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华长公主》 第1页 [古装迷情] 《裕华长公主》作者:琥央【完结】 文案: 陈淮汜曾是琴奴,被裕华长公主赶出皇城,名声扫地。 如今他为摄政王,独揽朝政,对皇室虎视眈眈。 世人皆道,陈淮汜心狠手辣,非常人可比。 皇位易主,是必然之事。 * 裕华长公主赵棠昏睡了七年。 一睁眼,幼帝正伏于她榻前,陈诉朝纲紊乱,奸佞当道,要她主持大局。 * 曾经的卑贱屈辱,痴心妄想,沁毒入骨,让他为之疯魔。 唯她可解。 内容标籤: 强强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棠 ┃ 配角:陈淮汜 ┃ 其它:赵桓 一句话简介:强势貌美长公主与深沉内敛摄政王 立意:心中有光,自立自强 第1章 醒来 等到你了 秋风瑟瑟,雨水拍打屋嵴。 微凉的雨花儿透过门扇飘进来,赵棠醒了。 她躺在床上,薄软的被褥堪堪覆在肩头。入目是绣着锦鲤绕荷的月白蚕丝帐顶,殿内点沉柏香,丝丝缕缕的烟雾直绕到帐内。 有人正伏在她的床边,呜呜地哭。 赵棠最后的记忆是负荷父皇尸首的鎏金棺木从宫道走过。帝王薨逝有制,棺木司仪趁夜而出,由后宫妃嫔皇亲国戚、百官、宫人守卫随行至皇陵,浩浩汤汤。她没去,站在高高城楼上目送数千数万的白纸灯笼护送棺木渐远。 正是那个冰凉沉寂的夜晚,她被人推下去。 这几日她偶尔会听到嬷嬷侍女们远远近近的低语,什么时辰,该翻身了,该餵药了……她昏昏沉沉,不能自主,由人伺候着,从她们的话语判断自己的情形。哭声每日不断,今天早些,明日晚些,总是要来,哭得她以为自己将死,或者已经死了。 一颗心慌慌乱着,又闷又堵,她就醒了。 伴着雨声听那哭声,赵棠发现身体还是不能动。 是了,从那么高的城楼掉下来,还不知道有没有缺胳膊断腿……她缓缓平復着唿吸,床边哭着的小人儿突然抬起脸。 这是缩小版的父皇,圆润的脸上有双圆熘熘的大眼睛。稚气满满,眼泪鼻涕一把,额头都是汗。 殿内就他跟赵棠,两人四目相对,这张小圆脸喜出望外:「阿姐,你醒啦!」 这一声让那挂着的鼻涕都飞了,小圆脸一愣。 赵棠怔怔。 小圆脸变成小红脸,捧着袖子胡乱擦去剩下的鼻涕,才朝外大声嚷道:「来人,叫太医,我阿姐醒了!」 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闻声而动,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来,小碎步踩地地板砰砰响。 内侍王喜走进来,捏着嗓子哎哟作声:「陛下,您怎么又哭成个小花猫了?」 乱糟糟的,有人小声说着什么,有人往前来行礼,不多会儿有人将她的手从温软的被子取出,隔着巾帕把脉。 赵棠半垂着眼眸无精打采,眼里只有那个小圆脸。他穿着一身淡青团云纹锦衣,头顶暗黄色瓜皮小帽,欣喜不能自抑。 小圆脸任她看,只是他有点疑惑,便道:「阿姐,你认得我吗?我是五皇子赵杭,小时候你还抱过我……你,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一旁的王喜跪地补充道:「长公主殿下,您躺了七年,陛下已经登基了……」 ……七年,七年了。 赵棠的生母是故去的先穆奉皇后。穆奉皇后是沈国公主,和亲嫁给庆元帝。穆奉皇后共生一子一女,大皇子赵杞五岁落水夭折,穆奉皇后落下心病,时常卧床,四年后才生赵棠。赵棠一岁时,沈国又送来和亲公主,是为湘贵妃。湘贵妃是穆奉皇后胞妹,入宫九年无所出。第十年,湘贵妃有孕,穆奉皇后久病不愈薨,湘贵妃生五皇子赵杭。后位空悬一年后,湘贵妃升为后,五皇子赵杭为太子。又一年,庆元帝积劳过度,于一个冬夜驾崩养心殿。 赵杭刚出生时,赵棠是抱过他。温软有肉的小娃娃,用力握小拳头挥舞着,口里流口水,脸颊鼓鼓的。当时的赵棠俯身想看看这小娃娃有没有长牙齿。湘贵妃却突然推开她的脸,将那小娃娃抢走了。下一刻,却是父皇进殿来。父皇神色冷淡,没说她什么,但十分欢喜地抱着那小娃娃逗弄…… 赵杭见她不答,就凑近了些:「阿姐,你认真看看清楚。你记得我吗?你能说话吗?」 父皇驾崩,这小娃三岁在棺木前诸事不懂,怕都不怕,被宫嬷嬷抱着又跪又拜。一顿折腾,才哇哇哭起来。 乍然间变成个十岁大孩童,热情朝她笑……赵棠淡淡一笑:「记得。」 她许久没开嗓,声音都喑哑无力。 赵杭默默地看着她,眼眶又红了:「那就好,阿姐你慢慢将养身体。」 这张脸哭过后,白的白红的红,看着可怜。赵棠问:「你哭什么?」 「我,我这是欢喜,」赵杭边掉眼泪边抽噎,「阿姐躺了这些年,许是不知道,我母妃三年前没了。这世上,就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是世间最亲近的了。当然,我与阿姐更亲近些。母妃临终前还一直让我常来探望阿姐,盼着阿姐早日醒来。太医前些日子为你把脉,说近日会醒,果然……阿姐,我可等到你了。」 赵棠一愣,他母妃没了?记忆中的湘贵妃,刚入宫时并不得宠,日日都往皇后的朝凤殿去,与母后说些沈国旧事。穆奉皇后大湘贵妃十岁,虽是年岁差得多,但一样是和亲公主,同母所出,嫁给了同一人,她们两个人关系便越来越近。宫中的老人们都说,皇后若是再年轻些,湘贵妃与她站在一块,便是一对双生姐妹花,毕竟都是美不可及,雍容温柔。 第2页 这对姐妹长得像,现在又多一样,一样短寿。 赵杭想到母妃,眼泪汪汪。 这赵杭,还是半大孩子,看着一团孩子气。那抽噎声听得心里闷得慌,赵棠嘆道:「别哭了。」 她的声音软而无力,听着不是命令,倒像是哄他一样。赵杭这才收了眼泪,一双眼却不住看赵棠。 幼时这位皇姐抱没抱过他,他哪里还记得?都是宫人们说的。这位皇姐常常进宫,但赵杭对她全无印象。他虽是个孩子,但登基后鲜少得闲,忙得很。人们都说裕华长公主受伤病重,兴许要长睡不醒。在他的记忆中,这位皇姐就一直躺着。万事无忧,闭目不动,像睡着一样平静。头枕乌髮,一张脸常年都是白的惊人。 以前赵杭不喜欢到这来,虽然长公主府收拾齐整干净,常年燃香气息很好闻,但她太虚弱没有生机,就那么躺着,只有餵完了药,她的唇才会红一些。偏偏那样子看,又像躺卧着的绝美艷尸。赵杭不知道她昏睡到什么时候就死了,一直很害怕。 近些天,太医说要与长公主多说说话,这样醒得快。赵杭不得不来,他害怕地不行,就哭。不料,赵棠竟被他哭醒了。 醒来的赵棠面目沉静,一点都不可怕了,还有几分脸熟面善,赵杭想与她多亲近亲近:「阿姐,以后我每日下朝都来看你。」 太医把完脉,跪地笑道:「给陛下及长公主殿下道喜,殿下今日得醒,是奇蹟!只是殿下实在躺太久了,还不能坐卧自如,需医女再按摩数月……再慢慢学着,想来年后就能恢復成常人。」赵棠是尊贵的裕华长公主,当年从那么高的城楼下来,按理说是没命的,但兴许是因为有人在下面垫着,她还有一口温热气。太医署的人日夜照看,都不敢保证她能醒。这么多年,就一直用珍贵药材吊着,时时伺候着翻身餵药。这样精心照顾,才有今日! 内侍僕从跪倒一片,连连称喜,赵杭拍手笑道:「如此甚好。王喜,带人下去领赏。」 殿内的下人乐得磕头谢恩,一一退下去。 留下来的几个内侍要拿帕为他擦脸,赵杭忙挥手:「我自己来,你们都下去下去,我跟阿姐说说话。」 一阵闹哄哄过后,寝殿内又剩下姐弟两个。 外边的雨停了,想来是乌云消散,殿内便没那么昏暗。 赵杭像此前那样伏在床边上,揪着她的薄被褥,闷声道:「我这几日跟阿姐说的话,阿姐可曾听到?」 她听到小孩的哭声,没听到小孩说什么。 沉柏香就在四处缭绕,赵棠看着帐顶那游动的鱼儿,道:「记不得了。」 小圆脸深深地吸着被褥的气息,吸完了才抬起脸,凑到赵棠的耳边低声道:「那我再跟阿姐说一遍,阿姐可一定要记着。」 那些鱼儿来来回回围着那支荷,赵棠觉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道这些鱼晓不晓得,这么绕来绕去,是走不出这片荷塘的。 绝美的女子躺在床上,双眸落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说吧。」 小圆脸涨红了脸,轻声细语道:「阿姐,你长得真好看。」眉目含情,鼻尖挺立,连鬓角下颚都是姣好的形状。此刻醒来了,脸上的肌肤都在莹莹地亮,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赵棠微微一笑,满室生香。 「再不说,我要睡了。」从醒来至今,雨声哭声吵嚷声脚步声都没完没了。 赵棠真的困了,没心思应对他。 小圆脸怕她当真要这么睡过去,一张小嘴忙叭叭叭地说。背完长长的一通话,他还咽了咽口水缓缓,最后道:「如今朝纲紊乱,奸佞当道,只恨我太过年幼,尚无力应对。眼下只有阿姐能够主持大局,救我朝于水火。阿姐,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赵杭两岁为太子,当年的诏书还有赵棠的名,她为御命长公主,代掌玉玺印,位同皇太女。她年十三,却在庆元帝膝头长大,唯一的嫡公主,其他公主皇子没一个比得过她的荣宠。庆元帝上朝下朝都带着她。虽为女子,但身子并不娇弱,精力充沛,与庆元帝无二。庆元帝常嘆,赵棠应为男子。而她,的确是当皇子教养的。 赵杭前边的话又长又臭,不知哪个掉书袋的臣子教他的。年幼的新帝夹在各股势力之间,如同在热油上滚。他若是蠢些,不识这锅的冷热就算了,偏偏知道,还让人撺掇着找来。 这张长得跟父皇差不多的脸,就在她跟前晃啊晃……赵棠昏昏欲睡,突然打了个冷颤,彻底清醒:「你刚说的摄政王陈淮汜,是什么人?」 她问,赵杭就答。 不知过了多久,雨水竟又敲打屋檐。 这次的雨比先前的大,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玉盘。 第2章 医女 怕吓着殿下 秋雨如酒,缠缠绵绵,时停时落。 入夜,天就更凉了。夏竹怕进了风,便让侍女们将殿内的隔扇关了大半,只留一扇通气。 小皇帝已经回宫了,走的时候兴高采烈。夏竹观赵棠眸眼半垂,遮住大半黑幽幽的眼瞳,似睡非睡,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轻声道:「殿下现下感觉如何?要不奴婢先服侍您洗漱。」 赵棠下意识嗯了一声,听声音很陌生,就抬起眼看她。梳着双丫髻,穿着翠青的大宫女服,约莫十五六岁:「你是谁?」 「奴婢夏竹,是先前宫里一起调拨下来照顾殿下的。」跟她一批的大宫女,还有春月,秋夕,冬雪等八人。 第3页 赵棠不在意几个宫女,只问:「阮娘呢?」 阮娘是她的奶娘。 夏竹跪身下来,低着头回道:「殿下莫不是忘了?那日是阮嬷嬷跟您一起掉的城楼,她,她垫在您身下,听闻当时就没了……」 没了? 是的,阮娘的确跟她一起上的城楼。 茫茫的雪飘絮一样下,宫道上堆满雪,印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鞋印。护送棺木的人群走远了,新落的雪又在那些印子上盖了薄薄一层。满目是血,不只是她的,还有阮娘的,她垫在她身下,紧紧地抱着她…… 黑夜中,有人过来了。脚踏鹿皮靴,不过几步就走到她眼前,蹲下身子……想到这里,赵棠直喘气。天太黑,他的脸在暗处,她竟没能看清。 是谁?究竟是谁? 她伸手要拨开那层黑暗,终究是重重地垂落在地…… ** 寂静中,夏竹唿吸都要停止了。跪地盯着黑沉沉的碎雕花方地板,将身子伏地更低更低。 不能动弹的赵棠望着帐顶,久久才道:「洗漱,我要用膳。」 就是这天下变了,朝堂变了,她依旧是长公主。 赵杭有一点说的没错,她要好起来。 她必须好起来。 ** 这几年长公主卧床不醒,每间隔一刻钟的时间,就需要翻身。每天晚上会有医女入内室,为公主按摩,活动手脚。日积月累下来,赵棠身体没有褥疮,肢体依旧柔软。只是常年吃流食汤药的缘故,比起二十一二岁的其他姑娘,赵棠身形就过于单薄。尽管如此,为一个不能坐卧的人洗漱,也需要四五个人合力。 从浴汤中出来,擦干水珠穿好衣裳,被褥重新更换。赵棠躺在床上,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冬雪几人端来了鸡蛋羹、肉糜粥、山药粥等几样膳食:「太医说殿下刚醒,该吃些容易消化的。」 赵棠不愿躺着吃,让人将她扶起,她不能发力,背靠五六个迎枕才能坐稳。 这一通折腾,赵棠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气,脸上虚白着,衬地那一双乌黑的眼瞳越发幽幽。 她尝试了几次,手还是动弹不得,便要夏竹餵她。 夏竹的动作很慢,得等她细嚼慢咽吞下去,才上第二勺:「这些东西虽好消化,但殿下也不宜多吃,得循序渐进,今儿每样吃两勺就是了。」 赵棠只是微微点头。 与现在的她而言,坐着简简单单地吃点东西,都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 太医说的夸张,其实以如今这副底子,只怕年后她都未必会恢復如常。以前的她上马纵跃,与京城中那些常年纵马的将门姑娘无二。而她躺了这些年,绝对难以恢復到那种程度。 站在一旁的春月时不时为她擦拭嘴角,赵棠抿了抿唇。跟前所有的侍女嬷嬷,都是脸生未曾见过的。 以前在她殿前的人,几乎都是宫里出来的。满二十五的宫女会放出去,也有情愿留下的宫女嬷嬷,但应该都被换掉了。 白日那几个内侍,她也未见过,只眼熟那个跟着赵杭的王喜。 人变了,寝殿的布置却未变。屏风的方向,从房梁处垂下来的淡青色纱帘,随着晚风簌簌动着,还有那熟悉的沉柏香。 七年了,从十四到二十一岁。 物是人非。 殿内烛光摇曳,赵棠很想阮娘。 ** 晚膳用过,又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赵棠才感觉饱了。 夏竹正要扶赵棠躺下,赵棠却道:「我还不想睡,你给我念书。」 「回殿下,奴婢不识字。」赵朝的宫人并不都会认字,夏竹打量着赵棠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就道,「等会儿太医署的医女会为殿下揉按身体,奴婢先服侍您先躺下。」 赵棠默了默,由着她将自己放下。 可她又来解自己的外衫,赵棠不解:「衣裳都不穿吗?」这几日她昏昏沉沉,并未听过医女的声音,也不知道她要怎么按。 夏竹边将解开的外衫折好放在一旁桌子上,边道:「殿下每每按摩都会出汗,穿少些没那么难受。」 她并没有全部脱掉,还是留下一层寝衣。 外边还在下雨,风声和着雨声,赵棠陷在长枕头里低声道:「我现在冷。」盖着薄薄的被子,她也冷。 夏竹便将内室的屏风移到床边挡着,又在外头烧起两个炭盆。她放下帐幔,将床都遮严实了,一点都不走风了,才又轻声问:「殿下可好些了?」 帐子放下,床上就暗沉了。满目是昏昏的黑,赵棠道就这样吧。 外边传来动静,夏竹的声音有了起伏:「殿下,太医署的凌医女到了。」 医女的脚步声很轻,走地却很快,她一把拉开帐子。 打开帐子就那么一瞬,但赵棠看她长得极高大。夏竹算高的了,她比夏竹可能还要高一个多的头,比普通男子都要高。一身素衣简装,长衫宽大将身形遮住。脸上绑着一块黑面巾,将整张脸都遮住,只露出额头与一双眼。 她在看她,这医女似乎也在看她。居高临下,有种莫名的压力。 不行礼不说话,似乎不知礼。赵棠想将她看清楚。只是医女背着光,帐子里边又黑乎乎的,赵棠看不到这双眼什么样。 可她跨步上床,赵棠隐隐能感觉到她的重量……这床都被压地下陷了。 第4页 医女背对着她将帐子拉实,好好地掖在被褥底下。 她的床够大了,但这个人上来,床就显得小了。赵棠觉得这里有点闷:「你叫什么名?见本殿,为何以物覆面?」 医女却不答,隐隐看她指了指帐外。 她竟不会说话? 夏竹就候在外头,听问便答:「殿下,这医女名唤凌言。凌医女幼时得怪病,满脸烂疮极吓人,被凌太医家里人带回家抚养。后来养了数年,说是天哑。好在凌医女心细,加之长得高大,力气足,凌太医便教她按摩康復之术,这几年一直是她精心服侍殿下。凌太医说寻常医女,只怕力不足,与殿下无益。凌医女是怕吓着殿下,才遮住脸的。」 凌太医是白日探她脉的太医。 夏竹说话的时候,凌医女没有动作,只是沉默着跪坐在床尾的位置。 居然有这样的前情,赵棠看着不远那好大一团黑影,道:「那便近身来吧,今夜也劳烦你了。」 赵棠的声音很低,但足够帐内的人听到。 话落,凌医女就动作。 她是从双足开始的。 夏竹刚刚说凌医女力气足,等她按上身来,赵棠才知道这医女力气不只是足那么简单,还非常巧,她被按地很舒服。 她的手几乎都落在她的寝衣上,只是偶尔,会不避免按在她的肌肤上。 赵棠发现她的手很冷,冰凉凉的,很粗糙满是茧子。 那样的冷,每每触及,赵棠都会发颤。 凌医女果然心细,见她发颤便移开手,拉下寝衣,隔着柔软的寝衣揉按。 寝衣之下的这副身子,是赵国最尊贵的裕华长公主,纤细动人,肌肤滑腻。 她无助地在这里躺了七年,不见阳光。就是在暗中,依旧能看到手脚及脖颈露出来的肤质白皙。 她半垂着眉目,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身着柔软的月白寝衣,就像个寻常姑娘家,脆弱温柔,一点都不凌厉强势。 这样美,这样好,看着生生让人起一种莫名的破坏欲,去蹂=躏,去摧毁。 凌医女正给她活动两只腿关节,赵棠回忆着以前走路的感觉,一下一下地使劲。可她不能控制,只有凌医女控制她,她才能那么动。转念一想,日后再这般练这般活动,时间长了她自然就能控制,能自己走路。 只是凌医女的手太过粗糙了,赵棠猜想太医署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那帮人是不是见她高大,就尽给她派粗使活? 这般想着,赵棠道:「此后你搬来公主府住。这里不比太医署累,当是轻便简单,最……啊!」 赵棠低唿了一声,痛的冷汗直流。 却是凌医女突然用力,握着她的脚腕将她的腿按至腰胯处。赵棠似乎听到骨头的声音,她痛极。 她只叫一声,而凌医女的动作不停。随后是更让人痛不欲生的难受,赵棠就咬牙忍着。 夏竹被长公主的声音吓到,但是又不敢轻易掀开帐子,只好站在外头急急道:「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赵棠声音喑哑,痛的不行,只是簌簌流着冷汗。 夏竹说的没错,她的汗很多,穿少点还好受些。只是痛着忍着,她亦分不清自己流的是冷汗还是热汗了。 她不出声说停,凌医女就继续。双脚与双手弄完了,她将她整个翻了翻。 赵棠趴在被褥上,被那双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腰背……身上还有余痛,她不哭不叫,只是微微地颤抖着。 赵棠陷在长枕中,汗水濡湿了长发,她又痛又累,微微喘着气。按后背时,凌医女力道依旧很足,但熟悉了那力道,赵棠觉一切还可忍受。 她需要这种痛,这样她才活着。 不知按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赵棠感觉有一只手将她额上的湿头髮撂开了些。 那手又粗又冷,不像阮娘的手柔软温热。沉沉的药香向她重重压来,赵棠想着阮娘身上的甜软,终于忍不住在梦中低泣…… 夏竹默默地守在外头,只当自己听不见。 第3章 兄妹 精緻地跟幅画儿一样 翌日醒来,已过午时。 晌午饭吃的是赵杭送来的红豆粥,他来的时候,赵棠还没醒,所以他没多呆就回宫了。 夏竹餵赵棠吃粥:「这是陛下吃着好吃,特地让御膳房另做的,奴婢瞧着是比府里煮的浓稠软烂些……」 许是下过雨,天上连朵云都没有,只有一轮太阳高高挂。 殿内的隔扇大开,从外吹来习习凉风。寝殿两边是小院子,种着郁郁葱葱的花草,可惜午后被晒地一丛丛垂着脑袋,没什么精神。 两边的窗下都有长榻,赵棠后背堆满迎枕,才能支撑着坐看风景。身体还有昨晚揉按的酸痛,赵棠想起凌医女来:「以后如果夜深不便回去,就留她在府中歇下。」 她昨晚没熬下去就睡着了,不知凌医女什么时候走的。 夏竹在一旁含笑道:「其实凌医女刚成婚不久,她家里那位每天都会候在府外,不管多晚都会亲自接她回家去。」 凌医女有副好手艺,还有个好丈夫。夏竹语气羡慕。 赵棠想到在帐中时提到留公主府,那凌医女的劲就突然大了。原来如此,日后她就不提了。 这样的天气宜沐发,侍女们准备妥当,就开始为赵棠洗头。 第5页 温热的水沖洗过长发,香胰子鼓起丰富的白沫,夏竹几人边细梳那乌髮,边将那白沫从发端顺至发尾……这样的活,她们每几天就要做一次,已经很熟练。今日有点不同,除了偶尔的撩水声,还有女子的读书声。 识字的秋夕声音清脆,由她为长公主念书。 秋夕是这批大宫女中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圆俏的鹅蛋脸,一紧张,书就给她念的磕磕巴巴。 仰躺闭目的赵棠不说话,没人喊停,秋夕不敢歇,就那么继续念着……一边念,一边偷偷瞧着长公主。 赵桓站在殿门外,看到一幅美人卧榻酣睡,宫娥环绕沐发图。 只有那念书声是败笔。 他不让人传唤,抬步进来,走路带风。 其他人忙着给长公主洗头髮,秋夕是第一个看到四王爷的。正要起身行礼,却见他抬手作了个嘘声的动作。 男子眉目俊秀,秋夕躬身到一半,脸就止不住泛红。 念书声一停,赵棠便睁开眼。 赵桓已经走到跟前,俯身与她道好:「阿棠,还认得为兄吗?」 赵棠抬眉,只见他穿一身暗紫绣金线长袍,肤极白,面极瘦,正微微含笑地看着她。 这是四皇子赵桓,比她大几个月。听说赵桓长相肖其生母纯妃,众皇子中他脸最窄,亦是最俊的。 可赵棠与他素无往来,最多点头之交。 今日他不请自来,亦没人通报,赵棠心里微微嘆气:「四皇兄,你来了。」 意识到她的冷淡,赵桓收了笑,退开小半步。 他的眸眼呈浅琥珀色,站在榻一侧看她:「怎么?为兄亲自来探望,你不欢喜?」 赵棠闭着眼,都能感觉到赵桓的目光从上至下将她扫了个遍,肆无忌惮。 这么个探望法,她就像块案板上的肉。作为肉,她没什么欢喜不欢喜的,她只是跟他不熟:「如皇兄所见,我正在沐发。如此衣冠不整对着皇兄,未免失仪失礼。」 「亲兄妹,不必计较那些虚礼,你也松快些。」 他是不计较,她却没有跟他好到那个份上,能让他在寝殿看着洗头髮。赵棠睁开眼:「四皇兄除了来看我,不知还有何事?」 她急着让他走,他却偏不走:「我来问你话。」 她有什么事,要他来问?赵棠微微笑道:「那皇兄问吧。」 「不急,我得单独问你,等她们弄完再问也一样。」 太医署那边的消息,长公主虽醒来了,却动弹不得。眼下看来,确实如此。 赵桓有四五年没来过长公主府了,这里陈设依旧,不见其他公主府里的华丽,只有古朴简单。单看这陈设,可能看不出先帝对她的宠爱。只是这府邸颇大,比亲王的都要大两倍有余,毗邻皇宫,方便她随时出入。 先帝拿她当皇子养,要她做皇子公主中的第一人。可有嫡子后,就弃她立太子赵杭。什么位同皇太女,不过是让她做幼帝的辅臣。 现在的她,恐怕连辅臣都做不得了。 朝中的大臣换了一茬又一茬,世道都变了。 赵桓像在自己府中一样,从善如流地在榻侧坐下,拿起赵棠的手来摆弄。 这手纤纤玉指,肌肤雪白。他也白,两相对比,赵棠比他白得多。无力的手,软乎乎,又沉甸甸。他又是掂量,又是摸,觉得很好摸。 他的动作,赵棠不是没感觉。她有感觉,就是动弹不得。她想着赵桓原来就是这样的吗?他以前,可从未跟她笑过,更别说这么自来熟,与她触碰了。 一旁为她沐发的侍女们什么都看不见,埋头为她洗髮。 赵桓仿佛后知后觉,看她睁着眼,像生气又不像生气的样子,不由道:「我既来探望你,定是要好好看清楚的。只是男女有别,不好看你别处恢復地如何,只能看看你的手。阿棠,你这手倒是跟以前大不同。」 说着,他还用力捏了一把。疼得她蹙起眉头,他才低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七八岁时,打我巴掌的事?」 赵棠一怔。 她不答,赵桓就帮她回忆:「那时候我背不来书,父皇要罚我,偏偏是让你来打我。那一巴掌下来,我就想不愧是我的妹妹,真痛,你晓得我痛的几日没敢洗脸吗?阿棠,你以前不像个小姑娘家家,倒像是豪门世家的凶仆,仗着主人在,胆儿也肥,坏事没少帮着做吧?如今主子没了,躺了这些年,手都生疏了吧?摸着这手都没那时的劲了。可惜可嘆!」 一番话说地阴阳怪气,赵桓的神色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看他这样,赵棠像泄了气的球,无声道:「不是主子,是父皇。」 「那是你一人的父皇!」赵桓又捏她,这次捏的更狠。 他其实还说少了,当日打在他脸上的根本不是一巴掌,而是无数个巴掌。 皇子公主们一起在宫学念书,庆元帝却摆驾前来亲自抽背,背不下就罚。那日庆元帝心情不好,正好赵桓撞上来了,庆元帝就叫赵棠:「你来掌他的嘴。」 赵桓不得宠,但也是她皇兄,赵棠当时站着没动。 「怎么,父皇的话也不听了?」庆元帝站在堂上,平日吹鼻子瞪眼讲课的老师们垂手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父皇就那么笑着看她,「有错当罚,来日你背不下,我就让他打你的嘴。」 庆元帝容不得拒绝,所言就是命令。赵棠不能说不,只能服从。 第6页 第一个巴掌下去,还是轻柔的。 庆元帝冷呵出声,让她继续:「你这是什么劲?谁教的你软弱无力,再这样,大伙儿就给你们作陪!」 作陪的意思,就是要一起看了。掌嘴有什么好看的?赵棠被逼如此,只能用全力。每日牛乳羊乳人乳养着她,赵棠整个白胖,还是诸皇子公主中身子最结实的,甚至比同龄的赵桓还要高半个头。 七八岁的手,打在七八岁的脸上,一声又一声…… 那日的学堂很静,正是斜阳西下的时辰,暖黄的光照着一半的他,另一半陷在阴影中。 赵棠不想打,又想尽快结束。那道光明明是照着他,却把她也撕扯成两半。 在那一片光一片阴影中,赵桓就忍着,那双淡色的眼被夕阳照得发亮发红了,他不求饶,就看着她。 看着她欺凌他。 那时学堂都是人,皇子公主们、各个侍读陪读、宫人们、老师们……他们或默默地看,或默默地低头。 那天就像噩梦。 还是三公主赵嫒吓得哭出声,庆元帝才让停。 回忆此事并不好受,赵桓明显也想起来,笑意都淡了:「早知道我就求饶了,早求饶早结束。不过阿棠,你怎么不求饶?你若是求他,说不定我就不会被打了。」 过去的事,做都做了,赵棠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赵桓也没想听她的答案。他又把心思放在赵棠的手上,这手又软又滑没什么力道,他细细分析:「你这手,倒是适合入画。我府上养了好些倭国的画师,有的专门在人身上作画。不用笔,却用针在人皮上一点点地戳,一遍遍勾形勾线,再以染料浸染。画幅大的,纹上数月或者一两年,这么纹在身上,数十年都洗不掉……画师不好找,一张适合的皮亦难得。阿棠,你倒是长了身好皮。那日受了那么重的伤,多亏那么多膏药养着,生生消去那些疤痕,看着极好。」 他记恨就记恨,惦记她的皮作甚?赵棠闭上眼,平復着唿吸:「那你不如打我,拉到宫里去,当着宫人的面,叫上各个皇子公主……统统都叫来,把帐都算算清楚。」 赵棠要养身子不必外出,穿的是普通的上襦下裙。淡青的襦裙是不规则的渐变颜色,眼下像是被他气着了,隐隐地起伏着。 这几年她躺在这里,似乎又长个儿,长成个大姑娘,又白又漂亮,精緻地跟幅画儿一样,但不管长成什么样,芯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赵桓作安抚样拍拍她的手:「我是吓唬你,帐哪是这么算的,当我是什么人了?」 心情大好,赵桓将她的手好生生放回榻上,让侍女们拿大张的棉布来:「别磨了,既洗完了就快擦头髮,别让人着凉。我还有要事跟长公主说。」 侍女们不敢再磨蹭,她们上前给赵棠绞头髮,赵桓避让到边上看。她的头髮又密又长,动作要轻柔,不能揉搓,还不能弄散弄乱。 他目光大喇喇,赵棠就闭着眼不看他。 小半个时辰后,头髮才擦得差不多,被侍女们整齐地晾在榻上。 赵棠终于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侍女们都下去了,殿内就他陪着她。 赵桓慢条斯理地给她顺头髮,神情倒是严肃:「我现在宗务司当差,来这是要问你,当日你不守在皇祖母那里,为何会去城楼,为何会掉下来?兇手是谁?」 以前都是远远看着这个妹妹,现在她落入泥潭了,无力地躺在这榻上,才发现她长得真是好。 头髮干的差不多,既蓬松又柔软。赵桓手指圈着把玩,突然间捨不得丢开手去。 第4章 规矩 魑魅魍魉 宗务司顾名思义,处理的是宗室的事务。宗室亦有奇案命案疑案,各种鸡毛蒜皮的拉杂事,这些不交刑部官府,通常由宗务司出手调查或者居中调和。宗务司掌事的都是皇亲中辈分较高者,偶尔查宗室的案子,帮着遮掩宗室的丑闻……赵棠记得宗务司是晋王赵伦掌管:「晋伯父如今可还健在?」 晋王是与先帝同父异母的兄弟,是庶长子,年纪比皇祖母都大,今年该七十了。 赵桓就坐在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晋伯父来?不巧晋伯父前些天吹了风受寒,卧床数日,你这档事就落在我身上。」 宗务司名声好听,却无实权,整日累死累活,就围着宗室打转。 赵桓圈着她的头髮,用力攥了攥:「我问你那日的事,你还没正经回答,别扯旁人了。晋伯父是长辈,不必亲自劳烦他。阿棠,你就把知道的告诉我。嗯?七年前的命案,你是被人害的……怎么,你知道是谁,不敢说?」 ** 庆元帝的棺木出宫不久,就被侍卫发现血溅在城楼下的裕华长公主。 赵桓与二皇兄赵桐被宫人急急叫回来,赶到时只见朱红宫墙下,白茫茫的雪地上交叠的两个人,阮嬷嬷一条腿摔断了,不远处搁着。她蜷曲着身子,像护着奶娃娃那样抱着赵棠。太医署的人来探脉,说长公主还有气。 那么大的雪,阮嬷嬷尸体僵硬,也算护主有功。可为了救赵棠,还是让侍卫拿着铁锯锯掉她的胳膊,才将满头是血的赵棠给放出来。 「阮嬷嬷死抱着你上半身,才没让你脑子开花。」 赵棠流那么多的血,大难不死,却昏迷不醒。 在那样的时候,谁会对她动手? 第7页 事实上,人人皆可怀疑,人人皆有动机。这事宗务司也正经查过,但那日雪太大,宫道那么多人的鞋印,谁分得清是谁? 而且各宫各殿,谁知道他们的算盘? 怀疑的对象太多,线索就乱了。 赵棠既醒,亦没失忆,问她至少还能问出点眉目吧。 ** 「死了。」卧榻那身穿襦裙的女子突然道。 赵桓皱眉:「你说什么?」 外边的风吹拂面,带着点秋阳的热气,赵棠却还是如同置身在宫中那漫天落雪的冬夜里:「我说兇手已经死了。」 她看着很不对劲,想到一种可能,赵桓摇头否决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棠是断断续续想起来的,阮娘穿着厚厚的袄,怀里还揣着暖乎乎的水袋,对着她泪流满面。 庆元帝常教导赵棠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轻易不流泪。倒是身边伺候的阮娘是个哭包子,一把年纪,眼泪总是止不住。受伤了哭,受委屈了哭,手足无措时哭。活了几十岁,还简单至极,没有久居宫中的心机。不知道是喝了她太多的奶,熟悉她身上的味道,还是抱着她极舒服,反正那么十来年,她就一直陪在赵棠身边,细心周到,赵棠都习惯了,不准任何人欺负她奶娘。 掉下城楼,也不过须臾。赵棠望向近处的隔扇:「如你所想的那样,是阮娘推的我。」 赵桓动作一顿:「怎么会?」 「事实如此。」 最后,是阮娘捨不得。 让她死,亦想让她活。 赵桓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动手的竟是阮嬷嬷:「她明明是穆奉皇后的陪嫁,又嫁与我赵国人生儿育女,儿女都婚嫁了……你还爱护着她,对她就跟对你亲娘那样了,为何要杀你?」就算是先帝死了,但他那封诏书已奠定了裕华长公主的地位。新帝年幼,长公主有足够的时间培植自己的势力。跟着赵棠,是稳稳妥妥的荣华富贵,旁人十辈子烧高香都求不来的事。 「那是你宗务司要查的,」赵棠的视线从隔扇移到他的脸上,这位皇兄看着有点愁,「怎么,你们不能查?」 说得轻巧,这事是那么好查的? 「老实说,会不会是阮嬷嬷与你有什么私怨?毕竟带你这些年,她与自己儿女都生疏了……」这个理由其实站不住,赵桓想了想,手指松开她的头髮:「阮嬷嬷这事你还跟谁说过?」 「没说过。」 那就是说,只告诉了他…… 赵桓五指成梳,把她弄乱的头髮重新顺了顺,做好决定:「记得别外道,这事我会暗地里细查,总会水落石出。若是有旁人问起,你便说……摔伤了脑子,那日的事记不得了煳弄过去。阿棠,你记没记住?」 最后的话,似叮嘱,又似威胁。赵棠半垂着眼眸,淡淡道好。 「那当日你爬上那么高的明集楼做什么?」 「记不得了。」 赵桓顿时失笑。 四王爷脚步轻快地离开后,夏竹才踏步进殿。 厚沉的红木雕花长榻上,那纤细的美人静静地躺着,黑髮泛着光泽,齐齐整整地摆放在她的身体两侧。无论看了多少次,夏竹走近了,还是会忍不住屏息,生怕扰了她。 这时的赵棠其实有些困了,但她口干,就让夏竹餵她喝水。 水一勺一勺地喂,夏竹每个动作都是细緻小心。喝完了,夏竹拿巾帕轻轻给她擦嘴角。 赵棠低眉看她将巾帕收到袖子中:「现在府上的总管是谁,寝殿由谁管事?还有其他殿什么情形,都给我说道说道。」 「回殿下,总管是王通公公,寝殿由奴婢跟四位嬷嬷一起管事,两处正殿分别是陶公公跟梅公公,两处偏殿是香嬷嬷跟水嬷嬷……」夏竹一个个说着名单。长公主府上其实变化不大,只是原先近身的人都换过,其他偏殿偶有变动,但基本是原来的那些人。 除了皇城内的公主府,赵棠城外亦有两处府邸,养了不少能人异士与舞姬乐队,有专门的管事。只是这皇城以外的府邸,夏竹知道地不多,只有王通公公才清楚。 赵棠大概了解:「让这里的管事都过来。」 她语气平淡,夏竹却心微颤,低头道是。 ** 宫女们候在寝殿外头,极力地竖起耳朵,都听不见里边说了什么。 王通公公似乎在自打嘴巴,虽然没打几下就停了,但那股子狠劲跟他干儿子自抽嘴巴时是一样的。 赵棠要歇息,总管跟各管事没在殿内久留,不够一刻钟就出来了。 他们一个个脸都是黑沉沉的。 「今儿谁在殿下跟前当差?负责通传的是谁?」 怕扰着贵人,王通压低了声看着这群人,有些咬牙切齿。 无论赵棠醒没醒,长公主府上的都是肥差。这府里府外的人,多少只眼睛都在盯着。她们居然敢怠慢,认不清谁是主子! 王通细长的眼一一扫过来,今日当值的人都心惊胆战,扑通跪下。 一水儿的年轻宫女们,也有年纪大的嬷嬷。 他静静地看着她们,许久,才开始摩挲手上的翠青扳指,速度越来越快:「这次就让香嬷嬷们教你们规矩,若是有下次,落在我手里……」 那就不是教规矩那么简单。 王通跟王喜是亲兄弟,一起去势进的宫,在宫里摸爬滚打一步步往上爬,一个跟的长公主赵棠,一个跟的幼帝赵杭。这世上的事很难说,当年他野心勃勃,押定的长公主却突然落难。这几年她好好躺着,他就默默当差,现在她醒来了,此前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只是这次,王喜对要不要押她,却有些踟蹰。 第8页 ** 赵棠一觉睡到夜间掌灯才醒,侍女嬷嬷们显然都重新学过规矩,被人敲打过,做事更认真细緻。 她不计较她们在背后如何做,但是在这殿中当差,就不能胡乱放人进来……她正沐发,赵桓都无声无息走到跟前了。这规矩未免过于疏松! 沐浴时,夏竹用茉莉花露一遍遍沖洗过她软绸般的皮肤,全身都是莹润的白,显得右手手背上的淤青有些违和。 那是赵桓捏的,她们这些侍女退出去后,赵桓还扯掉了赵棠不少头髮……他是四王爷,是赵棠的皇兄,赵棠不说他什么,夏竹自然也不敢多言,只能在心里埋怨赵桓心眼小,不知道疼惜自己的妹妹。 日间只是微微发红,夏竹给她的手涂过伤膏。眼下看淤伤膏居然没用,夏竹只好道:「等会儿凌医女来了,奴婢再问她太医署有没有合用的膏药。」长公主才刚醒没几日,四王爷就将她捏青了,可见是下了多黑的手。长公主的身子动弹不得,当时也没叫,她们还以为这是皇室兄妹的普通亲昵。 事已既此,赵棠并不担心赵桓是把她捏青捏黑还是掐出血,赵桓手辣要报仇是一回事,她这身体变得娇弱虚软也是个问题。沈国送来和亲的两位公主,她的母妃跟姨母,都是身体不好短寿。 幼时赵棠长得健壮白胖,她原以为自己是随了赵家人,但过了十岁,她就瘦了长个了,这次落楼,她又长高了,但也更瘦了。难道她的身子其实是随了沈家人,也会随之衰败吗?不行,她必须要将身体给养好。 而赵桓成了宗务司的人,是赵棠没想到的。宗务司虽然无实权,但可翻看刑部工部等部卷宗,知道的东西多了,可以拿捏的把柄不少。 她这件事既落到他手上,那就慢慢查。阮娘待她的情谊是真的,她背后有人,亦是真的。 赵棠倒是期待赵桓的本事,看他能查出多少个魑魅魍魉。 用过晚膳洗漱后,赵棠靠在窗内长榻的迎枕上。 一边是烛火,一边是秋夕为她举书翻页。 看了大概小半本,夏竹说凌医女过来了。 第5章 算盘 等不及了 夜间微凉,窗外草丛却时有虫鸣,此起彼伏。 秋夕将书页标记好,小心翼翼放到博古架上,才慢慢退出去。 凌医女由夏竹带进来,赵棠抬眉去看她。只见女子穿一身青灰色长衫,蹲身时长袖跟衣摆都直曳到地上…… 殿内的烛台布置地密集,因为都点亮了,凌言在赵棠眼中一目了然。凌医女身材相当高大,肩膀也宽,长衫领口露出里边的衣裳都是素色的,层层叠叠,将她整个人衬地健壮结实,身形跟普通女子大不相同。 可能是长得太高了,她的腰背有些佝偻。 她还是以一块黑布覆面,赵棠让她起身时,她飞快看了赵棠一眼。 两人对视,她又很快垂下眼去,弯着背低着头,一副恭敬听话的样子。赵棠想到昨夜,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这么看,凌医女眉目其实很清秀,垂下的眼细长,睫羽茂密。再一细看,她发现凌医女还化了妆。旁的女子都将自己往柔媚了画,凌医女却把自己往粗犷了画。粗粗的眉还拉长了,多了几分违和。 她额头露了大半,露出的那点脸部肌肤,隐隐能看到一些或深或浅的疤痕,两鬓则是两处长长的垂髮……这身装束,大有女扮男装之感,在皇城中并不少见。 裕华长公主看地细緻,凌言自岿然不动,后背却已有汗意。 「殿下,凌医女非要将手泡了热水才进来,这才比往日晚了些,」夏竹又将赵棠的手拿起,「凌医女且看,这就是长公主白日落的淤青,回头得让太医署将新膏药拿来……」 的确是青一小块,殿外时夏竹已说过了,凌医女就细细看淤青的样子,点头就算答应了。 如此,就要开始按摩了。 夏竹给赵棠脱去外衫,身上只留一层寝衣。 按摩易出汗,长榻靠窗有风容易着凉,所以还是要回到床上去。 凌医女劲大,这次不必几个侍女合力,她一人就可将赵棠抱到床上。 这副身体纤细,如无骨一般,但她不能动弹无法控制,所以整个人的重量都是往下的,抱起来比看起来沉。 赵棠闻到熟悉的药香,心里就踏实不少。 凌医女合上帐幔,将帐子细细掖好后,便默默跪坐在床尾。 帐内昏暗,她化作了一大团的黑影。 时辰不早了,想到昨夜的痛,赵棠现在还心有余悸。不过按摩对肢体恢復有帮助,她必须忍受。 不多会儿,赵棠温声道:「凌医女,今日也劳烦你了。」 凌言是从双足开始的。 许是泡了热水的缘故,她的手没有昨夜的粗糙,也没有昨夜的冷。 她的手甚至还很暖和,软乎乎的。 动作轻柔,慢慢揉按着,倒是不忌有没有碰着寝衣来按。 一晚上下来,虽然还是痛,却至少没有昨夜那么痛。 还没撑到一刻钟,赵棠就热汗淋漓,渐渐陷入了睡梦中…… ** 凌言整理完出去,打更的已敲过三遍。 裕华长公主府靠近皇宫,本就清净,夜深道上更是无人。 距着府门口不远的巷口停着一辆旧马车,车前挂着一只小灯笼。 第9页 在这样的暗夜中,赤红色的小灯笼挺打眼的。这几年,每天夜里都能在长公主府的巷口看到这辆马车,说明凌医女有人接,府里的下人们都习惯了。 「凌医女,您家的那位又久等了。」 听闻凌医女嫁的是与她一同长大的竹马。这位竹马就住在凌太医家的隔壁,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地候在长公主府门前接送,成婚后亦不例外。 下人们敢这么打趣,也是因为凌医女性子好不会告状,总是默默地上车走人。 今夜也一样。 赤红色小灯笼下是一个哈欠连天,长得有些憨厚的汉子。 看到门前那穿着长衫的身影,汉子才揉了揉眼睛,嘚嘚嘚将马车赶过去。 他利落地跳下马车,将车前的小杌子放到地上,让她踩小杌子上车:「里头有热的牛乳,你喝着暖和暖和……大人也在里头呢。」 最后那句大人,他却是压低了声说的。 一瞬,凌言有察觉不到的紧张。 推开门,她就看到靠在车壁上闭眼歇息的男子。 若是有人一起进来,必然会发现他们两人身材相仿。一样地高大,只是男女有别,男子的肩背更宽阔平直些。 桌上点着一根小蜡烛,已烧到只剩下指甲盖大小。 她将车门关上,那男子已睁开眼。 马车嘚嘚嘚往前行。 小蜡烛颤抖的光落在男子狭长的墨玉眼上,印地清楚分明。 夜色正浓,马车前的小灯笼熄灭了,汉子也浑不在意。 很快这辆马车就隐入浓浓的夜色之中,瞧不见了。 ** 赵棠醒来的消息传开后,长公主府门房就忙了许多。 幼帝赵杭日日都来,因为还要念书,所以留的时间不长。他的老师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培元,当朝内阁次辅,也是赵棠的老师。 旁人来探望,说笑玩的都是日常琐事。赵杭却不同,说的不是念书,就是上朝。他每天一下朝就来,朝服都是在皇帝的出行车辇上换下来的。 赵杭三岁继位,早年还有生母皇太后在朝上垂帘听政。湘贵妃做妃子时柔弱,亲儿子登基后,她不得不强势起来。可朝事冗杂,关系错综,她有内阁的人一起相商,有时也疲于应对。 好在先帝勤勉,朝中百官已成相互牵制的局面,江山还算稳固。 只是赵杭到底年幼,皇太后身体又不好,累不得。时日一久,宫中的内监势起,朝中的百官亦逐渐发生变化。 陈淮汜是被楚王楚源推出来的。 楚王是赵国唯一的异姓王,楚氏祖辈早年与赵氏一起打下的赵国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楚氏族人世代与赵国皇室通婚,就是赵棠这一辈,身上依然有楚氏的血。 楚氏不姓赵,但既为王,亦算宗室。旁的宗室基本是闲养着,就是为臣,也是普通文臣,派去编书写史。偶尔有个天灾人祸,皇帝安个名头,派去做个皇室代表安抚民心。只有楚王楚源有实实在在的兵权,他大张旗鼓地在朝上安插人,无人敢参他。 皇帝年幼,皇太后听政。摄政王这个位置,原本该是楚源的。 楚源却将位置给了陈淮汜。 皇太后薨逝后,摄政王陈淮汜将赵杭和内阁给整个架空。 百官的奏摺上来,原是内阁讨论,再交皇帝决断。而今在朝上,众人纷纭,你吵我嚷,最后理由充分地做出个新决定,赵杭却不知如何反驳。 可早前内阁开会决议的时候,已有决断,旨意都拟好了,只等上朝时宣发。这么一来,方向走偏,那些内监拿着圣旨,不好念也不好发。 朝上的事如此,让老师张培元不愉,每日都安排不少功课。美其名曰:陛下应多学多学思。 既要想朝事,又要兼顾学业,脑袋不够用。赵杭愁死了,小圆脸皱着,唉声嘆气。 先帝有子六人,现在世者四人,六皇子赵格比幼帝还小就不论了,还有二皇子跟四皇子已成年能掌事。内阁这帮人没想求到他们那里,却让幼帝找她。 算盘算的啪啪响。 赵棠坐在长榻上,对着那皱巴巴的圆脸,觉得这孩子有点丑。少不得安慰他,让他开怀些:「无妨,陛下大些就好了。」 她补充道:「你只是年纪太小。」 其他兄长他不求援。母族沈国离得远。一个相当于没有外援没有母族的幼帝,就是个掉进狼窝的小鸡崽。 这小鸡崽能支撑到现在,内阁其实应当记功。 赵杭其实挺认同她的话,先帝走得太早太意外,使得他不得不提前年幼登基,为君之道亦没有先帝的亲自教导,以至他现在狼狈不堪:「阿姐,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长大。那陈淮汜独揽朝政,我担心他会……」 赵棠半垂着眼眸,不接他的话。 「原本我是孤掌难鸣的,」赵杭话头一转,「但是我有阿姐,我就放心多了……」 她这样子,确实挺让人放心的。 赵棠嘆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如陛下所见,我现在如同废人。」 凌太医三天两头来探脉,凌医女天天晚上都来,半个多月过去,她还不能动。 这些情况,赵杭跟内阁应该非常清楚。 赵棠顿了顿,微微笑着:「兴许是损伤根本,精力亦不比从前。陛下愿意来诉说你烦心之事,我也愿意听,不过有心无力……」 第10页 「诶,话不是这么说。」赵杭摆手。 这动作老气横秋,倒是有几分张培元的样子。 赵棠想到,自己有许久没见过这位老师了。 「休养非一日之功,且慢慢来,太医署会想办法的。只是朝事,却等不及了。」赵杭其实有个想法,但这个想法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我看阿姐还能坐起来,不如阿姐就与我一起上朝听政?听闻父皇在时,阿姐是常伴他上朝的……」 这位貌美的阿姐位同皇太女,张培元在他耳边念叨多次了,赵杭亦想看看她的本事。 第6章 上朝 是陈淮汜陈大人 翌日,天还没亮,夏竹就叫醒赵棠:「殿下,刚过寅时。」 昨天赵杭非要赵棠跟他一块上朝。 先帝勤勉,日日都要上朝。赵杭不能懒过老子,便也支应着天天早起。一般寅时,大臣们就在午门外等上朝了。 长公主府离皇宫近,赵棠这个时候收拾一下,刚好能赶上早朝。 反正动弹不得,赵棠洗漱后就睡了个回笼觉,自有夏竹等人服侍她穿衣整理妆发。上了公主车驾,马车进入宫门,赵棠就醒了。 秋日的清早,天其实有些寒意了。她这身子真的是精力不足,跟先帝上朝那会儿,她一般提前自然醒,还不会发困。现在,她睡也睡不安稳,时时做梦,被惊醒后的身体像被车碾过一般,疲惫又难受。 眼下她身穿绯红色蟒袍,因为事出突然,这袍子还是夏竹昨儿从她过去的旧衣堆里找出来的,细细清洗连夜烤干薰香,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这十四岁上朝的袍服,对现在的她而言,样式偏短偏宽松,好在里面可以塞保暖的长袄,外边披一件同色的大氅遮掩,外人就看不出衣服合身不合身。之后要上朝,衣服还是需要重新做。 夏竹以前在宫中时,从未去过前朝,所以她有点紧张:「那些朝臣不会对您发问吧?」 赵棠说不知道。 王通大总管在一旁伺候炭火,低着头,用尾指细细挑开已经灭掉的银丝炭。 宫道上,已经有大臣们在走了。乌漆嘛黑的天,不能带僕从,也不能点灯,这么多人都是摸黑往前行,隐隐能听到衣裳摩擦的簌簌声,走路声,互相的低语声。大家的步速都得均匀,免得走快冲撞了别人。 裕华长公主的车辇缓缓驶过,朱红灯笼上刻着公主府的徽印,车帘关地密密实实,认出的官员纷纷一旁避让。 上朝是在无极殿,内侍忙活了大半宿,将原来皇太后垂帘听政的地方收拾出来,样样都换新的。 王喜侍立在边上,恭敬道:「殿下想坐着就坐,想躺着……也行。此处宽敞,三层帘子放下来,外头是看不到的。里头还能看着点人影。」 躺着像什么样子,赵棠肯定是坐着。 内侍们准备的迎枕,正好派上用场。夏竹摆着迎枕,力求赵棠靠着稳定舒服。 五更一到,正式上朝,百官进殿站好,皇帝就坐。 这个时候,天还是黑。殿内点着明亮的松明灯,置身其中隐隐能闻到松香味。这东西简单易得,点着又极亮,先帝很喜欢。不过松明灯点着有黑烟,所以上朝时有种烟燻火燎的奇妙感,下朝后衣服都是这个味儿。 赵棠隔着帘子,看外头人影闪动。 每日上朝都是奏事议政,各种天灾人祸,多的是本要参,多的事要谈。一群大臣,都长着颗玲珑七窍心,立场不同,自然你来我往,唇舌相战不绝。 这些大多是赵国考取功名当官的读书人,文采斐然,任何争辩都不在话下。 作为旁观者,无疑是一场活络脑子的精彩盛宴。 赵棠记得幼时,还有大臣说不过打起来的。皇帝若是心情好,那是就此揭过,心情不好,就治一个殿前失仪的罪,拖出去打板子。 现在上朝的氛围不比那时差,还是跟菜市场一样闹哄哄。 赵杭是习惯了,他醒得早,所以就在龙椅上打盹。 王喜给赵棠备下了御膳房的奶蛋羹:「今儿天冷,殿下可以吃些垫垫肚子。」 赵棠早起也无胃口,于是淡淡道:「不必了。」 见哥哥王通在一旁伺候,他就退出去看着幼帝了。 朝上吵得最热的,是派谁去东南平定倭寇之乱。东南临海,倭寇年年不绝。张培元有意举荐自己的同乡苏秋,前几年的武举人,满腔热血,曾在东南军中歷练数年,随当地的知县剿过匪,去年也参与过平倭。骠骑大将军冷潮是自荐的,他已经连着十八年带领将士平定倭寇,今年他依旧想去。 次辅张培元的意思,是冷潮年年平倭,都没能让倭寇灭绝,不如让苏秋去一把端了倭寇的巢,打的他们再也不敢来。而且冷潮年纪大了,该好生休养,让年轻有为者上。 支持冷潮的,攻击苏秋的点在于他经验不足,好大喜功,而且此前从官有贪污之嫌,极不可靠:「他若是做了大首领,贪了银子,那东南军的兵还不知道能不能吃饱……」 张培元冷笑:「这是污衊!人苏秋苏大人堂堂正正,行的正坐得直,各位大人可不能抓着一点子虚乌有的事就在那里胡乱喷!他贪了?贪了谁的?贪了多少?若此事为真,自有陛下做主,端他的乌纱帽,革职查办。若是没有证据,就要往人身上泼脏水,可要问问我同意不同意了!」 第11页 亦有人冷笑:「想要证据?参的本子都递上去了,也不知道掉哪条勾缝里,只见去不见回不说,人证物证都让人抹的干干净净了。各位大人们,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陶欣然陶大人,你可不能乱说,每个大人递上来的本子内阁都有条目。」张培元捻着手指头,淡淡道,「你交的本子那么多,可没有参苏秋的。怎么?你还知道是谁参的,既知道,那就该让人站出来明白说清楚才是!你眼下到底是替谁出头替谁说话呢?」 说清楚!证据都抹干净了还怎么说清楚? 陶欣然被噎着了:「我!」 「我」了几声,陶欣然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闭嘴。 这边刚歇下,那边又吵起该让谁领兵东南军的问题。 有了陶欣然刚刚打岔,明显张培元这头气势更足了,想来这差事十之八九就是落在苏秋头上了。 最后,张培元端正身姿,用力咳了几声,殿内吵嚷声便渐歇了。 赵杭已经睡了一觉,听着没动静才抬头,抹了下嘴角:「各位爱卿商量地如何?」 张培元陈诉刚刚相商的结果,跟昨儿在内阁说的是一样的。 赵杭含笑说好,正好百官没动静,他就示意王喜宣旨。 旨意已拟好,王喜拿着正要读,却有人道:「且慢。」 男子的声音微微沙哑,又带着一丝寒意,让在帘内本来靠地极舒适的赵棠生生打了个颤。 这声音她熟,又不熟。 一旁的王通公公低声道:「殿下,是陈淮汜陈大人。」 赵棠就只是点头。 在记忆中,那人的声音并不像眼下这般低沉沙哑。 陈淮汜说且慢,却有另一人从他身后走出,回道:「回陛下,数月前有人暗投信件,陈诉苏秋在理县当总兵时贪污官银五十万两,强抢民女杀人放火。微臣让人去查,正好提了几个人证来京,陛下可传召。」 王通公公又在一旁道:「这是刑部萧回萧大人,亦是楚王殿下推举的。」 萧回此人,赵棠也不曾听说过。 楚王楚源以前都是在西北军营,没想到回了京,倒是热心朝事。 萧回说人证都提来了,张培元皱眉:「萧大人,此事你怎么不早说?」 「此事本也是今天要与陛下相商的。」 今天今天!张培元哼声,分明不信有这么巧的事。明明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可他们敢在朝上说有人证,定然是有十足把握了。张培元想到要将苏秋舍掉,很是不甘愿,所以对着陈淮汜等人,张培元没有好脸色。 他是臣,亦是帝师,在朝中日久,所以怕的人不多,都是他给别人脸色看。而楚王推荐安插的这些人,一个两个统统都不好相与,让他吃瘪良多。 其他臣子见此,纷纷对赵杭推荐骠骑大将军冷潮:「要使倭寇灭绝,没有几年是不成的。冷大人年纪虽长,但对敌经验丰富,百姓信服。眼下东南的百姓正饱受倭寇之扰,就等着陛下英明决断。」 结果这么变化,赵杭轻咳了几声。 张培元却没反应。 赵杭便看垂帘的方向,他是看不到赵棠的,但她的确在那:「长公主可有举荐或异议?」 垂帘是珠串一颗颗缀的,纹丝不动,只听到人声。 「无异议。」 女声清越。 赵杭觉得这声音相当动听。 这就是裕华长公主了,殿中大部分人没有见过也听过,所以有些好奇。而见过她的印象都停在七年以前。 七年不长,也不短。 朝上百官表情各异,赵杭尽收眼底,示意王喜公公宣读冷潮出发东南的旨意。 人名变了,但物资军马粮草这些,都按昨日内阁讨论的规格,后续兵部跟工部会根据实际再行调整。 老将冷潮跪地受命:「臣,接旨。」 无事退朝,有事的人留下。 见摄政王陈淮汜要随着百官走,赵杭便道:「爱卿,萧大人既说有关苏秋贪污的人证已到京,你便留下一起听吧。」 张培元的脸色不好,赵杭其实有些忐忑,他不喜欢单独对着这个老师。虽然不明着说他什么,但话里话外总是意有所指,大意是他不够勤奋不够聪慧,帝位难稳。不过今日的朝事,赵棠都说无异议了,张培元应该不会念叨什么了。要怪就怪苏秋,坏事做得多,还被人发现了。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赵杭在心底给苏秋记上一笔,趁百官都退差不多了,等传唤人证的功夫,他就跳下龙椅,将赵棠跟前的垂帘撂开了些:「这松明灯烟大,阿姐要闷坏了吧?正好掀开帘子好通气。」 第7章 琴奴 一人一曲随风散,少年琴师比长愈…… 珠串三层的垂帘沉甸甸,赵杭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掀开了些,歪着头对赵棠笑。 垂帘听政处居于龙椅斜角之后,半嵌入殿墙之中。殿内留下的官员只有三人,望向长公主所在位置,只能瞧见她半边的身影。 她着一身绯红长袍,腰以下堆着白狐狸毛长毯直垂落在地,墨云般的头髮只用红绸带高高束起,看不到钗鬟。她慵懒无力地靠在迎枕之上,两只纤纤玉手搭着那张狐狸毛长毯,肤白比毛毯还要胜三分。 这般墨发白肤红袍,伴着那松明灯裊裊的烟气,幽幽看过来,一瞬间竟不像常人。 第12页 张培元看得一愣,都说女大十八变,长公主数年前自然也是美的,但绝没有如今这娇弱之态。 赵杭掀开帘子的举动,谁都没料到,便是赵棠也微微讶异。 他问她闷不闷,却见裕华长公主眼角微弯,慢慢笑起来:「陛下,我不妨事。」 赵杭不信:「那灯一烧,我在外头都闷得慌。不如这帘子日后都别下了,阿姐还可以看清楚外头的人……」 垂帘被他晃动地厉害,这东西重,若是打在赵杭脸上那可就……王喜便吩咐周围的内侍:「那奴婢们这就将帘子拆了。」 她能看到别人,别人也能看到她。 「不必如此,」赵棠垂着眼帘,看着动弹不得的手,「早朝时间长,我就在这里好好歇着。」 「阿姐很累吗?」赵杭打量她的神色,果真有几分疲态,「是我粗心了,阿姐还需调养恢復,上朝吵闹,容易烦躁,的确不如有帘子安静。」 闻言,王喜就摆手,让内侍们都先退下。 赵杭这厢放下帘子,单独进去跟裕华长公主说话,大臣们只能看到厚厚的垂帘。 夏竹跟王通从里边退出来,从外头又上了一层帘。 如此,外头就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了。 殿中,张培元无所顾忌,又别有意味地看了身旁的陈淮汜一眼。 这位极年轻的摄政王,像僧侣入定般气定神闲地站着,张培元不由冷哼出气。 陈淮汜没什么反应,萧回倒是觉得这个张大人莫名其妙:「张大人莫不是鼻子不舒畅?正好我认识个大夫,下朝后要不带你一起去瞧瞧?」 张培元却嗤一声:「闭嘴!」 ** 将外人隔绝,赵杭兴致极好地要坐到赵棠身边来。 赵棠周围堆着迎枕,他嫌占着他坐的位置,便一手抽一个丢一个,笑着与她说道:「阿姐刚刚可看到了,每日上朝都是这般吵吵,我实在是受不了。幸亏有阿姐在,张大人应当不会布置那么多背书的功课了。」 迎枕这么抽掉两个,赵棠就坐不稳,往一旁歪去。这下赵杭手忙脚乱,忙用手去扶她。 将她扶稳扶定了,赵杭才松了一口气:「只是阿姐,你醒来了可不能挑食,得多吃些长长肉才好。」 其实张培元布置的功课还是太少,赵棠靠着他新塞的迎枕,闭上眼:「陛下刚刚在朝上应对就很好。」 阿姐突然夸他,赵杭有些得意,又怀疑她只是哄他:「那阿姐以前与先帝上朝时,也是这般吗?」 「没什么两样,」想不到自己竟还要教他这些,「内阁只是议事,意见都是初拟的。上朝可面见百官,便是先帝也会听听其他官员意见。」 张培元是太过胸有成竹。每次临到上朝,总有人将拟好的意见否决。次数多了,他就感觉有人在挑刺。如此,只会让张培元越来越气急败坏。 赵杭嘆道:「原来如此。」 「陛下年幼,不知道朝事事由,那便多听多看。你那么聪慧,自然会听出谁有理无理。」赵棠又缓缓睁眼,看着那不动的垂帘,「陛下是皇帝,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必想自己是谁的学生,还有多少功课未能完成。 只需记得,这赵国是陛下的,文武百官也是陛下的。一切由你做主。」 他才是赵国的天,他才是皇帝! 赵杭却皱着一张脸:「可我坐在那里,总是会忍不住去看张大人,一看他我就闷得慌。」 赵棠看着他皱巴巴的脸,淡笑:「那是因为张大人既是臣子,又是你的老师。看陛下年幼,自然需多看顾。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苦心。陛下有心,只是上朝时,就不必端着那颗对恩师的心了。」 她对他笑得那么温柔,赵杭心都化了,点头:「前面的话母妃也说过,让我好好听张大人的。至于上朝……我以后还得练练。」 顿了顿,赵杭又小声道:「这次让阿姐来上朝,有我的私心,其实也是张大人之意。」 他这样坦白,倒是出乎人意料,赵棠恍然:「这样。」 她想到刚醒那日,赵杭与她说的那些话,也是张培元授意吧。 「他就是忌惮摄政王陈淮汜,」赵杭其实很好奇,「阿姐可看清楚陈淮汜陈大人的样子了?」他刚刚那么打开帘子,也是特地让她看的。 陈淮汜年二十五六,早年在西北军营歷练,屡立奇功。满打满算,他离开军营入朝四年,可谓官路通达,所向披靡。为摄政王的这一年,权势已滔天。这朝上大半的人,都是陈淮汜的。有些话有些事,不必他说不必他做,就有人做了。 赵杭年纪尚幼,还没能与他深谈过,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君臣距离。 以赵杭的眼光,军中人应当就是他这样,劲瘦结实,腰背平直。只是他长相又不像是普通的武举人那般粗犷粗糙,而是清秀隽逸,整个人还带着点读书人的文气。 可到底是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从军人,陈淮汜年纪不大,气魄却盛。这些气质糅杂在一起,让常人无法忽视他,却又不敢大胆去看他。 老师张培元此前道,陈淮汜有异心。 赵杭记着,所以此后再去看陈淮汜,就有一种不踏实。 感觉这个天迟早要被他翻过来。 「陈大人真是阿姐府中的琴师长愈吗?」赵杭需要别人给他这个回答。 第13页 这个答案与他而言非常重要。 醒来那日赵杭也这么问过,外边都是这么传的,说陈淮汜曾为裕华长公主的琴奴,可到底是不是,还待验证。 赵棠见过长愈,但没见过什么陈淮汜。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她无法指认,所以当时没有回答。 ** 各宗亲王孙贵族士大夫中,养乐师舞女歌姬,是一件彰显身份的风雅事。只要府邸够大,进项够多,养这些乐奴歌奴,闲暇时可就地召人奏乐唱歌。宴请时,还不必外请乐师舞队。 裕华长公主三岁就在宫外设了府邸,她的府中也养着不少人。 在一次寻常宴请中,长公主府一个着青色长衫的少年琴奴于高台上弹奏了一曲随风散。随风散是一首古时悲曲,说的是天灾之年,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不作为,一名名叫随风的大将挺身而出,救百姓于危难,却被谋害至死的悲惨故事。 曲未尽,闻者已怆然泪下。 裕华长公主不过十岁,略问那琴奴几句,就为他赐名长愈。 一人一曲随风散,少年琴师比长愈。 裕华长公主赞誉,在少年琴师中,无一人比得过长愈之姿。 这一曲,让过时的随风散重新被人捡起来,当时边境有乱,还有不少人听曲从军,想要效仿随风之志,救边境百姓于水火。 自此,琴师长愈之名不说闻名整个赵国,至少是响彻皇城。 听闻裕华长公主甚喜长愈琴音,还为他另请名师教导,又让大儒来府做他的教习。 一个琴奴,被主子这般赏识,应当感激涕零,苦修琴技,恨不能结草衔环。 可琴师长愈却不甘为奴,屡次逃离长公主府。 次次私逃次次抓回,裕华长公主终于于一次春日宴后,着人将琴师长愈赶出皇城。 一个本有希望成为名师大家的琴师,就此在皇城销声匿迹。 然而不甘卑贱的琴奴更名改姓,投入军营效力,一步步往上爬,最终成为手握权柄的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这段故事有起有伏,赵杭跟说书一样道与赵棠听,当然他只是复述,说书的技艺一般。 「阿姐,陈大人到底是不是长愈?」她不答,赵杭只能又问。 刚刚帘子掀起,赵棠确实看到陈淮汜。 她一眼就看到他。 他也看着她,那双狭长的墨玉眼黑白分明,熟悉又陌生。 时光流转,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人也会变。 两个人就隔着一段距离,默然地互相打量。 阿姐在想什么?赵杭晃着赵棠的衣袖:「你记不得了吗?」这故事似乎有十年,赵杭长到现在也就十岁,若是要他想起十年前做过的事,他是万万记不得的。以至于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强人所难。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赵棠却道:「我记得。」 第8章 奖罚 那日孤注一掷 她说还记得,赵杭睁大了眼睛:「那阿姐快与我说道说道。」 少年琴师成名,有她的助推之力,「殿下道听途说的故事,后半截是错的。」 「哪错了?」 「赵国律令,奴僕出逃,一律杖责至死。」赵棠看着垂帘,「一琴奴耳,既不安本分,怎会留他?」 最后那日,他以木簪抵着她,威胁侍卫放他走。 那时她不明白,为何好好的奴僕他不做,偏要逃。 她惜才养着他,不让乐师的总管打他,他却不识好歹。 后来她知道了,这人养不熟餵不熟。 区区长公主府,他兴许还看不上。 闻言,赵杭放松之余,又觉可惜:「……竟死了。阿姐,那随风散我还未听过,都说少年琴师比长愈,那到底是怎样的风姿,才能让阿姐如此称赞?」 赵棠莞尔:「年纪小,随口说的。」 她不懂琴,只会辨别音调好不好听。当日宴请的众人沉醉在琴音中,潸然泪下,赵棠却看向高台上的人。 少年席地而坐,簌簌大风吹,衣衫猎猎作响,露出长衫底下细鞭的痕迹。 新旧交错,道道覆伤痕。 大抵是伤痕让他坚韧,也让他刻苦。 他的琴音为宴会增彩,赵棠就赏他。 名与利,她都给他。 身份使然,对于赵棠随口一说,赵杭是信的:「那陈大人跟琴师长愈长得到底像不像?」 想着刚刚所见的那个人,赵棠笑道:「当然是像的,外头都这样传了。」 在故事里,陈淮汜俨然是大角儿,艰苦奋斗不畏强权,奔赴自由努力向上。 世人都赞扬他。 可文武百官中、他的政敌,必然会拿这事攻讦他。 身为奴,不守本分越矩而上,那作为掌握大权的臣子,他的耿耿忠心有几分可信? 陈淮汜一点都不冤枉,不怪张培元会忌惮他。 赵棠只是不明白,陈淮汜爬到这个位置,应当知道这些流言。怎么那些与他一派的大人,还有手下的谋士,就没有提议澄清? 还是说,他真有不一样的想法,所以就放任着,要为自己造势? 想到那曲随风散的故事,赵棠突然沉默了。 幼帝跟裕华长公主待在听政处,站在外头的内侍跟女官什么都听不到,只默默等待听差。 陈淮汜静立在殿上,在外人看来,他好像石雕一般,似乎在想什么事儿。 第14页 却不知习武之人,耳目远超常人。他们特地加帘子隔绝声音,他却能将里头姐弟二人对话听彻底清楚。 赵棠记得他,却不认得他。 忽想起春日宴那日孤注一掷,将她拽入山林。 十岁的小姑娘,不似寻常贵女娇柔软弱,跟个牛犊子般奋力挣扎,他几乎要拉不住! 他掐着她,跑地极快,唿唿的风掠过…… 直到那咻咻冷箭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停下来。 冷箭的对象不仅是他,她才知道害怕。 ** 那可以指证苏秋贪污的人证被萧回藏在刑部大牢里,如此重要的证据,萧回颇费苦心,恁是没走漏一点风声。 去年孜县要上缴五十万两税银,需到皇城上缴国库。此事本机密,一路由官兵护送车马到皇城。途经理县,那的匪徒不知道哪听来的风声,趁地势之便将这五十万两抢掠一空,护送的人马一个不留,鲜血尸首流了一路,吓坏过路人。 朝廷震怒,派苏秋去理县剿匪。 面对那群悍匪,苏秋毫不示弱,身为指挥杀死匪首,令剿匪官兵士气大振。当时剿匪查获不少赃银,偏偏那五十万两的税金不翼而飞。匪首已死,其他匪徒一问三不知。朝廷下令刑部彻查,查了一年多都没有线索。 而苏秋在理县的那段时日,纵容手下强抢奸=淫民女,有女不从,苏秋杀之。 远道来剿匪的官兵杀了自己的女儿,当地人敢怒不敢言。死去的姑娘有一个叫杨茂娘的,她是家中独女。杨茂娘的老父收敛她的尸首后,知道凭己力报仇无望,还会平白搭上一条老命,就按捺下来,在苏秋的剿匪兵中做了伙夫。 跟着离开理县后,就在这三个月之前,苏秋伙同手下去搬银,被杨老汉发现端倪。 杨老汉力薄言微,在皇城蹲了一个来月,打听来打听去,才告到萧回这里。老汉心中忐忑,生怕会告到狗官那里,此前蛰伏付之一溃。 事关重大,派去剿匪的朝廷官员分明得了剿匪的功,却昧下税银,还在当地强抢民女害人性命。萧回不敢声张,只能安抚老汉,私下再派人去查。一番细查后,杨老汉所言属实,其他民女家人亦愿按字画押证明。税银藏匿所在,亦被萧回派人暗中盯实。这样一一证实后,有十足把握,萧回才敢在朝上提出。 「微臣此举曾得陈大人首肯,陈大人还给微臣拨了人手相助,才有今日。」萧回的官职不高,只是刑部皇城司一个小小经承,手下有限。 陈淮汜为摄政王,但朝中无人称他王爷殿下,都是叫陈大人。 眼下人证物证确凿,无可推脱。 无极殿上,苏秋面如死灰,杨老汉匍匐终于哭泣。 张培元沉着脸,赵杭趁热打铁:「苏秋及共犯收归刑部,按律处置,严惩不贷。杨老汉及其他受害,以苏秋的家财赔偿安置。」 赵国的律法一向严苛,苏秋是无法翻身了。 这一场问讯竟持续至午时。 罚过了,就是有赏当赏。萧回出身寒门,在刑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正好有个皇城司员外郎的空缺,赵杭就升他两级为皇城司员外郎,多赏一年俸禄。 萧回谢恩。 至于陈淮汜,幼帝微微笑着:「不知陈爱卿想要什么?」摄政王没什么好升官的,送绫罗绸缎什么的,赵杭又觉得普通。 陈淮汜似乎认真想了想,才道:「陛下不如赐红豆糕。」 御膳房的红豆粥跟红豆糕都是一绝,幼帝没想他居然会有所耳闻,果然好东西都是藏不住的。赵杭笑没了眼,让王喜去御膳房传令:「只是这红豆糕做起来比较费时,陈爱卿得在宫中久留一下。」 赵杭又想到了:「再过月余就是中秋,宫中摆宴,百官参席,礼部正在筹备。陈爱卿有什么想看的,可提前与礼部说一声。」 陈淮汜谢恩,赵杭止不住看了眼张培元:「张大人可一起说。」 张培元拱手:「谢陛下隆恩。」 也没别的事了,赵杭就先让他们退下。 那几人都走出殿了,赵杭才摸摸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张大人好像并不是那么满意,我应当没说错什么吧……」 这张培元,是幼帝的阴影。赵棠失笑:「那陛下之后可单独问清楚。」 「我可不敢。」 正好宫嬷嬷殿前传话:「听闻长公主殿下进宫听政,太皇太后甚想念,正等长公主一起午膳。」 赵棠进宫后本就要去皇祖母那里拜见,今天出了苏秋的事,时间就拖晚了。 赵杭早膳也没吃,饿过头反倒不饿,他从龙椅跳下:「那阿姐坐我的车驾,我们一道过去。」 太皇太后住在慈宁宫,乘车快行需要一刻半钟。 太皇太后李氏年近古稀,大概是喜吃黑芝麻丸,头上竟无一根银丝。因为保养得宜,从面容上看,最多五十出头。她只生了先帝一个儿子,常年信佛茹素,但对孙辈们很关心。太皇太后的侄女是先帝珍妃,生二皇子赵桐时难产去世了。皇后常日卧病在床,赵桐就被抚养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中。 那位二皇兄大赵棠两岁,性子沉闷。先帝在时,他就常熘出宫寻仙问道。先帝立太子后,才给他在禁城外安排了府邸。 慈宁宫中有长榻,夏竹给赵棠垫好迎枕,让她可以靠坐着。 第15页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问过她的衣食住行,少不得抹一遍泪:「你二哥这些年都在城外的玄清观修道,我已经差人告诉他你醒了。这呆子竟说他有颗丹药急着炼,日后再回来看你。」 事实上,太皇太后就年初一那日看到他,眼下大半年都过去了:「我让下边的人三催四请,中秋那日绑也要绑他回来。」 这位二皇兄很痴迷修仙问道。 每个道人都有自己的世俗追求,有人喜欢走四方,占卜算卦,入世歷练。有的进宫做了天师,在宫中有个闲差。有的就泡在深山老林中,不是与自己的道友作伴,就是独身儿。像赵桐这种,他喜欢做拿着个蒲扇给丹药炉烧火的道人。 早年宫中就养了三两个方士,二皇兄常往那里去给人烧火。有一回赵棠落水受凉,好的差不多了,他给她塞了一颗据说是自己做的丹药,赵棠吃完胆汁都吐出来了。二皇兄自然是被先帝狠揍了,惹得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哭了一场难产去世的珍妃,先帝念其生母早逝,才将赵桐给放过了。 说了一会儿,殿中进了个姑娘。她梳着齐整的单丫髻,着一身浅粉荷花裙,亭亭玉立,长得跟太皇太后有几分相像。 赵棠大概猜到她是谁,太皇太后让那个姑娘过来:「这是李媛,你二皇兄的亲表妹。她比你大一岁,你们都可叫她表姐。」 第9章 挟持 闻着这股香气就这么死了,他亦情…… 姐弟两个便见过这个表姐。 慈宁宫无外人,太皇太后就不顾忌什么:「这几个月媛媛会留在宫中与哀家作伴,正好中秋宴快到了……」 她想在中秋宴上,给李媛找个合适的人家。 赵国的姑娘一般十五岁及笄就可以嫁人,年龄逾二十未成婚的是极少数。 李媛先前定过四回亲,对方家世都不低,只是那些年,男方不是病逝就是意外去世。外边传她克夫,被李媛的母亲知晓了,思虑过多生了病,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定亲几回,在家又为母守制三年,眼看着适龄的姐妹都嫁了,只有她一直拖着。 「她父亲新娶的后娘,又是个年轻,脸皮子薄的,做不了媛媛的主。」 每年的中秋宴,各王侯朝廷百官都会携子女亲眷而来。热闹是一回事,还是各家可以相看的机会。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给李媛看个杀气重的,不容易被她克的,能镇得住她,八字也合适的男子。 「女子总是要找一个依靠,不然一年年拖下去不是办法。」太皇太后并非第一次做媒,但想着李媛的年纪,跟那些克夫的流言,她也会忧心。 这些事,对方只要略探听,就都知道了。 赵杭在一旁吃甜糕,她们说,他就竖着耳朵听,并不插话。 李媛半坐在圈椅上,一直微微笑着,姿容神态找不到任何出错的地方,仿佛并不是在说她的事。太皇太后说到克夫克母,她脸上亦毫无波澜。 不过是碰巧,哪里就要烙上克夫克母的名?赵棠不知道李媛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听,她便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画:「皇祖母,这张观世音大士坐莲图,倒是传神。不知出自哪位画师之手?」 这是高八尺的大图,勾画细緻,用色淡雅。净瓶杨枝,观音半垂眸,在座人人似乎都笼罩在她微微笑意间。 落款也眼熟。 太皇太后含笑:「还能有谁,就是你二哥。他是个有孝心的,半年多才画完,赶着送到宫中给哀家做寿。说是在道观画这个不妥,特特借了农户的屋子画的。你再细看看,宫里的画师哪一个都比不得他。」 赵棠称是,印象中这位二皇兄喜道术,骑射不行,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伺候的内侍是有眼色的,这时候俯身提醒:「老祖宗,该用膳了。」 太皇太后这才想起,她原本是要赵棠过来用膳的:「那便上菜吧……」 ** 午膳过后,李媛送他们出慈宁宫。 在皇祖母这里吃的素菜,是她宫中小厨房另做的。那御厨听说曾经是普愿寺的厨子,当年在普愿寺做的素斋很受欢迎。赵杭每次来,回去肚子都是滚圆。他朝李媛笑:「媛媛表姐你放心,我们肯定会给你好好看,挑个最好的表姐夫。」 赵国的青年才俊不少,有太皇太后撑腰,其实不必太担心流言,李媛选择的余地很大。 李媛欠身行礼:「那臣女就先谢过陛下与殿下了。」 赵棠回长公主府,赵杭要去宫学温书,两人方向不同,便各自上车辇分道走。 ** 出宫的道平坦开阔,马车一路平稳。 王通大总管在角落里控制着炭火的火候,不让车内太热,又不至于凉着长公主。 赵棠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想今天诸事。 美人横躺,玉容玉面,寂静无声。夏竹跪坐着,将她身上的薄毯掖好。 这时,从远至近传来纷乱的杂音。 「苏秋放肆」、「那是长公主车驾」。 那么吵,王通从里掀开车帘往外看是怎么回事。 马车却急停下来,王通没留神撞在车上一声响:「延福,怎么回事?」 车夫延福没有回答他。 却听车夫一声惨叫,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浴血的人已踢开车门钻进来。 王通要喊,那人将他拽起丢出马车。 第16页 这般变化,夏竹被吓一跳,惊惧地声音都变了:「你做什么!」 她下意识挡在赵棠身前。 苏秋已经走投无路,脸上狰狞而疯狂。 浑身的腱子肉,孔武有力,苏秋一脚踢晕夏竹,粗暴地将躺着的赵棠揽在怀里。 「长公主殿下!」 这是王通被守卫扶起,惊叫之声。 车门大开,足够人们将里面看清楚。 裕华长公主赵棠,成了苏秋的人质。 怀里的人柔弱无骨般软成一团,任由他抱着。 一股极醉人的香气,丝丝缕缕从四面八方而来。苏秋的心跳地快极了,闻着这股香气就这么死了,他亦情愿! 这就是裕华长公主,刚刚还在殿上,如今落到他手里。 苏秋刚从乱刀中浴血出来,一人单打独斗,以为必死无疑。 柳暗花明,裕华长公主的车驾来了。眼下抱着美人儿,他觉得无比痛快:「来人!给我驾车,我要出宫!」 「不听令者,我就杀了长公主。」 说着狠话,苏秋却没怎么用力揽她。 外头的人基本都知道,长公主昏迷多年,醒了也是个活死人。 她与他而言,没有威胁,还是他的保命符! 有她,他就能一路畅通,活着离开皇城。 等出了城,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他。 萧回亦站在车驾外。刚刚在殿上讯审完后,他不放心,就随苏秋一起回刑部大牢。当时苏秋面若死灰,走的比乌龟还慢。 他根本想不到临到宫门,苏秋会突然反抗。 这蛮子一身的劲,禁卫军居然都没制住他,硬生生看着他跃上长公主的马车。 萧回忍不住了:「苏秋,你还有家眷族人,若是伤了长公主,那就真的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你一人之罪,却要牵连家族,你有何颜面面对祖宗父母妻妾儿女?」 萧回所说,的确让苏秋生出丝后悔。 为了他们,他今日就不该冲动。 可后悔就那么一丝丝,在生死面前实在微不足道。苏秋还不想死! 反正他犯的是死罪,他的父母儿女註定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不跟他一起死,活罪也难逃! 都已经这样了,那他为何要去死?他就不能搏一搏? 大难临头各自飞!苏秋心一狠:「你他娘少废话,令人为我赶车,否则我不会留情!」 说着,他的手一把攥住赵棠的脖颈。 男人的手粗大乌黑,沾着斑斑血迹。 女子的脖纤细洁白,柔弱脆嫩如春笋,仿佛轻易就能折断。 如此污秽与如此圣洁,就这么交杂在一起…… 禁卫军义愤填膺,与苏秋怒目相向。 马车外,是密密麻麻穿着重甲的兵将。赵棠试图几次,都使不上劲。 赵棠冷声道:「诸位不必顾忌我。此人已是穷途末路,你们尽管杀来。」 苏秋没想到长公主不让人开路,反倒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冷笑:「殿下,臣若是死在这里,定也会拉你陪葬。」 这么放走他,她会有什么结果?不会比死更好了。 「死有何惧?」他攥着她,所以她知道苏秋的心跳有多快,「比我更怕死的是你!」 赵棠的眉眼并不柔媚,相反,此时锐利且凌厉。 若是气势能杀人,苏秋已经被她剐了千万遍。 苏秋的确在颤抖。 不过他何必怕?长公主在他的手里!他有何惧? 「你们想好了没?再跟我耗,我就与长公主鱼死网破!」 人命关天,萧回不敢冒险,他求救般看向一旁的禁卫长。 其实苏秋能逃脱,也是禁卫军本事不济。禁卫长当仁不让:「我来赶车!」 禁卫长跨步上车,坐在车夫的位置。 齐整的禁卫军只能退开,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事已至此,赵棠只好闭上眼,忽视苏秋那只烫热黏腻的手。 车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门,开地极快。就是出了皇城,赶车的速度也没有慢下来。 因为苏秋边催促禁卫长,边用力扯开赵棠的衣裳。 前方是路,后边是撕裂的布帛声,还有苏秋噁心的笑。 禁卫长攥着缰绳的手青筋凸起,唇齿发白,冷汗淋漓。 他并非赤条条孑然一身,他亦有家族,他的全副身家性命,就系在赵棠的安危身上,眼下被苏秋紧捏着。他没法像苏秋这样狠,更无法容忍一个不能动弹的女子为人所欺凌。 就在禁卫长想着该如何做时,一支箭却悄无声息地从马车外射入。 那支长箭彻底穿了苏秋的脑袋。 一声不响,他就倒在她身上。 血流很少,苏秋难以置信地睁着眼,已然断了气。 一人从车窗侧跳身进来,命:「停!」 禁卫长忙急停马车。 正要回头,车门却砰地被重重拉上。 禁卫长有些难以置信,站在车外试问:「敢问,是陈大人?」 来人正是陈淮汜。 他进来的那刻,就将苏秋从赵棠身上端开了。 车内极凌乱。 赵棠的外袍撕烂了大半,里边的薄袄也被撕扯开,露出大半边肩膀。肩膀堪堪挂着海棠红的细带子,小衣上露出一截弯弯的鱼尾…… 可怖的,是流连在她脖颈与肩膀白皙肌肤上的吻痕,一串连着一串…… 第17页 那审视的目光带着寒意。 赵棠觉得屈辱,她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看清楚了吗?」 禁卫长耳聪目明,自然听到里边的动静。此时,他有些踌躇:「陈大人?」有什么可看的。 「驾车回城。」 那人声音沙哑,一如往常。 确定是陈大人,禁卫长一刻都不敢耽搁,调转马车往回赶。 第10章 衣裳 谢礼 禁卫长驾车走了不到二里,就与迎面而来的禁卫军碰上了。 当时苏秋挟持长公主,禁卫长充作车夫出宫,萧回一行人正想跟过去随机应变。就看到从另一条宫道出来的陈淮汜。 上朝不能带僕从,身材高大的摄政王大人后边跟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给他提食盒。他大阔前行,显然还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 苏秋兇悍非常,这些禁卫军以多敌少,都没能制住他。就算现在追上去,又能耐他何? 与萧回而言,陈淮汜来得刚好,他正要向他说明此事,一旁的王通已哀唿救命,急急道:「陈大人,长公主被苏秋那厮抢走,眼下刚刚出宫,奴婢这命……」 话还没说完,陈淮汜就变了神色,王通吓得当即跪身下来。 宫道无马,陈淮汜是在最近的宫门套了匹马先行一步,禁卫军等人则紧跟随后。 不愧是西北军营出来的人物,一样的马,他就是更快,一熘烟就不见人了。 有摄政王在,便不必担心长公主安危了。当务之急,是先回城回宫。 车里的银屑炭早就灭了,这东西金贵,量又少,需小心伺弄。刚刚苏秋伏在身上,赵棠还不觉得冷,还勐出汗。 现在他死了,她安全了,她反倒冷了。 车辇空间很大,夏竹昏在一侧,苏秋跟她同一侧。 陈淮汜看着她,但眼底无情=欲,也不像苏秋唿吸粗喘。 与不久前,他们在朝上对视时,差别不大。 审视着,打量着,观察着。 赵棠问他看清楚没,他也不回答。听说这人在军中多年,入朝也几年了。手腕过人,权力加身。这样的人,应当很会来事才对。怎么,他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看着她,由着她如此? 「陈大人,如今我衣衫不整,寻常人不说安慰问询的话,也应当为我披一件衣物。」赵棠姑且认为他不会做人,「劳烦你,帮我翻下这里的柜子有无干净的,先给我盖上。」 她实在不想这样对着他,况且赵棠的大氅跟毯子,都沾了苏秋的血迹。刚刚他的笑声跟喘气声,还一直在耳旁萦绕……这车里的所有死物,包括这辆车,回去她都不要了。 好在陈淮汜不全然是块木头,还是将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的,果然动身在车辇上翻找起来。 只是没翻多久,他就停了:「没有任何衣物。」 柜子有帕子,蜜饯,茶叶,木炭,还有干净专门泡茶用的冷泉水,炉子,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就是没有衣裳跟毯子。 夏竹是把毯子等物全拿出来用了,而且进宫路短,所以根本就没有预备用的。 如此,赵棠的眼只能落在他的玄色披风上:「那就脱下你的给我,再把炭烧着。」 想着苏秋那厮肯定是被陈大人制住了,车里又坐着贵人,禁卫长便将这车驾地有多慢是多慢,极力地平缓。 赵棠身上盖着陈淮汜的披风。 他还是听话的,捡起王通做的事——烧炭。王通会伺候人,万事细緻,烧个炭都控制着无烟。没想到让陈淮汜烧炭,居然也烧得挺好。 周围暖和了,赵棠便昏昏欲睡。正要彻底睡过去时,她却觉脖颈一热。 待睁开眼,却是陈淮汜。 脖颈湿热,他正拿热帕子给她擦苏秋留在她身上的血迹。 血经了热,就更腥了。赵棠被那腥味熏得头晕,躲避一样,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侧的夏竹,却迷迷煳煳地痛醒了。 想到昏迷前所见,夏竹很害怕,不敢出声,只能静悄悄地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苏秋。头上插箭,脸朝地。 对着个死人,夏竹吓得忍不住发抖。 再一抬眼,却见到长公主身上盖着件玄色披风,一人在一侧席地而坐,他俯着上半身…… 看清他的动作,夏竹不敢发抖了,她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又害怕又担心,强迫自己闭上眼,她想回到昏过去的状态。 可身上疼地厉害,直到被人抬下马车,夏竹依然清醒至极。 ** 宫学处,书声琅琅。 除了幼帝赵杭在此处念书,还有比他大四岁的双胞胎四公主赵娉、五公主赵婷,比他小的六公主赵婧,六王爷赵格,以及宗室子弟跟世家大族中挑选的陪读子弟,基本都是在五到十四岁。 内侍慌张来报,甚至不顾及幼帝正在读书。 得知长公主出宫时被苏秋劫走,赵杭课都不想上了:「我要出去看看。」 「陛下要到哪里去?」 「去长公主府。」 张培元觉得自己那个同乡真是胆大包天,活腻了:「陈大人既然都去了,苏秋不是对手。陛下去做什么?陛下的位置在这里,既来了学宫就好好背书听课。」 「老师,我阿姐生死不明的,我念不下去。」 「有什么念不下去?」张培元手执戒尺在案上拍了拍,将案桌拍的啪啪作响,「等会儿有消息,内侍自然会再传话。」要他去做什么。 第18页 想到赵棠在朝上说的话,赵杭第一次梗起脖子:「张大人,朕是皇帝,是天子!」 你得听我的! 张培元笑了。 这个皇帝他是看着登基的,开始的时候在龙椅上还坐不住,贪玩想要下来。过了这些年,他还没他肩膀高,居然跟他说这些。 张培元手里的那把戒尺,毫无预兆地打在赵杭的手上:「陛下还是学生,该继续上课。」 戒尺啪声落下一道长长的红痕,疼得赵杭眼泪流出来。 他坐在最前面,不好哭出声,只能眼泪流不停。 术业有专攻,这些事还轮不到幼帝来操心。张培元目不斜视,打开了一页书,令众人重念。 ** 赵棠醒来时,已是夜间。 春月几个已经服侍过她洗浴,换好衣裳,眼下正准备给她上药。 刚刚沐浴的时候,长公主肩膀上都是暧昧的红痕。凌太医看过后,说涂点药会好得快。凌医女来的时候,就把膏药拿来了。 在太后宫中用的午膳,现在天色已晚,赵棠需要用膳。喝了一碗粥,点心却是红豆糕。 「听说是御膳房特地做多送到府里。奴婢们用小火炉烤着,眼下正好。」 其实这东西得叫红豆饼或者红豆酥。