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春慢》 第1章 重生 她似乎在混沌之中睡了很久,久到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榻前的苎布随风轻轻摇曳,屋子里没有燃灯,也没有升火炉,便是盖着褥子也抵挡不住刺骨的冷。 两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将她的意识彻底拉回现实。 “这一年收成不好,入了冬还真是个麻烦。” “省着点就是。再不济,我往前头几户去借一些,来年学费就不收了。”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即便相隔多年,再回响到耳边也能立马将其认出。 “阿容醒了?”外头的人走进,母亲将她的胳膊拉起,带着茧子的手掌轻轻摩搓着她的额头。令她的心即刻平静。 幼年时她多习惯午睡,往往醒来,父母就像此刻这样守在身边。 这是? 她抬起了头,朝着这间破败而熟悉的草屋看去,里头的陈设皆是过往她亲手置下。 记忆里的零零散散一点点回溯到眼前,令她的身子比方才冷了近一倍不止。 “若不是父皇定下的亲事,朕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娘娘,这是陛下亲赐的酒,您准备准备,该上路了。” 过往屈辱是经历多少年都不能忘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痛也仿佛还在刺痛着她的心脏。 于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勿入长安!” …… 可惜所有的事就如同早就定好了的一般,按着原有的轨道正常驶去,如何都不能改变。 长安城来的诏书就像从前一样,在太康四年的夏天发往了绥阳。 这一年,申容十四岁。 等诏书到了父亲手里的时候,简陋的草棚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除却宫中来的黄门郎,还有绥阳郡郡守、佐官。 他们的样子在从前的申容眼中——是和蔼可亲的。笑着与父母道贺喜,感叹父亲潜心学问,多年可谓苦尽甘来。 又拉着她的手说她生得甚是乖巧。一张圆润的娃娃脸,乃是福气之相。 可自从经历了太康七年的那一场政变,亲眼看到父亲被这些小人陷害拉下马,最后于长安街市处以腰斩之刑。 这些人的笑容背后就仿佛藏了无数把刀子,刀刃上满是刺目的鲜血。 那是父亲身上的血。 * 华贵的驷马高盖车缓缓驶进长安城,从前一路繁华的城中街景曾令她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可如今到底不同,只抬起帷幔的一眼,仿佛就看到了悲惨的结局。 往后数十年人生,如同走马观花般再现,唯令人痛心疾首。 乙和宫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巍峨壮阔,为天下所有华美宫房之首、之最。可现在看起来却只觉得好似一座冰山,里头住着的所有人,心也都是冰的,甚不如他们在绥阳山野间结识的穷困友邻。 乡野生活虽拮据,但好歹人心简单,知足常乐…… 所有的事情就如同从前一般原模原样地进展着。一家子人在宫门前由奴仆搀扶下马车,前坪围上来几个早就在候着了的侍中郎。他们服侍统一,皆冠长冠,着绛缘领袖中衣、袀玄,连脸上谄媚的笑容都如一。迎着父亲为首往天门殿快步过去,一路极为耐心和气地提点——待会到贵人们面前该如何回话、拜什么礼、切不可四处打量。 有帝王亲笔提下的诏书,有一目了然的平步青云之路,从绥阳到长安皇城的这一路过来,申家所遇之人仿佛都是这天底下最至诚至善之辈。 天门殿前坪的石雕透着清晨温润的光泽,和田玉的龙首挂有零星朝露,犹显罕物晶莹剔透之美。 可映入再世者眼帘的,却唯有晃眼。 若接下来所有皆按部就班进行。等入了殿内,皇帝应当会从座上下来,将她的父亲亲手扶起。然后一同看到身后跪着的她,简单的对话过后,便不知缘何看中了她。殿内贵人们的眼神只需稍一交换,皇后便会立即开口,提议将她收进兰房殿中习礼。 这样天赐的荣宠父母自不会推辞,也断不敢推辞。 不是经历那一世,申容或许真的会以为帝后是出于对她的喜爱,才让她入宫习礼的,可惜错犯一次就够了。若还是从前那样的天真懵懂,进宫之前就可以死了。 一家人褪了桔柑制成的草履,在门口简单拂去身上的尘土以后,再由里头候着的另一侍中领进去。 天门殿往里的空间也深,越过前堂道道通天的盘龙楹柱,嵌金丝的帘幕旁又是一群身着刺绣服饰的年轻宦官。他们微微伏身,头缩在领子里,手揣进长袖中,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都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领着他们进来的侍中细步进去传话。不一会,屏风后就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声音,细细听着,那尖利中又带着粗糙的底子。 “陛下,娘娘,申家人来了。” 申容忍不住从地上抬头,借着屏风底座的缝隙往里窥视。这个角度能看到的不多,除了一个正打着扇子的秀丽宫女,再就是一抹衣尾,那上头绣着的图案只漏了半边,饶是如此,也能看得个大概,那是一双腾云驾雾的青龙,胡子上还顶着一双玉珠。 除却天子,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穿。 她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开始思量起了接下来的事。 里头天子轻轻应了声。那宦官便又躬身退了出来,往父亲身前压低身子,语气和前头人是一样的和善。 “申公,您请。” “有劳。” 申安国首先起身,往后的孟氏和申容才能跟着一一站起来。 不过按着前头人交待的规矩,自打进了这天门殿起,不论什么时候,身子骨就不能站直了的。像申容刚才那样偷摸地抬头张望,更是不被允许。 规矩就是如此,皇城里头只有天家人能算作是人,其他不过都是些附庸生存的牲畜罢了。 跪着起身往里进去,没几步路到了贵人面前,便又重新伏身跪下,将脑袋埋在铺着松软毯子的地上。 皇帝很是微妙地叹了口气,才开口和申安国先问了几句话。聊的大抵都是些学术见解、治国之道上的。 天子的声音也平和,并不如传闻中的暴戾,尤其讲到一些学问上,甚至还有些温吞。 母女二人就随在后头默然听着,和候在边上的宫奴一样,半点不能动。 头顶的坐席旁放了盏鎏金的博山炉,里头燃的不知什么香,甜腻之中带着松木的味道。闻得久了,让人神思也不觉飘了很远。 这氛围委实说不上轻松,可要是一直保持着伏身叩首的姿势不能变,熏香再一入脑,久而久之,人就晕乎乎的了。 这样不知过去了有多久,在她几度要卸下紧绷之时。那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话及时响起,又猛地将她鞭打醒。 “那可是申家的小女儿?过来给朕看看模样。” 果然…… 脑中回想了千百遍的场景再度出现,她却远没有预想中的紧张。或许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又或许是再世者的信心。她倒还有些放松的,缓缓抬起了头。配合着早安排好的微微颤抖,一双猫儿般的眼珠子也没节奏地转来转去。 还未开口,嘴角边上就已是挂上了一串连着丝的涎水,一用力吸气,又皆数收了回去。 俨然就是一副失了智的模样。 余光之中,头顶上的帝王紧皱眉头,一双虎眼眯起。皇后终于有了些动静,稍稍坐起身,带着好奇的探视起了她。 申安国惊讶之余,朝孟氏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孟氏又哪能明白?暗自朝他摇了摇头,却也是满脸惶恐。 这场景着实令人心慌,闹不好还会牵扯到申安国今后的官运。申容心中却是渐渐安定。若不是诏书已下,无可奈何要入这长安城,她是巴不得一家子人不进京的,这滔天的富贵宁可不要。 活着,总比什么都强。 这样装傻的安排她自认为是万无一失了,天子总不能让自己儿子娶个傻子的吧? 不想殿内只安静了一瞬,那素来以严厉闻名的皇帝却忽得神色一顿,往申安国那处瞥过一眼,随即招手示意,将殿内位低一些的宫奴都屏退了出去。 到底开国皇帝,什么场面不曾见过?即便先前有所错愕,镇定得倒也快。略回首的功夫,就仍旧是给皇后使了道眼色。 申容自是看不懂这些人眼神来去的含义,犹自装着呆愣,又见皇后的眼神瞟到她身上,停留了很是一会。 紧接着她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在这安静得还有些压抑的殿内,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和从前一样的话。 “申公小女活泼可爱,于孤宫中住上一段时日罢,正好学学京中女儿们的礼仪。” 那声音就仿佛从遥远的回忆中传来,带着阵阵回响,盘绕在申容耳边,久久不散。随着尾音的落下,她的眼珠子也僵硬地收了回来。 她知道皇后是为讨好皇帝,做好贤妻的角色,才这样配合。 可为何都这样了,皇帝的意思依旧要让她入宫? 她忽地有些看不懂这局棋。即便重来一次,也看不透天子的意图。那些作为过来人的自信心瞬间消失殆尽。 这是她再生以后,第一次失了方寸。 …… 父母被赏赐的府宅就在皇城脚下,距离皇城只几步路的距离。天家人行动异常迅速,翌日清晨,她便被接进了宫。 申安国与孟氏随在辇车后跟了一段,不舍地招手告别。孟氏脸上挂着泪珠,哽咽着嘱咐她万事和气应对,与人友善。 她放下帏裳,心却有如跌入一潭死水,经不起折腾。 在那深宫之中,又如何能真的与人友善? 兰房殿也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宫房占地面积虽不大,却由郑皇后打理得极为精致。尤其正殿。一道厚重的彩绘漆屏将前堂后室隔开,前堂分成了左右旁室和中间待客的中堂,后室再往里走一个台阶,便是寝殿。 右边的旁室便是申容往后大半年要学习的地方。 她由宫女领着安静入内,刚落座下没一会,一个身着苎布深衣的老媪便揭开了珠帘。 此人唤作叔衣,是郑皇后身边最受器重的宫奴。抛开前朝的那些个常侍郎不说,她在后宫奴人中的地位,可以说得上为首。 案几旁的油灯由宫女点亮,她伏身递上几捆竹简,全程默然,甚至连脸上都无一丝多的神情。皆数摆好以后,又安静地退居到了行障一旁。 才开了这金贵的口,“申娘子,您先自行将这些书读完。” 申容点头应下,表现得也算从容。 其实这里头的内容不用摊开,她也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此刻却只能装作陌生地将其重新打开,低头仔细研读。 再过两天,也就该在这儿遇到那个让她痛苦一生的人了。 既然如何都躲不过命运,就起码应该不再重蹈覆辙,不再像从前那般天真浪漫,轻易地相信所有人。 隔日皇帝也来了一趟,好似半点不记得前日申容痴傻的样子。郑皇后也配合得快,笑着与天子提起,“阿容其实聪慧,短短一日就看完一小半了。问起来也皆能对答如流呢。” 皇帝就捻起长长的胡须,点头肯定,“与她父亲一样,朕不会看错的。” 帝后的夸赞一经出口,申容回神抬眸,迅速上前伏地叩首。 座上是天家贵人们的吟吟笑声,帘幕下的流苏随进出宫奴们的步风摇曳,阶下跪坐的女儿长睫垂下,就如一道帐子敛去了眸中一片复杂神色。 第四日,她于卯辰前往兰房殿请安,于殿外撞见了一同来请安的太子:刘郢。她未来的夫君。 门前的男子朝她一瞥,剑眉下漆黑的深眸一如从前。 他是个极会伪装的人,只在不经意之间才能窥得眼中深藏的冷漠。平日面上待人待事,却又是极为不同的谦谦有礼、平易近人。太康年间的皇宫里头,所有人只道他是天家贵人当中脾气最好的,日后做了君主也必定是位仁君。 而这样仁慈的储君,也是一路厮杀过来,血腥开国的成帝最想要的。 刘郢为了得到天子的绝对侧重,同他那几个兄弟——尤其是当初储君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区分开,到了申容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是将伪装之术掌握得游刃有余了。 回顾那一世,若不是到了最后他自己暴露出真面目,申容可能到死都不能完全看透他。 就如同那深潭中暗藏的毒蛇,充满了不知何时会来的危险。旁人若想要同其亲近,便要时刻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最好是将自己变为同他一样极擅长伪装的人。 她便抑住了心中的波澜,走上前自如行礼。 还未等得他开口,殿内的小黄门就出来唤二人进去了。 郑皇后已梳妆完毕,黛青绕襟深衣长及拖地,衣领重重交叠,颈间佩着南海玳瑁的珠链。脸上的笑容一如多年前和善,“太子已经见过阿容了?” 刘郢颔首,同样微微一笑,“是,母后。” 从前这个时候,申容正迷失在太子俊朗的外貌下,还听不懂二人话里的意思,举手投足间都是傻乎乎的怔愣。此刻她却也随他们一样,脸上漫上了浅淡的笑意,垂眸间的顺从,好似一股春风吹进了兰房殿,令郑皇后的神情中露出些许满意。 申容清楚,从前的郑皇后内心嫌弃她,就是嫌她心思太过单纯,将所有情绪都浮现在脸上,心思直白得如同笼中兽。尤其是不喜欢她毫不掩饰对刘郢的爱。太蠢,也太过没有自我。 出兰房殿时,也是郑皇后特地安排了她送太子出来。头一回见面,总该要对彼此有个单独的印象的。 二人一路未言,与从前不同。从前的她为了引起刘郢的注意,几步路的距离就已经说了有十几句话了。而这一回,她只是安静地随同在他身侧,同兰房殿的那些宫女们一样,哪怕最后躬身行礼的弧度都相差无几。 这一世最好就形同陌路,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方可不再喝下最后的那杯毒酒。 “申容?”太子没有立即离开,脸上和煦的笑容换成了微微疑惑。 “是,殿下。”她低眉敛容,语气也平静。 “你看起来,不像是刚入宫的。” 刘郢的这两句话与从前不同。从前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笑容虽然还在,却只是与她轻轻说了一句,“行了,就送到这罢。” 而她当然也不是刚入宫了。这座兰房殿她住了大半年,第二年就嫁给他搬去了含丙殿。这里头的所有她都再熟悉不过,哪怕礼仪。 这一回她就没有再回话了,只是屈膝再行了个礼,送人的意思很明显。 倒是轮到刘郢怔了怔,没料到眼前的人竟对自己这般冷漠? 前几日听说申安国带着他那一家子入宫——母后当场提出将申家女养在兰房殿,他就已是读懂了里头的意思。坐上这储君位不易,他在帝后面前一直表现得唯令是从,自然不会反抗。今日来也只是为了表示一下态度。 不想倒是先让这申家女看不上自己了。 他抬了抬眉,倒也没有多在意。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没有感情的政治婚姻,一切皆由帝后做主安排,他自不会多话。 申容略一抬头,朝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看去。眼眶忽地干涩难耐,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即便经历完结局,重新来一次她竟还是忍不住有心动。可越是这样,就越加深了痛恨。恨他后来为了田婉儿那般狠心对自己;恨自己最后也还是愿意相信他是爱过的。 要不是有临死前那句刺穿心脏的话,她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这般清醒。 恨,却也还有些感谢。 第2章 入宫已成定局 “太子倒也懂事,每日叫你送这么些东西过来。” “是呢,殿下有孝心,念着您的养育之恩,往外头得了什么好东西就想着先给您送过来。前几日不就是,从桓林山猎了狍子,回来就立马吩咐了人去给您炙上。” 太子宫来的宦官与皇后说了几句话后就退下了。申容手中的帛书已经抄完,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急着拿出去给皇后看,而是等到叔衣进来先检查过一遍,才不徐不疾地由她将帛书拿在手里,自己随在其后细步走出。 这才是贵族女子们该有的仪态,也是令皇后满意的样子。 从前的申容自小生活在山野,自然不知道这些规矩,随心所欲间就让皇后愈加厌恶了自己。 这么稍一回味,她忽然又觉得这皇城之中倒是郑皇后最不可恨。唯有皇后对她的厌恶最简单,也没有背后的阴谋。她只是天生嫌弃乡下来的人;嫌弃为爱糊涂的人。表面的伪装也只不过是为了附和皇帝而已。 这一回有了经验,她应该至少能让皇后不那么厌恶自己了。毕竟刘郢登基之初,这位开国皇后手中的权力一度大过了天子。就看一点,也该要好好拉拢的。 “字也写得不错,到底是申公教养出来的女儿。你之前都读了哪些书?”皇后这句话与从前也有了不同。 从前因为申容的不识规矩,郑皇后就算赏识她写的字,也没有主动问她读了哪些书。只懒懒地看了眼就丢到一旁没了话。对她慈爱的态度也渐渐只有到了皇帝面前才会展现。 她就笑着答,“一本还未读完。” 据她了解,郑皇后出身武将世家,自小就不喜欢读书,哪怕成年后读过的书也没几本。但坐上了国母的位置后,偏又最喜欢这读书的人。以申容现在的年纪,只让她知道自己在读书就行了。不至于超过她,就不会拂了她作为一国之母的面子。 郑皇后听着这话,果然就开心地笑了两声,“孤就说你最是可爱的。” 到了午时,郑皇后于寝殿内歇下。申容在屏风后守着继续读书,殿外传来两声雀鸣,随着帘幕的掀起,有人褪履入殿。 这几道步子很轻很细,不用仔细去听,就能猜得出是贵族女眷了。 兴许是知道不能惊扰里头歇息的皇后,几人朝着申容所在的旁室过来。刚过行障,恰好与她对视上。双方脸上都有惊讶,却都各自默契地没有出声。 她的心猛地一颤。那对母女她自是认识。尤其是信平侯女儿:钟元君。 那个她临死前唯一肯伸出手拉一把的人。 生前往事暮暮回首眼前,她在慌错之中迅速低头,佯装专心书写。夺眶而出的泪珠却早已是仓促地落到帛书上。幸得布帛柔软,难以发声。不然这突发的一幕要是有人追问起来,当真难解释。 大约过了三刻钟,郑皇后才渐渐转醒。午间小憩她并不算贪床,但起榻后国母该有的仪容还是应当维持好,不为外人所见。 一屋子人心照不宣,依旧没有言语,就连案几上的热水也无人敢动,就怕发出一丝响动,被视为不礼。 外头候着的宫女是等过半刻才进去通传的,声音一如主人还在睡时的轻言轻语,“娘娘,信平侯夫人来了。” 未闻着郑皇后应声,却见屏风后两三宫奴躬身退了出来,其后才是徐徐而出的国母。 她并未搽脂抹粉,只画了浅浅两道柳眉,连长发也是简单一缕绾在身后。即便如此,气势较之信平侯夫人也有明显差异。地位高低,只举手投足间便能轻易分辨出。 申容忽然想起自己与田婉儿了,同是未来的皇后。她二人和郑皇后却都是不能比的。一个天真直白,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一个养在深闺,含蓄婉约。都不能如郑皇后这般既端得起天家人的做派,为人处事又能在不经意间透着平和。除却顶上天子,其余人对她皆是怕中又带着敬重。 这信平侯夫人便也是其中之一,她乃郑皇后出嫁前的闺中密友,算是得皇后多年信赖,三不五时便要来兰房殿坐坐,说话解闷。今日便也如此。 只是这回好友聊的内容当中,多以申容这个新入宫的人为主。 “阿容孤很是喜欢,要是孤的女儿就好了。”郑皇后很是直接地与钟母夸奖了申容。 申容听着这样的话却还有些不适,从前一直讨厌自己的人,现在因为自己的伪装而又喜欢上自己。这感受当真是讽刺又好笑。 面上却还是要礼貌应下的,她依旧低着眸,脸上是腼腆的笑意。说“容也想成为娘娘的女儿。” 话虽肉麻,却因表达生疏,也就仿佛透着几分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了。申容毕竟还算年少,能多懂得其中的交际应和?但凡说出这样的话,就必然是心里有这般想了。 郑皇后听着又岂能不开心?早年随成帝四处征战,她自己的儿子死于襁褓,活到这般岁数膝下再无子嗣。这些年一直替难产而亡的鲁阳夫人带着太子郢,若能将未来的储妃收为贴己之人,自是再好不过。虽然以她当今的地位,还不至于定要拉拢上申氏一族,但若能锦上贴花,又何必推开? 信平侯夫人就“哎哟哟”了两声,瞥了眼自家女儿钟元君,与皇后抛出个羡慕的眼神过去。“娘娘是好命,太子孝顺,将来的儿媳妇也孝顺。” 太子成婚这事大家心里虽然都有个数,但到底还没公开。这么猛地被信平侯夫人说漏了嘴,局中气氛顿时僵住。郑皇后倒也说不上生气,只是看自己这个闺蜜多年来还是这样口无遮拦,就不由得故意安静了会,只让她自己悔过去。 两个长辈尚且能止了话语,懂事的小辈们却要开始将气氛中和了。 彼时的钟元君都还没有申容年纪大,虽较之同龄人已是懂事,但到底还没有这个经验周旋场合。 这个口,就只能由申容来开了。 她就笑着将案几上的温水与皇后满上,一边浅笑着说,“夫人的祝福我收到了。若有朝一日真能如此常伴娘娘身侧。便是我莫大的福气。” 这话没有坐实成为太子妃的事,只以信平侯夫人的祝福道出来,算是给了这位侯夫人一个台阶下。而对于皇后来说,话里头没有一字提及太子,更多是在说陪伴她。就恰好避开了郑皇后反感的“痴心情爱”。 哄得皇后抬袖轻轻一笑,才总算不冷着气氛了,随即指了指申容,当着外人的面笑骂了她一句,“真是个小滑头。” 信平侯夫人脸上的笑才总算是缓和,而钟元君与申容投来的目光之中——带着感谢。这么小年纪就能看明白话里的解围,说明钟元君确实是聪明的。她忽然又觉得,这么一对比起来,从前的自己确实是太蠢了,无法在长安城中立足,也是活该。 这一回送人出兰房殿,是申容主动要求的。一直到宫门前,信平侯夫人以为她是要为方才的事讨谢,就客套地说了几句漂亮话。申容略颔首,朝着钟元君真诚一笑,说,“托皇后娘娘的福,能识得夫人与钟娘子。” 钟元君虽是疑惑,却也立即回了礼貌的话,说同样很是开心认识了申容。 不过这时的语气里还多是生疏罢了。 * 兰房殿里学习的日子如流水般过去,逢场作戏自是过得快。 眨眼间入宫半月有余,后来的几天,申容再未与刘郢见过。这是与以往不同的,以往的她刻意营造相见,又刻意搭话,到了这时候刘郢的脸上已经能看出点点不耐烦了,只不过因为他收得很快,而申容又惯会自欺欺人,所以不曾放在心上罢了。 而今的她却是故意避开不见。譬如太子卯辰过来,她就晚几刻钟出门;偶尔太子宫里来送东西,刘郢一同过来与皇后说话,她就装肚子疼去了净房。 总之是能不见就不见。 到了月下旬,天气稍微凉爽一些。天家安排了宗亲大臣去桓林山一带秋狝围猎。皇后出于对她的喜欢,出发前特意批准了她回家一趟。五日后回宫即可。 她心中略有震惊,随即叩首谢恩。未曾想过因为她的伪装,事情的走向竟与从前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要知道从前入了宫,她还是等嫁给刘郢后才得以回去过一趟。 即便才过去半月,同父母也仿佛许久没见过了。亲人待她自不用说,家中能备上的珍馐美馔数不胜数,就是从前她喜爱却因家境贫寒不敢多吃的炙肉,如今都能无所顾忌吃个饱了。 孟氏备了凉拌的薤白与她解腻,申安国就坐在身旁看着她狼吞虎咽,脸上既是笑又是心疼的。 “陛下虽生性节约,克己复礼。但宫中条件必是不能差的,何故你如此饥肠辘辘?” 她打了个饱嗝,没有如实交代是因为自己在宫中的刻意伪装。此时的她尚且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吃得多。却因为要在郑皇后眼里塑造出大家闺秀的模样,每日吃食安排得不多,动筷都只能是小口小口,自然难吃饱。 在宫中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等到了父母跟前,才猛然觉得委屈,鼻子一酸就掉了好些眼泪下来。 “女儿是过不惯宫中日子的。”她点了点眼底的泪珠,低着头的样子实在可怜。 只祈求如此能博得父母的同情,将她从宫中解救出来。 这举动就算透着几分刻意,但到了亲生父母面前,便只能心疼得肉都紧了。本来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还没做好准备就送出去教养了,几个能受得了的? 当着申容的面虽没说什么,可等到晚上歇下,夫妻俩还在帐中合计着这事。 孟氏已经提到了让申容装病出宫的份上。只要能将女儿接出来,这长安城中的富贵日子不过也罢,总不能看着心头肉受委屈的。 申安国脸上的表情同样愁苦,叹了好一会的气才与妻子说清里头的缘由。 “开国之初,武将当道。陛下意在提拔我,好稳固朝中文臣地位。可我一届山野之人,尚无威信,唯有靠嫁女入宫,方能迅速提起身份。” “这并非你我能左右的。” “欺君更是不可。” 房中的话在叹息声中终止。这夜月色柔和,长安城内晚风也温柔,申容站在窗后默然转身,长长的睫毛一抖,由着心中悲哀皆数露出。 到此刻才能看透这一切背后的意思。为何那日她都那样的装傻充愣了,皇帝还要暗示皇后将她收入宫。 原来召她入宫是关乎前朝权衡。 原来无论她怎样做,都改变不了要成为储妃的结局。 第3章 她静得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女童 到了第五日回宫的日子,来申府接她的人并不是宫中来的小黄门,而是从桓林山回来的刘郢。 事情的走向因为她的改变而慢慢的在改变,连刘郢都会主动过来接她了,当真是出人意料。 可就算是好奇,到了马车上她也没有开这个口问。若不是因为畏惧他的身份,她都恨不得闭着眼假寐,避免一切可能的交谈。 但完全不交流到底是不能。刘郢既然能来接她,就不至于把他内心的厌恶表现在脸上。毕竟他是刘郢,是皇宫里最会伪装的那个人。从前即便不爱她,也能在帝后面前装得体面情深,让她几度沉沦,而今只是短短说几句话,又岂会吝啬? “可是因为住家时日太短,所以你有不悦?”他放下了手中牒牍,和气地问了句。 这话一出,申容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是没能做得完美。就算已经尽力学着伪装了,但到了刘郢面前,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揭穿。她不得不承认,就算上辈子被他那样绝情的伤害,但心海深处的爱意依然无法轻易磨灭。就好像是宿命一般,决定了她再来一次还是会遇到刘郢,还是会有可笑的心动。 可越发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异样,就越会将相反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好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不可沉沦。她只能低头快速整理好思绪,待面向他时脸上的笑容才算正常。 于是自然地转了话题,问到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那句话。“殿下为何要辛苦一趟,亲自过来接我?” 刘郢略有停顿,竟难得一见地如实交代,说是因为皇帝的嘱咐。 成帝……在申容从前的记忆里,这位帝王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他偶尔会来兰房殿,因为郑皇后那时不喜她,应付式地让她出来与皇帝问过好后,就不再多提她了,成帝也不怎么和她说话。等成了太子妃后,见得就更加少了。他算是位勤勉的帝王,多扑身公事。申容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 这次能主动提这样的话,实属难得。 等到了兰房殿门前,刘郢下辇车瞧了她有一会,竟又不同以往地直接问了一句。“你可知日后你我要结亲之事?” 她从行礼相送的姿势中起身,好奇地望向刘郢,点了点头。 “此事应当是难更改了,纵然你心中不悦,但日后到了人前,还是应当表现得当一些。至于私下如何——” “我不会强求你。” 这话仿佛在原地飘荡了许久,以至于刘郢离开了有好一会,她都还不能完全回神。只能抬头愣了好一会的神,才不至于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除非心中所有极端的情绪都淡化,不然她如何表现都不算自然。尤其在刘郢面前。 可惜数十年种种,又岂是那么轻易能过去的。 * 帝后一行人尚在桓林山未归。刘郢作为储君代为监国。受郑皇后临行前的交代,隔两日就要来兰房殿替皇后抄录经书。 往往这个时候刘郢在主座安静书写,申容就在旁室读书。隔着道宽大厚重的彩绘漆屏,只要心中不去想,她就可以当殿内再无旁人。 所幸刘郢也从未主动来与她说话,除却他来时与离开,申容必须要去行礼,中间的全部时间,二人都当对方不存在。 起码申容是这样认为的。 申时太子侍读苏泓来接太子,二人走时申容就在殿门前屈膝相送,全程默然无声。若不是身上的绸缎穿着与宫人们有所区别,只怕都难以区分她同那些奴仆们到底有何不同。 可殊不知越是这样,就越透着一些古怪。申容以这样特殊的身份入宫学习,不可能不惹人注意,偏生她头一回入宫还就迅速适应了。规规矩矩的平淡之中反倒有些许不平淡,令人不禁深思。 那日阳光正好,促狭的宫道内,来往宫奴纷纷贴地伏身,行走的人步调还有些轻快。 等出了乙和宫,刘郢的步子就放缓了些,若有所思地与苏泓来了句,“她静得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女童。” 前坪传来的微风将他的衣袍一角带起,髻上玉冠象征着其身份的高贵。 苏泓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随之一笑,“殿下,十四岁可不是女童了。”他不便走在储君的前头,只能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些,再追了句,“都要嫁人的姑娘了,怎么会是女童呢?” 刘郢瞪了他一眼,“你胆子愈发大了,连寡人都敢取笑。” 苏泓笑笑不语,却并未表现得过于惶恐。 伴随刘郢多年,他还清楚这句玩笑话尚在分寸之内。虽跟随储君需得格外小心,但也不必过于诚惶诚恐,否则就与那些无趣的宦官一样了。 隔日太子比原定的日子早一天过来,连时间也不是平常的未时过后。彼时申容刚吃完少府安排的餐食,趁叔衣不在的功夫——往嘴里偷偷塞着家中带来的修脯。因害怕被人发现,还有些狼吞虎咽的。 等意识到屏风边上站着人的时候,嘴里的那块都来不及往下咽。 这样子着实窘迫,尤其还是在刘郢面前。她涨红着脸背过身去,将嘴里的东西吐在了手心,待完全顺好气,才回身给他行礼。从容得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到底也不是从前那个懵懂慌张的小女孩了。 窗棂前的阳光洒在了正殿内,刘郢俊逸的脸上露出点点笑意。申容却看不懂这笑的背后是为什么,她只觉得刺眼。 从前他也这样对自己笑过,不过那时候的笑里是嘲讽——嘲讽她的无知、没见识。后来即便成为他的妻子,在宴上她被田婉儿陷害闹了笑话,他也不会站出来解围,而是冷笑两声后离场。 而那时候的她还在心里替他解释,埋怨是自己不够争气。 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她脸上的情绪慢慢淡去,便极其自然地将手里抓着的一团丢进了篓子里,又当着他的面擦去了手心的黏腻。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刘郢的语气里并没有从前那样冷漠,反而还带了一些关心。像是一个大哥哥不小心吓到了她,温柔自然地询问。 这时候其实是最好将尴尬打发过去的,她却莫名泛起了一阵心酸。只得低着头将情绪皆数收去,过了会才冲刘郢得体一笑,“是妾吃得太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 话落安静半晌,刘郢似乎不以为意。也没抓着她说下去。 大抵是好奇过来看一眼罢,他颔首示意她继续做自己的事,就转身回主殿去了。 这离开的姿势一如从前,申容陡然间恍惚,垂眸缓了好一会,才重新坐下。 这日苏泓是跟着刘郢一同入兰房殿的,就跽坐在太子一旁,替他完成抄录儒经的任务。刘郢这个人在帝后面前表现得孝顺听话,私底下却不完全这样。说到底他也才刚满十七,身上还带着少年郎的调皮贪玩。皇后安排的任务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的。 申容是等到实在憋不住了才出来的。 她要去净房。 这一经过就无意识地瞥了眼座上的俩人,苏泓尚且低着头专心抄写。作为太子的刘郢却早已是停了笔,坐姿也懒散。仿佛正思索着什么,不留神间,眼珠子就转到了她身上。 他又开始笑了,嘴角微微上钩,看起来不似从前那样讨厌她。申容不禁怔住,见他抬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在暗示她要保密。 她低眸望着地上,并没有回应。 等人走后,刘郢才皱起了眉头。 “你说这申家女为何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啊?”苏泓懵怔着从书卷中抬起了头,没反应得过来太子的话。 …… 为期二十日的秋狝行猎结束,帝后一行人归来。宫中又恢复到以往的热闹与忙碌。 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场和从前一样的盛大宫宴。 在这场庆祝丰收的盛宴中,刘郢会遇到他钟爱一生的女人——丞相府司直之女:田婉儿。 在其后的日子里,二人的感情会在申容看不见的地方逐渐升温。大婚后没过多久,刘郢就迫不及待地将她纳为了良娣。直至晋安三年,刘郢作为帝王完全掌权,再将她扶为正妻。 申容知道事情的走向,却不能避免。说实话也不知道要如何避免。毕竟那时候她就不曾发觉刘郢和田婉儿是如何看对眼的,而今即便再来一次,也没有把握能做到发现。 宴中女眷聚在偏殿安静饮食,诸侯王同大臣落座正殿饮酒交际。博山炉上的轻烟散去,申容一眼就看到了落座对面的田婉儿。 她无疑是惹眼的,相比起尚且年幼的申容来说,与太子同岁的她已出落得落落大方,长而密的睫毛扑下,粉唇轻启,实在是个标志的美人。再加上自小家中教养的规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比申容更惹人注目。即便处于万千尘埃之中,也能成为最特殊、最璀璨的那颗珍珠。 虽然申容自认外貌不输,可以田婉儿这样的面容,配上她生来雅静的性子,也难怪刘郢会一眼就相中她了。 就算是郑皇后,之后也会在她的贴心服侍下多偏向于她。 而从前的申容,即便处处受她陷害,最终也只能在狼狈和手足无措之中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拱手让给她。 回首最后那段幽禁冷宫的时光,她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模糊的眼眶渐渐变得澄澈冷漠。 “申娘子,你知道自己要嫁人了,心中是什么感受?”坐在她身旁的钟元君开口,将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出。 她放下了手中玉盏,被这句话引发得一阵沉思。 这问题和从前一模一样,那时候她回答的话里句句都是对太子的崇拜,女儿家怀春的心思藏都藏不住。而如今她却说,“我只愿往后的日子能平平安安。” 现在因为自己的改变,一些事的走向和从前已有了不同。她不能有把握做到掌控一切,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算一步,才能避免悲惨的收场。 钟元君收回目光,似乎也跟着想了想,随后幽幽地说,“你确实同我母亲说的一样。” 她就轻轻一笑,“信平侯夫人是如何说的?” “她说申家女儿看着生得娇憨可爱,说起话来,却老道得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席间传来清脆的笑声,有申容的,也有身后随侍的宫女们的。 细碎的对话随着叔衣的到来而结束。是郑皇后叫申容上前去认识人。 申容起身时与钟元君颔首告退,又不禁往对面看去。恰好就遇着田婉儿打量过来的目光,二人一经对视,申容脸上露出些许客气的笑意,再度微微颔首,与她问好示意。 对面的田婉儿似乎没料到这一出,惊愣过后,倒也反应迅速地回了礼。 皇后边上的几人是从襄国过来的女眷,其中以徐太后最为尊贵,她乃是成帝母文太后的表妹,自文太后过世后,成帝待徐太后如同生母,每年都要将这一家子接至长安来说说话。而襄王更是曾经同成帝打过天下的生死之交。 这一家子位份有多高,不言而喻。 申容是认识她们的,只不过从前郑皇后不带她上前来问好,所以她仅仅也只是认识而已。 “难怪皇后提起你,生得确实好。连老身看着都喜欢。”徐太后招呼申容上前去说话。 申容没有立即上前,先看了眼座上的郑皇后,待得到她的许可后才走向徐太后。 老人家的手伸了过来,往她脑袋上摸了摸,问的话无非还是那几句——家中几姊妹;读了什么书;在学什么礼。 问了几个来回以后,太子也被叫了过来。 丝绣鎏金的行障撤下,主座上的皇帝也能看到这头,遂和徐太后说了几句话。其间申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刘郢跪坐到了一块,面向皇帝与徐太后,听老人家零零碎碎的嘱咐。 活脱脱一对新婚小夫妻在受长辈的训。 而这次宫宴也确实是皇帝特地安排的,除却庆祝天下丰收,还要将太子与她的婚事宣告天下。 徐太后的一大堆话啰嗦完,成帝没有接着折磨他们,只令他们退回到座上去。下头群臣这才纷纷起身道喜,恭贺:“太子与申公小女,实乃良缘佳配。” 在一众热闹声之中,申容的位置已由小黄门挪到了太子身旁。她不经感叹,这场婚事她当真是从始至终没有左右的权利。自入宫以来,说的每一句话、使的每一个动作,就连如今坐的每一个位置,都早叫人安排妥当了。 这才叫身不由己呢。 刚捻裙跽坐好,就又不禁扭头往侧后方的田婉儿看去。这道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回眸时正撞上了太子注视过来的眼神。 他问,“那当是某个大臣的女儿,你认识?” 她的心猛然一滞,眸中微光闪动,轻声答,“她桌上的那盘瓜果与我的不一样。”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忽地又想通了一些。就算再悔恨从前,再不想与刘郢产生瓜葛,也不得不为了活下去而去争宠了。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她需要依附刘郢才能保全自己同家人。 于是等她的案前摆上了同样的瓜果,她问刘郢,“殿下,当你得知要成亲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这是钟元君问她的话,她原封不动转给刘郢。倒也不是真为了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受,而是为了没话找话,让二人之间好歹有个交流。 难得见未来的储妃对自己主动说句话,太子饶有意思地又将问题反推给她。“你呢?是什么感受?” “我在思考……”她也将眼神对了上去,不带任何畏惧。“将来如何做好一名合格的储妃。” 刘郢不禁失笑,“真是个小大人。” 这话收了声,申容才算是理解了他脸上的笑是为何。原来不是嘲讽,而是轻视。现在的申容在他眼里毕竟还是小孩,就算脸上不苟言笑,但固有的印象总难改变。所以无论她说什么话,有什么行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孩童的天真与稚嫩。 申容就默然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多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沉吟片刻又拉回方才的话题,“殿下你还没回答呢。” 这问题的真实答案刘郢自然不会说,而且在申容面前他也没必要应付。便冷冷一笑,将目光转回到场中的歌舞上头。 这高傲冷漠的样子一如从前。从前大多数时候他就这样,私底下二人交流,若他生了不耐烦,就直接不说话了。 申容也没有像从前那样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她同样自然地收回目光,随后不经意地一瞟,余光里是从斜后方传来的一道视线。 虽然和刘郢的这段对话无甚意义,但好歹是稳住了他的注意力,掐断了和田婉儿的眼神交流。 第4章 莫非你不心悦他? 太子的大婚定在了太康五年的春末。这中间大半年时间,申容就一直在兰房殿学习储妃礼。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建立在从前数十年经验之上,她表现得自是优秀,异于常人。 郑皇后欣赏她的聪慧之余,竟难得地关心起了她与太子的进展。 “阿容当真是孤见过最冷静的女儿家了。” “太子这些年来一直未曾娶妻,城里年轻的娘子几个不惦记着?就是跑到孤跟前来暗示的也不在少数。这些时日他过来,你却一句话也不与他说。” “莫非你不心悦他?” 正殿内的宫奴早被清了空,也就郑皇后身边两个信任的宫女和叔衣这个老媪在。申容跪坐的姿态恭顺,低着头听完郑皇后的问话,也不回答心悦不心悦的事,只说,“是,娘娘。日后殿下过来我定当与他多说话。” 郑皇后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当真是像极了孤年轻时的性子。” 申容无声地笑了笑,并未再接话附和。理不理刘郢,却是早就想好了的。 若要惹得一个对自己没有兴趣的人又有了兴趣,必然要使用一些手段。那有什么办法既能让郑皇后不低看了,又能引起刘郢的注意呢? 她选用的法子便是以退为进。 翌日清晨刘郢照常来兰房殿请安,申容随在郑皇后边上,接过了宫女手中的木梳。十四岁女孩的手尚且细嫩,绾起发来的动作却极为老练。 她随口说了句,“从前容也多为容的娘亲这般梳发。” 既然都主动提到申母了,皇后就接话问,“往后就要常住宫中了,阿容可会想念母亲?” 虽是喜欢,但也不免要试探。毕竟郑皇后自己是没有孩子的,申容的行为举止不仅像极了年轻时的她,还对她是自来的亲近。那就算是生母,也忍不住想要比上一比。 “想的。”申容如实回答。 若说不想,倒显得自己攀龙附凤忘了本,说了实话还能为接下来的话增添几分真诚。 雕花的木梳一路往下,她手中握着郑皇后那一头乌黑丰润的长发,就算里头已经有了几根银丝,也权当看不见,笑着继续说,“幸得娘娘慈善,就如我娘亲般疼爱。” 收尾固定好玉簪,她又低下了身子,铜镜内的女儿是真心实意的笑靥,圆润饱满的脸蛋,似水般柔美,岂能叫人不爱? 郑皇后捂嘴一笑,一清早就被逗得合不拢嘴了。轻了轻嗓子才提到了外头的人,“也别让你未来郎君等太久了。孤再坐会,你二人在外头说说话。” 这倒是稀奇中的稀奇了。申容就想,为何大家都喜欢反着来?从前她深爱刘郢,将自己的爱意热烈绽放,郑皇后为此厌恶她。如今她冷着刘郢,郑皇后反倒主动拉近他二人的关系。还当真是讽刺。 可就算受了交代,到外头行过礼,道了句“殿下好”之后,她也如前几日一模一样的没了话。 刘郢跽坐的姿势端正,神情很是风轻云淡,待宫人将杯中热水续好,才主动开了这口。 “你还记得寡人那日同你说过的话罢?” 这是在提醒她别忘了在帝后面前做样子。语气一如从前彻底卸下伪装后,但难得的是竟然就一件事在她面前第二次提起,就说明了他是在意的,不论这其中有多少是在意帝后的想法,总归有一些是在意了申容对他的态度。 也是了,最开始对他就是冷漠与厌恶,到宫宴上态度一变,开始主动撩话,而后莫名的又回归到冷漠。 如此反复,是个男人都要猜不透。 申容脸上依旧是那样得体的笑,丝毫没为太子冷冰冰的语气而感到尴尬。她略一颔首,连声音都是温顺的。 “记得。” 二人后头自然又无了话,只有跟在太子身侧的中人尽善隐隐察觉出不对劲。太子脾性向来温和,与下头人从不说重话,偶尔宫宴中遇着女眷更是以礼待之。今日倒还是头一回话里藏了怒意。 还是对着自己未来的储妃。难不成是不满意? 等郑皇后出来的时候,刘郢脸上的表情已不复方才。他就像是一个既孝顺又有些依赖母亲的儿子一般,朝着皇后的身前跽坐过去,问了几句好,与皇后说自己一日的安排。 此刻时辰尚早,窗外的光且朦胧,殿内点了几座半人高的九展莲枝灯。申容的身影从灯盏旁经过,很是默契地随在太子身后,全程一言未发。俨然一位刚过门的温顺小媳妇。 这副恩爱和睦的样子才是令刘郢满意的。郑皇后虽也满意,但在明面上已将申容视作了更亲近的人。她本性情豪爽,不喜为感情束缚住手脚,又怎能见申容这般服帖刘郢? 也就又自我矛盾地与太子说了句,“阿容懂事,若不是你父皇已将她许配给你。孤是定要收她作女儿的。” “你今后断不可欺她、辱她、负她。可听得明白?” 到底武将世家出身,真要正经交代个事,可谓不怒自威。 刘郢在前头连连点头道“是”,虽不是郑皇后所出,但面对这位皇宫的女主人,顺从得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 申容却不由地一顿,虽说郑皇后能如此疼她,全是靠着她自己的刻意迎合。但能听着这样的话,还是不忍生出一丝动容。她的母亲孟氏是在入长安城的第二年年尾走的,到死都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而父亲性格老实,就算后来看出太子对她的不好,也断不敢发声。 从始至终只有她独自面对一切,无一人敢、也不会指责负心的储君。 到了第二日,郑皇后又以送帛书的名义,让申容主动往太子宫过去一趟。女儿家不可过于主动,但偶尔也要适当主动一次,再加上有“受令送书”的名头,就不至于显得太服帖。 申容自己的一些小伎俩倒是被郑皇后抬到明面上来使用了。她当然就要顺着来,若是被有心人察觉出来说上两句闲话,反正也是郑皇后的主意,与她无关。 太子寝殿所在的北宫就在乙和宫东北方向,在整座皇城之中,两宫的距离并不算远。可就是这一小段路,再走起来也觉得格外沉重,重得她每迈开一步都需要缓上一会。那一世在兰房殿时,好歹还能和入宫拜访的钟元君说几句话解闷,可自打搬去了北宫,她的生活就当真是再无了光彩,连喘一口气都仿佛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 太子宫的宫奴回说太子现正在天禄阁阅书,她便顿住脚步,又领着一众抱着帛书的小黄门往天禄阁过去。 这一条宫道于她而言还有些陌生。从前刘郢常往天禄阁跑,可从不让申容过去看他,说是怕扰了他看书。现在回想起来,莫不是就是在那和田家女儿私会的?一想到这些,心湖深处犹如落了颗石子,泛起阵阵波纹,却也带了些嘲讽。不再管怎么说也是那一世的事了,就算如今心底的爱恨依旧存在,却也多了些局外人看戏的心境。 不仅她自己可笑,所有人都可笑。堂堂太子竟要沦落到私会佳人的份上。 这一世出于申容的刻意干预,刘郢现在还不完全认识田婉儿,就应该还不至于进展到私会的地步吧。她虽是这样想,可当真到了宫门前时,却又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宫奴们自是不敢催的,近一个月相处下来,都知道未来储妃年纪虽小,心思却极难猜透。也就只有到了皇后面前才能乖巧几分,平时对着底下宫奴都是冷冰冰的,虽然说上不上为难,可也多了几分不可亲近。 就比如现在的她,一声不吭地停在了天禄阁外,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往往这种时候,她周身的气质就像极了沉思时的郑皇后。也难怪能招得人说出“视作女儿”的话了。 不知过去了有多久,申容才出了声。先让随来的小黄门进去通传。若刘郢找托辞拒了人进去,她就只令人将东西送里头就好;若提了让她亲自送进去,她就进去。这样才能避免一切难预料的尴尬,不说幽会美色种种,就是他作为一国储君,专心读书也是不容被打搅的。这一点她还是想得明白。 总不能和之前一样,明明得了命令不准来打扰,还是想尽了办法偷偷跟来…… 进去传消息的人一会就回来了,还跟来个年轻宦官,申容认得他,这是一直跟在刘郢身边的中人,唤作尽善。 他脸上露出谄媚的笑,躬着身子与申容做了个“请”的姿势,“储妃,殿下让您进去说话。” 离大婚还有段时间呢,就这般唤她了。倒也懂奉承。只怕是以为这样叫了,就能讨好到她这位未来的储妃。申容自然不会冷着刘郢身边的人,便笑着回了个礼,“有劳。” 室内燃着醒神香,里头并无过多繁重华丽的装饰,但胜在敞亮,是任何一个角落都无需燃灯的敞亮。 “来了?”刘郢的声音从再里头传来,慵懒的语调一扬,似是要让自己提起神来,“把书先放门口吧。” 申容已经走到他的案几旁了,离得还有一些距离,屈膝行礼应他,“是,殿下。” 刘郢就从书卷中抬起了头。他看起来也确实是困了,说话还边打了个哈欠,又示意申容坐到他对面。 难不成还打算和她聊两句? 申容甚是听话地坐了过去。 太子的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却又奇怪地半天不开口。申容被他看得也不慌,待裙摆调整好,先冷静地撩起了话,“殿下可是看书久了,困了?” “有些。”刘郢立即接话。竟还真是等着她先开口。 她就伸手去拿案几上的水壶,给他杯中满上。问,“殿下喜欢吃什么,我日后叫人送些来,吃了东西就不困了。” 刘郢放松了些坐姿,将手里的书卷也放下了。 “你当寡人缺你那几口吃的?” 这语气其实平淡,但是话听起来总觉得是被冒犯了。堂堂国之储君,要什么得不到?还能靠着一个女人送过来?过道守着的几名宫奴都低着头,不由得伸长了耳朵去听后头的动静。尽善更是直接探头过来,想要看看太子难得发脾气的样子。 申容轻轻一笑,“殿下自然不会缺吃的,可若是妾亲手做的,殿下必定不曾吃过。妾就斗胆想献给您尝尝。” “那怎么不自己送过来?”他又迅速跟了句。 原来是为这事闹的别扭。方才那话约莫就是想吓吓她,没成想吓不住,后来索性就直说了。 往前十年夫妻下来,申容也算是够了解刘郢的。在帝后面前伪装和善得久了,总会有想要释放真我的时候,苏泓能得他多年宠幸,就是因为两个人自然地相处,没有身份压制。后来的田婉儿只怕也如此。 她若想要得到刘郢的信赖,就只能也跟着这样做。太畏惧了不行;太亲近了也不行。初期选个恰好的程度,让两个人的对话变得轻松,如此方能最自然得当。 “殿下与妾定下婚事,天下人皆而得知。妾若在此时就常伴您左右,难免遭人口舌非议。”她的态度很是诚恳,脸上的笑在这时又俏皮了一些,“但若是您想让妾过来,妾就随宫女们一道。这样就无人可知,无话可传了。” “您说这法子可好?” 说这话时的语气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脸上的笑也仿佛让人掉进了蜜罐子里,惹得眼前人一阵迷糊。 毕竟是将来要同床共枕的人,就算理智知道是为利益结合,也还是会经不住偷偷注意,将她与旁人区别开。可就算如此,过会刘郢也仍能维持好他久居人上的气势,装腔作势地冷笑了声,“怪道母后常念你聪慧。我看却不是聪慧,是好耍小聪明。” 她不禁被逗得一乐,真是丈八灯台,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论耍小聪明,谁耍得过他? 不论是觉得讽刺,还是笑话刘郢。她这时的笑容里都是真心,连语气都是欢快的。“那妾就当是殿下您夸我了。” 太子一皱眉,这下倒是真是被堵住了。 身前人咯咯笑了两声,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了。话说到这里就行了,不可过多留念,留点空白只能让他更愿意琢磨自己。她预备着起身告退,不料刘郢脸上的神情又忽然变得凝重了些,叫住她说,“上次你馋人果子的那个。” 话出口便收住了。申容圆圆的杏眼之中闪过不可觉察的冰冷,但脸上的笑容依旧在。她的语气回到了起初的客气疏离,柔顺地“嗯”了声。 就听刘郢说:“父皇将她赐与了我,待大婚后进宫。” 这天也干燥,窗外吹来的风将人脸侧双颊刮得生疼,顺带着也带走了她维持许久的笑容。却不是为田婉儿到底还是要嫁给刘郢,而是为从前的自己。 现在看来,自己身上还真是找不出半点值得拉出来夸一夸的了。不仅蠢笨,眼界还不开阔,除却一个刘郢,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天子意在提拔文臣,就不可能只提拔父亲一个人。那必定是要拉起一群人,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而田婉儿的父亲田子士也是有名的大学士,皇帝自然不能轻视。 何况像刘郢这样一个听帝后话的人,若真是与田婉儿私会来的感情,又怎敢越过帝后,堂而皇之地纳做良娣? 她为何当时就想不到这一层?得知了消息以后就只会哭,在刘郢面前哭,在郑皇后面前哭,就是好不容易见了成帝一面,也还是哭。哭来哭去的结果什么都改变不了,反惹人嫌。 直到如今重来一次,也还要由人亲口说出来,才能明白里头的定数。 “你是不悦?”刘郢的神情中带着探究。虽还不至于完全被这小丫头给迷上,但终于能看到她生了些不同的表情,有些意外,也有些窃喜。 到底是女儿家爱吃醋,还没成婚就听到这样的事,几个心里能快活? “妾方才是在回想那娘子。这几日学的东西多,总难记住东西,方才如何都想不起来,所以有些苦闷。” “现在想起来了。”她的脸上重现了笑意,柔声细语的,不见半点方才的迷惘。 “想起来如何?”太子与她问。 她的语气甚是平和,还带了点点可见的温良,“妾那日瞧着她也面善,心中欢喜得紧。今后若能作伴自然更好。” 作为正妻来说,这话已是典范中的典范,也彰显出储妃该有的大度。就连守得最近的尽善都忍不住点头。可刘郢却反而没表现得多满意,隔了半晌,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能这样想最好。” 申容这才起身行礼告退,未再多说一句。刘郢为何会突然有些恼她自是清楚,不过是男人的面子挂不住罢了。他毕竟还年轻,心气高,不如年纪大的那般懂平衡妻妾关系。只有看到她人为自己所左右情绪,才能激起心中满足。 然而可笑的是——从前的申容正如他想要的那般,却反遭到他的嫌隙。 第5章 一个野丫头,能有什么心机? 往天禄阁回来的路上天阴沉了一些,却迟迟不见落雨。索性痛痛快快来一场大雨倒好,这样倒愈发让人心情也跟着沉闷。 申容还未完全踏入兰房殿,里头传来几声巨响,是有人砸了物件,力道还不小。伴随而来的是女人隐隐的呜咽声。宫人们脸上各个惶恐不安,就连站里头的几个大的也皆伏地不起。 她就停住了脚步,往立在门口的叔衣问,“发生了什么事?” 叔衣眉间的褶子堆成了一座小山,瞅了她一眼,快速且小声地回答,“是陛下动了怒。” 一句话代过,就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申容也没有追问下去。她默然躬身进入旁室,直等到里头的帝王拂袖大步离开,才安静往后室过去。 皇后身上的曲裾袍撕裂开几处地方,脸上泛着红肿,连发髻都散了好一些下来。 看来方才发生的事,不单单是砸东西那么简单了。在申容从前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出现过帝后争执的画面,大场面上甚至还维持得甚好。成帝纵然后宫美人众多,当年也独宠过鲁阳夫人一段时间,但郑皇后国母的身份从未有过动摇。帝后之间相敬如宾的关系也是天下人皆知,如何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 值得天下之主不惜对一个女人动手? 还是这样一个母族势力强大的女人。 她停在了屏风后,先搜刮了一遍这一年发生的事。太康四年,朝中文臣扎堆涌现,受天子迅速提拔,形成帝国朝廷新的局面。而战后的太平年间,正是要与民休息,恢复经济之时,昔日并肩作战的几个武将势头褪去,不免被文臣压上一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真正的强者又岂会甘心俯首为臣?这一年最有名的事情,除了年末二皇子刘子昭三征益北全胜而归,再就是同一时间吴高侯因顶撞帝王而被刺杀于家中了。 而这吴高侯又正是郑皇后父亲生前得意部下。早年郑皇后被敌军俘虏,对她有过救命之恩。 算算日子虽还有几个月事发,尚且遥远。但这样的事总不能是突然的,很早之前就埋下了因也说不准。帝后今日的争执,难说就不是为吴高侯而起。 她便轻轻靠近,在皇后身后的软席上跪坐下。动作虽轻,但锦缎摩擦,总会有些动静,示意着有人进了来。 郑皇后扭头看了她一眼,迅速将脸上的泪水收去,吩咐她退下。 “娘娘,这时候您若让我出去,我如何能安心?”她暗自再靠近一些,颇为大胆地捻起了郑皇后身后掉落的散发,想要替她绾好。 身前的人就如预料中一般迅速退后,将长发抽走。骄傲的身份也不容许她为外人看到这般狼狈的模样。 虽周身充斥着抗拒,但好歹没再斥退申容了。她也不勉强,待安静了有一会,才开口说话。 “您平日常与外人道,将容视作了亲生女儿。” “那容今日也斗胆,将自己认作您的女儿。” “您说成吗?” 这声音极致轻柔,低沉的语调里是女儿家的一片至诚。在寂静了良久的寝殿之中,仿若春日的涓涓细流拂过心头,将多年冰封逐渐消融。 像申容这样生的乖巧甜美的女儿家,人见着的第一印象,原本要以为是娇滴滴的性格,既学不了规矩也吃不了苦,一些小事就会发发脾气,哭哭啼啼的。可偏生自入了宫,就从未见她抱怨过一分。不仅书读得好,处事也有如高门贵族教养出来的女儿一样大方得体,甚至说得上更好。就是到了那样盛大的宫宴上,也不见半点怯场,惹得徐太后连说了她几天的好话。 如今到了私底下,也还能说出这样让人心头一震的话。郑皇后诧异过后,却也头一回失了神,不知该如何受着。 漂亮话谁都会说,就像她常与外人道——想让申容做自己女儿,里头的真真假假,其实不过是为了说给皇帝听,让他知道后宫在自己手中尚能安稳和睦罢了。 她自己又岂会真的当了真? 一个刘郢尚且都带不亲,这么多年了还总有些暗暗的隔阂。刚认识没多久的储妃又能亲到哪里去?她只当这小丫头是被家里教得太好了,才知道要与自己贴心,为往后做准备。 可当真的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千般万般的算计却都抵不过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了。 说来说去,她毕竟才十四岁。要是这所有都是装的,那未免太厉害。要知道就算是皇帝和太子,一举一动背后的意思,都逃不过郑皇后的一双眼睛。 一个这么小,从绥阳山野里出来的野丫头,又怎么会有能敌得过帝王的城府? 身后那双稚嫩的小手这时又伸了上来,一点点尝试着替郑皇后抚平身上不齐整的衣袍,安静且温柔。鹤身铜灯的光影下,女孩的身影半跪着伸直,过了一小会,又伸手拭去了皇后脸上的泪珠。 当真宛如一个贴心的小女儿。 * 七月入金秋,兰房殿中办下宗亲女眷的小宴。申容随在皇后身旁,落座主座旁。曲中疼爱的意味,众人心里便都有了数。婆媳关系自古便是一道难题,穷人家是如此,富人家也是如此,就是郑皇后未做国母时,听说和文太后的关系也不大好。如今却能和未来储妃这般亲密,当真是羡煞旁人。 席间女眷中,还有一位稍显特殊一些的,便是田司直的女儿田婉儿。这样皇亲国戚出席的场合,她一个臣女也能来参加,并且落座的位置也靠近皇后,里头的深意便也不言而喻。 留在长安城里的贵族们几个不是聪明人?不过一眼就能摸出里头的关系。田家女与太子同岁,其父近来也多受天子重视,若不是申安国在黔首之中名气更大,更受人敬重。这储妃的位置是留给申家女还是田家女的,还真说不好。 “阿容,那是田家的女儿。”郑皇后抿了口蜜水,长袖垂下后,眼神极致柔和。 申容大约明白接下来的意思了,她微微颔首,脸上仍是寻常的恬静。 郑皇后瞧了她一眼,又望向了稍远一些的田婉儿,再开口时语调低沉,似是要安定她的心。 “你与太子大婚之后,她也会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入宫。大婚前一月,她入兰房殿同你一起学礼。” 话里的尾音尚未结束,申容的面上已经迅速漫过点点冷漠,若是身边的人时刻观察着她,或许还能发现,可除了郑皇后,谁能靠近她?而郑皇后说话间又正是看着田婉儿的。 申容嘴角的弧度就一如之前,这笑并不热烈,却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待人风范。她如实说,“太子殿下与我说过的。” 一句话就挑起了郑皇后莫大的好奇,刘郢和申容之间的关系看着平平淡淡,平时就是话都不多说。什么时候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是如何说的?郑皇后忍不住问了下去。 申容将漆盘里的炙肉夹入皇后碗中,一边回答,“上回的宫宴上,我与殿下一同见过她。殿下有些印象,后来送书时就与我提起了。问我可会有不悦。” “那你又是如何说的?”郑皇后捻起一块蝎饼,语气里还有些意兴盎然的。 后宫生活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女眷们谈话的内容多是别人家的事,里头男女之事最为人津津乐道不已。如今到了自己周边的人身上,就更添了几分好奇。 申容将自己那时回的话一字一句重复。惹得郑皇后又立即追问太子后头如何说。 待所有对话上报完毕,郑皇后就显得兴致缺缺了,好似看懂了里头的推拉,却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们呀。” 安静了有一会,又忽然自顾自地接了句,“妾终究是妾,有孤在,她是如何也不能压到你这个元配头上来的。” 话说的可谓直白,就是摆明了为申容这个储妃撑腰。事到如今,现在的郑皇后与从前的郑皇后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申容心里些许放松,甚至还有些没良心地觉得,皇帝那一闹竟也好,无意间促进了郑皇后对她的信任。 就笑着无声地应了话,感恩之心尽在不言中即可,漂亮话说多了也难免显客套,反倒易生疏。 其间田婉儿被唤了上来说话,姿态礼仪,谈吐风雅,丝毫不输再世的申容。 前头一直是郑皇后问话,田婉儿回答,申容不曾发声。这默默听着的时候,心中忽然又平静了许多,即便是生来的对手,也不得不承认她有许多优点,是自己该要去学习的。 “储妃。”这是田婉儿对申容的第一句问好,在郑皇后的指示下,称谓也变得正式。 有皇后的授权,申容也没表现得太多扭捏,愣神须臾便笑容满面地应下了。受了田婉儿的礼节,既作为未来太子妃受了未来良娣的跪拜。她心中不禁发笑,刘郢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两个还未过门的女人,先在表面上互相伪装出了和气的氛围。 郑皇后回兰房殿的路上还在为这事夸申容。 “从前孤总觉得你像孤年轻时,可今日又觉得你比孤要好得多。” “早年陛下尚未称帝,四处征战不知遇见多少女人,留了多少种,孤那时就做不到你这般笑着去面对。” 遥远的记忆浮现眼前,皇后脸上的笑意却仍没有落下,只是感慨仿佛还在跟前的事,竟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父亲看中刘勰的才能,将自己许配与他为妻。年轻时候的她孤高自傲,看不上这五大三粗的男人,便不多理会,更不愿多亲近。直到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也是爱的,不过因为太过年轻,不懂得如何去爱罢了。 可惜明白的时间终究是太晚了,待深爱时,那人已成了天下最着名的负心汉…… 申容就在她身边柔声回:“我不过是效仿了您的处事罢了,不是您万事体面,有个参照,我又哪里晓得要得体应对?” 话落,她纤长的睫毛垂下,随着眼帘的颤动,犹如片片飞羽,语气也随之转换。“心里的滋味,又岂能真如面上那般?” 这话惹得郑皇后泛起一阵心疼,为如今的申容——更为当初的自己。 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脊,以示安慰。 这日并不如预料中的安生,下午女眷小宴尚且言笑晏晏。等到了傍晚,凉风就吹入了兰房殿,吹得郑皇后呆坐原地,半天没了话。 说是皇帝昨日夜里命人把吴高侯关进了诏狱,原本是想关个几日让他自己认错。没成想今日下午吴高侯自己手下的人就把他接出去了。非但如此,全程大摇大摆,还打死了几个狱卒。皇帝一听这事,当即就又发了通火,直言要斩了吴高侯。 来回话的人是御史大夫李德,也是当年救下郑皇后的人之一。在兰房殿内的话语权自是不低。 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末了的话就是替吴高侯求情了。怎么说也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两年虽说是犯了糊涂,对着皇帝也是直来直去,毫不避讳。但罪不至死,皇后若能多从中缓和,兴许还能回到从前的。 郑皇后听完李德的话,罕见地露出了愁容,竟还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也没了得体的模样。 申容随在身后,也保持静默。还颇有些同情郑皇后的,一面是自己的恩人,一面是天子,两头夹击,最为难的竟是她这个局外人。 也就是为了保持好皇后的面子,不能说才为这事被天子打过。不然痛痛快快放了风声出去,就再没人敢跑来求情了。 第6章 皇后真信任了这个申家女? 最终,皇后还是同意了这差事,只是还没等到第二日过去天门殿,第二个噩耗就又传了来。 一清早黄门郎就气喘吁吁爬进了兰房殿,伏在地上瞥了眼郑皇后,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吴…吴高侯在家中被杀了。” 也不说是被谁杀的,坊间流言蜚语说谁的都有,唯独说皇帝的少。毕竟皇帝当真要处死吴高侯,还犯不着偷偷摸摸的杀。 可郑皇后焉能不知道皇帝的手段?杀害一起打天下的兄弟,这名声要是传出去,多少不大好听,轻易就能被冠上忘恩负义之名,就是记在史书之中也不光彩。 何况他要杀吴高侯之心,本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帝王残暴,无人敢多嘴,风声很快就被压了下来。 申容是等到兰房殿来请晨安时才得知了消息,她脸色一沉,却不是为皇后在里头啜泣。而是事情的发展竟然提前了? 吴高侯的死是件大事,那一世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她不可能记错时间。而今她并未参与到吴高侯的事件当中,不过是为此安慰了郑皇后,与她关系亲近了一些,何故就让吴高侯被杀的时间都提前了? 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没留神脚后便是石阶,趔趄之际,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 从前刘郢虽不喜她,但二人到底夫妻多年,同房不下数次,申容自是熟悉他的气息,不用回头也能清楚是谁。 何况这个时辰,也正是他过来请安的时候。 她愣住一小会,便回身稍显慌张地行礼拜见。 寝殿内隐隐的哭声还未止住,外头的人也不敢进去。申容就与刘郢并排跽坐在前堂,二人未再说话,却都各自思绪良多。 直等到宫奴将博山炉内的香饼燃上新的,申容就起了身。 看势头是要往里进去。 “你这般贸然进去做什么?”刘郢有些惊讶,以他多年对郑皇后的了解,守着她自己缓过来才最为妥当。性格强硬的人向来不喜为外人看到自己狼狈软弱的一面。 “殿下,我总不能一直坐视不理的。”她心中冷漠,却仍旧与刘郢回了话。说完也不等他开口,便继续朝里走。 守在边上的几个大宫女竟也没一个说要拦着,刘郢收回目光,又不禁思索起来,郑皇后那样要自尊心的一个人,竟真的这般信任了这个申家女儿? 没过一会,里头的抽泣果真渐渐微弱,随着人的低语传出。却只能听到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具体说的什么听不大真切。 两三侍女端着水盆、帕子一应,伏身进出后室。 再过了一小会,申容也就从里头走出来了。 明明身形瘦弱,个子也没完全长成,可素色的曲裾裙往屏风旁拂过,眼角眉梢仿若与生俱来的淡漠,就如同常住于此的贵人一般。连刘郢都不由得愣神片刻。说到底,他从内心深处确实瞧不上这类人,刻板的印象就觉得乡下来的,没受过什么高门礼仪,不知规矩,也没有什么见识。 可短短两三月过来,竟是肉眼可见的变了印象。起初以为她是为了迎合旁人,所以刻意做出来的样子。现在又觉得若是刻意,那不经意间露出的气质,又怎能这般自然?自然到那双明眸中的疏离,都仿佛是真心不愿接近。 申容带了郑皇后的话出来给刘郢,大致是交代自己没事了,不用担心云云,今日的请安便也免了。 话说完,她低眉捻去裙角的褶皱,动作轻缓地跪坐到太子身前,语调也放低了,“娘娘前几日才为吴高侯与陛下拌过嘴,还请殿下您在天子面前,不提及今日之事。” 帝后与吴高侯三者之间的关系,底下人半个字都不敢乱说,就是到了上头这些贵人们的口中,也都是禁忌中的禁忌。她一个刚入宫的人,自然不能知道上一辈人的隐晦事,却也能看清形势,做得平衡。 刘郢不禁抬眸对视上她。 这道犀利的视线褪去了平日的和顺,罕见地暴露出内核的冷漠。 身前的人才终于表现出些许彷徨,却仍旧没有畏惧得后退半分。 他不禁好奇心更甚,却也觉得更有了些趣味。便心领神会地说了句,“寡人知道的。” … 兰房殿今日拒了几个上来拜访的宗亲女眷,皇后只留了申容守在里头。 早秋这会日头最盛,窗棂前的竹帘由宫奴们取下,遮住刺眼的光线,只余几座燃着的香炉,和帐外两盏供申容看书的铜牛灯。郑皇后在账内扶额小憩,申容就跽坐不远处翻阅书卷。动作是一贯的轻柔,就连竹片摩搓相抵的声音也能令人安神。 而她的心思到底是不能再集中到书里头的了,空闲下来的这一会,想的全是吴高侯的死提了前。这个功高盖主的侯爷生死如何,其实和她申容全无关系,但一旦涉及朝堂,涉及三年后的那场政变,一切就都不同了。 在她仅有对前朝的回忆里,成帝就是自吴高侯被处死后,渐渐变得暴戾,对手下几个心腹也越来越多疑。随后几年,朝廷里每年都要死一两个曾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余下的几个异性诸侯王,能活命的也都被发往了关外。朝堂局势渐渐乱套,勾心斗角、栽赃陷害由此层出不穷。 直到太康七年的那一场政变,她的父亲也深受其害…… 如若吴高侯的死都可以轻易变动提前,那随之而来的朝堂乱势是不是也会提前?政变焉知就不是转眼间的事? 拉拢郑皇后尚且是为保全自己,若要了解前朝动态,参与其中,避免父亲被小人陷害,就只能提前抓牢刘郢了。 沉思间,回廊边传来阵阵轻风,将成片的竹帘卷起。郑皇后在帐中翻了个身,已是睡熟。听叔衣说,她昨夜担心了一整宿没阖眼,今早传来噩耗又哭了大半日,现在好不容易睡着,估计怎么也要躺到天黑了。 她默然起身,与寝殿门口的小黄门低语几句,又整理了一番衣袍,径直出了兰房殿…… 含丙殿前站着的是刘郢身边的中人尽善,身后跟了几个小黄门在聊天,墙角甚至还蹲着几个抽陀螺的。刘郢对下人向来宽松,太子宫里的氛围便是与兰房殿格外不同的。尽善率先认出了她,屁颠屁颠地凑过来行礼,“储妃。” 其余几个陌生一些的小黄门也立即跟了过来,表面跟着行礼,实则暗暗观察这未来女主人长相如何?毕竟太子多用功读书,再有些兴趣的就只是骑射、蹴鞠那些少年郎的活动了,还从未带过美人儿入宫。北宫这一方土地目之所及的女人,也都是那几个早就看腻了的宫女——甚至老媪,如今好不容易过来一个新鲜的,几个能不好奇? 直到人进了殿内,还有几个胆大的在底下交头接耳。 “白白净净的,像头小猫。” “殿下是喜欢这种吗?” …… 申容这回主动来太子宫,找的借口便是与刘郢说明郑皇后的动态,“娘娘午时用了饭,喝了几口热水,现已经安心睡下了。” 汇报一番才好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安心。 刘郢一手搭在膝盖上,很给面子地配合了申容——将这个好儿子做到底,遂现出一副也放了心的神情来。 这样的对话自是简短,就是要再说几句,无非也是交代之后要好生照顾皇后之类的话。申容屈膝应过,便准备拜别。 身子还未完全起来,又听身前的人似随意地说了句,“后日我会到天禄阁。” 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要是听不懂,申容这趟就可谓是白来了。她莞尔一笑,轻言细语地问,“殿下喜甜口,还是咸口?” “都成。” 话结束得刚好,逢着太子侍读苏泓正侯在门外。刘郢就冲着申容一招手,她便再次行礼,安静地告了退。 * 这两日申容一直是侍奉了郑皇后入睡,自己才回偏宫去歇下的。今日等郑皇后睡下,她便没往自己的偏宫过去了。 灶屋奴仆受了叔衣先前的吩咐,特地给申容留了灯,里头还有两个小婢,等候她的差遣。 “你们也去歇息吧。”她入内招了招手。 难得天家有贵人这样通情达理,两个垂髫小鬟受宠若惊地对望了一眼,却还不敢退下。直等她再柔声重复了一遍,才躬身退出去。 秋日夜里的风也轻缓,内院的花圃中还留有一些不知寒的虫儿,叫得甚是欢快。她就想,这皇宫里真正不忧愁的,估计也就是这些春生冬亡的小虫了。 也好,纵然短短一生,但也无忧无虑。 窗缝中的光就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发了青,忙活了近一夜,她手中的肉片才算是全部捶打好,等天再亮些,放外头暴晒整整一日,后日也就可以送去天禄阁了。 彼时的心情说不上是喜是忧,不过更多感慨,从前家境贫寒,父母外出时,往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自小就担起了灶房掌厨的重任,厨艺自不在话下。上一世爱慕刘郢,为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爱,也不惜在这些食水上下功夫。往往安静吃饭的时候,刘郢才能贴心地与她聊上几句话,问最近做了什么、看了什么新鲜东西。也就只有这一刻,夫妻间的和睦才仿佛透着几分真实,不再是全然为了做给帝后看的了。 她不禁仰头深吸了口气,渐渐在脑海中生出一个疑问。 刘郢对她,当真是从始至终都未曾爱过吗…… 这疑问随着之后的忙碌又终究烟消云散,再去追究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就是面对一只养了十来年的猫儿狗儿,也是下不了狠心赐死的。 爱与不爱,还不够明显? 第7章 阿容姐的福气真好 特制的修脯中多添了姜、桂叶和许多的盐巴,等到后日送往天禄阁时,果然就呛到了喜食清淡的太子。 申容稍显慌错,配合着尽善给刘郢添水,又在尽善几计不明显的责备目光下,怯怯地低下了头。似乎全然不知太子吃不得重口的东西。 刘郢扯着领子顺了好一会的气,才算是得以缓过来。但也没有他底下宫奴那样生气。只是质问的语气还在,面上的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你这是想呛死寡人?” 她不禁抬起了头,脸上的怯弱还在,“妾如何能知道殿下这样吃不得辣?那日您说都成……” 说到一半顿住,又低着头放低了一些语调,似乎还藏了些委屈,“这肉干是妾平时最喜欢吃的。” 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献上,即代表了其中的看重,这不过人之常情,也是想待对方好的最原始直接的方式罢了。 她欲言又止,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唯有不解、无辜与不知所措,要不是端坐的姿势不变,活脱脱就是一只受了伤害的小幼猫。 少女不经意间露出的楚楚可怜,最是打动人心。 太子一愣,忽然回想到那日撞见她偷食修脯,就更加坐实了她是喜欢这咸辣的东西了。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的表情多少也有些不自然。 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也是上位者身份的习惯使然。除非面见帝后,对待下头人他纵然温和,可也一直都是有话就说,还不曾掂量过语气轻重,话里话外是否会伤害到对方。况且他寻常与女人打交道,也多是别人顾忌他的想法,迁就着他的情绪来。 而今发生这种情况,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哄。况且“哄”这个字,在他刘郢十七年的人生字典里,好像还从未出现过。 申容从长长的睫毛之中瞟过一眼对面的人,这会索性就再任性一些,再放纵一些。 她顿了顿,依旧是低眸敛去神色,作势起身告退。 刘郢无奈张嘴应了声,想说些什么,但碍于实在没经验,就只能是吃了瘪一样抬了抬手,示意了许可。 头一回遇着这样的情况,只等到人走了许久,心里都总觉哪不是滋味。 翌日一清早,太子照常往兰房殿过来与皇后请晨安。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这日先在门口停顿了片刻,身后随侍的奴仆还有些好奇的,却也不敢多问。 只等到殿内候着的叔衣过来催,才往里进去。 郑皇后端坐主座,正由人清理了衣裳上的发丝。受过刘郢的拜见,便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问了一天的安排、吃食一应。聊得不算久,就示意他回宫去忙自己的了。 储君每日的事也多,学功课、阅经书、替皇帝办政事,事情多起来的时候,从天亮忙到天黑,又从天黑忙到天亮,也不是没有过的事。郑皇后知道其中的辛苦,所以颇为贴心地不占用太子太多时间。 每日一清早就赶来问安,白日稍闲着些也会过来坐坐,孝心是绝对够了的。虽偶尔还好像隔着些什么,不如他未来媳妇这么贴自己,但到了这个份上,郑皇后已无所求了。 可今日出奇的,太子告退的步子慢了一些,还很是明显地瞅了眼旁室里头。 这副模样,郑皇后还能看不懂里头的名堂了?这些时日难得轻松一些,忘却了吴高侯的事,就笑问太子,“在找谁?” 太子一抬眉,面上又是漫不经心,顿了顿才说,“没见着储妃。” 还没成婚呢,就连太子自己也开始唤起“储妃”来了,看来这心里是认可了的。郑皇后乐得轻笑一声。婆家人倒是生出了娘家人的气派,只差指着太子鼻子笑骂了。 “这个傻姑娘啊,夜里服侍了孤歇下,晚上又不睡觉替你做吃食,连着两宿没睡觉,今早天不亮就倒下了,现下是喝了药睡去了。” 太子懵怔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来——她每日要学的东西也不少,还得操持着皇后的饮食起居,哪还有时间做那样复杂的东西…… 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座上皇后喝了口蜜浆,却是轻声提点了句,“还未成婚,你当守着些规矩的。” 话中意是就算心急,也不能私下去看望,不然传出去多少不好听,于女儿家的名声也不大好。 刘郢垂眉应下,“儿子明白。” 不过经过偏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了步子,偏头看了有一阵。尽善随在身后,多少明白了太子的心思,上前耳语提了个意见,“要不奴婢找人进去看看?” 太子猛地回首,似乎被这宫奴突然来的话惊到。便摆了摆手,“唤苏泓入宫,陪寡人看书。” 兰房殿的外庭院里,太子宫的一群人离去,又恢复到以往的凄静,余下几个小黄门正用笤帚拂去地上的落叶。申容就站在窗后的暗面,眼波流转间,心思又不觉飘远了。 往前皇宫数十年人生,现在不过才过去短短数月,虽然如今谨小慎微,节奏还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顺着想要的方向去发展,可她的心里却总不能安定下来,就怕半步差池,便是满盘皆输,覆水难收。 毕竟她可以依附的东西还是太少,申家于整个朝廷来说,也终究太过渺小…… 到了下午,信平侯夫人带女钟元君入了宫,到兰房殿来看望郑皇后。 两个大人在后室说着话,钟元君略坐一小会就跑到偏宫来看申容了。 “我都听说了,她们说你是为了给太子做吃食,才劳了身子的。”有了上两回自然的相处,钟元君与申容说起话来,也逐渐亲近一些,不设防时,还能唤她一声“阿容姐。”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忙活那样久,也给我尝尝?”面上虽有些看热闹的心思,但嘴上到底还是没取笑的,就又转到吃食上。 申容自然地接过话,说“头一回下厨,手上也没个把握。回头等我熟练一些了,再做些给你送过去。” “既然做得不太好,那太子是如何评价?”钟元君身上的机灵劲一股子冒了出来,到底还是忍不住打听打听她与太子之间的相处。 这些人似乎都留了一个眼睛在申容和刘郢的相处上,郑皇后是如此,信平侯一家也是如此,钟元君倒还算了,未经事的小女孩带着好奇也是正常,起先信平侯夫人象征性地来看她时,话里竟有些想打听的意味。 还好是郑皇后借着别的事敷衍过去了,不然这叫申容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如何大肆宣扬? 这样的事说多了,是与不是,最后难免都会惹来口舌。 她便也学着郑皇后的,遇着不便回答的问题只顾左右而言他,“终归是耗费了一些心思的,这次从中生出了许多教训,下次也就能记着将其改正了。”说着也不留给钟元君太多思虑的时间,只将问题抛给她,“阿元喜欢吃什么,我也来研究研究。” “我?”钟元君头一摆,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我如何能受得起储妃亲自给我做吃食呀?”她咯咯地笑着,也很懂意思地不再提到太子身上去了。 就算年纪还不大,但跟着母亲常往皇宫来,高门贵族的宴席参加得也不少,怎么也明白交往的分寸,说话的礼仪。再者以申容如今的地位来看,如此得皇后信赖,与未来夫君的关系相处也融洽,就更应该顾忌着了。 毕竟也是下一个国母不是? 两个女孩儿再说了一会无关紧要的话,皇后和信平侯夫人那边也聊完了,侯夫人来接走了自家女儿。郑皇后颇为体贴,望了眼她二人,便与信平侯夫人道,“女孩子们有话说,凑一块也活泼些,你往后就常过来,让她二人说说话。” 这就正好遂了信平侯夫人的愿,几个京中命妇能得这样的待遇?两代人同两代国母都拉拢了关系,她自然是千万个乐意,也就忙不迭地应下。望着自家女儿和申容这个还没坐上储妃位的女儿家,是越看越稀罕。 脸上的笑就如同那盛夏时节的日头一般,极为耀眼。 * 这年寒天来得早,不到九月就有了渐入冬的趋势。后来信平侯夫人常带着钟元君往兰房殿跑。这些时候她自己陪着郑皇后在里头说话,申容就和钟元君在旁室或者院子里玩耍。 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思,怎么能总是坐得住?到后头更加熟络了些,偶尔还拉着宫女、小黄门在院子里演起了傀儡戏解闷。 一日赶得巧,刚好遇见过来看望郑皇后的刘郢。 几个小黄门随着两个小主人正演得起劲,没留神后头已经凑上来几个。正对着的宫奴认出来人,随即跪倒一片。 “殿下安。” 申容回身迅速行礼。钟元君是认得太子的,申容还没进宫的时候,她随母入兰房殿就见过刘郢了,年纪再小一些的时候,还一起玩过泥巴,打过弹弓。虽说大了以后说的话就少了,但怎么也算是相熟。只这一回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生疏,一时间忘了要如何行礼。还是等身旁小黄门拉了她一把,才屈了膝下去。 刘郢和申容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一层,也能并肩往正殿过去了,路上还自如地说上个几句话。 这对话无非就是方才演的是一出什么戏?看了多久了?今日吃过饭没?太子问,申容就答,偶尔再抛几个问题出去,对话也就有来有回的了,瞧着关系倒是融洽得很。 这时候钟元君就同几个地位高的宫奴随在后头。前头的人身份到底同她是不一样的,即便这些时日和未来储妃走得近,关系宛如姐妹一般。可一到这样的场景,又让她迅速清醒过来。 有些人平步青云,一眨眼便能扶摇直上坐得高位,而有些人就算出身高门,也终究抵不过天家至高的位置,照样得对其俯首帖耳、甘居人后。她不禁转换了目光,往前头男子的背影看去。从前年纪小不觉得,这么猛地一观察,才发现太子长高许多,他同皇帝一般,生得比一般男子要魁梧。到了这时候,她已经需要抬着头才能望到他的后脑勺了。 这般气概十足,又有储君地位的男儿,也难怪听母亲说众多女子都想嫁了。 阿容姐的福气当真是好…… 第8章 殿下,我何曾哭过? 田婉儿是在九月底入宫觐见的,这时尚且是单独拜见皇后,按着宫里的规矩,还得等到来年二月才算正式入宫学礼。 而那个时候,申容已经在为大婚做准备了。 兰房殿内今日也算热闹,上午皇帝过来小坐了一会。抛开上回打了皇后的事不提,帝后在人前依旧举案齐眉,为天下人做好最优秀的榜样。 田婉儿在兰房殿一同用过午食,正好等到下午太子过来问安。再加上入宫拜访的钟元君母女俩,今日的兰房殿可谓热闹非凡。 这大概就是让太子和田婉儿先认识认识了,也不知道这事是谁率先提议的。不是已经完全偏心了申容的郑皇后,就只能是天子了。申容摸不准帝王伸到后宫女眷中来的手,也就只能顺应着来。 反正早晚都是要见的,总不能真的拖到大婚前一月才让他二人说上话吧。过度防着,说不准还要起了反效果。 错过那次宫宴上的眉来眼去,这回刘郢对田婉儿的态度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也就和对待其他女眷差不多。其实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在众多王侯男子里头都不怎么算好色的。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忙着展现自己优秀储君的模样,又哪还有心思主动顾及这些沾花惹草的事?毕竟稳住这位置不易,不是皇帝念着他有鲁阳夫人一般的仁爱之心,又有郑皇后自小带大的情谊,这储君位难说现在是在谁手上。 要知道,就是这个时候朝中还暗藏有一小批拥立二皇子刘子昭的人呢。也就是这群人畏惧郑皇后母族余下的势力,现在收敛着点了,不然若他有半步差池,储位究竟该定给谁,又会是一场热闹的争议。 “婉儿也是个懂事可人的,太子你好福气。”郑皇后打趣着刘郢,说话间又看向了申容,但凡提起田婉儿,下一句定要再拉上申容。倒也是对上了她自己说过的“妾不能压过妻”的话。 “阿容过来与孤坐着。”这随意的一句,就把里头的位份差异彰显出来。 太子还没来得及回应皇后,信平侯夫人先插了嘴,“娘娘也福气大着呢,两个儿媳妇都瞅着让人喜欢。” 申容不禁暗暗抬眉,生出些想看热闹的心思来。从前觉得信平侯夫人能和郑皇后成为好友,又教养出钟元君这样的女儿,应该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么几回看下来,却觉得她实在说不上聪明。一个场合里,皇后和太子说话,太子都还没开口,她先抢了话不说,明眼瞧着郑皇后多偏心于自己,又直接说出“两个儿媳妇”这样没尊卑的话。 郑皇后这么一个嫌弃蠢笨人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和她做上多年朋友的?难不成也是有过救命之恩? 殿内果然就安静了下来,钟元君不由得往太子那边留神去。郑皇后瞥过一眼信平侯夫人,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笑意,这回好歹没像上次一样刻意冷着她了,但也没给台阶下,倒是直接点明了话中的错误。 “你说话前可得仔细想想,两个儿媳妇?莫不是说今后还会有两个皇后?” 信平侯夫人一下就噤了声,这才察觉出自己的失言。钟元君随即接话,“皇后娘娘,我娘不是这个意思。” 郑皇后只往后靠去,没再出声。长辈之间的计较,小辈接了去,那接下来的场面话就不是由她来管的了。毕竟现在这个殿中她的位置最高,也没必要屈尊纡贵做这些事。太子一个大男人就更没必要跟着掺和了,不然反显得天家小家子气。 这活就自然而然又落到了申容身上。 这也是她与郑皇后之间形成的默契,场子能冷下来,其中不也是说明了郑皇后对她有绝对的信心?信心她能做好这个事。 申容就先不经意地扫过其下的田婉儿,才徐徐出了声,“夫人的心定是好的,话里头的意思呀,定是想说我和婉儿姐都能服侍好娘娘,服侍好太子的。” “可是不是?” 她的语气纵然和善,可第二句问话却又与上次有了不同,反问给信平侯夫人,就是要让她自己接过这个话。尾音的微微一沉,又是一计不明显的暗示,储妃的恩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轻易给出去的,几次三番替她擦了屁股,就需得记住这个人情。 信平侯夫人这会已经透了整背的汗水了,迅速应下,“是,储妃说得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申容开口中和,郑皇后才装着大度的不计较了,于是又把这颗糖喂到申容口中,“你啊,性子就是太软了些。又怎么能往下姐妹相称呢?岂非冠履倒易了?” 正妻方是主人,往后坐上皇后之位,便是要同男人们一同记于史书之中的。其下不论是良娣、孺子,还是以后的夫人、美人们,说得好听点是后宫嫔妃,不好听点,不过是有位份些的宫人。怎能相提并论? 郑皇后的这颗糖未免太甜了些,只是一不留神就给了头回拜访的田婉儿一个下马威。申容笑了笑,自然就不会再帮着中和了,一双猫儿眼顾盼生辉,流连到田婉儿身上时还蕴含了些许可怜。若全然忘了从前田婉儿把她当刀使,让她在宫宴上闹笑话,又将王美人的死嫁祸给她……这桩桩件件的恶心事。 这一世的田婉儿看着也确实无辜。 这么一想,也就自然而然地又瞟到了太子身上,果然就瞧见他皱眉看向了田婉儿。 男人对弱小的女人,总会带了天然的保护欲,尤其这会又是受众人针对,偏生田婉儿还一个字都说不得,只能委屈认下。 郑皇后这颗糖给的甜是甜,只是还不是好时候。 也就在太子眼神再投到申容身上时,她也同样柔和地看向了田婉儿,其中的抱歉、怜悯与内疚,似雾与水般柔和晕染开。不过才一会,又好似察觉到了太子对自己的注视,回眸对视上时,其间还带了点点若影若现的珠光,便又连忙避开了。惹得人心尖不禁一颤。 竟全然忘了谁才是真正受了委屈的人。 这微妙的眼神来回,场中自然有人能捕捉到。这是田婉儿作为太子良娣头回拜见皇后和太子,这样重要的场合,她又岂能掉以轻心?只是不曾料到她的处境竟是被动到如此,郑皇后直言不讳倒算了,素来就听闻了她待下人严苛。虎门将女,处事自是威严有序。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小年纪的储妃也是这般高深。 她不经微微垂首,收去了所有神色。只能侥幸地想今日是否巧合——这储妃是出自真心可怜自己,而非有意夺走太子的垂怜。 不然心思未免太过深沉,又哪是一个绥阳小城来的小丫头能使得出来的? 宴席渐渐呈散去之意,叔衣颇懂分寸地命人不再续上席间果浆。等钟元君母女退去后,郑皇后又专令申容带帛书与太子一道送去北宫,还甚是贴心地找了个借口让申容于太子宫小留一会。 “等抄完天地这一卷,阿容再与孤拿回来,晚上孤可指着读它歇下。” 不知是否是联系到了自己和曾经的鲁阳夫人,郑皇后这份偏心可谓做到极致。 申容屈膝颔首,又见郑皇后将目光挪到了田婉儿身上,也不至于全然冷落了这个未来的太子良娣,“你就陪着孤再聊会吧。” 田婉儿倒也是真镇定,脸上不见半分异样,很是恭顺应下,“是,娘娘。” …… 刚到含丙殿还没坐下,刘郢先回身对视上了身后的申容。 “你方才为何要哭?” 申容一怔,不由地退了半步,她是比不上刘郢动作敏捷的,走着路就突然回身,也不怕撞着后头的人。 就回着他,“殿下,我何曾哭过?” 刘郢饶有意思地看着她,却没有追问下去,倒是先自己坐了下来。 到底他储君地位摆在这,不说话也不示意申容入座,她便只能站在原地,受他审视。他倒是比从前直白多了,也不是头一回在申容面前有什么说什么了,尤其观察她的情绪格外入微。不是从前的所有记忆都还在,她有时候都禁不住要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刘郢。 还是说,只到了自己想要在意的人身上,才会这般关注?从前的那个人是田婉儿,现在就换做了她申容。 她便恭顺地低下了头,“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也就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殿下了。” 要直接说是因为自己菩萨心肠,同情田婉儿,多少显得做作。难得刘郢想要了解她的情绪,又愿意这样开诚布公地交流,索性就把话题抛下去,惹得刘郢好为人师地帮着她回答。 从前他就多这样,总觉得申容心思浅薄,看不透万事的背后。关系融洽时,就总喜欢教导她处事种种。 回顾往前漫长岁月,竟也是凄苦之中难得温馨的时刻。 她望向刘郢的眼神也就不禁变换了一些,一双翦水秋瞳中仿佛藏着诉不尽的往事。落到此刻刘郢的眼中,却还是在为方才的事忧心忡忡。 他只觉得她是真应了郑皇后口中的“性子太软了”,就也不觉地软了三分语气。 “难怪母后要说你。你放心,往后田氏嫁进来,我自不会亏待了她。” 话说完依稀觉得不对劲,彷徨了一小会,却愣是不知道如何接着说下去。 准储妃的心也一滞,拉扯来拉扯去的,结果承诺的甜头倒跑人家手里头去了,岂不白费功夫?安静了一会,她心下又开始发起了笑。这是刘郢年轻小伙还不开窍,多半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甜话,难免就要出错。 于是她也不接话,只低着头。鬓边的散发垂了几缕下来,衬出一张小小的脸蛋,杏腮之上,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水眸中的神色。不知不觉中,女童已在悄然绽放着属于一个成熟女人才有的勾人风姿。 惹得这太子宫的主人不由地失神,反应过来后,又仓惶地收回了有失储君风范的神态。 清了清嗓子说,“亦不会让你难做人。” 不会难做人的人这才破涕为笑,干脆将心里的笑抬到了脸上。这般明媚的风景,就又轻易地拐回了太子的眼神。只是不容二人对视过一瞬,申容就低眸行了礼,“那妾就先谢过殿下了。” 说着,她就要告退。 “不是让你带一卷回去吗?”身后人的声音响起,她仿佛才回过神。 第9章 女儿家的崇拜 刘郢虽平日学习功课刻苦,但到了一些他认为的小事上,总是惯会偷懒。 每每这些时候,只有一个苏泓最能替他分忧。就比如这抄录经书。众多太子侍读之中,唯有苏泓的字迹最像太子的,也唯有他最能吃苦。 今日就也是如此,申容尚且还在含丙殿候着,刘郢就命人把苏泓叫过来帮忙了。除却皇后夜里就要读的《天地》,余下的皆由苏泓代为完成。 申容的目光就被苏泓吸引过去一小会,她对这个人印象也不是很深,从前只知道他很是得刘郢宠幸,储君时期不论读书还是出去野,太子总要带上他一道。申容与他见过几面,但未曾有过沟通。后来刘郢做了皇帝,听说对其失宠了一段时间,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 再到了往后,她自己也陷入了泥潭,就更无心打听外头的这些事了。 她的沉思被刘郢突如其来的话打破,男子低沉的嗓音靠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她并排坐到了一块。盘着腿一边翻阅膝上的竹简,一边问她,“读过这《南华经》没有?” 申容余光里瞥过距离过近的刘郢,用侧脸回答他,“不曾读过。” “母后在读的书,你怎能不知道?”他抬起了头,一点不像她这般局促不安。 “妾学得慢,现下手里头的还未读完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撑着地板往边上挪去。 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得她仿佛被男子身上的檀香全然包裹。方才还念着他不开窍,看来还是自己低看了他。这哪是不开窍的样子?也就是现在自己了解他,知道怎么引起他的关注,要换做从前,她从来都不能感受到他的主动。 若一定要说个主动的时候,也就床笫上的欲望使然了。 刘郢也没在意她间隔开的动作,把手撑到了长案几上,语气神态一如平时放松,“往后你每日未时过来这,我带着你读。” 她不禁一愣,“殿下,这不合规矩。” “读书何来有无规矩一说?”太子用手抵着侧额,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 看样子是颇有些想占据上风的意思。这些时日实在是由这小丫头拿捏得太狠了,几次三番被唬得没了气势,这回如何也要扳回一局。 申容就低眉敛目,配合着让自己处于下风。“那您去和娘娘说,她要是同意了,我就来。” 太子得意一笑,“成。” 二人的对话将将结束,位置仍旧没有变化,尤其刘郢还安然自得地重新拿起了竹卷,不见丝毫有回到原座上去的意思。申容也就装作不知情,继续安静地看着身前案几。 他二人尚且能各怀心思,安安静静落座一处,可毕竟还有一个从未出过声的苏泓呢。他从帛书中微微抬头,瞅了眼对面的未来储妃,观察了有一会才不漏声色地收回。 “申容…”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忽然回想起太子说她的第一句话。到此刻才能跟着认同,她确实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女儿,却不是静得不像,而是这八面玲珑的处事。 早前兰房殿的新闻他略有耳闻,席间对话算精彩,能做到那般把控场合,大小也是个角色。 一时不禁思绪万千…… 太康四年的下半年,自从吴高侯的死提前,似乎所有事都在悄然改变着节奏。摸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发生从前这个时候还未曾发生的事。 就比如田婉儿的入宫。 兴许是那次宫宴申容的从中作梗,斩断了刘郢和田婉儿在私下的会面。所以往后田婉儿也常来兰房殿与皇后问安说话。田家根基深厚,祖上纵然不在朝为官,却也是长安城有名的富贵人家,对于高门贵族之间该如何去交际,除她自身以外,后头定然还有一群人帮衬着筹谋划策。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要比申容更懂里头的门道,哪怕现在的申容已有了一次教训,在某些地方也比不了她。 就好比这简单的问安,田家女知道要更早往天门殿过去,为了不多打扰到天子,三日一次问安即可;皇后这边就来得更勤了,同申容一般——每日卯辰就要过来的,就算梳头整衣这些活有申容在做着了,她也能毫不尴尬地杵在一旁,有活就做、有能开口的话就接、要安静的时候,也能恭顺得就像这兰房殿内的宫女一样,静静地守着。 哪怕是面对申容也是这样,两个都还未过门呢,就如郑皇后给她立的下马威一样,与申容做小伏低地行礼问安了。 要不是申容还知道回礼的规矩是什么,倒真像是刻意在打压她一样。 这样的人实在厉害。若不是没有办法,定然要坐上这储妃的位置,又为了之后保全自己同家人,她还当真是懒得费心思去同她较劲。 “阿容过来与孤篦篦头。”郑皇后还是多亲申容一些的,毕竟已有珠玉在前了,往后人要再想按着这条路去巴结,总要难上一些。 而且这事还难把握分寸。过了头显得假,做不到位又起不到作用。若想要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往上爬,就只能默默等待时机了。 可申容又怎会给她这样的时机? 甚至还颇为和睦地与郑皇后提了意见,“婉儿姐我实在喜欢,不若就让她早些搬进来,与我住一起做个伴吧。” 郑皇后柳眉微微一簇,又说到了尊卑有序之上。“就算情如姐妹,可哪有妾这般没规矩的?怎么能和未来储妃住在一处?” “娘娘~”她索性靠到了郑皇后的膝上,由她的手自然而然搭下来,抚着自己额角的碎发。 到了这个份上,偶尔撒撒娇,就更显亲密了。只有完全的信任、不设防,才是将对方真的当做了家人。大家闺秀的得体,那都是对外人做的。到了郑皇后跟前,定要有所不同,才能显得区别对待。 郑皇后就又嗔怪地唠叨了申容两句,最后才无奈应下。 末了还是不忘提醒她态度要强硬一些,就算田家女也是个温顺的,但以后后宫之中难保就不会出几个欺软怕硬、横行霸道之辈,到时候她要是再不立威,就难服众了。 皇后这些话说得真心,申容也就起了身,很是认真地听着训。 只有让田婉儿入宫,不再让田家其余人干涉,才更好地看管住她。 这些时日有了郑皇后的许可,申容每日需做的事里头还多了一项,便是前往北宫与太子读书。 有时午间刘郢过来兰房殿用饭,小坐之后就带着申容一起回太子宫了。离开的时候,田婉儿就与兰房殿的那些宫女老媪们一同相送。 她实在恭顺,恭顺得在人群中没了一点特别。这样的恭顺其实还有些像刚入宫的申容。而再往远了说,其实又是刚入宫的申容效仿了上一世的她。 申容不禁回头望了她一眼。两个年轻女儿家的眼神对视上,明明年纪更大的田婉儿倒带了畏怯,首先谦卑地低下头去。 她的心中却并不好受,仿佛从田婉儿身上看到曾经慢人一步的自己。 即便憎恶,但一旦感同身受,就忍不住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争来争去,谁赢谁输,终其一生费劲心机,虚伪渡过,最后当真就是快活的吗?这念头不过稍纵即逝,她忽得清醒,却更憎恶自己的愚善。身处皇城,尤其身后还牵扯到前朝,如若不争,死的就是自己同家人。 她没必要,也实在没有这个功夫考虑她人的处境。这里头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 苏泓今日也在含丙殿,同前几次一样,他在底下替刘郢完成本该是他的事,刘郢就在主座同申容并排坐着,同看一卷书。 《庄子》其实是她早就读过了的,在绥阳老家就看过不下数十遍了,上一世在皇宫里也是来来回回的读。这会却要在刘郢面前装懵懂无知,仔细听他念给她听,为她耐心解释。 她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就更加和煦了,仿佛一个年长者在看垂髫小童,还能看出几分可爱。 可这笑落到刘郢眼中,却是女儿家对自己的崇拜与仰慕,有“年龄”和“绥阳城来的”这两个刻板的印象,就算后来另眼相看一些,却也总觉得她还是明白得太少。 就算有时候能耍些小聪明又如何?真到了这些大道理上,还不是得仰仗着自己? 这么一经误会,心中的成就感就更深了,对申容也愈发黏腻,原本只读半个时辰,往往讲得远了,到申时都不肯放人。 直到后来连郑皇后都看不下去了,派了叔衣亲自来传话:“年少是易情浓,可怎么也得顾忌着礼数,谨守纲常的。” 不能明言指责太子,就当着太子的面给了申容重话,“申娘子可是忘了时辰?如何都不提醒殿下?非得闹得满宫闱都知道了,脸上就光彩了?” 申容就垂下了头,认真揽下错误,“是容错了,下回定当注意着些。” 太子一听这话当即就不大高兴了,好容易在申容面前建立起几分伟岸的形象,现在还让个女人替自己抗罪,多少非大丈夫所为,也就立即将错揽了回去。 “是寡人留着她的,说得久了难免忘了时候。回去与母后说,明日寡人亲自去认罪。” 储君都这般说了,叔衣就算在宫奴里地位再高,也终究是个宫奴,不免迅速伏身贴地,应下刘郢的话。 “是,殿下。” 这回就是连申容都忍不住感慨了,郑皇后真不愧能稳坐这么多年的后位。派叔衣过来训她这一招,用得实在是自然又妙。不仅提醒了太子要记着规矩,也惹得他对自己更多了几分怜惜。 看来自己首先拉拢郑皇后这一步,走得实在是对。 出来时,叔衣还颇会做人地与申容单独致了个歉,“储妃,奴也是受了娘娘的交代,所以方才话重了些。您莫见怪。” 申容甚是和气地拍了拍叔衣的手,“我怎么会怪您。若不是您方才那正经一唬,往后估计是难收场。” “也多亏了是您过来,不然换了旁人说这话,殿下还不见得会顾忌着。” 怎么说也是兰房殿里的大宫奴,在底下奴才里头凭着资历与郑皇后的信赖,说半个主人都说得,就是位份低一些的美人们都得看她几分脸面。申容又怎能忽视了这么个重要的人物? “储妃言重了,奴不过伺候人的。” 客套话来来回回多了就没了意思,申容笑了笑不再奉承,只放缓些步子同她并行,就是要将敬重之意用实际行动表现出来。 又低声说了句,“往后还得多受您关照。” 里头的意思不言而喻。叔衣在这皇城之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大大小小的人物也见识过不少。这些时日过来,自然看得很清楚这储妃的本事。倒很是乐意地顺着接下了,“不敢提关照,有事您说话就成。” …… 含丙殿这方,待申容走后没一会,苏泓将抄好的经书交由太子过目,随在一旁还在回味着方才的事,不由地念了句,“殿下与储妃能和睦,便是一桩好姻缘了。” 刘郢扬起眉毛,沉思了一会才开口回他,“父皇亲口定下的人,自有他的深意,那我也要有我的表现不是?” 这话语气之平淡,仿佛也没有多当真。 说完,他卷起经书,随手丢入了脚边的书篓子里。帷裳一抬往净房过去。 其后便迅速跟上了两个小黄门,弓着身子替他解纽襻。 苏泓停在原地一顿,又不觉望了眼篓子里成捆成捆的书卷,不知作何感想。 第10章 蛰伏在暗处的狐狸 一转眼到了冬天,更深的寒意席卷了长安城。这年年末的风也多,皇城里头不论往上的主人,还是其下的奴仆,身上的衣裳都添了好几层。渐渐的,就是宫道常来往的宫奴都少了许多,大部分必须要外出经过的,是宁愿多行几步路,走那些少通风的道,都不肯往外头去。 信平侯夫人后来带着钟元君入宫,好几回脖子上都套了条狐狸尾巴。郑皇后笑话她从小就怕冷,到老了还这样,“等到了腊月,孤看你还出不出得了门了。” 信平侯夫人就笑着答,“到时候坐了防风的马车入宫,自然就不会冷了。” “那从平门往兰房殿这一路,你还不是得吹着风?” 除非帝后、储君,再或是襄国年迈的徐太后,其余所有人入了宫都不得乘车坐辇,哪怕刮风下雨,都得一步步走过来。 “那就——”信平侯夫人双眼往下一瞪,竟认真思考起来了,“那就再多穿些。就是滚成个球了,我也得常来看娘娘的不是。” 她本就生得有些肥胖,这么一说,顿时就惹得人联想到话里的场景。郑皇后不禁好一阵大笑,没一会都停不下来。 申容跟着也轻笑了两声,总算是明白为何郑皇后与信平侯夫人走得近了。纵然这位侯夫人不大懂得大场面上的周旋,但到了郑皇后面前,惯会吹嘘,拍马屁,倒也是个能讨得皇后一乐的开心果。 日子总不能一直是苦的,自然得从中找些乐趣,为自己逗趣解乏。说话间,她又不觉看向了一旁站着的田婉儿。 其实像今日这种小聚,她是不必要过来的。钟元君母女本就常入宫,算不得什么重要宴席,就是兰房殿的宫奴们也不尽然都会过来服侍。何况她一个未来良娣,位份上不上,下不下的,过来了也不会特意给她空个坐席出来。 现在这样杵在边上,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着实让人心疼。 郑皇后倒没申容那么在意到边边角角里的事,她恐怕都还不知道田婉儿也过来了。只一门心思和信平侯夫人说话,一定要瞥到边上,也无非是拉上身旁的申容说个几句。 申容就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感叹田婉儿这一步路走得实在不对。委屈个一回两回还能惹人心疼,可要是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再者郑皇后本来也不是怜贫惜贱的人,这种招数换到刘郢身上或许还能起些作用,可要是单在兰房殿,真不会有多好使。 恐怕也是一直没回家,没娘家人帮着给建议了,不然到了这时候还不能受到郑皇后的关注,聪明人怎么也该要想着换换计策了。 宴散没多久,尽善往兰房殿过来一趟,问过郑皇后的安后,才专门找上申容。 “储妃,殿下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让奴婢给您传话,下午就不读书了。” 她点了点头,见尽善说完话还没走,遂抛了个好奇的眼神过去。 尽善就又走得近了些,不是顾忌着身份,只差要与她耳语了。“后日就回来了,您照常过去。” 话落收声,申容还没给反应,座上的郑皇后先笑了起来,“这么惦记着可不行,你回去与太子说,这天也冷了,干脆等过完年,成了婚再去。” “这……”尽善转了身子面向郑皇后,没留神自己压着声还被皇后听到了。他低着头甚是为难,这样的话叫他如何敢带回去?就算太子素来温和,但发脾气的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要是真怪到自己头上,多少恐怕还是要遭些罪的。 郑皇后难得今日心情这般好,连一个年轻宦官都舍得去逗了。她就看着尽善低着头生汗,也不说自己是玩笑话。申容的眼神先往还未离开的田婉儿那看去一眼,才笑着解围,“知道了,娘娘逗你呢。我后日会过去的。” 尽善得了好话,才伏下身子连忙磕头,“是,娘娘。是,储妃。” 说完都不敢往这再多待一会,就一溜烟地小跑了出去。 “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心疼起那边的人来了?”郑皇后收了笑,又将这逗人的话传到了申容身上。 “娘娘可拿着我取笑吧。”她佯装着害羞,说完往郑皇后那过去。 二人再说了一会子的话,就进了后室去了。再小坐一会,散了皇后头上繁琐的高髻花样,也到她要午间小憩的时候了,申容照常是要在边上守着的。 等到里头的人彻底睡下,她才出来打发田婉儿,“你也辛苦,回头就不用这样跟在边上服侍了。” 田婉儿微微抬眸,眼神当中多有诧异。 “是,储妃。” * 还没等到后日刘郢回来,申府来的一则消息就已将申容的所有安排打乱。 “夫人病了,已经躺榻上有几天了。”叔衣带了外头传话的人进来,那家奴申容上次回去见过,确是申府里的奴才没错。 “为何拖到今日才来说?”郑皇后先发声问。 “先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主人就不敢往宫里来传消息。”那人说话战战兢兢,恐是病得重了,实在没了办法才往宫里头来。 申安国最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尤其申容作为储妃教养在宫里头的事,天下皆知。若不是生了什么实在没了办法的事,是万不肯派人来宫里请走申容的。 上一世还不就是这样,等最后孟氏垂死之际,他也不曾派人来传过话。 只是那时好歹也是太康五年下半年了,现在如何就提前了这么长时间? 她往前迈去,小腿似脱了骨一般,没了任何支撑,“咚”的一声,人就摔倒在地。郑皇后一惊,连忙起身喊人,几个小黄门受令迅速上前将她扶起。 …… 到了这一世回家清楚了病因,申容才能知道孟氏的病是早有了征兆的。从前家中贫苦,申安国忙时教书,闲了回家也多埋头于书卷之中,里里外外的活就都落到了孟氏一人身上。 哪怕生了申容之后也没完整歇过一天,身上落下许多大大小小的病痛。只是她自己一直不说,后来即便条件好了,也不想太当回事,就拖到如此地步罢了。 那几日的天色着实灰暗,暗到她一度无法正常思绪。只一心守着帐中的母亲,连着半趴在塌边守了几夜,等到了第三日早上人都是个懵的,何时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朦胧之中,只觉有一双手在摩搓着自己的额角,才猛地惊醒。 “娘!”她双眼通红,刚出声就已落满了整面的泪珠。 “容儿啊。”孟氏消瘦许多,连眼眶都凹陷下去,说几个字便喘上好一会。 当真是藏得好,好到从前日日相伴的申容都没有一丝察觉。那父亲又是否真的不知道?她闭着眼抹去堆积的泪水,难受到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去说。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事情真的进展到眼前,也如何都不能接受。唯有清楚过后的怨恨,怨恨父亲、也怨恨自己。所有苦难都由母亲一人受着,他们竟都不能察觉出一丝一毫! “眼看着我的女儿也要嫁人了。”孟氏将目光放到了头顶的纱帐上,语气极轻极缓。 “明明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一眨眼也要嫁人了呢?” 申容低着头敛去眼底再度迸发的泪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帐中人絮絮叨叨地念着,不知何时又提到了申容小时候。 说她打小就没有心眼,被同里的小孩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和她父亲一样,总以为所有人都善良,生不出坏心思。 “可这世上又岂会全是好人呢?娘就怕你以后过不好。” “就算那宫里头再好,若生了要害你的,你千万提防。不能还手,就多躲着,避着些。万事多留些心眼,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朋友。” “你就是太不先顾着自己了。” 申容的双眼已在话语中模糊,母亲之言,字字诛心,到底为她所生、所养。便是不用亲眼瞧见,也能如一把利剑一般,精准无误地刺穿了所有外表的华丽,将她曾经历的耻辱与失败统统拉回眼前。 她忽然觉得,若是从前能听着这些话,或许后来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或许…… 孟氏后来的低语也变得含糊不清,榻前跪着的人便将头一同靠近过去,贴近自己的母亲。 就算是听不清,也要耐心听完。方能算是众多遗憾之中,唯一不那么遗憾的事了。 这一日申府尚在一片呜咽声中度过,连白布都来不及挂上。长安城内却已是处处欢歌笑语,铜鼓喧天。 他们说,是三征益北的二皇子刘子昭战胜凯旋。 这个皇子的身世颇为坎坷,尤其较之其下生养在宫中的几个弟弟。 他的生母邓氏与鲁阳夫人,同为当年成帝在外征战遇到的女人。鲁阳夫人被成帝带回长安,而邓氏却惨遭抛弃。听闻成帝当时知道她已有身孕,却仍为回城抢夺地盘,狠心将她弃于荇地。直至称帝才派人前去寻找。可惜战乱年间,她早已病死,其子刘子昭也是靠捡食垃圾才得以存活。 他入宫在郑皇后膝下待了不过三年,就与皇帝自请出征去了益北。当年朝中就多有人支持立他这个庶长子为储君。而今满载军功而归,无疑是刘郢储君位置上最大的对手。 申容从灵堂中走出来,昂首长缓了一口气,再次回忆着前世生前的最后一点记忆。 晋安元年实在是多事之秋,刘郢暗藏多年的羽翼拔地而起,不仅一举推翻了郑皇后母族余下的外戚势力,更是将益北王刘子昭以叛国通敌之罪处死,往前拥立刘子昭的官员陆陆续续落马,处死的处死,关押的关押。 再后来,连她一个后宫中人,也因田婉儿的陷害而背上勾结朝臣的罪名,被赐了毒酒…… 这个益北王,纵有一身本事,战场上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可到头来也难抵蛰伏在暗处,最会伪装,最为狡猾的那头狐狸。 她忽然有些可怜起刘子昭来,若他遇到的不是刘郢,或许他战胜归来,就可以顺利登上至高的位置。她甚至想得更远,如果她一定要成为这储妃;如果储君的位子当初是刘子昭的。她或许都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这想法飘了有很久,她才终于能逼迫自己回到实际。就算有了一世的经验,如今的她还没那样滔天的本事,可以帮着一个尚且陌生的人推翻一个稳定的王朝。况且刘郢虽然对她不是一个好丈夫,对天下却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眼下保全自己及申府这一方小小天地,才是她唯一要做的。至于其他冒险的事,她实在没有这个能耐和精力去尝试。 第11章 原来,得到他的心不难 刘郢是在月底私下来申府的。 按习俗原本要守三年孝期,因申容嫁入皇室的日子早已定好,太子大婚也拖不了那样长的时间,天子便下诏以月代年,特许了她到明年婚期回宫方可。 纵然时间缩短许多,太子却仍旧耐不住跑了一趟申府。 这倒是令申容未曾预料到的,原来他喜欢一个人时是这样…… “我得了空就常来看你。” 申容的小院外头已经由申安国专门安排了人把守。太子就和她并排坐在里屋说话,外头一只小虫都难飞进来。 她点头无声回应。慢慢接受了孟氏离开的事以后,不等有太多空闲时间,又分析起了之后的安排。田婉儿现如今还身处皇宫。如今看来,这一步棋竟是她先下错了。原本是想着切断她与自家人的联合,将她孤立在宫中。可现在自己要在家守孝,反倒又将刘郢与她放到了自己不能看到的地方。 恍惚之际,她忽然感到一阵疲惫,就算费尽心机铺垫好一切,却还是要看着前路往原先的方向过去。仿佛惊涛巨浪下的一叶浮萍,因实在渺小,就算使劲翻腾也打不起水花,只能认了命的随波逐流。 刘郢以为她是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之中,认真沉思了一小会后,干脆壮起胆子,抬袖大手一挥,将她径直揽入了自己怀里。 兴许是头一回尝试,也兴许是还有些紧张,他的力道控制得不算好,将她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绸缎的布料皆数堆到了肩头,露出往下半截雪白的手臂来。 申容却并没有太多震惊,动作轻缓地拉下衣袖后,反倒顺势倒在了他怀中,甚至更主动地往里靠去,由着悲伤自如地流露。就好像一束受尽风霜雨雪的花骨朵,极需要一道强有力的力量将她保护,给予她依靠。 连那青丝中暗藏的花香,也随人的靠近而在鼻息间氤氲开来。倒是先令这位太子赧红了脸。 虽然身份至尊至贵,但对于和女人的相处,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经验。就算前头有过几个宫女,也都是因为血气方盛想去试一试的,还算不得什么男女之情。 而今这么猛然感受,心中不禁更软、更柔了几分,愈发能感受到女儿家的娇嫩与珍贵。 隔着层层绸缎的布料,二人肌肤尚未直接相触,却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再安静了有一会,就是那跳动过快的心音,也能听得再清楚不过。 年少确是易情浓,只要肯下功夫去钻研他,迎合着他的性子来往,欲擒故纵,反复推拉。 原来,得到刘郢的心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申容也就趁他尚且沉醉之际,又迅速坐直了身子,将脸也别了过去。 “殿下,您该回去了。” 就连发出的声音也似水一般。 难得更近一步,又是相隔小半月之后的再次相见、又正处在兴头之上。太子头一回生出难耐的心思来。 但也只是那么一想,还不敢进一步行动。礼法是一回事,大婚前就偷吃的话,确也是忌讳。 他先是张着手叹了口气,过了一阵才极郑重地感慨了句,“钦天监这日子,定得也太长了些。” 如何就要到明年四月才大婚呢?肉就在嘴边,时不时发出个香味,有意无意地引诱着自己,偏他还一口都动不得。就是长安城内的侯王公子都比他好,若定要婚前偷尝一口,只要对上对下瞒得好,就难被发现。就算是被发现了,手里权利大些的,也总有办法能压过去。 偏他是储君,下头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别说尝一口了,过来看一会都得掐着时间,留数道心眼提防着。 这样到了后头,他也就愈发难以甘心。再来申府时,距离上次也不过只隔了三五天。 申安国纵然慌张乱了礼数,倒也不敢明着多提醒太子,每次就只能安排了家仆前后守着,府门前来往的路人都恨不得给限了通行。 倒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 不过刘郢到底还算理智,这样跑申府来的次数也就两三回,后来就不来了。毕竟刘子昭也回了京,他手里头要顾忌的事不少,等兴头过去一些,也就能很好地控制住了。 只是郑皇后那边难免又开始惦记起来,腊月没过多久,就以“礼未学完”为由,将申容重新接回宫去。纵然孝道为先,但若大婚前储妃要学的东西未学完,耽搁了钦天监算的吉时,便能说到国运上头去。 这里头的得失怎么能相比? 申容望了眼来接她的叔衣,轻言细语地说,“这些时日劳烦您了。” 叔衣颔首将她扶上马车,“储妃哪里的话,娘娘本就常念叨您,也想早些接您回宫呢。” 她微微一笑,又将手里头的碧玺串子不动声色塞到了叔衣手中。这位颇有些资历的老媪低头接过,并未多言。 这一月待在申府,申容又岂能真的坐以待毙——任由所有准备前功尽弃?太子来往的那几日就顺道唤了人进宫给叔衣捎话,让其在皇后面前多提到她。每日夜里更是提前抄录好经书,第二日以申府的名义往兰房殿送去。郑皇后就一边听着叔衣的美言,一边读着申容亲手抄的书卷,心里难免不要增添挂念。 就算身边还有个田婉儿想借着时机拉拢亲近,也难在短短一两月就赶上申容的位置。 总不能刚好也撞见一回天子失手打了皇后的事吧。 那才叫最好时机呢。 * 太康五年新年的伊始,因得二皇子刘子昭的回朝,前朝局势悄然变化,就连后宫也受了几分影响。 刘子昭回来也是要来看望郑皇后的,不过他很是会挑时候,避开了太子清晨过来问安的时刻,只下午过来。而下午那会,申容又正好在含丙殿与刘郢读书。所以头一月她都没见过这着名的益北王一面。 倒是钟元君凑巧碰到过一回,后来与申容聊天时还特地提起了。 “生得与太子一般高大,不过更黑些,也更壮实。鼻子大,多像陛下。” “就是不怎么笑,不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生气。” 申容捂嘴一笑,从前在宫宴上她也见过这刘子昭一两面,确如钟元君所言的粗犷。他本就大了太子八岁,自被接回宫起,没住多久又出去了。常年益北边塞风吹日晒,苦日子是过惯了的。又哪会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刘郢能比的? “还是太子顺眼些。”钟元君自顾自地追了句,似是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申容的一双杏眸瞟了过去,水润的瞳仁轻轻流转,表现得很是安静自然。 可真是事事生了不同。这一世,连钟元君都会话不离刘郢了…… 后来一两月间,刘郢又开始忙碌起来,所谓“带储妃读书”的事就又暂且搁置。连着清晨来兰房殿请安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久坐。郑皇后大约也清楚是为前朝的一些事,到后来干脆都免了他两月不用过来。 不过就算少了面见刘郢一事,申容也说不上来有多闲着。春日放了晴,时令花开,人的精气神也爽快许多。贵族女眷们又开始凑起了大大小小的宴席。 郑皇后就在一回宴上迷上了俳优戏,凑齐妇人们观看了几回,私底下兰房殿里的人也看过几回。其中一个名叫“赵金”的优人尤其得她喜爱,此人形容清瘦俊美,巧言善辩。惹得皇后娘娘就是单独也召见了好几次。 那几日就拉着申容一块,在寝殿内听他说笑话,听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也就该退下了。 不过那个退下的人是申容罢了。 这事起初令她还有些诧异,但仔细思量过以后,就更乐得帮郑皇后打掩护了。既能得个人情,还不经意间握住了把柄,何乐而不为?再有个几回后,婆媳二人间也就心照不宣了,后来申容甚至都不往内殿过去,借着一同听戏的名头,只在屏风后小坐一会,听着说话声止住,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第二春的魅力不容小觑,虽使得郑皇后的气色较之从前好上许多,人也真正开朗了,但也丢了清醒时的小心谨慎。偶尔闹得荒唐了,连欢愉的声儿也不知收着些。幸亏申容同叔衣在外头把守得好,提前屏退了往下一些年轻的宫奴们,这才完美地瞒下此事。不然但凡一点风声传出去,谁也别想活着出这兰房殿。 事办得漂亮,郑皇后对申容的信任就由此更上了一层楼。不觉中,连兰房殿里还住着个太子良娣的事,都给忘得个一干二净。 那日下午赶得巧,没召赵金过来表演。郑皇后刚小憩醒来,申容就跽坐旁室看书。听外头的人说二皇子刘子昭来问安。郑皇后应了声,却也没表现得多期待。 毕竟膝下这两个皇子都非她所生,刘郢好歹圆滑一些,还知道要亲近讨好,郑皇后也就有心情去回应。可刘子昭就不同了,当初接回宫的时候就已经十二岁,童年经历导致他性子孤僻,不怎么说话,也就是现在大了,经历了一些事,也知道过来问个安,开口客套几句。不然换做从前,人影都少见到。 申容也出来行了礼,身旁跟随的还有田婉儿。刘子昭也很是懂礼仪地躬身回了申容一个礼。郑皇后才不疾不徐地出来。 “子昭辛苦,手头上的事都处理妥当了?来孤这可会耽误?” 即便心里不亲,但场面话郑皇后还是使得出来的,也能像对待刘郢一样地问刘子昭几句。 刘子昭便回:“自当是来看望娘娘先。” 这话一出,申容往郑皇后那过去的步子微末一顿,迟了一瞬才接过宫奴手中的杯盏,与郑皇后倒上热水。心下不禁感慨:刘子昭最后争不过刘郢也是情有可原,刘郢尚且知道亲热地喊几声母后,刘子昭却直接叫娘娘……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邓氏生前受了那样的苦,叫他一个做儿子的怎么甘心转眼再叫别人做娘?也就是这一家子是皇室,权势滔天,不然心要是再狠些的,就是回来杀了天子那负心汉,也说得过去。 郑皇后好似早就习惯了一般,也没多计较这一声称谓,仍旧笑着说话。问回来吃住可还习惯?手底下奴隶用得好否?要是有不满意的,尽管往兰房殿来传话,换了就是。 语气虽热诚,但话里总透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陌生。而且这陌生还是两个人都有的。刘子昭的回话也是有问就答,却并不想着如何把话接下去。两个人之间就好似明明隔了一道厚重的石墙,却为了维持好和睦的景象,生拼硬凑也要把这对话完成。 在一旁听着的人都觉得累。 等刘子昭退下后,郑皇后也很是明显地松了口气,与申容抱怨着,“就和陛下当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不如少过来些,孤见着他那个样子心里都发怵。” 父子俩都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人物,手里也真见过血,气势自然与旁人不同。何况武将多数确是豪爽之人,爱憎分明。与这般人接触才好呢,起码从他的言行就能揣度出心里的意思。换作刘郢那样的,面上和和气气,内心却最冷血无情,才是真可怖。 她一边替郑皇后捏着肩,一边柔声慰藉,“娘娘您想啊,二皇子这些年在益北,都是同那些粗枝大叶的男人们住一块的,言行举止定然与宫里头不同。这会兴许也还是在适应呢,但有心来看您,就说明心里是极看重您的。” “看重我?”郑皇后讥笑一声,细细的眉尾扬起,话里头藏着几分深意。“你是年纪小,还看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还不就是畏惧郑皇后母家的势力?现今朝廷中央真正有实权的那几个,一大半是郑老将军生前的部下。也就是后来拉下了一个作死的吴高侯,所以现今低调些了。但到底根基还在,但凡想在皇宫之中活下去的,几个不看郑皇后的脸色? 她心里清楚是清楚,面上却也配合郑皇后,只装作自己在这方面确实看不明白,就又奉承了几句。“是,还得多跟着您学的。” 说话间,田婉随着宫女重新进入寝殿,宫女将果浆倒入铜壶,她就跪坐在郑皇后伸脚的地方,很是熟络地替她捶起了小腿。 这一两月间,到底还是给她爬上来了一些。 申容冷静收回目光,面上依旧是浅浅的笑意。 第12章 被告了状 三月中旬,成帝安排了几个成年皇子前往桓林山行猎,锻炼锻炼身子骨。 临出发前,太子往兰房殿过来了一趟,与郑皇后说了一会的话后,就偷摸地往申容所在的偏宫过来了。 离成婚不过只余半月,他也忍不住。前一两月因为前朝事多,偶尔来兰房殿只能与申容对视个几眼,话都说不了,难免更加心痒痒。这回又要外出,哪怕就是出去个三天,也忍不得要过来说上个一两句。 问申容想要他带些什么回来。 申容笑了笑,说什么都不想要,只要“您平平安安的就行。” 太子略一皱眉,“当真不要?这季节林子里的好东西可都出来了。别到时候我猎到了好的,你又眼馋。” 这男人硬是想献殷勤的时候,就不能一味地泼冷水了。申容脸上的笑绽放得更加艳丽,漆黑的眼珠子一转,认真想了一会才说,“那您给我——” 话说一半,尾音刻意拉长,放慢几分。刘郢不由地伸长了脖子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太子这样子倒有些可爱,愈发不像当初的他,不经意间眸子里总会带着冷漠、疏离。 她嘴角收回了一些笑,不再刻意逗他了。 “我要您在桓林山见到的第一朵花。” “这么简单?” “是啊。”她点了点头,又刻意坐远了些。毕竟做过夫妻,就算心里能忍住,但身子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这都不是她脑子能决定的事了。何况她本来也年少。 哪怕是那一世,也都是不到二十五岁喝下的毒酒…… 一想到过往,心里的欲火又忽地被冷水浇灭,只剩下一片凄凉的,经大火烧过,寸土不生的荒地。倒是也好,时不时回忆从前,就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接近刘郢是为保全申家人的性命,无关和他的情爱。 但正血气方刚的刘郢不这样,他可忍不住,尤其这会还是在兰房殿——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正因为怕,所以更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就索性又和上次一样,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还紧了紧手臂。 不过这回做了准备,也有了经验,动作终于温柔许多。 甚至能自如地说几句亲密的话,“再等半月,半月……” “你就能搬去含丙殿了。” 太子偏着头,呼出来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熟悉的檀香,还有些热乎乎的,就盘旋在申容的额头上方,将她垂下来的发丝也挪开了几缕。 后来那触感也柔软,带了些凉意。 厮磨了很是一会,连两只手都环上来了,但到底恪守规矩,没再往下。 她也终究还是迷糊了,迷糊到后来刘郢是几时走的,都记不太清楚。 但那日的事不知怎么就被郑皇后知道了,刘郢作为储君,自然没有人会去指责他,但坏了礼,总该有一个受罚的人。 叔衣动用戒尺前,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句,“您忍着些,一会就过去了。”申容垂眸摇了摇头,“没事。” 郑皇后好歹给她留了些脸面,刑罚之前殿内的几个宫奴——包括田婉儿在内,都屏退了出去。等叔衣动手的时候,殿内只余戒尺摔打肉骨之声,盘旋升至梁楹间,回响甚至比原本的声音还要来得震耳欲聋。 直等到四十道皆数完成,她才开口说话。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娘娘。”申容跪下身去,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板上。以一副最卑微的模样呈现在这位国母面前。 “眼看着就要成婚了,就这几日都要生事。如何不劝着些太子?”郑皇后捻裙从座上起身。 一双精致的丝履靠近,就停在申容头顶上。那上头绣有华美繁琐的凤鸟纹样,排排金线缝合整齐,无一点瑕疵。其实这些金银绸缎的材质,长安城内顶级富贵的人家也穿得起,不过穿得起是一回事,能不能穿就又是一回事了。 此刻她的脑子里就只生了一个念头:往后步步小心,按着安排做事,等到了太康十一年,她就也能穿上这样的丝履了。 …… 兰房殿内发生的事,其实不用过多去打听,也能清楚里头的文章。更何况这时申容已经与叔衣走得近了。 只是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告密的人并非田婉儿,而是那日恰巧路过的钟元君。 刚刚好路过,刚刚好从门缝中瞧见那一幕,又刚刚好——告诉了郑皇后。 她垂首望向了自己的手掌心,那上头敷了厚厚一层药,又由田婉儿亲手给她包扎完好,现下其实已经没了什么痛感了。但她却仍旧觉得难受,掌心的疼痛仿佛钻入了胸口,绞得里头的筋骨盘根错节,压着心肺,叫人难以喘息。 三日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太子就回来了。同几个皇子在前殿和皇帝说了一会话,在自己的太子宫没待一会就往兰房殿过来了。 申容手上的伤还没好,这几日便都是由田婉儿侍奉着郑皇后。 太子往正殿一坐,没扫到自己未来媳妇,纵有疑惑,却也没像之前那样直白地表现出来了。到底大婚在即,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越到了这时候就越该安分一些。不然抓了错处,自己也讨不着什么好。 郑皇后说话间也不提,甚至头一回让田婉儿往刘郢那边过去服侍着,“也没见你与婉儿说过几句话。怎么着将来也是你的人,自己得懂得把水端平咯。” 说着,又对田婉儿提起了田家人,“田司直最是疼你,也忍了几个月没往宫里来传消息,你也受了委屈。” 话里的暗暗提点,其实多是为太子考虑。申安国与田子士都是皇帝要提拔的人,申家是因名声大,女儿才占了个正妻的名分,已是得了最大的便宜。回头两个女孩娶进来,太子还只偏宠一个的话,那天家又是把田氏一族摆到什么位置去了? 要这样,还不如当初就许给刘子昭好了,起码还是个正妻。犯不着做这与人低声下气的小妾。 郑皇后虽然平时多宠申容一些,也确实是真心看重她,想收为贴己的人。但真到了大层面上,顾及的就不能再是私底下的情感了。怎么说刘郢也是未来的皇帝,自己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将来好说歹说需要靠着他,就算血肉不连着,总归是有连着的东西在的。 就怎么也要提点着些,教导着些。 刘郢也很是受用地听着,当着郑皇后的面接过田婉儿递上的热水,与她道了句,“这几月你也辛苦了。” 田婉儿颌首低眉,柔声说,“殿下,妾不辛苦的。” 三人再说了一些话就散了,刘郢走之前还是不放心,便差人往偏宫去看了一眼。 尽善回来回话,“说是您走那日晚上被皇后打了掌心,这几日都在屋子里头,娘娘只让她休养着,不必出来。” 太子眉心一拧,“为什么事打的?” 尽善额上沁出了汗珠,抬手挡在嘴边,与太子耳语解释——只大概知道是为婚前不礼的事,但具体是怎么传出来就不清楚了。毕竟那日几个宫奴都被赶出了寝殿。大家也都知道皇后的脾气,便不敢过多往外议论。 就尽善这次去问,都还是带了些太子宫一宫的压迫,才探出个所以然来的。 “那你再去打听打听,母后又是如何知道了的。”刘郢听着也心虚,跟着嗓音也沉了。 他走了几步,忽又想着方才的田婉儿。从前也没见母后这么积极地将她提到自己跟前来过,就算是提醒自己一碗水端平,又何需一定要挑着个申容不在的时候?这么再一回想——头回受田氏的拜见时,母后就表现得偏爱申容,话也说得直白,指不定田氏就是为那次心里埋下的怨恨。 便又回首招来尽善,问“田氏是不是同储妃住一块?” 尽善还捋了捋这称呼背后的人物,过会才点头,“屋子离得近,但不住一块。” 刘郢闻言,眉头一皱,已是知解。 那就是了。除了她,还有谁能去皇后面前告这种事的状?宫奴们没这么大的胆子,几个老的,譬如叔衣那些个,刘郢也都不是没接触过,知道这些人精们的处事态度。要那回真瞅见了自己与申容亲热,除非是闹得实在荒唐,才会去皇后面前告一嘴,以示惩戒。可那天不过搂着亲了个额头,几个老媪就算是有要说的,也顶多是到申容面前去提醒几句就得了,还不至于这么不会做人,要犯险去得罪了自己同将来的储妃。 虽说太子宫的人管不到兰房殿来,但要是心里真计较着这事,将来就是屁大点事都能拿来做文章。 宫里头的这几个主人平时说大方可以大方,要说小气,也可以是天底下最小气的。他刘郢就先承认自己也是这么个人,不在意的事可以就这么算了,永远不提,但要是真弄恼了他,是势必要还回去的。 他不信这些个奴隶们心里没一杆秤,也就才入宫的人不知道罢了。 这么一琢磨,干脆又让尽善别去打听了,回头要再打听出个事,又连累了申容。 “叫人把带回来的春花给她送去就成。别提挨了打的事,再安排人留神这几日她恢复得如何,回来说与我听。” 尽善连忙应下:“是,殿下。” 第13章 四月大婚 紧赶慢赶,总算是迎来了四月的大婚。申容也总算在大婚前学完了所有礼仪。 头一日宫里就开始热闹了。兰房殿里更是恨不得夕食后就开始准备起来。十几个老媪守在偏宫给申容试最后一道凤冠霞帔,余下金银珠玉的首饰三刻钟要再过目一遍。 “等拜了祖宗,行了六礼,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郑皇后时隔几日,主动往偏殿过来小坐了一会。 天家人都讲究体面,到了明面上,便只字不提前些日子打过她的事。婆媳间依旧亲密。 郑皇后能如此,申容就只能更相安无事地受着了。 二人说了一会子的话,起先郑皇后的脸上还是和煦的笑意,后来眼神对着案几上的凤冠,又是一阵沉默,连向来飞扬的眉眼都低垂了很是一会。 都是天家的媳妇,这纷华靡丽的外表下包含的隐忍与辛酸,只自己清楚。 …… 第二日天不亮便开始沐浴,梳妆打扮、冠衣礼乐。 天子于卯时正刻派遣太常祭告天地、太庙、社稷。一应完成下来,已近至黄昏,又训命太子,“往迎尔相,承吾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到了傍晚,太子于兰房殿亲迎太子妃入住北宫。 过程虽繁杂,可统统完成下来,申容只感叹时光匆匆。从绥阳入长安,仿佛也才发生在昨天。一眨眼,就嫁进了皇宫。 嫁给刘郢这事,她好似早就做好准备了,又好似一直没能准备好。 广华殿的宴席上,来往无数陌生的宗亲贵族、高官侯爵,连经过宫奴的身影都是从未见过的多。 她的身前有四名女史手持蜜蜡引路,身后也跟随了十几二十名宫女,提裙、端饰、铺张,各司其职。她陡然间恍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从流苏面帘中再度回望殿内。 “储妃?”身前女史唤道。 发觉望不到申安国的身影,她便徐徐回了头,再随女史往北宫方向过去。 这日新婚夜与从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她依稀记得那晚,刘郢是拖了吉时过来的,为此还被一个有品阶的女史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那时有宫女上前与她告密,说田家女儿随太子一起过来了,现下就在含丙殿外。她当时虽心酸,却刻意忽视,只盼望自己的新婚夜能如愿美好。 哪怕知道他爱着田婉儿,也觉得只要自己安守本分,做好贤内助的角色,或许也能占据他心中几分位置。前朝的陈皇后和明帝不就是如此?少年时期由先帝安排婚事,并不相爱,直到相伴数载,才愈发看重彼此,最终携手终生。陈皇后死后,明帝更是再未立后。 从前的申容以为,她也可以是那前朝的陈皇后。 现在回想才觉得那时候有多天真。 “想什么想这么入神?” 这一世的刘郢不仅按时过来了,甚至提早了许多。他的双颊隐隐泛红,身上还带了些酒味。由宫女服侍褪去锦履以后,笔直往申容这头过来。 “在想您大约多久过来。”她驾轻就熟地说着甜话。红唇翕动,腮上浅浅桃粉,睫毛一抖,眼底是一片娇羞。 惹得刘郢看呆片刻,随即轻轻一笑,抬袖调整了姿势,才回到正坐。 洞房前还有六礼的最后三步,二人都是清楚的,对话未再继续下去。由女史捧舆上前,侍奉太子与太子妃清洗过双手,喝下合卺酒。最后一步便是换下婚服,太子亲自替太子妃解下系发之缨。 如此六礼完成,屋中奴仆纷纷退下,灭了前堂几展半人高的铜灯,两道木门一阖,也就只余新婚夫妇二人了。 其实到了床笫间,她的心却反而平静。甚至说还有些放松。而这放松之中,又带了些嘲讽,下意识地和从前的新婚夜做对比。 譬如他压上来的力道比从前更轻柔;譬如他低头轻吻的动作是从前没有过的;又譬如,他会认真注视着她,随时放缓动作。哪怕是对申容一双挨过打的手,他也仿佛什么都清楚一样,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抓着。 这样的刘郢实在太贴心,那一句句:“如何?”“可是不舒服?”“痛了定要与我说。”之中都包含有真心实意的关怀与看重。 她却实在矫情,非但没有一丝感动,还反而偏执地联想到了他同田婉儿。 从前他待他的太子良娣,是不是就是如此呵护? 毕竟那一世的大婚夜,他敷衍得太过明显,最后完成所有,都是直接翻身将她甩开。何以像现在这样,还能在结束后主动搂她入怀,耐心地哄几句。 “头一回你定然不舒服,等往后慢慢熟悉了就好了。” “明日也不用想着再早起,父皇特允了三日假。你不必和外头那些黔首一样,还得拜见舅姑,就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申容便阖上了双眼,轻轻颔首。 她也确实是累着了,就算不是头一回经历这事,但这副身子到底还是个雏,而且过程中又老是神伤地回想到从前。这一会是身累,心也累。只期盼能立马入睡就好。 刘郢也察觉了出来,便不再打扰她。过会唤了近身的宫女进来,服侍过他擦干净身子,才重新钻回的帐中。 从前他就是这样的习惯,带着一身汗水总不能安心躺下。不论有多麻烦,事后总要叫了人进来擦干了。更严重的时候,甚至要打了热水进来,正经沐浴过后才能舒舒服服入睡。 申容从前和他同房次数虽然不算多,但也很清楚他的这些讲究劲,到如今也都习惯了,便没有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这熟稔的状态倒让刘郢生出了好奇,即便怀中的人已经闭了眼,连呼吸也均匀了,也忍不住揶揄。 “实在与我头回行敦伦礼,怎么像完成过很多回一样。 “还是当真累着了,才能睡得像只小猪。” 刘郢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 她微微睁眼,意识尚且困顿,刘郢的面目也模糊了几分。唯有赤纱帷幔后的灯影格外熟悉。两世新婚夜的记忆就交织到了一块,她忽得心束紧,便下意识地伸手抱了上去,将头也贴近他的胸膛。 内心深处仍是从前的害怕,害怕他之后立马就要走。 要去田婉儿那…… 刘郢不禁一颤,轻声问了一句。“阿容?” 得不到回应,倒是察觉出她靠着的那处带了湿意。他便以为她是为头一回而感到害怕,心中不禁更软了一些。 这事刘郢从前经历过,也能摸得清楚女儿家此刻的心思。从前一个小宫女便是如此,第一次给了他,事后抱着怎么都不肯撒手,往后一连好多天看他的眼神都黏糊,直看得他心里发慌,才无奈将她调去了别的宫。 而申容的心思纵然和那小宫女的一样,可他对待的心却彻底不一样了。 前头的那些都是排遣,申容毕竟是正妻,是储妃,本质上是有区别的。主要这小丫头也有意思,越经相处,越令人深思。 这份魅力是那还有几分姿色的田氏也比不了的。更何况田氏私下坏心眼太多,他不甚喜欢。 相比起来,申容就仿佛一泓时而清澈,又时而浑浊的深潭,刘郢总觉得自己仿佛看透了她——能抓得住她了,但紧接着又发现还是没能看得明白。既觉得她是喜欢自己、迷恋自己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也是头一回生出了想要了解女人的心,有时候在甲观和几个博士说话,也不由自主地会想到她。 可婚前的规矩压制得实在厉害,他不能时时去看望她,哪怕后来有每日下午一时辰的共读书,都不能再满足。 人的多数欲望都是只增不减的,若只能一点点往上增就更没趣了。 现在好不容易完全尝到了,觉得自己该要满足了,却又忽然觉得还是不满足。尤其今夜面对她的冷淡与迅速适应,他甚至还很是挫败。不是衾孺上落了一点红,都禁不住要怀疑她前头是不是有过别的男人了。 可是只过了一会,一个擦洗身子回来的功夫,她又很是依赖地投入了自己怀里。 这一冷一热的态度是够让太子再琢磨一宿的了,好比苦、辣、甜,几种滋味轮番着迸上心头。可品味到最后唯有一阵舒适。既安心了自己的能力还是行的,又心满意足这个小储妃到底还是依赖自己,心悦自己的。 便抬手拍了拍怀中人柔软的腰臀,在额角落下一个怜惜的轻吻。 第14章 因为您稳定的情绪 第二日虽说不必早起问安,帝后特予了新婚小夫妻休息的权利。但申容也没按着特例来,依旧是天不亮起床,由宫女正经绾上高髻,梳妆打扮。 刘郢比她要更早起来,就算皇帝批了他三日假,他也一日不马虎,照常往天禄阁过去读书。 这男人就是这样,自己要充大男人的形象,疼宠你,给予你特殊。可他自己偏还是照常工作学习,在帝后跟前做好储君的模样。但给予你这特殊的宠爱,又不能容忍你往后适应了、习惯了。要是常常这样,保不齐又会开始计较。 所以申容觉得,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这些特例的好。 卯辰起她便从太子宫前往了兰房殿,昨日夜帝后同宿,顺道在那给公婆二人都问过安。彼时田婉儿已完全代替了申容的位置,随在郑皇后身边贴心服侍。虽然太子与良娣并未有大婚礼仪,但该学的东西她依旧需得走一遍,以示天家规矩森严。 晨起皇帝没多待一会,也没受她的跪拜。穿好燕服就往天门殿匆匆过去了,身后还跟着一长串来接的侍中、常侍郎。 听说是为泸东的事。定国初期那地就不安稳,几个本邦势力联合,凑起来十几二十支部曲闹过几回事,太康元年吴高侯去平定过一次,后来陆陆续续几个刘氏宗亲的诸侯王去管控过,这两年安生了一些。 没想到这月又闹了起来,月初的时候都还好,只是一些小事,官兵出动也就压下去了,郡守便没报到朝廷来。昨日太子大婚,听说是为皇帝没宴请泸东先王邱氏而心怀不满——直接闹到了郡守府,更过分的事,甚至有扬言不日攻进长安的。 这事倒和从前是一样的时间发生,申容低眉细细回忆。如果泸东的事不发生变故,再过几日刘子昭即会出兵泸东,将以邱氏为首的几个本邦势力一网打尽,从此泸东地界安定。 这是个节点,往后前朝暗中支持刘子昭的人便得更多,乱局中分为三股势力。一派保守,认为太子刘郢能助天子监国,虽年少尚无大功,却也无过,是名合格的接班人;一派激进,认为刘子昭收复益北,平定泸东势力,劳苦功高,且年岁更长,经验更足,是为储君最合适人选。余下一小群则保持中立。 前朝局势背后到底暗藏着什么她暂且读不明白,她只知道像申安国那样一心读圣贤书的人自是不会站队。可就是这样,也提防不住小人从中挑拨,刻意制造矛盾——构陷申安国战队二皇子。偏申容还是太子妃。一时矛盾加剧,申安国又不是个懂得辩解的。为此事刘郢对她冷漠的态度也愈发显于明面。 可要如何提防申安国被刻意冠上战队的嫌疑呢? “阿容?何故发这样久的呆?”郑皇后欢笑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莫不是还在念着昨日?” 自从和赵金混到一起以后,郑皇后私底下说话也越来越不似从前端着一国之母的做派了。从前申容不知道她这档子事,所以不曾发觉,现在听着这样轻佻的话,再联想到她前段时间夜夜笙歌,心下不由得冷笑,就佯装着嗔怪,“娘娘惯会取笑我。” “还叫孤娘娘呢?”郑皇后接过田婉儿奉上来的蜜水,笑着瞪了申容一眼。 申容立即起身,又在殿中央面朝皇后行了个正式的礼,“是,母后。” 抬首间,又瞟到了田婉儿伏身贴地的身影。她确实是懂规矩,即便没人提醒她,她也知道在申容叩首的同时,要跟着一同低身。但凡正妻行礼,妾的礼就要比正妻的更低。 申容又回忆到从前的自己,即便女史有教过这个规矩,但因为从小没这个习惯,很多场合郑皇后行了礼,她随在后头再跟礼都要慢了许多。 越相比较,就越厌恶从前的自己…… 到午时太子原本也是要过来的,却也耽搁了没来。依然是为泸东的事,听说上午完成功课以后也往天门殿前殿过去了。 该是要热闹的兰房殿便一时间冷清许多,成了三个女人的聚会。不过郑皇后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好似半点没为前朝产生的风波而担忧。 到了下午甚至又将赵金召进了兰房殿,田婉儿看似不知情,哪怕赵优人说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她仍侍奉在郑皇后左右,半点没有要退下的意思。申容也不便开口,就等着郑皇后与她递来眼色,瞟过她身旁的田婉儿。 才不慌不忙地出了声,“母后坐了这么一会也该累着了,今日便由儿媳来伺候您罢。”又面向田婉儿,“婉儿姐也累着了,回去歇会?” 田婉儿脸上掠过一丝怔愣,无声地点了点头。虽看似还有些不甘心,但也迅速地与申容换了位置。 又听申容扶起郑皇后时,让那优人去喝口热水,“回头在屏风后再唱一小段,好哄娘娘入睡。” 她心里飘过一段离奇的想法,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过荒唐。这几日皇后虽待她很是温和,但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还是不如信任储妃那般信任她。她也就一直没能摸得清楚娘娘私下的习性了。 或许真的只是习惯听人唱曲儿,才能入睡? 殿门阖上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却正好对上申容回身与她看来的一眼。 鹤身青铜灯的火光上,女子眼尾微翘,内眦狭长,一头长长的青丝好似瀑布般垂下,在腰间扣了个简单的结,一身再朴素不过的湘色襜褕彰显出浑然天成的华贵。 不过半年功夫,她较之第一次相见时倒是生了许多的变化。这变化不仅仅是身量形容上的,还有气质上的。田婉儿回忆起宫宴上那次对视,不禁又陡然收回目光。不,这个申家女儿在气质上从未变过,哪怕那时刚入宫,她就已经在面上隐隐显出贵人的姿态了。 若父亲告诉自己的不曾有错,明明申安国一家子先前就是在绥阳山野生活的,这个女儿更是没出过亭上半步,不必太过担忧。可如今这桩桩件件的事看下来,她如何能再将父亲口中那个不足为惧的小丫头——和眼前这个女人相提而论? 殿内众人随各自的心思退下,里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申容现下还不如田婉儿那般忧心对方,她就跽坐旁室,动静倒也细微。反正郑皇后自己不在意,她也可以完美地帮她瞒下,装作无事发生。 她垂着脑袋专心凝视帛书,五凤熏炉内青烟氤氲,模糊了所有感官,叫人再听不清楚里头零零碎碎的低吟。 刘郢是到天黑时来接她的。说实话,他便是不来,再等一会申容也是要自己回去的。 不过新婚燕尔,因为新鲜而格外珍重罢了。 她还不至于完全放下心,以为自己真的就拿下刘郢了。毕竟兰房殿还住着个待要搬去太子宫的良娣呢。 回去的路上二人共坐一架辇车,半路下起了雨。辇车便在北宫前头小停了一会——等宫奴拿伞出来接。 先前一路颠簸,申容倒还可以自然地与他无话,现在停顿下来,便是外头伴随有滴沥的雨声,也总觉得该要开口说些什么了。 这一路过来,刘郢的脸色不是太轻松,除却见她时刻意舒缓了一点,其余时候一直是眉头紧锁。想来只怕还是为泸东的事。这事刘子昭最出风头,刘郢又怎能甘心?申容左思右想,欲开口安慰之时,忽然瞥见了他领子上的一点柳絮。 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也就天门殿后阁的池子边种有一排柳树了。后阁为天子理政间隙更衣的便殿,除非皇帝近身的几个老宫奴,就算是太子和皇后也不能轻易入内。而今刘郢却去了那一块,说明不是一路跟在他爹屁股后头转,就是自己跟去偷听了皇帝私底下的话。 然而第二种可能性不大,就算他小心思藏不住,想要打听皇帝的态度,也不至于蠢笨到堂堂储君亲自动身。 大约就是片刻不离皇帝周围了。 按着成帝那样的性子,本就为泸东的事躁怒,要是还拉着太子时刻同自己一起,怕不是一直在数落人。 他心里岂不是要更加难受? 就是这样还能想着过夕食来接她。申容收回目光,心下不由地讥笑:这个刘郢啊。还真是爱人时爱得满,厌人时也厌得满。 她沉吟片刻,便决定先不说话。 刘郢与郑皇后终究是不同的,郑皇后不论在外表现得多强势,但内心终归有她小女人的一面,若哀伤心累的时候,带一点强硬措施去安慰,总能起到一些作用;可刘郢作为习惯向下包容的太子,怎么能接受旁人同情、怜悯自己?就算能接受,也绝不会是申容现在可以去僭越的。 初期的情爱或许是为新鲜、是为还没完全握住对方,但还不至于上升到彼此心贴着心的地步。 等到刘郢撑着伞将她送至含丙殿前,说自己还要去一趟前殿议事,她这才审时度势开了口。 廊檐落下的雨珠随风倾斜,打湿了申容左臂的小半边衣袖,她鬓边垂落的发丝也如波浪起伏,带来一股淡淡的莲香。 那声音很是轻柔,“殿下,您知道这一路过来,我为何没有与您说过一句话吗?” 刘郢神色一顿,摇了摇头,心下甚至还存着些不耐烦,倒也不是为了眼前和申容的谈话,而是泸东的事搅得他一阵阵的焦躁。那地本邦势力其实倒还是小事,更令人担忧的是刘子昭出了面。 刚风风光光地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又赶着要立下一功。越是如此,他今后就被动。 兄弟二人这相差的八岁,委实是隔得太远了,远到他刘子昭都可以带兵出征了,他刘郢却还只能跟在太傅身后一字一句的跟读学书。 深思间,跟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从沉浸的焦躁中强行带了出来。 “泸东的事兰房殿里也知道一些,我先前怕您肩上担子太重,不敢轻易张口。” “而今随您一道回来,却又觉得是我想得太多了。” 话音一落,仿佛不会再继续下去,又仿佛是在等着他问。 刘郢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这话吸引住了,耐心询问,“为何?” “因为您稳定的情绪。”她脸上带着笑。 仿佛春末夏初,雨后天晴的一束阳光,将人的浮躁一扫而空。 稳定的情绪……他心下不禁跟了句。 短短一句话,表达得不算很清楚,但刘郢愣神过后,却也很快明白了这里头的深意。父皇性情天生暴戾,也最为厌恶自己的暴戾,可惜年岁上来,秉性难改,就只能寄托于自己的下一代了。 储君行事的情绪,确实是目前天子最为看重,也最需要的。越到比较的关键时刻,他就越应该表现的沉得住气…… “情绪”二字,说得也确实没错。 幡然醒悟之余,他忽得周身一抖,又注视起了身前这个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储妃。 殿前的雨水在此时渐渐微弱,滴落到伞上的声音也平静下来。申容的语调依旧轻柔,却较前两句沉稳了几分。“妾失言了。” 她就总是这样。池子好不容易清澈了,让人看清楚了,又忽然要给池水撒上墨汁,遮挡速度之快,根本都不由人反应。 刘郢心中光是疑问就仿佛有了千言万语,可统统汇聚到嘴边时,却又顿然失了序。 父皇对自己的期盼,前朝政党暗中的纠葛,申容自然不能知道。但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站的高度、所拥有的眼界,绝不低于自己。只是这话究竟是偶然说出,还是真玲珑剔透? 他忽又回想到申容初次入宫的时间,彼时申安国都才刚入长安,不曾居职博士。对于朝中情况完全不清楚。他的女儿尚且年幼,就更不能明白里头的道理了。 今日这话,当真是巧合? 刘郢的眼中藏着深意,过了好一会,才将所有情绪内敛收回,“知道了。你今日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您也别忙到太晚。”她颔首应下,脸上仍是温煦的笑意。 刘郢一顿,犹豫之中伸手抚上了她的额顶。 原本想着逗趣放松,将她那一头柔顺的发丝蹭乱些的。不想还未来得及动手,这小储妃又很是主动地靠近过来,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去吧。” 明明嗓音都还隐隐透着稚气,可这成熟的一言一行又总是让人始料未及。他心中片刻柔软,便顺着抵在了她头顶。所有情绪都已转化成了二人间的柔情。 第15章 女人何需自甘寂寞? 大婚头三日歇在太子寝宫——含丙殿,等过了这几日,储妃就该搬去自己的金阳殿了。这座宫殿同样位于太子宫内,距离含丙殿也不算远。等将来田良娣搬进来,便也要同储妃住在此。 储妃宿在正殿,良娣便在西边的丙舍。 从前就是这样的安排,只不过那时刘郢偏爱田婉儿,夜间往往是唤了田婉儿去含丙殿服侍,很少往金阳殿过来。 申容就在正殿的主座上呆坐良久,这里头给她的记忆并不好,回忆起来皆是昏暗。如今即便已是不同,曾经的阴影也挥之不去。 期间尽善过来了一趟,前头交待了一通:“殿下有事出了长安,要过几日才回来。”最后又问申容这可需要人手。 申容想了想还没说话,尽善似想着什么,又忽然加了句,“这也是太子特地交待了的,就怕您住不习惯。这两日要有事,您直接差了奴婢来都成。” 申容笑了笑,如此是不领情都不行了。 “你安排一个性子沉稳些,有力气搬重物的宦官过来就行了。” “使唤宫女不需要?”尽善瞥了眼屋内几个从兰房殿跟过来的老媪。 申容往后一靠,摇了摇头。 她还不至于真大度到那个地步,愿意使唤太子宫里的年轻宫女。 尽善抬眸又瞅了她一眼,就“诶”了声。临走前吩咐了身后的宫奴几声,便出了金阳殿。 后来安排过来一个叫“明生”的小黄门,身量虽不高,但块头在宦官里头算结实的了,尤其一个好是,话也不多。 申容起先愣了半晌,才象征性地问了他几句。 得知他从前是跟在刘郢身边的,后来因家中变故,太子仁慈准许他回家一趟,再回来就一直在甲观外头守门了。 倒也算是个背景清白的。 当晚她领着人往回廊下散步,走了一圈后,停在了正殿的耳室旁。 遥远的回忆浮现眼前,此刻的心境却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恐慌了。 身后跟上一老媪,见她目光久久不离开,便出声问,“储妃可是要将那收拾出来备用?” 她摇了摇头,并未做声,余光瞥过一眼侧后方的明生。 上一世那儿死过一个宫奴。好巧不巧,也叫“明生”。 …… 到了第二日卯辰,她照常往兰房殿过去请安。没见着连着几天都早到一步的田婉儿,便低声与叔衣问了一句。 彼时郑皇后正在里头梳洗,叔衣躬身回话,“昨日夜里司直府的入宫来递话,说田太公病重,良娣哭诉求家去,娘娘恩准了。” “这样——”申容眉尾不动神色地一挑,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从前也没听说田家太公在太康五年如何了,就是往后到了刘郢登基,宫宴上都还有人来和田婉儿寒暄,说她祖父身子一直康健呢。怎么到了这一世又生了变数? 是真病倒了?还是借着机会回家一趟? “你们这小夫妻啊,真该前世里就是一对。陛下说给你们三日假。一个你,偏要日日早起往孤这来服侍,一个他,整日也不歇,听说昨日还出了长安是不是?”郑皇后掀帘走出,面色又红润了几分。 申容的表情微微一滞,稍加回味了这句话以后,才重新笑着回话,“是,太子操心国事,为陛下分忧,自当是一日都不能怠慢的。” “成婚头几日便如此,往后只能是越来越少陪伴的。你心里可会舒服?”郑皇后到底过来人,不论要如何,总能首先想到女人的苦楚。 申容垂下了眸子,眼底是一片柔和。“这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妾该做的,不就是在太子忙国事的时候,管理好他身后的太子宫嘛。” 郑皇后抬袖一笑,不算完全认同,但面上仍是做出了欣赏的神情。 不论是现在的储妃,还是之后的皇后,等到了色衰爱弛之时,也就该明白里头的道理了。帝王治理他的天下,要案牍劳形、要充实后宫,自是题中应有之意,可女人如何就真的需要自甘寂寞,供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就算她是真心疼爱申容,也不打算明着说这些话。赵金的存在申容也不是不知道,往后要是吃过帝王的亏,自己也就会领悟了的。 这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安静了有半晌,上来几个宫女往两位主人身边摇着便面扇。申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提了一嘴田婉儿。 “方才问起叔衣,才知道田太公病了。娘娘何不赏个恩,派了太医往田府去看看?” 郑皇后挑起颗杏子咬了一口,听这话认真想了想,才道,“却也该是这样的,这孩子也的确老实,前头孤为你树立威信,她不见半点不乐意,反倒事事顺从。如今也该要多关心关心了的。” 申容目光瞟开的同时,脸上的笑也浅淡了几分,只是语气一如方才平稳。“是,我瞧着婉儿姐人也好。” 婆媳二人再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话,清晨的请安也就该结束了。 末了郑皇后又忽然问起太子宫里的人她用得可还习惯。说自己前些日子太忙了,都忘了要派几个贴心的奴仆跟过去。 话里虽然带着歉意,但高位者的姿态又怎么能真的低下来?她吐出嘴里的杏核,语气依旧带着些许慵懒,“倒是孤疏忽了。” 申容心中一笑。确实忙,赵金好本事,伺候得郑皇后夜夜都离不了,身子忙,魂儿也忙,可哪还有功夫关注到别的事上? 她迤迤然起身,自然地接过了宫奴手中的活——一边收走皇后案前食碗,一边柔声说,“其实今日来,也原是想和您讨人用的。太子宫里的人好是好,但总归陌生,磨合相处也需要时日,我还是念着旧人的好。” “是孤不提,你先前也不打算说?”郑皇后诧异道,“如何这样拐弯抹角了?” 她佯装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郑皇后扭头吩咐完叔衣,回头再与她说话时,脸上似乎仍带着些怒意,“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在孤面前你还矜持个什么劲?” 自从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郑皇后是愈发将她当做自己人。申容才靠近着挽上了郑皇后的手,娇滴滴地说,“是,母后。” 最终从叔衣手上带走两个跟着她伺候的宫女,一个唤作茵梅;一个唤作元秀。二人自申容入宫后就在身边服侍了,茵梅聪慧明事理,元秀极会察言观色,都是不张扬显摆的人,适合跟在她身边,往心腹方向去培养。 再加上后头还有一个叔衣大宫奴坐镇,不怕两个小的带不好。 下午尽善又跑了一趟金阳殿,大约是真受了刘郢的交代,对于金阳殿这块他很是关心。先进正殿给储妃请了安,过会又自己跑偏房去了。 茵梅回来与申容传话,说尽善是去问宫奴们伺候的情况了。 “尽中官挑了几个原先这的宫人问话。” “问您吃住得可还习惯,有无不满意的地方,底下人伺候得如何,有无训话。” “旁的就没了。” 申容放下了手中的玉盏,点了点头,就令她退下了。 这是刘郢要盯着她的行事呢。这两世过来虽然生出许多不同,但一些根本的地方却还是没变动。譬如刘郢很是注重他待人仁慈的风格,就也要留出一双眼睛来观察申容是否也这样。不然,要因为进了一个储妃,就把这太子宫的氛围弄得和兰房殿一样拘谨了。他肯定是不乐意的。 好不容易在成帝面前塑造的老好人形象,怎么能被轻易打破? 她思索着,不禁垂眸感慨:这一世机关算尽,有时候她还真就以为在慢慢抓牢刘郢了,却不想还是将他想得太简单。表面对你好似无限的关切,背地里却依然是观察斟酌。 这样一个人,她就算是再世者都需要多加注意。何况从前…… 到了后日,刘郢因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未能及时回宫,田婉儿却是从司直府回宫来了。 此时离她搬入太子宫的时候不过两天,郑皇后简单寒暄两句,就让田婉儿安心准备入住太子宫的事宜了。 “虽不是大婚,却也是陛下亲口定下的。将来正儿八经的良娣。你今后要协助储妃好好打理太子宫上下事务,伺候好太子。若储妃要安排行事,你要同听你夫主的命令一般——谨遵储妃的令。可明白?” 田婉儿抬头瞅了一眼主座上的郑皇后与申储妃,惶惶收回目光,“妾明白。” 申容扭头暗自看了郑皇后一眼,郑皇后还没明白得过来,丢给她一计疑惑的眼神,申容就又笑着回头看向了田婉儿,轻声问她,“田太公身子可好些了?” 这话一出,郑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少问了这样一句话。这些时日皇帝事忙,极少往后宫过来,她实在是被赵金伺候得迷了神思,竟然连最基本的慰问都忘了。那田婉儿可不就是为了她祖父回去的吗? 她便不再做声,索性招来宫女替自己打扇子,把这麻烦的客套事务一应交由了自己儿媳妇。 田婉儿还没被唤起身,也看不大清她微微垂首的神情。不过那语气很是平稳,听不出半点破绽。 “回储妃,妾祖父的身子好些了,昨日开始,也能用些食水了。” 申容不动声色地弯了嘴角。这要是真的就算了,要是为了什么事刻意说谎,那田家可真是太可怕了。田太公今年好像还不到花甲,就被说得如此严重。 她就又问了句,“太医可说了是什么病?” “是……”田婉儿语气略有停顿,这才抬起头,“是原先旧疾复发。” “哦?什么旧疾?” 殿内气氛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田婉儿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很是微妙的颤栗,“就是从前身子骨有些……有些小毛病,这两年也不好好保养,就严重了些。不过吃了些药,好好调理也就好了。” 这样略显慌张的态度,申容自然就知道里头的文章了。看来田家还是真有个智囊团。 她扭头也开始给自己打起了扇子,再将话题拉回到郑皇后身上。“娘娘尝尝这新酿的酸马奶。” 几人寒暄了几句以后,这拜见的小宴也就散了。 郑皇后如今可越发没了闲心关心到太子后宫的情况,就算方才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等到午时小憩赵金过来说话,也就抛诸脑后了。 何况申容如今是她最依赖信任的对象,将赵金的事替她守得这样好,她又怎么会为难她去刨根问底? 第16章 这才是女中豪杰! 刘子昭领兵前往泸东的那日,刚好田婉儿搬入太子宫。 这日子撞得不甚好。新郎倌刘郢现今都不知道到了哪、也不知手上究竟是什么事,能不能赶回来都难说。 申容作为储妃象征性地去了一趟丙舍。窗棂前的红烛燃得惹眼,屋中备好的熏香也是她向来不喜欢的甜腻味道。 她压下厌恶,脸上是早就准备好的笑容,入内隔着喜鹊飞舞的屏风与田婉儿交代几句,再赏赐了好些东西进来,就让她安心候着了。 “晚些太子若回来了,你便好些伺候。若是到了亥时还不曾回来,你自可以先行睡下。” 说这话时尽善也随在边上,也附和了这意思,“是的,良娣。若时辰耽误了,您可以先休息。” 这些时日刘郢连着几日不在太子宫,尽善的话在某种层面也可以等同于太子的意思。 红纱盖头旁,烛火掠过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谁都看不清其下田婉儿的面色。她身形一僵,轻声回应,“是,储妃。” 然而这夜过子时,申容所住的正殿里都已经灭了灯了,丙舍里头却依旧灯火通明。 元秀守在申容床榻外头,确认储妃已经熟睡了,才再次替她掖好锦衾,又放下了两边的纱帐,缓缓退下。 刚阖上两道厚重的殿门,听院门处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她缓缓回头,已是认出了门口过来的人。 尽管刚入金阳殿伺候不久,但眼见着这太子宫的主人回来,她跟着莫名的一阵欢喜。不过这欢喜没到一会,余光里又瞥到亮灯的丙舍,笑容便已消散。 今日可是田良娣搬过来的日子,按规矩,太子该要歇在丙舍的,要不然就是唤了良娣去含丙殿服侍。无论如何都不会往储妃这头过来。 这想法刚过脑,没成想太子已经走到正殿门前来了,她连忙伏地行礼。 男子粗厚的嗓音响起,还带了些疲倦,“她睡了?” 都走到这来了,问的人只能是储妃了,元秀低声答:“回殿下,娘娘睡了。” 兴许是听着声音陌生,刘郢的目光又投到了元秀身上,“你是谁?” “奴——”这回答的声都没完全出来,尽善已经从院门口小跑着过来了。 许是和太子连着心的,就算才刚过来,也能预知到太子定然是忘记了今夜的喜事。便恨不得从半道上就开始提醒。“殿下!殿下!”等到了太子脚跟前,他才勉强捋顺了气,“今日是田良娣搬过来的头一日,您该唤田良娣服侍您。” “噢。”太子看来是真的忘记了。 倒也不奇怪,一连出去好几日,事多到手忙脚乱的地步,还要留着一点心思观察新进储妃的为人处事,又哪有多一分的神留给田氏? 他帷裳稍稍一揭,大步迈开。行动间并无过多犹豫,由着尽善在前头开路,就又往丙舍方向过去了。 正殿外一时寂静,门廊边除了还跪在原地的元秀,还有刚赶到的茵梅。 二人对视一眼,往熄了灯的正殿里看去,就默契地退下了。 到底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人,一点都不争风吃醋,算算年岁还不到十五呢,就和管了多年家事的女主人一般了。这夜竟也当真睡得扎实。 这气度,着实是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睡不睡得扎实,那都是外头人看到表面推测出来的。是睡是醒,只有里头的人自己才真正知道。 后室只余几道清冷的月光流入,帐中人缓缓睁眼,眸光黯淡。千堤防、万堤防,刘郢和田婉儿终究还是要在一处的。这一夜会不会被抢去了宠爱,就只能看前些日子她同刘郢打下的感情基础了。 她忽得心口一闷,怔着往头顶看了许久,才得以将那口气呼出。 这么一失神,竟是直接睁眼到室内的光线由暗到微亮。不知到了几时,廊上雀声清脆,门口传来些不大不小的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外头说话。 尽管没有完全睡着,但意识仍旧不及清醒时,也就分不清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了。只等困意再次来袭,她才稍微眯了一会眼。再彻底清醒时,外头的天已经大亮。 帘幕外候着几个服侍统一的小宫女,元秀跪在榻前替她打着扇子,茵梅正清洗过帕子上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后背的汗水。便问:“几时了?” 两个大宫女同时出声,“卯辰。” 倒还不算太晚,申容拉着茵梅伸过来的手勉强起身,安定了神思,便开始洗漱绾发,准备往兰房殿去请晨安。 一头及腰的青丝刚梳理好,茵梅上簪子的功夫,似乎想起什么,主动说起了清晨的事。说太子晨起来看过。 “见您没起,门口站了一会才出去。” 申容听着闭了闭眼。光滑的铜镜内,少女的肌肤上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长长的睫毛在眼底留下阴影,抬眸间的神色无半点异样。 这话传到她这个储妃的耳朵里,无论表现出什么情绪,都难免遭人议论。是忧心太子昨夜去了田良娣那儿,还是欢喜太子一大早就过来自己这儿呢? 这屋子里可不止自己安排的心腹人选,还有少府献上来的陌生宫女,和原先太子宫的人呢。也就是一个明生知道来路,其他人可是半点不清楚。所以现在即便是在她自己的寝殿里头,也得注意着一言一行。 别一不留神,又像上辈子一样叫人抓住了把柄,像杀死条小鱼儿一样容易。 …… 婆媳俩也是有默契,今日都起得比平时迟了些。不过郑皇后是为什么事,申容就不清楚了。总不能是和她一样,也在焦虑将来的事吧? 她是在前室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等到郑皇后梳整好出来的。 国母出来时还抚了抚鬓边的碎发,脸上满是春风得意,“孤就说你不必每日这样辛苦。仔细养着自己的身子生育才是,要是夜里累着了,就不必早起过来的。” 这也不知道是在说她自己呢,还是在说申容呢。 申容也懒得多避讳,便提醒着说,“昨夜殿下宿在婉儿姐那处的。” 郑皇后这才反应过来,尴尬一笑,“也是。” 实在人就是从她这里搬过去的,她都还不知道呢。可想而知是玩得多沉醉了。申容低头莞尔一笑,并未再接话,只接过宫奴手中的羹汤一应,往皇后身前的案几上一一布满。 郑皇后原先还会劝她几句,说她堂堂储妃不必总做这些宫人们做的事,到现在也懒怠说了。这是儿媳妇给自己献上的孝心,说得多了倒生分了。再者说,申容这么做也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久如此,流传出去对她自己也有益处。 毕竟当朝还是以孝治天下不是? 今日并非常朝日,再过了一小会,成帝也罕见地来了一趟兰房殿。正遇上还没退下的申容,殿内便又安排上一道朝食。 帝后二人到底相处多年,即便隔了大半月没见,再碰面也能自如地对话,唠几句家常。申容不算完全清楚成帝的性子,但观察了一会郑皇后,心里却是越来越钦佩起她来。