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短篇集》 作品7:《失乐园》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离开的孩子去了哪里? 大概,去了天堂吧!……天堂没有饥寒,没有伤害。 不,你错了。她们没有去天堂,她们去了一个叫做失乐园的地方。 第1章 小饿 入了深秋以后,夜晚更加寒冷了。冷空气把干枯的叶子从枝头打落,象征着凋零的颜色凌乱地铺满了整条街道。 在街角一隅,路灯投下瑟瑟发抖的暗黄色光柱,小女孩闭着眼,无力地倚靠着垃圾箱。铁皮垃圾箱里渗出来的黄绿色液体还在流淌,几乎就要沾到小女孩脏兮兮的手掌和乱蓬蓬的发梢。她的脚踝受了伤,即便是填饱了肚子也无法支撑住她的身体,更不用说她现在饥肠辘辘,连发出微弱声音的力气也没有。 几个小时前,她因为坚持说是自己先翻到的垃圾箱里的一把烂香蕉而和别的孩子打了一架。结果显而易见,她根本打不过那些孩子,那把烂香蕉也被他们抢走了------她失去了今天的晚餐。 都说善良的人能够进到天堂,天堂里没有饥寒,没有伤害。眼前的这个世界,显然不是天堂。可小女孩并不明白,她也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夭折的灵魂无法渡河,只能游荡在生前的世界,目睹和怀念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直到成年。这个平行的世界,叫作“失乐园”。 失乐园不是天堂,大孩子欺负小孩子,有爹妈的孩子欺负被遗弃的孩子,这里有着和凡世间一样的丑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女孩经常被欺负,因为她太弱小了,争抢不过这里的任何孩子。她不认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也不认得自己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在那个寒冷的夜晚被遗弃在垃圾桶里,那时她出生才只有几个小时,她的父母都还没有给她起名字。这也成为了她经常被欺负的理由之一。 失乐园就是这样一个神奇而残酷的地方,小孩子总能长大到18岁,即便不吃不喝,即便身心承受着和真实世界里一样深重的痛苦。小女孩背靠着垃圾箱,低垂的面庞上,嘴角隐约像是弯出了浅浅的弧度,她在这里已经挨过了7年,只要再熬过11个春夏,她就能渡河去天堂,或是轮回。下辈子,一定不会再受这样的罪了吧!…… 也许是小女孩太可怜了,唯一帮助过她的那个人只说了进了失乐园就不用担心躯体会再“死”一遍,却不忍告诉她当生前的那个世界没有人再记得她的时候,她的灵魂便会灰飞烟灭,永久消逝,再也不能去到天堂或是轮回了。 又是饥饿而寒冷的一夜。当天色蒙蒙亮,一片枯萎的叶子落在了小女孩的鼻尖,她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慢慢恢复了意识。她的身体刚好被冻僵在了面对别墅的方向,马路对面的那个窗口,刚刚亮起了温暖的黄色光晕。那家的孩子起床了,女主人正在给他做早餐,那温暖的光便是来自厨房,那里热气腾腾,食物的味道凝结在玻璃上。 小女孩用手撑着垃圾箱努力地站起身,她必须继续寻找食物,否则她会更加虚弱。 在不远处,另一栋别墅的正门打开了,那家的胖女人隔着便道扔出来一个垃圾袋。小女孩庆幸自己看到了这一幕,因为那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很像是有一些厨余垃圾,说不定会有什么可以吃。她用尽了力气快步走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条野狗已经把袋子撕得粉碎,垃圾散落一地。 小女孩是怕狗的,尤其是这种没人管的流浪狗,可是饥饿的肚子容不得她再有任何犹豫,她一下子扑到那袋垃圾上,从野狗的口中拼抢摔得稀烂的半个生日蛋糕。野狗们不满地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继而狂吠不止。 “走走走!都给我滚蛋!滚蛋!” 女主人的儿子同样胖得出奇,他冲出了别墅,手里挥舞着一把大扫帚,驱散了这些喜欢翻垃圾的讨厌的野狗。是的,野狗,他根本没有看出来在这群野狗里面还有一个小女孩,在他的眼里,她和那群野狗没什么两样。 “滚得远远的!一群该死的……” 第2章 白露生 小女孩躲到了一个小巷子里,那是一个不通行的小巷子,没有人知道她藏在这里面,没有人会来和她抢食物了!她把双手摊开在自己的眼前,刚刚奔跑的时候弄丢了一大块蛋糕,不过幸好手里面还攥着两团捏成了泥一样的蛋糕渣。 那白色的是奶油吧?红色的黏糊糊的呢,应该就是果酱了吧!小女孩把鼻尖凑近,深深地闻了一口。嗯!好香啊!她不舍得一口吃掉,只用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那些白花花的奶油,原来这就是生日蛋糕的味道! 低沉的呜噜声再次从巷口传来,一条,两条,三条,四条……那些野狗发现了她藏身的地方,竟集结在一起向着死胡同里的小女孩蹿了过来。可小女孩竟然没有吓得哇哇大哭或是抱头逃窜,她竟然在野狗冲到自己面前的最后几秒内把手里的蛋糕狂塞进嘴里!可惜了,实在太可惜了,小女孩唯一感到遗憾的是,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却来不及好好品尝一下它的味道了。 野狗们似乎被小女孩的贪婪吃相激怒,领头的野狗纵身一跃扑向小女孩的胸口,另外三只也都受到鼓舞,纷纷扑向小女孩的小腿和胳膊。而小女孩,只是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了脸,拼命把蛋糕咽进肚里。 小女孩知道,她抢了野狗的美餐,它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尽管在失乐园里她不会再“死”一遍,但一场被野狗撕咬的惨遇似乎无法避免了,她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等待痛苦降临。 嗷呜----!吱……吱吱……吱吱…… 可怕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传来野狗受到惊吓般的惨叫,小女孩偷偷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间看到四条野狗正夹着尾巴往巷子外面逃窜。小女孩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的眼中惊恐未散,脸上却有了几分幸存的宽慰。 “站起来吧,它们已经跑啦!” 顺着这一句清澈的嗓音,小女孩回头看向身后的墙头,那上面正翘腿坐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戴个皮檐帽,大口地啃着苹果。见小女孩一脸受气包的模样,男孩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苹果,抛向小女孩:“你也想吃?给你!” 小女孩被砸向面门的苹果吓得闭紧了眼睛,不过好在苹果不偏不倚地落进了手心,她这才又睁开眼,狐疑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你就是这样表示感谢的吗?刚才要不是我,你怕是已经被野狗撕碎了!”男孩纵身一跃从墙头跳下来,轻盈地落了地。他围着小女孩前后打量了一圈,推了推帽檐,说:“在失乐园,你要有一件防身的武器才行。”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男孩手里的一把弹弓,刚要伸手去摸,男孩收回了手掌,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小女孩羞低了头。 “这样啊?又是一个很小就被遗弃了的孩子吧……看你刚才饿得跟狗抢食,唔……就叫你,‘小饿’吧!” 小饿?小女孩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却又立刻收敛了表情------小饿,好歹自己也有了个名字呢! “我叫白露生,也是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就被父母遗弃的。爷爷说,我是在白露那天来失乐园的,所以就叫我‘白露生’吧!” 男孩友好地伸着手,小女孩胆怯地握了握,却不料一下子被男孩紧紧攥住了手。 “走,我带你去见爷爷!” 第3章 油坊 男孩跑得好快,小女孩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拽着,脚步都快要赶不上了。他们穿过山坡上齐腰深的白茅草,踏过山谷里凋谢的百里香,裤脚碰羞了河边的几株含羞草,衣袖又拂起了一片纤巧的蒲公英。 白露生说,他刚来失乐园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就是应该被扔掉的垃圾。他于是像个自甘堕落的无赖,每日混成一副鬼模样,百般虐待自己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在那些弱小的孩子身上发泄他的怨气。是爷爷收留了他。爷爷有一座温暖的油坊,可以为他遮风避雨,可以让他在孤立无助的时候有家可栖。 小女孩见到了白露生口中的爷爷,他果然老得像个爷爷。那是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油坊,春天的时候门前会开满成片的油菜花。油坊靠河的一面有一架水车,爷爷坐在磨盘跟前,不断从袋子里捧出油菜籽,摸索着洒进磨盘上的圆孔。 “爷爷是个盲人,所以在屋子里也总是戴着墨镜。”白露生附在小饿的耳边悄悄告诉她。 “回来啦?……厨房里有吃的,带着小妹妹去吧。” 爷爷的声音苍老而温暖,小女孩好奇一个盲人是如何知道来了生人?“爷爷什么都知道。”白露生善解人意地说。 白露生把小饿领到厨房,熟悉地掀开锅盖又翻翻罐子,终于从一个小蒸釜中找到了新做得的白馒头。小饿犹豫地看着白露生递到面前的馒头,突然伸手抢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哭。 “如果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留下来。”爷爷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乎乎的荞麦茶,“这里地方小,要住的话,你得和白露生挤一挤。”小饿哭得更厉害了,茶好热,屋里好暖。 “吃饱了饭,叫白露生带你去学校看看,喜欢的话就去上学。” 爷爷凑到小饿面前,真像是一个眼花的老人在看着自己的重孙女。白露生玩弄着弹弓,无聊地说:“学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没去上学!”爷爷被他的话逗笑:“她是妹妹,也和你们男孩子一样成天在一起鬼混吗?” “反正怎样都能到18岁,渡了河,一切重新开始。”白露生的眼里有些认真了,手里的弹弓被他拉得“啪啪”响。 “爷爷,我想去上学。” 爷爷就好像看到了小饿一脸纯真的样子,欣慰地捋着下巴,“嗯……” 就像白露生说的,他一步都不想踏入学校的大门,他把小饿送到了最近的一个学校,便旋转着弹弓,吹着口哨走远。 小女孩抱着一颗忐忑而激动的心,独自走进了那间有朗读声的教室。和善的老师让她向全班同学介绍自己,她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自己来失乐园的原因、以前家庭里的趣事甚至是自己的姓名。 她想和班上的同学交好,就强迫自己微笑着说:“不过,我刚刚有了一个新名字,我叫小饿。”班上的同学都笑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她眼中笑得那么纯真、那么可爱,让她感到自己像只归群的小鸟,不再孤单。 小饿在学校里上的第一课就让她倍感惊奇。她学到,每一个灵魂都是历经了千百遍的轮回,历经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和拼死的厮杀,累积了无尽的缘份,才最终遇见了自己在那世界的父母亲。而那世界的父母也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为了迎接这个小家伙的降临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妈妈经历了十个月的折磨,还要勇敢地闯过最后的生死大关,才最终把小家伙捧在手心。 第一天的校园生活是在出门时兜头的一盆凉水中结束的。那些在课堂上笑得开心的大孩子,在下课后依然开心地在教室的门外迎接小饿。十一月的天气,凉水从头灌到脚底,湿透了里里外外的衣裳。小饿知道,她不需要问理由,7年来,所有理由都千篇一律。 可是小饿依然喜欢上学,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常常能让她感动。第二课,小饿学到了应该对父母抱有感恩的心。无论如何,是父母给了一个灵魂去游历的机会,让它见到那个世界里的美好,开阔眼界,积累阅历。 人有生老病死,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小的时候,是父母教会一个灵魂如何吃饭、走路、做简单的事,教会它即便父母不在了,也能在世上生存下去;老的时候,父母却希望静静地独自离去,不要把麻烦和悲伤留给孩子们。 小饿哭了,泪水打花了那些被大孩子们画在脸上的颜料。她哭得悲伤,只是因为心里想念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 第三课,小饿学到了世间万物的运行法则。冬去春来,花谢花开,没有谁是万物的主宰,也从来没有谁不可替代。 躯体死后化作泥土,生命却在延续;双手创造给那一世的价值,灵魂留给那一世的美德,都会让别人过得更好。如果那个世界没有人再记得一个灵魂,它便彻底的“死”了,是灰飞烟灭,是不再轮回,是永世的消亡。 爷爷有一天突然问小饿,为什么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有些甚至像是在地上滚出了老远,才能磨出的形状。小饿抻了抻袖口,爷爷真的是个盲人吗?她已经骗过了白露生啊。 第四课,是关于人的死亡。人总会死亡,从那个游历的世界返航。人的死有各种各样,却不像出生那样能有所选择。人之将死,大抵都会怀念这一生,喜怒哀乐,原来不过一抹过眼云烟。然而,真正让一个人不舍放下的牵挂,原来还是自己带到这世上来的孩子啊! 小饿哭着祈求爷爷,说他年纪大了,见过的太多,一定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哪里,一定有办法让自己见一面父母。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今晚的风格外凶猛,油坊的木板发出“吱嘎”的呻吟,灯光明暗不定。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前,白露生也从没有这样认真地聆听过。 “哎……那是60年前的事了,我刚来失乐园的时候吵闹着要回去,去过一次东边的海岛。从这里一直往东有一片海,海的中央有一座小岛,那里住着一个姓梦的老婆婆,找到她,她会帮你的。” 爷爷捧着一杯冒热气的荞麦茶,缓缓地讲着记忆深处的故事,“不过,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当年航海的路线了……而且,梦婆婆不会破坏规矩,即便她能帮你,也是一定会要很大的代价的。这样的话,你……还要去吗?” 小饿攥紧了茶杯,杯子里腾起的热乎乎的白汽,就像小女孩的思绪,纠结着,变幻着,最终飘远不见了。小饿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小小的一个她,脸上却如此坚定如铁: “我要去找梦婆婆。” 第4章 出海 那一天,外面还漆黑一片,油坊很早便亮了灯。爷爷把这些天多做出来的馒头全部塞进了小饿和白露生的背包,最后连油灯也塞给了白露生。 “你真的要去吗……?” 离别的瞬间,爷爷又拉住了小饿的手,“这一路太苦了,去见那抛弃了你的父母,有什么意义呢?” 小饿用自己的小手盖住爷爷的大手,“我真的很想念他们……我知道他们当年一定是迫不得已。我并不怨恨他们,所以只有想念……” “爷爷,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小饿回着头喊道,那时油坊已经在身后很远的地方。 去往海岛的路漆黑而漫长,白露生挑着油灯,一路上没心没肺地讲着笑话,也看不出小饿一直在强颜欢笑,心情复杂。路旁的草丛里浮出几声熟悉的呜噜声,有时还有淡淡的荧光,小饿抱紧了背包,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加快步子靠向白露生。 “怕什么?你又死不了。”白露生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担心包里的馒头!哈哈哈……”小饿低着头,被他羞红了脸。 不知走了多久,路旁的野花早已不再多彩,世界像是只留下了两种颜色,白色在左,红色在右。“小饿你看,那些白色和红色的花多好看!我也很少会走到这么远来呢!白色的叫曼陀罗华,是通往天堂的花,红色的是曼珠沙华,只生长于通往地狱的路上。天堂在左,地狱在右,中间就是人间啊!” 是的,人间。小饿依稀记得,自己被遗弃在垃圾桶里的那个夜晚,耳边有人就是这样称呼它的。 干粮吃完一半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海。一望无际的海面,平静地和天空连接在一起。微波荡漾的岸边,白露生找到一只被彼岸花层层包裹的木舟,他跳上船,徒手清理掉那些碍眼的红色,把油灯挑在船头,回手把小饿拉上来。 出海第四天,海上起了大雾,浓得看不清日月星辰,分不清方向。油灯快要灭了,白露生有些着急地擦了擦爷爷画的航海图,举到灯前仔细地去记住那些细节。小饿突然发现,白露生好像不再是那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了。 起风了,木舟摇晃得厉害。小饿已经把胃里的存粮全都吐出去了,不管白露生怎样劝,她坚决不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馒头出来了。 乌云很快追上了他们,闪电紧随而至。海上下起了暴雨,波涛汹涌,狂风兴浪,木舟随时都像是要被扯碎。 小饿病了,她一定是为了节省水源,偷偷喝了海水。白露生心焦如焚,他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紧锁眉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他无计可施,只能把自己的外衣罩在她的身上,祈求她的额头不再发烫。 那一夜,小饿梦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一直背对着她,无论她多么用力地哭喊,他们也不回头看她一眼,甚至加快了脚步。小饿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她想喊住他们,却不知道怎样称呼,张口竟然只会哭闹。她想伸手去拉住他们,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头顶上被盖住了方形的盖子,再也见不到光了…… 风雨终于渐渐平息,乌云散开一道裂缝,几缕朝阳在前方不远处倾洒下来,像是给木舟指明了方向。小饿缓缓睁开了眼,正好对上了一双饱含温情的双眸,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白露生。 “谢天谢地!……小饿,我们到了……” 第5章 梦婆婆 梦婆婆的宅邸很好找。海岛是个不大的地方,岛上只有一片树林,只有一条小路一直延伸到码头。到了这里,白露生背包里的馒头就全部吃完了,油灯也已经干涸。他们没了退路,现在,就算梦婆婆是只妖怪,他们也必须去会一会。 小路一直通向森林的深处,尽头是一座用篱笆围起来的小花园,梦婆婆住的宅子就在花园的中央,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松木做的门廊。白露生抬起手,刚要叩门,木头门“吱呀”一声,竟自己打开。 “进来吧。” 小饿跟在白露生的身后,胆怯地进了屋,打量着屋里古老但却精致的陈设。他们的目光扫过歪斜的书架,落尘的衣柜,老旧的桌椅,还有华丽的挂毯,却怎么也找不出,那听起来让人感到亲切的声音来自哪里。 “一路上累了吧,先喝杯茶?” 老婆婆的声音再次萦绕耳边,小饿被面前桌子上的茶壶和茶杯吓了一跳------它们竟然自己斟满了香喷喷的荞麦茶,然后送到了小饿和白露生的手里。 “梦婆婆,我们来是想请你……” “我知道。” 梦婆婆打断了白露生,依然是只闻声不见人。白露生和小饿都看向那面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梦”字的布帘子,上下二层的木屋里,只有那挂着帘子的里间窸窸窣窣的,有翻找东西的声音。 “这个女孩想要去人间对不对?” 布帘之后又传来了梦婆婆的声音,小饿放下茶杯,端正站好。 “人间哪是随便就能去的……你们已经离开了人间,怎么能说回去就回去呢?” 白露生张了张口,小饿抢着说道:“梦婆婆,求求你!我一出生就被遗弃了,甚至都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我真的很想念他们……” “他们遗弃了你,你为什么还会想念他们呢?” “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迫不得已,一定有什么非这样不可的原因!” “傻孩子,没有什么原因。遗弃就是遗弃了,像丢垃圾一样简单。” “不可能!父母都是爱孩子的,我知道的,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一个灵魂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最终和那世的父母见面,那是多少世的缘分,怎么可能像丢垃圾一样的!……” “就是像垃圾一样丢掉的啊。你想知道你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的吗?那晚你刚刚出生几个小时就被丢进垃圾桶,又冷又饿,你渐渐哭得没了力气,几次昏过去却又坚强地醒来。你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整晚,终于盼到了天色蒙蒙亮,野狗却比环卫工早一步发现了你。你最后一次坚强地保持清醒,你是在醒着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肢体被野狗一口一口吃掉的啊……” 小饿还在哭着和梦婆婆争辩,弄得白露生也落了泪。他也是被遗弃的孩子,可是他已经把亲情彻底放下,不怀念就不遗憾,不遗憾就不卑微。他用了多少年才走出这阴影,好不容易才磨出硬壳的内心,却在今天一下子被小饿击溃。 “小饿,别跟她说了!走,我们回去!” “我不!!” 白露生气生生地擦干了眼泪,拉起小饿的手腕。而小饿却坚决地甩开了他的胳膊,脸上两行热泪淌成了河:“我要去人间,看一眼我的爸爸妈妈!” 梦婆婆没再说话,任凭两个孩子跪在外屋,相互拥抱着哭了许久。 “唉……好吧……你若是铁了心想去,我可以帮你,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饿和白露生都惊异地抬起头,顾不得把眼泪擦干。 “女孩,你进来吧。只你一个人。” 白露生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小饿,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安。小饿艰难地弯起了嘴角,无声地叫他不要担心。她温柔却坚定地拨开白露生的手,转身进了那间未知的隔间。 门帘轻轻落下,仿佛把他和小饿分隔在了两个世界。白露生空洞的眼眸中,只剩下了布帘上面那一个大大的“梦”字。 过了许久,梦婆婆领着小饿从里屋出来,这是白露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梦婆婆,她老得令人肃然起敬。她的一双眼看过太多世间轮回,慈祥的目光中藏着无尽的惋惜和遗憾。 白露生亟待一个答案,可小饿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又像是放弃了太多想说的话,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白露生能感觉到,自从小饿从那个屋子出来,他们之间就像是隔着一道天河,他再也过不去了。 “明早这孩子还要赶路,你们两个今晚就在阁楼休息吧。” 是的,白露生清楚地听到梦婆婆说的是“这孩子”,而不是“你们”。他的眉稍拧成了悲伤的形状,而小饿只是轻轻地转过头,不再看他。 那一夜,白露生和小饿背靠着背,他们头顶的夜空中,流星从挽留的一边,滑向告别的一边。“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是迫不得已的,你们是爱我的,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月光透过阁楼的天窗,像母亲一样温柔地轻抚着小饿的脸颊,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哭湿了枕头。 清晨,梦婆婆把白露生和小饿送到了码头。小饿面向大海站了良久,突然回过身,踮起脚尖,双臂攀上了白露生的肩头。白露生把她迎进怀里,内心早已泪如雨下。小饿的身子凉凉的,在怀里竟然是这样瘦小,怪不得失乐园的孩子会欺负她,她真的好孱弱。 “白露生,这些全都给你,我用不上了。” 白露生红着眼圈接过小饿的背包,他这才恍然领悟,小饿早就发现了这些食物不够两个人的用度,这些天她省下来的淡水和干粮,原来全是为了自己返程路上的需用。小饿再三推辞,白露生最后是以“留个念想”做借口,才说服她收下了他的弹弓。 小饿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码头,脱下鞋,整齐地放好。她最后一次回头,梦婆婆正揽着白露生的肩不让他过来,他一个大男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时间差不多了,小饿回过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咬了咬牙,纵身跃进了大海…… 第6章 轮回 起初,小饿很不适应。海水从耳朵、鼻子和嘴巴不断灌进身体,“白……”小饿想要大声呼救,却被海水呛得发不出声音。她拼命挣扎,惊恐地感受着身体慢慢沉入海底的绝望。 头顶的光亮渐渐黯淡,离海面越来越远了,耳朵也听不到了,眼睛也看不清了……结束了,小饿告诉自己,梦婆婆是个骗子,她根本没想帮自己找到父母…… 不,不会死,在失乐园里不会再“死”一遍……小饿努力地回想起这句话。那些饥寒交迫的夜晚,那寒冬腊月兜头的冷水,那劈头盖脸的拳脚,持续不退的高烧,翻滚不停的跟头,那刀刀致命的伤口,句句扎心的嘲讽,没有爹妈的孩子在失乐园里受过的这一切,哪一次彻底击垮了她? 小饿努力睁开眼,竟然真的再次适应了逆境。她听得到了,看得见了,呼吸也不再艰难,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在海里变得像条鱼一样灵活和自在。她高兴地浮出海面,想遥远地向站在码头上迟迟不肯离去的人道一声再见,却惊讶地发觉自己只剩下了七秒的记忆。那熟悉而飘渺的身影啊,我竟然渐渐忘了你的名字…… 第三周,小饿已经适应了海里的生活,游泳也完全没有问题。梦婆婆的魔法就像是一层保护膜,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恶劣的天气也伤不到她。 她的记忆变得更差了,时常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反正路途遥远而枯燥,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有趣的小游戏------按照节奏,一边往前游泳,口里一边念着自己的名字:“小,饿,小,饿……” 转眼间,已经在海上游了两个月。小饿有点累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她翻了个身,仰面舒服地躺在海面上,这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即便不游动也完全不用担心沉入海底,洋流推着她前进。 每天在海上看着日出日落,旅途乏味得很。出海二十周的时候,小饿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解闷的办法,她发现自己大口喝下海水也不会生病了,于是每天在无聊的时候便吞下一大口海水,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吐出老远。 第二十七周的时候,小饿觉得目的地已经不远了,因为她能够隐约听到来自前方遥远的交谈声。她们一定是在讲笑话,她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的气氛,大家聚在昏暗的灯光前,就像在爷爷的……呃,爷爷的……那座有水车的房子叫做什么?…… 又游了一个多月,小饿已经精疲力尽,她累得经常需要休息。不过,她发现了一种新的游法,她把身体调转方向,只用两脚轻轻扑腾就能推着身体向前,这比原来要轻松多了呢!小饿给自己打了个响指:“你真聪明,小……小……小和?……小乐?……” 从海岛出发四十周了,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失乐园,忘记了爷爷,忘记了白露生,甚至忘记了自己。她忘记了为什么要出发,为什么受苦。忘记了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却仍然记得内心那种难以言表的激动的感觉。 四十周零三天,她终于和父母见了面。这一路遥远的奔波太辛苦,她累得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休息了片刻,她刚刚恢复些力气,便无法控制自己“哇”地一声哭开。这哭声蕴含了多少艰辛、多少委屈,她已经忘记了如何用语言倾诉。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她把内心的这份激动,和对父母无尽的思念全都溶进了哭声里,这是她深深地藏在了心底才能一路带来的东西,也是她从那一世带来的唯一一件礼物,那便是她献给人间父母的深情爱意…… 襁褓里包裹着的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她很漂亮,有着一双乌黑秀长的睫毛。她紧闭着眼,皱着眉,用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微弱的啼哭。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怀里的小婴儿,她袖珍的右手掌心里有一弯浅浅的胎记,形状就像个弹弓。 “伶,我说了多少遍,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你还自作聪明,以为躲到国外就没事了吗!” “我……我真的舍不得啊……她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啊……” 男人急得直转圈,“你怎么这么傻!我和你讲了多少遍了,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和李氏家族的联姻就彻底完蛋了!你父亲错失了这次融资的机会,就再也别想起死回生了!五程集团完了,你我就都是穷光蛋,爱情……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云涛……云涛……” “不,我们不是穷光蛋……五程集团要是完蛋了,我们连穷光蛋都不如!欠大宏的钱我们一分都别想少还,深圳那边的业务我们也维系不住,到时候官司必输无疑,两个亿白打水漂不说,弄不好还要坐牢的啊!……” “云涛!……云涛你别说了……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呜呜……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求求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们,救救五程啊!……” “不行,不行……不不,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坐以待毙……” “云涛,你……什么意思啊……云涛!……” “我和你们五程的往来并不多,唯一的几笔大单现在赶紧处理还来得及……五程要是倒了,我不能受牵连……” “云涛!求求你别这样,我现在真的好害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云涛!……” “我得……我得赶紧回公司了,你的事你自己赶紧处理好,别把你爸气着……对不起……” “云涛!……云涛!云涛!……” 秋夜,如此寒冷。 女人披散着头发下了楼,像个疯子,满嘴胡话。 “天黑黑,要落雨……天黑黑,要落雨……天黑黑……” 女人掀开了垃圾箱,口中依然轻轻地唱着:“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 · · -------------完-------------- 2019年5月19日凌晨 . · · · · · . . “回来了?” “……” “那,我们走吧?” “……” “等一下!梦婆婆,可不可以不带走小饿……白露生求求你了!……” “哦?不带走她啊?” “求求你!求求你了!……” “呵呵呵……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要掘芋……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要掘芋……天黑黑……” 作品11:《单程车》 小学时,想和喜欢的人同桌; 中学时,想和喜欢的人同班; 大学时,想和喜欢的人同校; 工作后,想和喜欢的人同城; 年老了,只要和喜欢的人,在同一个世界…… 第1章 回忆 第一话·「回忆」 ------------------------------ 铃!------ 落日的余晖把运动场的草坪涂上了一层金色。从西边的天空中投射下来的一串彩色光斑,刚好穿过了轻微摆动着的足球门网。 铃!------ 校食堂的厨房冒起了白色的炊烟,空气中隐约能闻到味增汤的味道。 铃!------ 三年二班的门被冲撞开,男孩子们从教室里涌出来,开心地吵闹着跑下楼去,整座校园的清静瞬间被放课后的欢喜所打破。 · “樱酱,我们一起去优子奶奶的料理店吃料理吧!” “是呀樱酱,优子奶奶上次说,只要自己或者朋友考试得了a+就可以去她那里免费吃上一顿料理!你国语考了a+,拜托一定不要抛弃我们呀!” “是呢是呢!……” 我叫雨宫桜,是东京都千代小学三年二班的学生。眼前这几位都是我的死党:喜欢吃料理的美智子,总是粗心丢分而羡慕别人能考a+的荻野真纪,以及总是爱说“是呢是呢”的可爱萝莉白鸟玲。 她们喜欢叫我樱酱,因为“あまみやさくら”也可以叫作雨宫小樱,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年龄非常小的小孩子的名字。而被她们说作是“很了不起”的在国语考试中获得的a+,其实是因为上周一封写给“他”的信,一封饱含少女情意的本不希望被公开的信。 宫泽老师非常机灵地把它当作了我的国语考试作文,并推选为范文,说我在临摹名家之作的同时代入了自己的感情,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热恋中的少女从而写下了那么美好的文字。宫泽老师缓解了我天大的尴尬,我在心里十分佩服和感激他。 “好啦好啦,樱酱,我们快一起去吧!别忘了拿上你的成绩单……” · “傍晚好!欢迎光临!” “傍晚好!优子奶奶,樱酱在这次国语考试中考了a+!” “真的吗?厉害!我们大家今天要分享一下樱酱的喜悦呢,快快里边坐吧。” 写给清志君的信的一个片段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出来:「……飞鸟向往天空的高远,清流追寻大海的波澜;而我,一朵小小的向阳花,努力向太阳绽放最美的笑颜……」 南野清志是三年级的插班生,那天,干净阳光的他背着书包,静静地站在讲台前面向大家。宫泽老师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介绍说:“清志君在原来的学校里还是文学社的会长,希望大家下来可以多和清志君交流探讨文学写作。”又对他说:“请先坐到老师安排的位置上,如果接下来的几周内结交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随时可以再和老师提出来更换座位。” 一到下课,外向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便热情地围着南野清志问东问西。我也希望能够和清志君说上一句话。我用了一个午休的时间在练习本上写下一首诗,那页饱含着幼稚感情的作文纸在被清志君看到之前,被班长佐佐木佳奈嬉笑着“没收”了…… “樱酱,樱酱!……樱酱!你在发什么呆,优子奶奶问你要点些什么?今天是鳗鱼节,虽说我们是免费餐,但是每个人还是可以选择一款鳗鱼节赠食,你是要白灼鳗鱼还是鳗鱼肝汤、鳗鱼丼?” “啊?哦,不好意思。鳗鱼肝汤,辛苦您了!” · “呐,今天吃得真饱啊!只可惜樱酱那个家伙心事重重的,不然这会是一顿完美的料理呀。” “是呀是呀!” “樱酱写的那首诗……她不会真的是喜欢上了清志君吧?” 如果有男生或是女生和他打招呼,他也会回报一个真诚的问候,但更多的时候,南野清志像我一样,也喜欢在课间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我坐在他左后的第三排,每天,我只看得到他的侧脸。他有着一张普通但却耐看的干净面容,不像那些名气很高的男孩子,他从不会把发型弄得很夸张,衬衫也是洁白不染,领口总是整理得很好。 女生们在私下里传说,清志君在原来的学校有一个“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笔友,是他那很有主张的父亲执意要他转了学;清志君还沉浸在对她的思念之中,虽然表现得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但他因此显得有些冷冷的,不合群。 清志君,你真的有一个外校的笔友吗?…… “喂,樱酱!我们在说‘明天见’呐!” “哦哦,明天见!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等定班单程线。” “……真是奇怪,樱酱今天怪怪的。” “樱酱本来就怪怪的,她住的地方也怪怪的,电车只去不回,只有单程。” “单程?那她怎么回来呀?” “嘛,不要担心那么多啦!樱酱一定有办法,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她的,对不对……” · 清志君最终和佳奈成为了同桌。 单程车只往不回。每一天,我都要从另一条路线倒好几趟地铁去学校,每天都像是去全新的学校、全新的班级、遇见全新的清志君。 我们每天都能见面,抱着满心的期待说了早安之后,新奇感逐渐消失,然后一整天又回到老样子:看着右前方坐在清志君旁边的佐佐木佳奈时而向清志君请教,时而露出自信的微笑,时而娇嗔地说“讨厌”、“生气了”,时而又满心欢喜地和清志君窃窃私语。 三年级,我因为一封信的尴尬,在这所学校成为清志君第一任同桌的机会被我让给了佐佐木佳奈。 四年级,由于清志君成绩优异,被新来的班主任安排到了差生铃木瑶的同桌,帮她进步。 五年级,大家对同桌------特别是男女同桌的事情更加敏感了,连续两年错过了的我已经不好意思再在新学期班会上提出换到清志君的身边做同桌了。 到了六年级,大家的心神都被学业所极大地压制。青木老师用了一个唯美而沉重的比喻:“满树的樱花就要落了,谁将顺水飘走,谁将被泥土掩埋?樱花好看,但果然还是把樱树培育茁壮比较重要啊!” 电车穿过了一条樱树小巷。由于是定班单程车,知道这条小巷的乘客并不多,见过它的美的人就更少了。电车扯起一阵微风,车窗外的樱花飘落如雨,在铁轨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粉色。 「南野清志」 我看着窗外,右手的食指不禁在不锈钢扶手上轻轻划出了这个名字。如果中学还能够和你同班,我再也不奢求和你坐同桌了…… 第2章 静声 第二话·「静声」 ------------------------------ 我,到底喜欢清志君什么呢…… 分班考的时候,我太紧张了。满心都是这样那样的担心,害怕因为读错任何一个音节而失掉分数,这样的我最终在和蔼的校长面前介绍自己时变得结结巴巴。 由于成绩的原因,我没能和清志君分到同一个班级。庆幸的是,我们都升入了附近唯一的一所中学;不幸的是,佳奈也升入了这所中学,并且继续和南野清志坐同桌。这是我有次故意绕了远,从1班的窗外路过时发现的。 我们的教学楼是“回”字形的,清志君和佳奈的班级在对面。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我走到教室门口,内心纠结着要不要绕到1班那边的楼梯下去。食堂的烟囱在冒白汽了,饥肠辘辘的同学们嬉闹着从我身边跑过,跑下楼去。 我想我可能是个怯懦的人吧,每每我鼓起了勇气,却总是向着那个方向迈不出几步。“樱酱!你怎么过来了?”也许就是那第一次的疑问,或是佳奈一脸意外的表情,在我的心里为这条“回”字形的走廊筑起了两道只有我能看到的墙。 “去呀,樱酱!” “不……” “去吧樱酱,勇敢一点!” “是呢是呢!” “来,我们帮你。” “不,不!……” 我推开了美智子和玲的手臂,抱着书本落荒而逃。 · 当,当,当,当,当,当…… 那是铁道口的信号灯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那是电车从面前开过的声音。 五, 四, 三, 二, 一…… 横在铁道口的杆子抬起来了,和我心里默数的分秒不差。 从下了单程电车,到走到家门口一共是一千七百六十九步,要走过一百三十四根电线杆、二十一个井盖,转十五次弯。 我喜欢默数,在心里默念着一件事情的时候,即便一个人背着单肩书包默默地走也是幸福的。我像个被静声了的人,不善于表达,也不善于让这个世界接纳我的喜欢。 我有一只雄性的英国短毛猫,每天放学回家,它会准时出现在玄关,不近不远地“喵”上一声,然后走开。我知道,它是喜欢我的------它在我回来前就一直守在那里了,可它从不多说,一句就够了。 学校图书馆的墙上挂着“安静”两个大字,我喜欢不近不远地坐在能看见清志君的地方,安静地做自己的功课,不去好奇佳奈又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或是怎样说服他让自己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一会儿。我也是清志君的猫吗?总是守在能看到他的地方,可是我一句都说不出。 真纪她们三个完全没有和我商量,偷偷帮我报名了文学社。我因为一时回答不出《不畏风雨》的作者而脸红,趴在活动室窗外的真纪她们一定是看到了。我真的好紧张,双手攥湿了袖口,杵在同学们期待的目光中愚笨得像根木头。 “宫,泽,贤,治……” 清志君坐在我的对面,当别的同学说说笑笑的时候,他镇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用极轻微的唇语一个一个地拼出了所有音节。 “很好,雨宫樱同学回答正确了。宫泽贤治,我和他有着同样的名字,但是姓氏的不同竟然注定了我和他在文学造诣上的巨大落差……” 文学社的客座讲师成田贤治拿自己开了个玩笑,便把同学们的注意力全部都从我身上转移走了。我信任成田老师,才在一次放课后的路上碰到他时,主动和他聊起了“文学”。他终于问到我有没有最喜欢的诗句,我便鼓起勇气说:“清明春日丽,云雀入穹霄……” “嗯?《万叶集》?”成田老师有点感到意外,旋即识破了我的心思,他温柔地说:“樱酱想说的是不是下半句,‘仰望心悲痛,幽思自如潮’?” 我没有想到成田老师的感觉会如此敏锐,我突然有些胆怯和后悔了。我的手局促不安地夹在身后,低着头,似乎鞋子把落叶踩得沙沙作响,成田老师就能忘记了我刚刚说的话。 “樱酱,你还记得你刚刚加入文学社的那天,是被哪首诗难住了吗?” 我躲避似的,用余光看向身边这个像是慈父一样的男人:“《不畏风雨》吗?” “宫泽贤治在他短暂一生的最后两年内写下了这首诗,他告诉我们即便面对灾难和困境也要勇敢,要坚强起来,要有力量,要小心地守护心中爱的火焰。而这爱是对自然,是对一切美好的东西,更是对勇于追求美好的那个努力的自己。他的诗是有力量的,因为他让人向前看,不要困在一时的沮丧和迷惘之中而看不到光,看不到这个精彩的世界已经拥有了美好的你……” · 铃!------ 放课了,饥饿的男孩子们撞开门,从各个教室一涌而出,像是一大群鲑鱼热闹地游向食堂。我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画面,总是在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似乎是在等待着发生些什么。 我的双脚受着阳光的指引,带着我的身体穿过了那道看不见的墙。正在一边和清志君说笑一边收拾着书包的佳奈,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像是卡住了。我想,以前她大概是以我为敌了吧,而我一切刻意的接近或是回避,也确实算不上一个优秀的“敌人”。 “嗨,佳奈,清志君,一起去吃午饭吧!……” 佳奈看向清志君的眼中难掩一丝诧异,而清志君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彬彬有礼地说:“好啊,请一起走吧。” 「南野清志」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它不能成为我的世界里一方寂静的坟墓。这个世界已经拥有了你,而我拥有这个世界。 第3章 告别 第三话·「告别」 -------------------------------- 噼里啪啦,同学们踩爆了各色的小气球,堆在教室四周的桌椅上落满了彩花炮的纸屑。小川老师被簇拥着,戴上了一顶电光纸做的华冠,男生女生们在唱感谢老师教育之恩的歌曲了。 国中毕业那天,每个班级都组织了庆祝派对,有的是在校内,有的是在校外。我在参加自己班级的活动时完全不能专心,总是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回”字形走廊的对面。那里,1班的窗口始终是一片冰冷的黑色。 “……我猜想,大家除了学业以外,也都找到了各自最宝贵的东西吧,是不是,美智子?你呢,玲酱?喂喂,还有那个正在开小差的樱酱,你在7班获得的最宝贵的友情是什么,来来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我最宝贵的友情…… 从清志君转学到千代小学算起,我们认识已经六年了。六年,两千一百九十一天,五万两千五百八十四小时,一亿八千万秒,一个很长很长的数字,配上了一个很短很短的刻度。 我喜欢清志君读书的样子。喜欢他站在教室中间自己的课桌前,手捧着国语课本,沉浸在自己朗读的散文里,不顾男孩子们的故意逗笑;喜欢他在文学社所有人苦思冥想的时候,流畅地回答出生僻的诗句,却不向满脸钦佩的女孩子们做出一点冷傲的表情;喜欢他伏案在图书馆的夕阳里,偶尔轻轻地翻一页书,即便佳奈递上好喝的果汁也不为所动…… 我们曾一起从教室走到食堂,又从食堂走到文学社。清志君很少主动和我聊起文学,特别是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事实上,他很少主动和女孩子聊起什么。我想,这就是我和清志君共同走过的最远距离了吧。 “樱酱,轮到你给大家介绍自己将来想要学习的专业啦!樱酱……樱酱!” 荻野真纪轻拍了拍我的手,我才发现,小川老师用来当作游戏轮盘的眼镜盒此刻正对着我,大家的目光又都聚集在了我身上。 “啊,不好意思,我的理想专业呢是海洋学,我希望将来能够当一名海洋科学家,是这样的。” “唔!樱酱的志向好厉害!……” 我轻轻关上了门,班里还在讨论着我的专业志向。她们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当一个海洋科学家,我只是不愿说出和南野清志相同的理想。 借口去盥洗室,我在1班的窗外等了好久,起初是站着,站累了就抱膝坐在了紧锁的木门前。深绿色的屋檐下有一对鸽子夫妇在筑巢,它们不停地从远处衔来小树枝。我若是能和鸽子交流该多好,那样就可以拜托它们帮我把怀中的信交给清志君…… 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一家就要搬离东京都了。我已经通过了新学校的入学考试,过完寒假就要到新的高中去上学了。那天便是我最后一次作为校友和南野清志道再见的机会,我不知道清志君是否能够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呢? . 高中的学业很重,虽然学制是自由的,但如果想要考入东京的大学也需要非常努力。为什么想要考上东京的大学呢?我想,有朝一日,也许我能通过这种方式再回到有南野清志的那座城市吧…… “同学,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的心里激起一圈涟漪,我停下了手中的抄写,恍然抬头看见站在书案对面的男孩子。 同样干净的外在,同样略显腼腆,同样的彬彬有礼……却,不是他。我浅浅地向他微笑,摇了摇头。 离开清志君使我能够更加安心地学习。我们偶有书信,并且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佐佐木佳奈,我不会问,他也不会说,因此大体上只能是向对方介绍一些自己的近况,或是又读了哪些书,悟出了多少真理。 我终于体会到了作为南野清志纯洁的笔友、“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感觉------个人的感情在五彩斑斓的世间躲躲藏藏,在文字的迷宫中谨小慎微地兜圈子,在暗无天日的等待中一次次澎湃、一次次落败。 我应该感谢高二时的那场大地震,是它让我终于放下了一切顾忌,蓬头垢面地拨出了南野清志的电话号码。那夜,我在满身泥土、满心沮丧的人群中排了一个小时的队,终于拿起了全校唯一一部对外还通着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在听到‘嘀’声之后留言。嘀:……”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在听到‘嘀’声之后留言。嘀:……”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在听到‘嘀’声之后留言。嘀:……清志君,你那里怎么样?我,我……我很好……” 余震, 余震……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面罩里面开始一点点地泵入麻醉剂了。我好像听到医生因为带着口罩而闷闷地说:“真是可惜,不过多亏命大……” 耳边渐渐听不清仪器的蜂鸣声了,我仿佛看到了清志君也在眼前渐行渐远。 “嘿!清志君!” 我提着书包,出其不意地从躲藏的角落里跳到了南野清志的面前,他被吓了一跳,腼腆地挠着头笑道:“樱酱,怎么是你呀?” “怎么不能是我?”看着佳奈一脸无奈的样子,我笑得有些得意,“今天,我们文学社要举办对诗大赛,我和南野清志作为对手要分别带领各自的队伍挑战学长的队伍。我宣布只要是我或者清志君赢了,我就请大家去优子奶奶的店吃料理!你们可都要来捧场哦,美智子,玲,真纪,还有你,佳奈!……” “清明春日丽,云雀入穹霄……云雀入穹霄……” “哎呀笨死啦!清志君,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呢?下半句是‘仰望心悲痛,幽思自如潮’!这句我背得最熟了呢!” 成田老师带头鼓起了掌,兴高采烈地为国二年级代表队颁奖。清志君含着笑,用手在我的鼻梁上使劲刮了一下:“你怎么那么机灵呢?”我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一头扎进了清志君的臂弯。 在图书馆上自习的同学们都纷纷起立,为我和清志君喝彩。他们大声嬉闹着拉响了彩蛋,亮晶晶的彩色花瓣扑了我和清志君一身。南野清志伸手假装为我清理头上的彩带,却突然毫无防备地将我拉进怀里,温柔地在我额头落下一吻:“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八年前从我转学来的那一天,你就喜欢上了我。樱酱,我也喜欢你啊……” 「南野清志」 我幸福的泪水沾湿了清志君校服上的姓名,我和你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景了。麻药正在夺走我最后的一丝意志,我知道,失去了一条腿的我即便万分悲痛和不甘,即便我们之间从未出现过佳奈,我终归是要和你告别了。 第4章 独行 第四话·「独行」 -------------------------------- 人真的不能说假话,那些说过的假话不是不能成真,只是时间还没有到而已。 那年在国中的毕业派对上,我因为担心说出和南野清志相同的志向会被取笑,而说出了想当一个海洋科学家的谎话。三年后,我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学习了海洋生物学,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把写作当成一种习惯,来祭奠那些从指缝间一点一点流逝的光阴。 母亲过度地担心我拖着一个残缺的身体,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生活会很不方便,我终于放弃了东京的大学。函馆的气候比东京要冷一些,但生活压力也要小一些,这里的人们除了每天挤国铁和电车去工作之外,还可以捕鱼、喂鸟和赏樱。 我就读的大学对行动不便的人很友好,不论是去教室、图书馆还是食堂,拄拐和摇轮椅都没有什么障碍。而坐轮椅的一个好处是使我不必再拘泥于图书馆的书案,用一条毛毯盖住怕受凉的右肢,将书本铺展在膝头的阳光里,在哪里都可以享受一个温暖而充实的下午。 书中的运动健将维尔玛·鲁道夫、伟大的作家海伦·凯勒、物理学大师史蒂芬·霍金、还有音乐巨匠贝多芬和斯美塔那,他们一次次给我力量,告诉我残缺的身体并不能削弱生命的价值,更不会限制一个追求美好和自由的灵魂。摊开书本阅读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似乎摆脱了对清志君的执念,终于可以“独立而行”了。 真的吗,我终于可以怀着对下一次美好的期待,像个健全的人一样独立地行走了吗?我把书收进包里,尝试着自主站立。 一双女士皮鞋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扶住拐杖,缓缓地抬起头…… “请问,您就是雨宫小姐吗?我叫作高桥凌美,是南野清志的笔友。这么多年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就是想弄明白,我的清志君到底是被谁抢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南野清志的笔友,那个在三年级时随着清志君的转学一起闯入了我内心的陌生人。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妮子大衣,洁白的圆领映衬着精致的五官,一双秀气的红宝石耳坠在脸侧轻微地闪动,扶着挎包的双手还戴着白色的兔毛手套。她真的好美。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想你是误会了。” “哎!……”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收起了善意。她拦住我的去路时,修长的指尖意外地戳在了我的长裙上,裙摆被略微挑起,露出了袜稍之上的一抹金属光泽。 我和她都愣住了。我想,她大概也会因为如此冒犯而感到惊恐和自责吧。她强忍住被人视为粗鲁的不堪,似是有些哀求地道:“我是从很远的东京来的……” 善良终于还是出卖了我,“……食堂有饮料,你想喝些什么?” 十几年了,我没有想到当初日夜猜疑的双方,有朝一日会以这样坦诚的方式相见。我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静静看着高桥凌美从她的挎包里拿出了一沓又一沓的信放在桌上,拿着拿着,豆大的泪珠便掉落下来,她赶紧脱掉手套,用手背擦掉了眼角的晶莹。 「……今天是日耀日,爸爸和妈妈要带弟弟去看牙医,无聊的我正在寻思着做些什么……」 「……即便在放课后经常和女孩子一起交流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也还是很高兴能够接到你的来信……」 「……按照清志君教的方法,又过了三天,花盆里的种子真的发芽了!……」 「……你不要难过,小猫贝贝她一定是去了一个非常幸福的地方,有吃有喝,有人照顾……」 「……转学以后,我还能经常给你写信吗?你还会给我回信吗?……」 她为我读了一些早期的信件,我看到有些信的信封早已磨损,用幼稚字体书写的收信地址和姓名也晕染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时候,我和清志君同校,我们每天都可以见面,我不应该和他只写信联络的……” 凌美看着我,眼中满是遗憾。我也很想和她说,如果不是知道清志君还有一个外校的笔友,我也许也不会轻易让佳奈占了上峰。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能够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的借口。 “清志君他自从转学以后给我的回信就渐渐少了,有时候我一连写几封,他也才慢吞吞地回复一封。我知道他是在刻意地回避我,但我不知道是为了谁。尽管他从未真正和我说一句再见,我也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忘掉他了,可我真的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凌美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像个讨饭吃的乞丐。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最看不得别人卑微的样子,尤其是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穿着体面的人。我站起身,残忍地抽出了手。 “清志君恋爱了!” 听到凌美大声地说出这句话,我的心头一震。我其实本应早有准备的,却迟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 “这些年,虽然他很少回复,但我还是会给他写信。前不久,他突然给我回信说,他已经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好几年了,希望以后各自安好……”凌美用手抹掉了脸颊上的泪痕,甚至顾不得梳理一下凌乱了的头发,“这是他在我苦苦追问下给我的。” 我从凌美手中接过了那页泛黄了的作文纸,尚不成熟的字迹一下子唤起了我心中深藏的岁月记忆: 「……飞鸟向往天空的高远,清流追寻大海的波澜……」 我扭过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是我不想让凌美看到。 “我知道你们从清志君转学认识也很多年了,可是我真的也放不下。相信我,我努力过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求你,我真的求求你……”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甩开凌美的手,把她一个人抛在了充满阳光的吧台前。我真的承受不住了,我害怕再多一分钟,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就会彻底崩溃。 “我求求你放过他吧!……你是不幸的,可是你们在一起真的对他是个不公,你若深爱他,请把他让给一个健全的我吧!我发誓会全心全意对他好、这辈子永远对他好的------!……” 高桥凌美还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我能做的,也只有大口地吞咽下热泪,扶紧了拐杖,让我的背影加快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 消失…… 「南野清志」 …… 第5章 单程车 第五话·「单程车」 -------------------------------- 我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即便我再要强,有些事情终究是做不了的;就像一场感情中的弱者,有些事情终归不能强求。 “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和可爱的小朋友们,欢迎大家来到海洋小课堂,今天大家将要随着雨宫姐姐一起,到深海的世界遨游……” 大学毕业后的我不能像同学们那样,乘着科考船到大洋深处去与阳光、海浪和鱼群作伴,而是只能选择做一些学术交流或者科普的工作。我在讲解中常常要扮演成一个有着八只触手的章鱼,或是一条快乐的白鲸,以此来吸引小孩子们的注意力,否则买票坐下来听讲解的客人就会少很多。 海洋馆的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他们会在我讲完后主动帮我摘下头套,然后递上一瓶矿泉水,真诚地说上一句“辛苦了!” “妈妈,白鲸不是很活跃的吗?刚才她讲的时候为什么一动不动呢?” “因为她要认真地给大家讲解呀。” “那为什么刚才的那只虎鲨就一直游来游去呢?” “……” “小朋友,白鲸姐姐累了,因为白鲸姐姐在大家来听课之前已经游动了一下午了呢,我们一起给白鲸姐姐鼓鼓掌好不好?……” 我们是一个团队,几个人承包了海洋馆的一个科普小课堂,演讲效果好的话每个人都能多分得些收入。没有人怪罪我因为行动不便给团队带来的拖累,尽管我有时也会内疚。 “直树君,今天谢谢你。” 换好了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刚好遇到了今天一同讲解的冈村直树,我真诚地和他道谢,直树君则谦虚地半鞠躬说:“哦哦不用谢,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会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吧。” 也许我真的是累了,竟然把家门钥匙遗落在了表演服里,不回去找的话,今晚要露宿街头了。 “……直树,你今天表现得真绅士!” “应该的。不那样说的话,樱的心里会不好受的。” “哎?直树,你不会是对她有意思吧?” “喂喂,她说过她有喜欢的人的。而且我吧……” “什么?” “一想到她那条冰凉的腿,我就……” “哎?完全不行吗?” “嚯嚯哈哈……” 我赶紧退了回去,险些碰到说笑着从男更衣室出来的他们。 高桥凌美说得对,这个样子的我竟然还在怀念和憧憬着清志君,我也完全原谅不了自己。我辞掉了工作,在几年的时间里都不愿见人,也很少出门,靠给海洋馆和杂志社写科普读物维生。 · 平成廿七年,我突然腹痛难忍。医生从我身体里切除了一个瘤子,问我的家属在不在,我说我一个人生活,他便又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口吻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回去只要多休息,注意饮食,多做些喜欢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写小说了。我的第一部小说里面,女主和男主从小学就认识,然后一起长大、恋爱、成家立业、白头到老。这可能会是我唯一的一部小说了,所以我要把他们写得甜甜的,从一开始就在一起,没有波折。 “很抱歉,现在市面上这样的小说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您写的这个太平淡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有分手,没有外遇,没有车祸、绝症,甚至连吵架都没有……拜托,您希望读者们看什么?就看男主和女主在同一个学校还要靠写信眉来眼去吗?……” 我抱着厚厚的一摞稿纸,站起身,笑着和出版社的编辑握了手,说了再见。 “樱酱!……是你吗,樱酱?” 身后响起了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转身的瞬间,我能感到有两滴泪水飞出了眼眶。 “我是美智子啊!” 美智子……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作为“地主”,我请多年不见的美智子到全北海道最正宗的一家鳗鱼料理店吃料理。她热情地说她毕业后一开始做了一名记者,然后又到报社当编辑,现在是东京一家出版社的雇员,这次来函馆本来是和分社谈合作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我……美智子一股脑说了一大堆话,突然安静了,然后伸手摸着我的脸颊,颤着说:“樱酱,你也老了啊……” 我们尽量克制着,只聊当年的闺蜜情谊。直到喝干了一大瓶清酒,美智子的两腮红红的,像生气了似的说,南野清志的笔友后来出现了,在我们班的圈子里面到处找我。我说我知道,她来找过我。 “啊?!她真的去找你了?那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樱酱!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南野清志和佳奈在一起?你知道高桥凌美在杂志上写诗骂你吗?” “清志君为什么不告诉她,嗯?” 我一口吞下了半瓶清酒,美智子就那样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许久后噗嗤一下大哭起来:“樱酱你也太傻了吧!……那个南野清志……还有那个佳奈,值得你这样吗?!……” 北海道漫天飞舞着大雪,我和美智子在车站高歌豪唱,白色的哈气源源不断地从我俩的口鼻冒出来。美智子甩着胳膊,甩着甩着便滑倒了,我一手撑着拐,一手去拉她,她却坐在地上不起来,嘲笑说我一个瘸子,竟然站得比她还稳当。 美智子也没有想到,这一程,我直接把她送到了东京。她陪我逛了千代小学的新校区,又陪我走了一遍当年放课后回家的路。 “最远就送到优子奶奶的料理店,不许再送了哦!”我认真地说。 “优子奶奶早就不在了,料理店现在也变成便利店啦……” 我强忍住想放声大哭的冲动,背过头,伸手挥向美智子:“停!不要再送了……我还要等定班单程线……” “樱酱……” 两个快六十岁的老人,竟然像孩子一样,分个别磨磨唧唧、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我走了,再见。” 「南野清志」 我用右手的食指在不锈钢扶手上轻轻画出了这个名字。夕阳透过车窗,把干枯的樱树枝干的影子印在了我的脸上。 如果有人问我,“是什么挡在了你和清志君的中间?”大概三年级时是一封信,国中时是佐佐木佳奈,高中时是一条残腿,后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再往后,迟早是一座矮矮的墓碑吧。 单程车,去学校遇见清志君的路程总是那么曲折,而远离则轻而易举。原来从遇见他的那一刻,我们就一直在渐行渐远。喜欢是开行在时光里的一趟单程电车,只去不回。而我,终究是要到站了…… · · · ------------完------------ 2019年11月8日傍晚 · · · · · “你好,我叫作南野清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番外 你好,时光 番外·「你好,时光」 -------------------------------- 铃!------ ……吵死了…… 虽然这么想,我却没有立即按停了闹钟,蜷缩在床上捂着耳朵,翻了几个身,直到困意全无才一下子坐起身。 “六点钟?!” 为期一个月的春假已于昨天结束,而我竟全然忘记了上学的作息时间,在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就要迟到了! 我匆忙套上了衣物,迫不及待地要下床去洗漱。咦,我的拐杖呢?四下里找不到拐杖,我心急得顾不上梳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 是梦吗,那漫长而艰辛的一生?在柔软的被褥之间,润泽而富有弹性的,难道是我的右腿…… 头发湿漉漉地淌着水,镜子里的我双手掩面,热泪从指缝间不住地溢出来,看起来甚是可怜。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无比坚信自己已经适应了残缺了几十年的身心。那般真实的坚强,仿佛感动了我的一生。 深呼吸,保持气息平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十五次转弯,二十一个井盖,一百三十四根电线杆,一千七百六十九步,五,四,三,二,一,横杆抬起……是的!一切又回到了熟悉而正常的样子! 电车踏着樱花瓣缓缓进站,换乘的地铁永远等不到座位,校门前的小店里那个和蔼的欧吉桑喝着茶看早报。 如果有人知道我昨晚经历了怎样一个漫长而令人唏嘘的梦境,大概就会理解我看着千代小学那块牌匾时的深情了吧。我背着双肩书包站在开着门的三年二班门口,深鞠一躬,说“对不起”的真诚,竟然不可思议地感动了我自己。 “哦,是樱酱啊!一定是路上遇到了大堵车之类的困难吧,快请坐到座位上吧。” 幸好第一节是国语课。宫泽老师是个非常体贴的人,所有学生都喜欢他,能再次见到如此年轻的他简直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不过,被他把手搭在肩膀上的男生是谁?对于他,我有着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熟悉感和亲切感。 他也会像宫泽老师一样,不会因为我迟到的窘态而在心里默默嗤笑吗?因为余光里能够看到男生好奇的眼神,我低着头,从他面前匆匆走过,心口难以抑制地扑通扑通直跳。 “那么,我要继续介绍了------清志君在原来的学校里还是文学社的会长,希望大家下来可以多和清志君交流探讨文学写作。”宫泽老师笑了笑,又对他说:“请先坐到老师安排的位置上,如果接下来的几周内结交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随时可以再和老师提出来更换座位。” 清志君……清志就是他的名字吗? 他走过来了,向我坐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定是我这样直视太不礼貌了,又或者是出于初次见面就被看到了迟到的尴尬一幕,有些难为情吧,总之,我赶紧避开了他的眼神。 “你好,嘿嘿,欢迎加入三年二班!” “你好,请多关照!……” 我的视线跃过了挡在脸前的国语课本,耳朵也好奇地伸长。坐在右前方的插班生,到底为何有着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迷人气质呢?哦,糟糕! “你好,我叫作南野清志,刚刚你来晚了,可能没有听到我的名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雨宫……樱,请,请多关照!” “樱酱吗?你的课本拿反了。” “对不起!……哦我是说,多谢提醒!……” 南野清志嘴角微翘,似是眨了一下眼。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我的脸颊瞬间泛起了两团灼热的红晕。 原来他是这样的男孩子啊!近看面容也很干净,声音也很清新,衬衫的领口打理得很好。他坐在我的右前面,我总是会时不时地注意到,他耳后的发梢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他喜欢安静地书写,即便是在课间男孩子们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女孩子们的下巴杵在他的课桌上,他也依然端庄而自然地坐在座位上,彬彬有礼地回答各种奇怪的问题。 “所以,你真的可以用汉字作诗?” “算是吧,不过,也都只是些不太难的内容。” “好厉害!有机会念给我们听听吧……” 我也想和南野清志说上一句话。我用了一个午休的时间写下了一首诗,那页饱含着少女幼稚感情的作文纸在被清志君看到之前,被班长佐佐木佳奈嬉笑着“没收”了。 “很美。” “什么?” “樱酱写的诗。” 运动场和一排樱树之间的步道上,我的怀里抱着两本书,而清志君则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我微微低着头,看到他的白色球鞋严谨地踏在了每一块方砖的中央。 “你看到了?” “嗯。” 天边挂着火红的晚霞,篮球脱离了男孩子们的掌心,高抛的弧线透过铁丝网,印在了我同样赤红的脸颊。 “我哪会写什么诗,和作为文学社长的清志君比起来。” 哎?清志君怎么停下了脚步呢?我回头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一丝迟疑,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安慰的话语。 “嗨,清志君!”佳奈不近不远地挥手,继而高兴地跑到了清志君的身边,“哦,樱酱也在啊?我请大家喝果茶,来吧!” 我懦弱地微笑,在说了“还要回班里去赶在明天之前完成板报”之后,别无选择地看着清志君的背影被越拉越远。也许正是因为清志君总是给别人留下余地,所以才会格外吸引人吧;佳奈对清志君有好感,也是正常的吧。 红色,绿色,蓝色,白色……啊呃!…… 粉笔断了,指甲刮在黑板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那样难受。空荡荡的教室,夕阳透过窗口映在对面的墙壁上,我站在被摆到黑板前的课桌上面,不禁把擦疼了的手指放入口中。 “……一天的成长,在美丽的晚霞中结束。同学们好,欢迎大家收听校园广播。今天我们首先要为大家播送一首刚刚收到的诗,来自三年二班南野清志同学的《你好时光》,送给此时此刻每一个觉得孤单的人。” · 「昨天夜里微风 听到吗 讲了谁的故事 可能吧 也许太幼稚 轻易说出心里话 当繁星闪烁 无法自拔 · 你好时光 请把我的信笺抚平 让笔尖期待 触及挽留的柔情 我天生愚钝 耳不聪目不明 就这样吧 风平浪静 · 今夜又是微风 听到吗 是怎样的思绪 哭了吧 也许太坚持 像个行为艺术家 随潮起潮落 自说自话 · 你好时光 请把我的琴键擦净 将灯光调暗 成全真诚的奏鸣 我难免糊涂 冷似火热似冰 别太在意 潜心聆听 · 明夜还是微风 知道吗 带上忧伤出发 也许吧 笑着挥手告别 再微笑迎接 你好时光 就是最好的时光」 ·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诗,透过字里行间去窥探南野清志的内心。在那个灿烂美好的日落里,我还不知道清志君有一个外校的笔友。 女孩子们的消息总是很灵通,我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听来的关于清志君转学的原因,总之,她们很喜欢传言这些事情。 她们还生动地捏造了一个关于我和清志君的故事。而事实上,清志君只是在午休的时候请我到“吃艺茶饮”喝了一杯花果茶,算是弥补上次佳奈没有一道请我的遗憾------虽然我并不觉得遗憾,也不理解清志君为什么会感到自责。 第一次和清志君独处,虽然是在阳光明媚、门窗四开的茶饮店,而且坐在可以被路人大大方方看到的位置,我还是拘谨地只一个劲喝茶,不说话。直到清志君开口问我昨天lisa小姐布置的英语情景对话作业有没有了思路,我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呀”,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没关系,我给你买姜啊!” 噗嗤一下,我差点把花果茶喷了出来。 (注:日语里“没办法しょうがない”和没有“姜しょうが”发音一样。) 我没有想到,整天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喜爱写文作诗的南野清志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讲个笑话脸上都看不出来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清志君并没有讲笑话。他把花果茶放到一边,把两个人的情景对话全部写在了作业本上,有好几页,撕下来塞到我的手里说:“那,明天就拜托樱酱,无论如何都要说已经和清志组成了一组。” lisa小姐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佳奈脸上的表情已经那样难看了,而我还是低着头站起来,闭着眼一个劲地坚持说我也和南野清志共同完成了作业。 “没办法,那么,我们就破例让清志君先和樱酱完成对话,然后再和佳奈酱做练习吧。” lisa小姐最终还是友好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把讲台的位置让给了我和南野清志。 “哈喽,樱!” 是清志君先开的口。 “你……早上好,清志……” 我张口便说错了台词,脸上又开始灼烧起来。清志君看着我,放松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忘了的地方照着念就好了。”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大口气。 “你来得好早啊,清志,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我想到不能让女孩子等,于是很早就起床。可是,我的自行车坏了,所以还是迟到了。” “你的自行车坏了吗?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呢?”清志君说得很自然,我渐渐也不紧张了。 “我一路跑过来的。” “跑过来?那你一定累坏了吧?” “不,我不累。我们快一起去买花的种子吧!”清志君的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好像我们真的要去种子店。 “好的。清志,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呢?” “我喜欢颜色鲜艳、有香味的花。” “我喜欢养起来简单一些的花,因为我对养花不太在行。”我嘟着嘴。 “没关系,我可以用心地教你。如果我们有一个花店,我负责施肥、浇水、修剪枝叶,而你每天只需要选择一朵绽放得最美丽的花,闻它的清香,感受生命的美好。” “如果我们有一个花店,我要把最好看的花全都摆在窗台上,这样每天只要我看花,就能看到在花园里浇水的你。” “如果我们有一个花店,我要用鲜花装点一整面墙,这样每天当你趴在窗口向外看时,我就能看到花丛中的你……” 我的心里满是憧憬,你看,我的英语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流利了呢! 啊!腿……腿疼……冰凉的疼…… …… ……还不到……还不到六点钟? 果然…… 人老了就是会早醒。 这件事还真是没办法呐…… 作品9:《冲啊!面包车》 我曾经一遍遍地在想,是什么能让那个女孩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座上笑得如此开怀? 是我不懂啊,原来,当她和他在路灯下吃净了麻辣烫的汤料,把餐盘装上破旧不堪的面包车,系上安全带的那一刻,那微笑对视着的眼眸里便是整个世界…… 第1章 午夜天使 二零一九年三月的一天,我从南方出差回来。本该在下午起飞的飞机延误了五个小时,落地时,已是午夜。 飞机还没有停稳,人们便纷纷起身,从行李架拿下了行李,堵在舱门口翘首以待。客舱门刚一打开,短暂同行一程的旅客们便疾步走下了云梯,走过了航站楼长长的到达通道,在候机楼外匆匆招手,然后各自乘着那一抹亮红色的尾灯彻底汇入了这个城市的茫茫夜色,从此再无瓜葛。 三月的bj,夜里的气温寒冷得如同那一栋栋水泥建筑、对门坚实的防盗铁门,亦或是关了电的霓虹灯箱。街上罕见路人,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夜里和这座城市分享一点自己的温度。 我把手缩进了袖口,歪头靠在出租车副驾一侧的车窗上,疲惫地看着外面恍若电影般流逝的光影。 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慢慢飘散的理想抱负,那变得透明的哥们义气,若即若离的亲情爱情,如虚似幻的幸福美满,都让一个曾经豪情万丈的少年渐渐失去了眼眸里的锋芒,妥协到了在夜班出租车上阖上了双眼的地步。 不再相信奋斗,也不再相信爱情。我以为,我为自己提前拔掉了所有插在身上赖以维生的管子,终于可以心安地聆听监护仪器发出像是葬礼进行曲一样的蜂鸣。 我错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大错特错了。 那辆灰白色的面包车是从右侧闯入了我麻木的眼帘,超车的瞬间,我听到从那微敞着一点点窗子的驾驶楼里传出了最纯美的笑声。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衣着朴素得连个logo都没有,扎着一个单马尾的学生头,顺两颊垂下的发丝半遮住了耳朵,手掌掩着笑容,只露出了两弯新月般的眼睑和清秀的眉梢。 她的眼中是一位比她年龄稍长的小伙子,个头不高,有着一副俊朗精干的黝黑面容。小伙子双手持着方向盘,阳光自信的样子就像是在拉着一匹骏马的缰绳,载着自己心上的人儿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 面包车超过了我乘坐的出租车,之后便减速向右并道,拐上了另一条匝道。 夜色中,那一抹闪动着的黄色转向灯渐行渐远。我的眼前却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忽然出现、靠近又远离的面包车,和在超车瞬间听到的那美妙的笑声。 有人说,你永远不会知道天使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又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她们就像是光明的使者,不经意间的一次回眸、一颦一笑,就足以救赎一个陷入泥淖的灵魂。 面包车满载着一车小吃摊贩的家当,把后轮都压得有些瘪了。我想,那沉甸甸的就是他们幸福的来源吧,是他和她在每一次风雨飘摇中紧紧拥抱彼此的力量,是他们所能够给予饥饿的路人最好的东西。 “师傅,那边是往北七家的方向么?……” 我望着面包车钻进去的那一片雾霾,这是我在这一程里和司机师傅聊起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司机师傅并没有理睬我,兀自开着车,行驶在bj凌晨空荡荡的五环路上。 第2章 离家 梅子和葛哥从小就认识。 在交通闭塞、思想守旧的小地方,就连成年人的交际圈子也很难跨过沟谷,覆盖到山的那一面。不然,媒人这个行当也不会自古流传至今。 梅子和葛哥是在村小第一天放学后的山梁上认识的。那时,葛哥手中摇晃着一株鼠尾草,问这个以前从未在山路上见过的妹子说,你家也是七大队的? 从七大队到庆国中心小学有将近十里的路,在农村日益少子化、老龄化的大背景下,葛哥成了每天唯一陪梅子走完那条山梁的人。 后来,为了避免一个穷地方的人再嫁回穷地方,梅子的家里只顾极力地反对梅子和葛哥在一起,却从未想过当初多少个漆黑可怖的夜里,是谁的臂膀一次次揽住了颤抖的肩头,是谁的手掌一次次擦干了哭花的双眼,又是谁指着那初升的朝阳说,将来,我们也要走出这片大山! 梅子终于还是和家里大吵了一番,气生生地承诺再不用刘家的一分钱,把家里所能提供的有限的资源全部让给了弟弟,和葛哥走了。那一年,梅子18岁,刚刚高中毕业。而葛哥21岁,复读了三年,理想终于还是败给了现实。 他们起初去的城市并不是bj,而是杭州。杭州在葛哥的印象中是个特别好挣钱的大城市。发小的家里有人在杭州打工,逢年过节总是寄回来许多新奇的物产,令队里的人都羡慕不已。葛哥问梅子去杭州行不行,梅子为难地说她也不知道,于是,他们就去了杭州。 按照发小给的地址,那里并没有一个什么贸易公司,电话打过去,发小的那位家人却不巧出差了,而且短期内应该也回不了杭州。 