外边一层皮烤地微赤红,咧开一道小口,露出里面是极香甜的红豆蓉。红豆蓉软糯,外皮酥香,咬在一起根本不会腻。 这是陈淮汜在殿上要的赏,她是托他的福。吃过一个,赵棠就不要了。 她问起夏竹,还有那苏秋。 赵棠不知道自己算是睡过去,还是被那血腥味给迷晕了。后头的事她统统不知道,只记得陈淮汜拿着的帕子热的不行,好在将苏秋留下的那黏腻感觉都擦掉了,她就随便他了。 苏秋那一脚狠狠地踢在夏竹的小腹上,他长得威勐雄壮,踢过来也是非同小可。 肚子黑出个大脚印,一群去看探望的都吓得够呛,夏竹也被吓坏了,窝在床上抹眼泪。春月道:「凌太医担心伤及肺腑、内出血,只开了药。若是夏竹卧床一两天有事就……若是无碍,那就没事了。」 那一脚是夏竹护着她才受的,赵棠就吩咐照看好她,照例赏赐。 苏秋自然是死的透透的,尸首让刑部带走了。萧回跟陈淮汜及禁卫军一行人,都进宫回陛下去了。其他的,春月就不知道了。 赵棠点头:「马车什么的,都处理干净。」 出这样的事,唯一的好处就是正大光明地歇着,不必上朝了。 面临危险,她明明白白感觉到这副身体的无力。 当时苏秋控制住她,她压根不能还手。一出皇城,苏秋整个人既害怕又张狂,大悲大喜,说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话,就对她胡訫胡来…… 后面若不是陈淮汜来的及时…… 他那一箭,当真是意外又骇人。 一招毙命。 看到苏秋死在她前头,她欢喜。 可欢喜就那么一瞬,她为鱼肉,有人杀苏秋。那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顺势杀她?她念头微转,陈淮汜就进来了。 过去那么多年,她这样躺,当真是躺废了。 赵棠的吩咐,春月都一一应下,只是:「殿下,那件披风该如何处理?」 那不是长公主之物,但回来时,却盖在她身上。 眼下那东西就挂在近处的屏风处,赵棠轻易就能看到。这玄色披风又大又暖和,看不出是什么皮毛做的,质地也轻。想了想,赵棠道:「洗净烘干,送回给陈淮汜……对了,去我的私库找几块上好的虎皮,一併送到陈大人府上,当是谢礼。」 春月应是。 凌医女早早来了,候在边上。赵棠不必侍女们涂药,让凌医女来上手。 之前涂手的膏药是黛青色,抹上去凉凉的。这次的却不一样,膏药放在一个玉色小圆瓷瓶里,闻着香甜,涂起来却有些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凌太医很喜欢鼓捣新药,原先给赵棠看医的那些年,他在太医院默默无闻。赵棠一醒,他就多了神医之名,宫中的贵人们都喜欢点他,越发忙。不过再忙,长公主府他都不落下。 今夜在帐中,凌医女的手还是很温热。 按着按着,赵棠发现脖子跟肩膀处,好像能动了。 第11章 猜测 怀疑 入宫时,夕阳西下,漫天彩霞。萧回只觉这一天是无比漫长,心里始终焦灼,整个人疲惫地不行,但还是要去宫里一趟,将此事与皇帝汇报。 不想皇帝却还在宫学中,内侍道:「两位大人且在南书斋候着,今儿功课有些多,陛下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 听闻张大人提前安排要讲的书,到了日子一定要讲完,不管宫学什么时辰下学。他让人留着听课,任何人都走不得。 怪不得宫门口等着那么多世家的马车,各个僕从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的。萧回还能怎么着,既是臣子,就等陛下回来就是。 内侍又道:「陛下刚知道长公主被掳走了,还与张大人有了口角,幸而长公主安然无恙回来了,陛下也能安些心了。」 南书斋最早是皇帝看书闲适的地方,只是一朝朝传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各大臣等候歇息之所。在等陛下召见之前,臣子可以在南书斋看书、吃小食、烤火避风。这里还摆着简易的长榻,臣子若是等久了睏倦,甚至可以在此小憩。 第19页 萧回是第一回 到这南书斋,却没有多看这屋的意思。 苏秋是剿匪的官员,贪污那五十万两税银,是极重要的人证。原以为陈淮汜追上马车,只是把他制住,没想到却被弄死了。 刑部安排的仵作验明正身,将苏秋身上搜颳了遍,萧回也在现场。按理说苏秋伏罪,税银跟从犯都被控制住,这件事在朝上就完事了。可萧回觉得没那么简单:「虽说财帛动人心,但苏秋为官才几年,就这么贪,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被人灌水了。」 陈淮汜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旁边给他倒茶的是洪公公:「两位大人应该还未曾用过晚膳,要不用点红豆糕垫垫胃?」 有公公打岔,萧回还真有些饿了。 这一整天,就早起的时候吃了块路边的炊饼。那块炊饼就是再顶饱,熬到现在也没影了。萧回吃不惯甜腻的东西,他便朝洪公公礼貌拱手询问:「公公,这里既能吃东西,那能不能点菜?」 当这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小饭馆么,还点菜……只是陈淮汜在一旁,洪公公只好陪着笑:「回大人,点菜却是不能。」 萧回点头。 「不过糕点,牛羊乳蛋羹,热粥却是管够的。」洪公公补充道,「这些东西气味小,既方便弄又方便吃。长公主幼时在此处读书,夜间奴婢们准备这几样就够了。」 原来长公主还在这里读过书。早听说长公主幼时就随先帝作息,精力充沛,今日所见,却知都是从前了。萧回有些怅然:「那就劳烦公公来碗白粥,放点盐巴就行。」饿过了头,有的吃,那就吃清淡些。 洪公公应声,退下去准备了。 萧回拿起桌上的杯盏,轻轻啜一口,清香满溢,嘆道:「好茶。」 这屋靠墙的基本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都是些关于治国的农用的兵法类相关的。若是无事,萧回自然会拿一本书,就着这屋里的灯与清茶,好好看。可在刑部做事后,萧回不记得自己多久正经看过书了,刑部的案卷那么多,他挤着时间看都看不完。 他转看向一旁的陈淮汜:「大人,那苏秋被我们押出无极殿,分明是在拖延。他不想出宫。门外等的是刑部的衙役,宫里的禁卫再不济,也比官府的衙役强。他既要逃走,为什么不出宫了再逃?胜算也更大些。下官猜,他的事破败,他情知自己是逃不掉的。」 这里说的逃不掉,不是说官府:「苏秋正好借长公主的车驾出宫出城,逃避候在宫外的人。」 一个兇悍到能斩杀匪首的人,他要避开谁,萧回很好奇。 那些与苏秋搬银的同伙,并非官兵,甚至也是草匪出身。 堂堂的武举人,次辅张培元同乡,张培元次次都提拔他。有族人亲友,不过而立之年,分明有大好的仕途。怎么会跟草匪混在一起? 只是想想,萧回就后怕。若不是陈淮汜给他安排了几个人,以刑部分拨给他的那两个衙役的身手,萧回早就被苏秋的人发现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萧回自己不会武,却贪恋这几个人的身手:「下官其实想继续借用这几个人…半年可好?下官务必尽力揪出苏秋背后的人。」 「怎么揪?」陈淮汜终于抬起眼来。 他其实有点眉压眼,但眉骨高所以显得不那么阴郁。 萧回心里打鼓:「这个…下官尚未想出。慢慢来总会有线索。」 陈淮汜却笑了。 他这一笑,如秋雨初霁。倒是将萧回看得一愣,他看过陈淮汜笑,疏远的笑,有礼的笑,含威带势的笑…但从未见过他这般笑。 这样的笑,很是明朗。显然他的心情不错。 不过陈淮汜心情好,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好事。毕竟是跟他讨人。 陈淮汜却敲了敲圈椅上的扶手,缓缓道:「那就找到线索后,再给你安排人。」 他…这是被拒绝了?难得碰上他心情好,居然没讨着好。 「那这事还要跟陛下说吗?」 苏秋已死,要拿的人已拿,税银有着落。至于其他证据不足,都是萧回的猜测。 张培元之前那么栽培苏秋,虽说怀疑次辅大人指派苏秋贪取税银有点……但次辅不是全无嫌疑。张培元偏偏又是陛下的老师,萧回不是很想与陛下说太多。陛下还小,朝中很多事务他都未必能理解,只能依靠张培元张大人。 萧回的考虑,陈淮汜瞭然:「谁汇报,谁做主。」 本也是萧回说。 陈淮汜跟萧回进宫,也不是为了见幼帝。 洪公公没有让两位大人久等,用红漆托盘端来两碟红豆糕并两碗白粥。 那红豆糕,萧回只是略看一眼,就拿了那白粥来喝。 陈淮汜就吃那热乎乎的红豆糕,配着温热的茶水。他吃得慢,食不言。 半碗粥下了肚子,屋里未免寂静,萧回就问洪公公:「公公是一直在此处当值吗?」 「有十来年了,」洪公公脸布皱纹,说话时,也是一脸褶子,「寒来暑往,每日如此。」 这个年纪的内侍,有些野心跟手段的,再不济也是个小总管。洪公公却安于此,每天伺候些茶水活。 萧回看着这满屋的书:「陛下也在这里看书?」 洪公公佝偻着腰背,摇头:「陛下在养心殿,或是宫学。以往无大臣时,只有长公主会来这里看书练字。」 第20页 说着,他指向靠窗的那张桌子:「偶尔晚了,殿下就靠在桌上歇息。」 这些事,洪公公很喜欢说。长公主常看什么书,每日练多少字,吃多少点心…… 萧回喝完第二碗粥,洪公公还在说。 夜幕降临,天彻底黑透了,洪公公才打住:「两位大人,等会儿陛下回来,奴婢再来传话。」 等到亥时一刻,幼帝才回到养心殿。 熬了这么久,稚嫩的帝王已经十分睏倦了,挡不住的哈欠连天。身旁是次辅张培元。 萧回便回报诸事。 虽说长公主被救回来了,但苏秋却死了。 只是这事在朝上既论地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张培元就道:「到底是禁卫军办事不力。陛下,臣认为应当重罚,在场的禁卫都该撤掉。」 做禁卫军的人,被撤掉其实就是变相逐出宫。这是污点,以后想在官衙中当个普通差役,都要有背景走门路才行。 进宫时,那禁卫长就在宫门前跪着。 萧回想要替他说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什么呢,说苏秋这人不要命地打,所以分外兇勐吗? 这些禁卫军的作用,就是誓死要保卫这座宫廷的安危,包括宫中皇族的安危。 眼看长公主被人控制,毫无作为,掉脑袋都是轻的。 一直沉默的陈淮汜却开口了:「陛下,张大人说得有理。」 幼帝赵杭有些回神了,他睁大眼:「那就…按你们说的办?」 陈淮汜继续:「臣要提议,在场的禁卫应当扔到军中操练。宫中其他禁卫军,也应加训。」 ……加训?萧回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赵杭没想那么多:「做不好就要多做,加训防患于未然……爱卿,你说得对。」 什么说得对?张培元道:「加训也要有个章程,加什么时辰,具体做什么。禁卫军每日时辰都是安排稳妥的,这一加,禁卫军就乱了。」 是啊,还要章程的。赵杭就问:「爱卿有没有想好章程?」 张培元瞥了幼帝一眼。 陈淮汜当然有:「按西北军营标准未免苛刻,还是按禁卫军的时辰,只是操练的内容略加变化。」 赵杭点头,这样变动不多,禁卫军就不会乱。 「刚好军中退下一位林渊林教头,陛下就让他来训练禁卫军。」 居然明着胆子在禁卫军插人,张培元几乎要气笑了:「不妥,禁卫军是禁卫军,西北军是西北军,不能混。」 「若有朝一日,因禁卫军防备不力,贼人掳走陛下,那当如何?」陈淮汜微微含笑,「张大人,禁卫军与西北军都是陛下的。」 所以,没什么不能混。 第12章 下棋 位置 赵棠被掳的消息是封禁不外传的,赵桓却听到风声,快马来到长公主府门口。 刚一下马,他就摔了个大趔趄,被下人慌忙从地上拉起来:「哎呀爷,这可如何是好……」 站稳了,赵桓一把推开了人:「我没事。」 一路快步往府里走,经通传后,赵桓才进到殿中。 窗下,赵棠正靠迎枕坐着,侍女餵她吃葡萄。 不远,还是原来那个侍女在念书,念的比上次的好些。看到赵桓,秋夕就停下读书声。 「听闻昨日苏秋那厮……」话没有说完,赵桓就看到赵棠脖子上的红点。密密麻麻,颜色很浅。 虽没娶王妃,但他并非不知晓人事。眼下看清楚了,赵桓反倒静下来。 况且,赵棠不放在心上,都不加遮掩:「如你所见,苏秋死了。」 侍女拈着帕子,又给她餵了一颗。玉白的脸,红润润的唇,还有翡翠绿的葡萄,碰在一起就是极致的鲜妍。 「那他死的便宜。」 确实如此。赵棠把口里的葡萄吞下,示意春月不必餵:「皇兄来此,应当不只是来看我。」 已经半个多月过去,她关心赵桓事查得怎么样。 刚吃过葡萄,她的唇角还留着透明的汁液,似晨间含露的花苞。赵桓转看向那琉璃盘上的大串葡萄,这葡萄看着就甜爽可口。往常送到府里的葡萄,赵桓转手就送人了,从未想过吃。 赵桓的目光过于赤=裸,他竟嘴馋葡萄。葡萄是难得,从西南农庄摘下,放在冰镇的木箱子里,用车马再转水路运进京。赵桓贵为王爷,应当不难得到才是。 赵棠看向春月,春月就要下去。 「你去哪里?」赵桓今日穿着暗紫杭绸直裰,伸手阻拦春月前行,「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月,」不好往前冒犯,侍女欠身往后退一步,「下去给王爷拿新的葡萄。」 「不必浪费,」赵桓低头就看到她的手,刚刚她就是拈着帕子捧着葡萄餵的赵棠。这双手看着白软,「把剩下的葡萄餵本王即可。」 当着面就调戏她的侍女,赵棠目光微沉:「你手残了吗?」 「不残,手脏而已。」赵桓笑了笑。 「春月,」赵棠看不明白他的笑,「下去打盆干净的水,供四王爷洗手。」 侍女应是,退身下去。赵桓没有再拦,而是在赵棠身旁坐下:「不过一个侍女,你怎么严防死守?」 分明是他的举止过于轻浮…… 「这是我的侍女。」 要人餵他,回他自个儿府里,爱怎么餵怎么餵。 第21页 「我知道是你的……」赵桓突然想到了什么,讶然,「你怀疑我对春月图谋不轨?」 难道不是?看着就挺像。 「阿棠,我真是手脏,想吃葡萄而已……」赵桓还朝她晃了晃自己的大灰手,「急着见你这个妹妹安康与否,下马急摔了一跤。你怎可将我与苏秋那厮划为一道?」 灰扑扑的一对手,还挂着擦伤的血丝,伤口新鲜,明显是刚弄的。 他刚刚拦着人,确实并没碰到春月,但是要人餵他却是事实。就算手受伤,她的侍女就是她的,言语调戏都不行……赵棠默了默:「抱歉,是我想岔了。」 看赵棠的小表情,赵桓点头,但眸眼却带笑:「大错特错。」 赵棠顺着他,道是。 逗得差不多,赵桓命殿内其他侍女都下去。 这趟来,的确不是只来看她。 侍女却都不动。 赵桓一脸兴味地看向赵棠:「怎么,我还使唤不了你的侍女了?」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将她的头髮吹得微乱。 「上次你走后,我手青一片,她们被重罚,」赵棠不会一退再退,「幼时那些巴掌你刻骨铭心,日后在人前讨回便是。没必要让我在无人时受你的气。」 说那么多,她恐怕就只记住过去那些巴掌了。 「你一上朝,倒是得到倚仗一般。」 赵桓禁不住笑起来,将她落在鬓边的乌髮往耳后绕了绕,落在指上的头髮柔软脆弱,露出她洁白的侧脸。 「阿棠,事情尚未查清楚。朝上的那些人,你分得清谁是人谁是鬼吗?你知道外边是怎么传你的?活死人!他们分明在看你的笑话。」 赵棠神色平淡:「谢皇兄告知,我现在知道了。」 「你不想知道我查出什么吗?让这些侍女下去,我就告诉你。」 听他说话,硬是听出威逼利诱的感觉。赵棠没有多犹豫:「都下去吧。」 侍女们欠身应是,没有多留,一一下去了。 赵桓微愣,他不是蠢货,自然是知道自己被赵棠摆了一道。 这个套还是他亲手递出去,现在他也心甘情愿往里头钻。 她头髮那么柔顺,皮肤这样容易留痕,他就再也不拔不捏了。 赵棠只是身体不行,但她没有被压垮。 还是过去的那个人。 赵桓开始端正神色说正事。 赵棠说是阮嬷嬷推她,那赵桓换了个切入点,从阮嬷嬷查起。 在沈国时,阮嬷嬷出身不俗。侯府之家的么女,娇宠长大的小姑娘,从未吃过苦,从未伺候过人。可两国和亲,来赵国的队伍中,这个侯府家的小姑娘再没有往日的娇宠,毕竟和亲的公主才是至高至尊的主子,十三四岁的阮小姑娘远离家乡,只能依靠沈国公主。刚开始,阮嬷嬷并不受穆奉皇后重用,皇后跟前的人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阮嬷嬷显得格格不入,她笨拙而老实,不会讨巧,还经常掉眼泪。 后来大皇子出生,阮嬷嬷到了适婚年纪,皇后将她指婚给御史谭泽为正妻。阮嬷嬷与谭泽夫妻情深,琴瑟和鸣,阮嬷嬷陆续生下一子二女,只是第二女刚生下就不幸夭折。那时赵棠出生,皇后到处命人物色奶娘,阮嬷嬷是央人自荐入的宫。 「从阮嬷嬷自荐入宫,就不对了。」细纠阮嬷嬷的半生,赵桓觉得疑点重重,「她既出宫嫁人,还是谭泽正妻,那谭泽待她也好,她在家就是主子,何必要进宫给你当奶娘?虽说是有些脸面的奶娘,但也还是奴婢……」 赵桓往深了查,发现谭家也有些意思:「谭泽家风到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皇后赐婚那年,谭泽刚中了进士,婚后与阮嬷嬷两人如胶似漆。不说妾,连个通房也无,也不与同僚逛花楼喝酒,点卯就回家……那第二女夭折后,阮嬷嬷居然是避开谭泽求人进宫,分明是知道谭泽不会同意,来了一招先斩后奏。后来她如愿进宫,虽然你三岁就开府在宫外住,阮嬷嬷也鲜少回谭府看望她那一儿一女。阿棠,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都说母子母女连心,阮嬷嬷失了第二女,好像一颗心都冷了,对自己活着的两个子女都没心思了。」 「阮嬷嬷死后,谭泽也没有再娶。那一儿一女都娶妻嫁人后,谭泽就请摺子去了西南偏远地方做知县去了。」每个人都好好在自己的位置上,问题在阮嬷嬷。 赵桓特地偷偷去了谭家的墓地,让人掘了阮嬷嬷的墓。 当年阮嬷嬷与赵棠一起落地,赵棠还有一口气,阮嬷嬷却浑身骨折,脚是断开的。 可在谭家的墓地中,写着对应阮嬷嬷墓碑的尸骨分明完好,腿也没断。 这尸骨并非阮嬷嬷! 墓地没有挖掘痕迹,从墓土与尸骨可见,这尸骨的确在墓中葬了六七年。 那夜他与二哥赶到城楼下,他们都认得阮嬷嬷,当日死的就是阮嬷嬷。仵作也在宫道上验过阮嬷嬷尸身,才抬回谭家。 阮嬷嬷救主有功,宫中发了很多抚恤银子给谭家,又屡次在朝中提拔谭家的人。 那会是谁从中换了阮嬷嬷的尸身,用另一人的尸体放入谭家墓地? 阮嬷嬷的尸骨又在何处? 「阮嬷嬷做奶娘进宫那年,她那儿子谭正六七岁,经常上族学,大女儿五六岁正是贪玩爱闹的时候,过了这些年也记不得阮嬷嬷有什么异常。只是那二女儿夭折,阮嬷嬷确实痛苦非常,经常哭,」赵桓掘谭家的墓地后,让人将挖掘的痕迹掩盖过去。但谭泽作为丈夫的,赵桓没想瞒着他,「谭泽在西南那么远的地方,我只能修书告诉他,顺道让他想想当年可有哪里疑惑。」 第22页 赵桓还指了几人去沈国探消息:「阮嬷嬷是异国人,未必不是沈国的细作。」 沈国以前国弱,因地势之故缩在遥远的南地,各国甚至都欺压不到它那里。何况沈国好出美人,年年都往各国派公主和亲。有了枕边风的吹动,沈国更是一直无恙。 穆奉皇后是沈国嫡公主,听说是带了倾世的财富,才成为赵国的皇后。可皇室的人都知道,穆奉皇后只是长得好看,庆元帝就是喜欢她。穆奉皇后陪嫁的大多是南地常见的珍珠宝石。珍珠宝石在赵国稀有,但也不至于是倾世的程度。后来穆奉皇后死,亲妹妹为继后,儿子为太子。 这些年,沈国已有强国之势,神不知鬼不觉沿着边境扩张,侵蚀其他国的城池。 赵桓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沈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第13章 辅佐 求贤 庆元帝虽死,可若是有赵棠支应着,赵国就还是先帝掌权时的赵国。 庆元帝重嫡庶,这么多子女,只有长公主赵棠自幼被庆元帝带着,上朝必称「我儿,你怎么看?」 有一次商国犯边境,三四岁的赵棠说想带兵亲征讨伐商国,令庆元帝大喜。大有自己在朝坐镇,等长大后的赵棠替自己去前线奋战之意。 幼帝不足为患,赵棠才是眼中钉。 杀了赵棠,幼帝登基无依无靠,赵国朝廷必然动盪,自顾不暇。 「阿棠,我分析地可到位?」 「……凡事讲究证据。」听着再有理,这些推断都站不住脚,赵棠只相信人证物证。 沈国实在太过偏远了,这来回的消息,都要耗掉个把月。细细查来,没有几个月是不成的。 「证据自然会有的,我的人已经过去沈国……谭泽与谭府,我亦不会放过。此事我私下查,可陈年旧事,过去的人就是还活着,我还能找到,可能线索也不多。」若背后之人不是沈国,那就是这宫里宫外,这也相当难查,「这几年能查的我都查过,你身边的侍从,当日轮值的禁卫……毫无头绪。」 赵棠侧对着窗,光从外边投进来,赵桓只能看到她朦朦胧胧的半边脸,暗面多明面少。 「现在他人在暗,你在明。除非那人先动手,不然你就只能等着。」若阮嬷嬷从自荐当奶娘开始,就是对方安排的,那便是一颗放在赵棠身边足足十四年的棋子,「这般的耐心教人称绝,阿棠,你可要小心了……」 这么一捋,赵桓还是偏向沈国的嫌疑最大。 沈国送来和亲的人那么多,谁知道蛰伏在赵国里的沈国人是怎样考量?赵棠流着一半沈国人的血,别忘了幼帝也流着一半沈国人的血。相较于赵棠,幼帝更容易拿捏:「这些年,赵国给了沈国不少实实在在的好处。给兵粮,给人马,农书能人,要什么给什么。沈国崛起,起码有我赵国半数功劳。当年若是你无事,那就是顺理成章辅佐幼帝,行监国之实。你会给沈国这样的方便?」 她不会。 庆元帝喜欢穆奉皇后,长子死于前,帝后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甚至再送来一位沈国公主,也是穆奉皇后提议的。因为生了赵棠后,她实在无力再为庆元帝生下儿子了。 听闻赵棠跟大皇子长得很像,穆奉皇后见之,总会神伤病一场。 她不是很乐见赵棠。 母女关系平平。大抵穆奉皇后没向赵棠说过故国的好,所以这位长公主对沈国也毫无嚮往与扶持之念。 赵棠四岁进宫学,有一回庆元帝过来,说起弱肉强食的道理。弱国以强国为尊,强国既强,势要打压安抚弱国,必要时可歼灭。沈国国弱,才会向赵国送来和亲人选与奴隶。 那时的赵棠被庆元帝问询,怎么看待这个事。 一脸稚嫩的长公主板着一张小脸,说了一番话。 大意是穆奉皇后被沈国送来和亲,远离故土,实为被沈国捨弃。她要好好孝敬母后,长大后势必要踏平沈国,为母后报仇,令沈国后悔。 沈国送公主和亲,被赵棠理解为捨弃。 庆元帝略一思量,却含笑点头。 听闻小小的长公主说的这番话传到朝凤殿,穆奉皇后还将她罚跪三个时辰。时间未到,赵棠就被庆元帝给带走了。 都说三岁见大,四岁的赵棠因为年纪小受宠,所以并不忌讳说什么话。赵桓猜她长大后就算不踏平沈国,也不会帮什么。 赵棠还记得这一段,迄今为止,她的想法其实未曾变过。弱肉强食,穆奉皇后被她的家国捨弃,又必须依附家国给她的身份。在赵国后宫中,她甚至不敢与庆元帝红脸,很多事都不敢做,常年缩在那朝凤殿中,将自己包成了一个茧,整日郁郁。 她这个做女儿的,没跟她站在一起给她安慰,还给了她那么一刀,她失望透顶……不管是不是沈国指使,赵棠都不喜沈国:「那就辛苦皇兄继续往下查了。」 赵棠神色怏怏,看着有些犯困。赵桓往她那边挪了挪,用一旁的长棉布垫着脏手,将她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阿棠,你好好睡……」 赵棠其实睡不着,但赵桓非要扶着她,靠着他也勉强舒服,她就闭上眼不想事了。 春月打好干净的水,端好站在殿外。四王爷还在,长公主殿下似是睡着了。她正犹豫着,赵桓却抬手让她进来。 春月轻手轻脚服侍赵棠躺下,盖好薄被。秋夕沾了湿帕子为赵桓擦干净两只带血丝沾灰的手,赵桓才出了长公主府。 第23页 天气晴好,风却很大,吹得路上行人低头快走。有经过长公主门前的人,略抬头看一眼,就看到一个暗紫衣裳的男子站在门前青石阶之上。这人极打眼,肤白,极俊。一般能站在长公主门口不被赶出去的都是贵人,平民不敢直视,更不敢多看。 侍从扶赵桓上马后,低声道:「爷,刚刚有人传话,晋老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赵桓捻着缰绳,「记得多派些人守着长公主府,有嫌疑人等靠近,一律戒备。」 侍从应是。 宗务司查事,没有人在上头压着,一般是有多慢查多慢。幼帝登基后,被内阁那群人把着,恐怕都不知道有宗务司这回事。他去查赵棠的事,不管做的多隐秘,要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赵棠昏睡不醒就算了,这醒来了,暗里的人会不会有所动作? 苏秋这事,当真是巧合? 这么一想,还真是麻烦。 ** 无极殿上,幼帝正坐在鎏金龙椅上,有些无精打采。 下头的大臣们又跟斗鸡一样,吵嚷个没完。避无可避,赵杭抬起袖子摸了摸鼻子,掩饰打哈欠的动作,双眼却忍不住看向那垂帘听政处。 曾经,是母后坐在那里。 空置了几年,是阿姐坐在那里。可她就坐了一回——她令宫人传话,得在府里歇几天缓缓劲。 他突然有些羡慕她,她那里还是挺清静的。 等大臣们都吵完,下朝后的赵杭像往常那样去了长公主府。 赵棠却在睡觉,躺在窗下的长榻上,唿吸平缓。 这样的赵棠,赵杭再熟悉不过。她被挟持过,赵杭细细看了看,没有受伤流血,只是脖子红了些。 春月在一旁轻声解释:「那是歹人掐的,已经用过药了。」 颜色那么浅,不至于严重。赵杭转念一想,昨儿阿姐也是早起,在宫里直留到午后才出宫,恐怕这身体还不适应。 赵棠睡得浅,赵杭一进来,她就醒了。听这动静,赵杭不是看看就走,而是趴在一旁,分明是要等她醒。 如此,赵棠不得不「醒来」:「陛下这是刚下朝?」 现在也是午后了,赵杭点头:「刚到不及一刻钟。阿姐,你可好些了?」 赵棠示意春月将她扶坐起:「差不多了。」 春月帮她垫好迎枕,为她梳理好头髮。 赵杭便说起操练禁卫军的事:「陈大人倒是快,昨夜刚说的事,今早人就安排上了。我从宫中出来时,往帘外瞧了瞧,禁卫军的人确实精神不少……阿姐,你觉得让那林教头加练,是好事吗?」 「陛下心中已有结果,」禁卫军确实该整治了,「我跟陛下是一样的。」 赵杭的安危亦系在禁卫军身上。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张老师担忧陈大人有不轨之心,藉此事在禁卫军中安插人,」幼帝顿了顿,看向赵棠,「陈大人既不是阿姐的琴奴,那应当是一心为我朝廷做事。我相信阿姐,也相信陈大人不会反。」 这是幼帝表达的信任。 可陈淮汜会不会反,跟她可没关系。 那是张培元的政敌,他偏要让她跟陈淮汜关联起来。 没什么好说的,赵棠也懒得与赵杭解释,只能微微笑着。 于是幼帝接着道:「阿姐可能不知,如今朝中的摺子都是相同两批。一批送到宫中由我跟内阁一起处理,另一批却是送到陈大人府上。两批改好了,一些琐碎小事若是处理一样,就直接下发安排。不一样的会在朝上说……我跟张大人之意,是想让阿姐跟陈大人一起处理那批奏摺。陈大人一人之力处理那些摺子,是极忙碌的,有阿姐一起商量,想来会事半功倍。」 不可能是一人之力……既为摄政王,他的下属与谋士都会帮他处理。赵杭与张培元之意,无非是让她看着陈淮汜,做他们的耳目。 「阿姐这些年不在朝中,朝廷诸事不了解,未免被动。跟陈大人处理着,也能知道地更多。」 幼帝说着,下榻恭恭敬敬,低头朝赵棠行了个拱手大礼:「阿姐,我需要你的辅佐。」 这是求贤的姿态。 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其实不必对任何人低头。因为这个位置代表着强权与压迫。他若不是年纪小,绝不会做此事。 她觉得好笑起来。 时间与他而言,太慢了。与她,又太快了。 只是想到那捲立位诏书,赵棠的笑却淡了些。 人人都要她做辅臣,她这个处境,做辅臣再合适不过。 「阿姐?」 不见她答,幼帝不安地抬起头来。 第14章 送礼 拉拢 窗外的风卷着午后的热意,止不住往身上扑。 幼帝欢天喜地般离开后,春月俯身帮她摆弄迎枕。 如此闲适,赵棠却想到自己那三百亲兵:「魏峥何在?让他来见我。」她的侍卫,绝不能差过禁卫。 春月应是,出门后才想起忘记问谁是魏峥。 现在回头却是不能了,春月只好闷头往前走。临到大总管王通的住处,让门口的小内侍王皮去传话。 「爷爷,春月姑娘来找您。」 王通这边也在忙,府里大小的事都要报到他这里。春月来,他就暂且放下手头上的事。 知悉春月来意,王通想了下,吩咐王皮几句,这干孙子就出门干活了。 第24页 春月行礼:「请教公公,那魏峥是什么人?」她自来长公主府服侍,一直在寝殿伺候,从未听说过此人。 不便在这里等,王通起身与春月一起往寝殿方向去:「魏峥是府里的侍卫长。」 侍卫都是在外殿伺候,她不知也情有可原。 陛下过来,王通是知道的。陛下刚走,长公主怎么就想起见魏峥了?不过想想,总是要见的。 到了殿前,王通停下。 ** 没等来魏峥,却来了王通,赵棠有点意外。 等赵棠点头,他才躬身进去行礼:「殿下,魏侍卫长眼下在城外府邸练兵。」 王皮就算快马出城叫魏峥,来回也要小半个时辰。王通不好让赵棠久等。 说起来,魏峥原先是在府里当差,王通缓缓道:「陛下年幼登基,诸事不稳,项王浑水摸鱼,带着自己的亲兵进宫……」 项王是先帝的皇弟,多年都是在皇城中打鸟斗鸡的人物。先帝猝死突然,赵棠坠楼,幼帝又是个奶娃娃,项王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本意图进宫制住幼帝,威胁内阁大臣写退位诏书,自己上位。不想进宫后,却迷了路,让禁卫军给逐出去。直到现在,项王依旧被监+禁在他的项王府中。 项王的亲兵没有赵棠的多,但一两百人浩浩荡荡,来地突然又意外,还将侧宫门的禁卫军杀了,一路莽撞往宫道上沖。 这亲兵若是再威勐些,数量更多些,宫中的禁卫军只怕就扛不住了。 「因忧虑城中侍卫数量,宫中就下旨意,各府在城内亲兵不得过五十,」王通道,「眼下府中多余的侍卫都被安排在城外,魏峥也出去了。」 限制亲兵数量,赵棠无话可说,只是魏峥一向以她为先。怎么却本末倒置,不守在府里:「是谁安排的他?」 不出意外,魏峥的确该守在这里。现在王通只能硬着头皮道:「项王带亲兵而出,是从长公主府前经过……长公主府侍卫见而不报,太后娘娘当时想来是迁怒。」 作为侍卫长的魏峥受气领罚被打了板子,不好在府里当差了。 「奴就做主,让他在城外兼任教头。魏侍卫长能耐不凡,训练出来的侍卫不比禁卫军差,城里城外的侍卫也可以轮值……」 其实此事不复杂,赵棠笑了:「你做的好,辛苦你了。」 这是真心话。 王通忙道不辛苦:「殿下能醒,就是奴婢们的指望了。」 ** 王通退下去两刻钟后,魏峥到了。 刚开始当侍卫长时,他还不过二十,年轻有为。过了这些年,他长得更为健壮成熟。 魏峥脸上有一道长疤,从一侧眉毛斜斜跨过鼻樑划过脸颊,冷眼看来,有股冷峻的杀意。 跪拜行礼,一套动作他做的行云流水。等他抬起头,看清长榻上的裕华长公主,他却微微一愣。 ……殿下怎么成了这样?比此前还纤细的身姿,整个人显得柔弱无力。 春月站在一旁,觉得这侍卫长的目光未免无礼,不由低低咳一声。 「殿下还能起身吗?」对于长公主是个活死人的话,魏峥也有所耳闻。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春月惊地看了他一眼。 察觉到春月的目光,赵棠示意她先下去。 殿内只剩下他二人,赵棠才道:「此次让你来,是想知道之前安排你做的事做的怎样。」 之前,自然是七年以前。 魏峥面上一凝,开始汇报。 ** 摄政王府书房置于前院花园中。 说是花园,其实该是个树林子。种的都是挺拔的玉兰树,枝繁叶茂。自入秋后,树头上的枝叶就黄绿相间,偶尔刮个风,叶片就簌簌往下落。原本这该忙坏负责洒扫的人,可此处近书房,轻易不得靠近,只有个小童整日背着背篓,时不时捡起片落叶。 外边落叶飞飞,书房内也不停议论。无他,西北边境不稳,部下几人正商讨谁去西北镇守的事。 入秋了,边境也急着过年。为了过个好年,异族贼子恨不能冲破赵国西北防线,进来肆虐抢一通。 「西线有穆舒将军,北线有徐则恺将军,这中线就得是个会调和的人。」穆舒跟徐则恺一向不对付,多年镇守边境,闹出来的事不少。好在原先有将军杨明添在中线守着,再推前几年,还有楚王跟陈淮汜压着。这才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陈淮汜回皇城入朝,楚王前年伤重回京。不巧,前两个月杨明添染了痢疾,整个人拉脱了,不得不请命回老家养病。 这西北军日子苦,派到中线,明摆就是在西北两线中和,两头不是人,寻常将军都不太想去。 「穆舒跟徐则恺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是在西北抗外敌,怎么就不能拧成一股劲往外头打,非得在里头乱!」大鬍子的李康镇是受过这两者的气,明明也是平级,这两个人都想指使他干活。虽说合作一起打过胜仗,但就是打得不痛快不自在。 一侧穿宝蓝长衫的清瘦男子是摄政王府的谋士李清,他四五十的年纪,脑后的头髮都是白的,他道:「李将军不曾听闻吗?徐将军抄过穆将军的家,十几年前的事,那时穆将军还年幼。穆家后来虽沉冤昭雪,平了反,但抄家的恨还刻在骨子里。」 穆舒是将门出身,早年穆家被牵扯入一件通敌谋逆案中。这样的案子一般都是要诛九族的,先帝念此事存疑,只是先抄家核查。那时徐则恺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穆家中但凡拒不配合者,他一律打到人动弹不得为止。 第25页 听说穆舒的哥哥穆粲抱着若干书信不放,被徐则恺打断了手脚,到现在都站不起来。 穆家就穆粲一根独苗,穆舒拼着一股气,硬生生以女流之身撑起穆家门楣。初始她女扮男装混入西北军中,跟男子同进同出,一样的训练,吃一样的苦,奋勇杀敌,得楚王赏识上奏朝廷封为穆胜将军。一次意外,被人识破女儿身,楚王对她更为重视,此巾帼不让鬚眉,他再次上奏陈明,朝中称赞者众。 头戴小毡帽,拿着杯盏喝茶的向昭嘆了口气:「我若是穆舒将军,也会跟徐将军没完。无奈家国为重,不能动手断其手脚,只能平日里下绊子了。」 这两人在西北军营中,并不是那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会斗个你死我活的主,但遇见时,总会勾起过去的不痛快。目前还只是小打小闹。 向昭其实有个想法:「这两人单拎出来都是好的,就是不能在一块。大人,要不将他们都调开?你们说是不是?这东南军西南军,总有适合他们待的地。何必搁在一起相看两相厌,也让中线的将军痛苦。更重要的是,这会动摇军心。」 这西北大营里,不知有多少势力在其中较量。向昭担心这会为人所用,不怕内,只怕外。 他们说,坐在正中圈椅的陈淮汜一直在默默敲把手,那只手指节分明,布满厚茧与伤口。他已有打算:「明日会令步山河任中线大将军。」 他这一说,向昭眼睛一亮,步山河倒是合适,有名的调和高手,还是位老将,跟徐穆二位有过往来。现步山河在青州任职,离中线的弥阳城也不远。 李清抚着宝蓝长衫的袖子,道:「大人是想过完这个年,再解决穆徐恩怨?」 今日才知前事,李康镇苦笑:「怎么解决?难得很。」 中线的人有了眉目,向昭轻快了许多:「总归是能解决的,李将军不必忧心。」 「说是这么说,到时候可怎么办?」李康镇还是烦恼,这家仇可不好解决。 正说着,外头侍从却敲响书房的门:「回大人,长公主派人来送礼,您是否要看一看?」 「送礼?」向昭看向陈淮汜,「大人,长公主莫不是要拉拢您?向您示好?」他到底是摄政王,而长公主刚醒,认清现状后,向昭认为她会有所行动。 李清笑着摆手:「拉拢什么哎向昭,你莫不是忘了,长公主被苏秋挟持,谁救的她?公主殿下送的只能是谢礼。」 李康镇看了看座上的陈淮汜,嘀咕道:「我猜也是谢礼。」 敲着圈椅扶手的动作一停,那长相隽逸的男子道:「进来。」声音微哑。 长公主府的人放下东西就走了,下人直接将那只箱子抱着。 那箱子显然很轻便,下人走路都不带喘。向昭猜不是金银财宝,拉拢是他想错了。 下人站在正中,打开了箱子。 李康镇凑前一看,原来是眼熟之物,他哈哈笑道:「这不是大人的披风吗?」 他随手将披风拿起,隐隐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李康镇有些神昏目眩,感觉这玄色披风烧手地很。 他后悔莫及,他真想剁了这只手! 怎能碰长公主送大人的东西! 第15章 真心 讨喜 正急切想要补救,李康镇的身体更自觉更迅速,转身大阔步上前,双手将披风恭敬递给那上位者:「大人,您的披风,长公主府洗地还很干净。」甚至熏了香,明显不是寻常百姓能熏地起的味道,醉人又容易沉迷。 眼看陈淮汜接过,随手搭在手腕上,李康镇才暗暗松了口气。 向昭却看到箱子下面还有东西:「大人,真送礼来的。」 他将那几块虎皮拿起来,让一旁的李清帮忙撑开。随便抖的一张虎皮都能看出剥地干净完整,无任何刀痕箭痕,炮制处理地极漂亮。 这几大张虎皮看得李康镇一愣:「莫不是长公主以前秋猎所得?」 听闻长公主的箭术很好,还射中过老虎。现在的皇室,不比刚开始的那几代骁勇了,大抵是因为安逸,所以文弱了许多。也正是如此,裕华长公主的突出显得分为不同。 他说这些,向昭却是笑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重要是送礼,送什么不好,送虎皮?」 皇家的人都厉害地很,送礼没真心,只怕是有寓意的。 ……与虎谋皮,枉费心机。 还有那什么,虎皮羊质,虚有其表。 画虎画皮难画骨。 麋蒙虎皮,攻之者众。 …… 奇怪,怎么每个跟虎皮相关的词语,都是这般刁钻嘲讽?他竟想不出一个好的。长公主现在这情形,实在不宜与人挑衅才是。 向昭的笑突然都作冷汗下,他这时醒神了,不该说那么多。 只是送个礼而已,越琢磨那是越不得劲。 李清却懂他的意思,忙道:「虎皮是顶好的东西,入秋入冬制了内袄御寒,或是做毯子做帘子保暖挡风,作用多了去了。不愧是长公主殿下,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大人借件披风换来那么多件,想必殿下是记得这份恩的。送礼送的实用,再好不过了。」 李康镇自然能瞧出这虎皮的好,乐呵呵道:「长公主实在是客气。」 这三人对着个礼你一言我一句,不一样的角度,能说出朵花来。 第26页 堂中的陈淮汜终于从披风处抬起眼。他眉骨高,眉眼深深,这般淡淡看过来,也看不出喜怒:「奏摺都看完了?」 自然是没有,好几箱的摺子呢。 李康镇是武将,今日来报军务才跟着论一番中线将军。他对奏摺没兴趣,也不会看,告辞后就先走了,只留下李清跟向昭两个人苦哈哈给摄政王干活。 在这个书房里,每日议事,已是惯例。 下人把虎皮箱子拿下去了,那件玄色披风却被陈淮汜挂在靠墙的屏风上。 一如往常。 ** 晋老王爷府上,这大半个月难得比较清静,既没有丝竹声也没有唱大戏在这里群魔乱舞。 因为晋老王爷这里热闹,加之晋老王爷才是宗务司的司长,赵桓此前是常常往这里来的。 最近他太忙了,也没探望晋老王爷。这王府突然静下来,赵桓还有点不习惯。 引他进去的内监给他陪着笑:「老王爷毕竟是年岁大了,染了这场风寒就倒下去了。太医说想要好就要静养吃药,乐奴跟舞姬都见不着,这不老王爷闷地不行,就想找四王爷您唠嗑。」 唠嗑是假,有事才是真。晋老王爷年纪大,妻妾成群,儿孙众多,奴僕更是多不胜数,怎会少唠嗑的人? 赵桓都不记得自己替他擦过多少次屁股了。 宗务司年纪大的那一批不是撒手不管,就是使劲敛财。若不是还有赵桓跟几个旁支宗室撑着当差,宗务司早绝了。 那内监将赵桓引到了内殿,才退身下去。 与赵棠那门窗俱大开的寝殿不同,晋老王爷这关地密密实实。人年纪大了身体衰老,就会散出一种味道,病了那味道更甚,只能用最勐的薰香压着,再伴着浓浓的药味,女子的脂粉香……诸多味道相混,闷着久了发酵,就更难以言喻。 风寒不是小病,染上是要死人的。有身份的老妻老妾会偶尔来看看,不会亲身来照顾。晋老王爷这里都是身份低性子软的妾在旁服侍,老的少的都有,见赵桓来了,她们都躲到暗处,止不住去瞧他。 年轻的王爷,长得最俊美不过,谁不想多看几眼?那晋老王爷,可是老的皮肉下坠,康健时还要吃点五石散才能抖两下。眼下更是不行了,躺在榻上整日地咳,咳地难受了就乱发脾气。她们进了王府,就彻底被困在这里。王府又盯地严,管地紧,耳目众多,一年年把她们憋成了黄花菜。 只有四王爷来了,才能解救她们。起码看着他,不做什么,洗洗眼睛总是好的。 赵桓没有近前,他与卧床的晋老王爷中间只是隔着扇透明的智叟园中观蝶插屏。他先问询长辈的身体:「伯父可好些了?」 晋老王爷咳嗽不止不见好,又终日卧床吃药,整个人都崩溃了。被他一问,就忍不住哭出声:「阿桓啊,你伯父恐怕要撑不过去了,整日咳个没停……一群庸医咳。」 听到他在哭,赵桓有点意外,这病看来真的相当难受。他只能作安抚:「伯父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好好听太医的话静养吃药,总会好的。」 「好好好,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咳?这宗务司我只怕是撑不下去了,司长之位迟早还是要交到你手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宗务司司长是什么了不得的位子。 「宗务司还是得您老才能服众,我这般年轻脸嫩,寻常宗室可不会看我的面子,此前都是看伯父的……」 「你是个好孩子,苦了你了,」晋老王爷还是觉得自己要不行了,他挺急的,「我这后事还是要准备,得着手办起来了。不然咽了气还没准备好,下了地也要被人笑话。我那王妃是靠不住的,只能靠你跟你哥哥了咳。赵熙这混小子还在贝南县,我叫他也不回来,以为我煳弄他呢。你亲自去一趟,让他死也要死回来咳咳咳……不然我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咳咳。」 赵熙随了晋王妃,跟老王爷始终亲近不起来。赵熙又不服晋老王爷管,所以十来岁就风风火火跑到南地去了,只有过年才回京一两天。 想到这个儿子,晋老王爷心肝就疼。 孽子!混帐东西! 可没办法,儿女众多又怎样,乖乖听话又怎样? 赵熙却是唯一的嫡子,只有他有资格为老父亲摔盆。 赵熙比赵桓大一岁,他占了长,两人倒谈得来。但一年就见那么一次,要让赵桓千里迢迢去劝他回来?赵桓并不乐意:「大伯放心,我会设法让他回来的。」并非一定要他亲自去。 晋老王爷当然是听出来了,也不好勉强他:「你办事一向牢靠,我是最信你的咳咳,这事可不能拖,得尽快让可靠的人办了,不然我撑不下去了那可就……」 赵桓就道:「我会尽快的。」 亲儿子有了着落,晋老王爷便提起赵棠:「她身子可有好转的迹象?」他都听说她上朝去了。 「只是醒着,还动不了。」 还动不了?晋老王爷咳嗽一声:「那日的事可问过她了?」 裕华长公主坠楼,是当年大事。谁来查?其实没人敢查,只能落在宗务司这里。 赵桓点头:「她昏迷这些年,又是撞到头,当日的事都记不清了。」 「记不得?那只怕又是桩悬案喽。」晋老王爷古怪一笑,「有时想想她,还真是教训,站得高不一定会飞得远,大可能会重重摔下来。你也是咳,总该多进宫走动走动。庶子怎么了?你也是陛下的哥哥。多亲近些,迟早有你冒头的时候,不会错的。」 第27页 年纪大了,免不了说教,整一通大道理。这其中有对有错,互相矛盾,赵桓并不反驳,默默听着。 只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似乎多地过分。 再出去时,已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马儿已经伺候好了,侍从就等赵桓:「爷,老王爷又吩咐什么事?」 等待赵桓的时候,侍从已经腹诽过了:晋老王爷那么多儿子孙子不使唤,怎么总使唤四王爷?都以为四王爷是好地没脾气了吗? 赵桓上了马,慢慢然:「不过是怕死了没人摔盆子。」 摔盆子呸呸呸不吉利!等等,这是……晋老王爷要不好了?侍从想着老王爷的年纪,又染了风寒,是挺危险的。不过他多得是儿子,怎么跟四王爷说?莫不是……侍从难过道:「爷,晋老王爷的家事可乱了,奴婢担心您吃力不讨好。」 赵桓望着远处的皇宫,那地方是极巍峨极高耸的一处,让人无法忽视。 「来福,你知道你为何叫来福吗?」 「奴婢不知,」来福摇头,猜测道,「莫不是奴婢生的讨喜?」 讨喜?来福力气大,但长得跟瘦猴似的。旁人甚至笑话他四王府日子不好过,苛待了近身的侍从。赵桓没看出他哪里长得讨喜,长相还是得看爹妈,他只看到他疑惑的表情有些滑稽。 「既在宗务司办差,总得有盼头,」进了宗务司,才发现宗室跟泥潭子一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赵桓都麻木了,「叫着你的名,我就有指望,知道好福气好运气都会来。」 爷竟信起福气运气来了,来福想起这么多年跟着赵桓身边吃的苦,不由道:「爷,总会过去的。」 来福的话有八=九分真心,赵桓低头去看自己受伤的手。 被水洗过,临走前,那秋夕还给他涂了些赵棠的药。 已经不疼了。 他那一摔,都是有技巧的。 不知道他的好妹妹,有没有看到他的真心。 今儿看到她微微转头看向他时,他是激动的,但都按捺下来。 他等她告诉他,一直等等等等等,都没见她吐露分毫。 他的心受伤了。 第16章 忠骨 经验 翌日上朝,有臣子提到西北军中线将军一职空缺,得尽快有人替补上去。 张培元提出可派赵漱前往。赵漱为宗室旁支子弟,父亲乃先帝堂弟承川郡王。赵漱年幼失父,由寡母李氏抚养成人。李氏是将门之后,赵漱受其母影响十三就从军,在西南军中参与过几次胜仗。虽现在还不是大将军、骠骑将军,但也是镇军将军的职位。 张培元出身书香世家,李家却是他的远亲,张李两家一直有往来。李氏曾几次试探,可否让赵漱承袭承川郡王的爵位,张培元一直没有给准确的答覆。因近年一直在收紧宗室及非宗室的爵位,像承川郡王的爵位默认一代,不会世袭。李氏想要赵漱承爵,那他必须得拿出响噹噹的战功来。 张培元以为这次西北军营的空缺,倒是可以让赵漱一试。西线北线是两位大将军,早年都是跟陈淮汜一样在楚王殿下手里练出来的,极有经验。赵漱若担任中线将军,得了胜仗,那承袭顺理成章,其他宗室旁支也不会闹。毕竟西北军严苛,被娇生惯养的宗室弟子都敬而远之。赵漱多亏是幼时有严母在一旁耳提面命,还能吃些苦。 张培元这边刚提,李康镇二话不说就上前否决。说起来他跟李氏才是本家,还更亲近些。赵漱这孩子刻苦,跟寻常那些骄纵的宗室子弟不一样,李康镇也挺喜欢他的。 可西北不是西南,赵漱早年进西南军,李家还走了点门路,让人带着他护着他,才使他步步高升。在李康镇看来,有这样的背景,赵漱还不能独当一面。如此贸贸然领着圣意前往西北军担中线将军,下边的将士不会服气不说,若是真跟那些匈奴贼子对上,穆徐二位不是自顾不暇就是斗的跟乌眼鸡似的,谁能顾得上赵漱? 那若是丢了命,只有独子的李氏又当如何? 于情于理,李康镇都不想让赵漱去:「陛下,青州总兵步山河将军才是斩杀边境贼子的英勇武将,这些年从无败绩。而赵漱只是个镇军将军,虽也算是年轻有为,但一直在西南密林,与西北环境截然不同,到底经验不足,尚需歷练。而西北地势复杂多变,步山河大人也在西北任过职,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李康镇担心赵漱那条小命,便示意与他同上朝的那些武将们帮帮忙。武将们也是知道李家的情形,所以在李康镇说完后,他们都齐齐请命,推荐青州总兵步山河为中线将军。 朝上这些事,张培元总是败多胜少。幼帝不敢看张培元,只好心里嘆气,看向那依旧沉默的摄政王:「爱卿,你怎么说?」 「匈奴不及冬日就来势汹汹,」陈淮汜回道,「只有步山河大人联合西北二线将军,方可抵挡。」 这话其实蕴含着信息,眼下甚至还不到中秋,听闻匈奴王庭多了位王,名金日升,早年一直如游民般混迹在波斯一代,后来与匈奴王单于必认了亲,似乎是单于必的表弟。一个不知是哪个角落冒出的表弟做了王,不知是自愿还是受胁迫。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金日升此人极不简单。在这样的时候匈奴来扰边境,必是有所图。 既是有所图,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如愿,西北军只能胜。这么多武将,步山河大将军无疑是众望所归。 第28页 那到底是边境要事,不只是武将,文臣处亦有人站出来推举步山河。 步山河很少回京,一直都是在西北一带任职,这些年年纪大了,就守在西北防线以内的各城池中。与西北军而言,步山河就是他们的后盾。 有的臣子没见过步山河,也听过他的名字。 一步山一步川,赵国天下满山河。 不闻西北故人在,忠骨长留尘与土。 有他,只管往前沖。 死了,还有步山河的兵于前线收拾尸骨带回故乡。 朝上大批臣子如此,幼帝便宣步山河即刻从青州出发去西北军营。 快马出了皇城,一路接一路换马,直至传命官将旨意传到青州步山河之手。 ** 下朝前,幼帝以担忧摄政王处理朝事繁忙,过于劳累,军中诸事顾及不上为由,令他此后与裕华长公主一道处理上奏的摺子。 此举未免太明显了。 那陈淮汜,可是日日都将摺子处理完的。 况且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太劳累。 每日上朝就数他最轻松,不怎么发言,就那么立着。 就是不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长公主的意思。 转而一想,裕华长公主位同皇太女,最得先帝宠爱,是明明白白写在诏书里的。她要看奏摺,并无不妥。 而且摄政王大人没有推却,干净利落地应声是,还谢过陛下。 ** 赵杭一下朝,乐得去长公主府告诉赵棠这个好消息,却扑了个空。 寝殿只有洒扫的侍女,没有阿姐的身影。 大总管王通闻声而来,解释道:「长公主殿下在府里闷地慌,就命人套车出城走走。」 赵杭拉着一张脸,又羡慕又失落。羡慕的是阿姐可以出皇城,不用上朝不用去宫学不用应对老师张培元,失落的是他一直想该怎么跟陈淮汜开口让他与赵棠一起看摺子,好不容易在朝上说了,陈淮汜也应了,赵棠却没个人影。 喜悦无人分享,大概是世间最寂寞的事。 一旁的王喜还提醒他:「陛下,今儿功课多,得早点回宫了。」 ** 赵棠一大早就醒了,天晴好,还有徐徐的风。 皇城外她有两座府邸,周围都是她的封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新稻子都收割过一遍了,从车窗往外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灰褐色秆子,时不时有鸟雀飞下来,啄食田地里掉落的麦穗。 封地有别与皇城的繁华热闹,倒是一派秋日田园好风光。马车一路走,她们就一路看。 凌太医说没伤着肺腑,夏竹就再也躺不下去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就又在赵棠跟前服侍。 如今这天城外还是比城内凉,需要烧炭。春月伺候角落里的炭火,夏竹就偷偷去看赵棠。 只见长公主无力地靠着长枕,颇有兴致地瞧着外边的风景。 她上着胭脂红短襦,下穿的是梅子青束身长裙,裙腰系月白绢带,端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最近长公主食量渐长,身段比刚醒来时多了几分玲珑有致,腰却还是极细的。 夏竹又止不住看向她纤长的脖子,想到那日在马车上的所见。 夏竹与王通在无极殿,是见过那位摄政王的。不敢多看,可确实不好忘记。 关于摄政王殿下与长公主殿下的传闻,她早就听到过,以前都一笑而过。夏竹从来不信,一个琴奴会摇身一变成为权倾天下的大臣,当说书呢。赵国律令严苛,阶级分明,一日为奴此生都是奴。 何况是西北军营那地方,寻常人多的是有命去没命回,每年徵兵,那些小兵的家人们都要求神仙告祖宗,好让祖宗神仙显灵不让人落入西北军营里头。被赶出的琴师长愈会跑到军营受罪? 摄政王这些年在城中,与公主府也没甚往来。就是在殿上对视,二人也神色淡淡,不像是旧相识。 可是,可是那日她却见到摄政王在冒犯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摄政王算是……乘人之危? 夏竹忧心忡忡,既想告诉赵棠,又怕自己多事,万般纠结着,将手心的帕子都揉皱了。 突然,外头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明显刀疤脸的男子快马至车外。 这是匪?夏竹下意识就要关帘子,春月却一把拉住她,让她别怕:「这是魏侍卫长。」 春月以为她是被吓到了。毕竟苏秋是武人,侍卫长也是武人,夏竹落下阴影不足为奇。 魏峥目不斜视,倒是没注意两位侍女,而是看赵棠。 可能是衣裙的缘故,长公主今儿比昨天气色好多了。 又来了又来了,春月一直觉得魏峥不对劲,不管是他脸上的疤还是他的目光。 可长公主像是极信任他的样子,并不顾及他失礼没失礼。 马车适时停下,魏峥翻身下马,跪身行礼:「见过殿下。」 赵棠让他起来:「今年的收成如何?」 魏峥起身上马,调转马头,一齐往前走:「多亏殿下的那些农书,周围庄子的读书人愿意跟此间的农夫一起试验,这些年也培育了不少良种,几乎年年都是增长增收。」 这里的田地之前很多都是开荒来的,有的分给庄子的农户种,有的是侍卫们所种。此处开阔,土地保养得当,一直都是良田,养鸡养鸭什么的,只要勤快不偷懒干一年的活,除去上缴长公主府的,还能够自家两年米粮,平日嚼用,甚至也够交三两个孩子去学堂的束脩。因为条件好,周围的农户都愿意来这里干活。 第29页 侍卫们种完地练身,养的神清气爽,回府里当值都精神。 魏峥说的农书,其实是赵棠在宫里看到的书,拿出来偷偷让人抄了,再偷偷放回去。里面有记录描述各种作物的生长培育,都是前人的经验所得。 这世上不是每个农人都会种地,会种地也不一定能种好,能种好若是没有良种也不行,所以这样的书是极有价值的。不过识字是一件奢侈的事,正好附近庄子有读书人,将这些书捐给学堂或者书院,被人拿来看了,免不了有好学格物者要试验求索一番。经此地流向外头的良种,就越来越多…… 第17章 愿意 姐姐 越往前行,道路两旁不止能看到旱田水田,还有池塘山地。入了秋,果树也成熟了,红橙橙的柿子,挂满枝头的香梨…… 夏竹春月鲜少出府,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安谧舒适,仿佛世外桃源。 路边水塘上浮着一片大白鹅,密密麻麻,一只只耷拉着脑袋靠在一起。 正这么看着,她们又隐隐听到一阵阵男子叫吼声。 吼声此起彼伏。 见赵棠看过来,魏峥道:「殿下,是侍卫在后山操练,您要过去吗?」 「不必走近,远看就是了。」 魏峥颔首,驱马在前带路,直至一处高地才停下。 此处的视野很好,看得到远方层峦的山野浅云,下面的操练场也一目了然。 跑步的,扛沙包跳跃的,近身搏斗的,练剑的……一个个威武兇勐。 吼也不是随口叫,是口令。 夏竹春月从未接触过外殿的侍卫,乍然看到下面的青年男子,光着膀子热汗淋漓,生机盎然。 一时都羞红了脸。 马车内,赵棠一张玉面亦微微泛红。她与夏竹春月不同,并非害羞,而是隐隐地兴奋——下面的操练场,远不止两三百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棠从前有几个月看过楚王练兵,勉强算半个内行,自然看出下面操练的侍卫基本功极扎实。 「日常操练有好几个教头盯着训,格外突出的会拎出来相互比。」魏峥解释道。 城中长公主府不能没有侍卫长,所以每次的胜者都能在轮值时担任侍卫长一职。这是考察磨鍊,也算奖励。 封地的府邸距离操练场有一段距离。 容嬷嬷早得了消息,自长公主的车驾进府后,她就一直快步随车。马车一路往里走,偶尔能听到远远近近的练琴声跳舞声…… 因为行动不便,赵棠就坐在大殿之上,问容嬷嬷一些琐事。 过去这七年,赵棠不见醒,所养的那些谋士跟能人异士渐渐看不到希望,就陆续出走各寻出路了,留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还有三两个在附近的白鹿书院教书,偶尔会回来住住,还有五六人则对农事感兴趣,开了块地一起培育良种,或者种田种果树,农闲时偶尔闭门着书。 乐奴舞姬们却因为是奴婢身份,不得自由,所以出走无门。监管他们的就是容嬷嬷,一张长脸,不怎么笑,却并不是绝情无理的人。乐奴舞姬到了年纪,互相看对眼的就可以成婚生儿育女。不远的偏殿,是专门划给小童活动的范围。 她汇报时,座上的长公主便细细听,倒是没有不悦。 问完说完,容嬷嬷又屈身试问:「殿下可要人奏琴?」 长公主自己不弹琴,但有段时间却喜欢琴声琴曲,甚至宠爱过一个少年琴师。当年为那少年琴奴请来的名师,有两个还住在这里,闲暇时会教导乐奴,互相切磋琴技。 容嬷嬷突然问起奏琴,赵棠却是一愣。城内的府邸没有乐奴舞姬,赵棠又不能动,所以这段时日她在府中过的很单调。 因此,容嬷嬷一说,倒是勾起赵棠听曲看舞的瘾了:「不只是听琴,其他人若是有拿手的歌舞,尽可以发挥所长。」 这是让他们做主的意思了。 容嬷嬷一听,忙应声下去安排。 长公主殿下昏迷不醒,所以这府邸几年都没有添新的乐奴舞姬,所幸原先的那些琴奴歌舞姬也够使。本来学乐学舞都是自小练起,除去那些小童,其他小半是十来岁,剩余是二十来岁。二十来岁的舞姬在各府是少见的,毕竟不算特别年轻,但也不至于年老色衰。 学了那么多年的艺,乍听长公主过来,一时间,众人都隐隐心动。毕竟在城外无声无息过着,那些成婚乐于安逸者就算了,可有些成婚了其实不甘,未成婚的亦对外边充满嚮往。 对这些人的想法,容嬷嬷一清二楚。身为奴困于此,并非没有野心。 有一身技艺,有所长,自然想一举成名天下知。 若是能得到长公主称赞,此生所愿就彻底稳妥了。 因此,有人巴巴地来,在容嬷嬷这里讨巧,想要得到在长公主跟前露脸的机会。 容嬷嬷却不看任何人的面子,按往日留意的点了两个歌舞,两个琴曲。点完了,她还不忘发话敲打他们:「殿下今日来,未必以后就不会来。我点这四支,是因为他们平日勤练用心,你们都有目共睹。若是他们在殿下跟前失误,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因此,你们也不必灰心懈怠,练地好,下次就是你们。」 他们只能一一应是,谢容嬷嬷教导。 ** 大殿两边屏风以内,是奏乐的乐师,被屏风包围的,是舞姬翩翩的舞。她们随着乐声,腰肢柔软,精緻的妆容下,是无暇的笑脸。整整一群舞姬,舞动着轻柔的丝带,那随着旋转而起的裙摆都是一样的幅度,找不出半点差错…… 第30页 这支舞毕,赵棠不废话,道:「赏!」 自有容嬷嬷知道该赏些什么。 舞姬们一一谢赏退下,下一个却是琴曲。 已是正午,门外日光炽白。 赵棠还想着刚刚那些舞姬的身姿,每一个下腰及跃起的动作都那般灵活灵动…… 下一瞬,却见一白衣少年大步跨过那门槛,腰背挺直着负琴而来。 那身形极眼熟,瘦高个,穿着长衫衬地他单薄地可怜。在他走到殿中席地坐下,赵棠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不过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细眉长眼,眼神极清亮。 细长的手指调试过琴音,他开始弹奏。 随着那琴声起,一旁的容嬷嬷脸色古怪起来。她紧紧盯着那白衫少年,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猜测他所思所想。 这当然是徒劳,那少年弹地极认真极投入。 容嬷嬷只好去看座上的长公主。 赵棠却在笑,只是这个笑,容嬷嬷无法判断是喜还是怒。 那少年弹地不是什么惯常听到的曲目,亦不深奥。 只是一首童谣,名《採莲曲》。 这首童谣是极欢快的,原来的词句描写的就是寻常百姓家丰收的景象——这曲子,可以用打鼓,用吹喇叭,再不行用吹笛子来诠释都成。 与古琴却极不搭,违和且怪异。 大秋天的,容嬷嬷硬是闷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想过,下去就将他的琴给摔了。弹的都是什么?既不爱惜机会,那就别再弹了。 一曲毕,赵棠就没有干脆地说赏。 大殿内,陷入一场空前的沉默中。 这里静,所以能听到不远偏殿处那些孩童的嬉笑声,外边树枝鸟雀声,再往外头,那水车哗啦啦的水声…… 容嬷嬷低着头,等一场发落。 夏竹跟秋月侍立两边,将唿吸都放慢了。 座上的赵棠,就静静看着那个少年。 从他的眼中,赵棠看不到害怕,亦看不到任何的欢喜。 少年就静悄悄地抚着古琴的边沿,摸着似乎无碍了,所以他才将古琴包好,宝贝一样背着。 再不说话,他可能就要告退了。赵棠有这种感觉,所以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低头系带子的少年暗中松了一口气。 「回殿下,奴婢江莲,江岸红莲,灼灼若火。」 这人怎么却多话起来,容嬷嬷抬眼去看江莲。这一看,却见他在笑。 居然是对长公主笑! 那样地笑,容嬷嬷看得心中一突。 他不笑时给人的感觉很淡,如那身寡淡的白衣一般,便是弹着欢快的童谣曲,他也没笑。 现在笑起来,倒是灼目。 少年还稚嫩,赵棠想像不出,他若是再长大些,会出落成什么样子。 这是贴合人的好名字,不过奴一般都没有名,赵棠好奇:「谁取的名字?」 「已故琴师,奴婢的老师江雅。」 江雅不是奴,是长公主府里请来教导的名师……赵棠没想到他已故,在她的记忆中,他似乎才四五十,正当壮年。 逝者已矣,赵棠没有继续问江雅的事,而是道:「我不赏也不罚你。只想问,你可愿随我入城长住?」 与赵棠而言,听着古琴弹童谣,是种趣味。 这世人的琴,不是弹深奥的曲目,就是技巧繁复。 童谣却简单至极。 日后多的事情要忙,她就想听点欢快些的。 再不济,看着这样一个少年对自己笑,亦是赏心悦目。 容嬷嬷心中有准备,所以对赵棠所提,就没有诧异。 诧异的是春月跟夏竹,她们不知道赵棠是什么意思。 这入城长住,是专门弹琴呢?还是要做点别的? 各朝各代的公主们,听闻背地里都养面首。赵棠是长公主,但她在公主中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个大公主赵嫄,嫁给昌平侯,是昌平侯夫人,只是昌平侯夫妻关系不和睦,两个人各过各的,互不相扰。 当然,眼下想这些也没用,长公主身体还没好。 江莲被赵棠那么一问,显然也觉意外,而他没让长公主久等:「殿下,我愿意。」 大殿上,少年的声音也清亮。 对着这副少年身影,赵棠并不确定:「你愿意……是心甘情愿?」 似乎担心有人拿刀胁迫他一样,容嬷嬷想到过去旧事,不免心中嘆气。 「当然,」江莲又笑了,「心甘情愿的。」 他不会像那位一样跑掉,他会紧紧地抓住她。 座上的裕华长公主,权势地位,都是他平生所见最高的。 做他姐姐的年纪,但也大不了几岁。 况且,她还那样好看。 如纤纤的画中人。 第18章 不见 累着 从城外进来的五六辆马车穿过喧闹的朱雀大街,走过寂静的枫桥巷,顺着大道一直走,到长公主府已经是掌灯的时辰。 王皮来报长公主回来时,王通正举着他那只有一条腿的西洋小眼镜儿,在灯烛下看帐本。 闻言,他放下那只小眼镜儿,将本子放好,便往长公主那里去。 刚走到半路,他就跟迎面而来的春月碰上了。 春月穿着一身青绿色侍女裙,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画嫦娥奔月的宫灯,脸上带笑:「大总管来的正好,殿下正要找您安排事……」 第31页 殿下出去一趟,带回来三个人。 有两个是王通认识的,却都不是魏峥。 太后娘娘都薨逝了,之前魏峥打的板子也没地说理去。总归殿下醒了,王通以为她见了魏峥,就会把他安排回府里。 没想到她从城外府邸回来,跟着回的也不是魏峥。 是王通认识的两个谋士,年岁相当,三十七八的裴尚跟叶屏。 另一个,名江莲,是少年琴奴。 这人王通没印象,只觉得名字女气,可听得是个少年,又是个琴奴,他这一颗心就七上八下。 赵棠并未在寝殿,她在外殿。 外殿是殿下以往见客议事之所。多少年,那中间的位置都是空的,只有下人日日復年年地擦洗。 站在门口,王通一眼看到的就是长公主。 出去一趟回来,她毫无疲惫之态,与裴尚叶屏二人相谈甚欢。他听着,似乎是在讨论南地适合种什么高产的粮食瓜果。 他们都是坐着,独那江莲,是站在角落里。 身旁是一根朱红色圆柱。 一身白衣长衫,后边背着一架包地极扎实的古琴,身量高且瘦,挺地很直。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老熟人。 端起袖子揉了揉眼,王通嘆气,觉得自己看帐本看花了眼。 身影身形再是像,也不会是那个人。 过去多少年,人都变了。 王通又将目光移向赵棠,殿内烛光柔和,她正凝神静听。 不知过了多久,赵棠才看到他。 内侍们其实都比寻常男子高大些,只是他们都弓背弯腰,将自己给尽力压低。 外面那么黑,他也不提灯笼。赵棠叫他:「怎么不报进来?」 王通抚了抚衣角边儿,才抬步进去:「奴婢瞧殿下与两位先生说得正酣时,想在外面多听一会儿。」 走到殿中,他见过长公主,又跟裴尚叶屏见礼。 裴尚跟叶屏两人一文一武,自幼时就是好友。早年投入长公主府,也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这些年,他们在城外开荒地,盖了两间屋,又是种田又是养鹅…… 王通很少出城,论起来也许久没见过他二位,三人是好一通行礼。 这三人在客气说话,赵棠看向边上的江莲。 他站在那根粗圆柱子旁,倒是衬地更瘦长了。那琴包地那么严实,像紧紧憋着一般。 到底年轻,看着说笑客气的三人,脸上掩不住的好奇与打量。 似是意识到赵棠的视线,江莲向她看来,恭敬着微微含笑。 进城时,他们三个坐的另外一辆马车。 自江莲说情愿跟她回城后,赵棠就没有多注意他。 这次出去,带他回来,还挺意外。 这少年倒是喜欢笑,眉眼流转。 赵棠不想去深琢磨。 看着好看,心情愉悦,就行了。 这三人话歇了,时间也不早,赵棠便令王通将他们在府里安排妥当。 外院含外殿。外殿以外还有很多院子跟小花园跟仓库马房等等,各有安排。王通会识人,大体知道他们住哪里合适,也让他们舒服。 四人下去后,殿内就剩下春月跟夏竹。 说了这许久,夏竹才有机会餵赵棠喝水。她的唇色淡淡的,喝了热水,才又渐渐鲜红起来。 殿下嘴角沾了水,夏竹便拿帕子,小心将那水意给拈去。 夏竹仔细伺候着,春月便说起王通让她转达的话:「陛下今儿下朝过来,说提过看奏摺之事,摄政王大人也应下了。」 奏摺又不是一本几本,再说殿下也没法拿着看……实在是不太方便,春月拿不准:「殿下不好去摄政王大人那里,是让那位大人过来?」 总有一人要动的,赵棠道:「当然。」 想到那个人,夏竹将手帕收进袖子里,若无其事般:「既如此,殿下,恐怕得在府里安排个地方看摺子了。」 安排个地方?赵棠道:「这里就很好,你们贴身照顾我许久,这两日就与王通一块做主,务必整理地舒服。」 外殿适合见客,夏竹点头,外殿倒是比内院的殿室好。 这里的大殿是以长公主为尊,就是这里最中间最上边的位置。非常适合听人汇报。 转念一想,夏竹又很快就萎靡下去。 若是以前,根本不会出现个摄政王,也不会有人与长公主平起平坐。 现在,摄政王是王,在朝中几年,手段了得。 长公主,离朝已久。 夏竹甚至觉得长公主不适合看摺子,先帝就是看摺子看多了,累地驾崩的。 若是只听汇报,摄政王愿不愿是一说,他会不会煳弄长公主又是一说。 夏竹操碎了一颗心,越想越不得劲。 她默默站在边上,不知道一旁的春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殿下吩咐她们做事呢,她怎么不晓得答应? 还好春月应了,赵棠也没有多注意夏竹。 正准备回寝殿,外边有内侍传话:「殿下,陈大人府上派人过来,问殿下今日可要看摺子?」 看摺子,都什么时辰了?夏竹觉得奇怪。 春月却是想着,还好这位大人没有直接拿着奏摺上门,应该是知晓长公主刚回来,所以才派人礼貌问问。 毕竟今天才在朝上答应了,他总得做事。 第32页 在外面一天,赵棠便没心思看摺子,就说:「你让他转达,今日不便,请陈大人明早下朝再过来。」 内侍得了话,不待上头说好,应声就走。 春月忙道:「等等,你走那么快作甚?殿下还没说完呢。」 内侍走了没几步,得令赶紧回来继续听。 其实她已经说完了。赵棠想了想,慢吞吞只好道:「今儿拿回来两车柿子,都给各府分些……也给陈大人一筐。」 说好了,她又补充一句:「就这样,你走吧。」 各府就是比较亲近的亲朋。两车自然是不够分的,这几日城外的府邸会继续运进来。 等那内侍走地不见影了,夏竹怨怼般看了她一眼,春月才醒过神来。 那时似乎不该开口叫住人。 ……可叫都叫了。 况且殿下跟陈大人交好,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这事,春月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 今夜快三更的时候,凌医女才过来。 夏竹是被内侍叫醒的,是她该在寝殿当值,她却睡着了。 急急披着衣服将凌医女迎进来,夏竹都有些佩服她了:「医女在太医署太辛苦了。若是你想,便将你要到长公主府上,起码不必这样深夜劳累……」 凌医女却脚步一顿。 她长得高,身影就一大团。 夏竹意识到,她这是说错了。若是有这个心,凌医女早就应了。怕人多想,夏竹忙低声补救道:「怪我又说多,你别往心里去……」 凌医女摆手,夏竹猜测是没事的意思,不由松气。不好再与她多说,夏竹将凌医女先带到长公主帐前。 夏竹轻手轻脚打开帐子,发现赵棠还没睡。 不待她说什么,凌医女已经跨步上床,将开口的帐子拉地密实。 被关在帐子外面的夏竹微愣。 赵棠其实已经睡过一回,听到外面隐隐有说话声,知道是凌医女过来,她就彻底清醒。 蹲坐在角落里的医女,还是静悄无声。 乌漆麻黑的帐中,赵棠感觉一道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 凌医女在看什么?赵棠很好奇,却也没问,照旧道:「劳烦你了。」 今晚凌医女的手很冰冷,想来是太晚了,她没来得及提前做什么。 不多时,赵棠又半垂着眉眼,大汗淋漓。 在那只冰冷的手轻易将她翻过来,面朝着床榻时,赵棠又忍不住低唿出声。 可赵棠不求饶,也不发话让人轻些。她以为凌医女有自己的节奏,她记着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不能去影响她。 下一瞬,凌医女却放松了手劲。 动作一慢,其他感官就开始冒头。她的手还是那么粗,太医署对她而言,也算是经歷了……赵棠半陷在长枕的脸微微抬起,道:「别担心,只管用劲就是。」 她不晓得自己的声音多好听。 在赵棠感觉里,凌医女是听话的,冰冷的手按在她的后背上,极有技巧…… 什么都听不到闻不到亦听不到,只有痛……赵棠忍不住时,就用力咬住那条长枕。 等赵棠再次陷入昏睡,已差不多四更了。 夏竹打开帐子,看到浑身汗湿的赵棠,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凌医女,麻烦您再搭把手,将殿下抱进浴桶?」 累着出这么多汗,简单擦擦身子是不行的。 偏偏外头现在只有个小侍女,夏竹怕两人的劲不够,将殿下给磕着碰着。 现在去叫嬷嬷们过来,时间久了,又担心殿下会受凉。 不如让凌医女先搭把手,将殿下先泡在暖水浴桶中,她在旁看着,小侍女去叫人…… 总归凌医女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夏竹留意着赵棠,倒是没看到凌医女有一瞬的僵硬。 夜深了,只有外面偶尔一两只蛐蛐寂静叫着。 凌医女即时调整过来,弯腰将陷在被褥里的人抱起。 过了段时间,赵棠似乎又沉了。 第19章 奏摺 匿名 赵棠再醒来时,已过正午。 殿内热烘烘的,不知道烧着多少个火盆。 脑袋昏沉,嘴里都是药味。赵棠正想着是不是病了,就看一旁的夏竹将她额头上的湿帕子拿下,道:「殿下您感觉如何?」 帐子被褥都换过了,换成菸灰紫流云纹的帐幔,浅月白色的被套。赵棠愣了下,问:「我昏迷多久了?」 「您热烧三日了……」 还好只是过去两三日,赵棠感觉口渴:「我要喝水。」 她的声音微微喑哑,开口却不觉得痛。 夏竹让人去叫凌太医来,自己端水一勺勺餵她:「那日凌医女过来,您出太多汗……冷热交替就受寒了。」 夏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日明明跟往常一样,都烧着炭,凌医女也将殿下及时抱进浴桶中。后来嬷嬷们来了,齐心携手,亦是麻利地伺候长公主擦好身子换好衣服。 真是奇了怪了。临天亮的时候,夏竹就发现赵棠开始烧了。 ** 凌太医正得闲,长公主府里的内侍去找他,他就拎着医箱过来了。 给赵棠看过脉,细细望问切一番,凌太医道无大碍的:「应当是医女太晚过来给殿下按摩,又给按太久了,才致如此。日后微臣必定多留意,早些让她过来就是了。」 第33页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长公主府的下人都伺候地很好,也算是事事周到。 可千防万防,还是会有个万一。 就是不知道这个万一出在谁身上,不好说别人,就只能说自家人了。 其实按摩本就会出汗,只是长公主情况比他人特殊些,体验才更加辛苦,以致大汗许久。 既怕力度不够影响恢復,又怕她累着了窒息。她这样子,是需要时时注意的。 如今会着凉,其实在凌太医的意料之中。 凌太医说让凌医女早点过来,若果真如此,想必她在太医署的活也会轻省些……可凌医女喜欢这种轻省吗?她这次受寒,也怪不到凌医女头上,是她让她大点劲的……没想到却是自己先受不住了,赵棠道:「不必如此,按凌医女自己的时间就好。」 看了殿下一眼,夏竹也道:「以后我们会多注意的。」 那就是说,不是医女的问题……凌太医只好点头,说好。 等他收好东西离开后,夏竹不解:「殿下,凌太医的安排不好吗?」 凌医女还是新婚,像她那样终日都是在太医署忙活,她看着都累,晚上又要过来……既喜欢凌医女,为何不让她轻省些? 「真的好?」既为医,赵棠以为凌言不会久甘于此。 那日灯下见到凌医女,以及后来的相处,她都有这种感觉。 虽然口不能言,一直覆面示人,但凌医女明显想表露,自己不比别人差。本来学艺就苦,凌医女显然更愿意多花时间在太医署上。 对于赵棠的反问,真的是对凌医女好吗?夏竹想应是,可是她又不是凌医女,她无法回答,只好摇了摇头。 ** 用过午膳,吃药,再午歇醒来时,赵棠突然想到了奏摺的事。 她是约了陈淮汜看摺子的,虽然一次又一次不看摺子,实非她故意。 于是,赵棠就问春月:「这两三日陈大人那边可有传话过来?」 春月低着头,回话道:「大前天陈大人下朝过来了一趟,知晓殿下病了,他就先拿着摺子回去了。」 整整两大箱子的奏摺,陈大人坐在外殿的客位上,并没有闲着,亦拿着摺子翻看。 他一手拿着摺子,一手敲着圈椅的把手,那手都很大,指节分明。又明显很粗糙,是武人的手。 自有大总管王通去说长公主的事,殿下不能出来了,请摄政王大人先回去。 春月就在边上静悄悄看着,陈大人明显有些意外,但是没有即刻走了,还是略微过问一番。 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春月道:「陈大人说,殿下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派人叫他。」 按长公主的样子,春月猜测还要过几天才行。 睡了个午觉,赵棠已经不觉昏沉了,跟平时差别不大。所以她道:「现在就让人去叫他,你们伺候我更衣,用过晚膳便一起去外殿。」 此外,这病一场,她的手握力好了些。手用力去攥,指尖能按到手心,手肘也能微微抬起。 她在变好,朝事却不能一日再拖一日。 此前长公主只是能动动脖子下巴,眼下见她有这番变化,春月高兴之余,就不顾想太多有的没的。 正好外殿也刚布置好,春月便按赵棠所说让人去摄政王府传话。 既要见客,侍女们便提前服侍赵棠沐浴更衣。 吃过晚膳,喝了不容易睡觉的药,一行伺候的人就跟着长公主的小轿子浩浩荡荡往外殿去了。 还叫上了住在外院溪风阁的裴尚跟叶屏。 王通将外殿略加改动,主位不变,一左一右放着两大张长案,对应的长案中间放着一张漆红色雕江波纹大座椅。大座椅分别是长公主与摄政王的位置,旁侧是若干圈椅供给谋士或者助手,还有齐活的上好崭新的笔墨纸砚。 掌灯时候,陈淮汜就过来了。 随着一起来的,是穿着宝蓝色素面杭绸直裰的瘦高个中年男子李清,还有一个头戴着姜黄色毡帽,较为年轻些的向昭。 大家相互见礼,因为谋士间也不太相熟,以前没有往来过,最多就是听过名字,所以开始就是一派平和与客气。 左为尊,赵棠是主人家,又是提前过来,就居左位,后背只垫着一条长枕。 陈淮汜却极自然地坐到她的对面,占了右边。 李清跟向昭都是第一次见赵棠,听闻长公主殿下病了两三日,现在她无力地靠坐在大椅子上,但也不至于失礼。 她穿一身天青色团云长袍,头髮用赤红色髮带简单束起。长公主殿下并未化妆,玉面微白,唇色也似浅白。只有那眉眼,那头髮是乌黑黑的。 一看看去,只觉得姿容卓绝,虽有些病容,但瑕不掩瑜。 虽好看,但也不好一直盯着看,各自就坐。 今日的摺子比往日的都多,足足四个箱子。白日陈淮汜那边已经看完了一箱,现在就一併拿过来。 因为是第一日,需好生商量,该怎么分,怎么看,是怎么个章程。 摺子既有四箱,赵棠就道:「一分为二,看过的那箱算我这里,我们需再看看。」 她是长公主,摄政王都不反对,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箱子一分,其实就是落在裴尚跟叶屏这。 长公主带他们回城的时候就说了,要他们在城中多走动走动,闲暇相商朝事。 第34页 没想到这天那么快,而且还是看摺子。 赵棠现在的意思,是让他们看看传上来的摺子。可以先观摩下陈淮汜那一箱子处理好的,其余那箱若是他们能处理,那就都处理了。 若是不能或有争议,就拿出来与对面相商。 因为对面是陈淮汜一行人,赵棠又道:「两边都看完了,我们再调转各自的奏摺,看看是怎么批的,不妥当就继续补充。」 双方对此都无甚异议,那就开始干活了。 王通一早做了准备,务必让这个殿灯火充足,得够明亮,桌椅窗格子跟摆设用的梅瓶,都是擦了又擦。他们做事,磨墨的内侍需留意更换笔墨,还要为他们奉茶水跟点心。 有裴尚跟叶屏在,赵棠就坐着闭目养神。 刚开始讨论声很小,慢慢的,两方四人谋士相熟,就开始放声讨论了。 本也是互相合作,并不是对手。能尽快将摺子看完处理好,是最好的,大家都得拧成一股绳做一件事。 赵棠离朝已久,裴尚跟叶屏也在城外种地做农事,但近着皇城,当然不可能一问三不知。他们也常常与白鹿书院的先生们举行清谈会,亦有外来拜访者带来了新鲜事,没有一日是闲着的。 当然,李清跟向昭是处理惯摺子的,其中的关系厉害,他们也挺敏感。 总之各有千秋。四人相商起来,倒是没什么矛盾,而且有来有往,相谈甚欢。 期间,时不时有目光往她这里落来,稍纵即逝。 天黑了,外边的鸟雀渐渐息声。 赵棠是偶尔才听到陈淮汜答应或者否定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而低沉,想要忽视也不容易。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叶屏叫她,赵棠才睁开眼。 叶屏让内侍将摺子竖起来,距离长公主跟前一尺远的地方站着,方便她看清楚。 这是一本匿名的摺子,不知是哪位朝臣递上来了。 歷来参人的摺子,都是容易得罪人,所以有的臣子会请代笔,模煳字迹。到了交摺子的时候,就浑水摸鱼,将那匿名摺子也丢进箱子里。 早年朝廷就一直严禁此行为,说过不会看的,但是臣子还是会投。有的收上来递到陛下手里,看了也会处理。长此以往,这倒成了匿名告状的一条路子,至于能不能被看到,看到会不会被处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匿名摺子告的是赵熙,摺子歷数赵熙在贝南县欺男霸女,欺压佃农,还强占当地良民土地,以良田做宅院。贝南县令更是与赵熙勾结在一起,蛇鼠一窝,不为民做主。现如今,贝南县过半县城的土地,都被赵熙所占。 第20章 推荐 态度 除了贝南县,西南及东南,整个赵国登记在赵熙名下的宅院就超过八百所,土地达三百四十万亩。 要知道,整个赵国地域面积,也不过才七万万亩。上亿的赵国人,赵熙一人就占了这么多土地跟宅院,有多少是抢来的占来的?那些被占的人,亦是赵国百姓!也曾想过安居乐业,好好种地交税生活养家的。 赵熙一人,就让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赵熙,是宗室子弟,先帝长兄晋老王爷赵伦之子。 这事不好处理,因为此次牵涉的人员,不可谓不广。赵熙这个宗室子弟,在南地能够如此横行,不知勾连了当地多少官员。说不定那些记在他名下的宅院田地,也不全然是他的,而是那些官员的。 毕竟官员被查出贪污腐败,轻者摘掉乌纱帽,重者丢命。先帝庆元帝曾多次修改律法,只要确认此罪,基本都是重判。 可有宗室在上边顶着,就算被人查出来,牵连的宗室子弟只是归还而已。宗室大抵还是好好过他的太平日子,那些官员也能躲过一劫。 此外,赵熙身上还背负着几十条人命。这个匿名的朝臣道,有的受害人家属屡次上府衙状告,被赵熙知道了,派人殴打威胁,丧命者重伤者不知有多少。 最后,该臣子道,这样的宗室子弟实乃皇室污点,理应清理,杀一儆百。毕竟这样行事的宗室,绝不止赵熙一人。若轻轻放过,那就是助长这样的风气,令宗室子弟跟官员效仿勾结,年长日久,民怨难平,国将危矣。 叶屏其实是想知道长公主的态度。 赵熙,也是赵棠的堂兄。 该匿名官员洋洋洒洒写这一大通,言语激愤,除去赵熙所为,还是因为心里知道,这摺子就算递到上边,大概也是有去无回。大抵心始终不甘,文字间停顿数次,落下无数个墨点。 「此摺子写的是真是假,只要派人在西南东南,亦或者贝南县暗访即可。」刚看到摺子上清晰的数字,叶屏是惊讶的。 这官员明显查过一遍,起码这些记载着赵熙名下的土地宅院的卷宗,他翻过,才能统计地这样具体,所以叶屏又问:「殿下,您想查吗?」 这话问地微妙。 想不想查,要不要查。 长公主殿下是怎么想的? ** 对面的李清跟向昭了无痕迹般看了眼赵棠,这张摺子他们白日就看过了。 上面已经写好批红:彻查待办。 若此事为真,到时会由一官员在朝上起头。 赵熙做下那些事,最起码相应官员需重罚,所侵吞宅院跟田地都需悉数归还原主。至于所谋人命,由赵熙多费银两安抚。 第35页 对于宗室子弟的处理,只能到这个程度上。 这就是他们的特权。 这个处理,是李清跟向昭想的最好的办法了。 既能让赵熙有所损失,也能安抚受害者。 还能提醒其他宗室,掂量着做事,别太过分。 ** 殿内烛光闪闪,因为有夜风从外头悄无声息地熘进来。 烛光照在裕华长公主的身上脸上,寸寸都分明。至少从她看摺子的神情上,不见怒恼。 她看地很快,摺子的内容,不过片刻赵棠就已看完。 早在七年以前,先帝在时,就常有这样的摺子。 只是参的不是赵熙,而是晋老王爷赵伦。 晋王擅敛财喜敛地,但先帝从不处理,看过就放在一旁了。那些匿名摺子中,就含着这里的部分地名与宅院名。 很多人知道晋王与先帝是异母兄弟,年龄悬殊,却不知晋王与先帝有恩。 先帝虽为嫡子,当年其实不受自己父皇宠爱,在宫中也常受忽视。 有一次溺水,是晋王救的他。 先帝记得晋王的恩,还屡次跟赵棠说过。 以赵棠所想,晋王只要不犯逆谋篡位的罪,先帝就永远不会处置他。 摺子通篇只见赵熙之名,但必然含晋老王爷的手笔。 毕竟那赵熙比她大不了几岁,是晋王的老来子。晋王多儿女,嫡子却只有赵熙一个,恨不能将所有东西都给他。 数年以前的事,自然不会是赵熙所做,这几年的事,却难说。 外边的风带着丝丝寒意,他们都看着她……赵棠就道:「这里的人命官司若查属实,严惩不贷。」 钱财权,都没什么。可普通良民的性命,新律法是注重保护的。 就是宗室子弟,亦不能安然躲过。 这条是赵棠加进去的,她清楚。 叶屏熟读律法,自然知道当下情况属于哪一条。这就是长公主殿下的态度,表明了,他就放心了。 他应声是,那举着摺子的小内侍就将奏摺还给叶屏。 ** 先帝想要政治清明,但他心中还是偏私。 现在他既去,赵棠要将这份清明捡起来:「此事牵涉甚广,必然有其他宗室陷在其中。陈大人料想也是此意,只是叶先生经验不足,亦不擅调查此事,未免打草惊蛇,还是要陈大人派人去处理,叶先生从旁协助知悉……陈大人,你意下如何?」 向昭心里念了声乖乖,其实叶屏这摺子递过去,他是想看戏的。 宗室对宗室,分明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各朝的皇帝要下手,都得提前掂量掂量,主要是敲打为主。 观长公主这意思,不止敲打。 