赵金也就是早两个时辰离开的吧。即便身处同一个地方,她也能面不更色地对待自己的另一个男人。 不由得感叹:这才是女中豪杰,为万千女子所学习的榜样呢。 兰房殿内是一片祥和,可到了北宫的甲观这边,气氛却紧张了几分。 彼时苏泓正与太子讲解完上一卷,门口小黄门来回话,说田良娣来给太子送热汤,这天晨起喝了清热解毒。 几名本来还在议论的儒生停了声。太子盘坐在案几后,却未曾开口回应,仿佛全神贯注于竹简上,没听着外头的声音。 苏泓等了一会,小心问,“殿下还没用过朝食的?” “没胃口。”刘郢这句倒是听得清楚,回答得也迅速。 他便尴尬得没接话,不知该不该继续讲解下去。又见刘郢眉头一皱,极为不耐烦地抬起了头。 “去和她说,我没早食汤的习惯。今后不必跑这里来了,同储妃一道去给母后请安才是正经。” 太子的语气里是明显的不悦,说完就又转过头去了,让几个儒生继续。 那来递话的小黄门叫庆喜,年纪不大,往北宫来伺候也没多久,乃是头一回见识到太子发怒,便仍旧伏在地上,脚边裙布微微颤抖,竟忘记要如何回话了。 好在他师傅尽善反应得快,往门口一站,替徒弟应了声“诺”,就迅速地将他拉下去了。 屋内也就苏泓安静着收回了头,还有些若有所思的。 这新来的良娣倒是不招太子喜欢…… 皇宫里头,谁都能不知道太子对田良娣的憎恶是为何,可尽善哪能不清楚?等打发走失落的田婉儿。又自顾自地小声嘀咕了句:“婚前就敢去告太子的状,将他一军,往后还能指望人多疼你?” 太子这人心虽善,待人也平和,可也不是没脾气的啊。就是储妃,刚认识那会也对她甩过脸色呢。何况这么一个良娣,还没怎么接触过,就敢背着人做这事了。 这是打算迎合了皇后,就为此得罪了储君和储妃? 得亏现在就只太子知道这事,要是被那位申储妃也知道了,还指不定要怎样呢。 那小储妃啊,看着娇憨,却也不见得就是个好对付的。不然又怎么能讨得皇后娘娘长久疼爱?要知道郑皇后在宫中可是素来以严厉闻名,那暴戾的脾气也就只差皇帝一点了。 他尽善还不信,当真是因储妃的本性,就能做到这般。 沉思间,他忽得眉眼微眯。你说这事要是让储妃也知道了,会如何?——那可就是一场热闹的好戏咯。 前院的过道处,伴着暑日燥热的风拂过,尽善身形未动。躬身跟在一旁的庆喜还念着他头一句话,忍不住追问,“师傅,您是说田良娣去告了殿下的状?告了什么状?” 尽善身子一转,忙不迭往四周看去,见都是几个手底下的人,才松了口气。 回过神又一把捏住了庆喜的耳朵,“该死的玩意儿,什么话都敢大声嚷嚷出去,是想害死我,是不?” 第17章 原来他早就清楚 大约是有刘子昭和刘郢共同处理泸东的事——刘子昭出兵,刘郢就在宫中做决策。这两日成帝倒是清闲,上午过来陪郑皇后好心情的用过朝食,后来又差了人把那一卷卷厚重的奏折搬入了兰房殿,似是要在这久留。 申容不知道郑皇后心中是否真的乐意,但看她面上的表情倒是欣喜,也极为老练地张罗了人进来服侍。 她也就知趣地早早退下了,末了正遇上叔衣在外头与人轻声吩咐:让赵金今日不必过来说戏了。 这事本来她也心知肚明,所以叔衣并未避着她。走时还特地回身与她行了个礼。 其实按着她如今的身份,过一眼也就可以了。偏她还是颔首示意,给叔衣留了一份尊重。 回太子宫的路上,顺路往甲观边上停留了一会。尽善蹲在门口,老远就认出了人,就又和往前一样,颠颠地小跑着过来。 不等申容开口问,就很是懂意思地说起了太子的安排。 “储妃,太子正在里头同人说话呢。待会还得去一趟丞相府,估计怎么也得忙到晚上了。” 他倒是个懂得及时攀高枝的,眼见着申容在皇后和太子面前都讨宠,也知道要主动迎合她。 可惜这样的人,也说不上多聪明。 主动向太子妃透露太子的行踪,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睿智之举。要是被刘郢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觉得是申容有意打探。 她略略收住脸上的笑意,“殿下事忙,我不便多打扰。若是待会有让金阳殿安排的事,你及时派人来通传。” “是。”尽善垂首应下。前头人才刚转过身,他估量着凑上前,压低语调说,“储妃,今早田良娣来给殿下送过热汤,被殿下给拒了。” 这告密又是什么意思?申容微微回首,极快速地回忆了一番上一世的尽善。这小宦官在刘郢当太子的时期,因为办事利索,确实得宠。可太康七年的那场政变过后,就不知怎么的消失了,她当时不甚关心这一块,也没特地去思考过,只当他大约是被调去了别的地方。如今这么正经思考过来,莫不是犯了什么事吧? 储妃和良娣之间的关系如何,现在谁也瞧不出来,他却想着早早站队生事。 可见也不是什么善茬…… 申容脸上于是又挂上了笑,眸光如骄阳下的一池子水,澄澈见底。轻声问他,“可是那汤不合殿下的意?” “汤——”尽善着实没想到储妃问的第一句竟是汤,他微末地抬了抬眉,遂耐心解释起来,“殿下早起没喝汤的习惯,大多时候就凑合着吃两块芝麻饼。有闲工夫的时候,才正经吃一碗豆羹。” “不过他忙,鲜少有闲工夫能正经用朝食,一般是午前三刻钟才会饱食一顿。过午就不食了。” “而且早起殿下基本不用咸口,说是怕烧了嗓子,上午还要同老师们说话,总要喝水,跑净房也耽搁时间。” 这解释是真详细,也看得出尽善是真用了心侍奉太子的。申容轻轻点头,“想是婉儿姐刚过来,还不知道殿下的习惯。你看,今日不是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清楚。金阳殿的人倒是要多向你请教的。” “也是多亏了你。”申容在尽善诧异的目光下,柔声继续说,“若不是你这么一提点,她恐怕是要伤心死了去。我回头就把这事解释了,也好少些误会。” 说着,又给身后的茵梅示意,让她赏了钱下去。 尽善愣愣地接过那几串子钱,再听申容说了几句感谢的客套话,也就迷迷糊糊地应下了这意想不到的恩情。 就这一会说话的功夫,甲观那又进去了几个身着官服的人。尽善退下后,申容缓缓收回了目光。 虽然成帝已经彻底丢下泸东的事不管了,可从太子的这边情况看来,此事却依旧紧张,尤其是里头最为关键的党派相争。 若是等到刘子昭平定归来再去提醒申安国,只怕来不及。虽说政变事发在太康七年,可是这一世的时间发展已经和从前有了不同,她唯有尽早行动,提前做好预防才是。 也就在第二日往兰房殿请晨安的时候,借申安国生辰临近,提到回家一趟。 这还是现在与郑皇后关系亲近了,才敢提出这样逾矩的话,不然换做从前,只怕刚开口就要得到郑皇后的臭脸。 哪有刚过门的儿媳就急着往娘家跑的? “这事你如何来与孤说?你如今已是太子宫的人了,若是要出宫,自是去与太子说。” “殿下平日忙——”她低眉与郑皇后夹了一块獐子肉,停顿须臾,又换了语气,“是妾糊涂了,忘了规矩。回头等殿下空了。就与他说。” 郑皇后听着这话还有些不乐意的,像是在给谁出气一样,立即回着她,“你是他的妻,虽要对他尽心服侍,但也不必如此畏惧。他忙又如何?说两句话的功夫总该有的,难不成你现在去与他说了,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申容闻言一笑,点了点头,“是,母后。” * 不过申容还是没有去找太子的。 白天为了简单的一碗热汤,都能拒了人。想来他今日心情也不怎么好。 即便这一世知道了自己优势多过田婉儿,但过往的教训仍时刻提醒着她:不能肆意妄为。所以田婉儿都讨不得好的时候,她又何必上前去赶着继续添堵? 事前先跑一趟兰房殿说这事,就是为以防万一,要是刘郢惊扰不得,总归还有一个心疼自己的郑皇后在,那就进退都有路可走,不怕回不了申府。 这日下午,含丙殿那头就有人来传话了,说太子晚上往太子妃这处来过夜,不过手上事多,说不准时辰,让太子妃困了就先歇下。 她手下的两个大宫女茵梅和元秀去回的话。虽是应下,但谁又敢真先睡? 顶多也就是灭了屋子里几座亮些的连枝灯,与田婉儿搬过来那晚的灯火通明区分开罢了。毕竟她是正宫娘娘,没必要在这些地方上较劲。 这夜过了子时太子才过来,他的动静也不大,身后只跟了两三个熟面孔的小黄门和中官。 大约是瞧着后室里只几展微弱的灯影——以为申容先睡了,就没有直接往里头过来。 倒是申容先听着了动静,从席上起了身。茵梅和元秀都被安排下去休息了,里头只她一人。她步子也轻缓,一时间竟无人发觉太子妃也出了来。 旁室几个宫女躬身进出,正伺候刘郢褪去外袍、丝履。行障后,几个小黄门很是熟络地上了素纹青铜盆,里头是冒着热气的烫水,由尽善试过温后,再舀了些许凉水进去。 看样子是要服侍太子睡前洗漱了。 尽善起身的同时,因为正对着这头,才刚好看到了屏风旁的太子妃。 也不怪其他宫奴没第一时间发现,她本就身材瘦弱,还就只穿着件单薄的素色襦裙,头上也没簪个花样,就简单搭在身后。要不是肤色白净,气质也还算好。尽善看过来的第一眼,只怕还要以为是跟着伺候的哪个小宫女呢。 “储妃。”他先出了声,意在提醒行障后头的太子。刘郢的声音也就在下一刻响起了,“你还没睡呢?” “是。”申容整理好情绪,现出了恬淡的笑靥。往旁室走过去的同时,顺道将宫女手中的巾帕一并接了过去。 二人一碰面,她很是自如地拉过刘郢的双手,服侍他擦拭。 天家人梳洗的顺序都是如此,她伺候郑皇后惯了,现在到了刘郢面前自然是从容的。 刘郢倒还有些不习惯,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里有些责备,“不是让你先睡吗?” “我先睡了,您过来可会有意思?” 里头的深意不言而喻,年轻夫妻,精力充沛。谁还不明白夜里该有的活动? 尤其刘郢,好歹现在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就算一天疲惫,到了夜里行使了那事以后,只有补充精力的。 他便笑着一伸手,揽过了申容的腰肢。 屋子里几个伺候的宫奴很明白意思地一一退下。太子和太子妃相拥着往后室过去,只留下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守在外头,以防主人中途有事吩咐,或是端茶倒水、或是伺候擦拭。 总该要留人的。 申容留神着这一茬,与刘郢亲密间还分出了神,想往后守在外头的人只能是茵梅和元秀。换作其她几个不知名的小宫女,就算是他刘郢自己的人都不行。 床笫上的事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这掰着手指头数,也有好几回了。刘郢又是过来人。等到了这回,也没什么需要再顾忌着的地方了。 申容较之大婚那几夜也更加配合。根据上一世的经验,依稀记得刘郢身上敏感的地方,便翻身凑上去,像只小猫儿一样地闹他。 但只顶多是蹭一蹭,再多了便不敢了。毕竟这事太子喜爱占据主导权,若女人积极得多了,也就没那个意思了。这上头的拉扯也是一门学问。 前头功夫做得充分了,刘郢索性半坐起身开始。 她受力惊呼出声。念着外头还候着两个人的,只好将余下的声化作闷哼。 简直比那些矫揉造作的声音更挠得人心痒痒。 二人在这上头算是极其合拍了。对彼此的身子都不陌生,且愿意配合。哪怕过程中有迷失只顾自我的时候,也能立即转换到对方身上。再说几句惹人羞赧的亲密话。 申容虽不如他这般显露在外,但内里的功夫也没少做。将收放自如掌握得恰到好处。她只有比刘郢更不迷失的。 留住刘郢的心,在日常相处、也在这些事上头,又岂能掉以轻心? 她翻了个身,额上的黑发都带了点点汗珠,也不知是刘郢的,还是她自己的。这一会,唇边又染了一抹笑,抬头冲着刘郢的耳朵吹了吹气。 便又是一轮妙不可言的和谐体验。 两个人都做到这般无声地交流是最好的,男人也嫌麻烦啊。有时候感觉就在匆匆一瞬间,要是因为中途一个交流而断了,那就完全扫了兴去。或者是因为对方为了配合你而委屈了自己,那就算最后尽了兴,回味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最好两人全程都在一个频率上,要更换姿势、改变动作,也是要很快就能完成的事。 这才叫彻底、和谐、欢愉的相融呢。 等到完全结束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刘郢出了奇的不累,也没有半点困意。甚至都没像以往一样,唤了人进来给他擦洗。而是放空了一会,过后枕着双臂想起什么,又没头没尾地抱怨起了前朝的事。 “这群人啊——”他长叹了声。“一个比一个会算计。” “我和二哥都还没说什么,下头就先自己乱成一锅粥了。” “真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位置,还是有人故意要搅局。就不清楚咯。” 太子说话时,申容正接过宫人呈上来的热水,喝完躺下,这一段话刚好结束。她不禁一怔,先是感叹刘郢还能对着自己说前朝的事。听到最后一句又是惊讶:原来他早就清楚,两派相争并非为谁更适合做储君,始作俑者只是想要扰乱朝纲。 还没来得开口安抚些什么,刘郢又睁开了眼,自顾自地念了句,“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申容便趴在了他的胸口,“我不明白还不好?” 要真是让身边女人了解太多,他才要心慌了吧。 “是啊,你要是清楚了,我还不能在你面前说了。”刘郢对视过去,戳了戳她的脸颊,又问,“今日做了什么,想我了没?” “想了一小会。”她腼腆一笑。 今日刘郢过来,她也不是没完全准备的,虽说衣裳和头发上没做文章,但脸上好歹抹了层淡淡的脂粉,双唇和眼皮上也都蹭了一些燕脂。颠龙倒凤过后,妆随脸上的汗水融合,耳后的发丝也散落少许到前头来,就愈发显出其楚楚可怜的美了。 刘郢将她看了有一会,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她便仰着头迎接,配合他一点点往里探、往里搅。 这样的唇齿相依,其实往往比方才那样的激烈运动更能拉近关系。 这吻持续得不算久,刘郢先离开,长长的手指一并,带过她的颈后,自然地又提起了刚才没结束的话题。问她为什么就想了一小会。 申容腮上绯红,虽然还有些喘息,但也快速地回答起来。“母后有些咳嗽,今日我在灶房给她熬梨汤来着,后来发现缺了一味贝母,就又跑了一趟少府,寻人要了些过来。来来回回的,好不费劲。” 少府和兰房殿虽然都在乙和宫的宫殿群内,但一个在前殿西北方,一个在东南方,乃是两个对着的角落。申容又没乘坐肩辇的资格,这样徒步过去可不就是费工夫? 岂料刘郢听完没心疼,反而笑了一声,“傻姑娘,差人过去传话不行?何苦自己亲自跑一趟?” 申容有些气鼓鼓的,“他们哪分得清我要哪种啊,这药分了西山和东海的,只有西山的能止咳,东海那是消肿用的。” “太医署的人难不成还没你清楚?” 刘郢一句话就将她堵死,她面上一愣,回神想了一会才小声说,“不曾在宫里病过,一时没想到有太医捡药,倒是我糊涂了。” 刘郢笑着没在意,搂着她轻声安慰,“不怪你,本来你也才刚入宫不久。都是下头的人,瞧着你跑来跑去的也不提个醒。” 得了这番话,她才表现得稍微好受一些。 寝殿内这会彻底熄了灯,二人再无言相拥了有一会。申容似想着什么,说起要请回家祝寿。 这一会正是事后温存的好时候,提什么要求、做什么事,只要不太过分,刘郢都难不答应。他阖上双眼,开始显出了一点困意,但仍旧耐心地回着她。 “申公过寿,你自当是要回去的。回头我让尽善备些东西,你一道带去申府,也算我给他问好。” 申容便拥他更紧,“谢殿下。” 第18章 讨饭就别想要骨气 第二日一清早宫中的马车就出发了,甚至不等亲自与郑皇后请过晨安。 她也顾不得再讲究礼仪什么,只差人去递了话。 要知道,即便是申安国的整寿,宫中都没这个规矩让她往家去的。这次能得以回家,她定然要倍加珍惜。 这是申容头回以储妃的身份回府。申府接待的礼数比上回隆重许多。府中旁院还多了几房申家亲戚,听说其中有两户是想借着关系,给自家儿子捐个小官。 正巧赶着申容这个储妃回来,少不了更是要上来问候联系一番的。申安国自知不妥,回府之初用心阻拦了下,只定好晚上的小家宴,让申容出来说个场面话就算了。 这样既不为难了自家的清正廉明,也不拂了亲戚间的脸面。 申容还没张嘴说话,申安国先开始交代起来:“从前我们家吃不起饭,你几个叔伯家帮了不少,如今我们家好起来了,定是不能忘恩负义的。自当要力所能及能帮衬着些、就帮衬着些。 “不过你不必担心,你也才刚入宫不久,还未完全站稳脚跟,若是你觉得为难的事,就笑着应付过去算了,万不可直言拒绝。伤了他们的心。” 原来还是那几个叔伯。帮不帮忙的,申容心里还没个数?远亲不如近邻,当时家中没粟米、麦菽,还是自己同母亲一起往邻里家中去借的。几个叔伯家隔得那样远,又是如何帮衬到她家来的? 怕不是要反过来借钱的。每年年初知道父亲收了学费,就又莫名的过来走动了。至今都还欠着一笔债没还完。这都还是母亲顾忌父亲的面子,把这事藏在心里,不去主动提了。 但要说是他们几个帮助过她家,那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虽说以申家现在的实力,要接济这几个穷亲戚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但她毕竟也不是从前那样冒着傻气的人了。自己家都还有一劫要千万小心提防,哪还有闲心帮旁人?还想在长安城里捐个官,别因此受了他们的牵连才好。 心里吐槽完一通,她索性在自己父亲面前也换上了那恬淡的笑靥。 “是,女儿有分寸的。” 话说完不等片刻,又立即提到了这次回来的重点上。她也不避讳,在申安国面前直接开门见山,先说到泸东的事,再分析起了朝廷里为刘子昭和刘郢划分两派。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先给您提个醒。这里头水深,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您都切勿听信了小人谗言。说不该说的话。若一定被逼无奈,要选一边表态,那也只能是太子这头。” 毕竟要是不出什么大事,刘郢才是未来的君主。再者他藏得也深,刘子昭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抵得过刘郢左右逢源,拉拢关键人物的心。 因此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刘郢。 申安国思忖了好一阵,许是震惊,好一会才问申容——这话是否是太子让她来说的。 她摇头否认,不知要如何解释,只能再三叮嘱,“您记住我这话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轻易表态,若一定被逼无奈,也只能站太子。”说完终究觉得不甚放心,又朝着申安国伸长了脖子过去,“您派个人住南宫西边的城墙外,就城阳楼对着的那面。” 申安国一时没听明白,“你要做什么?” “以防万一,若有事也好及时传信与您。”她瞥了自己爹一眼,现在担心申安国倒多过担心自己的。 申安国蹙起了眉头,点头应是。 思虑完前朝的局势,又开始打量起了自家女儿。前两回归家,还如同一个小女儿一般,哭哭啼啼地嚷着在宫中住不惯。如今再见着,倒颇有些宫中贵人们的派头了。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 一时感慨,不知是喜是忧。 …… 晚间的家宴算是热闹,虽比不上宫宴,却也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显而易见的,申安国这近一年来的收入可观,与孟氏在世时的大部分时候比起来,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前连果腹都困难,如今竟也能一人养活几大家子人了。 即便眼前是饕餮盛宴、珍馐美馔,她也远不如头一回归家时那样快活。 这府里,总是缺了什么似的。 开宴没一会,就有人举着酒樽上前来给她磕头了。那是她不多见的二叔和小叔,还有大小婶婶同两个堂兄。 想必,要捐官的就是这两家人了吧。 不然像其他几家,也就是投奔过来混口饭吃,巴结上申安国足以,还不至于定要拉扯上申容这个嫁入皇宫的女儿。 “快,去叫娘娘。” 她小婶婶熊氏最是精明,从前来家里借钱的时候嘴皮子也耍得厉害。她母亲孟氏稍有犹豫,她就明里暗里讽刺孟氏生不出儿子,逼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申容最不喜欢的就是此人,不记得过去都还好,现在越回忆就越厌恶。不恶心回去都算好的了,又怎能真看着他们好过? 她一抬手,示意不必上前了。那两个堂兄弟就杵在了原地,进退不是。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几个哥哥好生读书,缺了什么只管往家里说,尤其书卷不能少。将来郡上选拔人才,也好顺利通过考试。” 话一出,席间乐舞仍继续,几个离得近些的人脸上却是一僵。申安国兀自懵怔,联想到申容方才和自己说党派战队的事。虽然还想不出此事和家里亲戚捐官有什么联系,但看自己女儿突然一副强势态度,也自然将两件事想到了一块。 前朝为储位相争的事,他确实也知晓一些,里头矛盾已久。显露出来的都还只是冰山一角,其下牵扯的人涉及整个朝廷。这并非小事! 一时间,他便不敢擅自开口。 座下两个堂兄都畏畏缩缩的,即便申容年纪比他们小了有三四岁去了,还是笑着说话的,可三言两语便唬得两个头都不敢抬起了。 二位叔伯更不用说了,这场合轮得到熊氏先开口,男人们定然靠不住。他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言语。熊氏皱眉沉思,只得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嫂子。 那二嫂夏氏比起熊氏来,只是个更没心机的。虽然也想占些便宜,但到了这些大场面上,她也不敢轻易开口。从前她倒是也会撒泼耍横。后来被人训了几次后,也就不敢再轻易生事了。 熊氏估计是看出夏氏的懦弱来,不禁微张着嘴嘀咕,“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你怕什么?” “我,我哪有你会说啊。”夏氏瞥了她一眼,耳根子都发烫。 这容丫头也太厉害了,方才说的话乍一听好似没什么,细细回味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拒绝给两个哥哥捐官嘛。这还要她如何说呢?她可不会像她们一样,笑着脸斗嘴。 熊氏暗暗白了她一眼,索性清了清嗓子,再坦然面向申容,“娘娘,你两个哥哥读书如何你也是清楚的,又哪有你爹会读书?不过他们也不懒,若是得了个长安城的闲散官职,定是能做好自己本分内的事。” “是吗?”申容眉眼微挑,黛色的裙袍搭下,往凭几上靠去。 熊氏连忙点头,“是啊。”说着上前拍了拍自己儿子,示意他说话。 申容那两个堂兄这才开始有了动静,不过也是“嗯嗯啊啊”的。她不由得讽刺一笑,一半是嘲讽他们,一半是嘲讽从前的自己。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好似从两个堂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上一世她那些上位者面前,可能也是这样子。 难怪宫里头的人都瞧不起他们这些小城里出来的了。现在她自己看着都觉得实在差劲。 正经说几句话是多难的事?也都是成了年的人了,还躲在亲娘屁股后头,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 就这样还指望在长安城里寻个官职呢? 别说她小气,就是大方,也经不起这俩人毁了申家刚建起的名声吧。何况她这个储妃,已经是当得够如履薄冰的了,又何必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个为难的事做? “国朝建立也不过二十余载,别说城里的官员了,就是朝廷里人手都不够。不然又怎么能借着父亲往长安来呢?我与父亲是不清楚捐官的门路的,不过小婶婶既然说了这话,想必是打听好了来的。” “你说说——”她微微一笑,瞥了一眼两个堂兄及两个叔叔,又转回到熊氏身上,“往哪家大人那儿去递钱才好呢?” 她语气诚挚,仿佛当真是不知道捐官的路子。熊氏愣在原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猛地一睁,先没听明白话里的嘲讽,过后才悟出来,这是在嘲笑他家没钱靠他们养活呢。 虽说确实是如此,但是抬到明面上来说,未免太拉人脸面了。 几个兄弟姊妹间的,又何必这样! 这么一想,那双大眼睛里头的泪珠倏地就滚落下来。几个坐得远些的叔伯间,也隐约瞧出了不对劲,不由得纷纷转头往这边看来。 申安国这才忍不住起了身,先前听申容委婉拒绝,都还以为这事好糊弄过去。没成想下一句竟是直接把丑话戳穿了。他跟着有些恼的,却也没个办法,毕竟确实站不住理,国朝建立至今,还没听说有正经捐官的规矩。 便赶紧差了人吩咐,慌称是宫里人传话来与储妃。妄图让申容下场,好终止掉这场闹剧。 岂料人都还没走动开,申容又笑问熊氏,“婶婶如何哭了?我诚心实意问你,你若有个门路,如实与我说了,也好将这事办成不是?” “我又如何能知道捐官的路子?”熊氏气不过,索性抹了眼泪,冲着申容质问。 这才是暴露了本性呢,讨饭也讨得理直气壮。 申容依旧是心平气和,用过一口蜜水,还有些怡然自得的,“你不知道,又是从哪听说的捐官?前朝旧历?” “这…” 申安国急匆匆赶了来,只得用眼神递过去,意在暗中止住她。 正因为国朝建立之初,天下不知还藏着多少前朝贼子,陛下避忌此事,为此还特斩过一批人。如今还敢当众提!这话要是传出去,整个申府连同九族遭殃! 申容表现得却并不在意。这事要做就做绝了,好从此永远断了这些亲戚们的念想。她索性也跟着起了身,长长的裙尾带过,镶边的绣样是群群雀鸟飞腾云间,其织娘技艺之高超,只皇宫中人才消受得起的。人靠衣装这话是说得没错的,哪怕就是这么一点花样,也能轻易区分人之三六九等。 她索性将那笑也淡去几分,“婶婶,别怪侄女没提醒了你。前朝的事多忌讳。你可得留神,谁与你说的捐官,又是安的是什么心?别到时候把一家子人都害了,还蒙在鼓里不知为是何呢。” 熊氏当即被吓得失了言,连面上淌着的泪珠也听话的不往下流了。 申安国见势,自知是挡不住申容了的,只得命人急忙收了乐馆和舞姬的表演,准备散去宴席。 申容淡然收回目光,往身后奴仆传了个眼色,装模作样地赐了抹泪的帕子下去。 打完脸又哄着,是半点不给人撒泼闹事的机会,再者方才几句话虽严厉了些,可给钱的是他们,给路子的也是他们,要想在人脚底下过活,就需得按着人的来。 讨饭就别想要骨气。 第19章 皇帝做亲! 五月下旬,刘子昭平定泸东回来。成帝起先一直漠不关心,只等到人回了宫,仿佛才记起来。特命人又在广华殿设下庆功宴。 来赴宴的除却刘子昭自己手下几个排得上号的将领,便是同天家关系近些的诸侯王及其家眷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申容因为生病没能赴宴,刘郢是带着田婉儿过来的。这次她身子争气了些,自己过来了,而郑皇后却因咳嗽未愈,没能过来。 主座上便是天子一人,也没说临时带上后宫里头的哪个夫人。 宴中帝王的一长串演讲完毕,即往殿外出去了。这中间上了一溜身段窈窕的舞姬,乐曲一起,气氛总算活络一些。底下多数人不再拘束,起身杯酒言欢。 钟元君不知何时细步到太子和太子妃的身后。举着酒樽敬过二人,笑着望了申容一眼,目光又放刘郢身上流连了一会。 “大婚日来不及恭贺,借着今日宫宴。元君特来祝福殿下和储妃成婚,永结同心。” 这番举动虽说可以理解,却透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异。今日庆功宴是皇帝特为刘子昭而起,她不跟着信平侯去恭贺二皇子,反倒来祝福上月成婚的太子、太子妃。还只一个人过来。 不过祝福既然来了,不收下多少说不过去。刘郢广袖一挥,领着申容举杯回敬。“信平侯前日才与寡人提过,说你年纪到了,也该要寻个好夫婿了。” 他二人关系虽说不上多熟络,小时候却也是一起打闹过的。如今说起话来自是比一般人关系要亲近些。 钟元君抬手将落下的发丝别在耳后,低眉软语,“我爹笑话我的,殿下切勿当真。” 刘郢客气一笑,拉过申容的手放在了掌心拍了拍,“不过看也看得了。” 若此刻是信平侯带着妻女过来祝贺的,刘郢其实还好说话,现在单独与未婚的钟元君说话,他自己多少也觉得有些怪异,遂拉上申容,动作的意思就是让她开口迎合。 男人与男人交际,女人与女人交际,仿佛是不成文的规矩。 申容就大方地接过了话语权,夫妇二人脸上是同样弧度的笑容,“元君妹妹貌美,就是不主动去寻,再过几日你瞧,指不定就有多少少年儿郎上门提亲的。” 钟元君仿佛是没料到申容会开口,抬眸惊诧回望,过后才略显失落地又低下了头去,“阿容姐也取笑我。” 太子和储妃落座的位置就在主座侧下方,这会说话的功夫,天子不知几时回了来。又不知将方才的话听去多少。一阵豪迈的笑声响起,很自然地融入了年轻人的谈话中。 “子昭尚未娶妻,把信平侯女儿嫁过去就是。” 广华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那欢快的曲子也很会看时候地结束了。 太子座对面的人即是刘子昭,今日宴上他的话并不多,除却前头附和了天子的夸奖,而后客套地应付了几个诸侯王,余下时候一直跽坐原地,闷声不响的,仿佛是座石雕像。 要不是皇帝突然来一出赐婚,恐怕他都不会有再多一个动作。 “甚好!甚好!”座下有人跟着附和。不论是真觉得好,还是假觉得好,皇帝的主意总会有人赞同。 信平侯夫妇落座后头,半天没个反应,后来还是经黄门郎下去提点,才上前来叩首谢恩的。 只是头一抬,夫妇二人脸上都还是懵的。显然没能反应过来。 自家女儿是何时到了皇帝座下的?又是什么时候突然提到赐婚的事上的? 这还是申容头一回见着信平侯。这么细细一打量,才知道钟元君的样貌是多随了她爹。都是长脸,方下巴,幸亏还有双漂亮的丹凤眼是跟着信平侯夫人长的,不然脸部线条太硬朗,乍一看总觉得像个男人。 她忽然又收回了目光,猛地才回想到上一世。从前的钟元君,好像是嫁给了一个叫公孙晏的郎官。不过那时候已经到晋安二年的年尾,她被幽禁深宫,听到的消息零星半点,不知是真是假。 可就算是听得有差,不论钟元君最后嫁给了谁。都不可能会在这两年就嫁出去。 难道如今这事也生了变故? 而且那一世刘子昭的结局同她是差不多的凄惨,若钟元君嫁给了刘子昭,岂非也要受牵连? 虽说这一世的钟元君和上一世已是不同,前头还背着她和郑皇后告了一状。但即便是如此,她也不大想看到昔日的恩人落得那样悲惨的收场。 目光放去的一眼,又忽然飘到对面人的身上。刘子昭本来是望向她身旁的钟元君的,钟元君避开了这道视线,下一瞬就不期然和申容的目光撞视上。 她身形凝滞,没来由地想迅速避开。即便知道这就是一道寻常打量的目光,可刘子昭周身气势太足,尤其长眉下藏着的那双锐利深眸,宛如翱翔在黑夜中的鹰,总给人感觉目露凶光。 “怎么?”刘郢倒没多在意场中赐婚的热闹事,几分注意力仍旧是在申容身上。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无事。”可脸色又是止不住的苍白。 哪像是无事的样子。 刘郢并未再问下去,等钟元君和刘子昭一同被叫上去谢了天子恩。才带着申容去与皇帝告退。 这么重要的交际场上,竟带着她先离开了? 正因为申容知道刘郢有多在意刘子昭的庆功宴,所以在太医给自己搭过脉后,忍不住开口问,“差人送我回来就行了。您不在那多坐会?和人聊聊?” “总待那有什么意思?”刘郢挑了颗冰水浸过的杨梅,没急着在金阳殿里先坐下。 看样子应该也不是特地为了送申容回来的。 原先的她或许还能很是感动,如今却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再一深想,也就明白里头的关系了。 方才广华殿的赐婚,虽说是皇帝临时起兴,乱点的鸳鸯谱。可若是刘子昭真和信平侯成了一家,其中包含的意义又不同了。先不论信平侯自己手下实力如何,还一个信平侯夫人和郑皇后关系匪浅呢。而这郑皇后背后又是一层更深厚的背景。 说不好刘郢就是回来找他手下亲信商议此事的。 她忽得昂首叹气,望了一会顶头的青纱帐。 按着上一世的结局,刘郢和刘子昭的结局是你死我活。要是信平侯一家子扯进了刘子昭叛国通敌的案子里,难保不受牵连。 那到时候,郑皇后保不保信平侯夫人?她又保不保钟元君? 按理说,上一世仅存的恩情,她需要报答。 可是…… “我出去一趟。”刘郢果然没待多久,外头人来传话说什么任大人到了甲观,他袍服一撩,就立即走了。 没过一会,茵梅和元秀上来伺候她换衣裳。她却是一招手,“去兰房殿。” 出了这么大个事,就算郑皇后还病着,也总会有风吹到她耳边。 她的步子还没踏进兰房殿外院的门,里头哭嚎的声儿就传了出来。便放缓了脚步,轻声往里走。 储妃也是皇后宫里的常客了。郑皇后将她视作为亲女儿,多数事放心交由她打理。里头伺候的宫奴又怎能不顺着巴结? 这会甚至还有人跟在她后头,直接来告知情况的, “储妃安。宴刚散没一会信平侯夫人就过来了。哭到现在,只说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还不舍得早早将她嫁出去。” “娘娘怎么说?”她也不惊讶,闻声就问。 “没说话,咳嗽才好一些。太医嘱咐过不让多废嗓子。但也没辙,赶不走人啊。”那小黄门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末尾,也跟着拧了眉。 申容微微一笑,扭头夸他,“好阿勇,回头赏你。” “诶,谢储妃。”阿勇一低头。他们已经走到正殿门口了。 脱了丝履、织绣披袍一应,屋内的宫女方进去传话:储妃来了。 里头的哭声这才弱了一些。叔衣亲自来接的她,还凑身边来了句,“您总算来了。” 她低眉先应了声,明白意思后只觉得好笑——信平侯夫人好本事,竟然可以将郑皇后闹到这个地步。偏她还不发火赶人。 闺蜜情谊倒是真顶真。 信平侯夫人见申容进来,连忙让出皇后榻前的软席。钟元君还跟在她娘身后抹着眼泪。母女俩这委屈的姿态,倒还有些像前些日子她小婶婶熊氏哭闹时。 “娘娘好些了?”申容往郑皇后榻边跪坐下,先没理会一旁的事。 “不咳都还好,一要咳起来,就止不住。”郑皇后边说着话,边给她使了道眼色。 这意思是指望她打发走信平侯夫人了。她暗自闭了闭眼,心领神会。先关心了句,“病收尾就是要猛咳一会,这说明娘娘要好了呢。”等宫女上了蜜水,才回身望向了后头的母女。“夫人可是为方才宴中赐婚的事来的?” 信平侯夫人惶恐地点着头,也没敢明着再提一遍。 申容抿了抿嘴,轻声问,“这样不舍元君妹妹。难不成是对二皇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满意。”信平侯夫人接得很是迅速。 毕竟怎么说刘子昭也是皇帝亲儿子,说话能不注意着些? 只是她一家子人也看得很明白,刘子昭和太子不对付,朝廷两派争得也厉害。将来刘郢做了皇帝,刘子昭是肯定不会被留在长安的。稍微往好了想,兴许能去个远地方之国,封个王,可要往坏了想,若是刘郢日后忌惮他,看不顺眼了,找个借口就能处死。 她如何能让女儿冒这个险? 更何况,那刘子昭还大了元君十二岁去了。虽一直未娶妻,可益北待了那么些年,鬼知道外头养了多少野女人? 往上看看他爹,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不也那个德性? 叫他们为爹为娘的如何能安心? 第20章 偏要嫁太子 “那你又闹什么呢?”申容皱起了眉。 “我……”信平侯夫人往前伏了一下,长叹了口气,“元君年岁太小了,她都还是个不懂事的毛丫头呢。” “我们怕她伺候不好二皇子,她又和我一样不会说话,倒要惹得二皇子不高兴。” 一边说,眼泪水就和脱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们不指望她能攀上天家,将来就是下嫁出去都成,好歹是不得罪了人,保个平安。” 话说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前头几句都还好,找不到半点可以计较的地方。申容还想怎么掰扯好,最后一句出来,她似不留神地立刻紧跟,“这是说天家人不好说话咯?” “怎么能是这个意思呢?”信平侯夫人睁着眼,语气里还有些嗔怪。 申容即便贵为储妃,可毕竟也才十五岁,就算平时能说会道,讨皇后喜欢又怎么样?信平侯夫人那也是入宫拜访了多年的,还不至于畏惧她。这么一经曲解,顿时就恼了。 连钟元君也终于抬起了头,望向申容的目光半是愕然,半是埋怨。 不帮着说话就算了,还煽风点火。安的又是什么心? 黑脸由申容唱了,郑皇后见势才慢悠悠地开始帮起了腔,跟着数落信平侯夫人:“也就是到了孤这,不同你计较。这话但凡传出去,看你家信平侯有几个头脑够保的。” “娘娘。”信平侯夫人柳眉紧蹙,语气明显放软,“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啊。” 其实这事到这也就应该要结束了,话都给你堵死了,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信平侯夫人愣是拉着钟元君再坐了一会,安静了许久,仍是不甘心。 “娘娘,臣妇当真是为二人今后想啊。二皇子与元君这年纪实在差得太多,两个人话都说不来,今后过一起也难和睦。” 说着一顿,像是自己给自己嘀咕,但声音也不小。“若是像太子那样的年纪,都还有得说,不怕生了矛盾。” 话一出,郑皇后半撑着身子打量了眼申容。见她向来保持好的嘴角弧度,似乎放下了一些。 婆媳二人都读懂了里头意思。这是信平侯夫人最后拼死一搏,点明心里真正的想法呢。 先前其实也不难看出,婚前钟元君告她的状、和她交谈多提到刘郢、宫宴上又单独来祝贺。这心思或许根本就没打算藏着。 只是不知道钟元君和她娘,又是什么时候将目光放到刘郢身上的呢? 放着正妻不做,都爱来当这妾? 申容心里冷笑,准备继续拉扯,郑皇后却忽地揭开了帘帐。一张憔悴病容现出,语气很是平静,让她倒热水进来。 她点头应下,动作轻缓地起身,蕈紫刺绣的裙尾抚平,扫了眼后头的钟元君。 郑皇后到底还是心疼申容的,前头身子不舒服,由着她来处理。后来牵扯出太子,心里估计也不大乐意了,干脆自己出面交涉。 “婚事是陛下亲口定下的,信平侯也当着众人应下了。君无戏言,你就算来找孤,这事也不能反悔了。” “若你家的实在害怕子昭,就趁着成婚前好好了解了解他,想想你家元君该如何同他相处。” 说完接过申容递上来的热水,又拿眼神示意了她。 她就垂眸平复了一小会,再回到往常那般和气。“是啊,夫人你也未免太忧心了些。二皇子也就是看着严肃,但私底下很好说话的。这几日您就像往常一样,多带着元君往兰房殿走走。等遇着二皇子了,就候在旁室听一会。可不就知道他的为人了?” 虽然她也没和刘子昭说过几句话,但为了配合郑皇后,睁眼说瞎话的功力还是使得出的。 皇后和储妃两面夹击,也把刘子昭往好了介绍了,你信平侯夫人要再说什么,就真是下天家人的脸面了。 虽说刘子昭不是郑皇后所出,但到底养在她膝下,是她名义上的孩子。再怎么没个眼力劲的,也该要知道收声了。不然只会讨不着好。 再过了小片刻,叔衣也极会看时候的上前来打配合了。说是李太医来兰房殿问诊,问郑皇后,“可要传进来?”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耽误人太医看病,多少就显得不知趣了。 临了,信平侯夫人只能领着钟元君灰心丧气地退了下去。 照例是申容将她二人送到外院门口。 她脸上犹自和气,嘴角那淡淡的笑意仿佛永远挂在脸上,不会落下。 信平侯夫人由宫奴迎着往甬道过去,走在后头的钟元君拉了拉申容的衣袖,小声说,“储妃,我们如何也能算作朋友了是不是?” 申容瞧她是有话说的样子,便多送了几步路,笑着点头。 “如果……”钟元君踌躇了一小会,“如果实在要嫁人,我能不能同你一起。” “同我一起什么?”她顺着问。 二人的对话自然引起了前头人的注意。信平侯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由着她二人的步伐停下,便又无声地往前继续走。 “我没有旁的意思。”钟元君搅着袖子,虽是紧张,却也咬牙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储妃,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嫁人。” “如果一定要嫁,我宁愿找个熟悉的人住一块。” “这宫里,我只将你待做真心之交。” “再者…再者我与殿下也算是幼年相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仿佛自己都难说下去。 一眨眼的功夫,深宫头顶薄云遮日。难得盛夏午后投来一片阴凉,拂去了人心底的浮躁,但也带来一丝寒意。 好在那薄云也就停留了一小会,待炙热的光再一回来,人脸上的表情也才显露在了明面。 申容犹自和气、从容、大方。 她柔声说:“好。我夜里就去同太子说。他要是也有意,就与陛下去求了你。不过最后事成不成,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内心深处却还是忍不住想再给她一次机会。于是终究加了句,“你可当真想好了?嫁进来,就只能做良娣。” “乃是妾。” 妻主,妾奴。国朝尊卑有伦,最是看重。若钟元君连这些都不在意,她又怎好再三阻拦? 钟元君腼腆一笑,“阿容姐,我只想与你一处。” 她就听见自己低沉着回了声,“好。” …… 待母女俩一走,甬道处即刻安静下来。过道的风往人身上一吹,凉飕飕的。 两三宫奴躬身经过,在储妃脚边磕了几个头,又急匆匆地走了。 申容没急着往兰房殿回去,而是在原地站了许久。叔衣不知何时跟在后头的,话似提点,“您当真要与太子说?” 她这才回神,笑了笑,“就如她所愿,有何不可?” 再平复了一会的情绪,又回身与叔衣仔细嘱咐,“这事你不必说给娘娘听。她身上才好一些,懒得劳神。我自己能处理好。” 叔衣听懂言外之意,颔首答,“是,储妃。” * 到了晚上,申容就把钟元君的话原封不动地转给了太子爷。 从前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到了现在自然看不清事态会如何发展。既然钟元君嫁给刘子昭不行,那索性就如了她的愿。 要想进太子宫就让她进,以后她们之间会不会相争,以后再说。让这一步,权当是她还了从前的恩情。 刘郢由宫女解下外袍,习惯性将问题反抛回去,“你怎么想?” 申容靠在榻边,也不上前服侍他,略一停顿,打起了太极,“我听殿下您的意思。” “我看你的意思。”刘郢换好寝衣,往帐中一坐。“毕竟人家是为了你要嫁,要真嫁进来,肯定多与你亲近。还不得你陪着她,管教她?” 说完也没像往前那样伸手戳戳她,抱上一抱。脸上的笑仿佛是在看热闹,又好似故意要逗她,看她会作何反应。 申容就清了清嗓子,语调拔高几分,“我的意思啊,最好您后宫里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巴不得您只宠我一个。” 人要和你调情,就配合他吃吃醋呗。老顺着来,不论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装大度、装和气,那反倒没什么意思了。 即便做了恩爱夫妻,也是要懂得及时推拉的。 刘郢就一把抓着了她的玉足,挠她的痒,“好啊你,就是这么当储妃的。” 她随即倒下,披在身上的云纹薄纱落到了席子上,现出一段婀娜纤细的腰身。 一边笑,一边求饶,“好好好,您娶,您娶,娶多少个进来,我都给您安排得好好的。” 岂料刘郢听着这话就收了手,“又不吃醋了?” 她也止了笑,喘了一会气,樱唇微翘,“殿下您可真奇怪。” “我要吃醋您不高兴。我不吃醋,您也总试探。” “到底是想我吃醋,还是不吃醋呢?” 这是提到老早之前的事呢。 原来她心里不是不清楚,只揣着明白装糊涂。亏得他从前还只以为她听不懂。这会忽然明白过来,原想着继续惩罚她,盯了眼她身上,眼神又发了沉。 这玲珑曼妙的曲线着实惹人注目。 本就年少,又还是热恋时期。他也不愿意再多闹腾,浪费良宵一刻,顺着就压到了她身上,“傻姑娘看来还不傻嘛。” 屏风前伺候的茵梅和元秀随即退下,熟练地将连枝灯盖灭。 帐中光线渐渐变得朦胧,更增添了空气中的暧昧。刚才还嬉笑打闹的寝殿里头安静下来,余下点点吮咂的声响…… 一段很长的缠绵热吻结束,刘郢抓起了她洁白如春笋的手指,沉声说,“我不要什么钟家女儿,只盼你早些给我添个丁。” 申容心里泛起甜意。虽然前头刘郢说过的甜蜜话也不少,但她听着心里头其实都是冷漠的,只有提到子嗣,才真正有些动容。 毕竟皇子在天家,就是最重要的。 只是这甜意稍纵即逝。她仍旧下意识地和从前做对比:总觉得这些事、这些话,都是他对田婉儿曾做过的。 一想到这些,沸腾的心也就立即又冷静下来。 也好。 好歹是能反复提醒自己要清醒。 第21章 不疼爱便不疼爱吧 泸东的事过去,前朝表面上是风平浪静了。刘郢也开始没那么紧张,不知道是真的适应了当朝时不时一团乱的节奏,还是装作视而不见。除了读书和帮他老子理政以外,偶尔闲下来照以前一样,经常不见人影。 赛马、射箭、博戏、行猎……反正京中要巴结太子的贵族公子哥们海了去了,自有人带着他到处野。 逢着六七月天气好,外头正是热闹的时候,太子时常小半月不在太子宫。申容也不常见他,更别说住在丙舍悄无声息的田婉儿了。 大约是上次送热汤的事——让二人之间产生了隔阂,后来即便太子来金阳殿过夜,也很少往丙舍过去。 极少数的去过几次,也都是为了保持宠幸妻妾的平衡。 这一回倒是申容看不明白了。前头她还总担心要是哪个夜里刘郢被伺候得舒服了,就开始疼爱起田婉儿来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是一点水花都没能翻得起来,反而偶尔提到这田良娣,还是刘郢先不耐烦。 就像是田婉儿为什么事得罪了他一样。 申容没能搞懂里头的缘由,暗里还派了茵梅和元秀去打听,结果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后来就懒得探究了。 不疼爱便不疼爱吧,省得她还要想办法提防。 那日上午,太子罕见的白天来了一趟金阳殿。还陪着申容吃了道午食。 原先申容一个人吃饭,布置得很简单,就两三块炙肉,几碟蘸料和凉菜,再配一小碗米糕或是粱饭,也就够了。 今日太子过来,不用她吩咐,下头的人就早已是安排妥当。 提前半个时辰正殿里头就进了人,特地安排吃饭的事。两三个小黄门端来一口大锅立在殿中央,庖厨把太子猎回来的野味去毛清理干净了,切大块丢釜中,提前开始过水煮。 等晚些太子和太子妃入座,几个宫奴就奉着烹饪好的食物徐徐入了殿。 外头递菜的是一批人,里头布菜的就两个食官长。毕竟伺候的是贵人,近身的奴才位份也不能低。 殿中庖厨煮着肉,两名食官长就各自跪在二人的案几前布菜。鲈鱼脍、焖羊羔、酱肚、清汤鲍脯、甘脆泡瓜、酸马奶……每道菜分了两个碟子盛好,太子一份,太子妃一份。光是摆碟子都废了好些功夫。 末了,铜釜中的肉煮熟了,上来两个小黄门拿小刀分成小块,弓着身子递上来。案几旁还跪着两个侍女,专给添水。 太子估计下午有正事,也没喝酒。尽管菜上得齐全,他吃的却并不多,捡了几块鲈鱼和羊羔肉,再用了一碗蛋羹和小碗饭,也就放了筷。申容倒比他吃得还多些,好歹面前的几碟子菜都吃了一小半,那碟泡瓜也就着饭吃光了。 食物剩了好一堆,由人收走后也不知道是倒了还是怎么处理。 饭后休息的功夫,刘郢没急着起身,喝了口热水,盘腿往她这头转了过来,手一搭撑着下颌,很是放松地聊起了闲话。 问起金阳殿这些时日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等申容简单回答完,又开始说起了他自己的事。 大约是桓林山围了几处地,以后就只一些王侯子弟能进去了;又或者哪个高官家的儿子犯了什么荒唐事;再不就是他扮做黔首百姓,往朱鸟巷博戏赢了多少钱。 说得开心了,还能拉着她的手轻笑两声。 这倒是申容头回见识到刘郢这样的一面。她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问两句。心中不禁感慨:他怎么能算是这天下最会伪装的人呢?你看,现在他不就如实、主动地和自己交代着行踪吗? 明明夫妻俩这样的相处很是温馨,也是她最开始想要达到的。可说着说着,她忽然只觉得很不能适应,觉得不应该这样。 可她又说不上来为何不适应。 休息到差不多未时三刻,尽善过来传话,说“苏舍人来了,正候在外头的。可要让他等会?” 刘郢闻言起身,才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申容便跟着送他到外院。出来的时候顺道打量了一眼许久未见的苏泓。短短几月没见,他长高许多,比本来就很高了的刘郢还要高出半个头。只是他驼背,就算身形高大,瞧着也远不如刘郢有气质。 要是和器宇轩昂的刘子昭相比,就更没法看了。 苏泓很是懂规矩地给她行了礼。她笑着颔首,只等着他二人一道离开。 走在前头的刘郢似想着什么,又回身与她问,“我们去建云台,听说那儿进了一批小母马,你去不去?” 她是实在没想到今日刘郢会这么黏她。坐一块吃了饭,聊了大半个时辰不说,还要带着她出去玩。 可当真是稀奇。 就只好说:“殿下,妾……不会骑马。去了也无趣的。” 都不止是会不会骑马的问题了,她也实在无法适应再这么腻歪下去。虽然不排斥和刘郢的身体接触,但要像这样真心相爱似的相处,她不知道如何适应。 只觉得越这样,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一时感动欣喜、一时难堪尴尬。两种情绪就在这相处中交替反复地进行。好像是在做着一件令人不齿的事,让她不敢面对。 “有人带着,不怕。”刘郢半点没察觉出她的抗拒,反而还走回来拉起了她的手,“若是试了还骑不惯,就与我共一匹。” 这语气很是温柔,也很有耐心。 日光透过院中的枝叶,投射在他英挺的面庞上。这么细细一看,才突然发觉他生得也不怎么温柔。眉形上挑,眼尾微微下垂,瞳仁略细。不说话的时候,眼下露白居多。和刘子昭一样,都长得像带凶相的成帝。 只是刘郢更会伪装,遇人总笑脸相迎。哪怕从前面对不喜欢的申容,也能和和气气地笑着说话。 她不觉沉下眸子,低声应“是。” 说是带着她出来玩,骑马游乐,但其实没过一会,等马倌领着申容上马慢悠悠地走了两圈后,刘郢就与苏泓往马场旁的亭子里说话去了。那里头还候着几名陌生的男子,三四十岁左右,估计都是太子党的人。 申容自然就不会多打扰了。 她甚至还有些埋怨刘郢,她在金阳殿屋子里待得好好的。被带着来了建云台,又被一个人丢这。偏他刘郢还半点不觉得有什么,坦然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不过这怨气生出来一小会,她也就平复了。谁让他是太子,是自己的夫主呢。 好歹刘郢还是留了尽善跟在她边上,算是一丁点的体贴吧。毕竟太子身边大红人,也不是谁都能使唤得动的。 而且这个尽善,又是个惯爱趋炎附势的。比起上一世二人都不怎么碰面说话,这一世他待申容倒是和气,尤其大婚后,甚至可以说得上讨好。不过他也懂得拿捏其中的分寸,即便是到了主人面前,也不至于把自己完全当条狗。要察觉到对方不怎么领情,也可以自如地把这份好意收回去。 他就跟在后头,顺手牵过缰绳——代替了马倌的位置。笑着与申容问候,“储妃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申容一愣,不是这么一提,她几乎都快要忘了这事了。虽然那时候鞭打的声听着唬人,但到底只是些皮外伤。抹点药膏,几日不碰水,也就很快恢复了。 只是他又怎么知道这事的? 这么一联想,就想到他主人刘郢。新婚夜好似就留神了她的手,从始至终都没碰到过。 难不成是郑皇后在私底下也教训过刘郢了?她吞下疑问,眼神往下一瞥,“劳你挂记,已是好了。” 尽善“诶”了声,客套应了句“您客气。”说完顿住,似乎是在等着她往下问。 这样子是等着要告诉她什么事呢。消息不听白不听,况且还是人自己主动送上来的。这契机实在是自然又好。 手中的辔绳轻轻一拉,小母马也听话的停了。她昂首往前望,神情严肃了一些,“你如何知道这事的?殿下可曾知道?” “知道的。还是殿下派奴婢去打听的呢。”他还有些洋洋得意的。说着凑上前,与上次汇报田婉儿送汤时是一个神情。“不过……殿下自己猜出是谁告的密了。” 告密?申容恍然间还没反应得过来,眼波流转,又立马跟上了思路。也是,要知道了这事,必然会想郑皇后是如何知道的。总不能是皇后自己趴门上看到的吧。不过刘郢又如何能猜得到是钟元君? “自己猜的?”她也没明着说。 “是。问了田良娣的屋子,就知道是她了。后来估计怕闹大了又牵累您,就没让多生事,只叫下头人注意着您恢复得如何。” 原来是猜到田婉儿身上去了……申容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这就对上了,前几日她还想呢,怎么这世的刘郢如何都看不上田婉儿,原来婚前就扣了这么高一顶帽子给她。自己的人告自己的状,这换谁心里能舒服?憋着一股子气,往后可不就越看越厌恶了嘛。 她垂眸抚摸着身下的小母马,自入宫来是头一回真正放松一些。 尽善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情,等了一会,等得她再端起正宫娘娘的风范,说了几句大方得体的话。“想来田氏也不是故意,好在这事过去了。就懒怠多提了。” 听着这话,尽善习惯性地先应着声,而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看不出是何神情。过了会才拉起缰绳寻问,“我再牵着给您溜一圈?” 申容点头应允,难得心情好,也就不管什么太子丢不丢下她的事了。只专心欣赏起了建云台的一方好景。 此处由前朝章帝下旨建造,也有几十年历史了。倒是挑了块好地,有山有水有林子,离皇宫也不远,西边的土路过去便是几道坊市,什么长安城内的新鲜玩意都在那处汇集,朱鸟巷也在里头。 想必热闹…… 只可惜她是去不了咯,一辈子都去不了。 走了小半圈,尽善也没闲着,和他主子今日一个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 又提起今早天门殿的事。说皇帝和太子夸起申公学问高,末了还问到了太子妃。 “特地给殿下嘱咐,要多疼着您些呢。” 申容凝神倾听,忽而明白了刘郢今天为何对她的黏腻。 亏得她还在不断自我拉扯,原来人家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天子一句话。她又忧心个什么劲? 无论心里是什么情绪,她脸上依旧是浅淡的笑容。只夸了尽善两句,还不忘赏他费了这一统嘴皮子的功。“前几日皇后娘娘赏下一批乾州来的珠宝串子。你回头来金阳殿挑挑喜欢的,自己留一些,往下头人也赏些去。” 这种容他再赏下去的赏法,在皇宫里算是一种高度认可,代表东西由你随意处置。换做一般的宫奴,单自己拿了东西就成,要再贵重一些的,他还得小心保管。要是扭头就变卖出去,一些主子们要计较起来,也能正经治个罪。 尽善喜出望外,自然忙不迭应下,“谢储妃。” 第22章 后院井里的女尸 这日回宫也是单申容一个人回来的。 说他刘郢会照顾人吧,也会。逢着和自己利益牵扯上的事,他能将关于你的一应打理得非常好,体贴至极。可一旦和利益没了关系,管你是他什么人,风轻云淡一句话丢下去,就不管你了。 不过也没关系,她本来也不是求着两个人相爱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本就是后宫女人该做好的准备。 到了夜里太子还是往金阳殿过来。兴许白日见人多了,说话多了也费劲。由宫奴伺候洗漱完往榻上一倒,没多会就睡了。 申容没先急着与他躺一起,往帐前蹲身燃起安神香——供这位太子爷夜里睡得安稳,不被蚊虫叮咬。 茵梅带了张不薄不厚的罗衾进来,低声说起了外头的场景。 “田良娣还没睡,先前在院子里转悠。还往咱们屋里打量了一会。” 申容扭头瞥了眼帐中睡熟的太子,接过茵梅手里的罗衾,会心一笑。只让她去把屋子里头的灯都灭了,一盏油灯都不必留。 窗牖前投来一片盈盈月色,薄如蝉翼的素纱裙尾从台阶扫下,人已经到了前堂窗后,外院人来人往,什么大小活动皆能收入眼底。元秀不知何时从暗中走出,往申容身后耳语,“是一个叫贾良的宫奴。专从田府递消息入宫给田良娣。已经传了有三回了。” “说了什么?” 月影被窗间的雕刻花样遮挡,往上顶多只能照到人的衣领,女子一张面色冰冷的脸就藏在影子下。 元秀将那些对话一一回禀完。申容也就令她和茵梅一起退下了。 这夜风平浪静,到了半夜响了一会轻雷,又落了一阵雨。不知几时,刘郢睡醒了一回。兴许是力气补足了,迷糊之中又翻身压了上来,抓着刚睡着没多久的申容行敦伦礼。 虽然没有平日那样多的花式,但少年儿郎总是龙精虎猛的,也没头几回那么知道要心疼人了。完成一轮没歇多久,就又要开始下一轮。申容又哪能经受得住?白天才骑过马,腿根还酸着呢。就推着他胸膛抗拒了一下。 太子明白过来,也没强求。平躺回去,叹了口气作罢。 这夜还长着,总给他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申容也想得通,嗫嚅了一会便说,“不然唤了旁人服侍您?” “谁啊?”刘郢枕着手肘问。 还能有谁?太子后宫里头就一个储妃和一个良娣。妻不想要了,那自然就轮到妾了。太子既然能问这话,肯定就首先排开田氏了。 她也知趣不提,笑了笑说,“您想要谁?” 话落没听着声,一阵凉风带过,刘郢掀开罗衾又翻了上来,捏着她的脸咬牙切齿,“你倒是大方。” “还说呢,不是您下午非要拉着我骑马,我能这样?”她嘟囔着,嘴里鼓气,将他的手弹开了。刘郢被这样子逗得一乐,转而望向了那双晶莹饱满的樱桃唇,用手指点了点,“用这。” 身下人脸一红,即便心里明白过来,也要在面上装作不明白。仍是装傻问:“用这做什么?” 帐中气氛瞬间凝滞,刘郢“额”了声,就起身远离了她。“罢了。” 虽然真生了这念头,但又逼自己迅速压下去。毕竟是妻,还是要留一份尊重的。又不需要她真费力伺候自己。 申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人瞧过去,这才做出一副领悟的样子。然后慢慢靠在了他胸膛上。也不看着他,声音软软的、糯糯的。 “您教我。” 语气里还含着几分胆怯、娇羞。 立即就惹得刘郢心尖一颤,酥酥麻麻的感受涌了上来,更多的是怜惜,视若珍宝的怜惜。就算是从乡野出来的姑娘,但有申安国那样清正的父亲教着,想来定然没被这些个邪念玷污过。他又怎么舍得真让她在自己身前低头? 那场面光是想想都觉得不舍。 遂将她抱了上来,抵着额头落下一个吻。“傻样,算了。睡吧。” “真不要?”她又反倒开始逗起他来。 “不要。”刘郢索性直接阖上了眼。 她就不说话了,这样最好,不然叫她伺候他,亦或是让这屋里别的女人伺候他,说实话她都不乐意。先前是怕他憋着难受,自己又要端出正妻的大度——才那样说的。如今他既然能自己忍下来。她又何需再三劝? 又不是真傻。 不过忍到底还是没能忍下的,不知道这位太子爷后头究竟睡没睡。天亮的那一会,自己估摸着申容应该是休息好了,就又连哄带骗的来了一回。折磨人不说,时间还长。硬生生拖到卯正,才心满意足地起了榻。 从六月下旬起,申容就是带着田婉儿一起往兰房殿去请晨安了。今日因为刘郢的荒唐,所以早晨耽搁了时间。 夫妻二人尚在里头说话,由宫女穿衣梳整,田婉儿就在前堂候着。过了一小会,正遇着太子穿好衣裳出来,便上前行礼,问“殿下安”。 说来,这都是她时隔大半月再见着刘郢了。 刘郢应了声,脚下生风。他自己也知道迟了与太傅相约的时间,都没多留给田良娣一个眼神的。 过会申容也就出来了,笑着与田婉儿打过招呼,二人一道往兰房殿过去。 田婉儿心里也真受得住,就是这样脸上都没见半点难受的。见着申容仍旧是笑着问好,一路过去都还热络地说了几句家常话。 真是不得不承认的厉害。 自初入宫起,她也肉眼可见的变了。或许是有了和家里的联络,也或许是真成长了,言行举止都大大方方的。不仅会讨郑皇后的喜欢,对申容她也下功夫,私下察言观色,面上谈笑风生。发觉申容有感兴趣的点,就顺着聊下去,时不时还愿意优雅地耍个宝,逗个趣。 申容自然也不能冷落了她的,还配合着捂嘴笑几声。 外人看着都只觉得她二人很是和睦。 * 这夜夕食,申容难得好胃口。惦记起昨日中午吃的泡瓜,就吩咐了人上一碟来。茵梅说夜里吃了凉菜怕要闹肚子,就又特地叫人去备了碗羊肉汤,给她暖着胃。 肉汤熬煮时间长,等正菜上齐全了才晚一些端过来。 进来的是个眼生的小宫女,申容还留神了一眼。 上菜的规矩原是底下宫奴递到茵梅和元秀这两个大宫女手中,再由她二人呈上桌。可那小宫女大约是不知道规矩,径直就递到了申容面前。 这都算了,她手还哆嗦。茵梅刚出声制止,她似被唬得慌了神,汤碗一翻,热腾腾的汤汁全撒到了申容身上。 裙裳被淋湿了不说,大拇指也被烫出了个泡。申容吃痛“嘶”了声,本能地皱起了眉。两个大宫女反应迅速,一个立马往外头去叫人取冰水来,一个随即给她擦拭了身上的油渍。 那小宫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储妃饶命,储妃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虽然疼痛不已,申容却先将手收入了袖中,和煦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下次给她们端上来就是了。” “奴——”小宫女抬眸望了眼微微笑着的申容,又瞧了眼左右两边的茵梅和元秀。似乎有些诧异居然没人责怪她。 自然是不会有人怪她了。申容素来表现得好脾气,虽不至于把下头奴才当朋友一样的,但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连着茵梅和元秀这两个从兰房殿过来的大宫女也是,对位低一些的宫奴,也从不仗着主子宠幸而颐指气使的。 屋内一团和气,主人不怪,大宫奴也不骂。甚至主人还安慰了她两句,就令她退下了。 这日的事到后来,也都没人再提起过。申容就日日按着时辰擦药膏,都没嚷过一句疼。刘郢夜里留神到,还问过一嘴,她也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 按理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到月底一日,她正吃过饭在廊下散步。下头小黄门来回禀,说后院的井里发现一具女尸。 也不知道多早晚跳的,头、手和身子都泡肿了,往下头瞧着就是一大团肉和布料,模模糊糊的好吓人。不过瞧着那衣裳的花色,怕不是下头伺候的宫人。 金阳殿内一时人心惶惶。申容扭头望了眼元秀,“所有知道这事的宫奴都查清楚了,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泄。”元秀退下,她又回头颔首示意了茵梅,对着个回禀的小黄门,“我去看看。” “娘娘?!”小黄门没料到储妃竟要亲自去看,一抬脚先挡在了前头,“多不吉利。您瞧着也要恶心,难免受吓。” 话里其实是一份好意,但这动作明显是逾矩了。 “你就知道我要恶心?”她脸上神色比平日冷了一倍不止。头一回冲着人疾言厉色,周遭一堆跟着候着的宫奴立即躬下了身,半个字不敢再多说。 所谓奴才跟着主子的情绪来,申容一正经发个火,茵梅也都没往日那样和颜悦色的了。经过那小黄门身边时,还不忘瞪了他一眼。 什么东西,也敢挡主子的道。 就算尸体变得多面目全非。可只需往下瞧上一眼,也能即刻认出人。还不就是那日烫着她的小宫女? 茵梅跟着申容往下看去,也知道是谁了。收回眼那一阵,几度忍不住要干呕。 “储妃……这要如何做?” “你去唤明生。”申容冷冷抬眸,将目光放到了来时的路上,“让他将消息报给少府狱丞。狱丞来之前,后院一应人等不许靠近。”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既然与她毫无关系,那就只交给专门的人去调查。 到了晚上刘郢过来,狱丞已经领着人把尸体打捞上来送去验尸了。这会后院仍是封闭状态。因为申容的及时封锁消息,无人敢往外多传一个字。 不过这都是表面做给储妃看的,流言蜚语要想真的止住也难,还是闹了人命这么大的事,兴许到了明日一清早,整个宫廷里也就要传得差不多了。她也没真想着能完全管控得住。 象征性的做好了安排就成。 第23章 把贾良叫过来 刘郢自然不会晚多久知道这事,起码进金阳殿之前就听着信了。连着小宫女前几天烫伤储妃的事也一并知道了。 毕竟申容当时是叫了明生去唤狱丞的,太子要想不清楚也难。 天刚黑没一会他就过来了,也没像从前那样先让人服侍了净手。而是闭了会眼,也没说话。脸上阴沉得犹如暴雨来临前的天色,周围人都不敢吱声。 申容心里其实是做好了准备的——早在得知了田婉儿和家里联系的话以后,就做好了准备。而且这路数和上一世还一模一样,她也没什么多怕的。生死也都经历过了,还怕这些个? 要一定说个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两回死的人不同了。 从前死的是明生。 上一世也像这样,明生因为一件小事不小心弄伤了她,其实也没怎么着,过了几日他就在前院耳室里上吊了。 那时她是真受了吓,故而没能及时处理,就由着人风言风语到处乱传,传成了明生是因为储妃的苛刻对待而自缢。 刘郢由此更不喜她,不喜她一过来就将太子宫和谐的氛围打乱,不喜她行为处事与自己伪装的截然不同。这样的印象一经落下,往后就只有越看越厌的。 这一世换汤不换药,还是这么一个陷害的思路。 等刘郢缓过来,面向申容时的神情竟不是她预想的那般烦闷。 “我估计……”他半倚在凭几上,手里转着腰间的玉佩。“她就是自己吓自己,以为你不放过她。”话一说,觉得不大对劲,“以为你身边的奴才不放过她。” 太子为她解释得这么好,她总不能自己替自己说好话的。拿着帕子往眼底点了点,唉声叹气的,“是我没能做好。要是那两日多关心关心她,也不能让她自己瞎琢磨,害了自己。”说着,泪水就收不住了,连语气都变得颤抖,“好歹是条人命啊。” 这样子多明显是哭了。可她偏又立即低下了头,趁着眼泪落下之前,迅速抹了去。 委屈可怜的模样一下就撞击到刘郢心里头去了。 “哪能怪你?往最先前说,受伤的还是你呢。”一边说,一边揽住她肩头轻拍着。“也是你心善,没去计较。要是换了前朝的霍姜夫人,她当即就能死了。” 这又扯远了,那前朝霍姜夫人可是个敢喝人血驻颜的角色。再怎么狠毒也不至于比那位啊。 她没多在意这话,软绵绵地靠在太子怀里蹭了蹭。 不说话代表还是难过。刘郢手上动作也就没停,原本的焦躁又开始转为心疼。 过了一会,在她额发上落下一个吻。说让她先去含丙殿住着。 怎么说现在金阳殿里也晦气,申容的寝殿后头还就是后院,虽然看不见那口井,但是夜里也瘆得慌。 “明日起,差人给这儿祝祷去了邪气,等都做好了你再住回来也不迟。” 她躺在太子胸口无声地点了点头。 等了一会,也没能等得太子提起田婉儿应该怎么安排。好歹都住在金阳殿里头,后院发生了晦气事,就接走了储妃,落下了良娣。里面的区别未免太明显。 刘郢虽没注意到这层面,申容作为储妃却还是要把事情办得体的。也就下令将田婉儿也接走了,搬到太子宫北边一处空着的殿室内。连手下差使的宫奴都给她多添了几个,可谓关怀备至。 第二日往兰房殿去请晨安的事也没耽误,田婉儿提早到含丙殿外候着。申容出来时,先温柔地问起她:“在新地方住得可还习惯?有短缺什么?” 田婉儿低眉答话,似秋日里一抹和煦的微风,“储妃安排妥当,妾身在那处住着挺好。” “那就好。”她学着刘郢待自己的,也拉起田婉儿白玉般的手臂拍了拍。 …… 郑皇后是听着消息了的,二人才入殿,就把申容叫到跟前去问话了。 “是怎么回事?” “人送到狱丞那去了,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跳的。要是的话,也太可惜了些。殿下昨日说,估计是她自己吓了自己。”她细细地回答着,一边叹气,手上习惯性给郑皇后布菜。 答话里是两层意思:自杀还是他杀说不准,若是他杀——绝对与她这个储妃没有关系,不然她何必特地叫了少府狱丞,兴师动众地要查明真相?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自杀,太子都明言是那小宫女自己吓自己了。太子宫的主人发表了看法,旁的人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总之呀,就算是传起小宫女前几日烫伤过储妃的话。也和储妃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郑皇后长叹了声,也没什么心思用膳了。过会换了语气,又开始嘱咐起申容来。 “也就是一条贱命而已,还不至于搞得这么风声鹤唳的。流言传得多了,是或不是,旁人都免不了要怀疑是你怎么她了。” “你还是要留神,叫下头人盯着乱说话的。必要的时候,来个杀鸡儆猴。不然镇不住。” 她心里冷笑起来,这后宫的管家娘娘到底是姓郑还是姓申呢?她管好太子宫不够,还要伸手管着整个后宫? 面上却还是体贴地给郑皇后夹了块藕饼,“是,儿媳知道了。” 说话间,田婉儿已经随后续上菜的宫奴——落座到了案几的另一旁,就静静侯在郑皇后身边。也不知听了方才那番对话,心里是怎么想的? 等撤了案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申容抬眸瞧了眼郑皇后,对着她又瞅向了田婉儿。 这丝毫没掩饰的一眼瞟过来,田婉儿余光察觉到,便往前看了看。 还没能反应过来储妃和皇后打量着自己的眼神是为何。下一刻郑皇后就对着她开了口,“你先退下吧。” 她愣了愣,已然明白了二人是有话要避着她。 应声退下时,又往申容那看去,见她正注视着自己。眸色微闪,泛起的光泽被长长的睫毛掩盖,带走一片复杂神色。像是在感叹,又像是惋惜。 她不禁猛地吸了口气,一瞬间都不知道要如何往外吐了。 两道厚重的木门一经阖上,殿内所有便与她隔绝开。看不着、也听不到里头发生着什么。偏还有储妃手下的两个大宫女挡在了门口,那眼神一对上,并不是往常那样柔和,还带着些说不上来的凌厉。 如何连宫奴都敢欺压到她一个良娣身上来了? 她心中恚怒,但没一会就被更深的恐惧压过。方才的席间,皇后与申氏储妃只说了那宫女的死,对话看似结束了,可也没换到旁的话上。 尤其申氏最后看她的一眼太古怪了。 莫非是狱丞那儿查出了什么?还是贾良安排的人事没做干净? 她脚跟一崴,由宫奴搀扶住以后,像是慌了神一般,快步往丙舍回去,一边低声吩咐:“把贾良叫过来!” * 兰房殿正殿内的旁人一应退下。里头的人小声对话,申容坐得离郑皇后更近了些,“我听叔衣说,您前两日吐过几回?” 郑皇后头一回面露难堪,扭头避开了申容的目光,“该死的老东西,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您别怪她。这事您不听劝,她也是为了您好,没了办法才来找我的。” “劝什么?”郑皇后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看样子是一提这个就不行。但架不住没底气,说完就又瞥开了目光。“孤心里有数,你也不必替孤担忧。” “我如何能不替您担忧?”她把逼过去的目光收了回来,对着案几叹气,“您与赵优人的事,我也从未阻止过是不是?可如今有妊到底不同,您怎么还能想留着?” 弄得这样荒唐,多年长不出庄稼的地也开了花。就算真想生,这个年纪的妇人受不受得住也难说。又何必冒着双重危险,让自己鬼门关里走一遭? “陛下——”过了许久,郑皇后虽依旧没回头,但语气也软了一些,“陛下这两月也来过几回。时间对得上。” 看样子是非得把这顶绿帽子给皇帝戴严实了…… 和儿媳妇说公公婆婆的这些事,估计她也害臊,说了这一句以后就不愿意再多开口了。后来任凭申容怎么拿身子骨说事,也坚决不改变想法。 申容也就算了。郑皇后自己愿意冒这个险,她何必真费心费力地劝?事情发展到最差,左右不过是成帝知道了,要大怒。但怎么也不会动手杀了郑皇后,毕竟前朝中央还有郑老将军手下的人呢。 帝后相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不牵扯到申家,她自不会多嘴。 出兰房殿的功夫,茵梅立即凑了上来,“良娣差了贾良回家带信。还没出宫就被我们的人拦下了,现下人正在耳室。要如何处置?” 申容踱着步子,脸上才终于轻松一些,“看好他,先把信拿过来。” 第24章 审问田婉儿 下午申容先回了一趟金阳殿,就跽坐在屋内闭目养神。 屋子里头说不上多敞亮,甚至还有些晦暗。除却窗边透来的几束微弱光线,就燃了案几旁的几座仕女灯。金阳殿的主人脸上掠过丝丝寒意,仿佛透着层薄薄的冰霜。随着殿门的拉开,一双明眸才缓缓抬起。 田婉儿已经被带进来了。 她先环顾了一眼空旷的四周,才蹲身行礼。身后随即又被带进来一人,由人甩着伏身在地,头埋进双膝里头。她便又回头打量了一眼,单看那身形也立马分辨出人来,可不就是早几刻才吩咐过的贾良? “婉儿姐。”主座上的人这才轻飘飘地出了声。 田婉儿身形一顿,就是这么一声还有些温柔的语调,都好像藏着一把利剑径直朝着她刺来。 她已经猜到是为什么事了。 可即便如此,也强压下惶恐,“储妃,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语气里是镇定,可刚开口时终归还是有些明显的发颤。申容忽然想笑,先前还觉得她确实厉害,遇着事看不出丝毫或喜或悲的情绪。可到了这真正的大事上头,又忽然觉得她也不过如此。 要想说谎,就得先骗过自己。才能脸不红心不跳,由着假的说成真的,歪的说成正的。可若谎没撒出来,就自己先乱了阵脚。那便只能给人看了笑话去。 她使了道眼色,元秀随即躬身上前,将那张尺牍呈到田婉儿面前。 这一下,便当真是一个字也不用多说了。 申容朝前倾着身子,看着田婉儿一双柔美的眸子里瞬间盈满泪水。明明带着惧怕,可又要强撑着不暴露。 也是,她的身世比起申容来要好太多。可自入宫以来,一路要忍辱负重,做小伏低,讨好这讨好那的,到头来还是要被申容压上一头。又怎能受得了? 偏偏身后还有一个那样的爹,定要让她抢了储妃的位置。 说到底,也是可怜人。 申容禁不住叹息,“婉儿姐,其实我还是愿你我能安好相处的。” 田婉儿一愣。没能明白得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信中的内容,可是句句提及陷害储妃,要让她身败名裂,置她于死地。 她又怎能不计较? 申容从座上缓缓起身,细步走到田婉儿身边跽坐下来。 “你应该比我清楚,殿下不喜欢周遭事多。我也不愿生事,只想这太子宫里能安宁。” 她的语气很是轻柔,听不出半点愤怒。 田婉儿再度低下了头。思虑了有一会,索性也不再装下去了,“你想要什么?不如直接说。” 申容便回眸对上了她,轻轻一笑。这可太有意思了。不论前世今生,能看到田婉儿这副真实的模样,多么难得? 她挪开了视线,直视上前方,靠近她的耳边,“君宠总是一时的,未来殿下的后宫里不知会有多少漂亮女儿家进来。咱们两个知根知底,何必做敌人?”说着收回身子,重新对视上她。 就见她犹自怔愣,却没有方才那样带有敌意了。 申容这才施施然起身,曲裾裙尾从田婉儿的身前拂过,步子收住,一双精致的丝帛翘头履停在跟前。 “你的人我不会动。只管传了我的话回去与田司直说,看看这主意行不行。” “不然这信上的话要是放出去,就是殿下容得了你,陛下和娘娘也难容。” 语气是商量,可这又哪是商量?一条生路和一条死路,任谁也不会去选死路啊。 怪就只能怪她做什么都晚了一步。晚一步认识刘郢、晚一步入兰房殿、现在就是出去送信都晚了一步,叫人抓个正着。 田婉儿犹豫了很是一会,才不得已咬着下颌在她的丝履前伏了身。 “妾愿听储妃之言。” * 这夜含丙殿的寝居内,到了戌时还没有要熄灯的势头。前堂原本守着伺候的几名宫奴都被屏退,后室只留了太子和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奴。 太子看完寄往田府的尺牍,抓起手边的小香炉就要往地上砸。尽善忙躬身唤了他一声,才给止住。 这仁慈的风格可不能打破,就是在他自己宫里也不能。 申容只安静落座一旁,也没多阻止。 “息事宁人指不定要养成大祸。这事我看不必瞒,明日就上奏父皇,废了她这个良娣。” “那田司直呢?”她接着问。 一句话就点醒了刘郢。他只得扶着额,又开始神伤起来。 太子这时候到底还年轻,还没后几年那么沉得住性子。废良娣的话也是想说就说出来了。田婉儿怎么说也是陛下亲口定的,要真废了她,皇帝在前朝布的制衡棋局还怎么下? 刘郢动不了田家女儿,就只能转为嘴上的怒斥。 “大婚前就知道这个田氏的秉性了,没成想婚后愈演愈烈。” “好嘛。一家子都是如此,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看来心里是彻底厌恶了田婉儿的。申容瞥了他一眼,接着坐到他身边轻言安慰:“我说与您听,是因为您是这太子宫的家主,必须知道。田家长辈那关乎前朝,我不便干涉。但田氏归我管,您不用操心,我会好好与她说的。” “你多委屈。”刘郢转身对上申容,皱起了眉头,“明知道是冲着你来的,还要费心说服好她。” 她摇了摇头,顺势靠在了太子肩上,“这不就是我作为您的妻子该要做的嘛?”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即便不在帐中也不多忌讳。明明成婚半年不到,却还颇有些多年夫妻相濡以沫的味道。尽善和茵梅、元秀那几个也就识相地退到屏风外头去了。 太子抚着她的脊背,似感叹地说,“等日后,这家子迟早要连锅端起。” 田家多年官商勾结,在长安天子脚下尚且安分,可到了往下回阳、武州等地,早就是称霸一方的地头蛇了。垄断市场、压榨百姓,这桩桩件件的事,他心里清楚得很。要不是父皇现在还用得着他家,是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这话申容就不好接了,刘郢说的这日后,多半是等他自己真正掌权。 而到了那时候,关乎前朝的事都还不知道是个怎么走向呢。她现在是表示赞成不是,不赞成更不是。要怎么发展,权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只要田婉儿在刘郢这里难翻身就行了。 …… 到了八月底,金阳殿请神驱邪完,储妃同良娣重新搬回各自住处。 同日南边的殷宫里头,听说吊死了个小中人。因为生前一直在下头做些杂活,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无人知道为何会自缢。 他在外也没个亲戚什么的,这事就没怎么闹腾开,顶多是同他共事过的几个宦官替其敛了尸,往外头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埋了。 只几个年纪大一些的老媪偶尔闲话,说是好像还有个正经姓名,叫作贾良。 * 没过几日,钟元君母女再度入宫。前头和郑皇后具体聊了什么不清楚。 等申容过去的时候,殿内已经是有说有笑的了,就同从前一样,也没看着再提刘子昭和钟元君的婚事。 中途申容去了一趟净房,才回来就遇着同样出来的钟元君。她也不藏着掖着,撞见申容就很直接地打听了上一回的话。 或许是出于对申容的信心,又或许是信平侯夫妻允许了她这做法,这回她也没多害臊,甚至望向申容的眼神里还有些期盼。 申容无奈一笑,含糊道,“前朝事多,殿下整日忙得我都见不着几面。好不容易见着,提了这事,他也没接话。元君妹妹……”她收了声,点到为止。 也算是实话实说了。只是顾忌了钟元君的脸面,所以把刘郢的拒绝改成了不接话。 这种事其实只刘郢和钟元君两个当事人知道都还好,纵然被拒绝,难堪也都可以藏在自己心里头。可要是中间还插着一个人,怎么说也太丢女方的脸面了。 何况中间这人还就是申容——这个钟元君一半羡慕,一半嫉妒的人。 虽一时间涨红了脸,但狭隘的想法一经蹦出,就忍不住要心直口快,“阿容姐,你当真将我说与太子听了?” 说完她有点后悔,但又想阿容姐待自己一直不错,应该不会计较这么一句问话吧。 申容自然不能真和钟元君计较。她只是轻轻放平了嘴角,眼里的和煦虽不曾消失,可也不是方才那样的近乎抱歉了。就索性也不回答这话,只是微微笑着看她。 这份笑意其实与从前相差无几,但似乎又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冷漠与疏远,就好似一泊铺满花瓣的池水,阳光底下看似柔和美好,可谁也不知道满池子的花瓣下到底藏着什么。 看得钟元君心里直发毛,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话确实唐突。 不管怎么说,太子现在也是阿容姐的夫君。说与不说,她都没有这个义务。 只是……只是…… 她挣扎了一会,才终于低下了头,“是我,是我小肚鸡肠了,阿容姐你别与我计较。” “怎么会?”申容这才与她靠近,上前挽上了她的手,要一起入殿。 回身的同时就正好遇见跨出门的叔衣。原来是郑皇后见申容迟迟未归,特地差了她出来寻人。 郑皇后做国母做了这么些年,大事小事里头的文章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估计是猜着钟元君要挡申容这一步,所以才派了人出来解围。 这事到了皇后娘娘跟前,自然又是不能再提了。申容这个储妃目前还好拿捏得住,可一旦进了兰房殿里头,方才的事又仿佛未曾发生过。钟元君面上失落,信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大致明白是失败了,转眼面向郑皇后又是笑,只当无事发生。 不过这门婚事虽由成帝定下,但后来估摸着他是忘记了,也没见提过一回。 皇帝不提,下头不愿意的人就更不会主动提了。而刘子昭那边也没听有什么动静。两边都安安静静的,就是郑皇后也懒得出声多这么一个事。 渐渐的,这亲事好像就暂且搁置了一般,所有人只等着皇帝想起来了再说。 当然了,信平侯夫妇想的是——最好这辈子都不曾想起来。 第25章 奴女…是南宫的 日子安生到年底,后宫尚且风平浪静,前朝却是又起了一场风波。其中牵扯出来的人还都不是小人物。 这一年是太康五年。十月上旬,成帝的族弟魏南王由人检举出受贿、谋反等一系列重罪。成帝当即下令,将其发往关外,终生劳役不得归。连同魏南王那一大家子的妻妾儿女,也都统统充入奴籍。 天子雷霆手段,就算是面对刘家自己人也没有丁点心软。 这事原本收了赃、定了罪就算彻底结束了。不想到了月下旬,又牵扯出一批人来。案中余下涉及官员有大有小,下可至地方郡吏、长史,上可至丞相府高官、乃至国之储君。 虽没有确凿证据,可正对上天子痛切之处,当即就下令将名单上所有人抓拿审讯。 就连太子也没能逃过,虽不至于抓入诏狱,可整座太子宫也被封起来了,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出。 当日,御史大夫李德从天门殿出来,出宫半道叫皇后身边的老媪叔衣唤住,被问了一通以后,他大约透露了里头的情况,就急匆匆地走了。 郑皇后得了消息,也没忘记同样被关在金阳殿的太子妃。遂令人将消息传给申容。 来传话的,正是兰房殿里那极聪明的小黄门阿勇。 “娘娘让您放宽心。那名单上的人多半都无确凿证据可证实参与受贿,而且太子向来清廉,这陛下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说着,他斗胆靠了上来。申容很是配合地倾身将耳朵凑过去,听他接着说,“陛下自秋日起就开始隐隐头疼了,许是这头疼搅得陛下心烦,脾气也比平时更躁,一动怒就不管不顾的。等回头病好些了,估计该要清醒一些。” 她垂眸思忖着,还不算很担心,就问:“太子可曾知道?” 阿勇皱着眉摇头,“这时候娘娘不便与殿下多说话。就指望您了。” 申容就收回了身子,也能理解郑皇后不便出面的原因。毕竟她同前朝几位高官关系匪浅,要是这时候明着保太子,难免不把这里头的关系弄得更复杂。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不用她们去说,刘郢心里也应该能有个数。他看得只比所有人看得更远。 等阿勇退下后,她一路往含丙殿过去,又不禁回想起上一世。 按上一世的发展,往后年年都要处置了几个王侯高官。这年的魏南王其实都还好,好歹是保住了性命,刘郢最后也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这件事过去,成帝心里还只有对他越愧疚的——觉得是自己亏待了儿子,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给出去。 沉思间,她在含丙殿的院门前停住了脚步。忽然又想起了刘子昭。就忍不住开始同情起他来。刘郢这一回不过是被关了小半个月,就受到了他爹后来成倍的补偿。可刘子昭小时候是经历了被抛弃的伤害,长大回来不仅半点没计较,还帮成帝拿下了整个益北。同样是儿子,成帝怎么就没想着也多补偿补偿他的? 就连这储君位也是,前世两党争来争去,到头来回首整个过程,你看皇帝起过废立太子的心思吗?——其实根本就没有过。哪怕到后来有些争斗都摆到明面来了,皇帝的心都未曾动摇,甚至刘郢的身后还有郑皇后手下势力为其保驾护航。 所以说到底,刘郢现在被关了禁闭,根本不需要被同情。毕竟从始至终,他都是享受偏爱的那一个。 等入殿见到太子,见到他脸上温和的笑意,申容又忽然想通一些。 刘郢比刘子昭更受偏爱不是没原因的。毕竟他更懂得如何让帝后宠爱他。就是现在到了申容面前,也只需这么简单笑一下,就能让她情不自禁地将心中所有偏见收起,只觉得他依旧是值得的。 可恍惚间的感叹,还是多可惜他二哥。 要是刘子昭也多笑一些,对帝后多亲密一些——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亲密,或许都能赢过刘郢…… “我有分寸。母后要是再递话进来,你让她不必担心。”刘郢听完申容带过来的话后,表现得很是平静。 他现在这样子,真是半点不像被关了禁闭的人。甚至申容刚才进来的时候,含丙殿院门前都是没有守着人的。 也就是说,这个禁闭关不关,全在于太子的自觉。 可就算如此,看不到这一层面的某些前朝官员,也在这次事件当中忍不住战队了刘子昭。毕竟太子是被牵扯进了魏南王的案子里,不是小事。 尤其天子这次看起来是彻底动了怒,焉知这储君位会不会在下一个常朝日就换了人坐。 申容从含丙殿退出来后,第一时间又想到了申安国。就算上次回家已经提醒过一回,但这次事发,难保就一定能安安稳稳渡过。前世申容的性子就是随了他,自己半点没察觉,就被人下了套。 无论如何,都要再往家去提点一次的。 等回了金阳殿,就令元秀和茵梅进来说话,“南宫后头的空院子,西边墙下有个不起眼的狗洞。夕食过后,你二人看谁单独出去,往那外头学三声鸟叫,把这信传出去。” 两个大宫女一愣,都还没反应得过来。后来即便元秀接过了布囊,脸上也依旧是懵怔。 虽她二人现今都效忠储妃,可宫中人私自往外递消息,这是历朝历代都视作为禁忌的事。这会又正逢着太子宫被封。难道一定就要顶着风头做事? 是不是怎么也要事先问过皇后娘娘的意见? 心里的话不曾说出,申容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抬头先示意上元秀,“我知道眼下众人是都盯着咱们的。但事发突然,难免我家人惶恐担忧,想报个平安罢了。” “不如你们先将这信拆开看过。回头要是叔衣问起,如实交代就是。” 话刚说出,元秀接着就要解开布囊。茵梅随即抛了道目光过去,一张手止住了元秀,“储妃,奴婢二人自跟您到金阳殿起,就是您的人了。奴随主便,自当是以您、以这金阳殿为天。又怎么能与旁人说起咱们自己的事。” 说着就开始磕起了头。 茵梅到底比元秀大了几岁,也更明白里头人情世故的道理。储妃和皇后之间的关系怎样,众人心里都有数。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没必要横插在中间。 更何况现如今还就是在储妃手下做事,也见识过她笑里藏刀的一面。要是让她真记恨上,今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被温温柔柔地弄死呢? 元秀也不是不聪明,能被申容瞧上,就说明脑子不会差。只一会就明白过来,随即将拆了一小半的布囊迅速拉紧。 申容嘴角这才微末上扬,扶着凭几往后靠去,将一张姣好的面容藏匿于暗处。“确也不是什么大事,兰房殿的人若是问起,大大方方的说就是了,皇后娘娘也不会为此就怪罪。但——”说着,她倾下了身子,黑暗之中的面容重新浮现,脸上浅浅的笑意纵然还在,却总令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 “也不是什么事都有必要泄露出去的,毕竟娘娘也忙。总要去打搅了她。就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不懂事了。” “你说是吗?元秀。” 元秀身形一颤,随即也将额头贴在了地上。“是!奴婢自当也是以储妃为天的。” …… 直到年底皇家冬狩前,成帝的头痛才好一些。逢着郑皇后有身孕的事也渐渐流传出来,成帝心里就更加舒坦了。人也由此想明白了,就如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征兆的又解了太子的禁。 甚至没提一句魏南王的案子,就先赏了他儿子十几匹名马,外加城郊小南山的一座园子。 父子俩的感情不在语言的慰藉上,全都是金钱上的堆砌。 刘郢自然是不能和他爹计较,就算是蒙冤小半月,被放出来后第一件事也是先跪在皇帝面前感恩戴德地磕头。 解禁的头一日,刘郢一直待在天门殿,申容就在金阳殿读着申安国递进宫的家书。 申安国和自己女儿也没避讳,前头先是分析了一堆前朝局势,接着字字句句都是在稳住申容的心——再三强调自己知晓其中利弊,定然会万分小心。大段述完,末尾添了一句格外突兀的话,与前言毫不相关,却仿佛正午烈阳的光线,直直刺痛了申容的眼眸。 申安国在前两月,娶了新妇…… 她手中的竹帛落了地,忽然一阵恍惚。这事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起码在她仅有的记忆里,不曾听说过。 究竟是这一世又生了变数,还是从前就有,只是自己不曾知道罢了。 虽说以申安国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要娶个新妇也无人敢多议论。可是一想到她的母亲孟氏,总归觉得很不是滋味。 可还有人记得她那一身伤病,从不曾言的母亲? 这夜太子是按着日子往田婉儿的丙舍去过夜的。申容就静坐帐中,迟迟没有入睡的念头。 茵梅以为她是为太子去了良娣那而伤心,还贴心跪坐榻边,欲开口安慰几句。 “你退下吧。”帐中坐着的人轻声道,夜里光影本就微弱,那素纱帘子一搭下,就更看不清里头人的神色了。就连听声音,也听不出个什么情绪。 茵梅这才缓缓退下,待到屏风边上,纵然忍不住回望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 …… 这座刘家皇城对于申容来说,并不算陌生。 上一世她不得刘郢宠爱,极少侍寝。往往夜里辗转反侧难入眠之时,便会短暂逃开太子宫,避开一路宫中禁军,往南宫门一处偏僻破旧阙楼上去——远眺一会宫墙脚下的申府。 也算是在这座孤城里唯一一处可以透气的地方了。 这世原本想着再不用去那的,不想为了一个申安国新妇,还是要走以前的老路。 申家府宅对于她来说,是和孟氏最后见面的地方,也是心中唯一的归处。虽说嫁入皇室,今后便极少能回自己家了。可若是讨了帝后和太子的宠爱,要想找个理由回去,总比上一世要容易。 可府中多了几个旁人,回家的意味到底不同了。 下午读完信没多久,她特地找了人回去打听。说申安国迎娶的新妇叶氏,还是带了自己女儿和老母一同入住申府的。叶氏女儿差不了申容几岁,今年年初说了一户人家。未婚夫唤作韩苌,老家在武州,上月也一同住进了申府。 合着是一家子人都过来了。 那往后她回去,岂不是像个局外人了? 阙楼高台的寒风冰冷刺骨,犹如一把把锐利的刀子从皮毛袄子扬起的缝隙之中往人身上钻,冻得人经不住一颤。她迎风眯起了双眼,眺望宫墙脚下的申氏府宅,隐隐瞧见大门前挂着的一双红灯笼,意识却反而由此愈加清醒。 那风也仿佛能吹走所有悲哀、脆弱的情绪,里头藏着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就算世事变迁,只要能平安活下去就行了。 只要——能活下去。 “回头要记得叫陈令全安排好,年底前必须完工。” 阶下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伴随着几人上石梯的沉稳步伐。 申容回首迅速转身,捻裙躲到了拐角一处石壁的后头。 那声音便几乎同一时间停住了。连着脚下再挪动个几步后,也没了动静。 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往失修多年的阙楼过来,多半只能是宫内巡视的禁军了。她偏着头去瞧地上的人影。 成帝自占领皇城之后,所用禁军皆是从襄国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里头各个能人强将。她还没这个自信,方才的动静真能逃过这些老兵们的耳朵。 储妃深夜独身出现在南宫的老阙楼上,说来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她抿了抿嘴,捏住了长袖。 那道声音却忽地从墙后再响起。距离很近,不是隔着一道石壁,仿佛就在她耳边回荡。 “你是哪宫的?” 这嗓音些许沙哑,低沉浑厚。细细听着,尾音里还带了些荇地口音。 整座皇城之中,除了刘子昭再无第二个人会说荇地话了。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安定下来,莫名觉得就算是被揪出来,以刘子昭那样直来直往、不拘小节的大将军做派,应该也不会多为难她。 便由着高楼的风吹乱盘起的发丝,掐尖了声音回答,“奴,奴女是在南宫偏殿打扫的。” 第26章 明生…我看见明生 这辈子的申容,因为有前一世的经验,所以度量许多人的性子都可以说得上胸有成竹。只是令她想不到的,上一世她不怎么了解刘子昭,这会竟也能摸准他的脾性。 他果然没有过多为难,语气虽然是严厉的,可是说的话竟还带着关心。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大将军,对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竟然很仔细地问了句,“你是受了欺负吗?大半夜跑这来。” 她垂眸思忖起了这话,忽而有些感伤。 从前往这阙楼上来,确实是受了欺负想回家。可这一世,她也不知道是为何。兴许是觉得那座申府已经不算是家了吧。 便一时间没有回答刘子昭的话。 那人也不恼,看影子似乎是转过了身去,“下次别上来了。这楼年久失修,很是危险。” 说着,就领着身后的几人往楼下去了。 倒是也给了这“小宫女”自己回去的空间,不让她难堪。 她就伸着小半个头去看那背影,忽然觉得刘子昭纵然有大将军直来直往的气概,也有心细如尘的一面。对待下头宫奴还知道不摆架子。 要是换做旁人,恐怕也不会在意到这一层吧。 …… 这事过去几日,宫中尚且没有流传出什么消息,金阳殿内也无人知道储妃深夜外出过一趟。往后又和从前一般,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日子是平平静静地过着。至于心底是喜是悲,那都是埋藏在心里的事。 所有面上都还是应有的样子,毕竟上头主人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底下使唤的宫奴总不能背道而驰。 这么一直到皇家冬狩出发的前几日,元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金阳殿。后室里头申容正打着盹。茵梅斜了她一眼,一边碎步过来,一边拉着她往外头出去。 把两扇房门一阖,才低声问:“怎么了?” “明生,我看见明生……”元秀话未道出,里头的主人已是醒了。声音不大,还带着些慵懒,却能听得明白人是清醒着的。 申容叫她们俩进去说话。 这日是个阴天,正值午后呢,窗外透来的光都和晨起日未出时差不多,就灰蒙蒙的。申容的寝居里头向来说不上通亮,窗牖都是开在北边的,刚睡下时又都放了帘子。现在就只余竹帘和窗边缝隙中透出来的几缕光了。 宫女们跪在塌边,仅有的几束细小光线正好打在她们圆润的膝头上。 元秀伏地了身子,将胸压着膝盖上,脑袋也垂了下去。许是上回被明里暗里警告过一次,后来她在申容面前一直不敢怎么开口,今日遇着事想说也是先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申容瞟过去一眼,不大喜欢她这副模样,却也还是轻声问,“你瞧见明生怎么了?” 元秀这才惶恐地抬起了头,“方才奴婢往少府过去领东西。回来时经过南边废弃的宫室,听着声不太对劲,就顺着寻到里头的偏房。那声,那声——”她猛地收住,瞧了眼申容,得到示意继续的眼神后,才接着往下说,“那细细嚷着的声古怪得紧。奴婢以为是有小宫奴们私会,做那不齿之事。结果推开门见是明生趴在一个男人背上磨蹭。那人奴婢也不认识,瞧着兴许是哪个宫里伺候的吧。” 储妃的帐中昏暗,熏炉里的烟再一弥漫,就更加看不清她的神情了。 却是一旁的茵梅先瞪大了双眼,这种事原先听也是听过的,只是不曾想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倒是头一回先听着话先臊红了脸。 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帐中才发出一声轻笑。里头的人却是先夸了元秀一句,“你个姑娘家的,胆子倒是大。” 于是这天晚上,明生就被唤进了金阳殿正殿内。 彼时屋中没有几个伺候的奴才,除却储妃身边两个颇受信赖的大宫女,再就是几个背景很是清白的小宫人了。 这么一打量,明生大约就明白是为何事了。 白日才被元秀那姑娘瞅见自己那事,现在弄这么一出,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是主子要兴师问罪了。 遂“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头贴着地板正经认错,“奴婢有罪,望储妃责罚。”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还清楚自己死不了。毕竟他明面上是金阳殿的人,可背后真正的主人是太子。就算被杀,那也只能是死在太子手上。而太子会不会为这事处置他,且还不好说。毕竟太子素来待人仁慈,也是世人皆知的。 “这有什么好责罚的?” 明生想过很多储妃会说的话:或是勃然大怒——斥责他冒犯宫规;或是视如敝屣——唾弃他与男人厮混在一起……诸如此类将他训斥一顿、责打一顿,这都是正常的。毕竟他早年就因为这个,被人吐过口水侮辱、拳打脚踢过了。 他也早都看开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竟会得到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仿佛她丝毫不在意一般。 明生在皇宫里伺候这么多年过来,其实也知道这样的事在高门贵族里并不少见。可是一般大家很少抬到明面上来讲,所以一旦被发现,上位者们的态度几乎都是统一嫌恶。哪怕那些同样爱好的男人们也是如此。 可眼前这个储妃她…… 他顿时失了语。又听储妃很是同情地说,“偷摸着一定辛苦,若有相好。你何不早些来与我说?” “奴婢——”他反应过来,猛地开始磕起了头。“是奴婢有罪。” 纵然感恩储妃不罚自己,可心里仍有些害怕,怕这主子是在说反话。毕竟自他被安排过来起,就没怎么在储妃跟前服侍过。大多数时候是有事叫了才过来,没事的时候就无所事事。 他可摸不准这个申储妃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那人是哪宫的呀?”头顶的人又淡淡地来了句。 他停了动作,额头上已经被磨破了皮。心思一转,又开始跟着这话思考起来:若是储妃有心要罚,手下宫女也已经看见他和正佺的脸了,还怕找不出人来?他还可以赌一赌太子不杀他。可正佺怎么办?他要是被处死,简直就是踩死只蚂蚁一样简单的事。 就犹豫了一会,才颤抖着开口,“是,是光禄寺后院做事的,平时就喂喂猪,往菜地里翻个土。他不怎么会说话,也不认识几个人。储妃,您要罚就罚奴婢吧,就是杀了奴婢也无妨,那事,那事都是奴婢逼他的,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的。”说着,他又开始磕起了头。半分不在意自己脸上要挂了相。 申容无声一笑,心想元秀这小丫头可真是太会给自己惊喜了。发现这么一出事都算了,还正好抓住了明生的心头挚爱。 她也不打算多废话了,说得久了也费劲。便起身走了下来,扶着了还在磕头的明生。 这么一探过去,手上都是被溅过来的血,她揉了揉指腹,并没有多在意,就递着手过去给茵梅擦拭掉,一边继续和颜悦色地与明生说:“你怕什么?我要为这事罚你?还至于亲自见你一面?” 这么说也是,若是觉得恶心要罚,何必这么大动干戈?“那您是?”明生不由得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自是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身前的人收回了手,冲着他微微一笑,“那小宦官就放出宫去吧。我赏套京郊的宅子和几亩田给他过活,你看成不成?” 明生一时还没懂她这话的意思。懵怔之际,储妃已经站起来了,若不抬头,他永远不能看到她的神色。只是单听那柔和的嗓音,也总觉得此人定不会是脾性暴戾之辈。 他就听头顶的人轻言细语地说,“从今以后,你为我做事。若我满意了,自会将你提前放出宫,与他相聚。若不然,就算我不动你,他也活不了。” 原来……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他忽然全身松懈,额头上的血流到了左眼的眼皮上,让那处搭着看不清眼前,看不清这富丽堂皇的宫殿。 其实这事到了这个关头,与其赌太子会如何处置他,倒不如选一条明确的路。 况且若是被太子知道了他与正佺的事,只怕也是自己能活,正佺无法活。 而储妃这边,好歹还有一条最好的路。 明生的身旁放着座九盏连枝灯,与跪下来的他同高,铜盘上烛火摇晃,将他对着的那半边脸烧得发烫。他抬起苎布的袖管,将睫毛上的血慢慢擦去。 再次沉重地磕下头去,不过这次的语气却没刚才那样慌张了。 “承蒙储妃厚恩,奴婢今后愿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只求您,善待他。” 倒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申容稍稍动容,颔首应他,“你放心。” 待这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她又开始细细琢磨起了金阳殿内宫奴的事。 如今抓住了一个明生,刘郢那块暂且可以放心,不用那么提防了。那余下的十几个背景不清楚的,也该要开始找法子一个个的打发了。 * 冬月中旬迎来年底的皇室冬狩。成帝带着膝下几个皇子公主,以及诸侯王、刘氏宗亲,包括女眷等一大帮子人前往了桓林山。 此地预备扩建为皇家园林,除却刘郢上回提到围了的几处地,后来又扩了好些地方,一度延伸到京畿回阳边界。最开始天家占用下的平原,甚至都已经建成几处行宫。 豪华程度不亚于皇城宫殿。 前朝姬氏王朝后期虽决疣溃痈,但是余给刘氏天下的财产还是非常可观的。成帝前半生四处讨伐征战,自己手上没这么多闲钱供享乐。可自从入了姬氏的皇宫,可谓陡然富裕起来。 且不提郑皇后一族原本将相世家,平时高傲些也就罢了。成帝本人乡野莽夫出身,如今也过得和多年的贵族一般,也极懂得骄奢淫逸的。皇后在宫里头养胎之际,他就在行宫里安排了十几个年轻娇艳的美姬。还专给她们修了个美人池,专供天子取乐。 听说那姬妾之中年纪最小的,好像还和申容一般大。 原先的申容不常见到成帝,还不甚清楚,只当他除了脾气不好点以外,且算是个勤勉廉洁的天子。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难怪私底下常听人说皇帝好色。 就不知道刘郢老了会不会也随了他爹了。 她坐马上回首望了眼跟在后头的太子,幽幽地想着以后的事。 来行宫的第一天他就坐不住,自己要出来溜达也就算了,还非要拉上申容。美名其曰带她练练马术,还一本正经地说“身子强健些,也不至于总嚷嚷着腰酸背痛了。” 话中意旁人是听不出的,可申容怎能听不懂?还不就是又扯到床笫上的那些事了。原先不觉得,到了这一世受宠了才知道,刘郢当真是青年威猛。尤其这两月,夜夜都要也就算了,有时候连着还不休息的。要给他换旁人,他还不乐意。 她受着累的一会功夫,甚至还想刘郢如何不像他爹? 不过,这也都是甜蜜的抱怨罢了。总不能还真为他不去别人那而不高兴的吧。 “你自己往前头去转会,我待会过去寻你。” 心里刚美滋滋完,刘郢又忽然调转了马头,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往回奔去了。 尽善跟着要追赶,回头望了申容一眼,又小跑了几步过来解释,“听说是任大人请了忠文公过来。”说完就迅速转身回去追他主子去了。 他倒是尽心,作为储君的宫奴,时常也照顾好储妃的情绪。 这么会做人,难怪刘郢疼他。 申容就漫不经心回头继续赶着马儿,一边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边想着方才尽善的话。忠文公崔斐,前世也是个有名的角色。成帝开国初期,请他出山好几回不成功,如今却被他儿子刘郢请动了,看样子好像还是私底下请过来的。如此智珠在握,储位不是更稳了? 不过这中间提及的任许,或许是个更厉害的人物。 再往前头草原过去了一段路,就令身边的马倌退下了。“我自己骑一会。不必跟着。” 马倌一退,身边只余下了跟着的茵梅和元秀。 元秀候在马后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茵梅上前来说话,汇报起这几日田良娣的动静,包括手下亲密一些的宫奴都做了什么。事无巨细,皆数回禀。 虽说上次威胁了田婉儿与她爹好好商量,但这田家女儿到底还是没往家再传消息过去的。甚至于一转眼先把自己人贾良给杀了。这狠毒程度,丝毫不像是个年轻女儿家。 不过到了申容面前,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恭顺。只要申容不提起之前的事,她也仿佛全然不记得了一样。 或许是索性被动下去,再慢慢寻时机吧。 这样的人确实可怕,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能咬一口上来。不是申容存着前世惨痛的经验暂且压住了她,定然是对付不了的。 她心底忽得上升起一阵不耐烦,有些埋怨成帝要制衡前朝,让她实在不好动手。要不然早就可以在刘郢面前先发制人挑事生非了。早除了田氏早干净。 想着,手里的辔绳就不由得捏紧了。 “储妃?”茵梅瞧出了她细微的情绪。 申容这才回神,将心底骤然激起的躁怒压下。一低头的功夫,忽然又瞟见自己腰身空荡荡的一块。 母亲的玉佩不见了! “你们沿着刚才过来的一路去找找,看看我的玉佩掉在哪了。”话一出,两个大宫女立即应“是”往回过去。 申容闭了闭眼,心底忽然又开始烦闷起来,这情绪来得着实奇怪,连带着又凭空埋怨起了申安国。埋怨他不关心孟氏,让她早早发病走了。不到一年他又迅速娶了新妇,还接了人一家老小入府。 偏她还不好说什么,难不成真指望申安国悼念孟氏一辈子?这也不实际。可是心里头的悲哀和怨气就仿佛堵在烟囱里的一大团烟雾,要不流通出来,不知何时就能把屋子里头的她给活活憋死。 两个大宫女往回走的身影已渐渐远去,她骑着的小母马也没停下步子,依旧慢悠悠地往前踱着。沉思间,就往后头离得越来越远了…… 不知何时,草原一侧的林子里头窜出一道细长的身影,身上金黄的皮毛与枯萎的草丛几乎融为一体。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身下的小母马已经跳着嘶叫起来,往前跃了几下以后,便不受她控制地往前奔去。 耳畔的风如一头猛兽呼啸而过,她失声伏下身子,惊慌之余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按着刘郢先前教过的——抓紧了两边的缰绳一点点往回勒,大概尝试了这么两三回后,发觉起不到作用,才又抓住了小母马的鬃毛安抚。 桓林山山脚下的寒风就仿佛一条冰凉的蛇,趁着飞扬起的广袖袖口往身上蔓延,盘踞在整个胸腔。她头上发髻也被风吹散,一头青丝随风飞舞,固定的步摇掉落在了身后,随着小母马的奔跑越来越遥远。 她咬牙再转回了头,迎风眯起了双眼。再前头便是一片林地。等进了林子里,若这小母马还停不下来,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还不如现在抓着时机往下跳,好歹草地松软,还能给自己留条命。 正欲侧身倾下,她的眼前又忽然跳出一抹黑影来。下一瞬一道刺眼银光闪过,那人将手中匕首径直插在了小母马的脖颈上。 马血向上喷洒,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鼻腔里直冲进人天灵盖。她的脸上也浮了一层温热黏腻的东西。下一瞬,身体就不受自己控制地被举了起来。 那人仿佛在抓着一个什么很轻的东西,毫不费力地将她翻过身去,来不及反应,已是结结实实地落了地。 站稳的第一时间,她先往脸上抹了抹,手指覆盖的鲜血,令她恍惚了很是一会,而后才记得抬眸去看那救下她的人。 是他…… 第27章 那杯毒酒的滋味如何? 申容将尚且发抖的双手背在了身后。“谢二皇子殿下。” 刘子昭微微颔首,并未说话。转身将匕首从马脖子上拔了出来。她伸着脑袋去看,眉头一皱。虽自己险些丧命,但见着小母马的尸首,又开始心有不忍。 不过趁人回首时,眉眼又已舒展开来。 “我送你回去。”刘子昭将匕首上的鲜血擦了去,并未看她。 他全身上下都干净得很,玄黑的直裾袍上不说马血了,就是一点尘土都看不到,连腰间挂着玉环都泛着剔透的光泽。不像申容——脸上、双手以及衣领和下裳都带着小母马的血。 要不是感受不到痛,那血活脱脱像是从她自己身上流出来的。 “那它呢?”她跟上前头人的步伐,脱口而出。 “什么?”刘子昭再度回首。望了眼申容指着的小母马,似乎正经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不过没有回话。 到底是两兄弟,遇着不想说的话,刘郢默然,刘子昭也默然。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申容只好小跑着跟上。 其实这一世过来,大多数时候她对场面的控制都算得上得心应手了,也比较能沉得住气。可唯独两回遇着刘子昭,总是不同。总有一股莫名感伤的情绪涌上来,让她不能得体自如地去应对。 兴许是一眼就能看到他未来的绝路,也兴许是感慨他一身功名,却终要落得个被污蔑叛国的收场。由此颇有些感同身受,感到惋惜罢了。 她便不由自主地迈大了步子,走到了他侧后方。 其实这打量的目光也不是很明显,可刘子昭是什么人?常年驰骋沙场,若身后不多长个眼睛,生死便只是一瞬的事。又岂能注意不到旁人的偷偷打量? 也就很直接地扭头回望向她,“为何盯着我看?” 他这样子很认真,说不上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是单一个平平淡淡的神情,自带的气势也能唬得人没了言语。 申容一时哽住,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见刘子昭似嘴角上扬,回身继续往前走。 起先她还没反应得过来刘子昭为何会笑。后来低头见自己长发垂落至胸前,才意识到她现在的样子定然十分狼狈。尤其从前在宫里,还总是端着一副仪态得当的样子。 这么一对比,可不就更好笑了? 便放慢了步子,头回迟钝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散落的青丝捋顺放回身后,又抓起袖子擦拭起脸上的血渍。 这会功夫,茵梅和元秀已是寻过来了,她二人身前还有几个打马奔来的。 为首的那个——正是刘子昭他三弟,申容她丈夫:刘郢。 “二哥。”刘郢翻身下马,见着刘子昭先是大手一挥,笑着与他躬身作了个揖。 太子爷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作假,笑起来牙花子都露了出来。要不是申容经历过上一世益北王叛国被杀的事,只怕还看不出来两兄弟龃龉的关系。 而刘子昭到底不如他弟弟那样擅长伪装,他面上挂起一丝冷笑,等刘郢做完礼了,才稍稍点头回了礼。 按规矩来说,纵然刘子昭是兄,但在刘郢面前终究是臣。面对储君该行的礼,应当更低一些身子。虽不至于下跪,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颔个首,低个脖子就行了的。 申容便又开始在心底叹息起来,从某种方面来说,这刘子昭和从前的自己倒是相似。心里什么样,面上就什么样,半点不会装模作样。 这又如何斗得过刘郢? 刘郢的下一眼就投到申容身上来了。他眸色一沉,没张口问,先冲她招了招手。 她便低眸听话地上前,到了自己夫主跟前解释起来,“那匹小母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妾控制不住。多亏二皇子殿下杀马相助。” 刘郢朝她脚下往上看到脸,用拇指抹去了她眉心最后一点血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后带,不露声色地将她半挡住了。 估计也知道储妃这个样子不宜示众,所以为她遮挡。 等再面向刘子昭时,太子脸上才又恢复了方才的笑意,“多谢二哥相救。”说完往身后一抬手,“下头人孝敬了好酒上来,我兄弟二人喝一杯?” “不了。”刘子昭语气也冷冷的,说完就没了话,甚至不屑于解释为何要拒绝。 刘郢也不尴尬,顿了顿,仍旧是笑。“如此,那就不叨扰二哥了。回头有事随时来找弟弟。” 兄弟俩的对话就此结束。 刘郢拉住申容往回走。先抱着她上了马,自己才跃上来。缰绳一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可怜了那几个跟着跑来跑去的奴才。 申容有些怜悯自己的两个大宫女,都来不及问她们找没找到玉佩。 忽然间也还有些委屈,不知道刘郢这样子是不是生气了。回头到了私底下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对她。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若是被其他男子救下都还好一些,偏生救她的人是刘子昭。 ——是刘郢的对手。 “带储妃去沐浴。” 刘郢到底是没对着她发脾气的,回了行宫居所只丢了一句话给下头人。 她自然就不会撞着这个节骨眼多话了。也就保持缄默跟着宫奴去了后室,才走动一步,便察觉出了身下传来的湿热。 难怪方才骑马时情绪那样烦闷,原来是来了癸水。 …… 等清洗完,换了一身干净的曲裾袍和貂绒裘衣。储妃的两个大宫女才回来,二人入殿时裙摆上带着泥巴,都不曾发觉,还与太子伏身行了个礼。 所幸刘郢也没多计较,挥了挥手就示意她们进去伺候申容了。 元秀手里捧着玉佩上前,茵梅开口道,“找着了。” 可见是费了功夫,这么冷的天,说个话嘴里都看得见热气,两个女孩儿的额头上还冒着细细密密的汗雾。不说身下裙摆了,仔细一瞧,连后肘衣袖那都还挂着些发黄的干草。 申容颔首接过,重新佩戴在腰间,心里才算安定了一些。 出来时见刘郢还跽坐在外头的,便又忍不住问了句,“殿下怎么还在这?” “你受了吓,我总该要陪你的。”刘郢捧了一卷竹帛,头也不抬地回着她。像是在说一件很是平常的事,无甚奇怪。 殿中燃着一方火盆,正上来两个宫奴给添着碳,极为的暖和。一时火气冲着眼。她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涩,愣了好一会,忽而热泪盈眶。便猛地转回了身。 一时的惊慌失措又大过了方才的感触。 心底里好似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问:为何要这样,不应该这样。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声音究竟是在问谁。 刘郢这才察觉出不对劲,从帛书中抬起了头,“阿容?” 她眨了眨眼,才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泪水收了回去,徐徐转回身,“我是怕耽误了您的正经事。今日原本就……” “今日事发突然,你不必多想。”刘郢似乎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 当真是聪明,不仅能看透她的尴尬,也能看透她在意他的感受。 这个话题若是两个人都不想再提及下去,当然是最好的。她也就适时收了声,细步上前,往刘郢身边坐了过去,挑起了案几上的灯芯。 那动作很是轻缓,可若是仔细去看,定能发现抬起的手在微微颤抖。 幸好刘郢将目光收了回去。怎么说也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二人在一些地方上的相处已是极其自然,不用说话也能安静待着。就好比他看书时,她在边上守着。 刘郢被禁足太子宫的那段时日,夜里申容就是这样过去陪他的。这状态说不上多亲密,但胜在养成了自然默契的相处模式。 她觉得这样就最好。不必说那样奇奇怪怪的话,就这么安静地待着,就够了。 …… 这夜因申容身子不适,自然是没有服侍刘郢的。二人头回安安静静躺榻上,幔帐一搭,就是半点缠绵的意思都没有。过了一会,刘郢才翻身将她搂进怀里。 申容刚睡着没多久。这么一被惊动醒,才睁开眼凑过去,任凭刘郢将她拥住。不能看到他的神情,还不知为什么事,只觉着他的呼吸比平时重了些。 便轻声问,“殿下一直没睡?可是在想什么事?” 头顶的人摇了摇头,只将她又搂紧几分。 肯说话都还好,若不愿意说,就明显是藏了心事了。问了还不说,估摸着又是不能和女眷说的事了。 为前朝?还是为下午碰见的刘子昭? 她缓缓回抱住身前的人,这会已是完全清醒。 其实也不难猜到,前段时间刚被成帝关了禁闭,看似好像没什么,相安无事待了小半月也就出来了。可就是这小半月,被关的人心里又岂会真像表面风平浪静?前朝具体是怎么争斗的她不清楚,但是单看刘郢这一会一个情绪的表现,也就该知道魏南王这个案子里头的玄机还是没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了。 不论是为他和刘子昭的斗争也好,还是为了朝廷里暗藏的那些搅局者也罢。总之,这位太子爷现在心里头定然是乱的。 但既然肯释放自己的情绪,就定然会需要旁人能给予安慰。 问不能问,那就只好在行动上表示了。她索性往上挪了挪,颇为大胆地变换了姿势,将刘郢反揽入自己胸前。 习惯向下包容的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半点需要人关照的时候吗?尤其他到了人前还都要伪装起自己,帝后也就算了,到了刘子昭这个对手面前也还是嘻皮笑脸的。岂不憋屈? 心里总该有脆弱的地方的,只不过需要人仔细挖掘,一点点攻破防线,将那懦弱害怕的一面翻动出来罢了。 如此方能让俩人真正心贴着心,让自己在他面前变得最为特殊。这样以后无论出多少个田婉儿,都没什么好惧怕的了。 她伸出手抚在了他的鬓边,轻柔地一路往上,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刘郢起初还有些愣住,跟着着手法才慢慢阖上了双眼。接着又是一声叹气,似要说些什么。 虽然能让他开口是申容想要的,但这会还不是那么好的时候。也就更快地开了口,“若是你们男人们的事,别说了我听。若是旁的,我还能听听,帮您排个忧解个难。” 刘郢还有些好笑的,“这么怕我和你说朝里的事呢?” “那是自然,入宫的时候,女史就说了——女子不能干政。您要是说了我听,我也不能给您分析什么,若是不回您,就和个闷葫芦一样,也没意思。”她嘟着个嘴,娇嗔道,“那还不如不说,索性让我给您伺候舒服了,兴许您自己就想通了呢。” “就这么个伺候法啊?”刘郢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一时红了脸,“那不是我这几天不方便嘛。” “行。”太子爷从她怀里起了身,笔直地端坐在榻上。 得亏是行宫的取暖照宫里一样。屋子里升了几座暖炉,一旁也有个火炉室,往墙壁里过着烟道。这才经得起他这么掀被子。不然放眼如今冬月,两个人都非得冻伤不可。 “我去别屋找人。”他手放膝上,瞥了她一眼。 皇室冬狩跟来的女眷皆是正妻,太子后宫里的田良娣没来。这别屋又是哪屋?申容面色一冷,不过即刻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您这是看上哪个了?” 刘郢眼珠子一转,认真想了想。 母后宫里来的那两个大宫女不兴说…… 他伸手往外头一指,“就方才端水的那个吧。” 躺着的人心里冷哼了声,媚眼一挑,就唤起了屏风后头的茵梅和元秀,“听见没,去给殿下开间新屋子,让那丫头过去候着。” “是。”二人应下,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却又叫太子叫住了,“不用。” 于是两个大宫女又应了个“是”。但到底不是储妃吩咐下去的,所以这第二声都没前头那声应得干脆了。 底下宫奴们又哪能摸得准人夫妻俩的心思? 申容便疑惑地看着了刘郢,“您想在这屋?” 她一双水亮亮的杏眼眨了眨,语气很是正经,没有半点惊怒和委屈。似乎本应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什么呢你?”刘郢起先还绷得住,听着这一句才忍不住皱了眉,往她脑门上轻弹了下,“也不嫌荒唐。” 她吃痛白了他一眼,“那您想怎样嘛?”问完就看着他重新俯下了身子,贴过来说话,“原是逗你好玩。现在我是真搞不懂了。” 二人隔得近,呼出的热气也扑在了对方脸上。将原本压下的欲念又蹭的一下带上来。 这时期纵然不能行事,但欲望比平日还要高涨。申容稍稍偏头,心里已是猜得个七八分他要说什么。 “不论往前我去田氏屋里,还是要换了谁服侍,你这里——”刘郢戳了戳她胸口,“就没半点不舒服?” 申容眼神随着往下,“我”字才发了一半的音。他又紧跟着抢了句,“别打马虎眼。今日你且说说实话。” 太子嗓音低沉,面容也严肃下来。不再是方才的打闹,似是从心底想要得知这个答案。 恍惚之中,总给人一种错觉,觉得他是因为深爱自己,专爱自己,所以才会在意她的心里有没有他,会不会吃醋。 说实话,和刘郢打情骂俏,适当推拉,对申容来说都还算不上什么太难的事,毕竟她已经有了一世的经历,晓得刘郢大抵是个什么性子。就算是要引导他与自己分享前朝的事,想来也不会太费功夫。 可若要这么敞开心扉说心底话,她总觉得别扭。而且这别扭还不是头一回就有的,早在那次与他饭后聊日常、又往建云台骑马开始,就已是不舒服了。 心湖的深处仿佛有两个自己,在不断地拉扯着。 一个享受着这份爱意,不断问她:“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从上一世起你就爱着他了,这一世终于也能让他也爱你。你难道不高兴吗?”、“他是刘郢,生来就是你的夫君,你爱他又如何?不是理所应当吗?” 一个却极其厌恶这份爱意,不断唾弃:“上一世还被羞辱得不够吗?他是怎么对你的不记得了?”、“难道你骨头贱?不过轻飘飘的几句好话,就哄得你全忘了从前。”、“那杯毒酒的滋味怎么样?苦不苦?” “这么难回答呢?”刘郢见她半天不吭声,索性挑起了她的下巴。 不知从何时起,帐中的主导权已经到了这位太子爷的手中。 殿内此时并没有留灯,里头所有的光线都来自于外头廊下的灯火,那些时明时暗的光影就透过层层丝帛照进来,将刘郢那张冷峻的脸描绘得格外清晰。 他正用一双不怎么柔情的眼眸注视着自己。 与那一世似乎没怎么变…… 申容收回神思,心底激烈的争吵声结束,忽而又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将脸收了回去,眼底已经不见了往日的笑意,连语气都透着疏离,“没什么实话好说。” 还是头一回,向来以微笑示人的储妃,竟对着自己要尊敬的夫主露出了这般陌生的神情。 对面的人一怔,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毕竟婚后两个人一直恩爱。而且今日这话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太子纵然觉得她这语气有点不对劲,却也没多想。自己先缓和了脸色,张着手欲要抚上她的脸庞。 没想到得到的又是很明显的一退。 都做到这样了,他岂能感知不到这份抗拒?好似都不是女人争风吃醋的问题了,而是不愿与他说下去,明显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厌倦。 太子罕见地木然在原地,坐了回去,自然不知道要如何接话,也不理解申容为何忽然这样。即便是成婚之前,也没见她冷漠至此。 不过片刻,便生硬地挪开了目光。 帐中是一片维持了许久的寂静,谁也未曾再开口。刘郢好像还等了一会,虽说没有发怒,可神情到底是不对了。 只可惜到最后,也终究没能等到什么。 那股子失望与莫名的委屈就一齐迸发出来,这些时日为种种,心里压着事,原本就已是不爽。如今到了自己屋中还要如此,岂非自找不痛快? 桓林山地势比长安主城要高,平日的天气也要更凉爽一些。外头兴许是飘起了大雪,房门被推开,太子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尽善,我们走。” 屋子里头的热气瞬间就消散了,哪怕隔着道屏风也挡不住,那些拐着弯钻入的寒风就皆数吹入了后室帐中。 将她的思绪都冻得麻木…… 第28章 别生气了 “殿下在后阁一处空着的宫殿住着,夜里也没唤谁过去伺候。就留了尽中官和两个小黄门在外头。” 一清早茵梅和元秀就守在了申容帐外。见她醒来,茵梅开口第一句便是汇报起了太子昨夜的去处。 申容抬眸望向青灰的帐顶,没有说话, “储妃——”茵梅欲言又止。 其实开口无非就是想劝和,申容都不用去想也能明白。两个大宫女昨日一整夜守在后室外头,什么话没听着?不说她们了,就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能明白她最后为何要那样说话。 吃醋就说吃醋,不吃醋就说不吃醋。无论怎么说都不至于让太子没法接话,要实在心里有什么堵着的,想要试探对方的,撒个娇也就过去了。毕竟太子宠她,也向来好脾气,软语几句,小两口还是照常好。 何至于就要那样说话? 所有人都想不清楚,申容自己也想不清楚。 可是那时候就是那样说了,又能如何?不管刘郢会如何想她,好歹是让自己心里通畅了,不会再矛盾得自己和自己打架了。 她便将手枕在脑袋底下,背过身去,“我困得紧,晚两刻再来叫我吧。” …… 为期十来日的桓林山冬狩,才第二天,太子和太子妃就冷战了。往后一连数日夜里——一个睡在东殿、一个睡在后阁,就是到了白天也不见面的。 储妃窝在屋子里鲜少出来,太子爷反正活动不会少,本就是出来围猎的,有时候进了深山林子里,可能连带着两三日都不会回行宫,大部队在山林里搭几个帐篷就宿下了。 这事到了后几日,哪怕太子宫自己的人不去宣张,风声也很快走漏出去。流言蜚语向来传得快,就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都止不住,何况是这才建好不久的行宫。 所幸申容不必像在宫里那样日日去给郑皇后请安,来了月事身子不舒服,一应女眷的大小活动也有借口可托辞。 又或许是出了皇城,那根弦不再时刻紧绷着了。她也是头一回生出了偷懒的心思,想给自己放几天假——不再做那个得体的储妃,去应付那些场面上的事了。 怎么也要给自己松口气,避避世…… 就这么恍惚到月事结束,直到第七日宫中传来郑皇后的口信。那脸生的小黄门站得板正,甚是郑重其事。若要手中再拿着卷竹简,仿佛宣读圣旨,“娘娘问,储妃与太子何故分居?”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几日时间,都已经传到宫里头去了。 她便也煞有其事地先蹲身行了礼,才回话,“回去回娘娘的话,说无甚大事。是妾身未能伺候得好太子,回宫后便去兰房殿请罪。” 小黄门领命告退。 储妃的两个大宫女才重新上前,服侍她更上一套外出的衣物。躲了好几天不出门,今日下午的女眷小聚总该要去的。不然从始至终不露脸,总不像话。 桓林山行宫女眷们的小宴说来也单调。皇室宗亲里头排得上号的王后、夫人统共就那么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身子不利索不能来、怀了身孕的也不能来,余下几个能过来的,也都是会骑马,有些本事的娘子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是跟着男人们往林子里猎东西去了。 所以剩下的也就这么几个人。 其中以孛国夫人地位最高,落座的位置离申容近,也和她时不时聊了几句话。 估计也是听说了太子夫妇冷战的传闻,虽不至于明着提到申容面前来。但也作为长辈的劝诫了几句。 她也很懂得维护皇室面子,只以自己家女儿女婿吵架的事先起了头,作为引子说下去。 “他们年轻,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呢,怎么能有不吵架的。吵架就是说明感情好,在意对方。不然那些关系不好的,就是想吵架都难。一句话没有,怎么吵架嘛?” “不过啊,吵得快,好得也快。女人撒撒娇,男人多哄哄,事情说开了就好了。第二日还是甜甜蜜蜜的。所以我说我放心他们,都不让我多费心的。” 人家这话也是一番好意,申容能出席这个小宴,自然不会再由着自己性子的了。便又换上了天家人那样大方得体的笑,“是,夫人好福气。膝下翁主和世子都懂事,做小辈的就该如此,我们也该多学着些的。” 怪道襄国徐太后喜欢这个小年纪的储妃。孛国夫人和煦如春风的一笑,甚是欣慰。遂又拉上了申容的手,继续往下开始了一长串掏心窝子的话。 年纪大了就是如此,看不惯你也念叨,喜欢你也念叨。一正经要开口还不带停的。 等申容回东殿的时候,已近黄昏,她也没了什么用饭的兴致,往软席上颇没有仪态地一倒,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茵梅和元秀还一同上来问了句——要不要传饭。得到拒绝的回答以后,二人也没有退下。 申容就算知道身后还有两个人,也半阖着双眼,懒得多搭理。 这懒是不能偷的,惰性一起来,就没有丝毫力气想回到从前了。今日也就是和那孛国夫人说了小半个时辰,后来又面见了几个诰命妇寒暄了几句而已,都算不得什么多费力的事。可她偏生就觉得耗费了周身的力气,没了半点想周旋的心思。 后两日回了宫又该如何? “储妃。”茵梅试探性地唤了她一声。 恐怕是有什么正经事要说,申容这才翻回了身子。又见她示意了一眼身后的元秀。 元秀就将手里头的东西呈上来了,一面说,“早上奴婢去打听了,说,说太子昨日打猎冻伤了手。这是奴婢自己缝的手衣,虽比不得宫中衣纺的……” 兴许是涉及太子和太子妃吵架的事,觉得不好开口相劝。她说起话来还磕磕巴巴的,半天叫人听不明白。茵梅便膝行上前一步,欲开口替她解释。 申容撑着额头却已是明白了过来,“是想让我把这个送给殿下,说是我自己做的?” 两个大宫女同时点着头。 也就只有到了申容这个储妃面前,她二人才能表现出这副忠心耿耿之中又带着害怕的模样,要是换做对下头位份低的宫人,这两个哪个又是好惹的?无非是为了配合自家储妃,平日做得慈眉善目罢了,要真出起事来,脸色也照样甩得出。 她们的主子就再翻回了身,和晨起时一样地保持起了默然。 里头的道理申容自己不是不清楚,甚至可以说得上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一步步为之后做好铺垫,讨好她的夫主刘郢。谋得他的信任和宠爱,更好地保全自己和父亲。 这不就是她心理一直想要的吗? 可是自从那晚被那个厌倦爱意的自我占据了上峰以后,她整个人身上的拼搏劲就好似在那一瞬间也消失殆尽了。哪怕知道不这么做不行,也不愿意再往前多迈一步。 她甚至不敢想象,要是被那个渴望爱意的自己占据了上峰,是不是就会变回上一世的样子:她开始在心底疯狂渴望得到刘郢的爱,将他视作为自己的全部,眼里、心里——都塞满了他,被他任何一个举动轻易地牵扯到自己的情绪…… 很显然,她并不想回到那样子的自己。 所以这个冷战,她也不知道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拿回去吧。”最终,她屏退了自己的两个大宫女。 * 十日冬狩结束,成帝带着一大帮子人与收获的山珍野物乘舆驶离桓林山。 原本头一日晚上要在行宫内举办个庆祝丰收的宴席,不知什么原因,成帝大手一挥给止住了。众人便安安静静地回了各自居所。 申容也松了一口气,渡过了最后一个轻松的夜晚。只将忧愁留到了第二日回宫。 两个大宫女见劝不动她,后来也不敢怎么说话了,就老老实实安排了人过来收拾东西。 原本该是太子夫妇一辆马车,因为某些原因,最后上车的也只有申容一个人。余下来服侍的奴才也全是金阳殿里跟过来的那几个,含丙殿里的一个没看到。 孛国夫人一行的马车就在后头一些,分离之时她还特地来和申容说了会话。 大约是没见着太子,心里也猜到是没和好了,最后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又提点了句,“跟去山里的还有一些外戚未婚女儿,你想是还不知道吧?” 申容心中愕然,已是明白了这话里头的意思。 国朝都还好,在成帝的统治下还看不出来天家人喜欢做自家人的媒,可是往前历朝历代,最喜亲上加亲。表哥娶表妹,表姐嫁表弟的事数不胜数,就是舅舅娶外甥女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要能稳固自己的权利,这种事就是现在不发生,往后也难说一定就不会有。 再者刘郢纵然已经有了她这个妻子,可申家寒门小户,纵然成帝有心提拔,可往后能不能提得上来,且还是一说。谁不想尝试尝试,来撬动撬动她这个储妃的位置?眼下一个田婉儿一家不就是如此?钟元君母女也都跃跃欲试的。 明摆着的就有两家,至于背后还藏了多少,只怕是数都数不清。 毕竟高位,一朝攀龙附凤,飞黄腾达,谁不想拼了命地往上爬? 辞别了孛国夫人以后,她就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回了皇宫要如何与刘郢和好。若是他再不肯搭理自己了又该如何? 日后她这个储妃要是彻底丢了宠爱出去,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郑皇后的吧。就算她郑皇后再怎么厉害,母族势力再怎么强大,也终归只是后宫女子。回溯上一世,最后皇权还是掌握在刘郢自己手里的。 可她心里明明很清楚应该怎么做,又半点不想有所行动。 放空了不知有多久,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着方向似是从后头赶过来的,到了车窗边才放缓一些。她便无意识地拉开了车旁帷裳。 外头现出刘郢的侧脸,后头跟着的是他那个侍读苏泓。 二人一身轻便装扮,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保暖的皮毛边,连马鞍下都备了两层毡子,看样子是要一路骑马回宫了。 也是稀奇,这么一尊大佛竟然冬月还骑马回去?下头人也不怕冻着他们的太子爷。 苏泓见她揭开了帘子,架着的马儿步伐便慢了一些,与太子拉远了距离。 这场面莫名奇怪,申容纵然没放下车帘,可也没看着刘郢。她就低头盯着车窗下一道道的木条,忽然感到一阵心虚。 其实心里也是明事理的,上一世的刘郢可恨归可恨,可这一世的刘郢什么都不知道。那晚本是贴心贴己的枕边话,说着说着就受了自己媳妇的冷言冷语,心里岂能好受?何况前一段时间还刚被他爹冤枉过。这么设身处地地一想,不免泛起同情。 前头还犹犹豫豫地不大情愿去哄,这会人就到了自己眼前,还显摆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她忽然觉得这个头也不是想象中那样难低了。 毕竟这位太子爷受了委屈还肯主动过来见她,也是一种变相的低头了不是? 不想这口还没来得及开,刘郢先出了声。他正经一咳,也没转过头来看她,从来时起就一直是昂着下巴目视前方的。 “是我不好——” “不该老拿那事闹你。” 申容一怔,僵硬地直视上他。 “别生气了。” 刘郢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也是格外生硬的。 若不是人就在自己眼前,申容怕是都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从前和刘郢亲密恩爱,她总不免在心里和上一世的田婉儿做比较,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与田婉儿做过的。往往这么一对比,心里就瞬间冷静许多。 可是唯有此刻,唯有这两句话。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上一世的刘郢绝对不可能对田婉儿说出这样的话。不说田婉儿一直伪装体面,从不表现得过分了。就是刘郢也绝不会是哄着谁,给谁正经认错的性子。 太子说完这话,估计压根也没想着等申容再开口。马绳一扬,就迅速往前去了。后头的苏泓迅速跟上。两匹马儿似两道疾风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吹得她盘起的头发落了几小缕,眯起双眼,双颊也凉丝丝的。 等伸出脑袋望去之时,那人影已经成了一个小点了。 第29章 您还生气吗? 等刘家一家子人回了皇城。成帝念着接近年尾,又马不停蹄地吩咐了人去襄国接徐太后入京过年。 赶着宫中年前的一应准备,以及这几日堆积起来的政事,刘郢一回来就往丞相府去了,都没在太子宫坐下的。 金阳殿里倒是热闹,抛开桓林山行宫发生的一应事不提,大家伙就算略有耳闻太子夫妇冷战的事,也无人敢在储妃面前提一嘴的。 田婉儿这个良娣就更不敢了,尚且还被申容压着一头呢,脸上的每个表情,说的每个字那都是仔细打磨了才表现出来的,她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堪一击的人,到了申容面前照样和和气气行礼问好。 申容自然是同她一样说说笑笑,纵然在桓林山的时候还不耐烦想着:早除了她早干净。但是一回来,这心里就莫名的安定了,仍能照着从前的节奏走。 恐怕是这皇城自带的压抑气氛吧,逼得人不得不理智下来。 “我是运气不大好,头一天好事就来了,一度畏寒到不能出门。好在行宫里头也暖和,叫宫里半分不差。下次再要安排着过去,我定要与母后说说,将你也带过去就好。” “谢储妃,妾身也想去瞧瞧呢,老早就听说那儿修建的很是豪华了,山底下听说还有个暖泉,是不是也能泡泡澡了?” 田婉儿抬袖一笑,很是乖巧地过来与她捏起了肩,申容也没躲,余光里瞥了她一眼,顺其自然地阖眼享受起来。也不忘回她,“山底下的暖泉还在修,估计要用也等到后年去了。” “不过——”她细如柳叶的眉尾微微上挑,轻声说,“曲欢殿内倒是有座美人池。已经有人在用了。” 田婉儿听完明显愣住,亮晶晶的眸子眨了眨,环顾了一眼四周,又暗暗收了回来。这申氏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说笑竟然都说到天子头上去了,这是刚回来就想给她立下马威?暗示自己这金阳殿里都是太子妃的人了? 田家女儿心下不屑,也着实没太畏惧,自上次贾良暴露以后,她也渐渐怀疑起了自己身边的人,除了一个一直跟着她的晚翠用着,其余人基本都不怎么用了。 难不成,她还以为能抓得住她? 心中虽是讥讽,面上却还是配合着打趣,“曲欢殿又哪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得去的呀。” “是呢。”申容就接话。 储妃和良娣皆是会心一笑。 再小坐一会,金阳殿内这太子妻妾的聚会也就散了。 * 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冷战,虽说是太子先低了头。可是这回宫的头一天,也是他先开始闹起了别扭。 下午听说从丞相府回来就先去了甲观,在里头和人说了一会子的话,再看了一会子的书,晚上就在含丙殿歇下了,没说召谁去伺候,也没说要往金阳殿过来。 申容也不装腔作势的继续矫情,傍晚往少府去过一趟,回来就踏着雪往含丙殿过来了。 手里捧了一方小小精致的箧笥,也不知装的是什么。她就老老实实站院门前,等人进去传话。 和之前没做储妃是一模一样,也不先自己进去,只等人进去问过刘郢的意思以后,再决定进不进去。说不上是什么心机套路,不过都是上一世留下的阴影罢了。 她再不敢堂而皇之地进刘郢的屋子了。 先来回话的是一个小黄门,弓着身子说:“殿下说要睡了,这天冷得紧,您不必过来,回去早些歇息。” 她点了点头,也没想着这一趟就一定能见着刘郢,正准备转身。 后头又小跑来第二个小黄门,叫住了她,“储妃留步!殿下让您进去。” 当真是拧巴,她不禁好笑,示意身后茵梅和元秀打赏过这两小黄门以后,才往院子里迈进去了。 太子原本是站门口张望的,听院子里有了动静,身子一转就立马半躺回榻上去了。想了想,又迅速拿了卷竹帛放手里,有模有样地看了起来。 尽善扭头望了他一眼,抬了抬眉。这也太幼稚了……也是头回见他主子和个孩子一样。他悠悠然收回目光,抱起手继续在门口守着。守得储妃走过来,才低着身子笑脸相迎,“储妃安,可别冻着了,快进来吧。” 申容颔首,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 屋子里头的灯倒是都点齐了,窗子也不是完全合上的,有两扇留了道细小的缝,时不时吹些凉风进来,将那十几盏连枝灯上的火光吹得闪闪烁烁,好似上元节坊市里燃起的灯火。 她先将箧笥放置地上,在丝帛的屏风前头伏身行了个礼,“殿下。” 烛光下,屏风后的人影格外清晰。刘郢身形未动,就用鼻音发了个“嗯”。 她便继续搭话,“妾听说您手冻伤了,就往少府拿了些药膏过来。还熬了碗药汤,是用的我们绥阳乡下的土方子,从前妾冻了手就喝这个,活血化瘀好得快。” “您……”她抿了抿嘴,这第二句话却是斟酌了一下。忽而想起那一世——也是听说刘郢受了伤,流了好几天的鼻水,就按土方子给他制了个熏香。后来他看不上,让她拿回去了,不过一转眼,又接了田婉儿送去的药丸。 她脸上的笑就收了一点,话语一顿,语气也不由得沉重了些许,“您若是不嫌弃,就趁热喝一些。不过不喝也不要紧,太医的药膏子也是绝对够使的。” “什么嫌弃?”刘郢放了书,出来时好像还有些不大高兴的。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他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地怕还是嫌弃。 刘郢往下瞧了眼那小小的竹箱子,径直往软席上坐过去,“拿来与我喝吧。” 她便换了方向跪过去。捻裙起身时,尽善已经很懂事地上前——拿出了里头的铜碗,又躬身呈在了太子的案几前。刚揭开盖子,那褐色的药汁上已没飘热气了。 估摸着是一路过来凉了不少,她正想说拿去热一热,手还没伸得出来,刘郢已经拿起来一股脑吞完了。 喝得着急,嘴边还淌着些。她便掏出手帕往他跟前擦了擦。二人目光一经对视,兴许是太子心里还憋着委屈劲,先不自然地别开了,一双薄薄的粉唇还有些翘起来的。 尽善顶着上眼皮去看头顶的太子和太子妃,瞧出来大约是要和好了,便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又无声地退回到门边去了。 太子这卧房里着实是说不上暖和,从前天气还好,申容过来时且不觉得怎么。这寒冬腊月的,多待一会就禁不住打哆嗦。她也来不及顾着刘郢此时的情绪,先转了身子往旁边的暖炉挪过去,又张着手去烤了烤。身子暖和了神思才能慢慢恢复,不然这风时不时的一吹,人脑子都是个木的。 刘郢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动静,便用余光去瞅身旁的人,就看着这小储妃正猫着个身子往暖炉靠近。兴许是不想自己动作幅度太大,伸出去的手也只敢张一半,要不是那前面放着个暖炉,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抓鬼呢。 他忽然又觉得有点好笑。女子畏寒,自是比不得体热的习武之人。便悄摸地朝尽善递过去一个眼神。 尽善会意,就一边往外头人低声吩咐上暖炉,一边自己进来关窗子。 过了一会,屋子里就进了一流水的宫奴,几个几个的抬着暖炉寻地方摆。 这群奴才们的动作已是够小心的了,可即便如此,来来回回的动静也不会小。申容就扭头去看了一会。兴许是脑子还没转得过来,又不知怎么忽然和刘郢来了句,“回头再热着您。我待会就回去的。” 话一出,尽善跟个老鼠一样,先惶恐地缩了脖子。几个小宦官更是迅速地把炉子落了地,匆匆躬身退下。 申容自己也是一怔,绷直了身子转回去看刘郢。果然就看他脸色垮了一些。 “不是。”她也开始有些委屈,坐回去面向刘郢,低眉诉说起来,“这几日实在冷,我——” 这倒是头一回,在刘郢面前也失了说话的分寸,不知要怎么开口的好。她又只好先停顿下来,理了理思路,才再开始尝试着扭转。“我怕您还生着气的。毕竟那日是我的不对。”说一句,就靠近过去一点,“您还生气吗?” “有点吧。”太子也终于不再别扭了,盘着腿手一搭,也不看她。 见有戏,她稍微放松了一些。方才经那么一吓,人立马就精神了,也想透彻许多。不论是前头他主动过来认错,还是这会拧巴来拧巴去的,其实都说明了他心里还是有她,在意她的不是? 不说完全拿捏住了刘郢,但起码还是牵扯到他的心绪了。 于是她又收回了身子,小声说,“那我要怎么做,您才能不生我气了?” 刘郢皱了皱眉,眼神往下一带,就见申容说话间又凑了过来,双手撑在地板上,直勾勾地望着他。身上那曲裾袍又正好是束着腰身的,往下宛如群山起伏,两条腿并着,白嫩的双足轻搭在地毯上,朱红蔻丹的趾甲宛如一颗颗乾州进贡来的宝石,大趾还微微翘了翘。 就好似一条美艳的水蛇。 说他不起欲火是不可能的,毕竟也是一个断了好几日淫欲的正常青年男子。 不过他还是装了一会正经。总不能让这女人这么快就给哄好了。回头不然又莫名其妙给他脸色瞧。 好歹自己也是储君,总要有些威严的。这回的事他心里也都清楚着呢——自己宫里的人倒算了,闹得外头也都知道了,说得细一些的,都笑话说是太子半夜被太子妃赶下的床。这种话都能传出去,他不要面子的? 但要怎么个惩罚法呢?他不禁思量起来,其实办法是有很多,只不过这一件拎出来——觉得不大合适,那一件拎出来——又觉得太重了些。挑来挑去,半天没个好的。 就哽了半天,最终得出个:“捶捶腿吧。” 申容“诶”了声,往脚下慢慢爬去。爬到一半,又撅着屁股回头问他,“现在吗?还是过会?” 这样子要是还不懂,那这大半年夫妻白做了。 屋子里的暖炉实在有些多,关着窗户也不透气,太子爷的呼吸都重了些,听着这话,咬起腮帮子看起了案几上的青铜碗,可眼底明显是忍不住漫起丝丝笑意,或许是被气得笑的吧。 犹豫了半晌,才干脆不摆架子了。无奈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抱着往屏风后过去。 “过会,过会!过会行了吧。” 第30章 那个小女儿可说了人家? 年底腊月,襄国徐太后被成帝接进了长安,入住寿昌宫。与她外甥皇帝一大家子过个年。 郑皇后受成帝安排,年底这几日,就时常带着申容去寿昌宫给老人家问安。 三代人就围坐在正殿前堂,烤着火,说说话。有时再来几个来问好的宗亲女眷、王侯夫人,寿昌宫殿内是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 一日正巧,逢着好久没入宫的信平侯夫人带着钟元君来兰房殿拜访。郑皇后就拉着申容和钟元君母女俩一道往寿昌宫过去。 “老人家喜欢热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哄她开心。回头自有赏你的。” 郑皇后一路提点信平侯夫人, “是,娘娘。” 到了寿昌宫坐下,几人落座的位置也有讲究。 申容这几日随郑皇后来得频繁,徐太后喜欢听她说话,就将她拉着与自己一块坐。郑皇后在侧下方,今日来的信平侯夫人和钟元君就在更靠后一切的位置了, 前头说起的都是一些陈年的趣闻,老人家拿出来和年轻人再嚼嚼,也不乏趣味。年长的人说个回忆,小辈们听个好奇。再有个耍宝的信平侯夫人时不时插科打诨,说了没一会,座中气氛也就热络起来了。 聊得一热络,做长辈的就自然而然地关心起了小辈们的人生大事。 申容这个太子妃是没什么好讲的,这几日连着几宿都夜宿含丙殿,年轻夫妇打打闹闹,今天吵明天好的,长辈们自不必担心,再一定要关心的,也都是关起家门来自己人给自己人说,当着个侯夫人母女说储君夫妇俩的事,多少有失庄重。 那么接下来,就只能说到钟元君身上去了, “那小女儿可说了人家?”徐太后点了点座下的钟元君。 话出众人一时噤声,申容两厢环顾,开始保持起缄默,郑皇后迅速给信平侯夫人眼神示意,让她注意着场合。才再开口回徐太后的问话,“才刚说给了子昭,还是陛下亲自说的呢。” “噢。”徐太后扶着鸠杖仔细打量了钟元君一会,心下不禁念了句:不大漂亮。 然后又开始细细地盘问起来:今年多大?家中几姊妹?读了多少书?读的什么书? 虽说母女俩都不乐意这门婚事,但是面对皇帝唯一一个表姨的问话,自是不敢怠慢,尤其郑皇后还正对着信平侯夫人正颜厉色地眼神警告。 一一恭敬回答完。徐太后又望向了郑皇后,“婚事定在何时?” 可正说到点上了,信平侯夫人已是出了满额头的汗,低着头眼珠子转来转去,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郑皇后顾了一眼下头,回眸正欲接着回答。就听得“哎哟”一声。 钟元君端坐得好好的,忽然往地上一栽,捂着了自己的肚子。 场中贵人就只有徐太后被惊到了,站起身瞅着下头这突发的一幕。 “这是怎么了?” 郑皇后经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又知道这门婚事里头的整个原委,还不能一眼看出端倪?她冷笑了一声,又将那道凌厉的目光对准了信平侯夫人。 博山熏炉里飘出来的烟好似都滚烫,烫得信平侯夫人是从坐席上滚出来的,冲着郑皇后和徐太后连连磕头。当然了,与徐太后同坐的申储妃也不小心受了这份跪拜。 “皇后娘娘,太后。臣妇女儿,女儿她……” 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实在是迫不得已了,这招原本是准备等到日后在皇帝面前用的,不想今日被逼得在这个襄国来的徐太后面前用了,也不知说了这谎话起不起得了作用,不然若是婚事推不成,还辱了自家女儿将来的名声,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你女儿如何了?”郑皇后语调虽还平稳,但细细听着,几乎是咬着牙的。 不是还有一个徐太后在场,估计手边的铜炉就要砸下去的。 申容淡然起身扶住了徐太后,依旧是不做声,只感叹今日这趟来得不亏,还能看出好戏。 “她……”信平侯夫人都不敢去看郑皇后,“许是从前保养不当,常年受寒,月信总是不准,近日来又多腹痛,总流不干净,后来……”说着说着,她的头都快埋到木地板里去了,那声音都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恐慌,还是源于心底的绝望,亦或是当真为自己女儿的“病入膏肓”而感到悲哀,“大夫说,她今后难生育啊。” 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申容却是听到一声轻轻的冷笑,她恍惚地往边上看去,一时间竟分不出这笑是出自身旁的徐太后,还是坐得不太远的郑皇后,或者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 这一招几乎是绝路了,那刘子昭对他们来说,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竟犯得着用上这么损的招数。 徐太后自然就开始保持起了沉默,蹙眉坐下后,微微叹了口气,连目光都不再往下放过去了。 作为成帝仅存的母族长辈,她的某些意见在皇帝面前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若是在这件事上要劝一下成帝,估计这婚事是不黄也得黄。 没了聊下去的话,寿昌宫的聚会很快就散了。 徐太后被申容扶去寝殿后,郑皇后才提着袖子徐徐走下坐席——往信平侯夫人身边走来。 她身形未动,仪态也都尚且保持得当,脚下却是毫不留情地朝她脑袋上踢了过去。 这一脚力道不小,即便来自于一个孕妇。 信平侯夫人被踢得翻了身,却也还是不敢嚷一声“痛”的。毕竟多年相处,她也看得出这回是真惹怒皇后了。 “山猪吃不了细糠。孤看你家女儿今后还能嫁谁。” 说完一拂袖,大步离去。 待到殿中贵人们都走了,钟元君才敢上前来扶起自己亲娘。 …… 申容送完徐太后之后,下一脚就紧赶着往兰房殿过来了。虽说方才席上她一句话未说,但是后头安抚的工作还是要做好的。 毕竟她是天家人中的小辈。 钟元君母女闹成那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郑皇后动了怒,何况还怀着个孩子呢,怎么也该多去关心着的。 从寿昌宫过去的这一路,难得冬日里现出一抹暖阳,她的步子便放缓了一些,抬着头沐浴了一会这皇城里罕见的温暖,又不禁细细回想起了钟元君和她娘的这下下策。 虽说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可又不得不感叹一句:信平侯一家眼界确实是长远的,且说不定刘子昭这一世的结局会是如何,就算比上一世要好,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上次见他,也都还是板板正正的。 这样的人就和从前的自己差不多,要想在皇城之中活下去,太难。 到了兰房殿里头,郑皇后虽然还有些为刘子昭愤懑不平,但和申容埋怨了几句、叹了几口气以后,帷帐一搭,也就睡过去了。 孕妇就是如此,一天昏睡的时间比普通人要长。 也是一个好。 她闲着无事,出了兰房殿以后又转悠回了金阳殿,小坐一会,略感无聊,就叫茵梅去把田婉儿叫了过来。 反正妻主、妾奴,何况还是受宠的妻和不受宠的妾。 她就是一个小拇指动弹动弹,田婉儿也得按着她的吩咐来。 哪怕是心有不甘,想要去和她爹田子士抱怨抱怨的,现在都还有个把柄在申容手上,田氏一家子也不敢翻起浪花来。 “储妃今日出去可发生了什么趣事?”田婉儿捏肩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不仅力道控制得好,花样手法还多:捏、捶、揉、敲,顺着往下一路到背脊、腰身。 这么一通按下来,整个人的身子骨都轻快许多。 “也没什么。”她阖着眼享受,耐心与她聊了起来,“母后这会正是稳胎的时候,周遭需要安静,偏逢着要过年了,再过个十几日,又是大大小小的宴席要来了,到时候说不准这些事交由谁来打理,若是给了永巷里的哪位夫人都还好,若是放到我手上,少不了你也要多帮衬着的。” 这是真打算把自己培养成她的得力助手?田婉儿眼珠子一转,自忖了一番:其实若不是阿爹一定要她做这个储妃,像现在这样能得申氏器重,兴许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 毕竟她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博得太子的宠爱,有时候她都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太子本来就不爱好她这一类的长相,所以才喜欢不上来的,轮得到她服侍太子的时候,她也算是费劲了心思,说得上使劲浑身解数了,可偏就是引不起他的流连。 若一直这样下去,何不退而求其次,依附着储妃? 这想法生出来一瞬,她忽得一清醒,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丧失斗志了,想想自家和申家,她今后就真的能甘心臣服于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 “如何不说话了?”申容回眸望着了她。 眼前的这双眸子圆圆似杏仁,水色潋滟,说实在的,这申氏储妃是很温柔娇美的长相,不论刚入宫时,还是现在,任谁看着都不会觉得她具有攻击性。可是这双眉眼看得久了,又会发现里头的寒意很是明显,甚至不用刻意动怒,冲着谁横眉怒目。反倒是笑着的时候最令人瘆得慌,后背发凉…… 田婉儿的笑便也僵硬了许多,低着头不敢直视,“是,妾身本就该帮着储妃做事的。” 申容才笑着回了头,幽幽地念着,“行了,你也休息会吧。” 第31章 这是打量着她在宫里头过好日子呢? 刘郢又出远门了。 临近年关,他也停不下来。尽善回来说:太子爷要同太仓令往武州去一趟。赶得快些,或许能在年前回来。要是赶不快,手上事多起来,或许这个年都要在外头过了。 说完一抬手放嘴边,特地透露了句,“是为查下头盐铁运输上的事,这次估摸着要在泥道上跑,很是辛苦呢。” 她就作为太子妻子,象征性地嘱咐了几句,才回了自己的金阳殿。 安安心心等着刘郢回来过年就是,若回不来,就与郑皇后守着后宫打理。反正如何,她这个储妃都不会闲下来的。 不想才过两三日,南宫外头又忽然传来了申安国递进宫的信。 元秀拿回来的时候,申容还只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从后室出来时险些崴了脚。 等把那帛书看完,又是心凉了一大截。 上头说他那新妇叶氏“未过门”的女婿韩苌,年底正好回了老家武州,听闻太子殿下正好也在武州,便想借此机会求个官——为其在皇宫执金吾手下谋求个差事。 话说了一大堆,但其实这事都不是来过问申容的意见的,只是支会她一声罢了。 末了甚至还提了一句,“若是官路不顺,还望你日后在太子面前为你妹夫美言几句。” 这是打量着她在宫里头过好日子呢? 她一个人在这里举步维艰,想方设法地为今后过安生日子铺路也就罢了,不求个人能帮衬着,却不想身后反倒是孜孜不倦地为后路铺柴禾,巴不得这把火早些烧起来就好。 长安城内的官就这么香?一个个的都上赶着要来当,外头的小官都算了,还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妹夫要入宫当差。 申家这条摇摇欲坠的小船上,究竟还打算载多少人?申安国又想没想过载不载得起? 心里的怒火一烧就烧得难压下来,后来连回过去的信都是由茵梅代写的,申容只抱着手臂在屋子里来回走,头回失了一个宫中贵人该有的体面,连语调都比平日急躁。 “你就写,那个什么韩苌要如何是他的事,不提申家即可。” 说完拽过裙尾,欲回后室,想着又立马回了身,“再加一句,若无大事,今后不必来信。” 这次真正交代完,她径直往屏风后过去,连绕襟袍的裙角都不能再看见。 茵梅收了笔望了一阵,恍惚间竟觉得看到了一丝郑皇后发怒时的影子。 …… 但也确实是很快就瞧见郑皇后了。 回完申安国的信下去没歇多久,申时初,就又随储妃往兰房殿过去问安去了。 郑皇后现在不像从前那样早起,储妃一般就是下午过去瞧她,按着孕妇的作息,有时候她要是睡一天,那就隔一天去;有时候她要是需要人陪着,就跑得频繁一些,一下午跑去两趟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每回坐的时间不如从前那样长,毕竟有妊的人容易疲倦。申容就跟着伺候一会,等到郑皇后累了才自然退出寝殿,偶尔还会帮着打点这打点那的,总之是操不完的心。 儿媳妇当的是着实贴心,别说外头人都这么说了,就是茵梅和元秀她们两个储妃自己手下的亲信都这么觉得。 今日兰房殿格外安静,外院里头几个宫奴拿笤帚扫着积雪,金阳殿跟过来的宫奴就候在前堂内的墙角边上,弯着腰跪一排,规规矩矩的。 往里的后室卧房,两个小黄门在里头给暖炉倒了炉灰,添了新炭以后,同样弓着身子细步退出。 这架势,她们这些个大宫奴心里也明白,是主人们要说些不宜公开的话了。 “赶着昨日你没过来,昨日就热闹了。” 申容添着水,听郑皇后这话还不大明白的。 金阳殿的消息肯定不如兰房殿收得及时,常常好些消息是滞后了几日才听说。 她便笑着往下问,“发生了什么热闹事?” 就见郑皇后摇头叹气的,“还不又是为她钟家女儿的婚事,昨儿徐太后亲自去了一趟天门殿,也不知怎么说的,出来陛下就把退婚的旨意发下去了。” “还下了旨?”她有些愕然。 “宫宴上赐的婚,若是不成,自然也要正经退了的。”郑皇后瞥了她一眼,各自都是聪明人,接下来的话不必多问,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心里在想什么了。 于是抱起温手炉接着往下说,“不过你父皇也不是什么不拘小节的人,就算早年人都唤他作‘荇地莽夫’,但该心思细的地方,他且都顾虑得到。” “婚事退了自然顾忌女儿家的名声,你当他就想不到?下的旨意说是听从老人家的意思,只说钟氏年纪小,且等过几年再定。” “可——”申容眉眼瞟到案几上,不由得念了句。 可就算这样,堂而皇之地把这事用道圣旨宣张出去,或多或少对钟元君日后嫁出去都有影响,这婚事说退不退,就卡在这?难不成以后天下还有第二家敢再上信平侯府提亲的? 这个点申容能想得到,帝后如何想不到?不过本来做到这个份上也是仁至义尽了,皇帝肯废这个心思拐着弯退婚,何尝不是天大的恩赐?下头人难道还肯说个“不”字的? 郑皇后也没个心疼的,先嗔怪了一句,“自己造的孽,自己就得受着。”过了会,也不提别的话,眼尾的细纹随着双眸垂下,忽然透出一股肉眼可见的忧伤。 申容察觉过去,往前拢了拢她身上的毛绒大氅,“您不舒服吗?” 只见郑皇后摆了摆手,扶额似是喃喃自语,“孤是管着她不行,还得管着她女儿。” …… 照顾着郑皇后睡下,申容便出了寝殿。房门一阖,也没急着先走,就往外院的檐下先站了会。 这会停了雪,院里的长廊被宫奴们打扫出一条蜿蜒的石子小路,通向外头的宫道,冬日天黑得早,两边已经点燃排排青石灯,灯下还有余雪未去,就顺着石灯翘起的顶往下滴水,那一颗颗润泽的水滴又透着火光,一时惹得人恍了眼。 叔衣是过了一会才过来招呼的,“您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原是申容站得久了,她还以为她是走了再回来的。 申容就回眸笑着与她摇头,“冬狩那阵子,太子猎了些山兽的皮毛回来制衣,这两日底下人才赶好,你随我去金阳殿取了来,挑几件娘娘喜欢的花样。” 二人一道出了兰房殿,申容依旧是没什么架子地拉着这老媪与自己同行。 等走出去很长一段路,才拉上她的手,“还有些边边角角也没浪费,我特让他们也做成了两件手衣,回头你自己收着,别与外人说。” 叔衣怔了怔,其实跟了郑皇后这么多年过来,她私下受人的好也不少,只是像这般送到实处的着实不多见,可见的这申储妃用了心。 但特地安排这一出,估摸着多半还是带着事来的,于是就笑着点头道谢,只等着她自己开口。 果真没一会,就等得人问了出来。 “信平侯夫人——” 二人的步伐都缓了,后头全是金阳殿过来的宫奴,为首的茵梅和元秀还离得有几步距离,不曾太靠近她二人,申容侧着头,笑着问叔衣,“她与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叔衣一愣,先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宫道上纵然打着灯,也总不如白日那样明亮,何况身后还有那样一群跟着的黑影呢。 她眨着眼再回头,面前是申储妃一张和煦的笑靥。 其实这笑脸后头藏着的刀子,她心里明明白白,就是皇后娘娘那儿或多或少也都有着数。自己手底下两个大宫女才过去不到一年,就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了,先前有事还肯说,如今是半个字都不肯吐出来的了,含糊其辞过去就是。还不就是顶上主人厉害——给施的压? 不过就算如此,也招不住人家就是得皇后喜欢啊,再说她背后做的那些事,说白了也都是为了打理好太子的内院,不就恰恰说明了是人家有本事吗?起码对待起上头的皇后来,还是真心实意的好,这大冬天还常常跑兰房殿,风雨无阻的,婆媳俩好得和母女俩一样。不说一颗真心到底如何了,就是行动上人家也是实实在在做出来了的。 毕竟日久见人心,日子一长了,行动上只要保持得好,不管真心不真心,那都说得上是真心。 这样的人,叔衣心里还是知道掂量的,今后只会是个厉害的主。 于是踌躇了一会,才小声回答她,“侯夫人是吴高侯的胞妹,不过此事只皇后娘娘和郑老将军知道,陛下不曾知道,就是侯夫人自己…”她咽着口水,“她自己都不知道。” “为何?”申容很自然地问下去。 叔衣抬眸瞥了她一眼,尴尬一笑:“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乱得很。储妃,今日不是您问起,老奴也不敢多提,您也知道,娘娘向来不爱说从前的事,所以您心里清楚就行了。” 看来是再里头的事就不方便说了,申容也笑了笑,不多勉强。“是,还好你今日与我说了。往后在娘娘面前,我也就能知道多注意着些。” 只这么一句也就行了,好歹是把她心底的疑问给回答了出来。 虽说信平侯夫人说话讨喜,但事到如今这么反反复复地看下来,她总还是觉得郑皇后不应该会喜欢这类人。 既然是和吴高侯扯上了关系,那一切就有了合理的理由,那死去的吴高侯是郑皇后的救命恩人,而且在这救命之恩之上,又好像还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是为了吴高侯,才对信平侯夫人多加照拂的,且说得上是还恩了罢。 不过由此看来,这信平侯一家也需得谨慎对待的。 她将双手收入袖中,忽而想起前几日宴上装病的钟元君,其实只要她不再一心想嫁给刘郢,上赶着来和自己作对,她还是愿意留几分情面帮一帮她的。 步子往雪地里一迈,她忽得又转头看向了叔衣,“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公孙晏的人?” 第32章 他一直都有在留神申氏的品行 刘郢终究还是赶在年底大宴前回来了。 太子一回宫,照例先往天门殿去和皇帝老爹汇报差事,后来去了一趟丞相府,一直忙到酉时,又受皇帝的召,随他爹到寿昌宫去看望了徐太后,陪老人家吃了顿从来不吃的夕食,聊了一会。 就算他本人没落脚自己的太子宫,也不妨碍这边同样热热闹闹,自打他清早入了长安城起,消息一经入北宫,里头大大小小的宫室就开始了除尘。 尤其丙舍那厢最是热闹,下午趁着出了会太阳,那院子里一应被褥,毯子等都拿出来晾晒过,炉子火盆里的碳灰也倒出来,扫干净了,添上新碳,连那些本就锃光瓦亮的陶瓷罐子也是擦了又擦。 申容所在的正殿相比起来倒是安静,她听着丙舍那头的事,还微微一笑,想着田婉儿依旧是上一世的那个田婉儿,要真想靠着前头那封信压住她,恐怕还是不能够。 终究是住在太子后院的人,长此以往不得宠,家里再一逼得紧,就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开始使了劲的想办法讨宠。 何况她本来也是个聪明人。 申容应该要想到的,往长远了看,也确实不能指望单一件事就彻底压住她。 而男人的忘性又大,指不定哪天就把以前的事统统过去了。 她嘴角的笑就收了一些,点了点案几上的香炉,目光变得深远。陡然间,又改变了往前的想法。 * 等刘郢回到自己的太子宫时,天都黑了好一会了。 他也没往含丙殿过去,自迈进北宫的大门起,步辇就直接朝金阳殿这方抬过来了。 哪怕知道太子一来是径直往储妃寝殿过去的,田良娣照旧是在不远的丙舍屋前出来行了礼。 就算是一眼,一眼……不曾忘记也好。 可惜这大雪天的,就算刘郢周身的保暖措施做的不错,也不会在外头待多久。从下了辇车起,大步子一抬,雷厉风行地就进了储妃的寝殿。 这主屋里的人虽不如旁院丙舍里头那般,却也是热情招待了的。 好歹也是刘郢,是太子不是? 宫奴上前来服侍太子爷洗过手、脸、脚。申容蹲身在一旁点着他喜欢的安神香。夫妇俩一个在行障后头,一个在榻前,就这么隔着还有些距离地聊着闲话。 不过这动嘴多的人是申容。太子也刚回来,都没歇口气的,她如何能累着他多开口? 她就提起了这几日发生的事,连着刘子昭和钟元君婚事是如何黄的也说了。 刘郢兴许是早就知道这个事了,起先听着还没怎么,只等听到钟元君在寿昌宫那一出,才探出半个脑袋来。 “还是这么回事呢?” 申容擦了手过去,接过宫女手上的寝衣,一边给他穿上,一边无声地点着头。 “你就没帮着说几句?”刘郢张着双臂,神情调侃。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再低头绕好系带,嘴还有些笨笨的,“那,那母后和徐太后都在,我一个做小辈的怎么好插话?” “倒也是。”刘郢表示认可地跟着点头。 男人的思维到底不一样,再者他手上事可太多了,要留神的事也多。这会听着还不一定想着是钟元君伪装的呢。 不过要怎么去琢磨,都是他自己的事。申容和他说,那是夫妻俩要有些日常的话可以讲一讲,说得多了,以后慢慢再要聊起别的来,就难有顾忌了。 太子爷睡前洗漱完,揽着自己的小储妃回后室。路上嘴也没停,又问她,“对了,申公娶了新妇,你可知道?” 她轻轻“嗯”了声,看不出是何神色。 “我倒是刚知道。”刘郢说着松开了她,独自往墙边矮松盆景那去看了看。一边倒腾着上头的针叶,一边说,“路上还遇着个人,自称是你妹夫。我还想你哪来的妹妹。后来才知道,是申公新妇的女婿。” “问您要官来的是吗?”她顺着往榻上坐下,没多管他。 太子爷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也就没回身,还继续聊天似的问“你怎么知道?” “不然还能为什么事?”申容回得迅速。这语气就丝毫没有从前那大大方方的储妃风范了,还有些小女儿家生气似的。 刘郢这才听出来了。他回头笑了笑。便也坐到了床榻上,垂着头打量起她来,“怎么了?” 越说越来气,刘郢都提到了这事,那这官必然就是给下去了的。她索性抖落开太子的手,由着自己今日也发一回小脾气。 “您又何必答应?与我家又没关系。” 倒是头一回见储妃使小性子,帮了忙的太子一句感激的话没听着,结果还跟做错了事一样,两头不讨好。 这可是太子爷!才刚出差回来,就要遭房中人的脸色,那心里能好受? 外头守着的两个大宫女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算储妃不想给家里人讨官,也不至于把这通火牵到太子身上罢。茵梅倒还好,就算心里急,尚且坐得住,元秀跪着的身子禁不住颤了一下。就怕又和行宫那晚一样,待会太子就要冲出来了。 如今在宫中可不同,外头还一个眼巴巴守着的田良娣呢。 外头的人是真忧心,可里头的刘郢倒也真没恼,反而还有些享受着她这副模样的。 冷漠与娇嗔,他还区分得清。 便靠在了榻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小差而已,犯不着计较。” “确实不值得计较。”申容却依旧不依不饶,“可这风气不好。往后要是人人都想借着关系当官,这天下岂不乱了?” “哟,你还懂得这番大道理呢。”太子弯着身子又探了回来,一把捏住了她的脸。岂料女儿家白皙腻理的肌肤还没沾得了一会,就迅速脱离开了。 她气鼓鼓地别过脸去,也不言语,看样子是还没把这事过去呢。刘郢回神愣了愣,随即一拍大腿,赶紧配合:“成,回头就给他撤下来!” 这局势看来是有所好转?屏风后头两个大宫女又互相看了一眼,总算是松了口气。 话都这么说了,耍小脾气意思意思就够了。申容瞅着时机回头。柳眉微蹙,粉嫩嫩的嘴唇翘起,“算了。答都答应了,以后别升他的官就是。” “是是是。”刘郢忙不迭应着,揽着她双臂搓了搓。 小别胜新婚,话说多了也劳神。方才经她几回躲,他心里不得更惦记? 不过到底也没急不可耐地先躺下,而是揣摩了一下里头的学问。若不安抚好,后头多费劲的还是自己。就搂着她拍了拍,安静依偎了会,再说几句腻歪的软话。这么开始,两个人做那事才能都尽兴。 今朝说起来,给刘郢的感受确实要比新婚夜好。不仅小别重逢,大半年夫妻做下来,配合也很有了默契。令他最满意的地方,便是身下人给的反应比起初热烈许多,不再和从前那样藏着收着了。 吃痛就吃痛,舒坦就舒坦,大大方方地与他表示。 虽说里头确实带了点欲擒故纵。可架不住男人就吃这一套。 一时兴起,太子直接给她转翻了身,逼得她像上次一样闷哼。还不忘俯下身去闹她,闹得她咬牙回头,嘴里哼哼唧唧的。 