那一晚,葛哥和梅子坐在老汽车东站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吃了两碗夹生的泡面。梅子靠在葛哥的右肩,用方便面的一次性叉子叉住半根火腿肠举得老高,看着杭州车水马龙的夜色傻笑不止。她说终于逃出了大山,没有人嫌弃地让她干这干那,也不用因为偷着见葛哥而被骂赔钱坯子,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初来乍到,为了让梅子能够更多一点地享受“想要的生活”,葛哥转了几家快捷酒店,最终拉着梅子走进了一家半地下的旅馆。120元一个床位一晚,不能洗澡,洗脸的热水也是要自己用热水瓶去打的。 半夜,睡在地上的葛哥抬手摸向梅子的床边,又缩回手,用牙使劲咬了咬自己,又摸向床上,最终为梅子掖了掖被子。南方湿冷,夜里别冻着…… 那几天,葛哥和梅子白天一大早就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旅馆。葛哥和梅子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互相鼓励几句,说些加油的话,然后,葛哥去找工作,梅子去找租金便宜的住处。 那个半地下的又闷又潮湿的屋子几乎已经是全杭州最差的旅馆,但一天120元的床位费还是太贵了,一个月住下来就要花费3600元,这对于葛哥和梅子来说实在是负担不起。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样诙谐。梅子没有找到住处,却找到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而葛哥没有找到工作,却凭借着一副能说会道的好功夫找到了一个便宜的住处。 那晚二人各自穿过暮色回到旅馆,在门口刚一相见,梅子就激动地拉住葛哥的袖口说:“我找到工作了!在一个复印店做打字员,他们最近正好有好多旧书要翻印,打一万个字给十块钱!我粗粗一算,那几本厚书得有几百万字,就是几千块钱!” 而葛哥轻抚着梅子的脸颊,含情脉脉地笑过之后,右手抓起行李袋子,左手拉起梅子的手就往外走:“我找到住处了,走,我们回家!” 回家,多么温馨的话语啊。梅子被葛哥拉着,大步流星地走在杭州夜晚的街头。看着眼前人宽厚的肩膀被路灯映得忽明忽暗,走着走着,梅子忽然用手捂住了口鼻,只觉眼中有一阵温热。 那是五公里外的一片老旧棚户区,长长的宣传墙用光鲜亮丽的色彩把那些长着暗褐色的霉菌和苔藓的老房子团团围住。那可能是城乡结合地带最后的几处待改造的地方,老街巷子窄而幽深,由于已经处于半脱管状态,地上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空中似断非断的电线网从这家残破的窗户穿进去,又从那家拆掉一半的屋脊钻出来。 但,无论如何,那是家啊!葛哥和梅子的新家------一栋瘦高的三层水泥小楼的其中一间,一个月900块。房东不让用楼里的厨房厕所,上厕所要去巷子里的公厕,做饭只能在屋里用电磁灶做些简单的,不能爆炒出油烟。 即便这样,梅子也很知足。一想到她们有了落脚的地方,心里就不像刚下火车的那晚那样惶恐了。葛哥拉着她走了五公里,就像小时候葛哥拉着她走在放学后漆黑的山梁上。只要有葛哥在,她就不害怕,因为她知道不管路上多么艰辛,前方就是家…… 第3章 外面的世界 葛哥的求职并不顺利,杭州这座城市似乎完全不需要一个像葛哥这样既没有文凭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外地人。 上到需要西装革履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工作,下到需要起早贪黑餐风露宿的体力劳动,每一个位置似乎都已经被填满。几天下来,葛哥一筹莫展,他开始怀疑那个发小的家人在杭州过得也许并不体面,怀疑那些寄往家乡的“高级”礼物可能并不珍贵,甚至怀疑自幼憧憬的、一直鼓励着自己走出大山的那个“外面的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精彩。 在一家牛肉火锅店的落地窗前,葛哥对着镜子一般的玻璃幕墙站了良久。那面窗子实在太时尚、太阔气、太高大了,自己本就身材矮小的影子映在一对吃着火锅的年轻恋人的身上,更显得“土”得蓬头垢面。 店内,一个穿着围裙、肩上搭着手巾、一看就是保洁员模样的妇女端着水盆向门口走来。葛哥赶紧对着窗子整理了头发,又抻了抻上衣,抓紧时间练习着面部表情,然后趁那个身材微胖的妇女开门出来的第一时间迎上前去,十分客气地微笑:“您好,请问咱们店现在招工吗?我可以……” 哗------! 一大盆脏水泼向火锅店门口的下水井盖,溅湿了葛哥的鞋子和裤腿。 葛哥看了看自己带出来的唯一还算看的过眼的衣服,回过头来,面上又挂出了微笑:“哎,您好?请问咱们这招工吗?” 葛哥被当作了一团空气。不,还不如一团透明的空气。那转身时刻的白眼和略微扬起的鼻孔似乎都在狂笑,笑他这个着装滑稽的异乡人,笑他一个大男人连尊严都看管不住。 刹那间,这个21岁的大男儿险些哭了出来,随即又觉得自己好笑:若不是把梅子带了出来,区区一个工作怎么可能逼得自己落泪? 那天,葛哥没有叫上梅子,自己去逛了菜市场。梅子不在身边,他可以尽情地生气、愤恨,对着地上的烂菜叶子使劲踹上一脚;也可以在为了一分钱的讨价还价中尽情宣泄,也像个“上帝”一样把摊位上的每一个柿子都拿起来捏捏,再“嗤”地一声嫌弃地扔掉;也可以和大妈们一起哄抢没人要的烂菜叶子,那些大妈们说,有些菜叶子明明还很好,用来喂兔子岂不是浪费? 葛哥拎着一篮子菜叶回到家,梅子正在用电磁灶煮粥。她俏皮地问了一句“回来啦”,便用挽起了袖口的白皙小手接过了葛哥手里的菜篮子,又帮他脱下外套挂起来。“我去把这菜洗洗,粥里面下点菜叶,你爱吃吗?”梅子温柔地问葛哥。 砰! 跳闸了,屋里一片漆黑。 房东在楼下骂开了,是难懂的杭州话。从楼上听起来,大概就是嫌梅子把垃圾放在了门口,把淘米水倒进了马桶,现在又把电搞断掉了。“我去看看哪里跳闸了。”葛哥在黑暗中轻拍了拍梅子的手。 房东是个刻薄又精于算计的老太太,连她的老伴也管不了她。在她接连几天的无理取闹之下,葛哥终于还是和她平摊了雇人换电表的费用。即便这样,房东还是和葛哥约法三章:电磁灶不许开最大功率,再烧了什么电器照价赔偿,晚上也不许用空调开暖风,否则电费就由葛哥和梅子出。葛哥一口一个大妈长、大妈短,答应了她的全部条款,因为很难再找到这么便宜的住处了,也不想让梅子感到流离失所。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葛哥还是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他的内心越来越焦躁,却又要在梅子面前尽量克制这种情绪,好让她放心。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下,葛哥听到有人说可以去横店做群众演员,只要有足够的毅力就能挣到钱。葛哥于是瞒着梅子买了大巴车票,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到了横店,加入了蹲在墙边等待拍戏的土生群演大军。一连几天,没有接到一个活,有的时候连一盒盒饭都抢不到,还搭进去了好几百块钱的车票钱。 在横店回杭州的大巴上,葛哥疲惫地靠在车窗上,偶尔晃过的路灯短暂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旋即又暗了下来。似睡非睡间,葛哥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拉着梅子的手走在荒无人烟的山梁上。那时的他心中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畏惧,因为头上有闪亮的星光,前方有为自己点亮的灯火,而路,就在脚下…… 眼看着快到月底了,葛哥还没有找到工作,而梅子虽然找到了10块钱一万字的工作,工资却是要等到所有的书全部录完才一起给结。葛哥和梅子从老家带来的盘缠也花得差不多了,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为了那几千块钱,梅子开始加班加点,拼命赶进度。 常常,梅子后半夜悄悄回到租屋,那时葛哥已经睡熟了。梅子蹑手蹑脚地打了半盆温水,刚把手指伸进水里,一个激灵便把她的困意彻底驱散------指尖的水泡破了,十指连心的疼痛让梅子紧闭着眼、咬紧了牙关才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几秒钟过后,代替疼痛的是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仿佛自己伸进手去的是一个火盆。 三百五十万字的书稿、资料和文件,梅子终于全部录入成了电子文档,再加上白天帮店里复印、排版和设计字效的钱,梅子一共应该能拿到四千多块钱,这是梅子这个月最重要、也是最开心的一天。 那天,梅子一直在店里等到很晚,复印店的殷老板才开着车赶来。“不好意思啊,路上实在是太堵了!你晓得的。”这是殷老板进门来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便是:“哝,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我又给你凑了个整,一共是五千块。”殷老板把钱包好,放在了复印店的里间、他的电脑桌上,“你拿去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老板!” 梅子激动地鞠了一个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梅子欢快地跑到电脑桌前,伸手刚要拿,殷老板却抢先一步抓起了信封,举到了梅子够不着的高度。 “老板……您这是……?” 殷老板哈哈一笑,一脸风趣地把钱递给梅子,还用长辈看晚辈似的慈祥眼神打量着梅子,关心地说:“你这么能干,以后就留在店里吧!” 梅子连连道谢,有太多感激的话想说,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自己的贵人! 梅子伸手去拿信封,不料殷老板又把它举高了,梅子有点笑不出来了。 “有男朋友没有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殷老板还是那副关爱的眼神。 “他是……我们刚来杭州一个月,他还在找工作……” “你们年纪轻轻的,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吃点苦,吃点亏,受点委屈都不要怕,知道吗?现在吃点亏,摔几个跟头,都没事,胆子要大!要敢想,敢做,知道吗?” 梅子看着殷老板炯炯发亮的眼神,知道他说这番话的好意,于是再次真诚地感谢了他。殷老板见她如此懂事,终于把攥着信封的手放低,伸到了梅子的眼前…… “啊!……你做什么?!……殷老板……你放手!……放开我!……” 梅子惊恐地挣开了殷老板的手,而殷老板则彻底露出了真面目,他把钱放在自己面前的电脑桌上,冷冷地说:“去吧,出去吧,出去就直接走掉好了,反正我们也没有签什么用工合同的对不啦?走吧走吧,赖着不走的话我要报警了!”说着,还极力地摆着手,示意梅子他要关门回家了。 “你混蛋!” 梅子又羞又恼,气得哭了起来。 一走了之!……一个月的辛苦将付诸东流。她和葛哥带来的钱已经剩得不多了,如果现在再失去住的地方,那可比刚下火车的那晚要惨多了…… 和他拼了!……葛哥现在还没有工作,如果自己被判了刑,葛哥一个人可怎么在这陌生的城市活下去…… 梅子抹干了眼泪,一步步走向殷老板,眼里满是杀气。毫无知觉地,嘴唇也被她自己咬破了,满口鲜血…… “哎!这就对了嘛!就说你们年轻人要敢想敢做,不要怕吃亏,吃亏不是坏事。” 那晚,复印店里断续传出梅子痛彻心扉的嘶喊,炙热的鲜血滴在了复印店冰冷的地板上。 第4章 生日 交上了房租,心里暂时就踏实些了。 回想起在复印店的时候,有几个同样外来的姐妹曾经和梅子聊到,要想在大城市真正落住脚,怎么也得有几个“证”才行------找会计工作要有会计证,找饭店工作要有健康证,做厨师要有厨师证,当的哥要有驾驶证……而这一切又不是想学就能学的,除了准备钱以外,还要有杭州的居住证,而申领居住证的条件又是先要有暂住证…… 一点滚烫的水花喷溅到手背上,梅子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揭开了锅盖,险些从锅里扑腾出来的挂面汤慢慢落了下去。不管怎样,梅子想,她要攒钱给葛哥考证!有了证,葛哥找工作就会容易些了吧? “我回来了。呦,挂面汤里面还下了鸡蛋啊,拿到工资了?” 葛哥问得平静,梅子笑得温柔。 梅子没有问葛哥今天是否找到了工作,事实上,梅子从没有问过这样的话。她轻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从贴身的兜里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葛哥:“我们以后就把钱全都存在这张卡上吧。”梅子的眼中满是希望,她知道,这张小小的卡片会勤奋地记录下她和葛哥努力奋斗的每一个点滴,再一点点地为她们描绘出幸福的形状。 葛哥的嘴角浅浅地弯出一个弧度,梅子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们心照不宣。葛哥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地用筷子把挂面往嘴里送,塞得满满的。 梅子走到了葛哥的身后,用自己的双臂轻轻地环住了葛哥,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背上,斟字酌句地说:“哥啊,我小时候胃不好,喜欢吃淡一些和好消化的东西,我们以后多吃点米粥和挂面吧……”葛哥望着天花板,努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 我从小胃不好,我们以后多吃些米粥和挂面吧……这句话盘旋在葛哥的梦里,终究是令他难过到在午夜里醒来。葛哥半坐起身,看着身边的人儿熟睡的侧颜,情不自禁地想要为她盖好被子,谁料梅子却被这充满爱意的轻柔动作惊醒,蜷缩成了一团。 黑暗中,葛哥分明从那一双熟悉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惊恐。对视片刻,二人竟有些见外地笑了起来。这笑容到底溶解了几分尴尬、几分害羞,又有几分是默契的“不必说”,恐怕也只有双人床上背靠在一起的两颗心能够知晓罢。 第二天,梅子挂着两个黑眼圈,又走上了找工作的街头。上次的事情之后,梅子已经不可能再留在复印店了,而葛哥找工作的事也不见什么进展,两个人都没有了工作,这让梅子的心里惴惴不安。病急乱投医,梅子循着电线杆上贴着的一张广告的指引,走进了一家“ktv”。其实,梅子并不关心那三个字母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这样气派的店面,“待遇肯定错不了”。 若不是误打误撞,梅子怕是这辈子也无缘知道ktv里面是怎样一个华丽世界。经理把一打啤酒端上桌面,说她不用知道“公关”是什么意思,一口气把面前这6瓶啤酒喝了,明天就上班。什么这证那证,通通都不需要,就这么简单! 世界上还有这么简单的事,只要喝了这几瓶酒就能得到每月4000元的工作,这还不算提成和小费?喝酒算什么难事,葛哥发小家就经常有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哪次不是喝了一堆的空瓶子?梅子看着摆在眼前已经开了盖的玻璃瓶,沉了沉气,伸手拿起了一瓶…… 一片热闹的狂笑声中,梅子终于瘫坐在了地上。她强打起精神,强稳住颤抖的手臂够向最后两瓶啤酒,可是胃里一阵痉挛,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的秽物最终彻底浇灭了她的幻想。好心的副经理张姐叫人把梅子扶到了卫生间。迷离之中,看着台镜里面那副吐污了衣襟、头面凌乱、狼狈不堪的模样,梅子哭笑不止,不知是为荡然无存的十八岁的清纯,还是为切实存在的身体上的痛苦。 “我看了她登记的身份证,这女孩是我老乡……” 张姐鼻子一酸,扭头看向了无关的方向。她脸上名贵mer粉底遮得住衰老的细纹、遮得住曾经的卑微,却遮不住一汩许久未曾涌上心头的真情实感:“就让她跟小赵一块儿,盯一下吧台吧。” 梅子每天下午出去,凌晨三四点钟才回来,即便她和葛哥解释过是在ktv里面帮人家看摊、卖烟酒食品,葛哥还是对她的工作心存疑虑。但他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一个大男人这么久都找不到工作,梅子没有抱怨过一句。 葛哥每天早上出去时,梅子累得还没有睡醒,晚上回来做好了饭菜却总也等不到和梅子一起吃;葛哥和梅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和她见不着面、说不上话。人就怕自己看不起自己,时间一长,葛哥心头萦绕着各种不好的怀疑和猜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一切终于在梅子生日的那天爆发…… 那一天,两个醉汉轻浮地要求梅子陪他们喝完一整箱啤酒,事情闹大了,经理的平息办法是,梅子当众喝干两瓶啤酒,就算双方互相给个面子。那晚,葛哥也学在火锅店遇见的年轻情侣那样,想给梅子过一个浪漫的生日,他破费地做了两个肉菜,还买了一瓶红酒,特意等到凌晨三点半梅子下班回来。 “哥啊,你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梅子感动极了,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浪漫的场景,和葛哥在自己的小屋里共进一次烛光晚餐。又喝了一杯红酒的梅子终于不胜酒力,哭着对葛哥说:“哥,我对不起你……我也想存钱给你过生日,还想存钱给你考证用,可……我可能不得不花掉我们好不容易存起来的钱了……我……我已经……两个月没来事了……” 葛哥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还笑着劝梅子钱可以慢慢存,却突然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呢!” 那些可怕的臆测再次不受控地涌现,原来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一直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梅子永远不会嫌弃自己!被长期镇在心底的恶魔终于突破了牢笼,葛哥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口气喝干了为梅子精心挑选的红酒,暴怒地把空瓶子摔了个粉碎…… 也许是廉价的红酒里面勾兑了太多的酒精,几乎没喝过酒的葛哥很快便失去了理智,他气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高高举起在半空中的剧烈颤抖着的巴掌终究还是无法落在梅子的脸上。狂怒之下,葛哥掀翻了整桌的饭菜,青筋暴起地怒吼道:“老子都他妈没有碰过你!你他妈到底找的是什么工作!!……我怎么那么傻……我怎么那么可怜……” 看着葛哥蹲在墙角痛苦地捶打自己,梅子无声地哭泣着,默默打扫了一地狼藉的饭菜,一片片地拾起了那些曾带给她无限温暖,而今冰冷锋利的记忆碎片…… “梅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恍然,葛哥从背后紧紧地拥住了梅子,口中一个劲地道着“对不起”…… 梅子终究还是转过了身,双手捧着葛哥的脸颊为他拨开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豆大的泪珠从她哭红的眼帘滚落。 第5章 他哪里走,我哪里跟 ktv里面的纸醉金迷,梅子以前不曾见过,现在也一点都不喜欢。 梅子的柜台在大堂的一角,她见过形形色色的顾客,有纹着身的年轻小伙,有勾肩搭背的这总那总。偶尔,客人在包厢里点了单,梅子要准备好酒水或是食品送去。 包厢区是梅子最不喜欢的地方,每次送货,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鼓点都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口,还有令她眩晕的灯光,混着烟味的污浊空气。这些都令梅子无比怀念夏日里微风拂过的那道山梁。那时白云从头上飘过,葛哥双手抱在头后,悠闲地躺在山坡上嚼着草叶,而梅子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葛哥身边。要是人能够永远不长大该多好啊…… “先生,您找谁?喂,这位先生!” 大堂领班略显不安的腔调把梅子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梅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满眼都是惊喜之色。怪不得领班会拦住他,穿得和这里的顾客如此不同,这位先生果然一看就不是来消费的,一看就是来找人的------来找她的呀! 顾不上回应梅子的笑容,葛哥见到梅子,把两个行李包拎在一只手里,径直朝着梅子的柜台走过来:“梅子,我们走,快!”葛哥一脸严肃地拉着梅子,他的手上满是伤口。 也许是葛哥想要补偿自己一顿生日晚餐吧,梅子想。他们一路穿过小巷,葛哥走得太快了,梅子不得不小跑两步才能跟上。那栋熟悉的三层小楼终于出现在眼前不远的地方,走近、路过、又在背后渐渐离远。梅子扭着头,眼底难掩失落。“别看了,东西我已经都收拾好了,房也退了。”葛哥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并不想多解释什么。 房退了,那个刚刚带给她些温暖的小家,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日落时分,东南方的天空阴沉得厉害,一场大雨似乎难以避免。雨前的凉风下来了,葛哥和梅子在高速公路边上站了许久,葛哥一直伸着手招呼过往的大巴车,终于拦停了一辆。 “到哪呀你们?” “这车到哪?” “bj。” “那就到bj!” 所以,又要走了吗……这一走,杭州的工作丢掉了,刚刚捂热的小窝也丢掉了! “……三百六一位。” 葛哥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兜才凑出了两张车票钱,售票员一下子就全部收了去……梅子赌气似的扭头看向车窗外,不理葛哥。 大巴车驶上了高速,快要出城的时候,梅子忽然看见自己曾经待过的那家复印店从眼前一晃而过,门窗被砸得粉碎,地上乱得一片狼藉。殷老板头上包着纱布,正情绪激动地和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比比划划。 梅子回过头,又仔细地看了看葛哥那双满是伤口的手,那时葛哥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熟了。梅子轻轻地靠在了葛哥的肩头。 “我们是要永远离开杭州了吗……” 过了许久,葛哥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嗯。” 梅子又轻声地问:“为什么不坐火车……是因为买火车票身份证有记录吧……” 这次,梅子再没有等来葛哥的回答。梅子伏进葛哥的怀里,双手抱在了葛哥的腰际。 雨大了,车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不清。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仿佛是催眠的摇篮曲,乘客们已经疲惫得睡着。司机关掉了灯,车厢里一片昏暗,只有前面的一小块屏幕还亮着,静静地播放着常石磊唱的《山楂树之恋》…… 「他哪里走,我哪里跟, 心中的相思说不清; 我唱的歌,他拉的琴, 山楂树连两颗心。 红花如是血,白花就是情, 满树的鲜花却看不见他…… 天呀,地呀,你不要带走他; 风呀,雨呀,你不要伤害他。 我要变做山楂花, 随他化作泥土,在这里安家……」 第6章 翅膀必须是一对 梅子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可是那清秀的小山村已经不复存在。轰鸣着的机械肆无忌惮地把土地翻绞、切碎,到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钻台声,和冷冰冰的金属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在那条面目全非的山梁上,梅子遇到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小女孩,她赤着脚,泥洼洼的小脸被她脏兮兮的手掌一抹,更加花得不成样子。梅子为自己无力帮助她而感到悲凉,她能做的也只有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花花的馒头,递给她说:“吃吧,小饿……” “梅子,梅子……又做恶梦了?” 葛哥扶着梅子的肩头,轻轻地把她翻过身来,她那双紧闭的眼角已然嗪着泪水。“哥,我梦见咱们的老家了……” “会回去的……等我们在城里落住脚,挣了钱,我们就回去……睡吧,梅子……睡吧……”葛哥轻拍着梅子的背。 这间12平米的小屋就是葛哥和梅子在bj的落脚点。那天当他们下了大巴车,抬头见到鳞次栉比的高层住宅楼,和其他北漂一样,梦想从木樨园长途汽车站开始了。 葛哥想带梅子吃一顿正宗的老bj炸酱面,却迫于囊中羞涩,最终和梅子在bj吃了一顿“杭州小笼包”。简陋的饭桌上,葛哥伸手去拿醋瓶,却抓到了对面食客同样拿醋瓶的手上,他和梅子因此结识了一位给大红门肉联厂跑货的老乡。 老乡告诉葛哥,他认识的北漂好多都是在北七家那边落脚的。那边的城中村有非常便宜的房子,周围也有许多高档小区,跑通勤的白领每日披星戴月,就算弄个三轮车每天守在公共汽车站卖早点和夜宵都能赚到不少钱。 葛哥信了老乡的话,真的在北七家一带找到了便宜房子。那个大院子原来是汽车队的宿舍,十几排一模一样的简易平板房,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葛哥和梅子租下了一间,每月600块钱,没有厕所,厨房是煤棚子改造的,前门对着别人家后窗户,进门就是床。 “梅子,这些天你先在家好好休息吧,工作的事不用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葛哥能够这样安心地让梅子在家,是因为老乡给他介绍了一个给批发市场的商户拉货的生计,还好心地借给他一部装了马达的平板三轮车。葛哥的第一趟活就是帮商户从北七家的仓库拉塑钢门窗到建材城,一趟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一天跑上十趟八趟,收入还是可以的。 那些日子,梅子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给葛哥做好了早饭。葛哥4点半出门,骑着三轮车先给菜市场的商户拉蔬菜,再给批发市场的商户拉布匹,再给建材城的商户拉建材,晚上再回菜市场帮商户们把能够储存的剩菜拉回仓库…… 无论风吹日晒,在路上陪伴葛哥的只有他的那辆三轮车。那辆后来被他视为兄弟的三轮车驼过水泥石灰,拉过活禽水产,运过一个人搬不动的组合家具,也收过低价处理的冰箱彩电。一个人,一辆车,一壶水,一块写有手机号码的牌子,bj城不认识葛哥,葛哥的足迹却几乎遍布了bj城。 虽然葛哥让她在家好好休息,但梅子的心里却感到十分不安。她终于理解了当初在杭州的时候,葛哥是怎么熬过了那些自强又自卑的日子。bj的工作对于一个没有学历、没有户口的外地女生来说更加难找,梅子也是在垂头丧气的绝望中意外发现了一丝希望。 那一天,天空阴沉,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被用人单位拒绝。回家的路上,梅子提前下了车,想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她和葛哥的未来。一声长长的闷雷,鸟巢门前的广场上游客们匆匆四散,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逆着凉风迎上前来。“您好,和鸟巢合个影吗?5元一张,现照现取!”梅子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真人大小的毛绒熊正站在不远处,做着天真的可爱动作……梅子背着葛哥租了一套绿色的“可达鸭”的卡通服装,从此,鸟巢门前的广场上又多了一只笨笨的绿色鸭子。 葛哥发现了梅子的秘密是在一个飘着落叶的缤纷秋天。那天,不知谁喊了一句:“走!”一起扮卡通形象的人立即四散逃窜。梅子的头套有颗扣子解不开了,摘下头套时,她已经被落下了很远,一路跌跌撞撞。 正当几个穿着制服的城管锁定了这个跑得最慢的“笨鸭子”追赶过来,葛哥恰巧刚刚给水立方的工地送完器材,隔离带另一侧拼命奔跑的娇小身影令葛哥错愕万分。葛哥大喊了一声:“梅子!这边!”梅子纵身跃上了三轮车。 看着身后弯着腰、累得气喘吁吁的城管们,梅子突然觉得想笑------最近几次,城管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差了呢!葛哥扶着车把,几次回头看向梅子,满肚子的气话一股脑挤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半句来。 多么“滑稽”,一个平板车拉着一只“鸭子”。骑车的说:“你不是‘鸭子’吗?跑不过,那你飞呀?”车上的“鸭子”说:“鸭子的翅膀飞不起来……”骑车的又说:“以后有我,我做你的翅膀。”而“鸭子”说:“翅膀必须是一对,才能带给人飞翔的力量!……” 秋风萧瑟,三轮车沿着路灯一路向北,滚滚前进的车轮卷起了几片落叶,也载走了夜幕下的bj城里,那最轻松、最痛快的一段笑声。 第7章 就算变成鬼 十一之后,天气转凉了,bj也渐渐进入了旅游淡季。 游客越来越少,偶尔路过的几个路人也都没有心思照相。梅子知道,扮卡通形象的生计就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又来了一位大叔,梅子赶紧跑过去,用上了她全部的热情来说服他慷慨解囊。可遗憾的是,大叔根本不是游客…… 也许是看梅子可怜,已经走过去的大叔又停下来,回着头问道:“姑娘,天都凉了,你在这里做这个,不冷吗?” 梅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懵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个陌生人的善意,殷老板的事让她对主动示好的陌生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不过为了生计,梅子还是勉强自己又挂出了一副笑容,再次恳求道:“我今天还没有开张,大叔,您就和鸟巢照一个合影吧?” 大叔摆摆手:“我和朋友一起盘下了一个店铺,打算开个‘鬼屋’,你到我这里来吧,至少在室内能够遮风挡雨……”大叔见梅子满脸疑虑,便没再多说,只是把一张名片塞进她手心里:“没关系,需要的话就打这个电话。”梅子用异样的眼光目送走了这个有些奇怪的热心人。 那天下午,梅子终于被城管逮住了。葛哥从南城一路赶回来,到城管执法大队的时候,已是傍晚。葛哥交了罚款,签了字,领回了被扣的卡通服交给梅子。他捧着梅子的脸庞,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别干这个了,好吗?”梅子措辞良久,刚要张口,肚子里一阵响亮的饥饿咕噜声,把两人都给逗笑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bj的冬天来得这样早,仿佛昨天树梢上还有一丝半缕的绿色,夜里的一场北风就全部都给打落了。 清晨,朝阳从东边照进狭窄的巷子,半排平房镀上了金色。鸽子拖着长长的哨音,从头顶的蓝天飞过。谁家的女主人起得早,洗洗涮涮,湿衣服挂满了窗栏。 卖蜂窝煤的小贩在大院里游荡,从排房的一头叫卖到另一头,挨家挨户地问今冬要订多少块。梅子不懂,就问小贩该怎么买,小贩认真地给她算了一笔账:“我这煤好,1块5一块,一天保准你烧四块就行,别人的煤就得五六块。冬天烧四个月,像你们年轻人身体好,少烧个把月,那也得百来天。你就先订个四百块吧,一共是600块钱,还给您都码好喽!”梅子听了后支支吾吾,说再想想。小贩激动得眉飞色舞:“还想?再想就买不到了!这马上都不让烧了呢!” 梅子舍不得把钱就这样填进火炉,但又怕葛哥在漫天飞雪的三九天回到家也没口暖和的热气。思忖半天,梅子还是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饼干盒,犹豫着把里面最后几张百元大钞拿出来,心疼地递给了小贩。钱真的不经花啊!梅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刚几天,怎么就又要取钱了呢? 在去银行的路上,梅子的手里反复地翻弄着手机,几次打出了那一串陌生的号码又犹豫地删掉。直到她瞥见墙上用各色的油漆胡乱喷涂的“办证”,她才一咬牙,按下了拨出键……是啊,她需要钱,她还要给葛哥攒钱考证呢。 “喂?” “您好,是我,我是那天您在鸟巢门口见到的那个女孩……” 按照大叔给的地址,梅子找去了那家购物中心。那可真是个气派的“中心”,女人穿的、男人用的、小孩玩的,底层购物、中层娱乐、顶层餐饮,梅子站在天井里仰望着花花绿绿的招牌,这有多少钱也能花出去啊! 位于购物中心顶层的一侧,靠近电影院的位置有一家新开张的店铺,宣传海报极尽所能地展现着阴森恐怖的效果,一对对从门口路过的小情侣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不理解,那些吓得她小时候都不敢上学的东西,城里人竟然花钱来娱乐?梅子攥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气:“来都来了,加油!多挣钱!” 经过简单的培训,梅子上岗了。按照游戏策划方的要求,她需要化妆成一个皮肤惨白、口鼻流血的“女鬼”,每天在“鬼屋”里爬上8个小时。这对于梅子的身心都是一种磨练,她需要克服自己心里的恐惧和抵触,“加油!”,她对自己说这和在鸟巢门前扮卡通鸭子是一样的。 起初,每当有顾客被她吓得尖叫或者被她吓哭,梅子的心里都会感到难过。慢慢地,在老板的指导下,梅子做“鬼”的功夫越发专业了,不仅吓人的技巧更加熟练,心态也变得更加成熟和豁达。 偶尔,被吓“疯”了顾客会下意识地攻击她们,即便顾客吓得对她拳脚相加,她也不能还手------这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里面的。梅子倒是不埋怨那些顾客,相反,她还心存感激,因为他们让她看到了在灾难或者恐惧面前,人性中最弱小无助的那一面。这让她更加知足于和葛哥的平凡生活,她没有太多的奢求,此生能够和葛哥厮守,命运里少些这样的惊恐便好。 葛哥有时会问梅子,为什么隔三差五,她的脸上就会多了些淡淡的瘀伤,夜里睡觉也会因肩膀的酸痛而辗转难眠?梅子说,工作的环境实在是太暗了,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葛哥不信,竟用两天的收入换了一张体验票。 “鬼屋”里那些骇人的场景布置得如此逼真,葛哥想不明白曾经那样胆小、放学后一定要拉着他一起翻过山梁的梅子,怎么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待上一整天! 葛哥走进“鬼屋”的心思很单纯,就是想亲眼看到梅子工作得很舒心,他心里就踏实了。可是这样的环境怎能令她舒心?葛哥前面有一对情侣,女孩胆小,男孩就极尽所能表现出对女孩的保护。经过了一路的提心吊胆,本以为游戏结束了,可在最后一个转弯处,突然出现的“女鬼”把女孩吓得惨叫不止。男孩也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一拳就把“女鬼”揍得踉跄,一脚便把“女鬼”踹倒在地。 “梅子?” “女鬼”捂着肚子,惊愕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愣住了。 是梅子……真的是梅子! 葛哥和梅子认识13年了,她就是化妆成这样,葛哥也能一眼认出她! 葛哥的双眼瞬间涌出一汩愤怒的泪水,猝不及防地,眼前的男孩被葛哥从背后一个抱摔撂倒,俩人扭打成了一团…… 直到闹到了派出所,葛哥依然拒不道歉。他承认是自己先动的手,可是当那男生狡辩说他只是受到惊吓,下意识地推了“女鬼”一把,葛哥直接抓起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砸了过去,怒吼道:“下意识?!我就在你后面,我亲眼看见你又抬脚把梅子踹倒在地上!下意识?你大爷的……”民警赶紧把情绪激动的葛哥按回座椅里。 葛哥因此被多教育了几个小时,梅子领着他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鬼屋”的老板带着慰问金来看望梅子,说一切都是意外,还希望梅子能够养好了伤早日回来。葛哥直接拒绝,说他再也不会让梅子离开自己了。 梅子的工作又丢了……葛哥和梅子大半夜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沉默了许久。葛哥回头看着梅子,那时,梅子脸上的旧伤还没有完全消褪,而葛哥的嘴角也挂着彩。 “今天算我救了你一次。”梅子说。 “我也救过你啊,”葛哥忍俊不禁,“不对,我救过你两次!笨鸭子你这么快就忘了?……” 橘黄色的路灯之下,葛哥和梅子互相看着看着,竟“噗嗤”一下子,笑得再也控制不住…… 第8章 过年啦 “我的小老弟在呢吗?” 梅子正在把自己缝的鞋垫往葛哥脚上比划,听到门外有人叫门,葛哥赶紧起身去迎。 “呦!老哥你还真找过来了?快进屋!”葛哥热情地把在包子铺认识的那位老乡请进屋里来,给梅子介绍道:“这是李大哥,你见过的,咱的三轮车就是李大哥好心给弄的。上次他说有空来家里,没想到他还真惦记着。” 梅子礼貌地微笑,为客人倒水。李大哥四下打量着屋里,乐呵呵地问:“怎么样,住的还行吧?房租便宜不?” “便宜!便宜!”葛哥接过李大哥送来的鸡蛋,十分客气地说:“大哥你还拎东西来,这我怎么好意思。我俩到bj人生地不熟,亏了遇见你,大哥已经帮了我们好大的忙!今天无论如何,大哥你得留下在家里吃饭!” 李大哥笑得憨厚:“老乡!咱哥俩就别见外了。我今天过来就是看看老弟和弟妹安顿的怎么样,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 “没有没有,大哥你也看见了,这不都挺好的么?” 寒暄闲聊的工夫,梅子已经做好了一桌的饭菜,葛哥还特意从院门口的小铺买了些散酒。小圆桌在屋里一支,小酒一倒,推杯换盏之间,还真有些久违了的乡土气息。 酒过三巡,微醺的李大哥掏心窝子地说道:“上次你给南城的老刘拉过鸡蛋,还记得不?那是我哥们儿,铁得没话说的哥们儿!他见你一次就说你这个人可交。老弟啊,真的,你们在bj无依无靠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和大哥说……” 李大哥的话打动了葛哥,他终于道出了这几天一直压在心底的发愁事,说想来想去,大哥以前提过的卖早点夜宵是个好主意,挣钱多,还不用跑,最关键的是可以和梅子一起干------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梅子。 “得嘞!”李大哥攥着葛哥的手,拍着胸脯说:“这事老弟你就别管了,不就是给你的三轮车加个炉子、装个棚子,再让开粮店那老刘常年便宜供你点儿米面鸡蛋……老哥还认识几个兄弟,别的不敢说,把这几件事办了,大哥说得上话。” 葛哥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踢倒了酒瓶子,激动得红了眼眶:“老哥,弟弟给你添麻烦了,我敬你!……” 晚上,喝得烂醉的葛哥一直在闹,一会哭一会笑。床上地下,葛哥吐得到处都是,梅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一边照顾葛哥,一边还要把弄脏了的床单和衣服洗干净。而葛哥瘫在床上不停地叫喊着:“梅子!……梅子啊……梅子哎!……梅子……梅子啊!……” 没过几天,李大哥真的找人把做好的炉子和车棚子给葛哥送了来。葛哥骑着车到处逛,见到路边有流动卖早点的或是做夜宵的就上前搭讪,凭着一副好嘴皮子功夫套出了不少手艺。回到家,支好炉子,葛哥练摊煎饼,梅子练烤冷面。炉火好不容易才调好,一添火,火力半天上不来;一开风门,又半天压不下去…… 那些日子,葛哥和梅子没少吃下夹生的面团,或是就着水强咽下烤糊的肉肠。手艺就是在一次次失败中渐渐纯熟。终于有一天,他们吃下对方做的食物不再如啮檗吞针,舔舔嘴唇,反倒还觉得生熟咸淡正好、别有一番滋味! 葛哥和梅子的流动小吃摊开张了!三轮车停在地铁站的门口,早上葛哥摊煎饼,晚上梅子炒冷面。一个紧着做,另一个紧着装袋子和找零钱,三轮车的前面常常排成了长队,葛哥和梅子忙得四脚朝天。尽管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但自从离开了家,他们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踏实过。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四面八方响起了辞旧迎新的鞭炮声,礼花从楼群间升腾起来,一朵朵地在头顶绽放。“走吧,咱们也回去包饺子!”葛哥把厚厚的一沓零钱对折起来,塞进腰包,梅子也是满面笑容。 12平米的小屋里,水壶在炉火上嗞嗞地冒着热气,窗户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露水。砧板、擀面杖、菜刀、盖帘把小圆桌挤得满满的,葛哥和梅子的鼻尖上,那白花花的不是面粉,而是家的温馨。葛哥站着赶皮,梅子坐着包馅,不多会儿,小巧的饺子便在盖帘上码出了一个幸福的形状。 饺子皮赶完了,葛哥帮梅子一起捏饺子,边捏边问:“梅子,你想不想看春晚?我们也买个电视吧?……梅子?” 梅子趴在桌子上没有反应,葛哥赶紧放下了手里的饺子,紧张地摇着她的肩头。 “哥……我……我……我难受……” 梅子瘫倒在地上,葛哥大惊失色,想要搀起她时,才发觉自己的腿也软得像两条面条。一阵头晕恶心突然汹涌袭来,葛哥艰难地推开了门窗,几乎是爬着把梅子拖了出去。 葛哥和梅子背靠着墙坐在院子里,吹了半天的冷风才稍稍缓过劲来。梅子脸色惨白,双唇虚弱地翕动,葛哥凑近到梅子跟前,听到她无力地说:“……明天……买两节新的……烟筒……叫……叫你不要……用旧的……你偏不听……” 葛哥抱着梅子一个劲点头,懊悔不已地说:“买买!明天一早我就去买!” 看着眼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气的葛哥,梅子努力地挤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哥,新年快乐!……” 第9章 冲啊!面包车 葛哥和梅子的三轮车终于还是被扣了,他们去要过几次,得到的答复一直是“这俩月正严整市容呢,等过些日子吧!” 从城管执法站出来,梅子和葛哥手拉着手走在马路上。梅子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她们已经来bj三年多了,这还是头一次不用急于奔波,可以和葛哥这样轻松地遛马路。葛哥笑道:“急也没有办法呀,车在人家手里,回去能做什么?” “哥,不如趁这段时间,你去学个驾照吧!”梅子突发奇想,跳到葛哥面前拉着他的手说。 “要学就一起去学,我们攒的钱应该也足够了。” “不用,你去学,你肯定学得快。等你学会了,你教我。” 葛哥看着梅子的笑眼,伸手帮她把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束回耳后,微笑着揽起了她的肩膀。 离家三年了,葛哥还是第一次往家里打电话。在电话里,除了说些“以前混得不好,没脸联系家里”这样的寒暄话,葛哥还一本正经地说,梅子已经21岁了,他准备开春就和梅子结婚,让家里先帮忙去梅子家探探口风,如果同意,他就找人去说媒,如果还是不同意,他就和梅子领了证,不回去操办了! 那晚,梅子也第一次接到家里来的电话,站在门外边听边哭。葛哥出门为梅子披上一件外套,转身的瞬间,他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梅子的父母也哭得伤心:“女娃啊,爹妈对不住你,让你受苦啦……” 葛哥领到驾照的那天,梅子陪着他去逛了好几个二手机动车交易市场。他们兴致勃勃地和车贩子讨价还价,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憧憬着近在眼前越来越美好的生活。 葛哥和梅子看中了一辆便宜的面包车,他们把滔滔不绝地推销着的车贩子晾在一边,拉开门,坐上去,葛哥兴奋地给梅子介绍说:他已经想好了,把这辆车改造成流动的小吃摊,什么煎饼果子、烤冷面、麻辣烫,多弄几样!多攒些钱,以后再用这辆车做点小买卖,挣得再多了就盘个店面,以后他们就不用再奔波了;再生个儿子,到时候梅子看着店铺,他来上货,挣的钱都用来供儿子读书! 葛哥还说,儿子小时候可能会很淘气,像其他城里的孩子一样需要他和梅子操心;长大一些了还可能会嫌弃他的父母,嫌弃他们挣钱的方式不如他同学的父母那样光鲜体面;但是他再长大一些,就会渐渐理解了他的父母是多么的不容易,他会想要好好读书,读大学,立志当个科学家!……梅子听着,笑得合不拢嘴。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一晃,葛哥和梅子已经来bj打拼了五年,当年那辆便宜的二手面包车也渐渐显得老态龙钟,可葛哥和梅子共同支撑起来的头顶的那一片蓝天,却从未褪色。 大风大雨中,梅子快要顶不住篷杆了,雨水像子弹一样打在她的脸上,令她呼吸困难。葛哥终于收完了蓬下所有的桌椅和餐盘,冲到梅子身边,帮她拉住篷布。两人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江河里撑杆的船夫,又拉又拽,拼尽自己的力量从狂暴的大自然手里抢下他们的家当。 三九严寒天,为了赶上第一波上班族,葛哥和梅子趁天还没亮便要准备好做早点的食材。夜里太冷,车子发动不着,葛哥拎着一瓶热水这里浇浇、那里捂捂,好不容易把车子艰难启动,还要坐在冷如冰窖的驾驶室里持续踩着油门,把发动机烘热。梅子把棉大衣紧紧地裹在两个人的身上,抱着葛哥,和他一起打着寒颤。 夜深人静时,最后一波大学生客人叙足了交情,他们付了钱,留下一桌残羹冷炙。梅子清点着今天挣了多少钱,又消耗了多少食材,记好账本。而葛哥则把客人们吃剩的饭菜、丢下的垃圾全部打扫干净,收起了所有的折叠桌椅和遮阳布蓬。梅子把卖剩下的麻辣烫和汤料倒在一起,拿出几个馒头,这才和葛哥一起坐下来。 她们在路灯下吃净了麻辣烫的汤料,把餐盘装上破旧不堪的面包车,坐进驾驶室,系上安全带的那一刻,那微笑对视着的眼眸里便是整个世界…… “梅子……谢谢你……”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葛哥,此时却嘴笨得像是第一次在山梁上遇见那个羞涩胆怯的梅子。 凌晨的bj,面包车行驶在空荡荡的五环路上,像一只向往自由的鸟载着梦想飞翔。葛哥歪着头看向梅子,大着嗓门盖过发动机的轰鸣说:“梅子你说的对!翅膀必须是一对,才能带给人飞翔的力量!我感觉我们已经起----飞----啦----!不信你看前面那辆慢吞吞的出租车,你看着啊!” 面包车咆哮着,从后面飞速追上了前面的出租车,又潇洒地超过去。速度太快,梅子吓得有点慌了神,哈哈大笑着嗔斥他:“慢点!慢点!该拐弯了啊!……” . . · · ————————完 ———————— 2019年8月18日傍晚 . . . “请问,你是葛宇飞么?” “对,你们是?” “你好,我们是杭州江干区公安局的……” 番外 后记 在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感慨颇多的。 由于某些富有时代特色的原因,几乎在我的整个童年里,父亲都是缺失的。祖辈在世的时候,幼稚的我活在家人用溺爱虚构起来的“富足”生活里,祖辈过世以后,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这个故事里面,梅子和葛哥经历过的许多事情,我都经历过,有些直接是原来的事件,有些则是和原来一样的情境。比如我和母亲经常要提上两大编织袋的生活物资,坐长途车去看望父亲;比如我和母亲走出那间简陋廉价的租屋,走在圣诞节热闹的街头,我央求母亲买给我一张童声合唱的cd,当我意外发现里面还送有一顶圣诞帽时,我带着圣诞帽边听边哭;比如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父母在医院守着病重的外祖父,我一个人在家里煤气中毒,爬到院子里躺在地上,听着院外面的爆竹声…… 在这个故事里面,也有一些我没有亲身经历过,却亲眼见过的事情。比如在学校门口卖夜宵到深夜的小两口,比如凌晨就要准备去上菜的菜贩,比如骑着车送报纸的男人被客户骂得狗血喷头……这些我都让梅子和葛哥去经历了,因为真的有人在这样艰难地生活着。 我其实不能抱怨命运的不公,事实上,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幸运,因为我还能够顺利地完成学业,在闲暇之余还能学习我无比热爱的古典音乐。可正是因为我们都太“幸运”了,才看不起那些在风雨中负重前行的人,以为天下只应有岁月静好。我的童年在选择性地忽视现实中的苦难、用音乐乌托邦带给我的纯美蒙蔽自己的双眼中度过,直到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回避那些刺痛我内心的人和事。 我写下这篇故事,是对自己以往的无知和偏见的忏悔,是向那些真正在“活着”的人们致以迟到的敬意。葛哥和梅子经历了这么多考验和磨练,我希望他们能够早日找到他们的幸福,我希望那些负重前行的人们都能够早日到达幸福的终点站。 2019年8月21日凌晨 作品8:《云端的车站》 一阵清风,沿着铁轨拂过小站门前的月台。 听到叶子摩挲地面的声音,欢欢开心地跑去厨房找爷爷,它还以为是饭做好了,爷爷“啧啧啧”地在叫它…… 第1章 白云 你见过白云飘过山丘吗?像一团时间,软软的,洁白无瑕。 我常常坐在月台的边沿,托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山坡。欢欢也坐在我旁边,它也好奇地看着那团云朵。 欢欢有四条腿,还有一条尾巴,它看不懂我在看什么。 我也不懂。 有时候,我在想山的那一边一定有一池滚热的湖泊吧,你看那些白云,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升腾,又飘浮过眼前的山丘;而有的时候,我只是单纯地在想像白云的味道。 欢欢从嗓子里挤出几声轻微的不满,然后便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前爪上。这个家伙一定是觉得无聊了。我用手往山头一指:“欢欢,看!天上有一只狗!”它又激动地向着白云叫唤起来。 我们能这样坐一下午,直到太阳落了山,天空变成酱紫色,大山变成墨绿色。 爷爷摸到了灯绳,咔哒,传达室那间屋子的窗口亮了。 爷爷在屋里拍了拍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能听到播新闻的声音了,他就会出来喊我们吃晚饭。 “妮儿哎!……吃饭喽!” “噢!来了!” 爷爷在屋子里喊“妮儿”,只要我答应,他就不着急。爷爷知道天黑了我不会走远,顶多是坐在月台上看远处铁道边的信号灯。 “又吃萝卜……爷爷,我不想吃萝卜……又硬,又没味道……” 方桌上只有三个盘子,最大的那个里面又是萝卜,我用筷子扒拉着饭菜,很不开心。可是欢欢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见到吃的就投降,下午我们不是说好了,晚上要是再吃萝卜,我们就不理爷爷了嘛! “萝卜不硬啊……” 爷爷没说完,好像是硌到牙了。 “妮儿,你干什么去?” “我不想吃了,我去站台上透透气。” “当心火车!” “没有火车。” 欢欢把它碗里的萝卜吃得一干二净,又摇着尾巴等了一会儿,直到爷爷说“没有了,去找妮儿玩去!”它才出来找我。我才不要这只馋狗,就知道吃,都说好的事情也不算数。 哎?有风! 是不是有火车来了?“欢欢!快过来!” 我和欢欢都把耳朵贴在了铁轨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哎?不对,有声音!……噗呲……噗呲……像是蒸汽车头的声音?你听:……噗呲…… “……欢欢,是不是你?你放屁了对不对……你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 欢欢竟然真的走了?不一会儿,传达室那屋就传来了低沉的犬吠,那是欢欢在撕咬自己的玩具------一只破烂的毛拖鞋,爷爷被它逗的哈哈笑。 又是一阵微风,沿着铁轨,吹向我一直好奇的方向。那里我最远能够看到,铁轨在一个信号灯之后拐进了深山。 有火车经过的时候,信号灯就会由绿色变为红色,再变成黄色,最后慢慢变回绿色。我从没去过比信号灯更远的地方,也很少见到那个信号灯变颜色。 自从记事以来,我好像只见过那个信号灯变过两次,一次是爸爸离开,一次是妈妈离开。然后,小站就再也没有来过火车…… “妮儿!快回来!……爷爷挖了棵青菜,已经做熟喽----!……” 第2章 夜雨 山里的夜晚漆黑一团,安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下雨了……是不是下雨了? 呜……汪!汪!汪…… “欢欢!欢欢!……爷爷?……爷爷你去哪了?……” 我从梦中惊醒,半躺半坐地撑着身子。屋里没有人,连欢欢都跑出去了,它刚刚显得很警觉,连叫声都很紧张。灯拉不亮,我有点害怕。 “爷爷!……爷爷----!……” 风是从山谷的方向刮来的,我知道那里边有一座特别高的山峰,它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黑脸巨人似的站在那里,我小时候都不敢看它一眼,尤其是在晚上。 “爷爷!……你回来!……” 啪! 窗子被风吹开了,爷爷放在窗台上的水杯掉在了地上。爷爷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喝茶的杯子都摔碎了,怎么也不回来? “爷爷----!你去哪了啊----!……呜呜……” 欢欢刚才跑得那么急,爷爷一定是出事了!这荒郊野岭,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里路,天一黑我就不认识路了,而且还刮着大风,下着雨……爷爷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办!…… 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在菜园里,它过来了,过来了!爷爷一定是被它弄伤了,现在它猫着腰向睡觉的屋子“爬”过来,一定是要来找我了,天啊! “啊呃……” 我想趁“那东西”进屋之前逃跑出去,却一脚踏在碎瓷片上,疼得站不起来了。我……只能等死了…… “妮儿啊!你怎么在地上呢?” 是爷爷?!我扬起哭花了的小脸,如果爷爷能看清我的双眼,他就能够知道我此刻是多么惊恐。 “爷爷!……你到底去哪里了啊!……呜哇----!……哇啊----!……” 爷爷赶忙脱掉了黑色的雨衣,又从怀中抽出了一盆小鸡仔放到地上。“停电了,我去大闸那里看了看。信号灯也没电了,应该是外面的线路坏了……鸡窝塌了,这些小鸡仔差点淹死……哦哦哦,妮儿不哭,不哭噢……” 爷爷去厨房摸到了一盏油灯,点亮的瞬间,盘踞在我心头的死神终于被驱跑了。爷爷把油灯戳在方桌上,我好喜欢那团暖暖的橘色。 “妮儿啊!你的脚怎咧!这是血不是?!” “爷爷……你喝茶的杯子……” “嗨呀不要管不要管,你快把鞋脱下来!” 爷爷戴着厚厚的花镜,举着油灯,额头恨不得都要贴在我的脚上。“还疼不疼?渣子都剥干净了没有啊?” “不疼了……”我的心口涌上一股热流,一下子又哭出来。 我跛着脚,和爷爷一起蹲在地上摸索。我们像寻宝一样认真,一片一片地拾起了所有的碎瓷片、碎渣子。 “哎呀!……欢欢你这只笨狗,你什么时候钻桌子底下去的,怎么回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吓了我一跳!……”我是真的有点生气,爷爷竟然还哈哈笑。 白云从山尖飘过。经过了昨夜的一场雨,植物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耀眼。我坐在月台的边沿,指着对面山坡上的几丛新绿:“欢欢你看,那几株草是新长出来的,昨天还没有呢!昨天咱们看过那里,记得吧?记得你就摇摇尾巴?”……算了,欢欢只对能吃的东西感兴趣…… “妮儿!” “哎----!” “过来。帮我扶着,黄瓜架都倒了……” 雨水把菜园子的泥土泡软了,我挽起裤腿踮着脚,晃晃悠悠地帮爷爷扶着架子,他要重新把它们绑结实。 “爷爷,我昨晚捡瓷片的时候看见,你床底下有好几节老铁轨,你留着这些垃圾做什么,卖了还能换些菜钱,咱们别老吃萝卜黄瓜了,我想吃肉。” “垃圾?那是你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的爷爷敲过的铁轨,三上两下,敲三响是继续上行去王坪寨的,两响是到云中就不走了,下行回城的火车……” “那现在也不用了啊。现在连趟火车都没有,敲什么敲,还不如卖废品呢……” “咋没有火车了?咋个没有火车了!……哎去去去,不用你扶着了,扶个黄瓜架子都是……都是歪的你看看!……” “嘁,本来就是,都多少年没有火车了……走了欢欢,我们去站台上看云去!” 第3章 月台 爷爷在剥玉米。不是我不帮他,是他不要我帮忙。 他说我不会搓,用手指抠玉米粒,抠不了几个手就磨破了,还要给我找药,不够耽误工夫的。 不用就不用,反正我和欢欢每天就坐在月台上,爷爷要是需要我帮忙,随时都可以喊我。 “欢欢你看那朵,它像不像……” 就说欢欢是只懒狗,除了吃饭,什么也懒得做。它假装陪我看云,竟然趁我不注意,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欢欢的耳朵翻了过来,不要弄醒它,然后用狗尾巴草轻轻骚动它耳朵内侧的绒毛。 这只懒狗根本不知道是我在捉弄它,用后腿猛踹了几次耳朵,又把脚趾伸进耳朵使劲掏了掏,还觉得有东西在爬,这才蓦地睁眼。 我看着它一脸生气的样子,笑得差点跌下月台。 “妮儿,别坐那么靠边!” 爷爷已经搓出了半盆玉米粒,那是我们的口粮,磨碎了可以做成窝头,或是棒茬粥。 爷爷又抬头看了看我:“往里边点坐,当心……” “没有火车!”我抢着说。 爷爷张了张嘴,低头继续搓玉米,欻,欻,欻……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欢欢摆成了和我一样的姿势------头枕双手,仰面躺着晒肚皮。这个对于猫咪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狗来说还真有点难度!我希望它好好地陪我看云,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它应该睡不着了吧? 白云其实也是有边际的,我喜欢在它们升腾起来的时候就记下它们的轮廓,然后看着它们如何飘散、变幻,最后相互融合在一起。上午和下午的云也不一样,上午的云更加轻盈,像纤巧的女孩子;下午的云……像……像欢欢!傻傻地跑来跑去。 “欢欢!你给我回来!刚看了多一会儿,怎么又跑啦?” 汪!……汪汪!…… “欢欢!” 汪汪!汪!…… 欢欢有些反常,它站在铁轨上转圈,叫个不停。 “怎么了欢欢?有什么?” 我也俯身,把耳朵贴在铁轨上……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有火车?…… 再听听?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爷爷爷爷!爷爷----!有火车!有火车----!” 我像个快乐的疯子,大喊大叫着把小站的每一间屋子都找了个遍,最后在料库里找到了爷爷,他正把搓好的玉米粒倒进磨盘。 “爷爷!好像有火车来了!” “你说什么?!” 爷爷大吃一惊,手一歪,剩下的玉米粒全倒在了地上。 来不及收拾,我被爷爷推搡着倒退出了料库,爷爷掸了掸袖子,从睡觉的屋子里翻出了工服换上,抓起信号旗就上了站台,边走边嘀咕:“电话……没响啊?” 我很久没见过爷爷穿工服了。他戴上大檐帽,手握信号旗站在站台上的样子,在我看来至少年轻了20岁! 我也笔挺地站在爷爷身后,欢欢则一本正经地坐在我的身后。我们三个在站台上一字排开,全都沿着铁轨看向远方。 嗡嗡------嗡……啪! 爷爷抬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只蚊子。欢欢歪着头用后腿挠痒痒,挠着挠着就打了个哈欠。爷爷摘下帽子看向我:“哪有火车?要来不会等这么长时间。” “真的有!我听到的!” “哪听到的?”爷爷有些不快。 “铁轨上!” 爷爷本来都想回去了,看我指着铁轨说得这么认真,他也爬下月台,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 “这哪是火车啊,就算是也远着呢!……” 爷爷连工服都脱了,我失望透顶。 第4章 云中 夜里,又下起了雨。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电还是没有来。 爷爷剪完了指甲,用嘴吹了吹指甲刀,伸手放到了床边,问了一句:“妮儿,睡觉吧?”我说好,他便用手按灭了灯捻子。 “爷爷?” “嗯?” “你……今天晚上你不出去了吧?” “嗯。” 我本来是想问爷爷用手捻灯芯烫不烫的,可是当眼前没了光亮,我最担心的果然还是他会不会离开我。 雨大了,摞在窗外的瓦片发出连续而清脆的声响。我睡不着,就这样趴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爷爷------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不到爷爷的呼吸,他一定睡得很轻吧。 没有月光,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和爷爷就像躺在夜空里,耳畔是“唰唰”的雨声,像飞行一样的声音,我好怕爷爷的飞船会忽然掉下去…… 我看见和爷爷穿过了一大团云朵,云彩之上是一片晴朗的夜空。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壮观的云海,一望无际。原来,在大山之外还有这样开阔而美丽的星空! 我忽然想起了欢欢,它要是看见这样美丽的云海,一定就能理解我每天看云时的乐趣了。欢欢?我刚一想到它,它就来了!它从不远处的云朵里蹿出来,傻傻地吐着舌头向我跑过来,把云朵都踢碎了。 “我们悄悄的,不要吵醒爷爷。”我把食指竖在唇上,欢欢点了点头,依然傻傻地“呵哧呵哧”……。 我们踩着松软的云彩走出了一小段距离,不太远,回头还能看到熟睡中的爷爷。我和欢欢在云里嬉闹,我扯下一小块云,使劲抛向欢欢。哦,我忘了,云彩这样轻,抛出去就不飞了呢! 欢欢开心地转圈,扭着身子追逐自己的尾巴,看起来就像是在嘲笑我打不到它。我悄悄用手扒拉了一大团云朵,滚成球,双手一推,又鼓满了腮吹了一大口气,云团向着欢欢滚过去,越滚越大。 这只傻狗,等它终于不再转圈,忽然发现这个巨大的云团时已经逃不脱了!欢欢被云团砸懵了,鼻尖、耳稍和睫毛上都挂满了白花花的云彩。我躺倒在云里,捧腹大笑。 嗯?有一道光交替闪烁,那不是星光。我环顾四周,竟然发现了一个信号灯,原来天上也有铁道啊! “欢欢,快过来!” 交替闪烁的红灯表示要有火车开过来了。我和欢欢坐在信号灯前,左顾右盼地寻找火车的影子。终于,我们在南边的天空中发现了一串金灿灿的光斑,它在缓缓地向这边蜿蜒前行。欢欢的个子太小,我把它举过头顶,兴奋地指给它说:“看!真的是火车!”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列从云端开来的火车,接上我、欢欢和爷爷,驶向布满星辰的世界。那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人们聚在一起总有笑不完的话题,没有人担心不测风云,也不会害怕孤独终老。 汪汪!汪!…… “怎么了,欢欢?” 欢欢叫我看的是一块戳在云里的站牌,我好奇地读着:云端铁路,云中站,票价是一个愿望,乘车的人每人要说出一个愿望。 欢欢翘首以待,但我不想许愿要一些吃的或是用的东西,也不想要钱,这些我和爷爷都有,不需要更多。我想要的,是一份安全感,是即便在停电的夜里也能够遮风挡雨的家,是每每看着爷爷的笑脸时也不会担心,有一天天会塌下来…… “好了欢欢,我想好愿望了!” 我一直都有愿望。 列车缓缓停在了面前,车箱内华美的灯饰投射出灿烂的光芒,温暖了两旁的云海。车头一颗明晃晃的大灯耀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半遮着双眼,看向正在开启的车门。嘀------!一声悠长的汽笛响彻云霄,眼前似乎更加明亮了…… 嘀----! 又是一阵汽笛声。我恍然从梦中醒来,屋里怎么这么亮?我半坐起身,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透过窗子,赫然看见站台上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 火车?…… “……有火车!哇,有火车啊!……爷爷你快起来啊!天呐,真的有火车啊!……” 我找不到鞋子,光着脚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 站台上真的停着一辆火车!确切地说,是一个火车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因为它和我以前见过的蒸汽车头不一样。它很高大,却没有圆圆的鼻子,也不冒烟。 司机室的窗子被推开了,一个胳膊肘架在窗口,有人俯视着我:“小姑娘,你是这个站上的人吗?……” 雨太大,我的头发湿透了,紧贴在耳朵上。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站------?”那人提高了嗓门。 “云中!” “什吗------?” “云----中----!” 司机的脸也被雨水打成了一副苦相。我们两个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喊才能听清彼此。 “这站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家大人呢?” “妮儿!快把衣服穿上,山里雨水凉!” 第5章 父子 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看来是停不了了。司机停了车,跟着爷爷进了小站,他们是两个人,一看就是父子。 爷爷点上了油灯,从厨房端来了粥和萝卜,又用暖壶里仅存的一点热水给客人泡了茶。安顿好了他们,爷爷又去料库捡了些劈柴,说这天气太湿冷,要烧一大锅水,给客人洗漱用。 屋里就剩下了我们三个围着方桌上的油灯,我有一点不自在。小站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乘客了,我家里一般不会有陌生人来。 “这个小站……就你们爷孙俩啊?” 我点了点头。 “哦。这个站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吧?” 那个司机也许是因为受了爷爷的款待,努力地找话题。可是那个哥哥就不太友善,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 “小子,别玩儿了!一路就盯着个破手机,屋里光线这么暗,眼睛都坏了!” 小哥哥没有任何反应。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个服从管教的儿子,也不想搭理我。爷爷,你快点回来吧,屋子里的气氛好尴尬呀! “哪里有插座,我要充个电。” 这是他进门以后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电什么时候能来。“这是什么破地方,网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连电都没有!”小哥哥明显有些生气了,我不敢再说话…… “晚上你们就用这壶里的水洗,我刚烧开的。” 爷爷拎着两个暖壶回来了,司机大叔赶紧起身,似是有些心急地问爷爷:“老哥啊,咱们这里有电话没有?我得赶紧和调度联系一下,我这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了啊,这是开哪里去了?” “电话啊,有,这屋。” 大叔急匆匆跟着爷爷去了传达室,小哥哥也终于放下了那个叫作手机的玩意儿,我和欢欢也都跟着去。 油灯照着,爷爷拿起电话拨了几次,终于还是把听筒放下了,一脸抱歉地说:“可能……这两天下雨下的,信号灯和电话的线路都坏了……”大叔不信,反复拿起来听筒又挂上。 欢欢跟着我悄悄跑了出来。现在,一个火车头就停在我的面前,停在我每天期盼、幻想、白日做梦的站台上,那雨中的黢黑轮廓简直就是我心中高大魁梧的王子模样。我像个得到了幸福的小孩,完完全全地投入了他的怀抱,指尖滑过他如肌肤般光洁的每一寸车身。 “啊!那要什么时候才能修好?来时候不知道是哪个道岔扳错了,我得赶紧和调度联系上啊!等两天可不行啊!调度也联系不上我,他们还以为这车出事了!……” 大叔在传达室里情绪激动地大喊。我坐在车顶,雨水砸在铁皮上,同样狂躁地鼓噪着。 下了一夜的雨,天气终于放晴。大叔睡了一晚,心情平静了许多,也许是终于承认反正他是走不了了。他在朝阳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竟然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哥哥早!” 我还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和别人道早安,我和爷爷都很少说这样难为情的话。 “唉?唉!……跟你说话呐!……”大叔无奈地看着他儿子抱着手机从我们面前走过,愤愤地说:“什么孩子这是!……” 吃饭的人多了,小方桌坐不下,我帮爷爷把大桌子搭到了站台上。端上来粥和窝头,摆好了碗筷,我叫小哥哥来吃饭,他不理我,最终还是大叔把他叫到了桌子上。不过,他只咬了一口窝头就撂下了碗筷,还有一句“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爷爷耳朵不好,应该是没听见,不然他也不会还一个劲地招呼他吃饱了肚子再玩。 吃完饭,大叔帮爷爷收拾了桌子,俩人坐在了小马扎上,沏上一壶茶,爷爷把自己的叶子烟盆端给大叔,叫他也卷一棵尝尝。大叔应该也是难得清闲,看着眼前的白云飘过,心中也有不少话要说。 欢欢趴在不远处,要不是它发出了一声不满的闷哼,我还没有发现小哥哥已经放下了没电的手机,正在无聊地用小石子砍它。我把欢欢叫了过来,小哥哥觉得无趣,自己去小站遛达了。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异响,像是打破了什么罐子。我赶紧跑进去一看,爷爷泡的一坛子萝卜扣在了地上。“你瞎翻什么啊!爷爷泡了那么久的菜,都不舍得吃的!” “这……这也是吃的啊?” 小哥哥一脸鄙夷的嘲笑,那一刻,我真的是气不过:“你怎么这样啊!打了别人的东西还不道歉,还用石子砍欢欢!……砍欢欢!……讨厌你!……” “你别碰我!!” 我没有想到,小哥哥竟能吼出这么大的声音,他发起脾气来真的好可怕…… “瞧你那样儿!手脏兮兮的。” 我忍不住地哭出了眼泪,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脏,爷爷没说过,欢欢也没嫌过我脏,而他却像看见了什么令人反胃的东西一样躲开我…… “你别碰我听见没有!!” 小哥哥扭着身子查看他衣服上我碰过的地方,夸张地扑掸,我哭得委屈。 爷爷和大叔问声都赶了过来,爷爷一进屋习惯性地看我有没有受伤,而大叔也大声地把小哥哥训斥了一通。 “哧,真是见鬼……” 小哥哥气生生地走了,可是我们都知道,他哪也去不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第6章 冲撞 太阳烘烤着大地,小站的月台反射着白花花的光,有些刺眼。 下过雨后,对面山坡上草叶间的涓涓细流能够持续好几天。山谷里一丝风都没有,水汽蒸腾起来散不开,湿热难耐。 我和欢欢每天围着火车头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大叔起初还有很多话讲,后来,那些他在山外面见过的大世面也讲得差不多了,兜里的卷烟也抽完了,就和爷爷一样,也抽起了旱烟,坐在马扎上望着天。 你看,大叔也在不经意间看起云来了呢! 小哥哥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他烦躁地站起来又坐下,终于还是受不了暑热跑到车上拿了瓶水。喝了一半,往头上浇了一半,小哥哥“啪”地一下把空瓶子掷向铁道旁的岩壁。 我和欢欢怔住了,不敢再追跑。 小哥哥看了我一眼,把空瓶子捡了回来,然后像着了魔一样手脚乱舞了一段,又把瓶子投向了岩壁;然后再捡回来,再舞,再扔出去…… “你病了吗?”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小哥哥白了我一眼,“嘁,篮球都不知道,没见识的样子……” 我收起了笑容,小哥哥刚刚好像是嘲笑我了吧? 大叔每天要去好几次传达室,每次都是满怀期待地快步走进去,然后沮丧着脸出来,坐回马扎上。我都能猜得出他去干什么了。 “还没通吧?”爷爷端着烟盆,习以为常地说:“再急,怎么也得两天。” 大叔一脸不解:“老哥,你们的日子咋过的呀!……” 爷爷捏了一小撮烟叶放在纸上,让烟纸慢慢地在掌心旋转,然后用舌头轻轻一舔,那锥形的纸卷便不会散开。爷爷点着烟卷,甩灭了火柴,惬意地吐出一小团青兰色的烟:“还能咋过?没电就过不了啦?” 爷爷“呵”的一声,笑了。 “你能过,那娃也跟着这么过?……真是委屈了……” 爷爷端暖壶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大叔的杯子里续满了水。 “娃也不上学?……她爸妈呢?也不管?” 大叔端着保温杯,眉眼拧巴成了一团。爷爷笑得勉强:“打工,打工……” “忙也不是个理由啊?”大叔更吃惊了,他用胳膊肘顶了顶爷爷的臂弯:“你看我们家儿子,我平时跑车顾不上,就由他妈管着,该写作业写作业,该报班报班。城里现在可在乎这个了!嘿呦那一到周末节假日,你看那小孩儿累的……现在都这样,不这么着将来娃就完了!……我们这个是放暑假了,才跟我出来跑一趟车,平时可不敢这么放羊!” 我从爷爷脸上的笑容里看不出,大叔说的东西他究竟理解了多少。直到大叔突然严肃起来说道:“哎!现在小孩子要是到了年龄不去上学,这可是违法的呀!大人要坐牢的哦!再说,你还能陪着娃一辈子?你要是不在了呢,不得让娃学点本事?……”爷爷才真的往心里去了。 我看到爷爷的手指又在悄悄地搓着裤子,爷爷被难住的时候就会用手揉搓裤子,就像那年有外人来家里,要强行把我从爷爷身边带走时一样。 那年,那个人一个劲地给爷爷讲政策,说学校现在是义务教育了,不收学费、杂费,连书本费都不用出。他还说他知道孩子的父亲早年在外面干得苦,连命都搭进去了,母亲又接着外出打工,铁路上不忍心辞退爷爷,特意留下他看着这座没有火车的小站,不过是象征性地发点救济……像这种特殊的情况,校服费、伙食费甚至住宿费等一切费用都是可以减免的…… 当年那个自称从山外面来的人,见爷爷一个劲地用手搓着裤子,也不说话,最后干脆冷冰冰地吓唬爷爷违法的后果。可是他哪知道,下定决心留下来的是我,根本不是爷爷,这件事情上爷爷说了不算!那人长着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我怎么可能和他走,抛下爷爷! “你不要再说了!”我从车顶上气生生地爬下来,指着大叔嚷道:“你安的什么心,没看到爷爷都在搓裤子了吗!敢欺负我爷爷?!” “指谁呢你,啊?!指谁呢你!” 小哥哥突然撇掉了空瓶子冲过来,一把就掰弯了我的手指。欢欢在一旁狂叫。 “啊……呃……疼疼疼你弄疼我了!……” “还指不指?啊?!” “小哥哥……快放手……哈呃……脏了……你的衣服……” 小哥哥终于放开了我,趁他嫌弃地拍掸他那件漂亮的罩衫时,我赶紧用嘴吹了吹被他攥红了的手指。 “妮儿啊!” 爷爷吓得打翻了烟盆,一下子站起来,用双手犹豫地扣住了我的手,想握住又怕弄疼了我。 “啪”的一声,大叔给了小哥哥一个巴掌。“干什么你!吃完喝完还欺负人啊?!这些年我跑车不在家,你妈就教出你这么个浪荡没良心的玩意儿?!” “不许你说我妈!不许你说我妈!!……”小哥哥捂着脸颊,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吃什么了喝什么了!那是人吃的东西吗!那就是盆猪食!……她指着你鼻子喊,我不是为了你?!谁没良心啊!!” 小哥哥气冲冲地进屋去了,走的时候还用袖口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爷爷想跟进去劝,被大叔拦住了:“都这么大了!越来越不懂事!都是他妈给惯的!” “不许你说我妈!操!……” 屋里“咣”的一声,我的心头一紧,小哥哥一定是把桌子踹翻了,那上面不仅有碗筷,还有粮食……都是我的错,你说我在火车头上坐的好好的,干嘛非要下来啊!…… 第7章 启程 夜幕降临,一轮黄晕在山尖升起。藏在草叶间的鸣虫“吱吱”地唱,暑热终于褪去了一些,大家的情绪也凉快下来。 吃过晚饭,我们搬出马扎,在站台上坐成了一排。我在这头,小哥哥在那头。欢欢卧在我的脚边。 爷爷依旧是背靠着门框,把烟盆架在腿上,慢慢地卷着旱烟。大叔歪着头,用钥匙头掏着耳朵,掏一会儿,用嘴吹吹钥匙,掸掸裤子。小哥哥兀自低着头,用石子在地上写写划划。 屋里的桌子上,油灯的火苗“噗噗”地抖动两下,透过窗口投在站台上的昏黄光线,也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油灯要灭了吧?” 大叔心里可能觉得愧疚,主动起身去找活干。爷爷放下了烟盆,跟着进了屋,“哎我来,你不知道灯油在哪……” 天空中,有一个金色的亮点缓缓划过头顶。爷爷说过,那是飞机,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山里看不到太阳了,可是飞机飞得高,那上面的人还能够看到太阳……那上面真的有人吗?是不是站得那么高,就能够拥有更多的阳光?…… 小哥哥在我眼里,也是高高在上的人啊…… 欢欢趴在我的脚边,从嗓子里发出好似委屈似的声音,不时还朝着小哥哥叫两声,然后又委屈地哼哼。“你是不是也觉得小哥哥不爱理人,想知道小哥哥在想什么呀?我帮你问问他好不好?”我抚摸着欢欢的耳朵。 “小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你跟着爸爸开火车,是不是去过好多地方啊?……” “小哥哥,你的家是哪里的呀?……” 小哥哥走了,起身去了屋里。 我无奈地回头看着欢欢,它也正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圆圆的眼泡里水汪汪的满是忧伤……哎?等等!欢欢,我怎么看你看得这么清楚? “爷爷----!来电啦----!” 我激动地跑去找爷爷,他正和大叔在传达室里,大叔拿着听筒,和电话那头的某个地方谈得正酣。 “……对对对!……是是是是……没错没错,一定就是那里,当时我就觉得连信号机都没电……退回去呀?退到哪里?……嗯,您说……老麻峪……k629+3……王李线……李家铺站3号轨,好的好的……柴油还多着……好好好,那我明天一早就走……好好……” 大叔还在屋里握着爷爷的手,激动地说着感谢的话。我倚在门口,委屈地看着小哥哥面无表情地从我面前走过,他的视而不见,让我不禁赌气似的嘟起了嘴。 明天……明天就要走了啊…… 半夜,我悄悄下了床,提上鞋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我爬到了火车头的顶上,一个人抱膝坐着。头顶是浩瀚的星河,面前是延伸向远方的铁轨,信号灯亮起来的瞬间,火车好像动了,它载着我,一路翻山越岭。 亲爱的火车啊,你要带我去哪里呢?是去天涯海角找妈妈,还是穿过时光隧道找爸爸?但,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带上爷爷……汪!汪!……是呢是呢,也带上你。 第二天天还没亮,爷爷便起来烧了水,熬了粥,还从鸡窝里掏出来几个鸡蛋,煮熟了摆上桌子。也许是知道又要赶路,这一顿饭,小哥哥风卷残云,吃得一点不剩。 大叔给调度站最后打了一个电话,再次确认了行车计划,就匆匆收拾了东西上了车。 火车头发动了,是我之前听到的那种声音,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声浪滚滚,大叔又需要扯着嗓子喊了,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小子,快上来喽!” 小哥哥从屋里抓起背包出来,在我面前撩起裤脚,掸了掸白色球鞋上的尘土,然后依然是冷冷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蹿上了火车。 爷爷今天又穿上了他的那套工服,头上戴着大檐帽,口中叼着哨子,手里举着信号旗。 嘟------! 哨声一响,爷爷用手中的绿色旗子挥出了一个圆圈。 嘀------! 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彻山谷,响彻云霄。那笛声比来的时候更长,比我听过的笛声都长,我想,那是大叔在向爷爷表达谢意和致敬吧。 火车头缓缓开动了,逐渐驶离了站台。我和欢欢站在爷爷身后,我们三个就这样一直看着它远去,一点点变小,直到火车头消失在了铁轨拐弯的地方。很久以后,我还在望着远方------下一趟火车,会是在什么时候开来呢?…… “妮儿,回去吧。” 爷爷摘下了帽子,用手拍了拍,掸了掸。时隔多年,爷爷又一次完成了发车的任务,他放松下来了,显得很满足的样子。 我准备回去,刚一挪脚,踏在了一块小石头上。我俯下身,意外地发现石子下面压着一张对折了好几层的字条。我的双手因激动而颤抖不止,好不容易才将字条展开: 「对不起」 我把字条按在心口,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着一丝淡淡的清香,我知道,爷爷在烧萝卜汤了。 一阵清风,沿着铁轨拂过小站门前的月台。 听到叶子摩挲地面的声音,欢欢开心地跑去厨房找爷爷,它还以为是饭做好了,爷爷“啧啧啧”地在叫它…… · · · · ------------完------------- 2019年6月17日凌晨 作品15:《姐姐》 你的人生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人,她很重要,而你却不自知; 你们曾经很亲近,后来随着成长,又自然地疏远; 虽不是天各一方,却也在城市两端; 每每在时光的缝隙里蓦地想起她,却也总能及时找出令人心宽的理由,回避臆想中的尴尬; 删净待发的短信,抹平思念的涟漪。 她是我的姐姐。那个曾经爱笑、护犊子的姐姐,如今湮没在大城市的人潮里,找不见了…… 第1章 姐姐(1) 一 1992年,姐姐八岁。 大伯一家和奶奶一起住。二十几平的老房子中间打了隔断,奶奶住在外屋,大伯、大妈和姐姐住里屋,互相嫌弃。 我也是听爸妈说,奶奶嫌大儿子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娶个媳妇又心机太重,整天算计啃老,话里带话难免不好听。等到奶奶老了,勾心斗角也力不从心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大妈自然冷眼相待,加倍奉还。 我那时还很小,就算偶尔听到爸妈背地里这样说,也不懂这其中的滋味。反正每当我们一家登门拜访,奶奶、大伯、大妈无不喜笑颜开,又是塞钱,又是捧着我的脸蛋“冬儿”、“冬儿”叫得亲,其乐融融。 没有人顾得上姐姐,也没有人拦住她问问,她出去干嘛? 直到吃饭的时候,姐姐还没有回来,爸爸叫我出去看看姐姐干嘛去了,喊她回来吃饭。大伯一脸鄙夷:“管她干什么?就在巷子里和女孩们跳皮筋呢,一会饿了自己就回来了!”爸爸说:“冬子,去,找找你姐姐去。” 我找出去的时候,姐姐果然和女孩们在一起,不是跳皮筋,而是站在一边看着。我叫姐姐回家吃饭,她却说不急,“小冬子,走,姐姐给你买好吃的去!” 姐姐拉着我进了巷口的小卖部,我认真地挑了一大堆零食,姐姐要付钱,我说不用,奶奶给了好多零钱。姐姐看着我手里捏着的一大把钱,咽了咽口水,好似看到了比柜台上的零食好吃百倍的东西。 她回过神来,把自己手里唯一的一张攥皱了的“五圆”铺展在玻璃柜台上。小卖部的赵阿姨说这钱不够,姐姐硬是不讲理地说:“阿姨你先让我弟弟拿走,明天我再给你!” 一回头,大伯站在姐姐身后。 “饭做好了知道不知道?多少人请你才回来呀?!冬儿叫你都不回来?!”大伯不好意思地和赵阿姨客套了两句,付了钱,回手给姐姐后脑勺一下子,掀得她一个踉跄,“赶紧回家!” 姐姐哭了,她一定很疼。 ………………………………………… 二 姐姐放寒暑假的时候,我去奶奶家的机会也会多些。周五的晚上没事,爸妈买上些东西,拎上我,说去看看奶奶和姐姐。 每次临走,大伯、大妈和奶奶都会极力地劝我爸妈,说冬儿不想回去,就留下来住一晚上吧!虽然都这么说,可我知道,奶奶肯定是希望我和她住一晚的,大伯无所谓,大妈其实并不乐意,可她一直拉着我妈的手说:“就让冬儿住一晚上吧!” “想住就住下,想回家就回去,干嘛呀跟打架似的。” 姐姐一句话,一屋子人尴尬透顶。趁大人们愣神的这当,我开心地拉着姐姐蹿进了里屋,关上门,只听外面热热闹闹的,临别为了些水果推三脱四好几个回合。 晚上,大伯和大妈早早地就睡下了,只有奶奶一直坐在外屋的床边,把整张床都腾出来让我们姐弟俩跳上跳下,她哈哈大笑地看着。 