而且长公主殿下不单是应了,还要拔萝蔔带出泥,将附近的萝蔔都带出来。 长公主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哪。 可是为什么这个大事,她要陈大人来做?虽然陈大人来做,确实也挺合适…… 不过这事处理不好,极容易得罪人,比如楚王那里都未必干净。 她莫不是不想做这个坏人,就要大人来应声做下? 向昭想到,殿下这几年,都是昏迷过来的……其实长公主殿下原来就这么心机深沉的吗? 向昭便看向不远的陈淮汜,长公主说话时,他手里就拿着摺子。 到后面她那样问他了,陈淮汜也没拖延,还点头道好。 陈大人哎,您莫不是被人下降头了?应那么快作甚? 向昭正焦燥着,下一句,却听陈淮汜沙哑的声音道:「殿下可否自查过,若是此事牵连至殿下,殿下又当如何处理?」 向昭笑了,陈大人有此问,是他未曾想到的。 是啊,裕华长公主也是宗室。 楚王这样的人,都未必清白。毕竟下面那么多人,各种亲戚下人,那么多事,平常忙起来,压根管不过来看不过来。可能是某个时候,一个心情不好,下面的人就意会去做事了。也不定是哪个刁奴杀人放火,那污名也会落在主子身上。而那些想要打狗的人,都需要看主人的面子……这几年朝廷会收到有关于楚王的匿名摺子,不过都被按下来了。 长公主殿下在宗室这样的大染缸中,难道会干净吗?单单这几年,她就约束不了她的那些下人。 这样的问题,也就大人胆敢问出口了。 赵棠也确实被陈淮汜给问住了,她当然没有自查过,更不能保证自己就是不受牵连的。可转念一想,此事是从赵熙起,她想那么多作甚? 「陈大人有此问……也是寻常,大人不妨查查看,我拭目以待。」赵棠想着,若是真有这些,正好借他的人一併查出清理门户,她还省力。 向昭明白地很快,他此时在苦笑了。 他们查天查地,本就忙地跟陀螺一样,长公主殿下倒是挺会给人派事做,可这样子,忙起来的就是他们。 正这么想着,赵棠又道:「正好我这边有几个年轻人,尚缺歷练,我让他们今晚就上摄政王府上。于此事上,你尽可以随意差遣他们。」 嚯,他们还要给长公主殿下带人! 虽然她同意彻查,也算好事一桩。起码以后看摺子的时候,他们不会有太多矛盾争吵。 对于她要塞人过来,陈淮汜并没有说不:「奏摺还余很多,得尽快处理。」 第36页 毕竟弄到夜深人静再出去,也不好。 赵棠无法再闭目养神下去了,就让小内侍像刚刚那样给她举摺子。 看完一本,赵棠笑看向那内侍:「你会写字吗?」 长公主殿下这一笑,眉眼乌幽幽……小内侍竟紧张地脸红脸热,低头讷讷道:「回殿下,奴婢不会写字。」 闻言,坐在旁侧的裴尚头也不抬道:「殿下是要人写批红?」 「不错。」 「我倒是可推荐,」裴尚将手中的笔放下,将摺子放边上晾干字迹,「那随我们一起的江莲是个会识字断文的,不妨让人将他叫过来帮忙。」 外殿就在外院,他们的住处也是在外院,刚好离外殿不远。 裴尚叶屏与江莲有同车之谊,江莲还是个风姿俱佳的少年郎。 虽为奴身,却不卑不亢。 裴尚隐隐觉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好似因为琴弹得好,在府中乐师中有些名气。 在马车上时,那少年郎还说,他是琴师江雅的弟子。 江雅会琴,还能下一手好棋。在世时,常来他们的茅草屋与他跟叶屏下棋的。 江莲既是他的弟子,又得殿下喜欢带入城内府中。裴尚以为,有机会时,他也有义务提拔提拔这个旧友徒弟。 若要上位者长久地重视一人,只会弹琴是不够的,必须要涉方方面面。 第一步,多露脸,多做事。 第21章 异议 小狗 听到裴尚提江莲,叶屏也点头道:「殿下,我看江莲是极伶俐的,不妨一用。」 看来江莲很得人心,否则她这两位先生不会都抬举他。 裴尚跟叶屏,并不是轻易就能讨好的,必须得有些过人之处。她这边的确是缺人,赵棠就看着跟前已经羞地几乎要滴血一样的小内侍,笑道:「那你去跑一趟,让江莲过来。」 小内侍应声,一熘烟跑了。 他走了,自有其他的内侍替他的位,拿新摺子端着给长公主殿下看。 ** 江莲被安排在观莲亭,一处两进两出的小院子。 观莲亭坐落在莲花池之上,因为是秋日,团团的莲花失了颜色,耷拉着脑袋……此处晚间还有蛙鸣,只是数量不多,偶尔才间歇响起来。 这处院子,独江莲住着,其实还是过大了。 王通总管还分了一个内侍伺候他,名吕绿。可吕绿却是个寡言的,寻常并不说话,就闷头做事。 幸而观莲亭里有不少书,平日他在这里还可以自在弹琴,叶屏跟裴尚也会过来听听。 只是今夜,两位先生却是被长公主殿下的人召走了。 无听众,江莲亦无心练琴,便抱着琴,坐在榻上调试弦音。 小内侍边问路,边气喘吁吁找来观莲亭,就看到那白衣少年拨着不成调的琴。如墨的发在他的后背倾泻下来,在朦胧烛光笼罩中,他低着头低着眉眼。 一时间,小内侍竟辨不出他是男是女。 这就是那个被殿下从城外带进来的琴奴了,当日他过来的时候,小内侍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过他一眼。 只是个少年。 曾经在很久之前,那些乐师舞女,大半还是住在外院的大宅子里,长公主府外院的丝竹琴音是不断的。可后来长公主就让那些人都住到城外的府邸去,有宴时才会进城。 这些年,因为主子昏迷,长公主府都没有任何琴声乐声。 下人们都说,殿下是极喜欢这个琴奴,才会破例将他带进来。 不说琴奴,寻常人长这个模样,也会被喜欢的。 况且,他还识字,会写字。 小内侍唿吸放轻,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江莲公子,殿下那边让你过去。」 江莲拨弄琴弦的声音一顿,他勐地抬起眼来,难以置信:「殿下叫我做什么?她要听琴吗?」他还有两个音没有调准…… 小内侍忙摇头:「殿下不听琴,她看摺子,需要人写批註……你到底去不去?」 这阖府的人,人才济济的,怎么会缺一个写字的人?江莲急忙忙收拾好他的琴,紧紧包好了,下地就跟他走。 走没几步,他又倒回来将那琴背着,才随那小内侍过去。 路上,两人都是快行。 江莲问那小内侍:「请问公公怎么称唿?」 「奴婢王真。」 府里大总管是王通,王真又姓王,还在外殿伺候……江莲莞尔:「原来是王真公公,我初次到府,诸多规矩不懂,认识的人也不多,往后还需多多请教你。」 「不敢,」王真一张脸到现在还是红的。他小心看了看江莲,鼓起勇气,「那以后,不知你能否方便教我写字?」干爷爷那么多干孙子,他太忙了,所以不是每个干儿子干孙子都会写字认字。 王真说不敢时,江莲淡笑如常。 王真另外问时,江莲便点头:「练字非一日之功,但好学未晚。王真公公,我们日后都要多见面才是。」 王真喜不自抑,连连应是。 ** 两人相伴到了殿内,赵棠已经看完六本奏摺。 路上时,白衣少年已经将发束好,头皮都被绷紧了。如今,他无论头髮衣物,都是齐整干净的。 江莲与殿下见礼,又见过两位先生。正是这两位先生推荐的他,他满怀感激。 座上还有摄政王陈淮汜一行人,江莲亦行礼问安。 第37页 因事忙杂乱,殿内的人只是略看他一眼,点头过后就继续议事,互相交头接耳。 江莲礼毕,便站到赵棠身侧来:「殿下,奴婢能为您做些什么?」 时辰不早了,赵棠便轻声问:「识字几年了?」 「自三岁始识字,除却练琴,每日都会看书练字两个时辰。」 这样其实足够了,赵棠让他拿起边上被叶屏批註过的几本奏摺。 江莲如她所说,略翻了翻。 主要是看批註的位置。 「我说什么,你照写就是。」 江莲就应是,拿起另一侧赵棠看过的摺子,确认后,赵棠便说批覆。 他也不坐,就是站着,字亦写地很快。 写好了,他捧起来让赵棠看:「殿下,可是如此?」 他的字很正,是朝臣们常写的馆阁体,下笔有力,大小一律……竟比她以为的还要好,赵棠顿时失笑:「不错。」 感觉有目光看过来,她又道:「我们得快点,等会儿你便继续如此,写好也不必拿我看了。」 江莲就应是,按她所言,将先前几本摺子都补充好批覆。 他也不必其他内侍给赵棠举摺子,江莲就能做此事,给她好好举着,她看完一本,他就往上批覆一本。 灯烛烧了一根又一根,一根又一根……烧完第七根灯烛,赵棠这边的奏摺才看完了。 而陈淮汜那边完成地早,已经互换看过一部分了。 两边看时,偶有讨论,但冲突的地方不多,只是略加补充。 只是这样,全部结束也已经超过两更。 内侍们在收拾摺子,赵棠道:「往后都如今日这般行事。」 陈淮汜坐的位置,恰好是对着她的。站在身边的那个白衣少年知道一侧烛光强了些,晃着赵棠的眼了,他就站在那边,帮她挡着。 刚刚他进来行礼的时候,是报了名姓的,江莲。 陈淮汜没有多留意,如今,却因为赵棠的缘故,多看了他几眼。 一个琴师。 江莲还喜欢笑,尤其是对着赵棠,他都是笑着。 陈淮汜耳力好,就是两边商议出声,对面她二人轻声说话,他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说的基本是奏摺上的事。 只是原本想要端肃的赵棠,似乎因为他,笑了好几次。 在位置上坐了许久,她都没怎么动过,又病了两三日……到了深夜,她的脸色就极不好。 她那样笑起来,脸色才好了些。满殿如云如雾,与她对比都失却了颜色,独有她而已。 赵棠说的那番话,是跟陈淮汜说的。等了几息,却见他既不回答,也不否定,只是默默看着她。 那双墨玉眼,黑白分明,这么看过来,又像凝着不知名的情绪。 赵棠怔怔,那眼神还真有点像被丢弃的小狗,还意图报復。不知他的目光所为何来,赵棠脸上的笑不变,她问:「陈大人,你有异议吗?」 异议? 他只是不想看到那少年站在她的边上。 可江莲能让她笑。 将手上她曾默念过的摺子放到长案上,陈淮汜嘆道:「无异议,只是日后,还当快些。」 今儿她这边的的确是慢了,有点拖后腿。 可叶屏跟裴尚处理奏摺都是渐渐增快的,批覆也合宜。今天只是第一天,赵棠毫不意外,终有一日他们会跟上陈淮汜一行人的速度。 眼下是二更,到五更他就要上朝。赵棠知道陈淮汜的辛苦,而且那位李清先生那么瘦,后脑勺那部分头髮都是白的……她语气没有冷淡,反而含着几丝愧疚跟体恤:「我们以后会尽快的。正好我府里有不少补品,陈大人跟两位先生拿了回去,煮了吃些,补补身子,才有更多精力为朝廷效力。」 向昭一愣,补品?看来长公主殿下是真的要跟他们大人交好了。 虎皮算是谢礼。 那两三日前,她送了筐脆爽的甜柿子。 今儿是看时间晚了,所以送补品。 脆柿子的确好吃。 可补品与陈大人倒是多余,毕竟大人才二十来岁,身体强健地很。 像他跟李清这样的谋士,平日费脑费力,年纪又大些,倒是需要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 正想要谢过长公主殿下,向昭却听陈淮汜说:「谢殿下=体恤,补品倒不必了。」 赵棠看着陈淮汜,倒是不意外他推拒。看他那身体,比如今四个她都强,吃补品恐怕是过了。 可她这补品,也不是专给他的,还有向昭跟李清两位先生呢。他们身体看着都一般,也不像是常常动武运动的。 正想着该说什么让他收下,又听陈淮汜道:「府内的厨子只会做些家常菜,不会弄药炖煮,殿下若是有心,以后看摺子时,不防命人煮好了送来。」 向昭听陈淮汜拒绝时,原本是有点失落的。大人说不要了,他们自然拿不到。 现在看大人突然以这样的方式杀了个回马枪,向昭不禁笑出了声:「殿下,陈大人说得对。您是不知道,摄政王府的厨子做的东西……只是勉强入口罢了,远不如殿下府里的糕点茶水有滋有味。殿下府上的补品,再好不过的东西,落在那厨子手上,只怕他不会调弄,也是暴殄天物,倒是浪费了殿下的一片好心。还不如就在殿下这里弄好了,叶先生跟裴先生也一起享用,那才有滋味。」 第38页 赵棠有些意外,偌大一个摄政王府,难道个像样的好厨子都请不来吗? ……只是勉强入口。 不过向昭说的也不错,叶屏跟裴尚若是一块,他们的关系比较容易热络熟悉。 于是,赵棠就点头:「那就如此,日后陈大人府上若是需要厨子人手,可让王通给你找一个。」 王通不久前,按赵棠所说,已经将几个年轻人送到摄政王府上等候差遣。眼下他刚回来,就收到这个要帮着找新厨子的任务。 第22章 处理 (捉虫)安排 其实厨子很好找,心下一转,人选已经有了几个。王通正想要说什么,却见陈淮汜兴致缺缺:「天色已晚,日后再说,且容暂行告退。」 赵棠就让他们慢走。 他们一众人出去,还没完全走远,向昭就隐隐听到那白衣少年与长公主道:「殿下,可要听琴?我的琴就放在门口。」 进殿前,他就放在门边上,托内侍替他看着。 应对到现在,赵棠已然累了。想到听曲并不费时费劲,就道:「那你来一曲吧。」 于是向昭他们还未出长公主府,就听到外殿那边传来的琴曲。 这曲子没什么高深,也不故弄玄虚。 只是简单而轻快,向昭也禁不住跟着那调子轻轻哼起来。 走出长公主府时,那欢乐的琴声才彻底听不见了。 向昭想着刚刚那江莲,感嘆道:「都说曲如其人,这少年的琴音倒是简单,跟他人一样清清白白。我这个不懂琴的都听会了,真是好听。」 一旁的李清被这沁凉凉的秋夜之风吹了个心旷神怡,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李清没关注那些有的没的,他只紧着想箱子里的奏摺了:「大人,真的要查长公主吗?」 赵熙这事,水可深了。 虽然长公主那么说,但动起手来,阻力绝不会小。 「查。」 沙哑的声音,言简意赅。 向昭也想起当时赵棠说的话了:「长公主不是送了人吗?正好派上用场,不用白不用。」 那王通大总管甚至动作很快,他们还未回摄政王府,他就已经将人给送过去了。 只是此事得暗地里查,暂时不宜在朝中指出。 李清知道该怎么做,既要查,那就尽快查,回府就要安排。 真是忙哪。 ** 赵棠听完一曲,就回了寝殿,凌医女亦刚到。 她受凉发烧的这几日,凌医女照来不误,只是下手很轻柔,所以她也无所觉。 今夜的力道亦是柔和地舒服,仿佛按去了所有疲惫。 夜风将帐幔吹地隐隐涌动。 一次按摩未完,赵棠就睡着了。 ** 翌日,赵杭一下朝就过来,拎着的红木雕山河纹的食盒里装满红豆糕。 正是午时,赵棠刚醒,众侍女们环绕伺候她洗漱换衣,赵杭只好在屏风外头的圈椅上坐等。 她早午膳一起吃,撤了屏风,赵杭才进来说话,问询她的身体。 将桌面上那碟红豆糕往她跟前推了推,赵杭又用帕子拈了块,亲自递到她的跟前:「阿姐,这个好吃。御膳房最近改良了一下方子,没之前那么甜,也很香。」 赵棠半垂着眼眸,微张檀口,任由那红豆糕入了进来。 入口糯酥,软甜适中。 慢条斯理吃完一块,赵棠谢过,道:「我要喝粥。」 边上的夏竹就伺候她吃肉糜粥,一勺勺粥温热,跟甜香味截然两样的咸香。 赵杭明显是有事问她,许是忌讳着有侍从在,又不好催促她,他就说些吃的用的,还有宫学里留的功课。 一碗肉糜粥见底,她又吃了碗拌油条的白粥,一碗羊奶蛋羹,一碟水晶素煎饺。 有时候功课多,学子们就在宫学用餐,因此赵杭是看过皇亲贵女还有伴读的世家女用膳的。 作为女子,她们总是吃的很少,每样吃上小半碗,或者咬上一口,她们就放下筷子不用了。 赵棠却吃的不少,单单这一顿,就能抵她们一日三餐了。 看她这样的好胃口,赵杭竟也看饿了。明明在过来的车辇上用了不少,他其实饱了。可如今当着赵棠的面,他又用了两块红豆糕。 再次漱口洁面后,赵棠便让其他人下去。 殿内就剩下他们姐弟了。 赵杭的嘴角还沾着糕点屑,两只手团着放在案上。他边打量她,边轻声问道:「阿姐,听闻你昨日跟陈大人一块看奏摺到半夜……你身子还没好全,应该是累极了吧?」 「无妨。」 她还受得住。 幼帝抬着一张小圆脸,终于说出来意:「那阿姐可有看到有关赵熙的奏摺?」 奏摺一式两份,必须一样。可到底一不一样,无人去检查。因此,两份奏摺箱子是随机送到宫中跟摄政王府中。他这么问,想来赵杭也看到了,赵棠应道:「自然有的。」 「那陈大人看后,打算怎么处理?」今儿上朝,他是等许久,都没听到有臣子说赵熙的事。 这多少让赵杭有些不自在。 张培元这边的人只感觉风雨欲来。 「不论陈大人,陛下呢?你想怎么处理?」赵棠反问道。 「我以为不能放任赵熙,得尽快将他召回来,在京中囚禁住,」幼帝一双眼睛亦是圆熘熘,「至于不当途径得来的宅院土地,归还或者充公。还有那些人命,谁动手谁负责。宗室子弟赵熙是不会动手的,只能是那些刁奴的主意。阿姐,你以为这般处理,可恰当?」 第39页 内阁还是想护着宗室的。 这样的处理方式倒是熟悉,怪不得递摺子的臣子那样气愤难当。赵棠默了默,道:「这到底是内阁的主意,还是陛下你的主意?」 「自然是我跟内阁所有人的主意……」被这么指出,幼帝也没脸红,「只是陈大人那边一直不开腔,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别的想法,内阁这边的主意也不敢说。阿姐,你们昨日是一道的,你可听出他是什么意思?」 陈淮汜那边的动作,越少人知道越好。赵棠又问:「陛下与内阁可有想好什么时候召回赵熙?以什么理由呢?」 宗室的过错,一般都不会宣扬,能遮掩都尽力遮掩。赵棠突然想到了宗务司,它可是专门处理宗室之事的:「陛下要将此事交给宗务司?」 「什么宗务司?」小圆脸一愣,「宗务司……是户部的吗?」 赵杭居然不知道宗务司? 不,不对,宗务司既一直都在运作,就是张培元隐瞒不说,幼帝总有一日会知道宗务司。那到时候,张培元的过错就大了。 实在是没必要瞒着,张培元不至于此。 可赵杭这么说,联繫此前……他难道想让她对张培元不满? 按下心中疑惑,赵棠简单介绍了宗务司:「司长直接对陛下负责,陛下可直接召见。宗务司直属于陛下,并不是什么户部。」 现任的宗务司司长,就是赵熙之父,晋老王爷赵伦。 赵杭脸上微微讶然:「原来如此,幸而阿姐告诉我这些。」 他显出恍然之色,但赵棠却不敢信了。 「陛下作为一国之主本就事务繁忙,难免有疏漏,」想到参赵熙的那本奏摺,赵棠继续道,「摺子里面的内容是真是假暂未可知,不好贸然就决定。陛下首先想的,应当是派何人去查实,证据确凿,才能谈处置。亦或者,陛下已经知道事情是真的了?」 赵棠冷着一张脸,双目冷冰冰地看过来…… 她的训,比张培元还要严厉些,说的还更重。 在她的目光下,赵杭不由瑟缩了一下。 很快感觉这样子气势不足,赵杭又用力坐稳了些:「我们也是在商议,并未曾决定,也不知事情真假……阿姐,你此前不是说,这天下都是我的,我也想跟陈大人多学学。况且,朝上闹来闹去,总是不得安静。我就想知道陈大人要做什么,好心里有谱,不让上朝的臣子闹得那么厉害。」 她先前在殿上跟他说过的话,他倒是记得牢。 「陈大人都不提不说,许是未到时候……」赵棠将这事都推回给陈淮汜,又道,「陛下此前不知道宗务司,所以不召宗务司。眼下既是知道了,就该了解了解宗务司过去都做过些什么事。赵熙此事,也应徐徐图之。」 陈淮汜没提没说?实在不应该的……赵杭神情恹恹的,明明是他让赵棠跟陈淮汜一起看摺子,怎么倒将阿姐推到摄政王那边。 这与他一开始的初衷,可是大相迳庭的。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收穫,比如这宗务司。 宗务司他其实隐隐是听张培元提到过,处理的都是宗室内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紧要。可从阿姐这里听着,查赵熙这事真假,倒是可以暗地里交给宗务司去办,毕竟是宗室的事。 一回宫,赵杭不忙着去宫学,却命王喜:「让宗务司的人进宫一趟,朕有事情要安排。」 怎么突然要给宗务司安排事?王喜回道:「现在宗务司的司长晋老王爷一直卧床,只有四王爷是做事的。要不,小的就让四王爷进宫?」 四王爷赵桓,赵杭有印象。跟阿姐赵棠同岁,只在年节时进宫,却素来不多话。 他跟这个四哥,好像也没正经说过几句话。 他登基年幼,这个四哥却比他大得多。若不是母族拉垮,四哥赵桓指不定有什么造化。尽管如此,母妃在世时,也很忌讳这些比他大的王爷们,不准他轻易靠近,也不让他们近身来,所以从来不亲近。甚至,母妃也不打算给他们正经差事,不让他们正经办差。 比如这宗务司,明显无实权。赵桓却一直在这里做事。 到现在为止,他们虽说是王爷,但也没有正经封号,还是按排行二王爷四王爷那样叫着。 因此王喜那么问时,赵杭点头:「就宣他进宫。」 第23章 难办 喜欢 要说这几日四王爷府上的下人谁最心累?来福说第二,就无人敢说第一。 自四王爷赵桓上次从晋老王爷那回来后,他就不常歇在府中,也没让来福跟着。 偏偏晋老王爷越来越闹腾,要死要活非要见儿子赵熙,老王妃又禁止下人去找……这对老夫妻从年轻斗到老,到现在依旧不停歇。在晋老王爷跟前服侍的人没有办法,只好曲折到四王爷府上,想要问四王爷有关赵熙回来的进度,以便回了晋老王爷,给他点念想。 来福知道赵桓压根不会去什么贝南县,不会替人跑这个腿。来福却不知道,赵桓有没有安排他人去叫赵熙回来。 来福只是拗不住晋老王爷府里的人三催四请,又不好得罪,还要好好把来人尊着敬着,陪喝酒喝茶赔笑陪唠嗑。 明明都是下人,他怎么就混成个孙子呢?一来二去,次数多了,来福没累的趴下,也是因为他年纪小,还熬得住。 因此这日赵桓较早回了府,来福就跟上去回道:「爷,那晋老王爷又派人来,让您过去……」 第40页 「转我的话,说快了。」该他安排的,赵桓都安排了。 赵桓自然也不会过去看晋老王爷,他是回来换衣裳的。 原先穿出门的是一身暗紫鎏金胡服,远看还好,细一看全是泥点子。来福不知道四王爷是在哪里弄的,于是就先服侍他沐浴更衣。 换上身的衣裳刚换到一半,就听外边噔噔噔有人来传话。 来人气喘吁吁,就站在门口:「爷,宫里来人,陛下让您过去呢。」 来福以为自己听岔了:「再说一遍,谁叫爷过去?」 来人只好又道一遍:「宫里刚来的人,说陛下召四王爷进宫。」 这大概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来传四王爷……来福心茫然:「爷,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眼下不年不节的,召赵桓做什么? 赵桓是他的主子,来福自然不想他出事,可是来福又想不到旁的事。 赵桓也意外,不知幼帝因何要见他。 幸而已经沐浴过了,换好这身衣裳,整理妥当,赵桓就进宫去了。 身份上,赵桓是成年的王爷,生母死的早。差事上,赵桓只是宗务司一个做事的宗室子弟,算不上朝臣。不管是情是理,他的身份都不上不下,所以平常不进宫。只有年节时,随其他宗室子弟一样,有宴参宴,在宴中拜见一下皇祖母太皇太后,跟幼帝问问好。 如今正是个普通秋日,刚好是在午后,有暖融融的太阳在上头照着,新换的皂靴合脚舒适,赵桓随着宫中的内侍慢慢往前走,倒也挺自在。 到了养心殿,赵桓与幼帝行礼。 「皇兄不必客气。」幼帝让他起身。 「谢陛下。」 赵桓跟着起身的动作,抬眼就看到幼帝坐在正中的鎏金雕龙长椅上,穿着蜜合色团花锦衣,头顶嫩黄瓜皮小帽。 长椅宽大威严,他却一脸稚气,圆圆的脸五官是像极了先帝,只是表情不像。 一个小孩儿。 幼帝急着等会儿去宫学,就将桌上的一封奏摺经旁边的王喜递给他:「你且看看。」 拿着那份薄薄的摺子,赵桓一目数行:「陛下,这个……」 他不明白。 「如你所见,」赵杭点头,「赵熙总归是宗室……思来想去,还是由宗务司着手去查此事,才最合宜。你只需查,这摺子的内容是真是假。」 听他这话,赵桓琢磨着,这位小皇帝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将赵熙怎么样的意思。 只是这事要查,也不该让他去查。他也是宗室,顶头上司可是晋老王爷。 这小孩儿到底知不知道,他若是这么做了,可是明白跟晋老王爷翻脸的? 这摺子,与他来说,烫手地很。 明明安排朝臣去查,才是最合适的。 「陛下,这事很是难办……」赵桓的表情相当踌躇。 见赵桓要推拒,赵杭忙道:「皇兄,这是皇命,你是受皇命查事。」 随即他想到,用皇命压着赵桓去办事,似乎也不太妥当。 赵杭微微一笑,又道:「此事若了,皇兄不必在宗务司当差……你看皇城兵马司如何?」 皇城兵马司主管的是皇城内治安,城中沟渠以及火禁。相较于宗务司,兵马司里当值是有实权的,也不必来回对着宗室那些人。 ** 一出宫,赵桓首先转去离宫门不远的长公主府。 赵桓被拦在影壁内,脸色隐隐发青。 听得传话,大总管王通亲自来迎他:「王爷,殿下正在跟陈大人几个看奏摺,许是不能得空见您……」 他既来了,今日是一定要见到人才走的。 若是平时,赵桓不会顾及她是在见谁做什么。 可是陈淮汜过来了,赵桓笑了笑:「这长公主府的门禁,倒是越来越严了。」今天都将他拦在影壁了,来日可能就不让他进来了吧。 王通忙赔笑:「四王爷进来,本就该亲自来迎的,都怪奴婢腿脚走得慢了些……」 赵桓哪管他走快走慢,没人拦着,他就一路往前走。 只是走着走着,赵桓总感觉有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往鼻子里钻:「府里刚刚处罚了什么人吗?」 闻言,王通一愣。 再看这位贵人半掩着鼻子,王通恍然道:「那倒没有,是陈大人带来的几只山鸡野鹿……」 「山鸡野鹿?」他上长公主府,还送这些? 王通点头:「说是下面的人打多了送到府中,陈大人一行人过来,就顺道带些过来。眼下都收拾去厨房了,许是滴了血在路上,才有些味儿,奴才等会儿就让下人清洗薰香。」 眼下不过午后一两个时辰,离晚膳还早。 只是菜这么早就送来,赵桓微微含笑:「陈大人的人,要在这里用饭吗?」 今日陈大人他们来得早,又拿了东西,长公主是这样吩咐的。 奏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不只是晚膳,长公主甚至夜宵吃什么都想好了。 不过四王爷这话问的很奇怪,王通只好斟酌着语句:「今儿的摺子有点多,怕是要忙活到半夜。殿下的意思,是能尽快就尽快,用膳也一併在外殿解决了,不必那么讲究。」 还要忙活到半夜……她若是有以前那身子就算了。眼下这副身子骨,她还要不要好了?赵棠是不是嫌命长? 第41页 赵桓抬步就往外殿去,吓得王通一急,忙追上去:「王爷,您可别……」 别什么王通却是没说出来。 四王爷跟长公主有过节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对四王爷,长公主倒是没下什么不准他来的禁令,只要通传即可。 最近他来的勤了些,今儿他又来,不知道是为何事。 王通心中不安,有心去拦他,却知是万万不能的。 而赵桓仗着年轻腿长,很快就到了外殿门口。 他不进去,也没让人通传,只是站在门一侧,目光沉沉默默往里边看。 王通焦急地赶了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除了是日间,其实眼下跟昨夜没什么区别。 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忙活着。 早知道赵棠受凉昏迷了两三天,今日一看,赵棠的脸色倒是不好不坏,看不出什么。 他如今来都来了,赵桓就问王通:「书房在哪?」 「王爷是要……」做什么? 「我累了,借府里的书房歇歇。等长公主忙完送客后,再来叫我。」 这一通吩咐,王通只好先应是。 却不好带他去书房,而是带他去外院一处无人住的宅院住着,又安排两个内侍跟侍女在一旁伺候。 ** 幼帝走后不久,陈淮汜一行人就来了。 奏摺依旧是放在箱子里。 裴叶两位先生都先到了,一起看摺子。 江莲跟其他内侍一起磨墨。 赵棠过去地晚,夏竹帮她调整好坐姿,自有江莲帮她向昨夜那样举摺子写摺子,速度倒是快。 一直到掌灯时辰,王通来回话。 说厨房那里都弄好了,就等着长公主这边说好,就端菜上来。 摺子还有一小半,等饭后再看一会儿就能完。 因为今儿陈淮汜拿了野味过来,所以厨房结合府里的补品补药,做了药膳跟炒时蔬。山鸡鹿肉都是极鲜的,加上厨子妙手,这药膳味道倒也不错。 食不言。 赵棠吃得慢,他们却吃得多,一顿饭下来的速度其实差不多。 饭后漱口,继续忙活。 处理完摺子,已是月上中天,不过也比昨日早些。 最后,小厨房那里上了野鸡炖汤做宵夜。 大家坐在各自位置上,慢慢吃完了。 赵棠想起不日就是中秋,便随口问道:「厨房照例是要做月饼,不知各位都喜欢什么馅?」 每年厨房都要做不少,既然都是要做,就一併做了送到府上去。 裴叶二位是知道长公主府的节日习惯的,所以并不客气,照往年那样,说要莲蓉蛋黄。李向二位先生倒是没有特别喜欢的,就说随便吃月饼应个节日。 赵棠就又问起陈淮汜:「不知陈大人喜欢?」 陈淮汜还没答,倒是向昭抢答的:「陈大人要红豆沙馅的。」 一旁的王真因为记性好,是专门被安排来记的。 赵棠点头,王真也点头,当记住了。 江莲亦在边上,赵棠想着日后少不得吩咐他做事,就问:「你呢?」 第24章 交换 位置 长公主那双盈盈的眼看过来,目含询问,令江莲心中一窒。 本就不期望自己有份,突然被关怀,江莲有些意外。 同时,他又不由如芒在背。 长公主问他时,江莲分明感觉到,这殿上有很多人在看他。 他往上爬地太快了,在长公主府还没几日,就得了长公主青眼,又在她跟前服侍…… 只是机会素来难得。裴叶两位先生对他亦多有鼓励,让他不必在殿下跟前藏着掖着,露出本心即可。 进了城,他就不会再想回到城外的府邸中。无论是那阴暗潮湿的琴房,永远不断的乐器吱吱呀呀声,还是他人蒙在薄被中压抑无望的痛哭叫嚷…… 过去年年中秋在琴房吃的月饼都是红豆沙馅,已是极美味。 不知在这琴房以外,吃着是什么滋味,所以江莲拱手回道:「谢殿下,奴婢要豆沙馅的。」 说完,他还悄然看了赵棠一眼。 只是赵棠没有看他了,她正在看桌面上的摺子。 听完,她就点头。 见她点头,王真亦点头。 ** 大总管王通去送客,裴叶二位先生也自回去了,只有江莲还留在殿内。 江莲问:「殿下,今日还要听曲吗?」 殿内灯火通明,赵棠心里却想着晚膳时,王通跟她悄声说的话。 说是赵桓日间就过来了,见她忙,所以就没硬要进来。但是也没走,就在外院一处宅子歇着。 赵棠大概能猜到他所为何事。 因此现在江莲问她要不要听琴,赵棠就道不了:「这两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 江莲倒是没表露失望,应声告退。 他走去侧耳房,将放在那里的琴拿起,一路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走到一半,内侍王真却小跑着来送他:「四王爷白日就过来等着见殿下,她是没心思听你弹琴的。」 王真是一番好意,江莲就顿住脚步:「那今夜你有空么,我教你认字习字可好?」他此前答应过他的,但还没开始教。既都在殿下跟前服侍,他该与众人都渐渐熟悉热络起来。 江莲走夜路不打灯笼,一团白衣,站在黑夜里寂寂地白。想到今晚的事都刚做完,也不必当值,王真自然欢声应好。 第42页 等两人走远了,赵桓才提着一盏灯笼从另一条道走出。 有两位内侍走在他后头,惴惴不安,他们这样,倒像是这位主子给他们带路。 其实是这位贵人一醒来,觉得无聊,就要出门逛。 他漫无目地走,幸而只是在外院,内侍们只好跟在他后头。 夜间,外院其实少有走动。此处地方大,又黑灯瞎火的,寻常人都不会喜欢走。 因此,刚刚远去的王真跟江莲二人说话声就分外清晰。 赵桓自然也听得清楚,他低声地笑:「这府里的下人,都这么好学的吗?」 一个琴奴,一个小内侍,都是十来岁的年纪。 后头的两位内侍,只能讷讷应是。 那一个是王大总管的干孙子,另一个却是长公主殿下现在新得用的小红人。 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少说,这总不会错。 可赵桓明摆是闲着,问了那小琴奴的来去,又问那小内侍的底细。都打探清楚了,他才慢慢踱步去赵棠那。 ** 赵棠果然还在外殿等他。 殿内烛台架数层,就搁在座椅一侧不远。赵棠还是坐在日间坐的那个位置上,只是样子略闲适了些,歪靠着长枕,闭着双目似乎已是睡了过去。 他这个妹妹,当真长着一副好模样,静悄悄时有一种柔弱纤细之美。无论看多久,他都不会厌。 而她还要日日对着那些男子,跟他们一块看奏摺。 多亏他白日来看过,那些男人就是与她在一个殿内,也不敢多看她,更不会痴痴地盯着她。 若是有,他必定私下将那人的眼睛挖出来。 夏竹看四王爷进殿,越走越近,就出声道:「殿下,四王爷来了。」 赵棠并没有睡着,赵桓进来时,她就听到皂靴的声了。只是累,她就想多闭目养神一会儿。 闻言,她才睁开眼,让夏竹将她扶坐地正一些:「你来了。」 她若是醒着,双眼不含情绪地看过来,还是有些气势的。 瞧着她端坐的模样,赵桓道:「让他们都下去。」这里除了侍女,还有数个内侍。他们不会听他的,只会听她的。 这皇家的人都警醒地很,各个说话都要避着人……赵棠示意夏竹等人都下去。 外殿本就大,殿内只剩下他二人时,就更显空旷了。 赵桓也不正经拿圈椅来坐,只是随意地坐在赵棠跟前的长案上。 长案略高,他坐在那里,正好就对着她,而且居高临下地:「阿棠,你难道就没话跟我说吗?」 他这态度,其实像是来兴师问罪。 甚至,赵桓还略体贴地给她提示:「从你这回去,小皇帝就召见我了,这么多年,他可终于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阿棠,这都多亏了你。」 赵棠略挑眉:「陛下让你去查赵熙之事?」 「难道不是你的主意?」 「我只是提醒他,这皇城之上,还有宗务司的存在,」她并未提过赵桓,但幼帝要传话,自然有人在其中起作用。事已至此,赵棠就问,「你不想查?」 赵桓冷笑:「得罪人的事,你怎么不干?」 「你就不想往上爬?」 做成此事,赵桓在宗务司就该做不下去了。 赵棠以为,赵桓那么年轻,总不会想一直在宗务司中。 他只是母族弱,无人扶持,但能力不差。 「怎么,你想拉我一把?」 赵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晋伯父已是垂暮之年,病地要死了,死之前还急着让我去叫赵熙回来,给他摔盆子。而且这几年,晋伯父对我也不错……你就这样将我牵涉进来,让我去查赵熙?晋伯父若是知道了,只怕死地更快。」 他这么说,赵棠却是眉眼淡淡,不为所动:「那你拒绝陛下的提议了?」 自然不会。 皇家的人,最是薄情。 这个妹妹过分懂他了。 「你在府中逗留这许久,应当不是只为控诉我,」看他收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赵棠瞭然,她想了想道,「到底是我的事有眉目,还是说,阮娘那里有什么线索?」 这个妹妹真是无趣,也只有说到阮嬷嬷,她才有点波动了。 对着她期待的目光,赵桓摇头:「我要说的只有赵熙之事。」 她刚刚靠在长枕上,鬓边的头髮有些乱了。 赵桓就伸手给她顺了顺两鬓的头髮,顺直顺好了,他才慢慢道:「赵熙的事无甚好细查的,关于牵涉其中的人证物证,我这里一应俱全。」 该他做的,他都做了:「只是这事不能暴露我,总得是你或者陈大人那边查出来,才是最好的。」他们就算现在开始查,也是耗时耗力,不如赵桓这里现成的证据。 这可是积攒了数年,捋地清楚明白的线索。 赵棠想着其中的可行性,道:「那你要什么?」 没有白白送来的证据,她总要拿东西换。 「皇城兵马司指挥史的位置。」 小皇帝虽然给他画了一个饼,却不是指挥史的饼。 若都是在人手底下做个小卒,他还不如在赵棠这里探探,要个大点的官。 正指挥史是正六品,隶属于兵部,是个实差。 只是赵棠不知道现指挥史是谁,又是哪方人马。她就先行应下:「我试试。」 第43页 「指挥史的职可以慢慢来,可赵熙这事,得尽快了。」赵桓替她顺好头髮,又拍了拍她肩膀处并不存在的褶皱。 她今日穿的是绯红底绣墨竹的男式锦袍,面料柔软,衬地她纤秾合度……赵桓适时地别开眼,只看她的脸:「这都秋日了,田地该应时节种新作物,作物过好冬,来年才能丰收。还有,若是回不了自己的屋,那些百姓可要在外头被人欺凌,挨冻受寒。多拖一日,百姓就多一日不好。裕华长公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有些奇怪,竟记挂起百姓作物来了。赵棠不解:「你不是说,晋伯父重病,要不行了?」都要人回来摔盆子了。 赵桓作弄一样,手指轻轻去揉她的脸颊,入手滑腻,好摸地紧。 对于他顺头髮,她可以忍耐,可摸脸就未免过了。 她是他养的猫猫狗狗吗?赵棠有些嫌恶,侧开脸:「别碰我。」 一旁的烛光照着,便是嫌恶,她的侧脸依旧是柔美。 再过了,恐怕下次就真的登不了这长公主府了。赵桓只好恋恋不捨地收回手:「你不知道,这世间越是怕死的人,就越是活的天长地久天怒人怨吗?晋老王爷的身子骨,比你可好多了。」这样的事闹多了,晋老王妃都有经验了。只是下人们终究是下人,只能听命随他折腾。 来日若晋老王爷好了,他还是要如常去探他的。 毕竟这几年,他也教了他不少东西。 因此,小皇帝让他查赵熙,他会答应下来,但是具体查出的人,不该是他。 都是亲戚,谁过年过节不要见面呢。 赵桓可不想到时候人人都对着他皮笑肉不笑的。 瘆得慌。 第25章 琴曲 醉了 赵桓走后,赵棠让人去叫王通。 时间还早,送客完的王通就在自己屋歇着。听殿下让他过去,他就让王皮在前面给他提灯照路。 最近府上都换成嫦娥奔月的宫灯,柔和明亮。 到了殿内,王通一如往常地行礼。 赵棠问他:「如今皇城兵马司指挥史是谁?」 在府中,王通除了是大总管,还是个百事通。他低头回道:「是李康镇李大人。」 李康镇是将门出身,跟太皇太后算是同宗同族,却没有沾到皇族的光,十来岁就从军,在西北军营中摸打滚爬,打仗无数。负伤后,他随陈淮汜入了京,开始被安排在皇城兵马司当值。他与陈淮汜走地很近,但进京后的升迁路却是靠着自己打拼,从一个普通吏目到了副指挥史,又逐渐坐稳总指挥史的位置。 显然,李康镇除了是陈淮汜的人,还是个脚踏实地,有本事的。 这样一个人,赵棠想不到该怎么调离他,才能让赵桓顺理成章地替补上去。 长公主于座上沉默着,王通悄然看了她一眼:「不知殿下在烦恼什么,奴才愿解忧。」 这样的夜晚,不冷不热,最适合聊天说话了。 赵棠想了想,道:「若是让李康镇升职,能调他去哪?」 殿下没理由无故要人调职,而且还是个不认识的。 想到今儿除了幼帝、陈淮汜一拨人,赵桓也过来了。王通突然瞭然:「自然是投其所好…召人亲自相问,未为不可。」 世上难得两全,既要那个位置,又要不得罪人,让人欢喜地空出位,必然是要花点心思的。 只是这绝对跳不过摄政王行事。 眼下,长公主又是跟摄政王一起处理奏摺的关系……王通以为,不妨直接跟摄政王说。对于李康镇,摄政王想必最了解,知道怎么调动才最好。 况且这么几天,对长公主提出来的事,摄政王从没有拒绝过。 想来,这次也不会拒绝。 赵棠亦是如此想法。 可问题来了,她该怎么说呢? ** 翌日天未明,长公主府前就多了七八个沉甸甸的箱子。 箱子上了封条,写明是长公主收。 不知道谁放的,下人们不敢随便打开看,便通传到大总管王通处。 王通让人将箱子直接搬到外殿一角。 午后醒来,赵棠送走满腹心事的幼帝,由着夏竹几人伺候整饬衣裳头髮,才过去外殿。 今儿的天黑沉沉的,看样子是要下雨。 她是提前过来看箱子的。 箱里放的基本都是本子,王通拿出略翻了翻,心中大骇。接连将箱子里的都翻完了,他才举出一本给赵棠看。 都是记录着晋老王爷跟赵熙名下宅院跟田地往来支出的帐本。 赵棠粗粗看过好几本,就让王通照样封好,自己先闭目养神。 赵桓做事倒是快,这么悄无声息就将证据送上门来……在宗务司当差的这些年,不知道他握着多少宗室子弟的把柄。 他要的兵马司指挥史虽是六品的职,但很紧俏,是块人人竞相的肥肉。既能管城中水火,还能管强盗偷窃,又能调动守城的兵马营。 兵马司素来少文人,多是武职。可武人若是玩弄起心思,里面的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绝不输官场。 这般胡思乱想着,却听外头勐起炸雷,轰轰的雷声仿佛就在耳旁打转。赵棠指尖掐着手心,一张脸骤白。 她隐隐感觉,今天可能不容易。 偏偏拖又拖不得。 雷声之后,就是雨。 第44页 大滴的雨落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响。 天骤然变黑,殿内变地昏暗。 侍从们点灯的点灯,灯光下,见赵棠脸色不好,夏竹便轻声问:「殿下可是感觉冷?」 赵棠却望着外头,并不作答。 夏竹以为是自己的声太小了,她只好顺着殿下的视线往外看。 却见殿门大开,殿外两边的大树于风雨飘摇,风还卷着大滴的雨水顺着殿门冲进来。 水汽勐烈又清凉。 窗棂被风吹地刮响。 王通吩咐侍从关窗,殿门也合上四扇,剩下的人被安排在殿内烧炭火。 夏竹就从靠墙的柜子取了备用的毯子,盖在赵棠的膝上。 门独剩一扇是开的,也足够将外面的风雨看清楚了。 王通在一旁道:「殿下,陈大人他们应该没那么快来了。」 风雨逼人。 幸而不再打雷。 夏竹又餵了些温热的姜糖水给她喝,赵棠的脸色才逐渐恢復如常。 这场雨来的快,停地也快。 停雨不过一刻钟,江莲跟裴叶两位先生就到了。 ** 见只有赵棠在,他们心里松了一口气,与她说起了这场急雨:「如此,中秋恐怕是赏不了月。」 「亦不见得,雨后放晴,赏月不迟。」 没聊多久,又一刻钟,陈淮汜一行人就登门了。 跟着奏摺一起来的,还有两只尖毛小野猪跟七八只肥野兔。 进殿,向昭与长公主殿下行礼后,才笑道:「殿下是没看到,有头小野猪多兇勐,知逃跑无门,就横冲直撞地冲着我们来。大人一脚就将它踹晕了,到现在那头猪还昏着。」 赵棠一愣,没想到下朝后,陈淮汜还去打猎了。 细看这一行人,头髮跟衣裳都是半湿的,应该是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 思及昨日的山鸡野鹿,赵棠淡淡一笑,与一旁的王真道:「晚膳今儿早些上,野兔就让厨房弄兔肉火锅,野猪……就做炙猪肉吧。」 王真应是,下去安排。 夏竹将殿内惯常用的竹叶青换成姜糖茶,各位先坐着自在聊天,又喝过烫热甜辣的姜糖茶,才开始看奏摺。 今天的奏摺没有前两日的多,早早看完处理了,晚膳也整治好端上来了。 府上的厨子基本都是千挑万选过,对付野味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野猪野兔肉处理地干干净净,特地用姜盐蒜等调料腌制过,没有一点腥膻。 外边风还很大,阴阴地凉。 天暗灰夹着乌云,赵棠心中也似笼着阴霾般。 殿内每个人的跟前都是一个小火锅,旁边是片好的薄肉片及素菜饺子等物。火锅的烟雾裊裊升起,肉香与调料的香气就夹杂在一起。 这么多人,向昭是吃地最欢最卖力的。 看他如此,赵棠也多用了些。只是她受寒刚好,还要继续吃药,不宜用太多,只能多喝些肉汤。 喝汤的时候,赵棠突然想到什么,就吩咐边上的内侍。 不过半刻钟,六个内侍便抬了三个大酒瓮上来。 后边还陆续拿上温酒的器具。 酒塞一开,酒香就在殿上飘荡开了。 馥郁芬芳,香气袭人。 观察到众人反应,赵棠才含笑道:「吃肉怎能不喝酒?此乃窖藏多年的桂花酒,中秋亦将至,倒也喝得。」 话落,内侍们便温酒与各位座上人。 喝酒后,人就多话,一个个你一言我一语。 酒香醉人,赵棠只能喝夏竹餵给她的清淡肉汤,静静听,并不参与。 酒酣肉足之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裴叶向李四位先生,因为赵棠在这里,他们并不敢喝太醉,生怕失言乱性,都适时停了酒杯。 陈淮汜倒是喝了不少,但赵棠观他眼清目明,似喝的不是酒,而是普通的茶水。 江莲却有些不胜酒力,只是一杯就赤红了脸不再喝了,闷头烫青菜吃。 ** 四位先生是最先说告退的。 对面的陈淮汜倒是没说走,他似乎很喜欢这酒,还在喝。 想了想,赵棠就道:「喝酒不宜吹风,各位今儿且在外院先歇下吧。」 裴叶本来就是在外院住的,所以没什么,而向李两位却下意识看向陈淮汜。 陈淮汜只是淡淡道:「先歇下吧。」 声音还是沙哑,语调却有些不同。 他说话的异常,赵棠有所察觉,不由心中一喜。 他这是醉了。 向李也听出来了,正要起身过来搀扶陈淮汜去歇下,却听长公主道:「你们都先回去……听闻陈大人好琴,陈大人就且留下,我们一起听江莲弹琴。」 ……陈大人什么时候好琴了? 向李疑虑地互看了一眼。 突然被点名,江莲伸向兔肉火锅的筷子一顿,随即红着脸应道:「是。」 江莲起身出去拿琴。 陈大人倒是没说走,内侍给他温一杯酒,他就喝一杯。 罢了罢了,长公主殿下都发话了,是陈大人留下一起听琴。 ……他们留在这里似乎也不太合适。 都喝了酒,各自虽还有几分清醒,但还是觉得要听长公主的话。 ** 四位先生走后不久,江莲也背着琴回来了。 见内侍还要给陈淮汜倒酒,这样继续喝下去,她窖藏的酒都要被喝光了。赵棠便道:「东西都撤下去。」 第45页 夏竹示意内侍将案桌都收拾干净,吩咐下去,人多好处理,殿内的摆设很快就如初。 唯一违和的,大概是陈淮汜。 他还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面无表情的。 殿中,江莲已调好了琴音。 他含笑看向赵棠:「殿下,您想听什么曲?」 「随便弹……」 想想似乎不妥,赵棠半垂着眼眸,又道,「就弹江琴师常教你的曲子。」 「这首……奴婢弹地不太好。」 「无妨,弹吧。」 她也不是真的要听曲,赵棠只是想该怎么跟陈淮汜提。 闻言,江莲就低眉一笑,开始抚琴。 琴声一起,悠扬悦耳。 听着听着,却突然悲壮起来。 赵棠一颗心突突跳。 她听出来了。 这琴曲,分明是随风散! 等她回过神来,却见对面的陈淮汜,嘴角正噙着一抹笑。 目光不明地看着她。 第26章 割爱 动人 一曲罢了,江莲细长的手还按在琴弦之上。 若是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整个人其实都在颤抖,双目垂泪。 随风散是古时名曲,极难弹奏,又耗费心神,琴师们在外都不怎么愿意弹。久而久之,这首曲就鲜少有人会了。 自江雅逝世后,这是江莲第一次弹。 师父喜欢的曲子很多,常教的曲子亦很多,但今日,他是故意要弹这首随风散的。 一人一曲随风散,少年琴师比长愈。 听闻这是十一年前,裕华长公主对少年琴师长愈的贊语。 又有传闻,道这摄政王陈淮汜,实乃当年长公主府上琴奴。 这位摄政王,到底是不是那少年长愈,江莲亦好奇。 只是一曲毕,他心随琴音悲怆且悲愤,久久不能自已,所以无暇分心去观察摄政王有无异样。 却是一人拍掌声惊醒了他。 江莲泪眼朦胧中,抬眼一看,居然是陈淮汜在为他鼓掌。 他的掌声不算清脆,大抵是武人手粗,还莫名地低沉。 对面的赵棠心中惴惴,陈淮汜的掌声,一下下地似乎拍在她的心上。 令她有些许紧张。 ……他不会以为,是她令江莲弹这首曲子的吧? 赵棠心中郁郁,倒与这首曲相合。 既笑不出来,赵棠只好例行主人的问询:「陈大人,我这琴师弹地如何?」 「不错,」客人坐在漆红色雕江波纹座椅上,明明身姿高大,却有文质之气。 他看向那青涩,双眼还含着泪的江莲,声音沙哑着:「此琴师,少年可期。」 得此评价,江莲眼尾微颤。 他忙抹去眼泪,起身恭敬朝陈淮汜行礼:「谢大人。」 纵然赵棠是长公主,是他的主子。可江莲从心底里就以为自己是琴师,就该成名。 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肯定自己。其中,当然也包括这座上的权臣。 虽然,他的肯定,兴许是看在他主子长公主的面上。 尽管如此,江莲亦欢喜,亦感激。 陈淮汜再看向赵棠时,嘴角依旧噙着那抹笑,只是笑不达眼底:「殿下,臣看这琴师倒合眼缘,不知殿下能否割爱?我想带回府中。」 他要江莲? 虽不知有意无意,但江莲确实在此弹了随风散。 在府里放着,陈淮汜不嫌硌得慌? 赵棠微讶。 再看江莲,这少年也不像欢喜,倒是用那一张还挂着泪痕的脸对着她,几不可闻地摇头。 ** 摄政王虽好,名声大,权势盛,但江莲不识其中情形,更不敢贸贸然就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他的心里,长公主才是他的依靠。他自小从懂事开始,就是在城外的长公主府邸长大的,他从未想过要另择新主。 这还是第一次,他作为奴,有人向长公主讨要他。 他不愿意! 显然,他的不愿不为陈淮汜所看重。 陈淮汜只看他的主子,在那张大座椅上显得纤细脆弱的裕华长公主:「殿下,如何?」 他是奴,未来繫于她。 在江莲紧张的注视下,只听赵棠道:「陈大人倒是爱说笑,你若是喜欢听我府上的人弹琴,随时可来,割爱……却是不能的。我的人,只有自己要走,断没有送人的先例。就是陈大人,亦不例外。」 闻言,江莲冷汗都飙了一身。 松一口气之余,他转而就琢磨起长公主所说的我的人三个字。江莲心中不由地觉得安稳踏实,还有一丝丝甜。 「若臣非要成为那个例外呢?」 赵棠很愁,陈淮汜看来是要跟她拗上了,他似真的因为这首随风散动怒了。 原本放松的江莲,因他这一问,又提起一口气,轻声道:「殿下……」 赵棠看到陈淮汜瞥了江莲一眼。 那一眼绝不是喜欢,甚至有几丝厌恶。 未免这弹琴者继续刺激陈淮汜,赵棠道:「江莲,你先下去!」 这首随风散,让赵棠今日所酝酿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她也不由地迁怒,语气更是生硬几分。 在这个殿上的人,恁是再迟钝的站在角落里的内侍,都能感觉到殿下的不悦了。 江莲聪敏,再久留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化,他应声就背着琴快步离去了。 第46页 殿上的内侍跟侍女不少,赵棠淡淡道:「都下去。」 一旁的夏竹犹疑,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眼陈淮汜一眼。他看着明显有些醉了,若是留殿下一人在此应对,她只怕…… 她想留下来:「殿下,奴婢……」 赵棠却不待她说完:「下去!」 夏竹见此,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了。她硬着头皮,弯腰将赵棠膝上的毯子再往上拉了拉。直到多余的毯子堆在小腹之上,再也拉不了,她才停手。 猜夏竹此举是怕她冷,可赵棠动了气,其实是有些热的。如今被这么压着,她更热了:「不用……」 可夏竹充耳不闻,做完此事,就头也不抬地快步离开了。 赵棠:「……」 这侍女难不成也生气了? ** 眼看夏竹走远了,走得看不见了,赵棠心中不免怅然。 外边的天早就黑下去了,秋风带着丝丝凉意往殿内涌来,赵棠才不得不看向对面的陈淮汜。 应当是大殿里的人都走地只剩下他们二人,所以他就卸掉了那有些直挺板正的身姿,稍稍自在地靠在后面的那张座椅上。 凭心而论,陈淮汜长得很好看。一头乌髮茂盛,鬓角齐整。长眉入鬓,一双墨玉眼深深嵌入那眉骨之下,鼻樑高挺,唇形精緻唇色且浅。 抛却他摄政王的身份,这其实是话本插画里勾人的长相,而且薄情。 数日看摺子下来,观他思路极清晰,集文人筋骨跟武人谋略,思她不能思,想她不能想。 这若是普通臣子,定然为上位者所喜,毕竟他文武兼备,似乎没什么不会的。 可他却是摄政王。 在西北军时,他曾为大将军。因蚩商族屡次犯边境,他带兵大挫蚩商后,犹不放松,对散兵穷追不捨至蚩商国境,以五百西北军彻底灭了蚩商。 后来,他陆续战败边境的月落、浮屠等国,名声大噪。 自入京后,他更是安插自己的人,一步步排除异己。 令众臣忌惮,让内阁忧虑。 王通说,陈淮汜进京后,其实并未做过以权压人的事。条条桩桩件件,他都有理有据。在朝上时,内阁的人步步败退,不过是能力不敌。 人只要能讲道理,那就还有机会。 思及此,对着他,赵棠便淡淡而笑:「陈大人,我们来谈些正经事,可好?」 陈淮汜一双深深的眉眼片刻都没有放过她。 闻言,他亦是笑起来。只是这笑,却如秋风簌簌:「你说。」 愿意听就好,赵棠看向一侧那些上着封条的箱子:「这里都是关于赵熙名下宅院及田地的帐本,你可命人搬回翻看。」 「看来殿下是有助手。」 「并非助手,只是交换。」赵棠缓了缓唿吸,「陈大人,那人将此物证给我,是想换朝中一职位。那职位,我倒是想跟大人你细商。」 「何职?」 「皇城兵马司指挥史……」赵棠皱着眉,「不知大人可有难处?」 她只是坐在那里,便是故意蹙着眉头,也似真的忧愁一般。就令人心生冲动,想要亲手抹平了。 「难却是不难,正好步山河至西北军任中线将军,青州总兵的职位缺着,李康镇曾多次与我说想去青州……」陈淮汜微起身,将桌案杯盏上的姜糖茶一饮而尽,按捺那周身的醉意与冲动,「可殿下知陛下与赵桓的是何职?这指挥史之位平白落在赵桓手里,陛下怎么想他,又怎么想你?」 他居然知道是赵桓…… 昨日,赵桓虽没说,但赵棠隐隐能猜到大概是跟皇城兵马司有关。赵桓是唯恐天下不乱,离间他们姐弟,他也许心中畅快。可她既然能应下,自然就不怕小皇帝怎么想。她静静垂眼,倒是不在乎:「陈大人确实多烦忧,陛下怎么想,那是他的事。」 姜糖茶已冷,却依旧甜辣,陈淮汜忍不住笑出了声:「照这么看来,殿下却是无忧无虑的。」 四下无人,他倒是摆明了在嘲讽她。 赵棠抿了抿唇,淡淡道:「那此事我们就说定了。」至于指挥史这个位置落在赵桓身上,他要怎么应对幼帝,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这事到此,也算是了结了。 这般轻易,倒是出乎赵棠意料。 而下一刻,陈淮汜却突然提起江莲:「我既应了殿下,殿下该礼尚往来,将那少年琴师给我。」 以江莲,换皇城兵马司指挥史之职。 本该是最合理的交换,可赵棠就是不愿:「你既不喜欢他,又何必磨搓他?他留在我这里才是人尽其用。」 「殿下这么不肯割爱,臣又如何能给你换职?」 竟拿此事要挟她? 他就那么放不下那首曲子。 赵棠沉默着,终于道:「那我要是替他……向你赔罪呢?」 先帝在时,只有先帝能压得住她。 她是长公主,素来高高在上。 只是如今皇族势弱,她就且低一回头。 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 她裕华长公主,又何惧与人赔罪? 迟早,她会跟陈淮汜讨回这一次。 只是如此,到底羞惭。 座上那原本尊贵骄傲的长公主,恼怒忍气,两边脸颊一时都跟雨后海棠般,红艷动人。 理智尚存,她不会流泪。 第47页 只是她红着一张脸,却让陈淮汜觉得,自己似是做地过了。 他只好重新倒了一杯姜糖茶,起身向赵棠走来。 他一步步走近,赵棠只能愣愣看着他。 她不是少年时了,身子避不开刀剑,更躲不开凌=辱。 她隐隐地担心,陈淮汜是要将那茶水泼她。 这样,她定然是逃不开的。 第27章 展翅 神功 秋夜的风从大门处吹进来。 赵棠等一份羞辱。 而陈淮汜,已经站到了她的跟前。 两个人,只隔着一张长案。 殿内烛光燃燃,她坐着,而他站着,整个人高高大大,只消影子就能将她整个笼罩了。 听闻他幼年时,故乡屡下大雨,水漫河道,终冲破堤坝,农田房屋都被淹没。后疫病流行,老祖父只能带着他离开家乡北上投亲,跟着流民一路颠沛流离,一老一少,不堪辛劳终是病倒了一个。年幼的他无钱无粮,便自卖为奴换来银两照顾了老祖父半个多月。 祖父死后,他被各路的人牙子倒卖,最后被转卖到她的长公主府上。 容嬷嬷后来说,这孩子落到她手里,经她调养了好久,才养成寻常人模样。 初见时,少年已是高高瘦瘦。 赵棠想像不到,他不像寻常人的模样该是什么样子。 她幼时曾与先帝私访过一些遭旱遭涝的灾区,百姓失所无饮食,若官府不及作为,饿者食死尸人肉树皮黄泥,尚有力气者背井离乡,路上人皆枯瘦麻木,形容狼狈。此为百姓苦,饿殍无数,一切人间惨像都会发生。 而他活着。 过了这些年,他长得越发高。 已是成年男子,内敛稳重,脱胎换骨。 ** 赵棠没有等到迎面而来的茶水,因为他把杯子放在长案之上。 他说:「殿下,喝过这杯茶,此事就定了。」 寻常人喝酒赔罪,她只要喝掉这杯茶。 赵棠一想,又觉不对。 他说定了?定的哪件事? 「调职之事?」 「不然呢?」 「你还想要江莲?」 赵棠微挑眉,满脸疑问。因为被毯子捂着,她满头汗。 秋风无孔不入,陈淮汜往大门的方向站了站:「那不要了。」 又不要了?赵棠只好点头:「记住你说的话,以后也莫要讨他了。」 「那琴师看来甚得殿下之心,这随风散,你曾听他弹过几次?」 随风散随风散! 原来如此! 世人都有相较之心,他们都是在年龄相仿时弹过这一曲,自然要争个高低好歹。 她居然现在才琢磨出来。 赵棠微抬起下颚,看向那临光处的高大男子,才慢慢道:「我幼时曾听一少年弹随风散,一宴一曲成名,实乃当之无愧。」 能令闻者垂泪,可琴师却不流。 其实琴曲无谓高低。只是再有后来者,再次听此曲,也不再是当时宴,当年人,当初心境了。 赵棠这番话,并不是在回答他的问。 只是陈淮汜听完,倒是没再说江莲了。他示意她喝茶。 赵棠却是一愣,他这么放着,要她怎么喝? 「你帮我叫夏竹进来。」 她是要人餵的。 看着座上的长公主,陈淮汜却没有按她吩咐给叫人,而是道:「殿下的手不是能稍稍动吗?你不自己喝?」 他竟注意到了。 的确,每次夏竹在一边伺候她,赵棠都会格外留心她的动作。 她回忆着过去控制手的感觉,但迄今为止,也不过是堪堪能抬手,还是难以自如。 而且长案离她有些距离。 赵棠想着,她要拿到那茶杯,起码要往前稍倾上半身。胳膊还要能抬过去,手指拿稳了杯子,她必须自己举到唇边的位置喝。 与常人而言,最是简单轻易的动作。 与她却很难。 可陈淮汜不给她叫夏竹,她只能自己来。 她用力攥手,以拳抵椅,藉助座椅的力,试图让身体一点点往前挪。 她能挪动! 随着移动的动作,盖在膝盖小腹上的那件红狐狸毛毯也渐渐垂落在地。 赵棠一直好穿男式衣裳,结合女款衣裙的柔美,改地贴合身形,亦方便骑马坐卧。每逢长公主府开宴后,皇城中总会流行长公主当日的穿着。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华色绣蝶锦袍,款式略宽松,所以她这般动作,倒不会尴尬,反而小心翼翼。 只是身子过去了,她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大起,不能够着那个杯子。 屡试几次,还是不行。 赵棠微抬头看向陈淮汜,却见他还是站在那里。 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 没有想帮她,没有嘲笑,亦没有怜悯可怜她。 只是淡淡的,仿佛看一人做寻常事。 这样就够了。 赵棠又转向看那个杯子,一咬牙。 她最后借用座椅的力,整个人径直摔坐在那红艷艷的狐狸毛毯上。 内殿本就铺着地毯,这狐狸毛毯亦厚实,所以赵棠就只感觉痛,却不是痛地不可忍受。 陈淮汜眼看着她,顺着那张红色毛毯,在地上坐着。 她直着上半身,一点点靠近了长案。 第48页 这个高度与她的手而言,太高了。 赵棠并不强求,她只是用力挺着上半身,调用肩膀跟下巴的方向,凑近了那个茶杯…… 茶杯渐渐地歪倒,她两瓣唇抿着杯沿,慢慢地饮。 府上的姜糖茶都是特制的,味道很沖,祛寒效果却极好。 一杯茶尽,杯子也骨碌碌从长案滚落到地,停在陈淮汜的脚边。 那穿着月华锦袍的女子,半靠在暗沉的漆红长案上,红白相间,白中还有三两只展翅的蝶。 赵棠红唇湿润润,还沾着茶水,正对他笑:「我喝完了,你说话要算数。」 弄了这许久才喝完这杯茶,赵棠脸上脖颈上都是汗。两鬓的髮丝都濡湿了,紧紧沾着她的脸颊两边。 看着这微红的脸,满溢着欢喜的乌色眼眸,她笑意盎然,充满不灭的生机。 陈淮汜俯身将地上的杯子捡起,走近了,他才蹲身下来,用力按着她的肩头。 他手劲很大,赵棠正诧异着,却感觉触碰的地方,有一股源源的热意。 她本就热,他的手居然还发热。 赵棠欲躲到一旁,可陈淮汜似乎知她所想:「别动。」 随即,赵棠感觉周身都似热起来,或许又是错觉,突然又冷。 就这么冷热交错着,她身上的汗好像也渐渐消失了。 到最后,没有汗水的黏腻后,她感觉挺舒爽。赵棠好奇:「陈大人拜的哪位名师,学的什么功法秘籍?」 他竟还有祛汗蒸衣裳的本事。 正兴致满满想要知道,却见陈淮汜瞥了她一眼,浇她冷水:「你学不来。」 「有条件……难道得是男子?从小练起的童男子?」 那瞬,赵棠瞅着他下颚仿佛一紧。 这话题莫名地不对劲,有调戏之嫌。赵棠只好略加描补,解释道:「以前的话本,似乎就这么写……」 话本的东西,当然不能是真的。 可是他也不否认。 想来是觉得她不可理喻,不好与她说吧。 又听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殿下日理万机,还有时间看话本。」 「只看过一次。」 这还是宫学时,大公主赵嫄私藏在课上偷看的书。后来被老师张培元发现,他当众翻开念了几页,边念边点评。 赵嫄既羞又恼,她当时起身抢夺。张培元居然没护住,那本书被赵嫄撕了。 正好有几页就落到赵棠的书案上,她攥成一团偷偷收到袖子里,回去看完就烧了。 那几页的话本,赵棠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上面就有一个如陈淮汜的男子墨色插画。 一男子练就神功,负糟糠妻的故事。 回想起来,无论是里头的故事还是对话,其实都有些意思。 正这么想着,肩膀的重量一去,她感觉轻松很多。 却听陈淮汜道:「殿下不妨再抬抬手。」 抬手又能如何?赵棠就按他说的动手。 她这段时间都没有重重抬起来过,所以没怎么控制力道,只是用了最大的力。陈淮汜又是半蹲着,她的手就拍到陈淮汜的一侧肩上。 赵棠怔怔地盯着自己搭在男子肩上的手,这手不像是她的,可也只能是她的。 她能用手了! 她另一只手,也按着那个力气,抬起直接拍到他的另一侧肩上。 陈淮汜被她突如其来,受了这么重重的两击,身子倒是稳地没动,只能低头看她。 却见这裕华长公主笑得跟个孩子一样。 她深深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左脸颊隐隐能看到一只小梨涡。 若不是没有这昏迷的七年,她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尚未及笄。 现在她两手都搭着他,其实两人靠地很近。她坐在地毯之上,仿似揽着他一般。 只是她没有别样的心思,只顾自己欢喜。 陈淮汜由着她笑,将视线看向旁边的长案。 长案是跟座椅一样的漆红,刚刚赵棠就是趴在这里,喝完了茶杯里的茶。 那时她好强又微微地得意。 虽然不能用手,但她一样能喝到他的茶,让他答应她的要求。 在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她过去的影子。 曾经被世人都知晓的千娇百宠,不识愁滋味,活力满满,精力充沛的小姑娘。 那是原来的裕华长公主。 而不是无力地,恹恹地,漠然地坐在那里审摺子,被人折去翅膀的不能动弹的貌美女郎。 正是此刻,过去跟现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真的长大了。 欢喜过后,赵棠发现自己上半身都能动,只是下半身依旧不能控制。 她就看向陈淮汜。 这功法,效用才有一半呢。 第28章 觊觎 损己(修) 秋日的风从外进来,却吹不掉此刻陈淮汜周身的冷热煎熬。 赵棠那一双眸子带疑,他便知她所想:「你已经好得够快了。剩下的,当徐徐图之。」 不知怎地,赵棠听着他的声,觉得更为深沉沙哑了。 被他一提醒,赵棠亦想起,凌太医也是说她年后才恢復。 恢復地太快,倒是有揠苗助长的趋势,况且这上半身,她控制地还不够灵活,得继续练习。 两人之中,隐隐有淡淡酒气。 这么近地看,她才发现陈淮汜的眼尾处涌动着血色,似在按捺着什么,而且脸颊青筋隐动,有可骇之色。 第49页 同时意识到自己两手正搭着他,好在他并不计较在意…… 赵棠作不经意间将手放下来,才缓缓点头:「陈大人说得对,不必急切,要慢慢来。」 陈淮汜看了她一眼:「臣帮你叫人。」 说话间,他已起身,转身往大门处走去。 四下无人,赵棠孤零零地坐在毯子上,有些无所适从。 只是殿内灯火通明,眼见他越走越远,赵棠才想起忘了谢他:「劳烦陈大人,你也多保重,早回去歇着吧。」 那人却走出去了,并未作答,也不知听到没有。 ** 夏竹进来时,就见长公主坐在那张狐狸毛毯上。她正拿着椅子的把手,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坐上去。 听声,赵棠看向她:「夏竹,你过来扶我腰……」 其实殿下让他们都下去后,夏竹不放心,思来想去,只好偷偷站在门外,小心顺着门缝往里面瞧。 她一直在身边伺候着,不知殿下的手居然能那么动,还那么大的幅度搭着陈大人的肩…… 开始看到殿下能动,夏竹本来挺欢喜。可是殿内地上的两人如此亲密,她又以为不妥,而长公主殿下似是不觉。 她甚至还朝摄政王笑。 以长公主的容貌,便是日见夜见,夏竹还是会忍不住心惊。 更遑论是寻常男子,见着她家殿下,定也会动心的。 而且夏竹还忧心其他。 长公主只有这周身的皮囊是二十一,当日那贼子苏秋冒犯了她,长公主不悲不泣不以为意。 后来去了城外,将江莲带了回来,夏竹以为长公主就算不收他做面首,也会命他在一旁随侍的。没想到,江莲却被安排在外院。 长公主再见江莲,也是在众人面前,从没有私下召见过他。 那次弹琴,亦是当着内侍侍女的面,这次倒好,还加上摄政王。 夏竹去跟公主府的嬷嬷们打听过,原来长公主跟着先帝整日忙碌,虽偶有办宴或出宫秋猎玩耍,却都是一群人。寻常公主跟皇子到了年纪,宫中会有嬷嬷教习他们男女之事。可长公主不及那个年纪,就出了变故,到现在都没人教。 长公主不懂,夏竹不信那陈淮汜也不懂。 他分明对长公主有觊觎之心! 只是夏竹又有点疑惑,殿下都揽着他了,陈淮汜怎么就不怜香惜玉将她抱到椅子上,居然由着殿下坐在地上? 夏竹伸出手,要扶赵棠起来。 她刚用力,却听赵棠说停:「你扶着就好,不必推我。」 赵棠只是借腰部的力上去,她的手还不够力气能将她整个拉上去。 夏竹既要听命,又怕摔着公主殿下,便双手扶着她的腰。不能用力去推她,只好扶稳,又要细细留神不让她磕着。 大概花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棠才气喘吁吁坐回她的座椅上。 而夏竹,已经满头大汗。 「殿下,我们回寝殿吧…凌医女已经到了。」 ** 凌医女确实早就来长公主府了。 云彻的马车照旧停在府门前不远,头上一顶红灯笼。 这几年来每个夜晚自医女进去后,他就默默候在这里。不论寒冬腊月雪花飘飘,亦不论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他正拿出瓜子嗑着消磨时间,却见那人提前从府门出来了。 正疑惑,他定睛一看,那背着光而来的果然不是凌言,而是大人。 细观大人的脚步快而凌乱,云彻隐隐猜到什么,就先灭了灯。 府门前的人眼看摄政王快步出公主府,像有什么急事,正想说一声大人,您的马还在府上…… 可陈淮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这黑寂寂的夜里,他们就没再开口叫他。 ** 等大人走到车前上了车,云彻便勒着马,先离开此处。 秋风簌簌,车内却门帘紧闭。 陈淮汜吞了药,还没来得及调息,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凌太医正给他灌第三碗药。 既然他睁了眼,凌太医就将药碗直接撂到一旁的红木小案上:「大人,你自己喝吧。」 药碗溅起了乌黑的药汁,凌太医以他的神色语气,明晃晃地表示不愉。 陈淮汜醒了,没有再躺着的道理。他半坐起身,端了那碗药喝:「谢凌太医。」 一口气的功夫,碗就被他放回小案上,连带桌上的滴滴乌黑也被他擦拭干净。 凌太医是从太医院当值回来不久,他已经五六十岁了,身子骨还硬朗,脸色极红润。 他一心钻研医术,这些年主治裕华长公主,夜间吩咐凌言去给她做按摩。 凌太医还以为,裕华长公主是因为吃他的药,喝他百种药材调养的汤水,加上凌言常年的按摩,才好的那么快。 没想到凌言却跟陈淮汜串通一气,借着身形相仿的空档,一瞒就是多年。 到夜间,凌言去长公主府,可陈淮汜偶尔也会去。 「我教你习药经,是让你参悟调养,并非让你渡与他人。」说到这个,凌太医既气急又无奈。 凌太医一家本是北地辽城人,长姐却远嫁南地汜水城,陈淮汜便是他长姐之子。开始姐弟二人是有些书信往来的,但后来遇天灾人祸,他才与长姐失去联繫。 后陈淮汜被卖入长公主府,凌太医当时只是个普通医官,被容嬷嬷请去为新买的奴婢看病。 第50页 犹记得那批进长公主府的奴,一个个面黄肌瘦,似都是逃荒流民。 长公主府居然会买这样的奴婢,凌太医开始也暗自咋舌。 那时长公主已五六岁,出宫开府另居有两三年了。 初初,凌太医以为是容嬷嬷欺主年幼,才买了这些瘦地跟二荆条一样的小孩儿。因为在人牙子市场,这些小孩儿便宜,又极容易夭折。府上负责採买下人这么一进一出,来回多次,负责的嬷嬷定能赚下不少。 不过他只是个小小医官,举家从辽城来皇城定居不过一年,日子很是不易。家境贫寒,又无背景,根本没有说话的立场,哪里要医者他就去,不忌什么骯脏污浊。 而且容嬷嬷也并非让他草菅人命,随便开便宜的药打发这些小孩儿。 相反,容嬷嬷要他用心,还说看病的钱给足,药尽管开,尽人事听天命。 这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当时的凌太医亦隐隐激动。这也是凌家祖训。毕竟世代医家出身,救人无数,亦有些人救不回来,万般无奈不由人。 大概是因此,凌太医与容嬷嬷多了些往来,也渐渐听说府中採买这类小孩儿,并非容嬷嬷本意,而是长公主的主意。 那几年正是赵国天灾不断之年,每日上朝基本都是说这些事,而长公主又是随陛下一起听朝事的。兴许是听多了,她就生出几分怜悯,问询了府中採买奴婢诸事。想来身强体壮的奴僕自有人抢着要,但这些病弱瘦小的奴婢,出身不好,说不定是逃荒而来,都是搭着买卖送人的边角料。 长公主估摸着府里採买奴婢的银子,正好可以换很多这样的小孩儿。长公主当时似乎也不指望这些小孩儿给她做奴做婢,只是拨了些银子做好事,还特地划出一处宅子供他们疗养。 那时陈淮汜在人牙子间流转数年,凌虐辱骂受饿受冻,又与些痨病的奴婢混住在一起,身子亏地厉害,看不出本来面貌。 凌太医就以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看他性子沉稳,便让他习药经。 长姐嫁人时,凌太医还小,早就不记得姐姐样貌了。可是他记得她的名字,收着她的书信,还留着她做给幼年的他玩的一条靛青如意络子。 而他常去的长公主府,那间奴婢宅子里,这个枯瘦沉默的孩子绣在小衣之内的,也有一条与他一模一样的如意络子。 正是个寒冬日子,天上飘雪,凌太医盯着那条熟悉的络子难以置信,将这个小孩儿径直拖到门外,对着雪光细细看他的眉眼。 开始的小男孩极警惕,问什么都不答,凌太医便说自己的出身,说自己的长姐……后来他再问他,才好些了。他问他的身世,对应上了,才知晓长姐一家都不在了。 独独留下这一个可怜孩子,良籍变奴身,被人毒打数年人不人鬼不鬼。 凌太医只觉世事无常,心寒大恸却只能无声悲哭。 家中老小都无依无着,他更不能为这小孩儿做什么,只能尽力让他的身子好些,让他活的长一些。 不知怎地,或许是习药经之故,陈淮汜的身子好地倒快。后来被府中挑去学琴,也算是门手艺。 只是这药经养人,前提需寡情寡慾。 若是以药经所炼的内力渡与他人,可助人生肌生骨,但是此行极损己身,经脉逆流,重则毙命。 祖上传下来的药经条条框框极多,凌太医自己也从未练过。 可陈淮汜作为这唯一练过的人,居然悄无声息就渡给了裕华长公主。 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数月数年。 第29章 雨夜 糕饼 长姐远嫁后,只知多年无所出,报喜不报忧。最后一封来信,却是高龄产子,不日就失联,凌太医更无从知晓这外甥原本性情。 不过人但凡遭遇那些,总是不能欢颜的。凌太医也不强求什么,以为活着就好,毕竟是长姐唯一血脉了。 开始在长公主府为奴那数年,凌太医时常去看诊,陈淮汜从不与他多言。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弹琴,要不就与窗外的树枝孤影默然相对。凌太医自己亦忙碌,无暇多问,每次只能看过即走。 后来听容嬷嬷说,他虽寡言,但在奴婢中,却并不乖顺,有几人常与他争执打斗。 一曲成名后,凌太医曾拿糕饼去贺他。 身为奴,他终于有了名字,长愈。 无人知晓的一对舅甥临窗而坐,外甥吃着甜甜的糕饼,已是个少年了。 大概也是凌太医第一次见陈淮汜笑。 后来,凌太医考入太医署,更忙碌,所以去长公府的医官也换了人。 再见容嬷嬷,是听闻长愈不甘为奴,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什么时候走的,凌太医都不知道。 陈淮汜没有给他这个舅舅留下半点只言片语,更无书信交代,消失了干净,教凌太医都以为他已死在外头,或是裕华长公主令人暗中杀埋了他。 他是奴,一条命生死都是主子的,无法更改。 就是杀了,也是主子的恩德。 那时,凌太医只是偶尔忙碌之余,会想起这个外甥。 久了,这个外甥就剩下淡淡的一个影子。 是少年对窗沉默。 再后来,凌太医听闻西北军中出了个厉害人物,名陈淮汜。 少年从军,于尸山血海中将重伤的楚王背回军营。楚王伤愈,亲自教导。而少年狼心狼性,常带几百的骑兵与边境游族混战,屡战屡胜。那些再犯边的西北小国,少年乘胜追击,直至灭了才罢休。 第51页 没几年,陈淮汜进皇城入朝堂。 渐渐地,又传那陈淮汜陈大人乃是奴身。 想到那只见过一面的姐夫似乎也姓陈,年纪跟长愈似也对的上,凌太医便动心思去看那位陈大人。 那日正巧下朝很久了,是个雨天,凌太医撑着宫中常备的白素伞,隔着暗天雨幕站在宫道的边角处等待着。 道上没有几个人。那陈大人果然高大,不容忽视。 他越走越近。 凌太医又觉得这陈大人眼熟。 还是那穿着玄色绣山河湖海蟒袍之人亲自走到跟前。 统领过千军万马,自血雨刀山的西北军中来到这集名权利于一身的皇城,这位陈淮汜陈大人,似并无残忍杀伐之气。 一声「凌太医」,却叫他心中惊颤。 虽变化了气质神情,可分明就是他那个没了踪迹,以为早就死了的外甥。 陈淮汜成摄政王,却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思。 一直无人知道凌太医与他的关系。 过年过节,这孩子也从不登门。 只有天亮时,放在门前的蔬果粮肉。 世人都在传,摄政王身负军功兵权,把持朝政,心狠手辣,对皇室虎视眈眈,这皇位迟早是要换人。 凌太医猜是陈淮汜顾念着这点血脉之情,夺位不成反株九族。 不认,就株连不到凌家。 他以为陈淮汜在蛰伏,在等待时机。 可为何,陈淮汜要助裕华长公主康健? ** 凌太医常去长公主府见诊,自然知道裕华长公主出落地何等模样。 她长成了大姑娘,的确容易让男子动心。 可陈淮汜总不会动那心思。 凌太医确信这一点,不只是因为陈淮汜本就寡情,练过药经。 还因为裕华长公主对他做过的事。 再大度的主子,都不会容下背主的奴。 他一次次地逃,一次次被长公主的人抓回。 不曾断手断脚,但也是遍体鳞伤。 这些过去,陈淮汜就算不报復,也应该忘却、掩埋。 陈淮汜愿跟裕华长公主看奏摺,不怕她认出来,凌太医管不着,但:「你不可再以凌言的身份进去长公主府,你可以瞒几日几月数年,是因为长公主没醒。」 凌太医迄今还记得年幼时的裕华长公主,那么多皇子公主,只有她能得到先帝独宠,可不仅因为她是嫡女。每每在朝堂所言,那长公主都能说到先帝心里去。刚开始,她也不过是个几岁孩童。而裕华长公主不仅早慧,还是个过目不忘,心思如发的人:「若是被她发现不对劲,知道是你夜半上她的榻,你是能顺利逃过,可凌言呢?她又当如何?」 陈淮汜不怕死,在刀锋尖上试探,可凌太医必须为凌言着想。 凌言虽然并非他血脉,但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受他教养,被他传授医术,已被他视若亲女。 她有一愿,学成以后,离开太医署,四海为家,各处行医。 凌太医也不愿拘着她,她是个好孩子,她要走,他不舍,但也愿意放。 唯独,不愿她受陈淮汜牵连。 他不再是过去生杀由人的奴。 他是摄政王。 凌太医还记得当年裕华长公主鲜血淋淋躺在宫道上的样子。 那还是在宫中,先帝薨逝不过数日,就有人放心不过,对长公主动手。 这就是皇家。 长公主只是得幸,大难不死。 自她醒来后,过去那些曾拥趸,拥护过她的归乡的朝臣,都在各地蠢蠢欲动了。 关于变天的童谣也在大街小巷唱了几个来回。 在权势的名利场中,不管是她愿还是不愿,都会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让她做自己的刀,自己的剑。 裕华长公主,註定不会是那等甘于困在内宅,安心相夫教子的寻常世家女子。 ** 夜深,室内还萦绕着草药的气息。 这是陈淮汜第一次进来这里,看布置,应就是凌太医在皇城中的家。 皇城寸土寸金,凌太医没有家底,买的宅子不过两进。很小很小,却样样齐全。 凌太医一脸忧心忡忡,陈淮汜用手指捻去唇角的药汁,让他放心:「她不会有事。」 他这是不会再换凌言,自己亲至长公主内殿了? 陈淮汜已起身下床。 凌太医正想再问他一声,彻底得到他不去的保证,陈淮汜却快步打开房门。 外边竟又下起了雨,雨花冰凉凉。 凌太医想要叫住他,可陈淮汜头也不回,已经径直走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开门,身姿矫捷,翻墙而去。 凌太医不免一愣。 他这就走了? 细回想刚刚,似乎也没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一时,凌太医心中滋味难明。 正想着,却听外门似乎被人敲响,隐隐有熟悉的马车声。 家里有个下人,但夜间都要家去,所以凌太医只能自己撑伞过去开门。 一开门,果然是凌言被云彻给接回来了。 云彻的家就在凌家隔壁,两人成婚后,凌言从太医署回来,寻常都是回云家,偶尔也会来凌太医这里短住。 今夜,也是云彻将陈淮汜带回来的。 凌太医想起,云彻似乎是在西南军当过兵,但怎么会跟陈淮汜认识? 第52页 可他看过一旁的凌言,想到什么,突然就不敢问了。 三人都站到了屋檐下。 倒是云彻问他:「凌太医,大人醒了吗?」 凌太医神色淡淡:「他已经走了。」 听闻陈大人走了,云彻也不诧异,微微点头,但对凌太医还是恭恭敬敬的。 以面巾覆面的凌言,却满怀歉疚。 她与凌太医用手比划着名:「师父,夜深天凉,早些睡吧。」 凌太医难得冷着一张脸,让她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 天还没亮,李清跟向昭就醒了。 摄政王府来传话的小厮道:「大人命将外殿角落箱子都一併搬回去,交李先生彻查。」 箱子?昨儿看摺子时,确实看到了殿内放着好几个箱子。可他们都只顾着看摺子,后边又用晚膳又用酒,就没敢问长公主任何。 「大人昨夜是在公主府外院住下的?现在上朝了吧?」向昭随口一提。 亏外边那些传闻,说陈大人其实乃长公主琴奴,因此这些年各官员各府宴上,都鲜少琴曲这个节目。长公主倒好,居然说陈大人好琴。 长公主是独独留下陈大人听琴,不知有何深意。 小厮也不知道陈淮汜到底有没有在长公主府外院住,只应是:「不过大人后半夜就回了摄政王府……」 下半夜下了好大的雨,摄政王府除了当值的人,基本都歇下了。 可摄政王却回来了。 无马无侍从,于雨夜独行,无伞无灯。 当时正是小厮替人当值,若不是陈淮汜那高大的身形,他还真认不出来陈大人。 衣衫湿透,颜色与那夜色无二。 那么大的雨,他也不躲着,淋淋湿了人一身。他仿佛亦无所觉,只一脸青白,颓废无色如鬼魅。 小厮忙急急迎了人进来,陈淮汜就吩咐他做事。 待大人进了府,到了时辰,陈淮汜还是如常穿戴齐整,进宫上朝去了。 小厮没有多说后边的事,向李二人只当陈大人是提前回去,不由也警醒着开始做事了。 ** 那几个箱子搬到摄政王府书房,李清才打开拿出来看,刚翻开,他就不由端了身子。 这些东西,可是他让下边办事的人一定要多费心去找的。 不想,长公主那居然就有。 第30章 错想 定夺 有了这数个箱子的东西, 事情会查地更快。 今日,因为忙于这箱子,向李两位先生都没去长公主府。 陈淮汜亦没去, 他只是命人将摺子送到长公主府,让她看完再搬回来。 赵棠闻言, 也不以为意。 因为赵桓送来的那几个箱子,的确够陈淮汜的人忙的。 秋雨不停, 赵棠甚至觉得天开始冷了。 她还有火盆侍从取不尽的粮肉,普通百姓家却不一定有。 赵桓说得对,事不宜迟, 拖不得。 她还让来人传话回去, 让陈淮汜速办。 ** 江莲因被陈淮汜讨要, 次日听说他不上门, 才敢如常跟裴叶两位先生到外殿。 可长公主上半身却会动了, 虽不能工整写字,但能拿起摺子翻看。 见此,裴叶两位先生都与殿下道喜。 见礼后, 江莲不必帮着拿摺子了, 只需要给赵棠写批覆。 昨儿,他能感觉到殿下语气不悦。 今儿,他却看不出来。 殿下一如既往, 江莲却忐忑了。 至夜间亥时,摺子才全部处理完, 经府中侍卫护送至摄政王府。 裴叶二位留在殿内,与赵棠说了会儿刚刚所批奏摺,又议起陈淮汜为何不来府上。 裴叶二位都在猜测,是不是她将陈淮汜惹着了。 赵棠这才想起, 她似乎没跟他们说起赵桓给她送帐本的事:「不过是有人送了些有关于赵熙田地宅院往来的线索,因为数目多,陈大人府上的人想必要忙上数日。」 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闻言,裴叶两位果然是记得欢喜,没一会儿就退下了。 江莲却还留在殿中。 今儿赵棠终于能做比较多的动作,所以尽量事事亲为,以至于到现在她有些累了。见江莲不走,她就知他是有话要说:「你怎么了?」 「殿下,」江莲噗通一声跪下来,「奴婢有罪。」 很多人与她行过大礼,但赵棠不喜欢这白衣少年与她行礼。他应当每天开开心心,笑着乐着,得空时就问她要不要听琴。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战战兢兢。 摩挲着座椅上的雕花,赵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有什么罪?说说看。」 江莲伏低上半身,盯着地毯的纹路,闷声道:「一罪,师父常教琴曲并非只有随风散,却是奴婢听闻了有关摄政王的传闻,故意弹的此曲;二罪,摄政王讨要奴婢,奴不应开口求殿下……万事都应当殿下做主才是,只要是殿下所说,奴婢没什么不甘不愿的。」 「你倒是诚实。」赵棠昨日也确实想过,是不是别将江莲放在跟前了。 「殿下,奴婢真的错了,请殿下责罚。」 少年心思多,却不瞒着她。赵棠让他起来:「回头你随便取本书,抄上三遍,就算是罚过了。」 江莲喜地忙答应,起身行礼:「谢殿下。」 他倒是喜怕都形于色,赵棠便点了点座椅扶手,让他倒茶。 第53页 江莲恭恭敬敬,将热过的茶壶倒了一杯,端到长公主跟前:「殿下请用茶。」 赵棠的指尖拈住茶盏的杯沿,看她拿稳了,他便悄然放开。 下一瞬,却是那杯温热的茶经她的手,浇在他的衣袖上。 竹叶青茶汤透亮,味道清香,是长公主一贯喜欢用的。就是被她这么泼来了,沾在洁白的衣裳上,依旧只是白的暗一点。那杯茶本就没有沾身,却是经由那湿润的一滩渐渐晕染开来…… 他的袖子,察觉到重量了。 他的手,感觉到那温热的湿意了。 江莲不解,明明长公主说罚过了,可她为什么又这般?江莲怔怔地看着她:「殿下,这茶……」 眼前的长公主,却是一脸冷色:「这茶,本该浇到你脸上。」 江莲一震,跪下:「殿下,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赵棠突然间笑了:「你有心思记那陈大人是琴奴之身,为何不记他是从哪里杀出来的人?昨儿是他喜欢你,与我讨要你。可他若因琴曲之故,生了怒,将你血溅当场,你不怕死?还是说,你想孤为你与他反目?」 人人都怕死,可赵棠的话越说越重,江莲这瞬彻底明了了:「殿下,奴婢绝对没有想要挑拨您与陈大人的心思。殿下在这里,陈大人定也会尊着您。有殿下相护,奴婢亦心安。若是殿下觉为难,奴婢死又无妨?」 江莲才是真正的奴。 一番话说的如誓言一般。 他就跪在座椅旁,一脸虔诚地望着她。 容嬷嬷到底是怎么教出这样一个人来,只见其形,却不见其骨。 眼里就只有她。 赵棠伸出一只手拍他的脸,一下一下。殿内的声音清脆,也是她在斟酌。 殿内的内侍跟侍女都垂着头。 拍着他,赵棠的手其实不会痛,只是麻木。她这才低头,凑到他耳边道:「孤其实最喜欢野心勃勃的人,可你日后若是敢坏孤的事,孤就……」 听到后面的话,江莲是惊惧的。 可长公主离着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拂过他的衣裳,亦拂过他的肌肤,独有的薰香气息扑鼻,江莲又紧张又晕眩。 「这次孤因你得罪了摄政王,以后,你可记得替孤多想法子讨好他。」 赵棠最后拍了拍他的脑袋,重新坐起身来。 她不与他计较,但免不了敲打他。 让他知道害怕,老实些,别耍太多花样。 江莲听话,讷讷点头应是。 直至背着琴出了殿,走在去往观莲亭的路上,江莲还有种头重脚轻之感。袖子湿漉漉的,他也无暇顾及。 长公主殿下让他多想办法讨好摄政王,说昨日摄政王是因为喜欢才讨要他。 可分明,摄政王并不喜欢他。 他的直觉不会错。若是殿下喜欢他老实,他日后便老实做人就是了。 他愿意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而且殿下显然需要他,需要他效力。 