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情狂龙》 楔子 自汉皇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的鬼叫声,都在凄厉地呼冤喊仇。 几回自寤寐中惊醒,那血的腥味,历久不散。 “鬼,鬼!”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入睡。 或许自知来日无多,他特命朝中大臣物色一个好地方,以便建造陵墓,作为他长眠之地。 历时五年,动用百万人力,终于完成。 陵墓的顶部是天,有六十四星宿;底部是地,有水为四渎百川。玉石雕成的松柏,金银镶造的龟鹤。前后均为不可测的深渊。 伟大的陵墓,自当埋葬伟大的人物。汉皇凝神远眺,端地踌躇满志。惟……他仍有一心愿未了…… 回眸瞥向一身黑色戎装、头戴白玉冠的太子李钰,心中虽欣喜,亦不免忧虑。 “你大婚之期决定了?” “不急。”背着光影,汉皇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但由桀骜的语气依然可以得知,他根本没将他的旨意放在心上。 “贺婵娟有何不好?”汉皇怒形于色,原已颓老的容貌,更形憔悴。 李钰绽着残佞的笑容:“我对践踏生灵不感兴趣。” “你——”汉皇勃然大怒,“以为我不敢废了你?”一阵急咳,竟呕出骇人的大摊鲜血。 李钰只轻蹙了下眉头:“抬进去,传御医。” 陵墓旁忽现一头花豹,李钰心转念动,迅即跨上宝驹,逐豹而去。 留在原地的一干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李钰拉满长弓,一箭射中花豹的咽喉。 汉皇坐在豪华马车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知子莫若父,他驯不了这匹猛兽,但在临驾崩之前,他仍要他明白,谁才能主宰天下苍生,纵横滚滚乾坤。 “传令下去,”他目露精光,如回光返照,“三个月后,即为大子举行大婚仪式。” “遵旨。” 第一章 01 庭院深深,露湿深重。 天山如来峰上一处偌大的宅院内,门窗深锁,恍如一件过重的狐裘,郁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尹似水坐在床沿上,哀哀泣泣地望着病恹恹的师父。 “别哭,生死有命,都怪师父一时大意,才会中了你师姐的魔道,我认了。”怪九婆很有气魄地把缠在手臂上的膏药拆了,掷于地面。 她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用毒高手天山耆老怪九婆。 “师父,你好歹试试看,就算不能马上好转,可起码能——”尹似水拾起她费尽千辛万苦从人称神医的不老仙那儿求得的膏药,却让她师父一掌又拍落地面。 “没用的!不老仙那胡涂蛋,向来只会招摇撞骗,否则他老婆怎会被虫子刺一下就死翘翘?”她自知生命已到尽头,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的妻子是被虎头蜂蛰伤——” “蜜蜂不是虫子,难道叫怪兽?”她强辞夺理,一口咬定不老仙的医术精湛只是武林中人以讹传讹而已,根本言过其实。 尹似水扭不过她,只得将膏药拾起,暂时搁在茶几上:“你不肯吃药,也不贴药膏,这伤势如何好得了?” “就是因为好不了才不吃不贴嘛。”怪九婆示意她坐近些好讲话,“趁我尚有一口气在,赶紧把一些重要事情跟你交代清楚。”她煞有介事地脸容一敛,“第一,不要相信人。” “男人还是女人?”尹似水憨憨地问。她三岁就被怪九婆收养,并传授武艺,从来没下过如来峰,对于人心险恶之类的基本常识,犹贫乏得如同一张未染尘埃的白纸。 “男人女人都一样。”怪九婆说得斩钉截铁,“女人爱扯谎,越美丽的女人越靠不住。”她瞟尹似水一眼,笑得有点尴尬,“你例外啦,你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心性纯良,无污染——” “师姐不也是您一手栽培——”尹似水的灵秀之美和寄柔情的妖娆冷艳,只有熟识的人方能知晓,由外表上乍看,她二人生得却是十分神似。 “不要打岔,”一提起寄柔情,怪九婆就勃然生怒,“专心听我把话说完,呃……刚刚说到哪儿了?” “不要相信美丽的女人。” “没错,记住对男人尤其要视之如仇敌,天底下没一个男人是好东西。”怪九婆说得咬牙切齿,幸好这附近没一种叫“男人”的东西,否则包准让她一口吃进肚子里,连骨头都不肯吐出来,“想当年,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则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香消玉殒;王宝钏的男人……” 尹似水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那些人又是谁?” 她从小只读过百家姓手抄本、漏页掉字删句的四书五经,和一大堆毒经、毒谱以及琳琅满目的秘笈,却从没念到任何稗官野史。“她们也是江湖中人?” “不是。”唉!没那么多气力跟她解释了,怪九婆由枕头底下取出一只极袖珍的签筒,置于尹似水面前,“喏,你的命运由你自己决定,抽一支签,若是下下签,你就必须答应师父,今生今世绝对不要爱上男人。” “即使我的夫婿也不行?”尹似水显得有些踌躇。 “当然。再有良心的男人,也顶多爱你几十年,没有男人肯赔上一生一世,天长地久仅是用来欺骗无知的女子。别浪费时间,快抽吧!” 尹似水颤抖着纤纤素手,由细细长长如手指大小的小木条,抽了一支—— 怪九婆已经病入膏肓了,居然还手脚灵便,一把抢过。“第八支,‘鸠占鹊巢’,果然是下下签。”她竟得意地哈哈大笑。 尹似水一颗心直落谷底:“我再抽一次试试。” “不行,咱们刚才说好的。” “只有你说,我又没说……”尹似水觉得好委屈。虽然她还不明白爱上一个男人是啥滋味?好不好?快不快乐?但她却了解,嫁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和爱上了男人却不能嫁,应该都会很痛苦才对。 “你敢不听师父的话?这是我的遗言耶,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还要忤逆我!”怪九婆发动泪水攻势,威逼尹似水乖乖就范。 哪有这种师父?! 人家的师父临终前,都是赶紧把“暗杠”的独门绝学、藏私的看家本领,传给得意门徒;惟有她的师父,什么也不给,反而莫名其妙地逼迫她接受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歪理,和相信一根破木条胡诌的命运。 “我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你再不答应,我会死不瞑目的。”怪九婆把眼睛睁得像铜铃那么大,虎视眈眈地瞪着她的宝贝徒弟。 “那……万一是男人爱上我呢?”再万一他是个俊逸非凡、潇洒倜傥的男人,那…… 思及至此,尹似水居然很不检点地芳心悸动! “那就乘机狠狠敲他一笔,再远走高飞。”怪九婆笑得好阴险。 “什么?”尹似水待要细问,不老仙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不好了,老太婆快逃呀,你那坏心肠的徒弟带了大批人马,回来抄你的老巢了。”不老仙边说,边忙不迭地伸手欲扶起怪九婆,不料却被她一掌挥掉。 “想乘机占我便宜?”怪了,方才犹苍白得了无血色的脸颊,怎么突然飘来两朵红云?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来救你的。”不老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便将怪九婆搀了起来。 “慢着。我浑身无力,逃不了几里路的,倒是似水……”临别依依,怪九婆慈蔼地抚着尹似水的嫣颊,道,“你独自逃命去吧,这是师父全部的积蓄,假使用完了,你能偷就别抢,能要就别偷,总之,小心为上,保命要紧。”身为师父,竟栽在自己徒弟手中,怪九婆汗颜得只是一径地摇头喟叹。 “师父不走我也不走。”尹似水抱着怪九婆的手臂,莹莹美目潸然泪下。 “都什么节骨眼了,还上演这等愚忠的戏码?我要你走,你就走!”她佯装愠怒,硬是把预存的一包银子塞进尹似水手中。 “师父,”尹似水迟迟不肯干脆离去,除了的确舍不得离开一手拉拔她长大的师父,还有另一项重要原因——害怕。 以前凡事有师父呵护,下了山之后,孤零零一个人,谁来观照她吃的、穿的、用的? “嗦,快走!”怪九婆顺手抓起签筒,朝她掷过去。 尹似水以为师父中了碎骨散毒,必定功力尽失,岂料她劲道依然大得惊人,双手才接住差点砸上胸口的签筒,整个人已被掌风击得腾空而起,骤然飘出门外,直趋廊檐外的悬崖—— “师父,救……命……”好深啊! “使用轻功呀!傻孩子。”怪九婆的声音随风幽幽传来。 初春。 寒意依然绸缪。 苏州虎丘山,苍郁的林木露色苍茫,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 五名昂藏大汉,策马走入林中小径,后面四人禁不住长途跋涉,疲态尽现,瑟缩地拉紧斗篷,神情萎顿。 惟独队首那名着黝黑长衫、绒毛袄褂的男子,无视滂沱大雨,英姿飒爽地一马当先。 他是微服离开皇城的大子李钰,对外则一律易名为李玄武。 今晚是汉皇为他举行第十八场选秀的日子,他厌腻了在一双双哀怨凄婉的眸子底下,执行弱肉强食的特权。所有应选秀女脸上的笑靥都是虚伪的,那不是他要的挚爱,真正的情爱不该掺有丝毫名利权势的杂质。 他要的女人必须非常纯粹地博得他的欢心。 后面的呼吸越来越浊重。倦了也累了,谁受得了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赶路? 只除了他。 永远备战的狂龙。 生于帝王之家,人人皆存夺嫡野心,伺机在汉皇跟前挑拨,甚至设计调拨精锐于自己麾下,好铲除太子股肱羽翼。他必须非常刚毅坚忍、骁勇善战,方能应付波涛险恶的宫廷斗争。 李钰年方二十四,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其军事政治才能一向为朝中文武百官所钦佩,这亦正是汉皇不愿也不敢撤免掉他的主要原因。 杰出的君王身边,势必有出色的谋臣辅弼,穆子左、朱向晚、陈武周、薛仁杲等四大护卫,即为一等一的人选。 “前面有座亭子,进去歇会。”李钰不是刻薄的主子,他知道何时该严苛以对,何时该宽容体恤。 穆子左等人如蒙大赦,兴奋地绽出笑容,却犹伫立原地,耐心等候李钰先行。 自长安城出发以来,他似乎便心事重重,然而,他不说,谁也不敢问。 “被雨淋得还不够?”瞧他们形同落汤鸡的模样,李钰不禁嗤笑。 这四人忠心耿耿,各擅专长,但有时仍不免大过愚直。看来他不带头进去,他们四人恐怕会在这儿罚站一个晚上。 “应该可以再挺个把时辰。”穆子左腰都弯了,还死鸭子嘴硬。 “我等亦然。” 一群口是心非的家伙! 李钰抿嘴浅笑,忽然拉满长弓,朝林中咻咻射下两只飞鸟和一只野兔。 薛仁杲冲过去拾起,惊骇地拔出那刺穿二鸟胸口的羽箭,心下暗暗低呼:好俊的功夫! “烤了它。” “是。”众人一时之间,精神大振,自动自发地找来一堆树枝枯叶,可惜都让雨给淋得湿答答的,根本生不了火。 “那儿有间小木屋,或许可以商借柴火,顺便晾干衣裳。”穆子左把目光瞟向李钰,静候指示。 “唔。”惟今之计,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他们舍栈道而就小径,一路上兼程赶路并体察民情,不想竟错过了住宿,这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是累煞人。 这小木屋外观看似荒宅,周遭却打扫得十分洁净素雅,屋旁有座粉红嫩绿的大荷池,一扇木门虚掩,门缝里飘出淡淡的檀香味儿。 穆子左连敲了三四次门都没人回应,又叫唤了几声,里边依然静悄悄地没点声响。 “屋主敢情是出去了?”穆子左道,“咱们先进去歇歇脚,待会儿再留些银两作为酬谢。” “天下万民皆归少主所有,暂歇片刻又有何妨。”朱向晚率先入内,确定屋里没设埋伏或闲杂人等,才延请李钰进入。 好穷的人家! 屋子里里外外竟然只有一张竹椅子。 