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爱情》 (0) 隆冬。天寒地坼。 方老倔万万没有想到,这天自己闯下了大祸。 他是汉陵大队的贫协主席,由于斗大的字不识一烟袋,便只得负责大队内务和后勤。对于他来说,准时开广播,让群众听到党的声音,这可是自己的天职。然而,由于妻子外出走亲戚,家里没馒头吃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发了面,准备蒸两笼馒头。当他刚把馒头放在锅里准备蒸时,突然想起大队开广播的时间快要到了。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锅馒头蒸熟的时间,便只好给儿子方知春交代道:“春,爸现在去大队部,你把火烧旺点,当我到了大队部打开广播时,馍就熟了,到时你提馍就是了。” 儿子年龄还小,烧火还可以,根本不知道馍什么时候熟,可没有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书本,把一根根硬柴棒架在锅炉里正在燃烧的火苗上,使劲地掣着风箱。 方老倔给儿子交代完毕后,便急匆匆地朝大队部走去。 村口的那棵百年老槐树叶子已经凋败,枝干光秃秃的,几只乌鸦颤悠悠地站在树杈上凄鸣着。 方老倔刚走出村口,一个社员拦住了他,向他询问自家庄基的事,他只好耐心地做着解释。 正当他正津津有味地给这个社员讲解上级政策时,猛然看见从自己身边走过一个人,那人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哼着曲子。 哦,馒头。方老倔这才想起了自己家的锅里正在蒸着馒头,便急忙告别了那位社员,大步流星地奔向大队部,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汗珠,便打开广播,扯着嗓子,习惯性地喊道:“最高指示,儿呀,赶快提馍。馍焦了。” 方知春听到父亲的提示后,急忙打开了锅盖。可惜为时已晚,那口铁锅已经被烧得发红,草圈和箅子开始冒起刺鼻的青烟,手根本无法接近。 怎么办?慌乱中,方知春操起铁瓢,在水瓮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泼向铁锅。 “啪!”一股蒸汽从锅中腾起,那瓢凉水穿过锅底,落到了炉膛里,浇灭了还在燃烧的火苗。刹那间,厨房被浓浓烟雾所笼罩。 锅破了,这可怎么办?方知春被吓得流出了眼泪,他惊慌失措,铁瓢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负责治安保卫工作的民兵连李连长带着几个民兵闯了进了大队广播室。 “方老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反对毛主席?”李连长瞪着眼睛,厉声喝道。 “哦,我哪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了?你狗日的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驴日的,你刚才在广播上喊什么了?”“没喊什么呀,怎么,你想撒野?”头脑还在迷糊中的方老倔,这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滴滴雾水从头额上渗了出来。 “你还嘴硬。来,打这驴日的,让他再胡编最高指示,攻击侮辱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李连长一声令下,几个民兵一起上手,对方老倔拳打脚踢。 “姓李的,爷跟你狗日的没完!”方老倔拼命地挣扎着。 “你这个反革命,都到这个时候,还敢嘴硬。”李连长顺手在门后操起一跟木棍。 “咔嚓。”随着李连长手中的这根木棍狠狠地落下,方老倔听见了自己右腿骨头的断裂声,那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冒金星,头上的汗珠像大豆一样滚动。他咬破了嘴唇,没有喊叫,忍着剧痛,像一只发了疯的猛兽,不屈不挠,非要与人家拼个死活不可。 好在大队党支部书记及时赶到现场,才阻止了那场血腥的械斗。 可怜的方老倔被打折了右腿。在场的大队干部在支部书记的带领下,把他送进了地段医院。 不少乡亲闻讯后提着东西前去探望。 在病床上,方老倔声泪俱下地对着毛主席像,一遍又一遍地发着誓:“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保证,我是热爱您的呀,我没有反对您。我要是有一丝丝反对您的念头,就让我方家断子绝孙。” 病房里所有人的眼眶里都是湿漉漉的。 大队党支部书记上前安慰道:“老方,别难过了,组织了解你,你是忠于毛主席的。你千万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吧。” 在地段医院的病房外,大队党支部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书记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的心情很沉重,也很难受。我知道,老方在广播上喊的话是错误的,他的问题是严重的。可大家想想,这个在旧社会苦大仇身老贫农,他会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吗?他是个好人呀,尽管没有文化,可为人忠厚老实,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他犯了错,我们可以对他进行帮助,甚或对他进行批判,可不能对他进行镇压。”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着头。 书记转身对李连长说:“我说老李呀,咱们都是一个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何必要下那么恨的手呢。你这样让他家以后怎么生活呀。” 大家都用眼睛盯着李连长,意思是说,老李,你也太狠毒了。 此时此刻,李连长像是做了贼似的,红着脸,低着头。 几天后,有关方老倔被李连长打瘸腿的消息传遍了大队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这件事成为汉陵大队几个自然村群众茶余饭后的话题。“要说大队那帮干部,就数方老倔实在。多好的人呀,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难道真应了那句‘好人没有好报,好泥巴做不了好灶’的传言?” “那李连长真是缺德。难怪他膝下只有一女,折腾了半辈子也没生出个牛牛娃来。真是苍天有眼呀。” 人们在私下议论着。他们不仅对方老倔的遭遇表示同情,而且臭骂起李连长来。 此后,作为家中的顶梁柱,方老倔再也不能下地干重活了,方家的日子因此越过越紧,成为村中的贫困户。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李连长因为受到了领导的批评和群众的谴责,也不再热衷于那抓人整人的差事,心灰意冷地在背地里背起《汤头歌诀》,做起当良医的美梦来。李连长的称谓也变成了李郎中。 从此,方家与李家结了梁子…… (一) 这个春天的气候是多年来少有的。 虽说时光的车轮已经碾过了惊蛰,那春姑娘也正在翩翩起舞,用少女般的柔指,触摸着僵硬的树梢,房檐、瓦棱上的冰笋,以及广袤田野上尚未消融的积雪和即将返青的禾苗,但料峭的春寒依然让人难以忍受,毕竟上一年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 号称“东方金字塔”的汉陵,本来就是享誉中外的一大人文景观。它矗立在北莽山上,南望巍巍挺拔的秦岭,俯视滔滔东去的渭河,上依天时之势,下占地理之优,虽然风吹雨打两千多年却尊严依旧,这着实为汉陵人带来了莫大的荣光。要不,在那举国上下大破四旧,横批封资修的动乱年代里,这里从没有一个人公开站出来为自己被斥作“封建帝王的守墓人”而懊丧,而都是暗暗地为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陵人而骄傲。他们从族谱和一代代先人的言传中了解到,自己的家乡在几千年前,曾是闻名天下的第一大邑—汉陵邑。他们的祖先都是那个时候,从全国各地迁徙于此的,其中不是豪门,便是望族。所以,他们当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是王公贵族的后裔,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贵族所特有的高贵的血液。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尽管岁月的风霜正像李太白所描述的那样,已经消蚀了泱泱大邑昔日光彩夺目的砖石和瓦烁,吹落了往日楼阁栉比、人喧马嚷的繁华,尽管他们眼下的境遇已与两千多年前老先人们的荣耀不能相比,但每当看见高悬在陵冢上的那轮太阳依旧朝起暮落时,他们便依然坚信,自己家乡的风水不光在废丘县、秦阳市是最好的,就是在整个三秦省,在全天下都是顶好的,它一定会庇荫自己的子孙前程似锦、荣华富贵。 “要变天了?”“真的要变天了。”当这些让政治愚弄了十几年的人们被组织起来,排着长队,打着彩旗,敲着锣鼓,喊着口号,在公社驻地沿街游行,庆祝拨乱反正的伟大胜利时,他们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一个动乱的时代正在结束,自己的生活将由此有一个新的转机,会逐步重新回到过去那样有秩序的轨道上。先是高音喇叭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渐渐地少了,播放的歌曲也不全是口号和进行曲,旋律变得温情柔和了许多。紧接着集合在生产队饲养室里念文件、读报纸、学“最高指示”的时候也少了,原来无意中说错一句话就被上纲上线,戴着木牌四处游街的情况更离自己渐渐远去。 少了烦恼和担心,这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便经常端上一碗像裤带一样宽的粘面,蹲在村中的碾子或老井旁,用自己朴素的思想和少得可怜的知识,海阔天空般地谈论着家事、村事、国事、天下事。什么队上那匹马怀驹了,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了,“四人帮”如何反党了,国家的政策可能要大变了,土地可能要包产到户了,美国人怎么把尼克松给推翻了,阿尔巴尼亚、越南、还有朝鲜好像跟中国的关系没有原来那样密切了,等等五花八门的事情。 就在上一年的冬天,几乎全国每个学校升学方式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多年来销声匿迹的升学闭卷考试,突然冒了出来,代替了组织推荐。从上边下来的红头文件指示,大凡学生要升级,必须通过闭卷考试,择优录取。方知春等一大批初二的毕业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参加了拨乱反正后的第一次高中升学考试。好在因为是恢复考试的第一年,而且考试的题目并不难,这些初中毕业生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如愿以偿地走进了当地最高的学府——汉陵高级中学。 当方知春和他的新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报完名,来到自己的新教室门前时,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教室大门被一把铁锁锁着。 方知春透过少了玻璃的窗户,惊奇地发现教室里拴着一头老母猪。那母猪耷拉着肚皮,动作懒洋洋的,毛发黑亮,看不见一根杂色,正带着一群猪崽在吃着食。小猪崽活蹦乱跳,显得有些兴奋。 “怎么这么难闻?” “是谁把猪拴在教室里?” “怎么会这样?” “真是的。教室里拴着猪让我们怎么上课?” 纷纷而来的同学目睹了眼前这个状况后,低声议论着。 这有什么奇怪的。在刚刚结束的那个所谓又红又专的年代里,全国教育系统都沉浸在狂热的政治浪潮之中,一会儿“批林批孔、砸烂孔家店”,一会儿“反击右倾翻案风”,一会儿“评水浒,批宋江”,一会儿学习朝阳农学院,只要“最高指示”、“最新指示”一发表,马上就有“梁效”等人的理论文章出笼。随之而来的就是自上而下、一个口径、一个规定动作地大学习、大批判,谁要是稍有不慎喊出杂音,轻者被当作“白专道路”的典型,遭到口诛笔伐;重者则被当作反革命,不仅要遭到群起而攻之,甚至还要被国家机器镇压。当时,几乎所有学校,不管是大学,还是中小学,都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学工、学农的伟大实践之中。以汉陵中学为例,学校就以自然班为单位,成立了卫生班、文艺班、养猪班、养羊班、农技班、沼气班、铁工厂等十几个学工学农组织,学生们整天都泡在自己的实践项目上。想来,从这个教室刚刚走出的应该是原来的养猪班的学生。 风呼呼地刮着,摇动着校园里的树枝,也摇动着教室门窗。那一片片安装得不很结实的玻璃,在寒风的蹂躏下“哗、哗”作响。 不大一会儿,一个四十出头的人走了过来。他个头不算太高,身穿一件蓝色的涤卡中山装,头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框的近视眼镜。他走到教室门前时,先是微笑地向聚集新同学们点了点头,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各位同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王。大家是从不同的学校初到这里,彼此间还有些生疏,为了方便联系和管理,有那位同学自愿出来临时负责?” 门外原来吵杂的声音嘎然而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吭声。 “报告老师,我叫方知春,让我来试试看。”方知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哦,你就是方知春,原来汉陵初级中学的团委副书记?” “是!老师。” 仅仅只有两句话,不到20个字,王老师就用面带微笑的点头,表达了自己对这个新学生的认可。“这小子这么干练!怪不得他在汉陵初中得到那么多老师的好评和学生的拥戴呢。”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便郑重其事地把教室门的钥匙交给了方知春。 “好,方知春,今天由你负责带领同学把猪牵到操场西南角新砌的猪圈里,然后打扫教室内外卫生,摆好桌凳。” “是!”方知春脆声答道。 方知春接过钥匙,打开教室门,然后以他所擅长的组织能力,把这些陌生面孔的同学集中起来,分成三组:一组牵走猪,并整理猪圈;一组打扫内外卫生;另一组摆放桌凳。自己第一个找到铁锨和扫帚,打开窗户,顶着扑鼻的臭气,清理被猪粪便污染的教室。 这是这些刚刚从全公社各初中来的学生,踏入自己梦寐以求的高级中学后,所上的第一节课。尽管他们的年龄还小,只有十六七岁,但毕竟搞了多年学工、学农义务劳动,这些活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小菜一碟。不到半晌,各组都圆满的完成了任务,等候着真正开课时候的到来。 这是他们参加学工、学农活动的最后一课。此后不久,那头老母猪和猪崽和原来学校所喂养的鸡、鹅、羊、牛等禽畜,连同铁工厂和几个农场被相继卖掉,整个学校的教学秩序逐步转向正常。 由于在这第一节课中的出色组织和带头实干,方知春赢得了班主任王老师的信任和同学们的拥戴。在开学不久的班团干部选举中,他以高票当选为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并被推举为学校团委副书记。 没了养猪的牵挂和不停歇的运动的骚扰,方知春和他的伙伴们便少了许多烦心事。他们静下心来,把充沛的精力,投入到了为振兴中华而发愤学习之中。 杨柳绿了,他们在明媚的晨曦下朗诵着课文。 菜花黄了,他们沐浴阳光,演算着各式各类题目。 柿子红了,他们一边闻着果香,一边抒发着收获的情感。 梅花开了,他们面对冬雪,做着“下雪不冷消雪冷”的实验。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为了迎接即将重新开始的全国高等院校统一考试,他们只能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地学习,谁让那可恶的动乱耽搁了他们那么多时光呢。 (二) 冬去春来,转眼间,地球绕太阳转了一个整圈,方知春他们进入汉陵高中已经整整一年了。 按说这时他们应该升入高二,可这年偏偏省上发了文件,将春季升学改为秋季。于是,全省一切学校,不分大学、高中、初中、小学,也不分年级,都要顺延一个学期。方知春和其他所有同学一起,只好接受了这个现实,继续在高中一年级的教室再蹲半年时光。 就在这个春天,他们的班级来了两名新同学。一个与方知春同村,叫方润芝,另一个则是邻村,但与他属同一个大队的李英莲。这两个人都是女生,论年龄要比方知春大两岁。她们两个都是为了应对高考,自愿从高一年级留级的。李英莲来了没几天,就被增补为班学习委员,进了班委会。 这个时候,在男生和女生之间,设定有一条类似朝鲜“三八线”一样的红线,谁都不能逾越雷池半步,否则,便成为大家闲谈时的笑料。由于有人插班,班级原先的座位随之需要重新调整。可班级的男女同学正好都是奇数,谁也不想与异性同学坐在一起。 这下可难煞了王老师。经过一番思量后,他只好把班团支部书记方知春和学习委员李英莲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方知春,李英莲,你们俩是班团干部,就自觉做个同桌吧,给同学带个头。” 方知春与李英莲彼此对看了一眼后,只好点头答应。 其他同学都自愿找到同桌,占据了自己的座位,留给他们是教室最后一排被别人挑过后剩下的烂课桌,抽屉中间没有隔挡板,他们的书本便经常互相串换,无奈之下,方知春想只好用一块砖放置其中,这下总算起了作用。每当他们的手指无意间相触,每当他俩的脚在桌底下无意间碰撞时,李英莲的心脏,甚至连全身的神经都不禁像触电一样要紧张一番。毕竟,对于像她这样的少女来说,这种与异性接触的感觉实在太陌生了,太特异了。 “方春莲……”班级里最调皮的同学吴镛,第一个恶作剧般的用他们的名字开起了玩笑。 随后,“方知英”、“方知莲”、“方春英”便从胡成万、侯兴、程世豪等人的嘴里喊出,就连平时不爱吭声的方润芝也私下当着李英莲的面,把她唤作“方李英莲”。一时间,那些绰号如同广告一样,传遍了全班,传遍了全校。方知春和李英莲便成了大家调侃的对象。 面对同学们的恶作剧,起初,李英莲还表现出一些怨怒,不时用各种办法回击那些好事者,后来,时间长了,她从心里却逐渐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的心在蹒跚着,渐渐地走进了方知春。这天早读课,方知春像往常一样。他没有背诵英语单词,也没有朗读语文书中课文,而是手拿一本新借的《宋词三百首》,来到学校的操场。他先朗诵起宋代大文豪苏东坡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的声音朗朗,音调阴阳顿挫,跌宕起伏,这让在不远处背诵英语单词的李英莲大为吃惊。 “这是从哪弄来的诗词呀,他怎么朗诵得这么好,简直就和广播员朗诵的一模一样。”李英莲合上课本。她不再死记硬背英语单词,而是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自己的同桌背诵古诗词。 东方的天空燃起了红霞,随后太阳露出头冉冉升起,一缕绚丽晨曦披在了方知春的身上。 李英莲直愣愣地注视着那个在操场中来回踱着步,背诵着古诗词的同桌。这天的方知春身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粗布夹袄,留着个小平头,那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洋溢着青春红润的色彩,一双大眼睛犹如长在面部的两个水潭,透射出一股清纯的灵气。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李英莲在心里呐喊着。 方知春仿佛听到了她心灵的呼唤,他双手给后一背,踱着小步,又鬼使神差地大声背诵起来。 红酥手, 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 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 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 莫, 莫! 方知春停顿了一下。他忽然看见李英莲在不远处正注视着自己。开始他还有些羞涩,觉得不好意思。可又一想,她看她的书,我背我的词,这叫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何必要害羞呢。想到这,他马上镇定了下来,又接着背诵起另一首词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看来这家伙肚子里装的东西真不少呀,难怪他在班里有那么高的人气。李英莲暗暗地赞叹道。 人的神经往往在一种难以言状的刺激中兴奋。这不,听着方知春动情的朗朗的背诵声,看着他的神态,特别是当他们两双目光碰撞的刹那,李英莲那散乱得如同铁屑一样的灵魂一下子被他那磁石般的魅力吸引了过去,原本宁静的心房里也好像钻进了毛毛虫,被挠得痒痒的,血流逐渐在脉管里加速,最后,脸上竟不知不觉地升起了桃花般的羞涩的红晕。 那是射向她心脏的第一道光芒,这光芒把她这个少女心脏的各个角落照得通亮;那是拨动她心音的第一声音响,这音响让她的心跳和着另一个心跳的节奏振动;那是爱神埃罗斯从苍天抛向她心窝的第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在她心地发芽、开花,让她在漫漫长夜尝试着亲自创作失眠这个处女作的艰辛。 此后,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的心底膨胀着、荡漾着。。。。。。她的激情如同点燃的柴薪一样在燃烧,她的血液如同滚了锅的水一样在沸腾,她的灵魂好像被魑魅魍魉所操纵,以至于好久她的思想没了定力,整天精神恍惚,神情不安。她开始以一种异样的心情留心方知春,以一种异样的眼神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看着我呀!看着我!李英莲常常在上课时挪动自己的眼光窥视着同桌的他,又常常在下课的人群中极力捕捉着他的影子,不时期待着方知春投射给她的目光,灵魂发出一声声呐喊。她感觉自己的眼前仿佛纵躺着一条用道德与理智筑成的小径,那小径的两侧是情感欲望。尽管此时的她仍然小心翼翼地在这条小径上行走着,惟恐自己离开理智的轨道,但两只脚却不时不由自主地踩在这小径的外边,做着富有浪漫色彩的、神话般的漫游。 “方知春”,“方知春。”多少个晚上,李英莲忘了少女的羞涩,呆呆地瞅着头顶房上的木椽,望着那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遍又一遍的轻喊着方知春的名字,脑子里尽是他的影子。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只蜘蛛,手脚,连同整个躯体被牢牢地网在那张用情感和欲望织成的网上。 她常常在微弱的灯光下,不时打开那本手抄的,纸张已经发黄,而且书角已经卷了又卷的《春之梦》,反复地翻阅着。在它的字里行间寻觅着情感小溪,渴望能舀来一瓢清澈的水。然后,幻想着让爱神埃罗斯把自己铸成一个水做的女孩,好赢得方知春的青睐。 年轻的李英莲已经陷入了情感的沼泽地,不能自拔。偶尔,她的耳畔也响起理智警告:“莲呀,莲,你还小,目前正是求知的黄金时期,怎么可以胡思乱想呢?”可那些警告如同萤火流光,稍纵即逝。 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也许正如俄国作家瓦西列夫所描述的那样,她们对情感最初的一瞥,看到的只是一滴露水和一粒火星,而一旦心被全能的爱情霸主所主宰,一旦心里掀起情感的飓风,那么,爱情则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燎原的火焰,理智最多只是海滩上闪烁的沙粒和夜空中摇曳的灯光。在情感和理智的一次次交锋中,失败的往往是脆弱的理智。 不止一次,李英莲重复着相同的一个梦,梦中的她被困在一个没有绿色的茫茫沙漠中,天上烈日炎炎,脚下赤野千里,周围没有人烟。她耐着干渴,用尽全力,艰难地在其中跋涉着,企图走出这死亡之地。然而,却力不从心,最后饥渴劳累昏倒在沙漠中。正当死神来临之际,有一个人左手持着一根杨枝,右手捧着一具水瓶,驾着一片闪耀着紫色光辉的云朵,飘然而来到她的身旁。那人慈目佛面,形态酷似方知春。 “救救我呀,快,快救救我!”她扯着嗓子,大声地呼喊着。 只见那人用充满仁慈和智慧的手,把那水瓶里的水轻轻地指弹向空中,顷刻间,烈日便躲在了云彩的背后,苍天降落了久违的雨水。这生命的甘霖,让一粒粒种子从原本荒凉的沙漠上,快乐地透出无数片绿芽,然后伸放出无数根芳草,迸发出一片翠绿。这生命的甘霖,也流淌在她李英莲的血管,唤醒了她对生命的希望,于是,她又一次在生命的绿洲站立了起来。 “啊,我的天呀。请赐给我一张永久的船票,让我用毕生的呼吸、微笑和泪水伴随着我的凡体,搭乘在你那满载着智慧,驶向生命彼岸的客船上吧。”醒来后,李英莲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同样的呼唤。她合着掌,虔诚地在心灵中祷告着,祈求上苍在冥冥之中,帮助自己获得来自于异性的那种神秘的爱情。 李英莲爱好理科,特别喜欢上数学和化学,成绩很好,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而且兴趣广泛。而方知春除了具备较强的组织能力外,文科相当优秀,胸中装满了成语典故和诗词曲赋,尤其是作文,不管什么命题,什么体裁,他都能把握主题,写得十分漂亮,深得老师器重。 怎么才能接近他,怎么才能走进他的视线?怎么样会使自己痴情的人注意自己,然后喜欢自己?李英莲为此苦思冥想。 对呀,我何不像美国小说《飘》中的斯佳丽那样,尽情张扬自己的特长,释放自己的光彩,来吸引大家,特别是吸引方知春呢?她坚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只要自己努力了,到时候就不信他方知春不自觉地、心甘情愿地成为俘虏。 好!一不做,二不休!李英莲在努力学习功课的同时,抓住一切出头露面的机会,不管在文艺上,还是在体育上,都尽力发挥自己的才能,她发誓要用自己的实力征服方知春。很快,李英莲就荣获了校园歌手、学校长跑第一名等殊荣,成为学校的文体骨干和众多同学心目中偶像,并因此顺利进入学校团委,当上了主管文体活动的委员。 为了吸引方知春的眼球,李英莲用父母给她预支的买饭票的钱,买了一条红色的纱巾,并经常把纱巾围在脖子上。然而,她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面对他,主动与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打招呼。 怎样才能进一步走近他?是主动向他汇报工作,还是厚着脸皮,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机?前者固然好,但可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后者尽管可能会一步到位,却会使自己失去自尊,弄不好会惹来更大麻烦。怎么办?怎么办? 哦,有了。方润芝与方知春是一个村的,我何不充分挖掘和利用这个资源,通过方润芝来接近方知春,进而走近他呢?经过一番苦苦的思索,她终于找到了一条捷径。 她与方润芝本来就是最要好的学友,她们经常一起上课,一起在灶上打饭,饭后又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晚上在一个宿舍也是紧挨而住,几乎形影不离。她想,只要她的朋友方润芝从中牵线,自己一定会达到理想的目标的。 李英莲怀着少女所特有的羞涩心,吞吞吐吐地向方润芝打听着方知春的事,从中得到了一些有关方知春及其家庭的一些情报。 方知春也不是傻子。起初他并没有太在意李英莲的表现,也没有留神李英莲的心思,他只觉得这个女孩很有意思,她经常在自己眼前出现,并时不时地用异样的眼神窥视着自己。自从同学们用他们的名字取笑后,他才留神起李英莲来。他常常借故在李英莲打篮球时,站在球场边,歪着头,欣赏她那优美的带球、上篮和投篮动作。又不时站在舞台下,眯着眼,观看她轻盈活泼的舞姿。有时,他还来到操场,痴痴地品味夕阳下正在捧书阅读的她的倩影。他不仅在尽情地欣赏着这个姑娘美丽的外表,而且也在窥视着她的内心。每当此时,李英莲总是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少女特有的矜持,来掩盖自己情感的蛛丝马迹,故意不让方知春看出自己早已潮湿的心。她要彻底地打败对方。 老天爷呀,请你告诉我,爱情是什么?是一种上苍的赐予,还是一种连接现在和将来的愿望?是一颗照亮心灵的星辰,还是一江养育灵魂的圣水?是一团卷舒翻滚的云雾,还是一束神圣奇异的光芒?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告诉我! 英莲,看着我,别把你的眼睛移开,让我继续从你的眼中寻找我所需要的答案。 当李英莲的眼光与他相撞的瞬间,方知春也感到了一道光芒,那光芒不仅把他的心房和心室照得通亮,而且散发着巨大的热量,仿佛要把他的血液燃烧沸腾似的,让他激情澎湃。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正把一粒爱的种子种植在他的心田,这种子慢慢地发起了绿芽。 男孩就是男孩,他们往往在持久的情感交锋中会丧失耐力。一旦他们被情魔所缠,便不像女孩那样拘谨,而是如同战场上的勇士一般,不顾一切地大胆进攻。 陷进情感沼泽中的方知春,终于支持不住了。终于有一天,他以研究工作为由,把李英莲叫出教室,让她去团委办公室。 李英莲跟在方知春的身后。莫非他要跟我谈私事?难道自己辛勤的感情付出今天要得到回报?此时,他意识到那个长期占据心灵的梦想正朝她一步一步走来。想到这,一种成功的喜悦在她的心里升腾。。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子,里边摆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 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李英莲脸色绯红,激动的心脏如同奔跑的兔子,险些要跳出胸腔。 “过来,我有事给你说。”此时的方知春也红着脸,语气失去了平时的沉着,语音有些颤抖。 “什么事?”李英莲向前移了两小步,两眼放着亮光,紧张地问。 “我……”方知春羞红着脸,欲言又止。 “哦,你怎么?” “我,我,我,我想……!”方知春的双唇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此时,他的口才失去了原有的流利,舌头僵硬地在口腔里颤抖着。 “你,你还是看这个吧。”他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心机,只好把一张折叠着的纸条交给了李英莲。 李英莲打开一看,是一首诗。 朦胧中欣赏你的风姿 忽觉得你是我眼中的西施 迷茫中牵挂着云里的灵魂 猛觉得你是我情感的栖息地 我不贪婪你的所有 只想心儿与你相依 我不奢望每刻每时 只希望从黎明到黄昏都看见你的影子 你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我的心给你 让我们手牵着手 心牵着心 一起去看蓝天 看白云 看荒冢 看绿地 看斜阳 看晨曦 …… 霎时间,他们仿佛停止了呼吸,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方知春见李英莲只顾看诗,而没有明确地表态,便急切地问。 李英莲着实被方知春这结结巴巴的表白和充满柔情的诗给感动了。她的脸蛋像红富士苹果那样灿烂夺目,泪水在眼眶里涌动,澎湃,险些要冲出眼帘。 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呀。多少个夜晚,她在睡梦中期待着这个答案。为此,她有过欢乐,也有过悲愁。而此时此刻,她如愿以偿地亲耳听到了那渴望已久却又姗姗来迟的声音,能不激动吗? 李英莲低着头,用牙咬着纱巾的小角,一只脚轻轻地踢着地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可以”两个字。 方知春听后,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闭住了眼睛,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那声音尽管不大,却仿佛从丹田发出,深沉而有力。 第二年的七月七日,方知春、李英莲与全班其他同学一起同时参加了高考。 一个月后,学校的墙面上,张贴出用红纸书写的高考录取喜报。方知春、胡成万、方润芝等十三名同学名列其中。方知春被本省山城大学中文系录取,胡成万考进了西北政法学院,方润芝将在位于秦阳的省中医学院就读。李英莲,还有程世豪、侯兴等大多数人却不幸落榜了。同样落榜的吴镛,这一年在父亲的关照下,穿上军装走进了军营,其他人的命运则一时难以确定。 看着自己的白马王子方知春将要离开农村,离开自己,走进繁华的城市,而她却可能挥起铁锨,在广阔天地里修理地球,李英莲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情绪顿时萎靡不振。她先是一阵失眠,为自己将要得而复失的爱情和未来而失眠,这种痛苦摧残着她的神经,让她头晕眼花,神疲乏力。好不容易吃了“谷维素”,“安眠片”、“维生素b1”等药物能闭上眼睛,不想一个个噩梦便不时牵动着她的眼泪,袭扰着她的神经,潜入她的灵魂。梦中的她在用沙哑的嗓子,一遍一遍哭喊着方知春的名字,一步一步追逐着他远去的身影。 正当她陷入噩梦难以自拔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萦绕。 “英莲,别灰心,再好好补习一年,只要努力,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好多次,方知春取出手帕,用颤抖的手帮李英莲擦掉那盈眶的泪水。 “好,我听你的。”李英莲听从了方知春的规劝,在他去山城大学上学不久,她又重新走进了汉陵高级中学。 方知春每隔两个星期就从山城坐车回家,除了看望自己的父母外,还不时把自己托人在山城中学搞到的一些学习资料和考试卷捎给李英莲,几乎在每个学习资料上,都有他亲笔抄写的孙中山先生的那句“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奋,再接再厉”的名言,他要以此来鞭策和激励她。 为了爱情,为了未来,李英莲经常废寝忘食地背诵课文,抄写英语单词,演算数理化习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李英莲终于如愿以偿的取得上重点大学的高分,被江城外语大学录取。 从学校传达室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李英莲顾不上回家,立马跑到车站,乘上了开往山城的列车。她要在第一时间里,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给方知春。 方知春请了假,冒雨与李英莲从山城回到家里。 那是一个秋雨纷纷的黄昏。 他们手挽着手,在茫茫雨雾中绕着汉陵并肩走着,以特有的方式庆祝着这迟来的胜利。尽管雨中的路是泥泞的,但没有丝毫影响他们行进的脚步;尽管雨水湿透他们的全身,却没有浇灭那燃烧在心头的激情。此时,他们觉得,他们的心是那样的沉实,沉实得像那身边汉陵的封土一样,与厚重的黄土地融为一体,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被冲刷去。 此后几年,他们虽相隔数千里,但鱼雁传书不断。那浓烈的感情经过长久的发酵,酿成了醇香的爱情美酒来。 (三) 六月的江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热流。那毒热毒热的太阳,把滔滔东流的长江水煮得直冒蒸汽,使得整个江城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而身在其中的人,简直像是走进了桑拿房,被蒸得身上直冒粘汗。 也许正如古希腊神话所说的那样。人原本就是一种“圆球状”的特殊物体,要不是宙斯把人分开两半,至今人可能还是一个有着四只手、四条腿、一个头颅、四个耳朵、两副可以观察相反方向的面孔,足以让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忐忑不安的一个精灵。为了能统治人类,宙斯把他们分开。被分开之后的人,显然比起原来软弱了许多,他们渴望回到自己的原有状态,于是,在灵魂的驱使下,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纠集一起,拥抱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起,这便产生了尘世的爱情。要不,人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男女悲欢离合的千古绝唱呢。 方知春要来江城了。 这天正午时分,烈日炎炎,火伞高张。李英莲草草地吃了几口饭便打着遮阳伞离开了学校,来到了江城火车站,在烈日的烘烤下,焦急地等待着方知春的到来。此时此刻,她仿佛变成了那个古老的神话中的一半,翘首期待着与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尽快地融合。 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彼此在苦苦的等待中,熬过了180多个日日夜夜。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这只在弹指之间,可对于李英莲,那简直度日如年。 180天,4320多个小时,这是她搬着一个一个指头算过来的,那笔记本上的每一个“正”字的每一个直杠,都寄托着她的相思,她的怨叹和她的希望。 春,我心中的白马王子,风儿是否吹皱了你的额头?岁月是否洗掉了你的浮躁?生活是否压疼了你的肩背?你瘦了吗?。 阿莲,自从与你分别之后,我的思念何曾停过?我的梦想何曾断过?离你太久,想你太多。一次又一次,我用心轻轻地呼唤你,从日出到黄昏,再从夜半到黎明。将你唤成相思林,心灵的港湾不再有孤独的帆影;将你唤成及时雨,心中的玫瑰便一天比一天更加娇艳美丽。一次又一次,我漫步在你我最喜爱的濛濛细雨中。雨湿漉漉地落在脸上。斜撑着我们共同使用的那把雨伞,情不自禁地走进对你深深的思念中。只叹息,这时风雨中少了你,而只剩下我。但我仍要坚持原来的姿势,去尽量挽住你的影子。我只能在那双曾经与你相牵的手上,回忆过去曾经有过的温度;只能在你寄存在我大脑梦幻中,体会你的温柔。因为,在我生命的行程中,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 春,我也很想念你。我常常在梦中苦苦的追寻着你的影子,就像在雪地里寻找脚印,在云朵里寻找风,在歌声中寻找音符,在茫茫大海中寻找停泊心灵的港湾,在生命中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庆幸,我找到了。你就是那雪中的脚印,是那云里的风,是那歌声中的音符,是停泊我心灵的港湾,也是我生命的拥有。 啊,莲,我亲爱的宝贝。为了这份情,我曾在风中苦苦地等待,看大雁已列队南飞,却始终看不见你的身影;为了这份情,我曾在雨中苦苦地等待,看落红已碾作尘土,却始终听不到你的歌声;为了这份情,我曾在雪中苦苦地等待,看梅花已吐着香蕊,却始终找不见你的踪影。我曾问头顶掠过的白云,白云告诉我,等到雨过天晴,你在那绚丽的彩虹中;我曾问身边飞舞的蜜蜂,蜜蜂告诉我,等到春色满园,你在那万紫千红的百花丛中;我曾问脚下那池清澈的溪水,溪水告诉我,等到阳光灿烂,你在那景色旖旎的湖心中;我曾问天上那璀璨的群星,群星告诉我,等到七夕夜,你在那灿烂的银河中。我问心中那神圣的菩萨,菩萨告诉我,等到觉悟了,便会看见。此刻,我开始觉悟,你就是那棵摩诃般若菩提树,一直就扎根在我的心中。 现在,我来了,我的心跳简直比飞转的车轮还要快,我恨不得一步跨到你的身旁与你相拥。分别半年了,马上就要站在你的面前。啊,亲爱的宝贝,这不再是一场梦幻吧。我在猜测,我在想象,当你见到我时会是怎么样的情绪?是像往日信中所写的那样柔情绵绵,还是像我一样激情如火? 会的,我亲爱的春,当你走下站台的时候,我会抛掉羞涩,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向你,与你相拥。 此时此刻,他们的灵魂越过广袤的空间,通过强大的生物场,做着如斯地交流。 等人是件十分辛苦的差事。对于李英莲来说,她从来没有等人的习惯,更不用说在炎炎的烈日下等人了。可是,为了方知春,确切地讲,为了他们能及早地相会,她却提前两个多小时来到了车站,走上了站台,不停地朝方知春过来的方向张望着,渴望着他走下车厢,朝她跑来的那一刻。 头上的汗珠顺着脖子流下肩背,汗水湿透了花涤纶衣衫,李英莲不时用手扯着与皮肤相粘的衣服,焦急地在站台上来回踱着步,不时看着手表,心里不停地为表针加油。 一列列火车在她的身边停下又开走,可就是不见方知春的影子。 手表上的秒针“滴答”、“滴答”,一步一步均匀地向前走着,李英莲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她感觉此刻那燃烧的心火与炎热的天气,几乎要把自己的躯体烧糊。 “英莲……”李英莲突然听见了方知春的呼唤。她定睛一看,自己心爱的人,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留着一个小平头,正爬在一个车窗口,频频地朝她招手。 “知春……”李英莲顾不得收下伞,追逐着还在滑行的列车,追着她亲爱的知春,那还在挥舞的手臂。 “哧”,一声制动之下,车轮终于停止了滑动。李英莲气喘吁吁地跑向车门,去迎接方知春,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亲人。 方知春背着行李,第一个跳下了车门朝她奔来。李英莲扔下手中伞,扑了上去。 此时此刻,他们又一次冲破了理智的樊篱,双手举起了欲望的火炬。 站台上,两个人毫无顾忌地拥抱在一起。在众目睽睽下,两张脸贴在一起,嘴唇如同四片花瓣,相互摩擦着,像是做着摩擦起电的实验,两根柔软的舌头伸向对方的口腔,蠕动着扭在了一起。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这是他们从上帝酿造的爱的醇醴中,啜饮的第一口美酒。这一吻,让他们感受到爱情的甜美与芬芳;这一吻,如同一根彩带,把两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紧紧的系在一起;这一吻,就像一朵灿烂的鲜花,开放在他们生命之树的枝头上;这一吻,标志着他们美好人生的序幕,也预示他们精神生活诗篇的开头。 那把还在张开的伞,伞把朝上,伞身在地上打着转儿,注视着他们,也见证着主人的疯狂。 良久,方知春松开了臂膀,左手搂着李英莲的肩背,右手如同梳子一样,从上到下缓缓滑下,一缕一缕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李英莲从方知春的怀中抽出身来,抬着头,痴痴地凝视着他,凝视着那张半年没见,却又熟悉的面孔,手指不由自主地在他那方型的脸庞上轻轻地触摸着,细数着他额头上陌生的皱纹。最后,他们手牵着手,走下站台,走出了车站。 江南的气候真是变幻莫测。这不,刚才他们还在黄鹤楼上,面对蓝天上飘荡的白云和美丽的长江,吟诵着唐代诗人崔颢的《黄鹤楼》,抒发着“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慨,不想,来到古琴台时,却已经云如烟涌,雨若游丝了。 “琴台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也许应了一句话,陌生产生新奇,新奇产生美。方知春从来没有离开过八百里秦川。当他第一次踏上江城这块土地时,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文历史,便强烈地吸引着他,让他的思想重新走进书本,亲自体会历代文人墨客笔下描绘的那脍炙人口的风情。所以,每到一处,他总看得很仔细。对于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古琴台,他更是情有独钟,意外地破费请了讲解员来作介绍,然后用那跟随多年的“永生牌”钢笔,在一个笔记本上飞速地做着记录。 “这是江城一个著名的音乐文化古迹,素为情者之圣地。相传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有位大臣名叫俞伯牙,曾因处理公务,顺江而下,当他行至汉阳江面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便只好停舟于龟山脚下以避雨。此人极善琴瑟,曾是春秋时著名琴师方子春的学生,作过《水仙操》和《怀陵操》等著名琴曲。 这天,雨停了,天晴了,伯牙取出琴瑟,在晴川弹了起来。正当他弹得尽兴之时,琴弦断了,他猜想必有人在旁窃听。果然不出所料,原来当地的一位名叫钟子期的樵夫,此时正在一旁痴痴地看他弹琴。 有道是,大音希声,善弹琴者以弹之,不善弹琴者,声足而意不足;善听琴者以心听之,不善听琴者徒以两耳。伯牙换了琴弦,调好琴弦,沉思片刻,抚琴一首,志在高山,子期赞道:‘美哉!巍巍乎若泰山’。伯牙又抚琴一首,意在流水,子期又赞道:‘美哉!洋洋乎若江海’。 