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闺女纳福 卷二》 第01章 【正文开始】 走出二房院,青菱手捧着石青色缎面披风迎上来,「起风了,姑娘穿得单薄,快披上。」 此时夕阳已经西移,低低地挂在西天,将周遭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远近的亭台楼阁也披了层金色的霞光,迷迷蒙蒙的瞧不真切。 杨妡环视一下四周,有片刻的惘然,少顷回过神,低声道:「我往书房寻父亲。」 青菱愣了下,「天快黑了,二门上婆子定然不许,要不我去寻大夫人要对牌?」 杨妡听若未闻,径自往前走,青菱没法子只得随后跟上。 二门值守的婆子果然拦住了她们,「掌灯之后内院之人不得无故外出,外院的人也不能随意进去,想进出得有对牌才成。」 青菱赔笑道:「婶子且通融一下,我家姑娘不往别处去,就到二老爷书房转转,很快就回来。」 婆子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规矩在这儿摆着,没对牌就是不成,我拿着这份工钱就得当这份差。」 杨妡抬头认真地端详她几眼,「好个尽职的奴才,我且问你,叶姨娘隔三差五往世子爷书房送汤送水,可都拿着对牌?」 杨府内宅是钱氏掌管,叶姨娘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天天跑到钱氏那边要对牌。 婆子支吾道:「那不一样,那是世子爷吩咐送的,咱也不敢拦着是不是?」 杨妡脸一沉,不等开口,青菱已经上前扇了那婆子一个嘴巴子,「走,去大夫人那边评评理,在你这刁奴眼里,嫡出的姑娘竟然还不如一个妾。」 婆子冷不防挨了这下怎肯罢休,又知杨妡虽是嫡出,可在府里着实没什么地位,素日又娇娇弱弱不善言谈,也便没讲她放在眼里,当即撸了衣袖准备报了这一掌之仇。 正跳着脚准备往青菱脸上招呼时,忽听身后有人喝道:「当着主子的面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掌嘴!」 杨妡侧身一瞧,却是杨峼正好从此经过,忙曲膝福了福,「三哥。」 杨峼言语温和地问:「怎么回事?」 杨妡低声道:「我想见父亲,说没有对牌不让出去。」 「黑天确实不方便,以后出来多带两人免得被人欺负了……我送你过去。」 此时冬明已毫不留情地掌掴了婆子三下,又点着她脑门道:「再让你眼里没有主子?白长一对牛眼,留着当摆设,不想要早说?」 婆子已是四十好几,被冬明这个十六七的小厮教训着,脸上热辣辣地疼又臊得紫涨,跟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好在天色已暗,看得并不太清楚。 杨峼根本没搭理她,默默地在前头引路,杨妡亦步亦趋地跟着。 风真正是大了,杨峼青莲色的袍子被风吹起,呼啦啦地正响在杨妡跟前。 杨妡想起张氏斩钉截铁的话,心底忽地涌上一层悲哀。 这个三哥,或许她就要永远失去了…… 走不多远,便是杨远桥的书房竹山堂。 竹山堂一溜三间,屋里黑漆漆的,唯有廊下两盏精巧的竹制灯笼随风摇曳。 晨耕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见到几人拱手行个礼,「老爷去了松鹤院尚未回来,不知少爷姑娘事情紧不紧急,要不在屋里稍等片刻?」 杨峼不置可否地看着杨妡。 杨妡低声道:「三哥自去忙吧,我等父亲回来。」 杨峼点点头,对晨耕道:「好生照看着五姑娘,给姑娘一杯白水,夜里喝茶免得走困。」 晨耕进屋点了灯将杨妡让至案前坐下,果然只端了杯白水来。 杨妡喝两口,转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最东头一间关着门,门上落了锁,另外两间通着,靠西墙放着好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里面汗牛充栋地全是书。西窗根下另架一只长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案旁供一只青花瓷的大花盆,里面养着滴水观音,过不多时,叶尖就慢慢沁出水珠,吧嗒一声落在盆内土中。 杨妡好奇地伸手去接,晨耕忙劝道:「碰不得,这滴水观音就是摆着好看取个好意头,上面渗出来的水却歹毒,不当心碰到手上起一片红疹子。」 杨妡倒吸口气,「还好你提醒我,要不就着了道了。」 刚说完,只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去而复返的冬明,手里提一盏气死风灯,「三少爷打发我看看姑娘回了没有,路上黑,让我给姑娘照个亮。」 不等杨妡吩咐,矮身在门外石阶上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晨耕说话。那盏气死风灯搁在他脚边,幽幽地发着光。 杨妡突觉心头一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等了好一阵子,杨妡困得眼皮快睁不开了,又因没吃晚饭,肚子也空得发慌,杨远桥才步履蹒跚地回来。 他脸色乌黑,沉重得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见到杨妡,杨远桥眸中露出三分喜色,和蔼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等了很久,你娘怎么样,吃过饭没有?」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第02章 杨妡没有回答,仰头问道:「爹爹吃饭了吗?怎么在祖母那里待这么久?」 杨远桥伸手刮一下她精致如细瓷般的脸颊,耐心地回答:「本是去松鹤院,后来又往隔壁你外祖母家跑了趟,先前还有点饿,这会饿过劲又不觉得了。」 杨妡原打算质问的几句话顿时堵在了胸口问不出来,却又替张氏悲哀,睁大了眼睛故作单纯地道:「娘一直在屋里哭,她说我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真的吗?」 杨远桥眸光暗淡了下,「你娘生病了,我会再寻访几个高明的郎中,等你娘病好,就能有弟弟妹妹了……你娘不容易,你要好生孝敬她。」 杨妡低下头,只觉得鼻头发酸,心里五味杂陈。 杨远桥惦记着要给张氏治病,张氏却盘算着如何让他断子绝孙。 可是没有因哪来的果,杨远桥这是自作自受吧? 杨远桥并没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探头瞧瞧屋角更漏,温声道:「太晚了,你该歇息了,小孩子不能晚睡。走,咱们一道回去。」 冬明见杨远桥亲自送杨妡回去便没跟着,只把脚前气死风灯递给青菱。 青菱道谢接过,迈步走在了前头。 夜风清冷,树影婆娑,带着萧瑟之意,更兼不时有枯叶坠落,更添几分凄凉。 杨妡紧拢着披风仍是不胜寒凉,打了好几个寒战。 杨远桥察觉到,伸手牵住了她,热力源源不断地从他宽厚的掌心传过来。 杨妡又想落泪了。 前世她没爹没娘,杏娘养大了她,可也没少责打训斥她。她没工夫矫情也没心思矫情,除了做戏给人看,极少哭。 现在,张氏疼爱她,杨远桥宠着她,就连寡言少语的杨峼也开始关心她,可为什么她却管不住眼泪了呢? 时不时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还不如当年没心没肺活得快乐。 二门仍是先前那个婆子当值,灯光昏黄看不真切她的脸是否消了肿,却听到她的声音明显尊敬了许多,「给二老爷、五姑娘请安。」 杨妡擦着她身边经过时,轻声说了句,「好好当差,别看错了人,免得丢了差事。」 婆子咬着牙根应了。 到了内宅,杨远桥先把她送到晴空阁,转身欲走的时候,杨妡拉着他的衣襟问道:「爹爹是要去书房?」 杨远桥摇头,「不是,我回去看看你娘,」说着蹲下身子,平视着杨妡,「做了错事得先认错再想出补救的法子来解决,不能躲着不见。」又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脸颊,温声道:「回去用热水烫烫手脚,早点睡。」 杨妡点头,从青菱手里接过气死风灯,「爹爹照着亮儿。」 「我不用。」杨远桥笑着拒绝,亲眼看杨妡进了院子才离开。 青藕已经备好了热水,因惦记着杨妡没吃饭,又温了碗南瓜粥在暖窠里,只是时候太久,只略略有点温。 杨妡不愿再折腾人,兑着热水用了几口就放下。 趁着她烫脚的工夫,红莲低声道:「今天二老爷跟老夫人吵起来了,老夫人摔了茶碗,还罚在松鹤院廊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晚上摆饭的时候才让二老爷走。」 那就是杨远桥挨了罚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去了魏府。 他急着到那边干什么? 杨妡思量片刻,问道:「二老爷受罚,三姐姐可知道,她在干什么?」 「三姑娘在屋里没出来,不过二老爷就在廊下跪着,松鹤院进出那么多人,想不知道也难。」 杨娇此举不难理解,杨远桥极少干涉内宅之事,而家里姑娘的亲事又攥在魏氏手里。肯定她是怕惹得魏氏不高兴连累到自己头上。 杨妡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松鹤院来人传话说魏氏身体有恙,晨读就免了,但每人要抄一遍《孝经》,明天带过去。 杨妡平常练字时候就是抄经,常用的《金刚经》、《心经》和《孝经》都备得足足的,故而完全没放在心上,吃过早饭就去了二房院。 杨远桥已经上衙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杨妡瞧见张氏合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了。 素罗悄声道:「昨夜又哭了许久,直到下半夜才睡,早晨又没吃饭。」 杨妡问:「父亲可吃过?」 「老爷起得晚,匆匆塞了两只花卷就走了。」 杨妡点头,推门进了内室。 张氏已经醒了,侧头见是她便要起身。 杨妡见她双眼红肿,扬声吩咐素罗取来一只剥了皮的鸡蛋,微笑道:「娘再躺会儿,眼皮肿着难受,我替娘滚一滚。」 第03章 张氏正觉得眼睛干涩肿胀,闻言依然躺下,不过一会儿觉得舒服了些,起身吩咐素罗,「出去找吴庆家的,问他外头有没有交好的车夫,让在荷花胡同拐角那边等着。」 杨妡问道:「娘要出门?」 「嗯,找你三舅公,对了,你帮我收拾两件衣裳,我夜里兴许回不来,再找两件姑娘家戴的首饰,不要嵌宝,就平常戴的,你三舅公家里有个孙女儿,比你大两岁。」 杨妡依着吩咐打开衣柜,将应时衣裳找了两件出来,「要是大伯母或者父亲问起来,该怎么说?」 张氏满不在乎地说:「就说有事出门赶不回来。」 杨妡道:「我陪娘一起吧?」 「不用你,」张氏低声道,「待会儿你就找阿姵去玩,只当作不知道就行。这样以后事情败露了,也与你不相干。」 杨妡叠衣裳的手就顿了下。 张氏拍拍她,「回去吧,我最迟不过明儿傍晚就能回来,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杨妡迈着细步,磨磨蹭蹭地离开。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的,夜里也没睡好,好在张氏没有食言,第二天正午便回了府。 杨妡听闻,急匆匆地赶过去,盯了张氏仔细瞧。 「看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张氏微笑着,却是红了眼圈,少顷叹口气,「看来方元大师并没说错,你我当真有母女的缘分……」哽一下低了头,再抬起来,神色已经如往日一般平静。 「你瞧,药我带回来了,泡在酒里或者混在菜里都成,吃上六次准叫他断子绝孙。」张氏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小心地往纸上倒了点儿。 粉末是淡淡的褐色,闻上去有股草木的清香,杨妡凑近了再看,张氏推她一把,「离远点,里头掺着雷公藤地龙粉还有苍耳籽,虽说是给男人用的,女人沾了也没啥好处。」 说罢,找来一小壶桂花酿,倒出一盅,又将纸上粉末倒了些许进去,摇晃匀了,对着窗口细细地瞧,「确实看不出来,不知有没有味道,我先尝尝。」 端起酒盅往嘴边送,不等喝,泪水已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在酒盅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娘,要不您别尝了,我尝。」杨妡心酸不已,软声劝道。 「胡说,你身子骨没长成,哪能沾这种东西?」张氏嗔她一眼,问道:「妡儿,你可觉得我心思狠毒,是个坏心肠的女人?」 「不!」杨妡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管娘做什么,我总是跟娘一处。」 张氏凄然地笑笑,仰脖一口将盅里的酒喝了个干净,「嗯,没味儿,也没觉出哪里难受。你三舅公的医术不错,以前家里四个姐妹,他独独看中了我,说要是我嫁给他当儿媳妇,他就把一身医术传给我……幸好没成,要不三舅公看我现在这么狠心,岂不懊悔死?可你三舅公还是最疼我,只要我所求,他就答应……我那会儿怎么就听了父亲的话嫁给你爹呢?」 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心事太多,张氏絮絮说起闺阁旧事,笑一阵叹一阵,却是再没哭。 待得天色渐黑,张氏赶她回去,「今天你回你屋里吃罢。」边说边将纸上剩余粉末尽数倒进酒壶里,用力晃了晃。 杨妡咬咬唇,笑道:「我陪着娘,也好敬父亲一盅。」 张氏摇头,很坚决地说:「不用你,我跟你爹好好喝两盅,成亲这些年,我们还没有单独喝过酒……你不在,可以多喝几盅,正好问问他,是不是娶我进门,打得就是不叫我生养的主意。不生养的女人才最听话,能够任由他捏圆捏扁,还想问问他,当初我掉的第一个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动的手?」 语到最后,声音已变得尖利高亢。 杨妡再没坚持,告辞回了晴空阁。 夜里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二房院张氏与杨远桥。也不知两人是否真的喝了酒,有没有再争执,杨远桥是否看出张氏的异样来? 即便现在杨远桥不知情,如果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杨远桥这边好说,那么杨峼呢?张氏会不会做了点心让她送给杨峼,她该不该去送? 越想越睡不着,索性穿好衣衫下床。 外间矮几上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值夜的红莲合衣躺在罗汉榻上,似是睡得正香。 杨妡拢一条披帛悄悄拉开了门闩。 月色浅淡如水,斜斜地铺洒下来,在地上泛起银白的光辉。翠竹被风吹动,枝叶摇晃簌簌作响。 到底是晚秋,风里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 杨妡不敢出去,只在院中站了片刻就感觉冷风刺骨,慌忙进了屋。 红莲被惊醒,见状吓了一跳,赶紧灌她两杯温茶。 杨妡复又躺下,觉得头开始发沉,睡意也渐渐袭来。 梦里好像真在喝酒,却不是二房院,而是一间陌生的屋子,宽门大窗非常敞亮,桌上点着红烛,床上铺着喜被,窗户上贴着红喜字,就连椅子上也搭着大红色的椅袱。 竟然是处新房。 而新娘子就是她,蒙着喜帕忐忑不安地坐在床边。 屋里再没别人,只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丫鬟在她耳边低语,「……酒里已放了药,等姑爷回来,姑娘假意与他喝一盅,姑爷定会睡得人事不知。我这里备了鸡血染就的白帕子,到时候塞在姑爷身下,谁还敢说有假?」 她仍是担心,双手不停地抖。 第04章 丫鬟索性用力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姑娘不用怕,万事有我,定能护得姑娘周全。」 两人正商议着,就听外面传来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一个身穿大红色喜服的男人阔步而入,直直地走到床边。 不知怎地,她头上的喜帕突然就不见了。 男人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傻傻地瞧着她,「阿妡,你真美……」他的眸子映着烛光,里面有小火苗在跳动,又黑又亮,毫无醉意。 她吓得要死,磕磕巴巴地说:「将军,你要不要再喝点酒?」 却见他起身脱下大红喜服,里面竟然还有件红色袍子,领口与袖口密密地缀着金线绣成的云雁纹,袍身处没绣并枝连理,没有交颈鸳鸯,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大雁。 男人低声解释:「大雁最是痴情专一,一只亡另一只绝不肯独活。」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他却说起死不死活不活,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杨妡睁开眼,隔着帐帘,隐隐约约地瞧见红莲已起了身,正蹑手蹑脚地往床边走。 「什么时辰了?」杨妡问道。 「卯初一刻,姑娘今儿倒醒得早。」红莲撩起帐帘,挂在床边银钩上,又将昨夜准备出来的褙子罗裙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杨妡刚坐起来,就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根针扎着似的,又疼又涨,不由「唉哟」了声,用手扶住了额头。 红莲忙伸手去试,也跟着「哎呀」一声,「这么烫!定是夜里受了寒,姑娘再躺会,我去找青菱姐姐。」 刚说完,青菱便进了门,试一下杨妡额头,回身就骂红莲:「昨儿睡觉前还好端端的,你怎么伺候的,夜里也不惊醒点,常过来看看给姑娘掩好被子?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吩咐人请太医,还有使人往松鹤院和二太太那里都禀一声。」 「我本是要去的,但姑娘身边没人伺候,就想先等姐姐过来……」红莲分辩两句,见青菱脸色不好,便住了声,急匆匆走出去。 杨妡笑着对青菱道:「你唬她干什么,我躺着没事,就是起身时头疼,许是夜里出了身汗,凉着了。」因想起昨夜的梦,又吩咐声,「你把盛大雁那只匣子拿过来。」 青菱先端来热茶,看着杨妡喝了大半,才将匣子取了来。 两只大雁亲密地依偎着,与梦里那人衣衫上的图样虽不一样,却给人莫名的相似感。 杨妡摆弄片刻,张氏与府医先后到了。 府医仔细地诊过脉,笃定地道:「脉相有些浮缓,是外感风邪,寒气入体所致,风寒并不严重,我开个方子,喝上一剂出身透汗就好了。不过五姑娘思虑过重,伤神劳体,长此以往神思不属精力不济,于身体大为不益。」 张氏沉默片刻道:「劳烦先生开个方子。」 府医先开了风寒方子,斟酌一会又写了个纾缓开解的方子,告诉张氏,「药补只能治标不治本,要多劝五姑娘心思别太重,经常到院子走动走动也好。」 张氏看过方子应了,吩咐个小丫鬟送他回去顺道跟着拿药。 回到内室,瞧见杨妡已半坐了靠在靠枕上,巴掌大的小脸分明仍是一团稚气,可眸中却是心事重重。 张氏伸手理一下她鬓间碎发,叹道:「都是娘不好,让你跟着操心。」 杨妡笑道:「我天天除了吃就是玩儿,哪里操心了?倒是娘为了我吃苦受累不得安生。」 张氏怔怔打量她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 少顷丫鬟按方拿了药回来,趁着青菱煎药的工夫,杨妡与张氏一道用了早饭。 腹里饱足,杨妡觉得困意上来,不知不觉就阖了眼。 梦里好似还是那间张灯结彩铺红挂绿的喜房,男人已褪下外衫,中衣领口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隐约可见腹部微微隆起的肌肉。 男人温和地问:「你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她摇头,「不饿,也不渴……嗯,有点渴,我陪将军喝盅酒吧。」 男人幽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刚才在席上已喝了许多,再喝就不成了。要不,我给你倒一盅?」 她连忙拒绝,「不用,我吃不得酒。」 「那就早点安歇,」男人侧头看向那个面目不清的丫鬟,「你下去吧。」 丫鬟朝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行礼退下。 屋子顿时变得狭窄逼仄起来,温度似乎也高了许多。 男人站在她跟前,将她困在床边。 往前就是他高大的身体,往后则是绣着百年好合的大红锦被。 她双手揪着领口,紧张地抖个不停,不知道是要解开还是要捏拢。 「你别怕,我不会伤着你,」男人低低安慰她,「我喜欢你,阿妡,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穿水粉色袄子,头上戴着珍珠花冠,就像桃花仙子下凡。」边说,边伸手拂向她脸颊。 他指腹密布着薄茧,慢慢擦过她的脸滑下脖颈,触到颈间的盘扣,便要去解。 她突然就干呕起来,弯了腰扶着床边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抬头却已是满脸泪水。 第05章 她无力地滑倒在地上,跪在他脚前求恳,「你别碰我,求你别碰我,求求你。」 她的头碰着他的鞋,是双精致的麂皮靴子。 他飞快地移开,在屋子里如猛兽般疯狂地转了几圈,然后蹲在她面前,拉她的手,「你起来吧。」 「不!」她尖利地叫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警惕地护住了领口。 她瞧见他的眸中的光彩渐渐地暗淡下去,然后他猛地起身,一把抬起屋子中间的圆桌,「当啷」摔在了地上…… 杨妡一个激灵醒来,只觉得背后汗涔涔的湿冷一片。 那满桌的杯碟茶壶落地的声音仿佛还在眼前,碎瓷片扎破她手背的痛楚仿佛就是刚才,可这些总归比不过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男人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来得震惊。 那扳指分明就是玉屏山下纵火的男人套的那只。 因为扳指中央有道极明显的冰裂纹,横贯在扳指正中央,生生破坏了祖母绿的美感。 杨妡茫然地摇摇头,挥去这可怕的梦境,却听脚步声响,侧了头去看,是青菱端了药碗过来。 出过刚才这身汗,杨妡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可想着早点痊愈,便毫不犹豫地把药喝了。喝罢喘口气,吩咐青菱找了干爽衣裳来换下,又重新换过床单,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此时的松鹤院,姑娘们刚陪魏氏用完早饭正凑成一堆儿闲谈。 三姑娘杨娇不无关切地说:「也不知五妹妹怎么了,最近总是生病,明心法师不是说她命理贵重吗,命旺的人合该体健才是,待会儿咱们一道去瞧瞧她。」 六姑娘杨婧天真地附和:「好啊好啊,不过就怕吵了她养病惹她厌烦。五姐姐以前脾气最好了,总是笑眯眯的,现在我却是有点怕她。」 魏氏手里攥一串菩提子摩挲着,貌似正在听她们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杨娥冷眼看着两人坐在魏氏脚前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沉默不语。半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给杨妡上眼药,以前自己觉得是天衣无缝,现在看着却好像是跳梁小丑,要多可笑便有多可笑。低头默默地端起茶盅,闲适地喝了一口。 杨姵自然也听到了杨娇与杨婧的谈话,嘴一撇笑眯眯地说:「五妹妹染个风寒就能扯这么多,想去看就看看,不想去就不去,别为难自己。」 杨娇脸上显出几分愠色,偷偷睃魏氏两眼,笑道:「那就先打发个丫头去问问,等五妹妹精神好点了就过去……也免得过上风寒,吃药受罪没什么,就怕连累祖母及母亲她们跟着操心,说起来也是不孝。」 魏氏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满脑子想得就是杨远桥怒气冲冲双目发红以至于差点发狂的样子。 她只有杨远山与杨远桥两个儿子,杨远山现在国子监任博士,专讲《诗经》,每天沉浸在酷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过得如同隐士仙人。 相比杨远山的风光霁月,杨远桥从小就聪明机灵,会察言观色,更得她的喜爱。 她给杨远山娶了工部侍郎钱家长女,钱氏性子沉稳善于理家,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用杨远山分心。而魏明容则开朗爽直,许给精明老成的杨远桥非常合适。 看两个儿子过得融洽和睦,魏氏很感欣慰,也极为自豪。 只可惜魏明容没有福气,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虽说是命不由人,魏氏仍觉得亏欠了嫂子毛氏。好好的姑娘嫁过来才几年,怎么说走就走了? 所以当毛氏提出给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毛氏提出张氏头五年不得生产时,魏氏也答应了。 谁知张氏是个好生养的,不满一年就有了身子,魏氏咬咬牙借着杨峼的手给了她一碗活血汤。果然孩子就丢了。 再过一年,张氏又有了身孕,这次她长了心眼瞒得紧,等魏氏察觉,她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 这么大的月份落胎对女人来说很伤身子。 好在太医诊出是个姑娘,魏氏这才安了心。 杨妡洗三那天,毛氏来添盆,还带了一包药,上面附着方子,说每日一剂,服上一个月三年内就不再有孕。等过完三年,药效自消。 方子很简单,就是四物汤的配方多加了一味芸薹菜,不但能避孕,而且能活血化瘀消肿散结,对孕妇很有好处。 魏氏看完转手给了杨远桥。 谁知道时隔九年,杨远桥竟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她,为何坏了张氏身子,是不是觉得他子嗣太多福气太盛? 魏氏活这么大年纪没被人这么抢白过,吃了此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抓起面前茶壶朝他砸过去。 前阵子她气急之余确实骂过张氏生不出儿子的话,但那都是无心之余,偏偏杨远桥就抓了话柄来挤兑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辛辛苦苦拉扯大,然后费尽心思给他娶妻生子的儿子,为了个外姓女人竟跟她吹胡子瞪眼? 魏氏接受不了,拍了桌子让滚出去跪着。 那天魏氏一口饭也没吃,夜里也没合眼,大睁着眼睛把往事细细捋了遍,才知道是嫂子毛氏骗了她。 可又有什么办法? 毛氏嫁过来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毛氏待她真正是长嫂如母。 她头一次来月事,是毛氏告诉她如何处理,如何准备行经物品;她及笄,是毛氏张罗着操办;她成亲又是毛氏一手操持着嫁妆。 就算毛氏骗了她,可也是为了杨峼跟杨娥,是为了杨家的子孙。 v第06章[02.20] 张氏不能生养又是多大的事儿,杨家总不会休离她便是,而且杨峼不也称她一声母亲? 实在不行,找个好生养的丫头收房,生个儿子记在她名下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远桥也有十年没收过屋里人了。 就这么个不敬姑婆不教子女善妒好胜的女人却挑唆着杨远桥忤逆长辈。 魏氏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对她生出来的杨妡越发没了兴趣…… 杨妡到底年幼火力壮,一副药吃下去发了通汗,风寒就好了,张氏却仍拘着她不让出门,要彻底好利索了才成。 杨妡便窝在晴空阁足足养了五日,松鹤院那些关于她的口角争执零星传到她耳朵里,她只是淡淡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是对张氏那天与杨远桥相对小酌之事却始终无法释怀,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次,张氏不想让她费神总是不接茬。 杨妡实在忍不住,索性挑明了问道:「娘,那天你可问清了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眉间浮一丝愠怒,转瞬即逝,嗔道:「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府医说思虑过多容易伤身,往后那些事不用你管。」 「府医说的是寻常小孩子,我这不是命理富贵嘛,怎么能跟一般孩童比?」 杨妡弯了好看的杏仁眼笑着开口,忽地想起慧极必伤一词来,心头惊了惊,面上却不露,仍笑道,「再说,两个人合计总比一个人苦思强。」 这几天张氏实在也是憋得难受,再找不到别人可以倾诉,思量片刻叹了口气,「那一壶酒喝了个见底儿,你爹认了,说原本娶我时没打算让我早生,头一个孩子就是他动的手脚。生了你之后,坐月子时,他吩咐小厨房的人用四物汤炖鸡,里面多加了云薹菜和斑蝥…… 「可我根本不信,那天郎中诊完脉,你爹两眼直得跟见了鬼似的,连着问了好几遍是不是诊错了。如果真是他,戏能演得那般像?他是替老夫人顶罪呢,也是……古语说子不言父过,他是万万不会说是老夫人干的…… 「那天你爹去松鹤院,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老夫人骂你爹为个娘们所治,耳朵根子软。又说想要嫡子不简单,多纳几个妾收几个小,生上七八个儿子,都记在死去的嫡妻名下……呵呵,这就是有名的徐家教出来的姑娘,不过如此。」 杨妡轻轻转着腕间红玛瑙的镯子,淡淡地说:「我觉得老夫人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闲得难受,得给她找点事干干才好。」 张氏道:「眼下府里没别的事儿,大少爷明年三月成亲,新房都粉刷好了,等过完年再布置也不迟。这会儿刚入冬,赏雪赏梅要等冬月底,给二姑娘张罗亲事也得那个时候。」 杨妡笑道:「这些事情大伯母自己就料理得井井有条,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得给她找点上心的事儿。」眼眸转一转,问道:「娘在府里有没有靠得住,而且能担事的人?」 「就只有吴庆,他本是我陪房吴嬷嬷的儿子,人老实又能干,可惜只得了个赶车的差事。」张氏看杨妡笑得叵测,狐疑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才听说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们背女四书,肯定德容言功样样出众。我家以前……」杨妡顿一下续道,「就是双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楼,那里姑娘年过二十五岁,花上百八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不管是自赎还是别人赎都行。里面有些姑娘真有几分才学,能歌善舞能书会画,祖父朝事辛劳,没准身边需要个伺候笔墨的人。」 张氏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片刻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出得什么馊主意,哪有晚辈给长辈张罗这事儿的,以后不许再提。」 「娘——」杨妡解释,「没说给祖父张罗,就是姑娘家不愿再在青楼度日,终于攒够银钱赎了身准备过清白日子,可是因为衣食无继,走在路上不小心晕倒在祖父的车驾前……读书人不就喜欢劝别人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吗?我觉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愿意给人姑娘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等等,」张氏止住她,默默思量会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晕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谁家姑娘愿意伺候?」 「这不就用上吴庆了吗?要他做的事儿有两件,头一桩先打听个诗文好的从青楼赎身的姑娘,第二桩问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亲自赶车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纪,我觉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说有个安稳的住处,肯定有人愿意。」杨妡斩钉截铁地说。 不但有人愿意,而且大把的人抢着去干。 妓子赎身银百八十两说起来不多,但穷苦人家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有钱人家不在乎银子,可他们宁可时不时到青楼找年轻妓子尝鲜,也不愿要个残花败柳。妓子倒是能自赎,可赎了又怎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无儿无女,年轻时还好,老了谁肯伺候你?有些人宁可在青楼老去,也不愿离开。 好在杏娘为人还算仗义,并不强行撵人,年纪大的没法接客,就让她们帮着调、教小女孩子,从站行坐卧一样样地教起。 所以,能有个傍身之处,而且还是个体面的地方,谁会不愿意? 张氏被杨妡说得心动,可她毕竟出身诗书人家,讲究得是礼法道德,何曾做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犹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杨妡商量细节。 这种事情,杨妡前世在杏花楼虽没亲自见过,但听说过不少,说起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张氏依着样儿吩咐了吴庆。 吴庆既没去过青楼,也没跟妓子搭讪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一人。 杨妡不免感慨自己手里没人,要是换成元宝,肯定一两天工夫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元宝娘的病情怎样了,若是好转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宝就会来找青藕。 但不管怎样,杨妡都不会让人去打听。 元宝精明,不能让他以为是杨妡设套,得他主动投奔过来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吴庆又打听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线,终于在个菊花残枯叶落的深秋,文定伯杨归舟带着一名因饥饿而晕倒的妇人回了府。 魏氏亲眼看过那妇人,穿着很寒酸,青莲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绿,月白的裙子泛出陈旧的黄色,相貌也普通,面黄肌瘦的,非常憔悴。 妇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说愿意卖身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边上有罗嬷嬷,下有珍珠玛瑙,哪里会用这么个粗手笨脚的女子? 杨归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书房,雅正楼。 说来也奇怪,妇人到了杨府才五六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面皮白净了、眼神灵动了,换上合体的衣裳之后纤细的腰身也显露出来了,走起路来腰身轻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风极有韵味。 伺候杨归舟伺候得也经心。 杨归舟写字她研墨,杨归舟沏茶她烧水,杨归舟安歇她铺床……只是没几天就变成了暖床。 v第07章[02.20] 杨归舟本来到松鹤院的次数就不多,有了妇人之后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楼,要不吟诗要不弹琴,殊途同归,到最后总会倒在雅正楼内间宽大的黑檀木床上。 杨归舟年老体衰,架不住妇人舍得下身段,变着花样伺候他,让杨归舟觉得比年轻时还要精神百倍。 渐渐地府里便有了风声,先是在外院流传。 杨远山是头一个听说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际去了趟雅正楼。 妇人在墙角低眉顺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有眼色。杨归舟提笔,她立刻过来铺纸,杨归舟扫一眼茶盅,她马上斟茶,难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热,刚好入口能喝。 杨归舟为国为家操劳了半辈子,难得能有人这么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的父亲,杨远山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铩羽而归。 没多久,魏氏就知道了,双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她跟杨归舟成亲四十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固然是因为杨归舟是读书人,生性文雅不爱争吵,但也是因为魏氏端庄大方进止有度,还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 周遭亲戚没有不羡慕魏氏的。 没想到临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孙都满堂了,杨归舟竟然跟别人焕发了第二春,这不啻于在魏氏脸上扇了两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气,带着罗嬷嬷并珍珠玛瑙闯进了雅正楼。 妇人正对镜梳妆,肌肤细嫩柔滑,头发乌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两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间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绿油油的,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过,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这哪里是当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妇人,她简直比那个青楼出来的叶姨娘还年轻娇媚。 「你这个狐狸精!」魏氏错着牙挤出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罗嗦,直接吩咐珍珠,「见了主子连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主子,给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妇人一把扯开自己衣裳露出里面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又三下两下打散发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珍珠惊呆了,诧异地看看自己双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么都没干。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这么大年纪,惩罚过不知多少下人,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不过也只数息工夫,她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装疯弄傻,给我打!」 珍珠与玛瑙对视一眼,朝妇人走过去。 本来玛瑙只是想在妇人挣扎的时候抱住她,没想到,两人刚刚走近,妇人已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脸上各挠了一下。 妇人要弹琴,指甲留得长,这一下又抓得狠,珍珠脸上顿时显了血丝。珍珠瞧不见,只觉得热辣辣地疼,玛瑙却看了个清楚,思及自己的脸,顿时怀了些怯意。 自古主子惩治下人,下人哪里有敢还手的? 魏氏愈加愤怒,指使着珍珠玛瑙将妇人抱住,她要亲自掌嘴。 妇人冷笑声,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她在青楼长大,青楼里谁不会打架,尤其对付这种死要面子官宦人家的女眷,简直太容易了。 妇人撸起袖子一个人对付珍珠玛瑙毫不费力,还能抽空掐一把魏氏。 而魏氏对她这般撒泼简直毫无办法,举着右手干站着,硬是找不到掌掴之处。 正纠缠在一起厮打,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都住手!」 却是守卫雅正楼的小厮见魏氏闯来,心知不好,怕打碎了屋里的摆设器具或者文书案章,去把世子爷杨远山请了来。 愣怔之下,妇人先松开揪住玛瑙领口的手,低头理了下头发,再抬头,先前的泼辣凶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怜盈盈动人。 一张俏脸泪痕犹存,一双美目珠泪欲滴,青丝散乱衣衫半开,隔着肚兜能看到浑圆的轮廓随着她急促的心跳而惴惴跳动,说不上美艳却是勾人,教人恨不得上前将她搂在怀里肆意宽慰。 杨远山藏住心思,将目光转向珍珠两人。她二人虽然脸上各有抓痕,但鬓发整齐衣衫也好端端的,丝毫不显狼狈。 而魏氏,更是毫发无伤,可能因气得紧,双眼通红,露出狰狞之相。 很显然,吃了亏的只有那妇人。 杨远山暗叹口气,上前扶了魏氏,「娘怎地到这里来了,不过是个奴才,吩咐人教训几句就是,犯不上动气,伤了身子?」 「教训!我何曾教训得了她?」魏氏恶狠狠地瞪向妇人,妇人轻蔑一笑,这笑又激怒了魏氏,她抖着手厉声道:「阿山,找人把她拖出去卖了,卖得越远越好。」 父亲还健在,儿子就私自发卖他的妾室,不说是不孝,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远山梗住,低声劝魏氏,「娘先回去,这里有我处理,待会儿我禀明父亲就把她撵了。」边说边强行拽着,将魏氏扶了出去。 魏氏回到松鹤院越想越气,又觉得手臂隐约作痛,撸起袖子瞧,就见前臂上好几处青紫的掐痕,也不知那妇人力气怎那么大,隔着衣裳也能掐出红印来。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根本等不及杨归舟回来,吩咐罗嬷嬷道:「带几个洒扫上的婆子,拿绳子捆了,堵着嘴,赶紧送出去……告诉人牙子,专门往私娼寮子卖。她不是狐媚吗,让她狐媚个够。」 话音刚落,就听杨归舟冷冷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v第08章[02.20] 魏氏侧头一看,杨归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神色肃穆表情阴冷,加上身上大红色官服未换,更显威严。 魏氏心头颤了颤,可他们成亲四十年就没红过脸,多年的夫妻情分且有两个儿子撑腰,魏氏也没当回事,淡淡地说:「都一个多月了,你那天带回来的妇人还是半点礼节不懂,见着主子不说行礼,连个招呼都不打……又生得狐媚,看着不像良家妇人,不如趁早发卖出去,免得留在府里碍眼。」 杨归舟进屋在太师椅上坐下,「哼」一声,「无知妇人,馨月是良籍,哪里轮得着你发卖了?还往私娼寮子里卖,你这心肠也实在恶毒。」 馨月早就说了,她自幼被卖到青楼不得不应酬客人,但她却出污泥而不染,始终坚信人间自有真情,会有良人与她共度此生。熬了十几年,终于攒够了赎身银子开始新生。 这么洁身自好一姑娘,好容易逃出泥潭,魏氏怎么就忍心将她往火坑里推? 幸好他今天回来得早,也幸好小厮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先回了雅正楼,推门正见馨月坐在窗前,正呆呆地看着外面。窗外艳阳高照,而她只穿着素淡的天水碧褙子,显得孤单又冷清,与外头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杨归舟心疼不已,加重了步子。 馨月茫然地转回头,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急匆匆地起身去沏茶,又要找衣裳伺候他换。 她的眼中分明还带着泪,她的腮边分明还有伤痕,可她什么也不说,眼里心里就只有个他。 杨归舟心软如水,唤住她,怜惜地道:「你受委屈了。」 馨月脸上浮起可怜兮兮的笑容,头一个劲儿摇,「没有,没受委屈。夫人很可亲,教我礼数,夫人身边几个姑娘也和气……可我,我实在是太笨了,不会说话。可能惹了夫人生气,我这就去给夫人磕头赔礼。我怕夫人赶我走……我不是怕过苦日子,缺衣少食的日子我能熬,可我舍不得伯爷。您夜里读书读得晚,谁跟您添衣沏茶?」 多么重情知意又忍耐大度的姑娘! 杨归舟感动得差点落泪,魏家世代行伍,闺女们也都是爽直性子,从年轻时候他就没从魏氏嘴里听过这样贴心贴肺的话,现在都是老夫老妻了,更不可能如此深情。没想到自己眼看都要花甲之年了,竟会听到这番话。 杨归舟紧紧揽住她的头,柔声宽慰,「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让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 说罢,他转头往松鹤院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魏氏的那番话。 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她这个妒妇竟然还敢往那种地方卖? 杨归舟气得胡子直翘,可碍于多年的素养,该尊重魏氏的时候还是要尊重,深吸口气,按压下心中不满,淡淡地说:「馨月已委身于我,挑个好日子让她过来敬茶,再就是旁边跨院闲了好多年,趁着年前空闲找人收拾出来,该添置的就添置,她年纪尚小,又无父无母的不容易,别委屈了她。」 魏氏一口老血险些没吐出来。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就睡了吧,当个暖床丫头使唤着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还要上名分了,还得好生收拾了屋子别委屈着,什么玩意儿值当这样对待? 一肚子话忍了又忍,出口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伯爷要喜欢留在身边就是,这么郑重其事地操办起来不太好,孩子们都大了,峻哥儿马上就要成亲……说出去不好听。」 