穆子左等四人没辙啦,只好蹲在滴水檐下料理他们的晚膳。 不一会儿,熊熊火焰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接着肉香四溢,原已饿得虚脱的他们,这下子更是饥肠辘辘,眼睛死盯着烤肉架,嘴里猛咽口水。 但是再饿依然得忍。 穆子左被浓烟薰得两眼朦胧,侧脸望向仅存一线天光的屋内,以及窗台边那尊伟岸剽悍的身影。 即使像他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男人,也不免为李钰卓尔超群的丰采所折服。 有谁能在傲然中同时又飘逸着慑人的风华、乖戾邪魅的脾性却匪夷所思地拥有一张俊朗绝美的容颜?纵观天下,恐无人能出其右。 最难得的是他鸷冷如豹,宛若游龙的睿智和武学修为,往往能明快果断地制敌于先机。 不了解他的人,泰半会以为他只是个养尊处优、自命风流的纨绔子弟。 穆子左跟在李钰身边长达十五年之久,他很清楚少主自由狂放的心性,少主的生命、事业、婚姻乃至于所有的一切,只有自己能主宰,谁都休想插手干预! 少主不同于其他皇子,他不会为了讨汉皇的欢心,懦弱地听任摆布;更不会为了霸固权势,纳一堆不喜欢的女人当妻妾。 “贺啸天这人如何?”远眺逐渐浓黑如墨的山林,李钰若有所思地抛出问题。 穆子左一愕,这是在问他吗?纵使不回头,他也知道有人正在观察研究他? 贺啸天官封威远大将军,曾先后平定纪世捷、窦建贤、刘黑达之乱。汉皇忌惮他功高震主,亟欲召其独生女贺婵娟入宫,明为嫔妃,实为人质。 “他功在社稷,连‘老爷’都敬他三分。”没头没脑地被问起,穆子左没理会出该如何作答。 “他是个傲慢无礼、狂妄自大的家伙。”朱向晚也加入话题,他一向讨厌贺啸天。 “一旦他的女儿成为后妃,则外戚干政在所难免。”薛仁杲巴不得李钰把贺婵娟除名,以打消贺啸天成为国丈的妄想。 “欲壑难填,恐怕他的胃口不会仅止于此。”李钰轻描淡写的语气,几近波纹不生。 大将军加上国丈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还不够,难道贺啸天想…… 大伙皆是骇然吃惊! 他们的主子洞察了什么?朱向晚最是了解李钰,他愈是不动怒,就愈怒焰炽燃,一旦触发,后果将难以预料,可绝对是令人惊心动魄的。 这样冷冷的夜、刺骨的寒风,均比不上少主阴鸷灼烈的眸光,让人毛骨悚然。 “少主——”穆子左准备献策,杀杀贺啸天的威风。 “肉熟了。”他永远不按牌理出牌,上一刻钟犹心思郁结,下一刻钟即爽朗含笑。 “噢,”经他提醒,穆子左才发现两只野雁已转呈金黄色,忙熄灭柴火,连同烤架提入屋内。 大伙七手八脚正想大快朵颐,忽听得屋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四人立刻抄起家伙,护在李钰身侧。 “来者何人?”朱向晚问。 “嘿!我都还没有问你们为何擅闯民宅,你倒是先出口为强。”走进来的是一名十六七岁,长得白白净净,手里捧着一大把药草的“少年郎”。 李钰见他步履轻盈,神态自若,料想必是个练家子。 “我们敲了门,也问了话,可没人回应——”穆子左谨道李钰不扰民的旨意,尽量摆出低姿态。 “没人回应就代表我不在家嘛,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吗?”少年郎得理不饶人,纵身步向门外,“不管啦,反正我要到官府告你们。” “等等!”穆子左急急拦住他,二话不说便递上一大包银子,“这点小意思聊作补偿。” 少年郎掂了下,乖乖!至少有几十两,足够他半年的花费呐!当下心中窃喜,睨愿着眼角迅速将他五人瞄了下—— 吓?! 虽然天色黝暗,屋内阗黑,他仍一眼就看出当中那个长得十分惑乱人心的男子,十成十是个大“金主”。 得寸就该进尺,进了尺不求丈,乃天理难容。为了顺应天理,他不慌不忙抛出一朵任何人看了都知道不怀好意的笑容。 朱向晚未及等他开口,马上讨好地奉上一只兔腿肉:“刚烤好的,希望你不嫌弃。” “嗳呀!”少年郎双手接过,立刻发出惨嚎声,“你们怎么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兔宝儿给杀了?” “它是你养的?”