兴许是玩得太忘乎所以了,我竟被淘气鬼附体了一般,伸手推了姐姐一把。如我所料,她从床边摔了下去,我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奶奶家的老房子是用砖头铺的地面,年代久了,半头砖沿坑坑洼洼。姐姐面朝下趴在地上,半天都没有起来,待奶奶发现不对劲,慌忙冲过去抱起她来,姐姐的面门上已是血红一片。 大妈听到外屋的异常第一个冲了出来,指着奶奶的鼻子骂她怎么看孩子的。大伯跟了出来,因为不尊重老人的问题跟大妈吵得不可开交,又指着躺在奶奶怀里的姐姐大吼道:“怎么跟弟弟玩的!要是把弟弟弄伤了怎么办!弟弟不懂事当姐姐的也不懂事!比弟弟大这么多,傻么是怎么的!……”大妈又骂大伯,说夏儿都这样了还骂她,良心让狗吃了么!大伯一把推翻了大妈:“说谁狗呢!又他妈找打呢是吧!……” 奶奶无声地用手抹着眼泪,蜷在她怀里的姐姐一声不吭,任凭口鼻里的鲜血就那样流。我吓傻了。 那晚,姐姐的额头、鼻梁还有上颚一共缝了十来针。姐姐的鼻梁上到今天都还有一块高高的隆起,此生再也下不去了…… 第2章 姐姐(2) 三 那之后,虽然两家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谁也不提姐姐受伤的事,但毕竟是心生了隔阂,我能见到姐姐的机会也少了。再加上这期间,奶奶突发脑溢血,摔断了腿,一下子卧床不起,两家在赡养老人的问题上又闹了矛盾,我一下子有好几年都没见到姐姐。 再见到姐姐的时候,我已经小学快毕业了,姐姐也即将中考。 1999年春节,姐姐十四岁,再过三个月才十五岁生日。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大伯破天荒地囤了好多“高价煤”,说是朋友给找的,比块煤热量高,姐姐马上要中考了生不起病,要把屋里烧得暖暖的。 那晚,大伯一家四口险些命丧黄泉。姐姐煤气中毒最重,在icu救了两天,又在普通病房躺了一个月。 我曾经想了无数种辩解的方式,想着和姐姐再见面时要怎样面对她鼻梁上高高的隆起,却万万没想到我们姐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姐姐面色素白,戴着氧气面罩安静地睡着,我把手从白色的被子下面伸进去,拉住了她的手。 从那以后,我时常发现姐姐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哭。我害怕极了,我知道青春期的姐姐也到了攀比美丽的年龄,是我小时候的犯傻让她今天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花光了我所有的零花钱,为姐姐买了一大包零食,还有漂亮衣服,在她又一次黯然神伤的时候胆怯地推开了她的房门。 “姐姐,我对不……” 我还没有说出道歉的话,姐姐一把抱在了我的肩头,哭着说:“冬子,我是不是真的变笨了啊……以前会的题,现在全不会了……” 我不敢看姐姐的眼睛,我能感到她伏在我的肩头伤心地颤抖。 “姐,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那些题你都会做的,只是一时着急想不起来了而已……” 我自己说着说着都哭了起来。姐姐以前的成绩很好的,在年级排名经常第一第二的,在班里更是学霸一样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爸妈再也没有夸过姐姐学习好,不再说让我像姐姐那样用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要给她那么大压力。 一直担惊受怕,怕自己煤气中毒变傻了的姐姐,终于在中考前大病了一场,高烧39度,烧了一个礼拜。大伯搀着姐姐走出考场的时候,姐姐只说了一句作文没写完,就再也没说话。 公布成绩那天,姐姐竟然没有哭,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自己会落榜。大伯一直在屋里骂骂咧咧,说一个破职高有什么可读的,读出来也跟里院的那个废物一样,连六亲都不认! 姐姐走的那天我没能去送她,我听说她是自己打包了所有行李,没和家里人说一句话,没用家里人搭一把手,自己把衣物被褥和洗漱用品全都拖到了学校去。 姐姐的性情变了,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言。就连我去学校看她,她顶多也只是陪我在食堂一起吃顿饭,然后散个步,全程没有什么话可说。我知道她为什么总绷着一副冷冰冰的脸,她的心是不甘的。 “操!眼瞎啊!往哪扔呢!” 一个篮球砸在了我胳膊上,吓了姐姐一跳。 “说谁呢,你他妈说谁呢……你他妈再说一遍!来,再骂你爷爷一遍……” 完蛋了,那个大个儿一定脾气很暴,他哥们儿拉都拉他不住。从他扼住我喉咙的力道,我就知道了,根本打不过。 “啊操操操操!……松嘴!……我操你大爷!……” 我惊呆了,姐姐死死地咬住了那人的手腕,即便他疼得放开了我,姐姐都没有松口。直到被他强行挣开,姐姐生生从他手上撕下一口肉来! 姐姐受了处分,她在那个破学校没少受处分。 大伯经常当着全家骂她不学好,每当这时大妈都会气不过,冲出来说:“那怪谁呀!还不是你弄来那破煤,害了孩子!孩子才是最冤的呢!”而大伯也根本不会服软,总能咬出大妈各种不是来,而这些不是往往又和怠慢床上的老人搅和在一起,越吵越凶。 我悲哀地发现,姐姐连劝架都不劝了,自己进了里屋,就放任大伯大妈在奶奶面前推搡谩骂。床上躺着的可是亲奶奶啊!小时候待她最好、亲手把她带大的奶奶啊! 好吧……也许姐姐也在记恨奶奶,再怎么样,那一代的老人都重男轻女。也许这疙瘩从她被我推下床的那晚,奶奶没有批评我的时候就系上了。或许更早,在小卖部里我扬起一把零钱,而她手中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五圆”的时候…… 第3章 姐姐(3) 四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初中。两家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把姐姐忘了,和邻居说起来,都是“老太太的孙子学习好”、“那男孩有出息”怎样怎样。即便偶尔有人说起姐姐,她们也会像提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撇撇嘴、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耳语道:“老太太那孙女可不行,听说在学校还老惹事……” 快要高考的时候姐姐不念了,吵着闹着非要回来复读上普高,大伯简直被她气疯了,说花了那么多钱托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弄了个职高的名额,马上要考高职了,说不念就不念了!姐姐哭着说她要上普高,要考大学。哭不管用就跪,跪不管用就绝食,姐姐将近一米七的个子,一下子瘦到了90斤。 那段时间,姐姐因为这事没少挨打。她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动辄被大伯揍得嗷啊的叫,早已在街坊四邻面前没了脸面。但是为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姐姐不得不抛弃一切。她的一切又都似乎是这样来之不易。 初中之后,我又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姐姐也终于取得了艰难的胜利,只不过大妈那边的娘家人只能给她争取来一个比较差的普高名额。姐姐回来重新读高一,和我一个年级,她倍感珍惜。 那大概是我见过姐姐最开心的一次,她买了好多我小时候爱吃的零食,拎了两大包,到我们学校来看我。我去接她的路上,她开心地说自己也上了普高,将来也能上大学了!坐公共汽车聊了一路,我请她到学校里转转看看,她的眼中却无法抑制地溢出些许失落,说:“不用进去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的。” 她死活不进学校去,我只好请她在外面的饭馆吃午饭。我点了好多好菜,服务员要下单了,她却一把抢过菜谱说都不要了,重新点了一堆便宜菜。那一瞬间,我很尴尬,有些生气地说:“姐你是不是穷惯了?” 姐姐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又让服务员去倒两杯白开水。 那是我们一年才见的一次面。那顿饭,姐姐几乎一口没吃,就坐在我对面,笑着让我吃这个、吃那个,像我妈一样。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笑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我此刻尴尬得要死! 那顿饭,我看到了好几个熟人。我的同学都在做鬼脸,他们一定以为我找了个比自己大的女朋友,还服服帖帖的,让节俭就节俭,让吃干净就吃干净,最后说不让我结账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临走时,姐姐说:“咱们现在想见上一面也真是难,下次再约你出来一起吃饭呀!” 我嘴上笑着说好,心想你可别约了! ………………………………………… 五 2005年,姐姐二十一岁。 我考上了北大,是姐姐终极梦想的学校。这一年,姐姐又落榜了。 也许是小时候那场病给姐姐留下了心理阴影,一到大考之前,姐姐的精神和身体就又变成了一架风雨飘摇中的破风筝,随时濒临崩溃。 考前三天,姐姐又发烧了,这一次是40度,烧得在考场上说胡话。炎热的六月,大伯用三轮车把姐姐从考场拉回家,姐姐喊冷,大妈一路上用厚衣服紧紧围着她。 “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奶奶!……” 姐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额头滚烫。她的梦呓喊碎了大妈的心,大妈用手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夏儿,夏儿啊!……咱不上大学了,没事的,啊!……有爸妈在,你只要好好的就行……” 奶奶已经去逝好多年了。 家里没人再提姐姐上学的事,甚至连工作的事也不再过问------问她也不说的。家里没有人能说清楚姐姐拿着一张高中毕业文凭去了哪里,找了什么样的工作。大伯大妈说,他们也不经常见到姐姐了,她不回来,偶尔回来也不敢问,一问就翻车,立马走人。 姐姐换了手机号,只要她自己不出现,没有人能联系上她。 打那以后,我很多年没有再见到过姐姐,也无法问她的近况,是否还埋怨家里,是否开启了新的生活,是否找回了小时候那个爱笑的自己。 姐姐爱笑吗?也许只是爱在我面前笑吧……我小时候不懂,姐姐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我的姐姐,你现在一切都还好吗? 现在,姐姐成了大伯和大妈心头的病。一说起姐姐,他俩人就满眼忧伤,有时赌气咒骂说她才找不到什么好男人,好的能看上一个没学历的?有时也会噙着泪反思自己说当年对夏儿太不好了,在家里没有给她一天安宁。 女孩大了,留在家里也不是,出去鬼混也不是,总希望早些找个好的归宿安顿下来。可姐姐眼看就要三十了,不说工作稳定不稳定,现在连人都找不到,更不要指望她能遇到什么美好的爱情。两个老人日日愁、夜夜愁,头发都白了。 “她回来过一次,穿着一身骚气的衣服,烫着头……什么都别问,问就走啊,真的……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天啊!……” 大伯在国庆的家庭聚餐上喝多了,老泪纵横。爸和妈都劝他,别这样说自己女儿,夏儿成年了,她知道自己怎么生活……说这话的时候,爸的心里都打鼓,不得不喝口酒压惊。 “老天呐!……你要罚就罚我吧!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夏儿吧!呜呜……” 众人掩面,都替大伯伤感。 ………………………………………… 六 三年后的一天,大伯和我们家都收到了请柬,大红色的,是姐姐的婚礼。 婚礼是姐姐一手安排的,提前没有通知家里任何人。大伯在化妆师的帮助下好生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双皮鞋、第一套西服,出门的时候,几乎是大妈和化妆师两个人架着,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也许是伤心过度吧,大伯在婚礼上一直在哭,司仪安慰好几次都不管用。倒是姐姐很镇定,满面笑容,全然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可能姐姐想要一个没有眼泪、没有遗憾的婚礼。自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都只能靠自己艰难地争取,没想到就连婚礼上不哭这件事,亲爸也在拆台。 当全场的灯光暗下来,主持人念完一段优美的引词,带领大家把目光投向幸福的拱门时,我再次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姐姐。她变得漂亮了许多,成熟了不少,鼻梁也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穿着礼服、挽着她手臂的男人非常非常腼腆,像个小孩子,一看就是老实人。老实点好啊,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姐夫宁可窝囊些,都比那些花花肠子的男人好。姐姐经历了这么多不幸,真的不想她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2016年,那一年,姐姐三十二岁…… · · · · ………………完 ……………… 2020年4月11日凌晨 番外 我们要搬家了。 城市要发展,而我家的房子挡在了一条规划中的主干道上。我必须要离开长大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立冬,快来帮我!” 没等我跑过去,我妈吃不住劲,腰一歪,一个大纸箱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立冬,你这里面都是些什么,好多年没打开了,还要吗?” 灰尘散去,那堆散落的cd中露出了一本淡绿色的相册。太久没有翻开过了,透明的塑封页粘黏在一起,揭开时就像撕破了时光的伤疤,疼痛不已。 6寸的相纸定格了一张张欢笑的脸。透过褪色的画面,往昔不过只是一段忧伤的回忆。 · 〔生肖鼠〕 姐姐十二岁生日那天,大伯和大妈在吵架,吵得很凶。奶奶让我爸带着我和姐姐出门去,去逛商场,去公园,去哪都无所谓,只要不在家。 在商场里逛了几圈,爸爸问姐姐要不要漂亮的新衣服,她摇头。商场门口有个推着自行车叫卖的小贩,爸爸问她吃不吃糖葫芦,她也摇头。爸爸没有办法,领着我俩到街对面的公园,那里有一个卖的,一朵一朵又圆又白的插在棒子上,爸爸问她要不要一朵,姐姐低着头,不说话。 “多少钱?……来两个……” 姐姐不开心,我的都吃完了,她还在手里举着。她看我满足地舔着嘴巴,忍不住咬了一小口,嚼了嚼,又咬了一口,就笑开了。 我眼馋,说还想吃她的,姐姐就跑,一边跑一边咬,半朵在她手里高举着,还被风撕扯下一大块。 姐姐被我追上的时候笑着尖叫,末了还是被我抢下来。姐姐并不生气,她跑到了一座生肖鼠的雕塑前,抱着老鼠的脖子骑了上去。 “冬儿,快,你也上去。” 爸爸指着姐姐身后的一个生肖兔,举起了相机。 咔哒------姐姐在前面笑得腼腆,我在后面作着鬼脸。 · 〔大金牌〕 我小学时是美术课代表,是老师指派的,她说我画得好。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好,总之老师说好就是好吧,我也就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错。 全国少儿美术大赛,我准备了好久。每天下午一放学,我便在回家的路上走街串巷,要找一个符合心意的院门。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画一个老宅子院门的素描作为参赛作品,反正当时是挺坚持的,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院子。 我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每天放学都去那里画,觉得不好再修改,甚至重画。素描纸用了好多张,我的手指和鼻尖也蹭得黑黑的,全是铅沫。 所以当美术老师终于当着全班的面念出获奖名单,那份激动我能记一辈子。“……林立冬,金奖!……”我才不会去想全校有多少个金奖,全国又有多少个金奖,我只想那金光闪闪的奖牌快点挂到我的脖子上来,那是我第一次获得奖牌呢! “林立冬,你这个奖牌是真的金子做的么?” “是呀,是真的么?” “给我们看看吧……” 我一把抢过来,把奖牌抱在怀里:“当然是真的了!” “嘁,看都不给看,真小气!……” 男生们才不会这样容易就罢手。他们埋伏在了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仗着人多,生抢! 一开始,大家还碍着同班同学的面子,半开玩笑地推推搡搡,后来不知怎么都急了眼,他们非要不可,我就不给。他们拉扯我的校服,拼命拽我的书包,我为了护住奖牌,倒地蜷成一个球,任凭他们拳打脚踢,就不给! “别打了别打了!立夏来了!” 有人喊了一句,我才睁开一只眼睛。指缝间横置的世界里,姐姐把书包从肩头卸下往路边一丢,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正全速奔过来。 “走走走,快走吧!……” “跑?哪儿跑!” 姐姐真厉害,竟拽住了一个,用全身的力气把他坠倒,爬起来二话不说照脸就是一顿巴掌,俩人滚的满身都是土。 二打一,我和姐姐打得都笑出了声,只是苦了被我俩死死压在身下的陈磊,连连喊出滑稽的求饶。 “爸!我回来了!” “噢。哎?夏儿也来啦!吃完饭再走呗?” “不了二叔,我回去了。” “唉唉!姐,来合个影再走!” 我爸莫名其妙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端着相机从里屋出来,一脸狐疑的样子:“呦?还真得奖啦?” 咔哒------我举着胸前的奖牌咧着嘴笑,我和姐姐一人一脸尘土。 · 〔躲马蜂〕 两家还走得近的时候,我爸会在姐姐放暑假时,开着车带上我和她一起去山里玩。去黑龙潭的那次大概我也就刚上一二年级,姐姐十岁左右。 爸爸做了个捞鱼的抄子,长长的杆子一端绑上铁圈,再缝上网兜。我和姐姐站在瀑布边上,把抄子远远地伸进水塘,研究着怎么样才能捞到大鱼。 “在那!” “哪呢?!” 姐姐突然伸手指向水面,我一激动,用力把抄子提起来。网兜出了水面瞬间阻力减小,长长的杆子顺势打在我和姐姐身后的树丛上。鱼没见到半条,倒是浇了我和姐姐一人一身水。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身后的树枝被杆子敲的一震,一个拳头大的马蜂窝掉落下来,滚到了我脚边,受了惊的马蜂纷纷从巢里飞起来。我和姐姐丢下爸爸和抄子,一路大喊大叫着沿着石阶往山下狂奔,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爸爸在我们身后一边追一边喊:“慢点跑!小心脚底下!……” 待跑出了老远,见身后没有马蜂追来,我和姐姐才弯着腰大口地喘气。爸爸笑得都岔了气,说一定要把我们这狼狈样照下来,以后给我们看! 咔哒------我和姐姐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满眼委屈。 作品13:《忧郁的高音谱号》 台上,我不要你管,我表演,你欢笑; 散场,我不要你管,我哭泣,你欢笑。 第1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1) - 1 - “西瓜,柠檬水,你选一个?” 戏台上的男孩闻声看了台下一眼,淡绿色的凉拖、像柠檬一样黄得让人酸倒牙的无袖连衣裙、身后背个海滩帽、两条乌黑的小辫挂在胸前、脸颊上两团淡淡的雀斑…… “怎么又是你啊?” 男孩冷冷地说了一句,低头继续收拾着他的乐器、谱架和音箱,动作熟练又利索。 “你扮小丑……每天能赚多少钱吖?”女孩歪着头,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管得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啊,我都已经买了,你好歹选一个再走嘛……” 男孩又看了一眼女孩,跳下戏台,单肩背起他的萨克斯管,拉上音箱,径直走开。 “哎哎哎!……” 说话间,男孩已经走出老远。女孩手里握着两大杯满满的饮料,追了几步,果汁洒得满手都是。 站定在饮料店的门前,看着男孩的背影,女孩委屈地嘟着嘴。 - 2 - 铃------! “……好,交卷。” 楼上楼下,椅子腿摩擦木地板的“咯吱”声杂乱地响了一阵子,窗外跑过了第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然后是两个、三个、一群…… “哎!小美!一会儿放了学,我们一起去吃抱罗粉,好不好!” 梳着一头单马尾辫的女孩扶着课桌,向前探着身子,隔着邻座的女生看过来。 “不了,我今晚还要去看演出。”女孩动作迅速地收好了自动铅笔和橡皮,从桌洞里拉出书包。 “嘿?演出演出,每次都去看‘演出’,人家理你了嘛!” “要你管啊!”小美把书包甩到肩后,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教室,“拜拜!” 傍晚五时,暑热才开始褪去了一点。海边陆续有了游人,男孩揽着女友的肩头、女孩们三两成群、文青举着单反相机,穿行于高高低低的街巷。 “阿婆,来两杯果汁:一杯鲜榨西瓜加冰,一杯柠檬水。” “小美啊,又是你啊?你怎么总是慌慌张张的,在看谁啊?” 鲜果饮料店的阿婆边榨着果汁边逗趣女孩,探头向店外左右张望。 “嘿呀没谁啦……阿婆你快点做就是了,快赶不上了呢!……”女孩撒娇似的抖了抖胳膊,嘟起嘴,拉低的海滩帽明显遮住了两团绯红。 “好哇好哇,呵呵呵……喏,给你拿好哦!慢点跑,别洒了!……” 转过街角,一群人围着一座露天的小戏台,台上的小丑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表演着滑稽的乐曲。女孩端着两杯饮料挤到第一排,正巧赶上小丑表演结束,弯腰谢幕,围观的路人向小丑的帽子里面投上一些零钱,纷纷散去。 女孩一直站在台下,她不知道小丑是否看到了自己的脚,反正,当小丑站起身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把笑容收拾得一丝不剩------表演结束了,他不需要再维持哪怕多一秒钟的开心。 “西瓜汁,柠檬水,你就选一个吧……” 就像前天、上周以及每个有滑稽演出的日子一样,女孩端着两杯果汁,满眼失落地看着小丑收拾了卖艺的家当,从自己的眼前走过。 “人都走啦,还看着干嘛?……给,吃一口吧。” “小西,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你又会吃一鼻子灰,没人理你,怎么办?哎,还是我来理你吧,谁让我倒霉啊,摊上你这么个阿莫(姐妹)……走,咱们去那边吃吧。” 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的海面上,游船亮起了彩色灯光。清爽的海风徐徐地吹,轻轻拨动着两个女孩的发梢。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总不会就一直这样碰壁碰到脸肿吧!喂喂喂!” 小西捏着小美的脸蛋,而小美只叹了口气,把下巴杵在桌子上:“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喵呜------喵呜------ 一只小猫举着尾巴,一路走走蹭蹭地过来,蹲在了小美和小西的桌前,可怜巴巴地看着。 “来,只给你吃一点点哦!” “喂喂!我说小美哎,我说请你去吃抱罗粉你不去,我好心大老远买来给你吃,你竟然喂猫唉!”眼看小美从自己碗中挖出一勺抱罗粉放在地上,轻抚着贪吃的小猫,小西佯装生气地说道。 “果汁分你一杯,西瓜汁还是柠檬水,你选一个吧。” “呵哦,这还差不多……”小西嘿嘿一笑,揽过一杯西瓜汁,神秘兮兮地说:“那好吧,就告诉你吧,他晚上还会去白帆船酒吧唱歌哦!” 说罢,小西一抹嘴巴站起来:“我吃饱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哦!” 小美惊讶地回头,看见小西坏坏地眨了一下眼睛,跑进了夜色下的海滨美丽的霓虹之中。 第2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2) - 3 - 美丽的海滨小城,每到旅游旺季便会游人如织,靠海的店铺格外热闹。来自世界各地、有着不同风情、说着不同语言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只要有酒和音乐便能分享彼此的热情。 听腻了高亢的音响、看腻了妖娆的舞姿,本地人则更喜欢闹中取静的小馆。老街后巷,两三张沙发、三五把长椅,灯光不太炫目,环境不太喧闹。 小美找到白帆船酒吧的时候强压住了内心的惊喜,轻轻地坐在了实木长椅的一角,双手托着腮,像新奇的外地游客一样听得入神。 柔和的暖黄色光束投在袖珍的小舞台上,一把折叠椅、一架立式麦克风,一个大男孩抱着一把木吉它,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温情弹唱着: . 「写这首歌, 从夏到秋, 计划了很久, 像面对你时我总很难开口。 离别时候, 重逢时候, 挽妈妈的手, 你都是在一旁安静地望着我……」 . 昏暗的小酒馆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分散而坐,年轻的小情侣守着木桌上的烛光低声私语。爱意绵绵时像入夜的海风,真情挽留时如萧瑟的秋叶;还有坐在角落里独自背对着舞台的男人,手握着半杯能够卸掉所有伪装的魔法,被这一首《老郭》唱得潸然泪下。 原来,“小丑”也可以这样安静地唱起婉转的歌曲。 当最后一组扫弦渐渐淡出了耳际,男孩抱着吉它,久久低着头,仿佛有一股忧伤在萦绕着他。 只有小美看到了这一幕。在她眼前,周围的世界彻底暗了下来,一条笔直的小路亮着光,小美在这头,男孩抱着吉它,在那头。 “好------!!” 恬静的小酒馆里,小美站起身一声高呼,突兀地打破了夜的宁静。所有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包括男孩。小美吓得双腿有些发软,呆呆地举着还在鼓掌的双手,拉低了帽檐缓缓坐下…… 小酒馆打烊了,男孩背起吉它从小美的身旁走过,那时,台下只有小美一个观众还坐在位置上没有离开。 “你刚刚在干嘛啊!” 已经走过去的男孩又转身回来,愤愤地把吉它包放在小美面前,面露愠色地说。 小美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错误,但却不知道这个错误有多严重。她低着头,不敢看男孩的眼睛。 “对不起……我以为……他们会像你每次表演完滑稽演出一样……给你喝彩……”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令我很难堪啊!” “对不起……”小美把头埋得更低,双手不自主地揉搓着。 男孩狠狠地瞪了一眼,抓起吉它包。 “呃那个……我叫赖小美,你……” “莫名其妙!” 男孩斩钉截铁地打断,背上吉它,大步走进夜色。小美还愣在原地,尴尬地伸着胳膊保持着要握手的姿势,紧紧地咬着嘴唇。 夜深了,后街的酒吧都相继关了门,熄了灯箱。没有了彩色霓虹的妆扮,街巷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男孩和女孩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几盏橘色的路灯。 - 4 - “好,我们再来一遍,同学们注意看谱子……” 相思树茂密的枝叶把阳光筛成了星星点点的碎金,树上一只漂亮的白头翁正清脆地啼唱,附和着从合唱队排练教室的窗口飘出的阵阵歌声。 “小美,昨天后来你去了没有?” “去了。” “然后呢?他理你了没有?” “算是……说过话了吧!” “哇!真的啊!” “真的啊!我还知道了他住在哪,他家就在老街后面的疍家巷,门口写着‘致远’两个字的那个院子……” 两个女孩用歌谱遮挡着脸,凑着头,趁同学们练习合唱的时候窃窃私语。 “小西,小美,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唱?在聊什么?” 合唱队老师停止了弹奏,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来,本想说些批评的话,突然灵机一动微笑着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两个已经练会了对不对?来,你们两个给大家唱一遍。” “刘老师,我们……” “没关系,不要紧张,跟着老师的钢琴一起来,预备------唱:” 刘老师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是慈眉善目地看着,合唱队的其他同学也都好奇地回头。小西和小美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从座位上起立站好,难为情地开口: .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少女清澈的嗓音伴着钢琴优美的旋律在教室里回荡,像海风轻轻拨动了窗口的白色纱帘,像阳光俏皮地在铅笔盒上反射出美丽的光斑。 有男生淘气地捂着嘴笑,有女生陶醉地轻打节拍,一曲唱毕,小西和小美竟忘了尴尬,像两个小“歌星”一般开心地向“观众”道谢。 刘老师也被她们逗笑,随即佯装生气地说:“唱是唱得不错,可是怎么就觉得听你俩唱得这么别扭呢?这本是一首令人略感忧郁的歌曲,怎么让你俩唱得这么欢快?” 小西和小美对视一眼,忧郁?歌谱上那个漂亮的高音谱号,怎么看也看不出忧郁啊! 十六七岁的课堂上,男孩女孩笑成了一片…… 第3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3) - 5 - 老街是小美最喜欢的地方,不仅因为那是充满了童年回忆的地方,更因为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未被商业化的氛围侵染太多的,恐怕也就剩下这几条鲜有游人知道的旧巷子。 铺在地上的青石砖,据说从清末就是这个样子,凹凸之间积淀了多少车马的征尘。从砖缝中滋生的绿色一直蔓延至街巷两侧的老墙根,又爬上了民国的绮窗,爬过了建国初的青瓦,才最终跃上了今天墙头的梅枝。 疍家巷13号,两扇瘦高的绿漆木门之上,“致远”二字因常年的风蚀雨打已然变得墨色斑驳。旧时权贵的宅邸如今变成了大杂院,少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却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浪漫。 昏黄的路灯下,小美双手拉着海滩帽的穗子,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院门上石刻的门牌。透过缝隙,依稀可见院内有几户灯光,哪一家才是“小丑”的家呢?这个才气过人的大男孩,到底过得有多幸福呢? 像只好奇的小猫,总是为自己寻找各样的理由在放学后绕路到疍家巷,小美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可若哪天不见,内心则又像是缺少了一块;非得来了,这一天才圆满,别无所求似的笑容攀上了少女的脸颊,归家的步子也变得轻快。 小美的心跳得像一头小鹿,自己这是怎么了?哦!大概是有人拾到了那颗弄丢了的少女心吧。 啪!------ “不愿意吃就饿着!就这,别的没有!……” 没走出几步,13号院里传出一声异响,像是盘子碗筷被摔在了地上,有女人气冲冲地哭诉:“你还不开心,一天天的,你为阿买(妈)考虑过吗!……谁容易啊!……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给谁看呢!不愿意活,干脆带上阿买一起找你阿爸去!……” 小美愣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声,能听见自己的胸口像打鼓一样,被敲得咚咚响。 啪啦! 哗啦!…… 又是一阵更加刺耳的噪音,有人蹚开一地碎瓷片,向院门跑来。 小美吓得夺步而逃。 - 6 - 音箱里播放着滑稽的音乐,小丑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着,时而用萨克斯管吹奏出华丽的乐句,时而用画满颜料的面容做出夸张的笑脸,时而故意摔倒引得路人发笑。有顽皮的小孩趴在戏台的边沿嬉笑打闹,小丑挤眉弄眼地靠过去,把自己准备的气球送给他们,或是在他们手心里塞上两块廉价的水果糖。 还是那片海滩,还是那个戏台,围观的游客每天都是新鲜的陌生面孔。海滨浴场靠小丑的滑稽演出吸引游客,小丑从海滨浴场领取薪水,游客则从小丑身上获取欢乐,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有人不乐意了。 过往的路人中,不知是谁抱怨了一句:“天天都是这,这有什么看头?看过一遍两遍准不来再看了!” 小丑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般,虽然脸上还挂着专业的笑容,眼神不免流露出一丝失落------那人说的没错,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那个把自己打扮得像一颗柠檬、总是背着一顶海滩帽的女孩,他虽然从未在乎过她,也根本不想在她身上寄托什么,但她的突然不见却牵动了小丑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她让小丑觉得自己比扮演的小丑更加滑稽,滑稽得像一堆可以被人随意丢弃的垃圾。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吓坏了小丑,它再一次深深地戳破了小丑的自尊。 小丑忘谱了。尽管音箱里还在大声地放着欢快的伴奏,小丑呆呆地握着萨克斯管,茫然不知演奏到了哪里。 台下的观众撇撇嘴,又遗憾地抬了抬手、耸了耸肩。妈妈拢着小孩子的双肩把他拉走,一边安慰道:“快走了,那边还有更好看的表演……” 小丑终于遇到了他从业以来的第一次舞台事故,这彻底印证了长久以来盘压在他心头的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也许真的,自己就是个永远卸不了妆的小丑,活着就是个笑话。 围观的路人早已散尽,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小丑。小丑也终于接受了演出失败的现实,准备收拾乐器,一抬头,看见那个一脸雀斑的女孩正站在戏台前面的空场上,笑着举起了两杯饮料: “西瓜,柠檬水,你选哪一个?” 第4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4) - 7 - “yes!!” “……什吗?” “yes!……yes!yes!yes!……” “哎停停停……小美,你怎么了嘛?” 中午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涌向食堂,小西和小美也怀抱着几本书,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小西一路上和小美说着作业的事,而小美不知怎的偷偷笑起来,最后干脆激动得握拳,比划着“胜利”的手势。 “他接了。” “啊?” “我说,昨天他终于接了我递给他的饮料!” “呃……” 小西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能让眼前的这个少女乐得冒出鼻涕泡?原来只是接了一杯小美买的饮料!少女啊,你的幸福阈值真的就这么低吗? 小西挡在小美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就这啊,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我问你,你给他饮料的时候,他看你了吗?” “没有。” “他说谢谢了吗?” “没有。” “拉你的手了吗?” “没有。” “那你呢?说喜欢他了吗?” “没有……” 小美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拨弄着校服上的拉链头,“气得”小西翻了个白眼:“很好,少女,那么请问,你到底在乐什么呢?” “他接受了我买的饮料啊!以前他连看都不看的!”小美骄傲地扬起头,看起来就像是在阳光下自信地展示着她脸颊上的雀斑,“接下来,我打算送他个小礼物!” “礼物?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需要你帮我一起去挑一挑呀!” 正午的阳光晒在小西脸上,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皱着眉,一脸苦瓜样地看着小美。 市一中门前,马路两边各种商铺摊位林立。每天一到放学的时段,卖水果的、拌干面的、炸肉串的、做酸粉的、打椰子糕的挤满了人行步道,后面的服装专卖店、电玩铺子、卖女孩子们喜欢的首饰和小玩意儿的店铺竞相开大了音响招揽顾客,再加上过路的汽车喇叭声、公交车报站声、接学生的大爷阿姨们扒着学校大门喊了一声“这呢这呢!”……好一派热闹景象。 小西陪着小美逛了一家又一家的杂品店、饰品店、工艺品店,生平第一次走进电玩铺研究了一番男孩子们喜欢的游戏和模型,又在乐器行向老板了解了最新款的吉它和萨克斯管的价格…… “小美啊,这些东西要么没有新意,要么就是都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啊。”小西摊开两只手说。 “哎,是啊……” 一连几天,两个女孩一放学便跑上街头,把附近的店铺几乎都逛遍了,却还是一筹莫展。端着饮料杯坐在一家甜品店外的露天长椅上,小美咬着吸管,目光汇进了穿梭的车流。 “小美,你……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男孩呢?”小西喝了一口饮料,也望向远方。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嘿!我知道了!”小美突然眼前一亮,兴奋地跳下长椅,把两条乌黑的发辫甩到肩后,一把拉起小西的手:“走,我们再去那个杂品店!” - 8 - “下面这首歌,送给在坐所有朋友的父亲。” 夜晚的白帆船酒吧,真的像一艘静静停靠在港湾的帆船。它守在老街的一个十字路口,精致的白色幔帐随海风轻轻起伏,把屋内柔和的光影投在巷口。 离开喧闹的海边,走进老街寻找时光记忆的过路人,无不顺着这悠悠的男声清唱,向清新小馆里瞥上一眼。 男孩依旧抱着木吉它,一脚踏地、一脚把吉它踮起。时而低头,白净的指尖在琴弦上轻盈拨动;时而抬头,看向远方的眼中闪动着点点星光。伴着简单的和弦,男孩温柔地念出一段rap,那些歌词像一条潺潺的小河,就这样温柔款款地淌进了小美的心里: .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为什么别人在那看漫画 我却在学画画对着钢琴说话 别人在玩游戏 我却靠在墙壁背我的abc 我说我要一台大大的飞机 但却得到一台旧旧录音机 为什么要听爸爸的话 长大后你就会开始懂了这段话……」 . “哎!唱错了!” 有人清晰地说了一句,打断了小美如梦游般美妙的遐想。她扭过头去,看见了对桌一位也像个驻唱歌手模样的年轻人------穿着花裤衩和敞着怀的皮坎肩、留着一头脏辫的大块头,正眯着眼看向舞台,一脸挑衅意味。 男孩注意到了他,却没有理会地继续唱着: 「……听爸爸的话,别让他受伤……」 “我说唱错了,你听不见是吧?” 男孩扫兴地停止了演唱,把琴立在舞台上:“现在是我唱,我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冷冷的话音经过麦克风的放大,被清晰地送向了酒吧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被这意外的状况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脏辫也没想到这个男孩这么不给面,他推开桌椅,皱着眉直奔男孩走了过去。 酒馆的老板见势不妙,赶先一步站到了脏辫和男孩中间。老板也不是善茬,一看就是各样的人也没少见过,他扬着脸一歪嘴,给自己的歌手撑腰道:“想怎么着啊这位大哥?” 脏辫一脸鄙夷地瞪着男孩:“把‘妈妈’给人改成‘爸爸’,你们店就招这么样的歌手啊?要唱就好好唱,要脸不?” “我就这么唱,爱听就听,不爱听滚!” “嘿呦我去?!” 眼见脏辫被彻底激怒,瞪着一双牛铃大眼就要上前抓男孩的衣领,小美不知道从哪突然来了一股胆量,竞直接跑上舞台,伸开双臂挡在了脏辫和男孩之间。小美一双秀气的大眼睛因愤怒而瞪成了三角形状,用稚嫩的嗓音朝着脏辫大喊了一声:“闹够了没有!你还想怎样!” 老板推着脏辫,小美死死抵住男孩。相持片刻,脏辫狠狠地用手指了指男孩,率先没趣地收场,他踢翻了一路的椅子,摔门而去。 经过这一场,男孩不可能再有心情继续弹唱,他一把抓起吉它也破门而出。小美追了出去,终于把他拦在了巷子里。 “你别跟这种人生气,多不值得啊!” 看着男孩气得大口喘气,小美急得直挠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快些平静下来。“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为男孩买的礼物,激动得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哒哒------!这个送给你,这是我特意为你挑的!”小美双手捧着一个小丑造型的布艺小挂饰,脸上笑开了花。 男孩起初还在生脏辫的气,捋了捋头发,突然看见小美手中的小丑。他的眉眼间骤然黑云密布,连刚刚脏辫都没能激起来的愤怒一下子聚集到了爆点,男孩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有病吧你!!” 啪!! 小丑挂饰被男孩一巴掌打飞,小美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呆呆地看着自己为男孩精心挑选的小礼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狠狠地撞在墙上,又滚落到自己的脚边。 男孩似乎也被自己如此失控的暴怒吓了一跳,怒火烧过之后,他的眉眼温柔下来。他痛心地拉起小美的手,想要忏悔,却当真切地感受到她瘦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内心早已彻底地崩溃了…… 小美惊在了原地,男孩背着吉它跑远的背影,已经模糊在了前方的夜色中。 第5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5) - 9 - 这些天,小美总是闷闷不乐,就算合唱队的男孩子们没心没肺地围着她开玩笑,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砰”地一下把谱本拍在桌上,像一只什么也不怕的小猫似的,指着男生的鼻尖大声说:“你再胡说,信不信我告诉刘老师去!” 每天一下课,小美便匆匆收拾了书包不见了,连小西都找不到她。小西还是在一次观看三班和五班的篮球赛的时候,偶然间看见了抱着一摞书、从欢呼的人群背后走过的小美。 “小美,你这些天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学习。” “学习?学习什么?” 小西紧跑了两步,追着小美进了图书馆。七拐八绕,小美很熟悉地绕到了阅览区的一张书案前,把怀里的书和桌上的书放在了一起。 小西惊奇地看着摊满一桌子的各种书籍、草纸和零食:书籍一本压着一本,有的折着角,有的插着书签;草纸上潦草地写着文字,画满了圈圈和箭头;零食就更不用说了,一看就是为长久办公准备的,连八宝粥都有。 “你这是在……推理探案吗?”小西一脸懵。 只一句话,猝不及防地,小美“吭哧”一声竟哭起来,豆大的泪珠滑过小美两颊上的雀斑,啪嗒啪嗒地滴在草纸上。不过好在,她委屈地哭了两声,旋即用手背抹去了泪水,坚信不移地看着小西说:“他并不讨厌我。” “啊?” 小西张着大嘴,实在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 “我研究过了,如果一个人真的很讨厌另一个人,他会从心底不愿意看到她。就算他掩饰得再好,他的肢体会出卖他,他的眼神会下意识地回避,他会有意无意地转过头去,他会找理由躲开,他会断然拒绝一切看起来有利可图的善意……”小美认真地看着小西,瞳孔里折射着窗外的阳光,“可是他没有。” “嗯,所以……?”小西搞不懂,这个结论不是很好吗?她搞不懂小美为何会突然哭一通,就像搞不懂当初她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他是孤独的,孤独并且要强。”小美从座位上站起来,像背课文一样,叼着自动铅笔边走边思考着说:“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他得不到理解和夸赞,更得不到自己对自己的认可,于是用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努力遮盖住所有的失落和不如意。他从不接受我买的饮料,可是当他演砸了、出丑了、人们都笑话他的那天,他从我手里选了西瓜汁。” 小西听着小美的话,也低着头分析起来:“你一次次被他拒绝,又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出现,他终于接受了你的饮料……”小西突然抬头看着小美,满眼都是期待:“他也对你有好感!” “他扔掉了我送的礼物……”小美失落地说。 “啊?就是你挑选了好长时间的那个‘小丑’?” “是的……”小美难过地咬着嘴唇,“他直接从我手里把它打飞了……” “什吗!气死我了!我找他去!” 小美赶紧拦住了正在撸袖子的小西,急忙扶住她的双肩真诚地劝慰道:“他不是针对我……他不是不喜欢我,他是……不喜欢任何人。” 小美伸手指着桌上的一本《心理学》,又看着小西,渴求她的怜悯似地说:“他病了,他需要被人照顾。” 看着小美如此无奈,小西心里十分着急,却也不知如何才能帮上忙。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小美摊在桌上的那些书:《心理学》、《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高兴死了》、《直面内心的恐惧》、《走出抑郁》…… 再回眸的时候,小西的眼中已然闪动着泪光,像是掺杂了惋惜、敬佩、同情和祝福。小美微笑着,向她轻轻地点头。 - 10 - 那个女孩,又有好些天没来看演出了…… 男孩的眼前全是女孩的笑容,她站在自己面前,笑着递给自己两杯饮料让自己选择……选择,选择,为什么要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一杯!……女孩笑了,笑了,她一直笑着,哈哈大笑地看着自己穿着一身小丑的衣服在戏台上爬,狂笑不止!……“你怎么还活着?像小丑一样可怜、滑稽、无趣、毫无意义!怎么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够了!男孩一巴掌掀飞了那个小丑挂饰,也掀翻了女孩的双手。哈哈!嘲笑我是吧?去死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女孩这样凶残……怪不得永远是个失败者,连善恶好歹都分不清,活该你永远乞求不到幸福!……没有意义,不管你做什么,你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你真的好失败…… 男孩狂乱地推开铺展在桌上的歌谱,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击打着自己的太阳穴。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你!”男孩的母亲听到屋里的异常动静,急匆匆地从对面的厨房赶过来,满面怒气地指责道:“又偷偷减药了是不是?快把这药吃了!” “我不吃!” “快吃了!” “我不吃!不吃------!!” 男孩大吼一声推开了母亲手里的药片,水杯也重重地摔在地上。破碎的玻璃就像男孩晶莹剔透的青春,每一片都是那么锋利。 “疯了吧你!”母亲气得双手插着腰,红肿的眼中不断溢出辛酸的泪水。“你是非要折磨死我啊是不是?……” 啪!门被重重地拉开,男孩冲出去,痛苦地逃离那间叫作“家”的屋子,还有立在一旁哭泣的母亲。 一切发生得太快,男孩撞开院门、跑到巷子里的时候,小美甚至都来不及藏身。男孩朝着对面墙拳打脚踢,捶胸顿足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小美一直背着书包、顶着海滩帽、低着头,懦懦地站在男孩身后,不敢动一下,也不敢作声。 离开了压抑的家,男孩好像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的面容恢复了平静,身体靠着墙根缓缓蹲下……在小美的眼中,那个笑起来那么阳光、唱起来那么迷人的大男孩,现在是如此令人心疼。 小美犹豫地挪到了男孩身边,想解释自己每天放学后只是从这里路过,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终归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天上,漫天的星斗在夜空里闪烁;地上,巷子里的两个人在路灯投下的黄色光晕里抬头仰望。一个疲惫地倚墙而坐,满眼忧伤;一个拘谨地靠墙而站,满心怅惘。 过了许久,男孩站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他要回去了吧?……小美知道,她也该走开了。 “我叫郑艺……” 小美停住脚步,心里像是被意外地触起了一圈涟漪,眼中闪动着明亮的光泽。她急忙转过身------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艺术的艺。” 男孩收回目光,大步走回了院门。 第6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6) - 11 - 十一月,北方已经入了深秋,可这个南方的小城才刚刚褪去了酷暑,气候宜人,正是旅游的旺季。 洁白的云朵轻盈地浮在海面上,一团团、一簇簇,仿若是大海冒出来的奇思妙想。 由远到近,海水的颜色也是不一样的:远处有渔船抛洒渔网的地方是一片迷人的湛蓝,近处靠近浅滩的地方则碧波如翠。 经年累月,米色的沙滩被海浪冲刷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形状,宛若埃尔杰姆斗兽场的看台,在向游人们无声地讲述着小城的故事。 花花绿绿的泳衣穿起来,太阳伞也支好了。三两岁的幼童抱着泳圈来回追逐,帅哥靓女则戴好了墨镜,惬意地躺在木制的沙滩椅上,伸手从服务生的托盘中接过一杯插着香橙片的“龙舌兰日出”。 和那些穿着沙滩拖鞋的游人们不同,小美早已习惯了这座小城的景色,她可不会去在意细碎的浪花又翻卷出多少美丽的贝壳,或是脚边又落了几只白色的燕鸥。 “还是很热啊……” 小美背着书包,穿过成群结队的游客,终于又站到了鲜果饮料店的柜台前,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珠。 “阿婆,两杯果汁,一杯……” 阿婆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一杯鲜榨西瓜加冰,一杯柠檬水,对不对?” “嗯,对!热死了……”小美也朝阿婆笑笑。 “好啦,别张望啦,他今天还没来呢!” 阿婆就喜欢看小美害羞的样子,她一边搅拌着水果,一边和她开着玩笑。小美扭捏地说了一句“哪有”便转过身去,从头上摘下海滩帽,扇着风,校服的领口和颈边的发丝阵阵摆动。 男孩画好了妆来到小戏台的时候,小美已经在戏台前的空场上等得睡着了。男孩在台上组装乐器、调节谱架,俯眼望去,小美就坐在眼前的夕阳里,坐在折叠櫈上、撑着伞、抱膝睡着。小小的她,就像一粒尘埃,漂泊在过往的人海之中。 一改往日习惯,男孩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并没有直接把音箱开到最大音量,用突然爆发的乐声去吸引路人,而是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话筒------“砰砰砰”,就像是在检查音响效果。 小美被低沉的敲击声弄醒,醒来后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台上的小丑,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花朵一样的笑颜,眼中也闪动着惊喜之色。 小丑开始表演了。音乐响起,小丑脸上立刻挂出了专业的笑容。彩色颜料勾画出的大嘴夸张地放大了他的“快乐”,小丑顶着一个红鼻子,时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时而滑稽地伸展着手脚。有不少小朋友拉着大人的手挤上前来,在摸到小丑的大脚趾时高兴得蹦蹦跳跳。 伴奏音乐进入了热烈的部分,小丑拿起萨克斯管即兴演奏起了一段高难度的爵士华彩。欢快的乐曲令更多的游客驻足围观,小美开心地拍着手,带头打起节奏,由衷地替他高兴。她多么希望,眼前的小丑也在真心地对自己笑。 海边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脾气------说翻脸就翻脸。正当大家热情高涨之时,一块乌云遮在头顶,竟没有一点预兆地下起雨来。雨点越来越密集,让毫无准备的路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奔向附近能够避雨的地方。 小丑刚刚重新燃起的热情被这场骤雨浇灭,狼狈不堪地收拾着乐器、音箱和谱子。他忙断开了音箱的电源,又把宝贵的手写乐谱塞进琴包里,一阵忙乱过后,竟意外地发现打在身上的雨点远比预期的要少得多。 男孩一抬头,才看到小美不知何时早已上台来,举着雨伞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对视片刻,男孩继续拆他的萨克斯管,而小美就这样一直站着,把雨伞举过他的头顶。 一切终于收拾妥当,男孩拎着乐器、拉着音箱,低着头和小美一路跑到了报亭下躲雨。小美把湿透了的书包从肩头摘下,又收起了折伞,伞身向下淌着水,打湿了她的柠檬色裙摆。这一切,男孩全都看在了眼里。 整理好了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小美看向男孩,却只见到了一张望着天空的侧脸,滚落的水珠勾勒出一道冷冰冰的轮廓。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呢?不过,他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美也仰着头望向天空。那朵乌云的边缘已经透亮,太阳就要出来了! 小美的嘴角隐隐翘出了一个幸福的弧度,不经意间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窝。 第7章 忧郁的高音谱号(7) - 12 - “老板,那个男孩呢?” “什么男孩?” “就是……晚上在你这里弹唱的那个男孩,郑艺!郑艺他人呢?” 到了酒吧营业的时间,可坐在舞台上抱着吉它弹唱的,却不是郑艺。小美愣在门口,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你说他啊,辞了。” “你说什吗?辞了?”小美跑到老板眼前,两只白皙修长的小臂按在吧台上,眉眼间满是焦虑,“为什么啊?” 老板擦擦这里、摆摆那里,半天才转过身来,双手撑在小美面前,俯视着她:“他跟客人闹起来了,对我的店影响不好。” “可是是那个人先挑事的!” “小妹妹,外面有的是人要应聘驻唱歌手,我干嘛非要用他啊?” 老板大手一挥,无奈地摇晃着脑袋。 “可是你那天……明明是向着他的啊!……” “哦拜托!那个时候他还是我店里的,我难道要向着外人骂我的店吗?” 小美咬着嘴唇,看着酒吧老板的双眼已经委屈得快要溢出泪水了:“那你告诉我,他去哪了?” “我怎么会知道?他去哪我又管不着。” 老板抹着吧台,被问得一脸莫名其妙。小美用手蹭掉眼角的泪珠,气生生地跑出了白帆船酒吧。 “郑艺------!……” “……郑艺------!!” “……” 小美跑遍了海滨的酒吧,一家一家地进去找,在花花绿绿的灯光中一张脸一张脸地辨认。城市的笑声太喧闹了,小美站在夜幕下的街头,把双手拢在面前大声呼喊着男孩的名字。 过往的游人说说笑笑地走过,彩色的霓虹兀自在夜色中闪烁。没有人关心一个男孩的不辞而别,更没有人为一个女孩的心碎而伤心难过……这座她生活了近十七年的城市啊,从未像今晚这样,令她感到如此陌生和落寞。 海风啊,冷冷地吹;海浪啊,唦唦地泣。沙滩帽的穗子随风飘摆,海风扯起小美的发梢,扯向漆黑深邃的大海。 像一场自欺欺人的梦境------昨天还一起躲过雨的亭檐,和那纯净的雨滴折射的七彩,转眼间就像倾泄在木栈道上的这道白月光一般,虚幻飘渺。 如果当初再勇敢一些,至少在那躲雨的亭檐下牵起了他的手…… 不……也许小西说得对,是自己一厢情愿了。他是一只独来独往的豹子,习惯了孤独,不喜欢被束缚。 小美垂头丧气地走在海滨步道。街边的大排档亮着彩灯,喧闹的食客聚在一起,饮着酒、猜着拳。汽车从身边接连驶过,扯出两串长长的、亮红色的忧伤。 是萨克斯的声音……就在前方不远处,瘦高的身形、衬衫的袖口挽至臂弯、简简单单的短发,以及挂在脖子上的金色萨克斯、装在手拉车上的音箱…… “郑艺------!……” 小美激动得跑向那个令她一次次悲喜交加的身影,笑着的眼角飞出了几滴晶莹的泪水。小美强压住想要拉起他的手的冲动,站在男孩身后,安静地等待他为客人演奏完。 一曲演奏完,客人付了钱,招呼他宴请的朋友继续吃喝。小美没有等来男孩惊讶不已的问候。不过,没关系,小美知道,能够再次和他遇见、做他身边安静的观众,这本身就已经是上天一再的恩赐了! 他们拉着音箱在大排档和露天酒吧的桌椅间游走,偶有客人点歌,男孩便把一本曲谱递给客人让他挑选,选好了,就在音箱的显示窗上找到对应的伴奏。客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举杯庆饮,男孩在一旁演奏萨克斯。五十块钱一首歌,演一首付一首的钱,客人不点歌了,就拉着音箱继续往前走。 有时候,同桌的年轻女士多些,客人会一连点上好几首,多花钱也开心。看了几遍,小美也学会了如何操作音箱,客人会直接告诉小美想听什么,男孩按照小美播放的伴奏吹萨克斯。不消多久,小美俨然成了男孩的得力助手,递歌谱、选伴奏、收钱、找零……男孩和小美,竟心照不宣地有点喜欢上了这个生计。 啪!有一桌的客人攥住了小美的手腕:“别光听他吹,你也唱一首呗?” 酒后微醺的客人看着小美,笑得猥琐,再加上同桌的男男女女起哄,小美着实有点被吓到了。她努力地扒开客人的手,慌张地说:“对……对不起,我是陪他来的……我们只演奏萨克斯……” “我们不演了。小美,我们走。”郑艺收起音箱,严肃地说。 “别走啊?……”醉酒的客人不依不饶,又抓住了小美的胳膊,把她使劲拉向自己的座位,“唱一首,就唱一首!哥哥多给钱,好不好?” 男孩见状,直接上前扯脱了客人的手。那人觉得丢了面子,抓起桌上的酒瓶就朝男孩的面门扔了过来,酒瓶戳在男孩的颧骨上,又弹到地上摔得粉碎……桌上的人纷纷起身拦住了醉酒闹事的男人,男孩护着小美快步离开,只听得身后那人还在满口脏话地骂骂咧咧。 直到跑出了老远,小美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哇”地一声哭起来。小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男孩知道她一定吓得不轻。他一只手把小美的头揽到自己胸前,揉搓着她的头发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这都是很正常的,好啦没事了……饿不饿?我请你去吃抱罗粉吧?” 夜宵店位于酒吧街的一个转角,门前的海浪富有韵律地打在沙滩上,像睡熟了的大海均匀的呼吸。一张方桌,分边对坐,老板娘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抱罗粉,“自以为是”地含着笑祝福这对“小情侣”。 小美也饿了一晚上,见到吃的瞬间开心起来,甚至都顾不上擦去眼角还挂着的两滴委屈的泪珠。狼吞虎咽之后,小美满足地抹了抹嘴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低头喝汤的郑艺,她的眼睛都笑眯成了两道缝。 对面的大男孩啊,如果每天都能和你在清静的小馆吃上一顿宵夜,该有多好? 小美突然收敛了笑容,她看到了男孩左侧颧骨上的划伤。一定是刚才那个讨厌的醉鬼弄的!小美气愤地咬着嘴唇,却又想到了郑艺受伤是因自己而起,她于是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悄悄地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给你贴上这块创可贴,嫌丑也不许撕掉哦!不然伤口感染,会留下疤的……” 小美凑到男孩眼前,认认真真地往他脸上贴着创可贴,却不料被男孩一把抓住了手腕。 “哎你……” 男孩不由分说地把小美拉进了自己怀里,小美吓得紧闭着眼、双手抵住男孩的嘴巴。 “你喜欢我,是不是?” 耳畔传来男孩强势的声音,小美不敢睁眼,只一个劲地点头。 “你好大的胆子!还从来没有人肯让我喜欢。我有严重的抑郁症,你还敢喜欢?” 小美点点头。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职业歌手,可是我的抑郁症很可能会断送了我的梦想,让我今生都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你还敢喜欢?” 小美依然闭着眼点头。 片刻的寂静,小美不知道男孩在想什么,她刚刚好奇地睁开眼,男孩便把她紧紧地拥入了怀里,她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漆黑。 在那温暖的世界里,他热烈地揉着她的秀发,亲吻她的脸颊…… · · · · ------------完------------- 2020年2月14日凌晨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祝有缘人都不会彼此错过!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 . . . . . . . . . . . “喔------!郑艺我爱你!” “郑艺我爱你!” “我爱你------!郑艺------!” “……” “呃,十分感谢大家能够来参加我的个人演唱会。这次演唱会呢,可能大家也从主办方那里听说了,是我出道十周年……这十年来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酒吧驻唱歌手,到自由音乐人,再到职业歌手,从唱别人的歌,到给别人写歌,再到唱自己写的歌……这一路走来,幸有你们一直鼓励和支持,当然,这一切背后最大的辛酸与泪水都是由我太太在分担。所以今天,在这个特别重要的日子,我要当着所有喜爱我的歌迷朋友,向我的太太、我的爱人赖小美,真诚地道一声,谢谢!……谢谢你当年固执的喜欢,谢谢你当年的不离不弃,谢谢你把我拉出了地狱,让我看见这世上最美的光亮……” “好的,谢谢歌手郑艺。那么赖小美女士,您看啊您的丈夫如今在演艺事业上小有成就,那么您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的吗?” “主持人,我不太会讲话……” “没关系,您就把此时此刻最想对郑艺说的话,大胆地讲出来。” “……西瓜,柠檬水,你想要哪个……” 作品14:《酒吧》 “……她真的不能再喝了,她真的不行了……” “老板!再来两瓶红的,都打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当酒托了,我们把钱都退给你,今晚上算我们请的,好不好,她真的不能再喝了!……” “……来!……喝……喝就……喝!……怕……怕你……” “郝玉玲!你是不是不要命啦!……你再不听话我也不管你了!……大哥我替她求求你,她真的不能再喝了……” 第1章 夜色 “美女,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谢谢……” “白沙市的气候就是好哈?北方都已经冷了,这里正好,不冷不热的。” “……怎么,我看你一个人喝酒,心情不好吗?” “是不是……和男朋友闹别扭了?” “呣,也对。像你们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啊,不开心了就应该出来玩。” “我看你也是九五后吧?这就对了,不开心就出来嗨!男朋友,嘁,叫他滚一边去!” 哒!手中的杯子不轻不重地撂在酒桌上,一声清脆的响动,玻璃碰玻璃,半杯威士忌在桌上不屑地回旋晃动。郝玉玲掐灭了香烟,朱唇轻吐出一团青色的云雾: “想泡我啊,小弟弟?” 哧啦------铁艺座椅被推开,郝玉玲单肩挎上手包,头也不回地走向吧台,纤细的腰肢扯起一阵淡淡的香气。 结账,付钱。 “怎么,客人惹你生气了?” 酒吧老板阿桑大哥并不急于收账,擦擦这里、涮涮那里。事实上,晚上这顿酒就算他请郝玉玲也是应该的,毕竟,她给他托来了不少客人。 “嘁,一小屁孩,毛都没长齐……”黛黑的弯曲睫毛一闭一开,郝玉玲用手撩拨了一下秀发,精致的妆容展露无余。 阿桑大哥终于忙活完了,接了两杯清爽的白啤摆在木制的吧台上,和郝玉玲面对面地坐在高脚凳上。 “小屁孩?不够成熟么?”阿桑大哥从衬衫的兜里摸出两根香烟,插在自己嘴里点着,把其中一根送到了郝玉玲的嘴边。 挽至臂弯的袖口下面,健硕的褐色手臂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挑逗意味。郝玉玲也不见外,叼过烟,又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黑亮的指甲在眼前一闪,朱唇微翘,一缕云烟缭绕在阿桑的面门------ 男人,她见得太多了。 “钱不要啊?不要我收了。” 郝玉玲收起了半迷半媚的眼神,单手夹着钱放回了手包里,扣上宝石绿的翻盖,把金恍恍的带子往肩头一扔,端起酒杯一仰而尽。“今晚上我看就这样了,来不了‘肥客’了……先走了!” 走进夜色的那副婀娜身影,霓虹之下曼妙的曲线恰到好处。阿桑看了一眼,收起了郝玉玲刚刚用过的酒杯。 「……i was a liar, i gave into the fire, i know i should''ve fought it, at least i''m being honest……」 郝玉玲从手包里翻找出突然唱起来的手机,插进耳侧的秀发里:“什么事,亲爱的?” “玲儿!你快过来!”听筒里传出了另一个年轻女孩高亢的声调。 “我在‘夜色’这喝了不少了,不过去了。” “别啊!我跟你说啊,今天‘红玛丽’来了两个特有意思的小帅哥,你赶紧过来啊!现在就过来!” 不由分说,电话那头的女孩挂了线。听那嘻嘻哈哈的,应该是玩得不错。 这个高洁……真是没见过几个做酒托的像她这样!别人是为了挣钱,而她是真喜欢干这个,一晚上能转场四五次!特别是见着帅哥就走不动道,恨不得自己往里面搭钱都乐意! 郝玉玲撇了撇嘴。夜色之下,手机屏幕映亮了她的五官,在精致的妆容和时尚的穿搭衬托下,她就像从身后的巨幅广告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令人不禁就想多看上一眼。 阵阵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郝玉玲一手束住长衫的开襟,一手伸向流光溢彩的街道,拦停了一辆路过的空的士。 “哪啊小姐?” “红玛丽。” “……干你们这行,也挺辛苦啊?” “开你的车,好吧!” 第2章 红玛丽 午夜十二点,白日的喧嚣终于褪去了些。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游客,空荡荡的路边大排档偶尔还有一桌耍酒腻的,醉醺醺一声大笑回荡在居民楼间。 一辆黄色的的士拉着长长的尾灯,停在了一栋高档写字楼前,“红玛丽酒吧”的霓虹招牌冷冷地闪着色彩。 郝玉玲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下酒吧的入口,推开门,炫目的灯光混合着动感的音乐扑面而来。与外面入夜的静谧完全不同,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情绪高涨、活力满满。 “我到了。” 挂了电话没多会儿,一个穿着闪亮的运动背心和短裙的女孩从那些扭动的腰肢间钻出来,一见到郝玉玲便张开双臂大叫着跑过来,一头亮黄色的短发飘逸在脑后:“啊------!玲儿!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女孩挽起郝玉玲的胳膊便把她拉进了人群,一路喋喋不休地说着两个新来的小帅哥,带着她七拐八绕来到了舞池旁的沙发区。 “啦啦------!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郝玉玲!怎么样,是不是大美女!” 高洁脸上洋溢着激动不已的快乐,沙发里的两个小青年闻声抬起头来。 这应该就是她在电话里说的两个“特有意思的小帅哥”了吧?二十多岁的模样,一个穿着一身炫酷的时尚西装,一个是一身另类的潮流牛仔,扎着唇环、打着耳钉,挽起的袖口隐约露出来青色的纹身…… 高洁一下子坐进了沙发,搂着其中一个的脖子,郝玉玲只好坐在对面,在敞着怀的牛仔旁边。 “介绍一下,我两个弟弟:这是我子豪弟弟,坐你那边的是我佳林弟弟……” 高洁兴奋地介绍着。郝玉玲看到面前的矮桌上,装小食的盘子和空酒瓶已经堆积如山,凌乱的瓜子皮中随意地扔着烟盒和火机,还有一把车钥匙,玛莎拉蒂。 “来,后来的先干为敬!” 郝玉玲端起高洁的酒杯,半杯莫吉托一仰而尽。 高洁是了解郝玉玲的,一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就敢端杯,便知道她的战斗力还很足。高洁心里有了底气,一手搂着子豪,一手指着佳林:“玲儿都干了,你俩干嘛呐?养鱼呐!” 子豪和佳林也端起酒杯,回敬了一整杯,看着郝玉玲笑道:“有点儿意思哈!” “服务生!来来来,加个杯子,再开两瓶波尔多。” 趁佳林伸着手招呼服务生,郝玉玲看了一眼高洁,而她正偎在子豪的臂弯里,隐隐地回了一个“没事”的眼神。一起做酒托这么久,郝玉玲和高洁的默契已经很深,只一个眼神便知对方的深浅,也知道了今天这俩羔羊她们是吃定了。 又点了两瓶红酒、一打粉象、两套b52轰炸机、红蓝玛格丽特各两杯……两个富二代终于有点多了,佳林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舌头开始变得迟钝:“走……带你们……你们兜风去!……” 高洁拍着手叫好,挽着子豪的胳膊就要一起去,却被郝玉玲在桌子底下用鞋尖踢了一脚。“干嘛啊?”高洁抱怨道。 “不就是个车么,什么时候坐不行?来,两位帅哥,难得有缘相聚,再喝点!” 郝玉玲把高洁按回沙发里,又看了看那两个人,好在他们醉醺醺的,估计是也没听见高洁的抗议。 “对!有缘……我喜欢这妹妹!服务生……给我妹妹再来杯长……长……长……” “先生您好?您点的什么?” “长岛冰茶。”郝玉玲看了一眼服务生,摆摆手替佳林说完了后半截,又向同样晕乎乎的子豪笑道:“帅哥?一起啊?” 又喝了一轮鸡尾酒。重重的音乐鼓点击打着耳膜,炫目的灯光下,两个小帅哥终于扛不住了。子豪昏睡过去,而佳林尚有一丝清醒的意识,拉着高洁要一起去吃火锅。 郝玉玲靠着吧台,点上一根烟,远远地看着高洁和佳林还在搂搂抱抱。“他们单买了么?”郝玉玲随便问了老板一句,口中吹出一团烟雾。 “买了。” “多少钱?” “三千四。” “行了,那你忙吧。我把高洁弄回去,她今天多了。” 郝玉玲把高洁硬生生从车上拖下来,一把关上车门,叫代驾司机快开车走。 看着玛莎拉蒂的尾灯消失在路口的转角,高洁在大街上拼命拉扯郝玉玲的衣服,哭闹着大喊:“郝玉玲!……装什么孙子啊你!……你就没有一次动心的时候?!……你敢说你没有一次动心,老天爷劈死你!……呜呜……” 郝玉玲点上一支烟,看着她闹。 第3章 郝玉玲 郝玉玲从浴室出来,用毛巾随意扑剌了两下湿漉漉的头发,坐进沙发,点上烟。 虽说她和高洁合租的这间公寓是公司帮忙给租的,但相比酒吧那种地方,这里好歹是有些家的温馨。而床上仰面躺着的那个喝断了片的,也算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家人”。 即便是合租,成年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平日里郝玉玲和高洁下了班回来除了吃饭在一起,其它时间各住各的屋互不打扰,只是有时晚上都出去到酒吧做托,两人会互相照应着些。 她们在公司跟着老板一起做展会活动,本身就经常有机会接触一些社会名流,再加上两人都年轻貌美,少不了在酒会上举杯陪笑的机会,见多识广,酒量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高洁先出去做了酒托。一次偶然的下班后的独饮,她的容颜和酒量都令酒吧老板眼前一亮。老板劝她不如以后想喝酒了就到他的店里来,酒水打半折不说,要是有客人因为她而坐下来喝上几杯,客人的酒水消费给她提两成!她和老板说,她这还不算什么,和她同屋的郝玉玲才是大美女,而且她就没见她喝醉过! 所以,郝玉玲也做起了酒托。高洁说,反正下班回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喝点酒,就算邂逅不到帅哥,挣点化妆品钱也挺不错。 做了这行才知道,原来酒托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像她和高洁这样的“优质资源”,酒吧都抢着来勾搭。先天底子好再加上常年泡吧,郝玉玲和高洁的酒量突飞猛进,就连一般的壮汉也喝不过,甚至一晚上转几个场子喝好几顿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是高洁昨晚怎么就喝多了呢?她特意打电话叫自己过去,难道早就做好了喝多了让郝玉玲“收尸”的准备? “醒了?”郝玉玲见高洁翻了个身,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我熬了粥,我去给你盛一碗。” “玲儿,我难受……” “难受吧?” 郝玉玲不忍心说出“活该”两个字,但面上冷冷的也足以告诉她,和客人喝酒喝到毫无保留的地步是多么愚蠢,而醒来后心里还念念不忘就更加可笑! 高洁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低着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抽抽涕涕地说:“凭什么我就遇不到真心……” “起来,穿衣服洗脸,吃早饭。”郝玉玲把碗筷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又把高洁的衣服扔到她身上:“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高洁撒娇似的说:“哎呀,玲儿------!……你说你酒量怎么就那么好呢?” “我跟你闹呐?快起来,今天公司好多事呢!” 郝玉玲一脸严肃,倒是把高洁给逗笑了。 . “……我要再次强调的是,艺术品公司都是非常注重细节的,‘新马艺术’这单我们一定要做好细节!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具体的活动策划,呃这个……郝玉玲,你跟策划部的大彬、小赵,你们先弄个方案出来给我。散会。” 一阵嘈杂声中,长桌对面的男人阖上了黑色的文件夹,投来不屑一顾的笑容:“怎么样,小郝,能胜任得了吗?” “还得向彬主任多请教。”郝玉玲微微低头,冷冷的话语中不失恭敬。 在为客户公司举办的酒会上,见郝玉玲刚刚和客户寒暄完,有了空暇,贺彬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到她立身的角落,皮笑肉不笑地祝贺道:“不错嘛,到公司没两年,工作能力就被程总看到了,”贺彬从路过的服务生手中拿过两杯白兰地,递给郝玉玲一杯,“年轻人,干的不错!” “谢谢彬主任抬举。”郝玉玲大气地接过白兰地。 “不过,想要再往上走,就不那么容易了。程总喜欢什么风格的,什么事他不喜欢,什么事会惹他厌弃,这些你都不知道,”贺彬举高了三角杯,“我可以教给你。” 郝玉玲主动碰杯,杯沿略低于彬主任的杯子,动人地妩媚一笑:“那真是我的荣幸!” 左手不经意地摸进了自己制服的裤兜,连按了5次电源键之后,手机拨出了紧急通话。彬主任的手臂搭上她肩头时,她刚好挂断。 郝玉玲迎合地闭上了眼,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一个不那么靠谱的闺蜜。好在,就在贺彬的手指要不老实的时候,手机铃声及时地高歌起来。 “玲儿?怎么了,你在哪儿呢?” 电话里,高洁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担心,但却又抱着一种“误操作”的期待。 “喂,亲爱的?”郝玉玲尽量让自己显得有些意外,她遗憾地朝着彬主任使了个抱歉的眼神,对着手机说:“我在‘新马’的接待会上呢,怎么了,有什么事?……” 贺彬目送着她走进了人群,无趣地将几乎一口没喝的白兰地又放回了过路服务生的托盘。 第4章 白帆船 会议室里,“新马”项目的几位主要负责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艺术展的方案。郝玉玲借出来接咖啡的机会,绕路到了美工部的办公区。 “亲爱的,今天下班陪我去泡吧。” 路过高洁的办公位时,郝玉玲捏了捏高洁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道。 “哈啊?”转椅扭了180度,高洁的眉毛同样疑惑地扭成了一团:“某人刚刚让别人长长记性,怎么这么快自己就翻了帐?” 见郝玉玲比划着一个“小声”的手势,高洁压低了声音又问道:“今晚,贺彬不是还要约你讨论项目?刚刚我都听到了!” “哼哼,男人不都那点心思,还讨论项目……” “玲儿------!他可是策划部主任哎!”高洁从围挡上方露出两只眼睛四处瞅了瞅,发现没人注意到她们,便悄悄地说:“别人上赶着还没这机会,你傻啊是怎么?” 郝玉玲端起咖啡,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好了我不跟你说了,5点45分,去我那约我,别忘了啊!” 看着郝玉玲匆匆走回会议室,高洁实在是不理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快到下班点的时候,高洁按照郝玉玲说的,去策划部找她出去一起吃饭逛街。彬主任果然来约郝玉玲了,三人面对面,气氛稍显尴尬。 郝玉玲用一副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贺彬,十分为难地哀求道:“彬主任您真的是……再早来半步就好了,我刚刚答应了高洁一块出去吃顿饭看个电影……我们俩别看住在一起,但是平时各忙各的也很少一起出去逛逛了,今天是我们认识两周年纪念日……要是您特别坚持,我们就把订的餐和电影票退了吧……” “哦不不,那你们去玩吧,我先找小赵商量商量也行。”贺彬忙摆着手,一脸堆笑。 “你疯啦?贺彬你都敢拒?”出了公司,高洁挡在郝玉玲的面前倒退着走,海风拨乱了她的头发帘,令她看起来活像一个在诉苦的怨妇:“纪念日都编得出来……你知道他是多少人眼中的‘优质股’吗?再说就算不喜欢,也没人敢得罪他啊!” 郝玉玲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从大衣兜里摸出香烟点着,仰面深吸了一大口,青蓝色的烟雾从她娇俏的口鼻溢出来,顺着风飘散向大海。 高洁索性扯住了郝玉玲的胳膊,近乎责备似地“教育”她道:“年轻的你嫌不成熟,老点的你嫌有代沟,长得帅的你嫌不靠谱,长得丑的你又看不上,太闹的不行,太静的也不行,大老板你觉得花心,穷小子你嫌土气……玲儿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多男人都没有能让你心动的,你这个趋势很不妙啊!” 郝玉玲看高洁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终于说累了,她弯曲指尖敲了敲烟灰,强忍着笑说:“谁说,出来喝酒就是为了心动啊?” 她含情脉脉的眼中倒映着灵动的光泽,淡雅的眼线勾勒出一双迷人的轮廓。即便是高洁这样的女生,也会一不留神被“电”到。 “那你当初为什么……同意跟我一起出来泡吧啊……”高洁的语气明显虚了许多:“你不会……不喜欢男人吧?……” “嘁!……” 更完蛋了!郝玉玲一手夹着香烟莞尔一笑,那情不自禁的侧目、托在腮边的纤指、笑得微屈的腰肢,瞬间令高洁的内心大乱------她差点以为自己也爱上了一个风韵十足的女人。 “走,既然今天是我叫你出来的,我带你去个不一样的酒吧。”郝玉玲心情大好,揽着高洁的肩头伸手招呼过路的的士。 . 夜晚的白帆船酒吧,真的像一艘静静停靠在港湾的帆船。它守在老街的一个十字路口,精致的白色幔帐随海风轻轻起伏,把屋内柔和的光影投在巷口。 不同于那些吵闹的闹吧,白帆船酒吧只有一个简易的小舞台,在靠近吧台的地方。台上有一个男孩抱着木吉它,一脚踏地、一脚把吉它踮起,在轻声唱着婉转的民谣歌曲。男孩时而低头,白净的指尖在琴弦上轻盈拨动;时而抬头,看向远方的眼中闪动着点点星光。 高洁和郝玉玲围坐在一张双人小木桌旁,桌上点着一只小巧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映在握着玻璃杯的纤细指尖上。 “玲儿,我有时候特羡慕你,什么样的男人你都不为所动,”高洁在昏暗中望着郝玉玲一双天生妩媚的眼睛,“真的,我觉得你特别独立,连贺彬那样的男人你都不放在眼里……我特佩服你,真的……” 郝玉玲把酒杯放在桌上,指尖轻巧地把玩着薄荷烟盒,翻来覆去,像看小孩子似地看着高洁,笑她二十四岁了,还说这样幼稚的话。 “玲儿,我真的想问你一句,我觉得我已经很主动、很真诚了,到底怎样才能遇到爱情?” “嘁,又来了……真想知道?” “当然是真想知道了!” 高洁眼巴巴地看着。郝玉玲简直要被眼前这个傻姑娘“气”得没脾气了,她攥住了高洁的手,半开玩笑地说:“别总急着把自己‘卖’了!” 「亲爱的爱上你从那天起,甜蜜的很轻易;亲爱的别任性你的眼睛,在说我愿意……」 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光彩四射,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亲昵的称呼:“man神”。高洁只看了一眼,心情便转忧为喜,转过身接起电话时还下意识地用手遮着。没说两句,高洁便迫不及待地抓起包,匆匆和郝玉玲道了别,举着手机兴奋地跑出了酒吧。郝玉玲窃笑着摇了摇头,看看手表,估计高洁是不会回来了。 “怎么?这就走人了?” 耳边意外地传来一句陌生的问话,郝玉玲才发现高洁刚才坐着的位置上,不知何时坐进来一个满头脏辫的男人。“啊呵,会男朋友去了。”郝玉玲随口一说。 一个落单的气质美女,手机屏幕的荧光映衬出一副如此精致的妆容,多半杯红酒摆在面前,任谁也会忍不住问上一句:“一起喝一杯?”郝玉玲看了一眼,继续低着头给高洁发微信,叫她自己一个人注意安全。 . 两杯长岛冰茶见了底,高洁只觉这酒比她平常所喝的更烈一些,来不及向那个令她心动的酒友问上一句,眼前竟突如其来地模糊起来。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高洁终于倒在了一片柔软的海洋里。 〔本段删除〕 第5章 雀斑少女 “你朋友走了?” “嗯。” “不回来了?” “嗯。” 脏辫在试着找寻合适的切入点。这样一位落落大方的美女坐在面前,就连朋友突然离开、陌生人乘机靠近也没有让她露出一丝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着实令人感兴趣。 手机的荧光映衬着郝玉玲娇好的面容,垂下的发丝后面,一双精致的眉眼紧盯着微信的消息窗口。一连发了好几条信息,高洁的头像始终静如止水。郝玉玲索性把手机扣在木桌上,端起酒杯,欣赏着台上男孩的演唱。 “我也是玩乐队的。” 见郝玉玲对歌手有兴趣,脏辫似乎终于找到了话题。 “哦?是吗?” 这是郝玉玲第一眼正视这个满头脏辫的男人: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下身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沙滩大裤衩,上身却搭着一件黑色的皮坎肩;无论是敞着怀的胸口,还是露出的四肢,棕褐色的肌肉上毛发清晰可见。 他的穿搭一点也不显得时尚,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土气的感觉,和她在酒吧常见的乐手都不一样。