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闺女纳福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初夏时节,天刚蒙蒙亮,松鹤院早早就掌了灯。 身穿秋香色杭绸褙子的文定伯夫人魏氏淡淡扫一眼炕边齐刷刷站着的四位女孩,冷声问道:「五丫头又没来?」 正撩起帘子迈步进来的二太太张氏身形顿了顿,不等搭话,世子夫人钱氏已笑着解释,「才受了惊,许是没好利索。」 话音刚落,有个天真稚气的声音道:「昨天我还看见五姐姐跟丫鬟们在花园里荡秋千捉蝴蝶呢。」 是才满六岁的六姑娘杨婧。 旁边身穿水红色比甲的三姑娘杨娇「噗嗤」一笑,似是意识到不妥,忙拿帕子掩住了唇边笑意。 穿鹅黄色比甲的四姑娘杨姵暗中瞪她一眼,不悦地说:「五妹妹闷在屋里整整两天,就不兴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儿。」 杨婧正要分辩,魏氏不耐烦地打断她们,「好了,都坐下吧。」 女孩们按照序齿顺次坐下,中间那把空着的椅子显得格外突兀。 魏氏看着不喜,沉着脸问张氏:「周太医不是来诊过脉了,说脉相强健没什么症候,怎么又不舒坦了?」 张氏支吾着不好作答,昨天夜里二老爷缠着她闹了半天,早上险些没爬起来,还真不知道杨妡为什么没有来。 魏氏倒也没指望她回答,淡淡地道:「今儿也就罢了,明天可不能再误。咱们杨家姑娘走出门去,哪个不赞声好,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诗书传家有规有矩,规矩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来的,没有百八十年的底子,就算再是财大气粗地位显贵也买不来这好名声……你们几个都听好了,杨家人同根连枝,一荣俱荣,倘若真有那些个不晓事的,咱们杨家也绝不会姑息放纵从而连累他人名声。」 姑娘们恭声应着。 这是在敲打钱氏,去年杨家大姑娘的亲事就经过好一阵子波折,最后虽是魏氏拍板定下了,可结果却不甚美满。大姑娘过得不如意,对娘家便心存有怨,钱氏落得个两边不讨好,魏氏心里也梗着刺儿。 训过话,魏氏这才朝座下最年长的二姑娘杨娥道:「开始吧。」 屋里顿时传来整齐的诵读声音,这是文定伯府的规矩,每天清晨必须读半个时辰的女四书。 张氏舒口气,悄悄对钱氏使个眼色,钱氏知其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张氏便静默无声地退了下去。 只这空当,天色已然大亮。 经过朝露的滋润,花园里的花木枝叶翠绿,空气里洋溢着朝花的甜香。 得月阁旁边盛开的紫薇花团团簇簇看着便让人心喜,尤其那株难得的翠薇,花瓣蓝中透着紫,平常最得张氏喜爱。 张氏却生不起欣赏的念头,匆匆地沿着青砖铺成的小路,到了晴空阁,进门便问:「妡丫头可起了?」 大丫鬟青菱行个礼支支吾吾地回答:「已经叫过两次,奴婢再进去叫。」 张氏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瞧见旁边梳洗用的面盆巾帕均已准备妥当,情知青菱所言非虚,满腹的心火突然就不知该往何处发作,只在绣墩上坐了。 青菱行至床前,轻轻撩起帐帘挂在床边银钩上,低声唤道:「姑娘,快醒醒,都卯正了。」 床上人翻了个身,伸出条雪白似嫩藕的手臂,「别吵,好青儿,再让我睡会儿。」 声音甜腻娇柔,根本不像是八~九岁女孩的腔调。 张氏「腾」一下站起来,想起昨天青菱提到的种种,脑海中隐约闪过个荒谬的念头,念头一起便似生了根似的,挤着钻着往心底扎,想散竟是挥散不得。张氏犹豫片刻,做了决定,沉声吩咐青菱,「让厨房蒸一碗酥酪,蒸一碗火腿蛋羹,跟早饭一并送来,我在这边用饭。」 青菱躬身退下。 瞧着乌黑长发中掩藏的白净小脸,怎么看怎么单纯稚气,张氏深吸口气,坐在床边,伸手推了下锦被裹住的人,「妡丫头,该起了。」 杨妡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不情愿地嘟哝着,「天还没亮,起这么早干啥?」 乍醒未醒的她衣衫凌乱,肌肤粉润,迷离的双眸流转着懵懂的慵懒,这副娇态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 张氏张大了嘴,越觉得脑门突突跳得厉害,扬声道:「已经卯正了,其他姑娘早就去了松鹤堂。」 杨妡瞧清床前张氏,冷汗立时沁出来,忙伸手笼好衣衫裹紧被子,趁机掩住心中慌张,再抬起头,眸中已是往日的童稚,「娘,您怎么过来了?」 张氏审视般盯着她的眼眸,缓声道:「松鹤堂已经开始了,老夫人不见你过去发了好一顿火。」 松鹤堂已经开始了,大清早晨的开始干什么? 杨妡根本摸不着头脑,立刻又软了神情,娇憨道:「夜里发汗折腾了好一阵子,所以早晨起晚了,待会儿我便去跟祖母告罪。」 张氏已看到她额角细密的薄汗,便道:「既是身子不爽利就打发人请太医,顺道往松鹤堂那里告个假,免得让老夫人不喜……」顿一下,扬声召唤人进来服侍杨妡洗漱,又使人去请太医。 青菱与青藕都是二等丫鬟,在杨妡身边伺候三年多了,动作极为麻利,很快给杨妡穿戴整齐——杏子红的比甲,白绫立领小衫,湖蓝色素面湘裙,乌漆漆的头发梳成双环髻,两边各插只丁香花簪头的金簪。 打扮虽然简单却掩不了她相貌的妍丽,整个人水嫩娇艳得如同外面明媚的好风光。 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姑娘,任是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和缓几分。 尤其,她模样像了张氏七八分,一双明眸雪后晴空般清澈宁静透着亮儿。 张氏心有些许松软,伸手接过小丫鬟提来的食盒,「你们都下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亲自将里面的菜肴粥饭一样样摆出来,柔声对杨妡道:「睡到现在才起,饿了吧?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桌上四碟小菜两样粥,两个蒸碗还有一碟核桃卷酥和一碟豆沙包。 杨妡先给张氏盛了粥,然后端起面前的酥酪,掂起汤匙小口小口挖着,眉眼弯起,「真好吃!」 张氏一口粥梗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 杨妡从小就不吃羊奶。 张氏在杨妡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因年轻不晓事四个月时候掉了,将养了两三年才有了杨妡,张氏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不满八个月就生了下来。 先前定好的奶娘还没生产,张氏奶水又不足,府里特地买了只奶羊回来,杨妡饿得嗷嗷直哭,可煮好的羊奶硬是半口不喝,怎么灌进去又怎么吐出来。 没办法,只好抱到钱氏那里蹭杨姵的口粮。 第02章 因吃过同一个奶娘的奶,杨妡与杨姵这对堂姐妹的关系非常好。 此时,看着杨妡幸福满足的模样,张氏终于忍耐不住,「啪」一声把筷子顿在桌面上,「你到底是谁?」 杨妡目瞪口呆,手里的碗险些捧不住。 张氏直视着她,缓慢却清楚地说:「我的女儿从不吃羊奶,也不会翘着兰花指拿汤匙,更不会用那种狐媚子腔调说话,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占了我女儿的身子?我的女儿呢?」 杨妡脸色顿时惨白如雪,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好半天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三天前,她年满二十五,杏娘终于应允薛梦梧替她赎身。 薛梦梧在玉屏山附近买了块地,特特带着她去商量盖什么房舍种什么花木,在哪里养鸡鸭,在哪里架秋千,正说得兴起,突然觉得心口一凉,有支竹箭自她身体穿过。 再醒来,她就被张氏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 这三天,她过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好容易揣测着分清了身边的丫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本打算先安定下来再谋后算,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馅。 杏花楼的姑娘从来都是夜半睡傍晌起,谁会天还没亮就扰人清梦? 而且酥酪是稀罕物,每天就她们几个声名响的才能捞着一碗,别人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怎成想原主儿竟然不吃这个? 杨妡低眉顺目地跪着,心里既害怕又觉得委屈。 怕得是张氏既然自己是附体的魂灵,不知会怎样惩治她。都说鬼魂怕火,会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 杨妡胆子颇大,蛇鼠虫蚁都不怕,却怕火怕箭。 在这两样上,她都吃过大亏。 而委屈的却是,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寄居在这个九岁小姑娘身上,她要跟薛梦梧成亲,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给他生儿育女……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冷不丁,一切成了空。 这会儿薛梦梧还不知是怎样伤心呢? 想起他,杨妡就落了泪。 泪珠如雨,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悄悄湮没在杏子红的比甲上,虽不闻泣声,可她抖动的双肩透露出来的哀伤却是真真切切。 张氏有些不忍,别管芯儿是什么,可面前这皮相却是实打实从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捧在手心好容易养大的。 杨妡从小身子弱,会吃饭开始就没断着吃药。近两年渐渐长大了,身体才强壮了些。 三天前,她带着去田庄玩,杨妡失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在场的农户都说已经断了气儿,肯定是不行了,要她准备后事。 她不信,抱着杨妡冰冷的身体在菩萨像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天色将明时杨妡醒了。 郎中瞧过说毫发无损,回府后又请太医诊了脉,也说身体康健得很。 这是她求着菩萨从鬼门关拖回来的闺女,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闺女,怎么芯里就换成别人了? 而且太匪夷所思了,说出去谁信? 昨天青菱提起杨妡不对劲的时候,她没怎么当回事,觉得死里逃生一回行为反常也是有的。可再怎么反常,九岁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那种媚态……她只有刚成亲头一个月,在房里跟杨远桥说话才会那样。 张氏强压着的火气又突突往外冒,她微阖双目深吸口气,默默地想着,追根究底没用,不管她是谁,只要占着妡儿身体一天,妡儿就没法回归本位。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人魂灵赶出去,再想法找妡儿回来。 思及此,张氏伸手拉起杨妡,「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也是我闺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还是无意,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顶着我闺女的脸四处晃悠。广济寺有位方元大师,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儿一早咱们就去请他看看,最好能有个法子,你还回你自己原身,我等我闺女回来。」 杨妡猛地抬头。 她自然听说过方元大师的名头,他不仅精通佛理佛法,棋艺也是万中无一,薛梦梧做梦都想跟大师手谈一局,辗转求过许多人,甚至还曾求到俞阁老的公子头上,可连大师的面儿都没见到。 张氏这般一说,真就能见着方元大师? 杨妡有些怀疑,可又有些期盼。 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过,即便她原身活不长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梦梧,或者还能知道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怕她离开这身,却又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张氏是她嫡母,她根本无法干涉张氏的决定。 杨妡满腹心事,就着张氏的手起身,低低应道:「好。」 张氏又叮嘱道:「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传,传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杨妡已经二十五岁,岂不知其中干系重大,谨慎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番闹腾,两人都没有心思再吃饭。 张氏唤人进来将杯碟撤了,话中有话地对杨妡道:「既是夜里没睡好,就待在屋里歇歇,或者看会书写会字,只别出去乱跑免得伤神,实在闷了,跟丫鬟们翻花绳跳百索都成。」 这是怕她见到别人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 杨妡心知肚明,她这两天没有四处走动也正是因此,毕竟这个府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她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杨妡? 而且,她活着的时候是天启十二年,可昨天她试探着问青菱,发现这会才是天启二年,足足差了十年。 天启二年,她十五岁,才刚开始接客。 那天是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节,月亮像银盘似的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厅堂里长案上摆放的各式银锭子也明晃晃的。 第03章 她与另外两个姑娘一并躲在帐帘后面偷看那些即将成为她们恩客的公子少爷。 伺候她的青儿悄声问:「姑娘看中了哪个?」 相比其它妓馆,杏花楼的老鸨杏娘算是开通,会让她们自己挑个顺眼的人来完成这头一夜。 她一眼看到了穿鸦青色长衫的薛梦梧,其他人或围着杏娘或搂着其余姐妹说笑,唯独他手执檀香扇,唇角噙一抹浅笑,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意态安闲从容笃定。 她喜欢这样斯文淡定的人,就好像凡事都在他手心里掌控着一样。 不出所料,他果真进了她的房。 跟平常人嫁娶一样,杏娘也准备了红烛、置办了酒菜,喜笑颜开地在旁边说了成套的吉祥话。 她既紧张又害羞,低着头不敢开口,就听薛梦梧柔声道:「你别怕,我会好生待你,不教你后悔选了我。」 他不是京都人,话语带着特别的腔调,但是很好听。 说罢,他吹熄红烛,却将窗帘拉开。 如水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绡纱倾泻进来,他伫立窗边取过洞箫低低柔柔吹一曲《相思引》。 都说「月下观君子,灯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里,清俊淡雅气度高华,犹如画中人。 她看迷了眼,听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长灵活的指端沉醉…… 整整十年,她只接过薛梦梧这一个客人,与他享尽鱼水之欢。薛梦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宝,教她作画,提点她琴艺,每每谱成新曲,第一个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杨妡怅惘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苦笑不已。 她现在占用的是小姑娘的身体,九岁孩童正值天真烂漫,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好在丫鬟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屋里并没有旁人。 恹恹地走到书案旁,胡乱翻了翻,案面上除了女四书之外就是《孝经》《心经》并几本颜真卿的字帖,连杜子美或者王摩诘的诗作都没有,更别提柳三变和周美成的词。 铺开的宣纸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经》,一笔字倒是不错,结字方中见圆架构整密沉稳,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运笔略有凝滞。 杏娘也曾给几位心思敏捷的姑娘请过夫子教授琴棋书画,她先前临赵孟頫的字帖,跟了薛梦梧之后改习柳体字。 字迹虽有柳体的奇骏挺秀,但到底流于柔媚,不若小姑娘写的端庄大气。 可见,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还是习性差别都颇大,即便没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时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破了去。 杨妡心中微动,研了一池墨,正提笔要仿着小姑娘的笔迹写几个字,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声,「为什么不让见,难道五妹妹还在躲懒没起,还是说我不该来?」 接着是青菱的赔笑声,「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让姑娘好生歇着……」 「你放心,我进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着我转身就走,绝不会扰了她。」 就听脚步渐近,湖水蓝的棉布门帘被撩起,青菱探身进来笑道:「四姑娘过来了。」 紧接着自她身后转出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看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脸蛋微圆,腮边两只梨涡,长得一副喜庆相,就是皮肤略有些黑,不似杨妡这么白净,尤其穿着鹅黄色的比甲,更显肤色发暗。 正是四姑娘杨姵。 杨姵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前,瞥一眼铺开的宣纸,「刚看到桂嬷嬷送周太医出门,我猜想你必定醒着。既然身子还没利索,巴巴地抄经干什么?」 杨妡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杨姵接着又问:「太医怎么说,到底是什么病症?」 张氏走后不久周太医就来了,张氏身边的桂嬷嬷在旁边看着,说是惊悸不宁、气短神疲。 这话倒也不错,杨妡来到这陌生之处,真正是寝食不安,既记挂着先前与薛梦梧的相约,又害怕露出痕迹被人当成妖怪焚烧。 此时,便原样说给杨姵听,「……受惊没回过神来,留了几粒现成的丸药让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说吧,你再不会躲懒的人,六妹妹偏生说你昨天还在花园子玩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杨姵没好气地说,言语中很是不平。 想来杨姵跟原主小姑娘关系不错。 杨妡试探着问,「祖母可说什么了?」 「不全是因为你,听着好像跟大姐姐沾点边儿,」杨姵撇撇嘴,「反正我娘脸色不好看,祖母也训了好一通话,还罚咱们几个抄五遍《女戒》,整整五遍啊,明儿一早就得送过去……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交不上去又累得祖母不喜。」 《女戒》是曹大家所着的闺训,杨妡听说过却从来没读过,杏花楼的姑娘也没人看这个,有闲工夫不如读些诗词歌赋,届时也能搏个才名抬抬身价。 杨妡压根不想抄《女戒》,再者她的字也不容她抄,便笑道:「娘怕我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冲撞了,说带我去广济寺上香听经再求个护身符,明天许是不能过祖母那边。」 「广济寺?」杨姵一下子跳起来,「我也想去,我这就找我娘……你还记得吧,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广济寺后山的杏子正好熟,甜得恨不能咬掉舌头。每年就数那边的杏子熟得早,等明儿咱们还吩咐小厮打些下来吃。」 杨妡抚额,明天见到方元大师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哪里有心思惦记杏子,不由摇头苦笑。 杨姵看她两眼,忽地走近,狐疑地盯着她的双眸,「你真是被冲撞了吧,怎么笑得这么古怪?」 难道自己跟原主相差这么明显,连这么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 杨妡愕然,背后「嗖」地沁出层细密的冷汗,却强做镇静,不悦地道:「我头疼得难受,你还取笑我,我哪里古怪了?」 杨姵连忙笑着赔礼,「我随便说说,别当真……也不是古怪,就是觉得跟平常不太一样。你头很疼吗,那你快躺下歇会儿,我赶紧去找我娘,明天千万等着我,别自己偷溜了。」说罢,急匆匆地离开。 杨妡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挤出个笑容,想一想,又学着杨姵的样子咧开嘴,反复几次终于明白,自己欢场上行走的时候太久,早就习惯戴着假面示人,没法再像杨姵那样真真切切发自心底的开怀大笑。 孩子其实最灵敏,固然分不出真笑假笑,却能够感受到两者的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真要寄居在原主身体上生活该是多么的不容易,恐怕没几天阖府上下都就看穿了自己。 想到这节,杨妡愈加烦躁,只恨不得快些回到原来的身子,过自己习以为常得心应手的生活。 第04章 吃完中午饭,张氏身边的桂嬷嬷笑呵呵地过来,「回姑娘,太太已经安排好了,特地吩咐奴婢过来禀报声。明儿辰初出发,要在庙里过一夜,后天中午吃完斋饭再回来,姑娘捡着爱看的书带上两本免得无聊。」 果然文定伯府面子大,张氏早晨突发的念头,才半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杨妡不免感慨,问道:「只我跟……娘亲去,还有别的人吗?」 桂嬷嬷笑道:「老夫人说难得出去,除了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几位姑娘少爷都一道跟着去拜拜佛祖,请几道平安符。」 那岂不是要去很多人? 杨妡对杨家不熟悉,可想想也知道,自己行五,底下还有个六妹妹,单姑娘就这么多,再加上少爷呢? 到时候别走散了才好。 再者,自己的事情本是要瞒着人的,这么多人跟着,到时候也不一定能不能瞒得住。 杨妡怔忡着目送着桂嬷嬷离开,等回过神来,见身边几个小丫鬟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想必是惦记着出去玩儿。 杨妡不懂府里规矩,却不愿露了怯,沉声吩咐青菱,「你看着安排。」 青菱睃一眼杨妡,当着她的面扬声道:「姑娘出门历来都是带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这次我跟红莲、红芙两人跟着,你们留在家里照样当自己的差,别以为姑娘不在就上房揭瓦,有不明白或者难为的事情就听青藕的,她给你们做主。」 丫鬟们有的欢喜有的遗憾,俱都应下。 待众人散开,青菱特地把红莲和红芙叫在杨妡跟前单独敲打,「叫你们两人跟着是觉得你们机灵有眼色,你们记着,这次出门不比往日,凡事长个心眼,多做多看少说话。要是捅了篓子,别说太太饶不了你们,就是姑娘这边也说不过去。」 红莲与红芙均是十一二岁,以前也跟着杨妡出过门,可从没见青菱如此郑重过,闻言对视一眼,齐声道:「姑娘放心,我们记下了。」 青菱静静等了会,见两人神情严肃,又吩咐道:「赶紧去收拾东西,红莲准备姑娘的衣裳首饰,红芙准备器皿用具,都经点儿心,别到时候用什么东西找不到。」 「是,」两人连声应着,自去收拾物品。 青菱拿起案上的《女戒》试探着问:「姑娘要不要带上,等从广济寺回来,少不得还得抄了送到老夫人那边。」 杨妡抬眸,对牢青菱的眼睛,低声问:「你可觉得我跟以前不同?」 青菱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说起其他来,「我是在姑娘五岁那年过来伺候的,还差三个月满四年。姑娘自小就守规矩,每天戌正入睡卯初起床,几乎不曾误过,而且姑娘怕黑,夜里虽不留人在榻前伺候,可旁边总会留盏灯。」 杨妡明白了,她来的第一夜嫌灯光刺眼,就把灯给吹了。 青菱又道:「我是张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张家伺候,太太见我还算老实,特地回府要了我来伺候姑娘,姑娘且放心,多余的话我半句不会往外说……连太太的陪嫁桂嬷嬷都不晓得。」 意思是,这府里只有她跟张氏知道她是个换了芯子的人。 杨妡暗舒口气,问道:「明天是怎样的情况,你说给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青菱却似不愿回答,想了想才道:「明天你跟太太坐一辆车,我在车上服侍,到了护国寺安顿下来直接去找方元大师。」 ——如果把她的魂魄赶走,往后的事就跟她毫无关系了。 杨妡知趣地没有再问,倒是拿起那本《女戒》无聊地翻了起来。 文定伯府女眷出行,阵仗照例小不了。 头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坐了老夫人,二姑娘杨娥跟车陪着,第二辆朱轮华盖车原本只安排了张氏与杨妡同坐,谁知杨姵非要挤进来,张氏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其余三姑娘跟六姑娘并六姑娘的奶娘坐一辆车,再往后便是丫鬟们乘坐的马车以及盛放箱笼的车,浩浩荡荡足有十几辆。 少爷们尽数骑马带着护院小厮,半数走在前头开路,一半跟在后面殿后。 听着窗外辚辚的车轮声和喧杂的叫卖声,杨妡忍不住心动,好几次想探头看看外头跟自己生活过的京都是否一样,可看到旁边正襟危坐的张氏只得按捺住。 倒是杨姵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很快又掩上,「到四条胡同了。」 张氏瞪她一眼,低声道:「你们俩都坐好了,要想逛,哪天回了老夫人大大方方地逛,别学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鬼鬼祟祟的。」 杨姵朝杨妡使个眼色,立刻挺直了腰背。 杨妡闻言心里却是大震。 四条胡同往西走一个街口是东江米巷,再往北拐个弯是双榆胡同。杏花楼就在双榆胡同拐角处,与翰林院斜对着,做的就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想跳下车跑过去看看,杏花楼的老鸨是否还是杏娘,当红的妓子可否有个叫宁馨的。 宁馨是她先前的名字。 那些公子少爷都叫她「心肝儿」,唯独薛梦梧会低喃着唤她「阿馨」。 杏花楼旁边还有家叫做烟翠阁的青楼,两家姑娘争得厉害。 每当夜幕降临,两家廊檐下竞相挂起红灯笼,杏娘会吩咐几个模样好的妓子站在门口,捏着丝帕或者摇着团扇朝向外面浅笑。 烟翠阁也是一样。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挨个儿评头论足,「这个太过扭捏,那个自命清高」,最后总会来一句,「阿馨,她们与你相差远矣!」 也不知薛梦梧如今怎样了? 杨妡摇摇头挥去缠绕在脑海里的往事,斜眼看到张氏双目半阖,口中念念有词,隐约听着像是什么经文。 是在为真正的杨妡祈福? 亲生的闺女莫名其妙被换了芯子,想必她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个。 杨妡想起乍乍醒来时,张氏哭喊着搂住自己的情形。 第05章 当时她觉得尴尬又无措,只能闭上眼睛假装昏迷,现在想起来,狂喜到极致表现出来岂不就是大哭? 杨妡忽地心就软了,拎起暖窠里的茶壶倒了一盏递给张氏,「您喝口茶。」 张氏神情复杂地看杨妡一眼,默默地喝了两口。 再行不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有个清朗的声音在车外道:「母亲,广济寺到了,祖母要坐软轿上山,要不要给您也叫一顶?」 张氏撩起车帘,笑道:「不用,我同你几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杨妡趁机看清了那人——相貌很周正,穿一袭绣着翠竹的素白长袍,袍边坠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乌黑的头发用同样成色的玉簪簪着,有些许发梢被风微微扬起在他耳旁飘动,斯文又带着几分不羁。 年岁很轻,十五六的样子,应该不是张氏所出。 假如她没看错的话,张氏才刚过花信之年,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含笑问道:「路上鞍马劳顿,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还好?」 虽是笑着,笑容却未达眼底。 杨妡微笑,听杨姵热络地说,「才这点儿路,哪里就累了,再坐一个时辰也成。」 那人眼底真正显出笑,又看向张氏,「母亲上山慢点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厮把箱笼抬上去。」 张氏点点头,「去吧。」 那人躬身做个揖正要离开,杨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记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笼放在一处,我们要住同一间房。」 那人笑应,「好,我记住了。」 这会儿杨姵的丫鬟松枝拿着帷帽从后面马车过来,青菱也替杨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扶她踩着车凳下了车。 杨妡趁机问她:「这位三少爷叫什么名字,不是娘亲生的吧?」因见青菱不太想说,又补充道,「待会见到几位姐妹,说不定会聊起哪些话题,我别说漏了嘴。」 青菱飞快地瞥张氏一眼,低声答:「三少爷名叫杨峼,是先头二太太所生。」 原来张氏是继室,难怪杨峼对她态度尊敬却不亲热。 杨妡了然,默默念几遍杨峼的名字,忽地想起来,以前似乎听薛梦梧提到过这个名字。 可到底因什么事情提起他呢? 杨妡绞尽脑汁没想起来,杨姵已牵住她的手往山门走。 广济寺在京都名声并不太响亮,论尊贵有护国寺,论久远有戒台寺,论香火有潭拓寺,可广济寺胜在地理位置好,离着皇城近,进出多是有头有脸的贵人,非常清静。 山门的两侧各有数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寺庙围墙,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穿过殿宇,再经过一大片竹林,有七八排小巧的宅院,是广济寺专门为香客准备的暂住之处。 院落是两进三开间带左右厢房,少爷们带着小厮住在倒座房,第二进则留给了女眷。 杨姵如愿以偿地跟杨妡住在了同一间。 进到房间,杨妡再一次震惊了。 床上铺的被褥,挂的帐帘,桌子上摆的茶杯、矮几上供的花觚,甚至洗脸用的面盆无一不是府里带过来的。 难怪出门时会有那么多马车。 这才是到广济寺,要是出了京都,岂不要把晴空阁整个带上? 趁着杨妡四下打量的空当,红莲已端来清水伺候她洗漱,红芙将要换的衣裳准备好了。 虽然只短短一个时辰的车程,可衣裳裙子都压上了皱褶,肯定要换,头发被车壁蹭毛了,也要重新梳过。 杨家姑娘不管在何处都得打扮得体面齐整。 两人收拾妥当,便一道往正房的厅堂给魏氏问安,杨妡终于见到了原主小姑娘的姐妹们。 怎么说呢,相貌有美艳的有清秀的,大致都还不差,穿着也齐整,可就是太规矩了,毫无美态。 不管是年岁大的杨娥还是年纪小的杨婧都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杏娘最恨她们摆这种姿态,常常恶狠狠地骂,「装什么洋相,想看正经的,男人自会回家看自个婆娘,犯得上花银子到这里来。你们个个都记着,眼神要柔要媚要会说话会勾人。」 笑的时候自然要秾艳夺目,哭的时候也不能扯着嗓子干嚎,要目中含泪,让泪珠儿一滴滴顺着脸颊滚,妆容是丁点儿不许乱。 这样梨花带雨才楚楚动人招人心怜。 想起杏娘的话,杨妡心头忽然升起个念头,也不知杨家姑娘们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跟那些到杏花楼闹事的太太奶奶们似的,云鬓散乱胭脂花粉糊一脸。 一时禁不住好笑,忙忙地用丝帕掩了嘴角,挨着杨姵坐下。 自打杨妡进门,张氏就一直提心吊胆,短短几步路,她硬是扭着腰肢如同弱风拂柳,眼神也不定,滴溜溜地乱转,更别说捏着帕子掩唇的姿态……杨家何曾有过这样搔首弄姿的姑娘? 好在魏氏赶路似乎有些倦怠,并不曾注意到。 张氏松口气,赔笑对魏氏道:「母亲,姑娘们都齐了。」 魏氏打起精神,四下打量番,目光落在杨妡身上,沉声道:「出门在外,又是佛门圣地,都规矩些,别坏了自家名声。」 这番话,昨天魏氏已经嘱咐过一遍,但杨妡没听到,这会儿便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杨妡连忙坐正身子,低低应是。 张氏等魏氏说完,起身道:「母亲先稍作歇息,我领着妡丫头去拜见方元大师,讲经堂另有高僧给姑娘们讲经,里面已经安排妥当,也吩咐了小沙弥在外头看着,不会让闲杂人等闯入。」 第06章 广济寺她们隔两年就来一回,回回都平安无事。 魏氏并不在意,没精打采地挥手让众人离开。 杨妡随在张氏身后出了院子往南走,快到大雄宝殿时穿小径来到西院的静业堂。 门口站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见到两人也不问姓名来意,径自双手合十,朗声道:「两位施主有礼,大师已在堂内恭候多时。」 张氏含笑谢了他,再瞧眼身旁的杨妡,目光晦涩不明,却是什么也没说。 静业堂院子不大,正中一株老松树,枝干遒劲针叶茂密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院落,树下摆着石桌石椅,一位穿着缁衣的老和尚正独自摆棋谱。 听到脚步声,老和尚头也不抬地念出一句偈语,「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杨妡正疑惑着什么意思,就见张氏噗通跪了下去,头低低地俯在地上,悲声哀求,「我女儿如今身在何处,请大师指点迷津。」 方元大师视若无睹,直到摆弄完棋子,才抬起头,露出清癯的脸庞。 杨妡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墨蓝色的,而且眼窝深陷,使得眸光尤为深邃湛然有神,像是能看透世间万物般犀利透彻。 被这种眼神骇着,杨妡双膝一软,紧挨着跪在张氏身旁。 方元大师淡然浅笑,声音和缓平静,宛如自九天玄空传来,「施主何出此言,你女儿不就在你身边?」 「不!」张氏大声否认,直起腰已然满脸泪水,「大师佛法高深目光如炬,想必已经知道,她只是强占了我女儿的身体,并非我亲生的妡儿。」 「非也,非也,」方元大师摇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命中注定她跟你有这一段缘分,这是天意。」 「不可能,如果真有缘分,她一早就该托生在我肚子里,可见并非天意,我的妡儿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大师慈悲,请把这位姑娘送回她本来的所在,好让我的妡儿能够回来。」 杨妡随着哀求,「请大师怜悯,如今虽锦衣玉食,可这并非我该过的日子,我想回到从前回归原身。」 方元大师温声道:「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老僧一介凡人窥探天意已是不该,绝无可能逆天行事。佛曰,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二太太,以前母女情分已然缘尽,这位才是你真正的缘分,且尊天命,不得忤逆。」说罢,将目光投向杨妡,「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杨姑娘既来之则安之。」 边说边将棋子收入瓮里,飘然离去。 杨妡犹在回味方元大师的话,冷不防旁边张氏站起来劈手扇向她的脸颊,「你走,你去死,把我的妡儿还回来!」 她下手极重且急,杨妡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脸颊跟火烧似的,火辣辣地疼,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而张氏已扬长而去。 杨妡呆呆地坐在地上,就见门口那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走近,同情地问:「施主可要帮忙?」 杨妡捂着脸颊想了想,低声道:「可否找我的丫鬟过来,最好带上妆粉……我在文定伯杨家行五。」 「好,我这就去,施主请稍候。」小沙弥不假思索地答应,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妡缓缓起身,拍拍裙裾沾染上的尘土,在石凳上坐下。 虽已临近正午,石凳仍是凉,寒意丝丝缕缕地自身下弥漫开来,杨妡整个人如同浸在冰窟里,冷得难受。 又是满心的委屈。 但凡有办法,她也不想在杨家待着好不好? 每天卯初起,赶着去松鹤堂做早课,然后抄经书背《女戒》,这倒罢了,最难为的是一天到晚拘在二门里,轻易不得出去。 哪里比得上她从前的生活? 虽说是妓子,可薛梦梧对她情深义重,愿意每月给杏娘奉上大笔银钱。 她需要弹琴唱曲,但不必逢迎其他客人。 闲暇时,薛梦梧会带她到街上吃可口的点心,买好玩的物件,春天到桃花坞看桃花,秋天去菊花苑赏菊花,也会在清冷的冬日,他抚琴她起舞。 日子过得几多惬意几多逍遥! 越想越觉得不忿,索性俯在石桌上,哀哀地哭了个痛快。泪水浸过脸上掌掴处,痛得愈发难受。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听耳边多了个陌生的声音,「佛门净地,姑娘缘何在此哭泣,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杨妡顿时发作起来,一把抹掉眼泪,抬头就骂:「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条戒律说不能在寺庙哭泣?」 骂完才发现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星眸朗目面如冠玉,穿件极为华丽的宝蓝色直缀,头上戴着白玉冠,手中攥一把象牙镶金边的折扇,目光温柔,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少年「啊」一声,吃惊地问:「五妹妹怎么了?」 很显然认识她。 会不会是府里的人? 杨妡虽疑惑,可心中到底气难平,毫不留情地怼回去,「用你管?我就是想在这里哭一哭,有本事你请主持来把我撵出去。」 少年丝毫不着恼,语气反而愈加温和,「五妹妹若有烦心事,不妨去听两卷经,这样哭泣被人瞧见恐有闲话。」 杨妡仍是没有好声气,仰着下巴鄙夷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那我走了,」少年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如今天气虽暖,树荫下终究凉,而且时辰不早了,想必老夫人那边要摆饭了,五妹妹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杨妡扭转身子不愿搭理他。 少年失笑,摇摇头迈着方步离开。 一顿火气发完,杨妡略略舒畅了些,掏出帕子拭掉眼泪,不免想起青菱的话。她提过,府里的人来上香或者听经,寺里会封了山门,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 第07章 这少年称呼魏氏为老夫人,显然不是府里的少爷,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怎么混进来的? 正想着,就见先前的小沙弥引了青菱过来。 青菱不曾想到杨妡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小沙弥,「小师傅,能否请你帮忙端盆水来?」 小沙弥打开纸包见是窝丝糖,立刻眉开眼笑,很机灵地说,「多谢施主,我这就去……不告诉别人。」 不过片刻,小沙弥晃晃悠悠地端了只铜盆来。 青菱谢过他,绞了帕子服侍杨妡擦脸,一边道:「……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的印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消不了……武定伯府的几位少爷经过此处,听说咱们府在上香,特地进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了饭……两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必然要相见的,这可怎么是好?」 杨妡冷声道:「我哪里知道,想必二太太有法子……」 否则何必下这么大力气? 「姑娘!」青菱止住她,「为人子女不可非议长辈。」 杨妡抬眸盯向青菱,讥刺道:「这话你不觉得违心?你服侍你家姑娘这些年,可曾见二太太动过她一指头?」 二太太没把她当闺女,她自然也不会把二太太当娘亲。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长辈? 再者她没有还手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被打了左脸,还得巴巴地将右脸送过去打。 青菱哽一下,开口道:「旁人可都知道姑娘是太太捧在手心养的女儿。」 杨妡默了默,阖上眼,任由青菱敷粉涂胭脂,良久徐徐吐口气,「我去求方元大师……」 说罢,并不理会青菱,径自到静业堂门口寻到小沙弥,「我想见大师,能否请你通传一声?」 小沙弥塞了满嘴的糖,却仍是有礼地双手合十,含含混混地说:「大师不轻易见外人。」 「我就在院子里头算什么外人?」杨妡有意欺哄他,「要是你不帮我通传我就直接进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对了,刚才你不在,可是有人闯进来过……」 小沙弥果然有些惊慌,飞快地咽下口中糖碎,「施主稍等。」 未几,蹦蹦跳跳地回来,「大师请施主进去,」声音忽地又低了,「刚才真有人来过?」 杨妡也压低声音,「嗯,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沙弥感激地笑了。 沉闷阴暗的殿里,迎面供着无量寿佛,方元大师盘膝而坐,手中持一串念珠,缓缓地拨弄。昏黄的烛光跳动,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格外的肃穆庄严。 杨妡油然生起几分敬畏之心,耐心等他诵完,才开口道:「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师抬眸,墨蓝的眼底满是慈祥,「意念放下万般自在,施主以后大有福报,不必执着于前生。」 「非也,」杨妡翘翘嘴角,「大师,我所求不过一顿斋饭。我饭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没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师微怔,眸中渐渐溢出笑意,「寺中虽清贫,斋饭还是有的……施主灵慧,当知道人心换人心,你尽到自己本分,自有福泽加身护佑于你。」 是劝她将张氏当作娘亲,将文定伯府当成自家相处。 杨妡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师。」 方元大师颌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木鱼,从殿外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恭敬地俯身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方元大师指指杨妡,「到客舍给文定府那边送个信儿,说我与五姑娘参禅,顺便留饭。」 沙弥飞快瞟一眼杨妡,应声而去。 杨妡谢过方元大师,出了殿门仍在院中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杨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师所言,淡淡地道:「大师留我用过斋饭再走。」 