如此,他便助殿下成事。 讨好摄政王,不是易事。 但应当不会太难。 ** 此后一连五日,除了陈淮汜府里的人送奏摺来,就再没见到他与李向两位先生的身影了。 第六日,朝上陶欣然大人上诉赵熙霸百姓宅院数百间,占良田数万万顷,所害人命七十余条。桩桩件件,记录在帐,更有数封血书字字含泪,陈诉冤情。 陶欣然有备而来,证据上朝,单陈诉前情就用了两个多时辰。站在宗室这边的朝臣招架不住,本想着让赵熙将所占之物倾数吐出,却又有官吏站出,意图拿先帝曾增加核对的条律问罪赵熙。 宗室子弟谋财害命达十命者,杖一百。从宗室除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出皇城,在街角乞食为生。死,不得入宗室皇陵。 此条例一读,张培元便看向陈淮汜。 该条例他还有些印象,是先帝颁发立太子诏书后,看裕华长公主似不欢喜,便在条例上增了这一条。意为她虽不登宝座,但她是裕华长公主的事实不会变。 这些年,从未有人宣读过此条例。 因人人都知,这绝对不可践行,不可能成行。 宗室就是宗室,代表着皇族颜面。 那条例一读,幼帝只需想像,就很不适了。赵熙如此,他心中有数,毕竟有摺子。可他没想到,摄政王看摺子居然看出这样一个结果。 他在想,阿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什么都不说,就等着看这一天。 可他是天子,本就年幼不得人心,她为什么就不愿意教教他,等等他,偏要他如此难堪? 他退无可退,只能一路往前行。 果然,站在他这边的人,亦是反对此条例。 事关宗室颜面,不得马虎。 颜面颜面!陶欣然已有些愤怒了。他是正经寒门出身,最痛恨的就是宗室望族维护颜面,将他人性命视若草芥:「此乃先帝所修律法,各位大臣都要违背吗?敢问陛下,是皇室颜面重要?还是百姓安居生存重要?如赵熙这般的宗室,不过是人才济济宗室中的一渣滓。除名耳,百杖亦伤不了性命。他害了寻常百姓死多少,不过是脱了宗室这层皮囊,实在微不足道。」 幼帝却不应。 「陛下!」陶欣然抑制不住冲动,接连上前数步,「您不只是宗室子弟的陛下,您更是我赵国千千万万百姓的陛下。这数千数万的百姓,年年都仰着头,遥望着皇城,祈求陛下与他们安定安宁,公正公允。陛下,荀子云百姓如江河水,能载舟,亦能倾覆这舟!」 第54页 「陛下,您还不能定夺吗?」 说到最后,陶欣然的声音都高亢到尖声了。 他一声话落,渐渐开始有臣拜身而下:「望陛下定夺!」 「望陛下公允!」 「陛下,此宗室子弟,当弃之!」 坐在龙椅之上,随着陶欣然的那一声声陈诉,幼帝其实深受震撼。 他是千千万万百姓的陛下,并非只是宗室子弟的陛下。 他又想起前两日出宫,他去见裕华长公主。 其实他能看得出,她不大想与他说话。 最后,阿姐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你要成为怎样的皇帝?你要成为谁的皇帝?」 当时,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他回地很快:「朕是赵国的皇帝,自然是赵国百姓的皇帝。」 这些都是老师张培元曾经教过的。 可他从未深刻地记在脑子里,也从未真正细想过。 或许,赵国需要他,赵国的百姓需要他。 他们都在遥遥望着他,希冀他给予他们公正公允。 他是皇帝,是他们的天。 原来,是他错怪阿姐,错想了她。 阿姐,她一直在教他。 他居然现在才懂。 第31章 问职 受伤 后日就是中秋, 这两日阴雨不断,长公主府的下人也格外忙碌。 这份忙碌,已数年不曾见过。毕竟是长公主醒来后, 要过的第一个中秋。 府里准备的月饼得用礼盒包好,趁过节之前送到各府上。 午后申时, 摄政王府照旧只是送放奏摺的箱子过来。 自有臣子在朝上提出赵熙之事,幼帝跟陈淮汜都没有再登过长公主的门。因为各方人马都想看看这帐本虚实, 想要究个真假。这样颇费时间,他们恨不能日夜都在宫里做完这事,自然是没空到她这里来。 王喜将送月饼的礼单都拟好了, 他将单子拿给赵棠看:「只是殿下…那晋王府, 却不肯收月饼。」 不但不肯收, 还没有好脸色。 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 赵熙现在皇城可出名了。虽然还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但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陛下要重罚这个宗室渣滓,要将他贬为庶人, 放到皇城街角乞讨。 赵熙是晋老王爷的唯一嫡子, 他的生母老王妃又甚是宠溺他。这几天,听闻晋王府的人花了不少力气,想要走通大臣们的路。 却都是白费劲。 因为幼帝显然要做一番大事。 在晋王府的人看来, 幼帝就是被人蛊惑,在朝上被臣子言语相逼, 才决心要让赵熙按先帝所拟条例来执行。 幼帝甚至发话各大臣,但凡要为赵熙说话者,按同党同罪处理。 如此,各大臣就不敢开口了。 毕竟, 谁都没那个勇气底气想要与赵熙一道乞讨。 更何况,为赵熙说话这事若是传出去,外边的百姓可不要喷死你? 这是皇家自己的事,皇帝都不怕宗室那些人跟他闹,他们这些大臣们只能先按捺着。 ** 晋王府不收她的月饼,赵棠心中有数:「长辈收不收,那是长辈该考量的事。我只需将礼数做全。」 王喜点头:「晋老王爷卧床,可老王妃三番两次进宫求见陛下,求见太皇太后…若是他们被老王妃说服,只怕日后殿下是真的要得罪晋老王爷那边了。」 赵熙是老王妃独子,老王妃不会轻易罢休的。 老王妃是昌平侯府出身,她年轻时虽是家中庶女,脾气却大,克地住晋老王爷。老王妃算起来,是如今的昌平侯的祖父的妹妹,这些年一直与昌平侯家往来密切。如今这皇城内的侯府中,昌平侯难得是有实职的,兼任大理寺少卿。昌平侯甚至尚了大公主赵嫄,说来也是赵棠的姐夫。 近日赵熙进皇城后,想来不是被押到大理寺,就是送到宗务司那里去。 宗室子弟犯事,能走的道太多了。王喜不确定幼帝是否受得住那么多压力。 此事若是成行,就是得罪大多宗室。 毕竟那条例,对宗室实在不友好,谁都不知道,哪一日自己就被查出来了。 而幼帝耳根子那么软,只怕根本就不会站到宗室这边。 偏偏那事明显是陈淮汜的人提的,而赵棠又是跟他一起处理奏摺。宗室绝对不相信,她会一无所知。 况且她与先帝修改补充的条例,本就过于苛刻。 赵棠边翻着单子,提笔在上边勾勾画画,边听王喜说话。闻言,她翻地更快了:「你也觉得条例苛刻?」 「跟以前的律条比,是重了些。」王喜道。 随手翻完,赵棠才啪一声合上本子,抬眼道:「你说为什么昌平侯府就收了我的月饼,人家还回礼了?晋老王爷那边若是真的能走通各方,想必不会动那么大的气。」以至于月饼都不收了。 罢了,她也不想花太多时间于赵熙的个人处置上,赵棠点着单子,提醒他:「另外摄政王这里,今日再多送些月饼。」 他这里,她可是再写送满三十盒的红豆馅月饼。 接过赵棠递来的本子,王喜试看般看了眼,就合上了。 殿下这次改动的比较多,而且画花了。回头王喜打算再细看看,将改动的补上,那中秋送月饼的事就算是结束了。 没别的事,王喜就先退下了,赵棠则去外殿看摺子。 第55页 摺子看到一半,过掌灯时分不久,内侍王真来传话:「殿下,听闻四王爷来了,站在影壁要见您。」 赵棠看着奏摺,不想应对赵桓,便道:「就说我忙,明日再来。」 她头也不抬的,王真只好出去照回长公主的话。 可王真很快又回来了,这回他是见到人了:「殿下,四王爷的头被人砸了,一脸的血。奴婢们便暂且将他安置在外院,他说需要太医,也需要您过去看看……」 后边那些话,是王真硬着头皮转述赵桓的话。 赵棠已经在看别的奏摺了:「那就先看太医,等我看完摺子,再过去。」 王真得了话,就不再打扰。 直到深夜,奏摺彻底处理完送出府,经王真提醒,赵棠才动身去外院的露风村。 ** 上次赵桓也是宿在露风村。 内侍们为赵棠抬小轿,侍女们在路两边给赵棠提宫灯。 小道蜿蜒逶迤,远看却是一片黑寂。 外院这些院子的名,都是根据实际起名。 这里的院子都是赵棠幼时亲自画图,让人慢慢布置出来的。这些一年年增加添补的院子,她都曾一一走过逛过。数年再来,却是树木变得繁茂了,原先的新枝变老枝,新变旧,物换新。 露风村在外院深处一角,外表看来,就是个茅草屋黄泥坯,四周是小菜园,还有篱笆围栏,可惜没养鸡鸭鹅。 门前服侍的内侍轻声道:「四王爷喝过凌太医的药,这才刚刚歇下。四王爷说若是殿下来了,照样进去就是。」 里面都已经灭了灯,乌漆嘛黑。 外边却又忽然飘起细雨来。 赵棠亦累极,便道:「进去点灯,我再进去。」 内侍们应是,待里头亮了灯火,小轿就原样抬到赵桓的床边。 她不必移动,下人只需将小轿略加摺叠,这就是一个稍稍柔软些的座椅。 床前的案桌上点着灯烛,听着外边轻微簌簌的风声,赵棠发现赵桓许是真睡着了。 屋内那么光亮,那么多人,当然防着他受凉,这里还点着很多个火盆。 赵棠想不通赵桓为何偏偏要在这里睡,这里此前也没什么人住,最多就是下人来打扫,荒凉寂静地紧。 久无人气,虽然翻新过,但这个院子还是稍稍破败了些。 至少,配不上赵桓四王爷的身份。 他那王爷府邸,怎么都比她这个土院子好吧。 赵桓苍白着一张脸,被砸的地方在正中额头——包扎在额前的白色药布都晕着红褐的血的痕迹。 赵棠已经看过,就伸出她两只纤细的手指头动动,示意该走了。 轿子不必再展开,用毯子盖住腰部以下的位置即可。 轿子正抬起,却有一手搭在她手上,听赵桓道:「你去哪,怎么不叫我?」 他的手原本是放在被子边上,被屋内的炭火烤地微热了。赵棠感觉他手有汗,下意识就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你醒了就好,伤口怎么弄的?」 轿子只能重新放下。 赵桓苦涩一笑:「晋老王妃弄的…怎么,你不信?阿棠,真的。当时我在望月酒楼喝酒,正好是三楼雅座,刚推开窗,就被道上的晋老王妃看到了。她是长辈,也不叫我,下马车就进望月楼,其实是要我帮忙…我一听是赵熙的事,哪里还帮得上,我怎么斗得过摄政王?她又让我跟你说几句话转圜转圜,我刚说着拒绝的话,就被她恼怒之下,将酒瓶酒盏摔了干净。这打着我,也是一时失手,不算是故意。」 屋内的确有淡淡的酒香味,赵棠道:「既你来了此,就好好养伤。她是长辈,你不好动手,来日赵熙回来了,你再揍回来。」 揍回来?他可懒怠。 「阿棠,你知道我来这,也不是为跟你说这些。」 不是说这些,却都说了,还不短。赵棠浅浅笑着:「那你所来为何?从轻发落了赵熙?」 昏暗的烛光下,她低着头笑,笑得并不温柔,却像是暗处的冷笑。 他这个位置这么躺着,能将她的细微表情都看个清楚。赵桓亦笑了,不过笑得却是一派温和:「我受了这样的伤,可没心情与你商量从轻处置赵熙,照着那律条做就好。」 他可是等着看宗室子弟乞讨的。 「就说这个?」 赵桓却摇头:「你让下人们先下去。」 外边还有人,进来的只有两个内侍跟她的女侍四人。赵棠不想惯着他:「他们不会下去,你要说什么,就这么说。」 她倒是倔起来了,赵桓无法,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你把头低低,我轻轻跟你说,别被人听到了。」 这么神秘…赵棠想早完早了,她便屈身,小心靠近了他:「说吧。」 「我听闻,皇城兵马司指挥史李康镇要调到青州了。那这指挥史之位,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怎么给我?」看着她靠近来细听的一边侧脸,赵桓嘴角弯了弯,「思来想去,这位置我不能要。正好,不远的镜花城守城将军蔺子言近日会到京述职,他与我有恩,还有六七年军功在身,也担地这皇城兵马司指挥史的位置。倒是我,赵熙刚倒,我就上去了,未免太过招人眼。阿棠,你说是不是?」 第32章 相邀 无人 深夜寂静, 屋内屋外的侍从俱是沉默不敢言语作声。 第56页 蔺子言蔺子言,心里来回念着这名字,赵棠都没什么印象, 想来她是不认识的… 赵棠只管将指挥使之职给赵桓,可他若要给蔺子言, 那她需查下蔺子言后,再尽快跟陈淮汜说。 赵桓要见她, 应该主要就是为说这事。赵棠直起身来:「没别的了?」 原本赵桓看她在沉思,蹙着眉头不知道想什么,还觉得有些好奇。 可那么快, 赵棠就舒展开眉头。 却只问了这四个字。没别的了?她是不是不耐烦了? 赵桓眉微挑:「你很忙, 急着走?」 「我想早些回去歇着。」 赵桓就来回打量她, 许久才问:「你怎么不问问我的伤怎么样, 疼不疼?」 此事早在太医走后, 夏竹已报过了。赵棠只能照着念:「那你疼不疼?」 她甚至懒得掩饰她的煳弄。 「有点,」赵桓还是决定伸手拉住她的袖子,「阿棠, 长夜漫漫我睡不着, 你就再陪陪我,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几岁。 赵棠今儿穿的衣裙袖子很大, 被他整个紧紧攥住,她拉都拉不动。 看来他是要坚持如此了, 赵棠只好道:「那你现在就睡。」 她不走就好,赵桓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赵棠便看向一侧的夏竹。 夏竹很快就瞭然,先悄步出去。 不够半刻钟,她就回来了, 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赵棠。 赵棠的动作很快,匕首亦是削铁如泥的宝贝,断去那大半被赵桓攥住的袖子,是极轻易的事。 抬小轿的内侍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抬着长公主离开此处。 屋里的人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都退了下去。 赵桓茂密的羽睫微微颤了颤,却终究没有睁开眼再叫她了。 待回到寝殿,侍女嬷嬷们伺候赵棠洗漱。她泡在温热的浴桶之中,才道:「四王爷没有娶妻,那可有妾室?」 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一旁为她擦洗肩膀的春月点头:「回殿下,自然是有的,而且四王爷府上有名的妾室就有七位,其他没什么名气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还挺多的。 春月其实也没见过,都是听来的:「四王爷好美人,这几年潇湘阁的花魁就有五个进了四王爷府上。还有两位是四王爷参宴时,大公主赵嫄送的舞姬,一对双生姐妹花分别名婆娑跟清影,舞跳地极好。 听闻进四王爷后院的女子,生的都是貌美如花,令人神往心动。」 潇湘阁是皇城中有名的青楼,侯爵、世家公子常常出入之所。潇湘阁每年选花魁三人,俱是才情貌俱佳者。 这些人,赵桓居然放着她们在府里独守空闺… 明明回到自己府上,召一两个合心意的美妾相陪,也足够打发漫漫长夜。 ** 赵桓次日清早就回去了,他伤的是皮肉,一道长长的划痕,流的血多,但没有伤着骨头。只是头脸的位置包扎起来,着实显眼。 他是明晃晃进的长公主府,又是骑马明晃晃出的长公主府。 这日按例都是提前下朝,不少大臣们看到四王爷从长公主府出来,尤其是看到他受伤的额头,少不了要问上一两句。 因为四王爷是一贯的好脾气,几乎人人都能跟他搭得上话。 可这次,四王爷却不欲多说是谁动的手,摇头笑着就走远了。 自此,四王爷这伤,有人传是长公主打的,亦有人传是晋老王妃动的手。 因为昨儿不少人看到晋老王妃在望月楼前,气势汹汹下了马车。 当时四王爷就是捂着头从望月楼出来的。 四王爷被打之事被传地相当生动。 而很多人对长公主的身体了解,还停留在垂帘听政那日。她是个活死人,清醒但还动不了的阶段。 所以,赵桓额头上的伤,渐渐都被传是晋老王妃亲自动的手。 就因赵桓不愿意为赵熙出头。 ** 中秋转瞬即到。 在中秋宫中设宴,除了午膳晚膳的百官宴,还有晚膳的宗室宴。到夜间,兴许还要留下来一道赏月看爆竹烟花。 这日天不亮,赵棠就起来用早膳,沐浴更衣梳妆。 之前的蟒袍不能穿了,近日做好正合身的是绣山河纹绯红色蟒袍,外边再套一件同色羽纱面薄氅。 赵棠一向不用公主头面,钗鬟更是用地极少,最后只是用一根白玉髮簪将那如瀑的乌髮高高束起,后面垂下及腰间的马尾。 简单至极。 天彻底大亮后,夏竹仰头看天,见还是多云。她担忧着,不知夜间会不会下雨,会不会看不着月亮。 只是一切准备妥当后,长公主府的车驾就出发了。 百官的马车不能入宫,只能放在宫外临时划出的停靠点,或步行或小轿抬至宫门前,经禁卫搜查后方进入。 路上都是人,马车虽缓慢,但并不堵塞。 进宫后,赵棠的步辇径直往慈宁宫去。 ** 多日不曾入宫,赵棠要先给太皇太后请安。 今日慈宁宫很热闹,除了公主王爷,还有宗室其他子弟,臣女及一些诰命夫人……甚至四王爷赵桓都在赵棠之后到了。 见赵桓额头上包着一大圈淡紫棉布,太皇太后特地让他走前近,她要仔细来看。 第57页 淡紫棉布正中还晕着一圈血色,赵桓的脸雪白。 太皇太后观他行走坐落缓慢,就问他头晕不头晕。 赵桓就摇头:「不会晕,只是没精神气。」 太皇太后望了望坐在近处的赵棠,轻声问:「你老实说,是谁打砸的你?不准偏私,也不必扯谎。」 顺她的视线看到赵棠,赵桓微一笑:「皇祖母不会以为是阿棠吧?不是她…是晋老王妃,她是因为赵熙的事,一时失手。」 他被打的事在皇城应该都传地差不多了。 看看到现在,晋老王爷府上的人都没到。 确定不是赵棠,太皇太后其实心中暗松一口气。 不过想到晋老王妃,太皇太后又有些含怒:「再怎么失手,怎能打在头脸的位置上?」破了相,运道都会变。 好好养着其实不会破相,赵桓就安抚皇祖母:「无妨,前日用过阿棠的伤药都恢復地极不错,止血止痛。」 如此,太皇太后便点头:「你与阿棠多些往来也是好的,亲兄妹不要像外人,总是见外。」 赵桓跟赵棠的年纪相近,幼时少不得要拿来比较,就是她都看出这兄妹两个,不只是待遇差地多,庆元帝对他们亦相差很大。可赵桓的生母纯妃,不只发疯还自尽,当为罪妃……赵桓跟他生母又长得实在太像了,先帝看着他免不了会想起纯妃。 过去还担忧赵桓会沾上他生母的疯病,现在看来,他却是好的。而且这些年在宗务司办的差事,人人都说他好。 太皇太后又让一旁的李媛过来,让他们互通了姓名:「都是表姐表弟,趁着今日大家都团聚之时,便好好聊热闹热闹。」 李媛的身份其实很好猜,因为她跟皇祖母有几分相像,宗室的人见着她自然而然就有相近之感。她陪着太皇太后在宫里这些时日也将规矩适应地差不多了,很快就跟各宗室自在聊起来。 赵桓则顺势坐到赵棠一旁的空位上,今儿那么多人与太皇太后请安,有的请安完就去百官在的思源殿,而有的会像赵棠在此待着。 这些年赵棠都躺着,没有参加过类似的宴会。跟赵棠同一辈的,六公主赵婧十岁,最小的六王爷赵格才八岁,对这个长公主姐姐除了陌生还是陌生,今儿当是第一次见。 难得的节日,奶嬷嬷们跟侍从们也不好总跟着主子,只能远远地站在角落处小心看着。 慈宁宫内的许多人,大多跽坐,间或跪坐,大概只有裕华长公主是靠在迎枕上。 有人好奇向她看来,有的也会直接走过来跟她行礼,与她结交。 赵桓就坐那么一会儿,就有六个人至赵棠跟前跟她打过招唿了。 清洗过手,赵桓极自然地拈起一颗葡萄,要餵赵棠。 葡萄颗粒大,正是紫地发黑。 她又不是没有手,手不能动要人餵…赵棠是擦手后,自己去拿葡萄吃。 这样,赵桓只能将那颗无人消受的葡萄,塞到自己嘴里。 好甜! 殿内的人各自聊着,偶有目光会落在裕华长公主身上。显然,长公主上半身是能动了。只是动作显得比常人和缓些。 ** 午宴跟夜宴都在思源殿,太皇太后坐在最上首,赵棠坐在幼帝座下的位置,对面就是陈淮汜。 到午时,抬头看到的天已经没什么暗云,只有太阳高高挂。 午宴亦是赵棠坚持自己夹菜,她夹菜的动作很迟钝,吃地就更慢了。偶尔,她会抬眼看下对面的陈淮汜。 她隐隐感觉,陈淮汜脸色极不好,薄唇几乎与肤色无二,神色亦淡淡。 莫不是病了? 赵棠又看到边上的赵桓,不知是不是职务未落实,他就总黏着她。忽然记起蔺子言的事,赵棠想自己得尽早跟陈淮汜说了。 这些天陈淮汜忙于查赵熙,赵棠担忧他很长时间都不得空,就无暇与他说这事。 午宴后官员可以选择先行出宫办差,说不定陈淮汜不等夜间就出宫。想到这一层,赵棠便让春月过去给她传话。 午后,邀陈大人至同源殿一见。 第33章 打算 奔忙 陈淮汜大概是这个中秋日第一次抬眼看她, 没应春月,只是对赵棠略点头。 用罢午膳,赵棠便乘坐步辇至同源殿。 同源殿是因中秋另设的一处专供宗室子弟歇息的。恰好之前都无人, 赵棠一到,宫中内侍们就守住门口, 后到的宗室子弟就引到其他殿宇歇息。 因多日下雨,殿内潮气重, 每几步远的距离就放着火盆烧着。 那么多火盆,将整个同源殿都烘地暖融融。可味道到底不好,春月让宫女们将所有的门窗都打开, 又拿出惯用的沉柏香烧着。 薰香带着整个殿都是淡淡的雾气裊绕, 久等陈淮汜不至, 赵棠便靠着长榻上的方绣枕闭目养神。 她今日醒太早, 如今歇下来本是养神的, 不知不觉竟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因感觉跟前多了一团影子。那影子似乎罩着她,让她觉得心里闷地慌。 赵棠慢悠悠睁开眼, 发现这让人心闷的影子正是陈淮汜。 站着离她还有两三步的距离, 不算近,但也不算远。 因为身子高大,他几乎将外边的光都给遮住了。 殿内也没其他人, 也没有听到通传声,赵棠奇怪:「陈大人什么时候到的?」 第58页 在长榻靠着到底失礼, 她就用手肘撑着,勉力让自己坐起靠着绣枕。 也许是听到动静,春月才快步从外头进来,她似也刚发现陈淮汜进来, 既惊又怕:「殿下,奴婢一直守在外头,不知……」摄政王进来了。 同源殿一侧是假山园林,一侧是树林阴影,陈淮汜不经大门而入,其实也有道理,毕竟是宗室歇息的殿宇。 赵棠便让春月倒茶,又指不远的圈椅,让陈淮汜坐着说话:「中秋佳节,不知陈大人可吃到前儿送到府上的月饼了?可合口味?」 春月因为紧张,水都没换,倒的都是温茶。 却见男子撇去茶水上的浮末,喝了一口就放下,淡声道:「不够甜。」 赵棠微讶,分明是让厨子另做送给陈淮汜的月饼,怎么会不够甜,他到底要吃多甜的? 不过她还是道:「我记下了,那已经送你的,陈大人就先蘸着糖吃完,莫浪费了。」 一旁的春月闻言,忍不住笑。在见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她只好悄声先退下去,留他们二人说话。 陈淮汜也没反对蘸糖:「不知殿下邀臣来,是想说什么?」 「陈大人可知晓蔺子言?镜花城的守城将军。」 镜花城离皇城不远,出城乘坐马车行两个时辰,再乘船一个时辰,就能到达。镜花城特殊在,它是一个岛城。三面是赵国地界,一面却对着夏国。只是夏国的人好文不好武,数百年来都跟赵国和平来往,未曾有过摩擦。 「殿下为何打听蔺子言?」 赵棠便道:「实不相瞒,那皇城兵马司指挥史之职,大抵要给他。」 「蔺子言有五年在西北军,后调去西南军两年,臣与他亦是旧识……殿下若是意在他,到时自有人举荐他。」 他那么快就答应她,赵棠用力按着长榻:「那就劳烦大人了,不知大人想要什么谢礼?」 她努力端坐着,其实也在想陈淮汜可缺了什么。 权势,兵权,地位……他似乎都有了。 就在她以为陈淮汜不会说时,却听男子低沉的声音道:「臣想要之人,想要之物,便是说了,殿下只怕也捨不得。」 殿门原本是开的,春月刚刚出去,将门合了一半。于是殿内她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光亮,而陈淮汜坐在的圈椅位置正是阴影暗沉。 捨不得的人和物…… 在光与影中,既看不清他,赵棠就不看他,而是遥遥看着那开门光亮的方向,轻声道:「昨日捨不得,今日捨不得,不代表日后捨不得。陈大人不说,那先欠着,以后再拿便是。」 赵棠又问赵熙之事进展。 陈淮汜只是略说,已经先让六位大人出发贝南县及其他各地,将确定非法占据的田地跟宅院还给原主。赵熙进京城有专人押解,到时会安排进大理寺中囚禁。 这是让大理寺处理了?赵棠道:「陛下不亲自审?」 「陛下怕心软。」 到底是宗室,到底是亲戚,幼帝不愿面对无可厚非。 「那陈大人会去吗?」 陈淮汜瞭然:「殿下若是想看,臣可将到时整理的卷宗暂时拿出。」 「赵熙如此,陈大人可别忘记继续查孤。这么多年过去,孤对下边的人都生疏了,正想借陈大人之手整理……到时,孤自有重谢。」 她这是第二次说这事,清楚分明要他梳理掺和进来。可裕华长公主下边的关系盘根错节,兴许比赵熙还要复杂。 「殿下就那么信任微臣吗?」陈淮汜又起手端起杯盏,缓缓轻酌一口温茶。 殿内暗香裊裊,赵棠看着他,淡淡微笑:「用人不疑,孤为何不信陈大人?陈大人心有大义,过去又在军中奋勇杀敌,护我大赵江山。陈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男子却手转着茶杯,一圈又一圈… 在等待时,赵棠亦是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茶杯却忽然脱了手,水洒衣袖,骨碌碌掉落在地。 地上铺着厚毯,茶杯落地亦是沉闷。 她依旧坐在光亮处,还是看不清他。只是他的动作,不知怎的,却让她想到那晚她洒在江莲衣服上的茶。 她是敲打江莲,让他老实些。 那陈淮汜是何意,他在想什么? 「经殿下提醒,臣想起自己过去亦如这茶杯,有今日没明日。武将如此,朝臣亦如此,步步惊心,万事斟酌。」 可依赵棠所见,他现在不像是惊心的样子,他明明吓的是她。 而且陈淮汜说这些,赵棠心中拿不准:「所以大人是觉得太难了,不愿意?」 「只是殿下的事,此前不是交由宗务司了?殿下是想齐头并进?」 看来陈淮汜知道地不少,赵棠道:「一码归一码,不一样。」 她的事,赵桓查一部分,陈淮汜可以查另一部分。 正这么说着,却听外头一阵喧闹,半开的殿门就让人径直推开了。 光都从外头倾泻进来,座上的陈淮汜被照地清清楚楚。 而春月快步自外而来,轻声与赵棠道:「殿下,大公主非要进来。」 梳着复杂飞云髻,发间插着不少钗环的赵嫄瞟了眼座上的陈淮汜,才去看赵棠:「听闻阿棠你早早歇在同源殿,孤还想跟你说说话的……你怎么却跟摄政王关着门在这里?」 第59页 说话间,赵嫄已经在陈淮汜对面的圈椅上坐下了。 赵嫄是曾经的贤妃,如今的贤太妃所出,比赵棠就大一岁。在赵棠昏迷两年后,她嫁人了,而今更是有了一儿一女。不过这一儿一女没养在丈夫昌平侯府中,而是养在大公主府邸。 今儿在太皇太后那里没见着赵嫄,只看到她的一对儿女。思源殿午膳,赵棠也没看到她。 没想到她出现地如此突然。 要是有什么话,赵嫄明明可以往长公主府递帖子登门,或者直接登门。 可她醒来的这些日子,赵嫄只是打发了两个宫嬷嬷来探过。 现在她看了赵棠,又对着陈淮汜媚眼如丝的。 赵棠忽然想到夏竹以前在她耳旁念叨过近几年的事,说大公主的府邸蓄养了很多面首,昌平侯却并不管束,亦不生气。 看着她对陈淮汜的注视,赵棠明白过来了。 皇姐是对陈淮汜有意。 赵棠只好道:「近日陛下让我与陈大人一道处理奏摺,正好趁此入宫之机,我与陈大人说说摺子上的问题。」 她这么说,赵嫄终于又向赵棠看来了。这认真一看,她不禁一愣:「阿棠,你如今的模样倒是跟小时大不相同了,似乎还长高了……」 赵棠原先本就长得比寻常女子高半个头,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她竟又高了,容貌还胜过去几分。 可赵棠说的不是胭脂钗子,却是朝廷摺子,赵嫄不感兴趣:「你还当自己是几岁十来岁未及笄时吗?穿的不男不女,头髮怎么也梳地这么不伦不类?你去皇祖母那里她就没说说你?对了,皇祖母应该也不会说你……」 赵嫄为了看清赵棠的模样,索性捨弃了圈椅,坐在她的长榻边上。赵嫄细细打量她,还细细评判她:「就算你们论的是朝事,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需要注意些,会传出闲话的。」 赵棠却不以为意:「朝事要紧,旁的就不必计较了。」 闲话自然是常有的,就是赵棠昏迷了,闲话也是不断的。 「可你到底是女子,虽说是公主,到底是要嫁人的,你总不能给陛下看一辈子奏摺。」陛下只是年纪小,最多只能算是半亲政的状态,「阿棠,你要为自己打算了。不然过几年,你近三十年纪,不看奏摺,又无丈夫孩子,你难道日日跟侍女跟内侍们一起说话解闷吗?」 赵嫄私以为,赵棠是一个极无趣的人。 现在她就是能站起来,能正常行走了,也不能像小时那样上马射箭了。 先帝也没了。 赵棠变成了一个与她们无二的公主。 至多是因为嫡公主的缘故,多了裕华的封号。 赵嫄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说了不少话,赵棠一直是含笑,亦没有反驳她。 最后,赵棠才道:「皇姐,我一直为自己打算。」 只是她的打算,从来就不是有驸马,有儿女。 她生来,就是为权势,地位,实现心中抱负奔忙。 陈淮汜说的,她甚至可以拿来用。 这一条路,需万事斟酌,註定步步惊心。 不定什么时候,就是有今日没明日。 第34章 共榻 无碍 赵嫄反覆打量赵棠, 对于她说的打算,她却没有再问,毕竟她只是说说, 赵棠怎么样终究是她自己的事。 刚刚外头的宫人想引着她去别处,但是此处大殿认真看来, 又没什么特别的:「你这里倒是暖和,暖热地生生要逼人出汗了。」 虽然在看大殿, 但她分明不止地去看陈淮汜。不知道陈淮汜有感觉还是没感觉,反正他一直低垂着眉眼,若有所思, 又好像在走神。 刚刚他也没跟大公主行礼。 不知怎地, 赵棠还觉得挺好笑的, 她嘴角弯弯:「因为此处必须烧炭, 无奈这里潮气略重, 在此地久留,免不了会沾上霉味…只能指望炭火去去味。」 说到这个,赵嫄果然不再盯着陈淮汜瞧了。她鼻翼微动, 殿内点着薰香, 但薰香以外,似乎真的有别的味。她幼时最讨厌的就是异味,因为淘气被关的禁闭多, 而宫中很多殿宇都是常常关着,久了什么味道都有。 这样的记忆实在让人不快, 被赵棠提醒,赵嫄不再久留:「阿棠且继续跟摄政王聊吧,我先去皇祖母那里看看。」 说完,赵嫄就起身离去了。 自始至终, 陈淮汜都没有抬眼看过赵嫄,而赵嫄,也没有试图跟陈淮汜说什么。 春月跟在大公主与一众宫女之后出去,出去又将殿门关上一半。 赵棠便道:「陈大人与大公主相识吗?」 陈淮汜可终于抬起眼来了,见她一脸的兴味,他只是道:「相识。」 应当是不想多说。赵棠只好点头。 「殿下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似乎她问什么,他就会答一般。赵棠想了想,就问:「你跟昌平侯可有往来?他为人做事如何?」 「因朝事,这些年有往来,」陈淮汜真的在回答她的问题,「昌平侯为人温和,平时入微细緻,于大理寺拷问犯人从不心慈手软。」 她刚刚在思源殿看到过昌平侯,看着倒是温文尔雅的,对每个人都是淡淡笑着。 可他看向陈淮汜也是最多的,只是宴上的陈淮汜似乎兴致不高,谁都没注意。 赵熙进了大理寺,昌平侯不是主审,大概也会旁观。 第60页 「赵熙的卷宗,昌平侯会给你?」 「不错。」 赵棠却话头一转,提起赵嫄来之前就问他的话:「陈大人考虑地如何?」 「殿下是要试探我?」 她的确想试探,若是陈淮汜来查,他能查到什么程度,大抵也要看他有什么关系,手下又有什么人。 这些东西是至关重要的,而她送去摄政王府的那些人,一直没有传什么消息。 不知道是没发现有用的东西,还是被陈淮汜的人看管控制了。 他们就像消失了一般。 可到底,赵棠没有说试探,只是道:「陈大人为何不想,我是在拉拢你…我那么信任大人,才敢这样晾开明明白白地让大人看。」都让他来查她了。 坐在榻上的女子身着绯红色蟒袍,淡笑着看他。 殿门的光亮大多都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目光很直白,表明她说的是真的。 陈淮汜却忽然从圈椅上站起来。 他从暗处走到了亮处,一步步向赵棠走近,遮住那笼罩着她的光。 他既高大,那影子自然也是一大团,他就站在她跟前:「如此的话,臣想要先讨谢礼。」 赵棠点头。 只是谢礼,他坐在圈椅上明白说也行,倒不必站着。 他这么站着,她就觉得闷地慌。赵棠缓着唿吸,才慢慢道:「陈大人想要什么,力所能及,孤都会给你。」 「真的?」 他的声音放轻了。 赵棠答应:「当然,孤……」 话还没说完,却是陈淮汜的身子直直地向她倒来。 这样大的身体,他莫不是要压死她? 赵棠惊地睁大了双眼,但还是下意识想要阻拦他。可怜赵棠上半身虽是能动了,但到底还没能练到足够的力可以将陈淮汜重重推去。 而且他在上,她又在下,她几乎是生生被陈淮汜压地倒向一侧…… 陈淮汜的手按着她的肩,幸而他的身体没有完全压着她,还有一大半在榻上。 她承受一部分的重量,赵棠觉得自己还受得住。可是他这么不打招唿就压了过来,实在太奇怪太失礼了。 赵棠抬头,就见陈淮汜已是闭上了那一双墨玉眼,脸色如纸。 心念一动,赵棠抽出手去摸他的头,只觉触及之处一片冰冷。她又去摸他的手,感觉亦是如此。 殿内的火盆那么多,这么烧起来,正常人烘都烘热了,他却那么冷。 陈淮汜显然是病了,只是他病地奇怪,而且赵棠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风寒似乎也不是这样的… 赵棠只好唤春月,又花力气将陈淮汜推开放到长榻上。 春月进来时,赵棠已经并排与陈淮汜躺一块了… 见到这一幕,春月不由失声:「殿下…」 大公主虽说殿下要开始打算,但也不必如此迅速。 正这么想着,春月又觉不对,他们两个是各躺各的:「陈大人这是…中毒了?」 中毒?赵棠想到陈淮汜刚刚喝的茶是春月倒的。 可转念一想,在思源殿用午膳时,陈淮汜的脸色就很差了。 「别乱说,」这个中秋宴,赵棠无意招事,她冷静地安排春月接下来要做的,「你先放了这殿的帘子,关上殿门,与外头的宫人说我已经歇下,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反正陈淮汜也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而赵嫄与她那些侍从都离开了。 没有人会知道陈淮汜在她这里。 而后,她继续道:「速速去找凌太医,不必告知,也不必紧张,将他直接带到此处即可。」 有了这通吩咐,春月便自如很多。先将长榻处的帐幔慢慢放下来,被帐幔遮挡,长榻内就昏暗下来…… 春月又陆续将殿内的全部帘子放下来,才悄声关门退下。 这放了帐幔帘子,殿内就完全幽暗。 长榻不小,但原先靠着她一人,是有空余的。再躺上一个人,却是显得挤了。赵棠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只能跟陈淮汜贴着。 她感觉冷,便环抱自己的手臂,不让陈淮汜冰着她。 榻上多了一个人,到底不自在。 而且,她感觉不到旁边男子的唿吸声。 想了想,赵棠又起身,用手去够榻末的锦被。 锦被是宫中常见的福字彩绣,摸着挺厚实挺干燥,也没有霉味,她便将那锦被徐徐展开。 被子够大了,可以完全覆在陈淮汜身上。 又一点点帮他掖好被角,将他都包好了,赵棠才气喘吁吁地重新躺下来。 弄被子其实挺费劲,弄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她既热又累,只能虚着声音慢道:「本公主纡尊降贵亲自给你盖被子,还容你共榻…这份谢礼够大了,你家若是有祖坟,怕是要冒烟……」 说着,赵棠的困意涌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殿内的炭盆轻声滋滋,没有什么炭火味,只有沉柏香的味道。 可沉柏香却是在榻上最为浓郁。 因为她躺在这里。 长公主殿下的唿吸绵长和缓,陈淮汜就是不看她,也能想到她熟睡的样子。双眸紧闭,双颊微红…她素来多梦,有时睡得其实不大安稳,所以那常年燃着的沉柏香还额外加有助人安眠的香料。 不久前,陈淮汜从椅子上站起,是微微眩晕的。他前几日在长公主府喝那么多酒,从凌太医那回来又淋雨,接连熬了数夜,他一直睡不着。 第61页 之前他还可以抱着她还回来的披风。 可过去这些天,没有了她的温度,香气已然变淡。 只有在她这里,在赵棠一侧躺着,他似才能得到片刻安眠。 ** 思源殿午膳后,太皇太后没久留,先回了慈宁宫。 刚喝了一口茶,就有嬷嬷来报:「二王爷回宫了,正在门外要跟太皇太后请安。」 「桐哥儿回来了,快让他进来。」太皇太后刚把茶盏放下,那穿着一身道袍,显得仙风道骨的孙子就进殿了。许久不见,太皇太后打量了他许久,才隐隐激动道,「孽障,真以为要人绑你才能回来…你也知道回来…」 赵桐不反驳,照以前的样子给太皇太后行礼:「见过皇祖母,中秋佳节,安康喜乐。」 ** 百官进宫的日子,太医署的医者都是随时待命的,凌太医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春月被宫人带路,找到他倒是没太费劲:「凌太医,劳烦您去一趟同源殿,给殿下把把脉。」 春月来的急,但说话时却克制。凌太医收拾好东西,就跟着她走:「殿下有什么症状吗?」 「凌太医莫问了,到了您看看就晓得了。」 正说着,近处假山却转出一个人,拦住她:「我记得你是伺候阿棠的下人,她怎么了?」 来人正是四王子赵桓,春月按捺着心中紧张:「殿下只是请个平安脉,无碍。」 「无碍?」可她分明冒着冷汗,算什么无碍…赵桓让春月凌太医快走,「我顺道去顺便探探她,大过节的,我也好安心。」 第35章 嫣然 好奇 百官及家眷都进宫过节, 宫道上往来的人不断。 在这样的秋日走着,凉风习习之余,还有日光的暖意。本该最是惬意的, 但因为多了四王爷赵桓,春月脚步都乱了。 他显然发现她不对劲, 所以总是催促她快些。总归同源殿他知道怎么走,大概春月要是再走慢些, 赵桓就自己先走过去了。 无法,春月只能闷头走,想着总归是亲兄妹, 四王爷就算不能理解, 但也会帮着长公主殿下遮掩的。 容一男子共榻而眠, 的确于礼不合。 走到同源殿前, 看殿门还是如她离开那样关地紧实, 春月不免松了一口气。 倒是宫人们看到四王爷来了,忙行礼。 赵桓抬步上台阶,春月手推开殿门。 那熟悉的沉柏香就从里头涌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 是一片昏暗。 赵桓见着满目放下的帘子,静垂不动。尤其是里头还闷热地很,烧着不少火盆, 他唿吸都乱了:「你难道不知,这样容易窒息吗?」 烧那么多炭, 还关地那么严,赵桓都不顾及什么了,快步就往殿内走去。 春月心一颤,忙紧随其后。 凌太医见殿内这么热, 也不禁皱下眉头。 长榻处的帐幔被赵桓一把掀起来,春月捂住口鼻,仿佛能掩住惊唿。 却见一女子头髮凌乱,正向着他们侧卧在长榻之上。双脸绯红,额头脸上脖颈上都冒着细细密密的汗。一旁,是被她蹬开的大被子,绣着繁复的福字。 她的衣袍微松,领子开了一大半,露出小半块洁白含红的肩头,往那片锁骨探去,是深幽的黑暗。 春月不禁松了一口气,幸而摄政王不在。 可那提着医箱的凌太医脚步越来越近… 虽是太医,但也是男子,万不能给旁人看到了。赵桓紧了紧喉咙,伸手忙将赵棠的领子拉回来一些,又拿被子将她整个上半身盖住,只露出一张如玉透红的脸。 他将赵棠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这手又软又热,赵桓就将手放在床侧:「凌太医,你且来看。」 等凌太医走至跟前,小心翼翼拿出块帕子垫着,隔着帕给赵棠把脉,赵桓才看向这殿内密密麻麻的帘子。 这如何能透气?怪不得她睡得那么热,还蹬了被子。 赵桓指挥春月:「将窗都开一半,里头的帘子都起了,炭火留一半其他都取了。」 他都不能想像,若是再晚些来,赵棠会不会彻底闷死在这里。 春月边做事,感觉如芒在背,她知道赵桓很不悦。 刚刚她见着长公主殿下,其实也有些害怕。她太着急了,以至于做事没有多细想,明明在长公主府时,她们都是尽可能地避免闷着殿下……有炭火在室内,本就该小心的,一个不经意就会消香玉陨。她竟差点害死殿下。 春月捲帘子逐渐到了殿侧是林子的这边,窗户倒是没关,大开着,隐隐有风往里吹进来,很是凉爽。 她往外瞧了瞧,只有树影重重,寂静无人。 可摄政王定然是从这里离开的,毕竟她走前请凌太医时,这里还是关着的。 摄政王刚刚面白如纸,明明像是得了重病。想来一醒发现自己在长公主榻上,他就走了,额外留下这扇窗。 春月既庆幸又感激。 若是被赵桓发现摄政王在这里,长公主会没事,但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不被逐出去也要交代去半条命。 ** 凌太医看完脉后,就拱手与赵桓道:「王爷,殿下无碍,眼下只是睡着了。」 仅仅是睡着了?赵桓看向一侧的春月:「你来说,长公主只是睡个觉,你叫什么太医?」 望了眼床上的殿下,春月咬紧之前说的话:「奴婢就是请个平安脉,本就无事。」 第62页 无事,她都一头冷汗…赵桓微眯了眼,他有这么可怕吗? 拂拂手让凌太医先下去,赵桓却没走,他从榻末的柜子扯了块长枕巾铺在踏脚处。 送完凌太医,春月回来见赵桓不坐在圈椅上,却是坐在侍女们寻常守夜的踏脚处,上半身靠着榻,正拿着赵棠的一只手。 想到此前赵桓是捏过赵棠的,春月忙走近去。 原来赵桓并不是在施虐,仅仅是拿着,而且他似也靠着榻侧睡着了。 这么一看,确实有些亲兄妹的样子。 听闻他们都肖母。尤其是赵桓,过于俊美,跟昔日的纯贵妃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大概是因此,两人并无一点相像。 听闻先帝对他们,是一个喜,一个恶。 听闻这对兄妹,虽然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也没法良好相处。 现在看来,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以前长公主强势,如今病弱,四王爷作为兄长,应当还是怜惜她几分。 只是尽管如此,春月也不敢独留下他二人在此。 她做好侍女的职责,一直守着他们。 天色渐渐昏暗,到了宫中掌灯的时候,赵棠才悠悠转醒。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距春月不远的一盏烛火。赵棠没有起身,而是半垂着眼怔怔看那隐隐颤动的火。 她现在宫中。 不知过了多久,赵棠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榻上没有陈淮汜的重量,他已经不在榻上,可榻侧却多出一个赵桓。他正攥着她的手,力道不重,但是也不轻。 这么躺是躺不下去了,赵棠空出的另外一只手勉力支撑自己坐起,又去拍赵桓的肩膀:「…醒醒。」 天都黑了,再迟怕是要误了晚宴。 赵桓却没有起来,他仰头看她:「你感觉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赵棠摇头,揉了揉眉心:「只是睡觉罢了。」她下意识看向春月,她总不该在宫中也病了。 而春月在她看来,就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头,提醒道:「殿下,该洗漱更衣了。」 这件衣袍穿在身上睡过几个时辰,虽不至揉乱,但也不好参加宴会。 赵棠去推赵桓:「你也回去,换一身衣裳。」 这次推,倒是将赵桓推起身了,他拍着发麻的手脚缓缓站起:「我是不必了,不像你带那么多衣服……」 其实他站直了,身上的衣袍看不出凌乱。赵棠道:「那你先去晚宴,我弄好便过去。」 天机阁算出今天有月,宫中就安排了放烟火。赵桓低头将袖子按平整了:「既都晚了,不差这一时半刻了…我们等会儿一道过去,一道就坐,一道看烟火。」 「随你。」 等春月召宫人伺候她洗漱时,赵桓就避开到殿外,等一切妥当,他跟着赵棠步辇一起过去百官宴。 「今日宴太多,几位太妃就提议,将夜间的百官宴跟宗室宴一併,略调整过位置。」赵桓的消息灵通,事一定下,他就知道了。 赵棠想到他送的那几箱帐本,在宗务司多年,赵桓想必也事无巨细地在耕耘。 晚宴有的人不参加,座上空余的位置依稀,本来晚来的人并不为人注意,可赵桓赵棠二人,一个是俊不可及的四王爷,一个是裕华长公主,不管男女都乐于见着他们。 而他们一到就与她行礼,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太皇太后也渐渐回神了:「快过来,都坐在本宫身旁来。」 太皇太后的心情不错:「你们二皇兄也回来了,阿棠,他还有东西送你。」 话落,太皇太后身侧的唐嬷嬷就从旁推出一张轮椅。 太皇太后笑道:「这是你二皇兄从玄清观带回来的,说是有师弟鼓捣这些东西,以前做了不少,他就选了一张,专给你的。」 可赵棠却没有在殿内殿外看到那喜欢穿道服的二皇兄,疑惑道:「二皇兄已经走了?」 太皇太后摇头:「他一回来就去了天机阁,说是看会儿书,等放烟火时再过来。阿桓,你带阿棠试试这椅子好不好用,回头你们二皇兄也好带回去让师弟改动。」 要试自不可在殿内试,只能在殿外的宫道上。 赵桓自不推辞,不必侍女,就将赵棠背起,往外头走。 唐嬷嬷推着轮椅跟着。 轮椅是少见的物件,百官只有极少人见过接触过,更别说那些亲眷了,想看的人不少。陶欣然家的大女儿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赵桓背着长公主从她这里经过时,她腾地起身,鼓起勇气道:「长公主殿下,可能允许臣女旁观吗?臣女只是远远看着,不会碰着的。」 有人叫她,赵棠看向那声音源头。那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大眼睛小姑娘,又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她,双眸极亮。 除了她,其他不少人双眸也隐隐欲动——他们看的就是那辆轮椅。 这世上,有人或病或伤,或老弱等原因,不良于行。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上这样的物件。 思及此,赵棠心中一软。她本是趴在赵桓的背上,由着他背着她……对着那认真的小姑娘,她尽力直了腰背,嫣然一笑:「你们若是想看,就过来看吧。」 殿内宫灯环绕,长公主那一笑不知落了今夜多少人的梦,再一想长公主说的是你们,想看的人心中不免一喜。 随着这对兄妹出去的不少人,殿内一下子就空去九成。 第63页 见此,太皇太后不禁愣了下,失笑道:「怎么,都如此好奇吗?」 年纪大了,太皇太后却是不想看那轮椅之物的,不能想自己年纪大会用到那物件。不想自己正在变老,她就不会老。 旁边的李媛看过大殿内的那个位置,不知何时,竟也空了。 她微笑着,却似不是答太皇太后的问:「想来是今晚的长公主殿下,看着容易亲近了。」 往常,可不容易见到裕华长公主。 不是隔着垂帘,就是隔着屏风。就算什么都不隔着,她也是坐在高位。 居高临下,淡淡然然。 遑论像现在对着众人笑。 第36章 不错 烟花 李媛说长公主看着容易亲近了, 太皇太后诧异:「阿棠不是一贯容易亲近吗?」 对着她这个皇祖母,亦是如此。 转念一想,或许她理解岔了, 李媛说的容易亲近,大概是像普通世家女子那般。 可公主就是公主。 太皇太后也不想跟李媛论长公主, 却是问她:「今日宴上,你可有看上哪家儿郎?」 寻常时候, 太皇太后还是循礼的,知道这等事不该问未出阁的姑娘。只是李媛的婚事屡屡遭挫,又一直拖到现今这个年纪, 她以为问问也无妨。 而这一问, 倒是让李媛低下头来。 一看她的动作神情, 太皇太后就知道有看中的。再三催促, 李媛才说出那人名姓。 ** 虽天上有月, 但到底天色已暗。长公主既需要试轮椅,宫人便提宫灯,将宫道照亮。 围观的人站在宫道两旁, 赵桓赵棠跟侍女却是在道的中央试。 从宫学背完书, 幼帝本要回思源殿的,路上看见宫道那边的热闹。 他乘坐帝王步辇,远远就停下, 王喜是小跑过去看清楚了,才小跑回来告诉他:「二王爷从玄清观带了轮椅给长公主殿下, 殿下眼下正在试,众人对那轮椅新奇,正在看呢。」 幼帝也没见过什么轮椅,他今天甚至没跟阿姐说几句话。他想看轮椅, 又想看看阿姐,便自行从步辇上下来:「切莫声张,朕就站在外边逛逛看看,天色暗,不必让人发现朕。」 幼帝在宫学时,就换下那一身帝王服,如今还穿着便服。若是由王喜抱着凑热闹,想来也便利。 王喜心中是不肯的,人多冲撞了可怎么了得?但赵杭坚持,他也只能依他。 站着远远的,能看清楚长公主跟那轮椅就成。 轮椅通体青褐色,座椅高,双轮,有踏板扶手,俱是木块跟小铁片拼凑而成,动起来分为灵巧。 赵棠试了几次,倒是没觉得哪里不便。 对此,赵桓提议:「扶手部分倒是可以加些机关,藏些暗器匕首什么的,或者姑娘家喜欢吃的蜜饯。」 机关暗器倒是可,蜜饯之类的就算了。 试妥了,赵棠见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就在近处,刚刚已有侍从告知这是陶欣然家的孩子。赵棠便招手让她过来:「坐坐试试?」 「臣女可以吗?」 赵棠点头:「当然。」 那小姑娘兴奋地脸蛋都红了,赵桓就重新将赵棠自轮椅上背起,笑道:「阿棠,你是不是长肉了?」 这个问题,赵棠没答,只是让那小姑娘自便:「我们且先回殿内,皇祖母还在里头。」 宫道上乌泱泱的一堆人,赵棠想这轮椅倒是新奇,引来人不少。 赵桓没反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这里人实在太多了… 正要走,赵桓却发现了人群中,还混着赵杭的身影。他年纪小,为了容易看,还是王喜将他抱着,他甚至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捂着下半边脸,生怕有大臣将他给认出来。 他不想被人认出,赵桓也懒得与他行礼,就十分自如地将赵棠往来时的方向背。 走着走着,赵棠却看见了人群中的陈淮汜,只是他站着靠后,那里昏暗,她看不出他神色如何。不过武将身子骨就是好,几个时辰前他还晕着,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参加宫宴了。 正想着,却见昏暗中多了一片光亮,继而,是一道道烟花炸裂的声音。 亮光一下又一下,声音一下又一下。 「看哪,是烟花!」 「快走快走,去思源殿看,那处高些,好看!」 烟花的声音接连不断,有的人都不想看轮椅了,一个个涌着要去思源殿。 宫人们却是知道还有贵人在的,这么多人,若是着急忙慌,踩踏就不好了,所以一个个高声唿喊:「慢行徐行,避免冲撞!」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被人推着挤着往前走。 赵桓背着赵棠,则径直避到宫墙边,让开路让着急者先行。 宫人高唿的声音不断,无奈烟火的声音更大…一时间,赵桓都惊出了身冷汗,还好他眼疾脚快避开了,不然他背着一个人,就不能确保安全无虞了。 眼下赵棠被他好好地护在后边,他才心安。 人群杂乱,声音更乱,赵棠这时才看到赵杭。在人群中,他显得弱小。 而王喜被迫受人推搡,已经抱不住赵杭了。 赵棠平淡的神色有了波动。 王喜受不了,身子往前倾,赵杭也不得不往前摔……下一瞬,是陈淮汜伸手将他抱住了。 赵杭惊慌失色,用力攥住他:「陈爱卿。」 第64页 陈淮汜镇定自若,将他抱至一边。 赵棠不禁松了一口气。 直到大部分人都走开了,陈淮汜才将赵杭放下。 王喜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小跑过来,上下打量赵杭:「陛下,您可有哪里不适?」 站稳了,赵杭摇头:「无事。」 而宫人们见陛下居然也在,一个个都跪倒。 这么多人,还好并无踩踏,赵杭因此尝到了惊险的感觉,害怕而刺激,所以并没有发脾气:「都起身看烟火吧。」 赵杭又走到赵桓与赵棠二人跟前:「四皇兄,皇姐,我们也回思源殿。」 宫道上还空落落站着陶欣然家的小姑娘——她一直守着那轮椅。 因为人都走地差不多了,乍见留下的这些人,并不是普通大臣跟家眷,她就愣在原地。 赵棠便让春月去推那张轮椅,又叫那小姑娘一起:「你叫什么名字?」 赵杭循着赵棠的视线,也看到了这小姑娘,似乎比他年纪小。他就好奇地看她,刚遭遇一片慌乱,她居然不见害怕。 小姑娘被众人看着,倒是并不羞涩,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女陶容。」 「那与我们一块回去?」赵棠看她对那轮椅还十分有兴趣,春月推走时,她还恋恋不捨地看。 陶容却没应,而是问:「殿下能否让臣女再看看这轮椅?臣女家中祖母年事已高,前几个月摔了腿,再不能行走了。臣女想…多看看这轮椅,照着它做一个,送祖母做生辰礼。」 「你看清楚…是要自己做?」赵棠微讶。 陶容点头,回道:「臣女想试试,父亲说早年陶家祖上,也是做木工活的。」 都已是陶家祖上的事了,不过这姑娘她看着倒喜欢,赵棠就道:「春月,你先与陶家姑娘留在这里,让阿容再看看清楚吧。」 陶容眼眸亮亮,谢过长公主,春月就应声说是。 ** 回思源殿的路上,赵杭觉得奇怪:「阿姐,你怎么不将轮椅送给那陶家阿容?虽说轮椅是二皇兄送的,但听闻那玄青观那里还有好多…」 赵棠看着空中的烟花,不解:「那小姑娘没说送…况且,她是要自己做。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送轮椅还不如让她自己学会。」或者给她请个师父。 是这样的吗?那轮椅,就那么看看就能学会,有那般轻易吗?赵杭疑惑很多,但却没有再问了。不过那陶家阿容,盯着那轮椅,双眼确实是亮。 赵杭遥遥看着那烟花,觉得她那眼…似就像那炸开的烟花一般。 ** 回到殿中,外头的烟花恰好停了。 赏月正当时,很多人就站在廊下对月喝酒吟唱作诗,一首首诗作在众人之间传阅,一派热闹。 不喝酒作诗者,就在座上吃月饼瓜果,相互畅聊。 太皇太后把赵桓赵棠以及幼帝都召到跟前来:「那烟花放早了,听闻刚刚宫道都乱了,你们可都无碍?」 幼帝笑:「多亏了摄政王,他一把捞起了朕,朕才没摔着。」 正说着,大公主赵嫄却进了殿中。她行礼后,热络络地坐到了太皇太后的身旁:「皇祖母……」 她脸上无异,但媚眼如丝,一身酒气,显然是醉了。 不过赵嫄不会发酒疯,太皇太后就由她坐在边上了。太皇太后让赵桓几人到跟前来,是为了跟他们说正事:「这殿上你们一个两个不上心,先前就嘱咐你们要为媛媛打算物色…你们也别煳弄我,可有看出谁不错,与媛媛正好相配的?」 李媛虽说自己看中了一个,但太皇太后不想选择太少了,也想问问她这些孙儿孙女的意见,多几个人选不会错。 赵桓看了眼旁边的李媛,她穿着一身淡粉荷花裙,亭亭玉立,比十来岁的小姑娘少了分跳脱,多了分文静沉稳。 不过是克夫的传言传多了,李媛这人并不差,家世也有…本该有很多适龄男子前赴后继的。 「若是按皇祖母意思,要找个杀气重的克制,那最好是将门出身,习武之人,上过战场的。」赵桓道。 这殿上有不少符合的人选,不看那些十来岁的儿郎,其余都是些二三十岁从前边战场退下来的。只是这个年纪,不婚者少,有的还是鳏夫。嫁过去做继室,太皇太后肯定捨不得。若是要找一个未曾成亲过的,大概就三五人。 兵部侍郎石宴,出身也是名门望族,年三十二,在西南军任职时常打前锋,战场六年不及娶亲,后回京接二连三家中至亲去世,他守孝三年又三年,就那么拖到了现在。 大理寺卿周泽,出身寒门,本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先帝时,他就自请去东南带兵抗倭,在东南一待数年。新帝继位后,他就回了皇城,他精律法,擅审案,各种冤假错案到了他这里,总能很好地解决。只是他不成婚,似乎是因为太忙了,又或者说,是家中过于清贫了。 此外,就是摄政王陈淮汜,他年二十五,是其中权势最盛,也较为年轻者。只是他的风闻不好,一直传他实乃裕华长公主赵棠之奴,背主出逃从军。 被赵桓这么一细论,其实没什么可挑可选的。太皇太后正想再问,旁边的赵嫄却道:「皇祖母既是为我物色,又要与我相配的,我看摄政王陈淮汜就不错……」 第37章 婚约 回头 赵嫄可谓是语出惊人! 第65页 刚刚太皇太后分明说的是媛媛李媛, 不是嫄嫄赵嫄。 她是醉酒听岔了,还好她说的不算大声,就近前的几个孙儿听到。想到她成婚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太皇太后也懒得跟她论,只是道:「摄政王再不错, 也不是你能打主意的,再大度的丈夫, 都不能容忍于此……罢了,你的事我不想说。现在我是为李媛挑人呢,你这个猴儿凑什么热闹?」 被太皇太后一说, 赵嫄双唇一抿一瘪。她委屈起来, 双眼就变成了兔子的红眼:「皇祖母, 您以为昌平侯他有多好?他分明不喜欢我, 不喜欢还要娶我…他容忍我?谁给他的脸?明明是我在容忍他…我早就想休了他, 是母妃不肯。皇祖母,您得帮我。」 什么喜欢不喜欢,昌平侯这门婚事是先帝在时, 还是贤妃的贤太妃费了多少心思求来的。以昌平侯的门第, 本不必尚公主,但先帝赐婚,臣不得不受。无论是身份还是样貌行事, 昌平侯都是绝对匹配地上大公主。 可赵嫄却是个随性不知珍惜,整日就想着喜欢不喜欢了…若不是赵嫄是皇室, 她做下那些事,不等她休别人,丈夫就休了她了。 在那么多公主当中,赵嫄算是好看的。可在中秋佳节抹眼泪, 美则美矣,太皇太后心中却不喜:「昌平侯已是不错了,你别再打什么主意。你若是再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听那些痴男怨女的戏,说休夫的话,我就让陛下收了你的公主府邸。」 没了府邸,她就只能回昌平侯府。赵嫄一听,忙收了眼泪,保证不再说了。 众人似乎习以为常,默默不言,只有赵棠微诧。 太皇太后便让人叫昌平侯上前来。 昌平侯梅知松正与同僚品茶,闻言便放了茶盏过去见太皇太后。 他穿的是绯红色朝服,气质出尘。 太皇太后抚着赵嫄的头髮,与昌平侯道:「大公主醉了,你先带她回府上歇着。仲亦跟盈盈在慈宁宫睡着,暂不必急着带回,先住宫中几天,当是陪陪我。」 仲亦跟盈盈是他的一双儿女,平常是赵嫄带着,他平时难得见到。 不过既是太皇太后发话,赵嫄又没说反对,昌平侯就应是。他上前来,低声说了声:「冒犯了。」才将赵嫄抱起,当着众人的面离开了。 昌平侯长得温文,跟赵嫄外形挺是相配的,幼帝见他二人也亲密,不解:「大皇姐总说皇姐夫不喜欢她,我看皇姐夫对她挺好的。他二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桓笑了笑:「陛下,那就只有他夫妻二人才知晓了。」 观赵桓的笑,赵棠隐隐觉得他是知道什么。 而太皇太后被赵嫄的事一打岔,过节的兴致都差了,但李媛的亲事,她还是想要趁早定下。 赵桓已经提过几个合适人选,太皇太后就看向赵棠:「阿棠你呢?你可有看到谁合适媛媛的?或者说,阿垣提出来的这三人,你觉得谁妥当?那陈淮汜,真如风闻那样?」 陈淮汜是不是她的奴,幼帝问过,现在是太皇太后问。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在朝上她选择掩饰过去,赵棠不知道自己算是被迫,还是自愿如此。 有了一次就有下一次。 没完没了。 她是跟他上去同一艘船,船已扬帆起航,没有回头路了。 ** 大公主赵嫄也有步辇,只是规制跟长公主不相同。 没有那一对儿女,没有侍女僕从在前,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一上步辇,昌平侯就离了赵嫄的身,远远地坐到另一边。 赵嫄喝了许多酒,在大殿内为他所抱,她本是一颗心砰砰乱。可在人后,他又是一副冷淡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嘆了一口气,幽幽道:「看昌平侯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孤这个大公主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疫病,让你连近身都不肯。」 步辇往宫外而去,因为中秋,宫道例外点了灯,外头还有一抹月亮,处处都是光亮。 夜风顺着帘子飘进来,却拂不开里头的僵持气氛。 一直如此,不管她怎么闹怎么做,他总是这样,不发一言。说多了,他甚至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大公主赵嫄,虽不是长得人见人爱,但样貌并不差,且保养良好。而且生过两个孩子,她身子丰腴了许多,有着姑娘家没有的韵味。这整个赵国,多得是想要做她面首,想要爬她床的男子。 可昌平侯却屡屡让她受挫。 驸马不喜欢她。 甚至那两个孩子,都是她设计下药给他,才得来的。 想到那些夜晚,他因她眉眼染上情-欲,疯狂不能自抑……赵嫄身体都酥软了,她懒洋洋地维持着躺靠的姿势:「孤知道,你有意跟摄政王多往来。你们昌平侯的爵位,再袭一代就没了。你是为给儿孙打算,所以要结交朝廷上的人有所绸缪。」 他还是不说话。 赵嫄就继续道:「正好,孤看摄政王行伍出身,长得模样不错。你说,若是孤尽力去勾引他,他会不会上当?你的儿孙也是孤的儿孙,孤也不好只让你一人出力筹谋,你说对不对?」 他早就知道,她在打摄政王的主意。她是全然没羞没臊,丝毫不避讳,还敢与他说! 只是思及那对稚儿幼女,梅如松终是看向她:「殿下,名声与一人,是负累枷锁,也可是锦上添花。仲亦与盈盈年少聪慧,若是再大些,他们会听懂别人私下议论,知道我们是如何骯脏龌龊。你想让他们为我们的名声所累,还是如你这般浑噩度日?你是大公主,尽可放浪不羁。可仲亦跟盈盈,却只是我昌平侯府的儿女。」 第66页 他的心思在儿女,却绝不会在她。难得开口了,还要指她骯脏龌龊。不过梅如松有反应就好,赵嫄招手要让他近前来:「那昌平侯不如捨身取义?你再过来些,今夜你若是将孤服侍地好,孤就好好护着孤的名声,也不拈花惹草误你的事…」 可梅如松恍若未闻,动也不动闭上了眼。 这又是眼不见为净。 见此,赵嫄又恼又恨,终是憋着一堵气翻了个身。 就这样吧,既谈不拢,他不愿意,她就自己睡! ** 思源殿。 几人都看着她,赵棠便道:「我没留意谁合适的。不过陈大人的风闻可确定是谣言,捕风捉影。」 「既是捕风捉影,那该与媛媛匹配。」太皇太后道。 赵棠不说话。 李媛也不说话,赵桓就笑道:「我看行。」 只有赵杭讷讷道:「虽然你们瞧着都可,但大抵还是要问问陈爱卿的意思。」 当然,李家的门第不差,辱没不了他。 可听闻陈淮汜府上都是男子,连个婆子都没有。赵杭担心那陈淮汜说不定无心婚事。 在朝上本要确定的事,陈淮汜都能否了去。这门亲事若是陈淮汜有意见,那还是早提早了。 天家要赐婚,素来都不是突然下一张圣旨懿旨,而是要提前打好招唿,确定无婚配了,才好赐婚。不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容易闹出笑话。 陈淮汜不是出身世家,家中也无亲属,此事就只能问他本人。 在殿外游廊的人比较多,在殿内吃月饼闲聊的比较少。正好陈淮汜就在他的座上静静喝茶,太皇太后远远瞧他也是个非常不错的后生,便让李媛先避开一刻钟:「择日不如撞日,唐嬷嬷,你去召陈大人过来。」 四王爷说的其他那两个人选其实也不错,但见太皇太后对这摄政王好像犹为满意,唐嬷嬷就去叫。 片刻,陈淮汜就至跟前行礼。 他穿深色绣山河湖海蟒袍,身姿修长挺拔似青松翠竹,清秀隽逸。尤其是那双墨玉眼黑白分明,可他眉骨高眼眶深,那双眼放在里头,还有几分神秘阴郁。 乍一眼看去,这人不像是武人,倒像是个文人。 可他又比普通文人高大太多,又结实些…太皇太后便问陈淮汜的籍贯,家中父母亲属。 陈淮汜就答:「臣原籍南地汜水城,庆元十八年汜水城遭洪水侵袭,家中父母亲属俱失散。后臣随灾民四处流浪,因缘际会入了西北军。」 汜水城那地方每隔两三年就有一次大水,庆元帝十三年,他已八九岁,在公主府了。 而赵棠怀疑他似乎有所觉,因为他抬眉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自然不可能提前给他透露什么。 「你却是个不容易的,年少亲人失散,想来你现在也经常让人回去找吧。」太皇太后感嘆道。 陈淮汜应是:「年年找,年年无踪。」 八九岁已是记事的年纪了,太皇太后话头一转:「不知陈大人可有婚约?」 说到这里,关心他婚事的意图已很明显了。 陈淮汜倒是没让赵棠失望,他淡淡道:「有的。」 太皇太后好奇:「也是汜水城人士?」 陈淮汜却摇头,说:「婚约并非臣父母定下,而是臣离家流浪时,救一姑娘许下的。」 第38章 承诺 丹药 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的婚约,却是救人许下的。 太皇太后觉得有点意思,身子往前倾了倾:「陈大人救了人姑娘, 难道是她家中感激,所以想与你结亲?」 「倒也不是, 」陈淮汜的话出人意料,而他似想到当时情景, 忽然间笑了,「此事未通双方父母,而是姑娘与臣亲口许下的承诺。」 闻其语见其笑, 本一旁静听, 事不关己的赵棠想到了什么, 眉心突然勐跳。 未通父母, 而是两个年轻人自己定下的…看陈淮汜的样子, 对那婚约还挺满意的。太皇太后算是碰了个软钉子,她又略问陈淮汜几句,才放他回座。 陈淮汜这里不行, 太皇太后有些失望,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这亲又是结不成了…」 赵桓不解:「说不准陈大人只是随口说说,皇祖母,孙儿看陈淮汜倒挺好的。一张懿旨下去, 他又能如何?」 太皇太后却摆手:「看看你大皇姐…亲事最好还是两厢情愿,不然凑成一对怨偶……」不止折磨自己, 还折磨看客。 赵杭站太皇太后这边,他点头附和:「朝中青年才俊那么多,不少陈爱卿一个。」 正思虑着其他人选,李媛已避嫌回来了。 刚刚陈淮汜所言, 她已经知道了。原本她心里就有准备,婚事要慢慢磨慢慢看,急不得,没那么容易。 可尽管如此,李媛还是会止不住往那个位置瞧。 她的视线,除了幼帝赵杭,其他人都察觉到了。太皇太后心里一嘆,脸上却含笑道:「其实兵部侍郎石宴亦不错,他甘守孝数年,克勤克俭,家风正派,为人难得……」 皇城石氏,门第也匹配。 「如今儿女成婚,最紧要还是门当户对,否则只是过眼云烟。」太皇太后说这些,就是要李媛认清,她看中的那位虽权势过人,却无家世,不堪为良人。 李媛只能答应:「臣女全仗太皇太后做主。」 第67页 ** 夜深准备离宫前,太皇太后让赵棠去趟天机阁。 都说二王爷赵桐在这里看书,一个人躲清静。 听闻他今日进宫后,除了太皇太后,他没见宗室其他人。 唐嬷嬷帮赵棠推轮椅,边斟酌着字句:「二王爷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是皇室,并不能躲避红尘。殿下若是能多劝劝他,让他常常回宫,亦是好的。」 春月跟着两人,维持落在唐嬷嬷一步之后的距离。 唐嬷嬷说的劝,赵棠只是淡笑。 天机阁是一座古楼,比皇宫建地还更早,赵国宫殿是其后才慢慢修建起来的。天机阁出自前朝沈氏,机关重重,堆放着数十万卷藏书。因坐落在赵国宫中,只有皇室中人可以进去。 到了天机阁门前,唐嬷嬷就停下脚步,目送着赵棠坐轮椅进去。 门后的道很黑,不一会儿就将裕华长公主给吞噬了。 天机阁建太久了,楼门吱吱呀呀关上后,满目就是一片黑。 赵棠适应眼前的黑暗后,才转动轮椅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一颗又一颗的夜明珠就照亮前路……天机阁不点灯,这些夜明珠大抵是道上唯一的光亮了。 在书楼找到赵桐时,他却不是在看书,而是躺在地上,望着天机阁楼顶上的那个圆月。 人的眼与那圆月,隔着一片清透的琉璃瓦。圆月的光从那琉璃瓦倾泻下来,一方天地就只有他。 只是随着轮椅作声,书楼的夜明珠就都亮了。 不一会儿,那轮椅就到了他身侧。 赵棠微低头,就看到一身天青色道袍的赵桐。 他眉目如远山长,眼里只有那个月亮。赵棠随着他的眼,抬头看那月亮:「十五月圆,二皇兄可悟出些什么?」 听到女子说话声,那一动不动的眼珠子才有了反应。 待看清来人,赵桐微诧异,坐起身,试探一样:「棠棠?」 「是我。」 数年不见,她看着恢復地比他想像中的要好,赵桐挑眉:「你怎么过来见我,要送中秋贺礼,还是谢我的轮椅?」 「中秋贺礼是先前送到玄清观的素月饼,当然,这轮椅我也要亲自谢过皇兄。」 「既轮椅你也坐上了,那你说说看,它有什么不足之处?虽我师弟说这轮椅做地最好,但我总觉不够……」赵桐很用心地在思考这些问题,边抚摸着这轮椅,带着几分不满。 见此,赵棠也不跟他兜圈子:「既为女子所用,可以做得再轻巧简便些。扶手轮子等部位,还需要细细打磨,现在的过于粗糙…若再加上暗器机关设置,就会更好,方便我自保。」 …暗器机关? 过于粗粝? 得轻巧简便? 她说一点,赵桐就点一次头,当记住了:「你放心,我会让师弟照着你说的再改改……既来都来了,棠棠你让我把把脉?」 那夜扶灵出宫,他被人急急叫回来,当然也看到了她。现在她醒来,能动了,赵桐一直知道。 就算他不关注,奉太皇太后命找他的嬷嬷侍从们也会说。 都是红尘人,满是红尘事。 他躲不开的。 而赵棠没拒绝他,将那只皙白的手伸过来。 看那手,隐隐青紫的血管…赵桐这才擦了擦身上的道袍,将手擦干净了,跪坐着去探她的脉。 一人手凉,一人手热,她隐隐打了个颤。 注意到,赵桐皱了眉头。 约莫一刻钟,他起手把袖子将她的手盖住,满脸疑惑。 「如何?」 赵桐只是斜眼望向她:「你这脉象很奇怪,枯脉续接,生机不止…你的伤一直是凌太医看的,他还有这本事?」 他这不是怀疑,而是质疑。想到常日为她看脉的凌太医,赵棠自是为他说话:「他为我所用之药,治疗之法,都是记录在卷的。」 事实就是,经他治疗,她醒了。 赵桐不禁笑道:「这我当然知道,回头我定要好好与凌太医好好切磋切磋……不过棠棠,眼下你的腿脚还不能动,若是要动,不如试试我的丹药,如何?」 他这笑,却教赵棠想起唯一一次吃过他炼的丹药那次,她差不多丢了半条命,他被先帝打地只剩半条命。 而此前在城外府邸,裴尚先生还跟她说过一些事。赵棠突生毛骨悚然之感:「不知皇兄这些年,统共炼过多少丹,给多少人吃过?」 赵桐为哄她吃丹药,就回答:「每年炼不老丹四炉,每年成丹十六枚。餵上山的村民吃过,还有死牢的犯人吃过,如今都好好活着。近两年我有开始炼还生丹,直到上个月,才成丹三枚。棠棠你既醒来,还生丹自然是无用了,不过我还炼了一颗养身丹,眼下放在观中,正适合你吃……」 说到丹药,赵桐大概不知道,他面上有些痴态。 他每说一句,赵棠只是点头。 最后,他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赵棠就淡淡笑:「那等你回去后,再将那丹药送到我府中。你给我算一良辰,我再服丹药。」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那么轻易,赵桐兴奋地拍手说好。也不想坐在地上了,他起身为赵棠推轮椅,甚是贴心:「这天机阁太过阴冷,你体弱,不适合多呆。皇兄这就将你送回长公主府,轮椅我连夜让人送到我师弟那里,让他按你的建议做好……棠棠,你果然慧眼识人,相信皇兄的炼丹术绝不会害你。真的,你只要服用我炼的丹药,不日就定能站起来。」 第68页 他们一路往天机阁外走,赵桐主要在说他的丹药。 唐嬷嬷跟春月一直等在外头,见赵棠在里头待那么久,好不容易才将她盼出来。 当然,最欢喜的莫过于唐嬷嬷。果然,也就长公主能将二王爷带出来了。 「殿下,太皇太后命御膳房做了银耳汤,等您回暖阁就可吃了。」唐嬷嬷道。 赵桐却摇头:「不必了,我今夜暂将长公主送回去,明早再进宫请安。嬷嬷就让皇祖母早歇下吧,不必等我了。」 他这一言,真如晴天霹雳般。若是真离了宫,赵桐真的会回来? 说完,赵桐也不理唐嬷嬷作何表情,就要推赵棠往宫外走。 倒是春月最先急了:「殿下,深夜怎好如此回去?不如乘坐步辇,不然受了风就不好了。」 这中秋月亮大,的确有几分寒意,赵棠便让赵桐停下:「皇兄,你先回慈宁宫。这轮椅随我步辇回公主府……只是不知皇兄那会做轮椅的师弟怎么称唿?」 赵桐道:「他叫智和。」 「那明日再请智和师傅到公主府…皇兄也不必过于着急,这几日就在宫中多陪陪皇祖母吧。」 看她坚持,而唐嬷嬷也应和说:「王爷殿下,太皇太后对您日思夜想,您先别出宫了。」赵桐就点头,等看着赵棠上了步辇在宫道上渐去渐远,他才带唐嬷嬷回慈宁宫。 ** 裕华长公主的步辇离宫自然畅通无阻,还没到长公主府,赵棠就睡着了。 她脸色虚白,闭目躺着,做了一个梦。 无关赵桐,却是有关陈淮汜。 在思源殿上,他那一番话,令赵棠想起过去之事。 所闻皆是山野清新气息,少年挟持她快步穿梭在丛林间,唿吸凌乱。 而四面八方的箭更快。 同时,那一声声春雷,也惊地大地震动。 第39章 听闻 资格 随着万钧雷霆而来的, 是簌簌暴雨,还有鹅卵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 利箭不断,冰雨不停。 本来欲挣脱少年桎梏的小姑娘攥紧他的衣袖, 沉声让他快跑。 皇城以外的屠云山,山体绵延数百里, 丛林高木荆棘连贯,只要入了深山, 那些人就不容易找到他们。 前是山林,上有冰雨,后有杀手。 周围都是树林枝丫, 无人顾那叶片划过脸面的些微疼痛, 无人顾那枝丫划过衣裳, 只想快跑快逃! 不知跑了多少个时辰, 他们才彻底将身后的人甩掉了。 夜幕降临, 少年带她避入一山洞。 山洞大概也曾是猎户避雨过夜之处,还留有干柴跟火摺子。 备受尊宠的长公主,从来都是奴僕服侍, 身着华服, 出行雕樑画栋,从未有过露宿山洞,衣不蔽体的狼狈。 这一切, 都是因为这少年,还有那些杀手。 他挟持她, 而蛰伏想要谋害她的人等到了机会。 湿雨,是因为淋了雨。 烂裳,是因为一路枝丫。 枝丫所到之处,是道道血痕。 头破血流的地方, 是冰雹所砸。 她浑身狼狈,而他也不例外。 未脱险之前,她不能生病,不能单独留下。 因此,那少年每每走动,她都亦步亦趋,一双眼看着他。 可他似当她不存在,沉默着起火,晾彼此衣物。 确定他暂时不会跑,她于火堆前,承诺他一切的好处。 宅院,奴僕,官位,甚至亲事。 小姑娘并不知羞,与她看来,她的安危抵过一切。 只要是她有的,她都可以给他。 他是她的奴,她的琴师,他已经够出名了。 若是他嫌不够,她就让他更出名。 年幼的她以为少年拼命逃脱,只是因为给的东西还不够。 慾壑难填,待价而沽,得寸进尺。 少年本一直沉默,后边却瞥了她一眼,让她住口。 她被他喝住,一时羞恼,说偏不! 那时,他像狼一样勐地将她按在地上,手压着她的下半边脸。 少年的手劲瘦有力,双眼却是冰冷:「奴婢卑贱,殿下就自用吧。」 像要杀了她一般。 讨厌她,厌恶她给的一切。 她被他的神情唬住,有瞬间的僵硬,但随后,是不甘示弱奋力挣扎。 她与他差了几岁,但并非普通软弱可欺的贵女。 她忘记了自小的礼仪,与他扭打起来。 许是他有所顾忌不敢,或是跑了那么久,他已无力。 最后她终是脱离禁锢,抡起地上的枝条狠狠抽了他一下。 竟敢逃! 竟挟持她! 那一刻,她不再想低声下气,不想再拿任何讨好他了。 他没资格得到那些赏赐。 他只是她的奴。 既他不屑一顾。 那好,她死了,他也跑不掉,他要为她陪葬。 他需认清这一点。 若此次脱险,她才会给他自由。 那时,少年就静悄悄仰躺在地上。 他不反驳,她便蹲下去看那丛火,紧紧捏着那根枝条:「此后也不必再见。」 他沉默,她就当两人这样说定了。 静谧无事过去一夜,是宫里的人最先找到她。 而他,不知何时跑了,山林了无踪迹。 第69页 ** 赵棠醒来时,已是翌日。 还不到午时,赵桐的动作比她想的要快,令人将他的师弟智和送到她的府上。 虽说是师弟,但智和比赵桐年纪大得多,五六十岁,腰背已佝偻,穿着却是青褐色道袍。对赵棠,他麻木而恭敬,问什么答什么。 原来智和早年就是个木匠,常年外出找活,后家中被山贼洗劫了,就只剩下他一人。他本是剃度出家,没几年改投道家蓄髮。因年纪大,观中的师兄师父们倒是没安排他做洒扫迎客的活,知他此前是做木工活的,他就专门修补观中的木件,偶尔琢磨做轮椅。智和所做轮椅之前都是卖给附近山民的,算是观中的一个收入。 赵桐是四王爷,在玄清观入道。身份使然,他有专门的一处殿一个院子,平日也很少出来,智和统共才见过他三次。赵桐给赵棠的轮椅,是智和新做不久的,比此前的都改良了不少。赵棠见如此,便说了自己的提议。 一两天智和是弄不完的,自有下人安排他在公主府住下。 春月不解:「玄清观中既住着二王爷,难道还缺银两吗?」竟要让一个近花甲的老人做轮椅卖轮椅。 昨夜长公主殿下回来时就是睡着,夏竹没有跟去宫中,自然也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道人二王爷,她偷偷瞧了眼长公主,道:「那玄清观是举国有名的大观,常有香客烟火,自是不缺银两衣食,可哪里有嫌钱多呢?而且这木工活也是智和师傅早年立身之技,怎好轻易放下?再者,这轮椅价高,他说普通的就要五十两银子,常人可买不起。」 省着点花,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三四口人五六年的嚼用花销了。 「买不起?难道他说的卖给山民是说假的?」春月不解了。 夏竹摇头:「这就不知了。」 春月皱起眉头:「殿下,这智和师傅是说着逗我们玩的吗?」 「说不准。」赵棠细思这个智和,不知是方外之人不惧任何还是什么,刚刚他回话的时候显得过于冷静。 可回话又不是滴水不漏,话语中的不对之处连夏竹春月都发现了。 还没怎么思索,外殿那头就派人来了:「殿下,摄政王府的奏摺已经送来了。」 显然,陈淮汜又不会来了。 昨天中秋,自陈淮汜从太皇太后那里回话走后,她就没再找到机会跟他说话。 过去的事,都成为他的搪塞之词了。 ** 又五日,赵棠在外殿处理摺子到辰时三刻,有人来报:「赵熙已进皇城,收押大理寺。大理寺卿周泽、大理寺少卿梅如松主审,另有数阁员旁审。」 裴尚跟叶屏从手头上的摺子抬起头来,裴尚道:「殿下要去看吗?」 大理寺难入,但若是长公主想去,自然可以进。 赵棠想到此前陈淮汜说会让她看卷宗的,看成果怎么都比看过程好,她就摇头:「不去,我们等着看吧。」 幼帝既安排人处理赵熙后边的事,她就没必要掺和了。朝事已论已定,她只消知道赵熙不会被轻轻放过即可。 ** 当夜,赵桓被召去楚王府。 楚王楚源早年一直带领西北军,近年重伤反覆,才回了皇城长住。 这些年,他不外出不进宫不上朝,从未离开过楚王府,也鲜少见外客。 赵桓至少有两年没见过这位王叔。 赵国王朝唯一的异姓王,生而为王,死可入皇陵,与赵国皇室同起同坐。 手握西北军,一直是军心所在。 楚王府常年有重兵把守。 赵桓由军卫引着一路往前,发现这王府还是跟过去没什么两样。楚源喜石雕制品,屋檐墙壁,凳椅台桌床,甚至假山池塘,所走的路,无一不是这般的石头物件。 迴廊以外,许多石雕连方向都不曾变过。 身前身后的军卫提着朴素无华的琉璃灯,路上除了外头的风声树叶声,就是他们铠甲摩擦声,各自脚步声。 这些军卫唯军令是从,将人带到就是,就算客人问话,他们也不会作答,所以赵桓并没有试图问话知道什么。 迴廊数层,他却在差不多到议事殿时,与陈淮汜碰上了。 陈淮汜与他不同,身前身后都没有军卫,琉璃灯都没提,只有走近了,才看清是他。 穿着长衫素服,身形高大,闲庭信步一般。 赵桓倒是意外:「陈大人也在啊。」 见到赵桓,陈淮汜却只冷淡微点头,就与他们这一行人擦身而过了。 这些军卫似石头,不行礼不问安,仿佛没看到陈淮汜,由着他走了。 走了几步,赵桓忽然顿住脚步。他往后看了看,就只看到那走远的白影子。 按理说,陈淮汜来此并不意外,毕竟他能迅速在朝上站稳脚跟,有楚王的一份力。 可又隐隐听了点风声,说陈淮汜与楚王并不和。 听闻楚王重伤,是因陈淮汜之故。 楚王于前线死战,陈淮汜的援军姗姗来迟。 楚王在楚王府常年不出,并不是什么重伤难愈,实被陈淮汜派兵所囚。 楚王为陈淮汜所控,西北军已入摄政王之手。 …… 赵桓不知这些传闻真假,毕竟没人敢问,更没人敢查。 可陈淮汜在这楚王府的地位,也确实太过超然了。 第70页 楚源手里有兵有将,那些兵将在楚王府走动,亦不会只有单独一人,势必会有其他兵士相伴。 赵桓站着许久不动,前后的军卫没说话,只是以目光催促。 赵桓与其中一年轻军卫对视,道:「见陈大人在此,确实意外。陈大人常来楚王府?」 军卫却没回答,低下头去。 赵桓笑了,原来陈淮汜并不常来。 楚源不在议事殿,而是在一处没有挂牌匾的房子里。 地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料,仅有的那张白玉石桌上放着一块长形大石。楚源身着玄服棉袍,跟前系石匠都穿的隔绝灰尘粉末的围布。 他拿着刻刀,正专心致志雕一个女子。 女子上身已雕刻好,衣裳已上色。 她梳着堕马髻,髮丝乌黑,头上有钗。 楚源主要是刻她的脸。 五官已有雏形,目前正在细化。 赵桓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去看第二眼第三眼。 他止不住看这个石雕的女子…… 第40章 牵涉 石雕 楚源认真琢磨着石雕女子, 眼抬都不抬,仿佛没发现有人进来了。 不便打扰,赵桓就不说话。 楚源的手法很熟练, 但却不敢下重手去刻那五官,只在那里小心翼翼细磨慢凿。 楚源与先帝同辈, 年纪也差不多,许是在西北呆太久, 他比同龄的皇室叔伯显得老态许多。可到底是武将,就算双鬓斑白,头脸带着旧伤疤, 他的眸眼依旧坚毅有神。 很难相信, 那个统领西北军, 器宇轩昂的楚王, 竟会在府邸套一身围布, 如石匠般雕刻一个女子的面容。 屋内只有刻刀在石之声,不知过了多久,楚源才收刀, 站远去看自己的作品。 他的右腿断了, 装了根轻便的石柱义肢,动起来有种轰隆隆的声音。 「如何,这样看是不是很眼熟?」 他没看赵桓, 但这里除了他,就只有赵桓。 那女子已被他雕琢完成, 正如他所料,赵桓笑:「的确眼熟。」 楚源这才看向他:「怎么不问是谁?」 是谁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赵桓似笑非笑:「王叔刻的总不会是我。」 「还挺会贫…」楚源解了围布,「你许久不来,本王老地快要忘记她的长相了。现在跟你对照比对, 还是有八-九分像。」 像什么像……他的生母纯妃,乃先帝宫妃。 「王叔诸事繁忙,忘记就忘记了,」赵桓捏紧了手心,「况且,避讳着些总是好的……」 他一个楚王,凭什么刻他母妃的石像? 不只是大逆不道,他还不知廉耻。 或许也是觉不好,楚源将围布丢到那雕刻好的女子头上,将她头脸都罩住:「放心,王府内重兵看守,没人会知晓本王刻的什么。」 「没人…陈淮汜陈大人不是刚来过?」 「你们碰上了?」楚源愣了下,忽然笑了,「他?他可不算人。」 不算人,难道是鬼? 楚源沉吟了一会儿,走近前去拍赵桓的肩膀:「难得一见,你莫要这么大火气。」 他走路拖动着那条义肢,速度缓慢,但并不笨拙。 「不知王叔叫我,是有什么事?」赵桓终于问道。 楚源这两年在府里,从未传过他,他也从没想过要上门。一来,他是王爷要避嫌,不能跟一个手握重权的王叔走太近,二来,是因为楚源有次醉酒,向他倾诉过的有关他与纯妃的那些过往,三来,则难与人言。 「本王曾欠晋老王爷一个人情,他让人来求我替赵熙出面。只是他来得太晚了,既赵熙之事避无可避,那就免去他受辱,」这里没有凳子椅子,楚源就靠在那张白玉石桌上,「同为皇室宗亲,贬为庶人做乞丐乞讨,惩罚太重。你想必也不愿看到。」 这点楚源却是猜错了,赵桓很想看赵熙受辱,他还将证据拱手让人:「王叔难道是要我做什么?我只是在宗务司当差,无实权。若想要免除受辱,那以王叔之能力,再是简单不过。」 「简单?」楚源一声嗤笑。 赵桓大概能猜到他在笑什么,不过话却不随心:「您与陛下递个摺子,想来陛下、内阁、甚至摄政王都不会说什么。对了,陈淮汜刚刚还来过……王叔可与他说过此事?」 「递摺子没必要,我是想顺水推舟。而且那惩罚宗室子弟的律法确实重了些…阿桓,你就与昌平侯通通气,设法让赵熙在大理寺诈死。事情一了,牵扯不了谁。晋王府自有办法,让赵熙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隐姓埋名即是彻底脱了宗室这个身份,晋老王爷竟捨得?赵桓回到此前的问题:「那陈淮汜,亦知道?」 楚源却没回答。 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赵桓就先应了。 谁都会害他,但楚源不会。 他对母妃爱而不得,又受她所託看顾他。 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有所求。 只要这张肖似母妃的脸还在,他就放不下。 楚源最后又去拍他的肩膀,很是疑惑:「你此前不是一直在宗室混地很开吗?为何突然跟宗室闹起这样的矛盾?晋老王爷那边对你抱怨很深……不过我也传话过去,晋老王妃打你不能解决任何。这么与你闹僵,并无好处。」 或许谁都不敢相信,他这么做的缘由。原因之一,还是为赵棠。