前脚祖父纳妾,后脚孙子娶妻,差不了几个月,让别人怎么想。 「嗯,是不好听,」杨归舟点点头,捋捋胡子,「清江侯比我大一岁,八月头上刚得了个胖小子,行八;苏阁老比我小两岁,这个月刚抬了第五房姨娘进府;工部那个高尚书,今年六十四了吧,续弦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我今年五十八,总共才两个儿子,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幸好家里没女儿,不过孙女儿接连着都大了,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魏氏气道:「伯爷这话什么意思?又碍着孙女什么事儿?」 杨归舟轻蔑地瞥她一眼,「徐大家教养出来的也不过如此,还整天德容言功挂在嘴边,我怕孙女儿不好说亲。」 魏氏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她平生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母亲出自大儒徐家,没想到却被杨归舟如此轻视,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发作出来,扬声怒道:「就为个来了没几天的狐媚女子,伯爷竟如此羞辱我?这还没给名分呢,真要给了名分岂不要爬到我头上来,伯爷是想宠妾灭妻么?」 杨归舟反而散了火气,气定神闲地开口:「善妒、口舌,七出中犯了两条,正好休了你续娶馨月,哪来的宠妾灭妻?」 魏氏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转天,杨府就传出魏氏生病的消息,好像还病得不轻。太医院的太医轮着番儿往松鹤院跑,魏氏仍旧没有起色。 早上的晨读自然中断了,杨妡就能偷懒多睡半个时辰。 张氏却没这么好运,作为儿媳妇,她与钱氏理当在跟前侍疾。 钱氏还好,魏氏并不苛责她,而且钱氏主持府里中馈,天天忙得脚不点地,真正侍候的时候不多。张氏则不行,魏氏一股气尽数发在她身上,想法设法地折腾她,端茶嫌茶水太烫,捶腿嫌手劲儿太重,读经又嫌声音太小。 张氏被搓磨得苦不堪言,每每回到二房院,一头扎在炕上就起不了身。 杨妡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拿出以前给客人推背捶腿的本事帮张氏松缓,杨远桥倒也知趣,下衙回府就往松鹤院伺候,把张氏给替换下来。 魏氏一病十几天,连生日都耽搁了。 杨妡费尽心思准备的贺礼也没送出去,正好省得破费。只是看着张氏日渐憔悴的模样,总觉得心里难受。 思来想去,终想出个稳妥法子,屁颠屁颠地去告诉张氏。 张氏实在是累惨了,也不管孝顺不孝顺,忙不迭地就答应了。 松鹤院大小丫鬟十几人,单是能进屋伺候的就六个,其实原本用不着张氏那般劳累,但魏氏就喜欢折腾她,每每留张氏伺候时,就把别人都打发走。 歇过一夜后,张氏精神抖擞地去了松鹤院。 跟往常一样,魏氏吩咐罗嬷嬷在外头守着煎药,指使珍珠往厨房看着做菜,使唤玛瑙去库房找东西,总之就留了张氏一人在屋里。 先是让张氏读经,张氏没读,看着魏氏轻声道:「老夫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您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以前有个当婆婆的,最爱搓磨儿媳妇,您猜怎么着,儿媳妇不堪折磨走了,那婆婆瘫在床上没人伺候,生生饿死了。」 魏氏冷「哼」声,那是穷人家的婆婆。她身边这么多下人,没了张氏一样缺不了人伺候。想一想,吩咐张氏倒茶。 v第09章[02.20] 桌上就放着茶壶,还是张氏临来前珍珠沏的,这会儿水温刚好。 张氏背对着她倒了一杯,假装自怀里掏东西,抖抖索索地倒了进去,转回身,脸上带出几分浅笑,「我再给您讲个故事,还是婆婆搓磨儿媳妇,儿媳妇不堪折磨,做饭时候往饭里加了毒药。」 魏氏看着她的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又想起她鬼鬼祟祟的动作,心里只犯嘀咕,沉了脸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张氏端着茶盅往她嘴边送,殷勤地劝着,「老夫人趁热喝,待会就冷了,冷茶伤身。」 魏氏一把推开,怒道:「我说等会儿喝。」 张氏也不接,任由茶盅落地,「当啷」碎成两半。 外头罗嬷嬷匆匆跑进来,见张氏局促地垂手站着,猜想定是魏氏嫌冷嫌热挑三拣四,张氏受不住气摔的。当下叹口气,拿笤帚将碎瓷扫起来,笑道:「二太太可烫了手,要不唤府医来瞧瞧?」 「没有,」张氏摇头,「都是我手笨没拿住茶盅,要不嬷嬷重倒一杯,我去外头看着煎药吧?」俯了身,恭敬地对魏氏道:「我定然会仔细地看着药,别掉进去不妥当的东西。」 魏氏大骇,忙喝住她,「不用你去,你还是屋里伺候吧。」 觉得还是把她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好, 罗嬷嬷见状仍出去看着火炉煎药。 张氏笑眯眯地拿起美人锤,摩挲几下,开口道:「我给老夫人捶捶腿。」掀开魏氏腿上搭着的毯子,轻轻捶了下去。 魏氏没好气地说:「早上没吃饭怎么着,就这点儿力气?」 张氏重了些,慢条斯理地说:「接着刚才那个故事讲,恶婆婆也是要儿媳妇捶腿,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轻,儿媳妇没办法,在上面钉了钉子,捶一下扎个血窟窿,捶一下扎个血窟窿……」猛一下用了狠力,魏氏「嗷」地叫起来,劈手夺过美人捶仔细地看。 美人锤用湘竹制成,早被磨得油光水滑,别说是钉子,连根小竹刺都没有。 魏氏吓得心口「怦怦」地跳,不敢再让她锤,却也没说让她走。 张氏好整以暇地在桌旁坐下,替自己倒盅茶,慢悠悠地喝了,又掏出面靶镜,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一边涂一边笑道:「其实恶婆婆最可恨地是什么,她不该给儿媳妇下药让儿媳妇不能生养。因果报应是天道,儿媳妇生不出孩子也不可能让婆婆有后,所以半夜三更趁夫君熟睡,把他掐死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反正要绝后,那就绝吧,这就是报应,老夫人您说呢?」 魏氏惊恐地抬头,正对上张氏的脸…… 张氏本就生得白,又涂了层厚厚的妆粉,脸色愈发白得瘆人,双唇却抹成殷红,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角还点了两处红点。 就这样突兀地凑到魏氏面前,「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这就是报应!」 魏氏本就心虚,被这么一吓,只觉得身下似有温热的水样东西淌泻而出,她既羞且气且怕,怒指着张氏的脸尖叫,「你,你走开,别过来。来人,快来人!」 张氏莞尔一笑,听话地退后几步,掏帕子将唇角红点拭了去。 罗嬷嬷挪着碎步冲进屋里时,只看到张氏坐在椅子上对着靶镜涂抹,而魏氏圆睁着双眼似是见到鬼一般,嘴唇哆嗦着,双手抖个不停。 「老夫人,怎么回事?」罗嬷嬷近前,关切地问。 魏氏像是看到了救星,伸手用力指向张氏,「让她出去,让她出去,这个毒妇要害我害我儿子!」 罗嬷嬷疑惑地看着张氏,见她眸中似是含泪,猜想她定然又受了委屈,借补妆来掩饰,遂同情地摇摇头,低声问魏氏,「让二太太出去看着药炉?」 魏氏气急败坏地否定,「不!不行,不能让她在这儿,赶紧撵出去,不许再进松鹤院。」 张氏收了靶镜,恭敬地跟魏氏行个礼,「那我就出去了。」朝罗嬷嬷无奈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氏长长舒口气。 罗嬷嬷道:「我去找人把珍珠她们叫回来,屋里没人伺候不成。」 「先等会儿,」魏氏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给我找身衣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味。 罗嬷嬷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随即意识到什么,极快地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打开衣柜,寻出要更换的衣裳伺候魏氏换好,又将被褥床单一应物品尽数换过。 忙完这一通,才想起廊下火炉上架着的药罐子。 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清苦之中夹杂着焦糊的味道——这锅药肯定是不能用了。 张氏才不去管松鹤院的鸡飞狗跳,她正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晴空阁走。 尚未走近,便听到欢快的嬉闹声。 却是杨姵与杨妡带着丫鬟们在跳百索。杨姵结实,一口气跳七八十下不成问题,杨妡则孱弱得多,才跳三十多下就气喘吁吁地捂着肚子喊累。 张氏想起府医的话,吩咐青菱道:「以后看着姑娘每天跳两刻钟,然后绕着花园走两圈。」 「啊?」杨妡惊呼一声,讨价还价,「一刻钟足够了,两刻钟得要人命。」 杨姵笑道:「阿妡你确实太弱了,一场病连着一场病,那么苦的药你都不怕,还怕跳百索?以后我陪着你一起跳。」 既然那两人都这么说,杨妡反对也没有用,只得苦笑着答应。 又跳一阵儿,两人都热出一身薄汗,杨姵回去换衣裳,杨妡也与张氏一起回了晴空阁。 张氏掩饰不住内心得意,笑道:「终于出了口恶气,老夫人撵我出来时,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也不知她明儿会不会再用我?」斜眼瞧杨妡,「你哪里想出这么多馊主意?」 v第10章[02.20] 杨妡「咯咯」笑,「穷人孩子早当家,每天跟着爹娘出去摆摊,不知道见识多少人,经过多少事儿。」 张氏重重点头,「如此我也便放心了,以后你定然不会教自己吃了亏去。」 「那是自然,」杨妡得意地笑,「我命理贵重嘛,而且还有个不叫我吃亏的娘亲。」 张氏瞧着她如花骨朵般明媚娇艳的笑容,唇角跟着翘起,吩咐红莲道:「去找素罗,让她把前几天买的两匹杭绸拿过来,给你家姑娘裁衣裳穿。」 没多大工夫,素罗与红莲各抱一匹布言笑晏晏地进来。 一匹是娇似云霞的浅粉,一匹是嫩胜连翘的鹅黄,正适合杨妡这个年纪穿。 过年的衣裳早就交给针线房预备了,张氏想做春裳,等三四月份春暖花开,各府少不得举办花会诗会的,正好让杨妡四处显摆显摆。 但凡女人,不管年纪是老还是幼,就没有不喜欢打扮的,杨妡两世为人都热衷于此,见状便兴致勃勃地出主意,「鹅黄配别的颜色不好看,就跟柳绿最搭,要不做一条月华裙,十二幅的裙幅,鹅黄间着柳绿,袄子做月白色,上面密密绣一圈连翘花,这样不显得素淡,又跟裙子相配……袄子别太长,刚过腰就成。」 张氏边听边笑,「你就瞎鼓捣吧,要是做出来不好看你也得穿,否则白瞎我这布料。」 这边娘俩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松鹤院却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魏氏拉着杨远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儿啊,切记回去一定要把那毒妇休了,这几天也别在二房院住,否则她真能要了你的命。」 杨远桥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张氏起伏如山峦般的曲线,绵软得几若无骨的身体——只要她肯,就真的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她不愿意。 不由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要休也得有个理由,巧娘哪里不好了?」 「成亲十余年没生出个儿子,这就是理由!」魏氏气得嚷道,「还有,你知道她说什么,说要给我往饭里下砒~霜,要用钉子一下一下锤死我,要掐断你的脖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杨远桥一下子垮了脸,「娘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巧娘是这种人吗?再者,她为什么没生儿子,娘最清楚不过……如果娘实在容不下巧娘,那就把儿子一道撵出去。」 「你,你这个孽畜!」魏氏气不过,抓起旁边美人锤,对准他脸颊就扔了过去,「你就这么跟娘说话?」 打完了,犹不解气,又抓起身后靠枕劈头盖脸帝打了一通。 杨远桥不闪不躲,任由魏氏打了个够,方慢悠悠地说:「看娘这力道想必身体已经无碍,这几天衙门公事繁忙,我夜里得写文书就不过来瞧您了,您多保重身体。」转身撩了帘子就走。 魏氏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想起她这一场病,杨归舟除了每天打发人问一声之外从没上门来瞧过她;想起大儿子天天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地过,极少照面;想起奴才不中用,不在屋里伺候不说,连药都能熬糊了,而这素来贴心的二儿子又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说出这番忤逆的话。 顿时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嚎啕大哭。 此时天已渐暮,各处屋舍院落次第掌了灯。晚来风急,吹得枝干晃动,摇曳不停。 二房院也点了灯,远远地就看到屋檐下两盏大红灯笼发出暗淡却温暖的光。 杨远桥加快步伐,三步两步走进院子。 糊窗的桑皮纸上清楚地映出张氏的身影——她低着头,后背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手臂有节奏地一起一落,间或会停下来,揉一揉后颈,舒展一下身体。 如此的安详与静谧。 适才在松鹤院的烦躁与不安,经过花园时的寒冷与萧瑟尽都散去,这身影就像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吸引着他想靠近想拥有,想紧紧地呵护着不容熄灭。 杨远桥轻舒口气,进了东次间。 张氏果然在绣花,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仿似镀上了一层金光,熠熠生辉,神圣而不可亵渎。 手里一块鲜亮的浅粉色布料,很显然是给杨妡做衣裳。 杨远桥心里略略有几分失落,挑亮烛芯,柔声道:「夜里灯暗,做针线久了伤眼,等明天再绣。」 张氏淡淡「嗯」一声,并没有抬头,也没有问过是否用过饭了,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殷勤地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事实上,自从两人喝过那次酒,张氏眼里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从不主动跟他说话。 夜里睡觉也是,若他到床上歇着,张氏就会抱着被褥到炕上,他跟了过去,张氏就又回到床上。 总之,是不愿再跟他同床同枕了。 杨远桥沉默片刻,扬声唤了素罗进来,「去厨房看看,不拘有什么饭,端过来一些,快点。」 「老爷还没吃饭?」素罗大惊,飞快地睃张氏一眼,低头应道,「我这就去。」 因为魏氏生病,少不得挑三拣四要东要西,大厨房忙不过来,这阵子二房院都是自己单独开伙做饭。 这阵子除了一个灶头拢火温着热水外,其余几个灶头都熄了火,灶上婆子也各自回家休息,只有一个值夜的媳妇炒了把黄豆,做在灶前咯嘣咯嘣咬着吃。 听素罗催得急,媳妇忙引了火,就着热水下了碗面疙瘩汤,又切根葱丝,打上个鸡蛋,用香油调了味儿算是好了。 杨远桥腹中饥饿并不嫌弃,呼哧呼哧吃得香。 张氏冷眼瞧着,心酸不已。 她夜里跟杨妡一道吃的,六个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两人吃不完又散给了丫头们吃,而杨远桥却只有一碗面疙瘩汤。 一转念,又有些怨恨。 v第11章[02.20] 若非是他,自己怎会到现在都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当初,他怎不先拿着药让太医瞧过再用?就那么相信魏氏不是安着坏心眼? 恨恨地收了针,将针线笸箩收拾好,下炕另点一盏灯,端着到里间去,眼不见心不烦。 杨远桥吃过面,去净房洗漱过,换了衣裳走到床边,见张氏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某一处出神,根本没再读。 轻轻将书抽走,对牢她的眼眸道:「巧娘,以前的事情是我错,我太大意了,你怨我恨我也是应当……可我们还得一起过,你今年二十八,我们还得过六十年,就这么一辈子谁也别理谁?」 张氏仰了头,淡淡地说:「没法过就不过,你休了我另娶就是,想生儿子生儿子,想生闺女生闺女,再不然,看中了哪个丫头尽管收房,与我全不相干。」 杨远桥眸中蓦地燃了火,俯身压向张氏的唇,「我早说过不休妻,收房可以,你给我找一个人,姓张名巧,丁卯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像你这般模样像你这般性情的人。找到了我就收,找不到还就是你了。」 张氏用力推他推不动,又抬脚去踢,边踢边哭,「杨远桥你欺负人,你凭什么让我去找?」 泪水顺着她柔滑的脸颊簌簌而下,滚落在枕旁。 杨远桥眸光动一动,咬了牙狠狠地回答:「就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使劲摁住她双手,一抬腿又压在她身上,钳住她两腿,低头吮她的泪,「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张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我不能生,你也别想生,你把自己阉了,或者……」顿一顿,「你先放开我。」 杨远桥松了手。 张氏赤着脚从妆台抽屉底层将纸包取出来,里面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晃一晃,斟满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杨远桥,「是不孕的药,喝了你就没法再生,你喝不喝?」 杨远桥讶然地看着她…… 杨远桥讶异地看着她,转瞬间接过茶盅,毫不犹豫地喝了个底儿朝天。放下茶盅,拦腰将张氏抱到床上,俯身上去,扳过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除了你,我没想跟别人生。」 张氏闭着双眼不说话,泪水不间断地自她浓密似鸦翎般的睫毛底下汩汩涌出,止都止不住。 杨远桥叹一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大步走了出去。 张氏听到脚步声远去,只觉得满心凄凉,有几分委屈也有几分忐忑,委屈的是他说过那些话拔腿就走,连知会一声都不肯;忐忑的却是,这下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恶毒的女人,适才冲动之下喝了药,说不定已经后悔去找府医了。 慢慢地收了泪,坐在床边,她的绣鞋只剩一只右脚的,左脚那只慌乱中也不知踢到哪里去了。 只低头寻找,又听到门响,只见杨远桥提了只木桶进来,木桶水汽氤氲,显然是刚烧的热水。 杨远桥见张氏起了身,柔声道:「你先坐着,我给你兑点水擦把脸。」将水提到净房,少顷端了盆出来,蹲在床边笨手笨脚地绞帕子。 分明是件极其容易简单的事情,他硬是把水溅得满地,衣襟也湿了半边。 张氏无奈地道:「算了,我自己来。」 杨远桥笑道:「往日都是你侍候我,今天我侍奉你一回。」将绞好的帕子递给她,重新换过盆,「顺便把脚也烫一下,」捉过她双脚,硬是塞进盆里。 看着他的大手温柔地给自己搓脚,张氏百味杂陈,古往今来只有女人服侍男人,何曾见过男人伺候女人。 能得他这么服侍,哪怕只有今天这一回,她也认了。 这一夜虽无云雨,两人却是相拥而眠,又窃窃说得许多私房话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张氏仍按着时辰往松鹤院去。 小丫头玳瑁在门口拦住了她,「二太太,老夫人说今儿就不用您伺候了。」 张氏心有预料,却故作诧异道:「是吗,前几天老夫人都是指名让我端茶倒水的,别人伺候她不放心,我进去看看。」 玳瑁还不满十岁,脸涨得通红,想拦又不敢拦,一遍遍地重复,「是真的,老夫人是这么说的。」 张氏不再为难她,却也不想马上就走,站在院子门口笑道:「你去叫罗嬷嬷出来,我问问她。」 玳瑁如得赦令,小跑着将罗嬷嬷请了出来。 罗嬷嬷比玳瑁说得得体多了,「今儿老夫人大有起色,说这些天都仰仗二太太悉心照顾,别再把二太太给累倒了。二太太且回去歇着,别让孝心都让您给尽了,这边姑娘们也都念叨着想来照看老夫人呢。」 张氏又关切地询问两句魏氏的病情,才乐呵呵地回去继续绣花。 连着几日,张氏天天不落地往松鹤院跑,却一次都没进去过。她倒是清闲了,钱氏却累得筋疲力尽,连带着杨娥与杨娇都是日日不得空闲。 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说话间便到了腊月初四,杨娥及笄的日子。 为了这个捧在心尖上的孙女,魏氏就是重病也得强撑着起来做面子,何况她的病大半是装出来的。 及笄礼安排在花园里的晴岚雅筑,晴岚雅筑本是夏天观景赏花的所在,正房三开间是打通的,非常敞亮,而东西各带一间耳房,又能供宾客们临时歇息。 此时晴岚雅筑北面靠墙已铺好大红地毯,摆上了矮几并四五个墨绿色的姑绒坐垫,待会这里就是插簪梳发之处。 为了杨娥的及笄礼,魏氏可是煞费苦心,本打算请安国公夫人做主宾,又觉得安国公夫人庶子庶女多,活得不太如意,后来换成了孟茜的祖母,孟阁老夫人。孟老夫人年纪六十余二,体态微胖,天生一股喜庆相,与孟阁老成亲四十多年,生了四子三女,非常有福气。 赞者请了淮南侯夫人李氏,李氏也是两亲俱在儿女双全的全副人。至于有司通常是由及笄者的姐妹担任,便选了表妹魏琳。 到了吉时,魏氏先寒暄几句感谢大家到场,伴随着笙竹,杨娥从东耳房出来,朝观礼的宾客福了福,面朝西坐在姑绒坐垫上。 李氏拿着梳子象征性地给杨娥梳了几下头,孟老夫人则在矮几上摆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将早就预备好的簪子给她插上。 v第12章[02.20] 这还是杨妡第一次参加及笄礼,看着场中肃穆庄严的气氛,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插过簪,杨娥回东耳房换上素衣襦裙,出来给大家再行个礼,这意味着杨娥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嫁人生子,担负起女人应有的责任了。 毛氏满眶热泪地看着,等笙竹一停,立刻唤了声「小娥」,将杨娥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说:「总算等到这一天,如果你娘还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你这没娘的可怜孩子,外祖母不求别的,就盼望着你能苦尽甘来,找到个好归宿。」 来宾无不是亲朋好友,都知道杨娥自幼丧母,闻言唏嘘不已,有些心肠软的妇人已经捏着帕子拭起眼泪。 杨妡顿感无趣,毛氏表现祖孙情深也就罢了,何必将别人牵扯上,好像杨娥这十几年没饭吃没衣穿,喝着西北风长大似的。 真盼着杨娥好,怎不劝说她那个出色的嫡孙把杨娥娶回魏府,想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 毛氏这番话实在欠考虑,魏氏听了神情有些讪讪的,张氏却很坦然,面色如常地跟身旁秦夫人私语。 察觉到杨妡的目光,张氏淡淡一笑,摇摇头意示无妨。 杨妡收回视线,冷不防瞧见青藕在门口朝她使眼色,遂提了裙角,慢慢往外走。 她今天穿了大红锦缎比甲,比甲领口与袖口缀着一圈兔毛,兔毛细密而蓬松衬着她的小脸白净细嫩,眉眼精致如画,底下也是极浅极淡的丁香色罗裙,裙摆处也镶了白色兔毛。穿着虽臃肿,却更显出稚气可爱来。 一时便引得许多妇人追着她的身影瞧。 杨妡浑然不觉,出得门外,将大毛斗篷披在身上,双手拢着呵口气:「什么事儿?」 青藕压低声音,「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就是上次到护国寺庙会路上冲撞马车的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怎地打听到这里来,说要借十两银子。」 杨妡一听就知道是元宝,不假思索地说:「借给他。」 「给他?」青藕讶异,「上次已经给了三两多,这次一开口就是十两,姑娘月钱也才五两。」 杨妡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说明是个有本事的,照足数目借给他,这话也说给他听。」 青藕犹豫番,不太情愿地走了。 杨妡仍回原处坐下,不期然对上毛氏不满又略带警告的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杨妡暗自嘀咕一句,本想移开视线,想起上次被她掐得手背疼,便毫不示弱回瞪过去,嘴里做个口型,「老不死的!」 毛氏愕然,面皮顿时涨得紫红,伸手颤巍巍地指着杨妡道:「小兔崽子说什么?」 一语惊了四座,厅中诸人都顺着毛氏手指的方向看过来。 杨妡只作没看见,低头兀自拨弄腕间手镯,似是玩得入神。 毛氏更气,怒喝一声,「畜生,还敢装聋作哑,有种当着在座夫人的面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杨妡仍是不搭理她,直到杨姵戳戳她的肘弯才茫然四顾一眼,对着毛氏恭敬地问:「老夫人,您有事儿?」目光迷惑不解,却又隐隐藏着挑衅与睥睨。 毛氏顿时想起高姨娘依仗武定伯宠爱与她斗法的情形,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声嘶力竭地喝道:「你这个装腔作势的贱人!」 杨妡倏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苍白着脸看向杨娥,无助地问道:「二姐姐,老夫人为什么这样说?」 杨娥冷不防被点名,立刻愣在此处,如果没有旁人在,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贱!」可现在,厅堂里都是至交好友,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 她该怎么回答? 杨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口。 杨妡又看向魏氏,「祖母,我哪里做错了?」话音刚落,泪珠儿已跟断了线的珠子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湮没在雪白的兔毛中。 魏氏头疼欲裂,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可能不为孙女说话,只得对毛氏道:「嫂子,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不等毛氏解释,杨妡哽咽道:「孙女无辜受此屈辱,真是没法活了。」瞅准厅内柱子便撞过去,幸得张氏就在旁边站着,一把将她拦住,连声劝慰,「妡儿,你没错,这不是你的错。」 说罢,直直地对着毛氏道:「毛夫人,我家阿妡刚满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实在当不起您这句贱人,您这是往死里逼我们阿妡……请您收回去自用!」扑通就跪在毛氏跟前。 魏氏喝道:「老二家的,你这是干什么?又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张氏哭泣不已,「母亲,阿妡是我怀胎十月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平白无故被泼一头脏水,媳妇没想干什么,就是想请教毛夫人,阿妡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您这样辱骂她。」 前来观礼的妇人大都带着女儿,有好几个跟杨妡年纪相仿,甚至还有更小的。推人及己,要是自个闺女被这般辱骂,自己势必也要讨个说法的。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毛氏与张氏身上。 毛氏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否则她也不会以正妻之势跟个姨娘吵闹几十年。换成别人,根本不屑于跟妾室吵,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把规矩一条一条摆出来压着姨娘就稳居不败之地。 此时,她已知自己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但碍于面子根本不可能跟张氏赔礼,一张老脸紫了红红了紫,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头一歪,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倒。 杨娥这会儿不支吾了,连声喊人将毛氏抬到东耳房,又吩咐丫鬟到外院请府医。 宾客见状,自不好留下叨扰,吩咐告辞离开。 孟阁老夫人与孟茜之母母孟太太一道回去,途中便感慨道:「你整天惦记着魏家公子如何人才出众,如何学富五车,以后别再提此事。」 孟太太红着脸低声道:「以往去过几次,没觉得老夫人这样……这样不着调,许是一时糊涂了。」 v第13章[02.20] 孟夫人道:「不管是一时糊涂还是原先就不清醒,偌大年纪了,在这种场合还口无遮拦。以后拘着阿茜少往魏家去。」 孟太太不迭声地应了。 张氏见宾客散去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跪着,拉上杨妡便回了二房院。 杨妡笑呵呵地说:「娘,您看魏家老夫人那样子,恨不能活剥了我的皮,以后千万别把魏璟跟我扯在一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张氏眼一红,戳着她的脑门子道:「你心怎么这么大,就这还能笑出来?刚才怎么寻死觅活的?」 「这不是看您正站在柱子旁边吗?」杨妡笑道,「要不我怎么单选了那根柱子,而且要是您不拦我,我就借势撞到秦夫人身上……总之也得让她厌了我才成。」 张氏恨恨地道:「不想嫁也不会非迫着你嫁,干嘛把自己弄得跟过街老鼠似的,非得人人都厌憎你?」 杨妡低了头,少顷抬头苦笑,「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人,明明恨你恨得不行,表面非笑眯眯地装出一副和善相,就想把她们的皮扒下来……其实我也不十分明白,我何曾做过天怒人怨之事,值得魏府老夫人这么待我?」 回到晴空阁后,杨妡照样问杨姵,「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魏府老夫人怎么就看我不顺眼了?」 杨姵剥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定的啊,首先你娘抢了她的女婿,其次你抢了她外孙女的父亲,再就是你长得太漂亮了。本来毛夫人跟二姐姐抱头哭得多感人,你偏生站起来抢人家风头。」 杨妡再一次感慨,杨家这许多姑娘中,最属杨姵看得透彻过得滋润,分明是极聪明的人,偏偏能糊涂就糊涂,纹丝不露。 有时候,杨妡也怀疑,或许杨姵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原先怯弱听话的小姑娘,可是她从不打听也只字不提。 感慨过,杨妡笑道:「天天不是双环髻就是双丫髻,我给你重新梳下头,保证你你现在好看。」不由分说,将杨姵发间钗簪卸下来,打散了头发。 杨姵身体健壮,头发也养得极好,浓密黑亮,不像杨妡的,看起来也黑但是没光泽。 杨妡上下端详杨姵几眼,心中有了数,将她鬓边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腮旁,头顶的头发尽数拢在一起,斜斜地梳成飞云髻,再用珠钗将发根处固定住。杨姵本是活泼的性子,因而就多了几分温婉,果真比先前要漂亮些。 杨姵生气地撅嘴,「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点梳成这样也好在那些夫人面前亮亮相。」 杨妡道:「我也是刚寻思出来的,你这会儿头发长了些,早一个月还梳不成呢,再留长些,可以多盘一道,这个飞云髻更紧实,现在有些松垮。」 杨姵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这样就挺好,你赶紧教了我,哦不,教给松枝,让她学会了明儿照样给我梳。」 杨妡没办法,只得把头发再度打散,手里动作放慢,一步步教给松枝。尚未梳好,就听厅堂红莲轻快的声音回禀,「姑娘,三少爷过来了,正在门口等着。」 杨妡手下一顿,答道:「就说阿姵也在,请三哥哥进屋坐。」 红莲应声出去。 杨姵看着镜子里的杨妡,幸灾乐祸地笑,「三哥该不会是来找场子的吧?」杨妡挤兑了他外祖母毛氏,又搅和了杨娥的及笄礼,杨峼肯定也会心怀不满。 杨妡想一想,笃定地回答:「不会,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杨峼刚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紧接着杨妡出来,急匆匆行个礼,「三哥,我正给阿姵梳头发,您稍等会儿喝杯茶,马上就好」 「你去吧,」杨峼莞尔,接过青菱端来的茶盅,捧在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不是第一次到晴空阁,但前两次都是在院子里说话,倒是头一次进到屋里来。 屋里布置得很别致,博古架上没放瓷器或玉石摆件,而是摆了一溜庙会上买来的竹编或者藤编的桌椅板凳以及鸡狗猫兔等东西。还有一对布老虎,两只碎花布做成的大公鸡。 墙角高几上养了两盘水仙,因着屋里热气足,水仙已结出花骨朵,散发着淡淡幽香。 处处彰显出小姑娘家的匠心与巧思。 没多大工夫,杨姵与杨妡一道出来。杨姵笑眯眯地拨弄下腮旁辫子,歪着头问:「三哥,你觉得我梳这样头发好看吗?比起昨天怎么样?」 杨峼讶然,他极少注意姐妹们的衣着打扮,根本不知道昨天杨姵梳成什么样子,可为了哄她高兴,便毫不犹豫地点头,「比昨天好看。」 杨姵一眼就识破他的假话,笑道:「三哥最会哄人,你说跟昨天哪里不一样了?」 杨峼怎可能答出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杨妡跟着「咯咯」笑,给杨峼出主意,「以后阿姵再问,三哥就说都好看,各有各的好。」 杨峼点头受教。 笑过闹过,杨妡看向杨峼问道:「三哥有事儿?」 杨峼支吾着说不出来。 他刚从杨娥那边的流云轩过来,杨娥见到他委屈得不行,一边诉说张氏母女如何挤兑毛氏,一边哀叹自己好好的及笄礼被杨妡毁了,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三哥,及笄礼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以后别人提起来只会说五妹妹不敬不孝,哪里会提到我半分,我这个及笄礼不就白过了。」 今天宾客多,在晴岚雅筑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多,上午发生的那点儿事,吃过午饭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峼叹一声,「外祖母有时候性子太过耿直,当时那种情形,你该拦着才是。」 杨娥低头不语。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姐妹们本都该让着她,让她出头拔尖,杨妡偏生穿得那么夺目,而且不安安生生地坐着,非得四处走动显摆自个容貌。 所以刚开始她看到毛氏冲杨妡发难,心里还暗自欢喜。没想到后来毛氏竟然失控,连「贱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都嚷了出来,她一下子给傻了,以至于杨妡问她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会儿杨峼问起,她抱怨的话脱口而出,「我哪里拦得住?都怪五妹妹,外祖母上了年纪的人了,让她说几句怎么了,说得对就改正,说得不对以后也是个警戒。她倒好,明知道是我及笄,偏生闹死闹活的……外祖母都气得晕倒了,肩膀摔了好一块青紫。」 v第14章[02.20] 杨峼看着她含恨带怨的双眸,心底忽然涌起无限悲哀。魏明容去世时,杨娥才刚一岁,府里长辈怜惜她自幼丧母不得母爱都宠着她,同辈的兄长姊妹也都让着她。魏氏更是,恨不能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性情。 按理说,晴岚雅筑之事,最委屈的莫过于杨妡。当着那么多夫人小姐,平白无故地被人一通骂,而且还是用那么不堪的词,换成谁都没法忍气吞声吧? 尤其杨妡年纪还小,被气哭也是情理之中,怎可能是故意扰乱杨娥的及笄礼? 杨峼温声安慰杨娥几句,又细细地讲了些待人接物、与姐妹相处的道理。 杨娥神情木然,双唇倔强地抿着,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杨峼无语地摇摇头,从流云轩出来就到了晴空阁。 没想到杨妡根本没把上午的事儿放在心上,反而跟杨姵有说有笑的。 杨峼沉吟片刻,开口道:「今天外祖母失态,让五妹妹委屈了,我替她给妹妹陪个不是。」躬身对杨妡一揖。 杨妡侧身避开, 「跟三哥不相干,」顿一下,正色道:「三哥是志向远大之人,不要把精力耗费在这些内宅琐事上。三哥放心,我虽然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忍气吞声,总是会把受到的委屈还回去……说起来也没多大点事儿,以后亲戚间议论起来,被非议那个肯定不是我。」 杨峼一愣,不由着意地打量她几眼——家常穿的天水碧夹棉袄子,湖蓝色的罗裙,头发梳成简单的纂儿盘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唇红齿白,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明净透亮,带着些许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静。 小小年纪却说出这样通透的话。 杨峼微微一笑,伸手理顺她腮边几根乱发,「妹妹说的对,三哥受教了。本来也是打算大哥成亲后约同窗到江南一游,自古江南出才子,又有许多知名书院,想一一拜访。」 杨妡笑道:「那三哥几时回来,别错过明年秋试。」 「不会,跟同窗一起,兴许还能结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届时一同回京,误不了会试。」 杨姵也跟着笑道:「三哥遇到什么新鲜好玩的可要给我们带回来。」 杨峼含笑答应。 杨妡打趣她,「你不说给三哥准备议程,先忙着伸手要东西。」 杨姵「切」一声,「大哥三月初六成亲,三哥怎么才得三月中旬才走,慢慢准备也不迟。我给三哥做两双袜子,你准备送什么?」 杨妡撅了嘴卖关子,「不告诉你。」 杨峼看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适才郁积在胸口的浊气顿时一消而散。 晴岚雅筑的事儿也传到了住住雅正楼的馨月耳朵里。 月上中天时,馨月伸出洁白如嫩藕的手臂慢慢地给杨归舟捏着肩膀,不解地问:「听说大户人家挑儿媳妇都很讲究,当初徐大家的姑娘怎么就选中魏家老夫人了?」 杨归舟身体得到了满足,心情也变得不错,耐心地解释,「毛氏之父与先先武定伯乃是同袍,两人一同镇守宁夏共过生死,酒酣耳热之时就交换信物结成了儿女亲家,后来毛氏父亲又因替武定伯挡箭身亡。要是没有挡箭这回事兴许找个理由就把亲事退了,可先是有约,后是有恩,徐夫人再不满也不可能背信弃义。毛氏做事虽冲动,为人却不坏……今天或许事出有因。」 馨月浅浅笑道:「馨月愚钝,可我总觉得毛夫人已是花甲之年,即便有天大理由也不能那样对待五姑娘,而夫人竟也半句话没有,倘或是我,怕要寒了心。也不知道五姑娘以后好不好说亲?」 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面,自己的孙女被个外人辱骂,魏氏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隐隐有责备孙女之意。 杨家几位姑娘都眼睁睁地看着,推人及己,肯定对魏氏有所失望。 宾客们也都看在眼里,未必不会对杨妡有偏见,即便没有,也会觉得杨妡在杨家不被重视。 求亲的人自然就少了。 杨归舟人老成精,稍思索便明白,眸色渐冷,却终是考虑到要在馨月面前给魏氏留点面子,没有骂出「蠢妇」两个字。 馨月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倒是起身倒了杯温茶伺候杨归舟喝了。 魏氏既然已经大好了,纳姨娘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 过完腊八,馨月就到松鹤院给魏氏敬了茶,正式搬到松鹤院的西跨院去住,成了月姨娘。 魏氏可不像毛氏那样没脑子,自降身价跟个姨娘争风吃醋。 头一天月姨娘早早地过来请安,魏氏正由罗嬷嬷伺候着梳头,便想给她个下马威,遂吩咐玛瑙,「说我还没起,让她在外头等着。」 玛瑙原话传给月姨娘。 月姨娘笑笑,乖顺地站在了廊前。站不到一炷香工夫,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腊月天,地冻天寒的,躺久了会出人命。 玛瑙不敢耽搁,忙吩咐人将月姨娘送了回去,又特特请了府医瞧病。府医诊过脉之后,说是体虚外加寒气入侵所致。 杨归舟下衙听说月姨娘请安没能进门,在外面冻得晕倒了,气得把魏氏常用的一只绘着牧童短笛的粉彩茶盅摔了。 待得七八日,月姨娘身体好转又颠颠地请安。 这次魏氏不敢让她在外面站着,就让她屋里伺候茶水。月姨娘穿身浅淡的柳绿色夹棉袄子,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弱柳拂风。魏氏看着不顺眼,喝一声「倒茶!」月姨娘手一抖,刚沏好的茶就泼在了自己腕上。 魏氏恨得牙根痒痒,又让人请了府医来。 v第15章[02.20] 等到杨归舟下衙,月姨娘伺候他与魏氏用饭时,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手腕。 雪白皓腕上一片红,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见。 月姨娘实话实说,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得,可她眼中盈盈蕴着泪珠,时不时瞟向魏氏,那眼神要多胆怯就有多胆怯。 杨归舟岂能瞧不出,「咣当」一声撂了饭碗。 从此月姨娘再不到魏氏屋里请安。 两次斗法,魏氏都落了下风,气得心口疼。偏偏隔壁月姨娘最爱弹琴,琴声飘飘悠悠地越过墙头飘进了正房,直往魏氏耳朵里钻。 曲子要么是欢天喜地的杏花天,要么是缠绵悱恻的长相思,怎么钻心怎么来。 魏氏天天寻思着好好教训月姨娘一顿,根本没有心思再教导姑娘们诵读女四书。 杨府坚持了十年之久的晨读被迫中断。 叶姨娘听闻,感慨许久,她自诩也是满身与正室斗法的本事,只苦于无用武之地。自打她进门,钱氏就当着杨远山的面前说不用她请安,也不用她立规矩,怎么随意怎么来,只别忘记她当姨娘的身份。 这些年,钱氏就没把叶姨娘放在眼里,就跟府里没这个人似的,倒是换得杨远山不迭声地夸赞,夸钱氏大度,有宰相撑船之风。但凡叶姨娘吹点枕边风,杨远山都是偏向着钱氏说话。 晨读中断,姑娘们面上不说,可心里都笑开了花。 至少不用每天早上顶着冷风提着灯笼往松鹤院跑,而且还能晚起小半个时辰。 杨妡更是睡到大天亮,恨不得连早饭都缩在被窝里吃。 只是再冷的天气,杨姵也记着张氏的吩咐,风雪不误地拉着杨妡到花园里走动。 一天天日子过得飞快,倏忽间就到了除夕夜。 团圆饭前,杨府阖家到位于花园西北的祠堂祭祖。杨归舟带着儿孙们进供着摆着祖宗牌位的里间烧香磕头。魏氏则带着钱氏与张氏在外间准备三牲香烛等物,而杨妡杨娥这些迟早要嫁到别人家的姑娘们只能静静地站在外面等。 北风呼呼地刮,祠堂四周遍植苍松翠柏,更显阴森。 杨妡冻得瑟瑟发抖,几乎坚持不住了,杨归舟等人才红着眼圈自祠堂出来。 团年饭摆在松鹤院。 罗嬷嬷与珍珠玛瑙等人已摆好了杯碟碗箸,只待人到齐就上菜。 几位姨娘恭顺地贴着墙边站着,一年中,她们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在阖府上下的宴席上露个面,故而个个打扮得整齐又体面。 杨妡淡淡扫一眼,林姨娘与薛姨娘都是丫头提上来的,举止都很本分,低眉顺眼的。叶姨娘却双眼乱转,打扮也出条,穿了件颜色极艳的茜红色满池娇杭绸褙子,罗裙却是用了纯正的宝蓝色。茜红配着宝蓝,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纵使叶姨娘穿着夺目,却仍是掩不住月姨娘的风采。 月姨娘穿藕荷色夹袄,裙子是墨绿色十六幅湘裙。这两种颜色都很挑人,穿不好的话极显老气,可穿在月姨娘身上却完完全全将她白净的肤色纤细的腰肢衬托了出来。尤其衬上她沉着淡定的神情,如墙角野菊般,不打眼,可见了就难以忘怀。 不用问就知道,月姨娘定然是出自杏花楼。 杏娘的教导就是远看着要静,近瞧了要骚,玩起来要野,上床后要浪。没得跟对面烟翠阁似的,见到个男人就往上扑。 所以杏花楼当红的姑娘大都是看着娴静文弱,其实内心很能放得开。 杨妡正打量着,忽见月姨娘抬头往自己这边扫了眼,唇角露出浅淡的微笑。 杨妡只作没看见,神情淡然地坐到了杨姵旁边。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宫里举行大朝会,杨归舟与杨远山进宫朝贺,魏氏与钱氏有诰命在身也得进宫给皇后拜年。 杨妡与杨姵在家里把过年添置的衣裳挨个试了遍,又搭配上各色首饰梳成不同发髻,每人搭配了五六身能见客的出门衣裳,真正也忙得不停。 大年初二,武定伯魏剑鸣带着魏府老少爷们齐齐来拜年。 时隔数月,杨妡又一次见到了魏剑啸。他穿紫红色团花锦袍,方正的脸上一团和气,手里捏一把封红,笑着给杨家姑娘一一分发。 及至发到杨妡跟前,他含着笑的眼眸倏地狂热起来,像是燃着一团火,恨不能立时把杨妡烧得灰飞烟灭。 杨妡心头一悸,屈膝福了福,少顷昂起下巴,清脆地道:「祝三舅舅新春大吉,万事顺遂。」 魏剑啸「呵呵」笑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杨妡,「借五姑娘吉言,一定顺遂,一定顺遂!」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片刻移开视线,这才注意魏璟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同样递给她一个封红,温柔地说:「恭贺五妹妹新春。」 杨妡含笑接过,「多谢二表哥。」 一冬未见,魏璟觉得杨妡似乎又漂亮了些,圆乎乎的下巴有了动人的轮廓,眉目间也开阔了许多,隐约露出少女的风姿。 她已经十岁了,有些打算早的人家都开始相看人了。 杨妡长这么好看,应该有许多人愿意求娶吧。 想到祖母毛氏提及她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憎恶,魏璟心中就如压了一块重石,沉甸甸的地痛。 v第16章[02.27] 原本他并没怎么留意杨妡,就觉得她生得颜色极好,却很沉默。 