方元大师极少见客,更遑论留饭。 青菱讶然,看向杨妡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斋饭清淡却很可口,而且还配了盘黄澄澄的杏子。 杨妡胃口大开,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只杏子,直到脸颊不像先前那般火辣才回了住处。 杨姵正无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绳,瞧见杨妡,立刻丢下手中花绳嚷道:「怎么去了这大半天?」又低下声音,嘟嘟哝哝,「跟个老和尚有什么可谈的,多无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来了,祖母留他们用饭,大表哥还问起你,二姐姐气得手里丝帕都快扯烂了,偏生三姐姐还在旁边点火架秧子,当心二姐姐在祖母跟前说你闲话。」 杨妡马上想到刚才在静业堂见到的那个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既然能进到寺庙来,兴许就是魏家几位少爷其中的一个。 生成那般模样,想必那个大表哥长得也不错,难怪原主的几位姐妹会含酸掂醋。 杨妡在杏花楼待了十好几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规矩再严的人家也挡不住知慕少艾。 杨妡莞尔,不意牵动腮帮子,顿时「嘶」一声。 「怎么了?」杨姵问道。 杨妡不欲她细看,忙捂住挨打的那半边脸,「吃杏子酸了牙。」 杨姵恍然想起来,一边抱怨她「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给她留一个」,一边拉着她往外走,「找人打杏子。」 杨妡根本不想见人,只好搬出魏氏来,「祖母定然不许。」 「你忘了祖母吃过午饭总要歇晌的?」杨姵性子爽直心眼却不少,低低笑道,「再说我也不是自个去打,我到前头求三哥哥,就说打几只杏子招待表哥们。」 第08章 话说完,想到杨妡跟杨峼关系冷淡,便松开她的手,「算了,不用你,你只等着吃就成。」 杨妡乐得留在屋里,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仍是肿的,也就是杨姵大大咧咧的,换成别人早就看出来了。 她将妆粉洗掉,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来的井水,绞了棉帕敷在肿胀处,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趁机问起魏家的事。 这半日,青菱见她虽不如原本的姑娘那么乖巧听话,可行事却果敢知机,并非莽撞妄为之人,稍加犹豫便把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原来杨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真算得上是世交了。 在万晋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迁,但对于勋爵来说,武官更容易些。放眼满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荫之外,其余都是凭借军功得爵。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凭《兴国策》惠及天下苍生,又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天下有名侠士魏一刀归于代王麾下的杨文英。 代王得位后封杨文英为文定伯,封魏一刀为武定伯。 两人一文一武辅佐朝政,又是比邻而居,还沾着亲戚,关系非常紧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亲妹妹,换句话说魏氏就是现在的武定伯魏剑鸣的亲姑母,魏家的几位少爷应该称呼魏氏为姑祖母。 而杨妡的父亲杨远桥头一个妻子是魏剑鸣的亲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亲侄女。 魏明容生了三少爷后,在生杨娥时因难产伤了身子,好容易熬过杨娥周岁便撒手西去。 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给张氏上眼药,话里话外说她对前头两个子女不上心。 杨峼长在外院被杨远桥看得紧,魏氏又把杨娥当成眼珠子,张氏想关照也插不进手,何况还怕被人误解。故而,张氏一颗慈母心尽数用在自己嫡出的闺女身上。 偏偏杨妡占了她的窝,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给太太讲,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头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却不敢远离,就站在院子里。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看见张氏佝偻着身子侧躺在木床上,满头的金玉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笼罩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心骤然软下来,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着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只不知娘想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住,双手捂在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下来,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娘想让我怎么做?」杨妡轻声问,「跳河、自缢还是撞墙,是不是我死了,您亲生的闺女就一定能回来?」 张氏泪水流得更急,却拼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杨妡动容,垂了头看着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沉默片刻,抬眸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大师说,天命难违。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杨妡又换了衣裳,现下是穿件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一支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这黑亮里却蕴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 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半天,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开口,「讨好我有什么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尽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这府里,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她以前也曾这样叮嘱女儿,女儿听话,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尽孝,没少被杨娥挤兑。 便是如此,魏氏也从没高看女儿一眼。 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通透。 或许方元大师所言没错,她们果真有母女缘分。只是她亲生的女儿呢,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另有个疼她爱她的娘亲? 张氏又默默垂会儿泪,良久,哑声道:「待会请主持给我那苦命的孩儿供盏长明灯,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缘分也是缘分,过去的了了,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样也好,还了前生的情,从今而后,她就是文定伯府的五姑娘。 杨妡想一想,开口,「记挂的只有两人。」 她五六岁上就被卖到杏花楼,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爹娘是谁。杏娘虽然引她入风尘,但也养大了她,算是头一个与她有恩的人。 另一个就是薛梦梧。 「那就供上三盏,」张氏答应着,忽地又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 第09章 家里做什么? 能说是开青楼吗? 杨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氏接受她已然不易,万不会接受亲生女儿的身体被青楼女子占用。只要她照实说出口,张氏肯定变脸,说不得还会豁出去把她给烧了,但不说也不行,好容易劝服了张氏,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 杨妡思量片刻,避重就轻地道:「也住在京都,家里做点小生意,勉强能够糊口。」 难怪举手投足总有股扭捏做作的小家子气,肯定是经常抛头露面又没人好好教导。 以后且不能如此,现下年岁小还成,过上一两年到了说亲的时候,哪家勋贵能看中这样拿不上台面的儿媳妇? 张氏细细打量眼杨妡,沉声道:「把脊背挺直腿放正了,别斜着歪着,走路时候不许扭捏,还有看人的时候抬起脸来正大光明地看……老夫人的娘亲出自京都大儒徐家,最注重规矩教养,你即便不存心讨好她,可也不能落了她的眼。」 杨妡挺挺胸背,浅浅笑一笑,「是,娘。」 张氏淡淡挥挥手,「你去吧,我静一会儿。」 吃过晚饭,张氏就请主持点了长明灯。 长明灯供在大雄宝殿后殿的释迦牟尼像前,灯光黯然如豆,将佛像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氏跪在蒲团上一遍遍念《金刚经》,神情虔诚而庄重。 杨妡默默地跪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片平和。 这一跪就是大半夜,等到张氏终于念完九九八十一遍经文,杨妡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酸麻得走不动路。 夜风清冷,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青菱手里的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杨妡仰头瞧前头张氏,见她身形挺直修长,如同晴空阁门前那一片翠竹,有种静默无声的美。 一路无言,走到所住小院,张氏停下脚步,简短地说了句,「这几日你先跟着我。」 杨妡本能地点点头,还待再问,张氏已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杨妡虽已二十五,但这副身体却只九岁,整整一天奔波劳碌已是无比困乏,胡乱洗把脸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青菱急匆匆将她唤醒,「姑娘快起来,马上要收拾东西回府。」 杨妡还没回过神来,迷迷蒙蒙地问:「怎么了,不是吃过晌饭才回?」 「太太病了,刚请寺里医僧把了脉,说是受凉染了风寒,老夫人吩咐赶紧回去请相熟的太医再诊诊。」 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突然就明白了张氏昨晚说的话。 张氏生病,她理应侍疾,就只能跟着她。 下人们手脚很伶俐,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所有物品都装进箱笼里,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回府。 杨妡仍与张氏同车,杨姵怕过了病气,被老夫人吩咐着跟三姑娘她们同车。 张氏斜靠着车壁,身上搭床薄毯,双目阖着,两腮显出不自然的红色……杨妡抬手试试她的额,果然是发热了。 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低声道:「娘何苦如此,生病可非小事。」 「我三舅家中开医馆,我多少懂点药理……」张氏睁眼看看她,又疲倦地闭上,喃喃道:「半个月工夫,把你身上那些毛病去去,府里的人和事儿也该知道……现在,你到老夫人跟前转上一圈她就能看出差漏来……既然顶着妡儿的名头,就替她好生活下去。」话至此,又带了泣意。 杨妡默然,张氏所说没错,她连杨姵都瞒不过,又怎能瞒得了人老成精的魏氏? 张氏的病好了重,重了好,足足反复了半个月才渐有起色。 杨妡日夜在张氏屋里侍疾,除了每天打发青菱到松鹤堂问安外,再没往魏氏跟前去,也没在姐妹们中间露面。 魏氏怕风寒过给几位孙女,也拘着她们不到二房院转悠。 张氏病是真的,却真心没这么严重,杨妡侍疾也是真的,可除了端汤端水之外,更多的就是跟着张氏学规矩,改毛病,临摹原主字迹,熟悉府里各处事务,总算把几位少爷姑娘给弄明白了。 现在的文定伯杨归舟是杨文英的嫡孙,生有两子,均为魏氏所出,长子也就是世子爷杨远山,娶妻钱氏。二子杨远桥则是杨妡的父亲。 府里姑娘共六位,二房的有杨娥、杨妡还有个庶女,就是薛姨娘生的三姑娘杨娇,而长房则只有杨姵是钱氏嫡出,大姑娘杨婉和六姑娘杨婧都是庶出。 少爷共四位,其中长房有三位,二房只有三少爷杨峼一个男丁,是杨远桥的原配魏明容所出。 所以不管魏氏还是杨远桥,都很看重杨峼兄妹。 可想而知,张氏在府里的处境并不好,虽是明媒正娶,可上面有强悍的婆婆管制,下面有原配的两个子女挤兑,地位可能只比薛姨娘强那么一点点。 也难怪张氏才二十六七的年纪,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肌肤也有松弛之状,远不如当初杨妡二十五岁时候的光滑细致。 杨妡越发同情张氏,暗暗生出帮她在府里站稳脚跟的心思。 等到张氏终于好利索能够出门见人,已经是六月中了。 杨妡起了个大早,捧着厚厚一摞簿子去见魏氏,不出所料,众位姐妹都在。杨妡屈膝行过礼,奉上簿子,「这阵子虽然没来,但祖母布置的功课却不敢落下,请祖母审阅。」 魏氏随手拿起一本,见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女戒》,再下面还有几本《金刚经》。 杨妡笑道:「在广济寺时,方元大师曾说,许多穷苦人家有心向道,却无经书可读,如果抄写经书散出去,也是积攒功德之美事。我年纪小,压不住福分,还请祖母代为发散出去。」 说压不住福分,就是要把抄经书的功德算在魏氏头上。 老人最喜欢在佛祖面前积功德。 魏氏也不例外,脸上顿时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孩子,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伺候你娘这些天,看累得下巴都尖了,回去好生歇两天,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里做。」 杨妡眯了眼,甜甜笑道:「谢祖母,我还真有道想吃的菜,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厨房里做过荷叶羹,上面还浮着荷花瓣儿,又好吃又好看。」 第10章 杨娥「哧」一声,「不就是鲈鱼丸汤吗,有什么稀奇的?」 「是吗?」杨妡歪着头稚气地问。 魏氏笑着应和,「可不是,把鲈鱼去了刺,单把肉剔下来剁成肉泥,汆成丸子,去年王大家的不知道怎么生了个念头,揪了片荷叶和几朵荷花瓣放了进去。鲈鱼丸你没想起来,这个倒记得清楚……五丫头既然提起来了,问问厨房里有没有鲈鱼,咱们中午就吃这个。」 杨娥笑着吩咐下去,又道:「祖母偏疼五妹妹,但也不能冷落别的姐妹,六妹妹喜欢吃什么,也只管点来。」 杨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吃红烧狮子头。」 魏氏不怎么喜欢这个庶出的孙女,但因她年龄最小,总还能包容点,于是笑着答应,「行,你们几个想吃什么?」 杨娥、杨娇和杨姵分别点了菜,都是尽着魏氏的口味点的。 松鹤院的丫鬟珊瑚拿笔记下,找人送到厨房准备。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忽见帘子晃动,丫鬟玛瑙进来回禀,「回老夫人,武定伯府的常嬷嬷来请安。」 常嬷嬷是武定伯夫人秦氏身边的人。 魏氏忙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出头的婆子随在玛瑙后面进来,先给魏氏磕了头,然后给众位姑娘行过礼,笑呵呵地掏出一张大红烫金帖子来,「府里没别的好景致,就是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正赶上二爷一家回来了,想请姑娘们都过去消遣一天,顺道也见见新来的几位。按理,那边该过来先给老夫人磕头,可二太太病了这些日字,想想还是等几日入了族谱再一并认亲行礼……有失礼数之处,万望老夫人海涵。」 武定伯魏剑鸣是魏氏的亲侄子,两家跟一家差不多,有什么不能包涵的? 何况,魏家的恩怨,魏氏也不是不明白,便问:「定下入族谱的日子没有?」 常嬷嬷答道:「这个月太仓促,下个月是鬼月,暂且定在八月初,正好入了族谱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八月节。」 魏氏点点头,打开帖子看了看,是六月十八,大后天,笑着应了,「行,到时让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带她们都过去。」 常嬷嬷又磕个头,告辞离去。 几位姑娘听到能出门做客顿时喜形于色,可碍于规矩不敢多言。只杨娥底气足,问道:「舅舅家里到底为何请客?」 魏氏本不想说,但看杨娥已经十三,杨娇也十一,该懂这些人情世故了,便道:「是你二舅母带着几个孩子回来了……你二舅战死宁夏已经六七年了,早几年让他们回,说是孩子小经不住鞍马劳顿。你二舅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最小那个怕也十三四了,说不定……」是为了亲事才回来的。 话到嘴边,想起面前都是不曾定亲的女儿家,又生生咽了回去。 杨娥了然,淡淡笑道:「表哥表姐们一直生活在西北,也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合得来……还是大舅家的更亲近些。」 说罢,腮边已带上浅浅红晕,娇羞动人。 魏氏心知肚明,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 自松鹤堂回去,杨妡拐到二房院跟张氏说起常嬷嬷送帖子的事来,又特意提到杨娥的表情。 张氏道:「老夫人有意把二姑娘嫁回娘家,魏家的几位少爷,就属长房阿璟最出挑……人长得斯文俊俏不说,读书也有天分,连你大伯都夸他的时文做得好。春天他满十六,武定伯已经上书给他请封世子,就等着户部批示了。」说罢,低叹,「可惜,你还小,年纪相差太多了。」 杨妡挑眉,「娘不会也相中魏家大少爷了吧?」 那可是魏氏替杨娥选的夫婿。 在杏花楼,姑娘们虽然用尽手段争抢恩客,但恩客相中了人,其余人再横插一杠子是要挨揍的,最不济也得罚百两银子。 杏娘常说,有本事从对面烟翠阁那里抢人,在自家窝里争食算什么能耐? 这段日子,杨妡陪在张氏身边,虽是母女的身份,有时候又像朋友,张氏说什么话杨妡也能附和上去,两人倒真是生出些情意来。 听得此问,张氏并不隐瞒,直言道:「那般人物,不但是我,就是你大伯母也看在眼里,只碍于你祖母没法提罢了……其实说起来,差七岁也不算什么,年纪大点会疼人。」 看来魏家大少爷还真是个香饽饽,这么多人抢。 杨妡暗自嘀咕,忽地眼珠一转问道:「祖母既是有意,为什么没早定下来?难道魏家不同意?」 「那边说魏璟想进学,没打算太早成亲,」张氏犹豫片刻,压低声音,「武定伯是亲侄子,肯定听老夫人的,秦氏向来唯伯爷马首是瞻,关键是魏璟死扛着不松口,说长相不合心意……」 是因为这个? 杨妡目光闪了闪。 杨娥虽说肤色有些暗淡,但眉眼生得非常俏丽,打扮起来,绝对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没想到魏璟竟然看不上,也不知他自己是副什么样的德行。 如此一想,杨妡忽地对大后天的宴请有些期待起来。 倏忽两天过去,到了魏家宴客的正日子。 高门贵族对这样的花会宴请都非常重视,其一是男人们碍于政局不便明目张胆地交往,内眷们就可以趁机联络感情互通消息,其二花会也是相看未来媳妇或者婆家的好时机。 虽然杨妡还不到说亲的时候,张氏依然再三叮嘱让她打扮漂亮了,越漂亮越好。 杨妡对女红厨艺基本一窍不通,琴棋书画算是略有涉猎,唯独梳妆打扮再拿手不过,闭着眼也能把自己捯饬好看了。 可毕竟是头一次顶着杨五姑娘的名头出门,杨妡仍是听从张氏的话早早起来漱洗。 杨妡的首饰盒有四只,清一色的黑檀木,尺许见方,盒盖上分别雕着填漆的梅兰竹菊图样,其中梅盒里装着幼时的长命锁金手镯等物,兰盒里是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的赏赐馈赠,竹盒是她平常戴的首饰,菊盒则是出门见客戴的。 四只盒子都盛得满满当当。 这才是九岁,倘若长得十五,岂不要盛满八只这样的盒子? 杨妡不止一次感慨,生在富贵人家也真是不错,至少不为吃穿发愁。 待杨妡净过面坐到妆台前,青菱打开菊盒,挑出两套样式差不多的赤金镶红宝头面,与事先备好的粉色比甲水红色罗裙一道给杨妡过目,「这套凤钗显得庄重,这套蝴蝶钗显得活泼,姑娘想戴哪套?」 第11章 杨妡哪套都不想戴。 粉色配金看起来虽富贵喜庆,但老气且土气。她才九岁,又不是十九二十九。 杨妡摇头,吩咐青菱把罗裙换成月白色绣着粉色月季花的挑线裙子,又打开妆盒,亲自选了只小巧的珍珠花冠。 青菱见状犹豫道:「这花冠姑娘戴过好几次了,这会出门再戴,怕老夫人觉得姑娘不看重魏家。要不换这只珠钗,上面镶着玛瑙石,更鲜亮些?」 杨妡唇角弯一弯,「你看着就是。」说罢,侧头将刘海留出来,其余头发结成三股辫,一圈圈往头上绕,边绕边用簪子固定住,最后定型成五瓣梅花状。 那只珍珠花冠正戴在头顶,左右鬓间各插朵粉色小绢花。 青菱看得入神,惊讶道:「真好看,这叫什么发髻?」 「落梅髻,」杨妡深吸口气,低声答。 这个发型是薛梦梧替她画像时画出来的,她觉得好看,琢磨了好几天才梳成。薛梦梧说她像是梅仙下凡,取名落梅髻。 杏花楼的姑娘看了都跟着学,后来就连街头上的良家女子也学着梳,在京都很是时兴过一阵。 想起那个面容俊雅温文如玉的男人,杨妡心头便是一痛,前世的所有她都可以舍弃,唯独薛梦梧,她怎么也不愿意忘记。 这世间恐怕再无别人能像他那样,愿意把平生所有都用在她身上。 杨妡再叹一声,收回思绪,审视般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肌肤若雪,秀眉似黛,脸颊嫣红像云霞,双唇水嫩如凝脂,模样比她之前在杏花楼更美三分。尤其因年纪尚幼,一双秋水般的黑眸清澈明净,不染半点尘埃。 倘若有机会再去杏花楼,准保也能教薛梦梧看直了眼。 如今她身在伯府轻易不能出门,怎可能见到他? 即便见到了,她已不再是往日的容貌,薛梦梧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般温柔待她?他会喜欢先前的自己还是如今的自己? 杨妡心念突生,对着镜子飞了个媚眼,镜中单纯稚气的女孩脸上便多了成熟女子的柔媚,惑人之极。 这副样貌,别说男人,就是青菱见了也觉得心跳有片刻的凝滞,忙掩饰般笑道:「姑娘这么打扮真好看。」 是太好看了。 杨妡笑笑,端详她几眼,「你打散头发,重新梳个流云髻肯定也比现在漂亮。」 青菱目光亮了下,转瞬回复暗淡,「我这样习惯了,换成别的发式不自在。」她虽然爱漂亮,可也知道身为下人,切不可太注重打扮,说不定二太太或者老夫人会以为她生了别的心思。 杨妡并不知道青菱的想法,只以为她不相信,也没在意,对着镜子再瞧几眼觉得没有错漏之处,便去了松鹤堂。 张氏还没到,世子夫人钱氏和杨姵已经在那里了,钱氏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拉到跟前上下打量着,「听说你娘病这些天把你累瘦了,还真是,下巴都尖了,不过更显漂亮……咦,谁给你梳得头?好看,衣裳配得也好。」 魏氏只大概瞟了眼,觉得杨妡穿月白裙子,头上饰物也少,显得太过素淡,可听钱氏这般说,着意看了看,还真比往常更俏丽些,便点点头,「是不错。」 杨妡弯了眉眼,做出乖巧状,「是祖母教养得好。」 钱氏笑道:「瞧妡丫头这张嘴,是不是抹了蜜?」 杨妡老实地点头,「早起喝了一大杯蜂蜜水。」 魏氏早晨是习惯喝蜂蜜水的,闻言也露出笑意来,「这个实诚孩子,你伯母逗你呢?」 旁边的杨娥见状,低着头,手中丝帕紧紧地攥成了一团。 杨家姑娘模样都还可以,肤色却稍嫌黯淡,杨娥、杨姵还有杨娇都是如此。 为了这次花会,杨娥可是煞费苦心,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所有衣裳都试了一遍才配出来这套最扬长避短的。 玫瑰红的褙子,鹅黄色的二十四幅湘裙,梳了堕马髻,头上戴着魏氏特地找给她的赤金镶宝蝴蝶簪。簪子做工极好,蝴蝶眼睛是黑曜石的,两对翅膀均为细如牛毛的金线缠绕而成。走动时裙摆一摇一荡,蝶身也跟着颤巍巍地摇动,像是展翅欲飞。 她对着镜子得意了一早晨,满以为会把一众姐妹都比下去,自己拔个尖儿,没想到杨妡完全不按理出牌。 往常出门,杨妡也是精心往端庄里打扮的,她年纪小,气势不如杨娥足,穿金戴银的真不算出挑,所以杨娥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没想到,杨妡今天这么随意地穿着,却偏偏又那么惹眼? 平心而论,杨娥跟杨妡算是各有千秋,她端庄气派,杨妡娇俏可爱,尤其她已初显少女的模样,胸鼓腰细,很有几分窈窕姿态,而杨妡上下仍是浑圆一团孩子气十足。 但杨娥太过郑重其事,而杨妡又太过随性,两人站在一起,她那点隐藏的小心思便彰然若现。 杨娥一时气苦,不由脱口问道:「五妹妹梳的发髻从来没见过,倒是新奇得很,母亲给五妹妹新找了个梳头丫鬟?」 杨妡已看出她脸色微妙,心里先警戒起来,「没有,是我自己胡乱想出来的。」 杨娥淡淡一笑,「难为五妹妹要给母亲侍疾,还有心思琢磨发式……梳得这么齐整,怕不是练了一天两天吧?」 这话细究起来还真是诛心。 旁边杨姵听着觉得不对劲儿,脸色一沉就要怼回去,杨妡扯扯她的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嗯,练了足有七八日,总算能梳得像样。」转过头,对魏氏甜甜地笑,「我还琢磨着要给祖母做条好看的额帕,只是手太笨,还没有绣成……祖母,我想找个针线房的绣娘教我女红,不知行不行?」 杨姵赶紧附和,「我也想一道学。」 其实府里原本有个绣娘专门教她们女红针黹,但绣娘回乡奔丧再没回来,去年魏氏因大姑娘杨婉的事儿搅得脑仁疼,也便疏忽了这事。 眼下孙女主动要求上进,魏氏岂会不同意,当即叫了身边的贾嬷嬷过来,「针线房里除了郑二家的,还有谁的手艺好?」 贾嬷嬷笑着回道:「何勇家的和吴庆家的都行,但何勇家的眼神不如以前好使了。」 魏氏拍了板,「待会儿让吴庆家的过来回话,要是得用的话,让四丫头五丫头跟她学学针线活儿,还有六丫头也该学着拿针了。」 杨妡连忙道:「谢谢祖母,等孙女练好了,给祖母缝件最精致的裙子,让别人家的老封君见了都羡慕您。」 第12章 魏氏喜得眉开眼笑。 杨娥冷着脸低声嘟哝,「等你练好,还不知道那年那月呢?」 杨妡只作没听见仍是笑着,冷不丁抬头,瞧见院子里张氏正往里走,忙到门前掀了帘子,热络地招呼,「娘,早!」 杨娥也收敛神色,曲膝福了福,「问母亲安。」 张氏进门就看到了杨妡,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笑着对杨娥道:「不亏是母亲亲手教导的,瞧着浑身的气度,把一众妹妹都比下去了。」 她不说相貌,只说气度,倒正合了魏氏心思。 魏氏还真觉得一众孙女里,就属杨娥有当家主母的架势与气派,便笑道:「二丫头,这里你年纪最长,今儿往魏家去,你好生管束妹妹们,别让她们惹出是非来。」 杨娥睃杨妡两眼,笑着应是。 待杨娇与杨婧赶来,魏氏重新板起脸把先前说过无数遍的话又说了遍,不外乎要守规矩重礼节,不得妄言乱语,不得随意走动,更不许与人发生口角等等。 见姑娘们都齐声应了,才和缓了语气道:「知道你们都懂事知礼,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们,时候不早了,早早过去帮着待客。」 魏家只魏珺一个姑娘,也是秦夫人所出。 杨家与魏家是通家之好,往年办花会,杨家姑娘都会帮忙招待客人。 张氏担心杨妡应付不来,在马车上又特特地嘱咐她,「……你们姑娘在一处少不得吟诗作画,你不必勉强,做不来就推说不会,魏珺性子随秦夫人是个和气大度的,要是有其他不饶人的,你且避让些,自有魏珺处理……遇到不相识的人就跟着姵丫头来,她怎么称呼你怎么称呼。再有,别私自走动,不管到哪里都结个伴儿,跟姵丫头一起最好,实在不行就拉上三丫头或者六丫头,只别落了单。」 杨妡牢牢记着,笑道:「娘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凡事自有分寸。」 论起京都的地角来,最富贵的莫过于什刹海和积水潭附近。 杨文英和魏一刀得爵时,积水潭那边早就被占上了,两人一商量,在澄清坊的荷花胡同圈地盖了宅院。杨家在东,魏家在西,中间有条丈许宽的私巷,来往非常方便。 相比文定伯府只杨远山与杨远桥兄弟二人,魏家的人事要复杂得多。 魏家是武官,已三代驻守宁夏。 魏氏的兄长魏泽也是如此,成亲没多久就将发妻毛氏留在京都,只身往宁夏去了。男人独自在外怎可能没人照料,所以在那边纳了高姨娘。 魏泽在宁夏待了二十年,高姨娘生了两儿一女,毛氏也得了一儿一女。 随着年岁渐老加上伤病缠身,魏泽打算告老还乡,但放不下宁夏多少年来的经营,准备从三个儿子中挑出一人承继他的事业。 本来承继父业这种事应该是嫡子的责任,但毛氏只有魏剑鸣一个亲生的儿子,万一出事,偌大家业岂不就完全落在庶子们手里,所以她坚决不同意魏剑鸣去西北,最后将高姨娘生的魏剑声留在在宁夏。 如今魏泽已故,魏剑鸣袭爵,不过他身不能扛肩不能挑,空担了个武将的爵位,但连刀~枪都没摸过,更遑论上战场杀敌,在朝政中根本插不上话,地位很是尴尬。 而魏剑声在宁夏却是风生水起,极受将士们拥戴,只可惜时运不济,不等朝廷犒赏的诏书到达,他就死在瓦剌人一次偷袭中。 彼时,他的孩子年岁还小,军功自然落在了别人头上。 这次要回京都的就是魏剑声在宁夏的妻子王氏和她的三个子女。 魏泽已死,毛氏仍在便不能分家,但魏剑鸣只有一子一女,而魏剑声有三个子女,便是留在京都的另一个庶子魏剑啸也生了两个儿子。 可想而知,毛氏见到枝繁叶茂的庶孙们心里会是多么的郁闷。 尤其魏剑声的长子魏玹还比魏璟大一个月。 魏璟洗三时正好收到魏剑声写的信,说他得了一子,当时宾客们都祝贺毛氏得了嫡长孙,她就顺水推舟默认了。 十几年来,魏璟也一直以武定伯嫡长子的身份自居。 现在魏玹等人要上族谱,生辰八字肯定瞒不了,若按序齿排行,魏璟势必要屈居第二。虽然改变不了他身为嫡子将来袭爵的事实,但长者为尊,有个兄长压在前面还是不那么爽快。 杨妡一面听着张氏的叮嘱,一面为秦氏和魏璟心酸,难怪那天常嬷嬷说得隐晦,本来日子过得挺安生,突然又来这么一大家子跟自己夺家产争地盘的人,怎可能好受得了? 魏杨两家离得近,马车从杨家角门出,到魏家角门停,也就一炷香工夫。 常嬷嬷正等在门口迎客,恭敬地行礼问安后,引着众人往里走。 杨姵已经来过许多次了,并不觉得如何,杨妡却一路东张西望好奇得很。 魏府的风景与杨府大不相同。 杨府隔三差五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沿着抄手游廊还种了各式花草竹木,处处是风景,处处见匠心。 魏府却整齐划一简洁利落,青砖铺的小路笔直往前,两边或是冬青丛,或是青草地,偶尔有几棵树,也稀稀落落地不成浓荫。 过去约莫一刻钟,行至中门,花草才渐渐繁盛起来,大抵都是常见盆花,并无珍稀品种。 杨妡颇觉失望,说是赏花,可就这几色花草,真生不起鉴赏之心。 所幸没走多远,便有面极为宽阔的月湖呈现在眼前,湖面荷叶翠绿一望无边,碧波荡漾间粉荷摇曳,亭亭玉立。 湖边有座八角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立在水里,站在亭中,俯身便可够到湖中荷叶,亭里安着石桌石椅隐约可以看到上面已摆放了不少茶点。 亭子往北是处两层水阁,青瓦粉墙,拙朴中透着雅致,水阁前面站了十数人,正中的是个身穿银红色比甲的美妇人。 见到她们,美妇人紧走几步携了钱氏与张氏的手,嗔道:「你们真沉得住气,再不来,我可就派人去接了。」 这般热络熟稔,显然就是武定伯夫人秦氏。 钱氏笑着打趣她,「就你心急,才刚辰正,哪有大清早就上门做客的?」 秦氏笑道:「想得美,还想当客人,我盼你们来是有差事吩咐的。」说罢,唤一声杨娥,「对不对,小娥?」 杨娥笑吟吟地回答:「舅母差遣,自是不敢不应。」 第13章 其余众人随之见礼,「见过表舅母。」 杨妡等人从魏氏这边论,合该称秦氏为表舅母,而杨娥的母亲是魏剑鸣的亲妹妹,所以叫秦氏为舅母。 秦氏含笑应了,指着水阁道:「快进去,屋里凉快,趁着别家客人没到,你们先见见二舅母和二舅家的表哥表姐。他们远道回来,从没在京都待过,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照应。」 门口几位已经跟着过来,其中一人躬身长揖,「见过两位姑母和表妹们,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钱氏笑着虚扶一把,「快快免礼,两三个月没见,璟哥儿个头又窜了一大截。」 秦氏答道:「净傻吃傻喝了,学问却不见长。」 那人直起身子无奈道:「娘,好歹在姑母和表妹跟儿子留点体面。」 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杨妡探头望去,岂不正是广济寺精业堂见到的那人? 难怪被人惦记上了,他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看起来性情也挺好,那天自己极是无礼他也没见愠色。 确实值得一争。 杨妡唇角绽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巧魏璟朝这边看来,视线恰恰对在一处,魏璟目光骤亮,笑容也带上了浅浅羞意。 杨妡愣一下,这目光她瞧得清楚,其中有什么意思也猜到了几分。 难不成魏璟看不上杨娥是因为瞧中了原主小姑娘? 原主虽然相貌最出挑,但是才刚九岁,远不到能吸引少年人的年纪。 这下可真正有意思了。 杨妡正思量着,忽然察觉另有一道视线如针芒般直刺过来。 刚才走过来时,杨妡已注意到那边站着四位少年男子,两位脸白两位脸黑,很显然脸白的是长在京都养尊处优的魏剑啸家的少爷,而脸黑的就是从宁夏回来的魏剑声的子嗣。 只不知盯着她瞧的又是哪一人? 杨妡微侧了头,装作无意地看过去,立时就找出了那人。 那人不躲不避,坦然无惧地盯着她。 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修长,略略有些瘦削,麦色的面颊上带着西北特有的暗红,脸上轮廓分明,眉宇间干净疏朗。 看起来应该是个挺知礼数的孩子,目光却肆无忌惮,还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与恼意。 杨妡确定前生并没有见过他,而今世据张氏说,魏剑声娶妻生子都是在宁夏,这是他的妻儿头一遭回京都,所以跟原主小姑娘也是素昧平生。 真不知他哪里来的仇怨?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那人似是很惊讶,立刻移开了目光。 杨妡低头暗笑,自己前生活到二十五岁,还怕这个半大小子不成?再敢这么无礼地盯着自己,准保叫他好看。 魏璟本就时不时偷看杨妡,此刻见到她笑容,目光愈加明亮,越过一众姐妹,朗声问道:「上次在广济寺听姑祖母说广元大师留五妹妹参禅,不知是参悟的什么佛理?」 诸人视线顿时都落在杨妡身上,尤其杨娥,目光像刀子般,又冷又利。 杨妡不由好笑,那天他明明看到她在静业堂哭,该猜出参禅不过是个托辞,偏生这会还这么问。有心想再怼他几句,可当着一众长辈,只能仰了头,漫不经心地回答:「哪里是参禅,是我有几句经文不懂,胡言乱语一通,不知大师怎么就起了兴致……这次算是得了教训,以后不懂可不敢随便说话,听经听得我头都晕。」 「你这孩子,」张氏瞪她一眼,「大师指点是你的福分,不许说这种浑话。」 秦氏笑道:「她们这年纪,也太难为人了,我小时候就不爱听经。」 众人嘻嘻哈哈地进了水阁分宾主顺次坐下。 秦氏先着人请了魏剑声的遗孀王氏过来。 杨妡本以为长在西北又独力拉扯三个儿女,会是个泼辣爽利的女子,没想到王氏身姿纤弱,眉目如画,只是肌肤略显苍白了些,加上神色间难掩的愁郁,让她有种弱不胜衣的清丽。 王氏长相纤细,说话也温柔,细细软软的,「见过两位表嫂,本来一早就该上门拜见的,只是我原本身子就弱,这一路赶回来,又累得嫂子替我延医问药……」眼一红,泪珠顺势滚下,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扑一下掉了,另一滴紧接着落下来,越发的娇弱。 这一招哭是杏花楼姑娘们必须学的。 杨妡从前也对镜练习过无数次,可她自认做不到王氏这般炉火纯青教人心怜。而寻常妇人,就算像张氏这样的大家女子哭起来也免不了涕泗交流妆容失色,何曾会这般楚楚动人。 一时心念顿起,这王氏不会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 杨妡侧脸瞥了眼适才盯着自己的那个少年。 那人目光空洞神情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 趁他没主意,杨妡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秦氏又开始介绍余下之人,魏剑声的长子叫魏玹,今年十七,次子也即是盯着杨妡看的那人名叫魏珞,十五岁;魏剑声唯一的女儿叫魏琳,刚满十四。 魏琳跟王氏截然相反,相貌虽美却略显粗糙,身形也壮实得多,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的样子。 介绍完毕,众人论过序齿,相互厮见过,魏璟带着少爷们往外院去,秦氏的女儿魏珺笑盈盈地道:「我娘跟姑母她们留在水阁,咱们往闻荷亭去,那边景致最好。我娘还让人排了曲子,让他们远远地弹,待会儿人来了,咱们喝着茶水对诗作画。」 姑娘们都喜欢热闹,岂有不同意的,当即起身往外走。 杨妡悄悄拉住杨姵,「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渐渐落在后面,杨妡在湖边站定,一本正经地道:「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得保证绝不对别人说。」 第14章 「什么事儿?」杨姵噗嗤一声,可瞧杨妡郑重的样子,急忙收起笑意,指着满塘荷花正色道:「我跟花神娘娘起誓,绝不会对别人说,若违此誓,教我掉进湖里淹死永世不得托生。」 杨妡才似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我这里坏了,」抬手点点脑袋。 啊!哪有说自己脑壳儿坏了的。 杨姵睁大眼睛又想笑,却拼命忍住了,赔着小心问,「你不是闹着玩儿吧?」 杨妡岂看不出她强忍着的笑意,瞪她眼,皱了眉头苦恼地说,「自从上次病过之后就觉得记不住东西,府里的人还好,祖父祖母一并兄弟姐妹都认识,可来到这里,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除了大表哥外,几位表兄都辨不清哪个是哪个……你说,待会要是客人来了,她们会不会笑话我是傻子。」 杨姵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杨妡愁眉苦脸地道,「你看刚才跟新来的表哥站在一处那两人,我知道是三表舅家的,也知道他们的名讳,可就是分不清谁是谁?」 「真摔坏脑子了?」杨姵惊呼,「怎么不告诉婶娘请太医来瞧?」 杨妡摊开手无奈地说:「谁说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前后后诊过好几次脉,太医都说毫发无伤,而且要不是今天来这儿,我何曾知道自己落下这病根儿?你先帮我瞒着,兴许过阵子就想起来了呢……我娘大病初愈,不想再让她跟着担心。」 杨姵同情地看着她,思量片刻,应了,开口道:「戴羊脂玉发簪的是四表哥,戴碧玉簪的是五表哥,他们两人长得像,而且咱们原本见面次数也不多,记不清也没什么……待会客人来了,你要是真记不起来,我就悄悄提醒你。」 杨妡笑笑,记下了。原来右腮有只酒涡的是魏琤,眉头挨着紧的是魏瑜,难为张氏事先说解释那么多,总不如当面看一眼来得真切。 得到杨姵的保证,杨妡心里有了底,从容不迫地走进闻荷亭。 魏琳与杨娥已到二门去迎接客人,杨婧正踮着脚尖看乳娘替她够荷花,杨娇跟魏珺一问一答地谈论西北的人情风物。 杨妡含笑听几句,插话问道:「听说在宁夏独自走夜路要特别小心,如果有人冷不丁拍你肩膀,千万不能回头,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个说法,五妹妹怎么知道的?」魏珺惊讶道。 杨姵被吊起兴趣来,追问道:「干嘛不能回头?」 杨妡故意卖关子,先不回答,慢悠悠给自己斟了半盏茶小口小口地喝,急得杨姵抓耳挠腮。杨娇也竖起耳朵问:「是有什么说法吗?」 杨妡喝罢茶,掏帕子擦擦唇角,这才笑道:「因为拍你的是头野狼,你一回头它正好咬住你喉咙。」作势去掐杨姵脖子。 杨姵根本不防备,骇得脸色都白了,少顷回过神来,抓着杨妡胳膊就拧她痒痒肉。杨妡咯咯笑着连声告饶,好容易安抚住杨姵,又问魏珺,「宁夏果真很多野狼,你见过没有?」 魏珺抿嘴笑道:「大哥他们打猎经常猎到,不过我家住在镇上,我倒是从没见过狼,狼也精得很,不会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听魏珺提起魏玹,杨妡顿时想起那个眼神无礼的魏珞。 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她又安安份份地并无出格之举,他为什么那样盯着自己? 因心里存着疑惑,杨妡有意接近魏珺,便笑着问:「听说宁夏的女孩儿不像京都这边总拘在家里,时不时能出门玩,你可曾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事儿?」 魏家笑道:「那边规矩是松快些,平常姑娘家禀过父母便能出门,不拘是逛铺子、逛酒楼还有赏花游湖都可以,但我娘说我迟早得回京都来,要早早立起规矩来,把我拘得紧,也不怎么出门,每天不外乎做针线或者看书写字。」 「我们也一样,」杨姵不无同情地说,「天天就是这些事儿,等再长两年还得学管家理事,想想就无趣……不过你比我们强,从宁夏到京都这一路也见识过不少风景,我们还不曾出过京都呢。」 「这倒是,」魏珺认同地点头,「我们是过了二月二走的,那会儿宁夏还天寒地冻的,到榆林时就已经桃红柳绿了,到太原时正好槐树开花,我们还吃了槐花饼子,等到京都,都是夏天了。」 几人聊得正热闹,见杨娥引着三人正缓缓走来。 杨姵睃一眼杨妡,见她满脸空茫,侧头对魏珺道:「中间穿大红袄子的是安国公府孙辈的十三姑娘蔡星竹,左边穿银红袄子的是十一姑娘蔡星梅,另外那个穿浅碧色裙子的是孟阁老的二孙女,叫做孟茜。秦夫人是安国公夫人的外甥女,论起来也都是亲戚。」 魏珺感激地说:「多谢四妹妹介绍,否则我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谢什么,应该的。」杨姵客气道,伸手捅捅杨妡,「春天赏桃花,你跟蔡星梅因为作诗拌过嘴,要不要上前招呼声?」 竟然曾经争吵过的? 杨妡探头多看了两眼。 蔡星梅约莫十一二岁,个头不高,肌肤白净细腻,眉眼小巧秀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看着和蔼可亲,不像是能与人发生争执的样子。 杨妡本想问下杨姵,可当着魏珺与杨娇的面儿不好开口,遂笑盈盈地站起来道:「都过去的事了,谁还总记在心里不放?走吧,咱们去迎迎。」 杨姵跟着起身,打趣她,「这会儿知道大度了,那天可是抓着人家诗文里一个错处就不放。」 杨妡心思转得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嘟着嘴不满地说:「她错就是错,为什么非不承认?」 杨姵无奈地看向魏珺,「蔡家向来诗书传家,她家的姑娘都有才名,也在乎这个,阿妡瞧出来私底下告诉她就是,偏偏被人挑唆着当众说出来。」 蔡星梅面皮挂不住,羞恼之下才发生了口角。 魏珺只笑不说话,杨妡却对这个四姐姐多了层认识。 看着快言快语像是没有心计的样子,心思倒是通透,又思及她在广济寺撺掇杨峼找人打杏子的事来,不由暗想,在杨家恐怕还属杨姵活得最自在。 既不惹魏氏厌烦,又不招姐妹们嫉妒,而且还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想法。 这边想着,已经与杨娥等人汇在一处。 杨妡绝口不提前事,热情地对蔡星梅等人道:「你们怎么凑到一块了,也不早点过来,我们等了好一阵子。」 