晋老王爷讥笑嘲讽与谁,都不能嘲笑赵棠。他的好妹妹,只有他可以打骂嘲笑,旁人若是敢辱她半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第71页 他将证据交出去,也是让赵棠给她自己报仇。 赵熙是晋老王爷之子,还是独一份的嫡子,那他出手,必然要打在人的心肝肺上。 「王叔是要我跟晋伯父低头?」这事牵扯了太多宗室子弟,但上边的人不会细查慢纠地查下去。以赵熙一人做靶子,足够了。与他反目的人,毕竟是少数。 他只是无能,有心无力,懒怠罢了。 「宗室大半的人,你想要都得罪完?」晋老王爷赵伦掌宗务司那么多年,手腕过人,与他交好的宗室不知多少……楚源是为他打算,「陛下跟长公主是因为无知无所畏惧,但你不行。」 为何不行?自然是因那难与人言的缘由。 他需要宗室这些人的支持。 与人结善缘,一点点积累着,才能达成目的。 ** 赵桓从楚王府离开,已是深夜。 街上无人无灯也无月,赵桓放肆纵马疾行,一直冲到长公主府前,才停了下来。 门口守门的小厮几乎吓一跳。 待看清是四王爷,小厮就上前为他牵马:「殿下是喝醉了?要在府上歇下?」 赵桓却没动,他想到赵棠每日要做的事,便问:「长公主的奏摺看完了?」 小厮笑着摇头:「还不曾,今儿奏摺太多了,今晚陈大人难得过来一起看,现在应该还在处理。」 陈淮汜? 他倒是不歇着,从楚王府出来,就到长公主府了。 赵桓忽然想到中秋那日,太皇太后本是要给李媛赐婚陈淮汜的。陈淮汜当真敏锐,就这么安然无恙地躲开了。 阿棠醒来看着朝堂上多了这么个人物,想必会用些心思琢磨他。 他们还要奉皇命一起看摺子。 此事想想,就让人心中焦灼。 虽说长公主府外殿都是人,处理摺子他们也不坐在一块。 可赵桓不痛快。 陈淮汜这人让他觉得膈应,不舒坦。 尤其是今晚,那陈淮汜在楚王府似不受约束。或许,他看到了楚王所刻的女子石雕,所以才在迴廊上与他神色淡淡。 看到他与石雕女子别无二致的脸,陈淮汜会想什么? 现在他又与赵棠在一处,天长日久…… 别忘了,陈淮汜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曾是武将。 此刻,赵桓的心思很乱。 这段时间,他委实跟赵棠走地太近了,近到他都想不到为何如此。 他一贯喜欢美人,或许,这个妹妹长得实在太好了。 她心思又多。 他们幼年又有那样的过去。 先帝宠爱她,赵桓总是忍不住看她,想她到底有什么好。 嫡庶有别,因为她是嫡女? 还是说,因为她是心爱的穆奉皇后所出,先帝爱屋及乌? 久了久了,这个妹妹就刻在他心里了。 赵桓总是捨不得别人沾了她肖想她。 赵桓知道他这个兄长想这些,分明不妥,不好,不合适。 其他的公主,他也没紧张到那个份上。 赵棠不是小孩儿小姑娘了。 大公主赵嫄在她这个年纪,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只有赵棠,昏迷了那么久,也没人关注她什么时候收个驸马。 想到驸马,赵桓脸上又有些微僵硬。 他忽然冒出个疯狂的想法,赵棠不该有驸马,不该有面首。她就应该这样,一辈子独身在公主府中。 皇室的人,大多纵情纵乐,她却不会。 她被先帝教养地无趣古板。 那就这样,让她看一辈子的摺子,处理朝事。让她就这么忙碌着,谁都看不上,也没空看别的人。 他这个做皇兄的,得空就过来看看她,给她没事找事。 这样,她就只能看到他。 如此,应当就是最好的。 牵马的小厮见四王爷看着府门前的大红灯笼,忽然欢喜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事,就也只好跟着笑了。 直至一阵夜风吹来,吹地脸面生寒,赵桓才回过神来。 「本王走了,不必通传长公主说我来过。」 话落,小厮就应是,由着四王爷拉过缰绳,调转马头不知又去哪里。 ** 赵桓其实是往潇湘阁去。 他府上的那些美人儿,他已经看厌了,得再找些新鲜的了。 此外,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派去查阮嬷嬷的那些人,到现在多少该挖出点东西来了。 ** 此刻长公主外殿,只有两个人。 陈淮汜夜间独自过来一起处理摺子,速度就快多了,处理完,裴叶两位先生跟江莲便先下去了。 赵棠命侍从都离殿,她跟陈淮汜单独说话。 烛火通明,赵棠蹙眉:「陈大人所查赵熙那些帐本,里头有我的人牵涉其中?」 「不错。」 赵棠就点头:「那就只能照章办事…不过若是陈大人能够给我单独拟一份名单,交代他们这些年的素日往来,由我自行清理门户,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那些年,确实收容了不少人。只是她收人办事,向来有规矩。 如魏峥之类的,就是按章办事。 其他人她管不过来,但也不能借着她的名头狐假虎威胡作非为,尤其是还与宗室的人牵连勾扯。 第72页 第41章 回信 摩挲 夜深了, 此处无虫鸣,更无鸟鸣,只有轻微的灯花响。 陈淮汜端起案上的清茶小酌一口, 道:「此前殿下送到府上的那些人,已经在整理名单, 不日就能送来。」 多日不见回音,如此, 也是表明他们安全无虞。 赵棠若无其事地点头:「陛下这两天说想带群臣一起去屠云山秋猎,大概在十天半个月后,到时陈大人不妨与我同行。」 烛光朦胧中, 她笑得一派恬淡温柔。 手指摩挲着杯盏, 陈淮汜终将茶一饮而尽, 将茶杯寂静无声地放在桌上:「再看吧。」 她的笑只是微顿, 就接着议别的事。 待陈淮汜走后, 赵棠回到寝殿已是半夜。 沐浴之物已齐备。 鲤鱼绕荷的屏风一侧就是放满热水的木桶,旁边烧着火盆,雾汽氤氲。 女子此时伏在浴桶边沿, 后背如玉光滑, 一头如云如雾的乌髮全部都捲起在脑后,只有鬓边落下若干贴着脸颊,平添几分柔美。 夏竹拿着锦帕为她揉洗搓按肩头, 撩水声一下又一下,肌肤顺滑无暇…… 水下的身影模煳却身段玲珑, 夏竹禁不住红了脸,长公主的身子实在长得太快了…… 可视线往上,看到长公主一脸疲色,夏竹又忍不住轻声道:「殿下, 身子要紧,摺子是处理不完的……」 每日的摺子都不均量,但是没两天就要像现在这般熬至深夜。 其他人身子康健,还能挺住,但长公主这身子是不经熬的。处理朝事不只费时费力,还费精气神。 赵棠只是闭目养神,并不曾睡着。 闻言,她眼皮子都没动,只是问:「那按你说,我该怎么做?」 她闲来无事,也睡不着,就想随便聊聊。 「摺子都交他人去审看,殿下你只需听不好吗?」夏竹道,「几位先生跟陈大人,小事都能处理,大事再拿出来一块议。」 「其实还是人少了。」赵棠忽然睁开了眼,「内阁有十来个人做事,总是看得快些。」而且阁员都是来自不同部门,更为熟知。 夏竹一怔……竟有十来个,那照这么说,殿下跟陈大人这边的确人手不够。 也不知陈大人以前是怎么处理摺子的,总不至于也是这般生熬着……夏竹有个想法:「陈大人此举,难道在试殿下?」 「试?何解?」 「看殿下什么时候熬不下去,不看了?」 夏竹看长公主殿下似乎在笑,不似欢喜,又不像动怒。她就低头继续帮她擦洗胳膊,真真是肤若凝脂,还没上沐洗之物,这身子就滑熘熘的抓不住:「不过殿下的身子是自己的,若是累着,欢喜的是别人。」 赵棠这才微抬眉看了眼夏竹,那一眼甚至有些锐利:「别人?」 触及那样的目光,夏竹心微颤,忙退至一旁跪下:「求殿下责罚,是奴婢妄言了。」 她有那么吓人吗? 看着这侍女跪下的身影,赵棠让她起来:「我让说,你为何不说?」 夏竹却不敢起身,闷闷道:「殿下,是奴婢多嘴,不该妄议的。」 不说……赵棠失望地闭上眼:「那就洗干净手,继续。」 没什么意思。 赵棠忽然想起过去服侍她的宫婢连翘,在外时连翘谨言慎行,但在长公主府上则是小辣椒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经常与她念叨。连翘是机灵的,知道在府里,有她护着,便无所顾忌。 只是现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夏竹洗好手,继续服侍她沐浴。 洗地差不多了,赵棠吩咐夏竹:「明天让魏峥来府里一趟。」 侍女应声说是。 ** 智和在长公主府外院住了几日,日磨夜整,终于把轮椅给重新弄了一遍。 府上有块大校场,立着好几个木头靶子,这里是过去赵棠每日练箭之所。 至今,靶子还在,只是涂料有些掉了。 此处空地最大,又较为平坦,赵棠就在这试轮椅。 经智和修改,轮椅确实轻便不少。磨砂纸细细刮过,所到之处也不那么刮手了。 赵棠又去试暗器。 所谓的暗器盒,统共装了五根利箭,射程稳定在一丈长。 其实轮椅装暗器,不是为了面对千军万马,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所以飞箭数量够了,距离也够。 另外,赵棠感觉智和这暗器做的精妙绝伦,比做轮椅的功夫还要好。 暗器盒没什么再需要改动的。 想到不日的秋猎,赵棠便笑看向他:「不知智和师傅能否给我做个神骁弩?以前我用的都太大了,不便我现在用。」 智和现意外之色。 早听闻裕华长公主箭术了得,可射山里虎空中飞雕,但大家都错了。 寻常人狩猎用的都是些普通弓箭弓-弩,有准头,但力量不够。哪里比得上长公主用的是神骁弩,射程可达二百多步,凡射中者,箭可穿纸般透过肉身,破骨而出。那山林中的虎,空中的飞雕,再厉害,也不过是会喘气的活物罢了。 可整个赵国,只有一把神骁弩。 因神骁=弩的=图纸是长公主亲手所绘,其中的机扩设置、比例也只有当时为她制作的工匠才知晓。 长公主无意透露制作方法。 早知道长公主幼年好武,也好琢磨兵器,似乎真的要扯大旗上战场一般。 第73页 人们都猜,裕华长公主可能要以这神骁弩,与庆元帝换得军权。 一个有了军权的皇女,那地位就彻底稳固了。 虽后来者也曾仿着做过类似的弓=弩,但总比不上长公主的神骁弩射程远,威力大。 可无论是那图纸,还是神骁弩,普通人都从未沾过手,自然就仿不出一模一样的。 而自先帝下诏立太子后,裕华长公主就再没用过神骁弩了。传闻言,裕华长公主将神骁弩跟图纸都毁去了。 现在听来,难道传闻都是假的? 长公主府一行,他居然有此收穫!智和心中一凛:「殿下,如今凡是制作弓=弩,都需上报神弩营…另,还需要报备图纸。只要实物或者图纸,小人定然能改成让殿下满意的神骁弩。」 神弩营是五年前由西北军建立的一支专司弓=弩的军队。西北军是赵国三军之首,既有弓=弩,自然是三军齐享。三军都设有神弩营分支,皇城也设了一支,暂由皇城兵马司管理。 早两日李康镇去了青州任职,蔺子言已被举荐皇城兵马司指挥史,但竞争者多,还需几日才能落实。 「孤做弓=弩,也要报备?」 「这个……小的不知。」直到现在,智和才回过神来。他刚刚是听到神骁弩过于激动,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智和出了一身的冷汗。 「罢了,」看他紧张,赵棠却是一笑,「制作弓=弩的事容我再想想,你也别回观里了。暂时住在我的府上,此事我会书信亲自与二王爷说。」 二王爷赵桐分明在皇宫待不住,过了中秋没两天就以急着炼丹的的由头回玄清观了。 他在天机阁说的那个什么养身丸,过了这些天,好像忘记给她一样,没有送来。 赵棠既留他,智和虽微迟疑,但还是应声先退下了。 待那木匠道人走远,一旁的王通大总管才走上前来:「殿下,这个道人不对劲。」 何止不对劲,第一次见就破绽百出。 眼下暗器做的比轮椅好。 听到神骁弩,他也太兴奋了。 那玄清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还藏着这样一个人物。 听闻这世上有些能人,是被人豢养起来的。人情往来生疏,生来就专司一事,因为专而精。 初见那日,或许他以为自己伪装地够好了,但作为木匠不知物价,不知买卖行情。他到底要怎么养家?怎么为玄清观赚银子? 怕不是,他早就被人好生养着……只做那暗器武器? 「奴婢命人去查?」王通提议。 赵棠摇头:「不必,我另有安排。」 ** 赵棠在校场未等来魏峥,却等到赵桓先上门。 内侍说她在校场,他还以为她是观府里人比赛,没想到却是在试机关暗器。 赵棠坐着轮椅,其实挺合适的,赵桓推着她走了走:「这改地还不错。」 大秋天的,只是有些凉,赵棠就穿上了夹狐狸毛的斗篷,赵桓顺手就捏了捏她的肩膀,发现她里头也挺多衣服的:「你很冷吗?」 赵棠拨开他的手:「此处风大,注意些总是好的。」 赵桓点头,他在她的轮椅一侧蹲身下来…… 那瞬的动作,顺着风来,是女子脂粉头油的香味。 赵棠下意识辨别着,还是好几股,应当是出自不同的女子。 这位皇兄,看来夜间生活还是蛮丰富。只是不待洗漱,就往她这里来了……赵棠示意侍从们都走远些,她自己则灵活地转动轮椅,直到置于迎风处,不被他身上的味道熏着,才道:「怎么,是阮娘那边又有发现?」 「你倒是猜得准。」赵桓留意到她的动作,但没计较。 睡到今早,身上的味道确实大了些,他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赵桓从袖口中取出一封有摺痕的信封,抬手向后晃了晃,「谭泽回信了。」 那信封与她有些距离,他就是故意的。 赵棠势在必得,微仰身向他,一把将那信夺在手中拆开细看起来。 第42章 认罪 风头 赵桓背着风, 能轻易闻到那股熟悉的沉柏香。这香赵棠是自小用的,如今闻着,却似与他处同样的薰香味道截然不同。 清冽中带着点香甜, 又带着股勾人的苦涩。 赵桓皱了下眉头。 这香,不对劲。 赵棠从谭泽的信中获知三点他觉得可疑的地方, 一是阮氏自与他成婚后,常常暗中垂泪, 梦中时常发抖。夫妻二人关系融洽,他曾与她细聊,但阮氏不是闭口不言, 就是流泪让他不忍再问。谭泽刚开始想不通, 以为她嫁给他过的不如意, 却不好与他言, 所以每日做完自己的差事后, 不应酬早早回家。大概是陪伴日久,阮氏哭泣的情况变少了。 二是么女突然逝去,阮氏要入宫做奶娘, 态度坚决强硬, 仿佛变了性子。他拗她不过,就支持安抚她。奇怪的是临行前夜,阮氏隐隐提醒他每日小心, 照顾好家中孩子,若是可以, 就离京去吧。那时他不以为然,只说她在宫中,他怎么都会留在京中,有什么事可方便照拂她。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 只是阮氏进宫后,除了让人报平安,从不与他书信,他只能自己详尽地将家中状况告知她。 三是阮氏去世不久,谭泽心灰意冷,将她的东西都收纳归在家中一个屋子,但刚放入不过三日,那屋子就受了隔壁宅子失火牵连,阮氏的东西就被烧尽了。自此,除了两个孩子余下她的一些衣服绣件,与她相关的东西再也没有了。 第74页 将信来回看了两遍,赵棠才缓缓折起。 接过那信,赵桓帮她塞到信封里:「如何?我感觉阮嬷嬷似乎为人所控,倒是与细作相符。」 「你派到沈国的人有什么消息?」 赵桓摇头:「并无查到什么有用的,阮氏一族跟其他类似的侯府一般,都是一年不如一年。阮嬷嬷与赵国有功,当年沈国皇室只是发了点安抚银子,再没有其他了。」 「谭泽隔壁那失火的宅子,是谁的?」 赵桓有让人去查:「那在当年是座很小的荒宅,因为失了火,人们嫌风水不好,早两年才被一个穷京官以低价买入修葺住人。」 「曾在谭府中伺候过阮娘的下人呢?」 「她在府中口碑甚好,无论是谭家的族人妯娌,还是下人们,对她无不称赞的。况且死者已矣,又过去那些年,人们的记忆早就模煳不清了。」赵桓道。 线索随着人的记忆模煳了。 「宫里呢?」 赵桓瞭然:「死的人就算了,宫里那些活的人,也都是说她好的。只是我的人在宫外找到当年的有个宫女透露,早年有传闻,大概是阮嬷嬷未嫁人的时候,曾做过太监的对食。不过只是传闻,对食又是极隐蔽私密的事,无人知道阮嬷嬷那对食到底是谁。」 对食?向来为太监对食者,不是在宫中寂寞,与一人相伴,那就是为对方权势所逼所诱。 都是对对方有所求。 阮娘的过去究竟如何? 赵棠不说话,赵桓就接着道:「阮嬷嬷自随穆奉皇后入了宫,都是在皇后宫中当差。不过她似乎内向胆小,倒是没什么亲近的内侍。我若是再细挖下去,恐怕要打草惊蛇。阿棠,此事急不得。」 只要做事,就会留下痕迹。 可赵棠每每想当年的阮娘,只能想到她的好。 赵棠心情不愉,不想待客了,让赵桓走。 赵桓却道:「你这薰香不错,给些我回去用用。」 他们谈话,侍从都避开,赵棠便指了秋月的身影,让他去找她拿:「我想单独待会儿。」 如此,赵桓就收好信,起身去找那个小侍女了。 魏峥是午后才过来,赵棠吩咐了他几件事,就让他先回去。 临掌灯的时候,魏峥送来四位先生。 而陈淮汜跟李向两位先生如常那般看摺子。 赵棠这里看摺子的先生多了四人,又都是与裴叶两位先生相识的,所以速度跟效率都快很多。 因此,赵棠也没一本本看摺子了。 她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画她的新神骁弩图。 以前赵国军队能用的弓=弩一直很少,弩的造价高,而且弩比普通的弓箭笨重,不易行军,队伍中只有很少的士兵能接触到弓=弩。赵国军队多用弩车,赵国的弩车极有名,曾数次弩杀敌方主将。这数十年来,凡是没能避开,全然被弩车的箭射中者,都是当即毙命。其威力不只是将人射下马,那支巨大的箭能将人射飞甚至牢牢钉在墙上。 有一年西北军无仗可打,楚王被先帝传回皇城过年。 相较于书纸,与一个常年征战的主将交流才最为实际。先帝常召楚王进宫下棋,还常与他一起出宫打猎。 先帝忙碌时,楚王亦不闲着,带带皇城的兵马,训训将士。 赵棠随先帝一起与楚王接触了一段时日,后来她跟楚王去他的王府看他的私库。楚王私库不像他的王府满是石头物件,都是些刀、长=枪、铁鞭、弓=弩等军用之物,兵书图纸,数不胜数。里面的东西,有的是他从敌军那里收缴回来的,有的是从民间收罗归置起来的,有的就是各军队自发制作改进出来的。 满目琳琅的军用物,他收集多年,价值不可估量。 楚王心情不错,让她自选两样送给她。 那时赵棠选定的弓=弩图纸就是其一。 楚王却以为弓=弩不适合她,尽管她长得壮实好动,可弓=弩实在过于笨重,极不便利。只是见她坚持,他就不再说什么。 那张弓=弩图纸落到赵棠手中,被她以基础,改动了数百数千遍。为谨慎,她秘请了个专做军用物的木工师傅,学了锯磨凿插接刨皮等的基础功。一年年修改图纸,闲暇时按比所制的弓=弩一个好过一个,射程也越来越远。 其间她试了多种木材,而要使弓=弩达到她所要的威力,弓=弩还是会过重。 虽不必日日练习弓箭练习臂力,但举弓=弩之重比练臂力还累。 后来她用了梓木,所制的弓=弩才好些。 她为它命名神骁弩。 一次春猎,赵棠用神骁弩杀了不少猎物,不乏虎豹之物,大出风头,先帝重赏。 杀虎本不易,不管信不信,裕华长公主自此是多了威勐之名。 只是贵人游猎,侍卫保护,鲜少人见过神骁弩实物,有知道的就传地神乎其神。 大概是太有名了,那神骁弩被人窃走了。 戒备森严的长公主府遭了贼,赵棠难以置信。大发雷霆之余觉得不宜声张,一直命人私下去查。 可是过了这些年,她的神骁弩依旧毫无踪迹。 图纸却是一直刻在她的脑中,现在赵棠已无心无力出什么风头了,但她被偷走的东西,她势必要设法讨回来。 暂时,她就新做一个神骁弩。 殿上,长公主认真画图。 第75页 江莲随侍一旁磨墨,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 各先生拿着摺子议论纷纷。 正忙碌着,外头有人急急来报:「殿下,赵熙对帐本之事统统认罪,可是刚刚被人发现自缢在大理寺监牢中。仵作确定已无生息。」 这个汇报太快太急,赵棠没放笔,却是抬眼像对面的陈淮汜看去。 恰好,他也在看她。 他似乎过于冷静了。 几位先生变了神色。 他们都看向两位殿下,却发现二人倒是有默契,正互相看对方。 赵棠先开口:「知道了,下去吧。」 传话的内侍得令走了。 叶屏是知道宗室里头的这些弯弯绕绕的,只是这次出了人命,对方又是晋老王爷的嫡子……可见两位殿下似无事一般,埋头继续做事,他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思来想去,如今头大的不该是他们,而是大理寺。 大理寺牢内,如今确实灯火通明。 一个照常巡逻的狱卒发现了赵熙的不妥。 凡是入大理寺监的,没一个是简单的。 赵熙却是最近极为敏感的,各位大人在其进监时,就下传下去要多加注意。 白日刚刚审过一次,赵熙跟倒豆子一样全说全认了,细节之处被他说地绘声绘色。 只是他却没怎么招认其他人,大有自己跟下人全认下的气概。 一切都那么顺利。 狱卒却看到了那条高高挂起的白绫,吓得他忙去上报。 此事非同小可,大理寺卿周泽并大理寺少卿梅如松都赶来了。 赵熙死的过于突然,秘而不宣不好,外而告之也不好。 他们就入了宫。 幼帝正在养心殿,由次辅张培元监督着读书。听到急传,幼帝顿时慌了,张培元看了他一眼,他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让两位大人进来。 周泽跟梅如松进宫,既为告知陛下,也是要让陛下拿主意。 张培元低头看幼帝放在桌案上的书册,什么都不说。 这般沉默着,幼帝知道是让自己拿主意了,便道:「此事可传话晋王府上,命人收殓……对外,则暂时按下,过些时日再外传……」 这与晋王府无疑是晴天霹雳,可他们要作何想,幼帝顾不了了,他只是问:「既都认罪了,为何要死?此事朕觉得有蹊跷,而且赵熙都不供认别人。」 他可是记得,那日在朝上,有些大臣群情激愤之余,还隐晦地提到,定是有人与赵熙狼狈为奸,蓄意包庇…… 第43章 回报 无缝 在潇湘阁的赵桓得到赵熙死去的消息后, 亲自去了一趟大理寺。 半夜三更,大理寺由卫兵守着。 微凉的风拂面,吹地酒后的赵桓更多几分清醒。原先楚王让他设计赵熙诈死, 让赵熙藉以逃脱后边的惩戒。只是此事做起来并不简单,尤其是大理寺这种地方…他还在想如何跟昌平侯说……尚未筹划, 赵熙就突然死了。 大理寺的几位大人都进宫去了,见赵熙出示宗务司的牌子, 一个着兵甲的卫兵满脸赔笑:「殿下,大人们进宫前吩咐过,谁都不得入。您要不再等等?」 死的毕竟是宗室, 只是此事暂未外传, 也不知道这位王爷哪里得的消息, 竟这么快就赶来了。 「他们进宫多久了?」 「约莫一个多时辰。」 赵桓就点头, 他不走了, 就站在门口等。 等不到一刻钟,周泽与梅如松就回来了。见赵桓等候在此,料想这位王爷也是知道了, 两位大人就与他见礼。 赵桓问上头怎么打算。 梅如松就如实相告。 他们今夜是不能回府的。赵熙死了, 他生前供认的部分都要整理成卷宗。而且幼帝提的那些问题,他们无法回答,大理寺有的忙。 赵桓却低声道:「本王想进去看看赵熙。」 周泽还有他事, 是梅如松带他进去的。 死在牢中的赵熙并没有挪走,而是被放在原来监牢的床上, 身上蒙着一块白布。 牢中阴冷,夜间更是透着彻骨的寒意。 赵桓命人将白布掀开,举着一根蜡烛。 见赵熙的尸身,梅如松有些怅然:「已找仵作验过了, 确系他亲自所为。」 赵熙的右耳后有粒小小的隐藏的红痣,确定过了,赵桓摁灭手上的蜡烛:「此事我会亲自去晋王府告知。」 梅如松劝他:「大理寺传话合情合理,你别去,小心晋老王爷府上又迁怒……」 此前赵桓就是说无能为力,被迁怒的。 赵熙这事不是小事,晋老王妃也是欺负小辈……外边都说她是年纪大了,着急赵熙这个唯一的儿子,一时失态也是情理之中……可梅如松觉得不对,他们就是在欺负人。 赵桓苦笑:「我迟早是要与晋老王爷见面的,这次让我去……尸身我趁夜命人抬过去,也不妨碍什么。赵熙有错,他死谁都不好受。」 他既坚持,梅如松就不说什么了,由着他的人进来,将赵熙带出。 出了大理寺监牢,赵桓的脸便沉了下来。 ** 宫中忽然传了封密函给赵棠。 她先将神骁弩图都画完,等箱子里的奏摺都处理好,赵棠只让陈淮汜留步:「稍会儿我们说说话。」 殿内独余下他二人,看过密函后,赵棠顺手丢向陈淮汜:「陛下也想你看看。」 第76页 密函微沉,能丢不远的距离。却又丢地突然,陈淮汜当时正在喝茶,感觉风拂面,一个黑影勐地砸来,他就用另一手接住密函。 赵棠淡笑:「大人好身手。」 陈淮汜瞥了她一眼,却是没说什么,先放下茶杯,打开密函看。 幼帝在密函上说,赵熙已死,此事不宜再交大理寺处理。可赵熙后边一定牵连甚广,轻易放过容易失民心,不如让陈淮汜跟赵棠派人暗中调查。 短短数言,陈淮汜一眼而过:「殿下怎么看?」 「陛下想做好皇帝,需要我们这样的能臣帮衬,孤自然想鼎力相助……此事我们此前已有定论,照着原打算进行罢了。我留你,也不主要想说这事。」赵棠示意他摸摸密函的夹层。 一摸,能感觉到夹层微微凸起,陈淮汜将折起来藏在里头的宣纸抽出来。 慢慢展开,是一张图纸。 图纸上画的是一架弓=弩,无论是正面还是切割的剖析图都是清清楚楚的。图纸的右上角写着「神骁弩」三字。 图纸墨痕新鲜,上面还有标准的尺寸。 陈淮汜有些意外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裕华长公主。 慵懒地靠着腰后的长椅,赵棠正对他浅笑:「听闻凡是制作弓=弩,都需要向神弩营报备,孤自然是不用的。只是听闻陈大人在西北军多年,有好身手,却没怎么要神弩营帮忙……可弓=弩是个好东西,陈大人对它多些了解总是好的。 说来也奇怪,当年我用的神骁弩,无声无息就消失在长公主府。此处遭了贼,总归让人不安心。眼下我对原先的神骁弩做了改动,画了这张图纸。不知陈大人可否再帮我一个忙?妥当帮我收好这张图纸,免得被不怀好意的人偷了去。」 向来军用之物的图纸,都是兵家必争之物。凡是好的武器,总是惹人垂涎,毕竟有了这东西,能为打仗增数分胜算。 赵棠话落,没见陈淮汜欣喜。 他似乎只是意外地看她。 「怎么?你不想帮这个忙?」赵棠不解。 陈淮汜拿着那张图纸,忽然笑了:「殿下这是允我私用私造?」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拿的。 楚王只要活着一日,就是西北军的军心所在。 赵棠本意不是挑拨他们二人,毕竟陈淮汜与楚王共事多年,陈淮汜也掌着西北军部分权。他与楚王二人基本是相辅相成,自有一段识人佳话。 可眼下把着神弩营的却是楚王心腹,陈淮汜下边的那些兵将要用弓=弩,亦要受到重重限制。 如今西北军的弓=弩,其实还是以前的老样式,并无什么新意。 当陈淮汜用到私用私造,赵棠只是微愣,一下就明白了:「当然,你只要收好,不给他人即可……若是能做一张与我秋猎时用,那最好不过。」 她如今可不想琢磨木工活,力气不够,身体不便,那就需要花费多余的时间,她还不如用来睡觉休憩。 况且,府中还住着智和。 他被那神骁弩勾地起了心思,一日有三次打听长公主在哪,在做什么。 赵棠决意再多吊吊他,让他多露出点马脚。 还有那玄清观…… 夜深了,赵棠看着有些疲倦,不过想到神骁弩,她的脸上却有几分神采。 陈淮汜将图纸折好收好:「殿下,若是真有秋猎,我们就同行。」 难道秋猎是她说着玩的吗?还有真有假!不过见他答应,赵棠还是有几分欢喜的:「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再无他事,赵棠便要赶客了。 陈淮汜起身后,没有立刻离开大殿,而是走到赵棠跟前。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赵棠的细腰以下,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天青色修竹长袍,样式跟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总觉长袍小了些,衬得她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赵棠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刚想着他是不是有些失礼,忽然却想起那日他按在她的肩头,让她又发热又发冷的手。他的手劲太大了,她到现在还能忆起当时的感觉,忽觉身子好像也有了异样一般。 她想着,莫不是她给了他一张图纸,让他决定回报她更多些? 至今,赵棠都没有他练习功法的线索……他练的到底是什么功,她很好奇。 可陈淮汜好似只为了看她一看,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去了。 那高大的身影渐去渐远,直至走地看不见了,赵棠才抽了背后的长枕。 她重重锤了长枕好几下,可她那拳头根本没有实际的力气能将这枕头打散…… 赵棠罢手了,决定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 赵桓趁夜,让下人敲响了晋王府的大门。 夜深,大多人都休息了,可老人家还没睡下,一颗心忧虑地跟放在油锅里煎炸一样。 终于听到有人上门,晋老王妃命人速速进来。 门窗都关紧实了,身边只留了几个信任的得力手下。 赵桓没置棺木,也没让人抬,就命人将赵熙背回晋王爷府。 晋老王妃见着赵桓,忍不住抬声说了句:「老天爷!」 「王伯母,我将赵熙给带回来了。」赵桓轻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辛苦你了。」见他冷淡,晋老王妃还是要想挽回挽回,「那边已经来人说过了……阿桓,此前是我错怪你了,你是极不易的,但我却被气急攻心,不管不顾打了你,你现在还疼?」 第77页 流血的地方都正在结疤,只会时不时痒痒,哪里还会疼。赵桓摇头:「本就是我无用……」 赵熙被放在长榻上,下人给他餵了一颗药丸,又给他灌下许多水……在焦急等待中,半个时辰过去,赵熙才睁开了眼。 他的身上还穿着大理寺的囚衣,神情萎靡无神,没有了以前的任性跳脱了。 被人从贝南县抓拿回来,一路舟车劳顿,一回到皇城就入了大理寺监牢……赵熙从未吃过这等苦头,全身都瘦的脱了相。 晋老王妃看得可心疼了,抱住他痛哭起来:「熙儿……」 赵熙一路担心受怕,今儿有人探监,与他指点一番,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的,只能照着对方说的做。 他说着那些证词,回来吞了药,卡着巡逻的时辰上吊。 一切都天衣无缝,甚至瞒过了大理寺的仵作。 可他不解,不服,不情愿!说到底,他都是宗室弟子,怎会落到这个田地?像犯了逆谋的大罪一般……何至于此? 「赵熙」就这么死了,可他呢?他以后要怎么活?瘦的脱相的人突然推开晋老王妃抱他的身体:「娘,我是谁?我以后会是谁?」 他又看向赵桓:「阿桓,你说,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来问,赵桓都懒地搭理。 楚王此举是什么意思?嫌他的动作慢,索性就自己先派人动手了? 第44章 牵线 所求 这般突然地将监牢里的赵熙弄「死」了, 还让他招认不牵连他人…赵桓看向抹泪的晋老王妃,她显然等了许久,并未洗漱, 入目都是疲惫老相。 晋老王爷生病卧床,她才是这屋子需要做赵熙主的人:「王伯母, 事不宜迟,赵熙需尽快离开此处…不管是隐姓埋名, 还是换个身份…总之,不能留在皇城了。否则被人发现,非同小可。当然, 若是能多派些护卫看着, 更好。」 晋老王妃明白, 护卫一为赵熙安全, 二也是可以盯紧他看住他。她点头:「我这就送他走, 阿桓,你费心了。」 离开前,赵桓留下自己两个人跟着赵熙, 方便日后传知消息。 六日后, 赵熙于大理寺监牢畏罪自杀之事才渐渐传出去。皇城百姓众多,自然有不少曾被宗室子弟压榨的,如今能倒下一个是一个, 大多都拍手称快。而涉及赵熙帐本之事,知道赵熙死前没有供出他人, 心喜之外难免担忧上头有什么决定,所以常走关系探消息,直到晓得上头不意深究,才彻底放下心来。 而最平静的, 莫过于晋王爷府了。听说晋老王爷得了信,不过多咳嗽了几声,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次日晋老王爷上了摺子,道逆子死不足惜,教导不当云云,幼帝心中不安少不了一通安抚。 自此事后,各地告宗室弟子的摺子跟雪花一样多,凡是递上来的,都由大理寺专查,处理一桩是一桩。宗室那么多子弟,一时间都人心惶惶,自主退田退屋的不计其数。有这等自主操作的,大理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放过去了。 赵桓以为最近唯一的一件好事,大概是蔺子言确认为皇城兵马司指挥史。 新官就职,觥筹交错,值得欢庆。 ** 为了不让智和师傅太闲着,赵棠命王通令人去了趟陶府,问询陶家姑娘陶容做轮椅的进度,凡遇到问题不解,长公主府便派马车接她进出。 陶容是个好学好问的小姑娘,对着智和师傅她恭敬有礼,问题确实不少。 智和为方便教她,还做了张新轮椅与她示范。 小姑娘要亲自操作表心意,只是她年纪小,力度不够,要做轮椅要靠水滴石穿的功夫慢慢磨。陶容要细磨慢磨,智和当然要陪着她,数次想要帮她一把,却不得不抽回手来,围观的内侍侍女们一个个看着都觉得好笑。 二王爷赵桐那边倒是没忘记丹药的事。 因为有日玄清观派了个道童过来,说二王爷炼的唯一一颗养身丸被人偷走了。 「官衙的人都来过,只找到三两个脚印,可抓不到人。二王爷没办法,只好重新炼丹。他是今日想起才让小的过来,免得殿下等急了,而丹药又迟迟不见影踪。」 这传话的道童穿着道袍,里子却还是个小内侍,低着头不敢多看。 赵棠说知道了,让春月给他一盒糕饼,好在回去的路上吃。 道童应声走后,夏竹便说起大公主赵嫄午后要过来的事。 这是赵棠醒来,赵嫄第一次来登长公主府的门,听闻到时会带不少人来。 过去大公主赵嫄在皇城混的如鱼得水,虽是嫁人了,但长住大公主府,自在惬意,三天两头就有宴,邀请京城的贵女赴宴一块热闹。 大公主喜欢热闹,这次明显是打着让赵棠开宴的主意。 只是赵棠没这个打算,话已经传了过去,长公主爱清静,若是来的人多了,她就不见了,各位只能在外院看看坐坐。 其实长公主府占地大,真心要逛起来,亦是极自在的,多的是空屋子可以看可以逛。 长公主府的那些乐师舞女基本都养在皇城外,来一次特别兴师动众。 此外就是前些日子,赵熙没了。 这是血缘关系近的堂兄,都说人死如灯灭,他也是犯了大错。 不过也是可以此为理由,长公主府不会开宴。 第78页 尽管如此,府上还是备下不少的糕饼蔬果。 没有丝竹舞乐,吃食总不会少的。 下边的人做事,有王通大总管把关,总不会太差,所以赵棠只要知悉就可以了。 虽然早已知晓,可等大公主赵嫄到了长公主府,被王通引着去赵棠那里,依旧觉得此处空旷:「多年不来,长公主府上的树还是如此密集,只是秋日到了,树叶掉了七七八八,未免过于萧条了。」 王通陪着笑:「年岁日久,树木总是越长越大…萧条些,殿内就只好多烧些木炭,不让贵人着凉。」 赵嫄这次没带什么人,五六个姑娘都是平日与她玩的较好的,还有四个嬷嬷帮她抱着一双儿女。 王通将人直接带去校场,饭后的赵棠正在练弓箭。 趁手的弓箭都极轻便,是前两日陈淮汜拿来的。大概是顾及到她身体不便,这弓箭改小了,坐在轮椅上也能便利地操作。 刚刚在路上,赵嫄还以为王通会将他们引到殿内,没想到赵棠却在校场吹风。 赵嫄那两个小孩儿此前中秋在太皇太后的宫中看过了,眼下他们已经忘记她了,正认真睁大了乌熘熘的眼珠子看赵棠。 「此处风大,别吹着冻着,带人去屋里。」王通是个极知道眼色的,不待两个小孩儿再多看赵棠,他们就被奶嬷嬷抱走了。 跟着来的姑娘只有两个留下,其他则是以陪伴两个小娃娃为理由,跟着一起去了屋里。 大公主赵嫄穿的少,侍女忙为她穿上披风,等拢弄好了,她才走至赵棠一侧:「阿棠你有坏心思,不乐意待客,还让我们站着吃冷风。」 她走近的时候,已经将赵棠打量了个彻底,终究是身子骨弱了,这位长公主身上足足套了三件披风,里边是粉的白的,外边是件绣金线小鱼海棠红的。 赵棠似乎在外头许久了,一张脸都被风给吹青了。 看她如此,赵嫄嘴角弯了弯:「你也不必如此,以前父皇在时,有人盯着看着,你少了多少乐趣。怎么现在病了,也还如以往那样刻苦?你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赵棠瞥了她一眼,将手上拿着的箭射出去。 「咻」声正中红心,她这才笑了:「皇姐自己欢喜就好…至于我,不管怎么都没意思,就只能如此随便过了。」 赵嫄看着那中靶犹在颤动的箭羽,心想这还是随便吗?她是坐着轮椅都要出来射箭,这人是不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就想着如此?不怪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有命在,而且康復地似乎还不错。 双眼瞟过她的下半身,赵嫄倒是好奇,年后她真的就能站起来?她扶着赵棠的轮椅边:「这轮椅是二皇兄送的…听闻二皇兄还给你量身炼了一颗养身丹,却被人偷取了,眼下又费心费力重新炼,数日都不曾合过眼。怎么,你是当真要吃他炼的丹吗?」 平日赵桐其实还炼过一些滋补的丹药,她不知道别人,但赵嫄是从来不吃的,又不好毁掉,就让人好好地锁起来,不让碰。 赵棠没有收弓箭,抽了一支新箭,继续对准箭靶子:「皇姐是想我吃,还是不想我吃?」 「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赵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虽然外头说他炼丹术炼地极好,太皇太后那头黑髮也是吃他炼的乌髮丸养的,可我总是怀疑九分,剩下一分是不信的…皇祖母明明吃的就是黑芝麻丸,什么时候炼丹还有乌髮丸了,笑死了人。」 赵嫄这一拍,赵棠没拿稳,箭就脱了手……没射出去,还剐了赵棠一手心的血。 赵棠疼地闷哼一声。 鲜红的血嗤嗤流下来,赵嫄看着头昏眼花,忙叫人:「快过来,长公主受伤了。」 赵嫄闭着眼蹲身,不敢看她的手。却知道这是因她之故,所以一直攥着轮椅的扶手,不让自己倒下:「阿棠,我这是又犯错,让你流血了……」 内侍侍女都上前,赵棠将弓箭递过去,拿夏竹递来的帕子按住受伤的左手,只觉嘶嘶地疼:「无妨,校场总是意外多,你慢慢起来,不必着急。」 她得先回去让太医看伤涂药,赵嫄只能蹲在原地,等着晕血之症好些了,才站起去赵棠所在的寝殿。 伤口不算深,凌太医就简单清洗涂抹膏药包扎,回头不碰水就好。 她带来的那些女子看情况不对,都去陪着她那一双儿女了,殿内只有赵棠的人,还有她的人。 赵嫄握着赵棠被包扎好的手看了看,才让她拿回去:「其实我这趟来,除了来看你,也是别有所求。」 赵棠用另一手拿起放了微温的茶水喝,不应声,却表示细听。 「昌平侯如今在大理寺就职,可他却要丢下一切,去军中歷练,来年上战场立军功,好让昌平侯府的爵位再袭一代。」说到这个,赵嫄既烦且愁,「他以为他还是十来岁未成婚的年纪吗?一把年纪竟想出这样的主意,他这是置我于何地?」赵嫄说着,眼角都湿润了。 赵棠默了默,不知道梅如松怎么就算一把年纪了……也就二十五六而已。 见她无动于衷,赵嫄便继续道:「靠他是不行的,我就想走走你这里的路,若是能将我跟陈淮汜牵上线,那就最好不过。」 第45章 讨厌 失望 赵棠眉心一跳, 放下茶杯:「此事昌平侯知晓吗?」 梅如松?想到他的反应,赵嫄冷哼一声:「他只会嫌我丢人,影响他名声……笑话了, 我大公主还怕什么名声好不好听?再说你瞧他那身板,像是能上战场杀伐的人?我这是想提前救他, 我可不能年轻轻就成了寡妇,你说是也不是?」 第79页 其实年轻轻成为寡妇, 不见得就是件坏事,尤其是一朝的公主……不过赵棠却记得中秋晚宴那日,梅如松抱着她, 这位皇姐也是紧紧攥着那位姐夫的衣裳不撒手的。外面怎么传他们夫妻, 这位皇姐却还是忧心着梅如松的生死, 想要他如意。 「只是皇姐都走不得陈淮汜的门路, 况且, 那日他是明摆着说自己有婚约的……」赵棠道。 赵嫄确实探过陈淮汜,皇城中出了这么个人物,她当然是乐意结交的。可向来好使的宴会, 却总是邀请不来陈淮汜, 他似乎忙得很,不是抽不来空,就是走到半道上, 让人给叫走了。 因此直到现在,她都没跟这位摄政王说上什么话。 屡次试探屡次这样, 赵嫄渐渐琢磨出味来了:「这摄政王大人不定有什么狗鼻子,闻着不对劲就跑了。可我又不是什么大蟒蛇母夜叉,分明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还会吃人不成?」 这一通形容, 踩了陈淮汜抬了自己,赵棠不禁莞尔:「他是在避嫌……」 先前陈淮汜对梅如松评价还不错,大公主对他如此热络,看在梅如松的面子上,他都必须要离她远些。 赵嫄亦知在避嫌:「所以说嘛,为了我那两个小娃娃不能没了爹,我只能想到你这里。阿棠,你日日与那陈淮汜见着,偶尔说说话将我的意思透露过去,想必他不会太拂你面子……你说的婚约,婚约又算个什么,不过是搪塞之词。像梅如松那样的,成婚前屋里还有两个通房丫头,陈淮汜那样的武将只会多不会少,我朝三大军营,数西北军军妓最多姿色最盛……」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后边赵嫄更是挂着一副瞭然于心的笑。 「他不是那样的人…」赵棠蹙了眉,下意识不愿那样想他。 让她看来,他就是生的好看些,可对人冷冷淡淡的。 他连身子都是冷的。 这样的人,那些风月绮情,怎么都与他不沾身。 见她似乎很抵抗陈淮汜会与女子勾三搭四,赵嫄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脸颊,像小时候那样:「小阿棠,我都忘了你还是个姑娘家,不知道那些臭男人里里外外的污浊……说起来,你早该通人事了。再这么蹉跎,你都要老了。等皮肤皲裂,满布皱纹,你就算有心只怕也无力了。裕华长公主,你可要想好了。」 撇脸躲过她的玩弄,赵棠心里白了她一眼:「都说西北军严酷,进去容易,熬不熬地下去,那就得看人,昌平侯要从军上战场,还有的熬。想来轻易也死不了。皇姐,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你还是早些另寻门路才好。」 赵嫄显然不信,她观着赵棠神色:「别那么无趣……你是我妹妹,我想你帮帮我。难道你开口,陈淮汜敢不应?他是摄政王,只要漏一条缝儿,胡乱给昌平侯个军衔,回头给他弄个大点的功劳,帮着多上几次摺子,这事说不准就成了!」 赵棠笑了:「刚刚皇姐正好提醒了我,原来我还是裕华长公主,身负皇命。你以为陈淮汜带兵用人就那么胡乱来的吗?每一个举荐的人,他都是要细细查清楚有没有那个本事,才会真正推上去。不然他就是面上应了我,回头说不准也会将我晾着。皇姐以为他与那些先生日日上门至深夜,是与我喝酒欢喜的吗?他可不好随便摆弄,你若是真为昌平侯好,就让他多刻苦,回头在战场多派些护卫。或者,索性放了那让子孙后辈袭爵的心思,毕竟儿孙自有福气。」 她虽在笑,但赵嫄知道,她动气了。 赵嫄不知怎地,一颗心就坠了下去,难过起来。 说起来,跟梅如松新婚那时,她其实是住在昌平侯府的。可梅如松常常外出,或是饮酒,或者是大理寺处理公务很晚才回。那样总是留她独守空房,她便与梅如松生气。 是!其实不是生气,是与他较劲吵闹,说他情愿在外与人玩乐,都不愿回来陪着她。那时的梅如松就是像赵棠这样笑,他说什么来着?对了,他说赵嫄,世上没那么多人乐得捧着他,他也要应酬,要处理各种事务。在宗室子弟侯爵世家遍地走的皇城,他就是尚了公主成为驸马,依旧是一捧河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皇城不缺能干之人,随时有人可替代他。他得要费多少劲,才能坐稳那个位置。 她为此失望,便搬离了昌平侯府。 这样的事多了,她都不能平心静气地看待昌平侯了。 虽然她与人结交总是在宴上,心思疲乏也要与人对付着,可她无法想像梅如松也要这样。 若是有军功,他是不是就能轻快些? 赵嫄端了神色:「你说的我都知道,不过不试试我总不甘心,我会再想办法。阿棠,我需先走了。」 她要走,赵棠便多了几句话:「此事若是真被你做成了,不止昌平侯没底气,你们夫妻离心亦是必然。 皇姐,你是公主,不必为任何人低身下气。」 赵嫄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大公主赵嫄一行人来匆匆去匆匆,春月看得不解:「大公主这是生气了?」 夏竹一直陪侍一旁,见赵棠默默喝茶,她就道:「不是在生殿下的气,最多就是有些失望罢了。」 春月点头:「其实这样的事,说到底只能靠昌平侯自己,立军功是最名正言顺沿袭爵位的,靠着其他被人知晓了……总归是不好。」 第80页 夏竹以为大公主说了那么多,有一句话却是没错,没人知道那些臭男人里里外外的污浊。只是殿下什么都不知道,还帮他说话,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连着数日,长公主在外殿都不看摺子,专心画图。 她只让江莲在边上伺候,所以没人知道殿下画的什么。而且她画完了,独独留下摄政王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 反正话说完了,画的纸也不见了。 旁人一头雾水,但殿下似乐此不彼。 殿下与那摄政王,必然有着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别人看不到摸不到,甚至猜不到。 夏竹隐隐地担忧。 身边这些人怎么想,赵棠不知道,而她每日夜间画的都是神骁弩。因为第一次给陈淮汜的尺寸不对,所以她需要结合工匠的实际意见来回修改,而陈淮汜就充当着那个中间传话人的角色。 今夜,她是根据他昨晚说的重画。修改多了,其实再画并不算难,而且离最准确精准的尺寸会越来越近。 看完摺子,其他人都下去后,赵棠让陈淮汜过来拿图纸。 陈淮汜却说工匠没什么意见了,昨夜新拿回去的图纸已经很贴合实际了,大概这两日就能将成品制作出来。 这是好事,不过新画的这张她还是让他拿回去,由工匠自己来判断。 陈淮汜看着她包扎的左手:「殿下的伤……」 「练射箭的时候不小心脱了手,现在不疼了。对了,你们西北军应该常备伤药,都用的什么?」赵棠对此饶有兴趣,各军队中自有医者。对于伤病,军医经验肯定比御医多,良药也多。 看着烛光下,她盈盈亮的眼,陈淮汜就从袖袋里掏出一瓶药,放在她跟前的案桌上:「这是我自用的,用在伤疤上好得快。」 那是一只有些粗糙的青瓷小圆瓶,瓶腹鼓鼓的,看着莫名可爱。 他拿了图纸放了药,似没有要走的打算,就那么站着……难道要看着她用?赵棠便伸手去拿那只青瓷小圆瓶,这药瓶子大概带了他的体温,有点冰冰凉。 伤在手,只靠另一手难以解开绷带,赵棠就从善如流地将那只左手递过去:「劳烦陈大人帮我解解。」 倒是没见拒绝,只感觉他一手托着,仅单手就帮她解开绷带。 完了,他低眉看她:「看会了吗?」 他个高,低头看来,像是看小孩教小孩儿。赵棠愣了下,忽而摇头而笑:「这又不是你的手,自然觉得简单。」 怕他给她重新包扎,让她再亲自解,赵棠忙将手先抽回来。 青瓷小圆瓶里面不是膏药或者药粉,而是竹青色的粘液。这粘液闻着有股清凉药草香,赵棠从来没闻过。因为味道还可以,她决定自己上药看看。 没想到,失策了。 只因这药水触及到伤口,伤口就火辣辣地疼……赵棠顿时脸色煞白,疼地嘶嘶作声,冷汗就下来了。 而对面的男子担忧她将药丢了一样,忽然很快就控制住她的两只手。 他用力掰开她的伤手,不让她攥着拳,不让她避开。另一手则拿住她的右手,手对手地强按着她给自己上药。 上药如上刑,大抵如此了。 一边滴着药,赵棠眼前亦是一片湿意,不知道这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只感到疼。 似乎一瓶药倒完了,他才松手。 她却疼地几乎要晕厥了,不知过了多久,赵棠终于缓过神来,又是含怨又是讨厌地看着他:「陈大人这是治伤的药吗?分明就是毒药!那么痛,你怎么不早说?」 第46章 生扑 费解 这只手砍了兴许都没那么痛。 看着她发白无色的脸, 陈淮汜笑道:「向来苦口良药,殿下的皮肉痛一痛,这伤就好了。」 那么风轻云淡, 毕竟是痛不及他……赵棠懒得跟他说,眼前还是湿, 未免狼狈,她先拿起袖子去抹脸上的汗。 抹到一半, 动作就是一顿。 难以置信地将自己往灯烛的方向挪动。 她这下看分明了。 左手划出的那道带血泛白的疤,不见了! 不,也不是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一道细小的密合的线, 不认真看就看不出来。 这伤口不渗血, 癒合的速度还那么快。赵棠激动地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一把将他的衣袖扯住:「陈大人, 这药叫什么名字,还有吗?」 她大概不知道,她这么突然地探过来, 像硬生生扑来一般。 怕她摔下来, 男子只好下意识地按住她的肩。 下一瞬,却是他将赵棠推至座椅上:「殿下可要坐稳。」 收回手的那一刻,他的手似乎还在袖子间擦拭了一下。 倒也不必如此, 她很脏吗?陈淮汜擦拭的动作让人费解,却彻底让赵棠冷静下来:「那这药……」 「就是祛伤水, 」他抿唇道,「不过药材难得,统共做了几十瓶,眼下只余下五六瓶。」 药材难得, 成药亦难得。本来就没多少,她刚刚还用掉一瓶,赵棠觉得可惜:「用在手上这点伤,倒是浪费了。」 她忽然这样垂头丧气,陈淮汜便道:「药本就是用的,有效果,就不浪费。」 似是安慰她,赵棠觉得奇怪:「陈大人今儿倒是多话……对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只看她掏了许久,才从袖子深处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第81页 其实不是纸,而是一张小羊皮。 她将小羊皮摊开在案桌上。 羊皮上画有图,做满大大小小的标记。 这是无比清晰的赵国的地域图,是她的字迹。 小羊皮虽小,但里面事无巨细画着山河湖海,还有城防城墙。 赵棠指着西南丛林的方向,在鹿角山与盘屿山之间顿下,她着重点了两三次。 小羊皮地域图很陈旧了,已是沉沉的昏黄色,而她的指尖细长皙白。 她眉眼微挑,没看陈淮汜,只是看着这一点,告诉他:「这里是一处矿脉,陈大人想不想要?」 歷来矿脉都不能私有,只属于官府。凡私自开採私自占有不上报朝廷,罪同谋逆。 望着那点,陈淮汜先问:「什么矿?」 「铁矿。」 目前赵国开採的大多是煤矿跟铜矿银矿,铁矿较为稀少。如赵国需铁器,大多都是从别国採买进来,再重新锻鍊打造。也是因此,每逢战事重的年份,朝廷军需用铁的成本会特别高。 赵棠继续道:「此处是我的下属早年找到的一处矿脉,只是这两年却被西南之地的豪族占着。」 这件事赵棠也考虑几天了,她有自己的考量:「西南离皇城太远了,但离西北近,陈大人若是有心,就命人将此处矿山夺了。自占自用,亦好过被那些豪族占了,炼出来的军用物在外头转一圈,就高价卖给军中。有这些钱,还不如让军中吃得好些。」 朝廷每年派发出去的军资不少。眼看就要秋末入冬了,各地摺子其实隐隐都在闹钱荒。 这事若是让内阁去做,不知会拖到猴年马月,还不如直接透给陈淮汜了。 「那豪族是西南王氏?」 「不错。」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王氏早年其实是皇城贵族,但因族人贪污渎职,全族被贬谪到西南密林,经数十年发展,王氏家族在西南扎根,势力遍布西南官衙。发现矿山隐瞒不报,私采私炼私卖就不足为奇了。 据赵棠手头里掌握的线索,王氏手中也不止这一条矿脉。不过这处的铁矿却是质量最好,产量最高,最多护卫把手,进出严格把控。 「你是不是想问,孤为何不愿意自己占了那矿脉,却要西北军出头得罪王氏?」 他无声地看着她。 赵棠挥了挥几乎完全癒合的左手,表示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孤的手就是再长,想要完全把握住那矿脉也难……王氏盘踞一方安逸许久,也该知朝廷威严,有所为有所不为。陈大人,你以为如何?」 这理由完全挑不出错来,只是西北军要探入西南密林,少不得要与西南军交涉。 完全是块烫手的香芋。 可香芋也散着诱人的香气,勾着人去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他得好好费神。 陈淮汜就心安理得地拿走那幅小羊皮。 告退后,那高大身影便投入那茫茫黑夜中。 ** 从长公主府的侍女那拿回来的沉柏香,被拿去验,赵桓几乎隔日就要问一次。 这香说来奇怪,那日闻着明明不对,可拿回来烧着闻,味道又差不多。 赵桓不放心,因为不知这薰香有什么弊处。 长公主府千防万防,却不能排除有人暗中下手。 那沉柏香若是让人沉迷,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赵棠,赵桓也不会意外。 这些年,要杀赵棠的人实在太多了。 长公主府里的侍卫严控人数,外边也围着不少人,数年如一日地徘徊在府门周边,伺机而动,抓到的却都是些死士。 近几年他没时间去看赵棠,可知道刺杀她的情况变少了。 因为一年年拖着,她不醒来,很多人都以为她要永远如此,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 近日,自赵熙出皇城后,常有他的消息来……赵桓就不怎么回王府,常日留在潇湘阁中,与人互传消息。 验沉柏香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连夜混入潇湘阁,推开赵桓的房门。 这是一个精瘦的四五十岁的黑脸男子:「殿下且看。」 赵桓取回来的沉柏香是一根根细长的,刚点时就是正常的沉柏香,可点到中后段,就多了一尾味了。 该人截了中后段的香,专门在一个箱子里烧。 箱子里原本放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可薰香点着,未几,那小白鼠就没了精神气,焉了吧唧,很快就闭上了眼。 赵桓看着脸色一变:「这香有什么毒?」 「误会误会,」黑脸男子忙摆手,「王爷,这并非毒药,而是加了能促人安神安眠的东西。您瞧瞧这小白鼠,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现在睡得可香。」 为了证明这个误会,来人还用棍子戳了戳那小白鼠的圆肚子,而小白鼠明显睡得正香,一只小爪子似极不耐烦地往前探了探…… 「王爷您看,就是如此……」黑脸男子回道。 赵国安神安眠的香,来回都那几样,赵桓是记得的,因为他早年就常用。这沉柏香若是加了安神的东西,他总能闻得出来。 可是没有,味道极其陌生。 「这里到底加了什么?」赵桓没那么容易被煳弄,一点不对劲他都不会放过。 是什么东西,竟让他都没有用过,毫无印象? 第82页 「小的孤陋寡闻,对这香毫无头绪,是小的师父闻到,说是加了娑婆落的种子。」 赵桓从未听过什么娑婆落的种子能作安息香用,「这名字听着,不像中原之物,难道是外来舶来品?」 赵国东南早就开通海运,有专门的航道进出舶来品。赵国往外运送的都是些茶叶丝绸瓷器等,外邦来的东西亦不少,香料亦在其中。 「小的师父说,这的确不是中原之物,而是来自西域梨印国,那地方主产香料,师父年轻时曾游歷至梨印国。只是回乡路上,遇黄沙土匪,为了活命,原本要带回来的特产都丢在了路上……」男子重复师父跟他说过的话,有多少说多少,「他记得这娑婆落种子的味道与沉柏香很像,混在其中寻常人难以分辨。王爷放心,这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东西原产西域,极难得又极有效用罢了。」 不是什么毒药……赵桓一声冷笑。 赵棠所用的沉柏香由专门的皇商提供,他取了同批没送到至长公主府的一盒沉柏香交给另一帮人验。 那里面可没有什么婆娑落的种子。 因此,这沉柏香若不是他们双方有人验错有人隐瞒,那就是赵棠所用的沉柏香被人偷换过。 毕竟那长公主府的侍女是亲自带他去库房取的香。 赵棠内殿用的香都是随取随用,府上的人不会再另外加工加上精油什么的,都是直接烧着用。 「叫上你师父,跟那批人一起,再对对两边的香可是一致?」 黑脸男子退下后,忙领命带师父与另外一批人验香。 结果却是,这是全然不一样的两批香。 长公主府用的沉柏香,也不是出自那皇商。 虽然刚开始的色泽跟味道差不多,但闻久了,还是不一样。 长公主府上的沉柏香更耐烧,品质也更好些。 可明明,皇商是照着长公主府需求每半年送一次香,再没有其他皇商送香的。 此事认真细想,还真让人琢磨不透。 到底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赵棠惯用的香? 这样的香,她到底用了多少年? 赵棠自己可知道这香味道不一样? 还有这香,真的只是助安眠之用,并无他用? 令人费解。 第47章 推窗 机会 先前计划的秋猎, 因赵熙之事及朝事繁忙,一直拖了月余后才成行。 幼帝先动身去往屠云山的青莲宫,其他皇室成员跟随行官员在其后。 赵棠远远落后于宫中与官员的车驾, 最后才动身。 她是单独动身的,无他, 那陈淮汜失约了。 说好的同行,他却来不了。 外头都传陈淮汜病了, 因为兢兢业业的摄政王,多日不曾上朝,甚至没有出过摄政王府。 只有凌太医每日从摄政王府出入。 听闻是风寒, 幼帝不好探望, 只让下头的人都尽心。 不过这两日又传, 陈淮汜身体已大好, 已经如往常那样行动自如了。 ** 外边这些话, 赵棠一个都不信。 陈淮汜压根就没有染什么风寒,他不去上朝,不出门, 因为他本人就不在皇城。 确定矿脉后, 他秘密去往西南。 陈淮汜什么都没说,但魏峥那边给她带了消息。 有一群黑衣人趁夜斩杀了王氏的兵,绑了王氏的家主王在望, 将鹿角山与盘屿山占为己有。这群黑匪来势汹汹,出现地极突然, 眼下王氏群龙无首,正在筹集巨额银两,意图自匪徒中换下家主王在望。 虽然料到陈淮汜可能不会通过朝廷之手收取矿脉,但这种黑吃黑的方式, 亦是赵棠没想到的。 陈淮汜从西南赶不回皇城参加秋猎,赵棠心有准备,所以没太大感觉。 况且他那边的人已经送来做好的弓=弩,小巧轻便,她正爱不释手,每日在府里的校场试验还来不及。对去秋猎此事变得兴致缺缺,所以落到最后,等人们都走地差不多了,她才动身。 长公主车驾快出城门时,春月才从外头进来:「摄政王似真的大好了,有人看到他府上的马车走在前边……」 ……马车? 「见着人了?」 春月一愣,摇头:「那倒是没见到。」 自陈大人病下后,他就不来长公主府看摺子了。幸而他府里的那些先生每日上门,处理倒是没什么不便。 平日凌太医来长公主府诊脉,嘴巴也闭地紧,总是摇头。 陈大人这场病似来的太过突然,春月刚开始还想多知道一些。可无奈长公主并不关心,春月就只好作罢。 现在长公主问,春月才想起,还真的没听说谁见过陈大人的面。 「殿下,陈大人都病的不能上马了,您说他为什么还要来?」 赵棠摸着手上的弓=弩,随口道:「说不定已经好了,说不定只是长水痘见不得光……」 风寒跟水痘又有什么关系?不过看长公主似乎也不在意,春月就不再说了。 不一会儿,春月往赵棠那又凑近了些,小心翼翼道:「陛下那边传了好几次,让殿下与他一道住青莲宫的主殿,景色是很好的。」 自中秋后,这对姐弟两的关系有些缓和。 只是陛下不再日日来长公主府,隔那么一两三天才来一趟,来时总是会带御膳房好吃的。 第83页 听闻陛下在朝上,很多时候都自己拿主意了。 青莲宫的主殿很大,陛下年纪小,太皇太后没来,他又没有妃嫔。一个小孩子只有一群宫人相伴,难免有孤零零寂寞之感。 在春月的心里,自然是想长公主殿下好。 现在陛下的年纪要完全执政,也是空话。在人最难最苦最孤独时,若是有位温柔柔的皇姐帮衬着安抚着,陛下日后定然会铭记在心。 赵棠瞟了春月一眼,显然知道她的心思。不过赵杭身边都是故皇太后给他安排的人,再不济还有张培元等人,哪里会缺她一个锦上添花? 赵杭需要她,那也是暂时的,被人劝着说来找她。 可是无妨,她不会每次都拒绝。赵棠点头:「住主殿不合祖宗规矩,让他们将偏殿收拾出来即可。」 春月听得一喜,便又出长公主车驾,与人回话去了。 有人提前收拾,长公主府的下人也会提前过去准备,赵棠只要一路看着沿路的风景,到了住下即可。 ** 这次秋猎,预备是十天左右。 为此,兵马司与禁卫军的人早就提前将猎场范围都围了起来。 屠云山那么大,又有湖又有河塘,还有空地可搭帐篷,另有地方作赛场用。 这是幼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秋猎。 人来人往,车来车涌,旌旗猎猎,好不热闹。 到青莲宫,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下马车,赵棠坐在轮椅上往偏殿去,路上遇到大公主赵嫄。 嬷嬷抱着小姑娘盈盈,盈盈最先看到赵棠,将她认出来了,哇哇叫起来:「公主公主!」 赵嫄纠正她:「你该叫姨母,来,叫姨母。」 「姨母姨母!」 小姑娘盈盈瞪着两只小短腿,非要下地。她对轮椅很感兴趣,闹着要坐。 赵嫄看了身旁的嬷嬷一眼,那嬷嬷忙将这小姑娘抱起来:「姑娘姑娘,奴婢带您去摘花花玩,走走走……」 小姑娘显然不乐意,一个劲地挣扎着,闹着要下来。那嬷嬷更紧张了,抱着她小跑起来,不一会儿就跑不见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赵嫄看向赵棠,发现她后边随行伺候的人还挺多,有几个似乎是幼帝宫里的,顿时瞭然,「在这也要帮着看摺子吗?」 赵棠没答,只问她在哪个院子歇。 「在荷风院。」 主殿偏殿赵嫄住不得,但这青莲宫大,院子多,她随便住哪里都行。赵嫄还选了一处最僻静的,她压低了声音道:「刚刚我瞧陈大人也下马车了,气色虽差了些,但身子应当是好多了。」 此行秘密去西南,又秘密回来,赵棠料想他应该会很累。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回了,还让赵嫄瞧见了。 赵棠记得那日赵嫄说,自己还想试一试。 这趟行宫秋猎,赵嫄大概要找机会了。 对赵嫄,赵棠的笑淡了些。 ** 偏殿周围都是古树环绕,殿内已经烧好了沉柏香,惯用的东西都摆放妥当了。 赵棠用过两盏羊奶羹,稍稍洗漱,便过去主殿见幼帝。 张培元也在,正侍立边上,盯着赵杭背书。 可一听赵棠的轮椅声,气氛就被打破了。赵杭飞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两眼亮晶晶的。 见张培元脸色不对,赵棠嘆了一声:「张大人,您们且继续。」 避他们远些,赵棠将轮椅停到窗户边上,正好可以看到不远池塘上的残荷残叶。 秋末凉风落叶,其实甚是萧索,想来山中猎物也不多。 后边的背书声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赵杭才将那一篇资治通鑑磕磕巴巴念完了。 出来时,张培元的脸色已好了不少:「殿下刚刚进来,怎么无人通传?」 一旁的王喜忙跪下,告罪道:「原是奴婢的错,刚想着该通传还是该上茶,这就错过了。」 赵杭让他起来:「皇姐来无妨的,张大人,今儿是秋猎呢。」 看样子,赵杭也不是很想背书。 看了眼赵棠,张培元只说了声知道,便与二人告退。 等他走不见影了,赵杭才松一口气,招唿赵棠过来与他吃红豆糕:「那御膳房的厨子又改了方子,这红豆糕越发软糯了。皇姐可一定要尝尝。」 只用两盏奶羹,赵棠本就没吃饱,在这里她随手用帕子拈起块红豆糕慢慢吃着,果真跟此前的大不相同。 更甜了。 她就问起主殿布防守卫。 对守卫,赵杭是放心的:「有禁卫军跟皇城兵马司的人,这青莲宫稳固地跟铁桶一般,混不进什么东西……而且,此前陈大人荐的那位林渊林教头也来了。」 为这次秋猎,赵杭提前做了准备。 他是皇帝,不必冒险进密林狩猎,但明日开场的第一天,他得射中第一只猎物,秋猎才算真正开始。 那林教头此前一个来月,就负责稳固赵杭的骑术与箭术,到时林渊也会贴身保护他。 如此,赵棠就不多问什么了。 ** 翌日,是秋猎第一天。 赵杭第一箭射中一只小白鹿。 而后,百官中要去狩猎的队伍随机分成两批,开始比赛角逐。 从天明开始,再到日头落下,每天清点两支队伍的狩猎所得,分出胜负,由陛下赐下奖赏。 第84页 至夜,猎场点燃篝火,瓜分猎物。 众人围着篝火炙烤猎物,肉味飘香,有人歌有人舞,亦有杯盏交错。 这样的热闹,与在宫中时决然不同。 连着几天,幼帝都很兴奋。 幼帝背不下书看不下摺子,张培元就与赵棠说:「殿下平日得多提醒提醒他。」 可赵棠不想做这事:「秋猎就该有秋猎的样子,这也没剩几天了。张大人,你松快些好好享受才是……毕竟,朝事是处理不完的。」 猎猎篝火中,裕华长公主含笑,喝淡淡的清酒,但炙烤的肉却一块都没动。 见此,张培元就不再说了。 的确,也没几天了。 摄政王陈淮汜几日倒是没去猎什么,听闻他一直在营帐中休息,天黑才出来吃东西。 今夜他又出来了。 有侍女给他倒酒,他一杯一杯地喝。 他坐在近处。 不远,赵嫄正看着他。 赵棠看这个,又看那个,还是低声嘱咐了春月几句。 ** 夜间回偏殿洗漱,凌医女给她按摩完走后,赵棠又是大汗淋漓。春月熟练地给她擦身,重新换干净寝衣,才服侍她躺下。 灭灯后,赵棠在昏昏欲睡之际,忽然被一阵轻轻的推窗声给惊醒了。 第48章 炙热 中风 赵棠平日睡下都是在深夜人静时, 受不了半点细语及风雨之声。 夜半被推窗,是那么突然。 她于黑暗中合着眉眼,不闻脚步声。直至微风拂面, 有人掀开她的帐子。 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因为唿吸泄露了她未曾睡下的事实。 男子沙哑的声音道:「殿下,是我。」 居然是陈淮汜! 他有什么事? 感觉床勐地一沉, 赵棠惊地睁开眼。 里头很黑,她看不见任何, 却也知道男子已上榻,正躺在她的右侧。 帐内除了她熟悉的薰香味道,还多了很多不一样的气息。烟火味, 烤肉味, 梅子酒味…… 甚至, 有陌生的其他薰香, 隐隐还有女子的脂粉香。 在她的记忆中, 大公主赵嫄不用香,也不好任何有香味的东西。 难道她想错了大公主? 察觉她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子便躺平了, 大有与她细聊的架势:「听闻殿下曾让人去府找我。我日前才从西南赶回来,以至于失了殿下的约,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你派了那么多人跟着,他们应当日日与你回復才是……」 也不是找他, 只是帮忙去搬摺子。 魏峥的人被他发现,赵棠不意外,其实她对另一事感兴趣:「那王氏你打算如何处置?」 「王氏家大业大,不失为好帮手……那王在望, 我命人放回去了。」 竟放回去了…… 赵棠等了许久,没见他再说,就问:「你睡下了?」 「睡不着。」 「那你什么时候走?」他是睡不着,但她很困。秋猎到处都是闹嚷嚷的,她不好休息。 只听男子闷声道:「我中计了,现在营帐都是迷香跟女子,身体也中了药,无处可去……殿下今夜就容我在这里歇息吧。」 这么一说,营帐中的女子不只一个…… 赵嫄也是在避嫌么?所以让别人来…… 不过赵棠还是耐着性子问:「你中的什么药,可吃了解毒的丹药,可否帮你叫凌太医?」 一连好几个问题。 「不用,」男子的声音有些模煳,「不过是男女作用的药,忍忍就算了,来殿下这冷静冷静。」 赵棠听地明白,在她帐内,她的存在还能让男子冷静。 想想也是,对着不良于行的她,若真生出什么歹念,无异于禽兽。 可是中了那种药,真不是忍忍就能熬过去的。 赵棠往他那侧了身体,含含煳煳提议道:「孤倒是可以帮你。」 男子的唿吸一滞,微愣,又有些好笑:「殿下要怎么帮?」 黑魆魆的帐内,他躺在柔软的榻上,闻着沉柏香的气息,感觉有一只手自暗中探了过来。 女子的手不同于男子的坚硬,有些温热,甚至还软绵绵地轻。 它摸住他僵硬的手臂,一点点往下探…… 男女的手一大一小,温度迥异。 刚碰着时,赵棠觉得凉,就试着要缩回来。却被他用力攥住,就那么紧紧地拿着不松开了。 「殿下不是要帮我吗?」他的声音越发沙哑低沉了。 虽然赵棠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但她不清楚练武的人会不会看到她,反正已经给他一只手,她就转身对着墙,不愿对着他了。 这一夜,赵棠以为只有那只手在他那里。 可赵棠觉得,她只用那一只手,就将他微凉的身体变得温暖。 后来,又捂地炙热。一点一点地,将她也带地炙热起来,很快就睡过去了。 赵棠一直以为陈淮汜严守着彼此的距离,没敢往她这里再靠近。 就这样,接下来的四个夜晚,皆是如此。 他趁夜而来,天亮前就离去,竟无一人发现。 不过春月总怀疑是不是屋里炭烧多了,因为连着几个清早她掀开赵棠的帐子,都见赵棠蹬开了被子,衣服也是滑落肩头不少。 为了不让长公主受凉,春月只能小心翼翼给赵棠换衣服,极力不去弄醒她。 第85页 只是有一天,赵棠的寝衣似乎被她自己换了,旧寝衣就堆在床尾。 幸而赵棠睡地迷迷煳煳不以为意,也没说什么。 只有春月在深深地反省,夜间她们这些侍女实在睡得太熟了,竟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一连几天如此,最后在青莲宫的那个晚上,赵棠受不了了。 她捂着自己的手藏在被子里,不愿给他:「白日我连弓=弩都握不住了……你的营帐就无人清理?陈大人,这宫中还有许多空院落,您要不随便择一处歇了?」 若不是不好动作,赵棠还真有一脚将他踹下榻的念头。 这陈淮汜,莫不是食髓知味了? 他怎么没有半点防范? 一日是迷香,一日是酒有问题,一日是饭食有问题,甚至是那衣裳……日日着别人的道,中那些药。 倒没完没了了。 不待陈淮汜说什么,外头就突然闹起来。 「长公主殿下!殿下!」 听着是主殿小内侍的叫声。 春月在外头守夜,让他噤声:「公公,殿下已睡下了。」 外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动静似不小。 这样大半夜叫她,实在不合规矩。赵棠不晓得小内侍叫她的缘由,却知陈淮汜不该留在这里:「陈大人,你快走。」 陈淮汜便将她扶坐起,什么话都没说,就掀开帐子离去了。 窗刚合上,春月就举着灯从外头进来,边将屋里的灯烛一一点亮,边叫「殿下」 赵棠听她声音焦急,就问出什么事了。 「主殿那位叫殿下呢。」 春月将灯放好,过来起帐子,「刚刚那小内侍就是让殿下快些过去,说是小陛下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见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睡了半晌就又哭又闹,叫了殿下您,又叫故去的皇太后……这不,刚刚就晕厥过去了。王喜公公让请了太医,又让人来叫殿下您跟张大人几个过去看看。」那小内侍急,弄地春月也心急,但长公主又不能走,必须坐轮椅。又是大晚上的,她总得一一服侍殿下整理好仪容再过去。 有太医们在,殿下迟点过去应当也无妨。 赵棠说知道了,让外边的侍女嬷嬷跟着一块伺候换衣,速度也快点。 她几乎是与张培元同时到的主殿,殿内还有其他几位内阁大臣,大公主赵嫄,四王爷赵桓,还有摄政王陈淮汜。 主殿内能点的灯都点亮了,王喜公公焦急地看着床侧的凌太医,既紧张又担心。 凌太医眼里只有昏迷的幼帝,把脉后就拨开眼皮子看眼珠子,又下了好几次金针。 可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再一刻钟过去,幼帝依旧浑身颤抖,面红耳赤,口里不停地流着涎水。 等外头的药煎好了,还是几个内侍强掰开幼帝的嘴巴,凌太医才将药给灌下去。 这药下去,凌太医就盯着幼帝看,继续施针。 如众人所见,幼帝赵杭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好好的人变成这样,张培元难以置信,脸色极其难看:「怎么会这样?究竟怎么回事?」 凌太医也是累的满头汗,金针下去,只能勉强让幼帝没那么难受:「陛下这症状看着像惊吓过度引起中风,得再细看看。」 「中风?这么小的娃娃,怎么会中风?」张培元看旁边的王喜,「公公,陛下夜间看见什么了?」 王喜对着众人,忙跪身下来:「素来就是奴婢陪着陛下睡的,奴婢每日关了帐子,但总是留着几盏灯在这里。奴婢就睡在脚踏处,可今儿殿下睡地好好的,突然就惊叫起来。念着让母妃别过来,皇姐救我的话,奴婢看实在不对劲,才命人去叫各位。各位殿下,大人,陛下夜间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看,从外头吃完烤肉就回来洗漱了……奴婢也万万没想到陛下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着,王喜忍不住捂脸哭出声。 赵桓便问:「今晚陛下吃的东西,都还在吗?」 张培元看了他一眼:「四王爷难道怀疑……」有人下毒? 「不只是吃的东西,包括用的穿的东西,薰香,包括这殿的布置等,所到之处,最好全部都要彻查,以免有人趁着秋猎浑水摸鱼,趁机下手。」赵桓道。 不知怎地,赵桓看了赵棠一眼。 这里的人都跟精怪一样,哪能不注意到赵桓对她的留意? 殿上的气氛就变微妙。 不知赵桓这「无意」的故意是要做哪般,赵棠面上倒镇定:「孤的偏殿离主殿近,最好也一併查查,得无遗漏之处。」 这位主子既发话了,赵桓自然点头:「我虽为宗务司办事,但几位大人最好也帮我一帮,现在就跟孤一道查验主殿跟偏殿各处。」 殿内的几位大臣看张培元点头,陈淮汜作壁上观没什么反应,便都应是。 赵桓自己有手下,又另外叫了刑部及大理寺的人,带了三四个太医,一群人浩浩荡荡地。 一直查到天差不多大亮,吃穿住的都没问题,赵桓最后拿起赵棠殿内的薰香,又拿起幼帝主殿的薰香:「我们来验验这个。」 皇室子弟用物是有规制的,薰香也一样。 幼帝用的是龙涎香,赵棠用的是沉柏香。 户部的人很清楚,这两处的香都是同一家皇商所造,年年登记在册,品控都是上等的。 第86页 可验的时候,长公主用的沉柏香不对,并非那家皇商所出。 在主殿内,赵桓当着众人问出这个问题:「长公主这香,到底从何而来?」 赵棠忽然想起,赵桓此前在府中校场要过她的薰香。 记忆中,她一直就用的这款沉柏香,的确就是自那皇商而来。现在倒好,他竟拿着不知何时调换的香,问她从何而来。 第49章 位置 暗色 近天亮, 本该还是在榻上安睡的时候,主殿几乎人人都或站着或跪着。只有她,稳稳地坐着。 面对赵桓的提问, 赵棠反问之:「香有什么问题?」 「香是沉柏香,但香的下半截, 含有西域梨印国婆娑落的种子。这东西据称有安眠之效,味道与沉柏香无二。」赵桓边说, 边当众人面直接掐掉了一支香的上半截,烧着余下的。 这香烧着慢,但味道散的快, 不一会儿殿内就瀰漫着这种香气。 他们看香, 凌太医是一直留意幼帝的状态, 此刻闻着味, 他就道:「微臣在长公主殿下府中闻到的薰香, 向来是这个味,确实有助眠之效。各位且看,这薰香对陛下亦是有用。」至少没那么面红耳赤, 流的涎水也渐少了。 「那这香就没问题……」赵桓点头, 「可到底是外来之物,听闻西域有的香料,单用无毒, 混着用却会引发故疾,或是成为毒香。婆娑罗的种子难得, 我赵国的香师暂不知这东西有何弊处,长公主可否告知,你这香有谁所制?从何而来?为何按期领着皇商的用香,用的却是他人制的香?」 赵桓一脸疑问, 赵棠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赵桓早就闻着那香不对劲,令人查过了。可自她醒后,王通按命令调整了府内的人手,目前是各管各的,各院互不相通。他要不派人查过,查不出来什么,要不就是他的人根本无法靠近她的库房。 他有准备而来,问的那么细。 可赵棠只对最后一问感兴趣,西域的香料并不便宜,下头的人总不至于做赔本贴钱的买卖。 众目之下,赵棠学赵桓点头:「香既没问题,那就等回府后,我再让下面的人细查。皇兄兴许不知,这几天我都没往主殿来,每日我只在外头空地练箭,忙得很。这薰香根本就犯不着陛下。主殿内的各位应当最清楚不过。」 王喜是主殿内各位的代表,日夜伺候幼帝,自然擦着汗替她作证:「殿下说的是。」 甚至住偏殿,都是陛下让人三催四请,赵棠才应下的。 要说赵棠要害陛下,那是万万不能的。 眼看赵棠经赵桓之手,将自己摘地干干净净,大公主赵嫄才道:「不知陛下是给什么吓着了……这青莲宫多年空旷,又是在山中,难免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冲撞了。」 「大公主殿下慎言,」熬了一夜,张培元满脸疲态,双眼却依旧有神,「陛下乃先皇所立,是帝王之体,自有龙气相护。」 这位先生不管多少年,都是这个样子,大公主赵嫄一声冷笑:「老师说得对,只是陛下年纪小,龙气总归是弱些……若是有各位大臣陪着一起在主殿歇下,说不定陛下就不必受这等惊吓了。」 大公主此番是将这里的朝臣都给讽刺了,一时脸色都有些难看。 赵桓看着有趣,免不了去看赵棠,却看她神色淡淡。 他微微凝神,发现她正看另一人。 那个男子身形高大,外披一件山青色薄氅,寂静站着,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在不知道的人看来,他应是普通臣子,毕竟还很年轻。 可想到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赵桓的眸眼不由一暗。 ** 秋猎本就是今天结束,幼帝昏迷不醒的消息经商议后,暂不外宣,只让外头的那些臣子们先行收拾东西回城。 一个白天差不多过去,猎场也清理地差不多了,幼帝依旧没有甦醒的迹象,张培元便与赵棠及陈淮汜道:「陛下不能再留在屠云山,得回宫了。可明日……罢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回到偏殿,侍女们都不敢说话,收拾好东西便坐马车离开青莲宫回长公主府。 王通大总管在门口迎接长公主,下了马车,赵棠径直去了外殿,跟他先说幼帝之事,又令他尽快去查那薰香。 薰香不是赵桓调换的,而是她用的薰香本就来歷不明。皇商的香按常进府,但进来后,经由库房被人换成品控更好的含西域香料的沉柏香。 长公主府有贼,那贼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她的东西。 王通还记得赵棠以前不见的那把神骁弩,也是被贼惦记偷走了:「殿下,这莫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 毕竟这两样,都是放在一个库房里。 没有线索,赵棠懒得花心思乱猜:「加强守卫,务必让人盯紧了。」 王通不是很理解:「殿下为何不让四王爷来查?这次陛下的事,也是四王爷帮殿下摘清楚的。」 赵棠微微摇头:「那就更不好让他来查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与她划清界限、怀疑她,又当着众人的面撇清她的嫌疑……在她看来,实在做得明显了。 如此,旁人后面琢磨出味来,还是会以为她的嫌疑最大。 虽然她是长公主,无论事情是否是她所做,她的地位也不容易被动摇。可赵桓的行为,着实有些过了。她还用不着他这么帮她,那香有异,他来府告知不就行了?为何要当着众人面前说? 第87页 ** 回宫次日,幼帝没能醒来。 第三日,幼帝没能醒来。 …… 纵使是太医署的太医一一看过,养心殿始终药味不断,幼帝也没有醒来。 此事能瞒过一天几天,却不能一直瞒着。 渐渐地,太皇太后也听到了风声,还亲自过来养心殿一趟。看到孙儿在流口水,叫他无反应,太皇太后都以为他不行了。 可陛下却活着,还有气,还能吞咽,甚至能睁开眼,但他就是不能对外做出反应。 渐渐地,朝臣也知道了消息。 虽有摄政王及内阁把持朝政,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日日在朝上,张培元都能感觉到臣子们那心思浮动,胡思乱猜。 尤其是那陈淮汜就站在边上,很多时候张培元都担心他要举刀反了。 因此,张培元不得不与内阁其他阁员商议,最后决定亲自动身去长公主府。 ** 长公主府占地大,种植的花木多,布置简单。张培元是多年前,因为抽背赵棠的功课,才来过那么一次。 现在她已不是他的学生,她是日日要与陈淮汜一起处理摺子的裕华长公主。 大概是沉寂了这些年,长公主又不能自如走动,张培元以为赵棠会是幼帝的好帮手。毕竟,还有先帝的旨意在。 可想不到的是,醒来的长公主对幼帝颇为冷淡,并没有相近相亲之意。 他作为内阁次辅,也曾是长公主的老师,自然要设法将他们姐弟好好系在一起。 这事关国家社稷,民心所向。 正是午后,王通大总管亲自将他迎到校场:「殿下不知张大人会来,就如往常那样在此射箭。此处风大,张大人且多加件衣裳吧。」 王通大总管一招手,就有小内侍拿了件厚披风来。 王通大总管要亲自给张培元穿披风,张培元忙谢,半推半就间才将披风穿好了。 因为校场真的如他所言,风极大。 这里的风带着秋末冬初的冷肃,刮在脸上生疼。张培元老了,一张脸皱巴巴地都受不住。他看着不远的裕华长公主。 王通也看过去,被风颳着半眯着眼:「殿下就喜欢射箭,得了新东西就要试,日日在此射足一个多时辰……张大人,奴婢帮您去叫叫殿下?」 张培元摆手,说不必了:「老臣也想看看,前几天在城外猎场,一直看着陛下念书,倒是没看到当时打猎的盛景。」 他这里风其实没有赵棠那边的大,她坐在轮椅上,穿得多,倒是不怕风,举着弓=弩就在那里射。 本来风大,箭是容易被风吹着射偏的。 可她拿着弓=弩极稳,动作很快,每射出一箭都能正中靶心。 而那弓=弩的劲显然很大,赵棠又对的准,一箭破穿上一箭,箭箭利落。 那样一箭,若是正中眉心,必然是一招毙命。 就那么远远望去,张培元都觉得自己脖颈跟头脸是有嗖嗖凉的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赵棠才放下弓=弩,揉揉酸软的手心跟手腕,终于看向一直盯着她看的那个人。 她的视线微微一定。 竟是次辅张培元。 她转着轮椅过去:「见过张大人,可是久等了?此处冷得很,该去外殿,命人唤我就是了。」 「不急,看殿下射箭亦是好的。」张培元隐隐有点激动。 赵棠不知道他颤动的眉眼跟鬚鬚,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这风,便道:「那现在便去殿喝口热奶茶,吃些糕饼烤烤火。」 赵棠喜欢喝羊奶牛奶,府里的厨房就常日换着花样。 听闻西北极冷,都是吃的奶茶。不过西北的奶茶料多味道重,厨子特地改良了一番,保留了奶的醇香味,加了红糖跟过滤的茶水,熬得稠稠的,又香又甜,又饱腹又暖和,看摺子的先生们晚上都喜欢吃。 各府的厨子做出来的奶茶都不一样,张培元拿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发现长公主府上的奶茶稠地多香地多,将校场上留的冷意都压下了。 一连喝了好几口,张培元才说此行的目的,陛下不知道还能不能醒,醒来的可能亦渺茫。如今朝廷内外或在观望,或已暗中站好了队伍。 「长公主殿下,可有意那个位置?」张培元说地直白,他目光明亮,极认真地看着她。 代表至高的权力与地位,你可曾想过? 现在就是机会。 第50章 好学 知晓 张培元年纪大了, 眉目却还清晰依旧。尤其是对着赵棠,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目光炯炯地对着她。 仿佛她是他的希望, 他的指望一般。 看着这双眼,赵棠想的却是刚刚在校场上射的箭。 一支又一支的箭射中靶子, 有的箭穿过前一支箭,只有仅有的几支能一起屹立在那靶子之上。 她是用了巧, 用弓=弩走了捷径。 若是用普通的弓箭,以她现在这个身子,是不行的。 张培元这么问她, 更是好笑。 她醒不过半载, 羽翼未丰, 情况不明, 还不想轻易就蹚入浑水之中, 任由人把控。 「我朝此前虽有女子为帝,但都是无其他皇子的情况下。」赵棠脸上挂着几分冷淡的笑意,「张大人, 孤是个废人, 精力不济,实在不想将日子过得那么折腾。」 「可陛下这个样子……」 第88页 「陛下自有先帝祖宗们护佑,他会没事的。」 纵使赵棠说的慢, 但张培元总以为她说的很轻巧。长公主自己都不去上朝,是不是也知朝堂上那些腥风血雨, 她应付不来? 张培元想着,就从座上下来,与赵棠道:「话虽如此,但朝堂之上, 总不能只是由内阁跟摄政王做主。殿下可代陛下监国上朝,不然这朝堂就愈发乱了。」 看来张培元的人压不住陈淮汜的人,要借她来平衡两股势力。 赵棠想着近日之事,就没有推却:「那就劳烦张大人与阁员商议后,拟一张旨意。孤会去上朝。」 得了赵棠的准话,张培元就不久留了。 不过一个时辰,宫里就传来了由裕华长公主监国的旨意。 赵棠随手把玩着那张圣旨,里面除了皇帝玉玺印,还有太皇太后的御印。 她跟张培元说的也是事实,赵国此前的女帝,都是因为没有皇子可继位,才由能干的公主上位。 比她大的兄长,现存就两位,二王爷赵桐跟四王爷赵桓。 二王爷赵桐的生母是太皇太后的至亲族人,他又是自小养在太皇太后宫里的,所以关系更为亲近些。 