这么硬生生折腾了近小半宿,两个人才双双瘫软下来。 * 第二日乃是朝会日。刘郢很早就起来了,申容也没赖床,甚比他起来更早的。 由人安排好了朝服上来,给滚着烫水的铜壶熨平整了,仔仔细细从长冠、衣袍到脚下穿的翘头丝履,都检查了一遍,末了等太子爷洗漱完毕,亲自伺候着他穿戴齐整。 刘郢昂着头,看似还没怎么醒。又或许是已经醒了,但就要在申容面前装一下。 这感情里的推拉倒是有意思。你要在他面前习惯卑微,一直表现得非他不可,他就踩着你一头,有你没你无所谓;可你要时常吊着他,偶尔还耍些不过分的小脾气,他就反而在你面前表现得和个孩子一样,常常想要讨得你的关注。 她心中好一番嘲讽,弯腰绕好腰带。那人的手也不没多安分,顺着就往下摸过来了。他自己都还好,朝服袖子宽大,又长,横竖没人看得到他在干嘛。可申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寝衣。被掐得痛了,她也忍着没做声,就是不想给他反应。 再开口说话,语气也镇定,“上次带回来的那批皮毛——底下人已经制好了,给您做了两件裘衣。您晚上要是不忙就过来试试。要是有事,就传人来说一声,我就不提前回来等您了。” “你晚上什么事?”太子的玩闹心收起,语气也正经了一些。 腰间的玉环配好收尾,她蹲着起了身,“和徐太后说话呀。”一面说,一面又拉了拉他胸前的衣襟,轻言细语地解释,“母后现在休养着不能出门,老人家在寿昌宫也没意思不是?好容易请着她来过年,她又不是常年住这的,要是边上没个人陪着。说来也没趣。总不能真就只守着一个年宴热闹热闹吧。” 刘郢闻言不禁怔了怔,好一会没说话。 成婚后这大半年来,他一直都有在留神申氏的品行。其实也没要求她能做得多好,只要能和自己表现出来的为人处世没太大出入就行。毕竟她年纪不大,又不是自小在高门里长大的——没学过贵族中的社交。 不想竟是通透到这个地步了。 那徐太后的辈分隔得远,连他都没想着关怀到这一层。可听申氏这么一说,他忽然又明白过来。即便他这一辈的已经不大亲近了,可父皇终究是重视的,不然也不会特地将她从襄国接过来。若是伺候好了徐太后,其实也是讨得了父皇的满意。这不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在做的吗? 还一个同样要拉近的郑皇后,这么久过来,也一直很满意这个儿媳妇。 她其实一直做的很好。 思路一经理顺,他忽然就明白了“夫妻同心”这四个字的含义。自己在前朝做好一个储君,博得帝后的喜爱,申氏就在他身后打理好一切繁琐事,同样也讨得了帝后的喜欢。 而作为储妃,她所做的种种,不就是在给自己脸上增光? 贤内助,贤内助,刘郢心底连连念叨着,只有自己真正体会了,方知其中的份量。一时禁不住蹲身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好你个申家女儿啊。” 申容双脚忽然离地,抓着他惊呼,“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第33章 那个乡下来的申家女儿最是没资格 早上送走太子没多久,申容自己梳妆打扮了一会,待到午时前就往兰房殿过去了。伺候着郑皇后用过午膳,中午赵金过来说了一会笑话,实则看看他的孩子。 再过一会,田婉儿也来问了安。几个人坐着聊了一会,赵优人退下。逢着钟元君母女再入宫拜访。 申容要不是知道了信平侯夫人背后的另一层身份,只怕都不能明白的:上回在寿昌宫都那样了,郑皇后为何还肯见这对母女。 好在叔衣不曾隐瞒,她今日也就知道该要怎么行事了。 既然不至于完全绝交,那这中间就该需要一个人来帮着中和,方便皇后也能有个台阶下。 今日正殿内坐的位置与往日有了不同。郑皇后一人在上头主座上,往下是申容这个储妃,储妃后头跪坐着的是太子宫一同过来的田良娣。而再往下殿中跪着的,便是来拜访的钟元君母女。她二人现在是软席都不敢上去。 郑皇后就侧着个脸,哪怕下头人行着大礼,又唤了她两声,都不给个正眼下去。 申容往两边看着,等了一会才笑着望向信平侯夫人,“娘娘这会午睡刚醒,身子不大爽快。你这是带了什么过来?” 她把目光放在了兴平侯夫人膝边的包裹上。 有人说话就好,怕的就是没人起这个话题。信平侯夫人感激地望向申容,脸上才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是下头人从西山带回来的驴皮胶,上回娘娘说夜里歇了脚生寒——”她怯怯地面向上头的郑皇后,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嘴一撇,倒是自己先委屈得哭起来了。 她一哭,钟元君这个当事人就更要哭的,捻着衣袖跟着抽泣。 两重声音叠在一块,仿佛这殿内有人要去了一般。申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放到了郑皇后身上,见她终于回了眸。不过那眼神里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 兴许是心底还藏着气吧,只这么一眼又收回去了,依旧是没搭理。 这场面说来还颇为诙谐,下头人一个劲哽咽,上头人昂着头也不做声。剩着中间的人两头顾着。连外头走动的宫奴们都停了脚步。 谁敢保证下一刻里头的贵人不会争吵起来的? 她就索性再等了一小会,便起身到信平侯夫人面前,跪坐下柔声安慰:“好啦,殿上哭哭啼啼的做什么?”说一句,就瞟一眼上头,“元君妹妹若是真的身子不好,其实也不能怪夫人你。可若没有这回事,也难怪娘娘要生气。其实啊,还是要有个正经理由不是?今日来也来了,索性把话说开,可还是上回说的,不舍得太早让元君妹妹嫁出去?” 说来说去,话又绕回到最初的矛盾上去了。信平侯夫人纵然觉得不大对劲,但又想不出哪儿不对,踌躇了片刻,就顺着这话给说了,“一来是为太早,二来……” 二来确实是真不想嫁女给刘子昭……不过这话她是肯定不敢说的,收了泪水,索性一鼓作气,“臣妇今日就斗胆说了,便就是上回一样,二人若不合适,也怕日后恼了二皇子殿下。” 申容心里一笑,稍稍起身,很是微妙地止住了声音。 一回两回的不够,这次来认个错竟然还敢这么说。郑皇后听着心里就更不舒服了,冷笑了一声,“婚事也如你所愿的退了。你今日过来又是做什么?再把子昭说一通?” 信平侯夫人张着嘴,先愣了一会,“娘娘,我哪曾说过二皇子啊?今日来本也不是来提这个的。是……”她拉住了钟元君的手,膝行上前两步,“是这事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元君她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感情还不是来认错的,是想求着郑皇后安排好后头的乱摊子的。申容抬了抬眉,从后头默然绕回了坐席上。 从现在起,她便可以保持安静了。 “她如何是好?孤能知道她要如何?闹得如今地步不是你们自己造的吗!”郑皇后也索性打开了话匣子,坐回了些身子,一手放置案几上,横眉冷眼,“放着子昭那么好一个儿郎不要,还想如何?你以为你家女儿多娇贵?她若是不想嫁,那就等着吧,等到子昭日后娶了旁人,这婚事自然而然作罢,众人心里都有数了,你们就可以再去议亲了。” 信平侯夫人鼻子一抽,“那得等到哪一年去?阿元明年就十五了。” “哦,这会你又开始急她嫁人了?”郑皇后一句将她哽住。 殿内便是好一阵寂静。连门口的宫奴都不敢上前倒水。申容使了个眼色给叔衣,那些个宫女也就退下了。 屋子里唯一能行动的,估计也就是各人案桌旁,香炉上那升腾的轻烟了。但这样凝固的时刻也没有维持太久,稍稍片刻过后,信平侯夫人便又思忖着开了口。 这场景颇有些像婚事刚赐下来的那一日,说到最后,又提到了刘郢这个太子身上去了。 “太子年岁就正合适,阿元和储妃也亲近。若是能够,给太子做妾,便是良娣往下,当个孺子……哪怕是孺子也好。” 一回两回的,竟是还没放弃。申容不禁思考起来,要嫁刘郢这个想法,到底是钟元君自己先提起的,还是信平侯夫人老早就有这想法了?按理说不太可能,毕竟上一世她能安安稳稳地下嫁给公孙郎官。就说明信平侯夫妇不是看中权势和地位,那就更不应该想撬动她这个储妃的位置了。 可这一世又是为何? 若说是钟元君自己看上了刘郢。也不至于逼得信平侯夫人这般冒死再三求着吧。就算信平侯夫人自己糊涂、难道信平侯又能允许这样的事? 她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通。念着这场面到这僵住了——郑皇后又用眼神问着她的意思。才无奈张口,“实不瞒娘娘,这事元君妹妹早日也是与妾提过,妾当日就与殿下说了。殿下他的意思——”她将目光放到钟元君身上流连了一会,用鼻腔叹着气,“不过若是有妹妹看中的儿郎,也可以说说。请了娘娘从中说媒,妹妹这样花一样的美人,还怕嫁不出去?” 里头的意思不言而喻,郑皇后扶额阖眼,还没开得了口,捂着肚子低呜了一声。 座下的申容和田婉儿便立即起了身。 连着外头侯着的叔衣和几个老媪,宫女也反应迅速地小跑进来。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了郑皇后。 随着申容一声“唤太医来!”的喊叫。殿中已经再无人将注意力放到那对跪着的母女身上。 信平侯夫人一愣,回头望着了钟元君。再回身唤了声“娘娘?” 自然是无人能回答她了,后头又陆陆续续上来几个端着水盆,帕子的宫人,进进出出地来回换着人。 再过一会,连母女俩都因为挡着中间的道——被赶到墙边上去了。 郑皇后被扶到了后室。大约半晌后,先前一直置身事外的田婉儿出来给信平侯夫人回话。 “夫人,你早些回去吧。这事是没辙了。还不如趁着这时候,早些看看其他合适的儿郎,也能早些将妥当的婚事定下来。” 信平侯夫人尚且没说话,还回味方才那申氏储妃方才说皇后从中做媒的话。钟元君却是往前站了战。盯着田婉儿看了许久,纵然没开口说什么,可那丹凤眼之中的不甘心显而易见。 按理来说,她高门侯女的身份比这个司直之女,商户后裔要更高。 方才都肯那样委曲求全,做在她地位之下的孺子了,为何她们还是不肯答应?这个田婉儿又有什么本事能嫁进宫,嫁给太子?现在也敢到自己面前来耀武扬威,说这样挑衅的话。 这么想着,又不禁望向了人群簇拥的后室。 那个乡下来的申家女儿最是没资格,偏偏她还占的是最好的位置。 又凭什么? 田婉儿微微一笑,也没多在意。太子后宫里的女人都是得体的,申储妃是如此,她这个良娣也是如此。 她微微颔首,与二人行了礼后,便重返后室去了。 那笑看着柔和,可如若看得久了,也只让人心寒胆战。 信平侯夫人无奈叹着气,将自己女儿拉上,终是没办法离开了兰房殿。 …… 俩母女一走,片刻后殿内便安宁下来。郑皇后的这出戏做得自然,除了申容和叔衣以外,其他人都只当了真。 她无力地招着手,示退了旁人。只留了叔衣和太子的两个妻妾在后室里头。 又由着申容给自己按着太阳穴,“若不是念着孤肚子里的这个,也不至于如今当个缩头乌龟,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哪能这么说?”申容将目光放到了还没走的田婉儿身上,示意她去呈了热水上来。 回头接着安慰郑皇后,“您又不是铁打的,现在不是头几月?自当是安着身子要紧。不过……” 郑皇后微微睁眼,“不过什么?” 她便笑着,手上动作极其轻缓,“您瞧我方才说的那话如何?与其把这事放着。不如早些给元君妹妹再相个好夫婿,也省得以后总为这事闹。” 话音一落,叔衣暗自抬眸望了眼前头,忽然想起前几日储妃问自己的那个名字。 郑皇后心里认可申容说的这法子,可蹙起的眉头却依旧没放下。“怕是说过去的,人家还不能满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的心思。” “那也总比做无用功,一直拖着强啊。”申容语气幽幽的。半点不为这事让步。 其实头回说的时候还好,她给过机会,也实实在在和刘郢说了。可人家太子爷自己不乐意。怎么?难不成自己还做那么大方一个人,给丈夫强塞女人进屋? 且不说里头有无关系到男女情爱上的事了,她要占据刘郢的宠爱,就必然不会给自己多增添对手。 就算要大方,就算要报恩,还不至于让到那个地步。 人终究还是要为着自己多一些的。 想着这些,她脸上的笑一收,眉眼间的冰冷迅速掠过。 郑皇后自然看不见。可正对着的叔衣却是皆收眼底,她抿着嘴唇,低头只作未闻。 这对话到后来也没能继续得下去,过会田婉儿就奉了热水上来。郑皇后心烦意燥地止住了申容的按摩。“你们都退下吧,孤眯会。” 一时兰房殿内彻底寂静,那些隐藏在深处的心思也云消雾散。 第34章 给刘子昭选亲 太康五年末,宫中迎来年底大宴,广华殿内皇室宗亲、王侯——高朋满座,鼓乐齐鸣。 这年主座上的便不单单只有帝后二人了,还有一个皇帝特从襄国请回来的徐太后。 说是年底大宴,其实作为后宫女眷,一年到头参加的大小宴席也不少,所以即便到了这年宴上,申容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无非都是案上布满哀哀黔首难吃到的冬日瓜果、猪羊牛肉、琼浆玉液,又有乐倌舞姬献上轻歌曼舞,亦或优伶演上几出戏。 这些活动——很受长安城顶级贵族们的喜欢,是如何吃、如何看都不会腻的,连着像成帝这样贫苦出身,乍然富贵的人家也懂得享受,闭着眼跟着轻哼。 唯独申容两世过来,对这些都提不上太大的兴趣,一个听戏偶尔还能跟着欢笑几声,后来听得多了也索然无味了。 至于吃食上,若一定要有个喜好。贪图的也不过是有父母陪在身边,一家人吃的团圆饭。 刘郢迟到了一会,她便作为储妃先入了席。隔着台上舞动的美姬,对面的人是刘子昭。其实这道目光并不算刻意,可只抬头的一瞬,二人就不经意地撞上了视线。 兴许是对台上的长袖舞同样没什么兴趣,也兴许是天生就是这样一副臭脸。每次申容与他对视,第一下都会被吓到。 眼神凶些倒算了,姑且可以理解是他常年战场上打转,需要练就这样一副坚毅的目光,可回了宫,到这样的宴上,是不是好歹脸色也要柔和一些的? 她先收回了目光,想了想,又抬头笑着与他颔首,无声地问了个好。 刘子昭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旁的神情。他先是一怔,又冷下了脸,和寻常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虽是点头回应了申容的问好,可下一瞬就拿着酒樽将目光别开了。 也当真是个直来直往的人。申容同样自然收回,望向了台中美艳的舞姬。 等刘郢过来的时候,宴席已经进行了有一小半了。 他先上前去与帝后同徐太后请过罪,才下来入座。 太子夫妇二人坐得离上头主座也不远。小夫妻都没开口说话,忽然听上头徐太后冲着郑皇后说到了刘子昭。 几句话的意思大抵是为之前耽误了刘子昭的婚事而感到愧疚,嘱托郑皇后明年多看看京中合适的女儿家。还甚是语重心长地说了条件,“这个年纪早该成家了。你也帮着好好看看,家室无所谓,哪怕小地方上来的都行,只要人漂亮、明事理。” 郑皇后颔首应下,下一刻就朝着申容看过来了。 她自然是不会怀着孕还操持这些事的,少不了要自己这个儿媳妇帮衬着打理。申容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又往下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如今也慢慢显怀了。但愿她这一胎能如愿生下来吧。 毕竟上一世,可从未听说郑皇后后来还生过孩子的。 刘郢就坐申容边上,她的一举一动也观察得差不多。随着她的目光朝皇后看了一眼,并未言语。 * 到了年初上来,头一天郑皇后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了给刘子昭选亲的事。 本来不必这般急的,还是年宴那日成帝后来也提了一嘴,才让这事抬上了日程。 虽说当时徐太后说了大小地方的无所谓,可郑皇后又岂会真的往下头去找?头一批下去挑选的,都是长安城内高门贵族家的适龄女儿。还有一些商户人家的,若是品行好些,德才出众的,也能安排着选入宫,不过基本上还是权贵人家的女儿居多。 说到底,在这群所谓的贵人们眼中,对于人之三六九等还是看重。若不是申容从入宫起,就顺着郑皇后的性子一路附和,又体贴地帮她打理着深宫里头的事。她这心里指不定是多瞧不上她的。 这些女儿一层层的选上来,最后轮到兰房殿来的还有十来个。申容就跪坐在郑皇后边上,随着她一起,隔着一道五彩珠帘见过女孩子们。 皇后和储妃的两侧,又跪坐着两三个女史,就随在边上记录。经皇后一个个问过几句话后,留下便只有五个漂亮的女儿家了。 郑皇后有些乏了,扶着腰让人唤了刘子昭过来。最后到底要娶谁,且由他自己选就行了。 不想传话的人出去没两刻钟就回来了,只说“二皇子殿下让娘娘您看着就成。” 郑皇后当时脸就垮了。 若是换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让她来选这个儿媳妇,还都可以说得上是儿子孝顺——听从娘的意思。可刘子昭不同,他不仅不是亲生,和郑皇后也不大亲近。这么简单一句话带过来,可见其态度敷衍。 感情人家往上两代人都看重你的婚事,帮着操劳到这个份上,你自己反倒不在意了。操劳的人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不过她到底端着了皇后的气派,没指责自己“儿子”刘子昭什么的,只与申容淡淡地抱怨了句,“孤也习惯了,他平时能有心往兰房殿来看看,就已是不错。” 话说得好似有些惋惜似的,但其实郑皇后的心里也不见得会有多在意。刘子昭既非她亲生,也不是储君,又不同自己亲近。说得难听些,将来就是死了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不过是名义上的一家人,面子上的事要做给外人看罢了。 申容没接这话,也一时间不想去接。心湖深处忽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惆怅,越发觉得刘子昭同上一世的自己是同类人了。 这样板直的人,在宫中实在是吃亏。 最终选出来的女儿,还是由申容挑出来的。郑皇后困顿得很,将这差事全权交由到她手上。 轻烟从暖炉中升腾,薄薄的丝帛行障后,日光照耀在那个小女儿的面上,显得很是恬静。 最后这批被挑选进宫的女儿,容貌都是上等。其他品行什么的,也都大差不差。可唯有这个许林君,给申容的感觉最是不同。 她穿得很是素雅,单一件曲裾袍,搭着件素纱衣。头上也不像其他女孩那样,盘着满头的珠宝首饰,只简简单单的一根桃木簪子。不说话时,垂眸敛颜,仿佛山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申容不知道上一世刘子昭最后娶了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刘子昭会喜欢这个许林君。 “还是许中郎家的呢。”郑皇后翌日才知道最后挑中了谁。 申容听着还惊愕了一会,竟然是武将的女儿。 那样文静的气质,真是一点对不上。 郑皇后仿佛看透了她心里的疑问,笑着解释,“许广原先也是文人出身。后来跟着陛下,才把笔杆子换成了枪杆。” …… 这一日,郑皇后又特地安排了许林君与刘子昭见了一面。 怕刘子昭到时候又只丢一句话来,便没有提前说是安排他二人见面。只先叫了刘子昭过来——说有话问。 等他到了殿内,才把许林君叫了出来。 二人头回碰面,自然是没话的。怎么说也差了有十岁。 这过程中,也就只能申容和郑皇后多来撮合的了。 郑皇后说着没了力气,后头基本是申容来做的媒婆。 但她毕竟也没这个经验,能做的无非就是想方设法抛问题,把两个人的话传得有来有回。 无奈刘子昭实在像座石雕像一样,冷冰冰的,答起话来都是一两个字带过。 所以这场见面会,维持不到两刻钟也就散了。 为了他二人避嫌,郑皇后算是细心。最后安排了申容和刘子昭一同送许林君出宫。 自然的,送至宫门这一路,几人间也是格外安静。申容忽然又有些后悔起来,当时怎么不选个活泼热闹些的姑娘? 所有能问的问题问完,她也头一回在这周旋的场合上没了招数,便一直随着他们保持起了沉默。 但愿这二人之间的情愫,就是在这安静同行的时候迸发出来的。 等送了许林君,申容和刘子昭一同往回走了一小段路。她思索着,没忍住开口和刘子昭夸了许林君几句。 “许家女儿甚是文静,有蕙质兰心之质,母后也很是喜欢她——” 毕竟这个许家女儿是自己选出来的。若是刘子昭不喜欢,日后两个人相处的不愉快。她多少也不大舒坦,难免愧疚。 本就可怜他刘子昭的结局不好…… “我无心婚姻之事。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刘子昭很是直接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愣了片刻,脱口而出,“你难道就不想娶个自己心悦之人吗?” 说完反应了一下。放眼他弟弟刘郢,不也是直接娶了一个未曾接触过的女人吗?这种问题着实是没什么好问的。 刘子昭笑了笑,仿佛也觉得这问题好笑。 益北王这罕见的一笑,充满了讥讽。 “长安城贵族的女儿,换了谁都一样。” “什么意思?” 话落,身旁的人停住了步子。乙和宫前坪的风将他绑得有些松散的发髻吹乱,细碎的发丝垂下,与下颌淡青的胡茬印仿佛融为一体。 他眯起了双眼,不屑一顾,“她们成熟、体面、识大体。” 越说越让人听不明白了。申容也有点想笑,“这还不好?” 谁不喜欢成熟、体面、识大体的女子呢? “可没有自我。”刘子昭收了笑,冷静地看着申容。一双鹰眸里散发出来的光,只有经这样近距离的对视,才能让人恍然发觉——这双眸子里头流露出来的,并不是凶狠,而是淡漠、是疏远。 忽然间,她想起自己从前每每想到刘子昭时,心湖上头都会泛起的惆怅。但凡提起他,无时无刻不都是在可怜,也透过他来可怜上一世与他相似的自己。 可是现在这么看来,又猛地发现,他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可怜。 或许他在这皇宫里直来直往,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屑伪装。因为不向往这里的任何东西、不属于这里。所以眼神才是这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前坪广场的风没有停息,将她的双眼吹得同样模糊。心湖深处的某一块,就随着这股轻风,又泛起一阵异样的波纹。 她忽然又觉得…… 自己和刘子昭其实并不是同一类人。 上一世的她被困在这座皇城,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困在了对刘郢的爱里。可刘子昭不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困在这里。 他们是有区别的。 她彷徨了很久,久到刘子昭是什么时候走的都记不清。 后来还是元秀和茵梅在身后唤她,才将她从迷茫的思绪中拉扯出来。 第35章 若是刘子昭做了皇帝…… 太康六年开春,徐太后回襄国。出发前,成帝提议了让她往后一直留在长安城,被老人家婉拒了。 太子刘郢带着苏泓和几个年轻的侍读送徐太后至京畿回阳。 返回的路上,几个年轻儿郎玩心起,半路往太子小南山的园子里去小住了几天。那园子旁就是一片草场,太子被皇帝解了禁之后,赏赐的好马都养在那。 几人赛马来着。 大约是玩得太欢乐了,太子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当日宫中一堆人前往小南山去接他们的储君。太子妃也去了。 跟着在马车上一边抹泪水,一边说他,“如何不注意着些?疼吗?” “小伤。”太子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笑着安慰,“就是十天半个月不能动弹了。闷得慌。” “安生着些吧。” 两夫妻在马车里说了一会话,又依偎了一会。接下来就真是过了大半月的安生日子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又哪里会是刘郢自己说得只闷十天半个月。 不过他念叨归念叨,这回闷太子宫,仿佛还是故意而为之。不仅他自己没怎么好生在屋里待着养伤。听说含丙殿那方空着的一处宫室,搬进去一个人,太子爷时不时悄摸摸地往那儿过去说说话。 这样子,哪像是一个从马上跌下来摔了腿的人? 那日茵梅送了东西过路,瞧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 申容仔细一琢磨,估计也就只有前些日子尽善提到的忠文公崔斐了。 人都请进宫了,还是私底下请进来的。也不知道是在打着什么主意。期间那任许也是常往太子宫跑的。还多挑着晚上来。 有时候刘郢在金阳殿,尽善就在外头传话——说任大人过来了。刘郢听着就过去了,跑得比谁都勤快。 若是不知道那任许是个大男人,只怕还以为含丙殿的宫室里藏了个美娇娘呢。 也是这一世申容和刘郢亲近了许多,要换了上辈子,什么任许,什么崔斐的,她都且是从旁人嘴里,或是书卷上看过,当面还不曾见过呢。 太子宫的这主人一走,金阳殿瞬间空空落落的了。那晃着的灯影都变得格外寂寥。 申容泡着脚,看了会手上新染的淡红蔻丹,吩咐下头人,“把田氏叫过来罢。” 想来她在丙舍待得也寂寞,白日顶多也就随着申容跑一趟兰房殿,再是哪儿也去不了了。刘郢也不大管她。申容这个做储妃的,自然不能忘了她。 等人跪在阶下,她的双足也从木桶中抬了出来。 茵梅瞬间会意,微微笑着与元秀递了个眼色,那帕子就呈到了田婉儿手上。 不必多言,明白人该知道要做什么的。 田婉儿愣了愣,颤抖着接过帕子。等跪倒木桶旁,动作才自然下来。捧着申容的双足包裹进帕子里,就放在她的膝盖上,耐心地擦拭着。一不留神间,还浸湿了丝缎的衣袍。 水渍沾染的那块,与原本的色泽露出差异。 想来,这个田家女儿是从未这样服侍过别人的吧。 申容确也没服侍过。可惜上一世入了宫,为了求田婉儿不把自己“误伤”王美人的事告诉刘郢,也是这么服侍的她。 当时那盆热水,田婉儿还几次嫌烫,暗示着她进进出出地换呢。 妾奴服侍妻主本是自然,可要是反过来,当真是本末倒置了。 “婉儿姐,你的手可真巧。”申容微微伏下了身子,“上回给我捏肩也舒坦,这些时日我腿正酸着,又要劳烦你了。” 话落,两个大宫女将脚边的木桶收走。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毯,申容淡然收回身子,长长的睫毛慢慢搭下,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足还是放在田婉儿腿上的。 田婉儿往下看了一眼,笑着顿了顿,“能伺候得储妃满意就成。”说着,就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索性落坐毯子上,将储妃的双脚往自己怀里拉去。纤纤如柔荑般的手指抚上足掌,激起一阵很是特殊的颤动,按着平日那些女奴给自己按的穴位,往上头开始按压揉搓起来。 这样的高门贵女伺候起人来的力道就刚刚好,不比那些服侍人惯了的奴才,拙手钝脚的,总按得人吃痛。 她们这种人啊,正因为从未服侍过人,所以力道轻缓,节奏生疏,需得万分小心。就最令申容舒服。 她左脚一抬,脱离开田婉儿的手掌。轻轻地放置到榻上,就见田婉儿跟着瞧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不过很快,眼帘垂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恭顺。 “坐过来些。” 申容手肘搁在木枕上,笑着看她咬紧下颌,一步一步膝行靠近。 那双细嫩的手才刚要伸过来继续按揉。帐中人却又出了声,问外头守着的宫奴,“什么时辰了?” “回储妃,二更了。” “噢。”申容回眸望着了田婉儿。望得她好奇地对视上自己。便无声地笑了笑,“都这么晚了,你且回去歇着罢。” “是,储妃。” 待田婉儿再起了身,人都还没走到台阶下。茵梅和元秀已经上了前,径直绕过她往里过去。 这两个大宫女私底下面见良娣,是向来不行礼的。她闭了闭眼,长袖中的手握紧,反抓出一段段折痕。 乡下来的人便是如此,目光短浅,不识抬举。如今都踩到她脑袋上来了,她又何必再一味忍让。 父亲说的也不全对,什么先掩藏,什么等时机,当真是好笑。 她若还不想办法压下她,恐怕有朝一日,就只能等着被她活生生给吞了。 …… 寝殿的房门由宫奴合上,元秀在前堂缓缓盖灭火灯。 茵梅就跪坐在方才田良娣的位置,将衾被给储妃掖好,轻言细语地汇报起田婉儿这两日的动静。无非是在屋中看书写字,偶尔出去也是随申容往兰房殿给皇后请安。还算是安分。后来倒是有想办法再往田家去过一次信,不过也就一次,之后就再没了。 她其实还有些不懂的,为何储妃要这般激怒田良娣,按理说能驯服到这个地步,已是足够了。难不成还要刻意挑事,逼得人家想办法谋害反抗,这么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主人的心思复杂,她们这些奴才也不敢多问。 随着火光的渐渐黯下,两个大宫女碎步退去。里头躺着的人却还未阖眼,手指点了点侧边的纱帐,在不知不觉中幽幽念了句,“还不够……” 这句话不算大声,但在安静的寝殿内,就是掉了一根针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守在屏风后的人又怎么能听不到? 元秀这时候已卧到前堂的矮榻上去了,是茵梅守着外头的,原本袭来的困意被打破,她猛然抬头,不觉回味起了这句话来,又好似明白了里头的意思。 若田良娣一直表现得这样安分守己,等日子一久了,往前的那些过错无人再提,兴许她一表现出个忏悔、可怜巴巴的样子,太子就要被惹得回心转意。毕竟田良娣的容貌确实上等,平日在外表露的样子也温柔客气。 茵梅想,如果她不知道田家背后的那些事、如果她不是储妃的人,或许……或许她也不会憎恶田良娣。反倒还有一种天然自带的亲近感。 人性都是如此,就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人只愿意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就算知道了背后有多丑陋,可是对着这么一副美好的皮囊久了,不是真的忘记了丑陋,就是要刻意选择忘记了。 何况对于太子来说,还是面对一个讨他宠的美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田良娣安静的时间越长,她们就越被动。 可要是逼得她自己不断露出马脚,那意味就不同了,良娣的大宫女晚翠,便是一个最好的眼线,田氏要真想谋划什么事,她们不会不知道。 只要提早做好防备,事后在太子面前再提上一嘴,不就等于让田良娣自己把坑给刨深了? 储妃的心思,当真是如此吗?茵梅下意识地伸直了身子,往那帐中看去,好一会才惶恐不安地收回目光,越经深思就越害怕。 申储妃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刚入宫时是什么样子她们也都见过。一个身量都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姑娘,那时候笑起来就跟普通小女孩没什么两样。纵然比旁人聪慧一些,行事也圆滑,茵梅只以为是有些人就天生聪明,再加上家里教养,就被养得如此城府了。 可如今这么一路看下来,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若只是有一些城府也就罢了,可储妃好似又不单单如此。 她就像站在了皇城中最高的一处阙楼上,俯视着下头的所有,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背后要做些什么,哪怕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她都能看得到,预测得到。 她的每一步安排,好像都是走在了别人的盘算之前。 这样的人,焉能叫人不害怕? * 刘郢养伤这期间,太子宫也热闹。时不时过来两个人看望。 下头一些同太子走得近的侯王高官来过,帝后也来过,就连刘子昭也象征性地来看望过一次。 那日还正好,先是帝后过来的,刘子昭一到,原本打算走了的皇帝就又重新坐下了。 于是一出家庭温馨的好戏上演,郑皇后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格外热烈,比广华殿前花圃里的那些春花还要灿烂。 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不说有多缓和,到了皇帝面前,也总比上回在桓林山要好。 刘郢就不说了,他一向伪装得好,不论什么场合,对刘子昭都是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二哥”的叫着。刘子昭这回态度也终于软了些,对着刘郢问了几句话,送了几瓶他在军队里常用的跌打创伤膏。 成帝在一旁捻了块酥糕,看似没参与这场家庭对话,实则默默听着——若是气氛一冷,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若是兄弟俩有了对话,嘴角就稍稍挂起。郑皇后虽坐在刘郢塌边,不与皇帝一处,但一双细长的眸子是时不时地瞟过去,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若是与申容对视上,婆媳二人便是默契一笑。 这天家兄弟微妙的关系,大家都不曾摆到明面上来说,心里却都各自有着一把算盘。 申容其实还不算太清楚皇帝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单从上一世的结局来看,也看得出来他是多偏心刘郢的。 可如今这么一经感受,又觉得他对刘子昭也不是没有父子感情,或许只是想今后一个君,一个臣,就这么好好的相处? 一时又不禁分析起了这屋内的所有人。 郑皇后呢,不过是看重膝下哪个晚辈真心亲近她,能让她感受到亲情,所以必然刘郢更有优势。 而刘郢的心思,再是明了了不过,他要的无非是帝位,单从上一世刘子昭的下场来看,也看得出来刘郢的心有多狠。 至于这个刘子昭嘛…… 申容的目光放在木地板上,只敢往刘子昭所在的方向移过去一些,也不向上去打量——若说他就是个板直的人,眼下看来却也不完全如此。起码到了皇帝面前,他也能放下往日冰冷,开口与刘郢客套个几句, 但凡有伪装,就说明心里头还是有一些盘算的。 前朝党派争斗尚不明显,虽说刘郢也发觉了另有搅局者,但他刘子昭就没有一点撬动储位的心思吗?也不定然,就只看有没有在这个里头也安些计策了。 她眼珠子微微转动,又想到孟氏过世那段时日心里的一股想法。 若是刘子昭做了皇帝…… “给子昭选的是哪家女儿?”成帝终于开了口,将申容走远的神思拉回屋中。 郑皇后回说,“许广家的,妾身那日有些不舒服,最后还是阿容帮着选的呢。” 皇帝点了点头,问刘子昭,“你见过了?” “见过了。” 提起许家女儿,刘子昭严肃了一些,方才说话间脸色好歹是柔和的,现在这么嘴角放平了,面沉似水,倒显得他是不愿意多提这事。 再者刘家人的面相本来也不温柔,要是不说话,不刻意端着一副笑脸,就越发显得是动了怒,尤其刘子昭比起他爹和他三弟来,更带杀气。 申容心里有些发慌,怕皇帝看出刘子昭不满意自己选的人,下一句就要骂到自己头上。 没成想眨眼的功夫,皇帝竟然大笑了起来。 “难得见子昭害羞成这样,可见是你选得好啊。”说着,伸手指了指申容。“当赏。” 她怔了一怔,刘子昭这副样子,落到成帝眼里,竟然是在害羞? “还不快谢恩。”郑皇后抬袖轻声提醒。 申容恍惚抬头,见榻上的刘郢也朝她颔首示意,便迅速回身给皇帝伏地磕头。 “臣妾是托母后用心提点,因才能选中许家姐姐的,她如今能得二皇子殿下喜欢,可见是命中定好的良缘。” 话收,殿内接着又是一阵笑声。成帝声音最为豪迈,“好啊,难怪徐太后喜欢你,伶牙俐齿的。” 郑皇后笑着冲申容点了点头,眼神里多是赞许。 申容收下这夸赞,“是臣妾多嘴,让父皇见笑了。”说罢,便暗暗将目光挪到了刘子昭脸上,不知为何一阵心虚。 他倒也终于笑了,不过那笑看着极为别扭,并不是什么高兴的爽朗大笑,虽说张着嘴,可脸颊扯得僵硬。倒更像是无奈附和的强颜欢笑。 这么一想,就也想看看太子那儿是个什么样子,成帝却在此时起了身,“行了,叫阿郢休息罢。”说着看向旁室竹篓子里的几捆书卷,“虽是摔了腿,但脑子还是使得的,这两日朕去一趟回阳,拿过来的牒牍,你照批不误。” 这话自然是说给太子听的,刘郢在榻上弯腰回了个“是”。申容跪地的姿势不变,忽而想起方才生出“若是刘子昭做了皇帝”的想法。 现在看来,希望还是渺茫。 众人散去,申容走回塌边代太子与帝后再度行了个礼。 回身之际,又瞅见刘郢的视线停留在郑皇后隆起的小腹上,很是微妙的一眼,等抬头与她对视后,脸上才又恢复了笑。 太子并未说什么,申容心中纵有疑问,却也没想着多问。 她笑着说,“您渴了吗?我给您倒杯热水来。” 第36章 时至今日,那话的威力还在 刘郢摇着头,将她拉坐回帐中,另一只手自如地扯下了幔帐,两道帘子一拉,殿内几个宫奴顺道点起了白日里的烛火,再换了太子爷喜欢的香饼。 一时含丙殿内安安静静的,只留了后室夫妻俩的喁喁私语。 “方才应付得我头疼,你且同我说几句闲话,解解乏。” “应付得您头疼,还说话呢?”申容顺势盘膝坐起,与刘郢打起趣来。 就见太子皱了眉,“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可不就大了,都做了近一年的夫妻了,要是说起话来还和奴才对主子一样的惶恐,岂不无趣?申容从一开始就知道刘郢这性子,又岂会时时刻刻装的敬他,以礼待他?时不时扯扯嘴皮,闹一闹,还不是因为知道他就吃这一套? “好,您说。我陪您说。”她眨了眨眼,人面桃花,笑靥吟吟,还是一副小女儿的样子,刘郢看了一会,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问起给刘子昭选亲的事。 “你都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选小姑娘。”他笑了笑,仿佛看孩子似地看她。 说实在的,申容现在真看不清刘郢对她的感情,前头在桓林山行宫吵架,她还觉得自己怎么也盘踞上他心里的一些位置了,不论这位置是多是少,能让他低下头主动认错,就该是放在心中了的。 如今这想法虽没有大的变动,却是有了不同的理解,就好像回到了最初,她总觉得刘郢对自己,还是像看孩子一样。 心里想法压下去,她重新换上笑颜,“说起来,后来不是母后同我说人是许中郎家的,我都还不知道呢,看着那样的文静,一点都不像是武官家的。” “虽是武官,但她爹其实不会武功,北军里头做个文官管着呢。”太子张着手靠在木枕上,和她解释了起来。 申容笑笑不语,不往这话上接,顺势往他边上又坐近了些,“您今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原本想着他会说——是因帝后和他二哥今日过来看望,没成想他却说起了甲观里头读书的事。 “是,老师回答了我一些问题。” 申容嘴唇翕动,也没有接这一句,默然替他抚起了袖子的褶皱。 话犹未了,刘郢自然看了她好一会,申容越是这样不搭话,他越想问,“你不好奇?” “好奇啊。”她睁着通透而明亮的双眸望过来,这是真的在好奇了,可说完干巴巴的三个字,又不做声了。 “那你不问?” 这人真是怪别扭的,要说就说,要不说就不说。还得观察着人的情绪决定说不说。申容低着头,一面想自己现在的别扭估计也是从刘郢身上学来的,一面眼观鼻鼻观心地说,“我怕是我不能听的。” 这语气也傻乎乎的。太子爷“唔”了声,屈起一条腿,“那女史教的东西吧,其实也不是全然要照着做。若这也不能听,那也不能说,我与你坐一块还能说什么?总不能一味听后宫里头的琐事吧。” 就这样慢慢说起前朝的事是最好的,她便装作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过了会才笑着靠进太子怀里,“那您说与我听,究竟是回答了您什么问题,您这么高兴?” “好奇啊?”身后的人也很配合地搂住了她。 她点着头,“嗯。” “不告诉你。” 说着正经的就要开始闹腾,申容也都习惯了,她弹坐起身,嗔怪道,“那您又让我问!” 年轻夫妇多半如此,刚还说着头疼,可要打闹起来也能翻几个滚,腻歪腻歪,这些事上似乎总能存着些力气,虽不至于白日宣淫,但好歹是亲昵了很是一会,才搂着双双躺下。 太子爷腾出一只手敲了敲塌边,才终于开始慢悠悠地回答起了方才的问题。 “还不都是朝里的事,前阵子我被父皇关了,下头免不了生出些好事之徒,打量着我脾气好罢了。” 申容心里噗嗤一笑,没露在脸上。 不过刘郢面上脾气确实好,现如今私底下对她,也暂且说得上好说话,且算做他说得中肯罢。 “闹到跟前说难听话的也有。”刘郢继续说。 这话好似说了什么,又好似没说什么。申容也没想着刨根问底,接着说,“所以您心里难受?” 刘郢没明着肯定,太子爷的架子还是要端着的,开个头就得了,总不能明着说:对,就是因为那几个宵小给我气得够呛,气得我赶紧去找忠文公哭鼻子!——这样的话吧。本来他刘郢也就不是一个直肠子的人,说个话绕些弯子也是正常。 申容便往他怀里蹭了两下,只以行动来安慰他,心里依旧是觉得好笑。 过了一会,才听头顶的人长吁道,“现在已是好多了。” 所以绕了半天,还是没说哪个老师、回答了什么问题。 她往上挪了挪,也没多着急,一双小手上下抚弄着他的脊背,让二人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妾想起一句话,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现如今种种,且当时您提前做好的准备,谁出了头,便能更早地看明白谁,岂不就是有失有得了?” 刘郢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没有先出声回她,倒是先想到了那个下着雨的下午。 ——她说,稳定的情绪。 当时他还分不清她是偶然说出,还是真明白,现在只觉得她是真的看透了前朝那档子事。 可明生盯着金阳殿的动静,申氏每日在后宫做着女儿家的闲事,也没有和母家有过往来。她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是从郑皇后那里听说的?按理说也不应该,母后从不议论前朝的事,私下更是谨慎,不能有事没事和后宫人说起这些个。 他面色如常地闭了闭眼,转念一想,又捋了捋婚后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期间前朝牵扯后宫的案子也不是没发生过,前头吴高侯的死就是一桩,御史大夫李德都找到兰房殿去了,那时申氏待嫁住在兰房殿,逢着母后正伤心,也只有她可以近身安慰的。 说不定就是这一举一动、或是妇人间的抱怨上,让她自己给看明白的。 毕竟申氏确实聪慧,虽说有时候还有些小女儿家的懵懂无知,但是到了大事上,她向来看得明白。 这个他也是早前就知道了的。 太子自己在心里揣摩了一番,才捏住了怀中人的脸,调侃起来,“你什么时候还看起兵法来了?” “读的书杂了,无聊的时候也会翻翻旁的书。”申容正转着袖子无聊,虽是说了一番大道理,但是嗓音还是小女孩的清清脆脆,就像早起晨间窗头的鹂黄,叽叽喳喳,甜润婉转,甜得刘郢心情不由得更好,“那你且说说,还看了什么,和我这两月能对上。” 也是有趣,真把人当乐子了。 她松开了手,满是不服气,“我又不是全看完了,再说了,那也是偶然想起来才能对上,若要让我刻意说一句,就想不起来了。” “那你这看得什么书?还得碰运气才能想起来?”刘郢接着调侃,脸上是闲散的笑意。 后室的声音比先前要大了些,尽善在前堂一怔,以为是二人起了争执,便挪了两步,想要一探究竟,却见窗前的阳光正照在薄纱帐上,帐中二人还是安生躺着的。 想来是夫妻俩还在玩闹呢,他笑了笑,安心退了回去。 “哎呀,我不如你聪明行了吧。”申容已经不想和他争论下去,皱着眉头翘起嘴,也不看他。 “不不不,我看你啊,机灵得很。” 这话倒是中听,她心中一乐,索性翻身将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脸上的愤懑一扫而尽,“那你喜不喜欢?” 说胆子大是真的大了,平日在帐中顶多也就是趴胸口上撒撒娇,现如今竟敢直接压到储君身上来了,真是半点没了做正妻该有的大家风范。 不过申容敢这么做,就必然是观察出了这个时机的,就许他刘郢几次三番故意招惹她,逗她生气,还不许她也逾矩一回?再者闺房之乐,本来也是两个人做些往外不好做的事的,只要把握好这个分寸罢了。 刘郢的脸上确实是没瞧出丝毫不乐意,反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那得看你表现。” 在帐中闹得多了还能如何?你翻过来,我翻过去,闹腾上了头,就是外头阳光正盛,也不阻碍欲行之事。 而且里头人身份不低,又是在自己屋中。外头守着的也一应是自己手下的宫奴。 一听着动静,大家伙只有迅速退下,给贵人们留下行云雨之事的空间。 …… 申容是留到初更才回去的,太子“腿伤”未愈,不宜让人侍寝,含丙殿自然是不方便让她过夜。 夜里落了一阵急雨,等人关了门出来,那雨又很迅速地收了,尽善手中的伞都还未递得出来。“娘娘,夜里风大,批件衣裳吧。” 她摇了摇头,感叹这个宦官一如既往的细心,嘴角又挂上了笑,“你多留神着殿下,有事及时传去金阳殿。” “是,储妃。”尽善躬身回话,起来时还打量了他一眼。 申容余光瞥见,并没有指责。 说这个尽善细心服侍是真,但这人仿佛又总藏着不属于他的野心。 她摸不准自己的猜测到底准不准,就是单凭直觉,也觉得这人还是要多提防着的好。 回金阳殿这一路过去,乌云散开,皇城上空星月交辉,宫道上也确如尽善说的起了风,早春的风凛冽,直达肌骨,堪比深冬夜里阙楼上的寒风。 经这么一吹,她又想起了刘子昭这个人,以及他那句评判长安城贵族女儿们的话。 时至今日,那话的威力还在。说对她这个绥阳小城来的女儿没有影响是假的,而且还像是一把利箭,精准无误地击穿了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将外表所有伪装剥去,暴露出内核深处—— 那个既不成熟,也不体面,更不识大体的申容。 第37章 这桩婚事是定得不错 二皇子刘子昭和许家女儿许林君的婚事定在了太康六年八月。 这前头几月,许林君就和从前的申容与田婉儿一样,要跟在郑皇后身边,虽不至于正经住在兰房殿学东西,却也是要常常过来的。 婚事既然定下来,宣告了天下,她就已是天家未来的儿媳了,今后宫中贵族女眷的大小宴,少不了要有她的参与。 不过皇子妃嫔位置更靠后,储妃跟着皇后,皇子妃就跟着储妃,只有等到刘子昭日后封了王,她才可以不留在宫中。 许林君过来拜访的时候,郑皇后一般会把申容也叫过去。 郑皇后自己也喜欢这个许林君。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说话时,就主动提到了上次信平侯夫人“两个儿媳妇”的话。“这回呀,就当真是孤的两个儿媳妇了。” 两个小女儿便都笑了笑,申容侧目凝视着许林君。想起了刚入宫那会的自己,那时候兰房殿的聚会,信平侯夫人和郑皇后说话的重心是在自己身上,如今到许林君入宫,大家伙说话的重点自然就偏到许林君身上了。 郑皇后言语间多提到刘子昭,问起申容,“上次你们仨一同出去,你瞧着他二人可如何?” “都害羞着呢,话也没说几句。”她抬袖一笑,续满郑皇后杯中的蜜水。 郑皇后笑着点头,“是,那日去看太子。陛下问起许家小女,子昭不也是羞得不说话了嘛。” 感情刘子昭那日的神情在帝后面前都被看成了害羞。申容暗中抬了抬眉,很是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有那么一刻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当真?”许林君发出了今日头一句声音稍大的话。 郑皇后一怔,欣喜地望着了她,过会瞟了眼身旁的申容,眼神里是了然的意思。 过来人都能一眼看出来,正是因为喜欢,才会有这般表现呢,想在意又不敢在意,只能留神着旁人的描述。 她就抬袖一阵大笑,“这桩婚事是定得不错。” 申容跟着哑然失笑,没随着场中的话题走,倒是对比起了上一世的自己。 原先她一直觉得郑皇后是讨厌将感情表露在脸上的人,所以才会讨厌自己,今日对比起许林君来,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难道就因为许林君不是从山野小城出来的,区别于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所以她郑皇后这般厚此薄彼? 聊了大约有两三刻钟的时间,郑皇后有些乏了,便往后室去歇下。 申容不想那么早回金阳殿,就拉着许林君往乙和宫后边的凉风池去散步,正好这时节池边早春花开,也一同赏赏宫中美景。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单独在一块,气氛比适才要放松了些。不过前头几步路许林君还有些拘谨,说起话来仍旧是声若蚊蝇。多走几段路以后,随着申容大方得体地引导——问到时下流行的发饰,装扮一应,两个人才更多了一些话。 后来聊着聊着又说到了她未婚夫刘子昭身上,仿佛打开了许林君的话匣子。 “将军的事妾都知道。所有事都知道。”她垂下眼眸,腮上晕着淡淡两抹红。 申容笑了笑,“知道什么?” “他的身世,他从前的经历,他的战绩,还有——”许家女儿微微抬起了头,眼波流转。“还有他的抱负,妾都清楚的。” 这又是稀奇了,作为再世者的申容都刚刚好只知道刘子昭生平的一些事,许林君与刘子昭从前素不相识,怎么还能了解到他的抱负上去?难不成还是之前两个人就认识了,互诉衷肠过? 她刚犹豫着要不要问。许林君双手握在胸前,又是一副极害羞的模样,“储妃,这话您不要与旁人说好吗?” “自然。”虽是愣住,但申容也反应得快,望过去的时候就先下意识地回了话。 有了承诺,许林君才松了口气,回身继续刚才的步子,“将军的经历,是妾听说来的。但他的抱负,是妾在梦中与他相遇,他告诉妾的。” 竟然是梦中告知的。申容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途径。若是换了旁人,她兴许还会觉得有些可爱。可这是刘子昭,是一眼就看得到结局的益北王…… 身边的许林君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女儿思春的话,申容抓着对话的空隙,尝试开口,“若以后——” 俩妯娌一同默契地停住了脚步。许林君望向申容,在等着她说下去,她的眼睛里很干净、很纯粹,像是一泊奔腾的山泉,清澈见底,生生不息,对未来充满无限美好的憧憬与期待。 她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提醒。 明明选她那回,看着她还是很娴静的,很沉稳的,怎么忽然就这样怀春了?难不成是上次见了刘子昭一面,回去就忽然这样了? 虽然想着还有些夸张,可她继而代入了上一世的自己,又心有戚戚焉,从前的她见刘郢第一面后不也是如此? 迟疑了片晌,想提醒的话嚼到嘴边,又忽地一转,成了一句僵硬的问话:“以后若是去往封地,你会如何?” 许林君还是那般娇羞地笑着,“自当是相夫教子,操持好府中一应事务,让将军能安心。” 申容心里忽然上升一股从所未有的难过,这难过好似千万根银针往心尖上扎着,不至于能一时痛到不能自已,却又麻又痒,还有对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内疚。 她觉得自己好像将这朵纯净的幽兰拉入了深渊,同样一眼就看到了她往后悲惨的结局。 可是……可是…… 她又实在不知能要如何开口提醒她,亦或是想办法毁掉这桩婚事? 恐怕现在也难了。 就算没有这个许林君,徐太后给皇帝的嘱托下来了,之后也总会安排别的女儿嫁给刘子昭的,就算她救得了一个许林君,也救不了后面无数个许林君。 这场池边散心便在储妃“身体不适”的由头下散了。 许林君关切地问候了两句,想要送她回去一段路,都被她给拒绝了。 她不敢再多看这许家女儿一眼,怕自己心软,想多了也是难受,却偏生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是再世者又如何?她也不是什么神人,可以顾得了所有人。 尚且连一个太康七年的政变都还得鉴前毖后未雨绸缪,其他人的生死,听天由命吧…… * 申容刚入了金阳殿大院的门,元秀就急匆匆地上前来传话了。 “田良娣往太子那边去送护膝,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殿下给抱回来的。现在二人都在丙舍。” “护膝?”她听着消息倒没多惊讶,甚至没问一嘴——明明刘郢也是摔了腿的人,怎么还能抱着美妾回来。 都是太子宫里长着眼睛的人,太子这腿到底有没有事,谁能不清楚? 还有那田家女儿,来这么一举也不稀奇,沉寂在自己房中这么长时间了,一月也侍寝不了两回,可不惦记着?何况还有个储妃时不时地刺激她,总也要有行动的。 “嗯,听说是她自己做的,殿下摔了腿,兴许是要有些表示,讨个宠吧。” 这就是元秀和茵梅的区别所在,虽然两个人都聪明,但是茵梅到底更谨慎一些,给主人回个话是不会带着自己的想法的;可元秀不这样,自从申容对她态度好一些了,她往往回个消息,还会夹杂着自己的一些见解。 其实这也说不上什么大事,只是这样的人情绪会来的更直接,以后有些事若要安排下去,不见得能用她。 就算是申容自己手下的人,也得谨慎着来,才能用的好。 她悠然踱步回正殿,也没多着急,等喝了两口水,双目失焦地小坐了会,才装作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往丙舍赶去。 第38章 田氏苦肉计争宠 “婉儿姐怎么样了?”帘子一掀,储妃褪履入内,屋子里一应大小宫奴伏地行礼。 帐中躺着的是摔了胳膊和腿的田婉儿,木施上挂着两三件衣袍,襦袴,上头片片泥渍,刘郢就盘腿坐在榻前的席上,见她进来,昂首回说,“比我伤得还重。”说完又往田婉儿那看着,“前头那段路碎了块石砖,摔得不轻,估计也得躺个小半月了。” “那回头得叫人赶紧去铺平了。”申容边说,边坐到了太子身边,检查起他来,“您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刘郢一脸尴尬,他也是摔了腿的人呢,不说前头抱着人回来的了,现在这盘着腿的坐姿,哪有看得出腿上有伤? 便悄无声息地将那条伤腿腾出来放直了,“养了这么久,早是好了。” 说话间,侍医配的药已经呈上来了,申容很主动地起了身,越过田良娣的宫女晚翠,径直接过了药膏,回身来又很是自然地落座到榻边。 看样子是要亲自给田婉儿上药。 “储妃,这使不得。”田婉儿自是惶恐。 “这有什么?你如今不方便,我瞧着都心疼。”她也不多扭捏,扒拉开田婉儿欲挡着的手。衾被一揭,榻上一双白玉似的小腿就露出来,上头是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和块块淤青。 伤倒是不假,可见的下了真功夫。 刘郢也伸着头过来看了两眼,眉头立即就拧紧了,便又收回了目光。 人家这是真伤,他那是假伤,自然比不得。只是不知道太子爷这是看着伤口觉得可怖,还是真心疼了。 申容上完药,还甚是贴心地给吹了吹,“幸好这屋子里还暖和。你就等着药膏干了,再盖好被子。” 田婉儿点着头,“多谢储妃。妾现在不便,回头好些了与您磕头。” 说完眼帘一垂,又是一副娇羞可人的模样,田家女儿确实生得漂亮,只是今日摔得不轻,脸上兴许也沾过泥水,一经擦拭,脸上的妆脱了些,显露出原生的黑底来。 五官好是好,只是皮肤黑了些,除非时时刻刻保持着白净的妆容,不然若是放到一批美人胚子里头,也难引人注目。 申容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拍了拍,“说这些个干嘛?行了,你多歇着,我待这吵了你要劳神。” 她确也没打算待多久,不管刘郢今晚睡不睡这——虽说很大可能不会同摔了腿的人待一张榻上,但她是要先走的。 于是先给还坐着的刘郢蹲身行了礼,“妾就先退下了。” 人还没完全起身,就等来了刘郢预料之中的声音,他一抬手,“我与你一道。” 也不知他先前在这陪了有多久了,反正自申容入屋起,是没见他二人说过一句话的。太子落座的位置甚至都不在田家女的床边,还是等申容去揭开了被子,他才跟着也看了眼伤势。 虽是起了怜悯心,把美妾从含丙殿一路抱了回来,但前头田婉儿做过的事看来他也不至于全忘了。 这倒有些小小的出乎了她对刘郢的意料。 也好,算他还是个清醒的男人,申容嘴角微末地扬了扬,回眸颔首,等着他一道。 二人便很理所当然地出了丙舍。 屋子里头的人一阵失神,无人留神的地方,揭开的衾被便又被重新盖上了,冬日用的布料并不轻薄,手指只要稍微使劲扣紧,那涂着丹寇的长指甲便轻易地断了。 尽善随在太子和太子妃身后,出门前忽然想起什么,望了眼案几上的那段绛色护膝,想着太子今日能抱着田良娣回来,像是还有些宠爱的,便预备着提一嘴,可一抬头,恰好撞见申储妃笑着回眸,其实也不是特地看他,兴许是说话间不经意地随处一瞥,都看不出来目光里有什么特殊的示意。 他便也明白了什么似的,立刻闭了嘴。 才准备蒙着头跟上,不想储妃又转回了身,一边叫住太子,一边往回走。 进屋内依旧是笑着的,一把就拿起案上的护膝,由人服侍着再正经穿好鞋履,到太子跟前柔声提醒,“听说就是为了给您送这个才摔的。您怎么还不记得带走?” 刘郢抬了抬眉收下,“倒是真忘了。” “你啊,也不怕伤了婉儿姐的心。”她步子依旧,虽说提到了田婉儿,但只要走起来,就使得刘郢也不觉跟上了步伐,没想着要在这丙舍前头多停一会。 说话的人自然是不会留神到这些地方,可尽善毕竟是个局外人,自然观察细致,心中幽幽地念了句“好本事。” 夫妇俩一道往前院过去。刘郢瞧了瞧手中的护膝,又瞧了瞧身旁的娇妻,“你就没准备个什么?” 申容心里一笑。 也好意思,装病在太子宫待了这么久,还问人有没有给他准备什么。她便低下了头,好似真被这个问题个问住了,嗫嚅道,“我不是日日伺候您吗?” 难道每日在太子寝殿里待到初更的情谊,还比不过这么一双护膝吗? 太子似乎是哽住了,好一会没说话,待走到大院门前,才说了句,“成吧。”说完就出去了,也没像从前一样正经用眼神道个别,哪怕点个头都没有。 这副样子,申容还能不清楚又是心里生了别扭?她小步跟在后头追了几步。 金丝履底子软,脚步一轻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刘郢是意识到没宫奴跟着才望过来的,这么一回身,结实的胸膛就刚好撞到了申容的鼻子上。她“哎哟”了一声,失重往后倒,太子眼疾手快接住,语气虽急,却压低着放柔和,“怎么还跟出来了?” “是上回,在行宫——”申容低着头,话语一顿,眼前正对着太子衣袍的襟边,上面绣着尊贵的蛟龙纹样。 五爪、狮鼻、吐云郁气……和上一世最后来见她时穿的常服重叠。 她猛地恍惚,眼前又现出了重影。 春雨后的天阴云密布,仿若回到那间晦暗不堪的冷宫,仅存的光源于被推开的两道木门,光中是刘郢走过来的身影。 她就抬着头眯眼去看,但往上顶多只能看到他襟边的纹样,便是这样的蛟龙盘旋。听他用这世间最冰冷的语气与她说,“若不是父皇定下的亲事,朕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什么?”这一世他的话已经不同了。 申容陡然间回神,眼神里充斥着最原始的畏惧与害怕,来不及收回,抬头便皆被刘郢收入眼底。 好在短短一瞬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虽不如前头那样灵动地表现,可也依旧是逼迫着自己扯出了一抹笑,将那话继续,“上回在行宫。听说您的手冻伤了,给您做过一副手衣。”说完,便返身小跑了回去。 太子怀中一空,同样是怔了好一会。 好几个信息同时传入脑中:在行宫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冻伤了手?还给自己做过手衣?按说应该是好事,方才又为何表现得那样害怕? 沉思间,尽善已经领着几个宦官跟到了太子身后。刘郢回眸望了眼,边走边问,“住行宫的后几日,有人为难过她吗?” 尽善一愣,跟着反应一会。这还真没打听过,他心里不禁嘀咕,当时不是您生着气的嘛?谁还敢在那节骨眼上去关心储妃啊?遂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地来了句,“头几日储妃不舒服,没出门。后来赴了个小宴,倒是没听说……”顿了顿,语气明显是虚了些,“没听说传出来什么事。” “是没听说,还是不知道啊?”太子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当即就听出了这奴才的话。 尽善后脖子冒着汗,跟着太子的步子越走步子越软,“奴婢这就去打听打听。” 刘郢冷冷收回目光,虽没说什么责骂的话,但光是这态度都够唬人的了。有时候温柔的人发起脾气来,更吓人。 第39章 万羽殿上被绊倒 后来尽善去打听回来的自然是没什么事的。 也就是孛国夫人和储妃多说了两句话,再是几个诰命妇去拜了拜储妃。虽不知道说的什么,但是下头伺候的奴仆瞧着几人面色如常,气氛和谐,不像是谁要欺负谁,谁嘲讽谁。甚至于后来出行宫的路上,孛国夫人还主动去和储妃说过话呢。 估计顶了天也就是妇人们聊家长里短的闲话,应该不会有太子想的那事发生。 刘郢点着头,便让这事过去了。看了一会子书,就往忠文公那儿去了。 储君现如今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事都多,少有心思能注意到自己后宫,就算突发一些事注意到了,也基本是在储妃身上。 上回那事还不就是,本来太子抱着受伤的良娣回去,怎么瞧着也应该是二人感情升温的好时机,偏储妃往丙舍跑了一趟,就很快地把太子带出来了,非但如此,还让太子回来琢磨了她好几日。 就怕前头二人吵架,有人趁机欺负她。 这也是宠上天了。尽善不曾往其他宫里伺候过,但是私底下宫奴们自己传的闲话也不少。哪个宫出了什么事,贵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嫌隙,甚至于皇帝宠着哪位夫人,做过什么,这些八卦的事,他都听过不少,基本上都知道。 反正自他七岁入宫,这十来年伺候过来,还没听说过刘家哪位主子爷这么在意过自己的女人? 国朝刘家人性情薄,帝王如此,同宗诸侯王也如此。这是民间人最爱传的闲话。尤其以皇帝早年流连花丛的那些事传得最广,就算是宠过一个出名的鲁阳夫人,也就是多召她侍寝过几次的宠爱。若要说在意后宫女人们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这些,那是闻所未闻。 难不成老子绝情,儿子还能是个痴情的? 尽善守忠文公的宫室门外摇了摇头,还不至于,这才成婚一年呢,估计还新鲜着。太子年岁尚小,头两年情深一些在所难免,回头等后宫再充实一些,接触的女人多了,也就不见得只守着这么一个太子妃了。 想罢,抬了抬眉,又是一阵思索。现如今看来,申储妃和田良娣之间好似是挑不起事来了,尤其那田氏太弱,要做个什么坏事做不成,还叫人直接拿着证据递到太子面前去了,是指望不上她能闹事了。 可若女人们不闹,他这个太子身边伺候的大宫奴就没人想着巴结,没人巴结,就捞不到油水。 究竟要如何,才能整得这些个女人们都明白他的重要呢? * 这几日刘郢和他的田良娣尚且忙着各自“养伤”。申容就安安分分待在金阳殿,偶尔过去服侍服侍太子,或隔两日去看看田婉儿,不然就是往兰房殿去给郑皇后问安。 三个地方跑,也闲不下来。 春日回暖,万物复苏,不同于太子宫内寂寥平静的气氛,后宫里头女眷们的大小宴席又开始陆陆续续凑了起来。 这些场合开办的理由冠冕堂皇一大堆:赏花、听曲、博戏、品酒,但其实真正的目的,无非还是贵人们为了交际应酬,提高或稳固自己家中的权利。 顶上头的郑皇后倒是不必依附谁,讨好谁,但是下头要巴结她的人就多了去了,所以这应酬自是少不了,可偏偏她又有孕在身,自己不好推脱的,就皆数交手到儿媳妇手上。 申容虽无半点犹豫地接下,但也耍了个小聪明,只拉着许林君与自己一道,一方面给自己分担了压力,一方面美名其曰让许林君学习学习。郑皇后便更乐意放手她二人去做事了。 去年年初时,成帝命人在西宫奇宝湖上修建的水榭台子这会已是完了工,给取了个名字叫万羽殿,万羽殿往湖中心延伸了一路过去,又搭了个赏景的湖心亭台,郑皇后瞧着这几日天气好,就特安排了人在此处设宴。 席间欢声笑语,众人也是头一回往宫中新地方来,受宠若惊之余,更多是带了丝得意。这要是往后传出去,那还不是天大的面子?天下几家够得上第一批往万羽殿来做客的? 因为许林君换衣服耽误了一会时间,申容等着她,所以两个人入场都稍微晚一些,才过去,席间已经是坐满了人,除了郑皇后和几个地位高一些的王侯老夫人,所有人都给储妃和未来的皇子妃行了礼。 才刚踏上台阶,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小宫人,低头端着食盘往前冲,刚好与申容打了个照面,那伸出来的脚不知是有意无意,还刚好踢到了她往上抬的腿上。 曲裾袍裙身窄,她正手抬起裙摆,也没个借力,便径直往台阶上栽去。在一众高门女眷的眼中——极为狼狈地摔了个狗吃屎。 还好是身边的许林君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把脸也蹭了去。 亭台内大部分女眷都起了身,几个眼熟一点的赶上前来帮忙;几个不眼熟的,张罗着人去帮帮太子妃。 “怎么回事?”郑皇后的主座隔得远,来时申容已经被众人扶了起来。 所谓的贵人仪态荡然无存,太子妃精致的曲裾袍下摆被撕开,需得靠人长袖遮挡,才能勉强不露出其下一双小腿,顶上高盘的精致发髻也散了几缕。 虽不至于受多大伤,但脸面肯定是丢了的。明面上自是无人敢笑,可要仔细去听,定然能听到几道藏着的笑声。 申容在乱势中望向了撞她的小宫人。她正伏在地上连连磕头,人来人往之中,还不大能看清容貌。但大约只瞧个轮廓,她就已是认出了人。 这人上一世她也认识。 是原先服侍钟元君的侍女。太康三年被信平侯夫人送入皇帝的寝宫,后来没得宠被赶去了广华殿做些闲散差事。上一世申容落难,钟元君便是差使她常来冷宫送食水,才让申容得以苟活下去。 一时感慨,不知是为看见故人而念起旧恩,还是为今朝遭人陷害——而感到心寒。 这小宫人与自己无冤无仇,必定不会是自己要这样。要追究下去,就只能是钟元君指使的了。申容也能理解,毕竟嫁不了刘郢,导致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她天家被退了婚,以后怕是也难嫁了。 她总要找个人来发泄怒火的。 在这之中,郑皇后动不了,便只有申容可以供她憎恨的了。 估计连嫁不了刘郢,都以为是申容故意而为之。 “想来她也不是故意,刚才磕头时,都被吓出了一后背的汗呢。也怪可怜的,你也别多怪她,稍微罚罚以示惩戒就行了。” 许林君是善良的,帮着申容更衣时,还不忘给那小宫人求情。 申容徐徐回神,安静一笑。“我不罚她的。” 她压根都没想小宫人的事,罚有什么好罚的,能被安排出来做这事了,难不成还怕受惩罚?再说了,不过是个俯首听命的奴人罢了,何必与她计较?要真过不去,就需得想想背后指使的人。 说她现在还不厌恶钟元君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大圣人,能善良到那个地步去。但要刻意给钟元君害回去,也不大至于,她需要看的是更远的地方。 人心都是难测的,若钟元君心里对她存了恨意,难说这恨意积年累月下来,不会越烧越旺…… 等申容再回到万羽殿,座中人又是一轮起身行礼。不过这一次,多了许多道偷偷打量的目光。在那听不到的地方,不免有低声细语。 “丢了那么大一个人,换我就不来了。” “还笑着的呢,方才摔成那样,自己不羞?” 不过这些话储妃是听不到的,她脸上依旧是温煦的笑意,与郑皇后蹲身拜过礼,又与几位王侯老夫人颔首行礼。就领着许林君大方地落座到了郑皇后座下两侧, 郑皇后皱着眉头问了两句,得知她无恙后才放下了心。便和身边的叔衣放下话,“手脚粗苯的人,留着也没用。打发出去吧。” 这时候宫中奴仆没还到年限就被赶出去,多半是犯了错、或是得罪了宫里头的贵人。就算出去,也难再找到营生的路子,家里人多半是不敢要了的。 从姬氏王朝后期乱世到如今国朝安定,不过五十余载,战乱后天下穷苦人居多,平日里自己饱腹都难,若要添钱再养一个,还得按着人头缴税,谁又能愿意? 说难听点,赶出去就等于让她自生自灭。 不过申容并不担心,一个与她无关,罚也不是她开口罚的。再者,兴许钟元君会把她接回去呢? 她喝了口蜜水解渴,抬袖望了眼对面的许林君,眼眸里仍旧是浅浅的一抹笑,是为方才答应她的话做个无声的解释。郑皇后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就算她申容不罚,郑皇后也不会不罚的。许林君该要能看得明白的。 只要刘子昭还没出去之国、只要他还住在宫中。许林君日后作为他的妃子,就应该知道宫中每个人是什么样,按照他们的脾性来配合着做事。 总不能人家为了你出气,你还做老好人一样的去求情吧? 席间,有倡优到台中央表演了几出戏,说了几个笑话。申容起身往郑皇后边上坐过去,与她剥起了枇杷,瞥了眼左边坐席居末尾的钟元君,见她倒是无事人一般,甚是怡然自得地赏着歌舞。 她淡然收回目光,与郑皇后轻声说,“二皇子殿下如今已经定了亲,元君妹妹那是不是也应当早些看看了?不然回头又怕她们心里不乐意,流言蜚语传得快,怕日后说妹妹的话一多起来,又要闹得不好看。” 听着这话郑皇后就心烦,孕期脾气也比平常来得更快,她扶着额没说话,呼吸都要急促了一些。 申容跟着安静片刻,手里的枇杷已经剥好,青葱玉指稍稍一抬,捏住蒂头往皇后的食盘里放去,继续说,“这年开头,正是个好时节,母后——” 话犹未了,郑皇后已是不耐烦,“别说了。” 声音不小,离得近的几个夫人纷纷噤声,宫奴们也止了动作。郑皇后回过神来,又拉住了申容的手,虽是叹了口气,情绪缓和,但仍旧没说什么。 想来信平侯这一家子的事,真是把她惹得够烦的了。 申容回握上去,并没有多尴尬或者忧伤,不经意间,视线瞟到了一旁的叔衣身上。二人目光一经对视,已是迅速有了一番沟通。 …… 宴散,郑皇后往万羽殿就近的一处宫室内去歇息了一会,叔衣服侍她下了首饰。瞅着她眉心似乎舒展了,才缓缓开口,“娘娘莫怪老奴多嘴。既然这侯夫人是躲不开的,索性趁着时机还早,早些把这事定了,也为了日后安生些。” 一边说,一边注意着皇后脸上的神情。若还不乐意听,就只能住嘴。若没有方才宴上那样烦闷了,便可以尝试着继续。 见郑皇后虽闭起了双眼,但眉心好歹是没拧着了。才小心翼翼地接着往下说,“您瞧二皇子和许家女儿的事,储妃上次不就同您安排得好好的吗?二皇子也满意。这回索性就交给储妃再去打理。若能安排得令她们满意,自然是好,若是不满意,咱们也是废了心思的,总比一辈子嫁不出去强。侯夫人那边再要说什么,也实在难有理了。” 说完如料想的安静许久,但最后到底还是等来回应了的。 郑皇后估计也是觉得早处理了早干净,才终于叹着气说,“也罢,阿容人也稳重。交给她打理也好,省得孤一想这事就头疼。” 第40章 你说这样的人心里,究竟会怕什么? 太子爷的腿伤总算是对外宣称好了,晚上便朝着金阳殿过来。 往榻上一坐,拿过宫奴呈上来的药膏,给储妃的膝盖上药,“真是一家子人,前头我先摔,再是田氏摔,现在又轮到你了。” 到底是男人,无论对后院的女人喜不喜欢,总归是看做为自己的人了,那就是一家人。 所以申容之前改主意未雨绸缪还是没错的,男人哪一个能信?前头田婉儿都做了那般阴险的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刘郢对她的厌恶到底还是渐渐消退了。美人在眼前晃悠,又是想着法子的讨宠,就算他现在还守得住,难道还指望着能守住一辈子吗? 除非田婉儿时不时就干个恶心事出来,时不时地提醒刘郢——她田婉儿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宠爱才永远不会有。 “您还笑呢。”申容嘟着嘴,很是委屈。“叫那么多人看了笑话去。我还得忍着,陪母后一直到宴散。您去打听打听,我和谁不是说我没事?也只有回了这,才敢嚷一声‘疼’。” “那现在还疼不疼?”刘郢学着她那日给田婉儿上药的,也朝她腿上吹着气。 不吹还好,一吹倒吹得人痒得难受。她便把裤腿放下,衾被一盖,“殿下给我上完药就不疼了。好了,您回去吧,我今日伤了腿不方便服侍您。” “为何?”刘郢擦着手,帕子往宫奴捧着的水盆里一扔,直往帐中钻来,也不管她的话。 主人们上了榻,后室伺候的宫奴们鱼贯退下,储妃的两个大宫女也立即起身往前堂去盖灭大灯。 申容作势往外头张望一眼。他们倒是懂事,瞧着太子大半月终于往金阳殿来过夜了,竟是比申容还着急留下他的。也是一群奴人看不明白,都这个时辰了,太子既然能来,如何还会走?再者方才还是在外头洗漱过的了,难不成就真因为申容的一句话又气呼呼地走了? 都是经历过一次吵架的人了,刘郢现如今在申容面前也没什么太大的架子。她要撒撒娇,说说气话,他都由着她来,有时候不仅愿意配合着哄一哄,甚至还很好脾气地认个错。 申容也算是很满意自己这一世的驭夫之道了。 “怕伺候不好您。”她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你几时伺候过我?”太子很是一本正经。 这话说得不假,成婚时至今日,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在申容的帐中,基本都是太子爷出力。就算偶尔逗趣说要她伺候他,但一旦施行起来,还是他自己使劲。 申容便无奈翻过了身,背对着他,“那您轻点。” 然后一番巫山云雨,酣嬉淋漓,喘息未定。 虽说申容不愿多纠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些事上,因为与刘郢相处和谐,她也是颇为享受的。这期间不必有藏着掖着,伪装着的地方。往往事后,整个人都是放松的。也不失为终日伪装过后的如释重负。 这些时候她也会偶尔想一想,其实不全然是自己在配合着他,服侍着他。好歹床笫上,她觉得多是刘郢在伺候自己。 虽说过程乃至后头他也爽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同样舒坦。 也唯有这样的时刻,她会觉得和刘郢相处,心里是没有负担的。心海深处两个吵架的自己才终于站在了统一战线,都支持自己放纵。 太子擦拭过后,从背后搂了过来。她低着头平复了一会,又翻身过去,往他怀里钻。 刘郢事后喜欢擦干净的习惯有时候也好,少了汗水,身上都是淡淡的香气。她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在这围绕着的气息中,双眼一阖,很快就能睡过去。 但今日太子好似不怎么困,还蓄着一股精力,捏了捏她的脸,只叫她别睡,再陪他说会话。 她虽是应了声,但眼睛依旧没睁开。直到听他忽然感慨起前朝的事,才猛地睁眼。 其实也就是一些杂事、琐事,但也正是因为这些细碎的事太多了,所以才搅得人心烦。都说后宫女人们事多,但要是把前朝男人们勾心斗角的事拿出来,一样是蜩螗沸羹,顶上断案做主的人听得多了,堪比受舂米刑罚。偏他还得权衡利弊,算清里头的利害得失,再来决定如何处置。 放到申容自己身上来说,就像是田婉儿明明做了错事,她却要考虑到田家对皇帝的作用,而做个恢廓大度的储妃,不去计较。 刘郢平躺着望向顶上的承尘,话语里充满了无可奈何,“有些事,不是我想去做,而是不得不去做。” 这是在说方才提到的邕城侯刘康,刘家同宗的这些诸侯王里头,除了一个被发往关外的魏南王还有些本事,其余剩下几个,皆是无任之禄,尸位素餐之辈。老实低调的那几个也都不提了,这个邕城侯却是个最嚣张跋扈的,仗着自己和天子隔了几辈的同宗关系,朝堂上下,都是一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态度。就连丞相毕貹也不放在眼里。 前日的常朝会上喝了一些酒,天门殿上直接顶撞了丞相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政,扬言二皇子战神千年奇才,趁着年轻力壮,亦可再战。不若出兵攻下南方兴安小国,开疆扩土,壮我朝之威。 可这兴安小国不是不能打,是值不值得打。若打了,国库虚空,征兵户口再减,一旦将来国朝境内生出个大一些的天灾人祸,城河决堤之事,便是民不聊生,黔首苦不堪言,又与姬氏王朝后期天下乱世有何区别? 天子自魏南王的事后,估计是生了不忍动宗亲之心,虽没理会邕城侯的话,可连着丞相毕貹正肯的意见也置之不理。前期矜矜业业,案牍劳形的清白皇帝,自患上这场头风之后,愈加有些昏君的意味了。 皇帝说不动,争执不下的大臣们理所当然找上了太子。 这之中还真不乏有几个跟着主战的。原本想着战的人是二皇子,太子畏惧他再立功——应该怎么都不会同意。 可只一日过后,刘郢还真就同意了。今一清早往天门殿过去,竟也真说动了皇帝。 先不说兴安小国值不值得打,这一举摆明是在打丞相的脸。那毕貹是什么人?当年攻入皇城的最后一战,若不是他跟着皇帝屁股后头一路劝临时更改战法,如今这长安皇城里的主人是姬姓宗亲子弟,还是他刘勰,未必好说。 所以刘郢这句“不是他不想做,而是不得不去做。”又是什么意思?无论是从得罪了丞相,还是从让刘子昭立功的角度上来看,他都不可能会同意再战的。 难不成此举背后还有人逼着他不成? 申容侧目略一思索,心里正嘲讽刘郢这话好虚伪,又忽然似被一盆冷水浇醒。 南边,兴安小国,冯氏王朝。 不正是上一世刘子昭叛国通敌,通的那个敌…… 太康七年政变年尾,朝堂乱局不得平息,刘子昭出征南部边疆,原以为速去速回的一场小战,却是一去四年生死未卜。待到晋安元年战败回朝,早已是众叛亲离,成了悠悠众口中的卖国贼了。 原来刘郢陷害的这一招,从现在起就开始埋下了伏笔。 她口唇翕动,又不知这太康七年的政变是否与这件事有关,千言万语涌上来,恨不得在此刻统统问个清楚。可当抬眸望着刘郢的脸时,又再生硬地吞了下去。 就算刘郢如今待她好到无话可说。可她依旧要记住——刘郢的伪装,是他们所有人都比不过的。时至今日,即便宠爱有加,但凡在宫中的日子,明生依旧是隔段时间去与太子汇报太子妃的动静:每日做过什么、遇着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无动怒或是发脾气,事无巨细皆要知道。 所以她在他面前,绝对不能有半点差错。 “那您,为何不得已要这么做呢?”她伸着手指点了点刘郢的下唇。 “崔公的提议。”刘郢此时毫无防备,是什么就说什么。 忠文公崔斐,申容在心里紧跟着念道。先前就有些猜着了,没成想还真是这个人。目光之长远、之狠辣,真不愧是皇帝几次想请出山的人物。 这一计埋藏深远,看似兄友弟恭,太子无心争权,大大方方让自己的对手再立一功,可漫漫四年异国他乡不得复返。四年时间,对太子集权稳权来说,已是足够。 她便贴着脸上去,柔声问,“您又为何不想?” 刘郢捏住了她的下巴。既然可以和申容感慨这件事,自然不会拘泥于说一截藏一截,“怕他真胜了。” 皇子相争,本就是全天下人心照不宣的事。申容在刘郢的心里,也已经是个很清醒的形象了,况且申安国又没参与党派相争,他并不打算收着。再者,夫妻二人同心同德,适当坦白一些,沟通多一些,也便于她在后宫更明白地为太子宫一宫行事。 申容顿时哽住,不太明白里头的道理。若是真怕他战胜,又为何下这么一步险棋?益北那样强大的一个国家,都被刘子昭拿下了,更何况区区兴安小国? 她不能明白。所以露出来的眼神当中也是直白的疑惑。 刘郢兴许觉得她这眼神有些可爱,低着头往她左眼上亲了亲,“我们的人会在兵马上做手脚,他也难胜。我不过是担心……”他抬着头重新将她搂入了自己怀中,用力搂紧,不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神情。“不在眼前发生的事,总怕有变数。” 一旦不将自己的脸面向人,才能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出来,他的嗓音比平日、比方才要更低、更重,散发出几分清晰的狠厉,“二哥这个人啊,必须要让我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怀里的人一阵胆颤,不禁感叹,他到底还是那个刘郢,一点都没有变。 申容就轻抚着他的背脊,说起了虚情假意的情话,“殿下,您一定能成功的。还记得妾当时说过的话吗?胜兵先胜而后求战,您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能预想到变数,所有先机都在您自己手上,就不怕会失败。” “是啊。”刘郢跟着继续感慨,说担心,但其实也没表现出持续的焦虑。毕竟藏在暗处的人,已经比待在明处没准备的人要有利太多。何况,还有一个智囊在自己这边。 过了一会,他才将申容重新抱上来,待面向她时,脸上的神情已是松懈下来。 窗前的月色将他的五官轮廓画得清楚利落,申容抬着手去描了一遍,内心忽然平静,分析起了刘郢为何会这样表现,明明好似不担心,却在抱着她说话时——手又收得很紧。 你说这样的人心里,究竟会怕什么? 亲娘难产而死,从未见过;亲爹暴戾成性,喜怒无常;主母有权有势,即便将他养在名下,也终归不是亲生。 他怕的,无非是自己一旦跌下储位,从此便形单影只、日暮途穷。说到底,他需要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是个什么身份,都能陪着他、对他不离不弃的人。 青白的月色下,女孩儿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好似染了一层流萤的微光。她的语气也宁静,“无论如何,您还有我呢。” 刘郢垂下的眼帘缓缓抬起,漆黑深邃的双眸也在月光下终于有了一些光亮。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诧的神情,反倒是同样平静地看了申容许久。但是这道注视的目光,却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意味深长。 他似乎是在重新思考她,又似乎是在揣测这话里头有几分真心实意。 过了片晌,终是重新将她拉入了自己怀里。申容能感受到他胸口异样的起伏,即便没有回应煽情的话,但光是这样的举动,也能说明她的推测是没有错的。 于是她轻柔地回抱上去。 千言万语,不抵一个无声慰藉的相拥。 第41章 别留在长安 给钟元君挑选儿郎这件事,郑皇后一句话吩咐下去,便是尘埃落定。 甚至还没先支会一声信平侯府的人,就先让申容看起了人,只等挑选好了,再直接差人给信平侯府去说亲。 如此简单明了,此后便再不用操心她家女儿的这点子事了。 申容得了安排,积极处理。伤了腿不便多走动,便让人请了叔衣过来,将长安贵族适龄儿郎的名单备好,两个人一同挑选。 这上头的人她并不是每个都认识,每个都有印象,所以需要和叔衣这个宫里待了多年的人问问清楚,再做最合适的选择。 原先预备推荐的公孙晏是不合适了的,回想上一世,他终生都留在长安城,钟元君要是嫁了她,日后少不了还要常往宫里跑。这么留在眼前可不行。 她浏览过十几个名字,玉指一停,落在了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名字上头。 “尹伯旬。”侧目问叔衣,“这是谁家的?” 叔衣答,“是长宁侯家的。” 长宁侯,她在心里幽幽地念了一句。怪道看这个名字眼熟,那长宁侯可不就是太康八年被打发出去的人之一?七年政变开始,一直持续到刘郢登基,期间朝廷动荡,数名高官侯爵处死的处死,赶出皇城的赶出皇城,这长宁侯便是其中出名的,因为结局好所以出名。 虽是一家子赶往了西南,但好歹保住了侯爵位,下半辈子也算是无忧了。 于是她开口道,“长宁侯家好啊。不若与娘娘说说看?要是也觉得好,就此定下了。” 叔衣作为一个宫奴,即便再有资历,也没资格参与贵人们的亲事。便躬身应下,“是,储妃。” 等兰房殿的人走了,金阳殿安静片刻。 申容喝了口热水落座原地,忽而开始一阵失神,说不上来要想些什么。 与面对刘郢时心里的激烈对峙不同——钟元君的事处理完,她的心湖上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一个自己存在。所有情绪肉眼可见地淡去,最后就只剩下一片寂静,寂静得她又仿佛可以听到意识最深处的那个声音。 于是她讥诮一笑,回答道,“是啊,这就是我想要的。” 这样放空了不知有多久,炉子里的香饼烧完了,元秀提着竹篓子进来换过。申容目光放过去,让她去南宫那处往外去打听打听,看看申府最近如何了。 人是隔日清早来回话的。 彼时太子爷刚从帐中起来,由两三个宫奴伺候更衣。申容腿上的一点擦伤恢复得快,照从前一样跟着下塌接过了宫奴手上的衣袍,服侍他穿上。 这会前堂没几个人守着,元秀收了消息快步往后室走,过了屏风才瞧着里头的太子爷,动作突兀地伏下了身。 心急起来,动静也不小。 刘郢闻声瞥了下头一眼,“清早着急忙慌的,撞见鬼了?” 申容扯平了帷裳望去,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来的。便淡然回眸一面继续检查太子头上的长冠,一面接过话,“这丫头做事就这样,性子急。昨日下午茵梅叫她去领些燕脂回来,结果常用的那批没了,两个人拌嘴了两句。”说着,往下头放高了语调去,“可是今日又有了?” 元秀只得迅速答,“是,又有了。” 这些事于刘郢这么个男人来说,当然是不感兴趣的。他嗤笑了声,并没在意,张着手转过了身去——由着宫奴挂上腰间玉环。 太子同他那一长串服侍的宫奴们一离开,申容冷冷地搭了元秀一眼,虽没责罚,却也是柔声细语地好生警告了,“下回进屋前,好好掂量掂量该有的样子。要是出了什么差子,我们大家可都活不成了。” 元秀身形一颤,随即伏身请罪。心里却不由得嘀咕:好歹储妃正得宠,就算是被太子发现了又如何,又不是像田良娣那样害人的事。怎么就至于活不成了?再者太子又不是陛下那样暴脾气的人,拿着人说杀就杀。 身旁茵梅手肘撞了撞她,方才让她记起要回禀,遂磕了个头,开始答话。 申府回过来的消息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甚至说来和储妃都没什么关系。除了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就是住家里的叔婶亲戚往外吵闹斗殴这些,几起子事说大不算大,由着申安国出钱给私了了,没闹到官府。再好听一些的,便是申公那新妇叶氏,她女儿与韩苌成了婚,现今府门前还挂着红灯笼,喜庆着呢。 听完这些,申容如今的心里都说不上气了,她冷哼了一声,接着就是开始笑,笑了很是一会才收住,“喜宴办到娘家来了,倒是头一回听说,是不是新姑爷往后也要住在申府啊?” “是——”元秀顿了顿,“恐怕是。” 申容就不做声了,这群人你要做些手段打压他们吧,到头来还是劳累申安国给他们擦屁股,可你要说不做些什么吧,就怕有朝一日发现养了一群白眼狼,费力不讨好都算了,还要叫人害了去。 所有埋怨就如浪潮一层层翻上岸,冷嘲热讽完了,最后回归风平浪静。 她又哑然失笑。感慨申家如今办了喜事,自己这个真正的申家女儿还要主动往外去问话才知道。 也是,上回才为那个韩苌的事和父亲冷言冷语了几句过去,如今叶氏女儿和韩苌成婚,父亲自然会怕她不乐意听,才没想着说。 说到底,眼看着她倒真成了外人了。 这日到了下午,在屋子里养了几日伤的田婉儿终于出了门,头一个跑的便是储妃的正殿。两妻妾坐着说了一会话。同样是伤了腿,少不了一番同病相怜的问候,从养伤的草药到祛疤的药膏,话一转,又是彼此夸了几句“气色好”、“身材匀称了”这样伪亲密的话。 眼看着能聊得都差不多聊完了,田良娣放下玉盏,“从前不发觉,这么一躺着才知道,伺候的人是少了些。所以今日斗胆问储妃再要个使唤丫头过去。”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申容撩眸笑着说,“好,你都喜欢什么性子的。我回头叫人去挑个好的。” “安静些的就成。妾身也不喜欢太闹腾。”田婉儿眉眼里的顺从没怎么变。 她点着头,往茵梅那看去,“你去安排。” 茵梅好似一瞬间明白过来什么,两边迅速打量了一眼,颔首应下,“是,储妃。” 再一抬头,储妃和良娣便是相视一笑,若不是许多事都是经自己手上去做的,这又有谁能想到其间的争斗还涉及过人命。 就是到了现在,茵梅偶尔闭上眼都还能看到井里的那具女尸。 一时分不清,狠的人到底是那杀人的田良娣,还是引人上钩的储妃…… * 眨眼到了五月底,经过兰房殿和金阳殿这么一联合,钟元君的婚事终是顺利安排下去了。 本来是不打算劳烦皇帝为女眷这些事劳心的,可那日叔衣在郑皇后面前提了一嘴,正好皇帝从屋外迈进来,就听着了。当即一拍掌同意,又头脑发热再下了道赐婚的圣旨下去, 半点没想着要避讳,婚期就定在二皇子大婚的同一日。 只道是好事成双。 皇帝直接点头的事,就算是有人反对,也不能闹到天门殿前去。钟元君的婚事可谓一波三折,信平侯府倒是从头到尾没自己做主的权利。 这回的圣旨下去,信平侯夫人照样是领着女儿迅速入了宫,也不知是要来感恩的,还是又要来闹的。 这次赶得是真不巧,逢着郑皇后有生产之兆,开了宫口,在正殿内来回踱步。兰房殿内虽不如上次那样大动干戈——召集了一宫的人里里外外地跑了,但也是紧闭了殿门,吵闹不得。 申容在里头搀扶郑皇后走动,为生产做准备。叔衣就在外头回绝信平侯夫人,“夫人,您要闹也需得看着时候,若是娘娘有了异样。那当真是无人能保了。” 虽是个奴隶,但叔衣好歹也是个有资历的奴隶。比不得乙和宫里的那几个中常侍,在后宫里头却也是个奴隶头头,轮得到正颜厉色的时候,必然是事情够严重了。 这皇宫里头,除了帝后,就是储君也得看她几分薄面。何况你一个臣妇? 信平侯夫人噤了声,柳眉微蹙,头回露出个自忖的神情。钟元君想上前说几句软话,都被她母亲拉在了身后。 昨日听着消息时,母女俩还都是不满意呢,现在信平侯夫人却好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不与自己女儿站同一条战线了。 便对叔衣和气道,“不是闹,是来多谢娘娘安排婚事的。但若娘娘此刻不便,我们便退下了。还劳您多言语几句,若诞下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我们也好及时入宫来看望。” “娘……”钟元君的声音被打断在信平侯夫人的眼神下。 叔衣将一切收在眼底,却也没打算周旋太久,点头躬身,该行的礼行完了,便返回殿内去了。 夏日打扫的次数少了,眼下院里只几个走动的宫奴,钟元君也没顾及旁人,抓着母亲的衣袖,恨她临时改了方向。 “知足吧。”信平侯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又想起出门前和信平侯吵的那一架。 如今眼看着皇后生产在即,若是日后添了皇子,怕是更没心思管她们。她不禁改了想法,其实能挑到一个长宁侯之子已是不错。又何必非得…… 再者那储妃的位置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抢到的,若那个申家女是个能挑错的性子也就罢了。可回顾这一年多,可见她犯过什么错没? 她是实在没这个精力再闹了,索性安安稳稳过安生日子得了。 便无奈道,“阿元,娘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若是不能嫁太子,便是天命所归,你也别一门心思死守他身上了。好好看看那尹家小子才是。” “可——”钟元君的话卡在喉咙里。 不由得多反驳,信平侯夫人已是迈开了腿。 …… 虽是正殿门前发生的事,但是后室里头的人若要知道也不难。那会茵梅正从外头进来,见叔衣在和信平侯夫人说话,就往墙后退去,只等所有人走了才重新入殿。 把听到的都禀告给了储妃。 申容点了点头,又上前去扶着了郑皇后。 这事就此发展下去便是最好的,她已算是尽力做到极致了。 第42章 赵金之死 太康六年的六月初,人到中年的郑皇后生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自大皇子刘瑾当年死于襁褓,多年来郑皇后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如今一有动静还是生了两个小皇子。 成帝喜出望外,将赵氏子一个取名为:刘权,一个取名为:刘思。 当日就上告祖庙,纳入族谱,于广华殿大邀宗亲祝宴。一番举动,恨不得昭告天下,与民同庆。 其实对于子嗣并不少——且已立了储君的成帝来说,再多两个小皇子也不是多欢喜的事。可不知上月他从哪里听来一则话,说是今年年中后宫若添皇嗣,乃是天降福兮,以延天子万寿无疆,以安国运其命维新。 便格外重视起了郑皇后的这一胎。 人年轻时还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到了中晚期,不想越发昏庸,前朝的事搅得一团乱,就是如今这样子虚乌有的话也能听信,奉为真言。 不过这样的话,又是谁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的呢?能近身皇帝的就那么几个,一些个宦官和常侍郎们没胆子奉上怪力乱神之语;刘郢这个储君或是其他几个皇子亦不可能,也没必要。不然就是前朝一些受亲信的高官大臣们了。 可是是谁,有这个必要为了郑皇后的孩子进这样的言论? 申容望着奶娘怀中的两个小皇子,心中渐渐上升一个猜想,郑皇后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既肯犯险生下与赵金的孩子,自然就要做好万全措施的。 “儿子可保老子万寿无疆”这样的荒唐话,该不会就是她自己想办法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的吧? 想着,她不觉轻轻一笑,仿佛一个看戏的局外人。说不准还真有这个可能,不然她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毕竟成帝现在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若是当时听着这话觉得荒唐,当即就能处置了那人。 于自己没有益处的事,谁会平白无故犯险去做? * 皇城处处正为皇后产下双生子庆贺祝颂之际,一则不好的消息却在月中旬悄然入了兰房殿。 那日申容刚好也在,头回见叔衣面露恐慌,六月的天里,回起话来身子还哆嗦。 她说,“宫外传来的消息,说赵优人昨夜喝了酒,不慎从酒楼高处摔下,落地——”叔衣怛然失色,惶恐地望了眼郑皇后,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说下去。 “他怎么了?”郑皇后从榻上起了身,申容忙放了铜碗扶住她。 听着这话多半也知道结果了。醉酒、高楼摔下。还能活命?能活只都是下半辈子半身不遂。 “头,头和身子都摔开了。”头一回,叔衣这个老媪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却也不是为了感慨赵金的突然死亡,而是为这样凄惨而离奇的死状而感到害怕。就在天子脚下,长安城内最高的酒肆摔下去,连个全尸都没留。即便是没见着那场面,光是想想都够毛骨悚然的。 郑皇后身子骨还未全然恢复,自是经受不住,当即就昏倒过去。 可这段时间成帝又因为双生子格外关注兰房殿,屋中众人虽是慌了手脚,却也不敢大肆往外声张。 最后还是叔衣私下去请了和兰房殿走得近的贾太医入殿,才令气氛稍微放缓。 贾太医诊脉开过几道药,又嘱咐了好一些话。兰房殿内一时安静,郑皇后稍加好转,小半个时辰后转醒。虽无大碍,却只是哭,不肯说话,殿内一应人等都被屏退。 申容是守到傍晚才回金阳殿的。 太子这几日领着几个侍读玩伴往桓林山行猎去了,她并不担心晚上与刘郢相处。回来坐了一会,细细过了一遍郑皇后怀孕以后的所有事,每一个可疑的地方、每一个不曾深想的地方。 直到天黑,便让人去把明生唤了过来。 金阳殿正殿的门一关,里头只余储妃和三个宫奴。茵梅和元秀还都是守在前堂的,明生躬身行至后室,在储妃身前恭敬地伏下了身。 “我问你个事。”储妃并没有急着叫他抬起头。 这事其实她没必要一定要知道,可是她心中的疑惑点实在是太多了,又觉得非知道不可,若不是刘郢做的,她便也不打算知道是谁做的,可若是刘郢做的,当真是太恐怖了。 “储妃请说。”明生也很懂事地不抬头。 “外头死了个宫中表演的优人,姓赵,你可知道?” 话说完,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答。明生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又似乎是有一瞬想抬头来看看储妃的神情。 光是这样的表现,答案也是十有八九了。 申容却仍不死心地等着明生的回答、一个肯定的回答。 这时间其实也不是太长,期间只有细细的风声从窗棂的缝隙之中发出,安静的时候声音格外清晰,可一旦屋子里有人开口说话,就不能听得清楚了。 明生点了点头,下一句甚至都不用等她再开口问,就先提前说了。 “是殿下做的。” 声音一止,那令人胆战心惊的风声继续。申容闭了闭眼,“果然——” 那日郑皇后从含丙殿离开时,刘郢望过去的眼神就不对。是从那时起就知道了郑皇后私通的事?又为何早不杀晚不杀,偏偏等着孩子生出来的时候杀? 她看不懂他的手段,只觉得好似有一股寒风吹遍周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暖的。先前感慨刘郢与上一世一样,其实还没这么大的感触,是因为他尚且在自己面前毫无掩饰。而今却是真正体会了一遭他的可怕。他早就知道赵金的事,可他一直不做声,甚至对待郑皇后依旧如从前般亲近,不忙的时候总会过去走动走动,甚至于也命人送过很多补养的东西。 补养的东西。孩子。 “那孩子……”她又朝明生急道。 能被刘郢派到金阳殿监视储妃的一举一动,明生当然不会是蠢笨之人,他身形未动,回道,“没听提过孩子的事。” 听到这里,申容心里才总算是舒了口气。好歹郑皇后留了一手,让成帝以为那是自己的孩子,现在又因为一句神鬼的话——无比看重这对双生子。刘郢就不能动孩子的。 她昂首长叹了口气。即便心有不忍,却也只得作罢。这事说到底,终究与她无关。赵金的存在,本就是刀尖上翻跟头,她也没想过这号人物能活多久。郑皇后宠他,他还能保着一条命同荣华富贵,郑皇后一旦不宠了,或是自己也不行了,他赵金就是鸡窝里头的一只蚂蚱,谁都能整死他。 便就此作罢,准备让明生退下。抬手还未开口,又不觉凝视起了这还伏着身子的宫奴。 “你为何会知道?” 明生是刘郢安排在金阳殿里的眼线,刘郢手下做事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安排到宫外去的事,他又怎么能知晓得这么清楚? “奴婢和殿下安排做事的那几个,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 “所以是他们和你说的?”她抓着继续问。 就听明生微末地笑了笑,“自然不能。回储妃的话,每两月居中,奴婢有两个时辰随少府的人出宫采买。那日北宫出宫的黄门是同一批,含丙殿的也在其中。中途他们去了涧台酒肆,奴婢原是要往西市去的,发现钱袋子忘了拿,往回走时瞧见那群倡优也进了涧台酒肆。当时还不知道,后来事情一出来,就联想到了。” 他顿了顿,描述地很是详细,“不过当即也没敢推测就是殿下的意思。后来还是和其中一个兄弟一起喝了次酒,听他醉酒吹嘘起来,这才知道的。” “你倒是聪明。” 明生淡然一笑,并没有解释——那事发生后,首先就想到储妃怕是会要问。这才有了后来特意安排的一出醉酒套话。 赵金受皇后娘娘和储妃的特别喜爱,常常被单独召入兰房殿表演,这事他也略略听起过。若是出了事,这些主子们难免不好奇。 即便他是太子的人,但为了正佺,他还是多愿意讨好这个储妃的。现在于这皇城之中待着不过行尸走肉,所做一切,皆是为后半辈子能和心爱之人安稳渡过。 这一番解释下来,确实是令申容满意了。原先想着抓住明生,不过为了让刘郢不能监视自己,要是以后有什么突发的事,还能有个人在刘郢面前给自己撒撒谎。 也不指望这个人还有别的什么作用。 现在这么看下来,又觉得光是这样有些大材小用了。刘郢送给她的人,就这么用于夫妻俩之间的勾心斗角,着实可惜。 她便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白玉手镯,放到了明生额前的木地板上,“我要你办件事。” 明生闻言这才终于抬起了头,望了眼自己身前的手镯,没有急着去拿,也没有好奇,面色依旧沉稳,“储妃请说。” 她俯下身子,将玉镯再往前推过去,“等再能出宫,你去买几个聪明可靠的人,安排进申府奴役,注意府内发生的所有事,一旦有异,即刻回禀。” 这只手镯递过来是干嘛的,便很是明了了。 外头往宫中递消息,这事说简单绝对不会简单,弄不好还是会掉脑袋的事,要不然明生出宫采买还要跟着少府的人呢?但要说太难,也还不至于。毕竟他也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过来的,还懂得里头的一些门道。 遂没有过多犹豫,颔首应“诺”,再度伏身收下。 这态度,倒是令申容愣着笑了笑,出于莫名的信任,她没有追问他——要如何在跟着人出宫的两个时辰内去买了人交代。 而是先给了他一道安神剂,“你放心,申府的人已经安排他随亭里的人入了户,正经安置下来了。” 储妃的话里虽只用了一个他,明生却已然听出是正佺,唯有听到心中挂念之人的音信,才终于显得不那么镇定了。 他身形颤了颤,随即重重磕头,“谢储妃,多谢储妃。” 第43章 孤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嫁人呢 七月出完月子,郑皇后状态稍微好些,不过人总是郁郁寡欢。 从前一些情绪尚且收得住,现在干脆是摆到明面上来了,也就只有在皇帝面前肯费工夫装一下,扯着嘴角笑一笑,其余所有人都不能看到她一张好脸的。哪怕是过去看望的太子和太子妃。 但底下小辈的孝心还是应当表现出来的,不能说长辈有情绪了,晚辈们也跟着不理睬的吧。 这日下午太子宫的主人都来了,申容在榻边服侍着郑皇后,刘郢和田婉儿跽坐在旁室内,虽不能跟到后室里头服侍郑皇后,但人到了,总归也是一份心意。 叔衣这些时日来也颇有些后悔的,觉得自己当时就该瞒着。但是事已至此,也没了办法,遂也是一直愁眉苦脸着。 按说也确实应该先瞒着的,不论如何等出了月子,人身子骨好些了再说也好啊,申容见郑皇后苍白的脸色,也真的泛起了一些怜悯之心,汤药喂了一小半,见她实在喝不下去了,便也不勉强。心里一面感慨她竟对一个优人情深到这个地步,一面在嘴上好言好语的安慰。 “人终归是要往前看的,母后,您还需要振作起来才是啊。不然两个小皇子又该如何?” 提起赵金的两个儿子,郑皇后才回神了一些,一开口,嗓音都哑了,“孤不是为他伤心。” “那您是?”申容愣了愣,没理解这句话。 不是为了赵金,那为何赵金死了,她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郑皇后没有急着回答这问题,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早秋带着热气的风从窗格子里钻进来,将幔帐扎起的角吹拂至半空,纱帐后的人眼眶是红的,她的嘴角挂上了一抹苦笑,有气无力地说:“孤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嫁人呢。” 她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那笑落下后,眼神里的光也散了。“当时我一直以为他们会把我许配给季大哥,可谁知汨城一战后,爹就将我许配给了刘勰。其实我一点都不爱他,一点都不——” 申容猛地一惊,季大哥,是说的吴高侯季酉吗?她稍稍扭头,望向了阶下的叔衣。只见她同样惊慌失措,连放在双膝上的手都在抖。若是现在这个殿内只申容和她这个大宫奴便罢了,偏屏风后的旁室里头,还坐着刘郢和田婉儿的。 这样的话被听到,田婉儿倒罢了,刘郢会作何感想? 申容使了道眼神过去,叔衣反应也快,迅速起身给两边行障都拉上了,这样一来,帐中的声音好歹是难传出去。 幸好郑皇后的气也还虚着。 “可是——”郑皇后也没多在意,万念俱灰的人又岂会在意到这些。她继续说,眼底也湿润了,“可是终究还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下动了心。若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想我这一辈子会很快乐,也不会念着季大哥了。”她又笑了起来,双腮微微颤动,眼眶里盈满的泪珠也终于滚了下来,“可他并不是。” 申容垂着眸,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许是听着这样的故事感慨——成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有数。滥情而无情,他一生拥有过无数女人,可是却没有一个女人能真正得到他的爱。哪怕是最最受宠的鲁阳夫人,难产死时,听说成帝都没有去看过一眼。其他女人的下场也都不好,最出名的便是刘子昭的生母邓氏,大着肚子被抛弃在荇地。 相比起来,其实郑皇后的下场还是最好的。好歹坐到太后位置寿终正寝。只是风光之下,必定带着许多难以言说的委屈和痛苦。申容便是只做了两个人的后院主母,也已是心有戚戚焉。何况她这个皇后? “赵金好歹是这苦日子里的一颗糖。”郑皇后说着说着又笑了,泪水流到下颌角,成了一颗剔透的珍珠,“啪嗒”一声落到了锦衾上。 申容心尖一颤,发着怔半天不知道如何回说。 好歹苦日子里还有过一颗糖…… 即便再是忧伤,说一会话,哭一会,郑皇后也就疲惫地睡过去了。 申容出来的时候,田婉儿就坐在刘郢身旁,低声说着什么话。二人距离不远,刘郢微微侧头,安静地听着,看神情丝毫不如以前那样反感疏离。 时间真如流水,冲刷掉了一切好的坏的记忆。 她并没有和以前一样摆出得体的笑,就尽情流露着脸上悲哀的神情。 听着动静,刘郢也起了身走过来,问她“母后好些了吗?” “生产完的妇人总是容易感伤,哭了一会就睡过去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完抬眸望向刘郢,刚哭过后的眼睛也红红的。 刘郢跟着叹气。也知道她向来易共情,便揽着她的肩膀拍了拍,“你也别太伤心,这几日我同你一起来看她。” 她点了点头。心底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又是谁杀了赵金让郑皇后变成这副样子的呢?她虽不至于怪刘郢,也能理解他作为成帝儿子的心情。 但是这副自然伪装的态度,实在令她不得不畏惧,愈发觉得他可怕。 田婉儿这时已经随到刘郢边上给她行礼了。申容略显疲倦地回礼,没有说话。 三人是一道回太子宫去的,本来入了北宫,太子要往甲观过去,不想没走几步,田婉儿忽然双眼一番,径直往地上栽去。 晕倒了。 第44章 殿下,您多疼疼妾吧! 田良娣的这一晕,晕得时机正好。逢着太子和储妃都在,如众星捧月般将她捧回了金阳殿。 只是这回边上多了金阳殿的宫女,又有太子的肩辇候在边上。不必再劳累着太子将她抱回去。 丙舍前堂候着一堆含丙殿和金阳殿的宫奴,太子和太子妃就在正堂,等着太医诊完出来回禀。 申容安之若素,头一回安安静静地待在丙舍里头,便偏过头去看了看身旁的陶瓷罐子。田家女儿的喜好还是那样,屋子里头全是瓦罐炉子,一点绿叶都没有,死气沉沉的。 她忽然又想起上一世那时候,明明是占地更少的丙舍,却远比金阳殿正殿热闹。刘郢只要得了什么好东西,或是从外头自己带来什么好的,只差人往丙舍里头送,宝贵东西就往屋子里码。即便是一堆罐子炉子的,也不会显得这里死气沉沉…… “殿下,良娣她——她——”太医躬身退出,往太子跟前扑通一跪,顺道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太子夫妇二人同时回神。刘郢方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还算放松,瞧太医这副模样,眉头立即就皱紧了。“怎么了?说话。” “是,是中了毒啊!” 青天白日的,下午的日头还没散,屋里屋外都透着一股燥热。还得呈着冰块上来才能给人神思也放凉爽了,才有精力去思考的。太医的后头一长段话接着说——说好在田娘娘误食的洋金花不多,但凡再要吃得多一些,这会估计人都没了。 汇报完再开了药便退下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一时无人开口,申容缓缓扭头看着了刘郢,下唇微末颤抖,“中毒?” 太子爷的眉眼间已是泛开了一片阴沉,没理会申容的话,冲门口的尽善沉声道,“去查,是怎么回事。” 不管田良娣受不受宠,终究是太子宫里的主子,谁要是真毒害到主子身上去了,一句话就能处死。若是背后还牵扯有其他人,也是要立即查出来,一并处理干净。不然闹得整个太子宫人心惶惶,那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尽善得了令还没来得及出去,太子又叫住了他,“吩咐人不许擅自议论,要有一个字传出去了,立刻打死。” 倒是真真的第一回,太子直接下了死令。尽善惊愣过后,迈出去的腿都崴了一下。 刘郢也没了心思多说什么,起了身原本打算径直出。估摸是才想起身旁还一个人,胸口的气压低了才回头与申容说,“你也回去待着。身边的人留神好,无大事不得出去。” “是。”申容起身行礼,目送太子大步离开。 到了这个份上,屋内是肉眼可见的紧张气氛,她自当不会多言。说多了反倒说不准招惹着他。 国朝宫闱内下毒的事,想来今朝还是头一回,又是发生在自己宫里,他作为这一宫的主人要有些心烦意燥也正常。 她侧目瞟了眼后室,见田婉儿还没醒,周身的惶恐作态自然褪去,显露出一张冰冷的面孔。无论下毒与否,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形象在刘郢心里的总是被打破了一些的。管事管到后院里都出了下毒的事了,他心里能满意? 回金阳殿的时候茵梅和元秀就迅速随了上来,守在前堂门口。 殿内其余人等退下,屏风后便现出了明生的身影。 …… 下毒的事很快有了结果,田良娣乃是喝了泡着洋金花的热水,才晕过去的。而那呈水过去的人是一名小宫女,唤作阿巧。 正是前两月储妃安排给田良娣的使唤奴仆。 原本是个普通的小宫女也就罢了,主子们一句话要打发出去还是处死了都可以,但后头的人是申容,那里头的含义就不同了。虽然太子后院储妃和良娣的关系向来和睦,但到底还是存在着一层天然的竞争关系,要说是为了这层关系而要害死谁,也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有心人要稍微深想一些,也能觉得不对劲,储妃的受宠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不受宠的是田良娣。若要生了害人之心的,怎么也应该是田良娣啊。储妃又有什么理由要去毒害田良娣呢? 太子后院里的事不能流传到外面去,自然就都是太子宫里的人在议论了,不过金阳殿都是申容自己的人,也无人敢多说,闲言碎语的便只能是含丙殿这头的宫奴们了。 方才提出疑问的便是尽善的徒弟庆喜,他确实是个胆子小的,却也只是对主子们和他师傅,一旦到了私底下,议论是非的能力他敢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含丙殿隔着两条廊道往西坡下去,便是一排排宦人的屋舍,平日这群宫奴们要是不伺候了,就多宿在这。只有宫奴里官位大一些的,诸如乙和宫里那几个常侍郎和皇后身边的叔媪,才有那个能力往宫外去置办粮田宅院。像他们这些个年轻的,就算是尽善那位太子跟前的红人,都尚且只能随着主人的宫殿,住在犄角旮旯的下房里头。 正因为住的人都年轻,性子还没那么稳重,所以有时候议论起事来,也不讲究一个怕——哪怕太子才说过“议论者打死”。 毕竟也没真见识到太子处死过谁,所以这些个人心里还不算畏惧,只当他是嘴上说说。 “也不见得就没有理由。毕竟太子后院里就两个女人,就算不得宠,但在眼皮子底下,瞧着总是不舒服的。就好比,就好比你吃鱼卡着刺,总要清理了才干净。”接着庆喜话的,是含丙殿后头打水的小黄门,矮矮胖胖的,名叫石琮。 他说一段,就瞧着身旁的一个人。一番言论说完,一共打量完了身旁的四个宦人。 四个宦人同时点头附和。 “那也不是这么个理。”往蒲席上躺着的是殿前打扫的小黄门海三,算是这屋中话稍微少些的了。起先他们那几个议论分析得热闹,他一直没做声,一听石琮说了这么有偏向性的言论以后,这才盘着腿坐起了身,开起了口,“凡事讲究证据,单因为你揣测人太子妃娘娘有了这个心,就觉得她有了这个理这么做,那天下得出多少桩冤案。” 许久不说话的人一说话,多少有些生硬融入的尴尬。 石琮和身旁两个宦人互相看了一眼,嘴唇撇了撇,不就事论事,只看有人反驳自己,便生出了不悦。 何况这说话的人,还是惯爱特立独行,向来不讨喜的海三。 庆喜因为有尽善徒弟这层关系,所以在这群人当中无形中地位拔高一些。瞧出两边人暗暗较量的气势,一双狭长的眯眯眼来回打量,做老好人的出声,“总之都是我们在这胡乱猜,说不准,又是那小宫女自己下的毒呢?这年头人心猜不准,有些人天生就是坏心眼。” 有地位更高的人帮着中和,石琮立即跟声,“您说得也是。” 海三却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便重新躺下了。别说是庆喜了,往前就是到了他师傅尽善面前,他也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庆喜先前还好,不想为这事闹起来。大发善心地给劝住了,见有人还对自己不领情?他面色先是一怒,往蒲席走去,正准备对着人踢两脚示示威。 前头布帘子一揭,却是有人进来了。 屋内几个宫奴纷纷回头,见是被安排去了金阳殿的明生,便统一立刻起了身。奴才们之间虽然不必行礼,但是地位低的对地位高的,总也需要哈个腰、躬个身意思意思。 别看都是一群宫奴,里头的等级划分也是有规矩的。 这个明生虽然被太子派去了金阳殿,不属于含丙殿的人,但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他真正服侍的主子是谁。给太子爷单独做事的,那地位说起来,可以媲美尽善。 他们这些个往下的宦人们,自然也得敬重着。 只是起身的人里头,不包含有海三。他安然躺在席子上,便是听着动静抬眼往上看来一眼,也没要打招呼的意思。 明生也没计较这些,他不比尽善,不喜欢在这些个小宦官们面前耍威风。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屋内,目光在海三身上放了一会,就找着门口的位置靠站着了。“我上月放这的酒呢?” “还在这呢。”石琮应得勤快,也是他帮明生保管着这禁品的——国朝皇宫里不允许宫奴们在宫里头喝酒,虽是如此,但下头人总不会一味墨守成规。 好这一口的,都是私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等想喝的时候就拿出来尝尝,喝完若还剩了,就继续放回去藏着,等下一回继续。 这酒,都还是明生上次出去采买带回来的。 石琮屁颠颠地从地砖下头的土坑里拿出一座小酒卮,又屁颠颠地捧着送至明生手上。全程明生并未想着和屋内人搭话,等拿了酒,就和来时没个招呼一样的,又直接帘子一撩出去了。 屋内众人明显是重重地松了口气,更有厉害的,好比石琮身旁形容最为瘦小的小黄门,更是拍了拍自己胸口。 虽然明生这人不喜耍威风,但光是这份沉默就够骇人的了。 * 下毒的人一经查出,金阳殿内也是及时收了消息的。 只可惜查出来的时候申容正在兰房殿服侍郑皇后,虽然听了茵梅带过来的消息,却也实在抽不开身。 “良娣往含丙殿去了。”茵梅再追了一句。 她双眸微闪,修得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低声吩咐,“那就叫明生多留神,看看田家女儿是在里头哭还是笑呢。” 自然,笑是不能在含丙殿笑的,要是笑了,又怎么能是田婉儿做事的风格? 含丙殿内的气氛一如兰房殿里头的压抑。 刘郢抚额神伤,身前便是抽泣的田家女儿。她身子才刚好一些,勉强能起床了,闻着消息就往含丙殿过来,七月天还热着,她穿了件月白直裾,外头还套了件禅衣,便是如此,身形也消瘦。往地上软绵绵地一跪,捻着袖子再一呜咽,仿佛门口吹进来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了去。 再一抬起双眸,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泪珠,眼底鼻尖是哭后浅浅淡淡的红,与傅了粉的白嫩肌肤相衬,还有丝云娇雨怯之美。 田家女与太子说:出了这样的事都怪她自己,定然是她这段时间摔了腿,没关心到下头伺候的人,没注意着及时打点下去,所以让阿巧心里生了恨。 说到后面愈加委屈,便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此事定与储妃没关系。” “是,阿容的性子我知道,绝不能害了你去。”太子终于有了一丝动静,瞅着田婉儿心有不忍,皱眉开口,却是为申容辩解。 田婉儿便垂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虽是不再提,可身子却依旧经不住地颤抖。 一缕刚刚好的微风吹入含丙殿,将她的发丝吹落。美人低垂着头,地板上还残留着几滴似珍珠般的泪珠子,不仅可怜,还卑微。她就听到太子叹着气,“你也——” 话刚出口,便再是忍不住,田婉儿咬着下唇往刘郢那儿膝行去,“殿下,妾好害怕。” “你不时常来妾那儿,妾……”说着,便又是欲言又止。 有些话说一半便可以了,不接着往下说,便越能让人清楚地感受里头道不尽的辛酸与委屈。太子与良娣成婚也有一年了,太子往丙舍跑的次数,如今算算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美人日日夜夜独守空房,还经人下毒要谋害性命。 能有这个胆子,不就是打量着她不受宠好欺负吗? 屋子里头的动静,站门口的尽善皆能听到,他耸了耸肩,心道这田良娣终于是打算动一动,反抗反抗了。 好,好啊! “你如何?难不成还叫人欺负了去?”到底还是和田婉儿相处少了,没有和申容那样的默契。刘郢一时没能联想到田婉儿藏一半的话是什么。 田婉儿一步步靠近,这会已经是如愿钻到了太子的怀里,泪水终是止住,只是声音仍是隐隐哭腔,就依旧叫人不由得怜悯。她说,“也是妾自己不知道看人脸色,若是之前事事留心,打理好,发了赏赐下去,也不至于轻易得罪了人。” 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收住的泪珠便又直直往下掉。她也好似才发觉自己不该这样没规矩,就抽回了身子重新跪直了,颦眉蹙頞,娇喘微微。 “妾有口难言。殿下,您多疼疼妾吧!” …… 经田良娣这么一哭,太子这夜不出所料的宿到丙舍去了。 夜里起了一些风,南边的窗牖上树影婆娑,金阳殿正殿内灭了灯,屏风后头幔帐放下,元秀和茵梅都自觉跪坐到塌边守着。 从前刘郢不睡在申容这儿,屏风前就会铺上一层厚实的毯子,旁边再支个卧榻。元秀和茵梅两个人是轮换了守着的。 今日两个大宫女好似都明白什么,不仅一同往后室过来,也都不说要去卧榻上躺着的。 “干嘛?瞧着我可怜啊?”帐中人轻轻一笑,好似心不在焉,只是听语气着实不轻松。 茵梅答,“奴婢们就是想来陪陪储妃。” 里头人又是讥讽一笑,“有什么好陪的?从前他又不是没往那去过。” 话音落下,没有人再回说什么,可是心里却有了一个肯定明白的回答——可从前,到底是不带真宠爱过去的呀。 这话屋子里三个人都是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是主人是逞强不愿意说,两个宫女是不敢说。 于是那两道素纱帐被拉开,申容索性趴下身子,撑着脑袋望向她俩,心平气和的,“若拘泥于眼前小事,那往后要做的所有事都会做不好。” “你们说是吗?” 第45章 你要爱的,究竟是谁 两个大宫女终是没挪动位置,一个静坐床头的地上,一个就趴在床尾。元秀到底年纪小一些,就算前头强撑着说要陪储妃,但没一会脑袋一垂一垂地就睡着了。 茵梅就靠在榻边,半天没有睡意。 帐中的主人当然也没什么心思睡下,阖了一会眼,想了一会有的没的。看似安静了许久,但翻个身的功夫,连自己都抑制不住地叹了口气。 “您还没睡吗?”茵梅紧跟着就问。 “是不是要下雨了啊?”里头的人轻声避开了问题。 “先前瞧着是,但这会月亮又出来了,估计是不会下雨的。”她说着,不忘仔仔细细感受起了里头的动静,“您睡着热吗?” 申容也没回答这问题,翻身过来将帐子揭开了一点,忍不住关心,“你睡那榻上去吧。” “说好了陪着您,奴婢就不会动的。”茵梅不由地趴下,离得她更近了些。 跟了储妃这么久,虽说前头还有些惧怕,但不得不说这之中也带了敬畏。钦佩她的眼界、钦佩她的手段、也钦佩她能将这太子后院甚至后宫里头的应酬都处置得好。 目之所及处,帐中的女儿放下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不知不觉中褪去了入宫时的稚嫩,脸蛋也瘦瘦尖尖的,樱粉的唇瓣微微扯开,冲她绽放出了一个温和的笑。茵梅便也跟着笑, 宫中人人都道太子宫里头的田良娣是个难得一见的精致美人儿,可在此刻的茵梅眼中,自家主子方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不用傅粉施朱,刻意雕琢,便已是天生的明眸皓齿、玉骨冰肌,胜得轻而易举。 “行了,在哪儿陪着不是陪?难道非得在我脑袋前晃悠,才是陪着我?那卧榻不也在这屋里吗?”申容讥笑她,“快去。” “可是……”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心里要是担心,总希望她一睁眼看着边上是有人的。兴许也能好受一些。茵梅再坐了一会也不知要怎么开口了。眼看着也夜深了,要再这么干瞪眼下去,倒惹得储妃真睡不好了,她才刚起身,前堂门轻轻一推,却是有人进来了。 这会功夫,深宫大院内,有谁能闯过外头层层禁军,以及各宫守着班的宫奴,往金阳殿里头来? 后室尚且留着一小盏灯,还不算全黑。茵梅登时清醒站直了,与也坐起身的申容对看一眼,便壮着胆子大声问,“谁?” 这么一喊,元秀也醒了,擦着口水无意识地就跟了一句,“谁?” 听着里头的声音,开门的人倒也没慌,反倒是不再收着动静——笔直往这头过来。再一听,竟还不是一个人,后头接踵而至还跟进来好几个。 茵梅正欲回身护住申容,那外头的灯已经被点亮了。 现如今的贼人都这么胆大了?知道有人还敢在屋里点灯? “你们仨是打算今晚睡一块?”下一瞬,“贼人”就到了屏风边上,一边挽着长袖要洗漱,一边往里望来,玩笑着说。 “殿下。”待认出人,两个大宫女已是完全清醒,反应迅速地伏身行礼,接着站成一排退到阶下。 这屋里唯一反应迟钝的估计也就只有申容了。或许是本来就困了,她恍惚了一会,还以为自己是没睡醒,亦或是半梦半醒。 便也没急着上前服侍他,张口就想问:你如何来了? 可猛地一清醒,脑子一转又想——难道是田婉儿没服侍得好?或是和以前在自己这里一样,因为人身子弱,服侍不了他好几回,所以来找下一个? 这突如其来的恶心都来不及溢出来,再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他身上袀玄袍服齐整,头上的长冠也没拆,不像是从榻上起来的。 脑子里涌上来的所有荒诞想法一经压下,她方才徐徐起身,上前去替他更衣,“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想着你也会害怕。”刘郢原本看她坐在榻上迷迷糊糊的,不想再开口赶走她的睡意。现在看都走过来,索性握着了她的手,“去躺着吧,他们服侍就成。” 申容没有抬头看他,说清醒现在却忽然又开始恍惚起来,她眼眸失焦怔了怔,挣脱开刘郢的手,只接着他的上一句话,“我怕什么?” 刘郢手中一空,还愣了片刻。不过随即笑着作罢,只由着她继续给自己解革带。 “这宫里有人下毒谋害,你不怕?” 说着,申容已是绕到身后去解了,全程都没看过他一眼。她敷衍地笑了笑,没回答这问题。刘郢跟着转过了头来看她,发出疑惑的声音。 她这才终于抬了头。脸上不是向来的笑眼盈盈,反而还有些不知所措。“我——”她突然很想说一句: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些阴谋诡计的东西? 可这话毕竟说不得,就扯着嘴一笑,逼着自己迅速进入应付的状态,“所以叫她们两个陪着我啊。” 一回归到平时的“正常”样子,太子才没盯着打量她、追问她了。他得意一笑,没接下去。 等衣服换好,脸、手、脚都洗了擦干了。二人往榻上一躺,其余宫奴退下,屏风后只留了两个大宫女。一切就如往常一样,安静了很是一会,申容才幽幽地说起来,“你这样,她会怨恨我的。” 按着现在的时间,都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太子爷闭上双眼,也确实是困了。“嗯”了声,耐心接道,“不这样,是对不住你。” “这有什么好对不住的?”申容却半点困意都没有了。说不上悲喜,只是一阵持续了很久的迷茫,想要抓着他问个清楚。可具体要问什么,她又不知道。 就只能一句一句的问,或许等问到了,才能知道自己想要弄明白什么。 “明知道她对你做过什么,还因为她撒个娇就要宠她?”刘郢闭着眼侧过身,就如同前面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的抱住了她。“我心里有数的。” 他不曾忘记,一点都不曾忘。 或许是和心里料想的有很大出入,申容一时哽住,眼眶里控制不住的渐渐模糊,心湖深处那两个吵吵闹闹的声音也没了动静,她忽然很想她们能继续吵下去,吵到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这样好歹能有个选择。 可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这夜盼了很久的雨水终于落下来,也终究没能等来那些声音。 刘郢的手仍旧放在她腰上,他鼻息间的节奏渐渐放缓,双眼安心阖上,已是睡熟。她便睁着眼望了一会头顶的素纱帐,而后轻轻转过身,又将他看了很久,手指抬起放置半空之中,没有一丝触碰的——将他的轮廓,他的眉目缓缓描了一遍。 就像上一世与他共榻的每个夜里偷偷做过的一样。 等手指放下,心湖最深处的那个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似有似无的回音,又仿佛是藏在无尽的深渊之中。 将她的意识一同拉下,沉溺于黑暗与光明的交界。 她说:是啊,即便重来一次,你依旧是嫁给了他,他确实是你命定的丈夫。可你应该爱他吗? 你要爱的,究竟是谁? * 坐完大月,郑皇后终于是能够下榻走动两步了。 人一往外走,心情总算是豁然开朗,除却偶尔独处时的走神,其余时间她倒也恢复得和从前毫无二致。 好歹是将门女,又坐了这个多年的中宫之主,该有的风范就算短暂丢过,也能及时找回来。拿得起,放得下,方才为两世郑皇后都该有的样子。 申容这几日就陪着郑皇后在兰房殿的大院里走走,要是她力气更足一些,偶尔也往西宫那边过去。 出了伏,天气刚好,不冷不热的。两个人就往奇宝湖边上走上一小段路,说说话。 抛开赵金那些事不提,聊得多的除了两个小皇子,再就是今年的皇家围猎了。 天家每年一到两次大围猎,今年大约是看行宫各地修建得差不多了,所以冬狩提前到秋天,年底也就不要像去年那样大费周章的跑到山里了,八月等办完了二皇子的婚事,估摸着就要出去。申容在心里暗暗回忆着时间,八九月往后临近太康七年,这一世政变时间说不准,到时候前朝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呢? 她面上只做的无事,依旧静静听着郑皇后的话,就听得她话锋一转,又说到了长宁侯之子尹伯旬和钟元君的婚事。 “前些日子长宁侯问到了你,说八月的婚宴想请你这个储妃赏脸过去。孤想着子昭的婚事也是你选的人,不论按身份还是亲疏关系,你肯定是要往子昭这边来的。不过那边也不能冷落了,到时候你要记得发些赏赐到长宁侯府。” 这还是她头一回拿申容自己人情上的事叮嘱她,说完似不放心,又接着道,“待会孤差人送些京中的地券你留着,当日就做心意赐下去。好歹是体体面面的,省得钟家女儿以后又闹你跟前来,闹得你烦。” 申容如今嫁进宫也就小一年,手上财产确实比不得宫中其他贵人。往下赏赏奴隶,随手一挥便是够他们吃喝大半辈子的财富,可要是同权贵人家做一次特别体面的人情,却还得仔细筛一筛、凑一凑。 郑皇后既要帮着她做这个人情,她也不扭捏,应下后也不忘说两句亲密的感谢话。 但其实说到底,即便郑皇后不这样考虑,申容也不会多在意,本来长宁侯一家的命运她早就清楚,顶多后年就要被赶出长安的,她自然不怕钟元君以后怎么样。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挑选的尹伯旬,又谈何以后? 不过郑皇后毕竟不知道,她原本不必如此,如今做了母亲,多了两个儿子,要考虑的事更多了,就是这样还能惦记到申容身上,顺道连她以后的麻烦都顾虑到了,可见里头带了几分真心。 然而她心里的感动也就维持了一小会,过会心里依旧迅速冷静下来,毕竟上一世的郑皇后待她是个什么样,她也还没忘。 这里头的感受与面对刘郢对她的好差不多,即便有所感动,但也很清楚他们现在能这般喜欢自己、照顾自己,都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刻意迎合,制造出他们喜欢的样子。 不然把那个最真实的申容放出来,他们还会喜欢吗? 申容在心里冷冷笑着。 第46章 她怕,怕又回到上一世那样。 田良娣被下毒的事有了个结果,但依旧没往外传,太子宫内的宫奴们虽然自己会在私下议论议论,但是对外的口风还算是严谨。 宫女阿巧就被关在了太子宫南边废弃的一处宫室里头,已经关了好几天了,要如何处置只等着太子爷发话。 可偏偏这些日子太子一直没说过什么。 就是田良娣转醒过来,如今好得都快差不多了,也不见要给她个什么交代。 不过对这事,田良娣自己好像没多大意见要发表,申储妃那儿就更没个动静了,甚至和个局外人一样,天天还是往皇后的兰房殿跑得勤快。 “难不成是打算把人活活关到死?”含丙殿角落的下房里便又是一阵议论。 石琮这回不扯到储妃身上去了,只道,“不好说,毕竟太子也没处死过人。估摸着还在思量着怎么处置呢。不过,人既然都抓出来了,为何不交到永巷令去呢?”…… 这些位低的宦人们自然不能清楚顶上贵人们的心思,就是尽善这么个跟在太子身边的人都不明朗。他尚且候在太子寝殿门前的,房门一关,里头只有太子和明生两个人。 说不舒服肯定是有的,毕竟太子向来也没什么事瞒着他过。 唯独这个明生,每次来回话都是单独的,里头就太子和他。尽善不觉深吸了口气,望向了一侧的金阳殿。 太子寝殿内的回话已经持续了有一会了,明生汇报了储妃这些时日做的事,主要还是储妃私底下也查明了阿巧为何要给田良娣下毒的由头。 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一开始田良娣说自己屋中人手不够,问储妃要人。以及阿巧那日奉的水是从哪里来的、膳房里都有哪些人、回丙舍的路上遇着什么人并行、和谁说了话。 语气停顿一瞬,他如是说,“若要在那铜壶中放下异物,起码得找个无人的地方下手。可阿巧那日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 说罢,明生停住,抬眸打量了太子一眼。 刘郢示意他继续。 他便适当放轻了一些语调,“进屋放了热水,阿巧就被田良娣遣出去了。” 这话差不多算是明示了,只不过没人看到是不是田良娣自己下的毒,所以不好就此下定论。明生收回目光,“储妃查到这就不让查了,不过——”他又是一顿,显得略微紧张,再要开口,先伏地磕了个头,“殿下赐罪,奴婢想着您事后定然是要清楚的,便擅作主张往下继续查了。” “那你查出来什么没?”刘郢虽没怪罪他的意思,但也没肯定他这么做是对的。 毕竟奴才、奴才。万事都要听着主人的来,不需要有自己的考量。就算是为主人好,也不能先自己行动。在这一点用人手段之上,太子和太子妃大相径庭。 “查,查出来了。” 除了前面和储妃交代出正佺的那次以外,明生还是头一回说话打磕巴。不过冷静回来倒也迅速。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卷简牍册子,上头是田良娣上月十日上午往少府去拿药的记录。 “上月十日良娣独自从少府回来。这段路平时一刻钟就能到金阳殿。就算步子慢一些,午时前也一定能回得来,可那日良娣是在未时初刻才进院子的。大院内打扫的两个黄门一般便是在未时初刻开始打扫,那日正巧遇着良娣回来,有见过她。” “奴婢觉得可疑,便顺着往少府往回走的一路接着查,查着当日必要路过的黄门,有人见过良娣往西宫花园那头过去。再这么顺着往那条路去打探,也有过路的宫女瞧见过,虽然西宫的人不认识咱们北宫的,但也能看出是贵人,所以有些印象,奴婢问了衣裳颜色和发饰,能对得上。” 他眼珠子向上瞄了太子一眼,“西宫花园那,正有一株前朝留下的洋金花。” 太子手中的简牍合上,神情阴鸷,闭了一会眼的功夫,又生出了一个问题。 “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深宫大院里,一个刚嫁进北宫的太子良娣,怎么能清楚西宫的后花园里种了什么,还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 “上次宫女跳井的事后,良娣与家里有过一次书信往来,储妃私下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曾提过。” 明生回话间,已经伏下了身,太子的问话很是仔细,但凡一点细枝末节上的事没表现得好,哪怕是话里有一丝颤音,都能让他察觉出来。好在脸往那地板上一埋,不再能全然感受到主子威严的气势,便好将这场表演完成得更真切。 太子无意识地点了点凭几边。 田家世代长安城大商户,在前朝也是赫赫有名,姬姓皇室后期腐败,多宠纳高税者,后宫时常举办奢靡酒宴刻意供这些人勾结。若是从那时起就知道了,也说得通。 毕竟田家四处拉结勾串的本事,他不是不知道。田子士在前朝为表对太子的忠心,明面争他、讨好他的事也没少做。 若不是婚前田家女告状、婚后又与家中来往设计构陷储妃的信被他知道,今朝指不定就落入了田家的蜜罐子里。 这种人说来也不是不能用着,只是他刘郢向来不喜欢欺骗自己的人,这事都还不止一次了。田家这是又想靠着他,又要把他当个糊涂蛋啊。 含丙殿内的气愤降入冰点,座上的主子未再开口说话。 明生心中的恐慌随之消散,这个状态,便是将储妃交代的顺利完成了。他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当晚太子照常往金阳殿正殿过去,心情自然不大好。夫妻二人既要同心同德,她反倒开始瞒着自己了,田氏制造下毒假案她私底下查,却不与他说过一声。 “为何不说?她是要栽赃到你头上,你还忍着?” 往来都是男人不愿意自己后院里生事的,如今到了太子的后院里,倒是他自己恨不得先把这把火烧起来完事。他只有更愤懑不平的,也气申容一而再的容忍,竟是忍到这个份上了,知道后头的真相是什么,干脆都不查了。 一时分不清是心疼多还是生气多了,善良得体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一个当家主母,如何也要拿出些威严来的。 申容瞅了太子一眼,这么严肃紧张的氛围里,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笑。他倒是真气急了,问话前也不思考思考——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去查了的。 便轻缓了语气“您总宠着我,冷着她,日子久了,她不高兴也正常。这事我不与您说,是为家宅安宁。” “冷着她?”刘郢冷冷一笑,“也不看看她先前做了什么事?若不是田家暂不可动,寡人早要将她赶出去了。”话锋一转,又还是转到到申容身上,多怒其不争,“可你也不能一味委屈了自己。既然知道了真相,就应当早早来与我说。等我来问你,难不成你就不怕我真疑心到你头上?” “那您疑心我了吗?”她紧接着反问。 刘郢回得也快,“自然没有。” 这话说得不假,成婚一年多来,二人一直恩爱,即便中间有过一次小打小闹,也不过是感情升温的调剂。申容是什么人刘郢心里很清楚,要想害了田氏,早在宫女沉井那次就可以直接定了她的死罪。可她非但没有,还顾虑到他在前朝的难处,顾虑到田家眼下不好动。 就算往最坏了想,申容要害田氏,也不会选这么一个方式。她要拉下她来,高明法子多的是。 更何况,她也不会。 后宫纷争无非争夫宠、争地位。申容两样都占了,没有这个由头,也没有这个坏心要这么做。 那些怒气便顿时消散,又在不知觉中转化为心疼,以及几分为自己无力处置田氏的愧疚。 “那不就行了。”申容往墙角过去,点上了睡前必点的香饼。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当真一点都不感到委屈和憎恨,与前几日跑到含丙殿哭哭啼啼诉害怕的田氏简直天差地别。 刘郢心头一滞,又见她手里的艾叶火光挥灭。 蹲着的女儿回眸,面容淡定,不急不躁,在太子微怔的神情之中重新靠近,“既明知事为大计,又何必在这些事上多计较?” 一字一句,在平静之中又转为了沉重,却依旧没有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唯有隐忍在心头的那丝丝苦楚自然流露。 “殿下,我心里不是没有恨的。” “但只要您不忘记过往,您相信我,我就已是知足了。” “阿容——”刘郢拧紧了眉头,有动容,但那份愧疚就更深了。试问内心最深处,就算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为此完全相信她了吗?也没有,不然放一个明生在身边又是为何?不过只是不怀疑她会谋害田氏罢了,但不代表所有地方都信任了她。 心底里依旧是存在着一股原始的偏见的,毕竟她的确是一步登天,从升斗小民一跃成为国朝储妃,就算婚后一路过来事事打理得妥当,但还是会怕她一不留神暴露出自己的短板,给太子宫丢了人。 他不能说自己完全就是一个好丈夫,这宫里头所有人都不能得他信任,就算是如今的申氏。想要和她同心同德,那也不过是让她知道自己大致的方向——不在同女眷的交往上相悖于自己罢了。而且这同心,也是让她对自己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并不代表自己就会完全袒露心声。 他到底……还是愧对了她。 “好啦,到底也没能瞒住您不是。”申容却也不允许深情久了,她又甜甜笑着,刚想软语几句,让他放心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来处理。 不想刘郢却没同往日一般——一经她撒娇就被迷得个七荤八素的。 他态度依旧严肃,“事虽没流传出去,但这一宫的人却都是知道的,总不能再不了了之。” 虽不曾当后院小家,但储君的学业里是当帝国这个大家,同样是掌家,里头大同小异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人都长着嘴。主子们要管一张嘴容易,管十张嘴也不算太难,可要管一宫里几百张嘴,不大可能。 哪怕是顶着杀头的风险,传出去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那您是想?”她脸上的笑就收了,多半猜到了结果,袖下一双手无意识地颤了一下。 “歇下吧。”刘郢却没有回答她。 不回答,还不就是作为一个年长她的男子,担心处理方式太过残忍,会吓着她吗? 申容听到的时候就猜到了的,心里也有一丝麻木。 毕竟事发总要有人担责,她自己洗清了嫌疑,田婉儿又动不了,那就只能怪罪到“下毒”的阿巧身上了。 那日一清早她就收到消息了。 太子宫南边废弃的宫室里,阿巧刚被悄无声息地勒死,茵梅就急步过来回了话。 “尸首已经被丢出去了。” “噢。”屏风后的人轻轻应了一声。茵梅便抬头欲打量。丝帛屏风后,储妃的身影在日光下微微偏头,听声音,并没有太多情绪。 过了一会,很是冷静地吩咐下去,让她们去查查阿巧在外的亲眷,从永巷令丞那边打发了钱下去。 “你要仔细过手的人,不可半途有克扣。” “诺。”茵梅躬身退下,行至门口时,给元秀使了个眼色,殿内便没有留旁人了。 一经安静,良久良久,屏风后的人才终于站起了身。晨晖顺着窗棂间的空隙,皆数洒向了她素净的面庞。她不禁微微眯眼,昂首感受起了眼前流动的血红。在这安静的时刻,才能开始感叹:自己这一步究竟是不是走错了? 激怒田婉儿、逼她构陷自己,归根结底,其实都是源于她自己对于刘郢的不信任——哪怕是这一世的刘郢。 怕他忘记了田婉儿曾经做过的事;怕田婉儿平静得久了,照样会和从前一样轻易地夺走他的宠爱。 她怕,怕又回到上一世那样。 可她其实又很清楚,如今走到这一步,就算没了刘郢的宠爱,左右不过是路难走一些、险路多几条。 但无论怎样,都不至于像上一世一样任由田婉儿摆布了。 她确实太怕了,也正因为这份害怕过了头,才导致了一条无辜性命的逝去。 第47章 更何况这脏水还是泼到她自己身上的 刘子昭和许林君的婚事近了。 头几日许林君入宫看望郑皇后,正是遇着申容也在,兰房殿内自然又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小宴。 奶娘抱着郑皇后的两个孩子出来,申容和许林君这两个嫂子就逗了会。郑皇后起先只是跽坐主座看她们笑。后来单召了申容上去,坐她边上说话。 许林君侧目打量了一眼,也颇为懂事,就随着几个宫奴和奶娘继续逗孩子。 “你和孤说说,田氏的事。” 到底,到底还是流传了出来。申容面色一顿,想了一会——这么快就被郑皇后知道了,这到底是碎嘴的宫奴们传开的呢,还是太子宫里有皇后的耳目呢?是他刘郢的含丙殿?还是她自己的金阳殿? 便做惋惜状地开口回答,“是被伺候她的宫女下了毒,前几日已经叫殿下处置了。” “真是下毒?”郑皇后面色一震,“为何要给她下毒?” 看来她是只知道有这么个事,但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金阳殿一众大小奴仆都知道阿巧到底有没有下过毒,若是她自己手下的人传出来的,那郑皇后今日就不会这么问了。申容垂眸一思索,已是迅速排除了自己这边,那就只能是他刘郢的含丙殿了。 “妾也不大清楚,大约——”她顿了顿,“大约是主仆之间的一些私密事,闹得不愉快吧。太子只说他来处理。”说着语气低沉了一些,索性和郑皇后交代一部分实情,“那宫女还是先前婉儿姐说自己身边人不够,托我配给她的。” 话要是这么说,里头的尴尬就一下显出来了。郑皇后还能听不出来?当即就没有接着问下去了,过了一会,兴许自己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思量出了里头所有可能的真相。才又问起,“她可有疑心你?” 开口不直接问是不是申容做的,或者拐个弯问问申容从前和那宫女接触多不多。反倒是问到受害的田婉儿身上去了。郑皇后如今对她也是全然信任了的。 申容心里笑了笑,面色平静如水,“人是殿下查出来的,其余事并未与我透露过。那几日我也去看了婉儿姐两回,她就是精神不大好,但仍对着我和气,应当不会……” 虽说句句都回答到了,可是话里头用的都是“大约”、“应当”这些含糊的词。 太子夫妇感情一向好,刘郢若查了出来,还能不和申容说清楚的?更何况这脏水还是泼到了她自己身上,她就不好奇?旁人不说,她就真不打探? 活了这么大岁数,统管后宫多年,郑皇后也不是什么见风是雨的人。她坐回些身子,一脸“你瞒不过我”的神情,“是里头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吧?傻孩子,你要是这样瞒着,若以后有心人传出去,旁人还是要疑心到你头上。” 倒确实是最早传到了兰房殿,申容心里一句,面上只仍旧是不愿过多追究的神情,“母后,这事其实我们都做得不对,你听了也要不高兴。好在如今事也已经过去了。”她抬起头立即给郑皇后倒上蜜浆,“儿媳给您说说别的吧。” 郑皇后就挪开了水杯,如她预料中的摆起架子来,“你把这事一五一十地给孤说了。” 语气之强硬,不容过多反抗,倒是符合郑皇后该有的性子。 申容也就顺着无奈地、徐徐地、半吞半吐地解释起来。 话中之委婉含蓄,全程扯东扯西,恨不得从婚后三人的感情状态就开始讲起,包括去年宫女沉井的事,一并带进去,但又只是只言片语带过。 ——最终就这么很是语无伦次的解释完了。 即便如此,郑皇后也听得很清楚了。大概意思不过是太子夫妇一直感情和睦,太子多宠爱太子妃,让田氏心里生了怨恨,所以才造出这么一局自己给自己下毒的棋来。既能让太子妃惹一身臊,又能让自己得到太子的同情与怜惜。 郑皇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申容目光转向一旁时,感慨自己倒是也越来越像刘郢了,说个话弯弯绕绕的,恨不得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往染缸里泡一泡,再捞出来盘上几层蒲草席子,最后拿湿泥巴一裹,才得以见人。 这份虚伪,和上一世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她虽然不喜欢原先心直口快、直言不讳的自己,可对现在这副奇形怪状的自己,也说不上来有多欣赏。 “阿郢如何说?”郑皇后又问了句,不等申容回答,想着又自己接了自己的话,“想来他也是多偏你的。儿女们后院里的事孤本不该多管,但要是再三出了这样的事。你倒是要多提防了,最好往她边上留两个你自己的人。” 申容忽地一怔,嘴角扯出来的笑头一回不大自然。 却不是为郑皇后说准了她的做法,而是为她几次三番为自己真心的考量。提醒储妃在良娣的身边安插眼线——这样上不了台面,但是宫中贵人私底下又都会用到的手段。原本人人心照不宣,就算要说,要做,也只会对着自己手下亲信奴仆说,断不会在贵人面前提起。可郑皇后也能毫不避讳地拿到她跟前来说,还这样语重心长,真就像对待自家女儿一般。 不知为何,她忽得就想起了孟氏临终前对她的嘱咐,字字句句,即便不好听、即便血淋淋地直插内心,但却又都是出自肺腑,真心实意愿她往后能好。 她忽而又想,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那样直来直去的一个人,郑皇后今时今日还能对着她说这样的话吗? 这问题不久前才扪心自问过,当时她心里的态度几乎是立即否认,可此刻却又犹豫了。竟可笑地生出了一些想要在她面前暴露出真实自我的想法。 郑皇后看在眼里,却以为是申容太过单纯,从未想过安插眼线。于是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女史们教的自然都是一些大道理,这宫里头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却是要自己悟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要以自己为重。” “是。”于是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母后——” 从兰房殿出来,申容和许林君一道。天色尚早,又逢着宫中时令花开,二人便踱步到了广华殿前的花园中。 刘子昭功名在身,又即将成家,成帝前日的朝会上便终于封了他的王,等南边战成归来,要领着家人往益北之国,便是国朝第一位自己打下封地的——益北王。正因此事,许林君与申容分享起了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事,无非是看了许多关于益北的书卷,了解那儿的风土民情。她表现得越是憧憬,申容脸上的笑便越浅淡。 南边兴安一战,刘子昭有去无回,何谈以后的益北?益北王这三个字,对于刘子昭来说,也不过就是享受了四年的名号而已。 但申容必定是不能反驳的,便安静地听着了许林君的话。走到这一步,心里纵然难受,却也在慢慢地接受了,等听完许林君絮絮叨叨的一大堆,又自然地换到了旁的话题上。好在许林君也察觉不出来,一样跟着申容说说笑笑。 现在能开心一些就开心一些罢,等熬过了太康七年的政变,先保全了自己,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这一次,她也想当一次缩头乌龟。 广华殿前,太子妃和未来二皇子妃正领着一堆奴仆们聊得起劲儿。北宫这头,刘郢早早从外头回了太子宫,又径直往金阳殿这边过来。 天都没黑,太子过来前也没差人来支会一声,等人入了正殿,院内一应大小宫奴鱼贯集中到殿前给太子磕头行礼。为首的宫女人吉乃是除茵梅和元秀以外,偶尔也能服侍得上太子妃的奴仆之一,进来回话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她头上。 “回殿下,储妃去兰房殿了。” 太子往阶上挑了个位置随意地座下,“噢”了声。 秋老虎威力不小,太子下午在外头踢完蹴鞠,一路回来吹着风还没觉着怎么,这会一坐下,后背往上从脖子到下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尽善不愧为太子跟前的红人中官,眼神倒也是尖,便是黑衣裳罩着变化不显眼,也能被他瞧出来,随即就给下头人去说抬冰块上来,逢着太子爷在他背后问“几时了?” “殿下,刚过酉时。”他弓腰回身答。 主子不发话,座下跪着的人吉自然也没敢动,太子下一句又问到了她身上,“怎么还没回来?平日她也是这么晚回来吗?” 这问的自然就是储妃了,人吉在金阳殿内不是大宫女级别的奴才,不曾受过主人亲自问话,等太子问到第二句时,人就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说起话来都打磕巴,“回,回殿,回殿下,储妃平时最晚,最晚都是申时回来的。今日出门前提起过许娘子,这会兴许,这会——” 说的人紧张,听的人也累。好在太子向来对下头人脾气好。尽善纵然皱眉往下瞟了一眼,却也没太过担心。 就见太子招了招手,“你下去吧。” 约摸也是听得不耐烦了,但是到底还是没责罚。 尽善不禁感叹: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啊。 第48章 彻头彻尾的笑面虎,焉能不叫人害怕? 所幸没过多久申容就回来了,日头落下的那会,不通风的甬道里最热,她又是一路步行回来的,这时一边往正殿里头走,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好凉快啊。”话经出口,就瞧见了守在边上的尽善。只是不见他主人,遂又问了一句“殿下呢?” “回储妃,殿下刚躺下。” “躺下?”申容脱了外袍往后室过去,果然就见刘郢在帐子里头睡着了。 天还没黑呢,就睡得这样沉,下午是抓鬼去了? 尽善好似看得懂她心里的疑问,跟在后头低声解释,“殿下才从小南山赶回来,下午在那和几个世子踢了几场蹴鞠,这天又热,坐着就犯困了。” “去了小南山啊。”申容瞧了一眼就转回了身,往前堂坐下了,也不想多打扰到后面的那位主子。 说话间,已是上来了好几个宫女,元秀跪坐在边上服侍储妃擦拭了胳膊、手,茵梅就篦起了有些散发的发髻,余下几个奉着凉水和冰窖里冻过的瓜果上来,留一个在边上打扇子,以供储妃快速散了热。 尽善在一旁看了一会,也不足为奇,毕竟兰房殿到北宫一路有些距离,这天都能顶着日头勤快往兰房殿跑,已经是难得,要换做后宫里头其他的女主子,动静只怕更大。 她算是很不娇气的了。 “怎么不在那住一晚?来回跑多累。”申容总算是从闷热里缓过气来。 尽善便又躬身答,“殿下说那园子住着热,” 所以说还是贪玩,知道那处热,还是忍不住要跑过去,玩得累了又不惜再赶回来。申容眯了眯眼,脑子里许多思绪汇聚到一块,看似随意地问起,“小南山园子是个什么样子呀?” “那儿——”尽善才发了个字音。后室帐子里的声音就传了来,“想去啊?” 感情是没睡呢? 刘郢醒来了,申容自然是不能坐着了,就立即起身走回了后室,一抬手给身后其他宫奴示意退下。 尽善也颇懂意思,其余几个候着的的小黄门都被屏退。 一时间,殿内就同往常一般,太子夫妇若要单独相处,外头只留了几个大宫奴。 “您被我吵醒了?” “睡得也不深。” 申容脸上带着笑意,撩开帐子往里进去,手里还拿了方才宫女打着的便面扇,也不说话,就坐他边上给他轻摇起了扇子。 这一副讨好的样子,已是明明白白回答了太子刚才的问话。 长得娇艳就是这么一个好,她一笑,他只看了一眼便跟着笑。而人一笑,心情自然就好,刘郢这回没想着逗她,抓着她只躺到了自己身边,“等下月再凉快一些,我们就去小住几日,那儿草场大,边上不是野林子,不比桓林山,总有野兽窜出来。” “那要不要和父皇说?” 兴许是今日和郑皇后、许林君二人说话时心里积压了太多事,此刻到了刘郢面前,她愈加不想考虑到那些沉重的东西,只想快快乐乐的,若是能随他出去野一野,那当然更好。 这个夏尾,在宫里头实在是太闷了。 “父皇自己都忙着到处玩呢,我要出去,顶多也就是和毕貹说一声吧。” 她听着刘郢这话忍不住一笑。这该是有多放松了?才能当着储妃的面都开始吐槽起他老子来了?也不怕成帝一个头痛发作,又关他的禁闭。 “笑什么?”刘郢翻了个身,又将她搂住了。 她抬着头,嗅到了太子爷怀里的点点汗味,虽然不大好闻,可这会心里倒是真随着他放松起来。 “想能出去玩,开心啊。” 刘郢不以为意,虽还是笑,却嗤了她一声。 这方面他是真体会不到申容的感受。只觉得女儿家整日在宫里闲着,四处聊聊天,闲下来湖边花园走走,赏赏花、听听曲、看看戏,怎么还这么惦记着出去野啊?又不是男儿郎要锻炼身子骨。 不过这话题既已定下,就自然而然地收住了。相拥着到底还是有些热,二人就平躺着安静休息了一会,刘郢又幽幽地问起了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的问题。 “从母后房中出来,又和许林君到广华殿去走了会。”申容闭着眼回答,太子还不见睡着,她倒是真生出了困意。 一听“许林君”三字,刘郢眸色微闪,睫毛垂下,眼底是一层清晰可见的冰霜。 可惜身旁的人并没有看到,回答完安静了许久,她便继续方才和谐愉悦的氛围,连呼吸都是缓慢深长的。 “聊了什么?”在这安静之中,太子爷冷不丁地一问。 身旁的人立即就睁开了双眼。 好似从塌上猛然翻滚下来,直直落入冰窖里,激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如何连这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许林君是刘子昭未来的王后。刘郢和刘子昭即便表面关系正常,但私底下却还是暗暗较劲的。她如何能将自己和许林君的事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即便和许林君没说什么特别的话,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这突如其来的紧张与压迫感却如何都止不住。 就如同上一世听说了申安国站二皇子一党的传言,随之而来的便是刘郢对她无尽的冷漠与疏远,直到最后那一杯毒酒赐下。 那一杯毒酒…… 她猛得一怔,深吸了一口气,在慌错之中逼着自己把脸埋在了他身侧,故作亲昵。 “毕竟也是我选出来的人嘛。”她咬了咬下唇,语气方才平静下来,斟字酌句地说:“我俩年纪又差不多,就聊了些女儿家的话题。无非是她憧憬婚后的日子,想要做好一个妻子,便同我请教请教罢了。” 刘郢似乎真的被逗乐了,他的语气都还好,一直就保持着那么个慵懒的调子。“那你怎么回答的?” 若是申容不了解他,只怕这会真的会随着他的语气又放松下来。可偏偏她太了解他——上一世就算是完全不信任她了、完全厌恶她了,在帝后面前他也依旧能冲着她笑,和她一道回帝后的话,好似这天下最温柔的人。到了这一世,又能不动声色地杀了赵金。 彻头彻尾的笑面虎,焉能不叫人害怕? “我自然是说,要打理好后院,保持妻妾和睦,不让郎君生忧了。” 说完,得来的又是刘郢的一阵大笑。正因为她太了解他了,所以也清楚怎么能让他高兴。 听懂这第二道笑的背后是不再审问,她才缓缓抬起了头,用一点视线去打量他。 笑声徐徐停下,她无非要嗔恼地念他几句“不许笑了”,“难道我不是这样吗?”,“再笑不理你了”之类的话。 再一番打打闹闹,卿卿我我,帐中才渐渐回归到平静。 那从外头带来的热气也在无形之中消散,冰爽的凉意随着廊下时不时传来的轻风,吹拂到人身上,更加惬意。 不过申容的睡意是被彻底赶跑了,就算倒在刘郢的怀里,也不觉得怎么舒适。再过了大约半刻钟,又听他感慨似的来了句,“但要注意分寸。毕竟是二哥的人。” “好。”她轻声回答,掩盖住了声音里的颤抖。 只有这句话出来,那些压迫感才能随之真正散去。她忽地一阵疲惫,应完话没多久,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白日的觉是睡不了多久的,就算刘郢不动她,外头两个尽心尽职的大宫女也会要叫人。这会睡到天黑,半夜要是醒来,又会熬到天亮,这作息就完全乱了。 傍晚时分,田婉儿过来说话。 大约是不知道太子爷在此处,入殿还有些惊讶。 倒也不是装的,刘郢往前来金阳殿,基本都是天黑了才过来,一般只晚不早。而田婉儿有时候也确实是夕食后来正殿坐一坐,一说得高兴了,还要拉着她一道到北宫外的甬道散散步,消消食。 “妾不知道殿下也在。”她表现得有些尴尬,行了个礼,多少会拘谨。 “嗯。”刘郢比申容早起来,正由尽善和两个小宫女招呼着换上常服,大概晚上还要往甲观或是天禄阁过去。 帐中的申容揉了揉双眼,不说睡得有多充足,总之周身的疲乏是退去了的。她就披着个禅衣下了榻,上前垫着脚服侍太子配冠,一边打趣,“要不看天色,还以为是早上呢。” “我倒是真可以当早起了。”刘郢捏了捏她的下巴,“任许从下头引荐上来几个能人,过会就能入宫了。要是真有些本事,聊得久了,这夜我就不过来了。” 她挪开自己的脸,即便不知道里头的文章,也颇有默契的应和,“嗯,您也多注意着身子,别太晚了。还是要早些休息。” 刘郢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蛋。 含丙殿一应人等也没急着先走,太子就算没夕食的习惯,但下午经历几场蹴鞠,晚上大约又是要熬夜,怎么也要填填肚子的,只是不像中午那顿那样丰盛罢了。尽善就差了人凑合着上了几碟子清淡的小菜,和几块米糕。申容正好也没吃,这大宫奴还很贴心地问过了茵梅和元秀,按着她平时的口味,上了一碟子肥牛肉,一碟子鱼脍,几小碟酱料、酸汁。 两份食盘奉上来,太子还在里头由人服侍穿上蔽膝。申容已是简单的穿戴梳整好,就先出来了。还未就坐,又瞟见了仍在前堂跪坐着的田良娣。 她倒是也真守得住。刘郢回她话的那会,申容还以为她是早退下了呢。 “储妃安。”见储妃出来,田婉儿再度伏身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 “你用过饭没?”申容总不能赶她走,尤其身后还就是太子爷。 就算夫妇俩现在都不喜欢她,但她只能由着刘郢自己不喜欢。储妃在面子上却还是要端得大度得体。 “用过了来的。” 得了回话,申容点了点头,顺势往席上一坐,又问:“吃饱了没有?” 她的行为举止很是自然,似乎是习以为常了,也不说等着太子爷先落座的。 田婉儿还不曾见识过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单独的相处模式,暗暗惊诧地先望了一眼边上的尽善,见他都没有旁的神情,心头一沉,才回话,“回储妃,妾吃饱了。” 要是这么回答,待会她又是以一个什么身份随在太子和太子妃边上呢。夫妇二人都在用膳,说她是和宫奴们守在一边等伺候的吧,偏屋子里又会给她留个位置坐下。说她也是个主人吧,偏她又得安静瞧着人家吃喝。 倒真是装卑微装到骨子里去了。申容虽然常常在心里念叨着妻主妾奴,但田婉儿的家室毕竟不低,这宫里头也没人真把她当个妾奴。刘郢没这意思,申容在刘郢面前也从没表现出过这意思,只一个郑皇后之前倒是有一点,不过婚后也没提过了。 田家女完全不必如此,要是死赖着不想走,想在刘郢面前多露露脸,那直接可以回答不曾吃过。 三个人一同用膳,那画面好歹能看。 第49章 你该要安分些了 刘郢很快也就出来了,瞧了一眼还未走的田婉儿,言语间也仍是客客气气的。就和申容方才一模一样的问了两句,“吃了饭没?”,“吃饱了没?” 申容心下噗嗤一笑,莫名觉得滑稽。 都这样了田婉儿还不走?难不成是真想将卖可怜、卖卑微的这一招贯彻到底? 其实按着刘郢两世过来的性子,也确实就是吃这一套的。不然之前申容也不能打消他心里原始的成见,一点点靠近他。 只是毕竟田家女私底下所做的事,他都知道了。还有一顶“婚前告状”的高帽子——至今都还戴在她脑袋上。要真想让刘郢回心转意看上她,申容虽不敢打包票完全不能了,但起码近几年是难的。 这顿饭太子夫妇吃的自然不会尴尬,他二人间的相处早就是习惯。席间也不需要刻意找话题,就安安静静的,要是想到什么,就对话个一两句,氛围极其融洽熟络。 等案几上的东西一顿风卷残云完,宫奴躬身上前撤去食具,又上了漱口的温水。 一顿简单的夕食完毕,刘郢起身和申容再交代了两句,便径直出了门。真就当座下的田良娣和宫奴差不多了。 这期间也不是说不能把田婉儿拉出来问问,尤其她早些时日还刚因中毒晕了好几天。可刘郢除了开头问过两句,后来就硬是一句话都没提到她身上的了。 说他会伪装吧,今日偏又不怎么伪装了。 申容想,兴许是和刚认识自己那会差不多,这尊贵的太子殿下压根不屑伪装罢。她便抬袖喝了几口蜜水,又闭目养神了一会,才不疾不徐地对着田婉儿开了口,“这几日天热得很,你那屋里如何?上的冰砖可足够?” 田婉儿脸上神情都不见半分尴尬,座上的人要是不开口问她,她就安静得如同这屋子里的花瓶一样;座上的人要是问到她了,她就和煦地笑着,如同艳阳下——花瓶里一株最璀璨的春花,不骄不躁地回话,“足够的,妾自小畏寒不畏热,到了夜里,只要南边的窗子开着,透了风进来,就很凉快了。” “难怪我这儿热呢。”申容嘴角挂上了一抹讥诮笑意,“好不容易南边凿开两扇窗,又因正对着后院,平日不敢打开,屋子里风就少,只能靠着冰块安生睡下,我还总怕一不留神受了寒。” 说完又悠然喝了口蜜水,后院宫女沉井的事虽然现今无人敢再提,可是金阳殿内人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尤其田婉儿和申容之间,前头拿住贾良的时候,二人也是说开了的。这事都还没完呢。清水下杂面,谁还想糊弄过谁? 田婉儿脸上的表情如料想的僵硬了些,还未来得及开口,申容的下一句却又来了。 “阿巧如今也被处死了,你该要安分些了。不然下回再出了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保你。” “婉儿姐。”她在笑中抬了眸,对视上她。 一瞬间,田婉儿的脑中如同轰雷掣电,怔怔然坐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都知道—— 此前无数画面迅速回溯到眼前,一幕幕串联到一起:申氏故意激怒打压她、安排阿巧到她身边、阿巧比此前任何一个宫女都要顺从、听她的话,直到她生出了下毒一计。 她是故意的,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就是要再抓住自己一个把柄。 她猛地一抬头,座上的人却还是微微笑着的,这笑和最初丰收大宴上二人对视时的笑重叠。她哑然失语,竟是连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 留在脑中的唯有一片持续了很久的空白。 等出了正殿,皇城上方的天色已是全然黯淡,金阳殿大院内并不算冷清,到了夜里,还有一串串的宫奴们来往,点灯的点灯、续冰的续冰、打扫的打扫,几个年纪小一点的,一边忙活,一边嬉笑打闹…… 比她丙舍房前不知要热闹多少。 这份悬殊感,在房门合上后变得尤为明显。她又开始发起了怔,也只有像此刻这样身边再无旁人的时候,才敢将这情绪真正表露。 也是头一回,田婉儿竟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不仅为申氏的手段,还有太子那始终吝啬的宠爱。其实若不是从一开始就得不到宠爱,她又何须使用这些计策?最终反将自己搭进去,被申氏抓得死死。 她觉得自己好像沉溺在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泉里,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分到刘郢哪怕一眼的垂怜,就算那日哭着得到了他的怜惜,最终也没有让她侍寝。 哪怕,哪怕……她都做成那副模样了……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田婉儿的双眸中闪烁起点点泪花,她的相貌如何,她自小就知道,嫁入天家之前,多少长安城内的少年儿郎上赶着要往家里提亲?就算他刘郢爱好申家女那一类娇美的长相,她也有绝对的自信自己不会输,分走宠爱不过是迟早的事。 况且搬入太子宫的第一夜,他见到她时的眼神也是有被惊艳到的。 明明那一眼—— 南边的窗子被夜风猛地吹开,她的思绪戛然而止,申家女方才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方才恍然大悟,太子一直不能宠爱她的缘由。申氏必然是将起初第一件尺牍就给太子看了,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可是若是知道了,又为何要装不知道? * 八月迎来二皇子刘子昭的大婚,在益北王府设下喜宴。同日,信平侯女儿钟元君嫁去长宁侯府。 申容备给钟元君和尹伯旬的几张地券已经提前吩咐人送了去,正准备往益北王府过去时,长宁侯府家里却是来宫里请人了。 储妃是中间介绍的人,定然少不了要去坐坐的。而且这来的还不是什么一般人,乃是尹家的祖母。 老人家亲自过来,她即便贵为天家儿媳,也需得注意给留些情面,便同尹家祖母好一阵寒暄,小半天才终于给推辞掉。 于是原定前往益北王府的时辰便耽误了。 好在她今日是一个人去——太子这几天一直在外头,估摸着要晚些时候才能到,不与她一路;而郑皇后因前两日感了风寒,不便出席。 她就不用等着别人,也不会让别人等着自己。 储妃一行出宫的阵仗可谓极其浩大。后头连着跟了十来辆马车、牛车,拉着十几二十箱金银珠宝。她一人将皇后及后宫里那些不便出门的夫人们的人情都带到。 入了益北王府的大门,一堆堆小山似的奴仆上前来磕头,顺道看看储妃长什么样子。在一众簇拥下,缓缓过了前院门,又是一堆堆吵吵嚷嚷的官员、官员家眷,宗亲、宗亲家眷,还有皇子公主、翁主世子什么的,等着她说说笑笑的应酬。 等眼花缭乱地受了众人的拜,代皇后娘娘名义赏赐了好些东西下去,才能往大殿进去,在里头同皇帝和几个长辈跟前行礼,又与益北王、许林君颔首问好。 坐下之前,不免先要回答了一遍“太子大约何时来,现下到了哪”的问题。其实她也不清楚,但随口搪塞的本事已是耍得游刃有余。 只道,“方才人来回话,说是入了京了。要是路上不耽搁,再过一会就能到了。” 就算是说了瞎话,欺了君,她也没什么怕。在这种场合,有话说总比一副支支吾吾不会答话的样子强。再者她也信刘郢自己有分寸。皇帝老子都来了,他就算要晚,又敢晚到什么地步去? 来时还必定会是一副风尘仆仆、气喘吁吁的模样。 刚刚落座下,她的眼神不觉停在新人身上,却见刘子昭还是冷着一张脸,连嘴角都不屑扯一扯的,明摆着不大高兴。不过她倒不太担心,反正落到成帝眼里,他只能是看作为他在害羞。许林君倒是举着团扇看不着样子,过一会也就被几个老媪待到后院去了。 申容忽然觉得心里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说不出来的难受。刘子昭婚后不会对许林君不好吧?就像是上一世的刘郢对她? 由不得她担忧多久,围绕着她自己的话题又来了。 在储妃两边坐着的,是宗亲里两位上了年纪的老王后,拉着她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说得多的不过是给皇室增添孙辈的事。太子夫妇成婚虽不算久,但毕竟也不是新婚了。 “也该要有个动静了。” “是啊 ,后院里那个田氏有没有动静?” “两个人不会都没音信罢。” “还是要找太医好生来搭脉瞧一瞧,早些添个皇孙岂不好?” 两个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申容脸上还是飘着一抹和气的笑意,“是,都暂时还没个音信,我回头就找人来看看,寻个方子给姐妹两个都补补,兴许就会好些的。” 这种时候除了迎合着来,旁的话都不能说。不然一个不留神,还能给她在人面前扣个“专宠还生不出孩子”的高帽子。 想法是好的,言语也确实是周全、得体的。可到底堵不住俩个老人家的继续念叨,打着“关心”的名义,总有一堆堆的话要嘱咐给申容这个天家儿媳妇,就好似夏日田里的蝗虫,来了一拨又一拨。 而且这蝗风一经吹,还吹到了成帝的耳朵里。 他也没说话,就安安静静地跽坐主座,底下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自己的事,还是认真听着下头的动静。 尤其听着是“皇孙”两个字,眉尾很是迅速地抬了抬。不提都还好,一提,人就不免要开始惦记了。 席间申容回的话多了,嗓子干哑便多喝了几杯水。中途退下往净房去了一趟,回来半道想了想方才喋喋不休的两个长辈,干脆就往外头园子里多走了一会。 能消磨一些时间就消磨一些时间。 怎么也要等刘郢过来了再去。这样受折磨的就不再是她一人了。 生孩子,又不是她一人能完成的事。 第50章 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可惜她作为储妃需得和皇室长辈们一处坐着寒暄、一处得体的端坐着。不然这时候早就要随着许林君到后院去瞧瞧热闹了。 往前在她们绥阳安宁里要是有人成了亲,她就会随着儿时玩得好的小伙伴们跑过去瞧新妇。孩子们下了学,縠布的袖管、裤腿上全是一路奔跑翻滚的尘土,几个大头娃娃就挤在娘家茅屋的窗边,嘻嘻哈哈地用石子划开窗户纱,要看里头的新妇。 要是屋子里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也不生气,就笑着丢几包饴糖、桂花酥、花生酥出来。一团哄抢完,孩子们又挤着脑袋争先恐后地趴在窗户上。 运气好一些的,能遇着里头的女儿家回眸。这时新妇的脸上已是上了一层铅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上会用毛笔描了两道阔眉,腮上再擦了两团胭脂,唇上又是一抹圆圆的红。一笑起来,就和过年集市上的彩陶像一样,美得孩子们跟着乐乐呵呵地笑。 作为同龄人里学问最高的申容,这时候就会双手往腰后一背,学着申安国教书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背上两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伊人,额,在,在水一方。” “哈哈哈哈哈哈。”这时候住她隔壁,小她半岁的春牛笑得最大声,“不是这么背的吧!” 一同在父亲手下念书,他在同龄小孩中的识书量也不低。也就只有他能指出申容口中的错误了。 她便臊红了脸,还不肯承认,“我,我没错!” “那你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下一句是什么?”春牛趾高气昂的,个子比不过申容,又立即找了块大石头站上去,往下瞪着她,“你说,说啊。” “好吧。”她顿时就泄了气。像牛棚里的牛吃草胀了气,郡上来的老头插几针,牛肚子就瘪下了。 她觉得她就是那牛肚子。“是我背错了,但,但我下次肯定不会再背错了。” 随之而来的,便又是孩童们的一阵笑声。 那时候她实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脑袋上两条竖起来的小辫都藏好。可现在回忆起来,竟都是遥不可及的质朴时光,再也回不去的。 “储妃,咱们还不回去吗?”元秀的声音在申容耳边响起。 她徐徐回首,一扭头,迎着风才察觉出脸颊两道湿漉漉的凉意。元秀抬着帕子拭上来,她自己也抹了去。也幸好这廊亭边上无人。不然被别人看到,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太子的太子妃在他二哥的婚宴上哭哭啼啼的,是何用意? 