蔡星梅乍看到她还有些不自在,红了红脸道:「本该早到了,可前面双榆胡同有人打斗堵了路,好容易等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才通……倒是正好遇到孟姑娘。」 孟茜老气横秋地说:「大庭广众之下差点闹出人命,京都也不比往年清静了。」 杨娥笑着挽了她的手臂,「这些跟咱们又不相干,亭子里备好了纸墨,上次那幅桃花图我没得着,今儿你得好生画幅清波碧荷补偿给我。」 孟茜笑道:「有蔡家两位姐姐和小娥在,哪儿容得我献丑。」 几番谦让,孟茜与蔡家姐妹并杨娥均进了亭子,各取纸笔准备作画。 杨妡手捧一杯清茶,静静地看着几人作画,倒瞧了个清楚仔细。孟茜跟杨娥差不多大,五官秀美,戴着对赤金嵌宝梅花簪,身上罗裙老远看着像浅碧色,近处瞧了却是碧中带了蓝,跟一汪湖水似的,是极珍贵的素影纱。 第15章 蔡星竹比蔡星梅小两岁,身量中等,椭圆脸带着婴儿肥,说话时眉眼弯弯,看着很讨喜,又因穿着大红袄子,更有一股福相。只是袄子似是小了些,显得有些紧。月白色裙子洗得干净整洁,但襕边已微微泛出黄旧来。 与旁边的孟茜一比,更显寒碜。 看来安国公府果真如张氏所说那样,已经没落了。 可蔡家姐妹神情俱都淡定从容,更难得运笔行墨间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落落大方的。 杨妡便暗暗叹了口气。 少顷,魏琳引了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过来。 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李兰心穿水红色袄子,梳双螺髻,带赤金牡丹簪;李兰慧穿豆绿色袄子,梳双环髻,戴赤金丁香发簪。两人都是容长脸,眉似远山,目若秋水,穿一色的月白裙子,非常漂亮。 进了亭子,少不得引见给魏珺,众人又是一番契阔。 说话间,作画的四人次第放下笔,有丫鬟过来将画挂在柱子上供大家品鉴。 同样是画荷,四人侧重点各个不同。 杨娇的画是两片荷叶之上,一株荷花开得饱满张扬;孟茜画得是满池荷花伴着荷叶,簇簇拥拥热闹非凡。相较于前两人的生机蓬勃,蔡星竹画得是枝残花败的秋荷,看上去满目萧瑟。 最特别的是蔡星梅,她以莲叶为背景,着重画了水中嬉戏的几尾游鱼。 鱼儿画得生动活泼,极是传神…… 鱼戏莲叶啊……杨妡心中一动,想起薛梦梧曾贴着她的耳边呢喃,说莲既是「怜」,亦是「恋」。 鱼戏莲叶,便是鱼水之欢。 就是那天,他教她作鱼戏莲叶画,他一手搂着她的细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用了好半天才画完那幅图。 蔡星梅怎地就想起做这样的画? 杨妡不由环视一下四周,见诸人正挨个点评画作的优劣之处,并无人面有异色。唯独杨娥微怔了下,什么都没说。 也是,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孩,且年纪都不大,何曾知道这些。 杨妡自嘲地笑笑,凝神聆听众人点评。 便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扬绵长的尺八,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音响起,如同深涧泉水随意自在。 杨妡蓦地变了脸色。 这琴声,她绝不会听错……薛梦梧左手食指受过伤使不得劲儿,宫音比起其它四音要弱一些。 想起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如今就在不远处,杨妡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咬咬唇,深吸口气,颤声问道:「奏曲的人在哪儿?」 魏琳笑着指了指,「就在那边的拂柳亭,琴声隔了水面传过来,格外清雅吧?」 杨妡神不守舍地点点头,顺着魏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湖边垂柳如烟,隐约可见一角青灰色的亭角飞檐。 只隔着二十余丈,走过去就能看到薛梦梧,看看他十年前的样子,是否跟洞房那夜一般无二地风流倜傥,或者还会有机会跟他说几句话。 杨妡再忍不住,拔腿往亭外走。 青菱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杨妡腿短,却走得急,步子迈得飞快。青菱先不明所以,看见前面的柳林便料定了几分,低声劝道:「姑娘,那边是男客吟诗作词之处,现在又有外面来达到伶人在,万万去不得。」 先后说过几次,杨妡置若罔闻,只作没听见,眼看着离柳林越来越近,青菱无计可施一把拽住杨妡胳膊往后拖。 「你放开,」杨妡低嚷,却因青菱比她大好几岁,无论身高还是气力都远大过她,硬是挣不脱,气急之下,泼皮性子上来,朝着青菱胳膊就咬,青菱吃痛却不松手, 半扶半推着将她带到偏僻处,「扑通」跪了下去。 杨妡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让开!哪有奴才耽误主子行事的?」 「姑娘三思,」青菱虽是跪着,腰板却挺得直,「只要走过柳树林,姑娘的名声就毁了,或者姑娘不在乎声名,可太太在乎,杨家人在乎……姑娘不做杨家人倒罢了,可顶着杨家姑娘的名头,我绝不会放任姑娘妄为……太太原本在府里就艰难,倘若姑娘再不顾惜,太太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声音虽低却坚决,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 浓重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油然而生,杨妡心头一酸,眼泪簌簌滑落下来。 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在杨家受那么多规矩条框束缚着,可她才刚九岁,不在杨家,就只能卖给别人当丫头或者再到青楼里去。 谁能保证她会遇到第二个杏娘或者第二个薛梦梧? 杨妡越想越绝望,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抽泣起来。 青菱不拦不劝,仍是跪着,只待她哭声渐弱,起身扶她,「姑娘哭够了就去漱洗一下,时候久了怕有人寻来。」 杨妡反手甩开青菱的手,青菱双腿跪久了仍是麻的,被她这么一甩,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杨妡不由心生歉意,却没动,站了片刻问道:「哪里有洗漱的地方?」 青菱拍一下裙裾上的尘土,淡淡地说:「来时路边有更衣之处,我带姑娘过去。」 离湖不远,有处简单的三间小屋,往常魏家宴客都会布置成女眷更衣换洗的所在。 刚走近,便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迎上来,恭敬地行个礼,「见过杨姑娘。」 杨妡点点头没作声,青菱则给两人各塞了一个封红,含笑道:「劳烦端盆清水来。」 小丫鬟清脆地说:「已经备着了,皂角棉帕还有膏脂妆粉都齐全。」 青菱谢过她,扶了杨妡进去。 第16章 三间屋子,中间是明屋,摆着面盆皂角等物,另有面半人高的西洋镜,东西两间都是暗的,东屋放了两只描金漆的马桶,用屏风隔着,西屋则是更换衣衫之处。三间屋子都点了熏香,布置得很周到。 杨妡先到东间如厕,然后才净手。青菱上前伺候,杨妡看到她腕间两道深深的牙印,已经泛成了青紫,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来。 她当时真是急了,没想到用力这么重。 杨妡不免心虚,便没用青菱沾水,自己拧帕子洗漱,重新梳过头发。 对着镜子再看,比刚才泪痕斑驳的样子已经齐整了许多,可眼底的红肿却是遮掩不住。 杨妡挑了点面脂匀在脸上,没有敷粉,低声对青菱道:「回去吧。」 闻荷亭里,众人已点评完画作,正有说有笑地围在石桌旁让丫鬟们伺候着吃菱角。 杨姵最先看到杨妡,大声嚷道:「去了那么久,再不回来我们可全吃了?」话音刚落才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和沾了尘土的罗裙,忙低了声问,「怎么了?」 其余人都抬头看过来,自然也将杨妡的异状收在眼底,却都识趣地没有多问,笑着招呼,「快来吃,刚摘下来的,鲜嫩得很。」 杨妡道谢,敛袂坐下。 杨娥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她年纪大,与杨妡也是同父姐妹,自是知道她不可能做出出格之举,因怕别人胡乱猜测,便没好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妡嘴一撇,眼圈又红了,「不留神摔了一跤。」 「看你那点出息,」杨姵松口气,低声斥她句,「可伤了哪里,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不用,」杨妡摇头,「不怎么疼,就是怕被人瞧见。」 是因失了脸面才哭。 魏琳闻言笑道:「五妹妹放心,下人不敢乱说话,咱们姐妹也没人笑话你。」 杨姵恼怒地瞪杨妡一眼,转向青菱,厉声喝道:「你怎么伺候的?」 「是我不当心,青菱是扶了的。」杨妡忙开口。 青菱已跪倒在地上,「奴婢护主不力,愿受责罚。」 杨娥冷冷地看着她,「掌嘴十下,罚半年月钱,回去找桂嬷嬷认罚。」 听起来像是好意,青菱是张氏的人,桂嬷嬷也是张氏身边的嬷嬷,可越是这样桂嬷嬷越不敢徇私,反而会做到十成十。 青菱面如死灰,低声应着,「是!」 魏琳便问杨妡,「你带了替换衣衫没有,要是不嫌弃,我以前的衣裳还在,有几件没怎么穿过,你先去换了我的?」 青菱忙道:「回表姑娘,带了衣裳,在外头马车上。」 杨娥斥道:「还不去拿?」 「奴婢这就去,」青菱低头退出亭外,跟魏琳指使的小丫鬟一道往外走。 杨妡想一想,急步追出去将她叫到一旁,悄声道:「你能不能顺便帮我打听下,那些吹奏的伶人是从哪里请来的?」 青菱讶然抬头,看到杨妡眸里的坚持与恳求,沉默片刻点点头。 没多大工夫,青菱取回裙子来,趁着伺候她换衣的时候道:「是千家班的伶人。」 杨妡从没听说过这家戏班,问道:「千家班很有名?」 青菱回答,「说是家外地戏班刚到京都不久,因想闯出名堂来,前几天给安国公府的少爷奏过曲儿,表少爷听了觉得好才请来的,原本打算好生唱两折戏,秦夫人嫌闹腾,便只叫了三个吹奏上的人。」 杨妡默默算着日子,现在是六月底,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她前世开//苞的日子。 想到此,一个念头突兀地蹦了出来。 薛梦梧在戏班弹琴,满打满算一个月能有一吊钱的进账,而她的初夜,杏娘开出的低价是一百两银子。 只有奉上一百两银子才有资格成为候选人。 短短这些时日,薛梦梧是怎么筹到了那么多银两外加一身得体适宜的行头? 况且,寻常人有了银两头一件事就是买屋置地,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正经日子,有几个会花在一夜春宵上? 杨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前世,她跟薛梦梧恩恩爱爱过了十年,薛梦梧从没提起他的银子从哪里来,又花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他精通词曲琴艺高绝,一阕词填出来杏娘会喜笑颜开地免去他当月宿资,也知道他偶尔给王孙公子奏曲,一场宴席也能拿到不少赏赐。 再多就不清楚了。 反正薛梦梧对她好,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再世为人,杨妡突然想知道薛梦梧当初为何会看上自己?杏花楼环肥燕瘦,漂亮女子比比皆是,她并非最出挑那个,也并非最有才那个。 纵然头一夜,是她选中的他,可往后的日子,薛梦梧大可以再找别人。 还是说,薛梦梧真就对自己情有独钟了? 杨妡神思不属地吃过宴席,便随钱氏张氏回了杨家。 刚进角门,杨娥浅浅笑着对张氏道:「母亲,我跟五妹妹有事跟您说,去您那里坐会儿可好?」 张氏略略诧异,却笑道:「好啊,正好你舅母让带回来几只贡上的西瓜,说是又沙又甜,正好切开尝尝。」 杨妡敏感地发现青菱双手垂在身侧,悄悄地攥成了拳头状…… 第17章 与此同时,武定伯府外院一处古朴拙致的院舍里,黑檀木的太师椅上摊着一方素绸帕子。帕子正中绣着枝粉色月季花,左下角用银线绣了个「宁」字。 正是杨妡与青菱撕扯时掉落下来的。 帕子沾了土,男人也不嫌弃,掂起一角轻轻在鼻端嗅了嗅,轻笑道:「都说杨家姑娘稳重端庄,这位五姑娘却半点儿不沾边,便是帕子上绣个宁字,也没看出安宁来。」 可她的模样实在勾人,细腻如瓷的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偏生眼眶里还蕴着泪,又娇又媚,只恨不得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寻个机会,总得好生尝尝那滋味是不是跟想象的一般可口…… 杨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帕子丢了,她正泪眼婆娑地坐在青菱床前。 桂嬷嬷这十下掌掴着实用力不轻,青菱半边脸肿得不像样子,青里透着紫,极是瘆人。 刚才在二房院,杨娥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五妹妹不知怎么摔着了,弄脏裙子不说,哭得眼都肿了,所以我做主罚青菱掌嘴十下扣半年月钱,母亲觉得可还公允?」 张氏吃午饭时看到杨妡换了裙子却没看出她哭过,还以为是不当心洒了茶,没料到其中竟有这一出,遂关心地问:「妡儿没事吧?」 杨妡忙为青菱求情,「没看到脚下有石子绊了下,没事儿……事出突然,而且青菱已经伸手扶了,娘暂且饶她这回吧。」 张氏看杨妡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知道确实没事,正要开口,就听杨娥道:「如果是刚进府的小丫头训斥几句也就罢了,青菱可是妹妹身边的大丫鬟,今儿她能疏忽让妹妹摔了跟头,明儿就能因为疏忽短了妹妹的衣食用度,后天就能因为疏忽让妹妹屋里的东西流到外头去……小事不罚,等酿成大祸就晚了,母亲万不可因心慈而放纵下人,否则祖母与父亲岂能放心二房院的内宅?」 张氏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话无疑是往张氏胸口捅刀子。 就因她是继室,还没进门,魏氏就急火火地把杨娥抱到松鹤院,还时不时地插手二房院内宅。 直到现在,杨远桥有难为之事不先跟张氏商量,而是到松鹤院听魏氏与杨娥的主意。 张氏尚且如此,杨妡就更不用提了,直接比杨娥矮了一头,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青菱已料定会是这种局面,平静地跪在张氏面前道:「奴婢护主不力,愿意认罚。」 惩罚就在廊前,抬眼就可以看见。 桂嬷嬷还是放了水的,没用竹篾子,直接撸袖子动手。头两下力气用得虚,杨娥凉凉地说:「桂嬷嬷到底上了年纪,要不禀告祖母重新寻个得力的嬷嬷在母亲身边侍候?」 桂嬷嬷听见,再不敢徇私,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不说用了十成气力,至少用了八~九成。 掌完后,青菱满嘴往外冒血沫子,仍是强撑着回屋里挨个给主子们磕头谢罪。 杨妡没忍住,当时就红了眼圈,杨娥却云淡风轻地说:「我罚你是想让你记着自己的本分,别觉得进府年岁久了就忘了谁是主子?今儿先小小惩戒一下,再有下次伺候不周,别说母亲放不过你,就是我也不会轻饶。」 青菱说不出话,只不停地磕头。 过了片刻,杨娥才点点头,「下去吧。」 杨妡坐立难安,好容易等杨娥离开,她就迫不及待地到了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寻青菱。 红莲是个有眼力价的,早用井水绞了冷帕子给她敷脸。红芙则颠颠地到外院找府医要伤药。 见到杨妡在旁边哭,青菱强忍着疼痛含糊不清地说:「这不是姑娘该待的地儿,姑娘还是早点回吧,传出去又是奴婢的罪过……」 杨妡低声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姑娘别这么说,」青菱歇一会儿,攒足力气又道:「姑娘好歹听奴婢一句话,往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姑娘多考虑考虑。今儿要是真进了林子,奴婢能不能留下两说,便是太太也不免跟着吃挂落。」 杨妡哽咽着点点头。 她是真不知道杨家竟有这样的规矩,主子犯了错,惩罚的会是丫鬟。当初杏花楼,她也没少出错,可杏娘要打要罚都针对她本人,并不曾连坐到青儿身上。 没想到换了地方,规矩是截然不同了。 杨妡不想因自己的举动再给青菱带来麻烦,遂起身道:「你好生养着,这些日子不用当差,被罚没的月钱我会补给你。」 青菱听后觉得不妥,可脸颊实在疼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加之不愿杨妡在下人房里久待,便没多话。 杨妡翻来覆去一夜没睡踏实,终是不甘心,天明后,听红莲提到青菱夜半时候起了热,越发觉得意难平。头发也没好生梳,粗粗梳个双丫髻就往松鹤院去。半路上遇到来杨姵。 青菱挨打根本瞒不了人,吃夜饭的时候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姵见杨妡神情恹恹地,低声劝道:「就算你心疼身边人也得高高兴兴的,被人瞧出来又有得话说,待会见到二姐姐,记得跟她道谢。」 杨妡深吸口气,记着了——她的人被打,她还得向打人的道谢。 走进松鹤院,魏氏身边的丫鬟玛瑙利落地撩起帘子招呼,「四姑娘,五姑娘来得可早,老夫人正喝蜂蜜水。」 魏氏几十年的老习惯,早起洗漱完毕先喝上一盅蜂蜜水,润喉润肺。 进门后,果然看到杨娥正笑语晏晏地递上帕子伺候魏氏擦嘴。 杨妡先给魏氏问安,又含笑对杨娥道:「多谢二姐姐昨日费心指点,今儿丫头们就听话多了。」 杨娥笑道:「谢就不用了,妹妹别记恨我就成。」 魏氏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道:「你们年纪小,少不得被下人们哄骗或者怂恿,正该时不时地立立威,也好让她们懂得规矩。」 倘或杨娥本意真是如此,杨妡也会念她的情,可昨天那架势,分明是立威给张氏与杨妡看得,分明是在彰示二房院内宅真正的主子。 杨妡暗自腹诽,眼角瞥见杨娥的丫头采茵端了茶汤过来,心中念头顿起,似是不在意地侧个身,采茵手中不稳,茶盅「当啷」落地。 杨妡怒斥:「怎么回事?」 「我,我,」采茵讶然抬头看到杨妡双眸中的冷厉阴沉,支吾两句,却不敢明说是杨妡碰撞所致,忙矮了身子跪下,「奴婢不当心,请姑娘恕罪。」 「不当心?」杨妡冷笑声,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你今儿不当心洒了二姐姐的汤水,明儿就会不当心倒掉她的药,后天说不定还会不当心给二姐姐饭菜里下毒……你要是刚进门的小丫鬟也就罢了,可你伺候二姐姐这么多年,是不是觉得二姐姐既要在祖母跟前尽孝,又得主持二房院中馈没工夫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第18章 纵使杨妡身量小,可她着实用足了力气,掌心火辣辣地疼。 采茵莫名其妙遭此横祸,脸颊更疼,泪水忽地就涌出来了,眼巴巴地望着杨娥。 杨妡怒道:「你不服气么?二姐姐昨天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抬眸看向杨娥,「二姐姐,你说我该不该教训这丫头。」 杨妡记性好,把昨天杨娥的神情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杨娥脸色紫涨,双唇紧闭,银牙几乎都咬碎了,好容易挤出一声,「五妹妹教训丫头没错,不过不该自己动手,免得手疼……叫个丫头便是。」 「多谢二姐姐指点,」杨妡微笑,忽地扬了声音唤,「玛瑙!」 早在采茵摔了茶盅时,玛瑙就拿着笤帚簸箕等在门口,听到杨妡传唤自不敢不应,忙颠颠上前。 杨妡指着采茵道:「二姐姐吩咐了,把她拉下去掌嘴十下……要重重地打,不重记不住教训。」 玛瑙将两姐妹的话听了个全套,可她是魏氏的丫鬟,不敢擅为,偷偷瞟向魏氏。 魏氏脸色阴晴莫辨。 杨姵见状,似笑非笑地说:「莫非二姐姐跟五妹妹指使不动你?」 玛瑙神情一凛,拉起采茵走到廊下,撸了袖子一五一十地打。 这空当三姑娘杨娇跟六姑娘杨婧先后进来,连带着廊下等候的丫鬟婆子都瞧了个正着。 各人都明镜儿似的,知道五姑娘为替青菱报仇,特意来跟二姑娘叫板,采茵是倒霉正撞在刀口上。 昨天青菱是在二房院挨得揍,只有张氏屋里几人见到,而现在几位姑娘都在跟前,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 采茵羞愧交加,青藕却无比地舒畅,怎奈不好显露出来,只沉默地盯着脚前的地面替玛瑙记着数字。 十巴掌很快打完了,玛瑙拉着脸颊红肿的采茵进来复命。 杨妡冷声道:「今儿算是小小的惩戒,以后要好生看清脚下的路,认清眼前的人,别稀里糊涂地一会儿摔了茶盅一会儿碎了杯碟。」 声音稚嫩却响亮,直直地传到院子里众人耳中。 等吃过早饭,这一幕毫无意外地也传遍了府邸。 张氏不无担心地说:「你也真是,平白招惹她干什么,这下子怕是祖母对你也不喜了,以后的亲事怎么办……等上一年半载她也该出阁了,嫁出去的姑娘手再长还能伸到娘家后院不成?」 那可未必,即便杨娥不伸手,没准还能撺掇着杨峼将来的媳妇闹事儿。为了一劳永逸,还是趁早让她歇掉心思才好。 杨妡正捏支炭笔,在白绵纸上细细地描石榴花的图样,闻言浑不在意地说:「在祖母跟前,我无论如何越不过二姐姐,我何必费那么多心思讨好她?现在说亲事还早,而且我跟阿姵差不了几天,有好亲事肯定是先尽着阿姵的。再者说了,我就是再惹她嫌,她还能把我卖了不成?就算为了府里的名声,祖母也不会十分苛责我。」 张氏斥她一句,「没大没小的,怎地如此说你祖母?」 杨妡笑呵呵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讨不讨好祖母并不重要,可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寒心,否则她们还怎么帮我办事?」 张氏怔一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想那么多……」 张氏闺名一个「巧」字,祖父张梁曾经做过安州的知州,后因病早早过世。父亲张鉴也是饱读诗书,但时运不济,在科举上面却屡屡受阻,只得了个秀才功名,现在安肃县做训导。 张梁与安国公曾有来往,张氏便与秦氏相识,还被邀请到武定伯府做客。 彼时,魏明容过世不足一年,杨远桥正在守妻孝。 守完一年妻孝,他就该续娶了。 男人很少有空房的,一来杨远桥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离不开女人伺候;二来,杨家早晚要分家,杨远桥屋里不能没人操持,虽说有个姨娘,可姨娘既不能出面招待客人也没法出门应酬,基本没用;第三则是自古丧母长女难嫁,为了杨娥的亲事,就算是摆设,杨远桥屋里也该有这么个人。 毛氏一眼就相中了张氏。 张氏长得非常漂亮,漂亮的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没脑子,而且她性情和软,说话行事半点锋芒没有。 毛氏又特地请人打听过,觉得实在不错,便与魏氏合计。 魏氏自然相信亲嫂子,所以就定下让张氏给杨远桥做续弦。 张氏姐妹四人她行三,前头两个姐姐嫁得都一般,大姐夫读书读了二十年连童生试都没过,现在仍在埋头苦读。二姐夫奋斗几年之后改行行医,开了家小医馆。 见文定伯府来提亲,张家便欢欢喜喜地把张氏嫁了过来。 张氏本来就不是爱逞强掐尖的人,加之出身低,乍进杨府不免束手束脚地不敢争权。好容易熟悉过来,又有了喜讯,她自然是把精力先放到孩子身上。 耽搁这几年工夫,杨娥已渐渐长大,在魏氏的支持下,渐渐掌了二房院的半个家。 张氏便处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 杨妡描完石榴花,新换一张纸,挑了兰草的图样问:「再绣条兰草帕子给父亲可好?」 张氏抿着嘴儿笑,「先绣完刚才那条再说,依你现下的工夫,便是绣出来你父亲也不会要。总得绣完二三十条帕子,等年根上,你手底下有了数,才好送他。」 杨妡不以为然,「哪里用得了那么久,兰草简单,只三片叶子。」 「你呀,」张氏嗔道,「单是配色就不容易,你看中间颜色深,往外就成了浅绿,最边上还有道金绿的边,得一点点比着配出来才行。」 听着跟作画差不多。 为画一朵红牡丹,杨妡也曾用朱砂、红丹、胭脂还有银朱等等好几样红来调色,可调好之后用不同画笔渲染即可,而绣花得靠密密麻麻的针法绣出渐变和层次来。 杨妡瞧瞧自己细白如葱管的手指,上面已有好几处针眼,顿时哀叹。 张氏笑道:「都这样过来的,你上手还是快的……冬月是老夫人生辰,你不还应允做额帕裙子?还有给阿姵的香囊,我的帕子,再加上你父亲……」 细算起来,欠得外债还真多,杨妡苦笑,「那会儿是哄老夫人开心随口说的,不用当真吧?」 第19章 「不管因为什么,应了的事情就得尽力做到,」张氏正色道,「别的先放放,等练熟了先把额帕做起来,也算是你孝敬老夫人的寿礼。」 杨妡笑着应是。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着,忽听院里锦红一声惊呼,接着传来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进了厅堂。 杨妡正觉奇怪,就见湖水绿的门帘已被撩起,露出张端肃阴沉的脸。 是二老爷杨远桥。 杨妡赶紧起身招呼,「父亲安。」 杨远桥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可脸色仍没有好转。 张氏笑着问:「难得老爷今儿下衙早,晚上想用点什么,我吩咐厨里预备。」 杨远桥铁青着脸吐出四个字,「待会再说」,目光转向杨妡,声音冷淡漠然,带着三分质问与训斥,「今天在松鹤院,你指使祖母的丫头教训你姐姐的丫头了?」 原来是给杨娥找场子来了。 如果自己没在这儿,这火气肯定要冲着张氏发作。 不问青红皂白就找自个儿妻子麻烦,还算男人吗? 杨妡默默鄙夷番,低了头回答,「采茵摔了茶盅,把姐姐的汤水洒了。」想一想,补充道,「姐姐心善,我就替她惩戒……」 话音未落,就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说实话!」 杨妡抬头,对上杨远桥眼眸,那眼里分明是浓浓的审视与怀疑。 而旁边张氏焦急地给她做口型,「跪下,认错。」 杨远桥既然来问罪,肯定已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纵是这样,可他仍然偏袒杨娥,杨妡心中不忿,索性直盯着杨远桥道:「姐姐昨天也教训了我的丫头。」 张氏大急,拼命给她使眼色。 杨妡视若不见,续道:「昨天我走太快踩到石子,青菱扶我不及,她本无错,姐姐却赶着过来请母亲责罚于她,青菱被打的满嘴是血,脸也肿了。」 杨远桥沉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 杨妡撇下嘴,「假如换做父亲,您的小厮无意一个疏忽,大伯非得拉到祖父跟前大施惩戒,说是为父亲好,父亲是如何想法?」 张氏见势不好,快手快脚地端了托盘过来,赔笑道:「老爷,先坐下喝口茶。」 杨远桥接过茶盅,轻轻顿在桌面上,声音倒是和缓了些,「你是怎么想的?」 杨妡惯会看男人脸色,知道父亲火气已消,言语更直接了些,「姐姐要真为我好,就应私下告诉我如何管束下人……我连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管教的权利,都护不住,她们怎可能服我,怎可能忠心服侍我?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母亲?反正我的人,我要亲自管。」 杨远桥啜一口茶,盯着杨妡沉默片刻,忽而翘了唇角,「阿妡长大了。」 原来父亲并非完全不在乎她,那为什么刚进来时脸色那般可怕? 杨妡心念一转,甜甜笑道:「我已经九岁半,当然长大了,爹爹夜里跟我们一道用饭吗?让厨房做荷叶鸡可好?」 杨远桥点头应好。 张氏在旁边一直提着心,此时见杨远桥露了笑,忙笑着插话,「这个菜费火候,我赶紧去吩咐。」 等她走出廊外,杨妡往前两步,低声问道:「爹爹,是祖母不高兴了?」 她身量矮,杨远桥纵然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垂眸便瞧见她半仰着的小脸。 肌肤娇嫩得如同刚剥开的鸡蛋,白里透着粉,一双乌漆漆的黑眸宛如白水银里蕴着黑水银,乌黑清亮。因是关切,眸里含着浅浅恳求,像只小奶猫似的着人爱怜。 杨远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掌文官的品级与选补升调之责,虽然官阶不高,但是个要职肥差,经常有官员说项求情。他烦不胜烦,就养成端方严肃的性子。 在衙上如此,在家也是这样。 先前杨妡怕父亲,每次见面问候过要么就急急离开,要么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几乎不曾这般靠近过。 杨远桥也真不知女儿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 此时看着她俏丽不失娇憨的神态,听到她细细软软地唤「爹爹」,杨远桥恨不得心都化了,声音越发温和,「你倒是大了胆子,可想过没有,这样闹腾,置祖母与姐姐的脸面于何处?」边说边抬手去摸她的发髻。 杨妡内里是个成年女子,本能地躲了下,随即意识到不妥,只好讪笑一下,问道:「祖母以为是母亲挑唆的?」 杨远桥只以为女儿惧怕自己,倒也没多想,沉默会儿点点头,片刻开口,「不管如何,你随意指使祖母屋里的下人,当面让姐姐难堪也是言行不妥,明儿一早去给祖母和姐姐赔个不是。」 「好」,杨妡痛快地点点头,又娇声道,「祖母错怪母亲,那爹爹要不要跟母亲赔不是?」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杨远桥失笑,轻拍一下她肩头,「你呀,真是胡闹。」 杨妡在杏花楼学的就是对男人撒娇讨巧,此时见杨远桥心情不错,便不依不饶地再唤,「爹爹……」 杨远桥纠缠不过她,面色红了红,应了,「行,回头给你娘赔礼。」 回到晴空阁,杨妡微笑着扑到炕上。 她可没忘记杨远桥说赔礼时脸上转瞬即逝的羞意,也没忽略吃饭时,杨远桥时不时看向张氏那种隐晦的眼神。 他以为杨妡是小孩子,其实在这种事情上,他未必真有杨妡见多识广。 想必这会儿,杨远桥已经开始用行动赔礼了。 这般多几次,没准张氏就能再怀孩子。 不管再生个儿子或者女儿,总归是张氏亲生的,她的压力会小很多,而张氏的日子也就好过点儿。 第20章 只是联想到以前跟薛梦梧被翻红浪的情形,杨妡心里不免有些难耐,思及自己被拘在内宅里,想打探点消息也没路子,又添几分烦恼。 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渐渐睡去。 许是成了习惯,纵然夜里没睡踏实,第二天仍是卯初就醒了。 天色有些阴,沉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似的,沉闷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魏氏醒得也早,已经喝完了蜂蜜水,正坐在大炕上跟杨娥和钱氏及杨姵说话。 杨妡逐一问过安,又诚恳地对杨娥道:「二姐姐,父亲训过我了,他说各人丫鬟自有主子管教,别人不好插手。昨天是我做得不对,二姐姐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回。」 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 这是赔礼吗? 说各人丫鬟各人管教,岂不是说她也有错。 杨娥侧坐在炕边,盯着她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半天没法回答。 杨妡抓过她的手,一边摇,一边可怜兮兮地央求,「姐姐还在生气所以不原谅我么?要是父亲知道,肯定又得训斥我。」说着,手底用劲,越发摇得厉害。 杨娥胳膊差点被摇断,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我没生气,咱们是姐妹,有什么可见外的,丫鬟们做得不对,你帮我教训两句是你的好意,也是她们的福分。」 杨妡点点头,郑重道:「姐姐别客气,再有这样的事儿,我仍帮姐姐处理,不过姐姐要操心的事情多,我屋里的丫头就不麻烦姐姐了。」 杨娥气得差点说不出话。 杨姵却偷偷朝杨妡翘了翘大拇指。 钱氏看在眼里,暗中打量了杨妡好几眼。 回去的路上,便问杨姵,「这些天五丫头胆子大了,口齿也伶俐,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常跟她一处,没发现她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因为杨娥心里憋着气,早上领着妹妹们背《女则》的时候被魏氏提点好几次,杨姵正沉浸在杨娥被训的欢喜中,听到钱氏此问,本能地要回答杨妡摔了脑子,又记起自己发过的誓,便摇头敷衍,「没有不同,还是老样子。」 钱氏笑笑没再作声。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开,钱氏回大房院,杨姵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拔腿往晴空阁走…… 进了屋子便盯着杨妡瞧。 杨妡也刚回来,出了满身薄汗,正坐在炕边拿着帕子拭汗。 经过这一个多月,她早不是先前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坦荡迎着杨姵的目光任由她打量,少顷问道:「看出花儿了没有?」 红莲沏了茶过来,杨姵抿了口,嘟着嘴道:「你瘦了,你看咱俩这袄子是清明节时候一道做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怎么看着空荡荡的。」 「我苦夏,吃得少」,杨妡苦笑,她整日提心吊胆地过,吃不好睡不安怎可能胖得了?可这话却没法对杨姵说,只笑着打发走红莲等人,将昨天描的十几张花样摊在炕桌上,「这些最实用,我娘说先跟着绣娘把这些挨个绣两遍,技艺差不多就练成了。咱们先从简单的来。」 杨姵没看花样,又盯着杨妡扫两眼,「我娘真没说错,你就是变了。」 杨妡思量片刻,推心置腹地对杨姵道:「我这次死里逃生,紧接着又伺候我娘半个多月,着实吓破了胆,也想通了许多事情。你说咱们这一辈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杨姵伸手捂住她的嘴,「呸呸,什么生啊死的?」 「好,不说死,」杨妡笑着继续道,「咱们现在过得不错,衣食都有人伺候,可过几年说不定要嫁到哪里去?祖母重视杨家的好名声,天天要求背《女四书》。我觉得真不如学学裁衣做饭有用,万一哪天落魄了,还能多门手艺谋生,《女四书》能吃饱饭么?」 杨姵听得懵懵懂懂,又感觉杨妡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便笑道:「不管你干什么,我跟你一处就是。」 两人一同禀过魏氏,没几日,花园里得月阁就被收拾出来,由针线房吴庆家的教她们女红。 杨娥原已学过两三年,针法技法都会,又是说亲的年纪,便不跟他们掺和,其余四位姑娘包括杨婧每隔一天从巳初学到午时。 吴庆家的约莫二十六七岁,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但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脊背挺直腰肢纤细,身上湖蓝色的袄子虽然已经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带着股好闻的栀子花味儿。 完全不同寻常生育过的妇人那般邋里邋遢。 杨妡暗暗点头,莫名对她生出几许好感,对绣花更多了些兴趣。 头一天上课,吴庆家的拿出几十绺丝线让大家认颜色。认清了便学分线,先分两股,再分四股,八股,最后要把分成八股的线纫到细如牛毛的针里。 杨妡自诩是个心灵手巧的,也跟着张氏学过半个多月针线,仍是手抖得厉害,硬是纫不进去。 吴庆家的见状,笑道:「五姑娘放轻松,先看看花儿歇会眼。」 她不提还好,一提杨妡顿时觉得两眼酸痛,眼泪都快流下来似的。 所幸得月阁所处位置极好,自洞开的窗棂放眼望去,草木葱茏绿意蓬勃让人赏心悦目。 吴庆家的细声道:「五姑娘不用太紧张,有时候越是在意,心越偏,反而更纫不进去。」 这话听着别有深意。 杨妡细细咂摸片刻,笑道:「多谢。」 吴庆家的忙摆手,「五姑娘别客气,我只是下人,当不得姑娘谢。」 杨妡笑笑,依着她所言,试了两次,果然轻轻松松地纫了进去。 连着两次课,就只练习穿针分线,第三次开始讲最基本的起针行针,临走时留了功课,每人在素绢上绣一只红苹果,不要求配色针法,只要针脚匀称笔直即可。 隔天再上课,众人把自己的绣活都呈上来给吴庆家的评点。 杨娇曾和杨娥一道学过些日子,底子还在,不但绣了红苹果还绣了两片绿叶,有模有样的,得了吴庆家大力称赞。 杨姵与杨妡基本是新手,绣得虽看不出来是苹果,好歹也是红球。 第21章 唯独杨婧绣得毛毛糙糙,素白绸子上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形状。 杨姵「噗嗤」笑出声来,「六妹妹绣得是苹果,怎么看着像刺猬?」 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刺猬的模样,杨妡也随着笑,「再绣上头和眼睛就更像了。」 杨婧面皮挂不住,一下子就恼了,抓起吴庆家跟前的素绸连带着几绺丝线尽数扔在地上,哭喊道:「你们欺负人,我不学了。」 「六姑娘仔细伤了手,」吴庆家的忙拦住她,安慰道:「万事开头难,六姑娘刚拿针,绣成这样已是相当好的,多练习几次,针脚就匀称细密了。」 「不学,白费工夫学这没有用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杨婧继续发飙,将台面上盛针线的五只笸箩全扒拉下去,剪刀尺子等物散了满地。 隔壁等候的丫鬟们见势不好,匆匆上前帮忙收拾。 杨婧发疯似的乱挥乱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踢在红莲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杨妡瞧见,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杨姵伸手拦了她,吩咐松枝带红莲下去请府医,转身板着脸对杨婧道:「六妹妹,你这是作什么?」 杨婧叫嚷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不想学,你们非逼我来,还欺负我。都是你们不好!」 「就是句顽话,谁欺负你了?再说你不想学就走,又没人拦着……看看你这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多大点事值得你又哭又闹的?」杨姵训完杨婧,又吩咐正手忙脚乱捡东西的抚琴,「送六姑娘回霞影轩,告诉叶姨娘说六妹妹该好生管管了,要是她教不好,就让林姨娘代为管教,正好林姨娘也闲着。」 她毕竟是大房院的嫡女,发起火来很有几分气势。 杨婧再不敢分辩,恶狠狠地瞪杨妡一眼,跟着抚琴走了。 杨妡完全没有在意杨婧的眼神,就是颇感意外。 她跟杨婧接触得少,平常只在松鹤院能见到,觉得她挺懂事的,没想到竟有这么蛮横无理的时候。 而且杨家姑娘哭闹起来果真半点美感都没有,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杨姵见她愣神,鄙夷道:「你不知,她小小年纪学得跟叶姨娘一般做派,真不如跟着林姨娘好。」 叶姨娘出身青楼,是个清倌,弹一手好琵琶。 杨远山与同僚喝酒,听过她两支曲子赞不绝口,第二天同僚就连人带卖身契送到府里来。 起先没有名分,生了二少爷杨峋后提了姨娘。 林姨娘则是钱氏陪嫁过来的丫鬟,有年杨远山外出游学,钱氏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叶姨娘那会儿怀着身孕,钱氏便让她跟着伺候,一年之后,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了大姑娘杨婉,随后也提成了姨娘。 经过这番闹腾,吴庆家的有些心虚,局促地说:「要不今儿就先到这里,我去跟桂嬷嬷回话。」 杨姵无谓地说:「不管你的事,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吴庆家的定定神,将事先已描好的图样拿出来,笑道:「上回学了行针,这次就讲苏绣里头两简单的行针针法,直针和缠针。」边说边掂起针慢慢地做着示范。 绣花绷子架在中间,三位姑娘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正专注的时候,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丫鬟们低声的劝阻。 紧接着,帘子被撩开,闯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女子话不说一句,抡起绣花棚子就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扇了吴庆家的一巴掌,「好你个欺软怕硬的奴才!」 这一下打得狠,吴庆家的不防备险些摔倒,愣怔着问:「叶姨娘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叶姨娘冷笑声,伸着兰花指姿态优雅地从怀里掏出丝帕擦了擦手,扬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你一个奴才还学会看人下菜碟了,都是杨家的姑娘,凭什么别人能学,六姑娘就被赶回去?」 杨妡看不下去,开口道:「是六妹妹自己不想学。」 叶姨娘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杨妡脸上,明显滞了滞。 杨妡暗呼不好,莫名地心虚了下。 她在杨家将近两个月,已经开始适应杨家五姑娘的身份,不但在下人们看来没有破绽,甚至在魏氏跟前待一两个时辰也毫无问题。她自认足可以瞒天过海,只除了叶姨娘。 因为她们是同类。 但凡出自青楼的,不管是破了瓜的还是清倌,能出来见客,都事先受过好几年的调~教。 杨妡前世从五六岁上开始学站姿学走路学仪态,然后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凡此种种,目的就是勾住男人的心绊住男人的腿,而留住男人最关键的就是要媚,要骚。 这种媚与骚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来。 纵然她时不时地警戒自己要行端立正,而且做得也相当不错,可在有同样经历的叶姨娘眼里,仍是瞒不过去。 就像她一眼就能看透叶姨娘的惺惺作态一样。 可在这种情形下,即便再心虚,她也不能表现出半分…… 杨妡悄悄攥紧手心,挺直脊背,迎上叶姨娘的目光,淡淡地重复一遍,「六妹妹觉得绣花没用,白费功夫,跟吴庆家的不相干……这里并没人欺负她,只不过是我跟阿姵说了两句顽话,回头我自备了礼跟六妹妹道歉。」 叶姨娘目光烁烁地盯着她,像是寻找同类的孤狼,眼眸里有探寻有审视,甚至还暗藏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笃定。 少顷,取帕子掩了唇角,目间蕴几丝妩媚,吃吃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六姑娘一路跑回去哭得跟什么似的,直说被欺负了。我还道姐妹几个素日最是友善和睦,肯定是瞎了眼的狗奴才仗势欺人……」 「叶姨娘觉得是仗了谁的势?」叶姨娘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自门外走进两人,正是钱氏与桂嬷嬷。 却原来是打杂的小丫鬟见势不好,急匆匆跑到大房院请了钱氏过来。 叶姨娘脸变得快,立刻换成恭顺的模样垂手站着,「夫人不知道,有些奴才惯会看人下菜碟,六姑娘时不时地被人欺负。」 第22章 钱氏不悦地说:「姑娘们的事儿无需姨娘跟着操心,要是你实在闲得没事干,世子爷的冬裳还没裁,做两套出门穿的,两套家常穿的,另外做四双袜子四双鞋,不用太赶,霜降之前做成就行。还有峋哥儿的鞋袜,你也一并打点了。」 叶姨娘低声应了。 钱氏这才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口齿伶俐的丫鬟把适才情形原样说了遍。 钱氏板着脸对杨姵与杨妡道:「都九岁了,越长越回去,都会取笑妹妹了,待会儿就去跟六丫头赔个不是。」又对杨娇道,「这里你是最大的,妹妹起了纠纷你就该劝着拦着。」 杨娇低着头不说话。 钱氏看她两眼,转向叶姨娘,「六丫头实在不爱动针线那就算了,没得逼着胡乱攀扯人……你说孩子小说不清楚,你这般年岁了还不懂分辩个好歹急火火地乱窜,还记不自己什么身份吗?」 挨个训完,钱氏缓了声音,「多大点事儿闹成这样,一个个都不省心,传出去府里的体面还要不要了?以后都注意点,要是再犯,可不像今儿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说罢转身往外走。 叶姨娘犹豫着跟上去,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对杨妡道:「这事儿真正是六姑娘不懂事,赔礼倒不用,五姑娘要不嫌弃,经常到霞影轩坐坐。我别的不会,就一手琵琶还能见人,世子爷听了也夸好,倒是愿意弹给姑娘们逗个乐儿。」 杨妡浅笑道:「多谢姨娘美意,大伯母吩咐了赔礼还是要赔的,琵琶我不懂,听不出好坏,就不劳烦姨娘了。」 叶姨娘并不强求,柔媚地笑一笑,翩然离去。 杨姵看着她的背影,低低骂一声,「装腔作势!」