那些派出去玄清观的人,打听到关于智和的跟他说的差不多,都是面上的东西,要往下查却是不能了。 至于赵桓,他生母一族基本都受纯妃自杀牵连,被流放东北多年,这些年也没什么人提过。 其实照这么看,她跟赵桓的处境还是有点像,母族压根帮不上什么。早年她还有先帝可依靠,但赵桓却是个独身。 晚上看摺子时,赵棠随口提了下监国上朝之事,几位先生的神情都有些严肃。 于他们看来,这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做得好,没人会夸她。 做的不好,那就是引火烧身。 不过赵棠心中有数,倒是没那么多负担。 只是她见陈淮汜脸色不是很好,又像是生病的模样。摺子看完后,她另外留下陈淮汜说话。 一旁服侍的江莲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才最后退下。 自从秋猎青莲宫回来后,这还是赵棠第一次跟陈淮汜独处。 其实赵棠这几日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对。 原以为有了偏殿几夜亲密后,他们的关系会有所不同,但平日里陈淮汜还是对着她淡淡的,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这样冷淡,都教赵棠以为那些炙热的时刻只是梦境。 或者,是陈淮汜中的药效过后,他自己回神了,觉得难以启齿?难以面对? 赵棠先拿起案桌上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竹叶青清冽,茶水微烫,她将茶盏放回桌上,才去看陈淮汜:「陈大人是又病了吗?此前中秋,你也是这个样子……你是有什么故疾旧疾?可曾让太医让你细细看过?」 他幼年时,身子骨似乎就不好,后来长大了才好点。不过后边他去了西北,成为一名将士。多年战场杀伐,总会留有旧伤,只是这些赵棠都无从可知。 「殿下在担心我?」 她的话语应当再明显不过了,既然他要这么问,赵棠就点头:「当然,陈大人现在还年轻,早些看医问药,才能知道病灶好的更快。若是拖着,讳疾忌医,倒是不好。」 「太医其实看过了,但都没有办法。」看着她认真回答的样子,陈淮汜笑了笑,「我只是睡不好,总是睡不着。每日朝事多了歇不下来,一天天过去,才会变成这样。」 其实他虚弱到唇色都淡了,就是笑起来,也是看着很虚弱。 她见他中秋那日在同源殿睡得倒挺好的。 不知怎地,赵棠又想起赵桓说的沉柏香了:「那此前,你在我身边睡得好,难道也是因为那掺了婆娑落种子的薰香?」 掺了婆娑落种子的沉柏香,赵棠到现在还在用。 因为重新用皇商的沉柏香,她发现自己睡地很不舒服,总是在做噩梦、盗汗。直到用回婆娑落种子的香,她才睡地好些。 这香除了用着有瘾,赵棠并没有发现其他弊端。 王通已经请香师跟医师在试了,若实在不妥,她再戒用。 「你要是一直睡不着,那这薰香我送你一些?你回去烧着,说不定好睡一些……当然,这香我实在是不知底细,也不知道谁人换的。」其实这批香还有不少,赵棠也不确定,换香的人会不会准时换了那香?还是索性再也不来了。 「不,没用的,我只有跟着殿下,才能睡得好。」陈淮汜静静地看着她,「婆娑落种子安眠的效用,向来因人而异。」 因人而异?这倒是奇怪了,赵棠不解:「你怎么知道?」 「殿下不是在查换香的人吗?这香本就是我换的。」 赵棠万没有想到,始终查不到,没有线索的事,居然由陈淮汜自己说出来。 不过西域梨印国都难得的婆娑落种子,自然是西北军的人容易得到。 陈淮汜继续道:「军中的人已经试炼过多次,婆娑落种子制成的香,除了容易让人安眠,也容易勾地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只若是闻久了,常人就不觉得。因此殿内的侍女们若是清醒时闻着,只会更清醒,若是到了夜间,自然就会睡得沉些。我早年在西北得了很多婆娑落的种子,不好消耗……做成香其实更适合殿下,就都供殿下用了。」 第89页 赵棠微愣:「那换香几年了?」 「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那就是他进京之后。 虽然他说没用,但其实这香对他也是有用的,不然他躺在她边上怎么会睡着呢。 「你为何要这样做?你自用不好吗?它是味道与沉柏香一样,但经香师之手,也能做成不一样味道的才是。」赵棠道。 陈淮汜笑意浅浅:「我说了,这香对我用处不大……殿下难道不明白?」 什么明白不明白,赵棠觉得此前被他攥过的手心又开始炙热了,又酸又软:「你就是想跟我睡……」 她的脸皮不如小时候厚了,所以说这话的时候,脸还会微微泛红。 这薰香的来处有了,赵棠转而又道:「那我在库房丢失的神骁弩……是你吗?」 那一直是她最满意的神骁弩,十来岁的时候磨了好久功夫才自制好了,却被人偷走了,她恨得不行,但却始终找不到踪迹。 可那时,陈淮汜并不在皇城。 果然,陈淮汜摇头,不过他又一次语出惊人:「我知道它现在在哪里,只是暂时无法与你透露。你也不必让人查,查不到的。」 赵棠留神着他的表情:「那偷走神骁弩的人,是我认识的吗?」 陈淮汜道:「不知,那把神骁弩应该流转了数人之手。至于谁偷走的,那很难查到。」 「既然你知道它在哪里,那它可是被人宝贝着好好的?」 陈淮汜道:「这是自然。」 那就好,赵棠到这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把神骁弩是她的宝贝,她希望就是落在别人手中,别人也是当宝贝小心翼翼护着。 得了这些消息,赵棠还是有几分欢喜的,作为交换,她就道:「此后陈大人若是睡不着,大可以去寝殿找我。你既知道库房方向,应也知道我的内殿在何处,怎样才能躲开侍卫进我的房中。」 说着,她还朝他笑了笑:「你今夜也可以来。」 烛光中,她的笑有几分朦胧,但并不羞怯,反而大大方方的,倒是让陈淮汜有些不解:「殿下说这些话,可知道意味着什么……殿下,你可知晓人事?」 赵棠的笑其实有片刻的微顿:「那是自然,孤虽然昏迷了这些年,但此前也十四了。你常年在西北,或许不知晓孤如何勤奋好学,寻常的避火图跟画册也看过不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当然,这些话当着人面说出来,赵棠还是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 陈淮汜拿起桌上的杯盏,淡淡喝了一口,肯定道:「那确实知道的不少。」 他那么说,赵棠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在嘲讽她。 赵棠想到了什么,又微冷了下:「不过陈大人一块睡觉休息,应当恪守礼仪。」 别以为她不晓得,当日在青莲宫偏殿,趁着她睡得迷迷煳煳满身汗,他其实帮她换过衣裳。 第51章 差事 胶着 空旷的大殿, 女子声音毫无波澜:「你以后叫醒我,我自己会换。」 陈淮汜喝茶的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赵棠疑问:「怎么?」 「殿下以为都在一张榻上了, 礼仪还需要恪守吗?」 难道在他看来,不需要?赵棠点头:「不一样, 一定要恪守。孤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大人不能有别的动作。」 她只是借他一只手, 别的并不想借给他。 「我明白了。」 陈淮汜还是那么冷淡,不过跟此前的冷淡多少有些不一样了。 ** 幼帝重病不醒,裕华长公主监国的消息很快就传地众人皆知。 赵棠要每日上朝, 最多就是提前起来, 由着夏竹春月等人服侍她换衣上车辇。 不好垂帘听政, 不能坐龙椅, 就在龙椅边上加了张厚重威严的椅子。 夜间各位先生看摺子, 已经将问题汇报讨论过,她既上朝,就要多留出时间看内阁关于摺子的总结, 主要留意与陈淮汜这边摺子有所冲突跟矛盾的地方。 上朝总是舌战, 赵棠幼时就有经验,所以并不怯场。 因为心中有度,她可以控制大致局面, 不至于被朝臣牵着鼻子走。 数日下来,张培元发现自己此前还小看了她。不过想想大概是长时间与陈淮汜看摺子, 她不至于像赵杭那样招架不住,况且她的年纪也大些,比赵杭经的事多,所以更为沉稳。至少朝臣在朝上, 都是服服帖帖,没有太过激的现象。 尽管如此,赵棠每日练箭跟活动腰肩的时辰却没有缩短,除凌医女每夜会过来帮她按摩,凌太医还为她画了一套自己就可以完成上半身动作,消乏之余也锻鍊了她的身体。 因为动地多吃得多,便是赵棠多了上朝的差事,她的精神头依旧,每日甚至还能去养心殿与无所觉的幼帝说上一会儿话。 她知道他什么都听不到,可想此前她昏迷时,赵杭是来跟她说过话的。念在这些,她就能坚持着过去看他。 况且,这朝堂之上,再无人比她更想幼帝能早些醒过来了。 裕华长公主监国,至多只是让朝堂维持面上的稳定,但周边各国,皇城内外的宗室们,都在观望的同时,蠢蠢欲动了。犯边的事多了,赵桓见她的次数也多了。 不是给宗室子弟掩饰,而是给宗室子弟安排差事。 第90页 赵桓来了几次,赵棠都不想招待他了:「怎么,又想往军中去?」 军中并不算什么好差事,但这些宗室子弟像相约好了一样,都想通过赵桓这边与赵棠搭上线,让赵棠安排着进三大军中。 她就是傻了,也不会做往各军送菩萨供着的事。 这些人贪生怕死不说,还想靠着在军中混一圈,回来在皇城中某个实差。 「往年我与陛下不亲近,与宫中少往来,所以这样的事比较少。寻常都是各家走各家的门路去走动的,阿棠,你跟陈大人的关系不是很好吗?你一句话的事,让他们进去也就进去了。」赵桓不以为意地笑着道,「此前皇城兵马司指挥史的位置,蔺子言不也是靠着陈大人的举荐进去的?你就跟他说说吧。」 「没什么好说的,」赵棠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我与陈大人并无什么关系,也从未好过。你莫不是忘记了那些帐本?他是看在帐本的面子上,才给了我几分薄面。你分明看得清楚,指挥史的位子拖了多久。况且,蔺子言也是凭着真本事……皇兄莫要小看了自己,更别小看了蔺子言。」 「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些纨绔子弟来我这里,到底有何贵干?」赵棠终于问道。 赵桓看她如此,一愣之下,又笑起来:「就是逗着他们玩玩。毕竟在他们看来,我与监国的长公主关系似乎也不错,让我多过来说说,也是怕你太忙忘事,不认得他们,有事不安排他们去做,肥水肥差流了外人田。这些纨绔子弟,真要这么一直闲着,才会出事的。」 赵桓说的不无道理,没事做才会生事。在皇城中,皇室宗亲大大小小远远近近,起码就有数万人。除去老弱妇孺,部分当差的,还有一半其实是没有正经差事的。 「其实挤在皇城中,并不好。」很多宗亲无法割捨掉皇城的关系,所以再苦再难都要留在这里。可据赵棠所知,有些人也会离开此处,去南地或者北地。纵使背井离乡,但并不会落到无事可做的地步,「你说,我要是在东北或者东南西南,划出若干地块,让他们去开荒如何?」 赵桓看赵棠,有些难以置信,又很是好笑:「你怎么会以为他们会同意种地?」 那么多宗室弟子,其实只有直系及旁系的几支,能够按期从户部领到钱粮等物。其他的宗室子弟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差别,甚至祖父辈传下来的一块地,七分八分已经分地差不多了,落到自己手里的可能还不够两三个院子大。 这就是大部分宗室子弟的现实,因为自持身份,他们有的过得比普通百姓还差。 「不问问,怎么知道没有人会同意?」赵棠以为万事开头难,但这个头并不是开不了,「你可以命人与他们说,甚至宣扬出去都可。孤可以亲自送马车,送种子农具。若是非要从军,也不是不可以,自去官衙报名自愿从军,从最下面的兵做起,熬数年上战场,正正经经地拿军功换职。」 「阿棠,你这样太过分了些,着实没有人情味了。」 「这里没有人情……你此前也会说陛下没有人情味吗?」 赵桓见说到幼帝,不明白了:「你与他不同,他是住在宫里的,金丝雀一样的人物,什么都不知晓。别人让他往东他就往东,别人让他往西他就往西。住在宫外面的这些宗亲,便是年节里会进宫的,他都不见得会认识几个……我是谁,他都要瞧瞧旁边的王喜公公才知道。我若是真按你说的话去做,宗室那些老人家怕不是要背地里念叨死你。」 那个场景,只消想想,赵桓就觉得有意思。 他那么一说,赵棠其实也心虚:「我都不见得认得几个,让陛下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认得,着实难为。」 「你想好了?真的不给他们走通这关系?」 赵桓那么认真起来,可实际上,赵棠以前想过这事:「父皇在时,也曾想过这个主意,但总不愿意那么做,就一直拖着。甚至上次惩罚赵熙的那个律条,此前也没有真的实行过,可总不能就那么放着。」 国库越来越空,闲人越来越多,不想做正事的人多了,风气一坏,赵国就会一步步烂到泥地里。 赵棠不想顾及那么多人情。 代陛下监国这事本就不是什么好差,既都是让人怀疑猜测暗中谩骂嘲笑,那多些宗室子弟的不满,亦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说到先帝,赵桓的嘴角微抿了抿,说了声:「那我按你说的做。」说完,他就不悦地离开了。 刚走出长公主府,王通大总管却叫住他:「四王爷,殿下让奴婢给您两个人差使着,到时登记好了,再安排一块出发上路。」 王通给他的是两个正经的侍卫,识字,还长地高高大大的。 既像是来帮他,又像是来看着他的。不过赵桓问了他们的名字,很快就笑纳了:「这事若是有回覆,本王还会再来的。」 这对兄妹相见所说,王通也是知道的:「还望王爷莫要跟殿下计较,她有时说话就直脆了些,常让人措手不及……在各宗亲那,还需王爷多费费心,代为转圜。」 赵棠行事确实并不圆润,因为她此前就一直跟在先帝身边,现在更是代监国,高高在上惯了。赵桓都习惯了,只是想不到她会想出让他们去种地的主意,甚至先帝也那么想过。可想与做,总归是有些差别。对着王通,赵桓却是笑的:「说话本王在行,大总管就放心吧。」 第91页 等他带着人走远了,王通才回了赵棠那里:「殿下这主意,该让下面的人有的愁了。」 「靠着双手吃饭还愁什么……」魏峥此前可是为她物色了不少的无主之地,荒着也是荒着,况且地势好天气佳,总有人会去的。她还是先让宗室子弟选了,若是他们不愿意去,魏峥自会安排他人,「正好让赵桓也别闲着。」 他就是闲着,才会三天两头往她这里凑。 她那么忙,赵桓没必要闲着,该做的事就趁此做了,才不枉费好时光。 皇城第一场雪开始落下,就连着数日小雪飘飘,没怎么断过。 西北战线的战事也日渐胶着,隔日就有军情传入皇城。 按往年的习惯,犯边境的匈奴来回试探,兴许要打到年后。 一日日一天天,战场都是极烧钱极费人的地方。 比赵桓的消息更快的,却是关于昌平侯梅如松的。 这位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报名参加西北军,即日出发军营,直接让朝臣大吃一惊。 第52章 需要 刺激 于很多豪门士族而言, 西北军环境过于恶劣,黄沙漫天,比不得东南军与西南军的驻扎地, 虽有瘴气,但起码还是能常见山间绿意, 算是人还能待的地方。 赵棠不意外昌平侯从军,而是意外赵嫄居然没能留住他。如今西北军正是战时, 昌平侯兴许在军中操练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安排去往战场。 因此事,赵棠在朝还略提了提, 昌平侯有爵位在身, 都能捨命从军, 赏赐到昌平侯府, 算是激励嘉奖。 赵棠监国的日子, 张培元脑袋像上了一根弦,始终紧绷着。 无他,因为赵棠要做的事不少。 很多先帝推行到一半的政令, 刚开始进行就勐地戛然而止的举措, 全部都让赵棠重新翻出来了。 之前赵熙的事,已经让不少宗亲跟各地豪族有所损失。 现在的裕华长公主居然要各地加强户籍与土地登记,过去五年漏缴未缴之税, 需一年内缴清。户籍及土地名册需备份,交户部保管。这些年国库空空, 除了战事,自然还有偷税漏税之过。各地豪族霸占土地的事太多了,各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缴税的事都忽略过了。如今重新起底, 下面的人只怕压不住。 赵棠此举,虽然可以补充下国库,但她到底刚监国,张培元就劝她:「此事不妨再放一放,外头有关殿下的言语,已是不少。」 岂止是不少,其实自监国之前,就开始广泛流转着要翻天变地的童谣了。赵棠既要做,手段自然就会强硬:「近日孤会另选一批钦差官员,由麟卫相护,立刻执行此事。」 麟卫是先帝亲卫,上有斩杀宗亲大臣之权,向来都是藏在暗处,轻易不出手。 不过自先帝驾崩后,麟卫就消失了。现在看来,并不是消失,而是给了裕华长公主。 张培元也是奇了怪了,先帝这么宠爱这个长公主,为何不干脆将位置传给她?却传给一个稚儿? 他也是看出来,他是压根劝不住赵棠的。 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况且赵棠又是监国的长公主,权力之盛,容不得任何忤逆跟阻拦。 张培元是内阁次辅,对她不像对幼帝,不会来回给她泼冷水,只问:「殿下要挑选哪些官员,以什么标准挑选官员,相应的官员名单可有了?」 「孤没有名单,此事孤要交由内阁,标准是起码在县地做事超三年者,不论进士还是举人出身皆可,寒门最好。十日内给孤相应名单,五十人或百人,择日进宫。孤要见见他们,再让他们下去做事。」 各阁员谁都有几门穷亲戚,有同门有老乡,只是要求在县地做事超三年者,恐怕还是要往下头寻寻。不过张培元微一琢磨,问题也不大,阁员这里不行,各书院也还可以问问。 同样的话,夜间众人在长公主府看摺子时,赵棠也说了一遍:「陈大人可以留意留意,一併拟一张名单上来,人数可以少些。」 再是人少,两边加起来,也不少。可细分到赵国各地,人其实不多。 陈淮汜没多问,只应下说尽快安排。 选人其实很顺利,不过要从中择人,挑出合适的,让他们去往合适的地方,这颇费时间。到各地后,他们需尽钦差之能,查清各地情况。无论是人还是事,事无巨细。 赵棠安排看人,张培元跟陈淮汜都是一块看着的。 她做的事情越多,考虑地越多,张培元就越紧张。 一日同塌而眠,赵棠说起此事,言语中含着戏嚯:「大冷的天,难为张大人满头的汗。」 皇城日日下雪下个不停,人们都恨不能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殿内烧着热烘烘的火盆,还烧着热炕,所以榻上也暖烘烘的。 自陈淮汜每日都来后,赵棠便让春月给她的榻上多备一床被子。 每夜凌医女帮她按摩完,赵棠便假寐,等侍女们下去安歇。 他们像是有了约定,又像是有了一个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长公主与摄政王。 在很多人看来,他们都离皇位最近,大权在握。 这样的两个人,天亮于朝堂之上挂着假面的笑,夜间于众人之下看摺子保持距离。 夜深人静,他推窗而来,默契分被而卧,上朝前自行离去。 做了什么,却什么都没做。 第92页 只无人知晓。 所以才禁忌而刺激。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说话,只默默地躺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偶尔说话,也是她说,他听。 这夜,赵棠想起此前张培元问她的问题,她便拿来问陈淮汜:「你以为,我有意那个位置么?」 陈淮汜还没睡,她的声音轻悄悄的,像一阵风拂过他的脸颊。 她趴在被子上,对着他。 帐内幽幽的沉柏香,因一人浓郁许多,陈淮汜缓缓闭上眼:「没想过。」 「那你有意么?」 那轻悄悄的声音又来了,他不得不睁开眼:「殿下以为呢?」 赵棠忽然闷声笑起来:「我猜……你没有想过,不然过去这些年,你应当有很多机会才是。」 其实不只是他,对很多人而言,都是机会。 可是风言风语不停,却没有人真的就按捺不住坐上那个位置。 那个帝王,只是年幼,并没有犯什么错。 况且更让人慾罢不能的,是能控制那座上之人的权力。 次辅张培元亦不例外。 幼帝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在掌握之中。 「那殿下有意么?」陈淮汜反问道。 久久,赵棠才闷闷说了三个字。 「不知道。」 「那殿下还想开拓疆土,讨伐他国吗?」 「不想了。」先帝已经故去数年,但与赵棠的记忆依旧鲜明:「那时我常与父皇在一起,我知道他有开疆拓土的宏愿,但没有能臣武将愿为此而战。国库空虚,更难成行。」 年幼时,她猜到先帝心中所想,只是将他的话说了出来。可她并不知道征战的意义,背后掺杂的势力,其中的血与泪,财与人,累累英烈,前赴后继,才是窥见其中一斑,「陈大人在西北军中多年,打了那么多仗……应该能明白。」 赵棠顿了顿,继续道:「打仗并不是什么值得欢喜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守护好我方疆土,不让百姓受欺夺,安居乐业,如此就好。若是外族愿意友好往来,永不犯事倒更好了。」 可现实却是,战事每年不停。 赵棠的嗓子都闷地哑了:「或许,父皇就是看到我的心境变了……」 年纪轻轻,却没有了开疆拓土的勃勃野心,才颁发立稚儿为太子的诏令,试图刺激她。 的确,也是真的刺激到她。 可她从不以为,自己所思所想就是错。 当然,先帝想要开疆拓土,也不是错。 只是父女之间,明显想的不一样。 她不想着讨好他,他就无法掌控她。 她说了这些,却没听陈淮汜说什么,赵棠缓了缓,便问他:「陈大人问我这些,是想讨伐他国吗?」 陈淮汜从军那些年做过的事,每一场战,有一场算一场,魏峥全部都捋地清清楚楚,记好了给她递过来。对犯边之人,他从不手软。现在挂在西北边界城墙上的敌军首级,大多都是出自陈淮汜之手。在西北他嗜血嗜杀,以战神之名在军中正混的如鱼得水,突然就回了京。 虽收敛了性子,但刚开始他也是抓住不少官员把柄,杀了好些人,才在京中震慑人心,彻底站稳脚跟。那时,楚王还不曾回京,等他回了京,天其实也变得差不多了。 现在楚王居府不出,她的人探不进去,赵棠也不知道是何情况。 「十一年前你好不容易离开皇城,为何却又回来了?」 衣锦还乡不对,他的故乡遭天灾,宅子都被洪水沖走了,也无家人可牵挂。 扬眉吐气不对,他走了那么些年,变化太大,认识他的人着实不多。 就是传他是琴奴,他也不澄清,显然也是不以为意了。 「殿下要与我谈心么?」陈淮汜嘆了口气,「年纪大了,一身伤病无处可去,只能回到皇城。我想回来,这里是权力之巅,那么多人的一生所求,我总要再看看。」 说的他好像得了绝症,再也活不久一样。 不过他的病症也确实奇怪,问凌太医,凌太医也是皱着眉摇头的愁苦模样。 「那陈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无论是什么伤药,什么神医,多难得的药材,孤都会尽力帮你找来。」江莲被她敲打过,但每日在外殿,对着陈淮汜那张冷淡的脸,江莲甚是发憷,都不敢走近与他说什么。江莲隐晦地说道,总得知道人在想什么,才能事半功倍。 与陈淮汜来说,一副好体魄是至关重要的。 他显然没有,因为他总是安静地躺在这里。 「殿下既如此道,臣想跟殿下讨一物。」 本以为他不会说了,他突然松口了,赵棠倒是好奇:「你要什么?」 「二王爷炼制的养身丸。」昏暗的帐内,男子的笑隐隐无痕迹,「原先的养身丸被人偷取,现在他重新炼制的丸药,应当也炼地差不多了。」 第53章 认出 不够 天不亮, 夏竹就起身进殿伺候赵棠穿衣洗漱。 弄完后,由春月给赵棠手上抹香膏。她捧着这一双软乎乎的手,边揉开香膏边念叨:「大冷的天, 单是露出一根手指头,都会冻得冰冰痛。殿下万万要戴好了这狐狸毛手套, 不可再摘下。」 上朝的地方没有炕,纵是多些火盆, 也比不上长公主寝殿暖和。夏竹摇头,长公主在宫里免不了要拿着摺子看,勾勾画画, 这狐狸毛手套暖则暖了, 可滑熘熘地握不住笔。长公主还要练箭, 拿不住箭, 长公主就褪了那手套。久了, 这手指就被冻成黑紫,夜间回来洗漱都是肿的,碰了热水还会发痒。 第93页 凌太医只说要保暖, 无其他办法, 就是用膏药擦也是治标不治本。 这天再冷下去,春月怕赵棠这双手都要废了。 赵棠想了想,道:「你们让人做些手套, 里面软和,外头粗粝, 方便拿东西……不只单为我一人做,你们都可以用。当然,夜间看摺子的先生们也别疏漏了。天冷,外殿不必上竹叶青, 上些烫热的姜糖茶。」 竹叶青夏秋日吃着还好,冬日还是吃姜糖茶比较养身子。 春月琢磨着她所说的手套,有了主意,就应是。 「二王爷那边,该派人去玄清观问问了。就说孤关心二皇兄炼丹情况。」上朝前,赵棠与王通道。 赵棠吩咐的事,王通没一刻怠慢。 因为是去二王爷那,王通特意换了件外出的衣裳,亲自去往玄清观。 玄清观就在城外,离屠云山很近。 这是有百年歷史的道观,以前一度荒废,是近几十年才又香火兴盛起来,道观新修缮了一番,收纳不少新道士,占地比先前大多了。 二王爷赵桐就是在此处修炼,虽说是修炼,但常人从不见他在观里出现过。 他有另外的修道殿宇玄慈宫,坐落在玄清观后山处,门前总有作道士打扮的侍从打扫看守,不轻易让人靠近。 王通是亲自来看二王爷炼丹修道之所,还带了长公主府的牌子。侍卫拿过通传后,没有让他多等就进去了。 赵桐比中秋日时憔悴了很多,他与王通道:「棠棠让你来是要个结果,只是丹药成丹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是随缘的。当日唯一的养身丹被贼人偷走,孤怕事,所有东西都换了一遍,可惜炼了好几炉的丹都未成……你就让她再等等。」 他都那么说了,王通只能应好,又将府上做的素饼拿了来:「炼丹重要,王爷莫要因此伤了身倒得不偿失。殿下说了,丹药也并不急的……」 从玄慈宫里出来,冷风扑面,王通片刻都不曾多留,就带人下山回城。 ** 裕华长公主命过百钦差往各县监察户籍与土地登记之事,并非什么秘密。只是此一去,还带上久没有动静的麟卫,不免惊动了一些人。 她行此举,就没想软和着来,而是不成功就得见血。 效果来的很快,不过半个月,就有五个县令被革职,十来个富绅地主下了大狱,两个地方官被砍了手。这些还不算,钦差与麟卫做此事,还会广而告之理由。例如霸占良民田地,奴役良民,偷税漏税,拒不缴税,相互勾结,隐瞒不报。 类似于此,百姓只会恨他们恨地咬牙切齿。与新来的钦差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的钦差早前在县地做过数年,人情与经验俱熟,很快就将相关镇县之人之事整理上报,有的更是开始整理当地地域地图,山川河流城墙房屋……一一纳入其中。 赵棠还于朝上拿出先帝修订过的新法:「新法孤看了数遍,近日修改了若干处,未来数日会将此法悬之于众,各部需按此执行。」 这再修改的新法陈淮汜跟张培元都看过,不过加了点补充意见。 有这两人支持,赵棠一切都顺利地过分,她更察觉到,朝堂上的声音都少了,没那么闹腾了。 显然,都是被新法吓着。 一个个不敢冒头,只在寂寂地观察,判断该站在何处,或者就是等着看这位长公主能走多远。 这不是坏事,但也不是什么好事。 从养心殿出来,赵棠神色恹恹地躺在马车上,半睡不睡。 夏竹不好做什么扰了她,便寂静地蹲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马车刚走出宫门,就传来一男子拉长的歌调:「皇城有皇女,行事雷风行,挫豪绅赃官,上任推新法。皇城有贵女,行事无亲疏,宗室尽折颜,俯身对黄土。皇城有一女,交人无身份,收流民义士,送医与钱粮。皇城有此女,百官全折腰,不论老与少……」 那干咧咧的嗓子迎着风,恁是将这词句唱的拉垮无神。 一声「延福」叫停了车夫。 意识到长公主在叫他,延福忙躬身道:「殿下要吩咐什么?」 「给那嚎歌的一锭银,让他吃饱喝足,去城门唱足一个月,」赵棠不想再听到那号丧一样的声音了,日日站在宫门前候着。他要唱,就站远些唱好了,「一个月后,来长公主府再领一锭银。」 延福一愣,不知这是赏赐,还是惩罚。 又闻里头那女声又道:「你跟他说,唱的不好对不住孤的银子,孤就封了他的口。」 那声音显然有几分冷意,延福这下明白了,接过夏竹递出来的钱袋子,他下地,一路踩着碎雪走过去。 走到那满脸络腮鬍子的男人跟前,延福一把将银子塞到他怀里,生硬地把长公主的话转告。 看着男子,延福很漠然。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都是为了引起贵人们的注意。 不管怎样说,他唱的太过难听,还舔着脸天天唱,所以才会在这宫门隔三差五的其他唱歌声中脱颖而出。 男子攥着那钱袋子,没应延福,只扬着眉眼看那紧闭的车窗:「听闻长公主殿下姿容卓绝,可否令在下一观?若是名符其实,在下一定好好为殿下扬名,助殿下成事。」 延福瞪大眼睛,一脚踹翻了他,骂道:「竖子敢尔!」 男子始料未及,被他踹地半身栽倒在地。 第94页 雪水沾身,冷地浑身发颤,男子更用力攥紧怀里的银子。他哈哈哈笑起来:「你不过一奴耳,我正在跟殿下说话,殿下还未说什么,你叫骂什么?」 细碎的雪又从天而下,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车窗却「哐」地自内而开。 只见一绯红衣袍的女子靠窗而坐,青丝纠缠,玉肤雪质,堪称绝色。 这天底下的貌美女子不知有多少,偏偏那双眉目凌厉至极,如含着冰雪清凌凌的。 飘下的几粒雪落在她的眉眼间,她微皱着眉,才多了几分人气:「看够了?」 络腮鬍子一下子唿吸绷紧了,他放低了声音:「看不够。」 他从遥远的西北之境,来到这繁荣至极的赵国皇城,迷了眼乱了心。 如今看到这位传闻中的裕华长公主,他才有几分清醒。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怎么都看不够,怎么能看得够! 男子浑身狼狈,眼神却大喇喇,还真挺大胆的。 看了他好一会儿,赵棠才看向延福:「走了。」 延福又瞪了一眼那无礼的男子,快步上车,正要走,里头夏竹又递出去一件毯子。 接过那毯子时,延福还真有些后悔了。 驾车经过那络腮鬍子时,延福将毯子卷着丢过去:「还你的衣裳。」 男子下意识接过那毯子,暖烘烘间,他忽闻一阵熟悉的薰香气息,勐地一愣。 不过下一息,宫门又有了声响,却是摄政王陈淮汜出宫了。 他没有骑马,而是上了门口一辆平平无奇的青蓬马车。 门口的闹剧,侍从青山从头看到尾,便与大人略提了提。 那男子污了一件衣裳,却得了长公主的毯子,正被宫门不远唱歌的那些人簇拥着。 那男子背对着他们,将那毯子攥地紧紧地,不让人碰,也不准人靠近,与人嬉笑而骂:「滚开滚开,长公主殿下要我唱歌,我肯定会好好唱的,你们唱的可不比我好多少……」 陈淮汜的马车刚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住。 原来是长公主府的车夫延福,青山往日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但不熟。 延福走近了,才道:「陈大人先不要回府,殿下要见您。」 长公主的车驾停在近处的万兴酒家,正是午后下雪时,可因有贵客突至包场,店家将楼都清空了。 万兴酒家有七层,是整个皇城最高的酒家。最高楼的视野最好,赵棠就在那的雅间等他。 陈淮汜没让她等太久,只是不解她怎么有兴致来酒楼。 这里除了她与他,再没有其他人了。赵棠坐着轮椅停在窗前,望着外头簌簌飘下的细雪,轻声道:「金日升在城里。」 匈奴王庭今年的一件大事,莫不过是多了金日升这个亲王。金日升与匈奴王单于必是表亲,开始挺亲密的,但近些时候,这两人却反目打起来。 金日升不知所踪,单于必暴怒。 赵棠道:「他刚刚在宫门前唱歌,我认出来了。」 第54章 不留 登门(捉虫) 匈奴王单于必放言要金日升的命, 重金取他首级,显然是恨他入骨。 他还命人将金日升画的栩栩如生,送往各地听命与他的部落。 魏峥早半个月以前整理了近几年有名人士的画册给赵棠看, 金日升在其一。画像中他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身胡服, 头髮浓密捲曲,眉目不算深邃, 却有双狸花猫一样的琥珀色眼睛。 那宫门唱歌之人衣裳并不合身,也未曾束髮,口音奇怪, 头髮极茂密……头髮卷可以认为不曾梳理, 但一双浅色的大眼却并不多见。那人不畏不惧, 勉强与画像上的人对上三四分, 除去碍眼的络腮鬍, 应该会更像。 还以为唱歌的人是个胆大狂徒,不想却是个面熟之人。 关了车窗后,赵棠还微惊, 觉得荒谬, 随即心念一动,就让夏竹将毯子递出去。 陈淮汜垂眼看那坐在轮椅上,腰背纤细的背影:「殿下不想杀他……你要放虎归山?」 共事数月, 陈淮汜都与她有默契了,她不说, 他都能猜到个七八。 「一山不容二虎,单于必需要对手。有金日升在,匈奴王庭自顾不暇,西北军也可以歇歇, 」赵棠的视线从外头的雪景中收回来,才慢慢转身看向他,「陈大人,我们可助他回去。」 金日升居然来了皇城,赵棠到现在为止,并没有想到怎么将他送回西北的方法。她得尽快跟陈淮汜商量,所以没回长公主府,就在外头拦住他。 下朝后,她在养心殿与幼帝说话,陈淮汜正与张培元在南书院说朝事。等她走了,二人似乎还没停。 正好,她也许久没在高处看过雪,她就在他回摄政王府必经之处的万兴楼等他。 在中间的八仙桌前坐下来,陈淮汜给自己倒一杯清茶,手势极稳:「臣不同意殿下此举。」 若那人真是金日升,刚刚在宫门前,他就是拿着她送的红狐狸毛毯子,在那里炫耀张扬。 茶水微温,他一口闷完就放回到桌面上,道:「这人不能留。」 她还以为他们的想法一致。赵棠既意外,又不解,徐徐转着椅子向他而去:「为何不能留?让他们鹬蚌相争不好么?」 陈淮汜转着手里的空茶杯,杯子时不时磕在桌面上,震动有声:「金日升曾杀我西北军不少将士,他现虽流亡,但为何流落至皇城,无人知晓。」 第95页 他微低着头,面目沉静与平常无二,但赵棠察觉到他似乎压抑着什么,没什么好心情。 她只好试探着问:「莫非,你以前与金日升交过手?」所以更不想放过他? 话落,陈淮汜那双沉沉的墨玉眼就抬起来,但没说不客气的话,只是道:「殿下早些回去,雪下大了,路滑就不好走。」 他没有与她说的打算,甚至还催她走。赵棠就笑:「罢了,此事你看着办,我就不干涉了。」 没有了看雪的心情,赵棠便自己往外而去。只是背着他,她就全无笑意了。 ** 早些时候,一直是落着细细密密的小雪,但不知怎地,这雪乍然就变多变大了。 宫门前还有人唱歌,等着未定的机遇。可那攥着红狐狸毛毯子的人,与人说说笑笑之后,就带着众人艷羡的目光离开了。 雪太大,他没走多远就觉得身上的湿衣裳难受。在路边的成衣铺换了件新衣裳,他又随便在门口的面摊子找个空位置坐下,大声道:「店家,来碗羊肉面!」 「好咧。」店家应声。 不一会儿就烫好了一碗面,撒上浓浓的羊肉浇头,店家将面端过去,「客官,您的面来喽。」 吃完面,男子就拿起桌上的红毛毯子,往城外而去。 雪簌簌地下,他倒不在意,拖着烂靴踢踢踏踏地走,边走边留意四周。 几声急促的马蹄声渐近,他才急背着身,避让到一旁。等那马蹄声走远了,他才转出来继续走。 今儿的马蹄声有点频繁,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显然意识到不对,不走大道,改走小巷。 后边还有人跟着他,脚步时停时歇。 他显然不怕,勾唇一笑,也不避着人,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去。 前有闹市,他如游鱼儿看见水,好不犹豫就入了进去…… ** 听闻那金日升失踪,并没有被陈淮汜的人抓住,赵棠正在校场上射箭。 「咻」的箭自手中而发,几乎百发百中。 这些日子陈淮汜,包括他的人,在朝上与她都是尊着敬着,有什么事就去执行,并没有太多临了临了就发生的突发意外。大概就是过于顺利,让赵棠有不切实际之感。 今日她更是加深这种感觉,有关陈淮汜并不受她控制的想法。 在他身上,她只能查到他想让她查的。 她有点无奈,又有隐隐的焦躁。 此心不专,箭就射偏了。 长公主在射箭,传话的侍卫就静悄悄候在边上。 直到她收了弓箭,他才上前:「殿下要出手吗?」 帮金日升,或者帮陈淮汜。 「不,」练许久,赵棠的手套沾了不少射箭的碎屑,她褪下就在椅子的把手上拍了拍,「什么都别做,静静地候在暗处就好。」 侍卫道是,赵棠重新戴好手套,又问起襄王赵仲:「你此前说,这些年他还一直在守皇陵?」 襄王赵仲是先帝异母弟弟,年幼曾在太皇太后膝下照看过几年,与太皇太后关系也不错。 先帝登基之前,这位襄王赵仲就与皇祖父道自己想去守陵,年纪轻轻,又没有犯错的皇子自请要去守皇陵,不知道那皇祖父是何反应,可赵仲最后是如愿以偿了。 先帝在位那些年,赵棠只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位皇叔,但从未真的见过。 直到七年前,先帝突然薨逝,太皇太后悲恸过度,这位襄王叔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她看过他一次。穿着素服,眉目跟父皇有几分像。太皇太后脸色不好,他看着也像是个久病之人一样,面白虚弱,礼仪周到地行礼。 回查宫中当年之事,她没有随先帝棺木而出,那位襄王叔也没有随棺木出宫,而是在宫里。 可落楼那日,襄王叔穿的不是鹿皮靴,而是棉靴。因为他守皇陵,日子过得很清苦。每年他若是不传人去户部,户部就选择性地遗忘这位王爷,什么都不给。若是派人去户部,户部就按他所需给东西。那襄王不好皮衣毛衣,只好藤织物棉织物,所以冬日旁人穿着皮靴,他都穿的棉靴,户部的卷宗都有相关记录。 初次见襄王叔时,他完全像长辈对着小辈,温言说话,让她注意些身体。那时忙乱,她也不曾对他留意过多。 现在要查,自然不能放过当时在宫里的任何一人。 那位襄王当真低调,侍卫想着近日所查,应道:「襄王爷殿下不怎么出皇陵,只是常与二王爷通信。二王爷常去皇陵探他,炼出来的成丹也会给襄王爷。听说……襄王爷都会吃,还像试药人一样,给二王爷写下服药后的情况。此事极隐蔽,很多人都不知晓。」 都是被太皇太后养过的,虽时间不一,差着辈分年纪,但多走动,自然就感情深厚些。 那位襄王叔数年如一日地守在那皇陵之中,刚开始或许还有人纳闷胡乱猜想,但过去这二三十年,人们早就将他忘记地差不多了。 就赵棠所知道的,先帝的其他兄弟,基本都是在皇城以外守着自己的封地过生活,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到这皇城来。 只有年迈的晋老王爷在皇城的府里,还有打鸡逗鸟的项王,襄王叔常年守着皇陵,楚王叔受伤在府已有二年不出门。 晋老王爷年纪大,脚步虚浮,并不稳健。 项王身子重,走路声震震。 第96页 楚王叔忙着在西北打仗,当时收到皇城这边的消息,并没有赶回来。这消息自宫中的卷宗,结合宫里的老人们,多方证实。还是在先帝入皇陵数日后,他打完仗才回来的。 她被阮娘抱在怀里,看到的那双鹿皮靴是谁的,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不过也只有监国之便,可以让她看到当年尘封的卷宗,包括各殿贵人们的起居注。这些东西,就是赵桓在宗务司当差,依旧是无权查阅。 至于二王爷赵桐,他痴迷炼丹。炼就的丹药,绝不止他给她说的数目跟品类。过了这些年,他炼丹有的有用,但有些也是毒丹。并非没人找事传事,但都被太皇太后让人帮着压下来。有的人就算死了,也无人计较,毕竟就是些死囚。 赵桐炼的丹,自己都不知是好丹还是毒丹。 陈淮汜居然要他炼的养身丹。 幸而王通过去找他后,赵桐那边还是静悄悄的。 赵棠心里不想他炼成此丹,乐得他炼不出来,最好都炼不出来了。 只是今夜众人在外殿看摺子,还不到亥时,就有内侍传话,说二王爷赵桐登门了。 赵棠不知他所为何来,便让人快请。 在等待赵桐时,赵棠却觉眼皮子直跳,怀疑他莫不是将养身丹给炼出来了。 或许就是想什么来什么,赵桐穿着道袍,一脸喜意,兴致勃勃地跨入内殿,就直奔赵棠而来:「棠棠,这是为兄酉时三刻刚炼好的养身丸,炼成就给你算了一卦,于亥时之前吃对你最为有益,幸好我弄好就下山,眼下正好赶上。」 说着,赵桐从广袖道袍的袖袋中掏出了一只金漆绕枝木盒,递给她。 第55章 撩拨 轻吻 「棠棠, 你怎么不拿?」赵桐将手中的小方形木盒往她所在的方向又递了递,「得尽快服用的。」 赵桐还甚贴心,将小木盒打开, 露出里头通体雪白的养身丸。 这丸药几乎算是白的发亮了,殿内的人都觉惊奇, 居然挺好看的。 赵棠取了巾帕,慢慢拈起那养身丸。 她穿的是一件广袖的月白绣金线的衣裙, 当着众人的面吃下那颗养身丸,才与赵桐笑道:「皇兄辛苦了,今夜就在府里歇下吧。我让人给你做一桌素斋。」 「不必, 我下山下的急, 还有两炉丹药在炼, 这就回去了。你吃完药留神多注意, 有不妥就让人叫我。」她吃了药, 赵桐心满意足,将空盒子重新丢回袖袋里,「对了, 我那智和师弟在你这也多有叨扰, 此次也是为带他一起回去。」 从中秋日到现在,陶家小姑娘的轮椅已经做好七八,剩下的就是打磨光滑, 不用智和也行。下人们去叫智和,而他早就收拾好了, 很快背着小包袱跟赵棠告别。 王通大总管亲自送他们出门,赵棠依旧留在殿内。 那二王爷来的快去得快,似就只是为了亲自送一颗丸药而来。留在长公主府上的时间还不够一刻钟。 几位先生看赵棠吃完养身丸后神情如故,就没多问, 继续干事。 夜间凌医女离去,夏竹等人伺候赵棠歇下,她又默默等待那个悄然推窗的人。 今夜陈淮汜来得晚些,她几乎快睡着了,迷迷煳煳间问他:「金日升还是跑了?」 男子说是。 他进帐子的动作轻,愣是没有带进一丝一毫的冷风与寒意。 想到那双在宫门前看到的狸花猫大眼,赵棠有了几分精神,翻身对着他:「跑了就跑了,抓不住就算了。」 她本是想安慰他,但具体说出来,却有暗指他技不如人,才让人跑了的意思。 意识到这点,赵棠就想再描补描补:「让他回去跟单于必斗一场,其实也不坏。」 男子只是嗯一声。 无法判断他是表明听到,还是表示知道了……赵棠只能转移话题:「那养身丸……你还要吃吗?」 她当着众人的面已经吃下去了。 「殿下一诺千金,必会专给我留着。」 他居然知道。 她其实借着袖子掩人耳目,私藏下来。只是被他那么容易就戳破,没什么意思,她直接从枕下拿出那方包着丹药的帕子,给他递过去:「你要现在吃?」 男子已经盖了被子,但他要接的手还是冰冷。 她却捏着巾帕,不让他拿:「这药我并未让太医看过,不能保证它有什么效用。」 当时看赵桐拿药递给她时,赵棠也下意识地腹如绞痛,直冒冷汗,那是幼年吃他丹药留下的阴影。 他炼的每一颗丹药都是极光滑,像好吃的糖果,容易迷惑人。 乌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帐内,她听到男子低沉的笑声:「无妨。」 赵棠隐隐地心一动:「那孤餵你吃。」 真的塞到嘴里吞下去了,才是真的吃进去。 眼见不一定为实,像殿内她当着众人假装吃药……现在帐内什么都看不到,她亲自餵也是一样。 男子在暗中怔了怔,脸微微动,看向她。 她的表情没那么复杂,只是屏息等待他的回应,专心致志地如同平时看摺子的认真。 那般执拗的样子,看久了还真想逗逗她,看看她有何反应。 男子这才淡淡一笑,说好。 赵棠不免松一口气,徐徐揭开那帕子。一手隔着帕子捏着那颗丸药,另一手试探着摸向陈淮汜。 第97页 他很听话,自从上次让他恪守礼仪之后,他就好好地躺在他的位置上,没有靠近过她。 赵棠有时会想他二人之间的度,至于到哪里才是真正妥帖恰当,怎么才能让他自内而外都成为她的人。 可这么久,她却还没想到办法。 自从天冷了,夏竹几人隔天就会晒一次被褥,常换常新。被褥下边又是热炕,四下还堆着汤婆子,所以帐内总是暖融融的,盖不盖被子都可以。 不过陈淮汜却是要盖被子的,不知道是因为他冷,还是因为她准备好的缘故。 陈淮汜既应了,她就一点点往他那里探去。先摸到他硬邦邦的肩头,继而是脖子、下巴、唇。 摸到唇的位置,她就停住。 估摸着大概位置,赵棠将丸药拈过去,啊地让他张嘴:「吃药。」 他的唇微动,药就被她塞进去。 「怎么样,甜不甜?」 印象中,赵桐做的药不单长得像糖果,吃着也像糖果。 听不到声,赵棠就摸向他的脸颊,感受他有没有咀嚼。 这么摸来摸去,陈淮汜哑着声音道:「殿下在干什么?」 赵棠顺着他的脸,往下摸到喉结的位置…… 喉结一动,她估摸应该是吞进去了,紧张地想要收回手,手腕却被他攥住。 那手那么用力,几乎要扭断一样,赵棠感觉头皮发麻,就胡言乱语着:「就想问问甜不甜,甜吗?」 他的手冰凉,粗糙是因为有茧子,而且劲很大,赵棠试了两下没挣脱开就不挣了,由着他抓住。 「味道是尝的,而不是动手就能摸出来。」 赵棠讷讷地说:「我知道。」 可他显然没有松手的意思,还攥着她。 虽然就这么攥着手睡没什么,但赵棠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个机会。 可以再亲近些的机会。 另一手按住床榻,她借力让上半身挪动过去。 寂寂的夜晚,没有唿吸声,她软绵绵的手抚着他的脸,像抚一件惊世珍宝。 轻轻的吻停在嘴角,一触即离。 陈淮汜看着她,见她露出纳闷的表情。 皱着眉,她又往下,吻住他喉结的位置……喉结其实平平无奇,可忽然地滚动,吓得她忙退回来。 见她有些受惊的模样,男子的眸眼微微一闪,就笑起来:「甜么?」 「不知道。」 赵棠的回答老实极了。 下一刻,赵棠却被人捏住肩膀,隔着寝衣,她都能感觉到他粗粝的手掌手心。 她彻底被他抵至床角,被子都堆在她的腰以下。靠地太近了,她眼前就只是一片黑,她感觉莫名地热。 「你……唔唔!」 紧促的空间下,她仰首试图唿吸,下来的却是噬人般的吻。 他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赵棠既惊且怕,扬手去拍他,只能碰到硬邦邦的肩膀与手臂。 不像她动作轻柔,他狠戾且暴力,宽大的手掌按住她后脖颈间,时不时就捏着她,用力较劲容不得她后退,更容不下她自由唿吸…… 唇舌交缠。 她像失了水的鱼儿,奋力挣扎寻找出路。 可是独自一人不行,只有从他那里才能感觉到几分活着的可能……罢了,赵棠慢慢不反抗了,身子软和下来,渐渐得了趣,甚至撑起上半身去就他。 她是好学的,不一会儿就琢磨出来,怎么能让他舒服,撩地他温柔,让自己舒服点。 他们吻了有半个时辰,或者是整个时辰。 在陈淮汜松开手后,却是她缠住他的脖颈,一点点探索他。 她热烈过了头。 陈淮汜既消受她的亲密,又难受她的亲密。 显然她还没有其他的打算,她就是觉得这样地吻也不错,从中尝到快乐。 一遍遍学着试着玩着,有了瘾。 最后还是陈淮汜按着她,狂风骤雨般将她的唿吸全部掠夺,让她彻底透不过气来,他才松开她。 赵棠平躺着,被子被揉乱堆在身上。 帐内还是黑漆漆,她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地唿吸喘气,却感觉自己精神奕奕。 「陈大人,那养身丸的味道,我还没有尝出来。」他莫不是压根没咀嚼,直接就吞了? 那头中气十足,陈淮汜却有几分疲惫,他无奈地闭上眼:「殿下还想尝么?再继续下去,你确定还能承受吗?」 再继续下去感觉应当也不赖,赵棠有几分跃跃欲试:「孤以为未为不可。」 「殿下,夜深了,很快就要上朝了。」 他提醒她,该早些休息的。 赵棠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陈大人的旧疾,莫非对你有所影响?」 她真是不知所谓,居然与他说这些。 「若是真有影响,殿下要如何?」 这个问题不难答,赵棠道:「给你寻名医,设法救治。陈大人,你年纪不大不小,便是如此也是寻常。」 刚刚那么激烈过,其实不该说这些话题。她说这些,跟论朝事一般。 况且现在也不适合论这些。 「殿下今儿有一事做的不对。」陈淮汜就此转移话题。 赵棠愣了下:「我冒犯到你了?」 陈淮汜只是想到宫门前金日升披的那件红狐狸毛毯子。 他有种不安之感:「殿下的东西就是烧了毁了,也不能随便许人。」 第98页 那个人在没有认匈奴王庭回来前,还是个倒卖香料的行商。 其他人不知道沉柏香,金日升却一定知道。 那东西拿到手,说不定他已经窥探到什么了。 随便许人…… 赵棠想到万兴楼时,他不愿留金日升,当时还很不愉,压抑着什么。 现在又说这个,她忽然就明白了。 他莫不是在吃醋? 可他分明跟那金日升还有着什么。 「你若是不喜,我便设法让下边的人将他抓住,将那毯子夺回来烧了。」赵棠心思浮动,又用手肘借力,往他那边靠了过去。 轻吻过他的嘴角,并不做其他,全然就是在安抚他。 不一会儿就靠着他在旁边悄悄躺着。 她的动作无疑是撩拨,可他不能动,不能开始。 直到她慢慢睡着了,他才闭上眼歇息。 第56章 心悦 偷偷 金日升躲藏数日, 直到第六日,余粮殆尽,外头彻底悄无声息, 他才从藏匿的城北废宅走出。 外边飘着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一夜有余, 地上积厚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冷的直哆嗦。 吃了三天硬馒头就清水,本有些肚饿的他打算去巷子不远的小面摊随便吃点,没来得及走到巷口, 一张网就自天而降, 将他整个人兜住。 天冷少人烟,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 金日升躲不开挣不了, 抓着网面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人。 正巧,几声闷棍说时迟那时快, 自脑后咻声而来。 打晕后, 金日升就被拖上不远的马车。 原先逗留过的废屋,不知被谁点了一把火,火烧火燎地烧起来。 雪那么大, 待周围的街坊邻居发现时,已是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吞食房屋, 房梁倒塌。幸而雪大,不波及周围算是好的。 金日升是被冷水浇醒的。 四肢被铁链子拷在木桩子上,冷水湿一身,很快就起一层冰霜。 浑身冷地没有知觉, 金日升感觉自己快死了,双眼迷濛间,抬头是口小窗。 窗外在下雪,有弯残月挂天边。 残月之下,有一人在暗处。 给他泼水的另一人见他醒来,就退到边上。 金日升便只看那个暗处的人,却并非陈淮汜,看了几眼,他微讶:「你是谁?」 那人从暗处走到月光下,面容背着光,藏在阴影中,可足以金日升将他看清楚了。 男子有着一张极俊的脸,穿着暗紫长衫,拿着紫貂皮制的手捂子,却一点都不俗气,倒有几分矜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本该是极面善的一张脸,但却那样笑着,金日升皱眉:「你是陈淮汜的人?」 「折兰王金日升,早年不止在波斯一带活动,流转各地做过香料生意。那梨印国独有的婆娑落种子,你可知道?」 他不是陈淮汜的人。 这个认知让金日升松快不少。 「知不知道又如何?」金日升道,「与我有什么好处?」 他这乔装术是不错的,在赵国宫门前唱了那么多天都没有被认出来,那日与裕华长公主打了个照面后,他就被人盯上了。 真是邪门了,若是因为冒犯长公主,她大可当时就令人杀了他。 既然没有,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人认出来的? 眼下拿住他的人,还知道他此前做的事。 「若是不知,你现在死,」那张俊脸还是带笑,「知道,你能晚点死。」 「都是死,那与我可不值当,」金日升跟他笑不起来,「要不这样,我与你交换一个有关于婆娑落种子的秘密,你说不定会感兴趣。」 男子只是看着他。 金日升就道:「西北眼下打地那么厉害,若是不想赵国边境破防,尽快让我回去跟单于必斗是最好的。」 藏在手捂子里的指尖绕着缠着,男子盯着他,最终缓缓道好。 梨印国种有婆娑落树统共不足五十棵,它的种子在当地是极名贵的香料。用法特制出来的薰香是一味药,既有安眠之效,又有勾人心中所思所念之用。 「这味薰香还极养人,适合重伤之人用。」金日升想到裕华长公主给他的那条红毯子,就满溢着婆娑落种子的味道,「不巧,贵国的长公主用的薰香就有这味香料。」 其实这几日,他捂着那条红毯子,心思着实难耐,他不得不多想:「可梨印国的婆娑落种子是不往外流传的。当年我得了三大箱子,还是足足折损十来个侍从自一个贵族那偷的,避开守卫层层搜查才运出梨印国都城。」 那时如何艰难就不说了,那婆娑落的种子是梨印国的国宝,各家各户都有一点,平日都是供着,鲜少会拿出来用,更忌讳让异域之人带走。 旁人难以得到的婆娑落种子,他有三箱,原本是想卖出一个绝好的价钱,也不枉费那些兄弟跟他拼死拼命。 可陈淮汜却横空而出,不知得了哪来的消息,夺了他的婆娑落种子。 那么多香料他都不要,只抢走那三个箱子。 「整个赵国大概也就长公主殿下能烧婆娑落的种子……我倒是奇怪,那陈淮汜与贵国的长公主殿下不是不和吗?」香料被夺后,金日升就查过那陈淮汜。 出身那么差,又在长公主手里受过辱。 被人驱逐,那不只是颜面尽失之事。 第99页 少年时,爱恨总是分明,屈辱更是记得分外清楚。 金日升是男人,曾年少过,他懂。 人一朝得势,回乡报仇雪恨的事他见得太多了。 那陈淮汜对长公主不是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也应该避之不及才对。 「那么难得的东西,他就送给她了?还是说,长公主殿下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裙下之臣,他们设法送她的?」金日升相当纳闷,可也只有裙下之臣能解读陈淮汜此举。毕竟裕华长公主不只是贵族,还是个难得的美人。他为摄政王时,长公主还在府里躺着不动没有知觉。他捏住一个楚王,就相当于捏住整个西北军了,长公主就算醒来势大,也不能撼动陈淮汜分毫。 裙下之臣! 紫衫男子捏着右手掌心,指尖几乎深深陷进去:「住口!」 「怎么,刺着你了?难道你也心悦裕华长公主?」金日升终于畅快笑起来,「听闻赵国歷代的公主们都是风流之人,养了驸马养面首,跟男子都无二。你也不必那么小气,公主们说不定都不在意旁人怎么说的,你又有何资格让我住口?」 紫衫男子不答,只示意一旁的侍从。 那眉眼带着刺,侍从上前就给大笑的金日升塞了一颗药。 侍从的手不怕痛不怕咬,直捅到金日升喉咙,让他几欲作呕,却怎么都吐不出,只能吞咽。 「你说尔反而?卑鄙!」金日升笑不出来了,被侍从的手刺激地十分痛苦,眼泪直流。 「全身溃烂算卑鄙?」紫衫男子冷着脸,「滚出赵国,做好我交代的事,才会有人给你送解药。」 金日升抬眉:「你要我做什么?给我说清楚。」 他那么问,紫衫男子却没答。 他挥袖离开此处,压根不在乎金日升在后边说什么骂什么。 外边雪那么大,紫衫男子快步入了就近的梅林,长衫猎猎,几乎与那景融为一体。 等在外头的来福早冻僵了,见赵桓出来,他忙哆嗦追上去,将手上的暗紫貂毛斗篷抖开,慌慌忙给他披上:「爷,小心受冻了。」 赵桓却突然顿住脚步。雪地梅林之上,他望着不远的那轮孤月:「来福,你说楚王叔为何要帮我?」 跟了四王爷那么多年,来福是知道点的:「楚王殿下没有子嗣,他又心仪……殿下与那位长得那么像,他总会偏心你几分的。」 不,不只是因为他像她。只是赵桓不敢相信,楚王竟会做出那种事! 若不是他找出当年照顾她的宫女,他还不知道她是怎么疯的。在宫中她孤立无援,找落胎药却被庆元帝获知。庆元帝没有处置她,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只能担惊受怕,惊惧过度,好不容易生下他,也想掐死他。 楚王满口谎言,除了军功,其他都是假的。 他几乎骗过了所有人,骗过了他,可没有骗过先帝。 只是他身有军功,先帝不能拿楚王怎么样,就只能折磨他。 他是四皇子,是庆元帝的儿子。 宫廷之内,所有人所有物都是皇帝的,生死不由人。 宫妃自杀,自然是罪妃。 她一族受此牵连,永不得回皇城。 只有他,孑然一身落在那皇宫之内,没有生母护佑,父皇也对他不喜。 他一直不解,父皇为何总是看不惯他,纵是恼怒生母自杀,一条人命与一族的兴衰,也该令他消气了。 他不解了那么多年,不久前才从老宫女那知道清楚。 都是天意弄人,不是帮赵棠深入去查,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其中内情。 现在那老宫女死了,他彻底排查一遍,确信不会再有人知道当年的事。 楚王不说,他就一直是四王爷。 果然,只有真正的血浓于水,才会为一人打算。 如庆元帝与赵棠,楚王与他。 赵桓犹记得,当年赵棠打他,过后又令人偷偷送来伤药。 此后都是如此,他受伤,她给药,他缺衣少穿,她就找着由头髮落管理宗务的那些人,让他们都知道,四皇子虽然令陛下不喜,但他也是她嫡公主的皇兄,轻易不能被欺凌。 那是个极矛盾的人。 她分明是庆元帝的帮凶,自小就是他的刀,随着他的心意指向何处。 赵桓有时恨她讨厌她,但有时不免可怜她。 这个嫡公主,纵使有陛下盛宠,却不能有自我,不能眷恋她的母妃穆奉皇后,不能顾及兄弟姐妹的情谊。 庆元帝为她画了一个牢笼,她只能活得如他所愿。 可她没忍住,穆奉皇后薨逝,她屡屡失态。此后,更是数次违背庆元帝。 他可怜她,可又有谁可怜他? 现在她长大了,当着人的面,否认陈淮汜的出身。 帮他遮掩,偷偷看他。 她就当真心悦他? 可楚王说得对,陈淮汜算不上是人。 不过是一个卑贱低下的奴,本就该牢记自己的位置,永远沉于烂泥淤地。 以前从未想过,但此后,他的好妹妹,只能是他的人。 他会将她永远困在宫中,将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部都折了。 任何裙下之臣,她有一个,他就毁一个。 第57章 雪人 开心 原本已有金日升的消息, 可魏峥的人慢了一步。 第100页 大雪过后,只留大火之后的断壁残垣。 侍卫来復命时,赵棠正在修剪红梅。 赵桓府上的梅花开的好, 他往各家都送了几枝。送到长公主府的红梅开地艷极,柔软的花瓣还有白细丝样的花纹, 听闻是这几年新培出的白髮红梅,外头的儒生新近都喜欢咏唱, 动人的故事也编了很多,却是她没见过的种类。 花是好看的花,没什么味道, 所幸梅枝细而有劲, 用剪刀剪起来咔咔有声, 她听着回復, 不知不觉就将花枝给剪地零碎。 待意识剪过头了, 她才放下剪子:「继续暗中查探。」 陈淮汜此前说的有点道理,不知那金日升来这皇城,到底所为何来, 有什么目的, 最好能拷问到。只是这一切,前提是能抓住金日升。 可惜他被人带走,皇城势力复杂, 谁动手带走他还是未知。这慢慢找起来,费劲得很。 想了想, 赵棠就让他着重几家放探子过去。 侍卫退下后,夏竹才进内殿。 却见长案上的梅花基本没留长枝,只有数朵红梅侷促地挤在短的枝条上。 「殿下,这花插不了梅瓶了……」本来这梅花就好看, 挑地也好,又大朵又红艷,上头的白丝根根分明,略修剪摆在屋里恰当地很。可剪成这个样子,就只能丢了。 「不用梅瓶,」赵棠看着窗外一地的雪,有了主意,「找个琉璃缸子放满水,将这些花丢进去,搬到外头冻着。冻实在了,搬到外殿去,一样好看。」 这法子倒是新奇,夏竹想到府里花园池子里被冻住的小鱼,不免笑道:「冻好应当能放上一冬了,奴婢这就去。」 不知是不是身体的缘故,赵棠总觉今冬特别冷。每日去宫里坐马车,烧火盆抱着汤婆子,她还穿的那么实,却要再灌碗红糖姜水才能好受点。 幼帝这些日子经太医宫人细心照料着,倒是没流涎水了。平时叫他,他也会睁眼看人,但却不能说话,不能动,时不时流泪。赵棠跟他说话,他也会眨眼睛,但再多的,她就看不出来了。 凌太医被张培元寄予厚望,务必要治好陛下,说是几年都无妨,毕竟裕华长公主能监国掌事,可以等陛下。 张培元还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几次。 大概是第一日问过她后,他以为她是无意那个位置。可到底天天看着龙椅坐着上朝,还常发政令,张培元多疑,怕极她忽然就生出那心思,所以隔几日就要在朝上稳众人的心,顺便也提醒她该在的位置。 有这样忠心耿耿的次辅大人等着幼帝,大概是他的幸事。 户籍跟土地登记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此前让赵桓替她传话记录有意愿去外地耕田种地者,也有几十户报名,都一一送过去。只是参军要从最底层做起,愿意去的还是少数,还不够十个。这些愿意参军的,赵棠略看过一眼名单,凡是去了军中,家里有困难者,她便让王通安排从她的帐中走银子,平日多点关照。 夜间时,冰冻的梅花缸子已放到外殿靠窗的一处高几上。莹莹烛火下的冰冻红梅隐隐约约,配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倒是别有意境。 吃了厨房做的鸡汤,众人看完摺子,还不到亥时。 向昭坐的腰背酸痛,抬眼看外头雪已经停了,便有了几分精神:「殿下,时辰还早,不然我们到外头打打雪仗,堆堆雪人,松松筋骨?正好冬日,多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李清笑道:「你自己想玩,别拉上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你当自己还是小童吗?殿下听听就是了,不必当真。」 看摺子数月,他们与长公主相处着,发现她倒不是那么不可亲近,能容地玩笑,也能跟他们闲聊。而且这府里还天天晚膳夜宵都是好吃的,天冷还备着暖手套拿笔,他们乐得来长公主府吃东西看摺子说话讨论打发时间。 只是这天黑了,虽不是深夜,但也是寻常人该歇觉的时候了,哪里好在长公主府上吵吵嚷嚷地去堆雪人打雪仗? 落数日的雪,外头积了不少。 赵棠看许久摺子,双眼无神,但听着打雪仗堆雪人,她眼眸却被点亮了一般。 陈淮汜笑意无痕:「殿下不玩?」 看陈大人都说话了,向昭觉得有戏:「殿下不玩,看看热闹也是好的。府上那么多人,若是愿意凑趣的,都是可以一起的。」 她当然想玩的,因为从未玩过……不过赵棠看看自己的轮椅,眸眼的光又很快黯淡下去。 这轮椅在平地倒好,在雪地里却是难以行动。 玩雪仗她就是个活人靶子,完全躲不掉,一扔一个准。 就是轮椅能转,她也没有平常人闪避的速度。 「他们玩打雪仗,殿下可以堆雪人。」陈淮汜又道。 裴叶两位先生看赵棠是有些心动的,不免就开口道:「殿下就一起吧,看看也好。」 给赵棠一起看摺子的先生们先头都住在长公主城外的庄子里,一住多年。庄子里最多的就是小孩小童,少男少女。看得多了,他们偶尔也会厚着脸皮凑上去,跟他们一块玩。总归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寻常农夫,而且多人玩乐更有趣,所以很少拒绝他们。 说起来,长公主殿下也就二十一二,每日几个时辰对着他们说朝事是极闷的,若是能够,出去一起看看雪也是好的。 都这么说了,赵棠看各先生们也兴致勃勃的,便道好。 第101页 各自穿上大氅冬衣披风,喝了暖热的姜糖茶,他们才出去。 内侍王真知道这是要好好热闹一场,所以招唿了一些平日就爱玩爱闹的侍从候在边上,与各位老先生们打雪仗。 叶屏跟陈淮汜却是与赵棠走地远些,在不受雪团的波及下,三人默默地堆雪人。 长公主府上也种有红梅,不是白髮红梅,却也是梅中上品。夏竹剪了梅花,又摘了一些枝丫过来,还准备了不少纽扣以及彩色的石头等物。 叶屏先生跟陈大人是老老实实地团雪球,赵棠却是作弊,由秋月等人给她团了大的,由她来团小的手臂跟耳朵。 隔着手套,感受着冰冷冷的雪,大抵是心里头高兴,赵棠又专心,就不觉得外头的冰冷难以忍受。 等三个大小不一样的雪球堆积成主躯干,她再慢慢将手臂与耳朵等位置的小雪团粘好。 梅枝被削过,削地尖利的位置就是她的刀。 她细细雕琢雪人的眉眼、鼻子、唇,包括双手的细节。 一笔一划,因为是落在雪上,其实还是粗糙的,但赵棠显然不在意,她刻她的。 叶屏先生堆地最快,也极简单。黑色的石头是眼睛,拗断的短树枝是眉毛鼻子,嘴巴是大块的红石子。头顶着一块宝蓝色小毡帽,大条枝丫就是它的手臂。 大功告成之后,他首先看向赵棠。 长公主做的雪人,是个胖乎乎的少年。一样是黑色的石头做眼睛,她却给他勾了眼角。眉毛是用修剪过的叶片粘贴上去的,而那嘴唇,也是用红梅剪出来的,上唇一瓣下唇一瓣,红地喜人。 叶屏看得笑起来:「殿下做的这人,跟过年的福娃娃一般,精緻地厉害。」 赵棠为雪人披上刚修剪过的长衫,细细看去,禁不住勾唇而笑:「先生慧眼,确实是像福娃娃……」 说话间,她却是看向一旁的陈淮汜。 正好他低头看她。 他眉目间带着点无奈,应该是瞭然的。 赵棠笑地眼都弯了。 长公主怎么笑地那么欢喜?陈淮汜在长公主的那一头,叶屏自然而然就去看陈淮汜的雪人,不免一怔:「陈大人这个……也是福娃娃?」长公主就是在笑这个吗? 也是福娃娃?赵棠这才落眼在陈淮汜跟前的东西上,却有些哭笑不得。 「先生不必替陈大人圆,这是个四不像吧……绝不是什么福娃娃。」除了眼睛鼻子嘴巴,其他地方的比例都不太对,奇形怪状的。不过却是胖,因为一个雪球融着另一个雪球,大大小小堆了七八个不止,难为这些雪球居然能立得住。 陈淮汜自己做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做好了依旧不觉得什么。这只雪人,他知道自己堆的是什么,所以他道:「这是福娃娃,是个几岁的小姑娘。挺像的,你们难道看不出?」 他说地一本正经,好像真像那么一回事。总不能看走眼了,叶屏先生便用心极认真地看了他所说的「福娃娃」,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边看边摇头。只是最后还是给这位陈大人留了几分面子:「隐约……身高是像的。」 这个时候,夏竹秋月还能忍着笑。 赵棠却是没忍住,毛茸茸的红狐狸皮手套掩住口鼻,乐不可支。 她这样笑起来,双颊粉若桃花,眉眼就失了凌厉,倒像是稚童那样为着简单的事物开怀。 见此,陈淮汜便去看那雪人。 若是有人细看,定然能发现这位摄政王原本寂寂的眉眼也带着几分笑意。 因着她笑,周围其他几人都被她传染了一般,渐渐笑出了声。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府上的笑声交错,看到雪球你来我往。 这样的阵仗,王通做大总管多年,也从未在府里见过:「王爷,难得长公主殿下那么开心。」 赵桓一身酒味,穿着暗紫大氅,有些站不住地靠在迴廊的柱子上。 他自然能看到赵棠在笑,他从未见她这样笑过。而另一人虽与她保持着距离,并没有怎么看她,但赵桓能感觉到他的欢喜。 反倒是他,不知趣地站在此处,全然跟他们格格不入。 第58章 入宫 知道 年关将至, 西北军捷报频频。 后接连收到其他消息,因部将只野部不满匈奴王单于必,趁夜在王后生辰宴上, 于赤则宫设法毒杀单于必。 单于必吐血一天一夜后肠烂肚烂不治而亡。王庭骤乱,前线军心涣散。 又, 金日升秘密联合三十六部,带兵攻入赤则宫, 杀尽单于必亲族,其他二十四部见大势所趋,均拥立金日升为新王。 自宫门那日见到金日升, 到单于必死, 他成新王, 还不足三个月的时间。听闻时, 赵棠正在想赵国皇城中谁会帮他。 虽说让他回匈奴与单于必内斗曾是她心中所愿, 但赵棠没想到单于必居然那么不堪一击,被金日升就此抓住机会。 尽管安抚各部,整理新人新位需要时间, 但赵棠不意外等他们修整好了, 金日升还是会像单于必在位时那样,命各部继续骚扰西北边境。 一日下朝后,张培元与赵棠一起去养心殿看幼帝。 幼帝并无明显好转, 只是睁着双大眼。 张培元不掩失望:「若是能够,不如试试方士炼制的丹药。」 赵棠说不可:「既交给太医署, 就不能随便再吃丹药。」 第102页 「可若一直如此,还不如就试试。」 「试试……」赵棠摸了摸幼帝的额头,冷笑道,「他是天子, 可以说试就试的么?张大人,你此前不还说可以等,等个几年都不怕的。」 被她嘲讽,张培元倒不在意:「此前是之前,但眼下不一样了……陛下总躺着也不是事。况且,臣听闻二王爷的炼丹术也不错,若是能让二王爷进宫来给陛下看看,专门炼制丹药,说不定陛下能快些好起来。」 「二王爷炼的丹……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就能好。」赵棠感觉眉心总在跳,「谁跟张大人说二皇兄的丹药有用?」 张培元却没答,只是问:「殿下你自己不也服用了吗?」 「那张大人看孤站起来了?」况且那养身丸不是她吃,而是给了陈淮汜。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样,陈淮汜倒是没什么不妥。 就算没有不妥,也不代表他炼的药就随便可以吃。 「这个……」张培元缓缓摇头,但还是坚持道,「殿下不如就让二王爷进宫看看。到底能不能炼,炼制的丹药对陛下有没有用,这个得问二王爷。二王爷于此道上钻研多年,总比其他方士可靠些。」 一旁侍立不动的王喜忽然跪身道:「长公主殿下,早些天太皇太后过来,也曾提到二王爷炼制的丹药。奴婢想……不妨先问问。」 ……太皇太后,赵棠垂眸看着王喜俯地的身子。 王通跟王喜是一对亲兄弟,身形差不多,年纪也差不了几岁,甚至模样都长得很像,只是王喜更瘦些。这两兄弟各为其主,一个在长公主府,一个在宫中。自她有记忆起,王通就一直跟着她,至于王喜……赵棠便问他:「在跟陛下前,你是在哪里当差?」 「回殿下,是先皇后……不,是原来的湘贵妃处服侍的。」 她的生母穆奉皇后薨逝后,湘贵妃升为后,他说的并不错。 「你是沈国人?」 王喜一愣,道:「回殿下,奴婢是赵国人。」 等他想过来,王喜又补充道:「奴婢一直是赵国人,在宫中四十年有余了。在跟着湘贵妃前,奴婢在先帝跟前服侍过,再早就是在后宫各殿了。」 赵棠就点头:「既皇祖母也提了二皇兄,那就劳烦王喜公公往玄清观走一趟,让二王爷这几天内进宫。」 原本看长公主似很抗拒丹药,张培元以为还要费些口舌的,没想到王喜说了太皇太后,她就软和了。张培元也笑道:「这事看来是要辛苦王喜公公了。」 王喜自然应下,起身便去做出宫的准备。 ** 自中秋离宫后,二王爷赵桐除了去长公主府送了一次养身丸,就没有进过皇城。 听闻是长公主让王喜过来的,又是因幼帝的事,赵桐倒是没推脱,次日就进宫了。 这次没有落雪,但天气冷极,养心殿烧的炭盆多,又下了不少挡风的帐子帘子,堪堪还能忍受。 赵棠跟张培元、陈淮汜都在养心殿中。 赵桐穿的单薄,他坐在榻上给幼帝把脉,片刻后又略问凌太医几句,才道:「陛下只能寄希望于太医,孤实在无能为力。此前我所炼丹药,也没有适合陛下吃的。」 张培元看了长公主一眼,才与赵桐道:「王爷就不能炼其他的丹药?」 「不能。」赵桐的话语坚决,说完就从榻上下来,「既没我什么事,我这就回去了。」 一旁的王喜却上前一步:「殿下,您难道不去一趟慈宁宫?」 赵桐拂了拂道袍的袖子,瞥了他一眼:「去了此次,过年想必不用进宫拜见了。」 这离过年也没几天,二王爷居然就想着今日探望过太皇太后,年节就不进宫。不过想着这些年他都是如此,张培元又微微地嘆气。 赵桐一身道袍,衣袂飘飘仙风道骨,正往外走快到殿门时,却又折返回来。 他走到赵棠面前,细细看她,问:「棠棠吃了我的养身丸,双腿可有感觉?身子又有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 赵桐笑了笑:「你怎么不想想再答?」 「因为实在没有。」 「没有……」赵桐挠了挠额头,「那就算了。对了,我的那个智和师弟,早几天上山选砍木材,不小心落崖丢了性命。他此前在你的府上住过些时日,我总得告诉你一声,今日就趁巧……以后棠棠若是有什么事,也如我一般,径直来告诉我。我总是在玄清观上的。」 想来查智和的事被他知道了,不过赵棠也没想着会瞒过谁。只是智和就那么没了,未免突然。 如今养心殿这境况,也是不好多问多说。赵棠就应好。 看他冷的嘴唇发青,她又道:「皇兄是出家人,就算是要苦修,也不必如此煎熬。道家不是最重视养生之法么?」 赵桐就笑:「你不懂,我这在塑肌造骨,就得趁着这冰天雪地才有效。」 好像这么做,当真就能塑肌造骨一般。 不过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既然他能忍受,赵棠就不多劝说了。 眼看他离开养心殿,赵棠才与张培元及陈淮汜道:「我们去南书斋吧。」 平时摺子分两批审,但内阁、陈淮汜、赵棠还是会定期碰头议事。 ** 二王爷赵桐进宫前,太皇太后就收到消息。 他进宫去养心殿后,就有内侍专门候在宫道上等他出来。 第103页 冷风咻咻,内侍穿着一身毛绒绒的的披风,冻地浑身直打哆嗦鼻涕直流。 冬日里在风口里等人,不是件好差事。等二王爷,更是件苦差。 毕竟二王爷是出宫住到皇城以外去了,有事没事他都难得回来,一年都难见到他在宫中多留几日。 今年都算是进宫次数比较多的了,中秋一次,眼看近过年又是一次,虽然这次来主要是为陛下。 可他既然进宫了,总得去趟慈宁宫。 若是径直要出宫,内侍就要上前行礼,苦口婆心劝说他去慈宁宫。 反正这个内侍打腹稿许久了。 出人意料,二王爷赵桐从养心殿出来,却没直接出宫,而是走去慈宁宫的方向。 内侍有些欢天喜地地跟在二王爷赵桐身后,却控制着悄无声息,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穿着宽大道袍,却没有穿披风大氅等物,连个汤婆子都不抱着。一阵风吹来,内侍鼻涕都被冻住了,但二王爷却还是如常走着。 早听闻这位爷自小就喜欢炼丹问药,拜了好多的方士为师,后来更是专心修道,常年不进皇城不入宫,大有在玄清观一辈子的意思。 太皇太后为此发了愁,念再多的佛吃再多的斋,想着法子都没能让二王爷赵桐回心转意。 甚至她不派人去玄清观叫他,这位二王爷还更自在些。 苦的就是他们这些小喽喽,得琢磨着上头人的意思,按着上头人的吩咐做事。偏偏屡次在二王爷这里吃闭门羹。 冬日里赵桐不穿厚衣服,走到慈宁宫时,面色其实有些发青了。 见他来了,太皇太后心喜,看清他的样子,她又惊:「你这是做什么?不想活了不成?」 宫里的内侍嬷嬷们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给赵桐倒热茶,为他加上厚氅大衣。赵桐没拒绝,喝了茶,也由着那些衣服搭在身上。 他身姿稳稳,不哆嗦不发颤,朝太皇太后行礼:「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康健平安。」 太皇太后要的压根不是他这样规矩听话地朝她行礼问安,况且大冷的天,他显然不顾惜自己:「你手下那些人都是死的么?一个个不知道给你加衣裳坐马车才出门么? 不行,你这样总住在玄清观里,我不放心。阿桐,你进宫来。皇祖母老了,年纪大了,没几年活头了,就想日日看着你。」 赵桐看着太皇太后那一头乌髮,道:「皇祖母不必责怪他们,是我不愿意穿不愿意坐车而已。我也不会在宫里住的。皇祖母莫是忘了,我已经入道出家了,是方外之人。」 「胡说!」 第59章 长久 回答 观赵桐神情淡淡, 太皇太后不得不温声道:「你就不能放放你丹药那些事?陛下病了,诸事都由阿棠看着管着。她一个女子都能如此,怎么你这个做兄长的反倒袖手旁观?若是有你帮衬着, 她总能松口气。」 「这个不劳皇祖母担忧,我看阿棠足够应付地来, 游刃有余。」 「我知道她好,」太皇太后太阳穴的位置抽抽地疼, 「可是李家的人三番两次到宫中,就是因为她要登记田地的事……你是知道的,李家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看着还行, 但里头却是什么都没有了。我如今还能照拂李家一二, 但日后, 李家恐要永远地垮下去了。你还想炼丹药, 以后谁供着你炼?你怎么就不懂事不明白?」 赵桐看着她,许久才道:「我不用谁供,日后也不需任何人帮我遮掩。皇祖母还是多顾着自己, 李家的事就顺其自然, 不要再做任何。若是轻举妄动,就是立着靶子招人眼。」 太皇太后压着太阳穴,抬眉看他:「你知道什么?」 「您以为呢?其实我都知晓。」 赵桐不在宫中多留, 说了不够十句就挥袖出宫。 太皇太后脑门直抽抽地疼,唐嬷嬷给她抹气味炙辣的精油, 边抹边按摩:「老祖宗的苦心,王爷都是知道的,老祖宗且放宽了心,慢慢看吧。」 「慢慢看……此前分明那么多机会, 但你看他说不要就不要,整日就窝在那里炼丹,诸事不理。若是他真无那样的心思,何苦投生在这帝王家?既要惹我劳累,又要惹我心烦。」太皇太后说到此,整个脑袋都不好了。 唐嬷嬷少不得继续安抚她:「此事交由襄王殿下去劝,或许有些作用。」 ……襄王,对了,还有他! 正想着,李媛却握着手炉子进来了。 姑娘家一派温柔,太皇太后有了几分精神:「媛媛,你的成婚日就年后几天了,东西都收拾地如何?」 李媛在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数月,但出嫁还是要从李家出门。 闻言,她恰到好处地低下头:「已收拾好了,这两日就出宫去。」 这个姑娘贴心又听话懂礼,太皇太后真是捨不得将她放走。 可出嫁是人一生大事,太皇太后只好多给些赏赐礼物给她作添妆,让她嫁人后傍身用。 ** 夜间,陈淮汜躺在她的榻上,赵棠与他轻吻。 在眼角,脸颊,喉结的位置。 男子抚着冰凉,她却是温温热热的。 最后见他毫无回应,赵棠便躺回自己的位置上。 她有三分泄气,四分走神,还有三分却在想白天的事:「二皇兄应当是知道我没有吃养身丸的。你吃了这些天,当真一点不适都没有?」 第104页 陈淮汜说没有。 帐内乌漆嘛黑,赵棠想了想,又道:「听闻西南王在望一族有贵人相助,找了好几处矿山矿脉……你想拿着那张小羊皮地域图,将西南的矿都找干净?」 这是最近得到的有关陈淮汜的消息,她微微笑道:「你们这般动作,留神被人留意到。若是有人参本子上来,孤不会徇私的。」 「殿下不必徇私,直接充公即可。」陈淮汜知她在笑,便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挟持你的苏秋?」 苏秋?好好的怎么提起他来?赵棠道:「当然记得,那日出宫遇到的苏秋被你一箭毙命。他有何问题?」 「他与匪有勾结,刑部的萧回近日查探到,余下逃窜的匪与襄王赵仲曾有联繫。这些年匪乱常有,虽剿了一些,但很多赃银都无法尽数追回。因此,朝廷损失的银两绝不止数十万两。萧回有意秘查赵仲,让臣提前告知殿下。」 苏秋有可能跟襄王有所勾连,赵棠转身对着他:「那不是巧么?你应当知道,孤近日正在令人查二王爷周边的人,他不会毫无所觉……与襄王叔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二皇兄。而襄王跟二王爷都是在太皇太后宫里长大的,太皇太后后头是李氏……只是真要找到证据,你们想如何?」 「殿下想如何?」 赵棠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你们查,但所有一切证据,得交给我。」 他很快道好。 夜深了,但赵棠还是没有睡意。想当日,听闻陈淮汜或许是她过去的琴奴,还一跃而为摄政王把持朝政,她觉得难以置信,又有几分冰冷。 直到上朝那日,一眼她就确定那人是他。 实在是印象太分明了。 她猜想过,他会不会恨她。知道她醒来,他会不会报復她。 可也是那日,被苏秋劫走不能动弹之际,是他现身杀了苏秋。 不是当着众人见面,在马车封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二人是清醒时,她才知自己大概是将人想歪了。 经歷世事,岁月变迁,地位变化,人自然不是当年人。 可她也想不到,就短短数月,他们已是夜间自然而然躺在一张榻上的关系。 平时论朝事,有几分默契。其他诸事,双方亦能帮则帮,相互交换消息,试探着彼此的底线与脾气。 无什么波澜曲折就走到这一步,隐秘无人知。 只是两个人就算靠那么近了,但赵棠还是看他不真切,如云如雾般。 不过他既在这里,她就精神奕奕的:「你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那次宴上,是何场景么?」 他们早在更早更早以前就见过。陈淮汜原想要纠正她,那并不是什么初次相见。 不过她没印象,他就不说了。 当时宴上什么场景,他其实并没有留意,只想尽心将琴弹好,回头不必再受罚:「弹曲后,殿下曾问过我三个问题。」 随风散后,小小的长公主就起身走到他跟前。 他等待着她说什么。 却听到她低声问,在当时,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问了什么答了什么。 其实她并没有问太难的问题。 不过是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有什么所愿。 那时,他在长公主府已数年,认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但却说是他舅舅的人,是当时为他诊治的医者。在京城刚落脚不久的舅舅自顾不暇,就是来府上,只能多留小片刻。 他每日过得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终日空空落落的。 小小的长公主那三问,惊地他想起自己的名字。最开始从何而来,甚至幼年逃荒时祖父与他的教导。 祖父是曾从西南战场退下来的兵,他身有旧伤,再不能练武打仗。只是早年练兵的底子还在,所以才能带着他从家乡逃出,一路北上。可他身子亏空,吃了很多药,终究不能再熬下去赶路了。最后那天,祖父挣扎着用旧衣擦拭完身体,穿戴好才让他过来,与他最后的教诲。话毕,他终是不舍,躺在旧木板上徐徐地喘气,看着他。 最后,他才将湿衣服盖在头脸上,让孙子帮一把,送他一程。 * 说到那三个问题,赵棠明显有印象,她蹙起眉头,不解:「你那时什么都没说。」 她站在他跟前看着他,许久他不答,她就只好假装自若地回到座上。 忆起当时的无措跟尴尬,赵棠还感同身受,幸而她很快就想到解决的办法。夸他,赏他,做一个长公主尽可以做的事。 给他赐名,评说他的琴音,为他扬名。 这时,陈淮汜道:「说与不说,都无甚区别。」 他以为自己都忘记了,可她的问题提醒他。 他做了什么,他该做什么。 不该举步不前,得往前走。 他曾由衷地感谢那个小姑娘,只是最后逃离时用错办法,令她陷入险境。 「不,你说的就有区别,」赵棠将手慢慢朝他探了过来,按在他的手腕上,「你若不说,我怎么知道?」 她的手软绵绵的,但若是用了劲,那就失了软绵,多了几分坚韧。 「过去这些年有不少摺子参我专权专政,朝廷过半官员为我党羽,奸佞当道……陛下应当都与殿下说过,你如何看?」 等了许久,赵棠万想不到他居然会说这些,唿吸不由一滞。 的确,幼帝不止一次说过。 第105页 她的手搭着他,陈淮汜已经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此刻是什么感觉,其实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意料之中。 只是下一瞬,他的手腕却被她用力捏住,她道:「你是顾左右而言他,虽然我想知道的不仅是三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你要这么问我,我就只能说,我并不怎么看。 自古成王败寇,让人嫉恨不知凡几。参你之事同理,若是他人暗中搜集证据,抓住你的小辫子,张大人绝不会放过你。 陛下不过一幼儿,鹦鹉学舌,人云亦云而已。 孤这般回答,陈大人可满意?」 「照此说,殿下不信?」 「我信,这类摺子近来不是都少了么?」赵棠的手往下探,直接按住他的手心,「孤只是想提醒陈大人,务必长长久久坐稳这个位置,往后孤还有多多要倚仗你的地方。」 他却反手握住她,塞在被子里盖住。 炕上暖热,赵棠睡得迷迷煳煳时,却想起来,他并没有就那三个问题回答她什么。 第60章 人选 证据 近来最为人称道的喜事, 大概是兵部侍郎石宴与资阳侯之女李媛成婚了。 相较于时下十来岁就成婚的男女,他二人算比较晚了。不过两家都是有资歷的名门望族,还有太皇太后懿旨、诸多赏赐, 十里红妆,婚事办地极体面, 让不少人艷羡的同时,皇城连着几日都带着喜气不散的余味。 赵棠虽然没有去观礼, 但让人替她送去给李媛的添妆。她送的是连着九扇的红珊瑚雕彩画屏风,需要十八个内侍一起抬起,掺在新嫁娘的嫁妆队伍中, 那阵仗真是不得了。秋月几个特地找了高处的酒楼往下看, 将那日的热闹一一说给赵棠知晓。 过了年就是元宵, 元宵过后, 天还是日日下雪, 便是常常扫雪,北地很多路都给雪埋住了,屋子积雪以至倒塌的不计其数。不少人在雪日里挣扎, 有的则永远都没法作声。