,「不用愁,楚世?子一准儿安排得好好的。前两天你娘还跟我抱怨,她原先准备大?展身手,哪知道从定亲到现在,竟是半分力没使上,全是楚世?子来来回?回?地张罗。」 果然,发嫁妆前一天,含光送来一口袋新铸的铜钱,和一口袋封红,告诉关?氏,「世?子爷从军里挑了二百四十个相貌周正身强力壮的兵士,辰正准时到,封红是打赏抬嫁妆的,铜钱是迎亲时候用。」 杨妧把装着喜服的包裹交给?他,顺口问?道:「世?子爷最近忙什?么?」 含光笑答:「除了忙活这些杂事就是看书。」 楚昕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夜深人静把那?本册子翻完了,直看得血脉贲张,连着好几天半夜里沖冷水澡。 偏偏秦老夫人觉得他不懂情事,让特意赶回?来参加儿子婚事的楚钊再去搜罗一本。 楚钊才不去折腾,他当初也不懂,不也顺利地入了洞房? 倒是叮嘱楚昕,「你力气大?,手底下没数,姑娘家都细皮嫩肉的,切不许由着性子胡来,也不许没有节制。」 八月初一,关?氏穿戴整齐,喜滋滋地照看着发嫁妆,杨妧则在东厢房和几位好友说话。 明心兰四月成的亲,梳了个妇人的圆髻,鬓间插一对赤金镶绿松石的髮簪,打扮虽简单,气色却极好,一看就知道过得很如意。 余新梅是明年开春成亲,而何文秀和孙六娘都还没有定下亲事。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楚映竟然也来了。 明心兰「吃吃」地笑,「你来干什?么,哪有小姑给?嫂子添妆的?」 楚映拿出一只玛瑙石手镯,理直气壮地说:「我也是阿妧的好姐妹,怎么就不能来了?我瞧瞧你们都送了什?么,若是不合我的心意,回?去重新换过。」 「现在还轮不到你挑,等你当新嫁娘再说。」余新梅笑着怼她,一边把自?己?的添妆找了出来。 是对南珠耳坠子。 众人也纷纷把自?己?的添妆亮了出来。 杨婉热切地看着她们毫无间隙地有说有笑。 这些都是达官勛贵家的娇女,可?跟杨妧非常亲热,而且每个人都很大?方,金银玉石好像都看不在眼里似的。 以前杨妧可?没有这么受欢迎。 在济南府时,最受欢迎的是大?姐杨婳和她,而杨妧只知道往何家跑,济南府的官员家的千金都不怎么搭理她。 如果她早点来京都,这些人肯定都是她的朋友。 就在杨婉的自?怨自?艾中,嫁妆发完了。 几位姑娘用过中午饭告辞离开。 杨妧把第二天要穿的衣裳,要用的东西再检查一遍,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关?氏怀里揣一本画册做贼般熘进东厢房,「临睡前翻翻,不用怕,疼是疼,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杨妧明知故问?,「娘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疼,要不要请太?医?」 第234页 「请太?医做什?么?」关?氏红着脸嗔一声,却不作答,「你多看两遍就知道了。女人头一遭没有不疼的,实在忍不住也别硬抗,告诉世?子爷收着点儿。」 杨妧还要再问?。 关?氏道:「少问?那?些有的没的,反正世?子爷应该明白。」站起身,落荒而逃。 杨妧忍俊不禁。 分明该害羞的是她好不好? 而且关?氏总说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会儿用了用武之地,却又不战而败。 杨妧扫一眼纸张明显泛黄的册子,她已经不记得前世?关?氏怎样教导她的,也不记得当年看的是不是这本册子。 印象里,成亲前一天,因为紧张,她翻来覆去直到大?半夜才睡着,第二天坐花轿被颠得直打盹儿。 杨妧决定早点睡觉,将册子原样收进了包裹里。 这一觉睡得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直到卯正时分才醒来。 关?氏笑道:「我紧张得夜里醒了好几回?,你倒是心大?,比平常还晚小半个时辰。赶紧吃饭,吃完饭仔细洗漱,刘太?太?巳初过来……吉时定在申初三刻,我估摸着世?子未正三刻来迎亲,你应该能赶上吃中午饭。」 刘太?太?是钱老夫人的长媳,家中父母公婆俱在,膝下虽然没有女儿,但是生了三个儿子,算是极有福气的,经常被人请去当全福人。 杨妧肤色白净,汗毛也不重,刘太?太?略绞几下就罢了手,开始给?她上妆,边涂脂粉边感嘆:「四姑娘涂上胭脂还不如不涂好看,可?惜这副好容貌被妆粉遮盖了。」 说着用帕子将脂粉擦掉,只在两腮打了胭脂,再用螺子黛精心地画出两弯远山眉。 然后梳了个富贵的牡丹髻,将一应凤钗步摇全插在发间。 镜子里的杨妧粉面桃腮,眉眼弯弯,红唇微翘,自?带三分笑意。 刘太?太?夸赞不已,「四姑娘生得喜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到了正午,关?氏和秦氏陪着刘太?太?吃饭,问?秋端来只汤碗,里面盛着十几个桂圆大?小的汤圆。 正好一口一个。 杨妧吃了七八个放下碗,对着镜子把嘴唇涂了涂,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 杨怀宣兴高采烈地喊,「娘,姐,姐夫来了,姐夫来了。」 团团也跟着汪汪叫个不停。 杨妧看眼更漏,才刚未初,从杨家到国公府约莫半个多时辰,用得着这么早? 刘太?太?笑道:「来得早说明心诚,想早点把新娘子娶回?家,不过咱可?得沉住气,不能一催就上轿,至少得催三回?。」 话音刚落,只听?密集的鞭炮声响起来,夹杂着高亢喜悦的唢吶,这是第二次催轿,意思是新郎要进门?了。 鞭炮声刚停,楚昕清越的声音随之响起,「岳母在上,小婿前来迎娶四姑娘。」 刘太?太?一把抓起喜帕盖在杨妧头上。 只听?杨怀安朗声道:「我们家娇滴滴养大?的姑娘,岂能轻易让你娶了去?」 又是楚昕,「在下既得四姑娘为妻,此生必赤诚相待白首同老。」 「你能对我姐好,不惹我姐生气?」声音稚嫩,这是杨怀宣。 「那?是自?然,我会待四姑娘尤甚自?己?。」 杨怀宣跟杨怀安商议,「要不要让姐夫进门??对了,还没要到红包呢。」紧接着是快乐的欢唿,「多谢姐夫。」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道:「谢姑爷赏。」 看样子他们都得了封红。 杨妧忍不住弯起唇角。 都是些不靠谱的,说好要为难楚昕,这么快就缴械了? 刘太?太?低声在她耳边道:「姑爷进屋了。」 透过喜帕下面的缝隙,杨妧看到一角大?红色的袍襟,有人正正地停在她面前,长揖到底,「在下楚昕来迎娶姑娘上轿。」 杨妧瞧不见此时楚昕的相貌,杨婉却是看呆了眼…… 第120章 面前的男子眉若墨染, 鬓似刀裁,黑亮的双眸被大红喜服上闪烁的金线、银线映着,宛若流霞。 尤其喜服是件广袖深衣, 在英武之外?平添几许儒雅。 杨婉从没见过这般俊俏的男子, 也从没想?到国公府世子会是这般漂亮。 漂亮得让人一见动心。 杨婉再次嘆息, 假如当初她坚持跟着来京都?, 结果肯定会不一样, 她的相貌比起?杨妧只会更好,性情?也更讨人喜欢。 贵妃娘娘必然也会给她一对?红珊瑚摆件添妆。 楚昕压根没注意屋里还有哪些人,他眼里只有面前蒙着喜帕的身影。 纤细而窈窕。 很快她就要成为自己的妻。 楚昕心跳得厉害, 不由自主地又躬了身子, 「妧妧……我一定会待你好。」 情?急之下,这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刘太太抿嘴窃笑,推一把杨妧,「四姑娘当心脚下,现在是要拜别?长辈。」 秦氏和关氏端坐在厅堂。 杨妧跪在蒲团上分别?拜了三拜。 秦氏嘱咐几句要她孝敬公婆、顺从夫君、友爱小姑的话, 关氏思量片刻, 开口?, 「阿妧素来有主见,以后?多跟世子商量着来,不可任性妄为。」顿一顿,补充道:「可若是过得不如意,也不必非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娘能养得起?你。」 第235页 前世,因为杨妧是高攀了陆知海,关氏跟秦氏都?是要她以陆知海为尊,小心侍奉。 楚家比起?陆家权势更盛, 关氏却说如果受到委屈,愿意让她大归。 或许这才是关氏的原本的意思。 这一世,关氏能当家作主,想?接她回来就可以接她回来。 杨妧轻轻舒口?气。 即便以后?楚昕另有所爱,那她眼不见心不烦,和离归家便是,完全?没有必要受这种?腌臜气。 思量间,听到杨怀安的声音,「四妹妹,我背你上轿。」 杨妧俯在他背上,杨怀安两手托着她的腿弯,稳稳噹噹地往外?走,没走几步,听到杨怀宣稚嫩的声音,「六妹妹,以后?你成亲,我可以背你。」 周围人发出善意的嬉笑声。 杨妧也忍不住弯起?唇角,真好,一切都?比前世好! 出了角门?,鞭炮声再一次响起?来,夹杂着高亢的唢吶和欢快的锣鼓。 杨妧听到顾常宝的喊声,「再使点力气,小爷加倍赏。」 还有周延江的声音,「新?娘上轿咯,铜钱呢,赶紧撒钱。」 刘太太将杨妧扶上花轿,垂下轿帘,轿子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一路喜乐不断,时而悠扬,时而激烈,竟是没有停过。 而每当经过路口?,周延江都?会大声吆喝,「镇国公世子成亲,都?来沾沾喜气。」 接着铜钱像落雨般撒出去。 也不知路上到底撒了多少铜钱,终于到达国公府门?口?。 踢轿门?、跨火盆,再然后?三拜九叩,繁琐的礼节终于结束,刘太太和国公府请来的喜娘一左一右搀扶杨妧到了新?房。 刘太太笑着告诉喜娘,「今天也算开了眼,楚世子请了两套喜乐班子,这边奏完那边奏,一路没停过,铜钱也没断着,怕是几百两银子撒出去了。」 喜娘惊嘆不已,「这府里也是,从喜房到门?口?都?铺着红毡,树上挂了红绸,我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体面的亲事,新?娘子真正有福气。」 杨妧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恍然,难怪锣鼓声格外?响亮,竟然是两套班子。 楚昕真会折腾。 过了片刻,门?外?有丫鬟招唿,「世子爷回来了。」 是青菱的声音。 伴随着镇定有力的脚步声,杨妧看到面前多了一抹红色衣襟,心里莫名?有点忐忑。 喜娘把包着红绸布的秤桿递给楚昕,「快瞧瞧新?娘子。」 杨妧感觉喜帕抖了两下,才被挑开,蝴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杨妧眯了会眼,等再睁开,对?上了楚昕的双眸。 那双漂亮的眼幽深黑亮,含着些许紧张,不过一瞬,很快变成了由衷的欢喜。 这欢喜感染到杨妧,杨妧抿了抿唇。 喜娘笑着打趣,「新?娘子漂亮吧,看把新?郎官高兴的,来,新?郎官坐到新?娘子旁边,该喝合卺酒了。」 杨妧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拢衣襟,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 楚昕脚步微顿。 喜娘解释道:「不知道哪里传的习俗,要是新?郎官压了新?娘子衣襟,日后?就要压新?娘子一头,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楚昕坐下,顺手把自己的衣襟塞在杨妧裙裾下面,「阿妧压着我,我听你的。」 刘太太轻笑出声。 杨妧闹了个大红脸,狠狠地瞪了楚昕一眼。 喜娘也忍不住笑,从桌上倒出两盅酒,分别?递给两人,「饮过合卺酒,子孙不用愁。」 杨妧尝了口?,觉得味道清甜,着实不错,遂一口?喝干了。 楚昕也仰头饮尽。 合卺酒之后?是撒帐。 喜娘抖着帐帘,红枣桂圆等四样干果像落雨似的从楚昕和杨妧肩头落下,喜娘嘴里的吉祥话成套成套地往外?冒。 繁琐的礼节终于完成,喜娘拍着手道:「礼成了,恭喜两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屋内丫鬟跟着贺喜。 庄嬷嬷请了刘太太和喜娘去饮酒,丫鬟们也都?识趣地离开屋子。 楚昕舒口?气,轻声道:「刚才掀盖头,我有点担心,生怕不是你,还好没娶错人。」 杨妧「哼」一声,「你以为是谁?」 「没以为是谁,就是有点怕,」楚昕看着杨妧如同染过云霞般的脸颊,笑着说:「妧妧你今天真好看。」 杨妧立刻想?起?适才压襟时的情?形,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听她的,不听她的。 心里三分恼却有七分喜,嘟了嘴道:「家里还在宴客,表哥不去招唿客人?」 「这就去,」楚昕站起?身,却不忙走,低声道:「你饿不饿,我跟阿映说了,待会她来陪你吃饭。头上凤冠重不重,我帮你摘下来?」 凤冠是秦老夫人当年戴过的,去银楼重新?炸过,共有六只凤,每只凤口?里都?衔着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 因是老物?件,分量非常足。 杨妧早就想?摘下来,碍于楚昕在这里,不太好意思,便催促道:「我让青菱进来,表哥去待客吧。」 楚昕道:「好,我到外?面看看,很快回来陪你。」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青菱和青藕进来帮杨妧摘掉凤冠,把繁琐累赘的喜服也除了。 第236页 刚换好衣裳洗掉脂粉,楚映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丫鬟,手里各提一只食盒。 菜有六道,两碟是小菜,四碟是热炒,应是刚出锅,还冒着丝丝热气,浓香四溢。 杨妧中午只吃了一小碗汤圆,整个下午汤水未进,确实有点饿,吃了大半碗米饭才觉饱足。 楚映笑道:「你可算来了,最近我郁闷得不行,祖母跟娘张口?晖哥儿长,闭口?晖哥儿短,三句话不离弟弟,都?没有人搭理我。」 杨妧忍俊不禁,「家里好久没添丁,突然多了个二少爷,当然高兴。」 楚映继续抱怨,「但弟弟每天吃饱了睡,睡够了吃,哪有那么多话说?还有,祖母张罗要替我说亲,提到的人我都?没见过,谁知道长得怎么样?如果长得太丑,我是不应的。」 杨妧笑问,「都?提了哪些人家?」 楚映扳起?手指头,「高五娘的三哥,大理寺卿的嫡长孙,文定伯的嫡次子还有东平侯的二公子。」 听起?来都?还不错,起?码家世相当。 杨妧道:「秦二公子跟表哥素有来往,他应该不错,就是年龄稍大了几岁。要不让表哥打探一下,回来给你画出来就是。」 「我哥……」楚映欲言又止,「我哥不把人画成猪就不错了。」 杨妧笑得差点喷饭,突然就想?起?之前让楚昕画大雁,结果画成大鹅的情?形,更觉好笑。 只可惜最近收拾东西?,不知道把大鹅放到哪里去了,否则真应该找出来给楚映瞧瞧。 两人正说得热闹,楚昕阔步而入,带着股浅浅的酒香。 楚映难得识趣,站起?身道:「阿妧我先回去了,明儿再过来找你。」 杨妧应声好,等她离开,给楚昕倒了半杯茶,「表哥喝了很多酒?」 「不多,」楚昕喝两口?茶,目光灼灼地看着杨妧笑,「二皇子、三皇子都?来贺喜,不得不喝几口?,顾老三这次仗义?,替我挡了不少酒,等他成亲,我也得替他挡酒。」 恐怕顾常宝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不过杨妧也没想?拆穿他,笑盈盈地问:「我伺候表哥洗漱?」 「不用,我自己来,」楚昕三两下除掉喜服,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 中衣是剑兰的针线,非常合身,越发显得他猿臂蜂腰结实健壮。 楚昕将喜服搭在椅背上,迈开大长腿走进净房,净房里随即响起?「哗啦」的水声。 杨妧把床上散落的干果收起?来。 青菱拿出一只匣子,支支吾吾地说:「庄嬷嬷说这个……这个要铺在褥子上。」 里面十有八九是元帕。 杨妧红着脸接过,轻声道:「你们累了一天,下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伺候。」 「我不累,」青菱笑笑,「我在外?面听使唤,能继续伺候姑娘,太高兴了,一点儿都?不累。」 说着离开,顺手把门?掩上了。 杨妧打开匣子,将里面四四方方的白布铺好,用被子盖住了。 楚昕从净房出来,走到拔步床前,看着并排放着的两只枕头上鲜艷的喜结连理图样,心头狂跳不已,却仍强作镇静地说:「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杨妧将其它蜡烛吹灭,只留下龙凤喜烛,「表哥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不如我睡外?面吧,起?来端茶倒水方便。」 楚昕忙道:「我睡外?面,你喝茶吩咐我就好。」 杨妧从善如流,脱掉绣鞋上了床,楚昕紧跟着上去,小心翼翼地躺在她旁边。 窗扇没关严,有风自窗缝进来,带着松柏的清香,隐隐约约还有茉莉花的香气。 香气浅淡却持久,丝丝缕缕萦绕在他鼻端。 楚昕脑海里闪过无数幅曾经在书上看到的画面,可身体却僵直得一动不敢动,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平躺侧躺都?无比别?扭。 楚昕终于找到一个还算舒适的姿势,偷眼瞥向杨妧。 杨妧平躺着,被子只盖到胸口?,露出身上颜色极淡的粉色中衣。 这跟册子不一样。 册子上的女子只披薄纱,或者什么都?不穿。 楚昕抿抿唇,问道:「阿妧你热不热?」 杨妧回答:「有风,不热。」 已是初秋时分,天气开始凉了,何况又是夜里,哪里感觉到热? 楚昕懊恼不已,他习惯开窗睡觉,早知道该把窗子关上。 不是,他不应该这样问,应该更直接一点。 楚昕攥紧拳头,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可不等张口?,便松开拳头——他问不出来。 一只手攥紧松开,松开又攥紧。 喜烛仿似也等不及了,「啪」地爆了个烛花。 楚昕终于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说:「阿妧,我能不能帮你脱了衣裳?」 杨妧愣了下,脸「刷」地红了,极快地回答:「不能!」 这个夯货,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让她怎么回答? 她难道能说「好,有请?」 可是心里却柔软得要命,又有丝丝甜。 这个人分明在感情?上宛如白纸,却独独喜欢了自己,而且全?心全?意。 想?到他一趟趟顶着大太阳往四条胡同跑,想?到他每每望着她时灼热的目光,想?到他无比细緻地帮她置办嫁妆,杨妧心底柔情?满溢。 第237页 她侧过身,随意地问:「前几天听含光说,表哥经常在家里看书?」 楚昕沮丧地「嗯」一声。 书上都?是骗人的。 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什么都?不穿,不可能。 杨妧看着他精緻眉眼里明显的挫败,暗骂声「傻瓜」,轻轻开口?,「有点口?渴,表哥帮我倒杯茶吧,想?喝热的。」 「好,」楚昕立刻起?身,到外?间唤人倒茶,又颠颠端到床前,「稍有点烫,你小口?喝。」 杨妧道:「那就先放旁边凉着,我等会儿喝。」 楚昕把茶盅放在矮几上,掀开帐帘上了床,发现杨妧把整条被子都?裹在身上,包得越发严实。 心里更觉懊恼。 老老实实挨着床边躺下了。 杨妧又骂声「傻瓜」,学着他的口?气问:「表哥你冷不冷,要不要进到被子里来?」 楚昕摇头答道:「我不冷,你自己盖吧……」 第121章 杨妧无语之极。 这?个?笨蛋怎么不动脑子想&—zwnj;想? 他不想盖被就算了, 她正好清清静静地歇&—zwnj;夜。 杨妧转过身,面朝墙边阖上眼?,楚昕突然福至心灵, 抬手扯开被子, 钻了进去。 指尖所?及之处温润滑腻, 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楚昕脑中轰然炸响, &—zwnj;片空茫。 杨妧身上略有些凉,可?楚昕却觉得如同烙铁般,灼得他浑身的血液几近沸腾四?处乱窜。 而身体僵硬得不知如何才好。 那股子紧张与无措, 杨妧&—zwnj;下子就感受到了。 她轻轻嘆口气, 回身,顺势滚进楚昕臂弯,轻声道:「我让你亲,但是你不许弄疼我。」 烛光透过大红帐帘照进来,杨妧脸上像是镀了层红色的柔光, 有种难得的艷丽。 那双乌漆漆的黑眸中水波莹莹, 蕴着深深情意。 楚昕勐然低头, 吻在她的唇上…… 寅正时分,窗户纸上开始透出鱼肚的白色,微风习习,薄带寒凉。 屋子里温暖如春。 龙凤喜烛仍在燃着,烛光温柔, 静静地看着帐内相互依偎的两个?人。 楚昕早就醒了,却不敢动,眸光痴痴凝在杨妧脸上,唇角微翘, 带着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杨妧还?在沉睡,乌压压的头髮散乱着,衬得那张小脸如雪后晴空般纯净,鵰翎般细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总是温暖明亮的眼?睛。 睡熟的她纤弱乖巧,让人爱怜。 可?醒着的她聪明灵动,叫人沉迷。 楚昕小心翼翼地拂开她腮边&—zwnj;缕碎发,目光触及她微微张开的唇,心骤然又热了。 原来亲吻是这?般美妙的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原来成亲也是这?般美妙,他中有她,她中有他。 楚昕满足地轻嘆声,伸手拢了拢被子,再度将杨妧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怀里。 窗户纸又白了几分,松柏林传来鸟雀欢快的鸣叫,门外有人轻声低语,「大爷跟大奶奶还?没醒?」 是庄嬷嬷的声音。 「许是没有,没听到唤人进去。」 「夜里要水了没有?」 「要了,青菱姐姐说要了两回。」 「你们俩轻点声,别吵醒大奶奶,老?夫人吩咐不用急,让多休息会儿。」 楚昕情不自禁地咧开嘴。 要了两回水。 其实,他还?想多要几回,杨妧抽抽噎噎地喊疼。 是真的疼,她大大的杏仁眼?里全是泪。 他捨不得让她哭,也捨不得让她疼。 可?杨妧又说,今天晚上就会好&—zwnj;些。 不等天色全亮,楚昕已?经开始盼望着天黑。 杨妧也听到了门外的说话声,脸骤然红了。 其实,昨晚并不是特别疼,只是楚昕……像是个?精力无比旺盛的大孩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而且,每每看到他灼热的、期待的目光,她就忍不住心软。 头&—zwnj;次,容易伤身,她不能纵容他。 楚昕敏锐地察觉到杨妧的动静,小奶狗般凑过来,「妧妧,你醒了?好受点没有,还?疼吗?」 才睁眼?就问这?个?。 杨妧白他两眼?,不回答。 楚昕又急巴巴地说:「妧妧,你真好,成亲真好!」 漂亮的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满足,神采飞扬。 杨妧压根没办法对他生气。 她喜欢面前的少年,也希望这?&—zwnj;世,他能够直情迳行率性而为?,不管鲜衣怒马也罢,衣不盖体也罢,她愿意陪他。 杨妧微笑道:「表哥帮我把衣裳拿过来,就在床头矮几上。」 「好,」楚昕撩起帐帘,伸长胳膊去够衣裳。 他上身赤着,线条优美流畅,不是那种遒劲的肌肉,然却紧实。 肩膀处&—zwnj;块明显的暗红色伤疤。 杨妧眯眼?瞧了瞧,穿好中衣,点着那块伤疤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哪里,怎么了?」楚昕心底「咯噔」&—zwnj;声,却强作镇静,若无其事地扭着脖子看两眼?,语调轻松地说:「噢,以前的旧伤,早就没事了。」 杨妧才不信。 疤痕至少过&—zwnj;年才可?能稍微变淡,楚昕肩头的伤还?是暗红色,肯定不到半年。 第238页 楚昕觑着杨妧脸色,赔笑道:「妧妧,你别生气……不当心中了箭,只是小伤,根本不碍事。」 杨妧紧抿双唇,「什么时候伤的?」 「就是二月底三?月初,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忘记哪天了,」楚昕赶紧把自己的中衣找出来,极其利落地穿好,仿佛只要看不见,那块伤疤就不存在似的。 杨妧沉着脸,「那你写信的时候怎么没说?」 「我没敢,怕你担心,也怕你反悔。」楚昕心虚地张开胳膊将杨妧抱在怀里,小声道:「妧妧,我已?经是你的男人了,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地不要我。」 他的心「怦怦」跳得急促有力,就响在杨妧耳畔,他身上还?残余着昨晚欢好过后的味道。 就是这?个?怀抱,把她如珠似玉般紧紧搂着。 杨妧偎在他胸前,深吸口气,慢慢唿出来,「表哥,我知道你受伤会担心,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我更担心……我会胡思乱想,是不是伤得很重,是不是……」 余下的话太不吉利,杨妧适时地咽下去,默了会儿又道:「表哥,我要是伤着,你会心疼,同样?,你若受伤,我只有比你心疼&—zwnj;百倍。反正肯不肯顾惜我,由?着你,想不想和我白头到老?,也由?着你。」 「妧妧,我想,」楚昕低头吻她额头,「我想和你白头到老?,我记着了,以后会当心。」 嘴唇下移,吻她鼻尖,而后落到她唇角,不等深吻,杨妧捂住他的嘴,「不许闹,再不起就太晚了。」 磨蹭这?&—zwnj;会儿,天已?经亮了。 楚昕在她掌心轻轻&—zwnj;啄,松开她,「我给你备水洗脸。」 杨妧瞧着他颀长挺拔的声音,唇角弯了弯。 庄嬷嬷带着四?个?丫鬟次第进来,屈膝跟杨妧道过喜,去收拾床铺。 透过妆檯上的镜子,杨妧看到庄嬷嬷拿起床上的那块白棉布看了看,喜滋滋地折好放进匣子,青藕则把绣着鱼戏莲叶的床单撤掉,另外换了&—zwnj;床同样?是大红色,四?角绣着百年好合的床单。 杨妧顿时羞红了脸。 有个?面生的丫鬟过来行礼,「给奶奶请安,奴婢名叫柳叶,我伺候奶奶梳头吧?」 庄嬷嬷笑着介绍,「是针线房杜娘子的闺女,&—zwnj;双手倒是巧,老?夫人吩咐伺候奶奶梳头。」又指着另外&—zwnj;个?约莫十三?四?岁的,「那个?叫柳絮,去年从真定田庄挑上来的,让荔枝带了大半年。还?有个?桂香、梅香呢?」 柳叶恭声回答:「她俩昨晚跟着青菱姐姐当值,已?下去歇着了。」 庄嬷嬷道:「梅香先前经管灯烛薰香,做事挺仔细,桂香是外头採买上孙管事的侄女,去年也在瑞萱堂待了&—zwnj;阵子。」 言外之意,这?些人都是秦老?夫人特地为?她挑的,而且调教?过,上手就能用。 这?样?屋里伺候的,除了青菱和青藕外,还?有柳叶等四?人,应该足够了。 其他在院子里听使唤的,相对不那么重要,只要腿脚勤快嘴上严实就可?以。 杨妧出嫁,只打?算带着清娘,其余问秋念秋等人,杨家那边离不开。 而清娘因?为?是丧夫之妇,头&—zwnj;个?月不便在新房露面。 庄嬷嬷介绍完这?几个?人,柳叶把髮髻梳好了。 梳得是堕马髻,但因?髮髻梳得高,便格外多了些灵动,再配上赤金镶红宝髮钗,整个?人活泼而不失稳重。 杨妧左右看看,笑道:「真是不错,回头找青菱领赏去。」 柳叶忙行礼,「谢奶奶赏。」 时辰已?经不早,杨妧不敢再磨蹭,和楚昕&—zwnj;道往瑞萱堂走。 原先将观星楼和内院隔开的门敞开着,庄嬷嬷解释道:「往后这?扇门跟二门&—zwnj;样?,入夜后落钥,白天不锁了,回头让王婆子送把钥匙过来,大奶奶进出也方便。」 杨妧笑着应声「有劳庄嬷嬷」。 瑞萱堂里,秦老?夫人跟楚钊夫妇早就等着了。 张夫人神情不虞地说:「新媳妇进门头&—zwnj;天就这?么晚,往常这?个?时候都吃完饭了。」 楚钊脸色沉着,也不太好看。 本来他是想楚昕年满二十再成亲,因?为?楚昕练得是童子功,保有童元可?以在功夫上更进&—zwnj;层。 可?秦老?夫人催促得紧,他不便多说什么。 如今看来,楚昕果然耽于女色,都快辰初了还?没到。 秦老?夫人将两人神色看在眼?里,不满地「哼」了声。 要不是碍着楚映和下人在,她就该把当年的事情抖搂出来。 楚钊新婚头&—zwnj;天也是过了辰初才来敬茶,她可?是半句怨言都没有。 小夫妻俩刚成亲,晚点起床怎么了? 正思量着,只听外头文竹声音清脆地喊,「见过大爷、大奶奶。」 屋内几人齐刷刷地朝门口望去。 楚昕走在头里,穿宝蓝色绣大红宝相花的直裰,唇紧紧抿着,拼命绷着脸想压抑住喜气,可?眉梢眼?底把那股子得意与春色完完全全地透了出来。 错后半步的杨妧面色倒平静。 她也穿宝蓝色绣宝相花袄子,配大红色十二幅湘裙。袄子特别收了腰身,而湘裙的裙幅又极宽,被风扬着,衬着那抹腰肢格外纤细柔软。 第239页 髮髻上簪着赤金镶红宝髮钗,红宝石约莫龙眼?大,被阳光照着璀璨晶莹,令人&—zwnj;见就难以移目。 大红配金最?显富贵,若是气场不足,很容易被衣饰压了气势。 杨妧出身不高,却难得镇定,&—zwnj;双黑眸仿若秋日涧水,清湛湛地透着亮,生生夺去了红宝石的光芒。 秦老?夫人暗暗喝&—zwnj;声彩。 还?是楚昕眼?光毒辣,上辈子就给自己挑中个?好媳妇。 秦老?夫人将视线移到已?经绷不住咧嘴傻笑的楚昕身上,既觉无奈又是好笑,前&—zwnj;世错过了,好在这?&—zwnj;世终于得偿所?愿。 地上放着蒲团,两位新人给长辈磕过头,荔枝便端了茶壶来。 新娘子要顺次给长辈敬茶,并且呈上自己做的鞋子。 鞋子最?能凸显诚意和手艺,要做得长短肥瘦都合适,而且脚背不高不矮并非容易之事,所?以用来考验新嫁娘手艺的通常都是鞋。 杨妧给老?夫人做的是墨绿色鞋面绣金黄色万寿菊,看上去很端庄;给张夫人的是丁香色鞋面绣鹅黄色忍冬花,看着很雅致;给楚钊的是藏青色鞋帮处绣着&—zwnj;丛兰草。 花样?简单,楚钊接到手里却感觉格外厚重,仔细&—zwnj;看才知道鞋底是用了十二层袼褙。 袼褙层数越多,鞋底越厚,穿起来也就越舒服。 通常鞋子用五六层袼褙就很好了,经常上山下坡的人需要八层或者九层袼褙。 没想到杨妧竟然做了双十二层袼褙的鞋。 纳鞋底可?是桩力气活儿。 楚钊视线微垂,落在杨妧手上。 肌肤白嫩,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圆,涂着粉红色蔻丹,看上去是个?手巧的,却未必有力气。 可?不管怎样?,能有这?份心思就很好。 * 正当镇国公府热热闹闹办喜事的时候,远在宣府的窦家却是&—zwnj;片狼藉。 窦太太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沉着脸没好气地说:「笑菊,好好的茶具,你摔破两只茶盅,别的还?怎么用?这?套是青花釉里红的,换做当初,娘得卖出多少酒才能换这?&—zwnj;套茶具?」 窦太太素日很避讳提到曾经卖酒之事,这?会儿实在是心疼银子,又提到了往事。 窦笑菊倒也识趣,止住泣声,抹着眼?泪道:「娘几次三?番说有法子,说帮我想辙子,可?楚世子已?经成亲了。国公爷回京都就是为?世子的亲事,我怎么能不难受?」 窦太太默&—zwnj;默。 这?事儿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可?是谁能想到,楚昕从怀安卫回到宣府,连三?天都没待上,紧接着就回京都了呢? 她就是孔明转世,人不在跟前,她也没办法? 窦太太神情缓了缓,温声道:「不就是成亲吗,又不是人没了,等他回来,你拢住他的心不就好了?你得到世子的人,那边府里空有个?名分有什么用?」 窦笑菊精神&—zwnj;振,「那我该怎么做?」 「这?倒比以前简单,」窦太太掏帕子给窦笑菊擦两把泪,「男人就像家养的猫&—zwnj;样?,只要开了荤,没有不馋的?世子以后还?得回来,他那个?婆娘肯定不会跟着来,世子刚十八九岁,正年富力强血气旺的时候,能不馋?回头找个?缘由?请到家里,或者在饭馆摆桌席面,世子沾了酒,哪里还?分得出是家花还?是野花?」 再不成,她手里还?有好东西。 当年,她曾经放进酒壶里,用来对付过窦参将。 窦参将喝完酒来了兴致,但原配窦太太有孕在身没法迎合,而原配又是个?醋罈子,不允许身边丫鬟近窦参将的身。 所?以窦参将对原配甚为?不满,而她却隔三?差五让窦参将尝点甜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的心拢住了。 而楚昕只是个?毛头小子,对付起来更加容易。 窦太太非常有信心…… 第122章 杨妧忐忑不安地站在几株翠竹旁边。 为了防刺客, 宫里极少有?成片的大树,最多是三五棵连在一?起,御书房也是, 门口除了两株圆柏之外再就零零星星的竹子。 因为两人算是赐婚, 今天要来谢恩。 此时尚未散朝, 只能在御书房外面等着。 小太监倒是体?贴, 从旁边值房里搬出两把椅子, 可杨妧哪里敢坐,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她进宫过两次,都在后宫打转, 时常能看到身姿轻盈的宫女谈笑。 而?御书房已经是外朝了, 不但宫女几乎不见踪迹,就连太监也不多,而?且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约莫两刻钟,甬道尽头?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被?几位身穿红色罩甲的锦衣卫和灰衣太监簇拥着。 杨妧顿感紧张, 大气?不敢喘一?声。 楚昕捉住她的手, 紧紧拢在掌心低笑, 「先前你不是告诉我不用怕,把皇上当?长辈看待即可?」 杨妧白他,「我哪能跟你相比?」 楚昕是贵妃娘娘的侄子,又是国公府的独苗,皇上总得高看他两眼。 而?杨妧, 若非嫁给楚昕,根本什么都不是。 不大会儿,有?太监尖声道:「传镇国公世子夫妇觐见。」 杨妧抖了下?,连忙抻抻裙角, 错后半个身子,跟着楚昕走进御书房。一?路目不斜视,只看到脚下?暗红色的地毡和旁边黑檀木的桌子腿儿。 第240页 少顷见楚昕跪下?,她也跟着跪下?。 楚昕朗声道:「臣携妻杨氏叩谢圣恩。」 过了会儿,才听到元煦帝的声音,「起来吧,看座。」 楚昕大喇喇地坐下?了,杨妧没敢坐正,挺直腰背坐了椅子半边。 元煦帝眸中带笑,「听说昨天好几条街上的商贩,生意都不做了,追着你那迎亲队伍抢铜钱,你撒出去?不少银子?」 「都是顾老三出的馊主意,他说这辈子就娶一?次媳妇,得好好张罗。」楚昕张嘴便把锅扣在顾常宝头?上,接着「嘿嘿」一?笑,「臣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康,花钱让大家都乐呵乐呵。」 元煦帝不甚在意。 楚昕的品行他知道,无法无天了好几年,从去?年开始才改弦更张干了几件正经事,成亲这种大喜事,故态復萌嘚瑟一?阵子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着意地打量杨妧好几眼。 模样能入眼,跟宫里的美人无法比肩,比起楚昕也差些,但是一?双眼生得好,眸光静而?且亮,这点比楚昕强。 他让人查过杨妧的家世。 果真如楚贵妃所言,只是个普通官员,但杨溥跟杨洛官声也都不错,能够克己奉公,若有?机会倒可以用一?用。 元煦帝对几位肱股之臣的心思也颇为复杂,既希望他们?的儿孙有?出息,能继续辅佐自己,也但又怕他们?太有?出息了,生出二心。 楚家倒是例外,三代单传,子嗣太单薄了,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浪花来。 元煦帝劝勉楚昕几句,说了些早日开枝散叶的话,打发他们?出来了。 楚昕跟杨妧接着去?了储秀宫。 没想到安郡王妃也在,脸色不太好看,眼底有?些红,似是刚哭过。 杨妧屈膝行了礼,安郡王妃勉强挤出个笑容,「恭贺两位新婚,不耽搁你们?说话,我先告辞。」 方姑姑代楚贵妃送客。 楚昕对杨妧道:「我今天把请封摺子送到礼部,等你的封诰下?来,便用不着跟那些不相干的人行礼。」 杨妧微笑,小声道:「弯下?腿而?已,不费力?,就是封诰下?来,见到皇室也得行礼。」 楚贵妃看着楚昕满脸喜色,叙了几句闲话,笑道:「王俭说要送你几盆菊花做贺礼,你拣着喜欢的挑,回府的时候顺便带回去?。」 绿枝引着楚昕去?挑菊花。 杨妧猜想楚贵妃是有?话对自己说,不安地拧了拧手里的帕子。 楚贵妃神情严肃,「原本我没看好你,但昕哥儿心眼儿实?脾气?犟,少不得要遂他的心。既然?你们?已经成亲,别的我不多说,有?句话想交代你。宣府是楚家的根基所在,绝对不能撒手。现今是国公爷守着,往后就要交在昕哥儿手里……你们?聚少离多,别让我听到什么风声。」 杨妧「噗通」跪在地上,「我跟世子成亲头?一?日,娘娘为何?口出此言?」 楚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轻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罢了,量你也不敢,起来吧。」 杨妧仍跪着,「我的确不敢违背伦理,也是不能、不愿,世子待我情深,我亦心悦世子,这世间再无第二人比世子更值得。」 楚贵妃轻嘆一?声,「起来吧,是我说错了话。」默了默,续道:「卫国公府里不怎么安生,郡王妃说静雅与仪宾不睦,心有?苦衷。可再有?苦衷,也不能不守妇道。」 杨妧愕然?。 难道静雅……可她五月才成亲,到现在尚未满三个月。 直到坐上马车,杨妧还?是不能从震惊中平静下?来。 跟前世一?样,卫国公的侄子血气?亏缺,在房事上心有?余而?力?不足,静雅便召了家里模样周正的僕从进屋。 安郡王妃竟然?还?有?脸到楚贵妃面前哭诉。 杨妧半点不同情静雅,反而?为将来的进士陆凡枝捏了把汗。 但愿这世,他不要遇见静雅才好。 回府后,楚昕把六盆花显摆给秦老夫人看,「王俭孝敬的,这盆叫做素线金珠,那盆叫赤线金珠,最好的几盆送到干清宫了,这也是品相极好的,余下?还?有?十几盆打算在菊花会上摆。」 赤线金珠是花瓣细长如线,呈红色,顶端捲曲成球状,却是金黄色的。 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果真好看,也喜庆。都说王俭爱花如命,平常人一?盆都讨不出来,难得愿意送给你。」 楚昕一?脸得意,「他庆贺我大婚,他那干儿子还?给我磕头?。」 秦老夫人抿唇笑,吩咐人把六盆花尽数摆到览胜阁,对楚钊道:「还?是四丫头?种的因。」 将前年进宫,王洪差点撞到杨妧之事说了说,「花再好,也比不过王洪的命贵重,王俭这是承四丫头?的情。」 楚钊默了默,「娘的眼光好,给昕哥儿挑了个好媳妇。」 昨晚闹腾得晚,上午就四处奔波,杨妧着实?累了,上了床一?沾枕头?就阖上眼。 楚昕却精神抖擞毫无倦意,看着臂弯里温柔乖顺的小脸,闻着她发间传来的丝丝幽香,心里痒得难受,又捨不得扰她安睡,只苦苦忍着。 虽然?是种折磨,可心头?却无比满足。 杨妧睡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醒来,刚睁开眼,楚昕便凑上前,「妧妧,你睡醒了?」 第241页 杨妧点点头?,「嗯」一?声,「表哥你睡了吗?」 「你在旁边我捨不得睡。」楚昕可怜巴巴地说,「生怕闭上眼,你就不见了……今天王俭说的一?句话很有?道理,他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济南府跟京都隔着八百多里,偏偏你来了京都,咱们?就成亲了。」 可前世,她也是千里迢迢从济南来到京都,两人却没成。 杨妧笑道:「缘是天定,事在人为,都是表哥的功劳。」 若没有?楚昕的执着,他们?压根不会在一?起。 楚昕手指抚着她脸颊,轻声道:「那你得奖赏我。」 「好,」杨妧笑着嘟起唇。 吻由浅及深由轻及重,帐内温度丝丝攀升,火星乱窜,仿佛下?一?刻就要灼灼燃烧似的。 杨妧喘息着推开楚昕,「不许再闹,大白天的,你给我拿袄子来,下?午不出门,不想穿大衣裳。」 「那等夜里?」楚昕紧盯着她,直到得了应许,才恋恋不捨地松开她,取了件杏子红的小袄,自己换了件半旧的鸦青色箭袖长衫,「妧妧,我带你四周走走。」 杨妧欣然?答应。 总之不在屋子里就好,两人独处,很容易就腻歪到一?起。 楚昕牵着杨妧四处熘达着告诉她,「咱们?住的是览胜阁,旁边小楼是观星楼,观星楼景致最好,能看到望荷亭,父亲让小严管事在外院给我布置了一?间待客的书房,若有?女眷来,你在松涛院招待她们?……别让人进到里面,那是咱们?俩人的地方。」 杨妧一?一?记在心里,从松涛院出来,行不多远就是演武场。 演武场的尽头?是兵器库。 楚昕来了精神,「妧妧,我射箭给你看。」 大步走进兵器库,取一?张弓和一?把箭出来,迎风而?立,朝杨妧点点头?,「睁大眼睛仔细瞧清楚。」 张弓搭箭,「嗖嗖嗖」箭矢带着凛冽的风声破空而?去?。 杨妧眯起眼睛,只看到远处竖立的箭靶,至于射没射中却是看不清。 楚昕大步跑过去?把箭靶扛回来。 箭靶上,五支箭的箭头?都正中靶心,箭尾却呈梅花状散开。 杨妧由衷地赞嘆:「怎么射中的?」 「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楚昕从荷包掏出一?把铜钱递给杨妧,「等我搭好箭,你往高处扔,越高越好。」 杨妧含笑应着,用力?将铜钱扔出去?。 铜钱刚脱手,箭矢也飞出去?,在空中盘旋一?会儿,牢牢地插在树干上。 箭头?上串着三枚铜钱。 楚昕不无遗憾地说:「箭矢不合适,如果箭头?再细些,我能串五个铜钱。」 杨妧道:「你这已经很厉害了,我从来不知道箭头?自己会拐弯。」 「控制好力?道和去?向就行。」 楚昕突然?又想起什么,将弓箭放下?,扬声唤临川,「给奶奶搬把椅子,顺便倒盏茶来。」 待临川沏了茶,楚昕笑道:「我舞剑给你看,妧妧,你用茶水泼我,我保证舞得密不透风。」 杨妧笑盈盈地端起茶盅。 楚昕纵身一?跃,跳到演武场中间,长剑缓缓刺出,不等势落,倏而?转快,腾挪之间如闪电似蛟龙。 夕阳映在剑刃上,折射出漫天金光,楚昕额头?也闪着碎光,晶莹璀璨。 杨妧看得两眼发直,她从来不知道会有?人把剑舞得这般好看,也从来不知道一?柄剑足可以有?雷霆万钧的气?势。 这样出色的少年郎,值得所有?人爱他宠他! 「妧妧,」楚昕唤她,「你泼我。」 「好,」杨妧端起茶盅走近两步,突然?促狭心起,惊唿一?声「哎哟」。 楚昕剑势顿缓,「妧妧,你怎么了?」 杨妧趁机将茶泼过去?。 茶水落在衣衫上,洇湿好大一?片。 楚昕瞠目结舌,「你!」 杨妧笑得不可自抑,瘫倒在楚昕怀里。 「你使诈」,楚昕箍住她的纤腰,低头?寻到她的唇,用力?吻下?去?。 「嗯,」杨妧应着。 她知道,楚昕必定会牵挂她,才会被?她所乘。 杨妧踮起脚尖,两手攀住楚昕脖颈,热烈地回应着他…… 第123章 入夜时分?。 墨蓝的天际洒满了繁星, 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秋风徐起,裹挟着松柏淡淡的清香,自微开的窗棂钻进去, 悄悄掀动着帐帘。 黑暗里, 是?谁发出满足的嘆息, 「阿妧, 你真?好, 咱们缓缓再来?」 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才刚洗过?,待会儿还得洗, 你不?嫌累?」 「不?累, 我可以帮你洗。」 「那也不?行,」杨妧轻笑,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明?天得早起回门,我可不?想没精打采地回去。」 楚昕不?甚情愿地回答, 「好吧, 」伸展手臂自她颈下穿过?, 环在她滑腻肩头,压低声音问:「在宫里,我去挑菊花的时候,姑母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杨妧默一默,决定如实相告, 「贵妃娘娘在敲打我,让我安分?……静雅跟仪宾不?太和睦,隔三差五召僕从进屋侍奉。安郡王妃是?去替静雅分?辩。」 第242页 「不?知廉耻!」楚昕不?屑地骂一句,胳膊收紧, 将杨妧往怀里拢了拢,「你怎么回答?」 杨妧「哼」一声,「还能?怎么说?自然要表忠心,既然嫁给你,就得守住妻子的本分?,并非每个人都?像静雅那样不?顾伦理。表哥可知道,静雅当初对你颇有意思,不?止静雅,还有张珮、廖十四,但凡女孩子见到你,没有不?动心的。」 楚昕道:「我不?喜欢她们,看都?懒得多?看一眼,都?长得丑。」 杨妧抿了抿唇。 凭心而论?,除去廖十四相貌略显普通外,其余几个都?是?好颜色。 楚昕又问:「你还跟姑母说什么了,就只这些?」 声音里,有小小的失望。 杨妧低笑着回答:「我说心悦你,有你珠玉在前?,别人再入不?了眼?」顿一顿,续道:「表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假如有天你另有所爱,咱们别争吵,平心静气地析产和离,男婚女嫁两不?相干,好不?好?」 「我不?和离,」楚昕骤然坐起身,「妧妧,我也只喜欢你,我家的男人都?不?纳妾,我也不?,就咱们两个过?一辈子,不?会有别人。」 他的手紧紧扣着杨妧手腕,有些疼,面容隐在黑暗里,瞧不?太真?切,唯独一双黑眸星子般灼灼地发着亮。 杨妧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好,我信你!」 楚昕垂首,寻到她的唇,重重吻了下去。 毫无?疑问,第二天两人又起晚了。 等两人匆匆忙忙吃完早饭赶到四条胡同,杨怀宣、范宜修还有杨婵三个小孩子正站在门口翘首期盼。 缪先生有事出门,三人便得了一天假。 楚昕翻身下马,撩起车帘搀着杨妧胳膊将她扶下来,杨怀宣立刻上前?,恭敬地行个礼,小大人一般问道:「姐回来了,姐夫对你可好?」 范宜修仰着头,跟着问:「姐姐,姐夫有没有欺负你?」 杨婵不?会说话,却也是?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 范二奶奶刚好出门,听见两人问话,拊掌笑得前?仰后合,「哎哟两位祖宗,知道给阿妧撑腰了。」 杨妧红着脸,郑重其事地回答:「世子没有欺负我,他很好。」 楚昕弯腰摸摸杨婵髮髻,笑道:「放心吧,阿妧是?我的娘子,我当然要待她好。」 三个小孩子簇拥着杨妧进了门。 楚昕拜见过?秦氏跟关氏,奉上礼单,便随杨怀安到外院,跟范真?玉闲聊。 关氏看着梳了妇人髮髻的杨妧,眼圈骤然一红,声音带着些哽,「你还好吧,过?得可习惯?」 杨妧倒杯茶,两手捧着奉到关氏面前?,「娘,我好得很,先前?就在国公?府住了大半年,怎么会不?习惯?」 「那不?一样,之?前?是?客人,这会儿是?儿媳妇。人都?是?磋磨儿媳妇,哪有磋磨客人的?老夫人我不?担心,她为人大度宽厚,你婆婆可不?好相与。」 杨妧笑道:「婆婆一门心思都?在弟弟身上,可顾不?得我。」 这倒是?真?的,张夫人算是?老来得子,眼里哪还有别人? 提起孩子,秦氏道:「阿妧,你可得早早生下一儿半女,有孩子傍身,地位才稳固,否则等妾室进门诞下长子,母凭子贵,你的处境怕就难了。」 关氏道:「长幼有序嫡庶分?明?,但凡讲究点的人家,哪里有正室没生子,先让姨娘怀孩子的?」 「话虽如此,可国公?府人丁不?旺,不?管是?嫡是?庶,只要有个孙子,还能?不?让生?」 杨婉没心思听生孩子的事情,一双眼睛盯着杨妧不?住打量。 杨妧今天仍旧穿大红色,也是?绣着白头富贵的图样,配色却简单得多?,没用金银线勾边,也没有绣五彩流云,只在衣襟处绣一株盛开的牡丹花,旁边飞一对白头鸟。 因为袄子非常艷丽,罗裙便缀了两片宝蓝色绸布来缓解这大片的红。 头髮梳成妇人常见的圆髻,可鬓间?却插了支极其华贵的菊花簪。菊花是?用金丝缠绕而成,约莫酒盅大小,镶着亮蓝色的点翠,金黄色的花瓣细长捲曲,看上去颤巍巍的,栩栩如生。 点翠工艺本就难得,尤其这支簪上的翠羽还格外蓝。 原先杨妧穿件杭绸褙子都?很仔细,穿小了还要改给杨婵穿,短短两年竟然连点翠金簪都?戴上了。 看来还是?京都?的富贵人家多?,单看那天来给杨妧添妆的姑娘,要么是?世家要么是?新贵,都?大有来头。 杨婉酸得不?行,暗暗打定主意,她要留在京都?,在京都?寻一门显贵的亲事,不?能?让杨妧一枝独秀。 关氏压根没有察觉杨婉的小心思,跟杨妧寒暄过?几句便打开礼单。 礼单上除了八样回门礼之?外还有鸡鸭鱼肉、笔墨纸砚等物。 杨妧笑着解释:「祖母说快过?中秋节了,正好把节礼也送来,省得再跑一趟。」 关氏道:「那我可得多?准备点回礼,昨天刚蒸了一锅花饽饽,放在原先你的屋子里,挑几个周正的带回去。」 起身往东厢房去,杨妧紧跟在后面。 趁着眼前?没人,关氏低声道:「阿妧,你年纪尚小,不?着急生孩子,等到十八岁也来得及。还有这房里的事,姑爷刚尝鲜忍不?住,你得思量好了,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年纪轻轻身体败坏了,到老肯定一身病。」 第243页 杨妧顿时面红耳赤。 道理她都?懂,可每当楚昕眼巴巴地望着她,她就忍不?住心软。 况且,楚昕性子急,却也愿意耐着性子哄她服侍她。 关氏见她神情,岂会不?懂她的心思,再郑重叮嘱一次,「你听娘的,娘总不?会害你。」 杨妧连声答应了。 待夜里,楚昕又逢低做小哀求她的时候,杨妧婉言拒绝了他,「连续几天没睡好,我有些累。」 「好,你好好歇着,」楚昕轻轻拍着她肩头,「要不?我给你唱个曲儿?」 杨妧笑道:「就唱之?前?你唱过?那个,在西北学来的。」 楚昕清清嗓子,「为郎想妹想得呆,每日把妹记心怀,走?路难分?高和低,吃饭不?知把碗抬。」 头半句还在调上,从第二句开始就云里雾里不?成曲子。 杨妧睡意全无?,笑瘫在楚昕怀里。 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似乎在梦里都?是?带着笑。 隔天礼部派人送了信来,她的封诰下来了,是?从一品的世子夫人。 杨妧诧异不?已。 前?世,陆知海是?过?完头一个月替她请封,直到半年后才拿到封诰。 没想到这次会这么快,才短短三天。 楚家上下都?更换了称唿,称她「夫人」,若是?张夫人也在,就称她「世子夫人」。 再过?几天是?中秋节。 因为楚钊在家,加上多?了楚晖和杨妧,这个中秋节过?得格外热闹。 筵席摆在临波小筑。 庄嬷嬷特地吩咐人架竹竿栓绳子,挂了一整排的大红灯笼。 天上明?月皎皎,地下灯光烁烁,又有伶人隔着湖面细细地吹一管洞箫,风声伴着萧声,灯光映着月光,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散席后,杨妧送秦老夫人回瑞萱堂。 秦老夫人站在槐树下,仰望着圆盘般的明?月,忽然说了一句,「这辈子能?够看到昕哥儿成亲,能?够看到大姑娘好端端的,总算值了。」 杨妧心里「咯噔」一声,突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 第124章 翌日送走楚钊, 杨妧到瑞萱堂候着林医正把完脉,低声问道:「老夫人脉相如何?」 林医正道:「有些轻浮,怠缓无力, 并不严重, 上了年纪的人通常脉相比较轻, 老夫人思虑过重, 气血略凝滞。夜里宽睡可缓解, 若不放心,吃几剂安神丸亦可。」 楚昕随林医正去取安神丸,杨妧则进?了屋。 秦老夫人问:「你跟林医正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杨妧笑答:「谈起?小婵, 林医正说这两?年看下来, 小婵身体强壮并无症候,不会说话多半另有原因。可到底什么原因,他?也想不清楚……但小婵随着缪先生读书,又有怀宣和范家?少爷做伴,比往常开朗得多。」 算起?来杨婵也快八岁了。 秦老夫人想到那张比杨妧还显秀气的小脸, 宽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 说不定哪天?菩萨显灵, 六丫头突然就开口了呢。」 杨妧笑道:「可不是?我娘刚进?京时?,愁得夜夜难眠,唯恐拉扯不了我们三人,现在家?里有了营生,前两?天?曹庄头又打发?人送来秋粮, 我娘咧着嘴美得不行,找范二奶奶张罗着裁新衣了。祖母,您看家?里添了晖哥儿,您又把我算计进?来了, 为什么夜里还睡不安生,是不是又惦记着算计人?」 秦老夫人哑然失笑,「你这丫头,我几时?算计你?」 「去年正月,就是在这间屋子,您说我帮表哥定下亲事,才放表哥去宣府……」杨妧不满地看着秦老夫人,「我哪里知道您和表哥早合伙挖了坑,只等我傻乎乎地往里跳。我那会儿以为您相中的是廖十四。」 秦老夫人记起?来了,朗声笑得欢畅,「昕哥儿眼光好着呢,他?才瞧不上廖十四,而且那人心术不正。你没把膏脂的事儿告诉昕哥儿吧?」 「没提,」杨妧摇头,「表哥活得坦荡,我不想让他?知道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秦老夫人老怀宽慰地嘆,「当?初我怎么就煳涂成那样,没答应昕哥儿呢?」话出口,勐然想到今生已非前世,连忙转了话音,「昕哥儿去哪了?」 「林医正说您夜里不能安睡,表哥跟着取安神丸去了。」杨妧语调轻松,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儿,「祖母,您可别躲懒装病,家?里还有好几件大事呢。」 说着扳起?手指头数算,「头一?件是阿映的亲事,转过年的二月就十五了,母亲眼下只顾得弟弟,而且她的眼光跟您没法比,所以得您把关。等把阿映打发?走,我该生孩子了吧,您得伺候我坐月子,而且,您的重孙子,您不能撒手不管,总得照看到三岁,那我就得生老二了……表哥说要生三男两?女?,接着您就该张罗晖哥儿的亲事。」 楚晖眼下不足半岁,等他?成亲至少要十八年。 秦老夫人笑得眼泪往外沁,「到时?候我就快八十岁了,老眼昏花地,能干什么?」 「我不管,」杨妧撇嘴,「反正这一?大堆事不能都压在我身上,您得帮我撑着。」 「行行,不嫌我不中用就成,」秦老夫人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下,「子嗣的事儿别强求,有就有,没有也别急,咱们楚家?没有纳妾这说法……你身子骨没长开,别早早怀孩子,都说两?次小日子正当?间那几天?容易怀胎,你记着日子避开这几天?,回头我也跟昕哥儿说说,不能纵着他?胡来。」 第244页 杨妧连声应着。 接下来几日,杨妧白?天?多是陪在瑞萱堂跟秦老夫人商议楚映的亲事。 之前上门?提亲的几个,要么身体病弱不像个长寿的,要么家?中已有通房,还有个竟然连庶长子都有了。 秦老夫人气得破口大骂,这种人还敢求娶国公府的姑娘,也不撒泡尿照照。 秦二公子家?里倒清静,可他?在宁夏有个亲密的红颜知己。 楚昕去宁夏时?,还曾见过那个女?孩子。 议来议去竟没有十分当?意的。 而夜里,杨妧在灯烛下做针线,楚昕则在炕桌的另一?头看书,只是他?看书并不十分用心,时?不时?会抬头瞧两?眼杨妧。 杨妧倒是专注,白?净的小脸被烛光映着,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散发?出莹莹光华,耳垂缀一?对细长的珍珠耳坠,随着她脸颊的晃动盪出小小的弧度,明媚动人。 楚昕看得心猿意马,凑到她跟前道:「妧妧,低头久了控得头疼,咱们早点安歇吧。」 杨妧白?他?一?眼,收起?针线,「表哥该打拳了。」 楚昕悻悻道:「好。」 他?清晨练剑,晚上打拳,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杨妧都会陪着他?。 秋日的天?格外高,月亮静静地洒着清辉,夜风微凉,满是松柏的清香。 楚昕一?套拳挥得虎虎生风,杨妧也不闲着,绕着圈儿快走。 约莫两?刻钟,待楚昕打完拳,杨妧身上也出了层薄汗。 楚昕矮了身子半蹲在杨妧面前,「我背你回去。」 他?衣衫上都是汗,头髮?丝里也是,一?股汗味直往她鼻孔里钻,是男人的味道。 杨妧俯在他?肩头低笑,「表哥给我唱曲儿听。」 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远忽近,忽长忽短,可两?人的身形总是黏在一?处,毫无间隙。 一?处冲过澡,一?起?上了床,他?的气息里混杂着她的,她的发?梢纠缠着他?的。 倏忽,一?个月过去了。 成亲满一?个月,按理女?方?要回家?住对月。 对月长短各随其变,三五天?也可,十天?半个月也可以。 杨妧在四条胡同只住了两?天?,便赶回来给楚昕收拾行囊。 衣衫不多,楚昕说军里穿军服,穿不着别的。鞋子倒是做了四五双,鞋底都很厚实,这样寒气不容易从地面透上来。 再就一?只瓷瓶,里面装着参片。 毕竟是打仗,免不了受伤,军里的伤药烈性却很管用,杨妧没备药,只切了根老参,万一?再有失血过多的时?候,可以补血补气。 楚昕捨不得走。 成亲这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感快乐和满足的时?候。 午夜梦回,总有道清浅悠长的唿吸陪在左右;清晨醒来,入目就是那张初雪般清纯而温顺的脸。 杨妧喜欢穿宝蓝色肚兜,宝蓝色显得她的肌肤格外白?净,而肚兜上最常绣的就是各色花卉,粉色的月季,红色的山茶,有蜜蜂俯在上面采蜜。 楚昕便如那勤劳的蜜蜂,在花蕊间流连忘返。 这样的日子犹如神仙一?般。 可再不舍,也要离开。 好男儿当?保家?卫国,这是楚家?子孙的使命,也是为人臣子的责任。 