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纳福 卷三》 第01章[03.21] 【正文开始】 当今圣上刚三十出头,正年富力强,自觉至少还能再执掌三十年江山。因眼下所用大都是先帝选拔的臣子,用起来不是特别顺手,近两年便着意提拔有能力的青年才俊。 故而殿试结果出来,杨峼与魏璟的名次都上升了不少。杨峼升到第十九名,而魏璟则名列第五,差点就是二甲的小传胪。 殿试次日是琼林宴,宴席摆在礼部,由礼部尚书坐主席,礼部侍郎、翰林院阅卷考官以及受卷、弥封等诸位参与会试的官员与新科进士们一道赴宴。 官场上素来讲究「门生」以及「同科」等裙带关系,进士们都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拉拢朋友,魏璟也不例外,端着酒盅意气风发地挨个席上敬了敬酒。 等到回府时,已经薄有醉意。 第二天就是万人瞩目的状元游街。状元郎穿着现赶制的大红袍子,戴着金花乌纱帽,手捧圣旨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榜眼与探花错后半个马身,其余二甲进士一排四人,按着名次又顺次错后半个马身。 队伍所经之处,处处欢声雷动,处处鞭炮轰鸣。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更不乏年轻女子折了早开的桃花挥舞着往那些俊俏的进士身上扔。 一时人人身上沾了粉色的桃花,就连那些年纪颇大的进士也因女子准头不好,而得了许多桃花。 魏璟脊背挺直地跨~坐在马上,忽地想起自恩荣宴归家后,母亲提到要带着几位妹妹跟杨家女眷一道出来看热闹,已经订好了酒楼。只是他当时酒意正醺,竟忘记了定的是哪家酒楼。 想到杨妡或许就在街旁的某个地方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魏璟周身如同燃烧着的火炭,充满了热力与希望。 于是身姿更加端正笑容更加清贵,俏生生的眉眼晶亮亮朝着街道两遍逡巡,真正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 旁边的姑娘妇人们看到他清俊无双的风采,恨不得把自己连同手里的桃枝一道扔进他怀里。 魏璟始料未及的是,杨妡根本就没出门。 张氏犯恶心,早起用的饭尽数吐了,她与齐楚正在厨房忙活着做几道爽口的小菜,根本没有心思看状元游街。 自外头回来,钱氏与卢氏走到松鹤院,兴高采烈地跟魏氏说起游街的情形。 钱氏眉飞色舞地说:「真不是我夸自家人,这近百名进士里头,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小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计较起来就属阿璟和咱家阿峼出众,真的,鹤立鸡群似的,不想注意也难。」 魏氏乐得满脸褶子都挤到一起去了,「听听这话,还不叫自夸?就没有个比阿峼相貌好的?」 卢氏凑趣道:「其实有几个相貌还不错,但气度不行。」 都说寒门出学子,进士里大半都来自平民之家,何曾见过这种盛大的场面,尤其还有不少不会骑马的,坐在马背上心惊胆颤地怕摔下去出丑,自然就显得束手束脚,不及那些出身富贵的看着大方。 钱氏又道:「看进士游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回头二叔选官的时候让他经点心,看有没有家世不错且没定亲的,先相看相看。」 魏氏心中一动,杨娥她打算一定要嫁到高门里,杨姵已经是准王妃了,她俩不用愁,其余杨妡并两个庶女,如果挑个家世好点的进士嫁过去也不错。 中了进士就能做官,再让杨远桥暗中活动活动,很快就能升迁。 魏氏打定主意,只是还不曾跟杨远桥说,毛氏就找上门了。 缘由是魏杨两家准备合起来摆几天流水席大肆庆贺一番,为了宴席办得体面,毛氏不惜劳苦,亲自来找魏氏商量,趁机就提起魏璟的亲事,「……不知怎地就瞧中了五丫头,先前我怕阿璟分心,就先应了他,说等他考中进士就上门求亲。没想到阿璟考那么好,差两名就进了一甲,你说这么出色的孩子,又是世子,以后要承继爵位……如果是小娥,我是百分百的满意,立刻就能备礼上门提亲。可是五丫头……贞娘你别不爱听,」毛氏喊着魏氏的闺名,「五丫头太轻佻,长相又随她娘,生就一副姨娘相,这样的人我哪敢娶回去顶立门户,当个妾室还差不多。」 魏氏先头听毛氏夸魏璟还笑盈盈的,毕竟魏璟也是她侄孙子,跟亲孙子不差多少,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儿,「嫂子,你说小娥端庄大方天生是当家主母的料,我认;你说五丫头轻佻不庄重我也没话说,可让她当妾我却是不应。如果换成三丫头或者六丫头,庶出的姑娘当个姨娘也就罢了,五丫头是嫡出,万不可能给人当妾。」 更何况放榜那天,杨峼当着阖家大小的面,端端正正地给杨妡作了个揖,「多谢五妹妹吉言,秋闱跟春闱都这般顺利,五妹妹功不可没。」 杨妡忙侧身避开,说:「我哪里有什么功劳,是三哥学问做得好。」 杨远桥却笑着附和,「该谢该谢,原本我也没想到阿峼一次就能考中,就妡儿有慧眼说肯定能中。」 魏氏听了颇多感慨,她跟杨远桥想法一样,觉得杨峼先练练手,考不中下次再考,所以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放轻松别有压力,唯独杨妡对杨峼是信心十足。 看来明心法师所说也并非完全空口无凭。 如此想着,更觉不能让杨妡当妾。 可是毛氏根本没把魏氏的话当回事儿,她想到杨妡让她在一众夫人小姐面前丢脸就恨得牙痒痒,说话也毫不客气,「那个贱人算什么嫡出?」 魏氏脸色沉了沉,「嫂子以后说话过点脑子,上一次不就吃了嘴快的亏……你说,五丫头是老二亲生的闺女,她是贱人,那老二算什么?」 倘或这话由别人说毛氏兴许能考虑考虑,可这些年魏氏对毛氏一直很尊重,毛氏在这个小姑面前当嫂子当惯了,丝毫没犹豫,怒气冲冲地说:「跟老二没关系,她是张氏那贱人生的,天生就犯贱,上次小娥及笄,你可知她做了什么?」 毛氏自从上了年纪,最恨的就是别人当她面说「老不死」这几个字,偏偏杨妡还是无比轻蔑无比憎恶地做出这个口型,她一怒之下就失了态。 魏氏不关心杨妡做了什么,却对毛氏的话愈加不满,什么叫跟杨远桥没关系,难道杨妡是张氏背着人生的?那杨远桥头顶不就戴了绿帽子?对男人来说,这比杀了他都严重。 魏氏强压住心火,不耐烦地说:「嫂子既是相不中五丫头,就娶了小娥回去,岂不称心如意?」 「我怎么不想?可那小兔崽子说只要跟小娥定亲,他立刻到外面游历再不回这个家门,谁愿意娶谁去娶……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有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你说我舍得让小娥被他这般糟践,而且我还想早点抱重孙子。」毛氏絮絮叨叨地说,忽而眼珠子一亮,压低声音道:「要不就来个移花接木,说是迎娶五丫头,到时候把小娥嫁过去,反正拜过堂了,他想翻腾也翻不出天来?最多也就把五丫头许他当妾不就行了?」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杨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一个个排着队等她挑拣?而且还是买一个送一个? 魏氏火气有些压不住了,仿佛不认识般上下打量番毛氏,忍了好几忍,开口指责道:「嫂子,您能不能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小娥已经十六了,妡丫头不到十二,身量差着半个头,就是蒙了红盖头也能看出不是一个人。阿璟又不是傻子,要是拜堂的时候就闹腾起来,那脸也就丢大发了,你我两家一辈子都洗不清,一辈子让人笑话。再说,小娥能这么等上三年,等到十九岁才冒着别人的名儿出阁?再者滕妾前八百年就不行了,没有姊妹两人嫁一个男人的?」 毛氏没了招,摊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02章[03.21] 「这事嫂子从根子上就做得不地道,」魏氏毫不客气地说,「嫂子真看不中妡丫头,就别给阿璟画这个大饼。眼下就只两条道,一是应诺三聘六礼地迎娶妡丫头,二是嫂子去相看别的人家,别打我家姑娘的主意,妡丫头绝对不能当妾。」说罢,端起茶盅,扬声唤玛瑙进来倒茶。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贞娘你……」毛氏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魏氏撵客,气得老脸红了白,白了红,迈腿下了炕,连鞋都没穿好,趿拉着就往外走,「不当就不当,凭我家阿璟的人才,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又不是非你们杨家姑娘不行?」 魏氏气得心口疼,连送出屋门都没送,任凭毛氏嘟嘟哝哝地离开,好在玛瑙识趣,恭恭敬敬地代魏氏送了客。 看着毛氏离开,魏氏沉默着坐在大炕上把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地捋,从开始毛氏建议给杨远桥续娶张氏,到张氏坐月子毛氏送补药来,再到杨娥及笄那天毛氏破口大骂,思来想去觉得满心满口的苦涩,可这苦却没法对别人说,只能自己往心里咽。 只是,终是气难平,打发珍珠请了钱氏过来。 钱氏正忙着安排宴请事宜,听说魏氏叫她,放下手里的事儿急匆匆就赶了来。刚进门,玛瑙给她使个眼色,「刚才魏家老夫人来了,正生着气。」 钱氏心里有了数,轻手轻脚地撩帘进去,含笑道:「刚吩咐人把那扇六折的屏风抬了出来,这么多年没使了,还跟新的似的,在太阳底下一照,上面的刺绣都闪金光。」 「那是苗绣,当年上上代的武定伯平苗乱带回来的,快一百年了。」魏氏脸色缓了缓,强忍着郁气把毛氏的来意说了说。 钱氏惊得半天没合拢嘴,小心翼翼地问:「娘应了?」 魏氏不答反问道:「你说怎么办?」 钱氏斟酌着语气道:「娘别怪我嘴拙不会说话,我觉得舅母压根都没看起咱杨家姑娘。阿璟人是不错,可既不是亲王又不是郡王,咱们还得上赶着当妾?再者,阿峼眼看就是官身了,有个当姨娘的妹妹也不好听啊,还有二姑娘,因为阿姵高嫁,阿峼又高中,这两天不少人给我递话,这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也连累二姑娘的亲事。」 魏氏神情阴晦不定。 钱氏稍犹豫,又道:「如果五丫头真当妾,我看两家亲戚也就到此为止了。二叔再跟魏家往来是以什么身份呢?」 妾的亲戚根本就不算亲戚! 魏氏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这事我没答应,不过魏杨两家世代通婚共进同退,不能到下一代就断了。」 钱氏冷笑声,大着胆子道:「以前不都是咱家娶魏家姑娘?阿峭跟阿峼都没成亲,娶了阿琳就是。再不然,阿峻多纳个姨娘也没什么,问问舅母愿不愿意把阿琳抬过来……我猜想舅母定然是不能应的。」 魏氏重重喘口粗气,忽而笑道:「原来你也不是善茬子,先前都是装得老实。行了,你去忙吧,这次请了不少阿峼的同窗还有同科,席面一定得精致,千万别出岔子被人挑理儿。」 钱氏笑着应了。 且说毛氏也是窝着一肚子火儿回去。 她倒没反思自己的做法是如何的不对,反而尽抱怨魏氏是如何的不通情理。自个孙子不也是魏氏的侄孙子,就是遂了他的意又能怎么样? 杨家姑娘金贵,可杨婉还是长女,不也动辄被人打骂? 就杨五那副德行,让她当妾也是抬举她了。她不当,有得是人求着当妾。 想是这般想,可进得府里,又发愁没法跟魏璟交代。 原先她想得简单,以为跟魏氏一说,魏氏肯定满口答应,说不定还陪送着嫁妆把杨五送过来,根本没想到魏氏会拒绝,而且拒绝得丝毫不留情面。 正焦头烂额之际,迎面就遇到了魏璟。 魏璟已知毛氏去了杨府,喜滋滋地上前搀了毛氏问道:「祖母是从姑祖母那边回来的,姑祖母怎么说?」 看着孙子闪闪发光充满期冀的眼神,毛氏心底发虚胸口发涩,怎么也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只得含含混混地说:「你放心,肯定办得尽善尽美。」 她暗指得是后天的宴席,而魏璟直接就联想到他与杨妡的亲事上,心头顿时涌上无限的欢喜,对牢毛氏长揖到底,「多谢祖母周全……我也有阵子没见到姑祖母了,等后天宴客我早早过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毛氏连忙道:「问个安就成,其余别多说。」 魏璟欢喜得点头,「我明白,事情尚未过明路,我不会多说。」说罢,依旧搀扶着毛氏,体贴地问:「祖母前阵子腰疼,这几天好点没有,回去我给祖母好生捶一锤。」 毛氏强颜欢笑,「有这个孝心就行,听说你同科的进士最近不少回乡的,你抽空多跟他们叙叙交情,该饯行的就饯行,该送程仪的就送程仪,别总惦记着内宅这点事儿。」 魏璟脸色一红,急忙应是。 到了宴客那天,魏璟果然早早就到了杨府。 他穿件新缝的紫红色直缀,头戴紫金冠,腰系白玉带,上面别着荷包香囊等物,看上去越发风姿卓然清贵逼人。 杨峼也穿着新衣,却是件青莲色的直缀,上面用黑线绣着亭台楼阁,远远看去宛如一幅水墨画。 两人见面,不由相视对笑。 杨峼笑着称呼他的字打趣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彦章今日穿着好比新郎官啊,是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魏璟以为杨峼已知自己与杨妡议定了亲事,脸色红了红,笑道:「你不用羡慕我,等忙过这阵子,家里肯定会给你相看起来,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不会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魏璟说得是自己,杨峼闻言却立时想起那抹孱弱纤细的青色身影,心中微动,低声道:「但愿我能有这好运气!」 「肯定肯定!」魏璟伸手拍拍他的肩,两人说笑着往二门去。 魏璟在杨家常来常往,又有杨峼陪着,守门的婆子便未拦阻,只笑着给两人道贺。魏璟心里畅快,随手扔出一块碎银。 婆子估摸着差不多有一两,喜滋滋地揣进了怀里。 第03章[03.21] 此时正是春光明媚,花园里枝叶茂盛花朵娇艳,魏璟边走边赞,「好一派春~色,那边柳树也长得好,如烟似雾,这边杏花开得盛,似云似霞。」 杨峼笑道:「时辰尚早,不如咱们从园子里传过去,正好也欣赏欣赏这醉人美景。」 两人商定,避过大路而取道小径,一路分花拂柳吟诗作对颇为自在,兴致正浓时,忽闻旁边桃林里传来女子清脆的低语,「那处桃花有些败了,再往高些,那里刚开还嫩着,要那个才好。」 这声音婉转如莺啼,正是魏璟梦里听过无数次的那管。 魏璟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不由停步探头望去,就见团团簇簇的桃花中,一抹鹅黄的身影正拉伸了腰肢去够桃花,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被桃花映衬着,愈加娇艳动人。 而树下,柳条编成的篮筐里已经盛了半篮子桃花瓣。 显然一大早杨妡正带着丫鬟来采桃花。 可见两人真是有缘,他足有三个月不曾进到杨府内宅,可偏偏一来就遇到了她。 魏璟心潮澎湃似浪涌,根本压抑不住心底的欢喜,出声招呼道:「五妹妹……」 杨妡听到话语转头见是他,连招呼都不打,挎起地上篮筐掉头就走。 魏璟一时情急,忙上前两步,「五妹妹留步,上次唐突五妹妹,是我的过错,我知道说一万句都是空口白话没有用……我只是想告诉妹妹,等成亲后……」 杨峼再想不到魏璟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唬得脸都白了,一把捂住魏璟的嘴就往后拖,「你魔怔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魏璟挣扎着,「呜呜」出声,「……定会全心全意对妹妹好,再不会收房纳妾。」 杨妡定住,瞥一眼杨峼,轻声道:「三哥且请松手,我有话要问。」侧头吩咐红莲,「你到小径瞧着,要是有人过来,给我提个醒儿。」 这才对牢魏璟问道:「二表哥刚才说什么?」 魏璟喘口气,抖抖衣袖,温声道:「刚才是我失礼,可你我乃是未婚夫妻,原也算不得什么。」 「二哥再说一遍。」杨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她生得貌美,惊诧之下脸上带了些许酡红,更显生动。 魏璟眸中流露出不容忽视的惊艳,弯了唇角,声音愈加温柔,「想必妹妹还不知道……上次我无意唐突了妹妹,一直想给妹妹一个交待,自江南归来后,我请求祖母来府上求亲,祖母起先不肯,后经我再四央求,终于应允只要我考中进士,就允你我成亲。前两天祖母已经来跟姑祖母求过了,想必过几日就交换庚帖。」 寥寥数语,仿佛惊天巨雷在耳边炸响,杨妡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只觉得浑身无力,双手抖得如筛糠般,柳条筐一下子落到地上,适才摘的桃花瓣洒了满地。 过了好大会儿,杨妡才回过神,愤怒地盯着魏璟道:「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冤,你害我一次还不算完,还想害我一辈子?」 魏璟立时懵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杨妡,「我说过要给你个交代,所以就想三聘六礼地娶你过门,这怎么是害你?」 杨妡气得杀了他的心都有,只想扒开他的头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就这么浆糊般稀里糊涂的脑子,是怎么考中第五名的。 不由咬着后槽牙道:「你家老夫人四六不分黑白不明,我巴不得这辈子不见她的面,你可好,是不是嫌我过得舒坦了,特意让我去受搓磨?」 魏璟恍然,脸上现出清俊儒雅的微笑,「五妹妹且放心,先前只是误会,祖母并非不讲理之人,只要你好生侍奉,她必然会对你疼爱有加。」 杨妡冷笑一声,「我有我要孝顺的人,没那个闲工夫侍奉别人。二表哥,我是真不明白,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凭什么你就认为我被你轻薄之后,还愿意嫁给你?」 「我,」魏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我以后会承继伯府,如今又有功名在身,祖母说曾有好几户人家来递过话,可我……我只心仪五妹妹。」 这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是不是觉得娶她是种恩典,她应该巴巴地俯在他脚前磕头谢恩? 杨妡心头火一阵一阵往脑门蹿,真恨不得用前世学的那些市井脏话痛骂他一顿,只是残存的一丝理智阻止了她。 深吸口气,平静了心情,正色道:「承蒙二表哥看得起我,你愿意娶,可我根本不想嫁,也根本不想看见你。别以为这事就算完,过去的债,我早晚总是要讨回来。」说罢拎起篮筐便要走。 魏璟伸手拦在她身前,哀求般道:「五妹妹,我是真心待你,除了你谁都不想娶,以后也只对你一人好。」 杨妡避开他的手,昂起下巴,斜睨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也不稀罕。我也是真心厌恶你,就是脑子进了水,猪油蒙了心也不可能嫁给你。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你非要定亲,我宁可豁出性命不要,立马到外院宴客厅,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儿把当初的事情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样的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二表哥,你要不要试试看?」 「不!」魏璟本能地回答,话出口,脸色立时变得煞白,神情也灰败下来。 杨妡轻蔑道:「如果你敢作敢当,我还敬你是个男人,可惜……」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峼冷眼看着这一切,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意识到魏璟的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而杨妡正如她曾经说过的,不会主动欺负别人,可也绝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她。 别说杨娥在她手里总是吃亏,就连魏璟,不也是被辱骂得一文不值吗? 杨峼心中五味杂陈,默默地将目光投向魏璟。 魏璟失魂落魄地盯着杨妡离开的方向,清晨的阳光斜斜地透过花木的枝条投射过来,他紫红色锦袍上面银线绣成的宝相花发出闪闪亮光,极为耀目,可他脸上却一片灰暗,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杨峼暗叹一声,抬手拍拍他的肩头,「走吧,不是还要往松鹤院去?」 魏璟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杨峼,「阿峼,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轻薄五妹妹,我只是心仪于她,情不能自禁。你知道,有一次她也是这样对我发脾气,脸上虽然带着泪,可比往常更美,美得让人心颤……阿峼,我一定要娶她,一定要得到她。」 「别说了!」杨峼甩开他的手,义正词严地道:「阿璟,五妹妹真没说错,你这样怎么算得上一个男人?你若是真心爱慕她,就得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口无遮拦言行无状,这是要置五妹妹于何地?倘或别人听到这番话,会怎样想她?」 魏璟痴痴傻傻地站了许久,方回过神,声音暗哑地道:「今儿就不去拜见姑祖母了,宾客想必该到了,咱们出去待客。」 杨峼郑重地嘱咐道:「待会出去你可得打起精神来,今天请的客人既有我父亲与伯父的同僚,又有咱们同科的进士,往后在官场上少不得互相照应。其他都是小事,你暂且放到一边,前程才最要紧。」 第04章[03.21] 魏璟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晓得,肯定不会把前程当儿戏……可我也不会放弃五妹妹。」 杨峼欲言又止,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转身顺着原路返回,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时,在桃林深处,突然传来衣裙的窸索声。 接着桃枝晃动,在团团簇簇的桃花中,露出一张含笑的脸。 那笑容,别有意味…… 采茵忐忑不安地看着杨娥,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 她今年十七,在杨府已经待了十年,这十年的经验告诉她,偷听到主子们的私密事儿绝非好事。 很多丫鬟就是因为无意窥见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才含冤丧命。 杨府的规矩是丫鬟们年满十八~九岁就会放出府,或者配给小厮,采茵最多等到杨娥出阁便可以回老家找她爹娘。 她舅舅家的表哥会等她成亲。 此时,看到杨娥脸上那略带诡异的笑,采茵心头莫名地跳了跳,赔着小心道:「姑娘,清晨寒凉,您站这儿有一会儿了,别沾了湿气身上。」 「嗯,这就回去,」杨娥应着,将手中纱袋递给她,「好好挑一挑,花瓣萎了的就捡出来扔掉,尽着好的用。」 「是!」采茵低眉顺目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桃花林,刚拐上小径,又听杨娥沉声道:「记着,今儿的事情我要是从旁处听到,就撕了你的嘴!」 采茵赶紧跪下,「姑娘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根本就来过这里。」 杨娥俯瞰着她,笑一笑,「起来吧,被人看见像什么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流云轩,采茵自去跟小丫鬟们一道挑选桃花瓣,杨娥独自待在内室恨一阵,笑一阵。 恨杨妡生得狐媚相,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勾住了魏璟的心。 恨魏璟空有过人才学,怎么跟凡夫俗子一般竟然也是以貌取人。岂不知,就杨妡那副轻狂模样,能理得了事管得了家? 而自己,除了相貌稍差一点儿,其余德行才学还有言语举止,那样不比杨妡强了去? 笑得却是,那两人虽不知做过何种事情,可终究是见不得人的。 杨妡不是不愿意嫁给魏璟,不愿意被毛氏管教吗,那么只要她把事情捅出去,杨妡就得乖乖进到魏家的门,而且还是一顶粉轿抬进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不但是她,还有她生的子女都要低人一等。 「天道有轮回,看你这次再怎么嚣张?」杨娥低头看着自己纤细柔嫩的双手,忽地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且说杨妡将魏璟痛骂一顿,怒气冲冲地回到晴空阁,可想起魏璟所言心里既是担忧又是气愤。 恨不得立刻冲到松鹤院去问问魏氏,当初不是说好了她的亲事由张氏做主,为什么还私自应允毛氏? 难不成她说过的话就跟放过的屁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只是现在张氏怀着身孕,杨妡万不能再给她惹事。 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抄过两遍心经,心里那股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空当,红莲与红芙两人又重新采了许多桃花瓣来。齐楚带着她们仔细挑过,又过水洗了三遍,然后摊在竹篦子上控掉水,用蜂蜜腌渍起来,过得三五日,就可以用来做桃花饼的馅料。 杨妡在她们将花瓣摊着控水的时候,与齐楚一道去了二房院。 张氏刚又吐过,正歪在炕边,让素罗伺候着漱口。 杨妡心疼地说:「每日吃了吐吃了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才两个月,难不成一直吐到生?怎么能受得了?」 张氏笑道:「没那么严重,我怀你的时候也是开始吐,等过了头三个月胃口就开了。说来也怪,你爹在家的时候能强些,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儿吐过,可见这个孩子机警。」 「机警什么?」杨妡没好气地说,「我看就应该在爹面前吐,也好让爹知道娘怀胎多么不容易。等爹上衙之后,咱们躲在家里大吃大喝。」 张氏听了乐不可支,虚点着她笑,「就你能想个花儿出来。」 齐楚细声细语地附和,「我觉得阿妡说得在理,要不姑父哪里知道姑母的辛苦?姑母您想吃点什么,我去给您做。」 张氏精神一松,倒真觉得有了食欲,便道:「不用另做,早起喝的白粥就挺好,再切点腌萝卜条,撒上炒芝麻,滴两滴香油,然后多拌醋,放点糖。」 齐楚笑眯眯地说:「行,我这就去弄。」 杨妡忙道:「我跟你一起。」 齐楚止住她,「就这点事儿一会儿工夫就得,你陪姑母说话。」 杨妡便不勉强,假作无意地跟张氏道:「今儿外院宴客,你没告诉爹,让他顺便给表姐相看个好人物。」 张氏抿着嘴儿笑,「还用得你说,早几天你伯母就打过招呼了。二丫头那边我管不着,剩下三丫头、阿楚还有你,你也不用装害羞,眼瞅着快十二,正该相看起来了……你爹已经答应,肯定会好生掌掌眼。」 杨妡低笑:「我不是装的,是真害羞。不过,祖母不会横插一杠子突然给我定了亲吧?」 第05章[03.21] 张氏思量会儿,摇摇头,「她就算想定也会事先与我商量,不可能越过我就私下拍板,再者她早就说过不管你,单是二丫头和你三哥就够她忙活了。」 如此看来,魏璟所言并不真切,毛氏来找魏氏并不一定就是定亲的事儿。 杨妡顿时松一口气,可又觉得不放心,郑重哀求张氏一遍,「要是秦夫人来提亲您可千万别应,我没法到魏家去,去了就会死。」 「胡说八道!什么死啊活的?」张氏狠狠地瞪她一眼,安抚道:「娘又不是没长脑子,好端端的为啥把你往火坑里推?再说天底下好男人有得是,听你伯母说,那天状元游街,有几个进士长得还真是一表人才……咱们府上也就是抹不开脸面,像那些新贵,老早就盯着杏榜,专等榜下捉婿了。」 两人说会儿话,齐楚便端了饭菜来,白粥重新温过,「滋滋」冒着热气,腌萝卜上加了桂花酱,另外还洗了几根野荠菜,用来蘸着酱料吃。 张氏胃口大开,将一整碗粥尽数吃了下去,对齐楚道:「你娘生得好女儿被我沾了光了,我看你也别惦记着回去,把妡儿送过去就成,你俩换换。」 齐楚红着脸只是笑,杨妡却道:「娘尽想美事儿,您把送了去,说不得转天表舅母就得给送回来。」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张氏乐得开怀大笑。 张氏本来是想把杨妡许配给齐韩的,可那天跟表舅母谈过话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心思。 杨妡撑不起齐家来,张氏也舍不得让她受苦。 表舅母亲口说过,他们家不可能住儿媳妇的宅子,用儿媳妇的丫鬟,就算是张氏给了银钱重新帮他们购置宅院,表舅母也万万不能接受。 那就意味着杨妡要洗衣做饭要打扫屋舍,而且三舅公上了年纪,表舅母身体还不好,照顾这两人的重担也得压在杨妡身上。 表舅母话说得坦诚,就是齐楚,她也舍不得让她这么劳累,何况杨妡,从小养尊处优的,那里能受得住? 张氏细细想过只得作罢。 杨家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五天,每天宴请不同的客人,差不多京都大半文人名士都来吃过酒。 杨峼与魏璟身为主人,陪宾客们吟诗颂词弹琴作画,赢得了不少赞誉。尤其魏璟,凡是有人敬酒,一概来者不拒,众人都夸他豪爽仗义,真正能敞开胸怀与之相交。 只有杨峼知道,魏璟是强颜欢笑借酒消愁。 每当宾客散尽,魏璟都会在竹韵轩醉上一阵儿,等消了酒再离开。 如许四天,到了第五天散席之后,魏璟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吩咐小厮又搬来一坛酒,自斟自饮喝了个烂醉,吐得床榻间一塌糊涂。 秦夫人得知,端了醒酒汤到外院看他。 「你是谁?长得真像我娘,」魏璟笑嘻嘻地道,一把掀翻汤碗,「我没醉,喝这玩意儿干啥,酸不溜秋苦不拉几的。」说着甩着袖子,琅琅有声地念:「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再饮三百杯,来,再来一杯。」 秦夫人见状又好笑,又恼怒,又是心疼,扬声斥道:「都醉成这样了,还喝什么喝?去,拿热帕子给二爷擦把脸,散散酒气。」 小厮急急忙忙端来铜盆。 秦夫人亲自绞了帕子,让小厮拉扯着魏璟,将帕子覆在他脸上。 帕子温热的湿意让魏璟有片刻的清醒,他拉住秦夫人的手,悲切地叫一声,「娘……儿子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五妹妹那么厌恶我?」 秦夫人大惊,当即打发走下人,温柔地问:「你说什么?」 「祖母说,姑祖母已经答应了亲事,可五妹妹亲口说她宁可死也不愿嫁给我。娘,我是犯过错,可我答应对五妹妹好,我不想要别人,就想要她。娘,您去求二太太,要是没有五妹妹,您儿子也活不成了。」 偎在秦夫人身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夫人心如刀绞,魏璟自小懂事,从六七岁上就不在自己面前哭了。刚学骑马那年,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腿骨都折了,但是因怕她伤心,硬是忍着没掉一滴泪。 那么点点的小人儿就知道体恤自己,可见今儿实在是伤透了心,忍不住了。 秦夫人轻轻拍着魏璟肩头,柔声道:「好孩子,娘明白你的心思,可你不能这么糟践自己,你照着镜子瞅瞅,这副醉醺醺的样子谁能相中你,以后千万别醉酒了……我这就给你祖母讲,你姑祖母最听你祖母的话,咱们备上礼请个媒人诚心诚意地去求,俗话说求亲求亲,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不得求上两三回才能应?」 魏璟半醉半醒地应了。 秦夫人唤了小厮进来伺候他换过衣裳,看着他睡踏实了才愁眉不展地离开。 一路忧心忡忡,思量万千。 她曾经探过张氏的话,张氏不愿意的原因无非是怕毛氏苛待杨妡。 想想也是,毛氏看见杨妡就没有顺意的时候,那一年是把人家嫩生生的手掐出道血印子来,那一年是当着好几十夫人小姐地面骂娼妇贱人,这还是亲戚,倘或真娶到府里来,岂不被她给生撕活剥了? 换成她是张氏,肯定也不愿意嫁到这么户人家来。 可魏璟又真是上了心,那么大的人哭得跟孩子似的,秦夫人怎么能忍心不遂他的愿? 边走边想,边想边走,短短一段路竟然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进到二门,秦夫人径自去了德正院。 毛氏还没睡下,正捋着佛珠听丫头给她读经书,闻言气得手底没收住劲儿,龙眼般大小的佛珠骨碌碌散了满地。 秦夫人忙弯腰去捡,就听头顶毛氏狠厉的声音道:「就这么个贱人还真翻了天了?明天我去找你姑母好生说道说道,阿璟这么出色的人物,能看上那贱货是她的福气!」 又来了,张口闭口就是骂,谁受得这么粗俗的人? 第06章[03.25] 秦夫人深吸口气,直到将地上佛珠尽数捡起,才慢慢直了身子。 第二天,毛氏吃过饭换了身衣裳,正准备吩咐轿子去杨家,就听丫鬟传道:「杨家二表姑娘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毛氏喜出望外,忙道:「快请进来。」 话音甫落,门帘被撩起,身穿大红色杭绸褙子的杨娥笑盈盈地进来,屈膝福了福,「外祖母安好。」 毛氏一把搂住她,「好孩子,我正要过那府去,你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娥笑道:「惦记外祖母了,自打过年时候见过您,这都三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你身子骨儿好不好,所以就跟祖母说想来看看您……听说前几天您去看祖母了,我本打算去松鹤院给您请安的,可换好衣裳就听说您走了,怎么那么匆忙?」 想起那天被魏氏撵走的情形,毛氏心里就窝火,神色上便没隐藏,气呼呼地道:「还不是因为阿璟的亲事?唉,算了,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听这个。」 杨娥左右看看,摒弃下人,压低声音道:「外祖母,其实我也是因表哥的亲事来的,听说他相中了五妹妹?」 毛氏板着脸道:「谁挑唆你听这个,好好查问了打出去,勾引着主子往歪道走。」 杨娥忙安抚她,「外祖母放心,我岂是那种容易被下人哄骗的人?再说这事儿真没别人告诉,是我自个儿听到的……表哥跟五妹妹私下碰过面,而且……」 毛氏神情一凛,「你可听清楚了,阿璟真的曾轻薄过她?」 「听得真真儿的,」杨娥撇撇嘴,「轻薄是五妹妹说的,不过当时情况别人都没看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兴许表哥是被勾引得也未可知。」 「嘭!」毛氏拍一下太师桌,「好个颠倒黑白的贱人,我就说嘛,阿璟向来进退有度,从来不曾对哪家姑娘有过不轨之举,就是无意遇到,也连忙低头避开。那个狐媚子连身子都没长成,阿璟怎么会去轻薄她?肯定就是她言语轻狂,才教阿璟中了她的道儿,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语罢,搂了杨娥在怀里不住嘴地说,「好孩子,幸亏你来得及时,再晚一步我真要备着礼去求亲了。这样货色,纳她为妾也是抬举了她。」 杨娥附和着叹道:「外祖母心善,既然表哥对五妹妹有情,两人又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干脆就成全两人罢了,也是成全两府的体面,否则被有心人传出去,两府的姑娘都跟着受连累。」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换做我,是半点儿不想看见那个贱人,你说得对,不为别的,我总得为阿璟和你考虑。」 杨娥见毛氏已听在心里,又开始往回找补,笑着道:「我也是远远地听了那么一耳朵,怕听不真切,外祖母再问问表哥。对了,三哥当时跟表哥在一起,我去问问三哥,两下对起来,如果真有那么回事,还得请外祖母从中周旋,万不可坏了五妹妹名声。」 毛氏感慨番杨娥的善良懂事,吩咐厨房做了几道杨娥素日爱吃的菜,留她用过午饭,才依依不舍地送了她走。 杨娥一走,她就唤人将魏璟请了来,也不说是杨娥说的,径自就问:「听说你跟杨五私下见过,还互相拉拉扯扯的,可有此事?」 魏璟昨夜酗酒没睡好,吃过午饭就开始补觉,这会刚刚睡醒,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觑着毛氏脸色不善,又想到杨峼说过,真为女子好就得设身处地替她考虑的话。顿时绝口否认,「没有,只过年和灯节的时候见过她,可当时有长辈在,另有别的兄弟姐妹一道,绝不可能私下相处。再者五妹妹年幼,进出都有张二太太领着,或者几位表哥陪着,又怎么可能单独出门?」 毛氏上下打量着魏璟,见他穿身雨过天青色的细葛布道袍,发间随意簪着青竹簪子,腰间系着青布带子,打扮虽随意,却掩藏不住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清雅高贵。 越看越觉得欢喜,不由缓了神色,声音却仍是冷着,问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魏璟浅淡一笑,「祖母明鉴,我几时哄骗过您?」 便是现在也没欺骗,因为去年的上元节,魏剑啸也在。 毛氏想一想,觉得魏璟还真是从来没说过假话,便信了他,垂头丧气地道:「没别的事儿,你去吧……前两天你饮酒饮得多,这几天稍歇歇,听说一个月后翰林院要馆选,你若能选中,前途也比你爹强多了。」 魏璟笑着应道:「祖母放心,我会尽力准备。」拱手行个礼,阔步离开。 却说杨娥回到府邸,先去松鹤院将毛氏给她带的东西一一让魏氏过了目,又简略说了说在魏府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陪魏氏说会儿话,才回到流云轩。 换过衣裳,便带着采茵往竹韵轩走。 其实方才她在魏氏那里也可以说出来的,只是,同为杨家姑娘,她怕给魏氏留下个搬弄口舌的印象。 杨峼却不同,他是二房院嫡长子,有责任管教教导下面的弟妹。 再者,在魏氏跟前,杨峼说话更有分量,更容易被魏氏相信。 边走边斟酌着措辞,等到了竹韵轩,杨娥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可惜杨峼没在,冬明说杨远桥将他叫至竹山堂商议事情。 杨娥只得在院子里等着,越等越着急,越等越心焦,足足等了两刻钟,才等到杨峼归来的脚步声。 见杨娥在,杨峼有些意外,却很高兴地问:「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有事儿?父亲赏给我半包今年的明前茶,正好沏给你尝尝。」 杨娥对茶并无特别的喜好,心思也不在品茶上,使个眼色屏退下人,顾不得适才想好的话语,单刀直入地道:「三哥,我听到你们说话了。」 杨峼笑着问道:「什么话?父亲说的你听见了?」 「不是,是家里宴客那天,在桃林旁边二表哥跟五妹妹说得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上次你们外出游学,二表哥还特意跟五妹妹赔罪,原来两人暗中早有了勾当。三哥,这事非同小可,切不能瞒着长辈,得早些告诉祖母想个法子掩饰过去,别因为五妹妹一个人毁了家里姐妹的名声。」 杨峼摇头道:「此事已经过去,再提恐怕会生是非,如今知道的人不多,只我们几人,别传到外面,碍不着名声……如果提起来,不但于五妹妹声名有碍,阿璟的前程也跟着受影响。」 「可是……聘者妻奔者妾,二表哥既然喜欢五妹妹,那就成全他,让五妹妹给他当妾呗?」 杨峼当即拉长了脸,冷声问道:「小娥,你就是这么想的?五妹妹也是你的妹妹,你觉得家里有个当妾的姊妹很荣耀,还是说希望我以后在阿璟面前矮他一头?」 「二表哥不是那种人,况且,五妹妹当妾也是她行为不端轻狂无状,她自甘下贱,别人有什么办法?」杨娥昂着头,轻蔑地说着。 「你从哪里学来这满嘴的浑话,《女四书》上就写了这个?」杨峼气急,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 杨娥捂住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三哥,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那个贱人打我?她有什么好,父亲偏疼她,二表哥喜欢她,就连三哥你,眼里也只有那个无耻恶毒的贱人?」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很快地淌了满脸。 杨峼心下不忍,缓了神色道:「小娥,五妹妹虽亲,可终究隔了层肚皮,我待她怎能跟你比?但这次确实是你的错,你都十六了,已经老大不小了,难道不明白女子为妾的苦?同是姐妹,你怎么就巴望她不好?」 第07章[03.25] 杨娥咬牙犟道:「对,我就是见不得她好,谁让她那么恶毒?我永远忘不了,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耳光,这是她的报应,我就要看着她被踩在脚底下一辈子翻不了身,一辈子不能再回这个家,让她们母女两个再见不得面。」 「闭嘴!」杨峼抬手又掴她一下,「五妹妹再恶毒,可她没害过人,没往祖母碗里下药。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别人看在了眼里……小娥,你太令人失望了,祖母恨不得把你养在心尖尖上,你却忍心害她生病。如果娘亲还健在,她该是多么心疼与难过。」 「不!如果娘亲在,就没有那个贱女人,也不会生下那个小贱人,娘会疼我,爹也疼我……你认那个贱人当母亲,我不认!我要去找外祖母,外祖母肯定帮我!」杨娥发疯般叫喊几声,双手掩住脸,「咚咚」跑了出去。 采茵与冬明远远地在门口说话,见她冲出来,吓了一跳。 杨峼紧跟着出来,吩咐采茵道:「快跟着姑娘别让她乱跑,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想到了已故的二太太,心里难受。」 采茵慌乱地应着,等跑出几步才回过神来,先二太太过世时,杨娥才一岁左右,哪里就记得住了,说出去也没人肯信啊。 好在,杨娥到底是顾及颜面,没走多远就止了泣声,可脸颊两处红肿的指印却消不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正当采茵急得六神无主时,杨峼手里提一只帷帽跟了过来,低声对杨娥道:「今儿是我冲动了,不该动手,我跟你赔不是,可你也得仔细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这帷帽是你头两年戴过的,兴许小了,勉强戴上遮掩下,回去之后好生洗把脸,别让祖母看了忧心。」 杨娥不搭理他,一把扯过帷帽戴在了头上。 杨峼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地又想起杨娥才从魏府回来,而外祖母毛氏——那是根本没法用常人心思去猜度的长辈。 父亲杨远桥曾晦涩地提到,魏府老爷子不该因一时意气娶了毛氏,结果两个子女都没有教导好,而且家宅也不宁。 现今的武定伯魏剑鸣,杨峼是知道的,就是个碌碌无为的昏庸之辈,而毛氏跟高姨娘妻妾争斗在亲戚间一直是笑柄,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 就是那次,杨峼隐约猜度出父亲与母亲魏明容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或者说关系非常淡。 想到毛氏很有可能给杨娥出了什么馊主意,杨峼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因为魏明容早逝,不管是毛氏还是魏氏都对杨峼兄妹格外的疼爱与娇惯,杨峼还好,早早地搬到外院去住,而杨娥就是被两府的老人家宠溺着长大。 尤其是毛氏,隔三差五就接她过那边住,恨不得天天搂在怀里问张氏有没有打骂她,有没有苛待她,有没有给她脸子看。 就连杨峼过去,毛氏也会撸起他的袖子看身上有没有伤痕,再三告诫他别穿张氏做的衣裳,别吃张氏送的点心。 杨峼有时候都哭笑不得,张氏极为识趣,关于他们兄妹的事情一概不伸手,就这样也能惹得一身骚。 可鉴于毛氏一片慈爱之心,他也只好听着。 而杨娥之所以长成这样,其中未必没有毛氏的责任。 杨峼长叹一声,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拔腿进了内院往晴空阁走去。刚进院子,就见杨妡手里捏一柄玉杵正奋力捣梨花汁子,而齐楚跟两个小丫鬟头挨着头在廊下挑拣花瓣。 杨峼脸上浮起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笑着问道:「五妹妹越发能干了,这是干什么呢?」 杨妡笑答:「做擦手的膏脂,梨花味淡不像桃花那么香,爹爹也可以用……等做成了,也给三哥一些。」 「那我就先行谢过了,」杨峼寒暄两句,四下逡巡番,郑重道:「我有事跟五妹妹说。」 杨妡闻言知雅,笑道:「那就里面说话,我请三哥喝茶。」 青菱见状,急忙吩咐红莲守在了门外。 杨峼暗中点点头,跟在杨妡身后进了厅堂。 青菱沏好茶,很快地退了出去,顺道将门掩上。 杨妡直视着杨峼,很认真地说:「三哥请讲!」 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瞧着,杨峼忽地有种无所遁形地感觉,犹豫片刻,才将适才杨娥的话简略地说了说,「……我不知外祖母会打什么主意,只能提醒妹妹平常多加小心……也有个不情之请,这事请妹妹别告诉父亲。小娥虽然错得离谱,但毕竟是嫡亲的胞妹,我……」 杨妡低着头,细白的手指轻轻划着罗裙上月季花的纹路,片刻抬头问道:「三哥,假如有天我与二表哥势同水火,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三哥会站在哪一边?」 她跟阿璟? 杨峼愣住,思量会儿才道:「要真有那么一天,定然是阿璟不对,我,我会帮你。」 可见魏璟在杨峼心中地位仍是非常重要,否则他不会犹豫。不过能有这样的回答,杨妡已经颇感意外,轻声笑了笑,「谢谢三哥,我还想问,只有千年做贼没有万年防贼的,我该怎样小心?」 杨峼无言以对。 杨妡极少出门,就是到外院也不过是往竹山堂去,再没有别的去处,所要小心的就只要内宅,换句话说,就只有杨娥,或者还有他自己吧。 毕竟上次是他带着魏璟去内院的。 杨妡倒也没勉强杨峼回答,只是又谢过他一遍,「三哥放心,我承您的情,不会告诉父亲。」 杨峼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晴空阁。 