脏辫从郝玉玲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怀疑:“你不信啊?”脏辫伸出手,随意地指向台上,“我比他唱得好。” “呵呵,是吗……” 郝玉玲真的笑出了声。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脏辫,不是因为她想在白帆船做托------这里是她唯一不做托的酒吧,她只是不想浪费了这多半杯的红酒。 没有几个男人能禁得住郝玉玲魅惑的一笑,就连高洁也差点栽在她的笑容里。那是怎样一种见多识广的波澜不惊,经历了二十四年岁月的精雕细琢才刻画出的女性的风韵,脏辫在郝玉玲面前根本不是个对手。 果不其然,脏辫陷进了自己为自己编织的陷阱。他太心急了,滔滔不绝地展示着自己的“实力”,却敌不过郝玉玲莞尔一笑,微微向着小舞台的方向抬起了下巴:“那你去,把他‘轰’下来。” 就像有一股电流流过了脏辫的全身,他放下酒杯,用手撑起自己硕大的身躯从木桌旁站起身来,伸出长满毛发的食指指着台上的男孩:“喂!唱错了!……我说你唱错了你没听见么?……喂!别唱了!!” 吉它伴奏终于停歇了,歌声也消失了。台上的男孩把嘴凑近了立式麦克,用手拢着,冰冷的声音一滴不漏地通过音箱放大出来:“现在是我唱,我想怎么唱,就怎么唱。爱听就听,不爱听滚。” 就像预料的那样,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顷刻在两人间展开。男人都爱面子,就像满头鬃毛的雄狮,摆脱雄狮追捕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引到别的雄狮的领地。郝玉玲乐见脏辫出丑。 “……闹够了没有!你还想怎样!” 一句清澈的少女嗓音意外地引起了郝玉玲的注意,看得她竟忘了点燃叼在唇间的香烟。 淡绿色的凉拖、柠檬色的连衣裙、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身后背个海滩帽,看起来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这样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竟然张开双臂挡在了男孩身前,脸颊上鼓着两团勇敢的雀斑,正怒视着比自己高大粗壮几倍的脏辫。 郝玉玲看呆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感突如其来,好似在身体的五脏六腑里冲撞------那个女孩,竟然,要保护那个男孩! 多少年了,曾经的那个小姑娘也像她一样,敢把自己的真心掏出来,敢在一片嘲笑之中大声地说出喜欢,敢冲进撕打成一团的男孩子中间紧紧地抱住其中一个,敢在落日里的看台上和男生碰瓶喝干一整瓶啤酒,却不敢在教导主任面前咬定自己也是个坏学生,不敢面对父亲“是不是这辈子就跟他了”的人生质问,不敢从火焰中抢下被母亲烧成灰烬的日记本,不敢在升学志愿里故意填错一个选项…… 不知不觉,一滴泪水溢出了眼角,划过了脸颊,从颌下滴落,掺进了苦涩的红酒。时光走了,他也没留住。 七年过去了,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吧,学了一身的本事,也懂得了保护自己,只是过了说喜欢的那个年纪,却连爱都不会了…… 都说她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魅艳得诱人,自强得可畏。多少男人被她吸引,心知肚明却甘愿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是看上了她的美色,互相利用,互相慰籍。 去它的媚艳,去它的自强!一颗坚固得连男人都攻不下的心,没想到竟一不留神被一个小女孩刺破了硬壳。郝玉玲悄悄把服务生叫到跟前付了帐,用手捂着口鼻,抓起包匆匆逃离。 . “我在哪?……你怎么也在这?……” 高洁从床上坐起身来,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一身松垮的酒店睡衣。同样一身睡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张开双臂,一脸嫌高洁“大惊小怪”的样子。 “混蛋!……混蛋你!……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高洁疯了似的摔打着床头的衣物,望着窗口的侧脸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水。男人还想戏谑地拥抱,被高洁一脚踹到了地上去。 “嘿嘿嘿嘿……”男人从地上慢慢悠悠地爬起身来,笑得开怀: “下次,叫郝玉玲一起来玩呦------!” 第6章 夜色 日落时分,海边的游客渐渐多起来,穿着清爽的年轻人踩着沙滩鞋,从“夜色”酒吧的门前路过。 “这家怎么样?夜色,名字也挺好。” “行啊,看看酒水贵不贵?” 四位男性游客围着酒水单看了片刻,三位腼腆地不置可否,一位兴致勃勃地走向店面外的沙滩椅。“还可以,就这儿吧!环境也挺好的,而且你们看,还有美女。服务生!先给我们一人来一瓶乌苏!……” 阿桑大哥看着他的店员为刚刚坐下的几位客人忙前跑后,自己却闲逛到了高洁和郝玉玲坐的酒桌。海风拨动着遮阳伞的垂边,伞下面,两个白领样的都市美女正靠坐在扶手椅里,各自捧着手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喂喂,怎么啦?两位美女今天不高兴?” 阿桑大哥两臂杵在椅背上,见两位提不起兴致来,他了然一笑,打了个响指,招呼服务生给这桌送点酒。 不多会儿,服务生小哥照顾完了新来的客人,托着酒盘给这桌送来两杯特基拉,杯口还精心地插上了柠檬片。阿桑也给自己打了一杯冒着泡沫的白啤来,他一手举高了酒杯,嘴里呼号着,带头一饮而尽。他一直藏在背后的左手“变”出两支鲜红的玫瑰,还学港台片里那样,用嘴叼住送到两位美女面前,引得周围几桌起哄。 郝玉玲噗嗤一笑,这个阿桑向来喜欢玩花样,跟客人都能自来熟,和她们更是不见外。倒是高洁一反常态,只漠然地说了句“谢谢”,便把玫瑰撂在了桌上。 一个人若是心里不痛快,面上是一定不好看的。郝玉玲帮忙打着圆场,和阿桑开玩笑道:“这姑娘肯定是失恋了,今儿一天没理我!没事,甭理她。” “失恋了?来对了嘛!找我啊!我们家祖传三代的神医,神医呐!专治失恋,内外兼修,双管齐下,一晚见效!……”阿桑拍着胸脯,一脸贱模样:“哎?你们不信啊?我们家真的是神医……”邻桌的客人都乐了。 像阿桑这种刚过四十的男人,经历了不少,却也不算老,身形健美,面容精干,说起话来还有一丝坏坏的样子,最是讨女人欢欣。而年芳二十四的女人,苗条标致,妆容时尚,还有一些野性的风韵,最是勾人蠢蠢欲动的情窦。一附一和,一笑一羞,不少路人被热闹吸引,驻足落座,也想在这浪漫的海滩喝上两杯、来场邂逅。 然而高洁还是不开心,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人碍事地多嘴。 “老板,能打个折不?” “想折多少亲爱的?” 远处有一桌要结账,阿桑闻声回头,习惯性地抛去暧昧的话,只留下一句“两位美女先喝着,我一会儿过来”便起身去应付,临走还揉了揉高洁那一头亮黄色的短发。 郝玉玲终于打定主意要问问高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要开口,邻桌的客人端着一杯天使之吻坐了过来:“两位美女,我们在旁边那桌看你们半天了,可以请你们喝杯酒吗?” 不等郝玉玲回答,他便硬是将同行的另外三人也拉到了这桌上。一共是四个男人:一个外向,三个老实。 “我这几个哥们儿没出来过,今儿带他们跟美女喝喝酒,聊聊天,涨涨见识,呵呵呵……” 虽然没有经过自己同意就坐了过来,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服务生端来了客人送的酒,郝玉玲大大方方地接了一杯。高洁不言语,郝玉玲一个人撑起了二对四的场面。 “漂亮妹妹,我请你们唱个歌!我先唱,好不好?”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那个自称叫老莫的男人一定也是个情场高手,竟跑到小舞台上抢过歌手的麦说:“我要送给那桌的两位美女一首歌……”然后不由分说地,在台上“鬼哭狼嚎”起来。 郝玉玲面上笑着和台上的老莫呼应,心却时不时注意着同桌那三个书生样的男人中,最为文质彬彬的一个。 “我们是第一次来酒吧这种地方,老莫他这个人就是比较闹,你们别介意啊。” 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一阵暖柔的海风拂过,郝玉玲的心里泛起一圈涟漪,她也算个“久经沙场”的人了,不知怎的竟有些乱了阵脚:“哦,没事,唱的挺好的……” 男人推了推眼镜,蓝光一闪,镜片后面那双儒雅的眼眸中流露出谦虚的自嘲。郝玉玲情不自禁地追加了一句:“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只是这句话说的,让高洁都对她“另眼”相看。 “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呀?”郝玉玲问得斟词酌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女生,好久都没有这样拘谨过了。 “设计师,我们是搞桥梁设计的。” 糟糕,他又笑了,谦逊而得体,就像全年级女生都想追的理科状元。 “不过我不太喜欢,有些枯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爆破拆除。” “哈哈,这样啊……巧了,我们也是搞设计的!……” 郝玉玲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故意讲笑话,但他说的那句“我不喜欢”她却特别爱听。当年,他也说过这句话:“不过,我不喜欢……”郝玉玲恍然发现自己在傻笑,她尴尬地抿了口酒,移开了视线。 台上那个人还在舞动着腰肢,自我陶醉地唱着难听的歌曲。郝玉玲无意中接触到了高洁那副“莫名其妙”的眼神,心中像是有一架小鼓在咚咚地敲。这大概就是高洁说的“心动”了吧! “那个,我们该……” 见高洁看了看表,又攥紧了她的包,蠢蠢欲动地要起身告别,郝玉玲下意识地在桌面下按住了她的手:“来而不往非礼,该我们请你们了!”郝玉玲招呼服务生为每人再来一杯麦卡伦,并强调是“我请”。阿桑大哥在不远处向她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随你喽……” 高洁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郝玉玲,她的笑容里少了些什么,又好似多了些什么。少了些……妩媚,但是多了些什么呢?高洁也说不好。 老莫终于宽恕了听众,他的歌喉简直像一只被人捏住了喉咙的鸭子。唱痛快了的老莫把话筒插回立架上,捋着头发回来,边走边舒气,一副爽快的样子:“呦!聊得这么热闹?我本来以为,你们九零后是不喜欢和‘大叔’们聊天的!” “哪有,我们很喜欢和‘大叔’聊天!……”郝玉玲揽着高洁的肩头,笑着说。 嘻嘻哈哈地,酒越喝越有味道了。几轮下来,平日里拘束惯了的大叔们也像小孩子一样撒开了欢,一个个轮番站上点歌台唱起了八九十年代的老歌。郝玉玲在台下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像电影慢镜头一般映在了高洁的眼前。祝福盖过了妒忌,高洁也终于高兴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嗨呀,很开心……”老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插着腰说:“那什么,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两位美女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呀!有机会来天津,请你们喝酒,好不好?啊?好不好!……哈哈哈,回见,哈哈……” 说走,顷刻间便付了帐,离了桌。酒醉得正好,工作压力得到了畅快的释放,四个人像回到了大学时光似的,勾着肩,唱着歌。海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衫,滑稽的歌声越飘越远。 “我们也回吧玲儿,玲儿?……” 笑着送走了几位客人,高洁回过头来准备叫郝玉玲回去,却见她坐回了酒桌又喝起酒来,就好像,刚才没有人来过一样。 “玲儿?……玲儿?” 高洁担心地扯了扯郝玉玲的袖口,她却全然不理,掏出打火机把一排“b52轰炸机”全部点着,一口吞一杯。郝玉玲低着头,用手拨开挡眼的长发,发丝却像捋不开的惆怅,一缕缕地又从她的指间落回。 “玲儿,你别喝了……玲儿!……” 高洁摇晃着郝玉玲的肩膀,用手托起了她的面庞,拨开她额前的秀发,她看到了一双红润的眼眸:“亲爱的,你说,他们为什么都不问一句,可不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啊?” “玲儿,你喝多了……”高洁的眼中也布满了温柔的星尘。 “瞧瞧!这是谁呀!这么有缘份啊?又碰到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高呼听得高洁心头一紧,她回头,果然看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老板,先来三杯长岛冰茶!”男人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来干嘛?我们准备要回去了!”高洁的脸色算不上礼貌。 “别介呀?”男人油腔滑调,故意抬高了嗓门说道:“你们做托的不就是应该陪客人喝酒吗?怎么我一来就要走呢?” man神直接揭了她们的底,高洁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敢还嘴,怕他说出更加不堪的来。 “喝就喝,怕你啊!”郝玉玲当然听得出来者不善,巧了,她心情不好,这该死的人模狗样的正好撞在枪口上! “哎呀,玲儿------!” 高洁急得直拽郝玉玲的胳膊。男人硬生生把她推到一边,厉声招呼服务生道:“再来两瓶波尔多,都打开!” · · · · ------------完------------- 2020年3月29日晨 作品6:《十七岁的小七》 和这对年轻夫妇一同出现在长生命里的还有他们的两岁女儿,那时,他还不知道小七会长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并最终影响了他的一生。 第1章 翻越山河来见你 1949年10月1日,当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通过无线电波向全世界宣布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杜赵氏正躺在偏远大山里一个小诊所的接生台上。 此刻,没有什么是比死生更大的事了。如果有,那就是作为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来,活得好。 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命“忒孬了”,生下来怕是也要吃苦。他的母亲就是生在了一个极贫苦的家里,穷得连名字都没有,“产妇姓名”一栏里的一个“杜赵氏”,简简单单就能概括出她二十年来从哪个门出又进了哪个门的一生。 杜家想不明白,这孩子降生在衣食无忧的手工业主家里,怎么还会吃苦呢?杜家给这个男孩起名叫长生,就是希望他长命百岁地享受在那个年代罕见的富足。 长生的父亲虽然积郁在心,但头脑终归还是灵光的,他积极表现,不久就在工人阶层中也混得如鱼得水。 作为对主动请缨支援三线建设的衷心人才的回报,再加上自身能力确实出众,老杜如愿当上了厂领导干部。杜家举家迁移贵州的那一年,长生不到15岁。 这一年,从全国各地调动来支援大三线的科学家、大学生、技师和工人汇聚到凯里的一个小镇。知识分子家属院里,杜家的对门是一对来自上海的ah籍夫妇,女主人在大学里学的是俄语,到这里来做技术资料翻译员,兼做俄语教员。 随同这对年轻夫妇一道出现在长生生命中的还有他们的2岁女儿,长生不知道她的大名,只听她父母管她叫小七,他也就这样叫。那时,他还不知道小七会长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并最终影响了他的一生。 也许是对门离得近的缘故,小七走路利索以后,一开始最常跑去的地方就是对门的杜家,咿咿呀呀的,或是说些大人听不懂的言语,或是笑着摆出一副童真模样。 杜家时常要留心这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小家伙,又是给好吃的,又是给好玩的,一来二去,也就和对门的陆家熟络起来。有时哪家下班早,帮对门看看孩子,下班晚的那一家为了表达谢意,会特意用票在食堂换些水果回来,邀两家人一起吃,这也是常有的事。 陆家两个大人都加班的时候,就会托杜家帮忙把小七从厂办幼儿园接回来。这个时候,长生便肩负起了照顾小妹妹的责任。他把父亲的工程图纸拿来给小七画画,有时候错拿了有用的图纸,轻则挨一通批评,重则被父亲皮肉管教一番,但长生死性不改。 小七也格外喜欢和这个大她13岁的小哥哥一起玩,这当然不是因为长生有一个漂亮的铁皮铅笔盒和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蜡笔------这些在那个贫乏的年代并不常见。小七喜欢这个对门的哥哥,是因为即便自己调了皮淘了气,他也始终会温柔地对待自己,不像自己那个对外人文雅实则脾气暴躁的父亲,动不动就言辞厉害。 时间一长,年幼的小七把长生误认作了自己家的一员,对他的信任达到了可以替代自己的妈妈,要他陪着去那个漆黑可怖的大院公厕的地步。 有一次,小七吓得大喊大叫,长生听到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女厕所。他帮她摘掉了头上的蜘蛛网,然后把抖成一团的小七抱下厕台,直到帮她穿好了裤子,她才慢慢停止了哭闹。 那天夜里,长生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之间,眼前全是小七委屈的样子。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在长生的心中,小七不再只是邻家的一个小女孩了。 从那以后,长生放学回来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看对门的门锁,小七回来了没有?作业写累了的时候,长生总会抬头从自家的窗台看向对门的窗口,小七回来了没有?院子里有小孩子推着铁圈追跑而过,长生总会打开门嘱咐一句慢点跑,小七回来了没有?女孩子把皮筋绑在树间,或是把石子扔进地上的方格,长生总会远远地笑看,小七回来了没有? 小七回来了,由远及近地,用着一副奶里奶气的声音和一整排的住户打招呼。长生笑脸相迎,他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说一声“陆叔叔好、赵阿姨好”吗?当然不,他站在门口等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听到那一句“长生哥哥好”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长生也曾负责任地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当他终究无法再拖延和回避的时候,他真的和小七“门当户对”吗?小七的母亲也姓赵,可自己叫她“赵阿姨”,而自己的母亲也姓赵,却只是一个无名无业的“杜赵氏”。 赵阿姨和陆叔叔学识渊博,都是有文化的大学生,又是从大城市来的,见多识广,她们怎么可能看得上呢? 不不不,怎么可以幻想这些龌龊的事情,小七可是比自己小13岁啊!长生一把抻过被单蒙在头顶,侧过身去的时候,极轻微地抽吸了一下堵塞的鼻子。 第二天一早,长生趁对门还没有起床的动静便匆忙吃了早饭,背起书包出门去了。老杜问他的时候,他只说从今天起他不需要老杜再骑自行车送他了,他要和别的同学一样,早一点出门,自己走着去学校。晚上回来也是尽量少在大院里逗留,悄声回来就进了屋,专心复习高考资料。 只是,长生的刻意回避并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目的。当他和母亲在大院门口的合作社遇到刚刚把小七从幼儿园接回来的赵阿姨时,小七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句“长生哥哥!”,一下子就扑进了长生的怀里。杜赵氏和赵阿姨相视一笑,一时竟不知该说起些什么。 “这个……你们家长生也是大小伙子了,今年要高考了是吧?最近是不是特忙哈?” “啊,对,呵呵,忙得很呐,每天一回来就钻屋里学习。” “唉呀,你们家长生多省心呐!这么好,知道自己努力学习,将来一准错不了!我们家这个还小,还什么都不懂呢。” “嗨,这刚几岁,你着什么急?小七是女孩,以后只能比长生还让人省心!” “呵呵,但愿吧。哎对了,饭得了,上我们家吃饭去呀?” “哦,不了,我带长生出去买两件衣服。万一今年高考要是没考好,去哪面试不得穿精神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长生这孩子也倔,他爸说找人给他安排个好点的工作,活不累,挣得也不少,可这孩子不乐意,非要考,你说这孩子……是不是?……” “哦呵,那行,那赶紧去吧,赶明有空就过来啊。走了!小七!……” “哎,好嘞。你跟老陆有空也上我们家去哈!” 第2章 马儿蹄印像月牙 一提起长生的高考,老杜就一脸的不乐意。老杜希望趁自己在任上还有些关系,等长生高中一毕业就把他安排进厂里,找个不累的差事,象征性地在基层锻炼几年,将来年纪轻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自己的班。 这不是很好吗?外面那些年轻人,为了能够找个好一点的岗位,托人弄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不是在别人手下管着,几辈子能出头啊……这点道理,长生怎么就不懂呢?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您天天在这山坳里待着,眼里也就只看得到图纸和机器,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大学生怀揣着多大的理想!” “理想个屁!对门的老陆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吧?毕了业还不是到这儿来了?你就非要考,白白耽误几年不说,到时候我看谁还能给你安排!” “说对了!我就是非要考,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别人安排!” 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长生和父亲的怨算是就这样结下了。而长生的母亲------杜赵氏自己生下来就是被安排的命,现在当然也说不出句有骨气的话。长生渐渐和父亲母亲都有了隔阂,每天回家,也就是见到小七时,能够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长生哥哥,高考是什么呀?” “高考啊,就是一扇神奇的门,你只要穿过去,就会发现门后的世界要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长生哥哥,精彩又是什么?” “精彩,呃……小七喜欢什么?” “小七喜欢长生哥哥。” “你这孩子……哥哥问的是,小七喜欢什么‘东西’,哥哥是‘东西’吗?” “东西啊……小七喜欢哥哥的铁皮铅笔盒。” “那扇门后有好多的铅笔盒,各种样的,小七可以每天换不同的用。” “小七还喜欢哥哥的画笔。” “那就有好多好多的画笔,各种颜色的,还可以在天上画画的那种。” “那,小七要是喜欢哥哥给的糖果呢?绿色的那个,红色的不好吃。” “那就有好多好多糖果,绿色的那种,满大街都是,不用糖票,也不用花钱……” “吃完了牙里不会长虫子吗?” “那里的糖果可好了,吃完不长虫子,妈妈也不管,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么好呀!长生哥哥,那扇门到底在哪儿呀,你带小七去吧,好不好?” “小七还小,你呀,只要上学后好好学习,就一定能参加高考,考出一个好成绩!” “长生哥哥,妈妈说,明年我就要上学了!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去高考了啊?” “是啊……很快……” 小七把长生的腿都坐麻了,长生把她抱下地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快回家吃饭去吧!长生哥哥也要学习了,吃完饭你再来,哥哥再陪你玩,好不好?” “好。” 小七认真地答应。看她抱着块糖乖顺地走向对门,长生不禁笑弯了嘴角。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杜见儿子真的在家话少了,才反思自己在高考的问题上是不是有些太强势。他又抹不开面子直接和儿子道歉,于是拿出了自己当月全部的肉票,叫杜赵氏去合作社买了半斤猪肉,打算给儿子包一顿饺子犒劳犒劳。 那年月,有的人家过年也吃不上一顿肉馅饺子,杜家的饺子一下锅,香气溢出来,大院里各家倒垃圾的、接水的、刷锅洗菜的都出来了,还不是为了看一眼是谁家“有好事”。 赵阿姨在屋里压低了声音警告小七,不许闹,哪有见到好吃的就要的,太没出息了!老杜扯着脖子喊对门的老陆,叫他带着老婆孩子过来喝两盅,老陆婉拒说一会还要去车间加班。 “小七!到长生哥哥这儿来,吃饺子!”长生向着对门喊道。 老陆确实要去加班,他已经开始收拾图纸和文件,而赵阿姨也已经点起了火,在给老陆烹炒晚上要带的夜宵。陆家两个大人忙得顾不上,小七自己抱着碗筷,不客气地走了过来。 长生一个劲儿地往小七碗里夹饺子,小七正在换门牙,只能侧着头用犬牙咬饺子,长生就喜欢看她这么贪吃的样子,像只小猫。 杜赵氏在心里默骂多少遍这个傻儿子,也不好意思在脸上挂出什么想法。赵阿姨更是尴尬,自己的女儿跑人家去大吃大喝就够丢人的了,自己这时候过去更显得鸡贼,老杜一家就算面子上也不可能让她把小七带走,说不好还会强留她一起吃。 吃吧!你个没出息的,看你爸回来怎么教育你!赵阿姨这样想。 收拾了碗筷,见小七仍不愿回去,老杜笑着和小七说:“去吧,和你长生哥哥到里屋看电视去!”长生感到意外,他看着老杜的眼神里竟也有了几分温暖。只有杜赵氏默默地收拾着桌子,脸上有些不快。 “长生哥哥,你是不是困了呀?” “长生哥哥不困,来,再画一个。” 电视台的节目早已经播放完了,杜赵氏也已经坐在外屋喝了好几壶水,老杜悄声告诫她不要板着脸,街里街坊的,这样不好。 赵阿姨敲门进来的时候,长生还在陪小七画着电视屏幕上面的雪花,给她讲着:真正的雪花能把大地变成一张洁白的画布,森林里也有好多的小画家,小鸡的爪印像竹叶,小狗的爪印像梅花,小鸭的爪印像枫叶,马儿的蹄印像月牙…… 赵阿姨感谢了陆家的款待,又一个劲地道歉,说一直不好意思过来,本想等小七自己玩够了回去,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野,打扰了这么久,十分过意不去。 那天老陆很晚才下班回来,长生至今也不知道他夜里听到的陆叔叔和赵阿姨打骂小七是不是在做梦,但他却仍然记得,眼角湿凉的感觉是那样令人心碎。如果小七是因为来杜家的事挨了打,那他宁愿那个挨打的人是他自己,宁愿没有留下她一起看电视,或者宁愿没有喊她过来吃饺子…… 第3章 乌拉尔的花楸树 六月,骄阳静静地烘烤着大地。 黄土操场的边上,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细碎地抖动着枝叶,鲜艳的绿色慵懒地斑驳在教室的窗棂上。老旧电风扇在墙上摇头晃脑,沙沙地翻动着书本。高三毕业班的学子们正埋头苦读,他们要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冲刺复习。 毫无征兆地,1966年的高考,取消了。 长生知道,他那支离破碎的梦想,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生。十二年寒窗苦读,梦碎了,心也就碎了。那一天,小七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长生哥哥,他从她的窗前走过,双眼无神,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尸体。她不懂长生哥哥遇到了什么,却在心里为他难过。 老杜宽慰长生的话语中略显得意,好似早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长生和他大吵了一架,抓起上学用的帆布挎包,推上那辆大“二八”便出了门。 “都别拦他!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有本事就别回来!”摔门的声响把小七吓了一跳。 有本事就别回来!这句话在小七的耳畔挥之不去。她转过身背靠着窗台,低着头,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像自己犯了错一样。 “小七?你怎么跑出来了?” 河面的倒影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石桥的栏板上探了出来。长生一脸惊讶,他的手中还擎着未投出去的石子。 “长生哥哥,我想你了。” “想我?想我什么?” “我怕你真的不回来了……你别走,求你别走……” 看着小七站在自己面前委屈地抹着眼泪,长生一下子被她逗笑:“嘁,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长生拍了拍自行车的座子:“上来,小七!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好。” 自行车沿着河边的小路,穿行在垂柳的枝条之间,车轮不断碾压着小土坑,车铃颠得叮当响。 “哥哥,往这边!……那里那里!……” 小七趴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伸手指着她要去的方向。迎面的夏风掀起了小七额前的碎发,偶尔有柳叶擦过她的鼻尖,继而扫过长生的面庞,小七咯咯地笑。 河面上倒映着灿烂的夕阳,粼粼波光中的一架自行车,载着5岁的纯真,和18岁的怅惘。长生仿佛看到小七长成了一个水灵的姑娘,她变得爱美了,知道用好看的头绳给自己扎个利索的马尾,也知道穿好看的衣装。她懂了好多事,却依然喜欢甜甜地叫一声长生哥哥,看她新学的舞步,裙摆飞扬。 “长生哥哥……” “哎。” “长生哥哥……” “哎?” “长生哥哥,当心啊!” “啊!……” 一条树根突兀地横亘在路上,把自行车的前轮垫起,车子飞出了路肩,冲向河道的护坡。长生大惊失色,一手努力地持着车把,一手紧紧搂住小七,大喊道:“小七!抱紧了我!!” “啊啊-----!” 自行车载着大喊大叫的两个人一头冲进了河里,激起了好大一股浪花。车筐掉了,车把歪了,车圈瓢了,老杜辛苦大半年才换得的自行车,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这些长生已经全然顾不上。他慌忙从河里将吓哭的小七抱起,把湿漉漉的她扛在自己的肩头,一步一步踩着淤泥,爬上岸边。 小七席地坐下来,从头上和身上淌下一滩水,她咬着嘴唇,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看着长生。只是没过多会儿,小七便被长生逗得笑出了声。 “要是让我爸妈或者你爸妈知道了,他们非揍死我不可!” “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拧拧,晾干了咱们就快回去。” 小七擎着湿衣服在长生的面前跑来跑去,长生一把抱起她,将她高举过头顶。长生说,长大了要带小七去坐真正的飞机,小七开心得就像身旁小河里的鲫呱子。跑了几圈,长生累了,便把衣服挂在树枝上,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小七,长生哥哥再给你看个好玩的!” 小七不知道长生哥哥从挎包里拿出的是个什么,小小的,长长的,用嘴一吹就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小七偎在长生的身边,认真摆弄着这件亮晶晶的稀罕物,她也试着吹了几口气,咦?怎么不响呢? “来,哥给你吹一个。” 口琴单薄的乐音顺着河水静静流淌,流向厂区的外面,流向老山的那一边,流向心中大海的方向,流向天边五彩的晚霞,流进小七幼小的心灵,滋润了一颗美好的萌芽。 「…Вeчeptnxonпecheюhaдpekonплывet…」 小七开口轻声哼唱起来的时候,长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七,你竟然会唱这首《山楂树》?而且你刚刚……唱的是俄语?” “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唱起这首歌,她说,爸爸就是在大学里听到她唱这首歌,然后就决定来了我们家。” “是嘛!陆叔叔就是这样去了你家呀?啊哈哈……”长生被小七的一脸严肃认真逗得简直要笑翻在地上了。 “长生哥哥,我还会中文的,你再吹一遍,我给你唱中文的好不好?” “哈哈哈,好,好!” 「……歌声轻轻荡漾, 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 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 在把我盼望。 哦那茂密山楂树呀, 白花满树开放, 我们的山楂树呀, 为何要悲伤?……」 有那么一瞬间,长生恍惚感到,小七5岁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与自己同龄的灵魂,她出现的时候,就会带来一种缘自前世的约定。 “小七,长生哥哥可能不参加高考了,但是哥哥又不想待在这里……小七,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长生哥哥要是不想待在这里,那就不要待在这里了,爸爸说过男孩子应该到外面去闯,小七以后不再拦着长生哥哥了。” 长生抱起小七的时候,杜家和陆家各自拉上的两队人正好找到了桥头,打头的人举着手电筒一指,拍着大腿高声疾呼:“找到啦!人在那儿!好好儿的,没事儿!” 长生这辈子也忘不了杜家和陆家看到他和小七时的脸色,小七被他们吓得藏在长生身后,死死抓着长生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开。陆家好言相劝,总算让小七自己松开了手,跟着他们回去。 那天夜里,老杜是有多么生气,才会打得长生躺都躺不下,竟在屋里站了一宿。长生一整晚都在担心,不是担心自己的屁股裂开了几瓣,而是害怕突然听到从对门传来小七的哭声。 幸好,夜深了以后,他看到小七悄悄爬上了窗台,笑得像往常一样甜。长生感动地用唇语对着窗台上的小家伙说,就算等上一辈子,等上两辈子,将来只要小七未嫁,长生哥哥就不娶。 小七的屁股底下垫着厚厚的一床被子,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很疼。月光照在长生哥哥的笑脸上,小七看着看着,渐渐忘了母亲在回来的路上打骂她“贱骨头、丢人现眼”的那些难听话。 第4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长生走了,是听了小七的话,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不会有闲言碎语的地方,一个据说青年在那里大有作为的地方。 走的时候,长生几乎没有和送别的人说一句话,几乎没有看小七一眼;他几乎没有拿杜家的一件东西,却把陆家最宝贵的东西带走了。 转眼间,长生插队已经三年多了,小七也早已上了小学。小七在学校里学会了写信,第一封便是寄给长生的。此后的每一封,也都是寄给长生的。 每当长生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农场回来,回到自己那间四处漏风的宿舍,他唯一的念想是看看桌上有没有新的来信。他已经养成习惯,在睡前点上煤油灯,把小七的信举到煤油灯跟前,一遍一遍地看她又新学会了多少,又长高了几分。 小七在信中告诉长生,她刚上学不久便学到了一篇课文,叫作《脚印》,里面讲的和那晚长生哥哥说的一模一样;她说小学的课程她适应得很好,老师也像长生哥哥一样友善;她说她的学习并不吃力,应该很快就能参加高考了;她把“高考”两个字涂掉了,改成了“毕业”,以为这样长生就看不出来了…… 她告诉长生,他走了以后她很孤单。妈妈总说她“贱骨头”、“没出息”,她觉得大院里的街坊也会笑话她,就很少再去杜家了。她希望老家的姐姐能过来陪她,虽然她知道姐姐被父母过继到了舅舅家,就是别人的亲姐姐了。 再后来,小七原本歪歪扭扭的字,慢慢变得清秀了。隔着信纸,长生仿佛从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中看到了正在伏案书写的小七,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绪呢。她说镇子上的中学不好,有几个男孩子总是混迹在一起,他们想像长生哥哥那样对她好,被她拒绝了,他们就总是处处针对她、取笑她。 再后来,她渐渐懂得了什么话没必要写进信里。那些像“爸妈为了要个儿子,把头胎的姐姐过继给老家的舅舅”这样的话,被母亲发现并且烧掉之后,她再也没写过。也再没说过学校里的不愉快,只说长生哥哥走了太久了,听说高考都恢复了,她的长生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即便是在偏远的边疆,即便外面冬天天寒地冻、夏天炼狱炎热、春秋飞沙走石,只要长生蜷缩进棉被褥和几件军大衣裹成的小窝,能够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看清小七的信,这就是他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刻了。兵团的政委搞不明白,那些已经看过的信到底还有什么宝贵,竟能让他在漫天飞沙的紧急战备中违抗抢修粮库的命令,宁愿自废前途也要拼死护住那些信! 长生突然接不到小七的来信了,寄给她的信,她一封也没有再回过。 长生觉得自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调回申请已经被拒批了好几次,长生在团部大喊大闹,说和他一届的知青都走了好几拨了,为什么他的调回申请还迟迟批不下来。团里的说法是,上级考虑到长生的出身背景,但主要还是结合自身的表现,暂时维持“不予分配工作”的决定。长生这才觉得自己当初的理想太幼稚,如今上不去下不来,最终被卡在了这天地间,彻底变成了一粒漂浮的沙。 通讯部的小干事找到长生,说有人来探望并带着他走进传达室的时候,长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达室里,拘谨地坐在一把木椅上的竟然是------小七! 已经长成了一个15岁少女的小七,如今亭亭玉立,她深情看着长生的双眸,清澈得就像当年长生第一眼看到对门陆家的小女孩。长生下意识地想要张开双臂,小七紧张地低下头攥紧了背包带,胸口明显地起伏。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进长生的怀里,长生就懂了,他礼貌地答谢了小干事,又和传达室的同志道了别,领着小七去到农场上。 “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出来这么远,家里知道吗?” “我们放暑假了,我说要和同学去她老家玩一趟。” “家里都还好吧?陆叔叔呢,还是那么忙?” “我爸……他下岗了。” “下岗?!怎么回事啊?” “长生哥,你……就别问了……” 长生带小七转遍了农场,说在这里工作也挺好玩的,他给小七介绍苜蓿和野草的不同,说苜蓿有一种独特的清香,待久了一闻就能闻出来;说玉米和水稻都要大量地浇水,尤其是在抽穗和灌浆的时候;说棉花这里种的不多,但是也有大队在种,种棉花的大队有好多女孩子,到了采棉花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去三大队帮忙;说开春的时候也种瓜果,主要是葡萄、沙棘和西瓜,翻地的时候要注意一定要把铁锹握得紧紧的,不然就会打好多水泡……小七应该是没见过这些,长生以为她会很感兴趣,却不曾想她听着听着就哭红了眼圈。 “……长生哥,你在这里……都挺好的吧?” “好啊,你看大家的干劲,这里年轻人多,比在家还热闹呢!表现好就有机会获得进步奖,得了奖励,就有机会参加汇报,那可是很大的荣誉呢!” “那你……你……有没有……” “有啊!哥以前可是二大队的青年代表,获得过兵团领导的接见呢!” 长生看得出来,长大的小七,多了长大的顾忌,说话做事不敢再像小时候那样“放肆”了呢。 “小七,长生哥出来这些年也没挣下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哥给你编个花冠吧!” 长生席地坐在一个草垛旁,从草垛中抽出了一把,凑近眼前仔细摘出了带刺的杂草。菟丝草的茎叶在长生粗糙的指间缠绕,不一会儿,一个大小刚好适合小七的草冠初见雏形,长生又摘了些各色的小花,精心地插在草叶间。长生把它轻轻地戴在小七的头上,端正地看了看,说:“小七将来一定会是个美丽的新娘子。” “长生哥,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什么?”长生好奇地看着两手空空的小七,她要变魔术不成? “你闭上眼睛。” “好,我已经闭上啦。” 「……歌声轻轻荡漾, 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 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 在把我盼望……」 小七轻轻地唱起,甜美的声音像一缕清风,徐徐吹进了长生心里。长生的眼前一片光亮,像是回到了18岁的河边,自行车载着他和小七穿行在柳条间,河面上细碎地闪耀着流逝的光影。长生不舍得睁开眼,直到猝不及防地,被小七轻轻地吻在了脸颊上。 第5章 那年花开十七岁 小七回去后不久,长生就收到了一封电报。他用一双颤抖的手握着纸条,那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重盼回”…… 长生和队里请了假,连夜坐火车往家赶。当到家发现老杜和母亲也用同样惊诧的眼光看着这个突然归家的儿子,长生的心中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 小七…… 长生都顾不得把包放下就跑出了家门,杜赵氏在屋里一个劲地喊他:“你别去!你去干什么呀!” 厂办医院的重症病房里,陆叔叔平静地躺在陆家亲戚们的中间,赵阿姨守在他的床头低声啜泣,反倒是小七坚强地轻抚着她的背。长生进去的时候,只有小七抬头看向他,没有人说话,长生默默地把一袋水果藏到了角落里,看起来是用不上了。 “你来干什么?” 赵阿姨用余光看着长生,她停止了哭泣,似是酝酿着情绪。片刻之后,她突然爆发质问长生:“你!你是来看老陆的笑话的吗?!你们杜家难道这样狠心,人活着你们不放过他,现在人去了,还要来给他添堵吗!!……” “赵……赵阿姨……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不明白?……呵呵,真不愧是杜家的人,一个个都是演戏的好手……你不明白,不明白就回去问问杜贵荣,他做了什么,老天在看着!” 长生完全懵了,他环视着一屋子的陆家亲戚:“我爸……他做了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呢!”赵阿姨气得面容扭曲,她一个大学生,竟也被逼得歇斯底里:“要不是你们杜家胡说八道,厂里会知道老陆还生了个女儿留在老家?要不是你们打小报告说老陆违反计划生育,车间唯一的一个下岗指标能给了大学文凭的老陆?要不是车间让他下了岗,他至于整天憋闷,活活被气死!我真是没想到,你们杜家竟然还有脸来送他,就不怕遭报应吗!” 陆家的亲戚中有人拉住她说这些都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事,可赵阿姨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挣脱了拦着的人,朝长生紧逼过来挥手就要打。是小七挡在了前面,赶紧推着长生出了病房。 小七不说话,只拉着长生快步离开,直到躲到了一个暂时无人能发现的角落,小七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前几天就越来越不好,昨天夜里突然就不行了……厂医院说都不用往县里送了,说人肯定熬不到的……” 长生还没见过这么伤心的小七,她哭得他头脑一片空白,哭得他心都碎成了粉末。长生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只一个劲地把小七搂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长生只知道他们这样过了许久,却不知道许久是多久,仿佛陪着小七站了一冬,哭了一夏。他粗糙的手掌穿过小七似水的长发,脸颊贴上她的额头,呢喃着说:“小七不哭,也不要怕,以后你还有我。” 那次从医院离别之后,长生的调回令终于批下来了,是他一直向往的大城市,去上海的一家自行车厂做总装质检员。 凭借着祖上艰苦创业留给他的勤奋基因,再加上长生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格外珍重,长生起早贪黑,加班加点从无怨言,很快便从普通人中脱颖而出,被车间领导看在了眼里。 经历了家里的变故,小七好像也一下子成熟了不少。她依然喜欢给长生写信,却很少再提及家里的事。她变得像当年长生一样,开始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待。 她在信中告诉长生,她给自己定下的高考目标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俄文专业,来了上海,她就能经常见到长生哥哥;她给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标则是18岁考上大学,等22岁毕业了,不管母亲是否同意,她就嫁给她爱的人。长生不禁笑得合不拢嘴,小七真的是长大了,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等你,在雨中……”(注1)看了就让人脸红啊! 玩笑话记了一整个童年,早已不再是童年的玩笑。 随着小七越来越接近法定可以成家的年龄,那个一直深藏心底如虚似幻的梦境,变得越发清晰了。长生却害怕起来,赵阿姨现在恨死了杜家,厂里介绍对象和催婚的人也多,连长生自己都开始怀疑对小七的感情是否从一开始就不道德。但就算他的心里再苦,他也要默默地呵护好小七的梦,一直到最后。因为他答应过:她不嫁,他不娶。 倍受煎熬的那两年,长生只能靠努力工作换来的冠冕堂皇的荣誉感,来冲淡自己陷入感情沼泽的窒息感。没有人真正理解,为什么一个靠自己踏实的努力一步步走到车间副书记位置的男人,会在深夜人去屋空的办公室里抽满整整一簸萁的烟头。爱还是不爱,有时候一旦能说得清楚了,就是不爱了。 小七当上了新高一整个年级的学习委员,同学们都羡慕她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学习动力,为了一道题可以茶饭不思、彻夜不寐。她不当上年级学习委员,谁还能当?小七作为学生代表汇报学习心得的时候,往往劝同学们给自己树立一个有足够份量的目标,重到非要完成不可的地步。比如,她的目标就很坚定,就是要考上上外。 寒来暑往,时光轮回。转眼间,17岁的小七就要上高三了。坐在当年长生哥哥上过课的教室里,似乎还能听到当年长生哥哥声音宏亮地朗读着课文、看到长生哥哥行云流水地在黑板上解开难题。小七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她要去见一面长生哥哥,带上他未完成的理想,替他走完通向高考的最后几步路。 这是小七高三冲刺前最后一个舒心的暑假了,30岁的长生也已经准备好,最后一次作为她深爱的那个长生哥哥、幻想中的那个长生哥哥鼓励她、支持她、为她加油!等到她上了大学,她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那时,他对小七的爱就真正褪去了所有世俗的泥泞,成为了问心无愧的永恒。 小七很少到县里来,更别说是市里、别的城市、更远的大城市。但是小七一点也不害怕,两年前她也是这样,仅凭手里攥着的一张地址,找到了藏在天边的长生哥哥。十几年里,县城的变化很大,原来临街的小店铺、沿街叫卖的小摊贩全都集中到了叫做“百货大楼”的建筑里。小七拿出了她能收集到的所有票和钱,给长生买了一个崭新的铁皮铅笔盒,想到长生哥哥工作中要签好多字,又给他买了一支看起来就很文气邹邹的钢笔;也不知道长生哥哥还吹不吹口琴,还特意给他挑了一个好看的绒布袋子;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散钱换了半斤“酸三色”,想着绿色的好吃,就让售货员同志多装了些绿色的糖…… “长生哥,县城里现在好热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带你好好逛逛!……午饭呀,午饭就不吃了,吃饭就赶不上车了呢……我可能会晚些到,山里连下了好几天大雨,到县里的那趟火车取消了,我一会儿要先坐长途车去市里,市里到你那的火车要是卖完了票,我得在市里住一宿……我呀?拿的东西不多,你放心吧,我自己住没问题……哦,要发车了,长生哥,我就先不和你说了啊!后天见着你,给你尝尝小时候的糖果……” 小七就这样挂断了长途电话。 上海的天空阴沉而压抑,从最后一趟火车下来的旅客也匆匆散尽。长生望眼欲穿地看着已经锁了的车站大门,直到青色的雨水湿透了他的头发…… · · · · -------------完-------------- 2019年4月16日凌晨 注1:《等你,在雨中》是现代诗人余光中发表于1962年的一首爱情诗,描写的是少年在雨中等待一个少女的焦急神情,感情真挚、热烈,是余光中爱情诗的代表作,更是六十年代最直白浪漫的告白。 作品3:《时空错位症》 到底是david的怪病荒诞,还是那些被扭曲了的人性更加荒诞? 第1章 时空错位症(1) 一 如果我告诉你,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悬空地坐在七层楼高的夜空中,脚下就是一条车来人往的街巷,你会怎么想? 你可能会说,“哇!这真刺激!在这样的地方写小说一定会有非同一般的灵感。” 可是你很难想象,让一个患有严重恐高症的人完完全全地“浮”在空中,脚下、手上以及身体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丝毫的支撑,这感觉究竟是有多恐怖。 我发誓,但凡我有一丁点选择的余地,我都不会坐在这个该死的地方! 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点期待别人冲我大喊大叫道:“你疯了吗!你快给我下来!”可惜,没有。 无论是在小巷子里那些像泥巴一样瘫在地上的肮脏的流浪汉,还是偶尔出现在别人家窗栏上的窃贼,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在他们头顶上端坐的我,正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到底是我疯了才会坐在空中,还是他们都疯了才会见怪不怪? 后来我知道,我没有疯,至少是没有疯得彻底;他们也没有疯,因为在别人看来我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当然,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个事实,然后开始慢慢适应这样的我。 我的家位于纽约郊区一座老旧的公寓里,现实中一个堪称狭小的空间;我的老家则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记忆中一个叫做鼓楼的地方。 举家迁移到纽约之后不久,因为某些一言难尽的原因,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皮特----一只5岁的卡尔特猫。 和众多抛弃家乡来到异地谋生但却发展得很失败的人一样,在这里,我逐渐地丧失了自己。这里的人都叫我david,时间久了,我竟只记得自己叫david。 我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过着和千千万万的城市人一样的生活。如果说有什么能将我和芸芸众生略微地加以区分,那一定就是我格格不入的生活陋习:每天晚上,我都合衣入睡。 其实一开始我也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衣服每天一换,两天一洗。可是后来我发现,由于住在郊区以及经常加班,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甚至快要和午休相提并论了,于是终于有一天当我把沉重的皮囊拖回家里,便懒得再去脱衣穿衣、解领带打领带。当然,也不再觉得衬衫上的皱纹显得很碍眼,头发不抹锗哩也无伤大雅。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我没有吃那个买一赠十的促销面包圈,可依然还是没有赶上5:50的那趟地铁。 在距离地铁站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我的身体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掀飞,然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在弧顶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趟地铁缓慢地驶出了站台,“shit!”我真诚地骂道。 你不要问我那天后来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暴跳如雷的老板眼皮子底下溜到座位上,又是如何在患有“更年期狂躁症”的丽沙小姐发飙前的一秒钟及时递上我的文案,事实上,关于那天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许多事情,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可我却能记得,那天之后,可爱的南茜走入了我的生活。 -------------------------------- 二 她的名字叫做南茜.安东尼奥.西蒙,人们都亲切地叫她“护士南茜”。住在下城医院的那些日子,我成了她的患者。 她脾气很好,所以人缘很好,又年轻,还是单身。我敢说许多“高位截瘫和全身粉碎性骨折监护室”的患者都对她有非分之想,但我却捷足先登,这大概要感谢我的伤情是那个病房里最轻的。 说起南茜的善良与贤惠,那些全身裹着石膏只能动动脚趾头的家伙跟我比起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一点发言权。自从南茜推着我的轮椅踏进了那间脏乱不堪的公寓,那尘封的百叶窗又再一次透进来了阳光。 于是我再也不用吃那些味同嚼蜡的促销方便食品,也不用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捏着鼻子给皮特换猫沙----那只懒猫总是吃很多的垃圾食品,然后只需放个屁的时间就全部生产成了屎。 因为南茜,我再一次觉得衬衫还是每天都换比较好,外套还是熨一熨比较好,头发还是有型一些比较好。 南茜不让我帮她做这些家务,她说虽然盖特医生抵不住我的无理取闹,在出院单上签了字,可我的伤还是要静养,不要动。于是我习惯并喜欢上了坐在七楼高的窗外,静静地看着南茜一个人在屋里收拾这打扫那,这是一种幸福。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坐在窗外?亲爱的朋友,我刚才忘了说,自从那次车祸之后,我好像患上了一种叫作“时空错位症“的怪病。简单地说就是在发病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位置与自己真实所处的位置有一个空间上的偏移,看到的时间也不是真实的时间。 这怪病的名字是我自己胡乱起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就连盖特医生也不知道,但我肯定它与那次车祸有关。要不是南茜,我还以为我疯了呢! --------------------------------- 三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发病时会像灵魂出壳一般看到错位的空间是在大约受伤半个月之后。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苏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下城医院门口的马路上。那天外面看起来实在是太热了,以至于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临街的店铺也全部是大门紧锁。太阳像是要把这个小镇烤化了一样,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炼狱般的酷热,反而觉得清凉舒爽。 我顾不得这有多奇怪,昏迷了半个多月的人在幸运地醒过来之后当然乐意多看看这街景,可是一辆消防车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从街角拐过来,拉着高亢的警笛往下城医院这边飞驰。 那司机的心情一定比火情还急,因为他视我不见,把油门踩到底全速冲了过来。“喔…喔!喔!!…”我根本来不及躲闪,本能地紧闭上双眼狂乱地挣扎。 但是,剧烈的撞击并没有如期而至,黑暗中一双细嫩的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胳膊。那温热的触感是那样令人踏实,带给人安全感,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眼睑睁开了一条缝… “噢david,你终于醒了?” “谁?谁在我耳边说话?你在哪?……”我半卧在街上左顾右盼,没有发现半点交通事故的痕迹。 “放松!放松!”耳边又响起南茜的声音,我感到胳膊上那温柔的触感又来了,“亲爱的,你又忘了,在你发病的时候,你看到的环境会偏离自己真正的位置,时间也是整整一年后的时间,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你不要惊慌,你看,以你现在看的方向,大概能看到一个窗户吧,不信你往窗户里面看,我就在你身边啊,我在向你挥手。” 听了南茜的话,我略微平静了一些,因为我确实看到了窗户里面的南茜,她正看着一张空病床,露出爱怜的神情。 这就是我见到南茜的第一眼:淡粉色的制服,白色的南丁格尔帽,干净的面容,细声细语,业务专业,温柔,好脾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隔着下城医院洁白的窗户,她正在屋里的一张病床旁,好像俯身对谁说着什么。(注1) “撞我的那辆卡车找到了么?为了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乐意跟你分享一点赔偿金,但我首先必须找到那该死的家伙!” “喔喔!又来了,”南茜放开了我的胳膊,“你的病情可不允许你这么激动呦,”她递给我两粒蓝色的小药片平静地说道:“况且,你这次可不是因为车祸来当我的病人,那个倒霉的卡车司机早在一年前就因为肇事逃逸而被关起来了。而且啊,你好着的时候是不会用''你''这么陌生的词语来称呼我的……吃完了药快休息吧,很快会好起来的。”(注2) “什么?…我不懂…” 我一脸疑问,而南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要多做解释的兴致,兀自继续摆弄起她的花瓶。 看到我一直以一个类白痴的表情看着她,善解人意的南茜主动转移了话题: “这花瓶可贵了,是琮从中国寄来的呢!”(注3) “琮?…” “对啊,她说是你初中时最要好的女同学。” “初中同学?…” “我看啊,你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的,对不对。”南茜摆弄厌了那个花瓶,索然地说:“算啦,不逗你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我给你捏捏太阳穴。赶快好起来吧,不然总把我当成陌生人…” 第2章 时空错位症(2) 四 南茜的话说的我云里雾里,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我们熟吗?…… 不过,她给我按摩太阳穴倒是真的很舒服,让我想着想着就昏昏欲睡。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以至于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竟忘了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有点惊讶于身上和头上突然都被缠上了绷带。南茜为我换了药,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就要离去。 “南茜?” 我不禁叫住了她,可是为什么要叫住她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刚刚她为我换药时的一个陌生的眼神吧。 虽然我和南茜不怎么熟,可她刚才明明叫我亲爱的啊?我这个人不善于和女孩子打情骂俏,别人对我好一些,我就会认真的。 唉,可是南茜为什么突然对我变得冷淡了呢?……只是想想,就足以让我的心中飘起雪花。 “先生,有什么事吗?”(注4) 南茜回头,报以职业性的微笑,声音甜美到让我感到见外。 “先生?呃,我……好吧……帮我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些好吗?外面40来度的气温,空调开这么低温度多不环保……” 难道刚才只是做了个美梦? 我竟然打起了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小护士的主意!虽然梦境不受我理性思维的控制,可我还是不禁为自己的龌龊而脸红。我暗自庆幸自己机智,化解了这一幕尴尬。 “呵呵,先生您真有意思,”南茜流露出细微的惊讶,又略带一丝尊敬地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然后把遥控器递给我说:“这里的患者很少有您这样的风度,喏,遥控器也给您吧,让这个屋子一直都环保下去吧。” 我正傻笑着不知如何回应,楼道里有人叫南茜,于是她抱起查房登记表应声而去,却突然在门口回眸微笑着说:“先生,您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叫我护士南茜呢?” 只是说完这话,南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收起笑容从门外消失了。我好像看到了两朵绯红。 病房里的其它床位上,那些被石膏浇注起来的人都好奇地看着。4床的托马斯是位颈骨错位患者,他可是冒着高位截瘫的风险将头尽量抬高,才看到了这一幕。 这些讨厌的倒霉鬼,一定是他们把南茜看得不好意思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经常“梦”到南茜,她的温柔体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道德败坏,因为尽管在“现实”中我和南茜其实并不很熟,但在“梦”中,我开始与南茜越来越亲密。 老实说,我很喜欢这些“梦境”,只有在“梦”中我才敢色胆包天。 终于有一天,我趁南茜收拾病历的时候把她堵在了护士站后面的一个小间里。她半推半就,我得寸进尺。一番云雨如久旱逢甘露,酣畅淋漓。 我洗了个澡,随意地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浴室,看到南茜倚在女浴室门口的长条椅上睡熟,发丝之下隐现的白皙的颈边,微微搏动着少女般的灵气。我不禁心升无限怜爱,轻轻为她盖上了一件薄毯。 南茜被这极轻微的举动扰醒,她妩媚地半睁开眼,只几个字便把我冻成了冰棍儿: “谢谢您,大卫先生。” 见我的脸上写满惊愕与尴尬,南茜又赶紧补充道:“我……我只是有点累了,没事的,谢谢您的好心。不过,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做什么?您这样的患者是不建议自己洗澡的,请快回到病房去休息。”(注5) 什么?大卫先生?!南茜明明刚还叫我亲爱的! 我提着一篮子洗漱用具,蹋邋着拖鞋,莫名其妙地往病房走去。护士站的小护士们对我指指点点,我看到其中一个很年轻的小护士俯在护士长耳边说着什么,还用手指了指后面的小间,然后就羞赧地低下头扯着衣角。 说什么呢!嘁,我才不关心……不过她们是什么时候戳在那里的?大变活人么! “大卫先生!”也许是看到我发现了她们在谈论我,护士长格林杰女士赶紧搭话道:“盖特医生十五分钟前打来电话要我提醒你,明天下午你要去他那里复查。” “噢,谢谢。” 我懒得理她,我就讨厌这种明明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短是非,在面前却装作一本正经天真无邪的人。 “他还要我告诉你,”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格林杰女士好像很愿意再跟我多说两句:“作为你的法定医生,他在你的伤情鉴定书上写得稍微严重了一点。他会很高兴,如果你能够因此多获得些赔偿。当然,你必须首先设法找到那个卡车司机,或者委托什么人或者机构来做这件事情。”(注6) 也许格林杰真的是好心,可我怎么就那么不喜欢她说的话呢?听起来就像是在嘲笑一个倒霉到家的失败者,连把他送进医院的那个肇事人都找不到。 我带着这样的情绪,与盖特医生的第一次交谈以不欢而散告终也就不足为奇了。 -------------------------------- 五 “大卫先生,我不得不说,您真的非常走运,竟然能从那场严重的车祸中活下来。” “盖特医生,您是在讥讽我吗?没错,我是过得不好,但不要忘了,这个国家的执法机构擅作主张指定了您来做我的特别医生,而不是我选择的您。如果我提出更换医生的要求,人们会说您受到了来自您所不齿的下层阶级的鄙视。” “哇噢,您真幽默,”盖特医生虽然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但皮肉不免还是因尴尬而变得有些僵硬,“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这次约您来是有两件事情:一,我有义务向您通报一下您的检查结果;二,我必须和您约定个时间,以后您尽量要每周固定来复查一次,以便我们评估您的健康情况预期。” “很好,我也希望尽快完成这种形式上的流程。您知道,我在下城医院可以获知任何关于我的情况,那里还有人伺候我。” “呵呵呵呵,大卫先生,要不怎么说您幽默呢,呵呵呵…好了,我们开始吧。首先我要说的是您的身体情况,出乎意料的是,您的任何重要的或者说难于治疗的骨头在那场车祸中都没有受损。比如盆骨,骶骨,颈骨,颅骨,这些骨头如果受损,恐怕您再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站在我的桌子前讲笑话了。您身体上的创伤大多是一些类似胫骨骨折,肋骨骨折,关节错位和肌肉创伤之类的小问题,内脏也没有检查出什么严重的功能障碍。”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不痛不痒的鉴定结果,不过我更愿意听到的是有人在调查肇事者的方面做着什么。” “放松,大卫先生,下面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了。您的身体并无大恙,可您的精神似乎出了些问题。根据对您的测试结果显示,您在出车祸之后变得焦躁、易怒、不相信人,现在我还要再加上一条------偏执。您要知道,三级伤害的赔偿金和二级伤害可不是一个数量级,而我的工作可不是帮您去找那个倒霉蛋,您应当清楚是谁最终在伤害等级那个方框里填上一个数字。我很想帮您,可是您也必须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去找那个该死的卡车司机吗?好啊,请让我出院吧,我正好想离开这里呢!” “关于这点,很抱歉,现在还不能让您出院,我们在许多问题上还没有达成共识。” “盖特医生,我看今天的复查就到这里吧!关于赔偿金的事,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的。” 盖特医生的话让我很不舒服,谁都知道他根本不关心我的病情,关心的只是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虽然有些粗鲁,但我必须终结这样的谈话,以表示我的气愤。我一脚蹚开座椅准备起身回去,盖特医生还在争取和我定下一个固定的复查时间:“那么,我们定下来每周三复查如何?下周这个时候还请您配合。” “到时候再说吧!”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句跨步出去,却迎面撞了个眼冒金星,鼻梁骨上火辣辣的酸疼。奇怪了,我伸手,盖特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严实得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墙。 终于,在我一通拳打脚踢都无济于事的情况下,我决定厚着脸皮问问盖特医生这里到底有什么机关。可是比这看不见的墙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刚刚还与我谈话的盖特医生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what the hell!” 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对于这一切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注7) “大卫先生,您看,您还是需要我们的。” 是盖特医生?我回过头,诧异地发现他又不知何时坐回到了那个扶手椅中。 “您刚才去了哪里?”我这样问的时候一定看起来很狼狈。 “我哪里也没去,一直坐在这里看着您对我办公室的墙面拳打脚踢。” “什么?……” “所以我说,您的检查报告中显示了您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不过看起来,您现在恢复了正常。”盖特医生特别强调了“现在”这个副词。 “我的精神没问题!”我竟然有点认真了。 “这个可不好说,我现在还没法下结论,因为报告里并没有写得很具体。不过,我倒是有个大胆的假设,只是需要在您发病的时候做个测试,就可以验证。” “测试?怎么测试?我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发病?” “据我观察,您情绪激动的时候就容易发病。您现在就很激动,所以您的病情不稳定。” 盖特医生从他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我为您制作的一个测试问卷,您拿好,当您感到周围的环境有异常变化的时候,请您立刻回答上面写的问题。” 我怀疑地看了看那张所谓的试卷: “1.请找到离您最近的安全出口,并试图打开它,您成功了吗?”…… “2.如果您的周围没有安全出口,请随便找一件物品并试图拿起它,您成功了吗?”…… “3.请选择一个有特点的物品,比如一张桌子,如果在它的周围触摸到它,请确认并记录下偏离的方位和距离。”…… “4.请记录下您周围显示的时间。”…… 最终,我得出的结论就如同临走时丢给盖特医生的最后一句话一样: “盖特医生您忽悠人的技术手段简直越来越低级了!这些东西随便写一下就好了,需要搞得这么滑稽吗?如果您需要,我会在递交鉴定委员会的任何文件上直接签字,反正他们又不关心我的病情。” 第3章 时空错位症(3) 六 在气愤地离开了盖特医生的办公室之后,我并没有立即回到下城医院,而是先打车回了趟家。这些日子,皮特一定已经把那栋老公寓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如果邻居闻到了从一扇长时间紧锁的大门后飘出来隐隐约约的臭味,他们肯定会报警的! 果不其然,当我拉开防盗门的那一刻,浓烈的味道就像是有一颗1公斤的炸弹在室内引爆,扑面而来。 “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 就在我诧异卧室里怎么会传来了南茜的声音,回头却再也找不到刚刚关上的那扇门了。(注8) “我怎么在这儿?我辛辛苦苦帮你打扫了屋子洗好了衣服做好了晚餐清理了猫屎而你现在只冷冷地说一句我怎么在这儿?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隔不多久就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南茜有些委屈,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大串之后,最终还是平静下来:“好吧亲爱的,我知道你在受着疾病的折磨,你一定也不好受的……对不起……谢天谢地你能再次从死神身边溜走,但请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你的运气,答应我不要再随便出去乱跑了好吗?” 南茜看着我的眼神中满是祈求,又说道:“今天下午,被你救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和她的母亲来医院看过你了,她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固执地出院了,叫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呢。喏,这是写给你的感谢信,还有鲜花。” “你确定把猫屎都清理干净了?”(注9) 我纵了纵鼻子,莫名其妙地接过信,上面用幼稚的字体写道:“感谢你,大卫先生。我从南茜姐姐的口中得知了你的名字,我将永远铭记它。如果没有你的见义勇为,我可能现在还躺在劳伦斯水库的湖底,时间永远定格在了可怕的上周五下午四点十分。……” 我没有看完,我的心跳在加速,脑袋里像有一道闪电闪过,瞬间照亮的一幕太可怕…… “david,你还好吗?”看着我的额头冒出薄汗,南茜担心地问道。 “我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我抚额的动作在南茜看起来一定像是在强调手中拿着的一张纸,“这是什么?”南茜好奇地夺过那张纸问道。 我突然想起来盖特医生给的试卷,正要给她解释这有多么滑稽,却见南茜表情凝重地问:“你是不是去找盖特医生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吃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找他的吗?盖特是个混蛋,他既然敢做,还怕你一个病人不成?你单枪匹马去找他岂不是送死!” 看到南茜如此急切,我赶紧从她手上夺回了那张纸上下打量起来,只见上面的字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我自愿捐出本案所涉及的所有赔偿金,用于在道路交通安全事故中迫切需要救助的人,并由盖特·爱德华兹医生全权代为处置。签名:大卫·陈。”(注10) “不对啊,南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盖特医生给我的明明是一张问卷,怎么会变成了这个……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哦,老天……”南茜白了我一眼,摊开的双手告诉我她现在有多无语,“问卷?你是说这个?” 南茜从抽屉里翻出另外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道:“1.请找到离您最近的安全出口,并试图打开它,您成功了吗?----不。2.如果您的周围没有安全出口,请随便找一件物品并试图拿起它,您成功了吗?----不。3.请选择一个有特点的物品,比如一张桌子,如果在它的周围触摸到它,请确认并记录下偏离的方位和距离。----左移3.5米,下移0.8米,后移1.3米。4.请记录下您周围显示的时间。----2015年4月26日。5.……鉴定结果:分裂型精神障碍,不排除与车祸相关。法定医生:盖特·爱德华兹 2014年4月30日…” “南茜,听我说……” “说什么?” “这张问卷……” “是盖特医生给你的最新鉴定结果对吗?” “盖特医生他……” “够了!”南茜抑制不住地大吼一声,双手无奈地摆了一下,眼中溢出无比委屈的泪水。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南茜,她这是怎么了? “亲爱的……我也许不应该这样激动……可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鉴定书吗?这是你一年前拿回来的,可你却总是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你这个样子真的让我很担心,有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哦,南茜……” “别再说哦南茜哦南茜!david,我知道你肯定也不好受,但是你为我考虑过吗?你为咱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考虑过吗?盖特那个混蛋拿走的你的赔偿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回,你欠医院的那笔债务要怎么还?你现在还病怏怏的,可是我们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啊david ……” 南茜的情绪很低落,我无话可说,只想给她一个拥抱,她却丢下一句“请让我静一静”就独自走出了家门。 -------------------------------- 七 那晚我并没有返回下城医院,我开始反省自己,也开始试着去适应我的病,而不再是一味地否认和逃避。 我知道南茜也很不容易,白天要去下城医院上班,晚上还要照顾我这样一个时而犯病的精神病人。她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嫌弃我的人,可我究竟何以为报?唯有适应了这怪病努力地回到社会中去,为她减轻一些生活和精神上的负担…… 几乎整晚,我都坐在七楼的窗外托着下巴,思考着我的未来,还有我和南茜的未来。 我只能面向大海的方向,孤零零地坐在这条街巷的上空。只要我转身,3.5米的空间偏移足以使我“穿墙”进入邻居的家里,尽管他们不会发现,可是我却很不乐意那样做。 我的左邻麦克斯维教授在大学里教哲学,当初他第一次说他的家中摆满了名着、诗歌、散文以及一切美好的、思想的结晶,我就已经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仰视他了。 我曾经在脚下的街巷里见过麦克斯维教授几次,在三一教堂见过他一次,在贝克尔面包店见过他两次,麦克斯维教授给人的印象总是和蔼的、微笑的,他那副镀银镜架后面总闪耀着智慧的辉光。 我不知道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为何会住到这种廉价公寓里来,但他的彬彬有礼和翩翩风度巩固了我对他的尊敬。直到那次我非常偶然地偏移到了麦克斯维教授的家里…… 那天教授回来得特别早,一进屋便扯掉了领带,饿狼般扑向屋内的女子。完事之后,教授厌恶地把一袋面包和一小袋白色粉末丢给她,“吃吧,小杂种!” 他的嘴里吐出了许多完全背离了身份的词汇,说完便拿起外套。 麦考琳被教授一脚踹开,他十分气氛地说:“你真的以为是我的女儿了吗?别做梦了!你的名字中不过也有个m罢了!” “可是!……可是……我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啊!你说过会带我离开这个地方的……我那么爱你,你说过就算不能娶我也会认我作女儿的啊!……”麦考琳爬了回来,再次抱住了他的小腿。 麦克斯维教授抽出腿,不屑一顾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什么肮脏的东西,他再次转身要走。 “站住!……今天,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口,明天全校的师生都会认清你这个肮脏的、卑鄙的、无耻的禽兽!” 麦克斯维教授停下了脚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转身…… 啪!啪!啪!啪!…… 呼,每次一回想起来那惊悚的一幕,我的心里还会瑟瑟发抖。只可惜直到现在,每当我在贝克尔面包店付完款,临走时洛丽兹夫人还都会遗憾地说: “麦克斯维教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邻居,直到他们把他带走的那天他还跟我说,把一块黄油面包分给街对面的乞讨老头儿吧,钱记在他的帐下……他们一定是抓错了人……” ------------------------- 八 我的右舍住着一位单身的女士,丽塔小姐。她真的单身吗,反正我在她的屋子里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 说实话,我才不想呆在一个未出嫁姑娘的闺房里,只不过是麦克斯维教授出事之后,我再也不想“穿过”他那一侧的墙壁,当严重的恐高症让我害怕到想吐时才会暂时转个方向,在丽塔小姐的房间暂时“休息”片刻。 丽塔小姐是个三流演员,她一度早出晚归,用浓妆艳抹和奢华服饰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出没于好莱坞大道上的富贵猫。 可即便是这样,回头向她撇上一眼的导演仍就少得可怜,几个月才会出演一次无台词的路人癸的收入根本维持不住她超前的消费水平。所以丽塔小姐不得不背着圈子里的朋友搬到了这个廉价公寓,这也便于她开展一些灰色的营生。 不过最近,丽塔小姐的生活好像轻松了许多,据说是勾搭上了混凝土工程大亨梅里·伍德。 这一点似乎根本不需要我“潜入”她家去求证,因为光是洛丽兹夫人就已经向我抱怨了好几次,说丽塔小姐已经好久不来贝克尔买面包了,她的小店仅靠我们几个领社会救济金的来光顾根本维系不住,因为我们买的总是些“横竖要倒掉”的撮堆货。 好吧,其实我也有些好奇,脚下巷子里的那辆香蕉色法拉利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于是我稍稍转了转身子,本想淡定地“坐”在那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面前,却没想到刚一“穿墙”过去就被高能的画面榨出了肾上腺素。 “丽塔,我的小心肝儿!muuuuu……” 这个胡须连鬓的猪头噘着一张香肠嘴朝我吻过来,害得我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嘘……隔壁有声音,david在家?” “管他呢,他要听就让他好好听听嘛,嗯?是不是?小心肝,muuuuu……” “讨厌嘛,谁是你的小心肝,”丽塔娇嗔地推开了我面前的那张猪头脸,埋怨道:“说好的钻石手链呢?” “哦!”伍德恍然从大衣兜里拿出一个精致礼盒,“在这儿!在这儿!” “一点也不贵,嘿嘿嘿,只把劳伦斯水库项目里坝顶路保护墩的水泥牌号降低了一点点,就全有啦!” “啊?那会不会……” “当然不会!降低牌号的水泥又不是用在坝体上,只是坝顶路两侧的保护墩,鬼才知道。况且,那墩子本来就是用来被倒霉鬼撞的嘛……” “真坏!”丽塔捏了捏伍德的鼻子。 “嘿嘿嘿……”伍德换上了一副讨巧的面目,“好啦,这不是我可爱的丽塔该操心的事,你只管高贵地伸出胳膊,让我亲自为你戴上。” 丽塔看着亮晶晶的钻石嵌进自己白皙的皮肤,难掩激动的心情:“那……下次什么时候再给你的项目拍广告啊?” “下次咱不拍广告了,我打算为你成立一个包装团队,从派拉蒙片厂的小电影开始,从边缘角色开始,用5年的时间直接把你推向梦想中的好莱坞!” “啊?!……真的?!……这是真的么?……哦我亲爱的梅里……” 第4章 时空错位症(4) 九 我听说南茜出了车祸是在第二天早上。 