又愁眉苦脸地说,「娘也是,赔什么不是,又得害我破费,早知道就不多那两句嘴了。」 杨妡笑道:「咱们确实有错,不该取笑六妹妹,她毕竟还小,破费就破费吧。」 两人叽叽喳喳商量一阵子,杨姵挑了朵宫纱堆的绢花,杨妡选了只银质的小鱼当作赔礼,送到了霞影轩。 这才半上午发生的事儿,没过两刻钟杨娥就听说了。 她正捏了馒头屑逗弄瓷缸里养的金鱼,金鱼贪吃又不知道饱,见到馒头屑便蜂拥着过来抢。 杨娥轻声道:「不知饱足的东西,早晚有后悔的时候。」说罢,将手中碎屑尽数洒了进去,抬头吩咐采芹,「去霞影轩跑一趟,说她的情我领了,六妹妹的事儿不用急,得空我会跟祖母提。」 采芹应一声,挪着细步出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俯在杨娥耳边低声嘀咕几句。 杨娥「嗖」地变了脸色,「她魔怔了,怎可能有这样的事儿?」 「叶姨娘说她也不十分真切,就感觉五姑娘不对劲儿。这一路我也想过,以前五姑娘往松鹤院来得多勤,而且姑娘怎么挤兑也不见她吭声,现在真是嚣张起来了……就摔了一跤,能差这么多?这里面真是透着邪。」 杨娥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你看看三哥可在家,能否请他过来趟,先别提什么事情。」 杨峼约了同窗到积水潭赏荷,在外头吃过午饭才回,听说杨娥有事,连衣裳都没换,径自到了松鹤院。 魏氏正在歇晌,也就没惊动她,加之杨娥已是大姑娘,杨峼纵是亲兄长也不好往她的闺房里去。 两人便站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说话。 离得近了,杨娥闻到杨峼身上隐约的酒气,关切地问:「三哥吃了酒,要不要让人煮醒酒汤来?」 杨峼笑着摇头,「没多吃,二两的小壶,两人对半分,每人只吃一两,不妨事。你找我何事?」 午后炎阳透过斑斑树叶照射下来,杨峼的脸被光斑照着,半边明半边暗,宝蓝色的直缀穿在身上从容又儒雅。 因是赶得急,额角处沁出细密的汗珠,闪闪发着碎光,一双眼眸充满了关切与爱护。 杨峼已经过了童生试,今年秋天会参加乡试,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考个举子回来。 这样杨峼在府里说话的分量会更重。 而她能依靠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杨娥微微笑着,仰了头低声问:「三哥读书多,不知听说过借尸还魂或者魂灵附体?」 杨峼勃然变色,「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干什么?」 「一时好奇,就是想知道有没有这种事情。」杨娥头半歪着,嘟了嘴,略带几分撒娇。 「自然没有,」杨峼答得斩钉截铁,「要真有的话,古往今来多少能人贤士,多少圣主明君还不都依托别人复生了?你若没事,多陪祖母说会话,别整天胡思乱想。」 听到杨峼这般回答,杨娥长吁口气,说不出心里该庆幸还是失望。 庆幸得是,杨家没有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她不必跟着受牵连,而失望得却是不能借这个由头牢牢地钳制住杨妡。 杨娥自始至终就没有喜欢过杨妡。 杨妡从小就生得好,穿件大红缂丝的袄子,粉雕玉琢般,笑起来一口牙没长齐。奶娘抱着她到松鹤院请安,众人都围着她看逗她玩,魏氏也乐呵呵地夸她福相,完全忽略了站在旁边的自己。 杨娥又气又恨,觉得张氏抢走了父亲,现下杨妡又要抢走祖母。 趁魏氏抱着杨妡逗弄的时候,她挤过去假装看妹妹,用力捏了杨妡的小胳膊一下。杨妡吃痛,挥舞着双手找张氏,不小心扯下魏氏的发簪,把头皮都划破了。 罗嬷嬷赶紧上前掰杨妡小手,杨妡受惊越发哭得厉害,从此就怕了魏氏,看见魏氏就哭。 魏氏也不怎么待见杨妡。 杨娥觉得这样挺好,甚至在听说杨妡摔下山坡昏迷不醒的时候还高兴了下。 杨妡本来就不该生下来。 二房院是她娘亲魏明容一手整治管理的,只能有杨峼与她两个孩子,以后也是要完完整整地交到未来的三嫂手里。 不管是杨妡还是张氏,都只能靠边站。 这阵子,杨妡是越来越嚣张了。 第23章 先是在打扮上夺了她的风头,后来还敢惩治采茵来报复自己,尤为可恨得是,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她赔了个不是,而魏氏却什么都没说。 是不是他们也觉得杨妡所做没错? 杨娥紧紧咬了下唇,不管叶姨娘所疑是真是假,她总得做点什么,好让祖母与父亲都厌了杨妡,让她永不得翻身,最好老死在家庙里。 杨妡自然想不到杨娥的算计,此时的她正站在长案前,扯着袖子研墨。 夏日午后最教人沉闷,但晴空阁正对着西次间的院子种了数十竿翠竹,推窗便可见到青青竹叶,格外多了些清爽。 吃中饭时,杨妡还因叶姨娘忐忑不安,可吃完饭她就想通了。 叶姨娘纵然怀疑,可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只要她咬紧牙关不承认,谁敢说她不是杨妡? 除非她有本事把原主小姑娘找出来。 可方元大师说过,原主自有她的去处,叶姨娘又该到何处去找? 想通此节,杨妡心头一阵轻松,便打算抄两遍《女诫》。 今儿早晨背第四篇《妇行》她背得不太熟练,被魏氏瞪了好几眼。明早该轮到《专心》篇,她要是再背不顺,恐怕就得挨罚了。 提笔写下头一句,杨妡便在心底恶狠狠地骂了句,「一派胡言。」 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却不能嫁给两个丈夫,丈夫是妻子的天。天是无法逃离的,所以丈夫不能离开。 这样说来,如果嫁了个短命鬼,还得替他守一辈子寡? 这世道女人本就不容易,寡妇的日子更难过。曹大家是不是脑子有病,她分明也是女人,却写这种东西,不是为难自己吗? 还有魏氏,天天逼着孙女们背这些,这还是亲生的祖母吗? 杨妡抄一句骂一句,待到抄过两遍,竟然一字不漏地背会了,而暮色也渐渐笼了下来…… 杨娥没睡好,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合了眼,第二天睡意惺忪地顶着两只黑眼圈起来。 采芹见她脸色不好,心疼地说:「要不跟老夫人说一声,今儿且告一天假,姑娘再眯会儿。」 「不用,」杨娥摇摇头,「洗把脸就好了,免得祖母知道跟着担心,吃过饭再歇也是一样。」 采芹知道她素来决定了的事情不容更改,便不再劝,端来铜盆俯身绞了棉帕。 水是兑过的,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就感觉五脏六腑都熨帖了一般。 杨娥舒服地吸口气,擦了两把脸,吩咐道:「再换盆冷水。」 适才一热,如今一凉,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 趁采芹给她梳头的工夫,杨娥扬声道:「去看看祖母用过蜂蜜水没有,姐妹们可过来了?」 外头小丫鬟听见问话,撩了帘子进来回答:「回姑娘,老夫人今儿起得比往常晚,刚梳完头,三姑娘和五姑娘过来了。」 那就是还没喝。 往常都是杨娥伺候魏氏喝。 杨娥催着采芹把头梳完,急急到了东次间,果然见炕桌上摆着茶碗,因怕凉,上面扣了盖子。 杨娇与杨妡各站一边,离得老远。 丫鬟们都在内室伺候魏氏梳洗。 杨娥冲两人笑笑,彼此打过招呼,隔着碗试了试温度,「祖母肠胃不好,吃不得冷东西,我让灶上再温一下。」 杨妡与杨娇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 她们在松鹤院向来谨慎,尤其关乎魏氏的吃喝,更是从来不沾手。 杨娥原也不是问询,笑着端了碗离开。 厅堂西北角架了座四扇的屏风,屏风后面有道小门通往后罩房,最东头两间就是松鹤院的小厨房。 杨娥走到屏风后面,四下瞧了瞧,从怀里掏出方帕子,打开来,里面包着一片绿色椭圆形叶子。她隔着帕子将叶子对折挤出些许汁液,飞快地在茶碗里蘸了蘸,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厨房打了个转又回来,笑着解释,「厨里熬了薏米粥又炖着猪脚汤,腾不出锅来,先问问祖母能不能喝?」说罢将碗仍旧放在炕桌上。 略坐了会,起身道:「忘记告诉采芹喂鸟了,我去吩咐声,待会祖母出来,就劳两位妹妹侍候祖母喝了。」 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杨妡,杨妡只得点头答应。 魏氏是在杨娥领着背诵《专心》时发作的,先是舌头发麻,很快蔓延到喉咙,针扎般火烧火燎地痛。 杨娥一直暗里注意魏氏神情,见状忙问:「祖母,怎么了?」 魏氏难受地指了指咽喉,「难受,请府医过来。」 杨娥大声地吩咐人请府医,又叫来玛瑙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伺候的,祖母都用过什么东西?」 「没吃什么?」玛瑙吓傻了,战战兢兢地跪着,支吾半天才想起来,「老夫人早起时还好好的,跟往常一样,就只喝了蜂蜜水。」 杨娥倏地将视线投向杨妡,「是不是你,你伺候祖母时动过什么手脚?」 杨妡淡淡回答:「我根本没碰过那碗。」 「二姐姐没在,所以我就伺候祖母喝蜂蜜,有什么不对?再说我能懂什么手脚,二姐姐这样说话?」杨姵小脸绷得紧紧的,怨恨地看着杨娥。 杨娥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来了,正好魏氏从内室出来,她便将碗端给了魏氏。 杨娥顿时头如斗大,怎么哪儿都少不了杨姵,明明她都算计好了。暗里腹诽着,脸上露出焦虑的歉意,「四妹妹,对不住,我是看祖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 第24章 她既然这样说,杨姵当然不好怪她,便侧了头去看魏氏。 魏氏看着比刚才更痛苦,连接喝了好几盅温茶都压不去嗓子眼里的灼热。 几位姑娘都没经过事,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焦急地等着府医。 还是杨娥最先冷静下来,低声吩咐玛瑙,「祖母想必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熬绿豆汤怕来不及,去厨房里要碗羊奶过来。」 玛瑙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端了羊奶回来。 杨娥端着喂给魏氏,「祖母,您先喝点,再吐出来兴许就把肚子里不好的东西带出来了。」 魏氏觉得有道理,一口气喝完,又摁着肚子将喝下去的茶与牛奶吐了出来。 折腾着吐过两回,府医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因魏氏年事已高,姑娘们都还小,一时顾不得避讳,先给魏氏按了脉,又看过舌苔,诊断道:「应该是误食了不当东西,看着没有大碍,这几天吃点清淡之物压压,再喝些绿豆汤即可。要是嗓子疼,我这里有几丸丸药,老夫人含在口中,能有镇痛之效。」 魏氏点点头,谢了府医。 连着两顿,魏氏只以白米粥为食,到傍晚时,已近乎痊愈,阖府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第二天,竟又复发,魏氏不得已又催吐,连着三天,都是早晨病重傍晚见好。 钱氏带人将小厨房查了个底儿朝天,又挨个拷打审问,结果一无所获。 厨房里所用物品与食材的来龙去脉都记得一清二楚,四位厨娘都是多年的老人,近几日并不见异状,尤其这两天,不管是熬汤还是煮粥,至少两人在场,绝无单独行动之时。 钱氏没办法,将其中脾性差的两人打发出去,又发落了松鹤院两个赶巧做错事的小丫头了事。 经过这番闹腾,松鹤院是人仰马翻,钱氏是焦头烂额,杨娥因为侍疾累得憔悴了不少,府里人都夸她孝顺,并没人怀疑到她头上。 待到五六天过去,魏氏终于渐渐康复,开始能够进些鱼肉等食物,杨娥趁着没人,悄悄把帕子里包裹的叶子埋进窗台上养文竹的花盆里。 叶子是滴水观音,杨远桥的书房里就养着一盆。 那天她跟杨峼说完话,吩咐厨房做了道杨远桥爱吃的绿豆沙送过去,趁他不注意揪了片叶子。 杨娥在《天宝本草》中读过,滴水观音可用来敷疔疮与疥癣,但汁液也有毒,严重得甚至能毙命。 她本想给杨妡点教训,可念头一转用在了魏氏身上。当然,她会很注意分寸,因为魏氏对她相当亲厚,而且魏氏是她在府里最大的靠山。 所以,每次她只敢稍微蘸一下,然后赶紧让魏氏催吐。 魏氏没有性命之虞却着实受了些苦楚。 这日魏璟前来探病,顺便问起中元节的打算。 中元节前后三日,护国寺有高僧讲经,口袋胡同还有庙会。因为那天去护国寺听经的人多,客舍一屋难求,往年都是两家合用一处屋舍歇晌,顺便魏珺也好有个作伴的人。 今年因为魏氏连着病了好几日,魏璟吃不准杨家是否去听经。 说话时,钱氏与杨娥也在,钱氏就劝:「母亲松散一下也好,顺便跟舅母说说话。」 魏氏原本懒得动弹,斜眼瞥见旁边垂首站着的杨娥,笑着应了,「去,都去,每年就这几天热闹,没准还能见到几个老姊妹。」 魏璟喜道:「祖母也记挂着姑祖母,听了肯定高兴。护国寺那边早预留了客舍,我再派人过去跟知客僧说声,到时候咱两府一起过去。」 魏氏乐呵呵地说:「行,外头爷们儿的事你跟峻哥儿商量,女眷这边你表婶就操办了。」 魏璟笑着应诺,又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恭敬地呈给魏氏,「前几天自朋友处见到本经书,是独孤业拓自香积寺石碑,我临了两册,一本给了大表哥,这本送给五妹妹,兴许她看了另有心得。」 独孤业是前朝的书法大家,字迹大小不一,歪斜不整,素有乱石铺街之说,偏偏又给人特殊的美感。当初因众人不能欣赏其字迹之美,存世作品并不多,故而弥足珍贵。 杨娥听见此言,身子一僵,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了一起。 魏氏略略翻了翻,笑着收下了。 待魏璟与钱氏离开,杨娥取过经书细细地看,只觉得心头发酸双目发涩,一个个歪斜的字就像刀子似的直往心尖上戳,一时无法控制,含酸带醋地说:「平白无故地,表哥送五妹妹经书,被人知晓恐有闲话,祖母为何要应允?」 魏氏知其心意,笑道:「不过是本经书,里面既没夹带也没私语,又是堂堂正正过了我的手,怎么送不得?你呀……妡丫头才几岁,懂什么?八月中是乡试,考完后不管中不中,这事我都要跟你外祖母提一提。」 杨娥顿时脸绯似云霞,低了头,半晌才细细地道:「祖母与外祖母说话,干我什么事儿?」 魏氏「呵呵」地笑了。 杨娥趁机道:「这次去护国寺,祖母真得好生请高僧读两卷经去去晦气,说起来家里最近可是十分不顺,五月里五妹妹摔了,紧接着母亲病了大半个月,前阵子我跟五妹妹有点争执,再就五妹妹跟六妹妹闹矛盾,然后祖母又病了这些天……往年何曾有这些腌臜事儿,虽说不该胡思乱想,我寻思着是不是请人来看看,没准是那里犯了忌讳或者有什么相冲相克之处,也好躲避着些。」 魏氏闻言,默了片刻,叹道:「还真是流年不利……等见了你外祖母我跟她商量商量,她懂得多。」 杨娥笑一笑,「那我帮您想着,免得到时候忘了……」 杨妡收到册子一眼没看就递给青藕。 青藕认真仔细,掌管着她的衣物首饰和各样物事用品,便问道:「也放在书房?」 杨妡无所谓地说:「跟其它经书放一块儿就行。」 「不着急,我看是什么经文?」张氏叫住青藕,随意翻了几页,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璟哥儿这笔字真没得说,独孤业的字最难学了,只学字体没有风骨很容易流于下品。」挥手遣走青藕,压低声音问:「你觉得璟哥儿是什么意思,怎么单单给你送了一本?」 杨妡没应声,魏璟确实不错,可她心里没别过劲儿,总觉得魏璟是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孩子,压根生不出爱慕之情。 张氏见她不答,自说自话,「我估摸着他十有八~九是动了心思,你相貌随我,满府的姑娘属你生得最好。什么时候我探探他的口风,如果真是这样,咱们也不能把好事往外推,对不对?」 杨妡笑嗔道:「娘,我还不到十岁。」 「又不是现在就出嫁,即便这会儿订了亲,也得等及笄之后才能出阁,太早嫁人不好。」张氏眼下倒是完全接纳了杨妡,有时候觉得还挺好,两人能商量事儿,也不用忌讳她听不懂。默一会又道,「璟哥儿说过要先举业再成家,一时半会儿不见得会说亲,等过上两三年,你也差不多了……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疼人。」 会疼人? 第25章 应该是吧? 在广济寺那天,平白无故地受她一顿抢白,半点怨言也没有,还关切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杨妡眼前顿时浮现出魏璟修长挺拔的身材和清俊文雅的面容。 如果嫁给他,勉强也能接受,毕竟他比现在她的年龄还大七岁,否则找个年纪相当的夫君岂不要呕死人了。 杨妡笑道:「娘看着好就成,不过,祖母那边可不会松口。」 提到魏氏,不免想起她这场莫名其妙的病。 杨妡总觉得蹊跷,往常杨娥做什么事情从来不解释的,那天却反常,先说去温一下蜂蜜水,后来又得喂鸟,还特地叮嘱她伺候魏氏。 而且,魏氏发病,杨娥丝毫没考虑就说是她动的手脚。 幸好那天杨姵来得巧,否则还不被杨娥咬住不放? 杨妡隐约感觉魏氏这场病跟杨娥脱不开干系,可她既无人证又没物证,再者杨娥的孝心大家有目共睹,她就是磨破了嘴皮别人也不会相信。 种种疑虑,杨妡尽数埋在了心底,连张氏都没说。 魏氏既然决定中元节照样去护国寺,张氏便催促着杨妡收拾东西。 这次不过夜,被褥面盆等物不用带,但更换衣裳需要带两身,还有相配的首饰,胭脂妆粉都得准备齐全了。 青藕这才发现杨妡的帕子少了一条,帕子是红芙的手艺,共六条,上面的绣花各自不同,但左下角都绣了个「宁」字。 杨妡说,福寿康宁,前三样都是命定的,唯独安宁是自个争取的。 所以让红芙绣了这个字。 眼下,其余五条帕子都在,唯独少了绣着月季花那条。 青藕「刷」地惊出一身冷汗,急匆匆地去问杨妡。 杨妡浑不在意地说:「丢就丢了,又不是没得用,带三条足够。」 青藕跺一下脚,「姑娘所用之物哪能大意,倘或被外人捡到却说是姑娘相赠,姑娘名声岂不受损?」 杨妡恍然大悟。 她是真没想到这点,以前杏花楼的姑娘时不时把自己手绢儿肚兜儿甚至汗巾子送给恩客作念想,有时候那些公子哥儿也会主动抢了去,没有谁会跟名声联系起来。 她虽然没往外送肚兜,可手绢儿真没少丢,伺候她的青儿紧着做都赶不及,后来干脆不绣了,就往杂货铺买现成的,买回来绣个「馨」字上头,任由别人抢。 此时听青藕提及,杨妡托着下巴想了想,「……记得到魏家做客那天带着的,正好跟裙子相配,后来好像再没看见,你问问青菱。」 青菱挨打之后又发了热,前后折腾了十几天才好利索。 幸好钱氏待人宽厚,加上府里最近也不得安生,才没人盯着让她搬出去养病。 这会儿听说杨妡丢了帕子,青菱也急了,仔细回想半天,肯定道:「就是在魏家丢的。」 时隔这么久,再回头去找肯定是找不到的,反而会落下痕迹。 青菱毫不迟疑地叫来红芙,「把这些帕子上绣的宁字都拆了,另外绣上福字,不,别绣字了,绣紫藤纹,能把针眼遮过去就行。」 绣过东西的丝绸,即便拆了也会留下针眼,有心人见到不免会拿来做文章,最好的方法就是另外绣成其它图样。 红芙点头应着,不到两日便将帕子改头换面。 而中元节也到了。 杨妡上次带了青菱,这次便换成青藕,另外仍是带了红莲。 跟往常一样,女眷们要在角门上车。 杨妡过去的时候,发现魏家的车驾已经到了。 许是武将出身,魏家几位少爷长得都很健壮,尤其是刚从宁夏回来的那两位,打眼看着身材有些瘦削,可仔细一瞧就能看出单薄的夏衫里面结实的肌肉。 只除了魏璟。 魏璟斯文俊秀,肤色也比他们白,站在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 杨妡看着他便想起以前常听到的浑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不由莞尔。 略带稚嫩的笑容蕴着女子的柔美,宛如五月枝头的石榴花一般娇艳明媚。 魏璟被这笑容晃花了眼,差点撞到前面的马匹上,忙慌里慌张地避开。 杨妡乐不可支,视线不可避免地随着落在前头那人身上。 是个中年男子,骨架很大,可气色却有些虚,眼底泛着纵~欲过度的青紫。 看穿着气度,显然不是文质彬彬的武定伯魏剑鸣,那么就只能是高姨娘那个留在京都的庶子魏剑啸了。 魏剑啸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唇角弯起,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接着自怀里掏出条帕子,轻轻擦了下并不曾沾染灰尘的手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帕子一角被抖开,露出银线绣成的「宁」字。 竟是被他捡到了。 杨妡心头一震,就听身边红莲低呼,「姑娘,帕子。」 杨妡沉声道:「别看,不是咱们的。」 第26章 红莲很机灵,借着扶杨妡上车之际,收敛了方才的讶异之色。 杨家的男人在前面引路,魏家男人则缀在车尾断后。 马车擦着魏剑啸的身边略过,杨妡几乎能听到他喉咙发出的低笑。 倘或杨妡真是个九岁的孩童,未必能看透魏剑啸笑容的深意,可她已经二十五,自小就在欢场里摸爬滚打,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 那是豺狼对即将到口的猎物势在必得的微笑。 魏剑啸已经三十好几,而她的原身才九岁,还是个孩子。 杨妡突然觉得后背一片森冷,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张氏察觉到,侧头问道:「怎么了?」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杨妡心里一暖,可杨姵也在车上,不好说出实情,只伸手挽了张氏臂弯,头靠在她肩头,娇声道:「没事,就是待会儿不想逛庙会了,我陪娘听经吧。」 庙会上龙蛇混杂,而经堂里多是善男信女,又在寺中,有沙弥照管。 之前张氏只提到魏剑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并没提到他有何劣迹,想必他也是个爱惜声名,行事谨慎之人。 那么只要她寸步不离张氏,就决计不会教他欺负了去。 杨姵闻言撇撇嘴,「你还真修禅啊,上次听了大半天没听够,这次还得听?好容易出来一趟,我是一定要逛庙会的,我都想好了,下车后先吃焦圈,喝碗豆汁儿,然后吃艾窝窝、豌豆黄还有螺狮转儿。」边说边扳着手指头。 张氏笑道:「艾窝窝和豌豆黄府里也能做,还干净。」 「府里厨子做得不地道,不如庙会上好吃。婶娘有所不知,庙会上的豌豆黄最红火,去晚了根本吃不到。」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她也是从孩童时侯过来的,岂会不知道,饭食都是别家的好,东西都是抢着吃得香。庙会上的小食好吃就在于个热闹。 杨姵说得兴起,又提起耍杂戏的,「踩高跷、耍猴戏倒罢了,平常看得多,记得去年有个嘴里能喷火的,哎呀看着吓死人,亏阿妡一边捂着眼不敢看一边还不肯走……非得等火烧完了看看那人脸烧糊了没有。」 去年的事情,杨妡自然没有半点印象,便不插嘴,只跟着笑。 正说得兴起,就感觉身子往前一栽,马车忽地停下来,紧接着传来车夫的怒喝声,「你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杨妡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往外看,看见自家护院从人群里揪出一个约莫十岁的半大少年,扭了他的胳膊往马车这边走来…… 杨妡一把合上帘子,听到窗外车夫恭谨的声音,「太太、姑娘可安好?刚才有个孩子突然从马前跑过去,躲闪不及仓促停车,太太恕罪。」 接着护院厉声呼喝,「找死啊,跪下!要是车里太太姑娘伤着了,你一百条命不够赔。」 少年「咚咚」磕着头,「太太饶命,我娘病重等着我抓药回来,一时没注意马车,太太饶我这次,我不是故意的,」 张氏本是心善之人,听到此言便吩咐杨妡两人戴上帷帽,撩了车帘,「再着急也不该这么莽撞,要是马车收不住撞了你可怎么办?」 「是,是,」少年恭声应着,又不住地磕头。 张氏见他衣衫褴褛,而自己不过受了点惊吓,并不曾有何伤处,便道:「行了,你走吧,以后当心些。」 「谢太太,」少年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杨妡蓦地就是一怔。 这少年,她认识,叫做元宝,就住在杏花楼后面的养马巷里。 他娘得的是痨病,什么重活干不了,在家里瘫了好多年。虽然他家里所有物品都卖掉看病,可他娘仍是故去了。 想到此,杨妡扬声唤住他:「你且慢走。」 元宝一惊,神情有几分惶恐,却仍弯了身子等待下文。 杨妡轻声吩咐青藕,「看着是个孝顺的,许他些银子给他娘治病。」 青藕诧异地扫了眼外头破衣烂衫的少年,自荷包掏出几块碎银下了马车,对元宝道:「我家姑娘心善,拿去给你娘看病吧。」 少年大喜过望,对着马车又磕两下头,「姑娘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姑娘。」大着胆子飞快地往车里看了眼,只看到帷帽之下影影绰绰一张面容,并不真切。 耽搁这会儿工夫,后面已拥堵了七八辆马车,有好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询问情况。 张氏自然不便挨个回答,幸得有先来一步的魏璟帮忙应对。 车夫很快又驾了车。 杨妡摘下帷帽放在膝头。 张氏便道:「妡儿虽是一片好心,可今日这事做得却是不妥。那孩子走路不谨慎差点撞了车,你却许给他银两,万一被人学了去,往后出门撞车的人就多了。」 杨姵也跟着道:「没错,本来就是他不对,这样倒显得是咱们理亏似的。你这是乱发好心。」 杨妡笑笑没回答。 她不是乱发好心,而是怀有私心。 前世元宝走投无路,曾到杏花楼自卖其身给他娘治病。 刚巧那天杏娘发了笔大财,一高兴扔给他个二两的银锭子,「就你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这点身子骨能干什么,买了你也是白吃饭,这银子你拿着给你娘瞧病吧。」 元宝磕了头离开,半年后又到杏花楼,跟杏娘说:「我娘已经去了,我来还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成,我不要工钱,也不在这吃饭。」 说完拎起笤帚就扫院子,扫得尘土飞扬。 杏娘又气又笑,骂道:「你不洒点水就扫,得呛死个人?」言语间是留下他了。 第27章 那时候元宝也就是十岁出头的模样,又黑又瘦,个子也矮,倒是勤快也有眼色,把院子里的活儿包了大半。 杏花楼的姑娘做得是夜里生意,早上起得晚,懒得动弹,经常使唤他到胡同口买烧饼,买豆汁,他乐颠颠地跑得勤快,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半点怨言都没有。 姑娘们过意不去,便把恩客们落下的扇子、荷包等物打发给他,有时候也让小丫头给他做双鞋,缝条手帕。 杨妡就曾让青儿给他买过一身青灰色裋褐,他隔着门帘给她磕头,「谢阿馨姑娘。」 元宝在杏花楼干了五年,身子结实了,个头也窜出一大截,杏娘不舍得再用他,「都成大人了还在这混,以后别指望娶个正经媳妇了。」 给他二十两银子撵了出去。 元宝在杏花楼不远处开了家铺子,卖针头线脑梳篦头油,每每杏花楼的姑娘去,总是打了对折再抹去零头。 没得两年工夫,换了间大门面,仍是在双榆胡同。 薛梦梧也认识他,还曾夸赞道:「难得脑子好使还有情有义,以后肯定有出息。」 杨妡被困在文定伯府轻易不得出门,倘如能有这么个人在外面帮她打听个事情,岂不既方便又隐秘。 前世,元宝既然能应诺到杏花楼还债,今生想必也会记着这份恩情。 而且,她特意使唤了青藕而不是红莲,因为青藕在府里时候久脸面熟,她嘴唇右下角有颗黑痣,非常明显,府里人都知道。 只要元宝存了这份心,肯定能找到。 即便找不到,她所损失的不过是三两多银子,可魏璟听说事情的缘由之后,看向她的眼神又温柔了两分。 显然跟张氏一样,把她当成热心行善了。 随着离护国寺渐近,路上行人愈来愈多,马车走得也越来越慢。 街道两边已经支撑起许多摊子来,小贩们的叫嚷贩卖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路人的讨价还价声,相熟人家的招呼应答声,不绝于耳。 杨姵兴致勃勃地说:「你听外面多热闹,这次出来了,下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门,一起玩玩多好?」 张氏惦记着跟秦夫人说体己话,也劝杨妡,「四处逛逛也好,看到新奇喜欢的物品就买回去。」 听着外面的喧闹,杨妡颇为心动,犹豫片刻应道:「好吧。」 杨姵喜形于色,笑道:「咱们先吃再逛还是先逛再吃?」 张氏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窗外。 因为人多,行人们已被挤到路中间,就擦着车边走,几乎伸手便能触到车帘。 护院们都下了马,神情戒备地护在马车两旁。 在车里高声说话,很容易被外面的人听见,这对高门大户的女子来说,是极失礼的事情。 杨姵低笑声,不再开口。 好容易挤过口袋胡同,众人在护国寺胡同口下了车。 杨远山等人要谈诗论道,魏氏带着张氏等女眷则去讲经堂听经,而小一辈的姑娘少爷压根没有进寺庙的打算,只想奔着庙会去。 魏璟早做好了打算,笑道:「咱们十几人再加上小厮丫头肯定玩不到一处去,而且也容易丢,把工夫都耗在找人上了,倒不如各自结成伴去逛,只别忘了未正时分在护国寺门前大槐树底下碰面,午饭可在庙会上吃,要是想用斋饭,午时的时候到寺里去用,我跟知客僧交代过了。」 众人都点头说好。 当下,杨峼带着杨娥一道,大少爷杨峻带着杨姵与杨妡,杨娇与杨婧则跟着二少爷杨峭。 魏家只两个姑娘,魏珺和魏琳都跟在魏璟身旁。 既已分派妥当,魏璟再叮嘱一遍集结的时间地点,就让大家散了。 杨妡把帷帽递给青藕。 青藕要留在马车上看东西,只红莲随身伺候。 庙会上人多,带着帷帽行动不便,而且也惹人眼目,还不如不戴。 以前杨妡赶庙会,曾被人趁乱把头上一根金钗拔了,这次她便没戴贵重的翡翠玉石,只插了两朵精巧的绢花。 杨姵穿戴得也比往常素淡,看起来跟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直奔吃食摊子。 杨峻早料到如此,已让两个小厮在前面开路,而他紧紧地跟在后头,唯恐不小心落下一个。 杨峻是钱氏所出的嫡长子,今年十九,已经定下太常寺寺卿的孙女儿,明年三月就成亲。 时辰尚早,吃食摊前人并不多。 杨姵挨个摊子转了转,将想吃的各样食物吩咐给小厮,她与杨妡坐在桌旁等。 东西上来的很快,有碗豆粥、大馅馄饨、炸豆腐、扒糕、豆汁和江米面艾窝窝,摆了满满一桌子。 杨妡先前不觉得饿,看到饭食,馋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两人对着满桌子点心小食吃得不亦乐乎,忽见杨峻猛地起身,躬身行礼,「三表舅。」 杨妡抬眸,是魏剑啸。 他竟然也过来了。 杨妡正要请安,魏剑啸挥手拦住她们,「尽管吃,无需多礼」,笑着在桌旁坐下,状似随意地问,「哪样点心最好吃?」 第28章 杨姵指着扒糕,「表舅尝尝这个,很劲道而且酸甜爽口。」 魏剑啸笑着摇头:「我不爱吃酸的,倒想尝尝馄饨是什么馅儿的?」侧头看向正嘟嘴吹馄饨的杨妡。 因馄饨是热的,杨妡双唇呈现出娇艳的红色,被她白净柔滑的肌肤衬着,水嫩欲滴。小巧的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着那双秋水翦瞳愈加黑亮。 整个人就像初春早绽的桃花,等待他去采撷,又像是才出锅的包子,诱惑着他去品尝。 魏剑啸越看越爱,几乎移不开眼睛。 杨妡却如坐针毡,完全失了胃口,好容易咽下口中馄饨便放下羹匙,将碗递给红莲,「你吃了吧。」 杨姵诧异地问:「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的,馅大皮薄。」 杨妡勉强笑笑,「尝尝味道就行了,留着肚子再吃点别的。」 这会儿,小厮已经又要了一碗端到魏剑啸面前,魏剑啸夹起一只慢慢嚼了,笑道:「果真好吃,煮得正当时,馅儿皮儿都很嫩,得细细品才能尝出好来。」 这话里分明还藏着话。 杨妡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麻…… 魏剑啸三口两口吃完馄饨,取出那条绣着月季花的帕子细细拭了唇角,对杨峻道:「味道真是不错,我再去别处逛逛。」 杨峻忙起身相送,杨妡与杨姵也跟着站起来。 魏剑啸笑笑,「你三舅母最喜欢闺女,可惜生了两个都是臭小子,懊悔得不得了,你俩要是得闲就常到府里坐坐,跟你三舅母说说话。」 杨妡没说话,杨姵笑答:「改日一定去看望三舅母。」 魏剑啸道:「择日不如改日,就明天吧,你三舅母爱热闹,可惜身子弱,平常不怎么出门,正好讲讲庙会的事儿。」 杨妡脸色大变,正要拒绝,杨姵已经开口,「多谢三舅舅盛情,等回头问过母亲再说。」 「理该如此,姑娘家就是听话省心,」魏剑啸夸赞两句扬长而去。 大热的天儿,杨妡又出了一身冷汗,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回神,无意识地拿起筷子去夹碗里的豆汁。 「你魔怔了?」杨姵「咯咯」地笑,惊觉她神情呆滞,急切地问:「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中暍?」 杨峻也关切地问:「给你要碗绿豆汤消消暑?」 杨妡摇头,「没事,就是晒得有些难受。」 杨姵忙往旁边挪了挪,「过来些。」她那边挨着树,有树荫。 杨妡换成羹匙喝了口豆汁,平静了下,问道:「你真的要去三舅家?」 「才不去,」杨姵绝口否认,因想起杨妡脑子记不得许多事,解释道:「咱们可没少去那府,都是大舅母招待的,几时见过三舅母?即便见过一次半次,她也不曾与咱们亲近过……三舅舅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真的疼爱咱们,去找那个不自在干啥?」 杨妡再想不到杨姵是因这个而拒绝,可这理由又正合了她的心意,胸口堵着的大石骤然撤去,一下子挽了杨姵的臂弯道:「阿姵,你真好。我跟一样,非常讨厌三舅舅,不想去。」 杨峻听见,沉着脸喝止她们,「不得非议长辈。」 杨姵撅嘴道:「真的这样,我又没说假话。」 杨妡接口,「而且,他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绣月季花的帕子,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捡了我的。」说着,掏出自己的帕子抖开。 旁边红莲瞧见,本欲开口阻止,嘴唇翕动一番又作罢。 杨姵「吃吃」低笑,「真是挺像的。」 杨峻扫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三表舅正事不干,往勾栏窑子跑得倒勤,说不定又拿了哪个相好的东西。偏生这两个小姑娘鬼机灵,竟然看在眼里了。 长辈行事不端,晚辈心生不敬倒也无法苛责。 杨峻低声叮嘱两句,「你们心里明白就是,非得说出来让人听见?」 杨姵顺竿往上爬,「大哥又不是外人,怕什么?」 「是呀是呀,大哥最好了,」杨妡跟风附和。 杨峻扳着的脸便绷不住,唇角露一丝浅笑,问道:「还想吃什么,再去买了来。」 杨妡这才发现,杨家姑娘大多是中人之姿,少爷们却颇为俊朗,比如杨峼、还有眼前的杨峻,都英挺而不失清雅,最得姑娘们喜爱的那种长相。 只恨她前世长在青楼,接触的纨绔子弟多,竟没听闻杨峻前程如何,是否入仕为官? 但她确确实实听说过杨峼的名字,好像还是件颇为轰动的事情。 可到底是什么呢? 完全没有头绪。 小厮又买来几样小食,杨妡捡着想吃的尝了几口,余下的赏给红莲与松枝。觉得特别可口的便打包两份,准备带回去给张氏与钱氏。 几人吃饱喝足,过来吃东西的人开始多起来。 正好她们腾出桌子去看杂耍。 杂耍在口袋胡同最西头,占了好大一片地方。有胸口碎大石,有单手劈青砖,还有个彪悍的壮汉袒着上身,浑身缠了三五道麻绳,然后猛地吸口气大喝一声,麻绳应声而断。 杨姵羞得不好意思看。 杨峻却不断摇头,「好一身硬工夫,有这个本事理应为国效劳,他却在街头卖艺,可惜呀可惜。」 杨妡闻言便着意地打量了壮汉两眼,不料竟发现在人群的另一端,安国公府蔡家姐妹俩也在。 第29章 蔡星梅穿水红色袄子,梳着堕马髻,鬓边插两支赤金梅花簪,梅花花心镶着黄豆粒大小的红宝石,被炎阳照着闪闪发光。旁边蔡星竹则穿了件豆绿色袄子,梳着双丫髻,戴了两支鎏金镶南珠的簪子。 打扮得比去魏家做客那天要体面。 想起蔡星梅已有十二岁,该是说亲的年纪,说不定长辈约定了人家借庙会的机会相看。 杨妡莞尔,回身要指给杨姵看,错眼间,瞧见个鸦青色的身影。 怎么可能? 怎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他,那个时不时在她梦里出现的人? 杨妡揉揉双眼,再望过去。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眉似远山鼻若悬胆,因眼窝略凹,一双眼眸深邃幽黑。尤其凝视着别人的时候,眼神格外的专注认真。 前生杨妡就无数次沉醉在这样动人的目光里。 千真万确,他正是薛梦梧! 朝夕相处十年之久,他的每个神情她都记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杨妡心跳如擂鼓,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恨不能立时奔过去扑进薛梦梧怀中哭个痛快。只是双脚软得厉害,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根本迈不开步子。 只怔怔地盯着那个人。 这时候,壮汉已然表演完毕,有个六七岁的男童端着瓦罐绕场收赏钱。 杨姵拉起她的手,「走吧,往前边看看。」 杨妡泥塑般纹丝不动。 杨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蔡家姐妹,正要招呼,突然从人群外挤进一人,舒展了长臂飞快地拔下蔡星梅头上金簪,随即矮下身子往外跑。 「哎呀,」杨姵被这突来变故吓了一跳,回头冲杨峻嚷道,「大哥,那边有个偷儿,抢了蔡十一的簪子。」 杨峻立刻戒备起来,沉声问道:「在哪儿?」 「就在那边,往东边跑了,」杨姵伸手指向对面。 却见那偷儿没跑几步,已被个青衣男子当头拦下,男子看似文弱,却像习过功夫一般,身手非常敏捷,不过三两下就将偷儿摁倒在地,顺势踹了他一脚,夺回金簪。 动作如行云流水,利落干练。 蔡家姐妹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急急赶了过去。 青衣男子跟丫鬟简短地交谈两句,将金簪交给丫鬟,又对着蔡星梅拱手揖了揖。 蔡星梅似是认识他,先讶异了下,紧接着露出腼腆羞涩的笑容,曲膝还了礼,又窃窃跟丫鬟低语几声,侧转开身子。 男子浅浅笑了,笃定又从容,一如从前在杨妡面前的样子。 杨妡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心里蓦地涌起浓重的酸涩。 她从来不知薛梦梧是会武的,也不知他竟然认识蔡星梅,而且,那两人看起来,才子佳人竟是颇为合拍。 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正怔忡着,听到杨姵的声音,「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去,当然是要去的。 杨妡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两人小心地避开人群往那边走,正见薛梦梧扭着偷儿双臂走过来,恰恰碰了个对面。 杨妡觉得心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跳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一般,目光也自有主张地落在薛梦梧脸上,缱绻缠绵。 薛梦梧感受到她的目光,回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里藏着丝丝寒意,淡漠而疏离。 杨妡如坠冰窟。 她曾无数次想象再见到薛梦梧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不认识自己没关系,只要他肯和颜一笑,她愿意主动攀谈。 而现在,她却再也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已是擦肩而过。 杨姵拉着她来到蔡家姐妹面前。 蔡星梅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红晕,笑道:「这么巧?」 「我们就站在对面,要不是刚巧看到偷儿,还不知道你们也在,」杨姵快言快语地问,「那个捉偷儿的壮士是什么人?身手真厉害。」 蔡星梅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羞答答地说:「是甘州进京赶考的书生,半路失落银两,便搭上戏班子一路进了京。」 旁边蔡星竹插话道:「说来也巧,他那个戏班子先前还在我家奏过曲儿……幸亏薛公子仗义相助,否则姐姐失了簪子,回去指定……」似是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嘴。 杨姵心知肚明,问道:「你们就两人来,怎么也不让护院跟着?」 蔡星梅尴尬地笑笑,「底下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其实我们带的人原也不少,只是不曾想过会有人当街偷抢。」 蔡家儿女多,蔡星竹行十三,下面还有十六十七,都才五六岁,更需要人管。 杨姵岔开话题问道:「你们还要逛哪里,要不要一同去,那边我大哥在。」 蔡星梅受此惊吓已无心再逛,便道:「母亲说定中午在寺里吃斋,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过去了。回头得空,到我们家里玩,我六哥又买了几株新品种菊花,等开了就给你们下帖子。」 第30章 杨姵笑着应好,几人就此别过。 见她们离开,杨妡一下子垮了脸,适才堆起的笑容已然散去,白净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酸楚与悲凉。 杨姵被她的神情骇着,圆瞪了眼问:「阿妡,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阿姵,」杨妡唤一声,忽地抱住了她…… 「阿姵,你会不会永远对我这么好?」 杨姵失笑,「当然,咱俩可是吃同一个奶娘的奶长大的。平白无故地,你问这个干什么?」 「问问还不行?」杨妡俯在她肩头靠来靠,忽地自嘲般笑来,真没想到,她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有朝一日竟会在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上寻找安慰。 可听杨姵这般讲,心里仍是感动不已。 在杨府,除了张氏,杨姵就是对她最好的人。 从今而后,不管怎样,她总是要护着这个名义上的姐姐。 杨妡很快地敛了情绪,做出兴高采烈的模样道:「你不是说庙会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咱们去逛逛?」 杨姵自然说好。 沿着口袋胡同直走过去,穿过卖绫罗绸缎、针头线脑的摊位便是卖各样绢花发簪、布老虎拨浪鼓等小物件的货摊,甚至还有卖蛐蛐、小兔子、小奶狗的。 杨妡对这些不感兴趣,架不住杨姵喜欢,也便耐心地陪着她挑选。 两人有商有量地选了九连环、桃木根刻的笔山、竹枝镂空的笔筒,杨姵又买了对灰毛小兔子。 一路下来,小厮双手拎的满满的,红莲跟桃枝也各提了两袋点心。 杨峻好脾气地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如果没有就回去了,晒太久怕头晕。」 两个姑娘确实也有些累,便从善如流顺着原路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想必庙会的喧闹,护国寺胡同倒是清净得多。 车夫们闲着无事,有的靠着树干打盹儿,有的凑在一处玩骰子,其余人都没回来,只除了魏家那个曾无礼地盯着杨妡看的魏珞。 他懒散地坐在车辕上,手里攥一把刻刀,正低头雕刻着什么,袍子胡乱撩在一旁,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膝裤。 两条腿既长且直,垂在车旁。 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抬头,眸光在杨妡身上定了定,很快地转向杨峻,唇角露一丝浅笑,「大表哥,两位表妹。」长腿一伸,从车架上跳下来。 「你早回来了?」杨峻含笑走上前,视线停在他手中刻刀上,「你会木刻?」 魏珞笑道:「说不上会,就是没事时候刻着玩儿。」 杨妡偷眼望去,他手里一只野雁已经初具雏形,伸长脖子,张着双翅似乎要腾空而起。 杨姵也注意到,笑着问道:「三表哥刻得是水鸭子?」 杨妡「噗嗤」笑了,悄声道:「那是大雁。」 杨姵闹了个大红脸。 魏珞笑着解围,「京都这边雁不多,四表妹不认得也是应该,」说着手掌一翻,不知怎么就出来一只野鸡,「这个已经刻好了,给四表妹玩吧,大雁很快就好,五表妹稍等会儿。」 杨姵高兴地道谢接过。 杨妡也跟着上前行礼,「有劳表哥,不用太赶,我不急。」 魏珞笑一笑,「很快的。」 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三尺。 杨妡平视过去恰能看到他胸口,被浅薄夏衫包裹下紧实的腱子肉,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落。莫名地感觉不安与恐慌。 明明他才十五岁,身量比杨峻挨了足足一个头。 可她与杨峻站在一起只感受到如坐春风般的和煦,而在魏珞面前,却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好在,魏珞很快又回到车辕边,低头继续刻那只野雁。 杨妡暗舒口气,跟杨姵凑到一起看野鸡。 平心而论,魏珞的雕工真是不错,野鸡鸡冠高耸,双目圆睁,看上去活灵活现生动逼真。 杨姵爱不释手。 杨妡笑道:「听说野鸡很好看的,比家养的鸡漂亮多了,要不给它上上色?」 如果上色的话就得买了赭石朱砂等物,还得买相应的画笔,杨姵面上有几分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了?」 