夕阳西移,将天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 霞光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透射进来,昏黄而暗淡。 杨妡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茫然地看着暮色一层层地笼罩下来,只觉得满身是汗周身发冷,整个人像是浸在冰水里,挣扎着找不到可容她抓住的浮木。 第08章[03.25]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张氏经历过的无助……公婆靠不得,丈夫信不得,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女儿。 可是有一天,连女儿也变成了陌生人。 换作是谁,都不会一下子就接受。 可现在张氏对她那么好,把她当成亲生闺女一般看待。 杨妡突然就落了泪,掏出帕子胡乱地擦了擦,披了件薄绸披风,急匆匆地往二房院走。 二房院已经掌了灯,屋檐下两只红灯笼发出温暖的光,因被风吹着,地上的光晕随之摇曳不停。 杨远桥还没回来,张氏站在灯前,用发簪挑蜡烛的烛芯。 她精致美丽的脸被烛光照着,温润柔和,熠熠发着亮光。 杨妡低低呼口气,笑着问道:「娘,您还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去给您做?」 张氏回过头,笑道:「半下午才吃过,还没觉得饿,不过是陪你爹稍用点。这会该放饭了,你回去吃吧,等久怕凉了,累得阿楚也跟你吃冷饭。」 杨妡走上前,伸手揽住张氏腰身轻轻抱了抱,「娘要是想起什么爱吃的就告诉我,别饿着弟弟。」 张氏抬手拍她脑门一下,「去,快回吧,待会儿你爹回来又得拉你说个没完。」 杨妡亲昵地在她肩头靠了靠,「可我还是最亲娘,以后也最孝顺娘。」说罢,又笑一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晚上,杨妡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帘。 窗棂映着月光呈现出银白的亮色,窗根下的月季花已经坐了花骨朵,散发出幽幽清香。 想起杨峼说的话,杨妡长长叹口气,厨房里每天备好的饭、针线房每季裁制的新衣,还有自己平常用的首饰,穿过的小衣,真存心算计,可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远远地,听着街上的梆子声响了一边又一边,杨妡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似睡非睡中,听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又好似有轻浅的呼吸在耳边响起,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就听杨姵的惊呼声,「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杨妡气道:「你才吓人呢,睡得好好的在我耳朵边儿喘气……什么时辰了?」 杨姵回答:「差一刻卯正。」 「这么早过来干嘛?」杨妡萎靡不振地说,「老夫人那边又不晨读,我昨天一晚上没睡,还想睡。」 杨姵打着呵欠道:「我也没睡好,做了一晚上噩梦,吓得我天刚亮就过来看看你。」 杨妡转头仔细打量下杨姵,果见她神情萎顿,眼底还有些红,看着像是哭过,便关切地问:「做了什么梦?」 杨姵犹豫着不想说,默了默,才低声道:「我梦见你死了,好几个梦都是……下大雪的时候你的院子突然起了火;咱们在安国公府看射箭,突然有支箭射到了你身上;还有咱们去护国寺后山,走着走着你不知怎么就滚了下去……」 杨妡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后背心阵阵发冷。 「我娘说梦都是反的,你别担心,我就是突然吓了一跳才匆匆忙忙过来的,」杨姵见她脸色不好,连声安慰,又笑笑,「我还梦见你给魏家三表哥成亲呢,人家喜服上都绣鸳鸯,他却绣了对大雁……你上花轿时没怎么哭,可你身边的丫鬟哭得厉害。」 杨妡强压下心里的惊惧,笑笑,「我才不会当真,活得好好的,哪会那么容易死,而且我命相贵重……我得活到八十八,重孙子都娶了媳妇,一大家人跪在我面前给我贺寿。到时候你可得送点好礼给我,寻常寿礼我不收。」 「只要我活着肯定送最好的礼,」杨姵「咯咯」笑,掩嘴打了个呵欠,「你还睡不睡了,要是睡我也一起躺会儿。」 「你到里面去,」杨妡将身子往外挪了挪。 「我睡外面,」杨姵脱下外衫,只穿了中衣钻进被窝无限怀念地说:「好几年没跟你一起睡了,以前我睡觉总把你踢下床,你别趁机报复。」 「我才不像你似的不老实,」杨妡探身合拢帐帘,轻声道:「睡吧。」 没多久,就听到杨姵来悠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杨妡却骤然没了睡意,杨姵的话像走马灯般在耳边回旋。 那些事情,她都曾经历或者听说话过——院子着火是她亲眼所见,而前世她死于竹箭穿身,从山崖上跌落,则是原主小姑娘经历的事儿,也就是那天她进到了这副身体。 至于魏珞身上大红色绣着大雁的喜服,她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见过。 大红喜服、面目不清的丫鬟、摆着酒壶的桌子——原本以为已经忘记的梦境,突然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还有蒙着盖头的女子,瑟缩在床脚,先是哀哀地恳求,再是惊惧的叫喊,然后桌上酒壶酒盅都被掀翻在地,碎瓷片溅上她的手,扎出点点血痕。 那痛是如此的真切,好像就置身于那间大红色的喜房。 杨妡惊诧不已,侧头去看,发现杨姵身体抽搐好似又被魇住了,而她的手紧紧扣在自己手上,指甲掐进肉里,显出三个月牙形的掐痕。 杨妡轻轻挪开杨姵的手,替她掩好被子,翻个身,也合了眼。 这一次倒是睡得沉,直睡到正午才醒。 青菱边伺候两人洗脸边道:「早起就没吃,再不起连午饭也错过了……大夫人来瞧过一回,太太也来过一回,说要往护国寺寻些符纸四处烧烧……如今天暖了,园子里花神娘娘开始活动了,吩咐姑娘们夜里少出去走动,免得冲撞花神娘娘。」 第09章[03.25] 杨妡笑道:「伯母怎么知道阿姵在这里?」 松枝在旁边回,「清惠长公主派人送帖子来,端午节在北海有龙舟赛,长公主包了酒楼雅间,请姑娘们去看赛龙舟。原本夫人想请姑娘见见来人,没想到在这边睡了,就没让叫醒姑娘。」 「哎呀,这可糟了,」杨姵懊恼道,「说不定长公主以为我素日都睡到日上三竿呢。」 杨妡笑道:「不用担心,伯母肯定会圆过去,不会让你在长公主跟前丢人。」说着又问松枝,「府里姑娘都去吗,也不知长公主还请了谁?」 「咱府上是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其他就请了淮南侯李家和王家,好像都只请了嫡出姑娘。」 听说王家女儿多,单是嫡出就五六个,加上庶女得十二三人,跟安国公蔡家差不多。与其嫡庶纷杂不清,真不如只请了嫡女清静些。 杨妡点点头,笑着打趣杨姵,「这次是跟着你沾光,能占个好位置看。」 杨姵红着脸瞪她一眼,「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把我做的那个梦告诉婶娘。」话出口已觉得不妥,悄声道,「三表哥是庶子,你俩再不可能的,我怎么梦到你们?」 杨妡板起脸佯怒,「不许再提了,羞不羞,做梦梦见成亲,是不是你自己想嫁了?」 杨姵连忙捂住她的嘴。 两人说说笑笑着用过午饭,杨姵自回晴照阁去,杨妡则独自在西次间的书房里发呆。 午后微风吹动窗前翠竹,竹影婆娑,竹声窸窣。 竹身上有藤萝攀附,细细地伸展着丝蔓。 杨妡开了窗,让风徐徐吹进,带着月季花的清香。 昨夜她就想过,能阻止毛氏及魏璟打她主意的最好方法就是尽快地定下一门亲事。可不管钱氏还是张氏,都将心思用在了几个年长的姑娘上,谁都不曾正儿八经地带她相看过。 仓促之中,上哪里找个人定亲? 再者,与其找个完全陌生的人,还不如——魏珞。 虽然两人身份上有差距,可只要她愿意,还是有法子嫁给他,只是想起梦里的情形,又思及张氏的态度,杨妡顿时犹豫起来。 而且,从上次在三舅公门前见过,这一晃又是两三个月没见到他的人了,府里也没人提到过他。 自打定下端午节去北海看龙舟,魏氏与钱氏又开始忙碌起来,吩咐针线房给杨娥与杨妡各缝了两身新衣,添置了两套头面,因为杨姵的生辰就在端午之后没几天,所以格外多了两身衣裳。 杨娥对于能跟清惠长公主近距离接触颇为期待,不愿在端午之前多生瓜葛,倒也安分守己,每天除了日常的女工之外,还背诵了不少关于端午的诗词佳句,准备在长公主面前一展才学。 杨妡却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除去二房院基本不去别的地方,天天窝在晴空阁和齐楚一道绣五毒香囊,打五彩络子。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三位姑娘各自打扮齐整往松鹤院跟魏氏道别。 几人都穿着针线房新裁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缂丝,式样也是苏州那边刚传过来的,杨娥跟以前一样头上戴了好几样金饰,端庄大方,杨姵戴了对宫纱堆成的绢花,活泼开朗,杨妡则戴着珍珠花冠,娇俏可爱。 魏氏打眼一看,杨妡今天表现不错,并没有特意抢两位姐姐的风头,笑着点点头,嘱咐杨娥,「今天出门非同以往,清惠长公主头一次下帖子,你是个大的,好好照顾管束两位妹妹。」又告诫杨妡,「要听姐姐的话,切莫招惹是非,长公主问话要想清楚再回答。」 杨妡清脆地应了声,「好!」 京都人并不时兴赛龙舟,往往隔上三五年才举办一次。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办,故而吸引了不少百姓前往观看,把一条本就不算宽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不少勋贵的马车都停在北海前面的羊房胡同,再步行过去。好在羊房胡同离北海非常近,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到。 杨妡三人仔细地戴好帷帽,在护院的保护下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过了永安桥人群顿时稀少了许多,有身穿黑色罩甲的锦衣卫穿梭往来,在四处巡逻维持秩序。 清惠长公主定下的酒楼名叫积翠阁,因站在二楼能看到北海对面山上层层叠叠的绿树而得名,门前摆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刻貔貅,貔貅之间用汉白玉砌成八阶石阶通向大门,富丽堂皇。 许是已经清过场,积翠阁门口几乎没有人经过,只站着两位女官和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其中一位女官正是上次领着杨妡等人到长公主身边看射箭的那个,正跟男子说着什么。 男子背对她们,瞧不见模样,看背影非常魁梧。 见三人走近,女官笑着迎上前,男人也跟着转过身来……麦色的肌肤,高挺的鼻梁,紧抿着的双唇,不是魏珞是谁?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好像跟女官很熟稔似的。 杨妡惊讶地看过去,他肩宽腰细身姿笔挺,站在那里结实得像一座大山,可以挡住任何风刀霜剑,尤其又因面朝东南,眸中映了朝阳,温暖而柔和。 杨妡一下子想起在魏府那次,她从魏剑啸手中逃出来,跑得差点脱力,猛抬头就看到他在眼前。 还有在悦来客栈,她被捆绑着躺在床上,看着魏剑啸一寸寸的逼近,她几乎能闻到他口中的酒气,就是那刻,魏珞推门而入。 杨妡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扑进他怀里,大声地说想嫁给他。 她名义上的亲人那么多,可每每在她身处困境几乎绝望的时候,是魏珞将她从地狱拉出来。 身份不般配又如何,成亲之后或许不快乐又如何,她愿意将一辈子都赔给他,还这两次的情。 只要跟他在一起,她甘之如饴。 第10章[03.25] 杨妡强压下心中万千头绪,正要出口招呼,却见魏珞已然转身阔步离开。杨妡顿觉鼻头一酸,眼泪似乎要涌出来似的,连忙掩饰般垂了头,跟在女官身后默默地踏上石阶。 刚走两步,听身后有人问道:「四妹妹跟谁过来的,可有大人陪同?」 却是去而复返的魏珞。 杨妡顿一顿,听到杨姵的回答,「没有,马车停在羊房胡同,护院都在桥那边没让过来,就只丫鬟跟了来。」 魏珞点点头,笑道:「等散了之后,你们在这儿稍等片刻,我送你们回去。」 杨姵笑着道谢:「好,那就劳烦表哥了。」 眼看魏珞又要离开,杨妡咬咬唇,微阖了双目,破釜沉舟般做出一个决定…… 准备上台阶的时候,她特意用脚踩住了裙角,整个人往前倾,一下子扑在台阶上,冷硬的汉白玉硌得她生疼,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女官急忙问道:「五姑娘怎样了,腿能不能动?」 杨妡疼得说不出话,只默默地流泪。 是真的疼,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吃过这种苦。 女官自然也看出她并非假装,四处张望番,对魏珞道:「魏公子,劳烦您往回龙阁那边瞧瞧,太医到了不曾?」 因怕龙舟翻倒有人溺水,太医院会派出两名太医值守。可现在龙舟赛尚未开始,女官也不确定是否有太医。 「不会这么早来,」魏珞神情不定地打量眼杨妡,大踏步走上前,隔着靴子捏下她的脚踝问道:「疼不疼?」 「疼!」杨妡哭着点头。 魏珞换另一边,又问:「疼不疼?」 杨妡仍然点头,「疼!」 「表哥,五妹妹的脚没事吧?」杨姵关切地问。 魏珞温声回答:「骨头应该没断,许是崴了,回去让郎中看过才能知道。」犹豫片刻,沉声问道:「你能不能走?」 他的眼眸又黑又亮,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杨妡有片刻的心虚,却借着眼泪极好地掩饰了自己,「我试试!」 女官与红莲一边一个搀她起身,杨妡刚抬脚,又疼得坐回地上,眼泪扑簌簌滚个不停。 魏珞吸口气,忽地俯身抱起她,「我送你回府。」 杨姵忙道:「我也一道回去。」 魏珞摇摇头,轻声道:「王爷待会儿会过来给长公主请安。」 言外之意,这次清惠长公主请她们来是想创造个与瑞王见面的机会以增加感情,顺道也让王妃与侧妃熟悉一下。 杨姵心知肚明,侧头看向杨娥,「二姐姐,你……」 杨娥探头看着积翠阁屋檐下的牌匾出神,像是被上面的书法吸引,根本没听到杨姵的话。 魏珞也没指望她回答,跟女官点点头道:「有劳你在长公主面前代为致歉,两位杨姑娘也拜托你了。」说罢,大步离开。 杨娥缓缓呼出口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本想设计杨妡给魏璟当个妾,早晚被毛氏磋磨,没想到上天有眼,这会杨妡连妾都做不成,给个庶子当妾去吧。 真是大快人心! 杨娥高兴得差点没掩藏住喜意,连忙掏帕子捂住了唇角。 魏珞抱着杨妡健步如飞,红莲提着裙角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及至永安桥旁,杨妡唤住他,「稍等等,让红莲把我帷帽拿来。」 「这会儿知道要脸面,怕丢人了?」魏珞停步,低头再问:「前面人多,你能不能自己走?」 杨妡脸一红,双眸却直直地对牢他的眼,非常坚决地说:「不能!」 为什么要自己走,她喜欢被他抱着,仰头就可以看到他喉结一起一落,附耳就能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身上薄带汗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 那是让她心安的气味。 魏珞不意她会如此直接地回答,愣一下,讥讽道:「有本事你就别戴帷帽。」 「不戴就不戴!」杨妡咬下唇,毫不犹豫地答。 她的唇柔嫩水滑,因为刚才咬得用力,呈现出樱桃般的殷红,上面两个明显的齿印。 稍低头,就能亲上。 魏珞心一横,便要垂首凑上去,却听到身后红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立刻掩饰般侧转过去。 第11章[03.25] 红莲近前给杨妡戴上帷帽,整理好面纱,那张红唇便被掩藏在薄纱之下,影影绰绰地诱惑着他。 过了永安桥,人顿时拥挤起来,魏珞如临大敌般避开两旁行人,不让杨妡被别人碰着,心里不免庆幸,还好没让她下来,否则原本脚上没伤,不小心被挤到或者被踩到说不定就带了伤。 隔着面纱,魏珞瞧不清杨妡的面目,只隐约看出个轮廓,何处是眉那里是嘴,而杨妡却把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般的小心翼翼,那般的呵护备至,若说他根本不在乎她,她才不信? 可平常干嘛装出一副避若蛇蝎冷冷清清的样子,这样耍着她,好玩吗? 杨妡心生恼意,隔着面纱张嘴咬到他的手臂上。 魏珞吃痛,「嘶」一声,将杨妡放到地上,问道:「你干嘛?」 「我饿!」杨妡闷闷地回答,定睛一看,发现已经到了羊房胡同,前面不远,两个护院正跟车夫在说笑。 很显然,魏珞是想要她自己走过去。 杨妡站在原地不动弹。 魏珞问道:「怎么了?」 「腿疼,」杨妡简短地回答。 魏珞讥讽,「别装了,你根本没事儿。」 「手也疼,」杨妡伸手,柔嫩的掌心被石阶蹭出道道划痕,有几处甚至微微见了血。 魏珞略略扫几眼,面无表情地走向吴庆。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她明白自己身体的状况,腿脚都好好的,没崴也没断,可身上的疼也是真真切切的,尤其是两只膝盖下面,正磕在台阶上,疼得钻心,跟磕断也没什么两样。 可魏珞摆明了不要搭理她,她只得扶住红莲的手,一步步往那边挪。 好在,吴庆已驾车往这边赶,杨妡没走几步就来到车前,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宽阔的车厢里只她们主仆两人。 两个护院跟来了一个,与魏珞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旁。 既然没人管着,杨妡就开始放肆,悄悄地掀了车帘往外瞧,瞧得就是魏珞那边。 看似偷偷摸摸怯怯生生的,手指捏着车帘,好像一有动静就马上放下帘子,可事实上杨妡就是要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看。 人都是有直觉的,若被人盯久了,肯定会感受得到,而习武之人的直觉尤为敏感。 杨妡不信,魏珞会一直假装不知道。 果然,没多久,魏珞耳旁开始泛起淡淡的粉色,猛地回头,恼怒地瞪了杨妡一眼。 杨妡笑笑,得意地撇撇嘴,慢慢垂下车帘。 北海就在太池液旁边,吴庆赶车沿着长安街走,不过两刻钟就回到杨府。 吴庆搬下车凳,红莲先下车,再回身将杨妡扶了下来。 魏珞根本没下马,神色淡然地抬头望天。 杨妡想一想,挪着碎步走到马前,仰着头,挑衅地问:「你敢不敢把我抱进府?」 红莲在她身侧,听到此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魏珞也有些呆,俯瞰她数息,淡淡地回答:「别指望!」马鞭轻扬,在空中甩个漂亮的鞭花,策马离去。 「这个浑人!」杨妡低骂一声,慢慢进了角门。行至偏僻之处,对红莲道:「我是一定要嫁给三表哥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几次三番地救我,若没有他,我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今天的事情,你只做没看见没听到,我有我的打算。」 红莲顺从地点点头。 她以前听桂嬷嬷讲过戏本子,里面都是说英雄救了小姐,小姐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两人共结连理。 魏三少爷救过姑娘,姑娘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只是亲事都由长辈做主,姑娘在大街上说那种话实在与身份不符。 可既然姑娘这样交待了,她也只得答应。 两人前脚回了晴空阁,张氏后脚就得知消息,急匆匆地挺着大肚子赶了过去。 她已经四个多月,有些显怀了。以前穿得笨重看不出来,这几日天气渐热,她换上单衣,肚子便遮不住了。 杨远桥似乎也看出来了,虽不曾开口问,可夜里歇息时,总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她腹部,轻轻地抚摸着。 看到张氏,杨妡心虚地垂了头,低声解释,「不小心踩到裙角,摔倒了。」 「伤哪儿了,请府医没有?」张氏关切地问。 第12章[03.25] 齐楚在旁边回答:「阿妡没让请府医,我正要帮她看看。」说着挽起杨妡裤腿,又将她袖子卷到肘弯上面。 两只膝盖跟肘弯都摔得一片紫红,有几处已经泛出乌青来。 「还有这里也疼,」杨妡撩起衣襟,正对着胸口也有两块红,尤其因为她肌肤白皙嫩滑,那青紫便格外明显,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在这些地方确实没法让府医看,而且也没伤筋动骨,张氏松口气,可瞧着伤处终是心疼,气道:「这么大人,怎么走路不看着点儿?」 「裙子长了,不防备被绊了脚。」杨妡赔笑解释,又道:「娘先外面坐坐,我换件衣裳。」 张氏看她新穿的褙子沾了不少土,起身到了厅堂。 杨妡立刻握住齐楚的手,哀求道:「待会儿我跟娘说件事,她听了肯定生气,你在旁边千万劝着她,别因此伤了身子。」 齐楚不解地问:「不能不说?」 杨妡咬唇,「即便我不说,娘也会从别人那里知道,想必更生气……我也是没办法,但凡能有别的出路,我也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齐楚看出她脸上不同以往的坚定,无奈答应,「好,我答应你。」 杨妡换好衣裳,深吸口气,出去厅堂,对牢张氏跪了下去,「娘,我摔倒时,是魏家三表哥帮我摸了骨,也是他抱我送到马车上。」 「你!」张氏愕然瞪大了眼。 杨妡睃一眼齐楚,续道:「此事二姐姐与阿姵都在场,还有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娘,如果三表哥来求亲,您就许了吧。」 「你是不是故意的?」张氏一听就明白了八分,用力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跟你说了千遍万遍都不听,竟然这么作践自己?」挺着肚子站起来,又要打。 齐楚连忙拦住她,「姑母,您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杨妡松开捂着腮帮子的手,「娘仔细手疼,您千万别气,我自己来。」说着左右开弓朝自己脸上打了六七下。 一张雪白的小脸瞬间布满了红彤彤的掌印。 「行了,你这是成心气我呢?」张氏满腹的火气顿时散去,泪水却蓦地涌出来,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要是没人看见不声张也就罢了,偏偏还让二丫头瞧见……他要是不打算娶你,你怎么办,上赶着给人当妾?」 「娘,」杨妡有苦说不出,难道她能说毛氏与杨娥合起来算计自己?张氏知道肯定更气,往大了闹腾出去说不定会累及肚子里的孩子。 只好是自己背了这黑锅,往后慢慢再找她们算账。 想着,便道:「若他不娶,我就留在家里伺候娘,照顾弟弟。莫不是娘也要赶我出去?」 张氏扑簌簌眼泪流得更凶,「他若不娶,我告诉你爹,逼着他娶……可是,你说那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是跟阿婉家的那位似的,动不动挥拳头,那可怎么好?」低头拭几把泪,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他三聘六礼地求亲,那么你就嫁,如果他只是纳妾,就别指望了,娘养得起你。成亲后,如果他对你不好,干脆就合离归家,不管老夫人应不应,我亲自把你接回来,大不了分家,咱们二房院单独过。」 杨妡泪如雨下,膝行两步,俯在张氏膝头哀哀地哭,「娘,是我不孝!」 「你呀,怎么就那么傻?」张氏捧起她的脸,轻轻摸一下洇红的指印,「也真下得了手,自己打也那么狠心?」 杨妡扯扯嘴角,「我就是声儿大,没怎么用劲,娘打得那下可是真的疼。」 张氏气得想狠狠点她脑门一下,又舍不得,推一把她,「赶紧洗把脸,该上药上药,明儿这脸就没法看了……等着吧,等二姑娘回来,老夫人那边饶不过你。」 杨妡既然做得出来,也已经预料到后果,原以为张氏这边是最难说服的,没想到张氏为着她,先自心软。 至于其他人,杨妡没往心底放,只打定死猪不怕开水烫,任由别人说去,她心中自然会记着账。 没想到一下午都没见老夫人召唤,杨妡觉得纳闷又隐隐窃喜,吃过饭就早早熄了灯。 不管怎样,先睡再说,万一老夫人半夜叫她,她总得养足了精神应对。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忽觉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悠长呼吸,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便听黑暗里,有人低低问道:「你那话什么意思?」 那声音,杨妡闭着眼睛就能听出来,不由气恼,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意思?」 「你耍着我玩儿呢?」 杨妡没回答,只拢好衣领,循声望去。 端午节的夜晚,无月也无星,屋里暗沉沉的黑,影影绰绰有个黑影,站在地当间。 杨妡对着黑影恨恨地道:「你是猪!」 魏珞冷冷道:「你三番两次捉弄我,有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有意思,谁让你爱管闲事,这是报应!」杨妡强硬着回答。 「不可理喻!」魏珞低低道一句,转头欲走。 杨妡察觉到,不由失望,又有些气,伸手抓起床头茶盅朝他扔过去,「你就是猪,笨死算了。」 魏珞听到风声,展臂捞起茶盅,不料杯中还有半盏残茶,尽数泼在他身上。 有几滴溅到他脸上,凉凉的。 第13章[03.25] 魏珞被冷茶一激,忽地反应过什么,他回过身,慢慢走至床前,将茶盅仍放回床头矮几,盯着黑夜里,那张依然美丽的面容,低声问:「你腿还疼吗?」 杨妡赌气道:「假惺惺的,不用你管。」 声音里分明含着几分委屈。 魏珞愣一下,猛地俯身亲到她唇上,不等杨妡反应过来,飞快地又退开,「明天,最晚后天,我请人来提亲。」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 杨妡后知后觉地「嘶」一声,伸舌头舔舔下唇内侧,尝到一抹腥甜,果然嘴唇磕到牙齿上,碰出血来。 杨妡气得低声骂:「这个浑人……」 有这么亲吻的吗? 连个预兆都没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过来,若非她正闭着嘴肯定就碰到牙齿了。而且,不等她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既是怕又何必往上凑,还用那么大力气,是要把她生吃活剥了? 杨妡低低嘟哝,却隐隐有些欢喜,这样莽撞的样子,肯定是没亲过别人,估计也没被人亲过。 莫名想起柳眉关于器大活好的话,器大尚且有待验证,可活好肯定是假的,也不知……以后还能指望上他吗? 一念闪过,脸倏地热辣起来,就像刚被张氏掌掴似的,热而且胀。 杨妡忙伸手摸到床头茶盅,举杯欲饮,这才想起那半盏残茶已被她一气之下泼了出去。黑影里瞧不见,不知道那人衣裳湿了没有。 湿了也活该,谁让他摸黑闯她闺房,没喊人来捉他已经不错了。 忽地又想到,临睡前,青菱四处检查过,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况且,他来杨府次数有限,只过年时候给魏氏拜年紧过内宅,却是如何得知她住在晴空阁。 还好是来到了东次间……如果贸然闯进西次间,岂不唐突了齐楚? 杨妡满心的疑惑又有少许后怕,翻过来覆过去,辗转了好一会儿才睡去。 而位于秋声斋的魏珞却兴奋得睡不着。 暗沉沉的林子里,乱无章法地舞着剑,脑子里晃动的却全是杨妡娇小的身影、精致的面容和她昂着头得意的挑衅,「你敢不敢抱我进去?」 这有什么不敢的? 她又不沉,分量跟刚出生的小马崽差不多,样子也差不多,粉粉嫩嫩娇娇软软的。尤其那双乌漆漆的眼眸盯着你看时,会看得你心都化了。 他之所以拒绝不过是碍于她的名声。 在北海是迫不得已,总不能去喊个护院过来抱她,可在府门口,进去唤两个婆子抬顶软轿出来就成。 怎成想她话中竟是别有含意? 女孩子就这样,有什么话不能明着说,非得遮遮掩掩的? 若非他觉得不对劲儿,连夜过去问了问,这会儿肯定还猜不出她的心思。 想到此,魏珞又有些不确定了,杨妡是真的想嫁给他吧? 他说要请人提亲,但杨妡并没答应,可也没拒绝。 魏珞暗自后悔出来的太快,应该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可当时他已经昏了头脑,真的,他站在她床前,离她不过尺许近,她身上有股浅淡的香味,不似栀子那么浓郁,也不像桂花那么甜腻,可比栀子与桂花都好闻,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孔里钻。 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像是月夜最和煦的微风,轻轻柔柔地往他耳朵里飘。 还有那双好看的眸子,暗夜里瞧不真切,只隐约觉得似有水光波动,幽幽怨怨如泣如诉。 那一刻,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压抑许久的念头像是刚烧开的水不停地往外冒着泡儿,他顾不得多想,也来不及细看,猛地俯下了头。 就感觉双唇触及之处温软柔滑,比极品的狐皮都柔软,比上好的白玉都细腻,还微微有股甜味儿。 身体的某一处像是受到神灵召唤般嗖地昂起了头,这感觉让他惶恐。 慌乱中只能逃窜离开。 也不知杨妡是不是生气了? 但他亲她的时候,她并没有躲开,也没有尖叫,兴许没有生气吧? 或者是她没来得及躲开? 可是不管怎样,他既然亲了她,她就是他的人了。 魏珞收了剑,伸手摸摸自己的唇,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 第14章[03.25] 杨妡本以为会很难入睡的,没想到这一觉却睡得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直睡到天光大亮,听到青菱叫了好几声才困倦地睁开眼。 「刚才老夫人那边打发人叫姑娘过去,」青菱神情紧张地说,一边将早已准备好的衣裳抱过来,「好像也到二房院传了太太。」 「娘也去?」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不早叫醒我?」急匆匆地穿好衣裳下床。 才落地就觉得膝盖处传来刺骨的疼痛,昨天被石阶磕到的痛楚好像突然被唤醒了似的,又酸又麻。 杨妡「嘶,嘶」倒抽着凉气,龇牙咧嘴地走到妆台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顿时无语。 经过一夜,脸上的掌印不但没消,反而又红又肿更加明显。 「这怎么见人?」青菱叹一声,寻出面脂,杨妡止住她,「脸还疼,别耽搁时间,赶紧走吧,把昨天的帷帽拿来我戴上。」 哪有在自家内宅戴帷帽的,被人看见还不笑话死? 青菱犹豫会儿,瞧瞧她的脸,仍是寻来给她戴在了头上。 杨妡忍着腿疼,急三火四地往松鹤院走,走到半路遇到了张氏。 张氏瞧她戴着帷帽就知道不对劲儿,掀开薄纱一瞧,气就上来了,瞪着青菱问道:「怎么肿成这样了,怎么不拿鸡蛋给姑娘滚一滚?」 杨妡忙笑,「是我没让,寻思着今儿说不定还有一场揍,兴许祖母看我可怜能下手轻点儿。」 张氏欲言又止,气道:「这会儿倒是机灵,怎么扯到那人身上就傻了,什么糊涂事儿都干……你就是猪油蒙了心。」伸手想戳她脑门子,可有帷帽遮着没法下手,只得作罢。 两人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腿脚不灵便,索性放慢了步子,用了足足平常两倍的时间才到了松鹤院。 张氏走在前面,先进门,屈膝福了福,「母亲安。」 魏氏一抬眼就愣了。 她上次见张氏体态丰腴,还以为是吃多长胖了,没想到才过去大半个月,肚子竟然鼓起来了。她又不是没生产过,自然知道是有了身子,神情便有些阴晴不定,默了默,问道:「几个月了?」 张氏低眉顺目地回答:「快五个月了。」 「是男是女?」 「还不知道。」 魏氏又问:「怎么不早说一声,也好请府医看看。」 「不敢说,」张氏挺直脊背,平静地道:「观世音菩萨托梦,我本来不该有孕,但菩萨可怜我被人陷害却仍然保持良善,就赐了这个孩子给我。如果这个孩子再保不住,杨家二房就会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轮回……」 魏氏一激灵,又听张氏续道:「……所以没敢张扬,寻思等胎坐稳了再说。为了老爷子嗣,我万不敢大意,老夫人见多识广肯定也知道,菩萨最是灵验,专门惩恶扬善。先前听说有个老太太心存恶念,把儿媳妇折腾的不能有孕,结果她先头几个儿子孙子不是病死又是摔死,还有被马车轱辘生生压死的。这就叫恶有恶报!」 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魏氏听得后背心阵阵发冷,强自镇定会儿,仔细端量着张氏神态。张氏肌肤白净,脂粉未施,看上去仍是先前那副温婉模样,可眼眸里藏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狠劲儿。 跟以前那个胆小谨慎的张氏大不一样。 魏氏微阖下眼,想起二房迄今就只杨峼一个男丁。现下杨峼已经成年,而杨远桥岁数也实在不小了,应该再添个儿子,遂缓了神色道:「既然菩萨托梦你就听着,可该看府医也得看,有府医帮衬着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你别站着,到椅子上坐坐。」 张氏一怔,以为听错了,抬眸打量着魏氏神情又不似作假,却也没坐,往旁边让了让。 魏氏便将目光投向杨妡,冷不丁又吓了一跳,问道:「脸怎么了?」 杨妡毕恭毕敬地回答:「昨儿行事欠妥,理当受罚。」 「你啊,我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一定要处处小心,怎么就摔了?」魏氏恨铁不成钢地说,「二丫头跟五丫头都说,不但见到了瑞王,就连圣上、皇后娘娘并两位皇子也拨冗召见了她们,这是多大的体面。」 尤其大皇子刚刚十二,比杨妡大不了两个月,凭杨妡的姿色,说不定也能嫁到宗室去。 「我已经注意了,可……我也不想,以前还从来没看过龙舟赛呢。」杨妡嘀嘀咕咕地回答。 魏氏本是带着气,但看到杨妡脸肿的跟猪头似的,而且说起来她也并非有意,长个教训也就罢了。 其实昨天傍晚,杨娥回府就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跟魏氏说了,先说杨妡怎么故意摔倒,怎么让魏珞把脚摸了个遍,最后又怎么被魏珞抱在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北海。 魏氏气得险些晕过去,拍着桌子找人去二房院叫张氏,谁知小丫鬟半道遇见了杨远桥,结果张氏没来杨远桥却来了。 杨远桥听罢魏氏所说,淡淡道:「一人之言不足以置信,将今天跟着的都叫来问问。」 先问的杨姵,杨姵说:「五妹妹踩着裙子摔了,疼得站不起来,因太医没来,三表哥怕伤着骨头就摸了摸骨。事急从权,也是情有所原。」 而车夫吴庆则跟护院都说,当时只看到五姑娘站在路边,魏府三少爷过去叫了马车,并未见逾距之举。 杨远桥道:「事实摆在这里,说起来妡儿并无大错……娘若是不信,明日再问妡儿,今天太晚,她受伤受累,兴许已经歇下了。」 所以,魏氏才忍了一夜没有发作,等天亮才让人叫杨妡过去。 如今看杨妡坦坦荡荡,又已经受过责罚,只好就此作罢,正要打发两人回去,就见珍珠撩帘探头进来,急匆匆地道:「伯爷带了两位男客正往这边走,一位是魏家三少爷,另一位不认识。」 第15章[03.25] 杨妡一听魏珞前来,眸光骤然亮起来,忙掩饰般低了头。 魏氏睃一眼她,淡淡问道:「那位不认识的长什么样儿?」 珍珠道:「二门常婆子打发个小丫鬟传的话儿,没说。」 「行了,待会儿就请进来吧?」魏氏挥挥手让珍珠下去,看着张氏道,「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张氏淡淡道:「看看对方来意再说。」 魏氏点点头,让玛瑙进来给她顺了下头发,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周身还算齐整,就走到厅堂。 张氏也跟着过去,走到门口时,对杨妡道:「你老老实实地等着,别探头探脑让人笑话。」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然后是小丫鬟们清脆的问候。 张氏忙垂下门帘,将杨妡挡在了东次间。 文定伯杨归舟已将人让了进来。当头那人穿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怀素纱,腰系白玉带,斜插着一柄象牙骨折扇,气度轩昂尊贵不凡。 正是瑞王李昌铭。 张氏大惊,忙随在魏氏身后行礼,「民妇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都坐下吧,」李昌铭很随意的摆摆手,在正中首位坐了,「刷」一下甩开折扇,「今天我是来保媒的,本王觉得阿珞跟府上五姑娘正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文定伯也这样认为,是吧?」 「呃,这个,三少爷确实年少有为……」杨归舟觉得这话实在不好接,说不是怕驳了瑞王面子,说是又觉得有些勉强,支支吾吾好一阵儿也没出来下文。 好在李昌铭并没非得强求他表态,继续道:「本王这是头一遭做媒,势必要来个开门红。文定伯心里也愿意,但要跟老夫人以及二太太商议一下,所以本王就跟着进来听个结果,你们先商议,随便商议,本王就随便听听。」 魏氏与张氏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着这么尊大神的面,她们怎么商议?而且王爷说了,头一遭做媒,想要个开门红,这是说亲呢,还是抢亲呢? 魏氏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半天没吭声。 李昌铭见状,问道:「怎么都不说话?没事儿,就当本王不存在,你们随意。」 哗啦啦地摇着扇子扇风。 杨妡隔着棉布门帘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哭笑不得。昨夜魏珞说请人提亲,她只以为是请个官媒来,没想到竟然请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主儿。 她在蔡家校武场上见过李昌铭一次,具体长什么模样记不太清了,印象里应该是个气度颇佳的少年,而且箭法非同一般地好,仅次于魏珞。 可说话行事怎么这样出人意外呢? 杨妡试探着想掀开门帘瞧瞧,可又有些犹豫。 并非是因张氏适才的话,而是觉得自个儿现在顶着一张红肿的猪头脸,要是被魏珞瞧见,岂不糗大发了。 正跃跃欲试,听到魏氏终于开了口,「阿珞是因为昨天的事儿而起意求亲?其实不相干,你是我侄孙子,阿妡是我孙女儿,两家向来亲如一家。如果真要见外,姑祖母是不是还得备份厚礼登门致谢?」 魏氏这番话还是挺有水平的,魏杨亲如一家,魏珞抱了杨妡就等于哥哥抱了妹妹,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真要计较,那我们就备礼道谢,没有把非得把孙女儿配给你的道理,除非你真能说出个章程来。 「并非如此,」魏珞连忙解释,「我对五妹妹仰慕已久,正好又有此机缘,便斗胆前来求娶。」 「阿珞这话可就见外了,自家兄妹有什么仰慕不仰慕的?还劳烦王爷跑这一趟?王爷事儿多,不如您先忙,我们自家的事儿关上门儿自个就解决了。」后面这话却是对李昌铭说的,先把他打发走,然后再丁是丁,卯是卯的跟魏珞分辨。 「老夫人别客气,我不忙,」李昌铭摇着折扇笑道,「皇兄没指派我差事,天天跑马射箭也没啥意思,正好借这个机会打发时间……刚才老夫人所言极是,两家本就交好,再结门亲,岂不是好上加好?哈哈,本王说得有没有道理?」 魏氏强作出个笑颜道:「亲上加亲不是不行,但俗话说的好,量媒量媒,得讲究个般配,我家五丫头是二房嫡女……」 「依老夫人这么说,本王乃皇室贵胄,跟贵府四姑娘……」 魏氏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来,她怎么就忘记这茬了呢,好在她话来得快,脸上堆着笑道:「还有古话说低娶高嫁,说起来我家四丫头是高攀王爷了。」 李昌铭连连点头,「嗯嗯,还有这一说,唉,可惜皇兄家里两位公主了,依老夫人的说法,估计嫁不出去了。」 公主生在天家,到哪里去找更高的门户? 魏氏刚散去的汗顿时又冒了出来,这才醒悟到李昌铭所说开门红的话并非戏言,他是真要说定这门亲事的。 如果换成魏璟,她二话不说就能成全,可面前的魏珞只是个庶子,又是被赶出家门的,除了秋声斋那处屋舍外别无长物,不管怎么说杨妡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嫁个这样的人实在太委屈她了。 思量会儿,魏氏长长叹一声,「王爷尚无子嗣,可能不懂我们为人长辈的心思,只盼着儿孙们能生活安康,五丫头自幼衣食无忧,是娇养着长大。可阿珞这头,不瞒王爷,他既无长辈支持,又无同辈帮衬,只怕五丫头会跟着受苦。」 此言一出,不但杨妡没料到,就连张氏也吃了一惊。 她只以为魏氏平常心眼偏得厉害,并不待见杨妡,没想到关键还是肯为杨妡考虑的。 张氏所忧愁的除去魏珞是个武夫外,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杨妡过惯了使奴唤婢的日子,如果魏珞能谋得一官半职还好,否则跟魏剑啸似的四处晃荡,以后拿什么养家? 杨妡也颇为好奇,她自是知道魏珞日后会出人头地,受众人敬仰,不必担心吃穿。可魏珞眼下的状况,他怎么就有信心来求亲呢? 想到此,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将门帘掀开一道缝儿。 第16章[04.01] 就看到魏珞对着魏氏深深一揖,诚恳地说:「老夫人且请放心,我既然想娶阿妡,定然会护着她照顾她,假如只有一块肉,那就阿妡吃肉我喝汤,倘或只有一碗米,那我吃稀的,阿妡吃稠的……」 「切,好东西都在汤里了,谁愿意吃肉?」杨妡暗中腹诽,却忍不住弯了唇角,「真是猪!」 只听魏珞又道:「今日我且当着王爷、伯爷、老夫人以及二太太的面前起誓,若能娶得阿妡,以后我定当事事以她为先,决不会教她受到半分委屈,以后也绝不会纳妾收房,唯阿妡一人……求老夫人与二太太成全。」说罢,竟是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哎呀!」杨妡低呼,手无意识地松开,门帘摇晃了两下。 张氏察觉到,猜出杨妡心思,暗暗叹口气,温声道:「你先起来吧,姻缘乃大事,我们也不能现下就给你个答复,且容我们商议两天再做打算。」 李昌铭「咦」一声,「这不正是在商议吗,或者应或者不应,不如咱们就地表个态。文定伯你是什么意思?本王觉得阿珞心意至诚,实在难得,又有一身好功夫,将来定然是国之栋梁,对吧?」 「对,对,」杨归舟本能地附和。 李昌铭笑着竖起食指,又问魏氏,「老夫人意下如何?本王早就听说杨府姑娘个个恭顺有礼贞德贤淑,阿珞能够娶得五姑娘实在是三生有幸,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老夫人觉得是还是不是?」 「这……」魏氏犹豫道,「我们杨府姑娘出门在外,再没人说个不字的……」 「那就是了,」李昌铭又竖起中指,转向张氏,「二太太,文定伯跟老夫人都表了态,您可有异议?」 门帘又悄无声息地晃动了下。 张氏默了默,笑道:「我听两位长辈的。」 李昌铭拊掌笑道:「哈哈,既然三位都同意,这不就成了?以后本王也可以有双媒人鞋穿了。」自怀里掏出块玉佩,笑着递到魏氏手中,「这是阿珞的信物,姻缘既已说定,以后可不得反悔,你们也赶紧找个物件出来,待会儿本王还得跑马。」 刚才还说跑马没意思,这会又改口了,魏氏咬咬牙,吩咐珍珠也取来一只玉佩,交到李昌铭手中。 李昌铭转手递给魏珞,「好生收着。」 说罢,又催促两家写下各自生辰八字,等墨干放进荷包里,「等本王回去吩咐钦天监好生测算一下,务必选个良辰吉日出来。」 张氏屈膝福了福,「有劳王爷。」 「不必客气,我是愿赌服输,帮人就要帮到底。」李昌铭「刷」收了折扇,扇背点一下魏珞,「走吧,别误了时辰。」举步就往外走。 魏珞停了下,对张氏道:「我适才所言句句均是真心,二太太且请放心。」 张氏淡淡道:「亲事能定也能退,就算真正成亲,如果真不合适还可以合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请魏三爷日后能够常常想起今日所言……还有,议亲总得按着规矩一步步来……」 「我明日另请了媒人来。」魏珞连忙应着。 待杨归舟带了两人离开,魏氏无奈地摇摇头,「这瑞王一点正形都没有,婚姻也能当儿戏,糊里糊涂结下这门亲,以后怎么办……」 张氏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昨天老爷说过句话,阿珞心性坚忍,定非池中之物,如果他来求娶,老爷是肯的,可能也就开头几年日子会清苦些……大不了多贴补些嫁妆。」 「嫁妆不是个大事儿,府里统共三位嫡出的姑娘,公中不偏不倚每人给一万两,四丫头那边有你大嫂贴补,再加上王爷送来的聘礼,就算留一半陪一半,那也少不了。二丫头有先头明容留下的嫁妆,保准也是体体面面的……都是一家姐妹,有的嫁王爷,有的嫁白身,光是闲言碎语就能把人淹死,我是怕五丫头心里不平。日后怨我也就怨我,儿女都是生就的冤家,我也不差这一桩,可存着怨气出阁,以后怎么有法儿过日子?」 杨妡隔着门帘听见,身子微震,思量片刻,撩帘出去跪在魏氏跟前道:「祖母大可放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我懂,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有些人锦衣玉食却天天吵闹不休,而有些人饭食刚刚够吃却过得喜乐顺遂。三表哥现下是穷,可他那里清净……我知道自己不讨长辈喜欢,就盼望着两口子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魏氏怔怔地看她半天,沉了脸斥道:「大人的事儿你少跟着掺和,闲着没事回去多抄几遍《女诫》。」 「是!」杨妡悻悻然起身,回头仍寻了帷帽戴上,慢腾腾地往外走。 魏氏转向张氏,「姑娘家就该天天绣花写字弹弹琴,早早教给她这些有什么好处?怪不得府医天天说她心思重,你听听这是十一岁姑娘该说的话?」 真是无妄之灾! 张氏吸口气没作声,只听魏氏续道:「我知道你们因为婉丫头的事儿觉得我狠心冷情,为了富贵把婉丫头嫁给那么个畜生。你却不知,那年媒人上门说亲顺便带了聘礼单子,上面单是赤金头面就四套,还不算其他珍珠玉石的,婉丫头盯着单子半天没作声。这亲事是她自己选的,可回门那天又在我面前嘀咕姑爷脚臭腌臜,一脱鞋能熏臭满屋子……既贪图人家银子,又不愿意伺候人家,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而且,真把婉丫头接回来,让她跟着林姨娘月月靠五两银子月钱活,你觉得她愿意?」 