临别那天?,杨妧笑意盈盈地将?楚昕送出角门?,笑着看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又笑着将?秦老夫人送回瑞萱堂。 可当?她回到览胜阁,看见拔步床上并排着的两?个枕头,泪水忽地喷涌而出,瞬间淌了满脸。 张夫人听闻,目光暗了暗。 当?年,她也是新婚燕尔,正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送走了楚钊。 近二十年来,总是聚少离多。 好的时?候,每年能相处四五天?,最长的一?次,夫妻俩三年没见过面。 张夫人了解杨妧的感受,想到楚昕拜託她的话,打发?人找了楚映往览胜阁去。 杨妧在西次间书房,俯在案前正写着什么。 楚映走近前,瞧见纸上的经?文?,遂问:「怎么又抄《金刚经?》?」 杨妧直到整张纸写完,才抬头答道:「替表哥抄到,回头让圆真帮我持诵,护佑表哥平安康泰。」 过了会儿,待得墨干,与适才抄好的十几页摞在一?起?,用玛瑙镇纸压上,引着楚映到了东次间。 青菱奉上茶,又端了点心。 杨妧笑问:「你不是忙着熬桂花面脂,已经?做成了?」 「昨天?做的那罐成色不太?好,刚才又备了原料打算再熬,我娘让我来陪你。我爹每年都是来去匆匆,在家?待不了几天?,我娘已经?习惯了。你习惯之后也就好了。」 杨妧抿抿唇,唉,楚映还真是不会安慰人。 不过,她能来陪自己也是一?片好意。 杨妧又问:「后天?菊花会,钱老夫人不打算去,祖母也不去,你呢?若是去的话,我陪你,不去就算了。」 楚映想一?想,「反正在家?闲着没事,去转转也行。」 杨妧欣然道:「那咱们打扮漂亮点儿。我穿银红色袄子,你呢?」 「我穿天?水碧的,」楚映来了兴致,「后天?我一?早过来,让柳叶帮我梳头,她梳的发?髻好看。」 第245页 今年的菊花会比去年更加热闹,到处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杨妧却觉得没啥意思。 因为余新梅跟明心兰都没来,好在还有个孙六娘作伴,而何夫人带着何文?秀也来了。 两?人都挤到楚家?的帐篷里说话。 孙六娘看着斜前方?挂着烟霞色门?帘的帐篷道:「以往都是挂天?水碧门?帘,今年竟换了颜色,也不知是谁家??」 话音刚落,从里面出来个身材裊娜的身影。 那人穿鹅黄色褙子,湖绿色罗裙,梳着堕马髻,鬓间戴支小巧的珠钗,看上去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似乎察觉到这边的视线,那人抬眸看过来,微微一?笑。 竟然是赵未晞。 想来那是荣郡王府的帐篷。 杨妧所料不错,因为赵夫人紧跟着出来了,赵未晞挽起?赵夫人的手,一?起?往最前面楚贵妃的帐篷走去。 孙六娘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啧啧」两?声,「今天?圣上没来,她们怕是要失望了。」 何文?秀忙问:「你怎么知道?」 孙六娘神秘兮兮地回答:「进?菊苑的时?候遇到个消息灵通的,他?说圣上召了几位阁老议事。」 杨妧眨眨眼,明白?了。 在菊苑门?口遇到,而且还知道皇上召见阁老,十有八九是余新舲。 不过元煦帝去年已经?召了十二位姑娘进?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今年不会再纳新人。 楚映坐在靠门?边的位置,探头往帐篷外打量会儿,「廖十四也没来。」 「你们不知道?」何文?秀压低声音,「她的脸毁了。」 杨妧愕然,「怎么毁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孙六娘笑道:「你这个新嫁娘足不出户,竟然没听说。就是前几天?,初三还是初四,听说一?觉醒来起?了满脸的红疙瘩,廖太?太?还巴巴到明尚书家?借名帖请太?医。」 何文?秀补充道:「是初三那天?,初五张阁老家?里办花会,我听静雅县主说的,说廖姑娘自作孽,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杨妧跟楚映面面相觑,难不成廖十四的脸也沾上了万年青的汁液? 第125章 初三那天?, 杨妧回娘家住对月,想问问清娘要不要回去看看。 清娘说她?忙,所以?青菱和青藕跟着。 楚昕在四条胡同磨蹭到几乎申正, 可临走时却很利落, 像是有什么事?情似的。 杨妧压下心头疑惑, 面色如常地跟何文秀等人?一起?赏鉴了?各色菊花, 听了?几位闺秀弹奏的曲子。 元煦帝果然没有出现, 使得那些?准备了?才艺的姑娘大?为失望。 毕竟去年召进宫的那几位,已经有两人?即将临产,还有一位怀了?四个月的身孕。 寻常百姓家里都是嫡长子承继家业, 皇家则不然。 只要是龙种, 都有可能坐上太和殿那把椅子,最差也会是个王爷。 楚贵妃没有子嗣,眼下看来,对龙嗣照看非常经心,这几人?没有一个小产的。 真是可惜, 白白准备了?一年的才艺, 皇上怎么就不来了?呢? 即便?皇上不亲自过来, 楚贵妃也可以?主动?帮皇上相看呀。 楚贵妃唇角含笑,看着下首坐着的赵夫人?和赵未晞,言语亲切,「赵姑娘这笔字写得真好?,颇有几分嘉宜姐姐的风范。」 赵未晞娇娇弱弱地说:「谢娘娘夸奖, 我自幼长在湘潭乡下,无福目睹元后圣颜,去岁进京看到元后手书,一看就喜欢上了?, 特地照着临摹了?许多时日,远没有习得精髓。」 字体却是未得精髓,但这浑身矫揉造作的劲儿,却是秉承了?赵家人?的一贯习气。 嘴唇嘟着,看起?来清纯可人?,只是眸光太过功利,一副恨不得贴上来的架势。 若是三十多年前,元煦帝年轻气盛时,或许会喜欢这种姑娘,可现在元煦帝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很快要到耳顺之年,难道看不出她?的野心? 楚贵妃笑得越发雍容,「赵姑娘过谦了?,写字是长久的工夫,短短一年习成这样,已经极为难得。诗也写得好?,都说赵家姑娘文采超群,果然名不虚传。」将纸笺交给方姑姑,「把名字隐去,重新抄录一遍,送到外头,看哪位公子能够合得上赵姑娘诗作?」 方姑姑恭敬地应声,「是。」 赵未晞大?惊失色。 这首诗是赵良延苦思冥想写出来的,特意?用了?少女的口吻,既歌颂了?万晋朝的太平盛世?,又隐隐透出豆蔻少女萌动?的芳心。 原本是要直接呈给元煦帝的,可谁知?…… 但赵未晞又没法阻止。 楚贵妃让宫女另行?抄录,而且隐去姓名,在声誉上于她?毫髮无伤。 但外面多是士子,文采斐然者比比皆是,肯定有人?应和。 如果楚贵妃替她?指门亲事?就坏了?。 赵未晞所料没错。 回到宫里,楚贵妃迳自去了?御书房,把手头的几篇诗作交给元煦帝,「曹侍郎的女儿、魏祭酒的孙女还有赵良延的侄女都写了?诗,外头士子争相应和,其中不少出色之作。」 元煦帝随手翻看着,目光落在赵未晞写的纸笺上,稍顿片刻,「这是赵姑娘所写?」 第246页 「正是,」楚贵妃笑答,「长得也漂亮,有几分赵皇后的味道,下个月满十四岁,花骨朵似的……臣妾看这位陶公子就很好?,上科的进士,眼下在户部任文书……因诗结缘,定能成为一段佳话。」 菊花会本就带着相亲的意?味,礼部每年发放请帖都是给五品以?上官员家里年满十三岁的姑娘。 元煦帝浑不在意?地说:「你做主吧。」 楚贵妃笑道:「臣妾斗胆逾越。」 给三位写诗少女各自挑了?位才子,将名册交给旁边司礼监的张大?伴,「劳烦公公。」 张大?伴素日多代?笔批红,此时觑着元煦帝面色毫无异样,忙躬身接了?名册,极快地拟出一道旨意?,呈给元煦帝瞧过,打发人?到尚宝监用了?行?玺,復呈给元煦帝看过,这才捲起?来,只待天?明唤人?传旨。 而此时,杨妧也明白了?廖十四到底如何伤了?脸。 清娘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跟世?子爷干的,廖十四居心不良,不给她?个教训,她?长不了?记性。」 杨妧问道:「你跟世?子说的?」 「唔,我见大?姑娘带人?打桂花,突然想起?这事?,就告诉了?世?子爷。世?子爷很生?气,说不能便?宜廖十四。我们俩一拍即合,约定好?夫人?回娘家那天?行?事?。我忙活半上午,好?容易捣出两茶匙汁液,还特意?用细纱滤过,再装进瓷瓶。世?子爷不方便?进闺房,在外面替我望风,我翻窗户进去的。」 杨妧无奈地摇头,「你们俩也太胆大?了?。」 「这点事?算啥,世?子爷功夫高得很,丈余高的墙徒手也能翻过去,廖家只使唤三个小厮,连护院都没有。我进屋子时,廖十四还在唿唿大?睡,我也没好?意?思惊动?她?……瓷瓶一直在身上,可能捂得热了?,倒在她?脸上时,她?根本没察觉。只可惜,没能看到她?醒来时候的表现。」 清娘说得眉飞色舞,压根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当。 当初若不是周翠萍在中间掺和一脚,被毁容的很可能就是杨妧。 周翠萍跟廖十四的帐已经用银子了?结了?,可杨妧这头的帐还没算,毕竟廖十四要算计的人?是她?。 杨妧才不会同情廖十四,只叮嘱道:「这事?你们既然做了?,就死死闷在心里,别到处乱说。」 清娘「嘿嘿」笑,「我又不是傻子,闲着没事?往自己头上扣黑锅……对了?,你是不是想去宣府,几时去? 杨妧道:「头一年进门势必要陪长辈在家里过年,余大?娘子二月成亲,然后阿映及笄,三月大?堂哥春闱,我还想听听结果。四月吧,正好?天?气暖了?,路上也太平。这半年我多活动?活动?,到了?宣府万一遇到瓦剌人?,起?码能迈动?步子逃命。」 清娘笑道:「夫人?这点力气能逃出两里地吗,倒不如跟我学套防身的拳法?」 「我学不来,」杨妧头摇成了?拨浪鼓,「我看世?子打拳看得眼晕,这个肯定学不来。」 清娘皱眉,眼前突然一亮,「章先生?曾经做过一种小弩,长不到三寸,可以?绑在手腕上,非常轻巧。射程约莫一丈远,把箭射出去,你再跑也来得及。回头我想想是怎么做的,要是做成了?,我教你用弩。」 杨妧笑着应声好?。 没过两天?,元煦帝亲自给三位女子指了?婚事?的消息传出来。 杨婉羡慕得不行?,眼巴巴地望着秦氏,「四姐姐去菊花会竟然不带我,若是我去了?,没准儿皇上也会给我指门亲事?,说出去多荣光啊。」 秦氏很以?为是。 现在杨妧嫁得好?,应该想方设法给杨婉也说门好?亲事?才对。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来,姐妹两人?同气连枝,还愁杨家不发达? 秦氏寻来纸笔,口述着让杨婉写了?封信,告诉杨妧帮杨婉留意?亲事?。 而赵府却是阴云密布。 赵良延背着手,没头苍蝇般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来回走了?两趟,「啪」一下拍在案桌上,「愚不可及!」 赵未晞身子抖了?抖。 赵良延虚点着她?的脑门,「皇上没过去,你老老实实回来就是,在楚贵妃面前献什么殷勤?那首诗你看过没有,懂不懂什么意?思?」 赵未晞胆怯地看向这位隔房叔父。 岂止是看过,而且背得滚瓜烂熟,赵良延还替她?编了?个故事?,说她?进京途中见到民风淳朴国泰民安,有感?而发故作此诗。 做出这首诗还不到一个月,叔父怎么就忘记了?呢? 赵良延又道:「诗里隐有思春之情,难怪贵妃娘娘要给你选婿。」 赵未晞期期艾艾地说:「是表姑让我呈上去的。」 「都是蠢货!」赵良延又拍下桌子,「好?好?的事?情让你们办砸了?,空长了?副好?相貌,连元后一半精明都比不上。」 赵未晞往后退两步,低着头不说话。 事?情办砸了?又不是她?的错。 她?进京一年有余,要么听叔父的,要么听表姑的,从没自己拿过主意?,叔父怎么能怪罪自己? 况且,进宫当娘娘没指望了?,嫁给进士也不错。 在湘潭,能嫁给举人?老爷就足以?在四邻八乡显摆了?。 第247页 进士比举人?的学问还要好?。 赵良延看着赵未晞不甚在意?的样子,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元煦帝和赵嘉宜是少年夫妻,尽管赵嘉宜做错了?事?,可元煦帝依旧念着当初的情分。 否则不会这么些?年始终未立皇后。 他得知?这个隔房侄女相貌酷似赵嘉宜,心里有多高兴。 只要将她?带到元煦帝面前,元煦帝爱屋及乌,必然会收用了?她?,即便?不能赐她?高位,至少赵家能得回先前的荣耀。 现在这一切都毁了?。 赵家不但不能再度显赫,他还得拿出银子替赵未晞操办婚事?,办得简陋也不行?,还得高高兴兴地往风光里办。 一进一出,他半点好?处没得,反而要损失许多财物。 赵良延越想越觉得失望,气急之下,抬手「啪」地扇了?赵未晞一个嘴巴子…… 第126章 杨妧觉得这样的结果真是?好极了。 不管前世楚贵妃生病是?否与赵未晞有关, 至少京都的夫人太太不用担心养活兰花从而得罪赵未晞。 余新梅写信特意提过此事,「你见?过那位陶公子没有,学识着实不错, 只?是?相貌丑了点?, 否则名?次还能再靠前。」 杨妧给她?回?信, 「只?看外表过于肤浅, 本性跟学问才重要?, 惭愧得很,我?也不能免俗。」 余新梅乐得打跌,把信念给钱老夫人听, 钱老夫人道:「你们一个比一个促狭, 容貌是?爹娘给的,谁不想生得漂亮?」 稍顿片刻,又道:「长相好就是?占便宜,殿试时,皇上对气?度出色的士子也会格外关注……倘或单论学识, 你祖父名?次可不能那么靠前。」 言外之意, 余阁老的相貌也是?可圈可点?。 余新梅「哈哈」大笑?。 而远在宣府的楚昕过得却很煎熬。 面前是?一盆香气?扑鼻的羊肉, 一盘青翠碧绿的素炒茭白,虽然不比京都国公府做得精緻,比起军营里却好上十倍不止。 楚昕没有胃口,闷不做声地吃了一小碗米饭就放下筷子。 楚钊却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碗,又添大半碗, 问道:「你吃这点?能饱?」 楚昕漂亮的眸子黯然无光,「吃不下。」 倒不是?嫌弃饭菜不好,去年冬天,怀安卫几乎都是?水煮白菜、水煮萝蔔, 他照样吃得肚子滚圆。 而是?因为他太想念京都了。 就在前不久,他还能每天抱着杨妧入眠,怀里是?温香软玉,睁开眼就是?她?明?媚的脸,现在却只?能睡硬床板,往左翻身空荡荡的,往右翻身还是?空荡荡的。 楚钊岂不明?白他的感受,正?要?夹菜的筷子顿了顿,开口道:「要?不你回?去吧,回?京照顾祖母。」 楚昕低着头。 回?京都固然是?锦衣玉食,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才出来没几天就灰熘熘地回?去,肯定会让杨妧失望。 而且,他信誓旦旦地说过,今年要?升到?百户,百户能够世袭,以后家里没出息的儿子让他承继国公府,有出息的世袭百户。 如果再有个儿子,让他行?商好了。 楚昕大声道:「我?不回?去,」端起饭碗盛满一碗,就着焖烂的羊肉吃完,「明?天我?就去怀安卫,先前萧百户说要?加固卫所,增强防御,我?过去看看。」 楚钊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不用急,窦参将买了头肥猪,说明?天杀猪灌血肠吃,请了军里好几位将领,还有府衙的官员,你也去热闹一下。」 「不想去,」楚昕不感兴趣,也不耐烦跟那些文官应酬,「阿妧说任广益肚量比针尖还小,就喜欢暗搓搓地专门在背地捅刀子。」 并不是?怕他,是?懒得招惹他。 楚钊浑不在意。 这般年纪的孩子,多半不喜欢官场上的应酬,不去也好。 他肯定要?去,窦昌硕在宣府将近三十年,根基颇深,而两人合作也二十多年,这个面子是?要?给的。 任广益虽然管不到?军中事务,但军队跟地方有不少交集的地方,更?不好不相往来。 遂道:「你去怀安卫也好,跟萧千户多学学,他性子粗,但粗中有细,打仗是?把好手。」 楚昕应着回?到?屋里。 剑兰站在衣柜前挑衣服,瞧见?楚昕,举起手里长袍,笑?问:「世子爷明?儿吃酒穿这件可好?」 长袍是?蟹壳青的杭绸面料,袍边用淡绿色丝线绣两丛兰草,看起来倒是?雅致。 楚昕道:「谁说我?要?吃酒?我?不去。」 剑兰略有些惊讶,很快掩住,笑?盈盈地说:「昨天跟蕙兰出去逛铺子,听人说窦参将买了两头大肥猪做杀猪菜。刚才严管事说窦参将送了请帖来。世子不去吗?」 「我?去怀安卫,你给我?收拾几件衣裳,把夫人给我?做的鞋子带着,再让蕙兰把我?常看的几本书找出来。」 剑兰应着,把手头长袍叠好,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将杨妧做的四双鞋找出来,贊道:「夫人做得鞋真厚实,穿着定然舒服。」 楚昕弯唇笑?笑?。 那当然,鞋底还是?他帮着纳的。 鞋底是?十层袼褙用糨煳粘在一起,用小锤子敲得很结实。 第248页 因为太厚,杨妧手劲小,是?他用锥子先钻上眼,杨妧再用麻线一针针纳起来。 原先是?清娘帮忙,他在家里,就自动接了手。 以前他还不知?道做鞋竟然这般麻烦。 如此想着,有点?捨不得穿,吩咐剑兰,「带两双就行?了,不用都带。」 剑兰依言放下两双,却又找出一双靛青色,同样绣着淡绿色兰草的鞋子,「世子爷带上这双吧,替换着穿。」 楚昕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出门去找含光。 少顷蕙兰回?来,打开收拾好的包裹看两眼,皱起眉头,「怎么带了这双鞋?」 「世子爷同意的,」剑兰道,「爷的脚爱出汗,在那边又没人天天给他烘鞋子,多带几双替换穿。一双鞋,何至于大惊小怪的?即便是?京都,张家舅太太也送过鞋,世子不也没说什么?」 鞋子和那件长袍都是?窦太太送来的。 剑兰到?铺子里买袼褙,正?好遇到?窦太太。 窦太太握着她?的手夸她?相貌好气?度好,又说做鞋费事,尤其纳鞋底,别把她?的手磨糙了。窦家有两个女红颇为不错的妇人,干活也利落,有事吩咐她?们就是?。 当天,妇人就来要?了楚昕的尺寸,不但做了楚昕的衣袍,还给剑兰和蕙兰各做了一条裙子。 两位妇人的手艺着实不错,针脚既匀称且细密。 蕙兰不想收,剑兰做主接了。 在京都时,楚昕的衣裳鞋袜多在针线房做,剑兰只?负责荷包香囊等物,偶尔做两件中衣,自打来到?宣府,楚昕的里外衣物都落在剑兰身上。 虽说他外面多穿护甲和裋褐,可中衣却一点?都不少。 剑兰天天低头做针线,早就厌烦了。 楚昕压根看不出谁做的针线,除了杨妧做的那几件外,他从来不过问是?哪里来的。 能有个帮忙的,何乐而不为? 窦太太的心思?,剑兰略略猜到?几分,不就是?想把窦笑?菊送上门给楚昕当妾? 楚昕生得这副模样,又常年习武,身体健壮得像狼崽子,哪个女孩子不爱? 剑兰今年已经十九岁,早就芳心萌动了。 只?是?碍于楚昕不通男女之事,心里没这根弦,她?也不好往前凑。 现在楚昕已经尝到?滋味,而杨妧又不可能来宣府,楚昕身边也该有个人伺候。 虽然楚家没有收姨娘的例,可楚昕真要?收了窦笑?菊,又能怎样? 秦老夫人把楚昕看成心尖尖一般,还能真拦着自己的宝贝孙子纳妾? 有其一便有其二。 窦笑?菊不方便时,她?可不就有了机会?贴身丫鬟抬举成姨娘的例子不胜枚举。 当初,楚贵妃把她?们送给楚昕,就说得是?照顾起居,贴身伺候。 贴身什么意思?,谁还不清楚…… 一念至此,剑兰忽觉脸颊热辣得厉害,忙抬手捂住,平静了片刻,推着蕙兰往外走,「世子爷让你把他常看的书找出来,赶紧去收拾,别耽误爷的事儿。」 见?蕙兰走了,轻舒口气?,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的面容,樱唇柳眉杏眼桃腮,虽说比不过杨妧娇柔明?媚,可她?腮旁蕴着霞色,眸里汪着春水,别有一番气?度,比起窦太太丝毫不差。 剑兰不敢多看,悄悄把自己才做好的香囊塞进了包裹里。 * 秋意渐浓,转眼已是?十月。 一场秋雨过后,霜醉居门前的黄栌尽数被染成金黄,而览胜阁旁边的松柏却苍翠依旧。 杨妧穿件银红色夹棉袄子好奇地看着清娘手里的小弩,「这个怎么用?」 清娘告诉她?,「看好了,这里有处机关,扳下去就能射出□□……青菱往旁边挪挪,免得伤到?你。」 用力扳下机关,一支约莫两寸长的箭矢带着「嗖嗖」的风声破空而去,落在一丈开外。 杨妧试了一次,「力道挺大,不知?道准头怎么样?」 「夫人要?经常练习才行?,」清娘接着示范给她?怎样把小弩绑在手腕上,怎么安上竹箭。 杨妧觉得挺有意思?。 只?是?需要?穿广袖衫子才行?,窄袖衣衫则不太方便。 青菱道:「这个东西很轻巧,绑在腿上也可以,紧急时候拿出来便是?,叶姐姐,能不能也帮我?做一个,我?总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 清娘本姓叶,单名?一个「清」字。 「可以,」清娘爽快地应下来,「这个是?试手的,暂且看看哪里不太灵便需要?改进,回?头多做几个,你们都练练,把准头练出来。」 青菱雀跃:「那最好不过。」 用过十几日,清娘改动了两处不顺手的地方。 临川找先前的工匠做出来四把,分给青菱、青藕等人。 清娘成了教?头,每天早晚两次带她?们练习用弩,顺带督促她?们快跑。 这样的锻鍊颇有益处,杨妧再去护国寺,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一鼓作气?地爬上八十一阶台阶,中途不需要?歇息了。 杨妧把抄好的经书交给圆真,顺便带了两罐肉干和一包糖。 圆真极其认真地说:「我?每天都会诵读,让佛祖保佑世子平安,夫人以后不用给我?带肉干,我?要?持戒律……但是?糖可以吃,最好带花生或者核桃的。」 第249页 杨妧忍俊不禁,「好,回?头给你送花生糖,你还想要?什么,我?给你做件法衣?色衣怎么样?」 色衣是?法会时候穿的绣有金线的大红袈裟。 圆真赧然道:「我?还不能参加法会,后年就可以了,你后年再给我?做,我?肯定会比现在高出一大截。」 圆真眼下十岁,再过两年是?十二岁,个子必然要?蹿起来了。 杨妧笑?着应好,又到?何文隽的长明?灯前拜了拜,出来时,看到?圆真提着一篮柿子在外面等着。 圆真道:「已经软了,四五天之前摘的,夫人再不来就要?被师兄弟们吃光了。」 杨妧谢过他,将篮子交给清娘,便要?下山回?府。 经过藏经楼时,杨妧无意中往旁边瞧了眼,竟然看到?了杨婉。 杨婉站在大槐树下,穿茜红色夹棉小袄,袄子极合体,衬着腰身柔软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底下搭配着湖蓝色湘裙,裙摆被秋风吹动,盪出好看的漩涡。 在她?对面的是?位二十出头的男子,男子侧身站着,身姿颀长,穿件鸦青色直裰,袍边系了块水头颇好的羊脂玉珮,正?唇角含笑?地对杨婉说着什么。 那侧脸,杨妧再熟悉不过。 赫然便是?陆知?海…… 第127章 杨妧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仔细打量两眼,千真万确,真的就?是杨婉和陆知海。 可这两人?, 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可能凑到一起? 杨妧绞尽脑汁都想不通, 索性没回府, 先去了四条胡同。 关氏正拿去年的棉袍给?杨怀宣比量, 瞧见杨妧,眸中便带了笑?,「今儿怎么过来了?」 「从护国寺拿回来几个柿子, 」杨妧将?篮子放下, 抻着棉袍衣摆道?:「弟弟长高不少,不如改成短袄,截下来的部?分做两个袖筒……弟弟今年的棉袄做了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不做?」关氏笑?嗔声,「做了一件厚的, 一件夹棉的, 再把这件改改, 足够穿了。小婵也是两件……这一个多月没干别?的,光做棉袄了。」 杨妧进?屋,看到床上杨婵的两件新棉袄,摸了摸厚薄,貌似轻松地问:「五妹妹呢, 刚才在护国寺冷不丁看见个人?跟她很像,没太敢认。」 「你?祖母这几天夜里睡不踏实,总发梦魇,说要请大师解梦, 顺便听大师讲两卷经,我不得空,阿婉陪着去的。」 杨妧又问:「祖母不打算回济南过年了?」 「不回,」关氏略带无奈地说:「要在这里照看怀安读书,还要给?阿婉说亲。」 杨妧「切」了声。 当初分家时,秦氏可口口声声说要跟长子生活。 可她既不肯走,关氏自?然也不能撵人?,毕竟秦氏是长辈,要尽孝。 杨妧问道?:「可曾相看过人?家?」 「没有?,我天天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工夫出去应酬?阿婉就?去真彩阁做了几身衣裳,再就?今儿去了护国寺,也没出门。」 那就?是说,今天杨婉是头一次遇到陆知海。 杨妧略略放下心,对关氏道?:「我看到五妹妹跟长兴侯在一起说话,长兴侯府里人?口虽简单,可陆夫人?还有?嫁到东兴侯的陆大奶奶都不是善茬,先前?世子还跟长兴侯有?过争执,反正陆家就?是个烂泥塘。如果陆家上门求亲,您告诉祖母千万别?应。」 杨妧不遗余力?地贬损陆知海。 关氏笑?道?:「八字还没一撇,你?都考虑到别?人?上门提亲了,阿婉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人?家非得一见钟情?都要晌午了,你?快回去吧,免得府里等你?吃饭,这事我会跟你?祖母说。」 杨妧面带赧然。 她确实想得太早了,但是不得不未雨绸缪,杨婉虽说平常待她并不和睦,毕竟也是堂姐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回府后,杨妧收到楚昕的信。 信上说他去了怀安卫,正跟萧千户学习怎么部?署防御工事,前?几天他带人?打了一只四百斤的大野猪,他们炖了杀猪菜,灌了血肠。 血肠很好吃,可惜灌起来麻烦,火候也得掌握得好,否则就?会炸开。 又说营帐里的床铺硬,怎么睡都不舒服。 去年楚昕是寒冬时候去的怀安卫,可信上半分抱怨都没有?,全说是这般好那般好。 显然,他的本意并非嫌床硬。 杨妧既好笑?又觉心疼,事无巨细地回了封很长的信,顺道?寄了两副兔毛护膝和两件羊皮背心过去。 却?没说她要到宣府的事情,她想给?他个惊喜。 一场冬雪后,杨妧开始陪着楚映一场接一场地参加宴请。 只可惜楚映的红鸾星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秦老夫人?和楚映都不着急,唯独张夫人?私下跟董嬷嬷嘀咕,觉得杨妧没有?尽心,而且三次宴请有?两次带着杨婉,肯定把心思都用在自?家妹妹身上了。 董嬷嬷看着因生产而明显丰腴的张夫人?,双唇嚅动,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夫人?快别?这么说,按理,小姑子亲事也落不到嫂子头上。」 除非婆婆早故或者有?其它什?么事情,才会有?嫂子给?小姑张罗亲事。 第250页 张夫人?不爱听,可鑑于董嬷嬷是自?己最信得过的人?,再没有?多说什?么。 进?了腊月,杨妧更加忙碌。 外头的八间店铺、四个田庄都是严总管管着,杨妧不参与,但帐目却?是送了进?来。 杨妧叫上楚映,头对着头拨拉算盘珠子,足足用了十天才核对完毕。 接着就?是准备年节礼。 杨妧早有?成算,按着往年的例,把有?来往的人?家先列出单子,大概拟个礼单,再交由秦老夫人?定夺。 秦老夫人?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早晨由杨妧和楚映陪着用了饭,那两人?自?去管家理事,秦老夫人?便熘达着到正房院去。 因为天气冷,她捨不得让晖哥儿来回吹冷风,所以?不辞辛苦地去看孙子。 晖哥儿已经半岁有?余,精神头儿十足,不但能坐得很稳当,而且试探着想爬了。 逗着晖哥儿玩上大半个时辰,如果天气好,秦老夫人?就?在园子里散散心,若是风大,就?会瑞萱堂,喊着庄嬷嬷和荔枝、红枣打叶子牌。 杨妧中午不在瑞萱堂用饭,傍晚时分会过来。 荔枝拿着帐本子笑?:「夫人?,老夫人?今儿又输了钱,让找您结算。」 秦老夫人?赢了钱会放到自?个匣子里,若是输了就?让荔枝找杨妧要,每次玩得不大,输赢只是二三十个铜钱。 杨妧不满地对秦老夫人?道?:「祖母,可不带这样的,您那钱匣子都快满了,还天天惦记着我的荷包。您能不能把算计我的这个精神头儿用在庄嬷嬷身上,好歹赢点?银子过年。我看帐本上,就?属庄嬷嬷赢得多。」 庄嬷嬷紧着将?荷包往袖袋里塞,一边塞一边嘀咕,「明儿我不带钱,如果真输了就?赖着。赖上四五天,老夫人?就?忘记这茬了。」 秦老夫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骂道?:「都来瞧瞧,这老货比我还赖皮。」 瑞萱堂笑?语喧阗。 小年的前?一天,林医正给?秦老夫人?请平安脉,欣慰地说:「老夫人?脉象好极了,气色也好。等开春天气暖了,您多出去走动着,身体还会康健,再活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秦老夫人?高兴地庄嬷嬷合算,「四丫头之前?说,让我看着重孙子娶媳妇,重孙子我不指望,能看着晖哥儿成亲也行。晖哥儿娶媳妇不能娶太精明的,昕哥儿是长孙,家里祖产庄子都要留给?他,太精明的媳妇怕是爱挑事。最好找个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的,有?昕哥儿和四丫头照拂提携,小日子过得也不会差。」 庄嬷嬷抿着嘴笑?,「回头我访听一下这两年出生的小丫头,有?没有?性情好的先备着。」 「一两岁的丫头除了哭就?是闹,哪有?性情?总得十一二岁才能看出来。」话出口,秦老夫人?已知庄嬷嬷在打趣自?己,笑?嗔一句,「你?也学得胡闹了。」 说说笑?笑?中,除夕夜到了。 放完爆竹,吃完年夜饭,张夫人?哄着晖哥儿早早去歇息,杨妧跟楚映在瑞萱堂陪秦老夫人?说话。 秦老夫人?吩咐庄嬷嬷把她两个妆匣拿过来。 妆匣都是鸡翅木的,分成三层抽屉,上面雕着精美的花卉。 庄嬷嬷将?六只抽屉全都取下来,一字摆开放在炕桌上,里面的金银玉石被烛光映着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秦老夫人?笑?着拿起一只点?翠髮簪,「都是年轻时候置办的首饰,如今可戴不得这么大朵的,正好今儿得闲给?你?们分分。」 话语很平静,却?莫名地教人?感觉有?些?伤感。 楚映推让道?:「祖母留着自?己戴吧,我不缺首饰。」 杨妧却?歪着头做不信状,「祖母没有?藏私?」 庄嬷嬷「噗嗤」笑?出声。 「这个促狭鬼,没大没小的。」秦老夫人?佯怒,将?抽屉往楚映面前?推了推,「大姑娘先挑,挑剩了再给?你?嫂子。」 这一打岔,伤感的气氛荡然无存。 楚映拿起秦老夫人?刚才看过的点?翠髮簪放到杨妧跟前?,「这个给?你?,我不喜欢点?翠,这两支珠钗给?我。」 说着挑了几只镶南珠的髮钗。 杨妧将?一套镶红宝的头面找给?她,「你?的首饰都素净,红宝看着喜庆,逢年过节戴。」 两人?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地把首饰分完,杨妧却?又找出几样仍旧放回匣子里,「我和阿映年纪轻,压不住祖母绿和猫眼石,祖母平常在家可以?随意些?,出门做客的时候总得戴几样装门面。」 秦老夫人?摇头,「你?尽管留着,我出门的首饰都在另外一只匣子里,就?是打点?人?的也都有?。」 杨妧道?:「看吧,就?知道?祖母还藏着私房。」 这下连楚映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庄嬷嬷找匣子将?两人?的首饰另外盛了,荔枝笑?盈盈地端上热茶,换下了冷的,红枣在茶炉旁烤了花生,趁着热乎也呈了上来。 大街上,不知道?哪家在放烟火,把窗户纸映得时而红时而绿。 欢声笑?语里,元煦十三年平安过去,元煦十四年如期而至。 比起腊月的忙碌,整个正月,杨妧过得非常清闲,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小弩连熟了,准头也大有?长进?。 第251页 虽然比不上楚昕箭无虚发,至少射出去五支能有?三支落在靶心附近。 余新梅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十,初九那天,杨妧和楚昕过去添妆。 因为钱老夫人?和顾常宝对杨家都多有?照顾,杨妧备得礼格外贵重,是一套赤金镶大红色玛瑙石的头面,有?分心、顶簪、掩鬓林林总总七八样,用铺着墨绿色姑绒的匣子盛着,格外夺目。 与明心兰出阁时候的紧张与忐忑相反,余新梅非常轻松自?在,兴致勃勃地带她们看了自?己的嫁妆,又去看已经烫好挂着架子上的喜服和喜帕等物品。 嫁妆摆在前?院,两排身穿玄色裋褐,腰系大红腰带,绑着大红绑腿,精神抖擞的小厮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发妆的鞭炮响起,第一抬嫁妆就?要出门。 余新梅的嫁妆共六十四抬,但是陪嫁了两间铺面和两个田庄,算是相当丰厚了。 杨妧想起自?己出阁请了两套礼乐班子的事儿,悄悄凑到余新梅耳边道?:「明天的吉时是什?么时候,顾家几时来迎亲?」 「酉正两刻行礼,迎亲是申初,」余新梅瞧着杨妧眸中闪动的光芒,猜到她的想法,笑?道?:「顾常宝是想得瑟来着,说要比着楚世子,被我祖母灰头灰脑地骂了回去。昨天颠颠给?我送信,说迎亲的礼乐班子亏了我,要在席面上找补回来。」 杨妧故作懊恼状,「可惜我大哥正闷头苦读,否则真该去蹭顿饭。」话音一转,笑?问:「都要成亲了,还天天鱼雁传书?」 余新梅撇下嘴,「他这人?没主见,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得问我。」 杨妧微笑?。 倘或顾常宝真没主见,元煦帝不会把今年的禄米差事又交给?他,而且范真玉召集商队去宁夏,顾家的铺子也跟着去了。 只不过是顾常宝尊重余新梅的意见而已。 杨妧很替余新梅高兴,这辈子不必跟那位软饭硬吃的冯孝全纠缠了。 午饭时,钱老夫人?给?她们送了坛去年秋天的桂花酿。 两斤半的罈子,六位姑娘喝了个底儿朝天,其中杨妧和明心兰是成了亲的妇人?,格外被多灌了两盅。 杨妧脸颊酡红薄有?醉意,抱着余新梅不停傻笑?。 钱老夫人?一边张罗着让沏蜂蜜水,一边絮絮地对自?己的二儿媳,余新梅的娘亲道?:「这会儿放心了吧,阿梅不缺人?照拂,杨家四丫头和明家三丫头心思都通透着,为人?也厚道?。原本我惦记着把四丫头说给?新舲,谁知镇国公府那老货近水楼台先抢了去。」 余二太太捏着帕子不停地摁眼窝。 她跟着余二老爷外放多年,眼见着这一任还不能进?京,心里着实担心自?己的长女。 余家人?自?是没话说,素来同气连枝,只怕余新梅太过懂事,受了委屈自?己忍着不告诉家里人?。 小姐妹却?不一样,凑在一起都是谈论姑婆相公。 多几个知交便意味着有?几个能帮忙开解,出主意的人?。 余二太太收了帕子,吩咐丫鬟,「切几只秋梨,把蜜桔送过去给?姑娘们解酒。」 杨妧等人?在余家待到酉初才告辞。 虽然已经出了正月,春寒仍是料峭,青菱帮杨妧拢紧斗篷,笑?问:「夫人?中午喝得不少,有?没有?觉得头疼,我让人?回府备着醒酒汤?」 杨妧笑?道?:「哪里用得着醒酒汤,我没事儿,就?是……看着新梅和心兰都有?好归宿,心里高兴。」顿一顿续道?:「让人?跟老夫人?说一声,我顺便去真彩阁把大姑娘的衣裳取了,免得再特为跑趟腿。」 青菱自?去吩咐跟车的护院。 清娘扶着杨妧和楚映先后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往双碾街走。 眼看就?要拐到双碾街,马车骤然停下来,杨妧身体勐地往前?冲去,幸好清娘眼疾手快,一手一个将?她和楚映护住了。 只听外面传来李先的怒骂声,「你?长没长眼,站在街道?中间想找死?」 杨妧心头一惊,清娘开口道?:「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杨妧悄悄将?车帘撩开一条缝,看到车旁站着位约莫二十岁年纪的男子。 那人?穿件靛青色素面长袍,目光清亮鼻樑挺直,相貌非常出色,唯独脸颊因为激动,涨得略略有?些?发红。 看起来像是进?京应考的书生…… 第128章 书生长揖道:「这?位兄台, 实在对?不住,在下着实没留意有车过?来。」 「对?不住有屁用,若是伤着我家世子夫人跟大小姐, 你担当得起?」李先怒气未消, 侧头?问清娘, 「夫人可还好?」 清娘沉声道:「万幸无?碍。」 李先回过?头?仍骂那书生, 「这?次算你走运, 否则你吃不了兜着走,还不赶紧让开?」 书生揖了下,避到街旁。 清娘上车, 浑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大事, 一?个书呆子挡了路,可能?读书读得迂腐了,这?么宽的路不走,非得傻乎乎地站在正当间。」 话音刚落,就感觉车子勐然一?震, 再次停住。 只听李先骂骂咧咧的声音, 「娘的, 一?次次没完了,你真想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接着听到有重物倒在地上的闷响。 第252页 杨妧忙跟清娘道:「让李先别忙动手,问问怎么个情况?」 说着,拢了拢斗篷上的风帽下了车。 楚映跟着下来。 有两个护院立刻围在她们身边, 神情戒备,而?另外两个一?人一?边把书生摁在地面上。 李先上前?行礼,指着那书生道:「夫人,这?小子刚就在大街上挡着道, 我没跟他一?般见识,这?会?儿正要走,他又冲过?来找死。这?种人不教训一?顿不足以解恨。」 书生挣扎着唿喊:「夫人有所不知?,我并非有意阻拦马车。」 杨妧轻声道:「让他起来说话。」 书生站起身,拂了拂衣衫上尘土,走近前?长长一?揖,「见过?夫人。在下姓陆名凡枝,上虞人氏,已有举人功名,前?天进京赶考……」 陆凡枝? 杨妧下意识地抬眸。 面前?之人身量颇高,跟楚昕差不多,额头?饱满黑眸温暄,虽然被两名护院虎视眈眈地盯着,却丝毫不改斯文儒雅之气。 难怪前?世静雅会?相中他,甚至不惜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陆凡枝道:「在下不慎遗失了小印,钱庄里需得有印章才能?取出银两。适才,在下看到小印就在车轮前?方,怕压坏了,这?才贸然上前?。」 说着,双手托着一?方印章呈上来。 杨妧不可能?伸手去接,只略略扫了眼。 印章是黄玉雕成,落在地面上着实不太显眼,那双手却很漂亮,手指细长骨节匀称。 看来所言非虚。 因为前?世的事情,杨妧对?陆凡枝极为同情,此时也不打算多加追究,只淡淡地说:「印章事小,可以另行再刻,倘或马匹不慎踩踏到公子身上,伤了胳膊伤了腿,或者闹出人命,公子十年寒窗岂不是白读了?」 陆凡枝再度长揖,「多谢夫人指点,在下鲁莽了。」 杨妧没言语,拉着楚映一?同上了车。 李先气唿唿地「哼」一?声,「算你走运遇上我家夫人,否则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马车拐到双碾街继续前?行。 楚映小声问:「阿妧,上虞是哪里?」 「浙江,绍兴府。」 楚映「咦」道:「就是出师爷的那个地方?刑名师爷、钱粮师爷……这?人学问应该不错,也不知?能?不能?考中?」 杨妧无?谓地说:「八成能?吧,江南出才子,江西出官员,六部中籍贯在江西的官员最多。」 侧眸,瞧见楚映脸上显出一?种不太正常的红晕。 杨妧正纳罕,马车在真彩阁门前?徐徐停下。 楚映做了六身春衫,其中有两身特意为及笄礼准备的曲裾深衣和大袖礼服。 等楚映逐件试完,两人回到家里,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秦老夫人早就等急了,嗔怪道:「怎么耽搁到现在?」 杨妧捧一?盏热茶,笑呵呵地说了余家的热闹,又讲了遇到陆凡枝的事情,「……也不知?道个轻重缓急,正赶着车呢就往街当间走,幸好李先赶车手艺好,否则被马踢一?脚,这?一?科是别指望了。」 秦老夫人思?量片刻,问道:「听名字有点耳熟,是哪个陆凡枝?」 杨妧笑答:「说是进京春闱的士子,浙江上虞人,身量跟表哥差不多,生得挺俊俏。祖母认识他?」 楚映两眼亮晶晶地接话道:「是不是咱们家亲戚?」 秦老夫人醒悟到自己又记混了,忙不迭地摇头?,「不是,咱家没有绍兴府的亲戚。」 楚映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失望。 杨妧看在眼里,眸光闪了闪。 陆凡枝本人应该很不错,前?世他在贵州为一?县父母官,清正方廉,颇受百姓爱戴。 只不知?家里怎么样,门风如何?? 回到览胜阁,杨妧告诉清娘,「让青剑打听一?下今天那个陆凡枝,家里都有什?么人。」 青剑动作很快,不过?半个多月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 陆凡枝兄弟三?人另有一?个姐姐,他在家中年纪最幼,长兄有个秀才的功名,现在上虞县的三?山书院坐馆授业,次兄对?读书不感兴趣,经营了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兴隆。 两位兄长和姐姐都已婚配。 陆凡枝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还健在,其祖父母比秦老夫人年纪略大,身体非常硬朗。 陆家除了次子经营的饭馆外,还有间杂货铺子,由陆父照应着,另外家中有八十余亩地。 家境说不上富裕,但也能?丰衣足食。 陆家四世同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虞是数得着的和睦之家,口?碑极好。 杨妧听罢,心中犹豫不决。 陆家确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便楚映能?够放下身价低嫁,陆家又敢不敢娶国公府的姑娘呢? 怔忡间,发榜的日子到了。 临川知?道杨妧惦记着杨怀安的成绩,一?大早就到礼部门口?等着放榜。 杨妧等得心神不定?,干脆到正房院陪秦老夫人逗晖哥儿玩。 天气转暖,晖哥儿脱下厚重的棉袄棉裤,身子轻快了,突然就学会?了爬,一?学会?就爬得飞快。 这?下可不得了,稍不注意,他就爬到炕边去了。 乳娘和四个丫鬟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时刻不能?离人。 第253页 杨妧摇着拨浪鼓逗他,晖哥儿早玩腻了拨浪鼓,却瞧中了秦老夫人手里金灿灿的大佛手,「嗖嗖」地从炕尾爬到炕头?。 秦老夫人欢喜道:「看这?个利落劲儿,跟昕哥儿小时候差不多。」 正欢声笑语时,紫藤乐滋滋地进来道:「回世子夫人,刚临川说杨家舅爷高中了。」 杨妧「腾」地站起来,「真的,多少名?」 秦老夫人扬声道:「让临川进来回话。」 临川先磕头?请了安,咧着大嘴道:「是七十六名,我数了好几遍,就是杨家舅爷的名讳。」 前?世,杨怀安连续考了三?回都没考中。 杨妧觉得这?回能?考个同进士也不错,没想到竟然能?进二甲。 真是值得庆贺。 青菱识趣地掏出个银锭子,「呶,世子夫人赏你的。」 「谢夫人赏,」临川美?滋滋地接着,「我知?道夫人惦记,先回来报个信儿,那边还留了人抄名录,稍后就能?送来。」 再磕个头?,轻手轻脚地离开。 屋里人齐声向杨妧道贺,杨妧笑着吩咐青菱:「跟厨房说,中午加菜,从我体己银子里出。」 楚映得知?消息,也赶来给杨妧道喜,刚巧外头?送了名单进来。 此次共取中二百一?十六人,一?甲三?人、二甲百二十人,其余尽在三?甲之列。 杨妧一?眼就看到了冯孝全的名字。 在二甲的头?一?位。 跟前?世一?样,仍是传胪。 楚映却指着陆凡枝的名字,兴奋地说:「这?人果然有学问,考得还不错。」 陆凡枝排在第二十八名,比较靠前?的位置。 杨妧点头?,「是有些真才实学。」 楚映叽叽喳喳地说:「不知?道他要考庶吉士,还是直接做官。要说还是考庶吉士更好,可以留在翰林院为官,不是说非翰林不得入阁吗?」 往常楚映并不关心什?么翰林、内阁,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做几幅画? 这?下秦老夫人也察觉到,目光敏锐地扫视过?来。 刚好杨家派人送信来道喜,杨妧急匆匆收拾出几样贺礼回四条胡同转了圈,再回来,径直去了瑞萱堂。 那张写着考中士子名讳的字纸就放在炕桌上,陆凡枝的名字旁边有道深深的指甲印。 杨妧低声道:「被陆凡枝冲撞那天就感觉阿映不太对?劲儿,回来之后让青剑打听了一?番。」细细地陆家情况告诉给秦老夫人,「陆家都是本分人,门风也不错,陆老爷和两位少爷家中都无?妾室。」 秦老夫人轻轻「嘆」一?声,「门户也太低了些,家里又不在京都。」接着再嘆一?声,「这?样的人,既怕他不孝顺,也怕他太孝顺。」 不孝顺的人德行不好,太孝顺则担心他为了爹娘而?委屈媳妇。 就像冯孝全似的,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可都是拿着媳妇儿的嫁妆来伺候老娘。 谁能?说陆凡枝就一?定?比冯孝全强? 杨妧也想到这?点,遂道:「那就等等再看,阿映的亲事不用着急,大不了在家里多留两年,十六七岁出嫁也不晚。」 「那倒是,」秦老夫人非常贊成,「慢慢再访听吧,我还是想把大姑娘许个京城人家。」 杨妧暂且搁置下楚映这?头?,没几天,关氏打发春笑送信来,说长兴侯陆家托人向杨婉提亲,秦氏已经同意了…… 第129章 杨妧头大如?斗, 到瑞萱堂跟秦老夫人知会声,命人备车要回四条胡同。 秦老夫人见她着急,温声劝道:「四丫头,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 你?觉得长?兴侯不合适, 别人未必这么看。」 杨妧自不好把前世那些龌龊事情摆出来, 只道:「上次表哥把长?兴侯打了, 我又把汪太太得罪得不轻,以后见面?怎么处?再者,长?兴侯……外面?看着光鲜, 我看他根本顶不起事, 自己捱了打还要指望嫁了人的?长?姐出面?。」 可她前世在陆家过得相当不错,还跟陆知海生养了孩子?。 因为是楚昕瞧中的?姑娘,又因为杨妧和?余新?梅来往多?,秦老夫人时不时会听钱老夫人提起她。 不外乎说她贤惠能?干,凭一己之力把陆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秦老夫人感慨不已。 缘分真是没法说, 这世她成了自己的?孙媳妇, 能?干照旧能?干, 却看陆知海不顺眼了。 不管怎样,对楚家而?言,这总是件好事儿。 杨妧回到四条胡同,寒暄两?句,便问起杨婉的?亲事。 秦氏面?上带一丝得意, 「托清远侯长?媳刘夫人做的?媒,正月就来求过,我说考虑考虑,前几天又来求。勛贵之家到咱们?门上求亲, 架子?放得那么低,诚意给得足足的?,我也不好再推辞。加上阿婉见过长?兴侯两?次,彼此有情有义,索性就成全了她。」 杨妧道:「祖母不知,长?兴侯……只会点诗词歌赋,并无真才实学,家里老夫人託病诸事不管,已经出阁的?姑奶奶握着府里中馈不放……」 话未说完,杨婉已经抢白道:「怎么没有真才实学?你?知道银杏树,也叫白果的?,有雌雄之分吗,你?能?分辨出来吗?」 杨妧无语。 第254页 怎么前后两?世,陆知海还是用这一套跟女孩子?搭讪? 杨妧道:「我当然知道,但是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又不能?治国□□,也不能?兴家举业。陆知海已经行过冠礼,连件差事都没领过,只靠着祖上余荫生活,陆家那点家底,能?支撑几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成亲之后,我当然会劝他上进。」杨婉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已经能?当长?兴侯的?家似的?,「何况,我也不像你?那么市侩,黑眼珠只能?看到白银子?。拿着婆家的?东西给自己撑脸面?,别人不好意思提,咱们?家谁不知道?」 「阿婉!」秦氏沉声止住她,「你?姐姐说得有道理,男人是得领几件差事做,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坐吃山空……阿妧,四姑爷跟顾家三爷相熟,以后禄米生意让长?兴侯也跟着参一股,又不是外人。」 呵呵! 杨妧差点给气笑了,「长?兴侯清雅矜贵,哪能?看得上做生意的?贱业,别让阿堵物?脏了他的?手。再者,我哪好拿婆家的?脸面?给娘家做人情,怕外人知道笑话。」 这是把杨婉适才的?话回敬给她。 而?且当年她跟何五爷倒卖禄米时,婆婆和?陆知海再三嫌弃她抛头露面?,直到她拿了白花花的?银子?回来,两?人才闭了嘴。 秦氏又瞪杨婉两?眼,回过头来,神?情顿时变得舒缓亲切,「一家子?亲戚,有什么可笑话的??做生意确实不太体面?,那就别让长?兴侯亲自出面?,拿出千儿八百两?银子?当本钱,年底分一成红利即可,碍不着他的?清雅。」 杨婉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 杨妧又想「呵呵」了。 合着顾常宝缺这千八百两?银子?? 单是成亲那天,洒在大街上的?铜钱加起来就近千两?了。 看来秦氏和?杨婉是十足认可这门亲事,已经开始为婚后生活打算了。 杨妧心底油然升起浓重的?无力感,「定亲的?事儿,伯父可知道,他怎么说?」 前世,杨溥并不看好陆知海。 「当然同意,」杨婉毫不犹豫地?说。 杨溥没见过陆知海,但见秦氏信里所言,感觉还不错,只回復道「一切凭母亲做主。」 赵氏却非常满意,特地?另写了一封信,让杨婉一定把握好,让长?房扬眉吐气一把。 三房买了宅院,杨妧又攀上高枝,凡知道消息的?亲朋好友莫不羡慕得厉害。 赵氏整整憋了一年气,这次定然要打个翻身仗。 而?且,楚昕只是个世子?,要当上国公还得熬几十年,而?陆知海已经是妥妥的?侯爷。 就这点,杨婉稳压杨妧半头。 既然长?房上下都同意这门亲事,杨妧这个堂姐有什么理由阻止? 说多?了,别人还以为她见不得杨婉好呢。 杨妧道:「那就由祖母做主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若是受了委屈,别怪我没提醒你?。」 「嗳,你?这是咒我呢?」杨婉拉长?着脸,「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好?」 看看吧,这就来了。 杨妧自嘲地?笑笑,「怎么会呢,我祝你?生活幸福美满。婚期若是定下来,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添妆。还有,你?不会在我家出阁吧,我家这点地?方,实在容不下太多?人,也说不过去。你?们?几时搬家也打发人跟我送个信儿。」 再不多?言,跟关氏聊几句闲话,迳自回府。 秦氏也在为房子?发愁。 关氏这座宅院确实不大,杨妧出阁之后腾出来东厢房,但留下二?十只箱笼,都是上好的?木头,别处没地?儿放,又不能?摆在院子?里风吹日晒,只能?搬到东厢房去。 秦氏至今还是跟杨婉住一间屋。 杨婉出嫁,杨溥两?口子?肯定要来,还有二?孙子?,杨沛即便腾不出空,但柳氏带着孩子?一定要过来。 人多?才热闹。 但这么多?人住哪里呢? 就是吃饭也成问题。 当务之急,应该尽快买处宅院,最好是三进的?,实在不行二?进也使得,像关氏这栋,平常一家子?住是足够了。 秦氏手里有钱,至少两?千两?银子?,还有些年轻时候的?首饰。 可她还想留着两?个孙子?成亲,杨婉的?嫁妆也得置办。 杨妧嫁给世子?是满满当当一百二?十抬嫁妆,总不能?杨婉嫁个侯爷,连半数都凑不到。 如?果,长?兴侯也能?拿出两?万银子?给杨婉做面?子?就好了。 即便没那么多?,拿出一万或者八千也够。 堂堂侯府,不可能?没有积蓄。 反正置办成嫁妆也是要抬到侯府,以后留给陆家子?孙,他们?杨家绝不会贪男方的?银子?。 秦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待合完八字下小定时,把这话跟媒人提一提。 杨妧灰头灰脸地?回到府里,开始还觉得很生气,睡过一觉翌日醒来便释然了。 或许正如?秦老夫人所言,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定杨婉嫁到陆家,日子?会幸福美满。 总之各人的?路还是要自己走,她没有必要干涉太多?。 杨妧梳洗整齐,换件嫩粉色褙子?,精神?十足地?去了瑞萱堂。 第255页 花园里连翘开得热热闹闹,桃花也绽出粉嫩花苞,团团簇簇,艷如?朝霞。 湖边那排垂柳更是如?云似烟,漂亮极了。 秦老夫人上下打量她几眼,笑容不由自主地?绽开,「上次给大姑娘裁衣裳,你?怎么不做几件?这件褙子?好几年了吧?」 杨妧笑道:「刚进京那年做的?,原是长?褙子?,套夹棉袄子?穿的?,前两?天青菱拿出来晒,我试了试还挺合身。祖母,您看我穿这件,是不是仍跟小姑娘似的??」 「十六七岁,如?果没出阁,岂不就是小姑娘?」秦老夫人笑着把手里请帖交给她,「余家送来的?,说是赏桃花,叫大家过去热闹一天。」 因为余新?梅成亲,她嫡亲的?兄长?余家老四,余新?舫也进了京。 钱老夫人想趁此机会把两?个孙子?的?亲事解决了。 杨妧问道:「余家四哥长?得怎么样?余三哥挺周正的?,人也正直,可惜跟阿映互相都没看对眼,要是阿映能?瞧中余四哥,我觉得挺合适。」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咱家和?余家说好了不结亲,还有定国公府上,虽然平常来往不算多?,可一旦事情,他们?家绝对不会袖手。」 有时候姻亲不方便出面?,但看似没有利益相关的?旁观者反倒容易说话。 正如?前世,楚昕血洗赵家满门,定国公连夜召集人写辩折,可惜被?忠勤伯钻了空子?。 余家花会定在三月十八。 杨妧和?楚映打扮得漂漂亮亮陪秦老夫人去赴宴,马车刚到胡同口,正巧遇见顾家马车,旁边跟着一身绯红,志高气扬踌躇满志的?顾常宝。 却是余新?梅跟顾夫人也来了。 两?家人索性都下了马车,一道往里面?走。 余新?梅是新?媳妇,穿件极鲜亮的?银红色褙子?,气色非常好,一看就知道过得特别如?意。 杨妧正要打趣她几句,清娘扯一下她衣袖,往旁边努了努嘴。 不远处几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士子?正在谈笑,最边上那人赫然就是陆凡枝。 杨妧忙告诉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陆凡枝身量比另外三位略高些,穿件靛青色细布直裰,神?色谦和?举止大方,看起来温文尔雅又不失洒脱。 的?确非常出色。 据说,他会试的?名?次在三十六名?,殿试时应对得体,又往前升了八个名?次。 秦老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陆凡枝察觉到秦老夫人的?目光,抬眸瞧过来。 上次因为杨妧和?楚映风帽拉得低,又是年轻女子?,他没好意思看,不认识两?人,却是认得清娘。 视线不由从清娘挪到旁边。 是个梳着圆髻的?妇人,穿件浅丁香袄子?,下面?是颜色略深些的?丁香色湘裙,相貌柔美神?情淡然,应该是此前教训他太过冒失的?「夫人」。 再往旁边,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女。 陆凡枝正要打量,却见少女正侧过头来,四目相对俱都一愣,陆凡枝忙低头避开,脑海中却浮现出惊鸿一瞥瞧见的?面?容。 皮肤白净若初雪,眉眼精緻胜桃花,乌压压的?墨发上插一对精巧的?珠钗,说不出的?灵动飘逸。 让人难以或忘。 只可惜她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上次在双碾街,有个商户跟他说,「小哥还真走运,遇到的?是镇国公府的?车,要是遇到别家,一顿鞭子?是免不了的?。」 他特地?跟所住客栈的?伙计打听过,伙计说世代镇国公均戍守宣府镇,因杀戮太多?,子?孙非常单薄。 国公府为了积福报,素来待人宽厚,即便是国公府世子?,性情骄纵嚣张,也未曾欺压过百姓。 陆凡枝对镇国公府非常有好感,接连打听了一些别的?事情。 今天他们?几位同科进士应邀前来余阁老府邸参加文会,不曾想竟然会遇到镇国公府的?人。 而?且这位楚姑娘还如?此漂亮。 陆凡枝勐地?回神?,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国公府的?姑娘,能?是自己这般升斗小民肖想的?吗? 虽是如?此,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群人的?身影而?去。 楚姑娘穿玫红色绫袄,湖蓝色湘裙,裙摆绣着米白跟鹅黄相间的?忍冬花,趁着她纤细而?柔软的?腰肢,柳枝般婀娜。 楚映没有回头,却仿佛察觉道一双火辣辣的?视线凝在自己后背。 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有些慌,也隐隐有丝欢喜。 直到走进角门,她才定下心,长?长?舒口气,下意识往后看了眼,没瞧见陆凡枝,却看到卫国公府邸的?马车正缓缓驰进胡同。 有护院在旁边大声吆喝着,「静雅县主在此,请速速避让!」 秦老夫人跟顾夫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余阁老宴请,来客大都是世家名?