这场雪灾令官衙的人跟北地各城的驻军随时在候命, 冰天雪地里挖人铲雪是常有的事。 各地灾情较严重的,报上来可减免当年赋税,朝廷按需多拨人手跟银子过去, 供应米粮柴薪,搭起了施粥棚。尽管如此, 这雪还是接连下个不停,有没完没了的趋势。甚至皇城各官员都获准雪大就不必上朝了。 某日,张培元、陈淮汜及赵棠在南书斋议事时,张培元提议让司天监监正李舒白一起:「此人在朝上屡次提到, 该雪还要下足半个多月。虽说天要下雪,我们无法左右,但外头百姓不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灾异,是上天的示警与提醒。帝王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不作为等等。 早几年常有水灾旱灾,幼帝也是要下罪己诏,进行斋戒,沐浴焚香去城外天坛祈福祈愿,才能略略压下这些不利的舆情。 只是幼帝如今重病,卧床不起,这种向天祈福之事就做不来了。 李舒白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眉间长着颗小小的红痣,看着却庄重严肃:「臣提议,由皇族宗室中择一人代替陛下进行斋戒祈愿,以安民心。」 张培元看赵棠及陈淮汜:「不知殿下与陈大人以为如何?只是这人选……」 祈福都是要跪天跪地,赵棠是监国长公主,本是最佳人选。可不良于行,便首先自宗室人选中剔除。 陈淮汜不表态无意见,赵棠就道:「那就自孤这一辈的各王爷及公主择起。李大人,需要合生辰八字么?」 李舒白说要合。 赵棠道:「今日可否能合出人选?」 「殿下,今日不可,至少需三日。」 赵棠随他合:「那等李大人的人选择出后,我们再定。另斋戒主持诸事就由司天监负责。」 这种事也一直是司天监职能,他们早是驾轻就熟。李舒白道好,行礼下去了。 安抚民心确实是要事,赵棠忙着安排人手及灾银,竟忘记了。司天监的主责就是看天观测天气,这些年鲜少有错。可这雪要是照他所说一直下,确实愁人,百姓就算窝在家中,也不能确保十分安全。 可天就是要如此,他们只能尽人事抚民心。 三人议事逾一个多时辰,才陆续各自出宫。 ** 回到长公主府,赵棠被告知来客。 那人穿着青紫厚长袍,在外殿等许久了。 赵棠到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内的高几前,目不转睛看着琉璃缸里被冻住的白髮红梅,时不时一声轻咳。 她不要人扶,想了想,让殿里的人都站到门口处,才慢慢将轮椅转过去,停在赵桓一旁的位置。 缸里的冰晶莹剔透,梅花艷极,白丝又分明。 此处靠着窗,隐隐有风雪透进来。被风一吹,赵棠面色微僵:「之前剪地太厉害了,插瓶不行,放里头倒是合适……听闻你染了风寒病倒,怎么又出门在这里吹风?」 过年的时候宫里组了个小宴,赵桐跟赵桓都没来。赵桐说不来她知道,赵桓却是因病不出门。她忙的抽不出空,就没有过府看,只是从太医那问了消息,让大总管王通去探望。不过王通似也没见着人,放下补品药材等一应东西就回了。 抬头看他脸色也不好,赵棠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不要站那么靠窗,往里头一点。 「还以为这红梅你都拿去堆雪人了,没想到却在这里。」赵桓低下头,看她捏他衣角的手,带着海棠红的手套毛茸茸的。 第106页 堆雪人都是年前的事了,赵棠想起王通提了一嘴,说四王爷赵桓喝多了酒来过,看一会儿他们打雪仗堆雪人。转身在外院的老地方睡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回了,她并没有见着他面。 见他怔怔看她的手套,赵棠就松开他的衣角:「怎么,你也想要一双手套?」 赵桓拿着手捂子,面目虚白,还残余些许病容地看着她,有些不屑:「你自留着吧,我来是说正事的。与阮嬷嬷对食的那人,我知道是谁了。」 这是要紧事,赵棠眉目一凛,抬眼:「是谁?」 「那人你应是常常见着的,」赵桓知道她每日出行轨迹都不怎么变,「小陛下身边的王喜,王公公。」 竟是王喜。赵棠摇头。 赵桓看着她:「你不意外?」 「当然意外,」将轮椅往里头转去,赵棠道,「我把每个能想到的,在贵人们得脸的内侍们都想了一遍。甚至还想过我的大总管王通。可一直没有证据辅证我的想法,我无法确定是谁。」 按王喜所说,跟幼帝之前,他是跟着湘贵妃,往前是陛下,再往前才是各宫各殿。 他却没说,含在各宫各殿中的,还有太皇太后一直住着的慈宁宫。 在幼帝跟前服侍这么久的大太监王喜,他在宫中多年,又岂是简单之辈? 只是赵棠有疑:「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 「我的人找遍宫里宫外都没有找到相应的线索,却是派去沈国的人,找到早些年阮嬷嬷与密友的书信。她死后,那些书信还被人保管着。」去查探的人看过书信,隐隐觉得里头的内容不大对劲,就设法将书信都偷了出来。 阮嬷嬷青春年少时,跟着沈国公主陪嫁到异国,皇宫孤冷,虽没有吃什么苦,但规矩多,实在枯燥乏味。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大不了她几岁的王喜。那时的王喜在宫中已有数年,有人脉有口才,阮嬷嬷一个没经过什么事的侯府姑娘,就将心思挂在他身上了。两人偷偷摸摸处在一块,阮嬷嬷在书信里也不敢写的太过明白,只道是见不得光,有一日是一日。 后来穆奉皇后给她定了谭泽这门亲,她就跟王喜断了。只是婚后回去的信件,她似乎多了恐慌,显然断没断干净。她每日担惊受怕,时常觉得府里的人都是王喜的眼线。所幸谭泽对她很好,她慢慢就将心移到谭泽身上,为他生儿育女。可小女儿死后,王喜却找上她,让她设法进宫服侍,不要再与谭泽有牵扯。王喜甚至拿了有关于二人过往的东西,威胁阮嬷嬷。阮嬷嬷无法,只能进宫,听他差遣。 在沈国查探的人根据信件里的蛛丝马迹,设法找到了往年在赵国宫中跟在阮嬷嬷边上的宫女,从她的嘴里挖出信中那个与阮嬷嬷纠缠的人。 据此,赵桓秘查王喜。王喜常年在宫中服侍幼帝,但他在皇城西面有一处私宅。很多公公在宫里当差,不怎么出来,但总是希望自己在宫外也有一个家,日后年纪大了好养老,或者就安置自己的家人。王喜也一样,他的宅院三进三出,还有护卫看管,赵桓的人就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悄悄探了进去。 「他的后花园有一处无名冢,偷挖出来的人腿骨断掉的位置与阮嬷嬷一致。地下室里还有阮嬷嬷的私物,还有他与阮嬷嬷往来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赵桓都收了些,「你若是要看,我可给你取出来。」 「照这样看,那阮嬷嬷就不是沈国的细作。为谭泽一家,她才听王喜的话来伺候你。只是她也参与动手杀你,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宗务司查了那么久,都没想到阮嬷嬷,「她足足在你身边潜伏十来年……」 当时赵杭年幼为太子,庆元帝骤然驾崩,下头的人心思不安,也是寻常。为了让赵杭坐稳皇位,杀裕华长公主,完全站得住脚。 不是没有人怀疑湘贵妃,但一直没有证据。况且当时若是有长公主辅政,也不是全然不好。毕竟陛下实在太小了,而湘贵妃此前从未参与朝事,便是垂帘听政,也不能做决定,只能由着朝中的大臣们支配。 可裕华长公主昏迷不醒是定局,一些风言风语在权势的大手中就只能渐渐息声。 到了殿内,靠着火盆,赵棠依旧觉得冷,她静静地烤火:「应当不只。」 赵桓看着缭缭的火光,微挑眉:「什么不只?」 王喜不只是湘贵妃的人。他说过,他是赵国人,一直是赵国人。 湘贵妃向来势弱,虽有野心,但能力不足,所以在宫中数年都未曾有孕。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一举一动都受庆元帝的人监视着,她能耕耘的东西着实有限。 她就算要杀她,也不该是那时,因为赵杭太小,赵棠若是真的死了,对她就太不利了。 第61章 急报 祈愿 此事牵涉众多, 只是湘贵妃垂帘听政没几年就撒手人寰,往后只能问王喜。 虽然过去都过去了,但这样的事现在、往后都绝不会少。 料想不错的话, 此次被选中替陛下向天地祈福祈愿的宗室子弟,十有八九该是赵桐。 陛下再这么躺下去, 赵国的天应该迟早会变吧。 赵桓等许久没听她回话,他就看她:「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怎么不说了?」 「我在想该如何让王喜开口。」说不说都是死,将他押解,王喜可未必都说清楚了。 第107页 赵桓嘴角带着几分嘲意:「再嘴硬都是皮肉做的人, 严刑拷打不怕他不说实话。你若是做不来, 就捉来交给我。」 赵棠却靠在座椅上:「这事不急, 你暂时就不要管了。」 赵桓奇怪:「你似乎不好奇当年的真相……」 「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皇室就那么几个人, 谁能撇地干净?皇兄,这段时间劳烦你了。」赵棠的眉眼有几分放松,「回头你将拿到的证据全部给我。你这次帮了我大忙, 想要怎样的谢礼?」 谢礼……他看着她, 道:「听闻李媛出嫁时,你送了幅屏风给她,大婚当日极招人眼。送我的礼, 总不能被她比下去。」 赵棠一愣:「那屏风毕竟是独一份的大,在库房里占位置, 我又不想在府里摆着,所以就……不过那屏风确实是好,还是以前为了开宴,上头赏下来的。你若是喜欢, 待过两年我手头松了,便给你定制一幅?近来我确实是囊中羞涩,只有些可以做屏风的好料子。」 日前有税银交上来了,但国库还是很缺钱。她这个长公主作为监国的,自然要以身作则,没办法奢靡挥霍。看她为难,赵桓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若是过两年,我早忘了。」 他一直拿着手捂子,所以手温尚可。赵棠忽略他的手,想到了什么,便道:「那就再等个几天?我一定送你个好大好大的礼,你可要受得住。」 她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神神秘秘。 不过他来主要就为了说王喜的事,并不是让她怎么谢他,说完自然要走。 只是临了,他的眼却落在窗前的那缸子白髮红梅上。冻在那里的几朵红总不比拿在手里鲜活,似乎浅淡了点。 ** 这头是北地雪灾,那头,西北境又开始频频受到匈奴各部骚扰。 虽不至于要打大仗的地步,但三天两天就要来一下,死伤总是有的。 好在有步山河大将军镇着中线,匈奴各部讨不到什么好。 司天监李舒白足足三天后,才择出宗室中合乎八字,适合代幼帝祈福的人。 是二王爷赵桐。 赵棠点着单子上的这个名字,抬眉看向李舒白:「既定了二王爷,那劳烦李大人往玄清观去一趟,告知皇兄此件要紧之事。此后诸事司天监一併料理就是了。」 闻言,李舒白却没应声,而是显露迟疑的神态,欲言又止。 张培元见此,皱了眉头。 赵棠便笑:「怎么了李大人?」 李舒白只好应了:「臣这便动身,烦请殿下下旨意,臣一併带往。」 她便示意边上的王喜:「那就如李大人所言,笔墨准备,速速拟旨。」 寥寥数语落在绢布上,落印,卷好由李舒白带去。 南书斋议事,今儿主要是论此前过百前往各地的钦差传回来的摺子。因为下雪,连着好几日朝臣都没上朝,但该做的事不能停。尤其是过了年后,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会少。如此议事,效率还是有的,很快就是一天过去。 李舒白是当晚就赴长公主府回復,显然有几分意想不到:「二王爷卧病在床,道无法行此事。殿下,这替代人选,得重新择定了。」 赵桐是真病还是假病无人知晓,但他定不会做此事了。 那时,他们正在外殿看摺子,赵棠与陈淮汜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她就看李舒白:「照这么说,孤还要给李大人三天时间择合适的人选?」 李舒白道是。 他低着头,身背都是老人家的样子。来回这么赶路,就是待在马车里,亦是冷得不行直发抖。可没有办法,他得当差,必须赶着与她说明此事。 赵棠示意边上的王真给他倒姜糖茶。 李舒白谢过,用袖子遮掩,背着身缓缓喝完。 见他发颤,王真又给他倒了一杯。 足足喝了三杯,王真才拿着空杯子下去。 赵棠这时候才说:「三天太长了,若是择的另一人不行,又要浪费三天再择。这样如何,李大人,孤给你推荐一个人选,你看看可否?」 「殿下请说。」李舒白行礼道。 「四王爷赵桓,不巧他过年就是病了,眼下好的差不多,但代替陛下祈福这样的事,他应该做得来。」 这大冷的天,李舒白竟开始冒汗了:「这……」 赵棠却看向对面的陈淮汜:「这个人选,陈大人意下如何?」 陈淮汜本来正在看摺子,忽然问他,他眼都不抬,只道:「全由殿下做主便是。」 赵棠就笑:「那李大人就回去再算算,孤看四王爷挺合适的。」 李舒白只好点头,先下去了。 三天后,从宫里下了一道旨意。 赵桓被来福找到时,正在潇湘阁喝酒。 听闻有旨,他只好回去王爷府。 来宣旨的是常跟在小陛下身边的王喜公公,久等赵桓从外头回来,他依旧带着五分笑意将旨意读完再交给他。 看到赵桓明显诧异的表情,王喜心中就有数了:「听闻是长公主殿下推的王爷,司天监那边合了八字的确也合适,王爷就快些准备往寿春宫去吧。」 「怎么是寿春宫?天坛不是在城外吗?」 王喜便解释道:「本该去城外的天坛的,但长公主殿下道宫中寿春宫旁也有天坛。司天监以为也可,正好这天总是下雪,路不好走,王爷就不必出城了。」 第108页 寿春宫的天坛,本就是帝王祭祀所用。 如今是特殊时候,二王爷又不来,就只能让这位四王爷上了。 想必这就是赵棠送他的礼了,的确是意外让人猝不及防,不仅是招人眼那么简单了。不过赵桓还是从善如流地接了该旨意,与王喜公公自若地聊了会儿,给了他例常的赏赐就让他回宫了。 旨意除了皇帝的御印,还有长公主用印,他卷好扔给边上的来福,道:「我们又有事忙了。」 来福也想不到,这差事居然会落在四王爷头上,他有些惴惴:「王爷,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长公主殿下,会害您吗?」 「当然是好事……」赵桓笑了,「她这是在谢我。罢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而且也是在助他。他这个终日在宗务司忙碌,无实权无名气的王爷,因为这次祈福,就要冒头了。 司天监那边对四王爷祈福的事安排地极周到,祈福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正好祈福到最后一日,本接连不停下的雪停了,而且天还有一天天回暖的趋势。 春天就要到了,又是播种的新季节新开始,一切都会欣欣向荣地好起来。 雪停的那日,整个宫里都欢唿雀跃,有的忙着扫雪水,更有不少宫女偷偷去往寿春宫,想要看看那跪坐在天坛的四王爷赵桓。 谁都知道,先帝长相端正,后宫美女如云,膝下的各王爷们自然没有丑的。除了早夭的大王爷三王爷,年纪较长的就是二王爷四王爷,而四王爷的容色更是奇佳,其他宗室子弟也无一人比得过他。只是这位爷跟二王爷一样,鲜少进宫,她们很多人都无从见他。 乍听他进宫替陛下祈福,可寿春宫周围却围地跟铁桶一般,不准等闲人进出扰了四王爷清静斋戒。现在终于停雪了,寿春宫总会松泛些。 只有赵桓知道每日按司天监规矩,行礼坐卧斋戒是件多难忍受的事,还不能喝酒。而且四处都是侍卫内侍,不准他人随便进出,他自己相当于被困在这里,被人看守住了。 好在真有停雪的效果,不过看到司天监那些人,他又不觉得意外。 这场祈雪祈愿,本就是顺而为之。只是原定的那个人不来,他就替补上。 赵棠这谢礼,送的倒是很顺便。 ** 司天监此事除了二王爷赵桐那打了个岔,其他没有出乎赵棠意料。正好也如李舒白说的那样雪按期停了,民心安抚了,她的谢礼也送到,一切都很好。 剩下的事自有人料理完,赵棠让朝臣继续像以往那样每日出门上朝。 又过月余,某日上朝之际,西北军却忽然传来急报。 无极殿上,传信兵浑身泥泞,由内侍将急报呈上。 看完,赵棠脸色骤变。 步山河被外族毒杀于军营,不治而亡。 西北其他两线将军力扛外敌,虽有余力,但迫切希望朝廷尽快安排镇守在中线的大将军。 此事急而又急! 合上急报,赵棠以手示意边上的王喜。 王喜微微一颤,知道约莫是有大事发生了,便尖着嗓子道:下朝,百官速速退下。 朝事才刚开始议,长公主这么突然让下朝,显然是要日后再议,百官也不好多留。 还在殿内的,最后只剩下陈淮汜及张培元。 她便将急报转给他们。 第62章 不舍 不安 那个传信兵一脸焦急, 张培元就晓得情况不好。 一看急报,他的眼前有瞬时的发黑,幸而有人扶住, 他才没有失态倒下。等回过神来,他瞥到刚在身边帮扶一把的是陈淮汜。张培元这时也顾不得二人平日的立场及争斗了, 苦笑着将急报摊开给他看清楚:「陈大人,步山河大将军故去了……」 张培元拿着急报的手隐隐地颤抖, 侍立不远的王喜也不由一颤。 步山河已年迈,但战功赫赫,在众百姓心中都是极可靠的存在。 如今他被人毒杀而死, 于赵国无疑是重挫。 赵国北地刚经过一场艰难万分的雪灾, 很多人对灾时的绝望还心有余悸。 勉强因为祈福停雪才好受了, 可带领西北军主线的大将军却死了。 张培元不是武将, 没有跟步山河共事过, 但对他一直尊敬钦佩。 先帝早年登基,外敌常犯。那时的步山河正当盛年,他与楚王与众武将戍守边境, 境内才得以安稳供发展繁荣。 张培元继续道:「西北军心大乱, 眼下除了陈大人,就只有楚王爷还能坐镇西北军中线。」 中线将军至关重要,若是往常, 赵国其他几位大将军自然都可以上。可眼下非常时候,步山河人刚没了, 若朝廷不能即刻派往一个能镇得住军心的大将军前往,西北只怕会乱。 楚王这两年都在府中养伤。外人不知,但朝中几位重臣,包括宗室一些年纪较长者都知道, 楚王所受的伤,兴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西北带兵打仗了。 剩下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有陈淮汜。 他在西北军多年,开始就是楚王带着他。战功战名俱有,军中的人都服他。当年得知他要回皇城任职时,军中数十名将领挽留,纠缠追他数百里,他一直没回头,那些将领才怏怏而归。 殿上就坐的赵棠看着陈淮汜,此刻忽然难以开口。 这个她日见夜见,关系好转才几个月的人,他的身份他的人,她或许都留不住了。 第109页 他不只是摄政王,他曾经也是西北的大将军,手握重兵。 他是赵国子民,但他亦是臣,能坐镇西北,抵抗外敌。 赵棠提着气,却免不了心中闷闷,道:「陈大人,你可愿意?」 外头的冷风吹进来,吹淡了殿内松明灯的味道。 雪停了数日,但天还是冷。 上朝的地方火盆很少,因为要露于百官之前,她一直是按制穿绯红长袍,不能穿太多,坐在那里也鲜少动,以免失了威严威仪。 她是监国长公主,一直居高临下,睥睨而视。如今问他,没有过分严厉,甚至有几分他人无法察觉的不舍。 不舍。 不舍。 不舍。 她不捨得。 她不想他走。 陈淮汜神色如常,抬眼低头间,他已合上急报,道:「臣愿前往西北驱逐外族,稍后便可出发。」 张培元见此,隐隐地激动:「陈大人,本官等你凯旋的消息。」 边上的王喜有几分意外。 此一去,再回来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毕竟陈淮汜在皇城这些年,那么多谋划,百官变动颇多。他现在决定即刻去往西北,相当于将这些年的谋划都放下了。日后就是回来,也不会是如今的光景了。可没办法,谁让只有他最适合坐镇在西北呢。 长公主殿下除了不意步山河死的消息外泄,才令百官退下。 是不是也有陈淮汜不会前往西北,担心他会在百官面前下了她面子的考量? 王喜不知道。 毕竟上朝这段时日,长公主殿下与摄政王大人,除了双方都冷淡些,但鲜少有针锋相对的时候。 大概是受此影响,百官议事时都平和了些,至少没有像先前那样动手动脚。 看他这就要走了,赵棠知道他需回去做些吩咐准备,便道:「有什么需要,你就命人到我府上,我会全力相助。」 陈淮汜谢过,将急报返给王喜,就先退下了。 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知道为什么,赵棠总有一种极不安的感觉。 最近的事太多了,西北又隔地远,除了时常的战报,时不时的缺钱少粮,很难切身感受到前头还有人在抛热血,才有如今的安宁。 她幼时见过步山河将军一面,他在殿前受先帝的赏赐。 他长得十分健壮,步伐沉稳,孔武有力,目光有神,一身战甲威风凛凛。 先帝对着他,根本抑制不住激动。以前都是圣旨赏赐,难得见到真人。 先帝曾说,再多的溢美之词,都无法形容将士们征战沙场的胆气与英勇。 先帝甚至有几分敬畏他,不只因为步山河将军比他年纪大,而是因为先帝从未上过战场,他本人有几分遗憾,所以对武将愈发欣赏。 活着的步山河有血有肉,故去的步山河会化作一个符号,落在赵国的史书之上。 赵棠记得,陈淮汜是跟步山河共事过的。现在,他就要赶往西北了。赵棠以为自己总得做些什么,才能消解自己的不安。 陈淮汜离开大殿,张培元的激动还没有褪去,他看着赵棠:「殿下,步山河将军的身后事,该如何料理?」 其实一直以来,主将不管是在战场前还是在战场后,都是有重兵保护的。战时,主将不只是发号施令的人,更是军心所在。主将死,军心散。 如今西北军还有西线跟北线两位将军撑着,但中线将军身死,此事在皇城中瞒不了多久。 赵棠的神情有几抹厉色,显然已做好决定:「此消息在皇城秘而不宣,乱传消息者死。步将军身后事,孤会派人与陈大人一同前往西北境处理。步将军年纪大了,身有不适,陈大人暂时行中线将军职,再妥当不过。」 张培元道是。 边上的王喜亦跪身称是。 赵棠的视线在王喜的身上掠过,只与张培元道明日再行议事。今天她不去养心殿跟幼帝说话,就先出宫了。 回府的路上,赵棠在想接下来的安排。 夏竹几个候在车内。 自赵棠监国后,他们就没进无极殿伺候,只等在殿外。 今日朝事有异,百官先出宫,后来又见陈大人出殿离去,但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 马车刚出宫门,就被勐地撞了一下,将赵棠的思绪打断了。 里头的人不知道,但车夫延福是眼看马车从一侧突然冲出来,他根本避让不及。突然这么撞了车,他显然惊怒:「此乃长公主车驾!你们什么人?」 「孤知道是长公主车驾。」那辆马车帘子一掀,却走出一千娇百媚的女子。 她翩然下了车,就往这边来。 延福看清来人,一愣之余,又涨红了脸:「见过大公主殿下。」 赵嫄嗯了一声,让他将小凳子拿下来,她要上长公主的车:「长公主的车都比寻常的高一些……」 不等她上车,车门就被推开了。 还以为是什么人,乍听大公主的声音,夏竹几人都避让到边上。 赵嫄一进来,就看到赵棠靠坐在迎枕上。 夏竹拉上车门,敲门示意延福继续赶车。 「听说西北军来了急报,是发生什么事了?」 「皇姐倒是消息灵通,确实是出事,但不是昌平侯的事。」昌平侯现在西北军当差,赵棠知道赵嫄必然是放心不下的,可做出宫门前撞车的事,她还是有几分意外。 第110页 「他眼下只是个普通小将,想来也是用不到急报。」赵嫄是自己安慰自己,不过昌平侯在西北军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心,「那西北军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竟突然就令百官下朝了?」 这不只是她一人好奇,想来这皇城数百人都在想这么问题。 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说了:「过些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皇姐,别再问我,我不会多说的。」 车内,赵嫄一时间沉默了,但她却在观察赵棠:「西北的事态,很不好?」 赵棠不答,只是闭上眼。 见此,赵嫄整副身子都有些微软,靠着赵棠坐下来:「阿棠,我知道父皇给了你麟卫,他们武功高……你能不能借我五六个去西北军护着昌平侯?那边若是不好,他迟早要上前头打的。我听闻匈奴人长得比我们中原人都要高大很多,昌平侯是侯府出身,向来也很少打打杀杀的,向来刀剑无眼,若是他真的栽在外族手上,那我就要成寡妇了……」 赵棠看了她一眼,微微嘆气:「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总不会丢了命。」 她说话声很淡,但却有安抚的作用,抚平赵嫄的不安:「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狠心……昌平侯那里,我也不指望他能立功了,只要能活着回来就好。」 赵棠没有说话,赵嫄知道她忙,所以没有多留,马车进长公主府前,她就先回去了。 回到府中,赵棠让人将库房里的毡帽护膝毛毯等物都拿出来,略挑选一番收拾了,又点了几个精明能干的侍卫,有想跟陈淮汜一起去西北的,赵棠就将他们连人带物都送到摄政王府上。西北跟皇城一样,就是不下雪也一样天寒地冻的。这些保暖之物谁人用都合适,单放在库房里积灰不用反而是浪费。 夜间,李清向昭两位先生将摺子一起带过府,说陈淮汜已经带人带物离开了。 陈淮汜只留了一封信,让李清转交赵棠。 第63章 那天 震惊 陈淮汜的信不长, 寥寥数语,却道尽他的打算。 看完,赵棠示意边上研墨的江莲将灯烛端过来。 江莲的动作小心翼翼。 去了灯罩的烛火明亮, 赵棠看了眼江莲,他便识时务地退远了些, 瞥开眼去看着别处。 将信略微卷了卷,赵棠将其凑近了灯火。信被点着了, 缭缭地烧起来时,她却看到信纸慢慢有了变化。火烧着撩着,隐隐显出纸上隐藏的文字——棠。 赵棠勾唇浅笑, 等火将信都烧尽了, 她才继续看摺子。 西北战事变化, 陈淮汜离开皇城。 这是个机会。 很多人的机会。 今夜, 赵棠等许久, 都没等到那个熟悉的推窗声。 可外头风吹窗棂,唿唿唿地,依旧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这里炭火燃燃, 炕烧得火热。 她的手伸向那个多出来的被褥, 才渐渐睡了过去。 ** 天明如常上朝,只是没有摄政王的高大身影。 赵棠便道陈淮汜暂任西北军中线将军,并已动身前往。 此言一出, 不少官员意外,又明显意动, 低声议论起来。 赵棠给他们一刻钟的时间接受这个消息,就继续议事。 昨今两天的朝事并论,裕华长公主坐在殿上,把控着议事的方向。摄政王平时在朝上也是寡言的, 如今他在或不在这里,其实区别都不大。 意识到这点,很多朝臣都打叠起精神,专心提问题议事。 … 下朝后,慈宁宫的唐嬷嬷来传话:「殿下,太皇太后传您过去一道用午膳。」 今儿议事较多较久,弄完已经是午后一个多时辰了。赵棠确实饿地前胸贴后背,她看着唐嬷嬷,道:「让嬷嬷久等,你与孤一道乘步辇过去吧。」 她坐在殿上久不动,腰背酸痛。一上步辇,有帘子遮蔽,秋月夏竹便近身,揉背揉肩揉腿……唐嬷嬷候在边上,觉得似乎也该做点什么,但却不知从何下手。 正无所适从时,赵棠问:「嬷嬷还记得阮娘么?」 夏竹低头看了长公主一眼。 阮娘?唐嬷嬷一愣,点头:「阮嬷嬷倒是可惜了,不能看到如今殿下长大后的模样,殿下您一直很黏着阮嬷嬷的……殿下怎么倒提起她来了?」 当年裕华长公主没有出宫为先帝送行,原因是她要照看太皇太后。毕竟是骤然丧子,太皇太后知道后就晕倒了。在太皇太后转醒以后,可巧赵棠出慈宁宫后就出事,太皇太后为此自责不已。 那时慈宁宫几乎都笼罩在乌云密布之中,只要回想,唐嬷嬷心中就会郁郁。 「有时候就想起她……可惜孤周边服侍的人都换了,她们并不怎么说阮娘的事。」赵棠道。 原来是这样,唐嬷嬷用巾帕贴了贴额头上的细汗,嘆道:「不提也罢,提了徒惹殿下伤心,倒是下边人的罪过了。为殿下换了周边的下人,也是有此考量。殿下,过去的事就随它过去吧,您放宽了心。」 「是啊,得放宽了心。」赵棠轻嘆着点头。 随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聊着,长公主步辇不知不觉就到了慈宁宫。 久等赵棠,她到了,太皇太后才让人上菜:「让我瞧瞧,阿棠,你看着都瘦了……想来处理朝事都是极辛苦的。我们先坐着吃饭,饭后再好好聊聊。」 侍女环绕,不一会儿菜就上满了。 第111页 慈宁宫吃的都是素斋,但素鸭素鸡的味道不差,唐嬷嬷拿着公筷替太皇太后跟长公主布菜。 食不言,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赵棠吃过饭菜,有了七分饱就放了筷子。在这里,不用秋月等人服侍,自有人周到地伺候她漱口洗面。 待坐回殿内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宫娥上茶,赵棠就拿起茶盏慢慢地喝,顺便问些太皇太后的日常。 「自先帝去后,本宫就一直少眠,想来也是年纪大了,心里放不下你们……平时想得多了,夜间就睡不下了。」太皇太后也在喝茶,只是喝的花茶,「对了,听闻摄政王忽然去西北了,你就只是一人与下面那些谋士看摺子,可处理得来?」 赵棠道:「就是处理地晚些,但还能看完。」 「阿棠,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虽是个女子,但不比男子差。只是你这身子还没全然好转,每日还要这般折腾做事费精力……」太皇太后嘆道,「这样想长久也不是办法,不如,你就让兄长们帮帮你。如你二皇兄,他总是在玄清观炼丹,但若是让他熟悉朝事,处理朝事想必也是不差的,至少还能帮着你些。」 这大概就是太皇太后命人来请她一起午膳的用意了。茶水滚烫,赵棠轻抿了一口:「我也有此心,但二皇兄只怕无此意。皇祖母可能不知道,原先司天监合八字算得宗室子弟中最适合代替陛下祈福祈雪停的该是二皇兄,但他却不合时宜地病了,后来只好让四皇兄替了。其实我想了想,若是二皇兄真的想帮我,他就是重病,也会爬起来到天坛祈福的。想来他真的是决意出家了,孙女以为还是别逼他了。」 「怎么会……那不是你没有亲自去玄清观请他么?他人请师父都是三番四次地去,以表诚心。若是你有这样的心,亲自去请,你二皇兄是一定会下山帮你的。」想了想,太皇太后将茶杯放在桌上,「还是说,你还记着年幼时他给你乱吃丹药的事?」 太皇太后眸眼含泪:「那时你吃着不适,他也急坏了,御医都找不到法子。你父皇打了他一顿,他忍着伤出宫去给你找可以解此药的方士,好不容易找回来,御医都治好你了。只是先帝以为他是畏罪跑了……想来就是那次的事打击了他,他不管不顾就要入道为方士,鲜少回宫里来。可到底是皇子,是你的皇兄,念着他那时年幼,你就别恨着他了,好不好?」 看到她的泪,赵棠心里更不好受:「我没有恨他,皇祖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既然不恨,那你去玄清观找他,让他回宫里。再不济住在城里的王府总是好的。」 太皇太后显然将希望放在她身上了,可这事并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赵棠想到赵桐那一身道袍,她真的能将他拽入这万丈红尘当中么?她凭什么?她怎么能够压着他如此?就因为依仗年幼时的事? 不,她不能,她也不想。 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赵棠摇头:「皇祖母,恕孙儿不孝,处理朝务本就忙碌,我无暇更无意出城当什么说客。二皇兄并不是幼儿,我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与考量。」 被拒了,居然被她这么拒了。看着她,太皇太后便忍不住想到先帝:「你们倒是跟自己的父皇像,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犟得很。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惹人烦了,总归我就是说不得你们,你们也听不得我的……」 皇祖母后边隐隐还说了什么,但赵棠听不到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隐约恍惚起来,不远的太皇太后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又由两个变成了四个……她用力睁着双眼,可越是用力,她更是发虚发软。 这种感觉那么熟悉。 她忽然想起来了,跳城楼那日,她也是在慈宁宫吃的茶。 那像是醉酒的感觉,晕晕乎乎,而阮娘则搀扶着她,边往明集楼那边走,边哄着她,说要带她去看父皇。她的意识还有几分清晰,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不过阮娘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她想看父皇,想送父皇一程。 可是……皇祖母,怎么会是皇祖母? 赵棠既震惊又不解,她用力捏着茶盏,终将茶盏打翻在地…… 整个身体因为愤怒,或者是因为求生的本能,她竟从迎枕上簌簌往下滑,最后从座椅上重重掉下去。 「砰」地摔在地毯上。 大概是因为这疼痛,她更多了几分清醒,皇祖母的脸又变得清晰了。 可太皇太后的脸上并不是意料之中,而是害怕极了,她从座上下来的样子还有些惊慌,短促了叫了一声「阿棠」,她又叫唐嬷嬷。 太皇太后的视线触及到落地的茶杯:「这茶……」 「不,茶水不可能有问题的!」太皇太后半搂着她,身子都在颤抖,「阿棠,阿棠你怎么了?来人,叫太医!快叫太医!」 只是殿内却静悄悄的,根本没人应太皇太后。 在这片寂静中,赵棠用力攥住皇祖母的衣袖,等待着。 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雪与血混杂。明明那样冷的天,阮娘的怀却满是温热,而她浑身作痛,双眼半遮,看到了一双鹿皮靴。 如今,等了许久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对湿透的棉靴。 「母后,您别着急,阿棠看着很好,她没事,用不着叫太医。」 第112页 那人一派温文,穿着身素色棉袍,慢慢俯身下来,安抚着太皇太后。 这是襄王。 先帝那些兄弟中,襄王长得最像他。 许是襄王守在皇陵,常年不怎么出去,所以脸色苍白,气弱且气短。 他的样貌跟当年没什么变化。 低头就看到赵棠,对着她凌厉过分的眼,他微一笑:「阿棠,不认得王叔了?」 第64章 无情 不变(小修) 这个襄王叔, 赵棠是第二次见。 可不妨碍她之前查他,少年时就守皇陵,按捺住那个年纪的所有欲望, 一守就是数十年,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样的隐忍与耐心, 着实令人费解。 现在,显然是他控制了整个慈宁宫。 看到他, 太皇太后更用力揽赵棠了,她诧异:「你什么时候进宫的?」 「就今日。」 「你要做什么?」 「母后久经世事,想必不用儿臣与您解释太多, 您都该清楚。」襄王抬手一个动作, 便有禁卫军的人齐齐进来, 「儿臣从皇陵出来, 这宫里的主子就该换人了。」 禁卫军的人都身着重甲, 站在太皇太后面前一动不动,却极有威慑效果。 太皇太后只是瞪着他。 襄王站直了身,看她抱着赵棠的那双手, 道:「母后别让他们难做了, 不然真动起手来,只怕会伤着你。」 「本宫看谁敢!」出乎所有人意料,太皇太后一把将头上的牡丹缠凤的金簪子取下, 抵在自己青筋冒起的脖颈上,「都给我退下, 否则哀家血溅当场,你们一个个都摘不了干系!逼死本宫的罪名,赵仲你可受得住?」 她直唿其名,用自己性命要挟。 那样说, 基本是卡在他的命门上。 逼死嫡母,可是大逆不道了。 况且这个嫡母,还是太皇太后。 金簪子极尖利,襄王双眼渐渐弯起来:「眼下慈宁宫被我控制住,母后你也知道玄清观大多是我的人在守着。你若是想死,那就用力点狠狠刺吧。你每日养在这慈宁宫中,想必血都比旁人的多,一时半会儿都流不完。死可不容易,你的劲别太小了,不然儿臣见了血,说不定还会帮你一把。这事赖不到赵棠身上,但我定会拿住赵桐,让他受了这逼死皇祖母的罪名。到那时,他可不是做道士炼丹问药了,我会将他直接按进炼丹炉炼丹,好好去陪你!」 「畜生!你到底要做什么?」太皇太后显然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被他的话吓得发抖。 这个口口声声叫她母后的人,她看不清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就变了,你有什么不满的?」 他养在她身边的时间,跟赵桐也差不了多少年。太皇太后扪心自问,待这个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不算差,付出了心思心血。明明,他被养地乖巧懂事,知道进退的。为了避嫌,表明不会跟先帝争什么,还早早请命去守皇陵。 难道那并非他所愿?他就一直蛰伏在皇陵中? 太皇太后的表情带着点恍然大悟,还有惊惧。襄王扯了扯嘴角:「我一直听你的话,帮扶赵桐替他做了多少事。没想到他却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七年前多好的机会,新帝年幼,长公主昏迷,箭在弦上了,他居然说不想当皇帝。你说让我等他,说赵桐迟早会后悔。他倒好,在玄清观混着,可有真的想什么权势地位?没有。这样一个全然没有野心的人,我还等他做什么?这次祈福我给过他机会了。七年,我还有多少个七年?他既没有心思,那就我吧。」 说完这些,再看太皇太后,襄王的表情就有几分残忍:「分开她们,别伤着裕华长公主就行。」 这是让他们不择手段的意思了,可一个禁卫的力气就能敌过太皇太后,更不说是三两个。 太皇太后已经怔住,不想挣扎了。襄王顺利将赵棠带离,还下令封锁慈宁宫,派重兵把手,不让任何人出入。 他与赵棠坐上她来时的步辇,前后左右都是禁卫军。 不杀她不伤她,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你带我去哪?」赵棠头晕,但掩在长袖下的手用力按着手心。疼痛,让她足够看清楚襄王。 他原是靠在旁边的迎枕上,不惧外头的簌簌冷风,默看近处宫墙。 见问,他才侧眼看过来:「我们先去见一人。」 所谓一人,就是幼帝。 下了步辇,赵棠推不动轮椅,襄王便推着她,直到离着幼帝不远的屏风前才停下。 「你看陛下还能做皇帝么?再遇见几场天灾,打几场败仗,等百姓醒过神来,他迟早要让位。」襄王道。 养心殿只有王喜,往常伺候的宫女内侍都不见了踪影。 赵棠忽然意识到什么:「是你们设法让赵杭中风的?」 襄王微愣,继而拍她的头:「真聪明,不过他不会有你的好运气。」 王喜却有所动作,俯身道:「见过殿下。」 他对赵棠恍若不见,只朝襄王行礼。 襄王敲敲轮椅的扶手:「起来,备笔墨纸吧。」 王喜就拿一张矮几放在赵棠身前。 他低眉将笔纸都搁在矮几之上,这么简单做事,根本不敢抬眉抬眼看她。 赵棠却不放过他:「王喜,你什么时候成了襄王叔的人……或者,你一直就是?孤问你,你还记得阮娘么?是你害死她的,对不对?」 第113页 许是说到阮娘就刺激到他,王喜研墨的动作有一瞬的微顿。 「专心些,」襄王又敲轮椅的扶手,提醒道,「阿棠你不该好奇这些,准备写诏书要紧。」 「诏书?」 「让陛下退位,令孤继位的诏书。或者陛下驾崩,孤再继位的诏书。」襄王将笔尖一点点蘸了浓墨,塞到赵棠的手上,「陛下生死,就系在你之手。」 捏那支笔,赵棠看向这个面色惨白的男子,不过四十有余,他发间就已挂满不少白丝。 「禁卫军都是你的人了,你还在意诏书做什么?」他若是要登基,大可就发动宫变,居然要她手写诏书。 「你是监国长公主,先帝诏令你位同皇太女,掌玉玺印。」襄王又伸手拍她的头,「我只求一个名正言顺,你好好写,我名正言顺地登位,必不会亏待你。」 不会亏待。赵棠不信。 皇位代表着权力及责任,不是你想,就能坐上。 「王叔,你可知父皇是劳累致死,阿杭又是如此模样,还有我……襄王叔真的想好了么?」赵棠用力,微微仰头看他。 这是他的小辈,便是监国了,也只能被他按在这里:「你还有时间琢磨担心我继位后累不累么?再说不是还有你?早知道你是最心繫天下,先帝在时就一直带着你熟悉朝务,还参与新法修订。你放心,只要我在位一日,你就还是裕华长公主。无尚恩宠,与先帝时无异。」 她是先帝亲女,襄王以为自己是厌极了她的。 可他发现,对她,他是真的厌弃不起来。 当年他的确想要她死,可她命大,就这么熬过来了。 醒来她做的事,他都是留意的,没想到她当真与陈淮汜看起摺子来。监国后,虽被不少人暗地里骂,但她依旧用强硬手段推新法,进行土地宅地登记。 他似乎知道先帝为什么宠爱这个公主了。 的确是个做辅臣的料子。 现在她走不得,只有上半身能动,完全是个废人。他尽可以圈着她,放心利用她到底。 赵棠顺着他摸头的动作,自如地低下头去:「那我就先谢谢襄王叔了。」 她这样安顺,襄王正觉得哪里不对,小腹的位置却被数个尖锐的东西刺穿。 完全是对穿,是箭! 带血的箭钉在后边的圈椅上木柱上。 血先涌了出来。 襄王后知后觉,双手用力按着出血的位置,忍不住俯身弯腰…… 现在才是痛! 在他不由自主俯身的那瞬,赵棠已将最后一支短箭自暗器盒中抽出,抵在襄王的脖颈间。 不同于太皇太后自己抵着位置的轻柔,赵棠的速度狠绝且快,在动作那瞬,已有半支箭深入了襄王脖子处的皮肉! 裕华长公主的动作太快。 不说王喜,就是最靠近她的襄王都没察觉到。 那支箭入肉的声音襄王分明能感觉到,它已近在他的血管,只要赵棠再用力动作,他必定会命丧于此! 而且赵棠的劲极大,襄王颤抖着不敢动作:「你,你没有中药!」 赵棠其实冷汗泠泠:「你说呢?」 她当然中了药,如今不过是勉力支撑着,但没必要告诉襄王。 之前的事,她虽怀疑过太皇太后,但并没有防备过太皇太后,所以有什么就吃什么,有什么说什么。 意识到中药的那刻,她既惊又寒心。帝王家素来无情,若真是皇祖母参与,她不会留情的。 襄王出现后,她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阿棠,刚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永远是裕华长公主,这个不会变。」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颤,他感觉赵棠也在抖,而且她每一次抖他都能清晰感知脖颈的皮肉在拉扯。襄王以为她在害怕,毕竟外头都是他的人,她逃不掉的。 他更怕她会因为害怕而神志不清,箭就在她的手上,「你别激动,外头的禁卫军,我许他们爵位官职。他们跟我亦是背水一战,若你杀了我,他们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那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他让自己的话语增加说服力:阿棠,陛下在这里,你也在这里。若是一日之间,你们都没了,这皇城会乱的。」 「你说服他们为你卖命时,怎么不想这皇城会乱?」赵棠忽然笑了,带着几分嘲讽。 「我、我顾不了许多了,」腹部在汩汩出血,还有脖颈的伤口,襄王隐隐有些眩晕,他知道不能再跟赵棠拉扯了,除非他想死。他闭上眼苦笑道,「我自胎里带来的不足,在皇陵住了这些年,找了多少药多少医,赵桐的丹药我都吃了,甚至偷取他之前给你炼的那颗养身丸,但无济于事…… 医者说我熬不过两年。凭什么?凭什么我是庶子就低人一头,凭什么我就得让位不与先帝争?我在皇陵那些年,太皇太后鲜少派人专门看我,都是命我多看顾赵桐。你不懂,不懂我的苦。赵桐还有太皇太后替他打算绸缪,我什么都没有……」 第65章 意外 不能 养心殿跟她府上一样, 烧很多炭盆,有着融融的热意。 襄王的血染了她的手……赵棠不能放松,而襄王话多的很, 她不得不手肘微动,迫他住口:「我的确不懂。王叔说这些, 我也不会心软。」 她抬眼看向王喜,自从她动手后, 他就一动不动了。他垂头看着他们,神情莫名,却不害怕, 还有几分兴奋难抑。 第114页 他过于奇怪了, 赵棠皱眉:「王喜……你给我出去!」 「怎么了殿下?」 王喜的声音相比王通, 更多了几分尖柔, 「您这是心软动不了手, 还是中药手软不能下手?」 他甚至桀桀笑出声:「刚刚殿下不是还问奴婢,记不记得阮娘?当然,奴婢每日每夜都在想她, 比殿下还要想的厉害……」 他在自欺欺人, 赵桓搜集到的那部分王喜收着的阮娘书信,她已略看过。阮娘对王喜,只有小心翼翼跟恐惧。 看着这两人, 王喜却又止住了笑:「殿下有一点说的没错,是奴婢害死了她。可是罪魁祸首是您手里的襄王爷, 他拿住我们在一块过的把柄……奴婢实在没有办法,才使了心思令她入宫。奴婢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襄王爷的吩咐。」 襄王瞪着他:「王喜,你活腻了!」 「襄王殿下别急, 奴婢死之前都会拉着您一起的,」王喜眼里带着疯狂的恨意,还有几分悲凉:「长公主!杀了他就能为阮娘报仇。奴婢这些日子给您露了那么多破绽,您都是看着的,您总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就入宫来,杀了他又何妨?外头那些人也会乱……奴婢已经等这一天许久了。」 看他越走越近,襄王惊:「你做什……」 话还未说完,王喜已就着赵棠的手用力。 王喜的手冰冷。 他直接断了襄王的生机,捅穿他的血肉跟喉管。 襄王彻底倒在赵棠的身前。 因为王喜的动作,他的血涌地更多了。 赵棠的手还有点劲,但推不开襄王。襄王虽然瘦弱,但到底是个男子,压着沉甸甸的。 他一双不瞑目的眼瞪着上方的王喜。 死了,但还没有结束。赵棠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这养心殿内,就只有他们。 解决襄王后,王喜似如释重负,又似还身负千斤,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瞬,却是王喜掰开赵棠的手,将箭拔出来。血被他手里的箭带出,在赵棠脸上落了浓浓的一道。 血湿润润沿着如瓷般的脸往下滑,尚有余热,带着血液特殊的味道。 王喜上瘾了般,毫无预兆,箭尖对襄王的身体就扎起来。 不知压抑了多久,王喜手里每一扎每一拔,都带着他的愤怒与不满。 … 如王喜所言,赵棠是有准备才会入宫的,可她想不到宫变那么快。 原本赵棠每日上朝议事之后,就会去养心殿,逗留的时辰不一,但超过一定时辰宫里没消息出来,府中的侍卫就会有所行动。 宫中的变化,赵桓知道时,正迷迷煳煳卧在潇湘阁中。 赵棠久不出宫,宫里内外消息不通,必然不简单。不及洗漱,更衣后的赵桓直接去楚王府。 … 赵桓带兵攻破宫门,向养心殿出发时,天色趋暗,抬眼是片寂寂的墨蓝。 不下雪的天比下雪天还要冷,尤其是要入夜时。 自知道赵棠没有消息,他被窝里蓄的周身温暖就迅速褪去,眼下只有无尽的冷,还有咬着后槽牙才能抑制的惧怕。 西北军营练出来的兵,禁卫军便是能抵挡一二,也不能久战。禁卫军的人都惊,楚王跟四王爷关系那么好么?还让自己的兵助力赵桓打进宫里来。 硬打不行,禁卫军想到殿内的幼帝跟裕华长公主,语气就强硬几分:「四王爷谋反逼宫,尔等杀之,陛下及长公主殿下必有重赏!」 禁卫军是守皇宫的,理所应当会守在殿外。可赵桓带来的兵将却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大可以因为护主呵斥赵桓。 赵桓却不惧:「既然长公主在殿内,不妨将她放出来说话。」 禁卫军分明清楚其中情形,但他们不知道里头襄王有没有拿到他要的东西。 襄王在里头太久了。 见他们犹豫,赵桓更确定赵棠在里面:「孤看禁卫军是有意欺瞒,联合外人囚禁长公主及陛下。汝等最好放下兵刃举手投降,否则楚王出府,召其他军队进城,你们禁卫军便是有数百数千人,也抵挡不住!」 他示意兵将继续往前,刀剑闪动间,禁卫军节节败退。 这样不是办法,禁卫军一青脸将领朗声道:「四王爷要看长公主,不如就先停下手来,稍后让长公主出来便是。」 赵桓一抬手,兵将们就不再上前,只是维持着防守的姿态。 禁卫军那青脸将领便转身叩殿门,几下后,不闻声响,他心里咯噔一下。 幸而赵桓的兵将离得有点距离,青脸将领便谎作里头有人应,他道了一声「是」才推门进去。 跨步进殿,他机敏地先关好门。 入殿后,他才发现殿内昏暗至极,并没有点灯,甚至火盆都是灭的,里头跟外头差不多冷。 更诡异的是,这里居然没有声音,寂静地好像空无一人般。 可襄王及长公主分明是进来了,还有王喜公公留在这里。 青脸禁卫心中惴惴,但还是徐徐往里头走。 一步又一步,乍见不远悬着一个黑影,青脸禁卫刚绕开没几步,却突然走回来。 他抬手抓住那黑影! 是人! 他愕然再抬头,见挂着的人隐隐是王喜公公的脸! 青脸禁卫被唬地「啊」一声。 急急后退几步,他不知撞到什么东西,踉跄几乎倒地时,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只抓到类似与人腿一样的东西,而且满手的黏腻。 第115页 殿内昏黑,青脸禁卫就是胆子再大,都不敢久留了。 他站起,直接跑了出去:「四王爷!」 他们跟襄王赌输了,如今求赵桓,说不定还有命在。 跟外头那些西北军营中出来的硬打,绝对讨不到好。 … 找来点灯的宫婢哆嗦个不停,被催促着将养心殿各处放灯烛的位置点着。 整个养心殿一片狼藉,尤其是靠屏风的小厅,都是血。 幼帝躺在榻上,虽然盖着被褥,但殿内火盆熄灭许久,他身上正发热。被叫来的凌太医给他灌了治风寒的药,继续把脉。 王喜自吊在房梁下,被人放下来。 襄王全身上下基本没有好的,周边血迹斑斑都是他的。致命伤在脖颈处,双眼瞪着虚空的位置。 在赵桓带兵进来时,赵棠才睁开眼。 看到他,她眸眼闪动,有几分意外。 药效早就过了。 昏暗那禁卫进来时,她就醒了。她蓄的力其实能推开襄王了,但她还是继续靠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 对上赵棠的眼,赵桓也是一怔,试问道:「阿棠?」 他的声音很轻,又微微发颤。她身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他不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他还向她探过手,感觉到她的鼻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怎么不出声?你这是要吓死人!发生什么事了,怎弄得这般惨烈?」 终于有人将襄王的尸体抬下去了。 赵棠浑身沾了血,襄王死时是热,但后来只余下冷。如今她的唇都泛白泛青,说话声一片干哑:「我要沐浴…」 本来养心殿专有帝王用的内殿,起居坐卧,有现成的浴桶等物。可这里一片污浊,赵棠根本不想留在这里:「我要去浮云殿。」 赵棠幼年住在离东宫不远的浮云殿,虽她宫外有府邸,但这处殿宇一直为她留着,里头有宫里最大的汤池。只是当年住在宫里时年纪太小,脚够不着池底,不适合泡在池子里,所以她从未用过。 夏竹秋月从慈宁宫被放出来,便去浮云殿伺候。 赵棠褪下衣物,足足换了四个浴桶的水,头髮洗了五六道,肤肉都被搓热搓红了,才干干净净地泡入汤池子里。 水雾蒙蒙,她半垂眼,看浮在水面上的朵朵花瓣。 不能闭眼,一闭上就会看到襄王与王喜的脸,还有满目的血。 夏竹就在汤池子边上看着她。 长公主一脸疲累,她猜不到她经歷了什么。可与夏竹来说,殿下性命无忧就好。她边撩水,边问:「殿下今夜要歇在宫中么?作乱的那些禁卫军大部分被抓了,但还有些逃窜在宫中。四王爷不放心,令一些兵将守在浮云殿外。」 今天那么多事,赵桓想必都不用歇了。赵桐在城外,就只有赵桓这个四王爷在宫里做事。 赵棠无意在宫里过夜,她只是在此沐浴,才会逗留那么久;「我要出宫回府歇息。」 如此,夏竹便让秋月去传话。 一刻钟后,宫婢服侍赵棠起来,换上曳地的繁复宫装。伺候赵棠那么久,夏竹还是知道她的喜好的:「殿下,这里只有这样的衣裳……」 这是她少年时,宫里统一做的,每个公主都有几套。长公主府上的仓库堆满东西,她就放在浮云殿的库房里,现在居然被翻出来了,好在保存的好,没什么味道。 「无妨,准备出宫吧。」 那副染血的轮椅被拿去处理了,夏竹几人正要外头将步辇抬进来,赵桓却到了。 「你怎么不在殿里休息?」 他一路走到赵棠跟前,垂眼看她,才感觉哪里不对。 她居然穿着宫里的衣裙,许是怕冷,膝头还覆着毛毯。 泡了许久的汤池,她双颊带着红晕,气色好了很多。如此搭配宫装,倒更多几分娇妍惊艷,更像姑娘家的样子。 只是赵棠的神情却恹恹:「这里睡不惯。」 想到宫里的情形,赵桓脸色微凛:「那你也不能出宫。」 第66章 变天 属意 浮云殿内, 宫娥都识趣退下了,夏竹跟秋月站在殿门口。 赵桓说她不能出宫,赵棠轻抬起眉眼, 不解:「又怎么了?几个流窜的禁卫军而已……难道不止么?」 她还是想出宫。 「我带兵进宫的消息不知被何人传了出去,周围几地的匪似乎有蠢蠢欲动之势。现在小陛下高烧不退, 若是有心怀不轨的人偷入城打进宫,我担心手里的兵将顾不住你。」赵桓说着, 便俯身在一旁坐了下来,「阿棠,皇城不能乱。你若是有个好歹, 必然人心惶惶, 所以你留在宫中才是最好的。」 他观察她的神色, 继续道:「朝中几位大臣都闻讯进宫了, 皇祖母不欲襄王的事多传扬, 只让我们静悄悄处理了,我也正好有此意。」 他并不是跟她商量,是早就决定好了, 如今就是跟她当面说明而已。 赵棠点头, 表示知道了:「那你怎会有宫里的消息?还有楚王叔的兵将……怎在你的手里?」 她问出投降的禁卫军心中的疑问,自己亦不解。 这些兵将入宫,其实需冒着极大的风险, 容易为人诟病,尤其是不传扬襄王之事的前提下, 会让楚王的兵将背负谋逆的罪名。 皇城内楚王府的兵将有定数,今夜肯定超过了规定数。 第116页 赵桓淡一笑:「因为陈淮汜的部分兵暂在楚王叔那里,不愧是摄政王,他似乎知道皇城会有变所以早做安排, 这次进宫过半数都是他的人。至于我怎么会知道你出事?自然是原先安排在宫里的人……另就是禁卫军教头林渊也传消息到楚王府,楚王叔正愁无人可替他入宫救驾,我与楚王叔一说他就借兵给我了。不过林渊早早被禁卫军围困,死的倒是可惜。」 苏秋那次挟持她后,陈淮汜就让林渊做禁卫军的教头行教导事。 他们竟杀了他。 不过若是要起事,他们的确会设法困住他。 看赵棠不说话,赵桓便道:「你放心,我们定会厚葬林教头……」 话不及多说,夏竹却快步进来。 她神色惊惶,走到一半还踉跄倒地,没唿叫就又迅速爬起走近:「两位殿下,刚刚有内侍传话,急急说……陛下要不好了!」 赵桓只觉胳膊被人抓住,低头一看,是赵棠的手。 他不以为意外,而是反握住她,平静道:「别急,我带你过去看看,明明刚刚太医们还看着说会好的……」 刚刚……他就一直在养心殿? 赵棠闭眼轻轻说了声抱歉,将手抽+出道:「我想快点过去。」 下一刻,是赵棠身子一悬。 她被赵桓整个抱起了。 将她整个抱着,加上厚毯子的重量,其实微沉。赵桓望着殿外寂寂的夜,心中不知怎地有些雀跃,面上却不显,只是焦急:「步辇就在外头,我尽量快点。」 他稳稳地抱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赵棠抓着他的衣袖,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一时凝神屏息:「你从潇湘阁来的?」 「你鼻子真灵,」抱着她不好上去,宫娥们给他搭把手,两人才一块坐到了步辇上。这里没有点灯,只有外头宫娥们提灯的光,他为她调整迎枕的位置,五指便悄然顺过她的发,还有些湿润,「襄王太会挑时间了……我喝了不少陈酿,听到消息便酒醒了。」 「怎么,我身上味道很大?」他举着袖子闻,又低头在肩膀处闻,确实有些味道。 脂粉味酒味各种薰香味,完全覆盖了刚刚她残留在他衣服上的味道。 赵棠没回答他,只是道:「今日的事我要谢谢你。」她没等到麟卫,而是等到了赵桓,这确实让她意外。就是楚王的兵将来救援,她都没那么意外。 可赵桓居然会来。 虽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我?你居然谢我。阿棠,你未免太见外了。陛下是我的弟弟,你是我的妹妹,虽不是一个母妃肚子里出来,那也是父皇的血脉,血浓于水……你这样说,是不是想不到我会来。」赵桓微讶,还用指弹了弹她的额头。 头微微痛,不过有他在旁边说话,确实消去了得知幼帝不好消息的些许压抑。 … 养心殿收拾地差不多了,带血的物件被撤下,各个地方被重新擦拭过。点了炭盆,龙涎香也点着。 张培元跟几位内阁大臣都在,甚至楚王跟晋王都来了。 大臣们都站着,两位王爷却是坐着。 楚王一身将服,坐在圈椅上少了杀气,多了几分凝重。 晋王久病在床,勉强能靠坐着,只是垂垂老矣,时不时咳上一声,半眯着眼看这殿内的布置。 赵桓将赵棠放在楚王对面的圈椅上,各自问好后,为幼帝施针用药的凌太医便过来行礼:「殿下,陛下高烧不退,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时辰了。」 给幼帝看那么久,凌太医还是忍不住可惜。 … 幼帝躺在床榻上,像以往那样一动不动。 以前下朝与他说话,开始赵棠想过若是不能好,那就不如死了。 可他却总是睁着眼,赵棠会忍不住想起刚开始醒来时看到他的样子。他在她的床前哭,戴着顶瓜皮小帽,脸上都哭红了。 在她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中,只有赵杭长得最肖先帝。 他幼年登基,生母又是和亲而来的异国公主,尽管在赵国后宫十数年,却依旧活在王喜的监视之下。朝前朝后的权力都受制与人,更别说给赵杭什么助力。 幼帝早熟,知道这步履维艰的处境也不会好过。 后来她就想,她七年都过来了,或许一开始亦有人那么冰冷地看着她,抉择着让她生还是让她死。 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生,最多就是让太医多来,多拨些人伺候。 那就这样吧,她都能渐渐好起来,为何就不能相信赵杭终究会好?为何赵杭就不能有活路? 这赵国的君主便是要换人,亦能安排人伺候好他。就这样吧,有一天算一天。 只是她想不到,这一天竟来的那么快。 甚至没有一天。 赵棠没有过多的悲伤或者不可接受,毕竟在一开始他便有所图,他没有依仗,只能靠她看看能否会改变局势,她从没想过与这个弟弟关系密切起来。 后来他中风,她常往养心殿探望,亦不是可怜,而是冷静地基于前朝的考量,以及他以前常来长公主府探望她的回报。 仅此而已。 因此她只是心口闷闷,略看过榻上躺着的人一眼,便道:「凌太医,有没有法子让他最后好受点?」 凌太医摇头:「陛下已意识不清,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有感觉,更不会难受。」 第117页 赵棠想了想,道:「那便让御膳房传红豆糕跟红豆粥上来,让他最后再尝尝吧。」 他最喜欢吃这两样,以前每次下朝总会拿来给她,因为自己喜欢,所以也想让她多吃。虽然有时拿了来,半数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凌太医点头,就有一旁的宫娥快步下去拿。 幼帝躺在床上许久不能正常进食,但御膳房一直听裕华长公主的吩咐,常备红豆粥跟红豆糕。偶尔凌太医许可,他们就将红豆粥研磨地细碎些,浓稠地跟煮好的勾芡水一般,这样幼帝就能喝了。红豆糕就不能多吃了,勉强磨成粉,让他勉强吃点。 万马奔腾刺绣屏风隔绝了人们的视线,留给帝王最后的体面。 几个宫娥伺候幼帝用粥,又用磨成细粉的红豆糕。 进食毕,擦身,换新衣,梳头理髮。 幼帝平静无息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有说一言一语。 享年十岁。 张培元几人纷纷下跪,悲唿:「恭送陛下!」 「陛下!」 …… 天,要变了。 楚源看着对面稳坐的赵棠,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就先开口,道:「阿棠,今日我的兵将无令就闯入宫,想必各地很快就会闻讯,大概还会说我有谋反之心。只是我这两年在府养伤,与族人鲜少往来,又无儿无女,所以不在意他人言语。可却担心你一人无从应对,所以还是请了晋老王爷与我一併进宫,有长辈在此,算是做一个见证。」 楚王是唯一的异姓王,数百年由嫡系传下来,有着能与皇室共入皇陵,同受皇室子孙后代祭拜的尊荣。整个赵国江山,甚至都是最先的楚王一起打下来的。 楚王膝下没有儿女,先帝在世时,他便道无意从族中过继孩子。只等日后去世,楚王的爵位由朝廷收回去。 那些年由他一手控制的西北军,他也一直在放权。 楚王顿了顿,又道:「稍后,二王爷也会进宫。陛下现在去了,无妻无子,更无传位遗诏。可国不能一日无君,你身为监国长公主,当为国为陛下着想,尽早立新帝稳定国纲国本。」 不等赵棠应声,一旁的晋老王爷却道:「楚王怕是漏了其他王爷吧?除了二王爷四王爷,可还有六王爷,虽然才八岁,但也聪明伶俐。长公主说不定会属意六王爷,楚王可不好顾此失彼哪。」 第67章 跪下 踩断 晋老王爷的嫡子「死」后, 原本病地快咽气的他像吃了回神丹一样,好好吃药看医不断吆喝使唤下人。虽不至于跟年轻人般生龙活虎,可精力勉强好了些, 只是脾气变地有点古怪了,偶尔还神神叨叨的。 被晋老王爷一提醒, 楚源想到如今在榻上的幼帝排行第五,他下面还有个弟弟赵格。生母只是个低微的宫女, 因为年纪相近,那个六王爷早些时候勉强算是幼帝的约伴兼玩伴。如此的确不好就这么略过他,楚源道:「那让六王爷过来吧。」 赵棠本在细看膝盖毯子上的花纹, 现在却抬起头道不必了:「六王爷年幼, 不用叫他。」 恰在此时, 外头有一兵入殿。 这兵是小跑进来的。 无人传话, 他竟就这么进来了。 见众人齐齐看着他, 那兵的脸红至脖子,结结巴巴道:「报!二王爷殿下不来了、现在是炼丹的要紧时刻,他说、他说不炼完那炉子丹, 就算天塌了都不离玄清观。末、末将没有办法, 便先回来復命。」 跪身在地的张培元一直沉浸在幼帝驾崩的悲痛中。这个他教导了几年的孩子,最先也是他给开的蒙。凭心而论,幼帝天姿不差, 只是与早年的裕华长公主相比勤奋不足,又瞻前顾后……是他对幼帝太过严厉苛刻, 但幼帝鲜少有不敬他的时候。 大概是天意,这场师徒、君臣的缘分竟如此薄浅。 幼帝中风后,太医含煳其辞,不能确保他就一定会好转。为朝局为整个赵国考虑, 张培元想过其他的王爷。甚至太皇太后暗自传召,他都去了。可没想到,襄王居然会暗地行事,致幼帝就这么没了。 襄王跟二王爷早年都是在太皇太后膝下大的,照此看来,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养的人所思所想。这个妇人根本掌握不了他们。 张培元咬着牙好一会儿才忍下悲痛,从地上站起来。 楚王是这养心殿内第一个说事的。 现在该轮到他了。 张培元重重嘆了一口气:「长公主殿下,还有各位想必都知晓,我朝有过女帝。」 此话一出,他就在观察各人神色。有人慾言又止,有人眸眼一亮,当然还有面无表情看不清立场的。张培元继续道:「长公主殿下眼下虽不便,可不是没有好转之日,万不能妄自菲薄。况且早年您承先帝亲自教导,有帝王之能、帝王之才,这些时日监国所做之事,百官有目共睹。臣便斗胆提议,由您即日登基为帝,如此才更稳国本国纲。」 先帝早年立太子诏令,清楚明白写裕华长公主辅佐太子赵杭。 如今赵杭驾崩,她若是扶持年幼的六王爷登基,继续监国未为不可,毕竟六王爷生母身份低微,在他长大之前他都必须、也只能讨好裕华长公主。 这样的君主,最好把控。 只是赵棠刚刚不让他来,即表明无辅佐六王爷的意思。 那就只剩下她与两位王爷了。 第118页 眼下最是要紧时候,二王爷赵桐居然藉口炼丹不来。他此前整日整年地在玄清观中,如何打算的无人知道,现在却很清楚了,太皇太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二王爷压根不想、无意掺杂立帝这蹚浑水之中。 那还有赵桓。 四王爷赵桓。 看到他,张培元太阳穴的位置便微微作疼。 之前压根就没想过他会有意那个位置。 转念一想,毕竟是王爷,出身帝王家,赵桓怎么就不能有意? 那是应当的,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该如此。 若是他,那还不如让裕华长公主暂时先即位。 张培元不喜他。 跟先帝一样,他看不惯赵桓。赵桓在宫学上课时,要什么没什么,就静悄悄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与人争夺争抢,不与人吵闹。想必是幼年失母,又无人可为他撑腰,他就这么寂寂地,不管是学业还是其他任何都表现平平。打不会求饶骂不会求饶,就那么死死看着你,虽然他的模样长得俊,但这么看人,也挺瘆人的。 他的生母是罪妃,宫里的人暗地里传他染了纯妃的疯病,早晚会发病,所以都躲着他走。张培元亦一直把他安排在学宫角落的位置。可裕华长公主不知怎地忽然就留意到赵桓了,她在学宫实在太过突出,她私底下让人给赵桓安排笔墨纸砚,并不是无人知晓。因此,先帝更不喜赵桓了,便是赵棠待他如寻常皇兄也不可以。 先帝不止一次地与张培元问皇子公主们的学业,看到赵桓的总是会厌弃嫌恶,那种不喜的神色挡都挡不住。在先帝看来,四王爷赵桓心思重,他不叫不求饶,就是在忍耐。或许在四王爷看来学宫就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他这样忍着做什么,无人知道,但肯定憋着什么坏水,他的血融着罪妃的血,就是生来的罪人。 张培元不知道为何一向镇定的先帝,对赵桓时总会有失偏颇,总会拿最坏的一面去想他,有时甚至会失去理智,不愿任何皇子公主与他多处。 大概也是这么受先帝影响,张培元确实看不明白赵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按捺着什么。 后来裕华长公主出事,四王爷在皇城没有实差,就在宗务司沉寂着,不怎么进宫。 毕竟是王爷,有意无意间都能听闻他在宗务司混的如鱼得水,与宗室子弟们关系好转,性子都变了,能说能笑。在大街上碰见张培元,他还会礼让,下马道一声老师。渐渐地,他都快忘记他在宫学里的样子了。 而且赵桓琴棋书画亦不凡,在儒生中都有些名气,常在花街柳巷喝酒留宿,是个风流人物。 在七年后赵棠醒来,赵桓开始频繁出入长公主府,又得罪晋老王爷,又替幼帝祈福停雪。 今夜还带兵攻入宫中,甚至他都不会武。 带的却是楚王的兵。 这些年他在宗务司,竟与楚源的关系也那么好么? 可分明,楚王这两年在府中,都不怎么见客。虽说陈淮汜也是他举荐入朝的,但二人关系又似乎只是一般,因为这摄政王都不怎么去楚王府,不然皇城里的人都会知道的。 当然,也有传闻说楚王放权许多,军中权力偏移至陈淮汜,陈淮汜为把持兵权,控制了楚王。这样的传闻真真假假,但楚王无儿无女继承爵位是事实,西北军的权力并不是都让陈淮汜把着,其他两线将军亦在相互制衡。 只要楚源一朝活着,爵位还在,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眼下陈淮汜还没走几天,就宫变了,久不见人的楚源亦进宫来了。 楚源都让赵桓带兵了,他站谁就不言而喻了。 原来赵桓忍了那么久,等的就是今日。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算计,张培元不得不想起他在学宫的时候,甚至先帝一遍遍说他心里存着坏。 尽管几年的时间,人会变,但过往不会消弭,性子更不会变化太多。 张培元闻讯进宫时,赵桓已命人开始收拾养心殿的痕迹,这里是掩盖不住的血腥味,王喜公公就身姿僵硬地躺在一侧。赵桓却自若地安排所有人,甚至「不小心」踩断了王喜的手。王喜死了,旁人都是避开他两三步的距离走动,可四王爷好像忘记那里躺着一个人。这让张培元感觉不适,他总觉得是王喜哪里得罪了他。 本来,人凡是忍耐久了,若是一日放松下来,就会暴、露本心。 张培元不知道赵桓对他的感官如何,是恨还是厌……总不会是喜,不然就不会当着他的面那样对王喜。 因此楚源一提,趁着他将选择权交由赵棠,张培元便决意说那一番话。 谁都可以,六王爷都行,但绝不能是四王爷。 他满是希冀地看着赵棠,等她的决断。 幼帝中风后,张培元问过她,对那个位置有没有意。赵棠一直知道,张培元并不是只属意她,二王爷赵桐,甚至六王爷赵格……赵格早些时候是赵杭陪读,两年前长了水痘病癒后就鲜少做赵杭陪读了,由其他大人教导着。不过赵杭卧床不醒后,张培元又将赵格换来自己亲自教导。 没想到赵桓这些年在宗务司做的事,还不能够让张培元属意他。 张培元现在就是明摆告诉众人,他确定地支持她。 如果是她,百官不用再重新习惯新的君主,尤其是此前下发的政令就能继续推行。虽然政令推行难,但素来就没有容易推行的事,况且最让下面的人吃不消的是上头总是变卦,一天一个说法一个命令。可她偏偏初醒不久,不良于行,若是能康復最好,不能康復,以后凡是有什么天灾人祸就必然会波及她,到时向天地告罪,都需另安排人。 第119页 其实成年的王爷即位也是件麻烦事,毕竟裕华长公主势大名气大,便是一开始新帝能与她和乐融融,但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总要射、下一个。如今赵国事太多了,下面的人还在张望,若是上头自顾自地斗,那着实不好。 张培元本意若是六王爷即位,至少也能平静数年。可数年以后如何,只能听天由命。 总归,没有最好的人选。 养心殿内,人人都望着她。 赵棠将膝头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淡淡道:「张大人这么说了,那各位王爷各位大人,你们意下如何?」 终于有人视线变化,看向站在她一侧的四王爷赵桓。 四王爷长得俊眉俊目,平时看着就矜贵风流,如今唇微抿,眉目隐隐透亮,看着更俊地让人离不开眼去。 令人意外的,是他上前几步,于赵棠身前站住。 他这是要做什么? 下一瞬,却是四王爷赵桓跪下,对她俯首称臣:「请裕华长公主天明即位,昭告天下!」 他一字一字,看她膝盖以下曳地的宫装及毛毯,竟透着几分兴奋的认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68章 有功 处理 赵桓那么快就认臣认帝, 几人明显讶异。尤其是对面的楚源,已有些隐怒的样子,只是那份怒气倏忽而逝, 仅有握紧的拳还能透露几分。 张培元更惊讶,而且口微张, 神情古怪,目光还有些迷茫。 赵棠垂目看向跟前跪着的赵桓, 他着一身暗紫长袍在四下铺开,一动不动。 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竟那么快就认她。 说话的语调甚至有几分欢喜。 又不是他即位,赵棠不解他在欢喜什么。 刚刚的形势, 分明对他有利。张培元站她不假, 但楚源站在他那边, 兵将又在殿外……皇位与他唾手可得。 只要剪除异己, 让养心殿染血而已, 要做帝王的人理该绝情,各国都是如此。 襄王就是运气差了点,偏偏唯一能帮手的王喜厌他至极。 赵桓的境地显然好太多, 可他竟不那么做。 在浮云殿时, 她试探他。他说去找楚王,楚王就让他带兵救驾。 赵棠一个字都不信。 他与楚王显然暗地里相交甚笃,得什么样的交情才能让楚源将兵给他?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赵棠不得不这么想。 而赵桓却与她说谎, 陈淮汜离开皇城时,分明将私兵全带走了, 根本没有留给楚王。甚至原先看守在楚王府周边的兵将,他都一併撤走了。 他的战场在西北,无暇顾及皇城,她只能靠自己。 赵桓不只骗她, 现在拜她,分明就是利用完楚王将他丢到一边。 他要做什么? 她若是要做皇帝,并不需要赵桓这样大费周折地为她打算。幼帝分明已是帝王,却一样受人摆弄。有他在前,那她只要是那个在帝王身边,掌握实权的长公主即可。 只是局势变化太快,幼帝死,亟需一人代替他的位置。 她是那个被看中的人。 身在权势的漩涡中,赵棠不免好奇,接下来究竟是别人摆弄她,还是由她决定他人。 「胡闹!」赵棠的上半身微用力,往前一探,两手便虚按住赵桓两侧肩膀:「四皇兄你先起来,我只是问各位意下如何,可不要你随便就称万岁。」 赵桓却不起,反而抬起头来:「这就是臣的意愿,张大人的话说的在理。而各位大人,各位王爷想必心中也深以为然。」 他直接一人代表众人,还想必。楚源眸眼微深。 张培元见自己被赵桓肯定,犹还半信半疑,甚至有几分忐忑。虽然深思熟虑过,却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一把推出做了这个代表。不过他无甚后悔的,已经如此了,有赵桓在前,他随即也跪身下来,对赵棠称「陛下万岁!」 有一有二,其他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撩袍子跪下。 养心殿炭火炙热,正是表明立场的关键时候。 晋老王爷瞥了边上的楚王一眼,挤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但还是颤巍巍滑下圈椅。 楚王只是定定看向对面的赵棠。 以及那个跪在她跟前的赵桓。 裕华长公主花容月貌,他平生所见的女子中,便是他难以忘怀的纯妃,亦比不过这位长公主。可世间喜好都不能只观容貌,况且是带着权势的容貌。 而她,显然女子的娇妍美好完全被她的凌厉气势所掩盖。 她就是长得再像女子,也不是照着女子的一言一行教养的。 这是公主,不是他营帐出来的女将军需面临着杀敌处境。 楚源其实不明白先帝怎么就教出这样一个人出来,早年还甚是自傲拿她当男子教养,不让她与女子多接触。那时楚源就有隐忧,裕华长公主若是为帝就罢了,若是不为帝,只为臣,那她只要一日不死,赵国任何登基的皇帝都越不过她去。 不是皇帝杀死她,就是她篡位夺权。 先帝盛年就立下太子诏书,不就是在忌惮她打压她?毕竟那些年赵棠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大出风头的事,于百姓中颇负贤名。只是他自己更想不到吧,竟会突然就夜深驾崩了,还是劳累至死。 这个赵桓把他弄煳涂了,他亲自进宫给他坐镇压场子,只要赵桓一声下,他的人就做好要血刃养心殿的打算。 第120页 楚源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愿意为他铺路,就算他要踩着他的血肉上去都可以。 毕竟,他欠他的。 赵桓要这皇座,他竭尽所能都会给他抢过来。 可他所为,居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赵桓竟就那么简单轻易对赵棠跪下了。 跪一个女子,他甚至都没跪过他! 不知这裕华长公主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赵桓背对着他,楚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看到赵棠。 她那双洁白柔荑搭着赵桓的肩,暗紫的袍衬着手越发柔白。 动作其实没什么容易引人遐想的地方,只是一男一女,还都是年轻人,外貌都那般出色。两人这般一起分外和谐,他免不了会多想。 虽然大家都以为他们是皇室血脉,至亲兄妹,但楚源知道不是。 况且有段时日赵桓常查宫里的人,他知道是查赵棠七年前坠楼的事,但赵桓会不会也查了其他?突然的心虚与怀疑,让楚源心中难安,连愤怒都渐渐淡去了。 最后,他回过神来。 似乎就剩下他没表态了。 「请陛下恕罪,臣的腿有些不便就不行礼了。」楚源的表情有些凝重,「刚刚臣已经说过,只要是为国着想利于稳定,一切陛下做主即可,臣无异议。」 … 夜深了,楚源的兵还留在宫里,他自己却带着晋老王爷出宫了。 张培元需着户部的人安排幼帝驾崩诸事,还有赵棠要登基的事宜,所以跟各位大臣另在南书斋共议章程。 养心殿里,赵棠坐在幼帝的床榻旁,赵桓就站在边上。 自中风后,幼帝两旁嘟嘟的脸肉就消失了,一日日凹陷下去。今夜宫娥们为他整理了面容,脸有些红扑扑的,像睡着一样。 「明日还要上朝,你该下去歇着。」她在这里无声无息坐很久了,现在大局已定,赵棠理应欢喜,但赵桓看不出来,只能猜测她是累了。 抬手揉了揉额头,赵棠道:「我要回府。」 今夜任何人出宫,都要赵桓许可。 看着她疲惫的模样,他竟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可我不能离开,等会儿可以派人送你回去。阿棠,回府整理过后,自明晚开始你就要在宫里长住了。」长长久久地住在宫里,跟外边隔绝开,赵桓以为这样真不错。 「你真以为我会在宫里长住?」 赵桓眉心一皱:「什么意思?你会是女帝,当然要住在宫里,养心殿明日就能收拾出来……」 「我不想住养心殿,」赵棠却道,「我住回浮云殿,这养心殿你若是想,就自己住。」 「这养心殿一向是帝王的居所,我住什么……」赵桓忽然有些瞭然,「你真没良心哪!刚刚我还对你俯首称臣,你居然不信我?觉得我会杀你篡位么?我不稀罕住这里!」 「这是你说的……」赵棠的确很累了,「我不会住在这里,你若是忌讳不敢住,便将养心殿的匾额换到浮云殿去。」 想到这里几个时辰前还是鲜血淋漓,她毕竟跟他们待太久了,赵桓都以为她泡在血泊里不会怕,没想到还是怕的。 那王喜与襄王最后的样子,确实让人难忘。 他就没有戳穿她。 「你若是不想住,这里就空着吧,养心殿的匾不必摘……其实这里离上朝的无极殿也近,在这里住着说不定每日还能多睡一点。」赵桓还想再说服她,「况且这养心殿死的帝王太多了,累死的病死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棠不想总说这养心殿:「你若是闲,就速安排人跟我出宫。」 整日就想着出去!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赵桓没有行动,他其实在这里等很久了。以为她会安排,会主动问他,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他提醒。 「什么?」 「有关于救驾有功的奖赏。」赵桓看了眼塌上的幼帝,「虽说这位陛下驾崩了,但我带兵来时,你跟陛下都是还有生机。我带了这么多兵进宫,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不想永远那么籍籍无名,只能宗务司当差。」 这是来了,赵棠便悠悠道:「说的在理,倒是我疏忽忘了。不知你这次救驾有功,要的是什么官职?我可以帮你看看。」 「我并不要什么正经官职,我就想在宫里当差,旁人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我近点好帮你,也方便我以后继续立功。」 他竟然想在宫里当差,这倒是难倒赵棠:「宫里当差的男子除了禁卫军就是内侍,内侍我无能为力,禁卫军可不是什么好差,需日日被操练的。」 那完全是体力活。 「那便禁卫军的头领。」赵桓没有多想,道。 赵棠微惊,只是看赵桓并不是说笑的样子,她就先应下。 夜深出宫,赵棠的马车不急不缓。 到了长公主府上,王通亲自来迎她。 府前挂着的灯笼缭缭亮着,王通背对着光,但近前看清了,便发现他苍老了许多。 他一路跟着她,马车换步辇,换了小轿子。 到了外殿,她坐好坐齐整了,让旁人都下去。 这是她给的体面,王通噗通在跟前跪下,将一副令牌从袖口间拿出来,双手托送到她抬手可及的位置。 第69章 误会 恍然 这是仅有的一副长公主令牌, 以前都是由王通替她收着。 第121页 就是因为令牌,他才能号令麟卫按兵不动,王通道:「襄王异动, 四王爷带着楚王兵将进宫,奴婢斗胆在两方兵刃相见之前, 不让麟卫妄动。」 就是在兵刃相见以后,麟卫都没有入宫。 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进不进去都无所谓了。 王通在进行豪赌,赌楚王、赌赵桓不会杀她,赌她能安然无恙地出宫来。 他赌对了, 但他也犯下死罪。 于是在这次赵棠回府, 他将长公主令牌交还。 赵棠没有拿令牌, 而是问他:「王喜所做之事, 你可知晓?」 片刻, 王通道不知。 「阮娘与他之事,你知不知道?」 王通的身子往下压,说不知道。 他放低了身体, 赵棠看不到他的面貌神情。 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如此,我便信你。」赵棠让他起来,「我还不记事时, 你就跟着我……二十多年了,如今陛下也去了。王通, 你想留在长公主府?还是想跟我一道入宫,在浮云殿伺候?」 她把养心殿上的事略说,王通的表情微讶,但很快调整过来, 躬身道:「殿下、不陛下在哪,奴婢就在哪。」 「那这令牌还是你继续拿着,」赵棠看到他,就不禁想起王喜,「你若是想见他,明早就与我一道入宫,下边的人应该未来得及处理他的尸首。」 王喜的罪祸不及他,王通周身的冷汗一一褪去。 他低头应是,没别的吩咐,他就先退下了。 ** 因为宫中活着能见到的禁卫军跟死了的禁卫军与已知的禁卫军总数对不上,赵桓下边的兵将几乎彻夜不眠将整个皇宫都翻了个遍。 赵桓虽是王爷,但以身作则,点了一支卫队一道搜查。 搜查至一处荒废殿宇时,却有一人拄着石拐从最里头走出。 随着他现身的还有五六名身着兵甲的将士。 那拄拐的分明是楚王楚源。 他竟没有出宫! 跟着赵桓的卫队见此,都很是默契地像什么都没看到,不发一言就齐齐转身走出守在殿外。 楚源身边那五六人便站在稍远处。可这边若有什么异动,他们能第一时间杀过来。 赵桓没有拿手捂子,巡查到后半夜,他的两手都是僵硬冰冷:「这么冷的天,楚王叔想来是在此等我许久了,怎么不令人去传我?」 「阿桓,我刚刚将晋老王爷送回府上,只是宫里发生这么多事,我睡也睡不着,才到此处。」楚源看了看这无人洒扫的殿,里头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印在这地面上,还有几片不知落在这里多久的残叶,「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赵桓就是没有住过也知道:「我母妃生前的寝殿。」 一处疯子曾经的住所,死后奴僕都被安排到其他冷宫冷院,这里就渐渐荒芜下来。 原来赵桓住在宫里时,一年偷偷会来一两次。 可这里是后宫,守卫森严,他连忌日给她点烛烧纸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纯妃不能入皇陵,听闻被毁容貌扒去衣裳丢弃在皇宫后山。 后来住到宫外,他才有机会在暗室立了块牌位,为她在普缘寺点起长明灯。 楚源去而復返,不在别处,居然在这里逗留。 「楚王叔似乎在此思忆故人……可惜斯人已逝,楚王叔还是莫要来了。这里毕竟是后宫,就是你有天大的功勋,可你也是外男,于理不合。」赵桓道。 「似乎只要提及到你母妃,你都隐隐不喜。你是不欢喜我说你母妃的事,还是纯粹厌我这个人?」楚源百思不得其解,「我此前说过,我与你母妃曾是旧友……我膝下又无儿女,说句逾矩的话,看着你我就像是看到她,这些年待你也像半个儿一般了。」 又说这个。不过楚源虽是武将,但心并不粗。 显然,他心细地很,还能意识到他不喜,还来试探他。 可楚源但凡忍耐些,多用些心思在他母妃身上,便是暗地里让人庇佑她,她都不至于死的那般悽惨那么无望。 这次当着他的面,赵桓痛快承认道是:「我的确不喜楚王叔说我母妃的事,你们是旧友没错,但母妃生前你未护着她半分,甚至她死了…遗骨都不知道散落在何处。」 说这些没有用没有意义,但若是能刺激刺激楚源,赵桓不介意:「因为母妃,父皇亦不喜我…可若是能够,我只想用这条性命换母妃回来。」 看他似激动,楚源不免暗悔:「这个却是不能,你莫要乱想……」 赵桓看着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楚源决定先转转话题:「只是今日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眼看到手的皇位,你怎么争都不争便拱手让人?老实说,我失望极了……实在想不到你那么做的理由。怎么,你有什么把柄在赵棠的手中?