杨峻闻言道:「你要是喜欢就试试,颜料和笔我那里都有,不过要是上不好可就洗不掉了,你想清楚点儿。」 杨姵思量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自己动手的渴望,应道:「我尽量仔细点就是,再去跟父亲要幅野鸡画照着。」 杨峻宠溺地拍拍她的头,「都随你。」 见主子们没在说话,青藕笑着上前禀道:「回少爷姑娘,方才寺里遣人过来说老夫人用过了午饭正歇晌,未正还有一场经,估摸着申初才能完,让姑娘们逛累了就到客舍歇会儿。」 原本的打算是魏氏歇完晌就往回走,难得她竟然来了兴致想再听一场,杨峻自不会违背,便笑着对杨妡道:「我送你俩过去,」扬声对魏珞道,「三表弟暂且在此等会,要是有人回来,就告诉他们声。」 魏珞简短地应一声,三步两步过来,掌心一摊,上面是只婴儿拳头大的野雁。 第31章 杨妡伸手接过,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手上。 麦色的肌肤,密密布了层薄茧,尤其虎口处,比旁处更明显些——只有长期握剑的手才会有这样的茧子。 他肯定很痴迷于习武。 杨妡不由仰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幽深黑亮,宛如一潭古井平淡无波,瞧不到底儿。 只数息,古井便起了波澜。 魏珞目光转冷,似恼似怒,又像有几分恨意,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杨妡瞧得清楚,心中也起了火。 她没招他惹他,就这大雁也是他主动要送的,她根本不曾求过,何至于被他甩脸子。一时性起,恨不得把这大雁当头扔到他后脑勺上。 只苦于旁边除了魏杨两家的马车,还有别府车驾在。 等哪天寻个合适的机会,她定要好生质问他几句。 两人到了客舍,不期然竟看到了杨娥,原来她并没有去逛庙会,而是一直陪在魏氏身旁伺候。 这么孝顺的孙女儿,就算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是她害魏氏生病,恐怕大家也不愿意相信。 杨妡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买的糕点送给她一份。 杨娥当面拆开油纸包尝了几块,连声夸,「好吃,这绿豆糕府里也做,比这个糯却没有这个酥……五妹妹有心,多谢。」 看上去毫无芥蒂似的。 杨妡陪着说了会儿话,见青藕端来铜盆,便去梳洗更衣,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裳。 直到申正,两家人才往回赶。 张氏脸色瞧着不太好,不像来的时候那般开心。 杨妡不便多问,跟杨姵两人将在庙会上买的点心物件一样样显摆给她看,又拿出魏珞雕的两个木刻,「没想到三表哥有这个手艺,比庙会上卖得还更好些。」 张氏端详一番,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子清香,像是崖柏,市面上可没有这种好木头,你们可得承这份情。」 杨妡与杨姵面面相觑,她俩只认得屋里常见的花梨木、檀香木,再就柳木杉木,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没想到,这个东西还挺值钱。 一路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荷花胡同。 杨妡跟着张氏进了二房院。 张氏没隐瞒,直言道:「老夫人跟那府老封君提起二丫头的亲事,说嫁到别处不放心,最好还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好。老封君说回去就敲打敲打阿璟,让他给个准话儿。」 原来是这事儿! 杨妡好笑,「娘是因这个不高兴?魏家表哥固然不错,可京都青年才俊有多少呢,除了他难道就嫁不出去了?」 「别人哪有阿璟知根知底啊,」张氏叹口气,「不单是这个,老夫人跟老封君说起最近家宅不宁,老封君荐了明心法师,请他来看看吉凶,有没有八字不合犯太岁的……我捉摸着不对劲儿,怕牵连到你就不好了。」 「明心法师,是和尚还是道士,可以进内宅?」杨妡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氏解释道:「细究起来他既不算和尚也不是道士,是个阉人。早年在宫里伺候过太后娘娘,跟着吃斋念佛,太后娘娘薨逝,他自请到护国寺诵经祈福,后来不知怎地开了天眼,学会一身看相观风水批八字的本事。十几年前还到长公主府里看过,因为是没了根的,进出内宅也用不着太避讳。」 杨妡了然,隐约觉得这事儿跟杨娥脱不开关系,默了片刻道:「就算他看出什么,我咬紧牙关不认就是了。再者,生辰八字是我生下来就有的,要冲撞早就冲撞了。」 张氏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要是他得了好处非扯到你身上,就算你不认,为了阖家安宁,未必就不能把你送到家庙里……我人微言轻,在府里说不上话。要不,把实情告诉你爹,他若肯应,什么都好办了。」 「娘,不要,」杨妡忙拦住她,「先别告诉爹,容我想想办法,要是告诉了爹,爹头一个容不下我,可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杨远桥不比张氏。 张氏只得她一个亲生的女儿,而杨远山有四个子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倘或魏氏非说她八字不详,留在府里克着魏氏身体不健。 在娘亲跟闺女之间,谁都知道杨远桥会选择什么。 杨妡不敢冒这个险。 思量好一会儿,杨妡开口问道:「娘,您身边有没有可靠的人,我想让他送封信。」 张氏点点头,「今天赶车的那个,吴庆,他办事就挺妥当,嘴也紧。」 杨妡脑中顿时出现一张老实忠厚的面容,原来他就是吴庆,教她绣花那人的当家男人。 吴庆家的能过得干净体面,想必这个吴庆是个靠得住的。 杨妡道声好,紧接着听张氏又问,「你往哪里送信……」 杨妡尚未开口,就听院子里脚步沉重,紧接着门帘被撩起,杨远桥阔步而入。 张氏无心追问,忙起身招呼,「老爷回来了。」 杨远桥淡淡应一声。 杨妡看他神情虽淡淡的,眼眸里却有种与年龄不太相衬的雀跃,联想到他与伯父杨远山等人一道谈经论道,想必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或者有了心得感悟,便笑着问道,「爹爹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杨远桥怔一下,只以为孩童心思敏感,并未作他想,笑着拍拍她的肩,「就你是个鬼精灵……今天是挺高兴,在护国寺见到两位大儒,收获颇多,可惜寺中不便饮酒……这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他们的高见。」 言语中不无遗憾。 「我今天也高兴,」杨妡忙安慰他,把自己买到的东西献宝似的拿出来,「点心孝敬给祖母,拐杖给祖父,两把扇子给伯父与爹爹,笔山给大哥和二哥,笔筒给三哥。」 第32章 考虑得很周到,几乎人人有礼物。 杨远桥微微颌首,扫一眼面前的东西,虽然材质比不上府里用的那么珍贵,但做工还算精巧雅致,尤其那只笔筒,直接用竹竿镂刻而成,表皮呈现出自然的斑驳之态,极具野趣。 杨妡将两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铺开,笑着问道:「爹爹喜欢哪一把?」 一把扇面上绘着悬崖苍松,松枝遒劲舒展,针叶茂盛浓密,枝桠间偶有白雪堆积,与松针的墨绿相映成趣生机勃勃。 另一把却是遍地黄沙中横着半截枯木,枯木一端突兀地开了朵红花,花朵的鲜红与背景的苍茫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前一把好,正合现下文人们的喜好,后一把实在是有点难以接受。 杨远桥不意杨妡会选择这么两把扇子,问道:「是你挑的扇面?」 「嗯,是我选的,」杨妡拉长尾音,伸出柔嫩如葱管的手指,娇声道,「花了四两银子,整整四两。」 一把扇子二两,听起来很贵。 可扇面是若尘所绘。 若尘是个穷酸秀才,年轻时也曾放荡不羁,后来家道中落又顽疾缠身,苦于生计被迫卖画。他的画穷人买不起,富人看不上,一年到头卖不出几幅,还时不时被巷口卖豆汁的老汉取笑。 一气之下,他便把画好的几十幅画都烧了,最终抑郁而死。 谁成想,仅过两年,他的画竟然奇迹般地抢手起来,价格比以前更是翻了百倍不止。 而现在若尘显然还在落魄中。 卖杂货的摊贩游说杨妡的时候,把扇骨扇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却绝口没提扇面半个字,恐怕也是认为画得不好。 杨妡没犹豫就买了,可惜摊面上也只这两把是若尘所画,再找不出第三把。 因见杨远桥似乎并不喜欢,杨妡嘟了嘴问:「爹爹觉得不好看吗?」 杨远桥并没觉得有多好,这是女儿一片孝心。 他往后院来得少,加上性情严肃,跟四位子女都不算亲近,也极少收到孩子们孝敬的礼物。 难得最小的女儿逛街还能想着自己,加上她可怜巴巴期待夸奖的小眼神……杨远桥毫不犹豫地说假话,「不错,画得不错。」 杨妡自然看出他的想法,心底偷笑声,唇角绽得更开,「那当然,花了我四两银子。」 这下不但杨远桥听出来就连张氏也明白了,杨妡这是在要银子。 杨远桥笑问:「你今儿花了多少银两?」 杨妡扳着指头算了算,「一共八两零八百文,是大哥哥会得钞,我不想用大哥的银子。」 杨府的姑娘少爷月钱是五两,少爷们另外有二两银子的纸墨钱。 杨姵与杨妡买这些零零碎碎的将近二十两,都是杨峻付得账。 杨远桥明白了,笑着掏出荷包,取出两只五两的银锭子,「峻哥儿那头我另外还他不教他吃亏,这两锭是我补给你的月钱,以后出门遇到好玩的去买了便是。」 杨妡毫不客气地收下,扯着杨远桥的衣袖摇了摇,甜甜笑道:「谢谢爹,等我把绣技练成,给爹爹绣个扇套,爹爹也好随身带着。」 杨远桥含笑答应。 屋内其乐融融,气氛好得不行。 杨妡突然想起要写的信,与其让张氏找吴庆,还不如直接托付给杨远桥,这样即便以后败露,魏氏也怪不到张氏头上来。 想到此,杨妡仰着脸切切地问:「爹爹,我有封信,您吩咐人帮我送出去可好?」 杨远桥满口答应,「行,信呢?」 杨妡歪头一笑,「我这就写。」说着扬声唤人送来了笔墨,就着炕桌铺开纸。 趁杨妡写信,杨远桥走进内室,张氏紧跟着去伺候。 杨远桥淡淡道:「我约了人吃酒,换件衣裳就走,夜饭不回来吃,你跟妡儿吃吧。」 「嗯,」张氏低声应着,从橱里取出玉带白的直缀,缀着羊脂玉的宝蓝色腰带,再配两只石青色香囊,伺候着杨远桥穿戴好,因想起那把折扇,便道:「妡儿还小,老爷要不喜欢那扇子就不用带,别纵着她。」 杨远桥唇间露一丝浅笑,「你把妡儿教得很好。」 这还是杨远桥头一次夸她。 张氏微愣,手足便有些无措,「妾身,妾身应该的。」说话时,脸庞因局促而呈现出粉色的云霞,双唇不安地抿了抿,水嫩欲滴。 成亲十多年却还如刚见面时候那般的羞涩不安。 杨远桥心头一荡,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这可是大白天,而且闺女就在外间……张氏圆睁了双眼,支吾道:「老爷,别……」 杨远桥越发兴起,将她抵在墙边亲了个痛快才不情愿地松开,「今天是鬼节,我会早点回来……夜里早点安歇。」说罢,对着床头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整整松垮的衣领,阔步走出去。 张氏傻傻地站着,片刻回过神来,摸摸滚烫到几乎燃烧起来的脸颊,到净房拧了条棉布帕子擦了两把,才觉得舒缓了些。 杨远桥正站在杨妡身后看她写信。 杨妡本是非常坦然,可有这么个人看着,一来怕信的内容不妥当,二来怕字迹露馅,手腕稍犹豫,笔端便呈凝涩之势。 杨远桥笑了笑,迈步走开,等杨妡写完,才道:「颜体字大气端庄,柳体字柔美灵秀,两者习其一便可,我瞧你的字形似颜体骨若柳体,反而韵味尽失。」 杨妡红着脸解释,「先前姐妹们一道跟着夫子习《颜勤礼碑》,后来夫子辞馆,我觉得柳体字不错,就自己照着临帖。要不以后我还接着临颜体字好了?」 第33章 杨远桥点点头,「刚学写字,切忌贪多嚼不烂,先专心学会一种再学别的。」 「谢谢爹爹教导!」杨妡娇憨一笑,见墨迹已干,仔细叠好递给杨远桥,仰了头切切地问:「这两天就送出去,爹爹可别忘了。」 信是给方元大师的。 上面写着自打上次听过大师教诲,杨妡已经尽心尽力去做,但最近家里不太安宁,又说长辈要请人看风水批八字,各种事情让她没法静心思索,求问大师如何才能保持平常心顺应天命。 就这么点家常事,有什么紧要的,还如此郑重地嘱托? 杨远桥失笑,低头瞧见女儿娇俏的神态还有那双乌漆漆的闪动着热切期盼的眼眸,顿觉心软如水,手指点一下她的鼻尖,柔声道:「爹这就叫人去送。」侧头睃一眼张氏,低声道:「我去了。」 杨妡送杨远桥出门,回头瞧见张氏颜若桃花的粉面,心里有几分明了,却又不便说破。唤丫鬟进来将笔墨收拾了,又吩咐人把各样物品一一送出去。 几人都有回礼,多是笔墨等文具,就属杨远山回礼最重,给了她一只翡翠雕成的荷叶笔洗。 杨峼则回给她半包芝麻糖。 很显然并没想到她会送礼,没什么可回的便随手包了半包糖。 不过既然能想着回礼,就说明他并非不同情理之人。 杨妡掰下一小块,正要往嘴里放,张氏上前一把打落,「他送的东西你也敢吃……在你之前我还怀过一胎,有次在松鹤院,杨峼端给我一碗汤,当时我嫁过来没多久,还想着跟两个孩子亲热亲热……可从松鹤院回来肚子就开始疼,太医说是沾了附子粉,保胎药吃了两个月终是没留住。你爹说我既知有孕就不应再用妆粉,我那会年轻本来就不爱涂脂抹粉,再者我稍懂医理,哪里不知道附子粉能致滑胎。」 杨妡愕然,「是那碗汤?」 张氏苦涩地笑笑,「谁知道?你爹说我不当心,老夫人倒是吩咐查,最后推出个小丫头顶了罪。反正自那以后,我没沾过那兄妹俩的东西,他们也没往这边送过,一直相安无事。」 杨妡想起几次见到杨峼时,他清俊冷漠的模样。难怪杨峼对她从来不亲近,原来还有这么段往事。 可那会儿,杨峼不过五六岁,五六岁就有这种心计害人? 杨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瞧着面前的芝麻糖,默默地叹口气。 突兀地,一个念头猛地浮上心头,会不会是她? 转过天,杨妡给魏氏请过安,刚走出松鹤院,迎面遇到了杨峼。 杨峼穿灰蓝色道袍,发间别根拙朴的竹木簪,长身玉立,清俊的脸庞薄唇紧抿,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见到杨妡,他习惯性地勾勾唇角扯出抹浅笑,便要擦肩而过。 「三哥,」杨妡唤住他,行个礼问道:「多谢您送的芝麻糖,不知是从哪儿买的?」 杨峼立刻提高了警惕,谨慎地回答:「在棉花胡同,书院旁边的一家铺子。怎么?」 「很好吃,不太甜但是很酥,铺子里有没有别的口味?我想请三哥带点花生糖还有核桃粘。」杨妡含笑回答,又补充道,「要是没有就算了。」 杨峼不意她会有这样的要求,惊讶地看过去。 她穿件很平常的水粉色袄子,梳着双环髻,鬓边戴朵式样新巧的粉色绢花,笑容甜美干净,娇嫩得如同三月枝头的初初绽开的桃花。 一双眼眸宛若山涧清泉,清澈明净,就这么认真专注地等待他的回答。 杨峼一时竟找不出借口回绝,仓促回答道:「我去看看,要是有就带回来。」 杨妡笑着道谢,又福了福才往晴空阁去。 她仔细考虑过,杨家迟早得分家,二房院肯定要落在杨峼手里。杨远桥要是能活得久,可以稍微护着张氏,要是不能的话,张氏就得在杨峼手下讨生活。 几次见面,她并不觉得杨峼是那般狠毒心肠的人,或者说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不屑于内宅这些腌臜龌龊。 所以,她想试着改善一下与杨峼的关系。 张氏想得却是,杨妡没有同胞兄弟,以后在婆家受了欺负,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如果真能跟杨峼处得好,至少也有人帮忙说句话。 杨妡回到晴空阁,见红莲正收拾针线笸箩并上次布置下来的绣活儿。 见她回来,红莲顿时想起昨天的事情,低声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每个人的针线活都是不同的,有经验的绣娘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好比昨天那帕子,也就是四姑娘不善女红,而大少爷又是男子,所以瞧不出破绽,要是松枝仔细看看,肯定知道两条帕子是出自一人之手。」 杨妡吓了一跳,「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红莲道:「还没来得及开口,姑娘就拿出来了,也把我吓得不轻。」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这几条帕子全扔了,」杨妡皱眉,「呃,扔了也没用,我身上的裙子,随身戴的香囊少不了红芙的针线……唉,还真是个麻烦。」 要是被个正人君子捡到也罢了,总会藏起来或者暗中毁掉。 可是却偏偏落在魏剑啸手里,而他专在人多的地方显摆帕子,保不齐哪天就落了人的眼。 杨妡气得暗骂几声,只恨不得把那人活剥了皮烤来吃了。 正说着,青菱手里捏着几条帕子进来,笑着呈给杨妡,「昨天红芙又赶出三条来,式样都一样只花色不同,我们商定绣七八条带字的,再绣七八条不带字的,往各处交好的姐妹那里都送一送。姑娘手头的这五条暂且用几天,我这里也在绣,等绣完了还请姑娘把旧的赏给我们用。」 这样一来,好几处院子都有类似的帕子,而且都是丫鬟们在用,便是魏剑啸亲自拿着找上门来,只要她们不认,谁又能说清是谁掉的? 杨妡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可行,笑着应了。 青菱在屋里看家,杨妡仍带着红莲往得月阁去。 杨姵与杨娇已经到了,正在听吴庆家的点评的功课。上次布置下来的是一朵花,不但要求针脚匀称细密,还得绣出花瓣由浅及深层次不一的红。 杨妡取出自己的绣活呈上去。 第34章 吴庆家的眼前一亮,称赞道:「好一朵水灵灵的芍药花,颜色配得极好,要是用立针绣而不是平针,花瓣会更饱满更逼真。要不咱们今儿就学立针?」 杨娇凑近了仔细瞧,见针脚有疏有密,边缘收得毛毛糙糙,远不及她自己的来得齐整,可杨妡乍乍铺开那一刻,远远瞧过去却真的是格外生动鲜活。 一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当年魏明容生下杨娥后,身体受损不能在房里伺候,毛氏给她出主意,在院子里挑个相貌平凡容易拿捏的丫头收在屋里。 杨远桥幼承庭训,觉得男儿该支应门庭放眼外头,基本不干涉内宅之事。再者,纳小收房是当家主母的事情,他尊重结发妻子,便不曾有异议。 这便有了薛姨娘。 杨娇相貌不出众才学又不显,一门心思只在女红及厨艺上下工夫。原想等杨娥出阁后,她凭这个讨了魏氏的好,以便寻门合适的亲事。 没想到,杨妡拿针才不过月余,在绣花上已经显露出天分,真真的叫人不忿。 可心里再难受,杨娇面上也不显半分,老老实实地跟着吴庆家的学习。 而杨婧自打那次闹腾过,就没有再来过得月阁。 此时的她正跟叶姨娘一道染指甲。 摘了凤仙花的花瓣,捏一小撮盐,用研钵捣成糊,堆放在指甲上,再用棉布挨个指头包起来,过大半个时辰,指甲就染好了。 如果碾碎时再加点明矾,可以好几天不掉色。 杨婧张着十指,仰头问叶姨娘,「二姐姐真能让我住进松鹤院?要是祖母不喜欢我怎么办?」 叶姨娘仔细地将手中线头打个结,「二姑娘应了的事情,许是十有八~九。她没两年就出阁了,老夫人那里没人陪伴,你只要好生孝顺她,她怎会不喜欢你?」 杨婧点点头又问,「那我还要不要再学针线?」 「学那个有什么用?」叶姨娘不屑地撇撇嘴,「你看姨娘一辈子没拿过针,还不是照样绫罗绸缎地往身上穿?底下那么多丫鬟婆子,不使唤她们干活,还留着白吃饭?阿婧,你得记着,学这个学那个都没用,最重要得是学会讨好人,讨好那些有用的人,比如老夫人还有你爹……只要有你爹护着,别人说什么都不相干。」 杨婧似懂非懂,稚气地回答:「我知道,爹爹爱听曲子,所以姨娘不管高兴不高兴每天都弹给爹爹听,以后我会尽力讨好爹,讨好祖母。」 叶姨娘启唇低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爹这边有我呢,你呀,要多往松鹤院跑几趟,即便没事也得跑,别人问起就说惦记祖母……你年纪小,怎么说都成。」 只要杨婧能在松鹤院站住脚,一门显贵的亲事是跑不了的。 她才不像林姨娘那么傻,把杨婉的亲事完全交到钱氏手里。 钱氏对庶女会有什么好心思? 明明有从三品的武官上门求娶,她不答应,非得把杨婉许配给个落第的秀才。 幸好魏氏看不过眼,拍板应了武官。 否则杨家长女嫁给个没权没势的穷秀才,以后的姑娘还怎么说亲? 个个依样学样地嫁到破落户去? 叶姨娘抿着嘴轻舒一口气,她小时候家里真正穷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姐妹三人就一身稍微体面的衣裳,谁出门谁穿。 街头的马大娘可怜她,带她到妓馆门口,指着里头穿红着绿的女子问道:「想不想跟她们那样穿漂亮衣裳?」 当然想! 回家后,她哭着闹着要跟马大娘去,爹娘没办法,含泪许了。 从此她再没回过那间破草屋。 前两年,有次陪钱氏逛铺子,无意中看到她三妹在街边卖鸡蛋。三妹比她小两岁,还不到三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蓬头垢面,一双手又黑又糙,看着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妪。 犹豫好久终于没敢上前相认。 她是真怕相认之后,三妹会隔三差五地来打秋风,被人知道她出自那样的破门烂户,岂不丢死人了? 再说,三妹已经嫁人有了子女,要是让她那些孩子缠上杨峭,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当初爹娘非说妓馆是吃人的地方,死活不同意她去,现在看来,过得最舒心的还是她。 叶姨娘端起炕桌上绘着仕女图的甜白瓷茶壶细细打量番,就这套茶壶茶盅,放在以前,她爹娘不吃不喝两三年都攒不出来。 可现在呢? 叶姨娘轻轻松开手,茶壶落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杨婧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外头丫鬟匆匆跑进来,急切地问:「姨娘可伤了手?」 叶姨娘微微浅笑,「一时手滑,这套茶具怕是不能用了,一并扔了吧……」 申正时分,阳光不再像正午那般炽热,而是带了些许温柔,铺洒在地面上,斜斜地拉长了花树的影子。 杨峼手提两包点心,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松鹤院去。 还差二十余天就要秋闱,今天夫子找来去年的策问卷子让他们几个准备乡试的学子试答,他做的时文令夫子赞赏有加,还私下告诉他,考试的时候就按照这个水平发挥,中得文魁应该没问题。 高兴之余,他就到了那家点心铺子,除去给杨妡带的花生糖和核桃粘,又给魏氏买了几样软和好克化的糕点。 前头转个弯就是松鹤院的正门,杨峼不觉加快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树丛背后传来女子切切的私语声。 「桂嬷嬷说过好几次,不许私下往外传递东西,如果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情岂不将我干娘牵连进去?」听声音像是魏氏身边的碧玺。 另一人道:「我也不想连累姐姐,可实在没法子,我觉得我活不长久了,家里老娘等着银子治病,这半年统共就攒了三两银子还有姑娘先前赏的两根银簪。求姐姐帮我这一次。」 第35章 碧玺「呸」一声,「好端端的,什么生啊死的?」 另一人带着哭音道:「昨儿夜里我又梦见绿松了,她看着我笑,笑得特别古怪……应该死的是我,那天我瞧见二姑娘在屏风后头,她把一片绿叶往老夫人的茶碗里蘸了蘸,老夫人就病了……」 杨峼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 只听碧玺厉声打断她,「你胡说什么?老夫人生病是厨房里饭食没做好,加上绿松手脚不干净,跟二姑娘什么关系?」 「是真的,我正提着水壶要往厅堂走,看得千真万确,吓得我赶紧躲到墙角蹲着,水洒了我一身……我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我,反正她又进厨房了,我趁机回去换衣裳。后来绿松被打得半死撵出府去,我才想起来,那天就我跟绿松穿的官绿色袄子,可我又换了湖水蓝的,二姑娘可能看到我了。绿松是替我死的,她迟早会找我索命。」 「别说了,绿松死是她身子骨差,没捱过去,」碧玺声音越发狠厉,「你记着,东西我拜托干娘给你送出去,可这事不管真假都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否则咱们两人都得死。」 那人语无伦次地说:「多谢姐姐成全,我不会跟别人说,谁都不会,做梦也不说……可是我怕,每次二姑娘盯着我,我心里都发虚。姐姐有所不知,二姑娘她,她素日看着可亲,私底下极是严苛。」 「别说了,出来太久怕有人找,」许是见她吓得可怜,碧玺舒缓了语气,「快回去吧,等吃过夜饭空闲时,你偷偷把东西给我。」 就听见衣裙悉悉索索,两人渐渐远去。 杨峼惊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原处,脑子里一片空白。 魏明容过世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了。 记得魏氏一左一右搂着他跟杨娥温声道:「以后就住在祖母这里,有祖母在,谁也欺不了你们两个去。」 他跟杨娥都住在松鹤院,魏氏亲自喂养他们,细心周到,不曾有半点疏漏。他长至七岁要搬到外院去,魏氏特地将她身边的王嬷嬷拨给他伺候,还当面对杨远桥说:「我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再有子嗣,阿峼是你的嫡长子,二房院就该是他的,你好生给我看顾着,别让人欺哄着阿峼不长进,也别短了他的吃喝委屈了他。」 魏氏对他已是如此,对杨娥更加用心,五岁给她开蒙,六岁请夫子教她写大字,七岁特地找了个手艺好的绣娘专教她女红。不管是大姑娘杨婉还是三姑娘杨娇,都是跟着杨娥沾得光。 而平常的衣裳首饰更是不间断地给杨娥添置。 魏氏恨不得把心都掏给杨娥,杨娥怎么能这样……罔顾人伦狼心狗肺? 明明是七月半的天气,还正热着,可杨峼却觉得背心湿冷一片,两眼发黑,双腿也好像面团捏成一般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微阖了眼靠在树枝上歇了片刻,终于积蓄了些力气,杨峼下意识地不想往松鹤院去,回转了身往后走。 迷迷登登地也不知身在何处,忽见有人向他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两个身穿湖绿色比甲,面相很生的丫鬟。 杨峼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走到空水桥边,穿过柳林就是杨妡的住处。 看看手里提着的点心包,杨峼定定神,朝晴空阁走去。 刚走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欢快的说笑声。 「青菱姐姐,你也不说说碧荷,就会躲懒,姑娘吩咐她挑拣花瓣,这都半下午了,一篮子素馨花还没挑完……顺便帮我倒杯茶,嗓子快冒烟了。」 接着是个稍带稚气的声音,「还好意思说我呢,连杯茶都懒得倒,就知道支使别人。青菱姐姐,别理她,让她自己倒。」 「你们俩都消停点儿,姑娘还在这里呢,叽叽喳喳地没个正形儿。赶紧把手里活利索了,后头晾的衣裳该收了,再有姑娘玉佩上的络子戴了两个多月了,总得打两条替换着,别总指望红芙……三少爷,啊,三少爷来了。」 青菱迈着碎步急急地迎出来,曲膝福了福,「三少爷安。」 杨妡提了裙角跟着出来,白净的脸颊上挂着甜美纯净的笑容,「三哥哥。」 曾几何时,杨娥见到他也是这样匆匆地迎上前,满含着期待。 杨峼心里一动,提起手中纸包,「你要的点心。」 「啊,太好了!」杨妡欢喜地接在手里,眸光愈加明亮,「辛苦三哥了,大热的天跑这一趟,快去沏茶。」后一句却是对青菱说的。 被她的盛情所感,杨峼不由踏进门槛,目光一扫已将院子看了个大概。 跟杨府其他姑娘们的住处一样,都是三间小院。 西边墙头爬了一排蔷薇,虽已至暮夏,仍开得非常热闹,团团簇簇的,引来许多蜂蝶闻香。正对西次间是十几竿翠竹,竹竿上缠绕着青蔓绿萝,绿意生凉。翠竹影里摆着石桌石椅,桌上摊了半桌素馨花,另一半放了只竹编的绣花绷子并针线笸箩。 院子东边靠墙三间厢房,墙角零星种着月季花,不甚名贵却是生机勃勃。 趁他打量的工夫,杨妡已沏好了茶。 青菱端来铜盆,伸手绞了帕子半跪着递给杨峼,「三少爷擦把汗。」 盆里兑过开水,帕子热乎乎的,覆在脸上只觉得热气透过毛孔渗进了五脏六腑,适才的冷汗一消而尽。 等到暖暖的热茶入口,整个人完全活了过来。 杨峼长舒口气,捧了茶盅慢慢啜着,忽而道:「毛峰味道重,五妹妹沏茶时别放这么多,我那里有些恩施玉露,回头给你送些来。」 「我不懂喝茶,」杨妡顿觉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沏得太浓了吗?」 杨峼温和地解释,「我喝正好,五妹妹年纪小,怕受不住这么酽。」 杨妡恍然,脸红了下,心里有些许感叹。 没想到杨峼看着冷淡,却并非不通人情,假以时日,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她不求他像杨峻对待杨姵那般纵容疼爱,至少别当成陌生人,两不相干。 想到此,杨妡把手里绣花绷子递过去,「我给爹爹绣的帕子,三哥觉得如何?」 杨峼扫一眼,见是素白绢面上数茎佩兰,说不上精巧倒也算雅致,便点点头,「不错。」 杨妡顺杆往上爬,「要是三哥不嫌弃,我给三哥也绣一条?扇套也成,不过一时半会绣不出来,吴娘子说下个月才教。」 杨峼含笑拒绝,「不用……书院里都是公子少爷,不好带出去让人看见。」说罢起身,「多谢妹妹清茶,我还有事不便久待。」 杨妡恭敬地将他送至门外。 第36章 没走几步,杨峼突然想起两包点心都落在了晴空阁,不由转身回望,就见青砖粉墙的晴空阁被晚霞照着,像是笼了层金色的薄纱,安详静谧。 有几株翠竹越过了墙头,衬着盛开的蔷薇,清雅而不失热闹。 清风徐起,隐约又传来小丫鬟清脆的笑声。 想起那条温热的帕子,杨峼眸光渐深,涌出晦涩不明的意味。 大夏天,寻常人该用清凉的井水绞帕子,而杨妡却有意兑了热水,想必是看出他的脸色不好来。 也不知是她的主意还是她身边丫鬟的主意,到底安了什么心? 念头闪过却又哂笑,她才九岁,便真是存着坏心,怎可能瞒得过自己? 怕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一转念,恍惚又记起树丛后面听到的话。 杨峼心顿时沉了下去,匆匆自二门走出内院,没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寻到府医,开门见山地问:「前阵子,祖母生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府医沉吟一番,「因我去时老夫人已经吐过两回,脉相摸不太准,估摸着厨房不当心混了葱兰等物,或者误沾了绿萝、滴水观音的汁液。幸而二姑娘当机立断,给老夫人催吐,否则病情没那么容易好转,恐怕还得缠绵些日子……我已叮嘱过老夫人,日后入口之物需得慎而又慎,老夫人年纪在这儿,不若年轻人恢复得快。」 绿萝? 刚才在杨妡院子里就看到缠绕在竹枝上的绿萝,难不成会是她? 可碧玺她们说得明明是杨娥。 杨峼心中五味杂陈,谢过府医去了杨远桥的书房。 晨耕笑呵呵地迎上前,「老爷还没下衙,三少爷有事?」 杨峼淡淡道:「记得父亲这里有几本药书,《佰草集》还有《神农本草》,我想借来一看。」 「三少爷稍坐片刻,我这就找来。」晨耕引了杨峼至案前坐下。 趁着晨耕找书的空当,杨峼打量了下案旁的滴水观音。 滴水观音长势极好,根茎挺直,叶片油亮,因盆里水汽足,叶尖上慢慢沁出一粒水珠,水珠愈来愈大,颤巍巍地挂着,片刻落在盆中土里,发出细微的扑簌声。 杨峼顺着水珠往下看,不由愣住,盆口附近一杆枝茎不知缘何少了片叶子,只留光秃秃地枝干,茬口不算新,却也并非太久。 「找齐了,还有本《天宝本草》,二姑娘才还回来不久,不知道三少爷需不需要?」晨耕抱着一摞书自书架后绕出来。 杨峼心头又是一跳,「二姑娘什么时候来借过书?」 「有阵子了,不过半月前才送回来,正好我还没放回原处就一并拿过来。」 杨峼挑出三本连并那本《天宝本草》道:「先看这些。」 晨耕「嗯」一声,找出本册子,提笔将这几本书名及出借日期记上,让杨峼画押。 杨峼趁机扫了几眼,果然看到前面几行有个「二」字,字迹秀气端正。杨峭基本不往杨远桥这边来,这个「二」不是杨娥又能是谁? 杨峼的心重重地沉到了谷底…… 一夜急雨,天蒙蒙亮时,放了晴。 雨后的花园草木葱翠空气清新,低垂的枝叶上滚着雨珠,被晨阳照着,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青石板路面的石缝里冒出无数青苔,嫩绿湿滑。 杨妡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捏了两枝桂花,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往松鹤院赶。 不曾进门,先听见杨娥不紧不慢的声音,「今儿六妹妹来得可早,见玛瑙吩咐人炖燕窝,帮着挑了好一会子燕毛。」 接着是杨婧脆生生的声音,「平常没起这么早,都是那几个响雷把我吵醒了,就想着过来看看祖母睡得好不好?正好见几位姐姐都忙着,以前我总在祖母这儿蹭吃蹭喝,早就该尽尽孝心。」 魏氏嗔道:「祖母知道你们的孝心,不过婧丫头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合该多睡会儿,那些个活计自有下人做,别纵着她们偷懒。」 杨妡走至门前,理了下裙裾,撩开帘子,屋里众人便朝她望过来。 杨娥一眼瞟见她手里的桂枝,笑道:「又来了个孝顺的。」 杨妡故作不明其意,愣了愣解释道:「晴空阁旁边那株桂花树坐了花骨朵,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我约莫这两三日就能开,特地挑了枝形状好的给祖母供在屋里,省了用熏香。」 「去找花瓶供起来,」魏氏仔细瞧了眼桂枝上鼓胀胀的花苞,吩咐玛瑙拿去插瓶,笑呵呵地重拾刚才的话茬,「都是好孩子。」 杨娥接话道:「是因为祖母教导得好。」 魏氏听了越发欢喜,满脸的皱纹舒展了许多。 背完《女诫》,姑娘们陪魏氏用过早饭,又插科打诨说笑了会儿才各自散去。 魏氏要虔心诵经,杨娥回到自己屋里,捏一把馒头屑,逗弄瓷缸里的金鱼。馒头屑落下,金鱼蜂拥而至,瞬间吃了个精光,然后舒展着宽大的尾鳍摇摆而去。 「姑娘,」采茵走近,轻轻唤了声,「申婆子刚来复命。」 杨娥「嗯」一声,将手中馒头屑尽数洒到瓷缸里,眼看着金鱼争抢一光,抬头问道:「她怎么说?」 「前天夜里就送过去了,因昨儿她有差事脱不开身,直到这会才来回姑娘……是章嬷嬷亲手接的,说老封君心里有数,让姑娘放宽心,二房院的内宅容不得别人兴风作浪。左右就这三五日,先让那头兴几天。」 说到此处,采茵顿一顿,不见杨娥回应,稍犹豫,又开口,「听园子里剪枝的婆子说,昨儿下午三少爷往晴空阁去了,待了有一阵子才出来。」 「三哥去那里干什么?」 采茵答道:「应该去送点心,进去时三少爷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出来时没有。」 杨娥心中一梗,没好气地道:「知道了。」 第37章 采茵觑着她脸色不太好看,踮起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平白无故地,三哥给那贱人送什么点心,自己这个亲妹妹还没有呢? 杨娥气恼,抓起手边雕刻成狮子模样的玉石镇纸「啪」一声重重拍在长案上,瓷缸里的水晃了晃,金鱼惊得四散,纷纷藏到水草从里。 采茵隔着门帘听到,偷偷探进半边脸瞧了瞧,对旁边采芹使了个眼色。 采芹心领神会,挪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地离开,少顷提了水壶回来。 水是刚烧开的,壶嘴呼呼往外散着热气。 采茵已备好了茶壶茶盅,又找出个绘着美人观月的瓷罐,低声问:「这是上次三少爷送的恩施玉露吧?」 采芹点头,拔开塞子,捏出一小撮,散进茶壶里,不过数息,清幽的茶香伴随着水汽氤氲开来。 头一道洗茶的水倒掉,采芹重新续上水,斜着茶壶注满了茶盅,用托盘端着,在门口唤了声,「半上午了,姑娘口干了没有,我沏了新茶来。」 停了停,撩开门帘进去细声道:「水稍稍有点烫,姑娘且待会儿喝。」 杨娥已铺开一张宣纸在抄经书。 采芹识趣地将托盘放到案头,伸手拿狮子镇纸将宣纸一角压上。 杨娥再写两个字,待得笔尖墨干,才淡淡地道:「我这里不用伺候。」 采芹应声退下,对采茵摆摆手,无声地道:「没事了。」 杨娥的脾气,她们都清楚,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上次杨妡梳的落梅髻碍了杨娥的眼,采茵是将魏氏送的赤金镶宝头面拿出来给她消得气。 杨妡再漂亮如何,始终得不到魏氏欢心,就如跳梁小丑徒惹人笑话。 这次是因为三少爷送了杨妡点心而发怒,最好的方法就是提醒她杨峼送过茶叶来消气。 点心有什么好,府里厨子都能做,而茶叶却是三少爷的同窗千里迢迢从湖北带过来的。三少爷尝过之后觉得更适合女子,特地转送给杨娥。 论起来,茶叶岂不比点心贵重得多? 采茵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二门有个婆子正奉杨峼之命,将半包恩施玉露送到了晴空阁。 平静无波地过了三日,明心法师终于到访,罗嬷嬷亲自往二门将人迎进松鹤院。 明心法师见到魏氏,拂尘一甩双手合十,含笑问道:「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老安人身体可好?」 魏氏笑应,「法师好记性,早先给德安皇太后贺寿时候见过,算起来真是二十年了。托法师的福,大病没得过,可小病没断着,勉强还能再活几年。」 明心法师又笑,「老安人从面相上看可是有大寿数的,也有财运,以后且等着享儿孙福吧。」 魏氏「呵呵」地笑,「借法师吉言,要是儿孙不孝顺,我可找您讨说法。」 明心法师志得意满地道:「我看相批卦二十年,刚进府邸就感觉紫气氤氲,一路过来只见人兴草旺正是财运茂盛之气,这会再看到您这福相,万万错不了的。」 杨家建府时,杨文英着实下过功夫,曾寻访到一位隐世高人前来指点过,府中几处主要建筑互为依附,恰成聚宝态势。 数代下来,杨府面上不显,家底确实一代比一代雄厚,魏氏虽不清楚具体有多少家财,但从祭田每年都增加便可见一斑。 听到明心法师这般说法,魏氏已自信了几分,笑叹声,「不瞒法师,往常年家里还算顺遂,今年不知为何纷争颇多,古语说‘家宅不宁破财招鬼’,所以才请法师前来看看到底何处不妥当,怎生化解才好?」 「老安人睿智,知微见着,有多少人就因为小处不重视,从而酿及大祸,」明心法师称赞一番,沉吟道:「老安人住处正气极盛,便有魑魅魍魉轻易也无法近前,容我到外头一看。」 魏氏道声好,亲自引着明心法师往园子里走。 出门的时候恰遇到杨娥回来。 明心法师见她气度虽端庄,但颧骨略高,人中上下均尖,从面相上看,这人待人刻薄气量狭小,而又克子损胎,生育不顺。 想是这般想,明心法师面上却半点不露,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枚羊脂玉的玉环,「一个小物件,不值什么银子,但是经护国寺无印大师开过光,给二姑娘玩。」 杨娥道谢接过,笑着问道:「祖母是往哪里去,孙女跟着长长见识可好?」 魏氏自不会拒绝,点头应了。 花园往北有处山坡,名夕照山,不过百丈高,半山腰建了座八角亭叫夕照亭。 一行人在夕照亭站定,明心法师放眼四望,掐着指节低吟几句口诀,正色道:「宅邸依山靠水,园中小溪自西而东,上不见源头下不见水去,是极佳的风水格局。按理尊府不该有口角纷争之事,不知近些日子府里可有新人来或者故人去,乃至于人力改变了风水?」 魏氏摇头,「家中最小的孙女也已经六岁了,长孙明年春天才娶亲。」 杨娥眸光一闪,低声道:「说起来,五月里五妹妹假死过一次,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不是?」 「且慢,」明心法师止住她,伸手指向西北的空水桥,「你所说的五姑娘是不是住在那边?」 杨娥讶异地问:「大师如何知道?」 明心法师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西北乃是坤位,主家庭和谐家宅运势,刚才一错眼好像看到似有浊气翻滚……」 有浊气不就意味着府里上好的风水被干扰? 杨娥识趣地不再插话,低头悄悄勾起了唇角。 魏氏按捺不住,急切地开口,「请法师明言,这浊气可有解救之法?」 明心法师却卖开了关子绝口不提浊气,转而解释起刚才提到的风水格局,「水流不见源头叫做天门开,不见水去叫做地户闭,天门开意味着财源广进,地户闭则是财不外流。从此处看来,园中小溪就是在那处石桥之处转而朝南,隐藏了踪迹。」 魏氏一听就明白。 第38章 园子里的水引自映月湖,曲曲弯弯顺流东下到空水桥时转而往南,经过留芳闸复回映月湖。映月湖畔杨柳堆烟,留芳闸隐在杨柳丛中,也便藏住了溪流去处。 明心法师续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石桥就是聚风藏气的紧要处,非大造化之人不能压得住。不知附近院落里所居之人可肖牛,且是八月出生?」 魏氏想一下杨妡生辰,笑道:「果然不错,亏得法师提醒,还有二十余日就是我那孙女的生日。」 杨娥听着话音不对,轻咳声,插嘴道:「大师刚才不是说浊气?浊气怎么会是穴点,而且要大造化之人才能压住?」 明心法师「呵呵」笑两声,大着舌头道:「我是延绥人氏,浊重不分,以前直着舌头想改硬是没改掉,还差点因此掉了脑袋,如今年岁已大,更改不掉了。重气能避邪淫驱小人……十二生肖里,除去龙虎,当属牛最重,且稳重尽责,故而能守得此要害之处。」 「旁边晴照阁还有四妹妹,四妹妹也肖牛,生在五月,五月正是水长草肥之事,岂不更有造化?」杨娥再问。 明心法师摇头,「非也,五月草肥,八月粮收,八月牛吃的是粮,要比五月牛更矜贵些。当然,如此紧要之地,有两牛守护更为妥当。」 魏氏闻言脸色晦涩不明,默了片刻,问道:「依法师之言,我那五孙女是金贵命,可又怎会牵连那么多纷争?」 明心法师脸上露出莫测的微笑,叹一声,才开口,「府上可有肖猴之人?」 怎么没有,杨娥便属猴,而且还是尾巴尖上的猴子,腊月出生。 魏氏缓缓点头,「有」。 杨娥听闻牵扯到自己,更是竖起耳朵双眼紧盯着明心法师。 明心法师心知肚明,却只作没看破,笑道:「众人皆知猴性顽劣,如果所料没错的话,事端大多由肖猴之人挑起……按五行来说,猴属金,金克木,老虎与兔子属木,故而肖虎或者肖兔之人不可与肖虎之人共住。老一辈也有话传下来,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就是这个道理。」 杨娥听了又惊又怒,面皮跟火烧了似的烫得厉害,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又恨不得赶快唤人把这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撵出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外祖母毛氏说过明心法师确实懂命理卦象,但他是穷苦出身,做阉人一辈子,最看重黄白之物,只要许他些银钱,他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 为了外孙女过得舒心,毛氏送出去一对前朝定窑的莲瓣纹细口瓶并两百两的银票,合起来怕也有五百两银子。 明心法师座下童子痛快地收了,口口声声说法师知道如何行事。 因怕有失,杨娥还特地画了园中方位草图,独独把杨妡那处点出来,吩咐申婆子送到毛氏那里。 这两天她日夜期盼,就等待明心法师进门揭露杨妡命中带凶克长乱家,然后她见机挑唆几句,让魏氏把那个贱人发落到家庙中,再不得回府。 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明心法师口中说的完全不一样,杨妡不但天生富贵还成守护家宅平安的功臣了,早十几年她没出生,难道府里就不平安了? 想到此,杨娥再压不住心底愤懑,脱口问出来,「我有事请教大师,五妹妹今年九岁,再之前晴空阁一直空着,岂不是就没人守护空水桥了?」 明心法师淡然一笑,「守护者不必非得是人,有辟邪通灵之物也可,只是此乃天机恕咱家不便相告。」说罢,收了笑意,双手合十念声佛号,对魏氏道:「老安人可还有其它吩咐?」 魏氏瞪一眼杨娥,赔笑道:「法师所说猴虎相冲之事不知如何化解,另外肖虎之人还与什么相冲?」 明心法师笑道:「这事儿不难,老安人大可放心,就只约束了肖猴者慎言慎行即可,她既不四处惹事,尊府自然安宁。至于肖虎之人,除去与猴对冲之外,也忌讳蛇。另外俗语说龙虎斗,但从命理上看,并无相害相刑,但也非相合相宜之相,肖虎者与马、狗最合……老安人再不安心,回头我让童子送座羊脂玉的麒麟放到床头,便可驱邪扶正。」 魏氏连连道谢,亲自将明心法师送到二门,外院里已有人备好厚重的谢礼相赠。 自二门回到松鹤院,杨娥觑着魏氏脸色,扑进她怀里撒娇,「这什么法师,僧不僧道不道的,满嘴里浑说,祖母不会真信了吧?孙女陪着祖母十多年,何曾妨了祖母?」 魏氏宽慰道:「祖母怎会不知你的孝心,这些年也得亏有你替我打点,省我多少心力。」话出口,莫名又想起明心法师之言。 魏氏肖虎,杨娥肖猴。 平常在松鹤院,魏氏懒得费神,也是为了教导杨娥管家,一应琐事大多交给杨娥处置。 岂不正应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俗语? 越想越觉得生疑。 前两天杨娥还撺掇着请高僧请道长,又盛赞明心法师通周易懂命理,这会突然又背后非议他信口胡说。 而且,头先两次口角与杨娥还真脱不开干系。 心里虽嘀咕着,可杨娥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魏氏仍和蔼地拍拍她的背,温言道:「法师所说也不无道理,女孩子合该清闲贞静守节整齐,你年纪比她们几个都要大,平常莫与她们一般见识。」 