由于南茜一夜未归,我竟保持着前晚的坐姿一直等她等得在丽塔的家中睡着了。(注11)所以当伍德大喊大叫地说:“丽塔!快起来!第6街区的路口好像出了严重的车祸,有人说是大卫的爱人!”我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腿伤便冲下楼去。 可我在第6街区的路口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注12},于是立即赶往了下城医院。 在推开病房门见到南茜的那一刻,我便不由自主地冲过去紧紧地抱起了她。而南茜见到我似乎也很激动,她温热的手臂竟从背后盘上了我的腰际,“大卫先生,谢天谢地……”只是片刻后她便将我推开,严肃地问到:“您昨天去了哪里?” “我去盖特医生那里了啊。南茜,我还以为你……”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您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回来?” 南茜小心地看了看护士站那边,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质问我:“您知不知道,要是让格林杰女士发现您晚上没在病房,我会被炒鱿鱼的!” 看着南茜清秀却十分认真的样子,我差点笑出来。 要是换了格林杰女士对我这样说,我一定能够说出我此刻真实的想法:“我决定出院了!我觉得我已经可以自理,盖特医生不同意,不过就是想从我身上多榨些钱罢了。万一找不到那个逃逸的卡车司机,我可付不起这笔天价的费用!” “不过,看到你恢复得这么快,我真替你高兴……”南茜转而微笑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南茜,从她明亮清澈的双眼中,我看到了温柔善良的本质,和涉世未深的纯朴,她就是那么招人喜欢。 “跟我来,南茜。” 我拉着她避开正在口若悬河地讽刺着4床患者的格林杰护士长,从旁门遛出了病房。 在后花园里,我折了一段柳条编成手链,戴在了南茜的手上。她抬起白嫩的小臂,莫名其妙地说:“大卫先生,您这是干吗?” “想象一下,假设它是钻石的!” 南茜似乎并不介意我占用了她的工作时间,她很配合,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手腕:“要是钻石的……一定很贵吧……” “呵呵呵,不贵,”我摆了摆手,大方得就好像真的拥有一串钻石,“劳伦斯水库知道不?” “知道啊,昨天的报纸还在说劳伦斯水库要修缮的新闻呢。”南茜更加云里雾里。 “对喽!那项目,我包的,”我看着南茜露出一个将信将疑的鬼脸,于是拍着胸脯肯定地说:“只需要偷偷地把施工用的水泥牌号降一点点,我就能用钻石挂满你的手脚!” 说完,我和南茜对视了一阵,最终还是我先绷不住劲儿仰天笑了出来。而南茜只是看着我,努力克制着笑欲:“大卫先生,这到底哪里好笑了?……” “哪里好笑?啊哈哈哈……呵呵哈哈……” 我没想到自己笑起来会控制不住,喘了好几大口气才恢复了正常地说:“南茜,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的细心照顾,我现在虽然还不能完全摆脱轮椅,但已经可以在医院里小心地行走了。接下来,我想回家休养,明天我就会向盖特医生提出出院的要求。” “哦,是吗,那么要恭喜您呀……”南茜想尽量说得波澜不惊,“可您回到家里有人照顾吗?” 于是,我就赌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不舍得:“家里就还有一只猫,它还等着我回去照顾呢。以后我要是还想见你怎么办?我是说,需要你的照顾?” “您知道吗,其实,您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呢,我真想看见您彻底康复……”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给自己鼓劲,直截了当地说:“你做我女朋友吧,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因为我得了一个怪病,在发作的时候可以看到未来,所以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你肯定会答应的!” “大……大卫先生,我顶多送您回去……” 南茜羞红了脸。 -------------------------------- 十 我的生活因为南茜的加入又重新走上了正轨,甚至是比原来更正的正轨。 在休养了两个月之后,原来的老板竟突然莫名其妙地打电话来说他补习了法律知识,求我不要因为在伤病期间被解雇而起诉他们,还说只要我愿意回去,他们会为我升职提薪。我于是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被他们辞退。 也好,我正不想再回去吃丽沙小姐的臭脾气呢!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虽然我不喜欢他的领导风格,但是他的人品比我见到的一些人强多了,所以我以人格担保肯定不会起诉他们。老板听了非常开心,以至于一改往日冰冷可恶的面孔在挂电话前跟我开起玩笑来,说如果我起诉,他可是有今天的电话录音的。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经过了这次变故,我知道了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受伤四个月的时候,我正式向南茜求了婚。因为这次意外,南茜竟成了我的未婚妻,而且还成为了我们孩子的准妈妈。 南茜每天早起去下城医院上班,而我也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报编辑社找了份工作,收入虽不如前,但却可以每天赶在南茜回来之前做好晚饭。 我的新老板在了解了我的情况之后,还好心地要大家对我多加照顾。我自己也很争气,很少在公司遇到类似上厕所或者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生偏移这种窘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渐渐能够在要发生偏移之前预感到它,还能通过努力让自己尽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怪病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每次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这一切都要感谢南茜对我不离不弃的照顾和训练,只是我光顾着沾沾自喜,根本没注意到南茜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偏移后的“梦”里。{注13} 我受伤后的第十一个月,南茜在陪我逛贝克尔面包店时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动。那种突然从天而降的喜悦让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在洛丽兹夫人上前祝贺的当时就亲吻了她,还盛情地替麦考琳小姐付了账-----她当时正为一款新推出的黄油面包到底会不会令人发胖而与麦克斯维教授争执不休,而我借机低声对她耳语,极力劝她离开麦克斯维。{注14} 那天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在小镇上过得也许还算不错,于是我对巷子里那些乞丐、窃贼、甚至盖特医生都好像不那么反感了。 所以当盖特医生说我的伤情鉴定程序终于走完,并约我去他的办公室在那十几份一模一样的鉴定报告上签字的时候,我只顾着嘲笑他不用复印机而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份伪装成鉴定书的文件竟是如此与众不同。{注15} -------------------------------- 十一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南茜在病房护理4床的托马斯的时候收到了一个“礼物”------一个包装精美的瓷制花瓶,于是她满心欢喜地拆开了赠言: “亲爱的david,近日听说你在车祸后捐出了赔偿金,我深表敬佩!的确,钱财是身外之物,是让人发疯的最大的根源,何必太在乎呢?你看,为了表达我一直以来对你的崇敬之情,我特意为你挑了一个你家乡产的花瓶,愿你的好心情一如既往,祝你早日康复!你最好的初中同学,琮。” 我的这个叫做“琮”的“初中同学”和她送的花瓶彻底打破了我和南茜的平静生活。 那天晚上,南茜在看到我对此的一脸诧异时,她的心情像是一下子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你没有一个叫作琮的初中同学对不对?david?……哦老天……”南茜像是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因为震惊而阖不上嘴,“快给盖特医生打电话……快!” “现在?” “就现在!” 电话那头,verizon公司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那该死的机械录音,一直在说对方已停机并耐心地劝我挂机,可我的愤怒哪是可以挂断的! 看着南茜绝望地捂着脸庞哭泣,我也意识到了盖特医生可能从一开始就骗了我,所以我不顾午夜12点这个令人讨厌的时间,锲而不舍地拨通了鉴定委员会亚瑟助理的电话…… “谁?……你说……盖……盖特·爱德华兹?……他说你的案子结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不回来上班了……好了,我也得休息一下了大卫先生……” “可是!盖特拿着我的钱!” “这……不是我们管的事情,呃,确切的说,我们只负责鉴定……况且,大卫先生你要知道,你的案子已经结了。” “结案了?!这怎么可能!那个卡车司机……” “你是说那个倒霉的彼得·爱德华兹?呃,我恐怕他逃了没有两个礼拜就被关起来了呢……好了,如果您没什么别的事情的话……我真的很困……” “等等!等一下!” “大卫先生您真是……哎,好吧,再跟您说最后一句,有人说彼得和盖特是叔侄还是什么的,嗨,谁知道呢?反正当初盖特进入您的专案组的时候也没说过这个情况,他的资料也通过了审查,现在您的案子又顺利结案了……”亚瑟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祝您睡个好觉,晚安,大卫先生。” “喂!喂!亚瑟!你们这群混蛋,亚瑟!亚瑟!……” 听筒里那“嘟嘟嘟”的声音让人讨厌至极,要不是南茜在惊恐地看着我,我一定已经把那破电话摔个稀巴烂了! “哦老天……哦老天!……” “南茜,听我说南茜……” “别告诉我你失去了那笔钱david,哦老天……” 我努力平复着起伏的胸口,“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他问个清楚!”我挥舞着棒球棍的样子一定是像个疯狂的杀人魔。 “不,david……” “不,我得去。” “别去……” “我必须去。” “不!!” “……” 我看着南茜,她批散着一头凌乱的金发,因为哭泣而抖动着双肩,我无言以对。 “求你……他们既然敢这样做,他们一定不怕你去找他的!况且,你一定找不到他的……david,我们可以试着用其它的方式找回赔偿金,可我真正在乎的是你啊……你现在让我觉得不安全……david,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好吗?” 第5章 时空错位症(5) 十二 申请法律救助也有些时日了,可至今除了一个受理回执,我没有得到任何与这个案子有关的消息。也许是答应了南茜不做傻事,我才在每次路过原来盖特所在的写字楼时强忍住了冲进去的暴力倾向。 南茜说得对,如果我出了事,她和未来宝宝的生活将变得更加艰难。于是我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冲动,每日照常乘坐着公交车去上班,努力让自己相信一切已经回复了正常,除了------南茜变得心事重重,而我则无奈地承受着偏移之苦。 在上下班的路上,公交车有时载着我飞速撞向隧道的墙壁,那里面有时会有一个密闭的小空间,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会在那里完成;有时载着我穿过奢侈品琳琅满目的购物中心,那里会有各种相貌和体态的贵妇人往自己身上挂满沉重而值钱的东西;有时载着我闯进学校的女生宿舍,那里她们把衣物扔得乱七八糟却天真地幻想着住进干净整洁的豪华宅邸…… 公交车载着我经常出入这些地方,我已经不再觉得惊恐、羡慕或是害羞,只是在偶尔穿过迎面开来的公交车时,当我和那些逆向而行的乘客以同样的疲惫姿势和麻木表情穿过彼此的身心,却感受不到任何彼此的存在时,我会有一点点的失望。 于是我闭上眼睛,任凭这个城市穿过自己的身体。 朦胧之中,仿佛有一辆卡车向我疾驰而来,而坐在驾驶室里的竟是……盖特医生?!他看到了我,面目狰狞。他咬紧牙关,脚下把油门踹得更深。 “大卫先生,恢复得不错么!” “盖特你这个混蛋!” “呦呦,您这么激动,对您的病情可没有一点好处。” “少废话!你把我的赔偿金交出来!” “呵呵呵,大卫先生,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幽默,哈哈哈……谁说赔偿金是给你的了?我从始至终有说过吗?” “盖特你这个骗子,我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已经请司法部门介入了,你不交出来就等着坐牢吧!” “哈哈哈哈真是太幽默了,我很是怀疑您有钱请律师吗?哈哈哈哈哈……去死吧!穷鬼!” 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两束刺眼的白光照亮了车厢里人们惊恐的脸。司机瞪圆了眼珠子,大张着的嘴巴里,悬壅垂疯狂地击打着喉道,为惨绝人寰的嚎叫调制出恐怖的颤音。 公交车为了躲避迎面失控逆行而来的大货车,一头撞向劳伦斯水库堤坝的保护墩,那一排像豆腐渣一样的水泥墩在瞬间粉碎。 重达10吨的铁壳子此时就像个巨大的棺材,毫无阻力地,载着一车乘客冲进了劳伦斯湖…… 冰凉的湖水里,有人扯掉了碍事的金链子,脱下了名贵衣物,拼命挣扎;有人死死抱着装满钞票的手提箱,或是装有委任状的背包沉入湖底。 湖面上的光影渐渐模糊,这个蓝绿色的世界安静得好像就剩下了我自己。 我看到了南茜,就像我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她的样子,眼神那么纯真,笑容无忧无虑。 我多想就这样和南茜一起简单地生活,可是现实让我不得不向穷困低下了高傲的头,于是我内疚不该把南茜拖入我的生活这潭浑水,也许我本来就该彻底地沉下去…… “爸……爸……” 嗯?……我竟然听到了婴儿的牙牙学语…… “爸爸……” 是的……是的南茜……是的是的!我就要成为爸爸了,南茜! 为了我们的宝宝,为了你,我也必须活下来!我必须活下来……为了你……为了宝宝…… 我搂住向我飘过来的小女孩,浑浊的湖水和水中的植物残渣让我睁不开眼,但我的心中有双眼睛却看得特别清楚,我努力地向着头顶的一丝光亮游去…… -------------------------------- 十三 “昨日傍晚,劳伦斯水库坝顶路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一辆公共汽车为躲避一辆失控的卡车翻入了劳伦斯湖。事故共造成32人受伤,7人遇难,其中年龄最小的小女孩……” 南茜关掉了电视,“噢david,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在这?……”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倚靠着床头看向窗外。 外面阳光刺眼,火辣辣的太阳就像是要把整个小镇烤化,可我的病房里清凉舒爽…… 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让我头痛不已。 “放松!放松!”南茜俯身说着,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无限温柔,“亲爱的,如果你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也不要担心。你得了一种病,在发病的时候,你看到的自己偏离了真正的位置,看到的时间也是一年后的时间,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你不要惊慌,你看,以你现在看的方向,大概能看到一个窗户吧,不信你往窗户里面看,我就在你身边啊……” 我攥住了南茜的手,“我看得见你,亲爱的南茜……”{注16} 南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下子扑倒在我身上哭得十分委屈:“david……他们叫我来下城医院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时的南茜就像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她为我默默承受的实在太多了。也许是为了反过来安慰我,南茜很快就被我劝得开心。 据说打败沮丧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沮丧本身变得滑稽,南茜抹掉眼泪,拿起窗台上的花瓶笑着说:“知道吗,david,这花瓶可贵了,是琮从中国寄来的呢!”(注17) “琮?……” “对啊,她说是你初中时最要好的女同学。” “初中同学?……” “我看啊,你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的,对不对?……嘻嘻哈哈哈……” 我心知南茜的好意,尽情地配合着她。 病房里阳光灿烂,我和南茜放声地大笑,还时不时指着空荡荡的4床说道:“当初托马斯可是冒着高位截瘫的风险看你的尴尬呢!” 或者说:“你可知格林杰护士长为什么总是跟托马斯过不去,因为他有一次在换药的时候故意让格林杰看他的 “南茜,你想不想也看?嗯?” “噢david你真是个……老天,你真是个……流mang……” “敢说我流mang?嗯?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流mang……” 我把南茜追得到处跑,〔本段删除〕。她发丝之下隐现的白皙颈边,微微搏动着少女般的灵气。 那一天,我们不像是一对夫妻,倒更像是一对恋人,有点青涩,有点唯美。 我抱着南茜在她耳边说道:“今天的事情,我在一年前就已经经历过了,我从那时就爱上了你……” 南茜点了点头,有点羞赧地说:“我知道,你发病的时候可以经历一年后的事情……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啊,我还傻傻地以为你有多纯洁。” 当天下午,我坚持认为我已经可以出院,我已经是第二次住进这个到处都弥漫着莱苏水味道的病房,再不出去透气我简直要被压抑疯了;而且我保证散完步直接回家。 南茜这才无奈地替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早点回来!”她嘱咐道。 -------------------------------- 十四 “盖特你个混蛋!你给我滚出来!” 当我愤怒地走进鉴定委员会大喊大叫,那些和原来的我一样挤地铁吃便利早点的小职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从格子办公桌后面探出头来,就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下蛋鸡。 “这是谁?” “听说是盖特负责的客户……” 你们大可不必交头接耳,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到吗! “盖特·爱德华兹,这个人性丑陋的骗子,拿了我的钱玩消失!” 没错,我就是要所有人都注意到我,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大卫先生!”亚瑟助理急匆匆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向我走来,领带左右甩摆,来回蹭着他那快要爆掉的大肚子,“请先冷静一下!盖特不在这里。” “盖特不在这里?你当我是二啊!那好,我问你,谁接手我的案子?盖特的上级是谁?” “大卫先生,在电话里我都跟您说过了,您的案子结了,现在没有人接手您的案子。” 我气得直咬牙,用手戳着亚瑟的肚子一字一字地说:“谁让你们结案的!我的赔偿金呢?!” “对不起大卫先生,我恐怕没有您的签字,我们结不了案的。您签了字,这事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你是说我签字了是吗,我签字了是吗!”我用手整理着头发,危险地向亚瑟逼进,“你是说我签字了是吗……去你大爷的!” 我被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一拳就将大腹便便的亚瑟撂倒在地,别看他吃得一副180斤的好下水,然而却弱得不堪一击。鉴定委员会的保安见状围了过来,以一对三有什么可怕,正义是我手里的利器。 “大卫先生!您要再这样闹下去,我们要拨911了!”亚瑟捂着出血的鼻子,委屈得像个受欺负的学龄前儿童。 “拨!把电话给他,911,把媒体也叫来!” 三个保安和我厮打成一团,他们也没见有什么优势嘛,不过如此。 那些职员起初受到了惊吓,现在竟安心地坐在一边围观起来,还有人惬意地喝着咖啡,那神情简直就像在看一场滑稽戏。 “大卫先生你疯了!”亚瑟的助手帮他扶起那沉重的身躯时,亚瑟一定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我疯了?”我对保安示意停战五分钟,又谢绝了一位女士递上来的咖啡,“我来告诉你们是谁疯了!盖特·爱德华兹,这个骗子现在拿着我的赔偿金逍遥在外,而这笔钱一定是给彼得·爱德华兹交罚款用以减刑了!你们知道彼得吗?就是盖特的叔叔,差点没撞死我的那个卡车司机,这个没人性的竟然肇事逃逸!我在昨天又出了一起车祸险些死掉,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该死的梅里·伍德,我邻居的情人、‘养父’,私自把劳伦斯水库坝顶路保护墩的水泥牌号降低了一半,我坐的公交车为了躲避一辆货车,像推豆腐一样的连续推掉了13个保护墩掉进湖里!哦对,我还有一个邻居,麦克斯维教授,这个衣冠禽兽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学生!而你们,昧着良心做假帐、出假鉴定报告、伪造客户签名……你们说,到底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大卫先生!演讲很精彩,我是鲍勃。请您务必先冷静一下,一切问题都可以沟通。我已经为您订了车,您先回家休息休息,我们三日内肯定给您一个答复。” 这个突然从业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从未露面的男人倒是说了些中听的话,我的怒气稍微消减了一些。 片刻之后,他为我“订”的车拉着警笛到了现场,“司机”友好地向我打招呼:“大卫先生您好,我是斯考特警官。我们接警听说您正在寻衅滋事,请跟我到警局录一下口供,稍后我们将送您回家。” “鲍勃!这就是你的诚意?!” 我的肺简直要气炸了。 “大卫先生,请您冷静,不要把经济纠纷升级为刑事案件。目前我们不会拘留您,但您必须照程序完成口供,请您上车!” “哦对了,斯考特警官,”鲍勃拿着一张纸追到门口,用像送家人去旅行一样的口气说:“这是大卫先生的东西。我们留了原件,这份复印件我想他可能会用得到。再见大卫先生,祝您旅途愉快!” 第6章 时空错位症(6) 十五 斯考特警官把我送回公寓的时候,南茜正在清理皮特藏在冰箱后面的猫屎,“皮特你这只龌龊的懒猫,除了你还有哪只猫能干出把屎藏起来这种事情!”见到斯考特警官,南茜很是吃惊。 “南茜太太,您好。大卫先生这里可能有点……”斯考特尽量不让我注意到他在自己太阳穴上指了指,“请您照顾好他。” 他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走了。 “给您添麻烦了,再见。”南茜送走了斯考特警官,把我拉进屋里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而我实在是身心俱疲,无力辩解。 “今天下午,被你救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和她母亲来医院看过你了,”南茜见我情绪非常低落,便岔开了话题,“她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固执地出院了,叫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呢。喏,这是写给你的感谢信,还有鲜花。” “你确定把猫屎都清理干净了?” 我纵了纵鼻子,莫名其妙地接过信,上面用幼稚的字体写道: 「感谢你,大卫先生。我从南茜姐姐的口中得知了你的名字,我将永远铭记它。如果没有你的见义勇为,我可能现在还躺在劳伦斯水库的湖底,时间永远定格在了可怕的上周五下午四点十分。……」 “哎……”我现在真是不愿再去想这些事情。 我抚额的动作在南茜看起来一定像是在强调手中拿着的一张纸,“这是什么?”南茜好奇地夺过那张纸问道,“你是不是去找盖特医生了?” 南茜情绪不好,我赶紧从她手上夺回了那张纸:「我自愿捐出本案所涉及的所有赔偿金,用于在道路交通安全事故中迫切需要救助的人,并由盖特.爱德华兹医生全权代为处置。签名:大卫·陈。」{注19}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找他的吗?盖特是个混蛋,他既然敢做,还怕你一个病人不成?你单枪匹马去找他岂不是送死!” “南茜,听我说……” “说什么?” “我去鉴定委员会……” “我让你早点回来,就是怕你做傻事。” “我那怎么是做傻事,我怎么是做傻事!!”我压抑许久的怨气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你倒是不做傻事,去投诉,有用吗?!多少天了,我们从法律援助中心得到了什么?我不去闹,难道还要你去吗!啊?!” “够了!”南茜抑制不住地大吼一声,双手无奈地摆了一下,眼中溢出无比委屈的泪水,我还没有见过这样无助的南茜。 “亲爱的…我不应该这样激动……我只是……有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哦,南茜……” “别再说哦南茜哦南茜!……david,我知道你肯定也不好受,盖特那个混蛋拿走的你的赔偿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回,你欠医院的那笔债务要怎么还?……可是我们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啊david ,你为我考虑过吗?你为咱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考虑过吗?……一年了,david,可你还是走不出阴影,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让我很害怕……david……” 南茜哭得伤心,我无话可说。我想给她一个拥抱,她却丢下一句“请让我静一静”就独自走出了家门。 外面阴云密布,一场雷阵雨似乎不可避免。 闪电照亮街道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疯了似的冲出家门,追上了那个单薄的背影。 “南茜!南茜!南茜!今晚不可以走,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家吧,南茜!今晚不可以走!今晚不可以走啊!……南茜!……” · · · · ------------完------------ 2015年8月9日 番外 注释 这篇小短文写于2015年,它是我写的第3篇小说,也是第一次尝试翻译腔的写法,模拟翻译一篇外文故事,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如果设定为外文故事会更有感觉。 由于这是早期的一部作品,可能写得还比较生涩。对于时空视角的转换,也许令人费解,希望下面这些注释能帮上忙。 ------------ 【注1】:这里david第一次醒来时候是在病态中(从空间的偏移可知),因此实际上看到的是一年后的南茜,所以才会发生“南茜对david很熟而david不认识南茜”这种尴尬。 【注2】:南茜说“那个倒霉的卡车司机在一年前就被关起来了”也同样是因为david看到的是一年后的场景,一年后david因为劳伦斯水库事件第二次住进医院。 【注3】:实际上,花瓶也是一年后才出现的。这里关于花瓶的对话用于提示一年前后的时间点对应关系。 【注4】:此时的david处于“正常”状态,在正常的世界里,南茜与david还不熟。 【注5】:david此时突然从病态返回正常状态,所以才听到南茜的口气很见外,在正常状态下为南茜盖上毯子的举动也在现实中打动了南茜。 【注6】:在正常状态下,此时人们都还不知道肇事司机的下落。 【注7】:david在盖特医生的办公室里突然发病,看到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和错位的门。 【注8】:找不到门说明david又进入了病态,暗示此时的时间也是一年后的时间。 【注9】:“你确定把猫屎都清理干净了?”这句话的作用,第一是说明尽管在病态的幻觉里,气味也是真实的,那么此时其实南茜不在屋子里;第二这句话与一年后一模一样,用来对齐时间点。 【注10】:这里第一次暗示盖特医生设法骗取了赔偿金一事。 【注11】:“在丽塔家中睡着”说明david一直处于病态中,那么“听说南茜出了车祸”就是一年后的事情,这里在不经意间提前先交代了故事的结尾。 【注12】:david恢复到正常状态,所以“在路口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注13】:“南茜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偏移之后的梦里”,暗示之前在病态中得知的“南茜出了车祸”真的发生了,至少是在病态的世界里发生了,那么一年后的真实世界会怎样呢? 【注14】:在病态中david看到麦考林被谋杀,所以在正常状态里提前劝麦考林离开麦克斯维。 【注15】:暗示那份伪装成鉴定书的与众不同的文件就是之前提到的,盖特骗david签字的“放弃赔偿金”协议书。 【注16】:“我看得见你南茜”说明david此次醒来在正常状态里,这里南茜的一番话与第3章中一致,暗示真实时间到了第3章中david在病态中经历的时间点。 【注17】:这次是在真实世界里出现的花瓶,对齐第3章时间点。 【注18】:这里说“空荡荡的4床”是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托马斯早已出院。 【注19】:david与南茜的争吵对齐第6章病态中的时间点,暗示这里南茜即将离家走向第6街区的路口,走向那场车祸。 【结尾】:留个悬念让小伙伴们来猜猜david到底追回南茜没有? 作品17:《他乡有暖阳》 · · · · 那天,我们面朝着夕阳,坐了一下午。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他忘不了的一个女孩,在他乡的梦里…… · · · · 第1章 她脾气很好 一间普通的上班族租住的单身公寓,房间不大,打理得却很有条理。水声潺潺,浴室的毛玻璃透出来一团暖光,柔和得恰到好处。 叮。微信收到了一条语音,手机屏幕的荧光幽幽地映亮了桌上的绿萝: 「林涵,我回来了,你把猫送过来吧。」 女生是林涵单位的同事,和他同届,在行业内的关系却比林涵深厚得多,是人称“有前途”的那种年轻人。热心的领导正在撮合这两个刚入职两年的新人,他们说,“郎貌女才”、“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猫,是林涵的前女友在搬走前,唯一留下的东西。 冰冷的水柱砸在身上,凛冽入骨。不知何时起,林涵喜欢上了凉水从头灌到脚,口鼻被淹没,气息被痉挛的肌肉阻断的那种绝望感。人只有从绝望中穿过,才能真正割舍“以前”,才会更加懂得“以后”;才会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被横流物欲迷惑了心。 屏气一分半钟,林涵大呼一口气,像又死过一遍一样痛快。 双手撑在盥洗台,洁净的水珠顺着肌肉起伏的曲线丝丝滑落,勾勒出健美的轮廓。镜中的小伙,一头乌亮的短发乱得生动,眉眼如雕刻过一般标致利落。 二十六岁,稚气褪去殆尽,英气已悄然焕发。 喵------ 布偶猫蹲坐在桌上轻柔地叫了一声,看看从浴室走出来扑着头发的年轻luo体,又看看爪子边上的手机。 「我五分钟后到你宿舍。」 林涵松手,“嗖”,语音消息飞向了院区另一侧、正抱着手机等待的一双手里。 · 叮咚。 …… 叮咚…… …… 叮…… “啊,林涵,你来了啊。……哦,快进来坐吧!” 女生画了妆。 “哦,不了,我就是把豆子送过来的。你……” “你……” 男生和女生站在宿舍门口,笑得腼腆。话撞在了一起,多少有些尴尬。林涵把猫笼子放下,好心地笑着摆摆手,示意女孩先说。 “……这回真的确定要走了?……去多久啊?” “项目工期预计一年吧。中间会有换休,能回来几次。” “哦……”女孩搓着手,咬着嘴唇,努力地回想着刚刚还在脑袋里预演了几遍的话,“哦对了!在外面自己多加小心,毕竟不像国内这样安全,休息的时候也尽量别自己行动,别和项目组走散了,知道吗?” “嗯,知道。” 林涵点点头,嘴角露出感激的笑容。 “呃……”女孩又忘词了,急得她鼻子一酸,眼眶溢出来少许湿热。女孩赶紧转过头去,用手扇着风,一副好热的样子。 林涵知道女孩子的心意,他笑了笑,顺着女生的话说:“嚯,你们楼里好热,我待一小会儿已经出汗了呢!”女孩觉得自己好笨,更不好意思了。 “那,张婷……豆子就麻烦你帮照料了,她脾气很好,应该不会给你捣乱的。要是她做了讨厌的事,你就饿她一顿,她很聪明的,一定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 “啊哈?是吗?她这么可爱啊!哎?每天要喂她多少猫粮?定时定量吗,还是她饿了就喂?需要给她买些玩具吗?……” 一说到帮忙照看猫咪,女生的紧张和尴尬不翼而飞,仿佛一下子又可以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了。林涵看着她,笑弯的眼中充满善意。 善意,也只是善意。他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来定义。如果一个人在失恋后的第四百天就为别的女孩子提供一种类似爱情的选项,这算不算背叛?如果这个女孩子并不是自己的理想,却只是有着优越的利益资源,这更算不算背叛? “放心吧,豆子一定会和你相处得很好的。有事如果电话打不通,可以发微信,有网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定会回复的!” 林涵背起双肩包,挥手告别时,女生终于无法再强装淡然地逗着猫,她还蹲在猫笼前,只是回首的瞬间,脸上已然覆上了一层隐隐的失落。 “好的。”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第2章 她的名字 到拉莫尔的路途十分遥远,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中间还要在伊卡堡住一晚,换乘当地的飞机。 林涵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更没有在飞机上看过落日。被舷窗圈出的一小片天空精美得就像一幅油画,下面是一片洁白的云海,上面是深邃的蔚蓝,而太阳就在那一弯七彩的弧线上,徐徐落入地球的另一面。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就像这副画面一样,精美,却被边框严格限制住了边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年级排名多少,考什么大学,从事什么类型的职业,甚至交什么样的女朋友,将来定居在哪里,要生几个孩子……至少到目前,林涵从没有令父亲失望过。 父亲是个无线电工程师,是那一辈贫穷家庭里出来的知识分子,以为终于可以自由翱翔于蓝天,却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无情地碾压了翅膀。 命运戏弄了他,但父亲依然深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他把自己未实现的理想和热忱全部转变成了对林涵人生的规划和严苛要求。林涵自幼成绩优异,求学之路一帆风顺,自然是年老的父亲每每在夕阳里摇着芭蕉扇回忆人生时,唯一骄傲的事…… 舷窗外的落日坠入了地平线,色彩深沉,林涵也终于睡熟了。被规划好的人生虽然美丽,却有些乏味。就像太阳每天循着这条轨迹东升西落,人们大多也只能沿着各自与生俱来的轨道踽踽前行。 特定的两个人能够走到一起,比天上的行星找到属于它的恒星的概率还低。而人们匆匆相识,又仓促别离,更是像彗星划过,只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短暂的光亮,便依着宿命远去。 爱既然没有对错,不爱了就更应放下,不论是谁松开谁的手。睡梦中的林涵眉头轻蹙,指尖微屈。 “哦!不好意思啊。” 是一句温柔的女声,清清的,甘如山泉。林涵睁开惺忪睡眼,朦胧之中,一双纤巧白净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胳膊放回扶手上。 “哦,对不起呀,呵呵。”林涵直了直身子。飞机上过道狭窄,一定是自己刚刚歪着睡着,妨碍了别人经过。 dies and gentlemen,our ne will bending at ikaborough international airport in 20 minutes. the local time is 22:45 p.m. and the ground temperature is 26 degrees centigrade or 79 degrees fahrenheit...」 机舱广播响起,要落地了啊。林涵不禁往舷窗外看了看: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灯光散落如尘。那是一个未知的国度,一片未知的热土,一段完全不同于大城市的未知的生活。 “那个,各单位的负责人都再看一下,看看人到齐了没有。一会儿我们的人分开入关,过了关之后,在3号出口集合!都听到了吗,我再说一遍,3号出口集合!” 总公司的领队在挥着手喊话了,熙熙攘攘的伊卡堡机场,形色匆匆的都是续着胡须或者裹着头巾的面孔,只有这么一堆儿黄皮肤黑眼珠的人,拖着各色的行李箱以领队为中心聚成了一个圆圈。 “……齐露,关杭,林涵……林涵?……” 又是那个温柔的声音,在人群中唤着自己的名字,林涵顺声寻找。 “是你呀,好巧,我们在飞机上见过。” “哦!哈哈,你好,这是你的护照。” 女孩长得很清秀,像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硕士生,戴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掏出一条俏皮的马尾辫,两个甜甜的小梨窝,笑起来时仿佛有一缕阳光从天上倾洒下来。 “你也是工程部的?”林涵不禁多问一句。 女孩垫了垫脚,笑着说:“哦我是外语部的,今年刚入职的。我在这次项目组里负责工程部的翻译工作。” “哦哦,呵呵,那好,以后看来还要经常麻烦你了。” “嗯!应该的!” 林涵又回头望了望,那时,女孩已经在给别人发放护照了。人群中那一顶白色的棒球帽,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 「刘,韵,诗?……」 林涵把护照翻过来,看着贴在封底上的一个机打的小纸签,自己的护照就是归她保管的吗?刘韵诗……她叫刘韵诗吗?名字很好听呀,就像她人长得一样甜美。 第3章 微弱联系 由于还没有发放当地的电话卡,团组的人都只能挤在招待所的一间办公室门外,蹭他们的无线网。 招待所是栋四层的楼房,“门”字形的连廊圈出了一个天井。也许是因为互相还不很熟的缘故,楼上楼下,团组的人都聚在天井附近低头摆弄着手机。 林涵叫住了一个头顶着餐篮路过的服务生,那小伙子看起来也就只有十八九岁: “excuse me bro, may i use the wifi? i need to make contact with my pany for some urgent cases. could u tell me the password?” 面色黝黑的瘦小服务生转了转眼珠,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迷惑地说:“wife? no no, women are not allowed to get in.” 林涵看着那个小伙子,用手比划着“八”字,嘴巴夸张地张大说:“wifi! w-i-f-i, not wife! i don''t need wife here, w-i-f-i!” “ah! wifi!”小伙子打了个响指,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喜悦:“for the mobilephones!” “yes! mobilephone!”林涵开心地给小伙子竖起了大拇指。 “aik do deen chaar baanch chay saat aat no!” 小伙子流利地念了一遍密码,见林涵木木地愣在原地,小伙子又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地连比划带说:“aik, do, deen, chaar, baanch, chay, saat, aat, no!” 什……什么no?……这里是不让用网么?…… 几秒钟之后,小伙子突然仰天爆发出一阵大笑,弯着腰拍着大腿,笑得都要喘不上气来了,引得周围团组的人都看向林涵。小伙子夸张地用手抹了抹眼角,示意他笑出了眼泪,然后拍着林涵的肩膀严肃地说:“one, two, three, four, five, six, seven, eight, nine!”说完又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good!非常的good!……”林涵尴尬地笑着,抬手给小伙子竖起大拇指。余光中,林涵似乎看到了一缕温柔的目光,抬头向上看去,刘韵诗正扶着三楼的栏杆捂着嘴笑。 手中一串急促的叮咚声打断了林涵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回手机屏幕上,微信一连刷出十几条消息,都是来自张婷的: 「到机场了吗?」 「起飞了吗?」 「你手机还关着,还在飞吗?」 「还没到吗?」 「豆子可能有点想你了吧,她一直在笼子里走来走去。」 「她第一次住别人家,会不会有点不习惯?」 「哦,刚刚雷主任问我你们哪天出发,我和他说你们已经走了,你看看要不要给他回个电话?」 「这边都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还没到吗?」 「十二点了……」 「豆子看起来很不安,你们没有事吧?」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睡不着,已经一点了啊,还没到吗?」 「两点了啊……」 「林涵,落地了请一定给我回个消息啊!」 「哦对了,你那边是不是电话卡不能用,也没找到网啊?」 「没关系,等你能连上网了给我回个消息吧,我必须得睡了,天都要亮了……」 林涵对着手机说了一大通:“张婷,我们当地时间快十一点才落的地,然后现在刚刚到了招待所,这边手机网络用不了,我刚刚找到wifi。你已经睡了吧?我这边都挺好的,别担心了。也不用担心豆子,刚离开我,可能有两天不适应吧,过两天就好了。” 一松手,一个小圈圈在屏幕上转了几分钟,总是显示“发送失败”。没办法,林涵又拿起手机,简简单单地回复了几个字: 「到了,别担心。」 · 喵------ 喵------ 喵呜------ 豆子在笼子里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走来走去,朝着桌子的方向喵喵地叫。 张婷抱着她的鳄鱼抱枕,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她缓缓地抬起头,用手把面前的长发抚至头后,眯着眼睛看向桌上的电子表。四点四十,窗帘已经微微透亮了。 手机在桌上幽幽地亮着光,来消息了! 张婷一下撩开被子,踩着拖鞋去抓手机,蓝色的微光映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映着一副困倦却又喜出望外的面庞。 嘴角的微笑渐渐淡了,心头似乎升起了丝丝微凉。 十个小时的期待,换来了五个字的消息。张婷把手机抱在胸前,微笑着看了看豆子。 第4章 去往拉莫尔 伊卡堡的夜晚喧闹无比。招待所地处市中心,又紧邻一条主干道,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摩托车的发动机轰鸣着,一整夜噪音源源不断。 团组里大多都是首次出国的人,经过了一天的舟车劳顿依然很兴奋,毫无困意,他们在屋里烟熏火燎地打着升级。林涵睡不着,趴在二楼的护栏上看着夜幕下的异乡市井,手里把玩着同屋的老马师傅给的一根香烟。 “怎么还抽上烟了呢小林?回去张婷该说了:到外面学坏了啊!” “呦,何主任,您还没休息呢?”林涵吓了一激灵,像坏孩子干坏事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似的。 临时借宿在隔壁的何主任推开纱门,披了件单薄的外套,也伏在栏杆上看起夜景来。 何主任是个个子小小的女人,总顶着一头打理不好的倔强短发,才四十出头,以前是工程部林涵所在设计室的基层领导,现在已经是负责整个项目的副总。何主任平日里就没什么架子,对年轻同志更是关爱有佳,所以和大家的关系都非常好,开起玩笑来也都很随意。 “不许抽听见没,扔了!这马上都要结婚生娃的人了,还不自己注意点儿。” “我没抽何主任,我们屋马师傅非要给我的。再说,我哪马上要结婚了,您这都哪跟哪呀,还没谱的事呢……” 林涵在何主任面前,就像被老妈管教的孩子一样,顶起嘴来心虚得很。 “嘿嘿,什么没谱的事!有张部长给你们介绍,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婷那姑娘又挺喜欢你的,我看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主任嘻嘻哈哈地戳着林涵的鼻子,话虽是轻轻的,可林涵却听得出这每一句话背后的份量。林涵摸着后脑勺,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剩了笑,一边在心底祈求何主任小点声,就好像怕打扰到楼上楼下的同事休息。 清晨,持续了一宿的嘈杂声终于停歇,伊卡堡像个初醒的美人,终于展露出了她最迷人的容貌。雄鹰盘旋的地方,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大清真寺的唱经声融进了晨雾,安详地抚摸着一片错落起伏的米色民居。 林涵站在回廊上,迎着朝阳伸展开双臂,闭着眼,大口呼吸着异乡的空气。好清新啊,是自由的味道。 楼上的纱门也被人推开,猝不及防地,一抹灵动的身影闪现在三楼的走廊。刘韵诗双手交替地梳着马尾辫,梳了几下,用手攥住,又用指尖轻轻地勾起腕上的粉色头绳,侧头的瞬间,目光刚好遇上了来自楼下的注目。 “呃,嗨!……早上好。”林涵略显拘谨地摆手招呼。 刘韵诗快速扎好了头发,顺势歪着头笑了笑,挥着手说:“你好,嘿。”声音轻盈悦耳,就像栖息在身旁那棵牧豆树上的柳莺的晨啼。 按照领队的说法,今天的行程安排依然很紧张,吃过早饭还要去赶当地的飞机飞往目的地拉莫尔。而如果错过这一班,就要等到下周的这个时候。 因此,没有人会多耽搁些时间去仔细欣赏那栋漂亮的饭厅、文艺的挂毯以及精致的餐具,人们在多年后回忆起来,那里最与众不同的可能就是一直端着盘子站在旁边、看着你用餐而时不时为你添加面包或者斟满饮料的穆s林服务小生了! 去往拉莫尔的通勤机场小而简陋,一栋石砌的二层小楼便是航站楼了,外墙漆成了绿色,窗前摆满了各色的盆花。 左边办公,右边登机。年代久远的吊扇在房间里吱吱地转,一位穿着制服的白胡子老爹从堆满木桌的纸质文件中推出一小块地方,拿起文件章哈了口气,咔嚓一下子,一切人员和物资的登机手续就算办好了。 白胡子老爹笑哈哈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用带着浓厚乡音的英语说道:“my friends, wele tomor.” 领队和前来迎接的甲方代表礼节性地拥抱寒暄之后,被昵称作阿里巴巴大叔的甲方生活官大手一挥,笑着招呼团组的人说:“e on boys and girls, we''re going to fly!” boys and girls,团组里的人当然没有这样低龄,虽然也有一些像林涵和刘韵诗这样的年轻人,但多数还都是四十岁以上的技术人员。这个地方的人就是这样可爱,在他们的字典里似乎不应有“长大”这个词,这一点从阿里巴巴大叔张开双臂做出飞行的姿势,像个孩子一样跑上了飞机就可以知道。团组的起居由他来联络,想必会令人舒心不少。 飞机飞了一个半小时,地上的城市和繁华建筑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单调的浅褐色。茫茫戈壁,无穷无尽。直到前方出现一湾湛蓝的海岸,大家纷纷站起身从两侧的舷窗向外看去,其中最激动的当属刘韵诗这样刚毕业的“小女生”了,此刻她正拉着身边同为翻译官的李艳叫她看海滩上的一大群白鹭。 “那就是我们项目的驻地,我们就是要从那里开始,一直向西挺进,让我们的技术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 肖领队在飞机前排回着头慷慨激昂地说。今年三十岁的他,虽然岁数不大,但在总公司的机关摸爬滚打了多年,讲起话来已然颇有一种领导范儿,就连何主任也对他存有几分敬畏。 飞机落地,打开舱门的瞬间,甲方的工地负责人拉贾德亲自迎上来和肖领队热情拥抱,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拉着家常。肖领队为他介绍了中方项目组的技术支援团队,特别是何主任这位身材矮小的女副总,引得拉贾德连连称奇。 寒暄过后,拉贾德用蹩脚的中文说了一句:“欢迎你们,我的朋友!”之后便热情地用英语介绍起这次项目的概况。刘韵诗在何主任耳边做着现场同翻,娇小的身影站在最前排两个“大人物”之间,吸引了整个团组里不知多少钦佩的目光。 何主任侧耳倾听,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满眼都是对这个姑娘的喜欢。 第5章 沙漠风暴 从机场出来,团组乘坐的大巴车在前后警卫的保护下又在沙漠里开行了三个小时才到驻地。路途其实并不算太远,只是路况实在太差。 公路因为鲜被使用的原因而年久失修,剧烈颠簸不说,走着走着路面就消失不见了。有几处大巴车陷在了沙坑里,全团的人都下来推车。 猛烈的沙尘吹得让人戴不住遮阳帽,炎炎烈日烤得皮肤生痛,男士们还好,女生们就都很可怜。不过,这也给了大家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枪械的机会,因为开路的警卫们也都过来帮忙推车。 车子推出了沙坑,没走多远又陷了车,全员又下来推。折腾几趟,团组的人和警卫都熟了,连比划带猜地和年轻的警卫交流起步枪来,还纷纷和扛着枪的警卫小哥合影。 一个体态微胖的教官模样的人从前面架着一顶机关枪的开路车里下来,用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严肃地训斥了那几个和我们合影的警卫,又面色凝重地用英语和肖领队解释了几句。 肖领队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明显褪去了不少,片刻后扬着头向大家严肃说道:“都不要照相了,大家快点一起把车推出来!这里有恐怖分子活动,快点离开这里!” 听了肖领队的话,大家的脸色都绿了,男女老少齐上手,齐心协力地喊着号子就把车给推了出来,再没有谁敢随便下车。 下午三点多,终于抵达了驻地。那是沙漠中用围墙圈出来的生活区,一栋一栋的建筑突兀地立在一片黄褐色之上,好不容易人工插上的那点可怜的绿植也因为严重缺少淡水而枯萎了不少。大院里雇的当地花匠拿着皮管子还在执着地给那几棵东倒西歪、半死不活的杨树苗浇水,看得出来,为了团组能够在这里住得舒心,他们也真是尽力了。 大巴车直接开到了大院的一隅,停在了一栋白色三层板楼下面的空场。团组被安排住在板楼的三层,下层办公,中间是警卫的宿舍。出于安全考虑,没有甲方的安排任何人不能下来,在那些无聊的休息日里,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上楼顶晒太阳,就只是站在回廊上遥望海边的水鸟------没有网络。 阿里巴巴大叔先帮厨师把八百年没用过的库房清理出来当作厨房,又忙着给大家发放生活物资,在三楼的各个房间进进出出,解决了各种问题。男士们住的这半边还好,最多也就是缺个插座少个台灯,而女士那半边则时常发出一声尖叫,阿里巴巴大叔忙跑过去,一会儿从床上捏出一只壁虎,一会儿又从卫生间赶走一只老鼠…… “good?... feel good?... ok, mei wen ti.” 这是阿里巴巴大叔的口头禅。每次解决了一件麻烦事,人高马大的他就会捏起手指,笑得满脸春风得意。那句听起来有些滑稽的“没问题啦”是他从中国人的口中自学来的。 冷锅冷灶,第一天的晚饭直到很晚才端上桌。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地面上遥远处有星星点点的路灯,像一串闪亮的珍珠,托着天上蓝紫色的晚霞。那画面宛如被施了魔法般绮丽迷幻。 饭厅占用的是三楼的一间大会议室,大家拿着餐盆排着队打了饭菜,落座于会议桌两侧。何主任让肖领队给大家讲两句,肖领队觉得自己岁数小,不好意思抢风头,何主任就主动端着饮料杯站起来: “大家一路辛苦了!今天,我们这个项目的拉莫尔工作组就算正式成立了哈!来,大家一起来干一杯,明天开始就要靠各位在各自的岗位上辛勤工作,祝我们早日完成项目验收和培训,早日回国和家人团聚!” 一阵欢呼,大家纷纷举起手中的酒水,碰杯同饮。 毫无预兆地,忽然间,一阵狂风平地起,西边的天空黑得遮云蔽日。海风裹挟着漫天的黄沙横扫过整个园区,饭厅两侧的大门瞬间被弹开,呼啸的十级大风夹杂着砂石贯穿了整个楼层,楼道里门窗被摔打的声音四起,菜筒饭碗被吹得满地跑,瞬间盖上了一层沙子。 刘韵诗那时候离门口最近,骤起的狂风差点把她连人带座椅掀翻在地,帽子也被掀飞了,她第一个冲上去顶住了西边的大门。沙砾击打在她脸上,她睁不开眼,就低着头死死抵着门,她身上的半袖衬衫像一面旗帜一样随风招摆,马尾辫也在头后飘成了90度。 “你躲开吧------!我们来------!” “啊------?你说什吗?……我听不清------!咳咳……”刘韵诗咳嗽着,吃了一嘴的沙子。 “我说------你甭管啦------!我们来关------!” 几个师傅合力才把两边的大门关上,插上了门栓。供电的线路被大风刮断了,楼里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得门窗被吹得咣咣作响,外面风声嘶吼,像有千军万马要破门而入。 “不要慌!哎,不用慌啊。每个宿舍来个人,咱们领一下手电筒。”何主任不慌不忙地说。 晚饭是泡汤了,停电澡也洗不成了。没想到第一天,拉莫尔的鬼天气就给团组来了个下马威。 第6章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昨夜狂风呼啸了一整宿,隔着楼板都能听到楼顶上飞沙走石,那种强劲持久的沙漠风暴恐怕团组里的人以前都没经历过。 第二天,小镇拉莫尔又恢复了一片安宁祥和。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海水,金色的阳光,只有楼下那些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树木提醒着大家昨夜发生了什么。 花匠又在辛勤地补种树苗了,怪不得园区里见到的都是小树苗,没有一棵大树。 远处海面上,满载而归的渔船缓缓靠了岸,渔民们在沙滩上把拉网铺展开。渔网上那些跃动着的收获引来了成群的海鸟,远看起来就像把海滩都染成了一片白色。不同种类、不同族群的海鸟在退了潮的海滩上抢食,各种新奇的鸟鸣清脆悦耳。 “开会!”一声更加清亮的嗓音,何主任把站在三楼回廊上吹着海风、悠闲看晨景的人全都喊回了会议室。 今天是正式展开工作的第一天,稍后就会有外方安排车辆将团组从驻地接去现场。根据职责划分,肖领队只负责把队伍管理好,何主任作为项目副总只负责对项目的关键事务进行技术决策和把关,具体的工作都是由工程部的林涵统一组织运作的。 除了厨师,所有单位的人员将分成两组:a组负责所有的理论、设备、运行和服务业务培训,b组负责所有产品的清点、检查、调试和验收。而林涵除了要给外方人员讲理论课之外,还要奔走于各个技术岗位,统筹协调工作。 “至于外语部的同事们,你们人手也不多,就自行灵活机动分配一下,能保证每个需要和外方交流的点上都能及时有翻译官就行,好吧。” 林涵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刘韵诗的身上,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外方的车到了!”肖领队往楼下看了看,招呼大家出发。 从驻地到工作地又要经过半小时的颠簸,每天上下午各一个来回。两辆中巴把团组人员接到工作现场,b组的人要去站台,而a组要去会议室。外语部的梅子姐问李艳和刘韵诗她们想去哪边,肖领队和林涵也在一旁远远地关注着。 “我都行,听梅子姐的。”刘韵诗轻快地说。 “那这样,我和李艳去b组,那边需要的人多一些。你去a组吧,会议室里有空调,条件能好些。” “我不怕热,没事。” 梅子姐帮刘韵诗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温柔地笑着说:“我和李艳比你岁数大,热点晒点都没关系。你一个小姑娘,晒黑了还怎么找男朋友呀?去吧,别担心我们。” “那……好吧,帽子给你。”刘韵诗把帽子摘下来,扣在了梅子姐头上,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 · 会议室里,人还没到,空调已经被提前开到了最大,出风口呼呼地冒着冷气,和外面的温度能差二十来度。林涵见刘韵诗只穿了件半袖衬衫,问:“你冷不冷?”刘韵诗抱着胳膊,口中倒吸着凉气,勉强地摇着头。 不由分说,林涵起身去调那两台立式空调,见没有效果,硬是把外方的保洁员给拉了过来。空调调高了,刘韵诗不那么冷了,林涵这才坐回了讲台上,暗自得意。 五分钟后,外方的人开始陆续进来,渐渐坐满了讲台前面的座位。刘韵诗凑到林涵耳边,悄悄地问:“你怕不怕?”林涵说:“不怕。” 刘韵诗又调皮地问:“那你紧张不紧张?” “不紧张。” “骗人!” 刘韵诗笃定地扬起头看向前面。林涵看见她轻微地攥了攥手,便知道真正有点紧张的是刘韵诗,他也看向台下的外方学员,眼中满是笑意。 外方领导落坐了,林涵礼貌地打了招呼,开始了他的演讲: “朋友们,上午好!非常荣幸能够代表lher项目团队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些最新的技术成果。我叫林涵,负责本次培训的第一部分系统概论。下面我将和大家一起回顾一下关于电气化铁路系统的知识。” “good morning dear friends. it''s my pleasure to share with you some newest technological achievements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lher group. my name''s linhan. i''m in charge of systematic introduction, which is the 1st part of theoretical training. now we''re going to review the knowledge of electric railway system.” …… 林涵每讲一段,都会停下来等待刘韵诗翻译。在远离家乡的陌生地方,她坐在他的身边,他看着她的侧颜。有那么一瞬间林涵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认真样子,着实是能够触动人心的。 第7章 应邀赴宴 下课了。林涵耐心地为围在讲台前的最后几个外方学员解答了疑问之后,会议室里已经就剩下了他和刘韵诗两个人。林涵收拾着笔记本电脑,刘韵诗则帮他整理着纸质的讲义,一边说:“那么多专业词汇,你怎么不直接用英语讲课啊?” 林涵显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说:“我怎么会啊,你才是翻译官呀。” “你会的,我知道!” 刘韵诗说得十分确定。林涵歪着头看她把桌上的纸质文件一份一份收起来,再摞放到一起,不禁笑了出来。 “在伊卡堡的时候,我听到过的!” 刘韵诗把一大摞文件抱到讲台上,就那样看着林涵,惹得他又笑着摇了摇头:“我那二把刀英语,日常说说还行,讲课还是请你们专业翻译官来好了。” 说着,林涵停住了手里的工作,看着刘韵诗的眼睛认真地说:“哎?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是学莎士比亚文学的!那些什么电相啊、压降啊、整流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有你那句‘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拜托林老师,您上课的时候替我们翻译考虑考虑好吗?” 刘韵诗嘴上抱怨着,神情却逗得林涵笑个不停。林涵倒也不客气,“回敬”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总共就那点专业词汇,不背一下的嘛?” “好哇,林‘老师’,你在真主的国度说猪……说‘那个’动物!” “哈!你不是一不小心也说出来了!……” 林涵和刘韵诗抱着资料边开着玩笑边往回走时,团组的人已经都在中巴车上等着他们了。何主任拉开车窗招呼他们动作快一点,说是一会儿外方邀请团组一起聚餐,所有人要先回驻地去换礼服。 说是礼服,其实就是正装不穿西服外套而已,男士直接在衬衫外面换一条颜色亮些的领带,女士打个小领结。 傍晚时分,中巴车把团组接到了大院里的另一栋三层建筑,阿里巴巴大叔介绍说那是他们领导所在的办公楼。楼的外面虽然一样朴素,但内部装潢却十分讲究。那些好看的盆景和绿植,在当地那种沙漠里来说已经算是“奢侈”的装饰了。 一张大案台摆在餐堂中央,琳琅满目的中外菜肴、小食和饮料已经用精美的银质餐盘盛好,摆满了一桌子。中方和外方的团组人员分坐在餐堂两边靠墙的座位上,案台的尽头是双方领导。这个级别的餐前话叙由总公司的肖领队负责翻译。 也许是不习惯外方的招待流程,只觉领导们聊了很久很久,团组的技术人员们眼巴巴地望着满桌的菜品,没人敢动。梅子姐像个天真的小孩子,明明自己馋的不行,却笑模笑样地抱着刘韵诗和李艳的胳膊说:“哎!你们饿不饿,要不我帮你们拿一块儿那个?”刘韵诗胆怯地摇着头,梅子姐也只好委屈地舔舔嘴巴。 终于可以吃了!双方的技术人员早已饿得不行,领导一说吃,立刻端着盘子围到了案台旁。 这个设计真是妙,中方和外方提供的菜品被分别放置在案台的两侧,要是好奇想尝尝那些看起来不错的异国风味,总需要端着盘子绕到对面去。一来二去,不多大会儿工夫,中外的技术人员已经混杂在一起,即便是英语再差的人,受氛围的烘托和美食的诱惑也开始学着交流了。 领导们交流得也很开心,熟了之后便不再过分地拘谨,玩笑的尺度也就大起来。外方的领导本就和肖领队已经很熟,于是拿他开玩笑说:肖这小伙子不错,年纪轻轻三十岁就能独自带这么大一个团,只可惜这么优秀的小伙子至今还单身,中方团组里面这么多年轻姑娘,何主任还不帮忙给撮合一个?何主任大致也能听懂,只是不会说,于是用中文附和地哈哈笑着,说:没问题呀! 一边是甲方领导,一边是总公司领导,气氛又恰好烘托到了这种程度,何主任于是借着宴会的热闹,端着酒杯喜笑颜开道:“那个,阿奇兹主席说了,咱们总公司的肖领导可还单着呢啊,年轻小伙儿这么优秀,优质资源呐!那个,咱们团组里要是有单身的姑娘可以考虑一下哈!” 本是一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中方团组的技术人员纷纷向刚结交的外方朋友解释何主任说了什么。在外方朋友的带动下,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谁是团组里单身的姑娘,不言而喻。 梅子姐激动地举着刘韵诗的手说道:“这,这!”说着,还不由分说地把刘韵诗推到了前面站着的一圈领导中间。 刘韵诗站在众人目光的中心,脸蛋红得就像她胸前白衬衫的领结。中外两个团的人都齐刷刷地拍着手,肖领队和刘韵诗尴尬得简直要钻到地缝里去了! 第8章 海边夜话 心理学家说,15天是一个坎。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了15天,人的情绪就会有所波动。新奇感会逐渐消失,那些被掩盖的负面情绪就会慢慢暴露出来,缺少安全感。内向的人,想家严重的人,甚至会抑郁。 一晃,好几周过去了,每日重复着单调的两点一线式的生活,着实乏味。上下班的路上全是土黄色的,住的地方四周也是土黄色的,就连每天吃的菜------土豆烧牛肉,也是土黄色的。拉莫尔小镇见不到绿叶菜,团组里许多人都出现了缺乏维生素的症兆,心情也低落到了极点。 阿里巴巴大叔拍着当地安保部门领导的办公桌义正辞严地说:那些人每天回来哪也不能去,也没有网络,简直快要憋疯了!他们是我们的客人,不是囚犯!……于是,团组终于获得了每日晚饭后可以在警卫的保护下到海边走走的机会。 夜幕降临以后,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岸边。放眼望去,远处的拉莫尔小镇只稀疏地亮着些微弱的灯光,海天交界的地方有忽明忽暗的航道灯,它们与夜空里的点点星光连在一起,竟有一种分不清天地的虚幻。 岸堤路上相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走到两盏路灯之间的时候,月光便在地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剪影。团组的人三三两两地散步在岸堤路上,像一下子分散在黑暗里,几米开外便看不清人影,耳边只有海风的声音。 朦胧月色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沿路比肩漫步。高的显然在侃侃而谈,一会儿抬手挥向夜空,一会儿单拳紧握慷慨激昂,一会儿又悠然自得气定神闲;矮的则将双手一直背在身后,帽檐时而扬起,时而压低。 林涵走到一处别墅区时意外发现了一个wifi信号,便和警卫商量着去问一下密码。幸运的是,别墅的主人一听说是远方来的国际友人,不仅很乐意分享自己的wifi,还搬出了板凳和茶点。 在与外界隔绝了将近一个月之后,手机刚一连上网便被各种消息轰炸不停,这里面有三分之一都是来自张婷的。有询问林涵近况的,有嘱咐他一个人在外小心的,但更多的是,每天要和他汇报一下豆子又吃了多少或是淘气了没有。 林涵想给她拨个语音电话,但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这个时间已经是那边的凌晨,于是便发了几条语音过去,大体上是告诉她这边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哎……真的一切都好吗?…… 一轮明月高悬在漆黑的海上,水面上荡漾着被海浪剪得支离破碎的倒影。他的未来,也像这水中月啊。他真的有勇气面对那阴晴圆缺的宿命吗?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张婷打过来的语音电话。 “喂……”疲惫的语气脱口而出,转瞬间又变成了充满意外之喜:“喂?张婷?你竟然还没睡呐!” “你知道吗?豆子可神了,每次你给我回消息她好像都能感知到,就在那喵喵地叫。我就起来看了一下,果真是你呀!” 听得出来,张婷在强压着困劲才不至打出哈欠来。林涵有些内疚地说:“不好意思吵醒你呀。我们现在晚上能出来在码头散步了,这才找到网。刚收到了你一堆的消息,急着给你回,忘了你那边的时间……” “没关系,没关系。你那边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 林涵想了想,除了说些“都好”、“顺利”、“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之类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 “呃……那个……”张婷又犯了难,到底要怎样才能多和林涵说两句话呢?“……对了!我今天把豆子放出来了,我觉得她开始适应我家了呢!我打算观察两天,如果她不乱跑的话,就不用把她关在笼子里了……”还是猫的话题。 “嗯……好的……” 林涵还捧着手机,目光却被从眼前的岸堤路上徜徉而过的两个身影吸引住。路灯将他们短暂地照亮,海风送来了几句低声细语: “……阿奇兹也没有恶意,一个是因为他想找个契机让双方的人员尽快熟络起来,再一个是他们的人本身就是爱开玩笑的,这个你这些天也能感受得到,对吧!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只能找咱们两个单身的年轻人,他不可能跟人家已婚的人开这种玩笑。” “嗯,这我知道,所以后来何主任找我的时候我跟她说了,没关系,不用担心。” “再有一个吧,你现在刚入职,以后这种事你肯定还会遇到,有的人呢……” 第9章 惊慌失措 今天a组休息半天,林涵靠在三楼的回廊上,在晚饭前无所事事地看着拉莫尔的落日。 六十天了,楼下的那几棵树苗一点都没有长高。这里的花匠们可真执着,隔三差五的沙暴把新种的树苗连根拔起扔到天上去,他们就在原位置上再补种一棵,如此循环,永远没有等到大树成荫的那一天。可他们依然还是坚持不懈,他们相信自己的劳动是有意义的。 叮咚!林涵的手机响了,微信又收到了消息。张婷也相信她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自从外方在他们的宿舍楼装了wifi,林涵再也没有理由回避那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下班了”、“回宿舍了”、“今天一切都好”、“归期仍然未知”、“豆子可爱”…… 林涵不知道如果在当初那场公司宴会上他直截了当地回绝领导,张婷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亦或者,张婷不是张部长的女儿,他现在会不会完全没有犹豫,并且可以光明磊落地去追求刘韵诗了呢? 也许,他现在暂时还无法断定“前途”和“爱情”,到底哪个在他的后半生当中更重要。 远处的沙漠公路上有一辆中巴车打断了林涵的思绪,它卷着扬尘向这边驶来。林涵的目光一路追寻着那辆车,看着它由远及近、拐弯、进了大院、停在楼下。 b组的人鱼贯下车,而林涵就在三楼上俯视着,他的身体好像被吸引住了,走不开。直到看到那个戴着白色棒球帽、背着双肩包的身影灵巧地跳下车来,又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令他回避开,不要显得太刻意。 “吃饭喽吃饭喽!” 何主任听到b组的人回来,带头从屋里拿着餐具出来招呼着,站到了打饭的队伍里面。“喔!刘师傅今天做了硬菜啊!大家快来排队,晚了没有啊!”看来,何主任心情不错。 林涵坐在了何主任对面,会议桌靠近门口的位置。他选择这个位置看起来是因为和老领导比较亲近,但实际上,那里离排队打饭的队伍最近,刘韵诗一进饭厅来他就可以看到她。 果然,当刘韵诗看到林涵,并好奇地看向他的碗里说:“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林涵只是端起碗来笑着告诉她,有鸡肉,还有鱼。这短短的几句话,以及刘韵诗向他回以一个甜美的笑脸,在林涵的心里似乎就能冲淡了那晚肖领队和她在海边散步谈心的画面。 一个大男孩,内心却突然敏感起来,林涵感到有些惊慌失措------自己好像……喜欢上了刘韵诗。 “梅姐,今天多亏了您在!就他们问我那些问题,我根本就听不懂。” 靳师傅端着饭碗,坐到了外语部那三个人旁边。靳师傅是一名机械师,他本来也听不懂几句英语,但梅子姐依然略显得意地谈起经验来:“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听不懂,他们这地方的人说英语有很重的口音,而且每个人口音都不一样。但是只要多听,慢慢就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了!” 刘韵诗也开心地和梅子姐分享道:“他们不是中间有茶歇时间嘛,第一天刚来的时候,有个服务生突然问我:‘what would u like miss? coffee or tea?’他说的还特别快,然后那个‘tea’他们不说‘tea’,他们说‘dea’,然后我都懵了,啊?他让我干啥?” 外语部那桌的热闹气氛一下子感染了整个饭厅,何主任放下勺子,笑道:“哈哈!原来专业的翻译官也遇到了麻烦呀!”好几个老师傅都好奇地看过来,刘韵诗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那个,我觉得咱们队伍还是有不少同志愿意和外国朋友交流的。”肖领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比划着说:“他可能刚开始不习惯,听不懂,也不会说,但是呢,哎,听多了慢慢地他就能说一点了。我看到有好几个老师傅,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也能跟人家交流的不错!” 屋内笑成了一片,肖领队又继续说道:“而且让我感到难得的是,我们团相当于有五个翻译官,梅子姐,李艳,刘韵诗,然后我算一个,林涵算一个。林涵的英语真的是出乎我意料,我觉得你们外语部忙不过来的时候都可以请林涵帮忙!” 作为林涵的老领导,何主任听到总公司领导这样夸赞自己的部下,她很是高兴,拍着手说:“肖领队这个主意我看行!那个,b组不是翻译忙不过来吗?这样,从明天开始,小林讲课自己用全英语讲,然后也兼一下a组的翻译。小刘你就去b组吧,那边事太多了,实在是缺翻译官。” 刘韵诗表示服从领导安排,林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太令人意外了!肖领队一个提议,何主任就把刘韵诗给调走了?肖领队带头给林涵鼓掌加油,林涵觉得整个屋子里就只有他自己在强颜欢笑。 然而,更让林涵的心情降至冰点的,是何主任毫不避讳地问他:“最近张婷和你联系了没有?年轻人一下子分开这么远,又那么长时间见不到面,那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勤给人联系着点儿,嘴甜着点儿,听见没?” 林涵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脸上在发烧。顾不上回何主任的话,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偷看向刘韵诗好几次,每次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都好像碰到了什么灼热的东西,刺得他赶紧又避开了视线。 刘韵诗和人说笑着端起餐盆,从林涵的身后走过。那一刻他紧张得像是被石化了一样,只依稀记得,何主任关心地问刘韵诗吃没吃饱的时候,她只是笑着说“吃饱啦!”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厅。 那天的那顿晚饭,林涵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如何吃下去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在林涵对面的座位上,何主任用着关爱晚辈的口吻,压低了声音劝肖领队:“自己的事情上点心,要是喜欢,就主动点!” 肖领队看了看周围,笑得十分尴尬,支支吾吾的,不置可否。 林涵攥着勺子,机械性地把饭菜送进嘴里。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狂风暴雨。他真的慌了…… 第10章 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一圈,两圈,三圈…… 已经好多天了,林涵每天下班一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直到晚上大家都洗漱完毕回屋后,他才出来绕着三楼的回廊跑步,让身体上的疲惫压盖住心中纠缠不清的思绪。 不管何主任知不知道自己喜欢刘韵诗,就算她知道,何主任错了吗?何主任没有错。她不能眼看着一段倍受领导关注的姻缘,在一次团组出访期间毁于一旦,特别是还在她负责的项目下毁于一旦。 肖领队错了吗?他虽然是总公司下来负责这个项目的领队,但他毕竟是一个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单身男人,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完全有资格展开一场光明磊落的竞争! 四圈,五圈,六圈…… 刘韵诗,她有错吗?她一个刚入职的女生,怎么可能敢轻易表露出拒绝和疏远,她为什么一定要得罪谁,为什么要为自己埋下不利的祸根?职场对于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她当然要在摸不清水深水浅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七圈,八圈…… 张婷有错吗?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身上穿着前途光环的人,能够放低身段,以最不傲慢、最诚恳的心去换取平等的爱情,难道不令人感动吗? 十圈,十一圈,十二圈,十三圈…… 是自己错了吗?如果无缘,为何偏要遇见;如果有缘,为何步步为艰……到底是放弃“前途”太傻,还是追求“爱情”有罪? 曾经固执地以为,“她”的离开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要许多年才能填满,而在那之前匆匆为别的女孩提供爱情的选项,都是不负责任。张婷努力了那么久都没做到的事,刘韵诗只用了八十天就做到了,还是在她可能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二十圈,二十一圈…… 林涵,你够狠吗?给张婷发一个“对不起”,告诉她“我们不合适”,然后关掉手机网络,也不去想象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有个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她可能哭了一天就想明白了,也可能哭了三天、五天、十天、一个月、半年,她可能哭得很大声,但是林涵听不到。 林涵,你够胆吗?明天一早,在早餐的时间就当众向她表白,让什么何主任、张部长,好心、暖心、关心、同情心统统都去见鬼!前途尽毁不要紧,令父亲痛心疾首也在所不惜。如果有谁反对,那就展开一场真正的竞争,哪怕那个人是刘韵诗自己! 三十圈,三十一圈,三十二圈…… 拉莫尔的大海啊,你能听到吗!黑夜,明月,高山,沙漠还有风,你们都能听到吗!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三十六圈,三十七圈,三十八圈…… 日复一日,她坐上中巴车,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单手拖腮看向另一个方向,有时扎着马尾,而有时披散着过肩的长发,头绳系在纤细的手腕上。车门关了,她的侧颜变成了深色的轮廓,可她并不忧伤,也不拒绝分享趣事或是嬉笑玩闹。 日复一日,他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奔跑,沿着无始无终的环形路径。那间与众不同的宿舍一遍遍地从眼前掠过,像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轮回,出现、靠近、离去。廊檐下的鸽巢里,亲鸟吻着雏鸟入睡;鸽巢下的木门里,心中的女孩进入了梦乡。 四十一圈,四十二圈…… 放崔健的歌吧,《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是老马师傅最喜欢的歌。「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解决》也不错,老马师傅说,别看这歌老,可是听起来特别快乐,保证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四十八圈,四十九圈…… 为什么还是想听小柯的《bj爱情》,心里突然又想起了那段旋律,在你的手机里听过一遍就上了瘾,再也戒不掉了: 「又是个雾霾的bj 又是那不安躁动慌乱的问题 你说你想要安心的离去 才哄我开心 又是个拥挤的bj 又是那无处安放漂泊的心情 拥堵的不只路上的人群 还有谁的内心 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能否再让我还能遇见你 再扶你走过这片漫长的夜 你累了我还背你 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能否再让我还能陪着你 所有的伤心全都不算伤心 伤心是眼睁睁的看着没了你……」 六十圈。林涵大口喘着气,那急促的抽噎里,不知藏进了多少二十几岁的痛心和无奈。 他走上楼顶,躺在一片皎洁的月光里。拉莫尔的夜晚,海风并不寒冷,海浪在远处轻柔而富有韵律地拍打着岸边;仰面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像是躺在了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这艘大船要航向一个未知而自由的地方,载着楼下舱室里正熟睡着的,他心爱的女孩。 第11章 悄无声息 烈日炙烤着沙漠,维修库里的温度高达四十度。工程车的内燃机隆隆地轰鸣着,散发出滚滚热浪和浓烈的柴油味道。 靳师傅戴着安全帽,用特大号的扳手这里敲敲、那里敲敲,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着:“这里是主传动轴!……这个就是液压系统主泵……这是手动截止阀,维修的时候就把这里关上!……这是取力器,你们能看到它在转吗?……” 为了让外方学员们能够听清、看清,刘韵诗招呼学员们往前站,自己则钻到了底盘下面,重复着刚刚靳师傅指过的地方:“……here is the main drive shaft…… this is the main pump of hydraulic system,and manual volve,witch ought to be shut off during maintenance…… that''s the torque take-off, there, along my pointing. it''s rotating!” 而此时,在车上的设备间里的吕师傅也遇到了难题,几个外方学员围着他,而他正着急地翻着手册。“哎,小刘!嘿,来来,麻烦帮个忙。”他看到了刘韵诗正跟着靳师傅从车厢门口走过,便招呼她道:“来帮我听听他们问的什么?” 刘韵诗抓着梯子爬上了设备间,那个问问题的学员表情夸张地拍着手笑道:“ah! here es the heroine!”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刘韵诗于是给吕师傅解释道:“他们问这些仪表的检修周期是多长时间?” “检修周期?这个……呃……”吕师傅挠着头发,苦思冥想,“这个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我记得电表头都是两年,机械表头都是四年。林涵上课的时候讲过的。” “是吗……?” “嗯,是的。”刘韵诗肯定地说。 吕师傅对着正一脸茫然的外方学员们怒了努下巴,刘韵诗心领神会,解释道:“for the electric meters, 2 years. and all mechanical gauges, 4 years.” 几个幽默的年轻学员相互对视了一眼,像弄懂了人生终极哲理一般摸着自己的心口,表情舒爽地说:“oh, really, she''s my dreamlover...”吕师傅搞不懂他们和刘韵诗到底在笑什么。 茶歇休息时,刘韵诗从工程车上爬下来,那时她已被汗水湿透,汗水顺着她的两颊淌下来,汇聚在下颌源源不断地滴落。 