二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大殿过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人群此时都集中到中堂后院去了,一路过两处花圃,还都很是安静,不见几个奴仆。绕过一棵大歪脖子树,后头的池子边便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里头站着个人,单看背影也能一眼认出。 可不就是今天婚宴的男主人:刘子昭? 申容领着元秀本欲绕道而行,脚迈开还没几步,又返了回去。元秀拉着她小声说,“储妃,我们不能在这。” 按理来说,也确实要避嫌。可一想到他大喜之日,竟然有这闲情逸致站在这看景,她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 方才宴上也还是摆着那样一张臭脸。 要是不满意许林君,大可以像钟元君那样早早地说出来,他刘子昭甚至都不用闹,郑皇后包准立马给他换人,若是对长安城内的女儿都看不上眼,其实也可以直接说。申容坚信郑皇后不会多管。 而襄国徐太后那边,人家本来的意思也不是看重家室。只要你自己有看中的,就是益北边塞的女儿,徐太后兴许也能满意,再和成帝一说,便是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一桩婚事了。 何必辜负许林君的一片深情? 只是再大的火一到嘴边,却终究成了语气尽量平和的一句“二皇子殿下。”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刘子昭回过头之际,又闭了闭眼接着说,“许氏是个好姑娘。她有自我,她很单纯,你要好好待她。” 话说完,得到的又是和上回一样的冷笑。他还是那样不屑,不屑到此时甚至都不欲回答她。 池边的风带来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还有午后的燥热,伴着树上的蝉鸣,搅得人头晕目眩,她便强忍着这股头晕,上前两步。 她觉得这话非说不可,仿佛是一个压在心底的东西——平时拼命不让自己去想起,但偶尔浮上心头,就能轻易地揪紧了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东西在她本就复杂难解的心境里,更平添了几分对自我的怀疑。 于是她的声音也变得不再急躁,“有自我的人,在这皇城之中活不下去。” 这话好像又不单单只是为了说给他听,还是为了安抚住自己那早已满目疮痍的内心。 大约是见储妃太久没回来,茵梅这时也寻了过来。王府后院山水树木众多,曲径通幽,不容易一眼看透里头的光景。她往前探了两步,隐隐瞧见储妃和元秀的衣裳,便欲走上前呼喊,岂料还不曾开口,接着又听到益北王的声音。 茵梅心下一惊,犹如平静的筝弦被人猛地一拨,便又立即止住了脚步。 “为何要在皇城中活下去?”刘子昭似乎终于认真了些,将话抛了回来,“离了这,就活不下去了吗?” 申容倒是没想到他会开口回答,不禁一愣。 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太康四年的那个午后再度醒来,她也不想再入长安,她甚至想过如何逃离,可是—— 那股充斥着淡淡鱼腥味的风又涌入了她的鼻息,她怔了怔,随即坚定开口,“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这天底下谁人不想好好活着,不想为了自己而活?可若上苍不允,便只能尽可能谋求最低的准则——活着。 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若活都不能活,还谈什么追寻自我。 秋后这股炎热的风吹到了她的眼睛里。有些痛、也有些痒,还有些酸胀。她便昂着头使劲眨了眨。 刘子昭似乎是被这话震到,即便面上仍旧是冷冷的,却到底没有再开口嘲讽她这一句了。 池边的对话最终在沉默中恢复平静……没能继续得下去。 茵梅瞧着时机正好,快步上前覆在储妃耳边低语,“储妃,殿下到了。” 申容转眼回神,迅速点了点头。 就算刘郢不来,她这个储妃离场的时间也够久了,早该要回去了的。她便吸了口气镇定敛容,临走前还是礼数周全的与刘子昭屈膝告辞,又下意识抬眸往前再望了眼。 二人的目光稍有对视,刘子昭那双凌厉的眉目似乎较之前几次有了变化,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是惊愣。竟仿佛还有些悲哀。 申容倒有一丝错愕会见着他那样的目光,不过垂眸回来时,已随即当是自己看错了。 随着金阳殿主仆三人的离开,池边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刘子昭提起衣袖再度回身,将目光对准了平静的池面,难得起了一片新的沉思。 她说得没错,世事并不能尽如人意,所以即便他口口声声称这些人没有自我,可扪心自问,他又真的是在做自己吗? 从流亡途中邓氏亡故、到他十二岁被接回皇宫。 从那时候起,他就早已忘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了。若不是那一年请战逃出皇城、逃到益北,他只怕现在早就和他们一样——胁肩谄笑地周旋于各个场合了。 然而如今即便不同他们一样全然虚伪,却也只不过是一头被仇恨熏心的怪物罢了。 又有什么好笑话别人的? * 刘子昭与许林君的婚宴,在一众投壶游戏与祝福声中进入尾声。 太子夫妇是没能去玩乐得起来的,就算刘郢当真是处处伪装的高手,也没必要这个节骨眼跟着去虚情假意。成帝一起身要回宫,他们两个小辈也随着出了益北王府。 皇帝的六乘马车驱驰在前,旗旄导首,车后是一长串仿佛望不到头的扈从、常侍郎。 其实若只是寻常出行,成帝也不会次次如此高调,只因今天是刘子昭、他儿子的大婚。所以帝王的排场一定要彰显出来。 而太子来的阵仗相对来说就小得多了,小得——甚至还可以说得上有些寒碜。 若不是申容今天是奉着郑皇后和后宫诸夫人的情意来的,她或许就要和刘郢一起骑马回去了。 打量去的目光收回,她隐隐约约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有些不明白。 太子宫送到益北王府的东西也不少,好几大箱子的金器往里抬。可太子本人偏就不大动干戈的过来,难不成就是为了在他爹面前装装低调? 思索间,宫奴将马扎往前头一放。她抬脚前见刘郢没上去的意思,便问,“您要骑马回宫吗?” “不,今晚不回去。”刘郢笑道,带着同行的苏泓径直往停马的地方走去。 她在后头“噢”了声,想他也不是头一回不着家了。这几日天气还好,太子就常常好几天在外头野,有时候白天回了太子宫,也都是往忠文公那儿去坐坐,出来就走了,都不落金阳殿一刻的。哪怕是他自己的含丙殿也是如此。 也不是说申容想要去看看他,那是连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毕竟太子爷嘛,他的行踪要想让你知道,你就能知道,要不想让你知道,你也别多问,不然倒显得干涉了他。 而且女史教的规矩里头,也没这条:打听太子爷要去干嘛的。 脑子里就不禁冒出一个先前还从未有过的念头:他该不会是在外头养女人了吧? 接着好几个念头一同冒了上来,那为什么不带回宫?要是带回来该安置到哪个宫室?要不要和郑皇后说,该安排个什么位份? 毕竟两世过来,她还没干过安排刘郢其他女人的工作。后来进来的好几个都是直接有了位份。 绕来绕去,最终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个好生养的,兴许还能应付应付日后宗亲长辈们的轮番问候。 起码上一世,她没生养,田婉儿也是在太康十年才有了一胎,后来因为体弱,还没能留住。再后头的王慧倒是怀了,不过申容没能赶上她生产,就喝毒酒走了。 所有杂七杂八的想法落下,她脸上向来维持好的笑意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地收起了,朝着刘郢的背影屈膝行了个礼,预备着自己上马车。 没成想身子还没完全站直,刘郢又扭头过来,“你在那傻站着干嘛?” 第51章 这是一只专属于他的鹂黄 这人还真是一会一个主意,要做什么也不提前和你说,到了当口才拉着你,还容不得有一点犹豫,说走就走。 早知道要骑马,申容今日也就多备一套便衣出来的。 曲裾深衣束着腰身,双膝,连走路都只能小步小步地迈,如何岔开腿骑马?再者以她骑马的那技术,要想一路平平安安不出事,最早也得挨到明日下午才能到小南山。 申容就颇为憋屈的侧坐在马前,由刘郢护着,辔绳一扬,快马加鞭地往他小南山的园子过去。 迎着风双眼难睁开,即便前头有几个太子侍从举着火把,她也看不清路。后来大约是走了条绕近的小路,下了驰道就跑到了泥道上,空气中的沙砾全吹到了脸上,只稍稍一吸气,鼻子里都生疼。她只能转过身,将头埋到了刘郢的胸前,又不管仪态地死死抱着了他的腰身。 此时此刻,真的很想冲太子来一句,“你自己瞧瞧这是惊喜吗?” 大约过了有两三刻钟,太子一行终是到达小南山,过了园子前的宫门,两三守门的老奴伏地叩拜,园子里房屋楼阁倒是多,正对着的主殿气势也足够恢宏,只是边上仅有三三两两还不太茂盛的小树苗,可见是新建成不久。 申容由刘郢抱下马来,也就站原地怔了一小会,而后不管不顾地往边上跑去,寻了个木桩撑着身子,就是一顿狂吐。 刘郢紧随着过来,“怎么了?” 她疲软地回身,是真的来了脾气,“如何不早些和我说要过来?您知道我方才那样侧着多不舒服吗?” “还颠簸。”说完返过身又是一阵干呕。 太子和太子妃都在这头,苏泓和几个侍从也跟着小跑来。其中一个懂事的瞧出了状况,迅速往太子身边递了块手帕。 刘郢皱着眉失笑,将帕子递上前,顺着她的脊背,“一时忘了,是我的疏忽。” 他心是好的,念着申容上回憧憬的样子,就想给她个惊喜。只是这天家公子哥怕是还不曾为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所以施行起来颇为不拘小节罢了。 申容也不多计较下去,回身接过帕子擦了嘴,“算了。” 说完脑子里又升起一个想法。若她此刻还在她的家乡,若做这事的是春牛,她非得踹上他两脚,就算知道他念头是好的都要踹两脚…… 于是她又苦笑了一声,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在心里说了句“算了。” 眼前的人是刘郢,是国朝储君,不是她同等阶层的玩伴,想怎样就怎样。 * 刘郢这些时日流连宫外,就是在小南山的园子里盯着人修缮。 随着苏泓一块,硬是把主宫里头的寝殿弄得和桓林山行宫一样——冬暖夏凉的了。西边建了座火炉室,冬日一样可以在墙里过着水道和烟道取暖。而内院外头开了条活水道,一直通到房顶,顺着屋檐滴成水帘下来,又可以保证夏日凉爽。 今日上午他早早出了宫,就是因为草场那儿新凿的地窖里储进了冰砖。 晚上所有设备运作起来,殿内堆着冰砖,屋檐上的水再一滴下来,外头的热气进不来,里头的凉气也出不去。 正好就能过夜。 申容坐在帐中给他装模作样地打扇子,一面想他可是用了心,一面又觉得到底还是太子手中的权利小了,这要是放在成帝身上,只要一句话丢下去,下头无数人保管给他做得好好的。 那曲欢殿里头的美人池还不就是?听说池中有一条可随时升起随时落下的走道,美人们在左右两边泡着澡,成帝就在中间走来走去看她们。而池子下面又是一条条细小的水道,分了出水和入水的,保证美人池和山底暖泉一样时时温暖。美人们一直泡着,就能供天子一直享用。 也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想出来的。这要是换了刘郢也想修座美人池,是不是就得日日自己过来监工啊? 她觉得那场面必定好笑,便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刘郢枕着前臂假寐,闻声睁眼,“就乐成这样?” 费了心思做的事,要是能得对方满意,做事的人心里必然有一番成就。 到底也是头一回。 申容放下便面扇,往他怀里躺去,也不说话,就望着他。 自然的,刘郢的手也就伸上来抓着她的脸捏了捏。 “为了这事,您都好几日没去金阳殿了。”她开始暗示。 “也不全是为了这儿。”岂料他又不解风情了,松开手枕了回去,甚是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任许引荐上来的那几个有些真本事,说的话中听,重农减征确为日后长久之道,若不是我们要拉下二哥,毕貹新政是当早早施行的好。” “不然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们就是步前朝的末尘了。” 新政……太康七年…… “是。”她的面色不禁一变,真到了与刘郢谈论起政变的节骨眼上,原以为自己演练过无数次,该要镇定许多的,不想还是慌错得差点连话都说不清楚。于是她顿了片晌,撺着衣袖小心将话套上去,“父亲曾经也提过——”她感觉她的手心开始发汗,湿热得难受,连语气都不自然许多,“治国安邦,以农耕为本。” “是吗?”好在夫妻俩往前的相处已成自然,刘郢并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观察着她的细微表现,他的话里有一丝诧异,不待她回答,又自顾自地接起来,“申公多在父皇面前进言。我倒是少见他。” 这原也是成帝的考量,要靠着结亲将申家拉起来,但又不许申安国和太子太过亲密,不然女婿和老丈人要借着关系在私底下琢磨什么,于他这个皇帝来说,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坐上这至高位置的人就是如此,身边人不仅要抬,也要防。 申容便又立即扯走了话锋,略带紧张地笑着说,“不过我也不懂,听他自己念叨罢了。” 不管如何说,在太子面前先给申安国表个态,也为他之后在政变中受污蔑迫害做好预防。他申安国是哪一党都不站,就算要站,也绝不会是主多战的益北王一派。 刘郢叹了口气,后来也就不多说了,这些话说得多了,也都疲乏。总不能甲观里头和几个亲信说,回了自己房中,还和自己女人在讨论。他的脑子转得也快,饶是中间岔开话题说了好几句别的,也能及时追回到第一句。 “许久没去瞧你,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申容心里松了口气,越过方才沉重的话题,听他这话又是一阵发笑,她在宫里做了什么,不是有明生去汇报吗?随即转念一想,这几日他确实忙,好像也没召明生过去回话了。 便如实给太子交代起了自己的起居,“早起往兰房殿去给母后问安,多会服侍她吃了午食。下午天气好些,有两日就往奇宝湖和万羽殿那儿去溜达了几圈,再不就是和婉儿姐去说说话。前日傍晚广华殿有个小宴,和宁阳公主一同坐着聊了几句,第二日她就来金阳殿寻我说话来了。” “八妹性子是活泼,小时候她和钟家女关系也不错。”刘郢闭着眼听她说,只觉得极为惬意,周身如释重负,仿佛身边有只鹂黄,区别于那几个男人的粗糙嗓音。 这是一只专属于他的鹂黄。 “还有阿权和阿思。”申容略过刘郢口中突然蹦出来的钟元君,提起了郑皇后的一对双生子,“也很是可爱。咿咿呀呀的。” “等再长大点,能说话就更可爱了。”刘郢轻声回着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太子说话间,申容便是一直仔仔细细感受着的,听着这话心里不禁更安稳一点,不管他知不知道,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况且成帝已经把两个孩子都写进天家族谱里了。就算血是赵家的,也没有人敢说他们不是刘家的。 大约是见说到了孩子,太子仍旧是闭着眼,冷不丁就又提到了白日的婚宴上,“禹城老王后的话你也要多上些心。” 大殿里头,最先开始打探太子后院有无子嗣消息的——便是那禹城老王后了。 申容撇了撇嘴,挪开了些身子。还说呢,后来回了大殿,也不见刘郢帮着她应付那两个老王后,就坐那淡淡地笑着。 “没有种子,地里怎么长庄稼?”她翻过身背对着了他,“也不是我一人的事啊。” 向来规矩审慎的女孩儿要是勾起人来,就不管不顾的。 太子觉得很有道理,跟着凑上来,还不忘说她,“你这话都谁教的啊?” 还用教?她在心里嘀咕着,榻上的事也没看着谁教她啊,也就一个有经验的刘郢,他也只是教个开头,后来种种还不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再说了,虽然看的书多,但也不全然是大道理、文邹邹的书卷,风俗的也会看一些。一看一感受,她能蹦出两句这样的话,是很正常的事。 在她们绥阳安宁里,有些嫁了好几个夫婿的老媪凑一起,只有说得更大胆的。 “没谁,想着就说了。”她依旧不转回身,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呢——从太子连着几日不回金阳殿、到婚宴大殿上不帮着她应付两个老王后、再到带她骑马走泥道颠簸了一路。好几件事堆积到一起,怎么也该要耍耍脾气的。 但不转身又有不转身的做法,起码申容膝盖伤着的时候,二人就一直保持着这么个姿势。 两朝女子若着深衣,热起来的时节,下头多半只套两个裤管,有怕热的更是什么都不穿。只需将襻带一解,裙裳一揭,下面就光着了,还不任由他胡作非为? 月白的坐裳被扯开,申容腿上凉飕飕的,才终于转过身,轻轻推了他一把,樱唇微微翘起,拧着眉心看他。 这样子对男人来说,反倒还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太子有些好笑她这小孩子的气性,也不恼,低头就给含住了那双翘起来的唇瓣。 她呜了几声,又被他顶开了并拢的双腿。 但到底是只挺到了门前,后来就没了动作。 还是不想强来,也着实没这个心思和妻子玩这一套,就耐着性子问“还气着呢?” “气。”她也不说假话,“两个老王后欺负我,您也不帮着说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说出来。女眷之间别的事她还能客客气气说回去,可是生子这事怎么说?她还就只能逆来顺受,说得多了,到后来还不就是暗指她怀不上? 她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上一世没怀上是不受宠,和这一世的田婉儿差不多——承宠次数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且最后他也着急退出来,好像就是不想给她留种一样。 这一世倒是得宠了,二人最后也配合,想尽了法子保住那精贵的一点东西。 可一年多来还是没动静,这不能就只说是她的问题吧。 上一世刘郢虽然也有子嗣的消息,但少啊。登基三年,申容死之前,他也才只有过田婉儿肚子里那个没能留住的,后来的王慧具体生没生下来,她还不知道呢。 所以一定要被长辈说,她觉得刘郢应该同她一起受着,而不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边上。 “那怎么能不气了?” 刘郢学起了去年冬天她的话,只是语调不像,他一个大男人毕竟使不来娇嗔的语气。 闺房之乐就是如此,太子爷平日在外头就算是和和气气的,那也都习惯了端起储君的派头。可要是到了两个人的帐中,他还偶尔愿意放下身段耍两个宝,逗逗她。 申容被他这样子逗乐了,农奴翻身把歌唱。她捡回散开的坐裳,将一双白嫩的腿盖住。 昂着头颇为得意,“我要在上头。” 第52章 山野出来的姑娘都质朴勤快 床笫上头的乐趣,在于两个人都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个完全压制着另一个。 太子虽喜欢这事自己占据主导权,但对方要是偶尔出个新招,还是既有想法有没经验的新招,他还能不更加乐得顺着来了? 看她一个人钻研的样子,刘郢也不着急,就算自己被磨得早已是蓄势待发,也定然要让她自己先尝试一会,还得笑上一句,“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少看吧你。” 申容现在这个姿势说真的,也不是一般的不雅。她涨红着脸,幸好有一头乌黑丰润的长发像瀑布一样盖住了身躯,不然是一小会都撑不下去。 原本还想着要耍耍威风,惊艳他一回呢,结果反倒是自己出了糗。 越想越不甘心,又开始在心里埋怨起来——还不就是被他主动惯了,她才实在不知道怎么下去?本来两个人的尺寸就不太对得上,从大婚一直到现在,才能跟着享受一些,但也不过是完全交由他做主,自己顶多叫唤个两声,配合着他罢了。 她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确实是一时兴起,夸下了海口。 “算了。”她还是不敢。 两世都不曾做过的事,也跨不过心里的那堵墙,就好似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做主的,都只有刘郢而已。 便吁了口气,翻过身躺下了,等着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自己来。 这会不知是几时,外头的月色都黯淡了,屋檐处的雨滴声断断续续的,园子里的凉风吹起了纱帐,帐中坐着的人就无声地笑了会,“不试了啊?”刘郢身形不动,依旧不急着开始。 “嗯。”她已经平躺好了,连凌乱的发丝都整理到了耳后、枕上,就指望着他快些过来。 “行。”刘郢也就坐直了身子,将衾被拉上,无比贴心地盖住了她的腰身,又往小腹上拍了拍,“睡吧,傻姑娘。” 说着,他也平躺了下来,似乎当真是困了。 申容抽了抽鼻子,偏头疑惑地望了眼,又不是新婚夫妻了,刘郢方才的反应她还能感受不到?说“睡吧”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到没兴趣了? 真没兴趣了? 她回眸懵怔了片刻,窗沿的风吹得纱帐一角飘至半空,好似一个杨柳细腰的女子在那跳舞,她看了一会,也就一小会,随即又明白过来:他这又是要逗自己呢。 就索性往他身侧靠过去,身子是挨一块的,鼻子里热气呼着,但就是不粘着他,只枕在自己手上,安然地阖了眼,“好,睡。” 肉就在眼前,看你吃不吃。 “嘶。”身旁的人果然就起来了,说忍得难受,只有男人忍得难受的,申容就算也难受,但肯定比不过他。 不过太子也没和往前一样压上来,“你还真是不服输啊。”说着就又握住了她软酥酥的香腰,又给提了上来。 到底还是刘郢自己有经验,都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也好在申容方才犹豫的时候准备得足够充分,所以才没有太多阻碍。 “您不说睡吗?”她扭捏了一下。 刘郢已经没心思回答她了,都开始了,还装个什么劲?不过其后还是要让她自己发挥的。 起先她还赧着脸半推半就,后来正经目注上来,见他眼神纵然迷离,但脸上依旧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信你”三个字,才跟着渐渐进入了状态…… * 晚上闹得久了,白日自然就起得迟。 不过起得迟的人是申容,并不是向来早起的刘郢,他倒是一清早就往草场去了,昨日随行的伴读单一个苏泓,后来又来了两个:罗甫和东方卫炘,以及几个同他关系不错的世子。 一群人上午就约着去看了西边进贡来的乌孙马,沿着草场游走了几圈,后来大约兴致来了,又开始赛起了马。 公子哥儿比赛的那会,申容已经梳妆打扮好了,今日她盘了个堕马髻,穿了套襦裙,步子也迈得开了些,上身套着件浅绿绢面的夹襦,下头系着鹅黄绢裙,面上傅了薄薄一层铅粉,描了眉,点了朱唇。 不像是太子后宫中仪态端庄的储妃,就跟陌上嬉笑奔跑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尽善很是上心地往草场边上铺了层席子供她休息。后来又来了几个园子里的奴仆,架好挡风遮阳的罗伞,摆好了凭几和鎏金的矮桌,又上了一小壶果浆和几碟瓜果。 这一套观看儿郎赛马的设备就齐全了。 好在她还阻挡了一下,不然他们再要上两个侍女跪在边上打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娇贵的一个人呢? 她顶多也就敢在自己的金阳殿里头享受享受,那也是两宫来回跑,暑天里累得实在回不过神来了。 不然让人伺候着,她还总隐隐地觉得别扭。 倒真应了上一世田婉儿暗讽她的话——“山野出来的姑娘都质朴勤快,不习惯由人照顾。” 申容就眯着眼眺望远方的少年儿郎,草场上的风吹过来,很是平静地回想到从前。 当时她还半点听不出田婉儿话里头的嘲讽,又听着她自圆其说,“这也是储妃的一个好,许多事能亲力亲为,将来就是门前脏了也能自己给扫干净咯。” 这些话其实也说不上批评,甚至在他们那小地方,还真就是表扬人的话。 可要是放到了皇宫里头,放到了各个都是高门贵族出身的女眷宴上,就只能是暗指她寒门小户,天生的奴才命。 那时候,郑皇后对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就是到了众人面前,也不肯装着给个好脸的,只觉得她身为储妃,实在是丢了天家人的脸面。 难道自己动手,亲力亲为还是错吗?她至今都不能理解,却也要随着这些主子们——习惯着奴才伺候好自己。 “饿不饿?”不知什么时候,刘郢策马到了她边上。 从前觉得太子俊朗,那尚且可以说得上是申容年纪小、见识少,少女怀春心思重。如今她抬着头望去,却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会。 少年郎身材健朗,英姿挺拔,就算是不怎么温柔的长相,在阳光下也着实是赏心悦目。 悦目得她方才沉重的心情都跟着变好,于是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感叹自己还真是耽于美色。 “有点饿了。”她如实回答。 算算岁数,申容今年还没有十七,要说是长身量的年纪也还说得,相比起宫中其他女子来说,她的食量也确实不秀气,尤其还爱吃肉,有时候连米面都不用,全是肉也能做一顿饭。 太子笑着下了马,将棰辔丢到奴仆手上,“那就去吃。” 这头的太子都不玩了,后头几个等着的公子哥们便也纷纷下了马。 若是刘郢有心思招呼他们,便会回头交代一声,设个宴什么的。若是没这个心思,那就全权交给尽善那个中官来负责。 说起来,尽善这次随着太子出宫,职位在不知不觉中又升了一个阶层。 国朝太子出行,需设太子先马,专为太子开道,虽不在朝,却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职。刘郢这次就赐了他一个宦官。 这还是头一回。 不过这头一回,也多因为刘郢是国朝第一个太子。 所以尽善这个人,此行回宫指不定又得在私底下受多少人的奉承,要提到太子宫里头的宫奴头头,往后就只能是他了。 申容淡然收回目光,说实话,这个尽善在她面前并不讨嫌,有时候不是因为有他主动来汇报、来解释,她还摸不准刘郢的行程,而且他待自己向来还算和气,也多有亲近之意。 但就算如此,她对此人也总是喜欢不上来。 兴许是看不透、又兴许是实在觉得他藏着野心、再或者就是她知道太康七年以后他会“消失”。所以综合考量下来,也就不大看好、不喜欢的罢。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消失的呢? 第53章 后宫存活,总要抓个靠山 用膳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太子侍读陪在身边的,起码刘郢最宠信的苏泓就在边上。 小宴上,申容与太子一侧案几,甚是得体的保持安静,一边由人布菜,一边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 聊的无非也就是一些治国之道上的大学问,她听得不是很仔细,说到后头,太子又问到了苏泓这些时日做的事。 苏泓支支吾吾的,汇报了一些听着都觉得乏味的话——天禄阁读书、替太子照顾小南山养着的名马、或是往长安城街市上走一走云云。 “听说你近来和岑平走得近?” 刘郢似乎是早准备好了这句,申容闻言瞥了一眼座下的苏泓,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是,下臣前月在朱鸟巷遇见过岑大人。”苏泓说着就从座上起身,跪到了太子夫妇的案几下,语气仍有些紧张,但也仍如实地交代,“因,因在一张桌上,散后聊了几句。岑大人听闻下臣也喜欢叶子牌,后来,后来就时常和下臣约上几局。” 为何紧张,也就说得上来了。 成帝早年间就明令禁过赌,只是成效不彰。所以后来下头平民百姓乃至前朝官员,哪怕是太子,都或多或少去赌过。 但要是直接当太子的面,说两个官员私底下约起了博戏,里头的意味就不同了。 刘郢要治他的罪,不过说句话的事。而他作为太子侍读还不能反驳回去——说刘郢自己也赌的。 毕竟这里头身份悬殊。 “你怕什么?就为这点子事。”刘郢听完笑道,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回去。似乎不为此要发脾气。 屋中凝固起来的氛围就在无形之中又消散了,连久久未动的申容都好似跟着舒了口气,偷偷咬了一口炙肉。 “毕竟陛下禁过……”苏泓却还是将头埋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也当真是摸得准刘郢的性子,要因为一句话就真觉得自己没事了,说不定反惹得刘郢又开始思虑起来,他自己作为上头的储君可以不当一回事,爱处置不处置,但手底下的人态度却要表现得足够诚恳,不能因为他不罚了,就当真不重视起来。 好说歹说,这都是顶上皇帝明令禁止过的,也是一层规矩。 刘郢遂没用重语气地骂了他两句。 “快滚回去。” “少在这惺惺作态。” 似乎只有得了骂,这太子侍读才敢抬起头。他又笑着“诶”了声,随即弓着修长的身子往座上退去。 当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高的身量,又是驼背又是时时弓腰的,人还瘦,脸颊上都没几两肉,要是模模糊糊地从远处看过去,就像是看一截竹竿子。申容不动声色地一路瞅着,心底亦是感慨。 与面对刘子昭和许林君时一样——仿佛也一眼看到了他的结局。 虽说上一世她对苏泓的印象不是很深,但是只需要知道结局,就也能在脑海里很清楚的想出他日后的惨状。 她不由得生出了些许难过,又喝了口蜜水,将这些多愁善感完完全全压下去了。 先天的愚善抑制不住,幸好后天给的教训够多,让她只感伤一会,就能快速散去。 这一世,顾好自己就够了。 在太子的小南山院子里小住两日后,夫妇二人便一同返回了皇宫。 申容都没落自己的金阳殿,只叫了人去唤茵梅和元秀,便往兰房殿过去了。 “到底是年轻人,说往哪去就往哪去了。”郑皇后笑着与她说,语气里好似还藏着一丝艳羡,“要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出发前还得仔仔细细斟酌——天好不好,人有没有力气去折腾的。” “还是老咯。” 申容就笑着给皇后续上了甜水,心道她是不知道自己下马一顿吐的事。 “您哪老啊?瞧瞧平时女眷宴上的那些夫人,谁比得过您的凤姿?” 没有女人愿意听到别人承认她老的,她自己还可以自嘲一番,但旁人肯定不能跟着附和。然而过分反驳——说一些她还年轻着的奉承话,于申容这个真正年轻的女儿来说,又显得有些假模假样了。 那就只好说她容颜不老,风姿依旧咯。 自赵金死后,郑皇后鲜少大笑几声,如今儿媳妇刚回来,就能惹得她同从前一般无顾忌的大笑。 叔衣在一旁听着心里也轻松了些,少了几分负重…… 兰房殿婆媳俩的说话是在傍晚散的。眼见的入了深秋,长安城内的燥热逝去,宫里头几株老槐树也黄了叶,申容往甬道上悠闲地踱着步,一边等着日落、一边由着秋日的凉风吹到身上。 行至半路,见前后少了一些来往的宫奴,才照常问起田氏近日的动静。 茵梅遂轻声回说,“咱们宫内倒未生事,良娣自上回后,鲜少出来走动,也没见往家传信去,只昨日和皇后问了安,不过半刻就出来了。” “单她自己?”她脸上习惯挂着的笑意淡去,问完又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嘴——太子后院里除了一个储妃,就一个田良娣了,不是她一人去的,还能拉着谁和她一起? 茵梅点头应声,“不过晚翠说,娘娘那会正头疼,受了她的拜就进去躺着了,良娣要跟进去服侍,被叔衣拒了,后来她自己再坐了会,也无旁的话。” 这是去的时机不好罢。申容就冷笑两声,摇了摇头。 她从来不把田婉儿当个蠢人,也猜得到她估计自己琢磨出来了——刘郢为何会一直不宠她:除了婚前那件给人顶了罪的事她不会知道以外,后来与家里的那第一张张尺牍,她也该要清楚太子是知道了的。 若要在后宫中存活下去,总要及时抓着个靠山,夫主显然抓不住了,那就只好投奔婆婆了。 不过可惜的是,郑皇后对田家女所做的事,也是清楚的,田氏自己往兰房殿跑得多了,反要更惹人厌,尤其郑皇后还是那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 她早就将田家女能走的路都切断了,如今留她,也不过是留在牢笼中等着罢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刘郢亲手清理掉田氏一整族。 “由着她去吧,叫晚翠盯紧便是。” “是。” 对话一止,皇城上空一轮明月从云后显现,照亮甬道上的石砖,申容就踩着这片月色,徐徐入了北宫的大门。 第54章 乱势逐渐成定局 这些时日,后宫尚且维持着表面的安生——就算有人暗自较劲,说到底也都还算是一些小打小闹,可前朝不同,大约是成帝后期的乱势已经慢慢显出端倪了,申容就算只在两宫跑,也能时不时听到一些天子朝堂大发雷霆之怒的消息。 到了月下旬,更有两个追随成帝打过江山的老将直接被关到诏狱里头去了,刘郢后来大致和她提了一下,说是为他们自己利益相关的一些小争斗。 而按太子夜里在帐中的感慨来说,其实天子完全可以放任底下人自己去斗。要斗,君王才能有制衡,不然下头人团结一心,斗的人就是皇帝。 可偏偏成帝的头风发作得愈加频繁,不管是在他自己歇息的章昆宫,还是在天门殿的朝会上,只要头疼起来,就是一个不管不顾地罚人,扬言“杖毙”这样草率的话——也说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弄得现在前朝众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没几个人敢在天门殿内大声说话,若真有需得上头拿主意的事,一个个都宁愿下了朝去找太子和丞相,再由着太子亲自问过他老子的意见以后——这么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才能把事情敲定。 毕竟再怎么暴躁,他也不能解决了儿子的。 只是为难了刘郢,这两月也没少挨他爹的骂,有回上禀修缮祖庙的事,就因为话里头不小心提到了魏南王,就被成帝气急败坏地摔了手炉下去,当场给砸破了脑袋。 听说当时血流了前殿一地,几个常侍郎随即赶往金阳殿回话,让太子妃去把太子接回去养伤。 申容就跪在天门殿前蓄了许久的泪水,等刘郢一出来,哭成了泪人一样地去扶他。 “往后在父皇面前,您定要把话往肚子里滚上三圈,再吐出来的。” 刘郢着实伤得不轻,差点没晕过去,出来都是由两个黄门郎架着胳膊出来的。 都这样了,还不忘冲着申容笑两下,“没事,他没下死手。” 申容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的。 这人你说他精明着的吧,又时不时透着一股傻气,成帝当然不能下死手了,毕竟亲生的一个儿子,还是培养了好几年的储君儿子。 他是头疼脾气大了,又不是疯了。 要是就为了一个魏南王而杀了儿子,那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刘子昭干脆把通敌叛国落实,重新换个君主吧。 等服侍了太子入睡,申容略略嘱咐了尽善几句,就回自己的金阳殿去了。 半道元秀来回话,脸上还有些高兴的,她便瞟过去,轻声问,“得了什么好事,乐成这样?” “田良娣挨了训。”元秀小声回说。 申容的步子就慢了些,听着她说——是因为午后田婉儿过去问皇后的安,当时正遇着天门殿去传消息,说太子受了伤,皇后正不乐意田氏又自己单独去拜见她,就借着这个当口直说了,说她不守着夫主同主母好好伺候,三天两头兰房殿跑,失了个作妾的本分。 “听说当时声音也没收着,屋内外的人都听着了。”元秀不禁暗暗一笑。 申容倒没她现出得这样得意,原也是早就料到了的——郑皇后最不喜蠢笨之人,又知道了田婉儿背后做的事,还要看着她转而来巴结上自己,找着个能发火的地方,自然要将前头憋得火气都倒干净了的。 “你也收着些。”她不禁敲打上了自己的大宫女,虽是责备,但点她的动作迅速,又有些无奈宠着的意味。 * 往后太子的后宫里,便算是真正难得的安生了一段时日,太子和皇后两头不得势,田家女倒是真安安静静地待在了丙舍,就算偶尔借着她爹的人脉回几件尺牍家去,也到底没有像从前那样暗中闹事了。 兴许是藏着等待时机,又或者是当真心灰意冷?申容表面不在意,只暗里将那田家来往的信看完,又由着晚翠装回布囊,完完整整送去丙舍。 不过金阳殿内大院内是统一的低调,不单单是田婉儿,就连申容这个储妃也是,前朝的动荡一直未停,每日都能听着一个消息,不是谁被下了职,就是谁被处死,纵然不曾涉及后宫,但到底还是低调着好。所以她连跑兰房殿的次数也少了些,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金阳殿。 这样的乱势局面就一直持续近四个月,一直到年底,成帝头痛的症状仍不见好转,年前更是连着罢了三期朝会,就让太子直接坐天门殿帝位上去监国。 若不是天子性子颇为强硬,只怕朝中当真要有人上言——直接传位给太子得了。 可这话毕竟没人敢说,哪怕是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毕貹。 他现在都得权衡利弊,小心回话,不然成帝说不准什么时候头疼起来,要罚他的食邑,也颇为划不来。国朝官员大多都是新任没多少年的,除了像田子士那样的世代商户、或是郑老将军手下的武将,其余大部分人都是贫苦的下层人士出身,因为有了战功才入政坛,手上家产并不算丰盈,那几千、几百户的食邑且都还宝贝着呢,谁也不想因为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就给丢了。 但憋得久了也有憋得久了的弊端,一些要解决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朝臣们难免不会因为其中涉及到各自的利益,而在私底下或列为朋党或两相倾轧。久而久之,中央官员之中除了因储位而划分的党派,更多了好些因施行新政、修建河堤、削弱外戚、反腐倡廉等等一系列问题而对立起来的党派。 乱势逐渐成定局,连着皇家每年年底的年宴都耽搁了,也没人敢提冬狩的事。 然而饶是如此,暂理朝政的太子看起来却并不慌乱,不仅不慌,还在这把乱势的火里添了一把油——批错了奏章,导致发下去的诏书足足延了大半个月。 虽没有涉及到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但也还是引起了一小众人的不满。 于是废立储的风波也趁乱被抬起来一次,差点要闹到养病的成帝跟前,后来好在是有御史大夫与太尉及时出面调停,才总算将这一场风波平息。 不过说到底,还是让太子落了个差印象的,尤其另一位候选人益北王,还那样挑不出毛病…… 这些事说乱归乱,期间因为郑皇后一直没明着暗着参与,只安心照顾着自己的孩子,所以还不算完全没殃及到后宫。 女人们之间都还好,后宫之主都表现得如此了,其他女人只能是更安定的,照常该怎么还是怎么,投壶、赏雪、饮酒、听曲,深宫中莺莺燕燕们的玩乐仍旧没停下。 里头若真要说一个紧张的,估计也就只有金阳殿里的申储妃了。 再世者看到的永远不是眼前的一点,后宫她尚且还能抓在自己手中,不使自己陷入险境,可是前朝不一样,若要保申安国平安渡过这一场政变,她没有任何直接入手的办法。她并未身处其中,能得到的消息也只是靠人打听。 她能做的,唯有从申家自身着手,尝试着去避开所有可能的隐患。 这段时间明面上虽安静,但私底下除了往申府递信——示意申安国谨言慎行以外,还吩咐明生让安排进申府的人盯紧些,尤其那几个不清白的叔婶。 只求一个万无一失。 她的思绪就随着廊下的风止在屏风前,不由得扭头放空了一会,随后就从布席上起身,一面头透过窗边去瞧天色,一面往前堂过去。 杏红深衣的裙尾扫过木阶,两个候在门边的黄门随即弓身行礼,又不禁打量起了方才一直不语的储妃。 就见她跪坐到了窗边,往博山炉里丢了块香饼进去,而后凝视起了那新升起的轻烟,这么一直到半空中消失殆尽,也不见挪动个半步。 黄门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言。 第55章 口舌纷争她并不在意 太康七年上来,持续了近四个月的朝廷局势,在年边时节暂缓。 大半年没进宫的信平侯夫人领着她嫁入尹府的女儿钟元君——入了兰房殿,给郑皇后来请安。 “先前听着娘娘心情不大好,所以不敢冒然拜访,怕打搅到您,后来再想入宫,又因为……”信平侯夫人顿了顿,“又因为朝里吵吵闹闹的,家中不方便,所以一直没能过来。娘娘莫见怪。” 郑皇后轻轻一笑,望向了钟元君已经有点显怀的肚子,“去年还吵着生育不得不想嫁。”她挑了挑眉,“如今这身子骨可是又恢复了?” 皇后身旁的储妃就跟着一同望去,脸上是再和煦不过的微笑。 这样就最好,起码太康八年长宁侯一家子被赶出去之前,钟元君也不会有精力来生事了。 被郑皇后当众戳破了谎言,信平侯夫人满脸写着尴尬,抿了抿唇,只得生疏地圆起谎来,“之前那就是个骗钱的庸医,险些害了我元君一辈子,错过了益北王这么好的郎婿,我们也痛惜了好几日,回头定要找人给那庸医速速打死!“ 配合着她说一句就扬一下的手,以及那紧咬牙关——仿佛唱百戏般的语调,场面还颇为有趣。 所幸郑皇后也压根没想着为难她多久,许林君正得她意呢,刘子昭没娶钟元君也是一个好,免得日后关系更近了,隔三差五为一些琐事找上门。 “有妊就别见血了,一点钱算是打发出去做善事罢。”郑皇后悠悠地说着。 两个老姐妹再聊了些别的,气氛才总算是稍微活络回来,中间安静了一会,各自吃了几碗果浆。钟元君抬眸注视上申容,说了今日入殿来的第一句话。“储妃与太子恩爱,婚后定然受宠。” 申容闻声回视上去,听了这前半句,就已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脸上的笑便维持得一如既往,静静听她说。 “你可也有动静了?”钟元君莞尔一笑,还有些天真的,似乎并无恶意。 到底成了婚,性子也更稳重了,不如从前那样还带了些急躁,总能同她母亲一样的蹦出两句不大好听的话来。 “不比妹妹有福运。正吃着药保——”申容话说到一半,又被她笑着抢了去,“那殿下屋内的田姐姐可有动静了?” 说完轻笑两声,神情举止实在说不得是故意为难,就仿佛还是小孩子一般的懵懂无知,随口问出来的话。连一眨一眨的双眼里,都仿佛是在说:你要是生气,那就有失储妃的体面了。 但这殿里头的人,算上坐着的贵人们和候着的宫奴,几个还听不出话里头的嘲讽? 是在说储妃霸占着太子的宠爱,自己怀不上还不让别人怀呢。 申容倒没怎么,郑皇后当即脸色就沉了。不等张口,信平侯夫人立即反应上来,和她女儿抢储妃话一样的——抢了皇后的话,“储妃和良娣年纪还小,不着急、不着急,这两年确实不太平,等日后安稳些了,再就能生个壮实娃了。”说完不忘瞪了钟元君一眼,示意她住嘴。 信平侯夫人如今总算是能说两句中听的话了,只是还不算太圆滑,成帝还当政呢,就说不太平,要是传出去,依着成帝现在的脾气,也够她一壶吃的了。 有了这么一出刻意的闹剧,郑皇后后来也都懒懒的了,不回信平侯夫人的话,由着她耍宝也不笑。再尴尬地坐了一小会,也就有送客的意思了,“节下还冷着,孤是坐不住了。你们自便罢。” 说完又对着申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去后室。 都不能说是送客了,直接作赶客状。 信平侯夫人拉着钟元君在身后蹲身行了礼,瞧着人转入后头不见了身影,才猛地甩开了自己女儿的手。低声怒骂,“你如今同那尹家郎也恩爱着,如何还要为之前的事过不去?得罪了她你有什么好?” “蠢货!” 说完用力一拂袖,自己先出了兰房殿。 钟元君神色倒一直未变,落了讽刺的笑后,还颇有些大仇得报的意思,唯有一阵长久未再感受到的快感。事到如今,她也看得明白了,她确实不是非太子不可,尤其尹伯旬待她实打实的好,二人性子也合得来。 可是昔日种种——从兰房殿哭到寿昌宫,又从寿昌宫哭到兰房殿,求着给人做妾奴还不同意,这里头所有的屈辱,叫她怎么能忘? 申家女儿若是生来就高她一等的身份也就罢了,偏她身份卑微,黔首出生。从小泥巴堆里长大的野丫头,缘何就能一步登天?还丁点罪都没受,自入宫起,皇后娘娘疼她,太子爱她,皇帝也夸她,连着几年才来一趟长安的徐太后也喜欢她。 她并不觉得申家女那般好,好到人人都喜欢。 不过这恨如今总算是消了,好在申氏迟迟未有孕,今后只怕是不能生。 钟元君忽而又是一笑,感慨上苍总是公平的。 前堂里的人清了空,后室里头婆媳俩细细碎碎的声音才响起。黄门先在墙角暖炉里添置上新碳,两个小侍女就将后室朝南的窗子开了一点透气。 屋中一边冷一边热的,人也能冷静下来。 申容心里还不至于恼火,更多的还是感慨自己这一世处处逢源,竟唯独和钟元君反目成了仇。 又不禁想,她为何会对自己这样大的仇恨?难道这一世就真爱刘郢至此了? 叔衣此时将两个小皇子抱了上来,郑皇后就先抱着阿权,又逗了逗阿思,待看得情绪好了些,才安慰起申容来,“她啊,不过是小女儿心性,起初见你与太子恩爱,不免憧憬。如今自己嫁了人,才能感受到里头真正的情爱。” “你也莫与她多计较。” 申容就跟着上手逗了逗小皇子,女儿家粉白的脸上依旧是那样知礼数的笑,“是,母后。我不计较的。” 口舌纷争她并不在意,真要计较也早计较完了,只盼着太康八年长宁侯府那一大家子人被赶出长安城时,钟元君已经顺利生产完了,不然大着肚子奔赴远地,舟车劳顿的,倒是受罪。 第56章 论沉得住气这一块,她还得和郑皇后好好学学。 太康七年的春天,前朝的风波还是席卷到了后宫,申容刚听完晚翠从丙舍回过来的话,又听了一遭元秀在外头打听来的消息。 说是成帝夜里头风发作,宠幸一个小宫人时竟直接给人掐死了。 她顿了顿,听完闭着眼平复,也没多去打探,等翌日往兰房殿过去,才知道为此事,整个永巷宫里的女人都慌了,从前还巴不得皇帝能宠幸自己,给抬抬位份,如今却是一个个只求着皇帝彻底忘记自己这号人物的。 在生死关头,荣华富贵也得低了一个头。 所以近来的兰房殿也颇为热闹,上赶着来请安的——都是一些近两年来比较得宠的美人们,只盼着出了事皇后能保保自己。 “有什么好急的,难不成次次都杀一个?”郑皇后面见一个年轻美人时,表现得很是风轻云淡。 申容就坐她边上,甚至还感受到了她生出的一丝幸灾乐祸,成帝这些年来兰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一般逢着重大节日或太子大婚那样的日子,才做做样子过来一趟,平时就多宿在永巷宫的年轻夫人那儿,再不然就是陪着桓林山那些个美人们。 平日后宫里头的这些人若真有同郑皇后亲近点的,这样的事出来,她或许还能给想着法子——帮着躲过风头。可永巷宫里的这些个女子往前也没见来过几次,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忽然又开始想着拉拢拉拢了,怎么能够? 申容低眉不语,后宫里具体的纷争她不清楚,也没这个心思多打探,而今所有的心思,唯有前朝的政变不涉及申家。 她这个太子宫储妃就和个局外人一样,见着后宫里这场风波慢慢搅起来……直到数日后,郑皇后忽然拉出一个张夫人送往章昆宫侍寝,不仅是不容拒绝地强推上去,还一连让她服侍了成帝好几个晚上。 赶着这样好时机的频繁承宠,难免不会遇着成帝发作。 于是第三个晚上,张夫人就被割了嘴巴。具体原因无人知晓,皇帝身边伺候的常侍郎们嘴也紧,当晚丁点消息没传出来,只等得第四天早上张夫人被抬出章昆宫,宫里头的人才知道这么个事。 她算命大的,一宿没止住血,后来经郑皇后派过去的太医诊治了十来天,才算是保住了性命,只是后宫中的女子毁了容,也相当于等死了。 申容也不好奇张夫人为什么会被皇帝割了嘴巴,这个帝王现在脾气爆,经风一吹就能点着,放他身上出什么残暴的事,她都没起先那样惊诧了。 更多好奇的是,郑皇后为何硬要推张夫人出来? 后宫里的宫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从前也没听郑皇后提起过这个张夫人,为何突然就拉她出来受罪?而且还是折磨完了一定要救回来,让她活生生受折磨。 难不成就憎恶成这样了? 夜里太子夫妇宿在一起,说起这些时日的事,哪怕是熄了灯,帐中的声音也没有收住。 自刘郢上回被砸了脑袋——申容连着伺候了他小半月后,夫妇二人之间的话便更多了些。 太子也不拘泥,但凡知道的,只要无关朝中党派纷争,他都能和申容说一说、解释解释。 “这张氏是太康元年入的宫,兴许是当时年纪小,不懂收敛,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得父皇宠,所以颇为目中无人。” “私下打压宫人、欺辱奴仆的多桩事不止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就是前朝都略有耳闻。” 在刘郢的印象里,最出名的莫过于那一年年底的家宴,正因为张夫人得宠,所以随侍在成帝身侧,破例入了家宴。当时主座上帝后两张案几并在一排,皇帝和郑皇后的中间就坐着个窈窕身姿的张夫人。 皇帝宠她便罢了,她自己也不知进退,要她坐过去还当真就坐过去了,可不等着别人看皇后的笑话吗? 不过这张夫人也就风光了小两个月,不久后就失了宠。 “母后倒也能记仇,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记着呢。”刘郢幽幽地感慨了一句。 太子这句话虽是调侃了郑皇后,申容却觉得很能理解,一面感慨郑皇后的心狠手辣,一面还有些可怜她的忍耐,七年时间,表现得相安无事,关键节点就用最折磨人的方式还了回去。 论沉得住气这一块,她还得和郑皇后好好学学。 第57章 前尘往事 五月入了夏,不同于上一世,这一回就算前朝闹得再乱,也没听过像上一世那样抓一大批人进诏狱的事了。 可能是两世生出了一些变端,自太子监国以来,纵然他经验不足偶尔犯一些错,但手下总体的秩序还算和谐。起码正常朝会开得了,下头人也敢说话了。 这样的政治局面已是恢复清明。 不过,真要身处中央内部的几个大臣心里都有一杆秤,如今的局面只能算作太子暂时用一张毯子盖住了污秽,下头的浑水照样搅得厉害。 若有朝一日出现了一个揭开毯子的人,积攒的风暴只会来得更加猛烈。 眼看着太康七年过了一小半,和上一世不同的是——前朝竟然又安定了下来,纵然申府如今太平,可申容的心却总莫名不安,就好像身处湖心的一叶孤舟,往下的湖底什么都看不清楚。 焉知那下头不会突然跳出一尾大鱼,将这孤舟打翻,又回到上一世的结局? 她倒是但愿朝廷吵闹一些,好歹能有个方向,见着危险的地方,就提早避开,像眼下这样莫名安定下来,才更令人恐惧。 于是这几日金阳殿从南宫传出去的消息愈加频繁,连着不在储妃身边伺候的明生,也频频出入金阳殿正殿。 这么一来二去,外头的申府都还没怎么,宫内的申储妃就先自己倒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前日忽然觉得燥热,往风头站了一会,回来嗓子就开始痛了。 她自己也没多宣扬,着茵梅去太医监那拿了几服药就是,甚至储妃病了的这个事都没传开,就只殿内的主仆三人知道。 现在这时节,申家越低调越好,包括她这个储妃在内。 不想着消息越想瞒,就越瞒不住,连着三日的药下来,其实储妃的这场急病都好得差不多了,只因脸色不大好,所以仍旧不出门,尽善来金阳殿回个话的功夫,只没瞧见她,察觉出了不对劲,回去转头就和太子说了。 刘郢来得也快,哪怕手里还一堆事,都特地往金阳殿跑了一趟。 “召了太医没?”太子坐她床头,皱起了双眉,瞧着她一副软绵绵的样子,又上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倒是不烫。 “大约是晚上没睡好,没什么大事。”她喝了口水润嗓子,从榻上起身。 又不禁想着——哪敢请太医啊,要是太医都来了,估计没多会兰房殿都要知道了。开国初期经历战乱,医者稀缺,要是宫里人人都能叫太医,那顶上的帝后要是有个急事该如何?后宫女子要有个小病小痛的,都是直接去太医监那儿拿药。往前田婉儿摔了腿、被下毒,还都是因为刘郢的吩咐才唤到太医的,不然要她自己去请,也就只能在太医监那儿拿药。 申容本就不想这样大动干戈,何必去做这一出?刘郢就自己就着她的话猜了一会,眉眼忽而一亮,却是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你不是有了吧。” 她便抬着睫毛撩了他一眼,愣了愣,“殿下,我这月来过癸水了。”说完,就见他抬起眉,便不做声了,神情说不上烦闷,只稍显丧气罢了。 去年在益北王的婚宴上,着急的还只有两个老王后,如今连刘郢自己都开始真正急起来了。申容便挪开了目光,思虑也挺多,而今太康七年的事都将她磨得够呛,是乱起来了要担心,安定下来了也放不下心,眼下还要为自己怀没怀的事开始操心了。 一时不由得又疑虑起来——前头被那俩老王后说了以后,她倒有试着吃过几味药,只是这么久来就是不见动静,每月月信也准得不行,难不成,是她命里就该无子? 这想法一经生出,又不免更加重视起来。 才要说话,倒见刘郢似是认真思考着什么,过了会,抓着她的手说,“你先好好歇着,我着人叫太医来。” 她就只好应声点头,二人各自无话,太子站起来还在思索着什么,拧眉叉腰,往前堂看了半晌,她估摸着是关乎前朝的事,也没敢多问。 只等人走了,都还在发愣。 * 太子走后,金阳殿内还不至于完全清净下来,今日大概是如何都不能好好安歇了,申容还在为能不能怀,怎么怀的事忧虑,到了下午,兰房殿又派了人来接储妃去说话。 郑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即便生了孩子,也不必自己全身心带着的——底下伺候皇子们的奴仆一大堆,无需她这个生母多费心,平时大多数时候,她就和从前一样悠闲,唯有遇着不想应付的事时,才会把“照顾孩子”拿出来当挡箭牌。 郑皇后相邀,申容不好推辞,稍微收拾一下,盘了个垂髻也就动了身。 今日赶得巧,刚迈进兰房殿的殿门,就遇着前来给皇后请安的后宫妃嫔。而这人申容也认识,不仅认识,还熟悉得很。 正是上一世她被田婉儿陷害的事件之中,死去的那个王美人。 说起来,这事也确实是上一世的她自己心思简单,不曾设防,落了田婉儿下的套。 王美人的侄女王慧是在田婉儿之后入太子后宫的,虽说不上多受宠,但因她姑姑明事理,舅舅也在政变后坐上了丞相的位置,所以后来刘郢渐渐减弱了对田氏的专宠,偶尔也会跑一跑王慧的屋子。 但说起来,这也都是图个新鲜再加上利益相关罢了,总体来看,太子对女人的关切大致还是留在田氏身上的,一月有二十天以上的时候都同她宿在一起,被王慧分走的那小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田家女依旧为此生了不愉快,之后便时常拉着申容诉委屈,说王慧靠着家里,日后必定会压上她二人一头。 “指不定哪一日就能夺去储妃您的位置,您不担心吗?”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倾诉着自己的苦楚,一边还替申容担忧起来。 而上一世的申容也着实是简单,不仅简单、忘性还大,单因为人家一句假意亲近的话,就顿时又忘了昔日她对自己明里暗里的嘲讽,竟也把这话当了真——怕自己有朝一日真会被挤下储妃的位置,那便同太子假意维持的相敬如宾都没有了。 那时候爱他刘郢有多深,就有多害怕会失去。 在这良久的不安之下,她终寻了一日去王美人的宫中小坐了会,想试探试探王家人的意思。 其实就是很平静的一场对话,二人之间的态度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得满宫闱都知道了,众人在私底下都说:是申储妃心里生了怨恨,就去找了王美人质问。 流言蜚语之荒唐,闹到后来还有人传储妃和王美人动起手来的。 这话也并未有人制止,作为后宫之主的郑皇后不喜她已久,听说以后虽不至于火上浇油,却也懒怠多管,就由着风言风语的传。 直至后来在广华殿的一场小宴上,田婉儿突然跑来与她说——王美人也因那些传言生了嫌隙,便要约着她一同去解除误会。 “咱们太子宫被传成那样,回头要是被殿下听着难免不高兴,姐姐何不同我一起去解了这误会?” 上一世的田婉儿也算是完全拿捏住申容了,逢着提到刘郢,总能激发她真的行动起来。 她便毫不犹豫地又去寻了王美人道歉。 当时几人就在水池边散步,储妃同王美人并排同行,田婉儿就随在其后,王美人其实也说不上来多生气,还甚是心平气和地问了太子妃几句,就如同一个关心小辈的长辈一样,二人之间的氛围一如申容去她屋中小坐的那次。 这一路聊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才踏上池中的石桥,没走几步路王美人忽而脚一崴,在众人来不及防备之际就落入了水池里。 她也是倒霉,掉的那处底下正好有堆未经打磨的尖石子,当即就嗑到了脑门上,被救上来时人脸上、脖子上都淌着血,染得池畔猩红一片,后来都等不到太医捡药,当天夜里人就去了。 事发过去几日,田婉儿再度入金阳殿来同申容说话,用柔和的语气自然提起,“妾瞧着那日还是姐姐的步子先迈出去,才不小心绊倒美人的。” 她当即要否认,可田婉儿却是笑着与她分析起来,“其实不论是谁推的,说来说去,总有人会怀疑到储妃您头上。” “毕竟您前几日才去过美人的宫里不是?” “所以妾说瞧见了是您推的,您说旁人信是不信?” 第58章 王氏姑侄 “素来听闻储妃的名声,百闻不如一见,今朝总算是见到了。” 屋内,郑皇后和她对面的王美人齐齐朝申容看来,两个妇人脸上都是得体的笑意。 “拜见母后、夫人。”申容止住上一世的回忆,脸上的笑容惯行扬起,脱履入殿,恭恭敬敬行过礼。 一个是拜见皇后的正礼,一个是拜见妃嫔的屈膝礼。 起身时,又下意识得打量了一眼王美人,她看来倒同上一世差不多,仪态自然大方,到了郑皇后面前也没有怯场。 此人与郑皇后同岁,当初能进成帝的后宫,还是因她弟弟王佑炆随成帝作战有功,有些真本事,才赏的这么一个所谓的恩。不过因她生得一般,所以一直以来并不受宠,终身无儿无女,且将自己的侄女王慧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王慧—— 申容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按着上一世的时间,王慧是在太康十年下半年才嫁到太子宫的,也不知这一世会不会生了变数。 不过那王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上一世刘郢就对她态度平平,这一世估计也就那样。最关键的是这个王家女很是低调,不像田婉儿那样时不时的闹事。 思绪被屋内的声音拉回,王美人转回头接着与郑皇后夸赞,“当时和徐太后说话,就多听她念叨。说要是自己膝下也有个如此乖巧懂事的孙女儿就好了。” “今日见了呀,光是瞧着个模样就叫人爱得紧。” “你可别把她夸坏了。”郑皇后不免得意。后宫中人人都喜欢着储妃,可阿容只真正将她这个皇后当亲人一样看待。 人有时候攀比起来就是如此莫名其妙,逢着能比上一比的地方,就经不住要正经比一比。 于是这回出来的话,都是先抑后扬的,“但要说懂事啊,也确实是真懂事,下头几个孩子都比不上她。” 说完,王美人配合着皇后一阵笑,“是,娘娘得了这么个可心的人儿陪在身边,我们都羡慕着呢。” 郑皇后就抬了抬眉,饮过一口蜜水,嘴角扬起,好似一钩弯月。 申容低眉无声,也只是随着她们的笑现出一丝恬淡笑意。人家要是夸你做的好,顺应下来显得自大;要推辞否认,又显得太假。怎么说嫁进来也有两年了,为人处世的一面,她确实是大家所见的好。 唯有这般无声地应下,才最符合她如今带给众人的印象。 …… 原以为今朝王美人拜访,只是和郑皇后拉近拉近关系,坐一会说说话就要走,不想下一刻带过来的人就到了跟前。 便正是刘郢的第二位良娣——王慧。 她不是要到太康十年才嫁进来吗?申容暗暗打量,不禁思索了一会,好在心里平静得算快,再抬眼便依旧是得体的笑。 随后,王美人就拉着自己侄女给郑皇后做起了介绍,她也是真懂分寸,只简单提了几句——介绍她今年多大、读了什么书,刚刚好地止住,任谁也不会先想到是为嫁入宫做铺垫。 郑皇后轻笑着点头,又瞥到申容身上,很有意味的一句话投来,“阿容瞧着这个妹妹可喜欢?” 这话就像是一把钟槌,往大钟上猛地一撞,在申容心口留下闷响。 看来王慧嫁太子的事,还是天家人先起的意思,只是这一世的郑皇后不可能没事找事给她添麻烦。难不成是成帝?还是为了前朝权衡?可成帝如今怎么有这闲工夫,头疼得连奏章都看不了一卷,又哪来的精力再干涉一脚他儿子后院的事? 猛然间,她的脑子里又蹦出之前被两个老王后催生时的画面,当时她的位置就在成帝座下,其间的对话要想不被他听到也难。 所以说是为了抱皇孙?申容怔了怔,心中疑惑拨云见雾,太子成婚一年多来,她和田婉儿都没有动静,成帝要起了这想法也确实是在所难免。 所有猜测统统压下,她便扬起了一抹大方的笑,“王妹妹可人,妾瞧着自当喜欢。” 从储君一路到达权力巅峰的帝王,刘郢后宫之中的女人今后只会多不会少,她也想得明白,进来就进来罢,挡得住一个,也挡不住往后无数个。这个王慧,好歹还算是自己了解的一个人。 只要她的位置不变就成了。 王家姑侄是未时走的,申容再陪着郑皇后小坐了一会,又同她一起去偏殿看了阿权和阿思。只她两个贵人说话的时候,郑皇后便立即坦白了里头的意思。 虽然方才那一场聚会还没明说王慧今后要嫁入太子宫,郑皇后却也把前前后后的事都与她说清楚了。 与申容猜的大差不差,还真是成帝惦记皇孙,便让郑皇后打理好这件事。这王慧还是郑皇后特地去挑选的,看中的就是她那温顺的脾气……与丰腴的身材。 “顺了你父皇的意,好生养;再就是她那性子,今后你管着也省心。总不至于和田家女儿一样。” 郑皇后直言不讳,申容又岂会当她面生出一点点不顺从的意思?她当然要大度了,就算不是王慧,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她都要展现出正宫娘娘得体大度的一面,“母后您多费心了,今日我瞧着她也确实是安静,愿往后能与她真心相交。” “倒不必如此真心实意。”郑皇后将阿权交给叔衣,又恢复了往常的高傲,“妻主妾奴,这话你就只管记好了,不论她们的身世如何,不论是良娣还是以后的夫人,那就是妾,在你面前,都是奴隶。你面上同她们说说笑笑倒也罢了,还不必视为至交。” “要是早你生了儿子,那也是庶的,还起不了什么火候。实在不行——”郑皇后顿了顿,幽幽的瞳仁里一片漆黑,话里几分深意,“想些法子就做是你的,她王家人也说不了什么。” 申容闻言一惊,国朝后宫里头还没出过母未死,膝下子嗣就交给主母养的,要生母身份低微的,顶多也就是寄在主母名下,但照样还是养在生母身边。 所以郑皇后这话是王慧要生了子,就直接杀母夺子? 王慧的身份怎么说也还不算太低,不是还有个在后宫做美人的姑姑,和前朝为官的舅舅吗? 瞧着郑皇后的神情依旧是风轻云淡,她便没敢细问下去,虽说觉得这想法太过恶毒,但私心又有那么一点不置可否,毕竟王慧要是第一个生子,王家人若又有野心的话,按着成帝现在想抱皇孙的念头,有子就是得势。到时候很难不影响到她这个储妃身上。 只是当真就到那一步了吗?申容暗自神情一顿,先神色复杂地应下了。 郑皇后就扭头叹了口气,关切是真心关切,这晦涩的话止住,又提到了申容自己头上,“不过,你是当真一直没动静,还是从没唤太医瞧过?” “一直没……”她垂眸回答,语气也低了一些。 第59章 这名字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到她好似都快要忘了 等离了兰房殿,天色已经有渐黯的势头了,下午烈阳正好,傍晚也就生了几缕粉中带紫的晚霞,申容在甬道走了一会,停住步子转身去看天际,嘴角的弧度如释重负放下。 脑中混沌一片,感慨这太康七年终究不能安宁,前朝的动荡还未完,后宫的尔虞我诈也跟着开始了,当真是一刻清闲的日子都过不成。 “娘娘。”茵梅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尽中官来了。” 申容放空的神情没避着自己两个大宫女,茵梅意在提醒她,她便吸了口气,挽上鬓边的散发,将那抹得体的笑扯开,“好。” 尽善是奉了太子的令,前来接储妃去乙和宫的,说太子今夜必定要回去睡,只是不知会忙到多晚,便让储妃在边上候着,等夜里忙完了再同他一道回太子宫。 也是折腾人。申容在心里念着,坐上了太子派过来的肩辇。 成帝如今还病倒在榻,监国有功的太子特授意自己媳妇在宫中坐辇车,也没人敢说二话。 等入了天门殿的宫门,如同刚入宫那会一样,外头招呼的是几个常侍郎,里头接待的又是另一位中常侍,不过因为她如今身份不同,所以这群宫奴们都得先伏身行了拜礼,才能起身招呼她的,并且要一同伺候了她褪袍脱履。 储妃自己的宫奴就候在外头,只能她一人进去。 越过通天楹柱的深广前堂,里头立着一群身着刺绣服饰的年轻宦官,同那一日一样——这群人仍旧是微微伏身,头缩在领子里,手揣进长袖中,一动是不动。 不过这一回路走得不同了,在尽善和那中常侍的带领下,储妃往正殿一侧的宫室细步进去,入了一道拱券,揭开层层珠帘,窗棂前是一方长案几,布着笔和笔架,边上堆着几册书卷,又有连枝盏灯、鎏金香炉,北侧是一座流云屏风,后头放置着一张檀木榻,再往里的行障后净房、浴盘一应俱全。 此处就是帝王处政间隙休息的便殿了。 * 她是等到差不多初更才见着刘郢的,不过这时候他还没忙完,只是把事交给几个侍中郎在处理,就先往这边过来了。 大殿往便殿过来也方便,东边的楹柱后有个小门,直接就可以过来。 “我得了个好东西,你瞧瞧。”太子爷难得处理完公务脸上还带着笑的。 “什么?”申容赶走了睡意,怏怏地起身,接过了尽善递来的小匣子。打开来见是两颗鸟蛋般大小的黑丸子。 一眼即知他是何用意,但因为心里不认同,就明知故问地又问了句,“这是什么?” 上一世她就听过太子吃丹药的传闻,不过当时是因为田婉儿怀不上,刘郢才开始吃起了药,不仅自己吃,还带着田婉儿一起吃。现在想想,田婉儿那一胎后来没了,指不定就是被这东西给害的。 着急生子能理解,毕竟他一国储君,盼着皇孙稳固自己的位置,这无可厚非。可要把希望寄托到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上,谁能包准回头不会把性命都搭进去? 刘郢的解释也确实是这意思,他还甚是得意,“保管生子的。” “谁和您说的保管?若吃了有异怎么办?”她跟着反驳,头回在太子面前态度强硬。 刘郢自己要吃她拦不住,但要拉着她一起吃,可别了。这一世她还想活久点呢。 太子皱了皱眉,刚起来的好心情瞬间被打击下去,但还是耐着心与她解释,“前头有人试过,后来就怀上了。” “您怎么知道不是凑巧呢?”她索性放下了匣子。 总不能当真事事都顺着他来的。 “也不是一户人家,焦顺的儿子还就是这么来的。” 焦顺…… 申容猛地一怔,垂放下来的手都不由得僵硬许多。 焦…顺… 这名字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到她好似都快要忘了。 她从零碎的记忆里翻找着,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与刘郢差不多岁数的年轻男子,在刘郢登基后受提拔升至太仆考工令。前世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申容与他相识,莫名得了他的好感,受他以申府为由——哄骗至私底下见过几次面。后来被田婉儿发现,将眼线安插在其间,特地选了个二人见面的时候,引得刘郢过去亲眼撞见。 虽然二人未有逾矩的行为,但皇后与前朝男子相会,总能掀起一场风波,加上各路人马从中一搅合,久而久之,皇后勾结朝臣的罪名自然而然被定下。 过往一幕幕回首眼前,她忽然一阵恍惚,便缓缓转过身去,将慌张的神色背向了刘郢,这一瞬间又觉得有些好笑,庆幸过往耻辱总能在不经意间给她当头一棒。 见前头人干脆都不想对着自己了,刘郢皱起了眉头,没想过申容的反应竟会是这样大。一改往日顺从的小女人形象,就像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虽说语气还是平常那样,但骨子里的犟劲一下就显出来了。 太子所学功课除却治国之道以外,还有识人、驭人之术。他还能不清楚?这类人就是如此,平时说什么都是好性子,可一旦到了自己不认同的事上,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 不过—— 至于吗? 他还是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怒意,不说这丹药到底行不行,就是先试试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自己还是头一回拿出来,怎么也不应该一口回绝啊。 但是他也不至于发怒,等屋子里安静许久,就跟着思考起来。再过了片刻,干脆一招手,给里头守着的几个宫奴都屏退了出去。 “你可是听过这东西什么?”太子拿起了药盒。 申容闻言无声冷笑,倒也确实是之前听过,不过是上一世罢了, 刘郢这个人往后登基确是个明君没错,为天下做的事也是实打实。只是他自己身上缺点也不少,后宫宠妾灭妻的事就不说了,光是他日益沉迷寻仙问道之事,民间就早有人闹到公堂过。 这么一想来,这个焦顺还真是个从头到尾的祸害…… 其实若不是提到了丹药和焦顺,她还不至于这样——况且她也知道刘郢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 她无奈闭了闭眼,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转回身与他说,“五谷为养、五畜为益、五果为助、五菜为充。殿下您的丹药,可在这哪个里头?” 刘郢一怔,没能回答得上来,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里头信奉的东西,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的罢了,不过因为传的那几个人颇受他信赖,所以也就抱着新奇的心理,想要一探究竟。 至于这东西是怎么制成的,他知道个屁。 太子的神情颇有些自我矛盾,好半天没话讲。 好在这人现在对丹药还没到痴迷的地步,经人一问也知道站不住脚。念及此,申容定了定神,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统统压下,又想干脆就此把王慧一起提上来算了,起码还能抓着个先入为主。 她长长的睫毛一搭,不经意间换了个语调,“其实您也不必急着先吃这些。不瞒您说,我今日在母后殿中见过了王美人的侄女。”说着颦眉看了他一眼,沉声艰难开口,“按着父皇和母后的意思,为了……为了让您早有子嗣,之后就会纳给您。” 第60章 生孩子,生孩子,还是为了生孩子 刘郢顿时语塞,看着身前人目光挪开了,额顶的步摇在眉眼间落下一抹忧愁,不复往日的吟吟笑意。 这还是头一回,申氏表现出如此情绪。 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自小就知道自己会拥有三宫六院的男人,他当然不会为自己后院里头多一个女人而感到意外或是厌恶的。甚至就算不曾见过,也总能生出些莫名的关注。就和第一次听说申容与田婉儿一样。 可此刻见着她的神情,他忽然心尖一颤,来不及想着旁的,就先被她这副模样给束紧了。 生孩子,生孩子,还是为了生孩子。 虽说父皇心里急是人之常情,可随便赏两个宫人过来不行?就非得正儿八经把申氏叫过去先看看?又特地告诉是为了早有子嗣?这不明摆着是要打她这个储妃的脸吗?那王家女要是个张狂的性子,说不好还要以为自己是得了帝后的特意安排,可以压上储妃一头。 如今后院里有那个田氏就已是很不安生了。 太子跟着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往案几上一坐,连手里的药盒都放下了。 平时心里虽然不愿意多想起,但其实说实话,他多少觉得自己这个丈夫做得窝囊了些,尤其面对的还是个小了自己好几岁的妻子。 申氏自十四岁入宫起,将后院所有事一应打理得面面俱到,替自己省去了许多后顾之忧。可眼看这几年下来,他又给过她什么?除了那本就该有的尊重与宠爱、以及那些她好像从来就不屑的金银珠宝,旁的就再也没有了。不仅没有,甚至眼看着她几次三番遭人迫害,还不能给她出个气的,如今还要看着她被这些压得苦不堪言。 平时做和事佬应付前朝的事,就已是够让他恶心的了,等回了自己的后院,还是要如此,为了前朝、为了生子,事事顺着走,半点自己做主的权利都没有。 刘郢闭着眼再长叹了一口气,忽而觉得坐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也当真是憋屈。 申容就在他身前,他的神情她看得到、也猜得出。卖委屈这招在刘郢面前一直都很有效,她便抽了抽鼻子,点到为止,又强做出个大度的笑,“殿下,等王家妹妹进来,我自会和她好好相处。不给您生忧。” 刘郢就抬眸凝视上了她,似乎是沉思起来,也没接她的话。 这便殿内通风的窗牖不是全都关上的,按着太子的习惯,留了几道通风的缝隙。而乙和宫内皇帝的宫奴们也都很有规矩,守在外头一丁点声响都不曾发出。 过了一会,他倒有些避开了她的目光,低沉着嗓音忽然来了句,“我想,我还能给你什么。” 在这安静的氛围下,申容就好像听到了后阁池子里的流水声,还有早春草丛里的一丁点虫鸣。这声音对她来说原本是悦耳的,可此刻她却只觉得聒噪,噪得她什么都思考不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破颜一笑。 心底的那个声音好像也在跟着笑,过了一会,又好像在替她回答说:干脆你就赏我个恩,放我和父亲一同回绥阳永宁里去罢。 可笑声转淡,却终究还是成了半违心、半如实的一句,“殿下,我只求能好好活着。” 这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得就仿佛久久藏在心中,一直以来都在渴望着的。 刘郢怔了怔。 这算什么要求,难不成他还保不了她平安度日? 他袖中双手无意识地抓了抓,像是有什么哽在了喉咙里。好好活着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荒诞,难不成她在他身边,谋求的就是这样最基本的东西?基本到……只有那些缺衣少食的黔首才会日日盼求。 所以是当真不想求旁的了,还是压根都不指望、不相信他能给她什么了? 他将目光再度与她相交,他想要探寻清楚,她心底真正的欲望。可探寻过后,又发现她眼底的光仍旧是那样清澈。 好似,她就是在如实地交代自己。 …… 这夜得了太子的恩,总算是没能吃下那两颗丹药了。床笫上的事如同从前大差不差,不过是挑战新花样的乐趣没有了,就如同牛耕田一般,中规中矩地完成所有。 事后二人还有一些交流,刘郢提到日后要正经找个好侍医来看看。说完隔了一会,又加了一句,“你也不必跟着他们心急,唤了侍医来,是为以后父皇问起来也有个交代。” 他愿意贴心的时候,是当真能贴心到骨子里,怕她会多想、怕她会难堪,所以说完一句往往还要添上解释。申容心里同样复杂,就钻进他怀里阖眼应“好”。又听他微不可察地叹着气。 帐中被困意所围绕,说就此完全睡下也不至于,申容就在心里幽幽地想着:刘郢这小半夜的叹气声,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多。 第61章 这一回,当真是太子爷在伺候她了。 后两月王慧入宫的频次逐渐多了起来,大家伙心照不宣,不曾提到表面说过这事,但是从各自的笑容之中却又能看得出,心里都是清楚的。 长辈们的行事越发自然,时常兰房殿内的小聚散了,郑皇后就与王美人提起——让王慧随着储妃到太子宫去坐坐。 王美人连连点头,头一回还是自己领王慧一起到金阳殿来的,一副带着女儿见婆婆的模样。 这婆婆既是郑皇后,也是申容。 她也是真心疼爱她侄女,到了金阳殿正殿内,都不让王慧多说一句话的,就先自己和申容搭腔。夸王慧这孩子从小到大就听话,脾气好,温顺敦厚。 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都是畏惧申容以后会对王慧不好。 毕竟太子宫申储妃的名声大家都有耳闻,心思浅薄的人才能只当她是心地善良,才讨得皇后和徐太后等人的喜爱,但凡后宫中多待过几个年头的人,几个心里能没数?越是这样时时笑着的人,就越是深不可测。 扒开脸上这层皮,里头是一张什么样的脸,都还不好说呢。 所以这一回跟着来,王美人首先作为王家长辈——把姿态放得很低,就盼着申容日后不针对王慧。 申容心里明白,表面依旧是得体的笑,吃过两盏蜜浆,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主动把话提到王慧头上了,问的无非是,“这殿内的果子可好吃?”,“平时喜欢什么?”之类客套的话。 如此方才是把主母大度的模样展现出来,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多这么一个人。 王慧回起话来很是腼腆,声音秀秀气气的,就像是躲在地里的一只小田鼠。面貌生得也如此,细而长的眼睛,小而翘的鼻子,一张殷桃小嘴。 个子不算高,甚至比刚入宫时的申容还要矮上一些,要不是腰身往下丰满浑圆,撑得曲裾袍一条褶纹都没有,单看脸就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幼女。 说实话,这样的人申容并不畏惧,不说畏不畏惧这一世的她野心如何,就是从刘郢那儿看,她也知道太子的口味不是这类型。 等王慧回了话,申容也不过多对着她了。头一回过来,她着实是害羞,只敢回答,不敢抛话出来,连脸都不敢抬起来的,这样的对话没什么意思。 申容便又笑着回头继续与王美人寒暄。 …… 后几日王慧自己又单独来金阳殿拜访过几回,虽然还不太懂得在场面上周旋,但因为申容不想冷着她,所以二人之间的氛围也还算好,说话就终于是有来有回的了。 到了第三日,席间甚至都还能传出笑声来。 往往这个时候,申容就会笑着抬袖喝一口水,不经意间瞥过座下的茵梅和元秀,二人便又会意地打量一眼王慧,回眸与申容暗暗颔首。 其中的意思就是不用张嘴说,大宫女心里也有数,还不就是等王慧入了宫,在她周边安排上她们自己的人?储妃一向行事走在前头,未雨绸缪,茵梅和元秀如今已是能迅速跟上主子的处事。 这么一来二去的,后来王慧也就和申容熟络了起来,也没那么拘谨了。好几日逗留的时间都长了许多,有两日能坐到傍晚,可要留她的饭又给拒了。 走时虽仍仪态得当,但在大院内的那几步明显是慢了些。若不是金阳殿内处处还有宫奴走动,只怕是恨不得四周张望一番的。 藏着的这些小心思实在太过明显,申容就笑着回身,没多在意。 长安城内高门深宅里养着的女儿都是如此,自小没与什么男人打过交道,将来要嫁的还是储君这样的人物,几个心里能不憧憬? 只可惜她运气实在不好,回回来都没能遇着刘郢。 太子尚且还在监国时期,除却正事要忙,闲下来的时候还有他自己私人的一堆事要处理,当然了,其中还包含有他自己的玩乐。 就算是申容都只有到了晚上歇息时才能见着他的,且都还不是日日晚上。 这王慧每回赶着下午来,又怎么能撞见? 就这么到了夏日,王慧都一直未能见过太子一面。郑皇后大约是瞧着申容和王慧相处得还算和谐,后来索性直接定了王家女儿嫁入宫的日子,就在秋天。 王家人当然没有二话,第二日王美人就领着她一家子进来拜见过皇后和储妃了,磕了头问过安,一门亲事就算是落定。 到了夜里,申容便正式代郑皇后意将这事说了刘郢听。 刘郢这会看着还挺悠哉,抓着一卷书在帐中看了起来,嘴都没张地“嗯”了声。她便放了巾帕靠近,一边铺衾被,一边继续念叨,“您想让她搬哪屋?” “你看着办就行。”太子语调依旧懒懒的。 这几日成帝看着恢复了些,开始要强地过问起了政事,今日兴许是抓着他三儿子问了个大半日,给他答累着了,所以才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申容双手放膝,想了想,应:“成。” 金阳殿里头还空着好几处宫室,干脆就打发了这个王慧去后院东边的屋子吧。看看新人能不能压着后院里的那些晦气事。 她心里幽幽地想着。 刘郢似乎是真不关心,申容不具体说怎么安排,他就也不过问。 手里拉好衾被,申容跟着躺了下来,不像平日那样依偎在他身边,就眨着眼发呆。过了会,刘郢便投过来一眼,抽了只手搭在她脑袋上,一边看书,一边轻抚起她额上的发丝。 南边窗子吹进来一股微风,带起屋子里冰砖的凉气,在夏日夜里格外沁人心脾,连带着发出的嗓音都慵懒许多。 “早上叫彭太医也来瞧了。”安静了大约有半晌,她平躺朝天来了句。 最先吃的药是经郑皇后信赖的贾太医开的,后来刘郢自己找来了陈太医,两边的药都吃着,依旧半点效果没有,虽说喝着这些汤汤水水是要长养,急不得,但皇帝要是给施压,只需再随口问一句,下头人便是扛着千斤重的担子,不急也得急。 现如今三个太医联合想办法,除了喝着的药,屋子里还熏着香,就寝前也有药浴泡着,都做成这样了,也总该要来个好消息了吧。 刘郢就抬了抬指尖,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唔”了声,视线仍聚焦在书卷上,似乎没能读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若是不想接话,申容也不勉强,过后就翻了身,自然地甩开了他的手,原本还想着等他来了兴致——二人再开始完成敦伦礼的,可闭了一会眼,困意就真的来了。 这么睡了不知道多久,半夜能听着外头下了一会雨,也能听着风吹动纱帐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又感觉一道温热的触感从自己额头一路下滑到双唇。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任由他摩搓着自己,困意一点点消逝,欲望就涌了上来,便搂着他主动回吻上去。 在帐中她一直不吝啬自己的主动,不会过了头抢占主导权,也不会像个稚子一样无动于衷。这便是刘郢最喜欢的样子,有回应、又会屈服。 太子在吻中笑道,“怎么这么快醒了?” 她轻轻离开,含着一双醒后的水眸望向他,“您是一直没睡,还是睡醒了?” “你猜猜。”刘郢收了笑,不对视都还好,目光一交换,眼神就变得深沉起来。随即揽住了她的腰,熟练地翻身压过来。 都不等她开始猜,就已是一番铺天盖地的吻落下,从细嫩白皙的脖颈,一路往下,探入了先前他从未用口唇去过的领域。 她不由得一阵颤粟,感觉自己的意识很是清楚,又似乎没有那么清楚了,甚至来不及制止,就失声惊呼了出来。 不仅仅是上一世,就是这一世她都不知道刘郢竟然能为了一个女人这样。不由得她多想——从前的田婉儿受没受到过这待遇,脑中所有的思绪便都飘远了,只剩下一阵凌乱,随即又变成空白。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尾被困在泥沼之中的鱼,只有靠不断扭动才能适应过来,可双足又被牢牢抓住,如何都逃脱不开。 脑中的空白不知从何时起带上了点点欢愉,以及一点仅存的神思——在提醒着她:这一回,当真是太子爷在伺候她了。 第62章 她倒是从未想过刘郢会有如此一面 抛开王慧秋日要嫁进来的事不提,夫妇俩的相处在那夜之后,仿佛到达一个新的高度,虽说行使这些事本就是亲密无间的,可要是越过了某一条界限,就好像当真能打破此前仅存的一点隔阂,从此真正融为一体。 也可能是申容自己的错觉,她恍惚了好几日,在这期间受刘郢的交代,还去含丙殿陪过他几回,之中的黏腻不言而喻。 这也是第一回抛开休息的时辰,在他忙碌自己事的时候也允许她随在一旁。 今日是含丙殿内,刘郢招待忠文公同底下几个臣子们的小宴,就带上了申容一道,半点没避讳的,让她见到了几个真正的太子党。 除却忠文公崔斐,中大夫任许,还有安渠、陈永贞和司马信那几个上一世她只略有耳闻的人。 尤其后头这几个,太康年间低调蛰伏官场,等到刘郢登基之后,便成了国朝中央最主要的一批力量,构建起刘郢自己手中新的政权框架。 她低眉一一颔首回礼,最后抬眸便对视上末尾的焦顺,微微一怔过后,又再次笑着颔首。 不得不承认,这个焦顺确是个清俊疏朗的儿郎,只是空有一身才学,人却是个不知变通,且眼界不长远的蠢货。上一世就算皇后不得宠,那好歹也是国母,又怎么能想着法子骗出来私会? 难不成还真想着自己铤而走险能得到皇帝的女人? 这想法一经转变,她忽然又在心里轻笑了一声,环顾了一圈座下几个或老或小的男人,最后才淡然扫过左下侧的焦顺。 调侃且自嘲地想着,这个焦顺是不是上一世唯一一个喜欢过她的男子? 不过须臾就消散了荒唐,过会她依旧得体地笑着,同太子与众人举杯,随后抬袖饮下自己杯中的果浆。放杯的间隙,余光里却仍旧是左侧时不时传来的目光。 她顿了顿,随即淡定回视上去。 倒将焦顺唬得明显一慌,连搭在手上的长袖都如筛糠般颤了颤。 储妃的嘴角稍稍放平,那经久不变的笑靥便在无声息中淡去,眉眼间的淡漠仿佛超越了她这个年龄,甜美娇憨的人动起怒来,竟也可以带有空前的气势。 这一举动并未藏着掖着,座下其余众人不知道有无发现,反正坐申容身旁的太子是察觉到了的,便也放下酒樽,顺着申容的目光一同瞧了过去。 男人一旦对自己有了极大的自信,一般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眉来眼去。 此刻的刘郢便是如此,他无所谓地笑着,问她,“你盯着人做什么?” 语气反倒是有些责怪申容的眼神过于凌厉,吓着他心爱的臣子了。 申容能不收着做这事,自然就有话回他,她扭头对向刘郢,“可就是他骗您吃那劳什子丹药的?” 不问倒还好,刘郢先前气势还足着呢,一经她这么问,气势顿时就虚下来了。随即拿起酒樽,抬袖欲掩二人,跟着声音也小了许多,“回头说,回头说。” 太子这副模样当真是滑稽得紧,既害怕她声音太大,将这事嚷得他的心腹们都晓得,又似乎是不忍指责她无理唐突了自己,所以只好压低语调。 还有些讨好似的…… 她倒是从未想过刘郢会有如此一面。 含丙殿内男人们的小宴没过一会就散了,最后留了忠文公、任许和安渠三人,忠文公同太子单独聊了几句以后,就和任许先行告退了。 最后就只剩了安渠一人——刘郢叫着他下棋。 申容审时度势告退,太子便招了招手同意了。 离开前她先行至在后室更换过外袍,刘郢和安渠就在前堂窗下对弈起来,一边说着什么,等到申容退至门边穿丝履时,那两道声音还能听得清楚。 安渠似是提到了苏泓,这么一说,申容也才想起,今日小宴,后来还来了几个太子侍读,可唯独不见那最受刘郢宠信的苏舍人。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的动作不禁就慢了许多,连着脚上一滑,穿到一半的履也脱落了。元秀还愣愣的以为是自己没对上,要再重新穿好,茵梅就聪明许多,几乎同一时间读懂了储妃的意图,上前接过元秀手里的活。 开始慢条斯理地为储妃重新穿上。 “他这个人啊,藏了一肚子的秘密。”里头的人并不知道外头的一点动静,刘郢回上安渠的话,伴随着一道落子声。 等了一会,既没有再落子的声音传出来,也没有安渠回话的声音。 申容这头时间再拖久一些,便显得刻意了,她只好提裙迈出步子,自然地出了含丙殿。 屋内人久久凝视棋盘,安渠抚须问道,“可是和乱党有关?” 刘郢便从安渠的棋罐里取出一子,替他落下这一步,笑笑不语。 * 月底成帝总算是下了榻,能出他的章昆宫走走了,头两日兴许是心情实在好,就挑了个天气好的时候在奇宝湖上又设了个宴,不过邀的人不多,且就是皇家深宫里的几个,帝后同太子夫妇,还有后宫几个稍有资历一些的夫人,其中自然就包括了王美人,而王美人一来,王慧也就跟过来了。 郑皇后大约是和成帝提了提——挑选的就是这王家女儿,成帝就往王慧那处看了几眼,而后扬着眉点了点头。皇帝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这一番举动下来,众人心思各异,王家人喜形于色,王美人阅历深,尚且能维持住表面的得体,可王慧却早已是面露红晕地低下头去了。皇帝一侧的郑皇后是几方打量,一面担心大小王氏因为得了皇帝的首肯,日后会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该有的身份;一面又得留神皇帝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以及右侧座下的储妃是否会被压了气势。 同为正妻元配,这里头的所有感受她都知晓,再加上这儿媳妇如今也是自己人,难免不多偏心的。 家宴中途上了几场水袖舞,大约是瞧着这群年轻舞姬们生得好,成帝一抬手指了指其中两个,众人愣神之中,以为皇帝是要收进自己后宫,不想他睨了眼身边的太子,憨笑道,“你挑几个喜欢的回去。” 第63章 错的,是既得了正室的名分,又要霸占夫主的宠爱 郑皇后跟着望来,却是先将目光放到了申容这个太子妃身上,虽说君王后宫多女人是迟早的事,但她私心总觉得未免太早,成婚至今才刚两年,太子夫妇二人瞧着感情也正浓着,才一个王慧不够,何必接连赶着添不快? 尤其——郑皇后识人无数,视线转到太子身上,却也隐约瞧出她这儿子的神情不太对,总之就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都是些下头来的姑娘,连个姓都没有,陛下何必抬举她们?”头一回,郑皇后在场面上反驳了成帝的话。 申容先前倒是一直很冷静。成帝既有了抱皇孙的想法,闹这事就不稀奇,只是令她想不到的是,郑皇后会率先开口挡这么一句。成帝如今的火爆脾气众人皆知,郑皇后难道就不怕皇帝会一个不对劲,又不管不顾地发一通火? 太子那儿的神色也有些凝重,他眉目沉了沉,想要开口说两句,但又不敢冒然先抢了他爹的话。 想来还是为了生子的事,一个明晃晃送进来的王慧不够,都还没嫁进来呢,又当着众人给添俩舞姬。但凡是宴散了送过来,或是私底下问一声,太子都还不至于会怎么烦,但这个节骨眼上,不是相当于又在申氏脸上甩巴掌吗?还是当着王氏的面做这出。往后申容这个储妃做得就更没威势了。 后宫里女人们之间的斗争,刘郢不是不清楚,自小皇城深宫里长大的皇子,什么勾心斗角没见识过?一个主母要是连威势都不在了,下头的人还不得更一个劲踩? 这么带着恼意的一看,那俩原本还算看得过去的舞姬也都没那么顺眼了。他只感慨自己后院里的这些事,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自己真正做主。 不单单是太子夫妇这头,再座下一些的众人也都跟着紧张起来,别说出声说两句话了,就是手里都不敢有多一个动作的。往前张夫人被割了嘴巴的事还历历在目呢,那样子着实可怖,听说现在就连进个食都困难,每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太阳都不敢出来晒。 “呵呵。”众人明里暗里关注着的成帝却是嗤笑了两声,到底给了皇后一个台阶,没和为难别人一样的为难她,“挑回去又不一定要给位份嘛。等日后有生了儿子的——” “再给抬上来。” 这样的场合,除却帝后对话,其他人都不敢插嘴,申容也就跟着默默垂了眸。 成帝这一门心思要皇孙的举动,虽说句句没提到太子妃,可其实句句都是在说太子妃,无疑于是当着众人重重敲打了她。她扯着嘴角淡然一笑,唯有继续默然装大度。 想着,又无意识地把目光放到了远处的王慧身上,果然见她惊慌起来。 待嫁时就听到这样的话,想来她这心里也不好受吧。也好,早些受了折磨就早些清醒,没必要痴心于一个日后会有无数女人的太子爷。 座上的郑皇后被成帝怼得没了话,同样僵硬一笑。太子倒是瞧着关键时候见缝插针,“年纪看着都太小了。” “爹——”他难得笑着发出了一声这么……这么还有些像撒娇似的语气。 申容一愣,眼珠子又瞟到了身侧的刘郢身上。 奇宝湖上迎着众人吹来一股带有菡萏清香的热风,刘郢就上前跪着给成帝倒上了酒水,接着讨好他老子,“您还不如在理政的事上多骂骂儿子。” 太子一心要勤于学业、政务,无心美色,难不成皇帝还能不允? 话音一止,申容跟着就收回了目光,神色同心境一般不知所以,刘郢作为一个男人,竟然还会回绝美色?两世来都是罕见,尤其竟还是主动拿他犯过的错误来转走话锋。 这话说得实在是危机重重,又何必?她点了点案几上的玉盏,不知为何,猛地想起那晚在便殿内刘郢问她的话。 难不成,还是为了给她争个面子? 这头太子的话没理会上,不想成帝的角度极其刁钻,闻声掀了掀眉毛,倒是冲太子身边的太子妃冷声指道,“你小子,莫不是被这申家女儿管得太紧了些?” 座上众人几乎同时一怔,方才尚且是帝后和储君三人之间的对话,好歹一家子表面和睦,怎么也应该不会闹得太不好看,可天子语气一变,又指责上了太子妃,接下来是不是要发一通火谁也说不好。郑皇后急急坐回身,再欲开口。刘郢却动作更快,手里拿着的酒卮都来不及放下,往前用身子挡住了申容,“爹,申氏性情如何您还不知道?徐太后都对她赞不绝口,这两年她替儿子打理好后院,前后操劳,怎,怎么能说她……” 说到后头,刘郢的语气好像还有些慌乱起来,而那头的郑皇后又立即跟上太子的话,紧接道,“陛下,申氏的为人,妾也是时刻看在眼里的,她是个性子最温顺的。” 母子俩一前一后搭腔,申容被挡在刘郢的身后,见不着他俩个的神情,话倒是听得完全清楚。 皇帝语气不对劲,她自然也得跟在后头伏身磕头,可心里倒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木,实在这两个人都是在为她说话,她却有些疑惑——他们为何要如此真心实意地为她担心,担心到是真的慌了手脚、失了方寸。甚至……她甚至还极没良心地觉得,他们还不如不说,按着成帝如今的性子,他们越要为她掩护,成帝就越容易将矛头对准了她。 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一个儿媳。 按亲疏关系来分,最外头的必然是儿媳,成帝要是不想怪罪太子和皇后,就只能抓着申容继续说了。 指不定还要治了她更大的罪。 隔着太子爷高大的身影,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轮到自己身上时——是被割嘴,还是鼻子,或者是耳朵呢?麻木到了极致大概就是如此,她忽而又想笑,笑这一家子人可真是够有意思的。 在这混乱的思绪当中,申容就听成帝在前头清了清嗓子,语气粗沉了些,“不挑就不挑,一个个急成这样?难不成朕会吃了她?” 说着,话头又对向了刘郢,“叫你媳妇自己出来说说,朕会不会吃了她?” “爹…”刘郢竟还是没有挪动身子。 真是稀奇,一个那么想要在成帝面前表现好模样的刘郢,竟连着两次为她挡住成帝的指责。 上一世他可不这样,就算是瞧着她被人当众为难,他都不管的,这一世到了他老子面前,他竟都能为她挺身而出。申容往前度了一眼,说不上来什么感受。 眼前的模糊稍纵即逝,她没有过多犹豫地从太子身后走了出来,恭顺地给成帝行过拜礼,像刚入宫时那样将额头贴在地上回话,“父皇。” “你自己说说。”皇帝开口,喜怒不形于色。 这么一闹,矛头还当真是对准到她身上来了,又或许,是天子早就有这个心要训诫她了。 “臣妾——”她撑在额前的手指微微发白,“是臣妾有错。” “错在哪?”天子紧追。 错的,不过是占了这个位子,既得了正室的名分,又要霸占夫主的宠爱——起码在皇帝看来是如此。 尽管他对后宫诸事向来不大管,但田氏在太子后院不受宠的事,他的心里还是有着数的,只是他当然不会去责怪自己儿子,要怪,也只会怪申容这个儿媳妇做得不够好,是为她不大度、不得体,有失一个正妃的风范。 而申容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丁点的反驳,这番惩戒迟早都是会来的——从她压制着田婉儿开始,就早已是设想过了。况且太康七年乃多事之秋,就算是为了她身后的申家,她也必须顺从着天子的意思来。 心底的所有情绪统统压下,她顿了顿,用镇定沉稳的语调——回着成帝想要听到的话,“妾未能有身孕,是妾错其一;后院姐妹都没有子嗣的动静,是妾错其二;未能及时打理好太子后院,让太子忧心,是妾错其三。份内之事都不能尽职做好,妾错有三,还望父皇责罚。” 若成帝不想责罚他儿子和他媳妇、若他这个皇帝要有个台阶能下,指责的话一经出口,就必定要有个人受罚。 这人,还就只能是她这个储妃。 她何不快快主动认了错?也省得磨得久了,这位帝王发脾气,最后不仅闹得收不了尾。 第64章 田家主母薛氏入宫 奇宝湖上的皇家小宴最终在一众沉默声中散去,那两个舞姬最后还是进了太子宫,申容这个储妃后来也没受到责罚。 她认错的态度倒是令成帝稍许满意,而这谦虚之中,又还有些不卑不亢。 天子打量了她许久,拍了拍膝头,俯身丢来一句话。 “既然你说你有错,那两个舞姬你替不替阿郢收下?” 陡然间,她觉得自己该要庆幸成帝的头风没有发作,起码他还愿意清醒着与众人对话,也很讲公道的不乱罚人。 但是这问题一抛出来,就相当于将他的态度也给摆明了。这些女人是肯定要送入刘郢后院的,他作为君主,无所谓后院女人要如何管理,他要的只是一个皇孙,一个不论出自谁的肚子,只要是他刘家种的皇孙。 申容起身时呼了口气,到了这一刻才能卸下防备。她想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收场了,便要再跪拜领下成帝赐的恩。 岂料身子还未倾下去,身旁的黑影就随着奇宝湖上的微风一同靠近了她,她的右手被他抓起,那高大的男子带着她一道,沉声说,“儿子收下,谢父皇赏赐。” 来不及反应,她的所有动作就随着刘郢的带领,一应恭顺完成。 * 到了六月,申容这个太子妃依旧整日来往于金阳殿、含丙殿和兰房殿三宫之间。自上次被成帝为难过以后,她反倒是越发受太子和郑皇后的关心。 现在就仿佛她是这全天下最委屈的人,丈夫和婆婆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只想着她,得了空也要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待着,多说贴己话。 当然,郑皇后关切的行动在刘郢之上,毕竟太子自己日理万机,忙着一边处理政事,一边还权给成帝,他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得了新鲜玩意差人送到金阳殿,再不就是多几个晚上陪着申容而已。 这里头最看重的,还是这子嗣的问题,郑皇后逢着和入宫拜访的命妇们说话,都要打听打听外头有没有好医者、好方子给人怀上的,于是金阳殿里头也热闹,时不时进来个黔首穿着的医者,就随着叔衣和两个中官一道,在正殿内给储妃号过脉。如今不单是宫里头自己养着的太医,就是外头的好几批医者,话里都是一个意思——“娘娘无异”,若着急求子,都只能是开些养身子的基础方子罢了。 所以,后院众人都没个动静,就没人想着给太子爷瞧瞧?补补的? 申容自殿门前送走叔衣和医者,也没急着回身,就望了眼廊下的几抹绿景,过会又将元秀唤上来了。问:“田氏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 “昨夜不知怎么闹了肚子,听说今早就往太医监去看过了,说是着了风伤寒,吃过几味药,眼下正养着病的。”元秀一边说,申容就抬手接起了屋檐落下的露水。这大宫女看样子话犹未了,说完上前小半步覆耳接道,“田家人昨日夜里又来过一回信。” 到底,压得住宫里头的田婉儿,也压不住宫外那蠢蠢欲动的田子士,不过也无甚大事,留着传信也好,这些家信来一回,明生往太子那回话的时候就多提一回,这厌恶日积月累,就等着刘郢自己忍无可忍,一次爆发。 申容思索着回身往屋内走去,声音还有些懒懒的,“说什么了?” 元秀回道,“想要往良娣边上塞个使唤的人进来。”听着这话,她轻轻一笑,“想怎么塞进来啊?” 刘家皇宫又不是前朝姬氏,万事只要用钱就好商量,深宫里头难不成还差个人伺候你一个小小的良娣?非得赶着司直府自己送人进来?这意思不是瞧不上皇宫训练出来的宫奴们吗,郑皇后能答应? “尺牍上说,后几日薛夫人会入兰房殿拜访。但具体哪日还不清楚,总得等娘娘先应允的。” 申容就“噢”了声,想田婉儿亲娘都派上来了,可见田家也知道田婉儿这个良娣在太子宫的处境了,她一面往席上落座下,饮了口热水,又一面瞧上身前的茵梅和元秀,“田氏知道你们瞧了信没?” 这回话茵梅接的,“储妃放心,晚翠那丫头做事还算稳当。” 她便点头收回目光,没有再追问下去,等阖眼眯了会神,才再悠悠然说起,“瞧好时机,到时候我们也过去热闹热闹。” 两个大宫女低眉应下,茵梅随即跪到储妃身旁,将博山炉里的香饼更换过,元秀就躬身退至一旁,候着等吩咐。 殿内是一片令人心安的沉静,如今她们两个都跟主子有了默契,话不用多问,已是清楚了接下来的安排。自太子妃入住金阳殿起,放眼眼下整个后宫,哪里不布着几个她们自己的眼线?就算是皇后的兰房殿里头也是如此。 三宫之间要有什么消息,金阳殿也能第一手知道了、要做个什么事,也不会太麻烦。 人手里的力量就是这么起来的,要是眼瞧着哪个主子得势,久而久之,便是不用她们自己主动去寻,也上赶着一堆要来依附的人,便是田婉儿手边的亲信晚翠也是如此——若不是田家女自己狠心杀了贾良,让晚翠心生恐惧,也不会有后来暗中倒戈她们一说;还有那兰房殿的阿勇,头前更是没人正经和他提过,他自己也懂事,逢着金阳殿的人过去,就凑上来说话巴结,似乎总想要在金阳殿的人面前讨好讨好,尤其遇着茵梅和元秀两个,姐姐、姐姐的叫得勤快。就跟人真是他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姐姐一样。 大约是知道自己年纪小,将来要是郑皇后不再掌管宫务,后宫里头的主子就是申容这个储妃了。 聪明人总知道要为将来计——提前给自己露露脸,总是好的。 类似这样的角色还不少,几个不敢往储妃这个主子面前来奉承的,就巴结着茵梅和元秀两个。 渐渐的,金阳殿这两个大宫女手底下已然织就一张关系网,再加上有叔衣那个皇后大宫奴的刻意放纵,二人不知不觉中,也算得上个宫奴头头了。 所以这薛夫人要什么时候入了宫,金阳殿这头想不知道也难。 就这么过了两三日,兰房殿那头便传来了消息。田家人倒也确实是有些本事,头天往兰房殿送了几批东西以后,第二日就如愿入了宫。 那日薛夫人刚往席间一坐,屁股都还没热,常往兰房殿问安的申储妃就过来了。 “母后有客人招待?儿媳先避避。”她好奇过后,扬着一张笑脸,作势要退下。 郑皇后招手留住,“这是田氏的母亲,你也来见见,过来同孤一块坐着。” 彼时的薛夫人都还不认得申容,听着这两声称谓,又仔细瞧了瞧身上华贵的服饰,猜出人来,神色不禁一变。 怎么来得这么巧,好不容易入宫一趟,就遇上了这位主…… “还是婉儿姐的娘亲呢。”申容经人伺候褪履朝里来,又习惯性地在皇后边上倒起了甜浆,开口先没理会田家夫人,而是对着郑皇后聊起来,“这几日天热,人人都爱在屋里备冰砖,可晚上睡过了头,踢了被子又容易受寒,我屋里都病倒两个伺候的了,母后您晚上可要留心,尤其阿权和阿思房里,” 原是突兀的一句问话,会来事的人怎么也该顾忌着客人先的,可要是提到小皇子,郑皇后没多想,况且申容这孩子在她面前向来体贴懂事,她就着儿媳妇奉上来的水喝了一口,“孩子们都还好,减些衣裳就是,几个奶妈倒确实,尤其那几个胖的。你这么一说,回头可得仔细着,别因为自己热了,就在屋子里用那寒气重的东西。” 话是对着申容说的,可说完就盯着了叔衣,这是对奴才们的嘱咐,叔衣不免赶紧点头,“是,娘娘。”薛夫人交际场老手,瞧准时候赶紧开口,“是了,天一热人不免贪凉,正好下头人从白鹤堂送了些薄毯上来,都是新赶着制的一批,妾身自家无福消受,今日一同献给娘娘。” 白鹤堂的锦毯向来有名,和乾州的珠宝玉石差不多,不过因为锦毯难制,老手艺人几年才能出一批上等的,所以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不过皇家要想享用到,肯定也不会太难,只因郑皇后鲜少拘泥到这些用物的上,所以下头人也就没那心思备了。 郑皇后也不是没听说过这东西,往下瞧了一眼,还有些不屑的,什么好东西她能享用不到?念着这薛氏也算是有心,才给了一个不深的笑,领了她的情,“你用心了。” 但她心里还明白——田家女儿私底下陷害申容的事,抛开私心偏谁不说,田家女儿也确实不像话,才嫁进来没几年,就开始卖弄起心机、耍起手段来了,这样不安生的人谁会喜欢? 要说也是这长辈们没教得好,不然往好了教,怎么也该像许家女儿、王家女儿那样,本本分分的。 郑皇后收了声不抛出话去,申容就笑着一同望向了座下的薛夫人,又见她的目光也打量到了自己身上,随即也是卖好地一笑,“来得匆忙,不知会撞见储妃,回头差人也给储妃备上,对了,家里有个老妪,擅做蜜饯,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吃甜,回头叫婉儿领了给您献过去。” 这意思,还是打算把田婉儿接回家去一趟?申容没着急客套应下,先与身边的郑皇后对视了一眼,只需一个来回,便算是有了一番无声的交流。 郑皇后又岂会看不出里头的名堂?两年了才想起拜访一次,还一来就好几大箱东西进献,还不就是带着事来的?估摸着也是懒得周旋下去了,她索性眉毛一撩,还有些慵懒地道,“阿容她啊,不喜好那些甜腻的东西,行了,你直说罢,今日是为什么事来的。” 第65章 她该不是就奔着自己来的吧? 薛氏是如何都想不到自家女儿会被动到这个份上的,长久不与家里来消息,尚且还可推说是忙于宫中应酬周旋,伺候太子,本来嫁出来的女儿,还有几个顾得上娘家?还是嫁入的天家。 可眼下见皇后像对待自家女儿一样的对待申氏,她的胸口好似被蒙着块布,又闷又难受,那太子呢?是不是也把目光都放到了申氏头上? 薛夫人心急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该有的规矩了,干脆抬头注目上申氏储妃。 模样生得算是上等,尚且可以说的上娇艳,可与她那金相玉质的女儿怎么比?再说申家原本是个什么身份,顶多算是有些学问,比普通人多识几个字。入长安之前,估计是粱饭都吃不上。这样的人家,怎么惹得郑皇后看重的? 申容察觉到目光,毫不畏惧地回望过去,“夫人瞧着我作甚?”说着,她和煦一笑,“难不成是为我而来的?” 倒也是可以这么说,薛夫人愣了愣,被申容出声提醒过后,脑子还算灵活,“是,皇后娘娘、太子妃。妾今日入宫,原是想请个恩。”说着一顿,望向额顶的两个贵人,“是……想让婉儿她奶娘跟着入宫服侍她。那老媪上月唯一的儿子去了,后来夜里又做了个梦,祠神与她说让她守着婉儿伺候,才能保住下半辈子平安,我们本来不信奉这些,可她人老,难免不生忧,又没了儿子。我们也是念在她可怜,这些年来勤勤恳恳,前头一份真心为婉儿,将她视作亲女儿一般,所以,所以今日来,还求娘娘和储妃赐这个恩。”她低下头去,仿佛还抽泣了一下,“她人也老实,今后陪在婉儿身边,定能帮着伺候好太子妃娘娘的。” 这时候殿内的宫奴们也不算少,除了叔衣和茵梅元秀那几个大宫奴,其余候在帘幕后,门边的宫奴也都能听清楚薛夫人的话。 都是在宫里头伺候了几年的奴才,听着这话不免心里冷笑,这半路从官员家里送进来的奶妈子,入了宫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宫里头的奴才们有两套身份阶层,一个是主子们赐下的正经官名,一个是靠着自己一路摸爬滚打,凭借资历建立起来的威信。要是这半路进来的,又是个什么官职?是单伺候田良娣一个人呢,还是也和她们一样,不仅伺候自家主子,宫里头的关系网也要打点好呢? 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媪,没有半点宫里伺候的经验,还就得了个主子跟前伺候的资格,就算是永巷宫里的那些个夫人们,也没见有一个往娘家带过奴仆进来的啊。当真是可笑,这是瞧不上宫里头原本伺候的人呢。 奴才们能在心里冷嘲热讽,那是代入他们自身而愤愤不平,顶上主子们自然顾忌不到这层,不过,郑皇后管宫多年,还没遇着过这档子事,她往凭几边上靠去,轻声道,“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虽然还看不出是否同意,可语气已经是放软了一些,申容的眼珠子回到身侧的皇后身上,想她莫不是因田府送的那些东西,就同意了? “娘娘。”薛夫人做好全套准备,从座上跪到了殿中,这场景还有些像当年信平侯夫人跪在寿昌宫里头。 “妾唯请娘娘这个恩,请娘娘看在如今宫里也有奶娘的份上,成全了这么个下人的心愿罢,行将就木之人,又刚没了孩子,就只剩这么些念想了。” 她倒真会审几度势,才刚说上几个皇子奶妈,立即就套到自己身上,郑皇后就是因此心软的也说不定,毕竟现在提及和皇子相关的,就算不是说皇子,只伺候皇子的奶妈都能牵动她的心。 能到兰房殿照顾阿权和阿思的,都是些很有能力的奴仆,要是尽责一些的,就更能讨得郑皇后的喜欢了。申容知道的就有一个,那满头白发的胡媪不就是,自郑皇后坐月子起,时不时就念着——好在有她会照顾。 皇子们半岁那会最闹腾,就算是隔着一条廊道,夜里的哭声也总能把郑皇后急得整宿阖不了眼,可要把两个儿子抱远一些的宫室去吧,她这个母亲也心疼。后来胡媪一来,皇子们哭哭闹闹的次数减少许多,夜里醒来也能很快哄好。 所以郑皇后念叨起胡媪来,即便是主子对奴才,也能听出她语气里隐隐带着的感恩。 怎么说她也是老来得子,多年前那个还就死在襁褓中的,现今如何能不看重? 这么顺着理下来,申容倒也能看明白郑皇后的心了。 好在郑皇后张口前,还是望向了申容,“孤虽可以定下,但如何也得你这个太子后院的女主人发话。” 申容就扫了一眼座下跪着的薛夫人,扭头回说,“我瞧着还是照着规矩来的好。母后您说是不是?” “有了一回破例,以后要是人人都想着带家奴进来,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缘由,这么一来,永巷令那头不就乱了?” 规矩、规矩,顶上头自己立规矩的人都没守着了,以后谁还想守着规矩的?总不能因为你有一个随口说来的鬼神梦魇,就坏了宫里头原本遵守着的东西罢。 明摆着拒绝的话都出来了,郑皇后原本就是一半同意、一半拒绝的态度——要进来不是什么大事,和下头说一声就成,一个老媪而已;可要拒绝,理由可太多了。而且这也是申容头一回态度强硬。 当家主母的气势终于是拿起些来了,郑皇后满意还来不及呢,为了个奶妈子的情谊又算什么?她回眸重新望向薛夫人,带了些漫不经心,“是,规矩不能坏,你这事啊,办不成的。” 大约是做了母亲之后,性子就真软了些,郑皇后也不和从前那样干脆利落——拒绝就是拒绝,管你难堪不难堪的。这一世说完竟还晓得留了个情,“请两个好些的巫觋,给你家那奶娘看看。孤听说,邕城侯家有个妾室,娘家有人就是巫觋出身。” 连巫觋这些东西都当着众人搬出来了,申容也饮下一口甜浆,就见座下的薛夫人将失落写在了脸上。 她和信平侯夫人还是有区别的,信平侯夫人常年来往兰房殿,心里也有个底——知道郑皇后看重她,还有些放纵她,故而想要求的事,还能纠缠一会。 可薛夫人不同,她头一回入宫,田司直又不是身在朝廷中央的重臣,地位就摆在这。要遭了皇后和储妃的双重拒绝,后头又还有一句留情的体面话摆了出来,她自然不敢再多言。好半晌没话,只得憋出句,“娘娘,那妾出宫前,可否去看看婉儿?” 这样的要求也不算多过分,亲娘念着女儿,本是人之常情,郑皇后就一点头,也没多话。 薛夫人总算得了个稍微满意的事了,临告退前,又还是忍不住抬头再打量了眼座上的储妃,却又不经意地与她对视上了。 虽说是一张淡淡的笑脸,可总令她觉得后背发凉,次次想偷瞄她一眼时,都能被她发现,不就说明了——她也是在时刻留神着自己的吗? 薛夫人心底猛得冒出来一个想法:她该不是就奔着自己来的吧? * 等田家的大夫人走了以后,申容还是要往兰房殿再待上一会的,只婆媳俩个的时候,免不了要抱着皇子们上来逗一逗。快一岁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刚学着走路,又走不稳,瞧着大人做什么动作,就要学一下,可也学不好,一举一动都能逗得主人和奴仆们一阵大笑。 阿思要从奶妈的身上下来,抢走申容的耳杯,申容就笑着递过去,看他照着她的样子,往自己嘴里头倒。被奶妈制止住以后,又赶紧往郑皇后那儿走过去,小步子一迈一迈,看似是真的很着急了,可落到大人眼里,就是使了吃奶的劲,也不过才走出去了那么一点点。 那头被郑皇后抱着的哥哥阿权,已经偶尔会蹦出两个模糊的字眼来了,“叫……玩玩……”没人听得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还是胡媪想了一下,才知道他是要那个唤作叫叫的布偶玩具, 等下头人拿过来的时候,阿权就把叫叫挡在了自己眼前,看样子是要和郑皇后玩躲猫猫呢。郑皇后眼睛都快笑没了,和孩子们玩闹的间隙,逢着和申容对视上,不免交代一嘴,“月底的周岁宴,少不了你要帮着我操办。尤其下头来的那几个王侯夫人,我这走不开,还得你去应付。” 见郑皇后不提起方才的薛夫人,申容正巴不得呢,连忙笑着应下,“好,母后。” 第66章 这场景当真是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长安城燥热的风一吹,过了几个雨水天,眼见的到了月中旬。田家女自上次伤寒后,在丙舍连连躺了好几日休养,中途因她母亲薛氏来看望过一趟,后来病就渐渐地好了,不过依旧不怎么出门,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申时午后的日头渐渐褪去,室内迎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田婉儿从榻上起身,顺着倾泻入室的阳光,一路往窗牖前细步过去,手指靠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瓷瓦罐子上,从左到右,一直数到了门口那一个。 “良娣?”晚翠在边上唤她。 田婉儿回神,不觉莞尔一笑,却仍旧默然盯着那些罐子。 这些东西摆放至此也有一两年了,再想要添置一些,只怕就放不下了,终归还是怪这间屋子太小,比不得储妃的金阳殿,不过没关系——田家女的唇梢挂上浅浅笑意,窗前细碎的光影从罐子的漆面折射,她微微眯眼,抬起一双柔荑纤手去遮挡,又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由着窗前光线慢慢挪动,直至日薄西山,方才意兴盎然地离了这些陶瓷罐子,出门行至回廊,就正好瞅见不远处,太子正入大院。 隔着斑驳的树影,美人脸上的笑悄然落下,冷眼遥望他迈进了储妃的正殿。 申容正在后室灭了点燃的艾叶,听着前堂的脚步声,就已经知道了来人,遂将艾叶丢入铜炉,抚平裙裾,起身去迎。 “底下人从回阳猎了旄麈,明日给你炙上。” 太子今日身着不同,玄缎深衣配裈袴,袖口也是紧束起来的,可见是骑马回的宫。 监国时期这样忙,他竟然还有空出去骑马玩?这些野物该不会是他自己猎回来的罢,申容笑着应声,又觉得不大可能——往林子里去猎东西,又不是抓山鸡野兔,这样大的鹿,还不得去好几天? 只怕是谁孝敬给太子爷的。 服侍他入屏风后沐浴更衣,又不禁问起,“这时节吃麋肉?” “正要这时候吃,给你益气养养。”刘郢一招手,屏退了左右的黄门,就自己往浴盘过去,她也不跟着,拿着太子汗臭的衣袍递给了候着的宫奴。 这时候太阳收尾,外头地上正散开余热,再过会,估计就要往屋子里跑了,她就吩咐了人往大院里泼水去了热,一时步子在门边停留,看着几个小黄门迅速忙活开,又不觉望到了丙舍的方向。 * 第二日还算是个晴天,只清早天不亮的时候下了一小会雨,没过多久外头的地就干了,刘郢照旧卯辰从榻上起来,由申容服侍穿戴好朝服,长冠。 期间二人亲密地说了几句家常话,太子临走前拉着她的手拍了拍,说等过阵子手上的事就能少了。 话音一收,他似乎有些紧张,咳嗽了一声才问起她,“想不想去小南山?” “想啊。”她还在捋顺他腰间的玉环,都没留神到他面上的细微变化。 “那你求我。”太子嘴角扬了扬,倒是嘚瑟起来。 申容这才抬头望向了他,说没愣住是不可能的,毕竟刘郢还没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过。不出一会,她逐渐跟上了他此时的状态,好声好气地说,“求您。” 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检查朝服了。 刘郢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回味起她方才的语气,又觉得还是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若是他不首先提起小南山呢?她是不是也不会有这个想法了? 总要先知道她想求个什么,自己再给满足的。不禁就再追问了句,“过去了想玩什么?” 其实除了骑马,申容过去了还能做什么?其他儿郎们的活动她又不便参与,总不能还带上几个女眷过去唠嗑的罢,再不就是让刘郢带她去那着名的朱鸟巷转一转了。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敢说?就算说了,刘郢又怎么会同意? 思绪及时收住,她漫不经心地笑着,“想您再带着我骑马啊。” 难得她的脸上和她的心里都在笑,也确实是好久没骑过马了——就算前头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丢了命、又或者被刘郢骑马带着吐了好久——但只要能出去玩就好,总比闷在这里面强。 刘郢满意许多,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夫妻二人再稍稍亲昵了一会后,太子便往天门殿过去了。 到了中午,申容正用过午食,尽善躬着身子快步朝金阳殿过来,身后淌着一背的汗渍,将宝蓝色的宦官服都染深了一个色。 “储妃。”他气喘吁吁,半跪在正殿门边,“储妃!”一边喊,一边褪去鞋履往里头膝行来。 申容正预备午间小憩,闻声心间莫名一沉,好似猜着了什么。 这场景当真是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她还记得当时也是一道这样的声音,虽不出自尽善,却也是个从天门殿回来的宦官。就用这么一道尖利而虚弱的嗓音和她回禀,说申安国被人在朝会上检举揭发为二皇子一党,伙同朝中乱党,为争夺储位搅乱朝纲,当即被成帝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茵梅已经往前堂去扶尽善了,申容就颤着步子跟在其后,见尽善脸上、脖子上都沾满了汗珠,一股浓重汗酸味充斥在她的金阳殿内。 正午的艳阳又正好从门前一同探入,从墙角铜镜上折射过来,刺得她双眼一眯,甚至都没能等到尽善开口,就先扑通一声晕过去了。 第67章 我们那儿也有芍药花的。 刘郢是傍晚过来的,问过太医的话——得知没什么大碍以后,就在她榻边守了大约小半刻钟,后来被热得坐不住了,又往前堂去吹风凉快了一会。 逢着她转醒的时候,太子爷刚好在前头教训人。 “狗奴才做事慌里慌张的。” “是,是奴婢糊涂,奴婢着急了,殿下责罚。”训的这个人正是尽善。 申容其实倒还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坐起身的时候又迷糊了一下,等出了帐子,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即便心里还有些慌张的,却也在刘郢面前强撑自然,总不能还不知是什么事就慌了手脚,不然太怪异,倒显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事着急。 见里头的人出来,外头守着的奴仆又跪倒一地,刘郢也转了头,“醒了?好点没?” 她便点着头坐到了太子身边,边上两个大宫女迅速上前倒好热水。 “嗯。”刘郢曲着腿,坐姿照从前一样散漫,看神情好像没什么大事。 而太子接下来说的话也确实没什么大事,起码照上一世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今日朝会是成帝病后头回坐天门殿理政,就遇上了又一桩名单事件,与上回魏南王受贿不同,这名单上记录的乃是太康六年下半年至今,朝廷内部因各个事件结的党、分的派,除却贪污腐败,闹得最沸沸扬扬的还是储位党派的纷争。 此前明面上从不生事的几个重要官员全都落了马,被指私下带头搞对立,揭开国朝政坛的各项斗争。 其中申安国的名字赫然在列,与上一世毫无区别的是,他依旧是在支持刘子昭的阵营里,而且这搅局的人不知是从哪弄来的一大堆帛书,上头清清楚楚记录了名单中人滥用职权,为各自党派谋私的证据。 按着成帝如今的性子来看,或许一个震怒之下,还真会把这些人统统先抓进了诏狱再说,好在前头大半年时间都是刘郢在监国,又好在成帝那会估计心情好,念着前头一直是太子在理政,就先问了下侧的太子几句。 再加上后有三公出来中肯地说了话,所以名单上的人暂且没有处置,成帝先让太子把上头诸项罪证核实了再议。 申容闭了闭眼,着实无奈,一来感慨太康七年的风波终究是来了,二来又觉得讽刺,这风波来得竟是如此草率。 哪来的一册又一册的名单?上头又是哪来的一条条清楚的证据? 正因为她身处后宫,几年不与娘家来往,所以听说了这事的第一时间还不好去求情,不然她以何担保申安国就一定清白? 说得多了,不仅没意义,还容易搅得刘郢也心烦。 毕竟多了这么一件事,名单上的人要一个个的查,他自己估计也是一肚子怨气,何况老丈人还有支持自己对手的嫌疑。 申容将放置在案几上的手收了下去,还算勉强能镇定住,“殿下,父亲从不参与这些,妾相信他。” 刘郢呷了口凉水,闻言点头,又撩眸盯了她一会。说相信自然会相信,但怀疑是天生自带的,何况这个事现在确实还没有实际眉目,难说里头的真相到底如何。 做太子这些年,看身边人表面和私底下两副模样的多了去了,更何况他自己也是如此。 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相信别人? 里头唯一让他可以笃定的,也就只有申氏不会和这些扯上干系了,毕竟她里里外外的事他都清楚,要偏也只有偏自己的,还不至于偏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刘子昭那儿去。 只是她毕竟又嫁进了宫,和申府就是隔开的,申安国要做什么事,她这个做女儿的不一定清楚,所以她的相信于他而言,不过是建立在亲情上的一句空话罢了。 刘郢放下耳杯思忖了会,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到底夫妻感情还在,他也不愿意如实掏出自己心里的猜忌,害得她更不安生。 走之前就还是好言安慰了句,“申公向来清白,寡人心里明白的。” * 前朝的风波再大,到了后宫似乎总能被淡化,要是不牵扯自家利益的人就更加了,好像全然不了解一样,日子过得照样乐呵。 前朝名单嫌疑没过两日,王慧照常往金阳殿来看申容,和从前一样笑着谈天说地。 申容向来笑脸迎人,久而久之,王慧在她面前也放下了防备,只当她是个极为贴心的姐姐,说了外头听到的趣闻、说了近日长安城内女儿家们爱用的脂膏。而申容心里就算因前朝风波再压抑,也能有话回她的,尽量不冷她的场。 聊到后头,这王慧似乎当真是没心没肺,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她家的教书先生身上。 “申姐姐可知道他多有趣?前日我乳娘给我蒸了碗芍药酱,我好心给他水里倒了些,让他甜甜嗓子,他都不认识,说紫红紫红的,是我要给他下毒。” 王家女儿笑得往后仰了仰,好似是真觉得有趣,好一会才停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绥阳上来的,小地方来的之前都不曾见过这东西。” “你说芍药花哪里不曾有,不过是变了个花样制成酱,怎么就认不出来了?也太没见识些了罢。” “平日教我功课都还说到天南地北的,连这么个东西都不知道,可见的学问还是不够。” 一长串的话停下,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王慧自己还没留神到,候在一旁的茵梅和元秀先打量了眼座上的储妃。 元秀将眼神又瞪回到王家女儿身上,怎么这么没脑子,什么话都往外蹦? 申容却没有太生气,她倒都习惯了,长安城内的这些高门贵族,几个能打心底瞧得上下头来的人?就算是有再高的学问,只要在一个点上暴露出短见识,就能被他们当笑话一样反复提起。 “我也是绥阳的。”她笑着给自己续上热水,说完将目光放到了王慧身上。 王慧神情惊愣,“申姐姐……”说着就从座上起身,往殿中央伏身一跪,标标准准的一个大礼,标准得也就只有长安城内的这些贵族们才能跪得出来。 要是下头来的升斗小民,还难跪成这样呢。 申容昂首望向了廊下的几抹绿景,忽然间就理解了上一世一些人对她莫名的敌意,眼看着一个曾经的乡下丫头,一跃枝头,就成了多数人见面都得叩首的太子妃,谁不眼红?再一瞧着还是个性子软、没心机的,到后头也就难免不会想跟着欺负欺负了。 她是等了一会才转回目光的,扬起嘴角又是一个自然得体的笑,“我们那儿也有芍药花的。” “只不过没人有闲工夫这么做罢了。” 哀哀黔首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行了,平时所食唯有磨舌头的麦饭和那吃了一顿又一顿的葵菜,猪羊牛鱼肉这些尚且都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还都是大人省着自己不吃,留给家里几个孩子打打牙祭的。 谁会有闲心去研究那些精致的东西? 王慧的拜礼还是没能行得太到位,申容都没示意她起来,她就先抬了头,“申姐姐,不,储妃,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实在不知道。” 毕竟这一世的申容太受郑皇后喜爱了,往上几个皇室长辈们也都对她青睐有加,底下人想来也就不会有这个胆子传她是绥阳来的了,估摸着顶多就知道她不是长安的,但具体从哪儿来,谁也不会想着多问。 申容往下目注,又安静下来,而后忽然握嘴一笑,“你怎么慌成这样了?他这是好命呢,得了你的赏。” “起来罢。”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这个王慧可能确实是无心。见她盯着额往上瞄她,一副生怕她动了怒的惶恐模样,申容忽然又觉得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族很可怜,一级级阶层比上去,中间的瞧不上下头的,上头的又瞧不上中间的,可就算是最顶上的皇帝,也不全然真的能鄙视上所有人,他不也得受丞相府乃至万万黔首所牵制?不然前朝姬氏的统治者又是怎么下台的? 难不成成帝一出生就是皇帝? 后来王慧就算是起了身,回到了座上,再说起话来也都是讪讪的了。 毕竟心虚啊,犯了这么一个大错,要是真不计较的人提都不会提,可申储妃方才就是提了,还不就是在警告她? 这样的谈话也没什么意思,再加上申容心情本来就不大好,后来稍微坐了坐也就说累给散了。 王慧出正殿的时候,皇城上方的天色有些黯,大约是方才真被吓着了,她的脚步停在大院里头,惊慌还未消散,深吸了几口气才得以平复,但余下的后怕又慢慢浮现了上来,为想象中往后的场景而感到担忧。 这个申储妃以后不会针对自己吧?要是阻拦太子见自己怎么办? 太子宠爱太子妃的事众人皆知,就是前几日奇宝湖的宫宴上,皇帝自己都说了——太子被太子妃管得紧。 她怎么如此糊涂,以为和她平心静气地聊过几句,就当真成了朋友了? 姑姑教的那些话怎么全然抛诸脑后了?后宫同一个夫君的女人们,哪几个会有真姐妹感情?尤其是正座上的那位,她只有巴不得把这些小妾们都打发出去的。 越想越悔,王慧敲了敲自己脑袋,才提起步子快速离开。 今日这大院内还算热闹,王慧前脚刚走,丙舍那头的田良娣就出来了,连着病了几日,如今初愈,原本是瞧着天气好想出来透透气,不想刚走出来没一会,就遇着这么一个眼生的美人儿。 她将视线一路追过去,已从服饰上大约瞧出那人身份。盘了个低髻,下头还飘着几根彩带,想来年纪也不大,不像是宫里头的公主,难不成是哪位朝臣家的女儿? 她不禁垂眸一阵思索。 第68章 做父亲的情感上,还是没有更偏爱谁多一些的 申容下午又往兰房殿过去了一趟,除了和郑皇后说话,还要看看阿权和阿思,再过几日就是两个小皇子的周岁了,除了平时的一些闲话,婆媳俩还一堆事要一起商量。 中间要说个有意思的,还要笑着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一聊就又是好一会,这么不知不觉就说到天都黑了。 也不知是几时,反正主子们要是聊得起劲、高兴了,下头人总不能扫兴来催时候的。 金阳殿跟来的几个宫奴没催,兰房殿内自己的宫奴们也没催,到了亥时,倒是含丙殿的尽中官过来催了。 “太子殿下说,实在太晚了,该要歇息了,才斗胆来和娘娘您讨人。”尽中官哈着个腰,与郑皇后谄笑道。 郑皇后半是打趣半是含酸,“实在都成婚两年了,还惦记成这样?放孤这一个晚上又如何?回去和你主子说,阿容今日就宿在这了。” 申容就含笑暗暗两头打量,不敢逞能抢过话,毕竟郑皇后久旷之身,在她面前得意自己夫妇俩个的恩爱,实在不是什么高明之举。眼下也就只好委屈委屈尽善,让他自己想办法给两头都交代好了。 要是郑皇后真存了心让她宿在兰房殿,她还只能顺着来。 只是看郑皇后会不会真计较到底了。 “娘娘,您就别为难奴婢了。”尽善到底存了经验,不像几年前那样没话说,现如今都还会一边擦汗一边装可怜——皱着一双八字眉头,强颜欢笑一副讨好的模样。 可真是又丑又好笑。 “狗东西。”郑皇后讥笑着转了身,“去罢去罢,儿女们都留不住。也就指望这几年两个小的还能在孤跟前陪陪咯。” “母后哪里的话。”申容瞧着好时候凑上去,挽住了郑皇后的胳膊,“您要是想让儿媳陪着,那儿媳今晚就住这了,回头再去和殿下说就成了。再说了,下头不还有田氏和新进来的两个舞姬嘛,他少不了人的。” 郑皇后就扭头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怎么还是这样子,大度也不是这么大度的。”提起这个,干脆就松开了她挽上来的手,“仔细第一个孩子还得是从你肚子里出来。” 要说到正妻争宠这方面,郑皇后就只有巴不得申容早些回去的, 她便笑了笑,才装得好像有些犹豫得应下了,离开时还是几步一回首,要遇着郑皇后也打量她,就极为懂事地屈膝行礼,等她完全进去才离开。 郑皇后便是笑着一叹气,回头与叔衣感慨,“要真是孤的亲女儿就好了。” “儿媳和亲女儿有何区别?储妃现在还不就和您亲女儿一样?”叔衣忙不迭接话。 郑皇后便摇了摇头,又是一番念叨:“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怎么能真当亲生?平时一些小事孤倒还信她会有孝心待孤,但有朝一日孤要是老得牙都咬不动了,不是亲生还能有不嫌弃的?” “娘娘您想得未免太远了。” “你还是不明白。”郑皇后由叔衣扶着进了后室,掀开纱帐坐下,“不过眼下孤有阿权和阿思就够了。” 好歹是亲生骨肉,等日后长大些,懂了事,就是真正和自己一心的人了。 叔衣闻言没有话,她确实不知道,要是知道,多年前就早该出宫嫁人了。她熟练地替郑皇后放下纱帐,等退到前堂后,才敢把这不可能的想法再继续。 要是当年没被郑皇后留着,三十来岁出了宫,也还嫁得出去,就找个下头乡里的,老老实实、安安稳稳过好这一辈子,说不好现在也就是儿孙满堂——享福的好时候了。 她便笑着把手放到了膝盖前头一些的位置摸了摸,想象自己的小孙儿在这么高的地方蹦蹦跳跳。 * 临近两个小皇子的周岁宴,后宫洋溢在一片喜气之中,前朝却依旧没多安宁。 听说昨日太子又犯了错,不仅往丞相府去批下的牒牍给写错了,就连成帝交代的几件琐事也没办好,气得他老子在天门殿内吹胡子瞪眼,指着他脑门骂了一中午,后来头又开始疼起来,倒是没力气打人了,直接就瘫坐在地上缓了好久。 那会正赶着刘子昭受诏入宫——商议年底出征之事,就生硬地劝了他父皇两句,又好难得地为他三弟求了个情。 虽说只是简简单单一句,“父皇,莫要怪罪三弟了。”可就是这一句话,硬是给成帝的气就消了去。 事发时天门殿内还逗留了好些个王爵高官,这话当即就流传了出来,无疑是将一直在闹的换储之风又暗暗拱了一拨。 太子接连犯错,地位岌岌可危,如今看来,天子还是多侧重二皇子的。 话传到后宫,传到金阳殿,申容却和众人是个不同的想法,倒不是说有了一世的经验,知道储位多半不会变动,而是猜着成帝的心思应当不是要换储。 从上回刘郢摔了腿就可以看出,成帝还是多愿意看到兄弟和睦的,如今益北王入宫,遇着太子犯错挨骂,他没有落井下石,反倒是开口求了情,可谓罕见中的罕见。 成帝如何能不欢喜? 毕竟都是自己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偏刘郢“温润如玉”的性子,定了他做太子,但在做父亲的情感上,还是没有更偏爱谁多一些的。 所以无论到了刘郢还是外头任何一个人面前,申容都没有表现出众人要以为的失意,不仅不失意,还照样是维持好储妃那始终如一的笑靥。在操办皇子周岁宴的事上,也依旧是大大方方与众人交代,一言一行不慌不忙,空闲下来的功夫,就往座上歇下,和几个郡国上来赴宴的王侯夫人们说说笑笑的。 偶尔两道亢奋些的笑声就回荡在奇宝湖上,连湖边来回走动的宫奴们都能听得个一清二楚。 第69章 西宫的奴才们 “到底还是这申氏储妃心大,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逢着这些接待人的场合,她照样给办得风生水起。” 兴许是储妃这样子和众人料想的有出入,底下奴才们的目光就都暗暗放到了她身上,想打探打探——她如今这脸上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装的。 人之共性好看个热闹,正所谓幸灾乐祸,便是如此。 “太子如今不得君心,申大人听说也正被御史中丞查着呢,你说这申储妃为何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奇宝湖往西宫过去的一座小宫室内传来几道议论的人声,里头备上主子们用剩的几块小冰砖,再倒上一壶子凉水,围着一张圆矮几,便能聚集起七八个忙活完的宫奴。 一个葫芦身型的老媪一边嚼着嘴里的腌梅子,一边接话,“没有心呗,储妃得皇后娘娘喜爱,只要皇后没有事,她照样倒不了。” “可终究一个夫、一个爹啊。”她身边蹲着个身形只有她一边大的宫女,跟着感慨了句,话尤未尽,不免啧啧两声。 葫芦身型的老媪眼神扫过去,“那又怎样?你可见她有苦着脸的时候?这种人就是掉到泥坑里都不见得会哭,只要自己能活着就成,现如今这世道啊,自私的人多了去了。” 几人之中,有那辈分低一些的宫女给续上凉水,话题就此展开,角落里坐得远一些的也凑了上来,“说起来也是,去年在万羽殿她被人拌了脚你们还记得不?” 听着的几个目光就追随了上来,还有一个今年才入宫的小宫女,虽全程无话,但架不住好奇啊,也不愿意离开,就听着这些人有模有样地说起来。 “那时候换了衣裳回来照样是一张笑脸,可见显出她半点难堪了?估计是打了牙也要往肚里咽的那性子。” 地上丢了几颗吃剩的果核,葫芦身形的老媪拍了拍手上的沫汁,越说越来劲,“这算什么?前年,她后院井里淹死了个宫女,你们可知道?” 太子宫里的事原本还算捂得严实,但有些资历深厚的老媪宦官们要想知道,也不会太难。宫奴们私下若有些交情的,偶尔也会约出来聚聚,凑齐一桌放松一下,要兴致起来了,大嘴哇哇一张,很容易蹦出些个不能说的话。 只是这件事终归还是没太多人知道,葫芦老媪的话一出来,连外头的两个都跟着进来了。 于是绘声绘色的一段演讲开始,其中少不了要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才能算是谣言传播的典范。 众人听完一阵沉默,几人惶恐,几人愤懑不平。这么恶毒的事都能做出来,其中一个性子稍公正些的,不免咬着牙恨恨地道,“还真想看看她笑不出来的样子。” 眼看着时辰晚了,宫室内细细碎碎的对话却仍在继续,不知几时,前堂门口有道人影进来了,守在门边上的两个宫女率先察觉,认出人来立即就止了声,再各自往身旁的人撞了撞,几人的眼色一交换,很快就传到了议论的中心位置, 里头为首的两个老媪一把子站起了身,原本不畏惧的神色,待看清楚人脸后,才又像唱百戏一样的换成了谄媚。 “是元秀姑娘啊。” “是我,瞧着你们聊得好生热闹,就进来跟着听听。”元秀胆子大也不是头一回了,她昂着头越过众人,直接走到了那葫芦身形的老媪面前。 “我们储妃啊,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笑着的,劳你老人家费心了。”她冷笑着靠近,大宫女绸缎的衣袍拂过矮几,发髻上的簪子经她一转身,闪过刺眼的金光。元秀朝那老媪厉声厉色地道,“就是要让你失望了,可见不成她笑不出来的时候了。” 金阳殿大宫女的位份不低,再加上申储妃和皇后关系好,底下两个大宫女从前也都是跟着叔衣的,屋内众人心里还有个数,一个大气都不敢多喘,就怕再招着这位。 虽说还没听过储妃罚人,但兰房殿那就不同了,郑皇后手底下处置的宫女宦官们一大堆,丢出宫的丢出宫,受刑的受刑,就连暗暗打死的都有几个。 尤其几个老人,知道早些年的事,心里就更发怵,到了这时候,只能一个劲在心里埋怨自己方才何必要多嘴。 “接着说啊,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难不成是我搅了你们的好兴致了?”元秀还在气头上,兴许是今日奇宝湖上的风带着火,吹得人也火爆起来。 “原,原是我们说错话了。女君您好心,饶了我们罢。”这时,人群中有个生得略憨厚些的老媪开了口,接着她身边的小宫女也搭腔,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着竟走上前抓住了元秀的衣袖,“是啊,我们嘴笨,命也贱,女君您,您别与我们计较。” 元秀抬手猛地一甩,“不过都是家人子,谁又抬举了谁不成?唯有尔等虫狗,倒正是命贱,才如此寡廉鲜耻,在此议论是非!”想起方才那些话就更气了,她伸着指头一个个指上,“倒叫我认齐全了,回头这屋子里的,一个都别想逃!” 屋内的声音渐渐传到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看热闹的,其中一个还正是兰房殿的阿勇,他人机灵,只大约瞧出个所以然,就迅速往万羽殿跑去了。 彼时申容还在与几个王侯夫人说着话,尤其刚过来的孛国夫人,小一年不见,孛国夫人存着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她这个晚辈的。 那时在行宫的话就多,如今久别重逢,要说的自然更多。 茵梅得了消息,回眸望了眼座上,刚好就遇着申容打量过来的目光,她遂快步上前,把底下元秀大战七八宫奴的事一句话带过。 申容面色微微一沉,“把那处散了,让元秀回金阳殿等我。” 交代完再次面向孛国夫人,嘴角一捎,又是一个温驯的笑,“是,您接着说,方才屋里出了些小事。” “什么事?”孛国夫人自己的话题止住,迅速转移到申容这面。 “底下宫女们拌嘴,嗐,天热人易燥。” “那是要好好管着的。”孛国夫人嘴里的新闻多了去了,一说到这奴仆们打架的事,就又迅速转到年初听到的一桩事上。 于是当着申储妃和几个王侯夫人,又是一通热热闹闹的八卦议论。 第70章 皇子们的周岁宴 到了第二日周岁宴上,储妃身边就只跟着一个大宫女了。 叔衣昨天夜里也是听说了此事的,不显眼地张望了一会后,便淡漠回眸,此时的心境竟还有几分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样。茵梅和元秀两个丫头都是她带出来的,两个脾气性格如何她心里最清楚,元秀比茵梅小一些,有时候做事确实马虎,但人是聪明的,也知道见好就收,昨日估摸着那几个老妪是真惹恼她了,不然也不能一直骂到七八个人都不敢出屋。 就是不知道储妃会如何罚她了。 叔衣如今不会知道金阳殿的事,就只能收着操心,随意地想想了。 而申容其实也没怎么责怪元秀,她还算明理,知道元秀没什么本质上的错。甚至转念想想,还觉得她这样也好,就算太子宫的主子们要维持仁慈的形象,也总不能任由人说了去,适当打压打压是个好事,不然总有些没眼力劲的要以为太子宫的人是真没脾气。 不过今日她不带元秀出来,多少是为了避避风头,昨日的事毕竟闹得不小,过路的宫奴们都上赶着去瞧热闹了,回去难免不你说与我,我说与你,传来传去的,顶上各个宫里的主子们也都知道了。 今日周岁宴前,郑皇后都问了她一嘴,得知是怎么个事以后,也就只由着她处理了。讲道理,错的人也确实是那几个碎嘴的宫奴,元秀纵然有错,也比不过她们去。 所以都要罚,那些人如何罚看皇后——其实也就是永巷令安排,估摸也就是罚了俸禄,关个几天。而元秀这头,就全权交由申容做主。 这么一档子事无声无息淹没,今日大家伙的重点还是在刘权和刘思两个小皇子身上,毕竟他俩才是主角。 顶上帝后受过众人跪拜,刘郢捡了几块甜瓜,跟着也八卦地问了一嘴昨天元秀的事。 都说女人们喜好谈论是非,可申容如今看下来,男人们也不过如此。 有几个不爱问的,也都只是装腔作势表面不问罢了,私底下保不准也想跟着凑凑热闹呢。刘郢还算好,坦坦荡荡的,好奇了直接问。 再说他夫妻俩个在帐中聊的八卦也不少了,逢着自己家、别人家、前朝后宫、天南地北的,哪些地方没聊到过? 申容顾了他一眼,先没打算瞒着他,开口之际,又转念一想,把这事告诉了刘郢,他会不会一个不高兴做些什么?毕竟里头还提到了金阳殿宫女沉井的事,当时这太子爷可是明令禁过往外传,可如今眼看着西宫的人都知道了。 要是他追究下去,底下说不准要牵连罚了多少人,是不是还要处死几个? 这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便舔了舔唇,收回目光轻言细语地道,“宫女们拌嘴罢了,您也知道,元秀那丫头性子急嘛。” “性子急就将几个臧获骂到不能出门?”显然,这话唬不住太子,估摸他知道了其中一小半,但是不完全清楚,所以直接来问申容了。毕竟当时还是申容差茵梅去散了的。 太子爷就手搭腿上,还转过了身来,一副“你快说了”的神情。 她便又装模作样地往殿内张望了一会,“待会父皇要叫您上去说话呢,在这场合说这个。” 越一副收着的态度,要听的人就越不想放过。太子倒也没在意宴上其他人,好似这会就是要把这事给弄个清楚一样,坐过来的身姿依旧未动,“好办,咱们出去转转。” 赶着今日周岁宴是办在万羽殿内的,奇宝湖边上又正是一岸的好风景,太子夫妇要想趁着宴中溜出去散散心,也不会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几场还不算太繁琐的礼仪走过来,那些个郡国上来的诸侯王和夫人们、以及皇族宗亲、皇子公主等一众人——便都上前拥着帝后去看望两个小皇子了。 一岁的孩子正是会说一些话的时候,这两个也早慧,尤其哥哥阿权,早上成帝过来的时候,还冷不防蹦出“哈爹”两个字。虽说音发得不是很标准,可是把成帝乐坏了。 这个年纪得了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不仅仅是老来得子,还有一些像是带孙子一样的珍爱。 本来他这段时日也盼孙子。 就因为这一句“哈爹”,他只差把孩子抱手上朝天抛一抛的了,不是有郑皇后和叔衣等几个带皇子的老媪冒死相劝,估计现在阿权在哪都难说。 趁着一堆人都围在小皇子那儿,太子夫妇简单上前凑了个热闹,在帝后面前笑着美言了几句后,就一同悄然离了席。 脱离了鼓乐喧天的宴席,两个人都没带随侍宫奴的——就在奇宝湖边上慢慢散着步。这里离万羽殿也不太远,既安静,也一眼能望得到湖心的殿上,要是中途生了什么事,或是皇帝突然想起他三儿子,他二人要赶回去也能及时。 申容起先还有些惶恐,就怕郑皇后下一刻要找上她,随着一道出来这么一走,又觉得好像还不错,殿上人多,虽是热闹,却也嘈杂,尤其待久了人脑子都是个晕乎的,躲这么一出,也好透透气。 刘郢要弄清楚元秀昨天骂七八老媪的事,申容左右躲不过,就只好藏着一半的给交待了,略过金阳殿宫女沉井的事,就单提了两个为首的老媪,还只说她们是指责太子妃心大不体贴太子和申公。 里头对于储妃的嘲讽也一概没提起,矛盾顿时就减弱许多,就算宫奴不得在私底下议论主子,但是说得也确实是事实。 “眼下前朝生事,不是母后让我操办皇子周岁宴,我本来就该要避避风头的,她们说得也没错,只是元秀那孩子,我还是藏了私心。”申容轻声说,“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忠心为了我,这丫头有时候就是这么性子急,我就没罚她别的,只让她这小半月都不许出门。” “您说可好?”说着就侧过头去看他。 太子听得很认真,手里有节奏地转着扳指,抬眉回神,“噢”了声,随即笑道,“好啊,怎么不好?本来她也没错。” 话落,心里却是沉了沉,申氏说的明显掩去很多,把原本一出非常恶劣的奴仆议论主子的事,三言两语就给代过去了,最后说得好像那群碎嘴的宫奴们还有理了一样。 当时在西宫外头凑热闹的人不少,里头几个宫奴议论的声音也没收着,事后太子要知道个全程并不难,只需和尽善稍微问一嘴,那小子不出半日就给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出来。 说实话,他现在问起申容,就是想看她给自己诉诉委屈,让他替她出口气的。不想两个人都走外头来了,她还是收着不肯说。 这还是觉得指望不上他?太子面无表情地望了望手上,动作便停住了。 申容留神到身旁的异样,跟着放缓脚步转头问道,“怎么了?” 话音一落,不远的湖心殿上传来一波波欢声笑语,她便又下意识地放眼望去,更远一些的天际,落日坠下湖面,投来层层似烈焰般的光影,近处殿内的众人就仿佛帛画中跳出的小人,只用毛笔一撇,便是一人。 即便是盛夏,金乌西坠这会也能收了热,湖面的寒气一起,人就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刘郢收起心底的那些愁闷,见她目光已经放到湖面去了,便随着往奇宝湖上看了一会,等天色暗了一些,拉起了她垂下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搓了会。 男人的手脚比女人的热乎,婚后这两年,每逢冬春时节,到了帐中,申容就会缩在太子怀里取暖,但抱着是一回事,牵不牵手、抵不抵足又是另一回事。 上一世的刘郢来金阳殿过夜,事后连抱着她都不大愿意,就更别提什么抓个小手,绕个小腿的了。何况现在……还不是在床榻上。也不是在金阳殿或是含丙殿——屋子里有几道墙可以隔着、挡着,把一切亲昵的行为关起来。奇宝湖边上来往的人不少,他就不怕被人看到? 她低头看着二人相握的手,那股子日落后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便使了劲要抽开。 不仅怕被旁人看见,更怕刘郢此刻是疯了,待会被人看见了,最后难免要责怪到她头上。 但申容的力气又怎么能敌得过刘郢?太子疑惑地看向她,手上就抓得更紧了,“你躲什么?” 他问的很理所当然。 是啊,躲什么?夫妇二人在外头抓个手为什么要躲?又不是偷腥。 “我……”申容手里停止了挣扎,随着手上那股热意返上来,身子好似也才跟着渐渐回了暖。 她不禁抬眸审视上去,眼前的人还是那样一张熟悉的脸,利落分明的五官,虎眸、薄唇。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深情郎君该有的模样。 “回去吧。”索性刘郢也没深究下去,估计是以为她害羞了。 对于这两个规矩的孩子来说,也是时候要回去了,眼看着湖面上起了风,待会收了宴,帝后免不得要各自找找太子和太子妃,他二人总要去露一下面的。 二人就往来时的路走过去,湖边有两排桦树排开的石子道,每隔两棵树中间就会设一座石灯,灯罩里头立着一双童子。 这还是去年两个小皇子出生时成帝命人建的,要是细细往里去看,能看见童子的背上各自刻着一个权、一个思。申容没有一个个弯腰去看,她还记得去年听着这事的时候,心底还在笑——成帝对他这两个“儿子”还真是看重。不想眨眼一年过来,现在连自己都快忘记赵金这号人物了。 时间真如流水。 第71章 话里头的争锋较量一时半会看来还结束不了了 树影下一双人影相伴而行,往前走了大约十来步路的距离,刘郢突然又很突兀地问起了前朝的事。 “若申公当真支持二哥怎么办?”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提。 申容身上的寒毛却也都快竖了起来,她只能佯装淡然,慢慢将问题反抛回去,“您为什么,觉得他会支持益北王呢?” 说完,她听到刘郢轻微地喘了口气。 看来他还是受了前朝动荡的影响,申容之所以不担心,说到底,还是作为过来人心里有个定数,但刘郢终究不同,他身处风暴中心,终归还是会担忧,就算早已厉兵秣马,也怕万一中途生变,便是前功尽弃。代入到申容自己身上,就等同于她害怕太康七年的政变,最后还是会波及到申安国身上一样。 “我不知道。”刘郢头一回在她面前表现得迷茫。 人对前方未知的一切,总会带着天然的畏惧,申容猜刘郢还是猜得不错的。她低眸想了会,又恢复了冷静,“若我再三否定,想来您也不会全然放心,但是殿下,您可知道父亲亦是我的老师,自小到大都是他教我读书识字,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毕生所求。” 她回握住了太子的手,力气不算很大,就学着他待自己的——用指腹轻轻摩搓了几下,“他从无心争斗,只求民之安乐。” 言罢,便不再多说一个字。 太子默默听着,思索一阵,她亦是仔细打量,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就见他眉宇间的凝重好像终于舒缓一些,随即拍了拍她的手,她便跟着松了一口气。 等出了桦林小道,便又是一段奇宝湖边上的路,视野开阔起来,边上就多了许多来往的宫奴们,大多都是从万羽殿上下来的,及时更新贵人们在宴上的饮食,还有天黑后要燃起的油、灯种种。 有眼尖些的,见了不远处的太子夫妇,便要放下手里的东西,哪怕隔着一段距离,都要先往这边磕了头,等太子和太子妃走过去以后,才能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申容就一路看着这些人,头一回觉得这样的规矩好麻烦,磕个头就够了,为何非得等人走了才能自己再行动? 在皇宫里生活了二十年的太子却早已是习惯,他甚至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依旧悠然自得地和申容感慨。 “我原先以为,朝中之所以会斗起来,是为那搅局者,后来才知道,竟还当真有不少支持二哥的人。” 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他总喜欢在申容面前忽然这么说起前朝的事,她就算是个再聪明的,也时常会摸不着头脑,便如实问,“搅局者是谁?支持益北王的人又是谁?” 既然要抱怨,那就索性摊开了说。 刘郢就笑了笑,他原本不喜同妇人说这些,头一回主动提起时,也不过是心里憋得久了,才吐露出来,也不指望申容能够全然明白——本来鹂黄、鹂黄,回上两声清丽的曲调也就够了。 却不想她次次都能接住他的话,即便凭空提起,也能宽慰到点上。 她确实是聪明的,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而今回答起这些来,也未曾想过隐瞒,“搅局的是前朝子弟,已经找到了。至于支持二哥的人嘛,除了一些卢儿,上头真正拿权的还不清楚,且等他自己露出来吧。” “那为何不把搅局的人先抓出来?”她接着问。 女儿家昂着头,眼波潋滟,里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与平时精明能干的当家主母风范不同,也只有到了太子面前,她才能展现出这样一副天真的少女模样。太子便忍不住停了步子,转身揽住她的腰身靠近自己,又捏了捏那尖尖的下巴。 “还用得着他呢。”说着,仔细端量起来,不细看不觉得,他这个小储妃又瘦了许多,瘦得脸都不圆了。 申容闻言愣住,咽了口唾沫,脑子里就好像有个陀螺在转——刘郢早知道了搅局的乱党是谁,也知道背后有真正支持刘子昭的大鱼。 局势都这么清楚了,只差人自己露出马脚…… 要怎么让人露出马脚呢?她颤了颤,重新对视上他,忽而也跟着没头没尾的一句,“那您是故意犯的那些错吗?” 其中的关联,其实她并不能摸得清楚,但莫名地就有一股直觉冲上来,让她无比相信这个猜测——上一世的刘郢几乎从不犯错,他极力伪装好自己仁慈爱民的好形象,就是为了稳住储君的位置。都已经这么努力了,手下收复的能人也无数,怎么可能在监国时期犯错?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这不摆明了把自己送下储位吗? 再不然就只能是故意为之的了。 除非他是为了引出背后真正支持刘子昭的大鱼。 “还是胖点好。”太子却又冷不丁地换了话,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不回答,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尤其他脸上还是那样平淡的笑意,并没有为申容提起他犯的错而羞恼。 她心里已经明白过来,继而把脸从他手中收回,配合着不再提起,“我才不要胖呢。” 再说了,她还不了解他的口味,上一世宠幸的那些小宫人,有几个丰腴的?王慧倒是胖点,那也不得宠啊。 刘郢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个小机灵鬼啊。” 话题自然止住,一切已是解释得再明显不过,太子重新抓上了她的手,就牵着她往万羽殿回去了。 湖心水榭过去的一条道,路景从昏暗转向光明,殿内那些欢声笑语也渐入耳畔,申容的心湖上忽然泛起一阵连自己都感知不到的涟漪,可脸颊间的笑却犹如湖面上最后一缕霞光,随着黑夜的到来而渐渐淡去。 * 两个小皇子的周岁宴过去,宫里头也就热闹了那两天,后来入宫祝贺的一众宗亲们告离,这里便又成了天下最华丽而又最寂寞的地方。 有了上次不经心的一次警告,后来王慧也没主动来过金阳殿做客了,有时候申容往兰房殿过去,倒能瞧着她和王美人去看郑皇后。 郑皇后还不知所以呢,笑着问起王慧怎么都不和储妃说话。 “丫头看着比前些日子都还要怯生生的了,难不成是在这宫里受了吓?” 无心栽柳柳成荫,旁人是想尽了办法要讨得郑皇后的青睐,这王慧只是稍微表现一下,竟惹得郑皇后关照地问了一句。 也真是两世过来事事生了不同,单从上一世郑皇后的为人处世来看,怎么也不能是这么个怜贫惜弱的性子啊。申容眼珠子微微转动,心下忽而一笑——是了,她是惜弱,但并不怜贫,出身不好的人在她面前扮可怜是起不了作用的,只有高门子弟表现出可怜,才能引得她关心个几句。 前头的许林君不也是如此? 同样是把自己仰慕男子的心态表现出来,她不针对许林君,唯独针对上一世的申容。 这思绪其实也就飘了一小会,她如今回想起来也都没有恨意了,只有一层淡淡的冰霜凝固在心湖上。郑皇后的问题落下后,王慧略带惶恐的朝申容看来。 这一眼刚刚好落入了郑皇后眼里,便连同着也看了申容一眼,一切便在心里有了解释。 申容回望几方,内心是一声清清楚楚的冷笑。这是这一世的王慧也变了,所以心机如此深重?还是她没怎么变,只是人太笨了,无意识做出的此举? 好在郑皇后没有当即质问,毕竟二人相比起来,她更看重申容。稍作停顿之后,便对着王美人小聊了几句。 一场后宫女人们之间的寒暄就此结束,兰房殿是申储妃的第二个家,她替郑皇后笑着送过王美人和王慧。 王美人可能也知道了王慧说错话的事,拉着申容的手多走出来几步,就在兰房殿的廊道下停住了,“储妃,阿慧这孩子性子单纯,也多不懂事,那日纯属无心之言。我们也是陌上出生的人家,往上三代的祖辈们都还住在低矮的茅屋里,一辈子啜菽饮水,怎么也不敢忘了本,对您有旁的意思啊。”一面说,一面把低着头不敢看申容的王慧拉上前,“不过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错的,待会让她到您宫里给您磕头赔罪,您莫与她计较。” 申容目光打量上去,怔了一怔。心道:这才是聪明人呢,先拉低了自家,不以世代的贵人自居;也清楚认错不能在兰房殿前——不然这一出就不是真心实意给储妃赔罪了,而是装模作样给郑皇后看的。 她忽然岔开了想,要是上一世王美人没死,有这样的姑姑,往后的王慧指不定能斗过田婉儿。 随即就露出和煦大方的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当时我还和妹妹说来着,这是那位先生好福气,换了旁人谁能享用得到?不过后来瞧她当真是吓着了,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总觉得我一出声就要吓着她。” 说着就松开了王美人拉住自己的手,转而又去拉上了王慧,“你要是经这么个事就怕了我,我可当真是要比你更委屈,今后在你面前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话的好。” 王慧虽还有些慌张,但听着这话不由得抬眸望了眼申容,小小的眼睛里还带着泪花,脸上充满了好奇,似乎不能相信储妃是真不怪罪自己。 申容就笑着抬袖拭去了她眼底的泪水,声音也再轻了一些,“还怕不怕我了?” 眼前的人实在温柔,身上还自带一股恬淡的香气,配上这副姣好甜美的面容,单看面相也应当是个好说话的人,王慧心里陡然起来一股错觉,觉得那日是不是看错了申储妃的神色?此刻的她看起来实在是好相处。 她便连忙摇了摇头。 申容就轻笑出两声,“是嘛,在我面前就是要胆子大些,不然弄得我多不好相处似的,今日连话都不敢和你搭。”说完,她仍带着笑意的看向王美人,“磕头倒是不必了,明日让阿慧来金阳殿吃果子,多陪我说说话。” 三言两语间,话语权就被这个申氏储妃抓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大方不计较的人是她,说到最后竟然连委屈的人都成她了,王慧年纪小不经事,尚且听不出来,可王美人在后宫历经世事过来,又怎么能看不明白? 这个申氏,可真是不简单。 “是,储妃不嫌弃我们就好。”王美人脸上的笑也淡了一些,感慨自己这个侄女日后要想在太子后宫里争一争,只能先安静蛰伏好。 话里头的争锋较量一时半会看来还结束不了了,申容瞥了王美人一眼,倒是不打算继续拉扯下去,干脆收起了尾,笑着把这话推回去,“您又说笑了。” 第72章 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刘郢 等送走了大小王氏,申容自然没急着回金阳殿,想着郑皇后一会也该有问题要问她,便理了理裙裳,往正殿返回。 “怎么去了这么久?”郑皇后一边看着乳娘怀里熟睡的两个皇子,一边问起进来的申容。 她也不多拘束,上前从案几上拿起方才自己的水杯喝了口,笑着答,“您先问您要问的,我再答您这个问题。” 大大方方的相处最好,要是扭扭捏捏规矩太多,反倒显得生疏。郑皇后显然很满意这自家人一般的状态,起身回头,挥手给屏退了两个乳娘,就朝着申容这儿走来了,“瞧你这话,既是知道孤要问什么,何不一道全说了?” 申容就娇憨地嘿嘿两声,“总要经您这么问一下,说起来才更清楚不是?” 不然进屋就急着一长串的解释,不就跟她真做错了什么一样? 郑皇后笑骂道,“贫嘴,快说。”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事,就算全部如实交代,申容也有这个自信郑皇后会多偏她的,所以也就从头到尾,以及后来王美人代王慧认罪的那一出都给说了。 听完,郑皇后冷哼了一声,“原来还是她自己蠢笨呢,不过她王家确实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祖辈是从西海那边迁过来的,那时候前朝都还没收复那地呢。” 说着扬起下巴轻轻一笑,都说不上嘲讽,而是彻底的蔑视。 赶着连汉人都不是呢,申容心里幽幽地想着,国朝延续了前朝的阶级鄙视,从长安往外发散出去,离京城越远的地方,人的地位越低,西海比绥阳还要远,未收复之时确实是一片不毛之地。 也难怪王美人如此低调了,至于她侄女王慧,估摸着是年纪太小了,不知道祖上的事,从小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自然看不起下头的人。 往兰房殿再坐了片刻,申容便辞了郑皇后回金阳殿,茵梅就守在殿外等她一道出来,旁边还站着个阿勇,两个人神色都还有些慌张。 她瞥了一眼,念着里头的郑皇后还在,便没首先问,等出了兰房殿的外院,又往甬道上走了几步才出声,“什么事?” 阿勇就一路跟了出来,黝黑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估摸着是从哪儿跑回来的,经申容这么一问,原想赶上前来抢着说,但瞧了眼身前的茵梅,就又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议论宫女跳井的那老媪死了。”茵梅细步靠近,到底还是带了些惶恐,“今早永巷令才放了那几个,阿勇跟过去瞧,单就没见那老媪——”话音未落,阿勇瞅着时机急忙凑上来,“诶”了声,还是忍不住插话,“后来奴婢过去问了一嘴,才知道她是上吊死的。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再要打听就打听不到了,于是赶紧回来和茵梅姐姐说了。” 申容只感觉自己胸腔里猛地一滞,后背好似有一股寒风吹过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谁杀了她?刘郢还是郑皇后?还是当真畏罪自杀?可是怎么能够,她这个储妃事后又没有多追问过一句,往前更没有苛待过下人的事例。何况还是西宫那头伺候的宫奴,怎么也不应该畏惧到这么——这么宁愿丢了自己的命。 连阿勇都能察觉到里头的不对劲,那就必然不是自己吊死的了。 兰房殿外的甬道上安静得连人的心跳声都格外清晰,这会连个来往的宫奴都没有,除了一个阿勇,余下的都是金阳殿自己的人,她缓缓抬眸,心里或许已经有答案了,便招手先屏退阿勇,“你先回去罢。” 阿勇一愣,没来禀告消息时那么反应灵敏了,见储妃这副模样,遂也跟着有些好奇,想知道个结果的。可悄摸着打量了一眼后,见储妃脸上的神情实在冰冷得吓人,也就不敢再多提,步子一转,恭顺地往兰房殿退去了。 等人走后,申容望了望脚底的石砖,随即吩咐上茵梅。 “把明生叫过来。” * 然而这回即便是明生,都不能知道这个事的原委。甚至不是申容问起,他都还不知道永巷令的下房里头,吊死了个老媪。 “奴婢去打听打听。”他伏身在阶下,表现得很是冷静,甚至主动给自己揽上了任务。 现如今除了自己身边的两个大宫女,申容最满意的就是这个明生了。有情有义不说,办事还利索,前头安排他去做的事,没有一件办不成的。不仅如此,有时就算不用申容多说,里头繁琐的细节他都能给办妥当了。 关键是他人还冷静,除了第一回提到他那相好的小宦官以外,其余时候都看不出他任何情绪,说起话来也带着一股子沉稳,莫名的叫人安心。 她终于从这事中缓了口气,“去吧。”但眼看着他刚退到门口,又不由得慌了一下,叫住了他。明生就停住了脚步,却依旧没有因好奇而多打量她一眼的。 就算这奴才再厉害,要打听的也是刘郢,这个太子。不仅仅是申容的夫主,也是太子宫上上下下最大的主人,若是这事暴露了,不止是明生,连申容自己都要栽进去。她抚了抚额,沉沉开口,“留神别被发现了,宁可问不出来,都要见好就收。” “是,储妃。”明生便又在门口弓了腰。 金阳殿寂静了很久,屋子里再无旁人,申容缓缓回身,朝内室空落落的帐中看去,眼珠子一路又瞥到了南边的几处盆景上,陡然间,她依旧觉得后背冷丝丝的。 这个事之中,会有心杀了那老媪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刘郢和郑皇后了。然而要是郑皇后做的,她要这么做只能是为金阳殿、为了她这个储妃,就不可能不会说给她听。而且这么一个小小的宫奴,郑皇后要是想处死,以她两世做事的手法来看,都没必要假装是人自缢,她大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处死了她。 反正整个后宫之中,没人敢反驳郑皇后的命令。唯一一个能压住她的成帝,也从不多过问后宫的事。死了个西宫的老媪,他又怎么会在意? 那就只有刘郢了,她其实都不用去打听,或许就应该要明白的。他维持了这么久的仁慈名声,因为一个老媪乱说话,就闹得人人皆知——金阳殿里头被主子逼死了个宫女。 他确实有理由更怕流言蜚语乱传,毕竟他眼下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在帝后面前的名声。 到底,无论面上如何和善,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刘郢…… 第73章 做了这么多,还不就是为了他父女俩个能活下来? 太子这晚是到亥时才入金阳殿的,一进门,照常往行障后去更过衣,从上到下梳洗过后,换了身干净清爽的里衣,才往后室过来。申容就同前面数个日夜一样,亲自燃起熏炉里的药——即便眼下身子依旧没有动静,但是这些药方也没有断。 “焦顺寻了个巫医上来,明日入宫给你瞧瞧。” 申容蹲着身子背对着他,刘郢也瞧不出来她的样子,处理完手头上的一堆事,太子爷周身疲乏,径直就上了榻,盘着腿坐了会,又仰头阖上了双眼,似乎也在感受着这股药香。 申容回过身时,脸上的神色已是无异,跟着一同往榻上过去,一边应声,一边跪坐到他背后,替他捏起了肩。 夫妻俩就各自沉默了会,前堂的灯被两个大宫女盖灭,二人一一退下。 安心求子的这段时日,屏风外一般不留人伺候。 屋内空了下来,仿佛就更安静了。刘郢享受了一会,抓住了她的手,转回身开了口,“这些时日——”他对视过来,双眼隐隐布着血丝,尽显疲惫地说,“朝里会有些乱,之后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必太过担心。” 前朝的事,她一个后宫储妃有什么好担心的?除非事关申安国。一提到这个,前头因为吊死个老媪而惶恐的心思散去,只回到原本的正轨上。 “殿下,是不是妾的父亲——”她感觉自己双手都开始发起了抖。 无数话在后头要蹦出来:是不是查出申安国什么了、他不可能支持二皇子、是有人要陷害他、他也不可能会和乱党搅合到一块、连个官场交际都不懂的人,怎么能去搞这一套?她很想说,你们也别把他想得太厉害了,如果不是成帝硬拉着他入长安,他本来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教书先生,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野心去参与换储? 兴许是看出申容神情之后拼命压住的慌错,刘郢索性大手一张,直接将她搂入了怀里,“你放心,申公没有事,这只是我们必须要走的一步。” “那您能和我说说,到底是如何走这一步,才必须要拉上他吗?”她感觉眼眶有些干涩,渐渐的,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就算刘郢的承诺给得再好,她又怎么可能跟着完全放下心来,上辈子她好歹是到了晋安三年才死的,可是申安国就是死在了这场政变之中,叫她怎么放心?甚至,甚至不是为了申安国,她原本都不必入这座皇宫来的,如果她可以完全不管自己的父亲,她何必要入这皇城虚与委蛇地一步步走到今朝。 做了这么多,还不就是为了他父女两个能活下来? 刘郢开始保持起了沉默,过了一会才将她拉出来,重新对视上自己,“如果不先把名单上的人都抓了,真正站二哥的人难露出马脚。” “那他会如何?被抓进诏狱吗?”她紧接着问。话落,就见刘郢沉默着点了头,还有些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就是上一世的走向,一模一样,所以无论她怎么做、怎么铺垫,还是要眼看着这条路按着以前的方向走去。廷尉诏狱是什么地方?进去了还能有活着出来的?就算是太子刻意做的计,要为他的大局,可焉知进去不会出什么意外?申安国如今都什么年纪了,又岂能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自胸口往上一股热流涌上,那些东西如何都不能忍住地要往外溢。便猛地挣脱开了刘郢的手,锦帐一掀,迅速奔下了榻。好在茵梅和元秀还是守在门口的,两个大宫女反应也快,听着动静就推开门跑了进来。 太子紧随其后,虽没有他上前搀扶的地方了,但在申容身后看了一小会,心里立即就升起了猜想。 这段时间都是在准备这个,不单单是申氏这个储妃在做,他这个储君做得也不少,样样配合着来。 是有了吧?也该要有了吧? 第74章 储妃确是,确是有月余身孕啦! 不出一会,贾太医、陈太医、彭太医便都行色匆匆地入了金阳殿,三个花白胡须的老人恭着腰先行过礼,一人身上背着个木药箱子,身后还各自跟着两三徒弟,受了太子的应允以后,一个个轮番进去诊过脉,确定结果一致,不得出错。 毕竟这是眼下皇帝、皇后和太子三个皇城主人都着急的事,这大半夜的,就是要叫动整个太医署,这些人也得没半点犹豫地飞奔过来。 “殿下,储妃……储妃确是,确是有月余身孕啦!” 最后一个彭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太子身前。一路匆匆赶来,这老头身上的汗水被吸进了肉里,夜里寒气重,此刻连话都说不出个完整的。 刘郢当即愣了一下,过了会还不确定地准备再问一遍,但低头一反应,又猛地一拍手,留了句“赏”,随即就要往塌边大步过去,却又听这老头小声跟了句,“然储妃脉相微弱,恐有气血不足、冲任亏虚之兆。” 这孕身状况,也是方才三个太医在里头对过了的。 “什么意思?”太子停住了步子,自然是听不懂。 “无、无大碍。”彭太医忍不住拭去额角的汗珠,“臣等开下药方,养得回来。” 太子就“噢”了声,继续往里进去。 把这话回完,三个老太医各自心安,总算松了一大口气——整个太医署都是受太子施压过的,其中以贾太医更甚,他还得时不时跑兰房殿去回皇后的话,比起申储妃来,底下这些人肩上的担子也不会轻。 “寡人的儿子可是要来了。”刘郢坐到了榻边,伸手就抚到了申容尚且平平的肚子上。 不说都还好,方才申容起码还跟着笑了下,这么一说,她脸上的笑就不由自主地收了些,这要不是个儿子怎么办?这种事怎么说得定,方才还在为终于有孕而落定的心情,一瞬间就又成了担忧。 没怀之前是一重难关,怀了之后又是一重难关。 见申容没接话,刘郢可能自己也察觉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僵硬了些,迅速又是嘿嘿一笑,弥补上了方才的话,“女儿也成。” 但是话里的安慰谁听不出来?而且这语气较之方才,是很明显地降了一些,轻了一些,申容就牵强地也扯出一抹笑,但愿平平安安生个儿子。 想着,她往前挪了挪,冲着刘郢又望了眼还在阶下跪着的几个太医和宫奴们,刘郢顺着瞧过去,会意地一抬手,给那些人都屏退了出去。等屋子里再空下来,连茵梅元秀和尽善都退出去了,她方才沉重地开了口,“殿下,如果您必须要做的事,妾不能多说什么,但是——” 说着,她下了床榻,伏身跪到了他跟前,如同面对成帝时一样,标标准准地将头贴在了地上,“还请您看在妾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份上,让妾的父亲平平安安的。妾,妾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她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温温热热的,从眼底清楚地凝聚起来,又一颗一颗地掉落到了地上,映照出身后连枝灯上的火光。 “你这是做什么,哎,这是自然的事。”刘郢忙跟着下了榻。 好不容易有了个动静,他怎么舍得让她这么跪着,不论为大为小,都得千万仔细照顾好了。 * 太子妃有身孕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乙和宫和兰房殿,帝后这两个长辈当然不会亲自过来,乙和宫那边赏了一堆东西,兰房殿那头派了叔衣来看望,带过同样赏赐的一批东西,叔衣也带了郑皇后的话。 “娘娘说,头胎前两月一定要仔细,所以也给您带来两个人。”说着招手上来两个老媪,申容也眼熟她们,正是郑皇后怀上时,跟在边上伺候的两个老宫女,都是生养过孩子的,不过后来皇子出来,就跟到偏殿去照顾皇子去了。 “那阿权和阿思那儿了?”