杨娥身子僵了僵,祖母这是什么意思,也是觉得自己言行有亏? 本能地站起来想要反驳,转念间已换了心思,乖顺地应着:「谢祖母提醒,以后定会让着诸位妹妹,好好爱护她们。」 魏氏欣慰地点点头,「眼看就及笄了,上次我跟你外祖母提过你的事,就等秋闱之后商议璟哥儿了。你呀,得空把手里的物件清点一下,该绣的东西也得准备起来。」 「祖母,」杨娥面红似飞霞,嘟着嘴娇声道:「祖母惯会取笑人家,二表哥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我没法陪您了,您让罗嬷嬷陪您说话吧。」 魏氏「呵呵」笑着,挥挥手,「去吧,我不用人陪,稍微打个盹也就快吃饭了。」待杨娥出了门,她脸上的笑容骤然垮下来,目光也开始变得深沉。 纵然明心法师在夕照亭说得那番话并没几人听到,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半天工夫,府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了风声。 张氏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而且颇为高兴。明心法师惯常在京都权贵之家的内宅走动,他又不是个口风特别紧的,如果能偶尔提到杨妡的上好命相,一传十十传百,那么杨妡的亲事就不愁了,自有人上赶着登门求娶。 只是心里也有些疑惑,明心法师是隔壁府邸毛氏帮忙请来的,理应吹捧杨娥才对,怎么没说杨娥两句好话,倒是把杨妡的命格说得贵重无比。 也不知前些日子杨妡说要送的信是给谁的,会不会跟这事有关系? 张氏存心等杨远桥回来问问,便挑亮蜡烛,拿了杨远桥未做完的一双袜子继续绣。 戌正三刻,杨远桥带着浑身酒气回来,张氏见他脸色酡红,忙起身招呼,「老爷吃了酒,要不要吩咐厨房煮点醒酒汤来?」 「不用,一斤装的小坛子我们四人喝,每人不过二两半,这点酒醉不了人,」杨远桥踉跄着止住她,伸展双臂让张氏服侍他褪去外袍。 很明显是已经有了醉意。 张氏无奈地道:「宿醉过后头该疼了,喝点汤能多少醒一醒。」 第39章 杨远桥往炕上一歪,抓了只靠枕掖在身后,嘟哝道:「醒酒汤里放许多醋,又酸又苦,谁能咽得下?」 「老爷既不想喝便不喝,府里哪个能迫着老爷,偏生说这许多话。」张氏嗔一声,将外袍搭在椅背上,往净房里端来铜盆,弯了身子绞帕子。她穿了件银条纱的阔身袄子,才刚过臀,弯腰的时候便露出白净的腰线,惹人遐想。 杨远桥顿觉浑身热了几分,再抬头瞧她的脸,本就精致的面容在烛光辉映下更显娇媚,温婉的眸底蕴着点点喜意,不若往日那般拘谨。 杨远桥接过帕子胡乱擦把脸,笑着问道:「今儿可有什么喜事?」 张氏不好对杨远桥明讲,便拿起杨妡送来的绣活儿搪塞,「妡儿把扇套绣好了,你瞧瞧能不能用,要是不能,待我与你另作一个。」 两人离得近,张氏已经梳洗过,除去了脂粉卸掉了钗环,只余甜腻的女儿香,桂花般,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杨远桥心猿意马地就着她的手端详两眼,素绢底子上两三支佩兰,针法仍生疏但配色极好,里面又用细棉布缝了内衬,可见是用过心的,便道:「妡儿一片孝心不好辜负,明儿我就戴上,你要是想做就帮我另做一个……」不等话完,一把拽过张氏往身下压,大手已从袄子下缘探进去,覆在那处高耸隆起的所在,「看看你肚兜是什么花样,就照那个绣。」 她今天穿的肚兜是婴戏锦鲤,难不成要给他绣个这样的扇套? 可这样的花样,即便绣成,他也没法戴出去啊? 张氏正思量,突觉胸前一凉,却是银条纱的袄子被扯开,宝蓝色底子的肚兜也歪了半边露出细白的肌肤,紧接着又是一热,又是那处红润被他噙在了口中。 窗户半开着,屋里又亮着灯,院子里还有丫鬟等着使唤,只要她们抬眼就能看到炕上的情形。 张氏窘迫得要死,可越是窘迫感觉越是敏锐,竟比往日刺激欢愉得多。 她的反应感染了杨远桥,不多时,杨远桥便弃甲缴械,软了士气。 歇过数息,杨远桥起身胡乱扯过一件衣物擦了擦,也不给张氏穿袄子,赤条条地抱了她往里间去,及至床前,一手撩开帐帘,另一手搂住她滚到床上,欺身上去寻到她的唇又啃又咬。 张氏禁不住挑逗,又由着他的性子闹腾一回,两人才偃旗息鼓。 清洗过,两人头挨着头枕在一处,张氏依在杨远桥臂弯里,瞧着窗外清淡淡的月色柔声道:「中元节那天我在护国寺发了誓愿,要是能再怀上一胎就给观音重塑金身。我想给老爷再添个儿子,女儿也成,今天明心法师进府里来,还夸妡儿命里富贵,要是生个像妡儿那般懂事乖巧的闺女也极好。老爷觉得呢?」 杨远桥看着月色下她模糊不清的眉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都好……六部附近有家医馆,坐馆郎中最拿手的就是千金科,等过两日我休沐,带你去诊诊脉。」 张氏温柔地应了声,「好!」忽地又想起来,问道:「那日妡儿是给谁写的信,写的什么?」 杨远桥想起杨妡那封不着边际的信,轻声笑道:「是方元大师,上次听说方元大师留她参禅我还心有怀疑,这会倒是信了。信里没别的,就发了通牢骚,难得大师愿意读且捎了口信回来……看来妡儿真是有福缘受佛祖庇护。」 张氏跟着笑了笑,很快地进了梦乡。 听着她绵软悠长的呼吸,杨远桥却是再睡不着,轻轻将手臂自张氏颈间抽出,展开薄毯给她掩了身子,又将她散乱的墨发顺到枕盘。 她睡得沉,丝毫不觉,唯身上甜腻的桂花香混了欢好之后独有的奢靡而变得越加浓郁,教他迷醉。 他并非耽于欢爱之人,成亲这些年,晚饭大都在外院用,夜里也歇在书房,每隔五六日才往内宅来一趟。这阵子女儿长大了,倒是对他依恋起来,时不时扯着他的衣襟软声问:「爹爹夜里与我们一道用饭吗?」 她声音娇而软,又生得冰雪可爱,秋水般明澈的眼神尽是孺慕之情,教他生不起拒绝的心。 竟然渐渐习惯陪着娇妻爱女用饭,觉得饭菜也比外院的香,也越来越发现张氏的温存与小意。 这样的小意让他变得如同血气方刚的少年那般牵连着家里,就如今日,原本吃了酒是想早早在外院歇了的,可双脚却自有主张似的将他带了回来。 之前跟魏明容便没有这样的感觉。 从小他就知道杨魏两家每代都要结亲,杨远山为了家族求娶钱氏之后,他肯定要娶魏明容。 魏家是行伍出身,体格健壮,性情粗放。魏明容也不例外,身上没多少肉但生了一副大骨架,性子也开朗,喜或者不喜就摆在脸面上。 杨远桥觉得挺好,他在外头汲汲营营周旋在同僚上司之间,回到家累得不行,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猜测女人的心思。 两人相敬如宾地过了七八年,孩子也生了两个,竟然又换成了张氏。 张氏性情与魏明容截然不同,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有什么事情全藏在心里。杨远山看在眼里却懒得去问。 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扯来扯去兴许还牵扯到魏氏与两个子女。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更不愿意在内院浪费精力。 但张氏抱起来实在舒服,像是上好的绸缎柔软顺滑,任由他摆弄成各种形状,又像刚出锅的包子白白嫩嫩,教他吃完第一口又想第二口。 他恋上了她的身子,自然而然地也关注到她的情绪。 在子嗣上,他自觉有愧于张氏。 成亲前,毛氏与魏氏均跟他谈过,让张氏在五年内不得生育,理由很简单,杨峼还小,若是生个女儿还好说,不过是多一副妆奁,要是生下儿子,恐有争夺家产之虞。 毛氏说得恳切,「不是不让你生,薛姨娘能生几个就生几个,一样是你的儿子……张氏也可以生,且缓上几年。」 薛姨娘生得再多都是庶子,跟家产不相干。若是张氏生了,就是妥妥的嫡子,倘或张氏再有坏心,将杨远山的心拢了,时不时吹点枕边风,杨峼便是嫡长子也未必能落到好处。 自古嫡庶不分长幼无序是乱家之源,杨远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张氏头一胎不保,他心知肚明,只能听之任之冷眼旁观。 张氏却因此长了心眼,怀第二胎的时候便没做声,直到显怀后才请太医诊脉。那会儿已经四个多月了,太医说是女儿,后来就顺利生了下来。 现在杨妡快满十岁了,张氏却再没有过孕。 杨远桥并非没怀疑有人动过手脚,可一想事情或许牵连到魏氏,追查的心也就淡了。 这会儿张氏重又提到孩子,杨远桥也想要,他只有杨峼一个儿子,如果再生个男孩最好不过,可若是女儿也不错,张氏相貌出众,孩子像了她定然也是个极漂亮的。 这样等杨妡出阁,他还有一个承欢膝下。 辗转反侧许久,杨远桥才渐渐有了睡意,复将张氏拢在怀里,一手搭在她的细腰上,另一手却握住她胸前丰盈轻轻地揉搓着…… 杨妡自然也听说了明心法师的话,没当回事,只抿嘴笑了笑。 第40章 那天方元大师给她捎的口信是无需多虑顺其自然。 她就知道赖上方元大师准没错,是他说的既来之则安之,也是他说的她有福报,要是轻而易举地被明心法师瞧破踪迹,那她哪来的福报? 杨妡乐呵呵地掂起两只早熟的葡萄,仔细剥去皮塞进口里嚼了,眯着眼笑,「真的很甜,吃完这碟子再往阿姵那里去要些来。」 青菱闻言笑道:「听说庄子上统共只送来两篓子,府里上下各处都没得多少,四姑娘惦记着姑娘爱吃,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过来,姑娘便是去要恐怕也没了?」 杨妡眸光转一转,坏笑道:「我往阿姵那边看看,要是有就先把她的吃完,这碟先收着回头咱们躲在屋里偷偷吃。」 这副无赖又自作聪明的样子倒真像九岁孩童。 青菱忍俊不禁,笑着问道:「姑娘也没个由头,就说是去吃葡萄?」 「我才没那么直白?」杨妡撇撇嘴,指了案头才做好的面脂,「用面脂换葡萄,算起来还是我吃亏……谁让我跟她吃过一个奶娘的奶呢,不跟她计较了。」 青菱无奈地摇摇头,取过一瓶面脂用匣子盛了,又伺候杨妡重新梳过头换过衣裳,才一道出了门。 经过这几个月,杨妡已经习惯了一天换两三身衣裳。 平常在晴空阁可以随意穿,但去松鹤院务必要穿得齐整,免得魏氏瞧见不喜,往二房院或者其他姐妹住处也必须穿得体面,一来怕不当心遇到外客,再是被下人看到也不好,少不得在背后嚼舌头根子。 去到晴照阁,见松枝正剥葡萄皮伺候杨姵吃,她面前缠枝莲纹玛瑙碟里装了满满当当一碟紫葡萄。 杨姵斜靠在美人榻上跷着两脚,葱绿色的绣鞋一点一点地荡着,见到杨妡,她立马跳起来欢喜地招呼:「你的葡萄吃完了吗,我娘嫌酸不爱吃又给我送了些来,正打算使唤人送给你呢。」 杨妡得意地睃青菱一眼,毫不客气地挤到榻上,抓过几粒葡萄吃了,才取出面脂,「呶,做成了。」 杨姵急切地拔开塞子,一股清香顿时扑面而来,淡雅却持久。翘了指甲轻轻挑一点抹在手背上,只觉得滑嫩滋润,比她素日用的还要细腻些,不由喜道:「你是怎么做的?」 杨妡「切」一声,「先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先把素馨花洗净捣出汁液,混着牛髓并米酒一同熬,再将细纱抽丝,把熬出来的糨子滤掉渣滓,然后混了黄蜡再熬一遍就成。」 「真不嫌麻烦,」杨姵惊叹,上下打量着杨妡,「果然有佛缘的人就是能干,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还能从哪儿? 自然是杏花楼。 每年的腊月及正月是杏花楼最清闲的日子,姑娘们闲着没事就鼓捣各种膏脂,那会儿只梅花开,所以她做梅玉膏最拿手。 杨妡笑着又吃几粒葡萄,「今儿我让人打了一些桂花来,等做两盒桂花味的试试,过阵子菊花开,不过菊花香味不好闻,一般人受不了,梅花倒是可以。」 杨姵道:「下回再做叫上我,我也跟着学学。」 杨妡自是应好。 两人叽叽喳喳说半天话,吃了大半碟葡萄,杨妡才辞了杨姵离开。 眼见着暮色已然来临,杨妡转而往二房院去陪张氏用晚饭。 二房院已点了灯,门口大红色的灯笼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地上的光晕也随着晃动不停。 隐隐地,有炖肉的香气传来,杨妡默默地咽了口口水,拾阶而上。 刚踏进门槛,就听到院子传来敲打重物的「咚咚」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以及杨远桥压抑着的怒喝,「你知不知错?」 杨妡大吃一惊,三步两步绕过青砖影壁,迎面瞧见杨峼直挺挺地跪在廊下,而杨远桥手里举着竹尺一下下抽打在他背上。 怎么回事? 杨峼做了什么竟然惹动父亲大怒? 杨妡完全摸不到头绪,脑子仍在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可身体早一步做出反应,近前跪在了杨峼旁边。 地不凉,却硬,透过夏日单薄的膝裤与罗裙咯得她双腿疼。 杨峼抬眼看一眼下,目露几分惊讶没有开口,杨远桥却喝道:「妡儿,走开。」嘴里喊着,手底仍不停,抡圆了竹尺「啪啪」往杨峼背上抽。 竹尺约莫两尺,带动着风声呼呼作响,而前端已染上暗红血迹。 杨峼许是受不住,脊背弯了下来,双手撑住地面,微微地抖动着。 杨妡不忍目睹,眼泪刷地流下来,仰着脸软声道:「爹爹,爹爹。」 杨远桥冷眼瞧一眼她,烛光摇曳下,巴掌大的小脸泪水四流,澄清的眸子蓄满惊恐与求肯,那模样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一时有些心软,可视线扫到旁边的杨峼,又是气恼,扬起竹尺喝道:「不打不成器,枉你读那么多圣贤书都喂了狗了。」 杨妡见势不妙,膝行往前抱住杨远桥两腿,「爹爹,别打了,三哥还得下场考试。」 「考个屁!」杨远桥气得骂一句,竹尺不停歇地抽下去,「品行不端,就是当了官也是祸害百姓。」 眼看着竹尺即将落下,杨妡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猛地扑过去护住了杨峼。 杨远桥急忙收手,却已来不及,竹尺重重地落在杨妡身上。 「啊!」杨妡惨叫一声,朝着杨远桥哭喊道:「疼,爹爹,爹爹别打了,真的疼啊。」 要说杨妡刚才流泪还有两分作伪,现在却真真切切地疼哭了。 杨远桥再下不去手,扔了竹尺喝一声:「畜生!还不赶紧滚回去。」 旁边一直垂手站着的张氏如同听到天伦之音,急步冲过来抱起杨妡,「妡儿,哪里疼?快,快请府医。」 杨妡抽泣着摇摇头,「我没事,三哥……」 张氏转头看向杨峼,他仍是双手撑地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他面前的地上沁出一小滩水渍,辨不出是汗还是泪。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第41章 张氏蓦地心软,扬声喝道:「都是死人,还不把三少爷扶到屋里?」 有两个丫鬟上来欲扶。 「不用,」杨峼这才动了动,抬头止住她们,「我自己能起。」挺直身子,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膝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杨远桥冷声道:「既是能动就赶紧滚回去,站在这里碍眼。」 「老爷!」张氏悲愤地喊一句,可当着儿女下人的面不好反驳杨远桥,又回头呵斥丫鬟,「赶紧吩咐人抬竹轿。」 她毕竟是继母,让杨峼进她的屋确实不便。 杨远桥没再阻止,冷哼一句,「看你教养的好儿女!」甩了袖子大踏步出去。 杨峼定会儿神,对张氏弯弯腰:「母亲,我先回去,明天再来请安。」 「你这孩子,」张氏哽一下,「伤成这样怎么回去,竹轿片刻就来,稍等会儿。」 杨峼摇头,又看向杨妡,「多谢妹妹……以后莫再如此,我是男人打两下没什么,你还小,别伤了身子也别落下疤。」 这话说得真叫人心酸。 杨妡才收回的泪水又扑簌簌往外滚,只哽咽着唤一声「三哥」就再说不出话。 「我没事,」杨峼淡淡一笑,回转了身子往外走。 天色已然全黑,摇摆的灯笼照着他的身影也摇摇晃晃,远远瞧过去,单薄又瘦削。 张氏咬咬牙,吩咐桂嬷嬷,「带两人远远跟着,毕竟打二房院出去的,别让人看了说话。」 桂嬷嬷点头,随手指了两个丫鬟跟着出去。 张氏拉了杨妡进屋解开她的衣衫,不小心碰到伤处,杨妡「嘶」一声倒吸口凉气。 张氏忙挑亮烛心。 杨妡扭过头看,牵动了胳膊跟着疼,却只看到右肩处肿起细长一条青紫,动一下胳膊也跟着疼。 张氏慌了神,左按一下问,「疼不疼?」右按一下再问,「疼不疼?」 杨妡「哎哟哎哟」地叫,「本来还好,娘摁得疼。」 「我根本没使劲儿,」张氏恨道:「你爹正在火头上,求两句情也罢了,逞什么能?好在没破皮,看样子骨头也没事。要是不当心,你胳膊保不住再哎哟叫疼也没用……明天淤血发出来会更疼,你忍着点吧。」 「没那么严重,」杨妡嗯嗯应着,「我觉得爹后来收了劲儿,也不知……」 话没说完,就听外头丫鬟道:「回太太,府医来了。」 张氏伸手替杨妡掩好衣襟,扬声道:「快请。」 府医已大概知道事情由来,隔着丝帕替杨妡诊了脉,「从脉相看没有大碍,稍微受了惊吓,临睡前喝碗安神汤即可。不知身上伤势如何?」 张氏据实说了。 府医取出两只广口瓷瓶,「红木塞是化瘀膏,每日早晚涂一次,涂个六七日就好,黄木塞是田七粉,太太暂且收着,若是有点小伤小痛可以及时止血。」 张氏道谢接过,吩咐素绢送了府医出去,自己给杨妡上药。 杨妡一边龇牙咧嘴地吸气,一边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爹爹为何生气,三哥怎么了?」 张氏压低声音,「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因为三少爷在老夫人院里对丫鬟动手动脚。」 「不至于吧?」杨妡回一声,「三哥不像那种人,再说,看中个丫鬟收在房里便是,爹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你不懂,」张氏叹一声,解释道:「收房也不是这么个收法,见到个貌美丫头就往怀里拽。得先禀明长辈,长辈允许了才成……而且,三少爷调戏得是二姑娘房里的丫鬟还是在松鹤院。」 哪里有兄长朝自己妹妹屋里丫鬟下手的? 为了维护杨峼,势必要把责任推到丫鬟身上。 可是又有「有其仆必有其主」的说法,丫鬟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举动肯定会连累杨娥声誉,就连魏氏也会落得个管教不严的名声。 传出去,整个杨府都跟着丢人。 原来其中还有这些讲究,根本不是以前在杏花楼听说的那样,大家公子身边好几个美貌丫头,想睡谁就睡谁,还有说年满十五六岁,早早就安排丫鬟伺候人事。 杨妡暗叹声,只听得肚子咕噜噜地叫,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 张氏也觉出饿来,连忙叫人催饭。 这会儿桂嬷嬷撩帘进来,回禀道:「跟到二门,见三少爷的小厮在等着,就没再跟。路上遇到府医,三少爷吩咐先往这边给姑娘诊脉,五姑娘可有碍?」 「没大妨碍,不过总得休养两日,待会往外院传个话,让三少爷好生养伤不用过来问安,再到松鹤院给妡儿告个假。」 桂嬷嬷应了自去照办。 夜里,杨远桥仍回二房院歇息,见张氏还没睡便问:「妡儿没事吧?」 「万幸骨头没断,」张氏心中存了气,便没给好脸色,可又念着杨远桥是一家之主,终不敢太过分,又解释,「肿了好大一条,这几天是没法握笔拿针了……你也是,自个骨肉也舍得下那般狠手。」 杨远桥默了默,「明天拿了父亲名帖请个太医过府好生瞧瞧……我没想到妡儿会护着阿峼来不及收。妡儿仁义,我不会亏了她,回头我给她打副时兴的头面戴。」 不但杨远桥想不到,就是张氏也没预料到杨妡会那样做。 见杨远桥面上懊悔,张氏心里松动了几分,叹道:「不说妡儿,就是阿峼,总归是个孩子,做得不对你教导他就是,眼下不过十余日就秋闱,怎生撑得下来?」 「这个畜生!」杨远桥低骂,「平常觉得他还算稳重,没想到做出这种无赖之事,不好好教训一顿怎么长记性?这种心性,考不中也罢!」 第42章 张氏识趣地给他端了杯茶水,待他饮得几口,低声道:「明天太医来了顺便给阿峼也瞧瞧,天气热,别再引出别的症候来。」 杨远桥将茶盅往桌上一顿,片刻才从鼻子里哼出口气,「嗯!」 茶水自盅口溢出,张氏忙去拿布擦拭,却被杨远桥大手揽入怀里,抱起来便往内室走。 一路行过去,外衫罗裙散了满地…… 第二天张氏险些没起来,匆匆梳洗打扮好就赶往松鹤院。 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姑娘们整齐的诵读声,她缓口气,悄悄走到廊下与钱氏站在一处。 钱氏朝里面努努嘴,低声道:「刚才发了好一通火,待会儿指不定要留你问话。」 张氏点点头,做个无辜的表情,问道:「昨天那丫头怎么处置的?」 「打了十板子,连夜叫来人牙子卖到外地去了……京都肯定留不得。」 岂止是京都留不得,恐怕命也留不得了。 十板子打下来又不给请人诊治,能活下来算是命大。 就像上次的绿松,回到家没几天就死了。 这种事,她们见得不少,又不是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早就麻木了。 等了没多大工夫,里面声音渐停,早课结束了。 玛瑙出来低声吩咐小丫鬟向厨房传饭,钱氏与张氏则心有默契地撩帘进去伺候。 气氛比往日沉闷得多。 姑娘们也察觉到这点,用过饭都早早告辞离开。 魏氏漱过口,「啪」将茶盅往炕桌上一顿,冷冷地望着张氏道:「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做的?」 张氏愕然,面颊顿时火辣辣地热起来。她知道魏氏心情不好会发作人,却不知矛头直接就对准了她,连钱氏都不避讳。 不由嗫嚅道:「母亲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魏氏直盯着她,唇角微弯,浮起鄙夷的笑,「平常我只当你老实,没想到竟存着这份恶毒心肠,你是不是早容不下那兄妹俩了,非得挑唆着阿峼被打死才高兴?」 张氏恍然大悟,这是因为心疼杨峼,怪她没拦着杨远桥,便解释道:「母亲有所不知,老爷教导阿峼时,我先后劝过三次,后来老爷动了怒,说我要再多嘴一句,就加罚十下。阿峼平常知书达理,对我也是尊敬有加,我怎会巴望着他死?」 「你还有理了?我再问你,你可知道阿峼今年多大了?」 张氏吸口气,「十六,十月底就十七了。」 「亏你还记着,」魏氏冷笑声,「阿峻刚满十五,你大嫂就替他张罗房里人,整整寻摸半年多,才找了个稳妥可靠的。阿峭要晚点,也是十六岁开得荤。阿峼眼看就十七了,你可曾替阿峼考虑过?」说罢抓起茶盅劈头朝张氏泼过去。 张氏躲闪不及,半边身子都淋湿了,茶水极快地渗进轻薄的绉纱袄子里,激得浑身一阵激灵。 钱氏原本在屋角站着,见状忙退到外面,叫来个丫鬟,悄声嘱咐了几句。 张氏满腹委屈,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咬咬唇强忍下眼泪辩解道:「母亲,从我进门,阿峼就在您身边养着,您说我是新妇,紧要得是伺候好老爷。阿峼七八岁上搬到外院,您吩咐王嬷嬷跟着过去,他的吃穿一概不用我插手,还特地叮嘱我莫要前去打扰阿峼读书。阿峼十二岁,王嬷嬷归乡养老,您又对我说阿峼已经长大了,不用人贴身服侍,外头自有媳妇经管他的衣食。这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我何曾管过阿峼的事儿?」 魏氏哽一下,讥笑道:「你不管倒成你的理儿了,你当这母亲两字是白叫的?十六七岁正是年少慕艾乍懂人事的时候,但凡屋里有个人伺候,他何至于被个粗使丫头勾搭了?他要不成器,你们二房院能好得了?告诉你,阿峼即便死了,你也生不出儿子来。」 这竟是什么话? 有婆婆这么诅咒儿媳妇的吗? 难不成她生得就不是她的孙子,就不姓杨? 张氏悲愤交加,恨不得掉头就走,可碍着规矩仍是尽量恭顺地问:「儿媳不知怎么办,请母亲明示。」 魏氏将脸扭到一边,凉凉地道:「你这也不管那也不会娶你回来有什么用?捡根木头回来还能劈成柴呢?」 张氏实在忍不住,赌气回道:「母亲既是不满意,那就让老爷写封休书,我收拾了嫁妆回家去。」说罢,将门帘一摔,大步往外走。 没走两步,就听到屋里瓷器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魏氏的怒骂,「滚,趁早滚!腾出地方老二找个更好的!」 听到这话,张氏积蓄已久的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转瞬流了满脸。 好在厅堂并没人在,她飞快地掏出帕子拭了拭泪。 这时钱氏自外面进来,手里拿件湖蓝色怀素纱的袄子,「你那衣裳沾了水,半边都是印子,才刚让素罗回去取了件,到偏厅换了。」 张氏憋回去的泪忽地又涌出来,伸手掩了面低声道:「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两头不落好,母亲又这样……我是真没脸活了。」 钱氏不说话,揽住她的肩,半推半拉地带到偏厅,才低声道:「什么活不活的,母亲昨儿是气着了,又心疼阿峼挨打,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快洗把脸我帮你梳梳头,下人嘴都碎,传出去还不知成什么样了。」说着亲自弯腰绞了帕子。 张氏怎好让她侍候,忙接在手里,胡乱地擦了擦脸,又打散头发让钱氏帮忙梳了。 眼看着瞧不出异样,才往外边去。 好容易撑着回到二房院,终是忍不住躲在内室呜呜咽咽地哭了个痛快。 桂嬷嬷与素绢均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着不敢入内。唯跟着张氏往松鹤院去的素罗听了半耳朵,悄声说给两人听,「在老夫人处受了责难。」 婆婆训斥儿媳妇天经地义。 三人虽不甘,却也无二话,静静地等在外面。半晌,听屋里哭声渐停,才端了清水巾帕等物进去伺候。 偏巧二门上的婆子又引了太医过来,张氏不便出面,遂吩咐桂嬷嬷带着往晴空阁去。 张氏重又梳洗过,随后也去了晴空阁。 第43章 太医却已离开,杨妡正坐在院中石凳上跟杨姵头挨着头挑拣桂花。杨妡右肩吃力,便只用左手,两人笑语宴晏有商有量的,极其和睦。 青菱笑着将太医留下的玉肌膏呈给张氏看,「说这个比化瘀膏管用,宫里娘娘们也用的,另外也摸了骨头,说没事,将养两天就好。」 张氏看杨妡气色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已是放了心,因想起还得让太医去看看杨峼,也不知太医知不知道。 便简短地嘱咐青菱几句,带着素罗往外院去。 刚才哭过一场,张氏想得明白,归家是不可能的。别说父兄容不容自己回去,就是她也不忍心连累他们被人指指点点。 而且有个大归的姑姑在,侄女们的亲事怕是要艰难许多。 何况还有杨妡牵连着。 杨家的姑娘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带着走。 再想想,归家之后又能有什么出路,即便再醮也不一定有个好去处。这杨府总算还和睦,钱氏待她一向宽厚友善,杨远桥也是愈来愈黏着她,只除了魏氏。 她既然打算仍要待,杨峼这事就必须得处置妥当了,正好趁机问问他的意思,免得又被魏氏挑理。 这次倒赶得巧,正碰上杨峼的小厮冬明送太医出来。 太医少不得又将杨妡并杨峼的症状细细说明一遍,又再四叮嘱切勿让杨峼伤处沾了水,再就是结痂时不得抓挠。 张氏一一听得认真,吩咐冬明牢牢记住。 杨峼已得知张氏过来,特特地站在院中相迎,见到张氏便是一揖,「我已经大好了,不敢劳母亲拖步,母亲且请进屋喝杯粗茶。」 转身时,张氏瞧见他灰蓝色道袍背后已然又沁出血来,显然是刚才弯腰挣开的。 张氏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 杨峼对她一向淡漠,但礼数上却从来不差半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再挑不出失礼之处,这次也是,拼着挣开伤口也得出来行礼相迎。 岂不知,要是魏氏知晓,恨不能又得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想起适才被魏氏的那通挤兑,还有那杯迎面泼来的凉茶,张氏恨得牙根痒痒,沉着脸吩咐冬明,「赶紧伺候三少爷上药,若被老夫人知道,别说你得不了好,便是我也跟着吃挂落。」 杨峼何等聪明,立马听出话音来,忙道:「母亲且请宽坐,我换过衣裳再出来。」又吩咐小厮秋晖,「给太太沏壶毛尖,别太酽。」 秋晖应声而去,少顷端过茶来。 素素淡淡一只白瓷茶盅,面上绘了疏影横斜一枝梅,汤水澄碧里面立着七八根舒展开的茶叶。 张氏小口啜着,四下打量起厅堂的摆设。 中堂一幅泼墨山水画,然后黑檀木的一桌四椅,博古架上养了盆文竹,再就是一套牧童横笛的茶具。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这还是张氏头一次来竹韵轩,没想到竟是这么的简单,还不如她娘家兄长的书房来得奢华。 没多大工夫,冬明自内室出来,恭敬地道:「少爷刚上完药不太方便走动,太太可否移步到里头说话?」 张氏点点头,带着素罗一并进去。 内室也是素淡,一座四扇的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隐约可见里面挂着虫草帐帘的木床。外间墙边摆着书架,靠窗是座长案,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杨妡送得竹竿笔筒也在其中,林林总总插着十几支笔。靠北墙则安着罗汉榻。 此时杨峼已换了件颜色略深的靛青色袍子,姿态别扭地坐在罗汉榻上。 张氏淡淡开口,「你屋子也太冷清了,回头我开了库房让人挑几样摆件送过来。」 「母亲不必麻烦,」杨峼笑着拒绝,「我志在读书,玩件太多只会让人分心,现今我有湖笔端砚,相比许多同窗已经好太多了。」顿一下,又道:「我见父亲用的折扇不错,要是五妹妹那天出门,请她也帮我挑一把。」 张氏不由低笑,「你父亲本是嫌弃扇面画得不好,碍于妡儿面子不得不戴着,难得你能看上眼。」 杨峼笑道:「我觉得那画极好,有种枯木逢春绝处逢生之感,要是五妹妹不介意,倒想跟父亲讨了来。」 说笑几句,张氏思量番,斟酌着语气道:「有件事是我耽误了,其实原本不该这会儿提,差几天你就下场考试,怕扰了你心思……可正赶上这个时机,就想问下你的意思。」 杨峼看出她的迟疑,笑道:「母亲有话但说无妨,科考一来考学识也是考心性。再者,今年是恩科,明年才是正科,若不行明年再考就是。」 天启帝登基两年有余,为广罗人才,连设两年恩科,第三年是正科,这就意味着连续三年都有科考。 张氏点点头,「那我就直说了,你已年近十七,大少爷与二少爷在你这个年纪屋里已经有人伺候,你想过没有,想找个什么相貌品行的?」 杨峼脸色蓦地红了,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羞色,少顷抬头大大方方地说:「多谢母亲想着,我心中已有了人……嗯,嗯,就是祖母屋里的碧玺姑娘。」 张氏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碧玺长相不如玛瑙漂亮,性情不如珍珠温柔,平常也不怎么在跟前伺候,什么时候落了杨峼的眼? 再者,他既是相中碧玺,又去勾搭杨娥屋里的丫鬟算怎么回事? 一个两个都出在松鹤院,魏氏知道必然又得发怒。 杨峼看出张氏的为难,笑道:「此事不劳母亲费心,等秋试之后我自己跟祖母讨人……倘或母亲问起,您就说我心里有了主张。」 张氏怔怔地看过去,面前这张脸跟杨远桥还真是像,修眉俊目清雅斯文,唯他因年幼之过,眸光不若杨远桥那般深,却已是超出年纪的老成。 想起昨夜他挺直脊背一声不吭地捱了十几下时候的倔强与孤傲,张氏油然升起怜惜之情,叹道:「你既凡事有成算,就如昨日那般情形,在你父亲跟前低下头认个错又如何,何苦生生捱那些责打?」 杨峼默一默,低声道:「母亲,我觉得自己没错……」 从竹韵轩出来,张氏整个人都是懵的,明明挺聪明智慧一孩子却很是执拗,绝口不提自己有错,却又觉得这顿揍挨得对。 教人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44章 回到二房院,没想到杨远桥下衙早,隔着洞开的窗棂正瞧见他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翻看着炕桌上的书。 他已换下官服,穿了件玉带白的圆领袍,束发的玉冠也摘了,用根竹簪别着,发梢披散下来垂在肩头,被风吹着,轻轻地在耳畔拂动。 整个人清雅隽秀,宛如魏晋时期的水墨画。 张氏胸口滞了滞,下意识地停下步子。 她喜欢这个男人,从掀开喜帕见到他深沉如夜空的双眸那刻就喜欢了,所以才心甘情愿地伏低做小侍奉他的双亲,忍让他的子女。 一低头就是十年。 这会儿,却觉得满心满腹里都是委屈。 张氏深吸口气压下眼眶几欲滚出的泪,撩帘进屋,尽量平静地问候道:「老爷下衙了,今儿可是早。」 声音里明显带着泣意。 杨远桥却根部没听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地「嗯」了声。 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回应,张氏不觉心凉,失魂落魄地站了片刻,转身往西次间书房研出一池墨,取了支中毫,再裁两张宣纸,一并捧至炕桌上。 杨远桥终于抬起头,问道:「这是做什么?」 张氏垂了首,「休书,老夫人觉得我上未能侍奉好双亲,下没有教导好子女,所以让老爷休妻,另寻温顺知礼的来侍候老爷……老爷这就动笔吧。」 杨远桥眸间露丝笑,转瞬掩去,低头寻着她的眼,对牢了问道:「你什么意思,想大归?」 张氏侧头躲开他,「我怎么想的有何用,老爷若想休我,我便是死缠烂打还能改了老爷心意不成?」 「你我夫妻,生共枕死同龛,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能做到自是依你。」杨远山温声道。 能不能还不是他的一念之词? 张氏心酸地想,话语里也带着几分赌气,「半路夫妻,即便死了,陪你的也不是我。」 声音虽小,杨远桥却听清了,脸色沉了沉,「我不是你结发的男人吗?」稍顿片刻,「你跟明容确实不同,她性格爽朗,跟母亲大嫂相处极好,内宅也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在外奔波,她在内操持家事,丝毫不用我分心。我经常会想,假如我们不是夫妻,做兄弟也极好,而你……」 「老爷写休书吧,」张氏打断他的话,心里苦涩到不行,与他原配发妻相比,自己既不能讨了魏氏欢心,也不能赢得子女敬爱,简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那便依你,」杨远桥轻叹声,回身坐正,将宣纸铺开,抬笔蘸了墨,不假思索地写下「与妻书」三个大字,接着另起一列,换成小楷,「妻,张氏巧娘,时年二十有八,成亲十一年另七月,未能奉迎公婆教养子女……」 张氏偷眼去瞧,只看到此处便觉心似刀绞双眼模糊一片,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直往下滚。 杨远桥瞟她一眼,笔锋未停,继续笔走龙蛇至写完整篇才撂下笔,甩开折扇扇干墨迹,塞进张氏手中,「拿去吧。」 张氏捧着纸,觉得像是捧着千钧重物,双手抖得如筛糠,双腿软得像面条,似乎站不住似的。 杨远山于心不忍,轻声道:「看看吧,还有哪里不对?」 这样戳心窝子的话还需要看第二遍,忍受第二次的折磨? 张氏掏帕子擦了泪,摇头道:「不用了,我这便去收拾东西。」将纸胡乱团了塞进怀里,举步往里间走,打开衣柜对着满满当当的衣裳发呆。 左边两只格子是杨远桥的,右边两只格子是她的,底下抽屉里是袜子、腰带及香囊,摆放得叠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张氏怔一下,抽出条蓝底包袱铺开,将自己的衣裳放上去。 杨远桥跟在后头进来,见状把左边他的衣裳也放了上去,与她的摆在一处,「你真想让我当个倒插门的女婿?」 张氏惊愕地望向他。 杨远桥低叹,自她怀里掏出那张纸,展平了捧到她面前,「你不顾及我的面子就罢了,可不能不顾及岳父与两位舅兄。」 张氏瞪大了眼细读,在先前文字下面,紧接着写的是,「然种种不足皆有其因,余认为她既不曾犯口舌之罪,又无盗窃淫污之行,更兼性情温婉仁慈良善,余心悦之久矣……」接下来却是表了决心,「我是绝不会休弃她的,如果她执意要离开,那么我就跟着去当个倒插门的女婿。」 杨远桥轻声道:「不是我不肯上门,一来是舍不得孩子,二来怕舅兄面子上过不去。」 张氏呆呆地看着他,忽地扔了纸扑到他怀里,孩子般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巧娘,」杨远桥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委屈你了,我知道母亲迁怒于你,我不会休你,你也别提归不归家的话。」 张氏不做声,只肩头耸动得愈加激烈。 杨远桥又道:「母亲年纪大了,你暂且忍耐着,要是不忿就冲我来不必憋在心里委屈自己……小娥很快就及笄,过不了两年就出阁了,阿峼我想让他外出游学几年,等二十岁上成亲也使得……你要心里不自在,就在屋里歇几天,我跟母亲那边提一提。」 张氏沉默着,良久点了点头。 有了杨远桥在前头顶着,张氏足足五天没往松鹤院去,杨妡要侍疾也没去,肩伤一养好,就被张氏迫着练习针线活儿。 第六天头上,魏府送了帖子请杨家阖府听戏。 魏家这阵子可没安生,阖家壮年男子一并千里迢迢去了山东祖籍将魏剑声的两个孩子写进,又重新排定序齿。 京都这头就是魏玹为长,魏璟为次,再就是魏珞、魏琤与魏瑜。 上次请杨家人过府只是亲戚间先认识一下,这次则是大张旗鼓地向京都人介绍魏家二房,但凡交情不错的人家都请到了。 张氏借口生病懒了五天,不好听到请客就痊愈,所以仍以生病为由推了,杨妡却不好推,是一定要去的。 宴客那天一早,杨妡梳妆完先到二房院给张氏过目。 她穿件嫩粉色素面杭绸袄子,豆绿色水波纹湘裙,头发挽成圆纂盘在脑后,戴只镶了玛瑙石的珍珠花冠,并两只珠簪,耳坠也用了珍珠,小小的两粒贴服在白净的耳垂上。 打扮简单却清丽,像是酷暑里的一阵微风,看了让人无比得舒服。 张氏只觉眼前一亮,赞道:「好看,就是不能把新打的首饰全部显摆出去。」这几天杨远桥给母女俩都添置了头面,张氏是套赤金红宝石的,杨妡则是珍珠镶着玛瑙石的。 第45章 杨妡吃吃地笑,「要不娘跟着去显摆显摆?」 「就知道挤兑我,」张氏嗔一声,替她理理鬓边碎发,「可记住了,出门做客万不能这样说话,得恭顺守礼,多微笑少开口,别私自乱走。」 杨妡一一应了,便往松鹤院去。 杨娥不知为何舍弃了大红也穿了件粉色衣衫,不过她肤色本就发黄,被娇嫩的粉色衬着愈加地暗沉,像是没有睡好似的。 杨姵则穿着玫瑰红的比甲,月白色挑线裙子,梳着双螺髻,发髻底边插了对丁香花簪头的赤金小簪,活泼又大方。 魏氏将几个孙女挨个打量一番,最后让杨娥换成湖蓝色比甲,金簪改成紫英石簪子,才率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魏府去。 跟之前一样,杨家人到得最早,秦夫人与王氏及另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一道在二门处迎接。 秦夫人与王氏上次都见过,很显然那妇人便是魏剑啸的妻子陆氏了。 陆氏相貌颇佳,与张氏不相上下,可眉梢眼底总像笼着淡淡轻愁似的,唇角也往下扯着,给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秦夫人带了诸人去徳正院给毛氏请安。 毛氏比魏氏大个四五岁,面相却老得多,尤其眼底两只眼袋,跟注了水似的,沉甸甸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见到杨娥,先把她搂进怀里亲热了会儿,又笑着将其余姑娘挨个夸了个遍。 及至杨妡,更是牵了她的手,「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听说命相也好,还得过方元大师青睐,难得啊难得……唉,小小年纪便有这种福气,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语至最后,声音极轻手劲却大,尖锐的指甲恨不得掐进杨妡的手背里。 杨妡岂能白吃这痛,脸上笑着,眼眶里却有泪珠在滚,声音也发颤,「老夫人,福气我受不受得住得看天命,可您这手劲我却受不住了。」抽出手,小心地在唇边吹了吹,又不露痕迹地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她的手白且嫩,那道紫红的指甲印格外明显。 毛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呵呵」笑一声,「上了年纪手上没了分寸,我看看破皮没有,用不用上点药?」 杨妡笑道:「就有道血丝,没什么打紧的……不知道二姐姐的手要不要紧?太医刚给我一瓶玉肌膏,回去也帮你抹一下。」 众人不自主地往杨娥手上看去,干干净净的,何曾有半点指印?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齐齐低了头,唯独魏珞目露惊讶,很着意地盯着杨妡看了片刻。 秦夫人忙打圆场,对魏氏道:「时辰不早了,怕有客人来,姑母在这儿陪母亲说话,我带嫂子及孩子们去迎迎。」 魏氏本也有话跟毛氏讲,也笑道:「去吧,免得在跟前孩子们拘束。」目光落在杨妡身上,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杨妡只做没看见,与杨姵一道跟在钱氏身后。 魏璟特意放慢脚步,等杨妡赶上来,笑着解释,「祖母这几天夜里睡不好精神不济,一时手重了些,其实她也是因为喜欢五妹妹,没想到五妹妹这么娇……我那里也有玉肌膏,待会打发人送过来。」 话语里,颇有几分不满于杨妡的小题大做。 杨妡岂会听不出来,婉拒道:「不用,其实没什么的,就是当时实在疼的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背。 魏璟也瞧见了,方才的指印已淡了许多,却仍有道月牙般的红,被白净的肌肤衬着,非常刺目。一时怨怪她的心淡了,却又开始心疼她受此苦楚。 杨妡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暗中捣下杨姵臂弯,使了个眼色。杨姵心知肚明,略思索,朝着前面魏珞唤道:「三表哥暂且留步。」 钱氏立刻警惕起来。 魏珞回过头。 他今天穿的是鸦青色杭绸直缀,腰间缠着靛色腰带,发髻也用靛色布带束着,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无半点金玉之物。 早晨的阳光斜照过来,他麦色的脸上泛出金色的光芒,黑眸深沉表情淡漠。 却在一瞬间,浮起个温和的微笑,「表妹有何吩咐?」 杨姵歉然道:「实在对不住,上次表哥刻的水鸭子,本想上上色,可看着容易做起来却难……」 杨峻笑着接话,「她两人鼓捣好一阵子把水鸭子涂成四不像,觉得实在不好看又要洗掉,结果……」摊摊手,「已是目不忍睹。」 钱氏松口气,瞪杨姵一眼,「你也是,表哥费心刻出来的,就这么胡闹?」 魏珞无谓地笑笑:「婶子言重了,给了表妹就是表妹的,再者上了色确实好看许多,不过水鸭子还是以灰黑居多,颜色艳丽得倒是少。」视线扫过杨妡,在她手上停了停。 杨妡察觉到,狠狠地瞪了回去。 及至岔路口,姑娘跟少爷们便要分道扬镳,少爷们去外院,女眷则到花园去。 这次因为人多,姑娘们占了水阁与闻荷亭,妇人们则改到离湖稍远的含翠阁相聚。含翠阁往东走十余丈,是随心楼。随心楼前面的空地上已搭好了戏台子,专等时辰到了就开唱。 入了八月,月湖里的荷花已然败落,就连荷叶也稀稀落落地泛着黄。 好在,天气仍是热,坐在闻荷亭要比水阁清爽得多。 约莫辰正两刻,客人们陆陆续续赶来,除去上次来得几位,更有好几个杨妡叫不上名字的,好在魏珺也不认识,杨姵便热心地逐一介绍。 其中蔡家姐妹来得最早,两人都精心打扮过,比早先在庙会上看到得更加惹眼,尤其蔡星梅穿件玫红色绫袄,藕荷色八幅湘裙,裙摆绣着月白与鹅黄色的忍冬花,衬着她纤细的腰肢,弱柳拂风般婀娜。 几人寒暄过,蔡星竹快言快语地问魏珺:「听说请了千家班来唱戏,不知道唱得是哪出?」 魏珺尴尬地笑笑,「我也不太清楚,还是前天看花园里搭戏台才知道请了戏班子。蔡姐姐可知道千家班什么戏最拿手?」 她一个刚进府的庶女,又不是善于钻营的性子,消息必然不太灵通。 蔡星竹了然地打着圆场,「我也是听六哥提起才知道你们请的是千家班,他们只在家里唱过一折《法门寺》,不过里面闺门旦真正是漂亮。」 杨姵睁大眼睛问道:「真的?男人扮起来比女人还好看?」 第46章 蔡星竹肯定地点点头,「你亲眼看过就知道了,根本看不出是男人。」 杨姵一脸不可置信。 杨家诗书传家,从不曾请过戏班子进府,偶尔外头爷们想消遣一番,也只是请几个弹唱上的,在外院弹奏一两支曲子。 反观安国公蔡家因祖上做过皇帝伴读,备受恩宠,生活极为奢靡,即便现在已经没落到只剩个空架子,可该享受的一样不缺。比如那位蔡六爷,在纨绔子弟中就赫赫有名,宁可拿着衣裳瓷器去当,也得花费上百两银子买只据说会唱曲儿的八哥鸟,或者一掷千金只为了几盆名种菊花。 逢年过节,蔡家也少不了请当红戏班子去唱几天堂会。 张氏提到蔡家,曾经很感慨地说:「那家人过得真是随性,今天吃饱不管明日挨饿。」 被蔡星竹这么一提,闻荷亭里几位姑娘都对千家班起了兴趣。 恰好戏台子暖场的锣鼓喧天震地地敲起来,杨姵急忙拉起杨妡,「快去占个好地方。」 杨妡正好也想知道薛梦梧会不会再来,两人便手牵着手儿往随心楼去。 随心楼正对戏台的四扇木门尽都打开,屋里摆着五排椅子,另摆了数碟茶水点心及应时瓜果,布置得非常周到。魏氏与毛氏并几位年长的夫人太君已在最当间的椅子上就坐。杨姵觑着钱氏身旁恰有两个空位,赶紧与杨妡挤了过去。 没多大工夫,慢长锤的过门儿响起来,紧接着起了二黄慢板,杨妡听着里头有胡琴声,却听不出是否是薛梦梧所奏,侧了头问钱氏,「伯母,这唱的是什么戏?」 钱氏笑道:「法门寺中拾玉镯里的一折,最考验闺门旦的工夫。」 跟蔡星竹说的一样。 一段欢快的柳青娘之后,主角孙玉姣登场亮相。只见俏生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站在戏台中央,穿着大红通袖袄葱绿色撒脚裤,眸光灵动身段窈窕,声音清脆悦耳,宛如黄莺出谷。 杨姵俯在杨妡耳边悄声道:「真的欸,明明就是个女子啊。」 杨妡抿着嘴儿笑,杨姵看不出来她却瞧得分明,那人喉结处敷了暗粉,上臂处有肌肉若隐若现,更重要的是,因为天热,撒腿裤略略薄了些,时不时能看出腿间那一坨物件的轮廓。 可这话却不能说,杨妡只低声回答:「别看脸,你看他的手,注意到没有,骨节很突出,咱们哪里有那么宽大的手?」 杨姵仔细端详两眼,笑道:「就数你眼尖。」 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后,杨姵就失了兴趣,前后顾盼一番,发现除了蔡家姐妹大多数姑娘家都没来,遂扯扯杨妡衣袖,「没意思,我听得快睡着了,咱们出去看看孟茜她们在干什么,要不玩飞花令也行。」 