张氏还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隐情,惊讶片刻,开口道:「妡儿素有主见,不会反悔。」 魏氏冷笑道:「事已至此,便是悔也没用。我把话放在前头,咱们杨家就从来没有过大归的姑娘,不能因为一个两个而连累杨家名声。」 张氏犹豫会儿,终是没有把二房要分家这话提出来,默默地离开了松鹤院。 且说魏珞与李昌铭离开杨府,回了秋声斋,李昌铭四下打量番这个小院落,「啧啧」叹道:「瞧瞧,就这么个方寸之地,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娶人家娇生惯养的姑娘?你也真好意思开这个口?这亲事除了我出马,再无第二个人能给你说成。上次赌约这就算完,以后别再跟我面前念叨……对了,下午去西郊跑马,你去不去?」 魏珞随着他的身影看去,真的,除去三间老旧屋舍就是屋后的两亩空地,靠着墙边搭了只鸡笼,里面四只肥硕的母鸡正扯着脖子咕咕地叫。 不由地想起了杨妡。 嫩生生的肌肤,乌漆漆的眼珠,每次都打扮得漂亮而精致,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自己这简陋的屋子,真能养得起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前一世,她听从长辈的话,温温顺顺地上了花轿,拜堂行礼,谁知道等夜里要安置的时候,她突然就哭着求他放过她。 这一世,会不会重蹈覆辙,她看到这穷酸的环境,立刻生出悔意? 想到这个可能,魏珞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李昌铭见他许久不答,又问一遍:「到底去不去跑马?」 「不去,」魏珞断然拒绝。 第17章[04.01] 「喂,过河拆桥不是这样的,你没忘记刚才是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是逼着人家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许给你的吧?」 李昌铭扇子摇得哗啦啦响,「我面子都不要了,你还不去?切切,太不仗义了。」 魏珞斜一眼他,自屋里取出两把长弓,「再比试一局如何,若你赢,你什么时候叫我跑马我都奉陪,要是我赢,今年秋天我要去宁夏,你帮我写封引荐信。」 「此话当真?」李昌铭「刷」地合上折扇,「就算洞房花烛,我叫你出来也不推辞?」 魏珞傲然点头,「只要你赢!」 李昌铭核算一下,不管是赢还是输,自己总没什么损失,将袍摆一撩,掖在腰间,掂起其中一张弓,「去他的,我还真就不信了,难道次次输给你?划个道儿出来,怎么个比法?」 魏珞指着屋旁松柏林,「听到里面鸟叫了吗?每人三支箭,谁射中的鸟多谁赢,准备好了吗?」 李昌铭试了试弓弦,又挑出三支竹箭,对着林间比划两下,笑道:「行了,来吧。」 承影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力朝松林扔过去,紧接着呼啦啦飞出一大群麻雀。 「好家伙!」李昌铭低呼一声,「嗖嗖嗖」三箭出去,三只麻雀应声而落。 他得意地看向魏珞,「你怎么样?」 魏珞也收了弓,浅浅笑道:「回去写信吧,我得从百户做起,从小兵一步步往上爬太慢了。」 李昌铭气道:「娘的,张口就正六品,你怎么不从总兵做起,一步就能登天。」 「你要能有那个本事,我无所谓。」魏珞面无表情地说。 宁夏是九边重镇之一,总兵乃正二品武官,拜征西将军印,不管是任命还是调遣,需得经过内阁合议并要圣上首肯才成。 两人说话的工夫,承影已提了箭回来。 只见他左手三支箭,箭尾涂了朱漆,是适才李昌铭用过的,每支箭上挂一只麻雀,而右手拿着的三支箭上,每支箭串了两只麻雀。 李昌铭眼都直了,恨恨地撂下一句话,「以后我再跟你比箭就是猪!」 魏珞立刻想起杨妡狠狠地骂他是猪的话,冷峻的脸庞立刻浮起温柔的笑意,动作利落地将竹箭上的麻雀褪下来,吩咐承影,「拿去让张大娘烤了。」回头又对李昌铭道,「你可得抓点紧,我八月底出发。」 「要去就趁着天暖和早点去,八月底走的话,到宁夏至少九月中,就该冷了。」 魏珞笑道:「我在那儿长了十几年,冷不冷的早习惯了……八月是五姑娘生辰,我等她过完生辰。」 「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李昌铭想起怀里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的纸,摇头晃脑地说,「我走了,回去让钦天监早点给你们合算出个大吉的日子,对了,那个什么官媒你也别找了,明儿我让府里长史去谈。」 王府里设有长史司,总领王府庶务,有左右长史各一人,并辖典薄、典膳、典宝、纪善等。长史往往对这种人情往来极为熟悉,有他们出面自比官媒更体面稳妥。 魏珞笑着谢过他,与承影泰阿一并用过午饭,又记起适才担忧之事,思量片刻,寻出杨远桥先前所赠的两本兵书,晃晃悠悠来到杨府,径自往竹山堂去。 晨耕点头哈腰道:「表少爷来得不巧,老爷刚下衙就被太太请到内院了,要不您改日再来?」 魏珞寻思着张氏应该跟杨远桥商量上午之事,便道:「不用,反正闲着,我多等会儿也无妨,」说罢,也不进屋,在竹林旁边安放的石凳坐了,翻几页兵书,却根本看不进去,索性掏出刻刀,折一节竹枝,做成一只竹哨,放进嘴里呜哩哇啦地吹。 竹哨声音清脆,听起来颇为欢快。 晨耕笑道:「没想到这玩意吹起来还挺好听。您上回不是也做过一只,五姑娘一气之下摔地上摔裂了,我就给扔了。后来,五姑娘遣人回来找,害我挨一顿责骂。要不,您这只送我,我将功赎罪?」 「没门儿,」魏珞斥一声,又吹半只曲儿,问道:「五姑娘经常过来?」 「不经常,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来一回,有时候好几个月不来一次。倒是四姑娘来得勤,每十天就过来听老爷讲史。」 魏珞心中微动,再做一只竹哨,哨身刻一只大雁,递给晨耕,「这个给五姑娘,问她还喜欢什么,我得空给她刻。」 「谢表少爷,」晨耕千恩万谢地应了,又道:「其实五姑娘待人挺和善,要是表少爷早这么好说话,也不用每次都跟斗鸡似的谁也不让谁。您是不知道,我们当下人的就怕主子着恼,上回二姑娘来,我不当心洒了茶,险些捱了板子。」 「谁让你手脚不利落点儿?」魏珞不爱听他啰嗦,站起身道:「我先回了,明天二老爷几时下衙,我明儿再来。」 晨耕道:「这几天都是未初回来,要不您稍晚点儿,未正来,我跟老爷说一声。」 魏珞点头离开。 黄昏时,杨妡往二房院请安,杨远桥将竹哨递给她,「晨耕孝敬你的。」 杨妡一看上面图样就知道是魏珞的手笔,鄙夷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这玩意儿干嘛,要不等以后给弟弟吹。」 「那也成,你先替他收着。」杨远桥睃一眼张氏,忽地重重叹一声,拍拍杨妡肩头,「一家有女百家求,我这个闺女长大了……」言语里竟然颇多伤感。 杨妡仰头笑道:「爹爹不想我嫁,那就别应呗?」 她脸上红肿因擦过药已消了许多,但上面药膏仍在,红一块褐一块。 杨远桥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大手轻轻触一下她脸颊,「胡说八道,谁家闺女不成亲,留在家里当老姑娘?爹就是随口一说,你快回去吧,免得饭凉了……临睡前再用鸡蛋滚一滚,过上一夜明儿就该好了。」 杨妡应一声告辞,走出二房院后,摊开掌心瞧一眼竹哨,有心想吹来试试,可想到上次魏珞做成之后试过音,也不知这只有没有吹过,脸颊霎时火烧般热辣起来。 犹豫片刻,终于放至唇边,轻轻吹一声,竹哨清脆如鸟鸣,杨妡赶紧放下,小心地收在袖袋里。 第18章[04.01] 直到吃过晚饭,杨妡脸上的红晕仍然未褪,齐楚关切地问:「是不是药膏药性太强,要不干脆洗了吧?我看着红肿已经快消了,睡一夜怎么也会好。」 杨妡本也觉得强了许多,便从善如流,把药膏洗掉,用鸡蛋来回滚了一刻钟,又薄薄地涂了层面脂。 正准备脱掉外衫,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杨妡身子颤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鸟鸣停了片刻,又开始叫,似期待又似渴望。 杨妡凝神听了片刻,心一横,举步便往外走。 红莲忙问:「都夜了,姑娘往哪里去?」 杨妡低声道:「吃太多怕积了食,在门口溜达一会儿就回。」 红莲不放心,提了灯笼追出去。 夜色尚浅,一弯新月清清冷冷地挂在西边的天空,星子也是疏朗,浅浅淡淡的。杨妡站在晴空阁门口,四下张望着,远近各处屋舍还亮着灯,不时有人语声低低传来。 才刚过了戌正,时辰也太早了些,他怎么敢过来? 兴许真是她听错了吧? 杨妡轻轻舒口气,对红莲道:「走到空水桥再回来,不多待。」 红莲提着灯笼在前,杨妡慢慢地跟在后面。 这时,鸟鸣声又响起来,杨妡这次听得清楚,声音是从柳林传来,毫不犹豫地循声过去。 没走几步,听头顶有人低声道:「让你丫鬟把灯灭了,」紧接着枝叶摇动,魏珞自树杈间跃下,堪堪站在她面前。 红莲听出魏珞的声音,识趣地灭了灯笼,退后几步,守在树林边上。 说不出为什么,明明是想念他的,可看到他的人,杨妡心头不受控制地来了气,就想让他娇着想听他哄着,于是沉了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内宅,天天往里闯,还没完了呢?」 声音虽恼,却明显地带了娇意。 魏珞根本没领会到,忙不迭地解释:「我有话跟你说,但是没有别的法子见到你,你放心,我会小心不让人看见。」 杨妡哼一声,「快说!」 「我今天来求亲了,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我?我除了秋声斋三间破屋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反悔?」 这种问题他也问? 杨妡仰头瞧过去,树影里,隐约看到他双唇紧抿着,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明显有几分紧张。 一时又是恼又觉得心软,没好气地说:「你是猪啊,你平常不是挺机灵的,不知道动脑子想想?」 魏珞急切地说:「我就是想过了才来问你,我肯定会好好对你,不教你受半分委屈,可是……」 「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想嫁,肯定会反悔,你回去吧。」杨妡打断他的话,又觉得不解气,伸手捏在他前臂狠狠掐了下,掉头往外走,走没两步,回头说一句,「我不爱吃肉,想吃你自己吃。」 再走两步,回头见魏珞仍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那么高大魁梧的身影,可隐在树林里,就好像是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杨妡心头一酸,转身复走回去,气呼呼地说:「我腿还疼着,你让我走来走去地好意思?我且问你,今儿我是第一天认得你?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听见个哨子响就眼巴巴地出来?」 也不待魏珞回答,急匆匆地走出柳林回了晴空阁…… 刚回厅堂坐下,杨妡又觉得后悔,魏珞才只十七八岁,这个年纪的小子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也是正常,自己合该好生告诉他就是,怎地又突然动了怒? 明明,明明是那样地想念着他。 一念起,顿时有些坐不住,低声吩咐红莲,「你出去看看表少爷还在不在,如果在就问他明儿什么时候来,就说,就说我明天要往竹山堂寻书看。」 红莲毫不犹豫地去了,没多大工夫回转来,悄声道:「表少爷还站在那里呢,他说约莫辰正跟瑞王府的长史一道来,又说原本他未正也是要到竹山堂的。」 咦,这人怎么就跟瑞王扯上干系了? 杨妡颇觉奇怪,就魏珞那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好似挺会结交人的,记得来京都没几个月就跟蔡星梅的兄长还有李兰心的兄长浑在一处,这会竟又搭上瑞王的线了,也不知他到底是愚钝还是聪明。 第二天,杨妡刚吃过早饭正跟齐楚坐在廊前说闲话,就见杨姵一路小跑地进来,神秘兮兮地说:「阿妡,你猜我刚在祖母那里见到谁了?」 杨妡笑而不语。 杨姵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已经知道了?亏咱俩那么好,你竟不肯告诉我。」 齐楚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见到谁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杨妡再大方也不好意思开口,忙起身道:「阿姵你快坐,我给你沏茶。」 杨姵知其意,也不说破,笑着俯在齐楚耳边,「是魏家三表哥,来跟阿妡提亲的,祖母已经允了,这会儿在商议什么时候过小帖,什么时候换鸾书。」 第19章[04.01] 齐楚惊喜交加,问道:「是不是肤色有些黑,长得高高大大,不太爱说话那人?」 杨姵连连点头,「表姐见过他?」 「在灯会时候见过,帮我们买过小食,而且多亏他事先提醒,我们才躲过那场大火。」 杨姵转转眼珠儿,对端着托盘出来的杨妡道:「哼,还瞒得死死的,是不是灯会的时候就眉来眼去了?」 杨妡掂一块核桃酥塞进她嘴里,「那个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赶紧消停消停。」 杨姵差点噎着,喝了口茶水才咽下去,气得揪住杨妡衣襟,去挠她痒痒肉,闹过一阵儿,安生下来,悄声道:「三表哥虽然比不过二表哥,但也挺好的,只是……门第虽然一样,但身份不般配,祖母怎么会同意这桩亲事?」 杨妡低笑,「他请了个有权有势的媒人——瑞王亲自保得媒,祖母哪好拒绝?」 「啊,难怪有位内侍在跟祖母议事,还特地跟我打了声招呼。」杨姵恍然,随即懊悔道,「我竟不认识那人,早知道也该多少打赏一二,免得他以为我不懂人情。」 「没事儿,咱们平常跟王府没有往来,就是有应酬也论不到咱们出面,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杨妡连忙安慰她,又隐隐觉得嫁给王爷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儿,有那么多人情往来,稍有差池就会引人误解。 杨姵点点头,「也只能这样想,我娘说,过完生辰就教我管家理事,到时候咱们一起,把府里各处事务都熟悉起来,免得以后被人欺哄。」 三人聊一会儿闲话,杨姵便回了晴照阁。 杨妡则与齐楚一道,给张氏尚未出生的婴儿做小衣。 这一胎张氏非常小心,不但没用过大厨房的饭菜,连衣裳也不打算让针线房做,全是二房院自己准备。 杨妡得闲的时候也帮着做。 中午是在二房院陪着张氏一道吃的,张氏便提起上午议亲之事,「……真不亏是王府的人,做事极细致,什么时候纳吉什么时候下聘都定了两个日子让咱们挑,聘礼粗粗定下八千两,说以后只会添不会减。」 「这么多?」杨妡脱口问道,「三表哥怎可能有这么多银子?」 张氏笑笑,「先写着吧,聘礼多显得好看,你脸上也有光,如果实在拿不出来,我还攒了差不多一千两的私房,到时候添上去。」 杨妡摇头拒绝,「您还是给弟弟留着吧,我自己想办法,再者二房也不止我一个姑娘,您贴补了我,别人怎么看?便是父亲也难作。」 张氏淡淡道:「我犯不着去管别人,只管好你就行了。」 杨妡想一想,开口道:「娘先借我一百两银子用用,等过阵子我就还你。」 张氏奇道:「你每个月五两月钱还不够花?」 「够花,但我还有别的事儿,先不能告诉您,反正总会还您就是。」 张氏便没多问,从抽屉取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了她,叮嘱道:「还不还另说,千万不能拿去放印子,也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 杨妡笑着应了,因见张氏已略有倦意,便与齐楚一道告辞。 齐楚仍回晴空阁,杨妡则出了二门来到竹山堂,却见到魏珞已经在了,跟晨耕站在门旁,一问一答地说着什么。 夏日午后,几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穿件鸦青色的道袍,道袍略略瘦了些,将他健硕的胸膛和强壮的手臂完全显露出来,道袍领口处沁了汗,颜色比别处更深一些。 这大热的天儿,就不会找个阴凉地儿,非得站在日头地下? 杨妡莫名又来了气,强压下去,温声对晨耕道:「多谢你昨天送我的竹哨,老爷还没回来?我进去找本樊川居士的诗集看。」 晨耕笑呵呵地说:「我也是借花献佛,姑娘喜欢就好……诗词集子在靠西墙里面的架子上,姑娘请自便,要是够不着就吩咐小的。」 杨妡径自进了书房,红莲瞧瞧魏珞又瞅瞅晨耕,笑道:「姑娘一路走来怕会口渴,能不能麻烦您去沏壶茶来?」 晨耕忙道:「不麻烦,我这就去。」 红莲识趣地站了在门口晨耕所在的地方。 魏珞没犹豫,迈步走进书房,目光一转,看到了被高大的黑木书架映衬得分外瘦小的杨妡。 因为天热,她穿了件轻薄的银色绉纱袄子,系条水红色罗裙,袄子很短,刚刚盖过罗裙上沿,倒显得身子更纤细了些。 魏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问道:「你找到了吗?我帮你够。」 杨妡本就是来跟他说话的,看哪本书无关紧要,就随意指了最上面一排,「中间那册薄的。」 魏珞展臂抽出来,递给她,「是这本?」 他的手大且厚,虎口处有密密的茧子。 杨妡立刻想起灯会时候被他握着的感觉,微微的刺痛却又无比安心,低低「嗯」一声,仰了头问:「我昨儿跟你说的话,你想了没有?」 魏珞垂眸,看到杨妡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和粉嫩如同春日桃花似双唇,直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话没经过脑子就说了出来,「我一定会好生待你。」 「你!」杨妡气恼,抬手去拧他手臂,「你就气死我吧,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明澈的双眼燃了火焰,生动而鲜明。 第20章[04.01] 魏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察觉到不妥,又似着火般,倏地扔了出去。 杨妡猜出他的心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又觉得欢喜,脸颊慢慢地热辣起来,轻轻往里挪动几步,将身子完全隐在了书架后面的阴影里,柔声道:「你可仔细听清楚了,往后我再不说第二遍。」 「嗯,」魏珞认真地回答,忽地又「嘘」一声,「晨耕回来了。」 杨妡屏息,果然听到红莲在跟晨耕说话,「先别进去,姑娘跟表少爷在里头。」 「哎呀,不会又打起来了吧?」晨耕紧张地低呼一声,「这两位见面就吵,身边就不能离开人。」 红莲无可奈何地说:「不用你操心,姑娘跟表少爷已经定了亲。」 晨耕惊讶道:「真的假的,那日子还有法儿过,岂不是天天吵天天闹?」 杨妡恼怒地瞪魏珞一眼,低声道:「都怪你。」 看见她眼波流动的娇媚,魏珞心中激荡不已,压低声音,柔柔道:「以后我都会让着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再不跟你吵闹。」 这还像话,并没有笨到家。 杨妡红着脸,继续刚才的话,「你听着……我真心想嫁给你,只要你对我好,我便不后悔。」话到最后,已声如蚊讷几不可闻。 好在魏珞素常习武,耳力较常人要好上许多,倒是听了个清楚明白,情动之下便要将杨妡搂在怀里,只是瞧着她才及自己胸口的身高又生生忍住了,低声叹道:「那你得快点长大。」 「你……」 无耻! 杨妡立刻就懂了魏珞的意思,生生将几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而脸愈加地红,似是要滴出血来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面色,复抬头,对上魏珞双眸,悄声道:「往后我再不到这里来,你也别往内宅找我,这不合规矩……你先出去吧,兴许我爹快回了。」 「要有人来我就听到了,」魏珞犹豫着问道:「那我有事找你呢?」 「没事儿,也不许找!」杨妡轻推他一把,「快出去……反正过不了两个月就是中元节,咱们可以一道去庙会玩儿。」 魏珞低声应着,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杨妡又待了片刻,感觉神情自如了些,才胡乱地又挑两本书,唤晨耕进来入了册。 及至出门,便看到魏珞已站在了竹林旁,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缱绻地盯着自己,杨妡心头顿时涌上无限柔情,慢慢走到魏珞跟前,柔声道:「我回去了,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话。」 魏珞点点头,「我记着了,不会忘。」 杨妡笑一笑,迈步离开。 不过两天,杨妡与魏珞定亲的消息就传遍了杨府,很快魏府上下也知道了这件事。 魏璟正准备翰林院馆选,听闻此事,大惊失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到竹韵轩,进门就问:「阿峼,五妹妹已经定亲了,是吗……」 杨峼见他神情,已知有些不妙,笑着请他上座,「来,我给你沏茶,前几天父亲赏我的云雾,口味极清淡,我就只尝过一次再没舍得喝。」 「不用了,我没心思喝,」魏璟抬手止住他,「我只问你,五妹妹真的定亲了,跟魏珞?」 杨峼微微点头,「我也是昨天才听说,颇有点意外。」 魏璟一把抓了他手臂,「你陪我进内宅,我有话跟五妹妹说。」 杨峼皱眉,「男女有别,不好私下见面,你有什么话,或者我可以代劳。」 「不!我要当面说,」魏璟骤然提高了声音,「阿峼,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魏珞早已不是我们府里的人了,早在去年就被赶出府去,家里人怕丢面子才一直瞒着,只说他在秋声斋准备科考举业。他本来才是个庶子,压根就配不上五妹妹,如今除了秋声斋那处破旧的屋舍,统共就只几百两银子傍身,连处正经宅院都置办不起,五妹妹花骨朵般的人物,怎能委身于他?」 「这个……」杨峼不怎么关心魏珞,还真的不知道内情,犹豫着道:「亲事是祖母跟母亲共同商定的,祖母想必已经知道了。」 「那倒未必,你许是不知道端午节赛龙舟那天,五妹妹不当心摔了,魏珞给她察看过脚,姑祖母最注重规矩,想必被他威胁,怕带累府上姐妹声名不得已才应的。」魏璟深吸口气,挺直胸膛,问道:「阿峼,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你说说,我与魏珞相比孰优孰劣?且不说我以后要承继爵位,我还是今年的进士,以后定然要走仕途,而魏珞诗词不通时文不懂,天天只会舞刀弄枪斗鸡走狗,拿什么来养家?」 杨峼无奈道:「可是亲事已经定了,退亲的话对五妹妹声名有碍。」 「我不嫌弃她,真的,我愿意三聘六礼地娶她,」魏璟急切地说,「只要五妹妹肯应,我立刻找媒人上门。」 「算了阿璟,」杨峼想起在花园里杨妡斩钉截铁的态度,拍拍魏璟肩头,「上次五妹妹已经说得清楚,你别多生是非了。」 「不行,我不忍心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必须得跟她说清楚,他们根本不般配,」魏璟语无伦次地说,忽然大步往外走,「你不帮我,我自己去。」 「彦章!」杨峼高声喊着他的字,「即使你能进到内院,五妹妹也不会见你,你要真心对她好,就不要再给她惹事了。你说,倘或被下人看见,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魏璟固执道:「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任由她嫁给别人,她是我的……去年灯会,若不是我一时心软,她早该成了我的人。」 杨峼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璟,劈手就是一拳,正打中他的鼻梁,「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他出手急,魏璟不防备,只觉得鼻头一酸,立时有温热的液体字鼻孔汩汩流出,魏璟胡乱抹一把,见手上血液殷红,怒道:「五妹妹应该嫁给我才对,魏珞就是一庶子,一莽夫,他能豁出脸面威胁姑祖母,我也能!」 「你敢?难怪五妹妹对你那样厌恶,你满肚子诗书都喂了狗了?」杨峼怒不可遏,又一拳捣向魏璟面门,魏璟伸手格开,振振有词道:「可我是真的仰慕她,而且最后也没成事,又有什么错?」 第21章[04.01] 杨峼不言语,只顾一拳接一拳地挥过去。 他素日多闷在屋里读书,手中着实没什么力气,魏璟也不是个强壮的,两人半斤八两,出手也乱无招式,从屋里一直打到院子里,最后双双滚倒在地上,犹互相撕扯着衣襟。 冬明与秋晖知道两人交好,起先听到争吵声并没太在意,眼看着两人在院子还打斗不停,这才倏然变色,赶紧将两人分开。 好在魏璟理智尚存,因见有小厮在,没有再浑言浑语,又见自己满身狼藉,实在没法再往内宅去,便悻悻地朝杨峼道一声「告辞」,扭头离开。 回到屋里,小厮扶葛见状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世子爷,您这怎么了,不是往杨府去的吗?」 魏璟没理会,冷冷道:「打水我洗脸。」 扶葛急忙端来铜盆,因想起秦夫人吩咐过不让魏璟用冷水净面,又往里兑了些温水。 魏璟净过脸换了衣裳,看着镜子里自己一袭宝蓝色的锦袍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岂不比黑炭似的魏珞强百倍? 可杨妡为何就那么厌憎自己,却对与魏珞定亲不吵不闹? 要说其中魏珞没施什么龌龊手段,他万万不相信,也万万不能任由他奸计得逞。 想到此,魏璟穿过祠堂,抄近路往秋声斋走,不料角门挂了锁,他拍了半天都不见人来,只得绕到府外,从私巷那处边门进去。 魏珞光着上身正在屋后劈柴,他力气大,手臂粗的树枝就好像面条似的,一斧下去,毫不费力地就劈成两半。 因天热,他健硕的胸膛沁出细密的汗珠,很快汇在一处顺着腰腹间肌肉的纹路往下淌。 魏璟鄙夷地环视一下四周简陋的环境,在心里暗骂一声「莽夫」,开口唤道:「阿珞!」 魏珞早察觉到他来,将斧子往木墩上一磕,从旁边树杈上拽下棉帕,胡乱擦了擦脸上汗水,懒洋洋地问:「有事儿?」 魏璟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跟杨府五姑娘定亲了,你觉得五姑娘能愿意嫁到这个破烂不堪的院子来?」 要是之前,魏珞听到这话兴许心里还咯噔咯噔,可那天杨妡当着他的面亲口说愿意,他就吃了定心丸,当下淡淡道:「跟你有关系?」 魏璟傲然道:「当然有关系,五姑娘是我看中的人,你跟五姑娘退亲,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再少添点就能买处像样的宅子,再寻门亲事也不难。」 「呵呵,在你眼里五姑娘就值五百两银子?」魏珞嘲讽一笑,「别做梦了,你就是给我五千两五万两银子,我也不可能退亲……没别的事儿就赶紧滚,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罢,将帕子依旧搭在树杈上,拎起斧子咔嚓咔嚓地劈柴火。 魏璟在魏府是唯一的嫡子,可以说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尤其高中进士以后,更得长辈欢心和同辈的羡慕,无论是府里的人还是府外的人,谁见了不给三分薄面? 却不料魏珞竟是爱答不理出言不逊。 魏璟先头不曾完全消散的火气忽地蹿了起来,恨恨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不就趁人家摔倒偷偷摸了下脚吗?实话告诉你,五姑娘早该是我的人,去年灯会我就拉过她的手,摸过她的脖子,你捡别人剩下的……」 话音未落,就见斧头跟长了眼似的直奔自己面门而来。 魏璟惊慌失措,一时双腿发软,竟顾不上闪避,眼睁睁看着斧头擦着自己脚尖落在地上,鞋子前缘被割掉,露出脚上穿的灰色袜子。 而后背心顿时湿了一大片。 魏珞面沉如水,冷冷地盯着他,「记着,以后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满嘴喷粪,我这斧子可没长眼,下次你不一定有这么好运了。滚!」 魏璟心口兀自怦怦跳得厉害,却冷笑着道:「我是武定伯世子,是今科进士,你不过一介白身,能把我怎么样,告诉你,只要你敢动我半根指头,就等着吃牢饭吧。」 「是吗?」魏珞铁青着脸上前一步,手指如铁锁般扣在他喉间,越收越紧,「你想不想试试,看看如果我杀了你,会不会吃牢饭?」 魏璟只觉得咽喉火辣辣的疼,呼吸也像不通畅似的,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了,身子一歪就跌倒在地上。 魏珞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现在知道了?我捏死你,跟碾死只蚂蚁没什么不一样。」 他的眸子又冷又阴,像是凝结了厚厚的寒冰,魏璟莫名地感到心悸,咬咬牙,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魏珞脸色一沉,劈手拍在身旁大树上,大树晃悠不停,哗啦啦落下许多树叶。 去年灯会,他赶到悦来客栈时,只看到魏剑啸在,没想到魏璟竟也有份儿。 方才那一瞬间,他真想使使劲,把魏璟的喉结捏碎,让他从此在地狱里不得永生。 可想到杨妡,他们才刚刚定亲,还没有好好在一起过,如果因为魏璟而断送自己的性命,实在太不值了。 而且,他若坐了牢狱,杨妡怎么办?没准还真能落到这个畜生手里。 这次暂且放过他,可日后他一定得替杨妡把这笔账讨回来。 且说魏璟惊慌失措地回到自个院子,刚进门就看到院子中间站着位男子,男子个子挺高,穿件紫红色直缀,体态稍稍有些发福,此时正摇了折扇出神地看着树荫下一盆兰花。 见魏璟回来,男子微微一笑,抬手,毫不留情地将刚刚绽开的花骨朵拧了下来…… 魏璟惊呼出声,「三叔,这花我费尽心思养了三四年,好容易坐了花骨朵,你怎么就……哎呀,可惜了……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再开。」 花骨朵娇嫩如玉,略略带着嫩黄。 第22章[04.01] 魏剑啸轻佻地放在鼻端嗅了嗅,手指一弹,花骨朵落在地上,他毫不留情地踩上去用力碾了碾,那抹嫩黄顿时被碾成了土黄色。 魏璟连叹几声可惜,问道:「三叔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再不顺心也不能糟蹋花儿啊。」 魏剑啸怜悯地看着他,「我是替你不平,一盆养了三四年的花儿被掐了,你觉得可惜,那你心心念念想了两三年的人儿被别人抢了,难道就半点不难过?」 魏璟神情黯然。 岂止是难过,简直就跟心头肉被割掉一半似的。本来毛氏口口声声答应了替他求娶,秦夫人也说要尽力而为,他满心希望地等待长辈寻个好时机再议亲,没想到半路跑出个魏珞截了胡。 魏剑啸长叹一声,「……不是我说你,阿璟,你太优柔寡断,有时候就该当机立断,你说去年灯会,如果那时候听我的,现在岂不早就美人在怀了,还有阿珞什么事儿?」 魏璟突然就想起那个夜晚,屋里虽然只点了一盏灯,可外头亮如白昼,灯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杨妡身穿宝蓝色织锦褙子,柔软纤巧的身子地躺在客栈床上,美目盈盈含泪,红唇娇嫩欲滴,无助地盯着他。 他上前解她褙子,无意中触到脖颈的那一小片肌肤,柔滑细腻,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温润。 假如,假如那天他真的得手,现在还有魏珞什么事儿? 杨妡就该属于他,就该是他的。 魏璟心头升起无限懊恼,抬腿一脚将花盆踢翻,泄愤般将茂盛的枝叶踩得稀烂。 「算了,跟花草较什么劲儿,」魏剑啸安慰般拍拍他肩头,「这事儿也不全怪你,你从小饱读诗书,是个正人君子,自然不愿意做那种事情,不过今儿三叔跟你交交心,孔孟之道其实就是说给外人听听装点门面的,就好比君王口口声声说重民爱民,推行仁政,可那个帝王上位不满城流血死人无数?说自然应该说得好听,可做呢,怎么尽兴怎么来?还有阿珞,平常不也是叫二哥叫的干脆,但抢亲可是半点没让?你想想,连三叔都知道你中意五姑娘,你们几个后辈接触得多,难道他不知道?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没错,魏珞绝对是故意的,祖母老早就应允他只要得中进士就到杨府求娶,母亲也答应了找人说媒,府里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怎可能不知道,他必定知道,却横刀夺爱。 可垂眸瞧见自己皂色靴子前边的口子,又想起铁钳般的手指扣在咽喉处的窒息,魏璟越想越沮丧,越想越懊悔,颓然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 「别想了,多想无益,」魏剑啸俯身拉起他,「都说一醉解千愁,走吧,咱们爷俩找个清静地方好生喝几盅,醉一场然后把这些事儿都忘掉……」 魏璟下意识地点点头,进屋换过衣裳鞋子,本待叫上小厮扶葛跟着,魏剑啸笑道:「叫他干什么,碍眼碍事,有三叔在,还怕醉酒回不了家?」 两人并肩出了府,往西走一条街,再往北穿过两条胡同,拐角处便有一家馆子。 店面不大,布置得却很干净而且清雅,桌子就是原本的木色,只上一道清漆,墙边钉着木头隔板,摆了数只粗制的陶泥罐子,里面零零散散插几枝应时野花,意趣十足。 店里以扬州菜为主,口味清淡又略带点甜,尤其一碗文思豆腐,里面放了香菇冬笋鸡脯肉,均切成细丝,豆腐软嫩汤水清醇,及其鲜美。 魏剑啸又要一坛七香酒,两人细斟慢饮,渐渐酒劲儿上来,魏剑啸就开始满嘴粗话,先骂毛氏不地道,自个儿嫡长孙的亲事不上心,又骂魏珞不厚道,明知魏璟心仪杨妡,偏偏半道截胡。 这几句话正说在魏璟心坎上,默默地又喝一盅。 七香酒乃七蒸七酿制成,酒香浓郁,后劲儿也颇大。四两的坛子,魏璟喝了大半,已薄有醉意,便道:「三叔,我头有些晕,回去歇了吧。」 「好,」魏剑啸应着,伸手揽了魏璟肩头,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却没有回府,而是转到后面的教坊胡同。 教坊胡同因教坊司在此而得名,一条街上除了青楼就是妓院,每到夜里,丝竹咿咿呀呀,嬉笑连绵不断,空气里处处飘着脂粉香。 魏剑啸俯在魏璟耳边道:「女人都是贱货,你把她捧在手心娇着宠着,她不理你,非得用了强才肯服帖……你瞧那边穿红衣的,有没有点五姑娘的意思?」 魏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灯笼下面,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子双面容似花,身姿如柳,穿红色纱衣,影影绰绰露出纤细的腰肢,微笑时眉眼弯弯,还真有两分神似杨妡。 不由脱口唤道:「五妹妹!」 「过去瞧瞧,」魏剑啸半推半拖地将他拽到屋里。 老鸨见魏璟虽然酒醉,但气度仍是不凡,头戴白玉冠,腰束白玉带,一看就是富家公子,顿时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催着红衣女子上了楼。 魏剑啸将魏璟扶进房间,悄声嘱咐两句,笑着下了楼,要一壶沏得酽酽的老君眉,自斟自饮。 此时,杨府二房院,杨远桥正跟张氏窃窃私语,「……有三人家世不错,学问也好,约了他们探讨诗文,顺便饮酒赏花,你要是得闲就过去瞧瞧。」 「最主要得品行好,阿楚性子腼腆,势必得找个脾性温和的,家世与学问倒是其次。至于阿娇,薛姨娘说没什么意见,一切由我做主,我却是没精力多管,老爷多费心……阿娇是个孤傲性子,想必自有主见,老爷还是先问过她,免得以后落了埋怨。」 杨远桥应着,手指顺着她的肩头一寸寸滑下去,停在腹部,低低叹一声,「你还不想知道是儿是女?」 张氏干脆地答:「不想。」 「早点知道,也好早做打算,最起码孩子小衣裳该预备起来。」 「妡儿跟阿楚已经做着,小孩子不分男女,大红大绿都能穿。」 杨远桥轻轻摸着她隆起的肚子,沉默会儿,问道:「怎么突然就怀上了,不是说喝了那药就不能生了?而且你……」 张氏「啪」一下打落他的手,「你怀疑孩子来路不正?那好说,或者休妻或者合离,你随便选,我无所谓。」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远桥急忙解释,「咱们成亲十几年,我还不了解你?我是想知道,当初你给我吃得就是假药,你故意哄我,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不是,我没哄你,」张氏正色道:「我以为真的能致人不育,可三舅说他行医是为救人,不是害人的,所以给了我假药……至于我,我是受了方元大师恩惠,等生下孩子,势必要去拜谢的。」 杨远桥神情黯淡了下,温声道:「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顺便请大师给孩子赐个小名。」 第23章[04.01] 张氏淡淡「嗯」了声。 杨远桥忽地支起肘弯,俯身压向张氏,寻到她的唇,急切地吮住,口齿不清地说:「巧娘,我欠你的必定是还不清了,我以身报答,怎么样?」 他的唇火热又不失温存,紧紧地贴着她的,张氏「唔唔」两声不能作答,好容易待他松开,忙道:「不必!」岂知又被他趁势侵入口里,不停不休地纠缠着她的舌头。 几乎快呼吸不过来才放开她,低喘着问:「那你怎么才肯原谅我?」 张氏平静下心情,问道:「就这样不好吗?」 「不好,」杨远桥展臂自她颈下穿过,揽住她肩头,箍在自己臂弯里,低声道:「现在我看书,你不再偷偷瞧着我笑,休沐时晚起,你也不偷偷亲吻我,还有以前我的衫子都是你亲手所缝,从不用针线上的人,可现在都是针线房做了送来……」 张氏打断他的话,「我身子重,做不来针线。」 杨远桥拂开她脸上碎发,对牢她眼眸道:「我不会累着你,不用你做针线,刚成亲时,你叫我哥哥……好几年没听你这样叫我,你再叫一声……」 张氏身子一震,泪水慢慢盈满了眼眶。 她自然没忘记刚成亲那些日子,那阵子她初懂人~事,刚巧杨远桥也旷了许久正饥渴着,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杨远桥耐心细致地教导她,哄着她做各样动作,面红耳热之际,她听了他的哄骗唤他「哥哥」。 可后来,头一个孩子没了,杨远桥也渐渐忙起来,虽说隔三差五也歇在一处,但终究是没了往日的情致。 杨远桥默默吮去她眼旁的泪,低声道:「你既不肯,我不勉强你,可我心里还想着从前,巧娘,我的好妹子……」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演乐胡同仍是衣香鬓影活色生香,如水的月光偷偷撩开某间屋子窗帘的一角,探头进去。 不着寸缕的女子跪在地上哀哀泣道:「公子饶过我,你说什么我尽都答应,只求你饶我这次。」 「你服不服,你还敢不敢违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快说!」魏璟用力在她臂膀拧一下,女子忙道:「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比那庶子强了岂止千倍万倍,你等着,等我娶你,好好疼你,」魏璟狂笑不止,一面伸手又掐一下。 楼下丝竹咿咿呀呀,将他的狂笑以及女子的哭泣尽数掩盖过去…… 月影东移,星子转淡,窗上糊着的绡纱渐渐呈现出灰白的亮色。 魏璟慢慢睁开双眼,入目是艳俗的绘着并蒂莲花的粉帐,鼻端传来燕好后独有的奢靡气味,隐隐还有合欢香的余味。 这并非自己的房间! 魏璟一个激灵坐起来,寻到已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中衣穿上,又披了外衫,一把撩开帐帘。 就看到有个穿着杏子红短袄的女子倚窗而立,眉目间笼一丝轻愁,不知道看什么正看到入神。 魏璟脑中轰然一声炸响,昨夜荒唐而又狂野的情形立刻出现在脑海里,女子赤着身子匍匐在他面前,他拧她掐她咬她,迫她求饶,逼她下跪……所有因失意带来的郁气与烦躁尽数发泄在她身上。 她那般柔弱的身子,也不知怎么样了? 魏璟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愧疚与悔恨,移步走向女子。 女子恍然惊觉,忙俯前跪倒,急切地问:「公子恕罪,奴并非有意怠慢,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你别怕,快起来,」魏璟伸手拉她,手握及她的臂,女子「嘶」倒抽口冷气,连忙缩回胳膊,「我自己能起。」 魏璟撩开她衣袖,只见满臂青紫,除去掐痕之外,还有两弯明晃晃的齿印。他咬得重,已经渗出血来,成为暗红的一圈。 「实在对不住,我……我昨夜吃多了酒,」魏璟深深一揖,垂眸看到袍襟系着的玉佩,一把扯下来递给她,「这个给你,权作赔礼,我,我是一时荒唐,并非有意为之……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接了玉佩,盈盈下拜,低声道:「贱名月娥,谢公子赏。」说罢抬起头,魏璟趁机看清了她的相貌,在日光下看着不若灯光下美,可清清淡淡一张脸,颇有几分姿色。 但跟杨妡并不相似,也少了她那份独有的韵致。 魏璟喟叹一声,对着床头镜子整整衣衫,阔步离开。 下到厅堂,见魏剑啸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一碟包子,两碟小菜再一碗粥,正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看到魏璟,魏剑啸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阿璟气色不错,看来昨夜睡得很好,这会儿心里痛快些了吧?来来,尝尝这槐花包子,又香又软颇为可口。」 魏璟赧然,可心底郁气散尽,着实畅快许多,遂不推辞,掂起一只包子,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魏剑啸面上笑着,眸底却闪过一丝阴寒——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指望。 要知道这事儿是有瘾的,跟吃阿芙蓉似的,有头一遭就有第二遭,直到被人撞见而后身败名裂。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因为他是如此,他的父亲老武定伯魏泽也是如此。 当初还在宁夏时,有一年,他五岁还是六岁,因生病就歇在高姨娘屋里,夜半时,魏泽醉醺醺地回去,掀开被子就解姨娘衣衫。 姨娘推拒不肯,说孩子尚在。 魏泽就把他抱到了旁边碧纱橱里,许是太急切,连纱帘都忘了放下,于是床上的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底。 第24章[04.01] 他看到魏泽捆住姨娘手脚,燃一支合欢香,把香头一下下往姨娘身上戳,边戳边亲热地喊着心肝儿宝贝儿。 姨娘一动不动,唯眼中泪水汩汩滑下,在窗外月光映照下,发出晶莹的光芒。 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大床上,旁边姨娘慈爱地看着她笑。 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没再理会,直到又过了几年,他在姨娘脖颈处看到肋痕,又瞧见姨娘腕间有牙咬的痕迹,那久违了的情景重新浮现出来,他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气愤之下,拿着长剑要去找魏泽拼命。 高姨娘哭着抱住了他,「阿啸,不要。你打不过他,而且这是我愿意的……只要我伺候好了他,他愿把爵位传给你。你二哥尚勇好战,借你爹之力升迁不成问题,你自幼体弱,提不动刀剑,又耐不下心来读书,我怎么也得为你谋划个前程。」 他信了。 及至回到京都,才发现自己傻得可怜,而高姨娘也傻得可怜。 爵位向来传嫡长,何曾有嫡长尚在就传给庶子的先例? 尤其魏府被毛氏把持多年,府里下人都是她的心腹,他们母子立足都难,更遑论出头? 二哥魏剑声重回宁夏。 高姨娘带着他在府里受尽白眼,为了活得体面,高姨娘还是要尽心尽力地伺候魏泽。 夜里过得有多屈辱,白天她便有多受宠。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高姨娘有魏泽撑腰就开始跟毛氏争权斗法,往厨房针线房安插人,毛氏虽然蠢笨,却将魏剑鸣保护得很好。 终于魏泽离世,魏剑鸣得了爵位。 高姨娘绝望之下,很快也撒手人寰。 魏剑啸亲自给她换衣装殓,姨娘身体尚是丰腴,可浑身一处接一处的青紫,一层叠一层的伤疤,他一边抚摸着姨娘的身体一边暗暗发誓,既然得不到这个府邸,那么他就要把它毁了。所以他宁可豁出去自己,也得让所有魏泽的子嗣都不得善终,为天下人耻笑! 此时,杨妡也正与齐楚一起陪着张氏用早饭。 张氏神情略略有些疲倦,可精神却极好,眉梢眼底尽都显露隐隐的春意。齐楚浑然不觉,杨妡心里却明镜儿似的透亮,不由替张氏高兴。 食色乃人之天性,女人经过男人滋润才会容光焕发,对胎儿也好。 重活一世,杨妡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张氏过得舒畅顺意。 吃过早饭,杨妡服侍张氏稍作安歇,然后与齐楚一道往得月阁跟吴庆家的学针线。 杨娇已经到了。 因杨姵现在忙,隔两次才能来一回,学针线的就成了她们三人,吴庆家的将苏绣最基本的缠针、切针、滚针讲完之后,现在开始教套针和散错针。她教习很是上心,每每教了新针法都会布置课业让回去练习。 上次课业是让绣个楼阁或者亭台。 杨娇正对了光察看自己的绣活,她绣得是夕照亭,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一角青色屋檐斜斜飞出,颇为雅致。 杨妡则绣的是空水桥,桥边杨柳低垂,桥下一衣带水。 吴庆家的先看了杨娇的,夸道:「三姑娘技艺长进不少,配色也配得好,不过苏绣讲究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具深邃之体,绣样中山与亭并重,少了主次虚实之分。」 接着又评点杨妡的绣活,「还不错,美中不足绣柳烟的线太粗,只要一丝掺杂着两丝,用乱针法绣,那股杨柳堆烟的韵味就出来了。」 一根丝线通常有八股,一丝就是其中的一股,得有个专门帮着分线的人才能跟上绣。 稍用心琢磨就是杨妡绣得要比杨娇好一点。 杨妡不觉如何,她本来学过画,而且实际年龄比杨娇大许多,能静下心来坐得住,理应绣得要好一些。 可杨娇却有些沉不住气,探头瞧了瞧杨妡的绣样,笑盈盈地道:「五妹妹绣得真是不错,这阵子肯定没少练习,我估摸着这幅绣活如果拿到市面上怕能值十几两银子,倒是不愁日后嚼用了。」 吴庆家的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杨娇。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错,还变相夸了杨妡的技艺。可是,高门贵族家的姑娘,便是针线活儿落在外男手里都不行,何况还是拿出去卖?岂不就是讽刺杨妡许的亲事不好,魏珞无权无财,以后要靠杨妡刺绣养家。 杨妡暗笑一声,故作天真地问道:「十几两银子才两个多月的月钱,也不值当做什么,还累得眼睛疼,三姐姐以后还是别往外卖了。」 