透过玻璃窗,林涵看到刘韵诗远远地向会议室这边走来,在炎炎烈日下摘下帽子,用手捋着像被水泼了一样贴在额头的头发帘。林涵悄悄地离开了翻译官的座位,把刘韵诗晾在走廊里的水杯挪进了会议室,放在了空调前。 “咦?”刘韵诗进门来,用帽子扇着风,却怎么也找不见了她刚刚晾的开水。 “给。” “啊!谢谢!” 刘韵诗接过水杯,迫不及待地大口喝起来。来不及多说两句,眼前的林涵已经走回了会议室,继续去给工程部的同事做翻译去了。 那大概是团组来到拉莫尔的第一百天。那个浑身淌着汗水的女孩,端着水杯站在走廊里,喝着远比她想象中要清凉许多的白开水,她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眼前那个走远的背影,为什么会唐突地把她一个人的水杯拿进屋里去。 在下班回去的路上,中巴车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颠簸前行,拉出一迹孤直的烟尘。团组的人在车上唱着流行歌,歌声因为颠簸而不时被打断。 林涵坐在中巴车的最后的一排,他偷偷地举着手机,双指划开,拉近了镜头。屏幕里是一轮火红的夕阳,热情的金色映亮了半边的棒球帽,还有帽檐下那望着车窗外的,好看的侧颜。 白色帽檐灵巧地一转,马尾也被甩到了左肩上,刘韵诗回头的瞬间,林涵将手机转向了右侧车窗外,那里有几只鹰在远处的断崖边盘旋翱翔…… 第12章 刘师傅的菜 晚霞从西边的门窗映进饭厅,拖着长长的影子,徐徐的海风穿堂而过。远处的清真寺里唱起悠扬的邦克,经声回荡在拉莫尔小镇的上空,豁然而空灵。 何主任被外方请去吃工作餐了。肖领队怀抱着几大瓶冰镇饮料,一路走在耀眼的光影里,往正在用餐的各桌上分放。据说,这是他自掏腰包托人从镇上买的,为了犒劳一下团组。 “来,喝点饮料。” “哎呀,谢谢!不错不错!” 在“烤箱”里辛苦了一整天,能有冰凉的饮料来解暑,大家纷纷都对肖领队的贴心表达着感激。而肖领队则谦虚地摇摇手,笑道:“不用客气,这是机关应该做的,真正该感谢的是大家的辛苦!” “刘韵诗,来,喝点饮料去去暑。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跑上跑下的。” 刘韵诗见肖领队拿起了她的杯子,要给她倒饮料,她感到十分意外,忙起身道谢。 “嗨呀甭客气甭客气,你坐。来,趁凉喝。” 肖领队大老远从门口走过来,就是为了亲自给刘韵诗倒一杯饮料?梅子姐和李艳坐在刘韵诗对面,俩人端着饭盆看呆了,竟忘了往嘴里扒拉饭菜。 “都有了吧?不够的话我再去买点?”肖领队环顾了一周,端起他的饭盆走出了饭厅。 屋里瞬间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低语声。李艳朝着刘韵诗缓缓竖起了佩服的大拇指,而梅子姐更是睁大了眼睛用手捂着嘴巴,激动得像追到了明星的粉丝一样。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吗? 林涵低着头,用筷子夹了半天也没夹起碗里的那块牛肉。很明显,战斗已经打响了,而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下定战斗的决心。 “林涵?……林涵!” “哎!到!什么事?” 林涵忽听餐厅里有人在喊他,他猛地抬起头,看见厨师刘师傅正在饭厅的一角招呼他:“厨房里还有饮料,去,拿过来。” “我……” “去呀!……听见没有?去拿呀!”刘师傅的调门更高了。 刘师傅在瞪着眼看他,老马师傅在看他,靳师傅也在看着他,那一桌的老师傅们都在看着他。 太明显了……这太明显了……谢谢你,刘师傅,但我不能做这种苍白无力的反击,更不能去打一场出师无名的侵略战。 “不用了,厨房那些留着明天再喝吧!”林涵也端起碗走了,还带走了一屋子人的目光。 晚上八点,何主任回来了。一上楼,她便心情愉快地在楼道里喊上了:“嘿嘿!同志们,外方领导给予了我们项目团组高度的评价!大家这三个多月干得不错啊!今晚上不开会了,走,会议室里放电影!” “哎,林涵,刘师傅叫你过去帮他切菜!”路过林涵的宿舍时,何主任还给林涵带了句话,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是一脸问号。 熙熙攘攘地,会议室里已经架好了投影仪和蓝牙音箱,大家端着饮料进去忙着找个舒服的位置坐。 “刘师傅,您不是叫我来切菜的吧?” 林涵走进厨房的时候,刘师傅已经切好了两盘子酱牛肉,正在到处找他上次没用完的几瓣大蒜。刘师傅把大蒜拍碎,切成沫,又勾上醋汁,浇上一勺辣椒油。刘师傅端上盘子,拎上一瓶老白干,又指着碗柜门跟林涵说:“拿俩杯子!” 会议室里光影交错,枪战和飙车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没有人注意到,刘师傅和林涵从厨房拎了些酒肉,上了楼顶。 也许刘师傅还不知道吧,这一片开阔的楼顶,这浩渺的星河,这皎洁的月光,柔和的海风,深邃的大海,还有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林涵每个晚上都要经历的心路。对他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太过意外的惊喜。 “尝尝,我这牛肉酱得怎么样?” 刘师傅坐在了楼顶的接缝处,那里有一条凸台,刚好可以摆下盘子和酒杯。 “挺好吃的呀?每天不是都吃您做的牛肉……” “你再尝尝我这酒。” “咳,咳……太辣……” “嘿,还嫌辣?我跟你说,就为了从国内带这点酒过来,可费死劲了!在这儿,你能喝到酒就不错啦!来,吃肉,蘸着料吃。” “我晚上吃饱了,刘师傅。” “再多吃点,要不晚上跑圈体力顶不住。” 一句话,让林涵惊讶地看着刘师傅,而他还在像家长照顾自己的小孩那样,给林涵的盘子里夹肉。林涵能猜到刘师傅叫他来“切菜”的用意,但万没有想到会切入得这么突然、这么不留情面。 “我在……” “喜欢吗?” 刘师傅并没有给他组织谎言的机会,就那样看着他。月光下,刘师傅的眼神坦诚无余。 林涵又支支吾吾地尝试了几次,终还是泄了气:“喜欢。” “那怎么不去追呢?” “我……不是……您那天没听见?何主任……” “订婚了吗?” 刘师傅的每一个问题都发问得简洁而有力,像直击林涵面门上的拳头,拳拳到肉。见林涵睁着一双眼睛哑口无言,刘师傅又主动端起酒杯和他碰了杯,不紧不慢地讲述: “我一个哥们儿,小学一个班的,特好一个哥们儿,从小就喜欢我们班一女生。然后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市里么,就追啊追,一直追。写信,唱情歌录磁带,送花。 人家姑娘呢,也不说拒绝吧,但也一直没有往那方面发展的意思哈!后来人家就出国了,出国念大学去了。我这哥们儿呢,就继续往国外写信,刚开始两年人家姑娘还偶尔给回信,后来就慢慢没有再回了,就断了联系了。 我这哥们儿呢家里人也多,认识的就给介绍呗,然后遇着一个。哎!还不错!脾气啊,条件啊,家庭啊什么的,各方面还都不错。而且也差不多岁数了么,就说得了,就这么着吧。 完了不就两家商量着办婚礼吗,就弄,然后发请柬。发请柬的时候我这哥们儿还想着那女同学呢,就说反正都得邀请同学么,顺带着一块儿就邀请了,来不来的,是吧,反正是最后一次联系。 然后你猜怎么着?那女同学人家收到请柬,回来了!刚好也大学毕业了,回来了就不打算走了!嘿,这一联系可好,当年多么多么喜欢,对她多么多么好什么的全想起来了。后来就又跟人家姑娘说,要不还是咱俩在一起吧! 婚礼也没办,我这哥们儿就跟女方说当年怎么怎么喜欢那女孩,怎么怎么追的,然后因为出国了没联系,这又回来了,心里还是都是她……那这,女方家一听这以后日子也没法过呀,是不是,然后就又退酒席又退嫁妆,反正折腾一大圈儿,最后还是跟我们这同学了。 你说这个,怎么样,比什么电影小说都真实吧?后来问我那哥们儿怎么想的,他就说:我坚持了那么多年还喜欢她,那就是真喜欢。我不能把一个不那么喜欢的骗回家,然后再半路上把人家给扔下,那样我还不如让人家压根儿就别上我这条贼船……” 拉莫尔今晚的海风怎么突然有些腥咸,忽地就吹花了眼,模糊了视线。 “所以我跟你说这个是要告诉你什么呢,「到底」是不是真喜欢?你要说是就脑袋一热,那我劝你……是吧!你要说是就真喜欢,付出多大代价也必须是她,那你就去撒开了追,是吧!爱谁谁,管他呢!” 老白干,酒劲好大,才喝了一杯,为什么思绪就转不动了,好多问题都想不明白…… “哎?怎么躺下了?起来再吃点肉!” “不吃了刘师傅……你让我躺一会儿,我的头好晕……我头晕…………好难想,好难啊……我好难…………我真的好难……” 第13章 局部战役 一大早,中巴车停在宿舍楼下,开着门。大家已经在车上坐好了,可外方的司机迟迟还没有来。 肖领队坐在中巴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窗外有个背着枪的警卫靠近,肖领队便摇下车窗玻璃,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肖领队回着头,对车里说道:“大家再等一下,他们说司机昨晚吃坏了,在拉肚子。” 车里浮起了一层笑声,大家也没有恶意,只是讨论起这边艰苦的生活条件来。有的说,苍蝇实在是太多了,打都打不完,端上饭来得赶紧吃,不然苍蝇吃得比人还快!有的说,千万不能生喝他们这的桶装水,要喝必须烧开喽!…… 叮咚! 手机响了一下,微信收到了一条消息。刘韵诗解开手机锁屏一看,是林涵发过来的?一张图片,照片中的女孩侧头看着车窗外的夕阳,思绪悠远,画面唯美。 刘韵诗扭头看向中巴车的后排,那时林涵正若无其事地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对旁边一棵树苗上的麻雀很感兴趣。 刘韵诗又回过头去,林涵看到她举起了手机又放下,又拿起来,又放下,翻来覆去好几次,好像很犹豫的样子。她低着头,不知道在弄什么。半晌,林涵的微信也收到了一条消息,而且竟然是------来自刘韵诗的! 还是那张图片,还是日落黄昏里那个看着车窗外的女孩,只是被刘韵诗稍稍做了处理,在画面的下方添加上了四个字:「生无可恋」。 噗嗤一下,林涵笑出声来。他把头扭向窗外,没有人知道他的脸上为何止不住笑意,又为何笑着笑着,眼底便闪现了一丝忧郁。她或许只是选了一个应景的网词,随便说了句玩笑,却让林涵反复看了好久。 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司机终于来了,他一个健步蹿上车来,回着头笑问:“chaalo chaalo?” “chaalo,赶紧chaalo吧!这都几点了……”肖领队看着手表,有些不耐烦地说。 司机小伙子听不懂他话里夹带的“私货”,还以为是对他病情的安慰,于是开心地呼喊了一句“chaalo chaalo! go------!”便把具有浓郁异乡特色的歌曲开到了最大声,随着重重的鼓点舞动着脖子,激情满满地开动了车子。坐在司机后面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也跟着胡乱地大声哼唱起来,逗得梅子姐抱着刘韵诗笑得都要翻过去了。 中巴车又停在了厂房前,团组的人鱼贯下了车,往两个方向走去。肖领队追上了刘韵诗,关心地说:“哎,刘韵诗!要不让林涵跟你换换吧,维修库实在是太热了,男的都受不了,甭说你了。” “没事,肖领队,我没那么娇气。”刘韵诗顶着棒球帽,单肩背着包,微笑着说。 “还是换换吧,真不行……哎!林涵!要不你去b组替一下吧,小刘一个女同志,空调房里能舒服点,你说呢?”肖领队招呼林涵说道。 “哎呀真不用,没事,真不用换!”刘韵诗还在争辩。 肖领队用手拦着,就要把刘韵诗往会议室的方向领。林涵见刘韵诗隐隐地有些闪躲,终于咬了咬牙,说:“会议室里空调开太低了,她不方便……要不你叫她回去吧。” 刘韵诗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转过身来问林涵:“你怎么知道?”她微皱的眉眼间,写满了意外、疑惑和尴尬,就那样和林涵对视着。 “哦呵,算了算了,”肖领队笑着打圆场,“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说呢?不舒服就在宿舍休息一下,没关系的。”说着,还用英语交代给司机小伙子,说要把她送回去。 尽管刘韵诗口中一直强调着“不用不用”,可还是被肖领队推着上了中巴车。肖领队安慰她说:“现场这边不用担心,不是还有我呢么?再说实在不行,让林涵两头跑一下帮个忙,肯定没问题的!” 肖领队目送着中巴车载着刘韵诗返回,那时她正从一扇打开的车窗后盯着林涵,冷冷的目光中似是有些小情绪了。 中巴车拉着烟尘驶远了。肖领队和林涵都回过头来,林涵“有礼貌”地面朝着维修库的方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肖领队笑呵呵地指了指林涵,迈步走向了那座“火炉”。 痛快!爽哉! 林涵在心里偷偷地乐。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升级他和肖领队之间的这场战争并不理智,到头来,很可能是对谁都没有好处,特别是刘韵诗。职场本就如战场,她一个刚入职场的女生,就无辜地被推到了战场中央,她如果被双方猛烈的炮火击中、击伤,那么他们这两个大男人今后谁还有脸再说个“爱”字! 第14章 海参、海胆和大鱼 事实证明,林涵冷静下来后分析的是对的,那天他和肖领队的那场“局部战役”没有赢家。 刘韵诗成了全团唯一一个在来例假时要“回驻地休息”的女士。虽然是肖领队强行要把她送回来的,但事实在那里摆着,就算她那天回去后主动帮厨,和刘师傅一起给全团包了一顿牛肉饺子,她也还是担心别人从此会说她娇气、摆大小姐架子。 林涵懊悔不已。虽然他通过一招“顺水推舟”成功地给了肖领队点儿颜色,灭了他一波“无事献殷勤”的势气,但他发现自己竟无法面对刘韵诗了。至少是在一段时间里,她大概都会埋怨自己口无遮拦,甚至一想到自己的隐私之事竟被一个男生掌握就会不寒而栗吧! 肖领队的脸被打得啪啪响。本来只想向刘韵诗表露一下关心,没想到竟被林涵顺势架在了高处,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最后闹的只得越过何主任的权利给刘韵诗放了一天假,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派车把她送回去…… 林涵啊林涵,你这招可真是“妙”到家了!一石三鸟,连自己都装到筐里边,这算是“同归于尽”呐!这是刘韵诗向刘师傅解释她为何又回来了的时候,刘师傅在心里嘲笑他的话。 好在,因为周五下午外方人员要做大礼拜,团组也就全员放假半天,刘韵诗的离岗就没有那么显眼了。当大家中午饥肠辘辘地回来,惊喜地发现竟然有饺子吃,刘师傅笑滋滋地说:“今天我打的下手,是小刘包的,都尝尝!”刘韵诗的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根据肖领队与外方协调的结果,下午外方会安排一辆大巴和警卫,带团组到附近转转,看看景色。团组来了有将近五个月了,除了去工作,还没有出过驻地大院。 大巴车停在了一片海滩上,一开门,穿着各色清凉衣服、戴着各式遮阳帽的团组人员便冲向了海边,一个个开心得像第一次见到海的小孩子一样。人们举着手机,镜头里是白色的沙滩,碧绿的海浪,五彩的贝壳,奇怪的礁石,飞翔的海鸥,傲游的鱼群,还有一张张开心到搞怪的笑脸。 砰!一个足球被大脚开上天,小伙子们光着脚在布满贝壳的沙滩上追逐着足球,一脚下去,沙子没到了脚踝,行动因此显得有些笨拙而滑稽。 “梅子姐,你看!” 李艳在防波堤的人工石堆上发现了活的海参,浅浅的水洼里还有黑色的海胆,在折射着太阳光的清水里蠢蠢地爬行。 防波堤上,当地人钓鱼不用鱼竿,将鱼线简单地缠绕在一个空瓶子上,系上鱼钩,挂上鱼饵,直接用手一丢甩到海里。过不多会儿,用手一提,一条一拃长的海鱼上了钩,摘下来,放到桶里。 “could''u please teach us how to fish?” 梅子姐好奇地和当地人学着这种特别的钓鱼方法,一上来就遇到了难题:她总是抛不出鱼钩,不是太近,就是方向完全不对。 “u should feel it by ur heart. watch this! turn the hook over ur head, and make it a round, then swing!” 老乡随手一甩,鱼钩听话地飞向了前方。老乡把瓶子和鱼线交给梅子姐,她试了两次都没有把鱼钩甩出去。“在头上甩起来,绕圈!对,就是这样!”李艳在一旁提醒道。梅子姐看准了时机,用力一扔------ “啊!……哈哈……” 一声啼笑皆非的尖叫,只见梅子姐的鱼钩向后飞出,一下钩在了刘韵诗的衣领上,吓得她脚下一滑坐在了地上。梅子姐回头一看,两人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梅子姐一边道歉一边帮她摘着鱼钩。 咔。 手机屏幕里定格的是一副夏日的海边,画面里有一座白色的灯塔,一条防波堤,以及堤上那被鱼钩勾住衣襟的“精彩瞬间”。噗嗤一声,林涵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巴车又载着团组一路爬上了山崖,七转八绕,上到了山崖的顶部。那时太阳刚要落山,一马平川的山崖上,一轮红日歪斜,在虚幻的光影中徐徐下落到了海天交界的地方。 面向大海的方向,脚下是碧波微澜的海滩,远处是拉莫尔小镇,而她就站在这陌生的天地间。夕阳将她耳边的发丝染成了金色,她抬起纤巧的手指指向远方,莞尔微笑。那一抹温柔的剪影,永远地留在了林涵的手机里。 回到宿舍,夜深了之后,林涵悄悄地把自己拍的刘韵诗的照片都发给了她。在岸的尽头,在山崖之巅,在昏暗的车里,在扬沙的路上……晨起,朝阳,夏日,午后,傍晚……她温柔的笑颜,搞怪的表情,疑惑的眼神,惊吓的闭眼,好奇的目光……统统发给了她,希望以此来委婉地道歉。 刘韵诗给团组包了一顿饺子,肖领队给团组协调了一次出游,他们都找到了补救的方式,只有林涵,他要补救的就是刘韵诗,也只有刘韵诗。 直到微信发出了最后一张照片,她都没有回复。不感动,也不生气。林涵熄灭了屏幕,一晚辗转难眠。 第15章 火烧火烤 周末不用早起。 因为彻夜辗转反侧,林涵第二天直到太阳高照、窗外的鸽子夫妇开始咕咕叫着筑巢才醒来。想起昨晚给刘韵诗发了许多照片,林涵睁开朦胧睡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手机,这一看,便让他困意全无、精神抖擞------ 刘韵诗在早些时候给他回了一个黄色的笑脸表情。虽然只是一个表情,但足以融化林涵心中的冰块。 去水房的路上,林涵的心情是雀跃的,见人就打招呼,也不管人家有没有看到他。更让他激动的是,他在水房的门口恰巧碰到了刘韵诗,那时她正端着脸盆出来,还未换下睡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散发着另一种动人的生活气息。 “嗨!”林涵压制住胡思乱想,尽显平静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刘韵诗的声音依然悦耳,脸上的笑容依然清澈,就像在伊卡堡那个清新的早晨偶然相见。 简单的问候,轻松的表情,自然的擦肩而过。林涵在水房里接着接着水,忽然激动地挥了挥紧握的拳头------她原谅自己了!这让林涵高兴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何主任闲逛到厨房,看到有烧烤架和木炭,便提议搞一次周末烧烤。所有人都忙活了起来,有支烧烤架的,有拣木炭的,有剥蒜的,有洗菜的,有切肉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何主任说人多力量大,发动大家一起穿羊肉串。大家挤在会议室里,围着一块砧板穿串,边穿边嘻嘻哈哈地聊着天,电视里还放着当地的电视剧,好不热闹! 刘韵诗来的晚,她进会议室来的时候,砧板周围已经没有了坐的地方,她也想帮忙,于是环视一圈选择靠在了林涵坐着的沙发扶手上。 由于离得远,林涵只好将竹签递给她,再给她拿几块肉,刘韵诗接过来穿好肉串,再递给林涵,然后林涵再拿一根竹签给她……虽然麻烦,但为了能让刘韵诗上手帮忙,也只好这样。一来一往,俩人配合得越发默契,有人开玩笑说他俩像是“摆地摊儿”的,名字都给他们起好了,就叫“金童玉女烧烤”。肖领队也附和着笑。 砧板上的肉穿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不太好穿的肉筋。刘韵诗试了好几下,竹签总是扎不透,她于是把肉和竹签伸到林涵眼前求助:“这个怎么弄呀?” 林涵眼前是一双女孩子白净秀气的手,腕上还随意地绑着粉色的头绳,甚是可爱。林涵原本是要将肉和竹签接过来,但他不知怎的忽然就脑子一热,竟然想要握着她的手帮她把肉串穿好。 刘韵诗好像看出了林涵的意图,她立即把肉和竹签都放下,缩回手,起身出了会议室。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很隐蔽,除了林涵,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刘韵诗为何突然收起了笑容。片刻后,一声明显的关门声从楼道传来,林涵听得心头一紧。 鲁莽,冒失! 林涵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刚刚怎么就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当着团组那么多人的面,要做什么?幸亏刘韵诗机灵,不然岂不是要无法收场了!肖领队坐在对面穿着肉串,林涵好像看到他一边和人聊着天,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碳火生起来了,刘师傅摇着扇子,火光忽明忽暗。浓烟从烧烤架上源源不断地升腾,熏得廊檐下的鸽子都纷纷从巢里走出来,沿着管道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咕咕叫着,豆大的眼珠子盯着看这帮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不大会儿,肉串就滋滋地冒出油来。香气随风飘散,引得楼下的外方人员纷纷抬头望,笑呵呵地向着楼上竖起了大拇指。 刘师傅撒上盐和辣椒面,抓起一把放在了盘子里:“好了!来,先尝尝!” 一群人围着烧烤架,都说好吃。林涵悄悄拿了两串,趁人不注意从回廊绕到了刘韵诗宿舍门口。 “刘韵诗……刘韵诗?……你回来吧……刘……” “刘韵诗没在,有事吗?” 林涵敲了半天门,开门的却是梅子姐,吓了他一跳。梅子姐刚刚不是还在帮着生火吗?林涵赶紧把羊肉串藏在了身后,陪着笑脸道:“哦没……没什么事……拜拜。”真是奇怪…… 找了一圈,厨房、洗漱间、洗衣房,哪都没见到刘韵诗。林涵自己吃掉了那两串肉串,顺便把竹签扔进垃圾桶,然后装作刚刚发现羊肉串烤好了的样子回来,开心地说:“呀!已经烤好了呀!” 何主任纳闷地看着林涵:“刘韵诗呢?你没去叫她啊?” “啊?什么……”林涵脸上的笑容冻住了:“没看见她呀?” 肖领队正大口大口吃得香,见林涵狼狈的样子,他轻轻拍了拍何主任的胳膊笑着说:“呵呵,没事,我去叫吧。” 林涵愣在那里。什么情况,他怎么有点看不懂了呢? 第16章 一片漆黑 “喂?韵韵,干嘛呢呀?” “我们这边正在穿羊肉串,一会儿要吃好吃的啦!妈,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韵韵呀,你小姨介绍的那个男孩回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跟人家联系联系,你们见见呀?” “哎呀,妈!我就知道您打电话来又要说这个事……发微信还不够,还要打国际长途!” “妈这不是着急吗?你说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还不在家,这什么时候能见个面呀……” “哎呀妈,见什么面呀,我什么时候答应去见面了?您跟小姨你们俩拿着我照片到处散布,经过我同意了吗?” “韵韵,你就不能让妈省点心?你看你小姨家的安子妹妹都找到了个名牌大学毕业的,人家下个月就要结婚了,都要买房子了!” “是啊,安子有个上赶着给人介绍对象的妈,她能找不着么?” “韵韵,你说你多大了,啊?那会儿上学时候不着急找,现在上班了总可以了吧?还不着急,你打算漂到什么时候啊?妈跟你说,女人这一辈子年轻漂亮的时候就那么几年,一耗就过去了,过去就更难找到好的了!” “妈,您就别操这个心了行不行?您说您电话都追到国外来了,您就不能让我在国外清静清静……” “妈不操心行吗?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妈为你都操碎了心了你知道不?你要是不让我操心,你自己的事就上点心,行不?” “反正我不会去见他的。他谁呀我都不认识他,见面说什么,多尴尬呀!您就真当是卖闺女呢,俩人不认识,谈好价格就能卖啊?” “韵韵!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卖闺女啊!那我跟你爸当年不也是别人给介绍的,见了面觉得还行就成了么,不也挺好?……妈跟你说啊,你小姨说了,这男孩在国外上的好大学!家里父母工作都挺好的,人也不错,你见了就……” “妈!我说了我不见!……什么呀,拿着我照片到处招摇,跟让别人挑来挑去的商品似的……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那找对象可不得给人家看看你的信息吗?我不是也把人家男孩照片发给你了呀,这不很正常吗?你什么也不给人家,那怎么找呀?” “你们就那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啊!” “你说你今年多大了韵韵?……二十五了呀姑娘!马上就二十六啦!这还不快?晃荡几年眼看着就三十啦!你说你要是个男孩,妈绝对不催你……哎呀可愁死我了真是……” “妈,这都什么时代了,硕士毕业就二十五六了!” “那我看人家也都没耽误谈朋友啊?你看安子,还有你舅家那哥哥,反正妈没见着谁比你费劲的。你这学上的倒是真让爸妈省心,光学外语去了啊?” “哎呀妈,那不是不合适嘛!合适谁愿意分开呀!……好了妈您快挂了吧,国际长途挺贵的,您都给我打没钱了。” “你看你看,一说这个就翻,一说就翻。还是没往心里去呀!反正这次你必须得去见见这男孩,你就说你哪天回来吧,剩下的事你甭管了,有我和你小姨呢。” “哎呀哎呀不知道!您快挂了吧!……” 肖领队一直站在楼梯口,直到远远地看见刘韵诗挂了电话,才迈步走上前去,柔声问:“怎么?又催你了?” “我一定是她和我爸捡的……”刘韵诗看着远处海面上的航道灯,海风从背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不断用手捋着额前和耳侧的发丝。 “羊肉串烤好了,下去吃两串吧。”肖领队诚心地邀请。 “不想吃,没心情。” 肖领队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气生生的女孩,不禁笑了笑,也转身面向大海,双手扶在楼顶的栏杆上。肖领队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棵点上,吞吐了一口云雾,坦诚地说: “我上学那会儿也是,谈了个女朋友,四年,最后快毕业时候分了。也是这样,她家里催的紧……我们家农村的嘛,然后她们家是市里的,她是老小,她上面还一个姐姐,已经嫁人了。” 黑夜里,烟头亮了又暗。 “……她家里给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开的是雷克萨斯,原装进口的那种。我那时候还要上学嘛……” 刘韵诗微微侧过头来,那时她从肖领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平淡得如同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结婚了么。”肖领队使劲吸了一口烟,海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我也改学了国际贸易。” “是为了她吗?” “嗐,呵呵……”肖领队笑得淡然,用手指碾灭了烟头,放回了烟盒里。“为了谁……我曾经也以为是为了她,后来发现,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谁欠谁的,都很正常。现在我说,我当初学国际贸易就是为了自己,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我们小县城里,随便找个事做。” “那……你说……我应该去见见他吗,那个男孩?”刘韵诗犹豫了。 “你记住,见,或者不见,没有人可以替你做主。就像我要明白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看得出来,林涵也喜欢你。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要驻外五年,五年后回国可能也会经常出差。而林涵他可能因为何主任说的什么领导介绍的事,迫于内心的压力一直无法说出口。你选择走哪条路,你必须问你自己的心,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 林涵到处找不到刘韵诗,现在肖领队也不见了,那么,他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林涵沿着通往楼顶的楼梯一步步往上走,每走一步,他能感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心跳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浅促。 林涵想要一个答案,却又惧怕那个答案。如果现在返回,大家不要以最没有余地的方式相见,那么,至少面上还可以和平共处,每天还能装作无知地和她打招呼、开玩笑……可是那样,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林涵懊悔极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升级和肖领队之间的斗争。如果他像个懦夫一样不应战,或许肖领队也不会急于发起总攻。更如果,他像一部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活着,严格地按照被安排好的命运轨道行进,不看、不听、不爱,那么,他也不会陷入无法自拔的痛楚。 做个了断吧! 如果刘韵诗选择了肖领队,那么,就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真心地祝福他们!而如果楼顶上只有刘韵诗一个人,今晚,他要让所有人、让整个拉莫尔都知道,他爱的是刘韵诗------! 今晚乌云蔽月,连海面上的航道灯似乎都黯淡无光。海风凄凄,像眼泪一样腥咸苦涩。 林涵终于站上了楼顶。环顾一周,楼梯口的灯光所照亮的范围内空无一人。可他却从周围的黑暗里清楚地听到了一句低语,谨慎,但却清晰:“林涵上来了。” 黑夜,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只有海风在耳边呜咽,哀婉地将他拥抱。 林涵站在楼梯口处应急灯投下的微弱绿光里,面向着楼顶远处的那一片黑暗角落。他在等待什么?是亲眼见证自己的爱被揉烂丢弃,还是亲耳聆听心碎的声音…… 过了许久,一个人影终于从远处走来,从黑暗中渐渐浮现,直到楼梯口处的灯光由下而上地映亮了她的面容。刘韵诗看着林涵,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上来散散心。” 那时林涵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晚饭好了……我先下去了,再见。” 再见------那样正式的道别。 第17章 别落下东西 团组出访已经接近了尾声。 培训还剩下一些扫尾的工作,顺利的话,再过一周,团组就要回国了。一年后的复验和巡检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参与,到时候,刘韵诗可能不一定会来了吧。 最后这几天,林涵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心绪不要再起波澜。和刘韵诗的人生轨迹彼此相交的这一段就快要结束了,他怕自己以后会怀念。 每天需要往返现场的人越来越少,中巴车里空出了许多座位。刘韵诗依然坐在第三排的位置,默默地望着车窗外。她在想什么?她也会因为归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心里有些失落吗? 算了……林涵放下了手机,按熄了屏幕。人不可能把路上遇到的风景都记录下来,曾经遇见,也算是幸福了。 「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能否再让我还能遇见你 再扶你走过漫长的夜 你累了我还背你 下一站你要去哪里 能否再让我还能陪着你 所有的伤心全都不算伤心 伤心是眼睁睁地看着没了你 ……」 再听起这首唯美而又有些伤感的歌,已然无法忘掉她的样子。林涵摘下耳机,望着天边许久,终于还是删掉了这首歌。就让一切美好的回忆,都随风消散在拉莫尔荒凉的沙漠里吧…… 车子停在厂房前,她往左,他往右,这一上午便不再相见。直到中午坐车回去,下午又坐车回来,他与她的交集,似乎仅仅剩下了15英里的颠簸土路,以及一辆中巴车的空间。 “……还有问题吗?没有问题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这是李师傅的最后一节课。上完这节课,他也可以像大多数人一样,收拾好东西,等着下午首批人员回国了。 “please! one more question miss liu.”一个体态微胖的学员举着手指,一脸严肃地问刘韵诗:“why does professor lee say it''s our duty to pull down the pantogragh by hands?” 李师傅就听懂了一个“professor lee”,知道他们问的与自己有关,于是眼巴巴地看着刘韵诗,而刘韵诗更是感到莫名其妙:“李师傅,您让他们用手去拉受电弓了?”李师傅连连挥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hey, liu, ask mr lin. he knows.”讲台下的几个学员认真地说完,而后突然互相做了个鬼脸,像胜利了一样击掌,大笑起来。 谁都知道,或许他们只是想通过玩笑的方式来表达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但刘韵诗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去维修库,“你怎么翻译的?”她甚至想好了要怎样“质问”林涵。 休息的间歇,刘韵诗拿上了林涵晾在外面的水杯,又从外方准备的茶点饼干中挑了几样他爱吃的口味,悄悄放进了双肩包里。她一路踩着滚烫的沙子,走到维修库的时候,林涵正在工程车的驾驶室里给老马师傅做翻译,运转着的机组轰鸣不止。 “林涵------!……林涵------!” 刘韵诗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的驾驶室窗口。林涵比比划划地说了好久,才从窗口探出头来:“刘韵诗,你怎么过来啦------?” “sajid说,你让人家用手摘电弓!哈哈……” 刘韵诗并没有等来林涵对这句玩笑话的回应,那个身影又转过头去继续给老马师傅和车上的外方人员翻译着,她眼中的星光于是渐渐暗淡了。 像个受了气的小孩,刘韵诗背着背包,站在站台上望着林涵。那时驾驶室里嘻嘻哈哈的,林涵和老马师傅明显在和外方闲聊。 “水杯我帮你拿过来了,就放在这里了啊!” “好的,谢谢!” 车上一定有比较重要的领导吧,刘韵诗这样安慰自己道。她从背包里拿出林涵的水杯放在窗台上,打开盖子散热,又拿出几块饼干,放在了水杯旁。 “that''s the way of his sleeping. we''ve been listening to his painful moans for years! it''s horrible. anyone passing by must be thinking that he''s going to die!...” “哈哈哈!……” 林涵努力让自己笑得没心没肺,尽管他从余光里看见下面的站台上,刘韵诗孤单地等在那里,默默地为他放下了些东西,转身离去。 中午吃完饭,楼道里一直喧闹不止。第一批回国的人就要乘坐下午的飞机离开拉莫尔了,他们在忙着打包行李,刺耳的胶带声此起彼伏。 根据安排,林涵、肖领队以及少数几个还有遗留工作的人一起,将是最后一批回国的。他躺在宿舍床上捂着耳朵,毕竟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了这么久,大队人马的撤离让他心里感觉凉飕飕的,搅得没心情睡午觉。 “车到了!大家拿好行李下楼吧,别落下东西!” 肖领队在催促大家下楼了,门外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林涵终于可以安静地睡个午觉了。过了几分钟,肖领队又跑上楼来,在楼道的一端远远地喊了一句:“刘韵诗,你怎么还不下来?” “哎!来了!” 一声明亮的回应,关门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拉杆箱的轮子渐渐滑远。 林涵蓦地睁开眼,刘韵诗什么时候被加进了第一批回国的名单里?! 林涵忙穿上鞋,下了床,追到了回廊上。那时,楼下的大巴车已经发动着了,肖领队帮刘韵诗放好了行李,跟着她上了车。林涵在三楼上使劲地向她招手,车窗里那顶白色的棒球帽终究是没有转过来,再向楼上看一眼…… 大巴车驶远了,一路烟尘,带走了她。 林涵的心也像是被带走了,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太突然了,实在是太突然了,曾经有她欢笑的楼道,一下子冷清得只听见风的声音。 和她的别离竟然来得这样仓促,这一别,以后怕是难有机会再见了…… 谁不小心闯入了谁的世界,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件事,永远都没有定论。 林涵从兜里摸出几块小饼干,那是刘韵诗放在他的水杯旁的。他的眼中黯然神伤,像明月失去了光亮,像大海失去了波澜,像一粒沙被吹到了空中,升不起,落不下…… 第18章 敬过往,敬明天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黑夜的半球,像一粒尘埃,漂浮在时间的长河里。机舱内灯光昏暗,轻微的鼾声湮没在两台喷气引擎的轰鸣声里。恍惚间,刘韵诗好像还坐在前排,正一起飞往拉莫尔。 那些曾经的种种,骤起的沙漠风暴、美丽的海边日出、迷幻的黄昏日暮、每日的颠簸往返、工作的辛苦、外方学员的幽默风趣,以及和她的点点滴滴,仿佛仍然发生在眼前。 “哦,不好意思先生,碰到您了。” 那一句熟悉的话语让林涵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半梦半醒间喜出望外地说:“快到伊卡堡了吧?……” “哦,对不起先生,本次航班是从伊卡堡飞往上海的,预计飞行时间还有6个小时。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面前站着的是一位面带职业笑容的空姐,林涵的心跌进了失望的冰河。 “请给我倒杯水吧……谢谢。” 按亮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凌晨三点十五分,林涵将额头深深地埋进了双手里。 时差错乱,失眠多梦,是每个从国外回来的人都要经历的。而林涵所经历的痛苦还不止这些。几天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便站在眼前,或行,或笑,戴着白色的棒球帽、背着双肩背包,林涵却叫不应她。 忘不掉,睡不着,林涵只得顶着沉重的困意,走到洗漱间里,让凉水从头灌到脚,一遍遍地让身体上的刺激冲淡心里窒息般的痛苦。 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微信收到一条消息:「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晚饭过来一起吃吧,等你。」 赤衤果的身体,按熄了屏幕……是啊,该往前走了。 这是林涵少有的一次大采购,鱼肉蛋菜、酒水饮料、水果零食还有猫粮。菜是一会儿准备给张婷露一手的,零食是为了感谢她的照料,而猫粮当然是犒劳豆子的,这些天它一定也很不容易。 “林涵,你还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应该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婷把林涵迎进家门的时候满心欢喜,而林涵也显得不那么见外了。他换上拖鞋,将大小的购物袋放在桌上,便和张婷一起准备起食材来,一边聊着在国外的见闻,以及单位又发生了什么趣事。 煎炒烹炸,林涵在张婷的厨房里忙活着,不大会儿工夫,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便摆满了餐桌。平日里一个人吃饭的小餐桌,此刻被菜肴摆得满满的,就像张婷望着林涵的笑脸,知足而幸福。 林涵打开了一瓶红酒,斟满了两杯,递给张婷,满怀感激地举着杯子说:“我出国的这段时间,真的是辛苦你了。我在那边经常无法及时回你的信息,有时候看到信息已经是几天后了。我知道你一个人经历了很多艰难的时刻,可你依然在这里等着,我真的很感动……” 一间小屋,一桌饭菜,一席温暖的话,瞬间触到了张婷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可她立刻用手抹干了眼泪,破涕为笑说:“傻瓜,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再说,豆子还等着你回来呢!” 那一餐,林涵给她讲了许多在拉莫尔的趣事,有艰辛有困苦,有欢笑有感动,却唯独没有提及那个令他一度魂牵梦绕的女孩。此刻,她大概也在向家人讲述着异乡的经历吧,林涵不知道她的故事里,会不会也有一个难以说起的大男孩…… 已经过去了,不提了。 “来,这一杯,敬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 张婷的脸颊泛起两团红晕。林涵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双手托着腮,跳动的烛光映在她望着林涵的深情眼眸里------她的大男孩回来了,终于坐在了近在咫尺的面前。 “敬明天!” 张婷主动举起了酒杯。那时桌上的饭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故事也已经讲完了一大半。 “一会儿我帮你收拾完,就带豆子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林涵起身把剩菜拨到一个盘子里,张婷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林涵的腰际,脸颊紧紧地靠在林涵的后背上,任凭他停住了手里的事,惊讶地愣在原地。 “答应我,不要再走了……好吗……” 背上的温热,耳边的祈求,令林涵的心里淌下一道暖流。片刻,时光像电影般回放,那些注定要流逝的,终究如烟挥散。 林涵转过身,捧起张婷的脸颊:“不走了,我们在一起吧。” 她,真的能将自己从感情的漩涡里救赎吗? 眉眼微闭,朱唇微翕。缓缓地,缓缓地,他随着她的腰肢倾倒,俯身在一片温情的海洋里。他目光炙热,她眼神迷离;他喘息悲壮,她娇柔旖旎。他离别得决绝,仰头发出声泪俱下的呐喊;她迎接得热烈,指尖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背肌。 痛,刻骨铭心。 第19章 一年后 一年后。 · “小林呐,又要走啊?这回去多长时间呐?” “嗯,又走,吕主任。这回短,就一个月。” “你和小张怎么样了呀,什么时候能吃上你们的喜糖呀?” “回来就办。” 林涵收拾着要带走的文件。吕主任端着保温杯,手臂跨在林涵的办公格上,面带春风:“嘿嘿嘿,小伙子不错的呀!快去快回,别让人家女孩子等得太急,好不啦?嘿嘿……” “哎,这次回来一定让主任吃上喜糖!”林涵笑着仰起头。 张婷在帮林涵整理行李,将整套西装平整地放进了行李箱、叠好,将皮鞋套好袋子,又将随身的衣物一件件码好,与电脑和书本一起放置得整整齐齐。 阖上盖子,豆子从桌上一跃而下,轻盈地坐在了行李箱上面,喵喵地叫。“不用担心,他这次很快就会回来的。”张婷抚摸着豆子滑顺的毛发。 林涵洗完澡,换好了休闲的衣裤,那时送机的车已经等在楼下。林涵拉起行李箱,温柔地说:“这次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我们就去登记。”张婷这才不舍地松开了行李箱,站在门口挥手道别。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一栋栋写字楼和公寓飞快地后退,来不及看清便已模糊。城市就是以这样的速度在运转着,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推着前进。 一行人情绪激昂,在车上一路高谈阔论,或是介绍着异域他乡的风土人情,或是回忆着上次出访的种种经历。 林涵闭着眼,耳机中播放着小柯的歌。林涵喜欢小柯的歌,他的歌里有故事,不曾经历的人不会懂,懂的人慢慢变得安静。 “外语部这次谁去呀?”老李随口一问。 “不知道,这次团组总共就不到十个人,外语部估计就去一个翻译就够了吧?再说,不是还有林涵呢吗,是吧林涵!” 从接到第二次出访任务起,林涵心中就避而不敢触及一个疑问,一个希望永远也不要被人提起的话题,如今终于被老李挑破了。刘师傅的大手拍在林涵的胳膊上,把他从梦中惊醒。“嗯?怎么了,刘师傅?”林涵摘下耳机,假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刘师傅只嘿嘿地笑,眯起的眼睛似乎看穿了林涵的内心:“一会儿到机场,想着领护照!” 林涵的笑容暗淡了,他转头看向了窗外。 这次她还会去吗?就算她会去,他们会怎样面对彼此呢?刘韵诗和肖领队在一起了,而自己也已经和张婷订了婚,再见面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外语部这次好像是李艳。听说陆苡梅歇产假了,上次外语部那个小姑娘和肖凯这次负责别的团组去了。” “不知道……一会儿到了机场就知道了。” 听着耳边有人谈论跟团翻译的人选,不知为何,林涵心里变得焦躁不安。谁来,和自己有关吗?为什么偏要支着耳朵去听,知道了是谁,又怎样呢?既然无关,为什么当别人聊起这个话题,心口又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林涵戴上耳机,把音乐调到了最大声。 他知道,自己一切抵触、反感、不安的情绪,不过只是因为没有彻底放下,是下意识里对一种可能情况的惊慌失措。 有那么一瞬间,林涵甚至觉得这次外语部来的是李艳也挺好的,那样他便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个月,无牵无挂地回去和张婷登记结婚。到那时,他的心将落地,再也不用在期望和失望的轮回间承受苦难了。 “lher项目的同志,这边!请到这边来集中等候。” 空旷的机场大厅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人群中间,慈眉善目,举着小旗在招呼大家向他靠拢:“还有一些单位的同事没有到,我们在这里稍微等一下。” “这是谁啊?”林涵悄声问旁边的人。 “总公司外事办的杨光,他是这次的领队。” “哦哦好,挺年轻的。” 林涵口上赞叹着杨领队年轻,实则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传言是真的,肖领队和刘韵诗去了别的团组。虽然,一想到刘韵诗和肖领队在别的团组出双入对,林涵的心中就又感到一阵悲凉,但只要她不在眼前,林涵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戒掉对她的想念。 “刘师傅,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行李,我去趟洗手间。” 一年了,拉莫尔小镇有了什么变化呢?林涵对着盥洗池的镜子捋了捋头发,那个精神的小伙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见他的外国朋友了! “林涵?” 就在卫生间通往大厅的过道里,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林涵蓦地停住了脚步。这声音太熟悉了,曾无数次地出现在难眠的夜晚,在林涵的心里。 转身之间,四目相对,林涵的心砰砰跳动。这……怎么…… 来不及思考要以何种心情面对,林涵的脸上已然笑开了花。身体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无处安放的双手抬起又放下,嘴笨拙得甚至忘记了怎样礼貌地问候:“你……我这……不好意思,手湿,呵呵……” 林涵一个劲地笑着把手往自己的裤子上蹭,目光腼腆地避开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 第20章 our plane will be landing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夜空,翼尖在漆黑的背景里规律地闪着光,像变成了漫天星幕里的一部分。 机舱里灯光极暗,旅客们大多已进入了梦乡,像大海一样均匀地呼吸。由于是以商旅为主的国际航线,又是晚上,因此机上还有大量空着的座位可以自由选择。 这次出访的九个人里,只有三个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而杨领队刚刚接手这个团组,还不太熟悉,刘韵诗于是坐在了林涵旁边的空位上,他是这次出访团组里她最熟悉的人了。 曾经在无意间就能令自己陷入水深火热的那个女孩,如今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身边,林涵能感到自己仿佛拘谨得不能偏转目光。 “怎么又来了呢?……不是说,李艳来的吗?……” “我和她换了一下。她去那边了,我来这边。” “哦……” 昏暗的灯光下,林涵问得轻描淡写,刘韵诗简单地回答。他努力地将话题圈定在“工作”的范畴内,不敢多问一句“为什么?” 对张婷许下的承诺像个紧箍咒一样套在林涵的心头,让他对刘韵诗的一言一行都要经过自己良心的反复盘查。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他的未婚妻张婷还在家等着,他必须“全须全影”地回去------身,和心,哪个也不能少。 飞机的引擎持续地轰鸣着,可这世界却异常的安静。 “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刘韵诗轻轻的话语,首先打破了这番安静,也打破了林涵在内心小心维护的风平浪静。 他努力地想从刘韵诗的语气中听出些不同的意义,可她隐藏得太好了,那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听不出遗憾,也听不出祝福。“是”,或者“不是”,林涵好像一下子都说不出口。 “你呢?……有男朋友了吗?……” 这也许是林涵唯一能够给自己留下的体面。 刘韵诗低着头,手里拨弄着安全带。像下了好大的决心,许久后,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肖凯……” “不是他。” 刘韵诗好似早就知道林涵会这样问,他刚说出两个字,她便直截了当地否定。 林涵惊愕地看着她。那时,刘韵诗把头扭向了另一边,面容躲进了帽檐投下的黑影里,看不到她心灵的窗户。 好,好吧,好吧……是不是肖凯,这重要吗?……林涵的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明明是自己的胆怯和懦弱,亲手葬送了爱情。 爱情,这是爱情吗?如果这是爱情,那么他和张婷之间的是什么?是感动?是良心?是责任?是道德?…… “家里催得特别紧……他爸和我小姨是同事……” 林涵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听刘韵诗平静地轻声讲述。他突然就感到一阵疲惫,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无可抗拒的疲惫,全身没了力气,汹涌袭来的困意像溺水之人的自我保护。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万念俱灰”吧。 恍惚间,林涵仿佛看到,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赏心悦目的菜肴摆满了圆桌,亲友落座寒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刘母把刘韵诗叫到身边,又将她推到了自己面前,热情地介绍。而刘韵诗只是乖巧地挥了挥手,歪着头说:“你好!”声音甜美得就像在伊卡堡清晨的那次初见。 自己,已经和刘韵诗再也没有可能了…… 一架飞机,孤单地飞在星空下,像一叶扁舟游过星河。在夜的天幕里,那穿越亘古的辉光,曾凝望过历代的灯火。这世上有多少命中注定,就有多少爱而不得。情是一条丝线,从我心里到你心里,系成了弦;可这琴的弦一拨动,便弹成了挽歌。多么优美,多么纯粹,这故事起于惊鸿,却难逃悲欢离合。 dies and gentlemen, our ne will bending at ikaborough international airport in 20 minutes. the local time is 23:15 p.m. and the ground temperature is 25 degrees centigrade or 77 degrees fahrenheit...」 “先生,请您调直座椅靠背。女士,请您系好安全带,我们马上就要降落了,女士……” 空姐的温柔提醒扰醒了林涵,他睁开红肿的双眼,看到刘韵诗还趴在旁边的小桌板上熟睡着。林涵犹豫地伸出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刘韵诗,醒醒,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 当指尖触到了披在她肩头的柔软发丝,林涵竟被自己如此温柔的话语意外地感动。 林涵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往伊卡堡的飞机都在夜间飞行,在清晨降落,让他看到黑夜被黎明驱散,让他看到穿透云层喷薄而出的朝阳,让他误把她,也当作了那个无限美好的世界的一部分。 “哦,终于到了呀!……早上好!” 刘韵诗伸着懒腰。从舷窗透进来的阳光映亮了她的脸颊,她又笑成了一颗暖暖的小太阳。 林涵深情而又不失礼貌地看着她,多么希望就像这飞机重复着固定的航线,这故事可以无限地轮回。 第21章 拉莫尔的月 “hey------ lin! hey------ lu!” 一下飞机,人高马大的阿里巴巴大叔就已经等在了到达厅。他用长满毛发的大手将林涵一把搂进自己的肚子,给了他一个热情的熊抱,勒得林涵喘不过气来。刘韵诗在旁边捂着嘴笑。 “she''s liu, not lu.”阿里巴巴大叔终于撒开了林涵,他夸张地喘着气,纠正道。 “yeah, yeah! of course i know. l-i-n, lin. and l-i-u, lu! luyon...xi...” 林涵被阿里巴巴大叔的大舌头折磨得简直没了脾气,哭笑不得地说:“liu! l-i-u, liu.刘,韵,诗!……算了阿里巴巴大叔,教多少遍你也学不会。” “why are your chinese names so simr with each other? it''s really hard to avoid mistaking! and once more, i''m ali, no baba!” 阿里巴巴大叔假装一脸严肃,刘韵诗笑得弯了腰:“哈哈,你俩闹够了没有?” “ok!wele home boys and girls, let''s go!” 阿里巴巴大叔捋着花白的胡子眨了下眼睛,开心地挥手叫大家都跟上。 他们走进熟悉的绿色小楼,穿过鲜花装点的廊道,旧时光从窗口透进来,留下一串彩色的光斑。白胡子老爹站在木桌后面笑着打招呼,时间仿若一点都没有流逝,一切还是一年前的样子。 飞机降落在沙漠里的一个小机场,那时,那辆满载回忆的中巴车已经停在那里,开着门迎接了。帅气的警卫小哥护送他们上车,刘韵诗半开玩笑地问林涵:“你说,不会真的有恐怖分子吧?咱们这回人可少……” “放心!就算真的遇到恐怖分子,死的也是我们,你肯定死不了。” 林涵说得一本正经,刘韵诗起初还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打了林涵肩膀一下,又气又羞:“讨厌吧你!” “我的意思是……” “停!你别说了!” 林涵还想“解释”什么,可刘韵诗逃跑似的快步迈上了车,林涵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不禁弯出了笑意。 九个人,只坐了中巴车不到一半的位子。尽管如此,林涵依然坐到了最后一排。车子在海边的荒漠颠簸前行,两边的多肉植物一簇簇地生长在沙地里,伴着前方的警卫车扬起的砂石和烟尘快速地从眼前晃过。 咔嚓一声,林涵惊慌地发现竟忘了关掉手机的拍照声音,他红着脸,赶忙将镜头对准了车窗外的海鸟,若无其事地哼着歌。直到从余光里确认没有人回头看过来,他的心跳才略微舒缓了些。 车子开到了驻地楼下,阿里巴巴大叔和前来迎接的人热情地拥抱问候,用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寒暄了良久,才拉开车门一脸开心地说:“wele home boys and girls! i have two pieces of good news for u. one is, the power supply''s gone due to the big storm this morning, so well, u cannot cook tonight!” 刘韵诗一脸迷惑地看着林涵:“这是好消息吗?” “fortunately, i have the second one.”阿里巴巴大叔举着一根手指,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眉飞色舞地说道:“we''ve been preparing u a tradditionalmor dinner!”看他高兴的样子,他的词典里一定只有“好消息”。 尽管杨领队把阿里巴巴大叔的话一字不落地翻译了一遍,团组的人还是对所谓“传统的拉莫尔晚餐”表示半信半疑。毕竟,在这种顿顿都只有土豆、洋葱和牛肉的地方,当地能有什么值得期待的美食? 晚上八点,驻地楼下的一片沙地里点起了篝火,火光直扑向夜空,柴堆被烧的啪啪响。晚饭做好了,阿里巴巴大叔领着当地的小伙子提过来几个篮子,里面是刚出炉的小薄饼,还有咖喱牛肉和豆泥酱。 阿里巴巴大叔示范着怎样将肉酱一滴不漏地卷到饼里,团组的人都好奇地围上前,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询问着那些看不出形状的食材。“那个烂乎乎的是什么”,“下手抓着吃多脏呀”……杨领队忙着打圆场,想尽力翻译得更委婉些。 “good,啊!看着不good,吃着good!”刘师傅尝了一口,朝着阿里巴巴大叔竖起了大拇指,那一口中英混杂的片汤话,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谁都没有注意到,林涵卷了几张小薄饼,走向了篝火的另一侧。 篝火照亮的边缘处,刘韵诗正一个人蹲在路肩上,手机的屏幕在她膝头幽幽地亮着光。 “停电了,网肯定就断了。给,先吃点吧,再不吃就没了。” 刘韵诗抬头仰视着站在身边的林涵,脸上的些许愁容慢慢舒展成了微笑。她接过了他手里卷好的薄饼,林涵也蹲在了路肩上,陪她一起看着山崖上升起来的一轮明月。 那时,身后的篝火静静地燃烧,从篝火的另一面,偶尔远远地传来一阵热闹。刘韵诗用手轻轻地将被海风吹散的发丝束回耳后,月光将她的面容映得清冷,她的眼眸里噙着怅惘。 这一切,林涵全都看在了眼里,她的心事一定和家里安排的婚事有关吧……林涵想轻抚她的肩头,抬起的手却犹豫着无法靠近;想说些超出同事关系的话,却终归是没能开口。 停电的夜晚,拉莫尔一片漆黑,只有月亮又亮又圆。当世界卸下了一切繁杂的牵挂,时间也停滞不前,才发现,原来最远的距离不是天边的思念,而是她就在身边,有心却无言。 “哎?刘韵诗,你看今天晚上月亮这么亮,我给你和拉莫尔的月亮合个影吧?” 林涵突发奇想,大着胆子从兜里摸出了手机。这还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要当着刘韵诗的面,把他多余的、无处安放的感情装进照片里。 “好呀,发给我!” 林涵没想到的是,没有犹豫、没有忸怩,刘韵诗竟也欣然同意了。她站起身来抻了抻衣服,又整理了头发,站在了林涵的眼前。 “夜光模式照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你不要动哈!” 屏幕里的刘韵诗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看着林涵。 第22章 别跑太快,我追不上 中方团组一行人在外方的引导和陪同下参观着他们的项目运营管理中心,拉贾德边走边介绍道:“as per the mou signed by headquarters of both side, we''re expected to show you how much we''ve been trained and our operational performances on each post, before the final qualification...” “根据双方上级签署的纪要,在最终资质考核前,他们要向咱们展示各个岗位的受训程度。” 杨领队走在何主任身边,为她翻译着外方的话。何主任听了表示,本次中方精简团组的成员有信心完成好各个岗位的操作考核与资质认定工作,相信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通过双方的共同努力,一定能为lher项目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为双方的合作和友谊树立新的里程碑! 对接会议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按照工作计划完成各个专业的操作考核。中方团组来的几个人,分散到车辆、电力、信号、维修、运管等各个岗位后互相就几乎碰不到面,都是各自为战。 好在,经过了上次与外方将近一年时间的相处,日夜熏陶,就是哑巴也能开口说两句英文了,许多人已经能独立地与外方进行基本交流。而且,林涵负责的理论考试在一周之内就完成了,他可以像杨领队和刘韵诗一样游走于各个岗位之间,及时补充翻译的力量。 “up! up!...... elerate!……” 林涵蹑手蹑脚地走进模拟器教室时,老马师傅正神情严肃地审查着学员的每一个操作动作,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个英文单词。林涵惊讶地用大拇哥指了指老马师傅的后背,悄声问站在旁边的刘韵诗:“我天!elerate都会说了?”刘韵诗骄傲地扬起脸:“厉害吧!你看,现在基本上不用我了。” 话音未落,只听老马师傅在那边训斥上了:“你开那么快干什么?要起飞啊!”林涵和刘韵诗没绷住笑,双双扭过头去,老马师傅在身后大着嗓门喊道:“小刘!” 刘韵诗忍着笑看向林涵:“要不这句你来吧。” “遵命!”林涵朝刘韵诗眨了下眼睛,扭头看向驾驶台模拟器前的年轻学员,学着老马师傅“咆哮”道:“why the hell are u driving so fast? do u want to take off?” 刘韵诗笑喷了,她完全没有想到林涵真的会“原封不动”地把老马师傅的抱怨翻译过去,而且是连表情带语气一起。老马师傅觉得不对劲,诧异地看着刘韵诗:“他翻译的对吗?”刘韵诗点头如捣蒜。 “小子,你就整你师傅吧啊!”老马师傅给林涵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用你了呢!小刘,来,还是你给我翻译。” “那行,有事叫我啊,我去维修库那边看看。”林涵向刘韵诗挥了挥手。 茶歇时间,刘韵诗抱着书包漫步到了维修库的站台上,吃着饼干,若无其事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那时,林涵正和靳师傅弯腰埋头在车底,检查着学员对转向架的日常维护。 “找你来的。” “啊?什么?” 靳师傅头也没抬便说了这么一句,林涵不解地四处张望,从车底看到了对面站台上正悠闲迈着步子的一双白色球鞋。 “不是,人家就是路过这的。”林涵随口一说,却被靳师傅一屁股挤到了外面来。 刘韵诗怔了一下,林涵突然踉跄着从车厢下面钻出来,站在了她面前,脸蛋和鼻尖上还粘着黑灰。 “你找我吗?”林涵的目光里满是意外。 刘韵诗左右看了看,没人,便拉开书包,将林涵的水杯递给他,又将两块饼干塞到了他手里。 “那个……何主任说你们这儿最辛苦。” 不多说,刘韵诗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林涵便转身回去。林涵看着她的背影在站台上渐渐走远,不禁在心里笑她:刘韵诗,你以为左右看过就确定没人了吗?刚刚人都在车厢底下看着呢! 第23章 风和沙 那天之后,有意无意地,林涵和刘韵诗经常“一起”出现。 他为她晾些开水,她帮他悄悄留些好吃的饼干;到了下班要返回驻地,哪个出来得晚些,另一个便主动去找。用手机拍照也不再偷偷摸摸,趴在三楼的栏杆上一起看海也不再刻意地避讳。 人们发现,这两个孩子好像互相喜欢,友情之上,恋人未满。 他们终于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思,并默契地选择了暂时卸下一切负担,去小心地守护一段“不挑明、不越界”的关系,哪怕这是一段还剩下不到二十天的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何主任有点看不明白了,肖领队上次明明说过刘韵诗家里给她介绍了对象的。何主任私下里和杨领队聊天的时候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玩笑间话里带话地暗示他“刘韵诗这女孩特别好”。杨领队识趣地笑着摆摆手,从一开始便和刘韵诗保持着规规矩矩的距离。 听刘师傅说刘韵诗爱吃牛筋,每天下了班一回到驻地,林涵便拿上餐盆第一个冲到饭厅排队,把那几块带腱子的肉全部捞走。等刘韵诗换完衣服来饭厅打饭时,菜筒里往往只剩下些不成型的肉渣,林涵再用她的筷子,把腱子肉一块一块地夹到她的碗里。 在拉莫尔,如果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他无法在网上为她订购精美的小玩意儿,也无法陪着她在街头喝一杯奶茶,或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分给她一张电影票。物资匮乏的地方,感情变得敏锐而真挚。早上见面一声含笑的问候,美丽夕阳下一张情不自禁的偷拍,一块存心为他留下的饼干,或是多往你的碗里放一块肉,都很珍贵。 作为“回报”,刘韵诗有时吃着吃着饭,会突然悄悄地拿起手机给林涵发一张照片。林涵打开微信一看,是刘韵诗早上在中巴车上拍的自拍,照片的一角,林涵坐在最后一排正望着窗外,刘韵诗在车窗外面画上了一个猪头。林涵抬起头来,隔着餐桌看向刘韵诗,那时她噗嗤一笑,端起饭盆来挡住了脸。 日复一日,工作和起居都在一起,团组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大家庭,成员之间早已如家人般熟悉和亲近。对林涵来说,这个大家庭里最特殊的一员就是刘韵诗了。他无法定义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每天,只要能见到她,他的心里就无比踏实。 他和她一起看过拉莫尔的日出日落,一起在防波堤上吹过海风,一起在沙漠里颠簸往返,一起在楼顶手指着星空;在会议室的空调下冻得瑟瑟发抖,在维修库里热得汗如雨下,在各个岗位之间匆匆奔走,也在工程车上领略过沿途没有人见过的风景。 在野外荒漠,风沙骤起的时候昏天黑地,林涵张开工作服的衣襟护住刘韵诗,用手按住了她的帽子。刘韵诗低着头,帽檐死死抵在林涵的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心跳。 暗无天日的风沙里,世界好像混乱了,一切既定的秩序荡然无存。现在,刘韵诗就偎在身前,只要收紧手臂就能将她拥入怀里。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林涵好想在这世界末日般的片刻、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拥抱爱情,在呼啸的狂风里大声告诉她:刘韵诗!我爱你! 心在狂跳,手在颤抖,她在等待。 风沙猛烈地击打着他的双眼,林涵仰着头、咬着牙,撑起的双臂像是被绑在了炮烙柱上,刘韵诗在他怀里多待的每一秒钟,他的良心都在承受着炼狱般的灼烧炙烤。抱住她,就可以结束这痛苦的煎熬,死在爱情里,一了百了…… 可他的双臂,终究只为她遮挡了风沙。 天边渐渐透亮,风力小了,散落在地上的记录本和工具一片狼藉。刘韵诗从林涵的臂膀下抬起头来,双眼显得有些湿润红肿。林涵关心地问起来的时候,她只是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笑着说:“没事没事,沙子进了眼睛里。” 也许刚刚有些太“冒进”了,风沙过去,两个人似乎隐隐约约感到有些难为情。林涵借着俯身帮刘韵诗捡起帽子,悄悄站远了一点点,借口工作的话题来稀释感情的悸动:“那个……静态检测今天就能全做完了,后面就是动态验收了。” “是啊……就快回家了……” 刘韵诗笑着说,目光中掠过一丝隐隐的失落。 第24章 wish you back soon 故事讲到了这里,也许你对于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这是林涵和前女友分手的第1086天,林涵认识张婷的第867天,遇见刘韵诗的第681天,和刘韵诗相处的第347天、倒数第6天。 相见也会有些害羞,一个眼神便足以引起小小的慌乱;心中的小鹿不安分,时常笨拙地撞翻了蜜罐醋坛。这本该顺理成章的圆满,是什么,让清澈的目光溶解了忧伤,让甜美的笑容掺进了遗憾,让喜欢终究还是停留在了喜欢…… 昨夜有流星,在夜空里拉出了一道浪漫的弧线;廊檐下的鸽巢里,有两只新孵出来的宝宝破了壳;老马师傅又学会了两个新的单词,“friendship”和“forever”……可聊的趣事还有太多太多,她笑着笑着,墙上的老式挂钟又转过了几圈。 阿里巴巴大叔和杨领队谈笑着走上三楼来,手里捧着几套花花绿绿的针织长衫。杨领队解释说,项目快要结束了,外方安排了“夫人团”的聚会,一会儿中午的时候男士们还在宿舍吃饭,女士们穿上外方馈送的当地特色服饰去参加聚餐。 所谓“夫人团”,就是只有外方领导的夫人们和中方团组里的女士们参加的派对。除了丰盛的午餐,据说还要和她们一起学跳当地的民间舞蹈,作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 团组里的女士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哭笑不得,但又不便拒绝外方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去挑选那些花里胡哨的带有浓郁民族风的服饰。还要快些下手,先挑的还算有些余地,晚了就只能穿那些看起来更加“土气”的款式。 快到午饭的时刻,女士们换好了“民族风”长衫,花花绿绿的,像一群花枝招展的扑楞蛾子,一个个捂着脸,都不好意思走出宿舍。何主任身材矮小撑不起长衫,再加上她那件的花色实在是“出彩”,身上像披了一件床单。 男士们口上说着鼓励的话,脸上却实在绷不住笑,整个宿舍楼的三层都笼罩在一片滑稽的气氛里。 林涵的脸上坚持住没有笑,他走在热闹的人群里左顾右盼,边走边寻找着:“刘韵诗呢?谁看见刘韵诗了?……”终于,位于走廊一端的那间宿舍开了门,刘韵诗像是鼓足了勇气走了出来。 “噗!……” 林涵及时地用双手使劲按住了嘴,虽然脸色憋得通红没有笑出声来,但眼睑还是不可抑制地笑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讨厌吧你!……笑什么笑!……”一句声音好听的抱怨。 一身黑色长衫,胸前身后绣着夸张的大朵花瓣,两条红色的带子从两肩斜拉至腰际。花边长衫混搭着一双白色球鞋、一顶白色棒球帽,就差再穿上一条女仆的围裙,刘韵诗站在林涵面前,双手提着下摆,又气又笑。 “真的,你这件已经算是……最好看的了!”林涵笑得捂住了眼睛。 还差几分钟,换好了民族风服饰的女士们在楼梯口等着下楼,互相不敢多看一眼,所有人都努力地绷住表情,气氛异常平静。男士们躲在饭厅里不敢笑出声,只有林涵默默地站在了刘韵诗身边,努力克制着笑欲。 dies, please!” 一辆中巴开进了院里,阿里巴巴大叔在楼下招手了,女士们提着裙摆,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心地走下楼去。 “刘韵诗!” 刘韵诗应声回头,那时林涵正将右手伸在她面前,憋着笑说:“wish u back soon!” “你就是幸灾乐祸!”刘韵诗戏谑地瞪着眼看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握住了林涵的手。 楼梯口处海风徐徐拂面,暖阳照在脸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穿着便装一个穿着“盛装”,那含着笑对视的眼眸里,有几分是玩笑之外的认真,又有几分是不能说的会意,年轻的两颗心懂了。 借着玩笑,两只手握住了彼此。那是林涵第一次牵起刘韵诗的手,原来她的手如此寒凉。 “那,我去了。” 刘韵诗转过身,提着裙摆,小心地下楼去。林涵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动着一湾缱绻的深情。 你的样子,仿佛在模糊的视线里变得透明;你的声音,仿佛在风中一点点远去。心中好像又听到了那首歌,下一站你要去哪里,下一站是否还能遇见你。 心中的故事里,你我都没有归宿,我们像两道清风,在路上相遇。 「为什么风那么自由,因为她一直在路上……」 那时,林涵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送给刘韵诗。 第25章 再别他乡 “明天上午开完总结会,就全部都结束了,”林涵把饮料杯放下,头枕着双手,仰身躺在了楼顶接缝处的石台上,“就要回国了啊……” “……六百八十七天,像电影一样,一切好像还发生在昨天……”刘韵诗抱膝而坐,仰头望着夜空。 浩瀚无际的天幕上,繁星微弱地闪烁,像极了地上的人海。地上的人仰望着星空,神明一定也在遥望着人间:谁会遇见谁,谁又与谁擦肩而过。 “刘韵诗,你看那儿有一颗流星!”林涵突然伸手指着正北的夜空。 刘韵诗闻声而笑,睁大眼睛寻找了片刻,她也兴奋地指向头顶深邃的天幕:“那也有一颗!往那边!” 那一刻,云有月,在天边;海有风,在耳边;他有她,在身边。 “……回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的话语轻轻的,溶进了温柔的夜色。 “上班,下班。生活回到正轨,工作,挣钱……娶妻成家……”林涵顿了顿,“……你呢?” 刘韵诗好像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抱在了胸前。 林涵默默地看着坐在身边的刘韵诗,月光下,她抱着膝的侧影那么恬静,散开的马尾柔顺地覆在她的肩头。 “你的婚礼……到时候可以邀请我吗?” “好啊!我还以为你不想来呢。”刘韵诗惊喜地说,笑容一下子驱散了她的忧思。 林涵情绪激动地坐起身来。看着刘韵诗充满期待的眼眸,他微微地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语言,微笑反倒比什么话语都要一往情深。 项目总结大会上,中外双方的项目组成员西装革履,精神焕发。总公司领导与阿奇兹主席签署互换了项目验收证书,何主任代表中方团组向拉贾德团队颁发了项目培训合格证书。台上领导握手合影,台下掌声热烈。不论肤色,不论样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最欣慰的笑容。 从第一次踏上拉莫尔的土地,两年时间,吃过了多少苦,流下了多少汗水,经历过多少艰难与辛酸,体会过多少快乐和感动,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林涵鼓着掌,目光却不禁看向了刘韵诗,那时,坐在她身边的几个同事都在热情地和她握手,表达感谢。那一顶白色的棒球帽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转向右边,马尾辫在头后俏皮地摆动,她脸上的笑容甜美得就像当初在伊卡堡机场为大家发放护照时一样。 终于结束了。临别时,团组里每个人都收获了不少外方朋友送的礼物,特产、食品、手工艺品、特色衣物还有书,把所有的行李箱都塞得满满的。 大家最后一遍打扫了宿舍里的卫生,把床单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依依不舍地向屋里看了最后一眼,拉起行李箱,轻轻带上了门。一阵清风,窗帘微微波动,阳光透进窗子照在床上。一切好像没有完结,房间的主人没有离开,故事也还在继续…… 阿里巴巴大叔特意从当地顾了一辆皮卡车,才把大家的行李全部都装上。阿里巴巴大叔望着那满满一车的行李,惊讶于那些瘦小的女士如何一个人带上两三个箱子。 男士们受当地礼节的熏陶,大多都不约而同地和外方朋友一一拥抱握手;女士们不能拥抱握手,则使劲挥着手道了别。 车子发动了,在外方朋友的欢送下缓缓驶出了院子,驶离了满载着回忆的地方。最后一次乘坐中巴车在沙漠里颠簸,眼前的一切都即将成为记忆,连窗外扬起的风沙都仿佛变成了美好的样子。林涵的目光无处安放,总是落回中巴车的前排,那里,刘韵诗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像往常下了班返回驻地一样望着窗外的夕阳。 离开拉莫尔小镇,坐通勤飞机飞回伊卡堡,再坐车从招待所去往伊卡堡国际机场的一路上,林涵都以为自己能够坚强地度过内心的难关。直到快到机场的时候,车队被堵在了一片繁华的街头,林涵平静的外表之下终于承受不住,内心泪如雨下。 那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下,路灯点亮,街边的广告灯箱闪动着绚丽的光彩。车窗外大大小小的汽车和摩托车杂乱地插在一起,红色的尾灯和白色的大灯混成了一片,各式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噪音震耳欲聋。 可林涵的世界却安静得鸦雀无声,他颤抖着手,用微信打下了一行字:「说点什么吧……」 昏暗的车厢里,林涵看不到坐在前排的刘韵诗的面容,只能看到那顶白色的棒球帽,帽檐压低,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微信终于收到了一条长长的消息。是来自刘韵诗的: 「第一次出国前,我家里就在催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了,家里特别着急,是那次出国让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肖凯知道我家里的事,是那次外方当众开我们的玩笑之后那天晚上,他在海边劝我别介意的时候聊起的。穿羊肉串那天我突然出去,是接到了我妈打来的电话,她说已经安排好了,要我回国就去见那个男孩子。那天我心情很不好,肖凯上楼顶找到了我,他说他喜欢我,你也喜欢我,要不要去见那个男孩子,我应该自己做出选择。我知道你以为我和肖凯在一起了,那天我去维修库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有点喜欢你。你一直在车上没有下来,其实那天我已经知道自己被调整到了第一批回国的名单里,当天下午就要走了,是肖凯告诉我的。这次来,也是因为李艳的脚受了伤,我又临时被从别的团组调过来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上天觉得我和你的缘分还未尽吧,还差这么一点点……听说你回去就要结婚了,要祝福你呀!还有,你说过,我的婚礼你会来的,到时一定要记得哦!」 手机从手心里滑落了,林涵看着窗外,慌乱无措地咬着手腕,嘴里才能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眼中,早已源源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泪水。 一个二十七岁大男孩的泪水,在无人察觉的时刻,洒满了异乡的角落。 “okey! here we are! your ne is a little bitte, so we still have nty of time to waste. hahaha!” 车子终于到机场了,阿里巴巴大叔热情地和每个人握手道别,还在开着玩笑说:“okey! boys and girls, it''s time to say ''see you'' finally. but i know that we will definitely ''see you'' again. you remember what i''m saying!” 伊卡堡的夜幕下,一架飞机从跑道滑翔起飞,闪着光,飞进了夜空里…… · · · · -----------完----------- 2020年7月14日傍晚 · · · · · · 故事讲完了。 我们看着天边的晚霞,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后来,他说,我给你念首诗吧: 「海风是你 渔歌是你 明月是你 暖阳是你 灯火是你 星光是你 温柔是你 悲伤是你 带不走的思念是你 留不住的怀恋是你 梦里蒹葭是你 醒来风沙是你……」 · · · · · · ---------------------- 片头曲:《还想听你的故事》谢春花\/王碧浪 插曲:《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崔健 插曲:《解决》崔健 插曲:《bj爱情》小柯 插曲:《索拉里斯星》周棵(原唱:昨夜派对 l.n party) 片尾曲:《往后余生》王贰浪(原唱:马良) · · · · · · · · · “林涵……林涵?……林涵,醒醒,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嗯?我们到了?” “到了。你看窗外,那就是伊卡堡啊……” · · · · · · · · · · · · · 《他乡有暖阳》 · · · · · · 番外 择林而栖 嗡------嗡------ 手机在自习室的木桌上震了两下,屏幕上映出一条简短的信息: 「木木同学,我到你们学校门口啦!」 夏日午后,理大校园里安宁而清静。暖阳透过郁郁葱葱的高大乔木落在老教学楼上,把斑驳树影映在了古朴建筑的外墙。 通往东校门的林荫路,一双洁净的运动鞋轻盈地跑过,鞋底带起了点点阳光。身上的半袖衬衫起伏,额前乌黑的碎发被风拂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中,闪动着青春的心切。 “lisa!” 一句不近不远的呼唤。 清爽的长裙简约得体,过肩的长发优雅地披在身后,女孩回过头,看着匆匆跑来的男生,面上淡淡地微笑。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下?” 男孩看着女孩的眼中,满是意外的惊喜。 “我们放圣诞节假期了,回来待几天。”女孩笑得端庄,“顺便来看看你。” “好,好的……” 日日夜夜,那个活在qq和微信里的女朋友一下子就这样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时间,男孩仿佛还有些不太习惯。 “哦!路上热吧?走吧,我请你去食堂喝饮料!” 女孩笑笑,将挎包的带子往肩头理了理,随着林涵走进了校园。 刘玉,那个当初高中一入学就迅速在班里倍受瞩目的“女神”、以优异成绩被从内地特招到香港上大学的“学霸”,如今又经过了四年的西式教育,气质越发成熟和出众了。 回想起当初在那场同学会上,在一群男孩子的怂恿下懵懂地给她留言“我想和你在一起”,又意外地收到了她回的消息“好的”,林涵至今都觉得一切梦幻得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喝点什么?我请你。”林涵搓着双手,期待着女孩的选择。 tte,谢谢!” “您好,来两杯拉……呃……”林涵略显犹豫地看着水吧的服务生。 “不好意思,拿铁今天没有了,美式咖啡可以吗?” “哦好,咖啡也行。”林涵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敲着吧台,脸上的笑容遮盖了心中隐隐的紧张。 自从刘玉去了香港以后,她的qq空间里越发“洋气”起来。林涵想,一定是两年来的聚少离多造成了这份紧张------太想让自己的外表和谈吐也配得上那份优雅,反而不自然了。 