知我琴之音韵者,莫过于此人也。伯牙遇到子期,喜出望外,兴奋不已,从此两人便结为挚友,约定来年汉阳重会。 第二年,伯牙按约如期来到汉阳,谁知子期却不幸病故。伯牙失去知音,悲痛万分,在子期墓前弹起了‘高山流水’。奏后,他便扯断琴弦,摔碎琴身,发誓至此永不操琴。后人为纪念他们,便在他们原来操琴的地方修筑了这个古琴台。” 听着讲解员的介绍,方知春的思想仿佛穿越时间的隧道,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朦胧中,他隐约看见俞伯牙正用指头拨弄着琴弦,那琴声如同颗颗珍珠洒落在玉盘之中。钟子期站在一旁,侧耳聆听。 “英莲,我们能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成为至死不渝的知音吗?”方知春突然问。 李英莲点着头:“能!知春,我们要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成为至死不渝的知音。” 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走进这精巧雅致、古色古香,凝入天地精华的建筑群中,漫步在幽幽曲径上,用心仔细地触摸着这里的一个又一个景物,回味着两千多年来,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桩又一桩美丽动人的故事,然后,在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雕像前伫立了很久,任凭那迎面而来的风儿把挂在脸上的热泪吹干,任凭那飘飘洒洒的雨水把头发淋湿。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风雨中,方知春动情地吟诵着这首《汉乐府》。 李英莲在他的带动下,也跟着他一道,用手触摸着琴台的石柱,一遍又一遍用心随和着同样的誓言。 那声音化作《高山流水》的旋律,在山麓上,在湖水里,在风雨飘摇的天空中回荡着。 这天晚上,阴云还在遮掩着天幕。除了头顶上那发着点点黄色光的路灯和稀稀拉拉过往车辆的灯光外,天空中再也看不见有发光的东西,街头上很冷清,走动的人更少。而两颗燃烧的心,却把他们脚下的路照得通亮。他们撑着一把雨伞,冒着纷纷扬扬的雨,顺着琴台门口的那条大街,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一直走到天亮。 (四) 很快,李英莲拿到了学校派往秦阳师范学院的分配通知书。她与方知春两个人在游览了江城的几处山水美景和著名的人文景观后,一起回到了秦阳。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李英莲个子不高,还不到一米六。她穿着比较朴素,经常穿一件淡青色的花布衫,夏天着一件白绿相间的花连衣裙,可她的气质还算可以,那浓密的秀发像丝绸,更像瀑布一般,从头顶飘向肩背,往往随着她甩头的动作飞扬起来,在阳光下张成一张亮丽的网。一对柳叶弯眉,横爬在那双丹凤般的眼上,樱桃似的小嘴角上,常常挂着微笑,每遇高兴时,脸蛋上总出现两个小酒窝。 也许在别人看来,她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人,穿着打扮不算入时。然而在方知春的眼里,她简直就是一个神,一个如同观世音菩萨那样,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智慧,又恰似青琴、宓妃那样魅力四射、光彩熠熠的神。 在他们因为求学,而天各一方的那些岁月中,方知春常常拿出李英莲的玉照痴痴地凝视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凤求凰》的旋律中,捕捉她那轻盈的脚步,一次又一次地在汗牛充栋的古典文学名著中,寻觅她那绝殊离俗、柔桡娟娟、妩媚绰约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在心灵深处,祈求曹植和李清照等文学巨匠,在冥冥之中,把天下最美丽的辞藻赐给他,作为自己情感的发酵剂,好让他把对李英莲的相思、景慕和爱恋之情,化作一串串深情的诗句奉献给她。尽管他挖空心思,调动起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透支了脑海里积存的所有深情的词语,可仍然觉得写在信纸上的语言,是那样的苍白,那样的无力。 而当李英莲毕业回到家乡秦阳,当他们可以常常见面的时候,原本健谈的方知春口齿却变得讷呆了好多。他常常静静地注视着李英莲,聆听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的心跳,欣赏着她那如同仙女一般的躯体上,散发出的吸引力和迷惑力。他突然觉得,自己灵魂的天空是那样的蔚蓝,肺叶中流动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心中的阳光是那样的明媚。他眼前的她,美丽得与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一样光彩夺目,让他倾尽万般用情感浸泡的字词,也难以描述,无以复加。 转眼间,他们都到了婚配的年龄。眼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都走进了洞房,两个人便开始为这个事犯愁。因为,双方家长在听到他们对对方的表述后,突然脸色由晴转阴。老人们不容许他们的任性,不赞成他们目无尊长,所私订的这门婚事。 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说孩子已经大了,也该找个媳妇了,这不仅是他的需要,更是方家传宗接代的需要呀。当方老倔从妻子口中听道儿子在谈对象时,高兴得合不拢嘴。 “看来,这小子就是比他老子强呀。不过,在集市上买个猪崽还要看看老猪的成色,你知道这女孩是哪个村的,她是谁家的闺女?”方老倔问妻子。 妻子摇了摇头,说:“我问了,春儿没说。” “这怎么行?我来问他。” 方老倔把儿子叫在跟前,问道:“春,我听你妈说你谈对象了?” 儿子点了点头。 方老倔说:“好,谈对象好。能告诉我,她是哪个村的?谁家的闺女?” 方知春听父亲一个劲地说好,连忙回答道:“她叫李英莲,是邻村李家庄的,听说他爸是个大夫。” “啊?他是咱邻村李郎中的闺女?”方老倔听后惊讶地问。 儿子又一次点了点头。 “没门!”刚才还在面带微笑的方老倔一下子被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他不能容忍那个死对头的女儿成为自己的儿媳,整天像幽灵一样,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 “一个没有骨气的孬种!别说是指望着你能光宗耀祖,这样下去恐怕连方家的门面也支撑不起呀?”他狠很地数落着儿子。 方知春低着头,流着眼泪,任凭父亲发火也没有反驳一句话。他心里明白,父亲的内心太委屈了,他不忍心让父亲再伤心。可他从心底里热爱李英莲,也不忍心牺牲自己的爱情。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不希望上一代冤仇的火种在他们身上燎原,他要想尽千方百计,说服父亲,让老人家网开一面,成全他们神圣的爱情。 看见儿子不听劝告,继续我行我素,与李英莲密切地交往,方老倔感到很失落。“我怎么要了这样一个不孝的畜生呀。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得不报。他不为我报这断腿之仇,也就罢了,可他不该给他老子的伤口上再撒盐呀。”他经常伤心地给妻子诉说着自己心中的苦闷。 “老头,咱养儿不就是为了养老传后吗?你较什么真?如今,你的腿已经瘸了十几年了,家里又是这等穷光景,合你心的谁愿意受这么大的拖累来咱家?再说,即使合你意了,能中咱春的意吗?毕竟是儿子找媳妇过活。你这样使性子,如果把孩子惹急了,他跟你顶起来,到头来还不是既影响了咱们与春的关系,又耽搁了咱们的孙子?别再为这事烦心了,气大伤身呀。”方知春的母亲耐心地劝说着自己的丈夫。 “说的也是呀。”在妻子的劝导下,方老倔的态度开始松动。 方知春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李英莲毕业后的第二年深秋,他率先取得了钥匙,打开了从他这边通往婚姻城池的大门。 那是一个星期天,他回到了家里,白天帮着家人干了一天农活,晚上他准备再次跟父母好好谈论一下自己的婚事。 父亲的脾气他是清楚的,在他看来,这件事恐怕很难一时谈得拢。为了说服老人,他在回家前苦思冥想了几套方案。没想到,刚一开口,父亲就把生杀大权交给了他。 “按理说,婚姻是件大事,必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我们与李家的恩怨你也清楚,我的这条腿就是被那狗日的李郎中给打折的,他可欠我们一笔血债呀。我原来还指望着你长大以后,出人头地,给我报仇雪恨呢。”方老倔说这段话时,声音沉重,面部表情很复杂,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不过,我和你妈也想通了,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能影响你们娃娃。你已经大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决定吧。我们只是帮你操个心,提点建议。” “娃呀,这可是你一生的大事,你千万要慎重呀。咱们让步了,未必人家让步,即使你与英莲愿意,也要征求人家家里人的意见,千万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硬来呀。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呀。”方知春的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咛着儿子。 方知春点头说道:“我明白了,爸,妈,你们放心吧。” 第二天早晨刚上班,方知春就把自己父母的态度,用电话告诉远在秦阳的李英莲。受到方知春的鼓舞,李英莲马上做出决定,下午立即回家做自己父母的工作,争取尽快得到他们的同意。 黄昏时分,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骑着车子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几乎同时来到了李家庄的村口,在一棵梧桐树下会合了。 “俗话说,弓硬了伤弦,破茬地里伤铧。你回家好好劝说,千万不要使性子硬来,以免适得其反。”方知春撑住车子,走到李英莲面前,拨弄了李英莲的刘海,对她叮咛着。 李英莲用手扶着车把,咬了咬嘴唇,用坚定的语气对方知春说:“放心吧,我有办法说服他们。” 方知春把手搭在李英莲那扶着车把的手上,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恋人,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样的眼神。 “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今晚咱村子上演电影《庐山恋》,大家喝完汤后,前来观看。”村子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秦腔味十足的影讯。 “我一回家就跟他们谈,你晚上过来。” “哦,那我们在哪见?” “就在这,这棵树下,到时我把消息告诉你。” “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你先走吧,快去快来。” “你先走吧,我看你进村子。” “你……” “别说了,还是你先走吧。” 李英莲没有扭过方知春,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然后骑上了车子。 方知春目送着李英莲远去的身影,等她进了村子,这才转过身,跨上车子回了家。 吃完晚饭,他给母亲打了招呼,便借故又一次来到了李家庄的村头,在那棵梧桐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李英莲的到来。 初秋的夜晚,圆月高悬,星光闪烁,树影婆裟。李家庄的街道上正在放映电影,四邻村庄的人们披着星光前去观看。 村子里传来了优美的电影音乐声。 方知春靠在那棵梧桐树干上,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瞅着伸向村子的那个街口,心儿像用绳索吊在喉咙眼上似的。 已经演过两节片子了,怎么还不见英莲的影子?是英莲耍了性子跟家里人已经闹翻了?还是…… 我的莲,你现在在做什么?他们没有难为你吗……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重重设障?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人爱得这样苦?为什么让我们的结合如此地艰难? 神明的观世音菩萨,快救救我们吧。把你无穷无尽的智慧和法力赐给我们,好让我跟我的英莲一起,走出目前的困境。 方知春的心仿佛被放在火炉里,焦急难耐。此时此刻,他真想变成一只蝴蝶马上飞到李英莲的身旁,哪怕永不超生也在所不惜。 小伙子,耐心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相信你的英莲吧。方知春仿佛听到有人在对自己说,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只有天上的那个吴刚挥动斧子,还在那里砍伐那棵万年不倒的桂树。莫非那声音来自很远的天上,出自于那吴刚之口。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了,方知春的心越来越烦,思想越来越乱,感觉周围的空气,逐渐的变密变重,如同巨大的铅块,压得他胸闷气喘。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忽然,一阵银铃般的歌声从街口飞了出来,似乎把凝重的空气撕了一个口子。李英莲在歌声的簇拥下,又蹦又跳地朝他跑来。 听见李英莲欢快的歌声,看见她兴高采烈的神情,方知春顾不上安置那辆还在梧桐树下的永久牌自行车,飞也似地迎了上去。 李英莲一见到他就笑得合不拢嘴:“激动吗?我们成功了。” “激动呀。”方知春的指尖无意中轻触李英莲的胸部,令她像触电一般产生一阵震颤,不由自主地把头伸向他的怀抱,耳朵紧贴着他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音。她的发丝同时也轻拂着他的脸颊,撩动起他的交感神经,灼烧着他血脉里流淌的血液,他的心中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搂住她的腰,抱起她转着圈。 “好了,放下,别高兴得转晕了头。我父亲还有条件呢。” “什么条件?”方知春喘着气问。 “你先停下来,我慢慢给你说。”在李英莲的要求下,方知春的身子开始制动,可惯性却把他的腿继续推了两个圈,使他身体失去了协调和平衡,险些把他转倒。 李英莲的双脚从空中落地,双腿支撑住自己和摇摇欲倒的方知春。“他要按农村的风俗,要让媒人提亲,还要有彩礼。” “行呀,只要他答应咱们结合就是胜利。至于那些条件都是小事,你只管答应他们。” “我也这么想。” 方知春又一次展开了双臂,紧紧地搂着李英莲,他深情地朗诵起自己新写的诗来。 我轻轻打开那尘封的门扇 把你带进我心的家园 好让你身披那淡淡 清辉 去聆听那 流水潺潺 然后闭住双眸 用手去轻握那和畅的微风 用心去触摸那弯弯幽径 用唇去亲吻那飘香的花瓣 直到你醉 直到我醉 直到我们那孤寂疲惫的身心 一起醉倒在情感的驿站。 李英莲也踮起了脚尖,用力地搂着他。 银色的月光,照在李英莲的脸上,将她的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那明亮的眸子如同两潭清水,晶莹闪烁。她的口中吐出一缕微温的气息,这气息如同三月的风,吹拂在他脸颊,他的下巴和他的嘴唇上。 方知春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用舌尖轻吻着李英莲的额头,她的鼻梁,她的耳根和她那樱桃般嘴唇的内侧,挑撩着她柔软的舌尖。那温柔的一触,好似微风轻吻玫瑰花蕊一般,带给她轻轻的甜美的呻吟和阵颤,她的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他们深情地吻着,恨不得把对方的口唇和舌头永远留在自己的口腔。 一阵激情过后,两个人恢复了平静,靠着梧桐树旁的那个麦草垛子坐了下来。 李英莲半躺在方知春的怀中,泪眼朦胧地问:“春,你会永远地爱我吗?” “会的,莲,我会用我的生命爱护你。” “我以后不会像广寒宫的嫦娥那样独受寂寞之苦吧。” “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不要我,心里有了别人。”“胡说。” “除非我死了。” 李英莲用一只手捂住方知春的嘴,一只手攥成拳,在他的胸膛轻捶着。“不许你胡说!” 他们两个又一次紧紧地拥抱着、亲吻着,在地上打着滚。那柔舌如同蘸满了爱情的琼浆,在对方的口腔中搅动着,令人心醉神迷。 仿佛他们的这番动作引起了嫦娥的嫉妒,她拉上了幕帘,一时间,一片薄云遮住了月亮,阻断了从天而降的缕缕清辉。 在燃烧了如同骤雨一样的三次间歇式激情后,村子里的电影结束了,邻村看电影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各个街口走出了村庄。他们两个人也急急忙忙拍打着身上的土,站起身来。 “我的鞋,我的鞋,在哪里?”李英莲突然感觉发现自己的脚上少了一只鞋,她猫下身子,在刚才打滚的地方慌忙的寻觅着。 “别着急,我来吧。”方知春也弯下了腰,用两只手在地上触摸着。最后,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在他们靠着的那个麦草垛底下,找到了英莲脱落的那只鞋。 (五) 六天后,正值礼拜天,方知春来到了秦阳李英莲处,两个人主要就李英莲家提出的订婚问题进行商议。 此时,他们中学时的同学方润芝也在秦阳市。 为了把李郎中提出的“明媒正娶”的意见落到实处,防止双方家人以后在这件事上再生麻烦,方知春与李英莲权衡再三,为自己选定了介绍人,并在这天晚上请方润芝来李英莲的宿舍进行商谈。 方润芝是比李英莲早一年考上大学的,就就读的学校是三秦省中医学院。她的父亲是方家村大队医疗站的方医生。 方润芝从大学毕业后,开始被分配到废丘县一个乡镇的地段医院当医生,后来由她丈夫托人帮忙,调到了位于秦阳市西区的核工业二一五医院。 也许是经常接触维生素的缘故,这时方润芝如同一直放在温室里的花朵,她的皮肤还如过去那样细嫩,那张圆圆的脸上闪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骨子里透露出让好多男人为之欣赏的柔弱的气息。在大多数时间里,她的表情是微笑的,但眼眶深处不时放射出一丝忧郁的光来。关于这种忧郁的来由,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李英莲却是心知肚明的。 在中学时,方润芝曾经与同班的侯兴关系十分要好,李英莲看好他们日后必然会成为一对夫妻。只是由于侯兴家的家境不是很好,加之后来他又在高考中落榜,他们的关系才划上个休止符。真正结束他们关系的不是方润芝,而是侯兴。这个有骨气的男孩在遭受到人生第一次的打击后,觉得给不了自己心爱的人幸福,便留下一封告别信,托好友胡成万捎给了方润芝。 “亲爱的芝: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用这个称谓称呼你,也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尽管我内心里极不情愿这样做,但我却只能如此。之所以这样,与其说是我懦弱,不敢正视现实,倒不如说我理智。我在用自己的言行,捍卫着我的尊严,你的尊严,我们的尊严。因为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把尊严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为神圣。 给你讲个寓言故事吧。说是天空与大海相爱了,然而,它们却始终无法牵手。它们无法牵手,无法让爱继续。于是,天空哭了,泪水洒落在海面上。有一天,天空对大海说,尽管我不能与你相拥,但我请求把我的灵魂寄存在你那儿,为此哪怕受到再大的惩罚,做出再大的牺牲,我也心甘情愿、毫不后悔。大海答应了天空的请求,接纳了天空的灵魂。从此,海水比天空还要蔚蓝。 我要走了,像那天空一样,把我的灵魂寄存在你那,你愿意收留吗? 我要走了,要去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去闯一闯。我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否则,将永远不会回来见你。 不要伤心,也不要找我,我会在心底里一直为你祝福的。 侯兴匆匆草上 当方润芝看到这封信时,她的精神的大厦一下子坍塌了。她感觉,这字字行行是侯兴用泪水浸泡的。她伤心,她难受,她恨不得抛弃学业,在满世界里去找侯兴,找回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然而,每每到了最后关头,她却下不了决心。谁让自己是个女儿身?谁让自己这样红颜薄命呢?况且,她不能辜负父母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呀。 一次又一次,她在心里哭喊着侯兴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的梦中相会,让她激动,也让她泪湿枕巾。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她枕着同一个梦微笑,又在做完同一个梦后,品尝着同样的苦涩的孤寂。 岁月如同奔跑的白驹,随着草木的发芽、蕃秀、落叶在消逝,时光就像滚滚东去的江水,永不复返。转眼间,地球绕着太阳已经转了三匝了,可仍然没有一丝侯兴的消息。方润芝的眼眶经常浸泡在泪水里。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那眼涌动泪水的泉逐渐干枯。好在那支撑生命的心血还没有彻底的枯竭,好在那体会情感的神经还没有彻底的麻痹,所以,当天空的一丝雨儿伴随着云儿飘向她,洒向她的心田时,埋藏在她心地里那险些被旱死的情种,又一次发出了绿芽。 那是一个秋天,汉陵中学组织校庆,邀请原来的校友回校团聚,方润芝与胡成万在这次校庆中不期而遇了。 胡成万曾是她中学时同学,也曾是侯兴的铁杆弟兄。在中学时,他的身体不怎么壮实,脸庞呈“干”字形,颧骨稍凸,下巴微尖,单眼皮下藏着一双不很大却很机灵的眼睛。在好多同学中,当年的胡成万不仅脑子灵活,而且巧言利辩,所以,那个时候被侯兴当做无话不说、可以信赖的挚友,而充当起侯兴的参谋和通信员,穿梭在侯兴与方润芝之间,不是给他们捎口信,就是帮他们传条子。侯兴不辞而别的那封信,正是经他的手转给方润芝的。 在侯兴刚走的那段时间里,胡成万确实尽到了一个做朋友的责任,他谨记好友的重托,像《周仁回府》中的周仁一样,心无杂念地替侯兴关心照顾着方润芝,并经常写信安慰她。时隔几年,当他与方润芝在母校重逢后,两个人彼此间都显得有些激动。他们除了像其他人一样,仔细询问对方的学习和工作外,还不时避开众人,谈论那个曾使他们一度因此有过比较频繁接触的人。尽管他们都在心底里惦记着侯兴,却都不知道他的一点消息。 “侯兴,此时此刻你会在哪里?难道你真的这样绝情?你让人操心到何年何月?”这时,他们的心里几乎呐喊着同样的声音。就是这同样的心音,犹如一缕丝线,把他们两个缠在了一起。出于依赖,方润芝经常找胡成万,希望从他处能打探侯兴的消息,胡成万则每次都给她不少的劝慰和安慰。 多么善良而又多情的姑娘呀。怪不得侯兴原来是那么地喜欢她。时间长了,胡成万开始仔细留意起方润芝来,思想里起了波澜。 眼下侯兴已不知下落,与其让方润芝难受,何不借机把她当作自己的对象考虑? 不行,我原来答应过替侯兴照顾英莲的,怎么能做背信弃义的事呢? 胡成万呀胡成万,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做那苦命的周仁?再说,即使你是周仁,那侯兴会是窦文学吗?世上哪里有海枯石烂而情不变这档子事?那是历代文人墨客骗人的把戏。说不定此时,他侯兴已经取妻生子。即便他没有这样,也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苦了人家润芝,让她一直把他等下去不嫁人呀。 他的思想反复地斗争着,理智与情感艰难地做着搏斗。最后情感终于占了上风。他决定,违背侯兴所托,用自己本来很高的智商,谋划着使方润芝成为未来自己妻子的这档子事。 他开始盘算着,决定以感情投资为依托,发挥能说会道的特长,尽量创造机会,与方润芝频繁的接触,全方位地对她进行进攻。 在胡成万的花言巧语诱骗下,方润芝像被人点了穴位似地,鬼使神差地跟着他来到了胡家,糊里糊涂地成了他的俘虏。 对于胡家父母来讲,传宗接代比什么都重要。当儿子刚考上学时,他们就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老两口连续费了五年的神,托人找了十几个人家,竟没能找到个令宝贝儿子称心如意的儿媳妇。 我的儿呀,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你要让父母操碎心吗?我们胡家可是几代单传,你可不能为了自己耽搁了我们抱孙子呀。两个老人一次又一次地劝着儿子,让他放低标准,眼头不要太高。 儿子毕业后,为了他的前途,老两口步行三十里来到秦阳,求秦阳市委主管组织的冯书记,帮儿子在秦阳市找个工作。 当看到儿子把漂亮而又聪明伶俐的方润芝领到家中时,老两口眉飞色舞。 “看来,我们胡家的香火有续呀!”看着站在儿子身边很称他们心意的女孩,他们似乎看到了胡家的未来,胡家的希望。特别是胡母,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临走时亲手把二百块钱硬塞到方润芝手中。 “姨,这是干啥呀。”方润芝推辞着。“闺女,你别客气,去买件衣服吧。”胡母拉着方润芝的手说。 “姨,我有钱。这钱还是你们留着吧。” “你有是你的。不要嫌少,这是我们的心意。”胡母的态度很恳切。 方润芝窘得脸蛋上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扑扑的。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明不白的钱自己绝对不能收,如果收了它,很有可能就等于把自己卖给了胡家。但她又一时没办法回绝,怕伤害胡母的心,使她老人家陷入尴尬的境地。她传递眼神请求胡成万帮忙,谁知对方却点着头,示意她收下。无奈之下,她只好先把钱收了,打算回头交给胡成万再做处理。谁知,这一收,最后竟真把自己卖掉了。 此后没过几天,胡家找了媒人提着礼到方家上门提亲,方医生欣然答应。 订婚那天,方润芝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爬在床上只是哭泣,任凭父母怎么呼唤也不回应。 “侯兴,你在哪儿?”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直至眼泪干涸。 后来,在胡家的请求下,方家紧张地为女儿准备起了嫁妆。结果,刚走出校园不久的他们便在鞭炮声声中结为连理。 “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该吃喜糖了?”方润芝刚推开门就嚷着问。 “乱说啥呀,人家是请咱们吃红鸡蛋呢。”还没有等对方回答,紧跟其后的胡成万便接着说。 “耍什么贫嘴?不知道哥们心烦吗?”方知春一边给他们让座,一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瞪了胡成万一眼。 “嗬,烦什么烦呀,怎么愁得像李清照一样?什么事,给哥们说,是不是阿莲欺负你了?阿莲,你的胆子好大呀,是不想在秦阳混了呀,怎么敢欺负我们的方大老师呢?亏你还是老师,知道师道尊严吗?”胡成万继续耍着贫嘴。 “你有完没完?你小子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拿哥们开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胡成万夫妇都感到很惊诧,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还是让莲说吧,我未来的老丈人给未过门的女婿出难题了。”方知春故意闷闷不乐地说。 李英莲便把自己回家跟父母谈判的情况给他们叙说了一遍。 “噢,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准备怎么办?”方润芝问。 “还能怎么办?让你们来……”。 没等李英莲说完,胡成万便插上了嘴:“这好办,我们来做媒人。让老人家满足一下虚荣心。”说罢,他朝李英莲做了个鬼脸,然后,冲着方知春笑道:“哥们,为了你们的爱情,我来当一次黄继光,去堵一次枪眼。”“谢谢!”方知春激动地拍了一下胡成万的肩膀。“这事就拜托你们两口子了。” “哦?我们两口子。这可不行,哪有两口子承包作媒的?我看,我们家只能出一个人。”方润芝说。 “哦?” “对呀,润芝说的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方知春这才觉得方润芝说得有礼,便准备再找一个介绍人。“好,你家出一个,另一个你们看让谁做合适?” “哦?是你们办事还是我们办事,怎么让我们看谁合适?”胡成万调侃道。 “咋,又扎起势来了,不是让你帮忙吗?不要老坐在花椒树上不下来。”方知春微笑着数落起胡成万来。 胡成万先做了个鬼脸,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看程世豪可以,他做男方家的,我做女方家的。” “哦,程世豪?就是我们班里那个不爱说话、老实巴交的程世豪吗?他在哪里?”李英莲问。 “是他,他现在可是大款了。虽然在两次高考冲刺中败下阵来,回到了农村,可他没拽几天牛尾巴,就被在信用社当主任的爸爸送到乡建筑队去了。这建筑队队长姓何,是他爸爸的朋友,先让他做材料员。这小子的命可真好呀,在建筑队上班没几天就跟队长家的千金何霞勾搭上来。这何霞比咱们低两级,也是从咱汉陵高中毕业的,她高考落榜后替父亲在建筑队里管帐。后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终成眷属。有了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何父便着力栽培世豪,先让他参加省建筑学院函授学习,等他毕业后,便把建筑队就交给了他。这小子上台没多久,便把建筑队改名为建筑公司,当起了经理。”胡成万介绍道。 “程世豪可以是可以,不过,他在建筑公司当经理,工作那么忙,能抽出空来吗?”方知春问。 “自古以来,你见过哪个领导干具体事?放心吧,他下边雇了好多干事的人。再说,就是再忙,这个忙他也应该帮。你们不要管,我给他说。” “好,不过哥们,女方家的介绍人你就免了吧,我觉得还是让润芝做比较合适,她过去经常去英莲家,跟她父母熟,一些话好说。你嘛,我看就做个高级参谋吧。”方知春想了一会打趣地说。 “好,我看这样行。咱们把程世豪叫来,一起合计合计。”李英莲提议道。 方知春点了点头。 胡成万便出了门,他在学院传达室,拨通了程世豪的电话。 不大工夫,程世豪便骑着摩托,带着妻子何霞赶了过来。 大家见面彼此寒暄了一会后,方知春便把想法告诉了程世豪夫妻俩,他们愉快地答应了。 “好,咱们就商量下一步行动吧。” 几个人围在一起,一边喝着茶,一边各抒己见,就日后运作的步骤及其细节 “如此”、“这般”地交谈着,一直到大半夜。 (六) 几天后,在程世豪和方润芝的周旋下,由方知春出面在秦月楼酒店摆了一桌饭,邀请自己的父母与李英莲的父母一道来参加他们的订婚仪式。 秦月楼是秦阳市最大的伊斯兰餐馆,共两层,主要经营清真菜肴。一楼主营羊肉泡馍等大众饮食,二楼有10多个包厢,专为承办筵席之用。 这天,方知春与李英莲都请了假,他们一大早便赶到这里,在二楼订了一间豪华包厢,等候着双方家庭主要成员登场。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不大讲究的方老倔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他刮净了下巴的胡须,梳理了头上那一根根原本不怎么整齐的花白头发,身穿一件黑色的洋布夹袄,脚蹬一双白底黑条绒布鞋,拐着腿,与妻子一道,在程世豪的陪同下,不到十点就先行来到了包厢。 李英莲赶忙迎上前去,给两位长辈倒上茶水,与他们拉起了家常。 过了好长时间,仍不见李郎中两口子的影子,大家的心如同案板上摊开的面被揉来揉去,来回翻滚着。李英莲更显得躁动不安,她一会爬在窗户向外张望,一会走出房间,在楼道里转着圈。 莫非又有什么变故?我至爱的父母,请你们给女儿一点体贴和理解,千万不要再找岔了,否则,让我怎样做人?我们怎么收场?李英莲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好几次,方知春与李英莲一起站在窗前,眼光像探照灯一样,隔着窗户玻璃,扫射着外边的马路,希望能搜索到李英莲父母,可期待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方老倔夫妇显然看懂了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面部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方老倔,他默默地低着头,嘴上叼着一根长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那神情尽管看上去还算镇定,可太阳穴附近微微跳动的皮肤提示人们,他的心情已经烦躁了,如同架起的干柴,只要用火柴轻轻一划,就会燃烧起通天大火。 我的天呀,今天千万不要出事! 悬挂在墙上的那口时钟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匀速地行走着。终于在快到一点钟的时候,李英莲的父母才慢腾腾地随着方润芝来到了饭店。 身子还没走进包厢门,李郎中就干咳了一声,让人分不清这是在给自己壮胆,还是在提醒里边的人,我是你们请来的贵客,现在已经到了。 房间的几个人闻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离开桌子,走向门口,迎接这两位姗姗来迟的贵宾,只有方老倔还坐在那里,不慌不忙,继续噙着烟锅,抽着他的旱烟。他压根就不想买这个老冤家的帐。 “叔,姨,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知春的父母。”等客人进了房间,方润芝就相互介绍着。“这是英莲的父母。” “哦,亲家,你来了。”方老倔这下才放下烟袋,站起身来,艰难地伸出右手。 “哦,你们来得早。”李郎中瞟了他一眼,心想,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这个方瘸子,谁想你偏要让人来请我,让我怎么推都推不掉。这是何苦呢?哈哈,真让人觉得好笑呀。过去,我虽然打瘸了你的腿,可那不是为了我自己,你倒好,住在医院还不安生,哭喊着上演了一场向主席表忠心的戏,陷我于不仁不义,整得其他干部对我有意见,让我在全大队群众面前丢了脸面,丢了官职。哎!该死的老冤头。我今儿非给点厉害,把你这头贫穷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犟驴给治治不可,看你看看,是你姓方的厉害,还是我姓李的厉害。想到这,李郎中并没有伸手迎接,他只是淡淡地应付了一句,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方老倔很尴尬地放下了那只伸出而没人接应的右手。他铁青着脸,心里骂道,好个李郎中,你狗日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竟然在老子面前耍大毛、摆架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见人就抓就打的李连长?要不是为了娃,我请你个龟! 坐在一旁的方母见状,在桌下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丈夫的腿,意在提示他,今天是儿子的大事,咱打掉牙也要给肚里咽,做一回孙子不吃亏。 李英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然后红着脸,朝自己未来的公公笑了笑。 程世豪和方润芝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怎么是这样呢?太过分了。”看着自己父亲当众被辱,方知春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的煞白,他心里忿忿不平,险些要喊出声来。 “我看大家先坐下。服务员,拿菜谱来!”程世豪一看场面这般尴尬,便打岔叫服务员。 “叔,你点菜吧。”程世豪拿着菜谱,走在李郎中面前。 “你们随便看吧,点什么,吃什么。”李郎中满不经心地说着。 “叔,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哦,那就来个王八吧。”李郎中瞥了方老倔一眼,大声点道。 王八?这分明是骂人的话,这不是欺负人嘛。李英莲又一次狠狠地瞪了自己父亲一眼。 “叔,你点什么菜呀?”程世豪转过身来,微笑地问方老倔。 “世豪,听叔说,再来一盘‘带皮狗肉’,剩下的,你跟春儿看着办吧。有一个原则,就是一定要让客人吃好。”方老倔这时却显得意外的沉静,他以主人的身份不慌不忙地给程世豪作着交代。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这是方老倔对挑衅者所做出的不卑不亢的回应。尽管语气不怎么高亢,但杀伤力绝对不小。看来,这两个老冤家又一次较上了劲。 程世豪借机拉着方知春与服务员一道出了包厢去点菜。 看到这种场面,方知春伤心极了,刚一出房间门,眼泪就像决堤的水一样夺眶而出。 “好了,不要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大事为重。”程世豪递过一叠餐巾纸,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与服务员一道选择凉菜和热菜。 不到一会儿,服务员上齐了菜。 方知春擦干了眼泪,跟着程世豪进了包厢。 “今天是我家春儿和莲儿订婚的日子,来,咱们喝了这杯子酒。”作为邀请一方的家长,方老倔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着开场白。 “好,干!” 大家都站起了身,端起了杯子喝酒,李郎中却无动于衷。 “叔,请您干呀”程世豪走在李郎中面前,李郎中这才勉强的站起身来,端起了酒杯。 “干!” “干!” 大家一齐举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咱们自由活动。李叔,我先敬您一杯。”第三杯喝完后,程世豪双手端起酒杯,又一次来到李郎中身边。 “世豪,你小子这几年可风光了,谢谢你眼里还有个你李叔。”李郎中接过酒,一饮而尽。 “看李叔说的,您要折杀你傻侄呀,我眼里没有别人可以,敢没有您老人家吗?要是有一点对您不敬,不用您说话,我爸和我岳父都会生吞活剥了的。” “哎,还是人家老何有眼光,找了你这么个不仅会说话,而且会挣钱的女婿。”李郎中叹着气,他虽然在赞扬程世豪,可那话中像带着一根针,刺在方知春及其方家父母的心上。 “我,您知道,没多少知识,跟知春比起来差远了。不过,您有什么事随时给侄儿吩咐,我保证给您办好。”程世豪客气地说。 “不要只顾抬高别人而贬低自己了。以后若有事,叔还要去麻烦你,你可不要不给面子。好,现在,闲话打断,言归正传,咱先说说正事。”李郎中尽管与程世豪说着话,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瞥着方老倔。 “好,这里没外人,您说吧。” “对,亲家,你有话就说。”方老倔很客气地招呼着。 “我是直人,咱就不拐弯了。今天在这里,咱把孩子彩礼的事当面说清。不是我们缺钱,指望着卖女儿发家。既然咱都是农民,就要按照农村的乡俗来。”李郎中一边说着,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巴山牌”雪茄。 方知春急忙走了过去,划了一根火柴。在点烟的瞬间,他感到这根火柴好像很沉重,它把自己的手压得摇摇晃晃的。 “好说,你说多少?” “按目前农村的规矩,就应该是3000元,润芝说了,你家知春和我家莲儿是自由恋爱的,让我少点,我想也是,就给孩子个面子吧,那就2800元。” “叔,咱都不是外人,我想是这样。英莲与知春他们是自由恋爱的,按说,是不需要介绍人的,可咱都是农村的。俗话说,丑行道有个丑讲究,咱们还是按农村的讲究来,把该做的程序做到,好给乡党们一个交代。我嘛,就和润芝一道被拉来做了这介绍人。事前我方叔按照英莲和知春的意思,已经把准备好了2000元的彩礼交给了我。这不,我今天带着。你看……”程世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叠事先准备好的钱。 “哦?你说多少?2000元?”李郎中偏着头,侧着耳,好像没听懂似的回问程世豪。 “爸爸,我已经跟知春商量好了,彩礼就2000元,咱有个意思就行了。”李英莲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父亲咄咄逼人的气势,便插起话来。 “是吗?”李郎中用眼睛恨恨地瞪着女儿,又瞪瞪方知春。“就2000元,想都别想!”。 “好了。我说句吧,这彩礼2000元是少了点,我看再加点。”方老倔看到这种情景,忙打起圆场来,为了孩子的幸福,他准备做出让步,不想跟对方一般见识。 “哦,行呀,不过不能差得太多,否则,别人还以为我们不知道理数。”李郎中再一次瞥了方老倔一眼,傲慢地说。 方老倔听出了对方话中的味道,他用牙齿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心平气和地问道:“亲家,你看2500元行不?” “2500?放屁!你这不是骂我是二百五吗?你才是,什么东西!”李郎中站起身来,用手从桌子上拿了个酒杯。只听“啪”的一声,那酒杯在重重的落地后,被摔得粉碎。 方老倔没想到自己一句无意中的话,竟让对方听罢勃然大怒,他本来想做解释,可当他听见对方出言不逊,如此地侮辱自己时,再也忍不住了。过去在大队部里自己被对方拳打脚踢的恐怖镜头,又在他眼前浮动。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那条瘸了的腿,顷刻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怒发冲冠。他把手在桌上恨恨一拍,大声回道:“你是什么东西!”那条被炖熟的小甲鱼在强烈的震动下,在汤盆的清汤中摇晃着。 在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震懵了,他们感觉自己喝下肚的不是醇酒,而是一杯杯几乎能要人命的毒药。 两个老冤家你一句我一句,出言越来越脏。 “你们做长辈的能心平气和地讲讲礼,给自己留些尊严行不行?”李英莲伤心极了,她泣不成声。 程世豪和方润芝连同两个母亲一起劝架,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别拉出包厢。 一会儿,包厢外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莲,你给我走!咱又不是嫁不出去。”李郎中横着脸,拉着女儿的胳膊。 “春,你休你先人,除了他李家的女儿,咱就找不下媳妇了?你跟我走!”方母两眼淌着泪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跛着腿,拽着儿子的手往外走。 “知春……” “英莲……” 几乎同时,方知春与李英莲挣脱了各自家人的束缚,毫不害羞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奔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双眼睛如同泉眼一样,溢着泪水。那泪水在两个相贴的脸蛋上交汇后坠向地面。此时此刻,他们感觉到了对方嘭嘭而跳的心脏,听到了从对方心脏发出的那坚强有力的心音。 程世豪、方润芝,连同周围看热闹的许多人眼眶里都是湿湿的。 “作孽呀!”方老倔用脚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一下,然后拽着自己妻子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丢人呀!”李郎中嚎叫着,拉着李母,愤然离开了饭店。 这场订婚宴就这样结束了。 当天晚上,方知春与李英莲含着泪,跪倒在郊外的一个土坡前,他们捏土为香,朝着天上的圆月拜了三拜。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在一种凄凉的氛围中,又一次重温了在江城古琴台所发的那个誓言。 “忘掉痛苦吧,我的孩子,勇敢地走向对方,走向幸福。”冥冥中,他们仿佛听见了埃罗斯的指点声。于是,两个人毫无顾忌地拥抱在一起。 如同微风轻抚的玫瑰花瓣一样,四片嘴唇温柔相触着,引出甜蜜的呻吟,两个口腔里的气息相混,产生了第三种香气。紧接着,便是从两个胸腔升腾的飓风,这飓风,让两个身躯如同树枝一样抖颤、摇曳。在这种特殊的心情下,在这个宁静的山坡上,两个痛苦的青年人对着圆月,对着嫦娥,对着爱神埃罗斯的神灵,彼此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对方 (七) 在经历了秦月楼那个事件的打击后,李英莲变得憔悴了很多,原来脸上那种宛若桃花般的红晕消失了,换之而来的是如秋天的树叶那样的苍黄。 