杨娇脸色顿白,羞恼道:「胡说什么,谁往外卖绣活了?」 杨妡微微一笑,「我看三姐姐那么了解行情,还以为卖过绣样,是我误会了。」 杨娇板起脸淡淡道:「我是关心你,怕你以后吃不上饭。」 「谢谢三姐姐,」杨妡扬起手中绣活儿,「我手艺好,不担心,再者我最近又学了好几道菜,大不了开间吃食铺子,肯定饿不着。三姐姐也该预备起来才是,不过也不用急,亲事不是还没有影儿吗?」 这话正戳在杨娇的痛处。 她比杨娥小两岁,到九月就满十五岁,万晋朝的女子大多及笄后一年内就出嫁,杨娇的年纪实在是非常尴尬。 而杨娇又没法跟杨娥比,魏氏与钱氏都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恨不能天天张罗着给杨娥说亲。 第25章[04.01] 杨娇的亲事是张氏管着。张氏有孕在身,最近这几个月连府门都没出一步,等身子重了,更没法出门,细究起来,至少要等生产之后,孩子满了百日才能四处走动。 最早也是明年的此时。 杨娇想想就觉得心酸,顿时意兴阑珊,对吴庆家的道:「我头有点晕,先回去了。」 吴庆家的知其意思,却不说破,笑道:「好,那就回去歇一歇,这会儿日头正毒,三姑娘贴着阴凉地儿走,别晒着。」 待杨娇离开,又对杨妡道:「这次还是练习散错针,就绣喜上眉梢吧?」从随身带的一大摞花样子里面挑出喜鹊站在梅枝上的图样。 杨妡以前给杨峼绣考篮时候绣过喜鹊,便毫不犹豫地应了,取出炭笔,细细地照着样儿描。 却说杨娇自得月阁出来并没有回松鹤院歇息,而是带了丫鬟在花园里慢慢踱着步子。 先前她欢天喜地地搬到松鹤院,本是贪图能说门好亲,但魏氏把她的亲事交给了张氏,她便也懒怠应付魏氏,倒是颇有些后悔,早知道还是自个儿住更自在些,起码不用天天给魏氏捶腿捶背,还得诵读经书。 正暗自伤怀,忽听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女子的说话声,「……二姑娘在老夫人膝下多年,得过老夫人亲自教导,向来端庄方正行至有度,断不肯跟五姑娘一般行那卑劣之事。不过,有时候旁门左道反而更取巧……二姑娘用不着担心别人的看法,就如五姑娘,做出这种丑事,也只咱们府里知道,谁也不敢往外传以免自个儿沾了腥。国公爷六月中生辰,今年六十整寿,府里早商议要大办,肯定前来贺寿的宾客不少,这机会难得,二姑娘可得好生抓紧了……」 也不知是谁,竟然出这种馊主意。 可听着又好像很有道理。 别的不说,杨妡不就因为跟魏珞有过亲密接触才定下亲事的吗? 杨娇心顿时活泛起来,不由探头望去,正看到一片玫瑰紫的裙角…… 布料是开春时候府里刚购置的府绸,府绸布面匀净又柔软,比杭绸要轻薄些,很适合夏天做裙子穿。 很显然这人应该是府里的主子。 可钱氏跟张氏绝对说不出这种教唆撺掇人的话,细细一思量,杨娇已经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就是杨娥迟迟没说话,好像在犹豫不决。 而那女子又忍不住开口,「府里六位姑娘就属二姑娘最像老夫人,不管行事还是待人,都远胜过别人去……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姑娘今年就该十七了,越拖年纪越大,到时候更不好找。别人不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总得自己打算,别因一时拉不下面子把终生的幸福都耽搁了。」 又过片刻,才听杨娥淡淡地说:「姨娘请回吧,我的亲事自有祖母做主就不用姨娘费心了。姨娘若觉得这个主意好,大可让六妹妹试一试。」 罗姨娘悻悻道:「姑娘不领情那就算了,当我白说。」气呼呼地回转了身子。 透过枝叶的缝隙,杨娇瞧见罗姨娘的脸,眉梢高吊,银牙紧咬,明显有恼怒不平之意。一把细腰扭得倒急,紧挪着步子走了。 又过得一会儿,树丛那边传来裙裾的窸窣声,杨娥离开了。 杨娇呆呆地站在原地,罗姨娘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不停,「……别人不为姑娘着想,姑娘总得替自己打算打算……六月底府里宴客,肯定不少世家公子前来拜寿……」 好半天,杨娇才回过神,慢慢朝薛姨娘的院子走去。 还没走近,就见薛姨娘穿件崭新的青碧色褙子喜滋滋地从小路另一头过来。 「这么巧,我正打算请姑娘过来坐坐,」薛姨娘脸上的喜色根本遮不住,一把拉住杨娇的手往院子里走。 「姨娘……」杨娇微愠,将手自薛姨娘掌中抽出来,淡淡问道:「姨娘有什么事儿?」 薛姨娘微怔,可想想适才躲在杨远桥书房内间偷偷看到的三个年轻男子,心里又欢喜起来,悄声道:「老爷请了三人来府里做客,太太刚领着我去看了眼。」 杨娇心中一动,「都什么人?」 薛姨娘进了东次间,打发丫鬟在外头守着,低声道:「都是进士,很快要上任的官老爷,两人是今年刚考中的,一人是去年考中的。老爷说,家世都还不错,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是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 单是有下人伺候,戴支金钗就满足了? 姨娘终究丫鬟出身,眼皮子就是浅,就连打扮也不会,青碧色的褙子配水粉色罗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还不如青楼出身的罗姨娘,她虽说心思不正,起码知道人得要往高处走。 自己虽说是庶女,可也是堂堂文定伯的孙女,即便不如杨姵那么幸运能嫁给王爷,也不像杨婉似的一下子就成四品官员的夫人,但至少得嫁个差不多门第的。 这三人除了一人家中祖父在保定府任同知外,另外两人家里就没个当官的,想必以后升迁也难。 杨娇哀怨地叹口气,问薛姨娘,「父亲可是决定了人选?」 「这不回来跟你商量吗?老爷说都是知道上进的,品行也好,就是家里有近有远,有的是长子有的是幼子,单看你的想法。依我说,那个姓赵的不错,保定府离京都不远,而且他是幼子,不用侍奉长辈不担责任,成亲后跟着他外放任职,多自在。」 听着倒是不错,可杨娇始终放不下罗姨娘出的那个主意,支支吾吾道:「……祖父生辰,家里宴客,京都不少世家会来贺寿……」 薛姨娘当即变了脸色,「那人一肚子坏水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她这是给二姑娘做套呢。你想想,大夫人带着二姑娘已经拜访过不少人家,有合适的早就应了,若是不合适,你便是做出什么丑事,人家也不会明媒正娶,最多一顶粉轿抬进府……以后再没有出头之日。二姑娘尚且如此,你本就是庶出,哪家勋贵的公子少爷会三聘六礼地求娶?姨娘不好当,现下太太还是个慈善的,要是遇到那种恶毒主母,比奴才下场都不如,如今有现成的阳关大道,可千万别往火坑里跳……你自己不爱惜自己倒罢了,以后生了孩子呢,也叫他们一辈子低人一等?」 杨娇悚然心惊,细细想过一番,低声道:「姨娘说得是,这事儿就依了姨娘……只不知那姓赵的长相如何?」 薛姨娘唇角勾一抹笑,「比不得你大哥三哥他们俊秀,但也是个俏郎君,面皮儿细白,比魏家三少爷耐看。」 杨娇脸上这才露出绯红的羞色,赧然地点了点头。 第26章[04.15] 而张氏却对三人都不太满意,「秦公子是长子,底下有三个未成亲的弟妹,而且长媳总得留在家中伺候公婆,不好跟到任上;楚公子离家太远,绥德跟京都风俗大有不同,单吃饭就吃不到一块儿去,以后少不了磕磕绊绊,阿楚孤零零嫁过去,又没个撑腰的,不行,不行。」 至于赵公子,家中虽然没有妾室,可已经有了通房丫头,而且听赵公子的意思,这个通房伺候他七八年了,这次进京赶考也跟了来。 通房地位卑贱,但是跟赵公子一起长大,情分肯定非比寻常。 齐楚如果性格强势还好,能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压过她,可她开口就脸红,说话细声细语的,还不被人欺负了去? 杨妡连连点头,「娘说的对,还得另外再相看。」 齐楚本没什么主意,听到两人都这样说,便红着脸低声道:「让姑母费心了。」 「应该的,婚姻嫁娶关乎一辈子,只要你们能过得安生,这会子多费点心思也是应该,就怕我白忙活一场还招你们怨恨,」张氏温声说着,不免瞪杨妡一眼。 杨妡无辜受连累,连忙苦着脸道:「娘看我干嘛,我可从来没怨恨您,以后也不会,都敬着您还怕来不及。」 张氏哭笑不得,恨恨道:「有这副机灵劲儿,早早讨得老夫人欢心,何至于……」顿一顿,「阿珞也过来了。」 「他来干什么?」杨妡双眸闪亮,急切地问,「爹爹不是请人来会文,他插不上话吧?」 张氏道:「你知道就好……唉,咱们府里从你祖父到你父亲,再到你大哥三哥等人都是有功名的,以后怕也说不到一处来,两下尴尬。」 听起来张氏对魏珞仍心存不满,杨妡便笑:「没话说就不说,可以跟大姐夫说……对了,大姐夫再欺负大姐姐,就可以让他去讨个说法。」 张氏顿时想起魏珞一刀砍掉大姨母家四儿子手指头的事儿,沉着脸道:「行了,本来就是个没有分寸的,你再上赶着撺掇,真闹出事来,婉丫头准记恨你。」 杨妡默一默,软声求肯道:「娘,别人怎样待他我不管,可以后他若进府里来,您别给他脸子看。」 张氏瞧她难得郑重的神情,心头软了下,叹口气,「事已至此,我平白讨那份嫌干什么,就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冷着他……刚才我还让素罗往针线房送去两匹布料,比着阿珞先前的尺寸再阔出两指,我看他好像又长了个子,正月里送去的衣衫穿在身上有些紧了。」 「多谢娘,」杨妡眯了眼笑,情不自禁地记起上回在竹山堂说悄悄话,那时候他的衣裳就显得紧,上臂以及胸口肌肉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一双大手宽厚有力,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 明明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却连她的手都不敢握,烫手山芋般就扔了。 想一想,还是挺挂念魏珞的。 要是能有个借口到外院看他一眼说上两句话就好了。 而且还真有件事想告诉他,上回跟张氏要的那一百两银子,她交给赵元宝当本钱开店,虽说她感觉赵元宝应该重信知义,但要是魏珞能隔断时日去看看,想必会更放心。 再者,摆摊做生意少不了被地痞闲汉勒索,魏珞闲着没事可以常过去走走,给他撑撑腰。 想到此杨妡就有些坐不住,正好见张氏流露出些许疲惫,便与齐楚一道离开。 刚出门,见到杨峼正往这边走,他步子很大,脸上有明显的急切。 「三哥,」杨妡迎上去,乐呵呵地唤道,「外头的宴席散了吗?魏家三表哥走了不曾?」 杨峼下意识地往齐楚那边看了看,见她屈膝行礼后已经自发自动地避到旁边,心里略感失落,很快掩饰住,含笑答道:「早半个时辰散了,客人均已离开,魏珞还在竹山堂跟父亲说话。」 「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跟他说,这便去父亲那里。」说话时,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般,跟面对魏璟时候的情态完全不同。 杨峼愣一下,问道:「妹妹刚从二房院出来,母亲可在屋里,是否在忙?」 杨妡如实答道:「没忙,就是刚才有些困倦,不知道有没有歇下。」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杨峼正欲转身,又停住步子,自言自语道:「我先进去问问,兴许母亲并没安歇。」说着连招呼没打就跨进了门槛。 杨妡从没见过杨峼这样失态,笑着对齐楚道:「三哥到底怎么了,看着慌里慌张的不对劲儿。」 齐楚随口附和,「确实,以前见面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可能真是急事……你要往外院去?」 杨妡点点头,「表姐先回去,我说两句话就回,对了,告诉青藕她们把早起摘的素馨花收起来,要是晒太干就没法用了。」 齐楚应声好,径自回去晴空阁。 杨妡则带着红莲往竹山堂去。 魏珞还没走,正站在书案旁与杨远桥说着什么。书案上原本放着的笔墨纸砚都挪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乱七八糟的竹枝与石子。 魏珞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她,先前严肃的神情立刻变得温暖,眸光也骤然热烈起来。 杨妡察觉到,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下,低低招呼声,「三表哥」,凑近前好奇地问杨远桥,「这是在干什么?」 「在推算诸葛先生的八阵图,」杨远桥起身,长长地伸个懒腰,解释道:「八阵里面大阵包小阵,隅落钩连,既有六爻又含八卦,如果能参透此阵,届时战场对敌可立于不败之地,可惜呀,可惜,书中只记了个残阵……你来有事儿?」 杨妡睃一眼魏珞,坦坦荡荡地道:「我听说三表哥没走,正好有两句话说给他。」 杨远桥见她笑容明亮目光清澈,抬手点一下她脑门,「你们说,我出去松散松散筋骨,别耽搁太久,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该避讳的仍是要避讳。」 杨妡脆生生地回答:「我知道,爹放心。」 说来也怪,原本甚是宽大幽静的书房,可待杨远桥离开,一下子变得局促而逼仄,杨妡感觉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深吸口气,静了心,低声问道:「爹爹请的客人都是读书人,你跑来干什么?」 第27章[04.15] 魏珞老老实实地回答:「既然父亲打算交好之人,我先过来认识一下,以后免不了要交道,多交往几次就熟悉了。」 说得有几分道理,杨妡正要夸他两句,可想到他的称呼,脸立时热辣起来。 才刚定亲,这就改口叫上「父亲」了。 「都哪儿跟哪儿,别乱叫,」杨妡羞恼不已,伸手捏住他的臂,用力拧了下。 隔着轻薄的夏衫,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无穷的热力,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又传到她的身上,一时竟不舍得移开。 杨妡手劲儿不大,便是用上十足的力气,魏珞也不会感觉疼,反而怕她手疼,轻轻地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拉手,上次在灯会,他也这样紧紧地攥着她,但那次,他全副心神都在即将到来的大火上,根本顾不得理会其它。 这一次却全然不同。 魏珞只觉得掌心包裹之处,她纤巧的手指柔若无骨细嫩滑腻,一颗心时上时下,跳得乱无章法。好容易定下神,温声问道:「你要说什么话?」 杨妡低声道:「就是上次那个赵元宝,我给了他一些银钱在双榆胡同开铺子,我怕他被街头闲汉勒索,耽误我赚银子。」 「我闲着过去看看就是,」魏珞笑着回答,「反正近些日子,我也经常往那边去。」 双榆胡同除了杏花楼与烟翠阁外,就是几家店铺,店面都不算大,多是做两家青楼以及附近六部的生意。 不知魏珞去那里干什么? 杨妡疑惑地仰了头,秋水般明澈的眼眸里尽是不解。 魏珞完全不想隐瞒,悄声道:「我看到王氏去过那里。」 杨妡想了会儿才反应出,他口中的王氏应该是他的嫡母,魏珺的母亲。 一个刚来京都两年的内宅女子往那种地方去,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是偶然路过,顺便逛逛周围的铺子。 上次张氏不也带着她跟杨姵去过吗? 魏珞思量会儿,又道:「她去跟一个姓薛的书生碰面。」 姓薛的书生? 杨妡大惊失色,会不会是薛梦梧? 随即掩了神色,问道:「你会不会看错了,二太太应该也不怎么出门,哪里会认识书生,或者远房的亲戚也不一定。」 魏珞沉吟着,摇摇头,「我跟王氏生活了十几年怎可能看错?但她确实极少出门,以前也不曾来过京都,要想认识个陌生男子不太容易,很可能以前就认识。」 分明是他的嫡母,他却生疏地称之「王氏」。 杨妡不由诧异,低声问道:「你平常也是这么称呼二太太?」 魏珞垂眸,瞧一眼才及他胸口的杨妡,笑一笑,「我很少提到她,当人面称她太太,私下里就称王氏。」 杨妡知趣地没有多问,默默沉思片刻,突然想起来,王氏带着三个儿女回京是在两年前的五月,而薛梦梧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来的吧? 因为她第一次参加魏府宴会的时候,青菱打听过,薛梦梧刚跟着千家班进京不久,说是要准备科考。 杨妡莫名地有种预感,薛梦梧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 前世薛梦梧除了诗词歌赋,其它诸如时文策问等基本都不看,而她也没听说他要科举。 而今世,依他的文采,考个二甲应该没有问题,最不济,也能是三甲同进士。 但上次杨远桥曾拿回这次考中的名册,里面并没有薛梦梧的名字。 那他辛辛苦苦不远千里来京都干什么? 杨妡心底有万千疑虑却没法说出来,垂了眸,正瞧见魏珞与自己握在一起的手。 他的手大,肤色黝黑,紧紧地拢住她的,结实的手腕足有她的两个大,衬着她的手更加纤细白净。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看上去很突兀,却又奇异般和谐。 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紧张,他掌心细细密密全是汗,把她的手都濡湿了。 杨妡突然就不愿再去纠结薛梦梧,不管他进京为了什么,不管他跟谁好,只要别妨碍到她,她就当作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个男人。 事实上,在杨妡几近十二年的过往里,的确也没出现过薛梦梧。 她以后要跟魏珞一起过。 杨妡轻轻将手从魏珞手中抽出,顺势在他衣衫上擦了把汗,「你热吗,出这么多汗?」 第28章[04.15] 「没觉得热……我身体好,不怕冷也不怕热。」魏珞捻一下掌心的汗,憨憨道,「可能是热。」 杨妡忍俊不禁,「你傻呀,连自己热不热都不知道,说你是猪,猪都觉得委屈,你觉不觉得委屈?」说话时,嘟了嘴,巴掌大的小脸一派稚气,可眼眸里分明藏着娇,藏着媚。 魏珞从没见过这样的杨妡。 前世的她美则美矣,可永远是清清冷冷怯怯弱弱的,独处的时候还好,会眉间笼一抹轻愁望着院子里的花草发呆,只要有人来,她就像受惊的小鹿般,惊恐地躲到一边。 那样美丽怯弱的杨妡,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碎,让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半步。 而现在的她,笑容明媚灿烂,像五月枝头绽放的石榴花,热烈而又秾艳,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魏珞心底热热地一荡,脱口说道:「我不委屈。」 「你……」杨妡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娇嗔道:「你也不动动脑子,我是骂你呢。」 魏珞咧嘴笑道:「没事,只要你高兴,打我也成。」 杨妡怔住。 这人,怎么傻傻憨憨的呢? 以前他虽然不怎么爱说话,见到她还都是爱答不理的,但也不是这样的痴傻。 为什么突然就笨成这样? 幸亏还有身蛮力气,否则不被人欺负死? 杨妡彻底无语,嘀嘀咕咕道:「我不跟你说话了,多说两句会被你气死」,手一甩往外走,走两步停住,复回到他身前,叮嘱道:「要是别人骂你,你就骂他,骂不过就动手揍,要是别人打你就更不能忍,该还手就还手,不能白白吃亏,记住了吗?」 魏珞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吃不了亏。」 笑容自心底发出,入了他的眼,他的眸好似夜空闪烁的星子,亮得惊人,里面盛着满满当当全是她。 就这么居高临下、直直地映进她的眼底。 杨妡蓦地生出一丝羞涩,掩饰般回转身,极快地走出去,水红色的罗裙在她身下回旋出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在魏珞心头。 隔着窗子,看着她纤弱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离开,魏珞百感交集,只觉得胸口胀鼓鼓的,像是兜满了风的船帆。 前世,他是个愣头青,三番五次被人算计,最终连性命都赔上了,成了孤魂野鬼。 在回京都的马车上,当他终于确定自己再世为人,他绞尽脑汁地逐年逐年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起来,就尽力记住。 正因为有了这些记忆,所以他很容易就结交了安国公府的蔡七和淮安侯府的秦二。 蔡七和秦二是京都有名的纨绔,人缘很广,在官府里非常吃得开,而且颇为仗义。 然后他再凭借一手绝好的箭术攀上了李昌铭。 前世他跟李昌铭就一道出征,他们年纪相仿,正血气方刚,先是彼此看不顺眼,后来一同偷袭过敌营,烧过瓦剌人的粮草,还往他们的水源里下过毒,几次死里逃生,终于惺惺相惜结成好友。 带兵的主将郑南天一向贪功,好几次上表故意略去了他的名字,是李昌铭替他夺回军功,他才得以风风光光地回京。 这一世他要随心所欲风风光光地活,不再像以前那么憋屈,他要成为人上人,让所有轻视过自己的人仰望。 所以,他时常提醒自己,以前犯过的错,今生绝对不要再犯。 再次见到杨妡,虽然他三番五次地告诫自己离她远点,绝不再跟她有任何瓜葛,可每当午夜梦回,总感觉她好像就在附近,穿一袭素衣,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静静地看着窗外月色。 再理智的抗拒也敌不过他内心对她的渴望,重活一世,他仍想守着她护着她,哪怕跟前世一样,永远无法接近她。 幸好,上天垂怜,让一切都来得及。 她没有被魏剑啸凌~辱,也没有被魏璟欺负,她会大笑、会生气,会恼怒地说他笨,会嘟着嘴撒娇。 也会仰了头,用那双天生含着三分娇媚的眸子盯住他瞧。 她身量不及他肩头,每每仰头,那双红唇就毫不设防地呈现在他面前,水嫩娇软,仿似熟透了的红樱桃,只要他低头,便可品尝到那觊觎已久的滋味。 可是他不能,也不敢,不管他在别人面前如何云淡风轻,唯独在她面前,杨妡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桃花仙子,而他始终是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庶子,是无意中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的卑微少年。 魏珞满心喜悦满腹感慨,而匆匆走向内院的杨妡也满心满腹全是感动。 她口口声声骂他笨,其实心里何尝不知,是因为他太过在乎太过紧张才显得笨拙。 那么高大如山峦的男人,有一把子力气,有百步穿杨的神技,却像个孩子似的由着她骂,还傻乎乎地笑着说,只要她愿意,打也成。 前世她是个妓子,虽有薛梦梧看顾,可也少不了受人轻贱被人低看,今生她俯身在簪缨之家的孙女身上,也时不时被姐妹排挤打压。 何曾想到,会有人在她面前这般的小心,这般的卑微。 尤其他凝视她的时候,眼眸里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哪怕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何况是活过两世,加起来已近三十岁的她。 第29章[04.15] 想到此,杨妡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泪水控制不住般盈了满眶,连忙假借欣赏路边盛开的紫薇花,悄悄掩饰了去。 此刻的二房院,气氛却有些凝重。 杨峼匆匆来找张氏,是想表明心迹求娶齐楚的。 张氏与薛姨娘到竹山堂时候,他也在,听得千真万确,张氏对杨远桥说,「……多问问他们家里人的喜好和脾性,如果合适就给阿娇和阿楚定下来。」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差点跳起来。 整整一场文会,他作诗文不对题,作画少了韵味,就连素日弹得极熟的《风入松》也弹错了两个音,惹得杨远桥大为不满。 送走宾客,他就迫不及待地进了二门,生怕晚了一刻,张氏就会决定出人选。 没想到,他刚表明来意,张氏一下子沉了脸,「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是不是阿楚有过不轨之举?」 杨峼唬了一跳,忙不迭地解释:「没有,表姑娘行事素来有分寸,从不曾有逾矩之处,偶尔见到也都有妹妹在跟前,从没私下说过话先前在这里陪父亲用饭,有两道是表姑娘的手艺,后来灯会我伤了脚,妹妹曾带着表姑娘做的点心去看望我,是以对表姑娘心生仰慕,听说母亲要替表姑娘说亲,一时情急就 」 张氏松口气,却斩钉截铁地道:「你们俩绝无可能,门第相差太大,别说我不应,即便我同意,老夫人那里也说不过去,再者老夫人早就说你的亲事她亲自操办,现在已经张罗着四处给你相看人家,听说都是京都有名的大家闺秀……老夫人对你的看重,想必你也知道,比起大少爷也不差什么,所以阿楚这边就算了,我就当今儿你没提过这事,你安心等着老夫人的信儿就行。」 「母亲」,杨峼忽然跪地,恳切道:「我没法当作没这回事儿……您想必已经知道,父亲正为我活动文登县丞的职位,父亲说有八成准儿,如果能成的话,秋天我就赴任,以后几年都会在任上,我想有个能撑得起来的帮我管着内院。再者,表姑娘是母亲的表侄女,以后定会尽心尽力地侍奉母亲……还有是我的小人之心,假如表姑娘能够有孕,母亲必然也会费心照看……」 张氏闻言,一下子就呆住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入情入理,假如张氏没有怀孕,杨峼娶谁或者不娶谁,她并不太在乎,可现在她有孕在身,生个女儿倒还罢了,至多养到十五六岁给她准备好嫁妆嫁出去就成,可要是个儿子呢? 以后要跟长兄长嫂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甚至还会涉及到家产的问题。 现在杨峼羽翼已丰,在京都文人中很有几分名气,再过十几年,想必官职也会升上几级,假如他要对幼弟不利,或者暗中使个绊子,自己亲生的儿子怎可能有出头之日? 假如齐楚真的能嫁给杨峼,那真是再好不过。 齐家人都是端方正直仁慈良善的性子,再做不出忤逆长辈兄弟相残之事,而且正如杨峼所说,以后家里定然会非常和睦,她完全不用担心年迈之后没人养老。 张氏脸上现出几分松动,随即想到魏氏,又长长叹口气,温声道:「阿峼,你起来吧……阿楚性子软,没法撑起你的后院,这事就算了。你切莫再纠缠,倘或老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风声,阿楚就没法在家里待了,女孩子声名要紧。」 尤其齐楚先前被大姨母四儿子那么一闹腾,虽然她身正影直,但在街坊邻居眼里也不免沾上污点。倘或再因杨峼之事被赶回去,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峼猜出张氏心思,诚恳地说:「母亲请放心,我既仰慕表姑娘,定不会教她声名受损。我只问母亲一句,假如我说服祖母答应这门亲事,母亲是否会应允?」 张氏望着他,见他面容清俊,颇似杨远桥,而一双合谋沉着从容,正目光烁烁地等着自己的回答。 张氏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我答应你!」 「多谢母亲成全,」杨峼唇间勾一丝笑意,双眸紧跟着闪亮起来,「母亲既已答应,想必父亲也不会阻拦,只待寻个合适的机会告之祖母便成。」 言谈间,像是有着十足的把握似的。 张氏突然有些怀疑,连忙道:「你怎样劝说老夫人是你自己的事儿,可别学……别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你要为官,官场上最注重声名,而阿楚跟妡儿也不一样,她经不起流言蜚语。再者,即便死缠烂打地娶回府,老夫人那里也不可能轻易作罢,兴许会天天留在身边立规矩,阿楚受不得那般搓磨。」 杨峼正了脸色,很严肃地说:「母亲教导得是,我会堂堂正正地跟祖母说,绝不会使乖弄巧,倘或表姑娘受到半点连累,教我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氏忙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生啊死的,」挥挥手,「你且去吧,要是说不成就罢了,只能是缘分不到,切莫强求。」 杨峼默默站得片刻,终是没作声,行礼告辞。 张氏目送着他颀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青砖影壁后面,暗叹两声,进了东次间,歪在了大炕上。 原先是有几分睡意的,可听了杨峼所言竟是半点睡不着,大睁了双眼瞧着炕边柜子上繁复的万字不断头花样出神。 魏氏的心思她明白,肯定要娶个高门大户的孙媳妇,一来杨峼的人才与学识配得上,门户低了怕委屈他;二来则是有个能干的岳家相助,杨峼的仕途能更顺遂。 齐楚不但出身低,又是张氏的表侄女,魏氏本就看张氏不顺眼,更不会容自己最钟爱的孙子娶张氏的侄女。 思来想去,竟连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 张氏因齐楚发愁,完全没想到自己正被人骂得狗血喷头。 骂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魏府老夫人毛氏。 近些天毛氏过得非常不如意,自打魏珞跟杨妡定亲之事传出来,魏璟看她的眼神就少了往常的亲热与尊敬,虽然仍是天天往德正院请安,但都是应付差事般招呼一声匆匆便走,从不肯多说两句话,更不像以前那边嘘寒问暖,问问夜里睡得如何,早晨胃口如何等等。 毛氏心知肚明,魏璟这是心里存着气,觉得自己食言而肥。可她也没想到魏氏竟会那么固执,就杨五那狐媚相,给魏璟当妾也是抬举她了,魏氏竟然不同意,还说什么杨家嫡出的姑娘不当妾。 一个继室生的,算哪门子嫡出? 她杨家姑娘珍贵,魏家姑娘却不。 就这两天,毛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王氏所出的魏珺定了门亲事,男方不是别人,就是安国公府蔡七蔡其哲。 蔡七今年二十,以前娶过一房妻室,成亲刚八个月就病死了。蔡七守了一年妻孝,如今妻孝刚三个月,正张罗着续弦,毛氏不知打哪儿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地把魏珺推了出去。 王氏觉得还好,她来京都时日少,京都的勋贵都没认清,又是个寡妇,凡有宴请或者红白喜事极少有人写帖子请她,而秦夫人自己还有个魏琳未出阁,哪能顾及到魏珺。 第30章[04.15] 与其蹉跎成老姑娘,还不如趁着年轻嫁了。 就算是个继室,就算蔡七纨绔,那也是勋贵之家,跟清惠长公主以及瑞王颇近的安国公府。 而魏珺却是真的不愿意。 她虽然没见过蔡七,可关于他的事情听得却不少。最有名的就是他发妻的死因,据说是蔡七突发奇想,与两个丫鬟在房里行乐,因动静大了点被发妻看到。蔡七不但毫无惭色,反而热情地邀请发妻一并参与,发妻羞愧难当一头撞在拔步床的床架子上。 因请太医耽搁了,撞伤迟迟未好,不到十几天的工夫,发妻就撒手人寰。 蔡七却跟没事人似的,即便在妻孝期间,也没少出去寻花问柳。他的行径直接就牵连到府里其他人,蔡星梅今年也十五了,同样没有定亲。 魏珺千不肯万不愿,去找大哥魏玹,魏玹嚅嚅道:「祖母决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魏珺转而找魏珞,魏珞听罢,盯着她看了片刻,问道:「太太什么意思?」 魏珺泪流满面地说:「娘说爷们没有不沾腥的,等年纪大点就好了。可我……三哥,你认得蔡家七爷,求他放过我吧,我宁可死也不情愿。」 「那你就死吧,」魏珞淡淡地说,又补充道,「但别真的死了,而且得闹出动静来,闹得越大越好。既然知道你不愿,蔡七必定不会强求。」 魏珺细细琢磨半天,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当天夜里就投了缳,好在她屋里丫鬟机警,早早将人救了下来。 但又是请太医诊治,又是到外头抓药,又是安慰魏珺,将整个府邸闹腾得不得安生。 消息传出去,没过两天安国公府那边将婚书退了回来,话说得极不客气,「结亲接的是秦晋之好,你看这寻死觅活的,倒成结仇了。我家七爷也不是找不到人,这上赶着不是买卖,拉倒吧,免得真成了亲再闹出事,反而毁了我家七爷名声。」 毛氏闻言气了个倒仰,指着鼻子骂魏珺,「想死怎么不死个干脆利索?」又对王氏道:「自己养的闺女自己管,以后别到我眼前晃悠。」 魏珺性子爽直,想得也开,只当没听见,该吃吃该喝喝,暗地里却咧开了嘴。 王氏却满脸忧虑,凄凄楚楚地道:「闹过这一场以后还怎么嫁人……你也是,成亲之后使点手段拢住男人的心也就罢了,唉……肯定找不到家世比这更好的人家了。」 魏珺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好人家?我宁可嫁个沿街叫卖的货郎或者嫁给种地的田舍翁也不愿将就那种人。」 王氏滴答滴答淌眼泪,「你就气我吧,我把你们拉扯大了,一个个翅膀都硬了,阿珞犟着宁可被赶出去也不低头认错,你也是,不把娘的话放心里了。既如此,我也管不了你的事,让阿珞管,以后你的亲事也交给他。」 魏珺赌气道:「不管就不管,大不了我也搬到秋声斋,跟三哥做伴。」 先是被魏璟气着,又被魏珺气着,毛氏上火上来好几天,牙花子都肿了,好容易天天迫着秦夫人侍疾,败火清毒的药吃了好几幅,终于清了心火。 不成想又听说张氏怀了身孕,足足五个多月了。 毛氏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攥着秦夫人的手问道:「怎么可能?这个娼妇,她怎么能怀孕?」 她手劲大,秦夫人觉得手腕就快被拧断了,强作出笑脸道:「张氏跟二表弟关系颇融洽,去年一直吃着药调养身子,有孕也是意料中事。」 「不可能,」毛氏终于松开秦夫人的手,利落地下炕,趿拉上鞋子,「你给我找衣裳,我得亲自去看看,肯定是弄错了。」 秦夫人一面翻着衣柜,一面笑道:「哪里会弄错,五个多月,肚子都明晃晃的,就是不用把脉也看得出来……母亲既然去探视,就这么空手也不好看,不如备点礼等明儿一早过去。」 毛氏听着在理,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去准备吧,都是亲戚也不用太贵重,说得过去就行。」 秦夫人答应着出了德正院,拢起袖子一看,白皙的腕上赫然一道红印,不由倒抽口气,嘟嘟哝哝地道:「老夫人手劲也太大了,难怪前两年阿妡忍不住叫唤,这谁能受得了?」 忍了气,自去准备明天所需礼品。 见秦夫人离开,毛氏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连张氏带杨妡一道骂了个狗血喷头,发泄完,颓然坐在炕边想了想,打开炕柜最底下的抽屉,翻腾阵子找出本泛了黄的花样子,抖了抖,从里面落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毛氏挪到炕里头,对着窗子将纸展开,胳膊抻得老长,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舒口气,扬声唤来贴身大丫鬟春桃,「把这方子重抄一份,再往药店抓药。」 春桃取过纸笔,就着炕桌研好墨,按照毛氏所说将药方抄完,亲自出门将药抓回来。 「放着就行,你去吧,」毛氏挥手打发了她,打开药包凑近闻了闻,又从适才的抽屉里取出个年岁颇久的香囊,里面盛了只瓷瓶,毛氏晃了晃,倒出些黄褐色的药粉掺杂在药包里,「还想生儿育女,做梦!」 第二天吃过早饭,毛氏换上见客衣裳,带着秦夫人备好的礼品,坐着轿子就到了杨府。 魏氏听闻,赶着让罗嬷嬷去二门将毛氏迎了进来。 两人虽然上次因杨妡之事话语十分不投机,但两人交好了几十年,加上有段时日没见面,乍乍看见还是很亲热,拉着手寒暄了好一阵子。 魏氏听说毛氏这些天上火,又嘘寒问暖地问起她的身体情况。 毛氏以为魏氏跟之前一样仍是跟自己低了头,心中略略有几分得意,抬脚上了炕,幸灾乐祸地叹口气,「上次说让五丫头给阿璟当个妾室,你还不乐意。看吧,嫁给那个小兔崽子,一没钱财二没权势,还是被赶出府的,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不是我说你,贞娘,你倒是图什么?就图个正室名堂好听?要这样,大街上多得是没成亲的好男儿,随便扒拉一个也比那人强。」 魏氏听着不愿意,可念在毛氏向来嘴上没把门的,也不好立刻翻了脸,无奈道:「嫂子,您也知道,这门亲事是瑞王亲自上门求亲,一应问名纳彩都是王府长史张罗的,要是大街上的男人能请得动瑞王,其余几个姑娘我都愿意嫁……」 新皇登基刚三年,很多人都摸不清圣上脾性,便将主意打到圣上一母同胞的瑞王身上,谁知瑞王是个混不吝的,对了自己的脾气便笑脸相迎,若是话不投机,连应酬都懒得应酬,直接赶出去。 就这么一个人,先是相中了杨姵不说,还亲自为杨妡保媒。 别人看在眼里,都觉得瑞王是在跟杨府示好,对杨府几个在外头有差事的男人颇为奉承。 杨归舟天天精神抖擞荣光焕发,连走路也轻快了许多。 第31章[04.15] 见魏氏抢白自己,毛氏没好气地说:「行了,不提这事,听说张氏怀上了?几个月了,是男是女?」 提起孩子,魏氏心里也存着气,淡淡答道:「快六个月了,不知道是男是女,怀胎这么久,张氏就没让府医把脉。」 「她这是干嘛呢?怎么不让府医看?」毛氏立刻来了精神,「该不会没怀上,假的吧?」 魏氏真心对毛氏无语了,「肚子都鼓起来了,什么真的假的?」 毛氏觑着魏氏神情像是不怎么悦意的样子,悄声道:「你怎么就让她怀上了呢,要是个姑娘也就罢了,如果是个儿子,阿峼怎么办?依我的意思,赶紧让府医把把脉,也好定下留不留?」 「什么留不留?」魏氏倏忽变了脸色,「嫂子,这缺德事做过一次就够了。上一回你说峼哥儿和小娥年幼,怕张氏从中使坏,我便依了你,这十好几年过去,峼哥儿都该成家立业了,又有功名在身,要是这么个大男人还忌讳个幼弟,那他将来肯定没大出息,还不如就把二房交给那个小的……再说,老二都三十好几了,膝下就峼哥儿一个儿子,也是时候添丁了。」 「贞娘,你不是把阿容忘了吧?」毛氏听着不对劲,老脸拉得老长,「你可是当着我的面答应阿容,以后肯定完完整整地把二房交到阿峼手里。阿峼眼看着就要外放为官,少说也得十年八年才能往京都里调,要是张氏真生出个儿子,老二天天守着家里的小儿子,心能不往小的身上偏?到以后分家产,还不定谁占便宜,二房院屋里的摆设还有不少阿容的嫁妆呢。」 魏氏冷声道:「嫂子你要不放心,我这就叫人把阿容当年的嫁妆单子找出来,一样一样对着,你拿回去。我们杨家不缺银子,向来就没有用儿媳妇嫁妆的例……再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峼哥儿要真是个有志气的,就不该惦记着爹娘的家产。」 「我拿回去干什么?这是留给阿峼和小娥的,我不拿,但也不能便宜到别人手里。」毛氏拍着炕桌道,「贞娘你真糊涂,这叫嫡庶不分,以后就等着败家吧。」 两人说着说着又要呛起来,只听门外珍珠道:「大夫人和二太太过来请安。」 却是钱氏正在二房院说话,听到毛氏来访,不来问个好说不过去,而张氏既然知道了,只好也跟着走一趟。 毛氏的目光就紧紧地落在了张氏身上。 张氏穿件杏子红的宽身褙子,因为衣裳薄,挺起的腹部完全显露出来,尤其她体态还算轻盈,就只肚子尖,便越发明显。 再瞧张氏脸色,肤色仍是白,但鼻侧生出好几粒红色痘痘,非常醒目。 老一辈儿都说肚子浑圆是女儿,肚子尖凸是儿子,又说怀女儿皮肤好,生儿子皮肤差。 毛氏觉得有八成把握是个男孩,心里开始焦躁,脸上却堆出一副笑来,拍拍身旁椅子,「巧娘身子重,来这里坐下。」 张氏对毛氏自来有几分防备,闻言笑道:「谢舅母看座,我怕热,门边凉快些。」离着远远地坐了。 毛氏笑道:「听说你有了身子,我也没准备别的,你表嫂找出两匹软和的细棉布给小孩子做中衣,我这里还有个老方子,是三十年前一个游方道士给的,说服用之后有宜男之效……昨天特地吩咐人重新抄了份,又出去配好药,你找人煎了喝,连服三次准保一举得男。」说着将药方连并包好的药一道递了过去。 两人离得远,张氏又不宜走动,珍珠倒是有眼色,双手接着送到张氏面前。 张氏大致扫了眼,见药方上面写着的几样药材都极平常,并无忌讳之物,可仍不愿意接,笑盈盈地道:「我都六个月了,是男是女早长成了不可能变动,喝了也没有用。不如嫂子收着,等大少奶奶有了动静给她喝喝试试,到时候给老夫人添个重孙子,咱家里可就是四世同堂了。」 钱氏听着有道理,脸上的欢喜便掩藏不住,笑着接了方子,端详道:「游方道士的方子有些真好使,但有的就是为了骗人财物,少不得再请府医瞧瞧。」 方子是好方子,不一定真的宜男,但几味药材都是滋补的,照方抓药肯定吃不坏。 毛氏神情笃定地说:「老大家的尽管放心,以前我用过,就生了你大表哥,后来给秦氏用,生了阿璟。你打发人照方子去抓药,里面的当归川穹最是滋养母体,吃了绝对没坏处。」 张氏笑道:「嫂子费那事干啥,我又用不上,这包药直接拿去给大少奶奶便是。」 毛氏吓了一跳,她是不想要张氏有孕,但万万不可断了杨峻的后,杨峻是长房的嫡长子,以后要承继杨府,一旦闹出事来,就没法收场了。 闻言连忙接口,「巧娘,这是特特给你准备的,就别推辞了,回头大少奶奶有了身子,我再送来。」 张氏想一想,吩咐珍珠,「那你帮我收着,老夫人不是张罗着给三少爷说亲?要是快的话,年底把喜事办了,到明年说不定这药就有了用武之地。三少奶奶一举得男,我也就当祖母了。」说完拿帕子捂着嘴低笑两声,「上次菩萨托梦就说,我这胎旺家,要是顺利生产,家里人丁必然兴旺。」 魏氏顿时想到张氏未曾出口的另外半句,「要是这胎不能顺利,杨家二房就断子绝孙!」 心头不由紧了紧,目光逡巡一番,已经有了数。 张氏肯定知道上次之事,所以铁了心不肯要这药,反而留给杨峼,而毛氏目光躲躲闪闪,明摆着就是心虚。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毛氏也太过分了,就许她死去的闺女怀胎,别人就不能怀?如果说上次还有情可原,这回呢?这是成心不想让杨远桥好过。 大房杨远山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而杨远桥就杨峼一根独苗,好容易张氏有孕,她宝贝着还来不及,毛氏竟然又想作祟。 而且,断人子嗣真的是损阴德,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魏氏强压下心头怒气,冷着脸,对珍珠道:「把那药好生收起来,等留给峼哥儿媳妇,好歹也是他外祖母一片心意。」 珍珠应声是,拿着药包就往里间去。 毛氏岂能留着祸害自己嫡亲的外孙子,趁珍珠经过身边,劈手夺了过来,紧紧攥住,大声嚷道:「好心换个驴肝肺,热脸贴个冷屁股,你不要拉倒,我拿回去。」 钱氏与张氏听她说话粗俗,均皱了眉低头不语,魏氏仍乐呵呵笑着,伸手接那药包,「嫂子说哪里话,谁不要了,嫂子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你也知道,我的心跟你的心一样,好东西都留给峼哥儿。」 毛氏明知她是在冷嘲热讽,可半句话没法分辩,恨恨地将药包扯开,把里面的药往地上一摔, 「行了,我知道我说话行事不合你们的意,我以后不来就是,还乐得清静。」手一甩,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经过张氏时,瞧见她的肚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伸手就推了她一把,「你这贱货!」 好在张氏始终提着心,见势不好,一把抱住旁边的钱氏,才堪堪没有摔倒,饶是如此,后背心已惊出一片冷汗。 魏氏再没料到毛氏都六十岁的人了,还会做出这种举动,一时顾不上别的,连忙吩咐珍珠,「快去请府医。」 珍珠出去使唤人,玛瑙便拿了簸箕跟笤帚过来打扫地面。 第32章[04.15] 魏氏道:「先别扫,等府医看过再说。」 钱氏拍拍胸口,后怕道:「舅母这性子怎么越来越……前几年没这么左性?巧娘,你有没有事,要不上炕歪会儿?」 「没事,就是受点惊,」张氏面沉如水,淡淡道:「毛夫人就是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儿让我死,」抬头看向魏氏,「老夫人想必也看见了,我才刚三十,还想多活两年,老夫人开恩容我自请下堂,再按着毛夫人心意给二老爷挑个好的。」 「胡说!」魏氏气得斥道,「一个两个的不省心,你想走就走,我不拦着你,可孩子得生在杨家,杨家子嗣不能落到外头去。」 正说着,府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进来,看到满地散落的药材吃了一惊,却没作声,恭恭敬敬地挨个行了礼。 魏氏不耐烦地说:「别讲究那么多,你快看看孩子怎么样?」 因是府医,平常也见过,屋里也没架屏风,张氏就这么伸了腕出来,低声道:「有劳先生。」 府医仔细号过脉,点点头,「适才是惊着了?脉相有些急,但并无大碍,稍缓缓就好。」 魏氏问道:「这胎是男是女?」 府医沉吟番,嘴里念念有词,「左疾为男,右疾为女,男女脉同,唯尺各异,阳弱阴盛,左主司官,右主司府,左大顺男,右大顺女……从脉相看,十有八~九是个麟儿。」 「阿弥陀佛,」魏氏喜得念声佛,又指了满地药材,「你再看看,这药妥当不妥当?」 府医蹲下~身子正在辨认。 珍珠进来禀道:「三少爷过来了……」 杨峼回府时,在角门处见到了毛氏。 毛氏正要上轿,看到杨峼气不打一处来,恶言恶语地说:「阿峼,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爹跟你祖母都指望不上,你要是还念着你亲娘,还是个有出息的就弄死那人肚子里的贱种。」 当着门房还有四个轿夫的面儿,就说出这种狠毒的话。 杨峼听得莫名其妙,仔细一琢磨猜出几分缘由,连衣裳没顾得上换,紧赶着就到了松鹤院。 进屋就瞧见府医蹲在地上念念有词,魏氏与钱氏面色又几分紧张,张氏却极坦然,神情淡漠地看向窗外。 府医将那些比较大的药草扒拉到一旁,跟珍珠要来一张纸,仔细地将地上的药粉撮起来,先凑近闻了闻,又对着光看了看,再用手指捻一点送至舌上舔了下,赶紧吐掉,沉声道:「那些都是滋补的药材,应是无碍,但这粉末里头有乌头、附子和野葛,孕妇服用大为不利,便是常人沾上,也有可能致命。」 乌头与附子同属一植株,乌头是主根,附子为子根,均有大毒,而野葛又称断肠草。 这不但是想让张氏堕胎,还想要了她的命。 张氏冷笑一声,起身道:「多谢先生相告,我头有点疼,先回去歇一歇。」也不看魏氏,径自往外走。 素罗正在院子门口等着,见张氏出来,忙上前搀了她的胳膊。 刚走两步,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却是钱氏跟着过来,扶住了张氏另外一边胳膊。 素罗知趣地退后几步。 钱氏叹口气,低声道:「刚才的事儿别往心里去,只管好生养着身子,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有个儿子傍身,谁也不能把你如何。」 张氏浅浅一笑,「多谢嫂子,我知道,眼下我看重的也只有妡儿和肚子里这个,别的都没当回事。」 钱氏瞧她神情,果真平静如水,连丝愠意都没有,一时也不知是好是坏,默了默,拍拍她的臂,「能想开就好,我还得回去看看,母亲这次气得够呛。」说罢,对素罗道,「好生伺候着。」 魏氏果真气得够呛,等府医一出门,就控制不住了,「啪」一下将桌上茶盅拂到地上,指着满地药材道:「这就是你外祖母送来的宜男之药,死活非得让张氏煎了喝。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怕以后有个弟弟争夺家产,所以就容不下她肚子里的孩子?」 杨峼「噗通」跪下,「祖母息怒,孙儿不敢。