少了两个一直照顾的老媪,皇子们怎么办? “人手够的,娘娘说您这儿如今是头等大的事。”叔衣脸上带笑,也是真心为储妃有孕而高兴。这毕竟是喜事,就算不与自己相关,但眼看着长大的一个姑娘,平时也会做人,私心不免跟着欣慰。就盼着顺顺利利,要是能照着皇后娘娘的一下生俩儿子,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您来回跑也辛苦,坐着吃碗果浆吧。”申容少不了也要谢过叔衣这个老媪的,眼神往下瞥过,茵梅和元秀就立即要带着叔衣往席间坐过去。 有这份意思就够了,叔衣心里还算清楚自己的身份,再有资历,那也是个奴隶,别因为主子一直待自己好,就真当自己能和主子平起平坐了。 她低眉笑了笑,“谢储妃恩,老奴就不久留了,您多保重身子。娘娘还说了,这天尚且热着,您让屋里人打打扇子就成,那些冰砖就不必用了。” “好。”她同样笑着应下,目送叔衣退出去,又看了眼从兰房殿过来的两个老媪,“你们先随元秀去安置下罢。” 底下人一应屈膝行礼告退,殿内方才再次恢复平静。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时间,茵梅就带着明生从外头进来了。与往常一般,大宫女在前头候着,明生跟着申储妃到后室去回话。 “储妃责罚,奴婢未能打探得出来。” 倒是头一回,明生都不能知晓太子那头的事。思索到至今,申容到此刻都没有多在意这个事了,心里早有了答案,证实一下也只因当时太过恐惧。不过后来想想——那老媪敢当众宣扬太子宫死了个宫女,也确实是她自己找死,虽说刘郢的手段过于阴狠,却也不是她早就清楚了的吗? 回顾两世,他手上大大小小的人命还少?可见的就一个自己…… 沉思过后,她懒懒地面向明生,更多在意的还是自己这头,“你没被发现吧。” “储妃放心。”明生回得也快,虽然没能打听到储妃想要知道的事,但还有另一件相关的事却是要提一下的,他顿了一瞬,接着说:“不过,有一事比较蹊跷——”申容就“嗯”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当日殿下召了一个叫海三的宦官过去说话,随后海三就往永巷令过去了。不过因为那人向来话少,身边也无亲近之人,所以奴婢未能打探得到。” 话落,二人皆是一阵沉默,申容垂眸望向身前的案几,微不可察地冷冷一笑。 感情还是出在宫奴的身上,倒是稀奇,他的含丙殿里头还能有个话少的宫奴,瞧瞧那顶上头的尽善都还是个漏壶呢。 “罢了,就此打住吧。”她沉沉叹了口气,不想再为这事劳心。正准备招手让明生退下,又见他往前膝行上来一点,并没有退下的意思。 “储妃,申府那头传消息来了……” 闻言,她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倾去,“怎么了?” “申大人眼下被查,府内出了些躁动,下头来回说,熊氏这几个朝会日常在大人书房前徘徊,下午也时常一个人悄然出府去,并未带奴仆。” 看来深宫里头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也难安宁下来。这只怕是熊氏听闻了前朝的事,以为申安国日后要靠不住了,所以起了些心思?她又坐回去了些,提起这些都有些麻木了,放眼望去,身边有几个能可靠的?就连申安国自己都是个糊涂人,他早该要知道这些亲戚没个安生的了。可面子上挂不住,不得不接济。 “那就盯好了她。”申容闭了闭眼,强逼着自己将烦闷之意散去,“这些时日她去外头做了什么,接触了什么人,都要弄清楚了。” “是。”明生领命作势退下,一条腿将将抬起,还未完全起得来,却又听着前头的贵人冷不丁出了声,语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书房里头,一般什么最重要?” 自申安国入朝为官起,申容就入了宫,就算往前回去过两趟,也还不曾接触到书房那块,想着左右不过是一些书卷、笔墨砚台一应,又没有什么金银器物。熊氏难不成是害怕申家没落,想偷些书卷出去卖钱?哦,她父亲向来爱惜笔墨,说不定真有几个值钱一些的砚台,能惹得熊氏惦记惦记。 “印章。”明生也思考了有一阵,突然回道。 印章…… 申安国如今地位尚且不低,能上朝议政之人,一枚小小的印章,便代表了其本人所做的一切。若是拿出去乱盖,便是什么脏水都能往申安国身上泼了。 只是熊氏那短浅的见识,要拿着申安国的印章做什么?她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的盆景上,忽而怔了怔,再回首时,低声道,“嘱咐人看好书房里的东西,先弄清楚她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 “是,储妃。” 等明生真正退出去,金阳殿里头才总算是彻底安静下来。申容就坐在席子上发了一会呆,两个大宫女回来的时候,她都还在放空。 昨日刘郢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她知道,父亲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诏狱一关他必然还是要挨的,她没有办法,她奈何不了前朝的政治斗争,她只能……她忽然回想起熊氏的那张脸,其实若只是单纯的贪财,想贪图些无关紧要的小利,她并不会多计较,哪怕是当真要给儿子捐个官,即便有过龃龉,也不是一定不能给个闲散的差事。毕竟申家如今权势确实是大了,申安国自己还算受皇帝青睐,后头也还有个在后宫中混得如鱼得水的储妃女儿——申容这个储妃得太子宠,又和郑皇后关系亲近,两年下来,宫内外人人皆知。 父亲女儿都得势,自然会在无形之中更添上一层权利。 可若熊氏要的是别的东西——能摧毁掉整个申家,那意味就彻底不同了。这样的人,申容又怎么还能拿她当个亲戚去看待? 她此时倒但愿熊氏是想偷些名贵砚台去换钱,不然若是要拿印章做什么,等太康七年的政变过了,她就只能狠心把这些隐患都给去了。 第75章 您吃醋啊? 自储妃被太医确诊有孕以后,太子不管白日黑夜都要跑几趟金阳殿。 头一个子嗣,又有长辈们前头无止尽的催促,他自然无比看重,更何况,这一胎还是出自正妃,若他现在是皇帝,指不定等孩子生出来就得立个太子的。 “原本是要带着你往小南山过去,如今又动不了了,回头等稳些了,我们再去。”他径直往后室过来,知道自己没换衣裳,也不往帐中过去,丝毫不讲究地顺着一张席子就坐下了。 尽善往前来倒上水,申容跟着一同盘坐到他边上,如今她身子娇贵,人还没坐下去,就自有宫奴上前垫好了软席,甚至于比伺候太子还仔细。 “我倒是想往行宫过去,不说年底暖泉就要修好了嘛?” 小南山有什么好玩的,左右能吸引她的,不过还是骑马,可下次再要骑马,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刘郢微微蹙眉,“桓林山啊,也成。”可这语气到底不如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了,毕竟一个是他老子的行宫,一个是他自己的园子,当然想去就去,可要是桓林山行宫,估摸着里头还得衡量着什么。 只是,刘郢前年不还经常带着几个侍读过去行猎吗?她理好裙裳,翘起嘴唇问,“是不是还有些麻烦啊?” “倒也不是。”太子爷神情舒缓一些,没打算瞒着,“那儿不还养着父皇的几个美人嘛。自行宫建好起,我就鲜少过去了,” 原来还是为了避嫌,虽说是几个和他夫妇俩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可要按辈分算,怎么也可以说得上是太子的母辈了,要是成帝带着他一大家子过去,还说得过去,可要是太子夫妇单独过去,传出去到底不妥。 这么看下来,那桓林山行宫倒更像是成帝的再一座后宫了。 “那就等着年底的冬狩呗,别我们自己去,到时候就随着父皇母后一起。”申容微微笑道。 “还不一定呢。”刘郢干脆支颐懒懒的起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不必过多解释,申容心里也大约清楚了,前朝名单嫌疑还没完,眼看着太子爷这一边又要在私底下玩弄阴谋诡计,要是把申安国都弄进去了,名单上的其余人恐怕也不能幸免,无疑又是一拨血雨腥风,逢着成帝的头风又没有说痊愈,这一年的冬狩指不定就和去年一样,无人敢再提了。 她也就不多说了,随着一同坐了会,再说起了今日乾州进贡上来的珠宝。刘郢让她回头去挑几件。 这批东西自入后宫起,众人挑选也是有顺序的,优先送去的肯定是兰房殿,经郑皇后选过以后,再往少府那头留下几件——都是要留了襄国徐太后的。然后第三个,就送到申容的金阳殿来了。 其实按理说不该这样,按着辈分来排,徐太后往后该要轮到后宫里那几个资历深一些的夫人们的。不过因为申容受皇后疼爱,近来有孕又惹得成帝也颇为满意,所以少府令甚至都还没留,就先往金阳殿送过来了。 这事刘郢也知道,没多说话,算作默认。 只是怎么说也不是按着规矩来的,所以储妃这头也别耽搁多长时间,挑选过后就赶紧差了少府令拿剩下的回去。 申容本人倒是不太在乎这些。现在吃穿住都是用的宫中的,储妃每月的俸禄也不少,除却打赏下人和偶尔高门贵族之间做人情,几乎就没什么能用到钱的地方了。钱都不缺,就更别提首饰珍宝这些了,更何况郑皇后和刘郢平时赏赐的那些都戴不完,再要多了,放匣子里也是积灰。 “你去挑几件模样好些的玉器。”她放声往下吩咐。 元秀和茵梅就在底下轻声应“诺”。太子爷睁了睁眼,轻轻一笑,没有做声。申容的目光就又挪到了他身上,“您笑什么?” “好歹也是乾州来的宝贝,又不是咱们自己平时见着的那些,你就看都不看一眼?” “我不爱佩戴那些,就留给后宫娘娘们去争奇斗艳罢。”她也轻声一笑。 听着这话,刘郢不觉笑出了声,心道这也是她知道后宫女人们的斗争,又有信心自己不必和那些人一样。 “也好,就这样素净着,好看。”刘郢就伸手抚了抚她鬓边的碎发。 二人稍加依偎,后室里头原本还候着的几个宫奴有默契地退到了前堂。夫妻间要是恩爱,能说的话自然不止一点,安静一会自然安静,要是偶然起个话题,就顺道着聊下去。 一时间,金阳殿内气氛格外和谐。 第二日乃是常朝日,太子爷守着怀孕的太子妃安生渡过一晚,早起不再由她服侍穿衣佩冠,这活就放到宫奴们的手上。 申容懒懒地靠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刘郢的问话。 他心情好,要说的话也多,除了唠家常,也多嘱咐底下头注意着储妃的身子。申容都没他话多的。 夫妇两个聊了没多会,外头进了人来传话,说是贾太医来给储妃请晨脉了。 廊下随同来的,还一个从兰房殿过来的叔衣。 刘郢闻声朝屏风外瞥过一眼,无声笑了笑,也明白兰房殿那头对储妃这一胎的重视。 毕竟皇长孙,肯定都稀奇。 得了太子宫主人的允许,贾太医和叔衣方才恭敬入殿,不过止步于前堂,没有往后室进来——毕竟太子爷正在里头穿衣。 里头的两位主子还在说着话,太子回头与申容打趣,“关心成这样,倒像是你亲母后了。” 申容就透过纱帐与他对视,语气也轻快,“您吃醋啊?” “我有什么好吃醋的?”说着,他张着手转回了身,由着身边一左一右俩宫奴躬身去挂玉佩。 也是,又不是他亲娘,他能有什么吃醋的。 不过郑皇后如今对待起申容来,确也算是有几分实打实的真心。 都是坐在正妻位置上的人,不论大、小事,郑皇后都能与她易地而处。毕竟她自己命也不好,少女时期被逼着嫁给了成帝,后来好不容易爱上了,还正发现对方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长辈对晚辈便是如此,一旦自己往前有了遗憾的事,便希望晚辈能代自己做好。好似就能替自己弥补上遗憾了一样。 所以现如今相比起刘郢,申容倒更有些心安理得地接受起了郑皇后待她的关心。 这心态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兴许是在日常的相处中、又兴许是上一回奇宝湖上的小宴、再或者,是为她牵扯进了郑皇后最大的秘密之中。 阿权和阿思是赵氏子的事,除了郑皇后自己以外,整个皇宫之中也就只有她和叔衣知道了。 那么不管二人的关系里头有几分真心、几分忌惮,总归金阳殿和兰房殿两宫之间,确实就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了。只要有这一点在,她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谁也别想抛下谁不管。 思绪一止,她望向靠近的人影,窗棂传来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纱帐,映出刘郢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不笑的时候,这张脸看起来依旧有些凶,如今更多了几分储君该有的威严。 太子已经由人伺候着穿配好了,他捏起了她的下巴,俯身过来,与她抵唇厮磨了很是一会。 随着年岁的渐长,男人的嗓音也沉稳了许多,“晚上寡人再来。” 清晨的风中也好似充满了他的气息,将申容无一丝缝隙的围绕起来,令她再感受不到其他——哪怕周围站着好几个低下头的宦官宫女。 她怔了怔,只能靠惯性应声…… 第76章 头胎不稳乃常有之事 兰房殿的人对申容的身孕也当真是关心,不仅仅是郑皇后,还有叔衣。申容头一回怀孕,没有什么经验,叔衣却甚是体贴。 贾太医看脉的时候,她也不往后室过来,说怕叨扰了里头的安静,就合着手躬身退至门边,等着太医的消息出来。 “储妃……”贾太医诊脉过后,脸上出现一丝忧愁。 申容放眼望去,心间猛地一跳,“可是有异?”话落又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前堂的方向。 贾太医已经跪到她脚边了,将身子伏在地上,语气颤抖明显,“头胎……头胎不稳乃常有之事,加之储妃久思伤脾,前三月还需及时定量服药,亦多往外适当走动,排解忧思。” 他一边说,还不忘一边抬眸打量一眼头顶储妃的神色,就怕这话说出口,储妃发出的怒气会殃及到自己身上。毕竟后宫里头的这些个主子,没几个真正好脾气的。就是向来好名声的太子也是如此,贾太医身居深宫多年,还能看不透里头的学问? 皇家的主子们,有几个是拿他们这些个真正当人看的? 一长串的话汇报完,贾太医稍显不安,可悄摸地观察了一会,虽见储妃只是皱起了眉头,却还没有和皇后那样疾言厉色起来。 便还算安稳地收回了目光。 而申容又何止是不发脾气,这话听到后头直接都没了心思。 忧思、忧思…… 这种东西若真是她能不去想就能解开的,那就好了,除非刘郢不走他必须要走的计划——动申安国进诏狱,否则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不记挂着。 更何况,申府里头还有那一帮子不安分的亲戚们。要是申安国自己是个拎得清的,能狠狠心把那些人都清理了,她都不至于身处皇宫还要招人进申府时时监视着。 “知道了。”良久,她沉重地应声,正要挥手示意贾太医退下,目光又扫过了前堂,适才想起前头还一个叔衣候着的。 若是让她如实去回了郑皇后,兰房殿那边少不了又要是一番询问。倒又是一个麻烦。 “慢着。”她便又唤住了贾太医。 “是,储妃。”贾太医躬着起了一半的身子,跟着又惶恐地抬了头。 “待会给叔媪回话,就说我无恙即可。”话音一落,申容瞥了一眼守在边上的茵梅。大宫女随即上前招呼,抬手送走贾太医,声音也压低几分,“大人,我们储妃也是不想皇后娘娘太担心,毕竟娘娘那儿还有两个小皇子要操心,您多谅解。” * 太康七年秋日的寒意在深宫中人忙碌不觉时,缓缓侵入了长安城,白天叔衣还叮嘱了切勿用寒气重的冰砖,到晚上秋风一起,连南边的窗子都要关严实了。 夜里大宫女换进来两床稍微厚实一些的褥子,申容才睡下。 刘郢是说晚上来,可也是等她晚上睡熟了才来金阳殿。迷迷糊糊间她都还听着人在前堂说话,大约是刘郢在和尽善抱怨天门殿里头的事。 “前两日不提、白天也不提,到夜里忽然想起来了,抓着就是一通问,就是这脾气,要有什么事非得当即处理,管人困不困,明天再做成不成的。” 刘郢的话一落,随即又传来尽善谄媚的笑声,“陛下理政多年,还没出过休息大半年的,如今才拿着权,自然是希望尽快弄清楚,何况里头不是还涉及好多人嘛?” “可事总得一件件做,人也是要休息的,要这么折腾下去,人人身子都得垮,寡人倒算了,毕貹那老头估计是差不多了。” “嘿嘿,那您回头要不往相国府上送些补药过去?” “你去安排吧。” 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到后室,申容在帐中翻了个身,昏昏然的神思还在想:刘郢对尽善这个中人还真是信任,不仅同他说政,还同他说起成帝来了。这个尽善,倒真是个人才,瞧着这么不踏实的一个人,偏就惹得刘郢喜欢。 这神思也就清醒了一小会,天一凉快起来,人的倦意也浓,没过一会,她便再次沉睡过去。 连刘郢什么时候上的榻都不知道。 夜里时不时地起着风,吹得后窗外头的树叶簌簌作响,申容被扰醒,半搭着眼恍了一会神,而后不知过去了有多久,便又再度回归了梦境。 梦境里朦胧苍白,她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湖泊,随着一道闪电的划过,将风平浪静的水面卷起阵阵波浪,她再无支撑地往下坠落,身边又反反复复现出了上一世从生到死的所有画面。 从绥阳安宁里,到长安皇城;从起初见着刘郢时的欢喜,到最后冷宫的那一杯毒酒赐下…… “若不是父皇定下的亲事,朕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娘娘,这是陛下亲赐的酒,您准备准备,该上路了。” 夜空中忽有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这座为黑夜所笼罩的刘家皇城,也将漆黑一片的宫室点亮。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那杯毒酒仿佛刚刚下肚,里头传来一阵经火烧过的滚烫,可手脚却又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冻入骨髓。 刘郢已经面向她睡着了,兴许是察觉出身边人的动静,只过了短短片刻,他便一同转醒。 “怎么了?” 连这声音似乎都没怎么变,从最开始稍显稚嫩的少年嗓音,到后来渐渐沉稳、冰冷、默然……直至最后一句完全卸下伪装。 她恍惚着往黑暗中凝视过去,望向了这张令她既爱、又恨的面孔。 雷声终于在此刻落下。 “你会杀了我吗?” 光影下,女儿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腰间,脸色苍白。 刘郢起先还没怎么听清,怔愣过后,才回神拼凑起方才的话。他的笑声里似乎是觉得这话充满了荒谬,“我为什么要杀你?” 太子夫妇的恩爱别说是他二人自己了,就是放到宫外头都人尽皆知。从太康四年相识至今,就连吵过的架都屈指可数,而且要论真正的隔阂,二人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过的。 夫妻间举案齐眉,如鼓琴瑟,如何能用到“杀”这个字眼的? “是啊——”于是她跟着屏住了呼吸,“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话说完,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在问谁,兴许是上一世的刘郢,又兴许是自己心底的刘郢。 见眼前人的模样太过正经,刘郢收了笑,目注过后,才终于发觉出里头的不对劲。 “你是不是梦魇住了?”太子很自然地将她搂入了怀中。 两三年夫妻下来,自是情深意重,若不是申容的心里存着两世的记忆,她并不会抗拒这份来自丈夫的宠爱,可这一刻她的身子僵硬,就如同周岁宴那日,在奇宝湖上被刘郢抓住了手。 这样的亲密,她下意识地想推开。 可手举至半空,却未能挥动得出去。 她猛然一抖,闭上了双眼。雷声止住,雨水冲刷着这片刘家皇城的屋脊,顺着房檐到廊道,吵闹得实在可怕,可又莫名抚平了心底的那些恐惧。 这股挣扎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微末地叹了口气,最终顺势抵在了身侧人的怀里。 好在刘郢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句问话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就和往常一般,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又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发。 好似当真这天下间,再不会有比他待她更温柔的人了。 第77章 没有人当真愿意一辈子拘泥于这深宫之中,与人为奴为婢的 卯辰太子照旧按着时间从榻上起来,今日并非朝会日,可因为名单上的人还没完全调查清楚,成帝自昨晚起逼问得紧,所以底下从太子起,乃至三公往下,所有人统统都别想有个安生日子的,连正常休沐都不成。 太子走后很久,申容才从帐中睁开了眼,昨晚半夜惊醒,后来她再睡了很久,倒是一直平静无梦,不过起来也是腰酸背痛,原本想唤贾太医过来看看,正遇着明生来回话。金阳殿的殿门便被锁上了。 如同往前一般,茵梅和元秀两个大宫女都不曾靠近,就守在前堂的屏风后头,单明生自己往后室去回禀。 明生照前几次一样,伏身在地,额头贴膝,并没有抬眼打量一眼眼前的储妃。 “是司直府出来的人,要拿的正是印章。” “原来是田子士啊。”申容往下瞟了一眼,倒没有太多惊讶。知道要拿申安国印章的人,不可能是朝廷以外的人,如今目之所及处,也就一个田家会有心对准申家下手了。 毕竟女儿在太子后宫,他又要太子妃的位置,后宫里的路走不通,那就走外头的路。 就不知道上一世申安国落难——是不是也和田子士有关了。 申容昂首目视前方,转而想着:与其等到刘郢处理了田家,何不趁此机会早清理了早了事?若其不然,期间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桩事来。 毕竟眼下她怀有身孕,申家里头也还留着几个不能省心的。麻烦事总是能少一件就少一件的好。 思索良久,等再回眸时,面色已是如常。“这外头——”她略一停顿,凝视上眼前伏地跪拜的明生,“可有造假章的地方?” 国朝律令,私造官印乃为肉刑死罪,一旦发现,非死即残。明生明显身形一僵,好半天没回话。 那就是知道有这个途径,只不过风险太大,一时间不敢开口罢了。 轮得到明生这样沉稳的人都害怕的事,可见不小。 “有是有,不过……”明生终于开了口,也难得地抬头望了她一眼,“不过价钱喊得非常高。” 听着这话,申容不禁泯然一笑,“拿命赚钱,要贵些理所当然,要多少啊?” 这两年过来她手上攒的钱也不少,那些珠宝首饰虽然动不了——皇室器物流传出去极容易被发现。但一些金银器物的都还好说,大不了直接烧了去卖了,总不能一个国朝储妃,拿出全部家当还造不了一枚假印章吧? 明生张着手摆出来一个数,倒是比申容预想的少一些,但比起普通黔首来说,确实是贵,都够一户人家吃喝三四辈子的了。 她招了招手唤来茵梅,“你去耳室把那奤奁里头的东西拿过来。” 不出一会的功夫,便呈上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申容微微伏下身子,手腕上的玉镯子碰撞得叮当响。 她将东西推到明生跟前,“里头的钱不止你说的数,余下的一些,待你去看望他时,就顺道都给了他罢。” 话里也没说是谁,但是落到明生耳朵里,还能不清楚是谁吗? 他回回跟着出宫,除了做储妃安排的事,总要留下一点时间去看一看正佺的,若时间够,两个人还能说说话,若时间不够,就只到他屋舍前的坡上去看一眼,便是知道他还好,也就知足了。 虽说能出宫,但正佺的日子还不算过得特别清闲,他人老实,加上先天耳背,有时候还听不清旁人说话,所以自己过活顶多算是自给自足,日日也都得下地忙活操劳。明生也知道,储妃这话一出来,基本余下的钱就不会少了。宫里头的主子们随手赏下的钱,于他们下头的人来说,便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若说前几次的磕头,还带着惶恐和权衡利弊,那这一回的磕头,便是真心实意的。 说实话,能让正佺在京郊有一套房舍以及农田,又有保他日后提前出宫的诺言,储妃让他做的这些事本就是他该要做的,他并无多话,也深知里头的分寸——他原本是太子的人,结果倒戈了储妃,两头暗中做事,无异于刀口上舔血,求得越多危险就越多,所以一直至今他也不曾提过什么要求。 不想次次都是储妃先开口提起正诠…… “奴婢,谢储妃。”明生这一声较之从前隐隐带着颤抖,不为惧怕,而今更多是感恩。 茵梅就随在储妃边上,后室的话前堂不难全部听到,况且这个明生是怎么到储妃手底下做事的,她从始至终心里也清楚。 待那宦官退下,她还隐隐感叹了一句,“奴婢怎么也想不到,明生有朝一日会得储妃如此重任,他倒也全心全意为您。” “全心全意倒不至于,”申容已经从席子上起了身,往南边窗子踱步过去,声音多少带着些疲倦,待面朝后院空井的那扇窗子打开,才转身与茵梅和跟上来的元秀说,“不过是攻心而已。” 从那日明生拼死为正佺就能看出,一个磕破了脑袋也想保护的人、一个宁愿自己过苦日子,也不愿意见他受罪的人,必然放在最心尖的地方。要想他背叛原本的主人,一直无半点杂念的为自己做事,总得将他了解透彻了。 “那您打算,何时放他出宫?”元秀冷不丁问出了最初给他的承诺。 申容便又将目光放到了窗边的盆景上,她还不曾开口,茵梅已经将话说了出来,“这种人怎么还能真正放出去?” 经年累月的相处下来,茵梅如今的想法倒是愈发能跟上申容所想了。她便顺着反驳下去,“也不是不能放出去,真到了用不着他的时候,就想办法打发远些吧。” 说着,又凝视上了身前的两个大宫女,“你们呢,想何时出宫嫁人?你们我倒是可以真心挑挑好儿郎。” 宫女和宦官到底不同,就算今后嫁出去,照样可以为己用,就算不为己,一旦嫁做人妇,也就隐身于宅院之中了,相比起明生,她还是真放心这两个大宫女的。 岂料话一经出口,二人皆往地上扑通一跪。 不说离出宫的年限还早着,就是一定要物色好郎君,也绝对不会是申容还是太子妃的时期,她便回身真心笑了笑,柔声说,“这有什么?年纪到了自然就要出宫去的,我也不会强留你们和叔衣一样,难不成真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 二人听着这话不免略略一惊,虽然这暂且是很远的想法,但若主子有了承诺,到底心底还是生出了一丝期盼。 毕竟,没有人当真愿意一辈子拘泥于这深宫之中,与人为奴为婢的。 申容便伸手抚上了盆景上的绿叶,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淡去——攻心这一招,换到谁人身上都好用。 第78章 妾虽为天家媳妇,却也是申家的女儿 贾太医是下午入金阳殿的,避开了兰房殿派过来伺候的两个老媪,一路由人领进来,就连含丙殿那头的人都不知道。 这回听完脉,他说的话比上次好听些了,不过仍旧是千叮咛万嘱咐:储妃按时定量用药,少劳神劳心,化开郁结之气。 申容召茵梅赏了他东西,又让这大宫女亲自送他出金阳殿,到殿门口时,不免还是要交代一声——往兰房殿和含丙殿那头回的消息,就说储妃无恙即可。 不然到时候两边问起来,若还要给郑皇后和刘郢交代,对申容来说倒是个更大的麻烦,本也就是为了省心,如今是能少一件事就少一件事的好。 这贾太医也懂事,收了东西连连应好,并无过多犹豫。 过了几日,金阳殿内尚且日日重复,储妃因为有了身孕不再三宫跑,倒是太子和兰房殿的叔衣来得多,叔衣偶尔多坐一会,看看她的神情,陪着说说话,再回去禀告了郑皇后。 后宫的生活向来是表面安生着的,就像一池子死水,只要顶上做主的人不去拨动它,尚且可以一直风平浪静。可前朝到底不同,议政议政,大臣们有议论,就会有争吵,吵来吵去,核心无非还是因为与己相关的利益问题。到了月中旬,如太子提前与她说的一般,果然又是一场动荡。 正因为有了前头那本名单,政党之争在私底下愈演愈烈,原先还隐隐不知道自己人到底有多少的,正因为有了这册清晰的名单,真正战队的人便可以更好的拉结到一块。 那日上午,成帝久久请不出山的忠文公崔斐忽然觐见,往天门殿内与成帝说了一通话以后,值午时,里头便一道天子诏书传了下来,责令御史中丞协同御史大夫李德将名单在册所有人员,一一抓捕入诏狱审问。 不论先前太子等人调查得如何了,忠文公的一席话便让成帝推翻了前头所有,只重新来过。里头行事的诸位高官难不怨声载道。 消息传到金阳殿来的时候,申容正斜倚在卧榻上喝药,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但听着这些话,心里不禁还是沉了几分。 “把前头的门阖上吧,从现在起,咱们宫里近身的宫奴们都不得出去。”她放下药碗,朝下头吩咐。 不同于上一世的做法——那时她收着消息,首先往含丙殿去哭,刘郢不见她,又接着跑往兰房殿,等得到郑皇后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之后,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不得已壮着胆子再跑了天门殿,不过在大殿前坪跪了两个时辰,都没能见着天子。 这一世虽不同上一世鲁莽,但她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的。 “我与你说过的。” 太子收消息也及时,一进后室就张开了嗓子,他还颇有些委屈似的,“你这又是何苦?” 申容反应也迅速,趁着人进了后室,就径直往他身前跪下了,素纱裙尾拂下木阶,泪眼潸潸,语气却再无比此刻坚定,“殿下,妾虽为天家媳妇,却也是申家的女儿,无论里头是为了什么,在外人看来妾的父亲如今就是有罪,他若有罪,妾自当同样要戴罪受罚,父亲尚且在诏狱受苦,妾又怎敢独自在宫中安心享乐?” 封宫这一出,不仅仅是为了做给刘郢看,变着法给他的一计警告——若申家有难,太子妃也不会允许自己好过。娘身都如此了,肚子里还一个天家头一号的孙字辈,怎么也该要重视着的。 同样的,这里头还有些要顾及她自己在高门女眷之中的名声。往前不还因为不管申安国和太子,笑着帮郑皇后操办了皇子们的周岁宴——而被几个宫奴们议论过吗? 如今出了这样一大档子事,她要再无事人一样,刘郢倒罢了,宫内外那些女眷也真要当她狼心狗肺了。 刘郢叹息着将她扶起,“你放心,申公出不了事的。” …… 兰房殿的人是傍晚过来的,太子刚往天禄阁去一趟,叔衣就进来了。 “娘娘差奴婢过来看看,储妃切勿太过担心,娘娘也相信申大人必定是清白的。” 叔衣身后还跟着个从兰房殿一同过来的小黄门,正是阿勇。 申容默默挪回视线,垂眸低叹了口气,回着叔衣的话,“不论如何,也是我的父亲,若父亲在外头受罪,即便还在查,我也总不能无动于衷,安心享乐的。” 说来说去,无非是把同刘郢说的话重复一遍。 叔衣这么个后宫混迹多年的老媪,也深知里头的道理,不过郑皇后既然差了她来,那必然是要走个过场的。她点了点头,“储妃有心如此,将来宣扬出去,人人也只有道您是有孝心的。不过虽封了宫,却也得留神自己的身子,要缺短了什么,娘娘定然不会不管您。” “是,您回去替我谢过母后,就说不为了我自己,为了肚子里这位,我也会好好的。” 再是一番寒暄,叔衣便不再多留,见着储妃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也能明白了。不论是出自当真一片孝心,还是为做给外人看的,总之封宫这一举,于她这个储妃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要说这申氏储妃也确实是个聪明人,入宫两年多来,叔衣还从没见她踏错过一步。就算是前头为子嗣的事被天子为难了,到头来再回味她的所作所为,何曾抓得出半点错?正妻本就该端出大度容人的一面,虽是后院中多了几个女人,可最后换来的,还不是皇后和太子二者对她更深的怜惜? 退出金阳殿前,她不觉抬头望了申储妃一眼,不知为何,却又见她眉间隐隐透着一抹忧愁,便心惊收回了目光。 想来倒也能理解,怎么也是亲爹,就算有想表现一番的心思藏在里头,但如何就不能真担心? 想来,既是聪明人,也是可怜人。 叔衣直至出了金阳殿的殿门,才敢抬头去张望上方的一片天,心下不由得惘然若失起来:在这皇城里生活的,哪个又不是可怜人? “叔媪?”身后的阿勇见她停住了脚步,便出声提醒了一声。 她缓缓回头,也只有见着这些还有冲劲的年轻人时,才觉得这宫里头好歹还有一股活人气,脸上便又挂起一抹慈祥的笑意。 “无事,走罢。” 第79章 这夜他没来,这夜就出了事 储妃自发封宫,虽上头没有多管,但头几日架势必定是要做出来的,这一夜,申容便拒了太子过来。 赶得巧的是,这夜他没来,这夜就出了事——才被贾太医说过无事,到了半夜申容的肚子却开始疼起来。 刚睡着没一会开始发疼,连人都坐不起来,一直挨到子时不见减轻,腹下甚至淌了些血水来,帐中的人轻轻叫唤了两声,两个大宫女就着月色一见了不得,连忙起身点灯。 这样的事也没多宣张,只金阳殿里的几个心腹自己知道,寅时元秀与人吉前往太医署请人。 等贾太医慌慌张张入金阳殿时,外头雀鸟叫唤,天都已经朦朦亮了。 时间一长,申容身上的痛倒随之渐渐减轻,但人终究没什么力气,无异于从前来葵水的头两日,就一直懒在榻上,动弹不了多的。 所幸茵梅甚是明白申容私下的考量,到这时候殿内四处都封锁得好好的,储妃有恙的消息半点没流传出去。 贾太医于帐前放置药箱跪坐下,后头还跟着个年轻徒弟,唤作任行恩,乃是头回跟着入贵人们的寝殿,人又年轻,估摸不准多大年纪,但看起来就和太子身边的苏泓差不了几岁。 这会就很是拘谨地跪在屏风边上,也不敢往前多走几步,只等着他师傅叫他才敢上前来递东西。 太医同宫奴们不同,国朝开国至今医者稀缺,所以天家对他们不讲究入宫前必须学礼。但凡医术精湛的,都能落个官职。这人估计往前只学过一些简单的宫礼,不懂得里头的门道,趴在地上还忍不住时不时向上打量。 锦帐里头的申储妃自然无心注意到这些,倒是元秀站的位置靠外,稍一瞥就打量到了,遂撞了撞身旁的茵梅。 二人齐齐瞟去,刚好对上任行恩望过来的目光。元秀还有些鄙夷眼前的人不知规矩,只再一眼,便又冷冷地扭回了头;茵梅的眼神倒是稍有停留。这交换的目光原本稀松平常,可直到两个大宫女的眼神都收了回去,屏风旁的任行恩还怔了很是一会——倒还是头回见着这么个有书生气质的女儿。 底下人的心思传不到上头,贾太医收回搭脉的手,沉吟片刻,开口前先往账内瞄了一眼,显而易见的踌躇之色。 “储妃日日可有吃着汤药?” 申容点头,茵梅也跟道,“是我煎着的,每日不落。” “那……”贾太医擦下鬓角的汗珠,“臣自当尽力………” 话犹未了,帐中的声音传来,“如何?” “脉相微弱,恐不能保长久稳妥。”这老太医战战兢兢回答完,又不忍抬头瞅了上头一眼,额上的汗珠丝毫不像是眼下节气该冒出来的,其实他的心中也多有困惑——虽然确实是先天弱胎,可还不至于完全保不住,按理说几味药正常吃着,到如今也该要养稳妥了,可为何这脉相还是如此弱? 就好似他亲手调配的那方子,落不到实处一样。 难不成,还是他配错了? 纵然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可实际的结果就摆在眼前,也说不得什么,总不能在贵人面前承认了——自己开的方子吃起不了作用罢。 这话一落,屋子里良久都没了动静,若一定要说有个声的,也就只有各人鼻腔里喘出来的粗气了。申容作为眼下屋中地位最高的人,倒不如里里外外的这些人紧张,只眼眶干涩难耐,就转着眼珠子往窗外看了会。昨日夜里生疼难熬之时,她难免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是她的身子一向结实,药也没落,怎么就留不住了? “为何会如此?”不禁就咬牙问。 贾太医顿时汗颜,也只得择一种说法,慎重解释起来,“头胎无症小产的妇人不在少数,即便有草药养着,若劳思过重,心脾两虚,也极易不稳。”说着,他换了个语气紧接道,“不过储妃切勿忧心,臣等自当竭尽全力为储妃保住此胎,可若——可若——”他微微喘气,“储妃也不必太多忧虑,日后强健身骨,便能速速恢复,再有身孕。” 说完,这老头在榻前磕起了头,身后徒弟任行恩不免也迅速跟上。 这么拐弯抹角的,看来是难保了,申容的心一沉,“劳思过重——” 贾太医在磕头的动作中一顿,默然颔首。 她就垂着手叹了口气,届时腹下又一阵酸痛闹起来,只得粗喘着气再问,“那到底是有机会保住,还是彻底保不住了。你给个准话。” 按着眼下的情况来看,模棱两可的态度倒是更折磨人,不如干脆一次说个明白,也叫她好早做下退一步的打算。 贾太医遂将额头贴在了地板上,直言道:“小产象已成,您多做好万全之备。” 殿内余下众人不禁暗中交换了目光,纵然前头被分了神,但窗棂中秋日的凉风一吹进来,里头不论跪着、站着还是坐着的人,都止不住轻轻一抖。 头一回,还是小宫女人吉反应迅速地去把窗子关严实了。 帐中的储妃闻言往后靠去,过了许久才平复过来,朝着茵梅递过去一个眼神,便将这太医示退了。茵梅领命往大院前去送人,半道少不了还是要一番嘱咐。 “大人,这几日不如还是先瞧瞧动静,若能好自然最好,若还是不行,到时候再将消息往皇后娘娘和太子那呈上去,总归也晚不了的。” 这意思还是要往上先瞒着,贾太医这回略有犹豫,稍加嗫嚅。 几宫之间的来往,夹在中间的人最难摸清楚里头的平衡,含丙殿和金阳殿之间自不必说,原本同属太子宫,太子夫妇俩的恩爱又是出了名的,而兰房殿和金阳殿之间,众人眼中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主子几乎是亲如母女。 可要是其中一人私下有什么旁的心思,要打破表面的和谐,中间办事的人最是难堪。贾太医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这中间人。 这还不是头一回了,到时候若是出了岔子,他又如何但得起这个责?上次好歹借口得当,储妃的孕身也确实没到绝路的地步,而今实在无力回天,再要更难听些,不过等某日弱胎自行流去,只等着一个结果罢了。又为何还要瞒下去? 茵梅又岂能看不出贾太医脸上的犹豫不决?低眉稍加安静的片晌,脸上便现出一抹安慰的笑意来。 这模样,倒还有几分像储妃平日在人前的和气样子。 “却也不打算一直瞒着,您多担待,如今储妃娘家有难,总要等这阵子过去的。”一面说,一面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放到了贾太医身上。 看来这中间人的角色是要他当定了,贾太医垂至腰间的手微末抖了抖,不觉恍然大悟,前朝一批官员入狱受审的消息,他不是没有听说,想来,里头还存着这样一层关系。 “可……”他原想说,就算瞒,也瞒不过多久,至多半月,孕身总能再闹出动静。可再一抿唇的功夫,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终究还是先应下了,“下臣知道。” 最难的就是牵扯上了前朝的事,他也不想由此彻底得罪上还算混得出彩的金阳殿。 “有劳您了。” 茵梅便屈膝行过礼,一抬头往他身后的任行恩扫过一眼,二人又是一番不经意的对视。 第80章 我只问你,可有法子尽量保他多些时间? 八月,临近王慧搬入太子宫的日子,原本该要预备预备的,可因金阳殿封宫,比不得从前热闹,再加上申家牵扯进了前朝的名单嫌疑,所以一时间,无人敢踏进金阳殿,由此大院内显得格外寂寥。 王氏姑侄就更不必说了,虽不能得罪了申氏储妃,却更要顾忌着眼下局势。 入宫的前几日,她二人也就只在兰房殿坐坐,同郑皇后多说说话,默契地不踏进金阳殿半步。 外头的人各自有自己的考量,金阳殿正殿里头也尚未清净,贾太医诊脉过去几日,申容虽增了几副安胎的药,但腹痛的症状并未消除。 逢着前两日刘郢公务繁忙,往京畿外地出去了,金阳殿里免不了还是要把贾太医叫过来的,按着如今这情况,便是有小产的征兆,也得先想办法拖着,总得拖到申安国平安渡过了这次的嫌疑。 申容才要开口,门外人吉的声音就传了来,说是叔衣来了——即便是眼下金阳殿封了宫,郑皇后关切的举动依旧没有停住。 便又只得和茵梅丢了个眼神过去,回眸再注视上贾太医,压低了几分语气,“不论如何说,确也还是你们失了职。” 下头几人闻言皆是一愣,这又是如何说?贾太医连汗都来不及擦,就听头顶的声音说起,“好好的一胎,按着你们的汤汤水水来养着,也都留不住。” “这要是被陛下和娘娘知道了,你们会得个什么罪名?” 倒还是头一回听储妃说起这样的话,往前即便明示过此胎不保,也不曾见她动过怒,而今说的话,却还有些威胁的意味在里头。元秀眼珠子一瞟,反应迅速地接上话,“说是欺君都可说得,丢了官职是轻,身家性命只怕都难保住。” 到底是日夜跟在储妃身边的左膀右臂,又岂能读不懂储妃话里的意思? “这——”贾太医心尖忽而猛跳,立即伏下身去磕头,身后的任行恩同样失措,跟着他师傅的也跪下了。 头顶储妃的话紧接着传来,不似方才那般平心静气,还带了些罕见的压迫,“我只问你,可有法子尽量保他多些时间?” 贾太医略一沉思,才回忆起前几日那大宫女说的话——此时储妃娘家也有难,莫不是想用此胎换取娘家的平安? 身处皇宫任职多年,贾太医也颇看得透前朝后宫的联系,随即低下头去,“臣可尽力拖至月底,不过其中若有异,便是月中小产也不能确保。” “也够了。” 话音一落,外头的叔衣刚好进来,正由茵梅领着守在廊下,申容的声音便又放低了,“在这之前,你可清楚要如何和外头说?” 贾太医忙垂眸颔首,“下臣知道。” * 王慧搬入太子宫的前夕,先在她姑姑王美人的宫中小住了一个晚上,当夜两姑侄对坐说了许久的话。 今后怎么也都是同处后宫的人了,若何年月太子登基理政,王美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后宫夫人,还指望有个人能保保自己的。 自然就希望自家侄女能在太子后院占据一席之地了。 “那申氏还真不是个心思浅薄的,皇后和太子的心如今都系她身上,申家虽然眼下还不成气候,但若脱了这次前朝的嫌疑,日后只怕也不能低了去。” 王美人面目慈和,不论是在外同旁人说话,还是在内和自己人说话,都是一副再温柔不过的语气,听得王慧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只是一听说起那申储妃,又强打起精神来坐直了,就见她姑姑啜了口水,接着语重心长地叮嘱。 “她手下那批人还都是从兰房殿出去的,就连叔媪都和金阳殿来往亲密。” “当真是一点细小的地方都不放过。之前瞧着又怎么能想到,一个这么小的丫头,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你今后还需得万事小心,争宠急不得,且一步步来罢。” 到了第二日,王慧便搬入了金阳殿,所住的宫室往前一段羊肠小道,正好对上当初宫女沉井的院子。 离申容的寝殿也不算多远,透过几片凤尾森森的绿景,尚能见着正殿的屋角。 而王家女儿也不是真等入住太子宫才见着太子的,之前在兰房殿就已经见过两面了,不过当时刘郢好似并未放在心上,回来都没和申容多提一嘴,问问王家女儿今后要如何安排,所以后来申容也不在刘郢面前多提起她。 太子自己半点心思都不想放在后院,不正说明了他完全信任太子妃的管家能力?申容自然就要尽心打理好。 虽是禁足期间,但同为金阳殿大院,也出不了多远的距离,新婚当天她还是抽出了点时间去看望了王家女儿——同田婉儿搬入太子宫的那日一样,怎么也要过去坐坐的。 再者,也要亲眼瞧瞧茵梅安排过去伺候王良娣的都是哪些人。虽然两个大宫女做事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在一些事上,她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数。 好巧不巧,太子爷这回又是手头上事多的一日,故而没能按着时辰回来。 除却申容这个储妃,剩下的这些个良娣,包括其往下的所有宫人们,都是没有任何入宫仪式的,就连新婚夜也没有个规矩要求。 申容就在王慧的院中小坐了一会,同她说起金阳殿里头的事。 “往来殿下不喜欢身边人多拘束,所以大家伙都是按着自己的来。我们院里的奴才也同外边不一样,手上要是闲着,就回房舍歇着,或是在大院里玩闹,都没人会管。只要不做那过分的事,就由着他们。毕竟伺候人也不容易,殿下多体谅奴仆,你我也当随着殿下的为人处世来。” 王慧脸上是恬静的笑意,安静听了会,等储妃的话说完,便极为乖巧地应下,“是。” 话音一落,明显还是有些畏惧申容,但抿了抿唇,又似乎想接着说些什么。 申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 按理说,像这样娘家有些背景,又是帝后安排嫁给刘郢的女人,婚前一夜应该要在郑皇后的兰房殿住下,可因为王美人还没多惹得郑皇后厌恶。所以侄女要在姑姑那儿住一晚,郑皇后并没有说什么。 昨晚的事兰房殿里的人很快就报到金阳殿这头来了,就是不用去细想,申容也能清楚,这是她王家姑姑多有话要叮嘱给她的呢。 还不和田婉儿一样,这些人身后总归还是有个可靠的娘家的。 她嘴角挂上浅浅嘲弄的笑意,任由屋内安静了小一会,才出声问她,“难不成你还为上次的事埋怨我?” “不,我怎么敢。”就算王美人是个聪明人,但王慧到底年轻,鲜少经历世事。说实话,现在的她在申容眼里,就宛如一层薄薄的纱布,里头包裹的东西不说一目了然,也是稍加观察,就能猜得个八九分了。 “我不会说话,怕说的多了,就错了。”虽然那日在金阳殿前,托着姑姑的从中做和,后来也来过两回金阳殿,和储妃把话都说开了,可到如今几日过去,这回又是以妻妾身份相见,不免还是怕她心里存着计较的。 其实若不是听姑姑分析过储妃这个人,她还是照从前一样,说不定还能自如地面对。可现在知道了,就算心里清楚要怎么做,总还是带着害怕,就怕自己如何都不能做好。 “行了,我看你呀,索性就忘了那日的事吧。总这副样子在我面前,我也不自在。“申容干脆拉上了她的手拍了拍,靠肢体接触打破僵局。 今日她原也不打算在这待多久,太子虽会迟到,但是新婚夜总还是会过来的,待会再坐久些,指不定就要遇着他,虽说她不是不能扬着一张笑脸去张罗,可是没多必要的事,何必上赶着给自己增添不痛快。 王慧经她这么一拉,才总算稍微好了一点,随后又说起了一些她原先家中奴仆的事,左右不过也是主仆亲近的话。 随意客套完,这场妻妾间的谈话就结束了。 申容应声再嘱咐两句,“换了新居所,头几日定然会有不适应的地方,有觉得缺短的,再是用不自在的人,定要来与我说,不必拘束。你知道我,向来也不喜欢拘束。” “好,姐姐,我明早就去与您请安。”到了这会,王慧才终于显得比方才好了些。 申容却是笑着一抬手,“不必,我正禁足呢。” 第81章 求人不如求己 几近戌时,刘郢由人架着肩辇笔直回北宫。 这回尽善是随在太子爷边上的,从天门殿一出来,便吸取上次教训的先提了一嘴,“殿下,今日王良娣入宫,您该往她屋里去。” 太子爷正阖眼坐辇车上,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句,半天没个声。尽善遂半抬起头去打量,见他主人两道英气的眉毛锁紧了,便不敢再重复。 这夜无月,甬道且狭长,路边的石灯也不同从前光亮,太子的辇车后随有扈从三五十人,皆是步伐匆匆,缄口不言。 就这么一路安静到申储妃的正殿门前,“殿……”字才发出半个音,尽善瞧着太子推门就进去了,干脆也不打算再说了。 反正那申储妃也是个明事理的主儿,想她也会提一提的。 幸好申容这夜也晚睡,才从王良娣那儿回来没多久,她就上了榻,小睡一会后转醒,之后一直难睡着,叫茵梅搬来两卷书看了会,后来困意越发消减,听元秀说起后院有个叫夫英的宫女擅长抚琴,又叫人过来弹奏了两把。 将将散了一出闲情雅致的好景,刘郢撩起青色帷裳,迈着大步就进来了,腰间几串玉环的声音还甚是清脆,半点显不出这位储君心里攒着的燥意。 “您怎么来了?”她托着稍有疲倦的腰身,从阶上踏步下来恭迎太子。 刘郢纵然心里压着事烦闷,但见着申容这副掩也掩不去的倦态,也开始顾不及地心疼起来。 “你怎么样了?怎么这会还没睡?” 她回望过去,原想同从前一样柔声与他汇报今夜事宜,可出声前又不禁忖度了一下——他如何会这样问? 就像是知道她怎么了,带着问题来的一样。 自然的就想起这几日贾太医来得频繁的事,毕竟不是自己手下的人,还不算多清楚其人本性,就算前头申容威胁过他不能先说出去,但若太子那边施压问起来,只怕那老头也是一个害怕就抖落了实情。 毕竟这宫城等级分明,在储君面前,一个储妃又算得了什么? “无事,早前睡了一会,后来就醒了,才刚看过两卷书,预备睡的。”她悠悠然往回踱着步子,背对太子招手唤奴仆上来,自然迅速地扯开了这个话题,“阿慧今日才刚搬过来,您忘了?” 身后的太子也没接这句话,张着手的动作一做出来,尽善立马就会了意,上前来服侍他更衣。虽还有些好奇——太子既然都知道今日是王良娣入宫的日子了,怎么还不过去的?——但手上动作也不敢耽误。 这要是他今夜就是不想过去,也没人能说得了他什么,毕竟王良娣不同于申储妃和田良娣——都是娘家涉及前朝事务给嫁进来的。太子爷要宠爱王良娣与否,全凭他自己做主。 想到这,尽善不免还是要暗自摇头,怎么田良娣往后,接连两个美艳舞姬和一个年轻的小王氏,都影响不了正座上这位半分的?这些人未免也太无用了些。 一时间,这年轻宦官心里又是一声长长的感叹。 “自然你这头重要。”刘郢褪了衣袍就往后室过来了,伸手抚上了申容的小腹。 申容心中的猜测落实,垂眸掩去眼中失落神色,忽然一阵心酸。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还未曾开口,却又被刘郢搂住了腰身。 听他凑上前来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要信我。” 屋内二人举止亲密,近身伺候的几名宫奴便迅速退了出去,案几旁的油灯轻轻晃动,一时惹眼,申容微微回首,神情也没多松弛。 刘郢的话,无疑是提到了申安国被关诏狱的事,她自然是信这一世的刘郢不会动申家,可是刘郢动不动是一回事,前朝其他人动不动却又是另一回事。被她揪出来的就一个田子士,难不成她还能像刘郢说的,就信他可以摆平所有,由此放任这个事走下去? 只怕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储君,都还不知道底下头的这些阴谋诡计罢。 而那些人之中还有没有其他会踩上一脚的,申容就更不敢确定了。尤其申安国两世来都是这样一副清正廉洁、不通交际的性子,他们绥阳乡野出身的身份更是一层限制,谁也不能保证私底下生出了多少心生妒忌、怨恨之辈。 既然所有事都无法保证,又让她如何信得过刘郢?甚至这所有害怕的源头,还正是因为他。害怕他不分青红皂白,由此憎恶上申家,便又是上一世的结局。 求人不如求己,太康七年往后,她唯有将万事抓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心安。 “这封宫我看也不必了,你想往哪去就往哪去。现在最紧要的是你这一胎。保得他平安出世,也好稳住父皇那儿。”不待她回应,刘郢又沉声说起来。 这话的意思是——他还不知道是彻底保不住了? 申容忽而怔了怔,没有接话。 看来她的猜测也不全对,贾太医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没有把实情全部交代。不过能帮着先瞒下自然是最好,总好过眼下乱着的时节,还要平添一件棘手的事。 “是,妾明白。”她压住语气里的颤抖,轻声回应。 这一夜夫妇二人共榻躺一块,熄了灯帐子一放,兴许刘郢是为了能安稳保住他儿子,几近二更都还在和申容说起里头的安排,大约是申安国在诏狱中的待遇,安排的地方不差,吃喝不愁,日常供应也没缺。 “除却外出不得,其他都尽量已是做到最好,安渠手下还派了人守着呢。” 申容心里踏实一些,也没多问,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想抓着问他这些。 二人搂着抱着,一夜仍同往前一般,不行事的就过去了。刘郢他能忍住是好,申容也无心在这些事上。 …… 只唯一可惜的是:为了储妃这一胎,太子第一日就冷落了刚过门的王良娣,尤其这晚还正是往储妃的寝殿来的,这样的事落到外人眼里,怎么也像是储妃刻意给王良娣的一个下马威——自然的,申容第二日一清早就命人去慰问了王慧,莫须有的误会着实没必要增添,她也并不想靠着这些耍威风。 岂料元秀出去没多会就回来了。 “您说如何?田良娣正在那儿说话呢。”大宫女讽刺地道,里头的意味不言而喻。 寝殿内一时无话,只有廊下的树叶,被风吹得起了一阵簌簌声。 正殿的外堂里头,还候着个年轻的宫女的,正是人吉。小丫头听着方才的话出来,又没听着其他话接下去,不免生出了些好奇,就挪动了身子朝里探去,正好就见储妃背对着她问,“昨夜殿下往这头来,丙舍那是不是也得了消息?” “是,她有时候夜里会在院里走走,正好就看见了。”候在一旁的茵梅低语回完,座上的储妃就朝着铜镜看去了,似乎在发愣。 人吉一时好奇,便无意识地靠近了一些,才得以窥到后室一大半的光景——从她所在的位置往里头一路过去,阳光正照在香炉飘出的轻烟上,一旁是一座半人高的髹漆妆奁,顶上一张光滑的镜面里,映出女儿家的粉面娇颜——上头一双眸子轻轻阖着,尚且瞧不出神色,过了一会,才徐徐睁开。 就算不大确定,但人吉总觉得,镜中的那道目光在对着自己,随即慌错调开视线,没敢继续看下去。 “嗯。”过了许久,帘幕后才重新传来储妃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轻柔,好似并没有发现自己在偷看。。 小丫头便又壮着胆子重新探视回去,只见储妃吩咐上元秀,让她午时把田良娣叫过来。话音一落,两个大宫女就都跪在了储妃的边上,受了几句轻声的交代,她只听得个大概,还没太明白,脚步正要再往里迈进去一些,就瞅见储妃朝着自己看过来了——这一回乃是扭头瞧过来的,脸上带着笑,竟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丫头受宠若惊,随即弓着身子碎步往前。 “下午你就留在这儿伺候我罢。”储妃的嗓音轻轻柔柔的,人吉跪得规规矩矩,伏身应下,“是,储妃。” 第82章 这申氏果真是猜不透 午食过后没一会,丙舍的田良娣就上前来给储妃问安了。 虽仍是禁足期间,但是金阳殿正殿的大门偶尔朝着大院内自己人开阖,也没几个人会在乎。再者原本封宫一出,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往前看被成帝亲自禁足的太子,含丙殿前又几时真的被人严防死守过? “储妃。”田婉儿脸上是一片恭顺。 上午王慧院子里的宫奴来回话说:田良娣和王良娣其实也没聊多久,头一回见面,两个人都和和气气的,说的都是一些客套话。不过最后,田氏倒与王慧提点了一句,让她今后多往自己屋中去坐坐的。 申容往阶下看去,第一时间没有应田婉儿,思忖半晌,她收起嘴角风轻云淡的意味,才迟迟地应了田婉儿的礼。 “起来罢,好些时日没见你了,近来过得可好?” 说起来,在这偌大的皇宫内,二人都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了,都能生生好几月不曾见过。 如今瞧着,都觉得她较之从前好像生了些变化,田婉儿瘦了,一张姣好的面容上也隐隐带着憔悴。就和上一世这个时候的申容差不多,那时的她被折腾到太康七年,与刚入宫那会已是相差甚远,越往后走,眸中的光也就越发黯淡。 田婉儿乃是头一回见着人吉,还在暗暗诧异——不见那两个向来守在储妃身边的大宫女,起身先笑着回话,“妾身都还好,入秋那会冷了几日,所以鲜少出来走动,如今您又怀有身孕,妾不敢妄自来打搅。” 虽是做了一出私自拜访王慧的动作,但到了申容面前,她该是怎样还是怎样,丝毫不显慌张。要说高门大户的女儿这一点也确实相通,不论如何,人前该有的风度半点不会丢了。 “我巴不得你常来说话呢,不过这几日前朝动荡,所以也不方便,今日是突然想起,所以叫你来说说话。”申容面上同样是友好温润的笑。 田婉儿却听得一怔,心下一半冷嘲热讽:这申氏果真是猜不透,自行封宫即便只讲究个自觉,可涉及前朝如今敏感着的事,她倒是没半点遮掩。是当真冷血——无所谓她爹眼下的处境了? 不过回味完,又想申氏此时叫她过来的意图——清早她才去过王慧的院子,中午就把她喊过来了,难说不就是为了这事。可是这能有什么好说的?太子后院里的女人要和睦,难不成话都不能说了?总不能就只许和储妃说话的罢。 压下心中想法,她低头跽坐在申容身侧,脸上的顺从依旧。 “是,储妃要想说话了,妾自然该来。说来,今早妾才去瞧过王妹妹,也是个标志的美人儿,性子也好,今后我们一同过来,也能给您解解闷。” “是吗?”申容没顺着去说王慧,倒是一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边从上往下打量起身侧的田婉儿来, “是。” 田家女儿恭顺的模样若要维持好,即不会回视上作为储妃的申容。 安静下来的片刻,人吉也忍不住偷偷打量上去,头一回一个人进来服侍上主子,难免不多好奇的。 座上这头,申容抬袖一笑,又将声音放缓了些,“许久不见,也惦记着你的手,我这几日腰背都酸着,你替我按按罢。” 上回好歹能说句劳烦,几月不见,这会便直接是要求了。田婉儿一怔,一时间还没反应得过来。虽说往下的深宅大院里,正妻要吩咐妾室伺候自己是常有的事,但那也仅限于采买来的、没有家室背景的妾奴。 她如何能和那些人比? 她察觉到自己的双手轻轻一抖,往下看去,一双细嫩白皙的双手上,玉指是才刚染过的浅红蔻丹。但凡后宫里头的主子,几个自己亲手干活?况且还是田婉儿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自小手上就没生过茧子。 这样的双手,原本也不是用来做活伺候人的。 这几日瞧着天暖和了点,似有秋老虎要来了的势头,又因储妃怀有身孕,所以金阳殿正殿内并没有燃熏香,风一吹,还带着后院井边上的泥土腥味——后院井里女尸的事,田婉儿也没全然忘记,怎么说也是一个致命的把柄,就不得不在眼下继续受制于人了。 一侧的田家女儿才刚起身,正好廊下两个大宫女回来。稍后头一些的地方,元秀还同两个小黄门说着话,时不时几声很是细微的笑声传来。 门边上倒比里头还要热闹。 申容阖眼摆好了姿势,湘色曲裾袍尾拂过案几旁,乌黑的长发垂直腰后,也没多在意外头的人,田婉儿顺势往外瞧了一眼,又瞟过座下低着头的人吉。 只再犹豫过一小会,便伸手抚上了申容的肩背。 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手法向来和下头人不同,说不上多有技法,却也当真是次次都让申容享用到了——不论这里头参杂着几分旁的东西。 “往下些。”前头人仰头轻声道。 往前倒也没见她在房中多叫人伺候这些,田婉儿手上一僵,连睫毛都跟着轻颤起来。 要回顾往前,田良娣服侍储妃的次数,只怕是比下头宫女们服侍她的还多。她心里不禁升起一阵恼意,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淹过,申氏的声音只需再回响一次,那带着泥沙的洪水便能立即上涨几分,直至将她完全淹没。 可饶是如此,这双手也只能按着她的意思——一路往下按到了腰背上,唯有手指上的力气无意识的加重了几分,才算是稍稍宣泄心中的愤懑。 到底心里还是藏着气的,就算比申容大上几岁,较之同龄人也更稳重些,但算算年纪,田家女儿今年也不过双十,又有几分真耐心,能忍得住次次被这样羞辱? 还是在二人都对对方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申容倒也没多沉醉,余光瞥过,嘴角似乎微微笑着,眼底的神情却又实在透着冰冷。 第83章 那里头好似藏着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声音 太子今夜宿在储妃寝殿,难得早回,听说都没往含丙殿那头落脚,就朝着金阳殿过来了。 贾太医的话他也留神着呢,这几日关心申容得紧。不过到底夫妻同心,申容起先就想瞒着,刘郢得了消息首先也只让贾太医别声张出去,尤其对帝后更要秘而不泄。 只是他是出自一份什么心理申容就不清楚了,总不能是和她一样,也惦记着现如今申家有难,所以才不想多添事罢。 这会儿田家女儿还未退去,手上按揉的功夫才忙完,刚被申容示意坐着歇息——喝口热水。 原本心里还隐隐不快,等见着太子时,脸上却是闪过一丝惊喜。难得见到自己夫主,即便这会是受了羞辱,也算得上是上天对她不公中的些许公平了,田婉儿才起身行过礼,又猛地想到太子兴许已经知道了最初的那张尺牍。 顿时就收起了想上前问安的念头——兴许在他眼里,自己已是个阴险歹毒的女人了。这时候要是硬凑上去,只怕还要和从前一样得不偿失,与其如此,不如耐心等到申氏下台,只要这个申家女没了,自己才有空隙抓着宠爱。 “今日感觉如何,吃得多不多?”太子爷照从前一样,就算是见着了屋子里的田婉儿,也不过是点头示意就作数。 “还不是和平时一样,小南山送的马奶味道不错,下午喝了两壶。就您上回带回来的那瓷壶。”储妃笑着回说。 太子爷随着往后室窗边过去了,看了眼那边上的几抹绿景,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嚯,那可不少。” “也不知怎么的,原先都没这么贪嘴,午觉醒来就想着喝。” “也可能是寡人儿子想喝了。” “他才多大点啊。” 说着,申容也由茵梅和元秀扶进后室去了,似乎并未有人注意到留在前堂的田良娣。 田婉儿神情一僵,其实若说是真无一人顾忌得到她,那倒也罢了,偏生视线挪过去,又见角落还立着个小宫女的。那小宫女虽表现得怯生生,不如前头两个大宫女那般傲气凌人,可只需好奇打量过来的一眼,即能引发座上人的无限猜忌。 到如今,就连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奴都能来看自己的笑话了? 她默然收回目光,怔了怔,甚至都不知该如何起身离开,这个宫女,往前好像都没怎么看见过,是金阳殿的吗?还是说兰房殿派过来的?是不是回头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会把方才发生的事传出去了,她这个不受宠的太子良娣,岂非成了宫闱中的笑柄? 她又忽地一滞,喉咙里好似堵着个什么,上不上下不下的,就卡在那里,又酸又胀,挠也挠不出来,只能任由着这份痛苦无限加深。 即便知道要忍让,要蛰伏;即便知道不过多久,申氏就猖狂不了了。 可当这份羞辱实实在在、无休止地降临在自己头上——甚至还要当着刘郢的面。 这一刻所承受的东西竟在不知不觉中,超过了先前所有。 她本可以不用这样的,田婉儿想:若没有申氏、没有她那个受黔首爱戴的父亲,储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她的,甚至于在申氏入宫前,她更早入这座宫城,以她的样貌、她的家室,以她田家纳给朝廷的高税,这个太子妃的位置,除了她,就没有人可以坐。 忽然的,她又感到一阵头痛,那里头好似藏着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声音,充满了戾气与暴躁,连连不断地嘶吼着:杀了她! 只一个起身的功夫,便在迷惘中确定了方向,抬起的一条腿再收不住控制,就随着心底那道歇斯底里的声音,一同落了下去,仿佛只有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把喉咙里的那块东西吐出去…… 前堂届时传来一声清楚的痛呼,只消一瞬,里头就有人赶了出来,除却步伐稍快些的太子,其后便是申氏储妃,还有她的那两个大宫女。 墙角是被踢破了额头的人吉,小丫头抱着脑袋,出于本能地叫了一声,便是连哭都不敢哭大声了,就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田家女儿这才失神回首,望向了身后的一干人。美人一双含泪水眸登时模糊,微微张着的樱唇,又好似在诉说着自己承受已久的委屈。 “殿下……” 她陡然失声,细如丝的柳眉微微一蹙,成串的泪珠便顺着饱满的双颊滚落了下来。 倒确实是一副倾城的好样貌。 饶是同为女人的申容都不禁看愣住。 木阶旁的帘幕随风轻摇,太子的步子微微挪了挪,把太子妃拉到了自己身后,颇还有些夫主气势的——不让她和肚中的孩子感受到前头的血腥。 申容自然就得配合好,她也没动,不过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心里也说不上多畅快,越到了这样的时刻,反倒是越发平静,就好似回归到那抹湖面上,所有不同的自我都趋于淡然,冷眼旁观着这狼狈的一幕。 诚然,她确实想利用这一次将田家一网打尽、以绝后患,可此刻也着实没有预料到——田婉儿会首先自乱了阵脚,还是一副这样不堪的模样。 第84章 快来人啊! 兴许是早就知道了田家女的秉性,又兴许是心里根本就没有期许——她能变好。太子出来后只是皱起眉头沉默了会,倒没有动怒,最后甚至是维持起他一贯的储君风度,抬手示意人将田良娣带回丙舍去了。 而那被踢着脑袋的人吉,不必等主人交代,也自有其他宫奴将她扶出去。申容却也真担心,稍加慰问了两句,就叫人给带到永巷令去开药了。 等人一散,熏炉上的青烟升腾缭绕,刘郢扶额叹了口气,“今后你也不准她过来,不然指不定哪天要闹到你头上。” 她垂眸思索,一时间没有回话。 两个人之间却好似心意相通了一般,她还未开口,刘郢就先留意到了,索性又加了句,“就说我的话。” 所以说这男人要是想用心,就必然还是能看到这一层的,能想到若是申容自己拒了良娣的请安,传出去于她这个储妃而言——势必没有什么好话,可要是太子自己的命令,终归女眷之中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哪怕是有几个闲言碎语的,也只有说太子自己偏心的。 他终究还是不想见申容被倒了脏水。 “原本今日也是带着好意来和我说说话的,估计是人吉方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所以才……”申容欲言又止。 太子沉默了会,想那田氏从入宫起就没正经安生过,遂顺着问了下去,“同你说了什么?” 换做平时,他哪会在意女眷之间的龃龉?哪怕知道田氏对申容暗地里如何,顶了天了也就是下令让她俩隔远些,自己冷落一些田氏。如今这么细细一问,一来想还是方才的事让他不快;二来,也因为她这个储妃现在身子特殊。 申容又岂会摸不透他?她将视线撇开了,回起话来依旧似一潭平静的秋水,不急不躁,“不过一些寻常家话罢了——”话音一顿,似乎回想到什么,才慢了一拍的接着说,“说给您听也无趣。” 可说完,整个人就好似为乌云所笼罩起来了一般,连眼底都泛着沉重。 小女儿脸上撑出来的强颜欢笑,就连一旁的宫人都能看得出来,日夜相伴的刘郢又岂能感受不到? 难不成,又是田氏做了什么? 这股才压下去的怒火就又在无形之中被点燃,太子一怔,原想追问下去,可一双漆黑的瞳仁往下挪到申容的腹部,就立即止住了。申容出于后院和谐不肯说的话,刘郢也不强求从她嘴里抠出来,反正他要想清楚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法子还不多? 隔日午时,逢着申容才小憩睡下,元秀就被叫到含丙殿问话去了,听说没过一会,昨日单独伺候的人吉也被叫了去。 这回甚至都没差尽善做这中间人,太子直接就要听到原话…… 当夜刘郢并没有宿在申容这,但翌日并非朝会日,他的时间还算宽裕,所以清早起就往正殿这来用饭了。 太子爷特地赶过来用饭,底下头的人即便知道他不喜早上吃太多,也正儿八经地预备了一顿。 前堂夫妇二人同一张长案几,案板上各色食物琳琅满目,又添上了太子近来多喜欢的酥饼,以及专供太子妃使用的药膳。 几名布菜的小黄门散开,近身服侍的茵梅和尽善便随了上来。 申容瞥过一眼后头的元秀,并未多语。刘郢捻了一小块酥饼,嚼完才同申容交流起来。 前头无非惯例问问:她身子感觉如何了,昨日夜里可有不舒服?待到末尾,才说起前朝名单的事。 “里头有人照看着,申公不会有事。” 头一回,刘郢再三和申容做起了担保,她搁下筷子的手一顿,眼底便又泛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妾身知道。” * 午时,叔衣往金阳殿来,受了郑皇后的令——给储妃带来几筐行宫种的秋日瓜果。 彼时申容正午间小憩醒来,由着茵梅服侍穿衣,忽感腹下一阵酸痛,好在一会的功夫便已自行消退,遂先未多管,就叫人领叔衣进来了。 “娘娘时时惦记着您,说等您这一胎落了地,到时候叔侄儿一道,宫里头就更热闹了。” 申容笑了笑,一边招呼她落座,一边寒暄:“母后贴心我,回说我好着的,这几日吃得也多,下头还发现个宫女会抚琴,夜里听着,睡的觉都比平日香出许多。您今日多待会,我正想说说话,就坐着罢。” 叔衣睁眼微微一愣,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奴仆于主前跽坐不得,她身为皇后身边的大宫奴,又岂敢率先犯了规矩?可不等多犹豫,储妃就已经走了过来,还拉住她的手要坐下,“这会没人,就茵梅元秀和我,咱们都熟,你就别讲究这个了。” 再一张望四周,殿内也确实再无旁人,叔衣抬眸望向眼前的申储妃,见她脸上的笑不似假意客套,再稍加扭捏,终究还是往案几后寻了个席子跪坐下了。 虽是听从,却也还是暗暗遵守了规矩,坐的位置比储妃的位置稍后,尽量不以客的身份自居。 茵梅和元秀及时上前,往她案几上布上了热水。她却没想着接过,就打量了一会,才迟了许久的——接上储妃方才的话:“您好雅兴,要喜欢听这些,娘娘回头定要召集一帮人进来弹给您听。” “那倒是麻烦了。”申容拿起玉盏,缓缓呷了一口,“有她一个就成,人多了我嫌闹腾,这几日天又热,要有那爱出汗的,这屋里也不通风,味不好闻。” 叔衣袖下双手不自然地放在了双膝上,笑着回,“确是如此,您养着身子也该清净。不过是哪儿来的宫女,竟还会抚琴?老奴先前都从未听说过。” “说是旧时家里有些闲田,算得半个富贵人家,亲娘通乐律,便传给了她。后来国家打仗,便同家人走散了,被人卖到回阳做妾,再一辗转又卖进了宫。” “倒也是个可怜人,幸得您慧眼识珠,不然就此埋没在深宫大院里,又没个母家亲戚的,将来就是年纪大了放出去,估计也难活成。” 申容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一并,将玉盏放置案几上,没有继续在夫英的身上说下去。 主仆间的几句家常话闲聊完,叔衣也没有再多拘谨下去了。 兴许是今日天气好,人神思也放松,又兴许是这几年相处下来,瞧着储妃对她的态度实在谦和,所以下意识地也亲近了些,倒主动说起了兰房殿近日的事。 “头几日襄国传消息来,说徐太后受了风寒,卧床已有小半月了,陛下吩咐了两句,让娘娘尽着心,娘娘连着几日亲自过目了发去的十几箱药材,又要下放可靠的人去伺候。白日半点歇不着,夜里哥俩还闹着要同她睡一处。人是显见的清瘦了,也倦态。这几日就时常念叨,从前不知您在身边的好,还只念着个贴心,等离了才知道您的贤惠,往前后数,再没有比得过您的去了。” 又哪是贤惠啊,分明就是少个能做实事的人。而且这活好说不说——还是成帝特地发下来的,又不好假手给后宫里其他的夫人、美人们,手底下几个老宫奴就更怕管不好了。 论起身份来,也就只一个申容能帮着打理,毕竟都是正妻,在宗室中有名有姓的,要换了旁人,难免遭人诟病没有尽孝心。 念及成帝一脉往下的“正妻”,申容又不免想到了许林君,才要问,又听叔衣道:“昨日才终是觉着熬不住了,便把益北王后叫了进来,教了一会,王后也学得快,下午就把最后那一批药给对完了。昨夜也都还算安生,天儿好,兄弟俩白日在园子里追打了会,好容易累着,才天黑就睡下了,娘娘空了还多吃了几块果脯,照着前两日都有胃口些。” “夜里终归要少吃,免得积食。”申容便接话,语气也低些,“母后下回再要这样,你仔细着些,吃完得等会再躺下,不然长久养成习性,以后该要闹肚子疼了。” “是,储妃。” 嘱咐完这话,申容脸上的笑意便隐隐浅了几分,“方才提起益北王后,我倒是许久没见过她了,她眼下可还在宫里?” 叔衣正回着话,说许林君就宿在兰房殿偏殿的,声音才停,却见眼前人忽得眉头一紧,神色几分不对。 “储妃?”她才出声,茵梅和元秀两个大宫女便立即上了前。 一眨眼起身,叔衣要过去瞧,又见储妃捂着了肚子,额上立即沁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快来人啊!”随着一声急促的喊叫,殿内不多会就聚集起了里里外外好几层人。茵梅随即张着手指挥起来,命那几个平日里腿快的,前往太医署去请人,还有太子那儿,也赶着去回消息。 叔衣纵然资历深,但伺候郑皇后这些年来,还从未遇着过这样的事。一阵恍惚之中,她低身往前瞧了瞧,却见储妃云纹的衣袍裙角、青丝履上,都挂着片片褐色的印渍。 还懵怔着往她身边的案几上看去,以为是上头撒的热浆,再一睁眼,才赫然发现那上头—— 竟是从储妃身下流出来的血。 第85章 太子妃小产了 太子妃小产了,很快的,几宫之间就都收到了消息。 等刘郢到金阳殿的时候,里头已是跪满了乌泱泱的一堆人,前堂伏身跪下的除却金阳殿自己的宫女宦官,还有从兰房殿过来的——他已是明白,郑皇后已经到了。 再往里进去两步,漆绘屏风的边上还跪着几个太医监并着医女,后室的木阶下是彭、陈两个老太医,前头的香炉旁还有田氏和王氏,以及大、小玲姬那俩舞姬。 储妃的榻前跪着贾太医,坐在榻边的乃是郑皇后。 这一胎何其重要,光是从这一幕就能看出来了。 就算再喜欢申容,郑皇后也从未入过金阳殿的门,她何等高傲的一个人?从来都是小辈们去兰房殿给她问安,往前屈尊纡贵到过的也就只有一个太子的含丙殿,那都还是随同皇帝一起去看望刘郢的伤势。 这次轮得到她亲自出山,婆媳的关系,看来丝毫不带假意。 郑皇后捻着手帕点了点鼻尖的酸意,抬头才留神到赶过来的太子。 虽然心情不大好,但到底还是稳住了场面,与刘郢说,“说是你媳妇脉弱,又没养好。孤想,保不住该是命里之事,去了便去了,好在不耽误以后,两三月就可恢复,你们也莫太过伤心,既然这孩子没福来天家,就等下一个有福的。否极泰来,说不准,过两月就又会有好消息了。” “是,母后。” 当着郑皇后的面,刘郢自然没有旁的话好说,就算这一刻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想抓着太医问清楚了,但忍了忍,到底在郑皇后面前吞了声 郑皇后便叹息着回头,再又宽慰了申容几句,就该要往乙和宫过去了——这一胎成帝也留着心的,儿媳妇忽然小产,郑皇后这个做婆婆的还得去和成帝交代清楚,走时便也将几个太医一并带了过去。 皇后一走,殿内的人少了小一半,刘郢接过郑皇后方才的位置,抓着妻子的手摩搓了一会,一时没急着开口。 一半懵怔失神,一半灰心丧意。 连他自己都从未料想过,自己的子嗣运竟会是如此艰难,虽然申容的身子可以恢复,但到底这一胎众人期盼已久。从听说有孕直至今朝,他统共高兴了不到两个月…… 要说不爽快,也自然是有的。 申容身上其实倒还好,甚至说那一股东西流去以后,都说不上多痛,只心里的失落比肉体上的感受要强烈,而这失落,又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隔着青纱帐,她回握住了刘郢的手,“是妾无能,终究未能保得住他。” “怨不到你头上。”太子还算明事理,思来想去,最后不免还是要念到运势上去,少不得要推说是前头要这一胎要得太急,所以求了个命里来不了的,只让他尝个高兴的头就作数。 一两句来回,二人皆是一叹气。 这一宫最大的两个主人神色都不大好,下头一众人等便也不敢妄自出声。地位太低的没这个资格,地位稍高一些的,唯有田、王两个良娣,王慧才刚进来,嘴笨也不会说话;田良娣低着头,却也不打算当这个出头鸟,畅快还来不及呢? 再者,她也深知太子眼下不喜自己,倒不如就安安静静的。 殿中的气氛便由安静又转换为压抑,一缕穿堂风适时吹入,透过薄薄的纱帐,拂起了申容鬓边的碎发,她转了转眼珠,悄然和元秀丢了计眼色下去。 大宫女即刻会意,借着倒水的功夫,便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 许是殿中人太多,叫人闷得慌,过了会,刘郢就捏着眉心对尽善吩咐道,“把那些人散了。” “诺。”尽善领命才后退半步,元秀见状随即膝行上前,一咬牙,扯住了太子的裤管。 “殿下——” “前日连太医都说了,我们储妃这一胎……这一胎乃是忧思过重引起的啊!” 说着,大宫女的脸上淌满了鼻涕、眼泪,半分仪态顾不得,眼底的恨意却也十分清楚,“奴今日就斗胆说了,服侍储妃的这一两年来,不夸大了说,奴对这殿中事务最是清楚,就算储妃娘家有难,但您平日多宽慰,又有身孕要安静养着,她便不会主动去钻那死胡同。可便是如此,也架不住存心要使坏的!如今被逼得这样,那人又岂能清白!” “就算储妃不允奴说,奴却是死也要为她争口气!” 这哭喊的声音也没收着,前堂后室众人不禁是又惊又愣——不解元秀话里的意思,这是在指谁? “你在这嚷嚷什么!还不退下!”帐中的储妃急道。 太子纵然同样稍有愣住,却也是在下一瞬就听懂了。 便是身边的尽善也立即清楚了,早几日太子才把元秀叫去问过话,就是让这大宫女把田良娣和储妃之间的对话还原清楚的,岂料事发时俩大宫女都不在,只留着一个人吉,随后,元秀又把人吉领了过去。 回忆至此,尽善的步子便停住了,想起那日几近凝滞的气氛——人吉回说:田良娣主动服侍储妃,按肩颈去疲乏,后来眼看着给按到腰身,储妃吃痛,她就停住了,又聊起前朝的事,说什么申公这次怕是难脱嫌疑。 里头的意思还不明显?手上功夫做了,又激怒了对方,正怀着孕呢,说不准回头心里怄气不得解,孩子就保不住了。 今朝突然小产,指不定还就是因为那天的事惹起来的。 不过为何后来太子仍旧没处置田氏,尽善想:只怕还是因为田家。益北王如今尚未出征,兄弟相争,太子虽不喜田家,但也着实没法在眼下就处置了田氏,所以任凭这厌恶水涨船高,面上也只得继续保持风平浪静。 随之,他又是一乐,心道:申、田二人终究还是斗起来了,原先还觉得田氏不是申氏的对手,而申氏就算抓着了先机,也颇为的不争,还令他甚感惋惜。如今痛失一子,难不成还能无动于衷下去? 这想法才生出,尽善又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太子,却见他紧闭起双目,额角青筋凸起。 外人兴许瞧不出,但尽善岂会看不明白?这是生了脾气啊。慈和的太子爷动了怒,还都显在脸上的,估摸着要不好…… 刚起来的好兴致,就又被惶恐立即覆盖,他随即更弯了些身子,将后背面向金阳殿的顶,作势要招呼外头的宫奴们退下。 却又见太子忽地从榻边起了身,朝着那半人高的鎏金香炉大步迈去。 众人跪地还未反应,那一脚已是毫不犹豫地踹下,正中香炉旁跪着的——田良娣。美人儿素色衣袍的领子上乍然现出半边鞋印,往下一倾,跟着带倒了身边的宫女晚翠。 第86章 这申家女到底是什么时候诬陷到她头上的? 屋内一时犹如落入了冰窖,只能听着隐隐几道抽气声,就连一向会来事的中官尽善也顿住了。 若说上回田良娣踢了宫女,即便下了力气,也终究只是出自一个女儿家,还要不了人性命。可太子哪能一样?男儿郎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平日除读书上课,多在外头骑马习武,体格结实着呢。 方才瞧着也没收劲,这一脚下去,还不得……下一瞬,果然就见田良娣身形一弓,自口中吐出一抹鲜红的痰液来。 “殿下!” 尽善这才反应过来,随即使了个眼色给门口的庆喜——让他将屋子里的闲杂人等遣散,自己又抱住了太子还欲踢下去的脚,哭嚎起来,“殿下别伤身动了火气,储妃才……身子正弱着呢。” 他倒会劝,知道现在太子正对田良娣存了气,心里又有几分储妃的地位,唯有从储妃这儿说起,才能稍加稳住太子。 这出好戏又何止是含丙殿的奴才们在看,金阳殿储妃手下的宫奴们也没落下,地位低一些的,无奈领了命退下;地位高一些的,譬如茵梅、元秀和人吉,就连王慧和她宫中的那几个奴才,都忍不住要多看上一会——即便藏着怕,也实在好奇。 甚至于大、小玲姬退下的步子都迟了些。 谁都不知道,储妃小产怎么就牵扯到田良娣身上去了?也就下意识地想久留一会,听听原委。 时候正好,申容收回目光,捂嘴低咳了两声,才终于将刘郢从盛怒中拉了回来。 “殿下。” 帐中人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散着,唇色几分苍白,脸上再没扬着从前那样的笑,看着就更加可怜了。刘郢回头一怔,旋即往榻边回来,“你怎么样?” “婉儿姐她……”她撑着身子,话未经出口,香炉旁的田婉儿才总算从眩晕中缓过了神,丢开要扶起她的小宫女,嘴角的血迹尚在,“殿下!妾何错之有?” 田家女儿满脸错愕,就连失声质问,也都还带着一股子柔柔弱弱的气质。这副模样,倒一直是刘郢会喜欢的。 “你还有脸说!”可此刻的刘郢,仿佛再顾不得什么所谓的储君风度了,就连上一世对待起申容来,也从未有过这样疾言怒色的时候。“寡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你却屡屡不知悔改。从今日起,你就待在你屋里,没我的允许不得出去!” 他似乎是真气愤到了极点,莫说是动手打自己女人了,前头就是宫奴都没罚过重的,而今不论是为厌恶田氏,还是心疼申氏,更多、更多却还是在憎恨自己手中的权利太小。 作为家主,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一次处理干净了,就由着她跟那烧不尽的藤蔓一样,日益猖狂,搅得家宅不宁。 田婉儿闻言一怔,方才醒悟过来,这是在说前头所有的事?她又猛地望向了申容,“是你?你!” 难道不止最初那张尺牍,后来的所有刘郢也都知道了?那申氏还敢用那些事威胁她?从一开始她就在说谎,直到最后,也都还在佯装正妻的大度。 可,可就算前头做的事都是真,这一回如何就能将她的小产也赖到她头上? 储妃的纱帐后,景色尚且模糊,借着铜灯的光亮,只能瞧见里头人的半张脸,柳眉下,那双上挑的眼尾轻轻一抬,底色沁着一片冰霜。 她未再开口,也不需要开口,放眼整个屋内,最脆弱的人便是她,她又何须再伪装好人几次劝阻? 今朝小产这一击,不过是沉淀多时,将那欲断不断的草绳一次斩断罢了。 屋内人等一一退下个差不多了,庆喜才上来拉人,并着金阳殿自己的几个小黄门和宫女,便是良娣的身份,也得先按着令拖出去。田婉儿即刻回望向刘郢,“殿下,储妃的小产与妾身没有干系!” 她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就算不是太子良娣,也是堂堂丞相府司直之女的身份,又岂能这般对她?于众人面前再没了半分脸面?田婉儿再不顾贵女形象的挣脱开宫奴,颦眉蹙頞,眼眶通红,“妾若要谋害储妃腹中胎儿,便叫妾身名俱灭!” “早就该如此了。” 话音刚落,一道细微的声音便从外室一旁流入,虽未收进里头太子夫妇的耳朵,几个还守在门口的宫奴却是听得个一清二楚,暗暗打量去,见是储妃身旁的大宫女茵梅,一时也无人敢多话。 茵梅理了理裙摆,未理会那乱作一团的场面,笔直朝着后室过去,心中的怨恨既是为储妃和田良娣之间的争斗,也为那些平白无故死去的性命:前有投井的小宫女,后有阿巧,甚至于还有她自己手下的贾良。 这样生性骨子里就恶毒的人,合该就要落得如此,若是安安生生的,又怎能走到这一步? 外头再热闹,帐边坐着的太子也仍未理会,看样子是不耐烦了,尽善还能不心领神会?身子一歪,赶紧朝着外头挤眉弄眼。庆喜得了催促,只得再拉上一把,给田良娣提起来站直了,终究是不想得罪人——万一人家后来又受宠了呢?就小声说,“良娣自己回去罢,奴婢也不拖您,咱们都好办。” 田婉儿并未理会耳旁的这道声音,仍旧望向后室。到底——这申家女到底是什么时候诬陷到她头上的?什么时候?!还是上一回,申氏羞辱她,害她在刘郢面前失了体面……可,可如何会拉扯上她现如今小产? 她虽不再哭喊,可神情中到底带着几分渴望,就算刘郢知道了前头的事,可他们成婚至今,难不成心里就没有半分情谊?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对自己? 田婉儿就立在了阶下,握紧拳头,只要他刘郢肯回头看她一眼,等之后申氏下了台,她就不会恨上他。 只要一个回头。 这等待的时间其实还不算久,可越是安静,就仿佛越是漫长。 田家女微微一滞,轻笑起来。就算她藏了坏心,又如何?难道申氏手里就干净了?若不是她先把阿巧送过来,她能入套下毒?还有背地里无止尽的羞辱……申氏在太子和皇后面前倒一副好人模样,私底下的恶毒,他们又可曾见识过?若见到了,可还会像今朝这样护着她? “殿下——”田婉儿昂首笑了笑,才终于不再等下去,不过这话她想他该要清楚,“你以为申氏,又当真完全清白吗?” 这一句倒完完整整落入了太子耳朵里,不过他来不及深想——申容一声低呼,就将小腹捂住了,众人的目光再回归到储妃身上,一通手忙脚乱,谁也顾不上前堂。 唯有门廊一角,还留这个人——王慧自始至终没有走远,出了这样的事,她怎么能离开?衣袖抓出几道折痕,王家女惊恐万分,竟不知要如何消化方才的事。 申储妃这一胎是因田良娣没的?田良娣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事,她一定要去和姑姑说了。 第87章 越往后,她二人便越是站在对立面 刘郢是待到酉时回的丞相府,那儿还有几个大臣在等着他,所以纵然心疼媳妇,也没有久留。 底下宫奴鱼贯出入金阳殿,收拾了方才的血迹,等一应恢复如初,后室只留了储妃的两个大宫女。元秀正温着熏炉上的药,茵梅守在申容的帐边,一面思索方才之事,一面替她掖好衾被,不忍问了句,“当时如何就要留着人吉那丫头?她又不是个经事的,您就不怕她回不好话?” 申容瞟到茵梅身上,“正是个不经事的才好呢,若换了你们,说出去的话难免叫人觉得不公正。” 毕竟储妃身边两个着名的心腹,一心为主又是众人皆知的。 “那,若殿下不是直接问元秀和人吉,就差了尽中官来问呢?” “有何区别?”申容轻轻一笑,茵梅才回味过来,“也是,反正如何,他都会知道的。” 事后只需等着何时小产,按着节点提一句,这所有的脏水,便都能由太子自己倒到田良娣身上去了。 茵梅回神猛地一滞,忽而又是一阵感叹:还当真是事事走在了前头,就算做了这凭空污蔑的事,最后也没有一句假话是出自她口。 只可惜的是,就算利用了小产这一计,田良娣也至多是受了太子的彻底冷落,良娣这位置却依旧还是坐得好好的。只要田家不垮,田氏就是太子都暂且动不了。 才刚唏嘘完,外头传来人吉的声音。 “储妃,明生来了。” …… 许林君是在半个时辰后赶来的金阳殿,明生受完储妃的交代,早一步刚离开,正踏着大院枯黄的槐树叶,步伐迅速,又刚好就被要去王美人宫中的王慧瞧见,与身边的戚子还问了一嘴,“那是谁?” 戚子答,“是殿下安排来伺候储妃的小黄门。”王慧目光追去,不由得几许失落…… “娘娘来时妾就知道了,但那会正赶着过目册子,娘娘便让妾做完了来。” 大宫女在储妃的榻前放下毡席,许林君就一边瞧着申容说话,一边跽坐下。 申容半坐在榻上与她回话,“想着你忙,大婚至今,我俩竟是头一回见着。”话落一想,大婚那日,她见许林君的一面,也是隔着一张团扇。 许林君便是抱歉一笑,“新府宅要安排的事多,储妃见谅。” 这是自然的,刘子昭婚前才被封了王,园子一应都是新的,他从前又不住那,新地方要采买奴仆,打理家务,偌大的一个诸侯王国邸管起来,事自不会少。申容就是帮着郑皇后打理后宫的部分事宜,都时常忙得没工夫喘气,何况许林君这个唯一的女主人。 “寻几个机灵的,安排任务下去,分批次管着,今后慢慢熟起来,你也就不必事事自己操心了。” “是。”许林君颔首应下,原想安慰申容两句,但又觉得储妃小产这事前头肯定不少人都说过了,现在自己再提起,无异于让她再伤心一次,一时便只生硬地应了声,再无了旁的话。 申容也没在意这一层,反倒就着连枝灯上的光,打量了许林君一会。她与婚前似乎变化许多,那时候说起话来虽斯文恬静,但总透着一股少女的天真烂漫,而今却是由内到外都泛着疲惫。 不禁问道,“他待你,可好?” 这问题却是没能让许林君再抬起头,她也不是一个多能收住心事的女儿家,若开心,脸上便是开心,若难过,脸上便是收也难收住的难过。 这副模样,答案呼之欲出。 “将军不常宿在府中,就算回来,与妾的话也不多。常常好几个月就在京郊的大营里住着,或是跟着禁军们往宫里上夜。” 都已经被封了诸侯王,还能跟着那些老兵去巡视皇城?可见真是半分都不在意这层身份,申容垂眸哽咽了一下,忽而也没了话。 又不禁回想到刘子昭从前说的那些话……他或许并非是对许林君冷漠,而是厌恶这里所有的高门贵族罢了。 她又抬头注视上许林君,踌躇了半晌才轻道,“你以后常去母后的殿里请安,我们在那多说说话。” 许林君听着这话愣了愣,但很快就默然点了点头。 到底是嫁进了皇室的女人,就算之前再不懂政事,到如今也明白了——将军与太子是储位之争上的对手,自己与储妃又岂能在私下亲密?想也是为了避嫌,就只好借在郑皇后的兰房殿见面了。 一想起这些,心里便也了然——这金阳殿恐怕也坐不了多久,她自己倒算了,反正刘子昭对她……但是储妃不同,太子夫妇的恩爱是出了名的,要是因为自己今日的拜访,往后惹得二人生了龃龉,也终归不愉快。 遂再随口说了几句,便起身拜别申容,欲出金阳殿去。 申容这样一个通透的人,又岂能看不出她心里所想?越是这样,就越多增几分愧疚,可又伴着无可奈何,她跟着从榻上起了身,拉住许林君的手,不知从何时起,眼眶竟也觉得湿润,可偏偏,又再是一句话都不知道如何说的好。 越往后,她二人便越是站在对立面,若是相劝,她能如何劝? 分明一开始,也是她将许林君亲手推进的这座火坑。 第88章 即刻将博士申安国带出诏狱审问 时值国朝朝廷动荡时期,因成帝头风未愈,名单嫌疑长时间又不曾出个结果,政事因此耽搁了一大堆,前朝官员间难免不弥漫着一股隐隐怨气,除却那真正隐藏的乱党,众人心中,唯盼着这股风波能早日过去,还朝堂一个安宁的。 因此,几乎无人不想着将贼子早些抓出来,逢着太康七年入冬时的第一场朝会日,丞相府司直田子士便于天门殿上,将乱党罪证亲自供上。 此事原不归他管,乃是太子主抓,可因他手下办事之人正巧拿住可疑之处,细查下去,得了此结果,便速速呈到了天子跟前。 乃是几卷与前朝姬氏子弟联系的牒牍,同乱党借自身官职为前朝子弟入关盖下的官印。 当即,田子士并未于朝会上公布此人是谁,只由常侍郎霍育递给座上天子,待天子过目后,便是一道雷霆圣令宣下,责御史即刻将博士申安国带出诏狱审问。 这消息传开的一时间,内宫之中,兰房殿最先收着信。 彼时申容赶着身上略好了些,正在处理手里一件往年旧事。 茵梅接了南宫外头的话回金阳殿,回说阿巧的骨灰和告地策已经送到她老家去了,赶着一年忌日,已是寻了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给葬了。 “申府派去的人说去瞧了,那座坟背靠青山,还有片竹林,前头半里地便是外增台河,是个好地方。” “她那些亲戚怎么安排的?”丝帛屏风后,女子跽坐妆奁前,轻言细语地问。 “往上的长辈都没了,就剩下兄弟姊妹四个,只大哥成了家,老婆前些年死了,独他一人照顾一双儿女,所以这钱都是按人头发下去的。” “好。”说着,申容起了身,撩开帘幕,脸上已经是看不出半点异样,茵梅悄然看了一番,正预备退下,叔衣和兰房殿的黄门已是到了门外。 “储妃,皇后有令,此时起,您就待在这屋里不得出去了。” * 申安国勾结乱党的实证被摆上朝堂,申容这个申家女儿自然也要受到牵连,天子虽暂且未下令到内宫来,但郑皇后先下了令将申氏禁足——这一举看似惩戒,其实也是为了先护住她,不然等皇帝自己提起来,就不是单单关在金阳殿这么简单的事了。 这日皇城上空飘了些雨点子,罕见地进冬也湿润,但落到金阳殿的大院内,没一会就干了,申容听完叔衣的解释,不由得发了一会愣,略过正对面的人,无意识地看起了门外的风景。 叔衣传完话,难说不心疼的——毕竟储妃的为人,她也清楚,可刚开口想安慰几句,瞧见储妃的模样,倒还有些诧异的:申公出了这样大的一件事,明摆着的证据都拿了出来,只怕这回是真过不去了,眼前的人却又为何还不如上次着急? 还是说,真是被唬得呆了? 便忍不住唤了一声,“储妃?” 申容缓缓回神,“嗯”了声,脸上却仍旧毫无波澜,再略看了看外头,才目注上叔衣,“这天瞧着也不好,不知多早晚又会来雨,我着院里的黄门送你回去罢。” 语气听起来,竟也好似没什么情绪,叔衣愣了愣,只好应下,“诶,储妃您也切勿太过操心,老奴虽不懂前朝的事,但无论如何——”声音一止,想着说的话无非也是那些空白的慰藉,要说真安慰到点子上,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好。若真是串通了前朝贼子造反,最后多半要获个连坐之罪,申氏便也逃不了干系,就算不丢个命,储妃的位置也难保,到时候就是皇后娘娘都无可奈何。她一个宫奴又能说得了什么? 也就只能再一叹气,生硬地止住了话。 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刘郢自然是下了朝就往回赶了。如他所料,金阳殿又同上次一样——被封了宫,不过来时他就已经听说了,这回可不是储妃自行封的,而是皇后下的令。 这会王慧正在储妃的正殿门前徘徊——有个在后宫当美人的姑姑,和在朝为官的舅舅——她如何也不会多晚知道今日朝会上的新闻。 “殿下!”王良娣迈向匆匆赶到的太子,惊慌失措,“妾听说……” 话犹未了,见刘郢朝着她一抬手,却是连话都没说,就自己推门进去了,她也不知刘郢的性子,跟在身后就要进去,却又被尽善及时拦住了,“王良娣,眼下事乱,您先回屋罢。” “可是……”她顿了顿,一半有些担心真要出大事,一半还有些想表现的心思。太子宠爱储妃,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若自己表现得同样关切,想必也能博得太子好感。 “您就听奴婢的,错不了。”尽善不免抬眸望了一眼王慧,却是一眼看透:眼前这位也不是个明白人。 王慧顿了顿,想起姑姑说——这个尽善是北宫里头唯一一个有官衔的奴仆,那他的话大约也错不了,便只得犹犹豫豫地退下了。 “殿下。” 殿内,储妃同两个大宫女迅速前来迎接,话不曾出口,已是伏身先行了礼,垂眉敛目,又明显欲掩心中悲切神色。 “申公并非乱党,我心中有数。今朝只怕……”刘郢闭了闭目,停住了话。 真相还未水落石出,说不准是田子士诬陷,还是他也中了旁人的道,亦或者…… 他扶起申容,自己就寻了个席子坐下了,同样心烦虑乱。他必然知道朝中搅局的乱党是谁,只是除却那已然确定的,再有没有牵扯上旁的,也不能擅自先下定论。 毕竟因为要避嫌,他与申安国私下一直没来往,原先的名单嫌疑——还可推说与申安国尚无利益挂钩,所以乱党非他,而今却是将实打实的证据都摆出来了,若说是否为他人所污蔑,却也棘手难查。 说来说去,他这外父倒是真马虎,如何能将那般重要的东西都落了出去?朝臣私印乃是比身家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若真为他人入府盗取,那也不枉他受着这份冤屈。 思及此,刘郢心中愈加烦闷,今朝朝会上的这一出,也着实是将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殿下,妾熟知父亲的为人,您也是清楚的,不是吗?”申容见刘郢的话卡在一半,不禁要咬着唇委屈地再加上一句。 “无妨,我会调查清楚。”刘郢遂闭了闭眼,压下情绪开始安慰申容, 眼前人目光一闪,说不上来是否为他动容,更多是一种强烈的矛盾与反差。其实在她的料算之中,这件事一出来,刘郢当是会先顾不及她。毕竟前朝的名单嫌疑,也是太子为了抓出真正的二皇子党而放的长线,这个时候突然窜出一个田子士检举申安国,坏了他的事,他手上要处理的东西只会多不会少。 下朝第一刻,竟还能想着先赶回金阳殿安慰她。 她不由得想到上一世这个时候,虽然不是由田子士亲自揭发的申安国,可到这会申安国也已经落了难,墙倒众人推,她的身边已是没了一个好脸色的人。 至于刘郢,更是连见一面都难。 若不是因为有纳入族谱的元配身份在这,后来又出来两个维护正统的老臣子,她恐怕都不能再浑浑噩噩地熬到晋安三年。 回忆从识海深处犹如浪潮一般皆数袭来,直至缓缓退去,最终风平浪静,女儿家眸中的光芒也由此逐渐转回清冷,她也来不及去想而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了,太康七年于她申家的生死,只在这一回了。 第89章 这还当真有敢伪造官印的人? 申安国被定为乱党的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就是京畿那几个地方也都收了消息。逢着冬十月宗族祭拜,地方郡国上的皇亲国戚们要提前入宫觐见。 女眷们入了宫几乎都要往兰房殿去问皇后安。往年这时候,其中一些人也会来金阳殿坐坐,同太子妃寒暄寒暄。 可今年已然不同,风声紧着的时候,就是开口提一句申储妃都忌讳,何况上这被封了宫的金阳殿。 这里头倒只有一个孛国夫人格外与众不同,入宫拜访的第三日就来金阳殿前看望了。 申容未曾料想到——今朝即便生了这样大的事,别人躲都躲不及,除了刘郢和郑皇后以外,竟还会有人真想着关心她。 还是这么一个自己不算使过力气拉近关系的人。 “夫人也知道里头的规矩,就没往大院来,只托了门口的成宥和守财进来传话,说让您放平着心,如今您已是天家的人了,前头又为天家怀过一个,虽没能保住,但怎么说也是有功的,就算连坐,也定然不会连到您头上来,天家总不能罚了刘家妇的。”元秀收了话进来,申容沉吟了一会,又让她差那两个小黄门将话代出去:“叫孛国夫人放心,我相信父亲不会做那样忤逆的大罪,会安安静静待在金阳殿等着结果的。” 待人往前头去了,她回头不禁定了定,轻轻一笑——那样作保证的话,就连郑皇后和太子都不能轻易说出口,孛国夫人也是热心肠。 不过往细处想想,却只能当个好听的话听听就行,还当不得真。孛国夫人作为下头郡国的夫人,常年不在京,自然不知道朝廷近年来的事情,又因是妇人不干涉朝政,便只依着自己想法来的,以为她是刘家妇,就能与申家完全脱离关系了。 倘若申安国最后真的遭了连坐的罪,她作为申安国唯一的亲女儿,即便嫁入天家,又如何能逃得过?至于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就更不算得什么了。 这即是皇家。 *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逢着主子们食后小憩,几个不随侍在主人边上的奴仆,便悄然离了正殿大院。 秋后正舒爽,含丙殿西坡下的宦官房舍内,逢着庆喜、石琮、何恩和几个会巴结讨好的小黄门都在,又有庆喜从甲观顺回来的两斤菊花酒,就放泥炉子上温着,下头还煨着好些鸡蛋,炕上是几碟子主子们没动过的修脯、干果、咸菜,还有半壶子马奶。 几人聊得正畅快,忽见前头门帘子一揭,热气后头是金阳殿的明生。 两个年纪小些的黄门便立即凑了上去,替他卸下外袍,“明生大哥来了。” 明生颔首,朝里头炕上众人看去,微微一笑,“今日兴致可高,还备了这好些菜。” “顺回来的。”炕桌正对面坐着的是庆喜,冲着来人一招手,也笑道,“快来,才开席一会。” 说起来,这几人之间能熟悉起来,也就在这短短几日。 兴许是金阳殿里头伺候的多都是些宫女,明生在那头待得久了无人可说话,所以从上月起,他一得闲就往含丙殿跑,先前众人还只当他是来给太子爷回禀事务的,后来见他也会来宦官房舍坐坐,同他们几个聊上几句,便也渐渐放下了从前的戒备。 毕竟直接在太子爷手下办差事,众人与他亲近时,也多少带着些想拉拢的意味。 这么聊得无所顾忌了,明生也时常与众人说起自己的见闻,又因他是为数不多能出宫的宫奴,也常说起宫外头的事。 眼下却也是一件奇闻。 饮过几杯烫酒,明生双颧潮红,同几人提起前些时候回阳发生的一件事——说是下头两户人家因粮田灌水起了争执,闹到亭长那,原本是李家偷了黄家的水,可因亭长与这李家连着几层亲戚关系,便判了黄家的错,责令黄家赔偿李家。 黄家几次诉求不得,几日后,突然又拿出了一张乡长的牒牍,上头乃是令亭长重申此案件,并宣判李家之错,落款处还清楚地盖着乡长的官印。 这么一来,亭长最终无奈又改判了李家。 事情原本就此落定,可半月后又被人检举出乡长的牒牍为假,官印也为假。亭长事后一查,才知是黄家找了个专门伪造印章的远方亲戚——作假作出来的。按国朝律法处置,黄家被追查罚了四两金,那伪造官印者更是受了牢狱之灾。 “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呢?不过四两金子,一家人今后是不好活咯。”明生摇了摇头,满是感慨。 闻言,庆喜双指敲了敲炕桌,“便是假,那黄家也忒冤,若不是亭长错判在先,又哪来的后头的事?” “就是!”一旁的石琮紧跟道,鸡蛋都顾不上吃了,就剩半个抓在手心,“怎么就没人追究李家和亭长的错?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事啊,我看就得再闹,闹到郡县,闹到京里,反正咱家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得得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出四两金了,哪来的钱接着往上告?还入京,嗤,牛车不要钱?一路伙食、住店不要钱?”这炕桌角上坐着的小黄门,名唤何恩,前些日子刚从含丙殿后院调上来,虽也是个性子活络的,却远不如石琮那样巴结人。 石琮倒也没生气,反倒一乐,囫囵吞完手里的鸡蛋,又撇开了这话,“不过,早些年朝廷就着手严办了伪造印章的案子,放到如今还有人敢这么做,真是嫌每年死的人还不多。” 话里的意思,其余人一时还没听懂,明生和庆喜却瞬间了然,明生倒罢了,庆喜可是出了一背的冷汗——这要是随口说说病死老死的都成,要被有心人传出去,谁保管不会被说是当今天子暴戾杀人?放眼吴高侯被处死至今,前朝后宫包括下头办事的官差之中,哪一层没因皇帝一时上来的脾气而被处死过人?就是他亲儿子,去年都被他砸了脑门呢。 以他们这样的身份,还敢在这说这话?怕不是嫌活得太长了? 他才要制止,又见明生捻起一块修脯,盘着腿悠悠然开了口,“这年头造假的海了去了,去年我老家那,听说也为这事闹到过郡府,不过是造的商户私印,所以判得轻,只那作假的人抓进去了,不知要关到几时,兴许过个三年五载就出来了?” “要不了那么久。”何恩摇了摇头,“私印比不了官印罪重,还是商户,外头再有人赎他的话,估计十天半个月就能出来。” “这倒是,原本商户就难做,要是做成田司直那样,两朝都能入朝为官的,更是难得。”说罢,明生拿起手里的耳杯,朝着对面的庆喜和石琮举了过去,石琮随即乐呵碰了杯,庆喜动作稍慢,却也是抬起示意了一下,扯起嘴角笑了笑,“说外头就说外头,别说到朝里来了。还有你,石小子!喝你的酒,小心回头跌了脚把命赔进去。” 石琮一愣,回味了一下,迅速举起了酒杯,“我向来嘴笨,喝酒,我喝酒。” 众人不觉沉默须臾,明生却依旧怡然自得地往后一仰,干脆拿起那剩了两口的酒壶,往嘴里倒。 散了房舍内的谈天,几人之中,或是接着躺炕上歇息的,或是净房去了的,或是往外头出去的,明生向来也不久留,除却太子唤他有事,与这些个兄弟们聚完,就回含丙殿边上的金阳殿去了,与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庆喜。 庆喜略回忆了一番方才的谈话,不觉僵硬一笑,问道,“这还当真有敢伪造官印的人?” “如何没有?”明生笑着回头,往庆喜耳边凑了过去,“就京里都不少呢。” 刹那间,恍若一道闷雷在庆喜耳边响起,他怔了片刻,再欲开口客套过去,却见明生已是走到院门口去了。 第90章 你媳妇家现在不好 当日晚,这话就由庆喜传到了他师傅尽善那,下头宦官之间的谈话,不论大小,平日庆喜也就多唠给尽善听。尽善自己也乐意听,多了解了解底下头的人,将来也好拿着人性子听自己的。 尽善一听这话,思忖了片刻,也颇懂里头的意思,立即就联想到眼下朝里的一桩大案,赶着隔日一清早伺候朝食的间隙,就往太子跟前提了一嘴。 “您说,若申公是被污蔑,是不是就出在这印章之上。”他小心翼翼地说起来,心中却是想着要是帮成这件事,今后如何也要到那申储妃面前提一提的。 如此,自己的份量还不由此越发高了? 皇城主权者身边的大宫奴,只要眼力劲高些,会来事些的,将来那就是媲美前朝大臣的存在,人人都要依附。 刘郢手上的筷子一搁,皱了皱眉。 那份帛书只经父皇过目,现今都还在天门殿里头,他又没看过,若是由他提出有异,依着父皇现如今敏感多疑的性子,只怕难不怀疑到自己与申家的关系上,毕竟申容受太子宠爱,皇帝心知肚明。 这事若是他出面,反倒是火上浇油,倒没意思了。 良久,他就方便喝了最后一口汤,朝尽善吩咐,“备辇,去兰房殿。” 此事,还得由郑皇后出手,郑氏母家尚有一批势力在朝中,尤其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李德就是个听皇后令的,只要打通了李德,这事就好办了。 “阿郢来了?”郑皇后正逗弄着奶娘怀中的两个小皇子,听说太子突然来请安,心中多半知道是为何事了。——自从太子娶妻以后,原先来兰房殿请安的活,就换到了太子妃手上,他虽然偶尔还是会来坐坐,但到底不如成婚之前那样来得勤快了。 不过郑皇后也并未计较,好在他媳妇知道做人,又亲自己,不然要是换了一个不懂事的,说不准她这心里还是要记着的。 “儿子来问母后安。”刘郢跪坐堂下,一如三年前为成婚时恭敬。 郑皇后便无声点了点头,不觉先观察了他一会。 其实距离她上次见刘郢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不过往前因他都是和太子妃一起的,郑皇后又多与申容说话,对这个儿子自然就少了几分关注。 如今单看他一人,才想着开始用心打量起来。他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起码这对自己的态度倒是一直恭顺,只男儿郎在身形上较之从前更加壮实了,倒越发有些他二哥那般的气派。 郑皇后呷了口热水,想他这两年估计是多出去野,或者跟着大臣往下头郡国跑,才锻炼得如此。 也好,少了一些公子哥细皮嫩肉的娇柔气质,才更像是个做储君的人物。 “想必你那儿也闲不了,孤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你媳妇家现在不好,来不了,你也不必想着代她。等这些事好些了,回头你二人再一起来。孤心里就高兴了。” “今日来,不单是为了给母后请安,却也是为一件事。”刘郢也未有过多寒暄,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能够得上让他直接说了的,一是为知道郑皇后和储妃之间的感情,二是为他也清楚兰房殿里的一应所有。这里伺候的人都是郑皇后的亲信,老一些的基本都是从老将军府里出来的,追随郑皇后至今,年轻一些的,都是那些人的后代。 这群人忠心耿耿,兰房殿里头的消息就连皇帝都不一定能全部打听得到。 因而,他不用示意先清退了人。 郑皇后神情一顿,再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儿子,才开了口,“何事?” …… 等刘郢再往北宫来的时候,已是天黑。 半道从天门殿来了个黄门郎,与太子禀了句“明日天子要单独面见太子妃”的话以后,就匆匆返回了。 这意思,看来是天子将目光对准到申容身上来了,头一回单独召见,还不知道里头藏了什么心思。 刘郢当即脸色并不好,不过等再入了金阳殿,心绪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这会里头的人也没睡下的势头,几个近身伺候的大宫女就在前堂——候着的候着,点香的点香,后室点着几展暗光的铜灯,往院里的窗子尚且开着,时不时传来透着些凉爽的过道风。 申储妃被禁足在金阳殿,就是刘郢这个太子要过来都得低调着,除却身边跟着的一个尽善,平日还跟在身后的几个小黄门就都被屏退了。 连带着他进去,都没有人出声。 申容还不知道有人进来,就一边给自己打着扇子,一边支颐看书。 这副景色还颇有些动人,就着窗外一抹清冷月光和案几角上的铜灯,美人长长的睫毛在粉白的脸蛋上留了一抹阴影,翘挺鼻子往下,一双红唇轻启。 再有几缕微风吹拂进来,鬓边的发丝就垂到了白皙的脖颈,往下仅套着一件直裾素纱襌衣,虽不多显腰身,可节下几日正闷热,料子轻薄,领口并不如往常那样捂得严实,一对雪白若影若现。 太子喉间上下一滚动,难得这样烦闷的日子里还立即动了念头。 不过也确实是许久没碰过她了,自打怀了孕起,头两月不宜同房,后来小产又要休养,瞧着她那段时间虚弱的样子,也不敢多碰。 他脚下的步子便不由自主再放轻了些。 第91章 这些……都还不能算作男女间真正的爱 “殿下?”岂料申容还是发现了人。 她讶然抬头,堆在颈上的青丝垂落腰间,葱白的玉指尖未涂蔻丹,泛着粉白自然的光泽,三指捏着毛笔,帛书上落着几行看不清的小字。似乎是看书看得久了,一双灵动的杏眼里隐隐布着血丝,但依旧强撑着面向自己,就如同往前数日那般。 微笑起身、行礼、走近……相望…… 眼前人的容貌,是与田婉儿那样人人都夸赞的标致长相——所为之不同的美艳。 刘郢内心又是猛地一惊,不知为何自己会生出“美艳”一词来形容她。他犹记初见申容时,的确不曾将她当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看待过,哪怕成婚至今,心底也更多像对待一个妹妹一样。而婚后有夫妻感情的时候,也只是因为她会讨自己喜欢,她为人处世通透,所以才乐意亲近、调情。 他自知那些感情仅仅是源于对她种种行为的满意,与后来逐渐累积成的——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与愧疚。 这些……都还不能算作男女间真正的爱。 直至今朝,直至此刻,他才忽然觉得心口的停滞与前头似有不同。 “您累着了吗?” 久久不见刘郢反应,申容再开了口,褪去这些日子脸上常挂着的忧愁,此刻的笑意更多带着安抚。 女儿家那双细嫩柔软的手随后伸了上来,替他卸下腰间挂着的玉环,也不管他回没回应,先轻声念了起来。“不管如何说,也是母后亲自下的令,您总过来,落到有心人口中,传出去也不好。我知道您的心,也相信父亲,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着急,您可放心?” 尾音才收,屋子里都似乎还回荡着方才的话,刘郢眉头一皱,心里就更不好受了,随即将身前人搂入了怀中。 申容手上动作跟着顿住,后下意识地推了一下,不想没有得到他的离开,反倒是拥得更紧了。 她想了想,怕是为了前朝的事罢,毕竟里头也牵扯到他的计划,他要是累了,需要一个慰藉,也在情理之中。身上也就不挣扎了,顺从地抵在他的胸上。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能够到刘郢的脖颈,只需微微抬头,就能看到他下巴一线淡青的胡茬。 犹记刚成婚那会,他也不过十七,纵然已是个深不可测的太子爷了,可骨子里也仍有少年淘气的一面,就连郑皇后交给他抄录经书的任务,都要托给苏泓去做。现在这么忽然一瞧,才发觉时间之快,眨眼间,连太康七年都要过去了,眼前的男人也鲜少再展现出当初那样顽皮的一面。 少年郎的气息将她无一丝缝隙的包围起来,不知为何,她又忽然对比起上一世这个时候——年末迎来刘郢的冠礼,她作为太子妃,因戴罪之身未能参与,田良娣代之。 有了这个开端,往后每每重要场合便都是田婉儿代她出席……那时各种由头都有,说她因病无法出门的、摔了腿无法走动的、吃坏了肚子的。 反正整个皇城之中,也无人会在意这么一个罪臣家的储妃是否能出席。 “明日——” 刘郢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沉沉地说了起来,“你随我去天门殿面见父皇。” “是为父亲的事吗?”她旋即一怔,不是逢年过节,也没其他大事,能让太子妃专门跑到天门殿去面见天子,想想也就只有眼下申安国的事了。 不过上一世就算到最后申安国被处死,成帝都没问过她,今朝才开了个头,如何就要见她了? 刘郢默然点头 ,并未接下去。 显然,他或许只知道成帝要召见申容,却不知道是要说些什么。 申容沉思了一会,原想问他——成帝是单召见她一个人,还是要求太子夫妇都过去?可抬头瞧了眼刘郢,却也不打算问了。 按着成帝那样的性子,前头都能避讳刘郢和申安国私下的来往,若明日要审问申容,又岂会允许刘郢同她一起去?天子多疑、护短,人人皆而得知。万不可能为了一个申家,而拉扯上他尽心栽培的储君儿子。 只是刘郢既这么说了,那就是他自己要同她一起去面对的。 金阳殿室内四角,铜灯烛光摇曳,就仿佛是二人之间一盘对峙已久的棋局,走到如今这一步,刘郢突然让出的一子,着实给了申容一个猝不及防。 凭心而论,从最初得知熊氏投靠了田子士起、到后来谋划“将计就计”这一局,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指望过刘郢能主动参与到其中,计划里的每一步——包括明生在含丙殿说的话会流入到刘郢耳朵里、包括他之后会联系上郑皇后——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清楚申家一旦落马,郑皇后和太子多少也会受到牵连,申安国若成乱党,刘郢的全盘计划会被搅乱,他就不得不去查明;而郑皇后与申容之间,事关两个赵氏子的秘密,她就算可以冷眼旁观,可一旦能拉一把,也绝不会漠视。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申容不怕抓不住他二人救申家。 可…… 她就是不曾料到刘郢会多行这一步,这于他而言,着实算是危险的一步。 毕竟从始至终,他的伪装也是为了讨好他老子的绝对侧重,而成帝也断不会想看到自己儿子这么护着个女人,宽厚仁慈是一回事,欲令智昏又是另一回事,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储君儿子拘泥于儿女情长,不顾朝堂政事? 再看看这些时日被送入太子宫的良家子们,还不能清楚这位帝王的意思? * 第二日清早,二人便一同前往了天门殿,殿前那候着的常侍郎瞧见刘郢时,还有些惊讶地唤了声,“殿下?” 这般神情,明显天子原本的旨意是单要见申容一人了,申容垂眸未言语,就在侧后方盯着刘郢那双金丝翘头履看了会。 “霍常侍。” 眼前这招呼他们的常侍郎显然地位不低,就连刘郢到了他跟前都得打个招呼。申容才稍微抬起头去瞄了眼,此人倒也眼熟,可不就是入宫那会迎接她一家子人的宦官? 当时一堆人之中,也就只有他表现得最为正常了,既没有因为申安国日后的地位而巴结讨好,也没有因她一家子灰头土脸的模样而嫌恶,一举一动皆是平和从容,一眼即与其他黄门郎区分开,当时她就掂量着,这人只怕是个宫奴头子了。 不想倒真猜准了。 霍育。她脑中现出一个名字来,这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听说他是成帝在莆风老家的同乡,后来成帝一军攻下汨城,此人便一路追随了过来,等占据长安称帝,最后竟自愿断了根随侍在成帝左右。 也是个狠角色,不过这人文不成武不就,若要靠着同乡的情谊,往后怕是也难到高位,断跟求荣华富贵,与此前乱世中倒也是个活法。 申容不禁就暗暗打量了一番这霍育——身型倒是魁梧,地阁方圆,两腮饱满,双眉入鬓,即便身为宦官,也不乏男子英气。 “您待会切记不语,陛下这几日心烦,南边开战久久未能定下,朝中……”霍育正与刘郢低声说话,停顿须臾,又瞥了眼太子身后的太子妃,“朝中也尚未安定,今日原也不是要为难储妃,只是叮嘱几句话罢了。” “知道。”刘郢的神色也凝重,即便得了霍育的话,心里也不能落定。 毕竟他老子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就算不会为难申容,可光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就能唬得人胆颤,往前那些战场上退下来的男人们在他面前尚且战战兢兢,就更别提申容这个不到双十的女儿家了。 第92章 若申安国有罪,你要自己辞去储妃的位置 随着霍育的带领,夫妇二人穿过前殿层层五彩珠玉的帘幕,申容虽是低头,却也仍旧不忘默默打量四周——即便这天门殿她已来过不下数次,可每回来也不禁要被里头压抑的气氛所震慑。 不同于后宫中各宫室的建造,天门殿乃是整个皇城之中最宽广的一座殿堂,光是空置的前堂就有好几间,绕过议政的大殿,往后一条候着众多侍中郎的走马长廊,再往里才是成帝处政的后阁。 这里头陈设单调,单一座厚重的漆绘屏风,里边是成帝办公的一张长案几,案上摆着笔墨、油灯一应,后头设下一方雕花凭几、铺上白鹤堂的软席,东边墙上挂有一副前朝的烈马图,成帝就落坐殿中央。 与刘郢不愧是父子俩,连闲散的坐姿都一样,只要不是在人众多的宴上,二人便都是这样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弯着,身型一弓,伏身案几专心书写。 倒也符合他这位开国皇帝的鲁莽作风——申容心里默默想着,如今真到了成帝面前,反而不如之前没见着他时候那样惶恐了。 兴许死过一回的人心绪总比一般人要稳定,即便这一世就为了一个“活”字,但若最后还是走到了亡路,她想自己也是不会慌张的。 怕就怕,到死还是一副卑微模样。 “你倒是护着她。”成帝是等了一会才出声的,开口先对着了他三儿子。 刘郢躬身行礼,磕了两个头,并没有接这话,也算是照着之前霍育的话来了。成帝的目光继而又转换到申容身上,“申家女,你可知朕今日召你来是为何?” 父子俩这性子也是一样,要说个什么话,就一定要拐个弯。申容跟着也磕了两个头,“回陛下,是为臣妾父亲之事。” 成帝放了手中的狼毫笔,倒没料到这申家女竟回答得如此直接,瞧着这副模样,竟也没有半点惧怕,倒是鲜少在女儿家中瞅见这样的人物。回想到上回在万羽殿上自己赏了两个舞女给阿郢,当时这申家女的态度倒也没什么大毛病,他向来喜欢这些性子稳的,男儿不可自大易怒,女儿不可无理娇嗔。 一时间,那些预备着暗暗刁难的心思便降了些,不过一想着申安国,叹了口气,真有几分惋惜,“你父亲这个人啊,太枉费朕的信任,做出这样的事……朕能提得起他一个,就还能有第二个,也不可惜。” 皇帝的语气不重,可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了申氏一族的脊背上。申安国确实是个有些学问的,可也不过是因为开国之初,文人四处流窜难以聚集,所以国朝视若珍宝。但谁又说得准以后稳定下来,就不能再找出几个如他这样的? 正因是如此,所以等到刘郢自己做皇帝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像他老子这般——为了拉拢朝臣而给皇亲们做媒了。申容微微抬头,还未见到成帝的神情,就见刘郢悄摸挪动膝盖,已有要挡着她的趋势了。 父子俩这护短的性子也如出一辙,她记起奇宝湖上那次,刘郢也是如此…… 可这次,再不能躲在这位太子爷背后了的,她也着实没想着要靠他来化解掉这次的危机。趁着太子开口前,便已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再露了出来,“妾自小受父亲教导,深知他的为人,也深知他的抱负,妾相信父亲不会做谋反之事。” 这语气不卑不亢,哪怕是到了威严的天子面前,也没有现出半分畏惧。 “那倘若就是做了呢?”岂料成帝睥睨于下,依旧不依不饶。 下头二人皆是一怔,太子袖下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这话的意思,是还未查明,就要申家先认了罪,申容又岂能读不懂成帝的意思?随即垂下眸子再磕了个头,未曾过多犹豫,“若臣妾父亲真的有罪,臣妾愿一同受罚。” “父皇——”刘郢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一声才出,就被成帝的一个抬手给止住了。 殿中的寂静好似深冬里一抹刺骨的寒风,轻易地拂到了每个人身上,就连候在边上的常侍郎也无一放过。霍育的额角滚下一颗明晃晃的汗珠,余光带过座下跪着的太子,默然摇了摇头。 “如此便最好。”成帝未将视线放到他儿子身上,冲着申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朕无意干涉后宫诸事,但若申安国有罪,你要自己辞去储妃的位置,可听得明白?” 这话就仿佛从空阔的大殿顶端传来,如一道沉重的冰锥,直刺向她心底那片沉寂许久的心湖,申容怔了片晌,继而微不可察地一笑,只觉得讽刺。这储妃的位置,让她坐的人是他,让她下的人,也是他。皇帝的权利当真是大,所有人在他面前,就如同手中的玩物一般,听由他随意调摆。 她再无闲心去管身边的刘郢是何动作,那早已成习惯的伏地姿势便已使了出来,一如那日在奇宝湖上。 不过这回,到底透着几分清冷。 “臣妾遵旨。” 第93章 说他心里没有一点失落是不可能的 这日太子夫妇是一同往天门殿内进去的,可出来时却不是一同出来——刘郢被他爹留下了。 申容的待遇也没多差,即便申家如今已是这样了,外头也有太子手下的尽善来接,还有受皇后意从兰房殿赶来的叔衣,身后一同站着阿勇和几个小黄门。 “储妃。” 叔衣行了蹲身礼,自然要问一问里头的对话,好传回去给郑皇后。申容眼中一闪,一两句如实代过,只见叔衣竟是头回愣了许久,才应“是”退下。 这样的话出来,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叔衣,只怕也受了吓。 “储妃,奴婢送您回去。”等兰房殿里的人退了,尽善才上前来。申容点了点头,就同含丙殿这一头的奴才们往北宫回去了。 清早进的天门殿,同成帝谈完出来,现在天都还不算大亮,也许本就是个阴天,等入了北宫的大门,才依稀见得几缕吝啬的阳光,她仰着头张望了一会,不禁又回想了一遍方才天门殿里的事。 还真是不能用上一世的发展来看这一世了。上一世申安国虽也被陷害,但到底是随着一群人被扣了乱党的帽子,人一多起来,成帝还没念着她这个做储妃的申家女儿,这一世罪证都堆在申安国一个人身上,成帝由此只注意到申家,也很难不留意到她了。 不过—— 她回眸望着了乙和宫的方向,升起一阵思索:按着成帝那样不大管后宫女眷的性子,怎么能在还没断案的时候,就先想着了太子后院里的她? 不然就是谁往他跟前提了提申家的这个女儿。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她也多半猜着是田子士了,可即便知道是他,也免不了还是要再仔细去查清楚,毕竟田家是明面上的对手,要是再打听出其他不曾想过的人来,也好未雨绸缪,预防将来的祸患。 北宫前,储妃随含丙殿的人一路返回金阳殿,如此前一般安静,再无消息传出。只等尽善走了,殿内的茵梅才从金阳殿内出来,往兰房殿一路过去。 …… 到了午时三刻,太子才受完成帝的训诫从天门殿出来,定了定神,往边上的宫奴瞟去一眼,就步履匆匆朝着大殿前坪方向过去了。 半道皇城上空风起云涌,储君腰间的松石带钩落了地,尽善遂令跟着的俩小黄门回去捡,刘郢就顿住脚步等了会,又不觉回想起早先申容在殿内的表现。 想她为什么就不想着周旋一会,或是等自己开口应付,这件事还不至于到废妃的地步,就算母家出了事,也是在她嫁入宫以后犯下的,大婚后,她与母家仅有过一次来往,那都还是太康五年的事了,之后的事他都知道——可甚至不等他开口,她就已经应下了“辞妃”,难道她就不怕最后事情当真落定,她会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和他分开? 这一刻,刘郢忽然又觉得,他有些看不透她了。 起初他觉得申容不依靠他,是不习惯,所以还可以去引导,让她慢慢适应依赖上自己这个夫主,可是这一次,她竟还是表现得如此,哪怕一个求助的眼神都没有。 说他心里没有一点失落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会在殿内,他仿佛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虽然后来独自和父皇阐明清楚申氏与申家之间再无联系,可那道辞妃的令她到底还是应下了的,甚至于丝毫犹豫都没有。 她为什么——就是不想着依靠他? “殿下。”尽善躬身系好带钩,小声提醒起来,刘郢方才回神,“噢”了声,还有些莫名失措的。 不过只片刻,就重新迈开了脚步,一路赶往光华门过去了。 午后皇城前少有人来往,此处宫门更甚,何况太子出行,位低者也需得回避,刘郢就这么于皇城拱券前数十步的位置,上了一辆颇为低调的老旧舆车。 过了大约几刻钟,城外一名男子便由人护送着上了这座舆车。 “殿下。”来者正是国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李德。 受郑皇后之前的交代,他已是先搜集到了申安国往日盖下印章的各类文牍。刘郢瞧了他一会,就从腰侧拿出当日田子士呈上去的帛书,“酉时对比完,不得出错,另外派人往城中查查,可有人最近接过造假章的活。” 李德愕然片晌,难不成,是不等比照出来,就先查作假的人吗?这岂非打草惊蛇? “可,可若最后比照一致,那些受训的人,该如何处置?……陛下那儿,又该如何交代?”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要查,就势必出动静,这又是在京里,要闹出去,午时的事未时就能传到皇帝耳朵里,即便是他负责申公一案,可要动用长安县尉,怎么也得先过皇帝的首肯。 刘郢却是无谓地笑了两声,“谁让你走官府了?难不成你手底下还没两个能使唤的人?” “这……”他堂堂御史大夫,手底下办事的人自然不少,可要是不走公家,这就是私自办案了。岂不有罪? 他原是想着直言拒绝的,可又想此事也是皇后与自己特地交代过的,不免就犹豫了起来。 这副模样落入刘郢眼里,还能看不出是他怕了,这个李德虽为国朝中央的人物,又有郑皇后做靠山,可也极其忌惮皇帝。早年郑老将军在世的时候都还好,如今天子掌权,即便他自己手上还撺着部分兵力,也远不如早年的吴高侯硬气。 也兴许正是经历过吴高侯被杀一事后,才更加惧怕皇帝的罢。刘郢了然,先低声交代起来,“你就先审着,上刺刀、上大木,问出来的就留着,没问出来的……”他摩搓着指尖,也没明示,“反正造假也该死,是不是?” 饶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李德——听着这样的安排,也不由得颤了颤。就算他依附郑皇后,也自然而然是站太子的,但私底下还不算完全听太子令,也不曾受他掌控做过什么事。往前就同朝中大多数人一样——只当这个太子爷是个性子极其温和的主,别说杀人了,就是走路都得注意着不踩死只蚂蚁。 怎么如今……这样阴狠的招都能想出来?即便造假该死,也得由县尉去处理,他们这样做,其实不论那些人做这件事与否,最后都逃不了一死。 见身前人半天不曾回答,刘郢的语气索性再柔和了些,“宫里的消息,自有寡人管着,你那里尽管去办,不论最后查出真假,都不必与父皇交代。只一个,若最后印章为真,你我今日之事,就权当不曾发生过。” 这倒算是一个承诺了,李德顶着额上的汗雾,往太子那瞄去,为官数栽,他当然多少明白一些太子在宫中的势力,正因他一贯“仁慈”,所以宫中上下大小奴仆,就连天子身边的那些个侍中郎,也无不看重他的。 太子要真愿意封锁天子身边的消息,的确不难做到。 “是,下臣去办。”他正要退下,只见身前跽坐着的太子忽然伸了手过来,却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还麻烦你了,舅父。” 这少年太子脸上的笑容,一如他年幼孩童时,即便生着天子那般大致的样貌,可脸上的笑却又莫名惹得人愿意相信他的心善。 能隐藏得如此之深,除非生来便是两面的性子,不然就是多年来锻炼得如此了。 “殿下言重了,臣不敢担。” 这舅父二字,只怕还是源于郑皇后多年前曾唤过他几声弟弟,不过那都是早年的玩笑话罢了,再者,太子并非皇后所出,实在不需如此。 这般唤他,反倒是无形中更给他施加了一层压力……李德退出舆车前,又下意识地往太子那看去,却见他脸上仍旧是那样的笑意。 若是早两刻钟,他兴许还不觉得这笑有什么,此刻却只觉得后背生寒。 第94章 可见申家要彻底没落了 清早皇帝召见了太子夫妇的事也没刻意收着,到了下午,不单单是三宫之间,往下各个宫里也多在议论此事。 原本申家涉及谋反就是一桩大事,现今皇帝还亲自见了太子妃,可见申家要彻底没落了。 彼时王慧还在她姑姑王美人的屋中说话,二人倒说不上来多欣喜。 王美人只同往前一般——极为平淡地叮嘱着她侄女,“如今是申、田两家相斗,不论最后谁输谁赢,你也莫像上次那样去碰头了。太子那估计也不好受,前头才因为田氏作梗丢了个孩子,现在又为他两家闹到前朝,就算最后田家赢了,你瞧瞧往后田氏的日子又能有多好过?男人总不会喜欢太有心机的女人,你呀,这些日子就默默守在自己屋里就好了。等这阵子过去了,申氏没了,太子也看不上田氏,宠爱岂不全落到你头上了?趁着这时候,也多了解了解太子的喜好,往后在房中多讨他的欢心。” 王慧闻言羞涩一笑,想起储妃有孕那段日子,太子宠幸她的几回,虽然她还不懂男女间真正的情爱该是如何,但她知道她是喜欢和太子待在一起的,哪怕说不了几句话、哪怕是只行使那事。 但就算如此,也该是真心疼爱她的罢。 若以后太子的宠爱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她不禁面色一绯,嗔道,“姑姑,怎么说起这些了。” 王美人捂嘴笑了笑,“好歹也是开了脸的人了,同姑姑有什么说不得的?” 姑侄俩的对话在自己屋中也没收着,一旁的戚子听得了全然,瞥过一眼王慧、又瞥过一眼对面的王美人,默然低了头。 相比起永巷里的热闹,金阳殿里尚且冷清,正殿内的储妃被皇后禁了足,丙舍的田良娣又被太子禁了足,到了这个时候,大院内都不如往前那样——人来人往的,就连墙角路边的石灯都少点了几座亮的,昏暗之中,两个人便沿着石子道迅速进了正殿。 一个是从金阳殿出去的茵梅、一个是从兰房殿来的阿勇。 这阿勇倒也有些本事,身为兰房殿里伺候的宫奴,不仅是同金阳殿这头关系好,就是在少府那儿也混出了些名声,时间一长,凭借着少府四通八达的关系,又认识了两个在天门殿当差的侍中。 这些都还是往前茵梅在申容面前啰嗦过几句,她留着心,今日才能想着用到的。 上午从乙和宫回来,申容就让茵梅去找上了阿勇。阿勇也表现得很是积极,下午先跑了一趟少府,同一个有些交情的小黄门往天门殿再过去了一趟,拉着那侍中在下午聚了一聚,不出一会就套出了话。 “听说是个叫罗桐的佞幸在陛下面前提起的。此人先前乃是田府的食客,后来被田司直送到了宫里伺候皇帝。”阿勇似回想到什么,唇边露出一丝不屑,“靠着姿色上位的,单独服侍过陛下几回,就混到常侍郎的位置上去了。” 原来还是田家,不过这个罗桐,上一世倒是没听过……申容低头点了点案上的耳杯,又问,“听你这语气,这人在乙和宫应该有许多人不喜欢罢?” “何止啊。”越说越来劲,阿勇竟下意识直起腰来回话了,“就是少府那头都好多看不惯他的呢。就仗着陛下的喜欢,还真把自己当个主子、当个后宫娘娘了,都是给郎官们安排的饭,单他的要不同,今日要现宰的羊肉、明日要暴干后的脯,冷了不吃,烫了也不吃。太干了嫌塞牙,软了又说没嚼头。” “年初有人不惯着他,就没按着他的来,上的都是和其他人一样的菜。结果他来了脾气,找了个由头给人揍了一顿,给打断了骨头,后来还拿走了人好不容易开的药方子,现在都还没好利索,估计啊,一辈子都得瘸着走了。” 申容也没在意阿勇这没规矩的姿势,露出一抹平淡的笑意,“那怎么就没人想着整整他?” “谁敢啊?陛下喜欢着他呢。” “喜欢也得有个理由啊,譬如你方才说他长得好,若有一天毁了容,可不就喜欢不起来了?若说是喜欢听他说话,要受了风寒风热的,哑了嗓子,不也难得喜欢了?”她拿起耳杯,浅抿了一口。 话落瞧上阿勇,见他没有如同多数人那样惊慌,反倒是茅塞顿开,眼中先是一亮。 所以说这人明白就明白在这,话不需要劝太多,就能明白接下来的意思了。既然这罗桐是多数人都不喜欢的,要是他暗暗去提点了这事,岂不是为此讨好了一大片人?何况才把这个消息说给储妃听,明显这罗桐也是得罪了储妃的。 自己要是做成,还不就一举多得了? 虽然保不准储妃的母家以后会如何,可光是讨好了少府和天门殿的那群人,以后也差不了。阿勇终于再躬下身去,先憨笑了两声,又极为聪明地把这个人情放到了申容这,“就算不为他得罪了少府的那群人,也不能得罪了储妃您啊。奴婢肯定要想办法给他尝尝苦头的。” 申容脸上似笑非笑,也没接他这话,“去罢。” “诶。”他得了令正要退下,才转身,后头储妃的声音便又响起了,“今日你来金阳殿,回去了可要让叔衣知道啊?” 语气算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话尾放得几分轻柔、几分微妙,不觉得慈和,反倒更像是拿着一根银针在挑他的筋,末了却还是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阿勇猛吸了口气,说不出来是否是自己想差了——储妃的善良大家伙都知道,前头皇子们的周岁宴上,西宫的那群人都那样说她了,也没见着她怎么,哪怕是后来那吊死的老媪,当初看样子也不像是她做的。 莫非,真是他想得太多了? “奴,奴婢保证不说出去。”阿勇随即伏身磕了个头,不敢再往深想下去。 第95章 田家啊——也确实不好留了 这日酉时前,李德便将官印为假的消息亲自呈到了甲观。 这事办起来比他想得要顺利,才拿回去稍加一看,就比照出了不同——真印被申安国在早前摔过一次,乃是缺失了一角的,而假印非常完整,四个角都显在帛书上。 这差别不算特别大,但只要有心人仔细瞧上一瞧,其实也不难以发现,只怕还是因得前头无人想着印章上会有问题,所以不曾查过, “只出了一个岔子,审问的时候都还没上刑,那工匠就破胆而亡了。” “死了?”刘郢愣了愣。 李德擦去脖子上的汗水,“是,赶着他才招完,下头的人正准备给他松开,就发现死了。” 如此,人证就少了一个。 刘郢扶额沉思了会,才道,“无事,能查出是造假就成。”他顿了顿,又想起那个田子士,田氏在后宫闹了这么久,还促成了申氏小产,其实也早该赶出去了,何况田家从一开始就对他阳奉阴违,这次又打乱了他的计划, 回顾这一两年来,田家给他带来的好处,都敌不过这短短数月的麻烦,若是趁着眼下一次铲除了,倒也非不可。 “田家啊——”太子沉声一叹气,“也确实不好留了。” * 八月上来的朝会日,如同上一个朝会日一般,奉常才宣读完天家宗庙祭拜事宜,御史大夫便将申安国谋反案中——印章造假的对照文牍,即狱中工匠供词一应,当堂呈上天子。 由常侍郎霍育奉至皇帝的案几前。 成帝略一过目,阖眼先未出声,座下文武百官不禁私下议论纷纷,成帝便将双手垂放膝头,清了清嗓子,虽不如前些日子那样暴躁,但如浓墨撇过的两道眉毛一甩,却同样引得大殿内即刻鸦雀无声。 他随手将那竹帛丢了下去,“田子士,你自己滚出来看看。” 话一出,其余人等纷纷望向丞相府属官之中的田司直,其中以天子座边候着的罗桐最为惊诧。 殿前的帘幕被前坪传来的微风吹起,田子士怔了怔,一时还未曾关联到申安国的案子上,疑惑出列,先跪下行了礼,随即膝行上前将地上那一卷帛书摊开来。从头到尾端详过后,额头上已是冒出了层层厚重的汗液,连后颈都发虚。 “不可能!这章子——”他抬头目视座上天子,话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转了个弯,“这定是有人要害臣,臣如何要这般做?那工匠何在?”说着,他又对着了李德,不禁动了几分怒,“若他说是臣去找的他,李大人可否将他带上来?臣若要做此事,何须自己亲自动身?况且臣出府向来只乘舆,见过臣的黔首并不多,这些阴沟里做活的人,更不可能见过臣的样貌。若是臣回列,他还能认出臣来——”他其实还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但是方才一怒之下开了这个口,这又是在天门殿上,要是不硬气些,岂不真显得自己做了什么?想罢,才咬牙喊道,“方能为真!” “带上来!” 成帝接得也快,往后一靠,只觉得丢人,既然印章为假,乱党另有其人,这些时日岂非在乱党面前自己人先闹了笑话? 皇帝发令,底下人动作迅速,田子士反应也快,随即猫腰回了原位,几个事不关己、靠后站着的武将不觉偷偷发笑。 右侧为首、位于丞相边上的乃是太子。李德招手令黄门郎将证人带上,回身下意识地往右侧瞟过一眼,原想瞧瞧太子会有何示意,不防和丞相毕貹撞上了视线,他震了震,立时就挪开了——武将总不如文人心思弯弯绕绕,正因他知道证人是假,所以即便自知不会有破绽,也没来由的心虚。 今日倒是国朝开朝至今,头一回有平民踏入天门殿,百官之中便有邕城侯抱着笏板嘲讽了句,“也不怕脏了殿上的砖,依我看,就找几个人随着田子士一起下去让他认,岂不省事?” 说完悠然自得地一扭头,见前方的太子往自己着打量了一眼,原是很寻常的目光,可不知道为何,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按着辈分,他都可以说得上是太子的叔叔了,乃是长辈。何况平时他连成帝都不怎么顾忌,为何要惧怕太子?邕城侯擦了擦双眼,欲再度回望过去,见前头的太子已然转过了身。那厢,人已经被带上了殿。 成帝捻着胡须望去,指了指座下,看样子是懒得开口。此事乃李德率先提出造假,为防有污蔑田子士的嫌疑,李德便交由百官之首的毕貹来问。 他张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毕貹抱着笏板颔首领意,出列前先往左侧的益北王那看去一眼,这目光停留得很是短暂,并未有人察觉。他与天子行过礼,走到那哆哆嗦嗦的工匠面前,问:“你说是有人找你造的章。你证词中所指的人,当日是如何与你相见的?” “穿,穿的布衣。”工匠一边回话,一边四处打量,“还,还带了顶斗笠。” “那你可看清楚了他的脸?” 殿中寂静无声,二人问答的声音便格外清晰,传上空阔的梁顶,似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回音,就更彰显出天门殿的威严了,太子于百官前头面无表情地回了身。 那工匠稍有犹豫——他原是回阳的死刑犯出身,昨日子时叫人从狱中带出,交代他今日要在大殿上认了罪,往后便可换了新身份发往关外,好歹能留一条性命。 来之前,那人也给他看过了大臣的画像。 “看、看得清。”便是早做好了准备,到了国朝最中央这样的地界,张口也止不住打磕巴,腿软得连站稳都难。 “那你去认认,那日见着的人,可在那里头?”毕貹抬手指着了丞相府属官的方向。 工匠转身迈出一步,脚崴了崴险些跌倒,这样的时候,便是有想笑的人也不敢再笑。邕城侯往前挪了一脚,赶着要凑这个第一手的热闹。 正想着,前方工匠的步子便已停住,甚至没有寻找太久,就将手指了过去—— “陛下!”李德立即喝出声来,面天子而跪,义正严词,“人证物证皆已是验实!还请陛下还申公清白,严查田子士。” “此人为何要污蔑申公?又是如何联系上前朝乱党的?朝中名单嫌疑,又是否为他所为!” 若是牵扯上了名单嫌疑,李德话一经出口,便立即凑上来几个大臣跟声。 “田司直栽赃申公为乱党,居心叵测,定要查明啊,陛下!” “是啊,陛下,朝廷久久不得安宁,还请严查此事!” 玉藻掩面,底下众人难以看到顶上皇帝的神色,太子距离最近,抬眸望了眼,却始终闭口不言。 “打入诏狱,御史去查。”成帝已经起了身,朝会上出了这样一件荒唐事,他也没了耐性再听下去。 可走出去刚半步,回头似想着什么,终究还是如他性子的——砸了东西下来,“再抓不出乱党,汝等皆卸皮肉与朕谢罪!” 第96章 活得这般似我非我,你就不累吗? 申家由此彻底清白,当日上午,金阳殿就被皇后派过去的叔衣解了封。 “恭喜储妃,贺喜储妃,总算是还了申公的清白了,娘娘也安心了。” “是,母后可还好?手上的事还多吗?若是多,我待会同你一道回去。”申容脸上仍旧是浅淡的笑意。 事发时不见太着急,如今沉冤昭雪,也没瞧见有多欣喜。 虽说这话说得没有差错,可是这样的态度,也着实是太古怪了,叔衣稍稍顿住,她倒显得比储妃更高兴。 不禁就收了一些笑,“娘娘手头上的事都忙好了,只是襄国那传来的消息说徐太后还是不大好,但若要忙,估计也是到年底了,娘娘说您先紧着自己,如今这烦心事去了,该唤屋子里的人扫扫尘,去去邪气的。” “成。”申容应着她,“马上就叫她们去做。” 也是该清理清理这座大院了,她幽幽地想着,昂首望了望头顶的梁柱。 等送走叔衣,就先吩咐了元秀和茵梅去安排扫尘的事,自己略坐了片刻,而后默默出了门。 这乃是被郑皇后禁足以后——她这个储妃头回主动出正殿,迈开腿的第一趟,便往田婉儿所在的丙舍去了。 她怕此时不见,今后就再难见着了。 晚翠在前堂与储妃行了拜礼,就领着她往后室寝殿过去。 丙舍里头依旧置满了田家女儿喜爱的瓷瓦罐子,有些放置杂物,有些就插上花花草草。申容就着窗棂边的阳光瞧了一路,竟觉得比上回来看要顺眼许多。 “我来看看你。” 帘幕被晚翠撩开,现出储妃一张柔和的脸来,她望向了里头半躺着的女人。 今早朝堂上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文武百官都在场,下了朝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是宫外头都知道了,宫里的人要想不知道也难。 即便是被封了的丙舍,来往过路的人只需碎嘴提一句,也能轻易地传进来。 申容知道,田婉儿已经知道了。 此刻的她未施粉黛,看着比上次要更憔悴,肤色几分蜡黄,脸颊凹陷,双眉若不描,便只能见着眉头的一点,就连唇色也苍白得可怕,不似双十年华的女子,倒显得比叔衣还要上了年纪。 “晚翠,你怎么站在她边上?”田婉儿依旧勉强地坐起了身,开口头一句,先是对着了她的大宫女。 “奴是金阳殿的人,自然也就是储妃的人。”晚翠恭敬地回话,神情淡漠。 言语落地,屋中沉默片晌,申容走进来两步,也并未出声,如预料之中的——等得田婉儿将视线望向她,又再次对准晚翠。 “你说什么?” “奴为储妃做事。”晚翠重复道。 这话显然是让田良娣愣住了——这些个宫奴之中,她待晚翠最为贴心,往下赏赐的时候也只想着她,这样尽心尽力,不过就是为了自己身边还能留一个能用的人。 “为何?”田婉儿紧蹙眉头,“我待你不薄。” “良娣当初杀贾良,不带半分犹豫,他比我更早服侍您,都能落得那样的下场,而奴日后若是有一点行差踏错,岂非和他一样?” “他——”她失声否认,“他只是被发现了。” “那若是奴也被发现了,您还能留下奴的命吗?” 屋内顿时再次陷入沉默,答案不言而喻,留下暴露的人,就相当于给自己留下把柄,即便是身边最亲密的奴仆,聪明些的主子们也都不会留。 莫说是田婉儿了,这样的问题就算是抛给申容,她都只能默认。 只可惜事情做了就做了,何至于要让身边其他的宫奴知道呢?人都是自私的,就算一片丹心为主,生死关头也难免不会想到自己身上。归根结底,还是田婉儿自己做事不干净,顾头不顾尾,疏忽了晚翠由此生出的异心。 榻上的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到这眼前才终于明白过来。 “所以从头到尾,我要做的事,你都是早就知道的?”她将视线再放到面前人身上。 “是。”申容回道,不禁翘首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犹记上次过来,还是田家女在含丙殿前摔了腿,被太子一路抱回来的,其实以她的手段和相貌,很多次都可以轻易的夺走刘郢的宠爱,毕竟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对刘郢的胃口。 只可惜……往事如云烟在眼前拂过,申容由衷感慨起来,“可惜你生得这副好模样,连我都为之动心。其实从前——我也想过接纳你。” 这些都是她的心底话,人人都向往美好的事物,即便上一世初见田氏时她是伤心的,可也实打实为她的美貌折服,便愿意亲近。 只可惜这份真心后来经无止尽的糟践、戏弄…… “接纳?”田婉儿眉峰一挑,旋即大笑起来,“接、纳?” 这些话落到这一世的田家女耳中,自然是荒诞逾恒,申氏既然一直打压她,又收买走她信任的宫奴,怎么还能说出这样虚伪的话? “事到如今,你陷害我至此,又何必再同我说这些?”她咬着牙神情一变,水眸里的光瞬间充斥了恨意,可又强迫着自己再端起高门女的仪态,连声质问。 “在我面前,你又需要装什么呢?” “活得这般似我非我,你就不累吗?” “你就不怕终有一日他会看清你的恶毒?” 第97章 入了这座宫城,就都得戴好自己脸上的面具 “在这里,谁又是真正在做自己?” 申容的眼角现出几分讽刺,“你又几时真过?又可有一日完整做过自己?” 别说她们了,就是刘郢、郑皇后,还有永巷里住着的那些个夫人、美人们,以及常入宫拜访的王侯夫人、命妇、宗亲女眷,几个又是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入了这座宫城,就都得戴好自己脸上的面具。 申容自认为这样的话已伤不了她分毫了——从被刘子昭质问至今,她早已是麻木。 “我是为了……”田家女儿生生地止住了话语。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蛰伏是为了以后可以坐上储妃的位置,可即便是和申氏撕破了脸,也不能说这话。说到底,她就是失败了、整个田家都失败了,既然失败了,又何需再去谈这些?还是当着击败自己的那个人。 “为了什么?”申容继续追问,“为了你自己想做储妃,还是田子士想让你做这个储妃?” 田家与宫里来的通信,她无一放过,从起初的第一件尺牍,到后来田氏父女俩的所有对话,她都知道。这个储妃位,看起来倒更多像是田子士逼着她坐上去的。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的父亲!”田家女儿忽得面色一变,抓着床沿就要扑上来,可又实在没有这力气,一双柔弱无力的手就撑在了榻边,粗喘着气,“你不过是个下贱的村女,和你那一家子都是泥泞虫狗,你有什么资格!” “是了。”榻前的人于是轻轻一笑,实在蔑视,“你瞧,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哪怕不是在这里,想必你也没有一日做过自己罢。” 田婉儿眸光忽地一黯,就仿佛这话里藏着冰冷刺骨的水——申氏毫不留情地将这盆水浇到了她的脑袋上——既然她早就暗中收下了晚翠,那家里寄来的那些帛书,只怕她也是早就看过了的,那些命令的字句、不容许半分差错的态度……现如今连一个外人都知道了。她忽而又苦笑起来,这一笑,竟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在笑谁。 “是啊,咱们无非五十步笑百步,谁又能比谁活得自在呢?”帐中的笑声愈发尖锐,田家女一贯维持起来的高门女姿态荡然无存。 窗棂来的风将榻边幔帐吹起,申容就看着那张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狰狞、古怪,强撑的凌厉之中竟还透着几分无奈。 “可是我能怎么办?”她眼眶通红,昂着头直视申容,“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没有别的路给我走,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说完竟还有些放松起来,直至一口气猛地呛到喉头,那些反反复复的话才被止住,不过略缓和一会,就仍旧逼着自己笑起来。在申容的眼前,田家女忽得腰背一弓,咳出了一大口血来。 这伤——多半还是刘郢那日留下的,后来丙舍被封,他这个夫主不管,太子妃也无暇顾及,就再无人能为她请侍医了,别说是看病的人,就是吃的药也只有一些往前剩着的草须。 落得今朝如此,其实也很可怜——可怜得,就像上一世被幽禁在冷宫里的申皇后。 申容终于不忍地蹲下了身,雪白的玉指抚上,替她擦拭掉了下巴上的血渍。 “储妃的位置只有一个,你田家不惜毁掉我满门也要得到,我又怎么能再坐以待毙?” “田婉儿,是你们自寻死路的。” 血痰堵在喉中,田家女儿又猛咳了几声,素纱衣袖被压在身下,张着一只手过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 申容也没有去挣脱,甚至还微微倾下了身子配合她。 “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好?后宫女人无数,最后,你最后也还是会和我一样。” 都是嫁进天家的女人,到头来谁赢得过谁还不一定,难道今日申氏赢了她,往后就还能一直赢下去?终有一日,她也会走到色衰爱弛的那一步,也会和她一样,瞧着她人的屋檐从天明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明。 “和你一样的时候,我已经体会过了。”申容就怜惜地看着了她,眼波流转,又替她把落下的发丝拢到了耳后。 “这一次,不会了。” 她心里其实还攒了一些话要问,对着这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问她是否真心爱刘郢?问她可会后悔要与自己争?问她还能拿什么和自己争?——这念头从这一世初见她时就在心底盘旋了。 到了这一刻,她原以为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可不知为何,此刻她也不想再去在意那些了。 不论有没有刘郢,这一世的田婉儿在她面前都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就如同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任由她随意操控。 榻上的田家女儿还伸着那只枯瘦干瘪的手,哪怕吐出来的字早已被血水冲得模糊不清,可她仍喃喃地念着什么。 申容便松开了她的手,伴随着一声叹息,已经回身吩咐起了赶来的茵梅。 “唤任行恩来。” 田家女儿还不能就这么死了,起码,不能死在她跟前。 第98章 今朝起,只怕宫里又要严肃很长一段时日了…… 在太医署侍医任行恩的救治下,田良娣终是缓了过来,不过歇息没多久就被带出了金阳殿,由人架着一路送往了西宫一间废弃的宫室里。 这道废良娣的令是成帝亲自下的,听说太子先在天门殿内与皇帝陈述了田氏的种种恶行、包括迫害储妃小产之事,等得了皇帝的示下后,扭头就派人来处置了,都没有半分犹豫。 哪怕夜里往申储妃这来宿下,都没多提田氏一句。 申容也没有就这个事说太多,在刘郢眼里,田氏害她太多次,最后还丧失一胎,她若还总是做老好人的去提及田婉儿,不显善良,反倒是愚笨。 最好的做法,便是至此冷漠待之。 帐中夫妻俩促膝而谈,刘郢一手搂着申容,一手卷着她的发丝,头回很是坦诚地说起了自己手里办的事,从最先听尽善怀疑到印章造假,到后来通过郑皇后找上李德,又令人去找了个假证人,统统说给了申容听。 他还有些得意的,“起初我都没想着这事能这么顺,不过后来人证死了有些难办,幸好焦顺查到回阳有个对得上的死囚,就给去安排了,找的人不错,殿上表现得也合适。” “那他还会死吗?还是就此发往关外?” 刘郢停顿片刻,“留着也让人悬心啊。” 即便是这么一个指尖大点的角色,只要和掌权者手上的事牵扯上了关系,身家性命就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了。 这样的话申容原先听着或许还会久久不能平复,现在心里已是没有任何波澜了。她就惯性地将头靠在太子肩侧,回味整个事下来,到此刻心中才算是完全踏实,不论田子士最后被定的是个什么罪,田家都不足以威胁到她了。 田婉儿的身子在任行恩的救治下,说痊愈不至于,不过是吊着性命等死罢了,就算日后田家东山再起,田家这个女儿也难起来,至于往后要再送进来别的田氏女儿,估计刘郢也不会收了。 好歹是熬过去了,太康七年于她申家的磨难,也总算是彻底过去了。 她幽幽地想着—— 这颗悬了三年的心终于放下,后来没过一会她就睡着了,也当真是睡熟,甚至都没等大宫女去灭了灯。 茵梅从屏风后上前,要将后室的几座连枝灯熄了,却见帐中的太子朝她摆了摆手,遂躬身退了出去。 刘郢半坐着起身,一时无困意,就将身旁的人拉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对着这张脸看了起来。 虽然这事没闹太久,但对申家来说也说得上存亡关头,而今整件事回味下来,他却依旧觉得:她表现得太冷静了。如果没有他背后去调查那枚印章,这件事的结果即是申家全族覆灭。 她为何就不求求自己?她要的不就是好好活着吗?为何都到了这种关头,还不想着依靠他? “好好活着。”刘郢忽而轻念了句,视线对准榻前的青玉灯,泛起了沉思。 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琢磨女人的人,从小到大,从孩提懵懂到少年时期对情事憧憬,这个位子也决定了他不会缺女人,貌美的,性子好的,聪明的,只要他想要,都可以得到,不过一时所需罢了,算不得什么感情。哪怕对最开始的申容也是如此,即便申家女着实娇美,令人过目不忘,可说实话,这样的样貌还说不上让他倾心,他偏好的——太子抬了抬眉,不得不承认,他更偏好田氏的长相,嫁过来的头一个晚上,他也确实看中了,不过贪欲太重,再好的一张脸也会变得丑陋。 而对申容,更多是婚后的相处令他舒适,从习惯到依恋。 眼前人的容貌其实一直没怎么变,除却身量上长高不少,面目依旧娇艳欲滴,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几乎没人会不喜欢。他忽又想起太康四年初见她时,即便是这样一张明媚的脸,一开始眼底也是透着冷漠的,对他更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甚至抗拒。 后来——后来好像是从他说了那句“要在人前表现得当”的话以后,她才开始慢慢变好,变得同他亲近、讨好,笑起来的时候,好似是从心底仰慕他、欢喜他。 可这其中突然的转变,他为何就从没有细想过?太子不由自主地将这些琐碎的猜测关联到一块,头一回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若是为了求活才同他恩爱,那即不是真正的情谊——而若不是真正的情谊,自然就没有这个意识要依靠。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没有男女之爱。 一缕清冷的夜风把纱帐吹拂至眼前,他陡然从这猜忌中清醒,再望向了自己怀里熟睡的妻子,窗牖前的月光流露进帐中,照在她恬静的面庞上,又好似,根本就没有他想得那样复杂。 她只是一个从绥阳小城出来的女儿家,生时又正逢国朝早年未安定之际。 求好好活着这念头,恐怕是早就刊心刻骨了的。 或许……只是他思虑得过多了。 * 新月第一场朝会还了申安国的清白,隔日,他便被放回了申府,成帝为此特下了道诏书,令他在家休养个一旬,也算是天子特殊的致歉。 下午南宫外头传了话来金阳殿,与储妃回说申安国身上并无大碍,不过估计是在狱中没睡好,回来就睡下了,至今都还在榻上,叶氏母女也贴心,就时刻轮流守在边上的。 申容静静听着回话,头一回对叶氏母女改观,不过转念一想也终究没多动容,叶家全家老小如今都靠申安国活命,若他出了什么事,一家子人完蛋,如何能不重视着? 想罢,用过夕食后便又把明生唤了来。 “储妃喜。” 到了这会,就是明生都学会说几句讨巧的话了。 申容半坐软席上,颔首应过,又从他这听了一遭申府的动静,待得了差不多的话以后,才不咸不淡地说起来—— “那个熊氏,看着处理了吧。” 明生一时并未回话,只是抬头瞄了那上头一眼。见薄薄的素色纱帐后,贵人一头丰润乌黑的长发低扎身后,一张娇俏的脸蛋上并未施粉,连眉都不曾描,唯有唇上那一抹红稍显惹眼。 这装扮在后宫女眷中着实低调,平日又总一副笑脸示人,谁能想着背后会是心思如此深沉之人? 他又是不由自主地一颤,随即回道,“是,储妃。” 等退出金阳殿大院,明生才略停了步子,开始念起了这里头的所有经过。 即便他也身处其中,可临了也不由得感慨起来:在这深宫里头过活,当真是没一个简单的,原先他只以为太子的城府最为深不可测,可再瞧如今的申储妃,却也是旗鼓相当。 甚至细想下去,这类人才最可怖——太子生于皇城,长于皇城,自小身边就有无数文人士大夫跟随指导,于这种环境中成长,想不聪明些也难。可储妃出身贫寒,便是有一个通今博古、满腹经纶的父亲,也到底没有涉及过宫闱内的斗争。 都能生得如此心机。 放眼事发至今,她又可曾在行事中露出过半分自己的痕迹?每一步都是借他人之手完成,甚至于连太子都利用上了…… 正是因为明生夹在夫妇二人中间,所以也最为清楚二人对彼此的心思。 这么回味下来,夫妻间你猜忌我、我利用你,若是要如此过一世,将来的日子只怕也不会轻松。 正念道,忽见一个面生的小黄门脚底生风,一路往储妃的寝殿哭嚎过去,明生恍然回了头,听着那道尖利的声音响彻在大院内。 “储妃,皇后娘娘请您速速往章昆宫去,襄国来消息说——徐太后薨了!” 他猛地一怔,身处皇宫数年,伺候的且是储君储妃这样的人物,怎么还不能清楚襄国徐太后的地位? 今朝起,只怕宫里又要严肃很长一段时日了…… 第99章 像她和刘郢这样身份悬殊成婚的,只怕还是头一桩 等申容急匆匆赶到章昆宫时,帝后连同座下太子、益北王夫妇、以及几个大小皇子都随生母到了,大殿座下跪着乌泱泱的一堆人,她其后赶到的,还有十几二十个后宫年轻夫人和公主们。 她作为太子的正妃,显然还有些来迟了。 便躬着身子低调前往刘郢身侧,太子朝她看过来一眼,流云广袖带起,先揽过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才领着她朝座上叩首。 里头的意思,估计多半是怕她会伤心,毕竟徐太后往年来长安,除了郑皇后侍奉左右,也就只有她这个孙媳妇多陪着了的,再往下看成帝的几个亲生儿女,都不如她亲近徐太后的。 成帝令奉常安排完皇亲丧礼礼节一应,过了一会,竟直接下了道诏书——令襄王同子女扶丧徐太后往东山祢陵神仙亭,宣国丧。 按理来说,徐太后作为天子表姨母,非刘家妇,其葬礼规格不应如此,可成帝作为国朝第一位皇帝,父母俱亡,往上再无人压得住他,文臣中也没几个能劝诫得了的,此事便只能在一阵沉默声之中做了数。 同诏书一同发下的,还有一道令,乃是令太子、益北王同三个满了十五岁的皇子:刘琰、刘沅和刘钰,几兄弟代天子前往东山吊唁,太子与益北王妻眷随同。 皇室一大家子人于章昆宫散了,留下太子夫妇受天子再格外交代了几句,才被放回太子宫。 这一道外出的圣令显然是将刘郢搞了个措手不及,等出了章昆宫的殿门,与申容交代了句“你先回去准备准备”的话以后,就自己匆匆往甲观过去了。 申容给太子行过礼,安静返回,半道念着:襄国的那一众后辈们也要跟着入东山,这一趟自己少不了要多打点周全,便又吩咐了人去兰房殿请叔衣。 储妃一行尚在甬道上行着,拐角处忽现出个人影来,茵梅率先认出,脚下的步子便顿了顿,申容眼也尖,一眼就瞧出了人,可不就是太医署的那任行恩? 也不知道二人是几时好上的,等茵梅带着惶恐来和她说的时候,她还只是笑,一面感慨大宫女女儿家的心思起来了,一面暗暗夸赞她挑的人实在是好。 身处后宫,若能像郑皇后那样培养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太医,实在是件好事。也就默认了茵梅和任行恩的关系,不过眼下还不到出宫的时候,所以只让他二人低调着些,等回头年纪到了,便亲自置办了他二人的婚事。 “去罢,回头我往东山去了,你就好生守在金阳殿。”申容笑着抬了抬手,茵梅随即红了眼圈,上前两步,又在申容的脚边连连磕了几个头,“谢储妃赐恩。” 申容也没多在意这件事,手边的人总归是不能留一辈子的,若能在出宫之前起些作用,也不枉器重了她一场。元秀跟在储妃身后,也没就此事多提过一句,申容不禁用余光瞥过她,却也没有多问,心里甚至还戏谑起来——若是元秀再找个少府或者天门殿那边的男人,倒也是一桩好事。 便只做无事地继续回了金阳殿。 这一路过了北宫的甬道,申容才往殿内坐下没一会,叔衣就从兰房殿赶过来了。 她动作倒也快,入殿先问过储妃的安,像是早知道了是为什么事找她的一般,客套问过两句话以后,就说起襄国那头的情况。 “徐太后的膝下如今就留了襄王这一脉,其他几个姊妹早年都在逃亡路上死了。襄王正室下头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公子前些年嫁到了京里,正与大司农长子聂虎凑成了一对,不过去年年初就开始病了,年刚上来就死了。” 申容闻言一惊,“怎么宫里不曾收到消息?” 叔衣脸上恭顺的笑不变,“娘娘不喜她,便不曾多管过。” 原来还是郑皇后不喜欢这襄王的女儿呢,难怪太康四年的丰收大宴上,不曾见过这个襄王嫁入长安的女儿。 只是不知道,一个晚辈又是为了什么事得罪了长辈呢? 她也知趣不多问,保持缄默,只听叔衣也没事发生过一般,接着往下说,“大公子唤作’文’,二公子唤作‘玡’,襄王近来年手上的事,听说多由公子文在掌管,公子玡不管事。娘娘说,您与殿下过去了,只与公子文一家的女眷来往即可,公子玡的品行在襄国出了名,府中妻妾也不和睦,常常闹出来的事,不堪入耳,当年就是徐太后都不愿意多提他。” “公子文的元配廖氏——”叔衣望了眼申容,表情里几分深意,“正是孛国夫人的内侄女。” 里头竟还有这么近的一层关系,申容转了转眼珠子,想起那时候在桓林山,孛国夫人劝和自己与刘郢,就曾隐晦地提起过亲戚间做媒的事。 高门贵族间如此倒也正常,像她和刘郢这样身份悬殊成婚的,只怕还是头一桩。 第100章 总要拉一个下马 出发的头一晚,申容少不了还要跑王慧那一趟,与她交代后几日金阳殿的管家事宜。 “大院里伺候的都是些老人了,也出不了什么大错,若底下实在有几个丫头小厮拌嘴斗殴的,你只管都罚了,不论是谁先起的头,事能闹起来,总归就都有错,我向来也是这么罚的。” “那岂非不公,若是有先挑事的,难不成也是如此罚?”王慧暗暗惊诧,却也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申容就拿起手中的玉盏,笑笑不语,没有接这话。 王慧又是一怔,便是心里存着疑,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这做法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大院内的宫奴们要真起了争执,难不成还真就一竿子全打死?久而久之,被冤枉的人心中又岂能好受?又或者,是申氏为了让自己在太子宫内难立足,所以故意与她这么说的?王慧心里转了好几个弯,想起姑姑老早前就说过了——这个申氏不是个简单的。 今朝与自己说的这些话,想来也定是存了谋害之心的。 哪个当家主母会愿意把掌家权交到妾室手中?便是皇后娘娘生了双生子,手里的宫务都没丢下过。 她一个太子妃,预备的国母,又是小门小户出身,自然就看得更加重了。思路一经捋顺,王慧心中不由得起了些怨气,就连脸上神情也难收住。 申容却是饮下一口热水,又瞧了瞧对面的王慧。 作为储妃,她对手下宫奴们的事向来就是一刀切,不过事后的巨细,都由茵梅和元秀去处理了。顶上头主子的处事还就只能如此果断,如此方能震慑到所有人,不论谁欺负了谁,总归在院内闹了事,就都得挨训。 再者,申容两世过来也深知争斗的背后,有时候可怜的人并不像面上瞧见的那样——兴许牵扯到更久远一些的地方,是谁先挑起的事还不一定呢。 所以要想管家,就不能看得那样细。 只是单瞧着王慧脸上那藏也藏不住的不屑,申容大约也摸透了她的心思。 回想戚子前几日来回的话,心中不由地冷笑起来,好不容易送走个田家女儿,眼前的王氏姑侄却也都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侄女都还好,心思只写在脸上,可那老谋深算的王美人嘛…… 她便又是深意一笑,“不过我与你性子不同,我的处事要套你身上,也不见的能做好。不若这样,要一定有个棘手的事,你就晾着等我回来处置了,再不然,就去问问王娘娘?” 这话再落到王慧的耳朵里,好歹算是中听些了,她神情稍霁,“是,我知道了,储妃。” 到底年纪小,家里人估计也没正经往这方面培养过,所以才听不出好坏。好不容易管家几天,遇着事还要等到储妃回来处理,岂非先显出了自己的无能?而若是去找了她姑姑王美人,后宫里不高兴的又该是郑皇后了——放眼后宫当家的女人,最高掌权者便是郑皇后,略过顶上头的国母不找,偏偏去找一个美人,又是把皇后放到了什么位置上? 不过这些啊,都还不算申容刻意给她留的坑,不说大院内的奴仆们难起争执了,就是真出了这样的事,估计到时候也有王美人在后头帮着周全呢。 那总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何正确指导王慧。 申容脸上似笑非笑,想着永巷里住着的那个王美人,一双水润的杏眸里乍然现出几分寒意。 此人必是要留神的,不然等到政变后王慧的舅舅真做了新丞相,这家子人只会比田家更不好对付,前朝或是内闱里头,总要拉一个下马,让两边联结不起来——她抬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待面向王慧时,脸上又已恢复了方才的温煦。 第二日太子夫妇就出了宫,因是代成帝出行,其礼规格便是比照的天子仪仗,驷马高足驰传,遵天子令另有益北王夫妇、置中大夫、奉常等人随行,前后共计十四辆舆车、三十九匹良驹、扈从奴婢四五十人,浩浩汤汤从长安出发前往东山祢陵。 而襄国一行,除却徐太后本人的棺椁后到,襄王先令嫡长子文快马入京,侍奉太子主持丧葬礼仪。 因而等天家人在第三日缓缓进了东山,公子文同妻子廖氏早已恭候在祖庙铜明庙内了。 “殿下。”公子文领着家眷奴仆与刘郢叩首行过拜礼。 申容就放眼先打量起来——这方前堂极其空旷,并无摆设,但东西两边的架子上倒是灯烛辉煌,隔着道腾龙乘雾的乌木屏障,隐约可见后堂立着众多牌位。 她正留神,只听身侧的太子嗟叹不已,拉起他这位远房表兄就开始寒暄起来。 这些场面功夫他向来做的游刃有余,哪怕是这一辈的关系已然疏远,但只要是成帝下的令,他就照样能极尽悲伤地感慨个几句——提起往日徐太后的慈和,襄王一家子的忠孝云云。 太子的话一结束,申容也随即上前颔首,又将目光放到了公子文身旁的女眷身上。 想必这就是那廖氏了。 她上前半步,又拉起廖氏的手拍了拍,便是头回见面,动作上也大方娴熟,跟着轻言细语地安慰了几句。 而廖氏到底高门出身,便是起先彷徨了一瞬,也能迅速反应过来,低头作势抹了一把泪,听着申容的话连连点头。 公子文也极懂礼数,与太子寒暄过后,仍不忘用眼神与其后的益北王行过礼——襄王的偏向尚不清晰,公子文自然也不好偏着谁,便是太子为尊,他一家子也断不敢疏忽了那赫赫有名的益北王。 这道目光又怎么能逃过刘郢那双敏锐的眸子?不过明面上他一直是得体行事,并不拘泥这些琐碎,不论心里计较与否,脸上仍旧和煦,就转身一抬手,大大方方地让刘子昭露了脸。 “你入京那年,寡人二哥尚在益北,今日头回见,一同认识认识。” 公子文面色几分尴尬,不过片刻掠过,便领着廖氏上前行过礼,兴许是怕太子心里真计较上,与益北王夫妇的招呼并未持续太久,等身子一直起来,就又往其后的几个皇子行礼去了。 祖庙内众人好是一番繁琐的寒暄,申容站在前头略感无聊,视线随意散去的功夫,竟不知何时与刘子昭的目光迎视上,明明不带任何意味,她的心间却是莫名一滞,慌错撇开,便对上了他身旁的许林君。 两妯娌一路过来不曾有过言语,也只有等到这会才能用眼神示意问好。 不过许林君的脸上,依旧似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怨,申容顿了顿,又下意识地看向了刘子昭,不过这会,他的目光已经瞥到一旁去了。 一屋子人心思各异,等客套个差不多,皇陵内的奴人们上前领过各个伺候的主人去行宫歇下,祖庙内的会晤才缓缓散了。 落脚的头两日,公子文带着妻子廖氏日日前来储君的行宫门前问安,白日便都是由他自己随奉常操办丧礼的准备事宜,刘郢其实都没有多管,面上的事来的那日都做完了,其后除非必要场合,他不轻易现身。 天将亮的时候,就领着两三随从往小南山去了——东山和小南山都位于京畿,相隔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不到两个时辰就能到。 至于他是要去做什么,申容从没主动问过,刘郢起先也没想着说,后两日是见她连一点打探的意思都没有,才慢慢留神起来的。 第101章 我有什么好怕的?您要瞧上了谁,难不成我还不允过? 第三日从小南山回来时正值日暮时分,山上飘了些碎雪,等入了皇陵山腰行宫,山地上已是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太子爷翻身下马,将马策丢给了尽善,迈进园子的步子起先还快,等见着屋子里灯火亮着的,又不觉放慢了速度,“你申娘娘边上的人来和你打听过吗?” 这称谓,是储君主仆之间的玩乐,尽善倒没诧异,咽了口唾沫,没明白过来,“殿下,打听什么?” 刘郢顿了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成罢。”他抿了抿嘴,也没追问下去,倒是招手让这中人先去备热水了,回头得沐浴完,身上干净了才能歇着——虽是入了冬,但一路奔波,前胸后背总有些汗味,屋子里又有熏炉,所有味道冲一起,闻着倒是难受。 尽善虽还有些不解其意,但也只得无奈先过去了。大宫奴一走,刘郢也没急着进屋子,就抱着双臂先在院中站了会——凉风往脑袋上一吹,由此清醒许多,也不至于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为何不来打探?难不成还真是自己之前猜的那般?没有感情,所以也不在意?——他控制不住不去想,但又实在不想表露出来。好在这深山里的风凉爽,总能让人跟着冷静一会。 没一会雪就密了,几棵冬树的顶上盖了厚厚一层,幸而是在院子里,四面还有几堵泥墙挡着,不然要是在空阔的外头,凛风这么一吹,没几个能扛得住的。 余下跟在太子身后的几个扈从也不敢催,只能一块等着,两个身子骨没那么热的,没一会睫毛上都沾上了雪籽,双臂轻轻颤动。 也不知挨了有多久,直至屋子里有人出来,这道莫名的“惩罚”才得以解除。 “殿下。”元秀是出来倒香灰的,拉开门见院子里有人,抹了抹眼见是太子,顶梁骨走了真魂,忙丢了手里的簸箕过来磕头。 刘郢就抬着眼皮往前头一瞧,才重新挪动开脚步。 里头的人还在整理着榻上的珍珠枕,这天眼瞧着不如前两日,外头结了霜,都有几分年边腊月的光景了,这又是山上,屋子里自当是要早早预备好的,刚才升了暖炉,这会正换上厚实些的褥子,就等着他这个太子爷回来有个安生歇着的地方。 “您回来了?路上可辛苦?” 申容回眸微微笑着同他说话,也没特地起身去迎接,夫妻俩在私底下偶尔不行那些个虚头巴脑的礼数,是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倒是还好。”刘郢佯装自然地给自己倒上热水,侍女上来要伺候,被他挥手示退,原本方才静得差不多了,也没再想着那些,可见申容问完头句后又不做声了——难免不又将那些猜忌提了起来,只是他也没多显在脸上,还有些漫不经意的,“寡人往哪去了,你都不想知道?” “尽善说了,是小南山。”帐中的女儿回得也快,语气淡然。 原来还是打听了的,听到这,太子心里才稍微舒坦些,一面笑骂了句,“狗奴才,嘴倒是快。”一面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土,才示意侍女上来给自己褪去身上饰物,就往净房过去沐浴了。 等一通忙活完,换上寝衣回来,他却仍旧是坐在了方才的位置上,没想着要过来歇下,申容也没多留神,就自己趴在榻上扳着手指头——在心里算起了襄国一行来的人数。 夫妻俩各自安静了一阵,太子那头再传来声音,“你不问问去做什么?就不怕我和父皇一样,在那儿养几个女人?” 倒是好久没见刘郢同她开起这样的玩笑了,申容回神将视线对上,娇嗔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您要瞧上了谁,难不成我还不允过?” 这话说得是不错,她确实大度,当家主母也一直做得很好,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况且放眼国朝的男子,从上到下,从天子到平民,几个不希望妻子能大度的?刘郢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申容该要大度。 可……这话听起来又着实令他不舒坦。 太子哑然失笑,略过这话,继续自然提起:“同任许、焦顺那几个说话呢,大鱼迟迟不现身,册子上的事只能一拖再拖,父皇心里躁,朝里的人都不好过。” 想也知道是有正经事,要是真看上了哪个女人,他还至于跑一趟小南山啊?申容倒是没想着他会主动交代,原本只想随意接话下去,可悄无声息地打量过去,又见那头的人略显无聊地点着案几,时不时瞥她一眼。 心中便已了然,这是在和她搭话呢。 毕竟也是自小身处高位的太子爷,泼了人冷水也没意思,便含笑说,“就知道您是有正事,不然真有了美人,哪舍得夜里还回来啊?” 刘郢这才笑哼了声,好似终于满意一些,待示退身边伺候的侍女,就朝着帐中过来了。 大剌剌地往榻上一坐,又假意正经道,“成,明日寡人就不回来了。” 这人你说他心思深沉罢,又不全然,便是大上你好几岁,有时候还跟个渴望得到重视的孩子一样。申容白了他一眼,“不回就不回。”说着就躺下了,身子一翻,将被褥也压在了腰下。 