杨妡正凝神辨认胡琴,笑着推脱道:「你先去,我听听孙玉姣到底怎么了,过会就找你。」 钱氏看着杨姵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阿姵比你大两个月,还不如你一半稳重,天天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也就在老夫人那里能稍安稳点。」 杨妡笑道:「我觉得阿姵最好。」 钱氏唇角弯一弯,「你们俩半斤八两谁也不嫌弃谁,」垂首瞧见杨妡手背上的红印,低声道,「你也是,忍忍就算了,非得嚷开了惹人的眼。」 杨妡眨着明亮的杏仁眼,不满地说:「我平常待在府里并没招她惹她,她为啥特特针对我?伯母想想,就算是我忍过这次,她还能念着我的好不成?保不定下次还这样欺负我。」 钱氏沉默片刻,叮嘱道:「往后过这府里还是小心点为好。」 杨妡点头应了,却见有个穿官绿色比甲姜黄色罗裙的丫鬟笑盈盈地过来,「五姑娘,四姑娘那边说没意思,找您过去。」 钱氏笑骂道:「这孩子一时半刻不消停,阿妡你不用管她,接着听戏。」 杨妡笑呵呵地说:「算了,这念白真是沉闷,我还是到外面玩去。」提着裙角,小心地绕过椅子走到外面。 丫鬟笑道:「四姑娘跟李姑娘和孟姑娘她们在萃芳园斗草,我专门在随心楼这边伺候不能脱身,姑娘寻个下人带过去便是。」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个同样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应道:「我送五姑娘过去,姑娘这边走。」 丫鬟十岁左右,长相很秀丽,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木,一看就不是近身伺候主子的。 杨妡浑不在意地点点头,招呼了红莲一同跟着。 萃芳园并非在湖边,而是往园子里头去了,先时还经常能看到三三两两游园的姑娘,后来越走竟越似偏僻了似的。 杨妡心生警惕,狐疑地问:「还没到?」 丫鬟笑着指指不远处,「那不就是?」 前头是座三开间的小院,青屋顶白灰墙,屋檐下的匾额上写着「萃芳园」三个字,门前站着个同样打扮差不多年岁的丫鬟,招呼道:「五姑娘可算来了,里面人都等急了。」 杨妡疑窦顿消,笑道:「谁让她们躲在这么个僻静地方,一路走过来也要一刻钟了。」 丫鬟轻轻推开木门,朝里面喊了声,「五姑娘过来了。」让了杨妡进去。 杨妡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噗通」一声响,红莲突然倒在地上,紧接着木门「咣当」被合上。 杨妡意识到不好,连忙去推门,却听「当啷」铁链作响,竟是落了锁。她赶紧蹲下,拼命摇晃着红莲,「起来,快醒醒,你怎么了?」 红莲跟死了般毫无动静。 杨妡又抬脚踢木门,「开门,开门,来人啊,快开门。」铁锁哗啦直响,却不见人应。 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音,「五姑娘省省吧。」 从屋里施施然走出一人,穿件紫红色团花直缀,长相还算周正,唯眼底青紫的眼袋彰示了纵欲无度,浑身还散发着熏人的酒气。 正是魏家老三,魏剑啸。 「再怎么喊别人也听不见,听见也没人敢过来。」魏剑啸「呵呵」笑两声,「屋里备了茶水点心,五姑娘进来坐坐?」 杨妡紧靠着院门,警惕地盯着他,「三舅舅最好放我离开,我祖母与大伯母还等我吃饭,过会儿肯定会寻到这儿,别闹得亲戚脸上不好看。」 「亲戚,哈哈,亲戚就该亲热亲热,」魏剑啸丝毫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反而越发觉得她招人疼。瞧这发狠发赖的小模样,待会儿尝起来还不知道有多美味? 魏剑啸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步步地逼近,直到伸手便能触到她的身子。杨妡差点被吓傻了,恍惚间反应过来,拔腿就逃。怎奈她年幼腿短,院子又小的全无藏身之处,没两个来回,已被他抓住胳膊,半拖半拉地拽到了屋里。 第47章 许是惊吓过度,又许是明白硬拼没有胜算,进了屋子,杨妡反倒冷静下来,摇晃着胳膊低声道:「三舅舅,你攥得我胳膊疼,能不能先放开?」 魏剑啸根本不怕她逃,痛快地应道:「只要你听话,我就放开,否则……」大手刮一下她柔嫩的脸颊,「别怪待会儿三舅舅疼得你哭。」 杨妡忍着恶心躲开他的手,劝道:「三舅舅,我们两家数代亲戚,你又是长辈,还是放了我的好……否则,除非我死,家中父亲兄长肯定会替我做主,我们杨家女子不是任由别人欺负的。就算三舅舅狠心杀我,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地死了,难道我家人不会追究,不会报官?三舅舅吃多了酒,方才只是一时糊涂,仔细想想肯定会放我走吧?」 魏剑啸赞赏般点点头,「嘴皮子挺溜,不知道嘴下的工夫怎么样?五姑娘且放心,我不会杀你,事成以后,会好端端地把你送回去。你是个聪明姑娘,肯定不会乱说……实话告诉你,经过我调~教过的女孩就没有敢胡乱攀咬的。不信待会出去你问问门口那两个,看她们肯不肯说实话。」 是指骗她来还有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十岁左右木木登登的丫鬟? 那么小的年纪就被糟蹋! 难怪她们看到她时,脸上的神色那么奇怪,有同情有怜悯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欣喜。是不是多一个人受罪,她们就觉得得到了安慰? 杨妡咬着下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子。 这三间是通着的大开间,只用架屏风做了隔断,厅堂摆着桌椅,许是好久不曾住人,桌面上落了一层薄尘。北墙有扇木窗,窗棂半开,只要踩着椅子就能从窗户离开。 杨妡心头一跳,却没有动。 魏剑啸连窗子都没有关,势必是笃定她没法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而现在,的确也不是好机会。 杨妡探了头往屏风里头看。 内间安着架子床,被褥看起来很新,没有帐帘,雪白的褥单上搭了条大红色的腰带,腰带极长,一头垂在了地上。 此外再没有他物。 这时,身后传来打亮火折子的声音,杨妡转头,瞧见魏剑啸点燃了蜡烛。 几近正午的大白天,却要点灯……杨妡悚然心惊,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以前杏花楼曾经有个叫做彦章公子的恩客,但凡接待过他的妓子没有人愿意接第二次。 可他出手阔绰,加之背后的靠山开头大,杏娘不敢开罪他,只好强迫妓子应酬。 幸而薛梦梧每月供奉杏娘不少影子,杨妡才得以幸免。 其余人却是叫苦不迭。 与杨妡交好的柳眉曾掀了衣襟让她瞧,浑身除了啃咬拧掐的红痕外,竟然还有层层叠叠的烫伤。烫伤鼓起来,里面兜着一泡水,看着甚是可怖。 杨妡心疼得不行,张口就骂:「你是死人,就这么任凭他折腾你?」 「我跪过求过都没用,力气又没他大,不止这样……」柳眉一把扯开颈项处的盘扣解开,白净的颈间赫然一道青紫的勒痕,「若我不依,他说就把我买了去送到军营里。」 柳眉恨彦章恨得要死,可彦章好似认定了她一般,连续几次都指了名让柳眉伺候。 终于有一天,柳眉「突发绝症」故去。 伺候她的小红哭着告诉杨妡,柳眉死时脖子上勒着腰带。 想起往事,又眼看着魏剑啸端了烛台往床边走,杨妡只觉得浑身发冷,双腿像是站不稳似的抖个不停。 魏剑啸将烛台放在床头几上,回头朝杨妡笑,「用不用我帮你脱衣裳?」 杨妡上牙抵着下牙,打着颤儿道:「不用。」伸手,慢慢解开袄子的系带,脱了下来。 袄子里头是银条纱的短衫,银条纱极是轻薄,隔着短衫宝蓝色肚兜上绣着的粉色月季一清二楚。 还有她纤细柔软的胳膊以及初现线条的腰肢。 魏剑啸静静欣赏片刻,笑一笑,竖了眉毛道:「裙子呢?」 杨妡咬牙去解裙子,可手实在抖得厉害,带子打的结怎么也扯不动。 「看来五姑娘是想让我帮忙了?」魏剑啸笑着上前一步,把杨妡逼到床边,伸手便要扯她裙裾。 杨妡连忙闪开,「我自己能来,三舅舅,三舅舅还没脱?」 「哈哈哈,」魏剑啸朗声笑着,「真可人疼,是不是等急了?」一把将自己紫红色的直缀扯下来,团成团扔在地上,俯身压向杨妡。 杨妡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她咬紧牙,抬起膝盖用足了全身力气狠命往他腿间一顶。 魏剑啸惨叫声,弯腰捂住了裆部。 杨妡丝毫不敢迟疑,抓起旁边烛台扔到床上,然后飞速地捡起地上袄子,根本顾不上穿,急急忙忙搬了椅子,不等放稳就踩上去,推开北窗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落地时,脚踩到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她无心理会,没命般撒开腿就往前跑。 直跑出去数十丈,嗓子眼干涩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杨妡才停下脚步,伸手扶住墙边低下头不住地干呕。 吐过几口腥甜的黏痰,猛回头发现墙边被阳光映照的地方,有道黑影慢慢地靠近。 是有人来了。 她惊恐地抬起了头。 入目是鸦青色的衣摆,再往上,看到了那张疏离淡漠的麦色面孔。 不是魏珞是谁? 只见他幽深的黑眸里翻滚着疑惑、不解、鄙夷或许还有点点的怜惜,复杂难懂。 杨妡分辨不真切,却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目光自她脸庞下移,落在身上。而她,尚未来得及将袄子穿上……该不会,面前这人也是无耻卑劣之徒吧? 第48章 难不成才脱离猛虎的恶爪又要落进猎人的陷阱。 杨妡心头涌起无限的绝望,下意识地合了眼。 假如,假如真的被欺负,她就是化作厉鬼也不放过这些人,一个都不放过! 正悲愤着,听到他冷淡的声音,「衣衫不整地出来,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睁开眼,看魏珞侧转着头已别开了目光。 杨妡飞快地将手里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袄子穿好,再抬头,瞧见他身后两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正急急地赶过来。 正是适才在萃芳园门口的那两个神情叵测的丫鬟。 杨妡刚松懈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这会儿她已是筋疲力尽,半步都动不了,无论如何斗不过这两人,也跑不过这两人。 深吸口气,仰头望着魏珞,低声求肯,「她们是来抓我的,求你救我。」 才说完,丫鬟已走近,屈膝冲魏珞福了福,又笑着对杨妡道:「二姑娘只说了句顽话,做不得真,姑娘怎地就一个人跑出来?这会儿二姑娘悔得不行,三太太又特地备了点心,说给姑娘赔不是。」 一派胡言,都是特意说给魏珞听,想把杨妡带回去的假话。 杨妡目光紧紧地盯牢魏珞,「我不去,我要回去听戏。」 「五姑娘……」丫鬟再劝,「姑娘便是听戏,也得先跟太太说一声,里面都等着呢。如果姑娘不去,我们不好复命。」 声音很坚持,是一定要带着她走的。 魏珞瞧一眼杨妡,又上下打量丫鬟番,厉声斥道:「杨姑娘身为贵客,想去哪里还得听你们奴才指使?」转而又看向杨妡,「你要听戏怎么还不走?」 杨妡低声道:「我不认得路。」 魏珞脸上怀疑更盛,抿了抿嘴没说话,举步便走,走两步,回身道:「跟着。」 杨妡迟疑片刻,瞧了眼神情木讷的丫鬟,挪着碎步追了上去。 魏珞步子快,杨妡小跑着才能跟上,原本她脚底就疼,这会儿痛得更甚,却是半点不敢抱怨。 行至方才的小院,杨妡慢下来,唤道:「表哥,我的丫鬟在里头,能不能把她救出来?」话说完,讶异地「咦」一声,方才屋檐下写着萃芳园的匾额已然不见,只余光秃秃的白墙。 这是怎么回事? 见魏珞脚步未停地往前走,杨妡顾不得多想,咬牙又唤,「表哥!」 魏珞只作没听见,直走到处开阔之地,才淡淡地道:「自身都难保还想着别人,你要是有事,你那丫头照样活不了……顺着往前走,到尽头石桥处右拐就看到月湖了。」 湖边人多,若有异样,她大声呼救便是。 「多谢表哥,」杨妡应着,一边抻着袄子上的皱褶,一边按照他指的方向慢慢往前走。 走到石桥旁,果然看到了月湖,甚至还能看到闻荷亭有三五个女子正靠着栏杆说话,杨妡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沉心想了想没再往前,自阴凉处寻了块大石坐下。 又过得一阵,路尽头出现了红莲的身影。 杨妡立刻跳起来迎上去,问道:「你没事吧?」 红莲疑惑地问:「姑娘怎么在这里,找到四姑娘了吗?」 「你都不记得了?」杨妡诧异地问。 红莲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说:「记得啊,咱们不是来找四姑娘吗?嗯,我记得进门之后,不知怎么就迷糊了,刚才起来没看到姑娘吓了我一跳,进屋找了也没有……我以前没来过这里,幸好遇到个面善的小厮,问清路才过来了。」说着「嘶」一声,「后脑勺疼,脑子也迷糊,不会摔傻了吧?」 杨妡已完全冷静下来,安慰道:「不会,等回府请府医来看看。刚才的事我也说不清楚,都忘了吧,就当没发生过……咱们没往萃芳园去,就在这边下五福棋来着。」说着折根树枝在地上粗粗地划出横竖各六道线,又寻些石子小棍摆放其上。 红莲惴惴道:「我不会下,姑娘要不要先教了我?」 「我也不会,」杨妡摇头,「以前见别人下过……在哪本书上见过。你放心,没人会让你下。」 红莲心思倒快,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我明白了。」 杨妡复在大石上坐下,低头瞧见自己凌乱皱巴的裙子,将事情经过及应对之策细细想一遍,开口道:「这会许已过了午时了,咱们不好往前头去,等着别人寻来……青菱与阿姵找不见我,定是会四处寻的,我且在这里眯一眯。」说罢头枕着胳膊歪在大石上,大石被烈日晒得暖洋洋的,舒服得她好像一闭眼就能入睡似的。 迷迷糊糊中,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过来,接着是青菱压抑着的怒斥:「让你跟着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看看弄得这全身?」 杨妡睁眼起身,果然看到了青菱,还有杨姵、钱氏和秦夫人身边的常嬷嬷。 钱氏瞧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石头又冷又硬,当心身上侵了寒气。」 杨妡揉着眼睛解释,「下了会棋,本想坐着歇会儿,谁知道竟睡过去了……早晨起太早,没睡够。」 杨姵恼道:「亏我巴巴地等你半天,你倒在这里躲清闲,害得我们好找。」 钱氏止住她,吩咐青菱,「去拿了你们姑娘的衣裳过来换上,」又看眼红莲,「这个也不像样子,哪里见得了人。」 常嬷嬷上下打量红莲几眼看好尺寸,笑道:「我有两件旧衣裳估摸着姑娘能穿,这就去拿来,姑娘将就着换上。」 红莲忙屈膝行礼,「多谢嬷嬷。」 杨妡笑道:「你穿了嬷嬷的衣裳,少不得要赔两身给嬷嬷。」 「不敢,不敢,五姑娘说笑了。」常嬷嬷点头哈腰地回去,少顷拿了衣裳过来。 杨妡与红莲在附近寻到更衣之处,将衣裳换过,这才与钱氏等人一道往随心楼用饭。不期然地又见到那些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 杨妡这次认清了,在随心楼伺候的比甲掐着姜黄色的牙边,裙子也是姜黄色的,而魏剑啸身边那两个,比甲上没有牙边,裙子是月白色的。 杨妡暗记在心里,因见戏台子仍在,旁边摆的锣鼓家什却不见了,便问钱氏,「伯母,那个孙玉姣后来怎么了?」 第49章 钱氏笑道:「你还惦记着呢,肯定是……花好月圆,恶人肯定会受到报应,好心人总有个好的归宿。」 杨妡便想起魏剑啸,那个畜生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总之她不会放过他,定会要他好看。又思及魏珞,他是怎生把红莲救出来的,他去的时候魏剑啸还在不在? 怔忡着用过午饭,再叙会儿话,杨姵感慨她诗句不如孟茜读得多,蔡家姐妹称赞那闺门旦扮相好嗓门亮,魏琳与魏珺则客气地说招待不周,希望诸位见谅等话语。 喝过一巡茶,也便告辞离开。 在角门等着上车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手提药箱明显做郎中打扮的人匆匆出门,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有本事别叫我来,玩意儿不中用还怪到我身上,活该断子绝孙!」 有门房追出来道:「有女客在,少说两句吧,又没少了你的银子,再胡吣就抓你送官。」 那人「呸」一声,慌慌张张地离开。 上车坐定,杨姵好奇地问:「魏府是谁病了,赶在这个空当请郎中,什么玩意不中用?」 平常人家宴客的日子,哪有请郎中过府的,确实也太奇怪了些。 钱氏沉着脸,毫不客气地斥道:「小孩子家家的,是你该打听的吗?」 杨姵平白无故被训一顿,立刻撅起了嘴,到下车也没缓过脸色来。 脸色不好的还有魏氏,一张老脸阴沉沉的,马上要下雨似的…… 杨妡强忍着脚下疼痛,身姿端正地回了晴空阁,进到内间,立刻踢掉鞋袜扳过脚掌来看。白兮兮嫩生生的脚心,赫然几处或大或小的红痕,有处深的已经见了血。 红莲忙问:「姑娘几时伤的?」 「别问了,只把太医给的药膏拿来,」杨妡仰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魏府跟我八字不合,每次去都得受皮肉之苦,以后再不去了……今天之事别告诉我娘,免得她担心。」 红莲应着,翻出药膏来,挑出一点正要往手背上抹,杨妡止住她,「手上不用,就把脚底抹抹即可。」 药膏清凉温润,减缓了不少疼痛。 杨妡不往别处去,也没再穿袜子,光着一双天足将明天要诵背的《女则》细细读了遍。 及至暮色将沉,才慢慢踱着步子到了二房院。 杨远桥也在,见了她笑着问道:「妡儿今日玩得可开心,听了什么戏?」 杨妡乐呵呵地回答:「拾玉镯,唱戏那人生得极美貌,就是咿咿呀呀地听得我犯困。」说着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杨远桥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红印,抓过来问道:「手怎么了?」 杨妡嘟着嘴将事情原封不动说了遍,「她说不当心,可我觉得不是。」 张氏探头瞧了眼,低呼一声,「这么深的印子,得使多大劲儿啊?」默一默,终忍不住心疼,又道:「老封君偌大年纪,妡儿还不满十岁,就算哪里做得不对,指出来就是了,何必……」 杨远桥握着杨妡绵软柔嫩的小手,越发觉得那道指甲印子碍眼,叹口气低声嘱咐,「以后见了远远行个礼就是,别往跟前去……实在不行,少去两趟罢了。」 杨妡乖巧地应了。 此时的松鹤院已经摆了饭,一道酱焖猪脚、一道清蒸桂鱼,一道肉丝茭白,一道蚂蚁上树,外加两碟爽口小菜。 猪脚炖得极烂,入口即化,桂鱼蒸得清淡柔嫩鲜香可口,都是魏氏平常爱吃的。 杨娥夹了一筷子鱼,细细剔去刺,放至魏氏面前小碟中,劝道:「鱼不咸不淡口味正好,祖母尝一尝。」 魏氏没滋没味地吃了,瞧一眼烛光下端庄大方的杨娥,欲言又止,少顷端起碗,自行挑了块猪脚,「不用管我,你也快吃吧。」 杨娥笑笑,也端了碗,闷声不语地吃完了饭,等漱过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是因为我的事情烦心?」 魏氏叹口气没否认,「这次秋试璟哥儿不打算下场,说是前些天回老家耽搁了不少工夫,考中的可能不大,想再等几年。」 再等几年? 明年不就是正科吗,今年没把握,可依照他素日才华,只要稍加巩固,明年完全没有问题。可他要再等几年,意思是明年也不打算考? 上次在护国寺,外祖母毛氏说,魏璟决意取得举人功名之后才议亲。 魏璟是男人,到二十岁上娶亲也没什么,可她马上就要及笄了,根本等不起。 是不是魏璟压根不喜欢她,才想拖延下去? 杨娥立时想起魏璟上次单独送给杨妡经书,又想起上午在德正院门口,当着那么长辈同辈的面,毫不避讳地说拿药膏给杨妡。 心里像是梗着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堵得难受。 片刻,才找回心神,强作平静地问:「二表哥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我瞧他对五妹妹就极好……」 「胡说!这种事情可不许乱说,要传出去,杨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魏氏最痛恨得孙女们搬弄口舌损坏名声,沉着脸斥责两句,见杨娥神情凄然,神情便缓了缓,「五丫头年纪还小,总得由长及幼,先议定你的亲事,再三丫头、四丫头然后才轮到五丫头……这话不是你该说的,以后千万别再提。阿璟没福气,凭着你这般模样品性的人不爱重,总有他后悔的时候……俗话说,强扭的瓜儿不甜,以后你多跟着你母亲……跟着你伯母出去走动走动,魏家这头就算了。」 杨娥心下黯然,却只能垂首低低应声「好」。 恰此时,玛瑙在门外扬声道:「三少爷过来了。」 「快请进来,」魏氏脸上郁色顿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在这些儿孙中,杨峻作为嫡长孙最受器重,而魏氏最喜欢的却是三少爷杨峼。 门帘撩起,穿着象牙白道袍的杨峼阔步而入,身姿如松星眸朗目,连带着屋里的烛光似乎也亮了几分。 魏氏和蔼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吃过饭没有,都用了什么,要不要再添一些?」 杨峼含笑一一作答,「孙儿自二房院来,夜饭跟父亲一道用的,突然想起几件事需跟祖母商量,」说着瞥了杨娥两眼。 魏氏知其意,笑着对杨娥道:「累了一整天,你回去歇着吧,夜里灯盏不比白天亮堂,别看书或者做针线免得伤了眼。」 第50章 杨娥恭声应着,退至门外。 门帘垂下,她有意停了停,听到屋里魏氏的笑声,「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娥的面儿讲,你们俩是嫡亲的兄妹,不比别人。」 杨峼沉着地回答:「因跟小娥有关,当面讲多有不便……头一件,我想是不是让小娥搬到园子里住比较好?」 杨娥闻言,身子一颤,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裙边禁步,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魏氏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并非突然,上次明心法师前来我就有此打算了,今日在外祖家跟阿璟聊过一阵,觉得小娥还是搬出去好。」 魏氏「哦」一声,杨娥屏住气息正要侧耳细听,却见玛瑙端了托盘过来,忙掩饰般抻了抻裙角,急步离去。 回到住所,只觉得酸楚不已。 杨峼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拼命往松鹤院挤,他却怂恿魏氏让她搬出去。前阵子明心那个出尔反尔的阉人刚散布出她与魏氏属相对冲的流言,他这样做岂非就证实了明心所言非虚? 而且,待在松鹤院,不用出门,府里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都会报过来,她还时不时地拿个主意裁定点是非,所以府中下人对她多有敬畏从不敢怠慢。 再者,家里姑娘们的亲事都有魏氏决断,她费心经营这些年才巩固了自己在魏氏心中的地位,倘或搬出去又有人顶替了她该如何是好? 不管从哪点来看,她搬走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还是她的亲哥吗? 杨娥越寻思越觉得生气,伸手一拂,长案上纸笔器具俱都扫落在地,当啷作响,迸出无数碎片。 采茵与采芹哆嗦了下,片刻才鼓足勇气,赔笑道:「灶上备着银耳羹,姑娘暖暖地喝一盏吧?」 杨娥面黑如铁,厉声道:「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刚走几步,又听杨娥道:「把冬明叫来,我有话问他。」 采茵叫苦不迭。 现下天色已黑,各处门户都着人值守,进出比白日更严。就算她们能出得二门将冬明叫了来,冬明也进不到松鹤院来,难不成杨娥还要黑灯瞎火地出去问话不成? 这可是在魏氏的眼皮子底下,魏氏又最注重规矩。 两人满心为难,又不敢当面抗拒招起杨娥的怒火,只得喏喏应着在院子外头溜达。 时已八月,正午虽仍炽热难当,早晚却是凉,更兼夜风徐起,吹得两人缩首溜肩叫苦不迭。 好在杨峼在松鹤院并没待多久就出来,采茵忙迎上前,支支吾吾地说:「三少爷,二姑娘想叫冬明来问话,许是想打听您的事情,眼下实在不方便喊人……」 杨峼一听就明白,温声道:「二姑娘还没歇息?你进去通报吧,我在这里等着。」 采茵如闻天籁,忙曲膝行礼,「多谢三少爷,」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屋里走。 杨娥仍在生闷气,听到采茵禀报,心中郁积才散了些,抓起条披帛往肩头一披,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就说你清扫时候不当心。」 采茵咬唇应道:「是!」 这两个月来,杨娥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每次都是丫鬟「不当心」打碎了,赔偿的银子也从她们头上出。 杨娥心情好时,会拿出银子补给她们,可有几次却是忘记了。 她们也不敢提,只能忍着。 杨峼来回踱着步子,极有耐心地等,昏黄的烛光自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射出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杨娥姿态优雅地踱步出来,及至近前,仰头娇声问道:「三哥跟祖母说了什么,为何非得避开我?」 杨峼亲热地拍拍她的头,帮她拢紧披帛,「说来话长,今天太晚了,等明儿我散学回来就告诉你。」 「那你还特地叫我出来?」杨娥撅着嘴不依不饶地说,「三哥不告诉我,我睡不安生。」 杨峼勾唇宠溺地笑笑,「别想太多,三哥总是为你好。」 杨娥沮丧道:「哼,你不说罢了,待会儿我就问祖母去。」 「你呀,」杨峼无奈地叹,却仍未松口,「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明儿要早起去书院。」 杨娥没办法,又不敢真的去打扰魏氏,只得悻悻回了房,辗转反侧许久才渐渐入睡。 杨妡倒是早早就上床睡下,岂料睡到半夜却发了梦魇。 梦里是在冬日的玉屏山,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 身材高大的男人举着火把,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扔进去。 火点着糊窗纸,呼啦啦就着起来,里面传来女子惊恐的叫声,「青枝,青枝!」 又有人喊,「门封住了,出不去,救命啊,快来人!」 她衣着单薄,躲在水缸后面,牙齿冻得吱吱作响。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没有人进去救人,也没人冲出来。 借着火光,她看见男人垂着的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的扳指…… 仍是在玉屏山,春光明媚碧草茵茵。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指了山脚好大一片地,「盖座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头一进我带着儿子读书认字,第二进你教给女儿梳妆打扮。院子里,东边养竹,西边种花,再养一缸金鱼,女儿家多看看游鱼,眼神会格外灵活明亮,还架一座秋千,我抱着你荡……」压低声音,贴近她的耳畔,「与你共赴巫山。」 第51章 薛梦梧说一句,她赞一声,只听到最后却是羞红了脸,俯在他肩头,压抑不住的心跳。 便在那时,有破空声传来,薛梦梧急忙推她一把,竹箭直直地从她心口穿过…… 又好像是在杏花楼,宽大的雕花木床,雪白的细棉布床单上柳眉赤条条地躺着,颈间一条大红撒花汗巾子铺在她胸前,魏剑啸端着烛台,嘴里是淫邪地笑,「来啊,三舅舅疼你。」 又似在二房院,杨峼跪在廊前台阶上,空中飞着一把竹尺,竹尺「噼里啪啦」不停歇地抽在杨峼身上,殷红的血顺着台阶流了满地,她青蓝色的绣鞋被洇得通红,眼看就要没过她双腿。 杨妡抱着头,惊恐地大嚷,「别打了,别打了……」 耳边乱哄哄的,脚步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面前暗沉沉的,人影晃来晃去看不真切。 杨妡定定神,拼命睁大了眼睛,看到了杨远桥关切的面容,看到张氏红肿的双眼,还有跪在床边的青菱青藕。 梦里血流满地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 杨妡心有余悸地抖了下,恳求般唤道:「爹爹。」刚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要命,被浓烟熏过般,火烧火燎的。 杨远桥「嗯」一声,拿棉帕拭去她额间细汗,温柔地道:「做噩梦了?不怕,爹爹在呢。」 杨妡咽口口水忍了疼,切切求道:「爹爹,别再打三哥了。」 杨远桥微怔,忽地红了眼圈,哑声道:「好,爹爹再不打了。」 「看你,就是那天把妡儿吓着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张氏小声嘀咕着,推开杨远桥,凑上前问道:「妡儿,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杨妡摇摇头,「不饿,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申初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张氏回身吩咐青菱,「都起来吧,去厨房给姑娘要碗白米粥,再两碟小菜。」 待丫鬟们离开,杨妡挣扎着起身,靠着墨绿色靠枕上,神色委顿地问:「我是怎么了,没觉得生病,就是嗓子疼。」 「还说呢,」张氏在床边坐下,「昨天半夜三更开始闹腾,不是喊救火就是嚷救命,要不就拳打脚踢,谁也不让近身,府医开的安神汤也不喝,洒得满床满被。你爹又吩咐人请太医,费半天工夫熬的药也没灌进去……弄得府里人仰马翻的,再不好你爹就得去护国寺请大师了。」 杨妡歉然地望着杨远桥,「爹爹受累了,我一定好好孝顺爹侍奉爹。」 杨远桥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乖巧贴心的话,顿时感慨不已,长叹声,摸摸杨妡散乱的发髻,片刻温声道:「你先换过衣裳吃点东西,爹爹过会儿再来瞧你。」 杨妡垂首,见自己中衣上溅了许多褐色斑点,想必就是张氏所说的药汁,急忙拉高被子盖住,只露出一只脑袋,小声地道:「爹爹快去吧。」 杨远桥忍俊不禁,又站片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丫鬟们抬了热水进来,红莲伺候杨妡粗粗擦了身上薄汗,另换上干净衣裳。 青菱也端回饭来。 杨妡这会儿觉出饿来了,把一小碗粥吃得干干净净尚不饱足,「再有点鱼肉就好了。」 张氏抿着嘴笑,「过不多久就该吃晚饭了,到时候少不了你吃的。」 吃完饭,杨妡精神头好了许多,因见张氏眼眸不少血丝,便道:「我没事了,娘夜里定然没睡好,回去歇会儿吧。」 张氏自觉精神颇有些不济,正要出去,钱氏领着杨姵来探病。 杨姵瞧见杨妡,提着裙角跑进屋,一把抱住她上下打量番,又是哭又是笑地说:「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二姐姐说你是被恶鬼俯上身,要请法师驱鬼烧符水喝。」 「就你话多,」钱氏忙喝止住她,「小娥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哪里就当真了。」说着转向张氏,「昨天在那府园子里睡了,许是冲撞了花精树精,我让张嬷嬷过那边往各处都烧纸上了香,咱们园子四处也拜了拜。可见真是管用。」 张氏连声道谢,杨妡听闻,开口道:「我还应着赔常嬷嬷两身衣裳,娘待会让人送过去吧?」 杨姵道:「不用了,我娘赏给她两匹上好的料子,足够做好几身衣裳。」 钱氏苦笑声,因见杨妡的确见好,朝张氏使个眼色。 张氏会意,嘱咐杨妡两句,「你们俩好生玩儿,别拌嘴吵架,阿姵是客人,你得有点主人的自觉。」 杨姵笑道:「婶婶放心,我跟阿妡什么时候拌过嘴?我不用她让,我会让着她。」 钱氏嗔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姐姐,不该让着阿妡?」又叮嘱两人番,与张氏一前一后到了二房院。 分了宾主坐定,钱氏低声道:「母亲今早商议我,说在园子里给二姑娘找个住处搬出来,我问过二姑娘的意思,说哪儿都相不中,就看好了晴空阁。」 张氏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什么意思,是想让阿妡给她腾出地方来?」 「也未尝不可,这样就可以让阿妡住到松鹤院去。人都是越走动越亲近,我瞧着阿妡有主见,要是把母亲笼络住了,以后也可结门好亲。」 张氏犹豫不决,她虽是杨妡的娘亲,但在将来的亲事上说话却没什么分量。倘或真像钱氏所言,为了杨妡一辈子的幸福,的确应该去讨魏氏欢心。 而且杨妡聪明会讨好人,这才两个月的工夫,已经把杨远桥这个亲爹给笼络住了。 可从内心来讲,她还真不舍得让杨妡去松鹤院。 正思量,忽地又想起一事,「老夫人怎地想起让二姑娘搬出来了?」 「说是该议亲了,少不得有媒人进出,二姑娘在跟前不方便。」钱氏端起茶盅浅浅啜口茶,「魏府那头十有八~九给拒了,母亲还让我打听京都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呢?」 张氏歉然道:「辛苦嫂子了。」 按道理杨娥的亲事该由她来张罗才是,可魏氏跟杨娥肯定都不放心交给她,只能麻烦钱氏。 钱氏无谓地笑笑,「不碍什么,原本二少爷也到了年纪,正好一并打听着。」 二少爷就是叶姨娘所出的杨峭,今年十七。 张氏便道:「腾屋子的事情不着急吧,我考虑考虑,明后天就给你答复。」 钱氏笑应了,也便告辞。 第52章 送走钱氏,张氏看天已不早,便熄了小憩的念头,对着镜子稍稍梳理了头发,又往晴空阁去。 隔着老远,看到杨峼正跟杨娥在空水桥边说话,杨娥一径说一径跺着脚,想必是不太如意。 张氏不欲打扰两人,遂拐个弯绕了个大圈避开了。 杨峼看到张氏了。 上次他在树后听到草丛里两个丫鬟说话之后,就有了戒心,特地选了此处与杨娥会面。空水桥地势高,且四周没有遮挡,但凡有人经过他都能看得清楚。 而两人的谈话,正如张氏猜测得那般,非常得不愉快。 杨娥几乎都快被杨峼气疯了。 通常杨峼大约申正就能到家,到家后稍坐休息就去松鹤院给魏氏请安。所以杨娥申正时分就准备好茶点等着了,谁知,杨峼却使唤个丫鬟告诉她到空水桥来。 她匆匆赶到,正好瞧见杨峼笑容满面地自晴空阁出来。身后跟着的杨妡也笑盈盈的,手里还拎着点心。 点心肯定是杨峼买的,因为只有荣盛斋的点心才用那种略带赭色的麻绳捆扎。 荣盛斋就在书院旁边。 杨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道:「三哥说散学回来就找我,我足足等了两刻钟,岂料竟是给别人送点心耽搁了。」 杨峼失笑,「五妹妹怎么成别人了?她昨夜生病,我顺路探望一下也是应当。先前你嫌荣盛斋的点心不够甜不爱吃,要不我也一并给你买两包。」 「五妹妹,五妹妹,叫得倒是亲热,她算哪门子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杨娥撅着嘴不以为然地盯着杨峼。 杨峼笑叹一声,虚揽了她的肩,「我当然知道,这府里只有我跟你才是最亲的……可五妹妹也是父亲的女儿,如果听说她生病却不闻不问,也是我这当兄长的失职。」 杨娥含酸带醋地道:「三哥真是个好兄长,我可没忘记,是那个贱人占了父亲的心,还生下个小贱人,你认她做妹妹,我却是不认的。」 话音刚落,就见杨峼沉了脸,揽着她肩头的手忽地用力,将她抓到跟前,冷冷地说:「小娥,谁教你这样口出秽言?这还是个大家闺秀说出来的话吗?你要知道,张氏嫁过来的时候娘已经去世了,即便父亲不娶她也会娶别人,即便没有个五妹妹,兴许会有个四弟或者五弟。张氏进门十余年,并不曾苛待你我,也不曾挑唆父亲疏远你我……」 「怎么没有?」杨娥尖叫,「父亲的心已经长偏了,你知不知道?前几天,父亲给那人买了一整套头面,昨天又在她床前守了大半夜。以往我生病,父亲可曾到床前看过一眼?又几时给我买过首饰?有句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前两天你才挨了板子,伤疤还没好利索吧?」 「小娥,」杨峼缓了声音,劝慰道:「五妹妹年纪小,父亲多疼她一些也是应该。你身为姊姊,不能处处计较,再者五妹妹乖巧懂事,便是你我也应该好好照看她。」 杨娥冷笑一声,「好一个尽职尽责的兄长,你处处为她说话,怎么就不替我考虑考虑?我本在松鹤院待得好好的,你为何撺掇祖母让我搬出去?你说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杨峼耐心地道:「我是为你好,你往日与妹妹们来往得少,搬出来正好多走动走动;再者,松鹤院断不了人来人往,你个闺阁女子在旁边多有不便;还有,你马上要及笄了,快的话一两年就要出阁,正应该把物品准备起来,有了自己的住处岂不方便得多?即便我来寻你,也无需再惊扰祖母,你觉得呢?」 「好!」杨娥咬牙道,「就算你是为我好,可你……以前我最敬重三哥,觉得三哥是真正的君子,可三哥却堂而皇之地非礼绿桂,自己的丫鬟与自己的兄长不干不净,三哥是想置我的声名于何处?听说三哥又想跟祖母讨碧玺,但凡三哥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也不该如此行事。」 杨峼静静地盯着杨娥。 已近黄昏,晚霞将西天晕染得绚烂无比。四周都笼上了一层鸽灰的暮色,唯杨峼的脸因被夕阳照着,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黑眸折射了霞光,深邃明亮,而声音却暗哑低沉,「你当真觉得我所作所为连累了你的名声?」 杨娥叹道:「都说有其仆必有其主,下人做出丑事,轻则别人说我管教不严,重则兴许会以为我也是这般轻浮之人……我的名声岂又会好了?」 杨峼淡淡地再问一句,「你既然不明白我行事缘由,总该知道绿松是因何而死吧?」 杨娥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却仍是讥笑着道:「她行事鬼祟,三番两次不得允许往厨房里窜,打她十板子是给她长个教训,谁能想到她命薄……」 「没错,她命薄成了别人的替死鬼。」杨峼叹口气,望着桥下泛着金色光波的溪水,「她往父亲书房里摘了滴水观音叶子,然后在屏风后面挤出汁液滴进汤碗里……她读过《天宝本草》知道滴水观音有毒,也知道催吐能解毒。」 杨娥惊愕地张大了嘴,脸慢慢泛白,身子也抖个不停,摇摇欲坠般,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上。 杨峼轻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明心法师所言颇有道理,小娥真应该谨言慎行,心正身直……我去松鹤院陪祖母用饭,你待会也回去吧。」说罢举步走上空水桥。 杨娥瞧着他笔挺的身影,双腿一软,猛地抱紧了桥边栏杆才勉力支撑起身子。 杨娥不愿意搬出松鹤院,而杨妡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氏,「娘,我在这里多自在,离您和阿姵都近便,要是搬到老夫人那里,想跟您说句话都碍手碍脚的。而且,每天早上那两个时辰已经拘得我难受,要是一天到晚在她面前晃悠,我还不得憋屈死?」 「哪有这么说话的?」张氏笑骂她一句,却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勉强她。 钱氏得知后,心里一喜,急忙去问杨姵的意见。 杨姵听说杨妡不去,她也不想去。 钱氏气道:「你是长房嫡女,又比她大,反倒处处跟她学?张氏虽出自书香门第,但家世不高见识有限,你祖母的母亲,就是你曾外祖母却是前朝大儒徐怀书的女儿,那才是家学渊源,如今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安人提起来还记得徐家的门规。你祖母这几年性子有些左,可见识风度仍旧不浅,你不见二姑娘站出去,谁不夸声端庄大方?」 「没觉得,」杨姵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我可没看出二姐姐哪里大方了,就觉得她不如阿妡漂亮,也不如阿妡会打扮。」 「好看有什么用,妾才以色事人,当家主母要得是端庄是贤德,是当家理事。」钱氏恨铁不成钢地虚点一下杨姵的脑门儿,「天天跟阿妡搅在一起,都鼓捣什么,不往好里学。」 「练字、绣花,做膏脂,再就阿妡教我梳头发……天天忙。」 「这还叫忙?」钱氏哭笑不得,「正事儿一点都没有,过两天阿妡生辰,你别是忘了吧?然后十一月老夫人做寿,腊月是二姑娘,你有空倒是精心备份礼。」 「我记着呢,」杨姵漫不经心地回答,想一想又道:「娘说得不对,女人自然要贤德有才,可会打扮也很重要。就好像,街上讨饭的乞丐,大家见了唯恐躲避不及,谁还愿意问问他是不是有才能?而且,那会儿娘给大哥相看大嫂,头一件不也是先看相貌如何?」 钱氏被噎得一时竟无言以对。 杨峻说亲时杨姵才五六岁,她觉得岁数小听不懂,跟魏氏商议时就没有避开她,没想到竟给她记到了现在。 可话确实没说错,但凡相看,没有不先挑长相的,相貌合了眼才打听品行家世。 钱氏叹一声,没好气地说:「行行行,一个个翅膀硬了都学会顶嘴了,你们爱干啥干啥,只别惹出事来就成。」 见钱氏松口,杨姵立刻抱住她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娘放心,我是您教养出来的闺女,只会给您长脸,哪可能惹事?」 钱氏听了极受用,唇角溢出一丝笑,却「切」一声推开她,「快走吧,我这里一堆事儿,没空跟你磨牙。」 既然两个嫡出的都不爱往松鹤院去,钱氏又想起两个庶出的,到魏氏跟前一说。魏氏嫌弃杨婧闹腾,「我年纪大了,受不住小孩子闹,也没那个精力管,三丫头老实安静,让她住过来,得空给我念两卷经书捶捶腿。」 第53章 一句话定了杨娇。 杨娇与薛姨娘喜出望外,急忙收拾两三样绣活送给钱氏做谢礼。 霞影轩的叶姨娘却气得差点咬碎银牙,指上套着的玳瑁义甲泄愤般拨动着琴弦,恍如暴风骤雨乱无章法。 杨婧听出不对劲,娇滴滴地问:「姨娘怎么了,是不是这两天爹爹没来?」 往常只要杨远山连着三五日不过来,叶姨娘就会拿琵琶泄愤,久而久之杨婧也知道了。 「还不是因为你没本事?」叶姨娘抬头看着眼前相貌稚嫩却已有三分姿色的女儿,重重叹口气,「嘱咐过你多少次,要经常往松鹤院走动,多笼络笼络珍珠玛瑙她们。要是学到娘的一成本事,这会儿也不会让那根木头桩子占了先。」 骂几句消了气,放下琵琶将杨婧搂在怀里,又宽慰她,「我在练支新曲子,你要没事,往你三姐姐那边走一走。过几天你三姐姐就搬到松鹤院了。」 杨婧惊讶道:「二姐姐不是答应让我搬过去,怎么换成三姐姐了?」 叶姨娘温声道:「是因为你三姐姐认得字多,方便给你祖母读经,等过两年你多学些字,就可以接替她了。」 杨婧觉得有几分道理,应一声,垂头丧气地离开。 叶姨娘卸下义甲,往妆盒里一扔,恨恨道:「平日装腔作势人模人样原以为是个能耐的,不过如此?只可惜平白无故往里填送许多好东西,又白白得罪了那两位,这笔账可得讨回来才成。」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人窥见,杨娥心惊胆颤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唯恐哪天再有人背后捅出来。当钱氏再次征询她住处的时候,她没敢坚持要杨婧的晴空阁,而是选定了流云轩。 流云轩离夕照山不远,几乎算是园子里最偏僻的所在,不过周遭种了成片梅树,春日花开时,远远看去如云如霞,所以得其名。 杨妡并不在乎谁要搬进松鹤院,也不关心杨娥到底住在哪里。她正翻着一摞花样子,打算挑一个给杨峼绣只考袋。 选中的有两个图案,一个是节节高升,一个是鲤鱼跳龙门,都寓意绝好。 一时便有些为难,迟迟拿不定主意。 张氏见了不由掩唇而笑,「你觉得能绣出来哪个就是哪个?」 节节高升是几竿翠竹,非常简单,但绣不好就是一节节的绿色方块,根本没有修竹的清韵。 鲤鱼跳龙门则是在水面绣个龙门,金色鲤鱼一跃而出,底下另有青鱼草鱼等跃跃欲试。这种花样不需要讲究,照猫画虎绣出来即可,但实在是太过复杂,但是各种鱼就得绣三四条,上面的鱼鳞层层叠叠半点不能乱。 很显然,依她现在的技艺,哪个都不可能。 杨妡唉声叹气地发愁。 张氏给她出主意,「让吴庆家的给你把轮廓绣起来,这样竹叶的丰姿便有了,你只填充里面就行,最多韵味不那么足,但好歹也是竹子。」 杨远桥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见杨妡仍是犹豫,笑道:「好不好总是个心意,你有这份心,你三哥只会高兴还能挑剔你不成?」 最多就是弃之不用,仍用先前童生试的那只。 理由也是现成的,用那只考袋过了童生试,正好借着运气再考乡试。 这后面的话,自然不会说出来。 杨妡听了有道理,刚要点头,就听外面素罗扬声禀报,「三少爷过来了。」 却是杨峼自书院回来前来问安。 杨妡亲自上前打帘,只可惜她人小个矮,掂了脚尖也只撩到一半。 杨峼觉得好笑,弯腰进来,道了谢,给杨远桥与张氏行过礼,又犹豫着开口,「父亲,我考虑了几天,觉得这次乡试还是不考了。」 张氏惊诧地抬头,看到杨远桥已沉下脸来,严肃地问:「理由?」 杨峼恭谨地回答:「一是司法判文上平常所知有限,怕不能够发挥好,二来身体没有恢复好,后背时时做痒不能专心。勉强去考,即便能中,名字也不会太高。」 杨远桥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显然这两个理由都不能让他满意。 