没想到广济寺一见,杨妡的样子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那天,他见有个女子哭得伤心,出于好心劝说一句,没想到竟然是杨妡。 她抬起头,眼中分明蕴着泪,眸底又像燃着火,俏丽的面颊滚着两行晶莹的珠泪,看上去楚楚可怜,言语却是毫不客气,「我就在这里哭一哭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主持把我赶出去?」 魏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水般的柔弱,火般的炽热,既有孩童般稚嫩的面孔,又有妇人般动人的柔媚,几种完全不相干的特点毫不违和地交融在她身上。 那一刻,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魏剑啸冷眼瞧着,忽而唇角露一丝笑,趁着旁人不注意之际,悄悄凑到魏璟耳旁,「我能帮你得到五姑娘……」 魏璟愕然。 魏剑啸低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光,杨家几位姑娘就属五姑娘生得最好,咱们魏杨两家代代结亲,我看你跟五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魏璟被说中心事,脸色红了红,又飞快地摇摇头,「祖母不可能答应。」 杨妡既不可能,他又拒了杨娥,杨家剩下的嫡女只有杨姵。 魏璟朝杨姵望去,见她正乐呵呵地跟杨妡说着什么。两人并肩而立,年岁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冷不丁一看,眉眼间还有少许相似,可杨妡硬是比她多了些女子独有的媚。 这种媚说不清道不明,唯独用心才能感受到。 魏璟无望地长叹一声。 魏剑啸笑道:「都说英雄一怒为红颜,你还没试过怎么先泄了气。我有办法帮你,今儿夜里你找我,咱爷俩好生喝两盅。」 这个年应该算是杨妡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年。 以前在杏花楼,过年时候分外冷清,都是几个交好的姐妹凑在一起吃酒玩笑,打马吊或者双陆,每天过得浑浑噩噩。 她有薛梦梧陪着日子不那么无趣,但有几年薛梦梧归乡探家,她也只能跟姐妹们凑。 张氏爹娘都在保定府安肃县,娘家是没法回,但京都还是有几门亲戚,除去开医馆的三舅之外,她大姐夫家也在京都。 杨妡便跟着张氏串亲戚,先是去了三舅家,杨妡称之为三舅公。三舅公妻子已故,家中两子,长子继承父业,与三舅公一道打理医馆,次子去年考中孝廉,在山东登州府文登县活动了一个县丞的职位,目前携妻带子都在任上。 开医馆的长子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齐韩,今年十六,也准备读书举业,女儿名齐楚,比杨妡大两岁,唇角有颗米粒般大小的美人痣,生得眉清目秀的,却很害羞,不等开口先就红了脸。 张氏进门后先彼此拜过年寒暄几句,三舅公就带她到书房诊脉,只留了杨妡与齐楚在厅堂。 齐楚局促地扯着衣襟没有要开口的打算,杨妡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平常喜欢干什么,有什么喜好。 齐楚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平常不是做针线就是下厨做饭。」 「你真行,还会做饭?」杨妡两辈子都没进过厨房,诧异地问。 「嗯,」齐楚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没什么,左右邻居家里的姑娘都会做饭,不过我做得很好吃,我哥也说,比外面馆子里的还好。」说着指了桌上两碟点心,「那也是我做的,你尝尝。」 杨妡掂起一块桃花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口,不由眯起眼睛,「好吃,又香又酥,你是怎么做得?」 齐楚脸上骤然迸发出光彩,欢喜地介绍,「很简单,就是和半斤面加六只鸡蛋半斤糖,用引子发上两个时辰,面开之后,揉成团,就着模子卡出来,然后在锅底烙熟。我这是做的脆的,你要是喜欢软点的,可以加点蜂蜜,再有里面加上红豆馅或者红枣馅都成。」 杨妡听得一头雾水,她根本连怎么和面都不知道,更遑论发面揉面,完全是门外汉。 齐楚见状,热心地说:「我给你写下来,你一步步照着做就行。」拉着杨妡去她房间,果真将做桃花饼的步骤仔仔细细地写了出来,写完又道:「你还想做什么,我一并写给你。」 杨妡忙道:「先不用,等我把这个练会了再说。」 等得墨干,杨妡将纸折好塞进荷包里,复跟齐楚回到厅堂,见张氏与三舅公已自里间出来。 张氏脸色很平静,可杨妡仍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的一丝丝失望。 回去的路上,杨妡便问起来。 张氏淡淡道:「上次你三舅公也说我宫体受损,说帮我查查医书看有没有可用的方子,今天倒是写了一个,也不知有没有效用,让先吃着看看……正月里不好煎药,所以就没拿回来,等下次去再取。」 杨妡听完,默了默,从荷包里掏出齐楚写的纸来,笑道:「我也得了个方子,表姐教我做桃花饼,我觉得恐怕要辜负她的好意。」 张氏凑近瞧了瞧,「你也该学点灶上活计了,虽说以后不一定用上,但会做总比不会强。」 杨妡笑道:「那我跟阿姵一起学,只要您别骂我糟蹋东西就成。」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未及家门,张氏心中的抑郁便消散了去。 隔两天,张氏又带她去大姨母家。 大姨母住在金城坊,与杨府相隔颇远。两人吃过早饭就启程,巳正才到,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大姨母比张氏年长六岁,该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可看起来却显老,满脸皱纹不说,头发也白了许多。穿件秋香色的潞绸褙子,褙子许是刚从箱底翻出来,上面还带着因久压产生的褶子。 见有客来,屋里蹬蹬蹬蹿出好几个孩子,从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到三四岁的鼻涕虫都有,把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v第17章[02.27] 好在张氏早有准备,每人都备了一份厚礼。孩子们得了礼物连声谢都没有,又一溜烟地跑了。 杨妡不由皱了下眉头。 大姨母却根本没觉得什么,上下打量眼杨妡,目光落在她颈间,「这项圈是鎏金的吧,怕得有二两重,这么大人按说戴项圈的少了,刚好你大外甥媳妇快生了,给了她倒合适。」 有这么跟人要东西的吗?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张氏目露求恳地朝她使眼色。 杨妡不情愿地摘下项圈,「这是十成十的足金,二两六钱重,回去父亲不见这项圈,说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大姨母对着窗口细细瞧过,又放进嘴边轻轻咬了咬,「还真是足金,不过肯定没二两六,最多二两。这会儿今年的束修就不用愁了。」 原来是想给孩子读书所用,杨妡心里平衡了些,就听张氏道:「姐夫今年还要考?」 「自然要考,」大姨母点点头,脸上跟着绽出希望的光芒,「你姐夫说今年把握很大,前阵子,街头卖字的老秀才还夸你姐夫文章做得好……等你姐夫考中进士做了官,我也打根你这样的金簪戴。」 杨妡又一次惊呆了,竟是大姨父要考,他已年近不惑却连童生试都没过,猴年马月才能考中进士,等做上官岂不就七老八十了? 而且如果是伯父杨远山或者父亲夸他也就罢了,街头卖字的秀才夸,这也能信? 张氏显然也是这么想得,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科考实在不容易,要不我借你些银两,你跟姐夫开个铺子做点小生意,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这院子也得修一修。」 大姨母当即沉了脸,「三妹,你自己穿金戴银的,怎么就不巴望着我好?你姐夫当了官,也好给你撑着腰,要不你成亲都十年,连个儿子生不出来,早晚不被人休了……你看你,现在虽然过得体面比我强,但我有五个儿子一个孙子,以后有得是人给我养老,你呢?难不成孤老一生?」 杨妡忍无可忍,插话道:「我娘有我,不缺人养老。」 大姨母撇下嘴,「你一个丫头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转头对张氏道,「依我说,趁你现在手头宽裕,不如拉扯拉扯你几个外甥,总归是自家人,他们过好了也忘不了你这个姨母。」 就那几个拿了东西连声谢都没有的人,会忘不了拉扯他们的姨母? 杨妡才不相信,侧头看张氏似有几分心动,忙捂了肚子,「哎呦,肚子疼,赶紧回家吧。」死拉着张氏出了门。 等到上了马车,才松开手,问道:「娘不会真打算拉扯那几个表哥表弟吧?您可千万别信,他们能供养大姨母就不错了,别指望还供养您。」 「我没打算让他们养老,」张氏嗔怪地看着她,「我就是觉得你大姨母过得实在艰难,祖孙三代二十几口人住那么个小院子……以前做闺女时,你大姨母没少照看我,带着我们读书做针线。也是她遇人不淑,你大姨父一门心思科考,败光了家产,把你大姨母的嫁妆也用光了……你说,我过继一个怎么样?」 「娘,千万别!」杨妡急忙阻止她,「大姨母家最小的孩子都十一二了,怎么养都养不熟。而且,咱家还有三哥,别说祖父祖母不同意,就是父亲也为难。您要实在怕没人养老,我留在家里伺候您。」 张氏瞪她一眼,「留在家不成了老姑娘?我就是随口说说,没这么打算。」 杨妡犹不放心,叮嘱道:「想想也不成,往后还是少往大姨母这里来,最多逢年过节让吴庆送几两银子……也别太勤,养刁了胃口你哪天不送,说不定还落得埋怨。」 「你大姨母不是这样人,以前做姑娘,家里买了料子,你大姨母都是先紧着给我们做衣裳,有了好吃的,也是紧着我们吃……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从前的日子。」 杨妡没有这种体会,前世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几个月就跟杨姵处得好,想起杨姵,杨妡松了口风,「那就救急不救贫,要是她家有急用自然要接济,如果还是为了科考应付生活,那就别管。这二十多年,光大姨父用掉的纸笔估计就能置办一处大宅院了……这人总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张氏没作声,靠着车壁微阖了双眼。 杨妡明白,她又被大姨母戳中了伤处,没有儿子傍身总归硬不起来。 好在张氏并非死钻牛角尖之人,只苦闷了小半天,第二日便精神抖擞地与钱氏一同接待来串门的亲朋好友。 杨妡怀疑杨远桥夜里肯定许了什么好听的话,可也只是怀疑,她可不好去打听张氏的房里事。 人来人往地热闹了几天,就到了上元节。 杨府的规矩是正月十五吃团圆饭,正月十六阖家出门赏灯,今年也不例外。说是阖家,其实也就小一辈的姑娘少爷们愿意出去。 灯会就在东安门外,离杨府不远,乘马车才一刻钟的工夫。 等她们到达金鱼胡同时,魏家人已经到了。 跟上次庙会时一样,姑娘们各自结成伴,由少爷们陪同照顾。 只是这次杨峻没在,杨姵悄悄告诉杨妡,「大哥吃过饭就出门了,娘说一准到卢家门口等着了。」 杨峻未过门的新娘子是太常寺寺卿卢有为的孙女。 上元节是难得的,准许男女见面的好机会,杨峻肯定不想错过。 杨妡心知肚明,偷偷笑道:「说不定待会能看到大哥和……大嫂,可得好好敲他一笔。」 正笑着,见魏璟优雅从容地走过来,「别人都走了,咱们也快过去吧,免得好看的花灯都被他们抢了去。」 杨姵连声应好。 杨妡回头看诸人果真三五成群地往灯会那边过去,也便没有异议。 穿过金鱼胡同,迎面一座两层楼高的灯塔扑面而来,上面挂着大大小小各式各色足有上百盏灯,璀璨绚烂,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昼。 灯塔下行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杨妡低声告诉杨姵,「待会儿要是挤散了千万别慌,你瞧见旁边的酒楼客栈没有,那里人多,别人不敢怎么着,你吩咐松枝或者许点银两给小二回府报信。要是挤不过来,就随便找个摊位许他们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府报信,那些人摆一晚上顶天也就赚七八两,来回跑一趟最多半个时辰,他们有银子得,肯定愿意……你身上带银子没有?」 v第18章[02.27] 杨姵指指松枝,「都在她身上。」 杨妡撸下腕间银镯给杨姵套上,「就是只普通镯子,赏人或者丢了都没关系,以后出门自己也带点银子应急。」 杨姵笑着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跟松枝约定好了,要是找不见我就往吃食摊子那边寻,我肯定不离左右。」 两人手拉着手,从灯塔下的人群间挤过,外面就宽松了许多。 街道两边的店铺各自搭建了灯楼以吸引行人驻足,有些还挂出灯谜,猜中者可进店挑选指定价格的物品。 杨妡略略扫了几眼,见纸条已被扯下许多,剩下的都是很难猜的,便没打算费脑子。 杨姵只惦记着小食更是志不在此。 只有魏璟猜出几个,不过店铺里没有看中眼的东西,便没挑选,倒是跟店主要了两只南瓜灯,分给杨妡与杨姵。 一路行过去,渐渐有香气入鼻,杨姵顿时来了精神,扯着杨妡衣袖道:「是炒年糕,里面放了茱萸,你闻到辛冲味儿没有?」 杨妡笑道:「就你鼻子灵,我分不出是炒年糕还是炒别的。」 「肯定是年糕,」杨姵不容置疑地拉着杨妡往前,没走几步果真看到了炒年糕的摊位,不由分说地就要了一盘年糕,两人头顶着头一道吃。 魏璟见状眸光闪了闪,三叔果真没有料错,杨妡与杨姵真的会在这种小摊位上吃东西。 一时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雀跃还有隐隐的不安。 魏剑啸说,可以事先串通摊主往饭里下点药,杨妡肯定会头晕,他便建议到客栈歇息,然后派人往杨府送信。 杨家人见到两人衣冠不整地独处一室,这亲事肯定能成。 只不过会委屈杨妡为妾。 即便祖母毛氏再不喜杨妡,可只是纳妾,定然不会太过拦阻,最多他再娶了杨娥或者杨姵就是。 最好是杨姵,杨姵跟杨妡关系好,肯定不会欺负她。 便是杨娥也无妨,就跟以前说的那样,他将杨娥当观音菩萨供着,只宠着爱着杨妡,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想到此,再看到灯光下杨妡精致如画的面容,看到她因沾上茱萸而嫣红的双唇,看到她嘟了嘴呵气,娇憨动人,柔媚勾人,魏璟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似是刚烧开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在身体里奔走乱蹿,找不到可以宣泄之处。 他深吸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缓步走过去,笑道:「这就吃上了,前面还有好多铺子。」 杨姵抬头,乐呵呵地说:「不着急,我们一家一家吃过去,我晚饭故意没吃饱……」 魏璟儒雅地笑,「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去买了来,前头人多,当心被冲撞了。」 杨姵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多谢二表哥,这会儿我也说不好,还是溜达着看看再说。」 「那也好,」魏璟从善如流地回答。 在年糕摊子不远处,有座两层楼的客栈。 正月里,客栈生意都不太好,难得今儿来了个大主顾,一口气包了二楼尽头的五间客房,又不想平常客人那么要茶要水地使唤人。掌柜和小二乐得清闲,一左一右站在客栈门口看灯。 二楼客房里,有人轻轻将木窗推开一条缝儿。萧瑟的北风顿时跟久违的情人般忽地扑拥过来。 「这大冷的天,」他缩缩头,低骂声,将窗子又开大一点儿。喧闹的人群,璀璨的花灯尽都落入他的眼底。 目光一寸寸地搜寻过去,灯光交汇处,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身影终于跳进了他的视野。 她本就生得白,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更是欺霜赛雪般,让人移不开视线。穿了件大红色羽缎斗篷,斗篷帽沿上镶一圈雪白的兔毛,许是吃得热了,斗篷带子没系,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宝蓝色织锦褙子和湖水绿的罗裙。 步履轻松随意,腰肢纤细柔软,带动着罗裙如同泛着波浪的湖面,一起一伏,勾得人心痒难耐。 「骚货!」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邪淫地笑了笑,「待会儿有你好看的,让你尝尝爷的厉害!」骂骂咧咧地掩上了窗户,又大喊一声,「小二,再添个火盆,要冻死爷?」 杨妡对此浑然不觉,她正犹豫着该往哪边去,往左走是豌豆黄,往右边隔着两个摊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汤杂碎。 杨姵喜甜食,尤其是豌豆黄,百吃不厌,而白汤杂碎那边只有两个空位子,待会儿肯定会被人占上。 果然只迟疑这一小步,已经有人往杂碎摊子那边走了。 魏璟时时注意着杨妡神情,见她惆怅,忙上前道:「两位妹妹且稍等,我这就让人买两碗杂碎过来。」 杨姵笑道:「一碗就行,我不爱那个东西。」 杨妡见他殷勤,自己也着实馋,也笑道:「要多一点香菇,多一点肺,不要肠子。」 魏璟点点头,低声嘱咐了跟随的小厮去买。 不大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白汤杂碎端了来。 汤水奶白,香菜青翠,羊心羊肚切成整齐的细长条浸在汤里。 这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让杨妡莫名地有点泪湿,急忙借着水汽掩了去,笑着问杨姵,「你尝一口,很好吃。」 v第19章[02.27] 杨姵手中捏着豌豆黄,凑到跟前仔细瞧了瞧,「要是有成片的羊精肉你给我一块,那些心肺什么就算了。」 杂碎吃得就是内脏,哪里会有精肉? 杨妡白她一眼,「你在旁边看着吧,我可是要吃了。」用汤匙搅拌一下,喝一口汤,嚼一块肉,半碗杂碎下去,浑身暖洋洋的往外散着热气,而头也晕晕乎乎地发沉。 「有点困,真想回去睡一觉。」杨妡支起胳膊托着头。 杨姵嗔她一眼,「你这是犯懒,肚子吃饱了就不想动,今天可不行,我还没饱呢,而且说好了买几盏猴儿灯挂着。」 「好吧,听你的。」杨妡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没走几步,觉得身体越发沉重,好似迈不动步子似的。她回头看看,招手叫了红莲过来,一把拽住她,「我头晕得难受,走不动了。」 杨姵见状,连声唤魏璟,「表哥,表哥……阿妡不舒服,能不能请个郎中过来。」 魏璟连忙道好。 只这会儿,旁边卖酥油茶的摊贩不知因何与客人起了争执,客人气极掀了油茶摊子,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将原本还算松动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魏璟四下打量番,对杨姵道:「四妹妹,你先在刚才吃豌豆黄的摊位旁等着,千万别乱走动,我把五妹妹送到那边客栈歇一歇,回头就来找你。」 杨姵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再看看歪在红莲身上根本直不起来的杨妡,情知魏璟一人绝对无法兼顾她们两个,遂点点头,「表哥不用管我,先请郎中给阿妡瞧病。我不会乱走。」 魏璟仍不放心,指了跟随自己的小厮,「你留下来照看四姑娘,要是四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剥了你的皮,又吩咐另一个,赶紧请郎中到那边客栈,要快!」说罢矮身蹲下,对红莲道,「我背五妹妹过去。」 红莲瞧一眼杨妡,想起她素日最不喜魏家人,摇头道:「不麻烦表少爷,我背着姑娘就行。」咬牙将杨妡负在背上。 魏璟并不勉强,只叮嘱道:「我在前面开路,你当心些别摔了五妹妹。」 两人一前一后挤过人群进了客栈。 掌柜与小二都看热闹去了,并没人上前招呼,魏璟熟门熟路地引着红莲往楼上走。 上到二楼,红莲猛地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要下楼,怎奈她背着杨妡根本走不快,一把被魏璟拉住,紧接着不知何处闪出个黑影,手里攥一条帕子,死死地捂住她口鼻。 红莲只闻到一股酸腥之气,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杨姵坐在豌豆黄的摊位前,一会儿惦记着杨妡不知怎样了,一会儿担心小厮请不到郎中,忽而想到此处离杨府不远,应该让人坐马车将府医带过来。 左思右想等得心焦,因见人群松动了许多,便起身道:「走,到客栈看看。」 小厮忙拦住她,「姑娘再安心等等,说不定我家少爷正往这边走,万一走了两岔,少不得又担一场惊。」 杨姵想想也是,复又耐着性子坐下,眼巴巴地盯着客栈的方向瞧。冷不防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经过,岂不正是魏珞? 杨姵忙扬声呼喊,「三表哥,三表哥!」叫得四五声,魏珞才听见,大步走了过来。 杨姵顾不得寒暄,指了客栈道:「五妹妹不舒服,二表哥带了过去歇息,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魏珞眸光闪了闪,思量片刻才道:「四妹妹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我也一道去,让二表哥的小厮留在这儿就好。」 魏珞摇摇头,安抚道:「我很快就回来寻你。」转了身往客栈走。走至门口,抬头瞧见廊檐下的匾额,上面「悦来客栈」四个抹了金粉的大字,在街旁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怎么可能忘记,前一世,就是他刚回京的头一个上元节。 他在街角吃红油馄饨,冷不防瞧见魏剑啸与魏璟推推搡搡地自客栈出来,魏璟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握着小马鞭的手因激动而抖个不停。 他一时好奇进了客栈,客栈里很清静,掌柜与小二也不见人影。他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正要离开,忽地听到最尽头的屋子里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声。 那时他不懂得事情利害,出于好奇就走近了些,正打算细听,就看见张氏与杨远桥气冲冲地从楼下上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擦着他身边冲进了屋子。 再后来,毛氏做主,将杨妡许配了他。 他猜想杨妡是受了欺负,可他并没反对,反而有些隐隐的欢喜。他喜欢那个漂亮却十分害羞的五表妹。 真的,头一次见面,她穿着粉色袄子像个桃花仙子般走近,脸上带着含羞似怯的笑容。 那一刻他就上了心。 以至于每次看到她局促地站在诸多表姐表妹中间不言不语,他心里都会隐隐作痛,忍不住想宠她,想呵护她,想让她开怀大笑,想她如山间野花那边肆意绚烂地生活。 始料未及的是,他欢欢喜喜地将她娶进门,她却带给他无穷的耻辱与羞愧。 前世,他受尽屈辱,在杨家也从不得正眼相待。 唯独杨姵给过他安慰。 杨姵嫁得很好,高高在上被无数人阿谀奉承,有次在花园里无意碰到,她停了步子特意跟他说,「五妹妹心里有苦衷,魏将军多担待……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再多给她些时间。」 他仔细考虑过,即便杨妡如此排斥自己,可他仍喜欢她,怜惜她,愿意多花些时间与她相处。只是天不遂人愿,没过几个月,他便死在战场上。 他变成了孤魂野鬼四处游荡,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回归了原身,就在从宁夏回京都的路上。 再度为人,他想这一世将杨妡当成普通表妹就好,不会特意亲近她,更不会再娶她。 v第20章[02.27] 今晚他特地留在家里不来赏灯,就是为了避开前世之事。 只是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愧疚催促着他,教他心思不宁坐立不安,仿佛再多停一刻他就会陷入万丈深渊似的。 也罢,她前世也不得快乐,就当他欠了她的,藉此来补偿。 他牵了马,一路狂奔而来。 原本杨姵不开口,他也打算去客栈看看的。 杨姵的话,只是让他更多了个说服自己的借口……就当还她前世的善待之情。 杨妡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雪白的粉墙和头顶石青色的帐帘。 全然不同于晴空阁她的卧房。 这是哪里? 杨妡倏然一惊便要起身,这才发现双手被捆在了身后,不但是手,两脚也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她披的那件大红羽缎斗篷胡乱地扔在地上,好在,褙子罗裙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 「红莲,」杨妡提气呼唤两声,就听脚步声响,两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一张紧张中藏着关切,是魏璟。另一张则是满脸淫邪的笑,因为离得近,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和眼底因为纵欲而显出的青肿。 不是魏剑啸是谁? 这两人怎么会在一处? 杨妡先是愕然,紧接着晕睡前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上来,还用问吗?肯定是魏璟做好套子把她骗了过来。 她该怎么办? 上一次完全是侥幸,趁魏剑啸轻视她而脱身,现在呢,身旁还有个魏璟。红莲也不知在何处,她怎样应付虎视眈眈的两个男人? 杨妡微阖了双眼,尽力控制住心里的恐慌与惊怕,少顷睁开眼,故作不解地问:「表哥,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帮我请了郎中没有?为什么捆住我的手,绳子勒得我疼。」 魏璟脸上显出羞愧的赧色,朝魏剑啸看了眼,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三叔说不用郎中……」顿一下,对魏剑啸央求道,「要不把五妹妹手上绳子解了吧,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肯定跑不掉。」 「不行,这贱人心眼多得很,绝不能大意。」上次他就是觉得她年纪小,看着也不甚强壮,没当回事所以才中了道儿,以至于他的命根子至今硬不起来。 今天一定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魏剑啸恶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从怀里掏出条素绢帕子,在杨妡面前抖了抖,笑道:「怕五姑娘说话累着,还是消停点好……这还是五姑娘的旧物,我一直随身带着,没事儿就拿出来看看,呵呵呵。」捏着杨妡两腮,将帕子塞进她嘴里。 杨妡根本反抗不得,只恶狠狠地盯着他。 魏剑啸得意地笑了笑,俯身从床边找出一条马鞭,马鞭是牛筋制成,约莫两尺长,黄杨木做柄上面还嵌着金刚石,非常精巧。他甩了几下,抖出两声清脆的「噼啪」声,递给魏璟,「呶,把她衣裳扒了。」 杨妡立刻反应出魏璟要做什么,浑身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眸中流露出惊恐求恳之色。 「用这个干什么?」魏璟看看马鞭又瞧一眼杨妡,正看到她眼角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心顿时抽痛了下,犹豫道:「还是别脱衣裳,女孩子声名要紧,而且还是……还是亲戚,要是传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呵呵,你也知道是亲戚?你也知道女孩子名声重要,怎么先前把我骗来的时候没想起来?」杨妡嘲讽一笑,想破口大骂又苦于嘴被塞着,只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方才解了些气,垂眸仍做温顺状,两手在身后不停地拉扯,却感觉不到绳子有半丝松动。 魏剑啸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噙一丝浅笑,意态悠闲,像是在欣赏一幅绝世名画,又像是猫捉到耗子端量着何时下嘴,忽而注意到杨妡身后的动作,「啧啧」叹两声,「五姑娘,别费力气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地好,阿璟对你一往情深定然会把你疼个够。」转头看向魏璟,怂恿道,「阿璟,你还犹豫什么,我见过的刚烈女子多了,要死要活的也不是没有,只要你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看她敢多半句嘴?只怕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再说就算张扬出去,别人顶多说你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五姑娘呢,不听话就剪了头发当姑子,要是听话呢,老老实实地进门伺候你,还不照样恩恩爱爱?我看五姑娘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怎么做。」 杨妡闻言,一颗心如同在冰水里浸过,一直凉到了心底。 魏剑啸所言不错,魏璟是毛氏心肝上的肉,毛氏宁可要她死,也绝不会允许别人败坏魏璟的声誉。魏氏恐怕也是如此,即便她是亲孙女如何,魏璟还是娘家侄孙呢?他是要承继武定伯府的人,关乎到魏氏娘家合族的声誉。 两厢相比,不用猜就知道魏氏的心会偏向哪边。 魏璟心思渐渐活络起来,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任他为所欲为。只要他伸手碰过她的身子,她就打上了他的烙印,再不可能落到别人手里。 如无意外,毛氏是绝不肯让自己娶她进门,而她迟早会嫁给别人,对着别人娇憨地哭,对着别人柔媚地笑,想到那副场景,魏璟的心隐隐作痛,他不要没有她的生活。 算了,不管那么多。 即便被人知道,他不过多个风流的名声,至于她……他总是会要她,捧在手心里疼她。 魏璟下定决心,抖抖索索地上前解她褙子上的系带,杨妡挣扎着躲避,猝不及防地,他触到了她的颈项。 魏璟像着了火似的缩回去,忍不住回味着这瞬息间的美妙触感……温暖、柔滑,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细腻。 魏剑啸见他迟疑,怂恿他,「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想不想要她?想不想看她乖顺地跪在你面前,向你求饶,讨好你,舔你的脚?女人就是犯贱,不打服她,她永远不老实。」说着再度将小马鞭塞进魏璟手里,「动手抽她,别太使劲,抽出血来就不好了,留下红印就成,你不知道,那情形就像白雪上洒落的梅花瓣,要多美有多美。用蜡烛更带劲,可以滴出五个梅花瓣来,比雪中红梅好看得多。上啊,试试你就知道多刺激了。」 他说一句,杨妡身体就颤抖一分,及至后来,便如秋风中的枯叶般,瑟缩地抖个不停。 魏剑啸越发开心,「呵呵」笑着,「知道怕了吧,你求我,求我啊!」一把扯下杨妡口中帕子,扼住她的下巴,狂喊道:「跪下求我!」 杨妡「呸」一声,盯着魏璟咬牙切齿地道:「枉你读那么多圣贤书,礼义廉耻都没有了?你可曾想过后果,你的师长你的同窗都会瞧不起你,你们家亲戚女眷都会远远地躲着你,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告诉你,你若敢碰我一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话说完,只觉得唇角一丝腥甜,想必是下唇被牙齿咬破了。 魏璟呆愣片刻,瞧见她眸中燃烧着的怒火,瞧见她因唇边洇红的雪渍,猛地清醒过来,脸上立时沁出一层薄汗,将马鞭一扔,仓促地弯下腰,「五妹妹,对不住,我……我对不起你。」没头苍蝇般转了一圈,好容易寻到门,急匆匆地离开。 v第21章[02.27] 「啧啧啧,」魏剑啸拍着手道,「好一副伶牙俐齿,阿璟就是个傻子,他以为就此罢手就能洗干净了?岂不知这房间是他出面订的,迷~药是他吩咐人买的,也是他把五姑娘带到这里来的。幼稚!可笑!不过走了也好,我跟五姑娘好好叙叙旧情,上次的事儿想必你还没忘吧,用不用我再提醒你几句?」上前两步,俯身抓住杨妡衣领,「我可不想阿璟那么怜香惜玉。」手下用力向外一扯,衣领发出清脆的「嘶啦」声。 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逐渐靠近的双眼,杨妡真的怕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救命!」 「喊破天都没用,老子已经说好了,今晚上要好生乐呵乐呵,谁都不许过来打扰。你叫啊!」魏剑啸笑着,「啪」扇她一嘴巴子,「快喊,再叫我再扇你一巴掌。」 杨妡吃痛,眼泪都流下来了,反而死了心,用尽最大力气喊道:「来人,救命!」认命地闭上眼,等待又一个耳光的到来。 「这个臭婊~子!」魏剑啸扬手便要抽下去,却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魏剑啸回头一看,笑了,「阿珞也看中这小骚货了,你们哥几个眼光倒是一样,来,三叔让你先来。」 魏珞沉着脸一言不发,俯身抓起床脚掉落的小马鞭,毫无预兆地朝魏剑啸抽过去。 「有话好好说,你个兔崽子上来就动手算怎么回事?」魏剑啸冷不丁受了两鞭,头上立刻肿起两道血红印子,他忙抬手阻拦,臂上又被抽了几下。 魏珞力道足,疼得魏剑啸嘶嘶乱叫,他一边躲一边骂:「阿珞,你这狗娘养的,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为个贱~货你六亲不认?」 魏珞不吭声,手下毫不放松,一鞭接一鞭地专门对准魏剑啸的脑袋抽。 魏剑啸虽值壮年,长得也魁梧,可他早被掏空了身子,怎抵得过正是初生牛犊的魏珞,他又吃了手里没有武器的亏,被抽得嗷嗷直叫,满脸开花,抽个冷子打开门逃走了。 杨妡躲过一劫,忽地生出后怕来,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河水般呼啦啦地往外淌,瞬间流了满脸。 魏珞静静地看着她,双手筛糠般抖个不停,心中亦是怕着,假如自己晚来片刻会怎样?杨妡肯定就被三叔欺负了。 前世,是不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所以杨妡才会害怕他躲着他,才会…… 魏珞倒吸口气,不想再回忆过去,稍平静片刻,将手中马鞭扔下,自怀中掏出短匕,将杨妡手脚上的绳索都挑开,沉声道:「别哭了,赶紧把衣裳穿好。」 杨妡强忍着手腕的酸麻拭了泪,双手撑着身子坐起身,垂头看了看,除去领口因衣衫破了露出一小截脖颈外,再无其它失礼之处。将领口掩了掩,仰了头冷眼婆娑地道:「多谢,还有上次,也多亏了你……你想要什么,我做牛做马一定会报答你。」 想要什么? 魏珞凝望着她的泪眼,跟前世一样,她仍然美得让他心悸,美得让他心动,美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想让你再嫁给我。」 话到舌尖,却被他生生卷了回去。 重活一世,他不想走过去的老路,他想过平平淡淡的,不为她牵肠挂肚的日子。 别开头,魏珞淡淡开口,「我受四妹妹所托,不必谢!」顿一顿,声音愈加地冰冷,「你要真想谢我,就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别让我瞧见你……」 他是什么意思? 杨妡讶然地张大了嘴反应不过来,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魏珞已经侧过身,执起桌上茶壶摇晃几下,倒出半杯来,低头闻了闻,指着墙角道:「用湿帕子擦把脸还有太阳穴,应该就能醒,不行的话,使劲掐人中。」 杨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红莲正人事不醒地倒在那里。她急忙下地,可两腿酸麻得厉害,差点摔倒,又赶紧扶住床边才站稳身子。 略定了会,拖着沉重的双腿,将先前塞嘴的帕子打湿,慢慢向墙角挪去。 魏珞静静地盯着她艰难前行的身影,直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可仔细瞧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声音也是往日的声音,而且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 眼泪有用的话,找上千妇人到战场上哭就行了,何必要壮年男儿真刀实剑地敌人拼命。 魏珞心里虽鄙夷,嘴上却没说出来,而目光也仿似自有主张般钉在她身上,不愿意移开。直到杨妡快要转过身,他才侧了头,冷冷淡淡地道:「你要是没有大碍的话就赶紧出去,四妹妹在外头定然等急了。」 「嗯,」杨妡应一声,扶起红莲低声问道:「你能走吗?」 「我没事,」红莲扶着头茫然地转了转,「就是头有些晕,过会儿就好了,」目光忽地落在杨妡颈间,惊愕道,「姑娘!是表少爷?他怎么你了?」 杨妡俯身捡起斗篷披好,仔细地系紧带子,又默了片刻,开口道:「被畜生挠了下,没别的事儿,出门别声张。见了阿姵就说二表哥请来了郎中,说是一下子吃得急了,在客栈歇了会儿就没事了。然后二表哥送郎中出门的时候遇见个同窗,正在一同说话,然后三表哥就来了。」 红莲情知内有隐情,却知趣地不问,用力点点头,「我明白该怎么回话。」 魏珞将杨妡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再度打量她几眼,忽地推开门「蹬蹬蹬」先一步下了楼,对门口的掌柜道:「今天的事儿都给我忘了,嘴巴闭紧点,要让我听到半点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手中握了短匕,轻轻往桌角一划,顿时断去半只桌角。 掌柜与小二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地说:「不敢,小的万不敢多言。」 「那就滚到里头去,过一刻钟再出来。」 掌柜尚在愣怔,小二已经反应过来,慌忙拽着掌柜一同躲进了柜台后面的屋子。 杨妡与红莲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迎面正看到魏珞站在门口,街道上耀目的灯笼将他的面容照得无比清晰——浓密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嘴唇紧抿着,幽深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面容肃穆且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这侧影哪里见过似的? 杨妡细细地想,蓦地记起来,前一世她是见过魏珞的。 不记得是哪年了,反正是个六月,杏娘给每人都添置了一身轻薄的素纱衣衫。那天是什么大军得胜回朝,刚巧裁缝店送了衣裳过去。几人便都换上新衣倚在栏杆处等着大军到来。 v第22章[02.27] 先头打旗的方队过后,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黑色甲胄的将军,其中魏珞是最年轻的一个。 柳眉就曾俯在她耳边低笑,「瞧见那个小将军了没有,鼻梁那么高,都说鼻梁高,那里也大,活儿好。你想不想试试?」 她仔细地看了眼,果真高且挺,显得眼窝格外地深邃。只是当时她已经有了薛梦梧,而且她喜欢书生多过武夫,便笑着回她,「你想试就把他勾上来啊。」 柳眉当真解下腰间香囊朝着魏珞扔了过去,娇笑道:「好哥哥,得空过来玩儿,妹子等你哟。」 只可惜她手头太不准,没打着魏珞,反而扔到后面一位既矮且矬的军士身上。军士一把捞过香囊揣进口袋里。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把身上帕子香囊甚至还有旁边晾晒的肚兜往下扔,对面烟翠阁的妓子也跟着学,惹得哄笑一片。 那个月杏花楼的生意格外好,杏娘乐得天天合不拢嘴。 只是柳眉心心念念的魏珞始终没去,也没能得到机会验证他到底是不是器大活好。 再后来没几个月,柳眉就故去了。 而杨妡再也没听说过关于魏珞的消息。 此时,若非刚好是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他的侧影,或许她还想不起他来。 只是不免又忆起柳眉,这总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心念电闪之间,杨妡忽然想到,前一世会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魏璟与那个畜生一道欺辱了原主,所以魏璟才变成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两种面貌? 可前世魏珞在哪里,有没有救过她? 张氏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她又是怎样想法?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转动,杨妡只觉得烦乱如麻,根本理不清头绪,正迷茫着,有人尖叫着扑到她身前,「你到底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声音里带着惶恐的泣意。 是杨姵! 杨妡心中一暖,伸手搂了她拥抱片刻,又佯作嗔怒道:「亏你问得出口,都怪你拉我吃那么多东西。郎中说我体虚血亏,吃太多,气血跟不上……都丢死人了。反正这事儿你谁都不能说,要是说出去,我决计不会理你的。」板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杨姵赔笑道:「我肯定不会说,谁都不告诉……你这会儿好点没有,要不咱们早些回去,你好生歇着。」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妡不知如何开口,直觉得胸口鼓胀得厉害。来之前,杨姵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吃遍所有摊位的小吃,又说买六盏花灯,屋里各处都挂一盏,还说挑几张新奇的花样子,等女红练好了给两人各缝一身好看的衣裳。 眼下自己已经耽搁许多工夫,她半句不曾抱怨,还体贴地要一同回去。 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杨妡吸口气,嘟着嘴道:「我还没逛够,今天又不宵禁,咱们晚点回去也不妨碍……先去买花灯吧,我是要兔儿灯、猴儿灯还有莲花灯,你要哪些?」 魏珞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寒风带来两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目光朝着风来处望去。 杨妡正踮起脚尖指着高处一只绘着貂蝉拜月的灯笼,急切地喊:「店家,店家,我要那只,快帮我拿下来,还有那只昭君出塞的。」 摊位前挤着不少行人,摊贩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杨妡连喊好几声,摊贩都顾不上回应。 杨妡无奈地跺脚。 这时一只手从她头顶掠过,取了灯笼下来递到她面前,「是这只吗?」 「嗯,多谢!」杨妡粲然一笑,仰起头正对上魏珞深潭般幽黑的双眸。 此时天上明月皎皎,地上花灯灿灿,却都抵不过她一个笑容来得耀目。 魏珞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地侧过头,沉声吩咐松枝,「这里人多,小心照应姑娘。」不等松枝回应,已经大步走开。 杨妡看着手里花灯,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这人口口声声让她躲远点,他自己却颠颠地凑上来,口是心非! 一念起,心跳忽地停了半拍。 他是不是喜欢她? 可想起他瞧着她时不加掩饰的闪避与厌憎,念头很快淡了去。 即便他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喜欢,也当不得真,她是决不会嫁给魏家去。那个家就没有一个好人,只除了秦夫人和…… 杨妡情不自禁地朝着魏珞看去。 他站在大树下,虽然树叶均已落尽,可枝桠仍是浓密,树影将他的面容结结实实地隐藏起来,惟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腰细腿长,高高瘦瘦,分明还是个未曾长成的少年。 这一夜杨妡陪着杨姵逛了个尽兴,等想起要回府时,已近亥正,吴庆还尽职尽责地在金鱼胡同等着。 杨姵看见马车,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笑道:「累了,也困了。」 v第23章[02.27] 杨妡心虽老,身子却仍是十岁,又受过惊吓,也有些熬不住。 两人正要上车,忽听到胡同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魏珞甚是警戒,张手将两人护在身后。 人影渐近,就听来人叫道:「就在这里了。」 不意竟是杨峻与杨峼。 杨峻翻身下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都三更半夜了,玩疯了是不是?要不是看到阿璟提起来,我还以为你们早归家了。哪家的姑娘野到现在不回去?」转头又训松枝与红莲,「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也不劝着姑娘?回去自请三板子。」 杨姵嘟哝着嘴,分辩道:「哪里黑灯瞎火了,明明亮得很,再说也没有多晚,灯市上还很多人,又有三表哥在,难得出门一次,怎么不就能多玩会儿?」 魏珞忙道:「是我的错,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以后再不会如此。」 杨峻淡淡瞥他一眼,冲杨姵喝道:「还不赶紧上车?」 杨姵再不敢磨蹭,拉着杨妡上了马车。 「完了,这下大哥生气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告诉大人?」杨妡并不害怕被人斥责,就是嫌麻烦,要是被魏氏知晓,少说又得抄十遍二十遍《女诫》。 「肯定不会,」杨姵安慰道,「大哥看着凶,其实最疼我了。」 杨妡点点头,忽地想起魏珞来,悄悄趴着车窗往后瞧,只见月色如水,并未瞧见有人跟上。 也难怪,毛氏对高姨娘恨之入骨,对她的子孙肯定也没好脸色。魏珞又从宁夏回来没几个月,彼此算不上多熟,杨家人怎可能待见他? 想必魏珞也心知肚明。 可是他却先后两次自魏剑啸手里救了她,也不知回府后魏剑啸会不会拿他出气。 杨妡胡思乱想一阵,就听到身边传来轻缓悠长的呼吸声,杨姵竟然睡着了。 这家伙! 杨妡又好气又好笑,因怕她冷,便将身上斗篷解下,轻轻地搭在她身上。 不多久,马车停在角门处。 杨妡先一步下了车,笑道:「阿姵睡了,要不要唤醒她?」 杨峻无奈地摇摇头,「算了,让她睡。」上车,将杨姵抱了下来。 