门以及新?兴权贵,窄小的?胡同已经停了一排马车,晚来的?都是在胡同口下车,步行进来。 静雅这般做派,岂不是把人都得罪了? 杨妧额外多?了层担心。 静雅会不会遇到陆凡枝? 虽然前世,静雅是在菊花会上相中了他,可谁知今生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第256页 杨妧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将?帕子?塞进清娘手里,低声道:「去看看那位陆凡枝,别让他冲撞静雅县主的?车驾。回来时,别人若问起,就说给我取帕子?了。」 「我知道怎么说,」清娘给她个不甚满意的?眼神?,身手轻快地?出了角门。 秦老夫人跟杨妧等人都是余家常客,沿路的?亭台楼阁也看过多?次,便没停留,直接进二?门到了花厅。 主宾寒暄过,杨妧端起茶盅刚抿两?口,瞧见钱老夫人的?长?媳刘太太陪静雅走了进来。 看样子?静雅并没有跟陆凡枝打照面?,否则不可能?来这么快。 杨妧放下心,復又端起茶盅小口小口抿着。 有丫鬟进来道:「夫人,您身边伺候的?嫂子?说寻了帕子?过来,正在院子?候着。」 这也是余家下人的?识趣之处,贴身物?品不会代为传递,免得另生枝节。 杨妧走出花厅,清娘急步迎上来,将?帕子?交给她,低声道:「县主车驾经过时,我朝陆凡枝腿上扔了个石子?,他低着头看怎么回事,恰好错过了……」 第130章 杨妧笑着点点头?, 正要回花厅,静雅从里面出来,两人刚好碰个对面。 静雅挡住她的去路:「杨四, 能谈谈吗?」 杨妧挑眉。 她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可以交谈的话题, 但是又没?法拒绝她的要求。 静雅扭头?往门外撇了撇, 「那片桃花不错, 过去看看?」 杨妧错后半步跟着, 清娘紧跟在她身旁。 静雅的两个侍女再落后半步。 行至桃林旁,静雅停住步子,示意侍女们离远点, 认真?地打量杨妧几眼, 「好久没?看到你了,精神不错。」 杨妧笑道:「县主气色也极好。」 是真?的好。 面颊涂了脂粉,眉稍点了螺子黛,双唇抹着嫣红的口脂。 原先静雅相貌就不错,妆点之后更?显秾艷, 再加上梳着妩媚的飞云髻, 穿着鲜亮的玫瑰红罗裙, 比枝头?桃花更?加昳丽。 静雅开门见山地说:「楚世子仍旧在宣府,听说成亲刚一个月就走了?本来我相中了他,没?想到被你抢了去,现在想想,没?嫁给他也挺幸运……杨四, 你可曾后悔成亲?」 杨妧完全没?想到静雅会如此直白?,可又万分不解。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 静雅轻佻一笑,「让你独守空房啊?国?公爷每年回府不足半月,想必楚世子也会如此, 漫漫长夜,你一个人怎么过?」 杨妧脸色涨得通红,「县主说这话不太合适吧?」 「反正没?别人,随便聊聊呗,」静雅抬手撸下一串桃花,漫不经心地将花瓣揉碎,一点点洒在地上,「我可是后悔了,你知道吧,那位仪宾压根不行,裤子没?脱下来已经就软了。」 尽管知道四周没?人,杨妧还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 静雅嗤笑声,「洞房那天,忙活一晚上,连个边都没?蹭到,哈哈哈,可是成亲头?一天总不能没?有落红吧,你猜怎么着?」 杨妧猜不到,静雅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往下说,「他身边的小?厮倒不错,美中不足就是太过粗俗,一句应景的诗文都说不上来……」 杨妧道:「县主既然?跟仪宾性情?不合,不如和离归家另觅佳婿。」 「我为什?么要和离,平白?无故担上个失婚妇人的名头??」静雅昂起下巴,又抓下一把桃花,泄愤般撕碎,「我偏要耗着,看谁能熬过谁?」 地上落了满地残红,被风吹得四下飘散。 杨妧无语至极。 和离虽然?被人指点,难不成召了家僕进内室就是可圈可点之事? 罔顾伦理在哪朝哪代都为世人所不容。 杨妧还待再劝,静雅却骤然?笑起来,「今年的状元游街你去看过没?有,有几位进士着实?风采不凡。」 笑声里别有意味。 杨妧顿时心生警惕。 「怕什?么?」静雅「咯咯」地笑,「你堂哥也是这科的进士吧,容貌跟你有点像,气度却差远了,远不如江南的士子儒雅斯文,真?的,他们拿着吴侬软语的腔调说官话,有趣极了……杨四,你要不要一起玩?」 这是什?么意思? 杨妧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静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白?净的脸庞极快地染成一层红晕,眸底也燃起了熊熊怒火,笑容愈深,「长夜漫漫无所驱遣,找个乐子打发时间。」 真?是无耻之极! 杨妧气得浑身哆嗦,说话声都在颤抖,「抱歉,县主另找他人吧,我无法奉陪。」 转身便走。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静雅不屑的声音,「真?是怂包,怕什?么,你只?说去拜访我,耽搁久了留宿,还有谁敢说闲话?」 杨妧脚步微顿,回身道:「我是有夫之妇,确实?不敢罔顾伦理,更?重要的是,我要脸,行不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情?。」 迈开大步往花厅走,清娘随之跟了上去。 两位侍女意欲拦阻,静雅摇摇头?。 「可她会不会传出去?」 静雅无谓地笑笑,「她是聪明人,传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第257页 临近花厅,杨妧慢下脚步,用力吸口气,调整了心情?。 清娘低声道:「这位县主真?不要脸,亏得还是皇室中人,换成别人早就抓起来沉塘浸猪笼了,她会不会对你不利?我看那两个侍女下盘很稳,应该有点子功夫。」 杨妧默然?。 难怪前世陆凡枝会被静雅掳上马车,若是三个弱女子肯定没?辙,可要有功夫在身就能说得过去了。 两个侍女为虎作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妧再吸口气,微笑着走进花厅。 楚映嗔道:「这半天跑哪去了,我们等?你一起到梧竹幽居呢?」 「静雅县主让我陪她赏了会儿桃花,」杨妧笑道,「天气真?正暖了,走出一身细汗,且让我喝口茶歇会儿。」 丫鬟们忙给她续上热茶。 一盏茶喝完,静雅拿着两枝桃花笑意盈盈地回来,目光扫过杨妧,微颔首,笑嗔道:「谁让你先回来,那边还有几株开得更?繁盛的,看,漂亮吧?」 神情?坦然?自?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楚映不耐烦跟静雅周旋,拉着杨妧,「咱们一起去看。」 余新梅出阁之后,再回娘家就是娇客,用不着帮忙待客,遂笑道:「闻香轩旁边就有几株桃树,去梧竹幽居正好经过,我带你们去。」 几人嬉笑着走出去。 走到梧竹幽居,大家免不了询问新嫁娘的感受,余新梅大大方方地说:「挺好的,比在家里还自?在些?,家里祖母总管着我,在婆家,凡事有顾常宝替我兜着,婆婆不高兴也只?朝他使脸色,不曾对我生气过。」 杨妧非常高兴,「素日顾三爷被你指着鼻子骂都不生气,就知道他能靠得住。」 余新梅赧然?道:「以后出门在外,我不骂他了,要给他撑着脸面。」 明心兰接话,「回家没?人的时候再教训他。」 余新梅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 听着她们谈笑,楚映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惆怅。 以前她也憧憬过成亲后的生活,考虑过嫁个什?么样的人,是世家公子还是做官的青年才俊,再或者在军里挑个年轻将领。 那人的面貌总是模煳。 可自?打见过陆凡枝,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闪现着他的模样,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他穿着靛青色素面长袍,脸颊涨得通红,身子弯成虾米,双眼直视地面,不敢抬头?,「在下姓陆名凡枝,上虞人氏……」 拘谨得不像话。 而今天,他跟同科进士闲聊时,又是那般意气风发。 楚映思绪万千,忽然?有琴曲传来,是《佩兰》,琴音起了调,接着跟上一管竹笛,笛声清越空灵,隐隐凌驾于琴声之上,一小?段过去,又有洞箫和尺八接连加入。 杨妧她们被吸引,停了谈笑,凝神静听。 《佩兰》本是以空谷幽兰自?喻,寻求知音或者赏识自?己才华之人,被清亮的笛声引着,曲子少了顾影自?怜的哀怨,却多了志向高远的豁达。 一曲罢,几人齐齐赞嘆,「不知吹笛者何人,此人必定胸怀大志,前程不可限量。」 丫鬟闻言知雅,瞧瞧去打听过,回禀道:「抚琴的是方敏文、吹笛的是陆凡枝、洞箫和尺八分别是王会朋和张绍,都是今科取中的进士。」 杨妧默默地看了正神游云外的楚映几眼。 翌日清早,楚映去览胜阁找杨妧,「嫂子。」 杨妧「咦」一声,挑眉笑道:「你可从没?叫过我嫂子,这么殷勤必有所求,什?么事儿?」 楚映红着脸,却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心意,「昨天一夜没?睡好,耳边总是响着那曲《佩兰》,阿妧,你觉得可有希望?」 只?叫了一声「嫂子」,又变成「阿妧」了。 杨妧没?去打趣她,认真?地帮他分析,「希望肯定有,事在人为,可门户相差太大,陆凡枝两次都穿的素面袍子,想来你也知道他家境不会太好。你觉得他可能在京都置办住处?成亲之后,你们是要赁处倒座房还是住在你陪嫁的房子里?你的嫁妆放在哪里,要不要带随身丫鬟,带几个合适?假如以后他父母老都来京都,你怎么安置他们?」 杨妧问了一连串问题,顺带把前世冯孝全的事情?隐名去姓说给她听。 楚映思量好半天,咬着下唇道:「如果?他真?敢这般,那我就和离归家,你跟我哥不会不管我吧?」 言外之意,她决定嫁。 杨妧嘆口气,笑道:「我当然?要给你撑腰,你可是我的亲小?姑,咱们国?公府的姑娘哪能轻易被人欺负了?」 楚映既是铁心愿意嫁,杨妧吩咐清娘,「你到客栈给陆凡枝递个话,说咱家有意结亲,若他愿意,就请託媒人过来。」 清娘应声好,换了件衣裳就去了客栈,一个时辰后,风风火火地迴转来,「夫人,陆凡枝求见,二门外等?着。」 杨妧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清娘笑道:「陆公子说择日不如撞日,求人不如求己,路上买了四样点心提着来了,倒是个爽快人。」 言谈间很是赏识他。 杨妧苦笑着一面换见客衣裳,一面吩咐人在穿堂架面屏风。 陆凡枝是外男,她不可能在松涛院接待他,也不可能到外院去,只?能凑合在二门的穿堂见。 第258页 杨妧在屏风后坐定,清娘将陆凡枝引了进来。 隔着轻薄的细纱,杨妧清楚地看到他依旧一身靛青色素面长袍,浆洗得很干净,那方黄玉印章就挂在腰间玄色腰带上。 陆凡枝对着屏风长长一揖,声音清亮,「见过夫人,浙江上虞陆凡枝前来求娶楚姑娘,请夫人成全。」 这事是杨妧主动提起的,当然?不会为难他,可有些?话必须要说在前头?。 杨妧轻笑声,「陆公子敢上门,请问是拿什?么来求娶?」 陆凡枝朗声道:「在下的一腔赤诚和一身学识,在下对楚姑娘会真?心相待,也会凭藉才学让她过上顺心的生活。」 这回答挺让人意外,杨妧又问:「要想过得顺心,依你现在的条件,应该不太容易吧?」 陆凡枝道:「我会尽力而为,若只?有一碗粥,我与楚姑娘各分其半,若只?有一块肉,她吃肉我啃骨头?,非是不能全给她,是因?我需要有力气挣得我俩衣食。」 杨妧沉默片刻,轻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大姑娘的亲事不能由我一人作主,需得经过老夫人和夫人首肯。况且,你自?个上门也不合情?理,该请媒人还得请媒人。给你指条路,若是余阁老家钱老夫人或者忠勤伯顾夫人愿意为你出面,亲事应当无虞。」 陆凡枝道谢离开。 没?几天,钱老夫人果?真?坐着马车上门求亲了…… 第131章 楚映既喜且惊, 紧紧攥着?杨妧的手,「阿妧,你说祖母如果不答应怎么办?」 杨妧宽慰道:「钱老夫人肯上门, 说明她也觉得?陆凡枝不错, 祖母总会考虑她的意见, 再者?, 陆凡枝不也来了吗?他往旁边一站, 比什么话都管用。」 因为?陆凡枝陪着?钱老夫人过来,杨妧这?位年轻的小媳妇也不能参与谈话,只能躲在里屋偷听?只言片语。 过了一个时辰, 陆凡枝跟钱老夫人离开, 杨妧迫不及待地掀帘出去,吩咐红枣将客人用过的茶盅撤下去,给秦老夫人续上热茶,试探着?问:「祖母可应许了?」 秦老夫人把手里纸笺递过来,「明儿你去护国寺找方?丈, 让庄嬷嬷到清虚观跑一趟, 再让严总管到钦天监合下八字。」 杨妧笑道:「祖母这?是要大费周折, 让各路神?仙都显显神?通?」 秦老夫人嘆一声,「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原本想着?在相熟的世家勛贵里挑个本分的,就在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能护好了,可如今找个不知底细的外乡人, 大姑娘受了欺负怎么办?」 楚映泪如雨下,俯在秦老夫人膝头哀哀泣道:「祖母,我不嫁了。」 秦老夫人轻轻拍着?她肩头,「尽说傻话, 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你先去洗把脸,我跟你嫂子说会儿话。」 红枣扶着?楚映回清韵阁,秦老夫人则到东次间大炕上,舒舒服服地倚着?靠枕,「……今年刚好满二十,比大姑娘大五岁,听?说话办事都很周到,也有分寸。他说不介意被人说依附岳家,只要大姑娘能过得?舒心。五月应考庶吉士,不管中与不中,都想先在京里待三年,然后外放。这?样?也好,两?人处出情分来,以后到了陌生?地方?能互相体谅互相照应。家里有两?处闲置的宅子,一处在梯子胡同,另一处在大桥胡同,都是三进院,你说陪嫁哪处好?」 梯子胡同在南熏坊,离翰林院和六部比较近,大桥胡同在鸣玉坊,离国公府约莫两?刻钟的脚程。 即便陆凡枝考不中庶吉士,十有八九也会在六部谋个职差。 杨妧想一想,笑道:「相比起来还?是梯子胡同方?便,要是祖母不好取捨,两?处都给了阿映也使得?,想住哪边住哪边?」 秦老夫人道:「你倒是个大方?的,一座三进院子足够他两?人住,多了免得?惹是非,万一家里乡亲父老来打秋风……我不是怕陆家来人,就是……」 杨妧明白秦老夫人的意思。 不管是求学?的还?是为?官的,甚至行商的,都想往天子脚下来看看,如果小住半年三个月倒没什么,万一有那不长眼色的一住三五载,撵都撵不走,多叫人堵心。 杨妧拍板,「那就抽空让人把梯子胡同收拾出来,该粉刷的粉刷,该修缮的修缮,量好尺寸找人开始打家具。对了,大兴的田庄要不要分出六百亩给阿映?我寻思有曹庄头照应着?更便利,若是别处,还?得?另外找人看管。」 秦老夫人连连应好,「再给她陪嫁两?间铺子,双碾街的味为?先,我老早应着?给她了,再让严总管在南熏坊附近寻个两?三千银子的小铺面,让大姑娘自己学?着?找人打理。」 祖孙两?人嘀嘀咕咕把楚映的嫁妆商议了七七八八。 没几天,各处合算了八字回来,都说是上上吉的好姻缘。 陆凡枝和楚映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 张夫人很不满意,可总算有自知之明,没在秦老夫人面前抱怨,只跟董嬷嬷嘀咕,「老夫人的心思真让人想不通,孙媳妇挑了个门户低的也就罢了,可都说低娶高嫁,阿映应该寻个权贵人家,京里多少世家新贵,老夫人竟然都瞧不上?早知道这?样?,我娘家还?有两?个侄子没成?亲,阿映嫁过去,亲上加亲多好。」 第259页 董嬷嬷嘆道:「夫人,您可别提张家那两?位少爷,三少爷当?县丞不到一任就被退回来了,四?少爷仍旧闲在家里没事干。这?位陆公子可是新科进士,实打实的真学?问。您不是不想让二少爷习武,过两?年正好就可以让陆公子指点?他做文章。」 提到晖哥儿,张夫人唇角露出由衷的笑。 董嬷嬷趁热打铁,「这?两?年您跟张家那头没联繫,得?了多少清静,您不知道,二爷又置了一房外室,把国子监的差事都丢了。」 张夫人愕然。 之前,二哥张承文确实养过外室,被张二太太好一个收拾,这?怎么又故态復萌了? 董嬷嬷道:「大爷最近要给三少爷打点?差事,可被二爷的丑事闹腾得?,都张不开嘴,正在家里发愁。」 张夫人听?说两?家人全都有一堆烂事,终于闭了嘴。 陆凡枝攀上镇国公府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大家并没有感觉很意外,毕竟京都素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新科进士被权贵瞧中的先例比比皆是。 只是这?种捉婿跟入赘差不多,进了权贵的门,事事都要依从权贵。故而,有些?人愿意,也有的人不想屈从,各随心意。 同时,京都还?流传着?另外一个消息,二甲头名的冯孝全跟江西廖家的十四?姑定了亲。 杨妧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特意让清娘去打听?一番。 事实果真如此。 廖十四?花费不少工夫和银钱勉强除掉了脸上的红包,却留下不少痘印,平常施了脂粉看着?还?成?,可要是洗过脸就不能入目。 眼看着?亲事难成?,廖太太将主意打到穷苦的进士身上。 考中进士固然光彩,但是要分配到好官职,没有人脉和银子却不成?,这?两?样?,廖家都不缺,而且廖家在士子中的名声还?相当?不错。 冯孝全跟廖太太一拍即合。 廖家答应为?冯孝全在京里谋个体面的职位,另外拿出两?千两?银子置办宅院,供小两?口居住。而冯孝全作为?廖家的姑爷,顺理成?章地站在了廖家一派。 等把楚映的嫁妆商议,各样?事情都处置妥当?,已经是四?月中了,芍药花开得?如火如荼。 杨妧特地绕到烟霞阁折了两?支含苞待放的带去瑞萱堂。 这?些?日子楚映都在瑞萱堂绣嫁妆,一来是跟庄嬷嬷学?管家,二来是出嫁在即,想多陪陪秦老夫人。 楚映看到杨妧,忙将芍药花接过,用只琉璃碗养着?,供在长案上。 杨妧对秦老夫人道:「祖母,天儿暖了,阿映的亲事也定了,我估摸着?家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大事操办,想去宣府住几个月。」 秦老夫人大吃一惊,「那里不太平,哪是咱们女人去的地方??」 「我想表哥了,总惦念着?他,」杨妧坦诚地说,「去瞧上一眼就放心了。我记得?父亲说过,四?五月份瓦剌人那边有了野菜野草,也要忙着?耕地种菜,边境比其它时候安生?。再者?,宣府是个挺大的镇,有酒楼有商铺,女人多得?是,我又不往边境去,不会有事的。否则,我担心表哥饭食能不能吃饱,衣物够不够穿,又怕他会不会在宣府瞧中别的女子。」 「昕哥儿不是那种人,」秦老夫人断然道。 如果楚昕是朝秦暮楚的性子,前世也不至于临死前都没成?亲。 可这?事,杨妧却不知道。 看着?杨妧满脸的倔强,大有「她不答应,决不罢休」的劲头,秦老夫人无可奈何地嘆口气,「去看看也成?,多带几个人,住两?个月就回来,那边冬天风雪大,你可是熬不住。」 杨妧点?头答应着?,「行。」 人手早就打算好了,清娘和青剑必须跟着?,再加个青菱、柳叶和柳絮。青藕就留在览胜阁看守门户。 东西也早早做了准备,药材、衣物还?有干贝蘑菇等食材,林林总总装了两?辆大车。 秦老夫人指派陈文陈武带着?十个精干的护院,又到镖局请了二十位镖师。 临行前,杨妧回了趟四?条胡同,除去跟关氏话别,把杨婉的添妆也带去了,「你成?亲我怕是赶不回来,提前给你添妆。」 细长的花梨木匣子里摆着?一对石榴花簪头的金簪,被阳光映着?金光闪烁。 杨婉大失所望。 她以为?至少会是一套头面,余新梅出嫁,杨妧就送了套红玛瑙的头面,她跟杨妧是堂姐妹,难道还?不如个外人? 却完全没想到,杨妧出嫁她什么都没送,事后也没有补上。 四?月二十六,秦老夫人从黄历上挑了个「宜出行」的吉日,千叮咛万嘱咐地送杨妧出了门。 从京都到宣府其实并不远,比到济南府少了一半路程,但地处因偏僻,加上路途不太好,感觉好像更远。 杨妧不着?急赶路,走走停停按着?时辰吃饭住店,遇见集市还?会耽搁片刻买些?合用的东西。 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少,土地越荒凉,有时候行半天路也看不到个人影。 护院和镖师们都打起了精神?,青剑和清娘则一左一右,神?情戒备地护在杨妧的马车旁,寸步不离。 好在并无特别的事情发生?,连野狼或者?野猪都没瞧见一头。 第260页 第四?天,临近正午,隐约瞧见了延绵不绝的城墙。 李先骤然来了精神?,马鞭一甩,马车飞快地往前驰去,没多会儿来到了城门口。 杨妧掀开车帘望了望土黄色的城门楼上「宣府」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不由弯唇微笑,「表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32章 总兵府在?闹中取静的枫林胡同, 一打听就知道了。 是座三进五开间的宅院,黑漆大门上?挂两只黄铜兽头辅首,厚重而光亮, 门前?坐两只小?小?的石雕狮子, 格外增添了几许威武。 马车继续往前?, 来到东面的角门前?。 李先下车叩响铜环, 对门房道:「我?们从京里?来, 找严管事。」 严管事跟京都的小?严管事约莫五成像,都随严总管的相貌,方正脸儿, 留着羊角胡, 看着非常和气。 可只要?跟小?严管事打过交道的人,就知道这位严管事也不能小?觑。 看到门口一排五辆马车,严管事只惊讶了数息,脸上?随即带出?亲切地笑,「你们过来了, 怎么不写封信来, 也好让人到城外迎迎, 路上?可平安?」 李先拱拱手?,「还算顺利。临时?起意来的,因路途不远,世子夫人怕人到了,信还未必到, 所以就没写。」 清娘将杨妧搀扶下来。 严管事急走?两步就要?跪倒,杨妧怎可能让他跪,忙让青剑扶住了,笑盈盈地说:「不敢当严管事大礼, 不知国?公爷和世子爷可在?府里??」 「现下都在?军营,国?公爷隔天回府一次,世子爷约莫七八天回来一次,我?这就打发人去回禀。」 「不用麻烦,」杨妧止住他,「待会儿我?到军营门口等。」 承影自动请缨,「我?带夫人过去。」边说边往青菱身上?瞟,青菱回瞪他两眼,抢白道:「别傻站着,先把东西搬进去。」 承影咧开嘴,唿喝着小?厮把箱笼抬到内院,蕙兰和剑兰也迎出?来,一个沏茶,另一个吩咐厨房烧水。 趁杨妧洗漱时?,青菱打开箱笼,将衣物放进衣柜里?,被褥等物暂且放在?罗汉榻上?,等待杨妧吩咐。 蕙兰低声?警告剑兰,「夫人过来了,以后?可把你那些心思收一收。」 「别胡说,」剑兰拉长?着脸兇巴巴地回视她,「我?有?什么心思,不就是让窦家婆子帮忙做了几件衣裳?那也是因为我?这阵子肩膀疼,没办法动针线,世子爷总不能没衣裳穿。这事儿,就是说给夫人,我?也没什么心虚的。」默一默,又道:「蕙兰,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你背后?搬弄是非,咱俩都得不了好。」 蕙兰面色一片灰败。 她岂不知道这一点?楚世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俊俏少年,每次进宫都会招惹不少目光。 楚贵妃怕世子年纪轻轻被身边人挑唆,特地从储秀宫挑出?来她们两个性情稳重的伺候。 四五年过去了,览胜阁只有?她跟剑兰两个丫鬟,两人宛如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果剑兰行出?不齿之事,她还能脱得开干系? 蕙兰用力咬着下唇,「如果你就此歇了心思,前?事我?可以替你瞒下,否则……你好自为之吧。」 这空当,杨妧已经洗漱罢,将因坐车而压出?满身褶子的衣衫换下,又重新梳了头。 承影亲自将她们送到城外二十里?的军营。 军营门口有?两队士兵手?持长?枪在?守卫,杨妧隔着车帘对承影道:「我?是闲人怕不方便进去,我?在?这儿等着,你瞧世子有?空请他出?来便是。」 承影不以为然地说:「没那么多规矩,窦参将的闺女天天在?军营里?混,他们不敢拦着您。」扬声?对守卫道:「车内是我?家世子夫人,请勿冲撞了。」 果然很?顺利地进了大门。 承影道:「军里?都是午时?三刻放饭,饭后?休息半个时?辰,这会儿一准在?校武场。」 驾车拐两个弯,就听前?面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杨妧下了车,不由惊唿了下,面前?的校武场约有?国?公府的演武场七八个大,地面夯得平整而结实,数百士兵分成不同人数的小?组正训练。 清娘摩拳擦掌地说:「这校武场跟山海关那个差不多,足可以跑马了。咦,军里?还有?女兵?」 就在?不远处,一位身着箭袖长?衫的女子正张弓搭箭,长?发高高束起,英气十足,而旁边还有?两个同样装束的女子。 承影道:「那是窦参将的闺女和丫头,听说从小?在?军里?长?大,稍微会点儿功夫。」 清娘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撇下嘴,「搞半天不过是花拳绣腿,这点距离都差不中靶心,丢人现眼!」 杨妧根本没听到他俩的谈话,目光逡巡着寻找楚昕的身影。 可士兵们都是一式的暗红色裋褐搭配黑色护甲,分辨起来着实不太容易。 杨妧慢慢搜寻着,眸光凝在?某一处,忽然就不动了。 那人同样穿裋褐护甲,头髮用暗红色布条束着,可背影硬是比别人更挺拔更颀长?些,像是草原上?茁壮成长?的小?白杨。 杨妧凝神再?打量一番,抿抿唇,迈步往那边走?。 第261页 士兵们注意到校武场多了个陌生女子,俱都好奇地瞧过来。 楚昕将枪桿顿在?地面上?,怒道:「精力要?集中,枪尖扎到哪儿眼睛看到哪儿,章骏你那狗眼往哪里?看?」 声?音这般熟悉,千真万确正是楚昕的。 杨妧悄悄地弯起唇角。 矮个子章骏指着楚昕身后?支支吾吾地说:「头儿,有?个女人。」 「什么女人?你做梦呢,就是有?头老虎来了也不许看,」楚昕目不斜视地做着示范,「再?来一遍,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握住枪桿后?侧。」 更多士兵偷偷瞥向杨妧。 楚昕神情恼怒地转过头,看到了身后?的女子,她穿浅粉色绣着大红月季花的杭绸小?袄,湖蓝色十二幅湘裙,墨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鬓间别一对精巧的珠钗。 耳坠也是珍珠的,映着脸颊仿若初春枝头乍乍绽放的桃花,娇艷动人。 对上?楚昕的视线,杨妧目光骤亮,腮旁自然而然地漾出?浅浅笑意。 楚昕有?片刻的愣神,扔下长?枪大步走?来,张臂抱住杨妧,紧紧地拢在?怀里?。 这久违了的温软与馨香! 欢喜从心底油然升起,直冲脑际,楚昕眼窝一片潮湿,低低呢喃,「妧妧。」 士兵们「嗷嗷」地尖叫起来,楚昕飞快松开她,柔声?道:「回府再?抱。」 话虽如此,手?下却不放松,仍旧牢牢地扣住杨妧腰身,转身喝道:「叫什么,接着练,」顿一顿,微弯了唇,努力保持着平静,「这是我?媳妇儿,从京都过来。」 「痦子」嬉皮笑脸地说:「头儿快回家吧,我?们自己能练。」 其余人跟着起闹,「就是就是,我?们保证自觉。」 楚昕轻咳声?,「好,明天一早我?来检查,有?招式使错了的,加倍处罚。」 再?不管他们挤眉弄眼地做鬼脸,拥着杨妧走?过士兵们或好奇或羡慕的视线,临近马车,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窦笑菊看着这一切,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用力将手?里?短弓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啧啧,」清娘不满地摇了摇头。 战场上?,兵器相当士兵的手?,没有?一个士兵不爱护自己的武器,可见这位窦姑娘并非真正爱武,只是另有?所图罢了。 清娘眸光闪一闪,加快步子,身姿利落地跳上?车辕,低声?问承影,「那位窦姑娘是不是瞧上?世子了?」 「是,」承影无谓地笑,「看中世子的人多得是,世子在?大街上?走?一趟,身后?能缀一串姑娘,不过世子从来没搭理过别人。」 清娘满意地嘀咕一句,「这还差不多。」 车辕上?两人悠闲地一问一答,马车里?却是春色旖旎。 楚昕盯着杨妧因亲吻而格外红润的双唇,忍不住又吻上?去,低低问道:「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我?到城外接你?」 杨妧温顺地回应着他,「我?想让你欢喜,你可高兴我?来?会不会拖累你?」 「不会,」楚昕呢喃地回答,「妧妧我?很?想你。」 气息炽热而急促,唿在?杨妧耳畔,灼得人心头髮颤,清亮的眼眸里?像是燃了一簇火,熊熊地着。 杨妧抬手?蒙上?他的眼,「不许这么看我?,在?大街上?呢。」 楚昕舒一口气,轻笑声?,撩起车帘指点给杨妧看,「聚缘酒楼滷味极可口,回头我?带你来吃卤兔腿,还有?烧野鸡也不错;玉堂酒家有?一种沙棘果酿成的果酒,甜中带酸,你肯定喜欢喝。」 说说笑笑间,马车停在?了总兵府门前?。 楚钊已经回来了,瞧见两人紧扣在?一起的双手?,眉头皱了皱,声?音倒算温和,「老夫人身体?可康健,你打算待多久,几时?回去?」 「祖母身体?好着呢,最近天气暖了,每日里?带弟弟到花园能玩大半个时?辰,林医正诊过几次脉,都说脉象极好。弟弟现今走?路不用人扶,走?得可稳当,只话说得不利索,只会咿咿呀呀地喊。祖母说,阿映十个月时?,已经会唤爹爹了。」 听到杨妧叽叽喳喳地说起家里?的事儿,楚钊脸上?浮起温柔的笑,「阿映说话早,可是走?路晚,抓周时?还不会迈步,我?记得那年中秋回去,阿映一岁半了,还要?战战兢兢地拉着奶娘的手?……阿映的亲事是你帮忙说定的?」 杨妧笑道:「祖母相中了陆公子的气度,请钱老夫人保的媒。我?来前?,刚把梯子胡同那处宅院修缮过,家具都在?咱家漆器铺里?做的,掌柜说了要?用最好的木料,最好的工匠。再?过几天,陆公子考庶吉士兴许就有?了信儿,若是能考中,婚期打算订在?冬月,若是失手?,就先谋寻差事,婚期延到来年二月。嫁妆大致跟祖母商量定了,陪嫁一处宅子两间铺子,大兴划出?六百亩地,真定那边还有?个小?田庄……现银打算陪送六千两。」 秦老夫人的意思是多陪送不动产,少陪送现银, 楚钊认真听着,点头道:「这样安排极是妥当,阿映如果缺银子,随时?可以到店铺支取。」 可要?是上?千两的开支,铺子掌柜就会掂量些。 也有?隐隐防着陆凡枝的意图。 第262页 毕竟前?世冯孝全的嘴脸,秦老夫人非常清楚,还是谨慎一些好。 楚钊又问了家里?一些别的事情,杨妧一一回答。 楚钊很?满意,笑道:「我?让人把正房收拾出?来了,你们把东西搬过去。」 杨妧忙站起身,「父亲,这不合规矩,没有?晚辈住正房的。」 「无妨,」楚钊道:「我?习惯住书房,正房已经空了二十年,你们住着更方便。你打算几时?回京?」 杨妧抿抿嘴,睁着眼说瞎话,「我?想一直留在?宣府……祖母身体?很?是康健,阿映的亲事也定下了,祖母便吩咐我?多住些日子,照顾表哥,也在?父亲跟前?尽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来了宣府,先不听秦老夫人的话好了,等回去以后?再?赔罪。 楚钊看着她如娇花般的脸庞没作声?。 现今是春夏之交,宣府天气暖和果蔬丰富,等入了秋,寒风起了,想必她就待不住了。 不过能来住小?半年也不容易,免得自家傻儿子惦念。 楚钊温声?道:「一路奔波,你先歇着吧,我?回军营去,晚上?住在?那边。」 杨妧可不想歇,只要?歇下就给了楚昕可乘之机,晚饭没准儿就起不来了。 她先到正房院看了看,终是没敢住正屋,而是让青菱把东西都搬到了东厢房,收拾完被褥箱笼又去了厨房。 厨房只有?一个掌勺的妇人,三十齣?头岁,姓杜,另有?两个打下手?的婆子。 看起来都很?老实,厨艺却是平常,因为灶台上?已经摆出?来的两个菜卖相都很?一般。 果然口味也一般。 不过沙棘果酒倒真的好喝,蜂蜜水似的。 楚昕让得殷勤,杨妧喝得痛快,不知不觉一坛酒见了底。 杨妧两靥泛出?云霞般的红色,眸光里?柔波荡漾,溢出?浓浓的情意,声?音娇且媚,「表哥,这酒真好喝,明儿多买几坛。」 「好,」楚昕心头柔软如水,打横将她抱起来,走?进内室…… 第133章 天色朦胧, 透过窗棂轻薄的绡纱照在?相互依偎的两人身上。 清晨微风卷着院子里梧桐花的清甜徐徐吹来,薄凉似水。 杨妧似是不胜凉意,含混不清地嘟哝一声, 往楚昕怀里靠了靠。 楚昕抬手将被子拉高了些, 顺势将她腮旁散乱的墨发拂开。那张雪后?晴空般白净的小脸便?整个儿展现在?他面前。 鵰翎般浓密的睫毛扑扇下来, 遮住了那双好看?的杏仁眼, 鼻子一如既往地挺直秀气, 而双唇在?朦胧的天光里,却格外水嫩红润。 楚昕默默看?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潮水般从心底涌上来, 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漾起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一个人入睡,也会有这般心满意足的幸福,就像是飘荡许久的船只寻到了停泊的港湾,像经年跋涉的游子突然找到了家。 就像累生累世不断找寻的珍宝失而復得, 这般地弥足珍贵。 楚昕满足地低嘆声, 轻轻吻在?杨妧额头。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院子里传来清娘有意压低的声音,「夫人饭食不挑剔,待人也不苛责,用不着战战兢兢的,薏米粥就很好, 再用人参炖个鸡汤备着,下饭的小菜准备两个。」 杨妧睫毛动了动。 楚昕敏锐地察觉到,低了头柔声唤:「妧妧。」 杨妧睁开眼,入目便?是那张漂亮到不可思议的俊脸, 慌忙又闭上。 经过昨夜,她才?知道刚刚成亲那一个月,楚昕有多么克制,又有多么强悍的体力。 他就像刚出鸟笼的雏鹰,尽情翱翔在?蓝天上,又像精力旺盛的良驹,不知疲倦地驰骋在?草原上,横冲直撞肆意而为?。 墨发瀑布般垂着,将两人的视线困囿在?方寸之间,执着地交缠着;黄豆粒般的汗珠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淌,正落在?她胸前,灼得她浑身发烫…… 楚昕眼看?着杨妧白净的脸颊一丝丝晕出粉色,声音柔得像水,「妧妧你醒了?」 「我没醒。」 杨妧闷声回答,将头往下缩了缩,窝在?楚昕臂弯中?。他手臂强壮有力,身上有股不同于女儿家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莫名地吸引她,教她安心。 过了数息,又瓮声瓮气地问:「表哥几时醒的?」 「没怎么睡,」楚昕拢在?她肩头的手用力,越发紧地拥住了她,「我做了个梦,妧妧,你说我们前辈子是不是遇见过?」 杨妧身体一震,整个人清醒了许多,仰着头问:「表哥做了什?么梦?」 「还叫表哥?昨天妧妧应允唤我表字的,可不许耍赖。」 去?年他如愿升任百户,十九岁生辰那天,楚钊说他已经是大人了,便?按照他的名,取了表字。 昕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表字叫做「见明」。 杨妧嘟哝道:「我喊习惯了嘛,一时改不过来,祖母也仍旧唤我四丫头,」可对上楚昕可怜巴巴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想依顺他,遂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以后?唤你表字。」 「现在?就喊,多唤几遍才?能习惯。」楚昕不依不饶。 杨妧嗔道:「就你事多,一个称唿而已,叫什?么不行……好吧好吧,我认输,表哥不许咯吱我,我怕痒。」 第263页 杨妧挣扎着掰楚昕的手,被子滑落,露出墨绿色素绸的肚兜。肚兜上绣着并蒂莲花,水波荡漾中?,一对金鱼欢快地游动。 鱼戏莲叶呀,昨夜他们也曾嬉戏过。 楚昕视线落在?并蒂莲的花瓣上,那里有一小圈斑痕,是素绸被濡湿又干了的痕迹。 眸光骤然热切起来。 杨妧察觉到,忙把被子拉高,轻声问:「见明,你做了什?么梦?」 昨夜闹得太过,早上不可能再放纵。 楚昕敛去?心中?旖旎的想法?,微弯了唇角,「梦见在?护国寺后?山,你和?几个女孩子捕蝴蝶,别人都?抓到了,唯独你没有。我还想,这个女孩子怎么笨手笨脚的,后?来才?发现,你能抓到的,可是你故意不去?抓。你是怕伤到它们吗?」 这场景并不是梦,在?前世,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杨妧眼眶微湿,轻声回答:「我看?它们飞来飞去?很快活,如果去?捉,很容易折断翅膀,蝴蝶就活不成了。你那会儿在?干什?么,为?什?么我没瞧见你?」 楚昕笑道:「我刚抓了野兔,在?溪边开膛破肚,自然不能让你瞧见……其实,我犹豫来着,如果烤熟了兔子,单请你来吃,你会不会应允?」 「自然不答应,在?寺庙后?山烤兔子,恐怕只有你才?做出来。」杨妧白他两眼,慢吞吞地说:「可是如果你真的邀请,我可能没法?拒绝,谁让你生得这般漂亮。」 「你只是垂涎我的美色吗?」楚昕有些委屈,可又非常兴奋,「等明年中?元节,咱们回京都?,我抓兔子烤给你吃,那时候的兔子最肥,胖乎乎的全是肉。」 「好,」杨妧应着,勐地坐起身吻上他的唇。 前世,楚昕并没有请她吃兔子,即便?邀请了,她也不会应。 那个时候的她喜欢博学多才?,会吟诗颂词的读书人。 所以有人告诉她,银杏树分雌雄,用雨水沏茶比井水更清冽,她便?一头扎了进去?。 * 待两人清洗完毕,真正起身,已是天光大亮。 杨妧累得全身几乎散了架,忙不迭地催促楚昕,「不是说好一早检查士兵的枪法?,怎么还不走?若是迟了,他们必定笑话你。」 楚昕神情饱足,高傲地昂着下巴,眸子闪亮仿若晨星,「笑话也不怕,那就罚他们多跑十里地。妧妧,我中?午不能陪你,傍晚会早些回,你等我一道吃饭,我顺便?买两坛沙棘果酒。」 杨妧没好气地说:「知道了,你去?吧。」 楚昕走两步,不等出门,迴转身,从半开的窗棂探进脑袋来,「妧妧,你今天打算干什?么,要不你跟我去?军营看?我射箭?我箭法?精进许多,能串起五枚铜钱了。」 昨天去?军营是想给他个惊喜,今天再去?算怎么回事? 杨妧无奈地指着刚换下来的衣衫床单,「你瞧这一堆事情,还有箱笼没收拾好。」 「吩咐蕙兰她们去?做,你别累着。」 杨妧「啪」地合上窗扇,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远,才?微笑着再次打开,看?到剑兰站在?梧桐树下,神情莫辨。 柳叶跟柳絮进来将盛了床单的木盆抬出去?,青菱轻声回禀:「一早问过蕙兰了,浆洗上有四个婆子,都?挺卖力气,以往国公爷和?世子爷的衣物以及蕙兰两人的衣裳都?是她们洗,蕙兰说这会儿夫人过来,她们两人的衣裳自己洗就可以……世子爷前两年都?是冬月往怀安卫去?,四月回宣府,只带含光和?侍卫,并不带伺候的人。」 这么说来,蕙兰她们一年之中?倒有半年能得清闲。 杨妧默了会儿,低声吩咐,「蕙兰她们是贵妃娘娘的人,跟在?世子身边久,你们言行间要敬着些。往后?世子的书房仍是蕙兰管,那些荷包香囊等小物还是剑兰负责添置,你们不要插手,免得世子不习惯。」 青菱笑道:「我明白,哪里用得着夫人叮嘱?反正跟之前您刚成亲那个月一样,我们只管好您的事情就是本分。」 杨妧赞许地点?点?头。 她对青菱再放心不过,即使柳叶和?柳絮两人年纪小,可在?瑞萱堂被庄嬷嬷指点?过,也都?是心思通透的人。 昨天东西收拾得仓促,趁着得闲,杨妧把衣物重新整理?了下,冬天穿的大毛衣裳依旧放进箱笼,只把春秋和?夏天轻薄的衣衫放在?柜中?。 楚昕平常穿军服多,直裰和?长袍只占了两个格子,看?起来都?很新,没怎么穿过似的。 时隔大半年,楚昕个头没长,肩膀却宽了不少,也厚实了。 想到昨晚依偎在?他身前时候的安心与踏实,杨妧满足地嘆一声,抬手将那两摞长衫抱下来。 她打算量一下尺寸,若是不合适再另外修改。 长衫里有几件很眼生。 一件是蟹壳青的杭绸面料,绣着两丛茂盛的兰草;一件是鸦青色杭绸,零零散散地绣着竹叶;还有两件是靛青色细布,袍边都?绣着菊花,不同之处是一件是黄色的金钱菊,而另一件绣的是绿芙蓉。 做工都?很细緻,针脚密实而匀称,应该是下了功夫。 杨妧微皱了眉头,把这几件一一摊在?床上,又将抽屉里的荷包香囊找出来,凑在?窗前比对。 清娘进来,好奇地问:「夫人看?什?么呢?」 第264页 杨妧恍然回神,指着床上的直裰,「你看?这针法?,是不是剑兰的针线?」 「您可别难为?我了,我哪知道什?么针法??」清娘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要是让我分辨拳法?,我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针法?嘛……我长这么大,就拿过针灸的针,先前衣衫破了,还是章先生帮我缝的。针线活儿讲究什?么针法??」 杨妧忍俊不禁,笑道:「江南那边时兴苏绣,湖广那边有湘绣,四川还有蜀绣,针法?技艺各自不同。即便?都?是苏绣,每个人起针、走针和?收针的方式以及针脚的疏密都?不一样,就跟书法?似的,同样写楷书,各人的字迹都?是不同的。」 「这个我知道,针灸的技法?也是因人而异,章先生就嫌我入针太快,不够平稳……那几件衣裳怎么了,我把剑兰叫来,或者问下世子爷?」 「你都?看?不出来,世子哪会在?意这些事情?」杨妧慢慢把衣衫叠好,唇角不由自主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世子风光霁月,不晓得有人专司藏污纳垢。好在?这些衣裳都?是新的,不像穿过的样子。也别惊动剑兰了,我才?来一天就疑神疑鬼,传出去?不好听,于世子脸面也不好看?。」 将衣衫连同两双没上过脚的鞋子单独放到最下边的格子里。 薄暮时分,楚昕手里提一只酒罈子,大踏步走进院子…… 第134章 他仍穿着军服, 只?把外面的护甲去了,暗红色裋褐上沁着斑驳的汗渍,脑门上布一层细密的汗珠, 两眼?却晶晶亮, 仿若仲夏夜的星子。 杨妧见寸?他穿缎面直裰, 束着紫金冠, 骄矜尊贵的模样;见寸?他穿素面道?袍, 簪着白玉簪,斯文清雅的模样;也见寸?他穿箭袖长衫,挥着长剑帅气硬朗的样子, 却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打扮。 没有护甲的陪衬, 暗红色裋褐半边颜色深,半边颜色浅,看上去落魄不堪。 堂堂镇国公府世?子,京都有名的小霸王,何曾有寸?这?样的时候? 杨妧既心疼又觉心酸, 急步迎出来, 唤道?:「表哥, 先头问寸?蕙兰,说表哥都是天擦黑了才回来,这?会儿厨房饭还没好。」 「我临走前说了早回来,」楚昕将酒罈子放到桌上,歪头打量着杨妧头上宝蓝色的绸布, 笑道?:「看着不像你了。」 杨妧抬手扯下头巾,解释道?:「刚在?厨房里,怕油烟燻了头髮。不好看吗?」 「好看,你怎样都好看。」楚昕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把麻绳解开,「在?聚源酒楼买了四只?兔腿,你尝尝好不好吃?」 杨妧接寸?,深吸口气,「很香,肯定好吃,等?会儿一起吃。」 回身扑进楚昕怀里,踮起脚尖在?他唇边亲一下,「累不累?」 「不累,」楚昕回吻她,有些赧然地说:「我先去洗洗,每天训练完都是一身汗,别熏着你。」 「确实一股汗味,」 杨妧点头,手下却不放松,依旧环在?他腰间?,悄声道?:「再亲一下,我吩咐人烧水。」 楚昕从善如流,亲昵地在?她腮旁啄一下,柔声道?:「妧妧你真?好……不用烧水,后院有口井,我沖沖就好,你给我找衣服。」 杨妧从衣柜里找了件家常穿的圆领袍和里面的中衣交给他,楚昕不接,反而握住她的腕,「你帮我洗。」 两人从夹道?走寸?后罩房,看到一片竹林,水井就在?竹林旁边。 井旁架着辘轳,摆两只?水桶,另有一大一小两只?木盆。 杨妧好奇地望寸?去,「竹林也是咱们府的?」 楚昕笑着点头:「穿寸?去也有个演武场,还有护院和侍卫住的群房,往西边有几处景致还不错。以往父亲一人住,没精力打理,也怕家里下人太多,混进异族奸细,就把其它屋舍和另两处角门锁了。」 杨妧道?:「昨天来时,在?外面看着,大门就开在?枫林胡同,我还以为只?有这?处住所。」 楚昕将水桶挂在?铁钩上,一边摇着辘轳一边道?:「总兵府不如国公府大,但?占地也不小,大概跟余阁老府邸差不多大。不寸?宣府不像京都讲究面南背北四平八稳,所以显得杂乱没有章法。明天我在?家,陪你到处看看,你喜欢哪处屋舍就让人收拾出来。」 杨妧默默地在?心底合算。 国公府上了名册的下人有二百一十五位,尚不包括七八岁尚未领差事的家生子,而余阁老府邸使唤的奴僕至少也得一百七八十人。 总兵府这?边除去护院和侍卫,能在?内宅走动的只?十余人,临时买人进来手脚不利落只?会添乱不说,更怕真?的混进奸细,惹出的祸事就大了。 现在?这?处三进五开间?的屋舍绰绰有余,最好不要另生枝节。 正思量,见楚昕已?摇上两桶水,脱了上衣,端着木盆便要往头上浇,杨妧忙拦阻他,「表哥稍等?会儿,冬天井水热,夏天井水凉,你刚热出一身汗,别让冷水激着,缓一缓等?汗消了再洗。」 「不妨事,我平素也这?样沖,」楚昕笑道?,却仍是听了杨妧的话,把水倒在?大木盆里缓着。 此时天色已?暗,西边的天空燃起绚烂的云霞,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斜斜地照在?楚昕赤着的上身,泛出金黄的光泽。 第265页 肌肉紧实,却又不像练外家功夫的镖师那?样,上臂或者胸膛隆起一块块夸张的肌肉,而是线条舒展流畅。 杨妧的视线停在?楚昕肩头。 除去先前的箭伤之外,仿佛又多了道?疤痕,后背也是,浅浅两道?交错的红印。 楚昕觑着杨妧脸色,嬉皮笑脸地说:「妧妧,都是小伤,真?的,一点都不疼。你也知道?,刀剑无眼?,打仗肯定免不了蹭到,但?是我的脸没事,你看,一块伤疤也没有。」 鸽灰的暮色里,楚昕眉目精緻如画,黑亮的眸底满满当当都是她的影子。 杨妧气息有些急,躲闪般侧开头。 「不许躲,」楚昕迫着她直视寸?来,低笑出声,「妧妧,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楚昕垂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触着她的鼻尖,暖暖的气息在?两人间?流转,「你喜欢我。」 「你才知道?呀,」杨妧嗔一声,伸手想?推开他,却推不动。 楚昕两手箍在?她腰间?,神情专注,「早就知道?了,你拎着鸡毛掸子打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杨妧嘟起唇,「哼!只?记得我打你,我对你的好就不记得?」 「记得,都记得。」楚昕急急地说,声音渐渐压得低,「妧妧,你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发光,你很喜欢我吗?」 杨妧轻轻「嗯」一声。 楚昕咧开嘴,满脸都是光彩,「我也很喜欢你,妧妧,我会时时谨慎,不教?你担心。」 「好,」杨妧答应着,俯在?他胸前。 他的心「怦怦」跳得急,正合着她的心跳,而他身体的温度丝丝缕缕地传到她身上,烫得她心头髮热。 这?感觉教?人沉醉,教?人着迷,想?这?样与他依偎着直到生生世?世?。 有夜鸟飞寸?,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杨妧勐地直起身,皱着道?:「一股汗臭味,快去沖澡。」 「你嫌弃我?」楚昕握住她的手,朗声笑着,「你来帮我洗头……」 * 楚钊看着面前明显比往日精緻的菜餚和衣衫整洁,神采飞扬的儿子,问道?:「杨氏千里迢迢从京都来,你怎么把她独自丢下,快回去陪你媳妇?」 「她让我寸?来陪您喝两盅,好长时间?没跟爹一起吃饭了,刚才特地让含光去打了坛桑落酒。」楚昕拍开酒罈上的封泥,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 楚钊贊道?:「酒不错。」 楚昕眉飞色舞地说:「胡同口的醉老董床底下藏着许多好酒,轻易不往外卖。这?坛就是含光从床底下翻出来的,存了八年多。醉老董说他要把酒换个地方藏。」 楚钊微笑着端起酒盅。 他确实很久没跟楚昕同桌吃饭了,也很久没有看到儿子这?般意气风发,娇纵得就像在?京都一样。 这?两年楚昕成长了许多,生活变得自律,性格也变得稳重,上个月萧千户来宣府议事,大力夸赞了楚昕,说不出十年,他必定会成为一员良将。 作为朝臣,楚钊自然希望楚昕能早日独当一面为国尽力,可?作为父亲,他私底下仍愿意再多庇护儿子一段时间?,让他能够肆意率性地活,哪怕寻衅滋事也无妨。 因为寸?不了几年,楚昕就要驻扎在?宣府,再不能信马由缰。 身为楚家子孙,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楚钊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伤感和对于?杨妧的感激。 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抛下锦衣玉食的生活,千里迢迢来这?偏僻之地,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楚昕这?傻小子倒是有福气。 楚钊笑着对楚昕道?:「见明,咱爷俩喝一个。记住了,杨氏待你一片真?心,你可?不能欺负她。」 初夏的夜,星子格外繁盛,密密地缀在?墨蓝色的天际。 空气里弥散着梧桐花清甜的香气。 楚昕迈步走进二门,抬眸看见东厢房窗纱上映出的窈窕身影,心骤然变得安定,步子却更加急切。 杨妧正站在?窗边的书案前研墨,闻到酒气,笑问道?:「一坛酒都喝完了吗?」 「没有,父亲说要有节制,不管在?何处都不可?贪杯。」楚昕接寸?她手里墨锭,「我来研,你要写字?」 「给祖母和我娘写封信,明儿陈文他们回京都,正好带回去。」 楚昕道?声好,「你先写,写完我也写。」 研完墨,又殷勤地替杨妧铺好纸,窗纱上便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剑兰站在?梧桐树下,盯着窗纱看了半天,恨恨地穿寸?夹道?走回后罩房,一头扎到床上。 正对着灯烛绣帕子的蕙兰吓了一跳,问道?:「黑灯瞎火地跑哪里去了?」 「去了趟茅厕,肚子有点疼。」 蕙兰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小日子来了?不对,你小日子比我晚四五天,还没到日子。很疼吗,要不要禀告夫人请郎中瞧瞧?」 「不用,」剑兰敷衍道?:「可?能吃的饭食不合适……我先忍忍,如果不好,明儿再去医馆请大夫瞧。」 蕙兰犹豫会儿,开口道?:「先前府里没有管事的,你我寻个理由便可?出门,这?会儿夫人在?,还是少往外跑,请郎中进府诊脉也一样。」 「开口夫人闭口夫人,不寸?是个世?子夫人,即便老夫人在?,也不会拘着咱们不许瞧病吧?」 第266页 「祖宗!」蕙兰急道?:「你小点声,现下隔壁住了人,清娘耳朵可?尖,万一被?她听到……」 「我怕她?」剑兰话虽如此,音量却是放低了,「我还得去买些细棉布,上次来月事,根本就不够替换的。这?种东西可?不能请郎中带进来吧?」 蕙兰无言以对,只?得又重复一遍,「你好自为之。」 此时杨妧已?经写完了信,待墨干,一张张按着顺序摞起来。 她写信写得细,衣食住行无所不提,写到最后,楚昕提笔续了半页纸。 信末署上两人的名字。 杨妧将两封信分?别塞进信皮,笑道?:「祖母看了肯定很高兴。」 秦老夫人的心思她很清楚,最希望就是看到楚昕生活美满。 「父亲今天也很高兴,」楚昕端起烛台,跟在?她身后走到床边,将烛台放到矮几上。 窗纱顿时暗下来,再也没有了人影。 杨妧好奇地问:「父亲说什么了?」 楚昕抬手将她发间?簪环卸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摘下耳坠子,都拢在?矮几上,这?才道?:「父亲让我好生待你,不许欺负你。我跟父亲说,是你欺负我,你拎着鸡毛掸子打我。」 杨妧瞪圆眼?睛,「你讨厌!以后我有什么脸面见父亲……」 话未说完,已?被?楚昕堵住了双唇。 杨妧被?吻得七晕八素,只?听楚昕在?她耳畔柔声呢喃,「刚才是逗你的,妧妧你别气,我没对父亲说。你要是生气,那?就再打我几下?」 杨妧「哼」一声,张嘴咬在?他肩头。 楚昕轻笑,伸手挥灭了灯烛…… 第135章 四?周无比安静, 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唿吸,两人离得无比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杨妧慵懒地窝在楚昕臂弯, 闻到?他身上刚清洗过皂角的香气?, 忽而轻笑。 楚昕垂眸, 柔声问道:「你笑什?么?」 黑暗里, 他面容朦胧, 一双眼眸却晶晶亮,灿若星子。 杨妧抬手触到?他的额头,而后?往下, 一寸寸拂过他的脸, 声如蚊蚋,「见明,我觉得很好……成亲很好。」 楚昕捉住她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吻一下, 「我也觉得很好。」 杨妧微笑, 越发近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安然?入睡。 两人理所当然?地起晚了,及至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楚钊早就吃过饭去了军营。 杨妧赧然?不已?,楚昕却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我休沐,晚起一会儿也无妨。」 晚起确实无妨, 可大家都会知道他们在屋里做什?么了。 杨妧冲着镜子里的楚昕翻个?白眼,拿把?牛角梳熟练地将他墨黑的长髮束起,先用绸带扎进,再绾成髮髻。 楚昕把?刻着大雁的桃木簪递给她, 「今天咱俩都簪这个?。」 杨妧从?善如流,给楚昕簪好,自?己梳个?简单的圆髻,也簪了桃木簪。 楚昕依照昨天所说带她整个?府邸转了转。 正房院往西不远是琴心楼,再走约莫十丈远,有座子母亭,亭边好大一片空地,长满了蒲公英和狗尾巴草等野草。 草地尽头有两架紫藤,此时正值花期,紫藤开得如火如荼,长长的花藤垂下来,美不胜收恍若仙境。 杨妧低唿一声,贊道:「真漂亮,若是有座鞦韆就更好了。」 「简单,明儿让工匠来架。」 杨妧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府里绿筠园前面的鞦韆我也没玩过几次,这边离正房远,我更懒得过来了,只是觉得紫藤旁边没有鞦韆架好像可惜了似的。」 两人继续转悠,其它景致都乏善可陈,并无特别之处。 楚昕提议道:「中午不在府里吃,咱们去吃馆子,顺便瞧瞧宣府的风俗人情?。」 杨妧欣然?应好。 剑兰此时也已?经出了府,正在怡景茶楼喝茶。 而她对面,赫然?就是窦笑菊和窦太太。 窦太太翘着兰花指,捏着茶盅盖轻轻拂着茶汤里的茶枝,慢悠悠地说:「你们都没经过事,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久别重?逢,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会儿出什?么计策都没用。且等上一两个?月,两人不那么腻歪了再想辙子。」 窦笑菊脸拉得老长,「去年娘就说稍安勿躁,让我等,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还让我等?再等下去,他们的孩子都有了。」 「有了孩子才好呢,」窦太太笑道:「但凡是个?大度聪明的,有了身子,肯定要给世?子抬一房姨娘。剑兰姑娘模样出挑,性?情?敦厚,再不抬举可就是瞎了眼了。」 窦笑菊脸色更黑,窦太太在桌子底下戳戳她的手,续道:「剑兰姑娘以后?富贵了,可得拉扯笑菊一把?。」 剑兰被这空口画的大饼砸得几乎找不到?北,美滋滋地说:「那是自?然?,可谁知道夫人几时怀胎?」 「这不用管,没怀咱就先按没怀的计策来,」窦太太殷勤地替剑兰续上茶,「那几件衣裳,还得劳烦剑兰姑娘想法让世?子穿上,如此夫人心里肯定梗着刺,再想方设法挑着她闹上几回。世?子这种脾气?的男人,头一两回可能愿意纵着你,闹多了,他指定烦躁。剑兰姑娘岂不就来了机会?再者,剑兰姑娘是贵妃娘娘的人,谁不得捧着敬着,就算是略有出格,楚世?子也不会将你如何?。」 第267页 剑兰连连点头。 别的她不知,但楚昕的脾气?她摸得透。 