太子爷半坐榻上,先怔了怔,然后又是啼笑皆非。真要动起力气来,申容这样的女儿家哪是他的对手?不过他向来也不喜欢在她面前以力量较劲——哪怕是调情。 就抱着自己的枕头顺势躺下了,“哎,这才是被媳妇赶下床了呢。” 往前都是女人爱计较,不想到了太子这,全是反着来的了,这句话还不就是提到了刚成婚那年,二人在桓林山行宫吵的一架? 都过去一两年了,难为他还记着。 申容原也没想着同他闹太久,这事的拉扯得有个度,更何况眼下入了冬,这又不是在宫里,边上还能有个暖房给备着。山上夜里只有更冷的,要是冻着这位尊贵的太子爷,回头算谁的?她便背着一只手抽开了被褥的一边,“明日回不回随您,今日回了就安生睡下罢。” 刘郢其实倒还好,他这人向来体热,只是才入冬,还不足以让他畏寒,虽然心里还憋着些什么罢,但又实在没这个当口问出来,只略坐了坐,就配合着钻进了被窝,“闹你呢,自然要回的。” 里头的人便轻轻一笑,转回身由他拥过来。 女儿家柔软的态度倒是又回来了,与那日接下“辞妃”令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一转眼念起那日,刘郢忽而又哽了下,虽说佳人在怀,但心里总还有些酸溜溜似的,于是皱了皱眉,只能再抓着她问了句,“不见着我,想了没?” “嗯。”怀里的人闭上了眼,答得漫不经心。 “好好说。”他弹了弹她的后脖子,就听她“嘶”了声,睁开眼瞪了过来,“我回答了啊。” 似乎只有得了这么个发火的样子,他心里才舒坦些——好歹这受了疼的样子肯定是真的,脱口而出的话也假不了,手上不禁更搂紧几分,顿时惹得怀里人不舒服地哼了几声,“要喘不着气了。”才笑着给松开,低头含着那双唇瓣吮了许久,强行赶走围绕在帐中的困意,逼得她张着嘴发出阵阵低吟,便欺身压了上来。 不过国丧期间,二人交媾也到底是收着的,没唤人在外堂候着,也没闹得多大动静。 第102章 再一抬头,目光已是放到自己的眼前去了 第五日一清早,下头的奴仆们便来汇报了,说襄国的人已经抬着徐太后的棺椁入了东山。不过因昨日夜里的雪化了,泥道逶迤,路上都是积水,车轱辘陷进了水洼里,一堆人抬的抬,拉的拉,小半天才勉强行了半里路。 “估计要迟上一会才能上山了。”尽善在门前躬身回话。 太子这日起得也早,这会已由人伺候着穿配了,听说了这话以后,还贴心地嘱咐下去:让襄王等人不必心急,稳妥为重。 申容在后室听着,又回首望向了铜镜内——便是这样的日子,储妃的脸上也需得仔细装扮起来,虽服丧杜绝梳洗,却因她天家女眷的身份,也要稍加搽脂抹粉,面上几分白,远山黛也得微微一描。 如此,方才是天家贵人对下该有的仪容。 身边几个年轻侍女来回走动,廊下的树叶由风吹得簌簌作响,过了会,又进来两个粗衣老媪,与她汇报起了这几日灶房安排的菜品,及祠庙内供应保暖的碳木、燃香、热水、果浆一应。 别看是众人哀怨的场合,里头的玄机也不少,甚比在宫中安排大小宴席还要讲究,正因是在丧礼上,要顾忌着底下人的缅怀之心,吃穿住这些不仅仅要在奉常所持的礼仪之内,还得尽量低调着些。而在这些勋贵人家里头,朴实的安排比铺张浪费更要费上心思。 她就阖眼细细地听着,又问了几句,等大约有了个数,便已在心里走了一遍日日的安排了。 行宫内的皇室众人不疾不徐收拾完时,时辰已不算早,山腰天际大亮,申容提裙上马车之前,不由自主地先往益北王那一行看去,正瞧见许林君入了马车,却唯独不见刘子昭的身影,再环顾上一旁,哪怕是益北王身边随侍的奴仆也不见一个。 “二哥与她不和,早前自己骑马先过去了。”刘郢从马车内探出头来,似乎是明白申容内心的疑惑。 只是他这语气平平,倒也不像是恼了。 申容心下一怔,先想刘郢当真是好几个心眼,瞧着面上好似不在意,可实则留神着刘子昭的一举一动。就回眸轻声解释起来,“妾是想着许妹妹……” “你也不必多想。”太子随即把话接了去,“该是如何,那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他倒也了解她,知道她心中愧疚的来源——毕竟益北王后是太子妃挑选出来的,若是夫妻间不和睦,她这么个向来心软的人,又怎么能过意得去? 不过这些都还只算作一小部分,申容心里久久堆积的愧疚,更多来源于她与许林君是对立的,就只能任由所有的事如同往前一般去进展——等到刘子昭最终被刘郢亲手处死。 而许林君,若是有个好的结局,兴许还能留条命被发往关外;若是没有好的结局……她甚至都不愿再细想下去。 “是。”于是她回答得也很轻,再一抬头,目光已是放到自己的眼前去了。 * 襄王一行抵达祠庙时已近隅中,刘郢即便等了许久,也没表现出丝毫不耐烦,起先微微笑着同襄王颔首,等见着后头徐太后的棺椁后,又是好一阵叹息,申容就随在太子身后,又往襄国皇室那一群人之中瞄过去。 襄王和襄王后她在太康四年的丰收大宴上就见过了,来的第一日又认识了公子文,再放眼望去,公子文身后还站着个穿着孝服,身形瘦弱的男子。估计就是叔衣口中的公子玡了。 此人身后跟着两个女眷,内里的衣袍倒是上等的材质,同样盘的高髻,不过身形皆瘦小,端得也不板正,甚不如天家人身边的宫女高大,也委实太没了气质些。 她又想起叔衣当时的话,这难道是将妻妾都带过来了?还是说两个妾室? 毕竟光从身形上来看,也难分出个主次。 国朝父母做主儿女们的婚事,对选儿媳妇尤为的重视,富贵人家不但是讲究个门当户对,还在外貌上有要求,最好是能端得起正妻风范的,方能彰显出大家族主母的派头——就像申容刚入宫那两年,郑皇后就总担心她不够厉害,没有主母的气势一样。 所以瞧见的那两个,究竟谁才是公子玡府中的主母呢? 这些小心思方才飘远,奉常的声音便在前头响起了。 襄国往长安以南,己土卑湿,丧葬习俗多有不同,就譬如这守灵的时日,南边短、北边长,再算上襄国往长安路上耽搁的时辰,故而守灵的日子缩减为了三日。 但该走的礼仪不能减,即刻起,佩五服者皆于祠庙内跪拜三日不离,白日施礼,夜里就直接歇在祠庙四下的厢房内。不单单是襄国来的人,就连国朝的这几个皇子也不得有违,众人要每日于卯时前到祠庙内,直至酉时末方才能散去,而襄国亲眷,更是要轮流漏夜相守。 头一日不论时辰,进了祠庙先拜过天地祖宗,哭丧换了告地策,刘郢也需得老老实实同襄王跪在首位行拜礼。 到了巳时,申容就比照规矩的从殿内告退,往后院灶房去了——她需要过目一番伙食上的事宜。 才刚入内,烟熏火燎的灶台后头,却见一身披孝服的窈窕女子立在那指挥,瞧上去约摸和她一般年纪,身量也差不多高,只是身体更为丰腴粗壮,脸也更圆润些。 相比起申容的逢场作戏,倒真有几分管家的意味在。 她细步上前,才认清这是随在公子文身后的廖氏。 “储妃。”廖氏也认出了人,双手一抬,快速上前行礼,白皙的脸蛋上还带着几块碳灰扫过的痕迹。 可见是在这里待了有段时间了。 她又忽地回想起叔衣那时候的闲话——说徐太后早年性子强,压着襄王后不让管家,后来年纪大了是不管家务了,但也依旧没给襄王后权利,只把事都丢到了长孙媳妇手里去了。 越过婆婆直接自己管起了家,可见的此人是真有几分本事,申容脸上和煦的笑意随即扬起,轻声道,“你如何来了?熏着没?” “妾都还好,念着后头定要忙不过来,便来看看了。” 还真是管事惯了,到了此处还放不下心来,申容便笑了笑,“你用心了,一路过来可辛苦?早上在山口停了那样久,刚来没歇一会又跟着行了一上午的拜礼,这会可饿了?” 她拉着廖氏往灶台过去几步,因得孛国夫人的缘故,是打心底地亲近眼前这位年轻女子。 第103章 襄国内部的矛盾,便是在这头一夜就显现出来的 贵人们换了地方,边上候着的几个庖厨、食倌便立即躬身伏在了地上——这乃是专对储妃行的拜礼。 廖氏往下度过去一眼,一时间忘了回话,这个申氏的名声她也不是没有耳闻,寒门小户出身,嫁入宫不过两三年便已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不仅占得太子盛宠,就是兰房殿的那位都对她喜爱有加。 廖氏的眼珠子暗暗转动,一想起郑皇后,就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大姑子——当年只因在话语上不小心冲犯了已故的大皇子,便惹得郑皇后多年对她怀恨在心,从此不允她随夫家入宫拜访,日子一长,聂家对她也没了尊重,听闻去岁那场病,也是因为没给好药,后来被活活拖死的…… 能惹得那狠心肠的郑皇后喜爱,眼前这申氏的心思又怎会简单? 不过——廖氏暗暗抬眸,又瞟了申容一眼,瞧着这副小女儿家的纯良模样,也实难与那心机深沉的人挂钩。 心中不免矛盾,便先讪讪地笑道,“倒是有些饿了,实不瞒您,这一趟妾过来呀,也正是为了寻些吃食。” 这副模样倒还显得有几分真诚,不招人烦,反觉得活泼可爱,申容也就随即一招手,叫人奉了蒸饼和豆粥上来,又领着她往一旁的席子上落座过去。 隔着几道灶台,窗边有一座土炕,连着灶台的烟道早就通上了,往上头一坐,寒意顿时消融,身子骨暖烘烘的。那上头摆放着一张空置的炕桌,贵人们一来,就立马有奴仆给仔细擦干净了,又在席子上两头各摆上一张漆木凭几,庖厨先上壶热热的马奶,两边漆盘、耳杯、勺子上齐全,一个年轻的食倌候在边上,专给递东西。 储妃的动作大方从容,看起来对灶房的各处位置了如指掌,即便比廖氏晚来一步,只这么个抬手招呼的功夫,其中主与客的地位也就很自如地调换过来了。 怎么说也是在刘家的祠庙内,因得成帝现在脾气大任性,才无人反驳让徐太后葬入皇陵,可要是管事的权利都让襄国的人抢了去,天家人的颜面可真是要半点都没了。 廖氏坐在对面愣了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过失,随即低头拢手,缄口不语。 “头一日是要辛苦些,等后两日就好了,要是累了,你就来与我说,瞧好时辰去歇息歇息,也是不妨事的。”申容就跽坐她对面,依旧轻言细语,好似也没放在心上。 说话的功夫,下头人就奉了吃食上来,不过不算一顿正儿八经的饭,且都是些填肚子的饼糕。廖氏一边听着,一边将手里的小块蒸饼吃完了,又不由地动了动眉毛——怪道这个申储妃受郑皇后喜爱,这样会周全的性子,谁能不喜欢?就连徐太后生前也常念叨,说要是早一步认识,怎么也得拉回襄国做媳妇。 “谢储妃。”她就笑着一低身,圆润的眼珠子对上了申容,一时心中的偏见消散许多。 午时,众人于偏屋内安静且迅速地用过膳,便仍旧回祠庙内去了,直至日入时分,除却刘郢和几个过午不食的人,其他人一应还是在偏屋用过夕食,今夜乃是由襄王和公子文守夜,襄王后和廖氏本来也是要守着的,不过亥时前还要先往各自厢房内去一趟——即便手下跟过来的奴仆不少,主母们也需得自己亲眼过目了起居的情况。 襄国内部的矛盾,便是在这头一夜就显现出来的,或许是终于等到了徐太后薨逝,襄王后心里积攒起来的怒气得以释放,就皆数撒到了廖氏这个大儿媳妇身上。 当晚申容正从后院过来,隐隐听着前头的争执声,其实动静也不算大——毕竟祠庙同周围的厢房就这么点儿,这里只是暂时的居所,祖宗们供奉的牌位都在铜明庙内,其余地方平日也不住人,自然不会造多大的园子出来——山腰一侧正儿八经的行宫才广阔呢。 她就领着元秀和人吉站在了两棵松树后头,静静地听了会。 无非是为了厢房安排的事,也不知道是襄王后当真嫌弃安排得不妥当,还是要刻意找廖氏的茬,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上都能找出毛病来。 “明知我不喜阴面,偏要安排了个西厢给我住着,便是白日不留于此,夜里阴冷,我一把年纪的,腿上如何遭得住?” “晌午那顿也是你故意的罢?我平日在王宫里的饮食,你能不清楚?如今虽不能进荤腥,但好歹留两道甜食,也总不为过。一眼望去全是清汤寡水的,如何?你是念着太后不在了,自己就成了王宫里的女主人了?我虽不管事,但好歹也是你的君姑罢,看看天底下有哪个儿媳妇做成你这样的。” 襄王后絮絮叨叨的,语气虽听不出波动,但可谓字字诛心,而且这诛的——还是申容的心,一来同为儿媳妇,太容易易地而处,二来,这些居所、饮食上的事,实际都是由申容来操持的。 要真是为了这些事惹得襄王后不满意了,还只能是申容这个太子妃的不对了。 她提裙抬脚,才想要上前说说话,却听廖氏很快就把这顿教训应了下来,“是儿媳妇考虑不周,但是居所已经定下,恐不能改,王后暂且忍下此三日,但饮食上,明日儿媳就去厨屋说了。” “如何不能改?”襄王后冷笑道,“我和国君都还未搬入,襦袴用物皆在院内,又不是搬进去了,怎么?这点事你都办不好?今后王宫里的事——” 一道低低的咳嗽声将襄王后的话打断,隐约见不远处的松树后走出来三个人,为首的女子形容清瘦高挑,生了张极为甜美的脸,五官小巧秀气,一双杏眼很是灵动,就是这般严肃的场合,襄王后投过去一眼,都不自觉跟着牵起嘴角笑了下,只是很快意识到不对,就重新垮了脸下来。 不过是长安皇宫里的太子妃,在她面前那也是小辈。 第104章 这是要给自己下套啊? 襄王后不必在申容面前行礼,也不必开口搭腔装客气,毕竟襄国封地且还算天高皇帝远,她又何必对着眼前这位逢迎? 申容就迈步上前,脸上笑意温存,“王后实在是误会世子妃了,居所和膳食都是由我来安排的,我上午去灶房还瞧见世子妃了呢,她是想安排来着,奈何我动作太快,就抢了活去了。确是我年轻不经事,没能提前了解。不过居所是能换的,最东边的厢房里,殿下与我的行装才放进去,还未收整,现在我就差人搬出来,国君和王后住进去,可好?” 申容虽然不足以为惧,可只“殿下”两个字,就能惹得襄王后的神色稍稍凝固了下,她斜目望向申容,皮笑肉不笑,“那倒麻烦了,来来回回地搬,动静也大,不过三日而已——”说着,眼珠子从狭长的眼眶里滑动,又瞟到了廖氏身上,语气很微妙地冷了几分,“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了,还能受得住,是不是?” “殿下和我出行从简,东西并不多。”申容再次插话,“我们俩也都不是什么怕冷的人,反而还怕屋子里太闷,燥热了呢,您就别托辞了,这么小的事都不让我更正,以后要是传出去,旁人就该传我多不懂事了,连长辈都不会孝敬。”说完一笑,随即就招手让元秀去安排了。 这个人情,襄王后是高兴也得收,不高兴也得收,收下了,还得知道其中的利害——襄王要知道因为襄王后的一席话而占了储君的居所,该要如何看此事呢? 申容笑脸相迎,身后的大宫女很快就掠过众人,去安排上了仆从。 襄王后被怼得哑口无言,视线跟着元秀一路望过去,没成想这丫头竟是直接把这事给敲定了,那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竟还不是来认错的,是要先警告了她东边厢房是太子住的,然后硬逼着她去鸠占鹊巢? 事后夫妻俩枕边风一吹,要说是因为她在这打机锋才闹出的这番动静,那小太子心里估计就该不舒坦了,回头事情再漏到国君面前,她成什么人了? 这是要给自己下套啊? “你倒是厉害。”襄王后冷哼了声,不待多说,就回首吩咐上了身后的侍女——让把东西都搬到西厢房去,储妃手上的人动作快,她要还想挽回,就只能自己动作更快了。 只是心底的气终究还是要放出来的,临走前扭头面向廖氏,冷笑着留了句,“在襄国时有人护着你,到了这还有人护着你,你倒真是会享福,只太后如今已然不在了,等回去以后,我想你的日子定会更加好过。” 也当真没有半点顾忌了,在徐太后的灵堂后头,都能直接说这样的话。不过更是蠢笨,遇事轻易就暴露了本性,也难怪徐太后不给权让她管家了。 等人一走,申容就走到了廖氏跟前,拉起她的手拍了拍,“你如何了?她可是一直这样待你?” “也不是。”廖氏低着头,顿时就掉了两滴清泪下来,申容不上来宽慰都还好,这么语气轻软地一问,倒叫她心里更不好受了,“先前太后在时都还好,王后深入简出,也不大管王宫里的事,我少与她碰面。” “那往后呢,太后去了,王宫里的事还是在你手上吗?襄王可有说过什么?” “国君未置可否,也从没在这些事上多问过,不过太后临终前与我交代了,让我掌管宫中事务,不得交权。”廖氏抹去泪珠子,语气倒还镇定,只细细听着,又能听出是强撑出来的。 申容也是没想到徐太后死前竟还记得要压住襄王后,叫她永不能翻身,这确也是个婆媳问题了。 “那就好,世子呢?可有说过什么话?” 其实婆媳不和,儿媳妇要想好受些,最重要的还是取决于中间的这个男人,公子文若是能中和好两头的关系,两个女人之间就不至于这么剑拔弩张的了。 “世子连王宫都不常久待。”廖氏说完自嘲一笑,眉宇间的辛酸好似一池子水波动开。 一个不着家的男人,就更不可能指望他去中和母亲和媳妇之间的矛盾了,申容也就不深问下去了——本来别人家的事也不该多问,方才不过是太投入,才心切多嘴了两句。 她微微一笑,揽着廖氏往园子中央过去,“我瞧着你人善,性子也好,想王宫里的奴仆肯定是多忠心你的,别看都是些奴隶们,只要真心待他们好,收服了民心,以后就算有人要编排你,那传言也是散不开的。” “咱们啊,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你说是不是呢?” 倒也确实如此,其实除开王后今日刻意给她找的麻烦以外,往日在王宫内,她所遇着的事都还不算难坎 ,徐太后生前也给她留了好几个极其厉害的老媪——令她真正难过的,还都不是王后的针对,更多、更多是世子的漠视。 不过这话也不好当着这位长安来的太子妃说,也就讪笑回道,“储妃说的是。” * 忽然间这么碰上的一面,由此拉近了申容和廖氏之间的关系,虽还不至于到掏心掏肺的地步,但往后两日在祠庙守灵,廖氏除却随在公子文身边以外,用膳前后的闲暇时便多来同申容说话。 申容也很给面子地同她交谈,并不摆国朝储妃的架子。 因得那日傍晚的事,后来祠庙众人起居的安排,也拉着廖氏同自己一道,要有什么地方要决定,往往都是申容先问了她,就好比这每日四顿的吃食,按着个人的喜好,安排上去的都有所不同。 而贵人们跪久了会要用到的:擦汗的巾帕、充饥的糕饼、解渴的甜浆、米汤、奶浆等,也都备了冷的和热的,饶是节下寒气重,襄国里的人也不是都饮用热水的,公子玡就是个常年冷水下肚的人,哪怕喝酒、果浆一应,也是如此,廖氏说,在襄国王宫的时候,下头服侍的人都知道——就是年边,公子玡都时常要嚼个冰块尝尝,道是提神醒脑。 这个二公子平日在家里也是浪荡惯了的,这些举动就没人提,况且他自小身子康健,不怎么生病,所以后来他爹妈也都不管。 由此申容留意到了这块,特地令人去十里地外的京畿皇家冰窖里——连夜取了冰砖来,往食案的一端放了座巴掌大的铜鉴缶,里头就是专供他一人享用的冰块,不多,偶尔要想提神也能有供用得上的。 安排得贵人们满意了,这种时日众人心里的哀怨和燥气也就少了些,而主子们一旦心情平静了,对下头的奴隶们发火次数也就少了。 人与人之间矛盾减少,守丧之外的气氛因此和谐许多。第三日襄王和太子夫妇说话时,还特地夸了她这个储妃一句,虽是恭维的客套话,但申容却也是理所当然地应下来了,顺道还把廖氏也拉了出来——为的不是自己邀功,而是把功劳都堆在廖氏身上。 不过只三言两语,襄王对着廖氏点了点头,眉目之中露出一点赞许之色。 这样午食后的对话很快就散了,守丧期众人哀默,也不大好说些旁的。 第105章 这贵族宅院间扒高踩低的招数都大差不差 连着这几日过来,申容和廖氏的关系便是真亲密了几分,甚比同许林君这个正经妯娌都还要显得熟络的。平日四餐之前,二人都一同往灶房过去,也会贴耳说几句话。刘郢偶然瞥到过几次,心中难免好奇,夜里还问起过,“你怎么同谢文的妻子这么熟了?” 后来在得知了廖氏是孛国夫人的侄女以后,又戏谑地来了句,“廖家人倒是都喜欢你。” “瞧您说的,难不成就只廖氏一家?”申容跟着就反驳。 太子卸下革带,回味起来又轻轻笑道,“是,还有刘家。” 夫妻俩便一同欢笑起来,这气氛又哪有半点丧礼上该有的样子?这几日又不是歇回行宫去的——隔着地方还不怕人听着,这可就是在铜明庙边上,再要来往几个襄国的人,听着心里如何能好受? 里头的人倒没念着这茬,尽善额角淌着汗,仓惶地步行到厢房院子前,只叫庆喜盯紧了边上。 才又回首望着了储君夫妇的厢房内,不禁思忖起来:往前看太子对太子妃的宠爱,纵然带着些怜惜,可也没到这般纵容的地步,怎么日子越长,这恩爱还不减反增了?更何况申家出事那段时日,天子接连往太子宫送过不少女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申氏下台,太子能不念旧情,果决与其断开。 可回顾此前这位太子爷的所作所为,又哪曾有过半点要断开的意味? 即便尽善也清楚这事是关乎太子自己的计策,可到头来也不得不深思起来:难道里头就没有半分他自己对太子妃的情谊? 想罢,这大宫奴往里走了几步,又侧着耳朵听了听里头的动静,兴许是到榻上亲昵去了,这会声音倒是轻了许多。 此前那些预备后宫相争——他从中得利的心思,便在不知不觉中又减淡了几分。 若是依附好太子妃,讨得她的宠信,想这将来也是条好路子。 * 四日,才将徐太后的棺椁请进祢陵神仙亭,众人于皇陵前迎来最后一轮祭祀大典,三拜九叩过后,又将长安乃至襄国皇室送来的无数陪葬器物一一运往墓室。 待亲眼瞧见填了墓坑,申容的心湖深处才好似有了一点动荡。 不论如何,她都因徐太后的喜爱获得过不少好处,这一世,这位老人家对她的样子也多是慈和的。她忽得又想起了孟氏,也不知道她现在到了何处,又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减了身上的病痛,应当比生前要好受许多了。她就仰着头去望了一方东山的天,眼角的酸涩才总算是被压得干干净净。 “来时没觉着,日子过得竟是这般快,明日就得回去了。” 廖氏不知何时到了她边上,忽如其来的声音将申容的神思收回,她附和着“嗯”了声,却没想着接这话。 廖氏倒也没在意,跟着又往一旁的公子玡那处看了会,又道,“头前曾氏原想和您去问好,妾自作主张给拦住了,望您见谅。” 话里说的几分深意,曾氏是谁申容都不知道,况且若真不想让储妃计较,这样的事不提即可,这会这么一提,还不就是要和申容说些什么? 她才微微回首,顺着廖氏的视线望过去——才了然她这口中的曾氏,正是随在公子玡身后的女人。 还是哪个妾? 难怪这俩女眷见着她时都不大说话,原来还是廖氏在私下压着的,储妃的杏眸一瞟,神色微不可察,“她可是做了什么,让你要拦着?” “一个公子的妾室,原本来都不该来的。”廖氏说,“她是仗着宠来的,平日在王宫里也霸道,把正妻卫氏压得没了半分地方,妾看不惯,便不想让她去污了您的眼。” 申容闻言戏谑一笑,叔衣说公子玡家中妻妾不和睦,看来是实打实了的,那站在边上的另一个女的,想必就是卫氏了?她心里正念叨着,廖氏就又很合时宜地解释说,“正室没来,那两个啊,都是妾。” “为何没来?” “说是病了,可谁又知道呢?从前也是如此,逢着要带出来的场合,只推说是卫氏病了。可事后妾去瞧,那模样却是丝毫不像是病了的。” 这不正是上一世的自己?申容收回笑意,望向了墓坑前襄国的那一行人,从襄王到襄王后,再到公子玡。神仙亭前生着几棵柏树,四季常青,入了冬也照样枝繁叶茂,公子玡同两个小妾就站在那树荫底下。 便是两个地位相同的妾室,也能轻易瞧出高低来。 廖氏所指的曾氏与公子玡并排,时不时说上个两句话,而另一个妾室站得靠后,全程就低着头,和个奴女相差无几。 这贵族宅院间扒高踩低的招数都大差不差,当年田婉儿受宠,便也是如此随在太子身边,谎称太子妃生了病,而为了防止田氏受人非议,往往她的身边还会随着一个孺子。 记忆慢慢淡去,申容徐徐收回目光,忽地心平气和许多。 目今再回首过往,只觉得是极其遥远的事了,遥远到——已经不值得她再去为此缅怀。 兴许是熬过了太康七年的大事,又兴许是田氏终于垮了台,上一世的那些恩怨于她来说——便都如过眼云烟了一般。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继而牵起了嘴角。 第106章 私底下也该要避嫌的 丧葬事宜一应完毕已近天黑,此时难下东山,便又逗留了一夜。 太康七年的名单嫌疑至今未解,刘郢就一直是个大忙人,逢着徐太后下了葬,这夜他就独自往小南山过去了。 而申容夜里在祠庙一侧的耳房内与廖氏聊了会。 终归都是一些家长里短,帮衬着管家的话,从大事到小事,一聊就不觉聊到了二更,元秀在一旁小声提醒了句“该回了”。申容便回眸安静了会,意在止住廖氏的话。 时辰确实耽搁不得,她早睡也是为了养身子备孕。 见廖氏来回瞟过主仆俩,也知解了其中的意思,申容才起身示意过她,“天也不早了,回头年边若是能见着,你往我宫里去,咱俩再说话。” 廖氏便笑着连连点头,“诶,好。” 等相送到门口时,却又扯住了申容的衣袖,还有些不舍地说起来,“储妃容妾再说两句话,可好?” 申容怔愣着回首,见她脸上竟是一片哀色,甚至……还隐隐带着些焦灼,便停住步子点了点头。 “不瞒您说,世子常年在襄国下头郡县跑,不常落家,妾平日在府中除了打理那些杂事,便再没了旁的乐趣,私下想开口说说话都没个人,好在这几日遇着了您,才觉着像是活过来一般。您——”廖氏说着就顿住了,随即一垂眸,“妾向来心直口快,也不怕冒犯了谁,您说徐太后去了以后,咱们又哪还有机会再见?若一定要见,估摸也是像眼下这样的事了。” 这话说的当真危险,虽不指名道姓,可这是在东山,又是徐太后的丧礼,谁还听不出来?不就是在说:除非长安的皇帝死,不然她们也见不着了? 她才要开口掩过话去,又见廖氏从手腕上取下了一对银错金的镯子来,“储妃与妾交换个物件,权当做今后的念想罢。” 话出安静片晌,申容尚且不知如何动作,元秀倒是迅速从后头点了点她,她才又目注上了眼前的廖氏,“啊,成。” 说道,便将腰间挂着的素纹玉环取下来,赠与了廖氏。 “若有机会,定是能见一见的。” 其实她心里也认可廖氏的意思,只是即便成帝死,二人都不一定能再见着,除非日后她做了皇后,才能召见廖氏入京说话。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目今才到太康七年,连刘子昭都还未出征,这一世前路未知,谁也说不准明日又会发生什么,等到了晋安元年刘郢登基,若她真坐上了后位,届时再来想与廖氏相见的事罢…… 二人在殿前草草散了,申容便不再做多想往行宫回去,几个脚步快些的奴仆先往回赶,将屋子里燃上碳,卧暖了榻。 祠庙前一段路正靠着增台河上游,天一冷,河里起了好些冰凌,随着河水一路往山下奔去,申容就撩开轩前的帷幔听了会,昂首又往天上看了许久,山林的夜风往身上一吹,她额角的发丝便拂到了双目上。 这么晃晃悠悠一路,亥时才抵达山侧的行宫,她下了马车,抬眸往那燃着灯的太子行宫看去,又莫名念起了廖氏方才的话,才后知后觉地感伤起来。 一时间,便连入园的步子也慢了许多。 在廖氏的口中,公子玡的正室卫氏是个可怜人,可如此看下来,她自己又何尝不也是?虽说公子文不做那宠妾灭妻的事,可终年不顾家,又少同廖氏言语,这婚姻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她也着实没这个资格批判旁人,与刘郢的恩爱尚且是她自己一路谨小慎微得来的,且都还得走一步看一步,时时提防着他私下会生了变。本质上,她们这些深宫宅院内的女人都差不多,谁又会比谁更可怜?不过都是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罢了。 思绪刚止,却又见远处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来,似是才从旁边园子里出来,往一旁的石林里看了一会,又抬头去看起了山间的皎月。 她眯起眼眶审视,见那人未披孝服,头上也未佩冠,单一件普普通通的袀玄穿在身上,行宫不若皇城——只要贵人们在的地方,便是道上不设灯火,也总会有宫奴提宫灯候在一旁,如此,便是想不认出人来也难。 可在此深山,又还穿着那样暗的衣裳,要想认出人来才难。她便不做多管,也翘首望了会天边。 东山位在京畿地势高处,夜间的月亮悬挂九天,确实比京里看到的要更美上几分,然则冬日夜风凛冽,山间更甚,没出一会,赏雅之情就抵不过肌肤上的寒冷了,她又拢了拢身上的貂鼠帽套,往前多行了几步路。 这回借着园内鳞次栉比的石灯,才终于是认出了人来。 不正是刘子昭? 皇陵行宫占地不少,几个成年皇子同内眷都居住于此,尤其太子和益北王,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两个园子就连在一块。 不过虽是靠得近,两边夜里也没有走动过,就是申容和许林君之间,都只能在白日出发前无声问好,从不敢多话。 只是头两日同刘郢一起时没见遇着他,今日好巧不巧,单她一个人时就遇着了。 也不知道这会许林君在哪,是不是在屋内已经睡下了,申容垂眸思索了会,便依旧按着原路步行过去了。 储妃的身前由元秀提着宫灯引路,身后仅跟着一个人吉,三人的步伐皆是匆匆。 元秀是见惯了场面的,遂没有多话,步子也照平时一般迈得稳,倒是人吉明显惶恐地朝四周打量去,就像是生怕被人见着了这场面一般。 毕竟也是宫里的奴才,又正在太子宫做事,就算年纪小,也多少知道些太子和益北王之间的关系,若是太子自己和益北王撞见倒也罢了,可要是太子妃和益北王,这身份着实透着一股子尴尬。 便是不提兄弟相争,就是弟妹和大伯哥的关系,私底下也该要避嫌的。 等到了那人跟前,申容才稍稍停住脚步,刘子昭纵然不面向她,但是这般动静,他总该要知道有人来了。二人目光相交,申容脸上便是从容一笑,犹如在外面向所有人一般——朝着他微微颔首问好。 同太子成婚两年过来,她已变得同他差不多了,这些场面应付上的事,都能使得游刃有余,便是心里再慌乱,明面上也依旧能不乱了方寸 这就是最好的应对办法——都无需开口,就能巧妙地将二人无形之中的尴尬掩饰过去。 刘子昭这样不做表面功夫的人,自然是没有回应申容的。 他向来如此,就是在高朋满座的宴席上都不屑笑上一笑,私底下又岂会委屈自己再多假装一分?申容也算是早做好了准备,也没想着他能回自己,停顿了片刻,就抬起步子继续前行了。 “等等。” 身后的声音却又突然传了来。 第107章 二人之间,竟还有这一层关系? 明显是刘子昭开的口,可这轻缓、透着温度的语气,却又着实不像他。申容一怔,却没有回头,以为是自己听差了,可余光扫过前后的元秀和人吉,见着二人惊慌的神情,却也不像是错觉。 可此前不论是在桓林山、还是在乙和宫前坪、亦或者是在他国邸的后院,他对她的态度向来冷淡、甚至于还有些高高在上的鄙夷,就如同待这长安城内的所有贵族一般。 冬夜山间的风呼啸而过,将她身后的长发也吹到了胸前,皎月不知几时隐去,似是开始落起了雪,几缕雪碎就随风飘到了她的睫毛上。 女儿家垂下的眼梢轻轻一颤。 预备着回头的间隙,忽而念起什么,随即又秉着一口气提裙,朝着原来的方向快速迈去。 明明都还不知道刘子昭是要说什么、明明心底也想继续听下去,可那些惊骇与不安也如潮涌至,将她的好奇尽数淹没——这着实不妥,尤其刘郢那样深藏不露的人,都在她面前两次提到许林君了。 若真有什么事,刘子昭大可以招个奴仆来回话,也好过二人这样在私底下交谈。 前头主仆三人的步子是一致的迅速,好似这后头留着什么牛鬼蛇神,刘子昭继而望向手里的步摇,沉默片晌,便又默默收回了袖中。 “瞧着雪要大了,将军,咱不回屋去?”陈令全适时上前开了口。 他原是早就过来了的,但见这头二人似要说话,一时便没敢贸然上前。 刘子昭闻声回眸,瞥了他这侍从一眼。山侧寒风钻入行宫园前,男子鬓角的发丝抚过鼻尖,垂眸思索着什么,却依旧是沉默。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要是与他不熟的人瞧着,估计半个胆都得被吓破,可这陈令全自益北战场就跟着刘子昭了,又岂会不知道他的性子?也就是纸老虎一个,平时看着不苟言笑,非常人不敢近身,可只要多跟他一段时日,让他认可了你,照样是勾肩搭背,毫不顾忌身份的说说笑笑。 就算是大将军、王侯的身份又如何?开起玩笑来揍上个一两拳,他都不带生气的。 陈令全便自顾自地“嘿嘿”了两声,跟上了益北王往回走的脚步,想着什么,又回头望了眼——将军同太子的关系人尽皆知,又如何会同那太子妃有交集? 难不成是……他随即周身一颤,又猛地一摇头,将军历来不喜同这些饱食餍足的贵族来往,除非必要场合,私底下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更何况,国邸里的那位正儿八经的王后都不能得他多青睐,又怎么会惦记上自己的弟妹? 再不就是为了激怒太子,所以才刻意搭上的太子妃?陈令全搓了搓脸,细想也对不上,将军为人光明磊落,若要针对太子,也不至于从一个内眷身上入手,这样的伎俩着实卑劣,他还犯不着去做。 想罢,他加快了跟随的步子,不再多想。 行宫石道前,两拨人各自离去,树后才有一道人影缓缓而出。 压过方才的震惊,尽善的脸上更多增添几分窃喜——昨夜他才变了想法,只想依附住储妃,都还不曾切实如何,现在却又是叫他拿住了个把柄。方才益北王手里拿着的饰物,莫不然就是储妃的?二人之间,竟还有这一层关系? 这可不是上苍给他的好机会?这回这申储妃还不就被他死死抓在手心了?和哪个男人牵扯上不行?偏偏是益北王——太子储位上的竞争对手。 要他说,这太子妃也当真是胆大包天,这事就算不被殿下知道,就是天子和皇后其中一个知道了,只怕也会要了她的命罢。 山间小道上传来这宦官低哑的笑声,越往外走去,就越发忍不住了,连那单薄无力的脊背都佝了下去,等到了前头那来回话的庆喜面前,才总算是渐渐收住。 “师傅得了什么高兴事?给徒儿也听听呗。”庆喜牵着马问他。 尽善却是摆了摆手,“莫多问,时候到了啊,你自然就知道了。”说罢,又笑着转了话头,“殿下如何交代?忙完还回不回这儿?还是直接回宫去?” 庆喜遂答,“说明早来接储妃,一道回宫。” 看来是真要往心坎上去放了的啊…… 按说一个太子爷,何至于对一个女人如此?就算是个会管家、会处事的储妃又如何?那家室背景就摆在这,其父便是做了个国朝的博士,说白了还是低了些,与郑皇后那样的母家又不同, 太子要疼她,还没这个必要自己费心费力。 越发觉储妃日后的地位,尽善心里就越加得意起来,莫说是够上霍育那样的位置了,今后只怕他还能攀得更高! * 离宫十日,皇室一行人终是从东山皇陵回了长安。 回程不同来时,刘郢往下的几个少年皇子四散去,卸下守丧的重任,年轻儿郎们身上仿佛各长了对翅膀,有往桓林山去行猎的;有往长安城内去鬼混的——总之玩闹的花样多,皇子们又非储君,不必要担着重任,也无人去管。 兄弟几人之中,也就太子和益北王略显稳重些,刘子昭带着许林君笔直回国邸去了,申容就与太子一辆马车,话了几句家常,等入了宫,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一会。 外头来人递话与太子,说是有人求见,刘郢就撩开帷幔,只见车边站着个身形健壮,皮肤黄黑,浓眉大眼的男子。 申容还不认识这人,瞟了一眼收回目光,只等刘郢与那人说完话,回首与她来了句,“你妹夫韩苌。”她才将目光再次投去,虽是懵怔,却还是惯性先扬起了笑脸。 这个韩苌的礼数倒也周全,初见申容,规规矩矩地躬下了身子,并不显得谄媚。 “储妃安。” 简简单单三个字,并未有过多寒暄,再一回想起方才他与刘郢的对话,似乎也没听见什么阿谀奉承的意味。 就是简单问了太子的安,后又受太子问过几句话,回答得也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稳重。倒是与申容脑子里给叶氏一家子人安的印象对不大上。 等入了宫门,刘郢就与申容分开了,他往天禄阁过去,申容独自返回北宫。 直至走到天门殿前坪的甬道上,她才缓缓停住步子深思起来:这样的人单留在禁军里做事倒可惜了,若真是个可用之才,拉到她自己手下可不好?起码今后再遇着关乎前朝的事,就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被动了。 毕竟申安国为人忠厚老实,又不擅在官场之中耍心眼,她也不指望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个父亲能为自己撑腰。 于是对一旁的元秀吩咐道,“回去方才的地方,把那个韩苌叫过来。” 若要说话,只能趁着这个时候,不然等之后入了内闱,这些禁军可召不进去了。 第108章 原来还不是王慧自己的主意,是这俩小丫头使的绊子。 这等待的时间没有太长,元秀的步子快,韩苌过来的步子就更快了——才刚见过太子夫妇,转眼太子妃又要单独见她,只怕是有什么急事。等到了申容面前时,韩苌黄黑的额上都冒着清晰可见的汗珠。 这还是申容头回见着个比刘子昭还要魁梧的儿郎,不说身量如何了,光是瞧着那双粗壮的臂膀都瘆人得慌。 如此,召他到执金吾手下做事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想想刘郢那时候的态度,难怪答应得那般爽快。一时间,申容又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了,都不曾了解过对方,就先想着完全杜绝开, 她暗暗吸了口气,才故作镇定地问起来,“你目今在军中做什么,可有官职?” “回储妃,下臣仍在中尉大人手下做事,尚无职位。” 这韩苌虽然弓着身子回话,腰板却依旧是个直的,不如苏泓那般软弱无力。 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在原地踏步,不过申容也不懂禁军里的规矩,便凛然笑道,“你好些做好手里的差事,尽职尽责,若是人人都看在眼里,将来我也有理由开口求殿下提拔你,若没有功反倒惹了事,你的后果,我也能做主决定。” 说着,储妃的话语就打住了,脸上不苟言笑,倒显出几分后宫女主人的威势。韩苌顿了顿,即便方才打量着还颇为的刚正不阿,但机会就在眼前,他也并非蠢笨之人,自然知道要抓住的。 乙和宫还有些寂静的甬道上,身披盔甲的男子随即跪下身去,“谢储妃赏识。” 申容就无声笑了笑,微微颔首,将他示退了。 等入了北宫,储妃一行之中忽然又随上来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尽善,申容起先还没注意到,等元秀提醒了一声以后,才将目光放去,还有些好笑——这尽善就跟个田鼠一样,安安静静地随进了储妃的奴仆里头。 “你如何在此?没跟着殿下过去?” 尽善听着声才抬头回话,还有些讪讪地,“离了这好几日,含丙殿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呢,殿下允了奴婢回来一趟,也督促人把那处收拾收拾,别积了灰。” 话里说的是太子允了他这么去做,而非让他这么去做,可见得是这奴才自己请缨的了,不笔直往含丙殿过去,偏要绕到储妃这边上来。怕不是有什么事要和她说罢? 申容扭头讽刺地笑了笑,听也不用听,也都猜到个大半了——不是得了什么要来告密,就是又要来出卖他主子的消息了。 倒是也懒得和他周旋,玉指轻点袖尾,步子就放缓了,“有什么话就早些说了罢,回头金阳殿里若是有个什么事,我可就顾不及你了。” “储妃这话说的。”闻言,尽善不由得现出一丝窘态,但好在他脸皮厚,没一会又摆出一张笑脸来,就靠近了储妃几步——连元秀和人吉都不及他近的。 “储妃可知,那田大人……”他回神一顿,又续道,“可知那田子士作假的事,是如何被查出的?” 原来还是想来邀功呢,申容抬袖轻轻一笑,顺着问,“为何?” 就见尽善昂着头,掩也掩不住的得意,不过碍于申容的身份,显摆了一小会后,便又躬下身子去了,说起话来也依旧谄媚,“当时啊 ,奴婢就听说了这造假印的事,回想朝中也有这么一桩案子,估摸着这里头有猫腻,就去与殿下提了提。没成想后来问题还当真是出在这。您说,这不是申公命里就不该遭这一难吗?” 便是要邀功,话说得也着实好听,就赶着往储妃父亲清白的身份去提,又怎么能惹得人不欢喜呢? 说到底,申容也确实要谢他,不是他往前多表现得趋炎附势,她也不会想着利用上他这性子,让他去往刘郢面前开口。 “你是有大功的。”她便笑着指了指尽善,“赏赐自是少不了,可我又觉着不够,心想还能如何谢你呢?” “奴婢不敢。”尽善随即更弯了些脊背,没成想储妃会如此说,稍稍一惊之后,又立即挂上了笑,“奴婢原也不是来讨赏的,就是想和您表表忠心,之后若有事,您唤人来差遣奴婢便是了。奴婢在北宫办事,您和太子就都是奴婢的亲主人。” 倒真是有些心机,申容就只是点头,并没有把这话接下去。 等往北宫前分开,尽善一面行礼目送储妃,一面又不禁轻笑两声。 这还只是提了印章的事,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撞见了她和益北王的奸情,届时又会是张什么样的面孔呢? 申容才往金阳殿坐下,一口热水还没完全吞下的功夫,茵梅就上前来回话了——不过是出去了十来日,后院里也出了事。 “前日小玲姬身子不适,想让王良娣去请个太医。王良娣推说太晚了,让明日去。后来估摸着是小玲姬实在遭不住了,所以大玲姬自己出门去请的,可她又不认得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西宫去了,又出不来,在园子里被困了整整一夜,清早被人发现冻死了。” 话落停顿片晌,茵梅的语气也轻轻颤颤的。 “奴昨日唤了任行恩来看,才知是小玲姬有了妊。” 后室传来“咚”的一声,是储妃手中的陶杯落了地,屋内众人一阵慌错,收拾了地上的水渍和碎屑,唯独主座上的申容好似一桩木头,就定在那半天没了言语。 良久,女儿家垂下的睫毛才微微一颤,止住了喉头的哽咽。 茵梅同样一慌,瞥了眼两旁,怕是方才的话没道清原委,才让向来沉稳的储妃失了神。就又膝行上前急急地说起来,“前日夜里王良娣原是要去请的,被戚子给拦住了,说白日去也一样,犯不着惯着那俩孺子,因而王良娣没动。等第二日知道大玲姬死了,她原要去找王娘娘,戚子当时也给劝住了,这事暂时没传出去,只大玲姬的尸首被少府狱丞收了去,兰房殿里已经知道了,却还没派人来问过话。” 原来还不是王慧自己的主意,是这俩小丫头使的绊子。 申容闭眼沉思起来,心绪纵然不如方才那般,只是脸色仍旧不大好看,过了会才问起,“这第二回,戚子又是如何劝的?” “让她只当大玲姬没去找过她。说要是这时候她去找了后宫的王娘娘,若被有心人瞧了去,反要觉得是她心虚,就更认定她的错了。这王良娣倒也听戚子的劝,真就守屋子里没动过。” “那你唤任行恩进来诊脉,她又知道吗?” 茵梅随即摇头,“不曾知道,就是小玲姬现在也只敢躲在屋子里。” 听完话,申容就瞥向了窗外,瞅见廊下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时又是沉默,寝殿内众人也不敢轻易吱声,下头跪着的元秀和人吉更是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才又听着顶上头的主人轻声说。 “成,先去小玲姬那儿罢。” 这第一个孩子,看来还是不能从她的肚子里出来了…… 第109章 这样的人,她有什么好顾忌的? 等入了小玲姬居住的宫室,申容的心态才逐渐平稳过来,说实话,一步步走到今朝,她对无关之人的生死早已是置之度外,什么大玲姬,她当真没那么在意。 哪怕是茵梅和戚子早已经给王慧挖好了坑,只等她回来给填上土了,也实难令她先得意起来。 她就面无表情地抚上了小玲姬的肚子。 你说,这里头究竟是男是女呢?要是最后生出来一个男孩儿,刘郢会是什么心情?郑皇后和成帝又会如何对待?是接给她这个主母来养,还是只存个名在她这? 毕竟国朝还没有过这个规矩——母未死,子就抱给主母养的。 申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那张脸上的神情实在冷得可怕,眼神些许空洞,底下又似藏着块经久不化的冰,就犹如一股寒风吹到屋子里,砭人肌骨。 深思过后,她抬头凝视上了小玲姬,就见这舞女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戒惧,双手不安地放在膝头,好似筛糠一样,连下唇都在颤抖。 一会怯怯地看她一眼,一会又迅速挪开了视线,就像生怕她会捏死她一样…… 相比起田婉儿和王慧来说,大小玲姬在申容面前确实渺小,小得就如同一只蚍蜉,甚至这俩舞女入宫时都是没有姓名的,如今这名还是当时郑皇后随口取下的——就因为两个人脖子上各戴了串铃铛,年纪大的叫大玲姬,年纪小的就叫了小玲姬。 这样的人,她有什么好顾忌的? 就算最后当真是生了儿子,皇帝一高兴给她抬了位份,又连带着要赏赐她的家人,难不成这家子人里头——就当真有几个能抬得起来的?就能一朝爬到朝廷做官?然后建立自己手里的权力,来与她这个储妃抗衡? 又或者,能借着庶长子讨好了太子和帝后,同她一样——靠着自己左右逢源慢慢爬上来? 世上又哪有那般巧、那般轻易的事?申容挑起半边眉毛,徐徐地将手收了回来。 “储妃,奴女不敢僭越,这孩子,这孩子是太子和储妃您的,奴女承恩怀上他,自知无能养育,今后他一旦出世,奴女愿意献上。” “奴女一辈子都会守口如瓶,孩子只当您是他亲娘。” “只求您留奴女一条命,奴女一定不会说的,求求您,求求您。” 小玲姬当真是被大玲姬的死吓到了,又或者说是被王慧当时的冷漠吓到了,她往申容的膝边爬过来,连连磕着头,身上的曲裾袍都是穿旧了的,几处透得能瞧见里头的中单,发尾也枯黄干燥,一通动作下来,盘髻散开,混着灰尘垂在脸侧,又是鼻涕又是泪水的。 这副卑微的模样,就仿佛是要把自己嵌入地里,只祈求申容能让她活下去—— 要不是茵梅反应得快,止住了她几近疯狂的磕头,女儿家一张姣好的面容就该要破相了。 申容的唇边这才牵起了一点笑意,不过那笑细细看去也当真不像是在笑,只发出来的声音柔声细语的,好似还带着些许安抚。 “你怕什么,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谁还能抢了去?” * 在这座皇宫里,死了个孺子不算什么大事,但太子后宫有女人怀孕了,却是顶了天的大事。 申容走的第二趟,原是要往兰房殿去的,不想才出门就遇着王慧了。 在她手里出了这么件事,她必然是害怕的,哪怕有戚子在一旁给出“主意”——让她只不承认大玲姬当时去找过她——但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收得住心事? 申容在小玲姬的宫室门前停了步子,就安静地看了她有一会,才缓缓地走上前,“阿慧,我过会正要去瞧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储妃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难不成,她还不知道大玲姬死了? “妾,妾来瞧瞧小玲姬。”王慧也不敢直视申容。 她此刻还不知道小玲姬是怀有身孕了,只一个大玲姬的死就将她唬得够呛。申容便垂眸又是轻笑了两声——这要是被她知道了,小玲姬身子不舒服是因为怀孕,又因她的刻意耽搁而害死了大玲姬,那心里的害怕只会比此刻更甚罢。 但她也没预备着吓她,只上前拉上了她的手,“我都知道了,这事啊,也不怨你,夜都那样深了,太医署里指不定都没人了呢,谁能想着会出这么一件事。”一面说,一面就仔细盯上了王慧,“你吓着了罢?” 王慧后背猛地一颤,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前的储妃,便是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也让她莫名的安定许多——哪怕先前受姑姑嘱咐再三:提醒自己这个申氏不简单。 可此刻申氏表现出来的温柔也着实不像假。 这管家当真是麻烦,她不过是想着明日一早再去请太医,谁知一个晚上就生了那样的事,她也不是有心的,如何能怪到她头上? 好在申氏回来了,又没有先怪她。 王慧心中本来是又惊又怕、如今是既感动又委屈,啜泣着解释起来,“储妃、申姐姐,她们不曾来找过妾,妾也不知道会如此,她要是当时先来找了妾,又怎么会冻死在西宫?妾听说了之后都不敢出门……” 好歹也是真死了个人,即便是说谎,语气里的恐惧也是真。 申容往下一瞄,立马就抓着她的手拍了拍,“不是什么大事,我都回来了,会处理好的,你啊,现在就回屋子里去,喝几口热水,好好睡下。等一觉醒来,什么事就都过去了。” “可——”王慧原想问皇后娘娘那边要如何交代,话出口却又不知怎么问的好。 申容还能看不透她的后顾之忧?就又是一叹气,“往后大院里的女人啊,就该多认认宫里的路的,不然再是这样自己找死,活该不说,别倒吓着旁人了。” 话里的意思,是把责任全推到大玲姬自己身上去了,王慧就是个再蠢的,也该要听懂了,她抽了几口气,一时没了话,可若要真这么回去了,又仍是心难安,便只能紧紧跟在申容身后,她到哪,她就到哪。 申容回顾一眼,便笑着往茵梅那示意去,又回身面向了王慧,“我才刚回来,自然还要拜见母后的,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大玲姬才死,就是出太子宫她都不敢,更别提去见郑皇后了,王慧蓦地一震,才停住脚步摇了摇头。 申容便又瞄上了茵梅,“你随良娣去歇下,叮嘱好这院里来往的人,不许大声嚷嚷,走动也得慢着来,仔细惊扰了良娣,要有不按着来的,就说等我回来一一处置了。” 语气完全不同于方才同王良娣说话时的柔和,王慧听着怔怔地抬了头,又望了眼储妃身边的那大宫女。 如此,方才是彻底不再跟着了。 第110章 此事,还真就郑皇后说了算了 后宫里的一应大小事,只要郑皇后想知道,就如何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何况还是活活冻死个太子妾这样的事? 只是她也知道申容今日回来,故而没有先派人去金阳殿问,就等着她这个儿媳妇弄清楚了,自己来回禀的。申容也了解郑皇后,往兰房殿座下寒暄不过半句,就先解释起了这事—— 略过私下戚子和茵梅刻意给王慧下的套不说,只暗示了王慧的错。 “一个是懒,偏要拖到第二日;一个又死心眼,便是往含丙殿去寻人也好啊,就自己跑出去了,少府都不知道在哪个方向……”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不过也有我的责任,往前就该让人好好教教她们认路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 “不是懒,是坏。”郑皇后弄清楚原委,不由地冷笑道。原先她还道小王氏是个本分人,这么一看,便是照田氏也不差,好不容易给她管家几日,还能闹出这样的事,却是又坏又蠢。 “小玲姬是有身孕了。”申容瞧准时机,低声说起来。 听着这个消息,郑皇后脸色一变,却是又惊又喜,“多久了?” “起先我不在,茵梅只唤了个侍医去看,说是已有月余了。不过怕诊得不准,又怕消息传出来,扰得小玲姬怕怯,所以等我回来了才提起。我就预备晚些再请个太医去瞧瞧,到时候请着殿下一道,听着也能一起高兴高兴。” “那可好。”郑皇后露出满意之色,“陛下早前也问过。他现在啊,就留着一点心思在这上头,总算是有话能回他的。” 申容面上是笑,心下却又不由得讥讽起来——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还是怎么,就这么惦记着这个皇孙? 不过好歹天子、天子,兴许他还真有这个本事感应到自己命不久矣。上一世到太康十一年成帝殡天,目今算算时间也不过只四年了,要是这一世生了变,说不定还能早上个一两年。 就这样看来,他着急皇孙也就情有可原了。 “你自己去瞧了她没?”郑皇后收了起先的喜悦,平复过来才留神到申容身上。 到底都是做主母的人,又怎么能不与儿媳妇易地而处? 申容低眉笑了笑,“来之前正去过一趟。” “她如何与你说的?” “大玲姬死了,她心里存着怕,对我也一副惶恐模样,只说孩子生了就给我养着,我当时也惊得没了话,后见她又是磕头又是哭的,都不敢多坐,明日拉了殿下一同过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郑皇后闻言嘴角一勾,竟显得比方才还要高兴上几分,“那可好,就该是如此,既然是她先提的,日后等生下来,就抱到你屋里去。” “可也没这个规矩啊。”申容就推脱起来。 何况早前才当着郑皇后和薛夫人说了规矩,现在不守规矩的又是她自己了,岂非可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郑皇后又岂会记起那猴年马月的事?跟着就驳回了这话,“国朝才建了多久?规矩就从你这起,孤也认可,谁还敢多话?” 这倒是,成帝只是要个皇孙,并不会在意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也不会在意谁来养育,而刘郢,估计在这件事上也不会有异议。 此事,还真就郑皇后说了算了。 放眼目今天下,谁又敢踩着郑皇后的脸,去质疑孩子归谁带着的问题呢? 申容便不再多说了,等了一会,又听郑皇后喃喃地感慨起来:“这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也好,起码身后无人敢闹。” * 等离了兰房殿,申容便笔直回往金阳殿,正巧茵梅回来,回说王慧那儿已经睡熟了,但估摸着还是想去找王美人商议,阖眼前连连念叨了好几句。 “倒还像是个小姑娘,只抓着身边人的手,不到真瞌睡了就不放。不过不是明日就该是后日,总会往永巷过去的。”茵梅躬身到了申容跟前,也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说也是一个亲姑姑,就算受了吓被唬得不敢出门,但回神一清醒过来,就总得去寻求帮助了。 只是也来不及了。 这事少府的人出了面,连兰房殿都知道了,太子那不会晚多久收着消息,兴许没过几日,天门殿里的那位都能听着这新闻了。 申容就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让她去罢。” 最好是王美人一着急起来,非要做些什么弥补的措施,要是自露了马脚,那就更好了。她正愁不知道要如何赶走那个深不可测的大王氏呢。 想着,又念起了小玲姬那儿——眼下谁都可以出事,唯独怀有太子种的小玲姬不能有差,不然再要闹出什么来,众人的目光就该对准到储妃身上了。 就又问起,“小玲姬边上现在伺候的是谁?” 茵梅答:“是弗女。” “她现在身子贵重,一个人可不够,还有哪些机灵的能派过去?” 茵梅就眼珠子一转,轻声回说,“夫英如何?您也召见过,是个懂事的。” 大院里的宫奴们申容虽说不上个个都熟悉,不过也都有些印象,夫英进过几次储妃的寝殿,表现得可圈可点,只是相貌生得上等,尤其肤色细腻雪白,吹弹可破,实在引人注目。 放那样一个人在明面上,她可不放心。 太子后院如今的女人已经不少了,今天一个小玲姬怀了,明天要再有谁怀在了她前头,可就真是件棘手的事了。 便没接过茵梅的提议,只问,“可还有谁?” 茵梅还在思索着储妃为何会回绝掉夫英,这回倒是元秀反应得更快了,往一旁接道,“后院里有个打扫的丫头,叫阿予,干活很是利索,人也老实,话不多。” “那就调了她去罢。” 申容也没在这事上多讲究,反正金阳殿里的宫奴都是知道来路的。不指望小玲姬身边能有像茵梅、元秀或是晚翠、戚子那样聪明的人,只要能老老实实伺候好主人,不多言语,也就够了。 第111章 是个儿子,生了就抱过来吧。 这夜刘郢回来的也早,少府都出手了的事,他便是白日一整日都在天禄阁,也都听说了,不过同外头的人一样,还只知道北宫的太子孺子被冻死在了西宫。 往席子上一坐,连袍服都没脱,就先烦闷地问起来,“怎么回事啊?” 申容就故作难色的朝他那看过去,才徐徐交代起来——不过同与郑皇后交代的一样,都隐瞒了戚子在里头的建议。末了不等刘郢开口,又加上一句,“也难确保是阿慧年纪小,遇着事惊慌,所以没能妥善处理。” 太子听着这话,脸上登时现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嫌恶。往前看田氏,做出来的事虽恶毒,但好歹还有点心机,叫人看着是费了些脑子的。现如今的王氏,却也太蠢了些,管家都不到半月,就能出这样荒唐的事。 不给人请侍医,她自己又能落得什么好? “就做是大玲姬自己要跑出去的罢。”申容撩了他一眼,“我往母后那也是这么交代的,她也没要如何,只念叨了阿慧两句。” 不然总不能为了一个舞姬去处罚了王慧吧?虽然王家女的家世还不至于有田家女那样难动,但在这深宫之中,以大玲姬那样的身份也确实犯不着大动干戈,而且就算说出去,也不是王慧故意要害人性命,只能说是她刻薄的心思不知道收着。 这件事,还就只能这么去办。 太子只得一闭眼,虽然没说什么,不过瞧着这模样,估计此后也就要冷着王氏了。本来生得就不对他的胃口,做事还是个不稳重的,那可不半点看头都没了? 申容小啜了一口甜水,由着寝殿内维持起一阵宁静,听了会炭炉里微微的爆裂声,又对着了太子,“再说个您听了要高兴的罢。”女儿家眼波流转,尤显乖巧,“小玲姬怀上了。” 她这语气是平和的,一对水杏般的眼睛里也透着光彩,好似真心为小玲姬有妊而欣慰。 刘郢起先还支颐思忖着什么呢,这样的话出来,他抬眸双眼一亮,自然是大喜。这孩子盼得太久了,况且起先才丢了一个,能再听着好消息,他能不高兴? 只是他平复得也迅速,凝视上身前的申容,眉头缓缓拧起,就不见半点方才的惊喜了,“你去瞧过了吧?” 太子这语气里多带着试探,很明显在收着自己的喜悦。申容愣了愣,一时半会没读懂这意思,就继续笑着,“是,去瞧过了,她人精神不错。” “你如何想?” 这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珠子缓缓挪了下去,头一回没了话,脑中思绪纷乱,却忽得又见刘郢朝她这头挪了挪,也没说话,案几下的一双手就伸了过来,将她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 幔帐后的烛光罩在了夫妇二人身上,一对相依偎的影子就映在灰黄的墙壁上,好似帛画上那交颈的鸳鸯。 申容只能顺势靠在他的胸膛,却依旧是懵怔。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懂刘郢了,懂他要什么、为了什么,只有当知道了他的目的以后,她才能更好地去配合,做好自己储妃的角色。 可这一刻,她又当真是看不明白他了。 面对头一个孩子,他不应该欢喜雀跃的与她这个主母嘱咐起来——让她照顾好小玲姬,保得孩子平安出世吗? 她在刘郢怀里猛地一僵,仅仅是这一瞬间,又忽然明白过来:不,这不是头一个孩子,头一个,是她肚子里没能保住的那一个。 所以他现在是在在意她?怕她委屈,怕她想起头前那个,心里不好受? 若是她先前一直不曾怀上,这一刻最好的做法或许就是从头欢喜到尾,让刘郢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跟着喜悦。可要是先前才小产了一个,确实不论她有多高兴,都似乎总透着几分不真实。 只是令她想不到的是,刘郢会这么快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这道视线就仿若一道炽热的光,将她照得还有些不适应,有些狼狈,甚至还有些想避开。她颤抖着垂下了双目,一瞬间闪过过往那些画面——那个不到两月就没了的孩子。 毕竟才小产不过半年,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要说就是昨天的事,仿佛也说得……于是她将脑袋完全埋入了刘郢怀中,罕见地漏出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我确实为您能有个孩子而开心,可我,我也确实有点难过。” 别说是申容了,就是刘郢有时候闭起眼来都好像还能看到那一日,郑皇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似的,说那个孩子是命里没福来。 嫡长子的意义,本来也是不一样的。 太子的双手忽地也束紧了,扣着申容的肩膀靠近自己,让两个人之中不透着多一丝空隙。 他说,“是个儿子,生了就抱过来。” 第112章 田氏今早死了。 第二日刘郢罕见的晚起了,也不知是他手头上的事弄完了还是如何,总之就不像平日那样,一睁眼就起来要往外跑的。 今日甚至都还有心情去接过宫女手中的玉梳,给太子妃盘头簪起了花。 不过也都是假把式罢了,比划了几个位置,很是郑重地插了下去,也不见好看,后来干脆就不捣乱了。 申容就从铜镜中瞧着他——一路往案几后头盘坐下,还悠悠然捧起了一卷书。 镜中是女儿家一张惯来的笑脸,语调也依旧轻柔婉转,“我预备着把小玲姬接过来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话里一不留神,却是又踩了一脚那不肯去请太医的王良娣,太子眉头一动,转起腰间的玉环,“你看着办就成。” 铜镜中的女儿家便淡淡一笑,再等了一会,瞧见这位太子爷还不带动身的,才又说道,“要不忙,晚些就同我一起去看看她?再请个太医来给她好些瞧瞧身子。” 刘郢又是一点头,嘴里藏着的话还未说得出来,忽闻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尽善出去听的话。 金阳殿正殿内宫奴来往走动,排排宫女刺绣纹的裙尾扫过木阶,将冬日大院内的寒气也带了进来,不觉着砭骨,倒带走了晨间沉闷的倦意。申容回首抚了抚鬓边的碎发,起身细步到太子跟前,甚是贴心地给他倒上热水。 她的眉眼间仍旧带着浅浅的笑,举止也是一如既往再服帖不过,杏腮下的双唇好似从不会轻易放下。 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刘郢的余光投过去,却依旧觉得哪不是滋味——即便昨夜二人亲昵依偎,把子嗣的话说开以后,仿佛心意也相通了。他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也大约是心底的那个猜忌一直在隐隐作祟。 “你——”太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蹦出来,尽善已经弓着身子回来了。 “殿下,太子妃,田良娣……”他顶着额头瞅了眼阶上的两位贵人,低声回禀,“田氏今早死了。侍医来回说是外伤内症一并,气滞血瘀所致。” 申容缓缓收回目光,不禁瞅了一眼对面的太子,却见他也是微微愣了一下,但须臾间就镇定了神色。 “令人送回她家去罢。” 太子的语调听不出起伏,摸不透内里是个什么情绪。申容便低眉不语,也没有刻意表露态度。 听闻田子士虽被定了罪,但因田家累世从商,经改朝换代,战乱年间都能屹立不倒,从京城往下的势力早已是盘根错节,朝廷要彻底清理干净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所以田太公现如今依旧坐守司直府中。田婉儿这个小辈的尸首好歹还能有个地方收敛。 “晚上我就不过去了。”刘郢略过方才田婉儿的死,又转回到了先前的话。 申容心里其实已经跟上了他的思路,知他不往小玲姬那去,可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问,“不去哪?” 却没等到太子的回话。 “我想——”他沉了沉眉宇,语气低缓,“这些时日就同你好好备着,不若到时候两个孩子差得太多,也不好办。”说完好似还微微吁了口气,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的确,这是需要郑重考量起来的,若申容这个主母生育太迟,将来嫡庶两个孩子的年岁相差太多,就会像现在的刘子昭和刘郢——一个都已经长成能前往益北打仗的大将军了,而另一个即便贵为储君,也因岁数太小无法建功立业,就不由地落后许多步。 再者,就算小玲姬的孩子归申容养育,但只要小玲姬还在世一日,生母是谁的秘密也就不可能完全压得住,人心终归是不可测的,今日的小玲姬能因害怕甘于献子,但明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万一当真是生了皇长孙,焉知她的心思不会渐渐生变?不会为了权势而去搏一搏? 申容就无声地点了点头。 只是上一世就不曾有过的事,这一世也无法去预料,最后她会不会有孩子,这个孩子又会在几时来呢。 * 等太子出了门,申容照常往兰房殿过去。 今日照往常迟了些,郑皇后已经梳妆完毕,身着一件简单无花样的杏黄直裾袍盘坐后堂,笑看蒲席上两个小皇子光脚打闹,两三个奶娘就在边上收捡玩具。 叔衣正取来皇子们的尿戒子从廊下回来,在申容身后唤了声,“储妃。”郑皇后才听着动静,知是申容来了。 就直起了身子往这头看,“正想着你该要来了,就来了,快来,孤正有话问你。” 申容一听这个,嘴角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收了收,就知郑皇后要问到田婉儿,才捻裙细步过去坐下,听郑皇后和她说起——才知竟不是问到田家女。 “太子可和你提过长宁侯家的事?” 申容摇了摇头,倒是好久没听到过关于钟元君的消息了,自从上半年她怀了孕起,后来又因前朝动荡,金阳殿几度被封了宫,她往兰房殿来得少了,自然就不再见过钟元君。 “可是生了什么事?”她试探性地问起来。 上一世长宁侯是在太康八年出的事,今朝已经到了七年的年底,难说这里头的事会不会和当年的吴高侯一样提了前,又或是早埋下伏笔。 郑皇后摇头叹气,“说是前日阿郢查册子,拿住了长宁侯手下一个叫李翼的人,再一细查,竟和长宁侯父子也有些关系,说他二人曾刻意包庇,陛下一恼,昨天晚上统统关进去了。” “孤估摸着,这几日她母女俩肯定要来一趟,因而同你问问。” 申容的眉尾一挑,倒也没过多诧异,只是算算日子,钟元君大约摸是刚生产不久罢,就正撞着这档口,若是月子期间被赶出去,倒也当真是折磨人。 “殿下,不大同妾谈起前朝的事,妾也没有多问过。”她半真半假地回答,罕见的没有主动给郑皇后出主意。 郑皇后就扶着额头神伤了一小会,一时无语,后来还是阿权扑上来叫了一声“娘”,才令她脸上重现了笑意。 申容在一旁也跟着逗了逗两个小皇子,婆媳俩说起这几日俩孩子间的趣事,半途安静一小会,奶娘带着人下去换了尿布,她估量着时机,又不疾不徐说起田婉儿病死的事。 “殿下让人吩咐送回田府去了。” “死了就死了。”郑皇后闻言将目光放到了窗外,听语气也没多感慨,“这田家女,落得今日的下场是活该。” 申容就勉强一笑,“是,不过我想她终归服侍了殿下一场,想还是给配副好棺材——” “不必。”岂料郑皇后迅速打断了她的话,“若是田家还照往前一般,给她这个脸面倒罢了,今后她家只有愈抬不起来的了,你还管她这些做什么?” 方才的话,申容也确实多半是为了试探,如今听了郑皇后都这样说了,心里自然更稳了几分——郑皇后只会比她更清楚前朝内部的事,要是她都这么说,田家估计就是真难起来了。 第113章 她为何要帮你? 冬时白日长,郑皇后午间小憩的时辰也长了,申容便没有留在兰房殿,在皇后的榻前守了一会,就回了自己的金阳殿。 未时刚过片刻,兰房殿的阿勇来了,与她汇报起罗桐近日的状况。 “储妃安,罗桐——死了。”他细细地解释起里头的经过,“奴婢上回是去提点了几句,自有人就悟了,您猜怎么着?那两日说来也是他自己作孽,往少府为难了一个抓药的小黄门,这事正巧传了出来,自有人去和抓药的黄门提起。这罗桐您说得罪谁不是?偏要得罪个正给他拿药的人,人回头给他就拿了味不对症的汤药,喝完他长了一脸的包,等他再要去治,又给了他一罐参了旁物的软膏,自此脸上流脓生疮,愈发严重。他原要找那黄门去算账的,逢着陛下几日不见他,召他去章昆宫,他又不得不去,听说当时他往那屋子里待了没一会就出来了,后来就没提要再见他了。旁人大约也知道他今后要失宠,再有那些记着仇——”他说得沾沾自喜,“少府那送吃食的就不管了,听说最后还是给活活饿死的。” 不禁就又冷笑两声,“其实也不怪咱出的主意,叫他平时得罪的人多呢?前两日其实陛下还问起过他病恢复得如何了,当时还是陛下身边的黄门郎去回的话,就说是他得了不治之症,病得下不了榻了。后来陛下就再没问过了。” “奴就想,这人啊,其实要弄死他不难,不过因他往前表现得自己厉害,所以人不敢下手,可一旦有了个敢出头的,你瞧,还不是墙倒众人推?能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奴婢说,人还是要低调着好,不然下头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着跌了脚的那一下咯。” 叽叽呱呱一大堆话说完,阿勇的腰身又在不知不觉中直了起来,等再自顾自地感叹完,好似才想起正座上的储妃,眼珠子从狭长的眼眶里溜回来,讪讪地笑了两声,“就是如此了,储妃。” 申容脸上倒一直是浅浅的笑意,从始至终没有打断阿勇的话,也没有怪罪他不敬的姿势,她给茵梅传了个眼神,徐徐开口,“我知道了,下去领赏罢。” “诶。”阿勇随即伏下了身去,欲回身之时,似乎想着什么,又折返了回来,往储妃身前磕了个头,“储妃今后若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只不过办成了一件事,这人的心思就彻底不打算收着了。 申容原是不准备和他明着说的,可见他投奔之心已然,才微微低下身子去瞧他,“你是母后宫里的人,我能有什么事吩咐你的?” 话落瞧着阿勇似有疑惑,又笑了笑,“不过我这里的人原也多是从母后房里出来的,两宫的关系本就亲密,就像你同你茵梅姐姐、元秀姐姐,你有什么事能自如地找上她们,她们有什么事也能自如地找上你,所以我又需要吩咐什么呢?” 此间内宫仍旧归郑皇后所掌管,若此时兰房殿里的宫奴就明摆着为金阳殿做事了,不是打了皇后的脸吗? 储妃这话的意思,是让宫奴们自己在私下里沟通呢。 阿勇人机灵,自然能听懂话里的意味,旋即又磕了个头,“奴婢知道了,谢储妃赏识。” * 钟元君和信平侯夫人入宫,是在申容那日回去的傍晚。 当即申容正把小玲姬接到金阳殿偏殿,就被郑皇后叫过去帮她应付了。 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郑皇后想,难不成还真拒绝不了一个信平侯夫人?只是她现如今依赖申容得紧,太康七年下半年因为种种原因没怎么用她,如今好不容易风头过去了,能抓着她再替自己应付,也能少劳神费劲。 等申容风尘仆仆赶到时,信平侯夫人和钟元君已经在兰房殿内一前一后的抹起泪水了,钟元君身后的一仆妇怀中,还抱着个黑黑瘦瘦的婴儿。 申容早前和郑皇后闲聊的时候也知道了一些,钟元君是前两月生产的,女儿未足月生下,前头因为一直不哭闹,信平侯府还四处搜集良医来着,后来连宫里的贾太医都被叫过去了。虽说养活过来,不过养得也不太好。 眼下这么一瞧,也确实如郑皇后所说。 “娘娘,长宁侯一家子多年来本本分分,这您也是知道的啊,定是那个张翼自己犯下死罪,还要拉下他主人,陛下怎能,怎能这样武断,立即就将人抓了去呢?” “砰”的一声,郑皇后砸了手中耳杯下来,杯中烫水四溅,正中信平侯夫人的左腿,她猛地弹起,不知是被烫着了,还是被吓着了,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正撞上身后才到的申储妃。 连连退了四五步,其实到申容面前时已经没有多少余力了,申容心下却是忽地生了个念头,顺势就接住了信平侯夫人那粗壮的腰身。 两个人就这么齐齐地往后摔去。 离得最近的钟元君刚出大月,身子还没多利索,往前搀扶的动作缓慢许多,倒是元秀和茵梅眼疾手快,可也只是将将接住了储妃的后脑勺,才不让那关键地方受半点伤。 申容心里自然有数,待一众宫奴上前搀扶起信平侯夫人,柳眉紧皱成一团,脸上现出了痛苦万分的神情。 “阿容?”郑皇后也下了主座,急急往申容身边过来。 这一招可谓屡试不爽,头一回如此的是郑皇后,这一回便是申容了,宫里逢着贵人受伤,众人的注意就全到了主人们身上。 何况这人是太子宠爱、皇后疼惜的太子妃。 无人再顾得上座下的信平侯母女,倒是钟元君终于观察出了一丝不对劲,事关尹伯旬一家生死,便是不为了他家,就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也更要搏一把。 “皇后娘娘开恩,此事实在与臣妾公公和夫君无关,臣妾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还请娘娘往陛下面前——” “住嘴!”郑皇后面露愠色,“孤就是想保你们,也奈何不了你们自己作死,你母亲方才的话,若孤这殿内有一人传出去,你以为你家有什么好结果?” 虽说可归为情急之下乱说的胡话,可要是让成帝知道了,真无人说得准会不会计较上,放眼这两年国朝政坛,因为莫名一个小由头被处死的人还少? 平时说说后宫女眷之间的话倒罢了,一句话就指责到了天子头上,还是在眼下这样人人自危的时候…… 申容闭了闭眼,才往郑皇后耳边柔声道,“如此看来,娘娘这回索性狠狠心,一次拒绝了,也是对信平侯夫人好。” 不然,下回从她口中又不知道要蹦出多少胡话来,这还是在兰房殿里说起来的,要是成帝一同计较上,冷落了整个兰房殿,郑皇后自己或许没什么,可为她膝下的一双赵氏子也不值当。 皇后发怒,殿内再无人敢多话,连奴人走的步伐都停了,方才申容的低语一字不差的落到了钟元君的耳朵里,她面色涨得绯红,半是震惊半是恼怒地望向了申容,一双长袖颤了许久,一时气急,恨不能生啖了她就好,“你此言是何意?!如今我夫家有难,不求你帮衬,为何还要反推一把!我与你有何恩怨?” “她为何要帮你?”不等申容开口,竟是郑皇后又驳了回去,“你当日宴上所做之事?难不成是要孤当着你娘公之于众?”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各自愣住,申容低眉不语,却是立即了然——当日奇宝湖上,自己被钟元君手下宫人绊倒,那宫人事后就是由郑皇后去处置的,她要查清楚那宫人和钟元君之间的联系,不会多难。 而皇后的话,信平侯夫人自然不能读懂,“娘娘这话是何意?” “留着你自己回去问问你家女儿吧。”郑皇后已经起了身,兴许是真听进去了申容方才的劝,这一回,便是对着信平侯夫人,也总算是能彻底冷下心来了。 “元君?”信平侯夫人又将目光放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就见她脸色煞白,抬眼望向自己,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申容将目光放去,漠然收回。 第114章 没了半点规矩,孤看是放纵她们过头了! 兰房殿内热热闹闹的一出戏才静下来不到片刻,北宫的天禄阁前也没多安宁。 此时已经天黑有一阵子了,按着平时这个时辰,太子过会不是要回含丙殿,就是往金阳殿去找储妃的。 往往这个时候,尽善就需要在外头安排好,譬如待会若起风要备袍子,落雨要备伞,太子不想走动了要备辇,要走回去就撤了辇,还得观察太子预备出来时的脸色,按着来提建议,备好夜里的果水,或是燃的各色香饼……总之,刘郢要回太子宫的前几刻钟,尽善是最忙的时候。 可偏偏这会他要应付来请罪的王良娣。 早不来晚不来,赶着太子正要回去的时候来,难不成还是想认完错以后,人就能顺道跟着去你屋里? 尽善嘴角一扯,今日正是小玲姬搬去金阳殿偏殿的日子,太子无论如何也会往储妃宫里跑的,看看孩子娘,要是心情一好就召了小玲姬服侍,要是按平时一样,就和储妃待一块。 回头若是瞧见小玲姬再想着死去的大玲姬,你这管不好家的王氏就更惹人厌了。 尽善能想得如此透彻,那是因他日夜跟在太子身边 ,再清楚太子的心不过,可王慧不是如此,永巷宫的王美人也不是如此。 当日上午王慧就去永巷找了王美人,王美人思忖良久,决定让王慧来和太子亲自认了错,正要挑个太子预备夜里招人服侍的时候。 “若是瞧见你委屈的模样,你再梨花带雨的示示弱,时不时瞄上他一眼,晚上好好伺候,这事兴许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王慧念着王美人白日的话,便是特意挑着这个时辰来的,万不想还未开口诉委屈,就被门口的尽善挡住了。 “你都没有进去和殿下回禀,怎知殿下就不会想见我?” “实在并非奴婢不想,而是奴婢劝与良娣,今夜就不要来了,再等缓个几日呢?”尽善弓着腰回话,说完心里还嘀咕着——宫里只怕再找不到他这样地位高又纯良的中官了。 虽说王慧心里也知道这个尽善在太子宫的份量,可回想姑姑说的话,又仍觉得误会早解除了早好,再一深想下去,申储妃娘家有难那段时日,天子往太子后院接连送了好几个良家子,现在人都是眼巴巴的等着太子过去呢,自己要是再等几日,不就看着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何况一别数日,她也甚是思念太子,哪怕今日不召她侍寝,就是见上一面,说说话,那也是值当的。 况且太子素来温和,她还不信她当真哭上一哭,太子会不动心? 心中笃定,就越不想管眼前这宦官的话了,“你不进去传话也罢,我就自己在这里等罢。” 尽善双腮一颤,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又嫌恶的神情来,不过很快,他低下头发出一道无声的冷笑,就往后退到院内去了。 这时辰正好,两个人的对话才过去没多会,屋内就传来了唤人的声音——尽善知是太子要回去了,示意了身边的两三小黄门去备辇,又领着徒儿庆喜褪履弓腰进去,太子扭头看了他一眼,往回继续与罗甫和东方卫炘说着话,后头站起身跟出来的是焦顺,几人就这么相谈着走出来。 尽善就是想趁着这时候提一嘴王良娣,都找不着空隙,就只能冲身后的庆喜悄声道,“待会挡着点王良娣,别让她扫了殿下的兴。” “是,师父。” 自然的,有了这一通安排,王慧就算是与太子对视了一眼,也没能说上话。 她来的太不是时候了,不仅遇着太子正和人说话,瞧着还不是很愿意搭理她,起先她原想着张嘴唤一声,好引起太子的注意。 哪怕有一个眼神许可都好,她起码能跟着过去。 可太子方才目注她的那道目光实在太冷了,就仿佛在用一把刀子直插进她的胸口。王慧木在了原地,等太子一行离去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良娣,咱不回去吗?”戚子在她身后说话,才将她点醒。 * 太子到金阳殿的时候,申容还身处兰房殿未归——方才被信平侯夫人那么一压,就算没动到筋骨,皮肉上的伤还是有的,宫奴才上完药,郑皇后也没急着让她回去。 婆媳俩又说了一会话,郑皇后无非是就方才的事和她感慨感慨,思来想去,也觉得自己往前是太忍让信平侯夫人了,说不准往后还是害了她。 这话止住一会,郑皇后大概是想起信平侯那一家子就头疼,也不再提,过后又问到了小玲姬的身子。 “我下午才把她接到我那儿,正预备让太医去瞧瞧的,后来就来了您这。不过瞧着她身子也好,身边也安排了人照看,明日一清早再请人去看也一样。” 郑皇后点了点头,放下玉盏,提起小玲姬自然而然想起大玲姬,想了多久这里头的事,就沉默了有多久,突然一叹气,又开始骂起来,“蠢笨如猪,提拔她是来生养的,这么久了不见动静,还做出这样的事来,与她姑姑真是不能比。” “王娘娘——”申容将目光放置身前的案几上,轻言细语地接过话,“好像也是知道的。” 郑皇后一惊,“什么?” 申容便做惋惜状,慢吞吞地说了起来,“原是不想同母后您说这些的,可如今闹出了人命,终归是件大事。”一面说,一面挪坐得离郑皇后更近些,声音也放低许多,“阿慧同王娘娘亲近是自然,毕竟连着血肉的关系,总是一般人不能比的,可自打搬入金阳殿至今,她有什么事都只同王娘娘说,也只听王娘娘的,妾往东山去之前就嘱咐过她,让她有处置不了的事,就来找您或是叔衣,不想她还是没听得进去。” “妾觉得不妥,可也实在不知道如何说的好,总不能叫人远离了自家人的罢,这才没了办法和您说,也和您请教。” 后宫最忌拉帮结派,就如同前朝忌讳大臣们为利益各成党派一样。 郑皇后又岂能容忍? 原先她也只当王慧是年纪小,初嫁人,要依赖自己姑姑是人之常情,所以可以说得上还有些纵容,就连婚前一夜也允许她不按规矩的住在王美人宫里,这期间,或多或少也因为郑皇后信任王美人是个老实忠厚的人。 万不想就连她也如此使心作幸? 知道了如何不首先来报自己?难不成还以为能瞒下去? 郑皇后自认识人无数,已是无人能逃得过她的眼睛了,不想竟在眼皮子底下被人骗了。 越想越气,她一拍桌案起身,“没了半点规矩,孤看是放纵她们过头了!” 第115章 想想也荒唐。 等申容再回金阳殿的时候,已是戌时过去好一会了,殿门未合上,刚至廊下就瞧着太子正坐她平日书写的案几前看书。 案上孤灯一盏,窗棂朦胧月色流淌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男儿郎薄唇微抿,鼻梁挺直,一双浓眉微微皱起,阅览得很认真。 她就停在门边看了许久,边上的几个宫奴不知何意,也不敢轻易出声。 直到廊下寒风轻拂进去,让他分出一丝神,才留神到屋外的人。 “多久回的?傻站在那做什么?” 这风把申容黛青的衣袂裙裾也吹起,她脱了鞋履,并不觉着冬日的风沁人,一双白皙玉足直接落地,往刘郢身边碎步过去,羽睫扑下,轻缓地跪坐到了太子的身侧。 “怎么了?”太子似乎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才问完,又见她将头垂到了自己肩侧,周身上下的无力感倾泻而出。 刘郢一顿,心间好像立即束了块沉沉的石头,拉着整个胸腔往下沉,他的双手无意识握紧,想再问一遍,可想想还是没有再张口——来时就知道她尚在兰房殿了,而信平侯母女入宫的事他也清楚。 这是在那受了什么委屈? 轮得到申容都这般了,可见是多大的事了。 太子没有抓着问,只是徐徐转过身,拉着她的手环住自己,让她贴在了自己胸口,轻抚着那瘦削的脊背。 屋内还候着几个大宫奴的,茵梅和元秀尚在廊下,人吉和庆喜正在墙边添上铜熏炉,尽善悄摸抬头看了一眼,待那头忙活完,就悄无声息的领着几个小的退出去了。 等穿好鞋履退至门边,再一回想方才在天禄阁外——太子全程无视王良娣,不禁摇了摇头。 申容一时没有去回答太子的问话,就抵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周身的气息,回想起下午在兰房殿内的所有事,和钟元君指责她的话…… 试问当时劝郑皇后的那句话她能不说吗?就算不说,她难道不清楚郑皇后最后还是帮不了长宁侯一家?到了太康八年或是更早的时候,钟元君还是会随着夫家被赶出长安,至此永远不归。 但她当时又不得不那么说,好以此杜绝信平侯母女之后不断入宫,不断纠缠。 说与不说,好似都能,又好似都不能,因此事后她觉得身心俱疲——无论这一世的钟元君如何对她,上一世她对她的恩情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犹记那时身处冷宫,钟元君捧着食笥躲在假山后头,叫小宫人给自己递进来,二人对视时,她脸上那抹安慰的笑…… 至今回味起来,都依然是她那辈子入宫后所见的唯一一抹阳光。 这一世自给钟元君定下了尹家的亲事后,她全神贯注太康七年的政变,专注于自己家的事,哪怕是空闲时间都刻意不让自己想起钟元君。 她总觉得自己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当今日,当那一刻见到钟元君脸上的震惊与愤怒,她又顿住了。 这一世应该恨的人成了自己爱的人,应该爱的人倒成了恨的人。 想想也荒唐。 原本回了金阳殿,她心中的思绪已经退去了一大半,也不愿意再去主动回味,可当入门瞧见刘郢时,不知为何又是一阵恍惚。 她忽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累——哪怕知道自己不能在刘郢身上沉迷,哪怕知道面对刘郢她依然需要戒备,可当他开口相问之时,她又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忍不住想要依靠着他大哭一场,将心里藏着的那些东西统统倒出来。 也许是这一世的刘郢对她实在太好了,好到她甚至开始觉得——就算自己把心底的秘密都说出来,他待自己也不会变。 也幸好,最后他没有一味地追问下去。 她在刘郢怀里闭上眼缓了许久,终是如释重负。 刘郢大概也是瞧出来,才往后挪了些,捧着她的脸问,“现在能说了吗?” 他这语气其实还不算温柔,就算动作亲密,盯着她的目光也依旧冷静,幽深的瞳仁里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无人能轻易瞧出他的内心。 但申容清楚,他是在等她诉说自己的委屈,好了解了全部以后,自己亲手去处理。两世刘郢的性子都是如此,面对爱的人,他必须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可是她能说什么?如实交代自己再世为人,感慨仇人变爱人,友人变仇人?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发生太多太多事了。今日元君妹妹来了,她的孩子早产,看起来很瘦小,尹家父子听说也进了诏狱,她憔悴许多,后来她们走了,母后又问到了大玲姬,我一想到她的死,方才一路回来忽然觉得是我应该在离宫之前好好安排的,我……” 原来还是因为这些,刘郢也舒了口气,知道还是申容共情的性子惹起的。 好在不是被人欺负,不然他——太子抬眉望了眼对面的窗子,想着方才自己脑中的空白,那一瞬间骤起的暴戾。他松开手时,又正瞧见她手腕上抹的药膏,“这是怎么了?” 太子的眉头又立即拧紧了。 “信平侯夫人说错了话,母后拿杯子砸她,我正好进屋,接了她一把,就这样了。”她嘟囔道,也没多在意一样。。 刘郢又是一声苦笑,既好笑又心疼,遂抓了抓她的脸蛋,“那妇人身型何其庞大,你还敢上前去接?” “一时情急嘛。” “情急也要有分寸,她一身肥肉,也摔不着骨头。” 申容噗嗤一笑,刘郢这嘴起人来的功夫也够狠辣,她吸了吸鼻子,直坐起身,尽量宽慰,“殿下,我已经没事了。”再抬头面向身前人时,女儿家那双欲哭未哭过的水眸亮晶晶的,仿佛深海蚌中璀璨的珍珠。 越是这样,就越叫人觉得是在逞强,反要心疼起来,刘郢望着她的笑靥,心尖又是一软,可说实话,他又着实不会哄人,若是当真受欺负了还好办,不过惩戒那家人完事,这对他来说,还不算太难的事。 可若是眼前这样,他倒是手足无措了会,只能看了她一会,再把她拉到怀里揉搓了几下,“你啊——” 第116章 他怎么敢立刘子昭为太子? 到了年底,刘子昭出征兴安的事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听说是被延到了明年,只等一个好时机、找个好借口和兴安开战。 这一年又因徐太后过世,年底太子的冠礼也是简单低调操办,临近正旦前两月,皇城乃至整个长安往外就都严格杜绝所有大大小小的宴席。 因而年底的宫内格外冷清,不过冷清有冷清的好,起码安排事的人轻松许多。 申容就很是享受这难得的空闲,不必帮着郑皇后操办一系列宫务,也不必担忧申家的事,她才有更多的时间沉下心来做自己的事——两世已然不同,这一辈子未来事不可测,如若不能将先机尽数抓在自己手上,那起码要牢牢抓着权利,如此方能更好地去应对今后可能会生出的所有难事, 这些时日,就通过阿勇、任行恩那样的人物,各自去摸清永巷和少府两处内部大大小小的利益脉络,层层结交,通过人手结识新的人手,让金阳殿对外的关系网暗暗延伸,一步步覆盖整座宫城。 哪怕是前朝,她虽不能那样快的伸过手去,却也没有放下隔绝开的心思。前朝后宫乃是一体的,申安国靠不住,那就培养储妃自己手上的人。身处后宫的女人,若想一路稳扎稳打,就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娘家。 她将这个赌注,暂且放在了叶氏的女婿:韩苌身上。 若此人能抓着机会,她就愿意培养,若不能,她就只当一个尝试的机会。 阿勇是在一日午时到的金阳殿——早前申容让她去打听执金吾手下一个叫韩苌的卫士,以及他的为人与人际关系一应。 约过了小半月时间,他才来回的话。 “这韩卫士原先在北军中是混出了些名声的,后来听说是叫人针对了,所以现今人也不敢同他多往来。” “谁针对他?又为何要针对他?”申容斜倚凭几,问道。 阿勇遂抬眸先望了眼纱帐后头的人影,才小心回说起来,“是郎中令王佑炆王大人的妻弟,唤作吕傅,现任北军左中郎将。” 竟然还和王慧有关系?申容已经有些猜到这针对背后的原因,不过还是示意阿勇接着说下去。 “至于为何要针对,说法还是挺多的,有人说是韩卫士自己当值时玩忽职守,叫吕将军拿住的,也有说,说……”阿勇又望了申容一眼。 “说什么?” “说是因为韩卫士身后是储妃您的母家,而那吕将军身后乃是王家,是王良娣的母家,两边相对,自然就看不过去,针对起来的。” 倒还真是如此,申容冷笑一声,是当真觉得有些好笑,她和王慧乃至王美人表面都还安生着呢,就是郑皇后对这大小王氏都没至于摆多大架子——自上次大玲姬的事过去以后,她也顶多只是冷着她们罢了,内宫里的人都还没正儿八经斗起来,倒是底下这隔得老远的亲戚先计较上了。 “吕傅——”纱帐后的人下巴轻轻一扬,双唇翕动,再往上眉目藏在影中,看不大真切。 隔了会,里头的人吩咐上宫女去拿钱,阿勇对视上去,见纱帐后的面容影影绰绰的,一双粉唇轻轻扬起,柔声与他说,“这些时日多抽空去查查,那个吕傅可有没有能叫人拿住的错处,若没有便罢了,若有一丁点,都即刻来回我。” 话说完宫女回来,阿勇笑着收下赏钱,伏地应“诺”。 * 年初上来没几日,兰房殿那头传了消息来金阳殿。说是信平侯一家被治了罪,成帝下令尹氏一族迁往南方增城。这事头天夜里刘郢就一两句带过一嘴,申容当时心里依旧忍不住沉了几分,等郑皇后的话传过来的时候,已是能面色如常地与叔衣回话说“知道了。” 不过等到钟元君同她夫家出发的那日清晨,又到底还是忍不住去送了的——她是往南宫那座废弃阙楼上去的,此处为皇城为数不多的几处高地,虽然后来经刘子昭带领的禁军修复了几处,可因南宫偏僻,也极少有人来往。 只要换身装束,低调小心,即使白日也能短暂逗留。 迎风按着方向寻找不过一会,已是眺望到了南城门的方向。国丧期间,每日进出城门的人较往年也少了许多,申容要想认清大约哪些人马是长宁侯的,其实还不算太难——哪怕从此处望去,只能看得到一些如蚍蜉大小的人影。 大约是那一列往前的车队,又大约是往后的那一列,她等所有可能的身影出了城,才徐徐收回目光…… “储妃去了哪儿?”等申容往金阳殿回来的时候,茵梅和元秀立即随了上来。 瞧着这样的神情也知不是小事。 兴许在这座皇城待得久了,人也早已是被锻炼出来了,她淡然望去,只轻声问,“何事?” “尽中官方才来回话,说今早朝会上殿下被人弹劾,说是延误了大司农拨往郡下的赈灾粮,被丞相参了一本,后来说一并代起以前犯的错,就提到了换储……”茵梅声音越来越小。 轮到毕貹那样重要的角色都站出来说换储了,可见此事非同小可。申容却依旧是风轻云淡,待到后堂席地坐下,还回望向茵梅,“尽善与你说这些话,太子可知道?” “奴不知道。”茵梅回着话,和元秀一同跪了下去,在两个大宫女眼里,太子宫一宫只怕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从去年起太子犯错的事就闹得人尽皆知了,为此还惹得成帝发作过一回,今朝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被当场指出,犯的错还不是个小错,甚至是由向来不偏不倚的百官之长亲自提出换储的,还不少人附和,焉能不急?! “那他可有说天子当时是什么态度啊?”申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依旧悠悠然。 “听说当时未曾理会,不过后来下了朝,殿下被留在了天门殿,至今未归。”茵梅抬眸神色惶恐,见储妃竟半分不着急,咬着牙叩首,“储妃,我们何不去恳请皇后娘娘同去为殿下求情?” 言尽于此,想来,最后这句话才是尽善来金阳殿传话的目的罢。 申容并没有出声,前头她因申家的事一直未曾深想过刘郢的计谋,直到此刻才不由得深思起他的想法来——就算他是为引出支持刘子昭的大鱼而屡屡犯错,但就不怕玩火过了头,让成帝一怒之下真废了他这个太子? 成帝这两年的脾气众人皆知,荒唐缘由杀人、罢黜官员的事件已经不少了。 就算是亲儿子又如何?错了就是错了,都那么多人站出来支持改立太子了,难不成成帝还真就能因为爱惜刘郢,而半分不起换储的念头? 她思忖着又摇了摇头,觉得不该是如此,按着成帝现如今的性子,前头刘郢犯的错他不可能一直不知晓,隐忍至今,都到了赈灾粮这样的大事上了,他为何还能在朝堂上继续置之不理? 刘郢肯犯险这样做,是不是渐渐明白了成帝是不可能废他的?所以他才这样肆无忌惮,甚至敢涉及到赈灾粮的事上…… 可成帝又为何不会废他呢?刘子昭那样的出类拔萃,除了为人不如刘郢那样圆滑以外,若他被立为储君,有何不可? 前堂的两扇门并未合上,早春的寒风在此事悄然无声地钻入了申容的寝殿,她额角的发丝拂至耳前,神色在这个瞬间立即清醒。 他怎么可能会立刘子昭为太子? 他怎么敢立刘子昭为太子? 当年他毅然决然抛下了他的生母,让他流浪荇地十余年,那时国家各处未定,战争四起,生死只不过是一瞬的事,若他刘子昭被接回长安的时候还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倒也罢了,可那时他已经懂事,在宫里待不到三年就去了益北。 成帝又怎么会不知晓刘子昭心里对他的恨?他怎么可能犯险把皇位交到一个恨自己的人手里? 若是将来当真是刘子昭做了皇帝,那国朝的后果谁也不好说,起码种种后果都不会是现如今的成帝想要看到的。这个层面刘郢应该也能看得到,就算从前年少的他看不到,到如今手握能人无数,也绝对会看得到。 所以他到如今才敢如此行事——敢踩着他老子忌讳的点不断犯错。 神思一止,她又猛地吸了口气,抬眸望向了不远处铜镜内的自己,才发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 这一切都还只是她的推测,不定然就为真,若是为真,刘子昭自己难道就没半点意识?他如此厌恶这座长安城,厌恶这里的高门贵族。 若心中有恨的话,他早就可以反了。益北王拥有的兵力不在少数,朝廷里支持他的也大有人在,他何不早反了?难道就非得像上一世一样,任由刘郢一步步将自己彻底吞噬?最后被陷害成通敌叛国,落到个众人唾弃的地步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要高瞻远瞩,也不可能看不清自己眼下的处境。若当真那样愚笨,当初也不能靠一己之力拿下整个益北了。 那为何? 她低低地喘了口气,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圆不回心中的猜测,最后只得低头闭上了双眼,任由这神思渐渐散去。 第117章 储妃,殿下当真会被废吗? 这回闹得沸沸扬扬的换储风波,又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覆灭。在下个朝会日到来之前,就算再多建议废太子的奏章递上去,成帝皆是置若罔闻。 这日上午申容先去看过养在自己偏殿的小玲姬,回来瞧见太子清早说要带着的那卷竹帛没带走,又拿着往甲观去了。 前朝后宫为之担心的太子爷此刻倒是好兴致,不若旁人想得那样焦灼,反倒是怡然自得地和忠文公崔斐下着棋。申容不动声色地往里进去行礼,又在太子身侧放下竹帛,刘郢瞧了她一眼,并未在意,反倒在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抓着了她的手,意思让她陪着。 她便又安安静静坐下,在一旁充当陪伴的角色。 崔斐朝太子妃投来注视的一眼,也没太在意多了这么一个旁人——太子夫妇举案齐眉,申家背景也清白,二人的话在这个申储妃面前,无多必要藏着掖着。 刘郢本人自然就不会多在意申容会不会听着什么了,他一手摩搓着妻子细嫩的手,一手捡子,目光明明好似在棋盘上,却又渐渐失了焦,良久,才幽幽地说,“竟然是他。” “想当初,还是他大肆宣扬施行农耕新政的。”太子冷冷一笑。 崔斐跟着也轻笑道,“不如此,陛下又怎会始终不疑心到他头上呢?” 太子方才恍然大悟,要想藏到最深的地方,不为人知,就必然会在表面伪装出完全相反的一张脸。 是为瞒天过海。 “殿下可落子了。”半晌过后,崔斐催促道。 申容跟着往二人的棋盘上看去,也起了自己的深思,这样看来毕貹快要下台了,那之后的王佑炆是不是就快登场了?——那个王慧的舅舅,王美人的亲弟弟。 这些时日王美人在后宫蛰伏得很好,哪怕郑皇后明摆着开始冷落她了,亦或是王慧在太子的后院得不到丁点宠爱,也不见她和她侄女有半点动作。 申容实在再抓不到这大小王氏的半点错处,再加上现今尚在国丧期,宫中四处要生事实在被动,弄不好还有可能折损她自己储妃的名声。 倒还真是有些棘手。 * 从甲观回金阳殿的时候已接近午时,候在正殿的人吉颇为懂事,早早预备好了储妃午间用的饭菜。申容净手完毕,正巧就遇着王慧过来,她袖中双手并举,很是规矩地给申容行了个礼,“储妃。” 她已经有几日没瞧见王慧了,脸上的笑容立即扬起,和颜悦色地问她,“你吃过饭没有,正好同我一起。” 自太子犯错的事被闹出来以后,王慧哪还有心思吃饭啊?即便她姑姑警觉到皇后的渐渐冷落,又得知太子不见她,就叮嘱过她这段时日定要低调行事,可到了这种关键时候,她也实难忍住。 “储妃,殿下当真会被废吗?” “废什么?”申容一时是真没反应过来,等话出口才意识到说是废太子。她忽然有点想笑,就放下筷子,正经瞧上了王慧,“想你嫁进来之前,女史也是有交代过的,后宫女子不可问政、不可问前朝之事。” “是,可我……”王慧低下了头,面色顿时羞愧得涨红。 “回去罢。”申容也不容她几多犹豫,要想坐下来同她一起吃饭就吃,要不想,就自己回去忧愁去,她并不想受王氏的影响。 再不然,就是她巴不得王氏快快做些什么出格的事了。 不然想想日后要上位的王佑炆,就连用膳的心思都没了…… 金阳殿正殿饭毕没一会,又有一人从大院过来,此人一路低着头疾步如飞,来往过路的宫奴甚至都看不清脸。 等入了正殿,阿勇才定神喘气,好一会平复了气息,才敢再往里进去。 “储妃,查出事来了。” 申容闻声回眸,将口中盐水吐出,示意他说下去,阿勇便膝行上前,回道,“早些年那吕傅曾拿着公家的钱出去赌过,后来是被查到了的,可因他姐夫是王佑炆,有这层裙带关系,这事很快就遮下去了。但是听人说,这两年他仍旧往外头去赌,早前就有人在朱鸟巷见过他,还不止一回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钱,反正就他那点军饷是绝对不够的,估计是靠着王家的关系,在外头置办了产业,但也说不准贪没贪,毕竟人家现在军衔大着呢,家里又有当官的,也没人敢查他。” “行,你回去罢。”良久,里头的声音才传来,过了会,自有人将赏赐放到阿勇手上,他忙不迭接下,又朝着储妃那边连连磕了几个头。 几日后,申容从兰房殿回金阳殿的途中,听闻乙和宫后边的凉风池边上开了一线早春梅,便往那逗留了会,赏花过后,金阳殿主仆一众人缓缓离去。 众人难留神到的角落里,独留了一个人未跟上,待来往的宫奴少了,那人才匆匆往乙和宫前坪过去。 这日乃是朝会日,待天门殿中百官如潮涌般纷纷退出宫外,不多会,前坪就寂静得仿佛无人来过了一般,层云隐去,天门殿上方现出金顶飞檐,龙首一端几只寒鸦飞走,东侧的平门前,才有一身着禁军服的男子顺着宫墙一路往里走,最终停在了一条窄小甬道上。 明生往凉风池来,在此敬候多时,待见到韩苌,还未出声,却见韩苌反给他躬身行礼,微微怔愣过后便也回了个礼,“卫士,此处不便说话,可否随我来?” 韩苌点头,紧随明生又行了一小段路,绕到了一处假山松树后头,见明生从口袋中带出一枚小匣子,不知里头为何物。 “这是与您收买人用的开销。” 韩苌不解其意,明生便是低眉一笑,耐心解释,“储妃已知晓了您与吕中郎之间的事。” 只需一句话,今日储妃派人来找他的意味,便显露了出来。 难不成她是要帮自己报复回去?韩苌眼珠子稍稍转动,联想起吕傅乃王佑炆妻弟,而王佑炆又是王良娣的舅舅,莫非这其中也有储妃自己的心思? 后宫纷争他自不能知,只略有耳闻太子颇宠正妻,既她得宠,又为什么要与王家斗呢? 韩苌尚且未想明白,只听明生继续说,“有人在的地方,自有需要打点交际之处,您还得靠着这些身外之物多结交些朋友,您在执金吾手下做事也这么久了,相信军中消息也多少清楚些罢,谁人与那吕中郎有过恩怨,有过摩擦,借着这些关系多去联络,也多养几个贴己的人。” 储妃这意思,是让他先在禁军中收集信息?建立自己的权势? 韩苌瞬间了然——顿了顿,无可无不可,他本无意参与这些,本来那吕傅也就是个泼皮无赖,若真和他杠上,自己也费力。 但若说要报复上吕傅,既能得储妃助力,他自不会推脱,他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当初既能借姻亲关系跟到武州请太子赏识自己,心中又岂会没有半点弯弯绕绕的心思? “下臣知道了,劳您回问储妃安。” 明生笑着点点头,再观了他一眼,就转身往北宫方向返去了。 第118章 长久不得恩宠,也不见夫主,其她人又岂能甘心? 乍暖还寒二月天,金阳殿的太子孺子小玲姬已渐显孕身,母凭子贵,即便还未知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但在整个金阳殿的大院内,她无疑成了最受宠的人。 这份恩宠不仅仅是太子给予的,更多还来自太子妃。 不说日日了,储妃隔个两三日都会问问小玲姬,也会来偏殿看看她,说几句话,给的待遇也实在是好,金银珠宝、织绣锦帛数不胜数,就连吃食也从不怠慢。 也是小玲姬自己颇晓得分寸,没有因自己有孕而娇贵起来,不然恐怕是半夜要吃宫外的果脯糕点,储妃都会叫人给她弄了来。 而太子虽不召她侍寝,却因夜夜只到储妃的寝殿歇息,入门前且会在她所住的偏殿停一脚,所以相比起后院里的其他女人来,太子见她的次数实在不少。 长久不得恩宠,也不见夫主,其她人又岂能甘心?渐渐的,倒真出了个耐不住性子的杨姓宫人。 这杨氏乃是去年储妃娘家有难时——皇帝下令安排入宫伺候储君的良家子,早前未入宫时,她原是许了一户人家的,也并非清白之身,可当时一听说这个消息,就立即丢了原先预定的夫家,拖母家关系将自己说进了宫。 原想着靠自己独门的媚术,定能叫太子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不想入宫转眼半年多,还不曾服侍过太子一回…… 她所住的地方同样在金阳殿大院,虽然在最靠外、最靠后的一排屋舍内,隔着几层小院子才能勉强瞧着金阳殿正殿的屋顶。但便是如此,在整个皇城之中,也算是离太子很近了,再要平时可以往大院里走动走动,总能瞧见太子,不经意间,也能得个对视。 为何就不见他有半分过来的心思?但凡来了金阳殿,就只出入储妃的寝殿。 杨氏浅浅的眉毛往上翘了翘,转瞬想着早些时候,听闻太子还是会宠幸几个妾室的,总不像现如今这样只守一个人屋里。 就算是真宠爱,也不至于眼里就她一个人罢?她虽然从没想过自己能与储妃相比,可太子终归是男人,还是这样一个有权势、有地位的男人,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只守着一个女人的? 再难不成,莫非是储妃也学了内媚术? 杨氏双肩微微颤动,忽而有些慌了神,要是一直得不到宠爱,她入宫又有什么意思? 且莫说是为了爬上高位了,就是想男人也得想得慌啊。 这恐慌越经思索越沉重,杨氏手中的荸荠咬了才半边就放下了。 “下着雨呢,往哪去?”她身后的臧氏唤了一声,杨氏也没多管,临出门时再往铜镜前照了照,又往腮上拍了点脂粉,就撑开伞,扭着身子出门去了。 赶着她这回正得了个好时候,原是想拜访拜访正殿内的储妃,好巧正遇着太子也在里头说话。 几时有人能在白日的金阳殿内就遇着太子的? 杨氏虽被小黄门挡在了外头,但双目放光,胸口起伏阵阵,心都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 “去年就说了要去,一直耽搁,这会难得有闲工夫,也该要去一趟的。”太子盘坐前堂懒懒地说道。 心想再不趁着这会功夫带申容去小南山,等着手处理毕貹了,只会越来越没闲的时候了。 申容笑了笑,“国丧期间这般大张旗鼓出去玩?父皇那边会如何说?” “他啊——”刘郢靠在凭几上,揶揄起来,“自己都还在桓林山呢,偷摸着去的。” 申容就不做声了,这个成帝倒是荒唐,力排众议定的国丧,到头来还是自己先忍不住,也难怪他儿子也动了念头了。 过了会,又听刘郢说,“等雨小些了就动身,苏泓他们几个也已经到那了。” 原来还是他自己要玩乐啊,还说什么是为了兑现去年给她的承诺,申容翘了翘嘴,回身示意茵梅和元秀去整理好外带的衣裳脂粉首饰,就回身跽坐到太子边上了。 廊下春雨斜飘,在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人吉裙尾生风,碎步移至门边回禀,“殿下,储妃,杨氏在外头求见。” 申容闻声淡然回眸,长长的睫毛一搭,已然明白了是谁——金阳殿大院内居住的女人们,除了她和王慧、大小玲姬,还有后院屋舍里的杨氏、臧氏、裴氏、李氏,以及几个没有名字的小姬妾,因得地位低,太子也少提,所以自从入宫起,这群人仿若隐形,不说侍奉夫主了,就是申容这个主母也在明面上没多管过她们,所有人员打理上的事,依旧是茵梅去安排的。 “哪个杨氏?”太子都还认不来人。 此事也着实不怪他,太康七年实在动荡,他本来也不是多重色欲的一个人,手里的事一忙,哪有那么多旁的心思放在女人身上?何况去年因田家女和后来王家女的事,也让他几度生出了女人多麻烦多的感慨。 在喜好女人这一点上,他倒是与他老子不同。 “后院宫人杨氏。” 太子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遍,发现对不上这张人脸,就又问,“什么事?” 储君夫妇马上就要动身前往小南山了,这会突然跑来一个后院的宫人,不会又是出了谁跑出去冻死,或者争风吃醋的事罢。 “说是来找储妃说说话。” 申容起先还一直安静着,等听到提着自己,才放话过去,“让她先回去罢,我们现在不得空。” 若是要说闲话,现在也确实赶得不巧。 “奴起先就说了,她不肯走。”人吉踌躇了一会,太子转过身笑了笑,且不知是何意味,申容不动声色。 若说他此刻就想见见那杨氏呢,难不成她还能拒绝? 她就不说话了。 倒是茵梅从后堂过来,往太子夫妇跟前屈膝磕头,恭恭敬敬地说,“殿下,储妃,奴去回话罢?” 到底是主子跟前待了有几年的大宫女了,虽说擅自开口实在突兀,可正因她会度量夫妇俩个的心情,询问时垂眉敛目,卑顺的语气也拿捏恰当。 所以屋子里没人因她突然上前而露出不满的。 不过申容依旧没先表态,目光瞟过身侧的太子——倒是见他也没多墨迹,接着就颔首同意了。 看来那杨氏,也不是太子的菜。 这事短暂揭过,里头的两位贵人也没多在意,后来有茵梅这么个大宫女去回话,杨氏哪还能等到进来? 大宫女到底和其他宫奴不同,茵梅和元秀的地位也是人尽皆知的,师出兰房殿的叔衣,又是时刻不离储妃的心腹,若要说地位,不会比杨氏她们这些没受过宠的小宫人低,甚至无形之中还要更高上一层。 杨氏也还算知道进退,便是生出了几许失落,也不敢在茵梅面前有半点微词,徘徊了一小会后,才悻悻离去。 等茵梅返身殿内,元秀正收拾完储妃的首饰脂粉,漆奁轻轻合上,瞥了眼前头还在说话的夫妇俩个,悄声问,“还在国丧期呢,连后头的王良娣都知道安生,这个杨氏倒好,上赶着来闹笑话,是不是知道殿下在此,才故意拖着的?” “人吉心思简单,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若不是惦记殿下,又何需做得这般?” 往前一次都没来过储妃正殿,现在想着来了,且是被拒了还要等着,这心思还不昭然若揭? “又是个麻烦人咯。”元秀感叹起来。 “她能闹多大动静啊。”茵梅往漆木箱子里取出两件袄子,一一叠好,朝着元秀笑了笑,“你我就能让她安生。” 元秀会意,便不再多言。 第119章 说实话,刘郢现在对这些女人都是不大满意的 “找个由头,给她打发到西宫去。”太子在出宫的马车上忽然来了句。 申容正趴在窗棂上看外头,茫然回了头,“谁?” “方才那个杨氏。”他拿着书卷,头都没抬。 这又哪是看书啊,要真是看书,怎么还会想着方才宫内的事?申容就理了理盖在膝上的毛毡子,转回身问他,“她为什么事得罪您了吗?特地要提一句。” 往前让太子生了赶人心思的,好像还只一个田婉儿罢——那还是人家明摆着做错了事。而今这个杨氏不过才露了个面,什么都没做,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把人赶到西宫那地方去了? “我不喜欢这些太多心思的。”太子放下了那卷压根就没看进去的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刘郢现在对他父皇安排给他的这些女人都是不大满意的。申氏和田氏嫁进来的时候都还好,哪怕没见过,也都还算能接受,本来储君的婚事就不由得他自己做主,他也是早就知道了的。 可直至经历了田氏屡次闹事以后,心底的不快就由此逐渐滋生出来,到后来甚至是抗拒——他着实不喜欢在自己的后院还这样被动,明明知道田氏背后做了什么,可就是不能动她。 再等那俩舞姬和王氏进来,这感觉几乎就达到了顶峰。 但说他就是反感那些女人了嘛?刘郢心里也很清楚:并不是。偶尔看顺眼了,申氏不能服侍的时候,他也会宠幸她们。可便是再能折腾的,也压不过心底的抗拒——说到底,是不喜欢她们进来的理由,王氏进来,是父皇为惩戒申氏未能生子,大小玲姬也是如此,当着一个宴上的人,明摆着拒了,最后也还是塞进来了,乃至后来的那一连串的小宫人,都是在申家有难时塞进来的。 父皇是什么心思,他能不清楚?看似压制申氏,实则机带双敲,不也是在警告他? 他觉得自己相比起他那个二哥、益北王、刘子昭,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已经算很听话的了,被他下死力气打过、不管不顾地骂过,甚至当年被质疑伙同魏南王贪污,事后他都从未表现出过半分芥蒂,不仅一直孝顺他,就连郑皇后也一并孝顺。 可为什么就是做成这样了,也还是半点自己做主的权利都没有?看似给了个储君的位置,就好似是给了最多的偏爱,可实际却是最多的控制。从前朝到后院,从外到内,储君的所有事,都是在皇帝的桎梏中—— “好,那就打发了。”申容的语调平和,好似并没有太子心里计较得那样多,眼波流转,瞅见太子肩侧落了一点发丝,便靠近捻了起来。 刘郢顺着望过来,心底的那些烦闷渐渐消弭,恰逢她抬头望他,这距离——近得连少女脸上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就沉了眼神,申家女从不施浓妆,所以再怎么凑近看都不会觉得突兀,即便肌肤上有些细微的瑕疵,也都显得是一副自然之美态。 欲吻过去的时候,却又见她往后躲了一下。 “殿下,在这可不庄重。”她娇笑着,额上步摇闪着光影,实在娇艳。刘郢不觉跟着也笑了笑,虽没有和平时在榻上那样的追吻过去,但还是攫住她粉嫩的脸看了许久,从双唇到眼眸——他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怎么了?”申容轻声问,神情之中多带着好奇。 舆车内跟着颠簸了好一阵,兴许是出了长安城,上了城外的泥道,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逐渐淡去。 “这两日,同我一起去祭拜祭拜我母亲。”太子的嗓音忽地低沉下来,眼眸里带着罕见的哀伤。 在申容对他的所有印象里,人前他一直都是笑着的,甚至在帝后面前偶尔还会撒娇讨巧,至于人后,他大多数时候表现冷漠,鲜少时候会在她面前显出疲惫一面。 她觉得自己这一世也算是看到过刘郢的全面了,可不想还能看到他这般神态。 这一瞬的诧异,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绪在心海此起彼伏,她不知为何刘郢会愿意带着她去祭拜鲁阳夫人,可这想法不容深究,她又忽而想起了孟氏,只感慨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和他一样,想去拜拜自己母亲,就也能去拜拜的。 第120章 稀奇,太子吃醋 到达小南山时已值傍晚,此处并未下雨,二月的草场和年底冬日一般,一地清霜、满目枯黄,不远的栅栏边还有两三奴仆清扫积雪,这座园子因为它的主人长久未至,略显萧条,好在此处天气还算适宜,最后几缕夕阳投射在早春的京畿地上——释放出令人身心舒适的暖意。 便是这副不算太好的景色,也别有一番风味。 园子里的奴仆早将房舍收拾出来,太子的几个侍读同前年一般,候在门口接应太子夫妇。 申容提裙才从马车上下来,首先朝着个子最高的苏泓看去,许久不见,他倒是终于有肉些了,肩膀都厚实了不少,不过面色很是憔悴,也不知道这段日子经历了什么。 正好遇着苏泓朝她看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礼,她便微微一笑,大方回礼。 夜里太子同那几个青年侍读到另一处院子说话,申容和两个大宫女在寝屋整理着在这小住几日的衣物,连带着太子的东西也一一归置好了。 “等之后回了宫,你们看找个什么借口,把下午那个杨氏打发到西宫去,找个脾气好些的老媪带着,也不必闹太大动静,尽量找个妥当些的理由。” 茵梅和元秀对望了一眼,皆不解其意,元秀问,“为何?” 不过才出声,就被茵梅用手肘撞了一下,主人的心思又岂是她们能去问的,兴许就是下午那一出让储妃厌恶了呢?她们自己都能看不下去,更何况是储妃了。 申容回身跽坐妆奁前,示意她二人来拆发,“是殿下的意思,估计——是下午那出惹着他哪儿了罢。” “也好。”茵梅一面过来,一面就跟着回应了句。 主仆三人并未把话说透,却都是各自知晓的,人吉拒了她她都还不肯走,讨宠的模样未免太难看,这话要是太子自己亲自提起来的就更好了,连这个被争的人都不喜欢这样,以后太子的后院里,也能少些多心思的人了。 茵梅和元秀这时心里的得意,倒比申容这个太子妃更甚。 * 过了半个多时辰,太子才回来,尽善同两个年轻些的小南山奴仆替他褪衣解带,腰间挂着的玉环往那案面上置去,长冠、玉簪、革带逐一摆好——正因太子来得少,所以这里的奴仆也格外上心,甚比宫里的那些个小黄门还要谨慎。 里里外外都候着人,一件极小的事都能有两三个奴隶去分了。 太子已经往一侧行障后沐浴去了,申容点好博山炉里的香饼,从侍女说中的托盘里接过寝衣,伫立在了行障旁——储妃要亲自侍奉储君,小南山的奴仆们也懂意思,只需尽善稍稍咳嗽一声,就鱼贯弓腰退了出去。 “奴婢就在外头,您有事唤就成。”尽善如是说。 等茵梅和元秀也退出去了,申容才毫不避讳地往里进去,直视上太子毫无遮挡的身子,刻意往胸间、腰身、乃至……停留了一会,才上前去替他擦干了,刘郢捏了捏她的下巴,“小色鬼。” 她“哼”了声,挣脱开他的手,又不是看别的男人,眼前有这么个现成的,为什么不看? 就无声转至他身后去系襻带,弓着身子正忙活得额上冒汗,忽然听他似是心不在焉的来了句,“你瞧着苏泓那人如何?” 她手上的动作一滞。怎么突然和她问到别的男人了?难道是来时她看向苏泓的那一眼,让他生了疑,吃味了?可又何至于?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眼,也是因为目光恰好放过去了,才打量上的。 再者往前连她直视焦顺,刘郢都没怀疑什么,苏泓长得还不如焦顺呢,他这又是吃哪门子的醋? “我没瞧着他。”她就只好生硬地说。 太子哑然失笑,“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要问什么?”她系好襻带,就回身往榻边去了。 “他本姓姬,生父是前朝宗室。” 身前人手上的巾帕落了地,“所以……乱党是他?” 刘郢脸上的神色倒没显得多沉重,反倒和之前一般,看来是早就知道了,申容回想起阿权和阿思周岁时,刘郢就提起过乱党。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那为何还能容忍至今? “可他——”她瞧着刘郢越过自己,撩开帘帐往榻上半躺过去,目光一路追随,“他不是自小就跟着您读书?” “是啊,那时候就安排进来的。” “可是,他一个侍读——”区区一个太子侍读,无权干政,又哪来的那么大能耐去搅动政坛? “他很聪明。”刘郢屈起一条腿,懒散地回答,“也极擅交际,你还记得上次来此处,寡人问起他在花鸟巷玩叶子牌吗?” 申容点了点头,跟着钻入了帐中,往太子腿边一坐,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刘郢笑了笑,“岑平喜欢博戏,他便研究博戏,窦莘喜欢喝酒,他就钻研酒道,有的放矢,久而久之,你可知他结交了多少朝中臣子?又让多少人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太子盘坐起身,双手交握,表情才终于变得肃穆,“那本记录朝廷政党的册子,是他独自完成的,里头真假参半,叫人一次难查清,这些年来,他借着私下与人宴饮交际,处处暗中挑拨,不是任许去查,寡人当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费了多长时间,才走到这一步的。” “那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抓了他?您还带着他一同过来?”她实在疑惑,也着实纳罕,语调都不由得变细了,半分没有平时那般刻意端出来的稳重。 窗边的连枝灯光映在幔帐上,透进来的微光只余一点儿,随着女儿家浓密的睫毛扑闪,唯有这般在无意中绽放出来的美,才最令人心头一颤,太子微微低下头看她,一边解释,一边靠近,“因为要利用他拉下毕貹。” 毕貹…… 申容脑中的轱辘又开始迅速转动起来,毕貹上回经刘郢一激,在朝会上请废太子,已将自己暴露,可是以他的地位,又不能轻易拉下马来。 所以留着苏泓,就是为了利用他来陷害毕貹。 毕竟什么所谓的二皇子党、太子党,对于现如今的成帝来说,都不如前朝乱党更令他痛恨,若是抓出苏泓的同时,再一同拉下毕貹,那毕貹就真的是翻不了身了。 那太子党又会在什么时候处置毕貹呢?毕竟后头的新丞相就该是王佑炆了。 “你们打算何时——”想问的话一半卡在口中,太子的双唇已经覆盖上来,抓着她的手压到了床尾,吞去了她口中剩余的问题。 帐中都是暧昧的气味,别的声音半点听不着。 说实话,即便这些时日夜夜都有夫妻生活,刘郢对她依然没有厌倦,她是元配,是最知晓自己心意的人,不同于其她女人,也只有她的所有举动才符合他想要的,虽然心底的那个猜忌,还令他时而有些遗憾,可越是如此飘忽不定,心底想要去抓住的欲望就愈加浓烈。 床笫上的拉扯既是欲望使然,也是双方的一场博弈,他缓缓抬头,望着了身下颊颧潮红的女人,他太懂她想要的东西了。 可即便知道了这份极度的渴望,也迟迟不见要出发。 申容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捉狭,“您又闹我!” “我问你——”刘郢的神情却异常冷静,语调沉郁,就这么一直盯着身下的人,虽说很满意她现在这副渴望自己的状态,但又不容许她对自己有半分欺骗。 申容早就被他搅得乱了神思,哪还有半点思考的力气,“你倒是——快些问啊!”她无奈躲避,话尾明显还有点恼了。 刘郢倒还觉得十分受用,他终于伏下身子,即便这感觉令他销魂,脑中也始终保留了一丝清醒。 “那日在殿上,父皇让你辞妃,你为何要接受?为何不等我说完?” 第121章 他着实不喜欢自己因为一个女人这样胡思乱想 这一刻,心海的浓情蜜意就瞬间消失殆尽了,申容缓缓睁开双眼,汗水已是逐一滚到了睫毛上。 忆起那时在天门殿内,当成帝提出让她“辞妃”,太子好像是想说话来着,可她——她垂下了眸子,心底不觉发出一声冷笑——也许是知道最终辞不了、也许是那一会对峙的心思上来了,总之她确实是很快就接受了,她也确实并未想着在此事上斡旋多久。 “因为我,我着实害怕。”但面对刘郢,她还是违心地解释,“我也怕连累了殿下您。” “是吗?” 显然,这个回答并没有说服刘郢,真到了那般时刻,第一反应也不会是如此,人都是会畏惧的,何况那是在天门殿上,就算是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也会被震慑住,可她哪怕是第一下的反应,都没有和他求救,反倒有种心灰意冷,淡然接受的意思。刘郢早知道了,她肯定会有得体的解释——她向来也是如此得体的。 这一瞬间,往前所有被压下去的情绪陡然升起,不论是为她说“只求好好活着”也好,还是为她果断应下“辞妃”也罢,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对他究竟有没有情谊?有没有男女之间真正的爱。 “那若当初太子并非我,你嫁的是他人,你会如何?”这问话猛地一转,根本就不给申容时间思考,为的就是要这一瞬看到她下意识的神情,才能探究到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刘郢知道这个问题会吓着她,但他不能控制住自己要弄清楚。这些时日他思索起申容,心底的这个猜忌就像一个草球一样,越滚越大,堆到嗓子眼,扎得他又痒又难受,若是还不吐出来,他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诚然,申家女是这个天下最适合做储妃的人,对外八面玲珑、对内完美服侍夫主,按理说他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可他只觉得越来越不够——刘郢忽而感到喉头的干涩,他不得不承认,他感受不到她的爱,就算往前恩爱有加,仿佛也不过是得心应手的应付。 毕竟,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吃过醋不是吗? 以至于后来他甚至想看她真正动一次怒、耍一次脾气,不论是为了他去别的女人那儿也好,还是为了他三不五时不回宫也罢,哪怕……哪怕是和那市井妇人一样吵吵闹闹的,好歹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爱人。 男女情谊若为真心,本就会带有一些缺陷,不爱的时候两个人都可以是完美无缺的,可若要真爱上了,妒忌、猜疑、独占……所有不好的东西也会统统涌上来。就像他待申容,原先他也不在意她的目光放在哪,他知道她只会是自己的妻子,也没有胆子去做一些逾矩的事。可自从他发现了自己的感情,就会观察到最细微的地方,不断深想——就好比刚进园子的那会,她的第一眼是望向的苏泓。 他知道申容必不可能与苏泓产生情愫,可他那一下也是真有些躁了,即便很快就消弭于无形,可只要再见着她,就又能迅速被带起来。 方才沐浴时,他满脑子想着她冲苏泓笑。所以后来他下意识地提到了苏泓,说起了他的真实身份,他甚至开始想,如果当初坐上太子位的人不是他,是其他人,她会不会为了求活,在那人面前也同此刻一样? 他着实不喜欢自己因为一个女人这样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他需要弄清楚,这个猜忌的答案。 “我当会……学着爱上他。”被折磨得久了,再是个能忍耐的也受不住了,申容咬着牙回答,“可若只要瞧见了您,就会忍不住动了心思,但又碍于我的身份,不能爱上您,所以终身郁郁寡欢。” 说完心底即刻跟了句:这么回答你可满意了? 这答案勉勉强强,太子脸上的神情倒没有方才那样严肃了,他的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又少不得还是要嘲讽,“你这嘴皮子倒厉害。” “那还能如何嘛?”她哼哼唧唧,从太子的双臂中环过去抓了两下,以此泄恨,“为不可能的事……问我,我如何能知道,这辈子已经爱上您了,我还能爱谁去?” “你说的是真的?”他又停住了,寒潭深邃的瞳仁对着她,仔细地端详起她所有细微的神情。 “那还能有假吗?”回答完,她就立刻别开头去了,女儿家媚眼如丝,一副实在遭不住了的模样。 再是个男人也抵抗不住了。 太子大笑两声,得了满意的回答,心中畅快,才肯再活动开来,将心中的那些烦闷一同挥散。 * 第二日一清早,太子就出去了,申容昨夜关于“毕貹何时下台”的问题终究没有得到回答。 实在也不是头一回太子在她未醒时离开了,不知为何,当她侧着头望向床榻空着的一侧时,竟莫名地放空了很一会。 小南山的清晨日暖风和,金阳殿跟来的宫奴们守在边上,她就一个人在草场边溜达了几小圈,随后尽善来传话——便又过去陪同太子一起用了午膳,如同上次一样,席间仍只招了一个苏泓陪伴。 她安静饮食之际,不禁思考起了刘郢的心思,既然他留着苏泓还有用,就势必不能表现得同往前不一样,不然以苏泓那样的脑子,只怕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见微知着。 又不禁哂然一笑,伪装这件事对于刘郢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若他昨夜不主动说起苏泓的真实身份,今日席间二人对饮,只怕她都看不出半点不对的地方。 饭毕二人的对话也寻常,说起了朝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南方边疆局势,申容就静静跽坐太子身旁听着,全程无话。 下午听闻太子喜爱的宝驹给牵到了小南山,几近未时,又来了几个年轻世子,便又是儿郎们自己的娱乐活动时间。 跟来的还有两个世子妃:马氏和边氏——也不知是否刘郢交代下去的,还是那两世子自己懂人情世故,知道储妃在此,无法参与他们的活动,必定无趣,所以自觉带上了女眷。 申容倒没在意底下人的心思,只是在心里啐了刘郢两句:明明说着是带她来解闷的,除了白日吃个饭,晚上行房事,夫妻二人还有几时是在一起的? 不过她也不至于真在心里和刘郢计较上,若要计较,最后不好受的还是她自己。 “听说被咬了半边耳朵。” “真的啊?” “是,当时事情就传出来了。” 她的身边,两个年轻的世子妃还在议论着这些家长里短的新闻,方才说的是廷尉张卿家的二公子,听说是此人在外偷了人妻,那家家主乃郡下小官,人微言轻,奈何不了张家,头两回在屋舍外头听出了动静,都只做不知情,后来忍无可忍,寻了一日夜里破门而入,竟直接咬下了张二公子半边耳朵。 储妃就默默地听着,啜了口雪饮,又见马氏回首面向了自己,“储妃您说多荒唐,还有个说法,说是那男子本来就不能生育,所以前头几次都装作不知情,只要能抱个儿子就成,最后那次啊,还是听张家公子要带走他媳妇,才忍无可忍冲进去的。” “那最后可得了个什么下场?”申容垂眸凝视上身前的果盘。 “张家势大,张卿又心疼儿子,怎么能罢休?听说那对夫妇都被——”马氏作势凑近,声音也压低了,惹得另一旁的边氏也急忙挪了过来。 “听说等风头小一些了,张二就派人将二人双双毒死了,后来只说是暴病而亡,不过就算外人觉得蹊跷,也无人敢提,谁让人家爹是廷尉,在朝里当官呢。” 倒真是荒诞,申容便感慨了几句,“三人身上都有错处,那张家二郎目今又是在做什么?也是在朝里做事吗?” 马氏奚落道,“他家也就张卿有些本事了,大公子是个病痨子,二公子是个纨绔,就整日城里城外四处溜达呢。” “也成,不祸害到朝里来就行。” 随后再说了一些闲话,眼瞧着日头收了,屋内也起了些寒气,她原本要寒暄着让两个世子妃一同去用饭,逢着太子身边的庆喜来回话,说太子让太子妃过去,便留下园子里的那几个仆妇招呼世子妃,单自己过去了。 等随人到了地,又见不远处的泥道旁停了辆马车,心道:难不成今夜就要回去。 才走近,里头的太子撩开了帘幔,朝着她伸过手来,要接她上去,“走。” “去哪?”她就问。 “去看我母亲。” 第122章 她和刘郢之间的关系,还轮不到她随意发脾气。 后来申容才知道太子为何要晚上出发,鲁阳夫人墓位于东山皇陵,白日不仅有守陵人看守,还有修建皇陵的众多工匠来往,人多口杂,即便他贵为太子,私下过去也需避忌,所以不得不晚上动身。 头前也不说一次说清楚了,到了这要出发的时候才说起,申容背过他作势整理裙尾,不禁撇了撇嘴,等意识到自己心里对刘郢的不满时,不由得又是一愣——她为何在不知不觉中,好几次生出了这样的情绪? 就好比白日刘郢抛下她,到此刻又是说走就走,这些其实都不算大事,毕竟他是国朝的太子爷,又是自己的夫主,本来所有的事也就是以他为主,她不可能去反驳,也不能反驳,从前就算是不喜欢他的一些做法,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还说不上埋怨。 今日短短一日,她就已经两次想冲他发脾气,想就此冷一冷他了…… 回首成婚至今,除了床上因打情骂俏恼过他,她又几时真冲他怒过?莫说是怒了,就是连这个想法都没生出过。 她呼了口气,随即将那些情绪迅速收回。 她和刘郢之间的关系,还轮不到她随意发脾气。 “怎么这样安静?”刘郢起先依旧还是捧着卷书在看,后来被马车颠簸得没了心思,又开始留意起了身边的申容,见她面无表情地走神。 “不是瞧着您在读书吗?”她反应得也快。 夫妻也做了有一段时间了,要想糊弄过刘郢,对申容来说并不难。 太子收回目光,听着外头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沉吟片刻,问:“白天那俩妇人同你说了什么?” 申容将目光瞥过去,愣了愣,“还不就是东家西家的事,您想听吗?” “嗯。” 她便转回了身,语气平缓地说起来:“说有一户人家的公子偷了别人媳妇,被那家家主咬掉了半边耳朵,后来又说那家主原是早就知道的,因他自己不能生,想抱个儿子,所以只装作不知道,不想后又听那家公子要掳走他媳妇,就闹起来了,最后——”说罢,她顿住了。要是那对夫妻被毒死的事被他知道了,若他事后让人去查,说不准就知道是出自廷尉张家了。 张卿如今在朝为官,位列九卿,要是后续追究起来,定是要治罪的,可是前朝如今已是乱成一锅粥了,刘郢他这个太子手上的事也不少,想也没有这个闲工夫,去处理这么一桩案子罢。 再说了,若得罪了廷尉,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申容并不想在这个中间多事,故而停顿了片晌才说,“最后,好像就不了了之了。” “是夫妇俩都被张家毒死了罢?”太子随即接话。 她的目光掠过一瞬震惊。 即便外头还时不时传来侍从策马之声,实在不算安静,可她忽然觉得周遭静得还有些压抑,在刘郢的注视下,才佯装不知情地说,“还是这样的吗?” 原想着二人的对话还会继续,可问完之后,太子的目光就又回到书卷上去了,后头一路尚且平坦,申容瞧他已是全神贯注,便也不再多话,偏过头去继续出自己的神。 殊不知身边人的目光,其实也不全然在书卷上了—— 抵达东山时天色已晚,深林往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听得几声雅雀嘶鸣传来,肉身便激起了一层疙瘩。 侍从往前侧燃起了火把,瞬间点亮山道,才能知晓他们一行正处在山脚,刘郢先下了马车,申容跟着要下来,只见身前人站稳回身,与她道,“你不必去。” 他语气很冷淡,连脸上的神情都透着疏远。 她怔了怔,只好应“是。”手中的帘幔一时没有放下,只见太子再翻身上了一匹筋马,领着两三侍从,头也不回地向山上奔去了。 尽善跟在马车后头同样不解其意,还是头一回没反应过来他主子的举动,朝车内的储妃望来一眼,纵然不明白,也得迅速两头安排好了,先吩咐上庆喜和两个扈从去守着储妃,然后自己速速打马去追太子。 * 这夜太子也没有回来,后来倒是尽善先回了,“殿下让您先回,储妃,奴婢送您。” 申容在马车里正冻得双腿打哆嗦——先前有刘郢那么个体热的在车内还好,小南山地势不比这,也不算多冷,可马车迟迟不动,还正停在东山山脚的林荫处,时不时再有个不知名的吼叫声传来,更加速了身上的寒意。 听着这话,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也没问一句“太子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 明明她知道能如何体面应对,可心里的恼意一起来,就是不想张口。他想如何就如何,说带上她出宫就出宫、到了小南山说丢下她就丢下她、夜里说要来东山又突然来了东山,好不容易跌跌宕宕到了地方,又丢下了她。 就算是夫主、是国朝的太子又如何?若说她是真的有地方惹着他了,她尚能清楚自己的位置,没有半句怨言的受他的罚。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往东山回来也没多逗留一会,收拾完东西就预备回宫了,茵梅元秀未跟去东山,见储妃一个人回来的,还半夜就吩咐回宫,忍不住怯怯问起来,“不同殿下一道回去吗?” 她叠着裘衣的动作一止,想他既然莫名发了脾气,又怎么还会回小南山?再说了,本来就是在国丧期间,难道还能离宫四五日不成?成帝能偷溜出宫,那是因为他是天子,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敢多说什么,他刘郢还只是储君,不单是皇帝能压住他,就是前朝几个资历深一些的大臣也能压一压他。 想也不会来此处了,便闭眼平复了许久,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此前一般得体的态度。 “先将咱们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回头记得与尽善说,殿下的东西也一并整理好,等他们回宫了带走。” “诺。”两个大宫女也不敢多问,只得屈膝应下。 第123章 还有什么事能避免王家人爬得太高呢? 安车行驶得要慢些,入长安城时已是第二日天明,她一夜没怎么睡好,得知入了城,就下意识地叫车夫再放慢了速度,撩开轩前帘帐去瞧了一路城中街景,忆起太康四年被接进长安——三年下来,城中变化颇大,目今列肆邸舍增多,只因国丧期,道路两旁无人敢大声吆喝,一望而知被压抑起来的气氛。 再多行了一段路,便已能遥望到南边申府的一角屋檐了,纵然不能下车多逗留,可便是远远瞧上一眼,心中也能莫名安定,她忽而觉得眼睫有些沉重,便放下了帘帐。 等储妃一行入宫时,已是午时过去好一阵了。 申容回北宫后才知道太子还没回来,不过她也没过多去打听,或者是回来了,直接奔丞相府或天禄阁去了呢?反正他人忙事多,她向来也不清楚他的去向。 便自己在金阳殿正殿用过饭,预备略坐坐就往兰房殿过去说话的。正巧遇着明生过来,便行至后室,两个大宫女在前堂合上门,又将阶下的行障推了过来,里头的对话才渐渐生起。 “韩卫士也深谙这人情来往,不负储妃嘱托,已是将钱打点下去了,也倒结交了几个朋友。” “他是怎么和你说的?”申容背靠乌木侧凭,挪开手去拿火钩,拨动着炉子里的银炭。 “说军中是有不满吕中郎的人,那几个人手中倒也拿着些消息的,只是谁也没想过招惹他,主要也是因他身后的王家,所以一时还套不出什么来。” 明生并没有抬头,只能瞧着身前的一座鹤身铜熏炉,视线再往上一点,便是储妃一只纤巧洁白的玉手。 见她动作稍稍停顿,他收回目光思忖,想开口提提自己的意见,只听头顶的声音传来,“你把王良娣害死太子后院一个孺子,以及险些害太子丢了一个孩子,这两件事统统传过去,让韩苌暗地买通人把消息在禁军里传开,尤其要让那几人知道。” “有了把柄,话就敢说了。” 明生沉思了一小会,便应着退下了。 人走殿内一时寂静,只能听着熏炉里隐隐的烧炭声,申容放下手中火钩,又望向了明生方才回话的位置,手指覆在凭几边轻轻地点了许久——王美人实在聪明,上次让王慧去找了一回太子,知道碰了壁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她王家在前朝也很低调,不如先前的田子士那样张狂…… 这些日子申容一直在想,还有什么事能避免王家人爬得太高呢?国朝施行连坐,也重礼法,就算吕傅的事还殃及不了王家的根基,可只要被泼了一丁点脏水,这个丞相位他王佑炆就半点别想沾了。 * 入夜太子并未来储妃寝殿,元秀说:“夕食过后殿下去偏殿瞧了会小玲姬,一句话都没说,只盯着她看了会,后来就走了。尽中官说殿下夜里还要往丞相府过去,估摸着今日回了也会歇在含丙殿,所以咱们这不必留灯。” “奴婢试探着问了两句,说是昨夜殿下回了小南山,听说您自己回了宫,后来脸色就一直不大好了。” “他后来还自己回去了?”申容终于从困顿中清醒一些,这天屋子里一暖起来,着实也让人犯困,尤其饭后这会。 “是。”元秀瞧了她一眼,茵梅也听出了里头的意思,便躬身上前,“储妃,我们是不是不该提前回来啊?不然去和殿下认个错?” 说实话,申容的心底是不愿意去低这个头的,就算她不应该自己先回宫,可往前不是刘郢先抛下她的吗?他又可曾想过自己每每做好的决定,临时强加在她头上时,她会不会不开心?她是依附刘郢而活没错,她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母家势力,也都是依附的皇权。 可她就该要像个物什一样,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自认为对待起刘郢来,算是费劲心思了,从这一世入宫遇见他起,她几近全部的时间都是在琢磨他,配合他…… 她不知道还能如何做到更好? “储妃?”茵梅在她耳边再唤了声,“我们何时去?” 她才又蓦地回神:可笑的是,就算是这样,她也该要清楚自己在刘郢面前的位置,便是有了脾气又如何?她也不能在他面前做出半分恼怒的样子。 平时调情打闹便罢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和刘郢、和那位太子爷置气? 她是等了一会才往含丙殿过去的,先在门外昂首去看了一方这皇城的上空,那月色着实不如东山,哪怕是同在一处地方,也都不如南宫阙楼上所见。 里头的小黄门说太子还未归,她便站在外头等了会,哪怕那宫奴说露水重,让她进去,她也没挪动位置。 就这样过了大约近两刻钟,太子方才回来,他的神情好似还有些着急,下了辇车便大步走过来了,这样的时节,额上都冒着汗雾。尽善跟在后头也作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又朝着储妃这挤眉弄眼,任谁都能猜着他的意思了——便是要告诉储妃,不多亏了他去告知太子这事,这会只怕都还不会回来。 “殿下。”申容迈开步子上前行礼。 欲行未行时,双腿却似软骨,半点支撑不住,还没屈膝就先侧跪下去了。储妃身后站着的两个大宫女动作稍慢,特地给了太子一些时间,让他去扶。 “怎么不进去等着?”刘郢拉起她的动作自然迅速,也没心思在意旁人快慢。 “怕殿下您恼。”元秀在后头小声嘀咕了句,“没敢进去,储妃昨夜就冻伤了脚,小南山那边又没备着药……”申容立即回眸瞪了她一眼,两个大宫女登时低头噤声。 话都已经说出了口,原因再清楚不过,刘郢顿了顿,一时没说话,就是心里还有些不太爽快,过了会也依旧将申容打横抱起,朝着里头进去了。 后头宫奴一并跟上,茵梅和元秀交换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尽善抬眸也看了二人一会,洞若观火,被哄的男人兴许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可这旁观者,又岂能看不明白? 第124章 他不喜欢她将这样多的考量,用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您今日为什么事生气,是我不该先回来,可我又实在不知道您昨日为何会生气。” 她被太子放下了,双手却依旧搂在他的脖颈上,颇多委屈,“我昨日哪儿惹着您了?” “我何时生气了?”太子从她手上挣脱开,背对着去拿案上的耳杯。 屋内的小黄门便迅速上前倒上了热水,申容顺着一路看过去,也不多粘着他,就规规矩矩地伫立原地,“那您为何晾着我一个人在山脚?” 太子语塞了一下,便沉默了。 怎么又突然变成太子妃质问起太子了?尽善正从门口进来,就候在墙边,不禁细细观察了起来。 得不到回答,她就垂下了双眸,语调沉缓哀怨,“妾知道,您有您的理由,妾不便知晓。” 女儿家说起话来好似愁云惨雾,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悯,身上穿的那件素缟衣袍气质也融得刚好,一时间,竟释放出一种洗尽铅华呈素姿的美来,尽善忽而回想起早年的田婉儿,也是在此处讨宠,同样一副娇娇柔柔的模样——与太子哭诉自己被毒害。 虽都是些可怜的美人儿,却各有各的不同,从前的田氏就像一朵外表内里都脆弱的秀丽花朵,摆明了需要人疼爱;而今的申储妃,虽也是在诉委屈,可感受起来内里却是坚硬的,为外人所不能触碰。 尽善都能感受到储妃的柔中有刚,太子哪还能察觉不出来?但他的心中也被多种情绪交织,既为她一些莫名的小事都要瞒自己,也为她不理自己独自回了宫,现今还有些心疼她的伤势,以及这好似认错,又好似没认错的态度。 就叉着腰背对她安静了很一会,半天才生硬地问,“你的脚如何了?” “已经上了药,包起来了。”她轻声回说,等了一会,依旧不见太子回身,便作势敛衽相送,“想您现在也不大愿意见着妾的,妾先退下了。” 守门外的两个大宫女也极晓得审时度势,见储妃要出来,便褪了鞋弓腰进入,扶上了储妃。 太子那即便没有面对着,也听着了动静,随即给尽善丢去一个眼神,尽善哪能还不明白啊?赶紧上前止住了茵梅和元秀,也不说话,就摆了摆手,带着她们一同退到门外去了。 原本就是一出戏,两个大宫女也就稍顿了一小会,立即跟了出去,走时,尽善还不忘示意庆喜把那门前的行障拉上。 如此再无了旁人,再有矛盾,便让两位贵人自己去解决罢。 申容来时便思索了许多昨日太子恼她的原因,但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都提了上来,譬如昨夜她问为何要夜里去,刘郢解释完之后她确实有点不悦,心里埋怨他不早说,所以脸上神情可能也有些没收住;再不然就是马车上一直没和他搭话,惹得他不爽快了;或者是说起廷尉张家的事时,没和他如实交代。 想来想去,也就第一个原因可能性大些——她不悦的表情给他看见了,误以为是她不愿意去祭拜鲁阳夫人。 就跛着脚慢慢靠近他,试探地提起,“妾其实很高兴,您能带着妾去看鲁阳夫人。” “你为何要瞒我?”刘郢却突然转了话,也终于肯回过身来看她了。 申容顿时愣住,“我何事瞒您了?” 若要提起她瞒着刘郢的事,那可太多了,他究竟是知道了哪一件?是此前关于田婉儿的所有事,还是印章案背后的玄机?或者郑皇后一双赵氏子的秘密?还有……还有哪些,她的心中犹如惊涛骇浪,里头随便一件被刘郢知道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便算是彻底完了。 “张卿二子的事。”刘郢往案几后去坐下了,不再对着她,语气里依旧愤愤不平,“马氏最喜察三访四,搬唇弄舌,她说与你听时必不能说一截藏一截,何故你说与我听就要藏一半?” 她起先一怔,听完这解释,胸中提着的那口气才终于完全放下。 原来还是这件事,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 忽然地又有些想笑,神思一放松,人行动上也大胆许多,便跟着刘郢的位置坐过去了,“张卿在朝为官,还正是廷尉这样的职位,若说了您听,以您这般刚正不阿的性子,是必定要去查的,可眼看着您要着手处理乱党了,之后必定要用到张卿,妾又何必在这其中多事?” “你何故要想这么多?”刘郢侧首朝她望来,才知她竟然考量到那么深远的地方去了,他知道她向来聪慧,一点消息便能看透里头的所有,他也确实很欣赏她这一点,认为这是她与其她女人最不同的地方。 可这样看下去,却也有好有坏,他不喜欢她将这样多的考量,用在自己身上。 她可以在外头任何一个人面前表现得大方得体,做最完美的储妃,可在他面前,他希望她永远都不用思考那样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能如实绽放。 起码,那才是一对寻常夫妻该有的模样。 申容只好怏怏地低下了头,无话可说。 误会在安静中被解开,太子叹了口气,遂转过身来搂着她,感慨道,“至亲至疏夫妻,你我之间,不可再有瞒着的地方。” “是。”她就轻声回应。 彩漆云纹的木几下,刘郢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搓了会,兴许是觉着有点凉,便又让人添了暖炉上来。过了会,甚至还丝毫不嫌弃地抓起了她的双脚,往那没“上药”的地方按揉起来,还说什么是给她去了方才的寒意。 成婚初期就连调情时趴他身上,都能被他说“胆子愈发大了”,如今竟是他自己主动伺候起她来。试问天底下,谁能轮得到储君这般服侍?除了一个成帝,估计连郑皇后都没这待遇罢。 可她心里却又着实说不上多动容,那从东山带来的介怀依旧还在,就沉浸在识海深处,只是不提出来罢了。她何尝不想说——今后若有事能否提前说好、也不要总丢下她。但话不及嘴边就被吞了下去。 为这样一件事都能惹着他,要是当面指责他的不是,岂不更加? 要再来一回这样的置气,她可当真是吃不消了。 第125章 她死有余辜,我还嫌这样远远不够。 眨眼入了春,太康八年的三月,天子因事在朝会后私下召见了申安国,传闻二人在殿内相谈甚欢,许是春回大地,人心舒适,后来成帝心情一好,又特允申安国入宫看望自己的女儿。 消息传入金阳殿时,申容忙起了身,恨不得立即出发去天门殿亲自接人。 可这到底不成,便是亲父女,以此时二人的身份,申安国到了申容面前都得行拜礼。 她便至多只到了北宫门前,等见着人,眼眶便已温热,要不是在袖中抓紧了手腕,恐怕双眼中的泪水便是如何也难收住了。 “储妃安好。”入了金阳殿,申安国再给她行了礼,她知规矩不可乱,就老实坐在主座上应下,等申安国起了身,便让茵梅搀扶他去坐下。 经太康七年反反复复的折磨下来,她这个老父亲看起来也不如从前精神了,眼角平添许多纹路,便是站直了身子,腰背也佝偻,鬓边的头发都已花白。 她心头一哽,忍不住又要掉泪,只能往其他地方望了好一会,才收住心底的酸涩。 “父亲近来可好?身上恢复了?” “好多了,你母亲……”申安国一顿,续道,“叶氏同女儿侍臣细心,而今身上伤痛已去,利索许多,不怕储妃笑话,来前臣都多吃了两碗饭。” “我是您的女儿,笑话您做什么?”她见申安国回完话,目光瞥向两边——才知他是怕宫里耳目众多,说话才如此拘束的。 一时不由破涕为笑,“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里头都是自己人,话传不出去的。” “啊。”申安国了然,又顿了片刻,望向了底下的一应宫奴,茵梅和元秀也懂事,便悄然示退下几个小黄门,屋子里少了许多候着伺候的宫奴,申安国面上的表情才稍显放松一些。 申容下了主座,往申安国边上坐过去,问了几句他身上康健的话,待他一一回答完,又听他提起了近期家中的事。 “府中其余一切都好,唯有一件事有求于你,去年年边你小婶母出门时,被一辆马车给撞着了,听人说当时还只是伤了,未至于殃及性命,是后来那马车调过来再轧了一道,给直接轧死的,肇事之人逃得太快,当时未能抓住,你叔叔与堂弟饮泣几宿,只求为你婶母报仇,我事后委托了郡吏去查,他起先答得还好,后来半月未有音信,我便又跑了一趟,他当时答应得也还好,可不想又拖了两月,直至今日都迟迟不见有个结果,因而我想同你说,可否在太子殿下面前提一提此事,也好早些将杀害你婶母的凶手绳之以法,还我申家一个公道。” 原来还是为了提这事而拘束的。 “是我令人做的。”她就坐直了些,回得风轻云淡。 “什么?”申安国当即愣住,只听他女儿沉沉地哼了声,方才还柔和的眼眸立时凛若秋霜。 “她死有余辜,我还嫌这样远远不够。”申容并未回首,长舒一口气,唇边又挂上了一抹讽刺的笑,“您可知您去年被人诬陷是为何?便是她偷走了您的印章,递去的田家。” 说着面向她的父亲,即便见他惊愕失色,也要把真相全部交代了,“实不瞒您,家中亦有我安排的眼线,所有亲戚包括叶氏母女,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当初田女夺我储妃位不成,田子士便欲从申府入手,买通熊氏盗取印章,欲诬陷您与乱党来往,若不是我提前知晓,令人将印章调换,今朝我全族便要遭连坐受刑,男女老少无一人能逃过!她岂非死有余辜?” 申安国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并无过多心机,一辈子为人耿直,就连外人都不曾提防,何况还是自认为的亲人,此刻心中唯有震惊,而这份震惊,不仅仅是因为熊氏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因为自己女儿——她这副模样实在陌生,若不是容貌不变,他当真要怀疑,眼前的人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在自己膝下蹦蹦跳跳的小女儿了。 “竟……竟是如此。”良久,申安国才能期期艾艾回应。 申容阖眼平复了许久,才压下心底的那些怒气,再开口细声慢语,“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需要留着个心眼,昨日能出一个熊氏,日后再能出一个谁,你我都不好说,您还得多多提防,不过按我说,最好还是慢慢都打发了,终归他们也是要自己做事的,总不能一辈子好逸恶劳罢。” “也不要想着买官,若是没那个才干,将来就是惹了事也是给您添麻烦,依我看,最好就是添些钱给他们,回绥阳老家去置办些商铺田舍,做些实打实的活计,既能养活自己,也不麻烦了咱们。” 她这话止下,申安国一时半会还是没回话,许是方才熊氏的事让他还没缓过来,申容也没多着急,从案几上捻起一颗枇杷剥了起来,没剥到一半,就听申安国开了口。 他窘迫笑道,“便是她有错,想也是当时叫人骗了去,才会那般糊涂,但你的话为父也在心里记下了,你几个叔叔婶婶,我会令人好好安排,叶氏……”他这副老好人说和的样子,申容一目了然。 “叶氏真心待我,患难见真情,去年若不是她母女二人日夜守在我身边,又有她事无巨细的服侍我,恐我今时今日房门都难走出,当时你妹妹还刚怀有身孕,也多忙碌,府中一应大小事都由她操持,还有你妹夫,当时也多亏了他奔走请人帮忙,散尽手中积攒军饷补贴家用,才能维持起府中的日常生计。” 韩苌拿钱给家里做补贴的事申容自然清楚,但靠他手里的那些钱,要维持整个申府的开销,便是一日都难,当时若不是她托明生拿钱出去…… 她心中冷冷一笑,并没有接这话,又听申安国继续说起叶氏母女的贴心——就好像是,生怕她会对叶氏心怀芥蒂一般。 他太着急让申容改观了,后来的话几乎全是与叶氏相关,申容半个字都难插进去,她便不再多说,只等到申安国再没了话,方才笑着再嘱咐了他几句——无非是让他切勿太过操劳,留心身子云云。 父女二人的相聚便由此散了。 临了她送申安国至北宫甬道前,受了他躬身一拜,并未阻拦,后目送他从那狭长的甬道一路往乙和宫方向过去,由此出宫…… 这一别,又不知是何年月二人才会再相见,她心中难过,回神过来更多失望, 岁月变迁,人心也变。 她知身边人的付出肉眼可见,由此更能触动人心,是为人情之常,她不怨恨父亲感恩叶氏母女,可——可若他能在她面前怀恋一句孟氏,或是能问问她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她都不会这般失望了。 第126章 这声音,是刘子昭。 刘郢往戈阳郡下去了,今年春汛早至,太子代天子南下慰问民情,又要同郡守布阵防洪,手上事多,怕是十天半月都难回。 自申安国那日回去,申容每日除了清早去一趟兰房殿,此后便待在金阳殿不出,刘郢不在宫的日子,她少了几分应付,也省心许多。 只偶尔想起申安国当日的话,心中仍旧沉闷。 一日南宫外头传了消息入宫,是申安国来与申容报喜:说叶氏女儿申娴产子,让她有空可托人书信回家,以储妃名义祝贺一番自家妹妹。 上次入宫,申安国已经看清申容的能力,深知以她如今的才智,在宫中必定养尊处优,若要给申娴的孩子一个恩,定然不是什么难事。 父亲都如此说了,申容又怎么能不照办? 不过讥笑几声,当即就往兰房殿过去了,体体面面地与郑皇后说了其中经过,又重复了申安国当时的话——感慨叶氏母女从始至终的贴心,自己也想还恩感谢。 申容脸上温存的笑意太自然,半点瞧不出心底的异样,郑皇后只当她是当真接受了她后母一家,遂没多深究,爽快应下,又出于对申容的喜爱,以皇后的名义赠下许多珠宝,就随着储妃的贺礼一道下赏申府。 当日下午申府就遣了人进宫回话,代合族老小磕头谢过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的恩。 刚出世的孩子就能得皇后和储妃的双双庆贺,申娴那个儿子将来就算是个无用之才,地位也必定低不了。 申容脸上除了一层淡淡的笑意,再不见其他。 夕食陪郑皇后一同用过饭,饭毕在兰房殿坐了会,后来阿权阿思两个小皇子被抱上来,拉着几个宫女要玩闹,申容加入其中,几人就围着座彩绘漆屏玩了会捉迷藏,你追我赶,酣嬉淋漓,郑皇后在边上看得捧腹大笑,这样的游戏一直到戌时方才散去。 疯闹是件力气活,到她回金阳殿沐浴过后,已经不知是几时了,周身疲乏到来不及想旁的,就直接上了榻,两个大宫女默契灭灯,轻声退出寝殿。 屋中一时昏暗宁静,博山炉上轻烟缭绕,在月下汇聚出团团莹白,申容的视线便追随着升腾的轻烟一路瞟到窗外,沉默须臾,又起身下榻,从木施上取下件风毛裘服,悄然出了金阳殿…… 仲春之际,深夜的寒气并不算重,她按着原路不带半点犹豫的——前往了南宫的那座阙楼。 凡有喜事,申府门前必定会挂上一对大红烛笼,以申安国那样的性子,经历了去年那样的磨难,他的心中恐怕是早将申娴视作了亲闺女,连带着申娴和韩苌的儿子也一同视作亲孙儿——不然,今日也不会特定与她这个储妃来讨恩。 她不是不可以大大方方、甚至满面笑容的去祝贺,只是她几多希望申安国也能问问她。 上次问起她在宫中过得如何,好似还是孟氏在世时,那时她初入宫,住在兰房殿习礼,不敢多吃东西,回家便是狼吞虎咽,申安国就曾问过她在宫中的生活,后来叶氏一家搬入申府,申安国送入宫的书信之中,便逐渐被叶氏母女所取代。 她如何能不在意?今日与皇后讨恩时,她面上的笑有多灿烂,心里的冷漠便有多深。 可她又不能显现出半点积压的怨恨,毕竟她不在申安国身边,孟氏去后,中馈犹虚,有叶氏母女照顾他,不论真情利益与否,也确实令她放心,而若之后韩苌被提拔起来,她也确实需要用到叶家的人。 她只是……也着实难受。 从前在这宫里虚与委蛇,是为保申家平安渡过太康七年的磨难;而今集聚起自己手中的势力,是为顺利走到后位,而这背后的最终目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申家。 可短短这几日下来,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好像并非申家的一份子了。 她甚至不知道白日自己笑着和郑皇后提起申娴,说她是自己的好妹妹时,心里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人前得体惯了,她早已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 不知到了几时,阙楼高台迎来一股强风,吹落了她搭在脑袋上的裘帽,低扎起来的长发散下几绺。 这风一止,宫墙脚下迎来一片欢声笑语,她吸了吸鼻子垫脚往下瞧,才发现是从城阳楼中出来的酒客——国丧期不得宴饮,尤其长安行在管控最严,听说城里的人若想喝酒玩闹,便只能等到深夜,兴许是怕引得巡夜的衙内注意,几人笑过后便迅速往一条小巷钻去,随即不见了身影。 连这些深夜的酒客都回了…… 她双脚放平,再望了眼申府,思索也该回北宫了,正欲回身,石梯那头传来几道脚步声,步伐一致,沉稳有力。 不消多想,也知道是宫中上夜的禁卫兵。 她回首愣神只片刻,便同那一年一般——找了个最近的内墙躲去,随即靠在墙角蹲下,在寒风之中抱住了双膝。 今时不同往日,那一年她惊慌失措,不知若被发现该如何是好,这一年她的心绪渐渐平稳,只思忖着若是被发现了,之后该如何通过自己手下的人去化解——总之办法多的是,她既敢深夜独身过来,就已是想好了应对之策的。 墙侧一端,那几道步子稍稍一停,似是调转了方向,便又步调统一的下了石梯。 应当是就巡视至此罢,她刚生出些庆幸,又听右侧墙边传来男人的叹气声,风止云散,盈盈月光重现,映照在地上的人影便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挪去,正瞧着那道影子靠在她右侧的石墙边,缓缓坐了下来。 “这两年我夜夜至此,总想着还会不会有人再深夜上来,不想还真又遇着个。如何?你也是受了欺负?今年这护栏我可是特令人加固加高了许多,想你们这些人应该再跳不下去了。” 这声音,是刘子昭。 申容回首消化了许久这话。 难怪两回深夜至此都能遇着他,想来在这座南宫阙楼上,曾跳下去过不少人罢。宫规森严,也有数不清的等级制度,主人们尚且压抑,更莫说那些低层的奴人们了,再有些想不开的,好像也唯有这个死法自由些了。 再一回忆那年在此遇着……难怪他开口就问她是不是受了欺负。 “这里,跳下去过很多人吗?”过了许久,她才决定出声。依旧是掐尖了嗓子,再用上一些绥阳地方的口音,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话落见那影子似是垂下了头,“不多,就一个。”他似深吸了口气,“我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申容微微怔住,下意识地问,“没能救下吗?” “是。”就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这位益北王全身的力气。 她忽而也没了话,不知如何是好,心底在一瞬间闪过许多,忽然彻底理解了刘子昭对高门贵族的厌恶——不仅仅是源于他自己的身世,等再见识过宫中的阶级鄙视,谁能不寒心? “你还是那年的宫女罢。”这停顿的时间并未太久,刘子昭又问她。 看来掐尖后的声音,只能大差不差,她便轻轻“嗯”了声。 “你是为了什么要上来?”他继续问。 为了什么?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话,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回答,为了太多太多的事了,和父亲渐渐疏远的亲情,和高门贵族内疏外亲的交际,还有这般似我非我的活着。 “被谁欺负了?” “没有。”她回得很轻,也很迅速。 气氛顿时凝固,二人就都没了话,她往后仰去,不禁感慨起这个益北王——平时看着那般冷漠,可面对这些宫奴时,仿佛就总有十二分的耐心,只怕就是为了那个没能救下来的宫奴罢。 申容眺望远处宫城,思索至此,一时放松,感叹他内心罕见的纯善,便渐渐松开了抱住双膝的手,又听他认真说起,“我可以帮你还回去,怎么样?” 她不禁笑了两声,双腿也放平了,心中郁结之气渐渐随风散去,就撑着地上的石砖,放空了好一会。 高楼夜风拂面,回望两世至此的日夜,那些时候没有一刻她是快乐的,可唯有此刻,在得知了刘子昭为何会常至此的原因之后,她竟难得的感到心安。 就好像……在面对着一个可以令她完全放下防备的人。 她抬头缓了一会,不由自主地说起来,“我和你说个故事罢。” 第127章 毕竟能活着就是万幸,谁也不会想落得个被赐死的地步 “好。”月下的影子也抬起了头,结结实实将后背靠在了石墙上。 “此前有一对姐妹,一同入了宫——”申容将目光放到了夜空中,轻声说起来,“她们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心里爱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姐姐深爱那男人入骨,而妹妹只想活命,在这座皇宫之中活下去。” “然后呢?”刘子昭听她似乎有些哽咽。 “然后,姐姐因为太爱太爱他,心里眼里都只有他,反惹来了他的嫌恶,又因姐姐抢走了他心爱之人想要的位置,而被那个女人陷害、污蔑,终被赐下毒酒。” “那妹妹呢?”他听得很认真。 申容扯着嘴角笑了笑,“妹妹知道与他相爱并不现实,便只专注和宫中有权势的人来往,由此活了下来,可虽说是活了下来,终其一生却为保自己手中的权势,不得不虚情假意地过一辈子。” “赐了毒酒——”刘子昭皱眉疑惑,“可是没听说皇帝娶过哪对姐妹花,又用毒酒赐死过谁?” 方才还有些迷惘的思绪,立即就被他这话拉了回来,申容低眸苦笑,回说,“我说了,这是个故事。” “嗯。”他点着头,也开始回味起来。 “你觉得活成姐姐那样好,还是活成妹妹那样好。”申容便问。 这个答案其实很明显,她觉得任谁都只会说:活成妹妹好。毕竟能活着就是万幸,谁也不会想落得个被赐死的地步。 可不想刘子昭很快就给了她不一样的回答,“都好。” “为何?”于是她问。 “姐姐嘛,虽然下场不好,但相比起妹妹来,胜在问心无愧,坦坦荡荡,爱便是爱了,又如何?倒也自在一世,至于妹妹嘛——”他遥望当空,长吁道,“虽说虚伪痛苦,但史公有云,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若妹妹心有所求,便只是求活,苟活于世也未尝不可。” “恨私心有所不尽。”她跟着念起,又在心底念了一遍,良久良久,不知缘何,她忽得很想问,便出声就问了,“你如实告诉我,你觉着姐姐那样活着是错吗?” 这一句话憋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久到她这一两年来都快要忘了,这一世初醒时,她无比厌恶从前愚善的自己,以至于后来即便不喜这一世虚伪的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到过去。 所以她如堕烟海、混混沌沌,不知如何才算好。 刘子昭一怔,留神起这道回归真实的声音,方才那些刻意捏起来的语调他如何听不出来?他只当是这宫女人微言轻,不想被认出来,所以才刻意伪装。 可没想到…… “错,不在她。”他小心回答。 “是吗?”申容脸颊温热,不知何时竟落了满面的泪水。 “是。”他的语气很坚定,可也再多说不出一个字。 墙后的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还原的声音,她抬手无声地擦去泪水,又重新抱住了屈起的双膝,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刘子昭已经站起了身,他觉得不多会她自己也应该能反应过来了,便颔首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 这一回,申容没回答,他也没想着她回答,理好腰侧长剑,便迈下了石梯。 申容是等了一会才起身的,也不知是几时了,她重新戴好裘帽,侧首去看地上的影子,又探出头去看了一会,待确认当真没人了以后,才顺着原路静静回去。 当夜风流云散,月明星稀,待人走下石阶,阙楼四周静谧无声,过了一会,男子高大身影才从另一侧墙后现出。 他负手而立,望着了甬道上快步过去的身影。 …… 丑时的北宫外廊,原是少有人来往的,可因这夜庆喜受人之约,正往那空着的宫室去玩了整宿的叶子牌,所以挨到此时方才悄摸回来。 夜间的过道风拂过,庆喜抖了抖双臂,躲过几处甬道上巡逻的禁军,方才是到了北宫门前。 原想躬身速速溜进去,不想目注前头一抹人影闪过,届时步子定住,大约瞧那袍服眼熟,就擦了擦双眼,心道是宫女夜间私会情郎才回。又忍不住挪动步伐上前凝望,借着甬道上明朗石灯,正遇那人回首望向来时的路。 寒风从袖口直直钻入胸臆,庆喜登时就僵在了原地。 如此深夜,储妃为何独自出现在此?他顺着方才的方向望去,那条道通往南宫方向,南宫后靠长安街,除却几处前朝破旧遗址,再无宫人居住,但因位在皇城,所以只羽林、禁军多来往。 那些可皆是有根之人…… 难不成真是私会! 兹事体大,翌日清早,庆喜就把昨日深夜之事说与了他师傅尽善,尽善步子一顿,先抬手敲了敲他这徒弟,“你又去与那些人鬼混了?” “师傅。”庆喜抱着脑袋哀嚎了声。 尽善扫了他一眼,继而也思索起方才的话来,往南宫去巡视的禁军,多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能一路跟成帝到宫城,几个不是忠心耿耿之辈?又岂会有这个胆子去和太子妃偷情? “等等……”尽善手一抬,示意庆喜耳畔说话,“益北王,是不是常来往南宫。” 庆喜眼珠子一转,“您是说?” 刘子昭随宫中禁军上夜的事,几乎人人皆知——毕竟一个皇子,后来又成了诸侯王,还常做这些事,长久下来,谁还不当个乐子传? “这就是了。”尽中官抬起的那只手抚到唇边,俳笑了很是一会,收笑对庆喜道,“你这几日夜里就辛苦些,往南宫去的道上寻个僻静位置守着,若再瞧见她,便跟过去瞧瞧那男人是谁?” 这差事可不轻松,庆喜暗暗撇嘴,心里自然不乐意,一时甚至还有些后悔自己何必要提,可又不敢违背了他师傅的意思,便只得无奈应下。 第128章 那他何时会下台? 太康八年五月,小玲姬的孕身愈发明显,这几日太医也来的勤,原先一直是贾太医来照看小玲姬的身子,后来经储妃的建议,慢慢就换成了贾太医的徒弟任行恩。 也因金阳殿愈发宠信这个叫任行恩的侍医,太医署的人颇知其中的意味,上月便给他升了太医。 往后小玲姬的孕身,便都是由任太医来照看的了。 除此之外,任太医还给推了个有名的稳婆进来,预备到时候给小玲姬接生,此人唤作花媪,也是任行恩老家的姑母。 如此最好,身边都是自己人,申容也就一点头同意了。 她也是常往偏殿来说话的,有时候等任行恩把完脉,就坐小玲姬榻边问上个两句,又嘱咐上小玲姬一番,待离开时,往往任行恩就候在屋外,等着储妃回正殿,又要与储妃把完脉,开下养身子的药方。 “还是没有动静吗?”幔帐后的声音比方才低了一倍不止。 任行恩伏地回话,“是,储妃。” 行障旁的茵梅便神色担忧地望了过去,申容的眼神飘远,良久回在自己那大宫女身上,再开口时——便是让茵梅送任太医出金阳殿去了。 相送没耗费太多时间,回来时还带来了一个人,正是兰房殿过来的阿勇, “储妃安。” 这几回阿勇来金阳殿,都不是申容主动唤他过来的。 他甚是积极,得了一些消息便要来汇报给储妃,且是要越过茵梅与元秀,自己亲自来说。借着少府的联系,禁军中的一些事他也清楚,甚比明生那个直接联络韩苌的人都还要知道得快。 “吕中郎,竟被抓了。”阿勇脸上现出一抹笑,回说抓的原因是有人检举其贪污军饷,又违抗了国朝律例,身为朝廷官员竟敢去赌……阿勇从额顶去望储妃,一字一句地说,“奴婢听说,早年王佑炆王大人包庇吕傅的事,也被带了出来。不过因时间过去太久了,里头的琐碎不太好查,所以就暂时先处置了吕傅。” “可……”阿勇一顿,膝行上前,“天门殿里头听说是已经知道了。” 看来韩苌那厮真不负她的信赖,做事如此利索,一眨眼就真把事情给挑起来了,竟然还牵扯出了背后的王佑炆,瞧着人孔武有力,竟也有些头脑的。申容点了点案几上的耳杯,脸上一片恬静笑意,忽得又想起太子党中的成员,除了一个有名的司马信,其余的便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了——虽说国朝目今需要文人士大夫,可若他这个未来帝王的手下,能亲手培养起几个武将来,应该会更加欢喜罢? 其实这个韩苌,还是有一定优势的,不提拔是真可惜了,自己又何不在这中间做个牵线的人?要是人好用,太子能满意,她手上也就多一个势力,还是一份来自娘家的真正势力;要是不好用,试试也不是什么大事。 正沉思着,外头人来说:明生回话储妃。 遂令阿勇退下,二人一前一后,一进一退,在金阳殿的正殿前堂正打了个照面,阿勇弓着腰打量明生,又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回头见他越过漆木屏风,竟是上了台阶笔直进了后室。 外人一一退下,殿内被清空,明生才开口禀了小半句,申容即回说,“我方才已经知道了。你去与韩苌提一句,若遇太子出宫,就让他像上回一样,多去打打照面,哪怕只露个脸也行。” 她往前才和太子提过不让升韩苌的官,要是凭空提起,倒显得突兀,不如先让他自己多刷刷脸,只等太子什么时候主动提起,她才好接话附和。 明生身形略略一滞,回:“是,储妃。” * 这年年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国朝名册嫌疑,总算有了个收尾的苗头。 太子自戈阳回来以后也没闲着,一面要与帝王汇报手上的事,一面又要在私下为铺垫已久的事做准备,这些日夜要不然就是直接宿在甲观,不然回了金阳殿,也是沾着榻就睡了。 为此与储妃备孕嫡子的事,又在无声无息中被推迟。 申容自然不能发声,如今是他最紧要的时刻,她能做的,唯有安安静静,不给他添麻烦——哪怕是后院都不能生出半点事。 直至月中的一个寻常朝会日,中大夫任许上奏请查前朝姬氏乱党,所行之事桩桩件件,与所查确凿证据上表天子。 当即天门殿上百官议论,甚有末尾小官连中大夫口中的“苏泓”是何许人也都不知,站前列朝中众老臣却是对得上人脸的,更有相关联者,暗自胆战心惊。 而这站出来的任许,是最着名的太子一党,众人心照不宣,那苏泓又是自幼跟随太子的亲密侍读,何以这二人之间会斗上? 一时知晓关系者,视线又不由得对上了为首的储君。 听说朝会当时,天子正是心烦意乱,不欲理会,要交由丞相府去处置了的,却不想任许后又牵扯出了丞相毕貹伙同乱党谋反,再一尺毕貹与苏泓交涉的牒牍供上,天子当即震怒,拔剑而起,殿上一众大乱。 毕貹手下亲信在朝也不少,自有人上前辩解——若相国都为前朝乱党,当初又何以助陛下攻入长安,取前朝子弟首级? 天门殿上一时议论纷纷,前有维护毕貹者,后有任许等人坐实罪名,再有持中和稀泥的不少人物,三足鼎立,直至巳时都未有结果——天子丢剑闭目,良久未吭声。 他自是不能如待旁人一般待毕貹,国朝政坛中,也就只一个毕貹真有几分本事能与天子抗衡,再加之废丞相之事也非同小可,便是暴君如成帝,也需斟酌再三。 帝王在此事上的态度便与以往不同,冷静听完毕貹自证之言,只令先将禁于丞相府。 乱党一事搁置,谁人都不能知晓君心。 申容夜间与太子同寝时忍不住问了一嘴,“便是你们要用苏泓拉下毕貹,又哪里来的证据?” 若要揭开毕貹为二皇子党的身份,想那证据尚且抓得到,可要栽脏他为乱党,哪来的证据? “苏泓为保另几个被我们抓起来的姬氏子弟,只能按着来,假供毕貹曾与他有过联系,至于物证嘛。”太子敲了敲榻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都是焦顺去办的,他手下尚有能人在毕貹手下做事,想要拿到几件毕貹常用之物,伪造物证,不算难事。” 这计就如同当初田子士安排熊氏盗取申安国的印章一样,原来他们这些前朝的男人们,同后宫女人们的斗争如出一辙,无非也是在用“往对手眼皮子底下安眼线、间谍”的手段。 “那他何时会下台?”申容伏在他怀里,问出了一直想要弄清楚的问题。 “左右不出半月了。” 半月…… 申容望着他的喉间出神,按理说上次吕傅被抓,身后的王佑炆也被泼了脏水,这事流入天门殿中,之后的丞相就怎么也应该轮不到他了罢。 可她身为后宫女眷,毕竟不在朝中,又不能看得那样透彻——政治场上本就是一滩浑水,不可能完全清白,在如今成帝的统治下,更不能如此片面的看问题,说不准日后又因什么利益相关,还是定了王佑炆做丞相呢? 第129章 你在想什么? “那您预备往后推谁上去?”她悄无声息地挪动视线,盯到了刘郢的下巴上。 “父皇最忌人拉帮结派,此事,旁人不能多话,只能全凭他做主。” 也是了,成帝多疑擅猜忌,作为顶端的帝王,他只有巴不得下头的人互相抗衡的,若是谁举荐了谁,哪怕只有一丁点暗示,说不定都会让他深思许久,之后反而会引火烧身,举荐者与被举荐者双双没有好下场。 “那若让人自荐呢?”她看似无意地说,“听说陛下之前请忠文公多年不得,若让忠文公去自荐,只怕能成功?” 太子闻言低头,不禁对视上怀中的她,“你如何会想到他?” 在刘郢的脑海中,申容与忠文公所见不多,仅有的接触都是在自己面前,她怎么会想到这一层,让人自荐?还一下就想到了最关键的人物? 申容也没打算多佯装,“他不是您手下的人嘛?您自己的人做了丞相,不比旁人强?再说了,妾听说,陛下也很是尊敬崔公,因此就想到了他。” “妾是不是多嘴了?”她抬着眼皮去瞧他,这句说得小心翼翼,很明显在观察他的神色。 “没有。”刘郢当即否认。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点防备,反倒还好似有些欣慰。 正因他是直接面对成帝的人,距离成帝最近,所以相较起申容这样躲在后头的人来说,更多了几分对帝王的畏惧,也更加谨小慎微,就算内心深处也想推自己人上位,可也不敢有零星半点逾举的行为。他何其害怕惹来皇帝的怀疑?更怕崔斐私下为自己做事被他发现,一旦暴露,那必将是前功尽弃,不可逆转。 他不怕父皇会为之前犯的那些错放弃他,可若怀疑上他同旁人联合起来——打他的算盘,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就算他不会立刘子昭为储又如何?其下的皇子也不少,只要他狠狠心,照样能再挑一个培养。 他并不是可以完全肆无忌惮。 可若让忠文公自荐……他倒确实不曾想过。 国朝官员大多是战场退下来的功臣良将,再不就是皇帝亲自选拔,还没有出过谁去自荐的——一则有这能力的凤毛麟角,二则天下也没谁有这个胆子。 天子无端暴戾闻名天下,谁敢到他面前做这样的事?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刘郢忽而喃喃念了句,唇边含着隐隐笑意。 申容抬了抬眉,方才说的事,又与这句话有什么关系?刘郢看出她的疑惑,却没有回答,他将双手枕在头下,感慨起来,“你若是个男子,最好为我所用,不然……” “不然如何?”她瞟过去。 “不然就抓着你为我所用。”他翻身过来,严肃不过片刻,手伸至她胳膊下,就又开始闹起来了。 * 不到半月时间,毕貹案便很快有了结果,太子党早就在暗中做好了完全准备——就要为拉下毕貹,又岂会允许他还有一丁点平反的机会? 当期朝会日上,毕貹下台,相位空置,不过皇帝也好似并未有马上填补上空缺的意思。 倒另有一件大事不得不提,便是益北王出征兴安国的时日总算是被定了下来,典客上译,秋日边境骚乱,是为最佳时机。 纵观全局者,已是再清楚不过,太子这一局棋是彻底走在了刘子昭之前,原先南边战事一直未定,不过就是在等支持益北王的大鱼显现,再彻底清空了他在朝中的势力,往后便难有翻身的可能。 于刘子昭而言,前是死路,后也没了退路。 