几人簇拥着进了门,未走几步,杨峼忽然开口,「大哥先送四妹妹回去,我跟五妹妹有几句话说。」 杨峻浑不在意地应了声继续往前走,杨峼却转而朝着他居住的竹韵轩走去。 杨妡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三哥有何事?」 杨峼停住步子,目光落在她颈下,杨妡倏尔一惊,骤然明白,她的衣领被魏剑啸扯破了…… 被明亮的月光照着,杨妡颈间露出的那一小截肌肤白得惊人。 她急忙抬手拢住衣领。 杨峼迈步走进屋子,很快出来,递给她一件灰鼠皮的短袄,待她披好,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月色下,他神情肃穆,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怒色,「是谁?你告诉我,咱们杨家的姑娘不是任人欺负的,我定会替你找回公道。」 杨妡斟酌着正要开口,听到他又道:「先前不是跟阿璟在一起,怎么又遇到魏珞了,是不是魏珞那小子干的?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阿璟,魏珞,孰近孰远,一听就知道。 杨妡本欲出口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就是说了又如何,杨峼会相信吗? 杨峼与魏璟是嫡亲的姑表兄弟,自小一同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倘或是杨娥的话,兴许杨峼还会相信,换成她呢? 杨妡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好端端的,没有谁欺负我,三哥不要再问了。」 见她这般倔强,杨峼不便勉强,低低叹一声,「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歇着。」 杨妡垂了头道:「多谢三哥。」 银白的月亮像圆盘般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天际,周遭万物都沐浴在月色里,泛出柔和的光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杨妡脚下时短时长的黑影,问道:「二表哥什么时候来过?」 「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了,他说遇到个同窗一起聊了几句,回头就找不到你们了,问你们回府没有。看他满脸担忧的模样,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才跟大哥急三火四地过去……你们也是,胡乱跟个人就走……虽然都是亲戚,可相识时日少,又是从那种不讲规矩的地方过来的,哪里比得上阿璟知根知底的,以后别随意相信人。」 杨妡忽地问道:「二表哥就值得相信,万一有天他欺负我呢?」 「不可能!」杨峼斩钉截铁地否认,「阿璟性情高洁温文尔雅,再者两家孩子自小一同长大,几时见他对你们起过不轨之念?」 杨妡张张嘴,却没作声。 v第24章[02.27] 此时此刻,魏剑啸正斜靠在韵香楼的罗汉榻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那个狗娘养,枉我对他那么好,上好的崖柏眼也不眨地就给了他,他竟是个六亲不认四理不通的畜生,就为个臭娘们看把我抽成这样?要不是我躲得快,两只眼睛怕也保不住了,又不是他亲娘,也不是他媳妇,至于吗?」 旁边魏璟手里攥只瓷瓶,正小心地用银勺挖了药膏出来给他上药,听他骂得不堪,遂劝道:「三弟许是情急之下手里没数,这事确也是三叔做得不对,不该那样对……」声音压低了些,「对五妹妹。」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魏剑啸嚷一声,不意牵动伤口,「嘶」低呼一声,又道:「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步,你小子却临阵逃脱,我能不帮你善后?正准备给五姑娘松绑呢,也不知魏珞那畜生从哪里蹦出来,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我两鞭子。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要承继家业,做事得有点魄力,好容易看中个女人,要了也就要了,又不是不负责。三叔也是从你这般年纪过来的,正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身边也应该有个女人伺候了,等我先把这头料理好,过两天再带你去开开荤,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魏璟脸色红了红,不无担心地说:「要是三弟把此事告诉父亲该如何是好,又或者五妹妹张扬出去,我岂不是颜面尽失,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告!让他去告,我还正想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这顿揍我不能白捱了,好端端地被个晚辈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魏剑啸叫嚣着,「阿璟,你放一万个心,这事儿三叔绝不牵连到你头上,但你得想法帮我把魏珞撵出府去,最好除了族,爱往哪儿往哪儿去。」 魏璟惊愕道:「这才入了族谱不到半年,哪能说除就除,再者没有好的借口。」 魏剑啸恨恨地道:「我跟这小子不对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总得让他吃点教训。」 两人窃窃商议半天,终于打成共识。 第二天一早,魏剑啸捂着腮帮子去找魏剑鸣,张口就给魏珞扣了两顶大帽子,一是不敬长辈,二是寻花问柳有辱门风。 魏剑鸣吃惊地问:「阿珞才刚十五,怎么就寻花问柳了?」 魏剑啸便唾沫横飞地说出缘由,大致就是他约了某个寮子的一个妓子赏灯,赏着赏着来了兴致,便就近寻间客栈准备好好快活一番。岂知被魏珞看在眼中,魏珞早先也曾对那个妓子感兴趣,但妓子嫌他年幼没搭理他,魏珞便怀恨在心,趁着两人云雨之际,用鞭子抽了他一顿。 「就这么个畜生,小小年纪毛还没长齐就学人寻花问柳,幸亏遇到的是我,如果遇见的是别人,咱们魏家的脸面全都丢尽了?大哥,您看看我这脸,即便好了也得落下疤,以后我还怎么出门见人?又怎么给人解释,就说我跟侄子争风吃醋,结果被侄子教训一顿?」 魏剑鸣知道魏剑啸素来喜欢在花堆里鬼混,面子早没了也就剩张皮勉强遮遮羞,眉头皱了几皱,心想不能只听魏剑啸一面之词,总得两方都打听一下,看看到底谁是谁非,遂扬声吩咐小厮唤魏珞来对质。 魏珞来到后,魏剑鸣将魏剑啸适才所言重复一遍,问道:「此事是真是假?」 魏珞已猜出几分缘由,淡淡地道:「我的确抽了三叔几鞭,不过是事出有因,三叔强行欺侮的并非妓子而是良家女子。」 「欺侮?我还用得着欺侮?向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几时强迫过女人?再者你说是良家女子,倒是说来听听,是哪家好人家的姑娘?」魏剑啸一脸得逞的奸笑。 魏珞冷哼一声,对魏剑鸣道:「伯父再上,实在是关乎姑娘名节,我不方便说出口。」 魏剑啸讥笑道:「又没有外人在,何况大哥并非多嘴之人,怎么就说不得了?是你怕说出来被人拆穿谎言吧?」 魏剑鸣目光炯炯地盯着魏珞。 魏珞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上一世他过得不好,杨妡也不曾好到哪里,上有毛氏的冷淡,下有王氏的责难,他又时常不在府里,只留她独自应对。她疏远他也是正常。这一世,他不想再牵连到杨妡。 魏剑啸见他不说话,越发得了意,嘲弄道:「知道你就说不出来,小小年纪好处不学,天天尽跟些泼皮无赖行鸡鸣狗盗之事,早晚有一天让你惹下祸端来。」转头对魏剑鸣道,「大哥,这种人留在府里就是祸害,趁着他尚未成器,早点撵出去为好。」 魏剑鸣沉默不语。 作为魏府唯一的嫡子,魏剑鸣自小没少听毛氏抱怨,后来也看过好几年毛氏与高姨娘斗法,心里对两个庶弟早就怀恨已久。 魏剑啸倒罢了,这些年长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天不学无术,两个儿子也不成器,顶多就是耗费些银钱,等毛氏过世,寻个机会一脚踢出去便是。 而魏剑声却是的的确确立过战功的,老武定伯旗下士兵不少拥戴他的,现在魏玹与魏珞回京不到半年,他就将人赶出去,未免授人以话柄,于他脸面上也不好看。 正犹豫着,魏璟恰好来此。 魏剑啸忙问道:「阿璟,你跟阿珞年岁差不多,想必知道阿珞平常跟哪些人在一起玩乐。」 魏璟瞧两眼魏珞,又看眼父亲,低声道:「我跟三弟也不常在一处,听说他跟安丰和李啸他们玩得不错。」 安丰就是安国公府的七爷,蔡氏姐妹的兄长,最是个喜欢章台走马的纨绔。李啸则是淮南侯府的次子,生性好勇斗武名声也不咋地。 魏剑鸣见魏珞不否认,心里已有成算,思量片刻道:「事关府里颜面,我跟老夫人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魏珞突然开口,「大伯不必为难,您许我千两纹银,我离府便是。从此而后,生老病死再不与府里相干。」 「你这孩子,」魏剑鸣佯怒,「你是魏家子孙,怎可能与魏府不相干?你虽然犯错,以后改正便是,不要说离府不离府的,再者,你要那许多银子作甚?别又挥霍了才好。」 魏珞淡淡一笑,「千两纹银供我买处房舍,买两房下人再有日后娶妻下聘所用。据我所知,府里少爷即便是庶子,娶亲也得三千两聘礼,我要得并不多。而且,你们大可编个合适的理由将我除族,不管是什么,对你有利即可,我绝无二话。」 魏剑鸣颇为心动。 区区千两银子就能撵走二房一个儿子,确实很划算。 可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轻易答许,依旧沉着脸道:「这事我一人也做不得决定,回头跟老夫人商议商议。」 魏珞冷冷笑道:「还请大伯尽快决定,三天之内还是这个价,三天之后可就得涨到两千了……」 既是魏珞自请离府,毛氏岂有不应的,当天夜里就做了决定。 秦夫人与魏剑啸的妻子陆氏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都不出声,唯独王氏哭得梨花带雨,匍匐在毛氏脚前哀哀恳求,「母亲,阿珞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哪里就容得他自作主张了?而且他来京都不到半年,何曾知道到何处结识勾栏瓦巷的女子?阿珞自幼丧父,少不得倚仗大伯与三叔教导他,如今……话传出去,阿珞年幼,自是论不到门楣上,可别人不免议论,咱府里可真是大义灭亲,什么样的屎盆子都能往自己家人头上扣。」 一行分辩一行哭泣,只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 秦夫人听了隐隐皱眉,这事儿被抖搂出去,的确对魏府并无好处,尤其现在魏剑鸣当家,别被人指责待侄儿刻薄。想一想,开口劝道:「请母亲再斟酌一二,阿珞纵有天大的不是,总归是一家人。他这般年纪,怎能独自过活?」 毛氏冷着脸开口,「都说他小,可这点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章台走马?学人家忤逆长辈?你们看过老三的脸没有,哪有小小年纪这般狠辣的?你们现在心软,等到哪天他把魏家面子都丢尽了,还有什么话说?咱们魏家得爵不容易,当年跟隔壁杨家一同经过多少风雨才持续到现在,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默了片刻,声音放软了些,「那就这样吧,把秋声斋拾掇出来给他,再拨两个人过去伺候,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他要科考举业,在那里潜心苦读,也算成就他的脸面。」 秋声斋是所三开间带两耳房的一进院落,位于花园西北角,早些年曾借给进京投奔的穷亲戚住过,里面锅碗瓢盆被褥器具一应都齐全,不过秋声斋离祠堂近,周遭种着成片的松柏,大白天过去都感觉阴森可怕。自打穷亲戚搬走之后,里头再没住过人,也少人打理,眼下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v第25章[02.27] 可毛氏已经做出了让步,再多说也无用,众人均都沉默了,唯独王氏仍俯在地上小声抽泣。 魏剑鸣将长辈的决定告诉了魏珞,「……中间有道角门通着,跟在府里一样,外头人提起来你面子上也好看,将就着住几年,好生养养性子,等老夫人消了气,仍回来住着。」 魏珞淡淡一笑,「多谢伯父,等我搬过去就把角门封了吧,我有没有脸面无所谓,别影响二哥跟三叔长进就好……得空还请伯父到衙门走一趟,那处院子过到我名下才住的安心。」 魏剑鸣碰了个软钉子,脸面险些挂不住,忍着气道:「你既然这样执拗我也不好说什么,回头让阿璟带着管事去走一趟,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后悔了,别哭着回来找我。」 魏珞笑道:「那就明天,早办完早利索。」 第二天魏璟便带着印章图纸等物与魏珞一同往顺天府衙作交接,许是觉得愧疚,魏璟还额外将秋声斋后面一片大约两亩地的菜园子划给了他。 等官府重新造册写了屋契,两边各自描红画押,最后盖上官府大印,魏珞将自己那份契书收好,对魏璟道:「二哥以后还是离三叔远点为好,三叔那人满腹坏水,别因他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我……」魏璟脸色红涨,吱吱唔唔地道,「我自会辨明事理,三弟也好自为之吧,以后有什么为难之事,我能帮的肯定会帮。」话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 魏珞看着他身着宝蓝色锦袍,近乎狼狈逃窜的身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前世,魏璟真的是前程似锦,身为武定伯府世子,又有出众的才学,春闱里名次极靠前,甚至有人说他极可能名列一甲。 只可惜被杨峼揍了一顿,从此与官场失之交臂,而且连子嗣也不能再有。 毛氏既痛且气,卧床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魏剑鸣丁忧在家,思量许久,决定从魏剑啸的孙子辈中选一个过继到魏璟名下…… 听了魏珞那句话,魏璟大惊失色,感觉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发现了似的,回府之后,顾不得跟魏剑鸣回禀事情处理的经过,先一步进了自己院落。遣退跟随的小厮,掀开床上铺着的褥子,在褥子与垫子夹层掏出一本画册。两手哆嗦着打燃火折子,将画册点着,扔进了炭盆里。 火苗卷着火舌燃烧起来,画册上用炭笔勾勒得男女被映照得越发清楚,有的是女子被蒙了双眼,有的是女子被捆住手脚,还有的女子赤了身子,上面条条伤痕。 那夜自灯会回来,他帮魏剑啸上过药之后,魏剑啸就找出这本册子翻给他看,告诉他男女间的花样有多带劲儿,又替他懊悔不该半途而废……这几天,他夜夜看着画册入眠,想象着杨妡跪在他面前痛哭、哀求、乖巧地侍奉他。 看着火苗一层层卷上来,那些纸页在火中打着滚儿,魏剑啸心跳如擂鼓,发狂般一把将册子从炭盆里拽出来,用力踩灭了上面的火焰。 册子被烧了不少,好在后面几页只有边缘被烧了,上面图画仍能看得清楚。 魏璟蹲在地上,手指抚在女子不着寸缕的身体上,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触及杨妡颈项时的美好感觉。 那样的柔滑细腻,如同上好的细瓷。 可转瞬间,眼前又出现了杨妡愤怒的眼眸,像火箭般戳进他心底。 魏璟觉得自己要疯了,心中像是有两个小人在争斗。一个说,他实在是因喜欢杨妡不得已而为之,以后肯定会对她好,而另一个却不停地鄙视自己,说自己枉读多年圣贤书,简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两个小人争论不休,魏璟脸色越来越灰败,终于忍不住嘶喊一声,奋力将画册撕得粉碎,复又扔进了炭盆里,眼睁睁地看着画册完全烧成灰烬。 过了良久,魏璟才洗把脸重新换过衣裳走出了屋门。 毛氏巴不得魏珞当天就搬走,离得远远得免得惹自己心烦,可秦夫人顾及脸面,想着人既然要走,无需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打发小厮将秋声斋破烂的窗户修缮好,重新上过漆。又吩咐婆子事先烧了炕,将屋内的器具用品一一擦拭洗涮了一遍,被褥帐幔等等俱都换成可用的。 五天后,魏珞将自己屋里的物品整理好,尽数搬了过去。 魏家的几位姑娘少爷均遣下人送了礼物以贺乔迁之喜,有的送笔墨,有的送砚台,有的送盆花,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礼数都到了。 唯独魏珺是亲自来的,站在秋声斋仍显荒废的院子红了眼圈,「早知道仍留在宁夏不回京都了,在这里有什么好,祖母不待见,伯母婶子也当咱们是外人,平常做点什么还得小心翼翼地看别人脸色,哪儿比得上在宁夏舒心……三哥也别怪娘,娘实在是尽了心的,但是说话没有份量。」 魏珺与魏珞并非一母同胞,魏珺与魏玹乃王氏所出,魏珞则是庶生,其生母早早就过世了。 王氏待魏珞不算好,但也并没有薄待他,故而兄妹三人相处还算融洽。只因魏珺性子爽朗大方,又兼与魏珞只差一岁多,两人在一起玩得时间更久,更合得来。 魏珞微笑地看着她,「在京都有京都的好,至少出色的男子比宁夏多,过不了两年你就该出阁了,这阵子且勉强忍耐着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世魏珺是嫁给了工部营缮司一个姓袁的郎中的儿子,那人虽然官职不显,但家风颇好,魏珺嫁过去头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深得婆家器重。倒比魏琳要幸福美满得多。 听到魏珞这般说,魏珺哀伤尽散,面上却显出赧色,「三哥就知道取笑我,除了隔壁姑祖母家几位表哥,我可没见过哪个出色的。而且,表哥们都太文弱了些,我担心他们能不能张得了弓。」 魏珞想起未来的那位夫婿,只有比杨家少爷更瘦弱,长得跟竹竿似的,不禁加深了笑意,「又用不着他们上战场打仗,文弱点也没什么。」 两人说笑会儿,魏珺告辞回去,见到王氏道:「娘放心,三哥好得很,并没有颓废哀伤之意,我看着比往常还欢喜。」 王氏掏出帕子轻点一下眼窝,悲悲切切地说:「胡姨娘去得早,我只把他当成自己所出,眼看着他被撵走,自己却半点劲儿使不上,真是愧对你爹,也对不住胡姨娘所托。」 魏珺劝道:「娘别难过了,咱们在府里什么地位,三哥怎会不知道?他对你只有感激的份儿,怎可能抱怨?」 王氏长吁短叹片刻,叮嘱道:「往后你多去那边看看,顺便也瞧瞧你三哥跟什么人交往,别真的跟那些泼皮混混玩在一处,被他们带坏了。早先宁夏那边陈将军说有事会写信,也不知有没有信来,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边说又红了眼圈。 魏珺忙劝慰道:「我经常过去看看便是,陈叔说有事写信,如果没写定然是没事。娘不用担心,而且,就是打仗离着京都也是十万八千里,过不到这边来。」 「你这孩子,当年你爹豁出命去守住了边境,我哪里能放得下……」王氏又唉声叹气半天,才慢慢收了哀色。 魏家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到了杨家人的耳朵里。 杨妡正在绣香囊,准备在里头放些冰片樟脑等香料,一来犯困时可以安神醒脑,二来可以驱散蚊蝇飞虫。 她选了墨蓝色锦缎做底子,上面绣两朵白玉兰,既简洁又大方。 v第26章[03.03] 此时,她正屏着心神绣玉兰花嫩黄色的花蕊,便听张氏悠悠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前两次见面觉得宁夏回来那个魏老三挺知礼数,没想到竟做出那般丑事,为个勾栏女人把亲叔叔给揍了一顿。武定伯也是心善,这种人就该早早除族,免得家族蒙羞……」 杨妡闻言手下一抖,针刺破指尖,沁出一丝血珠,杨妡忙噙在口中吮了,问道:「娘说谁被撵了?」 张氏鄙夷道:「就是那个魏珞,跟魏剑啸为个女人争风吃醋,被武定伯撵出府……也没出府,还住着府里院子。」 杨妡大震,因怕张氏担心,灯会上发生的事儿她并不曾说出来,可眼下听到魏剑啸颠倒黑白冤枉魏珞,心中的不忿再也压制不住。她把绣了一半的香囊放下,忽地跪在张氏面前,沉声道:「娘,我有事告诉您……」 杨妡难得有这般一本正经的时候,张氏心头紧了紧,抬手拉杨妡,「有事就说事,跪着干啥?」 杨妡没起,却是挺直了脊背,正色道:「娘,是紧要事儿。」说着将灯会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遍。 张氏越听越心惊,越听脸越白,待听到魏剑啸撕扯她衣领时,禁不住「啊」一声,「那可怎么办,你怎能躲得过他?」 杨妡摇头,哽一下复道:「我也是害怕,以为就这般被羞辱了,没想到三表哥突然闯进来,拾起地上马鞭将表舅打了出去……娘,不瞒您说,上次在魏家,表舅也令人诳我过去,我侥幸逃出来,又得三表哥相助这才逃得一劫。先后两次,表舅定是怀恨在心,才胡言乱语地污蔑三表哥。娘,您好生劝劝秦夫人,让三表哥回去吧,他比三哥还小两岁,哪里就能独自过活了?」 张氏只顾着抓了杨妡衣领追问,「他到底碰了你没有,有没有被欺侮了去?」待得到杨妡一再保证,方松口气,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摇摇头,「这话娘不能说。」 杨妡低呼出声:「为什么?分明表舅才是理应被赶出去的那个,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表哥受冤屈?」 张氏拉她起身,无奈地说:「那娘该怎么说,那边说的是叔侄俩人争风吃醋,这会我又说是你被魏剑啸欺负,魏珞救了你。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往后你还怎么嫁人?魏珞那孩子的恩情咱们记下了,以后一定要报答,这事你切莫再提,就如你跟阿姵说的那样,只是吃多了在客栈歇息片刻,别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杨妡忽地流了满脸泪,她咬着唇恶狠狠地道:「可我没法当作没发生,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踏实,闭上眼就看到表舅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娘,我不能任由他们欺负,我得报仇,让那两人一辈子被人唾骂,不得好下场!」 「妡儿!」张氏厉声喝止她,「过去的事情就忘了,不要再提了。」话语缓一缓,「魏杨两家是世交,在朝政上也是共进退,要报仇就得撕破脸,杨家除了你我两人,再没有别人愿意因此坏了两家矫情。再者还关乎你的名声,那两个畜生死一百遍一千遍都不足惜,可你怎么办?不能因为他们把你的终身也搭上啊?」 杨妡早料到会如此,此时听张氏说出口,心里仍有满腹的委屈与悲凉。 张氏看着她倔强的神色,叹口气安抚道:「恶人自有天收,他们得不了好报。你真要报仇也不能急在一时,咱们慢慢想办法……往后那府里你就别去了,即便有事娘也替你拦着,能离多远就躲多远。」 杨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可心中那股愤懑与不平却始终难以驱散。 她记得上一世魏璟是没有好下场的,但是魏剑啸结果如何她却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如果天不能收,她就亲自把他收了。 跟张氏说完话,杨妡郁气未散,索性披了斗篷出去散步。 正月天,寒风仍是刺骨,空水河早就结了冰,空水桥旁的柳枝斜斜地垂着冰面上,有几枝被冻在冰面里。 杨妡顽劣心起,扯着柳枝用力往外拽,谁知柳枝冻得脆了,没拽出来反而扯断了,险些将她闪个大跟头。 一时散了气,杨妡转头往晴照阁去。 杨姵铺了满桌子宣纸正俯身练字,见杨妡来,乐呵呵地问:「你看我这副对联写得怎么样?」 杨妡俯身读道:「十年苦读有所得,一朝功成报社稷,还行还行。」 「我娘说魏家三表哥搬到秋声斋读书准备科考,我把这副对联给他当贺礼,好不好?」 原来魏家对外是这样说法,倒是会给自己遮羞。若非张氏没把自己当孩子看,想必自己听到的跟杨姵一样。 杨妡冷笑声,再细细端详两遍。杨姵习得是馆阁体,字体大气厚重,又因前阵子为了给魏氏贺寿着实苦练过许多日,一笔字写得颇具风范,不由点头赞道:「挺好的,挂在门上也好激励三表哥上进。」 杨姵笑道:「既然你也觉得好,那我就正儿八经地写了。」说着让松枝裁出两副大红对联纸,浓浓地研了墨,屏息静气,笔走龙蛇般一气写成,最后又在落款处用小篆写了空照山人敬上。 杨妡「咯咯」地笑,「你什么时候起了这么个名号?嗯,还挺有韵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儒呢?」 「刚刚想出来的,」杨姵得意道,「你住晴空阁,我住晴照阁,合起来就是空照,正好算做咱们两人一道送的贺礼。」 「也成,」杨妡点头,「你写对联,我那里还有一盒没开封的新墨,一道让人送过去好了。」 两人议定,等对联墨干,小心地包着纸卷好放进盒子里,又唤个小丫头往晴空阁找青藕取了新墨来,包好交给了松枝。 松枝拿着到大房院给钱氏过了目,钱氏才吩咐外头走动的婆子送到魏珞那边。 秋声斋在魏府西北角,有道小门直接通着两府中间的私巷,倒比往常更近便点。不到一刻钟,婆子就回转来带了口信,「三表少爷亲手接了,说谢谢府里两位姑娘,过两天他买万盛斋的点心请姑娘们吃。」 钱氏笑笑,叫人原样把话传给杨姵两人。 没几天就是二月二,接连下了两场春雨,天气一下子暖了起来,空水河边的柳林也抽了新芽,远远望去,嫩黄黄的。 钱氏和魏氏因为杨峻的亲事忙得脚不点地,府里的姑娘们倒因此闲了下来。 杨姵忽地爱上了柳编,天天拉着杨妡在柳林里打转,东西没编几样,才发出的嫩条却被她俩祸害了不少。 这日两人又折了一大把柳条正打算回屋编花篮,杨姵突然用臂弯拐了下杨妡,努努嘴,「你瞧!」 杨妡侧头望去,不意瞧见了杨归舟新纳的月姨娘。 乍暖还寒的季节,月姨娘只披了件浅粉色素缎披风,北风撩动了披风,露出里面穿的真紫色的夹棉袄子和墨绿色素缎罗裙。 内里的沉重凝肃与外面的娇嫩鲜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种让人窒息的美。 杨姵低呼,「这衣裳还能那样配,不过真是好看。」说着压低声音,「月姨娘那么年轻,会不会再生个孩子?」 杨妡瞟一眼月姨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v第27章[03.03] 「怎么不可能,没准儿现在就有了呢,月份小看不出来罢了,我娘说得五六个月肚子才能鼓出来。要是真有了,家里可就热闹了,咱们得叫个小奶娃娃是叔叔或者姑姑。」 杨妡笑着摇头,杨姵不知道,可她心里却明白,在青楼里待久了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不会有孕的。 她们每天涂抹的脂粉或者食用的羹汤里,说不定那样东西就加了避子的药,天长日久下来,想要有孕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到了年岁的妓子赎身难的原因之一,不能生育的人,娶回去做什么?除非那家人本就有儿子,纯粹看中了美色,不想再有孩子争夺家产。 想到此,杨妡便是一惊。 她这阵子做的膏脂便是记忆里杏花楼用的方子,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体不好。若只是她用便也罢了,可万万不能牵连杨姵。 一念起,杨妡再顾不上杨姵,急匆匆地与她分手来到二房院,进门就问张氏,「娘何时往三舅公家里取药,我也一道去。」 张氏道:「最近府里忙得不可开交,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还是早点取回来,娘也好早点开始喝药,而且我也有事请教三舅公,」杨妡顾不得打哑谜,直接道:「先前我从书里看到个做膏脂的方子,觉得容易上手就试着做了些,也用了一阵子,今天忽地想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合用,怕对身子有损伤。」 但凡膏脂,少不了附子粉、铅粉、丹砂以及龙脑麝香等物,如果份量不对,很容易久拖成症。 张氏自是明白,先让杨妡将方子写下来大致看了看,果然有轻粉、滑石、麝香等物,便道:「那明天就去,我先问问你大伯母,看能不能匀出马车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到外面雇车。」 素罗得命去了大房院,少顷回来道:「明儿老夫人要带着二姑娘和三姑娘往淮南侯府,大夫人要去全福人那里商定时间,怕是匀不出来,问太太若是不急,后天行不行?」 杨妡迫不及待地说:「那就到车行雇车。」 张氏无奈点头,吩咐了素罗去办。 文定伯府有相熟的车马行,素日阖家出行也时常雇车,便当得很。 第二天一早,张氏便跟杨妡出了门,不巧的是,三舅公与表舅都出诊了,只有齐韩齐楚兄妹在。 张氏的药早就备好了,齐韩从三舅公书房里取来就是,杨妡用的方子却是要等三舅公回来诊断。 齐楚便陪杨妡在厅堂里等,不免问起上次的桃花饼。 杨妡暗自惭愧,自从得了方子她连面都没试着和过,更遑论做出桃花饼来,只得搪塞道:「这个太难了,我面都没和好,每次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根本做不成你说的那样圆滑柔软的面团。」 齐楚「咯咯」直笑,「你先放两碗水一瓢面,搅匀了试试,若是觉得稀就稍稍抓一把面粉加上,若是觉得硬,就用手掬一把水,且不可多加,否则真就和不出来了。」 杨妡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时不时地问一句,「三舅公到哪里出诊了,没说几时回来?」 齐楚摇头,「我没打听,只听我娘说中午不用等祖父用饭。你到底要看什么方子?」 「是个膏脂方子。」杨妡取出来递给她。 齐楚瞧了瞧,笑道:「原来是这个,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让我哥看看不就行了?」 「表哥能行?」杨妡有几分怀疑。 齐楚道:「祖父本打算我哥若是考不中也行医的,所以逼他读了不少医书,有时候医馆里忙起来,我哥也得帮人诊病,看个膏脂方子肯定没问题。」 杨妡半信半疑地跟着齐楚走进倒座房的医馆。 医馆里,有个中年妇人在等待就诊,医生正在替一位老年男子诊脉,看他试脉的架势,倒是有模有样的。 趁着齐楚跟妇人寒暄之际,杨妡偷眼打量了一下医馆,只见长长的案台后面竖着好几只黑漆柜子,柜子直通到顶,做成数十只小抽屉,每个抽屉都标了记号,写着药草名字。 案台一面摆着戥子,一面放着文房四宝,另外摞了一大摞医书。 靠西墙的地方拉着布帘,隐约看到里面摆了一张木床,许是扎针所用。 正打量得入神,忽听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快步进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止血的金创药或者三七粉?」 这声音很是熟悉。 杨妡转身望去,正与来人打个照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一双眼眸幽深黑亮,几乎望不到底儿。 不是魏珞又是哪个? 杨妡本想出声招呼,思及他上次说过让她有多远躲多远的话,便闭了嘴,装作没看见般坐到齐楚身边。 魏珞脸上显出明显的愠色,冷冷地扫她一眼,问齐韩,「有没有金创药?」 需要金创药的都是外伤。 齐韩上下打量他几眼,「有,病患在何处?」 魏珞撸起衣袖,侧转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杨妡的视线,「就是这里。」 杨妡狐疑地瞧过去,果然见他鸦青色道袍的襟边沾了几滴血渍,像是才伤不久,血渍仍是鲜红的。 三舅公的住处在西江米巷,离杨府并不算近。 他怎地在这里受了伤? v第28章[03.03] 杨妡满心狐疑,只听齐韩吃惊地「呀」了声,接着一条不规整的白色布条垂下来,上面全是殷红的血,几乎将布条都染遍了,看着触目惊心。 竟是伤得如此重! 齐韩一边小心地揭开布条,一边吩咐齐楚,「绞条温水帕子,再把药箱拿来。」 齐楚提着裙角往厨房走,方才杨妡已看到药箱就在案台旁边的书上,便紧走几步捧到齐韩面前。 事急从权,齐韩顾不得客套,径直吩咐,「把剪刀给我,再把那只黄塞子的瓷瓶打开,细棉布剪下两尺。」 药箱里有五六只大小相近的细口白瓷瓶,可塞子上包裹着的布却颜色各异,杨妡寻到那只黄的,用力拔开木塞,一股浓郁的三七粉的味道扑面而来。 齐楚端来铜盆,齐韩用帕子将黏连在血肉上的布条洇湿,再用剪刀小心地挑开。饶是他的动作已非常轻柔,可血液仍是澎涌而出,顺着手臂往下淌,在魏珞麦色的肌肤上留下道殷红的印迹。 杨妡捧着药瓶不敢直视伤口,只盯着铜盆,每绞一次帕子,盆里的水就红一些,到后来竟然变得暗红一片,也不知到底流出多少血。 正思量着,忽听齐韩沉声道,「药!」 杨妡忙把瓷瓶递过去,齐韩对准伤口往上撒,只听魏珞「嘶」倒抽一口气,胳膊也颤抖了下。 想必是疼极了。 杨妡偷眼瞧去,正见他咬着下唇,额角一层薄汗密密地散发着光芒。 齐韩动作极快,见伤口血已止住,用细棉布一层层绕上去包了个严严实实,又嘱咐道:「明天这个时候来换药,记着千万不能沾水,也别用力太过崩开伤口。这几天多用点补血养身的汤水。」 魏珞「嗯」一声,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块碎银扔在案台上,「我没空来换药,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换。」 齐韩将瓷瓶里药粉倒了大半在纸上,刚包好,忽地想起来,「你要是不怕疼,我这里有药膏,药膏止血生肌效用更好,就是粘劲大,往下揭的时候要费些力气。」 魏珞淡淡道:「一并给我吧。」说着将撸起的袖子放下。 杨妡这才注意到,春寒料峭的二月,他竟然就只穿着一件单衫。 齐韩找出药膏,与药粉一块交给魏珞,又细细交代了用法,正掂起戥子称碎银,魏珞已掉头出了门,连个「谢」字都没有。 透过门缝,杨妡瞧见他解开马缰绳,翻身跨坐马上,扬起马鞭用力挥了下,根本没将齐韩的嘱咐放在心上。 齐韩也看到了,摇摇头道:「这些人就爱逞勇斗强,以后少不了苦头吃。」转头又向杨妡道谢,「多谢表妹相助。」 杨妡怔怔地望着门外,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举手之劳谢什么,待会儿我倒是真要请表哥帮忙。」 齐韩笑笑不再客套,专心给那位等待着的中年妇人诊脉。 妇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说话也直爽,不等齐韩问话,先自喋喋不休起来,「我身体一向结实,平常能顶个大老爷们,这几天不知怎么了,浑身上下不自在,站久了就觉得发虚发晕,齐小大夫,您快帮我瞧瞧咋回事儿,家里一堆活计等着呢。」 齐韩瞧瞧她脸色,又仔细诊过脉,问道:「今儿你吃过饭了吗?最近可沾过油水?」 妇人忙点头,「早起吃了,喝了一大碗清水粥,油水没沾过,家里米面都见底了,眼瞅着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捞着喝汤吃肉。」 齐韩叹口气,「婶子没病,就是吃得少了身子虚,回去问问大叔舍不舍得把家里下蛋的母鸡宰一只给婶子补补,再买半斤红糖,每天冲了红糖水喝一碗。」 「齐小大夫,我这病不用吃药?」妇人狐疑着问。 「不用,」齐韩笑道,「也不收你诊金,回去熬得稠稠的米粥吃上一碗管保你头不晕了。」 妇人拖着虚弱的脚步慢慢离开。 杨妡将写好的膏脂方子连并自己素日涂抹的膏脂一并递给齐韩,「表哥帮我瞧瞧,这膏脂能不能用?」 杨妡最近一直临摹《颜勤礼碑》,一笔字已经有模有样了。 齐韩先夸一声「好字」,才低下头仔细揣摩。 杨妡正坐在适才妇人所坐之处,与齐韩相距不过尺余,倒将他瞧了个清楚。齐家人肤色都好,非常白净,齐楚这样,齐韩也是。 因为肌肤白,显得那双长眉便格外地黑。鼻梁不算挺,鼻头又带点圆,这样便少了些凌厉之气,而多了几分亲和。 唇不薄不厚,唇角略略上翘,跟张氏一样,自带三分笑意。 许是察觉到杨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齐韩脸上浮起可疑的羞色,头压得更低了些。 杨妡见他害羞不由好笑,问道:「表哥觉得怎么样?」 齐韩猛地抬头,瞧见她如春花般妍丽的笑靥,怔了下才答,「看方子没什么不妥当,你用多久了?」 「从七月开始用的,先是制了素馨膏脂,后来用桂花做过,还做过菊花的,不过菊花不好闻,做成了也没用,上个月制了梅花膏脂,还没来得及用。这瓶里就是一直用的桂花膏。」 齐韩打开瓷瓶闻了闻,又挑一点抹在手背上对着光细细看了看,点头道:「没事儿,不过你年纪尚小,里面滑石与麝香可酌情减一减……你要是不放心,我替你把把脉。」 杨妡痛快地伸出手,将袖口往上提了提。 因出门做客,杨妡今儿穿着鹅黄色亮缎滚着兔毛边的披风,里面是件浅粉色褙子,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细密的绿萼梅,腕间套了只红玛瑙的镯子。 镯子有些大,显得她细白的手腕越发精致小巧,再衬上粉色袖口,嫩绿的梅花,像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图画。 v第29章[03.03] 齐韩又红了脸,迟疑片刻才将手搭上她的腕,中指定关、食指定寸,可无名指探了好几次也找不到尺脉,顿时神情发窘脸色更红。 杨妡只觉得好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齐韩定定神才找准脉,屏息探了数息,低声道:「表妹心思太重了,肝气稍有郁结,往后要多往好里想往远处看才行。」 门口似有人进来,听到里头人说话,特意放轻了步子。 杨妡并没在意,笑道:「我没想太多,夜里睡得好,白天也过得很高兴,怎么会肝气郁结?」 齐韩扫一眼来人,再度伸手给杨妡试了脉,「从脉相看确实如此,不过不严重,平常多四处走动走动有好处。」 跟之前府医说得毫无二致。 可见齐韩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杨妡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人道:「你一内宅女子不安生在府里待着,到处瞎跑什么?」 杨妡愕然回头,竟然又是魏珞。 刚才不是挥着马鞭风驰电掣地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而且连衣裳都没换,袍摆袖口处处是血渍,走在大街上也不怕吓着人? 齐韩笑着招呼他,「刚才你那块银子有八分重,用不了那么多,我应找回你三百文。」 魏珞没搭理他,看着杨妡问道:「怎么过来的?」 平白无故地打听这个。 杨妡觉得奇怪,仍是如实作了回答:「坐富茂车行的马车。」 魏珞了然,难怪门口没有杨府的车,又没有护院跟着,原来是雇了外头的车,面色依然冷淡如冰,「没事赶紧回去,少在外头闲逛。」 「用你管?」杨妡毫不留情地反驳回去。她老老实实遵从他的话,能有多远走多远,他倒好,上赶着过来教训她。 魏珞淡淡地盯着她。 杨妡半点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只是她身量本就矮,加之是坐着,气势上先就输了。可她输阵不输人,硬是仰着脖子与他对峙。 魏珞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她跟前世一般无二的漂亮,尤其那双眼,清得如同深涧的潭水。只是,以前那水沉寂无波,总似笼着层水雾,而现在,她美丽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这火使得她生动而鲜明。 跟之前一样,猝不及防地就灼热了他的心。 魏珞先自乱了阵脚,仓促移开视线 杨妡得意地抖抖裙裾站起来,不屑地撇撇嘴,到底自己是活过两世的人,怎可能在这个半大小子面前认输。 见她如此情态,魏珞心中热热一荡,唇角轻启,低低吐出几个字,「小丫头片子,也不怕仰得脖子疼。」 小丫头片子。 若不是主子对奴才的轻视之语,那就只有长辈对亲近的晚辈才这样说。 杨妡睃他一眼,只作没听见,跟齐韩道:「既然膏脂没事,我那就继续用了。」 齐韩点点头,「用也无妨……对了,正月空闲时,我倒是做过一些给阿楚擦手用,你问她还有没有得剩,不过就是防止手皴,并无香味。阿楚闲来也做的,以后让她多做点与你用。」 杨妡笑着道谢,只听魏珞在头顶又道:「没事赶紧回去。」 杨妡翻着白眼瞪他,「马车未正过来接,我娘说留下用过饭才走。」 「前头不远有家苏州会馆,苏州菜做得很地道。」 杨妡一口回绝,「不想吃,表姐已经做饭了,我想吃表姐做得菜。」 「是啊,家妹手艺不错,」齐韩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知是相识之人,笑着问魏珞,「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如果不嫌弃,也请留下尝尝家妹的手艺。」 「好,那就叨扰了,」魏珞满口答应,拱拱手,「在下姓魏,单名一个珞字。」 杨妡惊得险些跳起来,分明齐韩就是客套两句,他竟然就顺着杆儿往上爬,还答应得那么痛快? 齐韩也对牢他抱抱拳,「我姓齐名韩,魏兄先宽坐,我跟家母说一声,多加两道菜。」撩了门帘匆匆往后院去。 医馆里便只留下杨妡与魏珞两人相向而立,近在咫尺,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魏珞比杨妡高出许多,杨妡平视过去,正瞧见他衣袍的领口,上面既没有繁琐的绣花,也没有宽大的襕边,就只是简单的用灰蓝色丝线收了边。 莫名地,杨妡觉得有些紧张。 不同于之前在庙会那次,他站在她面前的那种巨大的压力,而是屋里莫可言说的气氛让她无措,以致于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 杨妡掩饰般轻咳一声,问道:「你怎么伤了胳膊?」 魏珞毫不在意地说:「去锦衣卫找熟人,跟他比试了一下。」 v第30章[03.03] 进京才几个月,在锦衣卫也有了熟人?而且既然受伤,锦衣卫衙门里会没有伤药,还特地跑到这么个小医馆里? 杨妡心头冒出许多疑问,只苦于交情尚浅不可多言,默了片刻,忽而郑重地行个礼,「多谢你先后两次相救,也向你赔罪,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连累你被撵出府。」 魏珞浅浅一笑,「与你不相干,我本来就不想在那府里待。」 杨妡低声道:「可总是因我而起……分明是三表舅做错事,为什么要赶你出府?这也太不公平了,你且看着,总有一日我会教他身败名裂,为世人所不齿。」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安生过你的日子行了,管这么多干什么?」魏珞微皱了眉头,「这事我去办,不用你在里头瞎掺和。」 杨妡气道:「我怎么是瞎掺和,分明是你掺和,我哪里用得着你管?」 魏珞淡淡开口,「我管过的事,肯定会管到底。我管过的人……」 也会管到底。 后半句却是没说出来,在舌尖打个转就生生咽了回去。 可是心里想得清楚明白,这一世他仍是愿意娶她,只要,只要她肯亲他一次。 也不一定要她亲,只要他亲她的时候,她不躲开,即便将来面对的仍旧是屈辱,他也愿意娶回家守着她…… 杨妡自不知他心里这许多想法,只觉得他语气嚣张得很。 他管过的事儿就要管到底? 她不过随口知会他一声,又不是要征询他的意见,瞧他不屑的样子,好像她会碍着他的事儿一般。 她还真就不信了,就凭自己一己之力怎么就不能让魏剑啸身败名裂? 心里存着气,索性不愿搭理她,回转身子欲往内院走。 魏珞低声喝止她,「站住。」 杨妡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说过,让我有多远走多远,我不在这儿碍你的眼。」 「你真这么听话?」魏珞给气笑了,那一瞬间,真想脱口问她,「那我让你亲我一口,你亲不亲?」 只是,瞧着她才及自己胸口的身高,单薄得尚未长成的身子,才萌芽的龌龊念头立刻被狠狠地摁了下去。 收敛神思,正色道:「三叔交给我,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以后出门记得带上护院。」 「我偏不!」杨妡扭头扔下一句,撩开门帘走出门外。 门帘晃动,使得她的身影也仿佛一跳一跳的。 魏珞在原地站了片刻,长长叹口气,大踏步地离开。 齐楚正跟表舅母赵氏在厨房里忙活,张氏也不擅厨艺,但不好在饭厅里干坐着等吃,便在厨房门口跟齐韩说话。 见杨妡过来,齐韩便往医馆里去陪魏珞,张氏问道:「是阿珞伤着了?」 杨妡点头,「他说跟个朋友切磋功夫,不当心被刺中了胳膊。」 张氏摇头叹道:「真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好好读书写个文章多好,非得舞刀弄枪的,刀剑不长眼,稍不留神就伤着。还是阿韩好,书读的好,又有一手好医术。」 赵氏笑道:「这孩子上来脾气也倔得很,九头牛拉不回来。」 正说说笑笑,齐韩从医馆出来,问道:「那位魏兄弟走了?」 「走了吗,我也不知道,」杨妡浑不在意地说,「走了更好,免得彼此不自在。」 没多大工夫,齐表舅出诊回来,恰好饭菜均已备齐。杨妡上前行过礼,男女就分成两桌各自用饭。 女眷在饭厅里吃,齐表舅与齐韩两人被挤到书房里。 还别说,齐楚的手艺真正不错,虽说只是几道家常菜肴,可道道精致可口,比起杨府的厨子也无惶多让。 杨妡便吃边赞,把齐楚夸成了一朵花。齐楚虽是羞怯,却很高兴,又热心地要把几种菜的做法写给杨妡。 张氏笑道:「不用多,妡儿能学会一道菜也足够受用一生。」 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饭罢杨妡告辞时,不但得了齐楚的菜谱,还捎带了两瓶擦手的膏脂。 她们走得匆忙,不曾留意到,马车驶过街角时,从路边面馆里走出个身着鸦青色长袍的男子,策马远远地跟在了车后。 回府途中,杨妡问张氏,「舅公家里那么多人吃穿,表舅母跟表姐又得洗衣又得做饭,为啥不买两个下人,一些粗重活计让下人做就成了。我看表姐的手指节都有些粗。」 张氏嗔道:「说起来轻巧,齐家那个医馆也就勉强能糊口,你舅公乐善好施,周遭邻居家里贫寒的去看病,都是白舍药草不收诊金。阿韩还得读书,一年十几两银子的束修,哪里有余钱请下人?」 杨妡默了默,忽地想起魏珞来,如今他自己住,也不知谁给他做饭缝衣,总归不会是先前跟着他的那两个小厮吧? 随口又问:「娘觉得表哥怎么样?」 张氏笑道:「百里挑一也选不出那样的好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学识有学识。我真想把你嫁过去。你舅公、表舅和舅母都见过,肯定会把你当闺女疼。阿楚也不是爱招惹是非的性子……可惜就是家世低,你祖母万不能同意。」 v第31章[03.03] 杨妡本意是想问问张氏对魏珞的看法,不意她竟说起齐韩,又扯到她的亲事上,便也只好听着。 张氏意犹未尽,续道:「当初阿婉说亲,你伯母原本看中了你伯父的门生,那人也是空有一身才华,门楣太低。你祖母不同意,说阿婉是家里头一个姑娘,她嫁个穷酸秀才,后头的姑娘们还怎么说亲?难不成一个个都嫁给那种不入流的小门户?」 杨妡只听说魏氏因杨婉的亲事对钱氏不满,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问道:「那大姐姐最后嫁给谁了?」 张氏叹道:「嫁给京卫姓钟的一个指挥佥事,听说家里闹腾得不行。」 「怎样闹腾了?」杨妡好奇地问。 张氏犹豫不决地看杨妡两眼,最终按捺不住女人多话的天性,絮絮道:「这个姓钟的本是行伍出身,因行军打仗耽搁了亲事,后来调至京卫就想找个世家女子成亲。原本他这样想也不为过,可他四处托人说亲的同时,屋里却没闲着,先后抬进三位姨娘。你伯母就是打听到他这点才不愿意,但架不住魏家老夫人说,男人没有不沾腥的,屋里哪能少得了女人,只要没有庶出的儿女就不错了,杨婉又是庶出,哪有这么登对的亲事等着?