方知春也变了。他沉默寡言,不仅不再那样健谈,而且开始疯狂地抽起烟来。原本开朗的笑声从嘴边消失了,眉头经常紧紧地锁在一起,凝结成几条犹如卧蚕一样深深的皱纹,眼神里时时透出秋风般的缕缕忧郁。少了微笑,少了激情,整个人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为了安慰李英莲,方知春经常下午放学后,从老远的废丘中学骑车赶到秦阳,像丈夫回家一样的来到李英莲的宿舍,陪她说话,帮她做活。每在这时,方英莲也像妻子一样的为他扫去身上的风尘,给他递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对于两个身心遭受伤害的年轻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正是这来自对方肩膀和精神上的支撑,他们缺少的只是一张证儿,一张为生活、为生命、为未来写好责任和义务的证儿。 “i''m your wife, and you''re my husband 。”有了郊外山坡的那档子事,尽管思想上还背着沉重的包袱,但在方知春面前,李英莲尽量表现出轻松。她不想,也不能让自己最热爱的人为她操心,她已经把自己看作是方知春的妻子,不管其他人怎么反对,她都要毫不羞涩、毫不顾惜地把自己的情感连同身体一起交给了自己最爱的人,交给了他那宽广的、颤动着强烈心音的胸怀。 这天下午,李英莲正在办公室翻译一篇论文,突然感觉一阵恶心,一会儿,像得了痢疾那样,肚子里急后重般的疼了起来。她赶紧跑到卫生间。刚刚蹲下,一股血水便从下身喷了出来,接着就觉得天昏地转,脑子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核工业二一五医院的急救室里。一群身穿白衣的医护人员正忙着给她做检查。尽管医生不时催促房间的人离开,可方润芝和英莲所在单位的好多同事,连同她的母亲,还是很固执、很焦急地围在她的床边。 “谁是病人家长,请来一下。”李母在方润芝的搀扶下,跟着大夫走了。 “哦?我怎么了?怎么会在这里?”李英莲惊奇地问。 “你可醒了,真把人吓死了。你昏倒在卫生间,大伙发现后给你同学打了电话把你送到了医院。”与同在一个教研室的王大姐一边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一边对她说。 “噢,是……这……样……” 不一会,李母和方润芝走了进来。他们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里充满着泪水。 “妈,我咋了?”李英莲问。 李母的脸一块红,一块青,站在病房很不自在,恨不得找个老鼠窝钻进去。 “该死的莲儿,你怎么这样的厚颜无耻?没有结婚就与男人住在一起,闯下这场大祸。你让我的老脸给那放?”她的眼眶里湿湿的,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尽管没有喊出声来,可心里却暗暗地骂个不停。 “润芝,快说,我到底怎么了?”李英莲有气无力地转向问呆立在一旁的方润芝。 “你看吧。”方润芝没有正面回答,她把一张手术通知书递给了李英莲。 看着手术通知书诊断栏上赫然写着的“宫外孕”那几个字,李英莲一时傻了眼,她觉得天旋地转,又一次昏了过去。 “莲儿,你醒腥呀,你这样让妈怎么办呀。”李母惊慌得失声痛哭。 “英莲,英莲。”方润芝在呼唤着她。 “知春”,“知春。”在昏迷中,李英莲一遍又一遍叫着方知春的名字。 “大娘,你们快拿主意吧。病人的血已经渗到腹腔了,需要马上手术,否则,要是涌到胸腔,就真的没办法了。”主治大夫走了过来,催着李母。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看见女儿又昏了过去,李母焦急地说:“大夫,我同意手术,我求你们快做呀!快救救我女儿吧。” “做手术需要病人家属签字。再说,眼下医院的血源不足,你的闺女最少需要三个血,请赶快准备。” “可我不会写字呀,按个手印可以吗?血,就抽我的。”李母恳求道。 “按手印,这个在我们这里还没经过,不过,可以。血吗?要化验,要和病人的匹配才行。再说,你老了,也不可能抽那么多。” “大夫,这你就放心,我是她的妈,血型肯定没麻达。还有,我结实着呢,你们就抽我的吧。”老人说着就卷起了上衣的袖子。 “大夫,抽我的。” “大夫,救人要紧,抽我们的吧。” “快跟我走来,我现在就与你们一起去化验。” 方润芝和李英莲单位的同事踊跃地报名为抢救李英莲献血。 “英莲!别怕,我来了。”方知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病房,坐在病床边上,攥着李英莲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他是在接到方润芝的电话后,顾不上给学校请假,也顾不上骑自行车,便跑到学校附近的公路上,挡了辆小四轮拖拉机赶到了秦阳。 李英莲在朦胧中听到方知春的呼唤,便用力地挣开那双疲惫的眼睛。 李母恨恨地瞪了方知春一眼,站在了一边。 “知春,你来得正好。现在必须赶快手术,但库存血源不够,需要马上献血。”方润芝说。 “哦,好,马上手术,马上手术。”在方润芝的提示下,方知春这才醒悟过来。 “英莲,别怕。我这就去找主治大夫,让他马上给你做手术。”方知春顾不上擦去脸上滚动的汗珠,放开李英莲的手,急忙站起身来,朝着医生办公室奔去。 “大夫,你好,我是李英莲的家属,请问病人怎么样?” “她是宫外孕,病情很严重,必须马上做手术!你签字吧。” 方知春傻了,他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他,像是李英莲的丈夫一般,用颤抖的手握着钢笔,在手术通知单家属栏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与大家一起在化验室做血型化验。 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几个人去了化验室,但结果除李母之外,只有方知春的血型是“o”型,能跟李英莲的血匹配。 “血源还是不足,怎么办?”主治大夫显得很着急。 “大夫,就全抽我的吧。” 恳求着。 “不行,抽你两个还可以,可病人最少需要三个呀。”主治大夫说。 “三个就三个,你们抽吧,大不了抽完后我再补补。” “这个……” “大夫,快抽吧,救人要紧。”说着,方知春就伸出了胳膊。 “好吧,准备手术!”主治大夫下达了手术指令。 不大一会,李英莲被用车推进了手术室。此时,方知春正躺在手术室的另一张床上。 手术灯一齐打开,主治大夫、助理大夫和麻醉师、护士各就各位。 “不要打麻药,求你不要给我打麻药。”李英莲躺在手术台上哭喊着。 “同志,这手术大,不打麻药不行。” “不,我不要,我不要变成傻子呀。” “好了,我们给你不做全身麻醉了就是。”大夫劝道。 “采用局部麻醉。”主治大夫下着命令。 各种手术器械在医生的手中,紧张而很有秩序地传递着。那锋利的手术刀,在李英莲的腹部来回地划着。 “啊……” “啊……” 李英莲终于忍受不住这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大声喊叫起来。这声音划过寂静的夜空,惊得嫦娥也难以入眠。 “坚持住,英莲。”方知春用颤抖的声音劝慰着李英莲,为她加油。 “坚持住!一会就完。”护士把一小卷纸塞进李英莲的嘴里。 李英莲实在支持不住了,她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上一样,喘着急促的气,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向他的脖子,整个身体像是洗了淋浴一样。 “知春,我的爱人,请原谅我。如果我走了,你不要伤心,我会在那个地方等你,继续给你做爱人。在那里,没有人会阻止我们,我们可以尽情地享受家庭的温馨和幸福。”处在十分疼痛状态下的李英莲,大脑里浮起了告别人世的念头。 “莲,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弃我而去的,因为,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坚强点,坚持住,我们还没有享受够人生的幸福呢。”从方知春血管里奔涌而出的血,流进了她的血管,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鼓励着她。 人们焦急地在手术室门前等待着。 八个小时后,李英莲被推出了手术室,她被大夫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方知春脸色腊黄,显得十分疲惫。可他咬着牙,用尽全力抱着躺在手术车上的李英莲,把她放在了病床上。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熟睡的摸样,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李母、方润芝和李英莲单位那些没有离开的同事也笑了,他们用微笑祝贺她远离死神,用微笑迎接她再次踏上人生的征途。 方润芝从药房买出了当归、黄芪和党参,把它们放在一个纱布袋中,扎好了口,然后,嘱咐方知春在市场买了一斤羊肉,外加葱、姜、料酒、食盐等,放入水中,先武火烧沸,再用文火煨炖,直至把羊肉煮烂,然后加入味精,让李英莲吃肉喝汤,一日两次,力争使她的身体尽快恢复健康。 (八) 尽管秦月楼那场闹剧,使方知春与李英莲的身心造成一定的伤害,也给他们的婚姻蒙上一层阴影,但在经历了宫外孕事件,他们爱情的天空已不再阴霾密布。而是如渐渐地透过云层的太阳,放射出丝丝光芒来。 还是方家人诚实厚道,首先开始反省。他们生养了儿子,给了他生命和生活。回想过去,为了供儿子上学,老两口起早贪黑,忙忙碌碌。特别是方母,为了能使儿子顺利完成学业,她拖着病身子,拉着架子车沿街卖菜。家里养了几只母鸡,天天都产几颗鸡蛋,可老人们就是舍不得吃,而是积攒起来,每逢集日,便提到市场上去卖。他们把变卖鸡蛋所得来的钱,几乎全部寄给了儿子,目的是让儿子好好学习,到头来混出个人样,好为方家争争气、长长脸。而当他们的尊严受到挑衅时,以他们的品格和脾气,站起来捍卫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们,尤其是方老倔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一生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 然而,为了儿子,这个倔强的老人忍着心痛,放弃了自己的恩怨,对自己的仇家主动做出让步。尽管并非心甘情愿,但总是给足了对方的面子。谁想到,在秦月楼里,他却一次又一次的遭人耍戏,一次又一次地在人面前失去了尊严。这事放在谁,都不会咽下这口气,更何况对他这个平生视尊严重于生命的人了。但为了儿子,他却一忍再忍,直至忍无可忍。 这到底是为了谁?到底是为了啥呀?我们方家人虽穷,志却不能短,不能老让别人骑在头上耀武扬威。事后很久,方老倔心里的这个结一直没有解开。 “老头子,别生气了,这不是为了咱春儿,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嘛。”妻子看着丈夫那整天低头不语、闷闷不乐的神情,怕他憋出病来,反复地劝着丈夫。 “唉,我明白这个理,为了咱春儿,为了咱方家的香火应该忍。可那狗日的老李头也太霸道了呀。孩子他妈,你给我说说,是咱们失礼在先,还是他李家吗?如果是咱们,我们在哪失礼了呢? ”方老倔一遍又一遍反省着。 “春,爸对不起你,当时我太莽撞了,不该那样发火,毕竟是咱们家过事。俗话说,有礼不打上门客呀。爸知道你的心还在英莲身上,也看得出,她对你还像从前那么好,可,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无法挽回了,你就听天由命了。”一次,方老倔对着回家看望他的儿子说。 方老倔说这段话时,用力地克制着自己,生怕眼帘失去阻挡,让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在儿子面前涌出。 “爸,我不怪你们,英莲也不会怪你们,我们永远也不怪你们。”方知春哽咽着劝父亲。 老人用颤抖的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相比于方家父母,李英莲的家人,特别是李郎中却要顽固得多,他绝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认为,自己为女儿付出的太多了。当女儿破胎而出时,他们就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二十多年来,他们为女儿的成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付出了艰辛的努力。眼看着多年的耕耘有了收获,他本想给女儿找一个很好的婆家,让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舒舒服服地生活,自己好体体面面地在乡邻面前炫耀一番。却没有想到会事与愿违。 当一拨又一拨媒人走马灯似的前来提亲时,他与老伴像组织部门考察干部一样,先从对方的祖宗三代开始,严格地审查着,比较着,惟恐遗露了什么内容,导致缺项少项。然后,择其优者交给女儿定夺。谁知,当他们把自己所认为的几个满意的主儿圈定后,推荐给女儿选择时,却被女儿一个又一个地否决了。有的否决的理由很牵强,有的根本就没有理由。特别是与乡长家那门亲事,在他们看来是最满意的,人家不但有地位,而且家境很殷实。那孩子从省城政法大学毕业,人长得很帅气,按说没有什么挑剔的,谁知道自己养育的这个主儿却仍死活不同意,偏要跟与他结了死冤家的儿子方知春走在一起,他们能高兴吗? 不高兴也得高兴,女大不由娘呀。当女儿把她与方知春的关系先给自己的母亲挑明时,这位摸了大半辈子锄把的农村妇女,先是感到很震惊。她没想到在自己心目中还小的孩子,如今突然长大了,而且跟那小鸟一样,就要离开自己飞走,心里便滋生起丝丝伤感来。她告诉女儿,对女人来说,一生有吃有喝不是最紧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找个好婆家,找一个能疼自己、会疼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当然对于父母的地位和家境也要做些参考,日子关键还得要靠自己过,幸福要靠自己的双手取得,可也不能因为家里的拖累而苦了自己。傻孩子,你说的方知春是这样的男人吗?他会疼你、爱你一生吗?如果你进了他方家的门,不会受到拖累吗?出于一种责任,李英莲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自己的女儿。 能达到,他绝对能达到!即便是他家里有拖累,我也不在乎。李英莲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的母亲保证着,她把与方知春交往的经过讲给母亲,对有些情节还故意做了人为的渲染,希望能得到母亲的理解和支持。 谁知,中途出现秦月楼那场闹剧,更可气的还有那个宫外孕事件。 尽管李母心里明白,秦月楼闹剧是因为自己丈夫故意捣乱而逼出来的,但毕竟使自家当场也丢了面子。而随后,当在医院得知女儿怀孕险些送命时,她先是感到耻辱和愤怒,不仅生女儿的气,更生方知春的气。她曾想咬牙切齿地把方知春臭骂一顿,骂他是十足的混蛋,勾引自己的女儿。然而,每每看到自己女儿被情魔折磨得面色无华时,她便又软下心,心疼起女儿来。毕竟女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她曾经为此忍受十月怀胎之苦,又历经几年跪乳之劳,如今,女儿长大了,而且身心又有伤痛,她若不心疼她女儿,让谁去心疼呀。 在经历了抢救女儿这件事后,她对方知春的印象一下子好了起来。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责任感还挺强,办事也靠得住,把女儿交给他自己放心,便一改常态,坚定地支持女儿的选择,并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地对待方知春。 然而,李母的心情并不轻松。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脾气倔强,而且爱讲体面,这事恐怕他一时是很难想得通的。可事到如今,她必须顺着女儿。那么,该如何做丈夫的工作呢? 本来李郎中就因为过去与方老倔械斗那件事心里闹着别扭,加之在秦月楼上又上演了那场事与愿违的戏。他原本要给对方难堪,却没想到让自己也丢尽了面子,他怎么能咽不下这口气呢。 女儿呀,你怎么这样傻?世上的好男孩那么多,你怎么偏要走火入魔,就只看上姓方的那小子呢?咱们家人老几辈,在个人生活上都行得端,走得正,怎么偏偏在你这儿就出了问题,演出这桩未婚先孕,险些丢了性命的丑剧呢?小冤家,你可把咱李家的脸面给丢尽了呀。 在女儿住院期间,李郎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自斟自饮,整天泡在酒里,用酒精来麻醉自己。 “方知春,你这个兔崽子,你引诱了我的女儿,败坏了我李家的名声,我跟你没完!”他气急败坏地放出狠话,声言一辈子不让这个欺负他女儿的混蛋,踏进他李家的门槛半步。 果然不出李母所料。当李英莲病好后,再次把这件事讲给自己的父亲时,遭到了老人坚决地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他认为,自己的女儿必须找更好的婆家,嫁给一个家里有地位,品质好,又有本事挣钱的男人。 还是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在女儿出院几天后,李母背着丈夫,来到了秦阳,来陪伴安慰自己的女儿。 “孩子,别着急,上好的酒是一天天用慢功酿成的。俗话说,滴水可以穿石,绳锯而能木断。黑面吃完吃白面。只要我们几个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老天保佑,一定会有好结果的。”那天黄昏时分,凉风阵阵,云霭缭绕,蒙蒙细雨从低沉的天空中刷刷而下。李英莲的母亲在进城陪了女儿两天后要赶回老家去。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一方面要安慰自己的女儿,一方面还担心家里的丈夫。 方知春与李英莲一道把老人送到公交车站。 临别时,老人拉着方知春的手交代着:“春,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我把莲儿叫给你了,你今后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我就是拼着老命也要给你讨个说法。你们互相关照吧,至于剩下的事我想法子来解决。” “姨,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对英莲的。”方知春点着头,向老人作着保证。 方知春与李英莲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把老人送上了回家的汽车。 “莲儿,你们回去吧。”车启动了,轮胎在积有水的沥青路面上压起了水花。李母隔着窗户,给女儿招着手。 “妈,你千万要保重!”李英莲挥着手,与母亲告别。雨水打在她的脸上,与夺眶而出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方知春默默地望着渐渐而远的汽车,他在心里祈祷着,祈祷着奇迹在老人的努力下出现。 (九) 这一年的深秋,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梅雨下个不停。田野里的一株株的棉花树儿,挂着发青的棉铃,在秋雨中苦苦地等待着太阳露出笑容。地里的红薯一个个撑着逐渐变黄的秧儿,无奈地躺卧雨水浸泡的泥土中。在路旁和渠岸,一串串黄豆角,耷拉着脑袋,在风雨蹂躏的豆杆上呻吟着。好在多数人家的小麦,已抢在淋雨到来之前下了种,于是,那一片一片酥软的土地上,便长出有如苔藓一样的翠绿的麦芽儿。 老天爷,该露出笑脸了,尽管你催生了麦芽,可长此下去,长在地里的棉铃开不了花,豆子也要发霉的呀。百姓们被雨圈在家中,一边剥着玉米棒,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着。 李英莲的母亲自从秦阳回来后,情绪一直很低沉。经过女儿订婚和手术这几件事,她真正了解了女儿的个性,也逐渐认识了方知春。她疼爱女儿,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儿因个人问题而身心受苦。她与丈夫一块生活了几十年,也深知他的脾气,那是两头牛有时也拉不回的犟人呀。多少天来,她在心里一直琢磨着,怎样沟通女儿与丈夫关系这个问题,寻思着解决自己最亲爱的两个人之间矛盾的良方妙药。她坚信,丈夫的心再硬,也硬不过石头,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他,让他改变态度。 窗外的雨水如同一串串玉珠,顺着房檐的瓦头坠落。那雨点“滴答滴答”地敲打在散水的青石板上,溅起一个个小水花。李母一边纺着线,一边低声地对着半躺在被子里的丈夫说:“他爸,你说咱莲儿的事到底咋办?” “别提你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了,我烦!”刚才还在打着盹的李郎中一听见女儿的名字,显得很不耐烦。 “再烦也要处理解决呀。” “哼,处理解决,你叫我怎么处理解决?都是你平时宠着惯着,如今倒好,大学毕业了,别的本事还没看出有多少,丢人显眼的能耐,一天比一天大,你看她仍跟方家那个小子搅得这么热,保不准哪天还真要再怀个孽种来。”李郎中瞪着眼睛,朝着妻子高喊着。 “是我宠的咋了?你是孩子的父亲吗?你能这样说孩子吗?如果你看我们娘儿俩不顺眼,你就自己过。我明天就到莲儿那去。”李母伤心地哭泣着,那哭声与纺车发出“吱吱”的弦声一道,刺痛着人的心房。 “哭,哭什么哭,像吊丧似的,我还没死呢。”李郎中躺下身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咣”!“咣”!“咣”! 黄昏时分,有人敲起了李家的大门。 李母擦干了眼泪,用脚隔着被子轻轻地蹬了一下丈夫的腿:“起来,有人敲门。” “见鬼了,这个时候谁来了。”李郎中掀开被子,下了炕,穿着雨鞋,走出了房子。 “哦,方医生,啥风把你吹来了。”李郎中在院子里喊着。 “哈哈,你这个李倔头呀。没风吹我就不能来了吗?”方医生笑着说。 “能来,能来呀。快屋里坐。莲儿他妈,方医生来了。”可能是压抑得太久了,见到有客人造访,李郎中回嗔作喜,脸色由阴变晴。 “他方叔,您来了,里边坐。”李母下了炕,出了房子门,与丈夫一道,把客人迎进了房子。“你们坐,我去烧汤。” 这个方医生就是方润芝的父亲。此人医术高超,在方圆数十里很有名气。他最初是跟着一个叫范老十的名老中医,走上悬壶济世这条道的。长期的理论学习和临床实践,增长了他的才干,使他不仅在对《濒湖脉诀》的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对许多中草药的药理,以及汤头的君臣佐使的研究和应用,也有自己独到之处,尤其在诊治脾胃病、热病和妇科病上很有建树,因此,慕名求他诊治疾病者络绎不绝。不过,一个意外的经历,使他拜倒在李郎中的门下,从此,他们便有了不错的交情。 有一年,方医生得了一种怪病,肚子好好的,不胀不疼,又没有痔疮,可大便里却经常带血,自己开了许多方子,抓了好多副药,就是治不好。 “看来真是‘医不自治’呀。润芝,去邻村把你李叔叫来,让他给爸爸瞧瞧。”方医生无奈之下,想起了邻村李家庄那个念了几天《汤头》,经常走村串户,毛遂自荐给人看病的李郎中。 方润芝点了点头,急忙去了自己的同学李英莲家。 这条路,这个家,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多少个夜晚,她与李英莲一起,在这个家的那个土炕上,钻着一个被窝度过的。 方润芝走到李家,李郎中正在院子劈柴,李母在厨房的案板上擀着面条,李英莲坐在一个圆草垫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把切好的韭菜节,倒在盛有烧热菜油的铁勺里,然后把那长把铁勺伸进锅口的炉火中。随着“滋”、“滋”响声,那韭菜的清香味飘入人的鼻窍,让人不禁流出口水。 方润芝进门一一打完招呼后,便把父亲的请求告诉李郎中,李郎中听后被惊吓得满头雾水。 “不行,不行,你李叔我实在不行,让你爸另找高明吧。” “李叔,我爸给我说了,怪病就得用中药医治。且不说大队医疗站的那几个西医看不好,就是能看好他也不会让他们看的。他说,你对汤头懂,他相信你,让你无论如何过去看看。” “这……”李郎中感到很为难。 “爸爸,你不是经常出去给人看病吗?今天怎么成了这样?难得方叔叔这样信任你,你就去给他看看吧。” “傻孩子,你知道什么,我那两把刷子糊弄别人还行,怎么能在你方叔面前逞能,这不是鲁班门前卖斧头,不知天高地厚吗?” “李叔,求你了。我爸他相信你,你就去给他瞧瞧吧。他说了,即使看不好,他不会怪你的。”方润芝急得险些要流出眼泪来。 “英他爸,你平时背那些《汤头》为了啥呀?不就是为了救死扶伤吗?现在方医生叫你,你就去给他瞧瞧,别让润芝着急了。”李英莲的母亲也劝起了丈夫。 “好吧。”李郎中在众人的劝说下,只好跟着方润芝去了。一路上,他向方润芝仔细地询问了方医生的病情、饭量和精神情况,挖空心思地盘算着怎样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差事。 不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当他走进方家的村口时有些胆怯了,腿也抖得不听自己使唤了。为了拖延时间,他便以解手为名,走进了方家村村口那个土厕。 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没想出办法,只好用手抠着脚丫。无意之中,那刚抠了脚丫子污垢的手指,触到了一根小蓟草。 哦,小蓟草,这东西能止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看来我只有如此这般了。方医生呀,你别怪我用这种法办对付你,我也是没辙呀。 他用从脚丫子里抠出的污垢,与小蓟叶混合在一起揉了几粒小丸子,出了土厕,调整了一下情绪,便跟着方润芝来到了方家。先装模作样地按照望闻问切的程序走了一遍,然后把那几粒小丸子交给了方医生。 第二天,方润芝又来到李英莲家。李郎中听说方润芝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自己让方医生吃的那几粒丸子出了问题,便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最后,当他得知方医生吃了那几粒药后,便血的毛病竟奇迹般地 好转时,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了房门。 没想到我竟然成功了,而且是在大名鼎鼎的方医生身上成功了。此时,原来充斥在身上的那种胆怯,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昂着头,后背着手,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与方润芝来到了方医生家。 方医生先是表示感谢,然后诚恳地向李郎中讨要药方。 李郎中开始不好意思说出,最后,在对方反复的求教下,他只好如实地做了交代。 “哦?是这样。”方医生听完后,半信半疑,急忙打开一本药书。 “难怪呀,书上有这个方子,只是因为它藏在合缝处,我没留神到呀。看来学无止境呀。谢谢你,老李,你让我又学了一招。” “怪了,这么巧合?”李郎中接过了书,眼睛直愣愣地瞅着这个方子。 打此以后,方医生说啥也要自己的女儿报考医学院校。刚好,女儿那年高考被三秦中医学院录取了。 如今,方医生冒雨又亲自登上门来,他一定有什么事情。李郎中心里盘算着。 “有什么好吃的?我带来了一瓶‘城古特曲’,咱们老哥俩喝几盅咋样?” “哈哈,好呀。”李郎中接过酒瓶,给妻子吩咐道:“你去炒盘鸡蛋,拌盘粉丝,再把莲儿买回的那木耳也泡些,炒个黄花木耳。还有…… “好了,够了,够了。干吗那么复杂,拌个萝卜丝就行了。”方医生说。 李母去了厨房。 两个男人在屋里抽着卷烟,拉着家常。 不大工夫,李母就把做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他方叔,你们边喝边吃,边吃边喝。”李母在一旁劝着酒。 “来,方医生,咱们干!”李郎中举起了杯子。 “好,干!”方医生也端起了杯子。 “他方叔,家里还好吗?嫂子一天忙什么?”李母问。 “家里好,你嫂子就帮我抓抓药。”方医生瞥了李郎中一眼说。 “你现在可算是医学世家了,听说润芝现在的手艺比你还要好?”李郎中借题夸奖道。 “是呀,年轻人接受新知识快,肯定比我们这些人有出息。不过,听说你家莲儿,还有他的那个对象也不错。听说方之春在学校教书是一流的,没人能比得上。”方医生马上接过话茬。 “唉,别提了。咱不说这个了,喝酒!”李郎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刚才还在微笑的脸上,顷刻间升起了一缕阴云。 “你这个李倔头呀,叫我怎么说你好呀?孩子大了,该成家了,你使什么绊呀?”方医生劝着李郎中。 李郎中眼眶湿湿的,他叹口气说:“方医生呀,我也不是一个粘人,一切道理我都懂。可你知道,英莲谈的哪个小子是谁?他是方瘸子的儿子呀。你知道,我跟方瘸子过去有很深的过节,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对头做儿媳?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呀。你说,我哪点差,怎么就输给那方瘸子了呢?怎么能让那驴日的小子,也给我的头上扣屎盆?丢人呀,我上辈造了哪门子孽,生养了莲儿这个不争气的冤家?” 李母低着头呜咽着。 “老伙计,别这样了。养儿女为什么,不就防个老吗?认命吧,你挡不住这事。我想只要莲儿高兴,只要孩子以后过得好,能照顾一下咱们就行了。如果你死扛着不同意,到时候竹篮打水,不仅没了女婿,也会没了女儿,可能连外孙都没了。那时,或许会更丢面子的。” “唉,可,可我想不通呀……”李郎中眼睛红红的,眼眶里好像罩了一层雨雾。 “顺其自然吧,老伙计,咱还能活多少年呀。我看,由我出面让他方老倔把该给你的面子给足就是了。” 倔强的李郎中眼睁睁地看着,生米逐渐地被做成熟饭的现实,在方医生苦口婆心地劝告下,只好“唉”了一声,低下了头。 (十) 很快,方润芝和程世豪就带回了消息,他们代表方家,包括方知春本人,向李英莲的父母道了歉。并按照李家的要求,送去了2800元彩礼,最后征求李英莲父母的意见,确定了婚期。尽管整个过程很是曲折,但大家对这最后的结果都很满意。 结婚前的那个晚上,由方知春请客,程世豪掏钱,方知春、李英莲、程世豪、何霞、胡成万、方润芝几个人,聚集在秦阳城里人气最旺的“红太阳涮烤城”,美美地吃了一顿。 “老同学,现在大事已成,没什么可操心的了,只等着明天走个过程,今晚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个够。”程世豪举起了酒杯。 “你呀,真是个酒桶,整天见了酒就像见到了娘似的,亲得不得了。人家知春和胡成万可跟你不一样。还是别成精了,否则喝大了,又要丢人显眼。”程世豪的妻子何霞瞪了丈夫一眼。 “呵呵,你个女人家知道个什么?头发长,见识短。明天知春和英莲就要走进结婚的殿堂了,咱们好歹也要庆祝一下。即使醉了,也值。来!咱们喝。” “嫂子,别心疼了,让他们喝去。知春也压抑好久了,今晚让他们几个男人放开喝。咱们吃咱们的。”方润芝对何霞说道。 “莲,倒满。”方知春对英莲说。 “我们先给程世豪和何霞敬一杯。你们为我们的事,既出力,又掏钱,我们得感谢你们。何霞嫂子,你放心,拿你的钱,把利息算上,到时我姓方的会连本带利一起给你结清。”方知春与李英莲一道恭恭敬敬地给程世豪夫妇敬了一杯酒。 “别瞎掰了。你同学好歹也是个建筑公司的经理,我们的经济比你们宽余得多,这点钱算什么?钱的事以后不要提了,谁提,我跟谁急!”何霞说。 胡成万转过身来伸起大拇指说道:“好样的,何霞,看来你的觉悟提高得真快呀,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告诉我,是谁教育的?” 程世豪慢慢地喝下酒,他先用眼睛把大家扫了一遍,然后得意忘形地说:“谁教育的?自然是我教育的结果!老婆,你说是吗?” “耍什么贫嘴,你能教育我?你还是我教育的呢。少臭美!” “哈哈,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提高!”程世豪笑着说。 何霞不仅长得很漂亮,而且聪明能干,性格十分直爽,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也许是因为长期从事财务工作的缘故,她过日子精打细算,恨不得把一个硬币掰开两半用,从不浪费一分一文,用程世豪的话说,这叫 “抠屁股舔指头,守财奴一个。”真没想到,在方知春与李英莲婚姻这桩事上,她却像换了一个人,非常慷慨,不仅同意丈夫垫自家的钱,亲自上门给他们送彩礼,而且还请大家吃饭,这实在让人感到意外,就连程世豪也觉得意外。 “成万、润芝,你们也辛苦了,来我和英莲敬你们一杯酒!” “不行,光敬酒不行,还要敬礼。英莲,你学会了吗?先排练一下,明天好派上用场。”胡成万调侃说。 “油嘴滑舌,让人家学,谁教?你教呀”何霞瞥了胡成万一眼,笑着说。 “对,谁教?应该让成万教呀!成万,我是你丈人家门上的人,好歹应该算是你将要出世的孩子他舅,你结婚时还没给我们敬过礼呢,今天连补带教,合二而一。” “是呀,成万,先扎个势,让大家瞧瞧。还有润芝,你配合一下,给英莲教教。再说,自从你嫁给我们小弟胡成万先生后,我也没接受过你的礼呢。”程世豪表示赞同。 “好,欢迎他们两口子表演!”大家一齐鼓起了掌。 “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这就是。你起哄,自己去表演吧。多亏吴镛那捣蛋鬼不在,否则,我看你怎么收场?”方润芝瞪了胡成万一眼。 “是的,要是吴镛那活宝在,说不定这时他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呀。成万,那你可就惨了。”方知春说。 胡成万说:“此时吴镛若在这里,还不知道是我惨,还是你们两个惨?可惜,他现在身在部队。听他说现在已经被那个漂亮的虎妹收拾得变了个人似的乖多了。” “好了,咱们还是干了这杯酒再说。”李英莲岔开话题,她端起了酒杯,与方知春一道给胡成万夫妇敬了一杯,顺势转移了话题,也给了胡成万一个台阶。 “服务员,歌单拿来。”程世豪说:“咱们边喝边唱。” 服务员拿来了点歌本和点歌单。 “霞,咱们给他们起个头,唱个《糊涂的爱》吧。” “你起什么哄,扑得跟公鸡一样。今天人家知春和英莲是主角,让人家先唱。” “大家都唱。一家一首。嫂子,世豪已经选好了歌曲,你们就打个头吧。”李英莲劝道。 “那不行,丑行里有丑讲究,咱不能坏了规矩。还是你们先唱。”何霞硬把话筒递给方知春和李英莲。 “这不行,不行。我们还没准备好。”方知春摆着手,就要把话筒转给胡成万。“这样吧,成万,你是领导,还是你跟方润芝带个头吧。” 方润芝上前阻止,她对方知春说:“我们带头唱歌可以,不过,你先给大家朗诵首诗,就朗诵当年让英莲着迷得魂不守舍的那首,让我们也感受一下。” “对呀,知春,你朗诵首情诗让哥们听听,看我们也会不会也走火入魔?大家鼓掌,请方大文人朗诵。”胡成万笑着说。 “啪!啪!啪!啪!”大家鼓掌。 方知春只好拿起话筒朗诵起来。“好!我随便朗诵一首吧。“ 这个梦 我一直等待了五百年 每一次深情的回眸 都为了能有今天擦肩的因缘 这个梦 我一直等待了五百年 每一个开心的微笑 都为了实现永久的期盼 这个梦 我一直等待了五百年 每一回甜美的呼唤 都为了求得今世的团圆 我问苍天 天公让我牢牢把握时光的把柄 为了今天 去推动日月旋转 我问如来 如来要我紧紧依靠那棵古檀 为了圆满 别放弃难得的机缘 我问灵魂 灵魂对我说 快抓住梦的手吧 去 迎接那霞光照耀的明天 李英莲坐在沙发上,聆听着丈夫深情地朗诵,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是呀,这个梦,不单单是方知春做的,她也做了,虽然绵绵而久,但终于实现了。 “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程世豪喊道。 “呵呵,献丑了,还是让成万两口子先给咱唱首歌吧。”方知春硬是把话筒递给了胡成万。 “好,我就不推辞了。来,润芝,咱们唱首《糊涂的爱》吧。” 爱有几分能说清楚, 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 情有几分是温存, 还有几分是涩涩的酸楚。 。。。。。。 胡成万声情并茂地唱着这首《过把瘾》的主题歌,方润芝拿着话筒支应着差事。 “好!”大家一齐鼓起了掌。 “喝酒!”程世豪又一次举起了酒杯,大家一干而尽。 “下边由程世豪先生和何霞女士献歌一首《纤夫的爱》。大家鼓掌欢迎。”胡成万用不太标准的醋溜普通话说。 包厢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胡闹啥呢,我看,还是请知春和英莲先唱吧。”何霞推辞说。 “不,嫂子,你与世豪先唱吧。让我们好好准备准备”李英莲说。 程世豪夫妇没有办法,只好一起唱了 《纤夫的爱》。 大家再次举起了酒杯。 “高手呀,简直是原版,看来今夜歌王非世豪与何霞莫属呀。”方知春拍手赞道。 “屁,什么词呀,什么腔呀,土得都要掉渣。英莲,还是你们唱吧。”何霞说。 “知春,你们就唱《心雨》吧,这首歌很好。”胡成万建议道。 “行!” 方知春与李英莲拿起了话筒。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下着细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唱得很深情。 “好!”大家再次鼓掌。然后,又喝了一杯酒。回家的路上,大家仍都沉浸在刚才的欢乐中,只有何霞嘴里却嘟囔着:“‘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什么词呀,晦气。” (十一) 婚姻像是一座城池,结婚则如同是进城。人们没拿到进城的钥匙之前,总怀向往之心,梦寐以求,而一旦把它握在手中,心里又觉得沉甸甸的。 在经历了山重水复般的周折后,方知春与李英莲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迎来了人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当新一天的曙光冲破云雾,把那万道霞光撒向大地时,天地万物如同披上绚丽的霓裳,露出迷人的风采。 这天一大早,方知春坐着程世豪的红色“拉达”小轿车,径直来到李英莲的单位。 车子刚停稳,方知春便从车上走下。 他面带微笑,身穿一套灰色的西服外套,里边穿着白色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根红色的领带,平日本来就乌黑的头发,被倒饬成扁分发型,脚下蹬着一双登云牌黑色皮鞋,手持一束红色的玫瑰花,显得格外精神。 平时不喜欢拾掇的李英莲,这天也打扮得格外靓丽。原本乌黑的长发,被盘成高高的云鬟,上边插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远看如同喷薄而出的朝霞那样明亮,近看又恰似荷花出水那样清丽。一对柳叶弯眉,如同一双翠羽,两个眼睛宛如两颗晶莹的明珠,透射出熠熠光华。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旗袍,走起路来如同燕子那般轻盈翩翩。 伴郎胡成万燃起了鞭炮。随着炮仗在燃烧中炸开,那红色的炮衣,在低空中如同花一样纷纷散落。在一阵喜庆的爆竹声中,伴娘方润芝把新娘李英莲的手交给了新郎方知春。 方知春痴痴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心情显得格外的激动,眼眶里闪动着泪花。 这是真的吗?莫非是在梦中? “伙计,该走了。”程世豪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角。 哦,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方知春恍然从梦中醒来,他牵着李英莲那酥软的手,缓缓走向小轿车。在车门处他深情地抱起她,把她放入了车子后排座位上,然后上了车,紧挨着妻子坐下,当着何霞等人的面握住李英莲的手。 “笛……笛…… 车子在欢乐的气氛中启动了,离开了李英莲的单位,然后,迎着朝阳,朝着方知春的家乡驶去。 太阳的光辉照射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折射出一团七彩的光环,车上的人又说又笑。此刻他们的心,也像车窗上的光环一样格外灿烂。 方家村的路口站满了围观的人,他们把目光一齐盯在进村大路的远方。 当“拉达”响着喇叭驶入村子时,不少妇女伸着头,睁大眼睛,像猎人找猎物那样,透过车窗玻璃,朝车子里使劲地瞅着。一群小孩看见小轿车,显得十分高兴。他们不顾车后烟囱吐出青烟,喘着粗气,跟着车就朝前跑,一边跑,一边喊着不知谁教给他们的味道很酸的顺口溜:“新媳妇,坐花轿,嫁到婆家挨大炮;新媳妇,顶盖头,找个男人吃牛肉。”惹得围观者哈哈大笑。 车子经过看热闹的人流,在方家门前停了下来。 胡成万又一次在车子门前放起了鞭炮。 方知春从车子后边的左门下了车,然后绕过车头,打开车子右侧后门,把李英莲抱下了车。 “你看,新媳妇出来了。” “这媳妇长得还真俊俏。” “还是城里人洋气,你看那衣服多美。” “啧,啧,在这么多人面前露着腿,让男人抱着,也不知道害臊。”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夸奖,有的羡慕,有的却看不惯。羡慕的多为年轻人,而看不惯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啪!”忽然一只鞭炮窜入方知春的怀中,在李英莲的腿上炸响。 李英莲被这突如其来的炮仗给吓坏了。“啊!”她惊叫了一声,松开了紧搂在方知春脖子上的双臂。 方知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没有惊慌,反应极其灵敏。他用力紧抱住李英莲的腰,阻止了妻子下滑的身体,然后,缓缓让她站立在地上,避免了一个让人调侃的笑料发生。 方润芝、何霞等急忙跑了过来。 方知春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下,查看妻子身上的炮痕。好在那只鞭炮,只把英莲的旗袍炸了一个小洞,并没有伤及她的皮肉。他用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李英莲那还在颤抖的手,提示她振作精神,赶快从惊慌失措中解脱出来。 方润芝狠狠地瞪了胡成万一眼。 “真晦气。”何霞噘着嘴,喉咙里发出了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 胡成万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涨红着脸,悄然离开了现场。 婚礼的进程,并没有因为那个令人不悦的小插曲,而受到丝毫的影响。 在结婚的彩车到达不久,李英莲娘家的人分坐着两个小四轮拖拉机来到了方家。 按照当地特有的乡俗,方知春扔了几个红包给压车的。一群本门的小兄弟,从一辆放有李英莲嫁妆……箱子、被子、床单、门帘的小四轮上取下了东西,拥向了新人的房前,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一遍又一遍地向李英莲的娘家人索要起“封儿”,直到满意为止。 在一声声讨价还价中,这群人搬完了嫁妆,挂好了门帘。这时,院落的嘈杂声的分贝才小了一些,不至于像原来那样震耳欲聋。 正午时分,在院子中央举行了比较隆重的结婚典礼。主持婚礼的还是胡成万。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个天赋,他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拖起标准的秦腔顺口溜。 “今天这里真热闹,男女老少开口笑。真热闹,开口笑,欢天喜地放鞭炮。第一项,鸣炮!” 门外鞭炮声、大炮声,连同震耳欲聋的铳声,响成一团。 待到炮声稍息,胡成万接着说道:“本村名叫方家村,出了个小伙名知春。这小子,有能耐,十八就会谈恋爱。那女子名叫李英莲,高等院校搞教研。郎精中文女通英,中西合璧好前程。拍拍手,鼓鼓掌,咱们欢迎一对新人闪亮登场!” 话音刚落,方知春与李英莲便在程世豪和方润芝的引导下,来到了场子中央。 场子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结婚如同搞经营,没有手续可不行。大家除了瞅热闹,还要检查营业照。第三项,由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王老师在众人的掌声中,宣读了结婚证书。他是被专程邀请来为自己心爱的两个学生证婚的。 “假的!”有人高声呐喊着,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哦,假的?拿来,我看看。”胡成万接过结婚证后,故意瞅来瞅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个证书没麻达,盖着红戳不会假。伴郎伴娘赶快来,给新郎新娘把花戴。第四项,给新郎新娘披红戴花。” 程世豪和方润芝各拿起两条红绸被面,分别披在方知春和李英莲的身上,然后他们故意把印有新郎、新娘字样的胸花,打了个调,错戴到英莲和知春的胸前。 “人生本是一出戏,结婚是件大喜事。新郎新娘莫急喜,好好准备行大礼。立正!向前看齐!” “人之初,6斤重,成长全赖父母情。为后人,须敬重,要给父母好好鞠几个躬。” “来,先给婆家父母鞠躬。一鞠躬。” 