眼看着历史的洪流就如同过往一样,没有半点改变的进展着,申容心海深处亦泛起波动,即便她对此事无能为力,也可以权当视而不见,可但凡听到一点与之相关的消息,就还是会忍不住回想刘子昭上一世的结局。 她忽地又想起那夜在南宫阙楼上的对话,目今回首,都还仿佛是做了场梦,那些话语也久久埋藏在心底。 她刻意地不去想是出自刘子昭之口,只将那些话语单拎出来回味。 可每每这些时候,那沉稳的嗓音又让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忽视。 哪怕是和太子亲密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到那个深夜,那样一道声音、那抹在月下的影子。 “……便只是求活,苟活于世也未尝不可。” 她发出一声苦笑,求活下去、求爬上高位,怎么不算心有所求?他明明只听得了故事的大概,却将她两世的人生感慨得仿佛都没了一丝遗憾。 这过程中,太子又与她挨得何其近?帘幕一搭,帐中便只留了二人,他就是想不留神到她身上也难,于是他直言相问,“你在想什么?” 她起初还会失措,担心自己心中所想被他瞧出来,后来说谎的由头冒上来,嘴上便能自如地解释起来——说是因入夏困顿,或身子疲倦…… 总之她的应付实在自然,即完美掩盖住了所有的异样。 太子便不再追问,只是后来接连召来了几个太医,轮番替太子妃问诊,无非还是要查查,是不是怀上了。 可惜医者来来去去,终究还是没有动静。 第130章 与其如此,她何不弃子保命,好歹双双都能活命。 一直到六月底,刘郢见这些时日申容的兴致实在不高,便带着她往建云台去走了走,上午夫妻俩往草场骑马走了会,聊聊闲话,午后没多久跟来两个太子党,司马信和忠文公崔斐,等刘郢过去迎人的时候,申容跟着在后头,受着二人的礼。这回倒同从前不一样,连那忠文公都朝她弓了弓身子——毕竟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之前从来不对她行礼。她愣了愣,便笑着颔首回礼。 又不由得就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同太子说让忠文公自荐 ,她和忠文公有关的事就这么一件了,莫不是被这老者知道了,今日才对她鞠躬的? 后来刘郢同司马信往前头赛马来着,申容这个女辈和忠文公这个老者就在后面慢悠悠地骑着马,忠文公抚着胡须先开口搭话,“若没有储妃当日一语点醒,我等今朝怕是要自陷泥沼不知到几时了。” 她有些错愕地转头看了一眼,瞬间了然他话里的意思,会心一笑,“陛下求贤若渴,先生又德才兼备,相国之位于先生而言本就是笋壳套牛角,我不过顺水推舟一提罢了。” “那你又如何会先想着自荐呢?”崔斐不由得想要一探究竟。 “这个法子你们不是早就用过了吗?” 他着实不解,“储妃何意?” 申容脸上仍是风轻云淡的笑意,“当初册子上的人全部被抓进去,不就是先生一人上天门殿请旨的吗?可见天子重视先生,若为避嫌不得举荐,又不想相位落入他人之手,何不由先生再独自上一趟天门殿自荐?” 是了,其实简单直接的一个法子,也不难想到,可因他们走到如今一步,万事谨小慎微,又身陷局中,有时候反倒让自己囿于一隅。 怪道太子提起太子妃时,往往脸上都会带着些称心得意,当真是女儿中为数不多眼界开阔的人物。忠文公目视前方,还在回味这话。又想着他前期一直住在含丙殿内,对于太子宫的一些事也略有耳闻,听闻太子身后的后院事皆由申氏掌管,尤其维护高官女眷之间的关系很有一套。 今日只听这谈吐,果然传闻不假。崔斐泯然一笑,心中更踏实了几分——储君身后若有个这样的贤内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心中一时畅快,便难得多开口几句,一同问到了申公身上,申容便笑着回答起来。 正逢着前头的两个年轻男子调转马头,太子眯着眼眺望,与司马信笑道,“你瞧他俩倒是聊上了。” 司马信回说,“难得见崔公和女眷多言。” 多半是为“自荐相位”一事聊起来的,太子心中有数,笑了笑,昂首道,“吾妻自是不同。” 说着,复又打马跑起来,“落了寡人的后,可是要罚的。” 他也不管有没有一个开始,自己开了跑就是开始,司马信一急,忙也抽绳打马追上,“殿下。” 一眼过黄昏,建云台的草场浸染在一片夕阳下,少年儿郎赛马驰骋其中,不时传来几声大笑,难得恣意欢谑一场,后头的二人便也瞧着欢笑起来。 …… 太子夫妇从建云台回宫也不是单走一条道回去的,半路拐了个弯往小南山的园子去住了一晚。 刘郢这几日稍显悠闲,翌日准备回宫的清晨,从榻上起来由人服侍更好衣后,也没多着急,就坐在前堂等太子妃全部弄好了一道回宫,申容还在后室梳妆,身后自有侍女服侍她盘发、带簪,她连手都不用抬,略感无趣时,不经意瞟到了前头,瞧见正候在门边的尽善,恰逢这中官也在打量她。 她回神戏谑,心道到底是北宫里头唯一一个官衔在身的奴人,都敢这么直接打量上主人了,这还是在刘郢在的情况下。 是不是有朝一日,还能直接踩到她头上来了? 不过最终还是把这讥讽淡去,即便心中厌恶,过会她也自己消化了。 上一世这个尽善是在太康七年的政变后消失的,如今都已经到太康八年了,连毕貹都下了台,估摸着这宦官之后的结果会和从前不一样,兴许能跟着刘郢一直到登基,成了皇帝手边的大太监呢? 或是混到霍育那样的地位,那大小也是个角色了。 所以若不是实在有什么地方威胁到她,申容并不会和这样的人物多计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实在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费心思。 太子夫妇回宫没一会,就有宫奴来回消息,说偏殿的小玲姬出了动静。 算算日子,临生产还早呢,不是出了什么岔子罢,她心下不安,随即随着太子赶了过去。 太医来时,太子夫妇已是到了偏殿,等问诊完出来,才知不是大事,只是期间孕身不稳,多加调养即可。 申容感慨了一句,“好在是平平安安养到如今了。” 任谁也不会多想这话,可有心病的人却听得不大自在,刘郢联想到申容那怀了不到两月,就没保住的孩子,一时语塞,便只交代了两句,又揽了揽自己妻子,过会就回甲观去了。 申容起身恭送,回望屋内伺候的两个宫女,一个弗女、一个阿予,收回目光顿住脚步,又与茵梅说,“再添些人手过来伺候,要分别安排上白日和夜里伺候的。” “诺。”茵梅领命退下,她才慢慢往内室进去。 “储妃。”小玲姬额上尚有汗雾,但精气神还算好,养了这好几月过来,也丰腴粗壮了不少,从前还有些尖尖的下巴,都被塞进了肉里。 她跽坐榻边,伸手探入衾被中,又抚了抚她浑圆的肚子,“这几日他闹你可多?” “孩子还好,不总踢我,想以后会是个性子安静的。” “是呢,以后必定也是个健康的,瞧你这些时日,吃得也多些。” 小玲姬含羞垂眸,过了会,似意识到什么,勉强要下榻,被申容给制止住了,就在榻上朝她跪下,顶着七八月大的肚子半伏身地行了礼,“储妃,孩子出世就抱过去罢,奴,奴女不必看他。” 若这孩子出世,只怕不论男女,都是势必要送到储妃那儿去的。这几月间,太子夜夜跑储妃寝殿过夜,小玲姬正住得最近,岂能读不懂里头的意思?若是这段时日储妃有喜了那自然最好,自己的位置也不至于这般尴尬,可是眼瞧着要临盆了,还不曾听储妃那儿有消息。 她这里的压力不会比任何人小。 就算将来一朝得子,可能会得到太子或者帝后的侧目,那又如何?从怀孕到如今,她的身边哪里不是储妃的人?伺候的婢子是储妃的人,问诊的太医也是,甚至连预备的产婆都是。 而后院的其她女人若想来看望她,也找不到半点机会,次次都能被弗女以各种理由阻挡在外。 她何尝不明白,这是储妃在断了她所有交际的可能,若她表现出半点异心,恐怕孩子一出世,她自己的命也就没了罢。 只怕到时候就算是被杀了,都人不知鬼不觉。 与其如此,她何不弃子保命,好歹双双都能活命。 至于日后……小玲姬垂首闭上双目,一回想到过世的大玲姬,心中悲痛欲绝,她深知以自己的能力,是无法在这些人之中盘旋的,尤其太子对她也未生出感情,她只能择木而栖,方能保得一世平安。 “瞧还是要瞧的。”申容反驳了她,“自己生出来的,一眼都不给你瞧,我成什么人了?” 不仅要瞧,往后还得时时让她候在边上呢,申容笑着扫视一圈屋内,说,“我预备着,将这里收拾出来,又往耳房打通了,将来你就住这。” 小玲姬从膝上抬了头,只是不解了一小会,就明白了过来——她是要绑着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你不愿意?”申容又问。 “不。”小玲姬的额发搭在眼前,双睫颤动,“奴女愿意。” 第131章 储妃,你在宫中过得可快活? 七月初,许林君入宫问皇后安,恰逢申容也在,婆媳三人笑着聊了一会,奶娘正带着小皇子从万羽殿玩耍归来,就又同阿权和阿思玩闹了一会。 郑皇后笑着看了会自己的一双孩子,徐徐地说,“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后院里都难出好消息,好不容易有了个,还是个奴女身上的,宫里头是如此,你那也是如此?”说完瞅上许林君。 许林君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细步到座下伏地而归,“是儿媳的错,未能服侍好夫君,未能有身孕。” “不然瞧瞧身边有哪些生得好些的侍女,要有子昭看上的,就送到他房里去,赶着秋日打仗前,若家中能得个好消息,岂不是更好?”郑皇后谆谆教导,许林君也不是多会寒暄的人,只能逆来顺受,好半天才干巴巴地应了个“好”。 申容收敛目光,也没帮着中和,这话她实在不好开口,她自己这都还令人愁心着呢,又如何好干涉到益北王后院中的事去。 只是这般看来,许林君今后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后来殿中的气氛便一直提不大上来了,主要许林君神色哀怨,郑皇后便示意她退下,又单独和申容说了一会话,问到了小玲姬那儿,叮嘱申容多留神,话里的意思七弯八拐,无非是暗示她多多提防,谨防后院里有人动了心思要害小玲姬,回头又栽到太子妃头上。 申容便颔首应声。 待出了兰房殿,才发现许林君还未离开,就在宫门外的甬道上等着她的。 “储妃,同我走走罢。” 再不多会就要到午时了,申容原想开口邀她去金阳殿用饭,但瞧她面色不好,便也不多话,就随着她的步子一路往西宫方向过去了。 等到了奇宝湖畔,石子道上少了来往的宫奴,许林君才停住脚步,申容就也示退了跟着的宫奴。 湖面波光粼粼,折射出午时刺眼的光芒,几声蝉鸣涌到耳中,许林君在这片金光之中缓缓回身,月白衣袂在树下摇曳,脸颊的泪珠清楚地滚落。 “储妃,你在宫中过得可快活?” 申容敛神屏气,不过只瞧上一眼,就随着她眼眶温热起来,她喉头滚动,声音干哑,“快活。” “当真?” 她点了点头。 “可我在国邸过得并不快活。”许林君抬头忽而一笑,笑中几分苦涩。 “我有时候想,兴许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候又觉着,兴许有一日,他就会回头看看我的。” “可这么等着等着,又觉得没什么希望了。储妃你说,若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往后一直到死,也不会喜欢上了?” 申容哑然失语,想到自己同刘郢——其实两世过来刘郢对她都并非一见钟情,这一世能有感情,也多是因为自己知道他的喜好,对症下药。 就只好说,“感情的事不一定,南方即将开战,益北王说不定还未想到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不若你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做,往前你可喜欢什么?听乐、博戏、投壶,或者也可以多入宫,咱们多说说话?” 这么说,无非是为日后做好准备,眼看着出征时日都被定下,她纵然因为那夜的相谈,越发加深了对刘子昭结局的可惜,可她实在救不下一个益北王,她至多只能抓着一个许林君。 要是日后刘子昭当真败了,只愿她能早早走出来——国朝女子二嫁三嫁的不少,以许林君的家世和品貌,将来就是要再找个年轻才俊,也不难找到。 许林君没有接这话,她哽咽着转过身,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奇宝湖的湖面。 第132章 他确实是将这个时代延续下去了 太康八年七月中旬,南方生变,成帝于天门殿朝会上定下忠文公崔斐丞相的位置,当堂无人多议——本来此人历经四朝,足智多谋,因得早年隐居深山,所以才未曾任居高位,如今若他毛遂自荐,帝王自是巴不得要重用他的。 不过也有极少数核心官员知道,早前天子原是想定下王佑炆做个傀儡相国,后因他身后出了一些事,还闹得不少人都知道了,实在不算清白,所以才罢了这想法。 而今崔公上任,倒也算是国朝政坛上为数不多的一件好事。 当期朝会,天子同样颁下兵令,责益北王不日领兵出征兴安,令百官于京城门亲自饯行相送,壮国威。 前朝热热闹闹,雄心壮志,后宫尚河清海晏,彼时申容正在金阳殿偏殿同小玲姬说话,小黄门来回话说:益北王后至,约储妃一见。 申容面色沉重,惶惶出了门,将她接至正殿。 这些时日对于许林君来说,着实是难熬,即便是面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可得知他即将奔赴战场,那滋味也不会好受。 她说,“我原先觉得他骁勇善战,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如今嫁了他,却宁可他不做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我只愿他平安,那些战功,那些庆祝,都宁可不要。” 申容目光茫然,听完沉默片晌,才轻言细语地安慰,“兴安地小,早些年不是前朝内战纷乱,又有益北屡屡侵犯,顾不上南边,原是早就要收下的。益北王当年连益北都可以拿下,如今不过弹丸之地,想来——”她顿了顿,只做镇定,“想来,必定能速战速决……”最后四字,唯有捏紧袍袖才能放出口。 “也是。”许林君沉思起申容的话,又破涕勉强一笑,兀自感慨,“将军不常同我说话,我倒是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当年他连益北都能拿下,兴安不过寸土,又怎么能伤到他?他必定能早去早归,平平安安地归。” 许林君是坐到傍晚回去的,虽然走时脸上带笑,但申容不难看出,那脸上的笑多半是在逞强,她自顾自地感慨:“多半都怨我从前常愁苦着脸,才让将军不想归家的,而今大战在即,我便不能再时时这副模样了,我应该要笑着送他、迎他,万事笑着面对,才会定然有一个好结果,储妃您说是不是?” 申容就笑着颔首,心中却不由得百感交集—— 当夜刘郢原本是要来金阳殿过夜的,可听尽善来回说,回阳郡下动荡,流民聚集对峙官兵的事被成帝知道了,也不管这会是个什么时辰,就令太子领着几个中尉过去平定了。 申容就在帐中阖眼,待茵梅和元秀将烛灯盖灭,退出殿外,便又缓缓睁开了双眼,回首这几月里生出的事,不禁感叹太康八年的动荡比七年更甚。 她侧过头去望窗前皎月,想起上一世的国朝政坛,直至刘郢登基的前期都还可以说得上是浑水一滩,若不是他靠着铁血手腕革故鼎新、施行新政,这个帝国只怕很快就走向了灭亡。 他确实是将这个时代延续下去了,除了自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他也确实是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帝王。 所以她不敢去颠覆,她害怕自己万一行将踏错,往后结果便是万劫不复。 她担不起那样大的责任。 能保住自己尚且不易,她如何敢迈出去那一步? 可是她究竟还能如何去做?才能避免刘子昭走向上一世的结局? * 申容不能确定,刘子昭夜夜都会到南宫巡视,也不能确定他会是什么时候去,她只能靠着运气,试探着往那去碰见他。 这夜便同样如此,她是等到大院内再无人往来才悄然下的榻,罩了件裘衣就匆匆出了北宫,在星夜下沿着偏僻甬道,一路赶往南宫阙楼。 好在夏夜气温适宜,不如冬春深夜那样寒风刺骨,她就站在高台上等了会,又徘徊了许久,心中虽难过着急,却并没有觉得多难熬,甚至于高台的风吹拂在身,都只令人觉得惬意舒适。 然而这夜,她并没有等到刘子昭。 待到几近天朦朦亮时,见实在等不了了,才无奈返回北宫。 往后连续三日,她都是如此等到子时后出的北宫。 她要去尝试,她不想放弃,这之中的心思或许有些是为了许林君,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刘子昭,她不想看他走向那样一条路,最终背负上叛国的骂名,为后世千万代所不齿。 她清楚刘子昭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和刘郢对立输了,可他并没有叛国,他不应当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也……不想看他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夜夜间落了一会雨,到亥时方才停歇,阙楼的石阶上布着青苔,还有些滑,她较前两日上来缓慢许多,待到登顶之时,已是光风霁月,照亮了前方的身影——不止一个人,有一群人。 她迅速背过身,朝着石壁后侧躲去,这番动静她也没想着能躲开前头的禁军,只是方才逃得太快,未能看清刘子昭是否在其中,顿时就生出许多遗憾——按着尽善随太子离宫前的话,兴许明后日太子就回来了,若这两日还不能再遇着刘子昭,就当真是一点都挽回不了了。 石壁后的脚步声在此时渐渐靠近,仔细听着却是井然有序,倒不像是来抓人的。 她莫名生出这直觉,便没有挪开脚步,只等了须臾,果不其然瞧着那队禁军的身影朝着石阶下去了。 一时胸口突突直跳,只得轻声退回去两步,又正瞧见地上的人影——不过今夜落了雨,石砖色泽积深,地上的影子也着实不如那晚清楚。 “还是那晚的宫女吗,如何又上来了?” 果然是他。 申容垂眸五味杂陈,既为终于碰见他而欣喜,又为听见他的声音而悲伤。 如同那晚一般,她靠着石壁缓缓蹲坐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尖锐的语调与他对话,“你能与我说说话嘛?” 石壁一侧传来低沉的笑声,益北王刘子昭——依旧好脾气地对待着这宫里的所有下位者,就如同她要求的也靠墙坐下了,并没有要上来与她面对面的意思。 她松了一口气,捏紧衣袖开口,“我那日回去后,思索了许久你的话。” “如何?”他问。 “我觉得你说的不错,人各有各的活法,遵循内心也好,恨私心有所不尽也罢,总之不枉一世、不枉一世即可。” 话收止声,刘子昭等了片刻才开口,他笑道,“你能如此想就好。” “所以我想问问你——”她紧跟着接话,语气笃定,“你想如何活?” “我?”他似乎是愣住了,申容又迅速“嗯”了声。 “我当是……战死沙场罢。” 她的胸口猛地一滞,“为何你不想着活下去?” 刘子昭往后仰首,直言不讳,“若南边战成归来,我就能活下去,若战不成,战死沙场又何妨?” 原来即便是他,面对兴安那样的小国,也并非全然桀骜自恃。 “你要随益北王去兴安?”她佯装不知情,故作惊讶之余,双手也依旧牢牢地抓着裙裾。 “我便是益北王。”他毫不掩饰。 石壁后的声音便顿住了,刘子昭偏过了头,亦是去望那抹身影,其实只需再往前挪一些,便能看到那青色袍服的一角了。蜀锦珍贵,饶是在宫中,能穿上的人都屈指可数。 他无声笑了笑,默然回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听闻…你同太子关系并不好。”迂久过后,那道怪异尖细的声音才传来。 这回刘子昭便没有立即接话了,好与不好,都无法说,他同刘郢接触得很少,当年他被接回宫,心中只怀有对天子的恨意,根本无暇去顾忌一个垂髫稚子,后来三征益北回朝,说实话他也依旧没太把那个弟弟放在眼里。 这里的所有人于他而言都不足轻重,生死也与他无关。他在意的,唯有当年抛下他母亲的人,以及当年荇地大营里,所有涉及此事的知情者…… 所以问他同刘郢之间的关系,他着实不知如何回答。 落在申容的眼里,这样的沉默却是因深仇大恨,所以无法言说——毕竟他儿时的经历比刘郢悲惨太多,他恨成帝、恨刘郢,好似理所当然。 正当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刘子昭又似感悟一般出了声,“我与他无非储位相争。” 第133章 我回不了头了。 她着实没预料到刘子昭会是这样坦坦荡荡,或许是和刘郢那样弯弯绕绕的人待得久了,一时间她竟还有些不适应他这样说话,甚至猜忌起他的用意——他为何会对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说到这个份上?难道就不怕她之后将这话传得满宫闱都知道? “那你,那你又想不想要这个储位?”她颤抖着问。 作为储君的正妃,她很清楚刘郢对权位的渴望,可她一直不懂刘子昭,有时候她觉得他是想要那个位子的,有时候又觉得好像并不是。 就像那日如何都圆不回的猜测,她觉得刘子昭应该懂得要看到更远的地方,毕貹都已经倒台了,他如何还能放下一切出征兴安?难道就丝毫察觉不出刘郢的计谋吗? “那个位置,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 申容猛得一怔,好似心中的部分猜想得到证实,口中的话已经不受控制地问了出去,“为何?” “皇帝——”刘子昭的语气里露出些许犹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我的亏欠,他能在任何方面弥补我。” “除了储位。” 原来他都知道,申容眼中汇聚了良久的泪水,不知何时落到了手上,她低着头看了许久,怊怅若失,她已经没有周旋下去的言语了,嘴里嗫嚅着,好似就只会问一句,“为什么?” 刘子昭就笑着答,“一个对他心怀怨恨的孩子,他如何会放心把皇位交给他?” 果不其然,他当真是什么都知道,他的心里明明白白,这个太子位其实无所谓争不争,成帝都不会给他。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阙台上的夜风悄然无息止住,宫城脚下虫鸣螽跃,搅得人实在心烦意乱,刘子昭尚能坦坦荡荡说出所有,她又有何好再隐藏?她就盯着手上的泪珠,咬紧牙关,“你就不怕太子有朝一日登基,对你心生忌惮,对你下手?”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刘子昭的声音依旧不急不躁,好似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申容又是一愣,既然知道兄弟会相争,那又为何还要坐以待毙?还是说刘子昭手里也是有准备的?可如今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了,刘郢身后尚有郑皇后——郑老将军手下众多亲信兵力,再加上他国之储君的身份,若成帝殡天,虎符在手,京师兵就直接听令于他。 他如何斗得过刘郢? 她几度咽下内心的挣扎,顿了片刻终是说,“你斗不过他的。”这声音已经几近咬牙切齿,“你走吧。不要留在他眼皮底下,去一个他不能看见你的地方。” 莫说是有心要争储了,就算他刘子昭没有这个心要争,刘郢也绝不会放过他,一个在储位上威胁了他这么多年的对手,早就不是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关系了。 岂料刘子昭没有接她这话,他只是沉顿地笑了下,再开口时,语气竟还显得有些放松。 “小宫女,实话与你说,我虽是皇子,可我并不姓刘,我的生母姓邓,我单名一个‘训’字。” “若后会有期,你可以唤我一声邓大哥。” 说完憨笑了两声,半分不像那个终日冷面示人的益北王。 长安皇城月色如水,高楼拂来的阵阵凉风并着刘子昭的声音,将申容心海深处的燥意皆数带走,回归到最初那泓静谧的水面,她翘首凝眸夜色,忽地失起神来。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刘子昭释然一笑,正准备与她告别离去,起身之际却见石壁后的身影徐徐走了出来。 月色底下的女子眼底通红,脸上尚有几处泪痕,低扎的发髻早已被风吹得散落,连肩上搭着的袍服都仿佛是随手套上的一样,半点不见宫中贵人该有的端庄仪态。 刘子昭忽得想起那年在桓林山——她马上遇险被救后,也是这副凌乱模样。 原来也还是个小姑娘。 “我知道他要做的一切,你这一战必定是死,你还不肯走吗?” 当日此地,他的那番话将她拉出了被困许久的牢笼,今日相劝,就是她必须要做的。无论什么后果,她都不会后悔,她必须要救下他! 阙楼高台霎时风起云涌,月影由此朦胧,刘子昭握了握手中长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了眼前的人,却依旧没有回答。 申容提起一口气向前迈去,她欲要再劝—— “就像你那日说的,世事并非能尽如人意。”他忽然开了口。 夜风在二人之中盘旋,吹落他的束发,额上几绺搭在了高挺的鼻梁上,显得有些颓废、伤感。 她停住了步子,依旧听不明白,却又见他从腰侧取出了一枚步摇。 “早先就要还你的,但实在不知如何归还为好,那日在东山行宫,原也想趁着机会还你……”他顿了顿,兀自一笑,“今朝,总算是能物归原主了。” 刘子昭的手递上前,申容只能怔愣着接过。 这步摇……还是那年在桓林山丢失的,那时候她一心寻找母亲的玉佩,并未想着还落了这样一个东西,再等回了宫,就彻底置之脑后了。 原来是被他拾去了,原来那时在东山行宫,他叫住自己竟是为了还这个。 她看着手里的东西,不觉失语。 若还是像方才那般对话,刘子昭或许还能装作不知道的——同她这个小宫女继续聊下去,可若互相知晓了身份,便再不能多驻足了。他不知道她作为刘郢的妻,为何要这般劝自己,不过忆起那日的故事,想来这座皇城对她来说也并非自在之地罢。 他知她本绥阳人士,当初不过遵天子令才嫁入皇城,十四五岁就做了太子妃,原本自由之身,却也被迫做了笼中鸟,也难怪早前说出“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的话了。 正因如此,他并不如对待旁人一般厌恶她,他总觉得,她的背后定然也是有许多不能言的辛酸。 只可惜他并不能帮到她,不过若战成领兵归来,待他亲自手刃刘勰,占下皇城,他会给她选择,留在长安也好,回故里绥阳也好,能自由自在的就好。 如他想要的……自由自在…… 刘子昭昂首再望身侧长安皇城,不做多想,随即抬腿绕过了申容。 申容才终于从懵怔中收回了神,转身唤住他,“你不要去!你会回不来的。” 即便她并不知道刘子昭坚持的原因,即便她也无能为力去改变,但只要能抓住一丝挽回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丝,也够了。 总比眼看着他坠入深渊要好。 刘子昭并没有回头,他似是长吁了口气,又似是苦涩笑了两声,“我回不了头了。” 第134章 储妃昨夜去了哪 那夜回到金阳殿,申容一直未阖眼睡下,刘子昭的话在脑中久久难以挥散。 若说当时在南宫阙楼上,她来不及深思,现在冷静下来,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让她去忖度刘子昭的话。 最后那一句“回不了头了”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提示他了,他为何还要那样说? 旭日安静升起,在窗棂前泛出一片鱼肚白,她眯起眼眸,转过头去看窗外,恍惚间蹿上来一个念头:他知道终有一日兄弟会相争,也听到了她的暗示,但他依旧要去,他回不了头…… 为什么?难不成他会领兵回击皇城?攻入长安? “储妃,该起了。”元秀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她无奈起身,猜想渐渐散去。 “清早含丙殿的小黄门来传话,说明日殿下就能回了。”元秀和茵梅进来服侍她簪发,茵梅在一旁说起。 她颔首轻道,“知道了”。 一头丰润乌黑的长发经两个大宫女在身后盘成垂髻,额上配了两支花枝步摇,女儿家动作轻柔,殿内也安静,过道风吹起幔帐,耳畔只剩了一些布料摩搓的声响,申容正昏昏欲睡,廊下进来两三打着热水和巾帕的宫女,人吉在前堂屏风后垂首,好像说了句,“明生有事禀告储妃。” 她强抬着眼皮,招手示意进来。 等浸了热水的帕子往脸上一抹,睡意才消了一大半,明生来时,屋内的宫奴们也有默契地退了出去——众人皆知,明生与储妃说话,旁人向来需得回避。 “娘娘昨晚,去哪了?”明生跪地,将额头贴在地板上,第一句话竟然问申容。 她支颐睁眼,困意顿时减去了十分,“怎么了?” “您昨日的行踪,叫含丙殿的庆喜瞧见了,是全程跟着的。”明生回话慎重,咽了口唾沫,“今早就汇报给了尽善,奴婢正听着,才知是尽善专叫庆喜盯着您的,连着您这几日夜夜往南宫过去,和昨夜之事……都、都知晓了。” 彼时茵梅和元秀正侯在门外小声说话,忽然听殿内传来一道清脆的声响——都是长久在这宫里伺候的老人了,还能听不出来是跌了东西? 元秀没敢问,便是茵梅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往里问,“储妃?” “无事。”里头传来轻轻的一声。 申容双眼失焦,思忖了片刻,过了一会才问,“你那可有尽善的什么把柄没有?或者说,你都知道他一些什么事?” 明生随即在脑海中搜刮起来,半晌,只能无奈道,“私下瞧不出他什么毛病,便是有,想来,您只会比奴婢更清楚。” 话中深意,申容也瞬时读懂,确实,若要抓着尽善的毛病,好像就只一个——那便是他喜欢往太子妃面前透露太子的行踪安排,可是这样的事怎么拿捏得住他?若要让太子知道了,估计顶了天了也就是训斥他一顿,还动不了他什么罢。 回头给他惹急了,胡乱说一通她和刘子昭的事,倒是一件麻烦事了。 正出神之际,又听明生说,“奴婢曾听说过这尽中官入宫前的一些消息,不过不算什么把柄。” 申容便示意他开口。 “他原是石渠流民来的,从小与母亲、姐姐讨饭为生,后来同家人走散,为保命入了宫服侍,这两年手里有了些权势,也派人往宫外去找过,前年知道母亲已经死了,可姐姐早年也同母亲走散,却是生死未卜。” “姐姐?”座上的人眼珠子开始转动,“二人相差多少?” “应当,差不了几岁。”明生回说。 “那又是多少年走散的?” “尽善是太和三年入的宫,从石渠逃难一路到京畿一带,往前至少也得四五年,如此算下来——”他想了想,“应当是四五岁时就走散了。” 倒也是坎坷的身世,申容恍惚了一瞬,想想姬氏王朝末期乃至国朝前期,战乱时节,人人自危,也幸亏她一家子世代在绥阳,远离长安这一线兵家必争之地,不然恐怕一家人都不是穷困那样简单的事了,而是连命都难保。 飘远的思绪慢慢收回,她将视线又放到了廊下候着的茵梅和元秀身上,再一扭头,忽得从窗牖中望向后院——那个夫英,是不是也是早年与家人走散的? 这不正好对上了?虽说国朝前期动荡,天下流民黔首走丢的不少,但只要能对上,他二人又都是在北宫做事……这消息要是流到尽善耳朵里,势必会留意起来。 这倒是一条可以利用起来的线,但要如何利用起来呢? 就又问,“那个庆喜,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胆小好色。”明生思索着回说,“这几年都是仗着他师傅,人也不算多聪明,没多少主见,万事只听尽善的。” “好色?” 明生颔首应”是“。 “男色还是女色?” 头顶的主子问得很正经,看不出什么异样,明生自己顿了一下,回道,“女色。” 声音一落,许久没了动静,他就抬头去望了一眼,见储妃脸上神色放松了一些,过了会才再问道,“太子身边可还有哪些与你来往亲密些的小黄门,或者将来要提拔上来,对我们有益的?” 明生遂答,“含丙殿内大多趋炎附势之辈,皆依附尽善与庆喜——”他停住了话,忽然想到一个人,“不过有一个人,曾在私下维护过您一次。” “还有人维护过我?”申容就挑着半边眉尾,听明生继续说,“当初田氏被宫女下毒,下人房内议论背后之人是您,一个叫海三的就反驳了回去。” 说到这里,困意已经全然被打散了,她捏着眉心问,“海三?是不是上次我让你查少府吊死的那老媪,你说太子派了他去的?” 明生就点了点头。 也好,这样的人最严实,将来若是提拔起来,才能培养成明生这样的,她便说,“这些时日,你多同那个海三打交道,尽量让他信任你,再也多了解了解,他这个人。” 第135章 以色诱之 申容这日午间微微小憩了一会,醒来没多久就把夫英叫到了主殿。 殿内熏炉轻烟缭绕,主座上的人稍稍醒神后,便往下目注起来,对着下头的俏丽宫女看了很是一会, “先前我听说,你从前同你家人走散了,是不是?” “回储妃,是。”夫英垂首回答,伏地的姿势恭顺,一动不动。 确实是一张好面孔。 其实若不是她生得实在是太漂亮了,申容也不会一直不重用的,但这样的人放在明面委实不适合,就算刘郢不起心思,若是跟着去哪些宫宴,也难保不会被成帝看上,万一再惹得郑皇后将目光放到金阳殿,就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她牵起嘴角笑了笑,继续说,“我让你办件事,从今日起,你多往含丙殿西坡到下人房的那条路上去走走,让一个叫庆喜的注意上你。但头两日不能给他回应,等四五日过后,就说你是对他有意的,不过得先看看他能对你多好。这么反复拖上个小半月,既同他来往,又不能让他得手。” “你知道怎么做吗?” 以色诱之—— 夫英一颤,案上灯光晃动,映着的影子稍稍动弹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瞧着储妃露出笑靥望她,美人朱唇若丹,明眸善睐,哪怕脸上一点粉都没上,照样是冰肌玉骨。 其实若不是知晓她高贵的身份,单瞧着这样的一张脸,就仿佛在看着一个很是和善的妹妹,并不会觉得有多威严。可她在金阳殿伺候了这么久,岂能不知道这张美娇颜下的厉害?这样不让人设防的人才更要小心对待,一时手心开始发烫,急忙应下,“是,储妃。” “还有。”申容脸上的笑不变,“之后含丙殿的尽中官会来找你打听你的身世,你就如实说你是同家人走散的。还要透露你老家在石渠,有个弟弟,算算年纪今年应该二十出头,与你走散时正是四五岁。” “可记得清楚?” “奴——”夫英抓了抓掌心,随即回答,“奴记下了。” 如此,申容心中才算满意些,也不免带上几分愧疚,为往前自己忌惮她的美貌,不敢重用,也为如今让她靠色相为自己做事,语气就不禁柔和许多,“多委屈你了,事后我自会有重赏,而若那庆喜当真耐不住性子冒犯了你,你即刻来找茵梅她们便是。” * 太康八年六月,益北王领兵出征兴安。 为此事,太子已经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而这份忙碌,还只能是在私底下来,也委实困难。 由此申容并不常见他,尤其临近出征的前两日,听说他还往小南山过去了一趟,不过去的到底是小南山,还是其它地方,就不能知晓了。 上午申容随郑皇后、许林君等女眷往乙和宫城门上去相送刘子昭,下头是一众皇室宗亲同高官,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走个过场,脸上不见忧愁,唯有许林君的焦虑为真,申容往她身旁挪去,抓起她袖中的手拍了拍。 时至今日,虽然她的心中还仍有遗憾,但也渐渐想通,不论这一世结局如何,她已经极尽所能去尝试过了,如果结局还同从前那般,那便是注定改不了的。 耳边传来女眷们碎语声——不与自己相关的事,旁人终究不会在多意,即便是到了这样隆重的场合,也大有拉闲散闷的人在,申容忽视掉那些声音,凝望远方那一长串仿佛望不到边的军队,晨间金黄的阳光反在将士们身着的铠甲上,刺得人眼眸干涩。 直至最后旌旗消失在长街尾端,人群随朝阳消散,城楼众多女眷才随同郑皇后逐一下了阙楼,申容垂眸再握了握许林君的手,至多只留了片刻,就不多话地往内宫返去了。 此间夏尾秋至,正是金风玉露的好时节,她一路出神,半道又在天门殿前坪停住了脚步,回望一线仿若从地平线上拔起的宫墙与两座参天阙楼,天际一角,鸦雀沿皇城屋檐飞过,往天门殿金顶落脚,宫城阳光依旧刺眼。 四年时间,但愿许林君能够缓过来。 …… 午时太子难得来金阳殿一趟,陪着申容用了午膳,后来天一热起来,又拉着她午间小憩。 这人你说他不忙吧,往前连着几天都能不见人影,打听不着半点消息,可要说忙吧,偏生今天刘子昭出征这样的关键时候,他又能这般怡然自得起来。 “今日就没事了?”她坐太子边上打着扇子。 “本来也没多少事。”刘郢也知道她要问什么,平躺着瞧她,回说着,“年前事就在办了,只这两月要听的消息不断,来回跑麻烦,我也不忍心任许一个人操劳,就索性待那了。”说着翘起腿来,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暇时光,“其实还真没什么事,不过要同他们待在一处,才能显得我贴心嘛。” 原来还是要收拢人心,申容会意一笑,就随着他一道躺下了。 沉默的时刻,不禁思索起他的厉害。 她自己是经历了一遍皇宫生存的残酷,才学着去伪装交际,然而就算如此,很多时候也还是会觉得若就这样伪装一世,何其辛苦?可刘郢不同,他好似天生就能适应这样,轮到他去伪装的地方只有更多,前朝后宫,包括对手面前,好似没有一个地方能松懈,可他又好像从没有懈怠过…… 申容就转过头去看他,不由自主地问:“殿下,你会觉得累吗?” 声音在安静的寝殿中悄然淡去,刘郢微微睁眼,仿佛瞧着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掉进了他原来宁静的心湖上——回望过去二十年,好似还是头回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 自打坐了这太子起,累不累就与他无关了,他来不及想这些,旁人也不会允许他想这些,所有的事都是太子该要去做的,他无力反驳,也推脱不了,况且朝中不满他当这个太子的,大有人在,他唯有拼了命地往上爬,才能保住这个位置。 他又怎么敢去想累不累的事? “有点吧。”最终,他只是淡然笑了笑。 申容便不再追问下去,头一偏靠在了他身侧,轻轻打着扇子。 没过多会,就瞧着他沉沉地睡过去了,太子睫毛轻颤,呼吸声都比平时重些。 所以说这段时日操劳下来,还是累着了。 她弯着嘴角起身看了他一会,从闭上的锐利双眸,到笔直高挺的鼻梁骨,再到一双薄薄的唇。就是再没有温度的一张面庞,安然睡去后,也能显出一丝罕见的温柔。 扭头吩咐几个宫女来给太子打扇子,她自己往前堂去小坐了一会,正预备着去瞧那案上的残局,抬头瞧窗棂前一片昏暗,方才很是亮堂的天,不知何时黯了下来。 兴许是有一阵急雨要来,殿内也由此变得沉闷。 第136章 我若要至你于死地,可比你害我容易太多。 风雨齐袭,阴晴不定,水难免不会飘到屋子里来,申容轻声示意两个大宫女去把南窗关上,留着东西两边的窗牖通风,自己捻裙穿履行至廊下。 不过抬头的须臾,雨水就已经仓惶落了地,伴着阵阵斜风,吹到了廊前一棵油绿肥大的甘蕉树上。 雨声似鼓点,一同带走了午后的困顿,大院内两三宫奴提着裙尾快速奔走,丙舍檐下滞留了几个小宫女,笑着赏雨说话。 不知几时,尽善悄然从一旁过来,在雨声中靠近了申容,她余光代过,问,“殿下醒了?”就见尽善摇了摇头,“还熟睡着呢。” 便了然颔首,安安静静地继续赏雨,也不欲与他对话下去。 岂料这中官似是带着话来的,也不急着离开,倒是随她一同看了起来,趁着雨水落地,在一片嘈杂声之中,脸上的笑意缓缓挂上了唇梢。 其实申容心里大约也有数,能估摸着他过来的意图,可直到听完他直言不讳的字句以后,才觉得以往她还是将这人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尽善确实比一般宫奴要聪明,也比其他人要看得更高、更远,他话里的意思——是不单单要达到霍育那样的地位,他要自己将来是在皇帝身边位极人臣的存在,哪怕之后的相国到了他跟前,都需得阿谀求容。 尽善脸上的八字眉扬起,带着和顺的笑意,接着说:“储妃与奴婢联手,岂非事半功倍?咱们都是近身伺候殿下、服侍将来天子的人,若相互照应,今后谁还能媲美得了?奴婢所求其实并不多,奴婢保您今后一路安稳,稳坐后位,您就保奴婢近身伺候殿下,任谁也不能取代,您说这想法,可行不可行?” 申容心下冷冷笑着,其实这做法不是不成,她也确实需要刘郢身边有一个自己的心腹,可这人是谁都行,偏就不能是这个尽善…… 女儿家脸上的笑意浅淡,没急着应声,倒先接起了廊下的雨水,任由玉指染湿,再轻轻挥去,才不疾不徐地说,“我倒从没想过,你还存着这份心。” 尽善就低眉带笑,不见半分惶恐,只觉得申容是在夸他,神情中还多有得意。 她瞥过这宦官一眼,语气微微一放,“可我又何必同你这样犯险?难不成我的位子今后还能有变?” “防范于未然嘛。”尽善料到必不能顺顺利利,回话的姿势就仍旧恭敬,“储妃您就不想万事稳妥?” 言罢,就听这申氏储妃笑了两声,回眸瞟过他一眼,又轻笑着收了回去,竟是保持起了沉默。 这等待的时间倒是不长,可瞧着这场雨就要收尾,申氏又半天不见回应,他也终于有些等不及了——难不成就非得逼他说出来?闹得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他是再等了一会,才强装镇定地说起来,“奴婢原也不打算瞒您,今日就斗胆说了,您与益北王的事奴婢都是知晓的,不论往前在皇陵行宫,还是这段时日在南宫,奴婢,全清楚……”尾音放重,意在警告。 雨声在话语中渐渐隐去,廊下两道人影都未动,申容徐徐收回了接雨的手,脸上的笑也一起收敛,浅红蔻丹藏于袖中,抓住了内里的锦缎。 “尽中官,你所言可有实证?”她轻言细语地说,“你又觉得将这事说与太子,你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我若要置你于死地,可比你害我容易太多。” 作为太子亲信,尽善常年伴在太子左右,这里的哪个女人最受宠、权势最高,他只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于申储妃而言,要害死他这个中人虽还不至于是件多容易的事,但只要费些心思,也不会太难。 所以就算最后真能靠通奸拉她下马,但告密的人多半也会落得个两败俱伤。 申氏这话说得,实在意味深长—— 尽善不免沉默下来,扭头掂量了一方屋内,再回首时,神情又放松了些。 他笑道,“储妃入宫也有些年头了,应当知晓,在这里头无事总比惹事强,奴婢今日来,原也不是想来惹事的,既要请您与奴婢联手,奴婢便是诚心的,不防与您透个底,奴婢很早之前,就奉殿下之令为兰房殿做事了。” 申容拧了拧眉,却是真没懂这话,只顿了片刻,忽又想起那年宫女沉井,当时明明都封锁了消息,可只第二日就传到了兰房殿。 难不成这含丙殿的内奸……还是尽善? 不禁用余光瞥过,只见这宦官再上前一步,低声说,“奴婢的位置可远不止储妃您见到的。元年起,太子就让奴婢以自身之名往皇后身边递消息了,以取得娘娘的信任,之后再将娘娘殿中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给殿下。” 话音一落,天际闷雷响起,已是云销雨霁,申容挑了挑眉。 原来还不是含丙殿里出了内贼,是刘郢为了取得兰房殿的信任,舍小谋大,先割了自己身上不痛不痒的地方,借尽善的口出卖到兰房殿,好获得更多的消息。 难怪当初,他能知道赵金背后的事…… “储妃您,现在意下如何?”尽善再打量了她一眼。 申容就配合着转回了身,脸上的笑靥重现,同样看了对面的人好一会,才道,“好,就如你所愿。” 得了肯定的话,这宦官的脸上才露出几许满意,随即颔首再与储妃行了礼,“储妃安好,奴婢这就进去瞧瞧殿下。” 雨后的土腥味在他走后皆数返了上来,虽是刺鼻难闻,却也打开了人模糊的神思,申容也没过多理会,回身再去看起院内旷阔的风景,若有所思。 第137章 谁也不能确保这风最终会吹向哪 午间小憩贪不过多久,就是主子们自己想睡多些时间,忠心的大宫奴们也不会允许,掐着时辰就得叫人。 刘郢也没什么起床的脾气,半搭着眼皮醒了会神,懵怔着突然想起申容起先问的那句话,唇边浮上笑意,再起身由几个小黄门服侍更衣,更是精神抖擞。 等喝了水润过嗓子,往前堂申容所在的位置再过来腻歪了会,低语说了句“他晚上过来”的话以后,就由人服侍换履去了。 申容跟着送他至大院门口,才从屈膝的姿势中起来,又被他搂着了腰身。 “殿下。”她惊慌失措地瞅了瞅两旁,虽说都是两个人身边随侍的宫奴,但这样也着实不像话。 “我知道这些时日耽搁了。”他也没在意旁的,只是瞧着她。 能与她说耽搁了的,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在说备孕的事,其实申容心里也没多埋怨他,本来这种事,于他这个夫主也非必然,没人逼着他做,况且这段日子重要,她没想过他还来履行这些事。 “您先忙好眼前的事。”她笑着说。 “好。”他便伏下了身,借着宽大的袍袖,往她腰臀上拍了拍。 虽然外人不能瞧着,可到底是大院门口,岂非荒唐?她就暗暗瞪了他一眼,不想倒惹得他很是痛快地笑了出来。 好像就是在等着她凶他一样。 她就瞧着太子那张洋溢起来的笑脸,忽而开始恍惚起来,直等人走后才渐渐回神。 院中登时迎来一股带着熟悉花香的轻风,她徐徐回首,望向了这座居住已久的金阳殿,就仿若两世的自己置身于此。 …… 渐入七月,夏尾的余热散去,除却午时那会日头晒些,清晨和傍晚都还算舒适。 底下宫奴们的来往就和这天气一样,平平淡淡,即便有那私下认了亲的,还是谁和谁暗暗结了情愫的,终归都闹不出什么事,也不会传到顶上贵人们的耳朵里。 国朝内宫水静无波,各处照旧安之若素,尤其郑皇后的兰房殿,时不时来几个宫外来拜访的夫人,再有金阳殿的储妃去问安,和皇后膝下的双生子,可谓热闹至极。 一日赶得巧,刘郢留在金阳殿用早膳,听说储妃待会要往兰房殿去请安,念着他自己也许久没去瞧过郑皇后了,便特意推了几个赶早觐见的儒生,要同申容一道过去。 申容也没多话,顺道享受了一把储君的辇车。 出门前不巧和候在边上的尽善对视一眼,尽善笑着朝她望来,弓腰行礼,申容杏眼一路往下,停在了他的那双足衣上,再瞟上他的脸——可见的近来伙食不错,腮帮子都鼓了不少,巾帻下的冠缨都快兜不住肥肉了,活脱脱脖子上顶了个甜瓜似的,她脸上似笑非笑。 出北宫宫门时,太子忽而发觉落了橐囊,还没吩咐谁回去取,边上的尽中官回得极快,立即就抢了这活。 刘郢从辇车上瞥了他一眼,“去罢,快着些。” 夫妇俩往兰房殿来得也巧,正遇着阿权和阿思哥俩在皇后的寝殿内闹腾,起因还是两个都不愿意起床洗脸,郑皇后降服不住,下头几个奶娘老妪连同一众宫奴们也都奈何不了,就硬生生从平旦拖到卯辰,直至储君夫妇来问安,才将将只是穿好了衣袜。 叔衣朝夫妇俩投来歉意的笑容,申容倒是没多在意,她从来就没少等过郑皇后,犹记赵金还在世时,有时候特定来晚些,都还能等上小半个时辰呢。 只是这回又终归是不同了,她不禁侧仰着头去瞧太子,见他脸上也没丝毫异样,反倒是比她更先摆出一张和煦的笑脸,与叔衣说,“无妨。” 说完,就由着人伺候褪下鞋履,领着申容往旁室落座过去了。 她不由得暗自喘了口气,又觉得是自己太操心了——刘郢自小生活在宫里,早已习惯周旋其中,又何需她去担心什么?难不成就等这么一会,他还敢摆郑皇后的脸? 刚坐下没一会,忽见阶上跑下小孩的身影,隔着一道流云丝帛的行障,尚且不能认出人,不过在这殿内,除了哥俩还能是谁。 清晨日头正照进屋内,行障后小小的身影往阶下停住了步伐,依稀瞧着手里撺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不过一会,圆圆的脑袋就从行障旁探了出来,冲着里头的兄嫂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申容认出是哥哥阿权,佯装着嗔怒道,“淘气包,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便起身要去抱,不提防他下一瞬就将手里的东西抛了来。 尿戒子落到长案上,又迅速弹起来,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到太子华贵的锦缎衣袍上。 叔衣反应最快,迅速把东西拾了去。 可饶是如此,里头的污秽物还是漏了大半,从太子的胸口往下,滴到腰间的玉环上,沁出一层淡淡的黄色。 空气中登时拂开一股骚臭味。刘郢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恼怒,刚好落入申容眼中。 不过她只是僵了片刻,就镇定张罗人来收拾了。 放在面上来看,这事说大不大——毕竟是兄弟俩,对方又是垂髫稚子,况且太子向来脾气好,如何会在意?可要是说小,也着实不小,是不是真兄弟还不好说呢。 申容接过宫女递来的巾帕,包在手上,伏身捧起储君另一边还算干净的长袖,用余光暗暗打量着刘郢,见他自己默然起了身,表现得其实还算淡定,后由着鱼贯入殿的宫奴们进来擦拭,哪怕连一声叹气声都未发出,甚至还往叔衣那宽慰了句,“小事。” 等储君身上淌着的尿液清理了,才往偏殿去更一身干净衣裳,申容起身跟随其后,刘郢挡了她一下,“你我都不在,未免失礼。” 她抬眸目注,安抚道,“耽搁不了多久,母后梳妆也要一会,我心里有数的。” 太子就没有多推辞了。 两三候着的小黄门躬身随至偏殿内,配合默契地服侍储君换下脏了的衣袍,申容就在屏风后候着,接过宫女呈上来的干净衣物,又回想起刘郢方才一闪而过的脸色——其实清早发生这样一件事,他有不悦是正常。可不知为何,她却总放不下心,阿权和阿思的出世是上一世不曾有过的、凭空生出的事,就和眼前拂过的风一样,谁也不能确保这风最终会吹向哪,又或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越发深思,就越发沉下了眼,直到屏风后的小黄门退出来,才仓惶往里进去。 “怎么瞧你脸色这样白?”刘郢由宫奴去挂佩饰,打量上了她。 她定了定神,回得也自然,“早上吃撑了些,方才肚子不大舒服。” “那你去解手。” “我不要解手。”她立即嗔过去,“您赶紧的罢。” “方才让你留那,你又不让。”刘郢有些好笑地转回了头,也没生气她当着宫奴的面催促自己。不过安静只片晌,忽地念起什么,又自顾自地啐了句,“这个尽善,还没见着人。” 这么一说,申容才后知后觉尽善竟然还没来,不禁扬起语调揶揄,“不是没找着罢?” “大小也是个官了,这点事还做不好。”刘郢已经换好了衣物,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几步路重新返回正殿,郑皇后刚好从后室出来,盘了个简单松散的垂髻,并无发饰,身穿玄色袿衣,外头就罩了件素纱襌衣,虽是朴素,但因衣料丝滑典雅,也足以彰显出尊贵的身份。 倒是难得见皇后这副打扮,本就凌厉的气势,因此就更甚了。 三人一碰面,方才夫妻俩私底下的话自然而然止住,太子妃随太子在殿中落座。郑皇后好似还不知道方才的事,见着他俩先轻笑两声,“好难得见到阿郢,今日你们一道过来,可是有了什么好事要来告诉孤?” 第138章 尽善,死了。 这话里除了问身孕,还能是说什么?申容无声垂眸,还未开口,刘郢先笑着圆了过去,“母后今日一提,只怕好消息就快来了。” 却是拐着弯否认了。 郑皇后脸上的笑就收了些,不过也没抓着这话继续盘问,毕竟她也不像寻常婆婆一样,无事就喜欢敲打敲打儿媳妇的。 如今多念几句,也不过是因为皇帝那儿偶尔会问起,才不得已走个过场罢了。但若问她自己真在不在乎这些——郑皇后也清楚,她又何必在乎?头一个,刘郢不是她亲儿子,她着实没必要费心寄挂着这些?再一个,申氏待她真心实意,兰房殿和金阳殿之间也关系紧密,她也没必要去打破这个稳定的局面。 再说透一些,那小舞女不也答应了献子吗?若将来怕出岔子,等孩子落了地,就找个由头把那舞女杀了便是。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郑皇后的眼角眉梢就挂着浅浅笑意,一时视线换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就更不在意旁的事了,照平时一样的寒暄,“是,其实啊,还是得心态放平些,才能得个好的,也不能太急了。” 殿中方才还有些僵硬的气氛,顿时就散了。 申容细步往郑皇后身边坐过去,同往前一样,接过宫女奉上来的早膳,自己亲自布上长案,面上是温存的笑,保持缄默。 皇后和太子之间再说了几句过场话,太子也就起身要先告退了,郑皇后点头示意,笑着让叔衣去送,等喝过一口马奶,转而面向申容,语重心长地嘱咐起来,“前头忘记与你说,既你二人都有心,他又宠你,你就想些办法留着他,让你这先怀上,再去别屋。” 申容抓着竹筷的手不禁一滞,吞吞吐吐地说,“殿下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已经如此有一些时日了。” 竟是早就这样做了?郑皇后点头认可,又不禁心底悱恻:生在帝王家也能做得如此,可真是难得中的难得,罕见中的罕见。国母的脸上不觉带上些许苦涩,感慨太子幸好是跟了鲁阳夫人的性子,要是跟了刘勰……思绪半止,随即冷冷一笑。 申容也没多提这事,正接了漆盘上的截饼,呈上皇后的案几,逢着阿权和阿思被抱了上来。 丢开来时生的荒唐事,小孩总是记不住好坏的,到了这会,依旧是嬉笑打闹。 三岁的孩子又正是话多的时候,就和那窗边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哥哥阿权说得多,就抓着郑皇后和奶娘说话,天南地北,想到哪都要说一长串,再一问东问西,就惹得殿内主子奴才一同欢笑起来,好不热闹;弟弟阿思好动,逢着申容在兰房殿,就要拉着她绕内柱追赶,闹得疯了还要拉着几个黄门和宫女,一群人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来跑去。 兰房殿内一时间人声杂沓,语笑喧阗。 但至多也就闹小半个时辰,皇子们不是饿了就是困了,奶娘一抱下去,殿内便又立即安静下来,郑皇后捂嘴笑了许久,好一会才算缓过来——赵金的离去虽然让这位国母丢了理智一段时日,但随着两个赵氏子的渐渐长大,她的脸上就再不见了从前的哀怨,甚至因为做了母亲,这一世的性子都软了许多。 申容低眉与她说话的空闲,忽而回忆起上一世:自成帝的头风病愈加频繁的发作以后,她的脸上也愈加严肃,宫闱里出的大小事呈到她耳朵里的,处理起来皆是雷厉风行,若结果严重一些的,死几个人也似乎很寻常,哪像现在,就算是不待见的人,也顶多是冷落起来,还不至于对人家如何。 看看那王美人就是,按着上一世的郑皇后,若是知道底下宫人有瞒着她,不把她这个国母放眼里的,怎么也要处置一番,或是给个教训下去;而今的她却只是不怎么见王美人了而已,也不见要如何。 申容就暗暗吸了口气,想戚子倒是又几日没来回话了。 这王家人,倒比田氏还懂得安分守己。 * 她是陪着郑皇后用了夕食回的金阳殿,饭后原本欲再坐坐,可不知为何头昏重得很,就告退回来了。 才进大院,就见明生守在了正殿前,抬眼瞧她,明显带着话来的。 便眼神示意屏退其她人,单领着两个大宫女迈进去。 “尽善,死了。” 申容从席上探去,方才还黑幽幽的瞳仁里,霎时露出诧异,“怎么回事?” 阶下两个大宫女刚将行障拉好,对望一眼,一左一右往储妃身后跪坐下。明生继续回说,“方才被石琮在下人房里发现的,消息还没传开,奴婢去瞧了,是被人砸了脑袋,不知道多早晚的事,血已经干了一大半。” “之前让你把夫英的消息透露出去,你做的如何?”她垂眸思忖,沉默片刻才问。 “尽善已经知道了。” “那庆喜现在如何?” “奴婢不知道。”明生的话音止下,她就坐直了些,又让茵梅去把夫英唤过来了…… 这件事情的进展远比申容料想得要快,头前明生着人暗传了夫英身世的消息往含丙殿,不过两三日尽善就私下来了金阳殿,夫英是照着申容的话去回的,姐弟俩的身世一经匹配,往后连着几日,尽善都特地去瞧过夫英,还赠了她几只玉镯子,让她留着等以后出宫当钱。 但夫英与庆喜那边的进展缓慢,本来就是要拉扯的关系,申容也没想着多快就能让尽善和庆喜反目成仇。 不想夫英来回话说,到今天就忽然闹起来了。 “上午奴去找了庆喜说话,赠了他一枚香囊,原是就要走的,谁知他忽然就抓着了奴的手,奴推了几下不成,他又扑上来,那会正好尽中官过来瞧见了,就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了几句。”夫英面色煞白,双手搁在膝头发颤,“说他是没根的臭虫,庆喜原是认了错,不想尽中官抓着他骂,还踹了几脚,后来估摸着,估摸着有一脚踹重了,庆喜甩开了尽中官,两个人就扭打到一块,奴不敢去劝,尽中官拿起酒壶砸庆喜,不知怎么的被庆喜抢了去,反砸到了他脑袋上。然后,然后他就倒下了,脑袋上破了好大一道口子,血流了一地,庆喜当时就跑出去了,奴……奴……”夫英眼底隐隐泛红,下唇轻颤 。 第139章 阿容,我们来一次再睡罢? 申容瞧了她许久,也没再问下去,就抬头示意茵梅去扶起她,“你把她送回房去,这些时日就都好好歇着,叫人吉去陪着。” “是。”茵梅便带着人退出去了。 她回神阖眼,好一会后才再出声,先吩咐上一旁的明生,“你去上报永巷丞,要是抓着了人审问,你一定要在边上,或是找个人守着也行,一旦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找个办法暗暗杀了。” 明生领命退下,她又示意元秀跟上自己——往天禄阁过去…… 岂料才走到半道,连北宫都没出,就遇着赶回来的太子了。 大宫女手中的宫灯只照亮了她身前的一小块地方,往前甬道的前方,太子身边一行宫奴随从摩肩接踵,为首的小黄门提着灯,光亮正照着其后辇车上的太子爷。 他脸上的烦闷,显而易见。 “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等到了含丙殿,太子华贵的宽袖下都仿佛带着烦躁的风,甚至坐都没坐,就开始念起来,“我说一整日不见他,来人回说他死了,我还当他们逗我。” 这回他是真恼了,讥笑了几声,罕见地失了储君的稳重, “多半是庆喜杀的。”申容搭了他一眼,倒是冷静跽坐席上。 “庆喜?”太子眉头一皱。 “您来之前我就差人都来问了一遭,当时有人瞧着是庆喜从屋里逃出去的,就是不知道眼下躲哪了,我叫人去和永巷令说了,夜再深些,禁军也能抓着的。” “庆喜杀他做什么?”对于下头宫奴们之间的关系,刘郢不是不清楚,只是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人多的地方,少不了会有等级秩序,一旦出现这些,那就必然有趋炎附势的关系,尽善私下收了庆喜做徒弟的事,他不是不清楚。只不过这俩关系不是一向好着的吗?怎么斗起来了? 太子这问话显然不是对着申容的,含丙殿的事她也不清楚,刘郢就头一偏,盯上了门口的石琮和何恩。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那两个人面面相觑,却也没个上来回话的意思,申容低眉莞尔——往前和太子回话都是尽善的差事,这样猛不丁轮到他们这些人身上,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 后来还是经刘郢点了两个人的名字,二人才上来,不过也是一问三不知。 还是等戌时永巷狱丞过来敛了尸,事情才被短暂放下,只差抓到了庆喜,就真相大白了。 夜里申容留在含丙殿侍寝,茵梅和元秀就一同过来了,跪坐阶下等候服侍。 窗前的风带起青纱帷幔,鼎形灯上火光摇曳,刘郢沐浴过后,盘坐榻上放空了一会,过会回神,竟还是在感慨尽善突然死了的事,“要再提出个这么会周全的,也难,就这么突然死了,真是——” 申容心下冷笑着,也明白他的愁——尽善死了,太子安插在兰房殿的内线也就没了,他是要可惜的。 就坐到榻边,温顺地问,“难是难在,您手下再无满意的人了吗?” 刘郢点着头往后靠去,也不想多话,她上榻往他边上一坐,都还没个动作,就见太子忽又靠了过来,枕在了她腿上,往前二人夜里在帐中说话,他就多这样与申容依偎。 女儿家细嫩柔软的双手默契地抚上来,在太子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过了会,轻声说,“那我给您说两个?” “嗯?”刘郢闭着眼享受,笑了笑,“你何时还留意到我这里来了?” “我留意得到什么?听旁人说的。”她昂首回说,表现得并没有多谨慎。 “那又是谁说的?”太子依旧闭眼。 “丫头们爱抱怨呗。” 原来还是储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太子也知道主仆三人关系亲密,一时无话,只颔首让她接着说下去。 申容就低头注视上了他清俊的面容,“只说两个性子稳的,一个我那的明生,一个您这的海三。” 就听太子“唔”了声,也不知道是被按摩得舒坦了,还是肯定了她说的。她也没多管,话说出这几分就够了,说得多了,反倒显得她刻意要提拔谁一样,于是再按了一会,就松开了手,“不早了,睡罢。” 前堂俩大宫女就安安静静地盖灭了最后两座连枝大灯,纱帐月色流萤,只剩一点屏前豆形铜灯的光,太子在微光中徐徐睁眼,语气平平,“那就把明生调回来。” 她回望过去,情绪也没什么起伏,“成啊,反正他在我那也做不了什么。 “也不成。”岂料他又犹豫起来,抬眉呼了口气,倒是避开她的目光,望起了头顶的承尘,“就用那个海三罢。” 这夜无风,人声一止,就只能听着院中的蝉鸣了,申容轻轻“嗯”了声,长长的睫毛随月光垂下,温存在无声无息中淡去——明生的能力不亚于尽善,二人都心知肚明,方才她同时提起海三和明生,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把明生从金阳殿调走。 不想如今看来,他还是要将明生留在自己身边的。 三年了,还是不放心吗? 这忧愁甚至都来不及蔓延,刘郢自己也忘得快,刚还在可惜尽善的死,这么忽地打量上眼前人的模样,目光就在不知不觉中发了沉。 幔帐一搭,榻上是只两个人的空间,面对面随口说两句话,本来就情难自禁。 莹白月光投在美人绸缎般的长发上,罩着中间雪白的鹅蛋小脸,不需要任何装扮,活脱脱一朵等人采撷的杏花。太子吞了口唾沫,眸色深沉起来,就半坐着把她抱到了腿上,“阿容,我们来一次再睡罢?” 第140章 你就不好奇,殿下为何突然瞧上你? 这嗓音都比平时低了不少,申容都不知道他的兴致怎么来得这样快,脸上顿时染上一层红晕,不论方才情绪如何,也只能无声点头。 毕竟他是夫主,床笫之事他要是想要,她只要不是来了葵水或是身子不行,都不能拒绝。 才刚同意,就被他昂着头吻上来,禁不住抵着他的肩膀推了下,没推得开,下头那双手从酥腰游走到脖子,像提起只猫儿一样地抓她。 几年夫妻过来,他自然知道申容受用的地方。 她从刘郢的嘴里脱离,喘气平复,想着方才的对话,心底的哀怨油然而生。 他还在怀疑她什么?太康四年入宫至今,她有哪一步踏错过?又有哪一步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妃做得不合格了?偏偏还得顺着他的来,只能装作不知情,继续恩恩爱爱,心底的哀怨顿时化为难受,就赌气似地抗拒起来,原本欲避开他再追吻上来的嘴,这一举动反倒像是故意挑拨他一样。 “这样留不住。”她颤抖着出声,已经没法想别的了。 正是兴头上呢,刘郢哪舍得换啊?申容方才仅存的一点神思被磨光,她垂头靠在了身下人的肩膀上,一会想着他还是要留明生在自己身边,一会想要备孕,总不能完全投入进去,交代的也就比平时要快了许多。 可太子没好,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只能过会撑着他的肩膀问:“好了吗?”不见回应,就再忍了会,才喘着气殷殷叮嘱:“要好了,记得把我放下去。” 这么一说,才听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本来不是多燥热的晚上,被这么一闹,帐中香汗淋漓,实在说不上舒适。好在这人最后理智还是回来了,抓着她脚腕草草结束。 主子们行事,边上自是有人服侍,储妃后背都被擦干了,没过多会太子也起了身,许是沐浴去了,逢着外头的烛光从漆屏底座渗进来,申容就翻过身,盯着眼前的博山炉出神。 过了片刻,听得外头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火光亮在廊道上,窗上的人影提着宫灯靠近,似递了什么话,候在门边的小黄门遂快步行至行障后。 “殿下,庆喜抓着了。” 当夜还是太子自己亲自去旁听审问的,听说甚至不等人问出口,那宦官就已将事情交待了个水落石出。 不过在他这里,传达出来的意思是:怕是尽善也看上了夫英,所以才对他动手。由此事情便被定下个“宫奴争抢宫女”的名头。审问清楚原因,太子一刻都没多留就走了,至于后来若要说些什么,也难被人知晓——毕竟永巷丞那头,还被申容留着个明生的。金阳殿的宫女更早一步来含丙殿前回话,说庆喜被关到永巷狱的下房去了,按着宫规,杀人偿命,子时一过就动刑。 申容安心听完消息,继续钻入帐中,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等刘郢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太子爷自己先缓了会,褪了外袍没半点困意,过了会还主动和申容说起了里头的前因后果,末了无奈道,“就为这么个事。” 申容盘坐榻上瞧他,“也是我疏忽,后头好好问问夫英,若是她也有错,也一并要罚的。” “怎么又说到你自己头上了?”太子坐了下来,一招手屏退了屏风后的宫奴,转念一想,又改了话锋,“到底是桩丑事,那宫女也是要罚。” 毕竟皇城规矩森严,又人多口杂,就算夫英没错,之后事情传开了,她这个被抢的宫女也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只是与其等太子提出如何罚,还不如申容先说了,毕竟刘郢的手段,向来就不轻。 “成,那就先放兰房殿罢,由叔衣她老人家教教。”她幽幽地念着,作势去看窗前的皎月,想到那日急雨廊下,尽善在自己身旁说的话。心里也多唏嘘——这一世的尽善,竟是死在了自己手上,又不禁可惜起来,其实要不是这中人上赶着来给她添不痛快,也不至于会闹到这般地步。 * 隔日含丙殿的海三就被抬了上去,往前没有任何征兆,甚至下头的人都没见太子召他做过什么。 虽说还有几个心里隐隐不服的,但眼瞧着海三后来还真就跟在太子身边了,便是有微词也不敢摆明面上来说。 入夜主子们睡下,除了近身服侍的几个大宫女留在贵人们的寝殿内,其余宫奴四散回居所,北宫的甬道上,两道人影一南一北碰面打了个招呼,从宫室间的一条小巷子里钻进去,又过了几处后殿,朝着南面一处空着的居所进去了。 “拿着。”明生提着手里酒坛递给海三。他愣着接过,“你又出宫去了?多少钱?”说着,就要往怀里掏铜铢。 “浊酒。”明生招手止住,笑着往炕边过去,屁股往上头一搁,又示意海三也过去。 “你小子,好难得出宫采买,不备些酌酒,买这味寡的?”海三指了指手里的坛子,皱着眉玩笑,把东西隔炕桌上,坐也没好好坐,往后仰着向天一躺,再加了句,“我可不喝昂。” 说不喝是真不喝,哪怕这段时日和明生处得不错,都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了,可酒这东西也不是能随意敷衍过去的。 身旁就安静下来了,半天没听着明生开口,海三余光瞥过去,虽仍坚持不喝,但语气到底还是柔和了些,“兄弟,寡酒我可真喝不来。” 话落,就听明生笑了起来,“你当我今日专程来请你喝酒的?” “那你做什么?”他转过头,直视上明生。 “伙计今天听了个事,和你有关,你听不听?” 海三“嗤”了声,目光放在窗牖上,“最近我升了官,哪天没人议论?别说,不乐意听。” 是非审于己,毁誉听于人,他还看得明白,旁人的话他着实不在意,只等日后自己真干了几件实事,靠真本事去服人,也迟不了。 正感慨呢,又听明生的声音传来,“你可知,你这官怎么来的?”他愣了愣,转头瞧着明生把手放在炕桌上,“你就不好奇,殿下为何突然瞧上你?” 海三随即从炕上起身,坐直了身子,“怎么说?” 夏夜虫鸣传进屋内,里头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照在这俩形容清秀的宦官之中,海三皱着眉,神情沈肃,明生倒是开始同他之前一样地放松起来,翘着腿搭在炕桌一边,“今早听茵梅和元秀闲话,说是前几日夜里储妃和殿下提的,当时也提到了我,不过殿下最后还是选了你。” 第141章 那尽中官的死是? “当真?”海三一惊,倒说不上有多欣喜,唯有愕然。 “她俩的话,你觉得还能有假?” 茵梅和元秀的地位别说是金阳殿里,整个太子宫乃至内宫,都是知道的,储君夫妇入睡,屋内留着的向来也只有这二人,夫妻俩帐中的话,她们确实不难听着。 “储妃——”海三还有些懵,“为什么要推我啊?” 明生遂靠近一些,在烛光下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问我啊?”海三随即点头,又见明生靠了回去,“我如何能知道?我还不乐意殿下怎么不选我呢。” “去。”他意识到自己被捉弄,抓着坛子作势要丢去吓他,不防被明生夺走了,塞子一拔,往自己嘴里倒了口,又丢回给了他。 方才好歹还卖了自己一个关键消息,海三撑着膝叹气,抬手无奈接过,只浅尝了小半口,眼前忽地一亮,“你这,分明买的酌酒,骗我作甚?” 明生只笑不语,又把酒坛抢了过来,猛灌了一口,如此再递给海三。 二人来回喝了一大半。 酒过三巡,瞧着过了二更天,海三的脸颊和鼻头都蒙着一层浅红,其实不算多醉,只是犯困得紧,眼前的油灯火光冒出三重影,其后的明生更是左右两边各一个——他好似都还没怎么醉,依旧是方才那样板正的坐姿,就这么盯着他,一只手放在炕桌上,时不时敲两下。 “你酒量行,我是不行了,我得睡去了,明早还得去伺候太子爷呢。” “行,我送你。”明生说罢,却未起身,反倒是再俯下身来,凝视上海三,“你我既为兄弟,这事我也不瞒你。” 海三就“嗯”了声,努力睁着眼示意他快说。 “储妃要提拔你,是有用意的……” 入秋多风,夜间也是如此,那夜明生只送了海三半路,后头他自己走了一段甬道,在中人居所前的拐角上停住了脚步。 到最后其实也尝出来了,那坛子酒还是浊酒,不过上面倒了一层酌酒,前几口才分不出来的罢了。所以喝到最后,就算他有些醉了,也清楚周遭发生的一切,再往外一吹风,一泡尿下去,方才发生的所有事就都清清楚楚浮现眼前。 明生后来的话,直截了当,“储妃要提拔你,是因我和储妃举荐,你可还记得那年宫女沉井,此处中人们多议论为储妃所为,当日只有你反驳了,我特将此事回禀储妃,她便相中了你,你好生坐好这詹事的位置,私下也为储妃行事,将来必能飞黄腾达。” 他记得自己当时冒出一后背的汗,所有的事尝试着串联,开口第一句竟是问,“那尽中官的死是?” 储妃既要太子家令私下为自己所用,那之前的尽善是不是就因为没听这话,所以…… “那不是意外吗?”明生就露出了一丝好奇,随之微微一笑,好似当真是一场意外,又好似还藏着别的一些话。 他就不敢再问下去了,心里或许已经有些清楚,但又不敢全然了解。按明生那样说的,自己已然是得了个便宜,还能多去打探什么? 此间甬道不算寂静,两旁野草点点虫鸣,前方屋舍内传来中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海三理了理头上的士巾,再将所有模糊的事情在脑中捋了一捋——若是储妃杀了尽善,那手段何其可怖?谁能想到是她动的手?又是如何动的手?就这么在太子宫里杀了一个人。 这人,且还是太子身边最受宠的大宫奴。 而这明生原本为太子做事的,又是在何时倒戈了储妃的? 这座皇城里的勾心斗角海三心里不是没有数,从前不愿与庆喜他们同流合污,就是怕自己被卷入这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局面之中。 不想到头来,还是被拉了进来。 他一时有些歇气,怕自己两头做事不成,反要自取灭亡,再一闭眼,就快步往自己的屋舍走去了。 恨不能将今夜之事全然忘却。 第142章 与其再换人、再试,倒不如费些功夫好好拉拢 七月底,刘郢得了闲,又拉着申容往建云台马场去了。 申容自然是真心高兴的,相比起上一世来,这一世的她能如此频繁地出入宫,简直是所有后宫女眷所憧憬的对象——都是被困于宫闱一方天地的井底之蛙,所见不过头顶一片天。虽说这片天都是国朝的天,但里头的和外头的看起来,到底不一样。 这回太子也没带几个世子伴读过来,单就带着她在草场骑马玩,虽然后来还是来了一个任许和一个焦顺,但刘郢也没为此全然抛下她。 只令人从马厩再牵了两匹马上来,看样子是要拉着他的亲信们一道。不过二位大臣的马是在后头一些的,太子自己快马加鞭上来与太子妃并排,“如何?” 这是在为他频繁带她出宫讨好话呢。 秋后气候正好,就算日头盛,草场的风吹拂在身上也舒适,她失笑道,“是,妾开心,还得多谢您。” 说是这么说,但又不愿意过于从善如流,面色上就刻意提起了几分漫不经心。 太子顶着日光瞧她,“看样子还不满意嘛,想玩什么?我带你去。” 她迎着风又扭回头来,手覆额头,遮住了烈阳,“那我说了,您可真会带我去?” “说嘛。” “那我——”她伸长了脖子往西边望去,“我要去朱鸟巷。” “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想去那种地方。”太子侧着头凝睇她。 “那还不是您常在我面前念起嘛。”她翘起了嘴。 到底年纪还不算大,撒娇发个嗔,丝毫不做作,倒还显得很是可爱。就算成婚已经三年,算着年纪,他这小储妃也不过才十八,不是她生性就聪明,这个年纪的妇人们基本上还不甚懂事,能掌家得也真没几个。 一时看她愈发喜欢,太子平日沉稳的语调也都不禁上扬了些,“太子妃,那儿可没你能玩的地方呀。” 申容就又回了头,身下的小母马走得慢了些,太子并排的宝驹也跟着拉慢了些,她看出刘郢心情不错,还有些逗趣的意思,便壮着胆子说,“那您教我打那什么叶子牌呗。” “又胡闹了。”要不是各自一匹马,太子的手估计就要伸过来揪她的脸了。 “不学就不学。”她就哼了一声,继续目视前方,话一止,似乎也不再想理会他了,倒是太子又架着马主动凑近了些。 这样子又哪里像是国朝的储君夫妇?若不是知晓他们的身份,恐不是与那民间的小年轻夫妇无异。 前方太子和太子妃的声音其实还不算大,但草场的风一吹,那些话语就皆数飘到了后头,跟着的二人不禁对视,任许抚了抚身下的马,将神情掩藏在暗处,“难得在皇家见到像殿下这么个长情的。” 这话中的皇家,不单单指天家,还有那些同宗同姓的诸侯王一脉,皇室子孙无情寡情,似乎本是题中应有之意,甚至从大局来看,还正要如此,不然过了头如当今天子——一味沉溺美色,就耽误了国事,再不就是专心一人,似乎也不为妥。 所以放眼刘氏子弟,储君更甚,好似就不应当如此。 任许再凝望了一番那申氏储妃的身影,忽而心口一滞,却是又酸又涩,说不上来的滋味。 “储妃天资,殿下得之,自当宠爱倍加。”焦顺就接话。 任许不禁诧异,皱着眉头去看身旁的人,竟见他目光一直粘在前方,不过一时还区分不清,他这究竟在看太子,还是在看太子妃。 …… 从宫里来时就是下午了,等建云台草场走完,瞧着日头要落,太子正预备带着太子妃和俩亲信去用饭。 远远瞧着那处来了几个黄门郎,不消多想,也猜到该是皇帝有事找太子了。刘郢让申容先等着,随即自己打马奔去,任许在后头跟得也快,唯独焦顺慢些,倒是回头在看了一眼申容。 她微微愣住,念及此人上一世与自己的纠缠,首先想避开,但又想这一世再不能受他牵连,便颔首与他自然大方地打过招呼,只见他半天没个反应,后经身边的奴仆咳嗽提点,才给储妃回过礼。 海三代替了原先尽善的位置,来时就跟在太子边上的,这会也跟着到前头去了,只是他新上来没几天,可能还不太懂——眼瞧着太子似乎是得了什么急令,下了马就往外赶,他也不知道来和申容回个话,说明原因的。 申容遂由马倌扶着下马,欲步行过去,又见远处的刘郢行至一半,拨马瞧着了身后的海三,随即望向申容这头,口里说了句,手一招给他挥退了——多半是要留下太子詹事在此,自己架马回宫去。 想是皇帝那有什么急事,不然他也不会走得这般快。 这一回被丢下,她心里便没什么抱怨了,事急从权,她也没法去怪刘郢。 “储妃。”海三终于赶到申容面前,弓着腰行过礼,既很懂规矩地不抬头看她,也不懂规矩地不主动汇报方才的事。 和从前的尽善当真是半点都不同,申容眯着眼目注上他,又忽地怀疑起自己推这个人对不对,他看上去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和其他所有的宫奴一样,让她不禁想起天门殿走马廊上的那些个侍中郎,要是单站着那,都不知道是死的还是活的。 她便静静吸了口气,不疾不徐地迈开步子,往马车走去,尽量和声问,“刚才怎么了?” 有问,才有答,海三视线在地上,恭敬回答,“方才宫里来话,说是平邑郡下又闹起来了,天子召殿下去,赶得急些,或是不必等入宫,就得带人往那儿去了,所以殿下赶得紧。” “那你又如何回来了?”她停在了马车旁,并未急着上前——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只怕是刘郢也还没怎么用惯海三,便留下个含丙殿的宫奴代太子护送储妃回去。 问这么一嘴,是要试试他。 明生早前来回话,说这宦官的态度尚不明朗,哪怕那日提了一嘴,往后也没见他主动理会金阳殿这头,怕不是心里还有什么犹豫? “殿下差奴婢送储妃回宫。”海三如实交代。 申容就冷笑了声,右手往半空中一抬,海三抬眼一瞧,立刻会意,弓下身子将手举到额前,越过储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亲自扶储妃上马车。她回眸给了茵梅和元秀一个眼神,大宫女们反应得也快,迅速上前跟到了海三身后,叫他回头往后退的时候,挪动不了脚步。 储妃一行若要回宫,跟在边上的向来只有两个大宫女,他这个含丙殿的宫奴岂能越俎代庖?但见这两个年轻婢子好似刻意不让他走,便问,“姑娘们何意?” “中官位高于我们,自是要走前头的。”元秀说完,茵梅紧接,“往前殿下让尽中官送储妃,尽中官便就是站于此。” 都提到尽善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头前那位他虽然没怎么接触,可也知道他在主子们之间从中斡旋,很会讨喜,虽说他海三不屑如此,但都到了这个位置了,却也不得不按着去做。 宫里的人,也没几个是能随心所欲活着的。 他就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储妃的舆车边上,不过一句搭话都没有,和以前的尽善半点不似。 申容跽坐车内轻轻一笑,她原是想着再换人推上去的,可方才瞧他还是如此耿直,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人性情刚正,若收为己用,今后也不会轻易背叛,岂不更好? 与其再换人、再试,倒不如费些功夫好好拉拢。 储妃一行在土道的一段路尚且安静,只听得到车轱辘转动的声儿,海三步子迈开,垂眸放空,就在他以为能沉默到入宫之际,只听舆车里头的话传来,“我听闻,你喜好读书。” “ 你可读过哪些书?” 车内人双唇翕动,嘴角现出一抹笑意。他的身子骨颤了颤,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和明生走得近,瞧他不与旁人一般虚情假意,便难得真心实意地交心——没成想他转眼就告知了储妃。 一时愤懑不过,便冷声答,“奴婢不喜看书。” 身后两个大宫女互看一眼,元秀咬了咬牙欲要开口,却被茵梅拦住了,这才生生止住。 申容倒也没恼,有气性的人都是如此,她收回目光,便不语了。 第143章 奴婢有罪,储妃责罚。 等入了金阳殿,海三只在殿门边上施了个礼,欲返身往含丙殿回去,听身后的储妃柔声说起,“里头杂物太多,长案旁都搁不下脚,我预备整理整理,你就随她们一去将那些东西丢出去罢。” 原本是金阳殿的活,就算宫女们没力气,黄门又不得进储妃寝殿后室,难不成还唤不来几个粗使仆妇?想来还是自己方才拒了她,让她心里存了气,故意要为难的吧,他顿住步子,闭眼吞了口气,就转身恭顺地候在了门口。 不过全程依旧不见有言语。 等随着门口的宦官将东西接到手里,他方才知道储妃口里的杂物是什么——乃是丝绳穿好的一捆捆完整竹简,行至半途,忍不住偷偷打开一卷,端详了一两行,就已知是《国策》,不禁抽了口气,再连忙打开一卷——今文尚书。 一时脚步停住,手里的竹卷哐啷啷落了一地,砸在甬道的灰石砖上,颇有些刺耳。他也不顾身旁的两个小黄门,神情焦灼伏倒在地上,将剩余竹简一一摊开。 “归葬、连山、周颂、召南……” “为何要丢!”他回首望向身后的两个小黄门,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这通火就要发到金阳殿里去了。 却见那俩小黄门面面相睹,不知如何作答——都不过是大院外伺候的中人,连储妃面都见得少,如何能清楚主子的意思? 海三回神一顿,双肩微微颤抖,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怕不是这个申储妃为了佯装自己的才学,故意给屋子里添置上这些书,而后发觉看不懂,又要丢了? 莫说他一个爱书的宫里觉得可惜了,就是前朝那些高高在上的文臣们,见着这样的场景只怕是也要痛心疾首地骂上几句。 如此暴殄天物,难道她就不怕遭报应? 盛怒之后,他不由得又多了一丝庆幸,幸好自己起先就没想着依附她,不然日后再见着她这样,不若直接将他杀了了事。 “你们——”他撑着石砖起身,缓了好久才道,“你们回去罢,书放着,待会我去丢了。” 见人还不动,冰冷的视线左右扫视,“如何?还怕我不会去丢了?” 好歹是如今太子身边的中官,便是个新上任的,职位也在这,下头人又岂敢轻易得罪?俩小黄门只得惶惶告退。 待甬道上的人空了,海三才叹着气将那些书一一收好,一些堆在远处,一部分就运往了自己屋中。 如此来回四五趟,才将那些厚重的竹简彻底清空。 * 此事过去不到两日,太子还未归,海三尚且忙碌在含丙殿和天禄阁之间,与两宫的奴仆了解太子往日起居习惯一应,为之后做准备,却又听金阳殿传来那儿人手不足的消息。 便领着石琮和何恩前往,刚入了大院,远远瞧着金阳殿门前堆了好些竹简。虽不见储妃,但俩大宫女就立在门口指挥,让人把那几份帛书和竹简一道丢了。 有了前日的教训,海三已然猜到个大半,沉着气观望了一会,就抬手示退了身后的石琮和何恩,令他们回含丙殿去。 他独自在大院的石子道上瞧了许久,再上前时,较之上一回沉稳许多,只一个,是依旧不做声。 就随着金阳殿的小黄门将书卷抱到了甬道上,半路说停着歇息,找了个借口将俩小黄门散了,而后自己独自往返几趟,将那些书卷抱回了自己的屋舍…… 再过三日,他尚在下人房中休息,又听金阳殿传来少人手的消息,有了前两回的经验,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自己孤身前往了。 同样的步骤,候在大院的石子道上,等正殿里头的人将一捆捆书卷搬出来,再领着那俩小黄门行至甬道半路,只叫他们回去即可。 如此重复下来,两个年轻的小黄门也明白下来,后来都不多逗留,听海中官的话一出来,便赶紧退了。 第四回金阳殿传消息来的时候,距离上次不过才一天,海三照着前几次的步骤,将甬道上的书都搬回了自己屋中,起身擦过额上的汗水,瞥了眼从炕头过来堆到炕尾——几近占满半个屋子的书卷,依然是可惜,不过这份心绪之中,也是有些兴奋的。 这些书脱离了不赏识它们的地方,倒是一件好事,宦官居所的条件虽比不上储妃宫殿,但好歹自己会待它们视若珍宝,倍加珍惜。 才转身预备去闩门,见边上恍然现出几个黑影,午间阳光金黄刺眼,逆着光看不清人脸,可那衣袍的轮廓已然彰显出来人的地位来——国朝皇宫除却主人,几个伺候的人敢外袍加身? 而北宫里头的女主人,也唯有储妃才能行至含丙殿深处,无人敢挡了。 海三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手脚发烫,人家丢了的东西,他去捡回来,即便是珍贵的书籍又如何?被人抓个现行,对他们这些没地位的宫奴来说,无异于偷了东西。 太子平日里虽慈和,可最不喜被宫内的奴人犯了宫规,说不准就直接打发出宫了,若是出了宫,以他无亲无故的身份,何以能活? 方才的羞恼、无颜,顿时化为悲哀,他淡然地伏身跪拜在地,“奴婢有罪,储妃责罚。” 第144章 小玲姬生了 “你有什么罪?”头顶飘渺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在这层身份的压制下,便是从天而降的压迫,他闭上眼道,“奴婢偷——” “这是我赠你的。”那道声音就很快地制止了他,他惊诧抬头,仰起了脖子,虽然仍旧是逆光,可因她微微伏身,已能勉强看清一些。那是一张甜美的面容,看起来年纪不大,眼角眉梢的气质却已不似懵懂的小姑娘了,描着一双远山黛,红唇饱满,只是轻轻一笑,仿佛又即刻回归到纯真至善。 连语气都是随和的,“我知你心气高,若要直接相赠,你不见得会收,故而我出此下策,投其所好。” 海三半张着口,欲要问“为何。”却又被抢去了话头,眼前人扬起了笑靥,“这些可都是孤本,你喜爱读书,应当知道多难得。便是我要寻来,也属实是不易。” 他猛地一怔,这一下才记起储妃的家世,虽寒门小户,可其父乃是民间出了名的儒学大家,正因是如此,她才被选嫁入宫做储妃。 她又岂能看不懂这些? “奴婢。”海三压下心头那五味杂陈的情绪,艰难地磕了个头,“叩谢储妃。” 时值正午,即便外头日光浓郁,地上还有炽热的余温,可因下人房并未设窗,仅油灯一盏,所以里头还颇有些晦暗阴冷,可储妃却好似丝毫不在意,朝他摆手示意起身,就自己往里进去了。 海三起身随在其后,顿了顿,回头想招呼茵梅与元秀一同进去,二人却是对望过后,对着他莞尔轻笑。他挠了挠脑勺,有些手足无措。 略过方才之事,储妃的脸上仍旧带笑,也不讲究身份悬殊,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映入眼脸的先是一个土炕,炕头堆着铺盖卷儿,下面垫了一层褥子,褥子上盖了层草席,靠内墙的边上全是这几日运回来的竹简,要是没有这些,地方还算是宽敞,再往里瞧,墙角还立着个素面折屏,旁边置了一个脸盆架,放着铜盆,搭了条苎麻巾子,里头就应该是净房了。虽然比不得贵人们住的地方,但在宫奴们的居所里头,也算是条件好的了。 她就在炕上寻了个位置坐下了,海三想上前去添水,挪动开几步,忽然忘了铜壶和碗在何处,就顿在了原地。 便是在自己屋中,也显得很是拘谨。 申容才打量上他,“海三。”她的语调柔和,仿若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传来,他就闻声去望,听她的语气一点点稳下来,“我提拔你,并非让你对我阿谀逢迎、溜须拍马,我知你性子刚正不阿,不喜宦海交际那一套,只是北宫这一方天地要打理起来着实不易,含丙殿和金阳殿之间,就必须要有一个能维系起来的人,从前那人是尽善,不过他心思不纯,惯爱调三斡四、挑拨是非,所以我在其后挑中了你,我也不要求你做些什么,不过生了无端之事,需得尽快告知我,这样咱们这宫里才能更加和睦,你说是不是?” “那殿下?”他自是听得懂这话背后的意思,可要维持一宫和谐,是不是要瞒着太子? 不禁就退了半步,依旧是犹豫。 “殿下日理万机,若要将目光还留一些在后院,你说他累不累?” 这话倒也是,原本后院之事就是储妃一人打理,这也是她当家主母的职责所在,若要储君还来插上一手,便是她的失职了。海三不免低眉思索——听这么一说,又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事。 他其实从被提升的那一日起,就思量过这问题了,就如同从前的尽善一样,日后他身边巴结的人定不会少,若跟随了太子一路到皇帝,当上天门殿的黄门常侍,兴许内宫的一些个主子都要找上他。 到时候,他又当真能全部回绝掉?就算能,若得罪了人,只怕也会是一不设防,就被别人插圈弄套了罢。 这座宫城,原本就是被勾心斗角围绕起来的。 “奴婢知道了。”于是他低着头,沉声道。 申容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与尽善、阿勇那样的人比起来,这个海三确实非常不同,半点趋炎附势的心思都没有,只怕也是早年战乱颠沛流离,无奈入宫做了宫奴。她也不强求这一会就能让他完全臣服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好的开头就够了。 今后随着他想要的待他,申容不怕不能将他收作心腹。 * 太康八年九月上来,钦天监得吉日,郑皇后的一双阿权和阿思前往大德宫祝祷平安,郑皇后就请了天子令,顺道拉着申容这个儿媳妇陪着自己——带皇子们去往天梁大德宫。 此地位于长安往泸东方向十余里地的山郊,并不算远,因此只需小住两日即可回宫。 可不料正是这外出的小两日,金阳殿的小玲姬就生了。还是赶着半夜忽然发作,算算时日,竟比太医预估的早了整整一月。 这夜着实赶得不巧,赶往平邑郡下的太子至今未归,太子妃也随同皇后去了天梁。 幸而是大院内还有储妃的大宫女茵梅在,不然若真一个能主事的人都没了,谁也担待不起。 几近挨到寅时,金阳殿预备的稳婆花媪躬身进入偏殿,一流水的宫奴们端着热水盆、剪子、帕子……撩开门帘匆匆入内,没过多会,又不断换了人出来。 这动静委实不小,不多会大院内的其她几个良娣和孺子们就都赶了过来,王慧一时心惊,要跟进去瞧,却被茵梅挡在了门口,“内里血气重,良娣还是守在屋外罢。” 王慧胸口越跳越快、越跳越快,马上就要跳到了嗓子眼,一双眼皮也突突直跳,她的思绪都跟着涣散,僵硬转身,才走出一步就跌下了木阶。 宫女戚子顺势扶住了她,这才发觉她的双手也抖得厉害。登时狐疑地盯上,余光中瞧见茵梅朝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不由得暗暗摇头——近几月王美人和王良娣说话,有时候屋中不会留旁人,她起先觉得有蹊跷,还想办法在外头偷听过,后来听是一些她王家的家事,只当是家丑不可外扬,她二人不想为外人听着,所以就没多在意。 她皱了皱眉,忽见王慧头往她腰上一埋,竟是吐出一滩污秽物来,登时嫌恶,想脱了衣裳脱不成,还得扶住这位主。 想来,只怕还是因她胆小,闻着屋子里传出来的血腥味才慌张成这般。毕竟往前大玲姬死了的时候,她就被吓到了,当时连着几日都不能离人。 回想那些时日,也当真是被折磨得够呛。戚子暗暗翻眼,只得迅速搀扶着王慧返回屋舍。 第145章 郑皇后这样谋划,不能说没有为她自己的原因 国朝皇宫向来不缺使唤奴隶,北宫里出了这样大的消息,即便是半夜,也有人赶着出宫去天梁告知皇后和储妃。 总归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自当是要看重些的。 大德宫中的主子们收着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早,郑皇后还在里头哄着不肯起来的小皇子们,申容在前堂听着消息,微微一滞,而后碎步行至后室。 “什么事?我听外头吵吵闹闹的。”郑皇后问。 “小玲姬生了。”她沉声回道,“是个儿子。” 行宫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大约是大人身上凝固的气质太浓重,就是榻上玩闹的阿权和阿思都停住了动作,慌张地奔向了奶娘的怀里。 郑皇后噗嗤一笑,打破僵局,“竟这个时候就生了?是儿子也好,回宫就抱了来罢。”说着回身面向铜镜,招呼侍女继续上前给自己绾发,就从那橙黄的镜面之中去瞧申容,“就将她接到我那儿做了月子,养养身子。” 申容脸色却依旧沉重,“说孩子出来时,她就走了。” “什么?”郑皇后回头问完,眉心只略微拧动了一下,便忽得笑起来,“这不就更好了?” 本来做的准备也就是:生了儿子便不留母。只是这想法她不曾说给申容听罢了,怕她心善,犹犹豫豫,最后反办不好事。 她现在这个身子,说难听点,要等个动静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且就算有个动静,是儿子女儿还不一定呢,怎么能由着一个舞女的孩子抢了先?就算那舞女地位低,留着日后也终究是个隐患,倒不如干干净净处理了。 把儿子抱过来,申容今后的位置也稳当些。 郑皇后这样谋划,不能说没有为她自己的原因,当初她在刘郢和刘子昭之间选择了刘郢,正是看中了他宽厚仁慈的脾性——既然都不是自己儿子,总该选个将来能待自己好的。而今有了自己的孩子,思考的终归又不一样了,虽不指望赵氏子能在刘家的皇位上争上一争,但就怕这做哥哥的日后忌惮上,所以这刘郢,自己既要推上位,得他的庇护,也还要留一手,防止他万一生了异心。 而留的这一手,就是联系在母子之间的角色:申容。 申容敛眉无话,却是隐隐不安,不在自己跟前发生的事,总觉得有多蹊跷,只能等回去过问过茵梅,才能知道里头到底是如何了。 皇后和储妃一行在上午动身,等入了宫,已是入夜时分,乙和宫来了个黄门郎,与皇后递上天子的话,说是过几日章昆宫内需得设个宴——专为太子宫有了喜事。 皇后颔首,示退黄门,目光放到一旁的储妃身上,原是担心她会难堪,但见她犹自春风般的笑,这才放下心来。 一个舞女生了子,她不必跟着去金阳殿凑热闹,也就随口交代过几句以后,回兰房殿去了。 申容在甬道上行礼目送皇后辇车离去,直至拐过弯,那乌泱泱的一堆人影彻底不见,温驯的神色才彻底落下,她的眸中恢复内核冰冷,瞥了眼身后的元秀,随即匆匆赶回金阳殿—— “小玲姬早产,头胎她自己又怕,胎儿才出来一点就昏死过去,扇了巴掌泼了水,怎么都不醒。”茵梅在储妃寝殿的后室跪着回话,神色几多不安,“阿予说要不直接把孩子拿出来,花媪也默认,奴想殿下的子嗣为大,就,就同意了。” “直接拿出来是个什么拿法?”上一世的申容不曾有妊过,这一世纵然怀过一个,也没到生产那一步,她皱着眉问。 “剖了肚子。”茵梅战战兢兢,把脑门埋在了双膝上。 这副模样,多半里头还是有猫腻了,小玲姬的死,是难产还是人为,还有待商榷。 “那究竟是迫不得已才要这么做了,还是你们自己先拿的主意?”储妃的语调压低了,直视上身前跪得恭恭敬敬的大宫女。 先前就是再听不懂,这话一出来,元秀也跟着明白了什么,随即从申容边上起身,一同跪到了茵梅边上。 “是奴……是奴做主的。”茵梅话音颤抖,埋着头不敢往上看,但即便是怕,也承认了。 申容就猛吸了口气,徐徐闭上了双眼。 这几日外头正燥热,窗子即便开着也不透风,时间一长了,屋子里几人只能听着自己的喘气声,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储妃的声音才再响起,问,“当时里头都有谁?” “花媪和奴。”茵梅微微抬头,“还有弗女和阿予。” 还好都是自己人,申容涌上喉头的那口气咽了一半,再问,“外头有谁?王氏和后院那几个来没来?” “起先是来了的,后来被奴打发走了,只有行恩在外头备着。” 得知了情况,这口气总算是完全放下,她扶着额头再沉默了会,良久过后,才让眼前的两个大宫女退下,“我先静一会。” 二人起身步子才迈开,申容的目光却又放到了茵梅身上,“只这一次,若下回再擅作主张,你就不必留在我身边了。” 闻言,底下二人皆是一颤,茵梅随即伏地垂首,“谢储妃。” 第146章 皇长孙生母的死并非难产 金阳殿里的对话逐渐散去,只留申容一人时,屋子里安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博山炉上的烟雾终于打了个旋,她从紧绷的坐姿中松懈,撑着地板发愣。 沉井的小宫女、阿巧、大玲姬、小玲姬……这些无辜丢失的性命就好像从她眼前划过。 她仰着头阖眼,试问她自己就没预备过小玲姬的死吗?哪怕是在这唯有她自己的空间内,她也不敢去否认。 早在知道这一胎起,她就闪过这念头了,只不过没那么着急罢了,毕竟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小玲姬就算真起了异心要教化,也得等他长大,申容暂且还可以留着她,两三年都不是什么大事,趁着这些时日,总还能找到更妥当的时机和借口将她打发出去,若实在找不到理由,她也不会放弃杀了她。 毕竟第一个孩子,又是个皇孙,就算不是嫡子,也极其重要。 她怎么可能留下生母? “储妃,皇孙是留在偏殿,还是抱到咱们这屋来?”廊下传来花媪的声音。 她蓦地回神,“抱过来罢。” 这一声发出,已是听不出任何疲倦了。 …… 不过申容也就见了那孩子一面,早产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也不白净,再一想着他死去的生母,就愈发不敢去看了。 兰房殿那头也积极,夜里就招呼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媪过来——都是之前带着阿权和阿思的,也能让申容这儿轻松些。 她自不会拒绝。 过了几日,祝贺皇孙的宫宴就举办起来了,孙字辈的头一个孩子,皇帝看得到底不一样,乃是在章昆宫举办的家宴。 当日宴上笙歌鼎沸,席间除却内宫中排得上号的夫人、皇子、公主,还有在京的同宗诸侯王、女眷,乃至一些成了年的翁主、世子都赶到了。 宏大程度,不亚于往年年宴,听说那些送入宫拜贺的宝物,都如流水一样,从清早到巳时都还未运完。 大殿的楹柱上高挂赤色大幄,主殿座下乃是男人们落座的地方,中间垂下一道巨大的丝帛幔帐,尾端挂着金色的流苏,隔开偏殿落座的女眷。 成帝在宴中亲自为皇长孙取名“炜”,可见对这个孩子到来的欢喜——即便就是个庶孙。 可惜的是,这样热闹的场合,唯独太子这个生父还在平邑郡未归。 众人随即举杯恭贺,再落座时,郑皇后瞧准时机,在天子身边轻声说道,“阿容照顾他母子也费了心,不想才和妾去一趟天梁,皇孙就这样出来了,她也痛心疾首。妾想着,这孩子既抱给了主母,往后就和阿容自己所出的无异了,陛下您说可是?” 后宫里头的这些事成帝原本也就是不在意的,谁带着不是带?他也就笑着点头默认了。 得了皇帝的首肯,郑皇后心满意足,随即放声下去,当着众皇亲的面与申容说,“还得好好照顾着你儿子。” 曲中意思不言而喻,既是国母开了口,帝王也无可无不可,众人也就该知道里头的意味了,要有那不知道、不关心,甚至自己还未生育过的,还真就当是太子妃生的了呢。不过如何想都只能藏在心里,帝后的意思是如此,谁又敢乱说话? 申容又岂能感知不到郑皇后的好意?当即从座上起身,朝着帝后磕头,“臣妾定当不负父皇母后的期许,照顾好皇孙。” 她才从地板上起来,余光中就见有一道身影,笔直从角落窜了出来。 这人身着宫女穿的浅绛衣履,殿内的众人起先也没多想,只当是哪个夫人要什么吃食——差了宫女去找食官去的,却见她飞步殿中,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太子妃身旁。 “陛下,娘娘!”那小宫女义正辞严,面无惧色,“奴女有一事请奏!皇长孙生母的死并非难产,乃是被人所谋害!” 申容猛地回头,才认出来是她自己宫里的阿予,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见她红着眼扭头直视上来,“太子妃早令奴等几人守在小玲姬身旁,直至她生产之时,令稳婆开膛破肚,直取皇孙!小玲姬她原是能活下来的啊,陛下——”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一句细微的议论声儿也没有。 “胡言乱语!”郑皇后在一众沉默之中最先喝出声,凤尾的长袖一挥,就算天子还在场,国母气势也十足,“把这个促狭贱婢拖出去。” “娘娘,小玲姬尸首尚未下葬,令狱丞一看便知!”阿予腰身挺直,丝毫没被这气势吓到,倒像是做好了准备,再面向成帝,迅速说来,“活生生一条人命,望陛下主持公道!” 若今天只是宫内的一场小家宴,说不准成帝当真不会在意,他原本就不喜管女眷之事,即便是知道有不公,估计也会全权交由郑皇后去处理,可今日到底还是不同的,底下头还坐着好些个刘氏宗亲呢,若不出个声,难免不会把这些宫内丑闻闹成笑话,皇家颜面何存? 他沉吟须臾,抬手挥退欲来拉人的黄门,捻着胡子问,“你既说是太子妃让你守着的,何故又要揭发你主子?” 这会的天子倒还算是冷静,不若申容在心里暗暗给他安下的鲁莽形象,她也并没有强行插嘴,眼眸微垂,不禁深思起阿予为何会背叛自己,就瞧着这宫女膝行上前,回答起来的语气,竟像是对她恨之入骨已久了一般。 “奴女伺候了小玲姬一段时日,深知她的善良,可没法救下她,只能趁此次宫宴将真相公布,恳请陛下还皇孙生母一个公道!”她回头再凝视上申容,目眦尽裂,“严惩杀人凶手太子妃娘娘!” “小玲姬之死,乃是难产!”申容随即冷静回视,终于开了口。 正殿的对话隔着薄薄的纱帘吹向侧殿,女眷们不约而同地对望起来,虽不敢妄自议论,却也是从各自的眼神中瞧出了看热闹的心思,不过这之中也有人与众不同的,譬如益北王后的脸上多有担忧,而后宫女眷之中,唯有一人表现淡然,甚至于葱白的手握住杯盏,还颇有闲心地呷了口奶酒,唯有抬袖的时候,唇边才浮起一抹微笑。 这股风就又吹回了正殿,里头终于有了些窃窃私语,留在京城里的皇室宗亲,都是人精场里上来的,谁心里还能没个数?别说是后宫里的争斗了,就是在他们各自的府中,这种事都不是没有过。 不过到底就是一个妾,又没有娘家背景,一把土埋了便是,这样的命本就不值钱,事情藏在私底下,怎么处理都行;可若是闹到台面上来了,那就不一样了,说白了,皇家要脸面,这事肯定是兜不住了,传出去要被天下人议论上,不是小事,再者毕竟还是一个太子妃,便是未来的国母,手上出了这么件杀母夺子的事,怎堪配位? 几个年纪大些的诸侯王稍加议论过后,便保持起了缄默,就连那一向爱凑热闹的邕城侯都没先发声。 第147章 怕就怕,不单单是她一人的主意 “你去查清楚了,若属实——”成帝神色凛然,还有点烦,可话未说完,就被一道声音挡住了,“陛下何不听太子妃也说一句?”郑皇后立即丢了道眼神下去。 申容抬眸领意,这才上前磕头,“父皇、母后,臣妾未曾安排过此事。小玲姬生产之时,臣妾同母后尚在天梁未归,对宫中事一应不明,回来后即刻问过了稳婆和宫人,稳婆说是因小玲姬力气不足,昏死过去,用尽各种办法不得转醒,为保皇孙,才无奈使此下策。” 皇后就从席上微微动弹了下,紧跟着说,“那孩子向来就是个体弱的,如此看来,还是难产而亡。” “并非难产!”阿予再膝行上来半步,欲要辩驳,座下同时传来一道幽幽的女声,“还是个舞姬呢,怎么会体弱呢?”这语调倒是不高,大殿广阔,也难传得众人知晓,可靠近声源的两三人却是听得个一清二楚。 邕城侯隔着纱帘,落座这道声音斜角的背面,还能不收进耳朵?随即跟风大声嚷道,“听说还是个舞姬?” 能送入宫跳舞的女子,难不成还有向来体弱的?可见是扯谎,郑皇后面红耳赤,拧着眉头瞪下去。申容斜目瞟过下方,还不认得说话的就是刘郢口中几次提到的邕城侯,也没时间深想,只得解释说,“是,并非她体弱,乃是被吓晕。” “原是可以唤醒的,可她们什么都没做,直接破了肚,就是杀人!”阿予再追下去,显然是要将罪名当场坐实。 毕竟以她的身份,成败在此一举,要是被拖下去了,就再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拉下申氏了。 阿予的话确实让人没理由反驳,她们并没有用尽办法弄醒小玲姬,是太着急了些——只不过按着茵梅当时的回话,开膛破肚这主意,最先还是阿予提起的。 这一个局,究竟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还是背后有人指使了她? 申容低眉敛目,如此被人当空摆了一道,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着实没了说辞,怪只怪小玲姬发作的时间太赶巧,正赶在她出宫的那两日,其中的事不是亲眼所见,也没办法全然推断清楚。 过了好一会,才慎重地说,“臣妾当日不在,并不能知晓其中细节,还容臣妾与当日稳婆及宫女审问清楚。” “生产之事,阿容……太子妃确实是不懂的,不若陛下就交由臣妾来查清罢。”郑皇后随道,语气也强行轻缓下来。 这话说得就正合成帝的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顿了片刻下令,“申氏、和产时所有在场的妇人,收押永巷狱,皇后查明原委即刻回禀。” 宴席由此不欢而散,成帝一走,殿中人等就算是还想凑个热闹的,也不会在此久留,就只等出了宫,才能将憋在心里的话痛快放出来,众人逃得也就迅速,唯有留在宫里头的人走得慢些,许林君由着侍女搀扶起身,目光在对面人身上停了很是一会。 郑皇后也清楚成帝的性子,既是后宫的事交给了她,在这之中就不会多问一句——天子只会要最终的结果。 所以即便遵从圣令将人都关到永巷狱去了,申容所待的地方也是与旁人不同的,甚至于比永巷宫的一些个娘娘们住的居所都还要敞亮。 花媪和茵梅她们是正经关在永巷狱的,储妃就在永巷宫靠西面墙角的一排小屋子里,这里是空着的,不住人,也不放置杂物,听说原先是给成帝宠幸过——但又不能给位份的一些小宫人住的,后来人实在太多了,郑皇后就改了规矩,只让有了身孕的住这养着。 又因这两年来少有人怀上,所以就空了下来,只做个预备的居所。 叔衣亲自送她过来,屋子里除了一个炕,就什么都没了,幸而现在天还不冷,不然墙里不过烟道,再要等炕完全烧起来,人不一定能熬得住。 后来安排进来几个粗使仆妇,把里头打扫干净,大扫帚扫了地,炕和墙也擦过,过了会,又有两个宫女把日常要用的暖炉、熏香一件不少地搁进来,地上铺了一张草席子,用炉子给压住了角;睡觉的铺盖、褥子也都在炕上垫好了,最后铺上一层罗衾,绸布帐子一搭,除了大小不一样,和她寝殿里头睡的床榻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 洗漱用的铜盆和马桶就放在墙角的行障后,隔壁偏房往这屋通了一个内门,不用跑出屋就能直接过去,那边有个灶台,往外通着烟道,灶上一口铜锅,旁边的墙角有一口储水的大缸,这边仆妇在忙活的时候,那边就进进出出几个小黄门,挑着担子往缸里灌满水,灶台里也留了火种。她撩开门帘往那屋看了会,见北墙边上也放了一个行障,里头是洗澡的浴盘。 天色将暗未暗之际,跟过来两个兰房殿的宫女,抱着箧笥安静入内,里头是给储妃换洗的衣物和要用的脂膏红粉,大的放在墙角,奤奁就放在炕梢。西窗前的案几上甚至摆上了她平时看的竹简,放上一盏油灯,连那几只常用的狼毫笔都取了过来。 要不是这里空间不如金阳殿大,这么一通布置下来,又和往日居住的地方有何不同? “娘娘让您不必担心,不过是死了个伶人罢了,回头等把那宫女审问清楚了,如何都会出去的。”叔衣特地咬重了“审问”两个字,可见阿予的下场不会多好。 她默然点头,又说,“怕就怕,不单单是她一人的主意,烦你多添些心,给人留条命。” 依着郑皇后的手段,大有可能直接给人杀了,最后随便回禀上去一个理由,只说人是畏罪自杀的,估摸着成帝也不会多追究。 叔衣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便应下了。 第148章 他回来了? 等人悉数退下,这里就只剩了申容一个人,虽然用的东西齐全,也必不可能配置使唤宫奴,不过她也没多矫情——还想着让人伺候,入宫之前本来也不是什么贵人身份,申安国和孟氏不在家时,便是她垫着杌子上灶台做饭,收拾家里,而今虽然丢了几年自食其力的日子,但也不至于全然忘了。 就又将那些置办得规规整整的物件稍稍挪了位置,改成自己全然满意的样子以后,又往隔壁屋子去,预备烧了热水,待沐浴完了好歇下,才刷了铜锅,听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内门探出头去瞧,见是两个小黄门将装了饭菜的竹笥放到长案上,一句话不说,放下就匆匆退出去了。 估摸着也是郑皇后安排的,她未曾多想,返回偏房继续干活,把刷锅水舀出来倒桶里,冲洗了三遍,才将那些脏水倒到前坪,回来再舀了干净的水给烧了,就预备去吃饭。 这会撩开门帘,正听阿勇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储妃安,是奴婢。” 她示意进来,阿勇就捧着食笥入屋,往案上一放,回道,“娘娘念着您没用过饭,这是兰房殿食官做的,都是您平日爱吃的。”说完,躬腰颔首行了礼,就退到门外去了。 又在外头说,“储妃您先吃着,完了奴婢来收拾。” 申容一时失神,这是郑皇后送来的,那刚才的竹笥又是谁送来的?她将湿了的双手往腰后擦了擦,跪坐到了草席上,把两个盒子前后揭开,倒都是她喜欢吃的肉菜。 郑皇后送过来的里头有猪肉羹、鹿脍、冷酱鸡和一碟白菜,还有一碗乘得结结实实的米饭;另一个竹笥里头,只放了一样菜:一大碗扣着的炙肉,旁边配着两小碟子蘸料,一碟酱菜、一碟粗盐。 她拿着盖子的手猛然一滞——除了她的父母和刘郢,就再没有人知道她夕食的喜好了,就是郑皇后也不清楚,往前她侍奉郑皇后用膳,多是在白日,就算有留到晚上的时候,她也不多将自己的喜好表现出来,一般郑皇后爱吃什么,她就跟着一起吃;可太子不同,他喜好清淡,申容喜好辛辣,他知道二人口味相反,所以记得清楚,又因他过午不食,有时候来金阳殿正赶上申容用饭,也能看见她晚上都吃些什么。 他回来了? 她咬着下唇拿筷子,两边的饭菜都动用了,先喝了几口肉羹,又拌着米饭吃了几片白菜,最后就开始吃炙肉,肉里包着酱菜,外头蘸上粗盐,往嘴里连连塞了几块,吃了剩半碗的时候就有些饱了,平时夜里用饭,她也从来不吃得过饱,可不知为何,今朝的东西却见不得有剩,实在她很清楚——就算是最后诬陷成了真,自己也不见得会被处死,这一顿还算不得什么断头饭。 可不知为何,这一会就是想多吃些,好似只有吃完了,心里才能痛快一些似的。 “储妃。”大约是过了太久,阿勇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她终是搁下了筷子,“你进来收了罢。” “唉。”阿勇躬身进入屋内,跪坐长案一侧,才发现上头竟然有两个食笥,“这怎么有两个?” “这是太子差人送来的。”申容解释说,“你也一道收走了罢。” “唉。”阿勇遂没有多问,等收拾完,原想问——那明日兰房殿的还用不用送了,可转念一想:自己何必主动问?要是不用了,储妃自然会说。遂也就没开这个口,预备退下时,却又听储妃唤了他一声,“你过来,我吩咐你个事。” * 刘郢是在当日未时后回来的,入了长安皇城,照例还是先到天门殿和成帝回禀过消息,丞相忠文公、中大夫任许也在,后来太尉同几位侍中入殿,直至申时初才全部商讨完。 成帝问完南边战况,示退其他人,单留下了太子,刘郢就理了理衣袍,换了个站姿赶走困意,一抬脑袋,却见忠文公回身朝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届时他还没懂这动作是何意思,等他老子之后的话传来,才能知晓。 成帝将白日宴上的事简单代过,说他后院孺子生了个儿子,不过那孺子死了,有宫奴上报是太子妃做的。 听着这话,太子愣了很是一会,才小心回答,“父皇,申氏性情单纯,必不能做此事的。” 当时提起小玲姬有妊,阿容还是开心的,后来他自己和郑皇后的意思,也是要把孩子抱过来,她何必还要如此做?给自己留个把柄? 成帝就胡子一吹,冷笑了声,“闹在殿上,众人皆知,申氏自己都答不出话来。” 要被人陷害了,还是在殿上闹一出,她猝不及防也情有可原罢——太子顿时心道,想起崔公方才朝自己摇头,一时就没有急着争辩下去了,沉思间,又见天子招了招手,却是直接示意他退下了,“妇人事皇后管,你别插手,做好自己手里的事。” “诺。”于是他躬身行礼,默然退出了天门殿。 出了乙和宫南面的宫门,刘郢也没急着先回太子宫,毕竟现在南方战事吃紧,自己离宫十几日,也该先同任许他们听过消息了的——孰轻孰重,他心里还有个数。 储君的辇车一转,就径直往天禄阁过去了,不过路上也没耽搁,辇车上的人一边闭眼转着扳指,一边听着身旁海三的汇报:“是金阳殿自己的宫女,在小玲姬身边伺候的,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你把明生叫去含丙殿等我。”话音刚落,人都还未走动开,他又问,“太子妃现在何处?” “听说被关到永巷狱去了。” “哪儿?”他猛地睁开了双眼,以为自己听差了——往前就算申家被质疑乱党,也不过是将她禁足金阳殿而已,这回罚得也未免太重了些。一时不禁又心烦虑乱起来,吩咐道,“去让庖厨炙上几块牛肉,酱菜、粗盐都得有,找两个瘦小些的黄门给她送过去。” “是。”海三点头应声,行动得也快,往北宫甬道上小跑过去,一会就没见了身影。 第149章 您要在这过夜吗? 任许今日也看得出来,太子心里似乎藏了什么事,皱着眉听完几人的汇报,就开始阖上了眼,象征性地再回问个几句以后,竟再无了旁的话。半点不像平日,还能拉着大家伙一起讨论个几句的。 虽说南边计划照常,并没有出岔子,可行军途中就怕万一生变,也轻易懈怠不得,往前太子只比他们更谨慎,事无巨细,几乎每一条从南边传来的消息都要细细琢磨。 可为何今朝,显得如此心急? 不过他也没将心底的猜测表现出来,同往前一般议论完,屋中人等就散了,几人目送太子离去,也都各自寻了路出宫。 任许稍顿在后,在石砖上停住了脚步,抚了抚髯须,回头睨了眼候在边上的小黄门,“宫中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今日倒是——”那黄门话犹未毕,却见方才走在前头的人又打倒回来,正是焦顺,“德之,如何走得这样慢,我正有话问你呢。”说着,就回来揽上了任许的双肩。 他只好扯起嘴角笑道,“何事?”一面说,一面暗暗令那小黄门退了。 天禄阁前的众人逐一散去,从方才的热闹回归宁静,可宫闱深处的某一排小房子里头,却是被打破了宁静。 申容刚沐浴完没多久,就在案几边坐着了,原本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后来实在没心思,就停顿下来,思索起阿予这个人—— 这一批进来的宫女都是在太康五年入的宫,当时她就是看重了她们新入宫的身份,没有任何背景,甚至都来不及依附任何人,头一个主人就是她这个储妃,而她对她们,也算是细致用心地对待了的——虽说该罚的时候会罚一下,但也经常赏赐东西下去,对比起那些后宫的夫人们来说,她算是个极好的主人了。 金阳殿大院内的宫奴们,也从没出过有异心的。 她究竟是为何,要这般背叛自己,甚至不惜做出这么大的一个局。 沉思间,女儿家的玉指覆上案面,捧着小香炉不由自主地敲了起来,尚且没有规律,她低头随意一瞟,才发现食指上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几乎延伸到根部,上头的血迹已经干了。 想来还是方才倒水出去被磕的。 又不由得苦笑起来,感慨自己做贵人做得久了,十指不染阳春水,如今就是做这么一件小事,都能伤着。 正预备拿帕子去擦了,还没起身就听院子里起了些动静,几道稳重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正见月色照在窗前,人影靠近,倒是完完整整地映在了窗上。束发高髻,鼻梁挺直,却是个高大的身量。 好歹也纠缠了两辈子了,还能认不出人来? 她当即就丢了手里的香炉,门一开,忽然红了眼眶。“殿下——”声音一经出口,竟还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说实话,刘郢没来之前,申容一直觉得自己还好,哪怕看着那个竹笥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后来消个食、洗个澡,也就好了,她要花更多时间去思考阿予这个人,去联想所有的可能,她来不及感慨、更来不及委屈,那些情绪于她现在是没有作用的,反倒会让自己乱了阵脚,还不如就好好过好当下,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可当看到他时,所有被压抑起来的情绪就犹如洪水泄堤,好似只有统统发泄出来才好。 头一回顾不得他身后还跟着多少宫奴、也顾不得那些体面,就朝着太子扑了过去,刘郢反应也迅速,手里的东西丢给海三,结结实实地接住了人。 …… “我也摸不清原委,那两日,我正同母后在天梁未归,回来小玲姬就生了,当时偏殿只有服侍她的两个丫头,还有花媪和茵梅,说她是被吓死过去的,叫喊不醒,打骂泼水也不醒,时间拖不得,就只能那么做了。”进了屋子,申容的情绪才稍缓,就坐炕上靠在太子怀里,冷静解释起来。 两道木门一阖,几个跟着太子过来的宫奴都候在外头的,里头就夫妇俩个,太子拍了拍她的脊背,叹了口气,先没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怀疑。被吓死的人——在他这里可看到过太多了,虽说不曾接触过妇人生产,但说是被吓死的应当也差不了。不过更重要的是,申容当时也不在宫里。 “你那宫女怎么说?”太子问到了关键。 她就如实回答,“阿予最先提议,花媪也同意,最后是茵梅决定的。” “阿予?”太子皱了皱眉,“是那个宴上跳出来的?” 她点了点头。 “我倒是没在你边上见过这号人物。” “我确实没用过她。”她抬头凝视上刘郢,“后来是觉得小玲姬身边服侍的人不够,才让元秀找个人过去服侍的。” 毕竟也小半月没见了,就算是这样的神伤时刻,夫妻俩抱在一起也难免不情动,一边说,太子就朝她嘴上啄了下,大约也是觉得没个头绪,只好说,“成,不提这个了,回头我好好查查。” 申容就“嗯”了声,配合着不提了,又问起他方才丢给了海三什么。就听刘郢笑道,“怕你晚上没吃饱,令庖厨做了貊炙,切了点带过来。” 她也觉得有些好笑,“妾身怕是吃不下了,母后晚上也送了菜来,我两边的都吃了,在这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肚子才缓过来。” 刘郢就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鼻子,“傻姑娘,吃不下就不吃了,全吃了干嘛?” “母后让黄门在外头守着收回去的,我想着若是不动,是不领人家的情,就只好都吃了。” “那你吃她那份,不吃我这份不成?”他干脆将她抱到了自己身上,两条腿抖了抖,就跟逗孩子似的。申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洗完澡穿得也松散,腰上没有系绦带,她也控制不住地岔开了腿,搂着他的脖子和他继续对话,“您的情我也要领啊。” “怎么领?”这动作愈发亲密,似乎一触即发,嘴里出来的话也难免不歪。 毕竟小别胜新婚,两个人对彼此的身体又熟悉,别说刘郢了,就是申容的呼吸都重了些。 不过在他趁着抬头要亲上来之际,她就抬腿下来了,往榻边坐远些,“您要在这过夜吗?” 第150章 时候不早了,您回去歇着罢。 刘郢手上一空,略微扫兴,才开始往这屋子里打量起来,不免打趣,“你这布置得倒好,我还担心你受苦来着。” 申容也以为她会受苦,可来时见宫奴们来来回回地布置,就明白自己这个苦是吃不成了的,她莞尔而笑,预备也跟着打趣,忽然念起太子宫内倒还有件喜事——刘郢好容易得了个儿子,而这孩子也是生母难产而亡的,说不准他心有戚戚焉,日后要越发看重起来。 自己要是一句都不提,未免显得太过冷漠,口唇翕动了一下,就还是提了嘴,“您去看过阿炜了吗?” 太子爷头一点,方才还有些放松的神情,顿时就凝重了些,“看着挺可怜的。” 早产的孩子,还是用那样的方式拿出来的,能不可怜?申容也就再凑过去了点,“幸好母后配了之前照顾阿权和阿思的几个老妪过来,不然要是金阳殿里没了人,我也当真在这待得不安生。” 她还欲说阿炜,刘郢倒是瞅见了她的手,“你这是怎么了?”她就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一背,“洗澡的时候磕破了,不是什么大事。” 还当真不是什么大事,这会血都干了,也就看着殷红,好像多严重似的,但也说不上多疼。 可太子爷看在眼里到底不同,也就招手唤了海三进来,令其往永巷令那去取备急的药箱箧,等人回来,又由两个小黄门给她手上正儿八经敷上了药粉,把血痂去了,外翻出来的皮拿小剪子给剪掉,另有人在旁边取出个匜盒,底座朝着油灯上滚过几回,待那脂膏一化,取了把搔头在火上拨一下,沾着油敷在她的伤口上,最后细布这么一包,看起来倒的确没方才那样瘆人了。 宫奴们忙活的时候,申容就盯了很久,还在想有些小题大做,只听对面太子唠嗑似的说了这小半月的事。 “我这回是带了韩苌一同去的,他竟有些真本事,头前郡下一个乡里两拨人斗殴,一共百把来号人,我这又正要用人,就只给了他几十个兵下去,不成想天还没黑他就回来说是摆平了,后来数日竟也就此安生,没听见下头再闹动静。问了几句,才知他竟还懂些兵法,难得。” 她一双眼珠子瞥过去,笑道,“您怎么想着带上他了?” 禁军里头的小人物,怎么一跃就能跟着太子外出办事去了? “出宫的时候与他打了个照面,我心想他看着结实,回头要是郡下闹事,拿他那身子板出去显摆显摆,也够威风的。” 申容就嗤笑了声,原来还是看中了人魁梧的身板呢? “您要瞧着他好,就多用用呗。”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之前你不还哭哭啼啼,叫我不升他的官?”太子盘坐起来,颇有些要闲聊下去的意思,看样子是不急着走了。她就跟着抬腿上了榻,半举着那只被包扎起来的手,说道,“这不您自己觉得他好吗?要有可用的人,尽管去用,对您好,我才说的。” 这话说得还算中肯,都抓不出可以调侃的地方,刘郢若有所思,脸上笑意渐渐温存,就没说话了。也不知道这会是几更了,外头都听不着人打梆子,不过从他过来时天就不早了,又待了这样久——申容就算有心还想和他多聊会,但也不能真留下他,不然明早太子被人瞧着是从永巷宫出去的,这可怎么说? 皇帝成了年的儿子们,基本都不往永巷宫这头过来,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毕竟往东边过去一些的排排宫室里,可全住着那些他年轻貌美的小妈们呢。 “时候不早了,您回去歇着罢。”她索性直言道。 太子大约自己也意识到了这问题,张手叹了口气,“成,我明日再来瞧你。” 不论多早晚,主子有令,奴才就得候着。 都已经过了子时了,明生因为太子爷的一句话,还候在含丙殿前的,等人回来,才上前恭恭敬敬磕过头,“殿下。” “进来罢。”刘郢就领着他入了殿。 跟在身后的黄门也懂规矩,都老老实实伫立在廊庑下,海三往那并未阖上门的屋内瞧去,自忖了一番,就让外头几个年轻些的宦官回去睡下了。 那几人一时惶恐,还不敢退——毕竟往前跟着尽中官,只要他还在,他们就得陪着,等着他一道回去。 “估计问完话就得歇息了,你们杵着也没事,回去罢。”他再招了招手,众人才犹犹豫豫地退下。 “阿予确实是储妃安排过去的,但她之前也不在储妃身边服侍过,一直是在后院做事。”明生在屋内率先开口。 太子往腰后凭几一靠,又揭开了案几上的小香炉,没燃上香——他微微皱眉,把盖子放了回去,“我知道。” “那个叫阿予的宫女,你有了解没?”太子自己起身往墙角的竹篓里捡了两盒子香灰,回来揭开炉盖,取出塔模,开始配起了香。 明生顶着眼皮看了眼头顶的太子,又瞥了眼外头廊下的海三,开口道,“奴婢只知她是太康五年那一批入宫的。” 说完就没了旁的话,毕竟他是个中人,在贵人的院子里鲜少同宫女们打交道。 可过了半晌,没听太子出声,明生遂又好奇地看了过去,才见是他烦闷地闭上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将手上香点着了,盖子一盖,“这几日你宫内外都好好查查,看她在外有没有个亲戚什么的。要关系近些的,最好能挟持得住她立即开口。” “是……”明生心领神会,瞥到炉上飘出来的一绺绺轻烟,就伏身退了出去。 待到了回廊边,又略略缓了一会,步子才悄然停住,回想到方才屋内的事,朝着门口的海三走近,“伙计好心提醒你,殿下进屋前,里头的香要点上。” 海三闻言一哽,这才反应过来——他原也是知道的。太子往平邑郡下去的这段日子,他没少做功课,只是一到眼下就浑然忘了,登时一吸气,又闻着屋内竟是有了香味,就朝里指了指,用眼神去问明生,只见他也指了指里头。 这么一明白过来,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倘若被骂一顿都还好,也是明明白白的,可偏生主子是自己去做的,还没说什么。海三顿时愧悔无地,十分的朝气泄了也有八九分了。 明生心下腹诽,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什么大事,下回记着就成,谁还没有个不上手的时候呢?还有明早,储妃那儿送朝食的事也别忘了,别让殿下说,你才去做。” 不说倒也真忘了,今日夜里既送过一趟,那明日肯定也是要送的,当真是才上任,做事手忙脚乱的,明明心里也明白的事,可到了跟前就是忘了。他抬眼朝面前的人看去,一时想感激,却见明生又拿手指了指屋内,顿时会意,就一抱拳,匆匆往储君寝殿进去了——还得服侍主人更衣歇下呢。 第151章 我知道了,我没怪她。 含丙殿院中的人影退去,明生在北宫内的甬道上停住步子,朝金阳殿的方向看了一会,几间大些的宫室皆灭了灯,唯留下院门口两道六角雪见石灯还亮着,他抿了抿嘴,想着今日来含丙殿回话,竟是这三月来的头一回——太子已经很久没找他问过储妃的动静了,就连今日回话,也没见他问起过:到底是不是储妃做的。 如果当真二人之间彻底用不着他了,于夫妻而言,不失为一桩好事;而于他自己而言,就更好了,只盼着这二人之间能够彻底心意相通,不再有怀疑和利用。届时,他也就敢和储妃提离宫之事了。 想起京郊爱人的身影,他眼眶干涩,不禁捏紧了衣袖,加快脚下步伐,朝着金阳殿返去—— “阿巧?”彼时永巷宫西边的宫室内,传来质疑的一声。 阿勇在烛光下点头应“是”,按着他方才在永巷狱听到的,将两个大宫女的话详细传达给了储妃,“茵梅姐姐说,太康五年进来的这一批关系都还好,后来有几个被安排到了前院,弗女又配给了小玲姬,所以茵梅姐姐给她们的屋子都调开了,中间有小半月,阿予和阿巧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不过后来阿巧就被——”他瞅了眼身前的人,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就被调去田良娣那儿了。” “不过两位姐姐说,这也只是猜测,毕竟往前瞧阿予和阿巧的关系也没好到那一步,元秀姐姐说,阿予在后院一直不怎么吭声,先前宫女们睡通铺的时候,她也不怎么和旁人来往,哪怕后来和阿巧一个屋子,也没见同吃同住,成日里只专心干自己手上的活计,人也算细致,几乎不出错,正因是如此,元秀姐姐后来才将人推荐给了您。” “元秀姐姐哭得怪可怜的,只让奴婢代她给您认罪,储妃,您瞧着——” “我知道了,我没怪她。”申容打断了他的话,话音一停,就没再说下去了。随后跽坐席上发了许久的呆,不见要示退他或是再问什么,阿勇想着元秀的托付,等了一会,实在是坐立难安了,刚忍不住要问,又见储妃面向他问,“你明日还会来吧?” 可巧早前那趟他也想问这个,便立即点头,“是,皇后娘娘说了,让奴婢每日平旦、隅中和日入前都来给您送饭。” 这话说完,听储妃“嗯”了声,神情依旧淡淡的,就起身往帐中走去了,绛红曲裾裙尾从眼前扫过,他心里大概明白,随即伏地再恭敬地磕了个头,就快步退出屋子去了。 这一夜申容睡得极不安生,半夜似有雷电闪过,訇然一声巨响,她猛地惊醒,才发现是外头在刮风,屋前的院子里一棵树都没种,就空荡荡的一片,估摸着是那些堆积在墙根的杂物被吹倒了。 这永巷西宫,安安静静的时候可怕,有动静的时候也可怕。她不禁从炕上坐起了身,缓缓抱住了双膝,耳后的青丝垂在双颊边,两道帘子似的将自己包裹起来。 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直到那股风不知多早晚地退了,窗前还原出一片清白的月色来,像是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深秋的寂寥一同涌上来,才终于得以听清远方传来的梆子声。 “咚——咚、咚、咚、咚。”已至五更天了。 这座经历了两个朝代的皇城,就在这片暗与明的推移中,一点点显出它巍峨的轮廓,房檐上响起的几声雀鸣,叽叽喳喳的,永巷西边的小宫室内,一缕缕金色的光芒从门缝中投射进去,里头的人却还是坐着的。 东方旭日升起,又是崭新的一天。 过了大约几刻钟,就听一道脚步由远及近,阿勇的声音接着从外头传了进来,“储妃安,奴婢给您送朝食来了。” 他来得倒也早,得了申容的示下后,入屋先行了礼,又很懂事地将视线避开了储妃的帐中,食笥轻轻放置案几,就弓着腰退到门外去了。 申容后半宿都没睡,撩开幔帐时身子骨都较平时沉重,她将一头长长的青丝挪在脑后,随意地顺了顺,绑了个低髻,先往偏房过去洗漱。 打开灶台下头的火门,拾了几把细柴禾丢进去拨了拨,等里头维持的小火种慢慢燃起来,再回身往铜锅里一点点地舀上了水,预备温点了就用。没成想才走动半步,忽而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下去,好在是这屋里空间小,手一张出去就能扶住旁边的土墙。 就这么在原地缓了好一会,直到眼前那些闪着光的小点慢慢散开了,才能勉强活动起来。 这一会锅里的水正好也温了,她就舀了一半进铜盆,洗过脸、漱过口,忙活了好一阵才回正屋去吃饭。 阿勇正在外头哼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调,听起来倒还有些闲情逸致的。 她盘腿坐在席子上,先喝了口米汤醒神,听了会,就问,“你这哼的什么啊?” 那调子一停,都能想着阿勇是弓着身子在回话了,“回储妃,是奴婢家乡的曲子。” “你家哪里的?”她就问。 “奴婢家在百越。” “早听闻越人歌出名。”她扯着嘴角一笑,跟着起了兴趣,“你仔细唱来听听。” “那……”阿勇也没有多推辞,“那奴婢就给您献丑咯。”他正式清了清嗓子,徐徐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申容就在这样的歌声中咬了口餲饼,在嘴里嚼细软了再慢慢咽下,才下了喉咙没多久,肚子里就立即返上来一股力道,顶着喉咙里的东西不让下去,她丢了筷子还来不及跑开,方才喝的米汤和那一口餲饼就全都吐到席子上去了。 外头歌声一止,阿勇推了木门进来,“储妃?” 第152章 储妃上回月事是何时? 这日清早含丙殿也热闹,太子爷早起由人服侍更衣,心里始终没个着落一样,张着手腰间的玉环都没带上,就看着了正给他系腰襻的海三,“早饭你送去了吧?” 海三手上动作一停,眼珠子往上一瞥,收了惶恐,立即回说,“殿下放心,方才就差人去送了。” “嗯。”他点头回身,总算是满意了些。 后头那人也暗暗松了口气,想起昨夜明生的话,心坎顿时软了一截:觉着自己这段时日刻意冷着他、不理他,也着实是做出格了些,照这么看来,维护好储君夫妇的关系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储妃这次脱了嫌弃,可能以后的许多事,他还需得靠着金阳殿,毕竟太子宠太子妃,自己也看在眼里,昨日夜里下了天门殿,他中途都还没歇脚,从天禄阁出来就往永巷去了,硬是待到子时才回来。 往前他听说太子妃得宠,还不觉着有什么,可亲眼见着了,才深知里头的情谊,虽说保不准将来一直会如此恩爱,但只要储妃自己拎得清、不犯事,日后就算少了年轻男女的悸动,估摸着地位也难撼动。 毕竟人家,不仅仅得夫宠,还同兰房殿关系也密切不是? 他眼观鼻鼻观心想着,内心原本还存着的思虑就去了一大半了。 卯辰跟着太子先去金阳殿看了看皇孙,后往乙和宫过去,海三也没总在那守着,半道自己先回含丙殿预备着了——等太子回来,屋子里的熏香、热水少不了。有了昨晚的教训,他时刻清醒,不敢懈怠。 才忙完到外院门口,预往乙和宫返回,远远瞧着门边立着个人影,看穿着打扮当是宫中贵人无疑,就狐疑上前先行过礼。 这才认出是金阳殿的王良娣,故而没有多话,打完招呼就预备走。 却见王良娣笑着朝自己递来个钱袋子,他都没接过,先是问,“良娣何意?” “你是唤作海三罢?”王慧脸上现出一个笑来,虽然面相生得不像储妃,但海三却觉得这嘴角、眉眼的弧度,还有些像储妃脸上的笑。 他点了点头。 “你收着这个,告诉我,殿下昨夜宿在何处的?”王良娣问他。 他便指了指含丙殿内,见这白白胖胖的王良娣就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大约是见他还没接过东西,又是一笑,“收着,我赏你的。” “无功不受禄,良娣何故要赏奴婢?” “高兴嘛。”王慧强塞到了他手里,扭头看了看殿内,一副扭扭捏捏、欲说不说的模样,“今日你在殿下边上服侍,就提一提我,可明白?” 感情还是奔着这个来的,海三暗暗撇嘴,只将手里的东西还回去了,“良娣安,奴婢还得去天门殿接殿下,晚了怕是不妥。”话音稍顿,觉着这样决绝终归不妥,就还是中和口气了。再加了句,“若有机会,奴婢自会提到您。”说完,都不待人反应,就迅速越过她去了。 王慧回身跟着望过去,虽说还有些懵怔,但好歹是同意了,唇边不禁浮起了一抹笑,她望向身边的戚子,刚想张口说话,又不禁握住了嘴。 戚子好奇打量来,“良娣,你如何了?” “没。”她连忙否认,捻裙提步,快速返回金阳殿居所,戚子紧随其后,虽疑惑不解,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 清早被关在永巷西宫的储妃吐了,阿勇人微言轻,只得奔回兰房殿去请过皇后的令,再去请太医。 逢着他去过一会,含丙殿送朝食的黄门也来了,和昨晚一样,仍是放了东西就走——毕竟这位主子现在正是罪名加身,上头只让他们来送吃食,并未交代其他,便也不敢久留。 申容就瞧着那俩小黄门惶惶退出屋内,也未深究,席子上的污秽物虽是除干净了,屋子里头却仍有股味道,她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将两道木门都敞开了,东西的窗子也推开,再回身预备去偏房净手的功夫,阿勇已是带着人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他特地请的,还是太医署的人自己懂事——来的竟是任行恩。 他也照旧先往门前伏地磕了个头,才入内给储妃搭脉问诊。 这期间阿勇也懂事,瞧见案几的东西还未全然归整好,就弓着身子去摆放了漆盘、耳杯,一双竹筷子也并排搁在了盘口。 任行恩垂眉听了会脉,再盱眙时,神色惊慌,细细看去,好似还有些喜色,“储妃上回月事是何时?” 申容就细想了下——这两月着手处理尽善,留心海三,再加之刘郢往平邑去了小半月,夫妻间备孕的事搁置,她倒着实是忘记留神月事了,算算时日,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可是有了?”她轻声问起,不免心潮起伏。 “听着该有小两月了。”任行恩说完,便退到榻边,忙不迭磕头贺喜起来,“储妃,您是有喜了。” 话出,阿勇收拾案面的双手止住,如响斯应,也跟着就在任太医边上一同嗑起了头,“恭喜储妃,贺喜储妃。” 申容却还在懵怔之中,虽说早就在预备了,可是成婚三年,中间还丢了一个,隔了近一年才听着消息,心中的欢喜一时竟不知要提起来,她抓着了炕桌一角,身子朝前伏了一下,“此胎如何,可强健?你听着弱不弱?” 毕竟上一个没保住,她心里就一直有个梗,是怕自己这一世无缘生子,又怕就算日后再怀了还是如此。 “储妃放心,臣听着无异。”任行恩吞咽了一下,胸口的心跳也加快许多,“兹事体大,不若再请皇后娘娘唤了臣的师傅来?”语气里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虽说对自己医术还颇有些把握,方才听着也差不了,可他到底年轻,少不得多叫几个人来瞧瞧,答案方才更为准。 二则,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至于全担在自己身上。 申容尚未开口,阿勇倒是积极得很,“储妃,奴婢把消息递回去?” 第153章 就要是宣张得满宫闱都知晓 时隔一年,太子妃再度怀有身孕。 这消息火速传到兰房殿,郑皇后二话不说,就着人把关在永巷西宫的申储妃给接到了兰房殿,一面令人去少府太医署唤贾、陈两个太医,一面让叔衣亲自去天门殿——把这消息告知了皇帝,还不忘令人把消息递到太子那儿。 就要是宣张得满宫闱都知晓,前头的舞姬就算生了个儿子又如何?母亲死了,皇孙又不是没在了,正妃这也怀着呢,就算要追究责任,看在孩子的份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天门殿的消息回得也快,那黄门郎额上淌着汗珠,说天子听了消息后,算是默认了。“陛下还说——”黄门郎惶恐地打量了一眼郑皇后,“说您照旧查个准,不得敷衍。” 到底是多年来的夫妻,不过一个动作就知道皇后的心思了,郑皇后轻轻阖眼,似笑非笑,“你回去回了陛下的话,说孤会办好的,请他放心。” 这对话帘帐后的储妃也正听着,虽说对她而言是早了事早好,可她倒也希望把这事查准了。 若是她们猜得不错,是为了阿巧,那倒也罢了,就怕后头还有其他人。毕竟这一计埋伏深远,她一个小宫人,在宫宴上闹事,便是孤注一掷,若不成,赔了性命也没退路,倒不太似她一人能筹划得出来的。 “诺,娘娘。”黄门郎就在前堂松了口气,退后几步,逃也似的出了兰房殿。 皇后和储妃的关系,莫说是内宫了,就是乙和宫里也知道,天家的婆媳关系,似乎比下头任何一家都要好,就和那亲母女相差无几,逢着宫中要办的大小宴席,皇后都交由自己这儿媳妇去办,要有接待几个诰命妇和王侯夫人的活,也多拉上太子妃,里头颇还有些要传衣钵的意味。如今储妃犯了这么大一个事,皇帝的态度又是如此,递消息的人那就是出头鸟,虽然传达的是天子的意思,可正因夹在这中间,就最容易做了人的出气筒。故而那黄门郎惶恐不安,就怕自己被皇后盯上,就连出兰房殿院门的时候,都不提防打了个趔趄。 阿勇正领着两个太医入园,恰好就瞧见这一幕,惶恐打个照面,已是了然天门殿那都知道了。 * 消息传来太子耳朵里的时候,兰房殿里两个老太医也一并证实了喜脉无疑,且并未有什么胎弱的异样,好好将养就是,倒也不必添药。 这即是喜事中的喜事了,郑皇后乐得喜眉笑眼,打发了赏赐下去,连带着一旁的宫人们也少不了得个好。 申容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望向了自己的小腹,却也觉得原本就该是如此,自己虽说不上身强力壮,但也是不常生病的,正经要做个事,气也不虚,早前那一胎何故就那样了?之后就是用心养都养不住。好在是如今总算是又来了个,好歹是有个安心的事了。 太子来时,消息已经定下来了,郑皇后也开明,即便自己心里甚是得意,但也没留小两口多久,只让他略坐坐,就示意太子将他媳妇接回去了。 忽而念起什么,又令人去益北王国邸——叫了益北王后过来,终归是两个儿媳妇,其中一个有个好消息,另一个也一起听听,顺道敲打敲打。 这头夫妇俩回了金阳殿,申容甚至脚都没落地,乃是受用着储君的辇车——被抬回来的,她不禁又在心里念叨了句“小题大做”,若是没被诊出有孕,这会说不定她就在永巷宫的下房里,挑水刷锅干活了。 金阳殿里少了两个大宫女服侍,刘郢落座后没一会,大约是觉得空了些,就预备从他那儿调些人来,申容一招手给挡住了,“我这儿不缺人,正经早些查出来,让她俩个回来才好。” “成——”太子尾音拉得极长,脸上的笑意收也收不住,拉起妻子的手放到掌心拍了拍,又很是喜爱的抚上了她尚未显怀的肚子。 仿佛除了傻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这难不成还是……太子妃吩咐上太子了?海三在一旁听着对话,不禁低着了头,虽说他不是没跟过太子夫妇边上伺候,也见识过二人的恩爱了,觉着君主待宠妃——大抵就是如此的,但是这回心底的感观便又不同了,这倒不似天家的夫妻,倒还有点黔首伉俪的意味。 不觉笑了笑,便仍旧是守在边上只等吩咐。 得了正妃有身孕的消息,即便头前不能侍寝,但太子这夜依旧宿在金阳殿正殿。由此,前日还闹得满城风雨的储妃杀母夺子案,竟在无声无息中被掩盖,储妃被关押永巷狱的那道帝令,也形同虚设。 夜里夫妇俩少不得还得去看看阿炜,虽说还是那样瘦瘦小小的,但又比刚出生的时候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了。 刘郢双目之中虽是显而易见的怜爱,但比不得申容,他都没看多久就走开了,往后室南边墙角过去,先随手抓了卷竹简,没看两眼就丢下了,而后又开始倒腾起了窗前的矮松盆景。 申容扭头打量了一下,敛目深思:他这是想到他自己了罢,同样是一出生就没了娘,养在主母名下。 她就回眸看了一会小榻上的孩子,示意奶娘抱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接到了自己怀里,悄声问了两句“这样抱对不对”的话以后,调整了几个姿势,就转身对着了里头,“殿下,您不抱抱他吗?” 听着这道轻柔的语调,刘郢才终于再将视线对了过来,抚着针叶的手一颤,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顿了顿,“不抱了罢。” 这语气里竟还有些颤抖? 倒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那时就算为刘子昭的事暴露出不安——也不过须臾就已恢复如常,今朝却是在屋内还有宫奴的情况下,都止不住情绪。 她就抱着阿炜迈上了木阶,一步步朝着刘郢靠近,玉足一顿,粉唇轻启,“您把手给我。” 刘郢投来好奇的一眼,虽说还藏着点犹豫,但也没有多想,就听话地抬着手递了过去,才止在半空,叫她腾出一只手给抓住了,轻轻叩开那不由自主握住的拳头,就单拉住了食指,拉到了婴儿的小拳头前。 阿炜这会很安静,躺在申容怀里不哭也不闹,虽然眼睑还有些水肿,瞧上去就和没睁开一样,但他爹的手指头这么一伸过来,他感应得也快,一双小手微微张开,就慢慢地握住了。 父子俩微热的皮肤相触,刘郢的神情也顿住了,就这么端详起了申容怀中的孩子,好半天没有话。 “殿下您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妾何尝不也是头一回?”申容就跟着他一起低下头,垂怜起怀中的孩子来,“方才我还请教胡媪呢,说要怎么抱才好,生怕闹得他不舒服,没成想他这样听话,一看就是个喜人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入睡前二人在帐中的低语——刘郢知道,申容的语调一直很柔和,就算是嗔怪他的时候,也提不起什么力气,可平时的语调再是柔和,也总不会比得了此时,就如同夜里二人之间的对话,那是因为内心真正放软了,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如此。 逢着她抬头看向自己,连那道目光都是柔软至极的,好似海上皎月,女儿家的感情,明亮而又纯粹。 他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这个孩子不会成为自己。 他不是父皇,申容也不是郑皇后。 第154章 其她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过了几日,明生暗中跑了含丙殿一趟回话。 海三颇得其中意味,并不如之前的尽善那样——心有不甘,反倒是很懂事地招呼了明生进去,又给代上了门。 主仆俩的对话就被关在了含丙殿的后室里,谁也听不着。 “就剩了个姨婆,阿予少加孤露,由她抚育长大,到太康五年送入宫,那老妪现住在奇山,由邻里在照料。” “你派人去查验了没?”太子问。 “派了,还有一事,奴婢先做了主。”明生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上,得了太子让他说的话后,才小心说道,“奴婢担心把那老妪带了来,路途万一生变,最后反拿不住阿予,所以只叫去的人取些老妪贴身的物件回来。” 虽说太子不喜欢手下人擅作主张,但这样做也有一定道理,况且明生这个人刘郢也用了有几年了,还算放心,故而没多在意。“几日一来回?”他的语调还算放松。 明生才暗暗缓了口气,“若是不下雨,路上至多五日。” 倒也还算快,太子心道,才要开口,外头传来海三的声音,说是中大夫任大人拜访。 任许来了,刘郢随即招手就给明生示退了,想了想,趁他起身之际,说,“东西带回来后,就领着去审,得了消息即刻来回我。” “诺。” 明生一退,方才还有些灰暗的含丙殿后室,渐渐明亮起来——进来几个小黄门给窗户通开了,置下长案几与软席,供中大夫落座。 “德之。”太子脸上笑意扬起,招呼他速速进来。 任许遂在廊下褪履,先门边磕过头,才拢着手躬身入内。 君臣之间首先提起的,无非还是南边的战事,益北王领兵一路已经到了台马厂,预计月底就能赶到边界,主力军一到,盘旋了许久的那几支先行队伍也就能松口气了。 “但我们的人,估摸着眼前是不能行动的,此战要延,少则年关,晚则——”任许微微笑道,“当然拖到他全然无法脱身才好。” 最好是趁着这一战,让益北王的势力彻底葬送在南方战场,余下朝中的几个支持益北王的文臣,也就回天乏术了。 二人心照不宣,刘郢心中痛快,示意海三去取了酒卮来,二人案前各自倒上,太子先饮下,耳杯往前一抬,只让任许也“尝尝”。中大夫不擅饮酒,但储君有令,不敢违抗,遂也抿了一小口,入口还算甘甜,没有他预估的那样辛涩,就又无所畏惧一口气饮完了一耳杯。 不成想这一口正烧着舌头,他慌忙憋住气,“咕噜”一声皆下了肚,再喘口气,酒气直冲天灵盖,惹得他好一阵咳嗽,眼泪鼻涕都冒了出来,恨不能敞开胸口凉快凉快就好。 头回捉弄这样的文人,太子忍俊不禁,即刻扭头吩咐上海三,“备些温热的奶来。” 海三领命去取马奶,念着方才一幕,又招呼上来两个小黄门替大人打扇顺气,太子脸上的笑意不减,“你当习惯习惯,不然日后宴乐饮酒,一口都喝不得,如何是好?” 国朝沿袭了前朝的饮宴风气,有主同客起舞的习俗,不喝上几口热热的好酒,只怕这舞都难跳得起来。 “是,殿下。”任许渐渐缓过来,双手高举额前,一边回话一边行礼,动作竟还有些颤抖,只这一会,醉意就上了头。 不多会,海三就领着食官过来了,经上回“未点香”的事以后,他脑子转动越发迅速,想主人们兴致要是高,再配了几碟鱼脍肉炙、食羹蘸料。见太子面上带笑,便颔首弯腰退至一边,低头暗暗得意。 说起来,刘郢今日心情好——不单单是为南边战事,还是为申容有了身孕,以及昨日见后院和谐一幕。难得几件事都令他畅快,有了这般好的兴致,浅酌几口,就并非什么大事了。他才要开口聊上几句,忽见任许抬头双颧通红,注视上来,两指一并,竟是当着储君的面敲了敲案边,“殿下可知幽王褒姒?” “如何?”刘郢就捡了块炙肉。 “烽火戏诸侯,落得个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竟只为博美人一笑?臣……不过是忽而想起罢了。”他兀自苦笑,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刘郢拧起眉,知他是真醉了,意要止住他,却又见他动作一顿,“殿下,可见红颜祸水,不可过分耽溺啊。” 前几日太子匆匆离去,他欲求原因不得,后回至家中,终究放心不下,便再次入宫一趟,与乙和宫中有些交情的黄门郎打听了一番,才知是太子妃残害皇孙生母,竟剖腹夺取皇孙,被人闹到宫宴,天子下令将申氏关押永巷狱,当日太子才从平邑郡回京,就匆匆赶去看望。 如此阴险毒辣之人,他就应当早早看清,竟还宠爱至此?甚不惜当晚赶去永巷探视。若日后让此人登上后位,岂不更加为非作歹?他放下酒卮,摇头叹气,“殿下日后登上帝位,身边美人无数,还当不拘泥于一人才好。” 这番话说得着实冒犯,太子瞧着他这副醉态,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你说寡人拘泥于谁了?” “储妃。”任许干脆回答。 “怎么说?”太子又问。 “前几日宫宴上的事,臣得知了。”这会说醉且还不算大醉,唯有心中愤慨更盛,任许忽地悟到酒壮怂人胆这话,握拳咬牙,索性一股脑说了,“申氏储妃既做出此事,殿下何故还要继续宠她?还是当将目光早早放到正事之上,天下女人无数,如箧中衣物,去了她再换一人便是,何必——” “德之。”刘郢止住了他,笑容徐徐收起,已经知晓自己这心腹的意思了,他本一番好意,也算中肯之言,不过是不知其中真相罢了,也没什么好怪罪的。 便心平气和解释起来,“皇孙生母的死与她无关,寡人已查明。再者——”太子脑中掠过婚后几年种种,面色倒还温和,“再要换了旁人,也难做到她这般,毕竟我与她少年夫妻,一路相互扶持,其她女人如何与她比?” 爱恋的快感固然维持不了多久,可夫妻间的情谊却是日积月累,实打实的,这些年一同渡过的光阴,刘郢也清楚,其她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第155章 背后有没有其他人? 去往奇山的人满打满算的第五日回宫,一路快马加鞭,逢着孟冬时节雨水少,行程也拖不了多久。 当即明生就去了趟永巷狱,虽说几个宫奴都被关押于此,但阿予与茵梅她们所在的地方又有所不同。 掠过顶窗的一道道光线,北宫来的宦官快步走向了最深的那间囹圄。 听说受了皇后娘娘的特殊“关照”,里头的人早已是半死不活,不过她仍咬牙坚持:“太子妃是杀人凶手。”既不肯承认是小玲姬自己难产,也不肯交代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 明生步子停住,令人将那锁上的木门打开——此间屋内并未开窗,哪怕是顶上的小窗都没有,也并未设油灯,门一开,刺眼的光线蜂拥而入,在这方昏天黑地的空间内,犹如数以万计的箭头袭下,墙角的女子手脚上都架上了镣铐,乱糟糟的头发糊在脸上,从头到脚都是血,腿也折了一条,里头骨头断了,只剩肉和筋脉连着。 远远瞧着,就跟裤管下吊了截木头棒子一样。 她似乎是想抬着手去挡住这道光,可手脚被束缚住,挣扎了几下都脱离不开,只能偏过头去,妄图避开这道强烈的光线。 明生付之一笑,停在了距她两步之远的地方,正正好将她面前的光挡住,阿予才得以回头睁眼,只见眼前的人递了只手过来,细细一看,掌心上是一枚小小的刺绣布囊。 她猛地一滞,方才还微微举起的双手,登时就落了下去,只余一堆镣铐链子碰撞的声音,发丝后的面孔怛然失色,周身上下好似被人泼了桶用冰块浸过的水。 那花样只奇山一带才有,上头的针法也唯有姨婆才能绣得出…… “交待出来,她就能活命,不然——”明生的眼珠子转到自己手上,却是皮笑肉不笑,“我就将她亲自带过来,让你瞧瞧她……” “我说——”她的双唇颤抖,随即开口制止。 * 得了口供,明生当即从永巷宫出来,朝北宫一路返回,不过入了甬道前的户门,脚下步子一转,先是到的金阳殿,储妃从永巷狱回来的第二日,他也迅速将下奇山调查的事告知了储妃。 “是为阿巧。” 明生伏身跪在后室,一字不落地将阿予的供词道出:阿予和阿巧的交情倒也说不上多深,正因阿予日常不大爱说话,所以同大院内一批入宫的宫女关系都不大好,久而久之,受了些排挤,有时夜里干完活回来,饭也吃不上,同屋的几个宫女没给她留,后来是阿巧心有不忍,给她偷偷留过几回。 “便是如此了,此后二人也不算有过旁的交集。” 不过那般时刻,能遇着这样一个人,确实是算得上恩人,申容将目光放到案几的玉盏上——倒是没念起自己掌管的这一方天地,还能出现宫奴欺凌的事,看来还是不够上心…… “背后有没有其他人?”她又问。 “倒是没说,她说是从阿巧死后就在思量这件事,一听说小玲姬有了身孕,便常往元秀身边露脸,让她看上她,之后的每一步,也是自己谋划的。” “是吗?她说这话时神态、语气如何?”她思忖着问起来。 “倒是挺冷静。” 那倒真机关算尽,蛰伏了这么久,布下了这个局。在这之中,要赌小玲姬生的是个儿子、赌皇帝会为了皇孙办下宫宴、作为一个从入宫就在金阳殿服侍了的宫奴——还要预测得到祝贺皇孙的宫宴上,会邀来皇室宗亲、知道趁此机会在殿上揭发,才能真正起到作用。 难不成这一切,就全靠她一个小宫人的预估?靠赌? 门外忽得传来一声咳嗽,廊道的窗牖前现出一道身影,是海三的声音,“储妃,殿下知道明生回宫了,派了奴来寻,奴回说明生还在永巷狱里。” 她放了目光过去,先懵了一瞬,没料到海三这么快就变通过来了,顿了顿,只得再对向明生,“你去太子那儿回话,可知道怎么说?” 若是牵扯阿巧,里头的关系就深了,金阳殿的人自然知道阿巧是被储妃派出去的,阿巧不过是储妃引诱田良娣落入套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因此阿予才会为此恨上储妃。可太子那儿毕竟不知道,所以如何回,还需得修饰一番。 “奴婢知道。”明生回说,“乃是阿予自己恨错了人,田良娣已死,她恨您作为原主人,没能将阿巧救下,所以——” “去罢。”申容就从座上起了身,返到帘帐后处去了。 “诺。”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她推开面向后院的那扇窗子,徐徐思忖起来。 若此事被太子知道,估计很快阿予就会被处死,或许从她从殿上跑出来的那一下,就没想过活下去罢,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窗后的人微微垂目,敛去眸中一片哀色。 供词递到含丙殿,下一个转手就是兰房殿了——毕竟这件事明面上就是郑皇后在查。 能让阿予自己开了口,自然是更好,郑皇后只令人将消息速速传到天门殿去,就下了令,“先留她两日,等过几日事情传开了,再杀了。尸首也别留在宫中,抛远些。”皇后转身修剪着盆景上的枝叶,尚且看不清脸色。 “最好寻个深山野林,喂了野狗才好。” “诺。”黄门领命退下,便再赶回了永巷狱。 郑皇后也颇为贴心,既然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不单单是要禀告给天子——当日殿下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避免之后事情传得越来越不好听,还要令人把消息往宫外传,往皇室女眷的宴上传,连着这几日来往宫中的命妇,也会一起提上一上。 于是一桩沸沸扬扬的太子妃杀母夺子之事,总算是在表面上被压住。郑皇后亲自表明态度,谁又还敢多话呢? 申氏储妃被洗清冤屈的第一时间,金阳殿的两个大宫女和当时的稳婆得以回归。 再按着规矩的——将整个金阳殿大院内祝祷洗尘一番,尤其偏殿所有东西都打扫干净,过了日头,去过晦气,就仿佛那几日闹出来的事从未生出过一样。 虽说最终得以洗清了嫌疑,但储妃的两个大宫女终归是心中有愧,一回来就先认了罪。 茵梅为当时不应该擅作主张——同意破肚取子;而元秀为当初不该举荐阿予,二人就这么跪在了储妃寝殿的阶下。 “行了,事情都过了。我和你们一样,都要长个教训。”申容跪坐二人身前——也没扶起这俩心腹,倒是保持起了和她二人一样的高度,“有两件事,还得尽快办了才好。” 第156章 为今之计,是千万顾好这个孩子。 储妃交代下去的事,头一件,就是把金阳殿大院内好抱团生事的查出来,一一打发出去;第二件事,便是把伺候小玲姬的另一个宫女——弗女,叫过来问话。 茵梅去了后院查事,元秀就把弗女叫了过来。 殿内帘帐拉上,前堂的门虽不至于多明显的关上,却也是虚掩上了的。纱帐后的光影微微晃动,弗女跪在阶下认真答话,说起阿予之前每日的起居:白日两个人都是守在小玲姬身边的,夜里偶尔轮着服侍,到小玲姬孕身七个月时,虽然又多几个伺候的宫奴,但那些人也都是随着弗女和阿予这两个大的行动,她们两个都还是要留在屋子里的。 “要说分开的时候,也只有夕食那会换着出去吃饭。” “再不就是夜里,奴守着的时候,阿予先回屋睡会,过了子时来换人,旬日一换,有时候是奴和她也是一起守在小玲姬榻边的。” 夜里宫女睡觉都是在耳房,就在小玲姬的偏殿里头,不过一个竹帘过来的功夫,要是夜里行动,势必有时间,若说背后有其他人,夜里必然出去不了。 “也就是酉时初刻,拿饭那会,你们会分开?” “是。”弗女伏身,脑袋贴在地板上。 香炉轻烟模糊了申容的感观,思绪散开不过一瞬,又问道,“有没有哪天拖着时辰回来的?” “倒是没有——”弗女一顿,回想着说,“有时候要去净房,会耽搁一会,不过也不久,半刻钟不到就回来了。” 这一丁点时间,确实也做不成什么,她顿了顿,才问,“你半夜睡着时,可曾听到过什么异样的动静?” 问到这,弗女稍显窘态,“储妃,奴,奴夜里一般睡得比较深,也不曾听到过什么?” 倒也是,白天时刻不离小玲姬,要伺候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夫人,又是个小丫头,自然要贪睡些了,其实申容的脑子里不是没想过几个可疑的,毕竟这大院内有心要害自己的人,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无非都是几个为了争宠的,有了对立面,才会起这个心。 一个王慧,再不然就是后院的那几个孺子,而放眼此事,要能有这个眼界去做的,也就只有王慧了,可是以她那样的脑子,不是申容轻蔑——也着实不像是能计划出这个局的人。那就只有她身后的王家姑姑了。 可方才弗女说,和阿予分开的时候至多半刻钟,再不然就是睡着后的半夜,阿予要过去永巷找王美人,想想也不大可能。 而若是通过王慧,戚子那儿回来的消息也没有过这个动静。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两者之间有联系,又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难不成王美人还能知道她金阳殿大院内有个这样存着暗心的人物?不然反着推,就只有一个可能,是阿予主动找上的大小王氏,可要是如此,最后都搬出阿予的至亲来威胁了,她又何至于还要帮王美人瞒着?难不成王美人手上也有什么能挟持得住她的东西? 良久没个头绪,她终于招手挥退了弗女,过了会,又让元秀去兰房殿把阿勇叫过来——叮嘱永巷狱那头,看看阿予那儿这几天可有没有什么不明的人来往。 储妃的令一下去,阿勇办事也利索,从金阳殿出来就往永巷宫过去,等到了地,就先张罗了几个听话的小黄门过来——他自己必然是不能时时守在此处的,少不得拿钱叫人做事。 最终领命的是一个小黄门,后来日日盯得也勤快,除却有一日拉肚子耽误了以外,后几日都是雷打不动地站在永巷狱外头守着,等最后处理尸体的那天,瞧着永巷令丞着人扛着粗布袋子出宫去了,才尽职尽责地去汇报给了阿勇。 遂等阿勇来回申容的话,已是第五日了,“储妃,是瞧着给人处死了送出去的,遵着娘娘的令,说是要丢山里去喂了野狗,其中也并未瞧见有不相干的人。” “可瞧仔细了?” “是。”阿勇肯定回答。 帐中人徐徐回头,便不再追究了,同样一招手,令大宫女赏赐了钱下去。 或许这事当真是她想得太多了罢。她低头望向了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为今之计,是千万顾好这个孩子。 * 一转眼临近年关,可因着冬月成帝又犯了一次头风,且生生躺榻上十日来,宫中众人无不惶惶度日,就怕一个不小心,收着个天子殡天的信。 就连申容也是如此,上一世的时间不能完全对应着这一世,她也保不准成帝会在什么时候死,毕竟这病发得太频繁,每一次瞧着也比上一次严重。闹得最大的那次,莫过于月底的一日夜里,已是三更,成帝身边的黄门郎在金阳殿外头传话,请太子和太子妃速速往章昆宫过去。 夫妇俩个披衣汲鞋迅速下了榻,连贵人需带的佩饰一应也没管,一路赶往章昆宫,当时殿外还算安静,不见几个人,只一个钦天监,门边立着常侍郎霍育,绕过前堂的楹柱,郑皇后就跽坐在天子的帐边,夜风随月色从窗中流入,纱帐后的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太医的话。 话毕瞧见二人,已是泣不成声,申容遂跟着抹了两把眼泪。 虽不知真情假意,但当屋内沉溺在这个氛围之中,就算心里再冷,也总能挤出两滴眼泪来。 郑皇后说,“方才吐了些东西,就昏过去了,只怕是不能好。你们做着些准备,尤其阿郢,若是当真有个万一,你需得撑得起来。” 这话说得可谓直白,直白到申容当时真以为成帝就要死了,便是怀着孕,也要坚持做做样子,就守在行障后的小榻上小憩,直等到天朦朦亮,等到成帝徐徐睁开双眼…… 没成想竟是又缓了过来。 寂静了一晚上的殿内只听着众人松了口气的声音——但是真松了口气,还是叹息,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郑皇后和刘郢在章昆宫内再守了会,婆婆和丈夫都念着她怀有身孕,再劳累不得,安排了人送她回金阳殿歇息。 等到卯辰,章昆宫内才再进去了一道人影——乃是国朝丞相崔斐。 此事过去几日,成帝又渐渐的好了,从章昆宫那头流传出来的消息,都只道是病情压制下去,帝王安然无恙。毕竟事关成帝安康,乃至帝国革旧立新,众人也只敢往好了说。 于是乎那夜郑皇后的话被悄无声息掩盖,再无人敢提,殿内几人之间更是默契的缄默不语。 这么一直安稳到年底,年宴照旧举办,大殿上歌舞升平,来往皇室纵情觥筹交错,正是热闹之际,座上天子举着酒杯还未开口,却是哐当一声,酒樽落地,人也栽了下去。 当即殿上一片大乱,郑皇后云纹广袖一挥,即刻起身吩咐下去,令众人稍事歇息,不得挪动。 等天子被人抬往后室,过了大约两三刻钟,常侍郎霍育才出来传话,说与众人,“天子无恙,不过醉酒晕眩,歇息就好。” 遵皇后懿旨,遣散殿内诸人,另令其众人不得将今日事外传,若有违抗者依国朝律令处置——事情就这么暂且压住了消息。 不过外头到底传不传,没有人能真正掌控得住,毕竟当时殿上人不少,众口铄金,流传出去是迟早的事,而宫闱内,当夜就乱做一团,不少永巷宫的夫人来兰房殿外打探消息的。 更有甚者,传天子已然驾崩。为此,叔衣代郑皇后的意思还处死了几个小宫人,就在甬道上当场烧死的。 事发当天,一股甜腥味的浓烟飘在皇城西宫的上方——如此以儆效尤,此后一连数日暂无人敢提。 但随着时间的拉长,此举终究也只是短暂的粉饰太平罢了,天子一日不出来,谣言便不会有一日真正停息,宫闱内仍旧人心惶惶,难免不在私下生出更为琐碎而隐晦的传言来。 如此折腾到太康九年上来,成帝因长久不露面,太子再度监国代理朝政。 当期朝会日上,由常侍郎霍育先交代了一遍成帝的状况,照旧是老话重谈——“天子身体无恙,数日即可恢复。” 为的,不过是先稳定了前朝诸位大臣的心,不把这乱哄哄的局势闹得更加风声鹤唳。 第157章 眼下这条路,总是要朝前走的。 太康九年太子再度监国,不同于以往浮躁的处事风格,自前丞相毕貹下了台以后,再没听过他犯出什么荒唐的错误来。 甚至于人表现得也成熟、高深许多,丝毫没有从前那般温柔敦厚的少年太子形象——高深得,众人都摸不透这位储君的心思。 跟着上了几期朝会,稳重得甚有多年理政的风范,尤其用人处事雷厉风行,几个从前只敢暗暗使用的太子党,都提拔到了明面上来,什么任许、焦顺倒罢了,甚至于从郡下来的几个,安渠,陈永贞,罗甫这些人都认命到天门殿上。 大有要为国朝政坛换一批血液的意味。 前头还无人敢说,到了后两月,自有看不过去的老臣到了丞相面前提几嘴。 “虽说太子用人在急,但未免闹得太过荒唐,而今天子仍在,提拔几个稗官到殿上议政,怎堪入目?” “是啊 ,崔公还当多劝诫几句,朝堂重地,向来只由廷臣出入,陛下不在,太子年少不更事,自当有你我几人把持,也借此机会多与太子磨合,为将来计。” 不是近在储君跟前的人,自然不知道丞相崔斐也为太子党一员,只当他为天子做事,是个明哲保身的人物,就算是为自己,也断不能看着监国的太子这般“胡闹”。 崔斐捻着花白胡须回身,泯然一笑,“太子年少,你我更应该细细观摩,不多插手才好。” 方才回话的,一个乃是着名的二皇子党:内史署掾史陈肃,一个谏大夫卢正飞。 陈肃诧然,“崔公此话何意?” 却见崔斐笑笑回身,不欲再语。 天子沉疴宿疾,而今具体情况天下皆不清楚,天子昏厥那夜的事更是被瞒得密不透风,要论真正清楚的,唯有当日日出时在章昆宫殿内守着的:皇后、太子同丞相三人。而最终的决定,还是由那位开国皇后提出来的。 帝王的病要不要好,全在于这位国母的决定。 崔斐还记得那日郑皇后平静的话语—— “目今子昭尚在南方未归,若是陛下突然驾崩,于前方军心不利,朝廷乱势又未完全安定,等人心稳一稳,再宣告国丧也不迟。” “陛下,先用一些温性药养着罢,阿郢监国,就宣天子养病在榻。” 这也是最稳妥的考量,主少国疑,除了那几个站太子的人,朝中人等尚未完全信服于太子,虽说去了一个毕貹,可仍有当时的主战者站二皇子,就盼着益北王一经战胜归朝,能与太子分庭抗礼。 眼下确实还不是登基顺位的好时候,还需得等南边彻底战败的消息传回来,余下那几个二皇子党再难有微词,这个帝位刘郢才能坐得顺顺利利,毫无争议。 郑皇后的意思,倒是与他们私下的考量不谋而合。 而这个话要是由郑皇后提出来的就更好了,郑氏身后势力不容小觑,若得郑氏相助,无异锦上添花。 于是两边心照不宣,就由着天子的这场病一直延续了近四个月。 国朝朝堂上充入数位太子信赖的新人,原先还有几个在朝的老臣心非巷议,后来见新人实际也并未参与朝政议论,也渐渐平复了心中怒火。 朝堂大体还是由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三公坐镇,太子就算年少,也多听丞相崔斐之言,处事倒尚且算得上萧规曹随,没有把玩朝纲的意思。 说到底,早两个月的不满,一部分人是因对南边打仗那位万众睢睢,仍怀揣希冀;一部分是对少年太子的不信任——虽说早就监国不下数次,可因前头犯的错也历历在目,不免抱有怀疑之态,怕这国朝天下落入黄口小儿手中,被整乱了套。 眼下朝廷已是一摊浑水,谁也不想再火上浇油的。 * 太子已经很久没回过北宫了,少有的几次回来,也都不过是看看太子妃的孕身,再看看大儿子阿炜,一个月也就顶多四五日留在北宫的。 夏夜虫鸣实在聒噪,申容才去关了窗,回身见太子正沐浴回来,已是坐到榻上去了,宫女们撩开廊下竹帘,透了几缕穿堂风进来,院里茉莉花的清香在屋中氤氲。太子爷着中衣在帐中盘腿坐下,甚是闲散地与她聊起这两月前朝的事。 “韩苌是可造之材,不枉寡人信任,节下自请去了增城平定暴乱,这两日业已办成归来。” 增城——申容眼底骤先几分愕然——那不是钟元君同夫家迁去的地方吗? 忍不住就先问起,“那儿如何了?” 刘郢还能听不出来她的言外之意?往后靠去,漫不经心地说,“没闹到主城,长宁侯一家子倒没事,听说粮食欠奉,苦了有几日,但还不算伤到根本。” 那倒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抚着肚子,由元秀搀扶到帐边坐下了。 “之后给他升个官如何?”刘郢又转回到韩苌身上, 升就升呗,问她做什么?申容将衾被盖在小腿上,同样看似随意地接话,“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您若喜欢,他又是个可用之才,就还请您多多提拔。” 太子就伸长了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虽说没有问什么,但看那样子也是等她解释下去了,她照例躲开了他的手,“原先没见过面,只当是他攀权贵娶了我妹妹的,而今这么瞧着,觉得人还算懂礼数,也不张扬。” 虽说这话违心,但若目的就是为了提拔起韩苌,她也就不会在意说这些假话了——恨私心有所不尽——她止了片刻笑意,就又重新扬起了嘴角,而今的心态早已是平和从容。 眼下这条路,总是要朝前走的。 前朝后宫都要一步步铺垫好,日后的位置才能稳固,不必为一点小事惶恐不安。 思绪随着廊下的风渐渐收住,太子并未观察到她脸上细微的表情,颔首笑道,“倒是,他性子也稳,一个他、一个司马信,就不愁我们自己没能用的武才了。” 君主要稳固自身的权利,手下要用的贤才就自然是多多益善,由此他还缺武事能人。 申容低眉莞尔,忽地觉得自己赌韩苌这一步,走得委实正确。 第158章 殿下,西宫杨氏求见 这夜各宫中熄了灯,长安皇城月色如水,静谧无声,西宫下房一角的宫女屋舍内隐隐有议论的声音流出。 回廊边上一个身着刺绣服饰的宫人正从净房出来,听着屋内的动静,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又将头偏向窗外,细细地听了起来。 “这快都年中了,天子还没出来,该不会是——” “别瞎说,要真是殡天,怎么敢藏到现在?人都得臭了罢。” “听说是还没死,不过也快了,不知道什么缘故瞒着,不过我还听说了一个事,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 屋内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窗棂下的人也更靠近了些,听着那道声音压低了好几分说,“前日乙和宫的黄门来找赤东吃酒,我去添的菜,后听那黄门醉了酒说起,说是咱们西宫这边的宫女,没轮到位阶的,最后都得去殉葬。” 里头立即扬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过了片刻,甚有隐隐抽泣的声音,紧接着众人好一番互相宽慰,却是又哭又叹,哀嚎不止。 墙外偷听的宫人再是站定不住,连连往后退去,险些踉跄摔倒,她扭头回望西宫这一片下房,汇聚在月色下,好似都成了灰蒙蒙的一片——不禁感慨起自己的处境来,原本好好的太子孺子,什么事都没有做,就被打发到了西宫,如今亦是什么错都没犯,就要沦落到给皇帝殉葬的份上。 杨氏再退了几步,咬牙心道: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拼死搏一把,好歹也为自己留条富贵命。 再一提起步子,就是往北宫方向过去了。 这条宫道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虽偶尔遇见两队巡夜的内城禁军,但一路磕磕碰碰,躲躲藏藏,最后好歹是赶在天亮前到了金阳殿。 她的步子顿在院门前,想了想,终究是没有进去,虽说金阳殿不比含丙殿,但内里宫奴们的戒备心比含丙殿更甚,尤其是储妃身边那两个大宫女茵梅和元秀,管起人来那叫一个严苛,听闻储妃这会又是有孕在身,说不准大院内彻夜都有人把守? 杨氏毕竟也是在这儿住过的人,还能不知道?要是被抓着了,还不知道要被那两个大宫女如何呢?再放眼含丙殿,管事的都是些宦官,要是被抓着,估计自己撒撒娇也就过去了,往前那中官尽善还不就是如此?对金阳殿后院的宫女都是笑脸盈盈的,尤其他徒儿庆喜,也是个出了名的好色鬼。杨氏觉得自己如何也算作是琼姿花貌了,到时候要是娇嗔个两声,左右不过服侍服侍那些个没种的中人们,定然也是能逃得过的。 一通思索下来,就下定决心往含丙殿去偷几件值钱的物件,到时候想办法逃出宫去,拿着这些东西去当了,还愁在外头过不成好日子了? 可这脚刚迈进含丙殿大院的门,都还没走多远,就正遇着从里头出来的人,赫然一声质问吼出,杨氏连那脸都来不及看清,就抱着脑袋缩到院中的矮树丛里,直等那些人寻她四散去,才胆战心惊地起了身,猛地一经吓,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寻着路就跑。 一路越过几间小屋子,她也聪明,知道不能往主殿跑,就寻着旁边的偏殿进去,又念着先搜寻些小的,后再去拿大的,猫着腰就进了最边上的一间小耳房——国朝贵人们的爱好,都喜爱将自己的佩饰一应放在偏殿的耳房内,想来这男人们也应当是如此。 窗外月色朦胧清浅,只一会又起了到风,吹得院中树叶簌簌作响,杨氏寻着黑往里进去,先摸着了个箱箧,抽开上头两层,见果然是一些玉佩镯子,心中一喜,胡乱拾起往怀里踹去,最后一层抽开,却摸不着什么冰冷的金银玉器了,软软的触感,倒像是一方叠起来的布帛。 屋外风声呜咽,登时拨云见月,莹白月色流入室内,杨氏侧着头眯了眯眼眶——鬼使神差地捡起屉中布帛,拿在那月色下,对着上头的字认了许久。 她本富裕人家出身,还算识得几个字,虽认不全所有,但大抵猜着也明白了里头的意思,等全部读完,已是心惊肉跳,怔在了原地。 * “殿下,西宫杨氏求见。”隔日一清早,黄门何恩的声音在天禄阁廊下轻轻响起。 刘郢昨日与安渠、焦顺二人相谈甚欢,直至子时初刻方才散去,念及夜深懒怠动身便留宿于此,不过夜里风大,他这一夜并未睡踏实。 半阖着眼由海三服侍穿衣,随意地问道,“什么西宫杨氏?” “原先是金阳殿的孺子,后被打发到西宫去做婢子的杨氏。”何恩回禀。 太子方才想起,招了招手,“不见。”说完望了眼脚下,却是皱着了眉头,海三跟着看去,猜着个大半——太子素来不喜穿脏旧足衣,昨夜宿在天禄阁,贴身衣物未曾带来,想必正是为此愀然不悦。 就忙伏身太子脚边,“奴婢该死,奴婢这就亲自去取。” 这事原本就是他这个大宫奴的疏忽,若是不亲自跑一趟,少不得让太子越看越厌恶,他心里也清楚,随即踉跄奔了出去。 何恩后一脚进来,还是为杨氏的事,“殿下,杨氏说她有重要的事要与您说。”他抬头瞅了眼太子,汗水冒了满额头,“说,说是为了太子妃娘娘通奸一事。” 第159章 他不觉陷入了沉思,把所有相关的记忆掰开揉碎 两朝皇城,唯天禄阁最为清亮,四面通窗,除却君主小憩之地,主屋日夜灯火通明,便是连个遮光的帘帐也不曾放下过。此为国朝藏书楼阁,本就追寻个清净光明,自不能留晦暗不浊之处。 唯今日不同,前堂木门由宫奴推上,连枝灯后的人影若隐若现,那女子虽说穿着的宫奴衣袍,可腰身显是勒紧了的,施施然跪坐于地,几分娇怯、几分忸怩,“殿下。”杨氏抬手抚唇,对视上去的目光之中,更是前所未有的委屈之态。 座上人的视线却并未对准到她身上,而是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那方布帛,良久,才收起在掌心,睥睨其下,问,“你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 “妾。”