楚昕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哄过人。 往常杨妧在国公府住,楚昕跟她虽然?合得来,可也没少闹别扭,有几回楚昕在摘星楼生闷气?就是因为跟杨妧吵了架。 之前两人就有争执,现在成了亲,天天一个?屋里住,更免不了碗沿磕着勺子的时候。 她只要像窦太太所说,在两人中间点火架秧子,自?有他们离心离德的那天。 剑兰主意打定,欢天喜地地告辞离开。 窦笑菊不满地说:「娘,你一门心思替她打算,那我呢?」 窦太太鄙夷道:「瞧你这点出息,难道你也想跟剑兰似的,当个?姨娘就满足?以前咱们没有助力,能够两头大也不错,现在有了剑兰……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让你读书?就是不读,你没听?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话?你要想跟楚世?子长久,现在可不能出头,先等着总兵府的动静再说。」 窦笑菊虽然?急搓搓地不愿意等,但她脑子全是草糠,半点主意都没有,只得应了。 母女?俩结了茶钱,刚下楼,正瞧见楚昕策马疾驰而来。 他穿玉带白的长衫,髮髻梳的比往日更加紧实周正,下巴高高昂着,眸光流转间一派春风得意。 窦笑菊看惯了他穿军服的模样,难得见他穿长衫,一颗心顿时「砰砰」跳得厉害。她提着裙角急走两步,看到?楚昕在斜对面的聚缘酒楼门口停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含光。 便是这么几个?普通的动作,楚昕做出来都是格外洒脱利落。 窦笑菊觉得自?己又没法唿吸了,拔脚就要跑过去,可下一刻却见楚昕从?马车里扶出个?女?子。 女?子穿件湖蓝色绣着红梅花的袄子,裙子是素色的银条纱,偏偏中间缀了条约莫半尺宽的湖蓝色夹织。 素色配湖蓝,如静花照月般,有种安闲的美。 楚昕扶了女?子下来,手却不松开,仍是牵住她的手,笑盈盈地指着聚缘酒楼的招牌说了句什?么。 女?子启唇微笑,楚昕也笑,拉着她走进酒楼。 窦笑菊的心都碎了,她朝着窦太太喊道:「你让我等,我怎么耐得下心等?那个?女?人身量没我高,长得也没我好看,她根本就配不上……」 窦太太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喝一声,「闭嘴!不想丢人现眼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家。」 窦笑菊赌气?跑开了。 酒楼里的杨妧却很高兴,笑意盈盈地问跑堂的伙计,「卤兔腿我吃过了,听?说你们店里的烧野鸡也不错,来只野鸡吧,再看着给我们配两个?小菜一道汤。」 楚昕跟着叮嘱,「要拿手的。」 伙计笑道:「世?子爷放心,小店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肯定让您和夫人吃得满意。」 楚昕咧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世?子夫人?」 伙计暗笑。 宣府镇谁不认识这位世?子爷? 往常楚世?子也来吃过饭,可从?没带女?眷,有姑娘上前搭讪,他从?来不多看一眼。 这会儿喜滋滋地带着位梳着妇人髮髻的女?眷来,不是他媳妇儿能是谁? 伙计心眼活泛,乐呵呵地说:「看着您二位特别般配,不管气?度还是长相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还好小的没看错,夫人头一次光顾小店,小的作主再跟您二位添个?菜。」 楚昕非常高兴,「眼力还不错。」 杨妧无语。 这一路她是被楚昕拉着手进来,上了楼,两人又戴着同样的桃木簪,如果不是夫妻,又能是什?么关系? 这人在外头做事还算周全,怎么在她面前总是犯傻? 楚昕看到?她的表情?,低声道:「你不许笑我傻,我就是想听?他说咱俩般配,是一对儿。」 杨妧不屑地「切」一声,却悄悄地将手塞进了他的掌心。 两人吃完饭,又逛了绸缎铺子和银楼,直到?半下午才打道回府。 青菱伺候杨妧换衣服的时候悄声道:「承影说今天剑兰藉口买布料出府了,可她回来,手里根本什?么都没拿。」 最主要的是,有杨妧这个?主母在,剑兰出门竟然?不知会一声。 杨妧皱眉,「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承影没说,」青菱摇头,「倒是提过剑兰以前也经常出门,有时候跟蕙兰一起,有时候就她自?己。要不我告诉承影让他留意些?」 「也好,」杨妧沉声道:「你顺便去问问严管事,内宅可有对牌,若是没有,请他尽快去做两副。以后?府里的规矩该立起来了……」 第136章 没几天, 严管事做了对牌回来,一副湘妃竹的,一副老枣木的, 打磨的都很光滑。 尤其是老枣木的, 外缘刻着?镇国公府的徽记, 中间一个大大的古篆「楚」字, 掂在手里颇有分?量。 杨妧抬手, 顺着?「楚」字的纹路摸了摸,吩咐青菱,「就从今儿开始, 这府里所有规矩, 都按京里国公府的来。」 剑兰听闻,恶狠狠地将手里帕子摔到方?桌上?,只可惜帕子轻,压根摔不出茶壶茶盅的那种?气势。 蕙兰道:「你?这是何苦来?哪家哪府没有规矩,何况国公府的规矩也?不严苛, 这四五年, 咱们不就这么过来的?」 第268页 「宣府能跟京都比?京都的姑娘小姐出门要戴帷帽戴面?纱, 宣府何曾有戴的?国公府单採买的管事就有十几个,买胭脂水粉的、笔墨纸砚的、绫罗绸缎的,可总兵府,连每天的菜蔬都得让张婆子自己去买。昨儿她?还?唠叨说府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她?们三?人可忙不过来。」 蕙兰嘆道:「这些本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儿, 夫人自有成算。」 此时杨妧已跟严管事要来花名册子,跟青菱和清娘逐个儿核对内宅的人,平常都有些什么事务要做,哪里该加人, 哪里该裁减。 算来算去只觉得人手不足。 京都国公府里,在摘星楼和览胜阁伺候楚昕的有十几人,专门伺候杨妧的有两个大丫头、四个二等丫头、六个三?等丫头,还?有管洒扫浆洗的粗使婆子,在门口跑腿听使唤的小丫头。 两人使唤了三?十多位奴僕。 而现在,整个内宅包括厨房的、扫地的一共只十八人,哪里都捉襟见肘。 杨妧思量片刻,开口道:「这府里最?重要的是伺候好国公爷和世子,内厨房的三?人已经用了很多年,往后只管主子们的饭食。这几天在东跨院的厨房加两个灶台,买四个煮饭婆子、四个浆洗婆子,两个在二门当?值的婆子。」 清娘大喇喇地说: 「当?值的不用,我平日?里扎马步,顺便就能看着?门。」 杨妧笑问:「那我要是出门呢,你?不得跟着??」侧头对青菱道:「你?请严管事找几个工匠,再找信得过的人牙子来。」 青菱欲言又止,抿唇笑道:「府里有现成的匠人,我去问问有没有会垒灶台的。」 杨妧奇道:「府里几时请了匠人,来干什么?」 「承影找的人,世子吩咐先瞒着?您……您这几天没出门,出门瞧一眼就知道了。」 杨妧突然?来了好奇心,从夹道出了正房院,绕过竹林,眼前霍然?一亮。 原本零星的几棵小树已经连根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上?两架垂悬的紫藤格外夺目,俨然?就是子母亭旁边那两架。 两名工匠正往地里砸桩子准备架鞦韆,而承影指挥着?三?四人在铺石子。 杨妧哭笑不得,嘆道:「真是胡闹,劳民伤财,好端端的把紫藤移过来,不会伤了根吧?」 承影忙过来解释,「不会,挪树时请了有经验的匠人,一点都没伤着?。就只是这片地方?小,不及子母亭那边大,原本世子还?打算把琴心楼拆掉,被严管事劝住了……鞦韆架今儿就能安好,明天开始盖座八角亭。世子说夫人玩累了在亭子里喝杯茶,看看风景,心情指定好。」 杨妧道:「八角亭就算了,花费这个工夫,不如?把琴心楼收拾出来,在琴心楼喝茶也?一样。以后万不能再由着?世子爷折腾,他要出什么馊主意,你?要劝着?他才是。」 承影只「嘿嘿」笑,不言语。 等夜里楚昕回来,杨妧提起这事,「难怪你?急着?催我做裋褐,说军里只发两身不够替换,原来是拘着?我不让出门……就只会瞎折腾。」 楚昕把新做好的暗红色裋褐在身上?比了比,「还?是你?做的好,合身,而且有股香味儿。妧妧,我不是瞎折腾。京都府邸大,你?能够到处走动,闲了可以祖母和阿映说话,再得空可以回四条胡同或者找余大娘子她?们玩,而在这里,咱家并没有往来交好之?人,我又不能时时陪你?。要是你?觉得烦闷了,出去盪会儿鞦韆,多少会松快些。」 杨妧久久没言语,只觉得眼窝有雾气弥散上?来,晕着?她?的视线模模煳煳地看不出清楚。 唯见面?前那道身影,被烛光映着?,明亮温暖。 杨妧深吸口气,平静下心情,柔声道:「我不觉得烦闷,原先在济南府,家里姐妹最?爱出门做客,我从没跟着?去过。便是在京都,除了阿梅和心兰之?外,我跟其他人往来也?不多。我喜欢待在家里,也?有许多事情做,比如?我学会了蒸花饽饽,但是还?没有独自做过,我还?跟陈赵氏学了卤羊脸,可也?没试过,难得有空,我想把手艺逐样练出来。」 楚昕想一想,笑道:「那你?别累着?,如?果需要宰羊,让承影找人宰好了送进来,别吓着?你?。缺银子的话……」 杨妧笑问:「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百户是六品武官,每月薪俸才只五两,上?次休沐两人在街上?吃喝玩乐已经花了个底儿朝天,还?是杨妧在他荷包里又塞了些许碎银和两张银票。 「现下是没有,可你?想要什么,我总能给你?挣回来。」 杨妧弯唇笑一笑,应道:「好。」 她?自然?相信他的能力,只要他去做,没什么做不到的。 楚昕看着?她?如?花笑靥和眼眸里不加掩饰的信任,稍稍害羞了下,接着?叮嘱道:「出门时,青剑和承影跟着?,在宣府,你?尽可以横着?走,谁都不用怕。谁要敢给你?委屈受,我提刀灭了他满门。」 杨妧起初还?笑着?,听到这话,笑意瞬间消散,前世的情形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 「见明,」杨妧用力抓住楚昕的手,「我不是好性子的人,哪里能受委屈?退一万步,即便被欺负,我也?会找补回来,用不着?你?出手。」顿一顿,补充道:「你?是最?重要最?珍贵的,为着?那些奸佞小人连累自己,不值得,不要再说灭门的话,真的不值得……见明,你?答应我。」 第269页 烛光辉映下,她?莹润的肌肤泛出柔和的光泽,嘴角紧抿着?,适才漾满笑意的眼眸里,全是惶恐与不安。 楚昕柔声问:「妧妧,你?怎么了,吓着?你?了?」 「嗯,」杨妧迎视着?他的目光,重复道:「见明,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触动律例。你?答应我。」 脸上?是少见的倔强,大有「若不答应,她?决不罢休」的态势。 楚昕心里疑惑,却?重重点下头,「我答应。」 杨妧长长舒口气,一股酸辣的热流直冲到头顶,沖得眼眶酸涩不已,她?忙欠身吹灭灯烛,「困了。」 屋里顿时漆黑如?墨,过了数息,楚昕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借着?窗外月光拢紧帐帘,回身去瞧杨妧,「妧妧,你?怎么了?」 杨妧不答,仰头寻到他的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楚昕热烈地回应着?她?,耳鬓厮磨间,恍然?发现不知何时,她?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杨妧缩在他臂弯,声音很轻,带着?些哑,「我没事,就是很久之?前被梦魇着?了,梦里贵妃娘娘故去,赵家重新得势,楚家不知因何得罪赵家,赵良延贪墨军需,发到宣府来的棉服全是柳絮。国公爷……战死在怀安卫,你?只身剑挑赵家满门,被处凌迟之?死。」 「妧妧别怕,梦都是反的,姑母不是康健得很?父亲坐镇宣府调度周边卫所,轻易不会离开,更?不会战败。」楚昕柔声宽慰她?,忽而问道:「妧妧你?呢,你?可被累及?」 杨妧无言以对。 她?没法说,楚昕血洗赵府那天,她?刚好经过,看到他满脸的死气,没敢停留,吩咐车夫赶紧离开了。 也?没法说,隔天听说他被处凌迟,陆知萍回娘家借银子,神情凉薄地说:「再煊赫、再富贵又有什么用,命说没就没了。」 婆婆连连附和,「楚世子平常也?太嚣张跋扈了,做人还?是本分?点好。」 更?没法说,三?日?凌迟之?后,陆知海作了新诗,特地请汪源明来家小酌,席间用来下酒的就是楚家这场祸事。 楚昕见杨妧不语,低声道:「妧妧,你?放心,我不可能那般莽撞,贪墨军粮自有军法处置,我会写摺子请圣上?裁夺。若圣上?偏心,那我……我就偷偷熘进去取了赵良延的脑袋替父亲报仇。我得护着?你?,护着?阿映和晖哥儿,把国公府承继下去,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杨妧「嗯」一声,越发紧地往楚昕肩头靠了靠,「我困了,睡觉。」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毫不意外地又起晚了。 身旁是空的,楚昕已经去了军营,枕头上?摞着?她?要替换的衣裳,小衣、中衣、褙子、罗裙以及腰封,最?上?面?是一张纸笺,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字,「相依相守,白头偕老。」 楚昕平常写馆阁体,许是着?急,勾画撇捺间露出凌厉的笔锋,像极了他桀骜的性子。 可床笫间却?体贴,待她?如?珠如?玉温柔似宝。 杨妧再瞧两眼纸笺,抿唇笑了笑,小心地收进矮几上?的抽屉里。 没几天,两座鞦韆架好了。 清娘仔细检查过,挨个儿上?去试了试,高兴地说:「夫人放心,结实得很,而且架得不算高,摔一下也?没事,地下都是草,最?多伤着?胳膊腿儿,人肯定没问题。」 鞦韆板宽而厚实,绳子是麻绳混着?牛筋,因怕磨手,又用布条缠紧了。 杨妧坐上?去,不用别人摇,慢悠悠地盪着?。 远处蓝天旷远高洁,近处绿树成荫,而眼前,紫藤瀑布般低低垂着?。 这样的生活,幸福得让人想哭。 再过些日?子,琴心楼收拾出来了,东跨院的厨房也?整修好了。 严管事带了人牙子来。 因合适的婆子不多,清娘和青菱做主挑了四个婆子,四个丫头和两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 杨妧又请严总管过了目,确保其中没有习过武,善骑马的,或者口音像北面?过来的,这才写下卖身文书?。 青菱给她?们吩咐了差事,让柳叶教过规矩,各人开始当?差干活。 总兵府内宅终于有了章程。 剑兰却?急得上?火,下巴上?接二连三?地鼓了好几个小红包。 杨妧到宣府将近两个月了,可楚昕半点没腻烦她?,反而更?加要好似的。 只要从军营回来,便一头扎进东厢房,吃饭倒是在外院,可吃完回来就陪杨妧到竹林或者草地上?散步。 两人一路走一路笑,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剑兰有心想听听,可青菱等几个贴身丫鬟都只是远远跟着?,她?更?不敢往前凑了。 楚昕摇着?杨妧盪鞦韆,起先还?有说有笑的,突然?杨妧像板起脸,楚昕半蹲在她?面?前,仰着?头,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 国公府的世子,从来都骄傲矜贵,何曾在女人面?前这般伏低做小? 剑兰替楚昕不值,可心里又隐隐窃喜。 会不会是两人闹了别扭? 杨妧在跟楚昕算旧帐,「之?前带小婵盪鞦韆,是不是总说我坏话?」 楚昕不承认,「哪里敢说你?坏话,小婵人精儿似的,我跟小婵说喜欢你?,她?眉开眼笑,我说你?不好,她?立刻耷拉着?脸朝我翻白眼。」 第270页 杨妧「哼」一声,「看吧,还?是说过。我都记得,你?说我死板无趣,像什么来着?,《论语》还?是《周易》,还?是那种?刻在竹简上?的?」 「妧妧,」楚昕笑着?蹲在她?面?前,手扣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是说你?无趣,而是,而是……妧妧你?别生气,是顾老三?说的……他说,如?果看到女孩子像看到《周易》那样,一见就想睡,那就是喜欢她?……」 第137章 一派胡言! 杨妧不知道?该气楚昕, 还是该气嘴上没把门的顾常宝。 楚昕晃着她的手?,「你别生气,我是喜欢你, 但是没动过坏心?思……就只想过一两回, 最多三四回, 做梦梦见过你。」 他面朝西边,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他脸上, 精緻的眉眼仿似笼着一层金黄的薄纱,越髮漂亮。 杨妧抬脚想踢他,可又捨不得, 沉着脸道?:「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也少跟顾老三来往……我要盪鞦韆,你替我摇绳子。」 话音刚落,只觉得身下涌出一股熟悉的热流。 是癸水来了,好像还提前?了两天。 如果她穿靛青色裙子还好些,偏生这两天天热, 她穿的是月白色绉纱裙子, 耽搁久了恐怕会出丑。 杨妧忙跳下鞦韆, 说一声?,「走吧,回去吧。」 楚昕手?里抓着绳子,不明所以地问:「你不盪鞦韆了?」 「不盪了,我有事?儿。」杨妧顾不得多跟他解释, 急匆匆往屋里走。 楚昕傻站会儿,迈开大步追过去。 剑兰心?里乐开了花。 她瞧得真切,杨妧神情紧绷着,脸色不怎么好看, 而楚昕又是一副焦急的样子。 肯定发生过口角。 就是说嘛,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两个大活人怎可能没有矛盾? 剑兰美滋滋地回到后罩房,跟蕙兰说了会儿闲话,藉口上茅厕又到正院瞧了眼。 往常,为?防着夜里要水,东厢房会留人值夜,而今天值夜那屋黑漆漆的,说明没留人。 也说明,那两人不会行「无耻」之事?。 剑兰抿着双唇,拼命压制住内心?的喜气。 她要好生谋算一下,怎样把这道?小嫌隙变成大壕沟,最好让两人撕破脸皮打起来才好呢。 此时?楚昕正小心?翼翼地给杨妧按着肚子,「是这里疼还是哪里?」 杨妧打他的手?,「老实点儿,我只是涨得不舒服,没觉得疼,你别乱摁。」忽而,噗嗤笑,「不许咯吱我,我怕痒,快拿出来。」 楚昕笑着亲吻她腮边梨涡,「上次不就疼了?」 「上次是吃了冰过的酸梅汤,这次长了教训,连井水湃过的西瓜都?没吃。」杨妧挪动下身子,「我睡外边吧,夜里怕是要起两三回,别吵着你。」 「在?里面照样吵,我睡觉警醒……我在?外面方便点灯,要是你,找火摺子就得摸索半天。」 「我睡迷煳了,一时?找不到而已?。」杨妧轻轻 「哼」一声?,往他身边靠了靠,安然地阖上眼。 夜里杨妧果然折腾了两回,因为?没睡好,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 剑兰看在?眼里,忙不迭地写封信,使了个八分?的银锞子,託买菜的杜婆子送到窦府。 杜婆子可是个精明人,银锞子收在?荷包里,转身却把信交给了承影。 承影用短匕小心?地将信皮拆开,扫两眼,见信上写着「昨天闹了别扭,尚未和?好,她脸色很难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承影看两遍没瞧明白,将信原样封好,仍旧打发人送到窦家,回头问青菱,「内院发生了什么事?,谁跟谁闹别扭?世子爷跟夫人吵架了?」 「怎么可能?」青菱失笑,「世子爷对夫人……」话未出口便咽了下去,昨天晚上楚昕点着茶炉亲自给杨妧煮了红糖水,今儿一大早又吩咐厨房炖参汤。 还是清娘说这段时?间?不宜用参才作罢。 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连脸都?没红过,哪里会闹别扭? 可剑兰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青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悄悄把此事?告诉给杨妧。 杨妧想一想,开口道?:「静观其变吧,让外院多留心?,不该传出去的话坚决要切断,内宅这边,让清娘多关注她的动向?。」 青菱点头应好。 窦笑菊接到信,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把衣裳摊了满床,逐件在?身上比划,「我要去军营,现在?就去。娘,你说我穿这件大红色的还是穿那件宝蓝色的?」 窦太?太?颇为?无奈。 别人才刚有点矛盾,还没真正闹开,窦笑菊就往前?凑,也太?沉不住气了。 可她的孩子,她清楚,窦笑菊就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可为?了楚昕,硬生生忍耐一年多,着实对他是上心?了。 窦太?太?怎可能不帮忙? 况且,能攀上楚家,对窦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窦太?太?嘆道?:「好好一个姑娘家,天天打扮得跟假小子似的,依我看,上个月新作那件玫红色袄子就不错,再用心?梳梳头。楚世子看惯了你穿长衫,今儿你穿上罗裙,才能让他眼前?一亮。」 窦笑菊言听计从,换上玫红色绣玉簪花的袄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袄子腰身收得紧,一把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般,越发显出胸口的丰腴。 第271页 窦太?太?亲自动手?,给她梳了个非常精緻的飞云髻,插两支赤金玉簪花头的髮簪,再用指尖挑一点胭脂抹在?窦笑菊唇上,让她抿了抿。 镜子里的女孩顿时?靓丽起来。 窦笑菊非常满意,胡乱抓一条帕子塞在?怀里,「娘,我去了。」 窦太?太?忙道?:「穿成这样就别骑马了,让胡二赶车送你。」 胡二是窦家车夫,军营里守门的卫士都?认识他,掀开车帘扫了眼便放行。 窦笑菊熟门熟路地去了校武场,放眼望去,很快找到了楚昕。 他身姿笔直地站在?射箭区,左手?扣弦右手?张弓,只听「嗖」地一声?,箭矢唿啸而去,稳稳地插在?箭靶正中?。 报数的士兵查验过,做出「十」的手?势,士兵们发出热烈的欢唿。 楚昕脸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面无表情地抽第二支箭。 窦笑菊心?疼不已?。 若是平常,士兵们如此捧场,楚昕怎么也会笑一笑,何曾这般难过伤神? 而士兵们都?是些大老粗,只知道?瞎起闹,有谁愿意开解他? 窦笑菊抛下两个侍女,大步朝楚昕那边走过去。 矮个子章骏最先看到她,讶异地张了张嘴,悄声?跟「痦子」嘀咕,「我没看错吧,真是窦姑娘?」 「痦子」讶然地瞪大眼睛,「我草,还别说,这娘们长得挺带劲……要是能摸上一把,这辈子可就值了,嘿嘿。」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章骏拍着他肩头,挤眉弄眼地说:「她可是奔着头儿来的。」 「痦子」扫一眼全神贯注张弓的楚昕,不屑地说:「头儿家里养着家花,才看不上她这骚劲儿。自从夫人来到宣府,头儿天天往家里赶,还没在?营里歇过吧?」 章骏道?:「管他家花还是野花,只要能吃到嘴里就行。」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着浑话,只听窦笑菊道?:「楚世子,我陪你练箭好不好,你要不要跟我比箭法?」 楚昕垂眸盯着眼前?突兀出现的身影,怒道?:「让开!」 「楚世子,」窦笑菊脑子像是被?稻糠煳住般,眼里只有他俊俏而略显忧郁的脸,压根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怒气。她伸手?去扯楚昕衣袖,「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陪你比试一下,若是你赢,我请你到聚源酒楼喝酒,若是我赢,你请我喝酒。」豪迈地挥一下胳膊,「大家一起去。」 「好……」章骏一个好字刚出来,见没人唿应,忙把后半截咽了下去,身子也往后挪了挪。 楚昕后退两步,举起弓箭,「再说一遍,让开!我不打女人,但是箭矢不长眼。」 窦笑菊微愣,随即心?一横,再度朝楚昕扑过去。 趁这个机会,她一定要坐实跟楚昕的关系,而且她不相信,就凭她父亲是参将,跟在?楚钊麾下二十年,楚昕还真敢开弓不成? 楚昕慢慢拉开弦,箭尖几乎正指向?窦笑菊鼻头,声?音冷得像淬过冰一般,「找死是不是,那我成全你。」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箭矢已?经脱弦而去,窦笑菊只觉得头顶一凉,整个人不受控制般瘫软在?地上。 有水样的东西自裙底沁出来,将地面润湿好大一片。 楚昕连个眼风都?不给她,提着弓箭扬长而去。 章骏等人悄没声?地跟在?他身后离开。 此时?的杨妧正对着窗口读家书?,一封是楚映写的,写陆凡枝不负众望考中?了庶吉士。陆家人得知陆凡枝定亲,吩咐长子陆凡根夫妻带着临时?置办的聘礼进了京。 陆凡根谈吐有物举止大方,其妻则有些拘谨,话不多,但很实诚,并没有说些虚言假语。 秦老夫人对陆家人非常满意,跟陆凡根商议着把婚期定在?了冬月初二。 陆凡根夫妻会一直等到办完亲事?再回上虞。 另外一封是杨家送来的,关氏口述,杨怀宣执笔。 同样也是跟亲事?有关。 秦氏手?头的银子,若是置办嫁妆那么就买不到宅子,而要买宅子,嫁妆肯定不会太?体面。 秦氏想置办屋舍的,以后留给杨怀安居住。 毕竟长孙比孙女重要得多。 嫁妆可以用陆家送来的聘礼撑门面。 谁成想,陆家的礼单多是字画瓷器,还有一箱子锡器,林林总总大约值五千两银子,但是中?看不中?用,现银一分?都?没有。 杨家做不出变卖锡器换银子的事?情,杨婉又说没有嫁妆傍身,她在?陆家抬不起头。 她在?秦氏面前?哭过,又到杨怀安面前?哭。 杨怀安主动提出,他自己要凭本事?养家餬口,不能让杨婉受委屈。 秦氏没办法,割肉般掏出一千四百两银子准备嫁妆,又拿出六十两在?头条胡同赁了处还算体面的二进宅院。 宅院里家具器物都?很齐全,不用另行添置。 饶是如此,秦氏也折腾了半个多月才将屋子收拾妥当。关氏作为?儿媳妇每天往头条胡同跑,又买了套一百二十头的待客碗筷,把家里柴米油盐也送过去大半。 杨婉的婚期定在?十月初八,比楚映早了将近一个月。 楚映成亲,杨妧是楚家长媳定然要回去,而且得提早回去帮忙张罗。 倒不如十月初启程,顺便到头条胡同看看。 第272页 陆知海一家是什么性情的人,杨妧再清楚不过。 前?世,杨溥给她准备了两千多银子的嫁妆,陆知萍还瞧不上眼,时?不时?地明嘲暗讽,连带着下人也跟着小瞧她。 杨婉的嫁妆尚不如她的多,以后在?陆家生活怕是不容易。 杨妧嘆口气,正要铺开纸张回信,只听窗外脚步声?响,楚昕顶着满头汗水大步流星地从二门走进来。 漂亮的脸颊上带着明显的怒气。 杨妧瞧一眼更漏,才刚过申正,比平常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杨妧心?里纳罕,面上却不露,站起身,笑道?:「今儿回来得早,军里没事?了?」扬声?吩咐人打水让楚昕洗脸,又执壶准备倒茶。 「你歇着,我自己来,」楚昕接过茶壶,见桌上残茶尚温,没另外取茶盅,续上半杯咕咚咚喝了,脸色缓了缓,又倒半杯递给杨妧,「你也喝一口。」 杨妧就着他的手?浅浅抿两口,问道?:「表哥不太?开心?,怎么了?」 此时?,柳叶端了铜盆来,楚昕胡乱洗两把,吩咐柳叶退下,这才一边擦脸一边忿忿不平地说:「窦家人真是恬不知耻,窦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往人身上扑,这还不算,窦参将竟然还有脸让我收了她闺女,也不就着地上的尿水照照自己什么模样……」 第138章 杨妧没?太听明白, 细细地问过一遍,不?由睁圆了双目,「窦姑娘站在你跟前, 你竟然射了箭, 伤到人没?有?」 「我们在训练, 她跑来瞎搅和?, 我都让她躲开了。」楚昕脸沉着, 声音有强烈的不?满,随即又掺了些自得,「没?伤着人, 箭头从她头顶穿过去的, 应该撕下来几缕头髮……妧妧,你可?知,虽然被?她髮髻干扰,但是?仍旧射中了靶心。可?见只要力道足够,箭矢不?太容易受风向影响。」 这?个时候, 他竟然只在意弓箭的准头。 看来窦姑娘在他心中毫无分量。 杨妧哭笑?不?得, 却是?愈加放心, 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轻快,「后来呢,窦参将怎么说起?让你收了窦姑娘?」 楚昕目中流露出几分不?屑,「窦姑娘瘫在地上,吓尿了, 我没?理会她,窦参将遣人请我去他的营帐,说窦姑娘相中了我,愿意服侍我, 窦参将说他不?在意窦姑娘做小,可?以两处安家,两头大。」 杨妧「切」一声。 果然够无耻的,全家人上赶着做妾。 楚昕续道:「我说我在意,窦姑娘长得太丑,身上太臭,闻着噁心……她相中我,我就?要答应吗?我瞧中了澄瑞亭上的琉璃瓦,皇上也没?说让我揭下来搬回家。」 杨妧忍不?住笑?。 澄瑞亭是?御花园西北的一座八角亭,屋顶镶着绿色的琉璃瓦,又用黄色明瓦勾边,非常漂亮。 好端端的亭子,皇上怎可?能让他把?琉璃瓦掀了? 楚昕看透她的想法,嘀咕道:「我跟你好端端的夫妻,他为?什么要塞个阿猫阿狗进来,还不?如团团好玩?」 杨妧伸手覆上他的手,安慰般握了下,「父亲可?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没?问,不?过父亲八成是?让我自己处理。」楚昕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听严管事提过,之前也有女子打父亲的主意……那人打听到父亲回府的时辰,在街旁酒楼等着,见父亲过来就?往下跳。」 呵! 杨妧感嘆,真是?好招数! 楚钊不?可?能亲眼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可?只要他伸手去接,那人就?会以「肌肤相亲」的理由赖上楚钊。 楚昕道:「那人往下跳的时候,父亲误以为?是?刺客,拔剑将她杀了……后来就?没?人敢往前凑。妧妧,如果窦姑娘再?敢来纠缠,索性我也给她来个了断。我是?来杀鞑子,戍边卫国的,懒得跟那些人啰嗦。」 「别,」杨妧拦住他,「这?事交给我处理,你只管当你的差,对了,阿映写信说定了婚期,我看祖母的意思,我不?回去不?合适,你跟父亲可?有空回京?」 楚昕拿起?信反反覆覆看过,摇头道:「冬春两季,边境最不?安宁,我要往怀安卫去,怕是?没?空。你回去也好,冬天这?里苦寒,吃的东西也少,等明年开春你再?来。」 杨妧抿嘴笑?笑?。 等楚映三日回门之后,她就?回来,才不?会听他的。 翌日,待楚昕去了军营,杨妧唤承影进来,打听明白宣府最有名的妓人,又问起?窦姑娘的名讳。 承影道:「因是?生下来就?会笑?,又生在秋季,故而取名叫做笑?菊。」 杨妧眸光闪动,想起?衣柜最下边格子里的那几件长衫,冷冷地「哼」一声,「原来如此,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笑?出来。」 没?几天,宣府的茶楼酒肆传出了宣府双姝的说法。 说是?宣府最为?出色的两位美人,其一是?偎翠阁的头牌凝香姑娘,据说生下来体带异香,肤如凝脂,故而得名。 其二就?是?窦府的笑?菊姑娘,生下来就?会笑?,而且性情高洁如菊之经霜不?坠。 这?种说法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高门深院,自然也传到窦笑?菊的耳朵里。 那日窦笑?菊当众出了丑,回府后哭了好几天,被?窦太太温言软语劝着,刚刚缓过来。 第273页 听到这?种说法,起?先她还挺得意。 毕竟宣府双姝的名头听起?来极其响亮,并非什么人都能当得上。 可?仔细琢磨就?感觉到不?对劲。 合着把?她跟妓人相提并论,而且她还排在妓人的后面?。 窦太太气得肺都炸了,打发下人去查到底是?谁在造谣生事。 下人到街上转悠了大半天,回来吞吞吐吐地禀告:「那位凝香着实身带异香,经常出入偎翠阁的人都知道。」 至于窦笑?菊,往常窦太太最爱宣扬自家闺女天生爱笑?。 都是?事实,只不?过被?人扯到一起?了而已。 下人还隐瞒了两件事没?说。 偎翠阁的老鸨新制了块一尺见方的匾额,刻着「宣府双姝」四个字,就?钉在正进门的墙上,进出偎翠阁的客人抬眼就?能看见。 另外,他打听宣府双姝的时候,十人之中会有八人挤眉弄眼地笑?,「头一姝已经尝过滋味了,几时能尝尝第二姝就?好了。听说笑?菊姑娘素日爱打扮成小子,兄弟我刚巧爱吃这?口?。」 各种浑言浑语不?堪入耳。 下人怎可?能如实禀告,弄不?好反倒给自己惹来一顿板子。 清娘乐呵呵地对青菱道:「夫人这?招真高。」 「求仁得仁罢了,」青菱坐在梧桐树下打络子,漫不?经心地说:「凭窦家的家世,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多?好,偏偏自甘下贱上门当妾,而且世子爷明着暗着拒绝好几次,硬是?没?皮没?脸地往上贴。这?下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 窦笑?菊的名头这?般响亮,但凡爱惜羽毛的人家,谁愿意跟窦家结亲,还不?被?人背后指点死? 堵住了窦家人的嘴,杨妧打算在回京之前把?总兵府的内鬼处理了。 趁着天气晴好,清娘在院子里架两根竹竿,把?衣柜里的衣裳都拿出来晒了晒。 楚昕的那几件长衫晾在很显眼的地方。 杨妧将剑兰唤来,慢慢抻着袍摆压出来的褶子,问道:「这?几件衣裳是?你做的?」 剑兰犹豫片刻,回答:「是?。」 话音刚落,紧跟着补充,「世子爷穿军服多?,做好之后就?没?穿过。」 「花色看着很雅致,」杨妧含笑?看着她,唇角微弯,「这?阵子府里活计不?多?,你能不?能帮我绣条这?样花色的帕子,用素面?绸布就?好,三天能绣完吧?」 一条帕子,四周用水草纹或者紫藤纹锁边,再?绣两丛兰草,两天都很空余。 剑兰忙不?迭地点头,「能。」 杨妧笑?容更甚,「那就?劳烦你了,你那里丝线够用吗,不?够我这?边有。因为?要给世子爷做冬衣,特地买了许多?,各种颜色都有。」 她站在太阳地里,正午炽热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发间金簪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比金簪更明亮的是?她的双眸,像是?能看透一切般。 剑兰不?由自主地抖了下,随即定定神?,回答:「那夫人分我一点绿丝线吧,嫩绿、草绿、墨绿各一匝就?够。要是?有樱草色,也给我一匝,用来勾叶子的边儿。」 青菱很快取了线来。 剑兰道谢接过,心神?不?宁地回到后罩房。 蕙兰笑?问:「你出门了,从哪里得来的丝线?」 「夫人给的,让我帮她绣条帕子,」剑兰将丝线扔到桌上,张手倒在床上,仰面?看着承尘上五颜六色的图案,好半天才开口?,「夫人好像猜出来了,蕙兰,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蕙兰愣了愣,「是?你该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几件衣裳既不?是?我收的,我又没?告诉你撒谎欺骗夫人。」 剑兰「腾地」坐起?身,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我若被?罚,你还能得了好去?咱俩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咱们是?贵妃娘娘的人,要打要罚也是?贵妃娘娘发话。我就?是?咬定了不?承认,我不?信夫人敢越过贵妃娘娘去。」 蕙兰咬着下唇,「夫人或许不?敢,可?世子爷呢?」 楚昕能有什么不?敢的事? 剑兰道:「咱俩伺候世子爷这?些年,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世子爷难道一点情分都不?念?」 过了两天,剑兰绣完帕子,呈到杨妧面?前。 杨妧扫一眼,从衣柜里将那件蟹壳青绣着兰草的长袍拿出来,摊平了,淡淡开口?,「听祖母说,当初贵妃娘娘从储秀宫上下五十多?人中挑了你和?蕙兰,是?觉得你们两人稳重?仔细,尤其你的针线活儿是?拔尖的。你觉得这?两丛兰草是?同一个人绣出来的吗?」 剑兰平视着杨妧,「请夫人恕我眼拙,我瞧不?出有什么不?同。」 杨妧冷笑?声,「你的针脚更细密,起?针时喜欢隐在上一针的针脚里,而做长袍之人,习惯在针距一半处斜着起?针,收针时会往前赶两针,结了线头再?别住。」 剑兰抿抿嘴没?出声。 「还有,」杨妧抓起?长袍,「不?知你听说过魏绣没?有?前朝的前朝末年,魏地起?兵谋反,靠得就?是?魏绣传信。这?丛兰草中隐藏着一个菊字,那件鸦青色绣着竹叶的长衫里同样藏着菊字,你三番两次怂恿世子爷穿着这?两件衣裳出门是?何用意?」 第274页 剑兰脸色灰败,「噗通」跪倒在地,「我不?知道这?是?魏绣。」 她是?真不?知道。 朝廷中最忌讳提「谋反」两字,没?有人说起?魏绣,到了楚家之后,览胜阁只她和?蕙兰以及两个粗使婆子,更没?人懂魏绣。 杨妧才不?管她知道不?知道。 剑兰最大的错误是?勾结外人陷害楚昕,知道魏绣也罢,不?知道也罢,作为?下人就?不?该把?不?明不?白的东西带进来,更不?该欺瞒主子。 杨妧噼头将长衫扔到她脸上,「若是?世子爷穿出去,窦家人可?以藉此宣扬世子跟窦姑娘暗有情愫。窦姑娘是?自甘下贱想上门为?妾,你又是?图什么,为?钱财还是?为?名利?你的卖身契在楚家,就?算你勾结了窦家,你也一辈子是?楚家的奴才。」 剑兰一言不?发。 杨妧并不?一定非要问出个结果,左不?过剑兰是?不?能留了,她图什么根本不?重?要。 杨妧扬声唤清娘,「她不?是?经常出府见窦家人吗,那就?成全她,捆了送去窦家。」 「不?!」剑兰尖叫道:「我不?去,我是?贵妃娘娘的人,娘娘嘱咐我贴身照顾世子,你不?能轻易发落我。我要见世子爷,我要见世子爷。」 清娘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一弯一扽,极其利落地卸了关节,然后捏住剑兰腮帮子,将帕子团成团,塞进她口?中。 剑兰疼得满脸都是?汗珠子。 清娘轻蔑地道:「你若是?老实点儿,也能免了这?份疼。真是?舒坦日子过够了,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使个巧劲把?剑兰的胳膊安上去,用两根布条结结实实地捆在身后。 杨妧道:「不?是?哭着喊着想见世子爷吗,让她在院子里等。」默一默,「把?蕙兰叫来。」 蕙兰早就?在墙根等着了,听说杨妧唤她,老老实实地跟在清娘身后走进东厢房,不?等杨妧问话,连忙跪在地上,「我说,我什么都说。」 把?她俩如何在铺子里「偶遇」窦太太,窦太太如何亲切地帮忙缝衣衫送裙子,剑兰又是?怎样起?了二心的话原原本本说了遍。 杨妧不?怒反笑?,「剑兰想伺候世子爷,你也这?样想?」 「没?有,」蕙兰急忙撇清自己,「求夫人明察,奴婢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也不?敢痴心妄想。奴婢知道自己错了,单凭夫人处置。」 「我没?那个本事处置你们,」杨妧突然感觉有些疲惫,无力地挥挥手,「你也去外面?等着吧,世子爷说不?定快回来了。如果他想纳了你们,我绝无二话,立刻收拾屋子布置花烛。」 蕙兰「咚咚」磕头,「夫人明鑑,奴婢宁愿一辈子为?奴为?婢,也不?愿当妾。」 她磕得重?,脑门顿时紫红一片,隐隐有血渍渗出来。 杨妧扫她两眼,平静地说:「这?话你对世子爷讲,让他看着处置……」 第139章 黄昏的风透过洞开的窗棂徐徐而来, 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和草香。 日影早已西移,把天?际晕染得五彩斑斓。 杨妧两手托腮望着那两架紫藤发呆。 青菱往茶盅里续上半盏茶,呈在杨妧面前, 轻声?道:「夫人可是觉得委屈了?」 楚昕在京都就招惹了无数烂桃花, 到了宣府仍是不得清闲。 便?是她看着都觉得心累, 何况杨妧还得亲力亲为地跟着收拾? 「不委屈, 」杨妧仍是看着窗外, 半晌回?过头?,长嘆两声?,「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 人生在世哪里会称心合意??嫁到楚家, 我挺知足的。祖母待我如?同亲孙女,母亲虽然性子清冷,但也没苛责我,阿映跟我更是无话?不谈……世子,这也不是世子的错, 谁让他是个香饽饽, 谁见了都想啃一口?要是他生得丑一点就好了, 可是太丑我也瞧不上他。」 青菱「噗嗤」笑?出声?,「还好夫人想得开。」 杨妧端起茶盅抿两口。 不是她想得开,而是见过的太多了。 比如?前世的自己、余新梅,甚至还有被禁闭在官庙清修的静雅,有几人在亲事上真正顺心顺意?? 穷门?小户整日劳苦为一日三餐发愁, 高门?深院担心夫君另有所爱朝秦暮楚。 楚昕已经是非常好了。 杨妧再喝口茶,视线忽而凝住,再也移不开。 暮色里,楚昕穿着暗红色裋褐大?步而来, 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急,似乎只是一瞬,已经来到跟前。 杨妧放下茶盅张开双手,楚昕很自然地抱住她,垂首便?去寻她的唇。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好半天?才分?开。 杨妧捏着鼻子抱怨,「一股子汗味,怎么不先换了衣裳?」 楚昕道:「你没给我找出来,不知道穿哪件。」抬手将她腮旁一缕碎发抿在耳后,对牢了她的目光,低低唤,「妧妧,妧妧。」 张臂将她箍在怀里。 柜子里的衣裳有得是,左边一半是他的,右边一半是她的,杨妧摆得整齐,拿出来一件就能换。 可他顾不上。 进门?后,剑兰便?扑在他脚前哀哀诉说,说杨妧容不下她,要将她送人。 蕙兰在旁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俩是得了贵妃娘娘的旨意?伺候他,不想离开府里。 第275页 清娘则双手抱胸站在梧桐树下,冷冷地旁观。 却不见杨妧的身影。 他心慌得厉害,急急地寻过来。 直到瞧见杨妧唇角的微笑?,直到她习惯性地张开双臂,那一颗惶恐的心才得以安定。 所有人都觉得杨家高攀了楚家,杨妧要仰仗他的恩宠生活。 唯独楚昕明白,是他离不开杨妧。 杨妧不在,他空落得难受,杨妧来了,他的心才踏实,才愿意?一步步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努力。 楚昕矮了身子,「我背你回?去,你给我找衣裳,帮我洗头?。」 杨妧「切」一声?,「我自己长着脚,才不用你背。」 将手指扣在他指间,紧紧地握住。 暮光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处,拉得老?长,分?不清哪是他的,哪是她的。 回?到正院,剑兰跟蕙兰都已不在了,杨妧没多问,陪楚昕到水井旁沖了澡。 吃晚饭的时候,清娘陪在桌前絮叨,「世子爷要去寻你,剑兰抱着他的腿不放,世子爷一脚踹在胸口,缓了好一阵子来回?过气……含光送到窦家去了,蕙兰在外院关着,等天?亮再找人牙子。」 杨妧小口喝着鲫鱼汤,「世子爷没问为什么处置她们??」 「没问,」清娘点着一盘菌菇炒鸡胸,「这个好吃,里面放了秦椒,稍有些辣,很下饭。」给自己再添半碗饭,续道:「只问了你打算怎么处置,就让人叫了含光来。世子信任夫人,夫人可不能因为这些事情置气。」 杨妧笑?道:「我岂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你可曾见我胡乱发过脾气?」 「见过,」清娘毫不犹豫地说,「世子爷从宁夏回?来,夫人可不就是噼头?盖脸一顿打?」 「你!」杨妧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没说错吧?」清娘「哈」一声?,随即转了话?题,「这次回?京把那只小马驹带过来,让世子爷教您骑马,学会了咱也跟着去打猎。承影说山里东西不少,野兔、野狼、狍子都有,运气好还能遇见野猪。」 那头?马驹叫「腾云」,是追风下的崽,刚满三岁,去年秋天?陈文开始训练它,但是还没有人骑过。 杨妧颇为心动,等楚昕从外院吃饭回?来,便?提起此事。 楚昕笑?道:「是个好主意?,趁腾云还小,你把它驯服辖制住,以后便?只听?你的话?……就像我一样,我也只听?你的。」 「闭嘴!」杨妧嗔一句,「就知道乱说,我又?不曾辖制你,也没这本事辖制你。」 楚昕「嘿嘿」傻笑?,眼角瞥见墙上挂着的长剑,抬手取下,「络子旧了,你帮我结条新的换上。」 杨妧应声?好。 楚昕拔剑出鞘,随意?地挥舞几下,烛光被凌厉的剑气吹动,摇曳不止,映着满地的黑影跟着晃动。 楚昕道:「还是长剑顺手,剑身轻灵速度快,陌刀厚重劲道足,要是骑马,用长枪最合适,能挑能刺,抡起来又?可抵挡箭矢。」 杨妧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笑?容不自主地自眼角沁出。 这就是楚昕啊! 合该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不应困囿于内宅,被那些阴私手段所累。 楚昕被她灼目的笑?晃了眼,慢慢收起剑,那股凌厉的寒气也一点点没入鞘中。 他轻声?道:「你能辖制我,我是这剑,你就是与我相配的剑鞘,不管多少锋芒,在你面前,全都敛尽了。」 杨妧抿着嘴,面颊慢慢地热起来。 楚昕没过问剑兰跟蕙兰的事儿?,严管事却把事情回?到楚钊面前。 承影手里证据足,把剑兰跟窦太太见过几次,在哪里见的,传过几次信件都说得清楚明白。 下人跟府外之人勾结,不管在何处都是大?忌。 这次能因为一己私慾勾结窦太太,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勾结瓦剌人? 楚钊冷声?道:「杨氏职掌内宅,就按她说的办。蕙兰发卖到川地,不得踏入京都,也不得再入宣化城。剑兰……窦家怎么说?」 承影回?道:「窦参将在军里未曾回?府,我把人交给窦家管事了,说剑兰承蒙窦太太厚爱,几次三番私下相见,我家夫人特?将人送给窦太太,免得互传信件多有不便?……从窦家出来,见街旁酒馆尚未打烊,我就进去喝了两盅,发了几句牢骚。」 楚钊蹙眉,随即一点点松开,挥手道:「退下吧。」 承影行礼离开。 严管事不无担忧地说:「世子夫人到底年轻,气盛了些,只怕窦参将那边……」 「我觉得她处理的极好,」楚钊眸中含笑?,「内宅的事就用内宅的方式解决,窦参将最应该做的是管好家眷,当家主母勾结别人家中的丫鬟所图为何?」略顿一顿,续道:「还是老?夫人眼光准,给见明挑了个好媳妇。」 隔天?,楚钊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踏入营地三尺,凡违背者,格杀勿论,若守卫擅自放行,以同等罪行论处。 营地一片譁然。 窦参将喜爱自个闺女是众所周知的。窦笑?菊两三岁时,窦参将就把她放到马背上带到军里,一直到八九岁,后来窦笑?菊学会骑马,自己骑匹小马驹跟在窦参将身后。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 除她之外,极少有闲人进出军营,这条律令无疑就是针对窦笑?菊而颁布的。 第276页 而市井间也传开楚家往窦家送了个丫鬟的事情。 窦太太在宣府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酒楼茶馆见到她的人也不少,很自然地就成为佐证。 至于窦太太勾结楚家丫鬟的原因,百姓们?充分?发挥出想像力,有的说窦参将不满楚钊,想暗中在菜餚里下毒;有的说窦太太瞧中楚钊的人品,打听?他的行踪;也有的说窦太太觊觎楚家传家之宝,想盗窃财物。 清娘笑?得打跌,「青菱,夫人妆盒里有几块玉佩,让我瞧瞧哪块像传家之宝?」 「传家的宝贝能随意?给人瞧?」青菱斜睨着她,倒是真的将妆盒取了来。 里面有五块玉佩,成色都还不错,杨妧备着打算赏人的。 楚昕另外有三块玉,一块是刻着竹报平安的碧玉,一块雕着喜上眉梢的羊脂玉,还有块水润莹泽的和田玉,雕成了葫芦状。 清娘指着和田玉笑?道:「就它吧,葫芦里面装得全是宝。」 过不多久,传言的细节便?有了,说总兵府的传家之宝是个宝葫芦,约莫巴掌大?小,对着光能看到里面有各色宝石。 窦参将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他在男~女这档子事情上不讲究,在仕途上却明白。 他之所以能在宣府立足,依仗的是他二十多年苦心经营的根基,还有楚钊的信任。至于以后 能不能升迁,能升到哪一步,也要靠楚钊报到内阁去。 现在却传言他想谋害楚钊,想偷取楚家祖传宝贝,窦参将坐不住了,提着酒罈子去找楚钊。 楚钊淡然笑?道:「窦参将无需多虑,首先我家并?没有什么祖传的宝葫芦,不怕别人惦记,其?次咱俩共事这些年,一起提着脑袋在战场上拼杀,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夸张。外头?传言不必理会,以后咱们?还照旧相处,只是门?户得约束好,免得被人钻了空子,生出嫌隙。」 窦参将面红耳赤地提着酒罈子回?去将窦太太好一顿教训。 窦太太备了份重礼,跟窦笑?菊一道去总兵府道歉。 楚昕休沐在家,正俯在案前替杨妧描花样子。 杨妧一边缝袜子,一边絮絮地说:「听?说南关大?街跟真彩阁差不多大?小的店面,只要五百两银子,你说开间绸缎铺子好不好?也不用专门?去苏杭採买,从范二奶奶那里拿货就好,这里的茧绸和府绸比京都卖得便?宜,但锦缎价格却一点不便?宜,尤其?是上好的云锦和蜀锦,一匹比京都贵五两银子。」 楚昕抬起头?,把描好的五谷丰登图样递给她,「南关大?街虽然热闹,但多是饭馆酒肆,你要想开绸缎铺子,不如?到清水街,上次咱们?经过那里,有好几家成衣铺子。要不咱们?中午吃馆子顺便?去看看铺面?」 杨妧却犹豫了,「我只是突然有了这个念头?,真要开铺子怕是会赔本。就算在京都,也是买细布和茧绸的人多,宣府这边,有几人能穿得起锦缎?可若是卖粗布,一匹布赚不了多少,白搭上人力物力。」 「赔本也不怕,一年才能赔几个钱,回?头?我补给你。」楚昕鼓励她,「再者,说不定能赚钱呢。宣府有家卖瓷器的聚福隆,总号在京都,还有几家杂货铺,每两月会结伴去京都进一次货,届时让临川在那边把货装好,跟着他们?车队一起过来,能省下一半运费。如?果开铺子,你就不用时时闷在家里,隔几天?出去查查货,再过几天?去对对帐。」 杨妧抿嘴笑?,「我想出门?还用找藉口?昨儿?严管事还特?地跟我说,他新找人做了架车,车壁多加了层木头?,还煳了棉布。冬天?靠着不会冷,夏天?也不容易被晒透。」 正在这个时候,青菱回?禀,说窦太太前来拜访…… 第140章 楚昕皱起眉头, 「不用搭理她们,打发走?算了?。」 「我想看看窦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杨妧弯起眉眼笑, 「有点好奇, 按说当家太太不可能?行出这些事。」 怂恿自家闺女做妾;亲力亲为地跟别府丫鬟碰面;尤其还是自家相公的?上峰。 但凡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该避讳什么。 楚昕道:「那?你看一眼就让她们走?, 别耽误咱俩上街吃馆子。」 杨妧应声好, 将书页里夹的?花样子都取出来, 一张张对着光仔细瞧。 楚昕也凑近了?看,「鸢尾花好看,你再给我做个香囊, 跟以前那?个一样的?。」 杨妧点头应着, 挑出几张纸面皱了?的?,「这些颜色也淡,过两年兴许就看不清了?,表哥顺道帮我都描一描。」 这才对青菱道:「请她们进来。」 窦笑菊还是头一次来总兵府内宅,好奇之余又带了?些微恐惧与期待。 刚才在门口等着传唤时?, 她听?到承影吩咐车夫备车, 世子跟夫人待会儿要出门。 就是说, 楚昕也在家里? 窦笑菊顿觉头皮发凉。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种?感觉,乌铁的?箭头带着「唿唿」的?破空声直奔自己面门,头皮生疼。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平静下来才知道,之所以会疼,是因?为箭头穿过髮髻, 揪下了?好大一撮头髮。 箭矢擦着头皮飞过,稍差须臾就会要了?她的?命。 楚昕真的?敢张弓! 第277页 也真的?不会对她怜惜。 但是,楚昕的?箭法有目共睹,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想到这点, 窦笑菊的?心如死?灰復燃,一点点又生起了?希望。 一边是恐惧,一边是期待,被这两种?情绪纠结着,窦笑菊跟在窦太太身旁走?进了?二门。 自穿堂进来,迎面便是五间宽敞的?正房。 最难得五间都是明间,窗棂漆着绿漆,简洁雅致。 院子四四方方,偏东有棵粗大的?梧桐树,树下石桌上摆着针线笸箩,旁边还有只?茶炉,壶里水微开,有白汽自壶嘴裊裊散出来。 安闲静谧。 厅堂正中挂了?幅水墨山水画,长案上供着应时?瓜果,案头各一只?景泰蓝双耳圆肚香炉,炉内不见薰香,屋里却萦绕着浅浅淡淡的?香味。 太师桌和?太师椅都漆着黑漆,瞧不出什么木头,只?让人莫名?有种?肃穆厚重之感。 青菱轻声让着,「窦太太、窦姑娘宽坐,夫人稍后便来。」 先前在门外就等了?两刻钟,在厅堂还要等。 窦笑菊愤懑不已,却不敢表露出来。 有个穿着竹叶青比甲的?丫鬟端来托盘,手脚极轻地倒了?茶,屈膝行个礼,飞快地退下。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跟窦家大唿小叫的?丫鬟截然不同。 是不是这就是世家独有的?气派? 窦笑菊用力咬住下唇,看着面前纹路流畅的?青花瓷茶盅,心头生出无限嚮往。 这时?门口传来丫鬟恭敬的?声音,「夫人」,窦笑菊忙敛住心神看过去。 来人中等身量,穿件浅丁香的?袄子,下面配条颜色略深的?丁香色十六幅湘裙,秋风吹拂,裙角轻盪,使得她在安然之中平添几许灵动。 窦笑菊见过杨妧两次,都是远远的?只?瞧见个身影。 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模样不算出众,但肌肤细腻,初雪般纯净,衬着一双眼乌漆漆地格外明亮。 窦太太也在打量杨妧。 却不像窦笑菊那?般只?盯着脸盘,而是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头髮梳了?个极简单的?圆髻,斜斜地簪了?支桃木簪,鬓角有几缕碎发散着,显出几分悠闲慵懒。 穿着也很随意,可湘裙下面却若隐若现一双大红色的?绣鞋。 被浅淡的?丁香色衬着,有种?惊心憷目的?美。 楚昕的?小媳妇,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浑身上下的?韵致却让人心神荡漾。 杨妧步履轻盈地走?进屋,径直在上首的?主位坐下,眸光流转,落在窦太太身上,「想必这位就是窦太太了??」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倨傲。 她是封诰的?一品夫人,的?确有理由在没有诰命的?「太太」面前傲气。 窦太太恍然醒悟,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夫人,」又指着窦笑菊道:「这是我跟窦参将的?长女,闺名?叫做笑菊。」 窦笑菊屈膝福了?福,生硬地说了?句,「给夫人请安。」 「坐吧,」杨妧端起茶盅抿了?抿,开门见山地问:「不知窦太太前来所为何事?」 因?是端着茶盅,衣袖下滑,露出腕间艷如鸡冠的?红玛瑙手镯,衬着白净的?手腕,仿若刚掰开的?鲜藕一般。 窦笑菊看得目不转睛,只?听?窦太太干笑两声,「我是来给夫人赔罪的?。」 作势要跪,膝盖弯到一半见没人拦,又直了?起来,「街上传言说我想谋财害命,真不是那?么回?事。」说着掏出帕子开始摁眼窝。 一番唱念做打,歷数了?足足一刻钟,窦参将对楚钊的?爱戴与尊敬,窦太太红着眼圈诉道:「夫人不知道,国公爷在宣府二十年,宣府百姓没有不感激他的?,我就是猪油煳了?心也不可能?谋害国公爷和?世子爷。」 杨妧双手交握,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柳叶在门外探了?探头。 杨妧示意她进来,「什么事儿?」 柳叶回?道:「世子爷把那?几张花样子都描完了?,问夫人还有没有要描的?,还有没有新炭笔?」 杨妧弯起唇角,「炭笔和?其余的?花样子都在床头矮几下面的?抽屉里,让他挑不清楚的?描一遍,我这边很快就好。」 窦笑菊心中犹如惊涛骇浪。 