一对新人在胡成万的指使下,朝着方知春的父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力度不够,重来。一鞠躬。” 他们重新鞠了一个躬。 “新娘还不到位,下次注意。二鞠躬。” “三鞠躬。” 待两个新人给男方老倔母鞠躬完毕,胡成万朝着李英莲说:“新娘,改口,喊爸,妈。” “爸,妈。”李英莲微笑着,朝方知春的父母喊道。 “你看这新娘的嘴多甜呀。大叔,大婶,你们给你家新媳妇封了多少改口费?” “三百六十九块整。祝他们一路顺,朝上走!” 大家热烈鼓起了掌。 “下边给娘家父母行礼。新郎新娘标准一样,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有了几次的经验教训,为了不再被胡成万耍戏,方知春与李英莲腰背几乎弯成90度,连续给以李英莲二叔和二婶为代表的娘家人鞠了三个躬。 “新郎向前走一步。改口。” “二爸,二妈。”方知春彬彬有礼地与女方代表、英莲的二叔和二婶打着招呼。 “叔叔,婶婶,今天给你家驸马准备了多少改口费呀。” “八十八块八,祝他们今后发!发!发!” 全场又一次想起了热烈的掌声。 “媒人是个苦差事,跑破鞋底磨嘴皮。今天总算如了意,过来,给你们的媒人行行礼。” “世豪、润芝,快拿个大手帕来接。今天,让他们好好给你们鞠几个躬。” 好朋友,谢谢你们! 方知春与李英莲一起,恭恭敬敬地给为他们婚事出了大力的程世豪和方润芝鞠了三个躬。 在给来宾行完礼后,紧接着是夫妻对拜。用不着别人帮忙,两个新人面对面站着,缓慢地,深深地向对方行着礼,几乎两个头挨在一起。 对拜完毕,李英莲取下胸前那印有“新郎”字样的胸花,把它戴在方知春的胸前,并把事先准备好的一颗“蝴蝶”牌手表,戴在丈夫的左手腕上。随后方知春也先把自己胸前那朵印有“新娘”字样的胸花,戴在了李英莲的胸口,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戒指套在妻子右手的无名指上。他一边套,一边在心里说:“你是我的,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 婚礼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按照关中的风俗,请客的宴会随之开始。 李英莲换了件衣服,与方知春一道,给前来参加婚礼的双方亲朋好友和乡党一一敬酒。 在婚礼宴会结束后,客人们陆续回了家。 方知春、李英莲这一对新郎新娘草草地吃了两口饭,便开始接待来闹洞房的人。 一群村子里的青年人肆无忌惮地用庸俗粗陋的语言和动作挑逗着他们。两个新人只好默默忍受着。 当送完最后一批闹洞房的人流后,已是夜半时分,两个新人劳累了一天,觉得人困马乏,他们再没有打扰老人,稍做洗漱后,便关了自己的房门。 李英莲铺好了炕。 这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心灵的乐园。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梦想着,渴望着此刻的到来,然而,那游荡于心中的梦想和渴望,如同飘扬在天空中的风筝一样,尽管绳子头还拽在他们手中,但却不时让人操心,生怕那系着理想和渴望的绳子在意外中被风刮断。 如今,他们终于胜利了。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切虽来得曲折,但为时也不算太晚。从此后,他们不再偷偷摸摸的在山坡上、在宿舍里偷情,而是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生活。 面对收拾得干净漂亮的新房,面对那一床床柔软的被褥,面对一个个人的祝福,此时此刻,他们的心里不光是高兴,还有说不尽的感慨。 不容易呀,真的很不容易呀。 李英莲先后解开了丈夫和自己的衣扣,两个人一起钻进了那绒绒的,用新棉花缝制的新被窝里。 我是树,你是藤, 藤缠树,树托藤。 藤抱着树干有依靠, 树负着藤儿一身葱。 我是树,你是藤, 藤依树,树恋藤。 藤站在树梢儿揽白云, 树牵着藤儿沐春风。 激情往往在刺激下会燃烧起来,疲倦往往在与冲动的交战中败下阵来。 躺在棉被窝里的方知春此刻像着了魔似的,来了精神,心里刮起撕云般的飓风,煽起欲火,仿佛要把身躯焚烧成灰烬。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每一个腠理都已经打开,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每一根神经都在兴奋,他用那双热情的臂膀把妻子紧紧地抱在怀中,舌头像雨点一样在她的脸上,她的颈部,她那如同玉树的身上热烈地亲吻起来。 李英莲的欲火如同一把干柴,一经方知春点燃便熊熊燃烧起来,她以更加疯狂的激情回敬丈夫,她要让两个灵魂在欲火的冶炼下融为一体。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 smiles , tears , of all my life 。” 一阵激情过后,李英莲搂着方知春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吟诵着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和彭斯的英文诗句。 “i will love thee still, my dear , till all the seas gong dry, and the rocks melt with the sun;” “i will love thee still,my dear , while the sands of life shall run。” “海枯石烂,永结同心。”方知春深情地和着。 他们枕着这个誓言,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十二) 有了如同“营业执照”一样的结婚证,有了牵手走进结婚殿堂这个像商家开业典礼似的程序,李英莲俨然像换了一个人,光彩写满了她鲜嫩的面孔,微笑常常牵动着她脸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那心安理得的温柔,随着飘逸的秀发时时吞噬着方知春,让他受宠若惊。 特别是当她沐浴后,身着粉红色的睡衣,在柔和的彩色灯光下,翩翩走向丈夫时,方知春总要摒住呼吸,眯起眼睛,仔细地欣赏着妻子那“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如出水芙蓉”一样清丽的姿首,然后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 他们像藤与树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初婚的那段时日,他们感觉天空格外的晴朗,日月格外的灿烂,空气格外的清新。 为了节省些钱,两个人没有选择外出度假,而是把身心交给了秦阳。任凭日月星辰怎样的升起与落下,任凭白天与黑夜怎样的交替变化,任凭季花怎样的绽开与凋谢,任凭周围的人怎样的嬉笑怒骂,他们似乎要把周围的整个世界,全然给抛向脑后,身心只管沉醉在这完全属于自己的、合法的、合理的空间里,彼此嗅闻着对方的气味,欣赏着对方的魅力,品味着新生活的幸福,享受着赏心悦目的乐趣。那朗朗的笑声常常与锅碗瓢勺的交响曲一道作为调料,烹调出香喷喷的心灵美味佳肴来。 每到黄昏前,他们总是沐浴着和风,携手漫步在渭河滩上,用心欣赏头顶的那片蓝天和肩头的那轮夕阳,欣赏滔滔东去的河水,欣赏河滩那翼动着绿叶的芦苇,以及从苇丛里、天空中飞来的小鸟或婉转,或凄厉,或清脆,或高亢的歌唱声,不时像儿时那样,或蹲下身子用手掌拍打着河滩潮湿的沙地,让滩地在手掌下渍出水来,或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土块,侧弯着身子,用力把它抛向水面,然后眯着眼睛,笑看那土块在水上飞行的情景,心里就像喝了蜂蜜水那样甜蜜。特别是回首检阅在夕阳照射下,自己那留在身后沙滩上的串串脚印时,他们更是兴高采烈,脸上写满了幸福。 多少个繁星似锦的晚上,他们用完晚餐,躺在铺满幸福和希望的床上,对着天空升起的颗颗星辰,交谈着嫦娥与后羿、牛郎和织女。每到激动处,李英莲总与方知春,如同两条在海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鱼儿,毫不羞涩地抱在一起,享受着来自对方的柔舌雨点般的热吻,全然不顾月亮和星星的感觉。在李英莲看来,此刻,方知春的胸怀非常的宽广,他的肩膀也更加坚实。 然而,就在他们醉迷在充满着浪漫的爱河里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一天早晨,他们还在酣睡,忽然有人砸起了房门。 “谁呀?”李英莲起了床,惊奇地问。 “我,我,我是院后勤科的。李,李英莲,快开门!院,院长来找、找你。”门外的人像查旅馆的警察一样,结结巴巴而又气势汹汹地喊着。 后勤科?院长?这个时候有什么急事找我? “等会,我来了。”李英莲来不及收拾,蹬上拖鞋打开门锁,走出房间。 客厅里站着两个男人。为首的个子不高,留个大背头,戴着近视眼镜,是师范学院主管行政工作的副院长。另一个紧随其后,中等身材,体态肥胖,胡须布满脸腮(俗称“串脸胡),两个墨黑的眼圈里,滴溜着一双发红的眼睛。 李英莲朝副院长点了点头,问道:“院长,您好。有什么事?” 没等院长回答,那个“串脸胡”抢先开了腔:“是,是,李英莲,这,这是公房,谁,谁给你的权利,让,让你在这结婚?” 李英莲没有理他的茬,朝副院长微笑了一下,然后客气地说:“院长,这套单元房里,住着我们去年分来的四个女生。我结婚没房子,就跟那几个同事打了招呼,她们挤在一起,给我腾出一间,让我暂时作为新房。” “噢,是这样。不过,小李,这套房子可不是单身房,马上要分给别人,你还是要想办法另找地方呀。”院长和蔼地说。 “我明白,到时候我搬就是了。” “王科长,咱院还有小一点的房子吗?小李有困难,让他们过渡一下。”院长转过头给那个“串脸胡”说。 “没,没有呀。再说,她,她爱人的户口,没,没在秦阳市。就,就是有,有房,按政,政策,也不,不能给她呀。”王科长伸着脖子,摇着头,几句话没说完,脸就涨红得想公鸡一样了。 “哦?是这样。小李,对不起,打扰你了。院里确实没有空房,没办法帮你解决,还是你自己想想办法吧。”副院长露出无奈的神情。“祝你新婚愉快!”说罢,给王科长使了个眼色,便匆匆离开了。 送走了副院长,回到房间,没等到把门关好,李英莲眼眶的神经一下松弛了,委屈的泪水像线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 方知春早就穿好了衣服,他听见了外边的对话,知道妻子受了委屈,便走上前来,展开双臂把李英莲搂在怀里。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他低声地说着,深情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良久,他平静地说道。 “怎么处理?”李英莲拖着哭腔问。 “让胡成万帮忙,把我调回秦阳。” “学校好进吗?” “学校不好进,咱进别处,进纺织厂都行。眼下对我们来说,是先要有个窝。先安身,再立业。”方知春说。 月亮羞涩地用天幕遮住自己那原本圆圆的脸庞,最后只露出像秀发一样的一个小牙儿。转眼间,他们的婚假满了。 眼看着方知春就要回到废丘去上班了,依然陶醉在幸福世界里的李英莲,心里有一些失落,她的心情随着时间逐渐变得忧郁起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在离别的先一天晚上,李英莲流着泪,用手捶着丈夫的肩膀,噘着嘴问。 “傻丫头,我又不是出国,星期六就回来了。再说,我不是想办法马上要调回来吗?”方知春一只手臂搂着英莲,用弯起的另只手的食指在她的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微笑着说。 “你好没良心,人家哭你还笑。你说你上班去了,这几天我要是想你怎么办?” “怎么办?熬过这段就是好年景,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 “不行,我不让你去。给学校再补几天假,好吗?”李英莲乞求他,用嘴唇在他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方知春用力的抱着妻子,咽喉像扯动的风箱一样,发出粗壮的呼吸声。 等平静下来后,方知春说:“我也不想走,但不行呀。这段时间别的老师在替我上课,我不回学校不好呀。要不我每天晚上赶回来?”尽管他的语言很平稳,但语调里却露出了无奈。 “不行!那太辛苦你了。” “没什么的,我乐意。”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呀。算了,你安心好好上班吧,咱们节省点,攒些钱,尽快把你调回秦阳。” “那不太委屈你了。你看人家润芝和何霞穿的。不要太委屈自己了,该花的你一定要花。” “有你比什么都强,我们现在吃点苦,委屈一点自己,就是为了以后更加幸福。你明天安心地去上班吧。”李英莲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珠。 方知春走了,李英莲失去的不仅是每天晚上头枕的胸脯,还有精神的依靠。幸福的惯性在突然而来的制动下,一时让她感到失落,感到迷惘,让她不知所措。她感觉月光是冰冷的,连那牛郎星和织女星也是冷冷地看着她。每天晚上,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用心呐喊:知春,你在干吗? 知春上班去了,他没有花钱坐公交车,而是骑着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每个星期一早晨天不亮就离开家,星期六薄暮时分才回来。 天上的那轮明月呀,你携着群星在我头顶闪烁,照亮了三山五岳,也照亮了那条多情的银河;天上的那轮明月呀,你撒着清辉从我肩上飞过,带走我的团聚的喜悦,也带走我小别相思的苦涩;天上的那轮明月呀,你托着玉壶从我的冰心擦过,我看见罄桂的吴刚,也看见苦思着后羿的嫦娥。我举着酒杯对吴刚说,只要能再体会到那一份的爱,我愿意接过他手中斧凿,在那无边的桂林里不停地开拓;我捧着心儿对嫦娥说,只要能再沉醉于那一天的情,我愿意替换她在那广寒宫里凌受364天寂寞。啊,明月,皎洁的明月,请你用那无私的光辉,照亮我的心窝,让我远离相思的孤寂,获得无限的快乐。 在离开妻子的日子里,方知春经常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和璀璨的星辰,朝着秦阳方向,呼唤着妻子的名字,抒发着自己的心情。 他很执着,不管李英莲怎么劝,也不管雨雪风霜,周复一周,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重复着同样的路。 (十三) 一个星期日,方知春来到了他的老同学胡成万家,与其说是串门,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调动的事。他要胡成万帮忙,想方设法把自己调到秦阳,其中谈到了秦阳师范学院领导找英莲腾房子的事。 此时的胡成万,由于市委冯大谋副书记的关注,已作为优秀年轻干部,被破格提拔到秦阳市北部一个叫淳原的县,担任主管科教文卫工作的副县长。 对于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他们处世为人遵循一个传统,那就是知恩报德。作为市委主管组织的副书记冯大谋也不例外。 那是在文化革命后期,当时三十多岁的冯大谋因为一篇《关于加强智育教育之我见》,被人当作宣传白专道路的典型进行批判,最后被迫离开了秦阳一中,离开了校长的岗位,被下放到废丘县胡家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胡成万的父亲是该村一个生产队的贫协代表。大队干部图教育冯大谋方便,就把他的住宿安排在胡家。 那时候,农村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作为生产粮食的农民,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口肉、几两油。多数人家经常吃不上细粮,整天用杂面馒头、搅团、玉米糁稀饭等杂粮填饱肚子。 尽管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三尺讲台,被迫下放到农村,可冯大谋并没有气馁,他把接受教育看作是对自己的一次磨练。他要借机深入群众,言传身教,让广大农民在种田的实践中掌握更多的科技知识。 他虽然言语不是很多,但为人实在,干起农活来很卖力,经常白天与群众一道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晚上还挤出时间在煤油灯下看书、写东西。闲暇时,还不时给正在初中上学的胡成万讲故事,帮助他解答书本上的难题。 “看来,这个冯同志是个好人呀。”亲眼目睹着住在自己家里的这个戴眼镜的城里人的言行,胡成万父母的思想逐渐有了变化,他们不再像对待瘟疫那样惧怕冯大谋,而是同情他,主动地走近他,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照顾他,帮助他。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像自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着。 粉碎“四人帮”后,党和国家拨乱反正,开始把工作重点放在经济建设上,作为重灾区之一的教育被摆上各级党委和政府重要的议事日程上。这时,冯大谋被平反了,他结束了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先官复原职,回到秦阳一中,不久便出任市文教局局长。 冯大谋离开胡家村的那天,没有让单位来车接,而是选择乘坐公交车回城。胡父把他送上了公共汽车,临别时,两个人依依不舍。 从此后,冯家与胡家像亲戚一样地来往起来。老胡头经常背着土特产进城,他知道老冯最喜欢吃红薯和挂面。 后来,冯大谋官运很顺,先后担任市人事局长、组织部长,最后,走上了主管组织副书记这个掌握许多干部生杀大权的炙热位置,成为在秦阳市可以呼风唤雨的重量级人物。胡成万、方润芝都是通过他才在秦阳得以立足和发展的。 胡成万听了方知春的诉说后,情绪比知春还要激动,他先大骂了那个王科长,然后欣然答应把方知春尽快调到秦阳。 大凡天下之事,都不是尽随人愿的,就像过了天上的月亮一样,在满盈之后,逐日亏缺,最后仅留一个牙儿。 方知春与李英莲的心情也一样。蜜月初期,他们如同鱼儿恋水、鸟儿恋林一样,只是一味地醉迷在理想的天地,根本没多想日后诸如住房等现实问题。当李英莲单位的领导敲门后,他们这才如梦方醒,不得不为现实生活伤脑筋。 每当方知春用舌尖舔着妻子留在唇上的吻痕时,他的心就被她的泪水所淹没。为了李英莲,也为了他们的家,他必须调回秦阳。于是,方知春的工作调动成了婚后这个新家所面临的首要问题。 很快,胡成万就通过关系,把方知春调回了秦阳。不过,他的新单位不是学校,而是市里的建筑物资公司,新职业也不是教师,而是物资营销员。 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在这个年代是很普遍的事。关于这一点,秦阳师范学校院里那个近百年的老槐树可以作证。这里虽然与秦阳师范学院只有一字之差,可它却只是中等专业学校,根本不能与后者相比。然而,这个造就初中以下老师的学校,却相当于广州的黄埔军校和美国的西点军校,是秦阳培养秦阳党政干部的摇篮。从市委组织部的干部花名册中可以看到,秦阳市党政机关干部,有七成是从这个名不经传的学校走出的。 对于许多在城市里淘金的人来说,由于没有过硬的关系,没有足够的金钱去打通关节,他们只能在鱼与熊掌之间,无奈地要么选择鱼而放弃熊掌,要么选择熊掌而放弃鱼的抉择。有不少人把上学当成走进城市的敲门砖。当他们以专业自救的梦想破灭后,便在生活与专业之间游荡着,最后,多数人无奈地选择生活而放弃原来所学的专业。 离开了心爱的三尺讲台,结束了传道授业、人见人敬的教师生涯,方知春的内心是不愿意的。此时的他,已经闻惯了空气中弥漫的粉笔末的味道,也习惯站在几十个同学面前讲李白、杜甫、李清照、苏轼、欧阳修、陆游。 每当他想到自己原来学校所学的东西,除了点滴给了学生外,其余大多数在自己的脑海里做了暂短的旅游后又将要寄存到老师那里去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毕竟文学与经济是几乎没有一点关联的两个领域。突然间角色的转变,一时让他的心里还难以适应,陷入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困惑之中。 那天下午,他从废丘办完调动手续回来,顾不上吃饭,就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少了往日的欢愉,情绪失落而低沉,一双弥漫着湿气的眼睛,浏览着自己原来用过的一本本书和教案以及那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手稿。与其说他是在清理自己用过的东西,倒不如说是在清理自己的心情。 李英莲围上前来给丈夫帮忙。当她与他的手指接触时,那震颤的指尖让她感受到了来自于丈夫心灵的震颤。 方知春仔细地翻看着,分捡着,把那少量的自己特别喜欢的和自认为有用的书收拾起来,放在书柜里,而把大量的教科书,连同教案和书稿一起,堆在门前,然后,用颤抖的手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堆东西。他要一把火给它烧个干净,以便在心里彻底和以前的诀别。 一张张散发着墨香的纸吐出了火舌,火光照红了他们的脸庞,那燃烧过的灰烬随着扬起的青烟在空中盘旋着,飘舞着,方知春的心也在随之颤动着。 “这些是你多年的心血呀,你可千万不能烧呀!”这时,李英莲突然发现丈夫手写的那叠《易安词风浅探》书稿也静静地躺在了火堆里,即将接受烈火的涂炭,便急忙来阻拦。 “已经没有用了,还留着做什么?!”方知春喊叫着。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丧失理智地冲着她喊叫。喊罢,他用一个树棍把那叠手稿朝火堆的中间拨去。 李英莲没有多想,也顾不得去找东西,便用手把那叠手稿从火堆里取出,用脚踩灭了那手稿纸张边还在燃烧的星星之火,然后,拿着那叠残留的手稿回到了房子里。 看到这番景象,方知春的心不禁收缩了一下。 “手烧伤了吗?”他顾不得放下拨火棍跟进了屋,用手捧起了妻子那只在火中抢救手稿的手,仔细的察看着。 “不让你管!”李英莲推开丈夫,然后委屈地哭了起来。 “莲,别生气,都是我不好。”说罢,方知春懊悔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脸上煽起了巴掌。 李英莲急忙过来抓住了他那还欲挥起的手掌,抱住他。 不知不觉,天色已到了黄昏,窗外飘起了小雨。 淅沥沥的小雨在瑟瑟秋风的簇拥下,轻吻着窗棂,尽管拍打窗户的声音很小,但却在玻璃上留下道道如同泪痕的雨迹。 “好了,宝贝,我去做饭吧。”方知春放下了手中的活,把妻子抱在沙发上,然后进了厨房。 当他把做好的饭菜端进房子时,他看见妻子仍就捧着那份《易安词风浅探》,轻声地啜泣着,两只眼睛红红的。 “ 好了,宝贝,别伤心了。只要能天天跟你在一起,只要能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做出这点牺牲也值呀。”方知春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笑容,柔声地安慰着妻子。 这天晚上,李英莲依偎在方知春的胸脯上,聆听着他的心音,在他手掌的轻轻拍打中进入梦乡。 (十四) 当新的一天的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时候,方知春披着绚丽的晨曦,在物资局人事科殷科长的带领下,与胡成万一道来到了自己的新单位。 他要上班的单位叫秦阳市建筑物资公司,位于市区东郊,是一家以经营木材等建筑材料为主的国营企业,成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在计划经济那阵,这里的物品基本是靠国家来计划调拨和供应的,上级计划部门每年给公司下达供应和销售指标,公司只需要每年从外边按计划把材料调运回来,然后再按计划卖出去就行。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开始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原来单一的计划经济体制被打破。伴随着布票、粮票、棉花票、油票、肉票、糖票等票证的取消,除了一部分重要物品继续由上级计划控制按平价销售外,相当一部分生产和生活资料则由企业面向市场,自主采购,议价卖出。在那个年代,不管是单位或个人,谁要是想盖房,做门窗、家具,都得到这里来,或寻情钻眼,搞一些计划内指标,或托人、找关系,选择既价廉又物美的材料。于是,这个远离市区中心的角落,却一度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成为秦阳市最繁华的地方之一。这里的人因此也好像站在奥林匹斯山上一样,一下子牛皮了很多。 在好多人看来,方知春能调到这个单位,已经算是给老天爷烧了碗口粗的高香了。 “小方呀,这里可不是学校,里边人员组成比较复杂,职工的素质参差不齐,你得好好熟悉一阵。”引荐他的市物资局人事科殷科长是胡成万的朋友。他一边走,一边给方知春叮咛着。 随行的胡成万点了点头:“是的,这里的环境与你过去的相差很大,职工文化素质低,整体素质比你原来的学校差得多,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干事留点神,少说话,多观察,要让别人摸不清你城府的深浅。” “谢谢!我会时时牢记你们的嘱咐的。”方知春诚恳地接受了他们的提醒。 他们一起上了办公楼,来到了经理室。 寒暄了几句后,殷科长说明了来意。 经理顺手拿起一枝笔,在物资局开的介绍信上签了字,然后给公司政保科长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公司政保科长来到了经理室,与殷科长和胡成万一一握了手。 “这是新来报到的方知春同志。他很年轻,又是大学生,你先把他安排到储运科,让他在那锻炼锻炼。”经理一边指示着,一边把介绍信交给了政保科长。 “好,我马上安排。方知春同志,请你先跟我一起去储运科报个到吧。”政保科长拿着介绍信把他领到了储运科。 诚如殷科长所介绍的那样,这儿与其说是一个公司,倒不如说是一个奇怪的部落,其人员组成相当的复杂。不仅有干部身份做着工人活的,也有工人身份在干部岗位的。其中的老职工,大多是公司成立初期从农村招的工,他们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工龄。年龄小的,多数是物资系统的职工子弟,他们的父辈大都在物资上干了大半辈子。那些老人们为了能给自己的儿女安排好工作,集体找物资局领导,物资局便与市劳人局磋商,网开一面,办了个物资技校,把这些子女集中培训了两年,然后在市上搞到招工指标,做了内部消化。因此,好多家庭的两代人,同在一个部门或一个办公室工作。如此一老一小的裙带团体,占了公司的多半人头。还有一小部分是市里有关领导的儿女、亲戚和熟人朋友,这些人都是冲着单位红火,从外县或市内其他企业调来的,与上边那些老职工的子女一样,总体文化程度偏低。尽管他们缺少必要的文化知识,却丝毫不缺少优越感。他们已经满足于拿着米尺和划码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发发收收这样简单的作业,也免不了时不时三个一团五个一堆地聚集在一起,炫耀着自己的出身和拥有的靠山,编织着日后投机发达的美梦。剩余的一小部分人则是每年分配的院校毕业生和部队军转干部,这些人几乎没有什么背景,之所以能进来主要靠的是政策。在外人看来,整个公司如同一泓湖水,平日里风平浪静,可在平静的水面下,却不时涌动着两股暗流,他们相互排斥着,斗争着,谁也不想给对方低头,谁也不想被对方征服。尤其是那些物资系统的子弟和凭关系调来的年轻人,好像公司是他们自家的一样,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小方呀,在这工作,你的书生气不要太重,要时时提防,处处小心,防止钻进别人的圈套,让人当炮灰使,千万不要明目张胆地偏向一方,而得罪另一方。”殷科长临别时语重心长地对方知春嘱咐着。方知春点着头。 这是作为老师的方知春,离开讲台,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所聆听的第一堂课。这一堂课,主讲不是老师,而是行政干部,讲的内容不是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和李清照,而是看似简单却十分复杂的社会知识。 面对眼前崭新的人群、崭新的环境、崭新的业务,方知春如同一个傻子梦游一般,虽一时难以适应,却不能不努力应对。为了生存,他只能仰光蹈晦。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一点优势,细究起来,他的最大优势,就是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的身份。尽管他是有文化的院校生,但却不是直接分配来的,而是托人走后门调进来的,与两股势力多多少少都能沾上点边,也都沾不上边。正是这个双重的身份,拯救了他,使他跳出三界,逃离了是非的圈子,如同一根与两条平行线距离相等的直线,他不偏不倚地在这个奇特的部落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应付着,与任何一方都不相交。渐渐地,他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和尊重。 这年头,改革的天空是日新月异的。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从中央到地方,彻底摆脱计划经济的束缚,走向市场经济的呼声不绝于耳,国家的经济政策也随之发生了重大的调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几个字,高频率地见诸于各级下发的文件和各类媒体上。国营企业,这个计划经济的产物,犹如一个长期在大伞庇护下不见阳光和风雨的老者,由于平时缺乏必要的锻炼,免疫力低下,在遭遇突然而至的环境变化后,正在面临着虚脱的危险。 输液!输液!好多企业的领导和员工都向上级、向社会发出了求救的呐喊,梦想着救世主的出现。然而,改革大潮波涛汹涌、浩浩荡荡。从上而下的一个个红头文件,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的美梦击得粉碎。 “把企业推向市场,实行承包经营,自负盈亏”。一时间成为各级决策者的口头禅,成为老百姓街谈巷议的话题。随之而来的是,个体经济等各种不同形式的经济实体如雨后春笋,国营企业计划经营、独霸天下的经营方式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冲击。 这不,伴随着经济体制改革,一场以砸掉铁饭碗、铁交椅和铁工资为主要内容的“砸三铁”活动,正在秦阳市的各级国营企业分期分批全面展开。 有着40多年历史的秦阳建筑物资公司,被选定为秦阳市“砸三铁”的首批试点企业。 这天,在市委经济工作部、市计划委员会、市经济委员会、市体制改革委员会办公室、市物资局联合工作组的组织下,秦阳市建筑物资公司召开了公司党政工班子成员、中层干部和职工代表“砸三铁”座谈会。 首先,市委常委、市委经济工作部部长代表联合工作组开宗明义,阐明了开展“砸三铁”活动的重大意义、目标任务、工作步骤和基本要求。接着,公司经理作了动员讲话。 “同志们,国营企业的改革已经进入关键的时期,改革的目标就是要告别计划经济,最终转入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核心是什么,说简单一点,就是竞争;说白了,就是自己给自己挣钱。前些年,国家在沿海地区进行了国营企业的改革试点,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最近,中央和省市相继出台了一些国营企业改革的文件,这说明国营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潮流所向,势在必行,我们必须高度重视,主动应对,决不能消极应付,等待观望。企业要发展,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就必须未雨绸缪,超前思维,勇于改革,清除一切影响发展的障碍。眼下的承包经营,自负盈亏,只是国营企业改革这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次“砸三铁”,正是走好这第一步,转而走向第二步、第三步的必由之路和重要基础。我希望大家认真学习市委、市政府的文件精神,结合我们公司的实际,各抒己见,献言献策,帮助公司拿出 “砸三铁”的实施方案来。” 会场里鸦雀无声,大家表情严肃,像是说了话就要丢了自己饭碗似的,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 “别这样没精打采的,还没上战场就拉稀了。原来的那个劲头哪里去了?”经理的眼光扫射了一周。 “好,我说点。”公司财务科长率先站了起来。“这次‘砸三铁’,对于我们公司来说,是一次机遇,也是一个挑战。我认为应该本着从易到难的步骤,把各种困难排个队,先选择好突破口。” 经理办主任接过话茬。“是要选择好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就是用人制度和分配制度,尤其是用人制度,我看首先要砸的应该是铁交椅。” 政保科长站了起来:“我认为主任说的不太符合实际。眼下的人事管理上级有严格的政策规定,公司人员进出由局里掌握,干部的职务任免,由上级决定,我们自己自主的东西很少,只有在职工人的岗位调整这一小块。所以,我认为‘砸三铁’应该先从分配上入手,具体讲,是应从奖金上下手。” 经营科长说:“‘砸三铁’是好事,既然要砸,我认为应当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尽量体现多劳多得的原则,把利益向一线倾斜,向成绩突出的人倾斜,让这些同志得到更多的实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会场的气氛十分活跃。 市上参加会议的各部门领导,认真地听着大家的发言。 经理不时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请在一线工作的同志也谈谈想法吧。谁先说?”经理再扫视了会场一圈。 大家谁也没有开口。 方知春低着头,畏缩在墙角,生怕经理看见自己,他不想在众人面前出这个风头。 “哦,方知春,你是个秀才,你先说说。”经理点了方知春的名。 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墙角的方知春。 方知春红着脸,站了起来,颤颤悠悠地说:“这——,经理,还是让其他师傅说吧,我还没有考虑成熟。” “都是站过讲台的人,怎么还这么紧张?没考虑成熟不要紧,想了多少,就说多少。” 方知春眼看着被经理挤到墙角,无法脱身,便只好硬着头皮,用一声咳嗽给自己壮了壮胆:“我初来乍到,对企业的情况了解不很清楚。这里的所有师傅都是我的老师。我本不应该说什么,既然经理点名要我说,我就斗胆随便说点,说错了,请各位领导和师傅批评指正。 首先,我认为,经理对国家关于国营企业改革形势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最近翻阅了一些资料,从掌握的信息来看,承包经营,自负盈亏,这只是国营企业改革的第一步,改革的最终目标,就是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按价值规律办事,实行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据有关媒体报道,我国法学界目前正在酝酿《公司法》。一旦《公司法》出台,就为民间资本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市场,最后,还可能像西方发达国家那样,国家会退出投入在企业的资本,民营企业就会投入资金,作为股东进军国营企业,到那时,国家或许会抓大放小,除了保护那些对国计民生影响巨大的特大型企业之外,其他中小国营企业将会全部推向市场,《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法》等法律将会被新的《公司法》等法律所代替,“国营企业”这几个字便将有可能逐渐从有关词典上消失。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的东西,与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格格不入,可这也是公平竞争的市场经济的客观要求。我这样说,并不是夸大其辞,也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将来要面对的现实。深圳、珠海等沿海城市的崛起,得益于改革开放政策,支撑点就在蓬勃发展的民营经济上。最近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对这种改革政策已经作了充分肯定。就说这次‘砸三铁’吧,从眼下看,是给我们的企业出了个难题,可这也是上级在多种经济成分共存情况下,给我们企业开的一副提高免疫力的良药。如何煎熬,如何服用,如何能取得应有的疗效,全在我们自己掌握。我认为,眼下公司有几件事好像是当务之急,应该马上要做。 一是要尽快成立一个工作小组,对照上级文件精神,结合公司的实际,制定出一个《实施方案》来。这个方案,既要立足于当前,又要着眼于长远;既要保住国有资产不减值,又要兼顾职工利益不受损害;既要充分发挥国营企业的优势,又要借鉴其他所有制形式企业的长处。更重要的是要循序渐进,像治病一样,先消炎,等炎症消失后,再做手术。 二是选择突破口。从改革人事劳动制度、分配制度入手,先设立岗位,再确定目标,在公司有权管理的中层和各工作岗位上实行竞争上岗,建立起一种能者上、庸者下、平者让的劳动用工新机制,激励全体干部职工,创先争优,进行新的创业。然后,从现有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与奖金捆在一起,按岗位、工种和效益分开档次,实行绩效挂钩,真正做到干与不干不一样,干好与干坏不一样,干多与干少不一样。这样以来,铁交椅和铁工资的问题就解决了。只要公司再出台一些诸如签订劳动合同,和允许职工停薪留职等一些政策,铁饭碗的问题最终一定会得到解决。” 他的话音刚落,市上参加会议的各部门领导带头鼓起了掌。 看来这小子并非等闲之辈,出脚虽然不是很狠,但都踢在要紧处。 经理和公司其他与会者都朝他射出惊讶的目光。 没过几天,方知春被临时借调到公司经理办,参与起草了《秦阳市建筑物资公司关于“砸三铁”的实施方案》。 此后,他被破格任命为公司储运科副科长。 这一年,他整整二十八岁。 不久,在秦阳师范学院的一次调房中,李英莲分到了房子。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房门钥匙。 (十五) 李英莲怀孕了。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恶心呕吐后,她的腹部逐渐地挺了起来,干活、行动越来越不方便。 方知春的母亲不时来到秦阳,她把家里的鸡蛋和挂面一篮一篮地送来,目的是让儿媳补养身体,好为方家生个大胖孙子。这位勤劳的老人,在干完农活之余,还提前亲手为未出世的小宝宝缝制了一大包袱衫儿、裤儿、帽儿和虎头鞋儿,有夏天穿的,有春秋穿的,也有冬季穿的。 此时的方知春显得比原来在废丘时还要忙碌,几乎每天天刚麻麻亮就起床去上班,中午很少回家吃饭,晚上回家常常已是灯火阑珊时。在囫囵吞枣地吃完饭后,他跟妻子聊不了几句话,要么就去看那本厚厚的《中国物资手册》,要么就犯困打盹。而李英莲这个需要人照顾的有身孕之女人,一时竟沦落成家庭主妇,她的心里便滋生出一丝孤寂和伤感来。 “你整天干啥呀?起早贪黑的,连家也不顾了。”一次,李英莲看到丈夫不理自己,只是专心致志地在看书,便耍起小性子,嘟囔起来。 “工作忙呀。现在的企业不比从前了,要从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目前,上边要企业“砸三铁”,彻底打破铁饭碗、铁交椅和铁工资,给我们下达的经营任务很重,考核很严,干不好工作、完不成任务就要换岗位、扣工资。咱家离公司远,我每天须得提前四十分钟从家出发才能赶上趟呀。再说,我刚到储运科副科长的岗位上,好多双眼睛都瞅着我呀。他们有的不服气,有的想看我的笑话。你总不能看着别人在我背后对我指手划脚吧。”方知春微笑着解释道。 “工作,工作,你心里只有工作,那还要老婆干啥?”李英莲噘着嘴埋怨道。 “哈哈,傻样,你说要老婆干啥?要老婆不是为了像棉鞋一样暖脚呀,要老婆不是为了生儿育女呀。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在现实多了,为了能让你像何霞那样,不愁吃,不愁穿,我就想多学点,多干点,多挣点。” “俗,就认得钱,那你以后跟钱过去。”李英莲伤心地流下了泪。 “好了,咱不看书了,咱要好好陪陪老婆了。”方知春无奈地合起了书,上了床,侧耳伏在妻子的肚子上,打趣地说:“小宝贝,快劝劝你妈呀,别让她伤坏身子。括号,也包括伤坏了心。”几句戏语惹得李英莲既气又笑,真是哭笑不得。 忙,忙,一天到底有多忙?不就是上班吗?有那么忙?李英莲对于丈夫的行为不能理解,她要亲临现场,看个究竟。 一天,李英莲没打招呼,就去了丈夫的单位去查岗。谁知方知春办公室的门上着锁。隔壁业务科的一个小女孩问明情况,把她引到了货场。 这是一个足有上百亩地的木材货场,里边堆满了原木。这些原木被按照品种和直径码成一堆堆如山的垛子,每个垛子前挂有一个小牌,标明品种、产地和单价。论品种,它们中间有东北落叶松,有美国进口铁杉,有云南白松,有青柞木,有杨木,有水曲柳等等;论直径,有的如筛子那么粗,有的像桶口那么壮,最细的小头都要比碗口还要大。 在货场中间,停放着一辆装有云南白松的东风牌大货车。十几个穿着劳动服裤子,光着膀子的男人手握撬杠和绳索,喊着号子把车上的木头一根一根往下卸。 “方科长,有人找你。”那女孩朝着那群人喊着。 “哦,来了。”话音落处,一个汉子赤裸着上身,放下手中的撬杠跑了过来。那人的脸上脏得黑一道,白一道,活像一个包公。 这就是我的爱人方知春吗?他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 看着眼前满身滚着汗珠子的丈夫,李英莲的心里像是打倒了五味瓶,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莲,你怎么来了?有事吗?”方知春见到妻子很是惊奇。 “没事,我来转转。”李英莲把脸转向一侧,她不想正眼面对方知春那张脸和那道从污黑的脸面上射出的眼光。 “小方,你小子真有艳福,是哪里来的胖妹妹呀?”那群卸木料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朝这边喊道。 “怎么,是你小子缺德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让人家找上门来了?”另一个趁机插上了一句话。 “别胡说了,她是你弟妹。”方知春回应了一句。 “什么?弟妹。你就好好糊弄人吧。前天来的不也是弟妹吗?” “哈哈哈哈,别站在那了,找个垛子背后亲热去吧。哈哈。” 一帮人轮番取笑着。 “少放闲屁,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方知春窘得满脸通红。 “怪不得你不管我,原来你外边又有个女人,说说前天找你的是谁?”李英莲噘着嘴,生气地问。 “我哪有什么女人呀,前天根本没人找我,是那帮狗日的胡说八道在骗你呢。” “没有就没有,你怎么说粗话骂人?”李英莲第一次听见丈夫说粗话,感到很刺耳,便不满地责问着他。 “这些人听不懂人话,对付他们斯文可不起作用,这样动粗的反倒最好。” “好了,你去忙吧,我走了,晚上早点回家。”说罢,李英莲扭头就走。 方知春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妻子从他视线中消失。 李英莲离开货场回到家里,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以她对丈夫的了解,方知春不可能在外边有别的女人,当然她也绝不容许这个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最痛心的是丈夫被生活压得变形了。想想他原来也是一个多么有思想、有修养之人呀,而现在,他却变了,沦落成一个只知道挣钱而不惜生命,只知道埋头工作而忘却了温柔,只会说粗话而少了温文尔雅的粗人。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也为了你。她仿佛听见方知春在说。 不,知春,我不要你这样劳累。我希望你是一盏明灯,照亮我迷茫的行程,点亮我孤独的心灵;我希望你是一缕清风,吹拂我满头的愁丝,为我的脑海带来一片清明;我希望你是一粒种子,噙着希望播撒在我的心田,为我种植如春的心情;我希望你是片片玫瑰,远离蓬蒿野草,引来闲云鹤影。我希望你的心里只有我,而没有其他人。 你明白吗? (十六) 转眼间,李英莲的预产期到了。 这天,方知春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准备去上班,李英莲拦住了他。“预产期到了,今天我好难受,你就别去上班了。” 方知春抱歉地说:“不行呀,我没有给单位请假呀!” “哎哟!”一阵剧烈的疼痛刺激着李英莲,使得她无法忍受,快要哭出声来。 “咱们赶快去医院吧。”