事实上,刘玉每次短暂地回来,林涵都要经历这种像是重新熟悉的过程。她的优秀以及背后优越的家庭,总让林涵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她真的和自己在一起了”。好在,刘玉在用手机发短信,并没有太在意坐在对面的他是如何加紧“复习”着初恋的感觉。 学生模样的服务生端上来两杯咖啡,依次放在了林涵和刘玉面前:“两位请慢用。” 对服务生的礼貌回应使得二人的目光再次相会,是刘玉先关心地问起:“学业忙吗?” 林涵点点头:“跟着‘老板’做项目,一半是为了毕业设计,一半像是打工。刚刚你来之前我还在自习室。”拿导师打着趣,紧张的气氛似乎稍稍缓解了些。 “我们也是,professor并不care学生最后能不能得到offer,因为他认为那不是他的学生需要担心的问题。anyway,我们平时都是要自己抢时间做project,你项目做得不好毕不了业,或者拿不到offer,no one cares!而且会成为整个houseughingstock!我连今年的annual show还没有做……” 林涵附和地笑了笑,低头吹着烫口的咖啡。“那,你硕士毕了业会回来吗?”还是聊些他听得懂的吧,林涵想。 “哎,这也是我唯一还没有想好的啊……我爸是想让我毕了业就回来的,他肯定是想让我去他的公司。可是我还不想这么早回来,而且也不想去他的公司……师兄们说,至少再读个mba吧。” “mba好,读个mba,将来到大公司做高管,呵呵。”林涵笑得很心虚,那并不是一个学理工的男生所熟悉的圈子。刘玉的圈子,有了越来越多林涵所难以理解的东西。 那天,刘玉最终也没有尝到林涵推荐的食堂新近推出的“网红菜”。圣诞节假期很短,每一天都很宝贵,刘母为女儿亲手做了一大桌美味佳肴,并且在电话里加上了一句“你可以叫上林涵一起来家呀!”彻底打消了她想在林涵学校吃晚饭的念头。 盛情难却,林涵犹豫着答应,刘玉开心地给家里回了电话。 夜幕降临的时候,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灯箱点亮了,行色匆匆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候车亭,再相互推搡着,艰难地挤上了超载的公交车。 林涵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身边一起等车的女孩,那同样望着远处公交车车牌的一刻,大概就是她最接近他的生活的一刻。 “来车了!” “喂爸爸?” 林涵从候车亭的条椅上站起身来,激动地伸手指着来车的方向,她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 “我爸说司机已经来接咱们了,大概就要到了!” 林涵望着刘玉的背影,那时她正翘首看向迎面川流而来的车灯,忽然提高了调门招呼林涵说:“那辆肯定是,看灯就知道是好车!” “谢谢张叔。”上车的瞬间,林涵也跟着刘玉谢道。 车子一路穿过了林立的高楼大厦,城市的流光溢彩在汽车玻璃上弯曲出了高贵的弧度,匆匆后退。一切都是那样梦幻,一开始是,现在也是。 那是城市近郊的一个高档别墅区,车子直接开进了独栋别墅的地下车库里,张叔带路,林涵跟着刘玉从车库坐电梯进了家里。那时客厅里的大条案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在纵贯三层楼的水晶吊灯的照耀下显得分外美味可口。 刘玉的妈妈、小姨、小姨夫、表妹和表妹的好朋友都在,刘玉一进门,她们便热情地和她拥抱,问着近况和见闻。刘父夹着公文包进门来的时候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平日里天南海北的一大家子人终于团聚,有说有笑,别墅里的各色灯光都好似跟着欢欣雀跃起来。 微笑,再微笑,挪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还是笑。林涵替刘玉开心,替她们一大家子人团聚感到开心。 那一餐,林涵吃到了许多美味佳品,作为回报,也回答了许多问题,从学业到事业,从个人到家庭,从现在到未来------许多,也许解释起来并不很容易的问题。可是他依然在笑着,努力地吸收、消化她们的欢乐,再及时地表现出对等的欢乐。 回想起来,林涵很感谢刘玉一家的邀请,房子很大,很漂亮,菜肴也很好吃,人们很随和,他也笑得很开心。可是最终,他和刘玉还是和平分手了,在林涵入职一年的时候。 那时,刘玉已经在新闻媒体和金融界辗转跳槽过两次,而林涵,依旧沿着她早已预测到的轨迹平缓前行。 刘玉的东西不多。她毕业回国后也不常住在林涵的宿舍,记载着思念的东西,但凡一个纸箱能够装得下的,她便搬走了。装不下的,留给了林涵。 “林涵,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爱过的人。” 林涵点了点头,笑着向远去的汽车挥手。 他天生面善,爱笑,人们便以为他的心没有痛觉。只有同样被“遗弃”的豆子见过那副年轻的裸体把头面深深埋进冰冷的水柱,嘶喊得痛彻心扉。豆子从“他们的猫”渐渐变成了“他的猫”,在每个夜晚温柔地和他依偎在一起,从未离开过。 直到,她走后的第四百天。 番外 诗韵如歌 她是诗一样的女孩,像文字轻轻落在纸面,简单的优美,工整的浪漫。 她租住在滨海xin区的一栋普通的公寓里,小小的窗口,却能远远地看到海。 像所有怀揣着美好憧憬的女孩一样,也喜欢用清新的颜色装点房间,用素雅的鲜花为生活增添淡淡的香气。 当海风透进半开的窗户,轻柔地拨动了白色纱帘,风铃轻声悦响,摊开在桌上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被翻乱了几页: 「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比它可爱,更比它温婉 ……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愿你的长夏永不凋谢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死神也难让你陷其阴暗 …… o, carve not with thy hours my love''s fair brow, 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人的额上 my love shall in my verse ever live young. 我爱的人,将在我的诗里青春永远 …… is from the book of honor rased quite, and all the rest forgot for which he toiled. 一切名利都如过眼云烟 then happy i that love and am beloved, where i may not remove, nor be removed. 唯有爱与被爱,才是幸福的终点 …… thyself away art resent still with me, 远方的你仍然和我在一起 for thou not farther than my thoughts canst move. 因为你无法比我的思念走得更远 ……」 叮!面包机里弹起来两片吐司。早餐好了,一人份煎蛋,一杯加热的果汁,还有铺满整个餐桌的朝阳。 旅行打印机新吐出一张还散发着余热的相纸,是同事陆苡梅推送过来的照片,附言是“预祝拉莫尔之行一切顺利!” 她抿嘴一笑,从抽屉里取出一粒彩色的大头钉,扎在了相片墙上; 又从书架上拿下几本必要的和心爱的书籍,其它的在桌上堆码整齐; 从衣柜里挑出几件简单的衣装,叠好放进行李箱; 从电脑里拷贝了几张好听的cd,拿上耳机; 收起书包,背起行囊。 出门前,女孩站在玄关的落地镜前,扎好了马尾辫,扶了扶白色的棒球帽。镜子里的女孩,今天也很阳光,很漂亮。 她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将是一次漫长的差旅,一场充满未知与期待的旅行…… 番外 亭亭玉立 今天是星期天。 我买了电影票,本来是想约你的。 《捉妖记》和《何以笙箫默》,我纠结了好久,一部也许可以抱着你的胳膊大笑不止,而另一部,也许可以抱着你的胳膊大哭一场。 可是,你今天就要走了啊。 我多么希望,这次的任务也还没有确定,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再被推迟。那样,我们又多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用来相处。 我们都太忙了,明明工作就在同一个院区,却难得遇见。从那次分公司聚会有缘相识,到现在六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只有周末偶有时间短聚。六个月,二十四个周末,就是48天,这还不算你加班或者我加班的时间,以及夜晚睡眠浪费掉的时间。 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普通了,除了恰好生在了一个好的家庭,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那次分公司聚会上,你的目光没有片刻停留于我,即便是在你应酬的空暇,也没有发现在圆桌的对面,有一双偷偷关注着你的目光。 我猜,若不是领导们谈天聊起我们两个同龄的新人,我可能到现在也没能进入你的视线。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还是对我爸在那种工作场合公然向你介绍起我而感到气愤。我知道他给了你很大的心里压力,而我也不想要一份被迫的爱情。 可我不怪他,天下爱女莫若父。是他在饭桌上敏锐地察觉了我偷偷看了你几次,便推了我一把,让我们当众相识。我才发现,在饭桌上谈笑风生的大男孩,原来在生活中是那样腼腆,甚至拘谨得可爱。 我想我们是合适的。可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我,如何尽快在你的心里占据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我开始学着在镜前化妆,认真挑选合适的穿搭,甚至重新拾起了校园爱恋的小说,偷偷复习一个工科女孩错过了的青春懵懂。 有一次,我尝试着用书里的语气和超市收银员“温柔细语”,却突然“噗”的一下笑出了猪叫声,排在我身后的几个顾客也纷纷吓得去了别的柜台……可我不在乎啊,为了你我可以多加练习。 我觉得我练习得不错,可一站到你面前还是会手足无措。总想多说些什么,却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太甜怕显得生硬,太淡又怕疏远,于是只好把心急藏起来,期待着你每一次蜻蜓点水般的风轻云淡。 缘分这东西真是神奇,它有时候来得悄无声息,有时来得蛮横无理,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无偿的“爱情试用期”。 “主动一点”,“也不要太主动”;“关心一点”,“也不要太关心”。我抱着厚厚的一摞“恋爱秘笈”来参加你的考试,等着你在合适的时机公布答案。 哦,“考官”,我还想悄悄地问你一句,你选择让我帮你照看豆子,是不是就算已经公布了一半的答案? 呀!不知不觉,已经五点多了啊! 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晚上你还要坐很久的飞机,早点把猫送过来,吃完饭,能多休息就再多休息一会儿吧。 番外 故事真正的结尾 “前面就是服务区了,坐的累不累,要不要停车下去休息一下?” “好。” 一辆白色的轿车打着转向灯,从高速匝道拐下来,停在了津北服务区的停车场里。两声关门的声响,一声锁车的声音,女孩伸了个懒腰,顺势自然地挽起了男孩的胳膊,进了便利店。 “就买两瓶水吧,吃的就不用买了,顶多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婚礼几点钟开始?”女孩问道。 “中午十二点。放心,时间还早,我们到了再换衣服都来得及。现在年轻人都比较忙,很多都选择办简式婚礼的。” 女孩忽然又问:“到时候,你紧张吗?” “紧张?……本来不紧张的,被你一问,反倒有点紧张了,”男孩笑了笑,看着女孩安慰道:“没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女孩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个果酱面包,看着男孩:“还是买一个面包带上吧……?”男孩微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结了帐。 车子又上了路。一路向东,明媚的阳光照在驾驶室里,晒得人慵懒困倦。女孩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睡着了,白净的脸颊被柔顺发梢半遮半掩,青春的影子映在了车窗玻璃上。 电台里播放着介绍崔健的节目,女主持人亲切的声音娓娓道来,故事之间偶尔穿插着九十年代的老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耳边听着熟悉的旋律,男孩的胳膊杵在车窗上,右手扶着方向盘,不时轻微地左右摆动。 时间过得可真快,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在拉莫尔,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男孩侧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孩,脸上微微泛起笑容。 车子开到酒店时尚早,婚礼现场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在布置,多数亲朋好友还没有到。换下了工作服,男孩和女孩从工作者模样一下变回了青春年少的样子。 “嘿!林涵!祝贺你呀!” “梅子姐?你们已经到啦?” 原来,梅子姐和李艳也是一大早从外地驱车赶来,和林涵他们前后脚到。梅子姐兴奋地帮林涵理了理领口,又后退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激动地说:“这小伙儿,越长越帅气了呀!来,这是我和李艳的红包,快拿上,恭喜恭喜呀!” 林涵接过红包,右手揽在身边女孩的腰际,略显腼腆地说:“谢谢梅子姐,谢谢李艳呀!我们都说了不收红包,这多不好意思……” “哎!哪能不收红包?就算你不收,你也挡不住我们要表达一下心意呀!”李艳也说,说着拉起了女孩的手,“快让我们看看!瞧瞧,这是谁家的姑娘,多漂亮!” 被人这样面对面地直接夸赞,女孩还有些不好意思。梅子姐的一句玩笑,“林涵啊林涵,你如实交代,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人家的,嗯?”让女孩更加笑得红了脸颊。 林涵灵机一动,岔开话题问:“哎?咱们单位就你们两个来了吗?还看见谁了吗?” “应该就我们俩了吧……何主任出差了,杨领队本来说要来的,刚刚路上跟我们说临时又被叫去总公司了。”梅子姐说着,自觉地拉着李艳找到了“女方同事、同学”那一桌坐下。 婚礼开始前,宾朋陆续到场,有亲戚家的小孩子在嬉戏追跑。人多了,现场渐渐变得噪杂热闹起来。有几个年轻女孩寻着桌牌也找到了这桌来,礼貌地打了招呼,笑着说:“你们好,我们是研究生同学。” “哦,对对,就是这桌,欢迎!请坐吧!” 梅子姐抓起桌上的喜糖和瓜子,热情地分给在坐的客人,一边吃着一边给那几个年轻的女孩讲述着当年在拉莫尔的经历,引得大家纷纷谈起团组里的趣事来,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 亲朋好友差不多都入了席,场内的灯光暗了下来,现场也安静下来。一束聚光照亮了礼台,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介绍新人的浪漫小片: 男孩的阳光帅气是小时候穿着海魂衫的艺术照,是篮球场上一抹跳投的身影,是登山队员身披的一道霞光;女孩的青春可爱是艺术节上翩翩起舞的小夜莺,是大学生话剧《李尔王》里的考狄莉娅,是图书馆里从书架间倾洒下来的一道暖阳。 主持人在动人的乐曲中走上礼台,用优美的词句和磁性的声线向着拱门发出邀约。当聚光灯映亮了百花簇拥的幸福之门,最真挚的祝福全部投向了爱的焦点。那里,站在唯美光晕之中的,是今天这个美好时刻里绝对的主角: 那真的是刘韵诗吗,她的纤腕装点着鲜花轻扣于身前,如孔雀翎羽般的点点星光衬托出曼妙的曲线;白色的薄纱轻盈地覆上了温婉似水的长发,精美的发饰在白皙的颈边闪耀着水晶般的光鲜;一席雍容华美的大拖尾婚纱宛若倾泻而下的天河,纯洁了人世;一双楚楚动人的眉眼仿佛望穿了千年,温柔了时间。她在等待,待鹊桥对岸的少年手持着鲜艳的花束,乘着誓言迈过天堑,郑重地牵起她的手,从此不论风霜雨雪,一眼便是万年…… 当刘韵诗坚定地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的时候,梅子姐落泪了,她用手一边揩着不断溢出眼眶的泪水,一边激动地拍着掌。 不知不觉,林涵站起了身,李艳也站起了身,亲朋好友都纷纷起立鼓掌,用最热烈的掌声祝福相拥的两个人。 “梅子姐,你还没有新娘的父亲坚强。”林涵的眼圈也红红的,可他却努力用着一副戏谑的语气劝导。梅子姐“噗嗤”一下破涕为笑,擦着眼泪,看着林涵和张婷说:“你们俩证都领了,快点办婚礼啊,我还等着去喝你们的喜酒呢!” “一定!一定!”林涵揽着张婷的肩头说。 礼成,喜宴开席。 新郎新娘的父母趁着新人换礼服的空隙,首先向来宾席敬了一圈酒。到了“女方同事、同学”这桌,由于只有林涵一个男生,还开了车,没有人喝酒,于是这桌便由新娘的妈妈提杯,用饮料敬饮。 “小伙子,你就是林涵吧?” 同饮过后,新娘的妈妈并没有立即去敬其它桌,而是慈祥地笑看着林涵。林涵不知她缘何会这样问起,他努力抚平了心头被意外激起的一小圈涟漪:“我是林涵,阿姨。” “你们这个工作老出差哈?……” “哦呵呵,是啊阿姨,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的。” 林涵微笑着,新娘的妈妈也含着笑看着林涵,直到她被新郎爸爸礼貌地提醒后面还有好几桌,才笑着感谢他们大老远赶来参加韵韵的婚礼,客套示意他们吃好喝好。 回过头来,梅子姐半开玩笑地给在坐的年轻人介绍经验说,两口子要是都是这个行业的应该更能互相理解,像她老公就不是这个行业的,但幸好他能理解,每次她出差,她老公都能把家里照料得很好。 新娘的敬酒礼服换好了,刘韵诗一身大红色的中式霞帔,头戴金钗,一抹胭脂红唇又是另一种绝美风韵。 那几个女同学见到如此漂亮的“舍友”都忍不住和她拥抱,口中说着自己将来也要穿中式的婚纱。梅子姐和李艳也张开双臂迎接,见到她们,刘韵诗太激动了,她根本顾不得别的什么,一下子扑倒了她们怀里。 “你好,恭喜恭喜呀!” “你好张婷!以前听林涵说起过,今天见到,果然是端庄美丽的小姐姐呀!” 刘韵诗和张婷的手拉在一起,女孩之间似乎有着一种旁人无法知晓的沟通力,又像是一种天然的熟悉。 至于林涵,他现在就微笑着站在眼前,他和刘韵诗之间的距离像是在拉莫尔的楼梯口那样触手可及。那次,他们也是这样无言地望着彼此,那时她还穿着外国朋友馈送的异域服饰。而这一次,她的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他们之间的距离再也不止一臂握手那么远。 也许是怕这样相视久了徒增麻烦,林涵也调皮地伸开了双臂要抱抱,刘韵诗笑得扶额,从她纤细手腕上垂下的大红色锦缎袖口也随之诙谐地抖动,幽默的气氛一下子打破了短暂的尴尬。 一时间,刘韵诗的心情如青空朗日一般,忍不住就想模仿着当初林涵的样子开一句玩笑:“why the hell are you driving so fast?” 林涵倍感意外,也忍俊不禁地回道:“wish you back soon!” 梅子姐干咳了两声,戏谑地提醒说:“喂喂,现在这么多翻译在场,你俩说英语?” 梅子姐不说还好,梅子姐这一说,刘韵诗和林涵更是笑得捧腹弯腰,眼泪都要出来了。 何必太在意这两句里面各自藏着什么样的双关语,除了当事人,谁又知道呢?就当作是两句完完全全的笑话罢! 那一桌在场的所有人也都被这突然而至的笑点感染,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就是忍不住好笑。 “我们一起合个影吧!” 梅子姐掏出了手机,交给了邻桌的一个客人。梅子姐教他怎么使用的时候,每个人都抓紧时间理了理衣服、捋了捋头发,想要把最好的面貌留在照片里。 “来,都看这!……一,二,三!” “茄------咂!” …… 故事真正的结尾是,刘韵诗在第二次回国的时候并没有在微信里写出“我也有点喜欢你”这几个字。 那天,车队拥堵在距离伊卡堡国际机场还有几公里的地方,刘韵诗是给林涵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但她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这样直白地表示过。那几个字是林涵自己加上去的,是他猜的,怀着对一切的美好回忆。 林涵的猜测是基于刘韵诗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微信。那天婚礼后,梅子姐把合影发给了大家,而刘韵诗除了感谢大家来参加她的婚礼,还把合影发给了她的妈妈。 刘韵诗给林涵发过的最后一条微信,就是转述了她妈妈给她的回复:「我妈说,你看林涵那小伙子多好,文质彬彬的,又懂礼貌。」结尾是个笑脸的表情。 这是刘韵诗给林涵发过的最后一条微信,这便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 · · · --------------完-------------- 2020年8月8日凌晨 · · · 作品10:《雏菊》 · · · 不同于菊花总在经过了轰轰烈烈的夏天之后,在成熟而充满金灿灿的诱惑的秋天开放,雏菊则绽放于早春。当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一切尚未褪去懵懂之时,雏菊睁开了清澈的眼眸。 · · 〔本篇正文暂不发布〕 作品19:《盒子里的秘密》 女孩小葵放了学,一回到家便跑进了自己的屋子。关门的声音那样干脆,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门外,两张面孔对视了一眼,继续争吵: “……还不是你,没事找事!吵吵吵,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环境?!” “还赖我咯?谁愿意吵架,你当别人都跟你似的,一天天的,吃饱了撑的啊!” 第1章 盒子里的秘密(1) 一 座落于青石巷子编织的老城区中央,一个不大的院落便是青云里国小。门前的地上铺着大方条石,一对风化严重的石柱立于两侧,上面横担着一块石牌,刻字依稀可见:「青云家塾」。 和周边巷子里那些被苔藓爬满山墙的老房子一样,青云里国小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被国立教育体系收编。 虽然是公立学校,但里面的老师、教工和学生大多还都是附近十里八村的乡亲,一代传一代,基本上都认识。每天放了学,校长骑着自行车到菜市场教工承包的摊位买菜,或是在课堂上严厉的班主任难为情地到对门请学生家长帮忙修一修家里老化的电路,这都很正常。 在青云里,家家户户门对门、窗对窗,老街巷子不过一辆车宽。家长里短、校里校外的事,出门晾个衣服的时间就都传开了,根本没什么秘密可言。 小葵的家庭不和睦,父母拿吵架拌嘴当作家常便饭,这全校都知道。男孩子们时常笑话她,在上学的路上追上她的步伐,围着她模仿她父母日常互相谩骂的难听话,然后一哄而散。小葵不敢回嘴,他们人多,小葵的反抗会令他们更加受用地模仿、联想和嘲笑。 只有林幻幻站在小葵这一边。她会帮她骂回去,把书包从自己肩头卸下来,然后抡向那些嘻嘻哈哈的男孩子,像驱赶令人厌恶的苍蝇一样,为小葵夺回一片清静。 “小葵,你为什么不骂他们?你爸妈明明昨晚没有吵架的!” “……他们说得对……我爸妈昨晚没有吵架,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两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一个怀抱着书包、低着头疾步如风,一个推着自行车,眼中满是同情。 ……………………………… 二 青云里国小放学了。教室里,孩子们抱着各式各样的陶器半成品鱼贯而出,仰着头和自己的爸爸妈妈问这问那,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 三年七班的这堂不同寻常的手工课,小葵依然是自己一个人上的。妈妈本来和她说好了,却没有来。小葵能够猜得到,一定是父母在完成老师给家长留的那一半作业------将陶土和胶泥混合成制作陶器的原料时又吵了起来。 小葵制作茶杯的原料是林幻幻分给她的,和家长一起动手制作陶器的那份快乐,也是林幻幻的妈妈分给她的。林幻幻的妈妈手把着手,和小葵一起将茶杯捏出了形状,又粘上了杯柄。那时林幻幻已经自己一个人捏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茶杯,正对她咧着嘴笑。 “林小葵,你今天做得真不错!”下课的时候,老师这样鼓励。 “谢谢老师,谢谢阿姨。”小葵笑着看了看老师,又看了看林幻幻的妈妈。 “拜拜,明天见,小葵。” “再见!” 林幻幻回头摆着手,跟着她妈妈走远了。啊,晚霞真漂亮,陶土的味道闻起来真清新------要是自己的妈妈也能来就好了。 小葵背着书包,手里把玩着自己做的茶杯,一路步履轻盈地走到了家门口。天空中似乎是有一团云飘过,刚好将巷子里的阳光挡住了。小葵轻轻推开了门扉,探头看了看,厨房里没有人做晚饭,看来今天下午爸妈一定吵得很厉害。 小葵低着头,快步穿过堂屋,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小葵抬头望着屋顶,鼓起腮轻舒了一口气。 咣当------!! 门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重物被摔在地上的躁动,惊得小葵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给你脸了是吧!给你脸了是吧!!……孩子都回来了,真不做啦?!” “谁爱吃谁做!不做饿着!!” “……他妈……你个臭婆娘……做不做?……做……不做……” “啊……啊!……就不做!……呸!饿死你才好!” 心中回味着下午和林幻幻的妈妈一起做手工,耳边却听着父母歇斯底里的喊叫,那断断续续的推搡撕扯,桌椅被踢撞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小葵死死地捂着耳朵,身子在不知不觉中滑坐在地上,痛心地哭泣。 父母吵得很激烈,俩人在堂屋扭打,撞翻了许多东西。他们不在意一扇薄薄的木门之后,小葵哭得声嘶力竭、哭到缺氧、哭到眼前阵阵发黑,最终躺倒在冰冷的地面。 小葵哭得没有力气了,眼泪在脸颊上干涸成了痂,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 前方,在床的下面,在小葵横倒的视野里,那一摞大大小小的鞋盒子中,有一个似乎有些异样------盒盖的一角极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小葵的目光重新凝聚,她眨了眨眼睛,翻身趴在床前的地板上,双眼仔细打量着那些鞋盒子。过了许久,就在小葵以为自己刚刚是眼花看错了,那个印花的墨绿色鞋盒又动了一下。 心跳加速,气息加重,没有力气,喊不出声音。小葵手脚并用地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了门板上,用手腕挡住了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却抵不过好奇心,小心地露出一条缝,紧紧盯着床下那个诡异的盒子。 也许是已经被发现,那个墨绿色的盒子似乎不想再掩藏,它终于在小葵的眼前抖动起来,越抖幅度越来越大,伴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抓挠声,盒盖一下子被顶开。 小葵瞬间紧闭上双眼,用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第2章 盒子里的秘密(2) ……………………………… 三 「风穿过树林,叶子肆意把它打碎了,风自己弥合伤口。」 「沙漏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沙子撒了出来,从此再也不抱怨时间漫长。」 「洪水淹了梦境,月亮变成船,飘走了……」 耳边传来好听的喃喃细语,像背诵着奇怪的诗歌,又像羞涩地念着日记。 小葵小心翼翼地将挡在眼前的手指张开了一道缝,只见眼前的墨绿色鞋盒子里站着一个袖珍的少女,站直了身子刚刚与鞋盒一样高,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裙摆微微撑起,像一朵初绽的鲜花。少女五官精巧,面色丰润,束起的长发盘在头后,扎成了一个俏皮的小丸子,像芭比娃娃一样可爱。 “你……你是?……” 也许是被小葵的问话打扰到,袖珍少女反倒被吓了一跳似的,忽然抬起头,小嘴吃惊地张成了一个“o”型。 小葵感到太不可思议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十年了,可她却丝毫找不出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知识。尽管心头的害怕尚未完全褪去,小葵还是将一根手指犹豫地伸到袖珍少女身前,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可是你……到底是……是个……?” 小葵很为难,她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 袖珍少女也小心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一根手指,毕竟,那指尖几乎有自己的整个脸那么大。迟疑片刻,袖珍少女转而笑容满面,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上小葵的指尖,有礼貌地弯腰半鞠一躬:“我的名字叫‘佳’,我生活在鞋盒子里。” “你生活在鞋盒子里?” “是的,鞋盒子里。” 小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床下的鞋盒子里?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因为你从来不往床下面看呀。而且,我是隐形的,只要我自己不出现,别人是看不到我的!”袖珍少女佳诚实地说道。 “你可以隐形?那你是个……精灵吗?” “精灵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面,它们是虚构的!”佳双臂插在胸前,闭着眼睛,似乎略有些不满,转而又得意地扬起头说:“不过,这很难解释清楚。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姑且可以认为我是个精灵。” “一个精灵……我的天……我的床下生活着一个真的精灵……” 小葵喃喃自语,幼小的眉眼之间混杂着十岁少女稚气的震惊和欣喜。 ……………………………… 四 “说!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 “还嘴硬!阿想都告诉我了,他说昨天的手工课你爸妈没有来,你就心生妒忌,把我做好的陶瓷杯子故意给碰到地上摔了!” “我没有!” 校门口旁边的拐角处,几个男孩女孩把小葵围在了巷子里。领头的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学着电视机里面的情节,用着奶里奶气的声音威胁道:“还不承认?信不信我们揍你!” 小葵下意识地举高了书包遮着头,故作镇定地说:“你敢!我爸一会儿骑车上班就从这儿过,你敢动我,他饶不了你!” “嘁!”几个围着小葵的孩子笑成了一片,胖家伙全然不屑:“你爸?你爸正忙着跟你妈吵架呢!哈哈哈哈……打她!” 劈头盖脸,昏天黑地。 “干嘛呢干嘛呢!住手!!” 呵斥住他们的并不是小葵的爸爸,而是一个推着自行车路过的陌生男人。男人大声地训斥他们“以多欺少”、“不学好”,胖家伙带着他的人嬉皮笑脸地一哄而散。男人又转过脸来,温柔地问小葵:“他们为什么打你?你家大人呢?” 小葵只低声说了句“谢谢”,便头也不回地跑开。 ………………………………………… 五 “小葵,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嘛?课间喊你你也不理我,一整天好像都闷闷不乐的……” 放学的路上,林幻幻推着自行车追上了正疾步往家去的小葵。 “我今天还看见你站在年级办公室里低着头,你是不是挨训啦?你平时从来不违反纪律的,你到底怎么了嘛?” 金色的夕阳映在天边,映在路边的池塘里,映在银色的自行车把,映在两个女孩的额头。小葵用书包挡住了右侧的额头,把脸扭向背对幻幻的一边。 “等等,你头上是怎么啦?……是不是谁打你啦?” 小葵一边说着“没有”,一边加快了脚步,可林幻幻却推着自行车在后面穷追不舍,甚至过了回家的路口也不善罢甘休。 “真的没事!幻幻你快回家去吧!” “不行,你还没说清楚呢!到底怎么啦?哎哎!……” 小葵逃得像只兔子,七拐八拐地跑到了自家门口,闪身进去便拉上了铁栅栏,把伸着头焦急张望的林幻幻锁在了外面。 总算逃离了被人追问的窘境,但对于林小葵来说,这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自从冲进自己的屋子锁上门,小葵的妈妈在门外连喊了她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一场酝酿中的“大战”又似乎不可避免。事情的导火索是因为小葵的爸爸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都到了吃晚饭的钟点,碗都还没有洗!娶你个倒霉催的……”而小葵的妈妈也毫不示弱,立刻吊起一副母鸡嗓翻脸嚷道:“吃吃吃!一大老爷们屁本事没有,就知道吃!孩子的事成天一点都不过问!” 听着门外变本加厉的谩骂指责、锅碗瓢盆刺耳地碰撞在一起,小葵觉得这一切起因都是自己。如果自己早上说句软话也许就不会挨揍,如果没有挨揍上课就不会走神,即便被老师问到也不会因难为情而缄口不言,如果自己不那么倔强就不会在年级办公室里闹到被请家长的地步,那样自己也不会板着脸回家被妈妈察觉…… 如果,如果。如果真有如果,小葵希望自己没有被生下来,也许这个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至少爸妈真的互相厌弃极了,还可以轻松离婚…… “别哭啦,女孩子哭起来可就不好看了呦!” 小葵闻声抬头,在床的下面,正对着门的那个墨绿色的鞋盒子上,袖珍少女佳正翘腿坐着。修长的双腿自然垂下,脚尖有节奏地轻轻摆动,似乎在提醒小葵看她今天穿上的新衣装------一双黑天鹅绒的舞蹈鞋,一身闪亮的蓝色连衣舞裙,一头金黄色的长发在肩头自然卷曲,指尖涂了漂亮的红色,面上的妆容也鲜艳得生动。 脸上由阴转晴,嘴角也难得地翘曲出了快乐的弧度,小葵看着眼前这个令人赏心悦目的袖珍少女,不禁就轻声问:“这是你的新衣服?好漂亮!” 佳就知道小葵看了会喜欢,她一下子从鞋盒上轻跳下来,落地的瞬间优雅地扯起裙摆行了个公主礼,蹁跹旋转了一圈,说:“这是我跳舞时穿的衣服。跳舞是每一个精灵都会的基本功,你想看我跳舞吗?” 从小葵的眼中流露出的期待便说明了一切,佳自然地摆好了舞蹈的姿势,随后自己一边轻声哼唱着旋律,一边跳起了优雅的舞蹈。踢腿、下腰、擦地、旋转,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轻盈优美,蓝色的裙摆婉转开阖,像花朵时而含苞、时而绽放。 “你想学吗?” 又是一个小跨跳,佳柔软地后仰下腰,手臂唯美地伸展,倒置的双眸自信而真诚地看向小葵。 “好啊好啊!” 小葵趴跪在地板上,双手撑着下巴,痴迷地看着在鼻尖前翩翩起舞的袖珍少女,眼帘笑弯成了两道漂亮的虹。 第3章 盒子里的秘密(3) ………………………………………… 六 小葵不知道爸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的。自从记事起,她好像从没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到过对彼此的一丝温情。 有时候,小葵猜测自己的爸妈并不像其他家庭那样,是因为爱才走到一起的。而把爸妈硬生生地拴在一起,让他们度日如年的,也不过是因为有自己这个“累赘”。 于是,从见到爸妈吵架就会吓得哇哇大哭,到后来的见怪不怪,再到后来爸妈一吵架她便冷漠地关起门来,小葵不再担心爸妈这样下去这个家就会被砸烂、砸碎,也不再顾忌每每家里“大干一架”之后,街坊邻里和同学老师对自己投来的异样目光。 小葵的卧室对着堂屋的正门,左边是厨房,右边是爸妈的卧室。这三间屋子围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客厅,那便是爸妈每日上演闹剧的戏台。 起初,爸妈还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爆发之前总要先关上朝街的大门,后来习惯了,便不再多此一举。每当“好戏”上演,街坊路人挤在小院的大门外探头探脑,说说笑笑,像看下乡电影一样热闹。 从巷子向小院看进来,穿过精彩的“戏台”,一扇掉色的木门赫然立在中央。那便是小葵卧室的门,是无论母亲的谩骂多么刺耳、父亲的拍打多么粗鲁,都能将其隔绝在外、保护小葵的最后一道屏障。 一门之隔,外面是冰与火的交锋,是桌椅板凳杯盘碟碗的狼藉战场。一切言语都成了锐利又血腥的冷兵器,愤恨正在大肆围剿和屠杀亲情。 门的里面,泪海早已枯竭,大地正在重生。希望的种子被播种在一片焦土之上,一天天发芽成长,绿茵蔓延,直到十二平米的小屋变成了一整片奇幻森林。那里山高水长,鸟语花香,巨人不再自私自利,女巫阻止了白雪公主吃下有毒的苹果,王子最终迎娶了海的女儿…… 袖珍少女佳合上了手中的童话册,欣慰地闭着眼、仰着头,陶醉在她每一次改编的美好结局里。佳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说:“好啦!今天的故事讲完啦!”却发现小葵早已安心地睡熟,她的头枕着双手,侧躺在地板上,干燥起皮的嘴角浮现出了和所有孩子一样香甜的笑容。 “佳……” 睡梦中的小葵呓声呼唤,袖珍少女从鞋盒子上轻盈跃下,蜻蜓点水般落地,收起了背后薄如蝉翼的美丽纤翅,蜷在了小葵的臂弯里,和她一同进入了梦乡。 ………………………………………… 七 砰!砰!砰! 一阵激烈的砸门声,小葵迷糊地睁开眼,奇怪自己怎么睡在了地板上。 砰!砰!砰!砰!砰!……“林小葵,打开门!” 是母亲的声音,透着尚未消散的怒气。小葵支撑起身体,伸手去够门锁。 “等一下!我得先回去。”感觉到裤角被人拉住,小葵低头一看,佳正紧张地仰面看着自己,她袖珍的双手因为焦虑而攥在一起:“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你也不能和任何人说!” “林小葵!快点开门!” 母亲还在重重地拍着门,看来她是非要进来不可了。小葵回过头来,在心中祈求她动作快一点,那时佳正在努力地向上抬那个墨绿色的鞋盒盖子。可那个盖子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她越是着急就越推不开…… “你不吱声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这个破门踹开!” 门锁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一定是母亲找来了钥匙,开门的动作听起来气急败坏。 来不及了!小葵慌张地趴到了床底下,一手掀开了鞋盒盖子,焦急地悄声说:“快!快进去,我来帮你盖好!” 咣当------!! 门终于被母亲冲开,大力地撞击到墙上又弹回来。小葵匆忙倒退着从床下爬出来,背靠着床头板坐在了地上,希望自己的身体能遮挡住床下的凌乱。 “几点了?啊!不来请你,晚饭就不吃了是吧?!看什么看!长能耐了是吧!要跟你爸合起伙来气死我?!……” 母亲双手叉着腰,在小葵面前站成了一个大写的“火”字,她自己越说越觉得委屈,刚刚哭过的脸上妆容又变得泥泞,发丝贴在脸颊上卷曲而杂乱。 小葵心中十分恐惧,紧靠着床头,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母亲,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 “藏什么?藏什么呢!!” 坏了!还是被发现了……母亲的视线似乎会拐弯,能绕过她看到她背后正用手隐蔽地将一个盒子往床底推。 小葵越是摇头,母亲的喊叫也就越发歇斯底里:“藏什么?!拿出来!!” “没有……真的没有……呜呜……” 推搡、争抢,小葵哭喊着,母亲叫嚷着。一定有鬼!母亲这样想,否则林小葵不会宁肯挨着巴掌、头发被扯乱、后脑撞击着床板也不摊开双手。 怒火中烧的母亲把对生活、对这个家的一切不满和不如意,全数发泄在了与小葵的争抢中。她发着狠地一把将小葵推倒,终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从床下翻出了那个可疑的墨绿色盒子。 可母亲万没有想到,即便是在小葵面前,这难得的一丁点胜利感也保持不了多久------小葵一个翻滚从地上爬起来,竟疯了似的扑过来,含着泪光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啊!……” 母亲吃痛,放手的瞬间,鞋盒子应声被摔在了地上,盒盖被甩出老远。 小葵惊得说不出话,顾不得擦去脸颊上的泪花,睁圆了眼睛看向那个盒子里面。母亲也抻长了脖子,倒要看看盒子里面藏着什么蹊跷! 只见,盒子里面------ 是空的! 小葵松了一口气,垂下头、捂着眼,手掌深深地埋进了额前凌乱的发丝里。 闹过之后,母亲也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一下瘫坐在地上,捂着嘴断断续续地抽噎:“好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你竟敢咬我……呜呜呜……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遇上你和你爸这两个没良心的……我天天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你咬我……呜呜呜……” 第4章 盒子里的秘密(4) ………………………………………… 八 夜深了,小葵坐在地板上,呆呆地望着窗口。在小葵的面前,佳也盘腿坐在了高高的窗台上。窗外的夜空中,一弯新月从别人家屋顶升起来,映在了两个女孩的眼眸里。 “大人们都在想些什么?究竟有什么烦恼,才会每天都不开心呢?” “哎,我也不知道。我生活在床下的盒子里,每天也很快乐啊。” 小葵托着腮,认真地思考:“佳,你说……我有一天也会长大,我终究会知道大人们的烦恼,我也会变成爸妈那样吗?” 砰!砰!砰! 是爸在隔壁拍墙了:“还不睡觉啊?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屋里叨叨什么呢?!” “睡了!”小葵抻着脖子回了一句。 看了看窗台上的佳,小葵悻悻地从地板上撑起身来,躺到了床上去。佳也爬回了床下她自己的鞋盒子里,动作因为困倦而略显憨态。 “晚安,小葵。” “晚安,佳。” 床上床下,两个女孩的气息很快变得均匀,在月光下轻若游丝。梦里,小葵拉着佳的脚踝,佳扑动着纤翅,带着她一起飞出了窗口,飞向了夜空中的明月。看着地面上的灯火越来越远,起初小葵吓得不敢睁眼,但很快,她便适应了佳飘忽不定的飞行。 她们像是两只夜行的蝙蝠,能够随意地跃过别人家的屋檐,高高地冲向月亮,又飞速地落向草坪,灵活地转弯。小葵从没有体验过飞行的快活,她的脸上笑开了花,和佳一起痛快地向着夜幕呐喊。 “佳------!我可以飞吗------?”逆着风,小葵大声问道。 “你可以------!只要你想,你就能飞!想飞多高就能飞多高------!”佳回着头说。 “那我松手了?……我真的松手啦------?” 虽然半信半疑,但小葵还是禁不住好奇,一点点试探着松开了抓住佳脚踝的手。夜风在耳畔呼啸,长发在身后飘摆,短暂的失重之后,小葵惊喜地发现自己能够像鸟儿一样控制身体,伸展的手臂配合上腿脚的摆动,她可以飞向任何一个想去的方向! “哇噢------!”小葵在空中盘旋、喊叫,佳围绕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 “小葵,你是最棒的!你连飞行都会,你迟早能飞出这个家,飞出青云镇,飞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会变得很强、很厉害,那些欺负你的人早晚会敬畏你,没有人再敢对你大喊大叫!”她们在空中穿入一大团云朵的时候,佳牵起了小葵的指尖:“你记住我说的话------!” ………………………………………… 九 “……我去你的!!” “你还给我!” “就不给!你能把我怎样?!” 胖家伙把小葵的书包高擎在头顶,挑衅地抡出了圆圈。小葵上去抢夺,却被瘦小的男孩一脚踹在了肚子上,又被几人合力按倒在地上。 “我跟你说了,你那个杯子不是……不是我碰碎的!”小葵拼命想挣脱按住她头的手,挣扎中吃了一嘴的土。 胖家伙收起了笑,瞪眼努着嘴说:“杯子我不要了!我就是想打你!怎么样!” “你敢打我,我回家告诉我爸,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几个男孩女孩见满脸尘土的小葵这样说,更是笑得捶胸顿足:“哈哈哈!就你爸?你爸连你妈都打不过!” “小葵她爸只会跟她妈吵架,哈哈哈哈……” “打她!就打,打完了让她告诉她爸去!” 一片放肆的欢笑中,小葵双手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睁不开眼,自然看不清是谁下的脚、谁砸的拳。 “别打啦!你们快别打啦!”林幻幻推着自行车跑过来,丢下车,一头钻进了男孩女孩的包围圈…… ………………………………………… 十 林幻幻陪小葵走到了家门口,这一次,两个女孩默契地选择了无声的告别。林幻幻的眼神中满是担忧,而小葵挂彩的嘴角微微上翘,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母亲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从背后也能看出她堵着气洗菜时是有多用力,她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委屈的抽泣。 爸刚刚一定又和妈吵架了。不管是谁的错,小葵多么希望他们两个人能够彼此服个软、道个歉!可是,爸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锁上门,把书包丢在一旁,小葵仰面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多么可笑,爸妈每天都要吵一架,准时准点!小葵用手摸着还在渗血的嘴角,望着天花板不禁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眉头便蹙成了伤心的形状。 佳!……佳呢? 小葵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匆忙翻开了床下的盒子。正躺在盒子里睡大觉的袖珍少女睁开惺忪睡眼,被小葵的样子吓了一跳,纤细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你的脸上是怎么啦?”小葵却不在意,见到佳还在盒子里面,她松了口气,笑得阳光明媚。 “你被人欺负了?……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这可不行!”佳用自己的小手捧着小葵的这张“大脸”仔细地看,眼中的怒色逐渐凝集,说话间便拉着小葵站到了屋里一块宽敞的地方:“我必须要教你几招才行!” 佳双脚开立站在地板上,摆出了一副格斗的架势,眼中也却充满了“杀气”,厉声招呼小葵说:“跟我做!起势!……直拳!……格挡!……鞭腿!……左勾拳!……右勾拳!……穿心脚!……” 小葵俯视着地板上的一个小人儿,手无缚鸡之力,一招一式却认真不怠,她不禁想笑。 “不许笑!严肃点!” 小葵捂着嘴,既然佳这样认真,那就配合她学两个招式吧!小葵忍住笑意,学着佳的样子出拳、踢腿,每一步还要特别留神不要踩到她。 “这就对了!你一定要自信起来,你要相信自己会变成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只有你自己先变厉害,别人才不敢欺负你!”佳仰头监督着小葵练习那些动作,紧攥着小拳头这样说。 第5章 盒子里的秘密(5) ………………………………………… 十一 吧嗒!一个小纸团被丢到了小葵的马尾辫上。小葵没有理会,继续抄写着笔记。 “例题3:一块正方形的菜地,边长是600米,那么这块菜地的面积是多少平方米?”文质彬彬的数学老师推了推黑色的眼镜框,又转过身去继续在黑板上边写边讲:“这道题我们首先应该这样去理解……” 吧嗒!又一个纸球扔了过来,这次打在了小葵的太阳穴上。 “丑,八,怪!嘻嘻……”小葵怒目回头的时候,后排的一个男孩悄声笑道,还朝着另一个男孩递去了坏坏的眼神。 果然,那个男孩也挑衅似地扔过来一个废纸团,落在了小葵的课桌上。 啪!书本被重重地拍在了桌上,铁质的课桌椅在教室里突兀地扯出一阵刺耳的“嚓啦”声。数学老师停止了板书,转过身来,见小葵正气生生地低着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周围都是莫名其妙的目光。 “林小葵,你有什么事情?”老师把讲义扣在讲台上,瓶子底一样的眼镜片后面投来不悦的眼色。 “……没……没有。”林小葵默默地又坐下。 下课后,数学老师抱着一摞讲义回到三年级办公室,半开玩笑地和七班的班主任说:“哦呦,你们班的那个林小葵噢,上着上着课,‘咣’的一声,人就站起来了!我这个心脏刚搭完桥,最怕这种背后突然的惊吓啊,当时就跳得‘突突突突突’……” 数学老师一边抱怨,一边还用手比划着,描述得绘声绘色。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嗤嗤地笑,说起来也好似有一肚子苦水:“哎呦别提了,一说起林小葵她们家我都头疼!你说说这当爸妈的,天天吵架拌嘴从来不缺,一说让来学校参加手工课,没人来!……” “是呀!”年级主任也说:“我都听到过,别的家长让自己孩子别跟林小葵玩,说她们家那样,孩子也好不到哪去。青云里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有点儿事街里街坊传得快着呢!你说这当爸妈的,给孩子一个什么成长环境?” 这边三年级办公室在热烈讨论着,那边三年七班在上体育课,吴老师有事需要离开一会儿,让孩子们自己在操场上计时跑圈。还剩最后一圈,班长拍着手向几个跑得慢的女生喊着“加速加速!” 眼看就要到了终点线,先跑完的男孩们坐在跑道边几个人一对视,坏主意就来了------他们等林小葵跑近了的时候假装不注意一伸脚,小葵惨叫一声被绊了个人仰马翻! 几个男孩正窃窃坏笑,林幻幻气不打一处来,过去就是一巴掌。男孩被打懵了,笑容还在脸上挂着没来得及收,待缓过神来,一下便将林幻幻推翻在地上。 见好朋友吃了亏,小葵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咬着牙嘶吼着,冲过来便把男孩顶撞得踉跄两步,指着他的鼻尖喊道:“不许你欺负人!” 男孩笑看了他的坏兄弟们一眼,讽刺地说:“不然你爸又要来收拾我们了?啊哈?”他的那几个跟班笑得前仰后合。 啪!一个巴掌扇在男孩脸上,小葵怒视着他:“不许你再说我爸!” 这一掌下去,他的小跟班们都看呆了。男孩捂着发烫的脸颊,只觉羞耻一下子涌上了头------他竟然被他们时常欺负的……林小葵给打了! 他怒不可遏地掐住了小葵的脖子,推着她倒退出了老远,边推边吼道:“敢打我?谁给你的胆子!!” 咚的一脚,林小葵抬脚就是一个闷裆腿,踢得男孩差点跪在地上。男孩本能地放开了小葵,捂着裤裆,表情痛苦。小葵昂着头大声说道:“佳给我的胆子!我的床下住着一个精灵,她说我以后会比任何人都厉害!你们不许再欺负我!” “疯了……林小葵疯了……” 小葵环视着围观的同学,胸脯激动地起伏着。那时,许多人都在嗤嗤地讥笑她,只有林幻幻高举着右臂,声音宏亮地喊了一句:“我信!” 嘟------!嘟嘟------!! 吴老师正从远处的办公区飞奔过来,口里一声接一声地吹着哨子,刺耳的啸叫声仿佛是对在场所有闹事者的严厉警告。 第6章 盒子里的秘密(6) ………………………………………… 十二 天空清透如镜,西边的云彩染上了漂亮的晚霞。 青云里国小放学了,女孩子们相互挥手道了别,三三两两地向着周围的巷子里分散而去。随风起伏的白衬衫、鲜红靓丽的领巾、干净整洁的印花裙摆和乌黑锃亮的小皮鞋,都为这百年的青石老巷增添了不少灵动的气息。 和她们相比,林小葵总显得“脏兮兮”的。她的白衬衫已经因为太过频繁的水洗而变得暗淡泛黄,可她的身上还是总免不了沾上新的污渍:不是被故意甩上了钢笔墨水,就是被按在墙上蹭了一后背的青泥,或是和男孩子们滚打得一身尘土。 小葵也知道,自己每天这副脏兮兮的样子只会令人嫌弃,加剧欺负与被欺负的恶性循环,更加不可能获得她憧憬的友情。林幻幻对于小葵来说,是个不怕被人说成是“异类”的珍贵朋友。 就因为和林小葵走的近,林幻幻也受了不少排挤。她的校服上也开始出现难以清洗的污渍,她走过的地方也开始出现嘘声和嘲讽。可她依然每天放学后陪小葵一起回家,即使小葵每次都加快脚步,明显不希望被她追上。 “小葵,你走那么快干嘛?……” “小葵,你说话呀……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林小葵!你说的那个精灵的事,是不是骗人的!” 直到林幻幻在身后喊出了这句话,小葵才蓦地停住了脚步,情不自禁地转过身,笑着问:“幻幻,你真的相信啊?”那时,小葵的眼中闪动着欣慰的光泽。 “来,我带你回我家去看看!” 小葵拉起林幻幻的手,几乎是兴奋地朝着家的方向小跑起来。林幻幻看到,林小葵的侧颜在夕阳里投影出了幸福的轮廓,两鬓的发丝被清风掀至耳后,露出了甜甜的酒窝。那是一个她以前没见过的,自信的、美美的林小葵。 “阿姨好!” “哎哎,好,你好!是小葵的同学吧?” 林幻幻被小葵拉着手跑进家门,从小葵妈妈面前一晃而过,来不及礼貌地打个招呼。而小葵也感到十分意外,刚刚站在门口笑容满面的,真的是自己的妈妈吗?她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出奇的好啊! 不过,小葵可顾不了这么多,她的心早已飞进了自己的小屋,飞到了床下,飞进了那个神奇的墨绿色鞋盒子里!她要把自己那最宝贵的秘密,分享给自己唯一的好朋友,想想都令人激动呢! “咦?哪去了呢?” 小葵趴在地板上,疑惑地看着床底下。 “哪去了呢?我明明就放在这里的呀……” 林幻幻不知道小葵在床底下撅着屁股找什么,但能感觉到那就是小葵拉自己来看的东西------那个“精灵”! “哪去了呢?”小葵从床下爬出来时,表情已经有些慌张。她顾不上给林幻幻解释几句,便急匆匆跑到了厨房门口问道:“妈!我的鞋盒子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林小葵的妈妈今天不仅从菜场买了丰富的菜食回来,洗菜的时候竟然还在哼着歌!小葵怕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次母亲心情这样好的时候。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是小葵在意的事情,她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的那个鞋盒子呢?” “什么鞋盒子?” “就是我一直放在床下面,那个墨绿色的鞋盒子!” “是不是被我扔了?我今天下午把你床下面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实在是太乱了!”母亲剥着大蒜皮,说得轻描淡写。 小葵听了急得直跺脚:“扔了?!你怎么能把它扔了?!” “鞋都穿坏了扔了,一个空盒子,留着干嘛?你床下面好多用不着的东西,我今天有空,用不着的都给清理了。” “清理了?你扔哪了?”小葵急不可耐地追问。 “干嘛啊?”母亲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小葵:“一个空盒子,留着干嘛啊?” “你扔哪儿啦?!”小葵急得满脸通红。 “嘿你这孩子……” “你到底扔哪儿啦?!” “嗨呀不知道!”母亲也不耐烦了:“一个破盒子,留着有什么用?你看看你床底下,还不够乱啊?” “你凭什么扔我东西?!你怎么不把我扔了!你到底扔哪儿了你快说呀!扔哪儿了?到底扔哪了你快说呀!……”小葵急得跺着脚,哭了出来:“你不说,我就去翻垃圾桶!我翻十个,翻一百个,我就算翻遍了镇子上的垃圾桶,翻到死我也要把它找回来!呜呜……” “吃饱了撑的吧?!今天又犯什么毛病呢这是?!……你给我回来------!” 小葵抹着眼泪冲出了家门,母亲气生生地把一个茄子丢进水盆里,伸手指着小葵的背影叫喊。 “那……阿……阿姨,我我……我先走了,再见……” 林幻幻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她杵在原地一直不敢插话。直到小葵跑出了院子,小葵妈妈将洗菜的盆子掀翻在地,愤怒地抱怨了一大通,林幻幻才低着头一步一步后退到了门口,逃离了小葵家。 第7章 盒子里的秘密(7) ………………………………………… 十三 在巷子的拐角处,一群飞蛾正围着一盏路灯拍打着翅膀。路灯投射的冷白光柱下,几个铁皮垃圾筒敞着盖子,黑色的垃圾袋堆积如山。 “佳?……佳?……” 小葵围着垃圾筒轻声唤着袖珍少女的名字,侧耳辨别细微的动静。 母亲扔掉的杂物应该并不难找,只要那些鞋盒子没有被母亲撕烂或者踩瘪,它们摞起来能装满一个垃圾筒。小葵一个一个地将巷子里的垃圾筒掀开,探头看向里面,一手撑着盖子,一手伸进去翻找。 “佳?你在吗?……” 夜风拂过,垃圾筒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装着那个墨绿色的鞋盒子。小葵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掀开盖子,似乎看到佳艰难地从筒里爬上来,站在垃圾袋上向自己挥手求救。可是一次次的失望,让委屈涌上心头,充盈了眼眶。 “佳……你到底在哪啊……” 小葵抽吸着鼻子,泪珠不断掉落。脏兮兮的手背一蹭,在脸颊上抹出了两道黑色的泥灰。 “佳……妈妈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你在里面……求你原谅她,跟我回家吧……佳……”小葵一边哭,一边翻开下一个垃圾筒。 小葵的妈妈把巷子周边的几个垃圾站全找了一遍,找到小葵时,她正弯着腰挂在一个垃圾筒的边沿,半个身子都在里面。小葵妈妈羞怒交加,冲过去便把小葵从垃圾筒里拎了出来,情绪激动地训斥道:“你还真翻垃圾筒啊!看看你,脏死你算啦!” 说着,母亲扯着小葵的衣服为她拍掸身上的泥土,怒气冲顶,不由地就下了重手。小葵被揍得泪如雨下,却依然哭着要往垃圾筒里钻,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佳!我要佳!……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佳扔掉哇?!……为什么啊!……” “还去!还去!还去!”母亲狠狠地掐着小葵的屁股。 夜深人静,小葵凄惨的喊叫回荡在巷子里。尽管受着皮肉之痛,可小葵还在挣扎着要去翻垃圾筒,无奈之下,母亲攥住小葵的手腕,像拔河一样用力地将她往家拉扯。 小葵死死抓着垃圾筒,拼尽了全力和母亲对抗。“咣”的一声,小葵脚下一滑,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垃圾筒的边角上。 “小葵?……小葵?……小葵!……你别吓妈妈啊,小葵!……” 手机屏幕的荧光幽幽地映亮了一张惊恐的脸,母亲吓得脸色惨白,颤抖的双手终于艰难地拨出了电话:“……喂?孩子……孩子出事了,你快过来!” 母亲的脚边,小葵闭着眼躺在地上,额头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 十四 “……赖我?” “对!就赖你!……个疯婆娘,疯起来从来就不管不顾的!跟我干架还没干够,大晚上的你跟孩子扯什么?扯什么!” “你倒是吃凉不管酸啊,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孩子往垃圾筒里面钻,你管了吗?你这话说的有良心吗!” “我怎么啦?!啊!我怎么啦?!……我让她往垃圾筒里钻哒?!我把她的东西扔啦?!” “是,都是我的错!你们父女俩永远都是对的,错的永远都是我。我算看透了,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坏人就是我,你们都是好人!” “你别整天没事找事了!你说你有一天不找事的吗?不是看不惯这个就是看不惯那个,你眼里有好人么?上小卖部买个东西你说人家跟我眉来眼去,老张送点水果你说人家别有用心,人家给咱修电表你说人家憋着要偷电?老杨家接出来个厨房挨着你事了,你让我上街上骂去?你眼里有好人么?谁能跟你过下去这日子啊?……” “林远啊林远……你说人家谁家男人不疼老婆孩子的,有几个跟你似的整天家里事不闻不问的?孩子小时候那么小,你一出去就是大半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把孩子带大的么?……你做生意赔了,是我在拼了老命挣钱养着这个家啊!你看看青云里有几个男人四十岁了混成你这样的啊?……” “你别这哭哭啼啼的装委屈啊!给谁看呢?还看不上我了,当初我混得好的时候你怎么上赶着往我这凑合?那么多追我的姑娘,我怎么就看上你这倒霉催的?……要不咱干脆离了吧,我也别耽误你了,你看谁好跟谁睡去吧!” “林远你太没有良心了……真的……我要不是……不是看在小葵的份儿上,我早跟你离了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想过现在的这种日子啊?……你知道孩子在垃圾筒边上哭着喊的是什么吗?孩子说她要‘家’,她要的是‘家’啊!……林远,我们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家啊……” 小葵躺在病床上,侧头看向两扇关着的房门,那后面断续传来爸妈尽量克制着的争吵,还有母亲伤心的哭泣。麻药的效力过了,额头上燎起火辣辣的灼烧感,疼痛顺着骨头传导到鼻腔和眼眶,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第8章 盒子里的秘密(8) ………………………………………… 十五 〔本节屏蔽〕 ………………………………………… 十六 〔本节屏蔽〕 “啊啊------!!” 小葵在自己的屋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呐喊,她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手,跪在床边。“佳!……求求你,回来吧!……只要你肯回来,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决堤般的泪水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把床单打湿了一大片。 小葵在心里许愿,如果佳能回来,她要什么都可以给她,她要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再挨一顿揍,给出十年的生命,或是打开门去拥抱一下那相互厌恶至极的父母。 沙沙…… 沙沙沙沙…… 大衣柜里有动静,极轻微的,像有一只松鼠在用细小的爪子抓挠,用袖珍的门牙嗑食坚果。 小葵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疑惑地看向立在床边的大衣柜。 沙沙沙…… 不论那是什么,大衣柜里的东西还在我行我素地弄出声响,它似乎根本不顾忌会被人发现。小葵的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怀疑、祈盼和期待。 吱呀一声,小葵拉开了柜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冬日穿的呢子大衣,大衣的兜里鼓鼓囊囊,声响就来自于这里面。布兜鼓起一个小鼓包,而后顺着袋子向上爬,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片刻,一个扎着丸子头、五官精致的袖珍少女从口袋边沿探出头来。小葵的两粒黑眼珠挤到了鼻尖处,与袖珍少女四目相对,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光,嘴巴已然大张成了“o”型。 “佳------!” 小葵一下子扑到了那件挂着的大衣上,抱住了大衣的下摆,袖珍少女也闭上了眼睛,小巧的腰肢趴在了小葵的肩头。 咔哒!锁开了,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个面上同时泛着泪光与笑容的小葵站在了门框里,那时她已经将被扯坏的脏衣服换下,额头的止血棉也丢掉了。 正在堂屋里赌气冷战的父母双双回过头来,起初是满心的不解,然后,意外地看着他们的女儿林小葵面带笑容地走出门来,依次走到了妈妈和爸爸面前,伸手拥抱了自己。 父亲和母亲看着小葵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偶尔厌弃地看了一眼对方,目光也都很快回到了女儿身上。小葵握着妈妈的手,将她领到了客厅中央,又连领带拉地将爸爸的手放在了妈妈的手心里,像捏合两块相斥的磁铁,将执拗的两个人揽入了自己的怀抱。 小葵把头靠在爸爸妈妈身上,闭着眼,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 十七 多年后。 父亲去世了,母亲再也没了和她每天吵架拌嘴的人。 又过了很多年,女孩早已成长为了女人。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住在鞋盒子里的少女。 又过了很多年,母亲也早已去世。女孩成了母亲,女孩的女孩也长到了自己当年的年龄。 “小英?……小英!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女孩很生气,一把抓住了在房间里乱跑的女儿,厉声吓唬她道:“作业也没写!还把家里弄得这么乱!……你看看你!又要挨揍了!” 女儿哭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女孩赌气不去安慰她。 “来来,吃饭喽!小葵小英,都不生气了噢,今晚的大螃蟹可好吃了,快来!……你看看这大钳子,谁生气它就夹谁……” 老公把一桌好饭端上桌来,解开围裙的滑稽动作逗笑了小葵。 噗嗤一笑,坚持了还没有十分钟的“冷战”正式宣告失败,小葵抿着嘴角去叫女儿,准备和她好好谈谈,告诉她,“妈妈并没有生你的气呀。” 悄悄推开女儿的房门,小葵被眼前的一幕暖化了。只见女儿小英早已不生气,正摆弄着几个盒子,笑呵呵地和洋娃娃玩着过家家。 发现妈妈的瞬间,女儿先是有些意外地一愣,随即笨拙地想把一个盒子藏在身后。小葵朝女儿笑着,那个坐在床头的小小身影,仿佛就是儿时的自己啊! 小英见妈妈没有要继续教训自己,“呼”地放松下来,下一秒笑着跑过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妈妈的腰,在妈妈身上亲昵地磨蹭…… · · · ----------完---------- 2020年11月16日傍晚 作品12:《红门》 三年零十九天。 自从那起车祸,已经三年零十九天了。 我总是被同一个梦纠缠,在梦里,不明缘由地奔跑。 天永远不会亮。有什么东西尾随,藏在探照灯前的雾团里,看不清,也甩不掉。 不论尝试哪个方向,前路似乎总是绕回到同一栋大楼。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潮湿而阴冷,尽头总是连着一条幽长的走廊。在走廊的远端,泛着荧光的应急灯下面是一扇锈迹斑斑的红色铁门…… 看来,摆脱这梦境的唯一出路,就在门后。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1章 红门(1) “它”追来了吗? 好像,没有吧? 真的没有下来吗? ……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每次“它”只追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就不再下来了。我没有真正见过“它”,却能在“它”靠近的时候感觉到“它”------那种极度的恐惧和压迫感。 这条藏在地下室下面的窄窄的走廊成了我的避风港,三年多来,“它”从没有进到这里来过。幸亏如此,否则的话,我猜我早就已经死了,因为这是条死胡同,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锈死了的红色铁门。 我是在无意间发现了这里。在那次凶险的逃亡中,我能感到漩涡状的恐惧已经将我团团包裹,被扼住的喉咙就要无法呼吸了,我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这栋写字楼负二层的一个地下室,发现了这段通往地下更深处的漆黑的楼梯。 “它”似乎是对这里有所忌惮,或者,“它”的目的就是把我赶到这里来。“它”从不下来,我也只有在这里是安全的。 地面上的世界已经彻底地毁了。我猜,可能是人类终于爆发了核战争,或者是爆发了一场没能控制住的大瘟疫……总之,三年多以前,自打我在我的车里苏醒过来,眼前看到的就是这遭受了灭顶之灾的世界末日模样。 天再没亮过,永夜降临,无尽的阴冷,一片死寂。 幸亏我因为什么原因晕了过去,这个世界一定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浩劫,人们离开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带走那些值钱的东西。办公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电话的听筒还保持在接听的状态,涉及重要隐私的病历摊开在医院的护士台上,银行卡还插在atm机上,保险账单在窗口透进来的寒风中飘摆招摇…… 我能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可以随便穿行于任何一条街道,随便进出任何一栋建筑,甚至是私人的居所。我可以翻阅和拿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阻拦,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果那个在探照灯光里追我的东西不是人的话。 世界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诡异,我恐惧过、绝望过,却没有一点办法。三年多以来,我像个幽魂一样孤独地留在了这个被遗弃的地方,慢慢变得麻木,感受不到饥饿,甚至磨灭了求死的欲望。 我的行为变得失格和野蛮,只要我想发泄,随随便便可以用石块砍碎路灯,用砖头捣破窗户,砸烂奢侈品店里的珠宝和名表,或是干脆放火烧了停在路边的汽车。疯狂过后,我双手掩面,努力了很久竟然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你能想象没有人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吗? 能想象一个砸碎了玻璃就可以随便从自动贩卖机拿取零食的世界吗? 能想象寂静无声的世界吗? 没有日夜交替和四季变换的世界呢? 甚至连时间都停滞不前的世界呢? 很令人沮丧和绝望吧! 唯一能让我觉得有一点有趣的,就是闲逛于那些街道和建筑的时候,有时会感受到一丝丝往日的温暖,就好像房子的女主人刚刚热好了面包和牛奶,端给要去上学的两个孩子;妻子为丈夫打好了领带,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送上轻轻的一吻;戴着黄色交通帽的小学生挥手向老人道了别,转身登上了公共汽车;衣衫邋遢的报童抽出一份当日热卖的报纸,吆喝着要换取我手里的几枚硬币…… 我的手中拿着一套冰冷的报纸,那上面除了年月日还在机械地更新,内容三年多来从没变过。我忽然心生怒气,把头版上刊登着一条“重大交通事故”的整版报纸揉皱,狠狠地戳进了垃圾桶。 只用了两脚,我便把路边的垃圾箱踹坏,为的是拿走里面的铁皮桶。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太冷了,我需要再找一些可以烧的东西,把它们拿到一个避风的角落点上一把篝火取暖。 在那些空无一人的办公大楼和银行前台,我把所有的抽屉都翻倒出来,找到了足够多的纸张。又用石块砍碎了一家便利店的玻璃,轻而易举地从货架上盗走了打火机。火终于点起来了。在两栋高楼之间的避风角落里,铁桶中燃烧的纸张把周围的水泥墙映得忽明忽暗。 这个叫作“郝建斌”的人存了三十万,他曾经一定是哪个家庭里负责任的男主人吧……哦哦,这个叫作“李小清”的女士只存了一千块钱,也许她是个学生吧,这是她勤工俭学省下来的钱……哇!看这个人!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这个人这一笔就在银行存了四百多万呐!……我手里拿着厚厚一摞银行存单,一张一张丢进铁桶里,小心地维持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小堆火源。 我忽然感到十分沮丧,一股脑把所有的银行存单连同那些办公文件全部倒进了铁桶。火苗瞬间猛蹿到一人高,而我抱着膝靠在墙角,风衣的帽子毫无生气地兜在头上,彻底遮挡了这短暂的光亮。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眼中满是泪水。 不,一定是“它”又来了,我才会感到这么绝望!我悄悄地从墙后伸出头来,果然发现几个街区之外,远远地有一团被探照灯照亮的雾气。 是“它”!“它”真的又来了! 我顾不得扑灭明火以隐藏我的行踪,沿着狼藉的街道拔腿就跑。“它”发现了我,那团诡异的雾气迅速向这边靠过来,伴随而来的是沁入心脾的巨大恐惧和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我拼命狂奔,不敢回头,能清楚地感到“它”几乎已经触到了我的脚踝和后背。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张着大嘴却吸不进气,手脚发软跌跌撞撞,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奔向那条地下走廊的入口,终于在“它”摸到我的后颈时蹿进了那个黑暗狭小的空间…… 第2章 红门(2)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和女儿,是的,她们是这世上最温柔、对我最亲的人啊。 我喜欢看女儿坐在方桌的对面,在我的面前用双手捧着喝干一整瓶牛奶,然后朝我笑着舔舔嘴巴;妻子则会把吃剩的早餐面包片和餐盘收起,简单的洗涮之后走回来,揉着女儿蓬松的头发说:“今天是毕业礼,不要迟到哦。” 二零一六年六月三十日,这是我女儿小学毕业的日子,她早早地就穿好了类似学士服的毕业礼服,然后拉着她的妈妈欢呼雀跃地坐进了我们的旅行车。她今天要和同学们一起登台表演一首合唱节目,所以激动得不行,一路上都在给我们讲合唱团里的趣事。 “妈妈,你见过鳟鱼吗?老师说,要想把这首《鳟鱼》唱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亲眼看一看鳟鱼在水里是怎样欢快地游动和嬉戏的!” “鳟鱼呀,妈妈还真没有见过河里野生的鳟鱼呢。” “爸爸,那你呢?” “嚯嚯哈,爸爸吃过……” 女儿被逗笑了。我的女儿从小就是这样,恬静、内敛、和善可亲,最大程度地继承了我妻子身上所有我喜欢的优点。我和她妈妈经常会因为女儿在学校或是家中良好的表现而商量着为她买些什么礼物,而幸运的是,我们每一次为她准备的礼物,她都特别喜欢。 “梓杰,女儿今天就小学毕业了,不如我们就趁她的这个假期出国去玩一趟吧?” “好哎!”女儿第一个举手欢呼起来。 “可以呀,女儿这六年以来学习这么好,你是付出辛苦最多的,确实应当出去放松一下。唔,就去欧洲吧,正好下个月我们公司有一单欧洲的生意,我出差过去先办公事,你带着女儿一起飞过去,等忙完了我们一家三口在欧洲好好玩一趟。你们都想去哪些国家?” “法国!” “意大利!” “还有英国!” 我回头看着后座上满面笑容争相答话的母女俩,她们真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大的幸福。 “梓杰!车!车啊!卡车!啊!!啊!!……” …… 画面每一次都是停滞在这里,回忆像是丢失了中间的一部分,无论我怎样苦苦努力,却永远也无法看清她们最后惊恐的面容。 记忆的下集便是始于这个阴晦的世界,我彻底地迷失了。三年多来,每当想起她们,我都以泪洗面。我无可知道她们是如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因为想我而劳心伤神,但我对她们的爱从未因为这样一个怪异阴冷的世界而沉郁。 心中的爱,是支撑我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唯一生命力,尽管我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流浪狗。 不,确切地说,我也曾体会过短暂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看过壮丽的宇宙奇观,亲手触摸过时间的脉搏,聆听过发自亘古的对话。 有时候,电梯的轿门之后便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我像一滴水花从高处坠落,从万米高空坠向那片鸟语花香的绿洲;而有时候,街巷的尽头便是宇宙的边际,万物都随着时空被碾压变形、电光石火间化作了一阵炫目的色彩。 河在天上流,云在地上跑,打破的陶罐自动复合,青涩的雨滴逆流上天,腐烂的苹果恢复润泽,残肢和伤口迅速愈合,而这些都是这个混乱了的世界特有的魅力所在。 可我不能贪恋永生,在一个没有规则的世界尽情放纵人类无法无天的本性。我爱的人,我要找到你们,只要心中的这条信念还在,我就没有迷失,我就还活着。 这一次,我勇敢地看着面前不远处的那团诡异的迷雾,我用左手半遮着眼睛,想要透过它那令人绝望的氤氲,看清它背后刺眼的光源。 “准-备-好-了-吗……” “……三十九度七……”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这里这里,这里有人!……” “话说,那唐僧紧箍疼不出,天王镜子照不出,观音也看不出,谛听辨了也不敢说,终是如来佛道出六耳真身并用金钵盂罩住,才被那孙猴子一棍子打死……” “救我爸爸!……”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他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好了观众朋友,今天的新闻就到这里……” “那孕妇是憋足了气卯足了劲,只听得哇的一声,斗大的婴儿是呱呱坠地,定睛这一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真是上等的艺术……” “这专家也纳闷,说是从来没有人死里逃生,您猜怎么着……” “……未来三天都有雨……” “去-吧-!……” 来自四面八方的乱语萦绕双耳,如符咒一般把我重重包裹,似乎推着我的双脚一步一步走下玄梯,走向走廊的尽头,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扇红门锈迹斑斑的把手。 一阵沉闷的金属响动,不知多久未曾开启的厚重铁门,竟真的露出了一道缝隙。再用力一拉,铁门豁然洞开,一股令人惶恐不安的刺鼻气味掺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第3章 红门(3) 那团迷雾依旧是没有跟来,在穿过红门的瞬间,我回头看到了身后的那段长长的楼梯,有惨白的光影静静地从上面的入口处投射下来------它好像终于达到了目的,把我逼到死胡同,“送”进这扇门。 原来,陪了我三年多的这扇红门的背后是这样子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废弃了的储物间,极简陋的水泥屋子里面,所有的物料和工具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土。 借着红门外面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到在正前方、储物间的对面还有另一道门,虽然不知道通向哪里,但那是前方唯一的出口。 穿过这道门,第二个房间只有一条铺在地上的笔直的廊桥,两边立着铁栏,像门式起重机顶部的维修通道。堪比胶片冲印室里的那种暗红色光线根本照不清廊桥的两边有多深,下面似乎有阴冷的风在吹,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我也不敢探头向两边望去,一步步紧张地挪向前方的另一道门。 从第三个房间起,地面、墙壁甚至是天花板,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部铺满了白色的瓷砖。十厘米见方的素白瓷砖,把房间的内表面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种装饰我只在两种地方见到过------一个是浴室,另一个是屠宰场,都是为了方便清洗。 幸好,灯光由微弱的暗红色变成了亮红色,至少说明有像我一样需要看清周围环境的人类出现,有人在这里!自打我从这个冷清的世界苏醒过来,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过人了,想想都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 第三个房间和第四个房间之间只隔了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帘子,是常见的一条一条拼接的那种,穿过去时会“噼里啪啦”地响,肮脏不堪。 头顶上开始出现简陋的通风管道,里面传出不知什么机器的低频轰鸣。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令人如此不安,但截至目前,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红门以及通往地面世界的那段楼梯早已经在身后不知多远的地方。 通往第五个房间的门口是一个更加肮脏的塑料帘子,甚至散发着恶臭。 我真的后悔掀开了它,那是怎样的一副地狱般的场面------〔本段屏蔽〕。 〔本段屏蔽〕。 人在惊恐过度的时候是喊不来的,仿佛我所有的力气全部都用在了腿上,逃命一般地撑起我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前狂奔逃离。 〔本段屏蔽〕? 狂吐到胃里再也呕不出东西来,我蹲靠着栏杆大口地倒气……现在,我能确定,地面上的那团东西绝不是什么善类,它终于不怀好意地逼我来到了这里,而这里也不可能是什么好地方! 我的衣服沾满了污渍,双手泥泞不堪。 有将近四十年没有体会过了吧,那种像小孩子一样的恐惧、委屈和绝望!一个大男人,竟然可以哭得这么痛彻心扉、这么无助! 是什么东西?! 近在咫尺的拐角之后,小推车生锈的轮子正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听起来很沉、行走得很困难。我下意识地一打滚,躲藏在了一间空屋子的门后。 “它”出现了,是一个穿着白色罩衣的男人------从身形上看是个男人。他身前围着黑色的胶皮围裙,头上戴着白色头套,面上遮着厚厚的口罩,埋着头、弓着背,根本看不清容貌。 〔本段屏蔽〕: 哐! 哐! 哐!! …… 我的胃里一阵痉挛,一股反流不可抑制地喷射而出。对面屋里的男人发现了我,他缓慢地抬起头,从口罩的边缘竟然溢出了邪魅的笑容……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奔跑过了多少个房间,沿着一条笔直的走廊,疯了一样地跑过两边的房间。每一扇门都像一个血盆大口,里面歇斯底里地回放着一段段可怕的往事。它们一个挨着一个,串起来便成了一部恐怖电影,不,它比电影真实: 一九九六年,〔本段屏蔽〕…… 一九九七年,〔本段屏蔽〕…… 二零零一年,〔本段屏蔽〕…… 二零零六年,〔本段屏蔽〕…… 二零一二年,〔本段屏蔽〕…… 二零一七年,〔本段屏蔽〕…… 二零一八年,〔本段屏蔽〕…… 〔本段屏蔽〕…… 〔本段屏蔽〕。 我死死地捂着耳朵、闭着眼睛,拼命向前奔逃。我能真切地预感到,只要生而为人的求生欲稍有动摇,瞬间就会被这里的黑暗吞没,不是成为那些惨遭毒手的尸块,就是成为受尽鞭挞炮烙之苦的阴魂! 再往前的每一步,所见都更加残忍、更加可怕,每一步都是更大的折磨。