杨峼心知肚明,低着头,身子绷得笔直,已经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 屋子里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正在这会儿,杨妡忽地「咯咯」笑道:「那太好了,我绣花还不熟练,要是等到明年,三哥就能带着我绣的考袋应试了。」说着将选中的两个花样呈在杨峼面前,「三哥喜欢哪一个?」 张氏忙给杨妡使眼色,让她不要插话免得惹怒杨远桥。 杨妡视若未见,笑呵呵地等着杨峼选择。 这一打岔,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淡了许多。 杨峼轻舒口气,感激地笑笑,「都不错。上次见同窗有用喜中三元的,要不就麻烦妹妹帮我绣个那样的?」 喜中三元是在挂了三个桂圆的枝上停着只展翅欲飞的喜鹊。 三个桂圆就是三元,也有三元及第的意头。 杨妡忙道:「可以,可以,回头就让吴庆家的教我,这一年专门练这个,到时候三哥定然能三元及第。」 杨峼长揖道谢,「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杨远桥冷哼了一声,他老谋深算,岂听不出杨峼明着选图样,其实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倘若他应许,杨峼一定会发奋努力争取头名。 既然他有这样的态度与决心,杨远桥再不好发火,只沉声道:「本来以为依你跟彦章的才学,这次应该很有把握高中,如此双喜临门,两家可以一同热闹几天,没想到你二人却都不应考,唉!」 彦章? 会不会就是杏花楼的那个彦章公子? 这两字,如同惊天响雷划破长空。巨大的恐惧与惊讶压迫得杨妡说不出话,后心立时沁出一层薄汗,手上一抖,绣花样子便飘落在地上。 第54章 张氏弯腰捡起来笑道:「好意头,好意头,真应了妡儿的话,三元及第了。」 杨妡无心回应,直直地盯牢杨峼问道:「彦章是谁?」 杨峼察觉到她的紧张,有意放缓了声音,温和地说:「就是阿璟,他春天过了童生试,夫子给他取字彦章。」 彦的意思是有才学有德行。 魏璟? 杨妡惊讶的几欲呼喊出声。 那般温文尔雅气度超凡的少年,怎么可能是他? 想起初见时,在广济寺,他温声问她有什么为难之处,被她无理挤兑也丝毫不恼,还特特地她送经书。 那么好脾气,好心性的人,根本不可能。 杨妡是一万个不相信,晃会神,掩饰般笑笑,「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还有同名的人吗?」 杨峼笑道:「别处我不知,在京都士林这边,好像就是阿璟吧,二表哥才学兼备颇多人赏识他,被人提及也不足为怪。」 杨妡望着他清俊儒雅的脸庞,挺拔如松的身姿,心念电转间突然想起来,前世薛梦梧为何提到杨峼了…… 杨峼真的才学颇好,乡试自然是考中了,在会试中名次也极高。 可殿试前几日,杨峼却气势汹汹地把彦章公子给胖揍了一顿,打断了一条腿不说,好像还无法人道了。彦章在士人中声名颇好,平白遭此横祸,便有人打抱不平将此事写成奏折,辗转递到金銮殿前。 皇上盛怒,褫夺了杨峼功名,永不得再录用。而彦章公子身残有疾,也与官场失之交臂。 薛梦梧感慨得便是此事,多少人苦读数十年都不能金榜题名,这两人正年轻有为志得意满之时,被一场争吵断送了前程。 前世,杨妡只关心彦章公子是不是真的不能人道了,并没问过杨峼是谁,究竟为何打斗,更没有关心过杨峼出路如何。 如今想起来,魏杨两家是世交,杨峼与魏璟的交情也不错,能让他不顾殿试而出手打架,恐怕就只能是因为杨娥了。 会不会杨峼终于知道了魏璟的暴行,盛怒之下才没有顾及到其他。 杨妡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原因。 这一世,杨娥对魏璟仍是情有独钟芳心早许,也不知会不会如愿所偿地嫁给他? 杨峼会不会为了妹妹仍然不顾自己的锦绣前程? 杨妡对杨娥没有半点好感,可同为女子,还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况且,便是为了杨峼,杨妡决定尽力阻止这门亲事,不要让杨家任何一个姐妹嫁过去。 杨峼亲眼看着杨妡的眼神由惊恐转为迷离,由茫然变作坚定,到后来则是一片澄明。 说来奇怪,他以前极少注意到这个安静少言的妹妹,只觉得她除了长得漂亮并没有其他可取之处。这一阵子相处多了,发现她真正是秀外慧中,是不惹人讨厌的聪明。 就如方才,杨远桥已经动怒了,张氏垂首站在旁边不敢作声,杨妡却笑意盈盈地问他那些话。 杨峼了解父亲,他对儿子严厉,对几个女儿却很宽容,或者说是很不重视。 杨妡即便说错话,他也不会责骂,更不会动手。 一番打岔,缓解了紧绷的气氛,让杨峼有机会表明心态,也给杨远桥留出考虑的余地。 最后皆大欢喜。 倘若杨娥在此,恐怕也会跟张氏一样,战战兢兢地躲在旁边吧。 杨峼暗叹口气,行礼告退。 此时已经上了灯,屋檐下两只红灯笼在地上投射出昏黄的光晕。 杨妡送杨峼出门,在院子门口停了脚步,仰头问道:「三哥,你以后做官的话,想到哪个部?」 杨峼失笑,「我现在连孝廉都不是,谈做官太早了。」 杨妡歪头,扳着手指头道:「明年考过乡试,后年考过会试,然后殿试上金榜题名,就能做官了呀。」 非常的理所当然。 「哪有那么容易?」杨峼忍俊不禁,见灯光下的杨妡面容精致,灵动的双眸蕴了灯火,亮晶晶地格外惹人喜爱,不由伸手想拍拍杨妡发髻,稍顿下又缩了回去,笑道:「乡试我有把握,会试却不然,单江西与浙江两省的士子就不容小觑。」 杨妡不以为然道:「那三哥也能考中……明心法师说我命理贵重,说出来的话定然灵验。」 杨峼自己都没多大把握,没想到杨妡对他却有十足的信心,一时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笑着问道:「你觉得到哪个部更好?」 杨妡还真没考虑过,也不太关心他到底想去六部中的哪一部,就想问问他有什么远大志向,假如再发生前世的事情,提醒一下他别太意气用事。 想给杨娥出气有得是法子,为何偏要两败俱伤? 仓促之下也没多想,便道:「哪里都成,官越大越好。」 这下杨峼没忍住,真给逗笑了,微俯了身子问道:「为什么?」 他们离得近,杨妡闻到他身上清浅的松枝香味,非常好闻,却又觉得不妥,下意识地后退了下,「当大官能见到皇上,有什么话就能亲口告诉他。」 听起来虽是童言稚语,可细想之下却是非常有道理。亲手上书直达天听比中间经过无数人转手要牢靠准确得多,更能反映民生疾苦。 杨峼索性蹲下身子,平视着杨妡,正色道:「五妹妹说得对……前阵子我读过好几本水利河工的书籍,水患虽来自天灾,但也是人祸。我以后想去工部修河堤修水坝当大官,能见到皇上的大官。」 杨妡被他盯着有些不自然,稍稍扭动下身子,甜甜地笑着说:「三哥肯定会是个好官。」 正说着,素罗等人捧着食盒鱼贯走来,杨峼起身,拍一下杨妡肩头,「三哥尽力……你进去吃饭吧,别让父亲与母亲久等了。」 第55章 杨妡点点头,走了几步再回头,发现杨峼站在远处目送着她,昏黄的烛光铺洒在他身上,身姿如松清雅似玉…… 回到屋里,见食盒里的饭菜已一样样摆在桌上,杨远桥坐在主位,掌心捧一只茶盅,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张氏则沉着脸站在旁边,神情肃穆。 杨妡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沉闷气氛,笑了笑,正想开口,便听张氏喝道:「跪下!」 杨妡不知所以,看眼张氏又看眼杨远桥,什么也没问,听话地跪了下去。 张氏脸色缓了缓,声音却仍旧严厉,「妡儿,你是怎么学的规矩,父亲与兄长在说正事,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在二房院,或许我会容你放纵,要是到了别处呢,长辈正说着话,你中间插一句,别人岂不笑话杨家姑娘没有礼数?或许引出祸端也未可知……这个毛病得改,必须改!」 「是!」杨妡立刻应了,又转向杨远桥,「女儿知错,请爹爹责罚!」 杨远桥沉吟一下,温声道:「妡儿,你母亲说得在理……你有所不知,许多事情都是因无心之语而酿成大祸。你回去写五百个大字,明天我下衙回来过目。」 五百个大字并非容易之事,而且杨妡早晨要到松鹤院晨读,然后到得月阁学针线,能静下心写字的时间实在不多。 吃过晚饭回去,杨妡片刻不敢耽误,命令丫鬟们挑亮灯烛,铺纸研墨开始写,只写到亥正才撂笔,第二天寅初就起身,写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凑够了四百字。 在松鹤院晨读的时候还挺精神,可练习绣花的时候就有些撑不住,绣不了几针,上眼皮就自有主张地跟下眼皮粘到了一处。 吴庆家的为人极和善宽容,见状便道:「五姑娘夜里没睡好?这样没精打采的也记不住,先回去休息,等什么时候空了,我再给你补上这课。」 杨妡如得赦令,谢过她匆匆回到晴空阁,却是没打算睡,吩咐青菱要一盆冰凉的井水,再沏杯酽茶,重新提了笔再写。 正当她奋笔疾书的时候,魏家秦夫人却来到杨家,在二房院跟张氏说话。 两人本是旧识,各自成家后婆家来往又多,情分更比往日亲近,说话也随意。 不免就提到魏璟不打算秋试之事。 张氏叹道:「我家老爷数次称赞阿璟才学,原以为这次能进一步,倒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秦夫人脸上现出几分愠色,「最近家里事情也太多了,先是回乡祭祖来回耽搁了大半个月,回京后天天挑灯看书,一看就到下半夜。本想熬这么十几日,把耽误的工夫补一补,等考试前好生休养几日,不说考个头几名,但中举还是很有把握的。没想到老三又病了,一天好几回地支使人请大夫,请了好几十个了也没治好,天天拿下人撒气不是打板子就是扇耳光子,都抬出去好几个了……府门口时时有人等着看热闹,你说这要闹出人命来,伯爷不也跟着受连累?所以阿璟就忙着前去调停,可按倒葫芦起来瓢,哪还有半分考试的心。」 自打去年,武定伯魏剑鸣就把家里俗务交了半数在魏璟手上,所以家中有事,头一个忙碌得就是魏璟。 张氏同情地说:「可不是,阿璟虽说年近十七,可没成家总还是个孩子,魏家三爷怎么就不能体谅些……对了,他生得什么病,很难治?」 秦夫人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是伤了子孙根,不能那啥了。」 张氏「啊」一声,惊讶地掩住嘴,「怎么可能?都这般年纪了,还能出这事?」 秦夫人瞥她一眼,鄙夷地道:「怎不可能?老三本来就不安分,房里事烂得跟臭水沟的污泥似的,隔三差五就叫唤着下人不够使,要添人。府里各处使唤的都有定例,他要加人就自个出银子……买回来都是八~九岁,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隔不了几天,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张氏愣一下,很快明白,红着脸怒骂道:「这个遭天谴的畜生,他怎么能下得去手?那害人玩意儿早就该断了,就是能治也别给他治。」 「谁说不是?要我干脆就不给他请郎中,自己作得孽自己受。说起来他这遭是碰上硬骨头了,总有贞烈女子不愿意被他糟蹋。也不知谁有那么大胆子,老三媳妇怕他怕得要命,定然是不敢的,要我知道是谁,先得敬她三杯。」秦夫人轻抿口茶,细细尝了,赞道:「是庐山云雾,清香甘甜,」再喝几口,放了茶盅续道:「老二早早死了我不太清楚,可回来这两个瞧着也不是善茬。大的那个也倒罢了,小的这个整天拉着个脸不见一丝笑,有天我往外院去正与他打个照面,天哪,小小年纪一双眼沉得跟三四十岁似的,看得我心头发毛。那个老贱人生养出来的孩子能有个好的?幸亏已经过世了,否则她一个老的带着好几个小的,岂不闹翻天?」 当初高姨娘依仗先伯爷的宠爱隔三差五跟毛氏斗法,闹腾得家里乌烟瘴气,走得近的亲戚都清楚。张氏也略有耳闻,不由叹道:「嫡庶向来难融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呀,多生两个儿子就好了。」 秦夫人苦笑,「我是想生,可也要生得出来啊,这一把年纪不指望了,只求阿璟能娶房会生的儿媳妇,我等着抱孙子就成。」 张氏眸光一亮,试探着问:「不是老封君跟我家老夫人早就有了打算?」 「她们是约定好了,可阿璟死活不同意,」秦夫人俯过身,唇角带一抹浅浅笑容,「当着面跟我婆婆说,如果非要逼他娶,他可以娶,但是娶回来当菩萨供着当公主敬着,不能让自己一身凡俗之气沾惹了她……把我婆婆气得够呛,可再气也是亲孙子,还不是得依了他。阿璟又说,他不想早早成家,至少得年过二十,考出个进士再考虑说亲。你想他今年不考,明年不考,等下一科就是四年之后了,正好二十岁……我暗中端量着,他心里是有了人,年纪还不大。」 说着似笑非笑地睃张氏一眼。 看到秦夫人近乎暗示的眼神,张氏的心怦怦直跳,她早就觉得魏璟是上好的女婿人选,但前头有老夫人与杨娥挡着,杨妡无论如何是越不过去的。 可看现在秦夫人这般说法,岂不就是说魏璟自己相中了杨妡。 张氏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即点头,给魏璟与杨妡这对金童玉女给定下来。 秦夫人见状,唇角弯一弯,从怀里掏出只羊脂玉的玉佩来,「明儿阿妡生辰,给她戴着玩儿。」 张氏不敢接,「妡儿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听老夫人的。」 秦夫人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玉佩没别的意思,就是个生辰贺礼,不过想求你件事,别太早给阿妡说亲,好歹等上三四年,等那位出了阁,咱俩慢慢再议!」 张氏犹豫片刻,将玉佩握在了手里……」 送走秦夫人,张氏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揣着玉佩就往晴空阁去,要跟杨妡分享这个好消息。 青菱急匆匆迎出来,「姑娘写完大字,刚歇下了。」 张氏进屋,看到红莲正把写满了字的宣纸摞在一处,红芙在旁边一张一张地计着数,顺便把写得不太工整的挑出来。 而杨妡在里间架子床上睡得正香,呼吸绵长悠然,乌漆漆的墨发散在枕边衬着那张小脸粉嫩白净,唇角微微翘着,似是梦里也在笑。 张氏越看越觉得自己这闺女漂亮,比府里其他姑娘都好看得多,跟杨娥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起魏璟竟然拒绝杨娥,而心仪自己的杨妡,张氏就像三伏天喝了杯冰镇的杨梅汁,从心里往外透着清爽畅意。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杨妡得知这个好消息不但没有半分喜意,反而紧张地扯了她的袖子,「娘,您不会真的答应了吧,我宁可死也不嫁给他。」 张氏惊诧得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伸手摸摸杨妡额头,「你是不是睡迷瞪了,阿璟那样的人才与家世,谁不看在眼里?要不是我做不得主,肯定一口就应下来。这会儿也不用担心,秦夫人先表明了态度,等二姑娘出阁,她就请媒人堂堂正正地来求亲,谁都碍不着。」 要是前几天张氏提起来,杨妡肯定也是愿意的,可现在……她怎么开口解释,说她之前在杏花楼,所以知道魏璟在房事上暴虐无状? 杨妡扶额,叹口气,「娘可忘了,魏家老封君看我可是很不顺眼,上次就恨不能给我掐掉一块肉,真嫁过去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张氏不以为然地说:「她是太婆婆,到底隔了一层,自有秦夫人应对,你只需要伺候好夫君跟婆婆就成。」 杨妡连忙阻止她,「娘,您只让我少言慎行,自己却说个没谱……还有好几年,谁知道当间会出什么岔子,求您了,以后别把我跟魏璟扯到一起,倘若他发急病死了,难不成我还得守望门寡?」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张氏被噎得一愣,笑骂道:「你这孩子,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干吗?」可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早早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便又道:「明儿你生辰,家里小孩子生日都不摆席,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厨房早早备下。」 对于吃食,杨妡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并不太在意,可有两样以前常吃的,现在想起来也经常流口水。 一样是白汤杂碎,就是把心肝肺肠等五脏炖烂,熬上一锅鲜蘑汤,等客人来了,舀一勺汤,加一勺内脏,再放上各式调味料,捏一小撮香菜末,吃起来鲜香无比。 另一样则是冷面汤。把面条煮熟用凉水抄干,用盐醋酱油等拌了,夏天时切一根嫩黄瓜,冬天则是白菜心,舀一勺酱黄豆,讲究点的再加半勺酱肉末,好吃得能咬掉舌头。 两样菜在杏花楼旁边的双榆胡同都有得买。 卖白汤杂碎的是三十多岁姓佟的两口子,女人管盛汤,男人放调料,顺带着卖酥油火烧。 卖冷面的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姓张,大家都叫他张老头。 往常杨妡晚起,都是喊了元宝去买。 元宝跑得快,端回来还是热的,一碗杂碎进了肚,浑身都暖洋洋的。 重活一世,也不知佟氏夫妇以及张老头会不会仍在双榆摆摊子? 而且,三天前刚过完中秋节,她想知道杏花楼有没有个叫宁馨的女子,初夜给了薛梦梧。 想到此,杨妡弯起眉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没什么想吃的,不如咱们出门一趟挑点好看的首饰布料吧?」 张氏笑道:「你父亲刚给你打一副头面还嫌不够?想要什么东西,吩咐管事采买就是,再不成列出单子让铺子送到府里挑。」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放软声音求恳道:「明天是我生辰,突然想起我原先的爹娘,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原先的住处……我也没想着能与他们相认,就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觉得安心。」 张氏沉默片刻,想起自己亲生的女儿。 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长成什么样貌,是不是也跟杨妡般惦记着自己,想远远地看一眼。 眼眶忽地就红了,问道:「你先前住在哪里?」 杨妡不敢说是双榆胡同,就说了旁边的榆树胡同,神情紧张地盯着张氏。 张氏显然并不了解那边,脸色丝毫没变,点点头,「我去吩咐人安排车马。」 等到吃夜饭的时候,张氏才显出几分不安,嘀咕道:「你以前怎么住在那个地方?龙蛇混杂的,明天可得谨慎点,一定得把帷帽戴好,免得被人瞧见面貌。」 杨妡急忙应了。 第二天吃过长寿面,又收了姐妹们送的香囊荷包手帕等礼物,杨妡便与张氏一道出门。 杨姵自然也要跟着。 三人各带一个伺候的丫鬟,坐在同一辆车里,护院倒是跟了四个,随在马车旁。 去榆树胡同必须要经过双榆胡同,因时辰还早,杏花楼与烟翠阁都做得是夜里的生意,这会儿路上很是清静。 杨妡戴上帷帽悄悄掀了车帘。 杏花楼依然如故。 粉色围墙,青瓦屋顶,歇山单檐,屋檐下挂着匾额,上面三个大字「杏花楼」,二楼围着一圈雕花木栏杆,漆成浓厚的墨绿色。 清雅精致。 这时候楼里传来柔媚慵懒一女声,「去要碗冷面,多加半勺酱肉,洒点蒜沫子,不要香菜,快点去,都饿扁了。」 只见个刚留头穿蓝布袄子的小丫头走出来,四下寻摸番,匆匆往北跑去。 这般熟悉的对话,这般熟悉的场景。 杨妡胸中涌起无限感慨,纵然杏花楼为人不齿,可毕竟庇护养大了她,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马车徐徐前行,停在榆树胡同。 张氏细细打量下两人衣着,又将帷帽往下拉了拉,温声道:「这边几间铺子还不错,咱们进去瞧瞧。」 面前是家卖水粉胭脂并手钏簪环等小物件的杂货铺,隔壁是家文具铺子,再往前则是绸缎铺,还有间酒楼,叫做天兴居。 杨姵刚进杂货铺就被吸引住了。 这里的首饰成色不算好,但做工却非常精巧新奇。 苏州那边过来的新样子,往往是青楼妓院里先兴起来,然后传到外面去,有时候就连宫里都不如这边快。 因为贡上的东西要精雕细琢精挑细选,先后经过好几人的手检验,等宫宴上显摆起来,再传到王公贵族之家,青楼女子早已穿戴上了。 文房四宝也很讲究,尤其以纸笺的花样最多,单是薛涛笺就有淡绿梅花、浅粉桃花、水墨莲花等五六种花色,还有带香味或者不带香味等区别。 杨姵与杨妡均挑了许多纸笺,就连张氏也选了两盒蕴了花香的墨锭。 几家铺子逛下来,已近正午。 张氏已让人在天兴居定好雅间,便带着她们前去。 天兴居脸面颇大,一楼是堂间,已经坐了七七八八,大多是书生打扮的年青男子,也有男女同坐的。二楼则隔成了十数间雅席,张氏定下的是靠街的上好位置。 丫鬟们跟着进去伺候,护院则等在门口守卫。 三人坐定喝过茶,又在店里伙计的大力推荐下选好菜式,正等着上菜,突然听到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呼呼的马鞭破空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三娃子,三娃子,你怎么了,哪里疼?」 毫无疑问是马匹冲撞了行人。 杨姵好奇心切,撺掇着杨妡想凑到窗边看看,张氏瞪她们一眼,吩咐素罗:「让人看看怎么回事?」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外头护院应一声,「蹬蹬蹬」下了楼梯,没大会儿上楼,站在门外低声回禀,「是安国公府七爷跟淮安侯二少爷等人跑马伤了人,许是踩断一条腿,正等着郎中来看……武定伯府三少爷也在。」 张氏「咦」一声,吩咐道:「问问魏公子需不需要帮忙,要是需要,找两人跟着下去。」 都是亲戚,见到有事肯定要帮衬下,客气几句,否则就是不近人情。 护院应声下去。 张氏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杨姵与杨妡也跟着凑过去。 果然瞧见地上一滩血,有个穿灰蓝裋褐的少年侧躺在地上唉哟直叫,旁边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扑天捶地地哭得厉害。 好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围在旁边,其中便有魏珞。 他仍是穿鸦青色圆领袍,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马鞭,脸上带着置身事外的轻松随意。旁边一身穿紫红色长衫的人正凑近了他,低低说着什么,看样子非常熟稔。 从西北回京都还不足两个月,竟然就与这些人打得如此火热。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杨妡撇下嘴,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郎中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围观的人群立刻散开,少年转过身,恰好让杨妡看清了他的面貌——浓眉大眼耳廓口方。 这个人她见过! 杨妡立刻想起梦魇那天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其实那并不是梦。 那个雪夜,玉屏山下的大火,她亲眼看见过,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怕火,夜里必须吹了灯才能入睡。 那年玉屏山上早梅开,文人墨客们各自带着相好的乐姬舞姬前去赏梅,薛梦梧带了她也去。没待多久,她腹痛难忍,只能提早下山。 山路难走,及至走到山脚,天色已晚,加上又开始落雪,两人见附近有家农户,便前往借宿。 农户只一主一仆两位女子,丫鬟出门接待了他们,本不愿意留宿,但见杨妡脸色惨白,又得屋里主子吩咐,遂勉强同意留她暂住一夜,而薛梦梧却不能留。 无奈之下,薛梦梧只得冒雪再行三里往前头村落里寻住处。 夜半时候,杨妡腹中又痛,披了衣衫出门大解,正打算净手时,看到一高一矮两道黑影举着火把前来,慌忙之中她蹲下身藏在了水缸的阴影中。 男子身材高大魁梧,一把嗓子如铜钟般毫不避讳地冲着屋里喊,「夫人,你当真不想回去,连将军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良久,屋内的女子才出声,「人已死,见不见有什么不同?请你代我给他上一炷香也算相识一场。」 男子「嘎嘎」怪叫两声,「将军为夫人日夜兼程拼却性命,夫人却这般冷酷无情。既如此夫人休怪云某不义,将军对夫人一腔深情,想必黄泉路上定会愿意让夫人陪伴。」 说罢,将手里火把朝屋顶扔了过去。 她听到屋里夫人的喊声,「青枝,你快走,他要对付的人是我,你出去。」 也听到那丫鬟惊恐的呼喊,「门封住了,出不去。」 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想得美,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将军生前不得人伺候,你们都得跟着去伺候他!」 火光映出他的面容,浓眉大眼耳阔口方,颊旁一道长长的刀伤,极为骇人。 而他垂着的右手,手臂粗壮青筋突起,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扳指。 只有射箭打仗之人,为了张弓拉弦才把扳指戴在大拇指上。 杨妡不由心惊,她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竟会在这里见到那个纵火的男子,那个为了将军活生生烧死两个女子的男人。 也不知被烧死的那两人到底是谁? 她只记得,丫鬟名叫青枝,长相很普通却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毫不费力地拎起两桶水,那个夫人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说起来,她实在是亏欠了这两人。 她们好心收留了她,而她知道有人来袭,却未能大胆地给她们示警……正思量着,魏珞许是察觉到楼上有人窥视,冷不防抬起头,正对上杨妡未及收回的目光。 他的眼眸深且黑,瞧不出丝毫情绪,可又因辉映了正午炎阳,亮晶晶的格外有神。 杨姵见魏珞看过来,扬手招了招,魏珞脸上便浮起个温暖的笑容。他低声跟旁边那人说了几句,大步朝天兴居走来…… 很快便有急促却沉着的脚步声传来,护院在门口低声禀告,「魏家三少爷来了。」 素罗去开了门。 魏珞阔步而入,对牢张氏揖了揖,又朝杨妡姐妹拱拱手,笑着提起楼下之事,「约好到西郊秦家别院打马球,路上赶得急了些,秦二的马鞭挂倒了那人,原本没多大点事,谁知安七不当心纵马踩了上去。」 透过那浅淡的笑,杨妡几乎能看到他从眼底透出的寒意。 张氏却是根本没有察觉,惊呼道:「可伤着人没有?」 「应是无妨,我先前看了看,人还好着,就怕腿会被踩断,现下郎中正诊治着……秦二跟安七都带了随从,他们会出面解决,用不着我出头。不知表婶跟表妹怎地到这里来了?」 张氏舒口气,睃一眼杨妡笑道:「你五妹妹生辰,两人吵着出来逛铺子。」 「啊,原来是五妹妹芳诞,」魏珞又对杨妡拱手,「原本不知不曾预备贺礼,五妹妹切勿见怪。」说着右手一翻,自袖袋掏出样东西,递给杨妡,「不敢说是贺礼,就给五妹妹当个玩意儿。」 竟然又是只大雁,情态却与上次那只不同。 上一只是振翅欲飞,这只却是弯了脖子回首相望,眼眸中似有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杨妡道谢接过,视线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他手上,除去上次见到的密密的薄茧外,他的大拇指套了只白玉扳指。 许是因为扳指太大,上面缠了几圈红线,非常的突兀。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很显然,他不但惯于用剑,也是经常张弓射箭的。 正在打量,只听杨姵开口问道:「表哥身上天天带这些东西?」 「左右闲着没事,用来打发时间,」魏珞又掏出只兔子,笑着递给杨姵,「这个给你。」 杨姵得了兔子开心得不行,「多谢表哥,这次我肯定不会胡来。」 魏珞笑道:「没事,本来就是玩的东西,只要表妹高兴就成。」 笑容明显比刚才多了些诚意,目光也温暖许多。 杨妡敏感地察觉到,只有在面对杨姵时,魏珞才会真心实意地微笑。 上次在庙会也是! 这时,店小二端了菜肴进来,魏珞知趣地告辞:「不打扰表婶与表妹用餐,我下楼看看什么情况。」 因屋里都是女子,张氏自不好挽留,便嘱咐几句,「好生看看那少年的伤,该舍银子就舍银子,以后你们骑马可得当心,不说摔着自己就是撞到别人也不好。」 魏珞恭敬地应着离开。 素罗代张氏送他至门口,回来时,悄声禀告道:「安七爷与秦二爷伤了人本想一走了之,表少爷说不过十几、几十两银子的事儿,要是走了,这附近离着六部近,围观者肯定有六部的人,各位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保不齐被人参奏一本给家里大人惹麻烦,所以他们才留下给受伤的少年请了郎中。」 「合该如此,」张氏赞同地点点头,「穷苦人家看病疗伤不容易,赔些药钱正是应当。」说着不免想起秦夫人说过的话,说魏珞一双眼沉静得可怕,根本不像十五六岁少年人的眼。 在张氏看来,哪里就这般夸张了。 虽说魏珞礼数太过周到显得老成,可总脱不开少年习性,换成杨峻或者魏璟,怎可能随身带着木刻小动物送给人玩儿? 侧眼瞧见杨姵手里的兔子,张氏笑着赞道:「刻得还真不错,难得连胡子都丝毫不乱」。 杨姵应道:「对啊对啊,三表哥手真是巧,上次阿妡就说他可以在庙会摆摊卖……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他,会不会带几样新的,其实我最喜欢小猫和小狗。」 杨妡抬手点一下她的脑门,「你这就叫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杨姵捂着脑袋嚷疼,又想伸手还击。 张氏竖起手指「嘘」一声,低笑着喝止:「行了,都安生用饭,让外头人听见了笑话。」 天兴居的饭菜偏重扬州口味,有点甜。 张氏跟杨姵吃着还好,杨妡却不太喜欢,她更喜欢鲁菜,咸鲜味足。但吃惯了府里厨子做的京都口味的菜,换个新鲜菜式也还不错。 杨妡静默无声地品尝着菜肴,脑袋里乱哄哄的全是魏珞厌憎疏离的眼神,可那天她从萃芳园衣冠不整地逃出来,他看着自己,虽说是冷漠,却明明还有一丝丝的关心与怜惜。 想起自己前世活了二十五年,又是在迎来送往的欢场谋生活,三教九流各型各色,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竟连个十五六岁少年的眼神都看不透识不清。 不由自嘲地叹了口气。 正思量着,门外传来纷乱吵杂的脚步声,店小二高声道:「前面雅七空着,正适合诸位吃酒。」 是旁边的雅间来了客人,客人似乎还不少,椅子响了好一阵才归于安静。 没多时又传来嬉笑声,「咱几个都舍下银子,却唯独薛兄消受了美人恩,待会定要多喝几杯,庆贺薛兄小登科。」 紧接着有人回答,「一定一定,幸得诸位承让,教我占了先机,惭愧惭愧!」 话语里,带着不属于京都口音的腔调,赫然就是薛梦梧! 杨妡不由竖起了耳朵。 先前说话那人道:「咦——话不可如此说,我是绝对没有谦让的,只可惜人才不如薛兄风流倜傥,未能得偿所愿。薛兄既已尝过滋味,可愿给诸位说说是如何采到头一抹红?」 杨妡心头一跳,正要细听。 张氏已红涨着脸低声道:「别吃了,赶紧走。」 杨妡马上放下筷子,杨姵正吃着,浑不知发生了何事,疑惑地问:「婶娘,怎么了?」 张氏拍拍她肩头,「突然想起家里有件急事,你喜欢哪样菜吩咐小二包起来带回去,或者以后得空再来吃。」 杨姵虽不解,却极识趣,笑道:「那太好了,下次还跟着婶娘出来。」 隔壁好像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猜出是女客,声音越发肆无忌惮,「说出来让哥儿几个都过过瘾,这刚开的花骨朵到底是怎样鲜嫩怎样可口?」 这会儿先前没明白的丫鬟都隐约知道了什么,个个红着脸不说话,动作极快地伺候杨姵与杨妡戴上了帷帽。 走出天兴居,杨妡发现适才聚集围观的一群人早已散去,唯路面仍有斑驳血迹彰示着曾经发生过冲撞。 杨妡心里一动,扬手唤护院过来:「被踩伤的那人怎么样了,可严重?魏家三少爷几时走的?」 护院「啧啧」叹道:「那人真是命大,不但五脏六腑没事,腿也好好的,就是摔伤了皮肉,少不得吃点苦头。秦二爷赏了银子,母子俩谢天谢地地走了……魏三爷跟那些人一道往西边去了。」 杨妡点点头扶着红莲的手上了马车。 杨姵听到她跟护院的对话,笑着打趣,「我以为你又得给人施舍银子。」 杨妡斜她一眼,「我是想给,可也得找得着人……不过也论不到我给,三表哥不是在嘛,还有那几个闯祸的,哪个手头没银子?」 两人低声说笑几句,因见张氏正襟危坐面色不虞,互相对视一眼,知趣地闭口不言。 时过正午,双榆胡同已开始热闹起来,隔着车帘能听到沿街传来或娇媚或甜腻的嬉笑声,又有扬琴伴着洞箫奏出缠绵婉转的曲子,好几次杨妡差点按捺不住想聊开帘子看,又生生忍住了。 回到二房院,张氏打发走下人,立刻沉下脸:「以后再不许去那种地方,以前的事儿也不许再提,都什么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东西?过去的把它忘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文定伯府姑娘,生在杨府长在杨府的杨五姑娘!」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杨妡立刻醒悟到自己的错处。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几个月,她始终纠缠于前世,纠缠于杏花楼薛梦梧,岂不知,过去的宁馨已经死了,与宁馨相关的恩怨情仇也已经了断。 眼下她是杨妡,要过得是杨妡的日子,跟杏花楼与薛梦梧完全不相干的日子。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张氏也不知,要靠她自己用心一步步地走下去。 想到此处,杨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顺地应道:「女儿明白!」 张氏见她这般乖巧,先前准备劝服她的一席话尽都咽了回去,温声道:「我知你聪明,就不多啰嗦了,以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先仔细想清楚再去行……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杨妡起身,亲自服侍张氏换过衣裳,散了发髻,才回晴空阁。 对着镜子梳头时,杨妡想起魏珞送的大雁,便将先前那只也寻出来,摆在一处。 冷不防发现,这两只看着似乎是一对儿的。 先前那只明显高大健壮,脖子也长一些,像是公雁,今天得的那只则更娇小,该是母雁。两只靠在一起,公雁扑扇着翅膀不是想飞,竟是欢喜雀跃,而母雁弯了脖子则是娇羞。 都是崖柏的木料,而杨姵那只兔子是核桃木刻的。核桃木远不如崖柏珍贵,且没有那种独有的清香。 平白无故地,魏珞送她一对大雁做什么?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杨妡无心深究,不管怎样,她实在不想嫁到魏家去,单想想魏剑啸那个无耻之徒就够恶心了,还有个明显不喜自己的毛氏,还有魏璟……现下他分明还是个温文尔雅的清俊少年,听张氏说连房内人都不曾有过,又怎地变成那般暴虐?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将两只大雁尽都收在盒子里。 接下来几日,杨妡不再胡思乱想,每天只循规蹈矩地往松鹤院请安、跟着吴庆家的学针线,再就与杨姵一处练字,做做膏脂,夜饭仍是到二房院去吃,却连着好几日不见杨远桥。 天启帝登基刚两年,百废待兴人才稀缺,故而连开两届恩科。春天会试高中的进士经过半年多的培训磨炼已有几人显出肱骨之相。 每年的冬月与腊月是考政论绩选派官员之时,而九月开始杨远桥就要忙着调查各处需升贬或者调任的官员,又得举荐合适人选,故而十天倒有六七日留宿衙门不得归家。 杨妡与张氏乐得清闲,趁机商定了送给魏氏的生辰贺礼以及送给杨娥的及笄礼。 给魏氏的是额帕,杨妡选中墨绿色素锦料子,里面衬上细棉布,外面用银线绣一圈宝相花,再请银铺的匠人镶上几块猫眼石。 给杨娥的则是一对嵌绿松石的赤金小簪,花样也是杨妡画出来的。 这几天,杨妡就按照吴庆家的指点,专心地练习绣宝相花。等她终于把额帕绣好,已是八天之后,恰好杨远桥休沐便主动提出将额帕送到银楼。 杨妡见杨远桥与张氏均都穿了出门衣裳,情知两人要一道去,便识趣地没有要求跟着,而是到了杨姵所在的晴照阁。 杨姵也在准备寿礼,她是要送六十六本《金刚经》,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抄写。 给长辈送礼讲究个「诚」字,杨妡不便代她抄经,就在旁边研墨。 及至抄完一页,杨姵放下笔,揉着手腕道:「累得我手疼,脑仁也疼……刚才那页差点就写成了,谁知打个喷嚏手一抖,前面的工夫都白费了。」将手伸到杨妡面前,「今天用的是桂花香脂,有股甜香,但不如素馨花的香。」 她肤色发黄,手型却极好,十指尖尖,关节处一排小肉涡,这样的手预示着人有福气。 杨妡笑着捏一把,「瞧你这双小猪蹄子。」 两人笑闹一阵,便往花园里玩儿,刚进九月,草木枝叶就开始衰败,这时节树叶大都黄了,风一吹,呼啦啦往下落,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凄凉之意。 杨姵嘟囔道:「先蔡星竹还说请我们去她家赏菊,到现在也没下帖子来。她家养了上百盆菊花,开起来不知有多好看,真是说话不算话。」 杨妡笑道:「你想去就去呗,干嘛非得等人家请你?」 「哎呀你这脑子什么时候才能好?」杨姵白她一眼,「要是孟家也就罢了,蔡家都败落得不行偏偏还死撑一副空架子,仓促上门她家拿不出东西招待,回头咱们一走,她指定得挨骂。」 唉,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杨妡长叹口气,「那就算了,等什么时候她家预备好了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红芙提着裙子匆匆自花园另一头过来,许是走得急,气息也有几分不匀,呼哧呼哧地道:「绕了一圈可寻到姑娘了,老爷回府这会儿正在晴空阁等姑娘。」 「咦?」杨妡奇道,「老爷说可有什么事儿,太太也一道没有?」杨远桥极少往晴空阁去,杨妡所能记起的就只有她梦魇那次。 红芙摇头,「就是老爷一人。」 杨姵道:「不管什么事情,回去看看就是了。」拉起杨妡的手大步往回走。 杨妡气喘吁吁地回到晴空阁,刚进门就看到青菱青藕在廊下站着。 青菱低声道:「老爷看着面色不太好,也不让人伺候。」急走两步打起帘子。 杨妡进门,果见杨远桥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一盅茶,神情凝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妡吸口气,故意扬起声音,欢喜地上前,「爹爹回来了,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杨远桥展臂将她揽至身前,低头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半晌不曾出声。 杨妡的心猛地慌了。 杨远桥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这般盯着自己…… 杨远桥看出杨妡的慌乱,重重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妡儿,你想不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的男子的气息自头顶传来,杨妡本能地僵了下,挺直了脊背,「我已经有了六妹妹,还想要个弟弟……娘的肚子里有了宝宝了吗?」 「没有,」杨远桥哽一下,将她搂得更紧,「爹爹也想再有个儿子或者像你这般的女儿……可是爹爹以前做错了事……」 杨妡心底一紧,很快反应到张氏可能永远不会有孕了。 她挣扎着脱开身子问道:「爹爹做错了什么?」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杨远桥迟疑着没有开口,却是拉起她的手,「去瞧瞧你娘,她中午就没有吃东西。」 他的手大且暖,因常年握笔写字,指腹有层薄茧,摸上去有些硬。 杨妡有些许不自在,又不敢挣脱,好在出门时,杨远桥撩起帘子,顺势也便松开了她。 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房院走。 午后的花园静寂无声,落叶可闻,和煦的秋风如同情人的手,温柔地自耳畔拂过。 因考虑到杨妡腿短,杨远桥有意放慢了步子,恰走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杨妡抬眼就可以看到那穿着玉带白直缀的身影,颀长挺拔。 雁叫声声,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杨妡驻足,仰头去看,只见蔚蓝色的天际缀着缕缕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如同宣纸上挥洒的墨点,远的瞧不清形貌。 杨远桥停下等她,忽地开口,「我与你娘成亲时也是秋天,那天早上还落了雨,没想到迎亲时就见了晴。听老人说这婚事就跟天气一样,开头或者不顺遂,慢慢就雨过天晴越来越好……我觉得挺有道理。」 他们成亲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杨远桥还记在心里,可见他对张氏亦是有情谊的吧? 杨妡没法接话,只默默地听着。 杨远桥却不再往下说,等走到二房院门口,便止住步子,「你进去劝劝你娘,我去书房,记着让她吃点东西。」 不待杨妡应声,拔腿就走。 杨妡目送了他离开,才走进院门,迎面瞧见一屋子丫鬟尽都站在院子里。素罗如同见到救星般急急迎上来,「姑娘,太太哭了小半个时辰,劝都劝不住。」 杨妡扫一眼众人,低声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丫鬟们四散离开,却没人往正房里进。 素罗撩起门帘让杨妡进去。 果然有断续的细小的抽泣声传来。 杨妡静待片刻,吩咐素罗,「让厨房备着白粥,再煮几只鸡蛋。」这才走进里间。 张氏听到脚步声,止了哭泣,头却越发往被子里缩了缩。 杨妡坐到床边,低声唤道:「娘——」 张氏听出是她,坐起身一把抱住她,哭喊道:「我苦命的儿啊,娘的命是真苦啊!」 杨妡任由她抱着,叹道:「娘哭得我六神无主,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也好商量。」 「再商量还能有什么法子?病根入体十年了,太久了,根本瞧不出当初用得什么药。还是个千金科的圣手,说宫体受损,很难受孕。」张氏语无伦次地说着,忽地声音一冷,「我头一胎没保住,怀你的时候就分外小心,从没在松鹤院吃喝,但凡有太医前来诊脉,都是等你爹看过药方再去抓药……生你之后,也是只用小厨房的厨子并未假手他人,外头的人是断不可能进来的……」 联想到杨远桥所说的做错了事,杨妡已猜出几分真相,抖着声音问:「是爹爹?」 「我也希望不是他,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张氏绝望地低喃一句,忽然咬着压根大嚷出声,「他害我不能生养,我也不能放过他,我要让他断子绝孙,既然要断干脆就断个干净,大家都断!」 她圆睁着眼咬牙切齿,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显得狰狞且狼狈,杨妡莫名地觉得浑身发冷,又觉得心酸。 前一世,她虽不曾生育过,却不止一次梦想过跟薛梦梧成亲后生儿育女,所以完全能够体会到张氏的感受。 「娘打算怎么做?」杨妡伸手握住张氏的手。 手极凉,半点温度都没有,仿似刚从冷水里浸过,完全不同于适才杨远桥掌心的温暖。 杨妡鼻头一酸,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她拢了双手用力揉搓着张氏冰凉的手,企图让她暖和点,一边哽咽着问:「娘是怎么想的?」 「断子绝孙,」张氏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这一代,下一代,再生不出孩子!明天我要去我三舅家,我三舅开医馆,他那里一应药物都齐备,又隐秘……妡儿,你帮我。」 杨妡有片刻的愕然。 两世为人,她自认有许多阴暗的小心思,可都只是想想而已,从没有真正地害过谁。 而现在,张氏让她帮忙。 想起重生这几个月张氏对她的爱护,杨妡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跟张氏一样,在这府里,最大的倚仗只有杨远桥,现在杨远桥靠不住了,她们只能彼此依赖。 见杨妡答应的这般痛苦,张氏情绪缓和了些,抬手轻轻拂着杨妡的发,歉意地道:「我知道让你为难,可我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就不要咽,把气出出来。」杨妡坚定地附和着她,又笑一笑,软声道:「娘吃点东西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出气儿。」 张氏点点头,起身去净房梳洗,杨妡趁机吩咐素罗等人端来饭菜。 杨妡陪着张氏略略用过小半碗饭,又温言解劝半天,见张氏脸上已多少有了笑模样,眼眸也不似方才那般绝望凄凉,才起身告辞。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纳福》卷一 作者:澐晓 02、《闺女纳福》卷二 作者:澐晓 03、《闺女纳福》卷三 作者:澐晓 04、《闺女纳福》卷四 作者:澐晓 05、《闺女纳福》卷五 作者:澐晓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