看到妻子难受的样子,方知春赶紧过来扶着她。“一会我用电话给单位请个假。” 方知春扶着妻子去了医院。 “羊水破了,赶快住院!”门诊医生诊断后说。 方知春急忙办理了住院手续,李英莲被送进了产房。 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剧痛袭击着李英莲,让她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十几个小时后,他们的女儿终于诞生了。 孩子出生的时间是这一年的六月五日零时。这一天,正是这年的“芒种”。她刚一离开母体,就给本来忙着收获的方家人,又增添了几份忙碌。 看着那刚出生下来的女儿,听到她那“哇”、“哇”的啼叫声,李英莲的心里被一种叫做“母爱”的感情充盈着,疼痛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过去时”了。 方知春更是开心,他抱起襁褓里的女儿高兴地喊着:“我做爸爸了,我做爸爸了!”因为孩子长着甜甜的脸蛋,他们随即给孩子取名甜甜。 甜甜的出世,给方知春家带来了一份惊喜。 首先,李英莲的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在休产假期间,她几乎与自己的小宝贝形影不离,整天笑嘻嘻地抱着孩子转悠。 方母放下农活,来到城里服侍尚在月子中的儿媳,忙着给孩子洗尿布,帮儿子和儿媳做饭。尽管甜甜不是他梦想中孙子,而是一个孙女,但老人不比一般的农村妇女,她想得很开。她明白,在城里,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照样能承担起家庭养老的责任,甚至比男的对大人更孝顺。特别是甜甜,生下来就十分可爱,令老人非常喜欢。 俗话说:“爷爷孙子老弟兄。”凡人都有隔代情结的,方母也不例外。他把幼小的甜甜视为掌上明珠,把对儿子的那份爱,几乎全部转嫁到孙女身上,只要孙女稍有不适,马上便从儿媳手中接过,不是喂奶,就是逗惹孩子笑,或者是口里念着在农村流传的童谣,哄孩子睡觉,生怕孩子委屈地哭闹 。 方知春对甜甜的爱也是真实的。他原本是很少逗别家小孩玩的,因为他喜欢安静,受不了孩子的哭闹。可自从甜甜降生后,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有空就抱抱女儿,不时在女儿的小脸蛋上亲来亲去,即使女儿把屎尿洒在自己的衣服上,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洗刷一下。孩子一有个感冒发烧,他比家里的其他人都着急。 有一次,甜甜病了,鼻子不通气,他急得用口把孩子的鼻涕吸出来,直到孩子呼吸畅通为止。这使李英莲大为惊诧,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肺气很清的丈夫,为了女儿竟有如此举动。 然而,生活就是生活。它是如同生长在土地上的树根,是实实在在的,与理想的天空是相当的遥远。 看来,人光有理想、光有事业是不行的。人得首先学会生活。方知春和李英莲都属于那种要强的人,他们有理想、有抱负,都想在自己所从事的领域苦苦耕耘,争取卓然成绩,好给对方一种安慰和鞭策,给社会证明自己的价值。可他们太理想化了,自认为爱情是事业的推动器和加速器,却忽视了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忽视了现实生活对事业的影响力。 对于涉世不深的他们来说,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一下子经历了结婚、调动、生孩子等几桩人生大事,这着实让他们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李英莲,她的思想上缺乏对生活出现的问题认真的考虑和必要的准备,所以,当现实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困难接踵而来时,便显得手足失措。 多一个人多一张口,多一张口,忙一家人。 就像一首词中所写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样,女儿的出生,一下子扰乱了他们正常的秩序,不仅为他们带来了很大的乐趣,也在他们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中,掀起了层层涟漪。尤其是在孩子满月以后,李英莲要去单位上班了,可譬如孩子的吃呀,穿呀,用呀等家里的烦琐事,却一件接着一件,件件都让她操心,这无形中影响了她的工作,让她心里觉得疲倦和不舒服。 “你好自私呀,只知道自己工作,你心里还有我吗?你非要让我沦落成个家庭保姆才肯善罢甘休?”有天晚上,李英莲伤心地对着睡在身边的丈夫说。 方知春用手擦抹着妻子的泪水,温情地说:“好了,宝贝,别使性子了,都是我不好。” “说一声不好就结了?你好好想想,自从你回到秦阳上班后,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原来的温情跑哪去了?平时关心不够暂且不说,可明明眼看着我就要临产,你还要去上班,我在你的心里成什么了?现在有孩子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我,你倒清闲了。要知道,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她姓方!”李英莲边哭边发着牢骚。 “宝贝,别生气。我说了,都是我不好,这段时间因为工作冷落了你,我不对,今后改正。你也知道,咱家很清贫,我不拼命挣钱咋办?” “俗!没命了,要那些钱有什么用?” “有了钱可以给你和孩子买花衫衫呀。”方知春故意打趣,想惹妻子开心。 “真是个活宝,就爱耍贫嘴。哪天把我累死了,那钱还不是让别人花?”李英莲又一次被自己的“活宝”丈夫给逗笑了。 尽管如此,李英莲心里的那个结,却仍然没有解开。这种怨气得出呀,那么出气口在哪里呢? 也许婆媳自古就是冤家。看到自己的婆婆那种笨手笨脚干活的样子,李英莲的心里很不舒服。她把婆婆当做了出气筒,借孩子给老人耍脸色,摆难看,弄得方知春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很难做人。 这天,方知春正在上班,李英莲从教研室打电话催他快回家。 方知春刚放下妻子的电话,还一头雾水,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从家属院门房也打来了电话,老人告诉儿子自己要回老家去。 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 方知春只好放下手中的工作,骑着车子往回赶。 他万万没有想到妻子在半道截住了他。 “你妈今天咋搞的,睡在床上什么都不做,我做好饭她也不吃。我说她了几句,她就嚷着要回去。你看怎么办?她要是不想呆,就让她回老家去算了,免得整天惹人烦。”李英莲显得很生气。 “你是有知识的人,别跟她一般见识。先让我回家看看。再说,我妈要是真的走了,谁帮你看孩子,有个帮手总比没帮手好吧。”方知春陪着笑劝着妻子。 方知春刚走到家属院大门口,方母就抱着孩子迎了上来。他怕母亲在外边给他诉说,让别人听见看笑话,便使了个眼色,让母亲回家。 “你这儿,我不想再呆了。”方母一进家门,就流着眼泪给儿子说。 “妈怎么了?想家了?”方知春从门后取来毛巾递给母亲。 “不,我是农村人,服侍不了你们城里人。” “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您在照看自己孙女,怎么想走?您要是走了,就不怕我们欺负您孙女?”方知春笑着说。 “这……” “妈,你老千万别生气。俗话说,亲不见怪。人家英莲把自己当作你的亲生女儿,才对你说话直呢,其实,她是看你不吃饭心里急呀,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我是今天感觉身子不舒服才睡了。好了,都怪我。”老人显得很委屈,眼睛闪动着泪花。 方知春看到母亲这个情绪,心里也不是滋味。 英莲呀,你怎么这样对待老人,她这样辛苦到底为了谁呀,难道你不明白? 他在心里埋怨着妻子,可表面上却只能劝自己的母亲。 “妈,您哪里不舒服,咱们去卫生所看看去。”他把母亲领到了师范学院卫生所,给母亲开了药。 晚上,方知春亲自下厨做饭。 不容易呀,这可是他调到秦阳工作后极少的举动。李英莲感到纳闷,但更多的是激动。她肚子里的气一下子顺了许多。 看到妻子心情好转,方知春乘机劝道:“宝贝,你好歹也是知识分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再生气了。我妈老了,有时候犯糊涂,你不要在意。其实,她心里很爱咱女儿,对你也没意见,只是今天觉得身体不舒服,才寡言少语。好了,高兴点,回头我好好报答你。”说罢,他在妻子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经方知春这么一哄,李英莲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方知春趁机招呼母亲与妻子同桌吃饭。在他的左右逢源下,这桩家庭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事后,他请市上著名书法家陈老写了一副“女常可爱,媳常可憎,劝天下婆母应拿三分爱女之心以爱媳;妻常为顺,亲母为逆,愿世上儿郎能拿一点顺妻之心以爱亲”的四尺横幅,把它装裱后,悬挂在房间的墙壁上,借此营造家庭和睦的氛围。 就这样,方知春在母亲与妻子的夹缝里,苦苦支撑了整整三年,就连上班时也牵挂着家里,惟恐他们婆媳间产生新的摩擦,直到女儿甜甜上了幼儿园,他那高悬在空中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防了这头,却防不了那头。终于有一天,一件小事意外地动摇了筑造在他们心中的那个神坛。 那是一个秋日,方知春正在货场处理有关业务事宜,没想到与一个原来在山城大学上学的同学不期相遇了。出于礼貌,方知春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个同学姓孙,比方知春大几岁,他当时在哲学系,与方知春同级而不同系,因为是同一地区去的学生,彼此有过往来。毕业后他在秦阳教育学院任职,两个人几乎没有来往。 方知春沏了杯茶,递给了老孙,然后两个人开始拉起了家常。 这老孙还真有意思,他毕业后专门从事《周易》研究,主攻易象,还加入了什么中华皮纹研究会。 寒暄几句后,老孙开始显耀自己的看家本领,他要给方知春观看手相。方知春无奈地伸过了手。 老孙一边指划着,一边给方知春做着解释。“每个人的手纹是不一样的,人的手上主要有三条线,一条是生命线,一条是感情线,还有一条是健康线。你的生命线很长,已经越过金钏纹,不出意外,寿命当在九十左右;健康线有些发紫,说明血液循环不是很好;感情线上分叉多,且有断裂,说明你是个情种,很有女人缘,应当有两次婚姻。” “是吗?”方知春感到很惊奇。 “哦,谁有两次婚姻?”就在老孙正得意忘形地在方知春面前卖弄时,李英莲意外地出现了。 “呵呵,这是老孙骗人呢。”方知春看见李英莲进来,忙从老孙手中将自己的左手抽出。 “谁骗人是孙子。这位大姐,你看你们方科长的左手。”老孙像是在捍卫真理一般,他当着李英莲硬把方知春的左手拉了过去。 “看,这是感情线,从这出发是不是分叉很多,再看,这里和这里是不是有断裂?”他一边用自己的手指在方知春的手掌指划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向围上来观看的李英莲解析道。 “这能说明什么?”李英莲不解地问。 “分叉多,说明方科长的桃花运指数很高,深得女人喜爱。从手上的纹理来看,我敢断定,方科长这一生至少应该有两次婚姻,至于女朋友绝不会少。” “不会吧。” “会的,我是中华皮纹研究会会员,我看了多年的手相,几乎没有错过。不信你问你们方科长,从他曾祖父算起,连续三辈都是单传。他呢,长了一副岳父脸,后辈肯定是个女孩。即使不搞计划生育,让他老婆继续生,也还都是女孩。” “哦?难道这与占星一样?”李英莲本不相信这些,但当她听了老孙的讲解后,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这个人说得这么准呀,莫非他观察到了天机?既然无意间碰上了,就要问个明白。李英莲问:“那您看我们方科长婚变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老孙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根小米尺,在方知春的手上量了量,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三十三岁前后。” 李英莲听后,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扯淡!”方知春再也忍不住了,他生气地瞪了老孙一眼,然后转过头对妻子说,“别听他胡说八道。” “这……”老孙感到很意外。 “你胡喷什么?这是你弟妹。”方知春连忙向老孙介绍道。 “哦,是科长夫人驾到。老兄我有眼无珠。弟妹很有风韵呀。兄弟,你可是个有福之人呀。”老孙耍着贫嘴。 “人家外有桃花运,说不定哪天就要把我甩了。”李英莲冷冷地说。 此时方知春和老孙的脸都红到了脖根,尤其是老孙,那张脸窘得像猪肝似的。“刚才我是瞎吹牛呢,就当是放屁。”老孙很尴尬地解释着。 “没什么,他能有桃花运说明本事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英莲苦笑道。 打这以后,方知春发现妻子好像有了什么心事,她的脸上不再像过去那样常挂着灿烂的笑容了。 (十七) 侯兴回来了,他在离开家乡八年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秦阳。 “咚!咚!咚!”那天,李英莲正在办公室摊开资料,专心致志地编译《西方爱情诗选》这本书,一阵敲门声钻进了她的耳孔。 “请进。”她没有抬头,继续做着工作。 来人轻轻推开了门,拖着秦粤相杂的口音很客气地问:“您好!请问李英莲同志在吗?” “哦,我就是。您是?”听见有人找自己,李英莲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打量起了来人,试图在他的身上寻觅出她所熟悉的印记,却没有找到一丝痕迹。 来人走上前来,伸出右手,微笑地说:“你好!有个叫侯兴的你还记得吗?” 李英莲被动地伸出了手。“侯兴。记得,那是我中学的同学。哦?您是他什么人?噢,莫非您就是侯兴?” 来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快坐!”李英莲一边让着坐,一边像欣赏一幅画那样,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目光从他的头移到脚,再从他的脚移到头。 眼前的侯兴与过去中学时的他判若两人。那时,他个头不是很高,身体比较清瘦,衣着相当的朴素。如今,他身高却在一米七五以上,身材魁梧,留着大背头,鼻梁上架着一架金丝眼镜,身穿法国“皮尔卡丹”牌西服,脖子上挂着一个“金丽来”牌领带,左手食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白金钻戒,脚上蹬着一双“老人头”牌皮鞋,活像一个季伦锦章的阔佬。 “变了,全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真是脱胎换骨呀。说说,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李英莲递上一杯茶水。 “我去了深圳。” “那怎么不报个信息?” “忙呀,整天拼命打工。” “托词。成家了吗?” “还没有。” “还走吗?” “不了,这次回来准备在秦阳发展。” “做什么?” “房地产。” “哦,见过润芝了吗?”李英莲问。 “还没有。不过,我很想见到她。”侯兴回答说。 “哼,很想见,晚了。”李英莲责备道。 侯兴像一个罪犯一样低下了头,半天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李英莲看见了他眼眶里已经涌动起泪水来。 男人有泪不轻弹,流泪当在伤心时。看来,即便是再富有、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 李英莲继续数落道:“这些年你都干些什么了?连个消息都没有,你可伤透了她的心呀。” “我——”侯兴欲言又止。“你什么?我想,即使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润芝的眼泪也早已把它泡开了。” “你以为我不想她?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她。多少次,我都准备整理行囊,回家找她,可每当我刚要迈开步时,我就想起了我的那个誓言,我不能让她失望,让她受丝毫的委屈,让别人瞧不起我,也瞧不起她,必须混出个名堂来!我只有拼命地工作,用成就给她一个惊喜。而每当我有一点进步时,我除了欣喜,更多的惆怅。分离的时间越长,心中就越害怕,越空虚,越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现在好了,我回来了,可以堂而皇之的见她了。”侯兴的表情由抑郁变得有些兴奋。 “可以堂而皇之的见她了?” “是!老同学,求你帮忙把润芝约出来,我真的很想见她。”侯兴那挂满晶莹的泪花的眼眶里,喷射出一股光来,那是乞求之光,更是希望之光。 “都大男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这么没出息。”李英莲递过一条毛巾,让他擦擦眼泪。“唉,她现在名花有主,已经是胡成万的妻子了,你还见她干吗呀?”李英莲觉得很为难。 “这个我知道。求求你帮帮忙,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知道,你跟她好,只有你能帮我。”侯兴继续乞求道。 造孽呀,怎么会遇到这件事。要是不答应,侯兴是不会罢休的。要是答应了,我以后可怎么面对胡成万呀?哎,帮还是不帮?李英莲一时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你可以自己去找她呀。”李英莲推辞道。 “我不敢,怕……”侯兴欲言又止。 “一个大男人,你怕什么?怕她吃了你?”李英莲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英莲,求求你了。” 当李英莲抬起头,再次把目光移向侯兴时,她看到了一个让自己震惊的一幕,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阔佬,竟放下一切自尊,跪倒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干啥呀?起来,男人膝下有黄金,怎么就能随便地跪呢。没出息,真没出息!”她被眼前这个男人的举动给感动了,便动了恻隐之心,眼角里也渗出泪水来。 “好吧,我答应你。” 侯兴见李英莲答应了,十分激动,他这才站起了身,握住李英莲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你说什么时候见?” “我看就今天晚上。我们在统一宫酒店。”侯兴显得迫不及待。 “你先别急,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再说。”李英莲拿起了电话。 “喂,中医科吗?请问方大夫在吗?” “哦,英莲,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对方问道。 “今晚有时间吗?我们在一块聚聚。” “好呀,聚就聚吧,你说在哪里?” “统一宫。” “统一宫,那么阔气?还有谁?”方润芝问。 侯兴站在她后,给她摆了摆手。 “就咱俩呀,要不把何霞也叫上?” “好呀。好久也没见何霞两口子了,干脆你也把知春、程世豪一块叫上,咱们在一起热闹热闹。” “这……”李英莲看了看身边的侯兴,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侯兴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你也把胡成万叫上。我给世豪他们通知一下。”李英莲明明知道胡成万不在秦阳,她故意这样说。侯兴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生怕方润芝真的把胡成万带去。 “他在淳原,不在家。” “好吧,那你就一个人过来吧,咱们一块走。” “行,一会儿见。”方润芝挂断了电话。 方润芝,这个在学校里受过阴阳、五行、脏象、经络等传统医学文化熏陶,通晓“四诊”、“八纲”和辨证施治的白衣天使,此时还被蒙在鼓里。尽管她已经是一位主治大夫,比较精通望闻问切,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可她却实在太纯真了,心如溪水一般清澈见底,从来对人没有设防意识,尤其是对李英莲他们。这也难怪呀,因为,她所钻研的《黄帝内经》,没有设防别人这个章节,《伤寒杂病论》没有这个章节,《温病条辩》也没有这个章节,那些汗牛充栋的医学典籍中,都没有这个章节。她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自己如同一个猎物一样,正跑向两个猎人为她设下的网,而网她的猎人,一个是自己心中曾经的至爱,一个是自己生活中最好的朋友。 黄昏时分,李英莲与方润芝乘坐出租车,沿着华灯初绽的秦皇大道,朝统一宫酒店驶去。 这是一家涉外四星级酒店,坐落在毕塬之阳,渭水之畔,为仿古园林建筑。它是秦阳市为适应旅游需要,斥巨资,请清华大学著名的城市园林设计大师,仿照战国秦王宫和六国宫殿的建筑格局和风格设计而建造的。这里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山石水草和谐共存,小桥横波,曲径通幽。酒店的中心区域是饮食区,建筑为仿古宫殿群。其中,中间是一个大殿,斗拱翼檐,气势恢弘,富丽堂皇,名为“秦王宫”。在这个大殿周围,“韩国宫”、“齐国宫”、“燕国宫”、“楚国宫”、“魏国宫”、“赵国宫”等六国宫殿依次排列。每个宫殿里都设有若干个包间,作筵席之用。在六国宫的外侧,是一些小院落,是专门作为宾馆和写字室的。 侯兴告别了李英莲,早早地来到了统一宫,在“秦王宫”的 “林光阁”里,焦急地等候着客人的驾到。 过了好大一会,他听见外边的脚步声,估计客人到了,便站了起来,拨开了门帘,只见李英莲与方润芝携手走来。 “润芝。”没等两位后来者站稳,侯兴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开了腔。 “啊?你……”方润芝瞪大眼睛,惊讶地注视着跟她打招呼的人。 “润芝,我是侯兴呀。”侯兴激动地说。 “你是侯兴?”方润芝瞪大眼睛,惊奇地问李英莲。 “对,他是侯兴。”方英莲点头回答。 “侯兴。”方润芝喊了一声,身子便摇晃了一下。侯兴赶紧走上前去,双手扶住她。 这就是过去在中学时期与她热恋的那个男孩,也是后来无情地弃她而去,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的那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她曾经肝肠欲断,痛不欲生;因为这个男人,她肚里曾吞下过多少酸涩的眼泪;因为这个男人,她开始怀疑爱情的神圣;也因为这个男人,她把自己的情感禁锢起来,任凭胡家老少如何催促,一直没尽到为胡家传续香火的责任。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尽管她与胡成万生活在一起,但在心灵的深处,却仍然为这个男人留着一亩三分地。她没有奢望这个男人前来耕耘,她只是留着,一直为他留着,宁肯让这块地一直荒芜下去。 如今,他回来了,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方润芝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感受到那从对方眼睛里喷射出的熊熊烈火。在这烈火的燃烧下,她的血液在沸腾,在澎湃。她的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苦辣化作奔涌的泪海,激荡着本来就松弛而不坚固的眼帘。 侯兴含着热泪,凝视着方润芝……这个八年多来令他魂牵梦绕、望眼欲穿的心中恋人。 心是拆不散的家。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他那久久漂泊的心,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园。 良久,方润芝才冷静下来。她咬了一下嘴唇,用力推开侯兴,然后,用餐巾纸擦干了眼泪,用手梳了梳自己的头发,朝着李英莲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润芝,我是下午才见到侯兴的。他非要见你,我……”李英莲不好意思地做着解释。 “没什么,英莲。”方润芝羞红着脸,平静地说。 李英莲从方润芝的眼神和脸色上,读出了她恢复理智后,平静的神情下所掩藏的那份羞涩和不安。 侯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原想见到方润芝后,一定会遭到对方一番指责和漫骂。他猜想到自己对她伤害的程度有多深。尽管没有给对方一丝的音信,可他心里一直想着她,梦想着与她结为连理。当他坐在飞机上,望着从机翼下掠过的缕缕白云,想到自己将要踏上秦阳这块土地时,他已经把男人的尊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方润芝的心能接纳他,怎么样惩罚他,他都能接受。 尽管思想上有了准备,但还是心有余悸的。他不知道经过这些年风霜的洗礼,方润芝的性格变了多少?家庭情况如何?她是否已经原谅了自己八年前的不告而别?而当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方润芝已经与自己儿时的朋友胡成万结为夫妻时,他的心与梦想一起像是从高空坠落下来一样,被摔得粉碎。他把自己关在宾馆的房间,痛苦了一整天,然后来到核工业二一五医院,远远地注视了方润芝一遭。他不能硬来呀。如果硬来,自己则无丝毫的回旋余地,成功了好说,要是失败了呢?他觉得此时自己的心海中需要有个橡皮坝,既能帮他蓄积水源,又能帮他安全渡汛。而在他看来,原来的朋友胡成万自然绝对不行,充当这个角色的只有李英莲最为合适。因此,他冒险选择了让李英莲出面周旋。 此时无声,此地无声。房间里,李英莲直愣愣地看着侯兴和方润芝。他们两个一个痴痴地站着,凝视着自己心上的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俯视着脚下的地板。 “英莲,来了吗?”门外传来何霞的声音,房间里的人赶快打起了精神。 “那是谁?”侯兴惊讶地问。 “是程世豪的妻子何霞,也是从汉陵高中毕业的,比咱们低两级。”李英莲走向门口,一边告诉侯兴,一边与来人搭话:“来了,快房间请。” 何霞、方知春、程世豪鱼贯而入。 “知春、世豪,你们好!嫂夫人好!”侯兴走上前来,主动与他们一一打着招呼。 “这是……”面对眼前这个与自己打招呼的陌生人,方知春感到很惊奇。 方润芝像一根木头桩一样,站在那儿,脸色绯红,没有应声。 “你们猜猜,他是谁?”李英莲笑着说。 程世豪摇了摇头。 方知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侯兴,又看了看妻子和方润芝的表情,然后用带有疑问的口气说:“莫非这是侯家少爷回来了?” “侯家少爷?”程世豪不解其意。 “侯兴。对!就是侯兴。”方知春像鉴赏家那样,从头到脚又仔细地辨认了一遍,然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高兴地说。 侯兴点了点头。“还是人家知春厉害,隔着石头都能看得出来。”何霞取笑道。 “什么呀,人家是四只眼嘛,一个人要顶咱们两个人呢。”程世豪的话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去你的。”方知春朝着程世豪使了个鬼脸。 程世豪用右拳在侯兴的左前胸轻轻捶了一下。“你小子这些年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 “我去了深圳,昨天才回来。来,大家请坐。” “挣到大钱了,人也阔了,连口音都变了。你的舌头累不累?弟妹呢,怎么没带来,让哥们参观参观,瞻仰瞻仰。”方知春打趣说。 侯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钱是挣了些,目前也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至于媳妇嘛,还正在寻找目标。” 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 “小弟初回秦阳,今天略备薄酒邀请各位同学,谢谢大家前来赏光。来,我们干杯!”侯兴举起了酒杯。 “干!”大家一饮而尽。 “侯兴,把你这些年的传奇的故事给我们大家讲讲。”程世豪提议道。 “说什么呀。往事不堪回首。”侯兴有些伤感。“我当初走的时候,从我亲戚家凑了一百多元钱,坐火车到了深圳。那时,深圳刚开始搞开发,工作很好找。我落脚不久,就被招聘到深圳豪盛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一个工地做小工,一天能挣二十多块钱。那里工钱虽然高,可东西却很贵,你们也许猜想不到,当时咱这一碗面才卖五六毛钱,那里的一碗面却已经卖到四、五块钱,一两饺子也要九块钱。开始那些年,我挣的钱主要用于喂饱肚子,剩余的也没积攒,就是购买几本建筑方面的书籍。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我参加了函授大学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学习,并在三年后拿到了函大文凭。由于咱能吃苦,而且有点文化,所以老板对咱也不错。后来,我又取得了工商专业的大学文凭,老板便把我选拔到公司开发部,由科员经过竟聘,逐步走向部门经理岗位。” “这有什么辛酸的?比我们这些土冒强多了。你才干了几年都出脱成大经理了,还不堪回首?”程世豪说。 “有什么辛酸的?你有过露宿街头的体验吗?你有过身上没有一分钱,跟着汽车跑的尴尬吗?你有过游子思乡的那种体会吗?你没有,而这些都曾发生在我的身上。”侯兴说着,眼眶里渗出泪水。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喝酒。”侯兴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拿起话筒,深情地唱了《游子吟》。 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 谁知那流浪的悲痛辛酸。 遍体的伤痕,满腔的仇冤, (呵)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 (啊)流浪流浪,流浪流浪, 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 历尽了人间的风暴雨寒, 踏遍了世上的沟沟坎坎。 人情的冷暖,世道的艰难, (呵)游子的心中(啊)盼望春天。 (啊)流浪流浪,流浪流浪, 游子的心中(啊)盼望春天。 听到这如泣如诉的歌声,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很沉重。尤其是方润芝,她伤心得几乎哭出了声。 这顿饭吃得还算可以,临别时,侯兴从皮包里拿出纪念品。他给知春、程世豪每人赠送了一条“金利来”领带,给李英莲、方润芝、何霞每人赠送了一瓶法国joy牌香水。 大家在难舍难分的氛围中挥手道别。 (十八) 说起来,胡成万在秦阳也算是一颗政治新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刚毕业,就走进秦阳市的政治心脏……市委的大院,先给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做秘书。有冯书记做靠山,加之他本人很会来事,深得常委信赖,工作第二年刚刚转正,就被破格提拔为秘书科副科长,提前走进了干部培养的第二梯队。走出校园两年,当别人还在为副科长职位争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时,他却很顺利地接替了此时升迁为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兼基层办主任的老科长,掌管起全市意识形态领导部门行政、人事和后勤大权,并挤进了市委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名单。到了第三年,他被市委一纸调令,调到了位于秦阳北部的淳原县做副县长。 三年迈了三大步,他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这在当时的秦阳是很少见的,一时间被市内外炒作为“胡成万现象”。一些人着手研究他的背景,并演绎出种种猜测:有的人说,他是冯书记的驸马;有的说,他是市长的外甥;还有人说,他认了常委做干儿子……就连他的老子都弄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在老先人坟头烧那水筒粗的香,怎么一夜之间他们胡家的祖坟,就有这么好的脉气?在老人看来,种善因,结善果,所有这一切,都是前世祖宗积来的厚德。所以,他们不仅在自家的祖坟给先人下跪、磕头、烧纸、鸣放鞭炮,感谢祖先在冥冥之中对儿子的庇护,还反复告诫少年得志的儿子,凡事要小心谨慎,且莫让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一天在吃饭桌上,胡父突然给儿子出了一道题。“我问你,你是官吗?” 胡成万点头回答:“是,我是官。” 胡父接着问:“你知道官是啥吗?” 胡成万感到不解。“呵呵,爸,你怎么了?你把我当幼儿园的小朋友了。这么简单的题你也要考问。官是啥?官就是官呗,是统管民的人,人上之人。” “那我是啥呀?”胡父继续发问。 “哈哈,这连三岁的小孩都会回答。你是我爸呀。” “你别不耐烦。我再问你,你爸是啥。” “哈哈,你说我爸是啥?我爸是你呀。” “我问的是,你爸我是民还是官。” “是民。” “你是啥?” “我是你儿子呀。” 胡父笑着说:“哈哈,我是民,你是官;我是你爸,你是我娃;民是官的爸,官是民的娃。对,就是这个理。” 哦,怎么在这让他等住了。看来这绕口溜还要有些智慧。胡成万说想。 胡父显然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他继续告诫道:“俗话说,官是船,民是水,水能浮船,也能沉船。你不要以为自己现在是个芝麻大的官了,尾巴就翘上天去像是要戳太阳。要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就拿你我来说,你算是官,我是平民,你应该怎么对我?你总不能因为我是平民就不认我做老子?我不要你爱民如子,我希望你尊民如父,夹着尾巴做人,且不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否则,到头来,我们下世了,连个抬棺材打墓子的人都没有。” 怕父亲继续罗嗦下去,胡成万只好点着头。 其实,胡成万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之所以成为政治上的爆发户,完全是因为有冯副书记这尊真佛庇护。要是没有冯书记,自己根本不可能走进市委机关。即便是碰上个好运气,能进机关,但像秦阳市委、市政府这样的机关光干部就有几千人,其中藏龙卧虎,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按能力考察选拔,自己恐怕还要多下几年苦,才能谈到晋升科级干部这档子事,根本不可能成为经纪人,驰骋在政治与经济的交易圈中,更不可能唤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他认为他的本事,无非是充分利用了冯副书记这个政治资源,再把这些资源作为实现自己身份转化的催化剂和驶入人生理想境界的助推器而已。他感谢上苍,让他父亲结交了冯副书记这样的贵人,他更感谢冯副书记,从心底里把他当作自己的再生父母。 有道是,金无足赤,事无尽善。在秦阳市呼风唤雨的胡成万,此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多年来最怕见到的人,此时却偏偏就出现了,最不愿看到的事,却又偏偏发生了。 他很清楚,也很明白,妻子方润芝过去曾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侯兴的恋人。要不是当年侯兴意外出走、杳无音信,要不是自己玩用伎俩、设下圈套,方润芝是绝对不会走进自己的生活中的。他原以为,侯兴绝情的出走,会使方润芝因为绝望而逐渐忘却初恋,忘掉侯兴,和和睦睦地与自己常相依,永厮守。因此,从与方润芝谈婚论嫁的那天起,他就用百般的爱心对待她,希望能用自己滚烫的情怀,来暖热方润芝那颗冰冷的心。 然而,事与愿违,他切身感觉到,那个侯兴的出走,几乎带走了方润芝心中全部的热情和能量,只给他胡成万留下了一个徒剩温柔躯壳的妻子。方润芝不冷不热,准确地说是外热内冷地应付着他。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是方润芝不识好歹,还是自己自做多情,期望值太高? 他反复地思考着,慢慢地,他想通了。自己与方润芝之间的情感,如同大火烤馒头一样,虽然已经烤焦了馍皮,可并没有烧透馍心。尽管多年来方润芝一直与他相敬如宾,尽管他们在生活中几乎从没有红过脸,尽管各级部门把诸如五好家庭的荣誉,一次又一次的送给他们,然而,每一句赞语,每一个荣誉,都令他忐忑不安。他心里清楚,方润芝之所以对他有彬彬有礼的态度,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和睦与和谐,因为,当他每次满怀激情地要与妻子做爱时,方润芝总是很冷漠、很被动地应付他,任凭他撕云倾雨般地疯狂,也无动于衷。 更为要命的是,他是胡家的独苗,承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他的父母想孙子快要想疯了,可方润芝却一直怀不上孩子。他去医院查了,自己的精子数量和成活率都很正常,她也逼着方润芝检查过了,她的生殖系统也根本没有器质性病变,那为什么她就怀不上呢?难道是她私下做了手脚?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婚姻如同农村人盖的楼房,尽管表面装饰得很漂亮,却因为没有抗震设施,基础并不怎么牢固,一旦遭受强大的外力的作用,随时就会走形或坍塌。 胡成万的脑子里装满了对妻子的心思的窥视,也装满了对他们夫妻关系的分析和判断。 妻子一次又一次在床上机械性的配合,像一瓢又一瓢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浇在他那燃烧的激情上。他感到委屈,感到失去了自尊。渐渐地,他缺少了与妻子在一起寻欢做爱的兴趣。特别是,每当听到躺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在睡梦中呼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他的心总是被耻辱的针扎得疼痛难忍,此时,那种在人面前居高临下的势头荡然无存。 他开始钻研有关情爱方面的知识,专门在书店买了前苏联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和美国人罗洛。梅写的《爱与意志》等书籍,拿回办公室认真阅读,希望从中得到启迪。 他还专程拜访了秦阳中医学院著名的心理学专家陈教授,请求他为自己,为方润芝,为自己的这个家庭作出诊断。 陈教授告诉他,“你的妻子思想还没走出初恋的沼泽地。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解决好你们关系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找到侯兴,只要侯兴已经娶妻生子,方润芝就会彻底死心把他忘记,到头来,凭着你的智慧,只要给她更多的爱心,不愁她在心里不爱恋你。” 话是这么说,可侯兴到哪里去找?就是找到了,如果他已经娶妻生子好说,要是他还没结婚呢? 胡成万的心里充满着矛盾,他希望侯兴携妻带子尽快出现在眼前,好彻底浇灭方润芝心中幻想的火花;他又怕侯兴出现,万一他没有成家,难保自己妻子初恋的情感不会死灰复燃。 他有纵横官场的本事,却没有主宰情感的能力。 当侯兴的形象真真实实地在他眼中闪现时,在他的潜意识中,首先感到的不是幸运,而是灾难的降临。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准时打开了办公室的电视机,观看《秦阳新闻联播》,不料第一条新闻就把他震惊得目瞪口呆。随着播音员的介绍,他看到了市长亲切接见深圳豪盛房地产开发集团总裁助理侯兴的新闻画面。 “侯兴”这个敏感的字眼,刺激了他的神经,他顿时紧张起来,揉了揉眼睛,直愣愣地瞅着荧屏。 尽管外形、衣着无法辨认,但从画面上的动作、表情所透出的信息中,他已经觉察出了那个与市长握手的人,肯定就是自己想见又怕见的老同学,自己妻子的初恋情人侯兴。他跟他太熟了,小时侯晚上经常在一个床上同被而眠。 他回来干什么? 一种不祥的感觉爬过了他的脑桥,令他急张拘诸,慌慌不安。他急忙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市长秘书小罗,想了解到有关侯兴更多的情况。 对方告诉他,听说这个侯兴是本市废丘县人,八年前南下打工,人很聪明,也很能干,现在是深圳豪盛房地产开发集团的总裁助理。听说此人尚无婚配,这次回秦阳组建秦阳房地产公司,准备在市区东郊碱滩征地200多亩,搞房地产开发。 哦?私营企业买地搞房地产,这符合国家政策吗?他电话询问市规划局董副局长。 董副局长告诉他,国家现行的政策不仅允许,而且鼓励,深圳、上海、海南等沿海城市都在这样搞。 不是说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吗?那么大片的土地出售给私人符合《土地管理法》吗?他咨询土地局党委严副书记。 严副书记回答说,这是政府储备的滩地,不是基本农田,可以用于建设。在秦阳市城市发展规划中,这里就是居民住宅区。 噢,看来这小子是真的要在秦阳扎下根了。他灵敏的鼻窍,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哦。他回到秦阳到底要干什么呢?难道真的就是搞房地产那样简单?”胡成万想了一会,又一次拿起了电话。 “李英莲,你老公电话。”半夜时分,秦阳师范学院家属区的门卫张师傅敲着李英莲家的门。 “来了。”李英莲一边应着声,一边嘟囔着:“谁这么晚还打电话?真烦死人。” 方知春穿上衣服,起了床,打开房门朝传达室走去。 “喂,是知春吗?” 电话里传来胡成万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方知春以为出了什么事,便焦急地问:“成万,你在哪里?怎么了?” “我在淳原,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呀。” “哦,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侯兴回来了,你知道吗”胡成万突然问。 “知道了。他已经回来几天了”。方知春没有提防顺口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们见过面吗?”胡成万继续问道。 “哦,见到了,前天他还请我们在统一宫酒店吃过饭。”方知春平静地做着回答。 “哦。” 这时,李英莲也来到了传达室。她凑到丈夫身边,小声地问:“这么晚了,谁的电话?” 方知春用手捂住话筒,轻声告诉她:“胡成万的,他问侯兴的事。” “哦,这么快他就知道了?你模模糊糊告诉她,不要出卖大家,尤其是润芝。”李英莲听后很惊讶,她提示丈夫小心上了对方的圈套。 方知春突然明白过来,他点了一下头。 “都有谁?英莲去了吗?” “哦,她没有去。只有我和世豪。” “哦。好吧,去睡吧。我明天回来,咱们好好坐坐。” “好。你也休息。” “好了,明天见!” “明天见!”方知春心虚得像罪犯一样,好不容易等到他结束了审问。 “唉,今夜又多了一个失眠的人。”李英莲叹息着。 “岂止是多了一个呀。”方知春也叹起气来。 他们还没有离开传达室,电话铃又响了。 这一次是程世豪打的。他告诉方知春,刚才胡成万给他家打了电话,是何霞接的。他在专门询问与侯兴吃饭的事,何霞不知其中利害,无意中在电话里把吃饭的事全给捅了出去。 “让何霞接电话。”李英莲接过电话,让何霞通话。 “何霞,胡成万听罢你的话后情绪怎么样?” “不怎么好,只轻声说了句‘明白了’,就挂断了电话。” “哦。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真是好吃难消化。这天晚上,除了还蒙在鼓里的方润芝外,几个接受侯兴邀请的人都失眠了。 (十九) 月亮如盘,星斗如珠。如练的清辉,如同妙龄女子身上披着的轻纱,不择高低地撒向秦阳市的大街小巷。秦阳春天的夜色,就是这样的美丽而多情。 夜幕下的统一宫比白天更显得风情万种。那阵阵松涛声,如湖面上的涟漪一样,不时从院中的假山上发出,顺着弯曲的小径向四周扩散,路边一棵棵温柔的柳枝也随着涛声翩翩跳起舞来。宽阔的人工湖面,如同一个硕大的筛子,在风的亲吻下,泛起了层层皱纹,把皎洁的星月之光,筛成点点珍珠。除了秦王宫和六国宫,一座座仿古型建筑物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园子四周,形成一个个小院。