知道母亲有孕,我只觉得凡事有个兄弟能够分担,肩上压力轻了许多……也替父亲与母亲欢喜,不出意外的话,我年底就要外放,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他们能有个幼子陪伴,会解除许多寂寞。至于家产,除去公中的外,父亲为官清廉,能用的就只每月十几两的俸禄,哪会有家产,再说我堂堂七尺男儿,能扛能挑,完全可以靠自己两手挣出份家业来……今日我就当着祖母说个清楚,二房院的家产我一文不要,尽数留给幼弟。祖母若不信,我愿在菩萨面前立誓。」 「行了,快起来吧,立什么誓?」魏氏一把拉起他,既是欣慰也有几分无奈,「你外祖母越活越活回去了,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她那边一堆乱麻理不清静,还非得往你父亲房里伸手。虽说是有翁婿的情分,可你娘都过世这些年了……这样折腾下去,你娘在下头也不得安生。」 杨峼沉默着不说话,片刻才道:「我先去给母亲赔个不是,回头再劝劝外祖母。」 杨峼到二房院时,张氏刚跟杨妡与齐楚说完松鹤院的事儿。听闻杨峼求见,张氏瞟一眼齐楚,无奈地摇摇头,「阿峼待人还真不错,只可惜有这么个外家,不知道跟着受多少连累,」默一默,对杨妡道:「想必是来赔礼的,我懒怠见他,你去打发了吧,就说这事儿跟他不相干。」 杨妡跟着素罗出去,见杨峼正站在影壁前瞧着上头凿出的巨大「福」字发呆。 听见脚步声,杨峼侧头,看到杨妡颌首以作招呼,紧跟着问道:「母亲可安好?」 杨妡应道:「嗯,好着呢,就是没精神,正歪在炕上打盹儿。」 「那就好,」杨峼松口气,又叹道:「这事儿是我外祖母的错,她年纪老迈脑子有些糊涂……原本是来替外祖母给母亲赔个不是,可刚才想想竟是没法开口,幸得弟弟无恙,倘或有事,说什么都没用。」 杨妡淡淡道:「说是赔情不过是自己求个心安罢了,好比你杀了人,就是磕一千个响头,那人还能活过来不成……娘心里明白,这事跟三哥不相干,只是魏家老夫人那边,一笔一笔的账我都记着,总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杨峼怔怔地盯着杨妡片刻,开口道:「五妹妹是个不吃亏的人。」 「不是我不吃亏不肯忍让,」杨妡唇角微弯,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是有些人最爱得寸进尺,这次让她一寸,下次她便欺你一丈,半点余地不留,非得把你逼到绝路上不可。实话跟三哥说,如果弟弟真没了,我是定然要魏家老夫人以命偿命的,三哥若是到魏府去,还请将此话告诉给老夫人,让她好好记着。」 杨妡相貌真是好,柳叶眉杏仁眼,笑起来眉眼弯弯极为讨巧可爱,打眼看上去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杨峼硬是自她天生带着三分媚意的眸中窥见到狠绝的冷意,不由心惊,又隐隐有丝庆幸:还好外祖母没有得逞,否则谁又说得准杨妡会不会真去拼命? 第33章[04.15] 半下午的时候,杨远桥自衙门回来,还没进二门就听说了松鹤院的事情,顿时怒不可遏,「蹬蹬蹬」直往松鹤院去,不等丫鬟通报,面沉如水地一直走进厅堂。 魏氏正歪在大炕上歇晌,因为心里有事本也没睡着,可看杨远桥这样子又成心想抻抻他,便稍停了片刻才慢慢起身,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 杨远桥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急躁,反而先恭敬地问了安,然后疑惑不解地问:「儿一直有个疑问想求证,儿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的?」 魏氏当即板起脸怒道:「你不是我亲生的,还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不成?」 「那我就不明白了,十多年前张氏有孕,母亲撺掇着阿峼给她端了一碗汤,孩子没了;后来有了妡儿,母亲亲手交给儿一包药,说是固元养气的,可是张氏却宫体受寒,十年不曾有孕;这次承蒙菩萨保佑,张氏再度得子,听说在母亲屋里差点被人推倒……儿子苦思冥想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母亲既然巴望着儿子绝后,何苦要给儿娶妻,何苦要续弦,就让儿子终老一生算了,免得连累别人。」 魏氏被噎得半天没上来话,支支吾吾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舅母?」 「那母亲就一次一次看着舅母陷害张氏?母亲乃外祖母亲自教导,深得徐大儒门风,而舅母就是长在田间没读过书的乡野女子,儿子不明白得是母亲怎么就如此听舅母的话?下次舅母想杀了我,是不是母亲还会在旁边递刀子?」 「孽畜!」魏氏怒道,「你就是那么想你娘,把你娘看成杀人帮凶?」 「难道不是?」杨远桥反问,忽而跪在地上,恳求道:「儿求母亲放我一条生路,儿不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母亲,分家吧,儿子带着张氏找个僻静地方过安生日子。」 「别指望,我跟你爹都在,绝不可能让你分家。」 杨远桥冷声道:「那好,母亲把舅母带来的东西给我,我到魏家门口当着大家伙的面烧了去,从此断掉这门亲。」 「你……你这是忤逆不孝!就算不是你的岳母,那也是你的亲舅母!」魏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如果真跟魏府交恶,那她就没了娘家,没了靠山,说不定杨归舟也会指责她。 「亲舅母?」杨远桥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反正有儿子没舅母,有舅母就没儿子,母亲非觉得舅母更重要,那么等父亲生辰过完,我立刻带着张氏出去住,母亲也好清静点,免得看着张氏不顺眼。」 不等魏氏吩咐,杨远桥自己起了身,拍拍衣襟几不可见的尘土,慢悠悠地离开松鹤院。 魏氏颓然坐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久久地沉默着。 杨远桥回了二房院,张氏刚歇晌醒来,因怀着孩子不敢太用冰,便坐着窗口摇着团扇扇风。杨远桥拧一条温水帕子替她拭了汗,又接过团扇轻轻摇着,「如今父母都在,假如分家的话,先拿出六成归长房,其余四成再重新分,我估摸着最多能分到二成,恐怕还不到,你是怎么想的?」 张氏瞥他一眼,问道:「伯爷跟老夫人都同意?」 杨远桥摇摇头:「眼下是不同意,可我跟母亲说了,要么分家要么跟隔壁魏府断了往来,母亲定然不愿意……分家之后肯定清静不少,你就不用跟着受气,只是吃穿用度不比现在宽裕,我怕委屈了你。」 张氏垂首,低声道:「没什么委屈的,没出阁时,每季添置一身新衣就欢喜到不行,现在每季缝六身八身也不觉得高兴。」 「好,等父亲寿诞后我跟他谈一次,如果行的话,我再去寻合适的宅子……保定赵府这几日就托人来提亲,你辛苦些,先把阿娇的亲事定下来。她的嫁妆不用你费心,我交给薛姨娘去办。」 张氏轻轻「嗯」了声。 隔了两天,赵府果然找了媒人来,是六科给事中张正茂的太太。六科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官阶,但职权颇大,掌封驳、规谏﹑补阙﹑拾遗等,可以直达圣听。 对于二房的一个庶女来说,算是给足了面子。 魏氏说是不再掺和二房嫁娶之事,但架不住她控制欲强,二话不说就请了魏府秦夫人做女方这边的媒人。 秦夫人行事还算妥当,加之张氏不愿多费心神,乐得放手由魏氏张罗。 当下两家交换了庚帖,各去找人合八字。 但凡高僧、道士以及相师在测算姻缘时,只要不是大凶大恶之兆,都乐得成人之美,批作天作之合或者琴瑟相和。 此次测算也是如此,上上吉的签语。 杨娇的亲事就此算定下来了。 魏氏又了却一桩心事觉得颇为得意,再一琢磨,姑娘家只剩下杨娥跟杨婧还没着落,杨婧刚九岁,不用着急,而杨娥眼瞅着就要十七,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得抓点紧才成。 谁知就在这时,京都却悄悄流传开一件事。 流言往往是当事人最后知道,杨归舟被蒙在鼓里好几天,还是一位嘴快的同僚不小心漏出话风被他听到了。 追问之余,杨归舟气得胡子抖个不停,铁青着脸回到家,劈手将魏氏刚沏好的一壶热茶扫到地上,手指虚点着魏氏鼻梁,「你……你那些好亲戚,不把杨家的门风败坏了不算完?」 魏氏老脸涨得通红,问道:「伯爷有话好好说,进屋就摔摔打打算什么?」 杨归舟怒道:「我能好好说吗?朝中上下都传遍了,你那个嫂子挑唆着阿峼把嫡母肚子里的孩子给弄死……」 魏氏大吃一惊。 这种事情可以说是不孝不悌不仁不义,别说绝无可能在官场立足,就是在市井间也要被人指着鼻子骂。 空穴无风,这话到底是如何传出来的? 魏氏急忙让珍珠到外院请了杨峼过来。 杨峼面色非常平静,「……那天正好在角门遇到外祖母上轿子,外祖母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要是个男人就把母亲肚子里的弟弟弄死……想必门房跟轿夫都听到了。」 「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回头一个个都发卖了去。」魏氏咬着牙恨恨地道。 杨峼淡然道:「也不见得是他们,外祖母嗓门一向大,当时角门也正有人经过……再说京里既然传开了,卖不卖不差什么。」 第34章[04.15] 魏氏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只把毛氏恨得要死。 毛氏要害张氏的孩子,她只觉得不应该,而现在毛氏是要断杨峼的官路,这不啻于往魏氏心尖尖上捅刀子。 杨峼苦读十余年,不就是为了能谋得一官半职? 杨峻是长房长孙,以后能承爵,而杨峼没有承爵的机会,只能在官场上一步步地捱。 谁知道就闹出这样的事来? 毛氏这张嘴,真该给她上把锁。 看着杨峼无可奈何的样子,魏氏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忽地就想起杨远桥的话,也许真该跟魏家断了往来,让毛氏就在她那一亩三分地里折腾算了。 杨峼见魏氏难过,反倒笑了笑,安慰道:「祖母别着急,其实也没事儿,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地把弟弟生下来,不就说明流言是假的了?即便外祖母说过那话,可我决计不会做亏心之事,便是有人想做文章也没法下笔。」 魏氏想想也是,连着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让张氏顺利诞下麟儿。」 虽然杨峼的解劝让魏氏宽慰许多,可流言毕竟在京都流传开了,杨峼的名声多少受到了损失,最起码先头曾托人递话的几户人家,忽地就大张旗鼓地相看起亲事来。 钱氏自然明白,那是人家在表明态度,不考虑杨峼,要重新选婿了。 好在到了六月,杨家又出了件喜事,卢氏有了身孕。阖府上下自杨归舟到杨峻,都乐得合不拢嘴,钱氏更是高兴得不行,一天好几次往卢氏那边跑。 因为这桩喜事,加上杨归舟的生辰将至,钱氏完全顾不上杨娥的亲事。 杨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去松鹤院的时候不免就带出几分怨气,话里话外挤兑钱氏没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 魏氏也正因卢氏有孕而欢喜,便替钱氏分辩道:「你大伯母进进出出为你忙活了一年多,这会儿你大嫂有孕,她年纪轻又是头一胎,你大伯母多照顾她也是应该,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杨娥憋了满腹的酸楚,便想到毛氏那里寻求点安慰。 魏氏对毛氏余怒未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事就抄几卷经书帮你大嫂供上,一个姑娘家不安生在家待着,就知道四处串门子。」 杨娥被魏氏这么一抢白,眼圈当即红了,可她倒是识趣,知道此时魏氏绝对不想见人流泪,遂强忍着给魏氏行礼告退。 出了松鹤院,眼泪便忍不住簌簌而下,她怕给人看见不敢往大路走,只寻了处僻静地方默默饮泣。 刚站定,便听附近传来女子清脆的嬉笑声,「每年就这处素馨开得最好,色泽白不说,香味也比别处纯正些,咱们只捡了那些快开的花骨朵采,也不用很多,抹在身上的不能太浓,浓了就太过刻意失了本色。」 听声音就知道是杨妡。 自己心头苦涩到极处,而她竟然还兴高采烈地采花制膏脂? 杨娥恨极气极,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泄愤般将那片素馨花踩了个七零八碎。 杨姵惊呆了,气不忿想上前理论,杨妡一把拉住她,劝道:「不用理她,咱们再往别处采。」 两人看都没看杨娥,带着丫鬟提了竹篮头也不回地离开。 雪白的素馨花经过这番踩踏被泥土沾染,又混杂了草茎绿色的汁液,看着狼狈不堪。 杨娥忽然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越哭越是伤心,既对魏氏愤懑,又无比地想念毛氏。如果换成毛氏,肯定早就把她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哄着了,卢氏怀孕算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 还不定是男是女呢,而且刚刚上身,能不能平安生出来还两说? 一边哭,一边不满地嘟哝。 采芹隐约听到,大惊失色,却不敢上前劝慰,只警戒地四下打量着,免得被人窥见。 终于哭够了,杨娥掏帕子擦擦眼泪,仍是抄小路回了流云轩。 采芹伺候她重新梳洗过,又将她身上被草汁染绿的裙子换掉,打散头发另外梳了。 杨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新月眉柳叶眼,鼻头小巧双唇水嫩,除去肤色稍嫌黯淡,怎么看也算是个清秀佳人。 而且戴上精致的赤金凤钗,更显端庄大方。 虽不若杨妡漂亮得跟狐狸精似的,但与杨姵跟杨娇比却是不遑多让,为什么这姻缘路上却是如此不顺畅? 她自懂事开始,一直觉得自己以后是要嫁给魏璟的,不但是因为魏杨两家历代通婚,而且毛氏也多次暗示让她嫁回去,在她的庇护下生活。 杨娥当然愿意,魏璟是多么出色的人物,比府里几位兄长都俊秀清雅得多,才学也是极好的,更重要的是,不管嫁到哪家去,都不可能比在魏家更自在更舒服。 没想到魏璟竟然不同意。 想起那天在花园里偷看到的一切,杨娥心里就发冷。 在她心目中清贵如高山遗雪般的魏璟,低声下气地求恳杨妡,说只要她答应嫁他,可以任她驱遣,而且永不纳小。 杨妡却鄙夷不屑地拒绝了他。 她梦寐以求得不到的东西,杨妡却嗤之以鼻。 第35章[04.15] 杨妡有什么底气,她怎么敢这样?就凭一个被赶出府门,只会拉弓射箭的庶子? 杨娥对着镜子咬了咬唇。 不管魏璟喜不喜欢她,她是决定要嫁过去的,要得到毛氏的庇护,要成为武定伯世子夫人,站在高处看着杨妡在尘埃里挣扎,为衣食奔波,而她定要狠狠地踩上一脚,杀杀她的傲气。 想到此,杨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笑了,唇角弯一弯,吩咐采芹,「去请罗姨娘过来……」 此时杨妡她们刚采回素馨花,正吃着齐楚刚做好的盘香饼。 齐楚特地做了甜、咸两种口味,甜的里面放的是玫瑰豆沙,咸的里面放了葱油。 杨姵边吃边嘟哝,「二姐姐也真是,没招她没惹她,突然就窜出来,那么好一片素馨全让她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鬼附身?待会一定得跟我娘说一声,找个道士做个道场,冷不丁得吓人一跳。」 杨妡笑道:「算了,大伯母忙的够呛,咱们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格外添乱,等过了这阵再说。」 「怎么不帮忙,祖父生辰咱们可是要待客的,」杨姵咽下口中食物,浅浅抿口茶,「家里已经定了德庆班,在凝碧楼唱两折子戏,公子少爷们许是要到夕照亭去吟诗作画,咱们就别往那边去了。我娘说就在芙蓉阁摆上茶点招待姑娘小姐,正好空水河里有鱼,我还想让人准备几副鱼竿或者渔网,咱们钓鱼玩儿。」 芙蓉阁离空水桥不远,离晴空阁和晴照阁都非常近,倒是很便宜,杨妡随口答应,「好啊,等钓上鱼来还可以烤着吃。」 杨姵立刻圆睁了眼,「好主意,好主意,我这就告诉我娘。」 钱氏闻言,笑骂道:「都这么大的姑娘了,天天除了吃还是吃,净会寻思歪点子。行,既然闲着没事干,那天姑娘们的吃喝就交给你了,要是招待不周唯你是问。」说是如此,却吩咐了管事婆子,「空水河里的鱼少,她们就是忙活半天不见得能钓上来,让人买几篓活鱼先放进去,再找几个会钓鱼或者网鱼的媳妇子在旁边伺候着,万一钓不上来也有得吃。烤鱼的炭、铁网子和各种签子都准备妥当,别到时手忙脚乱地扫兴。」 管事婆子连连答应,「夫人放心,这事儿都是做熟了的,不但是鱼,便是牛羊肉也叫人腌一些,各式菜蔬果子定然也都妥妥当当的。」 杨姵喜得抱住钱氏胳膊扭来扭去,谄媚地道:「娘真好,天底下最好的娘,秀外慧中能文能武,考虑还这么周全,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钱氏绷不住笑,点了她脑门道:「少在这儿添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杨姵欢欢喜喜地离开。 钱氏隔窗看着她的背影叹气,「都十二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地就知道吃玩,真是丁点儿心事都不担。」 明年,李昌铭就要纳两个侧妃进府,而后年杨姵十四,王府会遣嬷嬷来教导她宗室各样的规矩。等出阁之后就更不自由了。 杨娇跟杨妡也是,过不了几年先后脚就嫁人了。 姑娘家的好日子就这几年,自然是杨姵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反正家里宴客的日子不多,便是由着她们的性子散漫上一天又如何? 杨姵得了钱氏支持越发兴得慌,拉着齐楚合算那天待客要备哪些酒菜,哪几样点心。 宴客时当然不会让齐楚亲自下厨,而是钱氏既然发话姑娘们的中饭由杨姵安排,杨姵就得尽心尽力地准备周全了。 两人商议了足足两天,添了减减了添,终于定下个四冷四素八荤的菜单子,兴致勃勃地交给钱氏看。 钱氏点点头,吩咐丫鬟另外誊写了,又在旁边备注上,哪些是大厨房做了送过去,哪些是二房院小厨房里准备,哪些是烤鱼的媳妇们添置。 每一样东西每一道菜都能找出相对应的人来。 齐楚见了不由咋舌,「夫人想得真周到。」 钱氏笑道:「人多事儿多容易乱,记清楚之后要是出点意外很快就能追到根上,该担的干系谁也脱不掉……以后你们嫁到大家庭里,少不得也得这样管起来。」 杨姵与齐楚忙活着吃食,而杨妡却觉得,来客都是大家闺秀未必人人都愿意那么吵闹,以前常玩的吟诗做对还是得预备着,而且不能让这边的喧哗扰了思路,于是又另外将晴照阁不远处的闻莺亭也吩咐人打扫出来,到时候摆上文房四宝,想写诗的就写诗,爱作画的就作画,各随其乐。 离寿筵还有三天,杨妡三人再加一个杨娇将待客时候需要准备安排的事情又商议了一遍,觉得万无一失再无错漏之处,才把最后定好的单子交给了钱氏。 钱氏仔细过了目,夸赞道:「想得还挺周到,看来都有管家的天分,正好现在府里忙,家里两个孕妇要人照顾,等寿诞过后一人分派给你们一处地方管着,早早把管家的事儿学起来。」 她们这般忙碌,杨娥也没闲着,跟罗姨娘私下见了好几次,也细细地拟定了计划。 而文定伯杨归舟的六十寿诞在众人的期盼中终于到了…… 一大早,杨妡就穿戴整齐与杨姵一道去了松鹤院。 谁知他们还不是最早的,院子里已站了许多丫鬟,见她们进来,齐齐上前行礼。 其中有几个脸面看着很生。 通常客人不会这么早就到。 杨妡正觉诧异,就听杨姵惊喜道:「大姐姐这么早就来了?」 那几个面生的丫鬟笑应道:「也才刚到一刻钟,老爷跟夫人惦记着府上老太爷,就早点过来。」 是说杨婉与她夫婿。 杨妡入府两年有余,还从没见过这个早早就出阁的大堂姐,颇有几分好奇,含笑点点头进了厅堂。 杨归舟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穿件绣着五福捧寿图样的灰色道袍,乌发高束成髻,插一根墨色竹簪,神情清癯目光有神,看起来仙风道骨般。 杨妡行过礼,目光流转,便瞧见了杨婉。 第36章[04.23] 杨婉正值桃李之年,眉眼跟杨娥有点像,肤色也暗淡,就连穿着也跟杨娥极为类似,穿件玫瑰金的褙子,头上一对明晃晃的赤金凤钗。 她身边的男子侧身站着,瞧不见面容,就只有个健硕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窥探自己,男子猛地回过身,锐利的目光顿时锁在杨妡身上。 杨妡大吃一惊,本来听张氏讲述,她以为这个大姐夫钟光启应该会像魏剑啸似的,眼底充满了纵欲过度的红血丝,没想到他目光甚是清明,完全不像声色犬马之人。 唯紧蹙的眉间时不时闪过的一丝隐忍与不耐,显示出这人绝对是个急脾气。 杨妡忙屈膝福了福,「大姐、姐夫安。」 杨婉笑着应道:「有一年多不见,阿妡出息得越来越漂亮了,听说已经定亲了。」 杨妡佯装羞涩地点点头,再抬头,无意中瞧见钟光启耳后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色胎记。 不由地心头一紧,这个人她以前见过! 那是柳眉死去的第二天,杏花楼来了一群军士,吆五喝六的不但点了好几位妓子陪酒,也让她在旁边弹琴唱曲。 她因为柳眉的事儿愤懑不平,不免就带到脸上。 就有个军士「咣当」将酒盅扔到她面前,骂骂咧咧地说:「娘的,爷花了银子就是来看你这张死人脸?」 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襟,右手狠狠捏住她腮帮子,满嘴污浊的酒气扑向她,「面皮儿倒挺嫩,夜里就你伺候爷。」 军士手劲都大,她疼得眼泪哗哗往下淌,却还得赔着笑道:「大爷,你看姐妹们都排了队等着伺候您,嬷嬷嫌我手笨嘴拙不让我丢人现眼,我就一手琴弹得还凑合,要不我再给爷弹两曲好听的?」 这时钟光启上前揽过军士肩头,盯着她看了两眼问道:「你是哪里人?」 杨妡自记事就长在杏花楼,长大后也曾问过杏娘自己的来历,杏娘只说花五两银子从个落难妇人手里买的,其他一概没打听,不过那妇人倒是说一口地道的京都话。 于是战战兢兢地回答:「就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钟光启又审视般上下打量她一番,对准她眼眸,「不像,你从西北来的!」 她正待反驳,杏娘带了两个妓子风风火火地进来,把她臭骂一顿赶了出去。 后来只听说,那天杏娘又加了两道菜送去两坛好酒才将那群人哄住。这酒菜钱,最后着落在杨妡身上,她拿出三两银子交给杏娘。 杏娘指着她的鼻子骂:「哭丧什么?就是你亲爹亲娘死了,也得给我笑着唱。」 杨妡正沉浸在往事中,忽觉衣袖被扯了下,却是杨姵挤眉弄眼地示意她往门口看。 却是杨娥到了。 她今天穿件水红色的窄身袄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裙子上绣着几朵盛开的粉色月季花,墨发低低地盘在头顶,用只精巧的珍珠花冠压着。 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素净,完全不是她以往的穿衣风格。 杨姵悄声道:「今天怎么换了打扮?对了我记得你也有条差不多的裙子,月季花底下也绣着绿色的枝叶,看上去很像。」 确实挺像的。 而且发髻也像,只不过杨妡盘得落梅髻是先将头发梳成三股辫儿再盘起来,这样容易固定住,而杨娥是直接盘的,发髻很松,单用珍珠花冠肯定压不住,怕是撑不住半天就会散。 两人虽觉杨娥有点怪,却也没往心里去。 少顷,人已到齐。 杨远山作为嫡长子走到前头整了整衣冠,与杨远桥一道跪在杨归舟面前,朗声道:「儿贺父亲六十华诞,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钱氏与张氏错后半步,紧跟着跪下。 张氏身子重,不等双膝着地,杨归舟已伸手虚扶一下,「老二家的就算了,别勉强,到旁边歇着去。」 张氏低声道:「多谢父亲,儿媳恭贺父亲寿诞。」让钱氏搀扶着站在旁边。 然后杨峻率孙子辈一众男女照样跪在杨归舟跟前,磕头拜寿。 丫鬟们将众人准备的贺礼一一呈给杨归舟过目。 杨远山等人的贺礼都是精心准备的,有名贵瓷器,有前朝名琴,总之既得奢华又要清雅,而杨峻等人则或送名人字画、或送珍贵笔墨,或者是玉刻的寿星翁,总之也颇费工夫。 至于杨妡杨姵等姑娘,大都送得针线活儿,杨娥做了一双鞋,杨姵送了两双袜子,杨妡则绣了两方棉帕。 杨归舟诸样看过,捋着胡子「呵呵」笑道:「你们的孝心我都领了,看到你们一个个成材成器,比送我什么贺礼都高兴。」长篇大论地教导了半天礼义仁孝等话,才走进饭厅。 厨房里备了长寿面,每人一碗,众人按男女分成两桌用过早饭便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各自散去。 杨妡搀扶着张氏慢悠悠地落在后面,可巧,出门的时候正看到魏珞与瑞王李昌铭在婆子的带领下,急匆匆地往松鹤院走。 第37章[04.23] 杨妡先给瑞王行过礼,再抬头,视线落在魏珞身上就有点移不开。 他今天仍穿鸦青色长袍,却是张氏后来让人送去的那件,袍摆用墨绿色丝线绣了丛翠柏,看上去如山峦般沉着从容,即便是站在衣饰奢华气度高贵的瑞王身边也毫不逊色。 杨妡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问:「表哥,你进去磕过头马上就出来还是要等会儿,我有件事情问你。」 「就出来,」魏珞笑着回答,回身看了看,指着路边道,「上来日头了,你往阴凉地儿站着。」 杨妡含笑点点头。 张氏面上有些不悦,带魏珞与瑞王进了松鹤院,低声斥道:「人来人往的,有什么话非得这会儿说?一个姑娘家,半点不知道庄重。」 杨妡腆着脸笑道:「娘,就现在才能说,难不成得没人的时候?您肯定也不许私下见啊。」 张氏气道:「成亲前就不能见面……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妡想问的是,他是否打听到薛梦梧为何来京都,为何在杏花楼附近转悠。可这话却不能对张氏说,便嘟着嘴娇声道:「我想让他在院子里种棵桂花树,架一架木秋千,养上两挂紫藤,要是还有空地就再种一挂葡萄,现在种上,正好过两三年就能结葡萄。」 张氏语塞,「就为这事儿?你就折腾吧,什么时候把人折腾烦了,你就高兴了。」 「才不会,」杨妡笑笑,压低声音,「我这会儿先试试,要是他尽心干,我就得寸进尺再吩咐别的事情,要是他不耐烦,那我就老实点儿……要不,不知道他什么性情,以后怎么处?」 张氏惊讶地盯她片刻,从鼻孔里「哼」一声,「净是些歪理儿,《女四书》抄了不下七八十遍,都抄哪里去了?」却是没再多话,往树荫下站定了。 没多大工夫,魏珞自松鹤院出来,远远看见身穿杏子红短衫的杨妡俏生生水灵灵地站在树荫下,满心的欢喜就藏不住,强忍着镇定下来,一步一步走近。 晨阳暖暖地铺泻下来,他的眸光映着朝阳,亮得令人无法直视。 张氏瞧得仔细,默默叹口气,假借欣赏花木,稍稍走远了些。轻风带着花香,也将两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地卷了过来—— 「葡萄有紫的,又圆又大,还有种是绿的,有点长,很甜,宁夏那边种的多,我让人扦插几根枝子送过来……对了,我以前还吃过一种非常小的,有种花香味儿,我托人找找看……」 张氏不由弯了唇角,暗道:「倒是个有心的,愿意为这点小事费神,只盼望着别是一两年的热火劲儿,以后也能耐下性子这般用心才好。」 张氏没想到的是,魏珞岂止用心,他是恨不得把杨妡的话当成圣旨办。 此时听着她娇娇软软的细语,又看到她仰着头明亮柔媚的眼眸,只怕是她说声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法去够了下来,更遑论只是载葡萄种树,总得遂了她的心愿才成。 杨妡看出他的心思,感慨不已,声音越加柔和,「……今儿要在空水河捞鱼上来烤了吃,你要留在府里吃席面吗?」 魏珞笑着摇头,「待会到外头跟岳父说两句话就走,不吃饭……你当心别烫了手,别让签子扎着,等以后我也给你烤鱼吃。」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杨妡斜眼瞥见杨峼陪着魏璟及另一位面生的少年走近,本能地不想与他们照面,便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我也要回去准备待客。」 「好,」魏珞答应着,又看她两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而魏璟,其实隔着老远就看到魏珞与杨妡在一处说话了…… 浓绿的树荫间,她穿杏子红的衫子就是那万丛翠中一点红,分外惹眼,身下月白色的罗裙被风吹动,裙摆好似清风拂过波浪,荡起层层涟漪。 她纤细娇弱如春花,而魏珞却粗笨鲁莽如蠢牛,两人站在一处要多突兀就多突兀。 偏偏两人还离得近,而且杨妡还仰了头朝魏珞笑,那笑容比月湖里盛开的荷花都秾艳,便是他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甜蜜。 魏璟心头涌起无限苦涩。 杨妡好似从来不曾这样贴心贴肺地朝自己笑,最多就是弯了唇角浅浅一笑。 凭什么,论相貌、论学识、论人品,他那样比魏珞差了,她怎么竟瞧不见自己的好处? 一朵嫩生生鲜花为什么非得往牛粪上插? 魏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又突突往脑门上蹿,顶得他头晕脑胀脸颊发烫,恨不得立刻赶到杨妡面前问个清楚明白。 可不等走近,就见杨妡转身扶着张氏从另一条路离开。 张氏瞧着杨妡明显容光焕发的脸庞,无声地笑了笑,又板起脸问道:「嘀嘀咕咕这半天,阿珞没应?」 「应了,」杨妡弯了眉眼,双唇翘着露出四颗细瓷般洁白的牙齿。 这笑容晃了张氏的眼,张氏嗔道:「笑不露齿,嘴咧成这样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杨妡抿着嘴儿,续道:「他问我秋千架子设在东边还是西边,葡萄种在屋前还是屋后,又啰啰嗦嗦说他以前在宁夏吃过的葡萄,要托人扦插枝子运过来……一个大男人什么都拿不定主意。」顿一顿,娇声道,「娘,他说回头画个秋声斋的草样子送来,让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他反正现下没要紧事情,就先办了。」 张氏一听就明白,两人这是说话没说够,找借口互传书信。本来是想一口拒绝的,可看着她殷殷的目光,又觉得两人已经定下亲事,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传个书信也不算过分。彼此有了情分,往后的日子也能和美些。 便正色道:「既然有正经事,写封信也没什么,让他送到竹山堂便是。可得有一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轻重,知道什么话该写什么话不该写。倘或闹出笑话来,丢脸得可是你自己。」 杨妡郑重答应,「娘放心,我知晓分寸,绝不会授人以柄。」 「你好自为之吧,跟阿珞也说声,要是他还顾及你的声名,就谨慎点儿。」张氏再叮嘱她几句,眼看着二房院就在前面,径自回去了。 杨妡则举步去了芙蓉阁。 第38章[04.23] 此时的杨娥正在流云轩吩咐小丫鬟惜蓝换衣裳。 惜蓝刚十二岁,跟杨妡身量差不多,看起来也是瘦瘦弱弱的。 采茵帮她穿上杏子红的短衫和月白色裙子,又仿着杨妡的发式梳了头发,戴一对小巧的珠簪。 衣裳都是杨娥没怎么穿的旧衣,料子非常好。 从背影看,便有了几分杨妡的气概。 本来杨娥是想亲自上阵的,可在松鹤院看见杨妡,感觉实在差太多了。个头高大半个头不说,自己体态也丰腴些,不若杨妡那般纤细。 只要不是瞎子,就根本认不错人。 所以只好颠颠地回来换人。 好在院子里的丫鬟七八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找个跟杨妡身量相仿得并不难 杨娥审视般打量一下惜蓝,又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问采茵,「二表哥这会在哪儿呢?」 采茵低声回道:「刚从松鹤院出来,又出了二门,想必是要等其他人来了还能进内院。罗姨娘在二门布置了人,等人一进来马上告诉姑娘。」 杨娥点点头,又问:「五姑娘呢?」 「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来了,五姑娘正在芙蓉阁陪她们说话。」 杨娥深吸口气,轻轻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我静一静。」 采茵拉着惜蓝应声出门。 惜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怯生生地问:「采茵姐姐,姑娘为啥让我换衣裳?这料子太娇,穿着干活不得劲,还有怕把簪子丢了,我就是把月钱全拿出来也赔不起。」 采茵沉声道:「不为什么,就是让你试试好不好看。上午你什么也别干,在西厢房等着吧,一会儿我叫你。」 惜蓝挪着步子慢慢进了西厢房。 采茵侧头瞧见廊檐下站着的采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在她们看来,杨娥此举简直是被猪油糊了脑子,最最愚蠢的做法,可杨娥偏偏被罗姨娘挑唆着,像是吃过秤砣般铁了心。 这几天,她们真正是寝食不安,开口相劝是绝对劝不听的,反而会沾得自己一身腥,而向松鹤院告密,任凭哪个主子都容不下背主的奴才,她们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只能硬着头皮听从杨娥吩咐,心里暗暗盼着,千万让杨娥遂了心愿,她们也好趁机求个恩典,早点发送出去。 两人沉默着站在院子里,过了会儿,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颠颠跑进来,细声细气地道:「门上王嬷嬷让我来送个口信儿,说采茵姐姐托她买的花样子买到了,可惜今儿忘了带,等明天给姐姐送来。」 这是事先定好的暗语,意思就是说魏璟等人已经进了二门。 采茵心知肚明,进屋自碟子里挑两块点心塞到小丫鬟手里,「点心是赏你的,告诉王嬷嬷我知道了,我现在不急着用,什么时候送来都成,让她费心了。」 小丫鬟道过谢,一蹦一跳地离开。 魏璟与四五位公子正意态悠闲在欣赏着杨府花园的花木,跟随他们引路的就是二门上的王嬷嬷。 今天宾客多,杨峻杨峼等人忙不过来,魏璟既是亲戚、对杨府也熟,便充当了半个主人的角色。 钱氏一早吩咐过,公子少爷要往夕照山吟诗作对,嘱咐各处院子的姑娘尽都约束好下人,不要乱走免得冲撞了。 故而这一路倒是清静。 杨府布置本就颇具匠心,尤其夏日草木茂盛各式花朵竞相盛开,于清雅之中又呈现出勃勃生机,美不胜收。 尤其那一树西府海棠,往年五月底花已经败了,今年不知为何晚了十几天,到现在仍是满树粉红,如晓天云霞明媚动人。 便有一位高声吟道:「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古人诚不我欺。」 其余几人赞叹不已,魏璟也与有荣焉,笑道:「谁说草木无情,便是这海棠也因文定伯寿诞而迟了半月,可见解语花名副其实啊。」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忽然听到路旁树丛悉悉索索,从小径上猛地蹿出个八~九岁未留头的小丫鬟。 小丫鬟见有外男,转头便往里钻。 王嬷嬷一声大喝,问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没看到表少爷和几位公子在赏花?」 小丫鬟忙俯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见过表少爷,见过公子……我,我刚不小心把姑娘的帕子挂树枝上了,本打算找个姐姐帮我够下来,并非有意冲撞,表少爷恕罪。」 这不过小事一桩,何况正值文定伯生辰,没有必要打打杀杀地扫兴。 魏璟完全没放在心上,温声道:「行了,没事了,起来吧。」 小丫鬟千恩万谢地起身,回身走两步,又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劳烦表少爷帮我够下来,我怕姑娘等急了。」 「怎恁多事?」王嬷嬷怒道。 第39章[04.23] 魏璟见小丫鬟目光水波盈盈,马上要落泪的样子,顿生怜悯之心,笑道:「举手之劳,我替你够下来便是,」又对诸位公子道,「几位先行一步,我稍后便来。」 魏璟循小径走三五步,果然瞧见一条粉色帕子挂在紫薇树的树杈上,正随微风颤巍巍地摇动。 魏璟踮起脚尖试了试,仍差尺许才能够着,四下一打量,用力折下一根树枝,仔细挑着将帕子挑了下来。 「多谢表少爷,」小丫鬟欢呼一声,急忙抖开帕子看有没有勾丝之处。 魏璟便瞧见,在帕子一角,用银色丝线绣了个工工整整的「妡」字。 字体娟秀柔媚,像极了那张春花般娇艳的脸。 而帕子被香薰过,有种好闻的甜腻花香。 魏璟心头热热地荡了下,随即想起适才她跟魏珞站在树荫下说话的情形,两人离得那么近,魏珞伸手就可以拂到她的脸。 以往杨妡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跟魏珞却那么亲近? 魏璟又升起找到杨妡好生质问她几句的想法,淡淡问道:「你是五姑娘身边伺候的?」 小丫鬟不答,一个劲儿地道谢,「表少爷心地真好,才华也好,我们屋里的姐姐都替姑娘可惜,姑娘生得那么漂亮,怎么就……不耽误表少爷的工夫,我赶紧去寻姑娘。」 魏璟紧跟着问:「五姑娘在何处?」 小丫鬟指指前头,「就在那边,刚看到帕子不见了,吩咐我回来找。」说完行个礼转身走了。 魏璟咬咬牙,跟在了小丫鬟后面。 一路隐约有锣鼓家什的敲打声,声音越来越大,走到得月阁附近便越发清晰。 魏璟来时已经看到,戏台正搭在湖边,夫人们坐在望月亭或者得月阁,既能赏景也可以听戏,一举两得。 想必戏快开始了,已经起了西皮小开门。 若在平时,魏璟定然会想到夫人太太们就在附近,此处绝非谈话之地,稍有动静就会连累两个人的名声。 可现在,他只感觉心里燥热,满脑子想得就是找到杨妡问个清楚明白。 小丫鬟个子不高,脚底倒挺快,转眼不见了踪影,魏璟正四下打量,忽听小丫鬟清脆悦耳的声音,「不知怎么挂在树枝上了,好一个找,幸亏表少爷经过给够了下来。」 魏璟一喜,探头去瞧,果然看到了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影——杏子红的衫子,月白色罗裙,袅袅婷婷地站在树下,浓郁的绿叶衬着那抹身影,要多娇俏就有多娇俏。 清风徐起,「杨妡」似是不胜寒意,身子略略颤了颤。 魏璟察觉到,心疼到不行,柔声问道:「妹妹是不是病了?我也是病了,因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疾步过去挨到「杨妡」身边,「因为妹妹相思入骨,寝食难安。」 「杨妡」抖得越发厉害。 魏璟心一横,展臂将「杨妡」抱在怀里。 「杨妡」咬着牙关咯咯响,「表,表,表少爷……」 魏璟低头一瞧,怀里的人脸面很生,根本不是杨妡,正手足无措,便听旁边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叫,「表少爷,别……」 魏璟完全摸不清状况,傻愣愣地站着。 这时也不知哪里冲出个身影,一把将脸生的女子扯出去,自己一头扎进魏璟怀里,双手紧紧地箍在他的腰间…… 就听到有人惊讶地怒喝一声,「璟哥儿,小娥,你们这是干什么?」 魏璟茫然抬头,看到神情晦涩不明的毛氏以及满脸不可置信的秦夫人,本能地将怀里之人往外推,「祖母,母亲,不干我的事儿。」 杨娥脸靠在他怀里,做出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片刻才恍然醒悟般,哭喊着朝毛氏跪下,「外祖母,表哥他……我没脸见人了。」头一歪便要往旁边矮树上撞。 毛氏岂容她撞,忙道:「快,快拦住她。」 采茵赶紧上前一把抱在杨娥腰际,拼命往后拉。 杨娥挣扎着仍往前撞,毛氏斥道:「小娥,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外祖母定然替你主持公道。」 杨娥泪眼婆娑地扫一眼魏璟,泣声道:「我正要往芙蓉阁去招待宾客,哪知表哥突然过来……外祖母,我,我……您让我清清白白地死了吧。」 「胡说!」毛氏斥一声,「璟哥儿,你说怎么回事?」 「我,」魏璟支吾着,四下一打量,不但穿着杏子红短衫的女子不见了,就连够手帕的丫鬟也没了踪影,立刻醒悟到是中了杨娥的道儿,忿忿道:「祖母,我并非有意,实乃事出有因,有人故意陷害我。」 「陷害你?你不是往夕照亭去,难不成有人把你绑了来?」 魏璟百口莫辩,又不好说他对杨妡情痴成魔,特地来看她的,遂低了头一言不发。 毛氏悠悠叹一声,「你们呀,一个是我嫡亲的孙子,一个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岂能不巴望着你们好?若知道,早给你们定下来就好了,何至于现在……我这就去跟你姑祖母求亲,早早成了亲,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地。唉,你们都听着,今儿的事一个字不能漏出去,要是我听到半点风声,虽说我不是这府的主子,照样能处置了你们。」 采茵等人低声应着,「是!」 第40章[04.23] 秦夫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是五味杂陈。 她一直以为魏璟是毛氏唯一的嫡孙,在毛氏心中应该是百般重要,没想到竟是比不上杨娥这个外孙女。 魏璟是秦夫人亲生的儿子,她怎么看不出魏璟的无奈与冤屈,而且他前阵子还因为杨妡定亲醉了好几日,万万不能移情别恋,马上就与杨娥搂抱在一起。 再者正如毛氏所说,如果真喜欢杨娥,早两年就给他们定亲了,还不是因为魏璟死不同意。 要说今天这事若是没人作套,她是再不相信的。 否则毛氏是个戏迷,最爱听德庆班的青衣旦,老早就到得月阁占靠前的好位子了,怎可能突发其想要赏花,而且偏偏就在这四周打转儿。 想到杨娥有可能串通了毛氏做套儿,秦夫人恨得牙根痒痒。她正张罗着给魏璟说亲,有意的人家也有四五户。 杨娥真想嫁,正大光明地托人来求亲,女方主动上门的也不是没有,何必把魏璟当傻子般玩弄于股掌之上。 既然杨娥这般作践魏璟,等她过门,也得好生给她立立规矩才是。 毛氏与秦夫人自去找魏氏商议,而杨娥则回到流云轩重新净脸上了妆粉,慢悠悠地往芙蓉阁去,一路走一路窃喜,果然外祖母还是最疼自己。 她只不过给毛氏写了封信,说府里人不管她,不重视她的亲事,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嫁给魏璟,守在毛氏身边最安心,然后说了自己的打算。毛氏满口答应,一切都包在她身上,管保让杨娥遂了心愿。 毛氏出马,还是有很大把握的,因为魏氏几乎不曾驳回过毛氏面子。 杨娥喜气洋洋地到了芙蓉阁,里面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茶。 魏琳笑着问道:「你怎么才来,跑哪里躲懒了,你再晚来会儿,我就打算去寻你了。」 杨娥忙拎起茶壶,转着圈儿给诸人续过茶,答道:「这盅茶算是我给诸位赔礼,我真不是故意迟到,刚才是往厨房里看菜单子,还有有忌口的,也一一嘱咐过,没留神就迟了。你们要是不宽恕我,待会儿就罚我多喝一盅。」 「一盅哪行,得罚三盅才好。」魏琳笑道。 杨娥爽快地答应,「行,三盅就三盅,总得把你们陪好了才是……其他人呢?」 魏琳指了外面,「那些爱闹的跟着四妹妹去钓鱼了,那些风雅的跟五妹妹往闻莺亭作诗去了,就只剩下我们这些无趣的没人理。」 芙蓉阁这边是杨娇在招待,可杨娇本就不是那种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人,再加上是个庶女,身份比较低,在诸位宾客面前自觉矮了半头,故而就只跟往常相熟的几位庶女一起说话,却把魏琳等人忽视了。 杨娥一想就知道,笑着挽起魏琳的手,「孟茜肯定是在闻莺亭,咱们去瞧瞧她画了什么大作不曾。」 魏琳正跟孟茜一位不出五服的表叔家的儿子议亲,差不多有了七八分眉目。 既然以后要嫁进孟家门里,这会儿正好多跟孟茜亲热亲热。 而杨娥则是想到杨妡面前示示威,即便现在还没说定,可那也是早晚的事儿,决计出不了篓子。 两人携手往闻莺阁去。 孟茜不在作画,反而兴致勃勃地在品鉴对联。 杨妡给出的上联是轻舟荡漾逐云梦,这里的云梦是湖北一个地名。亭子里的廊柱上已挂出好几幅下联,有绿柳婆娑照洞庭,有快马奔驰过岳阳,有欸乃悠扬过若耶,还有楼台观景览大荒。 对仗均是平平,并无十分工整之作。 杨娥笑道:「五妹妹从哪里想出这么个上联,咱们闺阁女子见识有限,地名去得也少,真是难为人,我觉得合该拿到夕照亭让三哥他们对才是。听说单是今科进士就来了好几人,肯定有工于对仗的。对了,魏家三表哥苦读这些时日,明年会不会下场试试,考个童生试应该不难吧?」 杨妡闻言甜甜地笑,「我也不知道呢,二姐姐实在想知道,就打发人往夕照亭问问三表哥。或者三表哥什么时候下场考试让人给二姐姐送个信儿,免得二姐姐惦记着。」 杨娥被噎得张口结舌。 她根本不关心魏珞何时下场,说这话的重点是魏珞连童生都不是,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白丁,为什么杨妡听不明白呢? 而且仿佛其他人也都没注意她话里的重点,个个盯着她等着回答。 杨娥气恼不已,却强作出笑颜道:「我这不替你着急吗?三表哥能有出息,你也跟着荣光。」 杨妡仍是笑着,「多谢二姐姐关心,二姐姐到底年长几岁,宁可放下自己的事情不顾,单想着关心下面的妹妹,真让人感动……我倒是替二姐姐急得很啊。」 言外之意,杨娥若是没事就替自己打算打算吧,别人都定亲了,只有她嫁不出去,还闲得管别人。 因杨娥没有压低声音,杨妡也就依样学样用了平常的声调,旁边几人不费力就听得一清二楚,个个明着在品鉴对联,暗地里却竖了耳朵听两人说话。 杨妡是真没有把名声太放在眼里,尤其现在亲事已定,更视声名如浮云。 虽然魏氏曾多次强调杨家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着外人的面儿,就是装也得装出和睦友善的样子来,可眼下是杨娥主动挑衅,而杨妡从来就不是愿意隐忍之人,能回击的就当面怼回去,一时反击不了的,就留待日后慢慢算账。 杨娥却是面皮儿涨得紫红。 她被人宠惯了,阖府的姑娘不管是长还是幼,不管是嫡还是庶,再没有地位比她更重要的,就连杨姵在定亲之前也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二姐姐」,唯独杨妡接二连三地下她的面子,此刻更是毫不留情地揭她伤疤。 瞧着杨妡那张白净如羊奶,柔嫩如细瓷的脸,杨娥恨不能伸手给她挠花了,再让她如此嚣张。 可当着众人的面,杨娥终是不敢,虚点了她的面颊,笑叹道:「五妹妹真是牙尖嘴利的,让人又疼又爱,可有时候也气得慌……你们刚才对的对联挑出魁首了吗,我这只镯子成色还不错,给大家当个彩头。」 第41章[04.23] 撸起袖子将腕间颜色透澈如云霞的玛瑙镯子褪了下来。 先前大家评选就是图个热闹,因为有个彩头倒真正用心点评起来,倒最后竟是「快马奔驰过岳阳」最工整拔得头筹。 杨妡乐呵呵地说:「不好不好,没有东道主自个得彩头的,要说出去还以为我跟二姐姐是串通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众人齐声笑道:「没有这一说,你对得最工整,理当你得。」 杨妡推辞两句,又端端正正地给杨娥行个礼,将镯子套在了腕间。她肌肤白,被红玛瑙衬着,越发欺霜赛雪般,非常漂亮。 杨娥再想不到镯子会落在杨妡手里,她以为孟茜文采好,理当归孟茜呢,一时心疼得像是被割了肉一般,好半天露不出笑模样。 