你祖母最听魏家老夫人的话,这不就拒了这边应了钟家……没想到偷惯腥的男人改不了偷吃的毛病,有了屋里这些尚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杨婉陪嫁丫头身上。杨婉不愿意,那人上去就是一巴掌,脸都肿了半边。」 杨妡愕然,「若是这样,大伯母就该把大姐姐接回来才对。」 「谁说不是?杨家姑娘岂能让人欺负成这样?可你祖母不同意,说咱家里数代就没有大归的姑娘。你大哥二哥等人去找过几回,姓钟的当面发誓保证绝不再犯,可人走后照样动手,又能怎么办?」张氏长叹一声,「以后你千万别嫁个武夫,这蛮人动起手来是混不讲理的。」 杨妡哭笑不得,「娘,您别提起个人来就想到我身上,我又不急着说亲,还差好几年呢。」 张氏也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语,笑眯眯地道:「也不算早。过几个月你伯母带着杨娥出门,让她把你们也带上,慢慢挑个合心意的。我倒是不一定非得要你嫁个高门大户,只要性子温和,知冷知热地会体贴人就好。」 杨妡深感同意。 杏花楼就曾接待过不少军士,平常看着还行,稍喝点酒就露出蛮人表象,嘴里吆五吆六地不干净不说,一言不合就拔刀子动拳头。即便对女人也少有耐心,恨不能当场就撕了别人衣裳往桌子上摁。 最能体贴人的还是读书人,一起弹几支曲子吟两首诗,对着月光饮半壶酒,再发生点什么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杨姵听说杨妡回来,连衣裳不曾换就赶过来,一个劲儿地抱怨,「二姐姐跟三姐姐出门,你也出门,就只剩我跟六妹妹,这大半天都憋闷死了,连个人说话都没有。下次出去,你需得带上我才行。」 杨妡「咯咯」笑,把带回来的两瓶膏脂分了一瓶与她,又展示齐楚写的做菜方子,把齐楚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 杨姵听得跃跃欲试,当即表示也要学着做菜。 两人既要上进,钱氏自不会拦着,将花园里平常不怎么用的厨房拨给她们使,又拨了两个婆子打下手,至于油盐酱醋等物均从钱氏私房走账,并不曾动用公中物品。 钱氏顾不得她们,张氏倒是每天都往小厨房去,去一回就骂她们一顿,正经饭菜没整治出来,粮米却糟蹋了不少。 打杂的婆子很会说话,「也不算尽数糟蹋,前儿姑娘们蒸得夹生饭,我拿回去重新煮了粥,小孙子一个劲儿夸好吃。」 就这般忙忙碌碌地,转眼杨峻娶了卢家姑娘进门,杨家阖府上下热闹了好几天,紧接着就该给杨峼践行。 魏氏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孙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杨峼送到二门。而杨妡等同辈的兄弟姊妹则要送出角门。 各人都有礼物相赠。 杨姵送了六双袜子,杨妡准备了四只香囊,里面放着不同的香料,以备不同时候使用。 杨峼一一道谢接过。 杨娥先前在二门陪着魏氏落过泪,此时眼圈仍红着,见状撇下嘴,暗自嘀咕道:「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谁敢用啊?」 声音虽不大,可身边几人都听到了。 杨峼沉着脸斥她一句,「这话能随便说?」 「我只是好心提醒三哥,用前仔细检查一下里头的东西。」 杨娥翻着红眼委屈地说。 杨妡只作没听见,侧头问杨姵,「三哥几时启程,怎么还不走?」 杨姵摇头,「我也不知。」 杨峻闻言笑着解释,「阿璟也一道去,等他来了就走。」 话音刚落,果见东边魏府几位少爷策马而来,当中穿宝蓝色锦缎长袍的就是魏璟。 自打灯会那天,杨妡再没见过他,此时望去,他消瘦了许多,原本丰神俊朗的模样竟有些形销骨立,弱不胜衣般。 杨妡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又不想落了痕迹,便侧着头假装看树上两只唧唧喳喳的喜鹊。 魏璟却是五味杂陈。 纵然杨府角门簇拥了许多姑娘丫鬟,可落在他眼里,那些就好像虚无缥缈的背景,中间被衬托的单是杨妡一人。 她穿鹅黄色的袄子,浅笑盈盈,顾盼生辉,纵然此时春意正闹,也抵不过她如花笑靥。 只是,那如同石榴花般明媚的笑容在对上他的视线后,转瞬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潭水般的淡漠。 魏璟心底涌起浓重的苦涩,他翻身下马,跟杨峻等人寒暄过后终抑制不住走到杨妡面前,长揖到底,「上次无意开罪了五妹妹,一直未有机会给妹妹赔礼道歉,还请五妹妹见谅。」 要赔礼也得拿出点诚意来,自己一身清白险些被毁,他这么轻飘飘一句道歉就算完了? 还说无意开罪,他那是无意吗? 先是哄骗她帮她买小吃,又事先备好迷~药,还定下客栈房间,再指使小厮拦住杨姵。 v第32章[03.03] 他这个无意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而且,偏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赔礼,是要迫着自己答应,还是想趁机把事情抖搂出来毁了自己名声? 杨妡气得心头火乱窜,冷哼一句强压下心头怒火,昂头朝天,淡淡地道:「道歉有用,官府里设着牢狱干什么?杀了人,赔个礼不就是了?」 魏璟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僵在那里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杨娥看着心疼,凉凉地说:「五妹妹也忒小气,就算天大的错,二表哥都当面给你赔礼了,你还想怎么着?」 杨妡再忍不住,只待杨娥话音落下,便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啪」地扇了她一个嘴巴子,然后屈膝福了福,「二姐姐,我不小心打了你,还请二姐姐见谅。」 周遭人都懵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边。 杨娥更是被打得找不着北,捂着腮帮子呆呆地盯着杨妡,少顷反应过来,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祖母,这事儿跟你没完。」 接着人群里传来清朗的男子声音,「二姑娘也忒小气,就算是天大的错,五妹妹都当面给你赔礼了,你还想怎么着?」 跟杨娥适才所言毫无二致。 杨妡循声望去,就见一匹枣红色骏马旁,魏珞身着鸦青色长袍,神色淡然眼眸黑亮,唇角若有若无噙一丝浅笑…… 晨起的朝阳斜斜地投射过来,他麦色的肌肤散发出温暖的光辉,而那双黑眸越发地璀璨明亮。 那一瞬间,杨妡突然感觉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她分明就是成心的,哪里是无意?」杨娥大喊,一张嘴扯动脸腮,更觉出火辣辣地疼,根本顾及不到仪容,泪水顺着面颊喷涌而出。 杨妡淡淡地看向魏璟,「二表哥,你说我是成心还是无意?我就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能算得上天大的错吗?」 魏璟愣在当地,完全不知如何回答。杨妡只是打了一巴掌,杨娥就打算不依不饶,自己犯下那么重的错,又怎能奢望她就此揭过一笔勾销? 又提及有意无意的,他自己所作能是无意的吗? 魏璟脸色红了青,青了白,好一阵子才道:「五妹妹想必是在跟二妹妹玩闹,当不得真,二妹妹就不要计较了……至于我,我定然会给五妹妹一个交代。」说罢,翻身上马,当先冲了出去。 跟随他的小厮颠颠地追赶上去。 杨娥见状俯在杨峼身前哭得更凶,她明明是替魏璟说话,魏璟不但不领情,反而让她忍气吞声地认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杨妡就是成心的,他为什么说是玩闹? 一时竟然分不出到底脸更疼还是心更疼? 杨峻见状,开口道:「阿璟已出发了,阿峼也快走吧,路上当心,有空的话多往家里写几封信,免得祖母跟二叔那么惦念。」 杨峼点头,拍拍杨娥肩头,「行了,多大点事,别哭了。以后记着,要谨言慎行,说话前多掂量掂量后果。」侧转头又对杨妡道,「五妹妹也是,总归同气连枝的亲姐妹,能宽容就宽容些。」 杨妡见他说得诚恳,笑着点点头,「三哥放心,还是先前说过的话,我不主动招惹人,可也不容别人招惹我,总得留点教训,免得三番两次地不长记性。」 才刚十岁出头的孩子,生得粉粉嫩嫩满脸童稚,却说出这番老成的话。 杨峼梗一下,笑道:「那就就此别过。」示意冬明将马牵来,朝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策马离开。 杨峻等男子本打算是要送魏璟与杨峼两人出城的,没想到突发此状况,只得作罢。杨娥见靠山离开,收了泣声,泪水盈盈地看向杨峻,瘪着嘴委屈地唤,「大哥,您得说句公道话。」 杨峻扶住她肩头叹一声,「有话回去再说,大街上人来人往地被人看了笑话。」 杨娥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采芹的手进了门。 杨峻回头冲魏府众人挥挥手,笑道:「都回吧,咱们哥儿几个改日再聚。」 魏家几位少爷都不是外人,俱都应好,各自上马掉头回府。唯独魏珞磨磨蹭蹭留到最后,朝杨妡看过两眼,才翻身上马。 进得府中,杨娥人已不在,想必已经回了内院。 杨姵不无担忧地说:「二姐姐肯定到祖母跟前告状去了,这顿罚是少不了的,没准还会罚跪。不如我陪你前去请罪,好生告个饶,没准祖母觉得咱们态度好还能网开一面放过你这次。」 「我不去,」杨妡断然否定,「我没准备好,而且兴许二姐姐不去告状呢,我巴巴地找这份罪干什么?」 话出口,已觉得不可能。往常自己行得正立得直,她还时常挑刺,这次被她拿了把柄,更是要借题发挥。而以魏氏素日对杨娥的宠爱,还真有可能罚跪,她得赶快回去穿上厚膝裤才好,否则没多大会儿,膝盖就受不了了。 杨姵见她拒绝,无可奈何地说:「你就爱逞一时痛快,那么多人都看见是你先动的手,想遮掩都遮掩不住,她愿意说就让她说呗,当作没听见不就是了……对了,二表哥怎么你了?」 杨妡怔一下,开口道:「就是赏灯那天……阿姵,这会儿我没法跟你细说,你只要记得,二表哥无缘无故肯定不会跟我赔礼道歉。等以后,我再告诉你。」想一想,又道:「你先回去,我去看看父亲在不在。」 杨姵点点头,径自往二门走,杨妡则转而往竹山堂去,没走几步,瞧见杨峻在前边站着。 见了她,笑眯眯地问:「去找二叔?」 杨妡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嗯」了声。 「这会知道怕了,想起来找二叔当靠山?」 v第33章[03.03] 杨妡见心思被识破,却也没恼,认真地解释 「我没怕,要是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我只是,只是不想白白受顿责罚,我又没做错什么?人都有脾气,总是忍着让着,别人还以为我好欺负。」 对于这个几乎与杨姵形影不离的小堂妹,杨峻很有好感,此时看她神情严肃,虽然觉得好笑,但仍是赞同道:「你说的对,有时候应该反击一次,但也得讲究时机和场合,得教人挑不出理来……待会要是你去松鹤院,让丫头跟你大嫂说一声。她是刚进门的新妇,祖母或者能给她几分薄面。」 卢氏是长孙媳妇,进门没几天,她出面求情,魏氏肯定应。 杨妡喜出望外,急忙道:「多谢大哥,祝大哥与大嫂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不妨杨妡会说出这么一句,杨峻脸色红了红,失笑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就学人说话?以后行事多动动脑子,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说着,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大步离开。 你这小丫头片子。 平平常常几个字却如响雷般在杨妡心头炸响,她还记得半个月前,在三舅公的医馆里,魏珞也曾这样唤过她。 亲昵,又有些无可奈何,教人有种被疼爱被宠溺的感觉。 杨妡心怦怦跳得厉害。 思及方才,他在晨阳中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想起他毫不顾忌地帮她挤兑杨娥,杨妡终于确定,他是喜欢自己的。 一时有些暗喜,可又有几分沉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交错在一起,教她茫然无措。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竹山堂门口。 晨耕见到她,连忙上前招呼,「五姑娘。」 既然来了,肯定要进去看看,而且若是能说服父亲替自己说情就不用麻烦卢氏了。新妇虽然面子大,可万一魏氏因此对卢氏有了偏见那就太对不起杨峻对自己的一番情意。 杨妡打定主意,笑着问道:「父亲可在里面?」 晨耕道:「五姑娘来得巧,二老爷就今儿下衙早,刚回来,我这就给您通报。」说着推门进去,没多久便出来,乐呵呵地说:「老爷请您进去。」 杨远桥已换了家常穿的道袍,正坐在书案后面随意地翻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见到杨妡,扔下册子笑道:「过来干嘛,想借书看?」 「不是,」杨妡走到书案旁,朝杨远桥福了福,「爹爹,有件事我想请您评评理……」将先前门口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问道:「别人犯了错,我一定得原谅他?如果不原谅就像二姐姐说的那样,是我心胸狭窄不大度?」 她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杨远桥,目光迫切而又执着,显然是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 杨远桥心软如水,伸手将她揽到身边,很认真地回答:「不是,有些错误可以弥补,可有些错误永远弥补不回来,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全在乎你,二姐姐不应该妄自论断你。你是怎么看的,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没有?」 杨妡还是先前对杨峻的回答,「我觉得没错。」 杨远桥盯着她看几眼,启唇笑道:「唔,那你过来只是为了让我评理,没有别的原因?」 「有,」杨妡顿一顿,如实道:「祖母心太偏。」 杨远桥朗声大笑,伸指轻轻点一下她的脑门,「那么多鬼心眼儿,到底像了谁?」 杨妡低声回答,「不知道。」 杨远桥笑容更甚,虚揽着她的肩,「你先回去,等会我去跟祖母说。可你也得知道,动手打人总是不对,尤其还是在大街上当着外人的面,二姐姐年长,你得尊敬她……不管别人对错,你理当约束自己的行为。」 杨妡「嗯」一声以示明白,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她先回去了,要是杨远桥有事耽搁了,岂不还是得挨罚。遂道:「要不我在您这里看会书,等吃过晚饭再回去?」 杨远桥猜中她心思,指着罗汉榻道:「你往那边去,安静点儿,别扰了我看书。」 杨妡连忙答应着,正要过去,又听杨远桥问道:「阿璟怎么开罪了你?」 杨妡有片刻的犹豫,在这府里,她唯一能全然信任的就是张氏,不单因为两人共同保有她身份的秘密,而且因为张氏对她倾注了原主小姑娘的感情,是母亲对女儿全心全意的爱。 至于杨远桥,她不确定,当家族利益与她发生冲突时,他会怎么取舍。而现在却又是个绝好的机会,让她看清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者还能为自己争取些权益。 思量一阵,杨妡咬了咬唇,半真半假地道:「去灯会赏灯那天,在客栈里,趁着红莲送郎中出门,二表哥唐突了我……」 杨远桥脸一沉,喝问道:「他做什么了?」 杨妡牢牢地盯住他,低声道:「他摸了我的脸,说要娶我,我不应,大叫着喊人,他就跑了……爹爹,我不要嫁给二表哥,也不要嫁到魏家去。」 杨远桥明显松了口气,却为难道:「你们的亲事都是祖母定,我跟你娘说了也不算,最多就是提个建议。」 「可是,如果祖母让我嫁给大姐夫那样的人呢?」杨妡眸中浮起浓浓的恐惧。 杨远桥于心不忍连忙安慰道:「不会,不可能。」 杨妡不放心,「万一呢?爹爹,您答应我,要是祖母跟您商议亲事,您千万得好生打听打听,或者您问问娘的意思……娘对我才是最好的。」 才十岁的年纪,就想得那么长远。 杨远桥本想打趣她没羞没臊,可瞧见她童稚的脸上深切的忧色,心头颤了颤,伸手抚上她的头,温声道:「你放心,爹爹不会随意把你许人,总会跟你娘商议。」 杨妡得了杨远桥保证,这才安下心来,笑着说声,「多谢爹爹」,提着裙角步履轻盈地走向罗汉榻。 杨远桥望着她明媚的笑容纤巧的身影,心里微动,扬手唤来晨耕,「请府医去二姑娘那里瞧瞧可曾伤着了,再往老夫人那里回禀,说五姑娘不敬兄姐,我罚她在这边书房伺候十日,从辰初到酉正,多学点孔孟之道,另外二姑娘言行不慎,罚她闭门思过十日,抄五遍《女诫》。」 v第34章[03.03] 晨耕愣一下,低声应着离去。 闻言,杨妡唇角却是翘了翘,天天从辰初酉正,魏氏想找茬也没机会了,等过上十天,这事自然也不好再提了。 想到此,杨妡急步走到书案旁,殷勤地问:「爹爹,您要不要写字,我给您研墨?要不,我给您沏茶或者捶背?」 杨远桥心情大好,却故作不耐地挥挥手,「去,一边待着,别烦我。」 杨妡连忙应好,蹑手蹑脚地回了罗汉榻。 此时的杨娥刚上了药,正在魏氏跟前捏条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眼窝,一边低低道:「我不是为难五妹妹,实在是她的气性太大了,就在大街上,当着两府还有旁人的面儿,说动手就动手,被人瞧见不说她跋扈,倒以为咱们府里上百年的好名声都是假的。」 她越说,魏氏脸色越沉,阴得跟快要下雨的天气一般。 旁边描花样的杨娇看似毫不在意心无旁骛,暗地里却微微笑了——斗吧斗吧,没有你们的吵闹,哪里能显出我的安稳沉静来? 杨娥不遗余力地给杨妡上眼药,忽然门帘晃动,珍珠探身进来,屈膝福了福,「禀老夫人,两位姑娘,外头二老爷吩咐人来传话,说罚了五姑娘在书房伺候笔墨,又让二姑娘闭门抄书。」 魏氏惊讶地抬起头,正如杨府的女人不管外院事务一样,杨府的男人也极少插手内宅。 尤其是杨远桥,因为新帝登基急需提拔官员,这三年他忙得几乎转不开身,更是从没管过这些琐事。 想到此,便问:「谁来传的话?」 珍珠恭声道:「二门的申婆子陪着二老爷身边的晨耕,话是晨耕说的。」 那就是说这是杨远桥的本意了。 杨娥又不傻,一听便明白,刚收回的泪水喷涌而出簌簌落下,委屈地道:「祖母,爹爹他,爹爹他也太偏心了。」 自己儿子难得开口,魏氏心里再不满,当着孙女的面也得替他维护几分,暗叹一声道:「别哭了,刚上的药给冲掉还得再抹……你父亲原说得也不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五丫头纵然不对,你也并非没有错,要不她怎么就单单对你一人动了手?」 杨娥闻言更觉伤心,却不敢十分辩驳,只拿帕子捂着嘴「呜呜」地抽泣着。 早起角门外发生的事儿就这般收场,赶到吃晚饭的时候,府里各人基本都听说了,有的欢喜有的讶异,还有的暗搓搓地准备从中再架一把火,或者把这潭浑水搅一搅。 魏杨两府离得近,下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得一日,魏府里有心打听的人也便知道了。 魏珞赤着上身,衣服胡乱地塞进腰间,胸腹间鼓起的肌肉上密密散布着细汗,在夕阳的照射下,莹莹地发着光。 手里一张角弓拉得满满的,竹箭搭在弦上,箭尾缀着红缨,被风吹着轻轻摇动。 忽闻林间鸟雀啼鸣,他侧头,略略眯下眼,手松箭发,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呼啦声,鸟鸣戛然而止。 小厮承影飞奔出去,须臾提了两只鸟雀回来,笑嘻嘻地说:「夜里给爷烤了吃?」 魏珞没作声,抬眼望着湛蓝得不染半点尘埃的天空,淡淡道:「明儿去隔壁,跟杨二老爷借几本书看……」 承影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 他跟随魏珞已近七年,就没看到魏珞读书,唯一的一次还是从宁夏回京都途中,魏珞病过两天,或许是因为无聊,曾打发他到外面买过两本舆图游记之类的书,现在那两本书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冷不丁听魏珞提起借书,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相比承影,泰阿则机灵多了,脑筋转一转就联想到魏珞让自己打听杨家姑娘的事情,轻轻咳一声,清脆地应道:「是!」 因见到魏珞腰间被揉成一团的长袍,又问:「爷明儿穿哪件衫子?出门做客理当穿得齐整点,也显得人精神。」 魏珞低头打量下自己,想起每次见到杨妡,她漂亮得体的打扮,开口道:「去问问张大娘,我那件青莲色的袍子洗了没有?」 秋声斋眼下只四人,除去魏珞与小厮承影、泰阿,另外还有个四十左右岁的妇人。妇人专管做饭浆洗,因夫家姓张,平日便称作张大娘。 张大娘男人早就病故,家中只一个儿子也已经娶亲,媳妇生了个闺女刚满四岁,如今正怀着第二胎。 原本是个挺和美的小家庭,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开春时,儿子在给别人帮工时不慎摔伤了腿,花掉一大笔银钱不说,以后再也干不得重活计。 为贴补家用,张大娘就自卖其身到魏府打杂。 这次魏珞出府,除了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外,单单要了她过来。 此时张大娘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到泰阿问话,忙熄了灶间的火,匆匆出来回道:「已经干了,就放在衣柜上层……不过我瞧着少爷身量比秋天时长了不少,去年裁的衣裳怕是都短了,前阵子那两件鸦青色的,一件沾了血洗不出来,另一件袍身划了道大口子,补起来也没法穿,少爷得空得新裁几身,夏天衣裳也得添置。」 「那就麻烦张大娘看着办,不用花哨,鸦青色就行,另外得穿着要舒服。」魏珞掏出一块碎银递给她,「先紧着用,不够再找我要,以前那些没法穿的衣裳你做主处理了。」 那些衣裳虽然旧的旧小的小,但都是好料子,剪了做鞋面,或者缝缝补补给儿子穿也体面。 张大娘痛快地答应着,接了银子。 没多大会儿,饭菜做好摆在了厅堂当间的太师桌上,魏珞在首位就坐,承影与泰阿打横相陪。 饭是香喷喷的白米饭,菜有三盆,荤菜是炖得香烂的猪大骨,素菜是红油笋丝和酱油拌荠菜,外加一大盆猪骨汤。 魏珞从盆里挑出两块肉多的大骨单放在盘子里,对张大娘道:「带回去给腊梅。」 v第35章[03.03] 腊梅就是张大娘那个四岁的孙女。 自打搬到秋声斋,便是如此。魏珞正长个子,张大娘每天不是炖鸡就是炖肉,承影两人与他同桌吃喝,张大娘要回自个家中吃,魏珞便事先挑出几块让她带回去。 等他们吃完,张大娘收拾好碗筷,沏上一壶茶温在暖窠里,再在大锅里温上一锅水留待魏珞睡前烫脚,然后将明早煮粥用的糯米、红枣等物泡上,小菜腌上,这才用自家那只粗瓷碗把大骨端着回去。 第二天寅正,魏珞准时起身,在后面林子里打过两趟拳,再舞半个时辰剑,等到厨房飘出米粥的浓香时,他从井里提半桶水上来,就着井水擦擦身,等将身上收拾利索,张大娘便将饭菜摆上了桌。 吃过饭,魏珞并不急,估摸着杨远桥已经上衙,也不带小厮,从秋声斋旁边的侧门出来穿过私巷,慢悠悠地走到杨家。 门房见是魏家少爷,只恭敬问安行个礼,也不多话,就放他进了门。 魏珞熟门熟路地走到竹山堂,迎面看到晨耕正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隔着不远杨妡身边那个叫红莲的丫头坐在马扎上打络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见到魏珞,两人上前行个礼,晨耕躬身问道:「表少爷来找二老爷?他刚上衙没多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魏珞沉吟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听说二老爷这里书多,想问问有没有行军布阵的书,借来看几天。」 晨耕挠头想了想,「我记得有本《太公兵法》,还有本《心书》,不过许久没人看了,一时记不起放在哪儿,表少爷稍等片刻,我进去找找。」 魏珞自然不急,他还巴不得晨耕慢点找,遂笑着点点头,慢慢在门口踱着步子。 三月半的天气,阳光温暖和煦,春风柔和清爽,不知何处飘来桃花的清香,淡雅怡人。 竹山堂的木窗半开着,隔着窗扇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魏珞从东踱到西,终于找到个合适的位置,驻足向里瞧。 杨妡手捧一本书,窝在太师椅上正看得入神。 她今天穿了件青碧色的通袖袄,墨发梳成双环髻,却有两绺编成了麻花辫,用同色缎带系着,低低地垂在腮旁。发间戴两支镶着绿松石的发钗,白皙而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杨妡平常穿得娇嫩,难得今儿素淡,格外温婉柔美。 每次读完一页翻动下一页时,随着她脸庞的移动,麻花辫会轻轻扫动她的脸颊,耳坠子也随之荡来荡去,平添许多俏皮与灵动。 魏珞看得移不开眼睛。 看过几页,杨妡将书翻着平铺开,起身寻到砚台注半池水,扯着袖口开始研墨。 袖口上移,露出腕间水汪汪的碧玉镯子和白皙如嫩藕般的小臂。 魏珞立刻想起,齐韩借诊脉之际按在她手腕的情形,不由地沉了脸,低低「哼」一声。 杨妡在屋内完全不曾察觉有人偷窥,打络子的红莲却瞧出不对劲来。 她本以为魏珞在随意踱步没当回事,可过阵子抬眼看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屋里不动,再过阵子抬头见他仍往屋里瞧,脸上还带着笑。 红莲立即警惕起来,收了络子,起身走到屋里悄悄对杨妡道:「魏府三表少爷来借书,在外头站着看了好一阵子,神神叨叨的。」 杨妡闻言猛地抬头,正对上魏珞的眼。 魏珞不闪不避,神情从容淡定,唇角噙一丝浅笑,坦荡得就好像适才偷窥的并非是他,又或者偷窥是件非常正大光明的事情。 杨妡反倒有些尴尬,定定神,脸上挂出甜美的笑,远远地唤一声,「三表哥」,低头仍是研墨,并没有走出去的打算。 魏珞垂了眸,慢慢踱着步子重新寻一处地方,仍旧透过木窗往里瞧,就看见红莲铺开一张纸,两头用白玉貔貅镇纸压了。杨妡则提笔蘸墨,对照着书,边看边往纸上抄。 书案宽大,显得她愈发瘦小,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魏珞长长叹一口气,「这才十岁,几时能够长大?」惆怅地收回视线,调转了身子,看向旁边那片翠竹。 文人多爱竹,杨家乃诗书传礼人家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杨远桥,因为做官之故,更欣赏竹之本固、性直、心空之气节,不但在自己书房窗前种了好大一片竹子,在杨峼院子也种了一片,就连杨妡窗前也有一小片。 此时竹枝已抽新芽,竹叶翠绿鲜嫩,油亮亮的非常养眼。 魏珞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短匕,割下一段竹枝,三五下做成只竹哨,放到唇边试了试,哨音短促有力很是响亮。 晨耕终于找到书,颠颠地抱出来,问道:「还有本《将策》,表少爷需不需要?」 魏珞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一本少一本无所谓,笑着接了,「好,我三五日就还回来。」 晨耕笑道:「这几本书二老爷一般用不着,您多看几天也无妨,只是二老爷有个规矩,借书需得画押,以后要是想起来用,也好有个寻处。」 「那是自然,」魏珞点头,随晨耕进到屋里。 晨耕找出借书簿子,就着杨妡适才研成的墨,蘸了笔将三本书的书名誊上,递给魏珞。 魏珞画完押,走到案前打算将笔架到笔山上,侧头瞧见杨妡正在写字,有意停住多看了眼,岂料只看一行脸色就变了,只觉得脑门突突跳得厉害,一股心火不受控制地往上窜。 一把夺过她面前的纸,三下两下撕得粉碎,「你小小年纪整天都看些这个?」 杨妡辛辛苦苦抄写这半日,不防他有此动作,气得将笔一扔,怒道:「管你什么事儿?」 v第36章[03.09] 笔上蘸着墨,被她这么一扔,墨汁甩出来,正溅到她鼻尖上。 魏珞看了好笑,面上却依然冷着,「我就是管定了,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觉得有理了?」 他身量高,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黑亮的眼眸散发出不容反抗的威严。 杨妡又气又怒,自己不就是看个医书吗,碍着他什么事儿? 她本就是能撒泼的人,只碍于如今的身份,加之循规蹈矩了近一年,浑话说不出来,气势上却不肯输给他,仰着头,昂起下巴,鄙夷道:「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我爹娘还不曾管过我,你又操得那份儿心?有这个闲工夫管好你自己。」 好看的眸子里燃着愤怒的火焰,又有种厌弃般的恨恶。 魏珞一时气急撕碎她的纸,本想再好生劝她几句,不料听到这番话,沉静的双眸顿时笼了层寒意,脸色愈加阴沉。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旁边晨耕与红莲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的,也就数息的工夫,怎么就争吵起来了。 两人虽不知什么情况,却是明白得赶紧熄火,不能让争吵升级。红莲过去护在杨妡身旁低低劝着,晨耕则对着魏珞打躬作揖,「表少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魏珞抱了书,对着杨妡冷冷地道:「你若不用我管那就罢了,你好自为之……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又扫红莲一眼,「好生看着你家姑娘」,大踏步地往外走。 「我长什么样子自己清楚得很,你倒要称称自己几斤几两。」杨妡怒气冲冲地喊。 魏珞刚走到门口,闻言顿住步子,转身回来。杨妡心下害怕,忙往后退了退,藏在红莲身后。 魏珞见状更觉气哭,将手里竹哨往书案上一扔,再不多言,铁青着脸离开。 杨妡不是小孩子对竹哨本不稀罕,加上心里还存着气没发尽,抓起竹哨就朝魏珞扔过去,只可惜她力道小,又没准头,刚刚扔到门口就落在了地上。 晨耕忙过去捡了起来。 见魏珞离开,红莲舒口气,因瞧见杨妡鼻梁上的墨点,忙掏帕子蘸着清水给她拭去,一边赔着小心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生气了?」 杨妡踢着地上碎纸片愤愤道:「谁招他惹他了,不可理喻!」想起魏珞二话不说撕她纸张时候的凶恶,以及灯会上抡起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魏剑啸时候的狠辣,叹一声,闷闷不乐地说:「我娘说得对,跟这种武夫根本没有道理讲,讲也讲不通。」 晨耕识趣地沏了新茶过来,恭敬地给杨妡倒一杯,赔笑道:「姑娘喝口茶消消气,您要抄什么书,尽管吩咐我,就是我字写的不好,姑娘别嫌弃。」 杨妡颓然坐下,摇摇头,「算了,不用了,今天的事儿别告诉我爹,说出去丢人!」 晨耕想想,觉得就是一半大小子跟一小姑娘吵架,说出去不免让人以为杨妡跋扈,瞒着倒是更好,便笑着点头,「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说罢,仍到门口站着。 杨妡看着桌上散乱的碎纸片,随手掂起一片,上面正写着两个字——斑蝥! 斑蝥也叫花壳虫,书上说产于南地,体表有毒,捕虫人在七八月份,趁着清晨露水未干,用网捉之,然后沸水烫死,晾干磨成粉出售。 斑蝥粉可入药,能破血消癓、清除积癣,但是如果与蛤蚧、淫羊藿等一同熬制成丸,则就是极有奇效的房中药物长春丸。 不但斑蝥,腽肭脐、紫河车以及滇中产的缅铃也都有类似效用。 以前杏花楼所用的房中药花样颇多,有焚烧嗅味的助情香、有含在口中的沉香合、有固于腰间的蜘蛛膏,有封在肚脐的保真膏,更有直接涂抹在器具上的三厘散、掌中金等。 杏娘有个相熟的郎中,专门替她熬制各种房中药。 魏剑啸不是贪恋房中之事吗,杨妡便打算一次让他玩个尽兴。只是她如今养在深闺,再想得到这些药物是难上加难。 上次因为魏氏刁难张氏,她出主意让吴庆找个赎身的妓子偶遇杨归舟,这已经是冒险之举。而且她可以解释是因为以前跟着爹娘出门卖货听说的。 这次却不同,她能开口让张氏想法给她寻找房中药吗? 那些热毒之物就是从她口中吐出一个字都不成。 杨妡记下来是想等元宝几时再来寻她,好吩咐他去办,或者趁去三舅公家的时候,偷偷摸摸顺一两样,慢慢凑齐了,按照书上方子自己熬制。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杨妡不着急,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筹划。 没想到打算得好好的,竟然被魏珞看了个正着,而且一把撕了个粉碎。 本来毫不相干的两人,她感激魏珞两次出手相救她于危难之时,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报答他,可这并不意味着事事要听他的,被他管着。 那天魏珞说得明明白白,不需要她报答,只要她见了他远远躲开,能走多远走多远。 年纪轻轻的记性就那么差,才两个月就忘记了? 杨妡气鼓鼓的,连喝两盏茶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却是再没有心思重新抄录。 魏珞也窝着满肚子火气。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杨妡才刚刚十岁,平常看着乖巧可爱,背地里却偷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只看看也罢了,竟还得誊写下来,这是想留着天天琢磨? 倘或被人看到,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一片好心却换来她的讥诮讽刺。 v第37章[03.09] 尤其她眼眸里的厌恶疏离与防备,就好像前世他每次想靠近她的反应毫无二致。 魏珞满腹怒气又是满心悲苦,铁青着脸走出杨府,回到秋声斋,将三册书往案上一扔,三两下褪去身上衣袍,只着了下裤,抓起墙上长剑往屋后走。 一套剑法舞得虎虎生风水泄不通,直到出了满身透汗,地上落满了翠绿的枝叶,这才收了剑。 到井旁提上半桶水,当头泼下去,一股子心火终于散了。 等魏珞重新换好衣衫,泰阿与承影各抱两匹布自外头走进来。 张大娘随后跟着,见到魏珞就乐呵呵地说:「共买了四匹布,足足能做八身衣裳,四件春秋穿,四件夏天穿。」 魏珞扫了眼,一匹细棉布、一匹府绸、一匹杭绸还有匹斜纹布,都是鸦青色。点点头问道:「银子够不够?」 「够了,还富余三百文。」张大娘答着,吩咐泰阿两人将布放到西梢间,又取出一件旧衣齐着肩头在魏珞身上比试,口里念念叨叨着,「肩要宽出两指来,袖子得长半寸,少爷还是太瘦,要多吃肉,赶明儿我买几只小鸡崽在后头养着,什么时候吃就宰一只。」 泰阿听了「哈哈」笑,「大娘,您刚才说少爷衣裳要长多少?」 张大娘寻思片刻,想不起来了,笑骂道:「你这促狭鬼爱打岔。」重新展开衣裳比划。 泰阿苦着脸喊冤,「明明是您自个量着尺寸又说炖鸡,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大娘不理他,口里默默念叨着几个数目字,紧着进屋比照了旧衣裁出一身来,这才松口气,复出来对泰阿道:「赶紧的,闲着没事把屋后空地平整出一块来,这会儿正好种菜,旁边垒个鸡舍,明天我就去看看有没有买鸡崽儿的。」 泰阿不甚情愿地去了。 魏珞在旁边瞧着,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 前世张大娘也在他院子里伺候,不过是在厨房打杂。 杨妡几乎不曾与他一道用饭,也极少打听他的行踪。 有一次他回来几近半夜,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便亲自往厨房里觅食,那天正值张大娘值夜,好在灶上留着火,锅里温着水,张大娘来不及做别的,就给他下了一锅热热乎乎的面疙瘩汤。 汤里卧着两只荷包蛋。 他端着碗就在厨房里吃,张大娘一边给他添饭一边让他慢点吃,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儿子。 那以后,他就留了心,只要张大娘值夜,厨房里定然留着火备着饭。 只为了那点深夜的温暖,这一世,他早早将张大娘要到了自己身边。他之所求也不过是能有个人提醒他天冷加衣,能与他同桌共食,能守着同一盏灯,她在灯下缝衣,而他在旁边瞧她。 两世为人,这个平凡的心愿他都不曾得偿。 前世的杨妡会得一手好女工,他见过她的手艺,帕子上绣成的月季花能引来蝴蝶。她也能做点心,隔三差五会做玫瑰饼核桃酥去讨好王氏。 魏珞不喜甜食,而杨妡也不曾做过羹汤。 杨妡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秋日阴雨连绵,她披件青灰色披风站在廊下,一把纤腰瘦得不盈一窝,浑身上下笼着无尽的愁绪,就好似月湖里衰败的枯荷,死气沉沉。 好几次,他都想冲过去抱住她,亲吻她,让她鲜活起来,让她因他哭因他笑,可每每他走近,她都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躲避起来。 所以,她看雨,而他只能隔着雨雾,偷偷地看她。 思及前世,又想起适才,魏珞一颗心冷了热,热了冷,翻腾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进屋拿起适才借的书册读。 他本是假借书之名去见杨妡一面,没想到跟杨妡发生争执,却意外地发现《将策》非常实用,里面不但有行军布阵之策,更有治兵御下之道。 这一看便入了迷,渐渐地将杨妡抛在了脑后。 而杨妡在书房也是自得其乐,杨远桥藏书颇丰,从正史到杂说,从策论到话本应有尽有,她对史书不感兴趣,倒是翻腾出好几册很有趣味的稗官野史,每天读得津津有味。 唯一感觉无聊的就是杨姵。 这日她闲着没事便跑到二房院跟张氏诉苦。 张氏笑道:「你来得巧,刚把裙子缝好,试试怎么样?」却是她前阵子跟杨妡缝出月华裙来之后觉得真是不错,因想到杨妡与杨姵形影不离的,就给杨姵也做了一条。 杨妡肤色白,用的是娇嫩的鹅黄间柳绿,杨姵肤色暗,用了浅丁香间着月白色。 「妡儿说你前几天新裁了件月白色袄子,襟边绣着紫丁香,就配那件穿。要是觉得素淡,就戴上那个镶紫玉的项圈,穿起来肯定好看。」 杨姵听得心动,迫不及待地吩咐松枝,「快把我那件袄子和项圈拿来,我穿上试试。」 松枝一溜烟跑了回去,少顷气喘吁吁地回来,把东西递给了杨姵。 杨姵与杨妡身量相差无几,就是杨妡孱弱了些,而杨姵腰身圆滚滚的,显着很结实。 月华裙是十六幅的,裙幅很宽,腰身收得高,看起来腿长了许多。而月白色袄子刚刚及臀,上面的紫丁香与裙子上的丁香色浅浅呼应,倒是勾勒出一些曲线来。 杨姵非常满意,站在穿衣镜前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好容易才舍得脱下来,对张氏道:「婶娘,去蔡家的时候我就穿这身,怎么样?」 张氏笑着点头,「好看,妡儿也穿月华裙,到时候你们俩一对姐妹花把别的姑娘小姐都比下去。」 v第38章[03.09] 这都快到四月了,桃花已经开败,杨姵终于等到了安国公蔡家的帖子,说在三月二十六请杨家阖府去赏花。 这两天,针线房忙乎得够呛,给杨妡杨姵等人各做了两身,却给杨娥和杨娇每人添置了六身,而且样式和绣花也更精致。 杨姵知道那两人是要相看亲事,可心里总有些不太服气,这会儿得了张氏做的裙子,顿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嗯,肯定的,那天我还得让阿妡给我梳头,她梳得比松枝好。」 再过五日,罚期已满。 杨妡终于解了禁,一大早就颠颠地到松鹤院去,正巧杨娥跟卢氏也在。 杨妡先给魏氏问过安,又朝杨娥福了福,「二姐姐,上次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在大街上动手,爹爹已经罚过我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会吧。」 杨娥听着话音不对。 什么叫考虑不周,不该在大街上动手,那就是说,在府里动手是应该的? 她柳眉一竖,怒气上来,正要质问两句,卢氏已笑盈盈地拉着两人的手合在一处,「一家子姐妹哪有隔夜仇?事情过了就过了,明天到安国公府,咱们要和和睦睦开开心心的,可不能让人以为咱们姐妹间有芥蒂。」 魏氏原打算斥责杨妡几句的,听闻卢氏的话,斥责变成了敲打,「这次就算了,以后做事都得动动脑子,要少言慎行,出门做客更是如此。」 杨妡干脆地应着,「是,我明白,一定好生听祖母的话。」 卢氏唇角微弯,着意地看了杨妡两眼。 第二天,杨家姑娘都在屋里先打扮齐整,然后到松鹤院给魏氏过目。 魏氏眯缝了眼,挑剔地盯着炕边站着的五个孙女,杨婧倒罢了,才刚七岁,打扮得好赖没什么关系。杨妡是最出众的,皮肤娇嫩似水,眉眼精致如花,身上饰物并不多,可就是明晃晃地耀人眼。杨姵也不差,头发侧梳成飞云髻,戴两支小巧珠钗,月白色袄子配浅丁香裙子,有种飘逸灵动的美。 相较而言,杨娇算是中规中矩,比往常多戴了几样饰物,杨娥却是最差的,穿着大红色绣牡丹花图样的褙子,头上戴着整套的赤金头面,显得老气横秋就像个已成亲的妇人。 真是越想求好越不得好。 魏氏脸色瞬时变得不好看,侧眼瞧见旁边也是仔细打扮了的张氏,心里那股子火气立刻有了目标,沉声道:「老二家的,都称你一声母亲,你这心里还分出了三六九等不成?等五丫头缝衣裳,怎么就不能给二丫头三丫头缝一身?」 张氏平白受此无妄之灾倒也没恼,笑盈盈地说:「老夫人教训得是,儿媳妇言行素来跟老夫人看齐,还以为人心本来就长得偏,没想到竟是儿媳想岔了。等回头就给二姑娘和三姑娘缝,顺道也给老夫人做一身……」默一默,转头对钱氏道,「这会儿天真的暖了,看花园里各种藤蔓茂盛得不行,嫂子往后到花园去可得小心点,不当心碰到身上就发痒。以前听说有人用蘸了绿萝汁液的丝线缝衣裳,穿在身上白天黑夜地痒,把皮都挠破了还是止不住。」 钱氏不知所以,随口应道:「有些是这样,不能随便碰。」 杨妡觉得好笑,不由弯了唇角,偷眼看向魏氏,却发现她的脸色更黑了。 耽误这些工夫,眼看着已到了辰正,魏氏没再多话,吩咐众人赶紧出发。 杨妡仍是与张氏及杨姵同坐一辆马车,快走到蔡家门前的胡同时,正瞧见有个鸦青色身影骑匹枣红色骏马擦着马车过去。 看身影就知道是魏珞,杨妡暗暗「哼」了声…… 本朝开国时曾分封了四位异姓王爷外加四公八侯二十四伯,如今六代帝王过去,先前的四王只剩下滇王还在,其余的都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平民,而四公也起起落落换过两茬,唯独安国公却历经数代始终屹立不倒。 安国公府坐落在仁寿坊,就在隆福寺北面隔着两条街,占据了整个芝麻胡同。 进得角门后,男客绕过影壁前行至前院,女宾则沿着抄手游廊往内宅走。 安国公府占地极大,杨府及魏府虽然各处都引了活水,但只有园子里挖了湖,而却大大小小好几处湖,有的旁边植了翠竹,名曰竹影湖,有的四周围着垂柳,名曰柳烟湖,还有一面呈月牙状,叫做新月湖,依湖又建亭台楼阁水榭轩堂,处处彰显出国公府的地位与气派。 杨妡头一次来蔡家,两眼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低声问杨姵,「不是说没落了,看着不像啊?」 不等杨姵回答,张氏瞪她一眼,声音压得越发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远远看着气派,往近里看就不行了。」 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走到二门。 适才引她们进来的婆子悄然退下,换成了个穿着青灰色比甲的大丫鬟,笑着招呼道:「几位夫人、太太、姑娘请这边走,今儿天气好,清惠长公主说屋里待着憋闷,故而把宴席摆在新月湖旁边。」 杨妡心中一凛,以往往杏花楼去的达官显贵不少,从没有见过皇室中人,长公主对她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没想到今天竟能见到真正的金枝玉叶,一时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连忙竖起了耳朵,就听钱氏笑着问道:「长公主已经到了?」 丫鬟笑道:「早两刻钟到了,正跟秦国公夫人和长平侯夫人说话。」言外之意,杨家人来得有些晚。 钱氏面上露出几分讪然,若非魏氏闹那一通,恐怕她们也能早点赶到。 说话间,丫鬟将几人引至新月湖畔。 杨妡立刻惊呆了,沿着湖边种了数十株杏花,此时花正盛,放眼望去宛如粉色云霞,如梦似幻。这还倒罢了,就在杏林旁边种着成片的鸢尾,紫色的鸢尾花星星点点地缀于青翠碧绿的草叶之间,有早来的姑娘穿行在其中,宛如画中人。 鸢尾花旁有座五开间的屋舍,屋舍窗户尽开,透过窗棂能清楚地看到里面人头攒动衣香鬓影。 杨妡亦步亦趋地跟在钱氏身后进去,就见三间打通的畅厅上首坐着一位跟张氏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旁边另有三位美妇作陪。 钱氏率众人行礼,「见过清惠长公主。」 清惠长公主矜持地笑道:「不必多礼,」目光扫过钱氏身后的一排女孩子,神情变得温和起来,「早听说杨家最出息姑娘,不但模样性情还有才华学识都是好的,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杨娥为首,几位姑娘按着序齿排成一排,顺次走到清惠长公主面前。 清惠长公主先夸了杨娥的气度,又夸杨娇的安静,再夸杨婧的可爱,最后两手一边一个握住了杨姵与杨妡笑道:「好一对姐妹花,都这般漂亮乖巧,不亏是杨老夫人调~教出来的。」吩咐身后女官端过一只朱漆雕花托盘。 v第39章[03.09] 托盘底层铺着墨绿色姑绒,姑绒上摆着十几样玉佩、手镯、发钗等饰物。 「初次见面,一点小东西给姑娘们戴着玩儿。」清惠长公主貌似随意地拿起托盘上的饰物,一一分发下去。 杨妡注意道,只有她跟杨姵是手镯,其余三位都是玉佩。 拜见完长公主,钱氏又领着她们给其余夫人问安行礼,有些以前见过,有些则是头次见,头次见的夫人大都准备了见面礼。 一圈下来,杨妡收获了不少东西,心里也是讶然不已。安国公府着实不简单,京城数得着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包括三位侯夫人,七位伯夫人还有几位世子夫人,至于那些新兴权贵更是认都认不全。 细细想来,恐怕只有宫里设宴才能把这些王侯贵族尽数请到。 安国公府几十年没有出色的子弟入仕,在朝政中几乎也没有话语权,怎可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杨妡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问张氏。 张氏思量片刻,低声答道:「兴许就是没人入仕,帝王放心,权贵们也能毫无顾忌地与蔡家交好。国公爷一年的俸银只三五千银子,朝廷又不是养不起。」侧头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蔡家办这场宴会也能赚不少,像咱们府是蔡家下帖子请的,那边很多官员都是塞了银子才能求得一两张请柬。」 「啊!」杨妡低呼出声,随即便明白。 她们只当是来散心玩耍的,可有些人却把宴会看成结交权贵的好机会。而且都带了适龄的女儿过来,保不齐就能结门好亲事。 两人正窃窃私语,就听钱氏道:「你们母女俩有多少话在家里说不完,又到这里说?」指了杏花林旁边的亭子,「那边蔡家姑娘正找阿妡过去不知道干啥呢。」 张氏忙对杨妡道:「去吧,要文静点,别乱闹伤了和气。」 杨妡笑一笑,「您放心吧,我有分寸。」 小心地提着裙角,带了红莲往倚红亭去。 亭子里只七八个人,除了蔡家姐妹、李家姐妹就魏珺、孟茜跟杨姵,全都是往常熟悉的。 