几乎每个小院都有一个门楼,每个门楼除了门楣和门框上有木制牌匾和楹联外,还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侯兴平时就住在一个角落的院子里。这个院子不算很大,设计也很简单,木柴作门,篱笆作墙。门额上悬挂着一个木匾,木匾是天然的,没有上色,显得有些古旧,面上有两个红色篆体大字,仔细辨认,才知道那是“杏轩”。柴门的两侧挂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艳萼一树粘红蜡”,下联是“仙葩满枝绉薄罗”。 刚进院门,迎面矗立着一块巨石,上边镌刻着“杏帘在望”几个朱色行体大字。巨石两侧靠近篱笆处,几树粉红色的杏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在巨石的后边,是一幢三间大小的房子,正中的那一间是会客厅,虚掩着门,亮着灯光。客厅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装裱好的书法作品。“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这首王安石的诗,一经秦阳书协主席李老先生妙手写出,其气势行云流水,气息连贯畅通,势韵高远,跌宕起伏。 此时,方润芝应侯兴之约,来到杏轩。 这是他们分别八年来的第一次单独会面。双方彼此都显得有些激动。 对于中国的大多数中青年人来说,最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莫过于初恋。 说起来,侯兴家庭的情况是比较复杂的。他的父亲年轻时曾是国立周陵中学的高才生,中学毕业后在旧县政府做职员。废丘县解放后,他因为曾经是该县地下党组织的一个负责人,而被任命为废丘县文教局局长,成为当时整个县为数不多的大干部之一。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检举他建国前曾给伪县长做过秘书,而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开除公职,谴回原籍,接受群众改造。从此后,每逢冬天降雪,当别人还在热被窝里酣睡时,却只好拿着扫把在村子的街道和战备路上扫雪。不仅如此,还不时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在群众大会上汇报思想,接受群众批判。 侯兴在五岁那年,不慎患上了哮喘病,咳嗽,胸闷气短,咽喉痰鸣如鸡嚷。当时,虽在村子医疗站打针吃药却丝毫不见好转。无奈之下,侯父只好背着儿子,去求邻村一个曾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过军医的“四类分子”诊治。那位军医诊断后,顺手开了一个内服方子:麻黄一钱,杏仁两钱,石膏三钱,干草一钱。嘱咐他先煎麻黄,去掉泡沫,然后再下其他药,用武火猛煎,连用三副,必可见效;同时,传授他一个验方,即找生姜和芋头,其中取生姜三分之一,芋头三分之二的量,去皮磨成泥,加入与生姜同量之面粉,调成糊状,摊于长形布上,与临睡前,贴在患者胸部,翌晨取下,连续七天。侯父遵照那个军医的嘱咐,给儿子内外兼治。不到七天,儿子的病彻底好了,侯父却因为与那个军医的这个往来而耽误了扫雪,被人告到了大队。可怜的侯父头戴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十多斤的木牌,被拉去连续游街了一个星期。后来,他的身心实在无法忍受了,这才以上厕所为名,逃出了被关押的大队会议室,给妻子留下“别找我了,我将顺水而流”的纸条,寻了短见。 当家里人在村外的水渠里找到他的尸体准备掩埋时,大队革委会主任闻讯赶到,硬是让人把他的尸体抬到大队部,然后,召开全体群众大会,对他进行声讨。“以人民为敌,死有余辜。”这是那个年代,他们村这个党的基层组织对于他的最后定语。 五岁的侯兴失去了父亲,由母亲拉扯逐渐成人。好在父亲死时,他还小,不懂什么事,只是从后来的升学中感觉到了历史不清白的父亲对自己所带来的影响。他感谢党及时粉碎了“四人帮”,恢复了考试制度,否则,像他这样有问题家庭的子女,怎么也不会走进高级中学的。 在汉陵中学上高中时,侯兴的文科底子很好,他不仅作文写得好,字也写得很漂亮,班里的每期黑板报,都出自于他之手。以他的长处,按理说高考前应该报考文科,可到高三时,却意外地来到了理科班,让很多人感到费解。他虽不爱说话,也不是班干部,但不知因何原因,他的人缘很好,人气很旺,当时胡成万等几个人,心甘情愿地唯他马首是瞻。至于他什么时候与方润芝认识,又怎么样与方润芝交往乃至相恋,却一直是个谜,除了胡成万和李英莲之外,在当时的汉陵中学几乎没人知道。方润芝的介入,让他那块冰冷的心随之得到了温暖,灵魂和精神也远离孤寂,获得了解放。他曾说,自己愿做一条小河,只要方润芝是一条鱼,随时都可以供她快乐地游来游去。方润芝听后十分感动,从那时起,她真的做起了“鱼恋水”的美梦来。 不想后来经过高考,方润芝总算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三秦中医学院,侯兴却因为取短弃长而落榜了。母亲太可怜了,为了他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花费母亲的血汗钱去补习了。尽管方润芝答应资助他,让他继续补习,但他认为,自己是个男人,怎么可以花女孩子的钱呢?况且,他心里对来年能否考上大学,也没有十足的自信和把握。 老天呀,你怎么这样?难道我与方润芝从此真的要情断缘绝? 残酷的现实,使他清楚了自己与心上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在心灵上,而且也在世俗偏见上。在他看来,当方润芝拿到了三秦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已经成为把口伸进官仓里吃皇粮的公家人了,如果自己真的沦落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么,即使方润芝痴心不改,世俗也会把他们活活分开。 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眼下,他没有资格谈感情,必须另辟蹊径,先想办法走出贫困,走出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去挣钱。只有挣到钱,有了事业,他才能有地位,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最终赢得自己最心爱的人。为了自己的未来,他必须先把感情藏在心底,按照先立身、再立业、后成家的路子朝前走。然而,离开农村,能去哪里?去秦阳,还是去外地?干什么?是吃苦力打工,还是学点真本领?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挣到钱,即使压垮身体他也不畏惧。但要是找不下工作,沦落成为盲流该怎么办? 他在痛苦中分析着,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设计着未来的出路。他坚信,以自己的本事,是不可能沦落成为沿街乞讨的盲流。最后,他终于牙关一咬,做出抉择,他要走出去,到商潮滚滚的南方去闯一闯。 方润芝对初恋的感觉也不例外。当年在上中学时,她曾经是李英莲和方知春的通信员,给他们牵线搭桥。也可能是近朱者赤吧,就在李英莲与方知春热恋时,一向性格比较内向的她,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谈起了恋爱。催开她情窦、点燃了她心中爱火的竟是同班的那个不太爱说话的侯兴。 八年前的那个黄昏,流云如烟,细雨如丝。当方润芝拆开侯兴捎给自己的信时,她伤心极了。那原本宁静的心海里,忽然像刮起了十级台风,高筑在心中的爱情堤坝,一下子被肆虐的洪水折腾得摇摇欲坠。她隐隐感觉到那根供他攀附的大树,已被无情狂风连根拔起,而自己如同一根没有抓手的孤藤,在风雨中飘摇着。她觉得一阵眩晕,要不是当时送信的胡成万眼急手快扶助她,那天她准会昏倒在房檐下。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封出自于自己心爱的人之手的、只有200多个字的书信,泪水如同决堤的天河,从眼眶奔涌而出。尽管这泪水在她耳旁没有发出咆哮的吼声,但从那宛如河床的面颊上,她感觉到了泪水流动时那磅礴的气势。 “侯兴,你不是男人,你是缩头乌龟!”“侯兴,你不得好死!”开始,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大骂着、诅咒着。嗣后,她曾一气之下要将他们交往中侯兴写给自己的一封封书信,连同自己对那个背信弃义的无情小人的记忆,一起用火烧掉,没想到映入眼帘的那几行熟悉的笔迹,让她放慢了动作。 但愿我是一条鲜活的鱼, 如果你来垂钓, 就请让我属于你。 但愿我是一匹骏马, 如果你要驰骋千里, 就请你骑上我。 但愿我是一驾马车, 如果你要远行, 我就让你坐得舒服。 但愿我是一箱高贵的黄金, 如果你要购买东西, 我就飞回到你的手里。 但愿我成为一只滑稽的猴子, 如果你烦心, 我就逗你开心。 我愿像绵羊那般温驯, 我愿像雄狮那般勇敢, 我愿有山猫般的双眼, 我愿有狐狸般的机智。 不管我成为什么, 我都要向你进献高贵的礼物, 以表达我的真情。 然而,我始终是我, 请你接受我! 如果我不够好, 就请你将我磨砺。 然而,我始终是我, 请你接受我! 据说这段文字是出自世界文学巨匠歌德之手。当年他们热恋时,侯兴不知从哪里发现了这首诗,并特意转抄给她的。方润芝把这看作是侯兴的爱情宣言,用心品读了不下百次。尽管这纸张,在她平日反复的翻阅中已经起了皱折;尽管那端庄硬朗的笔迹,在她泪水的一次次浸泡下,有的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然而,这张纸,这些笔迹所传递的信息,却再次点燃了她心中的希望之火。 读罢那段深情的文字,再回过头来逐字逐句看这封令她肝肠欲断的诀别书,慢慢品味信中那则凄厉动人的寓言,她渐渐感觉,自己深爱的侯兴,倒是一个有责任的男人。 难为你了,亲爱的,我会像大海那样,保管好你的眼泪和灵魂的。她曾发疯似的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侯兴的下落,甚至产生过放弃学业、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侯兴的念头。然而,每当看到父母的鬓角爬出的根根银丝后,她的勇气如同被扎了针的气球,就再也鼓不起来了。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上学,但心里却一直牵挂着侯兴。 几年过去了,湘浦鱼沉,衡阳雁断,一直没有侯兴的消息。此时的她,已经被情感折磨得疲惫不堪,她希望自己的头能靠在一个宽厚温暖的肩膀上,渴望有一双有力的胳膊搂紧自己,好让自己在波澜不惊的港湾里,安闲的栖息。恰好此时,原来给他们传信的胡成万却意外地出现了。 在上中学那会,胡成万是侯兴最好的朋友,他们亲密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当侯兴把暗恋方润芝的消息告诉他时,胡成万为朋友能得到方润芝出谋划策,甚至像使者一样,帮他们传话、捎信、接头。作为通信员,他比谁都清楚方润芝与侯兴之间的情感。侯兴默默出走后,他曾准备做个像《周仁回府》中的周仁那样的君子,替朋友照顾好方润芝。谁知,那个校庆,那个分别几年后的重逢,摧毁了他的意志,让他沦为一个像于连那样贪婪的小人,最后与朋友的恋人方润芝结了婚。其实,胡成万心里明白,即便如此,方润芝的心里还有侯兴,至于什么程度,他说不准。 凭良心讲,胡成万是有功于方润芝的。是他让方润芝离开了废丘的那个偏僻的地段医院,成为众多人羡慕的核工业二一五医院的一名白衣天使;是他,让出身农家的方润芝穿着洋气,浑身洋溢着都市女人所特有的魅力。他不仅给了方润芝物质上的富有,而且给了方润芝事业上的成就。 说起来方润芝对胡成万也是有感情的,可在她对胡成万的感情成分中,比重最大的应该是感谢。在她迷惘时,是胡成万走进了她的生活,他用火一般的热情,让心冷如冰的方润芝感到了一丝春天般的温暖。为此,方润芝很受感动,她甚至一度把胡成万看得像救世主一样伟大。所以,她开始并没有警惕胡成万的用心,糊里糊涂地钻进了他的圈套,最后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了胡成万。结婚后,她虽然曾经后悔过,但木已成舟,她只能违心经营业已成立的小家,并尽量表现出对丈夫尊重。胡成万事业上的成功,曾给她莫大的安慰,也为她带来极大的痛苦,她的内心里不由自主地思念起侯兴来。 侯兴,你孤身一人,现在何处?你可感受到我的思念? 她不时面向蓝天白云,在心里念叨着不知去向的侯兴。特别是当胡成万去淳原当副县长之后,她发现丈夫的走路、动作,就连说话的腔调和语气都变了,变得世故和骄傲。这种变化让她接受不了。每当她看到自己丈夫那副凌人的官势时,心里便愈发想念自己的初恋情人。她冷静地分析比较着丈夫和初恋情人在性格、气质和意志品质诸方面的异同,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生活,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比中,她的感情天平倾斜了。她发现,尽管自己已经是胡成万的妻子,而在她的心底里,那个初恋的侯兴却一直没有消失过。她期待着侯兴在眼前出现,哪怕是瞬间。她也知道这是幻想,可这盏充满幻想的灯火,在她的心里一直燃烧着无法熄灭。她虽然平时对丈夫表现出胜过对朋友的敬重,可几乎没有主动找丈夫过性生活的记录,即使胡成万爬在她身上,她也从不进行任何反抗,任凭他暴风骤雨般的激情刺激,也激发不出她的一丝快感。她明白,自己是胡成万的妻子,有责任、有义务让丈夫在自己的身上燃烧激情,那怕那炽热的火焰把自己烧为灰烬。然而,她心里的一亩三分田,还是留给了另一个男人,尽管那已经荒芜多年,但她感觉耕耘的主人只是暂时在外,还没回来而已。 如今,时月回黄转绿,这个耕耘她心中荒田的主人,就站在她面前,而且正在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握着她的手,她的脸上升起了彩霞般的红晕。 方润芝打开了尘封八年的心扉,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侯兴原来寄存在她这里的灵魂,用心掂量着它的分量。她揣摩着侯兴的心,在思想里测量着他们的距离。当她的眼光第一次与侯兴眼光相撞的刹那,她感受到侯兴依然好像是一个强大的磁极,除了从她手中领回自己的灵魂外,还射出强大的磁场,把自己如同铁屑一样散落的灵魂,也吸引了过去。她觉得,他们心脏之间的距离,仿佛还像过去那么的近。 侯兴在外漂泊了几年,奋斗了几年,他一直觉得方润芝依然深深地爱着他,他们两个的心是紧紧融合在一起的。为了哪个誓言,他孤身在外,拼命工作,终于功成名就,锦衣还乡。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欣赏和深爱的人,却与自己的伙伴结为夫妻,这多少让他感到伤心和懊悔。 怎么会这样呀?尽管他也抱怨方润芝,但更多的是在心里责怨胡成万,怨他不是忠心的周仁,而是像奉成东那样的小人。而当他与方润芝见了面后,他从她那激动的眼神中,看到了对方胸膛里仍旧跳动的是原来那颗炽热的心,便有一种珠还合浦的感觉。 什么是家,那不是金碧辉煌的房子,也不是万贯家产,而是拆不散的心呀。此时,这个漂泊了八年的男人,在捧回自己的灵魂,触摸到另颗心的跳动后,再一次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侯兴把方润芝的手捧在胸前,把嘴唇朝她的手心贴了过去。 当暖烘烘的嘴唇与她的掌心接触的刹那,方润芝感觉自己像是触电一般,心脏紧张得颤动起来。 侯兴的口唇从她的手掌心移到手腕,方润芝浑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亢奋起来。她明白,此时的侯兴一定感受到了她脉搏里沸腾的热血。 “哦,侯兴,别这样。”她想从侯兴手中,抽回自己那颤动的手。 “哦,润芝,你还记得我们在汉陵背后的那次约会吗?”侯兴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 记得,怎么会忘记呢? 侯兴的声音似乎深藏着巨大的魔力,他的话音刚落,方润芝就感到墙壁、房间突然消失,时光突然倒流,闪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荒冢和荒冢脚下的那一树树杏花。 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在那开满杏花的地方。 “那天的月亮是多么的圆啊。”方润芝感叹道。 那时,他们两个人肩靠着肩坐在杏树下,闻着悠悠的杏花香,看着天上悬挂的圆月,敞开心扉,向对方诉说着情感。 如今,也是在春天的晚上,也是在圆月高挂杏树枝头的时刻,此情此景,让他们的心里同样也充满了杏花香。 方润芝想着想着,泪水冲破眼帘,夺眶而出。她如同一个饱受委屈茫然无措的孩子,愣愣地看着侯兴。 侯兴显得异常的激动,他低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方润芝,温存地把她拥入怀中,下巴紧贴着她的脸。 哦,这个怀抱好舒服呀。方润芝浑身酥软得如软面条一样,紧靠着侯兴,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环抱侯兴。侯兴抱紧了她的腰。 像喝醉了酒似的,两只柔软的舌头伸向对方,如雨点一样,先在对方唇边,继而在对方的面部、颈部摩擦着。 他与她都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亢奋。他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挺立在狂风中一般;她的红唇也在颤栗,任凭他的狂吻。 忽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方润芝没有在意,依旧沉醉在兴奋之中,只顾聆听侯兴砰砰跳动的心音。侯兴却警觉起来,突然用力从她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侯兴,只见他的眼睛正越过自己的肩膀注视着门外。 当方润芝转过身时,发现一个保安已经推开了虚掩的门,站在他们面前。 毕竟是不道德的偷情呀,她的心颤抖着,像做了贼似的,脸色羞红,身子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一下。 “侯总,有人送来一份请柬。”保安气喘吁吁地说,顺手把一张红色的请柬递了过去。 侯兴先是一愣,然后面带几分恼怒地瞅了保安一眼,接过了请柬。保安畏畏缩缩地转身离去。 什么请柬非得晚上送来,不能等到明天吗? 侯兴急忙打开请柬,看着看着,眉头锁了起来,表情突然间异常的严肃。 看来来者不善呀。 “出什么事了?”方润芝惊讶地问。 “没什么。”侯兴说罢叠起了请柬,就要装进口袋。 “你骗我,绝对有事。”方润芝硬是从侯兴手中夺过请柬,打开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啊!难道他……” “是的,他就在附近,已经做好了与我决战的准备。”侯兴点了点头。 (二十) 那天晚上看完电视、打完电话后,胡成万一夜都没有合眼。他的思想如同沸腾的水一样,来回翻滚着。他弄不清侯兴此时回到秦阳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想不通平时最铁的哥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瞒着自己携着妻子去赴宴?他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会背着他与初恋的情人去约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然而,盘旋在心中的那一连串的疑问如同乱麻一般,任凭胡成万怎么样思考,仍然没有理出足以说服自己,令自己进入睡眠状态的答案。 可能是少年得志、仕途太顺的缘故。在胡成万看来,世上是没有什么难事的。有道是,世路难行钱作马,欲海无涯权为舟。只要有钱,或者有权,天底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有钱人办事,开始时还做孙子,而一旦把钱甩了出去,就慢慢地由孙子变成爷了。这些人一旦得逞成爷,派头便大得不得了,天马行空,我行我素,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是对自己过去的爷也不例外。有权人压根就是爷,他们办事趾高气扬。然而,当他们被收买后,便沦落为金钱的奴隶和收买者的走狗,对主人毕恭毕敬,任别人恣意操纵也无怨无悔,而对上级欺哄行骗,下级却摆架子,呈威风。 就说他胡成万吧,原来在市级机关时,由于级别不高,权力不大,脾气还算温和,可自从他当了县长以后,随着职务的升迁,有了职权,他的脾气像正切函数那样,呈单调性增加。他在县上分管的工作中,计划生育可是个人见人怕的差事,谁都不想染指。可自从他分管后,凭着手中的权力,组织乡村一帮人,硬是采取罚款、上房揭瓦、囤里装粮、槽头拉牲口、翻箱倒柜背包袱等强硬的手段,总结出“喝药不夺瓶,上吊不解绳,宁叫世间多个坟,不让淳原添个人”的经验,完成了育龄妇女的结扎任务,虽在全省捞得“计划生育红旗县”的美名,可也成就了他的恶名,他成了淳原县家至人说的新闻人物。当时淳原县很多群众平时看见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背地里送给他一个“胡二”的绰号。当地好多人家用“胡二来了”,来吓唬那些不听话而哭闹的孩子。 据说他姑婆家就在淳原县,他的一个表哥因为超生,被他带领的人强行用钉耙耨了房上的瓦。狗日的,反了天了,我们老胡家怎么出了你这个六亲不认主?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姑婆闻讯后拄着拐杖要跟他拼命,把他吓得满处乱钻。 你以为跑就没事了?我找你爸去。这位姑婆并不罢休,让孙子用自行车驮了100多里地,找上胡家村,声言要用镢头挖断与胡家来往的路,整得父亲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自己姑姑赔礼道歉,劝她老人家不要生气,免得伤了身子,这才作罢。 他在云山雾海中,回忆着自己的辉煌岁月,想着想着,自己反倒觉得很好笑。 “胡成万呀,胡成万,你好歹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遇到这件小事还这么伤脑筋。真没出息。车到山前必有路。睡吧,一切等明天回秦阳再说。” 然而,他躺在床上后,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计划生育虽大,但那是国策,对付的是别人,玩客是代表国家的自己;这件事虽小,却事关自己家庭稳定,况且外部因素太多,很难把握住局势。看来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呀。 第二天早晨一大早,他就驾驶着小轿车回到了秦阳。 一进家门,他不问青红皂白摔碟子砸碗,朝着正准备上班的妻子发了一通火,其言辞激烈,充满着挑衅和侮辱性的词句。 自从结婚以来,他知道妻子的心里念念不忘侯兴,为此经常心生无名之火,却强压着不发泄出去,他也甚至想到过离婚,但那想法都深藏在自己心里,外人根本觉察不出来,还把他们当“五好家庭”的样板树立呢。为了自己的前程,他只有也只能忍受着妻子的冷漠,把这个“五好家庭”的荣誉维持住。 可这次他再也忍受不住了,这堆柴他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点燃它。今天,是侯兴递给他火柴,逼着他点燃了这堆柴。他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就把对妻子平日积攒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尽管自己与外边一些异性,包括他的恩人……冯书记的千金宝贝冯媛,背地里已经有了一些不正当的行为,按常理应该稳定后院,但他今个准备豁出去了,他不怕自家的后院起火。 这次是他自结婚后,第一次对着妻子发如此大的火,他本想妻子会反击的,可方润芝并没有发作,她只是流着泪水上班去了,留给他的是内心的孤独和酸楚。 哎,该死的侯兴呀,这都是你惹的祸呀。看来,必须尽快见到你,与你做个了断。 方润芝早晨上班后,到下午七点还没有回来。这下,胡成万心慌了,他知道妻子的性格很柔弱,怕出什么意外,就给医院打了电话询问。值班医生说,方大夫六点就下班走了。 她该到家了,能上哪儿去呢?会不会与侯兴约会?会,一定会,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们正在鱼水之欢呢。 难道他侯兴回来了,秦阳就要变天了?我非抓个现行,给你个颜色看看不可。他想到了自己去捉奸。于是,在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侯兴的落脚处后,他便径直来到了统一宫。 他已经查明了侯兴下榻在杏轩,本想直接冲进去,看个究竟,谁知当脚步跨进统一宫朱红色大门的刹那,却犹豫了起来。 这么晚闯进去,万一方润芝不在,见了侯兴该怎么说,那不是很唐突吗?如果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此时侯兴与方润芝都在房间里,而且正在亲热,即使让他抓了个现行,虽然让别人感到不自在,自己的心里也未必舒服,这不是自找难堪吗?怎么办?是进,还是退? 看来进是进不了,退也不能退,那到底怎么办?哼。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我何不像猎人进山那样,见不见到猎物便先举枪扫射,即使打不着猎物,也会使它们受到惊吓。 对,咱就来个敲山镇虎。想到这,他开车去了市区的文化用具店,叫开了已经关闭的商店门,买了一张请柬,签写好内容后,返回统一宫,掏钱雇保安转送给了侯兴。他要以同学的身份,约侯兴次日晚上去吃饭,他坚信,如果侯兴看到这个请柬,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在给保安付过了服务费后,胡成万怀着复杂的心情,把车停在统一宫对面的路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统一宫进出的人员和车辆。 不大一会,一辆黑色的标致车驶出统一宫的大门,向市区开去。 胡成万断定这一定是侯兴的车,车上除了侯兴,一定还有自己的妻子,便驾车紧随其后。 那辆标致车,果真在胡成万家的门口附近停了下来。 一个男子打开了前左车门,从驾驶位置下来。他绕过车头,打开了前右车门。那个女的走下了车,与那男子握手道别。 那女的就是方润芝,那男的肯定就是侯兴。胡成万躲在暗处观察着。 等到方润芝进了楼,那男子才上了车,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发动车子,打亮车灯,按了两声喇叭,然后调回车头,扬长而去。 狗日的奸夫淫妇,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们!胡成万心里骂着,也调转车头,去了一家名叫“浪漫酒吧”的小酒店。 夜半时分,方润芝正睡得香甜,做着美梦,忽然听到急促的砸门声,便披上衣服。因为停电,她用火柴点燃了一根蜡烛。 “谁呀?”她问道。 “是我,一……一个野……野汉。”胡成万喝高了酒,嘴里哆嗦着。 方润芝听出是自己丈夫的声音,怕吵醒邻居,便快速地打开了门。胡成万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方润芝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关上了门。“这么晚,你去哪儿喝酒去了?” “我,我爱喝,我想去哪就去哪,与,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醉了。”方润芝冷冷地说:“我也困了。” “我,我没醉,你,你陪陪我,今晚休想去睡觉。”胡成万的脸膛涨得通红,目光比愤怒更烈,比痛苦更甚,咄咄逼人,两眼像要喷出火来把对方烧成灰烬似的。 蜡烛在桌子上燃烧着,烛光如豆,晃晃悠悠,把宽敞的房间照得鬼影闪闪。 不知是哪来的劲,胡成万站起身来,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方润芝,把她抱了起来。 “我是你,你丈夫,不,不是野汉。今,今晚,我,我要你好,好好地跟我睡一觉。” 他把方润芝抱得很紧很紧,紧得让她作疼,任凭方润芝如何拼命挣扎,也无法脱身。 蜡烛在方润芝的挣扎中,被撞倒熄灭,房子里漆黑一片。 方润芝突然觉得,胡成万变成了一个魔鬼,这个自己经常居住的房子,此刻也变成了黑暗的地狱。 胡成万把方润芝连推带拉的拖进了卧室,放倒在床上,然后,用全身之力紧紧地压着她。那僵硬的舌头在她的额头、脸上狠吻着,吻得既粗野又彻底,激起了她从未有过的感觉。霎时,一种痛苦、恐惧、疯狂和亢奋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方润芝,让她的浑身涌动起强烈的震颤,她感到自己已经融入了黑暗,身体和灵魂正鬼使神差地向黑暗的深渊坠落。 胡成万羞辱了妻子,欺负了妻子。 大半夜被丈夫粗暴的蹂躏,使方润芝精疲力尽,灵魂的羞辱让她泪流满面。 是猫,都有吃腥的爱好,更何况胡成万也算是只健康的公猫。虽然他在家里逮不住老鼠,却不时在外边精彩的世界里寻觅着腥味。不过,过去他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一向很谨慎,也很诡秘。 然而,当他发现方润芝与侯兴在一起时,便肆无忌惮跑进了浪漫酒吧,与那些不干净的女人鬼混去了。他要报复,全方位地对方润芝和侯兴实施报复。 翌日清晨,方润芝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胡成万已经离去。如果不是那被揉乱的床单,她真的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她起了床,收拾好床铺,便去梳妆台准备打扮一番,没想到,那梳妆台上放着一包避孕套,胡成万脱在家里的白衬衣的领口和胸前,有女人的红唇印。 女人敏感的神经提示她,这是胡成万在警告自己,他已经有了外遇。方润芝很生气,本想跟胡成万大吵一场,可一想没什么意思,气便慢慢的消了。她没有对丈夫发火,只是将那包避孕套放在书桌上,意在提醒胡成万:“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请自爱。”打这以后,方润芝的心彻底关闭了与丈夫和好的大门。她一看见胡成万,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尽管她仍像往常一样,没有在表面上张扬家庭的不和,可心里却彻底地排斥胡成万,不给对方一点余地。 (二十一) 胡成万给侯兴捎去请柬后,也没忘记给方知春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星期六晚上,在“羊蝎子火锅城”聚会。 胡成万的语气看起来很平静,态度也很诚恳,但方知春还是感觉他要演一出“鸿门宴”来。面对这个曾经有恩于自己的同学,他本想借机劝上几句,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顺从于他的安排。 黄昏时分,方知春与程世豪、侯兴一道,按约定的时间,赶到了位于市区中央的“羊羯子火锅城”。 这是胡成万挖空心思所筹划的一次请客宴。 他是个在官场上驰骋了多年的政客。从他步入市委大门的那一天起,他的一切活动,基本上是围绕着自己这个圆心的。他平时喜欢看《鬼谷子》、《三国演义》,从中吮吸了好多人与人斗争的智慧。当然,他最喜欢钻研的还是《政治经济学》。在他看来,政治和经济是孪生姐妹,搞政治必须要以经济来支撑,而要获得经济利益,必须要靠政治来保证。为此,他喜欢结交经济界的成功人士,并利用自己的权力给他们排忧解难,跟他们做哥们。 按理说,此时在整个秦阳,侯兴也算是个经济界的名人。这个人不仅是秦阳房地产这个朝阳产业的龙头老大,有着很强的经济实力,而且被市上领导视为座上客,在经济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况且,侯兴又是他胡成万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如果他们强强联手,或许会在秦阳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可胡成万却一反常态,放弃了使自己如虎添翼、飞黄腾达的机遇,拒绝、排斥与他合作,谁让他是自己的情敌呢? 胡成万是个外表张扬、内心自私狭隘的人,他把自己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从来不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利益有一丝丝的损害。一旦发现有危害自己的情形出现,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用各种办法把这个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即使这次对待自己过去的哥们侯兴也不例外。 他仔细猜度着侯兴的生活习性和自己的强项,寻觅着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套住对方,继而,乘虚而入,先发制人,征服对方。 他在众多的餐馆中,选择了“羊羯子”;在精彩纷呈的众多菜系中,选择了川味火锅;在琳琅满目的饮品中,选择了高度白酒。他知道,侯兴原本就不喝白酒,也不爱吃辣椒,即使他去了广东也不可能接触到多少浓度像“西凤”酒这样高的白酒,更不用说是多食诸如辣椒一类刺激性很强的食物了。而这些恰恰是自己多年练就的长项。这几年做副县长,整天穿梭在县城里的各大宾馆饭店,胃肠简直就泡在酒精里,一顿不喝一斤白酒就觉得肠胃难受。所以,在这关键的时候,要得克敌制胜,他必须扬己之长,首先用高浓度酒精把侯兴的气势打倒,让他知难而退,无功而返。 当被邀请者还没有从家里起身时,胡成万已经提前来到了餐馆,在二楼的一个靠近窗户的地方占好了座位。 薄暮时分的秦阳华灯闪烁,街道上行人如梭,车水马龙。 当方知春他们刚走进餐馆大门时,侯兴就站起身来,在二楼楼梯口迎接。 一见到侯兴,胡成万便迎上前去,伸出双臂,很亲热地与侯兴拥抱在一起。“哥们,你可回来了!”他热情地用手拍着侯兴的肩背,努力掩饰着心里的不悦,不过,却没有阻止眼角微微抽动的皱纹。 “哦,你可好!”侯兴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弄懵了,他原以为胡成万见面后会给自己难堪,没想到对方却给予他如此亲热地接待。 “简直就是一个官油子。”方知春和程世豪用眼神交换着看法。 “来,都坐下,我们今天吃点火锅,就算给我们的侯大经理接风。这些年你去哪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胡成万看起来很动情,两滴眼泪在他眼皮的来回舒缩中终于被抵出了眼眶。他取出手帕,擦了擦眼。 侯兴平静地说:“八年了,不提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胡成万对壶兴说:“好,不提这了。你多年在外,吃腻了山珍海味,今天让你品尝咱地道的秦阳美食。羊脊椎骨是这里的特色菜,很有营养,对于你们这些废寝忘食干事业的人来说,可是很好补品,我点了两份,其他的菜由你来点吧。” “谢谢。我不懂这些,还是你来点吧。”侯兴谦逊地推辞着。 “是的,你胡大县长眼界宽,见识广,像耗子一样,整天驰骋于美味佳肴之中,还是自己点吧,我们跟着你沾光就是了。”程世豪和着腔。 “好吧,那我就点几个。”胡成万叫来了服务员。 胡成万又点了一盘肥牛、一盘肥羊、一盘毛肚、一盘黄喉、一盘鸭掌、一盘宽粉、一盘香菇、一盘生菜和一盘豆腐。 “哥们,你看还需要点什么?”胡成万递上菜谱,征求侯兴意见。 “蛮丰富的,我看不需要了。你们呢?”侯兴看了其他两个人一眼。 “够了,都是自己人,别浪费。”方知春和程世豪和着。 “喝什么酒?老板。”服务员问。 侯兴摆着手,说:“我不能喝酒,喝点茶水或饮料就行。” “不行!好久没见了,咱哥们不喝那洋玩意儿,还是喝点咱家乡的酒,来瓶‘醇古大曲’尝尝怎么样?”胡成万问道,尽管语言入情入理,但语气中充满着不容讨价还价的霸气。 侯兴本想再做辩解,但看到他这种气势,只好欲言又止。 “喝‘醇古大曲’吧。侯兴,咱哥们不是原来喝过‘西凤’酒吗?‘醇古大曲’与‘西凤’口味一样,咱就喝这。”程世豪见胡成万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便插了句话。 “咱们喝过?”侯兴不解地看着程世豪,他想不出什么时候自己与他喝过这东西。 程世豪送给侯兴一个眼神,意在提醒他,这本来就是个鸿门宴,你既来之,则安之,要有勇气,不要怯场。 服务员端来了锅,上齐了菜和酒水。 胡成万对服务员指示道:“女子,来!给这些你叔上酒。” 服务员打开酒瓶,取来四个酒杯。 侯兴对服务员说:“小姐,请少倒点。” 服务员点了下头,谁知胡成万却大声地对着服务员,说:“都倒满。” 服务员用询问的眼神,先看看胡成万,再看看侯兴。 方知春瞅了胡成万一眼,说:“成万,酒是咱拿钱买的,慢慢喝。” 胡成万没理这个茬,他反驳道:“有道是,茶七饭八酒十一。”然后,对服务员命令道:“女子,听叔的。都给倒满。” 程世豪一看胡成万来劲了,便脱了上衣外套,说道:“倒满,倒满。” 服务员只好给每个杯子倒满了酒。 “来,我们先为老同学衣锦还乡干杯!”胡成万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侯兴站起身来,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他艰难地喝了半杯。 方知春和程世豪也跟着响应。他们喝干了自己酒杯的酒。 胡成万看侯兴酒杯里的酒还没有喝完,便说道:“哥们,喝完呀。” 侯兴解释说:“成万,我真的不会喝酒。” “怎么?哥们,看不起我也,你跟世豪都喝‘西凤’酒,跟我就不喝了?是不是嫌酒不好?要不换‘西凤’?” 侯兴急忙说:“就喝‘醇古大曲’,就喝‘醇古大曲’,这酒味道好着,只是——” 没等侯兴说完,胡成万就抢过话来。“只是什么?哥们,别怕,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酒品就是人品,咱们秦人喝酒讲究的就是个豪爽。倒酒要成汽车灯,举杯要能望星空,喝酒要有鸟叫声,喝罢酒杯倒挂钟。” “哦?汽车灯,望星空,鸟叫声,倒挂钟。这名堂还不少呢。呵呵。看来,找你说的豪爽下去,我虽保住了所谓的酒品,可到最后我就稀拉松了。”侯兴感到有些无奈。 方知春一看胡成万没有饶过侯兴的意思,便对侯兴说:“侯经理,你也是走南闯北的汉子,喝干它。” 胡成完说:“知春说得对,喝干它。剩一点罚三杯。 侯兴一看自己没有回旋余地,便决心豁出去了,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然后,把自己的酒杯倒起来。 “好!”程世豪深情地看着侯兴,率先鼓掌。 待侯兴喝干自己的杯中酒后,胡成万对大家说:“带上塑料手套吧,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吃吧。”说罢,很利索地把手套戴在手上。他也没有礼让,顺手从锅里抓起一根骨头啃了起来。看见别人还在发愣,便说:“快吃呀。”说罢,又低头去吃,嘴里不时发出“滋滋”的吮吸声。 大家只好仿照他的样子也吃了起来。 “为我们的友谊干了这第二杯酒。”胡成万又一次高举酒杯站了起来。 在酒杯的碰撞中,大家又一次喝干了酒。 “这第三杯酒,祝愿咱们的侯大经理在秦阳的事业如同这火锅一样,热热火火。”胡成万再一次提议。 “谢谢,谢谢。”侯兴在感谢中喝下了这第三杯酒。 没想到三杯酒刚过,侯兴已经是面红耳赤,俨然一个红面将军。 胡成万不屈不挠地给侯兴添着酒。看起来,他真的是有备而来,任凭侯兴怎么谢绝,他也绝不答应。 看到侯兴已经难以招架,方知春和程世豪几次站起来要给侯兴代酒,都遭到胡成万义正言辞的拒绝。 一会儿,锅里的两份羊骨头被洗劫一空。 “女子,过来,添些汤,先把菜放进去,再下五根面。”胡成万吆喝着。 服务员走了过来,给锅里加了汤,然后打开了火。 火苗热吻着锅底,锅里冒着热气,汤料在锅中沸腾着。 负责白案的厨师拿来几根面,他要在客人面前表演扯面技艺。只见那厨师双手拽起面的两端,向两边扯了几下,然后上下晃动起双手,面条被越拉越长,宛如一条玉带,在他的手中上下飘舞着,最后,被抛在沸腾的锅里。 侯兴费劲地支撑着,然而他酒力有限,却没有坚持到最后。这个漂泊在外八年的游子,没有亲口吃到家乡的一根面条,肚子里便像是刮起了台风,倒海翻江,下肚的食物在酒气的推动下,冲出胃肠,眼看就要越过咽喉,奔向口唇。他急忙用餐巾纸堵住口,被程世豪搀扶着进了卫生间。 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程世豪恨恨地瞪了胡成万一眼,心里暗暗地骂着他。 “我还有点事,知春、世豪,你们帮着把侯老板送回住处吧。”胡成万借机拿起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他背着手,扬着头,迈着八字步,摆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离开了火锅城。 (二十二) 女人的名字叫弱者。当她们走在情感的十字路口迷茫时,总想有个人来指点迷津。侯兴的突然出现,宛如一块石子投入了湖面,在方润芝的心里掀起了层层波澜。她显得六神无主,心绪不宁,烦躁不安。 李英莲和何霞只好时不时地陪她聊天。 “八年了,他真不容易呀。要不是那天你们在场,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方润芝羞红着脸说。 何霞听后笑道:“哈哈,一个有夫之妇,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不害臊!小心胡成万收拾你。” 方润芝叹了一口气:“我们已经交锋过了。” “你们什么时候交锋了? 成万没给你动粗吧。”李英莲问。 “唉,还不是何霞走露了风声。那天他回家后,破口大骂,说我给他戴了一顶比大雁塔还要高的绿帽子。” “哦,这说明他爱你,否则醋劲咋会那么大?”李英莲说。 “他爱我?爱我就不会把酒店和歌厅当家,整天与那些肮脏小姐在一起鬼混。爱我就不会跟外边跟那些脏女人鬼混完后,又回家欺负我,故意把避孕套放在我的梳妆台上来刺激我。他已经烂得拾不起来了。” “啊?他好歹也是国家干部,怎么变得这样混呀?”李英莲感到很惊讶,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县级领导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 “无耻,真的连脸都不要了。哦,润芝,那你打算怎么办?”何霞气愤地责备道。 “哎,我能怎么办?我现在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任凭他去折腾,我懒得理,最后,大不了离婚。” “离婚?离婚后你怎么办?是要跟侯兴和好吗?”李英莲问。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吧。”方润芝看起来很无奈。 何霞站了起来,在房间踱了几步,转过头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竟瞎折腾。口口声声宣传爱情有多神圣,多伟大,动不动就海誓山盟,可到了节骨眼上,思想总是抛锚,景仰婚姻,跟小孩玩游戏、过家家一样,进天爱得要死,明天恨得要命。你看我跟世豪,尽管我们是粗人,尽管我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尽管我们婚后小的吵闹不断,但吵完后彼此都不给心里去,反倒越吵越团结,越吵越恩爱了。谁像你们,平时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可各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遇到不顺心的事不发泄,而是把气积攒在心里,时间长了,气越攒越多,心里盛不下了,就要发生爆炸,到时候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就说你润芝吧,你是怎么做媳妇的呀,因为侯兴,你对胡成万冷淡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对他在外边胡来放任不管呀,放在我,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听着何霞的话,李英莲的心里很不舒服:“你有本事呀。现在就事说事,扯那么远干啥?你先说说润芝眼下到底该怎么办好?” 何霞直来直去,侃侃而谈:“怎么办?随他的便吧。人常说见婚说合。可对润芝来说,我认为或许离了好。你看胡成万那德行,平时油嘴滑舌,趾高气扬,就很令人讨厌。现在,侯兴回来了,人家两个过去本来就是相好,双方见见面是人之常情,这并不过分呀?可他倒好,逮了好还卖乖,不仅从中插了一杠子,夺走了人家的幸福,还竟然在外边粘花惹草,故意欺辱妻子,不分青红皂白要找润芝的麻烦,让我说他是把好日子过腻了。就凭这德行,我认为润芝跟他离了算了。天底下四条腿的王八难找,可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依我看侯兴就可以,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可论个人综合素质和事业,人家并不比成万差。再说,人家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在哪找不下个媳妇,可为你润芝却活活守了八年寡,这很难得呀。