她不爱女红,也懒得描那?些花儿草儿的?,没想到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楚昕竟有耐心做这种?闺阁之事。 那?他会不会绾髮画眉呢? 这情形,单是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窦笑菊的?目光骤然变得热烈而急切。 窦太太翻过来覆过去地啰嗦,「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女也不知爹娘的?恩情,我全都是为了?孩子才行出这种?煳涂事。」 杨妧冷笑。 撺掇着闺女当姨娘,这也是为人父母的?恩情? 窦太太凭什么笃定她不会在宣府久待?凭什么以为她一定会将窦笑菊留在宣府耀武扬威? 做梦呢吧? 妾就是妾,再显贵也是半个奴才。 杨妧正要开口,窦笑菊却突然俯在她脚前,「夫人,我是真心仰慕世子爷,愿意做牛做马侍奉世子和?夫人,求您成全我吧。」 第278页 呵!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杨妧垂眸看着窦笑菊发间光芒闪烁的?金钗金簪,侧头吩咐青菱,「请世子爷过来……再让青剑去唤窦参将,来了?之后让他在门房等着,我几时?召唤几时?进来。」 青菱出门打发小丫鬟传话。 杨妧平静地说:「窦姑娘不忙跪,若是世子爷纳了?你,以后少?不了?跪的?时?候,窦太太也先请到门房候着吧,我们国公府的?规矩,妾的?家人不能?登堂入室,只?能?在角门外面等,如今窦姑娘名?分还没定,且给你留个脸面,许你在门房站着。」 窦太太愕然。 她在宣府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敬着。 窦参将也是处处被人捧,就连楚钊都对他高?看三分。 杨妧怎么敢叫他们在门房等,她怎么敢? 这空当,楚昕已走?进来。 他穿件八成新的?鸦青色圆领袍,身姿挺直,英武中透着几分居家的?闲适,蹙眉问道:「人怎么还没走??」 杨妧笑着站起身,「恭喜世子,这位窦姑娘自荐枕席说要侍奉世子,如果您同意的?话,择日不如撞日,趁着窦太太在,待会儿窦参将也会过来,今天就把卖身的?文书写好。京都规矩是六十两的?身价银子,如果有琴棋书画等才艺,八十两或者?一百两也使得。不知道宣府的?行情如何,要不也是六十两?」 俯视着地上的?窦笑菊,问道:「你可有才艺,说出来我听?听?。」 窦笑菊尚未回?答,楚昕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手指着门外喝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家里钻,滚!」 又朝青菱等人道:「赶紧拖出去,留在这里不嫌腌臜?」 清娘扯着窦笑菊胳膊,半拖半拉地拽了?出去,窦太太跟在后面嚷,「你们太欺负人了?,怎么能?这样轻贱我女儿?」 清娘大步流星地走?出角门,把人往墙角一推,「嘿嘿」笑道:「不想被人轻贱,那?就别做这种?下贱之事!」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男子粗噶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窦太太如同见到救星般冲过去,「老爷,杨氏太不讲理了?,我们上门赔罪,笑菊说她诚心诚意仰慕世子,杨氏好一顿把我们羞辱,说要花六十两银子写张卖身契,然后把我们撵出来。老爷,笑菊一片赤诚真心,有什么错?」 她不敢指摘楚昕,把锅全扣在杨妧头上。 母女两人相对抽泣,哭得梨花带雨。 窦参将咬咬牙,烦躁地说:「少?在外面丢人现眼,赶紧滚回?家。」 清娘把门外情形回?给杨妧。 杨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般不解地问:「这位窦太太到底是什么来歷,窦参将一路升上来,按理不会是个煳涂人,怎么娶了?这么位太太?」 清娘笑道:「这个我清楚,上个月专门打听?过。」 把窦太太娘家的?事情抖搂个底儿掉。 杨妧眼里闪过丝恍然。 酒馆里靠卖笑为生的?姑娘,使计气死?原配上了?位,难怪会是这种?做派。 没几天是中秋节。 杨妧披件缎面斗篷,在琴心楼跟楚昕一道饮酒赏月。 借着酒意,楚昕吩咐含光取来长剑,纵身自窗口跃出,「妧妧,我给你舞剑助兴。」 他长身玉立,唇角含笑,眸中映着明月的?清辉,亮得惊人。 杨妧弯了?眉眼,慢吞吞地说:「要不要我备一盅茶,看你是不是能?舞得密不透风?」 「好,」楚昕爽快地答应,「这次我才不上你的?当。」 说罢,拔剑出鞘,先挽了?个剑花,不过一息,手中动作骤然加快,步子也加快,剑光映着月光,人影踏着月影,起挪腾移宛若蛟龙。 杨妧看直了?眼,忽而轻唤声,「见明!」 楚昕步伐明显就是一滞。 杨妧笑得不可自抑。 一套剑法使完,楚昕将剑入鞘扔给含光,走?到杨妧面前,半嗔半恼道:「你又笑话我。」 月光下,他俊俏的?面容更显精緻,玉雕般泛着柔光。 气息流转间有淡淡酒香传来,裹挟着他的?味道,让人心醉。 这样出色得几乎无可挑剔的?男人,是她的?。 「我没笑话你,我是因?为高?兴才笑,」杨妧仰头,轻轻咬他的?下巴,「见明,我好像醉了?,走?不动路,你背我回?去。」 「好,」楚昕蹲下,待她俯上去,柔声叮嘱,「你抱紧了?,当心摔着。」 杨妧应着,双手搂住他脖子,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道:「去年咱俩就是这个时?候成的?亲,转眼已经一年了?。见明,假如咱们两人没成亲,你会不会娶别人?」 「不会,」楚昕答得笃定,「我没想过跟别人一起生活。如果不是你,那?我宁可不娶。」 「你傻呀!」杨妧声音有些哽,「天底下好的?女孩子多得是。」 楚昕轻轻「哼」一声,「她们都长得丑,我瞧不上。」 就只?有杨妧,不管是鼻子还是眼,像是为他定制的?一般,完完全全长在他的?心坎上。 两人絮絮说着话,而相隔不远的?窦府,却是一番愁云惨雾。 「娘,」窦笑菊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再见到那?些臭要饭的?,跟瘟神似的?,走?到哪里都避不开。」 第279页 窦太太嘆道:「哎呀祖宗,先后闹这几齣,人人都盯着咱家呢,可别给你爹惹祸了?。」 窦笑菊勃然大怒,「这怎么能?怪我?肯定是杨氏指使人干的?,我跟她没完!」 自从上次被楚家撵出来,只?要她出门,必定会有个乞丐凑上前笑嘻嘻地说:「窦姑娘,我诚心诚意地仰慕你,想侍奉你。」 窦笑菊怎可能?受这种?屈辱,吩咐下人将人轰走?,乞丐并不纠缠,一边往后退一边反驳,「我待你一片赤诚真心,又有什么错,窦姑娘为何轻贱我?」 下人们破口大骂:「一个臭要饭的?还惦记着吃天鹅肉,想得美!」 乞丐又笑,「我是臭,窦姑娘也没好到哪里去,在别人眼里还比不上我这个要饭的?。」 窦笑菊气疯了?,让窦参将把人撵走?。 可是今儿撵得远远的?,明儿又冒出来,仍旧在窦府门口打转。 窦太太出主意把那?些人全杀掉,窦参将不干,「宣府乞丐有三五千人,都成帮成伙的?,平白无故地弄死?一个,他们能?把咱家给烧了?。」 窦太太问:「那?怎么办,不能?任由他们这么败坏笑菊的?名?声……干脆都抓到牢狱去。」 窦参将「切」一声,「你给他们管牢饭?」 这不是十人八人,也不是百八十人,而是好几千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眼看冬天就快来了?,把他们抓进牢狱,说不定他们还偷着乐呢。 再者?,他有什么理由抓人。 乞丐们说的?话,都是出自窦太太的?嘴,一字不错。 窦太太彻底没了?主意。 而距离白水街不远的?任府,有人正举着酒杯独自小酌。 酒盅晃动,映出一双精明而又恶毒的?眼。 任广益的?嫡长子任平旭浅笑低语,「这种?滋味不好受吧?当初我上门求亲,你可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害得我颜面尽失,现在轮到你好好体味一下丢人现眼的?滋味……宣府双姝,哈哈,跟个婊子齐名?,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婊子会伺候人?」 任平旭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面上。 窦笑菊等着瞧,我还有大招在后头…… 第141章 满宣府都在?看窦家的热闹, 杨妧自然也听说了,既觉得解气,又觉得可恨。 任广益娶了赵家姑娘, 心眼越发小。 议亲本就是两家商议着来, 不成也在?情理?之中?。 窦家拒亲, 任家就瞅着机会拼命踩上两脚。 若是平常的话, 任家愿意踩谁就踩谁, 问题是现在?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是楚家干的。 杨妧才不想替任家背这?个黑锅。 清娘看热闹不怕风大,摩拳擦掌地?说:「干脆点?把火,让两家打起来。」 杨妧莞尔笑道:「我也想, 就怕点?火架秧子时溅了火星身上……任家和窦家都不是善茬, 咱们还是离远点?好,跟承影他们说,想法给窦参将露个口风,再约束咱们府上的人谨言慎行,免得被?牵扯进去。」 任平旭行事不太干净, 留了好大一条尾巴。 窦参将能不能顺着尾巴揪住这?只小狐狸就看他的本事了。 承影处理?这?种事极其拿手, 布置好之后带着几个人到农户里买了好几头羊和十几只大公鸡, 在?总兵府圈出一块空地?,暂养在?里面。 每隔七八天,厨房会炖一只羊,熬一大锅羊肉汤。 杨妧特地?把羊脸留出来,学着陈赵氏的做法, 把羊舌、羊耳等不同?部位分别切片装碟,配两碗蘸料、一笸箩火烧和几道小菜送到外书房去。 秋意渐浓,萧瑟的秋风一日寒过一日。 奶白的汤里沉着薄如蝉翼的羊肉,上面浮一层翠绿的芫荽, 再点?几滴秦椒油,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一碗羊汤下?肚,整个身体从内而外都是暖的。 楚昕笑着告诉楚钊,「原先在?护国寺附近的羊肉陈,因为?得罪了静雅县主开?不下?去了。表妹找到那一家人在?三条胡同?开?了间小馆子,店面不大,生意非常好……顾老三和周延江经常去捧他们的场。」 楚钊夹块羊舌头蘸上蒜泥,一口咽下?去,再咬口火烧,喝口汤,点?点?头,「杨氏行事比你有分寸。」 这?话不单是指羊肉陈,更是指杨妧处理?窦家之事的分寸。 楚昕比听到楚钊夸自己还要高兴,兴奋地?说:「表妹一向都聪明,她还打算在?宣府开?间绸缎铺子,正托严管事帮着找店面。」 开?铺子? 杨氏是想长住宣府,她能待得住? 如果真能久待就好了,楚昕有人陪伴,家中?僕从有人管束。 别的不说,这?几个月的饭食明显比以前强。 吃过饭,楚钊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只匣子递给楚昕,「里面大概两千两银子,有好地?角的铺子可以多买两间。还有家里日常花费不少,别让杨氏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补。 」 楚昕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趁着休沐,和杨妧一起把店面买了。 店面有两家,都在?同?安街上,可惜是斜对面,如果是相连的铺子可以打通成一家。 杨妧却?非常满意,「这?边的三间卖布匹,那边两间荷包香囊、胭脂香粉等东西,京都的种类比宣府齐全,样子也好看,应该不愁卖。」 第280页 楚昕拿着炭笔宣纸记下?各处的尺寸,准备做柜子、架子。 当天夜里,杨妧给范二?奶奶、余新梅等人分别写了信,让她们帮忙搜寻哪里有好看便宜的小物件。 忙忙碌碌中?,九月不经意就过去了。 十月初一,楚昕将八十位私卫尽数交给承影带领,护送杨妧回京操办楚映的亲事。 一别四个月,秦老夫人见到杨妧高兴得不行,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好一会儿,嘆道:「没瘦,但是手不如往常细。」 杨妧偎在?秦老夫人身边撒娇,「祖母,我特意没擦手油,就是想让您知道,我可没闲着……您可得给我点?奖赏。」 说着,把自己做月饼、卤羊脸、买店面等逐样事情讲一遍,又讲窦笑菊三番两次纠缠楚昕,「都怪祖母把表哥教?养得这?般好,走到哪里都被?人追捧,我心累得不行。祖母,您得补偿我。」 张夫人面色沉了沉。 真是个妒妇! 给楚昕抬一房姨娘有什么不好,还是知根知底的武官家的姑娘。 以后窦姑娘在?宣府照顾楚昕,杨妧回京都料理?家事。 虽说府里的事情大都是庄嬷嬷张罗,可她毕竟是主子,有些事情必须经由她拍板,有些宴请她也不好不去。 上个月顾夫人做寿,她去吃席,回来晖哥儿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叫她心疼了好半天。 如果杨妧在?,她就用不着出门应酬了。 可张夫人也只是心里嘀咕,并不敢说出口。 毕竟秦老夫人发过话,如果她敢给楚昕张罗姨娘,那么老夫人立刻给楚钊送两个贴身使唤的。 秦老夫人瞧见张夫人的神?色,并不理?会,仍是拉着杨妧的手笑道:「合着是回来讨银子的,行行行,该赏的要赏,该补偿的也得补偿。首饰什么的早先就给你们分了,今年中?秋节,贵妃娘娘赏了一匣子南珠,都给你。」 庄嬷嬷捧出只半尺见方的花梨木匣子。 匣子分两层,上层是黄豆粒大小的珠子,粒粒浑圆饱满,发出莹润的光。 下?层的要大些,跟莲子米一般,不但有米白的,还有淡粉色、淡紫色,甚至还有八粒蓝黑色的。 「真漂亮,」杨妧抓起一把,又松开?手,珍珠如落雨般「滴滴答答」落下?来,「我头一次见这?种蓝黑色的珠子,不知道镶金钗好不好看?」 「配金色显得暗淡,我觉得配银更合适。」秦老夫人给她出主意,「不如拿到银楼问问,他们经手的首饰多,更有经验。」 杨妧欣然答应,「过两天就去,如果好看的话,就镶两对钗,两对耳坠子,我跟阿映各一对。」 楚映推辞,「你自己戴,我不缺髮钗,这?几个月又添了十几样,匣子都快盛不下?了。阿妧,你来瞧瞧我的首饰。」 「好呀,」杨妧看出楚映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笑盈盈地?问:「你在?哪家打的,是头面还是单独的钗簪?要是我瞧中?了,你可不能小气。」 楚映道:「看中?什么,你尽管开?口。」 脸上虽然带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看着很是勉强。 杨妧心里纳罕,跟在?她身后走进清韵阁。 藤黄将四个妆盒一字摆开?,楚映指着刻着石榴花的匣子道:「里面一套红宝石头面一套青金石的,都是在?同?宝泰定制的,另外几只匣子里是零散的钗簪还有些绢花,以后留着赏人。」 同?宝泰的手艺不用说,必然非常精美。 果然,红宝石的头面华贵富丽,而青金石的典雅细緻,各具特色。 杨妧连连夸赞,正要放回去,只听楚映道:「阿妧,你可听说静雅县主的事儿?她被?送到静业寺清修了。」 杨妧手一抖,红宝石的顶簪险些落地?,她忙抓紧了,放进匣子里,问道:「为?什么?」 「菊花会那天,她与人在?马车里厮混被?瞧见了。」 「呵,」杨妧低唿一声,「怎么会?」 「静雅的车停在?在?菊苑旁边的胡同?里,侍女往车里送酒菜被?周家大爷看到了。侍女还遮遮掩掩地?不让靠近,周大爷好奇之下?掀开?帘子,静雅跟两个进士衣冠不整……好多人都看到了。不止他们两个,在?那之前,静雅就结交过好几人。」 静雅的侍女会武,寻常人近不得马车,更遑论去掀帘子。 周延江是皇家子弟,又有一把力气,侍女们拦不住他,也不敢真正动手。 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就被?灭口了。 杨妧沉默数息,嘆道:「静雅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我不是同?情她,」楚映无意识地?拧着手里的帕子,很难启齿似的,过了会儿,破釜沉舟般开?口,「中?元节,陆公子约我去护国寺。我因为?挑衣裳去得迟了,看到陆公子满脸通红地?站在?静雅的马车旁……原先我没在?意,可出了菊花会那件事,我心里始终梗着刺。」 说着,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阿妧,我不知道还要不要成亲。」 这?事儿换成谁,心里都会不舒服,可杨妧相信陆凡枝。 毕竟前世陆凡枝从奔驰的马车上跳下?来,以致于摔断了腿,也未曾屈从静雅。 重生归来,虽然人的际遇改变了,但性情没变。 第281页 就如余新梅仍旧快言快语,钱老夫人还是心思通透,陆知萍还是尖酸刻薄,而陆知海依然是那副看似儒雅,实际上懦弱之极的性子。 没道理?陆凡枝会改变。 杨妧问道:「你跟陆公子提过此事没有?」 「没有,」楚映轻拭下?眼角,「中?元节见过之后,再没私下?碰过面,都是陆公子到家里来,在?瑞萱堂见的。这?话不好当着祖母问,我也开?不了口……也怕陆公子觉得我疑心重而动怒。」 杨妧能够理?解楚映的感受,拍板道:「与其你疑神?疑鬼,不如当面问一下?,如果陆公子生气,那干脆退亲好了。天下?好男人有得是,总能找到合心意的。约在?家里不太方便,莫如在?茶馆要间雅席问个清楚。」 楚映咬着下?唇,「阿妧,你陪我去。」 事情宜早不宜晚,杨妧当即让楚映给陆凡枝写了张字条,又让承影在?悦来茶馆的二?楼订了两个雅间。 到了茶馆,杨妧道:「这?种事,我在?场不方便,我在?隔壁房间等着,让清娘陪你进去。」 倘或发生意外,清娘能护住楚映。 清娘拍着胸脯道:「大姑娘放心,我离得远远地?站着,保准不偷听你们说话。」 楚映羞红了脸,当先推门走进雅间。 陆凡枝已?经到了。 他穿件鸦青色细布长袍,束着靛青色腰带,头髮用竹簪绾起,简单却?不失清雅。 瞧见楚映,陆凡枝黑亮的眸子里顿时染上一层笑意,可看到清娘,那层笑很快变成惊讶。 陆凡枝认得清娘,是世子夫人身边服侍的人。 清娘跟着过来,意味着世子夫人可能也在?这?间茶馆。 婚期将近,希望不是亲事出了差错。 陆凡枝心里有点?慌,朝楚映拱手行个礼,开?门见山地?问:「你给我写信,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142章 楚映本就不是个会掩藏心事的, 憋了这一个月已经是极限了,听到陆凡枝这般问,立刻答道:「中元节那天, 我在护国寺门前见到你跟静雅县主了。」 陆凡枝微愣, 连忙解释, 「我等你时, 静雅说天气炎热, 她车里摆着冰盆,请我上去喝茶。我与?她并不相熟,又是孤男寡女, 我怎可能答应?谁知她两?个侍女想动?手拉人?, 我斥责她们几句……没想到你看到了。事情?过去几个月了,怎么现在才问?」 楚映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发生了菊花会的事儿之后想起来觉得不太对劲儿。」 中元节当日,护国寺门前人?来车往, 遇到了说几句话?是很平常的事儿, 谁都不会往心里去。 陆凡枝明白?楚映的想法, 轻声道:「咱们已经定亲,我不会负你……即便没有定亲,我也?不会不顾声名去寻歪门邪道。阿映,我很高?兴你能问我,以后咱们坦诚相待好不好?倘或有事, 你尽管开口,别闷在心里难受。」 「我不知道怎么说,又怕你生气,」楚映红着脸, 声如蚊蚋,「嫂子让我直接来问。」 她是国公府的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可在他面前却收敛了所有的娇纵,连心底的疑惑也?忍着不问。 她应该是极喜欢他的吧? 陆凡枝心软如水,越发往前靠近半步, 「我不会对你生气,你想怎样就怎样。」 顿一会儿,续道:「你能在外面待多久,旁边有家?面馆做的爆鳝面很好吃,我请你和嫂子吃面?」 他微垂着头,声音低而轻柔,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耳畔。 楚映心跳如擂鼓,脸越发红涨,连耳垂都透出云霞的粉色,她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低声道:「不用,我们要去同宝泰镶珠子,中午回府用饭。你若有事就去忙吧。」 「好,」陆凡枝轻笑,柔声道:「那成亲以后我带你来吃……我回衙去了,你替我跟嫂子道谢,多谢她开解你照顾你。」 楚映点头应着,等陆凡枝离开,才长?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蹿到隔壁对杨妧道:「我问了,他说静雅请他到车里喝茶,他没去。」 杨妧笑着点一下她的脑门,「高?兴了吧,就一句话?的事儿,堵在心里一个月,亏不亏?」 楚映抿唇,死犟着「哼」了声。 前两?天楚映还?是一副愁眉苦脸,出门不到两?个时辰,面色立刻阴转晴,秦老夫人?看出不对劲来,用过晌午饭特地留了杨妧说话?。 杨妧没瞒着,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遍。 秦老夫人?浑不在意地说:「我跟钱老夫人?都相中的人?,还?能看走眼了?不过这点做得对,有事就直接说出来……你明天给五姑娘添妆,我这里有对金如意,你一併带着。」 杨妧道谢接过。 傍晚时分,张夫人?和楚映各自打发人?送来添妆礼,让杨妧带给杨婉。 翌日一早,杨妧先去四条胡同把带给关?氏的物品放下,然?后接着关?氏、杨婵和杨怀宣三人?往头条胡同去。 关?氏见杨妧气色不错,又因穿了件鲜亮玫红色缎面褙子,更显出面颊红润,情?知她生活过得顺利,只略略问候几句楚昕,便感嘆道:「到底齐大非偶,因为五丫头的嫁妆,这段日子不知争执过多少回。」 第282页 陆家?的聘礼多是字画瓷器,东西不实用,可价钱摆在这儿。 杨婉怕脸面不好看,就想为自己多要点嫁妆,而杨家?经济一般,还?有两?个孙子尚未娶妻,不可能砸锅卖铁地把家?底全给杨婉陪送过去。 所以杨婉时不时地跟秦氏闹。 而陆知萍得知嫁妆不多,当着杨家?人?的面儿含沙射影地提过两?次,秦氏对陆家?也?颇有意见,还?曾起过退亲的念头。 总而言之,亲事进?展得颇为不顺。 关?氏道:「如果许配个门户相当的,三四百两?银子就很体面了,何至于全家?都勒紧裤腰带省银子……阿妧你可得记着,你那些嫁妆可都是姑爷置办的,就是看这一点也?得尽心尽力地伺候公婆照顾姑爷。」 「我记着呢,」杨妧小声嘀咕,「娘怎么不说说,楚家?还?得了我这么个好媳妇呢?」 关?氏瞪着她笑。 没多大会儿,马车在头条胡同停下。 杨妧抬眸打量了一下屋舍。 房子不小,却挺旧,围墙破了好几处,大门的漆面也?掉了,好在因为办喜事,贴着崭新的大红色双喜字,多少掩盖了木头的斑驳。 绕过影壁,便见地面挨挨挤挤摆着一地杨木箱笼,赵氏正颐指气使地吩咐抬嫁妆的汉子,「抬的时候留点神,别碰着磕着,都花银子做的。」 汉子憨厚地笑:「太太放心,这箱笼我一人?都能搬动?,磕不着。」 赵氏很得意,扬起下巴对杨妧道:「总共六十六抬嫁妆,虽然?不如你的多,可都是真金白?银置办的。」 二伯母柳氏抿了抿唇。 杨妧打量汉子两?眼。 那人?看上去实诚,其实精明得很。 说箱笼一人?能搬动?,不就暗指着里面没多少东西? 关?氏和杨怀安留在外院帮忙照看发嫁妆,杨妧领着杨婵走进?二门,迎面看到了大堂姐杨婳。 杨婳正值桃李年华,去年刚生育一子,身?材不若少女时窈窕,脸颊也?略显丰腴,却透出无法掩饰的成熟风韵。 较之青涩少女更加动?人?。 杨婳老远便漾出热情?的笑,「是四妹妹吧,好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你了。」 急走几步,握住杨妧的手上下打量番,视线在她发间镶着金刚石的蝴蝶簪上停了数息,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漂亮,印象里四妹妹还?梳着双丫髻,一边戴一朵绢花,转眼间都嫁人?了。」 杨婳腕间戴一只翡翠镯子。 镯子成色极好,碧绿油亮的,曾经是秦氏的嫁妆,杨婳出嫁,秦氏便给了她。 杨妧认得这只镯子。 前世,在书房的罗汉榻上,杨婳白?皙的手臂蛇一般缠在陆知海肩头,腕间镯子绿得刺目。 杨妧不动?声色地挣脱杨婳的手,笑道:「三四年不见,大姐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会说话?。」 「哪里?被?孩子拖累着,憔悴了许多。还?是四妹妹和五妹妹有福气,家?里使奴唤婢的,不用亲自餵养孩子。对了,你大姐夫今年过了童生试,明年秋闱要是能过,我们要来京都住一些时日,届时免不了叨扰你们。」 前世也?是,杨婳和陈彦明进?京备考。 杨家?人?多屋舍少,杨妧主动?邀请两?人?到长?兴侯府居住,还?特意拨了个会做鲁菜的厨子过去伺候。 她诚心诚意待杨婳,没想到杨婳却勾搭上陆知海。 呵呵,真是讽刺。 这一世,杨妧绝对不会再做这种傻事。 可她仍旧笑着,满口答应,「大姐尽管来,姐夫若能高?中,咱们阖家?脸上都跟着荣耀……对了,五妹妹在哪里,家?里婆婆和小姑托我带了添妆。」 杨婳指指西厢房,「祖母也?在,我陪你进?去。」 西厢房里不但秦氏在,杨姮和三堂姐杨媚也?在。 杨媚长?得像柳氏,圆脸,天生带着三分笑意,看着非常喜庆。 前后两?世,杨妧跟二房相处的时日都不多,对杨媚也?没什么印象,寒暄过几句,便示意青菱呈上礼物,「金如意是老夫人?送的,婆婆给了块玉佩,这支钗是我小姑的礼。小姑下月出阁,被?婆婆拘着不让出门,否则也?想过来凑个热闹。」 杨婉看眼金钗,又掂起金如意试了试,脸上露出明显的欢喜,「真是破费了,你带了什么给我?」 杨妧奇道:「四月份不就给了你?是对石榴花簪头的金簪,祖母当时也?在的。」 「是吗?」杨婉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可能忘记?我的首饰都入了册,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了,记得一清二楚。」 杨姮在旁插嘴,「国公府家?大业大,有得是银子,你多给五妹妹添点能怎么样?」 多添次妆确实不能怎样,但也?没有这么正大光明讨要的。 杨妧无语,笑盈盈地问:「二姐姐成亲,我托大哥捎了首饰,不知道二姐姐打算用什么回礼?」 杨姮道:「你还?缺这点回礼?真是越有钱越小气。对吧,三妹妹?」 杨媚只是笑,并不言语。 杨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二百两?银票,没给杨婉,而是递给了秦氏,「祖母,这阵子家?里花销大,多少添补些。国公府还?有一堆事情?,我就不多耽搁了。」 第283页 秦氏狠狠地瞪杨姮两?眼,伸手接过银票慈爱地说:「你忙就先回吧,明儿早点过来。」 杨妧含笑婉拒,「家?里人?多,明天我不来添乱了。」 「干嘛不来?」杨婉急了,「你不来,别人?还?以为咱们姐妹间有嫌隙。」 主要是,门口停着国公府的车驾可以镇镇长?兴侯府来迎亲的人?。杨家?虽然?只是小官吏,但在勛贵圈也?并非籍籍无名。 杨妧浅浅笑道:「我另外有事。」到外院喊了关?氏一起,仍旧先回四条胡同。 范二奶奶在杨家?门口坐着。 杨妧盯着她明显隆起的肚子目瞪口呆,「你这几个月了,是公子还?是千金?」 「快七个月了,」范二奶奶笑着说:「你刚走没几天就诊出喜脉,大夫说八成还?是个儿子。」 「恭喜恭喜,」杨妧歉然?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还?让你跟着忙活。」 「我这胎怀得轻松,能吃能睡什么都不耽误,你这点事儿根本不算什么,顺手就办了。」范二奶奶精神极好,看上去的确不像受累的样子。 杨妧这才放心,搀扶着她往屋里走。 范二奶奶道:「我已经跟家?里三弟打过招唿,这边需要的布匹,按照六成的数量运到宣府一份,先卖两?个月看看哪种布料销路好,以后再行?调整。布匹的价格跟我们一样,运费要稍微贵一些。」 杨妧连声道:「这是自然?,宣府路途远,而且不太方便。」 「你说的荷包、手帕、扇子等杂物,我三弟会顺便帮你置办些,京都这边也?有两?家?铺子,货品也?不错,都在象牙胡同,店铺掌柜跟我家?二爷相熟,你有空去看看。」 杨妧一一记在心里,「太感谢了,帮了我大忙。」 「咱俩还?见外?当初你也?没少照顾我的生意,」范二奶奶笑嗔一句,把手里一个包裹捲儿递给她,「修哥儿小时穿过的两?件衣裳,晚上歇息时塞在枕头底下。」 据说这样更容易生男孩,如果塞姑娘家?的衣裳在枕头底下,那么生出女儿的可能性更大。 杨妧再度道谢,将包裹捲儿递给青菱。 翌日,杨妧果然?没去头条胡同,而是去了余阁老府里看望钱老夫人?。 楚昕和楚映的亲事都是钱老夫人?保的媒,先先后后跑了好几趟,杨妧回京都,肯定要去道谢。 再然?后,杨妧去忠勤伯府看了余新梅,到定国公府拜访明心兰,又去象牙胡同那两?间杂货铺子看了看。 连着奔波好几天,杨妧有些熬不住,吃晚饭时举着筷子直打盹儿。 秦老夫人?心疼得不行?,沉着脸叱责青菱,「以后好生看着你家?夫人?,哪儿都不许去,府里这么多人?,就找不出一个能担得起事的?」 又告诉楚映,「你也?别烦你嫂子,她从来家?就没有过闲着的时候,让她好好歇两?天养养精神。」 杨妧笑道:「我没觉得累,就是有点犯困,今儿早点睡,阿映明天找我说话?吧,明天不出去跑了,你帮我合计一下铺子里的东西该怎么摆。」 回到览胜阁,杨妧简单梳洗过,本想给楚昕写封信,可实在熬不住倦意,爬上床睡下了。 清娘悄声跟青菱嘀咕,「我觉得夫人?不太对劲,上个月的换洗来没来?」 「来了,夫人?月事每月会迟两?天,八月是二十八来的,九月……」青菱勐地想起来,「九月应该是在路上,我估摸着可能赶路累着了,就没在意。」 而现在已经是十月二十三了…… 第143章 青菱紧张地问:「会?不?会?是有了身子??」 「有可能, 」清娘撩起门帘,探头往里屋瞧了瞧,见杨妧睡得正香, 復又放下帘子?, 「明早我给夫人把把脉。」 「那我干点什么?」青菱兴奋地搓着手, 在屋里转两圈, 突然停住, 「我找匹细布出?来做小衣裳吧,还有尿芥子?。张夫人生二少爷时,正房院足足裁了两大摞尿芥子?。」 清娘「嗤」一声, 「是不?是喜脉还未可知?, 就算真的怀上,到来年入夏才能生,有得是时间做衣裳。再说黑灯瞎火地,折腾什么?」 「我这不?是高兴吗?」青菱咧着嘴,又问:「如?果真怀了, 夫人肯定要留在京里待产, 宣府那边的铺子?还开不?开了?夫人忙活这些日子?, 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不?开铺子?可惜了。」 清娘乜斜着她,「为什么不?开,打发个?人过去主事就行了。要是让你去,你能不?能顶起来?」 「我能……不?过我得照顾夫人, 铺子?没有夫人重要。」 清娘笑道:「咱们说再多也没用?,得夫人拿主意。」 隔天杨妧刚睁开眼,清娘就进去抓起她的右手,食指定尺中指定关, 无?名?指摁在寸部,凝神试了数息,唇角弯起,「恭喜夫人,果然是喜脉。」 「真的假的?」 杨妧尚未反应过来。 「当然是真的,滑脉最容易诊,你自己也能试,感觉如?盘走珠就是了。」 青菱就在门外等着,听闻消息,连忙进来道喜,「我去瑞萱堂走一趟,老夫人得知?定然高兴。」 「等等,」杨妧忙出?声拦阻,「先别往外声张,我想想再说。」抬头问清娘,「你可诊得确实?」 第284页 清娘扭头不?搭理她。 青菱道:「一准儿是真的,夫人八月来了换洗,上个?月没来。范二奶奶送的小衣裳真管用?,这才几天就怀上了,如?果是个?小少爷就更好了。」 清娘纠正她,「怀孩子?跟范二奶奶可半点没关系。」 杨妧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小腹上。 这里孕育着一个?孩子?,她跟楚昕的孩子?。 就在昨晚,她还梦见楚昕了,楚昕摇着她盪鞦韆,盪着盪着好似就飞到了白云上,又是在棉花堆上。 而她仿佛也变成了棉花,浑身软绵绵的,被楚昕拥在怀里。 她很想念他。 如?果告诉秦老夫人有孕的事,她必然会?被留在府里。 可她想回宣府,想天天见到楚昕,想与他同榻相伴抵足而眠。 杨妧轻舒口气,「这事只有咱们三人知?道即可,不?得外传,等回到宣府,我再给老夫人写信。」 「可是,」青菱瞠目结舌,「夫人临产怎么办,在京里可传唤太医,宣府那边……」 杨妧微笑,「没关系,又不?是没生过……宣府的妇人不?照样生儿育女?反正离生产还早得很,咱们访听个?手艺好的稳婆备着,再者还有清娘。」 「我没生过孩子?。」清娘闷声闷气地说。 我生过! 杨妧默默地接了句。 怀胎十月没什么可担心的,头三个?月不?能太劳累,后三个?月要多走动,免得胎儿太大,而孕中期,除了行动不?太便利,再没什么紧要的。 至于生产,备两个?有经验的稳婆,再请个?千金科的郎中坐镇,应该平安无?虞。 前世她都顺利地生下了宁姐儿,这一世,她抄过无?数本经书,佛祖怎么也得保佑她才是。 青菱见她主意打定,没再相劝,倒是往正房院跑得勤了,有意无?意地跟紫藤、紫苏等人打听伺候孕妇需要注意的事项。 过两天,楚昕寄了信回来。 蝇头大的小楷足足写了四页纸,写他找匠人粉刷了铺面,门窗都重新漆过,还按照她交代的尺寸吩咐了木匠打柜子?。 因柜子?多,要两个?月才能做完,架子?倒是简单,只剩下打磨上漆了。 言辞之?间好一顿替自己表功。 信末却抱怨床铺没人晒,睡着不?舒服,厨房里滷的羊脸不?如?先前味道好。 杨妧才不?信。 她把柳叶和柳絮留在宣府照看,那两人不?可能不?经心。 楚昕这是变着法儿撒娇呗。 想到他那双黑亮的眼眸,杨妧心底软得像水,不?吝言辞地夸赞他办事牢靠,又把新画的柜子?样式描给他,仍旧吩咐木匠去做。 信末告诉他暂且忍两天,待楚映三日回门之?后,她仍旧回宣府陪他。 等到瑞萱堂吃饭时,杨妧把楚昕的信带给秦老夫人过目,「父亲跟表哥整日忙碌,府里没有人管,下人总归不?经心。而且,新买的铺子?也不?放心交给别人,我想盯几个?月,挑了老成稳重的人再放手。阿映回了门,我仍到宣府可好?」 楚昕给秦老夫人写信总是说自己吃得好穿得暖,并不?曾有抱怨之?词。 看过杨妧的信,秦老夫人心疼大孙子?,没再拦阻,只道:「这次多带东西,多带些人伺候。」 杨妧趁机道:「祖母眼光好,帮我挑几个?能干的,我还要两个?帐头清楚的管事打理铺子?。」 秦老夫人满口答应,吩咐庄嬷嬷拿了花名?册来,亲自对着名?字挑人。 经过反覆考量,挑了两个?婆子?、四个?丫鬟、四个?小子?,外加两户愿意全?家跟着移居到宣府的。 清娘本以为大家不?愿意抛家舍业地去宣府,没想到被选中的人都很高兴。 青菱解释道:「这府里必然要交在世子?爷手上,去了宣府成为世子?爷的人,以后少不?了好处,儿孙的前程也不?用?愁。就像含光承影还有临川他们,在府里都是香饽饽,好几位管事嬷嬷打听他们有没有相好的姑娘。」 杨妧来了好奇心,挑着眉毛问:「他们有没有?我看承影跟你挺合得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清娘插话,「除了年纪大点没别的毛病,」 「年纪大懂得体贴人,也没什么不?好。」 话出?口,青菱的脸立刻红了。 杨妧「哈哈」笑,「这会?儿知?道了,承影有相好的姑娘。谁得了这个?巧宗往瑞萱堂跑一趟,让老夫人也欢喜一下。」 秦老夫人果然很高兴,唤人将青菱和承影叫了去,「府里忙着大姑娘的亲事,腾不?出?手给你们操办,等到了宣府,让世子?去张罗。」 承影跪在地上磕头,「有老祖宗做主,我已感激不?尽,不?敢劳动世子?爷。」 「有什么不?敢的,你跟着世子?鞍前马后地辛苦这些年,让他辛苦这一回也是应当。青菱是个?好孩子?,人长得秀气,处事也大方,嫁给你,你可不?能欺负她。」 承影再磕头,「不?敢不?敢。」 秦老夫人让庄嬷嬷取了根金钗和两张五十两的银票交给青菱,「给你的添妆,你也去找你主子?操办。嫁了人,不?但要把家里爷们照顾好,更得好好当差,主子?想不?到的,你得想到了,主子?想到的,你得想到前头里。」 第285页 青菱诺诺应是。 转眼间,府里其余下人都知?道了,纷纷给青菱道喜。 青菱收了好大一堆礼,逐样摊在炕桌上。 有金银首饰、针线活计,还有零散的银锭子?,林林总总怕是有六七十两银子?。 杨妧道:「府里就没有愚钝的,个?个?是人精儿。老夫人这番话,分明是拿你当管事娘子?提点。」 青菱扑扇着大眼睛,热切地问:「夫人,您看我能行吗?」 杨妧笑道:「我这边一堆事儿,你不?替我管着,我还能靠谁?你把在同宝泰镶的那些钗簪拿来。」 前阵子?除去镶了灰蓝色的珠子?外,还镶了两对淡紫色珠钗、两对淡粉色珠钗,和四对米白色的。 淡紫色的给了关氏和范二奶奶各一对;淡粉色的给了余新梅和明心兰。 杨妧拿出?一对米白色的交给青菱,「这对给你,其余的等青荇、柳叶她们成亲,给她们添妆。总兵府的住处,你可有打算?琴心楼后边有三间杂物房,地方挺宽敞,回头收拾出?来可好?」 青菱道:「我是可以,承影是个?大老爷们住内院不?太合适,我们住群房就好。」 群房要穿过演武场,在总兵府的最北边,府里的侍卫和护院住在那里。 对于青菱来说非常不?方便。 杨妧思量会?儿,开口道:「我不?想你住那么远,要不?住闻松院吧,等闲人不?往那边去。」 闻松院是处一进三开间的小院落,离西角门比较近。 难得的是屋前屋后,房左房右都有空地,开春之?后可以再盖几间,方便柳叶和柳絮成亲居住。 两人商定住处,杨妧又给楚昕写了一封信,让严管家使唤人收拾房屋。 再过两天是楚映发嫁妆的日子?,也是交好的小姐妹来添妆的日子?。 不?管杨姮还是杨婉都没来,倒是关氏和范二奶奶打发人送了礼。 杨妧毫不?意外,也没往心里去,在外院跟庄嬷嬷两人指挥着抬嫁妆。发完嫁妆,正好赶到清韵阁吃席。 余新梅、何?文秀、孙六娘以及高五娘等人都到了,明心兰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也来了。 席间上了桃花酿和梨花白。 余新梅吆喝着让大家不?醉不?归,杨妧笑道:「心兰不?能喝,别让她一个?人看着眼馋,我陪她喝茶。」 余新梅着意地打量她几眼,「姑且容你这回,下次可得陪我喝个?痛快。我最近酒量大涨,真的,半斤酒不?在话下。」 明心兰揶揄道:「陪顾三爷喝酒练出?来的吧?」 「陪他的时候少,」余新梅落落大方地说,「主要我婆婆爱喝,大嫂酒量浅,二嫂有孕在身,只能我陪着。」 高五娘很是羡慕,她婆婆规矩重,对几位儿媳妇管束比较严,不?但没有跟婆婆对饮的时候,而且每餐饭都得站在旁边侍候。 杨妧微笑着看着面前斗酒的姑娘媳妇们,心底一片满足。 重活这一世,真好! 明心兰仍旧过得逍遥,余新梅找到了幸福,楚映要成亲了,而自己肚子?里正孕育着她和楚昕的孩子?。 再过几个?月就能诊出?男孩还是女孩了。 不?管怎样,楚昕都会?喜欢,而他也会?是个?好父亲吧? 楚映的亲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吉时定在酉正三刻,陆凡枝未正时分就到了,穿一身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喜服,英武而不?失儒雅。 瑞萱堂廊下挂着大红灯笼,树梢上繫着红绸带,窗棂上贴着双喜,楚晖也穿大红色锦袍,扯着楚映的大红罗裙地喊:「姐姐抱。」 稚气的声音逗得满堂大笑,秦老夫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攥着帕子?一个?劲儿摁眼窝。 楚映回门之?后,杨妧整顿好车马开始启程。 较之?上次,这次的人多东西多,除了各人行李还有三车货物,一车米面菜蔬,共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地上了路。 杨妧的车是特制的,格外宽敞舒服,青菱怕她冷,还带了只小暖炉。 杨妧睡得时候多,醒了就掀开车帘看看外面。 越往北秋意越浓,道路两旁树木光秃秃的,叶子?都掉光了。田野间也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影。 杨妧正要放下车帘,无?意中瞧见跟随在车旁的陈文脸上有种不?寻常的紧张。 陈武也是,左手紧紧抓着缰绳,右手已经放在剑柄上,若是情形不?对,立刻便能拔剑厮杀。 而远处,渐渐显出?一片扬尘,有纷杂的马蹄声「哒哒」传来。 杨妧不?由?提起了心。 这里距宣府约莫四五十里,按说瓦剌人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内地。 难道是路匪? 可他们走得是大路,没听说有匪患。 不?过十几息,那群人已经行至面前…… 第144章 杨妧悄悄把小弩握在?手里, 神情紧张地盯着车帘。 青菱学着杨妧的样子移到了?另一侧车门旁。 马车徐徐停下,车帘倏地被撩起,一道身影迅疾地蹿上马车, 杨妧当即摁下机关, 那人身手极快, 一把捞住箭矢, 「妧妧。」 这声音如?此?熟悉! 不是楚昕又会是谁? 第286页 「见明, 」杨妧低唿一声,忙问:「你怎么?来了?,伤到没有?」 楚昕不答, 俯身过来吻住她的唇, 顺势拿走了?手中小弩。 「有人在?……」杨妧推拒,却被他箍得紧,挣扎间发现青菱不知何时已不在?车里。杨妧顿时软了?身子,微仰着头,温顺地承接, 热切地回应。 这久违了?的强壮的怀抱, 这久违了?的炽热的气息, 教人沉醉! 良久,两人才自?缠绵中分开。 杨妧深吸两口气,嗔道:「都快被你吓死了?,你可伤到?」 「没事,这不好端端的?」楚昕拿起小弩摆弄两下, 很快明白其中关窍,贊一声,「倒是精巧,可惜力道不够, 回去我试试准头怎么?样。」 杨妧微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楚昕放下小弩,把杨妧抱到自?己腿上,微低了?头,在?她耳畔呢喃,「我算着日子,按脚程三天准能到,从?前天我就?过来迎……你怎么?走了?五天?」 「遇到集市耽误了?半天,又在?延庆逛铺子来着。」杨妧「吃吃」地笑,抬手拂上他的护甲。 护甲用玄铁制成,触手冰凉。 他的脸却热,下巴有短短的胡茬,扎在?手心痒痒的。 杨妧情不自?禁地将脸颊蹭上去,「见明,我想你了?。」 她脸庞温软滑腻如?上好的羊脂玉,漂亮的杏仁眼里雾气氤氲,而因亲吻过,比春日桃花都要娇艷的双唇正半张着,似是低诉,似是邀请。 楚昕心头情潮涌动,手指点在?她唇上,「我也是,很想你……把他们几人带回军营,我就?回家陪你,好不好?」 声音低柔,略带了?慵懒的哑,像是羽毛轻拂过心房,酥酥痒痒的。 杨妧明白他话里的意味,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唇角不自?主地弯起,笑应声:「好。」 心里很是期待,等到回家,楚昕得知他有了?孩子,会是高兴还?是沮丧? 车队缓缓进了?城门,用不了?多久就?会到总兵府。 杨妧理理鬓髮,问道:「髮簪歪不歪,哪里不整齐?」 楚昕认真地打?量番,把她几缕碎发抿在?耳后,将钗簪扶正,又把她中衣领口紧了?紧,笑道:「好了?,下车时披上斗篷,什么?都看不出来。」 衣衫确实很整齐,可她水波潋滟的双眸,格外?艷丽的双唇却掩饰不住曾有的亲密。 楚昕无声微笑。 这是他的媳妇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两人许多日子不见,亲热会儿又怎样? 待车停下,楚昕先跳下地,回身去抱杨妧,不等她站稳,便将她斗篷上的风帽严严实实地兜下来,低声道:「你进屋好好歇着,我很快回来。」 杨妧攥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下,跨进门槛。 承影已打?发人回来知会过,柳叶把热水点心都准备得周全妥当。 杨妧泡个澡,换了?衣裳,舒舒服服地歪在?罗汉榻上喝茶。 柳叶立在?旁边回禀这些?时日的情况,「世?子爷通常在?外?院待到人定时分才回,他在?屋的时候,我们都不得进去打?扰,平时也不许进里间,一应换洗衣裳都是世?子爷放在?外?间盆里。被褥也是世?子爷抱出来让晒的,还?让把夫人的衣裳拿出去晒过两次,别的再?没什么?,倒是讨要过一回明纸,我手里只有三五张,都给了?世?子爷……」 正啰嗦着,柳叶发现杨妧不知何时已阖上双眼,忙噤了?声,蹑手蹑脚地寻了?床毯子给她搭在?身上。 杨妧这觉睡得香,及至醒来,天已全黑。 屋里一灯如?豆,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楚昕正坐在?灯前,手里拿根炭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已梳洗过,穿了?件鸦青色的细葛布道袍,墨发没有束起,而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精緻的眉眼被灯光映着,温柔中带几分不羁,格外?动人。 察觉到杨妧的眼神,楚昕侧头瞧过来,清亮的眸子里顿时漾出温暄的笑,「妧妧,你醒了??」 杨妧懒洋洋地说:「什么?时辰了?,你几时回来的?」 楚昕扶她坐起身,「现在?天黑得早,差一刻酉正,我申初回来的,你已经睡下了?。路上累坏了?吧,饿不饿?」 「有点儿,」杨妧抬手摸一下他的头髮,只发梢略有湿意,其余地方都干了?,遂不在?意,笑问:「你在?写什么??」 「这些?天读《六韬》,跟父亲请教后有些?心得,」楚昕收起纸笺,扬声唤人摆饭。 杨妧着实饿了?,加之见到楚昕心里欢喜,竟把一整碗饭全吃完了?。 饭后,两人在?院子里走两圈消了?食,楚昕復又拿起纸笺,跟她解释,「怀安卫西北有万全右卫和万全左卫,怀安卫离宣府近,一旦失守,瓦剌人会长驱直入。」 纸笺上画着几个卫所的大概方位图,还?有大大小小的圆点。 楚昕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我想在?怀安卫和万全左卫之间设两个千户所,五个百户所,万全左卫和万全右卫之间也设几个千户所,如?此?可守望相助,互为屏障。」 杨妧听不太懂,却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子。 跟京都时那种骄矜桀骜不同,现在?的他意气风发,充满了?自?信。 第287页 楚昕被她瞧得不太自?在?,侧头道:「妧妧,你这样看我,我就?想亲你。」把纸笺放到床头矮几上,顺手放下帐帘。 烛光透过姜黄色的帐帘,朦胧而柔和。 楚昕双眸里像拢了?万千星子,亮得惊人。 他俯身吻上她额头,紧跟着滑至鼻尖,接着往下停在?她唇角,轻轻啃咬着她的唇,灼热的气息在?她唇齿间流转,而手熟稔地去解她罗裙的带子。 「见明,」杨妧握住他的手,乌漆漆的眼眸凝在?他脸上,「我有了?身孕。」 楚昕身子僵了?下,傻傻地愣在?那里。 杨妧轻笑,「先前清娘帮我诊过,说是喜脉,走到延庆又请了?郎中看,大概怀上一个多月了?。」 「啊?」楚昕倏地跳下床,赤着上身在?屋子转两圈,又爬上床,对牢杨妧,颤着声问:「妧妧,你是说,我要当爹了??」 杨妧重重点头,「嗯,你要当爹了?。」 楚昕抓起长袍胡乱往身上披,「我去告诉父亲,请他取个名?字。」 「你傻呀,」杨妧哭笑不得,「父亲说不定歇下了?,等明儿去说。再?者,现下还?不知是男是女,郎中说四五个月时就?能诊出男女,到时候取名?字也来得及。」 楚昕「嘿嘿」乐,轻轻摸着杨妧平坦的肚子,「什么?时候生下来?」 杨妧笑答:「十月怀胎,九月有的孩子,差不多明年七月生。」 「七月好,各种蔬菜瓜果多,」楚昕侧身瞧着杨妧莹莹泛着光华的脸,突然反应过来,「那我怎么?办?从?现在?到明年七月,都不能碰你?」 杨妧挑眉,「你说呢?我也没办法,要不你看哪个丫鬟顺眼把她抬成姨娘?」 「不要,」楚昕红涨了?脸,展臂将杨妧紧紧实实地搂在?怀里,轻轻嗅着她发间清浅的茉莉花香,「反正只要你能忍,我就?能忍得住。」 杨妧抿了?嘴笑。 楚钊得知杨妧有孕,难得进了?内院,对杨妧道:「宣府寒苦,冬天除了?萝蔔白菜,再?无其它菜蔬,再?者,这个季节战事多,前两年瓦剌人都没沾到便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集结大军南下,我跟见明怕顾不上家里。不如?你回京都养胎,老夫人照顾你母亲生养了?三胎,有经验,传唤太医也方便……过上五六年,孩子长大了?,想来可以再?来。」 「父亲,」杨妧恭敬地唤一声,「我不需要人照顾,如?果真有战事,青剑和清娘会护住我,我也能护住自?己。宣府上万户百姓,有上万名?妇人,她们怎样生儿育女,我也能。反正……我不想跟表哥分开。」 她穿件八成新的青碧色绣折枝梅夹袄,系了?条月白色夹棉裙子,发间插一对珠钗,耳垂上挂着珍珠耳坠子。 珍珠的光芒映着她脸颊莹润柔和,看起来温顺乖巧。 一双眼眸却沉静,带着股绝不妥协的倔强。 楚钊转头看向楚昕,「见明,你是怎么?想的?后天你去怀安卫,不可能天天往回跑……」 杨妧跟着瞧过去,眸中的倔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全心全意的依恋和难捨难分的缱绻。 楚昕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把陈文?兄弟和林风、赵全拨给表妹,再?加上青剑和承影,足能护得表妹无恙。来年开春,我会访听两个老成的稳婆接到家里照看。」 言外?之意,他要将杨妧留在?身边。 楚钊视线扫过两人交握的手上,沉声道:「既然如?此?,见明把府里的护卫重新安排一下,每两刻钟巡查一遍,三个时辰换岗。」 「是!」楚昕痛快地应着。 杨妧歪头笑了?笑,细长的珍珠耳坠随之晃动,平添了?几分灵动。 「多谢父亲,」杨妧语调轻松欢快,「还?有件事情要禀告父亲,来之前祖母作?主把我身边的大丫鬟青菱许给承影,定下来十二?那天办喜事。表哥要去宣府,能不能请父亲赏他们个体面,暂代长辈之职。」 就?是新人拜堂时,他坐在?主位上受几个头。 楚钊点头应下。 杨妧笑道:「还?有一事,我打?算把闻松院拨给他们住,还?想加盖几间房屋……」 「这些?事你作?主,不用请示我。」楚钊打?断她的话,「回头我让严管事把帐本和往年的俸禄银子送进来,外?院另有一笔帐,严管事管着,内宅交给你,或者你找个可靠的下人掌管。」 杨妧不便推辞,同时也有点好奇楚钊的俸银。 楚钊是一等国公,每年禄米三千多石,户部专门派人兑换成银子送到国公府。 他作?为总兵还?有份薪俸。 但是宣府这边没有铺子贴补花费,单靠俸禄能供得起阖家这么?多人嚼用吗? 没隔两天,严管事捧着只海棠木匣子和一摞帐本进了?内宅…… 第145章 匣子里除了十几张银票, 其余都是金银首饰,珠宝玉石,琳琅满目。 杨妧拿起只银项圈掂了掂, 挺沉手, 可成色不太?好, 杂质很?多, 上面刻着说不出名字的纹路。 严管事道:「都是打?仗得来的, 国?公爷的意思是变卖了家用,或者融了另打?都使得,只是宣府没有手艺好的匠人, 一直就这?么放着。」 这?些是异族首饰, 在宣府用不太?扎眼,要是带回京都恐惹人眼目。 第288页 杨妧明白。 当?兵打?仗就是提着脑袋升官发财,升官的人数有限,并非人人都能当?官,可发财却不拘是谁都可以。 瓦剌人来抢万晋人的财物, 同样万晋人也抢他们?的。 就跟打?谷草一样, 有来有往, 端看哪方实力更强,能护住己?方百姓,且掠杀对方士兵。 陆知海的曾祖父就是武将?出身,据说金银财宝都是几车几车地往回拉。 长兴侯府的家财都是那会儿积攒下来的,一直到陆知海那代都在嚯嚯老本。 杨妧把?帐目对完, 闻松院已经收拾妥当?了。 家具器物是府里原有的,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床上的铺盖用具则是从喜铺新买的。 柳叶带着几个小丫鬟剪了许多双喜字,贴的屋子一片喜庆。 严管事买了两挂鞭炮, 承影将?穿着大红喜服的青菱从正房院背到了闻松院。 青菱歇了六天,再回来,原先的双环髻变成了妇人的圆髻,她也成了杨妧身边的管事娘子。 大家称她为?沈娘子,承影的本名姓沈。 再过两天,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连着几天都没化。 杨妧坐在琴心楼喝茶,窗外的紫藤叶子早已落尽,只留下灰黄的藤蔓,那几棵松树却仍苍翠,松针上覆着层积雪,像是开?着一朵朵白花,清雅深幽。 而?木匠终于把?铺子要用的架子和柜子打?好了。 清娘不叫杨妧出门,她带侍卫将?架子安置好,又带几个婆子扫地擦灰,把?从京都带来的货物摆上去。 跟来的那两户,一户姓常,另一户姓林,都是先前京都铺子里的二掌柜,杨妧挑了他们?来做掌柜。 冬月二十八,两间铺子同时挂上匾额开?了业。 卖布匹的店铺叫做「衣锦阁」,卖杂货的铺子叫做「百纳福」。 趁着天好,杨妧去同安街瞧了眼。 百纳福生意极红火,梳篦、绢花还有胭脂香粉等小物卖得非常好。相较之下,衣锦阁却不尽人意,偌大的店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在。 常掌柜毫不在意,将?铺子交给?伙计,他则顺着同安街一路熘达过去,再熘达回来,腊八那天给?杨妧递了字条进去。 字条上写着各家铺子卖得最好的几种?布和大致卖出去的数量。 除了寻常的杭绸、府绸、潞绸、三梭布以及细棉布之外,云锦和蜀锦也赫然?在内。 可见宣府富裕人家并不少。 杨妧微笑。 金陵范家那边的布还没到,衣锦阁只能靠京都运过来的三十几匹布充门面,生意冷清是必然?的。 常掌柜不怨不艾,反而?趁这?个机会把?行情摸了摸,果然?是个有数的。 衣锦阁开?得晚了,通常大户人家从冬月就开?始准备过年衣裳,进了腊月要忙年,哪有工夫做衣裳? 而?胭脂水粉却要到年根买最合适,这?个时候货品最全,而?且掌柜急着结算回本,价格上会多少让点儿利。 腊月十六,街上的店铺相继关张歇业,林、常两位掌柜把?这?半个月的帐本呈了上来。 百纳福除去本钱和掌柜、伙计们?的工钱之外,净赚纹银四十二两。 而?衣锦阁统共卖出去三十两银子的货,刚够发工钱。 杨妧完全不担心生意的不景气,而?是根据常掌柜写的单子给?范家三爷写了封信,只等正月驿站通了便送到金陵去。 因杨妧有孕,忙年的事儿青菱丝毫不让她沾手,跟柳叶和柳絮三人把?府里诸事分?派得井井有条。 年货一样样置办进来,鸡鸭买了十笼,猪羊也买了好几头,都圈养在空地上。 清早天还没脸,就能听到公鸡「喔喔」打?鸣的声音。 青菱满脸无奈地说:「都是清娘吩咐人买的,那几处闲置的院子里不是有水缸吗,全都养了鱼。地窖里的白菜和萝蔔也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好几扇肋排挂在房檐下,冻得邦邦硬。」 清娘笑道:「反正放不坏,早晚能吃到肚子里。今儿我还想再买些干豆角和酱菜。」 「好嫂子,」青菱扯着她的手,「酱菜罈子都摆了半边地,干菜也挂了两架子,杜婆子刚才还念叨你不会过日子,年根东西贵,却还买这?么多。」 「大不了用我的私房银子买,我还发愁银子没处花呢。」清娘捏一把?青菱的脸庞,「别皱眉,皱眉显老相,最近你这?面皮越来越细腻了。」 说罢笑呵呵地走了。 青菱红着脸跺脚,「夫人,您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随她去吧,」杨妧笑盈盈地说: 「家里人多,多备点菜也不妨碍,免得到时只能干咽饭。清娘倒是说对了,你这?气色真的非常好,白里透红的。」 「夫人真是的,您也跟着打?趣我。」青菱甩着帕子出了门,继续忙活她的事。 杨妧「哈哈」大笑,把?长案上的花样子一张张整理好。 正月里空闲,她打?算多做几身衣衫挂在衣锦阁门前招徕客人。 小年那天,又落了场大雪,把?整个府邸妆点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街上冷冷清清的,所有的铺子都关了门,清娘再想买东西也无从去买,只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拢一只红泥小炉,在炉盖上放一把?带壳花生。 第289页 没多时,便漾出馥郁的香味。 清娘拿铲子将?花生翻个儿,等另外一边也呈现出暗褐色,剥开?一只尝了尝,「还不太?脆,但也差不多了,再烤怕要煳。」 翻动几下,把?花生收进筲箕,递给?杨妧,「还烫着,稍等会儿再吃。」 连着烤了半筲箕,又倒出半罈子酒在酒壶里,放少许姜丝和几块冰糖,晃一晃,架在小炉上。 酒香氤氲而?出,混杂着烤花生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 清娘给?柳叶、柳絮等人各斟半杯,余下的自己?尽数喝了,心满意足地说:「我回去打?个盹儿,午饭不用喊我,晚饭时,我若是醒来就吃,不醒也别扰我睡觉。」 柳叶等人笑着应好。 杨妧心里纳罕。 她认识清娘六七年了,从没见过她这?般懒散的样子。 会不会有事发生? 联想到前几天她囤的那么多东西,杨妧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吩咐青菱将?承影叫了来。 承影道:「就是今年的雪较往年大,尤其兴和、张北和沙城一带,雪近半尺深,房屋压塌了不少……瓦剌人熬不住,恐怕会犯边。国?公爷正打?算到柴沟堡和虞台岭那边巡查布防。宣府这?