我的心痛到滴血,在地下不知多深的这个诡异的地方,没有人能听得到我嘶哑的呼救。 我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穿过这片苦海?原路回去,在那个放肆的世界尽情发泄够了之后,就算随着时空一起被宇宙的边缘碾碎都要痛快得多啊! 我为自己有了这种念头而感到万分惊恐。我知道,我就要撑不下去了…… 第4章 红门(4) 我的身体在坠落。那些可怕的房间、凄惨的叫声、腐烂的味道,一切都在向上蒸发,只有我在向下坠落,穿过宇宙和星尘、穿过时间和真空,一直向下坠落、坠落…… 终于触到了地面,我半躺半坐在老旧的木地板上,艰难地撑起上身。客厅、沙发、茶几、书柜,一样样家具渐渐映入眼帘;穆sl风格的挂钟在墙上“嘀嗒嘀嗒”地走着,那还是我和妻子在有女儿之前的旅行中带回来的;座式鱼缸中的龙鱼又在饥饿地徘徊。这是我的家啊,只是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不真切,如梦似幻。 一阵掏钥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客厅的正门被人推开了,我的妻子下了班、买了菜、接上我的女儿回来了。妻子进门换下了高跟鞋,立刻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女儿把书包放在桌上,铺展开了各种颜色的练习册。 我的女儿啊,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呢,她头上那个好看的发卡,就是上次给我看的时候被我草草搪塞掉的那一个吧?我妻子的梳妆台上那瓶好看的指甲油,就是上次我们吵架的时候被我摔碎的那一个吧?抽屉里写满了旅行目的地和购物清单的稿纸,就是我被上司骂成狗的那一天被我撕碎了丢进垃圾桶里的那几张吧?…… “妈妈,我好像感觉爸爸回来了!” 正在写作业的女儿忽然抬起头问道,我的妻子在厨房侧着头笑道:“傻孩子,你忘了你爸爸出差了?要到下周才会回来呢!” “可是我真的突然好想他……” 女儿手中的铅笔无力地歪倒在一旁,她的眼中满是失落。 妻子端着两三盘简单的家常炒菜回到客厅,坐在女儿身旁,双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我也坐进了沙发,张开怀抱把她们俩个紧紧地拥抱。直到这时,我才不情愿地意识到,我可能已经永远地和她们分开了。 晚上,我看到妻子坐在女儿床前,坚强地微笑着给她讲完睡前故事。那时女儿已经睡熟了,她的长发柔顺地铺在肩头,妻子在女儿的脸颊落下了轻柔的一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妻子在睡前总要点上一根蜡烛。深夜,窗台上的蜡烛安静地燃烧,像一盏指引归途的路灯,又像一份真挚的守候。烛苗偶有一丝跳动,昏黄的烛光柔和地照亮了妻子的睡颜。 我轻轻地坐在妻子的床边,看着她似睡非睡地微微眨动眼睑。我和妻子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天我们都去五食堂排队打饭,在队尾尴尬地互相谦让了好久。 “玲,你还记得当初的我们,快乐是多么轻而易举?只要下了课能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就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玲,我知道你能听得见。” “嗯。” 妻子在睡梦中湿润了眼角。 “玲,初见你时,我还不知道你有男朋友;爱上你时,我已顾不得那么多…… 我们在三九天的雪地里紧紧相拥了一整晚,你哭闹、撕扯我、打我,骂我为什么要在你人生的关键抉择时刻闯进你的世界里,让你难堪、让你背德、让你无从选择,而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你,让你打,让你骂,让你尽情地哭,可就是不放你走…… 玲,你也许不知道,决定爱上你,我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内疚和自责,但幸好,我没有一次动摇过…… 玲,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一周六天加班,还要不停应酬,顾不上你和女儿,家里的一切都是你来料理…… 玲,对不起,抢下了你,却没能好好照顾你、陪你走完余生……” “梓杰,别说了……我爱你……” 妻子已经哭湿了枕头,我知道,我该走了,是时候放开她了。在她额头长长地一吻,为她盖好了被子,我轻轻吹灭了阳台上的蜡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关好门。 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明亮的纯白色,纯的,白色,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连身后那一路走来的种种,全都消失不见。我知道,要结束了,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三年零十九天,终于走出这一步了?” “嗯。” “人世间的极丑极恶都看过了?” “看过了……” “那么可怕,为什么没有退回去呢?” “因为有我无法割舍的东西……我的爱人和女儿,我知道,她们不在那个世界。” “你要感谢她,是她一次次地从混沌中唤回你的灵魂,让你没有迷失;你也要感谢自己足够勇敢和坚强,对她的爱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带你逆向穿过红门,一路走回来……” “回来?……” 我的双眼一点点地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许多人影渐渐出现在我眼前。尽管浑身插满了管子,周围监护仪器不同寻常的蜂鸣还是能够表达我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我的妻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地说: “……已经三年多了……梓杰,你终于醒了啊……” . . . . --------------完-------------- 2020年2月2日傍晚 作品16:《放学路上》 “来了来了,学长来了!” “学长!快进来,把门关上!” “给学长让个位置,快快,大家都坐好。” “宋歌,我们走吧,求你了……” “别闹!来都来了,你怎么那么胆小。” “学长,快开始讲吧!今天的故事是什么?” “大家都凑过来,凑过来。今天的故事啊,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在1953年,有个施工队在挖地基……” “宋歌,宋歌,我求求你了!咱走吧别听了,人家说老听什么就会遇到什么,咱走吧!……” “温楠你个胆小鬼!怕什么?都是故事而已。再说我们哪有‘老听’,‘大胆社’都被学校打压成什么样子了,一个月才偷偷摸摸搞一次活动。要走你自己走。” “……挖到一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队长!你快来看!’……” “宋歌宋歌宋歌……宋歌,我求你了我们快走吧!……” · · · 〔本篇正文暂不发布〕 第1章 放学路上(1) 下午五点,气温还是很高。没有风,高大的杨树蔫头耷脑,就连藏在枝叶间的蝉也热得叫不动了。 路边卖冰棍的老伯放下了芭蕉扇,从小车上拿起毛巾擦擦额头,呲牙咧嘴地看了看还挂在天上的夕阳。二中今天的下课铃怎么晚了? 铃------!! 马路对面的中学里打响了放学的铃声。几分钟后,学生们陆续背着书包走出来。卖水果的,卖鸡蛋灌饼的,卖小玩意儿的都站起了身,纷纷吆喝起来。 “大伯,来两个可爱多……大伯,大伯?” “哎?哦好,好。” 来接学生的私家车随意地停在学校门口,渐渐堵塞了交通,要进站的公交车不得不一遍遍地播报着“行人车辆请注意安全”。前风挡或者后门处贴着“自家用”的三轮摩托在车流中穿梭,马达声此起彼伏。有学生向同班的好友摇手道了别,跳上父亲的自行车后座,车铃“哗啦啦”一响,父亲扭着头说:“坐好喽!” “救命……” 每天放学,二中的门口都是这般热闹。这股混乱起码要持续四十分钟,直到高年级的学生也放了学,课外兴趣小组也结束活动,传达室的大爷锁了学校大门,只留下一个小门供晚回家的师生进出,友情街才会恢复平静。 夕阳坠落,树影覆盖了校园。两个女生从化学实验室的方向走来,一个紧紧揽着另一个的胳膊,一路走得“艰难”,隐约能听到略带抱怨的口吻: “温楠,你别拽我拽得这样紧,我怎么走路啊!” 待她们走近了,才看出这应该是两个高中女生,十七八岁的样子,都穿着校服,其中一个不知被什么吓到了,显得有些紧张。 “……宋歌,你说那会不会是真的呢?世上会不会真有这样的事?” “哎呀温楠,都说了那就是个故事,有什么可怕的,瞧给你吓的!……嘿,你看,卖冰棍的还没收摊!走,我请你吃根冰棍,就算给你压压惊好了。” “我才没有害怕,我只是……” “好啦!你才不害怕,就算是我想吃好了吧。我请闺蜜吃根冰棍,这可以吧?” 短发女孩扬着脸一笑,手臂搭上马尾女孩的肩头,脸上一副“胜利”的诙谐模样。两个女孩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地踏着斑马线走到了校门对面。 “大伯,还没收摊啊?” “快了,快了。呵呵,来根冰棍?” 老伯掀开冷藏柜的盖子,寒气溢出来,顺着小车往地上淌。短发女孩往冷藏柜里面看了看:“这个多少钱?” “四块。” “这个巧克力的呢?” “十块。” “啊?这什么呀这么贵?” “好哇宋歌,你拉着我陪你参加‘大胆社’,把我吓个半死,结果你连根好一点的冰棍都舍不得请我吃……哼,就吃这个。” 马尾女孩佯装生气地指着冷藏柜,短发女孩无奈地撅起嘴:“好吧好吧!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拉你去‘大胆社’练胆,还要请你吃这么贵的冰棍……”女孩回过神,毫不吝啬地从书包里掏出钱夹,“大伯,来两根。” “嘿嘿嘿,好,好。” 老伯目送着她们走回马路对面,走向公交站。她们走在路肩上,像踩着平衡木,冰棍叼在嘴里,双臂伸展保持着平衡。 “温楠也就是你,你知道吗,换了别人我才不会请她吃这么贵的冰棍。明天请假的事,老师要是细问起来,就拜托你了哦!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嘁,就知道你才不会白请我吃冰棍……” “哎嘿?美女,您这冰棍都吃了大半根了,可不许反悔呦!”短发女孩转过身来,轻盈地站到了排水口上面的高台上,俯视着温楠说道:“再说了,艺考对我可是件大事!说不定,过几年宋歌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到时候念在你今天帮我的份上,签名多送你几张。” 宋歌朝温楠挤了个媚眼,逗得温楠别过头去:“还大明星……瞧你那傻样儿吧……” “救命……” “嘿你说什么呢!你给我站住,今天让我逮到你,非把你吞下去的冰棍给抠出来不可!” 两个女孩嬉笑着一路追跑到公交站,一辆“温家营线”刚好进站。宋歌一脸严肃地朝着远去的公交车大声说:“温楠,明天真的要你帮我!” “知道啦------!” 温楠从车窗探出头来喊道。 【本卷不一定都能更出来】 作品21:《瓦缝里的星空》 “小安……小安你快回来……” 血流得越来越多了,我很害怕。 “幺儿!幺儿,电话打通了,电话打通了!救护车马上就到!” “……来不及了,到镇上也没用的……我屋里头……桌里有本日记,你拿去……” “你和大伯都会没事的!幺儿!” “……你拿去……” “幺儿妹儿!!” · · · · · ·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再次走过了和你共渡风雨的十七年。当屋顶彻底坍塌下来,我再也不用透过瓦缝看星星。我也是在那刻才发现,可爱的疯子爸爸,原来我们一直拥有这整片的夜空啊…… · · · · · · · 《瓦缝里的星空》 · · · · 第1章 瓦缝里的星空(1) 【一】 你听过一首小提琴曲叫作《苗岭的早晨》吗?那首曲子里有山林间晨露的清香,还有清脆的鸟鸣。我家就在那样的地方。 我也有一把小提琴。几年前,有个拉小提琴的大哥哥到我们这里来采风,拉过那首曲子。他看我喜欢那把琴的声音,就把琴送给了我。叫他大哥哥,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比我大得多,但却又比我阿爸小得多。 这里没有人会拉小提琴,我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去遥远的市里学。不过家婆说,我们这里的人天生都是音乐家,生下来就会唱歌,唱山歌,歌声能穿透清晨的云雾,把唱歌的人的心送到山粱的那一头儿去!若是在哪个山谷或者山尖传来回应,山歌就能对起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次跟平梁哥到山上去打理果树,平梁哥爬到树上去摘了一个李子丢给我,他自己也摘了一个,刚吃了一口便甜得唱起山歌来: 「叶子花开满枝头,情哥约我黄昏后。日长遥遥难得过,早盼太阳落山头。」 不大会儿,对面的山粱上回应着唱起来: 「辣子又辣又加姜,甘草又甜又加糖。情妹又白又擦粉,细皮白肉逗情郎。」 平梁哥噗嗤一声,用手抹了下嘴角,冲着我咧嘴笑:“对面一个男的!” 山那面又唱了好几句: 「当着人家咋这说,说我短裤没穿着。昨晚我俩同床睡,是你把我短裤脱。唱调小妹你听清,这条短裤有点新。这条短裤送给你,给你拿去当围巾。」 平梁哥明显有点生气了,他冲着对面的山上喊道:“哎!对面的唱的什么!这有小女娃子呦!” 斗山歌,这是我们这里几乎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隔着山谷,若是一男一女,叫作唱;若是两个男孩子遇上了,就是斗,非得一个把另一个比下去。我那时还小,总爱问他唱的什么词?平梁哥没有一次正经地回答,总是嬉皮笑脸地应付我:“你还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平梁哥不是我亲哥。家婆私下里和我说过,他是二爸过继给我们家的,因为我两个姐姐出嫁早,家里又没有儿子,干农活儿都缺人手。 但是其实,别看我们家人丁不兴旺,我并没有觉得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差,甚至比村子里的一些人家还要好一点呢。县里有人收活羊,我阿爸有辆微型货车,农闲时把自家养的羊往县里送。二爸可能也觉得,把平梁哥过继给我们家肯定不会吃亏的。 哦,这件事情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放假的时候,我和平梁哥喜欢坐着阿爸的货车去县里,卸完了羊,阿爸点过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带我们俩在县里逛逛,买些村里吃不到的零食。 县里自产的那些说不上名字来的小食品被分装成小袋,两毛到五毛钱一袋,我们买了一大包。我和平梁哥坐在阿爸的货车后斗里回村,摇摇晃晃地,在剧烈的颠簸中用手接住从嘴巴里掉出来的渣子。我们对视一眼,笑对方的吃相跟个傻子一样。 那时,平梁哥坐着都比我高出半个头。而我们能在自家的小货车上吃着县里买的零食,那感觉就好像比村子里的所有人都高出了半头。 “都卖了啊?今个啷个价嘛?” 进院的时候,阿妈正在生火做饭,我和平梁哥帮阿爸把工具和麻绳收好。我不懂,但阿爸随口说的那个价钱明显是低了,惹得阿妈没好气地抱怨:“五块都卖?你个哈儿呦!” 阿爸倒也不生气,拍了我和平梁哥后脑勺一下,乐着说:“货车上拉着这两个要吃人的小鬼儿,你说我卖不卖嘛!” 第2章 瓦缝里的星空(2) 【二】 阿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会种庄稼,会种果树,会养羊,还会开小货车,家里的多一半收入都是阿爸挣来的。 家公去世早,家婆身体也不好,腿脚不利索。阿爸便搬到了阿妈家来住,一边照顾家婆,一边带大两个姐姐,一家五口只有一个男人。我们这里很讲究旧风气,“倒插门”这种事情在村里是抬不起头来的,但阿爸几乎一个人把家里的日子挑了起来,现在没有人看不起他。 现在的日子比原来就更好了。两个姐姐嫁了人,不再需要阿爸辛苦养活;平梁哥也长大了,能帮阿爸扛起一半的家,阿爸也算得了儿子的济。 等到我出生,家里已经早不像家婆说的那样穷困。我一直觉得我是来享福的。我没有经历过姐姐们被迫辍学的那段困难,我现在还有干净整洁的校服可以换着穿。甚至,每年年底卖了羊,阿爸手上多了闲钱,还会带我去市里上两堂小提琴课。 我原先不知道提琴课有多贵,阿爸也从没和我说起过,我只知道每次要去市里之前,阿爸的兜里都揣得鼓鼓囊囊。阿妈不理解阿爸为什么要把钱花在那把“木头”上,就像她根本不理解那把琴对我来说远远不是一块“木头”。 我在班会上拉了一段小提琴,下面的同学们都看呆了,他们也许听说过,却没亲眼见过这东西,也没亲耳听到过它美妙的声音。后来,每年的班会上,我拉小提琴便成了保留的压轴节目。 拉小提琴让我成为了全校的焦点。我理解他们谈论我时的复杂心境,把我既当成了“神仙”,也当作了“怪物”。只有小安不怕我,他是班里最不显眼的一个学生。虽然他也不敢和我多说话,但他每天放学都会默默地陪我走到分岔的路口,在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就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是真的喜欢那首曲子吧?要么就是喜欢那把琴…… 平梁哥“趾高气扬”地来学校接他的“音乐家”妹妹,我捏住他的手说,能不能让阿爸省点儿心?羊圈的屋顶上都裂了一个大缝,晚上瓦缝里的星星比我的提琴谱子上面的音符还多!平梁哥吃痛,呲牙咧嘴地说:“修修修!等攒够了钱就重新铺一遍瓦!……” 等攒够了钱,我当然知道这就是句托辞,就和我阿爸常挂在嘴边的一样。真想攒够换瓦的钱并不是什么难事,阿爸现在其实不少挣零花钱,但他的慷慨大多只是对家人,特别是儿女,其它的在他眼里都不重要。 ………………………………………… 【三】 八月九日,又到了稻子开花的季节,村里又要唱地戏了。 我们这里谁家迎娶求子,或是到了结稻谷的时候祈求风调雨顺、求个好收成,都要唱地戏。每逢隆重的节日,还要采花灯。这些时候,村里人都会请我阿爸开着他的小货车帮忙去“请神”、拉演出道具。平日里谁家要急用个车也会找阿爸,这些多少都会给点辛苦钱的。 唱地戏的时候,我和平梁哥就会坐着阿爸的货车跟他一起先到老庙堂,帮他把脸子、战袍、雉尾、旌旗、兵器这些行头运到地戏班子,再找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匠人,杀鸡溅血,请神明赋予这些木制面具以生命。 开光完毕,一切穿戴扮好,再把地戏班子拉到村外空场,阿爸的活儿就算完了。我们三个就在车边等着,等唱完地戏再把人和行头各自运回去。 “你们二爸也在里面。”阿爸抽着旱烟,下巴努向围观的村民中间,那些个头戴青巾面具、身穿战袍、手握兵器的地戏演员。 “二爸啷个有剌么高?” 平梁哥不信,一副“不可能”的样子。阿爸就认真了,烟也不抽了,抬起头瞪着眼说:“而呗你呦!(不骗你)” “哥!去看看!” 我嬉皮笑脸地轻拍了一下平梁哥的胳膊,我们两个弯着腰,从说说笑笑的围观村民中间挤过去,站到了第一排。 我们这里的地戏都是由扮上行头的男子舞刀弄枪,唱的都是忠烈故事,“打斗”的场面对于朴素的庄稼人来说确实算得上精彩。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戏,我的好几个同学也在,我才发现原来小安不仅喜欢小提琴,也喜欢看地戏。 “驱------邪------纳------吉------!” “跳神”结束后,领头的人拖着长音一声呐令,戏班子又跳起了傩舞。时而仰头踮脚,时而俯首屈膝,青巾下看不清人脸,只见高挑的面具怒目发威。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手持兵器驱打着看不见的“鬼怪”。 地戏的形式每个村子都不一样,小安可能不常见傩舞,有点害怕了吧!我看到他一脸凝重地站在人群中,他的心里一定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我攥住他的手腕,安慰道:“小安,你们村子不跳傩舞吧?别害怕,他们这是在驱邪,是好的!” “那个面具做的真吓人。” 我顺着小安的手指看过去,不禁笑他:“拿大刀钢鞭的那个是门神尉迟恭啊,是保护咱们的呀!” “二爸!真的是你呀?”平梁哥喊了一声。 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傩舞已经结束了,“门神”摘下面具,露出一副熟悉的面孔:“平梁,幺儿!你们啷个来啰?”小安的面上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一年,我十岁。 第3章 瓦缝里的星空(3) 【四】 轰隆隆……轰隆隆…… 闷闷的滚雷从四面八方碾压过来,夜黑得更加沉重。细碎的雷声连绵不断,像战马喘鼻,又像万蹄踏地,仿佛有十万天兵天将正在头顶集结。 轰隆隆……轰隆隆……呣…… “下雨了噻?” “喂,霞!幺儿的衣服也没得收!” 院子里一阵忙乱,阿爸在收院子里晾晒的玉米,家婆在屋里喊阿妈收衣服。我从二楼的窗口看出去,山前屋后一片漆黑,豆大的雨点已经打下来。 咔!!轰隆隆! 一道刺眼的亮光,头顶突然像是炸裂开一般,窗子的玻璃都被震得嗡嗡响。 轰隆隆!呣……哞------!轰隆隆!呣…… 响雷一个接一个,围着山坳转圈,前一脚后一脚。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趁着雨夜混进了村子,雷公电母正在追着它打! 哞------!! “平梁哥?那是什么声音?……是大孙他们家的牛吗?它怎么了?” “嘛不倒。(不知道)” 滚滚的雷声里时不时掺杂着几声怪声,像是牲口,又像是山上下来了什么野兽,鬼哭狼嚎地呜咽。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吓人,我的话语里明显透着恐惧,可平梁哥也不说过来看看我,只管隔着墙说“不知道”,真是气死我了。 啪啪啪! “啊!” 我吓得用被子蒙住了头。院子大门突然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拍击,两张铁皮发出干涩刺耳的噪响,在雷电交加的雨夜格外骇人。 啪啪啪啪啪!“老李!老李帮一哈嘛!牛要死喽!” 真的是大孙,他在院外焦急万分地拍打着大门。不大会儿,一楼亮了灯,阿爸一边把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跑去开门,大雨地里,脚下还差点滑了一跤。 “啷个牛要死喽?” “你说我还有啷个牛嘛!难产,实在是没得办法喽,快点拉去县里卖咯!” “现在?现在拉去卖喽?” 阿爸终于拉开了门闩,门外露出一张痛苦的脸,急得快要哭了:“没得救咯!死喽就值不得钱喽嘛!” “那快走,不过这个点去县里有没得人收我可嘛不倒……” 大孙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家里就只有两头牛。这头难产的母牛还曾经下过一头参加斗牛比赛的小牛,要不是实在没辙了,大孙也不会在这样的夜里苦苦央求阿爸把牛拉去卖掉。 小货车发动着了,阿爸载着大孙急匆匆往山下去。货车破损的尾灯一边红色一边白色,在村口一晃,拐进了瓢泼大雨里。 ………………………………………… 【五】 再见到阿爸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在县医院的抢救室门外。走廊里挤满了村里的乡亲,据说是大家凑钱先交了住院费和手术费。 阿妈完全懵憧了,愣愣地拉着大孙和村长的手,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大孙抽泣得已经没了声音,五十来岁的人蹲在医院的地板上不停地用手抽自己嘴巴。村长强作镇定,紧攥着阿妈的手说:“下雨……路上滑……能救好!能救好的,啊!……”阿妈直直地瘫坐在了地上。 手术灯还在亮着,其间出来了一个医生,简单地说了阿爸的情况:脸和耳朵可以先缝回去,但功能肯定会受影响,骨折的肋骨现在还不能手术,要挺过最危险的这几天再说,头上也只能先包扎固定一下,里面的碎骨头渣子不敢动…… 阿妈的情绪快要崩溃了。村长只能留下几个村民帮忙照料一下,先拉着平梁哥和我去了事故现场。在一个叫作二道拐子的地方,我终于见到了阿爸的那辆小货车,车头被一棵大树挂住,山谷下面散落的都是零件。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平梁哥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就那样按着,生怕我往前翻下去。我听见村长跟平梁哥说:“昨个雨大,就那边那个弯弯儿特别滑……平梁,你是家里的男子汉,出了这种事情,你得挺住噻……那个,车子还要不要得?要我就找人来吊……” 平梁哥突然一把拉起我,用手抹着眼角,沿着路往县里狂奔。村长在后面追喊:“哎!……平梁!……平梁!……” 第四天,两个姐姐回来了,那时阿爸已经转到了重症病房,浑身上下缠着绷带。两个姐姐刚要哭,就被阿妈推到了病房门外来,关上门,才悄悄说:“大夫说你们阿爸好人多福,一定会挺过去的……”话还没说完,仨人在走廊里抱头痛哭。 第五天,阿爸动了动手指,正趴在病床前睡觉的阿妈一下子醒过来,冲到阿爸面前说:“老汉!你醒了?!你听不听得到?”阿爸嘴唇微翕,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声音。“你等着,我给你叫大夫!你等着哈!”阿妈急匆匆跑去了护士站,医生进来检查病情的时候,阿妈还一直在护士身后问阿爸:“你有什么需求你就和大夫说嘛!你哪里痛嘛?你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你屙不屙尿?……”医生摆了摆手,示意我和平梁哥先把阿妈领出去。 第七天,阿爸做了肋骨的手术,已经能躺着吃些流食,还能用缝着针的嘴说些简单的词:“烫……多……够了……”虽然发音完全已经走样,但至少思维是清楚的,这让我们都放心不少。阿妈劝大姐二姐回去,说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老请假也不是个事,别再因为阿爸的事耽误了工作。 第九天,阿爸的病情基本上已经稳定,大家走的走忙的忙,就剩阿妈一个人在医院照料。中午我和平梁哥往医院送饭,阿妈还开玩笑地说阿爸一上午管她叫了好几声“霞妹儿”,那是阿爸刚认识她的时候叫的,后来结了婚就再没这样叫过,叫得人害羞。我当时只替阿妈高兴,也没有在意。 第十三天,阿爸说什么也不住医院了,医生嘱咐了一大通,开好了药,阿妈办好了手续,全家小心翼翼地把阿爸抬回了家。一进门,家婆见阿爸头上缠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手里拄着双拐,调门儿直接顶了嗓子眼儿:“我的儿啊!……”平梁哥赶紧扶住了家婆,笑劝道:“没事啊!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老别担心,养养就好了!” 第4章 瓦缝里的星空(4) 【六】 阿爸命大,但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屋里屋外的大事小情,现在都不需要阿爸操持,平梁哥跑外面的事,家里就由阿妈和我照料。只要阿爸每天坐着轮椅在屋前晒着太阳,身体一天天慢慢恢复着,我们心里就很踏实。 一个月后,事情突然不对劲了。 那天下午,平梁哥上山去收果子,阿妈在河边洗衣服,我把阿爸的轮椅推到了羊圈门口,让他看着我给羊喂料。我学着阿爸以前的做法,把草料、玉米粒还有盐巴掺在一起,正要问他放多少驱虫药的时候,回头看见阿爸正撑着拐,手脚极不协调地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阿爸,你要做啥子?……阿爸?” 我问了他好几声,他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死死地咬着牙,嘴巴里发出“咿……咿……”的声音。我有点害怕地劝他先坐下来,问他要去哪,我推他去。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一般,脖颈向后强直,仰着头、闭着眼,口中不断溢出白色的泡沫,手脚抽搐。 我吓坏了,大喊着冲出院子,去河边叫阿妈。阿妈顾不得把手上的肥皂沫冲干净,双手在裤子上蹭着就跟我跑了回来。“快去!把平梁喊回来!”到了院门口,阿妈直接把我推出了门。 平梁哥冲进屋里,把阿爸横着抱起,一路跑到了村长家。阿妈从家里拿了几床被褥也跟了去。在村长的招呼下,好几个村民一起往村长的手扶拖拉机里面填了厚厚的草料,把褥子垫在草垛上,叫阿妈先上拖拉机坐好,又合力把阿爸抬上去,盖好被子。 村长摇着了拖拉机,一步跨上去喊道:“再来几个,快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出了院子,阿妈面朝后倒坐在上面,身子摇晃得厉害。她冲我使劲地挥着手:“幺儿你快回去,看好家婆!”那时她的眉头挤成了“川”字,我的脸上满是惊慌。 “神灵保佑……神灵保佑……” 家婆八十多岁了,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慌乱无助的样子,混浊的眼中流出几滴泪水,顺着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滑下来。天色渐晚,偌大的院子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人,我不安地四处张望,总感觉窗前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埋伏着。而不论我怎样叫家婆,她的口中一直在念叨“神灵保佑……” 一整夜,我和家婆在恐惧中相依为命。直到第二天公鸡破晓,平梁哥大汗淋漓地跑回来。问他,就说县医院的初步判断是癫痫,应该是上次车祸给阿爸的脑袋里留下了一个病灶,现在还不好说到底有多大影响。 “阿妈怎么说?……阿妈怎么说!” 平梁哥顾不上理我,翻箱倒柜地找钱,临走才急匆匆地和我说了两句:“医生建议到市里大医院做检查,最好做手术,但是这种情况术后也不能保证没有别的问题……阿妈选择了保守治疗。” “什么叫保守治疗?什么叫保守治疗?你说话呀!” 我急得一拳捶在平梁哥的胳膊上,他才看了看我,旋即又把视线移开了:“就是吃药维持……”他的视线短暂地越过了我的头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医生说只要吃药能维持着病情不再发展,这个病也没什么太大的危险。”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身后的家婆,不想让她担心才这么说的。 “那……要是维持不住会怎样?” “你快躲开!!我得赶紧去给阿爸取药!!” 平梁哥终于没了耐心,长这么大,这是印象中平梁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吼我。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撞到了门板上。平梁哥顾不上看我一眼,飞奔出了院子。 中午,我给家婆做好了饭,扶她躺下休息,和她说不要担心,我去医院看看就回来。一路辗转,到县医院的时候已近黄昏,还没进病房,在走廊里我就听到了阿妈的哭诉:“……老汉!你说你这是怎么了嘛!好了好了的,怎么又落得了这个病……家里还有俩娃子,一家子还指着你呦!……” “幺儿?” 平梁哥拿着ct片子回来,在病房门外看到了我,脸上有些意外。 “哥……”我努力抑制着不哭,可声音还是有些哽咽。 平梁哥扶着我的肩头推开了病房门,阿妈的反应如我所料:“幺儿?你啷个来咯?不是叫你看着家婆噻?”阿爸看到我,那半边好的脸皮抽搐了两下,似乎是想朝我笑笑,让我别担心。 “阿妈,我去想办法借钱给阿爸做手术!”平梁哥把一打单据放在了病床的床头柜上,我瞟了一眼那上面潦草的字迹,只有“手术”两个字认识。 “阿妈,我和哥一起去借钱!大不了不上学了,我去杀广(打工),也要给阿爸做手术,不要保守治疗!” “鬼扯!!”阿妈气得跺脚,用手不停地抹擦着眼角,凶狠狠地指着我和平梁哥的鼻子嘶喊:“你两个赶紧给我上学去!” 第5章 瓦缝里的星空(5) 【七】 周三,执意保守治疗的阿爸阿妈回家了。 吃过晚饭,阿爸躺在床上,阿妈正在给他擦身体。从额头、脸颊到脖子,再到胸脯、手臂、手指,阿妈拿着一块热毛巾,像伺候一个新生婴儿般小心仔细。阿爸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口中不时大喘一口气,发出一声呻吟。家婆坐在饭桌前默默地揩着眼泪。 我擦了桌子,将剩下的几个脏碗筷端去厨房。平梁哥正背对着我在水池前洗碗,双手使劲地揉搓,水管“哗哗”地流着水。我把碗筷摆在平梁哥面前,毫不客气地关了水龙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阿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你不是也看见了嘛……”平梁哥接过碗筷,又开始揉搓起来,语气平静得好像那是别人的阿爸。 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你知道的情况全告诉我!不许骗人!” 平梁哥被我的态度惊得愣了片刻,气生生地解下围裙擦了擦手,把围裙摔在了水池里。他拉拽着我的手走到一个碗柜前,打开柜门,拿出来一个大包拎在我眼前:“什么情况?情况就是,这些就是阿爸以后要吃的药!一直吃,一年,三年,五年,一顿都不能停!” 我看着他从大包里一瓶一瓶地把药掏出来,摆在砧板上,边掏边说:“这个,一天三次,三天一瓶,一个月200块……这个,一天一次,一个月160块……这个,一天三次,一瓶80块……还有这两种,随时犯病随时吃……咱们家的羊全卖了还能买10个月的药,果树结的李子全卖出去还能买3个月的药,种的地,打的粮食咱们一粒不吃全卖了,还能买4个月的药。”平梁哥两手一摊,“就是这个情况!” “手术呢?我们不是说借钱给阿爸做手术?” “你没听大夫怎么说?只有市里能做!算上手术费、住院费、咱们在市里的生活挑费,林林总总十几万得要吧?这还是手术一次成功没有后遗症的情况下。” “你反悔了?……所以你就让阿爸每天这样痛苦地熬着?……你不借,我找大姐二姐借,她们可是亲的!” “李幺妹!” “李平梁!!……” 那一天,我和平梁哥在厨房大吵了一架。我替阿爸委屈,任性地说了很多很伤人的话,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插进一个从小爱护我的人的胸膛,我心里也很难过。平梁哥被我气得手抖,我不知道阿妈有没有听见,但那天的争吵确实是阿妈叫平梁哥把药拿过去才结束的。 从那天起,平梁哥再没去学校接过我。 ………………………………………… 【八】 山里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冬天真来了。 放学了,我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校门外面的小安,他朝我浅浅地笑。小学毕业后,我们都在县里上中学,他上了一中,我在二中。虽然离得不远,但他每天绕到二中门口来,回家是不顺路的。走过他身旁,我还特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 “平梁……好像好久没来接你了?” “嗯,不用。都上中学了,谁还要接。” “你好像生气了?……你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吧?……” “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安。可能他也觉得有些突兀,便没有再说话,借着推眼镜稍稍放低了视线。他终于加紧了步子追上来,不再只是跟在我身后,我们背着书包默默地并肩走着。直到走到了那个分岔路口,他才犹豫着开口,像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李幺妹,我……” “幺儿!看到平梁了没有?”二爸骑着自行车路过,打断了小安的话。 “没的,怎么了二爸?你找他做啥子?” 二爸用手一指前面,揪心地说:“你阿妈在到处找他……你上来!” 我跨坐上了二爸的自行车,那时小安还站在那里,用既不明所以又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我。我朝他挥着手:“小安你先回家去吧。” 二爸驮着我回到家的时候,堂屋的地上还有几片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碗。刚撩开里屋的门帘,平梁哥便扭过头来冲我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他一边轻轻拍着在床上平躺着的阿爸,一边和阿妈悄声说:“这会子睡了,不碍事。” 阿妈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我才看到她脸上泛着泪花。阿妈惊魂未定,满脸委屈地告诉我说:“哎呦……可吓死人喽!……刚刚你阿爸在屋头鬼叫,不认得人,叫也叫不醒,药也不得吃……” 我看着躺在床上睡熟的阿爸,隆起的小腹缓缓地起伏。阿爸呀阿爸,曾经那么能干、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见我和阿妈啜啜啼啼,平梁哥忙摆着手说:“没的事,没的事噻!大夫不都说了这个病就是这样的,只要犯病的时候看好了他,要不得受伤和伤人,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噻。” 我斜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看着李平梁。那时的我不知钻进了什么牛角尖,他越是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安慰我,我心里好像就越恨他…… 第6章 瓦缝里的星空(6) 【九】 受伤后大概半年,阿爸身体上的骨肉伤恢复得不错,虽然走路还有些跛脚,也不敢做太累的活,但总归是摆脱了轮椅,能到处走动了。 有阿妈管着,阿爸长期服药,精神也好多了。不发作的时候,阿爸和原来一样清醒,衣食起居、种地喂羊都没有问题。只是,阿爸总是偷偷减药,趁阿妈不注意,扭头把药片吐出来放回瓶里。我听到他抱怨过好几次,说吃药让他产生幻觉,感觉自己吃药早晚会吃成傻子。 阿爸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抑郁,还很固执。我不知道这是吃药的副作用,还是因为没好好吃药导致他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现在,就连我的兜里都随时揣着一瓶安定,这药不贵,但却能在他即将发作的时候起到“及时雨”一样的缓解作用。 我还记得那年农历春节,县花灯队到村里来慰问演出,阿爸开心得就像小时候要带我去看地戏一样,披上军大衣,戴上毛毡帽就要往外面跑。阿妈在院门口拦住了他,说什么也要他先把药吃了再出去。阿爸没办法,只得接过水杯吃下了阿妈手心里的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粒,却在刚一出门就吐到了手心里。 “你把药藏在哪了?”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 “舌头底下,”阿爸倒是诚实,只是这诚实好像只对我一个人,他接着又说:“可别让你阿妈和平梁知道!” “阿爸!” 我又生气又有点小窃喜。气的是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还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喜的是,他竟然还能耍这小心眼,脑袋里大体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我也就没再坚持要他吃回去。 我们沿着山路往老庙堂走,一路上,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汇了过来,都是赶着去看花灯戏的。到了庙堂那里,阿爸的熟人见了他都会惊讶地打趣道:“你啷个也来喽?你婆娘放得下心?”阿爸笑笑,继续嗑他的瓜子。 农闲时节,大伯大婶们穿着厚重的冬衣,领着自家的娃子,乐得聚在一起拉拉家常、看看戏。老庙堂外面围满了人,早到的有板凳坐在前面,我和阿爸找了个地方站着看。 戏班子唱的是《拜年灯》、《山伯访贤》还有《夫妻观灯》,尤其最后一首花灯最为热闹,因为演小媳妇的真个是个秀气玲丽的年轻女子。只见她应景地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戏妆,头戴金钗发饰,手握红绸帕子,一动一静,一娇一羞,调情的手眼身法看得台下连连叫好。阿爸站在我身边也使劲拍着手,他那俩眼珠子恨不得“飞”到台上去! “幺妹?” 戏台上的演员帕子耍得正出彩,我好像听到身边有人喊我。我们这里,“幺儿”、“幺妹”都是很常见的小名,起初我也没在意这是在喊谁家的小妹,直到有人轻轻地扒了我的手,我才回过头,满眼惊喜:“小安!” 我转过身,开心地轻拍着阿爸的袖口:“阿爸,你看!这是小安,我同学,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阿爸扭过头来,表情僵在了脸上,笑容在一点一点褪色。小安礼貌地叫着“大伯”,还介绍自己说每天放学都会和我走一段路。可阿爸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完全不同于刚才看戏台上的小媳妇的那种“直勾勾”。小安看看我又看看阿爸,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有点慌了。 “阿爸?……阿爸?……你没得事吧?” 我张开手指在阿爸眼前晃动,可他的眼神穿过我的指缝,依旧死死地盯着小安。我下意识地把小安挡在身后,一边安慰他说“没事没事”,一边已经把手伸进兜里去摸那瓶安定。 阿爸挪动脚步,面无表情地向小安走过去,吓得他犹豫着后退了几步。“来,阿爸,把药吃了……阿爸,吃药……”我拦住阿爸,把手心里的两粒药片举到他嘴边。可谁知,阿爸大臂一挥,一下子便将我推翻在地上,手里的药瓶还没有盖上盖子,药片撒了一地。 “阿爸,你莫要过去!阿爸!” 我慌忙在地上捡拾着药片,从土里一片一片地抠出来那些用钱买来的药片,用手擦干净放回药瓶里,一面还要急着去拉住阿爸,他正像丢了魂一样直直地朝小安走去。 “阿爸!阿爸……把药吃了……” 我从背后抱住阿爸的腰把他扑倒,伸手摸到他的嘴角,把两粒药片强塞了进去,双手抱着他的头、捂着他的嘴,顾不得他挣扎着挥手打我、扯我的头发。 我半跪在地上按住阿爸,静静地等待他这阵子闹过去。小安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站在我身边惊呆不已。我倔强地仰起脸,润红的眼圈好像在对他说:“你终于看到了吧!小安……” 阿爸是被好几个壮汉给抬回去的,他每次犯病之后就会疲惫地睡着,人完全没有知觉。 一行人进了家门,正在准备团圆饭的阿妈和平梁哥忙迎上来,阿妈揪心地问:“又犯了?……叫他吃药吃药,这准是又自己偷偷减药了!……”说着说着,她的眼中又泛起泪光,平梁哥赶紧安慰她,一边叫人把阿爸抬到屋里头炕上去。 阿妈情不自禁和那些人诉着苦衷,又要留他们在家吃饭。一行人客气着说要回去看戏,阿妈这才说了些感谢的话,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我这才发现,原来小安也跟着一起来了我家,他站在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默默地看了这一切。 平梁哥照顾阿爸进屋睡下了,阿妈抹了抹眼角,回厨房继续准备一家人的晚饭,没有人注意到小安还站在院子一角。我和他就这样对视了许久,我们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境遇下,该怎样得体地开口说点什么。他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同情,而我低着头,一块一块地拼凑着我的自尊。 “幺妹,我……我也回去了……” 小安终于还是垂下了头。我能感受到那一刻,他眼中泛起淡淡的失望,还有忧伤。我知道,那是小安作为一个男孩子对我的失望,我不怪他。 “小安……” 可我还是冲动地拉住了小安的手腕,他回过头看着我,我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小安默默地跟着我上了楼。我从柜子顶上拿下了那把小提琴,调好了音准,把琴端正地架在肩头,像小学时开班会表演节目那样,安安静静地拉了一首《苗岭的早晨》。那是当年大哥哥特意为我改写的曲子,这一次,我的观众只有小安。 他听得很入神,直到曲子拉完还在我面前站着。我把琴从肩头卸下,琴弓也拎在手里,像完成了一桩心愿似地轻轻说: “你走吧。” 第7章 瓦缝里的星空(7) 【十】 平梁哥高中毕业了。 那天晚上,阿妈特意多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在堂屋中央围着一张方桌吃饭,像过节似的。家婆端着碗,也不吃饭,就盯着平梁哥看,看着看着嘴角就笑开了,露出了口里仅剩的一颗门牙。家婆说:“平梁啊长大啦!该寻媳妇啦!” “啷个就寻媳妇了嘛,家婆?工作还没的……”平梁哥有些不好意思,又看向阿妈和阿爸,认真地说:“我今天在县里,看到有厂子在招工,待遇还不错。学徒两千,以后每个月六千包吃住,我报了名……就是远些……” “在哪里嘛?”阿妈一边问,一边往嘴里扒着饭菜。 “一个厂在东莞,一个在深圳,我报的深圳。”平梁哥打量着阿妈阿爸的反应,怕他们觉得以后见不到儿子,又补充道:“有探亲假嘞!” 阿妈看着阿爸,小声念叨:“深圳……有点远噻?家里的事不得照顾……”阿爸则不介意,嗤地一笑,夹着菜说:“广东还远呦?平梁是大丈夫喽,你还想把他绑在身边?”阿妈脸上露出犹豫,显然是放心不下阿爸的身体。 “平梁!不用管我,我有你阿妈和幺儿看着。”阿爸看穿了大家的担心,直截了当地说。 平梁哥又看向我,我赶紧低下头吃我的饭,一言不发。可平梁哥还是把我抬了出去:“幺儿也希望我能早点出去挣钱。”我有点意外地看着他,那时他脸上满是期待,可我好像越来越不能确定他真正期待的是什么。我站起身,去厨房收拾灶台。 吃过晚饭,阿妈去给阿爸铺床,平梁哥端着一摞碗筷来厨房找我,一进来便说:“幺儿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你要走,为什么拿我说事?”我开门见山地质问。 平梁哥被我问得一愣:“我毕业了,该帮家里挣钱了呀?” “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在市里不行吗?在县里不行吗?不离开阿爸不行吗?” “幺儿,阿爸看病吃药都需要钱,家里也要用钱……我再不出去挣钱,明年阿爸的药就没的吃喽!我不是和你说过噻?” 平梁哥劝说得很诚恳,我却始终听不进去,总觉得过继进门的他是要抛下我们,抛弃阿爸,逃离这个家。 “幺儿,我啷个是要抛下你们?你脑壳也吃药吃出幻觉了嘛!嗨呀!……”平梁哥两手一摆,无助地蹲在地上。可我还在生他的气,那一年,我十四岁。 ………………………………………… 【十一】 平梁哥走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绿皮火车缓缓开动,阿爸穿着臃肿的棉衣站在站台上,阿妈搀扶着他。天晓得平梁哥为什么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一眼! “走吧阿爸阿妈,我们回去。” 那时我说这句话,是打着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哥哥了的。 正月里,大雪覆盖了山坡。果园平日里都有平梁哥打理的,如今,卖不出去的李子来不及腐烂就被冻成了冰坨坨。阿妈不说,可她在平梁哥走后总是唉声叹气,我就知道她心里有多想念儿子。 “没的水喽!” 阿妈回过神来,断开电闸又重新合上,还是没水,于是便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阿爸。“哦!”阿爸应了一声,上楼顶看了看,喊我说:“电线烧坏喽,幺儿,你去把我的工具箱拿来!” “那我去河里先挑点水上来。”阿妈说着,拎了一个扁担和两个水桶出了院子。 我拎着工具箱上到楼顶,帮他打开,把工具摆好,然后看他猫着腰在电箱里修修弄弄。那一刻,我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阿爸的鬓角还没有斑白,身材也还没有发福,背也还挺直。那时他在我心中就像个无所不会的神仙,没有困难能难住他,岁月也不会催他老。 “阿爸,你看羊圈的屋顶裂了一个大缝,你修修吧?” 要不是修电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跑到楼顶来了。我伸手抚摸着早已锈迹斑斑的栏杆,看着面前的羊圈屋顶,大片的雪花正从那个裂缝落进去。里面的羊只偎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加热并融化了每一片落进去的雪花------那像极了我们现在这个家。 阿爸停下了手里的活,从电箱里抽出身,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羊圈的屋顶,又沉思着看向我。阿爸没有表态要不要修羊圈的屋顶,我也没想他会痛快地答应,至少,他在考虑我说的话了。 “阿爸……阿爸?……” 他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呆滞。我试探着叫了两声,他没有反应,我的心里就有些害怕了,因为我兜里没带着安定,而他的手中还握着剪刀。 “阿爸?……阿爸!……” 我只能一下一下地唤着他,不敢有什么动作,怕刺激到他。他堵着楼梯口那里,我无处可逃,而院子里这时候就只有八十多岁的家婆在。我咽了咽口水,心跳得厉害。 “修好没的?” 阿妈挑着两桶水回来,分散了阿爸的注意力。我看到他的眼中又逐渐回了神,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爸,你怎么了嘛?你还修不修?” 我问他,他却没有回应,仿佛很累了一般,握着剪刀,一步步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去。 阿妈还以为阿爸把水泵修好了,我也以为阿爸“那劲儿”过去了。我帮阿妈把水倒进水缸,我们谁也没想到阿爸去了哪里。 我和阿妈推着水车去羊圈喂水,刚一进羊圈的门我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瘫坐在了地上,阿妈更是尖叫着冲了出去。 羊圈一角,地上、墙上、柱子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阿爸坐在一片血泊里,两眼空洞地望着我这边的门口。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尚未断气的羊羔,正用手里的剪刀不断地往羊羔的喉咙里捅,血溅了他一身一脸…… 第8章 瓦缝里的星空(8) 【十二】 我听到阿妈在羊圈外面干呕了几声。也许是怕家婆岁数大了受不了这刺激,而且我还在羊圈里她又放心不下,阿妈连个帮手都没有,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跑了回来。 “老汉,老汉!……你说你这是做啥子嘛……你是要逼死我们……” 阿妈抱着我的肩头失声痛哭,和对面的阿爸保持着大概五六米的距离。她想要扶我起来,使劲将我往后拖。可眼前的画面太血腥,我吓得站不起来,两条腿完全是软的,阿妈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阿妈……别管我了,快去拿药……” “幺儿!幺儿……” 阿妈完全慌了神,又想回屋拿药,又怕她走了我一人应付不了,于是跑出去又回来,松了手又攥住我,就那样来回折返了好几趟,急得团团转。 虽然心里抖成一团,但我还是壮着胆子安慰阿妈说:“没事,你去拿吧,我看着阿爸。”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只想着就算阿爸下一秒拎着剪刀向我扑过来,我也不能让他出了这间羊圈。 不大会儿,阿妈崩溃大哭着回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说:“德巴金就还剩一瓶咯,那两种也剩得不多了噻……”我这才知道,原来阿妈怕平梁哥一个人刚到深圳没法生活,把家里的现钱拿了好大一部分,藏在了他穿走的那件大衣里。 我强忍住五脏六腑里翻腾的滋味,故作镇定地说:“来,咱们先给阿爸把药喂下去,吃上药就好了。” “幺儿!……你莫要过去!” “没的事噻,我又不是没给阿爸喂过药。” 我和阿妈手拉着手,互相鼓着气,一步步走向低着头、靠坐在墙角的阿爸。怕吗?真的怕,我的手都在抖。 “老汉?……你睡着咯?……你要是没睡着,先把药吃了噻?” 阿妈弯着腰,把手伸到阿爸面前,脚却尽量站得靠后。看得出来,她的恐惧已经快要超过忍耐的极限了。 “来,阿妈,我来喂。” “幺儿!……”阿妈捂着口鼻,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我不怕…… 我不能怕…… 他是我的阿爸呀!又不是什么可怕的魔鬼…… 我凑近阿爸,把手心里的两粒药举到他嘴边。他身上半干未干的羊血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腥气,熏得我一阵恶心。“来,爸唉,你张张嘴,幺儿喂你,你吃了药回屋好好睡……” “啊!” 阿爸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地上血渍泥泞,我惊得脚下一滑,扑在了那只羊羔的尸体上。“幺儿------!”阿妈喊得嗓子破了音,也顾不上害怕,冲过来拼了命地把我从阿爸手中拉了过去。 药也没喂成,阿妈的哭叫一定又刺激到了阿爸,这下他更不认人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会儿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会儿又面露凶光。阿爸终于推开了那只死羊,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挥舞着剪刀一步步逼过来,口中念叨着:“你看看你们的眼睛,都绿了!你们都是鬼!”我和阿妈大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羊圈。 “不得行了,快去喊人!” 阿妈用手一指外面,我拉开门闩,径直跑出了院子。她自己则跑进了家婆住的那间屋子,死死地锁上了所有的门窗,拉上了窗帘,关了灯。我听到那个黑洞洞的窗口里传来家婆断断续续的哀泣:“这到底是闹的什么妖啊!……” 一个门口贴着春联、曾经令街坊四邻羡慕的幸福之家,现在正大敞着门,黑着灯,院子里弥漫着恐怖的氤氲。 ………………………………………… 【十三】 “我给开副药,先吃吃试试……” 老乡医给阿爸号了脉,在围着的一圈人的目光下摇着头站起了身。那时,阿爸躺在自家炕上,睡得正酣。 “啷个叫先试试?到底有把握没的?”村长帮着问。 “他这个是脑壳里的病,脑壳里的病哪有好治的噻?”老乡医收拾了东西,强调说:“先吃两副看看。” “那行,谢谢你们咯!亏得你们来,帮我按住了他……我真是……真的是没的办法喽……” 阿妈说着说着又哽咽了。昨天幸亏来的人多,按住了阿爸,喂他吃了药,陪了一晚上,今天一早又帮忙请来了乡医。眼见阿爸病情稳定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和阿妈道了别,我知道,他们能做的最多也就是这样了:“有事就说话,莫要客气。” 阿妈的手机响了,是平梁哥打来的,我看到她赶紧抹了抹泪,稳了稳气息。 “平梁啊?……你阿爸噢,这会子睡喽……好得很……没的没的……药?吃啊,听话得很……大夫不是说了噻,偶尔小犯一哈是正常的嘞,没的事,不用惦记噻……你那里怎么样嘛?……”阿妈捧着手机走远了。 我到厨房拉开碗柜,找到了那包药。按照上次平梁哥说的吃法,阿爸的药确实剩得不多了。 “……幺儿啊?幺儿也好着……没有噻,她生啥子气呦!……”不大会儿,阿妈举着手机回来,装作一脸平安无事的样子递给我说:“平梁要和你说。” 我接过手机,语气平静:“哥……嗯对,又犯了……也没啥子大事,他杀了一只羊……嗯,对……犯病的时候杀的……他自己不知道……吃了药了,睡下了……对,药不多了……没有,不生气了……好,你自己一个人在那边也多加小心……好的,拜拜。” 晚饭好了,阿妈去叫阿爸起来吃饭,我看到他头发凌乱地进了屋,精神也有些萎靡。他坐到饭桌边,手无力地扶着桌沿,微低着头,好像很疲累的样子。阿妈给他盛了饭,他也没吃两口就要回去睡觉,临走还朝着阿妈的背影呢喃着说了一句“不要再给我吃药了,真的……”阿妈头也没回,下意识地就说“不吃药怎么行?” 我看着阿爸沮丧地遢邋着拖鞋回去,我知道,我的天塌了…… 阿爸做手术那么疼,脸上和耳朵都缝了针,肋骨都打着钉,他都没有喊过疼;他一遍一遍地承受着癫痫发作给他带来的痛苦,在好了以后都没有失去信心。而现在,他在祈求我们别再给他吃药,他像个真正的精神病人,开始怀疑药物,怀疑治疗,怀疑亲情…… “阿妈,阿爸吃这个药到底行不行?要不还换回以前的药吧……他以前犯得再厉害,都没有说过不想吃药了啊……”我放下碗筷看着阿妈,说着说着,眼眶里止不住地溢出泪水。 “我啷个知道哪个药管用……以前的药吃了那么久,也没见得管用……”阿妈也委屈地抹起眼泪来,她像是攒足了勇气,才攥着我的手说:“幺儿,今后他犯病的时候可不得上前去,听到没!” 说这话的时候,阿妈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一定是被那只羊吓得落下了阴影。 第9章 瓦缝里的星空(9) 【十四】 咩…… 咩……咩…… 羊圈里尘土飞扬,我和阿妈从两头堵,可那些羊就绕着我们跑来跑去。那些一身白花花的家伙看着呆呆的很可爱,其实机灵得很,若是看见你推着料车进来早就围过来了,若是见你要抓它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灵活! “哎!幺儿!你身后那个,那个也可以!” 阿妈反应快,她用手一指我身后,我直接转身抱住了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半大小公羊。小公羊被我拽住了一条后腿,死命地蹬踹,拖着我在羊圈里转了一大圈,滚得我满身都是尘土和羊粪球,它这才累得站在那里喘气。 五六十斤重的半大羊最好卖,因为这个月龄的羊正是长得最快的时候,嘴壮,也不爱闹病。羊贩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买去,仅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催肥,转手就能高价卖出。若不是急等着用钱,没有哪家会愿意卖这样的羊。 “成了不?” 羊贩子都看累了,他把皮卡车的后槽关上,远远地叉着腰问。 “再抓两只。”我丢给羊贩子这句,伸手指给阿妈看:“那只!那只也够大了!”我们俩又合力围堵一只半大母羊。 阿妈不让阿爸进来逮羊,怕他累着了又犯病。抓羊这累活,男人来做也许一会儿就能抓十几只,我两个累得气喘吁吁,抓了好久才凑够一辆小皮卡车。羊贩子把台秤摆在地上,把羊一只一只地放到筐里过秤,阿爸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打秤,生怕贩子耍滑。 “一共是……十六只,八百九十六斤,四千七百四十八块八毛。” 阿妈擦着额头的汗,一挥手道:“多给点!人家都给五块五,你啷个才五块三?……” “大姐俺这个筐的重量都没给你刨嘞!俺这个筐也得有二斤吧!每只给恁添了二斤了都!” 阿妈又说:“那你把筐刨了噻,按五块五!” 羊贩子急了:“大姐恁这个人怎么回事嘛,恁卖不卖嘛……” “卖卖卖!差几块钱的事,就这么的吧!”我赶紧劝阿妈,生怕贩子一生气不收了,我们可是急等着这笔钱用。阿妈这才不情愿地收了钱,给了我几张,又问我:“你认不认得路?知不知道买哪些药?” “认得!……等一下!” 羊贩子刚刚发动了皮卡车,我又开门从车上跳下来,跑回了屋里。阿妈不解地看着我背着提琴包从楼上跑下来,又钻进了皮卡车里,她朝着车尾大声喊道:“你啷个还要去市里拉小提琴?你买了药早些子回来!” “噢------!我知道------!”我探着头说。 ………………………………………… 【十五】 “您好!欢迎光临!需要点什么,请里边看。” “您这……有小提琴吗?” “有,在里边。我们店里有国产的金音的,红燕的,星海的,也有便宜的练习琴,您看看想要一把什么价位的?” “我不买琴……我卖琴……” “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店不收二手琴的。”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市里,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乐器街。阿爸带我去上过课的那家店,曾经是我对市里一切向往的根源,现在我兜兜转转绕着走,像个小偷、流浪汉,不敢被店里的老师看见。 我身上背着的这把琴,它曾是那个来村子里采风的大哥哥的心爱之物,他把它送给我,是因为我对它的喜爱。它曾带给我无数的快乐,它美妙的声音带给我无限的遐想与向往,它让我成为学校里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它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童年,可它却无法改变我的人生。 怀揣梦想很容易,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而我至少,要做一个敢于醒来面对现实的人。 我走进了对面一家乐器店,店内逼仄昏暗,还有一股混合着潮气和烟味的味道。如果我的琴有灵性,这里一定不是它喜欢的归宿,但这却是整条街唯一收二手旧乐器的店。 我不喜欢二手乐器店的老板。穿着邋遢,态度冷淡,看得出来他并不真心喜欢乐器,只是恰巧做了这一行。 “什么牌子的琴?” 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又问:“哪年买的?” 我说,这琴是我七岁那年,有个学音乐的大哥哥来村里采风送给我的,今年我十六岁了。 “拉两下,听听声音。” 我把琴包从肩头卸下,用手擦了擦柜台上的灰尘,把琴包平整地放好、打开,握着琴颈小心地拿出来,架在肩头。我用琴弓轻轻地摩擦琴弦,像每次练琴或演奏前一样,仔细地调好了四根弦的音准。琴弓架在琴弦上,我闭着眼,端正站好,就像站在了一个空旷的舞台上。 《苗岭的早晨》,我好喜欢这首曲子,可我至今都拉不出当年大哥哥演奏时的那种效果。像朝日金辉,又像黄鹂啼翠,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灵动,我便听到了微风拂过山林间的阵阵松涛,听到了雨后春笋拔节的声音。我多想让每一个人都听到我曾经听到过的生命的吟唱,可我只会演奏大哥哥为我简化改编的版本…… “嗯。琴的声音不错,拉得不行。” 我静静地站在老板面前,和我的琴一起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二百吧,行吗?行我就收了。” 老板给的价远低于我的预期,可我又没有骨气转身走出去。我摇了摇头,缓缓比划出“六”的手势:“六百……” “你知道,你这把琴值多少钱吗?”老板好像早就料定我不会同意二百的价格,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事,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我,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为什么要卖琴啊?” “我阿爸病了,要常年吃药。我要给他买药,以后也不会再学琴了。” 我就那样站在老板的面前,垂下的右手里提着我的琴和琴弓。 过了许久,老板才好像终于想明白,他从抽屉里拿出六百元放在桌上,而后同样一言不发地坐在柜台后看着我。 第10章 瓦缝里的星空(10) 【十六】 一晃,平梁哥去深圳已经快三年了。他不常往家里打电话,就算打来,也很少和我说话。他大概还以为我在心中埋怨着他。男孩子就是这样,岁数越大,越不愿意解释了。 后来在和阿妈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平梁哥在深圳这几年过得可能也并不好,他已经辗转换了几个工作,仍然没有彻底落住脚。这可能也是他不愿和我说话的一个原因吧。 不过,就算平梁哥过得再不好,他每半年仍然会往阿妈的卡上打些钱回来,虽然也没有很多,但基本上能够抵消给阿爸买药和定期复查的开支。 阿爸这两年衰老得很快,可能是那个病闹的,身体大不如前,不是咳嗽发烧就是这疼那疼,小毛病不断。他说这都是吃药吃的,吃药让他机能紊乱、性情大变、思维呆滞还总出幻觉。可阿妈每次对于不能减药这件事态度都十分坚决,从街坊四邻到亲朋好友都拿阿爸当作精神病人看待,阿爸因此有些抑郁,似乎是放弃了。 多亏阿妈的坚持。我现在也认为,要不是阿妈这么多年坚持让阿爸规律吃药,他的病情可能发展得更快。 他每次发病真的很可怕,轻则目光呆滞不认人,重则因为出现幻觉而变得很有攻击性,关键是,他发病没有征兆、不分场合。家里的每个人都因此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虽然阿爸好着的时候偶尔也会内疚,说些“对不起家人”之类的话。 我不敢让他去学校参加家长会,怕他会吓到我的老师同学。阿妈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外出,怕他突然犯病会伤害到自己或他人。阿爸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被以爱之名的看护所约束,捆绑在所爱之人的心扉之外。 其实,阿爸不知道,就算没有那个病,一个十七岁女孩的心扉,他也已经很难敲开了。 “李幺妹,你高考志愿打算怎么报的?” “我打算……我还没有想好……” 我和小安像小时候一样,肩并肩地走在放学的路上,他问起我的志愿,我说了谎。我并不是没有想好报哪所大学,而是不确定,我是否应该也像平梁哥以及我的两个姐姐那样,该扛起家庭的屋顶了。 “对了,幺儿,你那么喜欢拉小提琴,不如你报音乐学院吧!” 小安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炯炯发亮。 “音乐学院哪有那么好考……”我微微地笑了。 “你从小拉琴拉得那么好,一定没问题的!” “音乐学院算艺术类,是要提前参加艺考的。” “那你现在就准备啊?还有时间。” “小安……” “幺儿,你一定能行的!” “小安,我现在不拉小提琴了!……” 小安好像听到了什么洞心骇耳的事,错愕地站在街边看着我。我用手撩起耳边的发丝,低下头说:“我把琴卖了。” “卖了?!什么时候?”小安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去年。” 见我不想多说,小安也不好再深究什么,又陪着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在即将分别的那个路口,小安忽然心神不宁地攥着手,犹豫着说:“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我打算报西北师范,我觉得我能考上。如果录取了,明年我就要走了……” “……嗯。”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小安终于按耐不住情绪,他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恨铁不成钢似地大声地说:“李幺妹!我喜欢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学习好、会拉琴,可性格孤僻,同学们不敢接近你,就我总是找机会接近你,我不是喜欢你拉小提琴,我是喜欢你呀你知道不知道!从小学到高中,我一开始不敢和你说话,就在放学后跟着你,后来陪你一起走这段回家的路,是因为我喜欢你啊!你知道不知道!” “小安,我……” 不允许我说话,小安一下子把我扯进怀里,用他温热的唇覆上了我干涸的唇。 我多想也告诉他,我也喜欢他好久了,真的是喜欢了好多年了!我以为他那次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怕就那样失去了他! 奈何他一片如此缠绵的深情,我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炙热到睁不开眼,燎烧得说不出话。〔本段屏蔽〕 第11章 瓦缝里的星空(11) 【十七】 十七岁零317天,我做了长这么大以来最出格的一件事。 也许我本来也不是个乖乖女,只不过像被长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看起来温顺听话而已。 我知道,无论如何,在阿爸阿妈眼里,这件事一定是我做错了。可我并不后悔,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那感觉就像是傻傻地不相信,那么美好的青春怎么舍得让我付出代价。 小安送我回去,我们一路沉默,手却一直拉在一起。直到再次走到那个分岔路口,小安松开我的手,习惯地告别。我两步一回头地看着他的笑脸,再三犹豫,终于还是说:“你再送送我吧。”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为何如此依依不舍,依依不舍却又没有抓住在路上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多说说话。人真的好矛盾,此生必走的路,只是早走了几步,向着杂草丛生的未来打探了几眼,心中就会有了内疚和负罪感,尽管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家的院门远远地出现在眼前。这条我自己走了无数次、不能再熟悉的小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小安而变得有些陌生。 “鞋带!” “啊?……哦……” 小安指着我的鞋子,我才看到右脚的鞋带松了。我蹲下身去,发现鞋带不是松了,是断了。 “没事,我回去再弄吧。” 在离家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我们彼此留恋地轻声道了别。 “……小安!” 走了几步,我又不禁转身叫住了他。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莫名浸透了一种悲凉,那感觉就好像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把双手捧在面前,惴惴不安地对远处的他说:“小安,你等我进了院子再走吧……”那时他微笑着,向我挥着手,像宠一个撒娇的小孩子似的说:“好,听你的,快进去吧!” 我忘不了关上院门的那一刻,一切美好的憧憬和幸福感仿佛都从我身体里被生生剥离出去,剩下的只有畏惧、羞愧和像洪水般扑面而来的自责。 “哼,还知道回来噻?” 背后传来阿妈的声音,鼻腔里哼出冷冷的鄙夷。我这才发现,阿妈和阿爸正坐在堂屋的方桌前,二人气得脸色铁青。 阿爸侧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桌沿,看都不看我一眼。阿妈给他顺抚着后背,口中嗫嚅着安慰他:“别生气别生气,我来问。” 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生气,也知道他们准备要问什么。我本来也没有打算逃避。 “……昨晚去哪了?”阿妈的语气中明显克制着愤怒。 “在县里。”我回答得诚实。 “住哪了?” “红骐宾馆。” 阿爸听到这,胸口明显起伏得更厉害了,他怒瞪着一双眼,看着我和他之间的某处地面。阿妈加大了揉抚他后背的力道,好似怕他一口气憋住。 “……跟谁?”阿妈咬着牙,努力保持克制。 “小安。” “啊呀呀!!” 阿爸突然爆发,嘴里大叫着,把面前桌上的茶壶茶碗全部扒到了地上,又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瓷质的茶具接连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桌面撞击在地上弹起来好几下。我吓得脑袋里一片空白,戳在原地,大气不敢喘一声。 “幺儿!!”阿妈也终于按捺不住,伤心欲绝地哭喊:“你丢不丢人?!害不害臊?!你还要不要脸?!!” 我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背,快速抹去了溢出来的泪水。阿爸阿妈终于开骂了,我不知道院外的小安会不会听到,听到了又会是怎样一种心境。我好像已经顾不了这么多。 阿妈的拳头和巴掌像下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肩头和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烙在心里。阿妈边哭边打,边打边哭。有好几下,我被她推搡得摔在地上,又赶紧爬起来站好。 阿妈发泄着怒火,可当阿爸站起来向我走过来,随手从地上拎起一条折断的桌腿,阿妈拼命抵在他身前,抱着他说:“老汉,老汉!……铁的可不行,把幺儿打坏喽!老汉!……” “啊------!……” 尽管阿妈极力地推挡,可我还是挨着了一棍子,左腿顿时跪在了地上,血顺着膝盖的后窝流下来,星星点点地红透了裤子。我跪在地上用手撑着身体,散开的头发垂在面前,疼得额头上冒出薄汗。 阿爸挥舞着桌腿,还在努力挣脱阿妈的阻拦,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凶狠的光泽。我真正感到了危险,因为不管阿爸当下是不是又犯了疯病,他真的是想要用手里的铁棍打死我。 “幺儿!你傻啊!还不快上楼去?!”阿妈回着头,声嘶力竭地喊我。她脸上红筋蜿蜒,头发一绺一绺地浸在眼泪里。 “哦哦……” 我回过神来,忍着剧痛跑上了二楼,跑进我自己的屋里,插上门,祈求阿爸不要上来。 我听到阿妈在楼下极力劝阻,痛苦地挣扎,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我卧室的这种木门,别说是一个发了疯的男人,就连我自己都能一脚踹开,他 · · · · · · · · · · · · · · · · · · ----------完---------- 2020年12月18日凌晨 占架 第十二章占地 “前面就是服务区了,坐的累不累,要不要停车下去休息一下?” “好。” 一辆白色的轿车打着转向灯,从高速匝道拐下来,停在了津北服务区的停车场里。两声关门的声响,一声锁车的声音,女孩伸了个懒腰,顺势自然地挽起了男孩的胳膊,进了便利店。 “就买两瓶水吧,吃的就不用买了,顶多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婚礼几点钟开始?”女孩问道。 “中午十二点。放心,时间还早,我们到了再换衣服都来得及。现在年轻人都比较忙,很多都选择办简式婚礼的。” 女孩忽然又问:“到时候,你紧张吗?” “紧张?……本来不紧张的,被你一问,反倒有点紧张了,”男孩笑了笑,看着女孩安慰道:“没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女孩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个果酱面包,看着男孩:“还是买一个面包带上吧……?”男孩微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结了帐。 车子又上了路。一路向东,明媚的阳光照在驾驶室里,晒得人慵懒困倦。女孩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睡着了,白净的脸颊被柔顺发梢半遮半掩,青春的影子映在了车窗玻璃上。 电台里播放着介绍崔健的节目,女主持人亲切的声音娓娓道来,故事之间偶尔穿插着九十年代的老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耳边听着熟悉的旋律,男孩的胳膊杵在车窗上,右手扶着方向盘,不时轻微地左右摆动。 时间过得可真快,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在拉莫尔,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男孩侧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孩,脸上微微泛起笑容。 车子开到酒店时尚早,婚礼现场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在布置,多数亲朋好友还没有到。换下了工作服,男孩和女孩从工作者模样一下变回了青春年少的样子。 “嘿!林涵!祝贺你呀!” “梅子姐?你们已经到啦?” 原来,梅子姐和李艳也是一大早从外地驱车赶来,和林涵他们前后脚到。梅子姐兴奋地帮林涵理了理领口,又后退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激动地说:“这小伙儿,越长越帅气了呀!来,这是我和李艳的红包,快拿上,恭喜恭喜呀!” 林涵接过红包,右手揽在身边女孩的腰际,略显腼腆地说:“谢谢梅子姐,谢谢李艳呀!我们都说了不收红包,这多不好意思……” “哎!哪能不收红包?就算你不收,你也挡不住我们要表达一下心意呀!”李艳也说,说着拉起了女孩的手,“快让我们看看!瞧瞧,这是谁家的姑娘,多漂亮!” 被人这样面对面地直接夸赞,女孩还有些不好意思。梅子姐的一句玩笑,“林涵啊林涵,你如实交代,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人家的,嗯?”让女孩更加笑得红了脸颊。 林涵灵机一动,岔开话题问:“哎?咱们单位就你们两个来了吗?还看见谁了吗?” “应该就我们俩了吧……何主任出差了,杨领队本来说要来的,刚刚路上跟我们说临时又被叫去总公司了。”梅子姐说着,自觉地拉着李艳找到了“女方同事、同学”那一桌坐下。 婚礼开始前,宾朋陆续到场,有亲戚家的小孩子在嬉戏追跑。人多了,现场渐渐变得噪杂热闹起来。有几个年轻女孩寻着桌牌也找到了这桌来,礼貌地打了招呼,笑着说:“你们好,我们是研究生同学。” “哦,对对,就是这桌,欢迎!请坐吧!” 梅子姐抓起桌上的喜糖和瓜子,热情地分给在坐的客人,一边吃着一边给那几个年轻的女孩讲述着当年在拉莫尔的经历,引得大家纷纷谈起团组里的趣事来,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 亲朋好友差不多都入了席,场内的灯光暗了下来,现场也安静下来。一束聚光照亮了礼台,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介绍新人的浪漫小片: 男孩的阳光帅气是小时候穿着海魂衫的艺术照,是篮球场上一抹跳投的身影,是登山队员身披的一道霞光;女孩的青春可爱是艺术节上翩翩起舞的小夜莺,是大学生话剧《李尔王》里的考狄莉娅,是图书馆里从书架间倾洒下来的一道暖阳。 主持人在动人的乐曲中走上礼台,用优美的词句和磁性的声线向着拱门发出邀约。当聚光灯映亮了百花簇拥的幸福之门,最真挚的祝福全部投向了爱的焦点。那里,站在唯美光晕之中的,是今天这个美好时刻里绝对的主角: 那真的是刘韵诗吗,她的纤腕装点着鲜花轻扣于身前,如孔雀翎羽般的点点星光衬托出曼妙的曲线;白色的薄纱轻盈地覆上了温婉似水的长发,精美的发饰在白皙的颈边闪耀着水晶般的光鲜;一席雍容华美的大拖尾婚纱宛若倾泻而下的天河,纯洁了人世;一双楚楚动人的眉眼仿佛望穿了千年,温柔了时间。她在等待,待鹊桥对岸的少年手持着鲜艳的花束,乘着誓言迈过天堑,郑重地牵起她的手,从此不论风霜雨雪,一眼便是万年…… 当刘韵诗坚定地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的时候,梅子姐落泪了,她用手一边揩着不断溢出眼眶的泪水,一边激动地拍着掌。 不知不觉,林涵站起了身,李艳也站起了身,亲朋好友都纷纷起立鼓掌,用最热烈的掌声祝福相拥的两个人。 “梅子姐,你还没有新娘的父亲坚强。”林涵的眼圈也红红的,可他却努力用着一副戏谑的语气劝导。梅子姐“噗嗤”一下破涕为笑,擦着眼泪,看着林涵和张婷说:“你们俩证都领了,快点办婚礼啊,我还等着去喝你们的喜酒呢!” “一定!一定!”林涵揽着张婷的肩头说。 礼成,喜宴开席。 新郎新娘的父母趁着新人换礼服的空隙,首先向来宾席敬了一圈酒。到了“女方同事、同学”这桌,由于只有林涵一个男生,还开了车,没有人喝酒,于是这桌便由新娘的妈妈提杯,用饮料敬饮。 “小伙子,你就是林涵吧?” 同饮过后,新娘的妈妈并没有立即去敬其它桌,而是慈祥地笑看着林涵。林涵不知她缘何会这样问起,他努力抚平了心头被意外激起的一小圈涟漪:“我是林涵,阿姨。” “你们这个工作老出差哈?……” “哦呵呵,是啊阿姨,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的。” 林涵微笑着,新娘的妈妈也含着笑看着林涵,直到她被新郎爸爸礼貌地提醒后面还有好几桌,才笑着感谢他们大老远赶来参加韵韵的婚礼,客套示意他们吃好喝好。 回过头来,梅子姐半开玩笑地给在坐的年轻人介绍经验说,两口子要是都是这个行业的应该更能互相理解,像她老公就不是这个行业的,但幸好他能理解,每次她出差,她老公都能把家里照料得很好。 新娘的敬酒礼服换好了,刘韵诗一身大红色的中式霞帔,头戴金钗,一抹胭脂红唇又是另一种绝美风韵。 那几个女同学见到如此漂亮的“舍友”都忍不住和她拥抱,口中说着自己将来也要穿中式的婚纱。梅子姐和李艳也张开双臂迎接,见到她们,刘韵诗太激动了,她根本顾不得别的什么,一下子扑倒了她们怀里。 “你好,恭喜恭喜呀!” “你好张婷!以前听林涵说起过,今天见到,果然是端庄美丽的小姐姐呀!” 刘韵诗和张婷的手拉在一起,女孩之间似乎有着一种旁人无法知晓的沟通力,又像是一种天然的熟悉。 至于林涵,他现在就微笑着站在眼前,他和刘韵诗之间的距离像是在拉莫尔的楼梯口那样触手可及。那次,他们也是这样无言地望着彼此,那时她还穿着外国朋友馈送的异域服饰。而这一次,她的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他们之间的距离再也不止一臂握手那么远。 也许是怕这样相视久了徒增麻烦,林涵也调皮地伸开了双臂要抱抱,刘韵诗笑得扶额,从她纤细手腕上垂下的大红色锦缎袖口也随之诙谐地抖动,幽默的气氛一下子打破了短暂的尴尬。 一时间,刘韵诗的心情如青空朗日一般,忍不住就想模仿着当初林涵的样子开一句玩笑:“why the hell are you driving so fast?” 林涵倍感意外,也忍俊不禁地回道:“wish you back soon!” 梅子姐干咳了两声,戏谑地提醒说:“喂喂,现在这么多翻译在场,你俩说英语?” 梅子姐不说还好,梅子姐这一说,刘韵诗和林涵更是笑得捧腹弯腰,眼泪都要出来了。 何必太在意这两句里面各自藏着什么样的双关语,除了当事人,谁又知道呢?就当作是两句完完全全的笑话罢! 那一桌在场的所有人也都被这突然而至的笑点感染,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就是忍不住好笑。 “我们一起合个影吧!” 梅子姐掏出了手机,交给了邻桌的一个客人。梅子姐教他怎么使用的时候,每个人都抓紧时间理了理衣服、捋了捋头发,想要把最好的面貌留在照片里。 “来,都看这!……一,二,三!” “茄------咂!” …… 故事真正的结尾是,刘韵诗在第二次回国的时候并没有在微信里写出“我也有点喜欢你”这几个字。 那天,车队拥堵在距离伊卡堡国际机场还有几公里的地方,刘韵诗是给林涵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但她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这样直白地表示过。那几个字是林涵自己加上去的,是他猜的,怀着对一切的美好回忆。 林涵的猜测是基于刘韵诗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微信。那天婚礼后,梅子姐把合影发给了大家,而刘韵诗除了感谢大家来参加她的婚礼,还把合影发给了她的妈妈。 刘韵诗给林涵发过的最后一条微信,就是转述了她妈妈给她的回复:「我妈说,你看林涵那小伙子多好,文质彬彬的,又懂礼貌。」结尾是个笑脸的表情。 这是刘韵诗给林涵发过的最后一条微信,这便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 · · · --------------完-------------- 2020年8月8日凌晨 · · · 占架 本章占架,是为了本书不被定期清理下架,让想看的人还能看到。 占架 本章占架,是为了本书不被定期清理下架,让想看的人还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