杨妡也会来事,既然得了镯子少不得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分给别人,就吩咐红莲回去捧了七八支自己素日做的绢花,另外熬制的膏脂也拿过几瓶分了分。 一时人人欢喜非常。 此时的松鹤院气氛却有些凝重。 杨归舟待客人贺过寿之后就到外院跟几位多年来的知交对弈去了,而魏氏跟钱氏则陪着女眷们听戏,今儿唱得是《桑园会》,也就是秋胡戏罗敷,是德庆班最拿手的青衣戏。尤其那一出西皮流水甚是知名。 魏氏正听得入神,就见毛氏沉着脸过来,拽了她就走,「有个紧要事儿跟你说。」 魏氏现在有点打怵这个嫂子了,生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跟着回了松鹤院。 毛氏直入主题,「璟哥儿跟小娥的亲事得早早定下来,小娥到年底满十八,实在不能拖了,她是明容拼了命生下的闺女,你们不经心,不把她的事儿放在心上,可我不能不经心。」 魏氏一听就觉得堵得慌,去年差不多整整一年,钱氏真是差点把京都跑遍了,就这还不经心? 可她不想置气,耐着性子问:「阿璟不是不同意?」 「由不得他,你说亲姑姑家的女儿,再亲没有这么亲的,小娥相貌品行也不差,现成的好姻缘他还不要……这次真是由不得他,我跟小娥做了个套儿,璟哥儿跟小娥搂搂抱抱被我抓了现行,他就是再不愿意,小娥声名都毁了,还能怎么着?」 魏氏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你跟小娥算计阿璟,小娥竟然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主意还是小娥出的?」毛氏不以为然道,「反正也没外人瞧见,传不出闲话来。」 有祖母算计自己亲孙子的吗? 魏璟又不是傻子,可是堂堂进士,差一点就是小传胪,哪怕当时懵了头,日后一寻思肯定会回过味来。 杨娥这般嫁过去能有个好儿? 魏氏真不知道该说毛氏没脑子还是杨娥没脑子,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教导杨娥,从她一岁多就守在身边带着,手把手教着写字读书,养了十几年竟出息成这种不分是非不知好歹的人,魏氏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思量片刻,颓然道:「事已至此,就定下来吧,往后小娥就交给嫂子了,千万让阿璟担待着些。即便没有夫妻情分,总也是表兄妹,能让就让着点。」 毛氏拉着脸道:「大好的亲事你说这么丧气干嘛?有我在,小娥肯定受不到半点委屈,你只管把她风风光光嫁过来就成。」 魏氏默默地点了点头,忽地又想到,杨远桥说过,要是不跟魏家断绝往来,他们二房就要分家单过。 眼下,她还真想跟魏家断了,可是又不能……到底断不断呢? 魏氏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念着外头还有宾客,便强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微笑着走出松鹤院。 《桑园会》正好唱到尾声,秋胡的母亲将儿子斥责一顿,命他向罗敷赔礼,夫妻重归于好一家团圆皆大欢喜。 戏唱罢,差不多也到了饭时,钱氏笑盈盈地将诸位女眷请到了花厅。 此时,空水桥那边杨姵等人正玩得热闹。 她们这些大家小姐连鱼竿都少见,更遑论钓鱼,凑在一处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将鱼都吓跑了,半天也没钓上一条。 眼看着时辰不早,旁边媳妇们换上半截身子的水靠走到水中,一网下去捞上十多条鱼,连续撒了七八网,足足装满了三大篓。 篓子没封口,有几条鱼蹿出来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惊呼不已。 叫声隐约传到夕照亭,便有人好奇地打听怎么回事。 杨峼笑着解释,「四妹妹跟五妹妹一时兴起要钓鱼来烤,可能钓上大鱼了。」 有几个爱热闹的撺掇道:「她们娇生惯养的哪里会烤,倒不如让人把鱼送到这里,咱们倒是尝个新鲜。」 一言既出,倒有不少人赞同。 杨峼只得打发人去请示钱氏。 钱氏闻言笑骂两句,「都是些不嫌麻烦的,凭着现成做好的饭菜不吃……那鱼没滋没味的烤着有什么吃头?」 席间妇人大都带了儿女来,素知自己孩子脾性,笑道:「他们平日何曾短了吃食,就是图个热闹好玩。」 钱氏想一想,对来人道:「既是烤鱼,少不得还要将架子、木炭、铁钎子等物送过去,夕照亭那边不方便,不如让三少爷将人带到空水桥那边。」回身吩咐了自己身边得力的马婆子,「让少爷们在河西边,姑娘们在河东边,各样东西一分为二,两边不偏不倚。再多叫几个婆子照应着,别烫了手戳了脚,也别闹起来失了形状掉河里去。」 来人与马婆子俱都应了,各自回去行事。 第42章[04.23] 席间妇人心知肚明,说是叫婆子照应着,不过也是怕姑娘少爷们单独混在一处不好听,有几个老成懂事的人看着,彼此都放心。 捞鱼的媳妇们远远地将鱼剖肚刮鳞,清洗得干干净净得送回来,因见马婆子过来吩咐,便自发自动地分成两拨,又将一应物事两下里分了。 空水河说是河,其实不过两丈宽,姑娘们见公子过来,收起先前的顽劣胡闹,复又变得优雅大方,个个捏着帕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 说好的自己动手烤鱼就变成了媳妇们烤,她们吃。 本来安排了四个媳妇服侍,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便有些跟不上趟儿。尤其姑娘们吃烤肉吃得少,都觉得新鲜,这边肉刚烤好,那边盘子早就空了。 齐楚见媳妇们忙碌,且她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便主动过去帮忙。她善于烹饪,虽然以前没动手烤过,但试过两回就上了手,烤得有模有样的。 六月底本就是盛夏,此时又是正午,饶是坐在树荫下都觉得热,何况还是站在炭火旁。没多大会儿,齐楚就热得大汗淋漓满脸潮红。 隔着空水河,杨峼看到那抹忙碌不停的身影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一众姑娘都坐在那里等,唯独她一时一刻不闲着,分明她也是府里正经客人,又不是下人,便是杨妡不在此处,杨姵难道不能劝她歇着。 这怎能是待客之道? 如此想着,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旁边有人笑道,「杨兄也看出来了,那女子心机颇深,只可惜太过拙劣不堪入目。」 杨峼侧头一看,此人姓孟,名孟彧,乃孟阁老隔着房头的侄孙,这次春闱也名列二甲,不过名次稍微靠后了些,在百名开外。 「哦,」杨峼尾音略扬,沉着脸问:「不知孟兄有何高见?」 孟彧轻摇折扇,鼻孔朝天「哼」了声,笃定地道:「先看此人穿着打扮便知出身不算太好,再观其动作神态,想必对灶上活计比较熟悉,像你我这种门户,何需家中姑娘下厨?即便进得一回两回,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做这种粗活……再有,旁人都坐着,偏偏她独自忙碌,我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引人注意,以便攀附个富贵人家。可惜呀可惜,像咱们这种人家,娶妻要娶个门当户对的,能够在仕途上有所帮助,谁会打算娶个厨娘回府……手段拙劣,脑子也不太清明……」 「我们府上的客人,岂容得你这种小人之心来忖度?」杨峼越听越生气,只觉得心中怒火腾腾往上蹿,不等孟彧说完,劈手照着他面门就是一拳。 孟彧根本不防备,鼻梁一酸,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孔往下淌,再低头,鲜红的血滴滴答答沾染了衣袍前襟,顿时火气也上来,一把揪住杨峼衣襟,「你什么意思,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什么意思?」 「背后非议他人,你算什么君子?」杨峼怒火未消,同样也揪了孟彧衣襟,与他缠斗在一处。 旁边众人都愣了,这两人前一刻还肩靠着肩亲热地聊天,怎么转眼就动了手。虽是惊讶,但也不能眼看着两人再打,急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孟彧明显是吃了亏,鼻血流了满脸满身,非常狼狈,杨峼也没好到哪里,他今天穿件象牙白的长衫,被孟彧沾了鼻血的手一抓,立刻现出血红的指印,惨不忍睹。 马婆子奉命照看两边,她只顾着姑娘这头,听到那边喧嚷转身一看,吓了一大跳,抖着两手喊人,「快去请府医,快请府医。」 旁边已有小厮飞奔而去,接着又有腿脚伶俐的小丫鬟往花厅里跑。 钱氏听丫鬟说得可怕,心头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敢露,笑着劝了轮酒,才抽身往空水桥这边来。 孟彧鼻血已止住了,两人就着河水洗过脸,脸上好看了许多,正巧府医过来,瞧了脸色又把过脉,开口道:「没事儿,兴许是天热心火燥,多喝点绿豆汤消消暑。」 钱氏闻言知无大碍,松口气,对杨峼道:「你一向稳重有分寸,今儿家里宴客,合该好生招待客人,怎地还起了口角,还不赶紧给孟公子赔个不是?你们俩到底是因为什么?」 杨峼睃两眼孟彧,没吭声。 孟彧翻着白眼也不说话。 钱氏没办法,气道:「快带孟公子换件衣裳,回头好生敬孟公子两盅,话说开就好了,别跟小孩子似的赌气。」 杨峼这才朝孟彧拱拱手,「孟兄随我来。」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 钱氏又到女孩子这边嘱咐几句,「没什么事儿,因为哪本书上的句子见解不同起了争执,不用管他们,你们吃你们的。」 姑娘们到底乖巧得多,笑道:「夫人放心,那两人就是一时着恼,说不定没多大工夫就好了。」 「肯定是,看着跟大人似的,还都孩子心性,」钱氏笑应着,又特地叮嘱杨姵好生待客,然后顺便往芙蓉阁转了转。 芙蓉阁也摆了两桌,都是那些不爱热闹又经不得晒的姑娘在此,由杨娥与杨妡招待着,倒是欢欢喜喜和和气气的。 未正时分,终于散了席,丫鬟们将杯碟撤下,另沏两壶新茶上来,钱氏陪着稍微说会话,客人们便纷纷告辞。 等将客人送走,又吩咐下人把所用桌椅一一清点入了库,钱氏筋疲力尽地回到大房院正要往炕上歪一歪,就听丫鬟进来回禀说魏氏有请。 钱氏没办法,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松鹤院走。 魏氏神情淡然地把毛氏与她的谈话说了说,又提起分家之事,「你怎么看?」 钱氏惊讶地半张着嘴合不拢,良久才叹一声,斟酌着道:「舅母……真不能用常人之心来猜度,如果表弟行事果敢倒也罢了,可表弟像舅母居多……这样下去魏府肯定得乱。咱们也不说断了来往,慢慢远着便是,往后那府里的事儿就不能往里掺和。也不知舅母会将亲事定在几时?」 「我寻思着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开春,最晚不迟过三月,反正嫁妆是现成的,抽出一两个月的工夫就能预备得妥妥当当,可惜小娥这孩子……」魏氏惆怅地摇摇头不想再提,转而道:「峼哥儿怎么跟人动了手?」 「两人都不说,婆子不在跟前也说不清,就说先头看见在一处说话,冷不丁阿峼就给了孟家少爷一拳,正打在鼻梁上,看着血流得不少,倒不太要紧。我吩咐阿峻了,回头找件合适的东西送过去,就算替阿峼赔个不是。」 魏氏点点头,「你做得对,总归是峼哥儿先动手,又是在咱府上,不能结了仇去……你没打听下孟茜的事儿?」 钱氏又是一声叹,「孟夫人说看中了真定府一户人家,是孟阁老同科进士的孙女,虽然官声不显,但家里人品行都好,孟茜嫁过去只有被捧着,绝不会受气被欺负。其余几人也探了口风,要么也在相看人家,要么就不接话茬,不往儿女亲事上提。」 第43章[04.23] 魏氏淡淡道:「那就算了,咱们峼哥儿一表人才,还怕说不上好亲?」 话虽如此,心中却是惆怅不安,看来杨峼的亲事也不会顺当。尤其他秋天很有可能外放,若是不赶在外放之前定下来,他一去三两年之内不能回京,那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都怪毛氏,怎么能在大街上说那番话? 杨峼是绝不可能残害弟弟的,可别人听了会如何想,肯定猜出杨峼与继母不合。如果嫁过来,说不定会受继婆婆搓磨。 正经心疼闺女的人家,谁愿意让闺女夹在夫婿与婆婆之间受气? 魏氏忧愁片刻,见钱氏神情有些恍惚,便道:「辛苦你了,回去好生歇两天,这阵子不用过来请安,我也乐得清闲几日。」 钱氏笑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多谢母亲体谅,说实话,许是年岁大了,还真有点吃不消。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歪着养会儿神,中午吃得晚,夜里吃点用饭也成。」 「行了,我知道。」魏氏扬扬手,「你去吧,我把明容的嫁妆单子对对,该消的消了,该清理的清理,到时让小娥一并带过去。」 钱氏本想与她一道对,可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实在是精力不济,歉然地告辞离开,不成想,刚出松鹤院的大门,马婆子便迎上来,悄声地道:「空水桥那边的铁架子炭炉子都没收上来,瑞王爷和魏府三少爷来了,正用着……四姑娘和五姑娘也在。」 钱氏心头一紧,低骂声,「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怎么一点不知避讳?松枝她们在不在跟前?」一边说,一边加快步子往空水桥走。 此时太阳已经西移,将天边云彩晕染得绚烂无比,霞光斜斜地铺照在空水河上,河面波光粼粼,像有无数光点在跳动。 魏珞背对西边,夕阳正巧笼在他肩头,似乎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使得那抹身影越发高大起来。他手里拿两根铁签子,正熟练地翻滚着上面插着的鱼。 而河边另生一堆火,上面似乎架了只兔子,烤得滋滋往下流油,瑞王扎挲着双手,跳着脚道:「香,真香,什么时候能熟?」 魏珞笑道:「你把它翻个面儿,免得煳了,一会儿用筷子戳一下,能戳进去就差不多了。」 两个男人忙活得手忙脚乱,杨姵跟杨妡则远远地坐在树下桌子旁,悠闲自在地喝着茶水吃着点心。 并没有像她先前猜测得那样凑在一起。 而且又都是定下亲事的,偶尔见个面也不为过。瞧着瑞王这架势不像个难处的,也愿意纡尊降贵地做这种粗笨活计,倒真正是难得。 钱氏莫名地翘了唇角,低声吩咐马婆子,「估计着时候差不多就让他们散了,还有让丫鬟们勤打着扇子,天儿快黑了,蚊虫都出来了,被叮咬着就得自己受着。」 马婆子连声应了,却也没上前,只跟其他媳妇一道默默地站在远处。 杨妡自是没察觉钱氏曾偷偷来瞧过,她全副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个强壮如山峦般的男人身上…… 明明还是个不曾弱冠的少年,却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沉着与镇定,仿似一切事情都难不倒他似的,可私下相处时,他分明又是个完全不懂得的懵懂少年。 不会温言软语地说话,不会细心周到地哄她,甚至……杨妡蓦地想起那天他突如其来地贴上她的唇,以至于她的唇撞到牙齿,生生破了皮。 脸便似西天云霞,一层一层地晕染上粉色。 杨姵见她看得入神,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叹道:「王爷养尊处优不会这些事是应当的,可三表哥也太能干了,魏珺说他们以前极少吃烤肉,一个劲地说烤肉比炖肉香,而且他们也很少吃鱼,不会剔鱼刺。」 杨妡也想起来,往常跟魏珺同桌赴席,她确实基本不动桌上的烧鱼。 可看魏珞的架势,娴熟而利落,就好像烤过千百次似的,也不知是从哪里学会的手艺? 杨妡突然就对魏珞以前的生活有些好奇,想了解他的过去。 此时,鱼跟兔子肉均已烤好,魏珞将兔子腿上最肥美的两块肉剔下来,又细细地切成小块,再将鱼后背上的大骨剔掉,略略挑了挑刺,分别放在碟子里,吩咐松枝道:「让两位姑娘趁热吃,鱼肉有刺,吃得时候当心。兔子肉酸寒性冷,用过这些就行了。」 李昌铭在旁边听着,神情古怪地盯了魏珞半天,嘴里「啧啧」有声,「长进了哈,都会怜香惜玉了,以前可没见你如此细致过。」 魏珞将手中半截兔身往他面前手中一塞,「快吃吧,不早馋得流口水吗?」 李昌铭拣着肉肥之处狠狠咬一口,「好吃,不错,就是不够入味,下次去皮之后先腌上一两个时辰,滋味更鲜美……你哪儿学的这门手艺,回头再去打两只野鸡也烤着吃,山上还有狍子和野鹿,鹿肉美味。」 魏珞不由弯了唇角,「知足吧,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生的也得吃。」 李昌铭自然不知道,上一世,他烤肉的手艺比魏珞更好,而且他会吃,走到哪儿身上都会带着椒盐茴香等物。 宁夏颇多野物,他们口中淡了就会召集十几人去打猎,打了黄羊就炖着吃,打了野兔或者大雁就烤着吃。永宁那里有条临河,河里有鲤鱼、鲫鱼还有大头鲢,春夏的时候他们拿长~枪叉鱼,等冬天河水上冻之后,就在河面凿了冰窟窿捞鱼。 鱼捞上来就在河边拢一堆火,有时候连鳃跟内脏都不去就直接烤,跟随他们的军士哪个不会烤鱼? 尤以李昌铭手艺最好,一边往鱼身上洒调料一边翻着面儿烤,直烤到鱼身金黄鱼肉喷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至于生肉,他们也是吃过的,被瓦剌人围了十几天,周遭能吃的草跟树叶都拔着吃了,后来就抓田鸡抓耗子。因为要掩盖痕迹不能生火,只能连血带肉地往嘴里塞。那个时候,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如果能侥幸活着,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不外是饱饱地吃一顿,痛快地喝一顿,然后搂着婆娘死命地干一顿,或者到妓院肆意地快活一场。 包有就看着他说:「大人,到院子找个姑娘吧,这里姑娘实诚,比京都的放得开,伺候得也经心。」 他们平常叫妓院就是院子。 李昌铭也说:「阿珞,你是我亲连襟我也得说,去找一个,二十多的大老爷们连女人滋味都没尝过,万一这么死了,你亏不亏,能不能闭上眼?」 他们都知道,他娶个妻子就是摆设,容不得他碰,容不得他摸,更没有让他搂着好好睡过一晚。 第44章[04.23] 魏珞不知道,假如他活着回去到底会不会找个院子里的姑娘睡一夜,因为第二天他就死了。 瓦剌人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数百人围住他们放箭,又有人从高处往下滚石头,李昌铭杀敌杀得红眼,根本不顾及后背有箭射过来。 那会儿魏珞想,李昌铭有杨姵惦念着,还有个两岁多的儿子,而自己,杨妡素来清清淡淡的,想必死了她也不会流一滴泪,反而是种解脱。 所以他拼着自己受死为李昌铭挡了那箭。 然后他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在黄泉路上溜达过,在奈何桥边徘徊过,可能还是终究觉得亏,不能瞑目,又重新活过来了。 这一世,他想要正儿八经地成个家,想有个女人为他做饭,为他裁衣,夜里能让他搂在怀里热热乎乎地睡,然后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不管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也好,还是平民百姓家的闺女也好,只要她真心对他,他一辈子不负她。 只是,再多的打算也抵不过他对杨妡的执念。 在水阁门口,当看到杨妡穿着嫩粉色的比甲如桃花仙子般盈盈走来,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排斥过,拒绝过,甚至故意躲避过,终究还是依从了内心的渴望,他还是想要她。 终于又如愿以偿地与她定亲。 魏珞不敢想,以后会不会还重复过去的路,可心里隐隐又有着期盼,这一世,杨妡会冲他笑,会朝他发火,会跟他撒娇,既然有了好的开始,应该也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思及此,魏珞禁不住朝杨妡那边望去。 杨妡正细细地品尝着松枝端过去的烤肉,皮喷香酥脆,肉细嫩香软,比起平常炖的别有滋味。 松枝笑着将魏珞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遍,「……兔肉性寒让少吃点,要是喜欢,下次再打了来吃,还有野鸡烤着也好。」 难得那个粗人还会说出这般体贴的话。 杨妡看着切成小块的肉,和明显已经剔过的鱼,心里好似抹了蜜似的,面上却不显,将桌上刚切好的一碟西瓜递给松枝,「给王爷他们送过去,顺道问问三少爷,要是晚上没事儿,能不能帮我们做个竹哨?」 杨姵听闻,鄙夷道:「都多大了还玩那种东西,我不要,你自个儿玩吧。」 红莲也听到,飞快地瞥了眼杨妡。 松枝将西瓜送过去,又转达了杨妡的话。 李昌铭不觉得如何,魏珞双眸却骤然明亮起来,璀璨得如同天上闪耀的星子。纵然再迟钝,他也猜出来,杨妡并非是要竹哨,而是约他夜里相见。 魏珞抬头望天,见夕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落下,隐隐约约一弯残月淡淡地缀在蓝灰色的天际。 「嗡嗡」叫着的蚊虫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见到亮光纷涌而至,成群成团地绕着火堆打转。 远处的马婆子也察觉到了蚊虫,正要上前提醒杨妡等人,就看到李昌铭与魏珞已自地上起身,将火堆灭了,再远远地跟两位姑娘打个招呼便告辞离去。 旁边的媳妇便称赞道:「难得王爷这么尊贵的人儿,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也和气,行事也有分寸,四姑娘有福气。」 马婆子情知媳妇是特意说给自己听,为着讨好钱氏,但她也觉得瑞王着实可亲,虽说贸然闯进内宅不妥,可半点出格的事情都没做,丝毫没让下人们难作。 他能如此,岂不就是因为看重四姑娘? 而瑞王亲自给魏珞保媒,又单单跟他一处来,想必是存着提携魏珞的心,再者四姑娘与五姑娘素来交好,往后也得敬着点五姑娘。 马婆子越发起了敬畏之心,毕恭毕敬地走到桌子前,满面笑容地道:「两位姑娘,天色已黑,蚊虫都出来了,要不收拾了回屋歇歇?」 杨妡本也打算回去,笑着起身,与杨姵各自回了屋。 夜色很快笼罩下来,院子里灯笼次第亮起,杨妡净过脸,将白色衣裳换下,另穿了件家常的银条纱袄子,发髻也打散了,松松地编成两根三股辫,用支银簪箍在脑后。 红莲挑亮烛心,扫一眼坐卧不宁的杨妡,笑道:「今儿午饭吃得晚,姑娘夜里又吃了鱼肉兔肉,闷在屋里怕积食,要不出去溜达一会儿?」 青菱斥道:「净出馊主意,天都黑了,不说冲撞了花神娘娘,单是蚊子就能咬一身包。」 杨妡道:「我穿得严实不碍事儿,再把端午节时候做的香囊戴上,里面放了樟脑薄荷还有艾草,也能驱蚊。」 青菱见杨妡打定主意,不再阻拦,找了三四只香囊,不但在腰间系了,手腕上也套两只。 杨妡「咯咯」笑,「这样出去我就成大香包了。」 「夜里没人瞧见怕什么」 青菱也觉得好笑,却丝毫不敢大意, 「姑娘不知道外头蚊子毒着呢,我前天被咬了,立马肿起铜钱般的大包,到现在还痒着,又不敢挠,挠破了就是一块印子,好几个月消不了。」 杨妡细皮嫩肉的,若是叮一下,红肿更明显,宁可让她这样古怪着出去,也不能天亮之后发现满头红包。 杨妡听她说得有理,只得应了。 因只在附近转悠,红莲怕提着灯笼招飞虫,便没提。两人借着清浅的月光以及屋檐下昏黄的烛光慢悠悠地走。 没走几步,就听到柳林里短促悠扬的竹哨声,杨妡低声吩咐红莲,「我过去说几句话,很快就出来,你当心别让人瞧见。」说罢,朝竹哨传来的方向走去。 月光浅淡,透过茂盛的枝叶缝隙斜照下来,更显微弱。 第45章[04.23] 杨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冷不防被垂下的柳条绊着,身子紧跟着往前倒,险些便要落地,却有双有力的手攥住她的腕,将她稳住了。 杨妡「嘶」一声,甩开他的手,「用那么大力气干什么,骨头都被你捏断了。」撸起衣袖让他看。 魏珞眼力好,便是月光微弱也瞧得清楚,她嫩白如鲜藕的腕间赫然一道红印,旁边系了只小巧的宝蓝色香囊,衬着那皓腕越发纤细娇软。 一时又是心动又是心疼,还隐隐有些懊悔,「是我不好,我怕你摔着,着急了些……很疼吗?」 「嗯,疼死了,」杨妡嘟了嘴,仰头看他,「你替我揉揉?」伸了手臂往魏珞面前。 魏珞轻轻握住她的腕,适才情急没顾得上品味,现在却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中她的肌肤嫩滑如羊脂,柔软似无骨,又微微带了些凉意。 他周身的血液立时像沸开的水,不断地往上翻涌,想放开舍不得,可握着,心里又着实难受,脑子自有主张般不停地怂恿着他去抱她亲她紧紧地搂着她。 真是种幸福的折磨。 魏珞纠结半天,忽地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并一张纸,顺势松开她的手,「这是瑞王府配得药,我跟他讨了瓶,可用来防蚊驱虫,你夜里出来或者白天到树荫下就擦一点儿,能管一个多时辰……这是秋声斋的草样子,匆匆忙忙地描的,现下院子都是空的,后面也一片空地,你想盖什么或者添什么就画上去,回头交给晨耕,我等上竹山堂去取。」 光线太暗,杨妡也没有展开看,将纸原样收了,却拔开瓷瓶塞子,用指甲挑出一点膏脂来,柔声道:「我戴了香囊不怕,给你抹一点吧。」 魏珞忙道:「不用,我皮糙肉厚的,叮两下也看不出来,用不着。」话音刚落,就觉得手背一凉,却是杨妡将膏脂抹在他手背,轻轻地揉开了。 魏珞着火般「嗖」地抽回来背在身后,磕磕巴巴地问道:「兔肉好吃吗,等下次猎到野鸡,我给你烤鸡。」 杨妡笑道:「事可一不可二,这次烤肉已经是家里大人格外通融,下一次还不定什么时候。」 「等成亲之后,我天天烤给你吃,」魏珞脱口而出,提到成亲,心头顿时火热起来。 「成亲?想那么长远……」杨妡低低调侃一句。 眼下是六月底,到八月她满十二,至少还得等三年,她及笄过后才能成亲。 现在提真是太早了。 杨妡轻笑声,貌似不在意地问道:「对了,你上次打听二太太跟那个姓薛的公子为什么碰面,有眉目了吗?」 魏珞乐得换个话题,偷偷将掌心的汗在衣襟擦了擦,「有了点眉目,他们是要找人。」 「什么人?」杨妡心头一跳。 「应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姓宁……」 杨妡顿时沁出满身冷汗,脑子却转得飞快,前一世她死的时候是二十五岁,在杨府重活刚两年,两世加起来是二十七,并不满三十岁。 而现在是天启四年,若按前世宁馨的年龄来算,她才刚十七岁。 算来算去,总不可能是自己。 杨妡暗暗松口气,故作轻快地问:「这个姓宁的是他们家亲戚?」 魏珞点点头,「薛梦梧,就是那个姓薛的书生说是他一个表姐,本是京都人,十几年前远嫁至宁夏,不想夫家遭难,他表姐身怀六甲时只身回京都寻爹娘,但是她爹已经病死,她娘改嫁到别处了……薛梦梧说受父母之托打听表姐的消息,也不知在哪里听说的,表姐曾经把个女孩子卖到杏花楼,薛梦梧现下找的就是那个被卖的女孩子。」 难不成薛梦梧找的就是前世的自己? 杨妡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靠谱,自己便是四五岁上被卖到了杏花楼。 所以,前世薛梦梧才对自己那么好? 只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根本不可能,这样算起来两人之间差了辈分,是为世人所不容的,而且如果真是亲戚,薛梦梧该想办法替自己赎身才对。 他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他用在她身上的银钱几近千两。 薛梦梧擅作画,尤以工笔美人见长,有时候一幅画挂出来,被某个公子王孙看中,能得二三十两纹银。 杏娘所图只为钱财,即便不情愿让正当红的自己赎身,可薛梦梧多画几幅画,多许杏娘一些银两,她未必不会同意。 可薛梦梧始终没提赎身之事,直到她年满二十五才谈到这个问题。谁知她命不好,刚自杏花楼出来,就丧了性命。 当年的薛梦梧为什么不早点给她赎身? 从前的她也从来不曾问过,只觉得有薛梦梧的庇护,不用夜夜应付不同的客人已是幸运之极,尤其薛梦梧斯文体贴,待她甚是温柔。 杏花楼的姑娘哪个不羡慕她? 如今细思起来才发现处处是疑点,而以往种种更如一团乱麻,杂无头绪。 杨妡越想越迷糊,目光流转间,显露出茕茕孑立的茫然。 魏珞察觉到,关切地问:「阿妡,你怎么了?现在起了夜风,是不是觉得冷,你回去吧。」 「没事儿,」杨妡强挤出个笑容,「我不冷,就是……那个女儿找到了吗?」话出口才发觉声音紧得几乎发抖,而身子像风中枯叶般不停地颤着。 魏珞捉过她的手,紧紧地拢住了。 第46章[04.26] 她的手凉,可他的却极暖,指腹带着层层薄茧,用力的时候,刺得她手背有些微疼痛。 这温暖与疼痛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杨妡乖顺地任他握着,仰了头,轻声道:「我就是觉得姓宁的表姐很可怜,身怀六甲还跋涉千里回京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肯定不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卖了……希望姓薛的书生找到那个孩子,早点替她赎身,好好待她。」 「现在还没找到,杏花楼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姓宁的表姐,更没买过孩子。」魏珞温声回答,「薛梦梧还没死心,最近仍在双榆胡同打转,贼眉鼠目的不像个好人。」 没有就好,希望他一辈子不要找到。 杨妡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掩饰般摇摇头,问道:「你往双榆胡同去,看到赵元宝没有,他都卖些什么东西?」 魏珞唇角翘起来,望着她的目光温暖而温存,「你从哪里认得这个人,真正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先前他只卖些针头线脑手绢头巾等小物件,你上次给他银子之后,他就赁了间铺子。前几天刚去苏州进了一大批布料,我经过几次,见里面人不少,看样子挺兴隆的……我让包有在那边照应着,包有有把子蛮力,一人抵好几个人使唤。」 杨妡轻笑,「包有包有,他为何取这么个古怪名字?」 「他家里穷,他娘生他时,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他爹还是跟邻居借了米面好歹让他娘坐了月子。满月时,他爹就取了这个名字,巴望他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魏珞笑着解释,随即想起来,续道,「其实这个人你见过,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在双榆胡同,蔡七跑马伤了人?」 杨妡几乎马上就想起了那个浓眉大眼耳廓口方的少年。 这一世,她见过他,上一世,她也见过。 在玉屏山下,她借宿的农家,就是包有纵火烧死了将军夫人和丫鬟青枝。她清楚地记得,白雪皑皑的月夜,火光冲天而起,屋里传来尖利到近乎凄惨的叫声。 而包有,无意识地转动着拇指上那只祖母绿扳指,神情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可包有跟魏珞怎么会凑到一处? 难不成,那个被烧死的就是魏珞的妻子? 念头闪过,杨妡蓦地又惊出一身冷汗。 想一想还真有可能,魏珞确实因战功而得封将军,班师回朝时受到无数追捧。 前世她见死不救,这一世来了报应,也叫她丧身火海。 杨妡猛地愣住,突然想知道那个被烧死的将军夫人到底是谁,会不会就是原身小姑娘? 这一世重复了前世,仍是她嫁给魏珞。 但,她又怎么去求证,该向谁求证? 而且,假如真这样,她到底还要不要跟魏珞成亲? 这个世间,所有人都懵懂无知地生活,唯独她是两世为人,目睹过那些可怕的情形。 杨妡只觉得头又大了,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雪海,视野之内尽是白色,不见半点人烟。只有她形只影单地站着,找不到可依靠的人。 正迷茫中,听到魏珞温和的声音,「那天过后,我又找上门探望过两次,他体格真是好被马蹄子踩一下根本没伤着筋骨,而且天生一把子力气,附近几个混混都在他拳头底下吃过亏,正巧他就住在双榆胡同附近,我就拜托他照应一下铺子……对了,赵元宝隔几个月就往江南去,他说那边衣裳式样比京都好看,首饰样子也漂亮,等他下次去的时候要不托他带几支簪子给你?」 杨妡本能地拒绝,「不要!」定定神,又道:「府里姑娘的钗簪都是外头银楼里送过来选的,要不就是长辈所赐,件件说得清来历,不可能随便戴别人给的首饰。你要送了簪子来,是想要人知道我与你私相授受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魏珞一脸着急地解释,「我是看你平常不怎么戴首饰,就想送几只给你……要是不方便戴,你就先收着,等以后成亲戴也成。」 这么高大魁梧的男人,看上去果敢又刚毅,唯独对她,如此的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她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再者,被烧死也未必就是她,至少她就没有个叫青枝的丫鬟,以后也不会有。 杨妡木木呆呆地望了他片刻,心一点一点地活络过来,弯了唇角,轻声道:「我不喜欢金簪银簪,你如果看到有卖好看的石头或者珠子,就帮我挑几对,别太贵了,不懂行情的人很容易吃亏上当……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好生歇着,在外头跑一天不累吗?」 「不累,」魏珞憨憨地笑,紧紧握一下她的手,很快松开,「你回吧,等中元节咱们一道去庙会,我给你买些好玩的东西。」 杨妡「嗯」一声,转身出了柳林。 夜确实有些凉了。 杨妡衣衫被汗浸过,晚风一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非常难受。她片刻不愿多待,叫声红莲匆匆回到屋里,就吩咐洗澡水。 红莲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青菱已将洗澡水备好,杨妡试了试嫌凉,又添上两瓢热水,才让红莲伺候她褪下衣衫。 红莲趁机上下打量她一番,周身上下白净细嫩,并无意外之处,只除了右手的腕间有圈淡淡的红,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可见,并没有发生什么。 红莲轻舒口气,悄悄退了下去。 青菱已将杨妡要更换的衣裳准备好,见红莲出来便冷了脸道:「黑灯瞎火地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也不瞧瞧什么时辰了?我刚打发红芙去找你们,你没看到她?」 红莲其实看到红芙出去了,但没敢出声招呼,只低了头心虚地说:「没看见,兴许走两岔了,要不我出去把她叫回来。」 第47章[04.26] 「不用了,这么找来找去的,惊动了人还有什么脸面?我跟她说了,不管找没找到,附近转一圈就赶紧回来。你呀……姑娘身子弱,夜里还时不时有不好的东西出没,倘若姑娘被冲撞了,有你哭得时候。」 红莲咬咬唇,没再开口。 杨妡完全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 木桶里温热的水祛除了浑身的冷意,也消散了因出汗而产生的黏腻。 她双手扶着桶沿儿,两眼微阖,静静地思量着,中元节她不想去护国寺庙会了,她得去广济寺找方元大师问个清楚明白。 上一世,她不到三十就亡故,这一世不管将军夫人是不是她,她都不想早早死。 要真是这样的话,还算什么命理富贵有福报? 她要跟魏珞白头到老,要跟他生儿育女,这才是真正的福报。 想到方元大师,杨妡心里有了些许底气,即便她两世都是命运多舛,大师能知古今通鬼神,肯定有能力帮她化解。 即便他不愿意,她也得使劲磨,直磨到他答应为止。 这一夜,杨妡睡得有些晚,而隔壁魏府的正房院,厅堂里的灯烛也没有熄,秦夫人正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 魏璟神情淡漠地站在她面前…… 秦夫人哭一阵子,抹把眼泪,恶狠狠地说:「阿璟,你要是不愿意就别娶,明天我就给老夫人说,当妾可以,正妻绝对不行。什么猫三狗四的,是嫁不出去了吗,使这下三滥的手段非往屋里塞,我倒不信了,你就非不应,老夫人能硬按着你的头拜堂不成?」 「娘,算了,您别平白跟着受斥责,也别说什么妾不妾的,就按祖母的意思娶回来便是……反正不是五妹妹,娶谁都一样。」 「可是……」秦夫人看着相貌清俊的儿子,满心里都是苦涩,「娶妻当娶贤,她可是占着你嫡妻的名分,以后你不管再看中谁,最多也就是个妾,要在她面前立规矩。」 依着毛氏宠爱杨娥的劲儿,会容得魏璟纳妾吗? 即便纳回来,也会闹得家宅鸡犬不宁吧? 秦夫人几乎能想象到魏璟屋里妻妾争风的情形,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又滴滴答答往下淌。 魏璟叹口气,上前揽住秦夫人肩头,「娘放心,我屋里的事儿会处理好,已经夜了,您早点儿安歇,我回去看会儿书,还差一个月就馆选了。」 「你去吧,别看太晚,厨房里炖了燕窝,记得趁热吃。」秦夫人眼泪汪汪地送走魏璟,越想越是不甘心。 上次毛氏哄骗魏璟,说只要他考中进士就替他求娶杨妡,魏璟日夜苦读终于榜上有名,毛氏却出尔反尔,非得逼着人家好好的姑娘来做妾。 杨家不但不同意,就连明媒正娶也不愿意。 当初魏璟有多努力,那会儿就有多失望,连醉好几天,人都瘦得脱了形。 过了三个月,魏璟好容易缓过劲来,开始上进准备翰林院馆选,毛氏又弄了这一出。 她到底要干什么,也不动脑子想一想。 杨娥能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以后还能指望她身正影直地教导儿孙吗? 府里有这一老一小把持着,魏家早晚都得败落。 秦夫人满脑子苦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魏璟也没睡,手里捧一卷史书,看了半天都没翻过一页。 扶葛探头进来瞅了一眼,很快又缩回身,将窗边艾草换了一扎点上。 屋里顿时传来艾草独有的苦香。 魏璟颓然将书放下,合衣倒在床上,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今天,自毛氏说完给杨娥主持公道那话,他就回了府。路上遇到三两个丫鬟,他觉得满身燥热,竟有些撑不住想要上去搂抱一番,强撑着回屋灌过一壶凉茶又拿冷帕子净过脸,身上那股莫名的热才散去。 魏璟又不是傻子,将事情头尾一想就猜出个七七八八,再跟秦夫人两下一对证,真相就原封不动地显露出来。 引他上钩的帕子应该是沾过药粉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甜腻的桂花香,而且小丫头特地在上风处抖了抖,露出上面绣着的名字。 然后他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不管不顾地跟在小丫头的后面,甚至在看到「杨妡」柔弱的身影时,他身体的某一处还悄悄地抬了头。 否则,旁边还有丫鬟在,他怎可能当人面轻薄「杨妡」。 再者,当时凝碧楼戏台刚开场,锣鼓喧天的,怎么别人没听见那声尖叫,偏偏毛氏就恰巧经过听见了? 毛氏真正是个「好」祖母,杨娥也真正是个「好」表妹。 两人合着伙儿算计他,他当然得「好好」对待杨娥,遂了她的心愿。 魏璟「呵呵」冷笑,猛地吹熄了蜡烛。 夜空墨蓝,月色浅淡,使得天际缀着的繁星愈加明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像极了杨妡那水秋水剪瞳。 魏珞打两趟拳,自井里提上半桶水,哗啦啦浇在身上。 第48章[04.26] 天热,井水便显得格外凉。 这凉意将他才始出得一身热汗尽数驱散,从内而外地清爽。 承影忙不迭地将棉帕递过来,低声问道:「张大娘锅里留着大骨汤,您要不要喝一碗?放到明早怕是要坏了。」 「好,」魏珞应着,用棉帕把身上水珠擦干,也不顾裤子是半湿的,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仰了头望着天上繁星出神。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杨妡似乎对薛梦梧非常关注。 记得上次他无意中提到,她就像受了惊似的,而这次,有一瞬间,她的脸白得可怕,仿佛马上要晕倒似的,手也凉得吓人。 为什么呢,难不成她认识他? 可想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薛梦梧到京都没两年,而杨妡又养在深闺,一年之中除去有数的几个日子能出门,其余时间都在内院,即便想认识也没有机会。 突然地,魏珞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杨妡跟自己一样,也是重活一世的? 转念一想,便否认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看得分明,杨妡根本不认识自己。再者,倘若她重活一世,肯定会对魏璟避而远之,灯会那天就不可能随魏璟过去。 还有上一世,两人相处并不和谐,她待他有多淡漠多畏惧,两个人都知道,再世为人,她会愿意嫁给他? 也不知她前世最后如何了,听到他亡故的消息,有没有为他流一滴泪?或者,会觉得轻松了很多,终于能够摆脱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做得隐秘,再不会有人知道。 魏珞轻轻叹口气,就听身后脚步声响,承影端了大盆过来。 「里面还有不少肉骨头,我把浮油撇掉重新热了热,」说着泰阿拿着三只碗并一碟馒头也自屋里出来。 三人也不点灯,借着月光星光啃完骨头喝完汤,心满意足地擦擦嘴。 魏珞低声吩咐,「这几天去打听一下五姑娘。」 「打听什么?」承影问道。 「随便,能打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小时候的事情,不拘什么都可以。」 泰阿想了想,道:「我们也只能在外院打听,可内宅女子的喜好基本传不到外头,怕是根本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如果问太多了,于五姑娘声名有损,爷想要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杨二老爷。」 魏珞沉思片刻,「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你们也别特意打听了,平时留心着就行。我找个由头问问二老爷。」说罢,起身进了屋。 承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爷打听五姑娘干嘛?」 「你脖子上面长得什么,不会动动脑子?」泰阿弹一下承影脑门,「自然是问清楚了以后讨好五姑娘,你没注意,爷对五姑娘的事儿格外上心,就为个葡萄枝子跑了趟大兴,又跑趟昌平,还往宁夏写信。你好生学着点儿,以后五姑娘嫁过来,肯定会跟着好几个陪嫁丫鬟,你表现得好,没准五姑娘就准许你娶一个。」 「真的假的?」承影「嘿嘿」傻笑两声,「我就隔着老远看过五姑娘两回,也没注意她身边丫鬟长什么样,有没有好看的?」 泰阿又弹一下他的脑门,「自己打听去。」 魏珞耳力好,隔着洞开的窗棂听到两人嬉闹声,想象着杨妡嫁过来之后的生活,慢慢弯了唇角。 有了毛氏跟魏氏的操办,杨娥的亲事进行得非常顺当,无论问名还是纳吉、纳征都遵循了古礼,极为体面。 婚期也定好了,十月二十八,双月双日的大吉日子,剩下不到四个月的准备时间。 按照万晋不成文的风俗,女子出嫁最好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满了十八就可以称作老姑娘了。说出去不太好听。 只是时间有点赶。 毛氏把内院风景最好的来仪阁安排给魏璟做新房,不但让匠人粉刷了墙壁,更换了门窗,还加盖了一排后罩房。 杨府这边,魏明容的嫁妆尽数留给了杨娥,包括一整套的花梨木家具。 魏氏拿出公中的一万两银子给她添置了两间地角极好的店铺和四百亩地,还余下三千两,魏氏又私下添补了些,凑成六千两,当作压箱银。 嫁妆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喜房内的各样绣活儿。 诸如喜帕、喜帘以及椅子上搭得椅袱等物在喜铺里都能买到,唯一需要杨娥亲自动手的就是嫁衣。 魏氏特地从针线房挑了四个手艺好而且父母均在儿女俱全的绣娘给杨娥打下手。 凡此种种琐事,张氏一概未参与,秦夫人也没插手。 魏璟也只是冷眼看着,不曾发表任何意见,却在个月色极好的夜晚又去了位于教坊胡同最尽头的知春院。 老鸨见到他,知趣地将他让进月娥的房间,置办上四道清雅小菜并一壶酒送了过去。 月娥苍白着脸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给他斟满一盅酒。 魏璟慢慢啜一口,柔声问道:「小娥,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月娥身子僵一下,没有回答。 第49章[04.26] 自从端午节不久魏璟头一次来过之后,他又来过三回,前两回还好,动作虽粗鲁却并没伤了她,上一次是十天前,他真正动了手,一边撕扯着她的头发一边扇她耳光,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骂。 她疼得几度昏死过去,又被他打醒。 终于熬到天亮,她再度醒来,发现他跪在床边,正耐心地给她上药。药是好药,抹在身上清凉舒爽,那些淤青伤痕早就淡了,可心底的伤口却始终难以愈合。 魏璟见她沉默,便不再问,伸手拉她起身撸了衣袖,月娥挣扎两下挣不脱,泪水忽地涌出,顺着脸颊滚滚滑下。 魏璟瞧她白嫩的胳膊上青痕犹存,却不像那天那般骇人,掏帕子替她拭了泪,「我替你赎了身可好?」 「不!」月娥厉声拒绝,泪水流得更凶。 在知春院,好歹有老鸨支应着,而且四周都是房间,他或许能稍微顾忌些,倘或给他赎了身,带到处偏僻屋舍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被他折磨死? 魏璟见她流泪,楚楚可怜中尽显柔弱,声音放得愈加和缓,「你跟了我吧,我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买几个下人伺候着,你给我生个孩子……你放心,我再不会那般待你,不会再没轻没重地弄痛你。」 月娥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尽是不信。 魏璟想一想,取下簪发的玉簪,往桌子上一磕,玉簪应声而断,落在地上。魏璟正色道:「皇天在上,我彦章以此立誓,今后必善待月娥,若违此誓,便如此簪。」 月娥伸手将两截玉簪捡起,重新对好了放在桌上,低声问道:「公子这是为何?以公子人才,想要什么样的良家女子得不到,何苦消遣于我。再者,我并非自由身,妈妈指望我们赚钱,怎肯轻易撒手?」 「我说话当真,你只需替我生个儿子就行,生出来我亲自教导,别的不用多问,我定然保你一生无虞……这几天我先去打点住处,你把你需要的东西收拾好,老鸨那边我自会跟她交涉。」 