杨氏双手撑地,微露胸膛,“妾对殿下日思夜想,不能自已,昨日便想偷偷来瞧一眼殿下,不想被人误认作贼人,胡乱奔跑入了一座屋舍,屋舍——”她喘了口气,续道,“见屋内杂乱,欲要收整,就瞧见箧中此物——” 见着上头乃是记载了申氏储妃三会益北王的经过,不由得心生欢喜,就想着借此物来讨好太子,趁机也让自己在太子面前露个面,说不准就能被瞧上呢? 刘郢再度望向了自己手心里被揉搓起来的一团——上头的字迹乃是尽善的,他还认得,这奴才初进宫时目不识丁,为了能在自己手下做事,跟着苦学了几年,不仅识字,也会写,这才惹得他为之侧目。 只是,申容为何会与刘子昭见面?这份情愫,又是从何时起的?竟然能深到不顾男女之大防,漏夜南宫阙楼厮见? 如若不是确认这字是尽善的,刘郢当真不相信上头的话,简直信口开河,二人连面都少见,唯有一次印象深些的,还是早几年在桓林山猎场,那时刘子昭将她从疯马上救下……他不觉陷入了沉思,把所有相关的记忆掰开揉碎,一点点回味起来:去年春时刘子昭出征南方,他尚在戈阳郡下治理水汛,回来与她亲昵之时,她就心猿意马,只说是入夏困顿,他当时也没有多留意。 现在细细想来,恰与那上头写的期日对得上。 “殿下。”门外传来海三的声音,刘郢方才回神,漆黑不见底的瞳仁对向杨氏,“你退下罢。” “可是殿下,妾……”杨氏欲说还休,这退下,是退到何处去? 犹豫之际,太子已是示意外头的人进来了,而今跟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大宫奴已经变了,杨氏还不认识海三,犹自疑惑,见太子投过去一个眼神,一个字也没说,那宦官拧了一下眉,随后会意,就走到了自己跟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这宫奴态度还不错,杨氏这才露出一些笑容,颇有些得意地起了身,跟着人往外出去。 海三还有些摸不着脑袋的,不过行至门口,却又听太子叫住了他,遂再次躬身往里进去。 “还有何恩,一并处理了。”储君的声音倒是平静,自己给自己披上了袍服,语气里也听不出波动。若不是方才,谁能想着只是回去拿个东西的功夫,这头转眼就要杀了两个人呢?那西宫杨氏倒罢了,兴许妇人争宠,惹得太子不高兴了,或是做了什么僭越的行为,总之尚且说得过去,可这含丙殿伺候的黄门何恩又是为何? 海三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出来了,但猛地一闭嘴,终是惶惶退下了。 天禄阁北边的一间下房内,谁也不知道里头被处死了一男一女,血迹很快被清理干净,到了正午日头高升,冲出来的水渍也都被晒干在阳沟里头,所有痕迹荡然无存。 就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 这日太子并未出天禄阁,海三就一直守在了廊下,等到未时,来了几个大臣,进去与太子谈话,直至酉时离开,眼瞧着日暮时分,海三正预备着问太子今夜回不回北宫,步子停在书架旁,见太子的目光还在竹简上—— 就安安静静地跪在了墙脚,近身等主子吩咐。 夕阳的最后一缕霞光从窗前投射进来,他颇为懂事地唤了两个宫女过来给连枝灯里上了烛油,提前把室内的灯火都点着了,未免待会天色昏暗,阻碍了储君阅书。 等宫女们蹑手蹑脚地退下,他方才重新跪坐回原地。 “你去把明生叫过来。”沉默了近半个下午的太子终于发声,海三赶忙应“是”。 正要活动起来,又见太子朝他招了招手,“罢了。” 虽然不解其意,海三却也只得跟着来,只是应声,哪怕一个好奇的眼神都不露出去的——毕竟白天才见着主人面无表情地处死两个人,就在自己跟前的事,谁能不怕? 刘郢的视线就从竹帛,一点点转移到了身前的铜灯上,回想起那方布帛上的字句——二人第一回私下相见,是在东山,明生未跟去,第二回和第三回,是在深更的南宫,他这个不近身伺候申容的宦官,自当也不会知晓,若是不清楚,那倒也不必把他叫过来问话了。 很显然,刘郢并不想这件事再被多一个人知道。 良久过后,他的眼神渐渐放空,就这么看了那盏油灯许久。 太子干坐到几时,海三也就陪到了几时。 等听到第三道更声,这位主子才有了一点起身动静,海三也没有什么困意,脑中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遂迅速招呼了人备辇,又往廊下服侍了太子穿上革履,就这么一路平稳地入了北宫,直入了金阳殿的大院。 都到这会了,里头的人早就是睡下了,海三瞅了眼后院王良娣的屋子,本来储妃怀有身孕,怕是不能服侍储君,原本想着太子的步子会往后院几间宫舍过去的,不想他只在大院的那棵老槐树下站了一会,仍是往正殿的大门进去了。 也没招呼人进去唤醒人,甚至连前堂的灯都没点。 卧榻上的大宫女听着动静,掌灯前来查看,等认出人来,欲要磕头,也被止住了。 木门轻轻合上,海三就守在廊下,元秀和茵梅已是到前堂跪下了。 六个月,若是太子起了兴致,也不是不能服侍,估摸着要是注意着些,两个大宫女还得进去帮忙。 但等了一会,也没听见里头有一丁点的动静,元秀不禁稍稍偏头,透过行障的一角,从木阶打量上去,却见帐中的储妃都还没醒来,窗牖前月色朦胧,素色纱幔后,太子爷就坐在榻边,垂头瞧着帐中躺下的人,一直没有出声。 元秀猛地一怔,收回了目光。 第160章 更怕自己会得过且过,就此将这件事揭过。 刘郢把手放到了申容的枕边,指头微微蜷曲,这一瞬,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唤醒她,可视线挪到她浑圆的腹部,终究还是把这冲动吞下了。 答案无非两个,是与不是。 是,那就撤了这个太子妃的位置,他尚且可以留她一条性命,等生下了肚中的这个孩子,就禁足回申府去,不得再适,要为她的错误悔过到死。 不是,那解释清楚里头所有的事,哪怕直接说是被冤枉的,他可以当做什么事都不曾知道,继续宠着她。 刘郢的手抬在半空之中,欲要抚上那张熟悉的面庞,可轻轻颤抖了一下,终究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这一路过来他思忖了许多,又觉得无论是得了哪种答案都不好。 怕她坦然承认。 更怕她搪塞否认。 前几年也就是在此处,申氏还和他说 :无论如何,他还有她。几年夫妻下来,他早就习惯了二人的相处,习惯了身后还有这样的一朵解语花——这样一个不需要在意上下尊卑,看得透他内心,能准确无误安抚去他焦躁的妻子。 只怕到时候她承认了,他也不会舍得放她离开,可若否认了,刘郢更怕自己会得过且过,就此将这件事揭过。 说到底,他心里仍旧存疑,起初觉得申容并不爱他,即便这个矛盾解开,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过是床笫上口头的话罢了,他还没办法就此全然相信。后来不再追究,仅仅是不想自己在情事上多费工夫罢了。 可直至看到尽善留下帛书。 所有猜疑便都有了一个理由——一个,清晰可见的理由。 * 申容是在第二日卯时醒来的,睁眼的一瞬,就见着了榻边的两个大宫女。 昨晚太子半夜而至,生生看了太子妃许久,随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这举止实在太怪异,大宫女们自当是要早早来和储妃说了的。 申容困意未散,先“嗯”了声,也没多诧异,估摸着是他手上还有事吧,毕竟成帝眼下病重,不知何时就要殡天了,他这个接手帝国的少主人,自然劳心事多,半夜而至,估计也是想看看孕中的她,顺道看看大儿子,后来又怕惊动醒了自己这个孕妇,所以看完就走了。 见储妃神色无异,两个大宫女遂没担忧下去——毕竟夫妻俩自己的事,总比外人要清楚。 申容就由人吉服侍洗漱过,又篦发通了通头,扶着腰先在屋子里转上两圈,后来吃过两杯米浆,又吃了一碗肉羹。 饭毕没多久,刘郢过来了一趟。 “您用过饭没?怎么这会来了?”申容遂从案几后起身去迎他。 也实在难得见他上午过来的,还是逢着眼下这样的时候。 “还没,你吃过了吗?”刘郢在门边招呼人褪下衣袍长剑,抬手示意申容不用上前来招呼了,就自己熟练地走到了她方才用饭的长案后。 申容跟着过去,在茵梅的搀扶下落座,“赶得不巧,我方才吃过了。” “吃的什么?”太子盘起腿和她闲话,一时扭转身子,又攫起她的下巴看了起来。 她翘着嘴巴躲开他的钳制,“粥和肉啊。” 这语气虽然温婉,但动作总体表现得并不顺从,太子也并没有在意自己手上一空,失笑道,“我还饿着呢,你服侍我用饭罢。” 难得见他提这个要求,往前就是太子家令都不见得能服侍得上他这些事,刘郢向来不喜欢别人动他案面上的东西。 “好啊。”贵人们说着,下头人就立即去备膳了。 食官长后上来问过几句,太子的要求一如既往:只需一碗清淡的汤饼做主食、各色肉脯配菜,佐以蜜浆甘露,如此也就做一顿了。 没过一会,庖厨奉了饭菜入殿,原本服侍的几个太子家令就欠身退到了墙边,申容照从前服侍郑皇后一般的——拿起长筷,瞧着他要吃哪样,就搛了放他漆盘里。 太子爷咽下一口,没接着吃第二口,沉思着什么,又罕见地打破了贵人们食不言的规矩。他偏过身来,看似感悟一样的喃喃念起,“去年入春时,郡下水汛闹了许久,到秋收时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朝廷也拨不开足够的赈灾粮下去,现在想想——”一面说,一面放下了手中的竹筷,“兴安这一战,不该急于当下歉年开展。” 这话说得突兀逾恒,申容夹菜的手顿了顿——就算往前刘郢喜欢在她面前凭空抱怨起前朝的事,但好像还没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懊悔过的罢。 他的性子本来也不是如此。 又叫她如何接茬呢?长筷轻轻放置案面,她将双手撑在了膝头上。 女儿家的声音依旧柔和,“治大国若烹小鲜,总是要一步步来的,弓箭业已发出,您就顾好眼前的事罢,日后弥缝总也迟不了。” 就总是这样,哪怕随便提一嘴,但凡露出丁点忧虑,都能被她认认真真安抚下去,刘郢注视上眼前的人,并未急着开口,心头忽而涌上一股情绪来——想让她此时就交代清楚了,将这件事彻底翻篇,二人之间不再有隔阂。 可那些话堵在喉头,又硬是不知道怎么直白地问出来。 就只能往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事上去提,然后捕捉到她神情中的丝毫异样。 于是他轻声试探,“你也觉得兴安这一战,非打不可吗?” 话音就随着过道风一道撩起了殿内赤色的帘幕,对面人放在膝头上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下意识垂眉敛目,收去了所有可能会现出的神色。 这一幕刚刚好——落入了太子的眼底。 兴安一战于她这个后宫中人来说,应该是无甚干系的罢,这样细微而异于往常的动作是为何?是在意起了什么? 不过一瞬,他便面无表情地抬起了下巴,心海深处登时泛起一阵苦涩,方才被安慰过后的释然,就随着这缕微风一同被带走,只剩下了一股刺入骨髓的凉意。 但申容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微不可察的动静,一点情绪的波动,她并不能完善地控制住,也不曾料到,仅仅是一瞬的动作,都能被刘郢收入眼底。 女儿家未施粉黛的眼眸垂下不过顷刻,就依旧平静地回话,“对您来说有必要的事,便是非打不可。” 其实若不是刘郢一直有意盯着,还真不能看出半点不对的地方。 他扯着嘴角轻轻一笑,没有再就这个事说下去了。 转回身子,眼神失焦地重新拿起了筷子,又点了点桌角的那一碟子菜,申容旋即继续下箸。 突兀地问完这两句话,后来这顿饭就当真是遵从着食不言的规矩来了。 太子没留下来午间歇息,后经人服侍漱了口就走了,没有和申容多依偎,也没有去看一眼阿祎。 申容纵然觉得好似哪里不对劲,但也实在没多余的功夫去留神,孕妇这时候的困意大得很,她扶着腰只小站了一会,就昏昏欲睡的了。 窗前的竹帘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后室帐中已是传来一阵轻轻的鼾声。 眼瞧着储妃的肚子日益鼓起来了,这些时日愈加嗜睡,近身服侍的宫女们也都见怪不怪了,元秀和人吉去关了前后通风的窗子,又放了遮阳的竹帘,后室瞬时昏暗下来,只留了两盏闪着微光的豆形灯,茵梅爬上榻给储妃盖好了衾被。 待手里的事一应忙完,三人悄然退至前堂去了。 隔着厚重的彩漆屏风,外头尚且透亮。 到底还是年轻的小丫头,又怎么能完全闲得住?三个宫女之间又渐渐的熟络起来,两个大的在窗棂前的花盆座下翻花绳子。 人吉跟在旁边比划,学几个手法,后来觉得一阵腹胀,就捂着肚子行至廊下去穿木屐。 略一抬头,正瞧着大院的假山石后头有一道人影飞快过去了,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是住在后头的王良娣。 只是不见这位主子身边有个宫女跟着的。 来不及多想,小丫头腹中却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便忙忙地往净房奔去。 王慧是趁着戚子睡着才出门的,这一路也熟稔,自己沿着甬道走了片刻就到了永巷宫——她姑姑的宫室。 “眼瞧着肚子越来越大了,回头要再是个皇孙,申姐姐膝下也就有两个儿子了,姑姑,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难不成真等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吗?” 人还没坐下,声音就先落了下来。 王美人赶忙从席子上抬了屁股,越过案几去捂住了她侄女的嘴,王慧有些不耐烦地别开了,“我自己来的,边上没别人。” “只是担心她越发得了宠,殿下——殿下就更看不到我了,那儿怀着孕都不召我去服侍。” “我看他是当真不会喜欢我了。” “姑姑,到底要怎么办啊?” “傻孩子,你急什么?”王美人眉毛一动,脸上乍现出好几道清晰的纹路,她拂开了案几上的一盘果子,给自己留了更多空间去瞧对面的人,“有了孩子才会有软肋,先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等再养养,舍不得了,事才好一次给办了。” 说完见自己这侄女还有些愤愤不平的,粉白的脸蛋都皱成了一团,索性再压低了语调,“该是要稳当些了,总不能再和上次一样,功亏一篑罢。” 提起此话,就不由得想起上回——王慧抬眸对视上去,沉吟起来,也不反驳了,唯有心口的怨气还堵着,只等着什么时候一次发泄出来得好。 也不怪她而今心狠,都嫁进来也这么久了,眼瞧着太子一来金阳殿就往储妃屋里跑,谁能受得了?要怪就怪申氏自己要霸占着君宠,既然她不给别人活路,她又何必和从前那田氏一样,一直忍气吞声的。 “行罢。”小女儿家脸上的神情就好似三月的天一样,时好时坏的,这会才肯稍微笑一笑,“听姑姑的。” 王美人脸上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越过案几抚上了王慧的手,叹了口气,“皇后如今守在章昆宫里,连陛下的面都不给我们见着,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在此事之前,你必不能在申氏面前露出半分,只等事一成,后院里只你一个良娣了,皇孙不抱到你房里,还能去哪?皇后自己膝下还有两个呢,总不能抱去她那儿的,后宫里的夫人们就更不能了,你尚且忍一忍。” 总要有个母亲带着的,后院里那些个孺子们家室尚且不行,不过良家子出身,她王家人好歹有头有脸的。 第161章 储妃,有句话,我觉得当和你说 成帝的病拖至五月,太医从章昆宫内传出来的话,仍旧是还需要好好养着,起先众人还有疑惑的,毕竟久久不见帝王,又只有皇后和储君守在边上,难免不在前朝后宫,乃至天下间生出些似是而非的闲话来——尤其几个封国的同姓诸侯王。 连着几日也跟着递了拜帖,想要入京觐见,实则打探打探情况的。 不过郑皇后又岂会让这些人过来?后来召了丞相崔斐和御史大夫李德亲自去看望过,才将那些离奇的谣言打破。 虽说李德是郑皇后手下的人,但国朝众人心里还清楚,丞相崔斐毕竟不是。既然崔斐也去亲自看望过了。这其中只怕还藏不了什么猫腻,况且帝王头风久病不愈,这次纵然没受人陷害,恐也确实是需要好好休养休养的了。 这一出,就好歹是稳住了封国的几位同宗。 但在京的几位到底难挡住,离得近,怎么也该要走动走动了。头几日邕城侯来了一趟,隔着纱帐瞧见了天子躺着的身影后,远远磕了头,出来在石阶下哭了许久才离去。后来又来了两个诸侯,尚且是如此,都只隔着行障远远磕头。 到了第二日,益北王后的拜帖也来了。 到底是儿媳,郑皇后总不能如此敷衍了,遂在头一日让叔衣去支会了储妃一声,明日跟着一同来章昆宫一趟。 申容听着消息的时候就猜着了,这些时候皇后的举动着实是奇怪,按理说皇帝有病,就照从前一样——让太医治着,等恢复即可,往前太子又不是没监过国,也不是头一回如此了,怎么这一次就偏偏要自己亲自守在章昆宫里侍汤奉药? 许林君是早就到了的,得知了储妃今日也要一同过来以后,就跟在殿外一起等着她进去了。 而今储妃有了身孕也与从前不同,大着肚子行走终究不便,她便是享用了肩辇来了,许林君老远就在连廊上瞧着那抹杏红裙裳的人影了,就往前几步候着。 “日头也大,怎么不进去等着?”申容下了辇车,与她亲热地说上话。 “你来了就好,我一人在母后跟前,倒要惹得她不高兴。” “为何?”她问完声音一顿,才反应过来,早前自己有妊的消息一经传到兰房殿,听说郑皇后就把许林君叫入宫来了,只怕还是为这生孩子的敲打了她罢。 婆婆总能为这些事教育儿媳的,她又不在跟前,鞭长莫及,自是一见面就要念叨这些。 “进去罢。”她就再笑着开了口。 这些时日郑皇后吃住都在章昆宫,赵氏子们也被养在了西偏殿里头,成帝每日服了药后,就休息在后室的帐中,两道流云的丝帛行障一挡着,也难一眼看到里头的情形,不过远远瞧着,确实还活着的,只是面色苍白,须发皆银,虽偶尔也会翻个身,但总体动静不算大。 该不会是下药了罢? 这想法从申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就挪开了目光。 便是郑皇后和刘郢联手将成帝弄成这样,这事她也只能保持缄默,毕竟在这样一个局势下,她这个储妃和皇后、太子,乃是一体的。 从后室退出来后,婆媳三人于案几前对坐,轻烟在日光下朦胧,隔着一道帘幕,甚有乐倌弹拨几声琵琶,与方才里头的场景半分不符。 不过只寒暄了几句,郑皇后秉着不让申容多疲惫的心,便示退了她二人,还颇为贴心地唤上叔衣去送。 才行至回廊上,就遇见了赶来的太子,倒是连着有几日都没见过他了,长冠袀玄,腰间配了把长剑,显是从外头回来的。 申容由茵梅扶着往前。“殿下”一声才道出,就与他擦肩而过,瞧着样子不像是没瞅见她,可偏偏步子一迈,很快就进去了,连正眼都未对着这头。 乃是身后的中官海三行了礼,又拢着手匆匆跟过去了, 她遂低下头,还有些懵怔的,立在一旁的许林君也些许手足无措,叔衣左右瞥过,倒是先和善地笑了两声,“估摸着是事急,殿下要进去说话?” “是,方才来的步子就急切。”茵梅不愧是叔衣带出来的,脑子转动地也快,迅速接了这话。 好歹是在外头,又不止一个贵人,申容自不能轻易垮了脸下来,再者她也没多嗔恼,估摸着真是有急事呢?储妃脸上的笑就也恢复得快,朝刘郢的背影行过常礼,由大宫女搀扶起身后,又对着同样行过礼的许林君笑道,“我这会正想透透气,我们要不要去后头的凉风池走走?” “好。”许林君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恬静。 她比刘子昭出征前那段时日好些了,这一回相见,不像从前那样的忧虑,虽不能和婚前相比,但能渐渐好起来,也算是一桩好事。 估摸着也是和前线战报相关。南方战事为国朝天下最为紧要的事,不止是朝廷里,就是陌上人家、贩夫走卒间也多有议论,战况如何后宫中自然也能听着一些,听说还算稳定,前几日更是首战告捷。 话头涌上嘴边,她终究是吞了下去,只和许林君随意说了些闲话,无非问问京中近来发生的趣事,以及出了名的脂膏水粉这样妇人爱聊的话,也就预备散了。许林君嗫嚅了一下,却是顿住了步子,“储妃,有句话,我觉得当和你说。” “什么?”她就问。 “原也不是想挑拨是非,只是那日瞧着实在古怪,章昆宫皇孙宴那日,你可知邕城侯那句话是谁提醒的?” 申容心头一震,当时她只当是邕城侯从流言蜚语当中得知——小玲姬是个舞姬。 毕竟宫里的事外人向来爱探讨,尤其这些个游手好闲的宗亲们,私下里谁不多说说?就和申容她们这些宫里人也常爱打探外头的事一样,可不想,背后竟然还有人提醒了? 许林君目光一闪,凑上前来轻语,“是王美人,正巧,可是你后院那王良娣的姑姑。” “我心想,多半不会是无心,那样的场合,噤声最为妥当,她冷不丁提上这么一句,可不是火上浇油嘛,早前没来和你说,是怕我自己多想了,可私下想想还是觉得不妥当,还是当和你早早说了,但我又想眼下她们应当不会如何,毕竟陛下如今养着病,人人弓杯蛇影,谁要敢闹事,是给自己寻不痛快,所以你也别生气,日后只提防着一些就好了……” 许林君后头一些絮絮叨叨的话,申容已经没心思听了,面无表情地等所有言语落了地,眼波流转,似笑非笑道,“是,我知道的,你放心。” 妯娌间的谈话就在这一场对话中结束,许林君最后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宽慰几句后方才离去。 凉风池旁的柳絮吹拂到眼前,一时恍眼,起了风,这边就不适合再站人了,茵梅将预备好的帷帽服侍储妃戴上,辇车已经抬到了一旁,申容就在大宫女的搀扶下上了辇车,一路幽幽地回想着许林君的话。 第162章 没子嗣的大多给帝王殉了葬 储妃一行在甬道上行至半道,正遇上从章昆宫出来的叔衣,申容瞥过去一眼,与她顺道同行说了几句话。 一开口说的,还是多关于两个小皇子的事,正是可爱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大人们之间也难不多提到,说起前几日生出来的一些逗趣的新闻,甬道上的气氛也好了许多。 “到底是到了闹腾的年纪,奶娘们都管不住了。”叔衣说着就叹了口气,“可陛下要静养着,又吵闹不得,所以哥俩这几日也着实是憋屈。” 郑皇后自己舍不得孩子,又离不开章昆宫,就只能把赵氏子接过去养着的了。 她脸上是笑,心里却颇有些看戏似的——郑皇后这是最后一次性报复回去啊,不仅拖着成帝的病不让治好,还把和别人生得孩子养在了他跟前,是不是死之前,还要把这个真相在成帝耳边透露出来啊? 她渐渐收了这些揶揄,笑着回上叔衣的话,“不若你和娘娘说说,隔两日把弟弟们接到我那儿去玩玩,看看侄子,小孩子嘛,总是要多跑动跑动的,也好长个子。” “是。”叔衣也就接话。 说完无了话,安静片晌,申容的目光放空了一会,突然又问起了许林君母家的事。 这话转得实在是突兀,叔衣只凝滞了片晌,也没有好奇,就如实回答,“王后是家中独女,自小备受宠爱,许大人这些年也勤恳,在朝没出个什么差错,前些时日娘娘召见完王后还说呢,说随了许家人的脾气,都是温温吞吞的老实人。” 那看来许家还好,若刘子昭最后叛国通敌,就看许林君能不能靠着许家免于一死了。她点了点辇车的把手,想最后还是要和刘郢周旋,让他对许林君手下留情,一时间想起他方才那冷漠的神情,又忍不住怔了一会——究竟是自己什么事得罪他了,还是当真手上事多如此?不过心里想想,脸上仍旧是笑,就和叔衣寒暄起了收尾的话,“是了,许妹妹确实好脾气。” 话毕已是走到岔口,遂就此分开。等回了金阳殿,储妃和两个大宫女就笔直往后室过去了,人吉留在前堂撩开窗前的竹帘。 “戚子这几日有来汇报过王良娣的动静吗?”申容轻声问。 “没有。”茵梅回说。 “那可说过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茵梅就想了一下,“早前有一次提过,说良娣有几次去永巷宫回话,不让她在屋内服侍,她在外头暗暗偷听过两回,说得都是些王家的事,就没听下去——”说到后头,茵梅自己也才发现了蹊跷。 “所以这样的事,大概是多早前就发生了?” “去年年初起。” 那就是了,从小玲姬有妊起,这件事就在谋划了,虽说要赌这一胎是男是女,但只要成功,就能直接拉下储妃,就算是女,也不会牵扯到她躲在背后的王氏。 只是为何阿予到死都不肯交代出王氏姑侄呢? “从今往后,一丁点的事都要汇报给我,不要再自己掂量了。”她偏头望着了自己的两个大宫女,来不及起任何情绪,肚子里就传来一股钻心的疼,连带着后背直到脖子都发麻,她拧着眉嚷了一声,大宫女反应迅速,一个上前来扶着她,一个就往外去叫人了。 * 等任行恩来看过,这动静自然而然也就传了出去——本来太医署在少府,去传话的黄门只要嚎一嗓子“太子妃娘娘不适!”一旁不论领药的,还是过路的,哪怕少府当差来往的就都留神了,再这么随便一传,各个宫里就都知道了,起码皇后和太子那儿肯定是知道了消息的。 怎么说也是眼下紧要着的事,底下人也上心。 任行恩才往金阳殿出来,叔衣也就到了,“任太医,没什么事罢?”任行恩点头,叔衣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再往里头来亲自看过储妃,才好去回娘娘的话。 “叔媪,你怎么来了?”申容张罗起身,其实就痛了那么一小会,后来经任行恩看了看,倒无甚大事,去了趟净房,由宫女扶在马桶上坐了小半刻钟,也就不疼了。 说白了,是要出恭。 她也没好意思说,就为了这么个事,闹得少府里头人传人,连身在章昆宫的郑皇后都知道了,特特派了叔衣来问。虽然人家是关心,可也着实是难为情。 “储妃现在身上可好些了?”叔衣脸上的关切实打实,申容就腼腆一笑,“去了趟净房,也就好了。” 叔衣愣了一会,瞬间心领神会,也是服侍过孕妇的人了,算算时日,那些日子皇后也是如此,一天多半时间往净房跑呢,于是也就不过多问了,刚想告退,又听储妃留住了她。 遂跟着往阶上过去,跪坐在了储妃身边。 廊下过堂风吹得树影摇曳,零零碎碎的日光落在案几上,叔衣就在光下垂了眉,听储妃轻言细语地问到前朝姬氏王朝的一些规矩。 她不由得胆颤起来,谨慎回话,“若君主殡天,前朝后宫的夫人们,有子嗣的都是随儿子去了封地,没子嗣的大多给帝王殉了葬,不过陛下临政起就废了这条规矩了,下头诸侯一律不得用活人殉葬。” “那你估计,国朝的夫人们日后会如何?”申容视线挪开,亲自为叔衣倒上了蜜浆。 这东西尽管宫里不缺,但历来只有贵人们有资格饮用,饶是叔衣这样有资历的都无福消受。叔衣目光往下一瞥,了然于心,不过里头的深意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终归是和太子亲密的人,人自己也聪明,定然也能理解到里头的意思。 她也从没看低过这个申储妃。 就先暗暗打量了一圈屋内,见后室里伺候的只有茵梅和元秀,才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有子嗣的按着前朝的规矩来,前往封地,没有子嗣的,便按着年份来,伺候天子满了十年的,就养在宫中,若不满的,给些钱财放出去,再嫁亦可。不过这规矩也只是早年提提,未曾正式定下,毕竟是忌讳,之后就没提了。” 话音余韵还在,申容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笑声,回神才发觉竟是自己心底在笑,她倒是实在没想过这一世的郑皇后竟会如此心善,毕竟往前看几日,这位皇后娘娘才因宫人们乱说话,在甬道上直接烧死了一批人呢。 这条处理后宫夫人们的规矩要是被定下,天下人只怕都要给她安上个“贤后”的名头了。 “到底是服侍了天子一场,总不能一个都不陪的罢。”她看似漫不经意地说起。 第163章 别的就不知道了 叔衣自然一怔,“储妃此话何意?” 难不成,还当真要殉掉几个? 就见眼前的储妃忽地一笑,“我只是觉得,跟着时间长一点的,有资历些的,不若跟去守陵,也算是最后侍奉天子一场了。” 这话说的就比较有针对性了,叔衣领悟得也快,投过去带有深意的一眼,问:“那储妃觉得,这时间该定多久才好呢?” 时间,是最好的一条暗示。成帝登基的次月王美人就入了宫,同一批进来的女人们,到如今不是死了,就是膝下有子嗣的,只有一个王美人平安且无宠的活到现在。 “不若服侍了有二十年的,就跟去东山罢。”她抬眸审视上去。叔衣果然就对准了人,沉吟片刻,“储妃容奴多嘴问一句,是不是王良娣犯了什么错?” 如今看来,郑皇后亦有心与她成为一个利益体,所以她并未想着隐瞒,就悠悠然回答说,“皇孙宴上邕城侯的那句话,是出自王美人提醒。” “是她?”叔衣同样一惊,猛然回忆起那时,邕城侯突然来的一句话,后来也让娘娘气了许久,回兰房殿足足骂了好一阵才过去,竟不想后头还有那王美人的事。 申容安静打量着叔衣,容她自己消化一会后,再接着把今朝许林君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末了语气里暗藏几分委屈地道,“我啊,只想等孩子出来,过几年安生日子,阿慧是个性子单纯的,可她姑姑若藏了这个心,保不准之后还要闹事,我想干脆送出去,让她也跟着东山的风吹吹,人性子就不那么燥了。” “是,要真是如此,确实也——”叔衣跟着垂眸应声,思忖了片刻后,方才沉重地道,“奴回去定和娘娘禀明了。” 申容是亲自送叔衣出去的,在门边目送过,恍惚间见大院远处几道身影,等步子再迈出去一些,想要看清楚了,那些人又返回去了。 只远远瞧见跟在最后的是两个黄门,不过也是两抹青灰的背影,都没看清脸。 “是殿下。”守在廊庑的人吉悄声回说。 申容就一怔,对上今日清早章昆宫殿前的事,这下才明白过来——这是这位尊贵的太子爷情绪其来有自,是在和自己闹别扭? 不然以他这样的性子,何至于在场面上对自己甩脸色?一个自己当家的太子宫,来看望自己的女人,又何须只待在大院里,不叫人传话? 她无奈回身吩咐上元秀,“把明生叫过来。” * 也是这一回,申容才知道太子已经很久没找明生问起过储妃的情况了。 “不过奴可以去问问海三。”明生主动提到。 好在还提前预备了海三这一条线,申容听完就扶着了额头,等明生去了以后,就一直坐在原地没动了,平日到了这会,怎么也该升起一些困意的,今朝却是半点都没有,就瞧着窗前的那些日光从案几一路延伸到那些枯枝上,她款款起身往前堂去,又落座到了那一盘残局旁。 执起一枚黑子,继续与自己对弈。 反反复复,研究出好几条勘破的道来,如此消磨时光,最是迅速。 果然没觉着等多久,明生就回来了,窗前的光线也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好几分。 人跟着到了后室,前堂的木门被阖上,茵梅和元秀自觉退到了边上,明生回说:“前几日殿下在天禄阁前处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西宫杨氏,曾经是金阳殿后院的孺子,一个是何恩,含丙殿自己的黄门。海三说,当时是杨氏自己找上的殿下,不过因他正赶着回含丙殿,所以并不清楚说了什么,等回去的时候,殿下就赐死杨氏了,至于何恩,恐怕是得知了杨氏的话,所以殿下也没留着。” “那日夜间,殿下曾想召奴婢去回话,后又止住了,三更时来过金阳殿,并没有叫人唤醒您,留了几刻钟就走了。” “只此事较为奇怪,再一个,就是今日听闻您不舒服,也赶来过一趟,当时问了太医几句,后又在院中站了会,也不提要见您。” 明生回完,犹豫着来了一句,“储妃,是不是杨氏知道了什么事?” 申容思忖起来,一个后院的孺子,能知道她什么事?她又回想起那日上午刘郢来金阳殿用早膳,可也从中琢磨不出什么不对劲来——他提到了去年春时水汛,到秋收民不聊生,国家无法发放足够的赈灾粮,兴安一战时机不对。 不过都是些前朝诸事…… “她什么都不清楚。”良久,她疲惫地收回了目光,又瞥到边上的两个大宫女身上,“去一趟兰房殿,让阿勇去查查杨氏在西宫曾经做过什么。”回头再示退明生,“你先退下罢,有事我再唤你。” * 阿勇的消息是第二日清早来回的,此人办事的能力不亚于明生,除了贪财的欲望表现得很直白以外,再找不到任何不足之处。 不过对于宫里头的主子们来说,赏给宫奴们的这些钱财也着实不算什么,所以申容也从没在意过他这些零碎的小毛病。 阿勇的回话里头,也察觉不到杨氏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本来西宫的奴隶们不服侍贵人,平时就比较分散,所以对杨氏有印象的人并不多。 “也就一个桂媪和她接触多些,都知道她这人爱偷懒,每日基本就闲着,管事的人也懒怠搭理她。”阿勇脸上堆笑,“谁让她是从咱这宫里出去的呢。她自己呢,平日里也总爱说自己贵人命,还是会回北宫来的。后来突然就死了,听说是走夜路掉池子里死的,人已经抬出去埋了,别的就不知道了。” 说完,这宫奴自己先皱起了眉,心道:储妃既然要打听此人物,难不成是死因有疑?虽说这些时日宫里头死的人是多,可还是头一回听着走夜路掉池子里的,夜里哪个宫女还肯出来啊?国朝宫里头制度尚且不明朗,西宫与南宫离得近,相连的那一片那最混乱,一些废弃的前宫遗址还未修葺,通着外头的呢,因此夜里多有禁军守着,而那些禁军,也不是层层选拔上来的,都是些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良莠不齐,所以没有几个年轻姑娘敢走夜路的,西宫南宫的更是不敢。 难不成,是她夜里私会男人被抓着,被哪个主子杀了? 阿勇自己在脑子里凑了一出好戏来,面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倒也精彩,申容就一直默默打量他,知道他必然是好奇了,咳了一声,才给他从沉思中叫过来。 他便又是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你想什么呢?”贵人发问,还是这样一副不知喜怒的语调,阿勇即刻把头低了下去,“没,奴婢不敢多想。” 申容就道,“这话别外传,也别多打听。知道吗?” “诺。”说着正要退下,又见储妃白玉似的胳膊从纱袖中搭出来,点了点边上候着的元秀,话却还是对着他说的,“我这正好得了一些金器,但我自己又不喜欢佩戴这些,赏些给你,回头要自己留着,还是赏赐了下去,你自己做主罢。” 头一回得了这样的话,阿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就乐了起来,这赏赐是认可了他的,忙不迭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谢储妃,谢储妃。” 申容就往后靠到了凭几上,没再说话了。 第164章 至亲至疏夫妻 既然哪哪都查不出来,就只能去找上生气的那个正主了,刘郢的话没错,至亲至疏夫妻,夫妻间若是有误会,总该要早点解决了的。 她也清楚,自己在这宫里,还是要靠着夫主的。 派人去打听了太子现在何处,辇车一坐,也就直朝着天禄阁过去了。 清早日头躲在云后,甬道上起了雾,不透着光就显得更沉闷了,等辇车在前头落了地,申容翘首游目四顾,忽而恍惚了一瞬,这一世她不常来此处,上一次过来,还是在婚前,那时候她是先让人进去递话,等得了允许以后再进去的。 相比起上一世而言,她也着实很少再追逐着刘郢跑了—— 这思绪徐徐回归,她呼了口气,依然先令人进去递话,等着消息了再进去。 没一会人就出来了,乃是太子身边的大宫奴海三,他说,“储妃,太子眼下不便见您,让您回去歇下,不必多跑。” 她张着口,原想说就在这等上一会,可顿了片刻,又觉着这样上赶着不大好,他刘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要是不想见,强逼着就要见到他,说不准更惹他着了莫名的火,索性等个好些的时机偶尔见一见,也好过这么干巴巴地在外头等着。 继而压低了声音吩咐上,“劳你费着心,殿下这几日到了何处,时时传人来递个话。” 海三立即会意,弓着身子“唉”了声。 这才到天禄阁门前的一行人,一转眼就离开了,要是没留神的,兴许都不会知道方才有贵人坐着辇车来过。 太子今日乃是在阁楼上阅书,隔着一扇小小的窗牖,也能看清下头的动静,不过最后申容说的话,听不大真切。他收回目光,连自己都没意识地失落了会,等海三返身到了阁楼边上,安安静静跪坐一旁,过了有一会,窗边坐着的人才问起,“她同你说了什么?” 海三就半抬起头,顶着眼皮去看前头,储君的脚边有一座小小的豆形灯,乃是照亮他边上的,主子看书的光都是借的窗外的日头,那窗子正对着户门前,方才的动静估计都收他眼底了,但储妃的话,他听没听着呢? 他也就琢磨了一小会,斟酌着回道,“储妃让奴婢伺候好您,这几日燥热,屋子里要上了冰砖,也得仔细着别过头着凉。” 回完就没听着动静了,他遂再打量了一眼,见太子回过了头去,似是若有所思,抿了抿唇道,“殿下,今日奴婢得了个事,不知当不当与您说?” “什么?” 好歹也做了有一段时间的太子詹事了,海三也了解太子平时的习性——他向来不大管后院内宅的事,就好比太子宫厨屋里的一应,他这位主子爷就不会知道。思索着,这个善意的谎言也就好开口了。海三徐徐说起来,“自储妃有妊起,每日饮食用的庖厨和咱们宫里的是一套,昨日夜里听几个食倌说起,这几日储妃胃口不甚好,送过去的饭菜没动几口就送回来了。” 就算他不知为什么事太子冷落了太子妃,但从他这几日想关心又忍着不关心的态度来看,心里头终究还是在意的,再不至于,那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不看母亲就看在皇孙的份上,总也得关心起来的。 “就没差太医看看吗?”太子的语气显然是急促了些。 海三心里就更有谱了,早些和好才好,也省得他们这些中间的忙活来忙活去的传话,眼珠子转动,再一回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就听说昨日的饭菜也没动,夜里头的肉更是一口没吃,原本还预备了一些清淡的米浆,听说也就抿了一两口。” “修脯。”太子放下了手里的书,“叫庖厨做些,备了过去。” 虽是肉眼可见的着急,可就不带抬起屁股的,海三唇边的笑落了,只得应声道“诺”。 继而下了木梯,去吩咐下头守着的两个小黄门安排。 这日太子也着实不算闲,清早一个人在天禄阁看了会书,正午前和太傅论了国道,用了午膳,午后顶多休息两三刻钟,未时前还要往丞相府去一趟,不知多早晚出来,再要坐到天门殿上去,把御案前那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奏章给批了,这安排可谓满满当当,也就清早他自己看书的时候能挪开些时间,海三原以为错过这会,这位主子就不会管储妃的事了。 不想和太傅议论完出来,午食都没吃,储君的辇车就转到金阳殿这头来了,不过和上回一样,先在户门前的甬道上逗留了一会,下头的人也不敢问,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就这么候着,过了好一会,才听他们的主子说——让进去打听打听,看储妃睡了没。 原来还是等着贵人午间小憩,又想不被发现地进去瞧她。 这里头到底生了何事?这下即便是海三都真好奇了,不过也只是在心底猜猜,也不敢多打探,毕竟前几日,自己跟前才被处死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这打探的活,自然要他亲力亲为,碎步跑的飞快,等到了院里,几乎是飞奔着就进了储妃的正殿,里头人刚吃过饭,正扶着腰在屋子里散步。 “储妃,您快往榻上歇着去。” 这一回,他是先磕头行礼的规矩都顾不上了,里头主仆几人自然好奇打量来,元秀先出声问他,“什么事就赶人去歇息?” “殿下——”他悄声且快速地说,“殿下来了,奴婢清早说您这几日吃不下东西,殿下就来看看,打探您睡下没?” 话也不需要说得太清楚,申容心里就有个数了,招呼了前堂几个小宫女退下,给大宫女使了眼色,两个人齐齐搀扶着卧到榻上去。 海三就张着脑袋在门边瞧着,只等了一会,立马转身,又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第165章 不要走,请你—— “睡了有一会了,听说午间又没吃东西。”海三擦着额头的汗珠。 话才说完,太子就把步子迈开往里进去了,这一回储妃的寝殿里有了准备,茵梅和元秀也都老老实实守在前堂的屏风后,看见太子过来,故作惊讶了一会,待得了示意,也就安静地退到廊下去了。 海三与二人在屋子外头换了个眼色,却也都是保持默然。 这个天底下,怕是除了太子自己以外,再也没人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闹的脾气了。 窗边的层层竹帘都被放下来了,隔着厚重的漆绘彩屏,前堂一室光亮,与后室泾渭分明,那里头昏暗得只能靠竹帘缝中的光去认路,刘郢倒是笔直迈上了木阶,甚至都不用靠双眼去看,凭借着本能也能笔直走到榻边——太康五年成婚到如今,他来后院基本都是由申氏服侍的,就算是不行房事,夫妻二人夜间拉扯闲话,也能安安稳稳入睡。 他面无表情地撩开了幔帐,感受着里头熟悉的香味,恍惚间回望到此前种种,那些恩爱甜蜜的时刻,那些欢声笑语,都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如果从始至终都是虚情假意,那当真是可怖…… 思索间,廊下的风恰好吹入屋中,将竹帘拂起,一大片光线投入帐中,里头躺下的人缓缓起了身,不知道是一直就未曾睡下,还是突然醒了。 “殿下,您心里藏着事?”这抹声音也是映入脑海中不可磨灭的,让他熟悉又眷恋。 诚然,即便他的心里还存着气,可也下意识地迷恋着她,气味也好,声音也罢,只要在她身边,就能感到心安。 然而最恐怖的地方也在于此,不是吗?太子猛地一滞,避开了对视。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他终于沉沉开了口,孤注一掷。 “您想听什么?”申容目注上他,瞧着风将竹帘吹起,窗前晃动的光线也模糊了太子的眉眼。 安静不过片晌,那人影才开了口。 “你是不是和——”他开始低低地喘着气,很想把心底疑窦,连同和刘子昭的事一次问清楚了。 可究竟要他如何开口?他本能的怀疑,但也不会愿意放申氏离开,一旦问出口,是与不是的答案都不会令他满意。 申家女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直对自己,里头充满了渴望,她好似很需要知道这个问题,好似看起来没有半分心虚——刘郢犹豫片刻,回想起那日上午,她无意识颤动的双手,和避开对视的眼眸。 后来离开金阳殿,他彷徨了许久,突然不知道脚下的路应该朝着哪个方向过去。 如果所有后果都不是他想要的,那就索性不提,什么都别说。 “你还打算这样多久?”申容瞧出了他要离开的姿势,忙从帐中起身,许是起猛了,才扶着榻边就踉跄了一下。 刘郢遂迅速回身架起胳膊将她扶住了。 尚且不知道这一举是否故意而为之,伸过去的手臂一下就被抱住了,待她站稳也挣脱不开。 不过现在她身子贵重,他也并不想使多大力气去较劲。 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起争执,她是个妇人,还是个怀着子嗣的妇人。 太子身形绷直,面色冷漠,仍旧没有去看身边的人,那双眼眸里流露出来的,是显而易见的隔绝,好仿佛一泓看不清底的深渊。 没人清楚里头藏着的、被压抑起来的真正情绪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就是这样的态度,反而比用蛮力推开更让人恐惧——这是上一世他私下面对她时,常表露出来的冷漠,从心底渗出来的厌倦清晰可见。 申容怔忡地将手放下了。 其实她不是不可以再去撒娇讨好,想着办法从他嘴里抠出原因,她甚至也可以利用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去耍耍小性子。反正这一世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她也有信心可以拿捏住这一世的刘郢。 可玩闹是一回事,正经置气又是另一回事,刘郢的表现也在很直接地告诉她,不是耍那些手段就可以糊弄过去了的。 那么他究竟是知道了什么事?她在识海里一件件翻找,田氏的所有事?还是她挑拨离间害死尽善,收服海三,再不济就是让明生背叛了他,或者——或者是她背地里和申家联络,印章案里利用了他。 到底是什么,她不禁在心底念了一遍刘郢方才那句未问完的话,是不是和……这一瞬间,无形之中有一把匕首直入胸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刘子昭。 是和刘子昭有关吗? 所以那日早膳时,他突然提到了去年春汛,说起出兵兴安。 他在借此看她的反应? 她和刘子昭之间的事,最严重莫过于南宫阙楼劝他离开,这事要是让刘郢知道了,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无异于是背叛了他。 可知道她夜赴南宫阙楼的人,只有尽善和庆喜,如今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庆喜被处死的那天明生也去了,确定没来得及交代出此事,况且刘郢忽而变得这样,乃是从处死杨氏开始的。 杨氏怎么能知道这件事? 耳边的动静将她的思绪拉回,太子没有耐心待多久,迈步欲往前堂过去,申容到底还是忍不住唤了声,“阿郢。” 帐外一层薄薄的纱帐也被窗前风拂起,后头人影朦胧,这屋里的光线实在吝啬,让她实在看不清前头,这一声就好似回到了屈辱的前世——她在刘郢身后祈求得到他的爱。 “不要走,请你——”她抓着了太子的袖边,垂首艰难开口,她还不能受了他的冷落,她还有肚子里这个孩子要顾及,她还需要靠着刘郢宽赦许林君,她,她只能求着他。 可抬眼之际,身前的人却只是稍顿住了脚步,随后仍旧没有回头的离开了。 恍如识海深处无数次离开的场景……她的目光一滞,手里也空落落的。 这股前所未有的疲倦瞬时间钻入四肢百骸,头顶承尘好似从光影中晃动开来,她忽地从懵怔中回神,扯出一抹极为苦涩的笑。 第166章 她能做的,至多也就到那一步了。 太康九年的上半年,因得成帝的这一场病,太子监国不同以往,他的忙碌众人肉眼可见,非朝会日的时候,基本都是泡在天禄阁和丞相府,到了晚上就回天门殿批阅奏章,连他自己的太子宫都少踏进。 不过本来眼下情况特殊,谁也不会想着议论是否为内院女眷之事,不论是前朝也好,后宫也罢,大家伙关注的唯有天子的病势,就怕一个不留神,国丧的消息就发出来了。 就连郑皇后也不甚关心这些了,国母尚且在章昆宫服侍天子,剩下一点闲余时间还得照顾着自己的一双孩子,对于底下这些非自己所出的儿女们,自然也无心多管。 不过消息没传来最主要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太子不仅仅冷落了储妃,后院里的王良娣,还有那些个孺子、良家子们都没能得到他的宠幸。 若是大家都如此,便不会有人想着是顶上头的夫妻如何了。 期间申容也不是一次没见过刘郢,月下旬往奇宝湖边上和许林君散步,过道的中人就往太子妃一行小心提了一句,说储君的辇车正在旁边甬道上。 隔着一排桦树林,隐约瞧见那头的一长串伴当、扈从,不过略停顿了片刻,就抬着他们的太子爷匆匆过去了。 许林君也大约察觉出了不对劲,只是扫过太子夫妇二人一个来回,也没有多问一句。 申容就回眸笑着面向她,“走罢。” * 眼看着要到临盆的日期,申容自己也着实没有心思再往这上面周旋了,况且杨氏和那知道事情的小黄门都死了,没有其他途径让她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心里的猜测是为刘子昭与她的见面,也总不能主动去提的。 换句话说,便是刘郢不主动提起,她就只能做一辈子哑巴。 不然要是没对准他心底的事,倒容易惹上更大的麻烦。 这么一晃眼到七月底,金阳殿内还不至于完全冷清,叔衣偶尔会带着赵氏子们过来,也顺道代郑皇后看看皇孙阿炜。 赵氏子们如今虽然才三岁多,但已经生得特别的乖巧懂事,调皮的时候纵然调皮,但大体也还算管得住,知道金阳殿的侄子还小,不能像对待大人一样的打闹,就伸着小指头去碰一碰,然后害羞地收回来。 阿权的嘴里每天都有很多话,小大人一样的和几个奶娘说话,昂着头嘟囔着嘴说:“弟弟不白,要多喝马奶。”、“弟弟的头发太少了,要少梳。”就被花媪指正,“小殿下,这是你的侄子,不是弟弟。” “可是他看起来像弟弟。” 这话里的意思:是像后宫美人们之前生的弟弟。阿权和阿思出生后一年,永巷宫里也有美人生了孩子,有时候哥俩也会看见,同样是襁褓里啼哭的婴儿,看起来和现在的阿炜差不多。 下意识地就以为也是弟弟了。 阿思话虽没有哥哥多,但是手脚闲不住,不一会就要去戳一戳阿炜,然后把手背在身后,满面笑容地跑开,白白嫩嫩,虎头虎脑的,活像一个小雪球。 叔衣和胡媪就总以为他是对小侄子做了什么坏事,上赶着去看,阿思又跑到了申容这儿,这时候茵梅和元秀动作最快的拦着他,“小殿下,你嫂嫂肚子里还有个小侄子呢,再过两月就要出来了,可要仔细着。” “两月是多久?”阿权含着手指问,叔衣一把给他胖乎乎的小手抓了下来,“多大的孩子了,还吃手。” “叔媪坏!”阿思登时就红了眼眶,撅着屁股跑开了,圆滚滚的小雪球又滚到了门边。 殿内传来一阵哄笑,自有墙边的黄门把这小祖宗抱回来,“小殿下也留神别跑出去咯,外头风大着呢。” 申容就瞧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场面,忍不住来了一句,“这屋里都三个男娃娃了,其实要不是头一个,能生个皇女孙也好。” 原本活络的气氛顿时沉默下来,叔衣慌了神,“储妃可别说,这一胎包准是个皇孙。” 这些时日熟悉下来,她益发亲近申容,倒有几分真心疼宠的意思,就盼着她能生个儿子。 申容就笑了一下,“看你急的,头一个自然是盼着生儿子了。” 刘郢至今不回太子宫,虽然现在一时半会还没听说特别宠爱哪个女人,但经年累月的下来,不能打包票没有,太子宫里的都是些老人,来来回回的伺候,也都翻不起什么浪花,但等日后当了皇帝就不同了,天子的后宫如何也会充进来新人的。 她自然也是要个亲儿子的,虽说已经有个阿炜了,但有个亲生的总是稳妥些。 不过后宫五年光阴下来,她也着实没什么害怕的了——金阳殿往下的关系网盘踞整个宫闱,就是后宫的夫人也不敢轻易得罪过来,这些年她从未踏错过一步,就算刘郢冷落了她,也找不出任何由头动她的位置。 国朝中央人员再怎么变动,礼仪太常也动不了,只要她不出错,自有遵正统的老臣会天然的站她。 申家女婿韩苌也渐渐起来,成了刘郢手下难得的武才,上月还带出个申家的孩子——那是她以亡姨母的小儿子,唤作曹晋。 月初韩苌去绥阳办差,因是亲戚聊了几句,后将他带回长安,举荐到太子跟前,那年轻儿郎也有几分真本事,颇受刘郢赏识。 听说已经进了京畿大营。 时运如此,申容自那日刘郢走后,也渐渐失了一味卑微求和的心思,只要能守着眼下就成。 她能做的,至多也就到那一步了。 第167章 太子宫储妃发作了 月底一日,赵氏子们因为贪玩,午后就歇在了金阳殿里头,奶娘们领着孩子们去了西偏殿,申容和叔衣对坐聊了一会闲话。 这两月下来,叔衣也大约瞧出了夫妇俩的异样,试探着问了几句,见储妃顾左右而言他,便也不敢多问。 就是想汇报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也被申容给止住了。 “娘娘在章昆宫如何,你我都有数,眼下是紧要的时刻,为了咱们后院里这些琐事,着实不值得她老人家劳神,等孩子出来了再说罢。” 以她如今这身子,也实在没有力气去管那些事。也大概是虚与委蛇得太久了,纵然当初因为刘子昭那一番话幡然醒悟,不再矛盾于两世的自己,可当真到了这些节骨眼上,她忽而也失了冲劲。 这一世她是天家的儿媳、是储君的正妃、是未来的国母,也是肚子里这个孩子的亲娘,可唯独就不是她自己了,那么她原本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的呢?申容想,或许还有一部分就是上一世的她。 只要申家不出事,那就尚有退路,她何必逼着自己再一味地伪装迎合?去做强迫自己的事。 叔衣听后也保持了一会沉默,又笑着说到孩子们身上,总归新鲜事多,又添几个耍宝的笑话,说到几个好玩的,申容也才终于笑了两声。 落座墙角的几个宫女和黄门也跟着笑起来,一时气氛又恢复,便彻底不再提男人们的事了。 今日哥俩睡得久,直到申时都还赖着不肯起,叔衣已经跟着胡媪过去哄了。明生从大院进来,显然在外头等了一会,看里头有空闲了才敢来传话,申容就起身往后室去了,两道流云行障拉上,里头的声音也细微。 明生开口前,先把手里的食笥放到了边上,申容也没问,只先听他说话。 “韩将军托奴婢给您问好,还提了丞相对将军的照拂,也多亏了储妃您,特来谢过您的恩。” “丞相?” 崔斐还能因为她什么事关照到韩苌身上?明生点头应是,也没有多解释,他只是个传话的,自然不知道里头的关系。 申容就支颐想了会,她和崔斐之间,好像也就当初提议他自荐了,再就是建云台草场说过几句话,如此,也能让崔斐因她的缘故对韩苌另眼相待? 她就靠在了凭几上,回说,“知道了,你给韩苌回话,也要他自己真有本事,人家才能注意得到他,让他往后还要更克己慎行才是,且不能因为今日得了好,就自大狂妄起来,忘了从前是如何起来的,要是跟了吕傅的老路,谁也保不住他。”话里虽带着压迫,但语气偏偏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偏偏这柔中带刚的气势,又正是最有份量的。明生应“诺”,才终于提到身边的食笥上头,“是将军夫人和老夫人亲手做的,听闻您喜食修脯,特地打听了绥阳旧地的做法,按着去做的。” 她怔了一怔,目光放过去,旋即又是一笑,就吩咐上了茵梅,“去取我前月得的那批首饰。” 回头再面向明生,依旧是一张浅淡的笑靥,“把赏的东西一道回给韩苌,说是我给夫人和妹妹的回谢,年底大宴若是有机会入宫,叫他带着媳妇孩子一道过来,也让我正经见见。” “诺。”明生领着东西退下。 那头兰房殿的宫奴正过来,说知道储妃在里头说话,叔衣遂没有进来打扰,就领着皇子们先回去了,请储妃的罪。 申容也没多在意,又回了两句客套话过去,等屋子里回话的旁人都退了,嘴角的笑容才渐渐落了,将手搭在地板上,失神了很一会。 元秀正欲把那食笥收起,见储妃失焦的目光渐渐挪了回来,轻声道,“去丢了。” * 太康九年八月的一日清晨,太子宫储妃发作了,按着产期,殿内早就预备上了好几个产婆、宫女,中人,当即太医署的几个老太医也候在了回廊下。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郑皇后第二次亲自来金阳殿,就落座正殿前堂等着的,再过了一个时辰,太子就赶来了——这日赶得可巧,正是个朝会日,天门殿上一散了朝,他一刻不多逗留的奔了出来,下辇车时鬓边全是汗,大步跑到廊下,胡乱踩着鞋尖褪履,撩开帷裳径直就要往产房进去。 “殿下。”海三在后头唤了声,刘郢才瞧见边上的郑皇后,拱手问了安,不过只停顿了片刻,仍旧要过去掀帘子,幸而是边上有人给挡着了,才不至于一下闯进去。 正殿内众人才反应,跟着在后头的追人不及,皇后从席子上半起身,责备了句,“你急有什么用?好生在外头坐着罢。” 话是如此说,可前有一个小玲姬才因难产而亡,再前头还有太子的生母鲁阳夫人,他又怎么能坐得住?虽然应了声,却也是坐立难安,半天不见里头的人出来传话,再听着几声申容的喊叫,心里就愈加不是滋味了。 墙边的宫奴站成一排,郑皇后心里也不轻松,不过还带能坐定,喝口水压下,也没说话。见身前的太子杵在原地许久,许是熬不住了,又叉着腰往廊下吹风去了。 她回眸也没多管,往身边的宫奴们说,“随他去罢。” 自己生母难产,头一个孩子的生母也难产,他怔忪是自然,到底不随他老子,想当年后宫里女人们难产的比比皆是,成帝宠幸的女人又多,哪一年产房里不死一两个?莫说是着急了,天子就是来都不来一趟,只等胎儿落了地,宫奴们去天门殿传话,才稍微有个回应。 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又回顾而今在章昆宫里奄奄一息的皇帝,心里难免不舒畅的,再抿下一口热水,眼尾瞟过那门帘,仍旧八风不动。 外头的太子爷脚下生风,连鞋也忘了穿,虽然里头的宫奴们没管,可把含丙殿自己的奴才们惊得手忙脚乱,海三和跟在身后的小黄门抓着两只鞋要给他们储君穿好咯,偏他来回踱步,走动得也快,一群人只能垂着身子去套,半天套上一只脚,估摸着是挡着道了,又被太子给踹开一个。 那小黄门就滚到了廊道边,太子袍袖一甩,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也都赶开了。 这么来回走了大约几十趟,估摸着得有小半个时辰过去,里头才终于传出些旁的动静,嚷叫的声音缓了下去,一道如炸雷般的婴啼划破长空,响彻在金阳殿的大院内。 “是皇孙!” 稳婆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抱着孩子往皇后边上过去。太子立即返回了屋中,先瞧了一眼奶娘怀中的儿子,倒是生得比阿炜那时候顺眼些,他匀了口气,再不顾众人的往产房里头进去了,帘子一撩,先要找榻在哪。 边上几个端着热水的,几个在收拾了榻上,俩大宫女正在给她们主子揩拭身子。众人见着太子这么个大男人,无不惊愣得顿住了手脚,得亏都不是才入宫的小宫女了,才没有人惊叫出来。 “殿下啊!”里头的老媪先扯着嗓子叫了句。 室内通亮的烛光依照着,榻上的污秽一清二楚,刘郢自然是瞧见了的,不过他也没法去想别的了,见榻上的人还喘着气,才又立即退了出去,好歹人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就好。 后头隐隐听着人说话的声音。 “阿郢,还不来瞧瞧你儿子。” “殿下,皇嫡孙生得可像极了您呢。” 第168章 找到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净土 刘郢在产房的门帘前站了会,也顾不得那些声音,脸颊上忽感冰凉,指尖触及上去竟是有些湿润,也不知道哪里滴了水在他脸上。 又懵了会,才尴尬地扯了扯唇角,从小到大他都还没怎么哭过,有记忆的一回,还是瞧见越极公主和她生母撒娇,那时候他就想,要是鲁阳夫人还在世,自己是不是也会如此和母亲说说笑笑。不过那时尚年幼,稚子哭啼本是常事,而今却也轻易坠了泪,真是令他自己都没料想到。 一时思绪复杂,等往郑皇后那过去,神色才渐渐恢复寻常。 翌日太子依照钦天监观星历,为皇嫡孙取下名“坚”,领着儿子于章昆宫他老子榻前告之,行过大礼,纳入天家族谱。 申容这个生母头两日都没见着孩子,就由人服侍这在屋里坐着月子,这一胎生得还算顺利,当即就能下榻走动,不过被刘郢那么猛地闯进来惊了一会,才又躺到了夜里,第二日才纾解一些。后来阿坚被抱回储妃身边,金阳殿里头时时有人照顾,除却两个大宫女,几个老媪也片刻不离。 “阿炜呢?”申容也没忘了头一个孩子。 “皇孙安静着呢,在偏殿睡着了。”花媪回着话。 “仔细看着,提防人多,生出些手脚不干净的。” 就怕有人眼见嫡孙出世,疏忽了阿炜这个庶孙的,茵梅立时懂了意思,遂领了命自己往偏殿过去了。 入了秋凉爽了一阵子,八月又迎来一波秋老虎,月子屋里不通风,申容身上也燥热,碰不得水,只能由宫女每天用温水擦了手脚、后背,再用干帕子迅速擦干了。 元秀跪坐榻边正给储妃擦脚背,虽说太子自生产那日来过一趟以后,仍旧是不往金阳殿跑,有时间要想见儿子,就差遣人抱到章昆宫去——总还是避着储妃。但大宫女的脸上也没表现得多忧愁,照样是笑着和储妃说闲话。 坐月子的女人本来就辛苦,何苦来的天天在她面前愁着个脸? 也就一会说说底下头宫人们的事,一会说说阿炜这几日的吃喝拉撒,又说起食倌备了几道新的菜品,味道如何。 “前些日子忌口,委屈您了。这几日就能好些,厨房里都在预备着您爱吃的,还特地研究了一些新菜品,您要想吃什么,提前说了,马上就能有了。” 申容跟着也放松,就一边抱着阿坚喂奶,一边笑着回几句,“总还是想吃冒着油的肉块,再撒上些粉料,配些凉拌的马齿苋。”她吞了口口水,“那才叫爽快呢。” 元秀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像就是预备了炙肉,知道您喜欢,还特地进了好多牛肉呢。” 说着,孩子也吃饱了母乳,就被抱下去了,人吉正奉了回奶汤上来——从明日起,皇孙的吃奶问题就全权交给下头那些奶娘们了,所以申容也可以开始放开了。 小丫头跪坐在储妃的榻边,听到二人方才的对话,如响斯应,“奴就喜欢那道炭烤肥牛肉,听说是用的桑炭,放铁炉子上烤,边上焦了,里头仍旧是嫩的,再配上一口鲁门的豆豉,口水都能流出来。” “又胡说,真有肥牛,能给你吃上?”元秀捏了捏她的鼻子。 “我是没吃,可闻着味就知道了。” “感情还是你想的呢。” 人吉红了脸,“可不是?闻着味也就当我也吃了。” 伺候了储妃几个月,金阳殿内的气氛一直还算好,只要太子不来,底下宫女们也敢在储妃面前聊上几句,见贵人也喜欢听她们说,后来就越加放下了面对主人的紧张。 申容也确实喜欢如此,底下的人要用得好,就需得这么来,不然一不留神出来个阿予那样的人物,都找不到机会防。 她听了几句,舔了舔嘴巴,也有好些时候没吃那些咸辣的东西,随即放了话下去,“叫庖厨们立即去备上,你也别想了,今日咱们一块吃。” “诺。” 方才那话出来,不能说小丫头就没点小心思,不过就算被察觉出来,想着储妃也不见得会责怪,这才稍稍放肆了些,人吉和元秀笑着暗自瞄了对方一眼,就乐呵呵地去唤人传菜了。 储妃要吃饭,下头的人怎么也不敢怠慢,更何况还是皇孙的亲娘呢。晡时案几就抬到了正殿,两个铁炉子摆在廊庑,现烤出来的肥牛,直接就能奉到金阳殿里头去。 人吉和元秀也不敢上前,就跪坐在主人身后的行障后,申容自然知道规矩,把主仆同食的事闹出去,难免遭人非议,遂让食倌多递上来几份,自己先尝了两口,再悄悄递给后头的二人。 末了还嘱咐留下一份,只让元秀夜里送到茵梅那儿去。 这样的事后来也发生过几回,虽然偷摸着实在费劲,可过程中也不乏趣味,一个人吃东西终究像是缺了什么似的,大家伙一起吃才有意思。后来几回慢慢熟练起来,申容索性让食倌们先把几道菜都上齐全了,再令这些个外人们退下,正殿前两道厚重的宫门一阖,殿内的宫女们就都被召到案几边,不止是元秀和人吉,几个小的也都被带了进来,行障后的女孩们细步上前,起先还只敢安静吃着,后来还是元秀这个大的带动了气氛,大家伙才偷笑着吃起来,时不时地小声聊上几句,其乐融融。 申容也不摆架子的接话,那几个不在储妃跟前伺候的也就没了拘谨,也终于敢开口说话。 天南地北,说上各自老家的事,新的旧的,苦的乐的,荒诞的,一顿饭着实吃得畅快。申容就咬了口炙肉低下头去,偶尔也会想着——其实如此也不错,纵然一跃枝头成了高高在上的国朝储妃,有无数奴仆在脚跟前伺候,可当真瞧着她们各个对自己畏惧的样子,也不见得打心底的快乐,不过是满足了一时的虚荣罢了。 而今这样无拘无束的,就仿佛回到了绥阳安宁里,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没有什么阶级之分。 这样的场景,就好似在皇城这片广袤的汪洋里,找到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净土。 第169章 成帝驾崩 月下旬,申容出了大月,已经能从屋子里出来走动了。 殿内的秘密云消雾散,主仆之间都默契地保持缄默,这样的快乐本来也维持不了多久,逢着这几日南方战败的消息传来,宫闱之中肃穆的气氛就更加深了几分。 到了月底成帝的病情也突然加重,章昆宫里头的消息最先传来金阳殿,乃是叔衣亲自来递的话,“娘娘说,便是这几天了,从明日起,您领着嫡孙一道过去候着。” 申容颔首应过,第二日就让花媪带上了阿坚,自己只带了茵梅一人,匆匆赶了过去。 那日艳阳高照,正是个好天气,路经乙和宫前坪,微风吹拂在身,宁体便人,她从帷帽中侧头去看远处的宫门,只一会就回了首,继续朝着北边的章昆宫过去。 这回她是笔直进的后室,里头的帘子仍旧都是放下的,不过一半光亮、一半昏暗,东边开了间抱厦通向内院,余下了半室的光,而皇帝的床榻正好在西边,这头烟雾缭绕,孤灯如豆,层层纱帐一合,隐隐能瞧见里头的人。 郑皇后跪坐榻边的席子上,听着动静回头,手里还捧着个铜药碗,朝申容露出个浅浅的笑,“你来了?这里病气重,先把阿坚抱去偏殿罢。” 申容就抬手示意了花媪抱着孩子过去,单自己碎步到了榻边行礼,“父皇,母后。” 贵人一进去,候在外头的黄门郎就默然将行障拉上了,申容视线所及之处,除了眼前的帝后,就再没了旁人,她暗暗转回打量的目光,见郑皇后放下药碗,直起身子钻入了帐中,与成帝附耳道,“陛下,太子妃来了,你可要和她说说话?” 幔帐经这么一拉,方才能全然看清里头。成帝作为开国皇帝,早年讨伐征战,又是武夫出身,身型一直算是魁梧,便是这些年患上头风,也从没落得个羸弱无力的形象,而今短短数月,却瘦得好似变了个人。 两颊陷得仿佛能看到里头一排牙齿的形状,头发已经全白,双手搭在衾被上,像骨头上套了层皮。唯一能确认他还是活着的——只有那对眸子了,死死盯着榻边的郑皇后,里头就好似藏了团火,难以熄灭。 若这个人不是成帝,只是一个寻常老人,申容想,她或许会生出一丝怜悯,可是一闭眼回想过往,虽不至于和郑皇后那样的满面笑容,却也实在悲伤不起来,她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 里头的人当然没有回话,天子虽后期昏庸无道,但到底还是个聪明人,这么几月下来,怎么能感受不到郑皇后对自己做了什么,他挣扎着抓住衾褥,想要丢向边上的人,可抓了半天也抓不住,只能声嘶力竭叫喊着,津液喷得脸上、头发上,到处都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狼狈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曾经睥睨天下的一代帝王。 郑皇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捂着嘴笑得身形都在发颤,“陛下你怎么了?”她轻声问完,门外忽然传来黄门尖利的嗓音,说是“太子到。” 郑皇后这才从席上起身,转而面向申容,落了脸上的笑,眼圈的红却也实在惹人注目,申容微微一顿,见她脸上嘲弄的余韵褪去,一瞬间就又回归到国母的高傲姿态,“也让陛下最后和阿郢告个别罢。” “是。”她低眉应下,就跟着皇后退到内院的回廊边上去了。 叔衣刚好从内院的小门过来,回说两个小皇子在偏殿打起来了,下头人劝不住,郑皇后遂迅速抹了脸上的泪水,又快步往偏殿去了。申容就在背后行礼相送,忍不住又轻声迈回了殿内。 刘郢已经跪坐到成帝榻边去了,里头好似没传来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再靠近一些,方才能听着对话的声音。 可这如常的嗓音,却又着实不像是方才那模样的成帝会发出来的,她有些诧异,便多往里走了几步,停在了架几案前,穿过竹简堆积的缝隙,瞅见太子靠近帐中,成帝嘴唇翕动,说着什么。 她抬了抬眉,竟然真是成帝发出来的声音?难不成方才那模样还是在郑皇后面前装出来的,可他为何要装?若是还有力气自保,他难道还对抗不了郑皇后? 一面想着,脚下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再往前了点,她感受着胸间的心跳,一点点听清楚对话。 “这孩子受了很多苦,朕不怪他心里有怨恨,你切莫做出骨肉相残之事。” 这话就只能是说刘子昭了,看来成帝心里也是清楚的,可刘郢能不杀刘子昭吗?就算他愿意握手言和,刘子昭又可会愿意?她来不及细想,见太子对着帐中点了点头,尚且看不着神色。 成帝继而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袖,“杀了郑氏,虎符——在她手上。” * 太康九年九月底,成帝驾崩,郑皇后于章昆宫内宣告国丧,备下丧礼丧服。即日起国朝天下所有人等,不论君臣黔首、主人奴隶,皆挂孝,素服举哀。 而接下来在皇城的一个月里,章昆宫的大殿内就沉浸在一片哭声哀嚎之中,郑皇后和太子夫妇位列首端,后宫夫人跪坐前殿,皇子公主另在一侧,其后宗亲诸侯、朝中大臣,众人行过丧礼, 礼行至冬十月,归葬天子于东山祢陵。由郑皇后亲自示下,成年皇子皆往关外之国,其生母随同,后宫美人王氏,随天子前往东山守陵。 年底,太子登基,以日易月,服丧二十七日后开始着手政务。 第170章 虎符在谁手,就防着谁 申容随刘郢的位置更新,在登基后两日登上后位,受礼册封,接金螭虎钮,正式入主兰房殿。 而郑太后,搬入了原先徐太后所住的东宫——寿昌宫。 当今太子后宫并不算充裕,除却一个申皇后,就只一个良娣了,正因为女人少,所以王氏自然而然被封了个夫人,搬去长明殿;其下数个良家子,服侍过帝王的均被册封了美人,而未曾服侍过的,八子也好、少使也罢,皆由皇后安排,搬入了永巷。 这年初雪来得早,申容搬入兰房殿的头一日就落了雪,正殿内宫奴们来回打扫,尽量将里头还原成金阳殿的模样,清早王慧为她姑姑的事,第三次来找申容,无非还是请申容一同去太后面前说说情,减等王氏守陵的期日。 “母后做主的事,都已经昭告天下了,如何能变?”申容平静地说起,“我昨日去的时候就提过一嘴了,老人家不容置喙,提都不让多提。” “又不是没有旁的人了。”王慧哭丧着脸,“娘娘再多说说呢?太后现在亦不肯见我,不若娘娘领着我一道去罢,我去求求她。” 大王氏不在身边,这小王氏就宛如缺了个主心骨,自然是要着急的,可惜郑太后图清净就是不见她,申容倒是好些,好歹还肯露露面,只不过也是每回都敷衍过去。眼下才说完,就见她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笑意,却是看了她一眼后就不说话了,王慧不觉再追了声,“娘娘?您带我去见见太后罢。” 申容就放了手里的棋子,翘首往廊边望了会,“等我明日去了再提提看罢,母后既不想见你,明摆着就是知道你为何而去的,何苦上赶着给她添堵呢?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理,可不在自己眼前看到的事,总没个着落一样,谁又知道这申氏最后真会不会讲呢?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听申容话峰一转,似笑非笑,“谁也不是蠢笨之人,做了什么,各自心里就该有个数,妹妹你瞧,雪下得大了,待会回去可带了蓑衣?” 这又是什么意思?王慧捏住衣袖,没琢磨得出来,但总觉得不对劲,遂拉出个极其牵强的笑来,“带了伞,不怕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见申容的目光已经不留在她身上了,嗫嚅着就立在原地,也还是不想轻易的走了。 茵梅和元秀在一旁领意得也快,大宫女做了这么些年,就是主人不用示意,也该要懂得摸透心思的,这王夫人都缠了这么久了,皇后就是不接话,那旁人就该登场了。 岂料她们还没走得上去,阿勇倒是来得快,正赶着从回廊那头过来,“娘娘,厨厩长丞方才来请话,问午时您都想吃些什么?炙肉,鱼炙?还是泡瓜,米汤?” “哟,都快到琢磨这个事的时候了,阿慧你宫里也该预备着了罢。”申容一面说,一面吩咐上茵梅和元秀,“送送王夫人罢。” 两个大宫女这才快步上来,就挡在了王夫人身前,“雪落得大了,王娘娘请。” 那后头的皇后却是一转身,往屋内走过去了,方才那回话的阿勇就弓着身子跟在后头,王慧瞥了眼前头,又左右看了看挡着自己的人,才苦着了脸提裙离去。 前堂终于清净一些,申容转身回望过去,“今后她来,你们要知道找理由拒了。” “是。”留在门边的人吉和夫英立即应声。 如今留着这个王慧坐上夫人的位置,不过因为刘郢的后宫空虚,她尚且需要一个正儿八经有位份的,替自己撑撑皇后贤良的名声,不然从太子宫里出来的人里头,都是些位低的宫人,传出去难免要议论到她这个掌事的皇后头上。刘郢已经冷落她了,她必须要更重视这些面子上的事。所以这个王慧,且先让她呆一会罢。 那个磨人的大王氏赶开了就成。 想着,她方才凝视上还跟着自己的阿勇——帝国改朝换代,这座皇城里最高兴的人,不是登基的皇帝,也不是后宫的女主人申容,更不是那些为不用殉葬而庆幸的西宫奴才们。最高兴的,只怕就是她眼前的这个黄门了。此人就宛如押对了宝一样,如愿到了新皇后身边服侍,做了个有官衔的詹事,而叔衣瞧着他原本跟着去了寿昌宫,没两日又回了兰房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自然要高兴。 “吃点热的吧,把炉子升上来,摆到抱厦炙上,一次弄完了再奉上来。”她轻声吩咐。 “诺。” 皇帝自登基过后,虽然一直未曾入过皇后的寝殿,但因给的待遇没落下,再加上皇后自己手下的势力延伸到宫闱每一处,所以内宫之中也没人敢亏待了这位内宫新主人的。 便是帝后不和睦又如何?听说在太子宫时就有些不对劲了,可饶是如此,人家还是名正言顺坐上了这国母的位置,娘家的韩将军又接替了九卿的卫尉、还一个表弟曹晋跟着也入了京郊大营,一家子勋戚。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哪个女人今后得了宠,恐怕也难威胁到她的位置罢。 寿昌宫里那位脾性大的也罩着她呢。 申容就是在午食过后去的寿昌宫——阿坚这两日睡不好,她特地过来请胡媪。 此时此刻,赵氏子们尚在偏院睡午觉,她就和郑太后围坐在正殿内烤火。 婆媳俩说着孩子们平时的趣事,起先还欢笑着,后来宫奴上了热奶来,郑太后沉吟片刻,又提到了前朝的事上。 申容这才知道——御史大夫李德因为身子不利索,今日一清早就致仕离了长安。 太后的眼神里,颇富深意,“这孩子,倒与孤先前瞧着不同,你说他为何要如此心急呢?” “先前都是些不大不小的角色,他要换他自己的人就换,孤尚能当做视而不见,可李德他都不放过?你说他到底是在防谁呢?” 自然是虎符在谁手,就防着谁了,申容沉默半晌,没有接话。 难怪上一世刘郢登基初期,郑太后能抓着权,原来不仅仅因为郑老将军余下的势力,还抓着了这么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只是上一世郑太后没有儿子都还好说,刘郢杀了刘子昭,就不会再杀太后了,终归是主母,他也要给自己在后世留个好名声的。可这一世她膝下还有一对双生子呢,作为皇帝的刘郢如何能不忌惮? 申容的目光瞥到脚边的火炉上,审慎考虑起来——从今往后,她也要和郑太后渐渐拉开距离了,免得到时候殃及池鱼。 这话头因为申容的不接茬,后来也只当不曾提过。太后到底还是没将气撒到申容这个皇后脑袋上,笑了笑,又扯到了孩子们身上。 正逢着阿权和阿思醒来,就被抱到了正殿内,孩子们依旧活泼可爱,吃着东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阿思比哥哥更亲近申容,总要往申容怀里扑,又是要和她回兰房殿去睡。郑太后佯装吃味,“那你去了,娘怎么办?” “那我明日就回了。”阿思嘟着嘴,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一副义正辞严的小大人模样,“我要去看侄子。” “天冷,小殿下等暖和些了再去。”叔衣瞧出太后不舍,中和道。 申容也连忙转了话,“聊久了,倒有件正事忘了说。” 郑皇后问,“什么事?” “阿坚这几日吵闹得很,哄也哄不住,我寻思和母后您借胡媪过去,也让我松快个几日。” 这话才说完,一旁安安静静拼着小木车的阿权立即开口喊道,“不行!胡媪要陪着我!” 郑皇后两边瞧着,有些无奈,“这可如何是好呢?” 既然借不走,总也不能强要了人去,申容旋即想说算了,叔衣倒是忙开了口,“不若奴去罢,这几年下来,奴也和胡媪学了些。” 这个人情,申容并不想拂了她的,就又笑着望去,“好啊,可要辛苦你。” * 刘家皇城夜晚向来静谧,这年年底因成帝殡天,大宴并未设下,所以各个宫里灭灯也早。 兰房殿尚且如此,叔衣带孩子倒真有了胡媪的那一套,入夜阿坚和阿炜就都睡下了,不比从前一样吵闹。 申容清净许多,夜里唤了夫英入殿弹奏几曲,难得愉悦,也由此终于能早睡一回。亥时初就生了困意,便让殿中人都退了,只留了茵梅和元秀,大宫女轮流换着守,一个在前堂小榻上,一个在后室卧榻里。 这夜无梦,她尚睡得香,不知到几时,忽然听门外呼唤声。元秀在前堂醒得更快,等申容睁眼之时,大宫女已经到了榻边。 “是阿勇,带着阿权和阿思过来的。” 她猛地从帐中惊坐起,不知为何,额筋突突直跳。 “娘娘。”阿勇领着人已经到了门边,脸上全是汗,“奴婢原是去寿昌宫取旧物的,远远瞧见有几个黑影在偏殿上头,瞧着不像是宫里的人,就从后门把小王爷抱出来了,谁成想寿昌宫门前全是那伙人,奴婢实在没了办法,这才从小道上抱过来的。” 是刘郢!她几乎凭着直觉就确认了。 既然虎符在郑太后手上,成帝临终前又让他杀了她,他就肯定会生出这个心来,不给自己的帝位留下隐患,可是为何这样快?清早才赶走李德,紧接着就要杀赵氏子? “嫂嫂。”阿思小跑过来伏在了她的膝上,“阿勇说带我过来找你,我才没哭的。”阿权揉着眼睛,看起来还没怎么醒,牵着阿勇的手,也跟着叫了声,“三嫂。” 孩童声音稚嫩,尚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还天真地以为是夜里的玩闹。 她颤抖着抱开阿思,下意识披衣靸鞋,下榻先吩咐上元秀,“去叫叔衣。”又扭头叫茵梅去耳房,“把箱箧底层的那枚镯子取来!” 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殿内几个暖炉里的碳木烧得噼啪响,申容就扭头看了一会那火光,忽感脸上一阵滚烫,不到一会,叔衣就赶来了,待见着阿权和阿思时,木在原地,也不知想到些什么。 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又常年在郑皇后身边,只消一眼的事,就已经猜到了。 容不得多说,申容随当即拉上几人,“你们随着我走,不要多问,速速出宫保命。” 叔衣紧抿双唇,却是一语不发,元秀即刻会意,急道,“奴熟悉南宫那处宫室,娘娘何必亲自去?” “你往日穿着宫服,就算走大道,都不会有人多注意。”她顿了顿,“阿权和阿思如何?” 倒确是如此,小皇子们更容易惹人注目,元秀低下头便不再多语,茵梅正取了镯子回来,申容就拢了拢衣袍,领着几人从后院小门过去了。 第171章 送皇后上辇车 “娘娘,太后娘娘!不能丢下她。” 叔衣在半道上顿住了步伐,仿佛是才回过神来,向来梳整端庄的大宫奴,发髻散了大半,双肩止不住的发颤。 “只能择其一。”申容咬牙回望她,“不然就是一起死。” 现在也回不去了,刘郢的手段两世都是如此,箭已经到了弦上。 “走罢。”阿勇纵使迷惑,却也看出事态紧急,用蛮力拉上了叔衣。 几人的步子才重新迈开,这一路过来的偏道也就申容一人知道,往前深夜前往南宫阙楼,她便是行走于此,路线已经熟稔,绕过几间宫楼,没耗费多少时间就到了南宫,又走了几条前朝的泥土道,才从北边小门里入了那间空院子。 这里,也是之前元秀往外给申家递信的地方。 申容将那枚镯子交到了叔衣手里,“陛下不留赵氏子,你当已经看出来了,母后难逃此劫,唯有你能救下他们了。” “拿着这东西投奔襄国廖氏,请她与你设下安生之处,从此隐姓埋名,长安过往,永不可再提。” “娘娘。”叔衣猛地一抽气,不想这个藏了近四年的秘密,到底还是露出去了,她的下唇抵着牙映出一线血痕,在申容身前跪下,连磕了几个头,“奴谢过娘娘护下哥俩性命,娘娘此后——珍重。” * 赵氏子不见了的消息,在早几刻钟就传到了天门殿内皇帝的耳朵里。 但要说阿勇完全逃过了天子的眼线也不至于,毕竟整个皇城都是天家的人,一个宦官领着孩子在甬道上跑,即便是深夜,终究也难躲过那些个扈从们的视线。 不过是进去的兰房殿,所以没闹出多大动静罢了,毕竟里头还有两个皇子。 “是往兰房殿去了,留了一刻钟,皇后娘娘领着人去了南宫,是东北角上的那间园子。” 南宫后正有几处前朝遗址,国朝一直未曾来得及修复,只派禁军守着,东北方向因人少来往,夜间禁军巡视的时辰更是间隔长,她如何会知道?刘郢不禁就想起了尽善留下的那张布帛——南宫阙楼私会……也是,她早就知道的,不然也不能深夜独身前往,而那时刘子昭恰好常在南宫上夜。 难不成是要带着两个孽子出宫?去找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吗? 主座上的人忽而笑了起来,这笑声许久不停,座下众人一时慌神,弄不清楚天子为何发笑。 “陛下。”海三惶恐伏地跪倒,阶下几个黄门侍中跪得也快。 唯有殿中两个将军顿住,一个乃是中郎将司马信,一个便是卫尉韩苌。 “备马!”顶上的声音传来,皇帝随即踢开了脚边的博山炉,一面往下走,一面吩咐上司马中郎,“去乱葬岗寻两具新鲜的稚子尸首,三四岁大,弄得烂些,送到寿昌宫。” “是。” 天门殿前立即备下马匹,刘郢就领着韩苌一路赶往南宫。 此夜的皇城,注定不会宁静,西宫毗邻南宫边上,几排矮小的宫奴房舍正对着甬道旁,原本冬夜听不着虫鸣,落雪也无声,该是个静谧好眠的夜晚,可不论炕上的,还是通铺席子上挤着的宫奴们,都能听着那似奋蹄疾驰的声响。 几个动作麻利一些的黄门,迅速披起衣袍推门出去瞧,只见甬道上一长串火把飞驰而过,寒风带着雪粒滚过这几个宫奴的脸侧,耳边只剩那一阵阵驭马的余音。 叔衣带着赵氏子们离开后的即刻,申容示意三个宫奴迅速返回兰房殿,行至东北角的促狭甬道上,她才想起问阿勇——来兰房殿时可被发现?话犹未了,就瞧着前方几道火光由远及近。 “送皇后上辇车。”天子坐驾乃是汗血宝马,不过一瞬就能到跟前。 更何况主仆四人也早僵在了原地,迈不开步子去躲。申容只愣了片刻,扫了眼跟在刘郢后头的韩苌。 第172章 她最后也未必会想要过这种日子 申容最终被皇帝身边的黄门送回了兰房殿,倒是没留下什么处罚的命令,不过也可能是一时没留神罢了。 皇后的辇车从甬道上渐渐离去,于拐角消失了身影。韩苌就暗暗打量上了身前面无表情的天子,也不敢多说话。 夜间寒雪未息,众人屏声敛气,唯有鼻间呼出来的热气是活动的。过了会,才有一边上跟着的扈从率先问出来,“陛下,去不去宫外追?” 就见皇帝彷徨着,似还没缓过神来,过了很久才摆了摆手,也没出声—— 目睹全程的韩苌不能说看不明白,能引得一向稳得住的皇帝亲自追过来,只怕还不是直接和赵氏子有关,毕竟他还能下令去寻找稚子尸首,就说明能应对的法子不少,逼疯郑氏,其实并不算那么棘手的一件事。 再者,天子令若吩咐下去,皇城禁军的动作只会更快,他何需自己亲自过来? 这一趟还是为了申皇后来的罢。 眼下不再追那两个孽子,大约也是在顾及她了,妇人总是仁慈的,加之她自己也有了孩子,少不得爱屋及乌,一同怜惜起来。 韩苌跟了刘郢这两年,其实也摸得准他的性子了,按着他往常办事的风格来看,赵氏子是必定不会被留下的,这是何其狠毒的一个人,从来手上办事,都是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而今却也不追了。 韩苌不由得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甬道,仿佛方才那道倩影还在,一时心惊肉跳,又迅速回眸瞥了眼身前的天子。 * 小王爷们不见了,这动静委实不小,寿昌宫内早就是乱作一团,郑太后问尽所有人,只得一个摇头不知,不由得寒毛卓竖,方才奔到大院,隔着内墙见甬道上灯火通明,火把升腾的烟雾,仿佛将这青黑的天际点亮。 一股强烈的感知直冲顶梁骨,她缓了脚步,透过门缝隐约瞧外头守着层层禁军,才要拉上身后的几个中人冲出去,马蹄踏砖的声响传来,咚咚咚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她的心口。 国朝皇宫甬道上打马而行,皇帝不过刚上位,就已经完全藐视了宫规。 那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开门!” 伴随着一道粗沉的嗓音,门外火光瞬时涌入寿昌宫的大院,那人就停在宫门前,郑太后并不认识,但见身上鶡冠玄甲,就能猜出是个军官了。 “你好大的胆子,宫道策马,孤可治你死罪!” 话音才落,只见他蔑笑道,“太后还是瞧瞧这物什罢。”说着,将座后一个粗布麻袋丢了过来。 占着石道上的雪,两尺长的麻袋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那上头草绳扎得并不严实,里头装的东西还不是个完整的,光下隐约可见其形,她下意识地凑近了点,赫然发现袋口露出一截胳膊,粗粗短短的,就和那藕节子一样。 登时就瘫坐在了原地,冷汗从额头流到下颌,未待反应,门后却又上来个人,乃是皇帝身边的常侍郎海三,她还认得。郑太后心中的猜想落了地,猛地往前一倾,顿时怄出一大口血来。 “太后,皇子们于城楼上玩耍,不慎跌落,叫人发现时,已是没了气,陛下请您节哀。” 皇城上空大雪不止,落了厚厚一层,太后的指尖就埋在了那深雪之中,却感受不到半点刺骨的冰冷。 “城楼?”她瞪大了双眼,尖叫起来,“半夜城楼玩耍,你回去告诉刘郢,这样的话传出去!他就不怕背负上残害手足的骂名!” “陛下尸骨未寒啊!” * 等消息递到兰房殿来时,窗边天色已是大亮,申容并不知道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就跽坐前堂的暖炉旁,等着韩苌的消息来。 韩苌也不辜负皇后临走时留下的那一眼,清早就托人给明生传了话,说天子并没有派人出去追赵氏子。 她听完发了一会愣,猜不透他既能放过,又何苦自己亲自追过去?甬道上打马,当真是半点不在意禁忌,眼下好歹还在国丧期呢,闹得这样不安宁。 不过她思考不了那些了,她能做的最多也就只到这一步了,郑太后若是单纯只是想保着自己的权利,在朝中留下几个自己的心腹大臣倒也罢了,往后老实低调,或许还有机会拉扯着自己的一双孩子,在刘郢的眼皮底下求活,可她偏偏就是动了虎符,动了这个帝国军事的根本。 蜚鸟尽,良弓藏,她早该要知道这个道理的。 她阖眼平复了一会,实在不曾想到这一世走到眼下,所有事的发展都变了——成帝在太康九年就死了,不过年关,刘郢就做了皇帝,而照如今看来,郑皇后估计也活不长了。那么往后,她自己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 这日午时前,兰房殿的阿坚被抱到了天门殿,海三来领人的时候没说什么——估计是刘郢下的令,但走后没多久,就让人私下里来递了话,其实大概意思还是刘郢自己许久没瞧见儿子,但因不想来申容这,所以只让人把阿坚抱过去。 “等来年春天,暖和些了,太子位也就该定下来了。”那传话的人依着海三的原话说道。 申容也没多说什么,就让元秀赏了东西下去,令他从后门退出兰房殿。 不过到了夜里,她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想着寿昌宫的事,不免让阿勇找着人去打听打听,岂料阿勇跪坐阶下,哭丧着脸低声道,“今早人就去了。” 申容怔了一下,还未开口,又听他说,“听说昨日夜里,司马将军丢了两具稚子尸首进去,太后当即就疯了,说什么让人去找李大人、窦大人——和,和您,叔媪不在边上,里头的奴才们没个敢拿主意的,太后就抱着尸首在房里坐了一宿,今早人进去瞧,以为是睡着了,谁知才想叫醒她,太后眼一睁,就寻着墙撞了过去。” “当即……人就没了。” 申容就从跽坐的姿势中起身,昂首望向了这一方正殿,虽然这里头是按着金阳殿的布置来的,可一些动不了的地方,仍旧留了些郑太后从前住过的痕迹,往前头台阶下过去,右边的旁室乃是她入宫前半年习礼的地方。 还当真是物是人非。 这感伤不过一会,就随着暖炉上的烟雾散去了,或许这结局,她早就是有预感的。 第二日寿昌宫里的事就传了出去,郑太后死了的消息走过一趟天门殿,等再宣告天下时,死因乃是:过度思念先帝,追随而去。 朝中余下几个郑老将军生前的部下自然会有异议,头两日有人面见皇帝要求查明死因,可皆被挡在了殿外,由此可见,皇帝的这般态度再清楚不过。况且这段时日,朝中老旧官员陆陆续续被天子以各种借口撤下朝堂,目今留下的几个,就算是汇聚在一起,也着实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所以到后头,众人对太后之死,也只得渐渐作罢。 再一个不得不提的,便是不知从何时起——连百官之首的崔斐也全力支持了皇帝,可谓摆明车马。 少了个能与皇权抗衡的第一人,天子即便是刚上位,也颇显出了独断专权的意味。 上头再没个太后之类的长辈能压制得住的,一时间就更无人敢反驳了。 申容是在郑太后发丧的第五日病倒的,阿坚被抱去天门殿后一直没回来,跟着伺候皇子的花媪也被带了过去,后来陆陆续续去了几个奶娘,她实在看不透刘郢是要做什么,早两日还没多想,后来心里隐隐预感不好,夜里也实难睡下,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闭了一会眼,就开始做起了噩梦。 直到脑袋忽然开始发烫,等茵梅请任行恩来的时候,大宫女头回自作主张,托人也把消息传到天门殿去了。 申容喝过药清醒一些,得知了这个事以后没说什么,也说不得什么。总会要如此的,原先她还可以一味逃避,不去想着和刘郢求和的事,可涉及到了阿坚,她就不得不低头了。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刘郢是不是在用这种方法,逼她低头?让她承认和刘子昭见面出卖了他?然后再觍着脸求他原谅自己? 她忽得又想起那时去东山祭拜鲁阳夫人,因为一个莫名的事,刘郢将她丢在了山脚下,整整两个时辰,事后她却还要装病去哄他。青纱帐顶在被风吹得一股一股,她平躺着凝眸许久,忽而笑了笑——真就活成了田婉儿当初话里的“似我非我”了。 其实就算事态发展到如今,她也没有后悔过当初劝刘子昭,更没有后悔救走赵氏子,不过是按着自己想要的去做的罢了。上一世浑浑噩噩,全然做了自己,在这皇城之中不知分寸直到亡路;这一世谨小慎微,左右逢源,倒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后位。 可最后当真就快乐了吗? 当日刘子昭的话犹在心头,不论是哪一世都没有错,上一世是坦坦荡荡做了自己,好歹自在一世,这一世就算虚与委蛇,也不过是为了求活罢了。 可若光是为了求活,就全然活得似我非我了,她想——她最后也未必会想要过这种日子。 若这般违心地下去,她或许就会和前两月那样,便是和宫女们一块偷摸着吃炙肉,都觉得是唯一一件快乐的事了。 第173章 刘郢终究还是过来了 刘郢终究还是过来了。 所有的人都猜得不错,夫妻俩冷了这么些时间,中间都不见能出个特别受宠的夫人、美人的,可见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旁人轻易介入不了。 不然,这几月间皇帝如何也该抬举抬举别人了——后宫里头的夫人虽然尚只有王氏一个,可自太子登基以来,永巷里也充了新人进去了,都是些年轻貌美的良家子,可最后就是没能抬得起来,里头的意思显而易见。 心里的那位,还是在兰房殿里。 不过他也依旧没选什么好时候过来,仍旧是等殿内的人睡下,才推了门往里进去。而申容这时候是真睡着了,也不是刻意拿腔作调,就算心里有预感他会过来,但天黑没多久,因实在头晕目眩,也就顾不得其他直接睡了。 还是大宫女贴心,知道兰房殿内室对皇帝而言是新地方,所以给帐边留了盏孤灯。 这夜申容睡得不算安宁,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的地方竟是她绥阳安宁里的老家,申安国在隔壁屋子看书,孟氏在厨房做饭。越过主屋机杼,灶台后一个农家妇人裹着头巾,身上穿得苎布深衣,袖口破了几处,是用各色粗布补上的。灶台上摆着两碟野菜和一大碗麦饭,大锅里水汽蒸腾,放了个陶碗,里头是好难得能吃到的肉羹。 她从恍惚的视线中跟过去,瞧见孟氏身后冒出一个小女孩来,身高也就到孟氏的腰侧,头上扎着两个高高的发髻,虽然家境贫寒,可女孩儿身上的裙裳却是干干净净的,就好似坊市上才买来的一样,两边的发髻还各绑着几条花花绿绿的彩带,看起来和富贵人家的女儿也差不了多少。 女孩儿蹦蹦跳跳的,为终于能吃到的肉羹编了首歌,曲调虽然不大好听,却因婉转清脆的童音,显得格外诙谐有趣。申容伸手想去摸摸那女孩儿,她却飞快跑开了,越过中堂天井到了隔壁屋子里,一下就扑到了申安国怀中,撒娇打滚地叫着“爹”,又捣乱地把他手上的竹简拿开。而她那个爹,非但没有生气,还笑着捏起她圆圆的脸蛋,又把她抱进怀里摇了起来,最后一同走去厨房。 申容就跟着追过去,山脚下忽而飘起了雪,许是怕寒气入屋吹凉了饭菜,孟氏回身望着了她,在最后的一点视线之中,将那两道木门慢慢阖上了—— 光线在这一瞬乍然变换,又回到了那座幽凄的冷宫,黄门郎尖利的嗓音回到耳畔,笑着把毒酒递到了她的跟前。 “不要!”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 榻前光影朦胧,幔帐经风吹拂到眼前,挡着了身前的那抹人影。申容的额前全是汗水,发丝贴在了脖颈,黏腻而燥热,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 宽大的手掌带着温度,微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气息随微风吹入帐中,她闭了闭眼,待看清来人,就下意识地将手抽开了。 “你梦到了什么?”皇帝开了口,低沉的嗓音熟悉又陌生。 她把脚也收了进去,又不觉后退了一点。 “你害怕我?”他的视线也跟着望了下来。 自然是害怕的,上一世被他赐死,如何能不害怕?——不论里头是否有无田婉儿的从中作梗,那杯毒酒终究是他亲自赐下的。 申容没有回这话,也着实不知道如何去否认,原以为得不到回答,刘郢怎么也该要走的,不想他视线往她脚上停留了一会,却半点没有挪开的意思。 铜灯上的光被窗前风吹得忽明忽暗,后来他的神情也躲在了暗处。 “申容,你有爱过我吗?” 余音好似还飘到了殿中,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恢复到之前的宁静。 铜灯里蜡油燃出一点声响,香炉里的碳木声也一并迸发了出来,或者她真可以当刘郢是疯了,竟然能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没有想尽办法讨宠,没有撒娇发嗔,像往前那样的去求和? 让他觉得自己作为天潢贵胄的骄傲没了? 她也不愿意违心地去回答,就索性将问题抛了回去,“那陛下呢?”她回视上去,方才梦中的恐惧渐渐消褪,唯余一点悲哀涌上心头。 不论是为上一世热烈的爱意不值得,还是为这一世的委曲求全而痛苦。 而刘郢就很聪明的没有直面这个问题,他似乎哽了一下,“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这一世的刘郢待她自然是好的,在他之前太子的身份下,就算成帝塞了无数良家子入太子宫,他也几乎是做到四年专宠,除却她身子不方便时,偶尔去去别人那儿,其余大部分时候他都留宿金阳殿,饶是申容怀孕的那些时日,也能老老实实躺着与她话家常。 而以他这样曲里拐弯的性子,最后竟还能无可讳言地和她讲自己手里的安排,甚至于带她见所有暗藏的太子党。 作为一个国家的储君,他待她的确够好的了。 虽然偶尔很不顾及她的感受—— 而这一次长达数月的冷战,说她恃宠而骄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罢,终归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她不想在这段关系中再一味的压抑自己,做了的事就是做了,她也不后悔,若此刻刘郢提起刘子昭,她或许会直接承认,也或许会不管不顾地将那些对话交代清楚,若最后得个死罪,再被赐下那杯毒酒——只希望刘郢能看在韩苌还有作用的份上,饶过申安国。 “陛下对我很好。”她如实回答。 “那为何你那天要逃?” 她缓缓抬头,没听懂这话里头的意思,“什么?” “你要带着赵氏子逃出宫,是吗?”刘郢的语调低沉,好像是咬着牙,才能逼自己把这话问出来。 申容不知道他要问的竟然是这个,“我没有要出宫。”这话又要如何直白地说呢,她忽而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让他们逃出去罢了。” 阿坚尚在宫里,她又怎么可能带着赵氏子出去?就算再厌倦这里,终究也是自己的骨肉,哪个亲娘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那——”刘郢的语气又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想要说的话明明都已经到了嘴边,可就是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的视线挪开,下颌显见绷紧起来。 究竟是什么事,让他矛盾到这个地步?若当真是为了刘子昭,让他心生怀疑,存着不容背叛的恚怒,可又何至于这样藏着掖着?申容心里就算猜到是为刘子昭,可此刻又有些不确定了。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刘郢依旧回避她的视线,用眼帘敛去眸中神色,袖中双手往上抬了抬,又放了下去,身子骨也换了个方向。 头一回,竟显得这么手足无措,过了会才能轻轻落座帐边。 可是要说的话,仍旧是卡在喉中。 殿内就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这个帝国的新主人,在铜灯黯淡的光下弓了脊背,一点点凝视上来,嗓音里透着几分苦涩,“回答我的话。”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刘郢才愿意完全承认,谎言也好,或者当自己不曾知道过也罢,索性就把这个事永远埋藏下去。 夫妻间不言语的这些天,他心中亦是不好过。 这份无形之中的依赖已经深入骨髓,所有人都无法做到申容这般,除了她,没有人再可以让他真正放下戒备。 这段时日,他也确实很想她。 第174章 可光是有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绕来绕去,还是躲不过最初的那个问题,申容都不知道,这一世的刘郢竟然会开始执着起了爱与不爱的事。 她只能在这道注视下,缓缓地点了头——不算违心,也确实爱过眼前的这个人。 末了无奈一笑,可光是有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那现在呢?”他几乎是立即追问,直直地盯着申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扯住了她散在脚边的裙尾。 这模样实在不像他,申容也从没想过刘郢会在自己面前这样,从前他偶尔在她面前放下姿态,说白了不过是感情里的拉扯,夫妻间私底下对调个身份,也只是男女间愉悦的游戏罢了,不代表他真就是低下了头,放低了姿态。 毕竟他这样的人,骨子里就是骄傲的,一个自小就生活在上位者座位上的人,也决定了他高高在上的本性。 可要问她现在爱不爱刘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一世初见他时,就像被浸泡在一泓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泉水里,所有情绪都很浓烈。后来那些矛盾随着时间而渐渐消弭,她对刘郢只是对权利的依附。 就算这一世的他已然不同,可扪心再问,她又能完全放下上一世的恐惧吗?就在他来的前一刻,她还在做着那样的梦魇,她怎么可能放得下? “或许罢。” 她又低眉望向了自己的趾尖,避开和身前人的对视。 言罢,只见刘郢的双手从她的脚边滑了下去,双肩都似乎往下沉了些,他同样沉默许久。 殿内的一点声响都格外清晰,清晰到她还是头一回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就在她以为皇帝会离开之际,却又见榻边的人垂着眸喃喃念起来,“没事。” * 年边的长安京城,连着几日大雪漫天飞舞,八街九陌皆是一片银装素裹,那些多来往人的街道,被清理出一条长长的道,宫内亦是如此,因皇帝夜间宿在兰房殿,第二日清早又要赶往天门殿去,所以外头的甬道上彻夜都有人在清理,隔两刻钟就得去扫了新积的雪,防止石砖上结冰,免得明日清早有霜打滑,天子要是磕着碰着,所有人的命都得搭进去。 甬道上不缺人来往,院子里也有三个宫奴守在廊下,不敢轻易散去。一个是皇帝身边的常侍郎海三,另外两个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茵梅、元秀,三个人就怕皇帝又和前几次一样,自己悄摸地来,没过一会又走了。 两个大宫女是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见皇帝没有出来的意思,才在门边请过令进去的,就在前堂屏风后候着。 毕竟帝后若要行房事,跟前还需得有人伺候。 但屏风后的寝殿,其实并没有这些个宫奴们心里想的那般——生出那档子事,皇帝也没召人进来伺候更衣,自己褪去衣袍就上了榻。 好歹也暌违这么久了,申容显出了些许尴尬,也不敢面对着他,方才说的话她都还没搞懂,就见他撩着幔帐进来了。 她又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点,虽然搞不懂,但若要她服侍皇帝,她还能反抗不成? 搭着的衾被被撩了起来,刘郢到底还是招呼了一声,茵梅遂躬身入内放了四周的幔帐,又灭了帐边的那盏孤灯,最后一点光亮褪去,这屋子里就当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过也就暗了那么一会,再几个眨眼的功夫,窗外的光就透了进来,原本是一点隐隐的月色,折射在雪面,倒愈发显得亮堂,也衬托得屋子里愈发凄清。申容平躺着毫无困意,身侧的人也没什么动静,再等了一会,呼吸才渐渐沉缓均匀下来。 她终于可以完全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脸藏在了影子里, 既有些庆幸刘郢没提这件事,又有些遗憾他没提——她甚至有那么一丝期望,他索性直说出来,是生是死一句话,也好过这样折磨来折磨去。 屋子里因为升了好几座暖炉,就不得不通风,一通风,凉气就容易钻入帐中,尤其刘郢方才钻进来的时候也没留神,帐子里一下就冷下来了。两个人虽是同盖的一张被子,但因为没挨在一块,中间的缝也就特别的宽,申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思考不及,又握嘴咳嗽了几声。 到底是怕扰醒这位九五之尊,就只好再往里退了些。 “你再进去些,我就没被子了。”皇帝沙哑的声音突然从后头传了来。 还是被她吵醒了的,也可能是一直没睡。她觉得刘郢应该也没睡,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今晚的对话实则也没有说通什么,以他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宽地睡下? “您要不别留宿在这里了,回头我再把病气过给您。”她背对着他说。 “你就这么想我走?” 简直不可理喻,明摆着为他好,眼瞧着她身上不太爽快,就算不过了病去,一晚上咳嗽声也要闹得他睡不踏实了,何苦来还要留这?偌大一个皇城,又不是没地方睡了。 她倒是真想他赶快走,不然边上睡了这么尊大佛,咳也不敢咳,还要念着两个人之间的那点子矛盾,睡也睡不踏实。 到头来两个人都难受。 一时间就没有回这话,忽而又觉得后头窸窸窣窣的,二人之间的缝隙在一点点变小,慢慢的,后背就被贴紧了——男子结实的胸膛贴了上来,粗壮的手臂禁锢住她的腰身,从头到脚,都紧密地贴在了一块。 刘郢要高她一截,小腿正好就夹着了她冰凉的双脚。 他有没有被冻着申容不知道,但她自己是实实在在被暖和到了的,也就下意识地往后靠近些,顺从地把脚放了进去—— 这一动引发的后果,便是腹下那鼓起来的…… 刘郢确实体热,哪怕是在这过了凉风的帐子里头,身上也跟藏了一团火似的,她再咳了两声,就不敢出动静了,只能一点点弓下身子,不动声色地把脚收了回来。 这一回就丝毫不觉得是舒适了,反而还有些不自在起来。 都那么烫了,两个人还怎么睡?她也不是什么才开脸的小姑娘了,况且两个人对彼此又熟悉,稍稍一磨蹭,谁都不会舒坦。 “你别抱着我了。”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汗水从额上一直流到了嘴里,却是又咸又涩。 身后的人也没说话,握着她小腹的手倒是松开了,往上掠过胸前,原本以为是要习惯揉搓,没成想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使劲,将她翻过了身来。 登时面对面对视上,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尴尬,申容立即别过眼去,只盯着自己脸下的软枕。 对面的人倒是看了她很一会,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既不说话,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刚想翻回身去,被抓住的手又叫他一把拉了去。 两排牙齿挤着肉,半点力气没收,不一会,一排压印就清清楚楚地现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本能吃痛嚷了声。 在这安静的寝殿内,仿若一道炸雷,屏风后跪坐着的两个大宫女被惊醒,互换了个眼色,谁也没敢轻易出声。 “痛不痛?”刘郢的瞳仁里漆黑得见不着半点光,由此更看不清内敛的情绪。 若这一道坎跨不过去,就只能期许用这种最原始直接的方法,将他所承受的痛苦还回去作罢。 “痛。”她就轻声回答,一点点收回了那只被咬的手。 得了这个回答,他才终于笑了下。可这笑里含着的东西,看起来又着实是苦涩,嘴角扯着,声音发出来了,眼眸里的光却依旧黯淡。他把手再伸了过来,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安静片晌,一道沉沉的叹气声就从她脑袋顶传了来。 第175章 两个人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冰 一场房事下来,皇后的风热好了,皇帝却病了。 第二日还是朝会日,幸好是有崔斐这个丞相坐镇,这场帝国政坛中央的会议才能进行得下去,但说是病了,刘郢表现出来的状态却还是如同往常,除了偶尔咳嗽个两声,其余时候都不像申容之前那么病恹恹的,他喝过药之后,甚至还能坐着辇车赶来兰房殿。 就在东偏殿外头听听阿坚被奶娘们逗趣的笑声,跟着脸上也挂了笑,然后就到正堂坐着了,申容也不怕被他再把病染回来,上午听了海三传回的话以后,早早的在殿中升了铜链暖炉,又叫人把正对着的几扇窗牖关严实了,迎接着他过来用午膳。 夫妇俩的伙食依旧天南地北,对坐一块,一边是咸咸辣辣的各色小碟子酱菜、豆豉腊肉、签子肉,以及各类炸食,一边是汤饼奶糕、鲫白羹、和一碗米粥,二人能一块吃的——也就只有中间这一海碗的鹿肉芋头羹了。 申容早上起的迟,也没什么胃口,就空着肚子等他过来。 其实到这会时,又已经有些饿了,但因为担心刘郢被自己染了病,胃口不好,所以也不敢敞开了吃,先前还小心翼翼的,后来着实看不出对面人有什么异样,才大口塞了几块肉片。 不过这打量实在谨慎,即便二人昨日很是亲密了一番,产后的和谐度也远远大于从前。可一旦离了床,再面对面时还是会觉得不那么自在。 两个人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冰,偏偏深处寒冬,这块冰层又经久不化,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着彼此,但伸出手触碰过去,却是刻肌刻骨的寒冷。 所幸刘郢也没强开口和申容聊上一聊,后来花媪上来回禀了阿坚和阿炜的近况,他才开口问几句,申容也微微笑着寒暄,尽管总体仍不显多熟络,但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是稍稍回暖一些。 未时不到,他就走了。 后来的几个晚上,皇帝是连着宿在兰房殿的,虽说申容和他的交流仍旧不多,但交媾欢事少不了,也幸好二人再这方面有了多年的默契,便是不用多交流,也能顺顺利利完成。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不会小,毕竟帝后是皇城的主人。宫闱内的闲言碎语也由此暗暗生了起来——到底是太子宫一路过来的夫妻,仍旧情深意重。 可饶是如此,申容也没有一味沉溺在这样表面的恩爱之下,孝期一过,新年上来,她就要开始筹备一批良家子入宫了。 毕竟坐上后位,眼界就不能只放在后宫的女眷身上了,她还要慢慢夯实好一个国母的名声。内宫势力、娘家背景、贤后之名,这三样东西对于稳固后位来说,都至关重要。 选良家子的事,就在帝后和好的一旬后,刘郢当天就没有来兰房殿用膳了,日入时听说去了趟永巷,看了一圈新人,最后不知道有没有挑上哪个服侍,不过倒是在戌时又来了一趟兰房殿。 彼时申容正和一个庖厨说着闲话。 年边上来,宫里头虽没置办宫宴,但是她私底下还是和兰房殿的奴才们小聚了一场的,就和在金阳殿时一样——在正殿里头吃了顿。几个庖厨在廊道上架起铁炉烤肉,做好了就一道道递进来。 她原以为皇帝会唤新人服侍,所以这夜有些肆无忌惮,没做好他来的准备,前堂殿内还留着一股炙肉的油腥味。 与其对话的庖厨乃是个女儿家——唤作小奴,生得眉清目秀,因为手艺出彩被厨厩长丞留在了厨房,前两月说研制新菜品的人就是她,手里做出来的东西确实也别有一番风味。申容是瞧见有个女子在那烤肉之后,特地把她叫了进来说了一会话。 这个女儿家乃是头回面见宫中贵人,虽然略显惧怕,但总体手脚还是不慌错的,倒惹得申容莫名喜欢她,故而多聊了几句,后来大约是见贵人太过平易近人,话也就敞开了,小奴说起自己从入宫起就定下的目标,乃是要做少府太官令。 殿内登时就传开了一阵欢笑,宫中女庖厨都少见,更别说女太官令了。 “若你真要当上了,我们可得如何称呼你?女大人,奴大人?”元秀打趣道。 “还是小奴啊。”小奴倒也坦率,澄澈的双眸里,明晃晃写着往上爬三个字。 申容倒是好久没见过这样充满拼搏劲的人了,一时舍不得放她下去,这么一通聊下来,不成想就聊到了天黑,到了刘郢正踏进来的时候。 茵梅和元秀反应迅速,就去把东西两边的窗子都打开了散味,小奴跟着起了身,虽没有多慌张,却因不曾见过天子,就只能手忙脚乱地跟着申容行了个常礼,后来还是看皇后身后的常侍郎海三使了眼色,才会意地赶紧磕头。 “你用过饭了?”皇帝笔直往后室过去了,申容就跟在后头,“是,夜边觉得有些饿了,就上了些炙肉,您饿不饿?” 她固然知道刘郢过午不食,但为了掩饰过殿内方才的事,还是要特地问上一句。 “闻着这味,倒有些馋了。”他回头张开了手,申容即上前替他解下革带、玉环、长冠,这些身上的累赘物件。 一边低着头忙活,一边问,“那您想吃些什么?方才那个庖厨手艺不错,您也尝尝。” “做碗汤饼罢,加些盐和葱花就成。” 这还是二人自“和好”那夜以后,头回似聊家常一样的单独说话。 皇帝的话经出口,候在边上的海三立即就出去吩咐人了,申容瞥了眼,也就没有再多去安排了。 给皇帝更衣不是件轻松事,腰上的那些琐碎的饰物和身上的宽衣大袍都还好,左右低着些身子,或是站直了都能伺候着他褪下,可卸下头冠就要费劲些。 往前刘郢都会很配合地低下头,或者干脆坐下来由她解开。 今日却好像是故意就要为难她一样,站得笔直,甚至还稍稍昂首,本来就高她一截,这么一站着,就是踮着脚也都够不上了。 若说是要调情罢,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也着实不是,倒是一本正经的,虽说眉不皱,脸不垮,但这般面无表情的,总觉得就是在为什么事置气一样。 总不能是为了朝堂上的政事,和她这个后宫娘娘置气,那就只有为永巷宫里那些事了——不是听说他也是才去过那边回来的吗? 是嫌选的人不合他胃口,还是嫌她太大度了?——可实在都成婚好几年了,他也不是没宠幸过别的女人,妾室都能堆满一座宫室了,难不成还和刚成婚那会一样,指望着她能争风吃醋?满足他这个夫主被女人争抢的快感? 还是真为了爱意,想让她吃醋? “你为什么事生我气吗?”她索性直接开口。 第176章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抠门的皇帝 “没有。”刘郢转了个身,很快自己解了长冠,身上的这些杂物卸了,掠过申容就笔直去了前堂。 区区一碗汤饼,要求的做法又简单,小奴很快就做好了,只是后来奉上来的人并非她,毕竟这是天子,整个皇城、天下的主人,这些个身上全是油污的宫奴们如何能到跟前服侍?厨厩令亲自招呼人布好长案几、毡席、暖炉一应,一大碗汤饼呈到了案面上,旁边还备了个放凉的小碗、一只勺、一双筷子,和一碟子素炒芹菜。 申容跟着过去服侍,坐边上给他夹菜,不过刘郢只吃了一两口就示意撤下了,本来他也就没有这么晚进食的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这么一嘴,申容也没说什么,服侍了他用膳完毕净了手,全程二人安静无话,过了会,刘郢突然来了句,“有些撑了,一起出去走走。” 才吃了多少啊,就撑着了,申容低眉颔首应“好”,也没有多话。 皇后这头由着茵梅和元秀过来换上裘衣,皇帝那边自然也有人迅速上前披上大氅,褪了那些繁琐的饰物,他寻常的服饰倒是简单,申容扫过去一眼,还有些担心,“您的病才好,出去吹风又着了凉,不如就在屋子里转转罢。” “本来朕的病也不是吹风得的。”刘郢目光都没朝她投来,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她脸侧倏地滚烫,就别过目光去了。 节下外头虽然没飘雪了,但仍旧结了不少霜,甬道上的宫奴们就提前在帝后要走的道前铲霜,四个小宫人掌着灯,后头还跟着十来个黄门郎。 纵然帝后二人一路没说话,可四周却并不安静,奴才们就算走路再怎么小心,鞋履踏在石砖上,总会有声响。 “永巷里头的那些人——”等行至乙和宫与南宫交界的道上,皇帝才终于开了口,“你去瞧过了没?” “没有,永巷令去选的。”她轻声回说,“后来呈上来册子给我过目了,都是些家世清白的女孩子,年纪也不大,下头人道洵美且异,听说您今日去瞧了?可有喜欢的?” “倒确实有几个生得可以。”刘郢昂着头目视前方,渐渐缓了步子。 他视线对着的地方,正是南宫。 申容如今贵为后宫之主,自然了解宫内各处的事,这些时日南宫那边的前朝遗址也开始修缮起来了,这事刘郢下令少府去办的——连夜开工,现在都还有不少人在那儿干活。即便隔着几条小道,都可见着映在天际的灯火,以及役夫们的号子声。 曲中意味,实在明显—— “有喜欢的就成,回头您再册封几个,传出去也就不至于显得我多不能容人了一样。” 本来子嗣还少,后宫再要少了人,到时候若有一丁点矛头,都会很容易地对准到申容这个皇后身上来——她若有郑皇后那样本来就强有力的娘家,也就不用考量这么多了,可正因为她没有,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后,如何能不方方面面都在意到? 误会被一句看似无异的话解开,皇帝的目光才终于转回来——的确,后宫里的这些事本就是她要去安排的,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其实也没做错。 只是他私心觉得不大舒坦罢了。 也就只好哽了一下,才怪声怪气地说,“选完这一批,就别想着安置这些事了,永巷里头的太夫人也不少,打仗要用钱,养不了那么多人。” 听到这,申容心里不由得噗嗤一笑,想他还当真是与他老子不同,都不仅是成帝了,和前朝的历代君主也都大相径庭。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抠门的皇帝。 不过用上一世的眼光来看,刘郢这样做也没错,益北王在南边打仗,不论是胜负,终归是用的国朝自己的兵,损耗的也确实是朝廷自己的钱。本来刘家政权建立就没多少年,前几年攻打益北,还没休养多久,就又开始打起了南边兴安的算盘,国库里头存不住钱,以后政坛革新就会是一个大麻烦,底下还有那么多个诸侯国也要提防,到时候要用到钱的地方不少,他自然要将目光放得长远些,就要琢磨起存钱的事了。 “是,妾明白了。”申容颔首应下,露出个温顺的笑来。 其实从杨氏的那件事以后,一直到眼下,二人之间隔着的东西一直未曾明着去化开过,可因一个不愿意再去折磨自己,一个顺遂认命,所以后来申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就渐渐恢复到了以往,纵然说不上打闹逗趣,但也总能自如地笑着,说上几句话。 既然刘郢自己有心和好,申容总不能继续置气的,也没有资格置气,唯一一点点的倔强,只是不再让自己去卑微恳求他了而已。 也算在内宫这篇汪洋里,坚持找到了那么一丁点的自己罢。 她继续望着眼前的这盘残局,却是迟迟不能勘破,不过心态也较之从前平和许多,这一世的时间还有很多,慢慢摸索—— 她总能找出一条最合适的路来。 第177章 走水了! 晋安元年的初始,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原本该是个好时候,可因南方战场第二次战败的消息传回了长安,闹得满城风雨,国朝天下就不禁沉浸在一股消沉低迷的气氛之中。 到了春龙节前后,更隐隐有消息传入皇城,说南边出征的军队有了回朝的势头。 坊间因此起来的骂声此起彼伏,益北王刘子昭便是不用通敌叛国,这个伟岸的英雄形象也由此跌落。 申容从没有就此事在刘郢面前多问过一句,刘郢也不提,到了兰房殿就只谈谈其他闲话,不是问皇后的起居,就是问起内宫里头的琐屑,倒还有些明显怕申容打探的意思。 其实不用他多提,她又何曾不知道?南边战事现在是天下间最关心的事,皇后甚至不用自己主动去打听,也能偶尔听见些宫奴们的喁喁私语。 不过既然刘郢心里还有疑虑,她也就只作不知情地不暴露半点罢了,只专注自己手上的宫务——国母手上的事着实不少,便是后头不用再安排新人入宫了,但旁的事也是个重担,各个宫内的开销、宫中奴仆用人一应,经少府整理过后,还要奉来经皇后过目。兰房殿里头对外的事务更是不少,时不时还要接见几个宗亲女眷,诸侯王后、命妇。 这样忙碌的日子倒也过得快,就算偶尔听到些外头有关刘子昭的消息,一忙起来也就没工夫多去深思了,他的命数如此,申容做出过努力,若实在无法改变,就只能选择冷眼旁观。 更何况,她现如今还有阿坚和阿炜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日子如此挨到寒食节前两日,内宫原本一片祥和宁静,突然有消息传入了兰房殿——说是南边军队回了朝,益北王领数万兵马直达京畿回阳,即将迫近皇城行在。 可眼看着要过军郊大营,也未有上交兵符的动作。 所有人都在说益北王反了,不仅带的兵反了,还联合了益北诸侯国的势力,一同对抗国朝政权。 若说是刘郢刻意做的局,污蔑他叛国,可他的手如何能伸到益北去?那个地方是刘子昭一手攻下来的封地,当年归附国朝时,刘郢尚且年幼,后来就算有心要掌管,也不可能管得到,而今才登基不久,如何可能干涉得那样快? 况且他手下的势力都聚集在长安城,这一点申容也是清楚的。 刘郢污蔑刘子昭,是在他带往南方的兵马上做手脚,最终折戟沉沙,污蔑叛国。 他怎么可能放任刘子昭带兵直入长安城? 那么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了,刘子昭的叛国通敌是为真——申容通身突然窜上来一股寒意,瞬间侵占四肢百骸,她忽然想起当时他的那句“我回不了头了。” 回阳前线的消息,在这一日陆续传入了宫,她往天门殿过去的时候,刘郢已经领着禁军亲自赶去了回阳,丞相还在大殿内,转身看到皇后,低语了几句说明情况,就匆匆离开了。 崔斐的一席话,将申容之前的猜测都落了实:刘子昭确是真的反了,益北异族的势力当年不过明面归属国朝,实则单降服于刘子昭一人,并不臣服长安城内的皇帝。这几年安静归顺,不过是为了等刘子昭夺权,才彻底揭开内部隐匿起来的各支部曲力量。 他的计划,是早在征战益北时就布下了的—— 国朝出兵是在寒食当天,皇帝亲自带兵,气势同样不容小觑,可直至翌日清早,都没有丁点或胜或败的消息传回来。 迫近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宫闱内自然要人心惶惶。 永巷宫里的那些个八子、少使们是不敢来找皇后的,哪怕是王慧那位独一位的夫人,也没有过来。 但在东宫附近住着的那些个太夫人们不同,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皇帝又不在宫里,便在第二日上午,提起胆子一个接一个地踏入了兰房殿。 一次全拒在甬道上终究不像话,皇帝在外御驾亲征,皇后就需要稳得住宫内,她先令明生去召集了一批禁军守在兰房殿外的甬道上,后才将那些太夫人们都召进了正殿。 “我和你们一道等着消息,我听到什么,你们那儿就会收到什么。若当真到了那一步,我自会给时间让各位散了,回阳到长安尚有段距离,便是快马加鞭,也有时间供各位好好收拾,但你们也要想好了,若在此时就生了逃跑的念头,届时陛下回宫,各位的下场也绝不会好。” 至于军队的马匹从回阳到京城的时间要多久,申容的心中其实也没有数,只若不这样义正辞严地说了,内宫人心涣散,成了一盘散沙,外头还没怎么,家里头就先乱了。 她强撑着舒了口气,预备让人先退下,人群中却冲出个丰腴的太夫人来,“皇后此话如何能全然作得了数?不若我们就等在此处,也能和你第一时间收着消息,再回去准备了,岂非更不耽误时辰?” 申容从沉静的面色中侧目,审视上了跟前这个不知是何姓名的太夫人,“你的意思,是陛下定然会败?” “做好两手准备,不过人情之常——” 话尾余音还未散开,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就响彻在了殿内。 众人顿时噤声,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若有若无的回音,皇后的这一巴掌,无异于是打到了里里外外众位太夫人的脸上。 “两手准备,你留到地下去准备罢。来人——”申皇后张开了嗓子,毫无犹豫,“将此人拖下去,杖毙。” 站得最近的几个太夫人不禁跟着一颤,备好的禁军们旋即捱次入殿。 这些个儿郎们各个生得身强力壮,威风八面,往前又都是从不进出内宫的人,如此忽地蛮狠拖走殿中贵人——还是个先帝太夫人,谁能不被唬得呼吸都滞了? 她还当真做得出来? 那年轻太夫人的哭嚎声渐渐淡出殿内,申皇后徐徐收回森冷眸光,等再面向眼前的这群女人们时候,沉吟了有片刻,才提裙由宫女扶上木阶。 长长的杏红裙裾扫过,平稳的语调从座上传了下来,带着国母居高临下的气势。 “诸位好好回去等着消息,若再有异议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话音刚落,屋内众人顿时落荒而逃,谁也不敢再多久留。 几个大宫女就上前把殿门拉上,殿内当即安静下来,主座上的人瞬时卸下绷紧的姿势,不由得失神起来——也不知道回阳战场眼下到底如何了。 内宫消息口口相传,不过多会,兰房殿里头处死个太夫人的事就闹得人尽皆知了,由此乙和宫内得以一时安生。 可尽管如此,照着眼下的形势来看,也终究只是维持了这一隅的清净,到了酉时,乙和宫外的几宫里头又开始躁动起来,夕食时申容还未来得及用饭,黄门入殿再回禀六宫消息—— 终归是生死关头,没几个愿意干坐着等死的,那些不敢来兰房殿找皇后打探消息的良家子和宫奴们,不免生出些想往外逃的。 她就只能再安排了兰房殿自己的人手过去压制。 再等到了戌时,阿勇领着人来回消息,乙和宫内倒还好,少府里头的人都是有官衔的士大夫,再不济也有黄门侍中压着,暂且安宁,可内宫的情况不容乐观,尤其西宫那边上,正因没个正经主人管着,甬道上宫奴来来往往,更有入室掳财要逃出宫的,兰房殿派去的黄门压根降服不住。 这势头再不来个狠的,只怕到了明日一清早,就算是安稳的地方都会被带得乱起来,申容示意花媪带着阿坚先下去,定住心旌,吩咐阿勇,“传我的话给期门军,可入内宫来,有要私自跑出去的,不论是谁,格杀勿论。” 兰房殿的这道令一经放出去,不到亥时,南宫的甬道上便积起了一堆堆的尸首,有男有女,老的少的,远远瞧去,就跟那一座座小山似的,血腥味渐渐弥漫至宫城各处,甬道上的石砖缝里,也都渗着殷红。 这场景还颇有些像当年郑太后在甬道上架起火堆来烧人。 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个新上任的年轻皇后,竟然这般心狠手辣,拿着人说杀就杀,半分不顾忌。 这手段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禁军就彻夜守在内宫边上,但凡发现有异心乱跑者,不论是何缘由,又不论是否误判,统统一刀下去,连个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一直到子时,内宫的各条甬道上,倒比事发前都还要安静。 宫里头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长明殿的王慧自然也听说了这些消息,虽心底惶恐要出事,但在这般乱势之中,也愈加增添了几分胆量。 就寻了个大宫女不留神的功夫,悄然出了自己的宫舍,朝着永巷宫西南墙角最深处的一间房舍过去。 * 皇帝领着禁军去往回阳的第三日,战况才传回宫里,说是余下各处国朝诸侯王的支援已经赶到了回阳,叛军们暂时还进不了长安城。申容在天门殿前听完消息后,不由得闭了闭眼,感慨着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就算有过一世的经历,也尚算不准这一世会如何,这两日她自己亦是过得不安生,每每闭上双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设想各种不好的结果。 连着几天也没正经用过一顿完整的饭,才一听说这个消息,肚子就叫唤了两声。 等回兰房殿时已是天黑,就立马吩咐了人下去安排吃食。 好容易听皇后说饿了,茵梅和元秀一道去了厨房安排。 今日两个皇子都宿在皇后的寝殿内,人吉老早就去旁室守着阿炜了,估计是在那头睡着了,也不见过来回个话,申容就没多管她,倒是只有阿坚,像和她亲娘心连着心的一样,这会都没睡着,申容饿了,他也饿了,哭了几声要吃奶,就窝到奶娘怀里去了。 申容在边上瞧了瞧,又和奶娘拉了几句家常,瞧着阿坚吃着吃着又睡着了,后来被奶娘抱到了小榻上,层层纱帐一搭,睡得倒是香。 二人怕吵着外头的阿炜和人吉,纵然还时不时的扯上个几句,声音却压得很低,暖炉里的烟飘入鼻腔,她又忽地泛起了一阵疲惫。 可能是这一颗紧绷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饿意、困意一同涌了上来,偏她要吃的炙肉还需得等上一段时间——炉子里要生火,油得化开,肉也得烤得边上焦焦的,还要从缸子里取了各色酱菜……她念着这些吃食,又想了会回阳战场上该是个什么样子,不知不觉中,眼帘就慢慢搭了下来—— “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皇子们还在里头!” “娘娘!” 申容在一阵阵呼喊中猛然惊醒,眼前烟雾像海潮一般翻涌,映着四周似在舞动的赤红火光,她撑着床榻抬起了头,浓烟不由分说地灌满了整个口鼻,她猛地咳嗽起来,想要站起身,可脑子里却好似注满了水一样,稍一晃动,就能听着里头的声响。 那些怪异的声音和外头的呼喊搅在一起,似乎有人在哭、又似乎有人在尖叫,吵得她焦躁不安,可四肢好像浸入泥浆里,怎么挣扎都挥不起来。 “储妃,别来无恙。” 一道柔和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拉回来一点,她从重重叠叠的火光中望去,见是一抹熟悉的身影,穿着人吉的衣裳。 第178章 她忽而觉得她并不似一心求死 耳边忽然又传来婴儿的哭声,她终于生出了一丝力气挣脱开这片泥浆,不过刚起身就又栽了下去,只能咬紧牙关,才勉强让自己不再昏睡。 那道身影就跛着脚越走越近,仿佛一点都不畏惧周遭正吞噬着一切的火焰,脸上的笑还反而绽放得愈加盛烈。 “你……”她喘着气开口,“别过来。” 那人却置之不理,跪坐到她跟前,翘起了嘴角,“怕您听不清楚,我总要来说清了的。” 她一点点凑近,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底的泪光却也同样分明,“太子妃娘娘,您知道当年您头胎是如何没的吗?” 申容心下猛地一震,却没有半点力气挣扎。 “是我做的。”身前人就轻轻地笑了起来,“是我,趁着她们熬药前抓走几支,才让那安胎药起不了作用的。” “您说,您的孩子算不算被我害死的呢?就像您当时害死阿巧一样。” 她笑得愈发得意。 申容努力抬着头,周遭大火迫近,那些滚烫的烟雾已然侵占周身,她只能咬破下唇,靠痛觉保持清醒。 “阿予……”奈何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微弱如蚊蚋。 阿予的笑声渐渐止住,站起身将那座熏炉推到了火中,更加深了雾瘴。火光在眼中肆意舞动,她却好似感受不到半点灼热,一字一句地说,“你可还记得阿巧?午夜梦回时,可曾会后悔抛下了她?她就一个人,被关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整整十几日,最后被活生生勒死。” 这话一止,廊庑传来剧烈声响,外头的人欲排闼直入,殿门经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并着无数道呼喊声层层递进来,阿予迅速返身回去,便是瘸了一条腿,行动不便,也奋力将屏风边的长案几拖至门后,又瞧了眼边上的暖炉,跟着拖动到案几后。 “杀人偿命,奴隶是如此,她为何不可?”她一面寻找各类物什抵门,一面近乎癫狂地吼叫着。 这火是从后室烧起来的,前堂尚且只燃了一点,殿门抱厦早被锁住,一堆厚重的东西就抵在了那后头,外头的动静在顷刻间减弱。 “救命——”申容眼眶半眯,唯有靠掐着大腿,才能迫使自己使劲。 却见阿予又一点点走了回来,她的衣袂已经带上了火星,升起片片灰烟。 却依旧没有半点察觉似的,镇定端详起了瘫坐在榻边的申容。 既不再去管前堂,也没有要对她动手的意思,就只是平静地望着了她. 方才满是讥讽的神情之中,忽地又掺杂上些许迷惘。 申容就看到她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在大火之中微微闪烁,这短短须臾,她忽而觉得她并不似一心求死。 她想要开口缓和,却又听她轻声问,“太子妃娘娘,我们的命,究竟又算什么呢?” 火海中传来的热气已经延伸至脚边,申容终于抓住了榻前的幔帐,她觉得自己好似也被烧着了,挣扎之中只听门边终于再传来一道声响。 两扇殿门终究被撞开来,眼前的火光并着黑烟短暂盖过视线,消散有顷,尚来不及动作,只见阿予的胸口忽然冒出一截剑尖来,带着殷红的血色。 身前人的眼中瞬间充斥着恐惧与痛楚,顷刻间,又带上了几分解脱,鲜血自口中溢出,对她露出一抹笑来。 有人进来了——那后头陆陆续续跟着好几道黑影。 申容在恍惚之中眨了眨眼,努力想要看清为首之人的脸,却因逆着光,如何也看不分明。 “阿容。” 是刘郢。 她颔首无声应着,一股猛烈的眩晕自脑海袭来,便再无力支撑住,由着体内的沉顿肆意泛开,将自己带倒下去。 * 她从黑暗之中慢慢睁开了眼。 影影绰绰地瞧见一段帐边玄色锦缎帷幔,再稍稍转头,墙跟上放了座半人高的青铜熏炉,边上跪着个垂髫宫女。 榻边似乎有人守着,正压着她的衾被一角,她觉得有些闷,动弹了一下,那人就伸着腰过来了。 “娘娘。” 是茵梅的声音,“您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就摇了摇头,挣扎着在榻上坐起身,虽然四肢酸软,可也只是乏力,还不至于有什么特别痛的地方,她的身上应该没有受伤,不过是吸了那古怪的香气和烟雾,总有些提不起劲一样。 就甩了甩头,将神思稍稍拉回来一点,“阿坚呢?在哪里?” 茵梅回说,“小殿下还好,早前还哭呢,奶娘抱在偏殿的。” 申容就点了点头,撑在榻边愣了一会,又不禁回想倒下去前的所有画面,阿予……和她身后的刘郢。一时间嗓子里干涩难耐,甚至还有点发苦,却并不是口渴,而是发自内心的难受,就好似吞了黄连一样,五脏六腑都透着苦。 “皇帝——怎么样了?” “砸伤了后脊。”茵梅说话间,元秀刚好进来,两个大宫女就都跪坐在了她边上,茵梅继续说,“本来和您一起养着的,今日才好些,清早听说天门殿那头传了话来,就叫人抬也要抬过去,已经有一会了。” 那看来还是不严重,她没良心地想着,点了点头,又转动开眼珠子,强迫自己再清醒一些,想着一个就问一个,“那——阿炜呢?还有花媪。” 这个问题一出来,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茵梅和元秀都低下了头,颤抖着回话,“皇孙早就被阿予杀了,花媪当时没能救得出来,人吉之前就被杀了,估计是阿予动的手……尸首是藏在后阁水缸里的,我们之后才发现。”茵梅强撑着笑了笑,“服侍您吃些东西罢。” 听着这话,她心底里的那股难受就更加了,泪水夺目而出,只能偏过头去慢慢平复。 终究是早早埋下的前因,才导致了今日的后果,如若不是她为了陷害田婉儿,阿巧就不会冤死,阿巧不死,阿予就不会在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这些事了。 第179章 杀了你有什么用? 晋安元年的年初,帝后方才殡天,皇帝登基不久,宫里头闹出来的事就此起彼伏,一件连着一件,哪怕一时半会都不能安宁。 申容在章昆宫养着伤的这天,先还没瞧见刘郢,外头的消息就传入了耳中。 原本只是宫奴们的私语,不曾流入殿内,逢着大宫女去了趟兰房殿唤人,她一个人在榻上坐不住,就一点点踱着步子到内院的回廊上去透气,不防听到了他们口中——关于宫外头的消息。 天子回归的当日,刘子昭于回阳战场被射杀,乃是由陛下手下一个叫曹晋的小将擘张击中。 “是没防备被杀的,前头是朝廷禁军,后头是各地诸侯的援军,就算再有本事,也难熬过去。” “可惜咯,这么威风的大将军,就这么死了。” “可惜什么?他不死,等攻进了长安,死的就是我们。”黄门叹了口气,“其实谁当皇帝都一样,都是先帝的儿子,只看谁名正言顺的罢了。” “可小着声些罢,回头被抓着先砍了你的头。” “怕什么,如今帝后都在榻上养着伤——” “皇后前几日才处死个太夫人?西宫那儿的死人都还没拖干净呢,你就忘了?。” 几人顿时噤声,不敢再说,申容也就没有多听下去了,也不打算治他们的罪,本来宫奴之间的闲言碎语就是止不住的,她没必要为了这些小事大动干戈、要以示效尤什么。 更何况,这些时日宫闱内死的人确实太多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内宫又何尝不是?除非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需要靠血腥来镇住,不然私底下的这些小事,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预备着悄无声息地退回殿内,又听议论的声音在墙后传来,“益北王后——” 她的步子猛地顿住。 “听说昨日夜里在国邸里自缢了。” ……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的内殿,仲春时节,长安城内已经泛开了阵阵暖意,屋子里还升着暖炉,就更不会觉得冷了,可她只觉得骨子里都在打着寒噤。 就半坐在帐中发了一会呆,后来大宫女将阿坚抱了回来,申容才勉强扯出个笑来。 幸而当时在兰房殿内,阿坚的小榻四周盖了层层纱帐,才不至于跟着她们这些个大人吸走熏炉里的雾瘴,不然就算是被救出来了,这么小的孩子,估摸着也难活成。 过了片刻,阿勇入殿,被茵梅带到了皇后帐边的行障后头回话。 “是,是之前那个人有一日没看着,但也就那小半日。何况永巷狱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边上看着的,所以他想着就算有人要救,也不至于正好赶着那会……所以……” 阿勇的声音越来越弱,没成想一点点的疏忽,就酿成了这么一桩大事,连兰房殿的主屋都没了,那可是历经了两朝三百年的一间宫室,就这么付之一炬。 丝帛行障后头的人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了,“娘娘,您杀了奴婢罢,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死不死的,先赶紧认了罪才是,要是扯东扯西弥缝,说不准会让人治得更狠。这申娘娘做储妃的时候都还好,就算给过他威胁,但其实还没见过她处罚过奴婢,那时候还能当人家是色厉内荏,怎么都不至于和郑太后往前一样,拿着人说杀就杀——可前几日内宫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个太夫人她是眼都不眨的就给杀了,南宫的甬道边上更是死尸一堆。 他如何还敢当人家是个心善的小姑娘? “杀了你有什么用?杀了你,那火就能当没烧过吗?”屏风那头的声音柔柔地传了过来。 阿勇顿时哽住,只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主动认罪还不行,就只能靠这些来博取上位者的可怜了——好歹他也是从兰房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应付这种事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章程。 这事确实是阿勇的疏忽,按理说申容也确实是要罚他的,不然以后手下的人还这么迷迷糊糊地做事,那也没什么好留着了,只不过眼下还不到时候,她还需要用到阿勇——此人确实内秀,口齿便给,办事也利落,不亚于明生和两个大宫女。 再者,罚人不一定就要打骂惩戒。申容凝睇行障后的那抹身影,平心静气地说,“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再做不好,以后就不必留在我身边了。” 殿内一应人等退下,章昆宫里的寂静比以往她所在的金阳殿和兰房殿更要瘆人,尤其这里,还刚走了上一代君主,她现在身子骨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后来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又含了颗饴糖,也就再躺到帐子里头去了。 现在一想到阿予,就只能想到和大小王氏的关联,然而大王氏早就是被她打发到东山去守皇陵了,也不可能在宫里突然放出阿予来,那就只能是王慧了——事发当天,她并没有来过兰房殿,而以她那样的性格,平时就是生了一点小事都要来问问,宫里头人人自危的时候,她却待在自己的长明殿里稳如泰山,确实很可疑。 甚至说,有嫌疑的也就只有她了。 思绪被前堂接踵而至的脚步声拉回来,她猜着大约是刘郢,随即撑着榻缓缓起身,还未下榻,那人就被宫奴们抬到了跟前——皇帝身上套着袍服,光从外表还看不清身上的伤,只离得近了,才能看到里头包裹住身躯的层层白布。 他是坐在肩辇上,由人抬着进来的,腿脚还利索,自己着了地,又走到了榻边,不过也只是两条腿在动,上半身几乎是僵着的。这么一看,还是能知道伤势定然不轻。 可偏生他脸上不显出半点疼痛的表情。 “听你醒来有一阵了,感觉好些没?”刘郢先搭的腔。 其实按理说两人见面,应该申容先开口唤他,就算身子不爽快,不大方便行常礼,也总该要唤他一声“陛下”,或者问问他这个救命恩人如何了的。 可她嘴唇翕动,突然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话了,甚至于方才见着他时,还有些莫名的忸怩。 就先不知所措地躲开了目光。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刘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说完一招手,立刻要召人去唤太医。 申容就垂眸吐了口气,抑制住了心口那股猛然窜上来的悸动,微微摇头,“我还好,你呢?你如何?” “小伤。”皇帝张了张左手臂,示意给她看,“也幸好赶回来的时候身上甲衣没脱,锻铁的,坚硬着呢。” “那你身上还有哪些地方伤着了?”她当时其实也不是全然无意识的,甚至识海深处的自己还很清醒,只不过沉溺在了深潭之中,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她依稀记得刘郢是先过来拉上的她,后来开始找阿坚,当时明生好像也在边上,阿坚是被明生带出去的,刘郢就抱着她行至前堂门边,头顶的内柱突然掉下来一截,那些滚烫的火气瞬间冲到她身上,差点烧着衣服,好在刘郢及时挥开了,她不知道那截内柱有没有砸到他,又或者有没有烧到。 就见他又在自己面前转了半圈,“瞧瞧,没事。” 上半身所有地方都大幅度动了,偏就右手只跟着拉了两下,牵扯到那边时,腮帮子还隐隐咬紧了,虽然这一举动微不可察,可仍是完完整整的落入了申容眼里。 她吞咽了一下,压下涌上来的苦涩,“没事就好,看您如此生龙活虎的,妾也就放心了。” 刘郢就“嘿嘿”了两声,跟着调转了方向,和申容并排坐着,只是也没说话,就看着对面的幔帐出了会神。 帐中安静的时间倒是没维持多久,她是等没听着一点动静的时候,才转过头去看他的,才发现这位帝王已经睡着了,头枕在自己的肩窝,吐纳渐渐平缓。 候在边上的海三原是要来帮皇帝调整睡姿的,可只上前了小半步,就被申容抬手示退了。他先欠身退下,脚步到行障边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眼,就见申皇后默然揭开了皇帝的袖管—— 第180章 那才是原本的她 刘郢这个人在外人面前,总是惯会逞强的,当初被成帝砸破了脑袋也是如此,不过那时的伤也就是看着唬人,还不至于伤其根本,又是在这养尊处优的皇宫里头,说实话,申容也从没有真担心过他——不用她去操心,太医署和少府里的那群人也会极力治好他。 她又需要真担心什么? 而且她私心也觉得,相比起一条性命来说,刘郢就是受再多的伤都算不得什么? 说到底,识海的恨意也一直存在。 可如今这伤,却也实实在在让她愣了许久,洁白的玉指停在半空之中,没有触碰地将小臂上的那些烂肉都抚过一遍,除了内侧那一点地方,其它位置几乎是没了一块好肉,尽管上了药膏,可放任袖管搭下来,已是蹭去了许多膏油。 他该不会是为了不让她知道,进来之前故意放下的罢。 虽说只是猜测,却也符合这人平时的作风。他本来就不喜欢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于人前,更不会希望看到别人怜悯他。 殿内静谧无声,熏炉里的香雾钻入鼻息,她抽了抽鼻子,倏地掉了几颗珍珠似的泪珠子,却瘪着嘴,仍旧没心没肺地想:不过就是烧伤了,又不是丢了性命,有什么好心疼的?总还是活下来了,留下了自己的命不是? 可越是这么想,眼眶里的泪水却蓄得越多,只能默然闭眼,由着那些东西无声地流个干净。 眼前的漆黑,让她看到了前日的火场,又恍若是前世那座废弃的冷宫——可一个死,一个生…… “怎么了?”刘郢粗沉的嗓音传来,带着狡黠笑意。 她就睁开了眼,见他正瞧着自己的,不禁拧起了眉毛,“你装睡的啊?” “被你哭醒的。”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颇显得没心没肺。 “你怎么还乐成这样呀?” 这自然娇媚的语气一出来,连申容自己都惊了一下——虽然往常她也会在刘郢面前发发嗔,可那些刻意做出来的小女儿姿态,和眼下这般自然流露出来的到底不同。 她何其清楚自己?方才心底的那股意识,就是自然而然想和他娇嗔的。 那才是原本的她——她猛地一怔,垂目抿了抿唇,又下意识地想收敛回去。 刘郢却是感受不出来这所谓的真假娇嗔,捏了捏她腻理的脸蛋,“我自然是乐你了,傻姑娘。”说着,笑意变得温存,语气也柔和了下来,“都说没事了,你偷着也要看。太医说没烧到里头,不过是肉烂了,等日后长出新的来就好了。” “还不是会留疤。”方才一经哭,这会申容的鼻子里已经全是鼻涕了,但她也不敢当着他面擤了,可不擤罢,鼻水已经在慢慢往外头掉了。 就只能低着头和他对话。 “疤怎么了?就是在脸上也不妨事,儿郎何必在意这些?”刘郢拧了拧眉头,发觉出不对劲,“你总低着头做什么?” 他以为她是不舒服,想要抬起她的下巴。 “没有。”申容随即别开了脸,没留神这么一扭头,鼻涕全甩到衾被上去了,长长的一条,在铜灯下闪着光,她顿时赧红了脸,刘郢却又开始笑了起来,“这是什么啊?” 申容抬手堵着鼻孔,瓮声瓮气的,“不知道!”说着就要下榻。 对面人笑声就更大了,一手抓着她,一手招呼了人进来,“给你们申娘娘备帕子来。” 虽然做夫妻也这么些年了,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也不是什么模样都在对方面前展现过,尤其申容在刘郢面前——皇帝自己无所谓,本来他在旁人面前也自在惯了,不讲究那些装腔拿调的东西,可申容不同,她在刘郢面前一开始就是伪装迎合的:以退为进吸引他注意,婚后感情里的推拉,走的每一步都是按着他的口味来。 她着实没在刘郢面前现出过窘态。 可这会又不可能说赶他走,好歹人家伤得更重。 就只好先瞅了他一眼,才背过身去擤起了鼻涕,擤到一半又觉得身后的人打量了过来,她捏着鼻子侧首,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不看。”刘郢屈起一条腿靠了回去,还是显得很玩味。 大宫女准备得也迅速,元秀起先拿了帕子来,后头茵梅迅速去吩咐了人备水和干巾帕,还有两个小宫女又换了另一床衾被上来,申容擦了两下,后来顿了顿,还是由人扶着去了一趟偏殿净房,彻底洗干净了脸,通了鼻子才回来的。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等申容回来时,皇帝竟又睡过去了,这一回是正儿八经躺下去睡的,姿势瞧着终于是舒服点了。 她以为他还是在逗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举着手在他眼前挥了好几下,见实在没反应,也就没多管,自己从床尾爬到里头去躺着了。 再一望着头顶的幔帐,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阖眼没一会困意也跟着来了,就由着自己陷入到那无边无际的识海之中。 第181章 王慧是被请到章昆宫来的 她在隐约之中感觉有人摩搓着自己额角的碎发,缓缓抬起眼,见是刘郢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也不知道醒来有多久了,手上虽然摆动着她,但视线就却没有放下她身上——只盯着北边的窗牖出神。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寝殿面着内院的门没有阖上,那头种了几棵早樱,带着花香的夜风氤氲在屋子里,莹莹月色将树影也投在了门边的木地板上。 她跟着凝望,徐徐出声,“你怎么还没有睡?” 就听刘郢“嗯”了声,“那个宫女——” 皇帝对宫里的奴仆并不是都认识,就算是申容宫里的也认不齐,毕竟近身服侍的就那么几个,余下后院里做事的,他可能见都不曾见过,就算见过,也不一定各个都能记住——但若是在冲进来的时候,正听见了阿予的那些话,保不准也能猜到。 他的话就这么卡在了一半,似乎是在等申容自己开口。 “是阿予。”申容垂眉敛目,也没多解释,就算听见了全部,应当也还是会以为是她恨错了人。 “是,我也想着了。”他手指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能活下来,背后怕是还藏了人,只可惜从永巷狱丞那里没审问出来什么,你心里可有怀疑的人?” 当真是好难得,刘郢遇着要查的事,能直接当她面问她了,而不是先暗中召着明生问一问她这边的情况。 申容忽而感到一阵平心静气,唇边连自己都没意识地扬起了一抹笑,“有。” 就将之前许林君的那番话告知了他,连带着自己之前的推测:“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是她一个小宫人完不成的,后来许林君和我说了,我就猜想着大抵是她了。” “所以——”皇帝嗓音低沉,略带探究地打量了她一眼,“太后那时候单派她去守陵,是你们安排的?” 她抬了抬眉默认。 既然都知道身后的王家姑姑了,再要去推断阿予是怎么活下来的——最大的嫌疑也就只有如今身在内宫的王慧了,皇帝心里应该有了个数。 刘郢低眉了然一笑,先没有说透,反而还有些欣慰的,“你倒总算是能狠得下心了。” 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先前的申容性子是太柔了些,虽说处事精明能干,但也不会罚人,原先在太子宫时还好,他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低调,在先帝后面前显出个慈和的品性来,而今做了这皇城的女主人,毕竟不同了。 一时想起前两日她在内宫的处事,连着处死许多人稳住场面,皇帝的心中不能说没有惊诧,但也带着些欣慰。不是她狠心这么做,宫闱里头恐怕等不及他们回朝,就乱成一锅粥了。 再说天下的女主人,本就该刚柔并济。 见刘郢没开口提王慧,申容脸上的笑意维持,“阿予放火这件事,我心里有个主意,就想着我自己来办了——”她侧过头去仰视着了他,“可好?” 身旁的人就跟着躺了下来,语气平平,“好啊。” * 虽说是自己办,但还是把皇帝身边的常侍郎海三唤了过来,就在边上旁听着这场审讯——若是最后得出个什么结果,也好一次传到刘郢那里去。 这日阿勇早早地就领了永巷狱丞来,连带着阿予受训那几日守在边上的黄门,皆躬身跪在墙边。 王慧是被请到章昆宫来的。 事发才过去几日,听说皇后身子都还没好利索,就急着要见自己,里头的玄机一目了然,王慧怔了怔,也就只能一步做五步走,慢悠悠的到了章昆宫。 正殿内四角设下半人高的连枝灯,西边是一座巨大的行障,光下隐约可见其后一群宫奴跪得整整齐齐,座上贵人席地而坐,屁股下头垫着一方毛毡子,背靠乌木凭几,脸上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恬淡笑意,既亲切,又疏离。 王慧顿了顿,先停在门边由戚子褪履,想了想之前的所有事,阿予是定然不会交代出来的,心中怀藏着那样深的恨意,她如何会蠢到交代出背后相助她的自己?而今她人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申氏就如何也治不了她的罪。 心中笃定,便施施然迈入殿内,在两旁宫女设下的毡席上落座,先泰然行了个礼,再毫无畏惧地面向主座上的那位。 到底是长大了,到了这样的关头,还能稳得住,面上竟也没露出半分的慌张,申容笑了笑,只是不知这个小王氏,能这样镇定得了多久? “我许久没见你,便想着拉你来说说话,阿慧,你近来如何?” 虽说强自定住了心神,尚能扪虱而谈,但开口之际,胸襟还是情不自禁地快速跳动了一番,一股莫名的东西堵在心口,且需得猛吸上一口气,才能将那些东西皆数吞下去。 她扯着嘴角开口,“近来宫中事多,故而妾不敢轻易出门,只在屋内安静候着陛下凯旋。” 瞧瞧,话都说得滴水不漏,甚比之前的田婉儿还要稳上几分。 此人还真是有一些潜力的。 申容抬手招了招,行障后便有几个黄门躬身细步走出,同王慧一起候在了主座下头。 “我之前还诧异,一个那样身份的宫女,如何能闯到此处,揭发出北宫之事,后来即便是被抓进了永巷狱,也能脱身留一条命。” 王慧如何都想不到,只一个来回的寒暄,申氏竟然直接就开门见山了,不过就算如此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凭空怀疑到她身上? 安静片晌,她也没接茬,只是保持静默。 可没想到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无论如何也再坐不住了——申氏说:此事是皇帝亲自去查的,已经查清楚关联在东山守陵的王太夫人。是因先帝殡天不久,不得打扰,才先没有派人去东山抓大王氏。 “整座皇城都是刘家的,你以为你姑姑做的事,就当真露不出半点痕迹?如今给你一个脸面,让你交代清楚里头的所有事,不过是还想留条命给你罢了。”主座上的人语气平静,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味,“毕竟这整件事,你还是没有参与的,是不是,阿慧?” 第182章 这份恨意当真是入了骨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慧兀自惊愣,回味良久。是了,当初令使阿予,乃是姑姑直接和阿予交涉的,自己只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却并没有做主安排什么,毕竟她也着实没有这个缜密的心思,姑姑遂没有让她拿过主意。 底下头的人一脸深思的样子,看来这试探多半是准的了,申容垂眸微微一笑,其实她也不过是在赌罢了,毕竟眼下的王慧就算再镇定,先前还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是必然没有胆识去谋划这样一出事的,她猜她顶多是知道个实情,却没有过实质性的参与。 与其去审问那个远在东山守陵的王家姑姑,倒不如就激一激这个王家侄女,说不定还能更快地得知事情的全貌。毕竟那个大王氏心思深沉,肯定会要周旋上好一阵,且不知道最后会得出个什么结果。 “我——”王慧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丝慌张,“我和姑姑都没有参与!” 她说得斩钉截铁,颇有些要自己说服自己的意味。 确也是如此,要想在旁人面前说了谎,就需得先在心里骗过自己。 “你确定?”座上的人语气依旧,可暗中带着的凌厉气势,就好似一把无形之中的利剑,章昆宫楼高十丈,大殿天花梁更是同天门殿一般——高出其它宫殿一截,上头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这把利剑随着回音刺穿她的心脏。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实则压迫十足。 “是。”王慧撺紧了衣袂,原本昂首面向申容的脸,已经不觉放平了些,视线也不敢再对视上来。 申皇后于是不动声色地一笑,“如此,你既是给自己选了这条亡路,那就回去罢。” 就算有进步又如何?人骨子里的东西终究难以磨灭,放眼刘郢刚登基的那两日,她还为了大王氏被迫去守陵的事,三不五时地跑兰房殿来闹呢,申容还不信,这个王家侄女能受得住眼下这么一压。 便是亲姑姑,到底也已经不在身旁了,死了就死了,死一个,总比两个一同落了难要强。 说着,她就由大宫女搀扶着起身来,看似是当真不打算留在此处了,只不过侧过身去的时候,却又是不经意地瞟了王夫人身后的戚子一眼。 这一眼,正好就落入了王慧眼中——由阿予提点过后,她和姑姑早就知道了戚子背后的身份,后来她再往永巷宫去,就几乎不怎么带上戚子了,也不在这宫女面前表现出半分异样。 想必她后来传到申氏那儿去的话,也带着几分怀疑罢?申氏说不准会利用上这一点,告到皇帝那里去,由此一口咬定:说她和姑姑时常私下说话,不准宫人近身,就是在谋划此事。 皇帝本来就少同她亲近,要因此心生怀疑也说不准。申氏倒罢了,她也不怕她敢无缘无故治自己的罪,可若是被皇帝怀疑上,她就算不落了罪,以后的日子也定然难熬了。 再一放眼身边跪着的永巷狱丞和当日在永巷狱守着的几个黄门——这些人也都被申氏审问过了?虽说这些个奴隶尚且不知道阿予的事,可若是屈打成招,愿意招供,那最后的罪名甚至不用她承认,也可以直接定下来了。 “等等。”座下的声音传来,到底带上了小王氏应该有的慌错之色。 申容就徐徐回身,停住了步子。 “当初小玲姬的死。”王慧紧咬牙关,“是姑姑令阿予提前下了药,她才会昏睡不醒的,阿予只在产房内提了一句,你们就剖腹了。” 里头还有一半的意思,是在指明小玲姬的死也逃不开皇后的干系,申容暗暗瞥了眼行障后的海三,二人眼色交换,海三便示意身旁的侍中停了笔——只不记这后一句。 “那你们是如何知道要拉拢上阿予的?”她再将目光投向了下头。 “是她自己来找上的我——”王慧顿了顿,“找上姑姑的。” 当真是生死关头,都只能一推三六五,什么亲情也顾不及了。 那申容从前的推测就没有错了,是阿予主动拉拢上的大小王氏,所以后来哪怕用亲人逼问,也不肯交代背后还有其他人,这份恨意当真是入了骨,深到最后都还要和她同归于尽。 她凝神继续问,“这其中,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了。” “那阿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你姑姑又把她藏到了何处?” 王慧吞了口唾沫,半真半假地交代,“是姑姑想办法救下来的,后来——”她低低地喘了口气,“后来藏在了永巷后院的宫室里,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尚且不好说,不过申容面上只作得全然信了她,她重新跽坐了下来,“太夫人手上的药是如何来的?阿予又是如何被救下来的?还有,那日我殿中的迷药。” 纵然大王氏蛰伏后宫多年,也不至于就有这通天的本事罢,身处宫闱,还能拿到致人晕眩的药?后宫中人往太医署取药都是会留下记录的,想她应当也不敢走这一条路,再不然就是和田婉儿一样,知道这皇宫的花园里还留有一些特殊的花草了。可自田婉儿中毒的事过去后,当年郑皇后也下令清理了内宫花圃,她也不可能走这一条路。 至于之后,还能在永巷狱令的眼皮底下把人救走。 这个王氏姑侄的身后,定然还有其他人罢。 “是舅舅以前的部下。”王慧双臂筛糠似地抖起来,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必不可能再靠别的话弥缝,“他,他有办法送外头的药进来。当时,当时救下阿予,也是他帮着姑姑打通了人换的尸首。” 后头果然还有人。 “谁?”申容微微直起了身子。 “光禄寺董苍。”座下的人瞄来一眼,露出了些许戒惧。 第183章 皇后是怎么盘问的啊? 殿内所交代的一切,最后都落入了皇帝身边的常侍郎海三耳中,待王夫人回了长明殿,行障后头的几个宫奴才缓缓现身。 “娘娘安,奴婢这就去回禀陛下。“说完,他却没急着先退出去,而是小心地打量着那上头,“娘娘可还要交代什么吗?” 话中意思力透纸背,毕竟是皇后用计策套的话,就算出自正当,可到底是与以往皇后在陛下面前落下的印象不同,说不准,她也不想自己在天子面前落得个工于心计的模样呢? “原模原样交代过去罢。”顶上的人却是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刘郢都不伪装自己仁慈的君主模样了,她这个皇后又何必再佯装慈和?当时他身在回阳战场未归,长安内宫的事,他回来后难道还能一无所知?在他的眼里,自己既能杀得了一个太夫人,还能狠心处死那么多宫人,就肯定不是什么柔弱的小姑娘了。 海三领命,遂不再犹豫,应声退出了章昆宫。这消息一经出来,他自然是要速速赶往天子那儿去回禀的,脚下生风,恨不能跑起来,就这么顶着正午的烈阳,一路到达了乙和宫中央的天门殿前。 彼时前堂的抱厦内,正候着几位新上任的国朝大臣,海三先欠身一一问过好——得了他如今的身份,那几位大臣也与他颔首回了礼,等再一路行至中堂大殿,见里头丞相崔斐和太尉张武正在天子跟前说话,他尚且了然不便打扰,便又只得退回到了前堂,隔着外墙的几扇窗牖,听到廊下几个大臣的喁喁私语。 步子一顿,便立在了此处,静静听了起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因她能稳得住,陛下回朝,才不至于看到内宫乱成一团,自是有功的。” “倒不愧是郑氏一手带出来的,素来亲切,可要真遇上关键,也能狠得下心,在其位谋其职,就需得如此。” 益北王逆反那几日,申皇后安定内宫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虽说血腥治理,换来的却多是称赞的声音,尤其国朝顶端的几个人,谁能不对这样的女人刮目相看?国朝对女子还算开明,光从先太后身上就能看出,成帝再霸道的一代帝王,也从没有动过抢夺她手中权势的念头,所以对于这顶尖位置上的女人,这群中央人物的心里——是既希望她仁慈,端得起国母风范,也希望她遇着事能雷厉风行,有不妇人之仁的果断一面。 算算年纪,不过双十刚过,能有这般气派,众人首先看到的自然是好的一面,国母、国母,自然要和其他莺莺燕燕不同,这个位置上的女人,还就需要有一般女子所无法企及的魄力。 “我看倒是不成。”一道声音打破了方才的局面,“心太狠了终归难确保有隐患,还是要仔细考量着的,若心狠再遇着暗藏野心之辈,后宫再出祸乱,只怕就不好了。” 这是提到了先太后郑氏啊,这些人都是当今帝王手下的人物,谁心里还能没有个数?——先帝最后是如何病的?郑氏手里又握住了多大的权力?要不是深夜突然被困内宫,又以子嗣相要挟,当今只怕是要外戚女人当道了。 而今申氏的手段,看起来确也是和当年郑氏如出一辙。 也是挑了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了。 的确,且不论国朝郑氏后期到底有无掌权,历朝历代女子当政的也不再少数,少年天子临朝,后宫女眷垂帘听政的也不是没有,甚至于天子成年了还握权不放的,也大有人在。 议论声就此停歇,海三遂稍往前行了小半步,按着方才的音色推断,再瞄了眼众人脸上神色,已知道了最后那句,泰半是出自新任郎中令的任许之口了。 不禁纳罕,这任大人早前也是时常出入宫闱的,应当也直接和皇后打过照面,缘何就要说出这样带着刺的话来? “不过是临危受命,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何来德之兄说的那般严重?况且皇后不同于常人,执掌内宫,刚柔并济,方为上策,当时那情况,若不那般行事,德之兄依你所见,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番话却又是新来者道出的,海三不由得再多迈出了两步,方才见到来人,乃是新任大行令的焦顺焦大人。 步子迈得多了,人也就露出来了,众人一见里头的海常侍出来,便纷纷止住了议论,虽是个宦官,可毕竟是从太子宫一路上来的,又是在尽善之后迅速接替了天子身边的位置,就算不为此人到底本事如何,也着实不好在他面前多生口舌,况且提到的是皇后——天子才刚亲自从火场救出来的女人,到时候这些话若是传到天门殿里去了,难免惹得龙颜不悦。 但一想到这些,唯有任许更为郁郁寡欢。 海三欠身再与格外朝堂大人行了礼,也未再开口,只暗暗瞥了那任大人一眼。 * 他是过了半晌才入的天门殿,天子肉眼可见的腰身疲乏,海三这个皇帝身边的大宫奴自然要有眼色,随即就递了手势下去,招呼两个小宫女上前,去给天子按按身骨。 又自己凑上前去回话,“陛下,王夫人业已全部交代。” 说罢,侍中就将供词呈了上去。 座上天子不过略一过目,就清楚了里头的来龙去脉,微微抬眉,也就立即召廷尉上来领了圣令——太夫人王氏、宫中夫人小王氏和光禄寺董苍,即刻被定了罪,收押诏狱,前郎中令王佑炆连坐一同收押。 前朝联结后宫这样的事,在各个朝代都被视为最忌,再依着皇帝现如今处事的章法来看,估计是逃不过一死的,他没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都还算性子稳的了。 海三就行至天子身边候着,一时安静无话,只有宫女按揉他肩颈的布料摩搓声。 座上这位也没急着召见外头的几个大臣,思忖了一会,问了句,“皇后是怎么盘问的啊?” 到底还是好奇的,毕竟让小王氏如实交代出这里头的所有,肯定还是要用些法子的,不至于在章昆宫内动手,那定然会使用一些计俩。 按着阿容的性子,她会如何去审问呢? “是借了您的光。”海三伏身回话,将章昆宫殿内的对话原原本本地交代了。 乃是一出威逼利诱,其中也说明——皇后是将对方的心思抓得死死的了。 何其聪慧。 天子面上闪过极为复杂的一抹神色,而后才是一笑。 第184章 看来他是真不喜欢我了。 天门殿里头的消息,也不会多迟传到章昆宫。 当即海三就差了手下亲信来给明生递话。明生颔首示意,就示退那小黄门了,往皇后所在的寝殿进去之前,又不由得先笑了笑——这回海三既然能主动帮着传话,与闻其事,以后就越下不了这条船了。 利益便是如此,大家是牵扯到一起的,谁也别想丢下谁。 他是乐得见这样的,皇帝基本上已经不再私底下召见他了,往后皇帝和皇后之间若有了一个海三,自己越来越不被需要,也就可以早日摆脱这里了。 等往殿内伏身磕过头,明生就将海三带到的话尽数回禀完。 申容此刻正斜倚在座上喝药,拧着鼻子一口气吞完这些酸苦的东西,身上顿时发散开一股子热气,神思也由此活跃起来,“看来他是真不喜欢我了。”她瞥了眼案几旁的博山熏炉,“早前是不是就用西周褒姒比过我?” 明生颔首。 申容就叹了口气,没成想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在任许这个人眼中落得个这样的形象,可耐不住他心怀庙堂,着实有用,刘郢又很要用到此人,她也没想着用计赶走这号人物。相比起任许来,其实焦顺那样的人才最危险,看似是为她说了话,而今都还好,以后要是再为她多说上几句,难免不惹人注目,况且此人上一世就心术不正。 这两个人啊,都是她没有能力去动的,可也不得不提防起来。 看来坐上这后位,往后路上的荆棘也不会少。 * 下旨当日,宫外的王氏兄妹和董苍就被抓进了诏狱,而宫内的夫人小王氏要慢上一步,乃是在下旨后的隔日,廷尉的人才来请她出去的——也是为了给这后宫之中唯一的一位夫人留些脸面罢了。 王慧还算沉得住气 ,没有在长明殿内闹起来。 只是跽坐前堂出神了片刻,后对视上那黄门郎,“可否让我见见皇后?” 申容当然会准许,最后一面,她从来就不吝啬。 黄门郎差人来章昆宫请示过,王慧没一会就赶到了,褪了平日所穿的绸缎衣袍,身上只一抹素衣,无一饰物,即是一副戴罪之身的模样。 只是哪怕跪在堂下,上身也没有伏下去。 她的周边就守着好几个黄门,怕她要对皇后动手。 申容这日身子骨略好些,已经能久站了,也没有落座毡席,就睥睨其下与王慧对视,又从容招手,示退了守在她边上的黄门。 屋子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两道木门被拉上,只剩她二人和两个大宫女,再一个,也就是守在屏风边上的阿勇了。 “你骗我?”王慧眼底通红,唯有靠撺紧衣袂,才能逼迫自己不在申氏面前现出惶恐。 “我当然是骗你了。”上头的人面色沉静似水,眉毛微微一动,乍然现出几分讥讽,“傻妹妹,这里的人说的话,你怎么能信呢?” “事发当日,你待在长明殿异常安静,以为我真就不怀疑你去做了什么?阿予若是躲在永巷后院,就不能为外人所见,那么外头的所有消息,还会由谁递给她呢?是你远在东山守陵的姑姑?还是你那早被下任了郎中令——不在内宫当差的舅舅?” 王慧冷冷一笑,“我就不该信你,那把火怎么就不把你烧死!”情绪到底还是上涨起来,冲破了所有桎梏,小王氏目眦尽裂,怒吼起来,“别忘了,小玲姬的死也有你的份,你们连等都不等就杀了她,我要去告诉陛下!” 申容只是牵了牵嘴角,要想告诉刘郢,那也得冲破重重关卡,进得去天门殿的门。 她实在不屑于口舌上无畏的纷争,见她一见,不过是不忍她死得不明不白,好歹要带着气、带着不能发泄出来的愤恨去死。 骂来骂去着实没什么太大的意思,也就未停留多久,转身笔直回内室去了。 不待王慧起身,皇后的大宫女招呼下去,门外候着的黄门一一躬身进入——迅速将小王氏带出了章昆宫。 听说后来她还一路在前坪叫唤“皇后有罪,剖腹夺取人子”来着,不过阿勇很快就示意人去捂住那双嘴了。 乙和宫殿前吵吵闹闹的声音终究淡去。阿勇昂首佯作叹气之状。 本来太子登基,先前有功的老臣也就不再受新一代君主重视了,从好些大臣被“告老还乡”的事上还不能看出来?这个王佑炆被卸职后的待遇还算好的,有大王氏往东山给先帝守陵的事在前,于纲常来说,算是给王家人落了个极好的名声了,身在后宫的小王氏就算再不得宠,按着这名声过下去,皇后也不会轻易动她,何苦要走这一条险路? 烧死皇后,今后得宠的也未必是她。皇帝宠幸的女人里头,从来也没出过这样姿色的,就连阿勇这个后宫的奴才都看得明白,她一个后宫夫人,难不成还不知道明哲保身为重? 一行人从宫门拱券进去,消失在了这片茫茫宫城之中,乙和宫前坪上方层云渐渐退去,暮春艳阳洒照在每一块石砖上,化去沟缝里的霜露,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第185章 阿容,你多保重。 国朝在太康九年年底至晋安元年年初——经历了前帝后的先后殡天、新帝后上位、政坛人员换血、安定叛臣益北王等数件大事以后,于年中再定下一桩大事,乃是册立皇后膝下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坚为太子。 立储以嫡、长为先,本就历来的宗法制度,朝堂上自是众人支持,此事甚是相国提议在先的,后来饶是明着不满皇后的郎中令任大人,也没有就此事提出过异议。 不管心里存着什么样的偏见,于大事上,就不会掺杂自己私人的情绪进去了,任许能入得太子的眼,受他青睐,自然就不会是眼界局限的人。 八月金桂飘香,皇后宫室修缮完成,后祝祷去邪,更名为承凤殿,与以往格局大有不同,乃是皇后亲自设计修建完成。前头大院分了正殿和东西偏院,正殿前堂后过一方回廊内院,院中种有两棵枫树,东南角一隅水景,养上几尾红鲤,树中乃是一条短窄的石子道,往后的寝殿由一座厚重的漆绘彩屏间隔,里头的布置同从前的金阳殿大差不差。 博士申安国受天子特许,下旬可入宫拜见皇后,申容就把他接到中堂回廊散心,接过宫女手中的青铜碗,将里头的鱼食撒在水池中。 申安国跟着看了会,脸上带笑——他自然是高兴的,女儿做了皇后,处事手段依旧不容小觑,虽说还有任许那个刺头时不时挑三拣四,但朝堂风向总体还是多偏她的,尤其相国就偏申皇后,如今她这个国母当得威望不小,他自然为她骄傲。再一个,申家好歹出了两个赫赫有名的武将,韩苌和曹晋,特别是曹晋,年纪轻轻得皇帝重用。 家中人等皆是能人,哪个家主会不高兴? 不过他也渐渐看明白了女儿对叶氏的态度,要真心实意的亲近怕是不能的,估计也就是走走表面客套的那一套,毕竟两边从未见过,如何能让她生出好感? 这一回来,他便终于识趣地没有再提叶氏母女了,甚至连韩苌都是一句话带过,只多提了几嘴曹晋那小子——怎么说也是孟氏族里的孩子,申容念及孟氏,也会真心在意的。 父女俩之间,就能有一个合适的话头了。 申安国猜得不错,申容也确实是真心看重曹晋,以前不大和母亲族里的亲戚来往,一个是因女子出嫁,本就来往得少,第二是因为那些人也不像申家人一样,见申安国得了势,就上赶着来打秋风的,顶了天了也就是逢年过节托人来问候一句。 两边区别如此,她又怎么能不看重? 这样清白有分寸的亲戚,她倒愿意主动帮扶起来。 “他是个天生就有才干的,今年好像才十六岁罢,就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受陛下赏识了,就是放眼往前几百年间,也难得出此号人物。不过您也要多注重着,他这年纪心性未定,也极容易受人印象,平日里与谁走得近、玩闹到一块的,都要多留神,最好是一旬里留几日用来读读书,总是错不了的,身手不错,那也要有些学识相伴,方能成大器。” 而今每次进宫,好像都是女儿叮嘱爹的多了,申安国心中不免哀叹,先是颔首应下皇后的这番话,瞧着她手上揉搓着鱼食,一点点往那池子里丢,口里的话说完,眸中光色却是渐渐分散。 这般心猿意马的神态,他又岂能看不出来? 沉吟片刻,便再谨慎开口,“娘娘母亲去了也有几年了,我预备着月底去看看她,也好好修修那处。” 申容手上动作一顿,凝滞许久没出声,而后才道,“好啊,我不便出宫,劳您多费些心了。”说着,她垂下头去,神情内敛,“她喜食甜,您多备些甜瓜和蜜浆,正好我这儿得了一批上等的,到时候您一道领走,搁置在她的墓冢前,也算是我能尽的一点孝心了。” 几滴晶莹的水珠安静落入池中,泛起一片涟漪,红鲤四散开,皇后抬头时已是神色如常,除了眼底的一点红,再难瞧出其它异样——她将手中的铜碗放到了宫女手上。 过了一会,又令人将阿坚抱了来,也给太子见见自己的外大父。见申容难得在自己面前展现出这真心温煦的笑颜,申安国心中亦是动容,他尚不会说什么体贴的软话,只得伸出手去逗了逗太子,强行扮几个鬼脸,逗得孩子哈哈大笑,方才觉得心满意足。 这回送申安国,申容就一直送到了乙和宫前坪,一路经过的宫奴纷纷伏地磕头,申安国原有些不自在的,想快速离去,但念及心头油然而生的愧疚,就回身面向自己女儿,斗胆抬袖轻拍了两下,“阿容,你多保重。” 好歹,是没唤那声娘娘了,申容眼眶忽得一涩,扬起一张真心笑靥,“是,您也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