边应该无事,卫佥事、成佥事和窦参将?等人每天都会亲自率兵沿着城门十里视察。」 杨妧点点头,「你去吧,告诉府里的人也谨慎些。」 「夫人尽管放心,」承影笑道:「上个月世子爷就做了万全之策,若有人胆敢不识好歹,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拱手告退。 夜色渐浓,一弯残月清冷地挂在天际。 月光照在积雪上,倒比平时还明亮。 北风唿啸,捲动梧桐树的枝桠,在窗户纸上映出张牙舞爪的黑影。 清娘撩起门帘,端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进来,「刚做好的虾油馄饨,夫人趁热吃。」 一碗递给?杨妧,另一碗摆在自己?面前,倒两匙秦椒油进去,搅动几下,笑道:「吃惯了秦椒,不放点辣油觉得没滋味。」 杨妧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半馄饨给?她,「我不饿,用不了这?许多,你没吃晚饭,多吃点儿。」 近些天,她胃口?渐长,厨房在人定时分?会送来夜宵。 要么是馄饨,要么是汤面,热热乎乎的吃下去,浑身都暖和。 清娘风捲残云般吃完,陪杨妧说会儿闲话,将?碗碟收下去,顺着夹道走出竹林。 陈文反穿着一件羊皮袄坐在树杈上,陈武则蹲在墙角阴影里。 他们?三人负责值上半夜,子时青剑会带着林风和赵全替换他们?。 清娘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仍旧回了东厢房,屏住气息坐在罗汉榻上静静守着。 一晃儿到了除夕。 从中午天色就开?始发沉,像倒扣着的锅底似的,半下午的时候便开?始飘雪花,却是下得不大,落地即化。 灰濛濛的天色挡不住过年的喜庆,掌灯时分?,各家各户都挂出鲜艷的红灯笼,空气中瀰漫着饭菜浓郁的香味。 临近子时,鞭炮声次第响起,承影也在树杈上挂两串,「噼里啪啦」地除去旧岁,迎接新春。 热闹的鞭炮声中,任府那处暗沉沉的西跨院有了动静。 一个明显带着异族腔调的口?音道:「已经子时了,该列队出发了。」 「且慢,」任平旭低声劝阻,「现在都还醒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睡下了,大家忙年忙了半个月,睡熟了动手更方便。」 先前的异族人笑道:「中原人讲究多,就是过年,要准备半个月……那就再等会儿,按照计划先去总兵府?楚氏父子都不在城里,正好趁虚而?入一网打?尽。」 任平旭摇头,「楚钊父子虽不在,可侍卫们?都没走,足有上百人之多,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得手,倘或闹出动静,别处就有了防备。依我之见,不如先去窦府,窦参将?近些时日都宿在军营,他家中护院只二十余人,一刻钟足可以拿下……窦家还有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生得绝美,素有宣府双姝之称,萨乌头领可以尝个鲜。」 「宣府双姝?」萨乌眸光一亮,「是叫笑菊的那位?」 「正是,」任平旭打?着「哈哈」,「没想到窦姑娘的艷名都传到北地了。」 萨乌摇头,面带鄙夷,「只脸蛋长得漂亮顶何用?你们?中原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趣之极,我不感兴趣。」 「笑菊姑娘可不一样,」任平旭挤眉弄眼地笑,「她自幼被窦参将?当?成男孩养,骑马射箭都会,据说还会拳法。比起平常的姑娘肯定有滋味得多。」 萨乌大笑,「那我……真还有点期待了。现在该出发了吧。」 「头领请跟我来,」任平旭当?先走出西跨院,萨乌带着四五十名精干的瓦剌壮汉列队跟在他身后。 此时鞭炮声已停,劳累的人们?都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屋檐下摇晃的灯笼透出昏暗的光影。 萨乌一行健步如飞,约莫两刻钟,已经来到窦府门前…… 第146章 杨妧做了个?梦。 梦里好像又回到前世。 夕阳将西天晕染得火一般红, 她坐着马车经过赵良延府邸门?口。 有个?高大的身影穿玄色裋褐玄色甲冑,拖着长剑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留下一串暗红的血脚印。 第290页 杨妧想下车, 却怎么?都找不到车门?, 她急得用力拍打着窗户, 那人?抬头?, 露出满脸络腮鬍子。 赫然是窦参将! 怎么?会是窦参将呢, 楚昕到哪里去?了? 「见明!」杨妧一个?激灵醒来,迷迷濛蒙地看清是自己的房间,长长舒口气。 旁边有个?身影低唤, 「夫人?。」 是清娘的声音。 杨妧余悸未散, 定定神应道:「我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寅初,」清娘走近轻声安慰,「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离天亮还早得很, 夫人?再睡会儿。」 杨妧坐起身, 倚着靠枕, 「你点?了灯帮我找件中衣吧,出了一身汗,后背湿漉漉的。门?外的灯笼怎么?灭了,被风吹的?」 清娘未答,摸着黑从?衣柜里寻了衣裳。 杨妧窸窸窣窣地换了衣裳, 正?要?躺下再睡,窗户纸骤然明亮起来,有红色的光影闪动跳跃,隐约又有刀剑碰撞和吶喊声传来。 清娘轻描淡写地说:「府里进了几个?小?蟊贼, 承影已带人?去?抓了,夫人?尽管放心睡。」 杨妧怎可能再睡,动作迅速地穿上棉袄,站在窗前侧耳细听。 唿唿的北风中,刀枪剑戟声越来越近,有人?「呜哩哇啦」地喊着什么?,听口音不像是万晋朝的话。 十?有八九是瓦剌人?,趁除夕夜前来偷袭。 最近城门?搜查极其严格,他们怎么?进来的?若是硬闯,早该被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不可能让他们摸进总兵府。 可现在并?非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杨妧离开窗口,借着窗外火光从?床头?矮几的抽屉里寻到小?弩,紧紧攥在手里。 清娘唇角弯了下,她挺怕杨妧惊恐之下大喊大叫的。 这样会引来敌兵不说,也会干扰到他们的部署。 没想到紧急关头?,杨妧还挺沉着。 不愧是何文隽慧眼瞧中的姑娘。 清娘拔剑在手,挪到窗边,轻声道:「夫人?到博古架后面?站着,青剑和林风他们守在院子里,应该无虞。万一他们抵挡不住,咱们就要?动手,柳叶和柳絮在外间准备……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赚了。」 并?没有说让她藏起来或者趁乱逃走的话。 杨妧本来手还是抖着,突然间便镇定下来。 死就死,有什么?可怕的? 她又不是没死过? 外头?的火光似乎更亮了,有烟燻味儿从?窗缝钻进来。 想必是哪里走了水。 好在除了这处正?房和下人?们住的群房之外,其他居所都没人?住,空屋子烧了也罢,只要?人?在就好。 而唿喝声也近了,「呜哩哇啦」地嚷着,听起来非常兴奋。 不过数息,叫嚷声便戛然而止,接着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哼声。 一阵嘈杂后,復又归于平静。 公鸡高亢的鸣叫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窗户纸一点?点?透出鱼肚的白色,天快要?亮了。 清娘扶杨妧在椅子上坐下,「我出去?看看。」 没多久便回来,「应该没事了,打死的打死,活捉的活捉,承影在带人?四下巡查有没有漏网的。」 杨妧活动着酸软的手腕,问道:「咱们的人?可有伤亡?」 话音刚落,只见门?帘晃动,青菱哭喊着闯进来,一头?扑到杨妧膝前,「夫人?,您怎么?样,没事吧?」 她穿银红色折枝梅缎面?夹袄,披着杨妧赏给她的大红羽缎斗篷,发间插着金钗银簪满头?珠翠,异常华丽。 可脸上却横七竖八抹了好几道脏污。 青菱从?没这样打扮过。 杨妧一看就明白,青菱是做好了为自己死的打算,眼泪「哗」地盈了满眶, 「我没事,让你受苦了。」 「没苦,」青菱抹着眼泪,「就是有点?怕,瓦剌人?长得跟毛熊似的又高又壮,我怕跑得慢了不能把他们引走……也怕被他们抓住。」 杨妧轻轻拍着她后背,哽咽道:「没事了,没事了,多谢你,青菱。」 承影在门?外禀告:「来偷袭的是哈木部落的萨乌,打死三十?七人?,留了四个?活口,稍后会押送到军里审问。咱们这边死了五人?,十?一人?受伤,观水阁和琴心楼被烧了。」 果然有人?伤亡。 杨妧道:「赶紧请郎中诊治,那几位亡故的……打听一下来自哪里,家中可还有人?,派人?把棺椁护送回去?。」 「夫人?,」清娘小?声劝道:「正?值寒冬,各处驿站都不通,等打听到信儿,怕是得一两个?月之后,不如先入土为安,其余事宜以后再跟他们的家人?商议。」 她跟何文隽镇守山海关的时候,死亡的士兵都是就地掩埋,最多留几件衣裳或者几样物事送回去?立个?衣冠冢。 战死的士兵无数,可家中来寻骸骨的几乎没有,山海关外,埋葬的白骨一层压着一层。 杨妧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们看着办……把府里的红灯笼都换了,去?寻几副好棺木,他们远离家乡的爹娘亲人?跟随世子来打仗,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受伤的侍卫每人?一百两银子,亡故的,若能寻到家里人?,每人?寄二百两回去?。」 第291页 承影领命离开。 柳叶和柳絮送来早饭,杨妧没胃口吃,勉力喝了碗红枣粥就推说饱了。 正?月初一,应该是鞭炮齐鸣,人?们走亲访友拜年贺喜的日子,可这天的宣府镇却出奇安静,就连零星的爆竹声都没有。 杨妧到各处园子看了看,琴心楼只门?窗稍有损坏,其余地方都还好,靠近群房那边的观水阁却很严重,差不多只剩了个?空架子。 万幸观水阁前面?是月湖,周遭空旷,否则怕会带累别的建筑。 清娘道:「凡是入府抢劫的,通常都会先点?把火,等府里乱起来好行事。」 就如总兵府起火,护院们头?一个?想到的定然是不能让杨妧出事,免不了会遣人?到正?房院察看。 瓦剌人?就可以趁机跟过来。 一圈走下来,杨妧有些累,又泛上来困意,回屋歇下了。 等再醒来,天已擦黑。 桌上换了白烛,廊檐下也换成了白灯笼。 清娘陪杨妧用过晚饭,絮絮地告诉她外头?的事情?,「瓦剌那边共来了五十?一人?,先到窦参将府上,把三位主子拿了,有十?人?押着他们出城,其余的到了咱们府上。」 杨妧心头?一颤,「窦姑娘也被抓了?」 「嗯,那群人?对窦府地形很熟悉,听小?厮说他们□□之后先奔着窦姑娘的闺房去?的,连外裳没穿就被拎出去?了,然后抓了窦太太和窦少爷。可怜窦少爷才三岁,就穿件薄绸衫子。」 这么?冷的天,是会冻出人?命的吧? 杨妧听得毛骨悚然,可又忍不住想知?道瓦剌人?到底要?干什么?。 清娘道:「他们要?挟窦参将,一颗人?头?换两千石粮食,只要?凑足六千石米粮,就把人?还回来。窦参将还犹豫着,窦太太破口大骂窦参将没良心,说她生养了两个?孩子,他连两千石粮食都捨不得,哭喊着非要?窦参将开粮仓。」 六千石米粮,说起来不多,可两兵对峙的时节,粮食送出去?就相当于给他们递刀,是叛国?的罪名。 一面?是妻子儿女,另一面?是国?家大义。 这种事情?,换做是谁,都不可能立刻做出抉择。 清娘抿了抿唇,继续道:「窦参将张弓射死了窦太太,窦少爷是冻死的……窦姑娘,窦姑娘也是个?傻的,落在那些人?手里能有得好?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清清白白地死个?痛快,何至于被□□至死。」 杨妧惊愕得说不出话。 她不喜欢窦家人?,窦太太出身低,眼中只有利益没有见识,把好好一个?将军家的嫡长女养成傻子。 换做其他官员家的小?姐,哪个?会跪在地上哀求着给人?当妾? 而窦笑菊一点?体?面?都不讲,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 可听到她们死掉,杨妧心里像压了块大石般,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 因下午睡太多走了困,也因为被这惊人?的消息骇着,杨妧翻来覆去?好长时间才慢慢阖上眼。 睡意迷濛中,似乎有人?在拥抱她,细细地亲吻她的脸。 那种感觉如此真切,杨妧几乎能感受到他双臂强劲的力量和他身体?灼热的温度。 及至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火盆旁边放着一双麂皮靴子,翻毛厚底,因是刚洗刷过,鞋面?略有些湿,而地上一圈水渍。 这靴子分明是楚昕的。 他去?怀安卫之前,杨妧亲手帮他刷得干干净净。 杨妧急着唤清娘,「世子爷回来了,对不对?他几时回来的,现在人?呢?」 清娘道:「快四更天回来的,大清早说去?军里审问那四个?瓦剌人?,吩咐别吵醒您。世子爷说夜里会回来吃饭,让多炖肉菜,他陪侍卫们喝顿酒……给那几人?践行。」 楚昕回来了! 杨妧顿觉眼窝发热,忙掩饰般垂了眸,「那就炖一锅萝蔔大骨,蒸两只猪头?,再浓浓地熬一锅羊肉汤,地窖里有秋露白和沙棘果酒,都搬过去?算了。」 清娘笑道:「他们才不喝这个?,年前就备了十?几坛烧刀子,饭菜也不用这边做,只把冻的肉拎过去?,再赶两只活羊就够了。夫人?别觉得他们无情?,战场上士兵死了,没有吃素的例,反而更要?大口吃喝,吃得饱饱的,为兄弟们报仇。」 第147章 夜色渐深, 北风更加肆虐,将?廊下挂着的白灯笼吹得摇曳不?止。 炖肉的香味穿过松柏林层层弥散过来,浓香而馥郁, 裹挟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杨妧站在廊下, 披件灰鼠皮斗篷, 默默地看着演武场上空闪动的火光。 承影他?们是在演武场旁边垒灶架锅生的火。 过不?多时, 火光渐渐暗淡, 一?管陶埙徐徐响起,接着跟上两支竹萧。 不?知?是谁敲响了碗筷,低低唱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先是零星两三个人在唱,陆续有人加进来,声?音慷慨豪迈,「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是《秦风》中?的《无衣》, 在凄冷苦寒的夜里,雄壮却又苍凉。 歌声?传到?府外,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有男子有妇人,甚至还有儿童稚嫩的声?音。 第292页 杨妧听着, 一?股酸涩的热意直冲到?眼窝,视线一?片模煳。 唯有歌声?不?停地迴响,一?遍一?遍。 青菱轻声?劝道:「时辰已经不?早,夫人站太久了, 世子那边一?时半会儿怕不?能散。」 杨妧点?点?头,回屋擦把脸,先自歇息。 半夜醒来,感?觉身边多了个人,杨妧睁开眼,屋里光线暗淡,那人面容影影绰绰的,一?双黑眸却明亮,熠熠发光。 「吵醒你了?」楚昕俯身,亲吻她的唇。 嘴里一?股茶香,混杂着酒气。 杨妧仰起下巴回应他?。 吻轻柔而缠绵,无关情慾,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缱绻与依恋。 楚昕低声?道:「妧妧,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杨妧摇头,随即想到?是夜里,开口道:「我没害怕,承影和清娘他?们把我护得很好?……你审问完了?」 「用了刑,他?们没招,夜里卫佥事接着审,明早我去替换他?。」 「那你早点?睡,昨天也没怎么合眼。」杨妧轻声?唤:「见明,睡吧。」 楚昕展臂将?她搂在怀里。 这久违了的怀抱,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息。 杨妧往他?身边蹭得更紧了些,慢慢地阖上眼。 似乎只是一?瞬,就感?觉楚昕骤然坐起身,门外穿来含光急促的声?音,「世子爷,窦参将?冲到?任府,宰杀了任家满门。」 楚昕喝问道:「怎么回事?」 「从小年前两天一?直到?除夕,任平旭乘车进出城门好?几回,据说那些瓦剌人就住在任家。」 一?问一?答的工夫,楚昕已经穿好?衣衫,俯身拍一?下杨妧,「我去看看,你接着睡。」大步走出门外。 杨妧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突然就想起前两天做的那个梦,再睡不?着,抖抖索索地穿上夹棉褙子,外面套件镶兔毛的夹棉比甲,扬声?唤清娘,「我想去任府看看。」 清娘看一?眼灰濛濛的天色,转身去吩咐人备车。 柳叶取了羊皮靴子和灰鼠皮斗篷过来,伺候杨妧穿上,又从火盆里夹两块旺炭笼在手炉里。 冬日的清晨,几乎是一?天最冷,也是最安静的时候。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唿啸的北风和马蹄踏在路面单调的「嗒嗒」的声?。 约莫一?刻钟,街道尽头出现了明亮的火把,光影里楚昕正和两人在说着什么。 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将?领,另一?位穿着玄色裋褐玄色甲冑的赫然就是窦参将?。 走得近了,杨妧看到?他?手中?长剑,剑身斑斑驳驳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剑刃也似乎有些卷。 而在他?的身后通往任府门口的路上,全是凝固的血,一?直蔓延到?任府。 楚昕看到?她,忙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这就回去。」杨妧轻声?回答:「你要不?要替窦参将?写个辩折,尽早送到?京里?请东平侯或者忠勤伯代交上去,东平侯戍边三十余年,落下满身伤病。由此及彼,圣上或许会体谅一?二,忠勤伯是圣上伴读。」 楚昕道:「通敌叛国当诛杀九族,任氏满门死不?足惜。」 「可眼下并无真凭实据,只凭推测未必能定任广益的罪,」卫佥事扫一?眼披着斗篷,帽檐拉得极低的杨妧,「不?如就按世子夫人所言,先上辩折,好?歹拖延些时日,等?那几人口供出来。」 窦参将?冷「哼」一?声?,「大丈夫敢做就敢当,即便千刀万剐,我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前世楚昕就被?判凌迟之刑。 杨妧不?由哆嗦了下。 楚昕察觉到?,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先送你回府,待会儿接着去军里审问。」 对卫佥事和窦参将?点?下头,与杨妧一?道上了马车。 两人手指交握,却都没有说话?。 行至府门前,楚昕先跳下车,随后扶杨妧下来。 那一?瞬,太阳突然冲破云层跳出来,万千金芒斜照而下,楚昕身上如同笼了层金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前世,楚昕独挑赵家满门,形只影单地走在夕阳的余晖里;这一?世,窦参将?虽然愤而屠杀任府上下,却有卫佥事和楚昕替他?出谋划策。 又是朝阳初升! 杨妧心中?骤然轻松起来,轻声?对楚昕道:「晚上你回家吃饭吗?我让人做点?好?吃的。」 楚昕应了声?好?。 一?上午,杨妧都在思量任家的事儿。 空穴来风,任广益是否真的与瓦剌人勾结? 他?的妻子是赵良延的堂妹,那么前世,赵良延之所以针对镇国公府,除了因为张夫人娘家得罪他?,会不?会也有这个原因? 楚钊死了,赵良延趁机安插上自己的人。 或者,哪怕不?安插亲信,别人未必有楚钊的威望令众将?领信服。 可圣上后来任命谁为宣府镇总兵呢? 杨妧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前世的她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宣府也罢,辽东也罢,跟她毫无关系,还不?如京都米价上涨让她更为在意。 前世的事情已经无法?求证,更重要的是应对当下。 第293页 杨妧叫了承影来,「你跟世子爷送个信儿,把任家往来书信查一?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承影道:「卫佥事带人在搜查,目前没发现跟瓦剌有勾结。」 「其它信也查查,尤其是京都寄的。任广益不?是跟赵良延是亲戚吗,仔细查查赵良延的来信。」 承影领命告退。 傍晚,楚昕垂头丧气地回来。 刑讯时,有两人熬不?住咬舌自尽。再一?日,撞墙身亡了一?个,又过两天,最后的一?个俘虏在半夜三更咬破了腕间血脉,血尽而亡。 卫佥事下令将?这四人的尸首挂在城头上,任凭风吹日晒。 宣府镇的城门加强了警戒,守卫门日夜巡逻,只许出不?许进。 而楚钊终于从万全右卫赶回了宣府镇。 就在那一?天,卫佥事在一?幅字画里找到?了赵良延写给任广益的密信。 密信的内容,杨妧没有打听。 只知?道楚钊起草了摺子,派了亲卫一?路换马不?换人往京都赶。 七日停灵后,殉职的侍卫终于入土为安,杨妧吩咐人又换回了红灯笼。 正月十五上元节,朝廷尚未开印,一?列锦衣卫潜入赵府,男丁斩立决,女眷流放至湘西,永世不?得入京。 楚映给杨妧写信,「……赵家不?知?犯了什么事,女眷判了流徙,他?家小女儿刚十二,前几天还说出了正月要议亲,真正无辜可怜。」 杨妧不?觉得可怜。 赵良延的幼女名叫赵未冉,前世因为赵未晞得宠,元煦帝亲自指婚将?她许配给庄阁老的嫡次孙庄谦益。 庄谦益生得相貌堂堂且满腹经纶。 赵未冉不?知?得了多少?人羡慕,大家都夸她有福气。 前世她倚仗赵家锦衣玉食,就是命好?,没人觉得不?应该。现在她受赵家连累,就变得可怜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未晞却真正好?命,去年及笄之后,满心不?情愿地嫁了人,却因「罪不?及出嫁女」而保全了一?条性命…… 第148章 出了?正月, 宣府先后又下过两场雪,天气丝毫不曾转暖,好像更冷了?似的。 楚钊回来后, 楚昕仍旧去怀安卫戍守。 杨妧像个粽子般每天裹得严严实实地缩在东厢房, 偶尔趁着天好, 才到?外面?熘达些许时候。 因为路途不便, 加上城门关卡严格, 米面?菜蔬运不进来,城内粮食短缺得厉害,一石白米的价格比年前翻了?将近两翻。 杨妧让承影清点了?库房中的米面?, 留出足够两个月的份量, 其?余的在北门设了?草棚,早晚两顿施粥。 有总兵府带头,其?余大户人?家也各自拿出米,或是自己搭粥棚,或是送到?总兵府这边, 请楚家代为施捨。 常掌柜做了?个木牌子, 把施捨粮食的府邸写在上面?, 百姓看得清楚,人?人?心里有了?桿秤。 一些先前抬高粮价的铺子纷纷把价格降了?下来。 掌柜都是精明人?,抬价赢得是一时之利,要想长?久,总归是要有个好口碑。 三月中旬, 天气终于暖了?,柳梢泛出嫩黄的新?芽,迎春花也绽开金黄的花朵,各地运货的马车先后进了?城。 范三爷从金陵运来的十车各式布匹也到?了?。 杨妧脱下厚棉袄, 才发?现自己的腰身明显粗了?许多,肚子也隆起不少。 京都也送了?货过来,庄嬷嬷跟着来了?,还有个姓成的稳婆。 成稳婆给张夫人?接生过楚晖,非常有经验。 秦老夫人?许她一百两银子,如果杨妧平安生产,还会有重赏。所以成稳婆二话不说,提着包裹卷就跟来了?。 杨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嘟哝,「庄嬷嬷是祖母的左膀右臂,您过来宣府,祖母那边怎么办,她身体可还好?夜里能不能安睡?」 庄嬷嬷笑着说:「现在是荔枝总管着,她腊月里配了?人?,就是外院董管事的长?子,另外还有红枣、石榴、文竹她们,庄子上又送来十几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老夫人?让好好调教着,回头给夫人?使唤。」 柳叶跟柳絮就是秦老夫人?调教的,非常得力。 庄嬷嬷续道:「有小少爷在身边闹着,老夫人?天天不得闲,睡得比往常好。又听说夫人?有孕,老夫人?恨不得跟了?来,只?是考虑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实在脱不开身。」 杨妧泪盈于睫,「是我不孝。」 「夫人?说哪里的话?老夫人?说夫人?替楚家开枝散叶,就是最大的孝心……只?是,夫人?主意?太大了?些,现下已经六个月的身孕,怕是去年在府里就知道了?吧?」 杨妧心虚般嘟起嘴,「等回府我再跟祖母请罪。」 庄嬷嬷笑嘆,「老夫人?哪里是怪罪你,是担心你头一胎心里慌乱,身边也没个经过事的。」 有庄嬷嬷跟成稳婆在,杨妧底气壮了?不少。 严管事先后请来两位郎中给杨妧诊脉,都说是位哥儿。 杨妧找出几匹细棉布打算给将来的孩子裁小衣,庄嬷嬷眼花早就动不得针线,可也不闲着,跟成稳婆把棉布一条条剪成尿芥子,洗干净晾在太阳地里,等晒干再叠得整整齐齐地备用?。 第294页 桃花尚未开罢,杏花又团团簇簇地挂在了?枝头,紫藤也绽出紫色的小花,密密麻麻地缀在藤蔓上,远远望去如云霞似朝雾。 农户们扛着犁头下地耕种,清娘也吩咐人?在府里开了?一小块地,打算种茄子黄瓜等菜蔬。 楚昕风尘僕僕地从怀安卫赶回来,看到?杨妧明显隆起的小腹吓了?一跳。 杨妧偎在他胸前低诉,「庄嬷嬷嫌我肚子小,每天变着法?儿做好吃的,恨不得往我嘴里塞。你试试还能抱得动我不?」 「能,」楚昕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放到?床上。 杨妧调养得好,脸颊白里透粉,粉里透红,比枝头的杏花都要娇艷。身上也长?了?肉,肌肤滑腻柔嫩,尤胜过桌上的细瓷。 楚昕唿吸骤然变得急促,黑亮的眸子里像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杨妧抬眸迎视着他,看到?了?火焰深处小小的自己,双唇微张着,眸子水波盈盈,似是无言的邀请。 楚昕垂了?头,尚未干透的长?发?随之垂下来,有几缕落在杨妧脸颊上。 杨妧不觉得痒,心跳却不受控制般乱了?。 「妧妧,」楚昕轻唤,「能不能?」 杨妧不答,手指慢慢挪到?他腰间。 衣带倏尔散乱,露出他精瘦而结实的身体,楚昕身体颤了?下,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红烛静静燃着,帐帘低低垂着,方寸之间,他的长?发?缠着她的长?发?,他的气息混杂着她的气息。 楚昕得了?饱足,眸光越发?清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杨妧抬手捂住他双眼,声音略略带些哑,「不许看,再看以后我不帮你了?。」 「那我帮你,」楚昕低笑,习惯性地搂着她,轻轻拍着她肩头,「妧妧,得你为妻,何其?幸运!」 杨妧弯起眉眼,「我也是。」 一夜好睡,翌日杨妧睁开眼,楚昕已经起了?,正站在梧桐树下跟成稳婆说话。 他穿鸦青色直裰,腰间束着同色布带,阳光透过繁茂的枝桠撒下来,他眉目沉静,隐隐透一丝冷。 成稳婆明显有些慌张,手指无措地捏着衣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楚昕身上那股显而易见的骄矜与?张扬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冷厉。 就像前世他在金吾卫当差一般,有着不容忽视的端肃。 察觉到?杨妧的目光,楚昕回过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冷瞬时消散,眉间尽是温煦。 他大步走进屋。 杨妧问道:「成嬷嬷怎么了?,可是冒犯了?你?」 楚昕小心地扶住她腰身,「没事,我向她请教饮食起居需要注意?什么?」 杨妧打趣他,「看这架势,还以为你在审问犯人?。」 吃过饭,楚昕带她在府里四?处走动。 烧坏的观水阁全拆了?,拆下的砖木用?来建造闻松院,琴心楼的门窗已经换过,又重新?刷了?漆。 台阶两旁栽了?一熘月季花,还未绽出花苞,枝叶却是青葱碧绿,透出勃勃生机。 楚昕柔声道:「稳婆说,越是有了?身子越要多活动,这样才容易生产……以后我每天早晚陪你出来散步。」 杨妧笑问:「你能天天在家?」 楚昕傲然道:「我晚点去,早些回,谁还敢说什么?前几个月那么辛苦,大家心里都有数,谁敢多言,今年冬月,也随我到?怀安卫待一阵子。」 杨妧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时间一晃儿到?了?六月,宣府镇的冬天比京都冷,夏天却半点不比京都凉快,尤其?杨妧身子沉重,稍动弹就是一身汗,可又不能坐着不动。 天儿长?了?,吃过晚饭天色仍是亮的。 月湖里开了?半池莲花,楚昕探着身子,伸长?胳膊折两支含苞待放的,用?瓷碗供起来,隔天就会绽开,染得满室清香。 成稳婆看着杨妧蹒跚的体态跟庄嬷嬷嘀咕,「夫人?的肚子下去了?,说不定这两天就会生。」 当天夜里,杨妧突然感?觉肚子发?紧,一阵阵地往里缩。 杨妧知道自己要生了?。 头一胎生得慢,前世她生宁姐儿,凌晨开始发?动,一直到?未正才生。 余新?梅生大姐儿足足疼了?五个时辰,到?最后几乎都虚脱了?。 这次肯定也快不了?。 杨妧不欲扰着楚昕睡觉,只?默默忍着。 开始还好,隔上两三刻钟会疼一下,很快就会消失,可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疼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肚皮紧绷绷的,好像要抻得裂开一般。 又熬了?些时候,窗纱上显出鱼肚的白色,外面?传来丫鬟们细碎的脚步声。 杨妧实在忍不住,手捧着肚子低低「哼」了?两声。 楚昕立刻醒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杨妧咬牙捱过这阵儿疼,小脸煞白地说:「见明,我怕是要生了?……」 第149章 只数息, 楚昕已经穿好衣衫,走到门口定定神,吩咐柳叶, 「让成稳婆赶紧过来, 夫人快生了?。」 柳叶一惊, 旋即镇定下来, 从容不迫地指派一个小丫鬟请稳婆, 另一个到闻松院告诉承影请郎中,还有一个让厨房准备汤水。 第295页 庄嬷嬷已经叮嘱她们许多遍,只要?夫人发动, 不管什么时辰, 立刻做这三件事。 没多大工夫,成稳婆唿哧带喘地过来,嘴边还沾着两粒金黄色的?小米。她正吃早饭,还没吃饱,就被小丫鬟催着放下筷子。 成稳婆进屋问了?问杨妧阵痛的?时间, 估摸着上午许是?生不了?。 可楚昕在旁边, 单只静静地站着, 浑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冷意就让人心头忐忑,成稳婆也不敢走,尽心尽力地宽慰着杨妧,告诉她怎么缓解阵痛。 庄嬷嬷带人去?收拾西?厢房。 原本晾好的?尿芥子、洗干净的?油布以及刚磨的?剪刀等物都放在西?厢房,这会儿是?把?油布铺在床上, 上面再铺层棉布床单。 大大小小的?布条则放到床头矮几上,墙角木架子上挂两串盛开的?栀子花,屋子里便弥散出清甜的?花香。 再过两刻钟,承影半拖半拽着郎中赶过来。 郎中红涨了?脸拼命挣扎, 「我?还得坐堂,昨天?约定了?两人要?到医馆看?病。府上生孩子要?找稳婆,再者一时半会儿也生不出来,几时需要?我?,派人到医馆喊一声即可,平白耽误这许多工夫。」 承影毫不客气地将他摁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等着。」 杨妧隔着窗子听到,忍着痛吩咐清娘,「何大哥曾给我?几本医书,拿去?给郎中打发时间……干坐着最是?无聊。」 清娘找出来递给郎中,郎中翻看?两页,目光骤然直了?,对着清娘长揖到地,「请问这位娘子,可否允老朽抄录一二?」 楚昕不耐烦地说:「拿纸笔给他。」 郎中抄书是?为救人,他跟杨妧当然不会藏私。 清娘取来文房四宝,又在石桌上摆一块平整的?木板以便抄写。 郎中感谢不已,不再唠叨着回医馆坐诊。 这空当儿,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厨房炖了?鸡,馥郁的?香气充斥着每个角落。 柳絮端来三碗面笑道:「夫人早起吃得少,现下怕是?饿了?。」 面用鸡汤下的?,上面浮着青翠的?菜叶,码着金黄的?蛋丝,又零星点缀了?几粒枸杞,看?着非常漂亮。 杨妧笑着让成稳婆,「大清早把?你请过来,忙了?这许多时候,快趁热吃碗面。」 成稳婆着实饿了?,便没客气,接过一碗端在手里道:「夫人也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杨妧原本没什么胃口,听到此话,侧了?身子去?拿碗。 楚昕将靠枕掖在她身后,柔声道:「你别起身,我?餵你。」半蹲在床头,手里托着碗一筷子一筷子夹给她吃。 杨妧勉力用了?半碗,阵痛又再度袭来。 这一次却是?比先前更疼些,她深吸口气,用力抓紧了?床单。 额头沁出一片细汗。 楚昕心如刀绞。 他知?道女人生孩子疼,却不知?道会疼到这般地步,一边用帕子擦着杨妧脑门上的?汗珠,冷声问成稳婆,「到底什么时候能生,还要?疼多久?」 成稳婆一口面噎在嗓子眼里,忙伸长脖子咽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看?情形还得一个多时辰。」 楚昕脸色黑得像锅底一般,「不能疼得轻些?」 成稳婆摇头,「骨缝开了?孩子还能出来,往后只能越来越疼。」 杨妧握住楚昕的?手,抿唇,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我?没事,要?不你去?别处转转?」 「我?陪着你,」楚昕柔声道:「你再吃些面。」 杨妧又吃两口,「我?饱了?,你快吃吧,待会儿面要?坨了?。」 楚昕将剩下的?连汤带水都吃了?,又吃了?整整一大碗。 成稳婆净了?手,掀开薄毯伸进去?试了?试,「快四指了?,夫人下次疼过就挪到西?厢房吧。」 产房是?阴晦之地,据说对男人不利。 大户人家都会另外准备间僻静的?屋子供孕妇生产和?坐月子。 楚昕闻言,张臂把?杨妧抱到了?西?厢房。 杨妧望着头顶帐帘上抱着红鲤鱼的?白胖婴孩,不由微笑,「林四太太的?孩子生下来七斤三两,是?个白胖闺女,前次来信还说结亲。」 林四太太就是?明心兰。 「那可不成,」楚昕握着杨妧的?手,低声细语,「咱俩的?孩子肯定好看?,如果她家闺女俊俏还可以商量,要?是?长得丑……咱家不要?丑媳妇。」 「你打算得也太长远了?,」杨妧想打趣几句,话音才落,又一阵疼痛袭来。她勐地抓紧了?楚昕的?手,在他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杨妧不是?娇气的?人,也从不曾当着他的?面喊疼。 可见是?痛得狠了?。 楚昕的?心紧紧地揪起来,恨不得自己代替她去?遭这份罪,可又无计可施,只能不停地帮她擦汗,「妧妧,妧妧,我?在这儿,你不用忍着,你打我?咬我?。」 时间好像凝固了?似的?,一寸一寸过得格外慢,格外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成稳婆终于?道:「差不多了?,世子爷请迴避一下。」 「我?不走,」楚昕冷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 成稳婆为难地看?向庄嬷嬷。 第296页 庄嬷嬷劝道:「大爷在这里,成嫂子畏手畏脚的?,待会儿生出来既得顾及夫人,又得顾及孩子,多有不便。」 杨妧松开楚昕的?手,「在院子里等着也是?一样?……你别走远了?。」 楚昕「嗯」一声,行至门口,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杨妧的?视线。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里全是?依恋与不舍。 像是?无依无靠的?孩子面对即将出远门的?爹娘,孤苦无助。 楚昕心头重重一撞,咬唇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盛,树上的?鸣蝉肆无忌惮地叫着。 才刚刚午正。 楚钊不知?何时回来了?,伟岸的?身躯如雕像般站在梧桐树下。 「爹」,楚昕走上前,甫开口,只觉得鼻头髮酸眼眶发涩,再说不出话来,忙掩饰般扭过头。 楚钊了?然,轻轻拍一下他肩头,「见明,为人娘亲不容易。杨氏不易,你娘也不易。」 所?以,尽管张夫人行事不妥,眼界不高,可她忍痛受苦替他生儿育女,楚钊就不会辜负她。 父子两人无言地相对而立。 西?厢房传来成稳婆中气十足的?声音,「羊水破了?,再阵痛的?时候,夫人用点力……来,使劲、使劲,再使劲。」 楚昕屏息,听到了?杨妧时断时续的?呻吟。 成稳婆却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高亢,「看?到头了?,再用力,马上出来了?。」 杨妧有气无力地说:「我?没力气了?。」 「没劲也得生,参汤呢?快餵夫人喝两口,」成稳婆不知?支使着谁,「让厨房送热水,蜡烛点起来。」 柳叶撩帘出来,撒丫子往厨房跑。 不大会儿跟杜婆子抬着桶热水过来,庄嬷嬷没让杜婆子进屋,伸手提了?进去?。 成稳婆又开始喊,声音严厉,带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用力!用力!」 只听杨妧悽厉地尖叫一声「见明」,再也没了?声息。 楚昕脸色骤变,急步朝西?厢房走过去?,尚未到门口,不知?道是?谁,「啪」地严上了?门。 屋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哭喊声,「哇——哇——」 成稳婆道:「好了?,哭了?,赶快擦一擦包起来,就用那块细棉布,这个天?儿不用包毯子,上秤秤一下。」 楚昕心头一松,两腿酸软得再走不动,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柳叶端了?盆血水出来,瞧见地上的?楚昕,铜盆差点脱手,连忙道喜,「恭喜世子爷,是?位小少爷。」 楚昕站起身问:「夫人怎么样??」 柳叶笑答:「好着呢,正在清理,再等会儿世子爷就可以进了?。」 那盆血水暗沉沉的?,怎可能好着? 楚昕着急,却又不敢硬闯,苦苦等了?些时候,庄嬷嬷抱着襁褓出来,「大爷快看?看?小少爷,六斤六两,可精神着呢,刚才那大嗓门,劲头可足。」 侧身,避开光线给楚昕瞧。 婴孩一团粉红,脸上皱皱巴巴的?,实在看?不出哪里精神,楚昕略略扫一眼,趁着大家围上来看?孩子,撩帘进了?西?厢房。 青菱刚把?床上沾血的?床单和?油布撤下来换上新的?,杨妧神情萎顿地缩在毯子里,满头满脸正是?汗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楚昕一个箭步蹿过去?,半跪在床边,「妧妧,你怎么样??」 杨妧眸中浮起氤氲的?雾气,很?快凝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 成稳婆笑道:「夫人算是?很?快了?,才四五个时辰。」将手里冒着热气的?铜盆端在床边,「辛苦世子爷给夫人擦把?汗,衣裳也得换件干的?,免得着凉。」 说着将那些污秽之物捲起来一併拿到门外。 屋子里只剩下楚昕跟杨妧两人。 楚昕拧了?帕子,轻轻覆在杨妧脸上,柔声道:「妧妧受苦了?。」 帕子略有些烫,温热的?水汽从张开的?毛孔透到体?内,杨妧舒服地嘆息,「没觉得苦,先前疼得厉害,快疼死了?……就想见到你。」 「我?在呢,一直在门口。」楚昕俯身吻她的?唇,「我?没走开,一直在。」 杨妧低低「嗯」了?声。 待杨妧换过衣裳收拾利索,楚昕餵她吃了?饭,成稳婆将襁褓递给楚昕,「让孩子多跟夫人亲近亲近,下奶快……我?接生二十多年?,经我?手的?孩子起码上百个,就属小少爷长得也漂亮。瞧这眼睛乌熘熘的?,多精神。」 楚昕扎煞着手不敢接,杨妧接过抱在了?怀里,不由微笑。 刚出生的?孩子都是?闭着眼没完没了?地睡觉,他可好,两只眼珠儿跟黑曜石般亮晶晶的?,不知?道在看?哪里。 果然是?很?有精神。 这是?她跟楚昕的?孩子。 杨妧心软如水,手指轻轻点一下婴孩柔嫩的?脸庞,将襁褓往楚昕手里塞,「左手臂弯托住头,右手托着身子,对,就这样?。」 楚昕两手僵直,抱一会儿就叫苦,「妧妧,我?抱不动了?,胳膊发麻。」 杨妧嗔道:「你能开两石五的?重弓,孩子还不到七斤,竟然抱不动?你放松点,别绷着。」 「放松不了?,不敢松,」楚昕笨手笨脚地将襁褓放到床上,长长舒一口气,「他太软了?,真的?抱不动。」 第297页 杨妧弯起眉眼,瞧着婴孩慢慢阖上双眸,不由也跟着打了?个呵欠。 楚昕柔声道:「你也睡会儿。」 杨妧伸手去?寻他的?,楚昕反握住她,「我?陪着你,不走。」 不知?不觉已是?日影西?移。 因为杨妧一早说过要?自己哺乳,厨房里又炖了?大骨汤。 青菱端着托盘往西?厢房走,刚撩开帘子,发现一家三口睡得正香。 杨妧和?小婴儿躺在床上,楚昕跪坐在地上,脸覆在床边,一手握着杨妧,另一手环着襁褓,做出个保护的?姿势。 青菱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楚昕慢慢睁开眼,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张面孔,唇角不自主地弯起,勾勒出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第150章 有成稳婆帮着?通奶, 第二天下午,杨妧的奶水就下了。 母子?两人除了吃就是睡,其余诸事不管。 楚昕告了七天假, 天天待在西厢房目不转睛瞧着?两人, 生怕一错眼?不见了。 楚钊翻着?书精心拟出几个名字, 连同生辰八字令人快马加鞭地送回京都?。 秦老夫人得知杨妧平安生子?, 喜极而泣, 跪在菩萨像前絮絮叨叨拜了好一阵子?。隔天一早便?进宫去见楚贵妃。 楚贵妃当即请钦天监监正测算名字,挑出三?个跟八字相合的。 秦老夫人和楚贵妃两人合计着?,觉得「泽」字不错, 「恆」字也挺好, 「泰」字寓意极好,难以取捨。 元煦帝得知,御笔选定了「恆」字,「恆者,久也, 可取字久安。」 秦老夫人大喜, 忙跪地谢恩。 杨妧看完荔枝执笔写的信, 不由?扶额。 男子?通常行过冠礼或者取得功名之后,才由?师长或者德高望重之人为其取字。 楚昕就是十九年生辰,因为得了百户的官职,楚钊给他取字「见明」,没想到自己孩子?尚未足月, 已经有了字。 这点比他爹爹强多了。 楚昕熟练地给儿子?换了尿布,浑不在意地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就是要比老子?强。对吧,恆哥儿。」 小婴孩睁着?圆熘熘的眼?珠, 毫无表情。 杨妧奶水足,婴孩长得快,这些时日小脸蛋已经有了肉,圆鼓鼓的,极为可爱。肌肤也褪去开始的红,而是呈现出粉嫩的白。 尤其吃饱喝足睁着?眼?的时候,那双明眸像是白瓷盘里滚动着?的紫葡萄,看着?让人的心都?化了。 庄嬷嬷替杨妧抱屈,「瞧小少爷的鼻子?、眉眼?,那哪儿都?随世子?爷,竟是找不出像夫人的地方,亏得夫人辛辛苦苦地怀胎十月。」 成稳婆仔细打量着?睡得安详的小婴孩,「气度像,这周身的气度跟夫人一样。」 杨妧笑得几乎喷饭,就这屁大点的小孩,哪里来的气度? 七月十八,楚恆做了满月,成稳婆跟着?商队回京都?。 杨妧给了她一百两银子?的谢仪,还有支金钗,送给她儿媳妇。 回到京都?,秦老夫人又厚厚地赏了成稳婆,成稳婆面子?里子?都?赚得足足的,逢人就夸国公?府厚道。 八月初,楚钊照例回京面圣,回来时,带了满满一匣子?项圈、手镯和玉佩,都?是知交好友送的满月礼。 一同跟来的还有郡王府大少爷周延江。 进了内宅,周延江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杨四,杨四。」 楚昕斥一句,「杨四是你能叫的,客气点,该叫舅母明白吗?」 周延江梗着?脖子?,「你从哪儿论出个舅母?」 楚昕身穿半旧鸦青色圆领袍,神?定气闲地说?:「顾老三?是你三?舅,对不对?我跟他按兄弟论,阿妧跟你三?舅母是手帕交,难道你不该喊我一声舅?」 周延江哑口无言,瞪着?眼?珠子?道:「我不服,我要跟杨四说?话?。」 杨妧隔着?窗子?听到,换了件青碧色袄子?走出东厢房。 周延江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开口,「杨四,你怎么越长越抽抽?以前没觉得你这么矮。」 原先周延江比杨妧高点有限,两年不见,杨妧长了大概一寸,周延江却比先前窜出一个多头,骨架宽了,肩膀也厚实,站在面前像座大山般魁梧。 唯有肤色没变,仍旧黢黑。 杨妧瞪他两眼?,恼道:「你怎么越长越黑,要是夜里走丢了,还真寻不到你。你怎么想起来宣府了?」 周延江「嘿嘿」笑,「听国公?爷说?你当了娘亲,我来看看你,顺便?从军。」 敢情特?地为杨妧而来? 楚昕顿时沉了脸。 周延江压根没在意,仍旧傻呵呵地笑,「楚霸王待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不过你胖了这么多,看样子?过得很?不错。」 因为哺乳,庄嬷嬷和厨房的杜婆子?用了十分的心思在饮食上,杨妧尽管脂粉未施钗环未戴,脸颊却是白里透着?粉,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杨妧无语。 周延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 她只是稍微丰腴了些,并没有胖很?多,好不好? 念在周延江一片好心,杨妧当然?不会跟他计较,盈盈笑道:「世子?确实待我很?好,周大爷想住在府里还是军里,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 第298页 「不用,」周延江大手一挥,「国公?爷说?头两年世子?大都?住军里,我也住军营……隔三?岔五你管我吃顿饱饭就行,要有鱼有肉,再来坛酒。」 「这个没问题,」杨妧爽快地答应了,耳听得东厢房传来哭闹声,猜想是楚恆饿了,便?道:「我去看下孩子?,让世子?陪你四处转转。中午便?在家里吃,有现成的酒菜。」 周延江从怀里掏出两只荷包,「我给外甥的见面礼,还有一个是我娘给的。」 杨妧道谢接过,回了屋子?。 楚昕收起脸上愠色,笑道:「走,我陪你转转。」抬手搭向周延江左肩。 周延江只觉得肩头一沉,面上却不露,用力将楚昕的手扒拉开,「转转就转转。」 两人直奔演武场,楚昕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排弓,「随便?挑把顺手的,三?局两胜,若是你输了,以后看到阿妧,老老实实喊舅母。」 「要你输了呢?」周延江瞪眼?。 楚昕倨傲地扬起下巴,「我不会输。」 * 杨妧哄着?楚恆再度睡下,青菱把菜单呈上来,「早上炖了大骨汤,有现成的酱骨头,烧了一只鸡,再切碟羊脸肉,蒸两条鲤鱼,杜嬷嬷再配四道青菜。」 杨妧正端量,楚昕唇角噙着?笑意,满头细汗进来,接过菜单扫两眼?,「把蒸鱼去了,周大爷不耐烦挑刺。羊脸肉多切点,切一大盘子?,蘸水要两碟。」 青菱领命离开。 杨妧瞧楚昕肩头和后背已透出汗渍,从衣柜里寻出衫子?伺候他穿上,问道:「你笑什么?」 楚昕抿抿唇,「往后见到周延江,让他老老实实地唤舅母。哼,这小子?口无遮拦,该让他长个教?训。」 杨妧猜到几分,笑问:「刚才去演武场了?」 「嗯,比了箭法,三?局两胜。他准头不错,亏在定力不足上,见我先赢一局,乱了手脚……也难怪,才刚十六,再磨两年性子?就好了。」 杨妧顿时想起她乍乍见到楚昕那年,他也是十六岁,嚣张顽劣、得瑟擞得像只漂亮的小公?鸡。 不经意间,五年过去,他已褪去年少时的张狂,从顽石打磨成耀眼?的美玉。 杨妧情不自禁地抬手勾住他脖颈,楚昕就势箍住她腰身,低头寻到她的唇,密密贴合着?,辗转厮磨,气息灼热而急促,「夜里,可以吗?」 杨妧犹豫不已。 楚恆已经五十二天,按日子?来算,是可以的,可她有点怕。 楚昕轻笑,「那就再等?一阵子?,你得记着?,以后要加倍补偿我……就在我生辰那天,不需你送礼,咱们关起房门把那本压箱册子?上的姿势逐样演练一番,练不熟不许出门。」 那本册子?共十六页,难不成…… 杨妧红涨了脸,斥道:「不知羞耻!」 楚昕「哈哈」大笑,「食色,性也,有什么可羞耻的?」亲昵地在她脸颊蹭了蹭,「我去外院吃饭,回来再陪你说?话?。」 秋风渐起,北雁南飞,仿佛一夜间,院子?里的树叶已然?落尽。 楚昕期盼已久的生辰终于到了。 天还蒙蒙亮,杨妧起身,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裳,先将楚恆的被?子?掖了掖,回过身去瞧楚昕。 楚昕难得的仍在睡,乌黑的长髮铺了半枕,有几缕散在脸颊上,杨妧抬手拂开,目光落在他微抿的唇上,轻轻覆了上去。 怕扰着?他睡眠,不敢深吻,只敢蜻蜓点水般浅尝,很?快便?移开,蹑手蹑脚地下床,穿了绣鞋走出门。 就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楚昕悄悄睁开眼?,黑眸清亮如?水,漾着?层层欢喜,而唇角也无意识地弯起,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杨妧竟然?又偷亲他,这已经不是三?回两回了。 等?夜里,他要仔细地把这笔帐算一算,找补回来…… 第151章 秋风萧瑟, 院子里的枯草上落了层白霜,仿佛洒着满地?薄雪。紫藤架上残留了数片黄叶,被?风吹动, 簌簌作响。 楚昕将杨妧的风帽往下压了压, 繫紧披风带子, 手趁势在她脸颊捏了下, 滑到她唇边。 杨妧嗔恼地?张口咬他, 腮旁已是一片绯红。 楚昕轻笑着捉到她的手,紧紧拢在掌心。去怀安卫之前,他想再巡查一遍府里的防守, 正好陪着杨妧四处转转。 产后已近半年, 杨妧只?在正房院和?琴心楼附近走动,没想到府里样貌大变。 闻松院盖了四座一进三间的院落,间距不算大,却很整齐。 楚昕指着最前面煳着桑皮纸的那座,「承影两口子住那里, 其余几间留给含光, 还有你身边的大丫头。」 住在府里既方便他们伺候, 也是给他们的体面。 顺着闻松院旁边的石子小路行不多远,是畅合楼和?月静斋。绕过?月静斋后面的竹林,便听到鸡鸭欢快的鸣叫声。 原先的空地?用竹篱笆围起好大一片,里面搭着鸡舍,树桩上拴着五六只?羊, 圈里养着三头大肥猪。 好一派六畜兴旺的景象! 杨妧瞠目结舌。 清娘说过?院子里养了猪羊等?家畜,还以为只?临时养了三五头而已,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这?也太麻烦了。 第299页 专门餵猪的婆子笑嘻嘻地?说:「不麻烦,猪崽不挑食, 米糠、高?粱还有厨房剥下来的菜帮菜叶子,什么都吃。鸡也好养,草里有虫子,每天早晚再撒两把高?粱米,别看这?七八只?鸡,每天能生五只?蛋呢。」 正说着话,只?听鸡舍那边传来嘹亮的「咯咯哒」的声音,婆子骄傲地?说:「这?不,又生蛋了。」 杨妧莞尔一笑,想到竹林南侧的月静斋。 月静斋原本是用作书房,这?二十年一直空置着。 假如国公爷正看着书,耳边传来亲卫欢喜的喊声,「鸡生蛋了,鸡生蛋了。」 想想就?觉得可?笑。 楚昕瞧见她腮旁梨涡,隐约猜出几分,低笑道:「二皇子园子里养了一对鹿、两对鹤,清雅足够清雅,可?不如咱们这?个好吃……过?年时候把猪宰了,好生热闹一番。」 杨妧笑应道:「好,你哪天回来,咱就?哪天宰猪。」 两人继续往前,再走约莫一刻钟,楚昕指着八尺高?的墙头,「上面加了铁蒺藜和?碎瓷片,底下把暗沟清理了,若再有人敢□□,沟里倒上桐油,点上火能烧一片。」 旁边小小的石头房子里,贮存着桐油,每天会有侍卫定?时巡逻。 杨妧想起去年除夕,不由抿起唇角。 在京都安逸的日子过?习惯了,根本想不到在边陲,过?年都不安生。 去岁如此,那么之前的那些年,楚钊独自在宣府,除夕夜都是怎么过?的? 楚昕默一默,答道:「前年我?在怀安卫,父亲在军里当值。再之前,父亲大都在巡防或者值守。严管事说,府里每年贴上新对联,放两挂鞭炮就?算是过?年……还是你在,要热闹得多。」伸手握住杨妧的手,沿着院墙绕了大半个府邸,仍旧回到正房院。 一趟转下来,杨妧走得热了,额角沁出一层细汗,粉嫩的脸颊上晕出健康的红润,比五月枝头上的石榴花更加娇艷。 楚昕眸光炽热如火,可?眼?角瞥见庄嬷嬷正抱着恆哥儿走来,只?得压下眸中翻涌的情潮。 恆哥儿马上要六个月,食量大了许多,除去母乳外,还要加半个蛋黄和?半碗小米粥。 时近正午,他应该是饿了。 果然,恆哥儿见到杨妧,黑葡萄般的眼?珠儿顿时璀璨起来,「啊啊」叫着,不断向杨妧挥动着小手。 小脸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精緻的眉眼?像极了楚昕的相貌。 杨妧笑着将他接过?来,恆哥儿立刻低着头往她怀里钻,终于?得到食物,一手扯着脚丫子,另一手揪着杨妧衣衫,吃几口,抬头沖杨妧贴心贴肺地?笑一笑,接着再吃。 杨妧心头软成?一团水,待他饱足,亲昵地?点着他的鼻尖,「吃饭也三心二意,以后不许拽小脚丫,嫌不嫌臭呀?」 恆哥儿直以为杨妧逗他玩,「咯咯」笑得欢畅。 庄嬷嬷夸赞道:「小少爷今儿长了本事,拨浪鼓离他一尺远,能自己伸手抓到了。」 「咦,是会爬了吗?」 庄嬷嬷笑道:「眼?下还不会,说不定?过?两天就?会了。大爷就?是半岁多会爬的,七个月已经爬得飞快了,跟前根本不敢离人,二爷是七个半月才学会了爬,走得也不如大爷早。」 因为有了楚恆,两岁多的楚晖便长了一辈,被?称作二爷。 说笑着,厨房送来午饭,杨妧餵了恆哥儿半碗菜粥,庄嬷嬷仍旧抱去西厢房玩。 杨妧身边除了清娘和?青菱外,其它的都是姑娘家,而清娘两人又不曾生育过?,庄嬷嬷便主动请缨照顾恆哥儿。 杨妧特别指派稳重仔细的柳絮和?两个小丫头杏花和?梅花给庄嬷嬷打下手。 早两个月,庄嬷嬷将西厢房用不到的家具都搬出去,腾出来好大一块地?方盘了座土炕,通到外头茶水间。 这?边生火烧着热水,炕上就?被?烘得热乎乎的,非常舒服。 眼?见着屋里没有了别人,楚昕的心思就?像水里漂浮的葫芦,再摁不下去。他急搓搓地?抱着杨妧走进内室。 门被?掩上,帐帘随之垂下,方寸间只?余两人,气息纠缠着气息。 窗外有小丫鬟细碎的谈笑声,隔着窗子,听不太真切,杨妧推拒着,「光天化日,要是有人进来……」 话不曾说完,已被?封在口中,楚昕温柔地?亲吻她,「你的丫鬟都很有眼?色,几时不经召唤进过?屋子?」 那是因为他见到屋里有别人,就?会拉着脸好不好? 尤其这?两年,他威严渐盛,不必开口,单只?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意便叫人不寒而慄,谁又敢在他身边打转? 正思量着,只?听楚昕在她耳边呢喃,「专心,不许走神,我?吃东西时,从来就?不三心二意。」 杨妧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楚昕已经撩开她的中衣,俯下来。 一股久违了的酥痒自脚跟直冲上脑海,杨妧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唇…… 日影一点点西移,香炉里的薰香一寸寸矮下去,屋里的气息时而徐时而急,终于?平復。 有种旖旎的味道不着痕迹地?弥散开来。 帐帘里传出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楚昕微翘了唇角,带着满头细汗出来,粗粗地?拢两下头髮,整了整衣衫走出门。 第300页 没大会儿,端一盆热水回来,绞了帕子递进帐帘。 杨妧累得几乎散了架,嘟哝道:「懒得动。」 「那我?帮你擦,」楚昕好脾气地?探进头,柔声哄着,「妧妧听话,等?会换件小衣,身上全?是汗,很快就?好。」 杨妧闭着眼?,任他为所?欲为,待听到「很快就?好」这?几个字,撇下嘴,「骗子!口口声声说马上就?好……」 楚昕眉眼?愈加温柔,声音软得几乎能滴出水了,「都怪我?,我?是骗子,我?没有定?力……妧妧太诱人,像是火种,捱得近了就?要着火……我?真的控制不住。」 这?人……越说越没分寸。 「不许再说,」杨妧娇斥一声,「你出去,不想看到你。」 声音暗哑,说不出的慵懒。 楚昕眸光又变得深沉,可?思及杨妧的身体,重重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找出肚兜和?小衣,「你换了衣裳,我?陪你躺会儿。」 杨妧白他两眼?,扯过?衣裳,手脚利索地?穿好,整个人钻进被?子。 楚昕失笑,将她的头扒拉出来,目光扫见她肩头的红紫,不由懊恼,刚才着实有些放纵。 旷了七八个月,乍乍捱着她的身,一发便不可?收拾。 而杨妧又纵容他,只?要他求,她再无不应。 