她威胁你了?」 赵桓抱赵棠进养心殿前,便亲自去过浮云殿。不知这二人说了什么,回来他就出人意料。 赵桓淡一笑:「楚王叔应该最清楚,赵棠是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那位置本该就是她的。」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显然刺着了楚源,赵桓是四王爷,周所周知的皇室血脉。赵棠可以继位,他怎么就不可以? 赵桓继续道:「我们只是趁着襄王宫变,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位置送回给她……这是兵不血刃最好的办法。可我要是贸然继位,必然要让你的兵将们的刀剑饮上一大批臣子的血。」 第122页 楚源一愣:「可素来夺权者的兵刃都是要沾血的,机会难得,你怎么不想想你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能得到什么?」 赵桓说我知道:「分明是楚王叔说要让朝纲稳定。西北还在打仗,我们不能像襄王那样自己人打自己人。楚王叔,暂时的忍耐才能图谋以后,你能明白吧?」 原来他是为了前线着想,楚源不免松了一口气:「那好,我就听你一回先按捺下来。至于赵棠,你最好趁此得其信任。先帝早年给她的麟卫,她已然收编为自己的府兵。这次更是由着我们与禁卫军打了个两败俱伤,而她居然不损一兵一卒。那长公主府其中深浅,不容小觑,来日得好好探探虚实了。」 赵桓点头:「我与她提过在宫里当差,为禁卫军之首。」 「禁卫军?你以后都要在这内廷走动?不做他事?」楚源皱了眉头,「禁卫军随便安排一人即可,你怎么做得?」 「那我若是以禁卫军行替代麟卫之事呢?」赵桓道。 麟卫可不只是护卫帝王,还可无令斩杀大臣,赵桓道:「赵棠身子不便,日后我可以跟在她身边,行清君侧之事。任何她想做做不得的,她想杀不能杀的人,我都给她做了,给她杀了。 楚王叔以为,这还是轻便至极的职务么?」 被他这么一说,楚源恍然了。 赵桓继续道:「反正,自此以后她就只能在这宫里。只是西北战事反覆,还需楚王叔多上心探些消息回来。」 步山河身死的消息被赵棠隐瞒下来,但楚源还是知道了。 步山河是赵国的老将,匈奴贼子卑鄙至极,居然用下毒那种下三滥的手段,真令人不齿。 想到此去西北的是陈淮汜,虽年轻但多谋,楚源面上又微松:「那你可放心,有陈淮汜在,匈奴不是对手。不日陈淮汜就会得胜回来的。」 「楚王叔很相信他?」赵桓语带疑惑,「可此前楚王叔不是还说他算不上是人……他还令人包围楚王府监视你。」 「我自然信他,他救过我的命。在我看来,他的确算不上人,在战场他就是个狼。总是心狠手辣,绝不留情面。有次匈奴王庭派了个儒将在城门下与陈淮汜论战,两人来回论了三天三夜,可谓惺惺相惜,但最后那位儒将还是让陈淮汜杀了,人头就挂在城门边上。」 夜深,楚源只能看到赵桓模煳的样子,不能看完他全部神情,「我不希望你与他有任何误会,他让兵将包围楚王府其实是为保护我。虽然外头传的乱七八糟,但我们彼此却是瞭然的。这次他走得急,所以才将兵将撤走。可我府上这些兵又岂是等闲的?护住我不成问题,还能进宫护驾。等他回皇城,我可以做东,给你们正式地引见。你想想那西北的兵马,甚至那西南的数成兵力……此后,若是有他做你的助力,你完全能压得过赵棠。」 不只是西北,陈淮汜居然还涉及西南! 在这样的夜里,没有炭火这样站着,赵桓的手更冷了。 手脚那么冷,像落在冰洞里一样。赵桓的话却比此前多了几分暖意:「既是误会,楚王叔说清楚就是了。我此前亦一直慕名摄政王陈淮汜,只是他在朝上,我在宗务司,总没有结交的好时机。楚王叔若是便利,到时能引见,我求之不得。日后我常去楚王府,楚王叔便多与我说说陈大人的事。要知道外头那些传言,总是假的多真的少。」 楚源自然应好,说开了养心殿的事,他就先安心回了楚王府。 只赵桓,独独立在那荒殿之内,差不多五更才出去。 五更,该上朝了。 第70章 继位 失踪 自祈福雪停后, 天还是冷的,时不时就会飘落一场碎花雨。 在今早上朝前,赵国的朝臣们便察觉出不对劲了。 从昨天夜间开始有兵马频频入宫……兵马虽然不多, 但都是悍马悍将,气势跟平日在皇城巡逻的官衙府兵完全不一样。 皇城里头的人凡是有所察觉的都早早噤声回家关门歇着, 有胆大妄为去探消息的,不是被抓就是被杀, 毕竟一个个都有去无回。 反正昨日夜里,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所有人的咽喉,也蒙住所有人的眼睛, 问不到消息看不到消息。 那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着,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所以臣子们就算心中纳闷, 可到了上朝的时候还是出门了。 况且一出门一进宫看着熟悉的面孔, 听到熟悉的声音,这人渐渐多了,凑在一起就不害怕了, 毕竟人一多, 胆子便凭空大了,有种一切都不在话下的错觉。 宫里的装饰却一夜间都变了,天黑他们就入宫, 走到无极殿时天就蒙蒙亮。 无极殿前原本五彩的琉璃宫灯都换成白纸灯笼,四周长廊皆是白素飘飘。 这座皇宫今儿森然又肃穆, 瞧着让人心头一紧。 看样子像是宫里哪位主子没了,但到底是谁没了,之前也没有宫里的内侍往外传。 竟都遮掩地那么严实,那么古怪。 只有极少极少的臣子知道一二, 却讷讷不敢多言。 臣子们犹还蒙在鼓里,但一个个皆是敏锐的,隐隐感觉这宫中大抵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按理说陛下中风卧床,早该有变化的。 可有裕华长公主监国,又有摄政王陈淮汜跟内阁次辅张培元共同辅政,几个月下来朝上还和谐地很。 第123页 不过这稳固的三人关系,因摄政王陈淮汜突然离京起了变化。 这大概才是变化的契机。 尤其是朝臣们心思惴惴进入无极殿,发现次辅张培元早早就到了。 这位次辅大人是个极勤奋的主,早些时候除了处理朝事还要负责幼帝教学,整日忙的脚不沾府。家中原本有一位妻子,但那妻子似乎对他整日见不着人颇多怨言,几年前就住回娘家去了,张培元似乎随她,像忘记她一样,也不亲自将人接回来。 张培元看着又像一宿没睡,他的脸熬地黑红,双眼冒血丝,但精神还可以。 殿上高处龙椅一旁,专为裕华长公主设的座位被撤去,只剩下一张龙椅盘踞着。 有眼尖的大臣甚至发现侍立两旁的内监似乎都换新脸庞了。 他们便都看向次辅张培元。 看进殿的人差不多了,张培元才道:「各位大人,陛下昨夜不治驾崩,因事出突然,陛下又年幼,就一直没有外发消息。如今你们都在,户部商议后,决定丧事从简。」 陛下才十岁,按赵国礼,不成年的孩子去世都秘不发丧,朝死夕就可秘密入墓穴,皇室子弟也一样。一为年纪尚幼,与世间无太多感情牵扯,在未能记得太多事时,可尽快往生;二来是为了宽慰未亡人,不大肆宣扬秘密处理,再不提及,方可有个新开始。 此言一出,朝臣没有太意外,毕竟陛下中风许久了……他们更多的是好奇:「那继位的是?」 「经内阁与宗室商议,由裕华长公主继位。」 这个决定在情理之中,但朝臣不免想到昨夜:「那进宫的兵将是?」 张培元道:「有匪徒混入宫中,禁卫军不敌,四王爷殿下便借楚王爷的兵剿匪。」 居然有匪胆大包天进到宫里来,联想到西北的战况,有大臣不免疑:「这莫不是外敌趁着摄政王不在,妄图要在皇城浑水摸鱼搅弄风云?」 张培元道不知:「还有些匪徒余孽未尽,近几天宫中不免忙乱,下朝后就请各位大臣早些回府,过了这段时日就好。」 张培元点到为止,却有大臣们注意到殿外站着的四王爷。 他实在是过于注目,不只是因为年轻而俊美,而是他穿的不是王爷袍服,是禁卫军的玄色甲衣。 不同于平日所见的温和,穿着深色甲衣的四王爷有股森然气质,让人不敢多看。 他不进殿来,只是站在门口看着。 殿内松明灯缭缭烧着,清浅的黑烟缭缭绕着。 在冰冷冷的大殿中,大臣们渐渐息声,寂静地等待。 裕华长公主便是在众人等待中,身着赤红龙袍姗姗来迟。 四王爷将她自步辇搀扶着出来,又搀扶着坐在那张龙椅上。 各大臣们都低着头,不敢直视。 直到赵棠在龙椅正中坐好,四王爷离开无极殿,众大臣才开始正式参拜。 眼下跟昨日跟前日都没什么区别,只是裕华长公主坐到了龙椅上,受他们唤她「陛下」 不止是幼帝的丧事从简,赵棠的登基大典都简化了。 登基诸事凡是要拜天地告知列祖列宗的,赵棠不会去,由四王爷代劳,即日赵国换了皇帝之事便可昭告天下。 没有任何悬念,而且还无任何冲突。 赵棠像往常那样处理朝事,内侍命下朝后,众位大臣还有些茫茫然。 大概是赵棠登基太过平和,又太过顺理成章了。 可这分明是位女帝。 这位女帝前头还有两位健在的兄长,二王爷沉迷炼丹就算了,如今兄长之一的四王爷居然就那么心平气和地搀扶着她继位,而且他还在宫中当差,是禁卫军统领。 原本好好的闲散王爷,能借到楚王的兵已是意外,他居然不篡位登基,只是做个小小的禁卫军统领。 这是为何? 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赵棠更想不明白。 昨天应地太快了,她想着别的,就没心思琢磨赵桓心里的弯弯绕绕了。 百官退下,赵棠在殿上看摺子,赵桓便从外步入。 赵棠略抬眼,只见一身甲衣衬地他身姿笔挺,他含着笑:「龙椅你坐那么久都不嫌硌?不叫我,非要我自己等不及了进来。」 「坐多就习惯了……」赵棠不解,「倒是你,是嫌龙椅硌吗?」 赵桓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就别疑心我了,只要你好好做个明君,像是今天这般你就是坐不上,我也能给你扶上去坐稳了。」 总感觉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但赵棠一时却猜不出来。 她昨夜休息不好,进宫后才被宫女们伺候换上这身龙袍,便误了上朝的时辰:「罢了,我回浮云殿换件衣裳,再去慈宁宫。」 襄王被杀,幼帝驾崩。于情于理,她这个新帝都要去看望太皇太后。 为了她,太皇太后与襄王抵抗过。赵桓便让外头的步辇进来,自己上前将赵棠揽到步辇上。 步辇被抬着往前走,赵桓走在与她平行的位置上,与她闲聊:「皇祖母一晚没睡,接连发了几道懿旨到玄清观,赵桐那边总说不会进宫。昨日楚王叔派的兵,他兴许都以为是皇祖母的计了。」 太皇太后这么做有她的道理,赵棠知道,却不愿在这方面多想。只要赵桐没心思,太皇太后再怎样都是无济于事。 第124页 那个位置,有人抢着要还要不到,但有的人却弃若敝屣,争都不愿争一下,生怕沾染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在浮云殿换去那身龙袍,赵棠让人伺候着换身轻便的月白长袍。宫装繁复拖沓,这些便服大都是从府里收拾了带进宫里来的。 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还没起来,卧在床上无精打采。 听闻赵棠过来了,她才略洗漱一番,让人进来:「昨日伺候茶水的,我都让拷问打杀了。原就是襄王的人,在我跟前是个往外传消息的眼线,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太皇太后昨夜还去见了襄王最后一面,他做下那等事,但也是她照看到大的,没有母子血缘,却有母子的情分在:「他存了那样的心思,是忍多年忍太久了。他守在皇陵许久,我想他也不配葬入皇陵中,就让他葬在李家的墓地里。他的生母是我李家一个远房堂妹,可惜去得早,我又对他多加忽视,才让他扭曲了性子。」 自见过襄王后,太皇太后都不敢让人灭灯,让宫女嬷嬷们都宿在她的近处。她得瞧着人,看着这些人的鲜活气才能暂时地忘掉襄王:「以后再让李家的人给他多请法师做法事,就算全了这份母子情谊。」 说着,太皇太后又不禁垂泪:「其实应该是我,是我的过错……」 一旁的唐嬷嬷见此,忙上前递帕子给她擦眼泪,但太皇太后的眼泪却没停,哭着哭着就渐渐睡了过去。 此前她一直都不肯闭眼睡觉,如今歇下了,赵棠就不好多呆,转去南书斋看摺子。 向李两位先生,以及她府上的先生们都一併安排在南书斋。 双份摺子没有必要了,朝臣们往后的摺子统一归在南书斋,先生们跟内阁的阁员们一块处置。在南书斋,先生们跟阁员不论官职高低,是平级的关系,只论朝事,论各位章程的可行性。如此操作,需各位大臣、先生一起磨合,她与张培元也一样。 随着户部处理完幼帝丧仪,襄王在皇陵久病逝去的消息透出,襄王最后没葬入皇陵,棺椁入了李氏墓地。 一个月后,驻守西北的大将军步山河被人毒杀的消息不胫而走,万民悲痛。 又一月余,西北军大将军陈淮汜追击匈奴卫队,进入沙漠被伏击,后不知所踪的急报传到赵国宫中。 第71章 任务 歷练 大将军陈淮汜于西北大漠失踪! 这个消息赵棠不意隐瞒, 现任总管大太监的王通念出急报,朝中大臣勐抽冷气。 自金日升为匈奴王后,大有一统天下的势头, 迅速吞併周边小国不说,对赵国边境亦来势汹汹。 陈淮汜到达西北后, 初始是西北军战胜多,后来双方就常鏖战消磨, 勉强战个平手。 朝中的武将对金日升有所调查了解,道:「他早年在波斯一带活动时,就以其组建的崑崙奴军队闻名。单于必死后, 金日升私吞其财物, 又买入一批崑崙奴秘密训练。这些崑崙奴体格健壮如牛, 而且不惧生死。我朝西北军强悍非常, 这些崑崙奴亦不容小觑。」 皇城中亦有几十崑崙奴, 分散在众家族中,性格温顺如羊,因此有的大臣对此便嗤之以鼻:「不过崑崙奴耳, 不足为惧。」 有大臣就道:「大人有所不知, 那崑崙奴与崑崙奴亦是有区别的。城中各家的崑崙奴都是当家奴使,可匈奴军手上的崑崙奴却是当武器使。他们只是对主子温顺,但若是论杀人来却不会心慈手软。」 张培元皱眉:「臣提议尽快安排中线将军至西北, 稳定局势后再行商榷。西线穆舒将军跟北线徐则恺将军虽能抵挡一二,但不能让中线将军位置空缺。」 「可先着杨明添前往西北……」坐在龙椅上的赵棠忽然道, 「至于陈大人目前情形未知,朝廷需派人前往失踪地勘察找到他。」 在步山河之前,是杨明添任中线将军。半个多月以前杨明添就递了摺子上来,道在老家养病已好, 只是赵棠暂未安排。正好趁此,让他回到原本的位置。 至于派谁去勘察找寻陈淮汜,女帝没有在朝上说,想必已有主意,朝臣们就不再论了。 只是崑崙奴骁勇,亦让部分武将好奇:「陛下,既金日升可买入崑崙奴训练打仗,我朝不妨效仿之。不费我朝一兵一卒,只需多用些军资……」 赵棠还未表态,兵部的石宴便出列:「臣以为不可,买入一崑崙奴少说需五十金,还需浪费人力物力从中筛选。买入后,虽与将士们同吃同睡,尽管花销无二,但购置数人所需不菲。各位大臣还是别低估我朝西北军战力,倒长他人志气。」 石宴,就是表姐李媛年前嫁的夫婿。 在朝上他的发言不多不少,但总是恰到好处,至少那些摇摆的朝臣大多会被他的言语给拉回来。 下朝后,赵棠传召魏峥。 她的侍卫长迄今为止都不远不近地守在皇城以外。 这是她称帝后,她第一次召他来见。 脸上还是挂着疤,但魏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赵棠留意着,察觉他脸上有几分柔和。 想到与王通的闲聊,魏峥月余前便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 记忆中的年轻女子受岁月与生活磨搓,成了一个体弱多病,尖利多刺的老妇人。魏峥好不容易才将她接过来,母子暂时就住一块。 平常高大坚毅的侍卫长在母亲面前就成了个孩子。 第125页 王通说魏峥变了许多,眼下一见果不其然。 麟卫大多都是孤儿,同伴相争相斗甚至相杀熬出来的人物。 认主子认令牌,绝不背叛。大概是因此,很多麟卫都是阴沉麻木,魏峥也不例外。 这些麟卫到她手的第一天,她就不多约束他们。不管是寻根找父母,甚至娶妻生子,只要完成她的事,便都无妨。 况且这些年魏峥为她付出良多,将麟卫人数增长不少。 只是眼下要交给他的任务,却是去往西北沙漠找寻陈淮汜,且即刻出发。 她信他能做好,能做到。 不过刚刚认母就要别离,赵棠还是问他意下如何。 魏峥片刻便应下:「等到回宫復命那日,微臣想求陛下恩典。」 「什么恩典?」赵棠心生好奇。 「允微臣暂卸任侍卫长,」魏峥想了想,道,「母亲早年蹉跎漂泊,却命不久矣,臣想多陪陪她。」 这是魏峥的孝心,赵棠默了默后当即应允。 魏峥出宫后,赵棠去了一趟南书斋。 离内阁阁员及各先生到此看摺子还余半个多时辰,她在此用午膳时,是洪公公给她布膳的。这洪公公一直在此处当差,赵棠对他还有印象。只是她今日食慾不佳,每样略用几口,便让人撤下了。 略洗漱,赵棠刚拿起一本摺子,秋月便道:「四王爷来了。」 自赵桓在宫里当差,赵棠每天都能看到他,她上朝他每日不落。偶尔碰上饭点他过来,两人还会一起用膳。 禁卫军首领都是从白日巡逻到夜间,赵棠想着赵桓此前不受宠,但也没吃过苦,说不定熬个几天熬不下去了,没想到他一天熬一天,居然就熬到了今时今日。 错过了饭点,却没错过饭后。 赵桓身着甲衣,只略略拱手与她行礼,便坐到她下首的圈椅上。 四王爷长得好,便是随随便便的姿态亦是端正矜贵的。 洪公公很识眼色,给他奉上新茶。 赵桓拈着茶盖浅浅撇去茶面上的浮沫,喝了一口茶便放下:「你今儿用饭的时辰短,是御膳房的厨子做的东西不合你意?」 站在角落里的洪公公低着头,耳朵却竖起来。 「这宫里有多少你的人?我用饭长短都跟你汇报么?」赵棠目光不离摺子,拿起硃笔在上面加上批註意见。 「又是冤枉我……我刚好在南书斋巡逻,转了不够一圈便见饭进饭出,就猜到了。」赵桓说着便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赵棠那。 跟前罩着一个人,影子便将光给遮住了。 不知怎地,赵棠突然想起同源殿那日的陈淮汜了。那人就是高高大大的一团影子,看着就有些惴惴。 正想赵桓走近来是为何,一根长长的东西却出现在她的面前。 赵棠被唬地略往后仰了仰身子,才看清他探过来的是一串冰糖葫芦。一串八个九个差不多十来个,比手臂都要长了。 这么长,他刚刚进来时是藏在哪里的?居然是带着这东西巡逻的么? 「想不想吃?到了三四月,山楂可难得,正好我王府冰窖里还存了些。可惜坏了大半,挑了好的只能凑一串了。」问着她,他就已经将糖葫芦又往她这里探了探。 小时候赵棠饭量大,虽每日动着跑着,但偶尔会积食。正好冰糖葫芦可消食,太医说不妨吃着,比吃药好。 眼下乍见这小时的零嘴,赵棠下意识地开口,咬住一颗糖葫芦,将它自竹籤上拔下来。 略用力咬破,糖的甜硬,配上山楂的酸软,酸酸甜甜,极熟悉的味道。 就这么一颗糖葫芦,她的脸上就带了几分笑意,周围都似亮堂了。 赵桓只略看一眼,便将剩下的冰糖葫芦塞到她手里,等她抓稳了,才退回至原来的圈椅上坐下。 口微干,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急急喝一口,却被烫到咳嗽不止。 赵棠看他这般阵仗不明所以,便示意边上的秋月给他倒些温水来,再给他递上干帕子。 摺子是没法看了,收好这份放到边上,赵棠认真吃起了冰糖葫芦。 这冰糖葫芦本就是市井才买的小零嘴。不过皇城中那些世家贵女也有馋嘴的,在外吃冰糖葫芦不雅观,自有侍女嬷嬷们服侍着将冰糖葫芦切成小块小块,挑去籽儿,让世家女们拿着银钎子插着吃。 一样东西万种吃法,她一直都是最便利的吃法。 赵桓收拾好自己,再端坐好时,便自顾自地饮茶,不去看赵棠了。 大概不看就不觉得违和,平常赵棠看着还算稳重的,但吃着这小孩的东西,就有小孩的稚气。 赵桓记得庆元帝看赵棠挺喜欢糖葫芦,新鲜的山楂容易坏,府上不好存着这东西,外头买着又怕人下毒,便让太医专门为她卷了果丹皮存好。有时是没有山楂的季节,果丹皮吃完了,就只给她泡些山楂水。反正庆元帝做她的父皇时,还是很细心认真的。 糖葫芦吃了五六颗,赵棠就放下了。 赵桓在圈椅上静悄悄喝茶,也不走,赵棠便有了几分思量:「你这趟过来,是专门给我送糖葫芦的?」 当然不是,赵桓还拿着茶盏,却不是喝的动作:「皇城兵马司指挥史蔺子言记得吗?」 自是记得,是赵桓用几箱帐本为别人换的实差。赵棠道:「他怎么了?」 第126页 「西北战事胶着,陈大人失踪,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不如就把蔺子言安排过去。随便安个前锋将军的位置,逢着打仗就让他上,也算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赵棠摩挲着雕龙纹座上的扶手:「他怎么得罪你了?」 「怎么说是得罪,我看他风华正茂年纪正好,该是在战场洒热血的时候。阿棠,你便给他个机会。」 还真是得罪了,也不知怎么得罪的。赵棠道:「那不行,况且你来替他说算什么?他是没有手脚,还是不能自己递摺子进宫?」 说到这个,赵棠忽然有个想法:「说到风华正茂年纪正好,四皇兄难道就没想过去西北军歷练一番么?」 第72章 困境 沙漠 眼下这般天气, 寻常人都是穿春夏装,但南书斋四处角落依旧点着炭笼子。 里头怪热的,赵桓看过来的眼却有着冬日的寒:「你就这么看不得我, 想要把我发配到那偏远之地,一年都见不到几回?」 可那寒在骤然看到她嘴角边上残余的糖葫芦碎糖块, 又悄然变地温和下来:「不过便是你想让我去,我自己想去, 那张次辅大人拼着命都会反对的……」 「步山河死,陈淮汜失踪,西北军心大乱。你是王爷, 正经的皇室宗亲代表朝廷安抚军心, 有何不可?」赵棠又不是让他去正经打仗, 只要好好地杵在军营中, 时不时出来鼓舞鼓舞士气即可, 「正好替我看看那西北军的英姿。」 听着就是个不容易让人推却的理由,看来她还认真想过此事的可行性了。 「阿棠,自你登基后, 我可是老老实实当差, 酒都少喝了,」喝酒都是有瘾的,只是自当差后每日苦累, 他倒是不必借着酒意入睡了,「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好么?我又不是武将, 做这个禁卫军的首领每日巡逻都是勉强支撑的,到了那西北之地非死不可,所以你就别想着将我往外派了。我看我们兄妹两个这样日日见着,互帮互助就很好。」 只有他觉得好, 什么互帮互助,这宫里并不是没有宫女内侍搀扶她伺候她。可赵桓却偏要每日早早候在无极殿上,看她的步辇现身就主动上前来,非常自如地扶着她往龙椅上坐。 有时不怪张培元提防他,实在是赵桓做地过了。一日两日就算了,日日如此。 他们以前的关系便那么好么? 除了偶尔用饭,赵桓三天两头还会送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今儿还带了冰糖葫芦来。 是,她都收下了。可他越是如此,赵棠就越是不解。 他上次要的还是禁卫军首领的职,这次他随口却要将蔺子言送到西北前线去,下次他又会想什么做什么。 不如先让他去西北,尽皇室的责任。 「其实皇兄说的不错,我们兄妹是要互帮互助的。」赵棠学着赵桓平时的笑,对着人还真有几分亲近之态,「如此便辛苦皇兄再助一次。我会安排麟卫护你安危,待月余后你再回来。你放心,这禁卫军首领的位置会给你留着。当然,你若是还要别的赏赐,到时再说。」 赵棠当了女帝,平常待他还算平和,就算他对着她称你我,她都从未说过什么,还像是在长公主府那样。 可到底不一样,尤其是今日还少见地显露出上位者的威压。 若是刚开始是试探,现在她就是做好决定,不容任何置喙反驳。 赵桓第一次生出后悔之心。 不该让她那么顺利地就登上帝王之位的。 当日是襄王跟王喜做的太过了,所以赵桓看到她浸染在血水之中那么狼狈,他竟生出心软来。后来见她沐浴后一身娇妍宫装,衬地她有几分难得的柔软之态,他压根不能想像她自天而降,一败涂地的惨像。 本就是当男子养,又是皇太女,她该是女帝。 那幼帝血缘还跟她亲近些,先帝的立太子诏书写的那般明显了,她对幼帝只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甚至幼帝死,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若是真像楚王心中所想,他坐上那个位置,赵桓怀疑她就更不喜他了。 他还从未想过要杀了她。 如今赵桓发现便是她为女帝,她也不见得会多喜欢他。 甚至永远都不会有喜欢。 不会有那日雪夜堆雪人,她对陈淮汜的笑。 因为他是皇兄,虽然是男子,但更是兄长。 早先他以为做皇兄很简单,他只做皇兄就会满足的。显而易见,是他低估了自己。 绝不会满足,绝不能够。 况且自她为女帝,有些事情便由不得他。 赵棠可不是任他乖乖摆弄的人偶,她有千百个心眼,观察你猜疑你,总不会按人的心意来。她自己就是个主意极大的,不会甘心受人摆布与约束,她要做那个站在上边指挥的人。 不像其他人那样好应付,他偶尔还真有点累了。 张培元进南书斋前,正好见赵桓从里头出来。 是禁卫军首领,更是四王爷,张培元先与他打招唿:「见过殿下。」 今儿的赵桓看着很奇怪,不笑但也不是发怒的神色,看到他,只是与他点头:「张大人就先进去吧。」 只是寻常的打招唿,没有多客套的打算。 话落,赵桓就继续往外走。 眼看他在宫道上走远了,张培元才心中带疑地进去南书斋。 第127页 赵棠正在看摺子,案桌的一条素色帕子上放着个冰糖葫芦。 糖葫芦还余下四五个,但显然吃掉的也不少。 张培元与她行礼后,踌躇道:「陛下,四王爷殿下为禁卫军首领,除去训练时间本都该待在宫中。可这些时日却频繁出宫……臣以为在什么位置就该行什么事,便是四王爷殿下也不能例外,尤其是宫中更该极重规矩才是。」 以前的禁卫军,不到特殊时候都难得见到陛下的,更别说天天见,还如此亲密。 便是他认赵棠为帝,张培元都不能忘掉赵桓踩断王喜的手时的动作与表情。 尤其是现在赵棠还行动不便,若是赵桓突然做出什么事,旁人可奈何不得他。 赵国眼下非常时候,可经不住上位者的频繁变动了。 张培元只希望赵棠能多多坚持几年,缓过这段时间,万不能行差走错了。 「张大人要教朕做事?」赵棠看完一本摺子,随手堆放到边上,再重新拿起一本,「你的忧虑朕清楚,朕知道该怎么做。对了,我令四王爷暂往西北军替我安抚军心,他已经答应了。」 张培元不免愣住:「陛下莫不是忘了,四王爷当日可是借到了楚王的兵将,若是他前往西北得了军心,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大人多虑了,我朝目前的困境并非朕与四王爷,而是边境的匈奴军。」摺子上的内容,赵棠都是一目而过,「以及今年的税收是否能按期收上来,填补国库之空。维持我朝各项运转,亦是重中之重。」 去年是勉强度过了,但今年的帐不少,样样都要这些大臣花心思去打理。 若总是盯着四王爷赵桓,未免太无趣。 有其他人看着他,就够了。 张培元若不是操心的性子,他就不是张培元了,他留神着坐在椅座上的赵棠:「那陛下的身子,凌太医可有说什么?」 都已经年后许久了,可赵棠还是行动不由己。 夏秋可是洪水旱灾常现的时候,若是新帝不能站起来,下面还不知道会怎么说。百姓时不时的暴动,各地突生的匪,都会让朝廷异常头疼,更别说那接连不断的摺子了。 一个帝王,尤其是女帝,要做的事要注意的事都太多了,还有后续开枝散叶关于皇嗣的事……张培元作为次辅,以为自己相当有必要提醒她。 自进宫后,每日针灸跟按摩的时辰都加长了,凌太医并不能与她保证什么,只要她好好养着就总能恢復。因此张培元这么问,她就答:「凌太医说会好的,他一直在设法找新的方子,张大人平日就不必扰他,让他专心做事……张大人,眼下的摺子也不少,你该处理起来了。」 张培元进来后,其他大臣跟先生们都陆陆续续来了,南书斋多了伺候茶水及磨墨的内侍。 处理朝事要紧,什么都比不过。 赵棠派往的钦差递上来的各地志书跟相应的地理人情记录,一直如雪花一样进到宫中。 这是项浩瀚工程,收集起来的信息都需要处理,涉及到方方面面。 翰林院、朝中六部、各地书院学子等都需徵集利用起来。 什么地理气候,适合种植什么作物。荒田山地河流几许,何处何月常发大水,有洪灾旱情,该如何修河堤改河道,怎么寻水源挖井引水。哪处盛产何物,却山路崎岖运出不便,怎么开山取道发展经济……样样是学问。 能收到的东西,暂由阁员跟先生们看,怎么分怎么处理后续朝廷该拨多少预算,都需要方案。 并非一年两年的事,而是数年甚至十数年的事。若是真能够做成,那就是造福后人几十年、百年千年。 看到这些,既觉得血脉偾张,又深慨人力之有限与渺小,难度之大。 不过南书斋的各位以为自己都还年轻,除却自己,他们还有后人后来者,这些事总能慢慢做成的。 十数日后,赵桓确实依赵棠所言,到了西北之境。 他路上病了一场,就来迟了。而杨明添大将军已领着将士将匈奴兵打退了一回。 朝廷专门交代四王爷赵桓过来,得知四王爷此次还多带能供给月余的粮草,杨明添对他更礼遇有加,在军中摆宴欢庆他。 猎猎的夜风中,赵桓以酒敬全西北军。 在这里,酒水亦是冷的飘冰碴子,吹来的风都会刮脸。 据他所知,那陈淮汜还困在沙漠中,这么久都生死不知。 赵桓以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一路上,他可听了不少陈淮汜的事迹,与楚源说的都能对上八九不离十。 对赵国来说,他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干将。 将士死于沙场,那才是壮烈。 望着诸将士被风沙吹咧被毒日晒得黑红的脸,赵桓终是将酒一饮而尽。 他既来了,他就别想回皇城了。 他的过往,他做的所有事,就都掩埋在此处吧。 第73章 那人 拍门 西北大漠何其辽阔, 且天气多变,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这里多年,不少人听说是去找陈淮汜, 都愿意冒险引路。可是找这么久了,所有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总不能将各个沙丘都挖开移开。 这位四王爷在军中七八天了, 居然也连续不断派人找。 迟迟找不到,四王爷焦躁不安,嘴唇都泛白起皮, 却不损他的俊美。 第128页 听闻除去四王爷派去找的人, 还有陛下的麟卫, 这帮人大有找不到人就不回皇城的势头。 从军向来不知道今日生何日死。杨明添一直希望陈大人有好运气, 能得上天庇佑顺利活下来。可若是现实命该如此, 那就不可强求了。 四王爷是代替陛下而来,又不是参军,在这里留几天也该回皇城的。 不然贵人要是病了, 有个什么好歹, 杨明添只怕难辞其咎。 因为在心中想过千次万次,所以杨明添对找不到陈淮汜这事显得冷静许多,找了空还去赵桓的帐中道:「殿下, 陈大人迟迟不见踪迹,包括当日设计引陈大人去的那批崑崙奴都一併消失了。如今匈奴王庭那边眼线传来的消息, 道金日升当日也在……因为匈奴王久久不归,眼下王庭都乱的很。」 「金日升也在其中?」赵桓忽然问,「你的眼线能确切这个消息么?」 数月以前,他命人将金日升逐出赵国。 刚开始他的人还能跟着金日升在西北筹谋布置, 但自金日升为匈奴王后,赵桓派去的人传来的消息就少了,每每只是要解药。 现在一想,确实有一个多月没有收到匈奴王庭传来的消息。 下在金日升身上的奇毒难解,久无解药便会毙命。 桩桩件件,金日升确实是按着他说的话做了,最后一件也在进行当中。 可他要陈淮汜已死彻底的消息,而不是像这样既找不到人又找不到尸。 放在匈奴王庭的暗桩多年都没递过假消息,杨明添道:「王庭隐瞒这消息,臣就当不知。待匈奴各部按捺不动起暴动内斗后,臣再见机行事。此事已急报秘传陛下。」 说了这个,杨明添又问他衣食住行,暗示让他尽早回皇城:「这西北风沙大伙食粗粝,殿下还吃得惯么?」 赵桓含着笑:「孤来此,便是要替陛下看看这西北之地的人与景。其他都是无妨的。」 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杨明添又不好明着面催他,只好点头:「殿下有什么需要吩咐,便只管开口,臣一定尽力协助。」 ** 杨明添万万想不到,赵桓在西北军待了月余才动身回皇城。 对于找不到陈淮汜的事,赵桓看着似乎接受了,倒是手下的数人没有放弃,也没有走的打算。 见魏峥一行卖力地找人,都混成跟西北军的人差不离了,赵桓也不多管,还留下自己这边的十来个人与他们一起。 这些日子,四王爷并不总在营帐中,他会出来与军中将士们一块喝酒吃饭,偶尔还会进西北二十一城看热闹,反正每天都不闲着。 一天天下来,杨明添都以为这四王爷捨不得离开了。 临行前,杨明添与他大表一通赤诚忠心,让他路上保重。 尽管如此,赵桓回皇城的半道上还是遭遇刺杀。 那是匈奴各部零散凑出来的杀手,虽说不值一提,但还是让他负伤。 待养伤回来,他已离开皇城二月有余。 在这段时日,赵棠摘了几个朝臣的乌纱帽,提拔了一群寒门子弟,还调动大部分有为之士去往赵国各地。朝上朝下的争议讨论不少,赵桓大抵都清楚。 这是他回来的原因之一。 再来,是皇城来的消息道赵棠的双腿有反应,能扶着物件慢慢行走了。 另外还是因为赵棠,他离开皇城这么久,她就从未传旨召他回来过。 对于他在西北军,她显然不惧不担心,由着他在那里有多久便留多久。 反正怎么找陈淮汜都找不见,赵桓就不想再浪费时间耗在西北了。 在四王府洗去一身风尘后,已是夜间。 仰头望去,皇城中的星虽不如西北繁多,但也算耀眼光亮。 出府走到街上道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皆是温暖烛火。 天这么转暖后,赵桓猜赵棠的殿内都该撤去火盆了。这样的天,她应该不会冷的。 没他在宫里三不五时盯着她看着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按时用膳。不过处理朝事那般操心,想必她还是瘦了。 皇城内有夜市,喧譁热闹都跟白日不一样。 赵桓想着,若是赵棠身体再好些,能走能动了,他就带她悄悄出宫逛逛这夜市。 茶楼雅座,说古听曲,总是不错的。 他甚至想像到了那日,该给她准备什么样的衣裙跟面纱。她穿素的穿鲜色的衣裳都好看,不过她更喜欢能活动轻便自如的衣裳。另外,到时还要派人在暗中守卫,远远地跟着,还可以准备轿子或者马车,若是累了不想走,坐在车上掀帘往外看也不错。 一路上他来来回回地,事无巨细地想着各种。直到进去宫门,望着不远掩盖在夜色中的巍峨森严的无极殿,他才开始泼自己冷水。 兴许她并不想见他,兴许她现在正忙。 不过今日回来,他总是想先见见她。 在宫道上直走,又拐了好几道门与长廊,他抄近路去到南书斋。 这里灯火通亮,他正想进去,从里头出来的洪公公已经看到他了:「四王爷是要回禀陛下西北之事?可不凑巧,陛下看完摺子回浮云殿了,刚走不过两刻钟。」 赵桓先前是禁卫军首领时,四处巡逻,宫里几乎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果然,听到赵棠在浮云殿,赵桓就不进南书斋了。 第129页 两个多月未见,四王爷看着瘦了不少,但脚步却轻快,看来路上遭遇刺杀只是轻伤。 洪公公看他快步走了老远,才发觉这位王爷没有提灯。 宫道上虽有点灯,但距离都远,光亮勉勉强强让人看到路。洪公公边回头进去收拾边感慨,大概就年轻人眼力劲好。 ** 道上昏暗,还未到浮云殿,赵桓就因为皂靴撞到了什么,便先在一处狠狠摔了一跤。 左边的膝盖正轰地重重磕在地上,让人痛地目眩。 待他勉力爬起,走路就不得不悠着点了。 虽然痛,但赵桓心情不错,艰难地、耐心地、慢慢地踱步到浮云殿。 浮云殿外头只是挂着几盏幽幽的灯笼,门口守着几个内侍。 见到有人过来,没有提灯没有光,只是一团黑影。刚开始注意到的内侍被吓到,大声引来了周围的禁卫军。 这些禁卫军都是经襄王之变后才进宫当差的,赵桓离宫才两个月多,大部分还认识他。 只是乍地看到他进宫,还走到浮云殿前,顿时都有些意外。 内侍们发现是四王爷,就先令人进去通传。 有人通传,赵桓却没有等在原地等召见,抬步缓缓往前走。 与襄王之变相比,殿里多了人伺候,不少还是陌生的面孔。 这里变化不小。 走过影壁跟迴廊,走到前厅,赵桓又继续往前走。 浮云殿很大,布置俨然,直至走到寝殿前,他才被人拦下。 拦住他的是秋月,她微红着一张脸:「殿下,陛下现在不便见您,您先回去吧。」 殿前两边就是提着宫灯一动不动的宫女,灯光柔和,赵桓忽然瞭然道:「她在洗漱?」 秋月讷讷道:「算是。」 算是?这是什么话……赵桓正觉得她奇奇怪怪,隐隐却听得里头有说话声。 不是内侍,而是男子的声音。 听不到里头在说什么,但却是在说话。赵桓没有动作,而是看着跟前这个侍女,揭穿她:「你没有帮我通传……不进去传话,孤就自己进去。」 赵桓现在毫无笑意,看着她还有些冰冷。秋月心中一紧,急急道:「陛下说今夜不准任何人打扰,所以奴婢们不能进去。王爷有什么事,也明儿再来吧。」 「她今夜不见你不见孤,却见了其他人……里头与她一起的是谁?」赵桓追问道。 秋月摇头,一张脸像是要哭了一般:「殿下莫要问了,陛下不准奴婢们说,求您饶了奴婢吧。」 不能说的人,那到底是谁? 赵棠为什么要遮掩? 她在为谁遮掩? 他看向两边的宫女们,她们都齐齐跪身下来,低声求饶。 赵桓冷眼看着这群宫女,突然道:「孤若是非见不可呢?」 里头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传来赵棠的问声:「什么事?」 殿门关着,赵桓看不到里头,却能看到有光泄出来。他便道:「阿棠,是我!我回来了。」 赵棠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他们回来倒是碰一块了。 见着他,赵棠欢喜,感觉还能留他继续说话。 至于赵桓,他在西北做了什么她都知道,因此对他,她道:「原来是皇兄……现在夜已深,你一路舟车劳顿,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桓却道:「我受伤了,刚刚在宫道上摔了一跤,痛的不行。」 这是痛的不行不能回去不想回去,要留在宫里看医就寝? 赵棠想了想,就道:「你若是不想出宫,今晚就去偏殿歇着,让宫人给你叫太医看看。」 不等他说话,赵棠就叫了声「秋月」,吩咐道:「四王爷若是行动不便,你们就几人扶着他去偏殿,今夜好生伺候了。」 她的话着重了「扶着」二字,秋月瞭然,合着几个宫女就要上手赵桓。 赵桓毕竟是王爷,这么做成何体统,他一个冷眼过去,也无人敢真正碰他。 他忍着怒气上前几步,用力去推那殿门,却没能推开。 里头居然锁上了! 殿门被他拍地砰砰作响,赵桓大声道:「阿棠,开门!」 第74章 床榻 信我 陈淮汜回来了。 在今晨, 或者在更早之前。 因为今早赵棠在榻上迷迷煳煳间醒来时就觉得不对,床上除了她,还另有别人。 宫女们便是守夜, 都远远地躺在床榻外边的屏风以外,绝不会上来。 她的床边多备着一张被子, 天气转暖和后如此,魏峥连连传来不曾找到陈淮汜的消息也依旧如故。 后来忙着朝事, 她就不想他还能不能回来了。 刚醒的赵棠还有些睡梦后的茫然,脑子空荡荡的,却还有本能的防备警惕。 睁开眼, 借着外边依稀的光亮, 她便看到了他, 很模煳并不分明, 但确定是他。 赵棠像只猫儿一样, 慢慢地凑近了。 他沐浴过,身上是极浅极浅的澡豆清香,很熟悉的味道。不过在她的殿内, 所有一切都会被沉柏香的气息所掩盖, 得凑近再凑近去…… 陈淮汜就在那时翻身侧对着她,两人几乎鼻对着鼻,眼对着眼。 第一句, 是赵棠先问的:「还想睡么?」 他却看着她。 他秘密进城进宫,不为太多人知晓, 暂还不宜宣扬。 第130页 那时她还要多问他在西北经歷,伺候的宫女们就敲门进殿了。 赵棠及时叫住她们,在她们更靠近遮挡床榻的屏风以前,命放下东西都关上门出去。 她得上朝, 便无暇与陈淮汜多聊,好不容易处理完朝事跟摺子……从浮云殿回来不够半个时辰,趁隙还沐浴洗漱了。 这与陈淮汜还没说几句,赵桓就来了。 赵桓回城,赵棠知道。她不明白的是在这三更半夜的时辰,他不好好在府里歇息,走到她的寝殿做什么,竟然还拍门! 莫不是吃酒失态? 赵桓还站在门外,道:「开门!」 殿内灯都亮着,赵棠喝口热茶,觑了眼坐着沉默的男子,生生从眼下这情景瞧出几分趣味。赵棠含笑道:「不开,皇兄若是灌了黄汤就更不好在我殿外晃悠了……秋月,弄点醒酒汤给他醒神。」 皱眉四下细细闻了闻,四王爷身上并无半分酒味。可站在他身旁的秋月只能紧着头皮,应声称是。 赵桓拍门的动作却不停。 看他那拍门的调调越来越频繁,赵棠便道:「我要睡了。」 站在外边的人只见里头往外泄出来的光渐渐淡了。 到后来,竟没有了。 赵桓这才止住拍门的动作。 显然,里头的灯被灭了。 赵棠要送客,客人是他这个皇兄。 赵桓长嘆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冷静些,道:「来人,带孤去偏殿歇息。」 他是看着秋月说的。 在四王爷的目光下,秋月不免有些颤抖,但还是极尽心地将他带往偏殿。 两人这么静悄地走在道上,便有些寂寂的凉意自四肢百骸而来,赵桓阴沉沉地看着那越走就越是僵硬的小宫女,忽然道:「秋月,你怕我?」 她的脚步一顿,回身行礼道:「殿下,奴婢不敢。」 这宫女看着就年纪小,稚嫩极了,提着琉璃宫灯有种盈盈的可怜之态。 灯光中,她脸上还带着点红晕,赵桓笑了:「你是不敢怕我,还是不敢看我?」 「殿下……」秋月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白的颈。 赵桓的笑带着丝嘲意,半是诱惑半是威胁:「陛下刚刚登基不久,看着是个大人实则芯里还是年幼的,最是容易被人诱骗为人所害……你快说,她殿内的男子究竟是谁?你说与我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身为禁卫军首领,又是她的兄长,总得查清楚他的底细才能知道他对陛下无碍。你身为陛下身边侍女,若是枉顾护主之责,令她有个什么好歹,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附近没他人,看的见的内侍跟宫女都站地有些距离。秋月像被他唬住了,低声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陛下今早就不让侍女们进到床那边,今晚洗漱后便让奴婢们都出来了。那人奴婢们都未曾近身过,他都是站在暗处,并不与奴婢们说话。」 在有人时,他甚至都不说话,但赵棠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兴许是知道他在听。 秋月从来不知陛下身边竟有那么亲密的人,而陛下还护着他。 赵桓冷哼一声,道:「荒唐!不知道是谁,没看到人,那是不是他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真就让四王爷说对了,察觉他心情不愉,秋月只好更深深地低下头去。 赵桓冷眼看着她露出的那截白:「那你后边可要瞧仔细了,看清楚就告诉我。」 现在想想,他真是可笑,竟去拍赵棠的门。 不知道她殿内的人是谁,不知道两人好了多久,这夜半两人还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就贸贸然出现来打搅。 若是真有什么,寻常人不发火将人打出去都是轻的了。 赵棠居然好脾气,那必然是没什么。 这个夜晚,赵桓只能用这些自我欺骗着,才能让自己好受。 可恁是如此,他还是辗转到差不多五更。 一夜未眠。 ** 灭灯后,赵桓才识时务走了。 座上的赵棠静静坐了几息功夫,便叫陈淮汜:「我们该进去歇着了。」 知道他今夜会在,赵棠让凌医女不必过来了。 她的腿没有好利索,白日勉强能扶着东西走,夜间没灯看不见就不好勉强。 晨间就是他半服侍着洗漱上妆,现在赵棠就让他将她抱到床榻上去。 今夜她沐浴后坐在殿上,两条腿就在宽大的寝衣上微微晃荡着,几乎都要唱小曲了。 鲜见她这般欢悦,陈淮汜觉得难得,自然她问什么就答什么。 大概是就这么一问一答都是极有意思,他竟没有留意赵桓已站到门外。 赵桓想什么,陈淮汜没有心思去琢磨,反正他就在位置上坐好,不说话,做她要他做的事,灭灯。 因此在这个夜,赵棠让他带她到床榻去,他也照做不误。 离开的这段时日,她忙碌政务,居然长了些肉。 他看到她时就发现了,亦猜她是不是不会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过多怅然。 可她见着他后,明显有抑制不住的欢喜,又让陈淮汜按下了那淡淡失落。 随之而来的,是后怕,是万幸。 她从裕华长公主登基为女帝,其中兇险曲折,他没有亲眼看见,却从知内情者中知道。 就那样,意外与情理,让她成为了女帝。 第131页 从长公主府到这浮云殿,数月过去没有他的消息,她还在床边为他留了位置。 知道他身上没有带伤回来,赵棠几乎全信赖地将重量负在他的手臂上。 他往榻上走,而她的一手则半松半垮地搭在他的肩上,她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男子将她放到了床榻的里侧,为她盖上薄被:「陛下信我吗?」 床上那一侧空落落的,他没有上来。赵棠唇微抿:「你若要我信,我就能信。」 「臣还有一事要做。」 「什么事?你现在要走……」赵棠掀被起身,右手探过去拉他的袖子,「今晚你哪都不能去,留在这里。」 「陈淮汜,这是命令!」 陈淮汜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的手。上边覆了不少茧子,指节处是因为拉弓练箭磨出来的。再忙再累,便是今日她都抽了一个时辰在宫中的校场上练箭。 这拉他袖子的劲比此前都大不少了。 「陛下,这里是宫中,不是长公主府了。」 宫中有更多的人,眼多口杂,关系错综复杂,宫规更多……这些赵棠都知道。 只是被陈淮汜说出来,她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你个摄政王怕被人发现在朕的寝殿之内么?你若是想,我可以允你此后都光明正大地进来。」 不,自他少年时离开长公主府,后来又偷偷回去见她。他早就知道踏上那条路,他与她就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 「陛下,这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什么不合规矩?赵棠想到了什么,不由问:「你跟我说这些,莫不是想要讨个名分?只是……做个皇夫,可能要埋没你。」 名分名气自是有用,但皇夫……于陈淮汜却是累赘。 看她似烦恼的样子,陈淮汜都失笑了:「陛下的脑子里净想的什么……」 这可不好笑! 「陈大人,我在正经地想我们的关系,」赵棠的手一直拉着他的袖子,现在更是用力将他一把拽上榻来。这人块头大,一上来就将床榻占了大半,将她可以唿吸的位置都占去不少,她不得不往后退开了些,继续道,「你说得对,规矩很重要。可在我浮云殿的这方寝殿内,没有旁人时就没有规矩。」 以前在长公主府,她与他便处的很好。 如今换了浮云殿,她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改变。 依旧要,日见夜见。 「我有事要做。」他却道。 有事有事,赵棠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又不说。都现在这个时候了,都在一张榻上了,他居然还想着要走。 究竟是她长得不好看,亦或者,根本就是他在耍心思? 在最早之前,这床榻可不是她拉着他上来的,分明是他自己先倒过来的。 往他那里又凑近了去,她顺着他的喉咙缓缓抚到耳后的位置,试探道:「陈大人,我心中有疑一直想问你,你要不要回答我?」 「你问。」 「那你不能生气?」 「不生气。」 「真的假的?」 「真的。」 「你真的有事要去做?」 「真的。」 她的吻自鬓间开始。 不知多久,听她低声问:「所以,你是真的不行?」 他微一颤。 第75章 秘密 沉迷 赵棠第一次这么后悔。 夜半之际, 外面忽然下起雨来,噼噼啪啪的雨落在屋檐上,却似落在身上, 又冷又热。 她那最后的疑问,大抵是踩着身为男子的尊严与痛处, 让他整夜就像中了毒般没完没了。 她是他的药。 刚开始他的动作还是极致地温柔与极致地怜惜,为护着不让她碰着磕着, 他的一手就垫在她的头顶之上,不让她来回撞到床头,只撞在他的手上。那砰砰砰不断的声音, 她听着都觉得痛, 而他像是感觉不到。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 电闪雷鸣, 也并未影响到他。倒是她忍受不住, 扒拉着被子咬住,尽量不让自己作声。 只是有的声音,并不是想要忍就能忍住的, 便是被被子掩盖了部分, 外边的风雨声又掩盖了部分,该听的不该听的他全都能听见。尤其是今夜,他甚至更耳清目明, 她每一声急促的唿吸,每一次她仰着脖颈忍住那都要溢出喉咙的声音…… 他都能听到。 那么好听。 到了后来, 他更不管不顾,将两副被褥都堆到床头的位置…… 她终于深深地陷入那大团大团的被褥中,与雷雨共沉沦。 没有人讨饶,只是单凭着互相间动作体力的较量与支撑。 推拒与拉扯, 极致暧、昧的亲密。 她便是赵国至高无上的帝王,于此事上也无任何优势。况且她亲口说的,在这里没有规矩,只有彼此。 她与他着实相差悬殊。 越是拖着受着,她就越是受不了。 雨下雨止,雨停雨下…… 直到外头的宫女们敲了殿门,赵棠才回过神来,该上朝了。 春宵苦短,她居然就这么一夜没睡。 好累。 上方的这人,还却精神奕奕,动作姿势充满压迫与不满。 宫女们不敢进来,赵棠勉强喘了口气,道:「命王通、传朕口谕……」 他还看着她,赵棠只好也看着他,抬手无力地抚过他的眉眼:「今日朕不上朝,百官有事可先上奏,无事就先回去。令张次辅像往常那般,于南书斋处理摺子。」 第132页 吩咐完最后她都没有让宫女们进来,而是让她们准备些吃的放在窗台上。 寝殿很空旷很大,汤池就在不远,赵棠被陈淮汜抱着洗去周身的疲惫。 不过在那里,他也没放过她,她更累了。 从汤池里出来,她已是昏昏欲睡,却被他哄着吃完早膳后,才允许上榻休息。 赵棠一觉睡至午后,外头已经没有下雨了。 凌乱的被褥不知何时被他换了新的,旧的都捲起堆在殿门之后。 陈淮汜就坐在不远的圈椅上,似在看什么书信。 腰酸腿软,各处淤青处被上了药,身上的衣裳勉强算是整齐…… 经了这一夜,她由姑娘成为了女人。 有什么变了,但很多东西还不会变。 赵棠起身让自己在床边坐好,她还记得他昨晚说的话,所以便问:「说吧,你要做什么事?」 「我要取一人的性命。」 明明天已经转暖了,但偶尔赵棠会觉得冷。像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都变轻了:「谁?因为什么。」 陈淮汜将手上的书信摺叠好,才起身向她走来。他边走边将书信放回袖间:「陛下猜会是谁?」 他已经坐在她的身旁,在她的寝殿那么久,他的身上都是沉柏香的味道。 猜能猜到谁呢?赵棠摇头:「是我认识的人?还是我亲密的人?」 她每一个问,她都能在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那到底是谁,赵棠缓缓攥起拳:「若是我的人,没有足够能说服我的理由,你谁都不能动。」 我的人。 这赵国,不都是她的人? 「那人抓了金日升,为他回到匈奴后造势。后来勾结匈奴毒杀步山河,又令金日升在我去西北后,务必将我杀死。」不只是她在观察,陈淮汜也在观察,「这样,我能动他了?」 可以了,便是杀步山河这一件,就足够了。 放金日升回去,起码是威胁单于必。可杀步山河她绝不能容忍,居然勾结匈奴杀她的功臣。 那个曾经为国而斗的大将军,浴血奋战护着赵国的边境,怎能被小人所害? 就那么无数个瞬间,赵棠想过很多人,不免切齿:「是谁?」 此时,他才道:「赵桓。」 赵桓!那刚刚在脑海中一掠而过的人,又重新被她拾出来了:「你有什么证据?」 凡事都要证据,既他说是赵桓,那他必然有他的证据。 「我把金日升抓回来了……他几月前被人下毒时还在皇城,回去后得吃赵桓定期命人给他的解药。」陈淮汜被困沙漠,双方人马一通厮杀。金日升有备而来,西北军的卫队便是再骁勇,也不能一人敌数十之多。只是金日升不料那日风沙袭天,他那些崑崙奴更被风沙捲走大半。为了活命,双方便进行了短暂的合作。 合作过后,旁人不留,只将那慌不择言的金日升留着。 一直以来,赵桓给他的药是解药,又是毒药。为了活命,金日升必须按赵桓说的去做。 久困沙漠不得解药,金日升几乎要疯了,陈淮汜便命人将他噼晕,醒一次噼一次。 本来离开沙漠就要回西北军,但赵桓来了,派的人在沙漠中细找细究,看来是要找他。 见此,陈淮汜便决定不回西北军,绕路回皇城。 这些时日,赵桓的底被抄了个遍,金日升说的都能找到相应的蛛丝马迹对上。 「陛下可以令人再去查,只是要见金日升,需得出宫。」 迄今为止,赵棠还无法想像赵桓的所作所为,他做这么多,费心周折设局,是要杀了陈淮汜?亦或者要覆灭整个赵国? 居然勾连匈奴,威胁金日升……他就不怕阴沟里翻船,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一样是姓赵,赵棠唯一能想到他的目的,就是无极殿上的那个位置。 可焉知,赵桓脑子里在想什么。 「陛下要见?」 「不,我不见,」她迫切地只想问赵桓,「我只要求一事,完全控制赵桓以后,在你杀他之前,将他带到我这里。」 陈淮汜离开后,赵棠才令人进来。 用过午膳后,她乘步辇去南书斋。 这大概是赵棠称帝以来,初次这么没来由地,而且突然地没有来上朝。 看摺子时,她脸色都是惨白的。 赵棠状态那么不好,张培元不得不上前去问她:「陛下身体哪里不适?臣命人传太医。」 脑子里本想着金日升赵桓跟步山河,被张培元那么问,赵棠也没拒绝他要令太医来的提议。 今日摺子看得早,还不到晚膳的时辰就处理完毕。各大人与先生们陆续出去,凌太医才进来为赵棠诊脉。 三天两头地诊脉,凌太医的言语都差不多。不过他在望的时候,还是留意到了女帝的异样。 这个异样就不必当着张培元说了,凌太医咳了几声:「张大人,陛下有些病症,臣得单独与她细聊。」 被凌太医这么一提醒,张培元想到的就是妇人之症。他虽是老臣,但的确不好留在这里听,所以就先告退下去了。 这宫里素来没有秘密,昨夜陛下寝殿中藏了个男子,凌太医有点耳闻,但并不相信。 可今日一瞧,才知道是真的。 陛下是女子,但也是年轻人,凌太医可以理解,但还是尽量说地委婉些:「陛下毕竟躺了这些年,还未完全康復。日间忙于朝事,夜间回去后……适度即可,不可再过于操劳。」 第133页 照这些臣子的想法,大概是她沉迷于此,抽身不出来。 毕竟是女帝,只要她发话,旁人就算忍不住也必须要停住。 可她若是自己耽于此,那就得他们这些医者做一番劝导了。 听着这些,赵棠毫无羞涩之态,只是淡淡嗯了声。她想到了什么,又道:「太医回去后给我调碗避子的汤药,最好是无害的。」 毕竟是药三分毒。 凌太医一滞,询问道:「那是陛下吃,还是……那人吃?」 「今天的是我,」赵棠想了想,又道,「回头我问问,日后再找你,大概就制那人吃的。」 凌太医点头:「最好是由那人吃,女子的身子总是娇贵些,陛下万万要更爱惜自己几分。」 太医所言很有道理,赵棠长了些记性。以后在榻上她必不会像昨夜那样了,该停下就得让他停下,不要跟他争什么上下了,更不能误了上朝的时辰与精力。 回去浮云殿,陈淮汜不在,赵棠便先用晚膳。 略洗漱后,却被通传赵桓来了。 他昨夜歇在偏殿,天不亮就去轮值了。听闻赵棠没有上朝,他脸色都不愉。 尤其是中途回了浮云殿,那几个宫女红着脸,似乎是要将赵棠寝殿的被褥都拿去烧了。 那个男子神龙不见尾,反正赵棠离开浮云殿之前,他就消失无踪。 赵桓以为,那男子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与赵棠如此,早在长公主府的时候,他与赵棠说不定就有来往。可却都极隐秘,没被人发现。或者说,便是发现了,那些知情者也不敢说。 其实这个人,他能隐隐猜到是谁。 只是不确定。 第76章 确切 煳弄(修) 赵棠将杯盏里的茶慢慢饮尽, 就看到赵桓自外进来的身影。 两个多月不见,消息也道他在西北常常出去,偶尔在军中校场, 偶尔长站护城墙上,偶尔入城像寻常勛贵子弟那般在花街买醉。这么日日下来, 他就黑了瘦了,不过与那一身玄色甲衣倒极相衬。 这是她的兄长, 自她醒后,两人关系不比寻常兄妹亲厚,也比幼年时好多了。 人与人到底该怎么处, 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度, 赵棠很少琢磨, 只是凭着本能与耳濡目染的习惯。 可与赵桓, 她清楚地知道, 她与他之间註定会存着疙瘩。过去可以认错道歉,可以描补,却无法打破重来。 而且现在赵桓不是设法远离她, 而是设法与她相近。比如常酒后找她, 于众人面前拥立她,要在宫里当差,还天天要见她, 想方设法地对她好。 明明自己受了委屈,却要这么对她。这是他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她并不是木头铁块, 就是因为活生生,才会感觉不适。 他昨夜就来过了,没见着她,今夜又来。 赵棠转动着手中的空茶杯, 烛光下的脸有几分柔和:「皇兄可用过晚膳了,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消息说他回来的路上遭遇刺杀,养了几日才动身回来的。转而她又想到陈淮汜,昨晚灭了灯在榻上,她倒是没察觉他受没受伤,今早在汤池上,他还穿着衣裳。 洗浴为何要穿衣,总不能是害羞,那只能是在掩盖什么。她不由捏紧了茶杯。 赵桓的眼神何其敏锐,赵棠问他话,可捏着茶杯的手,那飘忽的眼神,无一不在显露她在走神。他心中略自嘲,却还微微拱手朝她行礼:「与禁卫军随便吃过了,身上都是些小伤。倒是你,怎么气色这么不好?」 「是么?」赵棠笑了笑,略略掖了掖身上的衣裳,「那应当是累的。」 她昨晚在寝殿没出来,今早至午膳都是在寝殿,没有上朝又没有看摺子,若是正常歇息定然会歇地很好,并不会累。所以她说的这个累是因为什么,明眼人不猜都能看出来。 只是寻常人不敢抬眼注目赵棠,赵桓却看地大胆。 她刚刚洗漱过,衣裳都换了,但脖颈上的痕迹还未恢復好。 那掖衣裳的动作欲盖弥彰一般,赵桓看着碍眼,话语就忍不住重了:「床榻温柔乡再好,也不能误了上朝的时辰。帝王不早朝,你知道下头的臣子们会想什么吗?」 「温柔乡而已,」赵棠将手中的杯子掷在他脚下,笑道,「皇兄不以为自己管得太多了?我就不明白了,大公主可以送你美人,下面的大臣们还有暗暗与公主们介绍俊俏小生的……臣子们怎么说,我倒是无所谓。倒是你,你在想什么?」 杯子在脚边炸裂,四下飞溅,惊地门口的宫人都如鸟兽般深深地埋下头。 赵桓被她问地一愣,想起府上确实有大公主给她送的一对貌美女子。 是的,这些都是寻常。 不正常的是他。 若是赵桓爱重她这个皇妹,理应物色些俊俏会服侍的来照顾她,但赵桓没有。 甚至现在,还言语阻拦约束。 她在笑,赵桓只会笑地比她更可亲:「你们不一样。阿棠你是刚刚登基的女帝,以后便算了,现在该更注重朝事。男人只会分你的心,扰你心神。我是为朝堂着想,顺便就提醒你,但我的话既出,便不想收回。你不如也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你若是实在喜欢,再过几个月,皇兄我也可以为你寻合你意的俊俏小生……」 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乱说了什么。 无疑,这样说才是正常的。 第134页 他总不能与她说,决不能与这些男子相近。 只要她亲近一个,他就杀一人。若是有两人,他就杀一双。 他凭什么? 看她脸色好转了些,赵桓又道:「你毕竟身体刚愈,得静养。昨日那男子是何人?既服侍过你,那该……继续伺候你。给个名分,或者给个官职,知道些规矩才能不犯错,对你尽心尽力。」 何人?赵棠瞟了他一眼,随口道:「不过是宫中普通的侍卫,说不定你还见过的……一个小小的禁卫军,不要名分不要官职,我瞧着还不错,就这么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赵桓忍着气,最后竟气笑了:「如此……随便,倒是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不都是我们这些人定的么?」赵棠看他笑得并不是高兴的样子,大概算是勉强欢笑,「此事休提了。倒是皇兄你还一直站着做什么?坐下与我说说来回西北的见闻如何?」 她的人一路跟着他,赵桓相信他的消息他们都递给她了。 不过见闻这种事,确实只有他才能说好,不是麟卫那些人寥寥数语就能表述清楚的。 西北荒芜而辽阔,并不适合养尊处优、身娇体弱的妇孺孩童,那么粗犷枯寂,不是风就是沙,倒是适合流放罪人,还有孤身的游侠,以及那些想要寂静赴死的人。 「西北风土人情跟皇城的大不相同,有江南人,还有混居其中已经汉化的匈奴人……」随口说说,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宫女们都为他们换过几轮的茶水了。赵桓又道,「陈大人在西北一带颇有贤名,他失踪多日,城中还有组建的游侠团深入西北大漠寻他。这些人都能如此,阿棠,我朝廷定不能辜负陈大人,必须要继续寻他回来才是。」 烛光下,赵棠有几分动容,她点头:「我已令麟卫加派人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要将他带回皇城。」 她的眼里似含着泪,赵桓心中又存疑,不知道昨夜逗留在她寝殿的是不是他了。 可她脖颈的痕迹依旧碍眼。 帝王家向来薄情,痴情者少。 赵棠是极无趣的,心思都多在朝事之上。 或许,她与陈淮汜之间并没有到那般炽烈的地步? 况且,于那样的沙漠中,于金日升的筹谋计划中,陈淮汜真的能全然逃脱,不走漏半点风声不留下半点痕迹么? 这回皇城的路上亦设有他的暗桩,为给他通风报信用的。重赏之下,一直都还没有疑似陈淮汜的消息。 真不是他,那就是如赵棠所言,是藏在禁卫军的某人。 禁卫军在襄王之变后,有过一次大换血,但有小部分也是原禁卫军里的人。 过去这两个月,他不在皇城,赵棠又给小小地换了一部分血,插了一部分她麟卫的人。 赵桓在喝茶,赵棠就擦眼角,道:「天色已晚,皇兄可还有什么话说?」 这像是送客,又像例行的问话。 那人今晚还会来吧。赵桓想。 若真是禁卫军里的人,他会找出来的。 殿内都是沉柏香的味道,身在其中便舒坦安逸。赵桓淡笑:「允我喝完这杯茶吧。」喝完他就走。 赵棠却道:「皇兄此去西北,除了找陈淮汜陈大人,可曾去过不青山?」 听闻每次战后,西北将士的尸骨都会被收拾起来,或是运回故乡,或埋在原地,或就葬在不青山。陈淮汜去西北之后,步山河的尸骨已经葬在不青山了。不青山从不立墓碑,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小土包。 「我没有去,」赵桓道,「将士千古,总是令人怅然。」 「很多人都以为步山河被毒杀,是周围护卫不力,少警惕失查之故,皇兄到了那里可有细查过此事?」赵棠又问。 赵桓放下茶杯:「逝者已矣,相信步山河大将军不意追究此事,只要往后我军能将匈奴尽数剿灭,便算是为步山河及其他将士报仇雪恨了。」 赵桓吃完茶出去后,赵棠便琢磨今夜他所说的话。 只要赵桓想,他可以做事做人都滴水不漏。 若不是襄王之变他带兵出现,包括陈淮汜告诉她的那些,她压根无从察觉赵桓在背后做了什么。 赵棠不敢小看他。 ** 离开浮云殿后,赵桓整个人都阴沉沉的,令人去查昨夜及今日当值与不当值名单。 在浮云殿外安排人盯着,但凡有鬼祟者都就地射杀。 禁卫军的上千人,有十数人去秘密筛查。到了后半夜,查出昨夜与午膳的时辰段,能符合偷偷去赵棠浮云殿,还能逗留如此长时间的人,几乎没有。 赵棠骗了他。 她居然煳弄他! 经此,赵桓终于确切她是为了谁,因为谁。 消息不错的话,陈淮汜跟金日升一起陷在沙漠中。 说不定,她已经自陈淮汜里知道不少了。 她还问步山河,也是在试探他吧。 浮云殿外头的人蹲到四更天,都没有蹲守到那个去女帝寝殿的人。 不必了,不必等了。 赵桓彻夜没睡,控制住赵棠安插在禁卫军的那部分人后,便令剩下的部分禁卫军层层包围了浮云殿。 赵棠昨日不上朝,今日也不必上朝了。 浮云殿的宫人们见禁卫军突然而至,还是由四王爷带进来的,一时怔住,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第135页 王通大总管被人叫起赶到赵桓跟前时,赵桓已经走到女帝的寝殿门口了。 禁卫军的阵仗不同凡响,王通忙上前到赵桓那躬身询问:「殿下,您带着这么多人所为何来?」 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这位爷怎么就这么早当差了? 烛光印着赵桓的脸,形如鬼魅。 这位祖宗是醒得早,还是压根就没睡觉?王通心里嘀咕着。 赵桓冷飕飕地扫了他一眼,这阉人那么大声说话,分明是说给里头的人听的。 「陛下屋里进了贼人,孤是来护驾的。」他淡淡道。 与此同时,赵桓的人一脚就踹开殿门。 第77章 戳破 狂妄 殿门大开, 眼看赵桓带着禁卫军一拥而进,惊愕的王通暗骂了声祖宗,忙紧随其后。 寝殿阔朗, 角落中的沉柏香已经烧尽,但气息还是很浓, 只让这群禁卫军带进来的风略吹散了些。 有人点灯,剩下的人就搜寻起来。 殿内布置少, 藏人的地方不多,找寻不费时间。 大概是几个来回功夫,一个个禁卫军就悄然侍立边上, 显然一无所获。 见床榻的位置没有反应, 王通冷汗直流, 催促道:「想来贼人并没有进到此处, 趁着陛下还没醒, 殿下快速速带人离去!」 「你怎知道没醒?」赵桓道。 只剩这个地方没有搜了。 绕过屏风才是女帝的榻,此处帐幔掖地很实,从外看不到里面的一丝半点。那帐幔呈月白色, 边角是游鱼绕菡萏的图样。 寂寂地看着那纹丝不动的帐幔, 赵桓抬手示意边上的禁卫直接去砍掉帐幔。 刀锋尖利,簌簌几下,帐幔就被削落, 露出里头犹还沉睡的人。 动静那么大,居然没闹醒她。赵桓意外。 更意外的是这榻上就她一人。 貌美的女帝卧榻而睡, 姿容卓绝,打头那两个最年轻的禁卫只看了一眼就飞快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禁卫的异样被他察觉,赵桓便带了几分厉色:「都退到屏风以外去。」 得令, 禁卫迅速往后退,还将欲上前通禀的王通一併捂嘴拖下。 赵桓向床榻走近,一步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拉短、拉长,最后跨步上去坐到赵棠一侧。 朱红的绣金丝薄被堪堪覆在肩颈的位置,这人睡得脸颊微红,光滑透亮的脸上黏着细碎的髮丝,眉眼长而柔软,檀口微张…… 这么静悄悄地看着她,当真是极乖巧的听话模样。 陷在枕头里的脸被压地圆润了些,令她看着还有几分稚气。 赵桓在盛怒之后,怒气还没消解,还生了几分怨气。她竟还睡得着,还睡得下。 就是她,骗他煳弄他。 还有些事赵桓心里知道,但却不能与任何人言。 她是女帝,他就更不能跟她说了。 如今她便躺在跟前,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就这么掐死她。 死了,她就不会心仪任何人。 没有对他的不喜,没有对他的怀疑。 他可以跟她说任何事。 眼下她躺睡着,毫无防备,赵桓攥了攥手,让手掌变得暖和,才缓缓覆到她的脸上。 他轻嘆着去揉她脸上的软肉,上面有层薄汗,皮肤滑腻比绸缎胜七分。摸到脖颈处时,他忍不住又用力捏了捏……手里的人刚刚还毫无所觉,但许是他后边的劲大了,她便醒来了。 只是她没有睁眼,还含煳抱怨着:「我身上还疼……」 她边咕哝边拱着被子往他那边靠,赵桓据她移动的方向看去,才发觉这榻上还有另一条被褥,眼下正被他坐住。 随着她拱被子靠来的动作,那围着她的被子也渐渐散开,露出她上半身松垮垮的寝衣。只见她鲜肤莹润,活色生香,看着慵懒可爱。 赵桓一怔。 随着那份慵懒而来的,是洁白寝衣下骇人的指痕瘢迹,密密麻麻…… 他从来不知平日冷静端然的赵棠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人能在她这里留下如此痕迹,想必身上亦不会好到哪里去。 赵桓气地发抖,颤抖的手还揉着她的脖子,几次就要用力了,但都没有狠下心去。 在她几乎要睁眼的下一瞬,他另手已经覆上她的眼。 他予她暴烈冗长的吻。 吻下,赵棠奋力挣扎。 在这个吻里,她显得慌乱急怕惊惧,她才刚醒,想不到是谁会这么大胆至极……有人覆着她的眼,可气息不是她熟悉的人。 赵桓用力地压着她,越是反抗,他就越是要逼她承受他。 既然那人可以,凭什么他不可以? 她不必当这个女帝了,再也不要想了。 赵桓像久渴的路人,更像快要发疯的狗。 最终迫着赵桓停下的,是抵在他脖颈上的锋利匕首! 那是赵棠趁乱挣扎时在被褥下拿出来的。 面对苏秋时,动弹不得任人宰割凌=辱的那种无力挫败令人绝望到极致的感觉,她不会再经歷。 自襄王死后,那沾了血的轮椅被宫人洗干净,她就弃之不用了。取而代之的是匕首,她必须习惯在身上藏匕首,睡觉也藏在被褥枕下……总之,决不能在孤立无援体力不支的情况下,连把趁手的杀人器具都没有。 她的命,必须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136页 削铁如泥的匕首被她用力往人的皮肉入,赵桓难以置信。 落手便是汩汩温热的血,簌簌的血自上而下落入口鼻之间,腥味齁地人噁心,却又让她生出几分快意。 顺利抵着他的那瞬,他的吻便结束了。 「放手!」她的声音沙哑。 他的手有多用力覆着她的眼,她就多用力在他脖子上按。 不管是谁,反正她的动作让人相信,她会杀他,毫不犹豫。 想到襄王的下场,赵桓终于松开了手。 匕首的位置没有动,因为适应烛火的光亮后,赵棠看清他的脸,震惊至极。 赵桓! 大殿烛火通明,屏风之后,是人影憧憧,显然全是禁卫。 他竟带禁卫进来。 他刚刚还强压着吻她,这全然超出了赵棠的认知,她噁心都顾不得了,只是追问他:「你喝酒了?想造反?」 他还压着她,隔着一床被褥,赵棠清楚地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 久久,他说:「没有喝酒。」 没有喝酒,那就是完全清醒的。 简直荒唐至极,赵棠以为他疯了:「赵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看她激动,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赵桓却凑到她的耳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可若不是呢?」 「什么?」 庆元帝都死多年了,赵桓难道还要告诉她什么惊天秘闻? 他的血煳了她的脸,赵桓有点看不清她,便伸手给她胡乱抹。 只是这血吧嗒吧嗒往下落,总是擦不干净。他只好极不耐烦地将被子往上拉,给她一点点揩去血迹:「阿棠,你猜不到么?」 「我不想猜,你说清楚。」 在她心里,他就是她的兄长,从来就没想过若不是的情况。 赵桓道:「父皇对我不喜。」 这是事实,赵棠抿着唇。 赵桓又道:「我早就活腻了。」 给她擦干净脸,他就不说了。 大概脸上没有他的血,大概是因为他的话,大概是他的神情,令赵棠感觉冷。 看他脸色惨白,她终是收了匕首,将匕首压在自己的腰下。 她抽出枕巾,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帮他止血:「你活腻了,所以便放金日升离开皇城,毒杀步山河,又迫金日升使计杀陈淮汜?」 枕巾绕啊绕,结结实实打了个结。 脖子被她抽地很紧,赵桓忽然笑了:「他果然回来了。」 男子的笑语,证实他做的事。 赵棠如坠冰窟。 看着她受打击般的狼狈模样,赵桓脸上笑,心中却并无畅快:「阿棠,你就那么信他?」背弃过她的人,她都时常相护。 不管心里是不是,她的言语却始终旦旦,「之前,我一样信你。」 信他?赵桓以为她又在煳弄他:「你在睁眼说瞎话么?」 「那你问什么?既能疑就能信。」 因为陈淮汜,他们兄妹间不断试探, 只是此刻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昭显了他们相互辜负的事实。 看着被她咬破的嘴唇,赵棠依旧难以接受:「你说的若不是……是骗我的对不对?」 赵桓还没忘记被赵棠欺骗时的失望之感。 若不是兄妹,他们又能是什么关系呢?这个就让赵棠去想。他舔了舔被她咬出血的位置,问:「他在哪?」 「我不知道。」赵棠用力抱着被褥。 赵桓不意外从她这里听到的答案,他从榻上下来,认真想了想:「阿棠,我不想再费劲了。你在我手上,他会来的。」 「你要篡位称帝?」 赵桓一笑,说不:「我可不要称帝。」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笑,让她焦躁,亦让她不安。 难得看她紧张的样子,赵桓戳破她:「你不是亦不想称帝么?」 赵棠眉心一跳:「你这是何意?」 赵桓对她太了解了。 她这副破败的身体躺了这么多年,能养到现在已是万万中无一,便是能孕育胎儿,亦不能久活。 一个不能孕育的女帝,时间短即可,若是登基十年数十年没办法开枝散叶,时日久了朝堂必然不稳。 被庆元帝熘了一圈,赵棠或许更愿意做那个下棋的人,而不是棋盘上的子。 「那日在养心殿上,我就知道你属意老六称帝。无奈他年纪太小,还看不出心性,各位王爷与大臣又虎视眈眈的,偏偏我又尊你为帝,你不好判断其中情形。」她不想在棋盘上,他就非要将她放到棋盘上,让她在宫里出不去,由他时时看着她。至于楚源,拉出来气气又何妨,总是他欠他的,「待剷除了陈淮汜,我就如你所愿,你还是尊贵的裕华长公主,继续扶幼帝听政监国。」 他的脖颈犹在渗血,脸色苍白,赵棠不免一笑:「皇兄未免太过狂妄。」 既然她坐在那个位置上,各项国事与章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他以为以他之能,他就能将她自上面扒下来么? 就这么些人。 扒下来之后他要怎样?除掉陈淮汜,难道赵桓还要摄政王的位置? 被赵棠嘲笑,赵桓亦不生气:「那便看吧。」 这两个主子在里头说的话真是骇人,可王通被两个禁卫用力制住,根本无法逃脱,更别说通风报信了。 第137页 不过如赵桓所言,天亮不久,陈淮汜果真来了。 除了兵,他还带来了楚源。 如今寝殿内外泾渭分明,一侧是禁卫军与赵棠赵桓,一侧是陈淮汜及楚源、两人亲兵。 屏风被移开,露出衣裳整齐端坐榻侧的赵棠,而赵桓侍立在她边上。 望着楚源,又看向陈淮汜,赵桓朗声道:「摄政王陈淮汜勾连匈奴金日升,致我朝西北军折将无数,当为叛国罪杀之。今更是秘密进宫挟持陛下,意图篡位,其罪当诛,罪无可赦。」 下一瞬,赵桓抽出一禁卫军的刀,「咻」地架在赵棠的脖颈上:「不过孤以为,陈大人还是于浮云殿自戕最好,不然刀剑无眼,伤了陛下倒不好了。」 第78章 结局 完结 这殿内殿外少说也有上百号人, 四王爷竟当着众人的面颠倒黑白,以陛下的性命威胁摄政王。 事发突然,楚源是拄着拐进的宫。他死死盯着赵棠, 看了赵桓,又去看陈淮汜。 陈淮汜没动作, 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旁人大概以为他在忖度,楚源却知, 这是他狙杀前的状态。 一时间,楚源的脸阴地昏天黑地。 赵棠只觉刀对着她的那一侧沉甸甸的。 赵桓侧对着她,注意力都在殿外陈淮汜一行人身上。 剑拔弩张间, 赵棠低声劝道:「你今日要白费力气了, 陈淮汜那人不会为了我束手就擒, 更不会自戕!我朝大将, 死于战场, 都好过死于权势倾轧之中。你怎么就不明白?皇室宗亲如此之多,足够可以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你莫要冲动,想想跟着你的这些禁卫军……」 他才刚刚回皇城不过几日, 此次宫变他定尚未准备妥当。 「你别说话!」赵桓发狠像她此前拿匕首那样, 一点点往她脖颈上移,「你怎知,我就一定会输?」 赵桓这么做, 是不给自己留后路。 刀尖用力过后便染血,脖颈的血流入濡湿她的领口。 王通尖叫:「陛下!」 他又转过头去看陈淮汜:「陈大人, 您、您想办法救救陛下吧,只要您愿意……四王爷才会放了陛下!」 那刀冰冷冷,割地她生生地疼。赵棠直抽气,道:「赵桓, 你要杀我?」 大概是她喘气的声音太重了,赵桓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血淋淋的样子,确实是割地厉害……他却没有移开刀尖,而是淡淡道:「此事完了,我给你赔罪便是。」 赔罪!这不是他的巴掌,而是他的刀! 赵桓不理会赵棠,总归她是为他所控。再看向陈淮汜时,赵桓的催促无情如手上的动作:「陈大人,你还不动作吗?」 赵棠疼地仰起了头。 望着她脖颈上簌簌而下的血,在禁卫军的目视之中,陈淮汜终是放下刀,赤手空拳地步入殿中。 赵棠微讶。 恰在此时,楚源单手做了个收的动作,半数多禁卫军一拥而上,将陈淮汜团团包围。 仰着头的赵棠用眼底余光将那人的小动作看得清楚,嘆道:「不怪你如此胆大妄为,楚王叔竟都站在你那一边。」 「那是他多事。」能困住陈淮汜,他本就有把握,赵桓压根不领楚源的情。 重重叠叠的人影中,陈淮汜被他们压在了地上,毫无反抗之势……赵棠道:「目的达成,你还要将刀这么对着我?」 大概是过于轻易了,赵桓有些恍神。被她一提醒,他才拿开架在她脖颈上的刀。 刀还未移过她的肩,赵桓便受到一股阻力。 是赵棠抓着那刀尖。 那么用力,赵桓拿着刀柄的手随之便一松:「你疯了!」 而赵棠动作很快,突地从榻上站起。 他正惊,她已经顺着刀背抓到刀柄,一把将刀刃扭转到他的脖颈之上。 形势转变如此之快,谁都没能料到! 不便于行要靠着东西扶着才能勉强站立走动的女帝,竟行动如此敏捷。 赵桓狠,她的动作只会更狠,刀压着他原先被她匕首所伤的位置,根本不必过于用力,就足够将他的血重新压出来。 「放了他!」赵棠看的是楚源。 他面上的表情多变,与旁人对比亦不遑多让。 只有刀架在赵桓身上时,楚源才有惊慌之色,虽一闪而过,但与赵棠而言足够了。 可楚源却没有如赵棠之意放了陈淮汜,相反,他令人给他拿了一架弓、弩。 「四王爷大逆不道犯下此事,陛下不应心慈手软的。今日,就让本王替宗室清理门户。」 站地太近,以至于弓、弩的箭,对准的不只是赵棠,还有赵桓。 这对兄妹以外,居然还有楚源在其中浑水摸鱼。王通想不通楚王爷是要做什么,这若是失了准头,是要令赵桓赵棠一起死吗? 楚源手上的弓、弩,赵棠只觉得几分眼熟,似就是她丢失的那把神骁弩。但她无暇多想,只是更贴近了赵桓。 她在赌。 本来权势地位之争,就是一场博弈。 楚源已经暴露了自己,他不会放过赵棠。 至于赵桓在楚源心中的分量有多少,赵棠不知道,但绝对比她的分量重。 前有弓、弩,脖颈有刀,失血让人目眩,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赵桓举目所见都是漠然的打量审视,他轻笑了一声:「原来你们都不想让我活,想看我死。」 第138页 自楚源的眼中,赵桓看到的是狠色,没有捨不得。 曾几何时,与众人之下赵棠打他耳光,她眼中还是捨不得的。痛着他的脸,她的手亦痛着,目光净是挣扎抗拒。 「阿棠,你不以为如今这情形,跟当年在学宫时很像吗?」 一直以来,他便是靠着这样那样的目光支撑了下来。 若她当真于坠楼那日死了就算了,偏偏她活着,眼里满满是另一人。 现在的赵桓跟平日大不相同,依旧是俊美至极,但形容癫狂。 早就知道纯妃有疯病,如今赵桓在楚源看来,大概亦染了那疯病。 他废了。 看情形,赵桓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纯妃与他的事。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那张与纯妃相似的脸,楚源的心口有不止的痛意,仿佛是被她那日所捶打,又似是庆元帝嘲讽的一击。 都是命! 后来他赶赴西北与匈奴大战,身受重伤于子嗣一事极为艰难,赵桓就是他唯一骨血。 庆元帝愿意留下他的骨血。 楚源放弃世袭的爵位,于夹缝中拼尽所有保全他,没想到他竟亦是个疯子。 儿女情长于帝王家只是点缀。 他竟当了真,竟恋上那赵棠! 不管不顾,没有任何预兆就来这么一出。 他既要寻死,那就去死好了,让全部人与他一起陪葬! 楚源弓、弩上的箭,就这么射了过去! 西北大将的准头,赵棠不敢小瞧,只是没料到他竟真的会放箭。 要破箭,需要拥有箭一样的力。 而弓、弩上的箭比寻常弓箭力度更大,不说穿透两个人的肉身,五六个彪形大汉都足够了。 赵棠没想自己能够破箭,只是本能地不想生受着,所以她将架在赵桓脖颈上的刀取了,迅速将他推开。 可却是他用力将她扑在地上。 箭穿透了他的肩。 陈淮汜就是此时动了。 殿外的人涌入,与殿上的禁卫军混战。 吵嚷声,刀剑声,那些入骨入肉的声音…… 赵棠惊愕地看着赵桓已湿透半肩的血,他甚至还有余力,撑起上半身将她护着,只有唿吸几不可闻。 败局已定,楚源自刎,禁卫军被缴械。 待陈淮汜走到赵棠跟前时,她正用力地捂着赵桓的肩与颈,脸上沾染了血痕。 赵棠的嗓子被她忍地发不出声,只有飘忽的气音:「救他。」 刚刚正是双方相斗混战的时候,没有多少人会留意她这里。 那种境况下,求救的确更容易引来敌人。 赵棠被赵桓护着,她流的血多,赵桓流地更多,眼下他不知道是生还是死。看了眼他们的姿势,陈淮汜示意旁人移开赵桓放到榻上,还能支应的王通便去唤太医。 寝殿一片血腥混乱,刀痕斑斑。 早前被威胁着时,赵棠还有一腔孤勇,能够设法借力,但眼下她却动都动弹不得,更别说坐起来站立了。 她只想昏睡休息。 「别睡,不要睡。」陈淮汜声音沙哑,用力拍了拍她的脸颊。 她脖颈跟手上的伤看着很严重,尤其是手伤深可见白骨。 陈淮汜扯来干净的棉布缠住她的脖颈跟手,略扫过她被咬破磨损的唇,才将她抱去隔壁的侧殿。 旁人忽视,可他却有眼看,看到赵桓的唇上亦有伤。 虽最后赵桓救了她,但她的颈伤与手伤都是因他之故。 想到此前,陈淮汜后知后觉般,带着几分心有余悸跟失而復得,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凌太医看过伤口,清洗上药包扎离开后,赵棠因为药劲睡了一个多时辰。 醒来时,就见陈淮汜依旧还坐在近处,姿势都没有变化。 这是一直都看着她么?赵棠想要摸摸自己的脸,转念手还受伤,便放弃了。她被陈淮汜看得无可奈何,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眼下很难看……」 失了那么多血,大概面容虚白,有气无力。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样。 陈淮汜却说不:「不难看,依旧是好看的。」 骗人!不过被他这么哄着,赵棠还是有几分心悦:「那你有没有受伤?」 他被禁卫军都按在了地上,赵棠那时不敢多看,他大概身上很多淤青。 陈淮汜又说不:「没有受伤,我很好。」 陈淮汜道:「朝事有张培元与其他朝臣处理,南书斋还有各位先生。」 赵棠又想到赵桓:「那他呢?」 她没忘记陈淮汜说要一人之命,赵桓的伤那么重,赵棠的情绪有一瞬很复杂,可还是不忍看着他冰冷冷地就倒在跟前。 他将她护着时,双目已经黯淡无光,但还是最后问她话。 说的都是幼时。 她却无法回应他。 「还活着。」 陈淮汜又道:「昨夜金日升说愿意与我朝休战二十年。」 休战?赵棠眸眼一亮。 有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双方促进交流了解,不管是汉化,还是赵国人去经西北去往西域经商等,与国与民都有益处。 赵国与匈奴签订休战书后,女帝令四王爷赵桓动身西北常驻军中守望不青山,永不得归。 摄政王陈淮汜改军事辅政大臣兼大将军,除各军营外便常留皇城。 第139页 女帝在位共二十七年,史书记载,女帝勤政,其在位期间,数次修订律令刑法,豪族抢占之田皆退田与民,开荒开山者众,人人有耕地,匪患减少。举国兴修交通水利,南北往来便利,内外贸易往来频繁,逐年国库充盈。另女帝重文考武考,分男女试,有统计此朝出寒门能臣女官最多。 有野史载,女帝一生无儿无女,却与辅政大臣陈淮汜过从甚密。大将军好甜食,女帝案前总常备糕饼糖茶。女帝喜舆图,大将军每到一地亲手执笔。每每有外勤至深夜,大将军都会叩开宫门前往女帝寝殿,午后方出。凡此种种,感情甚笃。 又有野史载,女帝禅位后便与大将军隐居深山茅屋。六年后,女帝于某个冬日无疾而终。漫漫雪山中,大将军与女帝同冢而寝,为冰雪所覆。后来人寻遍山野,终是不见此坟冢痕迹,一时二人生死为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