单凭这一点,我就敢斗胆断定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以后绝对能靠得住。” 方润芝伤心地流出了眼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李英莲递给方润芝一条毛巾:“别伤心了,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我看,你还是以静制动吧,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振作起来,不要没上战场自己就打垮自己。这个星期天我们出去转转,散散心。” 方润芝听到此话,像找到了救命稻草,眼睛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芒,她点了点头,连忙问:“去哪里?” 何霞说:“要是出去转,我看还是去紫云观吧。听说那里有山有水有竹林,还有个老道是神卜,算卦算得很准呀。” “去紫云观可以,可这算卦?”李英莲听后有些迟疑。 “英莲,我们就去紫云观吧。让那个老道好好给自己算算命。”方润芝扯着李英莲的胳膊恳求道。 “亏你还是个搞医疗的知识分子,怎么这么迷信?我看,你应该相信科学,不要有病乱投医。”李英莲看见方润芝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何霞听到李英莲话,心里不平,她毫不客气地提出了异议。“你就对那西方的奇谈怪论感兴趣,根本不把咱中国的传统文化当回事。谁说算卦不是科学?那叫科学预测。就说易经吧,据说它分卦象和卦理两个部分,其中的卦象与你崇尚的占星形式虽然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易经是算卦学的经书,周文王和孔子是卦学的祖宗。现在世界上多少人都在研究易经,你能说那是伪科学?再说,润芝现在有为难事,让高人指点一下迷津,也没有什么不好。” “哦,看来你何霞水平不低呀。这些是在哪偷学的?拿在这热蒸现卖。好,既然你俩执意要去,我们星期天就去吧。”在方润芝、何霞两个人的坚持下,李英莲只好点头同意。 天不做巧。星期五晚上的一场大雨打落了满树的杏花,整个秦阳沉浸在茫茫雨雾之中。由于天雨,第二天上午,几个女人正准备取消去紫云观的行程。谁知上苍却嫣然一笑。正午过后,雨停住了急行的脚步。天晴了,太阳出来了。于是,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个人,又一次拾起了险些将要放弃的计划。 周日早晨,当旭日冲破云雾,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般的朝霞时,方润芝与李英莲、何霞已赶到了秦阳汽车站,坐上了开往紫云观的第一趟班车。 车子背着朝阳,在广袤的秦川大地上飞驰。两行白杨树端端地站在路旁,那翠绿的树叶如同鸟儿的翅膀,在微风的吹拂下相互碰撞,发出鼓掌般的声音,迎送着雨后出行的人。几个女人面对春雨过后清新的空气,面对天光云影下青如黛色的秦岭山脉,面对万紫千红的田园风光,情不自禁地指指点点,又说又笑。 经过几天的开导,方润芝的眼里少了许多忧郁,表情也不再那么凝滞。那宛如月牙的眉梢,随着与大家的交流不时飞起,脸上也多了几丝笑容。她一边欣赏着景色,一边与同伴们聊着天,心灵如同鸟儿,随着飞奔的车轮,在一望无尽的原野放飞。 不知不觉,车子已经驶到秦岭北麓,停在一个宽敞的停车坪上。 “各位游客,紫云观到了。请带好自己的行李,按顺序下车。”司机礼貌地提示着。三个人随着人流一一下了车。 “英莲,给你行李,我去买票。”没等李英莲应承,方润芝就把行包递在李英莲的手上,然后快步朝“售票处”走去。 一群小商贩抖落着各式各色的小商品,跑到她们跟前轮番推销。 李英莲与何霞慌忙地应付着。 不大一会,方润芝买票回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人。这男人看起来三十开外,身高在175公分左右,体型偏胖,头发呈自来卷,皮肤白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好一副学者气派。 方润芝对随行的这个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李英莲,在秦阳师范学院外语系当老师。这是何霞,废丘兴达建筑公司程世豪老板的太太。现在,也住在秦阳。” “你好。” “你好。” 来人主动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李英莲和何霞被动地应付着。 “我叫史沫德,与李老师一样,也在秦阳师范学院工作。不过,我在文学系。”没等方润芝开口,来人便做了自我介绍。 “哦,史沫德?我原来以为史沫德先生是外国人,没想到竟是你。”李英莲很是惊讶。 “史老师笔名墨砚,现在是秦阳师范学院文学系的副教授、创作教研室主任,主攻西方文学。去年,他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很有影响力。” “别听方医生鼓吹了,其实,那只不过是自己在茶余饭后玩的一部拙作,谈不上有影响力。” “玩的?很有意思。能玩个作品说明实力雄厚。敢问史教授,你的那部著作叫什么名字?”李英莲问。 方润芝瞅了史沫德一眼,说:“史老师,是叫《云想衣裳》吧。” 史沫德点了点头。 “哦。我听说这本书了,《秦阳日报》和秦阳电视台专门作过专题报道,只可惜我没有见过这部作品,也没见过它的作家。不过,今天在这里见到你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李英莲说。 “我也很荣幸在这远离秦阳的地方见到诸位。”史沫德客气地说。 “可以送一本拜读吗?”李英莲问。 “当然可以。承蒙厚爱,回头我送你们一人一本就是了。” 站在一旁的何霞说:“那就谢谢了。别只管站在这里说话了,咱们还是快去游览吧。” 几个人一齐朝山门走去。 “你们是第一次来这?”史沫德边走边问。 “是的。”方润芝说。“你常来吗?” “我经常来这里采风。这不,今天来正好碰上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 “好呀。真是乡党见了乡党亲呀。你就义务服务吧。”何霞高兴地说道。 几个人结伴来到了山门。 “这紫云观又叫草楼观,其得名于西周。相传西周时有个大夫名叫尹喜,官为函谷关令,在此结草为楼。一天,他夜观天象,见紫气从东而来,便猜想有真人从此经过。果然后来老子西游入关,尹喜便恭恭敬敬地把他迎进草楼。这老子何许人也,他姓李,名耳,谥曰聃,字伯阳,楚国苦县(今鹿邑县)人。大约生活于公元前571年至公元前471年之 间,曾在周朝为官,是中国道教的创始人。老子在这里写成传世之作《道德经》八十一章,凡五千言,开创了我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先河。所以此地被历代尊为道教的祖庭胜地,有“天下第一福地”之誉。”史沫德一边走,一边绘声绘色地给同行的三个女人讲解道。 经过山门,朝南有个土台。 “这就是老子过去授经的地方,叫说经台,是紫云观最著名的景点。相传老子来到草楼后,除了著书立说外,还在楼南筑起了这个土台讲经授法,教化民众。据说这里的卦很灵验,你们要不要试试?如果想算,我帮你们去找倪道长,他跟我很熟。”史沫德征求着同行者的意见。 “好呀,你就请他给我们每人算上一卦。”何霞兴奋地说。 史沫德从口袋里掏出10元钱,一边往“功德箱”里放,一边问正在敲钵的道士:“尊道,请问倪道长今天在吗?” 道士挣开闭着的眼睛,停止了诵经和敲钵,惊喜地说:“史老师,您来了。道长昨天才从唐都回来,贫道这就领你去见他。”说罢,这位道士把手中的道器交给站在宫门旁的另一位年轻的同行,领着史沫德出了宗圣宫。 方润芝与何霞一一跪在老子塑像前,向这位中国道教的开山鼻祖叩首致敬。李英莲直愣愣地站在一旁。 不大一会儿,史沫德随倪道长来到宫中。这倪道长年约七十,只见他身材修长,道袍加身,银发高束,脸面清瘦,眉毛如剑,须如银丝,目光熠熠,走起路来飘然如风。 倪道长先向老子塑像敬了一炷香,然后引着他们在侧旁的仙桌上一一坐定。 “史先生,请问,让贫道先给哪位卜卦?”倪道长问史沫德。 史沫德转过头来问:“方医生,你们那位先来?” 方润芝转过脸看着李英莲和何霞。 李英莲对方润芝说:“还是你先来吧。” 何霞点头同意。 倪道长瞅了方润芝一眼,再看了下她的右手,然后,取出三枚铜钱交给她,示意她向桌面抛放三次。 方润芝遵照倪道长的吩咐,虔诚地抛洒着铜钱。 “恕贫道斗胆断言,次前你被情魔所困。” 方润芝听罢点着头。 “看来,在你三十二岁秋月,将有一次婚变,这个婚变缘于你原来的一段旧情。” “是的。尊道,那您看我该怎么办?” “往日求谋运不通,此时不与旧时同。一朝顿起桃花浪,人似神仙马似龙。” “哦?尊道,我不明白您说的意思,请明示。”方润芝乞道。 “你现在情形犹如旱莲逢河,好运天降。只要抓住机会,便会苦尽甘来。” 方润芝点着头。 “好了,下一位。” 李英莲示意何霞先算。 何霞按照道长的要求,跟方润芝一样,抛洒着铜钱。倪道长用笔在纸上记着每次三个铜钱的正反面。最后说:“好卦,好卦。这真是,碧玉池中开白莲,庄严色相自天然。生来骨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何霞感到很惊讶,她没有听明白倪道长的意思。 “来,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何霞伸出右手。 倪道长看完手后,继续说:“讼决胜,名易成,病即愈,财即盈,婚姻合,贵子生,家道成,白事亨。你有大福大贵之命。很会持家,也很精干,你的家产很殷实,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有儿又有女,赛过活神仙。” “师傅真是神仙下凡,算得很准呀。”何霞听后兴高采烈。 “我还没有说完,你的家庭很美满,十年之内只会更好。只是……” 倪道长说着停顿了一下,何霞着急地问:“只是什么?” “恕我直言,你的一个女性长辈,今年命里恐有一劫,若躲过阴历六月就好,若是躲不过去,就……” “就怎么?”李英莲焦急地问 “不要问了。让她最好不要外出,特别是北方。”倪道长提示道。 “哦,明白了。” 何霞把50圆钱放在桌上。 “这铜钱真的能预测命运吗?”李英莲本不相信这些。尽管她从形式上没有加入任何宗教组织,但可能是经常读《圣经》的缘故,她在心里只相信上帝。现在,当何霞把那三枚被磨得铮亮的铜钱放在了她的手中时,李英莲先在心里给上帝祈祷。“神明的主呀,我不是诚心违背你的。请你明鉴。”此时此刻,她感觉手中的这三枚铜钱很重很重,它压着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 铛囔,铛囔,铛囔。那三枚铜钱一次又一次从她手中滑下,它们在桌上打着旋儿,然后,静静地平躺在桌面上。 李英莲静静地坐在凳子上,聆听着倪道长的解析。 倪道长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捻了一下自己的银白长须,说道:“狡龙直透千层浪,玉兔明时万里光。谋望向君快下手,天从人愿喜外常。你已经走过风雨,即将见到彩虹。” “走过风雨,即将见到彩虹?”李英莲不解地问。 “是呀。此前你的生活有好多挫折,这些挫折都是因为一个情字。现在好了,时来运转,上苍助你远离烦恼,迎接光明。” “我还是不明白。” “好,我就捅破这张纸。告诉你,你的婚姻不稳定。可能在你三十四岁时有一次婚变。” 何霞插嘴说:“哦?不会吧。她与丈夫的关系很好,感情很深,是经过多次考验过的。” 倪道长不慌不忙地说:“爱情不是婚姻,婚姻也不等于爱情。月止圆则缺,情过密则疏。记住,你的吉祥号是7与8,3和4对你不利,平时不要穿红色的衣服,若有条件,买个白金戒指或项链戴戴。” 史沫德在一旁插话道:“纪伯伦曾说,‘请在你们彼此的世界留下一些空间,好让空中的风在你们之间舞蹈。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约束,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就像琴上的弦,虽为同一旋律而振动,但琴与弦是彼此分开的。廊柱分开才能撑起庙宇,橡树和松柏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里生长。’” “是的。过于亲密的情感是没有免疫力的,因为期望值很高,往往经不起打击。再者,有的人婚前爱情像井水一样,常取常新,婚后的情感却如桶水,开始用得多,最后便没水用。哦,我的话严重了,请见谅。” “哦,那你看看我的前辈,如何?”李英莲说。 “你这是在考贫道。看来,你对本道还有疑义。好,我说给你听。”倪道长接着说:“你的前辈女的多,男的少。可能是三女一男。到了你这辈,只有你一个。你本有一个男孩的命,却夭折了。此后,也只有女孩命了。不管国家是否计划生育,你的后人只能是女儿。” 说罢,倪道长站起身来,点头道别。出门时,他与史沫德耳语了几句,然后飘然而去。 倪道长最后几句话千真万确,让李英莲心服口服。 对呀,自己的父辈就是姊妹四个,三个姑姑,只有父亲一个男性。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再者,自己原来宫外孕做掉的一个,或许那个就是倪道长所说的那个男孩,后来生的甜甜果真是个女孩,看来他算得就是准。 这通卦算得大家都不轻省,好在史沫德不时开着玩笑,几个人才继续游了炼丹炉、八卦井、老子墓等景点,在幽静的沟壑、清澈的泉水、葱郁的林木中稀释自己的沉重不乐之情。 这天下午,他们坐着史沫德驾驶的桑塔纳轿车,离开了紫云观,在沉沉暮霭中回到了秦阳。 (二十三) 洗月阁是一个仿古式茶楼,坐落在秦阳市渭滨公园深处,面朝渭水,背倚假山,楼前有一泓湖水,楼侧植有几排细竹。 洗月阁大门呈古铜色,门额上挂着一个矩形木色横匾,上刻 “洗月阁”几个绿色行体大字。两侧门框上配有一副对联,也是绿底行体,上联是“风展绿竹添琴韵”,下联是“茶洗月光增银辉”。其笔法仿照王右军,字体俊秀、流畅、飘逸,颇具神韵。 整个茶楼不大,只有上下两层。一楼大厅正对门处,有一个木制照壁,正背两面都为深褐色,分别用隶体字镌刻着两首茶诗。正面是唐代诗人元稹的宝塔体茶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婉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面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背面是卢仝的《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厅内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幅由本省书画界名人创作的诸如施肩吾《蜀茗词》、郑愚的《茶诗》、刘禹锡《尝茶》、白居易《琴茶》等作品。十几张茶桌顺着墙摆放着,每相邻的两个茶桌之间,被一个摆有兰花盆景和茶具的木制博古架隔开。每张茶桌旁配有四把高背椅子,桌上放有一个茶盘,一个茶壶,一具茶漏,一套茶匙和几个茶碗。在大厅中央地带,是一个小岛,摆着一架钢琴,这是艺人表演的地方。二楼全是包厢,每个包厢门前都挂着一个红灯笼,放着一个细竹盆景和几盆兰花。 这是侯兴回到秦阳后,专门为答谢胡成万而选定的地方。有道是,有来无往非礼也。他吃了人家胡成万的羊蝎子,今天,便要按照中国人传统的礼仪,在这里回请胡成万。 光阴荏苒,人事全非。当年最好的两个朋友,此时却为了一个女人杠起了劲。 “可耻的第三者,看我怎么收拾你?” “无耻的小人,你等着接招吧。” 方知春与胡成万、程世豪紧随在侯兴身后,来到二楼一个叫“憩园”的包间。 这是一个面积只有二十几个平方的套房,一进门是一个小茶厅,中堂挂有一幅“陆羽采茶图”,两侧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天生陆羽传茶道”,下联是“福报卢仝品茗歌。” 中堂下有张条桌,上边摆着一个香炉,在另两侧墙上分别靠放着一张棋盘和一把古筝,墙的拐角处放置着兰花和竹子盆景。里间是一个茶室,茶室的中间有一张茶桌和四把藤椅,茶桌上方吊着一组唐诗筒灯,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六尺整张的横幅字画,字画的右侧用大篆体书有“禅茶一味”四个大字,左侧是几行行书,内容为赵朴初居士所作的禅诗:“七碗爱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整个房间装潢精美,雅致脱俗,飘逸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韵。 四个人进入茶室,侯兴与胡成万,方知春与程世豪两两相向,一一落座。 莫非这又是个鸿门宴?即使是鸿门宴,那也是礼尚往来,谁让你胡成万那天做事太过呢。方知春的心里嘀咕着。 “先生,请问要品什么茶?”服务员甜润的声音,打断了方知春正在飞驰的猜想。 “有珍品大红袍吗?”侯兴问。 “大红袍,有。” “请上一壶吧。要用好水来泡。” 胡成万环视了大家一下,说:“哦?大红袍,那能喝吗?茶,我喝得多了,有龙井、陕青、茉莉花、信阳毛尖,怎么没听过大红袍呀。” “是呀,侯兴,你点的大红袍是大红袍花椒吗?它可以喝吗?”程世豪也觉得奇怪。 服务员听后,先是一笑,然后耐心地解释道:“此大红袍,非彼大红袍也。这是武夷岩茶中的极品,它生长在武夷山九龙窠高岩峭壁上。据说那峭壁上只有三棵这样的茶树,年产量极少,很珍贵的。听说,过去采茶时放猴子上去,现在改登天梯去采。你们品品就知道了。” “哦,这么珍贵?那咱们就尝它一回。”方知春首先表态。 “好!咱就来个土八路进城,开回洋荤。”程世豪接着附和。 侯兴用眼睛扫视了一下胡成万。“胡县长,你看……” 胡成万看大家都表示赞同,只好点头同意。 侯兴给服务员吩咐道:“你去准备吧。请贵店最好的师傅冲泡。” 服务员连连点头:“好,没问题。” 不大一会,茶艺师便带着茶具和茶叶跟着服务员来到包间。 这个茶艺师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举止言谈十分的文雅。她面带微笑来到茶桌跟前,彬彬有礼地向客人们点着头,然后,用银铃般的声音说道: “各位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侯兴点了点头,对茶艺师说:“可以。师傅,我们几位不精于茶道,麻烦你边冲泡边解释,好吗?” “好!请问先生您想用什么水煮茶?” “都有什么水?” 茶艺师一一介绍道:“有江西庐山康王谷水帘水、江苏无锡惠山寺石泉水、江苏苏州虎丘寺石泉水、江苏扬子江南零水、陕西商州武关西洛水,还有……” 侯兴打断茶艺师的介绍问:“有雪水吗?” “有呀。是三年前在倥侗山梅花蕊上采集的雪水,只有一坛了。先生您要吗?” “要!” “好,取雪水来。”茶艺师给服务员吩咐道。 服务员抱着一坛雪水进来。 “这个煮水的壶叫‘玉书碨’,是陶瓷做的。”茶艺师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一个盛水的瓷罐,打开密封的罐口,给那个叫‘玉书碨’的壶里注水。 “这么陈的水能喝吗?”胡成万问。 茶艺师没有正面回答:“各位先生,不知你们看过《红楼梦》没有?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评茶栊翠庵’里有妙玉为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煮茶这个情节,当时,妙玉煮茶用的就是五年前她在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水。” 侯兴点着头,表示认可。 方知春和胡成万、程世豪经茶艺师这么一提醒,才恍然大悟。 “品茶是一种享受,冲茶是一种艺术。要想品得有情趣,先看本人演茶艺。因为你们点的是武夷大红袍,所以,我今天给各位表演传统的‘武夷茶艺’,敬请欣赏。” 茶艺师将茶具一一取出,放在茶桌上。 “恭请上座。”茶艺师合拳于右下腹,很客气地说:“各位先生,晚上好!欢迎大家来洗月阁品茶。我们传统的武夷茶艺的程序有三九二十七道。下边,我给各位先生将重要的程序一一演示。请各位先生鉴赏。”说罢,她给在座的深深地鞠了一躬。 “焚香静气。” 茶艺师手举点燃的三根香炷,仰天礼拜,然后走到小茶厅的中堂前,深深鞠躬,再把那香炷插进“陆羽采茶图”下的香炉里。 “叶嘉酬宾。”茶艺师打开没有启封锡纸的茶盒,用茶勺取出一些茶叶,放在侯兴眼前。“叶嘉,是茶的别称。先生,您看,这就是您要的珍品大红袍。” 几个人伸着头,仔细打量着茶荷里那卷成小团的茶叶。 侯兴插话道:“南方人是很讲究的,他们把喝茶叫做吃茶,这两道茶艺,主要是为了营造氛围,造就心境。” 茶艺师接着唱道:“活煮山泉。”她把盛有雪水的‘玉书碨’放在电炉上,直到雪水初沸。 “孟臣霖沐。” 茶艺师把一个叫“孟臣壶”的茶壶及四口名叫“若琛杯”的茶杯依次放在茶盘中,先用初沸的水浇烫茶壶的内腔和壶身,然后,依次向四口茶杯注满沸水,再逐个将杯中的水倒出,用中指托住杯底,拇指转动360度,使杯沿在盛满沸水的杯子中完全烫洗。 “乌龙入宫。” 茶艺师用茶耙取出茶叶,只见这茶叶条紧,色泽绿褐鲜润,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然后,她用茶针将其拨入茶壶。 “悬壶高冲。” 茶艺师提起“玉书碨”,那沸腾的水流宛如玉液,从水壶嘴部流出,沿着“孟臣壶”的壶口边冲入壶内,壶中的茶叶在水流的冲击下,上下翻滚。 “春风拂面。”待水注到刚溢出时,茶艺师放下“玉书碨”,猫下身子,用很标准的兰花指头拎起壶盖,然后,用壶盖轻轻刮去壶口的白色泡沫。 “重洗仙颜。” 茶艺师盖上壶盖,用开水浇淋茶壶外部。 “若琛出浴。” 茶艺师用开水逐个烫洗茶杯。 “游山玩水。”茶艺师先用右手食指轻按壶顶盖,拇指与中指提紧壶把,将壶提起,沿茶盘的四边环绕了一周,然后用餐巾布吸干壶底的茶水。 “关公巡城。” 茶艺师端起那把“孟臣壶”,先从左向右给每个茶杯注入三成茶水,再从右至左给每个茶杯注入两成茶水,如此来回往复,各杯茶水已有七成。 “韩信点兵。” 茶艺师将壶中剩下的茶均匀地滴入每一个杯中,直至滴净。 “三龙护鼎。” 茶艺师伸出右手,示意大家端起茶杯。 侯兴不愧是个喝茶行家,他率先端起了茶杯。其他人只是比画着指头,并没有上手。 “各位先生,请你们像这位先生一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杯环,用中指托住杯底。”几个人在茶艺师的指点下,仿照着侯兴的姿势,端起了茶杯。 侯兴微笑着说道:“上面这十二道主要是展示冲泡技巧吧。下边可能就是享受品饮艺术。是吗?师傅。” 茶艺师点头道:“是的。先生。” “鉴赏三色。请各位赏杯。” 大家聚精会神地观察杯中的茶水,只见汤色呈橙黄色,透亮均匀,叶底红绿相间,茶形整齐无渣。程世豪看罢赞叹道:“真是好茶也。” 胡成万端起杯子想喝,被茶艺师拦住。“先生,别急。” “喜闻幽香。请各位将茶杯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来回几次,慢慢地闻。” 按照茶艺师的提示,几个人眯着眼睛仔细地闻着。方知春觉得香风阵阵扑鼻而来,便不由自主地赞道:“香气馥郁,具幽兰之胜。” “下一道是初品奇茗。各位先生,现在可以品茶了。”茶艺师招呼说。 “取大杯子来。让我尝尝。”胡成万对茶艺师说。 “先生,使不得。品这种茶专用的就是这若琛小杯。关于品茶,有些讲究,所谓一口为喝,两口为饮,三口为品。建议各位先生将杯中之茶分为三品,初品不要急于咽下,让它在口腔停留一会,尽量与舌头味觉等器官接触。” 方知春故意用尖利的女声打趣道:“有道是,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成万,你要喝一大杯便成了什么?” “呵!呵!知春,你怎么一下子变成像妙玉那样的小尼姑了?”程世豪笑着说。 “哈!哈!哈!哈!”大家一阵欢笑,胡成万虽然也笑了,可他的脸却红到了耳根。 侯兴没有吭气,他端起茶杯,用嘴唇先在杯口轻吻了一下,然后,送茶入口,并让茶汤在口中翻滚流动。 大家又一次模仿着侯兴的动作,顷刻,感觉那茶味浓淡相宜,满口生香。 “再斟兰芷。”茶艺师继续介绍。 “‘再斟兰芷’,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兰芷’?”胡成万不解地问。 侯兴这才接过他的话茬解释道:“这是斟第二道茶的意思。‘兰芷’,泛指岩茶,宋代著名文学家范仲淹有:‘斗茶香兮薄兰芷’的诗句。” “先生可真是品茗高人呀。”站在一旁的茶艺师竖起了大拇指。 “惭愧,惭愧。师傅过奖了,我尚不精于茶道,仅知其皮毛而已。师傅,我来试一下。”侯兴谦虚地回敬道。他端起壶,用开水将几个人面前的杯子一一冲烫,然后,为大家斟了第二杯茶,那动作轻盈飘逸,一看就是个老道的茶客。 大家品了第二道茶。 “三斟石乳。”茶艺师为客人斟了第三杯茶。 “各位先生,我们的茶艺表演到此结束,请各位自斟漫啜,领略我们武夷岩茶的韵味。如有什么吩咐,随时通知。再见!”茶艺师说罢,鞠躬辞谢。 服务员端来一盘茶点。“请各位慢用。如果先生们有雅兴,外厅里有古筝和棋子。” 侯兴很客气地对服务员说:“小姐,你去忙吧,我们自己来。” “那好,先生,有什么吩咐请随时告知。”服务员说完转身离去。 “不就喝杯茶,怎么就这么麻烦呀。”胡成万不耐烦地说。 “侯兴,这就是流行于日本、港台和我国南方等地的工夫茶吧。”方知春问侯兴。 侯兴微笑着,点了点头。 胡成万嘲笑道:“呵呵,工夫茶。现在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谁哪来那么多工夫来喝这样的茶,这简直就是闲人的做派。”程世豪喝着茶,吃着茶点,插话说:“我看这里边包含着深厚的文化气息。比如,茶具的名称几乎都有典故,还有每道程序都很讲究,也都有一定的说道。” “是呀,我原来只知道日本人很讲茶道,今天看来,在这种氛围中喝茶简直是种享受。”方知春和道。 侯兴只管喝着茶,没有做声。 “看你们一个个那崇洋媚外样子,简直就像汉奸。”胡成万指责道。 “哈哈,我的县老爷,你可真会扣帽子。多亏现在不是文革时期,否则,我们几个就要被你带上木牌游街了。你知道陆羽吗?他是我们的祖先,也是日本茶道的祖先。我们说茶、品茶,怎么就是崇洋媚外呢?”方知春反驳道。 胡成万涨红着脸,无言以对。 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品着茶的侯兴,这时站了起来。他很有礼貌地朝胡成万笑了笑,然后说:“好了,别跟他们争了,咱们下棋去。”说罢,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走过去拉着胡成万走到外厅。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弈。 一个是驰骋政界的地方长官,一个是搏击商场的企业老板。他们过去曾是很要好的朋友,现在却如同对手。 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一个为了感情,一个为了面子,两个男人之间因为一个女人,从此拉开了决战的序幕。 “成万,我们玩玩黑白子如何?”侯兴问。 “哦,黑白子?”胡成万不解,很是惊讶。 侯兴一看就知道他不懂这些,便解释道:“就是玩围棋呀。” “玩围棋没意思,那跟玩方差不多。我看,还是玩象棋痛快。”其实,胡成万对围棋是一窍不通的,可为了故做深沉,提出了玩象棋。他想,侯兴之所以要玩围棋,说明那是他的长项,那么象棋或许就是他的弱项,他不可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再说,自己的象棋水平在淳原县政府机关还算可以,每次机关工委组织的比赛都能拿上名次,我何不借机再一次用自己的强项来打对方的软肋呢。 “好,按你说的,我们就玩象棋。不知你要怎么玩?”侯兴问。 “我们来五盘,一决高低。不准悔棋。”胡成万显得自信十足。 侯兴没有吭声,只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好,你们玩,我们当裁判。”程世豪说。 胡成万果真是象棋高手,他棋风凶悍,长于用炮进攻;相比之下,侯兴好像处于劣势,他棋风温和,多用士、象、马、卒防守。 第一局,侯兴让胡成万先出,谁知胡成完一开局就气势如虹,先用炮打了侯兴几个子,然后得意洋洋地晃动着腿,摇动着头,摆出志在必得的架势。表面上侯兴处于下风,可他却不慌不忙,沉着应对,排兵布阵,巩固后方,最后竟出人意外地把自己的一个车放在胡成万的炮口。 外行,真是个外行呀,看我怎么收拾你。胡成万摇着头嘀咕着。 正当胡成万沾沾自喜、手舞足蹈地打炮过去时,侯兴的马却跳到了胡成万的槽口,将死了胡成万那个一动也不能动的将。 “这,我不吃你的车了。” “说好了不能悔棋。”胡成万正要反悔,程世豪上前阻止了他。 胡成万只好收子认输。 第二局,胡成万挺出车炮,深入对方领地进行狂吃滥轰,侯兴仍稳扎稳打,用一出“马后背炮”扭转了局面,再次让胡成万尝到败绩。 连输两局后,胡成万开始急躁,他的脸上滚动着汗珠子。第三局,他仍不惜一切,大举进攻,几乎把所有能机动的兵力都投放到对方阵地,尽管斩获了对方的所有马炮,却因后方空虚,最后竟意外地被对方杀过的卒子和车将死。 第四局,胡成万胆怯了,他的手颤抖着,不敢再组织进攻,一味地防守,没想到侯兴此时却变换了战术,他集中力量,加大攻势,车马炮连环应用,势如破竹,很快便使胡成万丧失战斗力,宣布投降。 第五局,侯兴雪封了一个车,一个炮,以弱势兵力出战,最后与胡成万下成了和棋。 侯兴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说了声“你赢了”,便唤来服务生。 “小姐,买单。” “先生,您总共消费888元” “好,给你。不要找了。”侯兴随意取出一叠钱,递给服务员,然后朝其他几个人点了点头说:“我们走吧。”便率先走出房子。 方知春和程世豪紧随其后。 胡成万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给自己摆难看,却没有办法回击,只好耷拉着头,红着脸,跟着走出了茶楼。 (二十四) 一份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几乎在同一天分别送到了胡成万和方润芝的手中。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是因为胡成万行为的出轨,当然,也与侯兴回到秦阳有关系。 胡成万原本想利用各种手段,威逼侯兴离开秦阳,但在面对面的两次交锋中,他并没有取得预期的胜利。虽然说第一次在羊蝎子火锅城,他让对方喝高了酒,出了丑,但事后从方知春和程世豪所投射给他那奇怪的眼光里,他感觉自己那一场赢得不怎么光彩,起码没有让第三者心悦诚服。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侯兴那不卑不亢的回敬,比在他脸上扇一个耳光也要令他难受,这不仅让他在老同学面前丢尽了面子,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自信心,给予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他感觉了自己与对手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表现在气势上,更在那日积月累的涵养上。 令他更可气的是方知春与程世豪,尤其是方知春,眼睁睁地看着侯兴羞辱自己的朋友,却像个木偶一样无动于衷。 他输了,尽管在表面并没有认帐,但在内心里却只能接受了这个严酷的现实。他曾经想到用更加卑鄙的手段对付侯兴,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毕竟侯兴是自己过去的同学,是自己曾经的铁哥们。如果他胡成万下手太狠太黑,那是会遭到更多的人唾弃的。 眼看着无法战胜侯兴,胡成万便调整了策略,便把方润芝作为了替罪羊。 姓方的,别怪我无情,谁让你与别人狼狈为奸呢?此后,他把家庭里的“地下斗争”转为了公开矛盾,经常为一些琐碎事借题发挥,开着门吵闹,想扫一下妻子的脸皮,然后给她施加压力,想以此扭转危局,从根本上打败侯兴,为自己挽回面子。他相信,以妻子那懦弱的性格,是无法与他抗争的,在这种情况下,侯兴一定会怜香惜玉,最后可能会因为不忍看着心上人为之痛苦,不得不罢手离开,这叫“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时间,原来被人羡慕的“五好家庭”,变成了充满硝烟的战场。 妈的,敢违背我,你让我不好过,我让你生不如死!此时的胡成万,把对付部下和群众的那种卑鄙的手段和盛气凌人的气势带回了家。他不分时间和场合,不断寻衅滋事,发誓要在精神上折磨垮方润芝,在身体上整垮方润芝。 除了吵架之外,胡成万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情感,终日恒舞酣歌,公开与一些风流女人吃饭、打牌、进入娱乐场合调情。 当方知春听到胡成万与方润芝的关系紧张的消息后,出于同学加朋友的关系,便与李英莲、程世豪、何霞商量,想邀请胡成万和方润芝一起去红太阳娱乐城,准备借机规劝他们消除隔阂,和好如初。 李英莲听后,笑着说:“请他们玩是可以的,如果要规劝他们,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方知春瞪了妻子一眼,说:“怎么没有必要?总不能让他们天天战斗吧,这样消耗下去,最后他们精疲力尽不说,或许会真的分道扬镳,各走东西的。” “离就离呀,那胡成万是什么东西?依我看,早一天离婚,润芝就早一天解脱。”何霞说。 方知春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他们离婚而不闻不问吧。” 李应莲对着自己的丈夫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是救世主?你凭什么对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再说,他们也不是小孩,能任你摆布吗?” “哈哈,这是咋了?咱们还没出征,就自己先战斗起来了。”程世豪沉思了一会,笑了笑说。“我看知春说得对,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表示出个姿态,出面调解一下,至于结果嘛,就顺其自然吧。” 大家觉得也对,便点头同意。 这天晚上,方知春、程世豪、胡成万三家人相聚在红太阳娱乐城。 他们刚在一个叫“廊桥”的包房坐定,还没来得及打开音响,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敲开了门,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进来。 “哎呀,胡哥,您怎么才来呀,昨天干什么去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可要我想死了。”这个女人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低领超短连衣裙,两个乳房如同两个馒头顶着连衣裙的领口,仿佛要挣脱束缚,冲出衣外。她一边打着酸溜溜的腔,一边扑上前去,坐在胡成万的腿上,全然不把房间别的人放在眼里。 胡成万身子向后缩了一下,脸色通红。 房间其他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瞪大了眼睛。 “胡成万,你还是人吗?你就这样对待润芝?”何霞实在看不过眼,她一把拽起那个女人,然后,用手指着胡成万的鼻子骂道。 “这……”那个女人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滴溜着眼珠,皮笑肉不笑地说:“嫂子,对不起,我刚是在跟胡哥开个玩笑。” “呸!谁是你嫂子?下贱的骚货。滚!”何霞骂道。 方润芝站了起来,苦笑了一下,对何霞说:“别骂她了,她也不容易。姑娘,来,我们一起玩。” “这?”大家都对方润芝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 “这位是?”那个女人重新坐下,惊奇地问。 “哈哈,别问了,我是你胡哥家的二奶。” “二奶?”那女人诧异的目光看看方润芝,又看看胡成万。胡成万低着头,没有吱声。 “你们好好玩吧。”方润芝说罢,扭身摔门而去。 “芭堤雅”卡厅坐落在淳原县最繁华的人民路上。这里的氛围与县城的黄土高坡反差很大,充满着西方浪漫的情调。由于佳丽云集,消费价格低廉,所以,一些外地的人便慕名前来潇洒,一时间,这里成为一些人心目中的伊甸园。 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市“芭堤雅”门口的小车少了很多,原本整夜闪烁的霓虹灯也熄灭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在最里边的那个包间里,一男一女正在做着亲热的勾当。那女的上身吊袋裙的袋子已被解开,坦露着胸脯,她一手搂着那男人的脖子,一手在他的下身乱摸。那男的光着膀子,一手触摸着女的乳房,一手搂着女的屁股,两个人喘着粗气,摇动着头,互相亲吻着。 “咚!咚!咚!”夜半时分,有人敲响了卡厅的大门。 “谁呀?”女老板隔着大门问。 “老板,我们百子沟是煤矿上的,路过这里,想进来玩玩。”外边的人说。 “不行,最近风头很紧,市上组织警力开展‘扫黄打非’秦剑行动,目前正在各县明察暗访。上边通知了,让我们避过风头。”女老板解释着。 “老板,我们从大老远慕名赶来,请给个方便吧。” “几个人?” “只有两个。” “后边没有尾巴吧。” “保证没有。” “那好,你们等等。”女老板打开了大门,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任何动静,便把这两个人放了进去。 这两个人进门后,下被安排在一个台子坐下。 “先生,你们是要高台,还是要平台?”女老板端来一壶茶水问。 “哦?什么是高台,什么是平台?”那两个人问。 “先生,连这你都不懂?高台能跟小姐打炮,平台只能摸揣。”女老板说。 这时,从里边的包间里穿来一阵淫浪声。 “他们那是……”来人问。 女老板笑了一下,低声地说:“那就是高台。” “好,你先忙去,让我们商量一下。”来人对女老板说。 “好,你们商量,不过要快点,再晚小姐们就睡了。”女老板说完,转身走去。 这两个人离开座位,径直冲向里边哪个包间。 看见有人进来,正在疯狂的女人迅速松了手,而那男的却不慌不忙。他一手搂着女的后腰,向进来的人喊道:“你们干什么,滚出去!” 没想到这两个人根本不理这个茬,厉声喝道:“快穿上衣服,跟我们走!” 那个男的看来人如此强硬,便站起身来,冷冷地对便衣说:“干吗,你以为你是谁呀,拿出证件来。” 这两人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绿皮证件。 那男的的两只手这才从女的身上取下来。他眨了眨眼,仔细地看着证件。 哦?便衣。那男的看完证件后,脸上的颜色刹时由铁青变成煞白,他努力地静了一下神,然后从沙发上站起,猫着腰,皮笑肉不笑地对便衣说:“呵呵,我以为是谁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识自己人。来,抽根烟。”那男的说着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 “对不起,我们不会抽烟。谁跟你是自己人?你是谁呀?”对方问。 “我,我是胡成万呀。怎么?你们不认识?” 没想到这两个便衣根本不理这个茬,他们态度强硬地说:“好了,起来吧。我们不管你怎么成万,快穿上衣服,跟我们走!” 无奈之下,这两个在一起寻欢作乐的男女才穿上了衣服,跟着这两名便衣走出包间。 那男的出门时,用眼睛狠很地瞪了一下大厅里那个被吓得满头大汗、身体直哆嗦的女老板。 这时,“巴堤雅”卡厅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不是胡副县长吗?他怎么会在这?”人群中有人悄声地说着。这个男的连头也没有抬,便与那个女的上了警车,进了县公安局。 女老板在惊慌中拿起了公用电话。 第二天清早,关于胡县长在卡厅嫖娼被抓的事,便传遍了淳原县的大街小巷。 后来,从公安局传出确切消息:在卡厅玩的就是本县人见人怕的胡副县长。他是被市局便衣当流氓嫖娼抓进局子,当时要罚款五千元,胡县长说啥也不交,他要见县公安局长。 县公安局局长闻讯后,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审讯室。 看到自己的副县长站在墙角。局长慌忙低头哈腰,连说这是误会。他在市局便衣耳边叽咕了几句,这才让车先把胡县长送回县政府。 事后,局长特意把县局扫黄办的干警们训斥一顿,骂他们没有长眼,消息不灵,竟让市局的人在本县的底盘上抓了父母官。至于那女的,有人说,他是市上一位领导的宝贝女儿,是胡县长的“铁嘴子”。 “哈哈,没彩,跟相好的干那丑事怎么能在卡厅?在自己房子不是更安全吗?” “你知道什么,他是领导干部,在机关明着乱搞怕影响不好。” “真是西瓜把瓤掏了,大瓜皮一个,那么大个官,在县招待所包间房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要在那龌龊的地方丢人显眼呢?活该!” “可能是怕在招待所遇见熟人吧。” 人们相互猜测着,传播着这则花边新闻。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秦阳,钻进方润芝的耳朵,令她很恼火。 为什么要死爱面子活受罪呢?不,不能! 怒火燃烧中,方润芝拿起了电话,把胡成万恨恨地臭骂了一顿。 听到妻子气势汹汹的骂声,联想到过去夫妻间貌合神离的生活,特别是想到侯兴回到秦阳后妻子的变化,胡成万很是生气,用更加粗陋的语言回击了方润芝。“呸!方润芝,不要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了,你明花有主却与别人鬼混,比我更肮脏,更令人恶心!” “胡成万,你卑鄙,不要脸!有种的,我们离婚!” “告诉你,姓方的,离就离,我怕个龟,谁不离是孙子!” “好,你等着!”方润芝哭着挂上了电话。 几天后,胡成万接到了一张法院的传票,原告人是方润芝,被告人胡成万,案由是离婚。 这年秋天,法院经过两个多月的开庭审理,判定他们离婚。方润芝接到离婚判决书时,正好刚过三十二岁生日。 (二十五) 经过半年的紧张准备,占地200多亩,位于市区东郊渭水之滨碱滩的“天上人间”住宅小区,终于就要开工了。 这天,工地上彩旗猎猎,号角阵阵。由150名身穿红色和天蓝色仿古服饰民间打击乐手组成的锣鼓队,和100名身穿橄榄色礼乐服器乐手组成的军乐团,一大早就赶到这里,为“天上人间”开工仪式表演助兴。 上午九时许,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秦阳军分区的领导,以及市级有关单位的负责人、省市各大媒体记者云集于此。 开工典礼仪式由主管城市建设工作的副市长主持。 市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这项工程是秦阳市招商引资的重大成果,是市政府城建十大重点项目之一,是城市居民住宅建设的试验田,更是一项利在群众的惠民工程。他希望工程建设单位要严格坚持标准,精心施工,确保工程质量和进度;要求市级有关部门和单位,在该工程的实施过程中,一定要继续坚持特事特办、急事急办原则,简化办事程序,为筑造出让投资者满意,让群众放心的精品工程,营造良好的政策环境、经济环境、市场环境、法制环境和社会环境。 “下面,请市委书记宣布开工!” 在热烈的掌声中,市委书记走向话筒:“现在我宣布,‘天上人间’住宅小区开工!” 话音刚落,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侯兴与领导们一道,手持铁锨,为工程奠基石培土。此时此刻,在现场最激动的人要数他侯兴了。 从他重新踏上秦阳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大量的精力倾注在这项工程上。 作为商人,他投资这项工程为了赚钱是真,但更重要的是想通过这项工程,让家乡的父老乡亲,当然也包括方润芝认定自己的能力和水平。 半年了,他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市计划委员会、市土地局、市规划局、市建设局、秦阳供电局、市公用事业总公司、粤海园林设计院、西北建筑设计院等相关单位。尽管其中阻力不少,一些村民设障阻拦,好在有市委、市政府领导高度重视,各个部门和单位鼎力支持,加之他信心坚定,该项目从征地到规划设计,一路绿灯。他从心地里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家乡的父老乡亲,要不是政府支持,要不是社会各界的垂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工地能做到“一平三通”,并破土动工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个速度即使放在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也算是一个奇迹。 半年了,除了拼命工作之外,他如同一个骑士,游历在感情的世界里。他越过山重水复,在荒野中寻觅,并捡回那粒失落的火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自己的胸膛这个炉膛里。 这是爱情之火,希望之火,也是自己的生命之火。他要用自己的肺腑之气,把这火煽得旺旺的,让这熊熊大火熔炼自己的情感。他把方润芝幸福快乐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他发誓,谁胆敢使方润芝痛苦,他定会跃马前赴,仗剑拼搏。 方润芝的脸简直就是他的阴晴表。侯兴看着方润芝笑,自己就笑,看见方润芝苦,自己就觉得心里难受。好几次,他看见方润芝忧郁的眼神,就要去找胡成万理论。要不是方润芝泪眼相劝,真不知道他会惹出什么事来。 当方润芝与胡成万离婚后,他的心并没有松弛,精神反倒绷得更紧。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沉重。他要把“天上人间”作为献给自己心上人的特殊礼物。 人不就是活着一口气。