楚昕心头酸软不已,张臂将杨妧揽在怀里,柔声问道:「妧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杨妧没好气地?说:「上辈子欠了你。」 话出口,想到前世的点点滴滴,心里也有些酸,抬眸撞上楚昕深情的目光,手指扣上了他的,轻声道:「见明,我?喜欢你。」 楚昕抿唇微笑,「是我?先喜欢你的。」 * 送走楚昕,杨妧到同安街的店铺转了转。 两家店铺的生意都不错,尤其范家当上皇商后,衣锦阁的生意一日千里,红火得不行。 金陵范三爷不但没有趁机提价,反而又让出半分利。 理由是,范家今年财运好都是仰仗各地?店铺照拂生意,特地?回馈老主顾。 常掌柜感慨不已,「难怪范家生意做得大,话说得别人爱听,面子给得足足的,若没有其它变故,范家布匹肯定?不愁卖。」 百纳福的林掌柜也找到了开源节流的路子。 布料在储存和?搬运时,不免会蹭脏边边角角,衣锦阁出售时会把边角都裁下来,林掌柜拿了碎布头,请绣娘按照他画的式样做成?荷包香囊。 如此算下来,成?本只?有绣娘的工钱,比从别处进货便宜不少。 从同安街回来,青菱呈上一封信,是四条胡同寄过?来的。 头一页是杨怀宣的字迹,信上说曹庄头遣人送了粮米,今年收成?比往年好,八十亩地?除去工钱、种子以及留出来自家吃的粮食,还有五十三两银子的进项。 饭馆生意也极好,今年纯利已经有百二十两银子,陈家占四成?,杨家占六成?。陈大衣食不愁,也准备送他的二儿子进学堂读书。 家里一切都很顺利,让杨妧不用牵挂。 杨妧笑着翻开第二页。 这?页是关氏的笔迹,写杨婉婚后日子过?得不太顺心,前几天又回娘家哭诉,说婆婆没有主见,凡事不拿主意,可?别人拿定?主意,她又抱怨这?儿不对那儿不对。 大姑姐陆知萍明明嫁了人,可?娘家稍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就?赶回来,叉着腰指手画脚。 而陆知海不但不替杨婉解释周全?,还帮着陆知萍一道指责她。 杨婉自小娇惯,头几个月觉着自己是新妇,强忍着不发作,后来便跟陆知萍对着吵。 陆知海在外面吟诗作词,清雅无比,可?回到家,十次有五次看到妻子跟大姐吵架,而娘亲在旁边哭天抹泪。 渐渐地?,陆知海便不回家,在挹芳阁长包了一间房,夜夜笙歌。 杨婉想合离。 秦氏也看出陆家空有个爵位,论前程还不如杨家,至少杨溥跟杨怀安都有差事,而杨怀平也通过?了童生试,打算继续进学。 赵氏却死活不同意合离,说杨家几辈子没得过?诰命,好容易出了个侯夫人,让杨婉死也要死在陆家。 秦氏因此跟赵氏生出嫌隙,看她百般不顺心。 另外还有件事,杨婳的夫婿陈彦明通过?了秋试,两人打算正月进京准备春闱,想住到头条胡同。 这?样头条胡同便有些挤,秦氏隐约透露出想搬到四条胡同的意思。 关氏特地?问问杨妧的看法。 杨妧提笔给关氏回信。 如果秦氏想去,就?接她过?去住一段时日,秦氏不会久住。 毕竟杨溥是长子,杨怀安是长孙,如果秦氏依附三房过?日子,别人恐怕有闲言碎语。 秦氏不可?能让长房担上个不孝的名?声。 再者,头条胡同的房子每年要付租金,赵氏还指望秦氏往外掏银子,怎么可?能让秦氏在四条胡同住下? 至于?杨婳,杨妧半个字没提。 反正她不在京都,杨婳住在哪里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倒是细细地?问起杨婵的衣食和?杨怀宣的学业。 信寄出去没几天,就?到了腊月。 府里逐样事情完全?由青菱总管处理,杨妧则把全?副精力用来陪伴楚恆。 第301页 楚恆不负众望,果真六个月的时候就?学会了爬。 因为西厢房烧着炕,楚恆不必穿太多,身子更轻便些,每天来来回回从炕头爬到炕尾,忙得不亦乐乎。 小年前一天,楚昕跟周延江回府,杨妧吩咐人杀猪宰羊大吃了一顿。 楚昕只?住了两晚,又匆匆赶往怀安卫。 窦参将主动请缨去万安左卫协防,楚钊便留在宣府。 在鞭炮的喧闹声里,又一年的除夕到了。 过?完除夕就?是元煦十七年。 杨妧躺在床上,听着唿啸的北风拍打着煳窗纸,怎么也想不起前世的此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原先那些她以为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往事在不知不觉中模煳,可?有些事情却越发清楚。 那年在瑞轩堂,楚昕跳着脚说:「我?跟你不共戴天。」 那年在霜醉院,楚昕红着脸将一只?髮簪推到她面前,「你要是敢扔,我?跟你没完。」 那年在竹林里,楚昕认真地?在竹竿上做记号,「你长到这?么高?,咱们就?成?亲。」 那年在护国寺后山,楚昕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她尚能镇定?自若,楚昕已经羞得满面赧然…… 想起青葱岁月里的青涩少年,黑暗里,杨妧无声地?弯起了唇角。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梦里都是甜蜜的味道和?缠绵的气息,翌日,庄嬷嬷早早将楚恆抱过?来。 楚恆穿着宝蓝色云锦棉袄,戴顶大红色缎面软帽,亮丽的颜色衬着那张精緻的小脸冰雕玉琢般可?爱。 瞧见杨妧,他欢喜地?咧开嘴,露出四颗奶白奶白的小牙齿。 庄嬷嬷把着他的手,教他给杨妧拜年。杨妧用红络子绑了枚大钱,给他系在手腕上。 楚恆觉得好奇,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揪着亮闪闪的大钱想扯下来,可?他使足力气,连着拽了好几下都未能如愿。 白嫩的脸颊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往下落。 杨妧于?心不忍,将络子解下来,楚恆立刻往嘴里塞,杨妧眼?疾手快,连忙夺下来,「这?个可?不能吃。」 眼?看就?要到嘴的东西没了,楚恆瘪着嘴,「哇」地?哭了。 庄嬷嬷笑道:「哥儿真是委屈了,费半天劲才到手,哥儿莫慌哭,嬷嬷给你个好玩的。」从笸箩里翻出个银铃铛,摇两下,「好不好听。」 楚恆眼?泪没干又笑了,扬着手够铃铛。 欢声笑语中,楚钊大步走进院子。 他穿甲冑,戴着盔帽,阳光照在玄色铁片上,发出清冷的光芒。 楚钊在家里从未穿过?戎装。 杨妧心头一紧,给楚恆包上大毛斗篷,抱到院子给楚钊拜年。 楚钊递给她两个封红,「一个是你的,一个给恆哥儿。瓦剌军包围了万安左卫,我?现下去军里……你们不必惊慌,若是事态紧急,正屋供桌后面有地?道通向府外,可?暂且藏身。」 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完,掉头就?走。 杨妧定?定?神,将楚恆交给庄嬷嬷,唤了承影来。 自打上次楚昕带杨妧看过?府里布防,承影等?人有问必答。 此时承影也不隐瞒,据实以告,「瓦剌人集结了几个游牧部落,大概八万人,前天夜里开始攻打万安左卫。昨天一早世子爷和?周大爷带兵赶去增援,卫佥事到怀安卫协防,国公爷会留在宣府坐镇……瓦剌人去岁秋粮歉收,今冬又起过?内讧,我?感觉他们撑不了几天就?会撤兵。」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杨妧便没多话,仍旧回到东厢房。 两只?封红,给杨妧的是对笔锭如意的银锞子,给楚恆的则是只?驼鹿角的扳指,用红线繫着。 楚恆扔下银铃铛,一把将扳指抢在手里,无师自通地?套在大拇指上。 清娘高?兴极了,夸赞道:「好小子,以后肯定?跟世子爷一样有手好箭法……比世子爷箭法还得高?明。」 楚恆咧嘴「啊啊」喊着,像是听懂了似的。 有过?去年的经验,杨妧并?不惊慌,只?是白天约束了下人少到外面走动,晚上则早早落钥锁门。 宣府的百姓倒很淡然,鞭炮声、嬉笑声持续不断,一派喜乐。 过?完上元节,承影回禀说瓦剌人围守七日,终于?退兵,万安左卫安然无恙。 楚钊派人往朝廷递送了捷报。 杨妧问起楚昕,楚钊只?简单地?答了句,「见明跟延江仍在万安左卫,还要耽搁些时日才能回来。」 这?一耽搁就?是两个多月。 柳叶已经舒展出修长的柳条,桃花灼灼地?绽放在枝头,楚恆脱下冬天臃肿的袄子,换上了轻便的春装,能够扶着柳絮的手战战兢兢地?学着迈步了。 楚昕仍未回来,而杨妧又收到了关氏的家书。 杨婳夫妻在头条胡同待了几日,觉得人多噪杂各种不便,赵氏让杨婉将两人接到长兴侯府居住。 陈彦明在外面跟士子们赋诗联句,杨婳再度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陆知海滚到了一起。 事情败露,陈彦明一纸休书扔到杨婳头上。 赵氏不再像前世对待杨妧那般上门指着杨婉的鼻子骂,反而极其干脆地?把杨婳送回杨家老宅。 原本事情到此,陆杨两家各自按住不提也就?罢了。 第302页 偏生陆知萍回娘家,叉着腰杆骂杨婉既没本事拢住陆知海的心,又没有手段管束府里下人,还含沙射影地?编排杨家教养不好,不知羞耻。 杨婉早就?受够了陆知萍的指手画脚,顿时发作起来。两人先是对骂,后来摔茶盅摔盘子,陆夫人本想偏帮自家闺女,可?看到杨婉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不敢多言语,干脆两眼?一闭装晕过?去。 经过?这?一战,杨婉如愿合离了,但经过?陆知萍的宣扬,杨家的名?声却一落千丈。 陆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算是两败俱伤。 令人可?惜的是杨怀安,秦氏正张罗替他说亲,本来有几户主动示好的人家,都没了动静。 信末,关氏不无惋惜地?说:「那位秦娘子性情极温婉,长得也漂亮,真是可?惜。你大堂兄原本想活动着留京,现在看来还是外放避避风头为好……得亏你不在京都,这?些事情牵连不到你头上,否则即便三房已经跟长房分了家,说出去还是同一个杨字。」 杨妧深以为是。 这?一地?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单看关氏的信都让她觉得窒息了。 假如真在京都,她即便不想掺和?,也挡不住别人上门找。 过?完端午节,楚恆不用人扶就?能走得很稳当了,每天迈着小短腿欢快地?在园子里捉虫子折花草。 期间楚钊跟杨妧解释,楚昕跟周延江追着土拉特部落残余北去,正月在张北一带活动,三月传过?一次信回来,是在赛汗山附近,这?两个月音讯全?无。 他先后派出四批人到赛汗山,只?寻到过?一点蛛丝马迹,而再往北就?是瓦剌腹地?,他不能让将士们以身犯险。 楚钊认为楚昕定?是安然无恙。 否则,瓦剌人必定?会抬着尸身或者押着楚昕前来谈判。 杨妧咬紧下唇,默了片刻才开口,「父亲说得对,表哥是有福报之人,他跟护国寺几位和?尚甚是投契,定?会得佛祖护佑。」 话虽如此,杨妧还是一天天消瘦下来。 白天,她笑意盈盈地?逗恆哥儿玩,面色自若地?安排着府里各项事宜,夜里,则点了蜡烛抄《金刚经》,一直抄到将近夜半才歇下。 不知不觉已是六月。 杨妧趁早上天气凉爽,带清娘去同安街。 范三爷每隔两个月往宣府发一次货,直接送到衣锦阁,前几天刚送了夏天的布料过?来。 杨妧要去查点一下数目,顺便拿几匹面料轻薄的给恆哥儿做小衣。 刚进衣锦阁,一股凉意迎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墙角摆了两只?冰盆,丝丝往外冒着白气。 有七八位妇人正挑选布料。 常掌柜神情殷勤地?给妇人介绍,「……金陵范家你们肯定?都知道,是钦点的皇商,皇上和?宫里的娘娘都穿用范家布料。您几位瞧瞧这?玉生烟,真正是步步生烟,往年可?没有缥色和?烟霞色。我?们东家跟范家是知交,范家刚染出这?两种颜色立刻运了过?来。在宣府,我?们可?是独一份儿,不信您往别家铺子瞧,若是别家也有这?种布料,我?双倍银子赔给您。」 缥色像淡青,却比淡青娇嫩,隐隐带着点绿,正适合夏季穿用。 而烟霞色卷在一起像酡红,若是抻开,那股红仿似被?风吹淡,呈现出一种轻柔飘渺的粉,非常漂亮。 被?常掌柜鼓动着,几位妇人都选了这?两种颜色并?其它几种布料,心满意足地?离开。 杨妧莞尔。 常掌柜捋着羊角胡迎过?来,笑着招唿:「夫人见笑,生意人除了货品要好,嘴皮子也得勤快,多说几句好听话,客人银子掏得痛快,咱们也高?兴。」抬手指着长案上的布,「都是前几天刚收到的货,极好卖,才三四天的工夫已经卖出去上百匹了。早知道应该请范三爷多运些过?来,可?惜夏天的布料是来不及了,八月底发货时,我?想多要几车,像各色绸布缎面,都不愁卖。」 「您看着做主便是,」杨妧应声好,指着缥色的绡纱道:「我?要一匹,再有素绢、丝麻和?细棉布也各要一匹,不拘什么颜色,孩子贴身穿着舒服即可?。」 常掌柜听着,一一吩咐伙计找出来。 杨妧略略跟常掌柜谈了几句,见伙计将布匹已经搬到车上,也跟着走出铺子。 在铺子里待久了,乍乍站在太阳地?下,只?觉得热浪直扑面门,杨妧紧走几步正要上车,忽听马蹄声响,一匹枣红马卷着尘土从西边疾驰而来…… 第152章 马驰得极快, 行在闹市里?如同无人之境,转瞬来到?杨妧跟前。马背上的人纵身跃下,不等杨妧反应过来已经伸展开长臂将?她?抱进车里?。 杨妧惊慌地盯着?面?前这人。 肤色黢黑, 头髮凌乱, 下巴胡茬足有—?寸多长, 眼窝深深地凹陷着?, 眸光却是亮, 像是燃烧着?—?把火。 「妧妧,」楚昕哑声低唤,「妧妧别怕, 是我。」 伸手触—?下她?嫩滑的脸颊, 随即缩回来,无措地在衣衫上蹭了蹭。 杨妧这才注意到?他的手。 粗糙得像是老树皮,指腹皴裂着?口子,指甲被磨得又秃又短。 而身上的裋褐破乱得连乞丐都不如。 第303页 这是国公府里?那个小公鸡般漂亮且骄傲的世子? 是她?英武伟岸却又不是俊俏的夫君? 杨妧既心酸又觉气恼,用力咬了唇, 抬眸瞧着?他, 「你还知道?回来?」 「是我错了, 我应该告诉你—?声,可是……妧妧,回家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只别不理我。」 杨妧「哼」—?声,「伤着?没有?」 「没有, 没有,真的毫髮无伤,就是蹭破点皮。」楚昕心虚地往车边缩,目光却贪婪地落在杨妧脸上。 她?穿了件颜色极淡的浅丁香杭绸袄子, 搭配绯红色绣折枝梅的马面?裙,墨发梳成简单的圆髻,鬓角戴—?对小巧的珠花。 这件袄子楚昕见过,成亲那年杨妧裁的,原本穿在身上很合适,现在却有些空荡,软软地贴在她?身上,使?得那抹纤细的腰肢盈盈不堪—?握。 比他离家前瘦了许多。 楚昕心头重重地撞了下,伸手捉住杨妧的手,紧紧包在掌心,「妧妧,是我错了,不该以?身犯险让你担心。」 杨妧不语,只任由他握着?。 没多大工夫,马车徐徐停在总兵府门前。 楚昕想松手去掀车帘,杨妧却握得紧,不肯松开,那双大大的杏仁眼里?蕴着?些许湿意,仿佛细雨中的江南风景,缱绻缠绵。 楚昕眼眶酸涩得难受。 他用力握—?下她?,轻声道?:「妧妧,咱们先回家。」 跳下车,回身又将?杨妧抱下来。 楚钊站在府门等着?,瞧见两人紧扣在—?起的双手,默默嘆口气,温声道?:「好生歇两天,缓过来之后,我另外有事跟你商量。」 楚昕点头应着?。 在人前,杨妧尚能维持着?镇定,回到?屋里?便撑不住,抿了唇,四下打量着?寻鸡毛掸子。 楚昕腿脚灵便,先—?步拿在手里?,笑?着?递给她?,「你打吧。」 杨妧高高举起鸡毛掸子,迟迟没有落下,眼泪却顺着?脸颊不间断地往下淌,无声无息地落在袄子上,很快湮出—?小片痕迹。 楚昕张臂将?她?搂在怀里?,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额头、眼角,而后下移,贴在她?唇上。 杨妧环住他腰身,哭得泣不成声。 半响,楚昕松开她?,柔声道?:「我身上脏,先去洗洗。」 杨妧抽噎着?应了,「要不要我帮你洗头?」 「我先洗,等会?儿叫你。」楚昕笑?笑?,手指抚上她?脸颊,「中午做什么饭,想吃炸酱面?了。」 杨妧擦擦泪珠,「那就吃面?。」 趁着?楚昕洗浴的工夫,杨妧把他的换洗衣裳找出来,又往厨房瞧了瞧。 厨房里?原本炖着?鸡,听说要吃炸酱面?,杜嬷嬷立刻净了手在和面?。 杨妧道?:「把鸡丝撕出—?盘子,发点黄花菜,冷水来不及,用温水泡发……再备—?荤—?素两个菜就好。」 杜嬷嬷问道?:「素菜好办,现成的菜心和茄子,荤菜要费工夫,用锅里?的鸡肉炖菇子可好?等下午再去肉铺转—?趟,买些骨头、大肉回来。」 六月天,买太?多肉放不住,都是现买现吃。 杨妧应声好,仍旧回到?东厢房,到?内室隔着?屏风听了听,不见动静。杨妧绕进去,就见楚昕阖着?眼斜靠在木盆边,手里?攥条帕子,已经睡了过去。 好在水仍是温着?。 杨妧心酸不已,轻手轻脚地过去,刚要给他解开束髮的绸带,楚昕倏地睁开眼,手指如电已攥上杨妧手腕,见是她?,眸中冷意仿若冰雪瞬间消融,随即涌上—?股不安,「你手疼不疼,我瞧瞧?」 杨妧腕间—?道?红印,因她?肌肤白净,显得格外惊心。 楚昕眸里?浮起浓重的歉意,「是我不好。」 「没事儿,又不疼。」杨妧笑?着?催促他,「快坐好,我给你洗头……你多久没睡觉了?」 楚昕仔细看了看她?的手腕,这才转过身,徐徐回答:「记不清了,可能七八天或者十天?」 离宣府越近,大家心里?越兴奋,若非马匹受不了,他们压根不想休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 正月里?,周延江呈—?时之勇非要追着?土拉特打,楚昕虽觉不妥,可拦阻不下,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土拉特—?路逃,他们—?路追,追到?赛汗山时,土拉特两千多人的队伍只剩了两三百人。 他们因为地形不熟,也吃尽了苦头。 最兇险那次,他们遇到?另外—?个部族,被土拉特和图姆汗前后夹击。 那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 他们疲倦地躺在地上,看着?墨蓝色天空繁密的星辰,等待天亮的最后—?搏。 周延江说他不怕死,反正两眼—?闭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还没娶媳妇呢。顾夫人答应等他立下功业,就给他说门好亲事,挑个相貌漂亮知书达理的媳妇。 楚昕也想到?杨妧。 在护国寺后山,她?说:「要是你不在了,我肯定不会?守望门寡,我立刻找人嫁了。」 还有次是成亲之后,她?被梦魇住,再三叮嘱他,「你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他要活着?,无论怎样都要活着?,活着?才可能跟杨妧厮守。 第304页 * 楚昕放下饭碗便睡去。 这次倒是睡得沉,连杨妧给他修指甲,给他掀开衣裳上药都没察觉。睡到?晚上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唤了声「妧妧」,见杨妧在他身边,头—?歪又阖上眼。 懵懂之中,听到?女人轻柔的声音,「爹爹尚未起身,娘要等爹爹吃完饭才能陪恆哥儿,恆哥儿跟柳絮—?起,折两朵最漂亮的花儿给娘看看,好不好?」 楚昕睁开眼,瞧见头顶米白色绣竹叶的帐帘,身侧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宝蓝色长袍,袍襟上是—?丛小小的鸢尾花。 窗扇洞开,夏日暖风徐徐而入,吹着?帐帘轻轻晃动,也带来了月季花的清香。 女人的声音像玉石相撞,细碎然却清脆,「要不恆哥儿去捉只蝴蝶或者陪娘—?起等爹爹?爹爹打仗刚回来,很辛苦,怕是还要再睡会?儿。」 这是他的家,是他跟杨妧的屋子。 而杨妧就在窗外,哄着?他们的孩子。 楚昕唇角弯起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手脚利落地穿好衣衫走?出门。 杨妧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她?的面?前站着?个明显不太?开心的小娃娃。 听到?脚步声,母子俩同时转过头。 楚昕急步两步半蹲在杨妧身边,温声问道?:「恆哥儿想去园子里?玩?」 楚恆身量不足三尺高,穿月白色银条纱袄子靛蓝色绸面?裤子,手里?拎只小小的竹篓,乌熘熘黑漆漆的瞳仁里?满是好奇,完全不怯生。 杨妧抚着?楚恆后背,「这是爹爹,你给爹爹请安。」 楚恆还不会?说话,却能听懂话音,闻言放下竹篓,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合在胸前有模有样地揖了下。 楚昕心软如水,张臂抱起楚恆,高高举在头顶上。楚恆半点不害怕,反而「咯咯」笑?得欢畅,眉眼弯起,像极了楚昕孩提时的模样。 父子俩玩过片刻,楚恆已对楚昕生出依恋之心,小手揪住楚昕的衣襟不放,就连吃饭,楚恆也在桌旁等着?,大眼睛—?瞬不瞬地盯住楚昕打量,生怕—?眨眼,父亲就会?消失不见。 清娘直嘆,「到?底是亲爷俩,父子天性。」 饭后,楚恆不再缠杨妧,而是牵着?楚昕的手,挖会?儿土,折几支花,又让楚昕举高高,摘了两只已经变黄的杏子。 那几株杏树开花非常漂亮,果子却不好吃。 楚恆咬—?口,「哇」地苦了脸。杨妧忙让他吐出来,斜眼瞧着?楚昕嗔道?:「都怪你,那树上的杏子根本没法?吃。」 杨妧今天穿得也是素净,月白色素绢袄子,淡绿色撒花罗裙,裙摆零星洒着?几朵粉色小花,乌黑亮泽的髮髻旁戴着?昨天那对珠花。 气色却明显比昨天好,脸颊白净透着?红润,杏仁眼里?亮晶晶地闪着?光。 虽然在嗔恼,可腮旁梨涡时深时浅漾出由衷的笑?意。 楚昕目光—?丝丝变得火热,他弯下腰身,俯在杨妧耳畔道?:「怪我,我给你赔不是。」 灼热的气息直扑过来,很快在她?脸上晕染出浅浅红晕。 杨妧低「哼」—?声,「你该给恆哥儿赔不是。」 「我上午陪他玩,算是将?功补过,中午陪你歇晌……我这胡茬长了,你帮我剃掉。」楚昕摸着?下巴,声音越发放得低,又带了些哑,「以?免扎得你疼,好不好?」 尾音略略上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杨妧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眸幽黑深邃,仿佛—?汪深潭,而潭底情潮涌动,热切得毫不掩饰。 楚昕伸手遮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着?我,我怕忍不住亲吻你。」 「讨厌!」杨妧面?红耳赤,勐然打落他的手,抱起正蹲在地上奋力挖土的楚恆,「这会?儿热了,咱们回去喝口水。」 楚昕无声地笑?,急走?两步追上他们,伸手将?楚恆接到?自己?怀里?。 这次赔礼,楚昕用足了诚意,不但细心而且耐心。 杨妧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浑身如同散了架子—?般,腮旁娇艷的红晕却彰显出内心的满足。 这久违了的欢爱仿佛田野里?习习吹来的微风,又仿佛湖面?上层层荡漾的涟漪,舒服得让她?不知身之所在。 —?觉醒来,天色已全黑,案桌上—?灯如豆,发出莹莹光辉。 楚昕坐在灯前凝神看着?手里?书册,浓眉蹙着?,双唇紧抿,有种岳峙渊渟的气度,而身上家常的细布道?袍让淡定中又多了几分随意,像是魏晋时期的泼墨山水画。 杨妧看得出神。 楚昕勐然回过头,杨妧做贼般赶紧收回目光,楚昕却已起身走?来,唇角噙—?丝笑?,「又偷看我?」 声音醇厚低柔。 先前静止的山水画骤然生动起来,似乎能听到?泉水叮咚,禽鸟低鸣,以?及太?阳晒过青草地那种独有的清香。 杨妧心头怦怦乱跳,却强作镇静地反驳,「我是正大光明的看,自己?的夫君,难道?不能看?」 「自然能,」楚昕笑?意更甚,眸光犹如夏夜星子。他伸手扶她?靠在迎枕上,声音温柔带几分戏嚯,「该饿了吧,等吃过饭再让你仔细看,饿着?肚子没力气。」 杨妧狠狠瞪他两眼,穿好衣裳起身,将?头髮结成三股辫松松地绾在脑后。 第305页 厨房送来饭。 楚昕给杨妧盛—?碗饭,给自己?盛了半碗,笑?着?解释,「先前带恆哥儿陪父亲吃过,父亲夸你把恆哥儿教?得很好,还给了把没开刃的短匕,抓周时候用。父亲还说这阵子你操持家务辛苦,给我三天假……我想这几天都在屋里?陪你可好?」 杨妧嗔道?:「我才不用你陪,后天恆哥儿满周岁,得把抓周的东西备好。」 「这个交给我操办。」楚昕爽快地把差事接了过去。 接下来两天,楚昕尽心尽力地陪伴服侍杨妧,杨妧累得浑身酸软,楚昕却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眉梢眼底尽是春色。 抓周是在演武场,地上铺了油布,再铺张薄毯,上面?摆着?各样器具玩物。 因为楚昕主动要求张罗,杨妧没多过问,牵着?楚恆的手走?到?近前才看清摆放的东西。 有木刻的刀剑,有泥塑的阵盘,有兵书阵法?,再有两样纸笔和楚钊送的那柄镶嵌了宝石的短匕。 杨妧扶额。 她?见过好几个孩童抓周,都是不拘书籍笔墨、秤桿算盘还有什么金元宝象牙笏都可以?摆上去。 而楚昕……敢情楚恆将?来只能舞刀弄枪? 清娘却很兴奋,把木刀递给楚恆,「小少爷,这个好。」 楚恆无动于衷地扫两眼,没接,拿起短匕摸摸上面?的玛瑙石,放下了,又四下打量番,把木剑抓起来夹在腋下,另—?手攥本兵书,走?到?楚昕身前,咧开嘴献宝般递给他。 围观的侍卫们—?阵欢唿,「小少爷文韬武略样样不凡,长大肯定挂帅印。」 楚钊默默捋着?短髯,闪亮的眸光已经透露出心里?的欢喜。 楚昕张开双手高高地举起楚恆,笑?道?:「好小子,以?后祖父教?你兵书,爹教?你剑法?。」楚恆「咯咯」笑?得欢畅。 杨妧轻轻点—?下楚恆脑门,「小没良心的。」 往常里?楚恆喜欢缠着?她?,这几天她?因为身体乏累,没想到?,臭小子竟然贴向楚昕了。 可楚家子孙歷代都要戍边卫国,不管楚恆抓到?什么,习武是必然的。 这下也是皆大欢喜吧。 杨妧给秦老夫人写信详细说了楚恆抓周的情况,又提起含光的亲事,请老夫人帮忙物色—?个处事稳重品行好的姑娘。 原本杨妧打算在柳叶、柳絮等人里?面?挑,含光想找个岁数大点,他不在家的时候能够担起事情的。柳絮和柳叶她?们都十五六岁,年纪小了些。 含光是楚昕身旁得力的人,秦老夫人眼光老辣,让她?做主最合适不过。 半个月之后,秦老夫人回了信,说红枣跟石榴都已许了人,府里?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只有青藕和紫苏还算出挑,可张夫人离不开紫苏,青藕的娘老子不愿女儿跟到?宣府去。 而文竹虽然刚十七,可她?在瑞萱堂伺候了六七年,经过的事情可不少,加上性子开朗言语活泼,跟含光正合适。若是含光愿意,老夫人就替文竹置办副嫁妆。 信上又说楚映也怀了孩子,已经四个月了,总惦记着?找人说话,也想瞧瞧恆哥儿相貌是随楚昕还是杨妧。 话里?话外透露出让杨妧回去。 楚昕跟楚钊商量之后,对杨妧道?:「现下军里?太?平,天气也不太?热,我替父亲面?圣,正好陪你回京。」 杨妧应声好,给秦老夫人回了信,马上收拾了行李出发。 说起来,杨妧还是头—?次和楚昕—?起出门,路途还是先前的路途,景色也是原本的景色,可有亲近的人在身边,那种感觉全然不同。 再加上有个楚恆闹腾着?,单调的路途凭空增加了许多热闹。 进城的时候是午后,阳光正炽。 秦老夫人刚歇完晌觉,按理说应该精神不错,可她?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疲态,头髮也白了许多,比起两年前杨妧离开时老了好几岁。 看到?楚昕,秦老夫人只是红了眼圈,可等瞧见跟楚昕相貌—?般无二?的楚恆,老夫人再忍不住,俯身将?楚恆抱在膝头,泪水簌簌而下…… 第153章 杨妧很?能体会秦老夫人的心情, 陪她落会儿泪,寻个空子找了荔枝问道:「老夫人看?着比往年憔悴,林医正怎么说, 脉象可好?」 荔枝梳着妇人髮髻, 显得老成了许多, 话仍是不紧不慢的, 「去年都还好, 这半年夜里总睡不安生,点了安神香也没用。林医正给了瓶安神丸,让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吃上一?丸, 但也不能天天吃, 间隔三五天吃一?次……世子夫人回来?就好了。」 杨妧听出她话里有话,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荔枝抿抿唇,略带不忿地说:「三月里国公夫人出门赴宴,路上遇到了张家二太太,也不知说了什?么, 这两个月, 隔几天就打发人送东西。老夫人说张家过得悽惶, 夫人愿意贴补且由着她,左不过夫人手里银钱有限,几时贴补完了也就消了心思。可上个月大姑奶奶怀了身子,夫人过府去瞧,说姑爷眼下?没人伺候, 不如将张二姑娘接了来?,也免得姑爷在外面寻花问柳……」 张二姑娘就是张珮,比杨姮还大两三个月。 自?打秦老夫人将张家人赶走之后,杨妧再?没打听她的消息, 没想到仍旧待字闺中。 第306页 想必是被家里各种不着调的事情连累了。 但依她的条件,如果?真心想嫁,寻个家世普通的老实人也不难。 张夫人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觉得楚映的日子过得太舒服,竟然打起这种主意。 可想而?知,秦老夫人会是如何生气。 杨妧都恨得牙根痒。 荔枝接着道:「老夫人把国公夫人禁了足,又吩咐正房院不管是谁,不管因着何事,一?概不许出二门。只是大姑奶奶被气着,怀相不太好,连着吃了好几天保胎药。前日老夫人又请周医正往□□胡同去了趟,说是见好,但平日要多加注意,切不可劳累,更?不能着急上火。」 杨妧听罢,长长吸口气,脸上挂出个笑容仍旧进了屋。 秦老夫人献宝般摆了满炕的金葫芦、玉佛手、桃木雕成的猴子,湘妃竹刻的长寿龟等各样玩件,楚恆仿佛置身于宝库中,小手拨拉来?拨拉去。 杨妧看?得目瞪口呆,推一?把楚昕,嗔道:「都是祖母收藏的金贵物件,不当心打破了可怎么好。你也不拦着点儿?」 秦老夫人浑不在意地说:「东西就是给孩子玩的,打破就破了,再?去淘弄新的。恆哥儿慢慢挑,喜欢哪样就拿走。」 楚昕道:「他哪里知道喜欢什?么,还是先?收起来?,等长大了再?说。这会儿给他柄木剑就高兴得很?。」 说着哄了楚恆放下?手里玩件,让丫鬟收好。 杨妧便说起抓周的经?过,「见明最会煳弄人,不说放官印虎符,至少摆本《春秋》《论语》,他倒好,孔孟之道什?么的都没有,十八般武器却样样不落。」 楚昕微笑着听她数落自?己,眸底尽是温柔。 秦老夫人看?在眼里,笑容不由自?主地漾出来?。 几年不见,楚昕肤色黑了,不如往年细嫩白净,性子却沉稳谦和了许多,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人无法忽视。 这样的他定然能支撑起楚家家业,不坠祖宗声名。 更?重要的是,他眉眼间写满了顺心如意。 这都是因为楚昕娶了个好媳妇。 思及前世楚昕孤僻桀骜的性子,秦老夫人看?向杨妧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感激。 她跟着斥责楚昕,「家里的事情还是让四丫头做主,你多听从她的意见,别自?作主张。」 杨妧瞟眼楚昕,得意地「哼」了声。 楚昕迎着她的视线,唇角弯成美好的弧度,「祖母给你撑腰,以后我唯你马首是瞻。」 话语中别有意味。 杨妧俏脸一?红,忙掩饰般低下?头。 前两天歇在客栈,楚昕便说让她掌舵,而?他任她为所欲为。 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一?时忘形咬在楚昕肩头,适才换衣时,那圈齿印还非常明显。 叙了会话,秦老夫人道:「一?路奔波,你们怕是累了,往前头给你娘请个安就回去歇着,晚饭好了,我打发人去喊你们。」 去正房院的路上,杨妧简短地把荔枝的话提了提,楚昕沉默片刻,低声道:「待会问了安,你带恆哥儿先?回屋,我跟娘多聊会儿。」 杨妧是儿媳妇,又不怎么被张夫人待见,最好还是避开,免得平白沾一?身腥。而?楚昕是亲儿子,言谈即便不太好听,张夫人也不会见怪。 杨妧应声好,抬眸瞧见楚昕发间不知何时落了片草屑,遂抬手摘了去。 楚昕展眉微笑,顺势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拢在掌心,直走到正房院门口才松开。 进门又是一?番契阔。 张夫人相貌仍旧美丽动人,只稍微有些?憔悴,眉眼间怨气十足。倒是三岁的楚晖天真烂漫,穿件宝蓝色缎面直裰,肌肤雪白,瞳仁乌黑,非常可爱。 反观楚恆,因为在外面跑动多,不若楚晖白净。 两人站在一?处,眉眼足有五六成像,不似叔侄,更?像兄弟。 杨妧笑道:「恆哥儿长大可以跟二叔一?道进学习武,要多向二叔请教。」 张夫人面上露出一?丝得意,「晖哥儿能背好几首唐诗,三字经?也能背好长一?段。」 杨妧附和着夸赞几句,便依楚昕所言,早早告退。直到暮色四合,瑞萱堂摆了饭,才又见到张夫人。 她重新梳过头,脸上也涂了脂粉,却掩藏不住眼底的红肿。 看?起来?像是哭过。 杨妧探询般看?向楚昕,楚昕弯起唇角朝她笑了笑。 有楚晖和楚恆两个小孩子在,这场家宴充满了童趣与温馨。 菜餚精緻丰盛不说,还有坛甘甜醇厚的桃花酿。 秦老夫人上了年纪喝不太多,张夫人没心情,只浅浅喝了一?盅,杨妧跟楚昕为了凑趣,一?盅接一?盅地喝。 楚昕跟喝甜水似的,半点异样都没有,杨妧却两腮生晕,眸里柔波潋滟。 秦老夫人看?出她有了醉意,笑着催促楚昕,「让恆哥儿在这儿再?玩会儿,你带四丫头回去歇着,夜里可不许闹她。」 楚恆平常大多跟柳絮睡,并不缠杨妧。 楚昕叮嘱柳絮几句,牵了杨妧的手往外走。 月亮如银盘,洒下?遍地清辉。 镜湖边上的柳枝被风吹拂,搅动着湖面漾起细小的波纹,仿佛闪耀着无数光点。 过了镜湖不多远就是霜醉居。 第307页 这条路楚昕再?熟悉不过,曾经?好长一?段时间,他早早进内院,躲在柳树后面朝霜醉居张望,等瞧见杨妧身影便急匆匆地迎上前假作偶遇。 想起那些?时日,楚昕心中柔情满溢,不自?主地弯起唇角看?向杨妧。 月色下?,杨妧的面颊莹润如玉,一?双黑眸映着皎皎月色,亮得惊人。 楚昕停步,柔声道:「妧妧,我背你回去。」 矮了身子待杨妧俯上去,才慢慢走着,一?边道:「外祖母过世前,告诉娘,如果?遇到为难的事情去找两位舅舅。舅舅和舅母也都满口答应会尽心照看?娘,所以娘把舅舅家里看?得格外重……我已经?仔细跟娘谈过,她知道事情做得不妥当,以后不会再?跟二舅母往来?。」 杨妧自?不会对婆母说三道四,只默默听着楚昕低声细语,感受着他宽厚的肩膀、有力的手臂还有自?单薄衣衫下?丝丝缕缕传来?的暖意。 她不怕婆婆苛责小姑难缠,更?不怕琐碎的家务事。前世长兴侯府跟乱麻似的,她都游刃有余,何况楚家向来?有章法,凡事按照前例忖度即可。 她所求不过是值得。 楚昕爱她宠她,那么她也愿意拿出十足的诚意帮他釐清这些?琐事。 月亮似乎升得更?高了,将两人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汇在脚前。 楚昕步履稳重,声音却越发低柔,「明天我进宫面圣,如果?回来?得早,咱们便去四条胡同瞧瞧岳母,要是过晌才回,那就后天去。下?午咱们去同宝泰镶簪子,顺便给小婵添几样首饰戴,再?给怀宣买些?纸笔。转眼间,小婵长成大姑娘了。」 「可不是,」杨妧俯在他耳畔,唇角弯起,「已经?十一?岁了。」 去年杨婵就不跟范宜修他们一?起读书,而?是被关氏拘在家里学针线,只是仍然不开口。 关氏怀疑杨婵会出声,因为有天杨婵梦魇,「啊啊」喊了好几声,虽然哑,却很?响亮。 但杨婵不肯说话,别人也没办法。 好在她一?笔簪花小楷写得又快又好,与人沟通倒是无碍,而?且出落非常漂亮,就连秦氏跟赵氏也不再?嫌弃她。 接下?来?几日,杨妧马不停蹄,先?去四条胡同看?望关氏和范二奶奶,又去梯子胡同开解楚映,再?到余阁老家拜访钱老夫人。 楚昕总是陪着,或者?在外院喝茶,或者?干脆就在门外等,半点不耐都没有。 跑了七八天,杨妧便撑不住,眼底有了明显的青色。 楚昕去找顾常宝,「阿妧车马劳顿,还没歇过来?,又连着各家拜访,累得都瘦了。余大娘子闲在家里没事,不如让她办场宴请好了,想见的人都请过来?,免得阿妧四处奔波。」 「那不成,」顾常宝梗着脖子道:「你媳妇你心疼,我的媳妇我还心疼呢。阿梅天天在家伺候臭小子,哪里闲着了?」 余新梅是腊月生的孩子,也是位少爷,才刚八个月。 这两年顾常宝禄米的差事做得顺风顺水,手头银钱足,心情也舒畅,整个人胖了一?圈,像是刚出锅的包子,皮肤白而?细嫩,脸上自?带三分笑意,跟楚昕站在一?处,越发显出楚昕面庞凝肃。 楚昕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明后两天你准备一?下?,大后天我们到你家赴宴。」 顾常宝气得跳脚,「真不要脸,没有你这么霸道的!」 余新梅却体恤杨妧辛苦,欣然答应,请示顾夫人之后,忙不迭地唤丫鬟进来?写帖子,又赶着送了出去。 她所请的不过是明心兰、孙六娘、何文?秀等六七人,大家往年相处得都挺融洽,得知杨妧回来?,俱都答应了。 已是八月,天气渐凉,顾家花园里的桂花树绽出米黄色的蓓蕾,空气里弥散着清甜的香气。 余新梅把席面摆在湖边的金桂轩,迎面是开阔的湖水,旁边则是两树桂花,几多清雅。 大家都带了孩子来?。 明心兰是一?儿一?女,女儿一?岁半,儿子刚过了百天,被包在襁褓里。 孙六娘家的也是姑娘,比余新梅的儿子大两个月,虽然还站不太稳当,却已经?会唤「爹爹」「娘」了。 只有何文?秀因为成亲时日短,尚未有孕。 何文?秀嫁得是太常寺少卿的嫡次子孟越,正是前世杨婉的夫君。 对于何文?秀来?说,应该算是低嫁,但孟越为人大度且谦和,连杨婉那般暴躁的性子都能包容,跟何文?秀相处会更?加和睦。 这时,孙六娘跟余新梅讨论起孩子长了几颗牙,明心兰低声细语地告诉何文?秀怎样更?容易有孕,杨妧捧一?杯清茶,看?着自?己这帮已经?嫁了人的朋友,悄悄地弯起了唇。 这一?世,明心兰日子依旧过得舒适,余新梅却不必应对那个软饭硬吃的男人,何文?秀虽然未能嫁进皇家,可谁能说她的日子比前世差? 而?她自?己……在湖的另一?侧,杨柳堆如烟的地方,楚昕是不是在垂钓? 他说顾家湖里养了乌鳢,味道鲜美而?且刺少,他要多钓几条带回家清蒸给恆哥儿吃。 也不知钓上来?没有? 这时下?人们把饭菜摆了出来?。 因为有好几个幼童,厨房里特地蒸了蛋羹,是将刚钓上来?的乌鳢剔除鱼刺,只把细嫩的鱼肉剁成鱼茸,混着蛋液蒸,出锅之前淋几滴酱油,再?洒少许菜心末。 第308页 不但孩子们有,大人这桌也每人有一?碗。 杨妧看?着蛋羹金黄,菜心青翠,拿起羹匙正要挖,忽然闻到股说不出的腥气,胃里一?阵翻涌。她急忙放下?碗,走到门外深吸口气。 桂花的清香多少缓解了胃里的噁心。 余新梅看?在眼里,跟出来?问道:「看?你脸色不好,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杨妧笑着摇头,「没事儿,这几天吃太多,闻着腥味有点腻。」 「你不是最爱吃鱼?」余新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会不会有了?按说恆哥儿已经?满了周岁,你也该再?生一?个了。」 第154章 回到览胜阁, 杨妧先让清娘试了?脉,有七八成的可能是喜脉。 楚昕坐在窗前,目光深沉地望着窗外树木。 初秋时节, 枝叶仍是葱翠, 被夕阳的余晖映着, 像是镀了?层金边, 绚烂中透一?丝说不?出的苍凉。 杨妧默默地递上?一?盏茶, 楚昕抿一?口放在长案上?,顺手将杨妧揽至身前,结结实实地抱紧了?, 柔声道:「这几天?是不?是累了??」 「有点儿?, 」杨妧看着他双眸,抬手抚着他下巴的胡茬,轻轻点了?点,「不?高兴?」 楚昕将脸埋在她掌心,闷声道:「先前欠的还没补上?, 又得熬好几个月。」话语里?带几分不?满, 像是扭着身子要糖却被大人拒绝的孩子。 分明先前跟忠勤伯及顾家二爷告别?时, 他还是谈笑自若云淡风轻,现在又变成另一?副模样。 杨妧很喜欢这种?只有在她面?前才表露出来的孩子气的任性傲娇,弯了?唇低声哄他:「那今天?夜里?……我听你的?」 「真的?」楚昕勐然抬眸,眸光亮如星子,又有几分不?确定, 「行吗?」 杨妧白他两?眼,「若是没有把脉,难不?成还会闲着?」眉眼微垂,腮边晕出浅浅的霞色, 声音低若蚊蚋,「你不?能太?放肆。」 楚昕笑着在她脸颊蹭两?下,「我晓得轻重,不?会乱来。」 这几个月,两?人久别?重逢,终于有机会将诸般姿势一?一?演练,越发食髓知味。而杨妧碍着楚恆每早要过来,总是心存谨慎。 现在她应允愿意纵着他,楚昕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一?夜晓枝滴甘霖,花蕊承雨露,隔天?楚昕仍旧早早起?来,先打了?两?趟拳,冲过凉,披着半湿的头髮走进屋。 杨妧刚起?身,正坐在妆檯前让柳叶梳头。 她今天?穿了?件茜红色满池娇褙子,鲜亮的颜色衬着白净的脸颊明媚娇艷。头髮绾成颇为奇特的十字,正中用簪着把赤金雕着百花胜锦的梳篦,两?边各垂一?串赤金梅花花串。 柳叶见楚昕进来,识趣地退了?出去。 楚昕上?前,抬手拨两?下花串。花串晃动,在杨妧鬓边盪起?小小的弧度,平添几许灵动。 杨妧白他两?眼,「别?闹,这是京都新近兴起?来的髮式,特地让柳叶跟孙六娘的丫鬟学的,好不?好看?」 「好看,」楚昕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扫向她樱红的双唇,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温柔笑意,声音略带了?些哑,「怎么梳成这个形状的?你告诉我,下次我帮你梳。」 「就你?」杨妧很清楚他笑容里?的意味,站起?身道:「再不?走,祖母怕要等急了?。」 楚昕笑着捉住她的手。 秦老夫人捧着碗餵楚恆吃烂煳面?,隔着半开的窗棂瞧见并肩走进来的两?人,低声道:「又不?是新婚夫妻,成亲这些年了?还整天?腻歪?」 话虽如此,眸底却含着笑。 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长孙过得幸福更令人高兴? 杨妧进门请了?安,接过秦老夫人手里?的碗,「祖母,我来餵。您夜里?睡得可安生,恆哥儿?有没有吵着您?」 「没有,只半夜里?起?来撒了?夜尿,接着又睡下了?,半点没吵闹,我还担心他认床。」秦老夫人慈爱地看着楚恆,又看眼楚昕,越看心里?越欢喜,「都说小子随娘,依我看却未必,恆哥儿?模样更像爹。」 杨妧笑着补充,「何止模样,性子也随见明。顺心的时候还好,不?如意的时候……」杨妧可没忘记,当?年楚昕急赤白脸跳脚的样子。 楚昕好脾气地笑,「这次生个女儿?,像你的。」侧头对秦老夫人道:「昨天?让清娘试脉,说可能是喜脉,吃过饭请周医正再来诊一?下。」 「别?等饭后,现在就打发人去请。」 秦老夫人立时急了?,催着小丫鬟到二门传信,又让人赶紧摆饭,生怕饿了?杨妧。 吃过早饭,庄嬷嬷陪着周医正走进来。 周医正年岁已高,又经常出入楚家,彼此都熟识,杨妧便?未迴避,只用一?方素绢帕子轻轻蒙在腕间。 周医正伸手搭上?她的腕,稍凝神,笑道:「脉跳如滚珠,此为孕动之相,恭喜老夫人,恭喜世子、世子夫人。」 秦老夫人不?忙欢喜,接着问:「我这孙儿?媳妇身体?怎样,用不?用开个养胎的方子?」 「不?用,」周医正捋着鬍子,「世子夫人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脉相也极好,用不?着另外开方子,只小心调养便?是。」 第309页 秦老夫人这才笑起?来,吩咐楚昕道:「大清早劳烦先生跑一?趟,快请到外面?喝杯茶。」待楚昕陪周医正离开,对杨妧道:「四丫头,你肚子里?怀着孩子,还得照看恆哥儿?,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宣府。这回听祖母的,就留在京都。」 杨妧不?假思索地答应,「好。」 昨晚情动之后平復时,她跟楚昕已经商议过。 秦老夫人这两?年精力明显不?济,而张夫人脑子又是一?团浆煳,容易听人挑唆。若是府里?长久没人压得住,下人们恐怕也会偷懒耍滑。 这一?年,杨妧养着胎,顺便?扶持自己的人手接管家中各处紧要地方。 秦老夫人不?意杨妧应得这般痛快,略思量,心里?便?明白,笑着道:「家总归要交到你手里?,想做什么事就去做,我给你撑着腰。昕哥儿?那头,我让文竹和青菱照看着,万不?能被那些无耻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杨妧抿唇微笑,「祖母,我信得过见明。」 「这就对了?,」秦老夫人欣慰地说:「两?口子最忌讳互相猜疑。昕哥儿?眼光高,又是一?根筋儿?,认准的人肯定不?会辜负,你尽管放心。」 杨妧岂有不?放心的,待楚昕回来,带着楚恆一?道到园子里?走动。 行至绿筠园附近,柳絮抱着楚恆盪鞦韆,楚昕拉着杨妧钻到旁边竹林里?。 灿烂的阳光从头顶直铺下来,在两?人脸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楚昕忽然停住步子,笑道:「就是这里?,站直了?。」 杨妧侧眸,瞧见身旁竹竿上?两?道明显的刻痕,靠过去问道:「超过了?没有?」 「没有,」楚昕伸手比量着,指着下面?那道刻痕,「先前到这里?,经过这些年,怎么越长越矮了?呢?」 「才不?是,」杨妧「哼」一?声,抬手拂着高处的刻痕,唇角微微弯起?,「你说我长到这里?才成亲,言而无信!」 楚昕恨恨地瞪着她,「谁让你总把我往别?人身边推,还说一?辈子不?嫁人,你就是敷衍我。」 想起?往事,杨妧心底骤然一?酸。 她的确不?想嫁人的,可是,面?对着楚昕那张精緻的面?孔,那双亮闪闪的眸子,她总忍不?住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不?知不?觉中,心已沦陷。 杨妧轻唤声「表哥」,踮起?脚尖贴上?他的唇,楚昕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甜美?的气息尽数收在口中。 趁着身子还利索,杨妧比着青菱的例,给文竹和含光办了?亲事。 因为青菱仍在宣府没跟着回来,览胜阁只有青藕一?个大丫头,秦老夫人便?将荔枝拨到杨妧身边伺候,又额外拨了?四个跑腿听使唤的小丫头。 忙乱中,中秋节悄然而至。 如水的月色里?,楚昕亲吻着杨妧光洁的肩头,低声呢喃,「只要有空我就给你写信,倘或没写,你也别?胡思乱想。为着你和两?个孩子,我决不?会以身犯险,我还想跟你白头到老呢。」 杨妧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楚昕恋恋不?舍地带着人马仍旧回宣府。 楚昕在的时候还好,杨妧能吃能睡,精神十足,可等他离开,杨妧立刻像霜打了?的茄子般,吃什么吐什么,苦不?堪言。 厨房里?一?天?到晚温着灶,只要杨妧想吃,随时都可以开火。即便?如此,杨妧仍是一?天?天?瘦下去,胳膊腿儿?都细,显得并不?算大的肚子格外突兀。 秦老夫人索性在览胜阁开了?间小厨房,把几个手艺好的厨娘都调来,变着法子调弄饭食。 直到进了?腊月,杨妧才慢慢地止了?孕吐,能够吃得下东西。 周医正诊过脉说八成仍是个哥儿?。 秦老夫人私下里?跟庄嬷嬷嘀咕,「别?是诊错了?吧,我瞧着四丫头的体?态像是姑娘。姑娘性子娇,喜欢折腾人。」 庄嬷嬷笑道:「这也未必,夫人生大姑娘时没怎么遭罪,生二少爷时却吃了?点苦头。」 秦老夫人目光黯了?黯。 这几个月杨妧身子不?便?,楚恆一?直放在瑞萱堂养着,秦老夫人便?没怎么顾得上?楚晖,仍交给张夫人照顾。 原本楚晖喜欢满地乱跑,可最近瞧着,却是裹一?身绫罗绸缎,走到哪里?都让奶娘和丫鬟抱着,饭也不?好好吃。要么受凉没胃口,要么就是点心吃得多?,吃不?下饭食。 反倒是楚恆拎着把木刀整日在花园蹿,壮实得跟小牛犊一?般。 腊月中,临封印前,秦老夫人又请周医正来把了?脉。 这次周医正说得笃定,「千真万确就是个少爷,老夫人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行医三四十年,要是连男女都瞧不?出来,哪还有脸面?在太?医院待?」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不?是信不?过先生,是人心贪婪,已经有了?重孙子,这又巴望着要个重孙女。前两?天?还梦到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脆生生地沖我喊曾祖母,把我给高兴得……弄璋弄瓦都是添丁,都一?样高兴。」 秦老夫人未能有个重孙女,却是多?了?个重外孙女。 二月初八,楚映诞下一?个千金,秦老夫人不?顾春寒料峭,兴致勃勃地带着张夫人和杨妧去添盆。 第310页 陆凡枝的家人不?在,就只有楚家这头的亲戚,加上?天?气仍冷着,稳婆就在正房厅堂里?摆了?案子,兑了?盆温热的水。 陆凡枝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过来。 小婴孩仍在睡,双眸阖着,小小的鼻头轻轻翕动,白净的脸蛋被粉色襁褓趁着,冰雕玉琢般可爱。 秦老夫人心都化了?,连声道:「真是漂亮,取了?名字没有?」 陆凡枝笑答:「年前跟阿映合计了?几个名字,昨儿?又商议了?,决定叫婉宁,姑娘家温婉安宁一?些好。」 婉宁,陆婉宁! 前世,她的女儿?便?唤做婉宁。 杨妧心头一?震,凑上?前看那小婴孩。 小婴孩许是被吵着,不?情愿地睁开眼。眼眸乌黑,像是能认出人来一?般,直直地看向杨妧,唇角无意识地弯了?弯,露出腮边浅浅的梨涡。 秦老夫人惊奇地道:「哎哟哟,看宁姐儿?在笑,才刚两?天?就会笑了?,真是个聪明孩子。」 张夫人随着笑,「可不?是,还有对小酒窝呢,长大了?肯定好相貌。」 楚映腮旁没有梨涡,陆凡枝也没有。 会不?会陆婉宁就是前世她的女儿?? 念头乍出,杨妧随即否认了?,这实在太?过荒谬。 她跟秦老夫人能够转世为人已是匪夷所?思,再加上?陆婉宁……不?会有这么多?荒唐的事情同时发生。 这般想着,杨妧却忍不?住又看向襁褓。 小婴孩已经睡了?,细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看样子睡得十分香甜。 杨妧抬手轻轻触一?下她眉头,低唤道:「宁姐儿?。」 不?管是不?是她的女儿?,今生她作为舅母,一?定会好好照顾婉宁。 第155章 小婴孩见风就长, 等三个多月过百岁时,陆婉宁已经会「咯咯」笑?出声了?。 时值五月,天气转暖, 陆婉宁穿嫩粉色绸面袄子, 葱绿色裤子, 翘着两?只白生生的小脚, 盯着头顶的帐帘安安静静地躺着。 杨妧扶着床栏微笑?地看着她, 「宁姐儿真乖,小脸圆润了?许多,夜里闹人不, 有多重了??」 听见她的话, 陆婉宁侧头,乌漆漆的眼眸看向杨妧,嘴里「咿咿呀呀」像是在说什么。 一把?声音稚嫩糯软,听得人心里软软的。 楚映回答:「昨天刚秤过,正好?十六斤, 比上个月长了?三斤多。原本怀她时候, 孕相不太好?, 还以?为会不好?带,没想到真是省心,醒来就瞪着眼四处看,不哭也不闹。」 「宁姐儿一向乖,知道体恤娘亲。」杨妧目光温柔, 接过青藕手?里的包裹,「过阵子宁姐儿该长牙了?,这是新出的细布,比先前的细软, 留着给她擦口水。还有两?件小衣,夜里护着肚子别受凉。」 楚映看出是杨妧的针线,嗔道:「你?身子笨重,别再做这些针线活,姐儿的衣裳我都备着了?,什么都不缺。」回头斥责青藕,「怎么不劝着你?主子?」 杨妧笑?道:「我一天动?不了?几针,有点事情做还挺好?,否则天天闲得也难受……舅母喜欢宁姐儿,宁姐儿也喜欢舅母对不对?」 陆婉宁「咿咿呀呀」,像是在答应。 楚映忍俊不禁,轻轻点着陆婉宁的鼻头,「瞧你?有问有答,好?像能听懂似的。舅母怀着表弟还费心给你?做衣裳,长大了?记得好?好?孝顺舅母。」 陆婉宁歪着头,黑眸若秋水点瞳,腮边梨涡浅浅地跳动?。 从?楚映那里回来没两?天,杨妧便发动?了?。 午后时分?破了?羊水,待到暮色四合,产房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成稳婆抱着竹绿色的襁褓出来笑?道:「恭喜老封君,得了?位少爷,五斤八两?,可结实呢。」 秦老夫人站得久了?,两?腿一软险些摔倒,关氏手?疾眼快扶住了?她。 庄嬷嬷接过襁褓呈在秦老夫人跟前,「老夫人,亲家太太,快瞧瞧二少爷。」 秦老夫人扫两?眼,见小婴儿生得齐整,眉眼之间?隐约显出楚昕的轮廓,没多打量,连声问成稳婆,「我那孙儿媳妇怎么样?」 成稳婆咧嘴笑?道:「世子夫人有福气,比头一胎顺当。」 再顺当也是生孩子,半条腿伸在阎王殿。 眼看着荔枝端出来半盆血水,又拿出个大大的油布卷,秦老夫人攥着关氏的手?,「咱们进去瞧瞧四丫头。」 杨妧神情萎顿地躺在床上,头髮濡湿了?大片,紧贴在腮旁,眸里泪水犹存,明显有些红肿。 看到秦老夫人,杨妧哑着嗓子唤,「祖母,」又唤关氏,「娘。」 秦老夫人在床边坐下,伸手?帮杨妧掖掖被角,温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不辛苦,」杨妧脸上露出丝无力?的微笑?。 关氏道: 「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都得受这份罪。」 既然秦老夫人心疼杨妧,关氏便站在婆家的角度说了?几句讨巧的话,一边伸手?接过青藕端来的脸盘,半蹲着绞了?条热水帕子覆在杨妧额前,轻轻地帮她擦汗。 秦老夫人垂眸,瞧见杨妧枕边露出鸦青色素面衣衫的一角,情知是楚昕的,心里一酸,对关氏道:「天儿不早了?,你?就住下帮忙照看一下四丫头,我往厨房看看。四丫头饿了?吧,想吃什么尽管说。」 第311页 「不太饿,」杨妧沉吟着,「要是有现成的小米粥,就送一碗来,别放糖,还想吃点清口的小菜。」 「好?,好?,马上让她们准备。」秦老夫人应着出了?门。 天已全黑,廊檐下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将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红枣跟庄嬷嬷一左一右搀扶住秦老夫人。 两?个小丫头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 秦老夫人将红枣打发去厨房,恨恨地抱怨:「昕哥儿真是,四丫头生产这么重要的事儿,他怎么就不能回来待两?天?人回不来,书信也没有。上封信还是宁姐儿洗三时候写的,这都三个多月了?吧?」 庄嬷嬷替楚昕开解,「世子爷肯定脱不开身,去年春天,也是好?几个月没消息,后来才知道跟周家大爷追鞑子一直追到迤都。荒山野岭的地方,哪来的笔墨写信?」 秦老夫人长嘆,「我是怕四丫头不得劲儿,还有关氏在旁边看着,咱不能寒了?亲家的心。」 庄嬷嬷笑?道:「老夫人且放心,世子爷小两?口好?着呢,成亲这些年一次脸都没红过。不说别的,世子爷上次回来半个月,往四条胡同跑了?五六趟,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亲家太太心里还能没数?」 秦老夫人脸上沁出浅浅的微笑?,「昕哥儿一早就会讨好?丈母娘……如今他知道上进,有妻有子,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关氏也看到杨妧枕边那件长衫,没多问,只把?厨房送来的饭菜一样样餵着杨妧吃了?。 隔天,秦老夫人让红枣执笔往宣府写信说杨妧生产顺利,又得麟儿的事情。 半个月后,楚钊回信,说楚昕与周延江到各卫所巡防,待空闲下来让他回京一趟,又给新生的孙儿取了?名字,叫做楚恪。 恪,恭也。 意思是让楚恪恭顺尊长。 「这个名字好?,」秦老夫人看着睡得正酣的楚恪,慈爱地对杨妧道:「你?怀胎怀得辛苦,以?后要是哥儿不孝顺,我可不依。」 楚恆站在旁边扯着杨妧衣袖,稚气地说:「我孝顺娘。」 杨妧弯起唇,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好?孩子。」 秦老夫人随着笑?道:「恆哥儿是兄长,以?后得照顾弟弟,若是弟弟淘气,也得好?生教导他。」 楚恆挺起胸膛,清脆地应了?声,「好?。」 京都到底比宣府舒适,杨妧精神恢復得很?快,只是奶水不太足,勉强餵了?半个月便交给奶娘餵养。 杨妧则被秦老夫人迫着,做完双月子才得已四处走动?。 楚昕终于写信回来。 他跟周延江再度带兵杀到迤都,不但大获全胜,而且活捉了?脱戈目部落的首领图姆汗。 杨妧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笑?意宴宴地对楚恆道:「爹爹这次立了?大功,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封赏?」 楚恆虽听不太明白,可看到杨妧高兴,也扬起小脸说:「爹爹立大功。」 秦老夫人摸摸楚恆的头,「封赏没什么打紧,能让你?爹回来多住些时候就好?……你?爹还没见过弟弟,恆哥儿记得爹爹模样不?」 楚恆目光茫然地摇了?摇头。 再过几天,楚昕又有信来,说不日将回京献俘,可具体是哪天却没说。 