月娥觑他神态严肃,有几分信了,双膝一软复跪在地上,「奴家若真能脱离此处,定一日三次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公子祈福,望公子平安康泰诸事顺遂。」 听到「诸事顺遂」四字,魏璟眸光转冷,很快便掩藏起来,拉了月娥的手,「你陪我吃一盅,吃完了早点歇息……」 转天,魏璟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地自知春院出来,回府换了件衣裳,没耽搁,径自往东长安街附近寻房屋经纪。 翰林院就在承天门东,靠近六部的地方。 魏璟对馆选颇有几分把握,将宅子选在东长安街,届时出入要方便许多,又能掩人耳目。 此时,杨妡正准备到角门坐车去广济寺。 早在半个月前她就跟张氏说定,中元节不去护国寺庙会,而是往广济寺去拜见方元大师。张氏因意外有孕,正想感谢大师,而且以前曾在那里为杨妡原身点过长明灯,也该再续几年香油钱,所以满口应了。 张氏身子笨重不便出门,遂将这两件事分别嘱咐给杨远桥和杨妡。 本来也想让齐楚一道去散散心,齐楚说杨妡既已出门,张氏独自在家不免寂寞,便留下照顾张氏。 杨娥准备嫁妆脱不开身,杨娇本不打算去,可被薛姨娘劝说着,只得换过衣裳也跟了去。 如此,杨妡与杨娥各带两个丫鬟同坐一辆马车,而杨远桥带着两个小厮并四个护院骑马相随,真正算得上是轻车简从。 出得角门,杨妡抬眼就瞧见与杨远桥站在一处的魏珞。 仍是素常穿的鸦青色长袍,腰间束着靛青色腰带,除去头上别着根玉簪外,浑身上下再无饰物,连男子常戴的玉佩荷包甚至折扇都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杨妡莞尔,缓步过去,先对杨远桥行个礼,甜甜地问候,「爹爹安,」又转头望着魏珞笑,「表哥安。」 她穿件豆绿色杭绸比甲,白绫立领小衫,青碧色的八幅湘裙,上面绣着嫩白、鹅黄的忍冬花,衬着她纤弱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而头发简简单单绾成圆髻,带着往常那只珍珠花冠,耳边也缀了对小小的珍珠耳环,简简单单清丽无比,像是清晨擦过湖面吹来的风,清凉温润。 魏珞眸光闪了闪,盯牢她瞧了两眼,才弯起唇角,「五妹妹。」 杨娇跟着过去给杨远桥行了礼,可瞧见魏珞时,目中不由露出一丝轻蔑。 她虽然是个庶女,不如杨妡漂亮不如杨妡乖巧,可要嫁的夫君却胜她百倍。眼前这人有什么好,一无功名二无差事,至于长相,如果扔到煤堆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捡出来。 想到此,杨娇抿着嘴儿笑一笑,踩着车凳率先上了马车。 魏珞根本没理会杨娇,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杨妡身上。 纵使泰阿没有特意打听,可还是知道了些许消息,其中流传最多的就是,两年前她曾经从玉屏山摔下来过,已经断了气,据说二太太张氏抱着她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求了一夜,第二天她竟然缓过来了,而且毫发无伤。 府里人都说杨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话很快得到了验证,广济寺的方元大师极少现于人前,却特地邀她参禅并留饭。明心法师也曾说过,杨妡命理富贵,是有大福之人。 魏珞特地往玉屏山跑了趟。 玉屏山在京都西郊,骑马约莫大半个时辰。山不算高,上面有亭台有楼阁,更是种了不少梅树,颇得文人墨客的喜爱,每逢暮冬或者早春,他们就呼朋唤友结伴而来饮酒作乐。 张氏的田庄在玉屏山下,差不多一百五十亩的山林地,由四家佃户照看着。 提起杨妡,妇人们印象很深,「……长得很俊俏,就跟画上画的一样,就是害羞不怎么爱说话,以前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闺女。幸好福大命大,真的,当时摸着身子都快冷了,谁知道竟活过来了……真是菩萨显灵,保佑二太太和五姑娘长命百岁。」 自玉屏山回来,魏珞思量了好久,再去竹山堂时就隐晦地问起杨妡的喜好。 杨远桥倒也没瞒着,乐呵呵地说:「女大十八变,相貌长开了,性子也变了,以前看见我就躲着,现在巴巴从我这里寻摸好东西,这不刚买的一只花斛被她顺走了,说上面美人好看。」说罢,瞧见旁边的折扇,「刷」一下展开,「倒是有孝心,买这把扇子给我,扇骨还行,这画却拿不出去,只能在家里用用。」 扇面是遍地黄沙中横着半截枯木,枯木一端突兀地开了朵红花,朱砂与赭黄均为浓墨,互相映衬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第50章[04.26] 落款处是若尘的名字。 魏珞知道若尘,前世他的画曾是千金难求,就连李昌铭想买一幅都寻摸了好久才得偿心愿。 难道杨妡真能慧眼识英才? 想一想,再着意打量几眼,含笑问道:「五妹妹眼光很独到,是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不对,是前年,前年护国寺庙会上,她买了两把,一把孝敬了大伯父,一把孝敬了我。阿峼也看好了,提过几次想要,可真是阿妡一片孝心,我不能辜负了,就没给……你也觉得好看?」 庙会是中元节,她在玉屏山摔着是五月份。 魏珞浅笑着点点头,「这画寓意很好,枯木逢春,意味着绝境处有生机,不错。」而眸光却渐渐深了。 一个念头突兀地从脑中闪过,虽然荒诞虽然不经,却由不得他不信。 既然他都能死而复生,杨妡又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现在的杨妡绝非从前那个,那么她到底是谁,又从哪里来,而原本那个害羞寡言的杨妡又到了哪里? 是不是因她强占了原主的身体,才使得原来的杨妡无法回归本位,不能安享天伦之乐? 也不知杨远桥与张氏是否察觉到。 杨远桥肯定是没有的,他提及杨妡仍是眉飞色舞一片拳拳父爱,而张氏呢? 她可知道天天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女儿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魏珞心中百味杂陈,百感交集。 杨妡是他的执念,是他的魔障。 他记得深切,在前世,秋雨萧瑟,她一身素衣站在廊檐下,茕茕孑立,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就像冬日供在青花瓷盘里的水仙,纤细娇弱。 而今生,她容颜不改,仍是往日的精致动人,可性情却变了。 她会娇,弯了眉眼,清澈的眸子里隐一丝娇藏一丝媚,声音娇娇柔柔,「手疼得厉害,你帮我揉揉。」 她会气,仰着头昂起下巴,身量不高气势却不弱,圆睁着的杏仁眼里全是怒火,「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你操得那份儿闲心?」 她会恼,粉嫩似桃花的指尖隔着衣衫一下一下掐在他臂上,「你是猪啊,你到底懂不懂,你笨死了。」 她也会害羞,低着头,白净的脸颊染着粉色,声音细小如蚊呐,「我真心想嫁给你,只要你待我好,我便不后悔。」 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包在他的掌心,细腻柔滑。 每每思及那天情形,魏珞的心便似烙铁烙过般,滚烫而熨帖。 前世的杨妡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痛,只能远远地看着,而现在的她,鲜明又生动,教他怜教他爱,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宠着,养在心尖尖上疼着。 想到原本羞羞怯怯的小女孩很可能像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他会心疼难受,可转念一想,若是先前的杨妡回来,现在这个水灵灵活泼泼的她又不知会到哪里去,一颗心便好似生生被切掉一半,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思量来思量去,魏珞纠结了好几天都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告诉杨远桥。 而中元节已经到了。 当杨妡俏生生地自角门出来,魏珞感觉自己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他曾经听人说过,被鬼怪附身要做道场喝符水,还要架起来用火烤,直到将鬼怪驱除为止。而鬼怪离开,肉身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 眼前这个女孩,生得如春花般娇媚动人,笑起来有一对浅浅梨涡,会软了声音,甜甜地唤他「表哥」。 他真要那般待她吗? 不!魏珞情愿自己喝符水被火炙,也不愿她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见马车已离开,魏珞回过神,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吴庆将车驾得急,车帘摇晃,稍侧头就能看到外头的情形。 杨娇靠在车壁,眼观鼻鼻观心,明显一副不愿开口说话的样子。杨妡自然懒得上赶着搭理她,往窗边靠了靠。 杨远桥在头前带路,魏珞错后半个马身跟着,透过车帘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因是中元节,许多人要往护国寺听经赶庙会,吴庆怕路上堵塞,特地绕远走了条僻静的小路。 看外面没什么人,杨妡索性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肆无忌惮地往外瞧。 街边无风景,她看得是魏珞。 因为一路骑马,他脸庞脖颈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杨妡心一动,唤道:「表哥。」 第51章[04.26] 魏珞已察觉她在看自己,本是强忍着不回头瞧,此时听她唤,便缓了马速,佯恼道:「往里面坐一坐,不许把头探出来……什么事儿?」 杨妡笑笑,把手中帕子递过去,「表哥擦把汗。」 叠的方方正正一张素绢帕子,角上绣了丛鹅黄色的忍冬花。 魏珞侧头,看到她乌漆漆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眸光清澈,却天生带着三分媚,直直地缠住了他的眼。 魏珞吸口气,接过帕子,顺势将车帘拢上,「就快到了,别探头探脑的。」 就听车里低低一声笑。 魏珞心头热热一荡,没用帕子擦汗,而是小心地收在怀里。 再行不多时,便到了广济寺。 因香客大都往护国寺去,广济寺反而比往常清静。 趁着杨远桥跟知客僧商谈重塑观世音金身之事,杨妡去了后殿点着长明灯的香火堂。 一排三盏灯,最东边写着杨氏女的字样,是为原主小姑娘供奉的。 中间一盏写着杏娘。 而最西边那盏写着薛氏两字。 当初为避张氏眼目,杨妡没敢写薛梦梧的真名,只用了姓氏。 杨妡默默看了片刻,俯身,将最西边那盏灯吹灭了,拿出张氏给的银票对对管香火的沙弥道:「中间这盏再点五年,东边那盏一直点着吧,这是香油钱,如果不够了找人往文定伯府送个信儿。」 沙弥扫一眼杨妡,接过银票,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杨妡重新回到大雄宝殿,等着杨远桥与知客僧商议完才一道出来。 魏珞则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舒展着,手里拿半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竹筒,正用刻刀认真地雕刻着什么。 杨娇方才去求了签,正低头看着签文,她一向神情淡漠,并瞧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杨远桥笑着问道:「阿娇求得是什么,签上怎么写的?」 「求着玩儿的,」杨娇一把将签文攥在手心,敷衍地笑笑,「父亲的事情办完了?」 杨远桥瞧出她不想给人知道,并不强求,温声道:「商定了,等天气凉起来请匠人鎏一层金即可……走,咱们往方元大师那里看看。」 几人一道走向静业堂。 门口小沙弥仍是先前那个,但较之两年前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些,双手合十,恭敬地道:「大师正在见客,请几位施主稍候片刻。」 杨远桥应声好,往旁边树荫下站了。 不多时,便听脚步声响,那人走路不抬脚,鞋子蹭着地面,发出拖拉拖拉的声音。 杨妡骤然转过头,正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走出来。 那人中等身材,穿月白色长衫,眉似远山鼻若悬胆,眼窝略略凹陷,一双薄唇紧紧抿着——不是薛梦梧又是谁? 杨妡再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一时失态,直直地盯了他望过去。 薛梦梧敏锐地察觉到,回视过来,见是个相貌极漂亮的女孩,不由弯起唇角,笑着点了点头。 魏珞自见薛梦梧出来,视线就没离开过杨妡的脸,将她神情尽数收在眼底,心里暗叹:果然她是认识他的。 杨远桥全然没有注意,见薛梦梧离开,就跟小沙弥道:「我是文定伯杨府第二子,特来向大师致谢,烦请小师傅进去通报一声。」 小沙弥进去打了个转儿,很快回来,朗声道:「大师说万事自有缘法,请施主无需挂怀。若施主执意要谢,就等小公子出生之后,分发几卷经书供人诵读。」 杨远桥微愣,心道大师果真佛法高深,张氏并未四处张扬此胎为男,而别人也断不会在方元大师耳边提起此事,他竟能掐算出来,真乃高人。 听得小沙弥如此说,忙不迭地答应了。 杨妡却是不依,她还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被烧死,趁杨远桥跟小沙弥客气之际,闪身走了进去。 小沙弥忙出声阻拦,「哎哎,施主留步。」 「我有事儿找大师,」杨妡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听屋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小沙弥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 杨妡回头朝他挑衅一笑,抬脚迈过门槛。 此时已近午时,艳阳高照,殿内仍沉闷阴暗,无量寿佛面前供案上点着数根蜡烛,烛火飘摇,映出佛像的影子也飘忽不定。 方元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手里捏一串佛珠,少顷回过头,问道:「生死富贵自有天定,施主何需多虑。」 第52章[04.26] 记得上次他还是满头墨发,相貌清癯精神抖擞,这才两年不见,他头发大半斑白了不说,面颊也苍老得厉害,先前墨蓝的眼眸像是蒙了层雾霾,呈现出沉沉死气。 杨妡吓了一跳,关切地问:「大师生病了,看过郎中没有?」 方元大师摇摇头,「不用,我寿限已到,看也没用。」 「怎么没用?我去请个太医给大师开个方子,用人参炖了鸡汤天天喝上一碗,能多活好几年……说句逾距的话,佛门虽然讲究茹素,可人不能天天吃菜叶子,还是稍微沾点油水为好。实在不愿意,那就每天含片人参,能强身健体。」 方元大师微微一笑,伸手指了对面蒲团示意她就座,缓缓道:「我今已一百又八岁,用再多人参也于事无补。」 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她前世才活到二十五,如果今生真的被烧死的话,至多也是二十出头,两世加起来不到人家活的一半岁数。 杨妡无限怨念地想了片刻,开口道:「大师还是接着吃素吧,当我没说……我今天也跟着大师吃素。」 方元大师莞尔,点点头,朝外扬声喊了句,「杨五姑娘留饭,待会儿多送一碗斋饭。」 外面有人应了。 杨妡道:「多谢大师赐饭,我还想问您,我这辈子到底能活到几岁死?」 方元大师笑道:「前次我已说过,尽己责听天命,自有福佑加身。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强求,不该是你的,即便强求也求不到,就像刚才那位施主。」 「他求得是什么?」杨妡忙问。 方元大师但笑不语。 杨妡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着恼,笑眯眯地仰了头看那面目庄严的无量寿佛。 少顷,有沙弥送来斋饭。 此次比上次更简陋,不过大半碗白米饭,一碟香油拌绿豆芽,一碟黄瓜配豆酱,再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 杨妡问道:「外头我的家人还在不在,他们可有饭吃?」 沙弥道:「空净师弟已说了大师交代留饭,已有知客僧请他们去用斋饭,知客堂的斋饭要比这里丰盛些。」 杨妡放下心,沉默地用过饭,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瞧见烛光下方元大师老迈的面容,停下步子问道:「大师,我几时再来看您?」 方元大师笑一笑,「不用,你且记着,要心中有佛,常存善念。」 杨妡点点头,屈膝福了福。 走出昏暗的大殿,入目阳光明媚绿树葱翠一片勃勃生机,杨妡心底忽然升起几分悲凉,回头再瞧一眼大殿,慢慢往院外走。 门口小沙弥还记恨着她,翻个白眼双手合十,极不情愿地道:「施主慢走。」 杨妡道:「你不用瞪我,你忘了上次我给你窝丝糖吃。」 小沙弥记性颇好,立刻回道:「我还帮你打洗脸水,还帮你叫丫鬟来。」 杨妡觉得好笑,便道:「既然你我都有了交情,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小沙弥不忿地说:「你们来除了求这个就是求那个,大师如今精神不济……」说着声音一哽,带出几声泣意。 杨妡了然,低声道:「我原是不知,给你赔个不是,反正大师不让我再来瞧他。你好生修着佛法,下次我遇到难题,就来求你开解。」 小沙弥听了,脸一红,「我不行,大师说我至少修行二十年才算入门。」 杨妡笑道:「那也无妨,以后我再来,再不济我还有后人,总之你不许推三阻四地拦着。」 正说笑着,便见小径尽头,魏珞迈着大步急急走来,红莲提着裙角小跑着跟在后面。 看到两人谈笑晏晏,魏珞有些讶异却又有些释然,淡淡道:「岳父说早点回去顺便拐到护国寺那边赶个庙会,他们还在用饭,我吃得快,先过来接你。」 杨妡跟小沙弥道过别,随着魏珞往知客堂走,一路只觉得魏珞似是有些不对劲儿,可仔细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先前杨远桥见杨妡私闯静业堂,本是为她捏着把汗,又觉得教女不严脸上无光,不想沙弥竟然说方元大师留饭,可见大师并不曾见怪,且对杨妡仍是另眼相待,心头顿时松快下来。 因想到张氏独自在家不曾出来见这热闹,而且她产期大致在十月中旬,就想给张氏以及幼子买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儿,故此想早点回府,顺路往庙会看一眼。 杨妡到了知客堂,正好杨远桥等人用完午饭,便不耽搁,直接下山坐车。 晌午过后,庙会上的人比午前少,但仍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杨娇自打求签之后就没什么精神,此时也不想逛,便留在车上歇息。 魏珞主动提出带着杨妡。 庙会上规矩本就松散,不少年轻的小夫妻拉着手逛街,杨远桥并非迂腐之人,略略叮嘱几句,又约定好时辰,就由得他俩自行玩去。 杨妡中午吃得简单,见到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小食铺子就拔不动腿,怂恿着魏珞帮她买了碗白汤杂碎,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 第53章[04.26] 吃了大半碗,觉得吃不下了,就往卖杂物的摊子前逛,走不多远便瞧见上次她买扇子的摊主。 杨妡目光一亮,急步走过去,一把一把扇子打开了问:「您这里有没有若尘画的扇面?」 「没有了,他的扇面不好卖,姑娘看这把,正经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刘奕辰的山水,还是洒金的,多喜庆……姑娘来一把,便宜,才二两银子。真的,单一幅刘奕辰的山水画就不值这个价儿,你要真想要,三两银子两把。」 杨妡摇头,「我就想要若尘的,不拘扇子,要是有他写的斗方或者画作都可以。」 摊主想了想,自旁边麻布袋子中寻出个卷轴,「这倒是若尘的,画是好好的,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把裱糊的纸弄破了,正要重新去裱,你若要,六两银子不还价。」 杨妡抻开卷轴仔细瞧了瞧,落款果真是若尘,字体并印章跟先前买的扇子毫无二致。 眼下若尘尚未成为出名,想必也没人愿意临摹他的画。 杨妡不假思索地让红莲付了银子。 魏珞看在眼里,愈发坚定了先前猜测,思量来思量去,心一横领着杨妡拐进旁边小胡同,低声问道:「你喜欢若尘的画,为什么?」 杨妡正沉浸在捡了大便宜的喜悦中,笑着回答:「好看啊,你不觉得,而且以后会很值钱。」 魏珞咬咬唇,又问:「你还记得天启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儿?」 天启五年? 杨妡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遍,「没大事啊,发生了什么?」话出口,已觉出不对,现在才是天启四年,他为什么问起明年的事情。 脑中顿时「嗡」一声,手中卷轴跌落在地。 魏珞追问:「你不记得了,再想想。」 天启五年,甘肃地动,连累宁夏十余城镇遭殃死伤愈千人,又逢瓦剌人入侵,天灾连着人祸,不但百姓苦不堪言,就是他们这些军士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魏珞当时身在宁夏,印象特别深刻,他没想到得是,杨妡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杨妡远在京都,又身处杏花楼,宁夏与甘肃的悲苦完全不能阻挡她们吃喝玩乐。 只是魏珞接二连三的追问,杨妡已生出警惕,掩饰般怒骂一声,「你脑子魔怔了,明年的事情谁会知道?」转身就往庙会走。 魏珞拔脚要追,瞧见地上卷轴,忙俯身捡了起来,只这一会儿功夫,杨妡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见了踪影。 红莲原本远远地站着,见杨妡与魏珞先后离开,赶紧追上来,问道:「姑娘呢?」 「拿着,」魏珞将卷轴往她手里一塞,急急往前走,见不远处一个穿月白色绫袄豆绿色比甲的女子,他一把拉住她,「阿妡。」 女子「呀」尖叫着跑了。 魏珞没头苍蝇似的乱蹿,见到个身形相像的就上前抓,连番认错了四五人,换来无数痛骂。 却始终没见杨妡的人影。 他傻傻地站在大街当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着,可庙会上本就人多,杨妡身量又矮,走在人堆里根本看不到。 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杨妡年纪小,又生得那般出众,要是被人拐骗了去……魏珞又悔又恨,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觉得头顶的天都塌了。 就算杨妡是重活一世如何,就算她并非原主又如何,只要能找到她,他必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不去追根究底,也不让别人发现。 只要她能回来…… 杨妡悄悄自卖布匹的摊位后面探出头,深吸了口气。 适才魏珞接二连三的问题实在太过震撼,她慌乱之余根本没想出如何应对,只得仓皇避开。躲藏这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不管魏珞是试探也好,还是真正确定了,她总归死咬住不承认,谁又能奈她何? 何况还有张氏,张氏定然会一力保护她。 只是,魏珞究竟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要问起天启五年,是不是他也真正经历过天启五年的事情? 杨妡足有七八分把握确定魏珞必然藏着什么秘密,但是她前生就知道魏珞以后成了将军,今世认识他才两年,对他日常习惯根本不了解,又如何求证? 难道要派个人去宁夏打听? 这根本不可能,别说她现在手里没钱没人,就是有,也不值当费这个事。宁夏天高皇帝远,路途又不太平,谁肯去呢? 或者问问魏珺? 他们是未婚夫妻,她打听魏珞的事情也算顺理成章。 转念又一想,他们两个的亲事怕是要黄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拔~出来,她无法忍受身边人无时无刻地窥探着自己。 而且,魏珞既然有此怀疑,想必也不愿跟个疑似鬼怪之人共同生活,说不定还怕她是个妖怪吸食他的阳气呢? 杨妡想笑,却笑不出来,又仔细考虑片刻,才整整衣裙,从悬挂着的布匹后面慢慢走出来,若无其事地顺着街边摊位一个一个逛。 第54章[04.26] 魏珞已急得有些发疯,傻子般得横冲直撞,他本长得壮实,面目因绝望而呈现出几分狰狞,行人见了只以为他是疯癫之人,无不躲避着他走,倒给他留出很大的空间。 魏珞迈着大步渺茫地四处搜寻着,突然眼前一亮。 就在旁边卖九连环、孔明锁等小玩意的摊位前,一位女子聘婷而立。月白色的绫袄,豆绿色比甲,青碧色的八幅湘裙,素淡又清雅。乌黑似墨的发间,戴一只精巧的南珠花冠,小巧而白净的耳垂旁也缀着南珠耳环。 岂不正是杨妡? 魏珞揉揉眼,又看过去。 那高不及他胸口的身量,那纤细不盈他两手一握的腰肢,还有即便静静站着,却自带三分灵动与柔媚的背影……真的是她! 魏珞疾走两步,到近前处却有意缓了步子,屏住气息,正要开口招呼,就听杨妡沮丧地说,「这个太难了,我不要了。」将九连环放回摊子上。 「姑娘再看看这种,这种不难,一学就会,而且是黄铜做得,才一百文。」摊贩殷勤地递给她另外一只。 「不要了,太难。」杨妡摇摇头,她身上没带银子,红莲又不在身边,逛摊位就是打个幌子,原本就没打算买。 转身就要离开,差点撞上魏珞胸口。 「阿妡,」魏珞颤巍巍地唤一声,只觉得胸口发堵鼻头发酸,有水样的东西顺着眼眶直往外蹿,恨不得展臂一把将杨妡搂在怀里嵌在骨子里,再也不放开。 残存的理智提醒他,现在是在闹市,便生生遏制住那个念头,舒口气,柔声道:「五妹妹想要哪只,回头我教你。」 「不用,」杨妡面无表情地绕开他高大的身体,接着往前走。 魏珞亦步亦趋地在她身后跟着,他腿长步子大,而杨妡要逛摊子走得慢,没多久他便走到了前头,就停住等着她。 这般走走停停,便到了庙会尽头。 杨妡见周遭人已不多,仰起头平静地问:「表哥问我那些是什么意思?」 「我,」魏珞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杨妡又问,「表哥是把我想成了什么人,若是这样,两人绑在一处也着实无趣。赶明儿表哥就找人把亲事退了吧。」转身进了巷子,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她说得快且急,魏珞根本没反应过来,但最后一句却是听明白了,只觉得胸口似是被重锤擂过般,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定定神,三步两步追上去,一把攥住杨妡的腕,「我不退亲!我不退亲!」 「表哥且放开,」杨妡垂眸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轻声道:「还是退了吧,免得以后疑神疑鬼地过不好。」 声音轻,神色却是淡,像结了层冰,冷冷清清的,全无温度。 杨妡极少有这种淡漠的神情。 最开始,她憎恨他讨厌他,那种恨恶与怒气明明白白燃在眼眸里,再后来,她撒娇她羞怯,那火就成了水,温温柔柔娇娇软软的,教他不能自已。 而现在——魏珞不想放,却被她疏离的神情骇着,慢慢松了手。 杨妡再不多话,径自往前走。 魏珞瞧着她纤弱的背影,愣了片刻,才没精打采地跟上去。 杨远桥已经回来了,正摇着折扇在树荫下乘凉,见到杨妡空着手,惊讶地问:「什么也没买?」 杨妡笑道:「没看到好玩的,就只吃了几样小食。」 「我也买了些点心在车上,你看看有没有爱吃的。」 杨妡应着上了车,果然看到五六包各样点心,并拨浪鼓布老虎等小玩意儿散乱在座位上。她不饿,也没心思吃,便没打开,将东西归置整齐。 这时,却听车外杨远桥一声惊呼,「你这是干什么?」 杨妡撩帘一瞧,见魏珞直直跪在杨远桥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岳父,我既与五妹妹定亲就决不退亲。」 杨远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睃一眼马车,俯身拉他,「你这哪来的话,已经定好的亲事怎能说退就退,快起来。」 杨妡被杨远桥这一瞪,莫名有些心虚,「嗖」地放下车帘。 杨娇也瞧见了,轻蔑地「哼」了声,淡淡道:「堂堂七尺男儿,跪天跪地跪君王跪亲师,哪有为个女儿就下跪的?」 杨妡不想搭理她,只作没听见,心里却着实酸了下。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她也是没想到,魏珞竟会当着一众人的面下跪,而且还说出这番话来。 少顷,红莲抱着卷轴气喘吁吁地回来,看到杨妡完好无损,轻舒一口气,瞧瞧往旁边坐了。 再歇息片刻,瞧着日头已经西移,众人便打道回府。 这一路,杨妡倒是老实,坐得端端正正的,再没往外瞧过,就连下车进府也没多看魏珞一眼。 回府后先往二房院看了看张氏,有心把魏珞的事说一说,但瞧着杨远桥兴致勃勃地回来,杨妡便识趣地告辞了。 吃过夜饭,就听院外竹哨急促,杨妡没理睬,胡乱地擦洗过准备歇息。 第55章[04.26] 红莲替她绞头发,低声道:「在庙会上表少爷没看到姑娘,差点急疯了……那模样,真是可怜。」 杨妡夺过她手里棉帕,「不用你伺候,出去吧。」 红莲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杨妡对着镜子,一缕一缕将头发擦干,只听得外面竹哨声不停歇地吹,吹得让她心烦意乱,索性吹灭灯,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用过早饭,杨妡又去了二房院。 张氏见到她就问:「昨儿怎么回事,什么退亲不退亲的?」 杨妡没说原话,只告诉张氏,「……表哥问三问四地试探,怕是怀疑我并非娘亲生的……早晚给他看出破绽来,要不亲事就算了吧。」 「你是不是哪里言行不妥当,怎么让他看出来了?」张氏吓了一跳,「退亲并非不行,可毕竟对名声不好,再说,你总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借口吧?如果两下里都同意还好,悄没声地就退了,若是阿珞坚持不同意,怕还有得缠磨,而且还是瑞王保得媒……你呀,真不让人省心,」长长地叹一声,「当初死活看中他的是你,这会儿要退亲的还是你。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先等两日看看阿珞到底什么态度。」 杨妡也觉得自己确实太不慎重,又见大热的天儿张氏挺着臃肿的肚子,即便在屋里也热得满脸细汗,心头顿时涌起些许悔意,轻轻摇了折扇给张氏扇风,「方元大师真神了,既没看到娘的怀相,更没把过脉,竟能猜出怀得是弟弟。娘之前就认识大师吗,怎么结识的?」 「说起来还是你曾外祖父就是我的祖父种下的善因,」张氏思量一番,「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听我父亲说,大师千里迢迢自西域过来,因他不是中原人,一路受尽不少挫折,我祖父施舍给他斋饭又给他请医延药收留过几日。大师说他法号方元,要往广济寺去,以后家里有事可去寻他……我家住在保定,闲着没事谁会特地往京都来,还是我大哥送我出嫁,拐到广济寺见过他一面。上次跟你一起还是我头次见他。」 真是难得,方元大师名满京都而张氏却没有挟恩图报。 杨妡清楚地记得前次往广济寺,张氏是如何跪在大师面前痛哭哀求,半点没提及当初施舍过斋饭等事。 如果换成其他人,恨不能四处宣扬给大师关系匪浅了。 杨妡又陪张氏说了会儿闲话,才告辞离开。 连续两夜,晴空阁外面竹哨声一直响个不停,直至亥时方停。 杨妡硬了心就是不出去,早早就吹灯歇下。 第三天也是,杨妡吃过饭歪在大炕上看了会书,因怕伤眼睛,只看了十几页就草草洗个澡,换过衣裳睡觉。 刚灭了灯,就见床前多了道黑影。 杨妡吓了一跳,不等喊叫,那人已近前,低声道:「阿妡别怕,是我,我来跟你说句话。」 七月十八,月色正亮着,把他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鼻梁挺直,双唇紧抿,唯一双黑眸映着月光,格外地明亮。 「表少爷本事越发大了,竟连闺房都敢闯了。」杨妡冷笑,扬声喊道,「外头谁在?来人。」 外间值夜的是红芙,正好还没睡,忙趿拉着鞋子进来,「姑娘,怎么了?」 杨妡沉声吩咐:「把灯点上,看窗户关好没有,怎么觉得像是有人走动……」 红芙点上灯,举起烛台四下瞧了瞧,笑道:「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哪里有人走动,而且外头还有守夜的婆子,姑娘放心睡。」 杨妡「嗯」一声,喝了半口温茶,拉好被子躺下,「灯别吹,先这么点着。待会儿我睡着了你再进来吹。」 红芙笑着应好,拿剪刀将烛芯去了些,看着灯光黯淡下来才掩上门出去。 杨妡颇有些诧异,既然门窗都好好的,魏珞到底自哪里进来,这转瞬间的工夫又是怎么出去的? 正疑惑着,烛光突然灭了,紧接着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 魏珞闪身出来,半蹲在床前,急切地说:「阿妡你别嚷,听我说完。那天是我错,不该胡乱猜测,我……你别说退亲的事儿,我不答应,我已经架好了秋千,葡萄也种了两棵,这几天就去找桂花树。你说过,只要我待你好,你就不后悔,阿妡,我会好好待你,你不许反悔。」 不等杨妡开口,很快地消失了。 杨妡被他一双大手捂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得了自由,张嘴大口大口呼吸几下,低声嘟哝道:「还说对我好,差点憋死我。」 可思及他的话,又莫名地想哭。 这般想着,泪水已经自有主张地滚落下来,转瞬湿了枕畔。 红芙推门进来,听到轻轻的饮泣声,赶紧把灯点上,问道:「姑娘?」 「没事,」杨妡含混不清地答,「肚子有点疼。」 她上床时就觉得肚子不太舒服,这会儿提起来好像更难受了似的。 红芙忙问:「是怎样疼法儿,东西吃得不合适,还是受凉了,我这就让人请府医。」 杨妡拦住她,「等下,我先去下净房。」 红芙又点一盏灯放进净房。 杨妡小解过,发现亵裤上有淡淡的红色,顿时明白,是来了癸水。 上一世,她快到十三才来月事,本以为这世也差不多,没想到竟是提前了一年。 这下倒不用劳师动众地请府医。 第56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红芙笑着道喜,「姑娘长大了。」到西厢房将青菱叫过来,两人七手八脚地撤掉冰盆,煮了红糖水,又寻出行经物品告诉杨妡如何使用。 这番折腾将齐楚给吵醒了。 齐楚得知,道过喜,细细教给她经期注意得一些事项,两人又窃窃说会儿话才各自睡下。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便起得迟。 杨妡估摸着杨远桥已经上衙,便吩咐将饭送到二房院,她与齐楚过去陪着张氏吃。 没想到杨远桥竟然没走,乐呵呵地指着炕上杂七杂八一堆东西道:「阿峼送到竹山堂说给你玩的,昨天我在衙门值夜没回来,刚让晨耕他们送了进来。」 杨妡粗粗扫一眼,里面有九连环、孔明锁、摩罗、痒痒挠儿、针线笸箩还有一叠花样子和几朵绢花,差不多她那天在庙会上看过或者问过价钱的都买了。 难为他竟能记得住。 早知道她就该拣着贵重的玉佩、瓷器看几眼,就不信他还能有那个闲钱全买下来? 杨妡腹诽着,心里已有些许感动,面上却不满地撅了嘴,「这是给弟弟买的吧,我能玩这些东西?」 话虽如此,打发红莲收起来送回晴空阁。 张氏看在眼里,很着意地打量了杨妡几眼。 少顷青藕提了饭来,杨远桥已经用过早饭就先自离开往书房去了。 杨妡陪张氏吃完饭,提及自己昨晚来了月事,张氏叹道:「都大姑娘了,以后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偶尔使个性子当稀罕,要是天天如此,谁耐烦得了?」 杨妡岂不懂这个,用杏娘的话来说,这就是蹬鼻子上脸,男人欢喜的时候愿意纵着你,一旦恼了,别说赚不来银钱,少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只是懂归懂,可看到魏珞仍是忍不住比平常骄纵些。就像那天在庙会上,她有意躲藏起来,固然是因为当时没想好怎样应对魏珞,但在心里,也隐隐期盼着他为她担心为她着急。 听到张氏此语,又想起昨夜魏珞捂了她的嘴所说那些话,杨妡默默低了头。 这会儿晨耕又送了口信进来,却是杨峼的差事大致定下来了。 倒也是巧,原先三舅公的幼子齐鸣就在文登县任县丞,如今三年过去,有望调到莱阳任知县,因得知杨峼想到文登,就在文登知县面前说了他不少好话。 如此杨远桥在京都活动,底下又有齐鸣帮忙举荐,两下往一起使劲,差不多已经板上钉钉,只待颁发正式的公文。 万晋朝的惯例,公文下发之后,留给新官上任的时间视路途远近,约莫一个月到两个月之间。 如果杨峼在八月前接到公文,那么他必须在九月前赶到任上,否则就是贻误公务。 听到这个信儿,魏氏先就慌了神,赶紧吩咐针线房别的放一遍,首要得是给杨峼赶制衣衫,春夏秋冬每季至少四身,还有贴身穿的小衣袜子,都得准备得富富余余。另外还有带的行李,冬夏两季的被褥全都买松软的新棉花重新缝制。 然后打算着带过去的下人。 碧玺肯定要去的,再带两个伺候笔墨缝补衣衫的丫鬟,带两个做饭煲汤的婆子,小厮至少要四个,最好再跟一个老成点的管家,帮他打点迎来送往的俗务。 魏氏扳着手指头跟钱氏数算人选,很明显杨峼院子里现有的下人远远没达到这个标准,而现买的丫鬟一时半会也不顶用,最好就是从用熟了的下人里头挑几个忠厚老实又能干的带着。 别处的魏氏觉得不放心,便打算从松鹤院里选。 钱氏劝道:「母亲身边得用的也就四五个,先前碧玺的缺还没补上,要是再赏两个给阿峼,您就没人用了。再者,您身边丫鬟年岁都不小了,这样赏出去,别人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岂不连累阿峼说亲?」 松鹤院珍珠与玛瑙都十七岁,琥珀跟绿玉则十五六岁,这样年纪赏给杨峼,别人只会以为是赏给他的通房。 杨峼本就受毛氏那番话连累,亲事不太好找,倘若再传出屋里三个通房的流言,更说不上好亲事了。 魏氏听了有道理,便放弃了调~教好的大丫鬟,准备从年岁小的几个丫鬟里找。 杨峼得知魏氏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张罗,哭笑不得地说:「县丞就是个芝麻大的八品小官,我几个上一科的同窗只带一个小厮背个行囊就走马赴任,我用不着那么多东西。」 「怎么用不着?」魏氏怒道,「你长这么大就没离了我眼前,身边没个妥善人照看着怎么行?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去就是三年,说不定还得六年,不打点妥当了,我怎么能放心?」 杨峼见话说到此,心一横,双膝跪在地上,低声道:「祖母,孙儿心仪一女子已久,请祖母成全。」 魏氏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忙问:「是哪家女子,快说说,如果合适,祖母定当为你求来。」 杨峼沉吟下,终是答道:「这个……就是住在府里的齐家表姑娘。」 魏氏脸上的喜色瞬间转成暴怒:「哼,我就知道她弄个表姑娘进来没安好心,原来打得是这份主意。阿峼,要是换成别人,你既有这份心我肯定成全你,可齐家这位万万不成……她到底是怎么勾搭你的?说出来,我这就让人把她赶出去。」 「祖母!」杨峼大惊,连忙解释,「表姑娘身直影正从不曾有逾距之举,是孙儿,孙儿自己心生杂念。」 魏氏见杨峼神情,料想他所言非虚,脸色缓了缓,开口劝道:「阿峼,你正值年少慕艾的年纪,有这种心思倒也正常,但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咱们不一定非找个勋贵家的姑娘,至少也得是个官宦之家,在朝中能说得上话,这样你的前程才顺遂……齐家表姑娘看着模样还行,可家里就开个小医馆,能帮上什么忙?你收了这份心,回头祖母再帮你相看好的。」 「祖母,您说的孙儿都明白,可孙儿另有想法。如今我已年近二十,很快就往京外赴任,少则三年多则五六年不能回京。时间紧急,别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即便找到了公侯或者勋贵家的姑娘,有几个愿意跟随我到任上受苦,尤其还是个八品的小官? 「孙儿在外这些年总得有人服侍,难不成要先生下几个庶子?祖母知道家宅最忌讳长幼无序嫡庶不分……可若是不生,等两任过去,我都二十七八了,身边连个儿子都没有,祖母您能乐意? 「再退一步,即便公侯家的姑娘愿意跟了去,可我平常来往的同僚都是小官员,就连知县也才是七品官,听齐家表舅说知县家里总共用着五六个下人,公侯家的姑娘您也知道,哪个不是七八个丫鬟伺候着?这叫上司怎样看我? 第57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祖母,您再想想,假如换做小娥,您舍得让她嫁过去?何况此次我也不打算带许多人,只带了冬明秋晖足矣。」杨峼顿一下,又道,「齐家表姑娘做得一手好汤水,我曾在父亲那里尝到过,几道菜肴都美味可口,而且她家里开医馆,多少懂些医理,我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她知道如何照顾。再者,她是母亲表侄女,这门亲事一结,别人想必不会再信我对母亲怀有恶念。」 魏氏细细琢磨,觉得杨峼所言的确有道理,可低头看一眼眼前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孙子,又觉得娶那么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实在亏欠了他。 好半天不曾言语,只长长叹口气,伸手拉了杨峼起身。 杨峼见魏氏稍有松动,再下一剂猛药,「父亲近些日子再看宅院,打算等弟弟满百日就搬出去住。如果真是这样,我也算不上什么尊贵人儿,又岂能攀得上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 「他敢?」魏氏暴怒,「我跟你祖父都活得好好的,他分得哪份儿家?要想走可以,家里财物一样不能带出去。」 杨峼低声道:「父亲原本也没打算要家中财产,小娥还差三个月出阁,三妹妹亲事定在明年三月,还差半年。这两桩事情办妥,我又不在家居住,算起来就只四个人,花费不了太多。我肯定是要跟着父亲的,以后的妻儿也会与母亲同在一个屋檐底下,若是娶了表姑娘,至少我就不用因内宅之事分心。」 话里话外都是齐楚如何如何地合适。 魏氏听了心烦,挥挥手道:「你容我考虑一下。」 「是,」杨峼恭声应着,「祖母慢慢想,我尚有一个多月离京,不着急……过年时有十天休沐,我再告几天假,要是可能的话,就回来看望祖母。」 说是不着急,言外之意不就是想赶在离京之前定下来,然后过年时候抽几天回来成亲,届时一并带去任上? 魏氏愈加烦闷,催着他离开,却又吩咐珍珠将钱氏请了来。 钱氏见魏氏肯商量此事,便知她心里已有了三分松动,再者不管于公于私,这门亲事还都不错。 于公,齐楚性子软和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以后相处起来容易。 于私,齐楚家世不显,杨峼本就受尽魏氏宠爱,钱氏打心眼里就不希望杨峼找个太过显贵的,免得把杨峻与卢氏也压过去。 这样想过,遂笑道:「阿峼真是长大了,心思比我都细密……而且,自己相中的人,以后相处也融洽,总比强压着成亲要和顺。」 意思就是,也觉得杨峼之言很有道理,这是门好亲事。 魏氏仍是不甘,思量来思量去,有心把毛氏请来商议,可思及她前几次不着调的行为终是打消了这个主意,倒是将杨远桥叫来臭骂了一通。 杨远桥梗着脖子道:「我上次已经跟母亲说过,舅母那边您舍不得断,我就只能搬出去。实在是被表舅母折腾怕了,想想她哪天再来不当心瞧见我这幼子,我这颗心就安不下来。」 魏氏听了只觉得后背心发冷,可仔细想想,依着毛氏的左性,还真保不准对个孩子下手,只得一边哭一边骂:「……都是些不肖子孙,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是顺了心意自由自在地过,也不替阿峼考虑一下,分家出去他还怎么说亲?谁来伺候你娘我?」 杨远桥不以为然道:「阿峼跟我说相中了表姑娘,我觉得不错,等两人成亲生了孩子,让您这孙子来伺候您。」 魏氏哭哭啼啼道:「一个个翅膀硬了,自己拿得主意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以后都别来找我。」 杨远桥一听就明白,自己分家这事妥当了,而杨峼的亲事也妥当了。 消息传开来,张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魏氏怎么就转了性子答应了。可既然答应就是好事儿,只是齐楚再不方便继续在杨家住了。 张氏打发桂嬷嬷并素锦将齐楚送回齐家,并提起有意求亲之事。 表舅母并没觉得杨家甚至杨峼有多好,但张氏这个婆婆和杨妡这个小姑子却着实不错,而且即便到文登任上,临县有齐鸣可以照应着,倒也没有不好之处。 如此,两家里各请媒人,很快就核对好八字下了定礼。 杨姵与杨妡都极高兴,杨娥听了却是怒火冲天,跑到晴空阁很是闹腾了一次。 杨妡没与她一般见识,杨远桥听说将她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转眼就到了中秋节,过完中秋节没几天就是杨妡满十二岁的生辰。 跟往年一样,因不是整生日就没有大办,早上在二房院吃了长寿面,夜里想宴请府里姐妹,杨娥一口回拒不来,杨娇则托病只送了礼。 杨妡乐得清闲,跟杨姵并几个丫鬟热闹了下。 吃过饭,杨妡吩咐人将杯碟等物收拾好,又让青藕把今儿收得的生辰礼一一登记入册,忽然就听到了清脆的竹哨声。 算起来自打上次差点被魏珞憋死之后,足足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杨妡有心仍不搭理他,可心里却是惦念,想一想便披了薄绸披风出去。 八月二十,月色清亮,柳林里影影绰绰地显出魏珞高大的身影,见到她,迫不及待地迎过来,一双眼眸顿时变得又黑又亮,「阿妡,阿妡。」 声音里几多欢喜。 杨妡瞧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心头不由酸了酸,在离他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冷冷清清地问:「什么事儿?」 魏珞热切地打量着她柔弱的身影,低声道:「我没想到你能出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这叫人怎么回答? 既然她没非得要退亲,既然她愿意出来见他,那就是不生气了,难道非得说个清楚明白? 杨妡气结,扭头想走,魏珞情急,连忙拉住她手臂。 他力气大,杨妡被他拉扯着根本收不住腿,一头扎进他怀里,鼻梁正撞到他胸口。 