蔡星梅笑道:「十二妹妹带人往流芳阁作诗画画去了,天天作诗没意思,咱们玩个乱联复原吧。」 说罢,有丫鬟取过一根绳子系在亭中廊柱上,绳子上挂了十个字,分别是雨、鸟、花、湿、停、光、语、高、去、风。 杨妡倏然变色,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游戏她也曾玩过,就是这十个同样的字,跟薛梦梧一起玩的。 当时是个六月天,她只在肚兜外穿了件单薄的纱衣。 薛梦梧说,如果她对的出来,他就罚酒三杯,如果她对不出来,就得将纱衣脱了,任他为所欲为。 她学识怎比得上薛梦梧,自然是输了。 薛梦梧毫不留情地把她抱到床上,剥了个精光…… 没想到再世为人,会从蔡星梅口中听到这个游戏,杨妡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怦怦跳得厉害。 蔡星梅笑着宣读了规则,「用这十个字说一幅对联,不拘怎么对,能讲通就行。我这里备了彩头,能对出来的奖赏簪子一支。」 便有丫鬟取过三支木簪,轻轻地放在石桌上。 「是百年桃木根刻的,虽然不值钱,胜在意头好,还能辟邪安神。怎么样,有想出来的没有?」 几人觉得有趣,都默默地记下这十个字,翻来覆去地对仗。 少顷孟茜笑道:「我来一个,雨去花光湿,风停鸟语高,意思说得通吧,风停了就显出鸟声高来。」 「通顺!」蔡星梅拊掌赞同,递给她一支簪。 紧接着李兰心叫道:「我也有了,雨湿花光去,风高鸟语停。」 蔡星梅点头,「这也通,风太大,鸟儿都不叫了。」笑着递给李兰心一支簪,又掂起最后一支木簪,笑吟吟地问:「还有谁?」 杨妡微阖下眼,沉声念道:「雨湿花去光,风高鸟停语。」得了最后一支簪,簪头是九朵簇拥开放的蕙兰。 难得这么小一支木簪能刻出九朵花来,而且九朵蕙兰形状大小各不相同。 杨姵觉得稀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称赞道:「真是精巧,也不知三表哥能不能刻出来这么好看的花。」 魏珺闻言便道:「我哥平常喜欢刻猫狗等动物,真没见过他刻花,要不回头央他刻一个看看,要是好,也寻了好木头刻簪子。」 听她们提起魏珞,杨妡翻翻白眼没有作声。 刚好清惠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前头公子少爷们约好在校武场比赛射箭,长公主说前去捧场凑个热闹,问姑娘们有没有兴趣一道。」 清惠长公主邀请岂有不应的,再者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心里已隐隐约约有了对少年男子的好奇,当下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安国公府祖上也是善文略通骑射的,因而特意圈出百尺见方的地方用来督促家中子弟习武打拳。这些年过去,校武场早就名不符其实,好在地面仍是平整,四下看台上的木椅也还健在,没有因风吹雨打而朽坏。 此时,木椅上已经铺了墨绿色椅袱,正面看台上还额外支起了遮阳用的篷布。 蔡星梅寻到个眼界开阔之处招呼她们坐下,杨妡这才发现杨娥跟魏琳早就来了,已经占据了正面稍偏一点的好位置。 v第40章[03.09] 而更多的姑娘正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有几位年轻妇人因为好奇也跟着来了,可惜钱氏跟张氏都没在。 校武场边竖着十个做成人形的箭靶,数十位公子少爷正在场中或擦拭弓箭,或察看箭矢,认真地做着准备。 在这些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中,身穿鸦青色道袍有着麦色肌肤的魏珞显得格外扎眼。他一手拿弓,肩上背着箭囊,神情散淡,跟旁边杨峭和一位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聊得正欢。 杨姵也瞧见了,笑着指给杨妡,「二哥,还有三表哥,也不知比赛有没有彩头,希望他们都能拔得头筹。」 杨妡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要是几年之后在战场上历练过的魏珞应该没有问题,可现在,就冲他那火爆脾气,未必能静得下心练习箭法。不过依他的力道和身手,肯定不会垫底。 杨妡不关心这些,便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待瞧见蔡星梅不觉蹙了眉。 她怎么会知道这个乱联复原的游戏? 难不成也是薛梦梧告诉她的? 可是,就算上次庙会,薛梦梧替她抢回了发簪,一个国公府的姑娘跟一个落魄书生也没有机会接触太多?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就瞧见方才传话的那个女官又过来,笑道:「杨家四姑娘,五姑娘?」 杨妡笑着点点头。 「长公主请两位过那边,那边看得清楚些。」女官笑盈盈地指着篷布下的看台,那里清惠长公主不知何时过来了,正和蔼地朝着她们微笑。 杨妡心中不解,却不好推辞,道了谢,与杨姵一道跟在女官后面过去。 接着又有四个女孩被请到了清惠长公主身边。 坐定之后,杨妡才发现,这里是离那些备赛的公子少爷最近的地方,抬眼就能将场里众人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些人只要回头自然也能把看台上的人看清楚。 心念电闪之间,杨妡忽地明白,清惠长公主选中她们是要给底下的某人相看的,也不知那人是谁。 正思量着,见魏珞恰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四目对接,杨妡清楚地看到魏珞脸色立刻夸下来,两道浓眉紧紧蹙在一起,好像见到她是一件多么令人憎恶令人讨厌的事情。 杨妡气不打一处来,飞快地别开脸,低骂声,「切,也不好生照照镜子,好像谁愿意看你似的?」 魏珞将她脸上表情的纤毫变化都看在眼里,心头一沉,眸光更深了些。 杨峭见他突然止声,疑惑地转头,便瞧见坐在清惠长公主附近的杨妡姐妹俩,含笑点点头以示招呼。 杨妡朝他还以微笑,刚巧那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也回过头来,看到她精致的眉眼,如石榴花般明媚动人的笑靥,目中流露出几分惊艳。 杨妡察觉到,得意地斜睨魏珞一眼。这一眼既有少女的懵懂,又隐着成年女子独有的柔媚,极为惑人。 魏珞脸色更黑。 在他印象里,前世就是在安国公府,当今圣上的幼弟瑞王李昌铭相中了杨姵。可那次,他与杨妡早早就定下了亲事,杨妡并没能坐到清惠长公主身边,而是与一众不相干的女子混坐在一处。 李昌铭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她。 这一世,很显然清惠长公主对杨妡颇有好感。 而杨妡的美又有谁能抵得过? 偏生她还不自知。 也不见得,兴许她已经知道了,就是故意对着李昌铭微笑,以谋求好感。毕竟,嫁给李昌铭,进门就是王妃,不管是魏璟还是魏剑啸,再不可能伤害到她,杨家众人也会围着她捧着她,就像前世的杨姵一样。。 或者,杨妡会因而开心舒畅,不再像前世那般整天抑郁寡欢。 想到此,魏珞黯然转回头,掏出条帕子,细细擦拭着长弓的弓身,擦完,手指捏着牛蹄筋制成的弦,轻轻勾了下。 这时几个身着靛青色裋褐的小厮手里挥动着红色小旗示意众人安静,安国公阔步走进校武场,先对清惠长公主这边拱拱手,然后大声下场宣读了比试规则。 大致就是场内人随机分成两批,每批十人,每人五枝箭,目标是百尺开外的木靶,命中红心最高的三人再次对决,选出冠亚季军来,各有奖品相赠。 宣读完,有小厮用木棍在地上划了条横线,第一批的十人率先站在先后,各自搭箭张弓做好了准备。 射程并不远,只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都能射到预定距离,但命中红心者却寥寥无几,更有几人将箭射到旁边靶子上。小厮认真记过数,大声报出各人成绩,只有福建总兵章矗的儿子章栋射了个满堂红,五箭均中靶心,赢得场内一片欢呼。 魏珞、杨峭及李昌铭都在第二批。 杨家人重视诗文不注重骑射,加之杨峭长得也实在弱了些,连弓都拉不满,堪堪能将箭射到靶边。 出人意外的是,脾气暴躁的魏珞跟养尊处优的李昌铭竟然表现相当出色,同样射了个满靶。 毫无悬念地,魏珞、李昌铭以及章栋三人需要另行比试。 这次仍是每人五支箭,箭靶不再固定在地上,而是找了三个小厮分别举着来回走动,也是命中率高者获胜。 看台上都是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平常连杀鸡宰鹅都没看过,看此场景,不免为那三名小厮捏了把汗。 v第41章[03.09]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安国公见状,笑着下场,再度扬声解释,「诸位权且放心,今天比试所用箭矢都已除掉箭头,倘若失了准头,小厮们最多受些皮肉之苦,绝无生命之虞。」 杨姵低声跟杨妡嘀咕,「我看不一定,刚才那些箭不也是去了箭头的,都能穿透木靶,要是不小心扎进心口,就算能保住性命,肯定也疼得要死。不知道这边府医在不在,如果出事赶紧救治才好。」 杨妡四下张望几眼,看到校武场西北角有几位男子远远地站着,便道:「我觉得那边穿土黄色长衫的瘦子应该是府医,长得像根老山参似的。」 杨姵顺着看过去,「噗嗤」笑出声来,「还真有点像。」 两人正相对偷笑,忽听众人欢呼叫好,却是李昌铭已经拉开弓,五支箭齐中靶心,箭尾散开成梅花状,犹在抖动着。 「真厉害!」杨姵啧啧赞叹,又不无担忧地说,「也不知三表哥成不成?」 杨妡没作声,看向场中第二个张弓的章栋。 前四支倒也不错,都射中了靶心,可惜临到最后关头,许是太想求胜的原因,撒放时手指抖了下,竹箭稍偏,射在木靶边上。 众人一阵惋惜。 轮到魏珞上场了。 他先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而后从容不迫地自肩后箭囊里抽出五支箭,放在嘴边吹口气,顺次搭在弓上。 他这是干什么? 刚才李昌铭是一支一支射出去的,魏珞是想五箭齐发? 杨妡「嗤」一声讥笑,到底能不能行啊,别只会摆个花架子才好。 杨姵也吊着口气,低声道:「我觉得有点悬。」 「输了才好,免得那么嚣张。」杨妡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下,忽而转头对杨姵道,「你没觉得三表哥很令人讨厌?」 「不觉得啊,」杨姵随口回答,正瞧见魏珞在举弓之前,又转头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往这边看了眼,立刻朝他挥挥手。 魏珞脸上露一丝笑,双手缓缓将弓举起抵在身前,勾弦,推弓至满,不等瞄准,手松弦回,五支箭飞一般直射出去。 明明五支箭是同时离弦,可到达箭靶时却有先有后,五支箭箭头连着箭尾,直入靶心。 计数的小厮也惊呆了,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也不说话,扛着木靶绕场转了圈,跑到正面看台时,有意放慢了步子,以便让清惠长公主瞧个清楚。 看台上欢声雷动,杨姵更是雀跃不已,连声赞道:「神了,三表哥太厉害了。」 李昌铭五支箭攒成梅花状已是不易,而魏珞五子连珠也相当有难度,两人各有拥趸。 安国公笑眯眯地道:「既然难分伯仲,那就再比一场。」跟身旁小厮低语几声,小厮点点头,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交给安国公。 安国公大声道:「共三十枚铜钱,每人只一支箭,谁射中的铜钱多谁就赢。」 规则既出,看台上都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 杨姵皱着眉头道:「这不是难为三表哥吗,竹箭又不是针线,射中一只已经不容易了,难道还会转弯?」 「不知道,看着吧,反正规矩定下了,两人都一样。」杨妡笑着回答。 两人再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两人。 相比看台上诸人的紧张与兴奋,场内的魏珞与李昌铭却轻松得多,两人亲热地凑在一处不知谈些什么,只见魏珞朝李昌铭拱拱手,李昌铭则笑着捣了下魏珞肩头。 说完话,两人离得稍微远了些,各自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那边小厮见已准备好,将手里铜钱用力往天上一扔,撒腿跑了开去。 杨妡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两支箭颤巍巍地插在对面的木桩上。 小厮大声报了数,魏珞射中四枚铜钱比李昌铭多一枚。 魏珞将弓背在肩头,双手抱拳朝李昌铭拱一拱,「承让!」又回身遥遥地对清惠长公主做个揖。 杨姵大声喊道:「三表哥真神!」 魏珞听到她喊声,启唇浅笑,笑容入了眼,真切而生动。 就连杨妡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魏珞,英武得令人无法直视。 不知怎地,她竟然有些莫名的苦涩。 细细想来,魏珞平常寡言,对杨家几位姑娘并不亲近,尤其对她总是摆个臭脸子,好像她前世欠了他的银钱似的,可独独对杨姵友善且亲近,就如方才那温暖的笑,魏珞几时对她这般笑过? 如此一想,更觉愤懑,连魏珞最终得到什么奖品都无心关注。 杨姵根本没察觉她的小情绪,不迭声地问:「阿妡,你刚才看到竹箭怎么穿过铜钱的吗?隔着那么远,我连铜钱都没看清。」 v第42章[03.09] 看着她不加掩饰的喜悦与敬仰,杨妡略略垂了头,低声答道:「我也没看见。」 「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赶紧回去讲给我娘她们听听。」杨姵拉起她的胳膊,两人跟清惠长公主道了谢,仍回新月湖那边用饭。 午宴摆了六桌,菜肴精致而奢华。往常杨家宴请,上过鱼翅通常就不会再有海参,而蔡家不但两样都上了,还有一盘鲍鱼炖排骨。 杨妡恹恹地没胃口,杨姵却吃得香甜,劝道:「你尝尝熊掌,一点儿都不腻,蔡星梅说这次特地请了一个苏州厨子和一个鲁菜厨子,那道葱爆海参就是鲁菜。」 杨妡敷衍地「嗯」一声,夹了块熊掌,浓香带着丝甜味,果真非常可口毫不油腻。她慢慢地嚼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三舅公的医馆里,魏珞曾说过,那附近有家苏州会馆,做得苏州菜很地道。 他是想要带她去吃吗? 念头乍起,杨妡沉闷的心情忽地雀跃起来,可侧眼瞧见杨姵,才始欢喜的心又低落下去。 胸口骤然梗得难受,像塞了块大石一般,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这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喜悦、期待、恐慌、胆怯甚至还有丝丝的愧疚交缠在一起,教她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茫然地用过饭,又茫然地跟蔡家众人道别。 直到上了马车,杨姵才注意到她的异状,担心地问:「你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 杨妡垂眸低声回答:「昨夜睡得不安稳,加上早上起得早,有些困。」 杨姵知道杨妡经常睡不安生,遂体贴地说:「回府还得两刻钟,你先在我肩头靠一靠……你的安神丸还有没有了,要不再让府医配一些,等睡不着的时候吃上一粒,或者让厨房温一杯羊奶。」 这就是杨姵,总是这么关心她体贴她。 杨妡默一默,长吸口气,将头靠在杨姵肩头,「阿姵,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随便,你送什么我都不嫌弃,」杨姵乐呵呵地说,忽地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杨妡郑重地点点头,「嗯!」 张氏瞧着两人一问一答的样子,唇角撇了撇别开眼。 回府后,张氏将杨妡叫到二房院,低声问道:「长公主叫你们陪她看比箭,可曾说过什么?」 「没有,」杨妡摇头,「只让女官问了些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的话,再没说别的。」 张氏思量片刻,开口道:「今天安国公府这宴会是给瑞王相亲呢,长公主让人把你们六人的生辰八字都要走了……肯定你们六人中能出一个王妃。」 杨妡已猜想到,并没觉得惊讶,只问道:「瑞王大概多大,怎么会让安国公府操持宴会?」 「估计十六七岁,」张氏也吃不准,「要是你的八字能合上就好了,进门就是王妃,以后谁都不能小看你。」 杨妡默一默,印象里只记得那人宝蓝色锦袍上绣着的仙鹤云纹,相貌如何却是一点没想起来。 事实上,她压根也没仔细瞧过那人,她全副注意尽数放在了魏珞身上。 想起魏珞,杨妡心头微酸,面上却带着笑,「娘真是的,最开始说魏家二表哥是多么多么好,后来又把齐家表哥夸得花儿似的,这会子又惦记着什么王爷了。您可是有个准主意没有,别隔三天变一变?」 张氏佯怒,「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顿一顿,又道:「别看你跟阿姵一唱一和说得好听,可到关键时候就显出真章来。我猜测你伯母肯定知道了瑞王选妃的事儿。亏你还早早起来给阿姵梳头,她竟是一丝口风都不透?」 杨妡赔笑道:「就是事先知道也没什么,成不成最终还是看八字,姻缘都是天定的。」 张氏脸色仍不好看,「话虽如此,可要是早点知道,你也好早做准备。至少换条裙子,这裙子漂亮归漂亮,但太娇了,显得不庄重。」 「漂亮就好,」杨妡笑呵呵地道,「娘不用愁眉苦脸的,方元大师还有那个明心法师不都说我命相好,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就成。」 张氏终于露出丝笑意,叹口气道:「我才不指望享你的福,我就是想你能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杨妡陪着笑了会儿,别有用意地提起魏珞在校武场的表现,「没想到箭法真是高明,以后肯定能有出息……娘觉得三表哥怎么样?」 张氏无谓地道:「他有没有出息跟你也不相干。别说他现在已出了府,就是仍旧在魏府,他也只是个庶子的庶子,你却是咱们二房正经的嫡女,他根本高攀不上,换成阿娇倒还合适……你别是看上他了吧,还是他拿着恩情要挟你?我跟你说,要报恩有得是法子,或者帮他办事,或者给他银钱,犯不着赔上自己下半辈子。他今天在蔡家露出这么一手,说不定就被哪家将军看上了,早晚得上战场打仗,这要是成了亲,你在家独守空房不说,没准哪天就成了寡妇,让你哭都没处哭去?」 见张氏说得这么绝对,连半点余地都没有,杨妡心中更觉黯然,却强作出笑颜道:「我只随口这么一说,娘就连将来当寡妇都想到了。您可千万别咒我?」 张氏气得狠狠戳一下她的脑门,「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是跟你讲道理,别觉得他会拉弓射箭就迷了眼……你年纪还小,用不着这么早考虑这些。」 杨妡苦笑,「我哪里考虑了,翻过来覆过去还不都是娘在说?」 张氏细细回想一下,果然是自己说太多了,便笑道:「我就提个醒,你不是觉得困,趁吃晚饭还早,回去眯一会儿,别睡着,免得夜里再走了困。」 杨妡笑着告辞,刚走出院门,脸上的笑容就绷不住,顿时垮了下来。 站在空水桥边看着潺潺东流的河水,心头苦涩不已。 很显然张氏绝不会同意,杨姵也不知是什么想法,倘若她看中了魏珞,自己断然不能再动心思,而且魏珞又是那么阴晴不定的人,谁能猜出他的心意如何? 罢罢罢,算了吧,反正不急在一时,离嫁人还有好几年,或许还能遇到更合眼的男子。 杨妡勉强说服自己抛开这些烦恼事儿,重新收拾了心情回到晴空阁。刚进门就看到杨姵在厅堂坐着,许是等了有些时候,桌上茶盅已经见了底。 v第43章[03.09] 杨妡忙招呼丫鬟,「怎么没人续茶?」 「不用,」杨姵拦住她,「我已经喝过两盅了,嫌她们在旁边碍眼,就没用伺候……阿妡,我有话跟你说。」 她脸上有难得的严肃与郑重。 会不会是跟魏珞有关? 杨妡心头一跳,掩饰般笑着问道:「好话还是不好的话,不好我不听。」拽着她的胳膊走进东次间,歪在炕边抓一只靠枕倚着,又扔一只给杨姵,「说吧,什么话?」 「阿妡……」杨姵支吾着,似乎很难开口的样子,「阿妡,我不想要生辰贺礼,只要你别生我的气。」 杨妡没回答,笑盈盈地牵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杨姵的手柔软细嫩,因为肉多的缘故,指根凹下四个圆滚滚的小窝,是双很有福相的手。 杨姵像是得到鼓励般,低声道:「今天,其实是清惠长公主替瑞王选王妃,我前天就知道了,可我娘不让我告诉你……她说你太漂亮了,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别人,我不如你好看,就只能好好表现,要显得端庄大方……在校武场时,我其实没那么好心,是特意说给旁边女官听的。阿妡,我心里很难受,不应该瞒着你……咱们还能跟以前那么好吗?」话到最后,已带了泣音,眼圈也有些红。 这就是杨姵啊,真正善良的杨姵,就因为隐瞒这件事而内心不安的杨姵。 杨妡觉得眼眶有些热,吸口气摇摇头,「不能,」顿一下又补充,「咱们要比以前更好才对!」 杨姵先是伤心,紧跟着大惊,眼泪忽地涌出来,抱住杨妡哽咽道:「是我不好,我没想当王妃,可是……」 「没事的,伯母是为你好,她的话应该听。」杨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以前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也从来没生过我的气啊。」 「那不一样,」杨姵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别的都是小事,嫁人才最重要,什么都比不得这个。」 杨妡笑着点点她,「没羞没臊,小小年纪就想嫁人。」 「是我娘说的,我才没想过。」杨姵急忙分辩,又就着帕子擤了擤鼻涕。 杨妡佯作厌恶地避开些,「哎呀,可惜我的帕子了,回头你陪给我两条新的,得你亲手绣,这样才能显出诚意。」 杨姵连忙答应。 事情就此过去,连着一个多月,清惠长公主那边都没有消息传出。 杨妡跟杨姵并不当回事,两人的感情真的比先前更好了些。 张氏与钱氏心里着急,但面色不显,唯独杨娥按捺不住心里的得意,趁着给魏氏请安的时候,跟杨娇道:「看把那两人兴得,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咱家出了王妃了,这不啥事也没有,乌鸦染成花儿也变不了凤凰。」 杨娇不紧不慢地说:「二姐姐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子姐妹,要是四妹妹跟五妹妹真成王妃,咱们不也能跟着沾光吗?」 杨娥本想与杨娇同仇敌忾,没想到反被挤兑一句,气得甩了袖子就走。 不大一会儿,这话就传到魏氏耳朵里,魏氏沉默片刻,喃喃自语道:「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呢?」 进了五月就是端午节,清惠长公主那边派人送了粽子,并给姑娘们送了节礼。 每人一对五彩绳和一只五毒香囊,除去颜色式样各有不同外,并没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五月十七杨姵生辰,杨妡在吴庆家的帮忙下,足足费了半个月的工夫才绣成一条裙子当成贺礼。 因不是整寿,府里各人都送了些小玩意权作庆贺,钱氏也没大肆铺张,只出了三两银子让厨房整治出十几样小菜,让五位姑娘们在晴照阁玩闹了半天。 这次姑娘们相处倒是平安,没有闹出吵架拌嘴的事情。 转天宫里便来人宣读旨意,说瑞王李昌铭选中杨姵为妃,只待杨姵及笄,就另择吉日成亲。 杨府得爵百年有余,虽是富贵,可府里从来没出过王妃。 钱氏激动得差点落泪,魏氏也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杨归舟也没法保持淡定了,连忙翻开黄历找出吉日,准备进祠堂祭祖。 正当杨府人仰马翻地准备大肆庆贺时,宫里又接连下了两道旨意,分别册封淮南侯七姑娘李兰慧以及礼部王尚书的孙女王家宜为侧妃。 却是两年后就要成亲。 李兰慧跟王家宜都是十三岁,正是两年后及笄。 既然选定杨姵为正妃,偏偏又让侧妃先进门,要知道进门先后非常有讲究。先进门的可以事先熟悉府里情况,而且因正妃没来,极有可能暂时掌管中馈。 这也倒罢了,最令人担心的是侧妃先生下子嗣来。 虽然王府跟伯府都是嫡子承爵,但有个庶生的长子却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 喧腾了好几天的杨府顿时沉寂下来,杨归舟顾不得搂着月姨娘颠鸾倒凤,而是将两个儿子以及长孙杨峻都召集到松鹤院连夜商议对策。 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并不显山露水,但先帝病重时却异军突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得了先帝信任,荣登宝座。 杨归舟在朝中地位并不算高,到如今也没摸清圣上的路数。倒是杨远桥在选拔官员上看出了几分端倪,建议杨家静观待变,别太张扬以免树敌。 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不摆宴席,只请交好的几家亲戚聚一聚,而对杨姵的教育却被放在了首位。 诸如针黹烹饪这些不用花费太多精力,稍会点就足以应付,琴棋书画要加强,更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要读史书。 v第44章[03.09] 治家犹如治国,要想得到瑞王信任和器重,对国事朝事一窍不通是万万不行的。 杨远山擅长诗词歌赋等风花雪月的东西,杨远桥对史书更为精通,所以就定下每隔五日,让杨远桥给杨姵讲史。 从此杨姵的日子就过得有点难捱,每天抱着枯燥的史书看不说,隔三差五还得写篇心得感受,跟应考的秀才差不了多少。相比之下杨妡则逍遥多了,每两天跟吴庆家的学针线,兴致来了就到厨房鼓捣点心菜肴,再就往园子里采了各种花瓣熬制膏脂。 日月如梭,转眼就是七月。 外出历练的杨峼风尘仆仆地回了京都,带来许多江浙特有的新奇玩意儿不说,还单独给杨妡带了封信…… 浅绿色的洒金信皮淡雅素净,上面写着规整方正的五个字,五姑娘亲启。 杨妡没接,抬眸,笑着看向杨峼,「是给我的?」 杨峼笑答:「阿璟说以前有些误会,但又没法当面说,就写了封信解释一下。」 杨妡挑眉,「三哥,倘或这信是给二姐姐的,您也会代为转交?」 杨峼微愣,解释道:「阿璟素来风光霁月,为人绝对信得过,肯定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顿一下,补充道,「你跟小娥都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厚此薄彼。」 杨妡重复一遍,「要是二表哥这信是给二姐姐的,三哥也会看都不看,直接就转交过去,是吗?」 「这个……」杨峼支吾着不能回答。 先前他没考虑,现在突然醒悟道,如果信是给杨娥的,他肯定要先读过,觉得没有问题才会转交。 见此情形,杨妡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冷冷地道:「既然三哥觉得信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就请三哥先把信交给祖母或者母亲过目,若是长辈答应了,我才能收,否则就是私相授受,我担不起这名声。」 「这个,」杨峼又开始支吾,「阿璟说不便给外人看。」 「三哥这话有意思,祖母跟母亲几时成外人了?」杨妡讥讽一笑,「既不能给长辈看,三哥还是把信退回去吧。」 杨峼脸上显出几分为难,「不瞒五妹妹,我跟阿璟拍过胸脯,一定把信送到。如今食言而肥,绝非君子所为。」 杨妡脸上笑意更盛,「这么说,三哥是一定要坐实我私相授受的名声,才成就你的君子之名?好,那我收下便是。」伸手将信从杨峼手中抽出来,仔细端量下信皮上的字,侧头吩咐青菱,「烧了吧,就在这儿烧,当着三哥的面儿。」 青菱毫不犹豫地打燃火折子,将信皮点着,扔进香炉里。 信纸许是熏过香,被火苗灼烧着,散发出怡人的香气,不过数息已然烧成灰烬。 杨峼直直地盯着纸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才回过神来,对杨妡深深一揖,「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我是觉得跟阿璟一起长大,对他极为了解,他绝不会做出礼法不容之事。我给妹妹赔个不是。」 杨妡笑道:「这也不算什么,三哥并未将我当妹妹看,自然考虑不周全。」侧头又吩咐青菱,「将我前几天做好的考袋找来。」 青菱极快地进屋寻了出来。 考袋用得是墨蓝色的锦缎料子,上面绣着喜中三元的图样。 七月初杨妡就开始动手绣,先后绣了好几幅都不满意,最后央求吴庆家的帮忙绣出大概轮廓,她花费了七八天工夫才绣好。 杨妡双手捧着考袋递到杨峼面前,「不知道能否入了三哥的眼,不过我相信以三哥的才学,这次秋闱肯定能拔得头筹。」 杨峼细看那图样,只见桂圆饱满丰润,喜鹊精神抖擞,就连树上的枝叶也是碧绿欲滴。 他情知杨妡是费了心思的,不由心里愈加惭愧,慌忙接过,连道谢都不曾说,匆匆地离开。 此时此刻,武定伯魏府徳正院。 魏璟直挺挺地跪在毛氏跟前,哀求道:「我心里只有五妹妹一人,除了她,我再不愿娶别人,祖母,您就答应了吧?」 「不行,」毛氏断然拒绝,随后苦口婆心地劝,「阿璟,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自小就听话懂事,这次怎么这么执拗?娶妻当娶贤,杨五长得一副狐媚子相,言行举止都上不得台面,怎可能当得起一家主母?连小娥半分气度都赶不上,你说你瞧中她什么了,脸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祖母,五妹妹她不仅长得好看,也有……礼数,广济寺的方元大师和以前那个明心法师不都说她命相富贵,兴许娶回家真能旺家旺财。」 他不提明心法师还好,一提起他,毛氏顿时想起自己被退回的银票来,怒气更盛,厉声道:「阿璟,若是别人,祖母肯定豁出去老脸给你娶回来,可杨五,此事绝无可能,你不要再提了。」 魏璟脸上露出绝望的悲凉,「可是祖母,我之前唐突过五妹妹,该当对她负责。」 「唐突?」毛氏追问,「你怎么着她了?」 魏璟立刻想起那个回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的手无意中触到她的脖颈,指尖温软柔滑的感觉。 面对盛怒中的毛氏,他不敢说出当时情况,只避重就轻地道:「上元节灯会,五妹妹头晕,我摸过她的脸。」 「这个臭不要脸的贱货,」毛氏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破口大骂起来,「是不是她勾引了你?看她那样儿就知道没安好心思。这种不要脸的贱人还敢进咱家的门?且等着,明儿我告诉你姑祖母,这种姑娘趁早赶到家庙去,免得败坏门风。」 「祖母!」魏璟悲切地喊,他只当说出自己不端的行为,毛氏会就此妥协,却不想更惹得毛氏震怒,反而把黑锅背在杨妡身上。他吸口气,哽噎地道:「祖母若不应,那我还是出门游学去,等十几二十年过去,找个寺庙出家算了。」 头重重磕在地上,不过三五下,额头已肿起好大一片。 毛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微阖了眼,用力咬紧牙关,片刻,开口道:「好,那我就依了你,不过得有个条件,明年春闱你需得金榜题名,否则这事再不许提。」 魏璟大喜过望,高声道:「祖母放心,孙儿定当努力,即便考不中一甲,也必然能进二甲。」 看到他喜形于色的模样,毛氏浑身好似脱了力一般,颓然挥挥手,「你去吧。」 v第45章[03.09] 终于得了毛氏应允,魏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捱过两天,等额头青紫消了,便迫不及待地往杨家去,想告诉杨妡这个好消息。 等进了门,才想起自己平白无故地绝不可能进到杨家内宅,便转而走向竹韵轩。 杨峼正因未能完成他的托付而不安,见到魏璟,便愧疚地说:「我考虑不周,负了你的信任。」 魏璟浑不在意地说:「不怪你,五妹妹是闺阁女子,哪能随便收外男信件,算起来改是我强你所难,是我行为欠妥。」 杨峼惭愧道:「我也有错,这事我原不该应允你的。」 「算了,过去就过去了,」魏璟大度地摆摆手,问起杨峼看的书籍来,「八股跟文书我觉得都不成问题,就是策问有所欠缺,记得你提过几本水利、农事的书册,能否借我看两天?」 杨峼忙把案头自己整理出来的摘抄纪要递给他,「这是我收集的近几年的策问题目,也有关于水利农田的心得,你这会看书怕来不及,如果相信我的话,就只看看这些。」 魏璟笑道:「你策问比我好,又不存芥蒂地借给我看,我哪里会不相信你?」稍停会儿,想到毛氏终于松口杨妡之事,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想与杨峼分享,只苦于事情没过明路,不好贸然散布出去,便生生忍住了,却咧了嘴笑,「咱俩是至交又是亲戚,以后只会越来越近,我不相信你就再没人可信了。」 杨峼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只以为是远游归来,见到亲人高兴,并没往他处想,便将自己看书过程中不太明白的地方提出来,两人探讨一番,魏璟才乐颠颠地回府。 接下来几日,魏璟真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恨不能一天当成两天用,毛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天天嘱咐厨房用心炖了汤水伺候。 好在没多久就是秋试,魏璟满怀希望地进去又信心十足地出来。 待到月底,秋试成绩出来,杨峼与魏璟均名列前三十。 毛氏激动得老泪纵横,在菩萨像前点了三支香,念叨着她过世老头子的名字,絮絮叨叨地说:「你睁开眼看看吧,阿璟中了举人,马上就能做官了,阿峼也有出息,你的亲孙子亲外孙都是好样的。」 念叨完,连衣裳都顾不得换,叫了软轿就往杨府去,准备跟魏氏商量两家一同设宴庆贺之事。 魏氏最近是扬眉吐气,先是家里出了个准王妃,接着孙子考中进士,就连许久不进松鹤院的杨归舟,也在她那里连接歇了三回。 这么大的喜事,魏氏恨不得连摆五天宴席以昭告天下。 可惜得是,两位老夫人商量得热火朝天,杨峼与魏璟却都不同意,两人说春闱就在三月,只有半年时间准备,中间还隔了个春节,走亲访友得耽误不少工夫。 要想庆祝就等明年春闱成绩出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杨归舟捋着胡子赞道:「胜而不骄,能稳住性子,好!好!」 他这一拍板,宴请就不了了之,但家宴还是难免的。 毛氏亲自操持,吩咐厨房杀猪宰羊,置办了一大桌丰富的菜肴为魏璟庆贺。魏璟端着酒盅,话里有话地说:「祖母且放心,我定会让您得偿所愿不教您失望,您也别忘了许诺我的话。」 毛氏脸色变了变,强撑着道:「阿璟,祖母这般年纪了,还会诳你不成?」 秦夫人在旁边听着不对劲,待家宴散后,趁着侍奉毛氏就寝时,小心翼翼地问:「母亲跟阿璟说什么呢,怎么没听明白?」 毛氏侧头瞪她一眼,「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被个狐狸精弄得五迷三道的。以后少跟张氏来往,有什么样的娘亲养出什么样的闺女,娘儿俩都是狐媚子样。」 秦夫人暗地里腹诽,「张氏可是您当年亲眼挑中的人,又说她生得娴静又说她性情温柔,夸得跟朵花儿似的,非鼓动姑母给二表弟娶进门,时隔多年却翻脸不认人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 可毛氏毕竟是婆婆,而且是孀居多年的婆婆,在魏剑鸣心目中地位是非同小可的重要,秦夫人不便顶撞她,便软声道:「说起来姑母家的几个女孩儿都不错,五姑娘又是二房嫡女,配阿璟也配得。」 「放屁!」毛氏在秦夫人面前丝毫不加掩饰,粗口说爆就爆,「她算哪门子嫡女,小娥才是货真价实的嫡女,嫡长女……阿璟的事儿不用你管,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绝不会害了他。」 「可……要是阿璟真考中进士,您可千万别出尔反尔伤了他的心。阿璟这脾气,上来犟得跟头牛似的。」 毛氏不耐烦地说:「我过得桥比你走得路还多,没有两全之策能随便给阿璟开这个口?实在不行,纳进来当个姨娘……你赶紧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秦夫人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出了德正院,左思右想不放心,便带着丫鬟出了二门,往魏璟住的琴心阁去。 隔着老远,就看到琴心阁糊着绡纱的窗子透出点点烛光,很显然魏璟还没睡下。 丫鬟上前轻轻叩了叩门上铜环,有小厮应声开了门,见是秦夫人,连忙行个礼,「少爷在看书,我这便进去通报一声。」 秦夫人拦住他,「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记着别让少爷看书看太久,燕窝要天天炖,万不可省,要是吃完了就告诉我。」 小厮不迭声地应着。 这时,绡纱上映出了魏璟的身影,手里托着书,脑袋摇来晃去地读得专心。 秦夫人站在院中无限忧愁地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此时的杨妡已进入了梦乡,清冷的月光透过姜黄色的帐帘照射进来,她的脸庞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仔细地瞧,才隐约发现她眉峰轻蹙,似是笼着一抹轻愁。 杨妡丝毫不曾料到,自己的终身已在暗地里,被毛氏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杨妡等着杨姵一道往松鹤院请安。 不曾走近,就听得铮铮淙淙的琴声传来,清越悠扬,非常动听。 杨妡驻足,听出是虞山派琴曲《良宵引》,以前她与薛梦梧经常对月弹奏。弹琴者技艺颇佳,将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的安闲恬静表达的淋漓尽致,细腻委婉。 琴声自松鹤院传来,不由分说定是月姨娘在弹奏。 v第46章[03.13] 杨妡嘴角微弯,很快敛住,跨进了门槛。 魏氏脸色阴沉地坐在大炕上,身前的蜂蜜炖银耳只喝了半盅就撂在那里,杨娇低眉顺目地捏着美人锤在给魏氏捶背。 杨妡问过安,笑着对杨娇道:「三姐姐,换我来,我也表表孝心。」 杨娇想一下,将美人锤递给她,「祖母近些天腰背疼,五妹妹稍微用点力气。」 「好,」杨妡应着,脱鞋上了炕,对魏氏道:「要是祖母觉得疼或者轻了,就告诉我一声。」 魏氏翻翻白眼没吭声。 窗外琴声悦耳,听在她耳朵里却像穿心的剑,扎得她肉疼。 这阵子她算是听出门道了,每当夜里那两人翻滚过,第二天月姨娘就会心情舒畅地当院抚琴。 起先弹些《凤求凰》、《相思引》曲子,魏氏朝杨归舟发作过两回,「姑娘们天天在这里晨读,她弹那些淫词艳曲是什么意思?」 月姨娘可怜兮兮地答:「馨月蒙伯爷怜惜,心里欢喜,不注意才忘了形,只是凤求凰乃千古名曲,几时成了淫词艳曲了?」 杨归舟无言以对。 月姨娘倒是识趣,话虽如此说,却果真换了曲子,换成了《风入松》、《清夜吟》曲曲都是月下漫步,花间对酌的畅意悠闲。 西跨院与正房仅一墙之隔,琴声飘飘悠悠,好像长了腿似的,专往魏氏耳朵里钻。 魏氏空有一腔怒气发作不出来。 正郁闷着,忽听琴曲换成了《秋夜长》,这是首闺怨曲子,本是表述妇人为远征的夫君赶制战衣,依依难舍的情怀,可在月姨娘弹来,却格外多了些缠绵旖旎之情。 魏氏重重吐口气,感觉捶在背上的美人锤也变得缓慢起来,一下一下正合在琴声的节拍上。 魏氏再忍不住,劈手夺过美人锤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屋里几位姑娘根本摸不着头脑,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觑。 杨妡一下子落了泪,泪光盈盈地问:「孙女哪里犯了错?可是用力太大了?」 魏氏有口说不出,愤愤地瞪她两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去吧。各自抄五遍《孝经》,明天送来我过目。」 几位姑娘静默无声地行礼离开。 出了松鹤院,杨妡掏帕子擦了擦脸。 杨姵同情地道:「也不知祖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发那么大脾气。」 杨妡低叹一声,「我惹得祖母不快,总归是我的错……可我也不想,就想尽尽孝心,也让三姐姐松快下胳膊。捶得时候久了,其实也挺累人的。」 两人说着话,走到空水桥边分手,杨姵要回去读史,杨妡则往二房院去。 张氏正捏着鼻子喝药。 杨妡见桌上一碟蜜桔,忙剥了两只,待张氏咽下药,手疾眼快地将桔子瓣塞了进去。 「这药真是苦,」张氏吃完两只桔子,喝了半盏茶,抱怨道:「一天喝两次,几时喝到头。左右也没法生了,真不想再喝。」 杨妡笑着劝道:「三舅公是要娘调养身子,又不是为了生子。眼下吃点药,总比老了受罪强。」 张氏唉声叹气,「等吃完这副,我要缓上两个月,现在满屋子飘着药味,你爹也不爱来了。」 「爹是因为忙,阿姵也有好几天不曾见到爹,刚才还高兴呢,说要是爹天天歇在衙门就好了。」 张氏闻言失笑,叹口气,「你们这些丫头,这会儿看着还一团孩子气,过不了几年一个个都就成亲当娘了。阿姵已经有了着落,也不知道你将来会嫁到哪里去?」 杨妡见张氏又要往自己身上扯,连忙寻个借口告辞了。 吃晚饭的时候,杨远桥竟然得空回了府,陪张氏用过饭开口道:「妡儿今天又受了委屈,没掉眼泪?」 张氏也听说了早起在松鹤院的事儿,扫一眼杨远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被老夫人斥责几句,算什么委屈,以后这种时候多得是……就怕府里奴才看人下菜碟,攀高踩低的,不把妡儿放在眼里。」 杨远桥沉吟片刻,站起身,「我去松鹤院走一趟,你抽空好生开导开导妡儿,别把祖母的话往心里去,祖母年纪大了,有时候脑子犯糊涂。」 张氏淡淡点了点头。 杨远桥健步如飞走得很快,临到松鹤院时,步子却慢了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魏氏为何不待见张氏母女,其实也并非针对她们,不管他续娶的是谁,魏氏都免不了鸡蛋里面挑骨头。 他倒罢了,张氏是成年人,受点委屈也能忍得,可杨妡还是个孩子,怎能禁得起长辈三天两头地责骂。 上次在杨娥的及笄礼上,当着一众来宾的面,毛氏用那么不堪的话怒骂杨妡,他已经险些动怒。 这次倘或他再不替杨妡说几句公道话,他还配做父亲吗? v第47章[03.13] 杨远桥思量下措辞,迈步跨进了门槛。 进得屋里,也不管旁边还有丫鬟在,「噗通」就跪在魏氏脚前,「不孝子给娘请罪。」 珍珠玛瑙等人极有眼色,见状纷纷退了下去。 魏氏没好气地说:「快起来吧,这又是闹得哪出?」 杨远桥起身,恭敬地说:「听说妡儿今天又惹得您生气了,都说子不教父之过,她人小不懂事,我这当父亲的却不能不懂事,特地来问问娘,阿妡哪里做错了,回头我也好教导她。」 敢情杨远桥是来给杨妡找场子来的。 魏氏脸色立刻沉下去,可又实在没法说出实情来,遂板着脸问道:「你这是在质问娘?」 「不敢,儿子哪敢质问娘,我就是觉得妡儿太过顽劣,娘这一辈子为了我们兄弟,也为了这个家辛苦一辈子,如今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太好,实在不忍心让娘再花心思管教她……往后妡儿就交给儿子管吧,儿子肯定好好教养她。」 魏氏「哼」一声,冷冷地扫杨远桥两眼,开口道:「你既有这份孝心那就你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既然管了就管到底,她的亲事我也绝不过问。」 自古就没有大老爷们替闺女说亲的,而张氏自小不在京都长大,认识的人有限,现在觉得她苛待杨妡,以后别到时候说不着好亲又哭天抢地地回来求她。 听魏氏提及亲事,杨远桥有几分迟疑,可想到杨妡曾就说亲一事可怜兮兮地恳求过他,心一横,便道:「妡儿的亲事就交给张氏吧,她嫁进来这些年也不曾为府里出过力,以后也该多替娘分担分担。」 魏氏冷笑道:「既然个个都有孝心,那三丫头的亲事也交给你们,反正也是你二房的姑娘,由你们操心去,我只管着小娥和阿峼,他们两个我不放心。」 杨远桥硬着头皮答应了,还要再说,便听魏氏倦怠地道:「我累了,想早点安歇,你回吧。顺道告诉五丫头,明儿不用过来请安,我身子不舒服。」 张氏听闻杨妡的亲事由自己做主,心里既高兴又忧愁,高兴得是自己能安着自个心意挑个顺眼的女婿,忧愁得是,她确实交往的人家不多,到底该从哪里挑人? 一夜辗转反侧没睡踏实,累得杨远桥也萎靡不振的,第二天顶着两只乌青的眼险些没起来床。 张氏愧疚地说:「要不今天老爷在书房里歇着,我缓两天就好了。」 杨远桥失笑,「妡儿刚满十一,还有两三年工夫,慢慢打听着就是,倒是阿娇已经十二,你多上点心。」 「嫂子这半年没少带二丫头三丫头往外跑,回头我问问她都看过那些人家了。薛姨娘那边我也问一声,好歹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问过她的意见,免得以后落埋怨。」 杨远桥赞许地点点头,「考虑得挺周到,咱们屋里的事儿,你慢慢掌起来,以后孩子们大了各自娶妻生子,两房早晚得分家。到那时候就得靠你支撑起内宅来。」 张氏笑道:「那会儿阿峼肯定就成亲了,等让他媳妇掌家,我管不来这些琐事。」 两人絮絮说会体己话,杨远桥看着差不多该去衙门了,换过衣裳出了门。 张氏转身去了晴空阁。 杨妡听到此事大喜过望,觉得自己离魏珞似乎近了些,可这点小心思又不能说破,只苦苦压抑着。 张氏叮嘱道:「虽然以后由我管教你,可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你不爱读《女四书》那就不读也罢,但女红针黹务必得练好了,还有烹饪也得会。娘不求你跟阿楚那般精通,但至少做出来的饭能入得了口。」 杨妡连连答应,「放心吧娘,这些我都会用心学,此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也要学起来。」 「看把你能的,」张氏乐呵呵地说,「能学好一样就不容易了,你先慢慢练着,我去你伯母那里坐坐。」 杨妡送张氏出门,回来的时候禁不住心里的欢喜,提着裙角打了个胡旋儿,将裙子转成一朵盛开的牵牛花,三步两步跑回屋里,铺了笔准备列出需要的东西来。 琴棋书画她虽然不精通,但都是学过的,尤其是画,她最擅长的就是工笔人物以及花鸟,以前薛梦梧作画还时不时让她代笔画凤凰画牡丹。 以后,她得把作画的技艺慢慢捡起来。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腊月,进了腊月门就开始忙年。 张氏的药已经停了一月有余,杨妡便鼓动着她去三舅公家里取药。 张氏笑道:「别以为你的心思我猜不到,这次甭想跟着去玩儿,我自个跑一趟,顺便带点年节礼,你安生地在家里待着。」 杨妡忽地泄了气,苦着脸道:「我没打算去玩,是想让表姐再教我几道菜,上次写的方子我都练成了。」 「我给你带回来,还需要什么一并说说。」 杨妡忍了几忍,终于没把腽肭脐三个字说出来。 腽肭脐就是海狗肾,最是温肾壮阳填精补髓。 上个月,元宝又来要银子,杨妡吩咐青藕给了他五两,并要求他偷偷买点斑蝥。元宝果然不负所托,没两天就送了来。 斑蝥能除疥消疮,少买点也能应付过去,可腽肭脐只能给男人所用,也就只那一个功效。她一个姑娘家要这玩意儿就完全说不过去了。 杨妡便将主意打到了三舅公医馆那几排高大的柜子上,如果能把齐韩或者表舅支出去,她就可以偷偷拿一丁点儿。 反正往医馆去的病患大都是穷苦人,认识字的不多。 不料,打好的如意算盘被张氏毁了。 杨妡只得窝在晴空阁另想其它法子。 v第48章[03.13] 腊月初三一早,张氏就带着桂嬷嬷以及素罗乘府里马车去了三舅公家,杨妡原以为张氏肯定要吃过中饭才回来,不成想巳正刚过,张氏就怒气冲冲地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杨妡既惊且喜,上前拉住来人的手,「表姐怎么有空来了?」 