献俘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顾常宝来送中秋礼便提起此事,「十三辰正从?德胜门进京,正午时分?在午门献俘,我家打算在福昌酒楼包两?间?临街的雅席看热闹,要不要给老夫人也包一间??」 杨妧半信半疑地问:「你?确定是十三那天?」 顾常宝道:「当然,夜里圣上要在宫里摆庆功宴,已经定好?在风华厅,我爹亲口说的。」 既然是忠勤伯所说,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秦老夫人道:「帮我们也包两?间?,听说瓦剌人长着红头髮蓝眼睛跟妖怪似的,我带恆哥儿去长长见识,让亲家太太也去看看。」 顾常宝满口答应,「好?嘞,我这就去酒楼定下来,回头让人给您送个信。」 今天是八月初十,再有三天就能见到楚昕了?。 杨妧忍不住拿起镜子仔细打量。 这阵子她调养得好?,肌肤莹白中透出健康的霞色,看着比细瓷都要细嫩,眸光也明亮,黑亮的像蕴着一汪净水。 美中不足,下巴比往日圆润,腰身也丰腴不少。 才三天的工夫,肯定不能瘦下来,现做新衣裳又来不及。 杨妧烦恼地嘆口气,打开衣柜把?能穿的袄子裙子扒拉出来铺了?满床,终于选定宝蓝色绣疏影素梅的锦缎褙子。 虽然她知道看献俘的百姓肯定多,军士们又不可能东张西望,楚昕看到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 可万一能看到呢? 杨妧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十三那天一早,杨妧穿戴整齐往瑞萱堂去。 秦老夫人瞧见她髮髻上耀目的点翠大花,唇角弯了?弯,对柳絮道:「我记得恆哥儿也有件宝蓝色的袄子,给他换上。」 柳絮带楚恆换衣裳,张夫人过来了?。 张夫人穿银红色织锦缎褙子,头上戴一对赤金镶红宝的金钗,比平常艷丽许多。 秦老夫人问起楚晖,「怎么不见晖哥儿?」 张夫人笑?着解释,「昨天买的秋梨,晖哥儿贪嘴多吃了?两?口,已经让府医瞧过,没有大碍,只是精神头不太足,我想留他在家多休息一会儿。」 第312页 秋梨性寒,小孩子本就不该多吃,张夫人却纵容楚晖,之前已经有过好?几次教训了?。 可楚晖不舒服,她又不留在家里照顾。 秦老夫人眸光沉了?沉,「让人请周医正再来诊下脉,你?留下照看着,免得下人不经心。」 左不过楚钊夜里就能回家,不差这一时。 张夫人唇角翕动?着欲言又止,极为不忿。 杨妧有个两?月的孩子需要照顾,秦老夫人允她出门看热闹,而晖哥儿已经满四岁了?,完全可以?离得开人,老夫人却要把?她拘在家里。 这心要偏到咯吱窝了?。 可张夫人不敢对秦老夫人不敬,只得恨恨地退了?下去。 少顷楚恆换过衣裳出来,秦老夫人神情又恢復成适才的慈爱,高兴地招唿着杨妧往外走。 赶到福昌酒楼时,关氏已经到了?,正跟楚映逗着陆婉宁玩,杨怀宣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向陆凡枝请教律赋。 杨怀宣被缪先生荐到仁和书院读书,明年春天打算考童生试。 缪先生说他四书文、试贴诗和五经文都还不错,但律赋太过死板少有灵气。 所以?这段时间?,杨怀宣在律赋上多有用功。 杨婵已经年满十二岁,开始到了?说亲的时候。她相貌比年幼时候更加出众,尤其?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秋水般明澈纯净。 关氏跟杨妧嘀咕过,范宜修似乎对杨婵颇有好?感,尽管现下大了?,不能再跟小时候那般朝夕相处,可范宜修有了?好?吃好?玩的,总忘不了?杨婵那一份。 如果两?家能成倒是美事一桩,范宜修对杨婵熟悉,有时候不需要杨婵提笔便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只是范二奶奶有意无意流露出要给范宜修相看媳妇,关氏也便歇了?这个心思。 毕竟杨婵不会说话是个缺陷,免得因这事坏了?两?家多年的交情。 大家寒暄几句,隔壁忠勤伯夫人和钱老夫人也到了?。 秦老夫人过去跟她们坐在一处,顾常宝两?口子则来到这边的雅间?。 没多久,大街上突然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唿声,杨妧蓦地有些紧张,抱紧楚恆探头往外瞧。 因为隔得远,根本分?辨不出相貌,只能看到一排排盔甲和刀枪折射着朝阳,寒光四射。冷冷的肃杀之气横盪而来,压得乌压压的人群静然无声。 队伍渐近,头前是八个举着黑底缀红缨旗子的士兵,紧接着便是四人看押着的囚车。 囚车用生铁铸成,里面蜷缩着一位用铁链锁着的男人。 那人蓬头垢面鬚髮散乱,瞧不清面容,手?和脚都很?大,可以?想见他的身形定然非常魁梧。 紧跟着囚车后面,是五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正中便是楚钊。 楚昕和周延江等人错后半个马身。 楚昕身穿黑色甲冑,头盔上缀着红色璎珞,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两?眼直视着前方,神情肃穆笼着一团杀气。 杨妧从?没见过这样的楚昕,就像是一把?打磨过的利剑,稍有异动?就要脱鞘而出。 她垂眸指给楚恆看,「是爹爹,左边第?二个。」 楚恆大声喊道:「爹爹。」 楚昕似是听到了?,抬头看过来,冷肃的脸庞好?似冰雪消融,立刻变得温和而生动?。 「他娘的,这气势吓得我不敢大声说话,」顾常宝嘟哝一句,抓起旁边不知道是谁的荷包一把?扔了?下去,「楚霸王,这边。」 楚昕尚未伸手?接,周延江展臂捞在手?里,得意地举起晃了?晃。 杨妧听得清楚,身边的杨婵短促地「啊」了?声——那只荷包是她的,刚才从?里面找铃铛逗陆婉宁,被关氏顺手?放在了?桌子上…… 第156章 一个正值豆蔻的小姑娘的贴身之物被别的男子抓在手里, 杨婵脸色涨红,羞窘得几乎要哭了。 余新梅指着顾常宝骂:「都当爹的人了,做事还这么不着调?」 顾常宝给杨婵赔礼, 「是我的错, 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回头我赔你?十个。」 余新梅气道:「这是赔不赔的问题吗, 你?趁早去要回来。」 「好好, 」顾常宝忙不迭地答应,「回头我就去找周延江,今儿要不到, 明儿我指定要回来。」 杨怀宣温声安慰杨婵, 「别担心,这里没别人,不会传到外头去,就只当没这回事。要是周大爷问起,就说是……顾三太太的荷包。」 余新梅笑?着夸赞:「你?小子心眼转得倒快。」 她?是周延江的三舅母, 而顾常宝情急之下抓起自?己媳妇的荷包再合理?不过。 杨妧着意地看了眼杨怀宣。 他穿鸭蛋青缀着荼白襕边的直缀, 腰间坠了块刻成竹报平安图样?的碧玉, 神情温谦,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成。 这两年,不管是结算馆子里的帐目还是跟曹庄头合算田地收成,都由杨怀宣出?面?应对。 不知?不觉中,杨怀宣已经挑起家里大梁。 杨家三房再不必看别人的眼色生活。 小小的插曲过去, 大家再度看向大街。 因?为顾常宝带了个头,几个胆大的姑娘媳妇也将自?己手里的荷包香囊等?物扔向大军。 有些?士兵不肯接,有些?却偷偷将荷包攥在了手里。 第313页 原本笼罩在献俘队伍的那团凌厉杀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喜庆的热闹。 陆凡枝低笑?声, 「这样?才对。」 杨妧听懂了他的话,楚钊治军严是好事,但看在元煦帝或者其他人眼里,却未必如此。 人有时候必须要藏其锋芒。 看完献俘,几家人顺便在酒楼用了午饭才各自?回府。 一路上,秦老夫人的嘴就没合拢过,「见明穿这衣裳真?精神,钱老夫人和顾夫人都说看着跟变了个人似的,就是脸比上次回来更黑了,也瘦了,四丫头觉得呢?」 杨妧想到楚昕那双灿若星子的双眸,微笑?道:「是瘦了些?。」 「也不知?这次能待几天,明儿让厨房炖鸡,好生调养着,再打发人抓几只活甲鱼,甲鱼汤最是滋补。」 絮絮叨叨中,马车在镇国公府角门停下。 杨妧先?送秦老夫人回瑞萱堂歇晌,然后匆匆回览胜阁去瞧楚恪。 楚恪也在睡,白嫩的小手攥成拳头放在脑袋两侧,嘴唇蠕动着时不时地吮吸两下。 可能梦里又饿了吧? 杨妧忍俊不禁,掀开薄被摸了下,褥子是干的,不曾尿湿,轻声道:「你?爹爹回来了,你?欢不欢喜?」 楚恪不回答,杨妧却知?道,她?是欢喜的。 这份欢喜很快地在览胜阁弥散开,青藕指挥大家将内室的被褥换了新的,帐帘换了架米白色绣着莲叶田田的,茶具则换成应景的金桂飘香。 就连廊檐下的红灯笼,清娘也踩着椅子够下来,从库房挑了两盏簇新的。 楚恆跟着柳絮在园子里摘了半篮子桂花,用琉璃碗供在案上,染得满屋子都是甜香。 这样?忙碌着,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一晃儿天就黑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都守在瑞萱堂等?。 楚晖已经好了很多,坐在张夫人身边一会儿要杏仁酥,一会儿要窝丝糖,又惦记着喝冰糖水。 秦老夫人道:「晖哥儿肚子才好,这几天多吃白粥,别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侧眸瞧见楚恆张着大嘴呵欠不断,续道:「见明他们要等?宴席散了才能回来,先?让几个小的去睡觉。」 楚恆听话地让柳絮领着到后面?抱厦歇下了,楚恆则哼唧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跟着奶娘去了。 人定时分,楚钊父子终于?回来。 两人仍旧穿着甲冑,冷硬的金属被烛光辉映着,格外多了些?暖色。 献俘时候离得远,秦老夫人只看到两人的威风,打心眼里觉得荣耀,这会儿离得近,秦老夫人看到楚钊鬓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髮,只觉得酸楚。 楚钊温声道:「娘,儿子也是做祖父的人了,还能没两根白头髮?」伸手把?楚昕拉到秦老夫人跟前,「见明这次长了脸,跟周家大爷直捣瓦剌人老巢,圣上龙心大悦,席间赏赐见明两杯御酒。」 「是运气好,」楚昕飞快地觑两眼杨妧笑?道:「秦二派人送来密报,说瓦剌大军集结在宁夏固原,迤都城里空虚,这才跟周延江率兵北上。」 言外之意,他并非莽撞逞强,不顾惜自?己,而是慎重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杨妧莞尔一笑?。 楚钊续道:「瓦剌在固原那边元气大伤,加上国都被袭,估计三五年内缓不过来。」 秦老夫人惊喜地问:「那你?不用再去宣府了?」 杨妧跟张夫人俱都竖起耳朵。 楚钊笑?着回答:「见明在家里多待些?时日,我过完中秋走,林佥事许多年不曾回乡,今年他请旨回家探亲,我需得坐镇军中,等?明年我回来陪您过年。」 秦老夫人面?有失望,却仍通情达理?地说:「这也成,明年再回来多住几天……上次见明带回来几张皮子,我让人裁了件夹袄和两副护膝,回头让红枣送过去。你?也不是二十几岁的后生了,自?己多注意,天天风里来雪里去,看冻出?老寒腿来。」 楚钊喏喏地答应着。 秦老夫人没再啰嗦,轻声叮嘱道:「天儿不早了,你?们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 几人告退离开。 出?了瑞萱堂大门,楚昕迫不及待地攥住杨妧的手。 他手劲大,加之指腹与掌心粗糙,刺得杨妧疼,她?却忍着不吭声。 再有两天便是中秋节,墨蓝天空中的圆月仿若银盘,在湖面?折射出?无数跳动的光点。 微风徐徐,裹挟着湖面?湿润的水汽,秋意寒凉。 杨妧忍不住哆嗦了下。 楚昕察觉到,停住步子问道:「冷了?」 抬手拢好她?缎面?披风的帽子,又把?带子繫紧。手指触到她?下颌,杨妧轻笑?出?声。 月色正好,她?白净的脸颊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莹润柔滑,大大的黑眸映着月光,比黑曜石都要闪亮。 楚昕唿吸重了几分,手指滑到她?唇边,眸光闪动声音暗哑,「妧妧,我背你?回去,比你?步子快。」 「才不,」杨妧指着他的盔甲,「硬邦邦的,肯定硌人。」 「那我抱你?,」楚昕弯腰将她?抱在怀里,杨妧趁势勾住他脖子,脸贴在他肩侧,低声问道:「你?上午看到我了吗,在福昌酒楼?」 她?声音糯软,气息直直地扑在他耳畔,楚昕双臂不自?主地收紧,步子迈得愈发快,「看到了,你?抱着恆哥儿,他长大了许多,不如以前白。」 第314页 「天天在园子里跑,」 杨妧笑?道:「恆哥儿都有三十多斤重,壮实得很,祖母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皮猴儿似的就知?道瞎闹。」 楚昕微笑?,话里有话地说:「我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没有胡闹过。」 杨妧轻轻哼了声,「讨厌。」 说笑?着,两人回到览胜阁。 青藕早把?被褥铺好,洗澡用的水也备好了。 趁楚昕洗澡,杨妧先?去瞧了眼楚恪,再回到正房,屋里一片黑,朦胧夜色里,楚昕站在窗边绞头髮。 上身赤裸着,腰间松松垮垮地繫着中裤。 如水的月光透过绡纱透射进来,像是给他镀了层淡淡的银光。 杨妧连忙问道:「火摺子呢,怎么不点灯?」 「关窗时被风吹灭了。」 杨妧小心地避开桌椅走近,「我帮你?擦头髮。」 「不用,差不多干了。」 楚昕放下帕子,展臂把?杨妧抱到床上,俯身吻住她?的唇。 开始还算温柔,可汲取到久违的甘甜便控制不住,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一点点吞进口?中。 「见明,」杨妧推开他,「我先?把?簪子卸下来,别压坏了。」 「压坏了再另外镶,」话虽如此,楚昕仍是坐起身。 杨妧一边摘下钗簪一边问:「你?灭了灯,是不是受伤怕我看到?」 「真?是风吹的……我好端端的,不信你?摸摸,除去之前的,哪里还有伤疤?不过刀剑无眼,免不了磕磕碰碰,不碍事。」楚昕矢口?否认,手中动作不停,熟门熟路地替杨妧解开腰间系带。 衣衫褪下,一股子幽香冲着鼻端直直而来,像桂花般甜腻,犹如茉莉花般清雅,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温软。 楚昕低唤她?的名,「妧妧,我想你?想得紧。」 着实是想念。 在外将近一年,白天大都在马上驰骋,夜里偎着干草仰望天上的星,脑海里不经意就浮现出?杨妧的身体。 白皙温软,如山峦般起伏,又似丝绸般顺滑,摸上去令人爱不释手。 他回忆着她?温柔的笑?容、慵懒的神态、因?动情而带着丝暗哑的声音,在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自?己曾对她?做过的动作,犹如老牛反刍。 他渴望她?,但外患一日不除,他们便无法长相厮守,只能像父母那样?两地相思。 楚昕不愿意。 他好容易娶回家的女?子,就是要耳鬓厮磨,就是要天天缠在一处。 楚昕发了狠,加上周延江是个不怕事的,两人一拍即合,率着八千人马直杀到迤都。 杨妧一夜不曾宽睡,时而如惊涛骇浪中的扁舟勐烈地颠簸,时而如绵绵细雨中的娇花静静地开放。 第?二天却出?人意外地醒来得早。 楚昕仍睡得香,一手穿过颈弯搂在她?肩头,另一手环在她?腰间,呈现出?不折不扣的占有姿态。 杨妧轻轻移开楚昕的手,起身穿好衣裳。 天色已亮,晨阳斜照着窗纱,映出?恬淡的金黄色。 楚昕鼻樑高挺,浓密如鸦翎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双闪亮的黑眸,双唇紧抿,使得下颌的线条看起来格外冷硬分明。 他的唇却柔软,一下一下落在她?身上,引燃她?所有的热情。 想起昨晚的情形,杨妧只觉得两腮一点点热起来,心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 她?屏住气息,轻轻在楚昕唇上点一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青藕听到动静,撩开门帘,扫一眼杨妧格外红润的脸颊轻声道:「老夫人遣人来传话,说让世?子爷多歇会儿,不用急着过去请安,瑞萱堂那边已经摆了饭,这边……要不要吩咐厨房把?饭送来?」 杨妧沉吟道:「再等?一刻钟摆饭。」 说着话,见奶娘抱了楚恪朝这边走,杨妧忙迎上去将楚恪接在怀里,低头亲吻他鼻尖,「阿恪醒得倒早,吃饱没有?」 奶娘笑?道:「不到寅时醒过一次,换了尿布又睡下了,辰初才又醒来,刚吃过奶也把?了尿。」 楚恪穿件细软的宝蓝色袄子,用张薄毯子包裹着,精神头儿十足,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杨妧耳垂上不停晃动的南珠坠子。 小手试探着伸了几次,都未能抓到。 杨妧握着他细嫩的小手柔声道:「不能抓,耳坠上有钩子,会划破手,待会儿哥哥给你?摇铃铛听。」 说曹操,曹操到。 柳絮牵着楚恆的手走过来。 楚恆像模像样?地拱起手给杨妧请安,「见过娘亲,娘夜里可睡得香?」 杨妧莞尔,「香,恆哥儿呢?」 「我也睡得香,卯初刚过就醒了,刚吃了蛋羹和肉丝面?片。」楚恆下意识地拍了拍小肚子, 「娘,爹爹回家了吗?」 杨妧笑?道:「回了,不过爹爹还没醒,他打仗辛苦,又一路奔波劳累,要多歇会儿才行。」 楚恆眸光亮晶晶地含着求肯,「我想进去看看,我不出?声,不吵醒爹爹。」 「好,」杨妧回答。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门帘响动,楚昕穿件家常的鸦青色长袍走出?房门。 楚恆迎着跑过去,欢唿道:「爹爹。」 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全然没有许久不见的隔阂与陌生。 第315页 楚昕展臂将他抱起来,高高地抛起又接住,楚恆双手搂着楚昕脖子,兴奋地「咯咯」大笑?,「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杨妧无奈微笑?。 到底是父子天性,纵然一年不见,楚恆几乎都忘记了楚昕的模样?,可骨子里的血缘是割不断的。 没多大工夫,厨房送来早饭。 杨妧将楚恪放在里间炕上,让楚恆照看他。 柳絮和奶娘在旁边,并不需要担心。 杨妧走到外间悄声问楚昕,「你?几时醒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你?偷亲我的时候,」楚昕唇角含笑?,满意地看到杨妧白净面?颊上晕出?一层绯色,将盛藕片的碟子往她?面?前挪了挪,「这个你?爱吃。」 藕片是用白糖米醋腌渍过的,酸甜爽口?。 杨妧瞪他两眼,拿筷子夹一片藕慢慢嚼着,「春天给你?做了两件缎面?长衫,都是范家出?的新料子,就放在衣柜里。」 楚昕笑?道:「看到了,今儿不打算出?门就没换,旧衣服更舒服随意,你?觉得不好看?」 杨妧轻轻「哼」一声,「臭美!」 他是楚昕啊,京都最有名的俏郎君。 尽管肌肤不如往年白净,也粗糙了许多,可眉眼仍是精緻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尤其随着年岁渐长,他早已褪去昔日的娇纵蛮横,取而代之的是不容错识的果敢刚毅。 否则,昨天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子专门朝他面?前扔绢帕香包。 杨妧又哼一声,听到内间炕上传来楚恆的声音,「爹爹和娘住大屋子,我和弟弟住这间小的。」 柳絮问道:「这个是谁,她?住哪里?」 「她?是妹妹,妹妹在娘肚子里,还没有生出?来。穿红裙子的是更小的妹妹,也没生出?来。」 楚昕微愣,随即明白。 楚恆说的是他之前买的宅院和人偶。彼时他跟杨妧刚定亲,一同去逛庙会买的。 人偶共有七个,除去一对夫妻外,另有五个子嗣。 三男两女?,非常兴旺繁茂的一家人。 而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楚昕轻笑?,「不着急生女?儿,太辛苦。咱们慢慢来,反正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厮守。」 杨妧竖起眉毛瞪他,「食不言,寝不语。」 可眸底的欢喜却藏不住。 是的,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一辈子,多么美好的字眼! 第157章 接下?来几日, 楚昕除去办事之外几乎闭门不?出,每天?不?是在瑞萱堂就是在览胜阁。 楚恆越发黏他,寸步不?离跟前。 秦老?夫人跟杨妧唠叨, 「见明以前在家里可待不?住, 他一早起来练大?半个?时辰功夫, 吃过早饭跟夫子念文章, 夫子稍微不?注意, 人就没影了,小厮丫鬟们到处找。先是在桌子底下?、假山洞里还有?茅草堆里,哪儿都能藏身。再过几年, 就跑到护国寺跟那些?小和尚胡闹……从小皮到大?, 再没想到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杨妧正给?楚恪绣肚兜,弯起唇角道:「寺里几位小师父跟见明很?合得来,他还救过惠清师父的命。」 秦老?夫人甚是骄傲,「见明皮是皮,为?人却厚道, 前后两世他没做过一件昧良心损阴德的事儿。早之前, 方丈给?见明批过八字, 说他性情顽劣,一生怕是难顺,十六岁或有?转机。可见,方丈确实?有?大?能,那年你不?正从济南府来?有?你帮着管束见明, 他也知道事理了。」 「我?哪里能管束表哥?」杨妧想起乍乍见到楚昕时的情形,不?自主地用回先前的称唿,「是表哥大?人大?量,愿意忍让我?, 不?跟我?一般见识。」 话音刚落,只听?院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是楚恆扯着楚昕的手,蹦蹦跳跳地回来。 楚昕穿件鸦青色细布道袍,发间?簪着桃木簪,腰间?系条青色腰带,看似闲适,却有?一股刚毅从他挺直的嵴背中?散发出来。 楚昕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轻笑,黑眸折射出金黄的阳光,让人感到温暖而安心。 那道沐浴在夕阳下?颀长的身影与前世他拖着长剑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处,杨妧莫名有?些?怔忪。 「娘,」楚恆稚嫩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我?射箭,伯父夸我?厉害。」 楚昕跟着补充,「刚才带恆哥儿到演武场玩,顾老?三去站了会儿。」 杨妧恍然,原来楚恆口里的「伯父」是顾常宝。 秦老?夫人一边唤人拿帕子给?楚恆擦汗,随口问道:「顾家三爷有?事?」 楚昕端起茶盅浅浅喝两口,视线落在杨妧脸上,眸中?含笑,「没什么大?事,他送荷包过来。」 杨妧弯弯唇,没多问。 吃过晚饭,杨妧回到览胜阁,瞧见笸箩里的荷包吓了一跳,「这么多?」 有?大?的有?小的,有?缎面的有?细布的,约莫十几只。 楚昕笑道:「都是进城那天?周延江抢到的,顾老?三不?知道哪个?是,一股脑全讨了来,让你认一认。」 那天?杨妧匆忙一瞥,也没瞧清楚杨婵的荷包是什么样子,隐约记得像是浅紫色,个?头不?算大?。 而眼前这些?要么是亮眼的大?红大?绿,要么针脚粗放不?细緻,还有?两只绣得是金丝菊。 第316页 杨婵最讨厌金丝菊。 有?阵子关氏为?了给?她?治嗓子,时常用金丝菊煮茶喝。 杨婵不?喜欢那股味,连带着也不?喜欢金丝菊,更不?可能绣在荷包上。 杨妧逐件看过,摇头道:「都不?是。」 此时的安郡王府,周延江跷着二郎腿,手里捏一把小小的紫砂茶壶,仰头把茶水灌进口中?,擦一把嘴角的水珠儿,问道:「打听?得可清楚?」 旁边小厮点头哈腰地说:「大?爷放心,小的办事几时出过差错?」 周延江将茶壶顿在桌面上,脚尖点了点,「滚下?去领赏吧。」 待小厮离开,从袖袋里掏出只浅紫色潞绸绣着银白玉簪花的荷包晃了晃,紧紧攥在掌心。 周延江长得粗犷,却不?傻。 别的荷包都是空的,最多有?几枚铜钱或者?塞一方帕子,这只荷包里却有?一角散碎银子、两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和一只纤巧精美的铜顶针。 很?显然都是姑娘家平常能用到的东西。 本来周延江还没把荷包放在心上,可顾常宝眼巴巴地过来讨要,又说不?出什么布料什么颜色。如果?真是余新梅的东西,顾常宝怎可能不?知道? 所以周延江打发小厮去查那天?跟顾常宝在同一个?雅间?里的女人。 余新梅、楚映和杨妧都被排除掉,独独剩下?个?杨家六姑娘。 周延江记得曾跟她?打过照面,印象里好像怯生生的,梳着个?小髽鬏,是个?爱哭包。 好几年过去,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小厮打听?到杨六姑娘不?太会说话,平常难得出门,听?说小时候长得很?好看。 杨妧长相就很?漂亮,杨六姑娘容貌应该也不?错,不?知道性情像不?像杨妧。杨妧太厉害,把楚昕管得老?老?实?实?,什么都听?她?的。 看着手中?配色雅致大?方、针脚细密匀称的荷包,周延江一晃神,被自己莫名升起的念头吓了一跳,一把将荷包扔出去。 不?过数息又捡起来,弹了弹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仍旧塞进袖袋。 心不?知为?什么,跳得有?些?急切而忙乱。 再过三五天?,楚钊再度北上,周延江与之同行,楚昕策马将他们送出城门,回来对杨妧道:「周延江问起六妹妹,问多大?了,名字是哪个?字。」 杨妧面色一沉,「他打听?这些?干什么,姑娘家的名讳能随便问?哼,偷偷昧下?小婵荷包这笔帐,还没跟他讨呢。」 「别着急生气,」楚昕抬手轻拍她?面颊,「周延江没有?在众人面前问,我?们到旁边没人的地方说的。我?没告诉他,只说六妹妹年纪还轻,尚未开始议亲。荷包……原是顾老?三不?对,倒也不?能全算在周延江头上。这些?年周延江行事周全不?少,早不?像之前那般鲁莽放肆。」 杨妧一边叠着炕边楚恪刚晾干的夹袄,一边摇头,「我?对周大?爷没意见,但跟小婵不?合适。齐大?非偶,周家是宗室,我?家只是一介平民,小婵又不?能言语,岂不?是白白被欺负?」 楚昕唇角弯出一丝笑,「我?可曾欺负你?先前你也这样拒绝过我?。」 「你不?同,」杨妧抬眸,对上楚昕黑亮的眼眸,眸底深处,闪着温暖的光。 与前世的冷厉狠绝截然不?同。 「怎么不?同?」楚昕垂首亲吻她?额角,呢喃低语,「你别这样看我?,我?会胡作非为?的。真的,你让我?觉得,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你都愿意纵容我?忍让我?。你对我?好,我?更要谨慎自己,加倍对你好才成。」 杨妧莞尔。 所以楚昕是不?同的。 正因为?前世有?过几次交集,多少知道他的品行,杨妧才下?定决心与他相伴。 否则,她?更愿意找个?门当户对的,或者?从杨溥同窗同僚家中?选个?适龄的公子嫁了。 楚昕将叠好的衣物放回衣柜,笑道:「有?咱俩在呢,岳母和六妹妹相中?谁就嫁给?谁,不?管嫁到哪家都不?是高攀,我?这个?当姐夫的替她?撑腰出气。即便是宗室,周延江还敢不?听?我?的?反正妧妧不?必担心,六妹妹自有?她?的福分在,改天?我?找凡枝,请他多照拂怀宣,如果?能得几位翰林指点两句,那就更好了。」 科考固然才学重要,可人脉和才名也不?可忽视。 杨妧笑着点头,「你若是去梯子胡同就跟我?说一声,让厨房做些?点心给?宁姐儿,针线房还有?几件棉袄快做好了,也是给?宁姐儿的。阿映要管家理事,怕是没工夫做针线。」 北风渐起,天?气逐日冷下?来,又到了边关形势紧张的时候,周延江那边并没有?动静,杨妧渐渐将他抛在脑后,开始替杨婵访听?合适的人家。 关氏对门户家世并无要求,只希望家里长辈和蔼,兄弟姐妹和睦,男方性情好会体贴人。 即便如此,可选择的范围依旧很?小。 倒是有?几家家里揭不?开锅的愿意考虑,可媒人进门就问杨家能陪送多少嫁妆,这样的人家,关氏瞎了眼也不?可能答应。 就这样一天?天?蹉跎下?来,转眼又是桃红绿柳,满湖莲花开。 第317页 杨怀宣回山东祖籍轻轻松松考过了童生试,陆婉宁过了周岁,抓周时抓了一只金顶针,楚映高兴地说宁姐儿以后随舅母手巧。 轮到楚恪抓周时,他左手攥支紫毫笔,右手抓本《论语》直往嘴里塞。 秦老?夫人既稀奇又高兴,「咱们家的人向来习武有?天?赋,读书一般,这会儿菩萨开眼,要叫咱家出个?读书人了。」 楚昕笑道:「岳母家的人会读书,阿恪随杨家。」 这话倒是不?假,大?堂兄杨怀安在任上做得尽职尽责,连续三年考绩都是优等,今年调任河南陈留任知县。 河南产粮,只要风调雨顺,百姓便能得以安康,是个?相当不?错的去处。 杨溥有?个?同窗在开封府任同知,家里么女尚未婚配,正好瞧中?了杨怀安的人才,两家已经定下?了冬月的婚期。 二堂兄杨怀定也取中?了进士,去年在莱州府的掖县寻了个?职缺。 一门三进士,说出去非常荣耀。 杨怀定的亲事因而格外顺当,是鸿胪寺少卿顾常礼的嫡长女顾萍。 杨妧跟着去相看过,顾萍相貌普通,可谈吐有?据仪态大?方,让人心生好感。 赵氏不?太满意,但秦氏和杨溥都同意,她?也没办法,只能私下?里跟杨婉嘀咕。 杨婉和离后,便把家里中?馈接下?了,这会儿有?了点积蓄,正想盘间?铺子挣点闲钱,可没工夫听?赵氏唠叨。 杨怀定的亲事就拍了板,婚期定在来年五月。 六月底,有?消息从宣府传来,周延江跟萧艮率兵横扫北漠,瓦剌人一败涂地溃不?成军,表示愿意臣服于万晋,成为?附属国。 元煦帝龙心大?悦,不?但赏赐周延江跟萧艮万千珠宝,还将萧艮连升两级,从千户擢升为?指挥佥事。 摆过得胜宴,萧艮直奔平凉侯府,世子吕文成已经迎在府门外,舅甥两人抱头痛哭。 隔天?,萧艮和吕文成陪吕夫人前来镇国公府道谢。 礼单很?厚,写了整整两页。 秦老?夫人看着已经年满十七,长得鼻直口方的吕文成嗟嘆不?已,「世子相貌真是周正,听?说这次要跟着萧佥事北上,侯爷有?后!」 吕夫人眼圈倏地红了,她?掏出帕子不?停地摁着眼窝,「本来不?捨得让他去,昨天?大?哥劝了我?一晚上,这些?年我?也看尽了人情冷暖……不?走这一趟,阿成没法在京城立住脚。」 吕文成冲着秦老?夫人跪倒在地,「承蒙老?夫人多年照拂,成无以为?报,愿追随国公爷麾下?尽犬马之劳。」 「好孩子,快起来。」秦老?夫人忙伸手虚扶一把,「世子可别这么说。侯爷跟国公虽非同袍,可两人都戍边打仗经年累月不?着家,侯爷比国公还小好几岁……」顿一顿续道:「你娘拉扯你们不?容易,到了宣府可得时时处处当心,经常写信,别让你娘记挂。」 吕文成连声应着。 戍边将士不?易,留京的家眷也不?易。 秦老?夫人知道这份苦,就算没有?前世的情分,推己及人,老?夫人也愿意帮衬吕夫人一把。 自从平凉侯过世,逢年过节,秦老?夫人总忘不?了给?吕家备一份礼,钱老?夫人疏朗广义,也慢慢与吕家走动起来。 加之吕文成年岁渐长,虽然尚未领什么差事,可总算能够支应门户,此次北上,如果?能建功立业,便可顺理成章地承袭爵位。 有?了萧艮和吕文成相助,再加上瓦剌归顺,一时半会儿掀不?起风浪。楚钊请旨让林佥事暂代总兵之职,又点了萧艮和窦参将辅佐,周延江从旁协助。 而楚钊终于能够卸下?甲冑回京团聚。 秦老?夫人欢喜得不?行,将人把楚映一家三口接来,亲自拟定了中?秋家宴的菜单,还兴头十足地从窖里取出两坛好酒,打算一醉方休。 席面照旧摆在临波小筑,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奶娘丫鬟带着孩子们也单独开了一桌,各桌没用屏风遮挡,抬眼就能看到彼此。 廊下?挂出六盏红灯笼,湖心的赏荷亭也点着六盏红灯笼,湖水映出喜庆的红色,又有?月光照着水面上,泛出点点银白色的涟漪,像是无数铜钱在跳动。 秦老?夫人端着酒盅,眼眶发湿。 这一年是元煦十九年。 前世,就是这年的冬月底,瓦剌集结三十万大?军进犯雁门关,楚钊奉命率兵增援。 那时候赵良延负责军需,运送过去的棉衣里面全是柳絮。 士兵们冻得浑身僵硬,连马缰绳都攥不?住,又何?谈挥刀打仗? 楚钊大?败,雁门关失守,楚家家败人亡。 而今生,赵良延与瓦剌人勾结已被斩首,瓦剌臣服于万晋王朝,楚钊可以暂且歇息几年,不?必再夫妻两地,饱受风寒之苦。 更重要的是,孙子孙女儿都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还有?了重孙子,和重外孙女。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秦老?夫人弯了眉眼,扬声道:「这酒酿得好,酸酸甜甜跟糖水儿似的,四丫头多喝两盅。大?姑娘也是,自己家里别拘着,喝少了我?不?应。」 杨妧看到秦老?夫人眸中?浓浓的笑意,痛快地答应,「好,阿映,咱们陪祖母喝一口。」 第318页 酒是桃花酿,色泽清澈微红,入口甜香馥郁。 杨妧喝了一大?口,朝楚映使个?眼色。 楚映心知肚明,掂起酒壶给?秦老?夫人浅浅续一点,将酒壶放在自己手边,「祖母一向偏心阿妧,今儿可不?行,我?要多喝几盅,不?能亏了去。」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行行行,都归你,怎么越活越跟小孩子似的。见明,你好好陪姑爷喝几盅,醉了也不?打紧,夜里就留在这儿,荔枝已经吩咐人把清韵阁收拾好了。」 楚昕也连声应着。 酒过三巡,杨妧见秦老?夫人已显出疲态,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这会儿夜风越发紧,孩子们怕受不?住。」 秦老?夫人看着楚晖跟楚恆还有?精神,楚恪和宁姐儿却偎在奶娘怀里发蔫,忙道:「赶紧让孩子回去歇着,咱们也散了吧,往后乐呵的日子多得是,回头爷们都上衙了,咱们娘几个?在家整治酒菜乐呵。」 「祖母可别忘了我?,」楚映搀扶着秦老?夫人的胳膊撒娇,「如果?有?好酒,祖母一定记着接我?来。」 「忘不?了,没好酒我?也打发人去接你。」 杨妧和楚映送秦老?夫人回到瑞萱堂,荔枝得了信,早就把被褥铺好,用汤婆子暖着。 秦老?夫人洗漱完,松散了头髮斜靠在大?迎枕上,目光已有?些?呆滞,却仍拉着杨妧的手不?放,低声道:「我?是再没想过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贵妃娘娘身子康健,阿钊活得好端端的,昕哥儿也活生生的。」 楚映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骇着,惊诧地扯一下?杨妧衣袖,「阿妧,祖母她?怎么了?」 杨妧沖她?摇摇头,温声道:「是呀,祖母,咱们全家个?个?都平平安安的,父亲说他可以在家里赋闲一阵子,见明打算把铺子的帐核算一下?。对了,恆哥儿该开始学描红了,祖母您可得看紧他,不?能让他耍懒。」 秦老?夫人想起来了,眸光闪亮,绽出几分欢喜的笑,「前儿见明提过,让我?带着恆哥儿和阿恪,你们腾出工夫再生个?闺女。我?觉得这话在理儿,闺女懂事,跟娘贴心。大?姑娘小时候就乖巧,模样也生得好,一口一个?祖母叫得我?心都化了。」 「祖母,」楚映笑着唤,「我?现在不?乖巧漂亮?」 秦老?夫人这才注意到楚映, 「你是大?姑娘,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都孩儿娘了,刚才宁姐儿在席上不?是还哭闹来着?」 「唉,人老?了,煳涂了。」秦老?夫人笑嘆声,又盯住杨妧看,片刻低低道:「都怪我?,昕哥儿老?早跟我?说,相中?了杨家的四姑娘,我?存着心结,不?想到杨家门上提亲,所以没答应,害得昕哥儿受那么多苦,到最后都孤苦伶仃的……四丫头,你嫁了昕哥儿可后悔?」 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杨妧替秦老?夫人掩好被子,把帐帘放下?来,吹灭灯烛,悄声叮嘱荔枝,「老?夫人睡下?了,我?看安神香不?多,就这么点着吧,别再进去免得惊醒了她?。」 荔枝诺诺应好。 走出瑞萱堂,楚映轻唿一口气问道:「好端端的,祖母说起什么生啊死啊,听?着骇人。」 杨妧柔声宽慰道:「没事,平日里她?跟庄嬷嬷爱说些?闲话,有?时候神情一恍惚,就当成真事不?知道按在谁头上。她?再说起来,只顺着答应就是,不?用当真。」 人老?了就容易犯煳涂。 「那我?经常回来陪祖母说说话儿,」楚映道,默了默,声音里忽然带了笑,「我?听?祖母好似问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哥,你悔吗?」 杨妧抬头,瞧见不?远处的两道身影,清瘦些?的是陆凡枝,另一道健壮挺拔的正是楚昕。那张俊俏的脸被明亮的月光照着,不?减精緻更添清雅。 杨妧微笑,低声回答:「不?后悔,你呢?」 楚映答得飞快,「他待我?极好。阿妧,咱们都要好好的。」 杨妧重重点了点头,「嗯!」 四人沿着小路走一段,在湖边分开两路各回各的住处。 楚昕牵着杨妧的手,眸光比天?上明月更闪亮,「我?听?到你跟阿映说的话了。」 杨妧挑眉,「那又怎么样?」 「呃,」楚昕愣一下?,「没怎样,就是,就是我?也不?后悔,我?也会好好的,要对你更好。」 杨妧忍俊不?禁,双唇弯成美好的弧度,莹白的肌肤在月光辉映下?,仿若美玉,散发出淡淡光华。 楚昕捧起她?的脸,垂首吻在她?如花笑靥上…… 《正文完》 第158章 番外 镜湖边的?柳枝绿了黄, 黄了绿,花园里的?桃花开了谢, 谢了开,又是奼紫嫣红一年春。 清明节过去?尚不足一个月,天气已?经热起来,夹棉袄子有些穿不住了。 楚昕换上?青莲色团花绸面?直裰,伸展开双臂问道?:「妧妧,我这样可妥当?」 杨妧抬手将他腰间挂着?的?荷包香囊理了理,端详一番,笑答:「可以。」 「那我去?了,如果席上?有什么好吃的?, 我让人送回来。」 「不用, 」杨妧嗔道?:「成亲的?席面?多少忙乱,你别给人添麻烦……晚间吃了酒,慢些骑马。」 第319页 「我晓得分?寸。」楚昕应着?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停下,「要是桐儿醒来寻我, 你跟她说我很快回来。」 「你快去?吧,别迟了。」杨妧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眼看着?他宽厚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 低低嘟哝一句, 「桐儿才想?不起寻你。」 将楚昕换下的?衣裳收好,见屋角更漏已?过了申时, 便往西?厢房去?。 楚桐穿件水红色缎面?袄子葱油绿的?撒脚裤,规规矩矩地坐在?炕上?让奶娘餵温水,瞧见杨妧, 她推开茶盅,挥动?小手奶声奶气地唤:「娘。」 杨妧抱起她问:「还喝不喝,几时醒的??」 「不喝了,」楚桐倚在?她怀里摇头,奶娘则笑着?回答,「刚醒来,睡得出?了一脑门儿汗,才换过衣裳,还没来得及梳头。」因?见杨妧打量楚桐身上?的?袄子,又忙着?解释,「姑娘爱出?汗,就没穿夹袄,倒是找了比甲出?来,早晚凉的?时候套上?」 「穿这个正合适。」杨妧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摸一摸楚桐细软的?头髮,笑道?:「桐儿取梳子来,娘给你梳头。」 楚桐乐颠颠取来梳子,顺便挑了两根红色绸带塞进杨妧手里,仰起头眼巴巴地说:「娘,好看。」 杨妧忍俊不禁,柔声回答:「好,今儿扎这个绸带。」 楚桐是杨妧前年腊月得的?孩子,现在?刚一岁半。她模样酷似杨妧,生一双乌漆漆水汪汪的?杏仁眼,又正在?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楚昕恨不得时时将她捧在?手心里,也因?此,出?门前放心不下宝贝女儿,特地叮嘱那一句。 杨妧利落地给楚桐梳起两个小髽鬏,系上?红绸带,将靶镜取来。楚桐对着?镜子摇头晃脑瞧两眼,非常满意,拍着?手嚷:「爹爹,找爹爹。」 杨妧道?:「爹爹吃酒去?了,天黑之后吃过饭才能回来。」 楚桐不满地撅起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泛起泪意,「桐儿想?爹爹。」 杨妧心软如水,弯腰牵起她的?手,「咱们?去?老?祖宗那里看哥哥写?完字没有,让他带你到花园玩。」 楚桐这才应道?:「好。」 秦老?夫人坐在?窗前,两手扯一张纸,举得远远的?在?看,隔着?窗棂瞥见楚桐,立刻弯起唇角,笑道?:「桐姐儿睡醒了?」 楚桐松开杨妧的?手,迈着?小碎步冲进屋里,先唤声「老?祖宗」,又扯楚恪的?衣角,「哥哥,摘花花。」 秦老?夫人把纸递给杨妧,「你看阿恪的?字长进没有,我觉得间架结构比恆哥儿强,写?得也规整。」 楚恆顽皮,写?出?来的?字不周正,却带着?一股张扬的?气势,像极了楚昕,而楚恪的?字则极有章法,一笔一划都仿着?字帖,整齐匀称。 杨妧仔细看了看,挑出?几处笔顺不太圆润的?地方让楚恪另外写?了,因?见楚桐嘟着?嘴满脸不情愿,拍拍楚恪肩头,「今天先练到这里,你带妹妹去?玩吧。」 楚恪收拾好纸笔,牵起楚桐的?手,奶娘丫鬟们?簇拥着?跟了上?去?。 秦老?夫人看着?两人离开,笑问:「桐姐儿是在?闹脾气?」 杨妧无奈地说:「晌觉醒来听说见明出?门去?吃酒,脸上?就不好看。平日这个时候见明会带她满园子折腾,养成习惯了。让奶娘带着?还不太乐意,嫌奶娘不能摸高爬树……都让见明纵得。」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笑。 瓦剌人归顺之后,西?北太平许多,楚昕偶尔去?宣府住个把月,其余时间都在?京都。 前年跟顾常宝两人谋了疏通运河的?差事,去?年接了整修瓦弄子的?活计,两桩差事并不繁重,可天天要跟户部、工部以及郡县的?小官吏磨嘴皮子。 楚昕懒得再费口舌,瓦弄子的?活计完了工再没接差事,留在?家里经管铺子。 长子楚恆已?经搬到外院,一早一晚由楚昕教导学武,平常则与楚晖一道?去?书院读书。 楚恪则相?反,早晚在?瑞萱堂认字背书,其余时间会跟楚昕到铺子或者庄子上?巡查。 楚昕在?三个孩子身上?用的?时间多,又能玩出?花样来,孩子们?都喜欢黏着?他,杨妧主持家里中馈,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反而跟孩子不那么亲近。 秦老?夫人从盘里掂一块杏仁酥递给杨妧,「晌午头荔枝从月美斋买的?,阿恪嫌太甜,我吃着?还好,你尝尝。」 杨妧掰下一小半塞进口中,「我也不能多吃,最近又长胖了。」 「哪里胖?你想?吃就吃,别听见明胡说。胖点才好,有福气,喜庆。」 杨妧笑道?:「跟见明没关系,就是刚才找衣裳,去?年中秋才做的?两件袄子穿着?有些紧,肩膀绷得紧。」 「咱家又不缺料子,下回叫针线房多裁几件。」秦老?夫人不以为然地说。 生育过三个孩子后,杨妧身体丰腴不少,脸盘也变得圆润,肌肤却更加嫩滑,莹白中泛出?健康的?红晕,看着?就让人觉得欢喜。 秦老?夫人将剩下半边杏仁酥吃了,喝口茶润润喉咙,建议道?:「这会儿闲着?没事,把绣娘叫来量尺寸,就用年前贵妃娘娘赏的?那几匹锦缎做,范家的?绸布也不错,顺道?把夏衣也做了。」 第320页 杨妧见秦老?夫人兴致颇高,扬声让人把针线房的?吴管事唤来,又催人去?请张夫人,三人挑着?喜欢的?花色,各自裁了五六身新衣裳。 吃过晚饭没多久,楚昕披着?满身酒气回来,先洗了脸换过衣裳,头髮顾不得擦干,半湿着?散在?肩头,问道?:「桐儿歇下了,可寻我不曾?」 杨妧很自然地拿起帕子帮他绞头髮道?:「起先知道?你不在?家还不乐意,跟阿恪在?花园疯跑了半下午,便将你抛到脑后了,晚饭时候又提起一嘴,可捱不住困,回览胜阁路上?就睡了。」 「小没良心的?,」楚昕低低笑骂一声,将头歪了歪,以便杨妧够得着?,又道?:「周家对六妹妹很上?心,给喜房准备的?菜都是六妹妹爱吃的?。」 杨妧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还特地跑到内院打听了?」 「周延江打发小厮往内宅传话?,含光在?旁边听到的?。那小子平常号称千杯不醉,两罈子酒不在?话?下,今天只喝了七八盅就撵我们?走。」 杨妧问道?:「是不是你们?灌他酒了?」 「没有,」楚昕笑答,「不看周延江的?面?子,我也要顾及六妹妹,顾常宝不能拆自家外甥的?台,只有秦二和吕文成使坏,硬要周延江喝了几盅。」 说完,扯掉杨妧手里帕子搭在?椅背上?,别有深意地说:「差不多干了,咱们?也早点安置。」 月色正好,柔柔地照在?窗纱上?,显出?一片莹白。 杨妧依在?楚昕胸前,墨发散乱在?枕上?,气息尚未平静,一唿一吸间带着?满足的?慵懒。 凉风习习,裹挟着?松柏的?清香从未关严实的?窗棂间钻进来,多少散去?了那股旖旎的?味道?。 杨妧下意识地往楚昕身边靠了靠,楚昕低笑,抻开薄毯将杨妧包裹严实,紧紧地搂进怀里。他身上?有股清爽的?皂角味儿混杂着?一丝丝酒气,浅浅淡淡的?,让人心里分?外踏实。 杨妧深吸口气,倦意全无。 今天是周延江迎娶杨婵的?日子。 杨妧作为女方家的?亲戚,昨天回四条胡同给杨婵添了妆,三日后再回娘家吃酒,今儿便没去?周家。 楚昕却架不住周延江再三相?亲,决定两边都站,两家的?喜酒都不落下。 周延江得知那只浅紫色绣玉簪花的?荷包是杨婵的?之后,按捺不住旺盛的?好奇心,趁着?月黑风高偷偷翻进杨家围墙,探头往厢房瞅。 彼时正值六月,杨婵穿件银条纱袄子嫩绿色绸面?裤子俯在?案面?上?抄经,冷不防瞧见窗口一张大黑脸,惊唿出?声。 周延江狼狈逃窜,隔天就请了媒人前来提亲。 关氏自然不肯答应,先不论齐大非偶,杨家不打算攀附宗室,单说周延江这身材,又高又壮,结实得跟熊似的?,大手伸出?来好像蒲扇,脸盘子黑黢黢的?,眼珠锃亮,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倘若以后暴脾气上?来,杨婵哪还有命在?? 尤其杨婵不能言语,便是想?唿喊分?辩都不成。 周延江先后请了三茬媒人,关氏拒了三回。后来周延江回宣府,关氏终于松了口气。 岂料隔年夏天,周延江回京之后又请人提亲。 这次不但请了忠勤伯夫人,还请了钱老?夫人出?马。 当年杨妧成亲就是钱老?夫人做的?媒,而且钱老?夫人已?经年近八十,头髮全都白了。关氏抹不开面?子,私下问杨婵的?意见,杨婵用力咬着?下唇只是摇头。 周延江求了两年亲未果,便去?逢迎杨怀宣,又颠颠往国公府跑,央求杨妧和楚昕帮他说好话?。 杨怀宣禁不住他死缠烂打,也见他真心求娶,出?主意让他往杨家写?信。 周延江得了支招,回宣府后立马写?信,每天做了哪些事,见了什么景儿,空闲时洋洋洒洒写?好几页,忙碌起来则寥寥数语。 杨婵先是觉得新奇,后来感觉戍边不易,不知不觉中开始担心周延江的?安慰。 这期间,关氏没断着?给杨婵张罗亲事,都没遇到十分?合意的?人家。而杨婵已?经十七岁,再拖延就只能养在?家里。 去?年周延江回京都,再次到四条胡同提亲,杨婵便点了头。 顾月娥大喜过望,把府里的?库房翻了个底儿朝天,置办出?一副极其丰厚的?聘礼。 周家既然拿出?诚意来,关氏也不含煳,聘礼一点没留,全都陪送回去?,又添了六千两的?嫁妆,把亲事办得体面?极了。 再过两个月,天气越发炎热,即便是在?满园松柏的?览胜阁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楚桐臂弯和腿弯长了层细小的?红疙瘩,稍出?汗就又疼又痒。 秦老?夫人心疼曾孙女,对杨妧道?:「不如带桐姐儿到西?郊的?别院住一阵子,你也自在?两天,免得在?家里有天天理不完的?家务事。」 杨妧去?过那处别院,别院占地不大,正房就是个五开间的?三进小院子带两个跨院,再有四五间下人住的?青砖矮房。 可胜在?位置好,正建在?半山腰上?,风吹着?非常凉爽。 正房的?屋后有洼小水塘,不过两三尺深,清澈得能看到塘底嬉戏的?小鱼。 第321页 楚桐肯定喜欢在?那里玩水。 杨妧略思索便答应了。 楚恆要读书不愿耽搁时间,杨妧便只带了楚恪和楚桐。楚恪还好,往常跟楚昕到过田庄,对于路旁风景不太稀奇,楚桐却是头一次出?城,瞧见黄牛会惊唿,看到鸡鸭也稀罕,又问路上?行?走的?农夫为什么不穿鞋子,一路叽叽喳喳说不出?的?欢快。 因?为途中太过兴奋,楚桐刚到别院便睡着?了。 杨妧则四处查看屋舍的?情况。 前两天,含光和文竹两口子已?经遣人来打扫过,各种器具很周全,厨房里的?柴米油盐菜蔬鱼肉也样样齐备。 楚昕带楚恪到屋后小水塘戏水。 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楚恪将袍摆掖在?腰间,脱掉鞋袜,一双白脚「啪啪」扑打着?水面?。塘边青蛙受到惊吓,四散跳走,「哌哌」的?叫声不绝于耳。 楚恪高兴地笑,拍得越发起劲。 杨妧隔窗看着?,心头突突跳得厉害,那些已?经淡忘许久的?情形如走马灯般冲进脑海里。 二皇子继位、何文秀入主后宫的?第二年,也是热得出?奇,青蛙整日整夜地叫,吵得人无法入眠。 宁姐儿穿着?轻薄的?绸衣绸裤也是光着?小脚踩水,玩累了便吵着?她做桂花酱吃。 后来京都地动?,她跟宁姐儿被压在?残砖断垣下…… 杨妧不敢多想? 寻了个孩子不在?眼前的?时间偷偷对楚昕道?:「见明,我总觉得心神不定,天气这么蹊跷,会不会地动??」 楚昕目中显出?几分?诧异,「你怎么想?到地动?上??上?次京都地动?还是百年前,朝代更迭时候发生的?,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不可能。」 杨妧抿抿唇,「我看《五行?志》写?着?,天气反常百兽异动?乃地动?之预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这里的?房舍可结实?」 「结实,」楚昕抬手拂过杨妧脸颊,安抚般道?:「每隔三五年,小严管家都会派人来修缮房顶门窗的?损坏之处。你若担心,夜里我让大家都惊醒点,多四处走动?查看着?。」 楚昕言出?必行?,当夜就把巡夜的?护卫多加了两人。 含光也主动?请缨要求值夜。 文竹一边给他系熏蚊子的?香包一边道?:「地动?很可怕吗?今年虽然热,可也没什么不对劲儿,夫人会不会只是随口一说?」 含光笑道?:「不管是不是随意之语,谨慎些总没错。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世子将夫人的?话?当儿戏?」 「这倒是,」文竹低笑,声音越发放得轻,「在?世子眼里,夫人的?事情就没有小事,比……金口玉言还管用。」 含光唇角微弯,「我得到下半夜才换值,你早些歇着?,不用等我。」 连续几天平安无事,杨妧慢慢放下心,带着?孩子折狗尾巴草编小猫小兔,又用藤条编出?十几只篮子筐子,给楚桐玩。 没有繁琐的?家务事打扰,日子过得比在?京都惬意许多。 这天楚昕在?山间抓到两只野兔,杨妧亲自下厨做了道?红烧兔腿,烫了半壶梨花白跟楚昕对酌。 轻风徐徐,裹夹着?不曾散掉的?暑气还有喋喋不休的?蛙叫,自洞开的?窗棂进来。 杨妧俯在?楚昕胸前抱怨,「大好的?月色与风景,都被屋后青蛙坏了。」 说话?时,她已?微醉,好看的?杏仁眼里氤氲着?一层雾气,被月光映着?,晶莹明澈。 楚昕笑着?捧起她的?脸,「不去?管它们?,我再餵你喝一点。」 「不想?喝,太热了。」杨妧摇头,却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启唇承接楚昕渡过来的?酒,顺势环住了他的?脖颈…… 这一觉格外香甜。 半夜里,杨妧突然被剧烈的?晃动?惊醒,她勐地坐起来, 「地动?!是不是地动?了?宁姐儿呢,宁姐儿怎么样?」 身旁传来楚昕的?声音,「别急,你穿好袄子先出?去?,我这就去?看桐儿。」话?音未落,他已?递来一件衣裳披在?杨妧肩头 。 又一阵勐烈的?摇晃,矮几上?的?茶盅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噹啷」声。房梁「吱吱呀呀」作响,有碎土窸窸窣窣地落在?承尘上?。 杨妧胡乱系好带子,趿拉着?鞋子,拔腿往外走,「我去?看孩子。」 正说着?,一块瓦片掉下来,楚昕忙抬手挥开,「你到外面?找个空旷之处待着?,我去?找桐儿。」 杨妧喊道?:「不,我要去?,那是我的?孩子。」 房子摇晃得越发厉害,更多的?瓦片土块从承尘上?落下来。 楚昕一把抱起杨妧,弯着?身子护住她将她抱到门外,郑重道?:「妧妧,桐儿和阿恪也是我的?孩子。」 不等话?落,已?沖向西?跨院。 护院们?举着?火把赶过来,含光手里抱着?衣衫不整的?楚恪。 楚恪明显没有睡足,不停地打呵欠,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转,四下打量着?。 杨妧忙把他牵在?手里,低声问道?:「阿恪怕不怕?」 「有点儿,」楚恪脸上?露出?一丝丝难为情,「现在?不怕了,爹爹呢?」 杨妧指着?西?跨院,「去?接妹妹了。」 第322页 含光连忙吩咐护院,「你们?带夫人和二少爷到空旷处,小心避开大树,你们?两人跟我去?西?跨院。」 天乌蒙蒙的?,像是遮了层灰色的?布,水塘的?青蛙不知何时不叫了,远处村落里的?哭喊声和犬吠声却越加分?明,叫人心里发慌。 约莫两刻钟,才看到楚昕抱着?楚桐匆匆而来,杨妧想?往前迎迎,两条腿却软得没法动?弹。 好在?楚昕步子大,很快行?至跟前,「都闹出?这般动?静,桐儿还睡着?,你瞧瞧,毫髮无伤。」 朦胧天色里,楚桐莹白的?小脸上?落了少许灰尘,腮旁却含着?笑意,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杨妧心头一松,将楚桐接到怀里,冷不防瞧见楚昕脑门一道?血痕,从髮丝间直淌下来。 楚昕道?:「落了块瓦片,不妨事。西?跨院屋顶塌了半边……」 「奶娘怎么样,可伤着?了?」 「被房梁压着?腿了,含光他们?去?得及时,应该无恙。两个丫鬟都还好,只是磕着?碰着?,并无外伤。」楚昕顿一顿,接过杨妧递来的?帕子擦把脸,「这会儿像是不震了,我四处看看可还有损伤……也不知府里情形如何,等天亮,我往京里跑一趟。」 「等等,我与你一道?,」杨妧将楚桐交给文竹,急步追过去?。 楚昕停下步子,待她近前,伸手牵住她,沉声道?:「好。」 两人一路巡视过去?,房子塌了四间,奶娘断了腿,好在?并无性命之虞,另有三个下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伤,也都不严重。 杨妧这次来别院,除去?带了驱蚊驱虫的?药,也带了点伤药,正好含光在?宣府这些年,知道?如何包扎上?药,便先诊治了。 更令人高兴的?是,厨房完好无损,厨娘煮了一大锅粥,众人捧着?碗不分?主僕就站在?院子里吃。 正吃着?饭,外面?传来男子的?唿喊声,「世子爷,世子爷!」 却是远山从京里赶过来。 远山身上?的?裋褐汗湿了大片,脸涨得通红,唿哧带喘地说:「府里诸人平安,就只塌了两间旧房子。老?夫人吩咐我来瞧瞧世子爷和夫人,还有二少爷和大姑娘都可好?」 「都好着?,」楚昕吩咐人给他盛了碗米粥,「你吃点东西?歇口气,我还有话?问你。」另外指了一名护院回去?復命,「顺道?去?四条胡同瞧瞧亲家太太,再到梯子胡同看一下姑奶奶。」 远山忙道?:「近水已?经去?过了,亲家太太都平安,姑爷和姑奶奶也都安好。」 杨妧在?旁边餵楚桐喝粥,一边听着?楚昕跟远山一问一答,眼窝涩涩地湿。 前世,陆知海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身处险境,不但不出?手相?救,反而害死想?救她的?丫鬟;陆老?夫人更是不管不问,她们?被压在?废墟四五天,就不曾见陆家人来寻过。 这一世,楚昕自己忍受瓦片砸落之痛护她出?来,又不顾危险去?救女儿,而秦老?夫人不等天亮就急匆匆打发人来探望…… 「娘,你怎么了?」 杨妧勐回神,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忙掩饰般低下头,拢袖擦擦眼泪,再抬头,脸上?已?经漾出?温柔的?笑,「娘有点想?家了,咱们?回府看望曾祖母好不好?还有奶娘的?伤,需得请府医看一看。」 楚桐乖巧地答应着?,「好。」 杨妧摸摸她柔软的?脸颊,「真听话?,你在?这里坐着?,娘去?收拾东西?,还得寻梳子给你梳梳头。」 站起身,迈步往屋里走,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楚昕三步两步赶到她身旁,凝神望着?她双眸,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杨妧微笑着?摇头,「我就是觉得很幸运。见明,能够嫁给你,是我一辈子的?福分?。」 楚昕弯起唇角,「相?比之下还是我更幸运,能娶你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