第58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妡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你!」杨妡恼怒地瞪着他,「你能不能轻点儿,撞得我鼻子都歪了……早晚死在你手里。」边骂边擦了眼泪往他衣服上抹。 许是刚冲洗过,他身上一股清淡的皂角味儿,胸口健硕的肌肉将衣衫绷得紧紧的,隔着轻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一起一伏的心跳,「砰砰砰」,有力而急促。 杨妡心中一动,张臂搂在他窄瘦的腰间,头轻轻贴在他胸口处。 一股女儿家独有的幽香淡淡袭来,而怀里便是那柔软温热的身体,魏珞脑中「嗡」的一声,扎煞着双手,好半天虚虚地揽在她腰间,想抱却不敢抱,生怕用力太过再箍得她疼。 几多欢喜几多痛苦! 魏珞觉得,自己才真的要死了…… 不过数息,杨妡自魏珞怀里直起身,指着他手里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到贡院那边买了些芝麻糖,你要不要吃一块?」魏珞递给她。 杨妡不接,「你不能帮我打开?」 魏珞忙将纸包打开一角,取出寸许见方一小块来。 「夜里吃不了这些,」杨妡将芝麻糖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顺手塞进魏珞口中。 魏珞不喜甜食,本想拒绝,可不敢不要,嚼了几下觉得又香又甜,倒不是那么难以下咽。吃过糖,又郑重道歉,「上次是我不对,以后再不提那些事儿。这阵子,我把秋声斋按你说的重新收拾了,后面盖了排后罩房,北边另外起了三间给承影和泰阿住。前面院子种花,后面院子种菜,桂花树栽了两棵,怕不好活,还挖了个六尺见方的鱼塘,等放进几尾鱼种一塘荷花,夏天时候看着养眼。」 倒是挺快的,这也才不到两个月。 杨妡「嗯」一声,「辛苦你了。」 「不辛苦,房子请了工匠,我就是打个下手,没费什么工夫。」魏珞憨厚笑笑,默一会儿,「我是来说一声,要到宁夏去。」 杨妡一愣,立刻问道:「去干什么?」 魏珞低声道:「明天就走……天启五年开春,甘肃有地动,宁夏有外敌,正用人之时,我去谋个前程,回来好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天启五年……他是什么意思? 正如她所猜测得那般,是重活了一世? 杨妡大震,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珞。 魏珞仿似没有察觉她的目光,续道:「我带包有跟承影过去,泰阿留在秋声斋,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找人告诉他,他脑子活做事机灵。赵元宝那边也不用担心,包有有两个结义兄弟会帮忙照应。」 「你几时走,几时能回来?」 「明天就走,瑞王应许给我个百户的官职,最多三年,等你及笄时候我就回?」 「明天走,你现在才说?」杨妡急道,「怎么不悄没声地走?早说两天,还来得及给你添置几件衣物。」 「我怕你还生我的气,」魏珞嗫嚅道。 杨妡气得几乎无语,「我这会儿还生气,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些话告诉你,」魏珞振振有词地答,见杨妡又圆瞪了眼,忙道,「不用做衣裳,那边穿不着长衫,白放着。我收拾了一个包裹,该带的都带了。」 都是出远门,杨峼去山东,魏珞去偏院的宁夏。 魏氏大张旗鼓地又做衣裳又缝被子,亲自点了十余人跟着伺候,而魏珞就背一个包裹带着两个随从。 这差别也太大了。 杨妡心底升起无限怜惜,仰起头,娇声道:「你可得好生照顾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 魏珞笑道:「你放心我会处处小心,而且已经历过,我懂得分寸,就是挂念着你……你以后出门要当心些,实在不行让泰阿跟着,他会点儿拳脚功夫,比你三哥靠得住……至于三叔跟魏璟,你身在内宅诸事不便,而且又是女子,暂且由他们去,等我成了官身,定然会替你出气。」 杨妡点头应着,想起他前世虽然是得了军功凯旋的,但自她重生以来,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先前的轨迹,心中仍是忐忑不已,伸手握住他的,轻轻摇了摇,咬着唇道:「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回不来,我可不守寡,定然是要另嫁的,还有,要是你少了胳膊缺了腿也不行,我也不嫁,必须得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也不能少。」 「好,」魏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手底使劲,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实实地环住了,他的头俯在她耳侧,低低道:「阿妡,上辈子咱们就是夫妻,这辈子还是……我会待你好,咱们好好地过。」 「嗯」,杨妡温顺地答应,忽而用力掐了魏珞手臂一下,抬起头,「既然上辈子就是夫妻,为什么你还让我躲得远远的,有多远躲多远?」 「我……」魏珞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杨妡气呼呼地又问:「是不是你压根就没打算娶我?」想起以前他总是充满仇视与淡漠的眼神,而且还得她使了苦肉计才能成亲,杨妡火气蹭蹭往上窜,张口狠狠咬住他上臂。 她发了狠,下口便不留情,直到嘴里尝出淡淡的腥甜才松开,将头埋进他怀里,低声道:「疼也忍着,给你留个记号,免得你忘了说过的话。」 魏珞这才察觉她的用意,只觉得满腹的柔情涨鼓鼓得如同兜满了风的船帆,胸口梗得几乎说不出话,片刻,柔声道:「不疼,我很欢喜。」 杨妡苦笑不得,嗔道:「都见血了还不疼,你傻呀。」 明亮的月光透过柳树的枝桠照射下来,斑斑驳驳的,杨妡的眼隐在树影里,一双唇却正在月光下,水嫩欲滴,微微弯着呈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第59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魏珞心底压抑许久的念头又忽地窜出来,他要亲亲她。 既然上次她便没有闪躲,这次更不会了吧。 魏珞想着便垂下头去。 可巧,林外传来红莲低却急促的呼唤,「姑娘,该回了。」 杨妡恍然醒悟,「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安歇。」 魏珞没有亲到,颇觉不甘,拽住杨妡的手,「再等会儿,」对准杨妡的唇便贴上去。 杨妡暗觉不好,果然,他这般生硬地压过来,嘴唇又碰到了牙齿,没破皮,却是疼了下。 「这人真是……就这么亲吻的吗?」杨妡无语,低叹一声,垂眸瞧见手里纸包,掰下一小块芝麻糖,塞进嘴里,「这糖怎么是酸的?」 「不酸啊,刚才吃了是甜的。」魏珞万分不解。 「是酸的,不信你尝尝?」杨妡踮起脚尖,伸手攀上他脖颈,将唇凑过去,「你尝尝,甜吗?」 魏珞脑中轰然炸响,有片刻的空茫,只觉得有个细长的东西蛇一般滑向自个嘴里,柔软而馨香,轻轻搅动了他的唇齿,转瞬便离开。 魏珞还想再要,却见杨妡已翩然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问道:「甜不甜?」 魏珞咬一下口中糖块,重重点头,「甜!」 直到杨妡离开许久,魏珞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适才短暂的唇齿相依,她的唇真软真甜,像孩提时候吃过的棉花糖,比棉花糖和芝麻糖都要甜,一直甜到了心底。 杨妡却不像魏珞那般沉醉在方才轻描淡写的吻里,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心里既感动又有几分不安。 感动得是,魏珞竟信她至此,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秘密说给她听,不安得却是,魏珞是要带了包有去宁夏。 她记得清楚,那年玉屏山下农舍里的大火,包有说,将军因夫人而死,所以魏珞终究还是死了。 也不知死在哪年,又是怎样死的? 前世的事情到今生已经乱了轨迹,假如魏珞这次就遇到不测呢? 可他临行在即,杨妡实在不愿提及这件不吉利的事情,只期望着能如魏珞所言,他已经经历过一遍,定然处处小心。 魏珞此去宁夏没有在杨府掀起任何浪花,只有张氏抱怨了声,「便是想谋个前程也不必非往那么老远的地方去,而且也不早点作声,不说饯行至少也得送点仪程。」 魏府更是不起半点波澜,毛氏把全副精神都用在替魏璟操持成亲事宜上,秦夫人只冷眼旁观着,倒是趁着清闲把魏琳的亲事定下了,就是跟孟阁老沾着亲的孟彧。 就在毛氏忙得昏头昏脑之时,收到了杨娥派人送去的一封信,信上说杨峼已经得了文登县丞的职位,并且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不是别人,正是张氏娘家表侄女,现下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就差请期和亲迎了。 请期就是商定成亲的日期,男方下聘礼,而亲迎就是要成亲了。 毛氏一听,心头火就呼呼着起来了,魏氏这个祖母是怎么当的,小娥的亲事不上心也就罢了,就连杨峼她也不管? 京都簪缨世家的姑娘何其多,或者退一步,出身诗书传礼之家的姑娘也何其多,她怎么就能纵容杨峼娶个市井姑娘? 市井也就市井,偏偏还是张氏的表侄女,那个狐狸精女人恨不能剥了杨峼的皮,吃了杨峼的肉,能有什么好心眼? 毛氏心急如焚,觉得张氏此举就是成心要杨峼的命,当下不顾众多等待她定夺的各项事宜,叫人备下轿子就往杨府去。 进了内院,没往松鹤院去,先到流云轩找了杨娥。 杨娥见到毛氏,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把自己找杨远桥论理,反而被杨远桥教训一顿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遍。 毛氏本来就存着气,一听杨娥也受了委屈,连松鹤院也不去了,气势汹汹地拉着杨娥直接到二房院叫板。 经过空水桥时,被一修剪花木的婆子瞧见了,婆子见势不妙,将大剪子往地上一扔,颠颠就往晴空阁报了个信儿。 杨妡闻言,先打发个腿脚利落的小丫鬟赶紧找钱氏,自己则带着泼辣点的青菱与红莲小跑着往二房院赶。 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毛氏扯着嗓子叫唤,「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杨远桥你摸着心口问一问,到底亏不亏心啊?阿容拼死拼活就留下一双儿女,你心眼儿长得偏不待见小娥也就罢了,你怎么这么作践阿峼?」 杨远桥无奈地说:「舅母从哪里听来的这话,表姑娘是阿峼自个相中了,特地求母亲做主定下的。」 「阿峼才多大,他没见过女人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他的话能听?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那个贱人把你勾搭上了,她侄女又勾搭阿峼,都是狐狸精,不得好死的狐狸精!」 杨妡听得心火直窜,本想进去理论几句,又碍于杨远桥脸面,便收住脚步站在门口侧耳细听。 杨远桥脸涨得通红,只他深受孔孟之道,不愿跟毛氏争口舌之利,便对杨娥道:「你站着干什么,快扶你外祖母回去歇着?」 杨娥有了毛氏撑腰,胆色壮了许多,不但不应,反而仰着头问道:「父亲,外祖母说得不对吗?三哥若不是被迷了心窍,怎么会非要娶个市井粗妇?父亲作为长辈应该教导三哥,而不是纵容他。」 杨远桥对她却是没那么客气,斥道:「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这件事,我上次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跟你母亲半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杨娥轻蔑一笑,「自从娶了那个女人进门,你就没把我当女儿看过,你不是我父亲,你只是那贱货的父亲……」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杨远桥抬手扇了杨娥一个嘴巴子,「你既然不把我当父亲,不把这里当家,那就别回来,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第60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一下扇得狠,声音既脆且响,就连门口的杨妡也不由抖了下。 杨娥捂着腮帮子,黄豆粒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好,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也不稀罕这个家。」转身钻进了毛氏怀里。 毛氏扒开她的手,一看半边脸都肿了,立刻朝杨远桥扑过去,「好你个杨远桥,你是想要了小娥的命啊,这是阿容舍了命生下来的闺女啊。」 杨远桥怎想到毛氏已经年逾六十身手还这么灵便,没提防眼角便被她尖利的指甲挠了一下,忙抬手拦住她。 毛氏顺势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杨远桥,就算我不是你岳母,也是你舅母,你不孝不悌不仁不慈,你把我们祖孙杀了吧。」 杨妡在门外咂舌不已,这伯府老夫人怎么比街上泼妇都泼皮,眼见着温文尔雅的父亲是对付不了她,正要迈步进去,瞧见钱氏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急匆匆地赶来。 钱氏对杨妡使个眼色,「你先避一避,大人的事儿别跟着掺和,待会儿过来看看你娘,别窝着气对孩子不好。」 杨妡点点头,走到空水桥边树荫处站定。 没多久,就看到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架着毛氏,而钱氏半搂半拖着杨娥出来,往松鹤院那边走。 杨妡待几人身影稍远,长叹一声,慢悠悠进了二房院,就见杨远桥站在正当间,沉声吩咐素罗素锦并扫地剪枝的婆子,「往后除了府里的人,其余杂七杂八的一概不让进,要是不听尽管往外撵,出了事自有我兜着……」 魏氏看一眼衣着不整的毛氏,又瞧一眼肿了半边脸的杨娥,眸间露出一丝不耐,脸上却丝毫不显,惊讶地问:「嫂子从哪儿来,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不等毛氏回答,杨娥抽抽泣泣地说:「是父亲……」 「长辈说话,少插嘴。」魏氏冷声阻止了她,又看向毛氏,「嫂子几时来的,我竟是不知道。」 按理,到别人家做客,不管找谁,都要先到主人屋里招呼一声,这是个礼数。 毛氏到了杨府不先往松鹤院,而是到了流云轩,暂且认为她挂念外孙女,可是又颠颠跑到二房院闹腾算怎么回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毛氏有片刻的理亏,可看到魏氏仍客客气气地叫自己嫂子,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拍着大腿道:「阿峼定亲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不是我不来,你就悄没声地给他娶了那个女人?贞娘,不是我说你,阿容临终前千求万恳地请你好生带大两个孩子,给他们说门好亲事,你就是这么做的?就算京都的女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那个贱货头上。」 「嫂子,阿峼是我杨家的孙子,先前阿璟议亲定亲我们也不曾跑到魏府去指指点点。」魏氏怼她一句,又实在不愿跟她再扯那些旧事,便道:「这门亲事是阿峼主动求的,他已近弱冠,马上就要上任为官,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嫂子往后有事就直接到竹韵轩找阿峼商量。我这家里两个孕妇,实在经不起嫂子这番闹腾。」扬声唤了罗嬷嬷来,「送亲家夫人出门。」 毛氏一听,圆睁着眼睛问道:「贞娘,你什么意思?」 魏氏笑笑,温声道:「天气热,我精神不济,实在没精力招待嫂子,还请嫂子恕个罪。嫂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没什么大事少往外面跑,在自己院里爱歪着就歪着想坐着就坐着,多自在。」 明晃晃地就是赶客之意。 毛氏气得浑身乱颤,伸手虚点着魏氏,哆哆嗦嗦地说:「真是个白眼狼,我当初对你的好都喂了狗了。」也不用罗嬷嬷搀扶,一边拍打着身上尘土一边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杨娥不可置信地看着魏氏,「祖母,你……」 魏氏啜口茶,眼皮子抬也不抬,淡淡地道:「还有两个月你就出阁了,嫁衣都绣好了?你身边丫鬟带谁不带谁你都得早做打算……以后安安生生在流云轩准备待嫁,成亲后好好侍奉夫君伺候你婆婆跟太婆婆。娘家这边,能不回就别回了。」 说罢,招呼珍珠过来,「扶我去看看峻哥儿媳妇,听说最近吐得厉害,也不知今天好点没有?」 竟是置杨娥不管,自顾自地走了。 杨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厅堂问玛瑙,「祖母这是怎么了,最近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玛瑙一脸茫然地回答:「没怎么,没出什么事儿。」 「三妹妹呢,她不住这里了?」杨娥问起杨娇。 「头几天就没怎么在这边住,昨天老夫人说三姑娘也快出阁了,让她好生跟姨娘亲近亲近,所以就搬回去了。」 杨娥咬咬唇,觉得仿佛有什么变了,可到底因何而变,她却半点没有头绪。 魏氏在卢氏那里并没久待,就问了问起居饮食便回来了,见杨娥已经离开,重重叹了口气。 昨天,碧玺来过松鹤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魏氏将她放出府,不想跟着去山东。 魏氏诧异地说:「你在我那么多年,竟连规矩都不懂了,哪有伺候过主子的丫鬟放出府的例?」 「可我还是女儿身,三少爷根本没要我,」碧玺哭道,「老夫人若不信,尽管请了稳婆或者罗嬷嬷来验身。三少爷原也不曾看中我,而是另有原因。」说着便将当初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遍,「绿松是当场就定了罪打死的,挽苹是因为勾引三少爷被撵出去死的,我命大被三少爷要在身边,虽然平日做得是粗活儿,可终究保了一条命下来……求老夫人念在我曾经尽心尽力伺候过您,又尽心尽力伺候三少爷的份上发发慈悲,我定当日夜在菩萨面前给老夫人祈福。」 魏氏听罢,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身子晃了几晃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问:「你说的可当真?」 碧玺咬牙切齿地发誓,「我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让我做牛做马永世不得轮回。」 看她说得真切,魏氏神情顿时垮下来,转眼间好似老了十岁。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千思万想也想不明白,自己费尽心血恨不能捧在手心养大的孙女为什么要下毒害她,她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倘或换成杨妡或者杨娇,哪怕是杨姵,她心里都能好受点,怎么竟然会是杨娥! 而杨峼知道了却不说,若非今天碧玺说出来,是不是要瞒她一辈子? 魏氏傻傻地坐在大炕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让人把杨峼叫了来。 见到杨峼,魏氏就落了泪,几乎用尽全力扇了他一个嘴巴子,恨恨地问道:「碧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要瞒我到几时?」 第61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峼一听就知道当年之事发作了,「扑通」跪在魏氏脚前,呜咽道:「祖母,孙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小娥还小,她一时糊涂,不能就此毁了她,孙儿又心疼祖母,怕祖母知道之后伤心。」 魏氏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吐出一句,「难道我现在就不伤心?这些年我对你们兄妹真是……作孽呀作孽,我是罪有应得,悔不该当初坏了张氏的孩子,现在报应到我头上来了。」一边哭一边念叨,好几次险些背过气去。 杨峼陪在她身边再四宽慰,才终于让她好受了些。 今天再看到杨娥,魏氏满肚子火没发出来,怎可能再替她出气?况且,魏氏心里也明白,毛氏之所以到二房院挑事,里面少不了杨娥从中架秧子点火。 有心新账连着旧账一并算算,可看着她脸颊肿的不成样子,加之毕竟是魏明容拼命留下来的孩子,看在魏明容的份上,她咬咬牙忍了。 现在就等两个月过去,杨娥顺顺当当地嫁到魏府,以后在毛氏庇护下肯定也受不到什么委屈。 她这个当祖母的就算仁至义尽,再也不愿见到杨娥。 这件事被魏氏跟杨峼有意瞒下了,府里人并无其他人知道。 杨妡自然也被蒙在鼓里,当然她也不在乎杨娥究竟怎么样了,只要她不来二房院找事就成。 杨远桥被毛氏挠破了面皮倒有了借口不去上衙,天天窝在家里陪张氏聊天解闷。 张氏看着他脸上那两道红印就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你就说被猫抓了,碍不着上衙。」 杨远桥死乞白赖地道:「我也是顾及到你的名声,猫爪子跟人爪子不一样。」 这么粗的印子一看是人指甲挠出来的,别人想破头也猜不出是他前丈母娘挠的,肯定都以为张氏撒泼或者有什么闺房之乐留下的印迹。 张氏无故背锅,却是无从说理,只得任由杨远桥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悠。 这天杨远桥就乐呵呵地拿了只雕着海棠花的木匣子进来,神秘兮兮地说:「母亲偷偷塞给我的,还让我寻处大点的宅子,别委屈着你。」 张氏接过匣子,没想到还挺沉手,差点没接住,打开来一瞧竟是明晃晃金灿灿好几支赤金嵌宝的簪子。 簪子式样老旧了些,但成色却极好,东西又实成,十足十的纯金。 簪子底下压着几张纸,却是四海钱庄通兑通换的银票,面额从一百到上千不等,加起来足有两千多两。 确实够买一处比较不错的三进宅院了。 张氏半信半疑地问:「真是给咱们的?」 杨远桥笑道:「我都三十好几快不惑的人了,母亲哄骗我干什么?她说过几天就商议分家,田地大都是祭田,分不了多少,铺子能给两间,可以多分点银钱给咱们……又说家先分着,不一定非得搬出去,等孩子大大再搬也成。」 魏氏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张氏觉得奇怪,可到手的银钱也没打算往外推,从匣子里取出两对簪子对杨远桥道:「你既然闲着没事,就让外面银楼炸一炸,一对给妡儿,一对给阿楚。我估摸着阿峼腊月底儿成亲,正赶上过年,不一定有很多宾客来,但咱们可不能委屈了阿楚。」 杨远桥笑着将簪子收了,「你放心吧,委屈不了她,也委屈不了妡儿,母亲说妡儿出阁她另外还给添妆。」 此时的杨妡正在鼓捣面脂膏子。 自打她来过月事,胸前的小鼓包就隐隐发涨,有开始见长的趋势。女人美不外乎三处,一是胸,二是腰,三是腿。 胸大腰细腿长,缺一不可。 杨妡身子瘦弱,腰身肯定肥不起来,所以重点是要让胸部大起来,不但大还得要挺翘。 她以前学过一种按摩拿捏的手法,便是掌心抹了膏脂沿着乳根穴轻轻往上提拉。常年坚持下去,胸部形状长得好看不说,摸起来也细腻柔滑。 而抹手、抹脸跟抹身体的膏脂其实是不一样的,脸跟手整天露在外面,需要更加滋润,而抹在身体的不需要加太多牛脂,免得过于油腻脏了中衣。 刚把所需要的各种东西按着分量准备好,杨姵风风火火地进来,将杨妡叫到内间,低声问:「你来那个的时候肚子疼吗?」 「那个呀?」 话出口,杨妡很快领悟到杨姵的意思,笑道:「有些疼,还发胀,你来了吗?」 「嗯,」杨姵红着脸点点头,「昨儿夜里来的,但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既不疼也不胀,早起看见亵裤脏了才知道……松枝让我喝红糖水,我不喜欢那个味儿不想喝。」 「喝吧,我娘说红糖水能调养身子,正好我在做擦身的膏脂,等做好了咱们一起用。再有现在正是木瓜上市的时候,让厨房买回来炖着冰糖和羊奶,每天喝上一盅,对……身体也受益。」杨妡不好说能让胸部长得丰满,就换了个说法让身子受益。 杨姵夸赞道:「你怎么什么都懂?」 杨妡笑一笑,「你每天读史写心得,我不爱看那些,就去竹山堂翻腾杂书看,都是书上看来的。我娘说我是胸无点墨,脑子里尽想着吃喝玩乐梳妆打扮……你现在读到哪里了,还得读多久,明年是正科,要不你下场考个童生试?」 杨姵乐得哈哈笑,「你是讽刺我还是抬举我?叔父说我看过这些本差不多够用了,再深我看不懂。但是我娘要让我学着打算盘看账本子,她有间陪嫁的绸缎铺子在双碾街,要我把近几年的账理出来,以后掌柜每个月送了账来也交给我看……要不你跟我一道看吧?」 「伯母的铺子我怎么好插手?你先学,等学会了教给我就是。」 「好!」杨姵笑着应了,又问起杨峼赴任之事,「你打算给三哥送什么仪程?」 杨妡也正发愁着,「不知道呢,本想送衣物袜子,可针线房正忙着赶制,这些倒不用了。我寻思着不如送些笔墨纸砚,三哥刚上任少不得打点人,文房四宝送出去既清贵又好看,再就是以前咱们不是用各色花汁染了些纸笺,送那个也使得。」 杨姵连连点头,「行,我正好有两盒没用过的新墨。」 第62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两人叽叽喳喳商议定,再过得七八日就到了九月中,杨峼要离家赴任了…… 头一天,府里设宴饯行,文定伯杨归舟并杨远山、杨远桥及几个成年的孙辈一道在雅正楼商谈了许久,不外是嘱咐杨峼如何应对上司结交同僚。 只是这几人都是喜好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的雅士,根本没去过郊县与最底层的农民打过交道,所言均为纸上谈兵,能帮得有限。 倒是杨远桥说了句有用的,「齐家表舅在文登任职三年,你若有无法定夺的为难事,可写信请教他。」 第二天一大早,杨峼先到二房院跟张氏道别,又去松鹤院拜别魏氏。 魏氏哭得肝肠寸断恨不能亲自跟着杨峼到文登,亲眼看着他的衣食住行。杨峼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久久未能起身。 最后还是钱氏安抚住魏氏,又跟杨峼道:「快去吧,别误了吉时。」 杨妡等姑娘照例要送到角门。 杨峼看着眼前一摆溜五个妹妹,杨娥昂着头满脸怨气,杨娇侧着脸神情淡漠,杨姵脸上泪痕未干,妆容都花了,杨妡眼圈虽也红着,腮旁却是带了笑,娇娇软软地道:「听说登州府的渔民下海不带饭,饿了就撬两只生蚝吃,不知真的假的,味道好不好?」 杨峼笑着摸摸她发髻,「等我尝过之后告诉你,要是好吃就托人带些回来。」 杨婧则是一脸乖巧,「三哥哥,祝你一路平安,等了文登后多写信,免得祖母跟母亲记挂。」 杨峼照样摸了摸她发髻,「多谢六妹妹吉言,我一定常写信。」 五个妹妹中,他跟杨娇和杨婧的感情不深,杨姵跟杨娇一个开阔爽朗一个心思通透都是能过得好日子的人,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杨娥。 偏偏杨娥受毛氏影响极大,越长越左性,又听不得人劝。 上次他得知杨娥与毛氏到二房院闹过,苦口婆心地劝她给杨远桥认个错,以后对张氏尊敬些,不说把她当母亲看,至少面上要过得去。 很显然明年二房院就要分出去的,杨娥若是回娘家小住,究竟要回哪里去? 谁知杨娥硬是梗着脖子道:「三哥能认贼做母我不行,我嫁到魏家就不打算回来,有没有娘家无所谓,反正除了外祖母也没别人在乎我,正好一拍两散。三哥要真娶了那个女人,说不定自身都难保,就不用牵挂我了。」 提起齐楚,杨峼又是一顿气,他这门亲事来得容易吗? 杨府上下没一个看好这门亲事的,他先说服了张氏,又跟杨远桥表明过心迹,最后赶了个好时机才劝动了魏氏。 如果真闹腾黄了,他一番苦心不都尽数打了水漂? 关于将来,杨峼想得清楚,要想在仕途上站住脚跟,必须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升上来,那就意味着要外放十几年才得以回京。 勋贵家的姑娘他了解,不外乎跟杨娥杨妡一样,每天读书写字做点儿女红,然后就是弹琴作诗,有几人真正下厨煮过羹汤,又有几人知道往何处买菜,家里吃得鸡蛋鱼肉价值几何? 在京都自然不必知道这些,自有管事婆子以及负责采买的人去办,可要是到了京外,他一个八品小官每月数两银子的俸禄,怎么能养得起那么多下人,难道还得倚仗家里或者要动用妻子的嫁妆? 他需要一个能与他同甘共苦齐头并进的妻子。 而正好,齐楚就是他喜欢的模样。 听杨娥这般说话,杨峼冷声道:「表姑娘以后会是我的妻,也就是你的嫂子,她是个和软的性子,应该不难相处,你往后对她尊敬些。」 杨娥轻蔑道:「三哥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你愿意娶可我不想认,想到她跟那个贱人蛇鼠一窝我就觉得恶心。不过,三哥肯定也不会听我的,倒也没什么,如今咱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姻缘各有各的前程,我要相夫教子伺候外祖母,也没多余的心思管三哥,咱们就这样吧,以后路归路桥归桥,希望你们能白头到老,别到时候成为一对怨偶才好。」 这就是一个十七八岁,马上要出阁的大姑娘说出来的话? 杨峼心里如同在冰水浸过般,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忍了好几忍,总算强压下火气没有动手。 如今分别在即,杨娥仍是没有好脸色,半点眷念不舍之情都没有。 杨峼心底发冷,可杨娥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不能真的不管,便语重心长地嘱咐两句,「我前几天跟你说过的话,你好生想想,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要多思量。」 杨娥淡淡「嗯」一声,算是应了。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响,却是隔壁府里魏璟与魏玹前来送行。 魏璟穿件玉带白的道袍,深衣广袖衣带当风,身姿挺直地站在马旁,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采。 这些日子不见,看上去倒是沉稳内敛了许多。 他先跟杨峻与杨峭拱手揖了揖,而后视线顺次从几位姑娘脸上扫过,落到杨妡身上时,心头滞了滞。 她长开了些,比以前更好看了。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乌漆漆的明眸蕴着盈盈水意,自带三分柔媚,而白皙柔滑的面颊隐隐带了粉色,就像早春枝头才始绽开的桃花。 安静时温婉娴雅如静水照月,发怒时杏目圆睁像烈焰燃烧。 家中表妹堂妹何其多,没有一个如她这般生动而鲜明,深深地镌刻在他心底。 感受到魏璟的目光,杨妡只作没主意,眼皮都没抬一下,唇角仍挂着适才的笑意,专心瞧着胡同对面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魏璟心头涌起淡淡苦涩,浅笑着一一点点头,「妹妹们好,」又看向杨峼,「走吧!」 第63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峼吩咐冬明,「你们驾车先走,我随后跟上。」 他拗不过魏氏坚持,收拾了两只大箱笼的衣物并杂物,放在马车上,顺便赶路累了的时候,也好在车里稍作休息。 接着杨峼又对杨妡等人道:「都回去吧,我走了。」 杨姵眼泪又流下来,哽咽着道:「三哥先走,我们这就回了。」 杨峼笑一笑,翻身上马,与魏璟、杨峻等人一道策马离开。 杨妡直到他们身影远去才回身走进角门,无意中侧头,瞧见杨娥满脸的泪水,不由叹了叹。 这个九月,好像格外冷清似的。 以往总会有四五户世家举办花会或者文会,今年竟是一家下帖子的都没有。 杨妡觉得颇为纳闷,趁着跟张氏聊天之际就提起此事,张氏笑道:「红白喜事,大半宴请都是替儿女相看人家,咱府上姑娘少爷都有了主,还请了去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烦闷想出去玩玩?」 「这倒没有,就是奇怪,记得去年秋天,恨不能天天有人宴请,祖母就只让伯母带着二姐姐和三姐姐去……到五妹妹定亲,还得有三四年的工夫等。」杨妡老气横秋地叹。 府里二少爷杨峭前年定下的亲事,本来去年要成亲的,但女方父亲亡故需得守孝三年,至少要到后年才能成亲。罗姨娘惦记着想早点生个孙子出来,可杨峭不愿背信弃义,就是要等。 杨归舟笑着夸自个孙子讲道义。 既然老爷子都发了话,罗姨娘再不敢往魏氏跟前啰嗦,只能由着杨峭。 四少爷杨峋也是钱氏所出的嫡子,今年十五,比杨姵大三岁,自幼多灾多病,请过许多太医诊治都说不出缘由来。后来请护国寺方丈觉空大师瞧过,说是前世有未断的孽缘纠缠以致于精力不支疾病缠身,要想强壮起来,需要脱离红尘专心侍奉佛祖七年化解那段孽缘。 钱氏自然不肯同意,没想到杨峋的身体果真一年不如一年,有两次差点没了气儿,还是让人快马加鞭请来觉空大师念了好几遍金刚经才醒转。 如此两回,钱氏再不敢大意,流着泪将杨峋送到嵩山少林寺,成了名俗家弟子。 少林寺管束甚严,不但不许探视,连书信往来都不行,每年只有年底的时候才允许杨峋写封信回来,其余时间不是打坐念经就是练习棍棒。 一去就是五年,只有每年年底才允许写封信回来,其余尽在念经习武。 算着时间,杨峋后年冬月回来,要是论到亲事,怎么还得过一年。 杨妡扒拉着手指头数算一遍,觉得这两年还真没有机会出门做客。好在她也并非耐不住寂寞,每天仍是将时间安排得满满的。 随着秋意渐浓,天儿越发冷起来了。 张氏穿上了厚袄子,肚子显得更加庞大,偏偏她别处都没胖,就只长了肚子。杨妡每每见她下地走动,都会提心吊胆的,生怕头重脚轻不小心摔着。 二房院上下更是如临大敌,不管张氏走到哪儿,身边都跟着三四个人伺候。 刚进十月,桂嬷嬷就带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作为产房,里面摆了木床,挂了观音像,其余细棉布、油毡布、剪刀、火盆及大大小小各样铜盆一应俱全。 奶娘跟稳婆早就找妥了,约定好初十进府待命,府医也打好招呼了,近些日子一概不得外出,就连太医院,杨远桥也跟相熟太医商议好,等生产之时,请他过府坐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看着到了产期,胎儿竟然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发动的迹象。 稳婆盯着张氏肚皮端详半晌,开口道:「应该快了,已经入盆了。」 谁知又过了四五天,张氏仍然半点感觉没有。 钱氏笑着打趣,「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是不是想着跟二丫头出阁赶到一起,来个双喜临门?」 张氏心道最好还是别。 杨远桥再气杨娥,那也是他亲生的闺女,出阁的时候,张氏作为继母势必要露个面儿。再者,如果真赶到一起,孩子洗三跟杨娥回门岂不又冲突了? 到时候不知要生出多少口舌来。 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十月二十七日,杨娥发嫁妆那天,张氏竟然发动了…… 魏杨两家实在离得太近,从杨家角门出发,进到魏府,最多一刻钟,根本不足以展示杨娥丰厚的嫁妆。 毛氏觉得这无异于锦衣夜行,没法显摆杨娥的体面,故而提出从杨家东角门出发,绕着杨府转一圈,然后再进魏府的门。 又把发嫁妆的时间从辰正推后到巳初,以便于更多人看到。 发嫁妆的时辰本是选定的吉时,魏氏本不打算改,但毛氏既然坚持,索性不再过问,只吩咐钱氏一概按照毛氏所说去办。 同样为了体面,杨娥的嫁妆也都摆在松鹤院,足足一百二十抬,箱笼都是花梨木的,涂着朱漆,上面系了鲜红的绸布,看上去喜气洋洋。 发嫁妆当天,也是小姐妹给新嫁娘添妆的日子。 以往经常一起玩的蔡氏姐妹、淮南侯李家姐妹以及孟茜还有那个同样被册封为瑞王侧妃的王家宜早早就过来了。杨家姑娘自然也不肯落后,个个都特意打扮了,笑意盈盈在流云轩帮着招待客人。 不管平常彼此存着多大芥蒂,为了彼此的脸面,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一片和睦喜乐。 第64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妡准备的添妆礼是支精巧的双蝶穿花金簪,簪头是用极细的金丝盘绕成首尾相对的两只蝴蝶,蝴蝶颤巍巍地停在白玉雕成的玉兰花上,蝶眼嵌着黑曜石,非常华丽。 是杨远桥出门给张氏选头面时,一眼相中了,特意买回来送给杨妡。 连杨姵看了都觉得好,曾经私下问她,「你真舍得送出去?」 「有什么不舍得?」杨妡吃吃地笑,「反正我不怎么喜欢金饰,留着也是白放着,当着那么多姑娘的面儿送出去,别人不都要夸我大方?再者,我爹看了也只会觉得我心胸大度重情意,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送。你想想,本就不是我花的银钱,我也不稀罕戴,算起来我还是赚了呢?」 杨姵笑道:「你倒会算计。」 果然这添妆礼拿出来,在场的姑娘都齐声夸赞,杨娥面色虽然淡淡的,目光却在金簪上停留了许久。 可见,好看贵重的饰物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打动女人的心。 就在这时,青菱过去说张氏发动了。 杨妡立刻告辞,因那支昂贵精巧的金簪已经说明了她对杨娥的姐妹情意,倒也不需太多解释,跟众人知会一声就离开了。 张氏早起时候就觉得肚子疼,隐隐有些坠得慌,但碍于杨娥发嫁妆,杨远桥虽然不需亲自动手,但也不能不露面,而且她也明白,从发动到生下来还有好几个时辰得熬,所以就忍着没吱声。 没想到越来越疼,双手忍不住捂住了肚子。 汗,紧接着流了下来。 桂嬷嬷吓了一跳,晕头晕脑在地当间转了一圈,片刻回过神,扬声呼喊小丫鬟,「快,赶紧叫稳婆过来,太太怕是发动了,」不等小丫鬟转身,又吩咐,「快,给二老爷送个信,还有请府医。」 素罗站在门口听见了,叹一声,「嬷嬷,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这许多。」挥手告诉小丫鬟,「你只管叫稳婆,快点,别耽搁。」 又另外吩咐了两人分别给杨远桥和府医送了信。 稳婆就住在后罩房,没多大工夫就赶到了,认真端量回儿张氏神色,仔细地洗了手,探进去试了试,气定神闲地说:「这才刚开始,骨缝还没开,估摸着夜里能生出来就不错了。趁着有精神,多吃点东西垫垫底儿。」 桂嬷嬷并非不懂,但她十几年没伺候产妇了,底气有些不足,听到稳婆的话,似乎有了主心骨似的,立刻吩咐下人,「让厨房下碗鸡汤面,再现杀只老母鸡加上红枣参片酽酽地炖成汤备着,再烧一大锅水,别断了火。」 说着,趁张氏疼痛间隙,搀着她的手进了西厢房。 素罗已让人点了火盆,西厢房暖融融的。 杨妡过来时,看到张氏已脱了外裳,只穿着中衣躺在被子里,两眼微闭着,双眉紧紧蹙在一处,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揉搓着,而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淌。 张氏素来能隐忍的性子,这副样子一看就是疼极了的,但她硬是咬了唇,没发出半点声音。 杨妡只听人说生孩子疼,又说是半只脚伸在鬼门关里,听着没觉得如何,现今亲眼看到张氏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苦楚。 因见素罗端了铜盆来,杨妡上前接过帕子,在温水里绞了绞。 温热绵软的感觉让张氏有片刻的放松,她睁眼一瞧,立刻恼道:「你个姑娘家在这儿干什么,快出去。」 杨妡顿时红了眼圈,软声道:「娘,我陪着你,反正迟早也要经过这一遭,早些知道也没什么。」 一肚子歪理。 哪有大人生孩子,她个半大小姑娘在边上跟着瞎忙活。 张氏正欲开口,忽觉有一阵疼痛袭来,再没心思顾及她,双手紧紧攥住了被角,过了数息才缓过劲来。 杨妡忙端来茶,「娘,我又不是小孩子,就容我照顾你……像素罗她们也没成过亲生过孩子,未必就有我稳得住。」 张氏懒得搭理她,杨妡就当她默认了,正好素锦提了食盒进来,里面一大海碗鸡汤面。 鸡汤撇去了浮油,里面又加了把香葱,看着非常清淡。 杨妡用筷子挑出一小碗来,试了试冷热,小心翼翼地喂给张氏。 张氏许是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笑道:「味道不错,余下的你吃了吧。」 杨妡倒没觉得饿,却担心待会儿忙起来顾不上吃,索性就着海碗吃了大半。 刚放下筷子,外头传来杨远桥焦急的声音,「二太太怎么样了?」 「才刚开始,一时半会儿生不了,二老爷有什么事儿就先忙去吧,」稳婆笃定地回答。 杨妡明显感觉张氏有些失望,正要出去瞧瞧,却见夹棉帘子被掀起,身穿青莲色锦缎衣袍的杨远桥大步走进来。 杨妡忙起身行个礼。 杨远桥就势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望着张氏问道:「可痛得厉害?」 张氏停了数息,脸上漾出温柔的笑,「还好,不太疼。」 杨远桥只顾盯着张氏面容瞧,根本没注意张氏掩在被子旁边的手,一把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这样强自压抑着,只会让疼痛更加重几分。 第65章[05.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妡暗叹口气,笑着对杨远桥道:「爹爹先去歇着,娘也该眯会儿养养精神。」 「也好,」杨远桥替张氏拢拢鬓角,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才离开。 张氏立刻露出痛苦的神色,手扶在后腰处不停地摩挲。 杨妡料想是后腰疼,伸手替她从上而下捋着,一边道:「娘觉得疼就喊两声,喊出来能舒服些。」 「看看你爹在不在院子里,免得让他听见。」 杨妡探头往外瞧了瞧,透过窗户纸隐约看到抹青莲色的身影,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在。」 张氏放下心,终于哎哟出声,「疼,疼死了。」 杨妡手底不放松,仍是一下接一下地捋,就感觉张氏疼痛间隔越来越短,疼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这时稳婆进来,伸手又探了探,「三指,等开到五指就差不多了。」 杨妡不了解三指与五指到底差多少,也不明白什么时候才能开到五指,只发现张氏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萎顿,身上中衣早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而疼痛却像潮水般,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无休无止似的。 杨妡心疼到不行,拧了温水帕子替张氏擦去汗水,没好气地问稳婆,「到底几时才能生?我娘都没力气了。」 稳婆看一眼张氏,「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急也没用,瓜熟蒂落,瓜熟蒂落,骨缝不开全,孩子出不来……给你娘含块参片,再忍忍。」 参片早备着了,杨妡取一片塞进张氏口中。 张氏有了些精神,对杨妡道:「要是我有个万一,跟你爹说,我不葬进杨家祖坟,让他单另找个地方把我埋了。」 「好端端的,娘说什么话?」杨妡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是真的,你爹死后肯定要跟他原配发妻同葬,我看了难受,不想做鬼也憋屈,还不如远远地躲个清净,眼不见心不烦……妡儿,阿珞答应过娘,以后决不纳小,若他食言,你不用忍着,该闹就闹,该合离就合离。」 杨妡擦把眼泪,道:「娘放心,我才不忍着,凭什么他快乐我就得难受,我也自己找乐子去。」 「你!」张氏气得瞪她一眼,忽然就觉得身下有温热的水喷涌而出,「想必羊水破了。」 稳婆就在旁边听着,闻言伸手试了试,「差不多了,」对杨妡道,「姑娘出去吧,马上要生了,不是姑娘家该看的。」一径说,一径掀开被子,将事先准备好的油毡布铺了上去。 桂嬷嬷点了六盏灯,因见杨妡还磨磨蹭蹭地不走,掀帘将她推了出去。 杨妡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全黑,廊檐下已经点了灯,大红灯笼被风吹着摇曳不停。 钱氏与杨姵也来了,正站在廊下跟杨远桥说话。 杨远桥见到杨妡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前问道:「你娘怎样了?」 「疼得厉害,只不过娘忍着不让爹知道,」杨妡将张氏所言如实说了遍,杨远桥沉默许久重重叹了口气。 西厢房,不断传出压抑着的呻~吟声,夹杂着稳婆焦急的斥责,「用力,再用力!」又有桂嬷嬷紧张的催促,「参片,拿参片!」 蓦地,各种声音仿似一下子消失了,院子里死一般沉寂,唯有北风呼啸,吹动着院子里树枝呼啦啦地响。 杨妡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久久不能放下,身体像枝头枯叶般抖个不停,杨姵紧紧搂着她的肩头,不断地说:「阿妡别怕,没事的,婶娘那么好,肯定没事。」 又等了些时候,西厢房又有了动静,「出来了,出来了,快,再用力就出来了,」伴随着稳婆的喊叫,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素罗出来,手里端一盆血水,笑盈盈地道:「恭喜老爷,恭喜姑娘,是位少爷。」 「阿弥陀佛,」钱氏舒口气,对杨远桥道,「恭喜二叔喜得贵子。」 杨妡瞧着那盆水,在烛光下乌黑暗沉,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莫名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便在这时,西厢房突然传来惊呼,「哎呀,崩漏了。」 杨妡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钱氏匆匆冲进了西厢房……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纳福》卷一 作者:澐晓 02、《闺女纳福》卷二 作者:澐晓 03、《闺女纳福》卷三 作者:澐晓 04、《闺女纳福》卷四 作者:澐晓 05、《闺女纳福》卷五 作者:澐晓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