齐楚眼圈一红,泪水便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张氏道:「你先带阿楚回去洗把脸,这几天她跟你一道住,我知会你伯母声。过会儿你们也给你伯母和祖母问个安。」 杨妡应着,将齐楚带回晴空阁。 青菱甚是知机,先吩咐红莲等人去提温水,又告诉青藕寻人将杨妡偶尔小憩用的罗汉榻搬到西次间,铺好被褥枕头。 因见齐楚穿着单薄,且她身量比杨妡高出半头,显然没法穿杨妡的衣物,便把自己平常舍不得穿的灰鼠皮褂子找出来,笑道:「这是先两年太太赏给我的,一直没大穿,今儿格外冷,表姑娘若不嫌弃,先凑合穿几天。」 齐楚忙摇头,「不用,我不觉得冷。」 杨妡明白,府里下人多得是只看衣裳不看人的,看到齐楚这打扮还不定在背后嚼什么舌头,遂接过给齐楚穿上,「屋里有火盆不觉得冷,可外头不行,一热一冷最容易伤风。」 齐楚家里便开着医馆,岂不懂这个道理,加之她出来仓促,确实没穿外头衣裳,便不再推辞,红着脸跟青菱道了谢。 杨妡帮她梳过头发,先带她去了松鹤院。 魏氏在外人面前总是非常和蔼,这次也不例外,慈眉善目地拉着齐楚的手夸了夸,又赏给她一支金钗作为见面礼。 金钗对于齐楚来说实在太过贵重,她立刻羞红了脸不知道应不应接,偷眼看向杨妡,杨妡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齐楚这才行个礼道谢接过。 自松鹤院出来,直接就到了大房院。 钱氏跟张氏妯娌十几年,早就知道张氏家境不富裕,在京都的两家亲戚也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她与张氏关系颇为融洽,也有心卖个好儿,便准备了一支水头颇好的翡翠镯子给齐楚当见面礼。 齐楚这次有了数,面色虽是红,态度却大方了许多。 钱氏见她举止并不像有些小户人家那般扭捏,相貌也生得小巧秀气,不由心生喜欢,拉着她絮絮说了些家常话,暗地里却将她身量肥廋仔细记了个清楚,待杨妡两人走后,寻出两匹锦缎送到针线房让赶紧裁出来。 杨妡又带齐楚到杨姵那里坐了坐,等复回二房院,就看到大炕上铺了满炕衣裳,素罗与素绢正一件件在身上比着给张氏看。 杨妡惊讶地问:「娘你这是干啥?」 张氏打发走丫鬟,笑道:「阿楚没带换洗衣裳,我怕现做赶不及,寻思找几件旧衣裳改改给阿楚穿……正好你们回来,让阿楚试试,以前我身上没这么多肉,挺瘦的。」 当年张氏嫁妆虽不多,但因是嫁到伯府来,家里还是给凑了三十六抬,其中大多是布料衣物。 嫁过来之后,府里每季都添置四身新衣裳,天长日久攒下来确实不少。 杨妡眼力毒,将适合齐楚穿的眼色式样挑出来先放到一旁,齐楚则把魏氏跟钱氏跟的见面礼拿出来要给张氏。 张氏笑道:「给你的你就收着,以后添在嫁妆里。」 说起嫁妆,齐楚眼圈又红了,咬着唇道:「姑母别说了,我是死也不肯嫁的,大不了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杨妡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张氏犹豫片刻,貌似很难启齿般,「都是你大姨母……」 杨妡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身材臃肿、面貌苍老、对着窗口咬金项圈的妇人,气道:「她怎么惹着你了?」 齐楚只顾得流泪。 张氏再叹两句才说了原委。 却原来是那个一心科举的大姨父勾搭上个寮子的女子,两人私会过许多次,大姨父不知怎的染上一身脏病,还过给了大姨母。 大姨母为省医药银子,就让四儿子雇了辆驴车陪自己找三舅公诊病。四儿子瞧见正忙活着做饭的齐楚,立马动了心,借着往厨房寻东西,说了几句浑言浑语。 齐楚面皮薄,又觉得是亲戚没敢撕破脸。 哪知没过三五日,大姨母又带着四儿子来,说求娶齐楚。 大姨母家什么情况,表舅母岂会不知,碍于面子不便马上回绝,说要跟三舅公回来商议之后再说。 大姨母就坐下不走了,夸夸其谈说大姨父如何上进,明年一准能考中秀才,齐楚嫁到她们家是高攀了。 又说四儿子是如何能干,如何受贵人赏识,周遭邻居没有不敬着他的。 长辈在厅堂说自己的亲事,齐楚不好旁听,就到厨房里准备饭菜,四儿子又寻了过去,拉拉扯扯地往怀里带,「早晚都要成亲,先让我香两口解解馋。」 齐楚岂容得他胡来,伸手抄起擀面棍就打过去。 四儿子毕竟是男人,擀面棍没打在身上,反而激起了他的兽性,一手箍住她的手,一手撕扯她的衣裳。 好在齐韩看见了,上前将四儿子喝止住。 表舅母知道此事,立刻翻了脸,拖着大姨母往外撵,「您回去吧,不用等父亲回来,这亲事绝无可能,我家阿楚高攀不上你们。」 v第49章[03.13] 怎成想大姨母就是个无赖,在医馆门口跳着脚骂,骂齐楚不守妇道跟四儿子已经私定了终身,又骂三舅母见利忘义不守信用,看自己家穷就悔婚。 表舅母岂能任由她骂,到厨房端了盆水朝着大姨母就泼过去。 大姨母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可四儿子却不算完,他天天闲着没个正经事儿干,时不时就跑到医馆门口说自己与齐楚如何地两情相悦耳鬓厮磨。 齐家表舅去寻过官府,可官府说这种事儿他们也管不得,最多找两个衙役将人赶走,没什么大用。 张氏往三舅公家里去的时候,正好又看见四儿子带着两个混混儿在那里叫嚷。齐楚在屋里哭得肝肠寸断,直喊着要拿剪刀抹脖子以示清白。齐韩则要拿菜刀与四儿子三人拼命。 表舅母拦了齐楚拦不住齐韩,那么刚强的人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张氏看着心酸,但她一女子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匆匆放下东西取了药,顺便把齐楚接了来。 杨妡明白,四儿子这种人就跟鼻涕似的,沾上就不容易甩掉。 其实对付这种无赖最简单不过,找人狠狠揍一顿,管保服服帖帖的。 而三舅公一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齐韩又是打算科考为官的,倘若真要找人教训四儿子,花点银钱事小,就怕落人话柄,以后拿了这事要挟齐韩。 三舅公不舍得因为四儿子毁掉齐韩前程。 想必四儿子也是因此才肆无忌惮地齐楚,莫非他真以为齐楚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就能便宜他? 杨妡本来就不喜欢大姨母一家,此时更添许多厌憎,决定势必要替齐楚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她想着是出银子让元宝找人,只是此时临近年关,元宝家中有病重的老娘,倒不好在这个时节支使他。 只能先忍几日,等年后再说。 张氏吩咐素绢等人连夜改出两身衣裳来给齐楚,没过两天,针线房也送了新衣过来。 齐楚收到这许多衣物感动不已,她本就勤快,又想着给钱氏等人回礼,便自告奋勇地让杨妡带着到小厨房做菜。 小厨房里打杂的蒋婆子正抓一把炒黄豆坐在灶前悠闲自在地吃着,见两人来,急忙起身恭敬地问:「不知姑娘今儿做什么菜,我马上预备起来。」 之前杨妡做菜,钱氏怕她伤了手,不让用刀,所以都是蒋婆子把菜切好,所用葱姜等都准备好,她只往锅里翻炒就行。 齐楚却是不需要,笑着回答:「不麻烦嬷嬷,我自己来就好,要是嬷嬷得空,就请帮忙看着灶里的火。」不顾水冷,亲自将菜肉洗好,摆放在案板上。 然后该切片的切片,该切丝的切丝,手起刀落,动作如行云流水非常麻利。 蒋婆子看了不住嘴地赞叹,「表姑娘好刀法,老婆子做了三十多年的菜也没学得表姑娘这手刀工。」 齐楚听到夸赞,脸不由又红了,低声道:「我也没有特意练过,就是在家里经常做饭,习惯了。」嘴上说着话,手下片刻不停,将菜肴尽数备好,让蒋嬷嬷引了火。 两口锅同时烧,煎炒烹炸,没多大工夫,一道接一道的菜就盛了出来。 鱼丸豆腐汤,汤水奶白,汤底放了红色的枸杞,汤面漂着翠绿的葱末,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 红烧排骨色泽金红,酱汁浓郁,上面也洒了香葱末以作点缀。杨妡素日不太爱吃肉,可闻着诱人的香味,也暗暗咽了好几次口水。 六道菜都做好,杨妡挑出两样魏氏爱吃的,用小碟另外盛了,吩咐丫鬟送到松鹤院去。又给钱氏送去两碟,余下的则用食盒盛着,一并提到二房院。 杨远桥已经下衙,正在考校杨峼的学业,许是杨峼答得不错,杨远桥唇角微弯,颇有几分满意。 待见到杨妡进来,他脸上笑意更浓,抬手从杨妡发间挑出一丝葱叶,打趣道:「每次下厨总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非得带出来?」 杨妡笑道:「今儿我没做都是表姐做的,说是孝敬爹和娘。」 齐楚屈膝行个礼道:「因不知姑父口味轻重,估摸着做了几样,请姑父莫要嫌弃。」 杨远桥道:「到这里来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有什么短了缺了的,只管跟你姑母讲。」因瞧见旁边垂手而立的杨峼,遂介绍道:「这是你母亲表兄家的姑娘,姓齐。」 杨峼已听说家中有女客来,一直没有谋面,此时听齐楚说话轻轻柔柔的甚为温婉,便大着胆子偷看一眼,不料正对上齐楚目光,立刻移开目光,垂下头,拱手招呼,「齐家表妹。」 齐楚本就容易害羞,此时脸色更红,曲膝福了福,「表哥!」 杨妡见齐楚发窘,便打圆场道:「爹爹快些用饭吧,待会儿怕菜凉了,我跟表姐辛苦这半日也得早早回去吃饭。」 说罢跟杨远桥与杨峼分别打过招呼,拉了齐楚的手往外走。 杨峼低着头,只觉得有片青碧色的裙角飞快地从眼前晃过,隐约有股清雅的花香。说不清是什么花,浅浅淡淡的,非常好闻。 他不由抬头,正瞧见那穿着青碧色罗裙的身影袅袅地转到影壁后面。 这时,素罗上前提了食盒,将里面的菜往饭桌上摆。 杨峼正要告辞,杨远桥道:「你留下来一道吃饭,饭后我还有话问你。」 杨峼低低应了,走近前一看,甜白瓷碟子盛着的六道菜,道道精致诱人,还有一盆嫩白的豆腐汤,汤水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v第50章[03.13] 杨峼顿时想起适才无意中对上的那双眼眸,羞羞怯怯的,似是受惊的小鹿,乌溜溜地泛着湿意,心头不受控制般跳了跳。 齐楚在杨家住了半个多月,几乎天天泡在厨房里,不是整治汤水,就是做各种点心。 有几样菜,魏氏也吃着好,特地吩咐厨子跟着齐楚学。 待到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前一天,张氏才吩咐桂嬷嬷与素绢两人将齐楚送回去。魏氏与钱氏俱都各有赏赐。 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启四年的春节热热闹闹地来了。 正月里,张氏在杨妡的劝说下没往大姨母家中去,只去了三舅公家。 半个月没见,杨妡颇为想念齐楚,见了面当即抱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表舅母拉着张氏进了内室,恳请地道:「等到六月阿楚就十四了,先前邻里有不少来说亲的,我觉得还小就给拒了。可自从那祸害来闹过,一个说亲的都没有。我估摸着阿楚的亲事不会顺利……想托你帮忙给阿楚相个人家,家世好赖没什么,阿楚不是吃不得苦,我就希望对方能好好待阿楚,阿楚是个好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让我操过心。」说着声音有些哽,眼圈随之红了,「你说,大姐怎么就教养出那么个祸害来,我好端端的闺女让他给毁了,有时候夜里做梦醒来,真恨不得豁上我这条命跟那祸害同归于尽。可父亲说,要是我真杀了人,阿韩的前程也就毁了……」 「三舅说得对,你可别乱来,」张氏急忙劝道:「你要是放心,等过了上元节我再来接阿楚去住些日子,正好家里三丫头也说亲,一个也是看,两个也是看,顺手的事儿。」 两人既已说定,张氏也没留饭,与杨妡打道回府。 马车停在角门,红莲伸手扶着杨妡下车,杨妡便瞧见,有个衣衫单薄身材瘦削的少年双手抄在袖子里,正站在墙根向阳处等着有人出来。 杨妡心中微动,元宝终于来了…… 杨妡步履匆匆地往晴空阁赶,走到空水桥,正遇到青藕往外走。 「姑娘可算回来了,」青藕舒一口气,急切地道,「上次那个元宝又来了,我担心他还是要银子。这几次下来,拿走的银子都十几两了。」 「我明白,」杨妡止住她,「今天我想见见他。」 「啊?这怎么成?」青藕惊呼,「他……他万万进不得内院。」 杨妡道:「你出去跟门房说,他是你远房表弟,将他引到竹山堂旁边假山那里,我在哪儿见他。」 「可我没有表弟。」 杨妡笑道:「你只这样说,门房不会多加盘问。」 青藕喏喏应了,扶着杨妡往二门走。二门婆子见杨妡才刚进来又出去,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只赔着笑道:「今儿风大,姑娘将斗篷系严实些,别着了风。」 杨妡假作抄书,寻了《天宝通草》出来装模作样地读了片刻,不大一会,听见门口青藕与晨耕的说话声,忙披好斗篷出来。 绕过竹林就是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元宝站在背风处不停地跺着脚,瞧见杨妡,不顾地上冰寒,「噗通」就跪下了,连磕三个响头,方开口道:「谢姑娘接济,姑娘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杨妡看着他单薄的衣裳就觉得浑身发冷,忙道:「你快起来吧,你娘病好了?」 元宝黯然道:「我娘冬月底过世了,已经烧了七七,我共欠了姑娘十六两七钱四分银子,如果姑娘不嫌弃我粗笨,我愿意留在姑娘身边做牛做马。」 青藕闻言斥一声,「胡说八道,姑娘身边都是丫鬟伺候,要你这个小子何用?」 元宝慌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以后听姑娘使唤,姑娘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没有二话。」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张纸,「头年求胡同口卖字的秀才写的卖身纸,手印也摁上了。」 青藕接过递给杨妡,杨妡展开扫了眼,上面写着元宝的姓名籍贯,生辰年月,还有自愿卖身的字样,最后赵元宝姓名处摁着个暗红的血指印。 杨妡复递给青藕让她收好,然后对元宝说:「你的卖身契我先收下,我身边不能留男人伺候,不过有两件事想让你去做。」 元宝点头哈腰道:「姑娘尽管吩咐。」 「第一,打听下金城坊盆儿胡同有户姓彭的,男人读了二十年书连秀才都没考中的那家,打听他家四儿子平常在哪些地界儿进出,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第二,打听那附近有没有专门替人消灾的闲帮,怎么个收费法儿,妥不妥当?打听好之后就来找青藕——她是你远房的表姐。」 元宝甚是机敏,连连点着头,「行,行,姑娘放心我肯定做得好。」 杨妡笑一笑,对青藕道:「你送你表弟出去吧,耽搁太久不好,我到书房等你。」 青藕应着引了元宝往外走。 杨妡看着他们离开,略站片刻,正要回头,差点撞到一人怀里,她急忙止步,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许久未曾谋面的魏珞。 自从上次在安国公府的校武场见过,一晃眼已经过去七八个月了。 感觉他似乎又长高了,身体看着结实了许多,肩宽腰细。数九寒天连件披风都没披,只穿了件鸦青色斜纹布的长衫。 衣着虽单薄,周身气势却丝毫不弱,杵在杨妡面前,跟座大山般高大魁梧。 杨妡仰头看着他。 若是不见倒也罢了,并不觉得如何,可见到了,埋藏在心底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就好像见了风似的,呼啦啦就燃烧起来。 既思量又挂念,还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掺杂在一起,竟是无限的酸楚。 魏珞迎视着她的目光,黑亮的眸子幽深沉静,瞧不出其中的情绪。片刻,沉声问道:「那小子是谁,叽叽歪歪说这半天?」 开口便是质问。 v第51章[03.13] 杨妡满腹的柔情顿时散去,没好气地说:「跟你什么关系?」 魏珞淡淡道:「我看到了就要管。」 「切,狗拿耗子。」杨妡白他一眼,转头往竹山堂走。 魏珞在她身后凉凉地说:「你信不信,不出两天我就能把那人揪出来,只要狠揍一顿,我看他说不说?」 「那你就去找,把他打死算你本事……白学一身武艺专门欺负没爹没娘的孤儿,真厉害!有本事呀有本事!」杨妡头也不回地鄙夷道。 「那也不如你,」魏珞脸一沉,跟着讥讽,「一个大家闺秀跑到外院给个乞丐磨磨蹭蹭说半天话,五姑娘多厉害。」 「我愿意,用不着你管!」杨妡低吼,急走两步,又回头怒道:「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大家闺秀,从来就不是,我就是我!我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就是不想看见你!」 晨耕听到喊声忙过来瞧,看到两人斗鸡眼似的瞪着对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底哀叫声祖宗,对杨妡赔笑道:「外头冷,姑娘往书房里坐会儿。」 杨妡指指身后魏珞,「赶紧把他打发出去,偷偷摸摸地看着没安好心。」 晨耕恭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表少爷本是老爷约了过来演算什么阵法的。」 却原来,魏珞读过那几本兵书后受益颇多,只苦于他学识确实不怎么好,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便来请教杨远桥。 杨远桥能看懂文字,但对用兵之道不太清楚,两人经过一番讨论,取长补短,倒是从中悟出不少乐趣。 最近两人又开始排演上面所载阵法,魏珞确实是应约而来,不过是来早了大半个时辰。 杨妡闻言,赌气道:「那就让他一边待着,看见他就心烦。」甩手进了书房。 石青色的夹棉帘子撞到门框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晨耕吓了一跳,张张嘴,对着魏珞打千作揖,「表少爷大人有大量,别跟姑娘一般见识,她毕竟还小……您两位见面就吵,小的夹在中间实在难作人。」 「就你这德性还作什么人?」魏珞哼一声,吩咐道:「你沏壶热茶,我进去看看。」伸手撩了门帘。 杨妡心里既是生气又觉得委屈,正捏着帕子擦眼泪,听到门响,只以为是青藕回来了,头也没抬,只哽噎着问:「送走了,可曾许他些银子买件御寒的衣裳?」 魏珞闻言,胸口一梗,心底涌上莫名的酸意,停下步子,讥诮道:「五姑娘是大善人,还惦记人家没厚衣裳穿,敢问那小子到底是谁啊?」 杨妡不意是他,三下两下擦干眼泪,昂起下巴,挑衅般看着魏珞,「你有本事,自己打听去,两天之内找出人来?」 她才哭过,眸中还残留着泪意,一双乌漆漆的眸子温润透亮,明明生得一副楚楚动人的相貌,偏生斗鸡般挓挲着翅膀。 魏珞既觉好笑,又生爱怜,右手悄悄握住衣袖想替她拭去腮旁那滴清泪,身体却偏生后退两步,唇角勾一丝浅笑,「若我真能找出来,你许我什么好处?」 「切,这话好没道理,能找出来是你的本事,找不出来是你无能,跟我什么关系?」杨妡斜斜地白他一眼。 那眼眸似恨且怨,水光盈盈。 魏珞心中热热地一荡,缓了声,问道:「上元节,你去不去赏灯?」 「不去,」杨妡根本不过脑子,一口回绝。 「吓怕了?」魏珞眸中含笑,「你别是被吓得这辈子不敢去赏灯了吧?你放心,有我……」 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 只是话不曾说完,杨妡便打断他的话,扬声,一字一顿道:「我——不——稀——罕——去!不——稀——罕!」 端了托盘正要进门的晨耕听闻,连忙撩帘进来,见两人站得远远的,脸上仍是带着气,而杨妡腮边泪痕犹存,分明又闹出不痛快来。 他暗暗叫声苦,将托盘放下,利落地倒出两盅茶,一盅端在杨妡面前,「姑娘喝口热茶,顺顺气儿,」另一盅递给魏珞,「表少爷暖暖身子。」 魏珞一口喝完,也不做声,转身走出屋外,晨耕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杨妡双手捧着茶盅,片刻,低叹声,浅浅啜了两口,又倒半盅茶在帕子上,拭了拭脸。 不大会儿青藕回来,低声道:「人走了,给了些零碎银子和一把铜钱。他倒是会做人,拿出八分银子打点了门房。」说罢,瞧见杨妡略带红肿的双眼,忙问:「姑娘怎么了?」 杨妡「哼」一声,「你带面脂没有,让晨耕寻些温水我擦把脸。」 「带了,是桂花味的,姑娘不是嫌弃味道甜腻?」 杨妡淡淡地说:「凑合着用用。」 青藕「哦」一声,出门吩咐晨耕去了。 杨妡又叹口气,青藕老实归老实,可太不懂变通了,真不如红莲用着顺手。以后还是少带她出来,让她专心把屋里看管好就成。 思量这一会儿,晨耕已端过半盆温水来。青藕伺候杨妡净了面,又涂上面脂,看着瞧不出异样,这才扶了杨妡出门。 魏珞站在竹林旁边,手里拿半截竹子,正用刻刀比比划划地不知道想刻什么? 杨妡盯牢他背影瞧了两眼,默不作声地离开。 v第52章[03.13] 一行走,心里却生出些悔意。 细细想来,魏珞先前问话也并非那么无礼。他今年也才十七岁,就是个愣头青,自己白长这些年何苦时时跟他斗气? 可是每次见到他,整个人就跟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似的,根本控制不了情绪。 不禁又想起上元节,有过去年的事情,张氏很少再让她出门。 何况,今年又有齐楚来,估计是不可能了吧…… 正月十六那天,张氏让桂嬷嬷与素罗去接齐楚,她跟钱氏在屋里说话。 从进了腊月门钱氏就没闲着,年前是忙年,然后给各府送年节礼,年后则是迎来送往,到各处串亲戚。 好容易过了十五,年味稍稍淡了些,钱氏这才有工夫发发牢骚,不可避免地就提到杨娥的亲事,「真是愁死个人,已经十六岁了,八字都没一撇。我真不是说,从三月到腊月整整大半年,足足跑了二十多家,愣是一个都没相中。静海侯家世不错吧,老夫人嫌弃那家闺女多,小姑子多,怕二丫头受气;工部乔尚书家里姑娘少,老夫人嫌人家是新贵,没有底蕴;定国公倒是开国时候就得了爵位的,老夫人觉得那家少爷面相不好,看着短寿……挑来选去还真有家不错的,就是国子监黄祭酒的嫡次孙,黄祭酒为人再风雅不过,两个孙子也都是人中龙凤,学得一身好才学,连老爷都说是门好亲事。可老夫人说啥?老夫人说婉丫头嫁了个正四品的官,二丫头不能被婉丫头比下去。黄祭酒才是从四品,他孙子不曾弱冠,到哪里谋得一官半职?」 张氏只听着并不言语,待钱氏说罢,笑着替她倒一盅茶,「嫂子费心了。」 钱氏端起茶盅抿了两口,不满地说:「替你劳碌大半年才换得一盅茶,你得好生请我吃顿酒才行。」 「好说,」张氏吃吃地笑,「回头把阿楚接来,让她跟妡儿整治一桌,妡儿如今也能做几道菜了。」 钱氏双手捧了茶盅,无意识地摩挲片刻,叹道:「也不知阿姵到底是好是坏?先前我觉得瑞王就是个闲散王爷,阿姵少不得一份荣华富贵,可如今想想,他选得那两个侧妃,心里就松快不起来。」 李昌铭娶杨姵为正妃,淮南侯府李兰慧跟礼部王尚书家的王家宜为侧妃。杨远山在国子监任职,门生遍天下,淮南侯则是武将世家,祖上因军功得爵,至今在辽东尚有余威,而王尚书乃内阁群辅之一,手握实权。 仔细想来,若说李昌铭心里没点想法,还真令人难以信服。 可一旦有想法,受连累的首当其冲便是杨姵。 「阿姵生得一副福相,肯定安稳无忧。」张氏不便对杨姵的亲事置喙,只能空洞地安慰两句。 钱氏本非爱钻牛角尖之人,闻言笑道:「承你吉言……等二月里天暖和些,咱们到广济寺去转转,求个护身符。」 张氏想起在广济寺点的长明灯,也该续上香油钱了,遂连声答应,「等寺里桃花开了就去,顺便赏赏桃花松散两日。」 两人正说着话儿,珍珠过来找钱氏说魏氏有事儿,钱氏只得匆匆离开。 钱氏前脚刚走,后脚桂嬷嬷就带了齐楚进来。 张氏嘱咐齐楚道:「大夫人往老夫人那边去了,许是有事商量,要是丫鬟拦着,你就在院门口磕个头,说几句好听的,千万别短了礼数。」 齐楚连声应好,就往晴空阁去请杨妡陪着。 可巧杨姵也在,三人便一道前往。 丫鬟果然在松鹤院门口拦着,说魏氏现下歇着了不方便见人,让齐楚过阵子再来。 齐楚笑道:「姑母吩咐过,进府头一件事就是给老夫人拜年,我先磕个头吧,待会再来请安。」说罢,就跪在冷硬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不过磕的时候是用手垫着头的,除了裙子沾了土之外,并瞧不出异状来。 待三人离开,丫鬟如实回禀了魏氏。 魏氏闻言,淡淡对钱氏道:「倒是会来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跟老二家的一样,满肚子坏水儿。」 给魏氏磕头,说明齐楚的孝心与诚心。 而用手垫着头,则是不给人指摘魏氏的机会,大正月的,脑门顶着几道青红,别人得知真相,便是明里不说,暗地里也会觉得魏氏刻薄。 齐楚这般做法,正好讨了魏氏欢心。 杨妡三人离开松鹤院,又溜溜达达到了夕照山脚。 流云轩周遭的梅树只几株腊梅开得早,其余绿萼梅、宫粉梅都连花骨朵还没坐。 可便只有寥寥数枝腊梅,那馥郁的花香也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杨姵绕着梅树转了两圈,仰头叹息,「可惜花开得太少,否则摘下几十朵做成膏脂,肯定早晨抹了到夜里香味也不散。」 杨妡笑道:「真贪心,一张口就是几十朵,昨儿我听大嫂说今日要来赏梅,都让你摘了,当心大哥揍你……而且这香味也太浓了,真抹到脸上,别人还以为咱家开脂粉铺子呢。」 齐楚捂着嘴笑。 杨姵撵着去掐杨妡胳膊,「你这张嘴,专会拿我逗乐子。」她力气小,加之冬日衣着厚实,杨妡根本不觉得疼,只觉得痒,「咯咯咯」笑个不停。 齐楚叹一声,「你们家里姊妹多真好,我家只我一个,平常连个玩耍的人都没有……要我哥是个女孩就好了。」 杨姵「哈哈」笑,「你是这样想法,兴许你哥还巴望着你是个弟弟呢。」 杨峼自杨娥所在的流云轩出来,只听梅林那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嬉笑声,循声望去,就见梅树下三个翘着脚尖折梅花的身影。 杨姵与杨妡都穿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在冬日里格外醒目,唯独齐楚仍是穿着先前那件灰鼠皮褂子,底下是湖水绿的夹棉裙子,看上去很不起眼,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田间雏菊,兀自静静地开放,美丽又具有极强的生命力。 杨峼迟疑片刻,迎着三人走去。 v第53章[03.13] 「三哥哥,」杨姵先发现了他,扬声招呼,杨妡紧跟着欢快地问:「三哥来找二姐姐吗?」 齐楚却立刻红了脸,屈膝行个礼,低低问候,「三表哥安。」 她生得白,那红便愈加明显,如同春日枝头早绽的桃花,粉嫩娇艳。 杨峼从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女子,不由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道:「表妹不必多礼,你们是要折梅花插瓶?」 杨姵指了枝头花苞最多的那枝嚷道:「正好三哥来,帮我折那两枝。」 杨峼伸手替她够下,俯身问齐楚,「表妹看中了哪一枝?」 果不其然,齐楚脸颊又晕上层粉霞,垂了头,轻轻柔柔地说:「看阿妡喜欢哪一枝吧?」 杨妡左瞧右看,选不出来,笑道:「三哥帮我挑两枝,要比阿姵的花骨朵还多。」 「花骨朵多并不一定好看,还得枝干疏朗错落有致才好。」杨峼失笑,仰头四下瞧了瞧,折下三五枝递到杨妡手中,「既是折了梅,顺道往长辈那里送一枝,也是你们的孝心。」 杨妡歪头调皮地问:「那三哥就不用送了吧?」 「没你这么过河拆桥的,」杨峼佯恼,因瞧齐楚有些不胜寒意的样子,又道:「玩够了就早些回去,酽酽地喝完姜汤,夜里不是要赏灯?」 听见赏灯杨姵就泄了气,自定亲后,魏氏与钱氏拘她拘得紧,极少让她出门。去年赏灯几乎玩到半夜才回来,今年肯定是不成了。 杨妡也不确定能不能去,便问杨峼:「三哥去吗?」 杨峼笑着摇摇头,「过不了多久就是春闱,我留在府里看会书,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杨妡心头暗了暗,杨峼既不去,杨峻要陪卢氏,就剩下杨峭照顾不来这许多姐妹。而张氏断不容她再跟魏府的少爷们一同观灯。 想必夜里是去不成了。 也不知魏珞去不去,他那天特意问起来,是想一道去的吧? 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说,非得用那种让人讨厌的语气。 杨妡又是气又是恼,脸颊却慢慢地热起来。这是一种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感觉,即便前世她与薛梦梧恩恩爱爱近十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明明是厌着他,恼着他,偏生会时不时地想念他,又惦记着想见他,可见了面,说不到两句话又被他气得心肝疼。 如此的矛盾,如此的纠结,让她不知所措。 吃过午饭歇了晌,杨妡与齐楚一道往二房院。 张氏也刚歇晌醒来,正坐在妆台前让素罗伺候着梳头,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夜里赏灯歇得晚,别到时候犯困。」 杨妡不可置信地张大双眼,「娘许我们去灯会?」 「你不打算去?」张氏在镜中瞧见她的模样,笑道,「你不去就算了,我跟你爹带阿楚去,阿楚从来没去过灯会吧?」 齐楚细声细语地说:「没有,就只在我家前头大街上看过灯……要是阿妡不去,我也不去。」 「去,去,我去,」杨妡生怕张氏反悔,一连应了好几声,「去年我就看中两盏宫灯,可惜没买成,今年一定要买到,我跟表姐每人一对,挂在床边。」 张氏笑笑,「行,咱们早些吃了晚饭早些走。」 杨妡欣喜若狂,回去之后就折腾衣裳。折腾完自己,又把齐楚的十几件尽数摊在炕上,挨个搭配着试了,挑出最满意的一身,笑道:「表姐晚上就穿这身,外面披鹅黄素缎的斗篷,灰鼠皮的显老。」 齐楚没什么意见,含笑应了。 用过晚饭,两人齐齐到二房院去,不意杨娇与杨峼也在。 杨娇只淡淡地招呼两声,就低眉顺目地在旁边站着,杨峼却略带尴尬地解释,「父亲说松弛有度才是治学之道。」 杨远桥乐呵呵地说:「科考考得是素日积累,不在这一天半天的工夫上,今儿咱们全家一道去赏灯。」 张氏随后补充,「二姑娘身子不爽利就不去了,阿妡别忘记给你二姐姐也买两盏花灯。」 杨妡脆生生地回答,「好!」 女眷们除了齐楚外各带一个丫鬟,共七人挤在一辆马车里,杨远桥与杨峼则各带了两个随身小厮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金鱼胡同。 下车后,杨妡四下打量着不见魏府车驾,想必他们还不曾来。 杨远桥叮嘱几位姑娘,「要是挤散了不用怕,看准了前头有家聚朋酒楼,沿着胡同就到了这里停放马车的地方,或者就在酒楼门口等,打发个伙计来报个信儿。」回头又对丫鬟小厮们说,「都长点眼神,仔细看好姑娘们,要是有个差池,小心揭了你们的皮。」 众人齐齐应着。 张氏自然是要与杨远桥一道走的,三位姑娘便紧紧地跟在后面,走不多时,两拨人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灯会入口仍是两层楼高的灯塔,今年的样式与去年有所不同,灯塔正中是一对巨大的龙凤灯,两侧各有十余串九子连珠灯,层层叠叠铺泻下来,宛如灯的瀑布,美轮美奂。 齐楚惊讶得挪不动步子。 v第54章[03.13] 明亮的灯火映照在她脸庞,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朦胧而柔和,瘦弱的身躯被鹅黄色素缎斗篷裹着,纤细而柔软。 杨妡站在她旁边,两人叽叽喳喳地评点着,「莲花灯精巧,双鱼灯灵动,猴儿灯最好笑。」 杨峼看得移不开目光,无意中侧头瞥见杨娇独自在前面走,想一想,不太情愿地跟上去唤道:「三妹妹且等一等,别走散了。」 杨娇停住步子,回头扫一眼在路边摊前闲逛的杨妡两人,唇角带一丝不屑的浅笑,淡淡道:「我本不想来,年年看灯会,哪有什么新奇东西,三哥也是被迫来的吧?一家子其乐融融,说出去多和睦?」 杨峼立时沉了脸,扬手将冬明秋晖叫来,「你们好生看着表姑娘和五姑娘,三姑娘身体不适,我送她回府。」 杨娇愕然抬头,「三哥你……」 「不想来就回去,没人勉强你。」杨峼冷声回答,又补充一句,「我跟你不一样,我很愿意出来散散心。」不容杨娇再说,一手拽住她胳膊,半推半拉地回到金鱼胡同,对车夫吴庆道:「先送三姑娘回府,我跟着再回来。」 杨妡根本没有察觉到杨娇不见了,她跟齐楚挨个摊子逛过去,灯谜一个没猜中,倒是买了不少绢花、丝线、花样子等女孩喜欢的物件。 一路逛到吃食摊位附近,杨妡抢了三个位子刚刚坐定,就瞧见有道黑影笼下来,抬眼便是魏珞略带笑意的脸。 那笑容,笃定而从容,像是一早会知道她肯定来灯会,又肯定会来这边吃东西。 杨妡顿时想到自己 「不稀罕来」时候的斩钉截铁,狠狠地瞪他一眼,而脸颊却渐渐热了起来。 魏珞笑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来。」 「艾窝窝、大馅馄饨、白汤杂碎还有糖饼,」杨妡毫不客气地报出名来,又悄声对齐楚解释,「是魏家表哥,先前还让你哥看过伤。」 齐楚紧张的心顿时松下来,笑道:「难怪,我听阿姵说你们往年都是一同来赏灯的。」 「嗯,」杨妡点头,「今年不是跟爹娘一起吗?不过就算一起来,早晚也都挤散了。」 这时,魏珞把买的东西端了过来。 红莲还记着去年的事儿,悄声提醒杨妡,「姑娘少用些,免得头晕。」 「我不多吃,这不还有你们吗?」杨妡笑着将每样都分成两份推在两人面前,唯独白汤杂碎却是抱在自己手里,「我只吃这个。」 魏珞远远地退在旁边看着她满足的笑靥,只觉得飘飘忽忽一颗心仿似骤然找到了栖息之处,心里踏实而温暖。 杨妡喝完一整碗杂碎,掏帕子拭拭唇角,犹觉不太饱足,想着再买一碗,忽见前头人群熙攘,有身穿甲胄的士兵潮水般涌来,不耐烦地催促摊贩,「收了收了,把这地儿让出来。」 摊贩不明所以,正要分辩,被士兵一把推搡开,「赶紧点儿,别挡道。」 摊贩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杨妡身上。 杨妡吓了一跳,只见魏珞急步过来,伸臂拦住了摊贩,对杨妡道:「许是圣上驾临,咱们快点离开。」 齐楚惊呼,「皇上?是皇上要来,咱们为什么要走,不等着见见皇上吗?」 「等也见不到,」魏珞匆匆解释一句,伸手握住了杨妡的手,「跟我来。」 他的手宽厚有力,掌心带着层薄茧,摸上去有些刺人。 杨妡怔一下,忽地想起来,前世有一年,皇上确实临时起意到东华门灯会准备与民同乐…… 前世,圣上的御辇刚到东华门,被这个消息振奋的黎民百姓簇拥着想一睹天颜,推推挤挤中,有家卖布匹的摊子被推倒。灯笼烧了布匹,又引燃了旁边摊子,到最后竟引发了大火,烧毁房屋无数,单是被烧死的就近百人,更遑论因踩踏推搡而受伤的路人,更以千计。 那次薛梦梧回乡,她闲着无聊,本打算约柳眉一同赏灯的,可是柳眉闹肚子,俩人就没去成。 听到消息时,柳眉非缠着她要去两盘逍遥香,以作救命谢礼。 想起往事,杨妡顿时恐慌起来,下意识地往街面瞧了瞧。士兵们仍在驱赶摊贩以便让路面宽敞些,可观灯的行人却是毫不减少,而街道两旁,店面门口,铺天盖地的全是花灯。 灯会有多壮观,燃烧起来就会有多可怕。 杨妡不禁打了个寒颤。 魏珞察觉道,紧紧攥一下她的手,「没事儿,有我在。」又对齐楚与红莲道,「都拉住手跟紧了。」伸手推开身前阻挡的行人,慢慢往路旁移动,直至走近一条巷子里,才松开杨妡,解释道:「人太多太挤,怕是会起火,如果没事还好,一旦着火就顺着这条巷子往北走,千万别往原路返,到时候我会找你们。」话音刚落,瞧见跟过来的冬明与秋晖,吩咐道:「你们一个去找二老爷与二太太,让他们赶紧避开,另一个留在这儿照看她们。」 杨妡忙问:「你呢,你去哪里?」 「我去找五城兵马司的人,让他们备着水,然后尽量把行人疏通开。」魏珞匆匆答一句,又叮嘱道:「记着,一直往北走,冬天刮北风。」说完,急匆匆地离开。 齐楚紧紧挽着杨妡胳膊,狐疑地问:「魏家少爷说得这么可怕,真会起火吗?」 「不知道,」杨妡也说不清楚,重活一世,许多事情改变了,她真的不确定是否一定会起火,可是她却知道,等人群真的因恐慌而拥挤起来,自己这副身体不被推倒就是好的。 观景与性命相比,她永远选择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齐楚便不再问,目光直直地望着巷口,脸上半是怀疑半是渴望。 杨妡深表理解,这是齐楚头一次来灯会,正玩得兴致勃勃,突然就不让玩了,心里肯定觉得沮丧。 而且,起火对她来说,也只是个猜测。 v第55章[03.13] 换成大街上任何一个人,如果此时对他说好端端的灯会没多久就要变成火海,他肯定也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你魔怔了,尽说胡言乱语。 杨妡叹口气,对齐楚道:「灯会有三天,今儿没玩够等明天再来。」 齐楚笑着点点头再没作声。 四人静默地站在巷子里,间或有被驱赶的摊贩骂骂咧咧地推着独轮车经过,很快又离开。 远远地,有鼓乐声传来,只见大街上行人发疯似的往西跑,嘴里还激动地叫着,「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真是皇上!」齐楚惊叫,「咱们去看看吧,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机会,就算看不到他的模样,看看他乘坐的马车也好。」 红莲与冬明眸中也都露出热切的光,只是他们素来听惯了吩咐,并不曾开口相求。 杨妡有些不忍,低声道:「就到巷口看一眼,别往远处去。」 齐楚应着,飞快地跑到巷口掂着脚尖张望一番,又跑回来,垂头丧气地说:「离得太远了,什么也看不见,全是人。」 杨妡低笑,「离近了也看不见。」 想想看,单是她们伯府里的姑娘素日出行都带着丫鬟婆子,跟车的还有护院,作为九五之尊的皇上还不得里三圈外三圈地护卫? 正思量着,就见天空骤然明亮起来,映衬着明月也失去了光辉。 巷口传来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夹杂孩童的哭闹和女人尖利的呼喊,「救命,我的孩子」;又有人大吼,「奶奶的,都挤什么,看着点儿人」;还有人高声叫着,「赶紧提水来救火,快!」 果真起了火。 杨妡心底一沉,正要开口,就见巷口突然涌进一大群人,有个大汉在不停地招呼,「别乱跑,往这里走。」 有个衣襟沾了火星的男子匆匆忙忙挤进来,「救命啊,救命!」 风吹着火苗,忽地着起来,男子慌张无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身上火苗险些燃到另一人身上。 大汉怒骂:「娘的,瞎跑什么,滚!」 男子手忙脚乱地扑打着火苗,被大汉一脚踹倒在地,就势滚了两圈,火终于灭了。 也只数息工夫,风里已带了焦糊的肉味。 更多的人发现了这条巷子,拼命地往里挤。 杨妡忙对齐楚道:「贴着墙边往北走,快!」不等说完,身后人已挤过来,她们便是不想动,也只能随着人流往前一路小跑。 冬明张开胳膊死命护在她身旁,免得被人唐突或者推倒。 巷口大汉粗暴的喊声远远地传来,「别跑,赶紧滚,往地下滚!」 想必又有人身上沾了火。 跑出老远,终于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了三条岔口,拥挤的人群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四散离开,杨妡这才得以歇息片刻,紧贴着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齐楚日常劳作惯了,看起来娇弱但比杨妡强壮得多,此时一边拍着杨妡后背给她顺气儿,一边后怕地说:「幸好魏家少爷事先预料到,要不咱们晕头转向地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不被火烧也得被挤掉半条命……也不知姑母跟姑父他们怎么样,还有三姑娘。」 冬明忙道:「三姑娘身子不舒服,少爷老早送她回府了……太太那边有老爷,还有晨耕与晚钓,不会有事儿。」 也是,杨远桥定然会护着张氏的。 杨妡顿时松一口气,可思及魏珞,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坠得慌。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也跟这大汉似的,忙着解救疏通人群?还是亲自提了水在帮忙救火? 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想到此刻,杨妡抬头望去,只见灯市那边的天空仍是通红如白昼,浓黑的烟雾突突地往南边飘。 火仍是没有扑灭。 而适才随着人群小跑沁出的热汗却渐渐散去,被汗浸过的中衣紧贴在后背上,冷且湿。 杨妡紧紧斗篷,双手合抱在胸口哆嗦了下。 齐楚也是一样,浑身湿冷得难受,却伸手拥了杨妡,低声道:「别站着不动,稍微跺跺脚就不冷了。」 杨妡点点头,待要抬脚却觉得小腿发酸,脚底胀痛,只得苦苦忍住。 又等了好半天,再没人从巷子里经过,而天上火烧的红色已淡去,逐渐呈现出月色的清辉,齐楚提议道:「咱们回去看看吧,我觉着火应该灭得差不多了。」 四人慢慢顺着原路往回走,走不多远,迎面过来道高大的身影。皎洁的月光挥洒在他脸上,鼻梁挺直,双眸幽黑。 「表少爷?」冬明唤道。 魏珞「嗯」一声,「你们没事吧?」视线顺次望过来,落在杨妡身上定住了,双眸里渐渐晕出一丝浅笑,「害怕了?」 被他的目光笼着,杨妡忽觉身上寒意顿时散去,脸颊却慢慢地生出些热来,就如先前,他紧紧地将她的手包在他掌心,那般的温暖与踏实。 v第56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没害怕,」杨妡回答,「就是担心……」 魏珞笑道:「刚才看到秋晖了,他说二老爷跟二太太在圣驾刚到时,看着人多就避开了,这会在马车那边等着,放心吧。」 杨妡又问:「三哥呢?」 「秋晖已经去找了,他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有事。」 「那就好,」杨妡下意识地应着,原本她想趁机说出担心他来着,可他根本不给机会。杨妡心里无奈,只好仰头笑笑。 她乌漆漆地眸子被月光映着,像是白瓷盘里滚着两粒紫葡萄,分明是清湛湛地透彻,偏偏又有令人无法忽视的柔媚。 那一瞬间,魏珞几乎要伸手将那一双美目盖上,再不叫别人瞧见。 胳膊抬了抬,终又放下,心里却不由忆起抓住她的手时候的滋味,又小又软,柔若无骨,温顺地乖巧地任由他握着。 魏珞忽地又升起那个执着了许多的念头,假如他亲亲她,她会不会躲开或者恐惧地想哭? 杨妡完全想不到魏珞会有这样的心思,她只觉得他就像个巨大的火盆,散发出无穷的热来,让她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如同置身云端之上。 无意中侧头,瞧见他深眸下面高挺的鼻梁,不由想起柳眉那番关于器大活好的话。 假如……假如仍在前世,柳眉肯定会想法试一试的,不用特地做什么,只待走到他身旁,假作踩到裙角趔趄一下,趁他弯腰相扶时,伸手抓上一把大概就知道了。 这个招式,柳眉用过好几次,每次都屡试不爽。 只不知倘或魏珞真被人抓了会是怎样反应? 会勃然大怒一下子把人甩开,还是会将计就计共度良宵? 杨妡莫名觉得魏珞不可能甘于被人算计,保不齐火气上来真把人给活剥了皮。 正胡思乱想,不留神脚下踩到石子,身子歪一下眼看要摔倒,魏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手臂,「当心!」 杨妡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魏珞失笑,「平白无故地,谁会特意摔上一跤?」松开手,回头吩咐红莲,「好好扶住五姑娘。」 红莲上前两步,搀上杨妡臂弯。 正月十六,月圆如银盘,将周遭屋舍照得明晃晃的,诸人脸上都泛起银色的光芒。只路面因被旁边围墙挡着,却是瞧不真切。 说来也怪,先前经过时分明没有这么多石子的,可回去时杨妡却接连被绊了好几下。 有两次红莲险些没扶住,幸得魏珞在旁相助,才没有摔倒。 但杨妡始终没敢趁机伸手试试,前世她都做不出这种事情,这一世就更不可能了。 可有魏珞走在身边的感觉实在是好,就连这长长的巷子似乎也短了许多。 及至走出巷口,就见满地狼藉。 街面处处可见焦黑的痕迹,糊灯笼的绢纱和薄纸在风中飘舞,有摊贩蹲在路边守着自己烧毁的摊子无声地叹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提着灯笼沿街翻找,期望能捡到些许银钱或者首饰。 伴随着凛冽的北风,传来死者家眷痛苦的哭喊。有爹娘痛哭自己的孩子,有男子哀悼逝去的妻子,也有年幼的孩童扯着嗓子喊娘。那稚嫩的哭泣在寒夜里显得尤为凄凉。 杨妡不忍目睹,有意无意地加快了步伐。 远远地,灯塔下有几道身影在晃动,看身形极为熟悉。 纵然早知道张氏安然无恙,杨妡仍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不等近前,张氏已哭着迎上来,「我的儿啊,可算找到你了。」 「娘,」杨妡也是泪盈于睫,俯在张氏胸前哀哀哭泣,「我好端端的,您别哭,你有没有伤着?」 「没有,你爹嫌人多,早早就避开了。」张氏止住泪,从头到脚将杨妡端详个仔细,又转头看向齐楚,「你呢,磕着碰着没有?」 「我好着呢,一根头发丝都没少。」齐楚庆幸道:「幸好魏家少爷老早提醒我们了,要不还真不知道会怎样。」 张氏这才看到旁边正跟杨远桥说话的魏珞。 魏珞拱手揖了揖,「天色已晚,我估摸五妹妹跟表姑娘都累了,早些回去歇着。我先行一步。」说罢,抱拳作了个罗圈揖,阔步离开。 月色的清辉笼罩着他的身影,高大却又沁出丝丝的落寞,杨妡忍不住喊一声,「表哥」,提了裙子追过去。 魏珞转身,瞧见她精致如画的面容,好看的眼眸里映着月光,似是从天而落的月中仙子。不由弯起唇角,低声道:「别跑,免得摔了。」 杨妡在他身前站定,只觉得心里翻滚着万千话语,却说不出来,屈膝规规矩矩地行个福礼,「多谢表哥。」 颠颠追过来就为了个「谢」字? 魏珞觉得好笑,又隐隐有些失望,抱拳拱了拱,「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说罢,又轻声地问,「你让赵元宝打听彭家老四干什么?」 v第57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啊!他果然找到元宝了,不会真把人打死了吧? 杨妡急忙问道:「你把元宝怎么了?」 魏珞脸上霎时蒙上层怒气,「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惦记别人干什么?再说赵元宝瘦得跟小鸡崽似的,家里房子四处漏风,你图他什么?」 「你!」杨妡不意魏珞会说出这番话,气得头大,恨不能给他两个嘴巴子解解气,只可惜她矮他甚多,未必能抽到他脸上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脑子进水还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呢,无聊!」杨妡气冲冲地丢下两句,回到张氏身边。 张氏脸色有些阴沉,却是没作声。 杨远桥道:「大家都相安无事,实属万幸,阿珞说的没错,天色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再等等阿峼。」 张氏有心陪着等,可见杨妡跟齐楚都鬓发散乱精神萎靡的样子,点点头,「好,老爷别担心,我也回去看看,兴许阿峼已经回府了呢。」 当下,晨耕跟着马车护送张氏等人回府,晚钓则陪着杨远桥等杨峼,而冬明自然也要留下等他主子。 坐上马车,张氏看两眼杨妡,不满地斥道:「都十一岁,眼看要十二了,怎么还不稳重,大街上提着裙子跑,不怕人笑话?」 杨妡赔着笑脸解释,「我是突然想起来还没给三表哥道谢。」 「这是大人的事儿,明天你爹自会备了礼谢他。」 杨妡摇摇张氏胳膊,「可我也应该当面说声谢谢,不能悄没声地就走了。」 齐楚闻言懊恼道:「阿妡说得是,我也该当面道个谢才对。」 张氏想想也有道理,脸色松缓下来,声音仍是冷淡,「这次没多少人看见也就罢了,以后不许这样,出门在外处处都要庄重。」 杨妡与齐楚对视一眼,拉长了声音应道:「记住了,娘放心,以后肯定庄重。」 张氏「哼」一声不愿搭理她。 不知是她多心还是果真如此,自打听杨妡说起魏珞劈头盖脸抽得魏剑啸抱头鼠窜后,她就觉得不对劲儿。 一边是亲叔父,一边是没多大关系的亲戚。 