为了方润芝,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项工程做好,即使折了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把自己的同学程世豪及其公司收编在自己的麾下,作为豪盛公司的直属企业,承担小区一部分楼宇的建设。同时聘任程世豪为公司副总经理兼工程部经理。除此之外,还用公开考试、答辩等方式招聘了几个高级工程师,组成了强有力的项目指挥体系。 在项目实施上,他参照国际标准,制定了详细的工程流程规范,对进工地的所有人员,不管是管理人员,还是施工人员,都进行了职业道德和岗位技能培训,要求他们必须严格按规范组织施工。 正是由于他一系列大刀阔斧的奋斗,才使“天上人间”工程特色鲜明,进展顺利,成为秦阳古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特别是,当一台台挖掘机浩浩荡荡地开到工地后,好多人前去看热闹,此前,他们只知道用人力挖土,谁见过用这玩意。 “你们玩命呀,不怕累坏了身体?”这天傍晚,方润芝端来两大盒热腾腾的饺子和一煲汤赶到了工地办公室。 “哈哈,你看我们头儿他都在拼命,我们这些手下人不努力行吗?”程世豪指着侯兴笑着回答。 “哦,润芝。你来了。”侯兴这才放下手中的铅笔,抬起了头。“南方人常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我回秦阳的第一个项目,不但工程速度要拼上去,而且工程质量也要拼上去。你说,要取得双赢,我不拼命行吗?” “好了,你应该拼命,可现在也先歇会,喘口气。有了生命,才能谈得上去拼,没了命,你拿什么去拼?连雷锋同志都说,人不吃饭不行。我知道你们没吃饭。来,这是饺子,一人一盒,先压压饥。” “哦,饺子!什么馅的?”程世豪打开一只饭盒,低下头,用鼻子闻了一下问道。 “呵呵,怕是毒药?你放心吃吧。馅子用人参、猪瘦肉、菠菜、香菇、生姜、葱花拌制的。煲里的烫是参芪乌鸡汤,里边有党参、黄芪、当归、黑母鸡,是我用文火炖了三个小时才做好的。想你们累了,今天给你们补补。”方润芝面带微笑,一边给他们盛汤,一边解释道。 “看来,有个中医大夫做朋友就是好呀。侯兴,谢谢你了。今天我沾你的光,可以美餐一顿了。”程世豪高兴地端起饭盒,大口大口地吃起饺子来。 “去你的。”程世豪的玩笑话,让方润芝的脸上升起了一团红霞。 侯兴满怀感激,深情地从方润芝手中接过饭盒,然后爬在桌子上,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看着摊开的图纸。渐渐地那双筷子先直愣愣地举起停留在空中,接着,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随后,他的头也疲惫地低了下来,一会儿,从房间便传出如雷的鼾声。 其实,侯兴的心里是一直深爱着方润芝的。对于他来讲,是不缺金钱的,所缺少的是情感生活。他很感激方润芝,在他无声无息地离家这八年里,一直没有忘记他。尽管在此期间她曾与胡成万有过一段姻缘,但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如今,自己荣归故里,好歹也算是个老板,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苦受累。 当他踏上秦阳这块土地,特别是在方润芝与胡成万离婚后,他恨不得把全秦阳市各个商场里的每个名牌的衣服、鞋和高档的日用品,都搬回家让方润芝享用,恨不得请一个特级大厨到家,专门为他们烹制山珍海味,恨不得让方润芝在各个重要的场合都出出面,露露彩。他要用丰富的物质生活,来偿还八年多来所欠下方润芝的感情债。然而,起初他的好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方润芝也清楚侯兴的心。开始,她只是不习惯,也不满意侯兴的做派,认为他与其他老板一样,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尾巴高翘,骄奢淫逸,纸碎金迷。她忙碌惯了,也很自立,不愿过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更不愿被侯兴金屋藏娇,当做笼中之鸟。她要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创造快乐和幸福。她一次次的告诫侯兴,自己要勤奋自强,可侯兴每次都只是点头笑笑,笑后仍我行我素。 这是我心目中的侯兴吗?是,也不是。她的心里开始检讨。好在侯兴确实很优秀,对她也很真诚,她对侯兴的情感还在,她的希望之火在摇曳了几下后还没有彻底熄灭。可侯兴在“天上人间”工程上的表现,尤其眼下这动人的一幕,让她深受感动。 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呀,多么样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我错怪你了。你跟那些有几个糟钱就扎势的老板是绝对不同的。你的身上有一种普通男人少有的顽强和刚毅,凭你对事业的这种执着和不懈的奋斗,就足以令人敬佩,可自己怎么就冤枉你,曲解你的好意呢?请你原谅我。 此时此刻,方润芝感到懊悔,那种对侯兴的偏见和不满便烟消云散,心里装的只有对他的火热的爱。 “让他休息一会吧,他实在太累了。我以前还很不了解他,自从跟他合作后,才发现他的心太要强,不仅思维敏捷,而且很敬业,工作节奏实在很快,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才。他要在这个项目上推行先进的作业流程。可眼下的秦阳,不仅人的观念还停留在大锅饭阶段,而且项目管理和施工水平比较低下。他便废寝忘食,一方面工作,一方面对我们这些管理人员进行培训,给我们灌输国内外先进的项目管理和施工技术知识。我是搞建筑的,也学过项目管理,可每天小跑也追不上他的思想和工作节奏。”程世豪感慨地说。 “哦。”目睹着侯兴日渐消瘦的身体,方润芝的眼眶一热,闪动着泪花。 眼下这个熟睡的人,就是八年前自己认识的那个侯兴,是他的初恋。 忽然,一组组画面在方润芝的眼前闪现:她看见了煤油灯下那个如饥似渴读书的脸庞,看见了那封用泪水浸泡过的告别信,看见了南中国特区建筑工地脚手架旁那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身影,还有那个西装革履、风流倜傥,在秦阳刮起一阵旋风人的脚步…… 侯兴,你是好样的!我为你祝福!她轻手轻脚地从总经理休息室取来毛毯,小心翼翼地盖在还在熟睡的侯兴身上,生怕把他惊醒,然后,端坐在侯兴的对面,静静地注视他。 “侯总,侯总。”突然,公司辛总工程师边喊边冲进了办公室。 侯兴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唤醒,他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毛毯,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 “辛总,有什么事?” “侯总,我们在开挖基础时,发现一个塌陷的古墓。” “你说什么?工地上发现了古墓?” 辛总工程师点了点头。 “快,辛总你快通知文物局,让他们组织专家来。世豪,我们去工地,让大家要保护好现场,防止文物丢失。润芝,你在这等会,我处理完事就回来。”侯兴说罢,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 “真是一个拼命的主呀。”望着侯兴远去的背影,方润芝那挂在眼眶里的泪花,终于溢出了眼帘。 (二十六) 方知春出差了,他是为公司调运木材去了云南省丽江。临走时,他把女儿送回了老家交给母亲看管。家里只剩下李英莲一个人。 从穿着秋衣入滇,到早晚披着棉衣进山,转眼间,方知春来云南丽江已经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来,他经常马不停蹄地穿梭于云杉坪林场和大理之间,不是订木材,就是联系车皮,整天像游子一样,走哪吃哪,走哪歇哪,几乎没有个固定的窝,好不容易发走了十多个车皮,这才有机会稍微喘口气。为了等待公司的第二笔汇款,他下榻在丽江玉龙桥附近的一家“古城客栈”里。 两个多月来,他无数次经过丽江,可无暇驻足好好看看这里,看看这个上帝创造的堪称世界之首的地理奇观,看看这个大自然鬼斧神琢的壮举。在过去的道听途说中,他只知道这是一个神秘的古镇。一个有着八百多年历史,一直静静地伫立在滇西北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的古镇。现在他终于有时间,翻阅这里的历史,品读这里的文化,欣赏这里的风光,感受荡漾在这里山水之间的那股特殊气息。 他买了一本《丽江游览》,仔细阅读书中的文字、图片和景点介绍,先让自己的思维顺着书本上的文字走进纳西族,走进东巴文化,走进这座神奇色彩的古镇,然后,拿着导游图,出了客栈,来到了玉龙广场。 相传丽江古镇最初建于宋末元初,兴盛于明清,距今大约有800年的历史。这里四周青山环绕,镇中碧水滢滢,宛如一方碧玉大砚,因砚与研谐音,最初便起名为“大研镇”。 据说这里的世袭统治者姓木,由于城墙的形状像个“口”字,“木”在“口”中则形成“困”字,这样显得不吉利,所以便没有修筑城墙,丽江古镇因之成为众多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唯一没有城墙的古城。 两架大水车随着日月的升起和降落,一圈一圈地旋转个不停,那一筒筒清澈的河水在车轮的旋转中,一会被高高托起,一会又如玉珠一样被倾泻而下,一条来自玉龙雪山的玉河水,由此而被一分为三,蜿蜒穿城,随后又分成无数小的支流,像血脉一样,环镇越街,入户绕院,濡养着这块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在各个河道上,每隔一段都架设着一个桥,有大到数十米的,有小到几尺的;有走马过车的石桥,也有临时行走的木便桥。有细心人作过调查,在古城内的玉河水系上,架有350多座形式各样、风格独特的桥梁,每平方公里桥的数量比全国著名风景城市苏州还要多。 与条条河道结伴而行的,是丽江的街道。这里主要的街道是以一个叫四方街的地方为中心,依河水的来龙去脉进行城建规划的,路面用五花石块铺设而成。街边是民居建筑,这些建筑仍保留着明清时的风貌,融合了纳西、白、汉等民族建筑艺术的精华,多为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的土木结构瓦屋面楼房。每家门前院外,都栽有柳树,植有鲜花,形成了“户户门前有溪水,花团锦绣引蝶来,小桥垂柳玉河畔,村姑秀影映渠面”的高原水乡景色,为这座古城赢得了“高原姑苏城”、“远东威尼斯”的美誉。 丽江古城是纳西族的主要聚居区,在这里随处可见那些由象形符号、标音符号、和附加符号组成的东巴文字,这是当今世界上仅存的还流传在民间的活的象形文字,它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几分神奇,几分魅力。 其实,丽江的神奇不仅仅局限于此,在丽江辖区风景旖旎的泸沽湖畔,世居着具有原始母系氏族特征的摩梭人,他们至今还保留着以情为主、自由结合、随意而散的“阿夏婚姻”。据说,建立阿夏关系的男男女女,各自平时都与母亲一起生活,男方暮来朝去,只在女方家过夜,所生的儿女也一概由女方抚养,所以,有人戏说这里的孩子只有舅舅而没有父亲。 尽管纳西族人不搞这个所谓的走婚,但在过去,这里的男女青年在婚前,却有社交的自由,他们往往通过一定的公众场合初识,然后相约于山坡和田野,对歌弹弦,互赠情物,倾诉衷肠。后来,由于汉族文化观念的渗透和影响,一夫一妻、近亲不能结婚便成为婚姻的准则。好多彼此相爱的青年男女,由于父母包办不能成婚,便结伴到玉龙山或村寨附近风景秀丽的地方殉情,以死抗争。传说中,纳西族情死的开山鼻祖开美和于勒排就在人间仙境的玉龙山云杉坪找到了归宿,走上了通往幸福的黄泉之路。 方知春先走进镇上的邮电局,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发了一封信。这是他来云南以来给妻子发的第10封信。 离开秦阳时,他就默默地给自己定下规矩,不管忙否,每个星期都要保证给家里写一封信,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报平安,更重要的是加强与妻子的沟通和交流。 起初,李英莲还按时回信,嘱咐他一人在外,多加保重,这多少让他漂泊的心得到了安慰。谁想到后来,她的回信越来越少,即使偶尔回那么一封,也好像是应付差使,语言不多,词语单调,缺乏应有的柔情。 且不说自己与妻子是天做地造的一对,但起码可以说,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过去为了求学,天各一方,彼此却鱼雁传书,如胶似漆。而今,结婚生女,暂作离别,两人却越发陌生。方知春每想到这,心里就觉得有些苦涩。 英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劳累过度、身体不舒服,还是在生我的气? 好几次,他利用联系工作的便利条件,委托公司的人去家里看望自己的妻子,看家里有没有什么事。传回的消息说,女儿还在老家,英莲一切尚好。 方知春带着满脑的疑问,孤独地沿着古城那用五花石铺成的街道来回走着,他没有心思欣赏这里的景色,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这两条腿究竟要走到何时,走向何处? 天黑了,夜幕笼罩下的古城愈发迷人。那家家门前高挂的大红灯笼,以及街上形形色色的灯,纷纷亮了起来,它们照亮了古城的天,照亮了古城的柳,照亮了古城的河,也照亮了古城的石街。然而,方知春的心中依然是那样黯然无光。 英莲,你和甜甜都还好吗?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你们,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秦阳。然而,不行呀,公司让我再坚持一阵,再搞回10个车皮木材。眼看着这批木材就要到手,我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前功尽弃呀。有道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况且咱领着党的工资,只能为公司干事呀。我实在对不起你们,请你们原谅我吧。就权当我在雪域高原的军营里站岗放哨吧。 尽管他是做木材的,但这座没有城墙的古镇,却没有困住他的心。他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情绪却如长了翅膀一样,从心里飞出,在丽江这个古老城镇的夜空膨胀着、蔓延着。 “放河灯……,放河灯……”一个纳西族的老太太站在桥上吆喝着。只见她上身穿着藏青色的对襟长衫,外加紫色的半边开收腰坎肩,下身穿着由黑、白、蓝三色棉布缝制的百褶长裙,腰间束着毛织彩带,背上披着由整块黑色羊皮制作成的“七星”披肩,脚下穿着一双黑色云底靴子。 “先生,放河灯吗?” “为什么要放河灯呢?” “在我们丽江有一个古老的习俗,就是当一个人思念远方的亲人和恋人的时候,只须在城中心的这条小河里点亮一盏河灯,这河灯就可以把放灯的人的思念和感情带到远方,远方的人就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祝福。” “有这么灵验吗?” “当然了,你要不要放一个?” “太好了!”方知春的心一下子振奋起来,他要像纳西族人一样,用这种传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 这是一盏有碗口大的莲花形河灯,几片绿色的荷叶,托着粉红色的花瓣,花心插着一根红色的蜡烛。方知春用颤抖的双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花心那根红蜡烛,然后,轻轻地把河灯放在河水里,让它随着丽江古城河水的清波,缓缓飘向远方。 那小小的烛光在花心跳动着,如同天上闪烁的星辰。 开美、于勒排,请你们的神灵在冥冥之中保佑这盏河灯吧,让它把我深情的祝福带给我的妻子和女儿。他望着那盏渐渐远去的河灯,合着掌,默默地祝愿着。 我亲爱的莲,我可爱的宝贝甜甜,你们感觉到我遥远的祝愿了吗? 一会儿,那盏由方知春亲手点燃的河灯,汇入了前面那众多的河灯队伍之中。他尽力地寻觅着,谁知,那点点的河灯,连同沉入河水的星月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河灯,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被河水筛过的碎月。 夜色茫茫 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星已稀 请明月带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夜色朦朦 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 桌上寒灯光不明 伴我寂寞苦孤零 人隔千里无音讯 却待遥问终无凭 请明月代传信 寄我片纸儿慰离情 此时,从玉河边飘来了一阵歌声,那声音随着流水,在寒风中颤抖着,扩散着。 当方知春从街道上转回客栈时,已经灯火阑珊、月满西楼了。 “方大哥,你回来了。”客栈老板的宝贝千金阿美坐在门墩上。见他回来,阿美急忙站起了身。 “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方知春惊讶地问。 阿美咯咯笑起声来:“我等你呀。你干啥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罢,没等方知春回答就转身跑向家里,打开他下榻的那间房门,拉开电灯,帮他铺好床,然后,打来一盆热水,整个过程动作轻捷麻利而又连贯,几乎是一气呵成。 方知春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纳西族豆蔻少女。 灯光下的阿美比白天显得更加活泼可爱而富有朝气。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盘着长辫,而是留着短发,身穿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和一套牛仔夹克,脚上蹬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脸蛋如同开放的山茶花一样红嫩,柳叶眉下那双杏子般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佛在对他说:“方大哥,你困了,快洗洗休息吧。” 方知春感到了青春在自己周围的空气中涌动着。他客气地对阿美说:“谢谢,天色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阿美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方知春的房间,临走时,用手轻轻地闭住房门。 多么懂事的姑娘呀,多么有朝气的青年。方知春望着阿美远去的背影心里赞叹道。 阿美走后,方知春躺在床上,想着妻子和女儿的音容笑貌,回味着放河灯的情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他干脆爬了起来,一边独酌起浊酒,一边填起词来: 寒气迷天,金沙水,浪起潮落。抬头望,雾云舒缩,玉龙腾蛇。无意南天赏霏色,一心但念关中月。盼雁字,翔跃彩云间,别离索。 山盟在,锦书薄,如雨泪,与谁落?望阑珊灯火,举樽邀月。夜半高歌《如梦令》,荷畔却见云烟漠。放兰舟,飞渡渭水边,好停泊。 就这样,他一直折腾到凌晨丑时过后,这才打起了哈欠。 这天晚上,方知春躺在木楼里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依稀看到自己所放的那盏河灯,沿着渭水飘向秦阳。而在秦阳渡口,他的妻子英莲领着女儿正在翘首迎接河灯。 (二十七) 自从那次在紫云观邂逅后,李英莲与史沫德便开始有了来往。 史沫德不食前言,把自己的小说《云想衣裳》,分别签名送给李英莲、方润芝和何霞。他在赠给李英莲的书的扉页上亲笔写了这句话: “love is an ever-fixed mark!” 史沫德是比李英莲晚一年来到秦阳师范学院的。他是从西北大学研究生院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据说,他在上大学时就因发表短篇小说《太阳雨》,而名躁一时,被中文系刘教授收为关门弟子。后来又相继出版了《无悔的耕耘》和《阡陌之间》两本集子。考研后,他主要从事中西方美学研究,曾发表几篇有分量的论文,并协助刘教授主编了《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美学漫步》等书籍。毕业后,他原本可以留校去搞文学研究,没想到却被分配到秦阳师范学院文学系。 也许文学与艺术是孪生姐妹,进了一行,很容易爱上另一行。写作上的成就,拓宽了他的视野,周围圈子里的朋友的互动,点燃了他的艺术激情。随着声誉的提高,他开始在创作之外开拓新的领域。他一边写稿子,一边跟着一些书画家学习书法和美术。尽管手法还不怎么娴熟,笔力也不怎么到位,却被一些人吹捧为“书画圣手”。三年后,他不但取得省级作协会员,也在秦阳市的书法协会和美术家协会担任理事,成了在当地比较有名的青年学者和文化人。 就在这阵,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胡成万,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史沫德,得到了他的签名书籍和书画作品,并把冯嫒嫒介绍给他作朋友。 这个冯媛媛是冯大谋副书记的独生女儿。中学时,由于不好好学习,被父亲用权力保送到部队,当了一名文艺兵。复员后,父亲冯大谋把她送进了市委党校,让她混了个大专文凭。嗣后,冯副书记先后给有关领导打过招呼,想在市委宣传部给女儿谋得一个好差事。谁知这个倔丫头却偏不买这个帐,硬是要去市歌舞团当演员。冯大谋无可奈何,便给人事局长和文化局长分别打了招呼,把女儿的档案放在市文化局,而随着她的性子,让她去市歌舞团上班。眼看着女儿的年龄越来越大,冯书记两口子便开始四处张罗着给女儿找女婿。胡成万自然也在冯副书记委托的人群之中。 胡成万在秦阳关系不少,可在他认识的未婚男子中,能与冯媛媛匹配的可不多,不是家里与冯家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两个人有差距。想来想去,在做了反复的利弊权衡后,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在秦阳师范学院任教的史沫德。 “是呀,何不让他成为冯家的乘龙快婿呢?”胡成万灵机一动,便把史沫德介绍给了冯书记一家。 冯媛媛起初是不愿意找对象的,她已经习惯那种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生活,习惯于像斯佳丽一样,被一群,而不是一个少男追逐着,吹捧着,她不想成为某一个人的私有财产,不想,也害怕受到任何约束,因此打算终身不嫁。可父母却坚决不同意,特别是冯母动用一切关系,为自己挑选驸马。胡成万趁机便表现了一把。 当胡成万把史沫德领到冯家时,冯大谋老两口十分高兴,他们仔细打量着史沫德。 史沫德,看来这个小伙子不错呀。他不仅长得帅,还有学问,特别是那一篇篇绝妙的文章,让冯副书记两口子窃喜。他们认定了史沫德,把他作为冯家驸马的最佳人选,迫不及待地让胡成万帮忙敲定此事,好排里排场地为女儿举办婚礼,哪怕自己从腰包掏钱待客上百桌也心甘情愿。 媛媛怎么能体谅父母的苦心。这个自小就生长在市委大院的官家小姐,有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她性格外向,不仅活泼,而且骄横跋扈,根本不把恋爱当回事。他的周围簇拥着好多帅哥,别看她与那些人掐猫斗狗,打打闹闹,让他们一个个神魂颠倒,可那都是在玩,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任何人。当与史沫德接触时,她仍然拿出那副居高临下的架势,照例像玩弄其他男人那样敷衍着对方,这令史沫德根本不能接受。 “什么大家闺秀?简直就是一个风尘戏子。”在经过了几次见面后,史沫德断然提出要终止关系,任凭胡成万苦口婆心,史沫德决心已下,坚持无悔。这多少让这个自以为是,桀骜不逊的官家小姐感到震惊,也使冯家夫妇失尽了脸面。于是,这桩由几个人苦费心血设计打造的婚姻之船,由于两个当事人性格和素养的差异,没有起航便沉没了。冯家老两口为此懊悔不已。 怪谁呢?都怪自己宠坏了女儿呀。 史沫德在与冯媛媛断绝关系后,除了上课和采风之外,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开始了长篇小说《云想衣裳》的创作。历时一年,五易其稿,这部30万字的长篇巨著终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省作协专门为它召开了研讨会,与会学者、作家和评论家对此给予高度评价,这使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 李英莲十分珍爱这本书,把它随身带在身边。那飘逸着的淡淡墨香不时潜入她的心窍,使得她一有空便情不自禁地打开它,仔细地品读起来。那花一般的词语、诗一般的语句和跳动着音符的文字,传递着作家深邃的思想、丰厚的知识、缜密的思维和火热的激情。那一个个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的故事情节组合,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幅色彩斑斓的人生与爱情画卷。此时,她感觉史沫德在她眼里的形象越来越高大,逐渐地超过了自己的丈夫。而她在他面前也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真是相见恨晚呀!她常常这样感叹着。 这天,李英莲像往常一样,正在专心阅读这本书,正被一个有趣的故事情节所陶醉。不想,电话铃惊扰了她。 谁这么烦呀?她放下书本,抽着脸,走向电话,正准备拿起话筒给对方发火,没想到却听到了史沫德的声音,顷刻间,她的脸连同心情云开雾散,阴天转晴。 史沫德在电话中约她下班后一起去外边吃饭。 “好呀!”她没多加思索就愉快地答应了。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第一次单独聚会就餐。 李英莲没有等到下班,也没有在预定的学院西门外电杆底下去等待,而是接完电话后先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用手包里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然后径直来到文学系,站在了文学系讲堂外。 教室里传来史沫德洪亮的声音。 “珀西。比希。雪莱,英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大诗人。他是英国历史上最有才华、拥有最广大读者的抒情诗人之一。 1792年,雪莱出生在英格兰苏塞克斯郡的一个保守贵族家庭。特殊的出身,让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然而,在1811年初,年仅19岁的雪莱因发表哲学论文《无神论的必然性》而被牛津大学开除,随后他被家人作为叛逆者而无情地被赶出了家门。无奈之下,雪莱只好带着妹妹的朋友海丽特。威斯布鲁克私奔到苏格兰,他们在那结了婚。1812年,雪莱参加了爱尔兰的民族解放运动。1814年他与海丽特感情破裂。两年以后,海丽特在伦敦海德公园的河中自溺身亡,这给25岁的雪莱,在社会上和政治上招来了无法挽回的恶名。当时保守主义思潮占据意识形态主导地位的英国社会强烈谴责他的无神论、激进思想和强加在他头上的‘不道德行为’。1818年3月,27岁的雪莱满怀惆怅,被迫离开自己的祖国,流亡到意大利。明媚秀丽的地中海景色,刺激了雪莱的创作灵感,他诗情勃发,接二连三地创作出灿烂动人的诗篇,如自然诗《西风颂》、《致云雀》、《云》,政治诗《致英国人之歌》,爱情诗《爱的哲学》,哲理诗《奥西曼迭斯》,诗剧《解放了普鲁米斯修》等,从而奠定了他成为英国抒情诗歌中的圣手的地位。恩格斯赞扬雪莱是‘天才的预言家’。就连‘湖畔诗人中最杰出代表’的‘桂冠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也称他是‘最伟大的艺术家’。然而,才子命短。1822年7月8日,雪莱携友人乘舟海航,途中遭遇风暴袭击,不幸船沉罹难,终年30岁。 年轻的雪莱走了,他的躯体离开了他所无限热爱的自然世界,而他的灵魂却依然留恋着天空,留恋着大地,留恋着风中的草木,留恋着从海面上升起的太阳。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尸体火化时,心脏却完整无损,被人从熊熊火焰中抢救出来。有人在他的墓碑上刻下如此的铭文: ‘percy bysshe shelley ,cor cordium’。” 学堂里鸦雀无声。 在作了暂短的停顿后,史沫德接着讲道:“雪莱的抒情诗在他整个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维多利亚时期的读者把他誉为‘禀受神赐’的诗人,认为他的抒情诗‘绝对完美’。他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往往灌注着自己的自由精神,将自己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由于他对人类无限的热爱及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使他本身就已经成为自由精神的化身,在他所倾注了情感的自然身上,也就无处不留下他心灵的美丽火花。他的诗想象丰富,音韵和谐,比喻精美,色彩瑰丽,处处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蕴藏着深湛的情感和人生的哲理。 《西风颂》是诗人一日傍晚,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市附近阿诺河边的树林里遇上暴雨时有感写成的。在诗人笔下,西风是自由的象征和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你看,西风所到之处,落叶四处飘舞;而‘有翅的种子’又被撒向冬天黑色的土壤。西风越过高山丛林,穿过大地海洋,气势磅礴,威力无穷,预示着革命斗争的风暴,摧枯拉朽,毁陈生新。沸腾的情感融合着高远的理想,丰富的比喻编织进严谨的韵律,使《西风颂》成为雪莱自然抒情诗的登峰造极之作。尤其是诗的结尾‘o wind,if winteres,can spring be farbehind?’,更是流传千古、享誉全球的佳句,表达了诗人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未来的追求。 在《致云雀》里,那个‘欢乐的精灵’云雀,正是诗人雪莱自我形象的象征和精神的写照。在雪莱笔下,这只在蓝天上展翅高飞、放声歌唱的云雀,像一位诗人厌恶空洞浮华的腔调,鄙视尘世的污浊,用未被留意过的希望和忧虑,吟诵着向人类播撒同情欢乐和希望的诗韵;像一位高贵的少女,用甜美朴实的歌声,排遣为爱所苦的情怀;像一只萤火虫,在遮断视线的芳草鲜花中传播晶莹的流光;像一朵让自己荫蔽着的玫瑰,散发着使鲁莽的飞贼沉醉的芬芳……云雀寄托了诗人的精神境界、社会理想和艺术抱负,透露出作为一位诗人,为人类寻找光明和出路的社会使命感。 ‘higher still and higher , from the earth thou springest,like a cloud of fire, the blue deep thou wingest, and singing still dost soar, and soaring ever singest。 ’ ‘向上,再向高处飞翔,从地面你一跃而上,像一片烈火的轻云,掠过蔚蓝的天心,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雪莱,就是一只翱翔于万物之上的云雀!天空因为曾经有他而美丽,世界文坛因为曾经有他而精彩! 好了,今天的课到此结束。下一节我们讲‘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同学们,再见!” 他激情飞扬的话音刚落,讲堂里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李英莲也被他充满激情的讲演所感动,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不大一会,史沫德在学生们的簇拥下走出了学堂大门。他看见了还沉浸在激动情绪中的李英莲,微笑地走了过来。 他们一道并肩走向教师宿舍楼。刚到楼下,史沫德对李英莲说:“房子太乱了,你今天就别上去了,我放下东西就下来。”没等她回话,他扭头就走。 真是个怪人!李英莲苦笑着。 这天晚上,他们俩在一家“北京烤鸭店”的烛光下,第一次面对着面享用晚餐。 (二十九) 付萍就是付萍。她几乎没用多大的力,就制服了市总工会那个自恃清高、目中无人的任主席,这多少让吴镛感到意外。 在他们吵架的第二天,付萍就去了市总工会,直接去找任主席。 “任主席,我是吴镛的妻子,请问,我爱人的工作你到底什么时候安排?”付萍一踏进任主席办公室的房门,就大声嚷着。 任主席被这个突然闯进自己办公室的女人的高声给镇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吴镛的事他自己可以来找,你来干什么?” “你说我来干什么?我来找你说理的。我丈夫是部队转业军人,拿着组织介绍信来报到的,凭什么不安排工作?”付萍越说声音越大。 任主席走了过去,掩住了自己的房门。他滴溜着眼,想着对策。 看来,来者不善呀,如果让她继续大吵大闹,且不说影响机关秩序,就是自己的脸面也会给扫尽的。俗话说,男不和女斗,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忽悠住她,把她稳住再说。 “哦,站着和坐下一样说,声大与声小都一样,你还是先坐下,有话好好说。”任主席端了一杯茶水,放在茶几上,打着手势,示意她坐下。 付萍看到对方软了,便坐了下来。她放低了声音。“你说,我爱人工作的事到底怎么办?我们也不难为你,如果你难安排,就给我写个东西,我就去市委,找冯书记。”尽管音量没有刚才那样高亢,但语气强硬得像要戳伤对方似的。 “哦,市委冯书记,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任主席惊讶地问。 付萍看见对方上了套,故意卖开了关子:“你说我跟他能是什么关系?他是领导,我是群众,是领导和群众的关系呀。” 哼,吹牛也不知道上税?区区一个纺织厂的女工,怎么会认识市委冯书记?要是真的认识,以吴镛的职业,放得公检法那么好的系统不去,来这穷工会干嘛呀,该不会是她在玩弄狐假虎威,用大龟吓唬傻女子的把戏吧,我才不会上当呢。可仔细一想,不对呀,如果这女人与冯副书记不认识,她敢这样趾高气扬地跟我大喊大闹吗?工会是比公检法寒酸了些,可工作却清闲舒服,不会没黑没夜的,风里来,雨里去,整天提着脑袋干事。一个搞保卫的能分到工会,看来此人一定有来头。宁可错信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万一他们与冯副书记真的有关系,咱这不是像黄继光那样给枪眼上撞吗?想到这,任主席站起身来,笑着给付萍说:“你先回吧。我们开个党组会研究一下。” “什么时候可以答复我?”付萍盯着任主席问。“三两天吧。你把电话给我留下。” “我没电话,你给我发传呼吧。”她站起身来,像是在自家一样,顺手拿起笔,在办公桌上的一张空白纸上写了个号码。“我再信你一次。给你两天时间研究。后天我照来,听候答复!”付萍说罢,头也没回,径直走出了任主席的办公室。 “这个女人……不寻呀常……”望着付萍的背影,任主席一边把那张纸叠好,一边哼起了《沙家浜》里刁德一的那句唱腔。 这个任主席算是个官痞,在行政机关工作了二十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就说他这个县级干部吧,也是通过暗箱操作得来的。 起初,他仅仅是政府一个部门的小科员。当时他们局局长的家庭是个“一头沉”,妻子和儿女都在农村。为了进步,他挖空心思,甚至甘当局长家的长工,替人家干一些脏活、累活。就说夏收、和秋收吧,用不着招呼,他就去局长的老家帮忙收获,感动得局长破格给了他一个秘书科长。 有了这个职务,他便开始实施新的行动。一方面,继续巴结局长,另一方面利用他所发明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开始了政治投资。他通过借钱等手段,筹集了一些钱,准备通过省上一个熟人的引荐,送给了市委组织部长。可帮他牵线的人说:“你的那么多的票子给领导,领导怎么接?况且,现在的领导家里都没有验钞机,即使有,也不便在你当面查验,万一哪张是假的花不出去,到时候不仅钱等于白送事小,弄不好还会砸了自己的牌子。听我的,现在银行里开展了刷卡新业务,你去办个银行卡去吧,把钱存在卡上,然后把卡和密码给他,这样整在。” “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听从了这个牵线人的劝告,办了一个银行卡,然后把卡和密码放在信封里,在登门拜访时,把信封交给了组织部长。 组织部长先是不接,在他苦苦的请求下,最后还是收下了那份礼。 这礼还真的没白送,不久,他就被提拔为市总工会的副主席。 “什么破单位,去那既没有权,也没有钱,还不是白白耽搁了前程,真是不划算。”他起初有些想不通。 组织部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在跟他谈话时叮咛道:“市总工会这个部门虽然清贫些,但很重要,它是我们党联系工人阶级的一个群团组织。现在,老主席年岁大了,外县想回来的那些书记和县长都觊觎那些好的位子,对这里不怎么热心。你要好好干,守住这块土地,我寄予你很大的希望。” 是呀。有道是,有穷庙没有穷方丈。只要有权,还愁没钱花?现在部门越好,副职的实权越小,有的甚至还不如一个科长。虽说市总工会算不上什么重要部门,可这毕竟是个机关,手下管的能人多的是,有高级技工,职工文学艺术家,不仅可以利用职权,在市级各大企业办一些诸如招工之类的事,而且一年不掏钱,弄上几幅好一点字画那还不易如反掌?再说,只要占好了这个位子,要不了两年,只要老主席一退,谁能从我手中把主席的位子抢走?到时候,这工会的天,不就是我任家的天了? 组织部长的话让他茅塞顿开,他愉快地走上了这个工作岗位。此后,他便穿梭于各大企业,与其说是指导工作,倒不如说是拉关系,走后门,从中获得一定数目的“劳务费”、“牵线费”。除此之外,他还利用手中的权利,通过工人书法家、艺术家,以各种名义从市书法家协会和美术家协会的会员手中,索要了大量的书画作品。一时间,他摇身一变竟成了秦阳市艺术作品的收藏家。当然,他也借机巴结有关领导,不仅给他们送礼,还给他们送一些装裱好的名人名字画。 一年以后,在老主席退下后,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秦阳市总工会主席。从此,他开始利用职权,全方位地收获着利益,其中包括原来政治投资剩余的成本,和由此所产生的丰厚的利润。 在他的用人思想里,有三种人是必须考虑重用的:第一种是有背景的。这些人你惹不起,你要想进步,还要靠他们帮忙。第二种是走狗型的。这些人唯命是从,你想让他咬谁,他便咬谁,要想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官,还得靠他们撑腰。第三种是实干的。单位的事总得有人干,离了这些人也不行。但是,不管是谁,也不管他属于哪个类型,谁要想进步就必须遵循常规,先“上货”。 当吴镛拿着军转办的介绍信报到时,他一肚子的不高兴。心想,你就是进庙也得先花钱买把香吧。一个转业干部耍得也太大了,竟然以保卫科长自居,光着手,装着一包烟,大摇大摆地就要来上班。你认为这总工会的门,是专给你家开的?所以,刚开始,他便冷冷地把吴镛碰了回去。本想着这家伙碰壁后会有所醒悟,谁知他却麻木不仁。正当他准备给吴镛再次下套时,没想到付萍找上门来了。 从付萍说话的口气里,他隐隐约约得到了这样的信息,这个吴镛是有背景的,他不仅是个高干子弟,好像与市委冯副书记也有关系。如果吴镛真的是个人才,如果他真的跟冯副书记有什么关系,那么他就起码同时具备了第一、第三两个条件,不仅可以给自己当长工,或许以后调教一下,还能成为自己的一条走狗呢。更重要的是可以用他,拉近自己与冯副书记的关系。冯副书记是市委主管组织的副书记,像总工会主席这级领导的官帽,凭冯副书记一句话可能要戴就戴上了,要摘就摘下了。控制住吴镛,就等于搭上了与冯副书记联系的桥梁,这可是好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呀。再说,这个吴镛的妻子尽管脾气不怎么好,可还是有姿色的,看着她也可以赏心悦目。想着想着,他把办公室主任叫了过来。 “你记一下,把吴镛放在组联部,他在部队是个正营,先让他做个副部长吧。” “不开会了吗?”办公室主任问。 “不了。这几天马副主席出差了,党组成员就咱们三个人。我们两个同意了,回头等他回来给他通知一下就是了。” “行。”办公室主任退了下去。 当天晚上,他就给付萍发了传呼,把这则好消息通报给了她。同时约她一起去芙蓉馆就餐。付萍表示感谢,愉快地答应了他。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吃得很开心。付萍一改往日的泼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又说又笑,变着法子,让任主席多喝了几杯酒,乐得任主席不仅买了单,还请她去卡拉ok厅唱歌。 “大妹子,别客气。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有事就给你这个哥哥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临别时,他紧紧握着付萍的手,不想放开。 “好,我认你这个大哥哥了。你可别反悔。” “不会的。先让吴镛在组联部做副部长。用不了多长时间,老田一退我就让他做部长。” “谢谢任哥。”付萍笑眯眯地点着头。 任主席没有食言,他开始还真把吴镛作为重点对象进行培养,不仅在单位内部对他给以重用,就连外出也让他紧随其后。一时间,在外人看来,吴镛简直是任主席同胞弟兄一般,成了他的影子。 吴镛毕竟是军人,他知道尊重上级、服从命令是下级的天职,所以,刚到单位时对任主席言听计从。可时间长了,他慢慢发现,这个任主席,不仅独裁,不给马副主席一点权力,而且利欲熏心,常常利用职务之便,背着马副主席以权谋私,腐化堕落,把工会的钱当作自己的,甚至连自己买的内衣裤头也都要变着法子开票报销。起初,他还忍不住不时给任主席提醒,谁知人家不仅根本不理这个茬,还渐渐地疏远了他。 中国的军人,不同于从基层上来的工农干部,他们缺乏地方工作经验。对于世俗的那一套,诸如买官、卖官、索贿、行贿、坑蒙拐骗、鱼肉百姓等行径,他们一百个看不惯,不是口诛,便是笔伐。因此,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特别是那歪风邪气比较盛行的单位,他们只是给领导们干活的奴隶,很难有大的作为,不少人甚至为此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尽管吴镛也算个官家子弟,自己在部队也当过几年的团保卫科长,可他终究是一个军人,只懂得部队的纪律,根本不懂得地方官场的行情,毕竟这里的一切要比部队复杂得多。 道不同,不能为谋。吴镛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这个社会。 在他看来,有些贪官比起妓女更为可憎。妓女以身赚钱,虽然赚来的钱是肮脏的,但她们大都知道羞耻,往往背着人在阴暗处交易,况且为了每一分钱都付出一定的代价,谁像那些贪官,不知廉耻,吃着公家的饭,穿着公家的衣,花着公家的钱,坐着公家的车,在台子上讲话时冠冕堂皇,可私下却要利用党和人民给予的权力,以权谋私、索贿受贿,真是无耻之极。 性情耿直的吴镛,不但不愿与领导同流合污,而且还时常在总工会主办的《职工文化》杂志上,写些杂文抨击官场腐败。无意之中,任主席的形象被对号入座在他的杂文之中。 你说就市总工会这个小单位,事情一个人都不够管,咋能啥事都公开,进行民主决策呢?既然民主决策,那还要主席干啥? 看到报纸上那一篇篇犀利的杂文,想起吴镛平时给自己所提的一个个建议,任主席生气极了,有时禁不住破口大骂。 真是吃谁饭砸谁锅,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东西。本想让你成为铁杆,谁料到你竟是炸弹,看来,我得对你打压了。 后来,任主席果真将吴镛划到圈圈之外。出于付萍的面子,他没有下狠手,而是让付萍好好从旁敲打敲打吴镛,让他识相点。同时,他告诉自己的亲信们,凡事不要告诉吴镛,因为他背景复杂,让他知道事多了,对谁都不会好。 付萍听了任主席的诉说后怒火中烧,大骂吴镛没本事,是个连软饭都不会吃的笨蛋,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要走那独木桥。骂完丈夫后,付萍又一口一个哥哥地跟着任主席去打牌。 政治是不好玩的,也不是谁都能玩的,还是从速远离的好。 自从那些杂文发表后,吴镛像进了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他已经心灰意冷。渐渐地,他对单位的事漠不关心,也与妻子不再进行沟通。他利用出差的机会,去峨眉山的普贤寺专门请了一个玉观音戴在身上。平时除了工作之外,便把自己关在那只有二十几个平方米大的宿舍里,一门心思地学习起佛经,并练起书法和美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