魏珞要不是对杨妡存着非分之想,肯定不会那样大义灭亲,至少给彼此留点脸面。 当然杨妡生得好,别人相中她也无可厚非。 可张氏不希望是魏珞。 他戾气太重,倘或再跟杨婉那个夫君似的,动不动就是一拳,杨妡能受得了? 既然魏氏把杨妡的亲事交给她,她就得好生挑个顺心如意的,最好在国子监选个有才学的读书人,家世差点也不怕,有杨远桥这个岳父帮衬着,早晚能熬出头来。 张氏默默思量着,耳朵里又听到杨妡叽叽喳喳地提起魏珞。 「我看表哥身上衣裳烧了好几个洞,不如让红芙她们缝两件衫子赔给他,娘手头有没有合适的布匹?」 张氏没好气地说:「谢礼不用你操心,你爹会置办……再说做衣裳也不能由你出面,明天让桂嬷嬷拿了料子吩咐针线房去做,你紧跟着掺和什么?」 杨妡笑道:「我没想那么多。」 张氏伸手戳几下她的脑门,「你走走心吧,」侧头对齐楚道,「你也是,说话行事前得想仔细了。要是你们生在普通市井人家我也就不管这么多了,可在高门大户里就得多守着规矩。你看四姑娘不都不出门了?回去之后,你们每人抄五遍《心经》静静心,把女红针黹还得练起来。」 杨妡悻悻地应着。 回到晴空阁,青菱她们早等急了,若不是这次杨妡是跟着杨远桥出门,恐怕就要惊动外院小厮去寻人了。 见两人终于进门,青菱赶紧伺候杨妡换衣裳,又吩咐人端了滚烫的洗脚水来。 趁着杨妡两人泡脚的工夫,红莲绘声绘色地把灯会着火的情形说了遍,她口才好,直听得青菱等人捂着胸口后怕,连连地道:「以后再不去这种地方了,怎么热闹都不去,动不动就要人命呢。」 杨妡笑道:「也就这一次赶巧了,以往可曾听过这种事儿,都是小孩子被拐卖的。」 青菱低叹,「总算姑娘知道还有拍花的,去年这个时候也差点把我们急死……以后姑娘再出门,我可一定要跟着,红莲这蹄子就知道纵着姑娘乱跑。」 红莲无故被连累,「哎呦」一声正要喊冤,被青菱支使着倒洗脚水去了。 经过这一夜折腾,杨妡累得够呛,洗过脚后就觉得困意上来,稍稍喝了半杯羊奶,就一头扎到床上睡了。 这觉睡得香甜,等她睁开眼已经日升三竿了。 青菱伺候她用过早饭,才低声道:「三少爷昨晚伤了腿,早上老夫人到二房院把太太好一顿训斥。」 杨妡惊诧地差点跳起来,「怎么伤的,严重吗?」 青菱摇头,「没听说。」 杨妡立刻披上斗篷往外走,「我去瞧瞧娘,你让表姐先抄着经书,我已经有了三遍,再写两遍就够数。」 v第58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青菱帮她笼好帽檐,将带子系紧,吩咐红莲跟着去。 二房院静悄悄的,并没有魏氏吵闹过后的喧嚣。 杨妡止住素罗的通报,悄没声地进了厅堂。 没想到杨远桥也在,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茶盅不知道在思量什么,竟是出了神,连杨妡进来都没察觉。 杨妡轻咳一声,「父亲安,今儿没上衙吗?」 杨远桥这才回过神,笑了笑,「告了一天假,」上下打量杨妡一番,「昨晚没吓着?」 「没有,喝过羊奶就睡了,一直到辰初才醒。」杨妡笑盈盈地回答。 杨远桥点点头,指了东次间,「你娘在里头。」 杨妡掀了门帘进去,见炕上摊着四匹布,张氏正扯着布角对比颜色。 看她神情淡然平静,根本看不出被训斥过的委屈与不满。 杨妡压低声音问道:「听说祖母过来了,娘没事吧?」 张氏笑一笑,瞥一眼门外,「你爹在,我能有什么事儿?左耳朵听着右耳朵出去,老夫人说些啥我都没往心里去……你爹倒是委屈得要命,可老夫人是他亲娘,再怎么委屈也得受着。」 杨妡放下心来,又问:「三哥怎么伤了,要不要紧?」 「说是听说圣驾亲临,赶着上前一睹圣颜,因是踩在一处木架子上,被推搡着不当心摔了下来,脱了臼。幸好他脑子还活泛,赶紧到旁边铺子门口躲着了,否则再被人踩上两脚,腿断了不说,人也得脱去半条命……秋晖找到他,又寻了个郎中正了骨,咱们回来没多久你爹他们就回了……不要紧,就是脚腕肿起好大一片,这半个月是不能出门了。」 「那还好,别误了春闱就行,」杨妡笑道,「三哥也是,想看圣上模样,等殿试的时候不就瞧见了?」 张氏附和道:「你爹也这样说,还说阿峼不稳重……」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 其实杨远桥的原话是这样的。 他说魏珞比杨峼小一岁,做事却比杨峼有成算多了。如果换成杨峼跟杨妡等人在一处,说不定会撺掇了几人一起往前凑。 想想有可能引起的后果,张氏也心生惧意,对魏珞的恶感也减轻了些,所以指使丫鬟们挑出四匹布,打算给魏珞裁几身衣裳。 当然这话是万不可在杨妡面前提的。 杨妡也没追问下文,只问道:「三哥要不要喝药,祖母没吩咐您这边煎药?」 张氏又笑,「她哪里放心我这个后娘煎药,连碧玺都不用,就让珍珠在松鹤院煎,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煎好了再送过去。」 杨妡见张氏真没把魏氏斥责之事往心里去,笑道:「那就好,娘乐得轻省。我去找阿姵了,得往前头看看三哥。」 张氏点点头,「顺道问问二丫头、三丫头和六丫头,要去就一起去。」 杨妡应着就往晴照阁去,半路上遇到了杨姵。 杨姵正是约她一道往前院去的,笑道:「你不用费那个心了,我已经打听过,二姐姐一早就去了,三姐姐身子倦怠许是染了风寒,怕过给三哥,连松鹤院都没在,就养在薛姨娘屋里,说等身子好了再去探望。六妹妹倒是在祖母跟前陪着,想必等药熬好了一块儿过去。」 「那咱两人正好,」杨妡毫不在意,看着松枝两手空空地,问道:「去探病不带点东西?」 杨姵皱眉,「没想起来带什么好,那些九连环孔明锁,三哥肯定不乐意玩,点心是府里做的,再就笔墨纸砚,也都是管事采买进来的。」 杨妡想想还真没什么可送的,就道:「把昨天折的梅枝送一瓶过去吧,三哥读书倦了就赏赏梅。」 杨姵失笑,「那还是三哥亲手折的吧?他若想要,折多少不行,巴巴地送这个……」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再说不是还带着梅瓶呢?我那只梅瓶舍不得送,你把你的送去好了。」 「你不舍得,我就舍得了?」杨姵瞪她一眼,无奈地吩咐松枝,「把矮几上那只梅瓶抱来。」 杨妡「咯咯」地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往往外走着,没走多远,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藕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屈膝朝杨姵福了福,对杨妡道:「姑娘,我那远房表弟有事找我……」 赵元宝? 杨妡骤然记起昨晚魏珞的话,脸色变了变,恨不得赶快找他问个清楚,可杨姵还在旁边,却不能撂下她急火火地去见个外男。 笑一笑,杨妡开口道:「既是你表弟来,那你就去见一见,别耽搁太多工夫,屋里还一大堆事儿。」 「哦,」青藕应着,不等走两步,转回身又问,「要是他再跟我要银子怎么办?」 「要是三两二两的你便许他,要是多了,你就说你的月钱都放在我这里,不好轻易惊动我便是。」 青藕思量会儿才明白,往二门去了。 杨妡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因见杨姵好奇,便解释道:「青藕的表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在这里当差,隔两个月就来找她索要银两,她碍于亲戚情面不能不接济,可她们一个月才一两银子月钱,也架不住这么个借法,干脆教她推脱掉。」 话到此,正巧松枝抱着梅瓶过来,两人便往竹韵轩去。 v第59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峼正歪在罗汉榻上,手里抱一卷书读得认真,听到冬明回禀,一瘸一拐地走到厅堂,拱拱手,「劳两位妹妹前来探望,恕三哥未能远迎。」又招呼冬明,「快沏茶去,记着少放茶叶别太酽了。」 杨妡盯了他的脚瞧,果然右脚肿起一大块,连鞋都塞不进去,只能趿拉着,露出浅灰色绣着方胜纹的袜子,方胜纹绣得有些歪,上下都不曾对齐。 正是先前他游学时,杨姵给他做的。 杨姵见他仍然穿着,不好意思地说:「三哥,快扔了吧,等我做两双好的,最近我的女红长进了不少。」 杨峼笑道:「好好的为啥要扔,都是好料子,我穿着挺舒服。」 「那我再给您做两双,」看到杨峼喜欢,杨姵很高兴,又问起昨晚的事情,「冬明跟秋晖干啥去了,也不知道扶一把?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啊,别耽误春闱。」 「他们另有差事没在旁边,」杨峼叹一声,自嘲道:「是我太过大意,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着人那么拥挤,我该避开的,却偏偏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底子也不差,以为即便有事也伤不着我,却偏偏……唉,听说母亲也因此受了连累。」转头瞧向杨妡,「还请五妹妹代我在母亲面前赔个不是,我本是自己任意妄为,与母亲并不相干。」 杨妡淡淡道:「说不说都一样,娘被连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更不是一次两次……依我之见,这话三哥该说给祖母听。」 杨峼默了默,尴尬道:「早上祖母来时,我已经如实说了,可祖母……」 「是啊,祖母心疼三哥,肚子里憋着气儿,总得找人发作出来,可不就找了软得捏呗。三哥也不用过意不去,这些年连我都习惯了,娘想必也习以为常。」 杨峼脸色更红,喏喏道:「等我脚好些了,再去跟祖母说一声,母亲自进府并不曾亏待我们,实在不该代为受过。」 杨妡扯扯唇角,讥诮道:「三哥素来身正心明想得透彻,别人却不见得如此,没准还以为娘故意使坏,撺掇了旁人将三哥的脚崴了。」 杨峼正要开口,因见冬明端了茶壶进来,便要起身去接,谁知冬明体恤他脚不得劲,手往回一收,托盘歪了歪,茶壶的水便溢了出来。 冬明急忙躬身赔不是。 杨峼斥道:「快下去吧,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在姑娘面前丢人现眼。」 「是,是,」冬明再揖一揖,撩起门帘退了下去。 杨峼亲自给两人斟了茶,赔笑道:「我素日不怎么爱吃点心也没备着,等明儿让冬明去买点给两位妹妹送去。」 「不必麻烦,」杨姵摇头笑道,「我们来探病,这会倒成来叨扰三哥了。对了,这端茶倒水的活儿干嘛不让碧玺做,总比冬明使着顺手。」 杨峼似是考虑了下,开口道:「碧玺只管着浆洗缝补,没让她进屋里伺候,这边出入多是男子,不方便。」 碧玺是魏氏身旁的二等丫鬟,杨峼特特要到竹韵轩来,不是为了收房吗?怎舍得让她干杂使丫鬟的活计? 何苦来哉,这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吧? 杨妡心下诧异,却没出声询问。 因怕耽误杨峼读书,杨妡两人不便久待,喝完杯中茶就起身告辞。出门时,偏巧就遇到了正从外面回来的碧玺。 碧玺见到两人,忙行礼招呼。 杨妡趁机将她看了个仔细。 碧玺穿着远不如以前在松鹤院体面,脸色也不似先前红润,一双手更是糙得不成样子,指节又粗又大,还生了不少冻疮。 可见杨峼所言不假,碧玺平日定然做得都是粗重活计。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狐疑地再度回头,发现碧玺走路的姿势——并非是妇人那种走法,显然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 正思量着,感觉杨姵用胳膊肘拐她一下,「你今天吃了戗药,怎么好似对三哥有成见似的。」 杨妡很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我娘昨天担心了大半夜,今天一大早又被祖母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说我心里气不气?三哥又不是小孩子,眼看十八岁,都要比我爹还高了,崴下脚跟我娘有什么关系?我都替她冤得慌。」 「也是,」杨姵同情地附和,叹口气,「还真是没办法,祖母就喜欢冲你娘撒气,以后真应该让三哥劝劝祖母。」 「谁知道三哥说话作不作数,原先我觉得他行事挺靠得住,可自打上次,我就信不过他了。」 杨姵好奇地问:「怎么了,三哥得罪你了?」 「嗯!」杨妡重重点头,回身吩咐红莲与松枝离远点,一本正经地对杨姵道:「你还记得三哥自江南游学回来,送给咱们许多好玩的团扇纸笔等玩意儿?」 「记得啊,你不也挺喜欢的吗?」 「是喜欢,可三哥还带给我一封信——是魏家二表哥写的信!」 「信里写什么了?」杨姵急切地问,「把你骂了一顿?」 杨妡无语,真想扒开杨姵的脑子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这个时候,她关心得不应该是三哥为何要送信吗,或者这信根本不合规矩好不好? 杨妡赌气道:「我不知道,没打开看,当着三哥的面儿烧了。」 「干嘛不看?」杨姵奇道。 「我怎么能看,这是私相授受,私相授受懂不懂?随便个男人写封信来,你就要拆开看看?《女诫》白读了?」 v第60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姵不解地问:「不是二表哥写的吗,二表哥怎么是随便的男人?」 杨妡真的惊呆了,摇着杨姵的头,瞪大眼睛问道:「他的信就能看?他不是外男?」 「你摇得我头疼,」杨姵拨拉开她的手,笑道:「二表哥哪里算外男了,他跟大哥、二哥和三哥都是我爹启蒙的,从小就在咱们府里乱窜,前几年内宅也是随便进的……跟家里兄长没什么两样。」 原来是杨姵眼里,魏璟与杨峼杨峻等人并无多大差别,是不是杨峼也这样认为,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把信给她? 杨妡彻底懵了,凑近杨姵耳边道:「我可没觉得他跟大哥二哥一样,他就是个恶心的小人,还摸过我的脸。」 杨姵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也摸过我的。」 杨妡愕然,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时候,在哪儿,有别人看见没有?」 「忘了什么时候,反正不是四岁就是五岁……他还抱着我够树上的杏子。」 杨妡差点气笑了,无限怨念地嘟囔,「四五岁,四五岁,可他摸我脸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你说,你现在还能让他摸脸?」 杨姵想想那个场景,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上次二表哥给你赔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杨妡点头,「你说,这算不算无礼,我该不该生气?就那么轻飘飘地道个歉就算完,我怎可能原谅他?你说,三哥替他带信我能不生气?再怎么亲近,二表哥也是表哥,不是亲哥,想写信可以,过了祖母或者我娘的手,我肯定会看。可私自送过来,这不是毁我名声吗?」 「别生气,」杨姵伸手捋捋她后背,「三哥肯定不是有意的,他就是没想到而已……欸,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生气,我怎么觉得二表哥是看上你了。」 杨妡「切」一声,轻蔑道:「他想得美,我可没看上他,登徒子!」 「呃,其实二表哥挺好的,人长得好,学问做得好,脾气也好……反正以前我娘经常念叨他。」 杨妡抬手止住她,「别说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是冲着毛老夫人我也没有那个念头。反正我不会再理他,看见他我就恶心,我提醒你离他远点,你不听我也没办法。」 杨姵「噗嗤」笑道:「还真是生了气,我也不理他就是。」 杨妡情知她是劝慰自己,可实在不愿意把魏璟与魏剑啸做出的丑事说出来吓着杨姵,只没精打采地说:「随便你吧。」 杨姵连忙认真地重复一遍,「我听你的,以后肯定离他远远的。」 两人一路嘀嘀咕咕地进了内院,又往薛姨娘那里看望杨娇,却被薛姨娘拦住了,说杨娇风寒没好,怕过给她们,没让进屋探视。 两人并不在意,跟薛姨娘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绕着花园转悠半天,最后在空水桥边分手,各自回了各自住处。 青藕已经回来了,伺候着杨妡脱下外头斗篷,才道:「赵元宝已经打听清楚了,彭家那四儿子没什么固定去处,就是往各处赌场斗鸡馆子还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转,替人看场子或者跑腿催债赚个赏钱,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混混……专门消灾的不少,要的银钱也有高又低,多的几十上百两银子,少的三五两就成。不过,那些闲汉都靠不住,要么嘴碎到处宣扬,要么就是手里攥个把柄,日后用来要挟人。」 想想也是,做那种行当的人,都是些街头混混、流氓闲汉,有几个守信重诺的? 难不成齐楚这口气就出不成了? 杨妡重重叹口气,只听青藕又道:「赵元宝还说,以后他不能来得勤了,最近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今儿一早他还没起床就被人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警告,让他长点心别捅出麻烦来不知道收拾。赵元宝怕姑娘得罪了人不知道,让姑娘以后出门小心些。」 杨妡眼眸一瞪,忙问:「赵元宝怎么样,没挨揍吧,没说谁上门警告他?」 「说是姓罗的三爷。」 「那个混蛋!」杨妡没忍住,脱口一句骂,什么姓罗的三爷,不就是魏珞那个讨人厌的? 青藕吓了一跳,偷眼瞧瞧杨妡,继续道:「赵元宝没怎么样,添置了一身土黄色的裋褐,看着挺精神。这次没要银子,他说上次姑娘给的还有得剩,他打算用来当本钱摆个小摊子卖点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平常都在双榆胡同那边,每个月十五就到咱府门口转转,姑娘要有什么吩咐,递个信儿给他就成。」 跟前世一样,赵元宝还是走上小本生意这条路。 杨妡很无奈,眼下以她的情形不可能提供给赵元宝更好的出路,他还是得自个儿闯荡。 更让她生气的是,她本来想把赵元宝当条暗线打听消息的,怎么就让魏珞这讨厌的家伙给搅和了? 以后她真要有什么事情,哪里还敢吩咐赵元宝? 这个魏珞太爱管闲事了! 上次她抄几行医书,被他一把撕了不说,还连嘲带骂的,这次她等了近两年工夫终于等到个能干的人手,他到底从哪里把赵元宝揪出来的? 而且,每每在她心中生有些许旖旎情致的时候,都会毫不留情地被他打击到。 可他偏偏不自知似的。 等她心思淡了,他又出来在她面前晃悠,往她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扔上几粒小石子。 真不知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杨妡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丝帕揉了搓,搓了揉,几乎快不成样子。 她决定以后离魏珞、还有魏璟以及所有的魏家人都远远的……记得前世魏珞班师回朝的时候才二十岁,现在他都十六了。 从小兵卒子一路晋升到将军,没有个三五年是不可能的。 这样想想,魏珞该往西北去参军了吧。 v第61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早点去吧,越早越好,等他走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过了上元节,天气就开始不好起来,一场接一场的下雪,常常是这场雪的残雪不曾化净,上面又开始覆盖层新雪。 关于灯会的那场火,听说五城兵马司一个副指挥因救火有力得到了嘉奖,其余再没有消息传来。 也没人提起被烧毁了店铺或者房屋的百姓如何生活。 而夕照山脚的腊梅却开得愈加灿烂,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馥郁的浓香,因沾染上雪意,尤为清冽。 杨妡与齐楚冒着严寒去折过两枝腊梅,手指头差点被冻掉,两腮酡红地就回来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杨峼正好在屋里养伤,等到正月过去,二月二的春雷响起,他基本上就算康复了。 养好之后,杨峼头一件事就是去给魏氏请安。 魏氏慈爱地看着他,越看心里越欢喜,嘴上却嗔怪着,「大冷的天,路上又湿滑,跑过来干什么?」 杨峼揖道:「大半个月没见到祖母了,祖母这一向可好,夜里睡得安生不安生?趁养伤的工夫,我又替祖母抄了五十遍《金刚经》,等天儿暖和了,替祖母散出去。」 「你这孩子,不安心读书,费那个工夫抄经干什么?」魏氏拉长着脸,佯怒道。 杨峼清雅一笑,「一是给祖母祈福,二来也是练字,夫子也说过,圣上写得一手好字,若能在习字上下功夫,到时候圣上查阅试卷会占便宜。」 魏氏这才释然,叹道:「总算赶在春闱前好了,否则的话,我便让你父亲把你背到考场去,谁让他对你不经心?」 杨峼趁机道:「是我自己胆大妄为,跟父亲母亲不相干,尤其是母亲,她对我一向和善而且宽厚,并不曾薄待我。倒是我跟小娥时不时连累到她,细细想来,很有些愧疚。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父亲常说咱们杨家能一代比一代兴旺就是因为家事和睦,不起嫌隙之故。」 魏氏听出他的话音,脸色逐渐冷淡下来,沉声道:「阿峼是说祖母不对,不该指责张氏?」 杨峼连忙赔笑,「祖母见多识广,能教导我们是我们的福气,不过就事论事,灯会这次,母亲并无过错。」 「是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魏氏冷哼一声,「就知道他耳朵根子软,吹吹枕边风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怎么能跟张氏不相干。好端端一家人出去,三丫头不舒服早早回来了,你活蹦乱跳一大男人被搀着回来,就她一家三口不疼不痒的。要是她尽心,就应该多派几个人服侍你,否则怎么能从木架子上摔下来?」 杨峼几乎无言以对,他终于理解上次杨妡为何对自己态度不好了。换成自己的娘亲无缘无故被斥责一顿,他心里肯定也会在意。 看魏氏这态度,仿佛他越解释。魏氏越生气,越以为是张氏从中作梗。 以后祖父祖母过世,大房院跟二房院迟早要分家,那么他肯定要与张氏一个屋檐下过。 张氏现在为人和善,可天长日久积怨只会越来越深,万一以后他成家娶妻,张氏将怒气同样发作在儿媳妇身上,闹得家宅不宁,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还有杨娥,以后总得要回娘家小憩,现在看张氏百般不顺眼,以后还怎么归宁?难不成就一辈子再不回娘家? 矛盾的唯一根源就是张氏不该嫁给父亲,可父亲总是要续娶,不是张氏也会有别人。换个人未必有张氏这般好说话。 杨峼是真不明白魏氏与杨娥到底是怎么想的,天天为难张氏,难道她们的日子就能过得好一些? 好在魏氏看在杨峼快要科考的份上,没再继续借题发挥,而是细细地问过他书背得如何,有几分把握,又劝他不用太在意,反正年岁也不大,有些人考到八十连童生试都没过。而杨峼已经有了举人的身份,让杨远桥稍微活动一下,也能谋个不错的官职。 考进士不过是锦上添花,能考中最好,考不中也不为过。 杨峼耐心听着,又替魏氏念了两卷经书尽到了孝心,才告辞离开,转而又去了二房院。 不巧杨远桥不在,只张氏在。 张氏便笑道:「总算是好了,没有误了春闱。剩下没几天,就不要天天读到半夜三更的,好生养养精神和气力,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做,你伯母那儿有根五十年的参,我前两天跟她讨了,你打发丫鬟或者小厮去取,细细切成片,考试的时候如果熬不住就含上一片。」 考虑得很周到,可处处又透着小心,不管是吃食还是参片都避而远之绝不沾手。 杨峼既是感动又觉心酸,恭敬地道:「我都记下了,谢母亲费心。」 张氏却觉得维持这样的距离就很好,不管是对杨峼或者杨娇,只要魏氏或者杨远桥吩咐,该尽的责任她愿意尽,可绝不上赶着去主动掺和。 人心隔着肚皮,她不想给自己惹事。 她愿意费心费力的只是杨妡,还有那个让人心疼怜爱的齐楚。 思及齐楚,张氏一下子想起二月十一,三舅公满六十岁。 六十是大寿,应该好生庆贺才是。 张氏紧赶着准备贺礼,到了十一正日子那天,带着杨妡与齐楚去了三舅公家。 不等走近,张氏就看见医馆门口围了一圈人,正中好似有个妇人在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嚷着什么。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齐楚忧心忡忡地看着车外,「别是有人又来闹事,有时候患者病情太重,祖父没法诊治,那些人就会穿着孝衣在门口哭丧。平常倒也罢了,偏生今天是祖父生辰,多闹心啊。」 张氏叹道:「开医馆就这样,以前你二姨母家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有些病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 因医馆门口围着人,马车便在稍远处停下,齐楚不等红莲搀扶,先跳下车,挤到人堆里看。 这一瞧,悔得差点连肠子都青了,忙不迭地往后退。 v第62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坐在地上撒泼的大姨母虽是嚎哭,眼睛还挺尖,一眼就瞧见了齐楚,好像身上还穿了件上好的锦缎料子的衣裳,顿时站起来,伸手去抓齐楚,「你这个专门勾人的小娼妇,跟我儿子有了首尾又翻脸不认,害得我儿吃那么大苦头,你却穿金戴银的四处招摇……」 齐楚闻言,气得身体只发抖,嘴唇哆嗦着便要冲进去跟大姨母对质,杨妡一见急忙抱住她,低声道:「你进屋去,犯不上跟她一般见识,而且这种事儿真吵不清楚,反而辱没了你。你信我,我早晚要她好看。」 齐楚红着眼圈道:「不,我豁上这条命也得分辨清楚,不信就叫了稳婆当场来验身,我是不是个姑娘家?」 「你疯了!这种话都往外说,」张氏听着不像,连忙吩咐素罗与松枝,「快扶表姑娘进去。」 好端端的姑娘验什么身,就是验出清白来,名声也是毁得一塌糊涂。 待齐楚进屋,张氏思量会儿,开口道:「各位乡亲各位街坊都散了吧,齐家医馆开了二十多年,没少得各位帮衬,今儿就再请各位行个方便,都堵在这里影响别人看病不说,也妨碍各位赶路。」 话音落下,围观人群便松动了许多,开始渐渐散去。 大姨母隔着人群瞧见张氏,叫道:「张巧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齐家不是东西,好好的亲事不结就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凶神恶煞,生生把我儿的手指头砍断两根……齐家还不认帐,你说不是他们指使的又是谁?可怜我的儿啊,两根手指头,齐着根儿断的……」 杨妡闻言心里一动,隐约猜出几分来,遂扶住张氏道:「娘,不用管,咱们也进去吧。」 张氏犹豫不决,只听大姨母又道:「张巧娘,这事你不能不管,咱们可是亲姊妹,从小我拉扯你长大,你不能没良心……」 这下真是沾了一身腥,张氏是进退两难。 想管吧,明显是大姨母不占理儿,当街撒泼坏齐家名声,可要真不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姐这副样子。 杨妡看出张氏的为难,无奈地说:「娘,您可千万别心软,想想表姐……实在过不去,给她锭银子打发回去算了,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 张氏心一横,低声道:「你去把素罗叫过来,她带了银子。」 杨妡点点头正要进去,忽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过数息,一匹枣红马骤然而至,马上是道鸦青色的身影,脊背挺直如白杨,手里抓着一个佝偻成虾子状的男人。 骑枣红马,穿鸦青色衣裳,又这般的淡漠冷傲的,除了魏珞还有谁? 杨妡不由咬咬唇,停住脚步,偷眼去瞧他。 魏珞却似没看见他似的,浑不在意地将手里男人往地上一扔,那人屁滚尿流地爬到大姨母身边,哭喊道:「娘,赶紧回去,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来了,你来一次我少一根指头,你是巴不得我两只手都没了?」 竟然就是那个彭家四儿子。 大姨母忙拉起他,朝着魏珞怒道:「你摔我儿子干啥?」转头,关切地拍拍四儿子身上尘土,「摔疼了没有?你放心,娘在这儿呢,有娘在,谁敢动你一指头?」 「你想试试?」马背上,魏珞的声音淡然冷漠,隐隐带着股懒洋洋的闲适,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就是你伤了我的儿?」大姨母上下打量几眼,见魏珞年岁不大,约莫十七八的样子,遂两手叉腰,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欺负我儿?」 魏珞手里将马鞭束在手里,气定神闲地回答:「不为什么,就是听说你儿子品行不端言语无状,想给他个教训。」 理由就是如此简单直接,一点儿粉饰都没有。 有旁观者低笑出声。 大姨母心口一滞,拿出适才坐在地上撒泼的劲头,指着魏珞鼻子骂,「你算是哪根葱,毛都没长齐还在这儿装相,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儿也用不着你教训,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魏珞淡淡一笑,「你说对了,我这人就有这样优点,爱管闲事。」 杨妡闻言,撇撇嘴,低声嘟哝,「自己知道得还挺清楚。」 抬眼,再望过去,就见魏珞利落地翻身下马,自怀里掏出平常用的那把刻刀,伸手轻轻擦拭着刻刀的刀刃。 彭家四儿子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拉着大姨母胳膊没好气地说:「娘,赶紧回家,别在这儿闹腾了,还显不够丢人现眼,快回去,要不我这手就废了。」 大姨母恨铁不成钢地说:「看你这怂样儿,光天化日之下,四周又有这么多街坊邻居,他不怕进牢狱就只管动手。你娘我还不是为了你,天天念叨着娶媳妇,你还想不想要阿楚了?」 不及四儿子回答,就见青色身影闪动,紧接着,四儿子尖利的嚎叫声响起,「啊!啊!」 杨妡吓了一跳,看到四儿子脸色煞白举着右手瑟瑟地抖个不停。他右手本来少了根小指,这会又少了根大拇指,只有三根指头杵着,怪异得很,而拇指指根处,兀自突突地往外冒着血。 地上,鲜血浸染之处,赫然一根断指横在四儿子面前。 大姨母不可置信地看看地上断指,视线转向魏珞,见鬼般叫道:「你——你怎么敢?」 魏珞冷漠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传来,「我早提醒过你,你彭家的人来吵闹一次,我就砍你一根指头,现在还剩七根,你有本事就尽管来?」 彭家四儿子「噗通」跪在地上,「这次不管我的事儿,都是我娘自作主张,我绝不会再来,好汉,英雄,你饶过我。」 头「砰砰砰」磕在地上,霎时青紫一片,而身下有水样东西慢慢地浸润开来,散发出异样的骚臭。 尿骚混杂着血腥,那气味令人反胃。 张氏看着面前母子两人,忽觉眼前一晕浑身发冷,而胸口好似有东西上下翻滚,她忙伸手扶住墙边,「哇」地呕吐出来。 「娘,」杨妡大惊失色,急忙搀住她臂弯,「娘怎么了,快进去让舅公看看。」 v第63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大姨母听到此言,眼前一亮,也拉起四儿子紧忙往医馆里走,一边走一边嚷,「三舅,救命啊,救救我的儿,流这些血,眼看要死了啊。」 刚才还对着齐楚娼妇贱人的骂,这会怎么又喊起三舅来了? 这个大姨母怎么半点脸面都不要。 杨妡气得牙根痒痒,三两步进了医馆,马上合上大门上了门闩,就听大姨母先是「咚咚」拍门,没两下就消停了。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杨妡无心顾及外头的情况,弯腰着急地问:「娘,你怎么样,哪里难受?」 「说不出来,就是嘴里腥甜,一个劲儿犯恶心,刚吐过倒是好了些。」张氏有气无力地回答。 杨妡将她身子放正,靠在椅背上,「娘稍等会儿,我找三舅公,」说罢提着裙角急匆匆走进院子,迎面瞧见素罗正往外走。 杨妡忙问:「你赶紧倒杯热水给我娘,我找三舅公,他人呢?」 素罗指指厅堂,「在里面。」 杨妡撩帘进去,看三舅公穿件崭新的墨紫色长袍,脸上却无半分喜意,正捋着胡子叹气。 「舅公,」杨妡匆匆招呼声,「您快看看我娘,她刚吐了,脸色也不好。」 「啊?」三舅公急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医馆,抓起张氏手腕就摁下去,试了会儿,狐疑地瞧瞧张氏面色又试一次,片刻,神情严肃地说:「巧娘,你跟我来。」 当先出去,进了书房。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张氏病情不好? 杨妡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地吊了起来,险些没把张氏扶起来,定定神,才挽起张氏胳膊也跟了进去,「舅公,我娘到底怎么了?」 三舅公瞧一眼她,捋着胡子不说话。 很显然是不想当着她的面前说。 杨妡看出他的意思,无可奈何地走出书房,本想扒着门缝听一听,转念想起,现下医馆里没人,正好趁机顺点药材。心念既生,便毫不犹豫地溜进医馆,对着几面顶天立地的大柜子,一列一列地从上往下打量,很快看到了贴着腽肭脐两字的抽屉。 她心头一喜,便要搬椅子过去够,只是刚刚搬动,就听门口脚步声响,齐韩撩起门帘自院子急匆匆地进来。 杨妡做贼心虚,被吓了好一大跳,拍着心口喘息道:「表哥急三火四地干嘛,冷不丁进来吓死我了。」 齐韩朝她晃晃手里纸包,没好声气地说:「我娘身体不舒服,家里缺味药,我到前街回春堂抓了回来。」 难怪刚才她与张氏在外面站了这会儿工夫也不见人出来,竟然是表舅母病了。她本以为是齐家不想看到大姨母才不肯露面的。 杨妡关切地问:「表舅母身子一向硬朗,不知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 齐韩脸色黯了黯,指指脑袋,「是这里的毛病,都是被那个所谓的亲戚气得,三天两头过来吵吵……现在没啥大事儿,但以后不能着急上火,否则很容易复发,头疼得一次比一次严重。」 杨妡了然。 这还是大姨母跟她那个畜生儿子惹出来的事儿,顿时气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进门,看病看病倒给自己招一身病……外面人都散了吗?」 「散了,门口没人,就是满地血,有人受伤了?」 杨妡将适才魏珞把彭家四儿子手指砍了的事儿说一遍,愤懑地说:「大姨母还想让舅公给她儿子看指头,我把门闩了。她想得美,先头还满嘴喷粪,转脸就找舅公看病,以为三舅公脑袋被门挤了……」 齐韩滞一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片刻才道:「表妹说话……唉,幸好你闩了门,否则真说不准。祖父常说医者仁心,凡上门求医者,能救则救能帮则帮,不能随意拒之门外。」 「什么?三舅公还真是被门……」杨妡脱口而出,话到舌尖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表哥可别学舅公,就是当郎中也得有点气骨,有些人就是该死!」 话音刚落,却见张氏走了进来,脸上神情似喜非喜,仔细瞧去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妡儿,咱不吃饭了,稍等会儿阿楚这就回府。」 杨妡仔细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娘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张氏嗔道:「小孩子家家的打听什么?你在这儿等着,我跟你舅母说两句话……别叽叽喳喳地吵着你表哥做事。」说罢,又对齐韩道,「妡儿口无遮拦,别跟她一般见识。」撩起帘子离开。 杨妡情知适才嘀咕三舅公的话被张氏听在耳里,讪然地笑了笑。 齐韩心知肚明,笑道:「我觉得表妹所言很有道理,连孔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对于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即便见死不救也无可厚非。」 杨妡连连点头,「还是表哥开明!」 齐韩笑笑,转身一个个拉开抽屉,将所需药草取出来,摆成一溜,挨个称取所需份量。 杨妡视线在盛放着腽纳脐的抽屉上扫过好几眼,终是没敢开口索取,只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齐韩配药。 未几,齐楚红着眼圈进来,唤一声「阿妡」,仰头看着齐韩哀求道:「哥跟娘说一声,我还是不去了吧……不是姑母家不好,我在姑母家住着凡事不用操心,还有丫鬟随时伺候……可是娘病着,家里不能没个做饭洗衣的人。」 「怎么没有?难道你不在家,我们还干饿着不成?」齐韩放下手中戥子,拍一下齐楚肩头,「家里有我,肯定委屈不了娘亲,你尽管放心地在姑母家住,等过上三五个月,这边消停了,我再接你回来。」 齐楚簌簌落着泪,只是不肯。 v第64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齐韩便板了脸道:「你这般执拗,娘知道又得跟着上火,病怎么能好得利索?」 齐楚这才止住声,哀哀道:「我去就是,可家里有什么事情,你一定得告诉我。爹右腿伤过,阴雨天容易疼,别忘记将沙子炒了给他敷一敷。」 「我知道,」齐韩好笑,「家里三代行医,不说祖父跟父亲,就是我也比你强,切忘不了这事。」 等张氏回来,三人便告辞离开。 出门时,杨妡特地看了眼路面,先前的一滩血已变成暗红色,看着不再那么惊心怵目,只是沿路留下的点点血斑有些令人生畏。 三人照旧坐了马车回府,在车里,张氏温声劝慰齐楚,「你娘的病没事儿,三舅说有个一两天就好了,就是以后不能生气上火。你娘最疼的就是你,你要好了,她岂有不好的?等回去找几块好料子给你娘裁身新衣裳,她看着你的手艺长进,心里自然欢喜。」 齐楚点头应好。 杨妡不由问起给魏珞的衣裳,「也不知针线房做好了没有,还是早点送去好。」 「许是好了,等回府你去问问,」张氏支使素罗,又别有深意地扫了杨妡两眼,叹一声,「性子太粗暴了,这手指头也不跟树叶似的,今年掉了明年再长,你说……唉,我看跟婉丫头嫁的那位有得一比,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的人。招惹不起啊,招惹不起。」 杨妡猜测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面上却不露,伸手掂起裙边络子系着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少顷开口道:「大姨母家那儿子纯属罪有应得,我也就是个女子,要是我是男儿身,少说也得打断他那……」 打断他那三条腿,再让他满街乱窜专门干那些丧天良的事儿。 齐楚没有看到那场景,不解地问:「魏家少爷怎么了?」 杨妡便细细说了遍,「那种人就得打得他服,不服他不老实。这次也不知能不能长点记性?」 齐楚咬牙,恨恨地道:「十根指头都砍了也是轻的,怎么就不一刀子捅死他?」 张氏沉默良久,无奈地开口,「不管怎样,那也是你们的表哥,这会儿成了半个残废,你大姨母家的日子还怎么过?」 杨妡讥讽道:「大姨母污蔑表姐时,怎么不想想表姐的日子怎么过?再说,大姨父不是马上就考中了吗,等中了进士做上官,家里要什么没有,怎么没法过了?」 「你呀,真是得理不饶人。」张氏瞪她一眼,取过只靠枕倚在身后,缓声道:「姑娘家在外头别这么牙尖嘴利的,该和善还是要和善些……太咄咄逼人了不好嫁。」 杨妡忙狗腿地笑笑,「娘说得对,我都记着呢,在外人面前肯定细声细语和声和气的。」 张氏微阖着双目不理她,明明身上倦怠得很,心潮却始终难以平静,三舅公的话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回响。 在书房里,三舅公告诉她,诊出来的是喜脉,已经四十多天了。 她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舅,你不是诊错了吧?」 「我行医近四十年,要是连喜脉都看不出来,门口那块牌匾早让人砸了。」三舅公恼道。 张氏犹豫着问:「可是,上次那药里面有雷公藤地龙粉,你亲口说的吃了再不能有子嗣。」 三舅公叹一声,笑道:「伤人子嗣是损阴德的事儿,我哪能干?可看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多少年没见你这么哭过了,我这当舅舅的怎么忍心不答应你?里面确实有地龙粉,却是把雷公藤换成了葶苈子,能平肝熄风。」 张氏又道:「那我的身子不是难以受孕?」 「说起来也是你的造化,那方子是我从广济寺方元大师那里得来的,大师说古书上这么记着,但是否有效也无人尝试。我看这几味药相需相使,不见得能吃好但肯定就吃不坏,所以就给你试试……看来是你命里有子。」 马车粼粼,等回到杨府已经到了饭点儿。 齐楚看张氏脸色不太好,主动要求去厨房做两道拿手菜给她尝尝,张氏趁机留了杨妡说话,「不是病,是喜脉。」 杨妡大喜过望,「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张氏脸一红,笑道:「还不到两个月,哪能看出来,总得到了四五个月才知道。」说着让杨妡取过大迎枕来,舒舒服服地靠上去,轻叹道:「我是万没想到会有孕,菩萨显灵保佑我能再得麟儿」,话到此时,眼圈立时红了,顿一下,吩咐道:「回头你帮我抄几卷经供奉给观世音菩萨,再早晚上几炷香,求她保佑我此胎顺当……再烧几卷给我那世的孩子。先前我对方元大师的话是半信半疑,如今却是信了,兴许还真是命中注定……唉,求菩萨开恩,保佑我那孩子在另一世活得平安顺遂。」 杨妡见张氏伤感,轻轻握了她的手,低声安慰:「娘放心,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好生照看他们,护着他们,不被别人欺负。」 「就长了张巧嘴,还有个不肯吃亏的性子。」 「不肯吃亏不好?」杨妡笑笑,又顺势问道:「以前的我总是被人欺负吗?」 张氏默默思量片刻,开口道:「她听话懂事,性子温软,也是随了我……家里姑娘但凡分点新奇物件、挑些时兴料子,她都是捡了别人挑剩的,被人挤兑了也从不还嘴。有时候想想,那么点儿的小人儿,处处被人压着踩着,也真让人心疼。」想起往年,杨妡被她教导得受了不少委屈,张氏又红了眼圈。 杨妡忙劝她,「娘,您肚子里有孩子,千万别难过。以前谁欺负了我,我早晚欺负回去,不让自己吃亏。」 张氏听她这般说,脸上哀色褪去,取而代之是有种而来的喜悦。 恰好齐楚做好饭,让素罗跟着一道拎了过来。 张氏悄声叮嘱两人,「我有孕的事儿先瞒着,谁都别告诉,等显怀之后实在瞒不住了再说。」 主意既定,张氏就假借身体微恙,窝在二房院养胎,先前跟钱氏说好的一同去广济寺上香也不了了之。 魏珞的衣裳已经做好了,共四身,杨远桥又将自己收藏的几本兵书一道打发晚钓送了过去。 作为回礼,魏珞送了两只野鸡和两只兔子来。这乍暖还寒的季节,也不知他从哪里得了这些野味。 野鸡是死的,张氏送到松鹤院一只,另一只在自个小厨房炖着喝了汤。两只兔子却是活蹦乱跳的,杨妡不喜欢养,杨远桥便打算宰了吃。 v第65章[03.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张氏却觉得兔子生仔快且一窝能生好几只,是个好意头,不愿意因口腹之欲而杀生,就养在了二房院。每天看着小丫鬟拿着白菜叶子或者萝卜缨子逗弄它们,也是种乐趣。 日子过得非常顺遂,有时候夜里杨远桥有所图,张氏会假借精神萎顿或者身体不适拒绝他,杨远桥也不曾恼怒,反而愈加体恤迁就她。 再过三五日就是会试的时间。 杨峼不再困囿于竹韵轩苦读,而是时不时到花园里或者湖边散步以纾解心胸。 魏氏得知,便一日三餐地让杨峼到松鹤院吃,每次都准备十几个菜,恨不能把杨峼撑到走不动路。 而一巷之隔的魏府,秦夫人却是睡不能寝食不下咽。 每次去外院看到魏璟挑烛苦读,却又目光闪亮地说自己不累,她的心就像是打翻了的酱料铺子,五味杂陈。 既盼着春闱早点到来,魏璟别再夜夜熬到三更,可又希望春闱再晚点再晚点,免得他得知被毛氏哄骗受不了这个打击。 在秦夫人日夜煎熬下,会试这天终于到了。 毛氏亲自给魏璟准备了考篮,上面蒙着的布用了石青色锦缎,上面绣着喜上眉梢的图样,喜鹊精神梅花艳丽,非常的显眼。 这只考篮做成之后特地在观音像前供过七七四十九天,得了菩萨的福佑。 魏氏本也打算给杨峼准备的,杨峼婉拒了。 他说:「上次用得那只是五妹妹做的,答题的时候觉得特别顺当,这次还想用那只。」 魏氏觉得有道理,毕竟不管方元大师还是明心法师都对杨妡青眼有加,说她是福相,说不定真会给杨峼带来福运。 杨峼自松鹤院出来又去二房院辞行。 杨妡毫不犹豫地说:「三哥放心去考,肯定能金榜题名,不用想别的。」 杨峼笑着摸摸她的头道:「那就借五妹妹吉言,贡院附近有家广式点心铺子,等我考完给你带叉烧包和烧卖回来。」 杨妡乐呵呵地说:「还想要虾饺。」 张氏嗔怪地瞪杨妡一眼,对杨峼道:「不用理她,专心答题,等考完那天让吴庆驾车到贡院门口接你。」 杨峼笑道:「也行,正好早点回来,虾饺要趁热吃味道才好。」 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前前后后要九天,然后留出九天给考官批阅卷子,等贡院门口贴出大红榜单时,已经到了三月六号。 杨远桥特地告假去看榜,回来时候喜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手里抓着衣摆急匆匆地冲进了松鹤院,高声道:「娘,好消息,阿峼中了第三十八名,彦章名次还高些,在第十九名。」 魏氏欢喜得「哈哈」笑,不料引出一口浓痰差点迷了心窍,幸亏珍珠见机快,忙给魏氏捋胸口,又狠狠地恰了两下人中才把气儿顺过来。 众人都吓得变了脸色,魏氏却道:「知道阿峼考中,我就算立时闭上眼也不算什么。」 杨峼泪盈于眶,跪在魏氏面前道:「祖母万不可这样想,孙儿还不曾孝敬过您,等我有了俸禄一定打支时兴发簪给祖母戴。」 魏氏高兴得眼泪汪汪地道:「祖母不要这个,等殿试之后,我给你好好寻门亲事,你早早生个孙子,就比什么都让我欢喜。」 听到魏氏提起亲事,杨峼脑中突然闪过一抹青色的窈窕身影和一张娇柔如天边云霞的面容,不由就怔了怔。 毛氏那边也美得不行,听到消息头一件事就是进了内间小佛堂,跪在菩萨像前拜了又拜。 魏璟得知考试名次,紧悬着的心顿时松懈下来,他片刻也不愿意等,匆匆忙忙换过衣裳去了德正院,问道:「祖母,咱们几时往姑祖母那边去提亲?」 毛氏脸上闪过丝恼怒,很快漾出慈爱的笑,让魏璟在对面坐下,温声道:「都十八岁了,怎么还是半点沉不住气?眼看就要殿试了,等殿试名次出来,说不定还能更上层楼。这三五个月都等了,还差这几天?看你这轻狂的样子,以后怎么承继家业?」 魏璟赧然,却不加掩饰地说:「殿试我有信心,定然会好生准备……我不是想明儿就提亲,只是觉得应该准备得隆重点正式点,免得五……姑祖母以为咱家心不诚。」 「祖母活了这一把年岁,心里还能没数?这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快回去歇着准备殿试吧,针线房给你裁了两身新衣,试试那身好看到时候就穿哪身。」毛氏笑着催促道。 「那就劳祖母费心了。」魏璟满心欢喜地告辞。 隔着窗子看到他清贵文雅的身影离开,毛氏「啪」一声将手里茶盅顿在炕桌上,恨道:「那个狐媚玩意儿,一顶粉轿抬进来就是,还要备礼求亲,想得美!还没进门就把阿璟迷得七荤八素的,真进了门还不得张狂死?总不能让她得了势去,得灰头土脸地进来才知道什么是规矩……」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纳福》卷一 作者:澐晓 02、《闺女纳福》卷二 作者:澐晓 03、《闺女纳福》卷三 作者:澐晓 04、《闺女纳福》卷四 作者:澐晓 05、《闺女纳福》卷五 作者:澐晓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