不会吧!这种野兔满山都是。 “对啊,我养的这只兔宝儿共有二十颗牙齿,胸前一撮雪亮的白毛,尾巴上层是棕色的,下层是黑色的,不信我指给你们看。”少年郎煞有介事地走到放置兔肉的几案上,然后……所有的人跟着他一起怔在那儿。 烤熟的野兔甭说毛发了,连皮都已薰成焦黄,怎么分辨白的、棕的、黑的? 众人默然交换数个眼色,包括李钰都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死无对证,只要他们坚持这只野兔跟他描述的不一样,不相信他还能硬栽赃。 不一会儿,少年郎背着大伙的肩胛微微抖动着,接着啜泣声隐隐传出,他口中喃喃叨念着:“兔宝儿,你死得好惨……都怪我人单势孤、手无寸铁,没能替你报仇雪恨,你如果地下有知,就化成厉鬼……” “喂喂喂!小兄弟,你未免太扯了吧?何以见得这只兔子一定是你的兔宝儿?”朱向晚受不了他唱作俱差的演技,白痴也看得出来,他根本是存心想坑他们。 “凭感觉呀,你知不知道我跟兔宝儿朝夕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彼此已经产生浓厚的感情。”他回眸盯着朱向晚的脸,“你一定从没爱过,对不对?” “我?”朱向晚被问得满面通红。 他一生戎马,南征北讨,哪有机会去爱?三十二年来,他始终视宝剑为情人,从没想过红粉知己……唉,思及至此,他益发地面红耳赤了。堂堂一名御前护卫,被个小不点诘问得哑口无言,实在丢脸! “你不必说,我用膝盖想也知道。”少年郎小心翼翼地“抱”起香味扑鼻的野兔,跨出门外。 “你要把它弄到哪里去?”那可是他们辛辛苦苦才烤好的。 “埋掉喽!”他真是神乎其技,一下哽咽,泪水马上溢满两眼,“你们强占我的屋子,弄乱我的住处,还滥杀我惟一的好朋友,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唉!说到哪里去了? 他们不过是“就地取材”,填饱肚子,理由充分,动机尤其单纯,怎地被硬栽成大恶魔了。 穆子左深怕他再胡闹下去,会惹火大子,徒然招来杀身之祸,忙劝阻他:“既是我们有错在先,你索性出个价,包括这间小木屋和那只兔宝儿一共多少钱,我们加倍赔偿便是。” 少年郎闻言,喜出望外,立刻喊出他小小心灵里的“天价”:“一百两。” “成。”穆子左当即递上一张百两银票。 可惜了,早知道他们这么好“沟通”,就该多要一点。 少年郎黑白分明的大眼一闪,内心马上又有了新的盘算。 他笑咪咪地将兔宝儿搁回原处,双手一扬,屋内突地浮动一阵醉人的幽香:“多谢诸位慷慨解囊,我就免费奉送一盏烛火,省得你们摸黑吃东西不方便。” 他自橱柜中取出一截指宽的红烛,烛火燃亮后,一缕淡紫色烟雾袅袅升起…… “现在你可以走了。”让这位少年郎多留一时,他们只怕又要损失惨重。 “遵命。”少年郎吟吟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再加上嘴角的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恍如无数个“陷阱”! 若非他贪得无厌,否则还真是个可爱迷人的……呃……对男人似乎不适合用这样的形容词。算了! “公子?!”少年郎堪堪离去,朱向晚和穆子左等人竟面色煞白,两脚虚浮,丹田处涌上阵阵恶意,“我们……中毒了!” 如何是好?在此荒山野地,万一……不只朱向晚,所有的人全心忧如焚,却又束手无措。 “公子……臣……该死。” “可恶!”李钰低呼,霎时风云变色,迅速封住四人的血脉后,便佯装不支倒地。他相信那个少年必然躲在某处偷窥。 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吗? 烛火仅剩一小截,摇曳明灭中,将屋内照映得阴阴森森。 确定他们五人全部昏迷不省人事,少年郎才蹑手蹑脚地返回小屋内,冷静打量每一个人的脸色够不够苍白。 唔,“他”下毒害人的手法是越来越纯熟了,“毒到为先,浅害辄止”。一切谨遵师父教诲:能偷就不要抢,能骗就不要偷,能拿就不要骗。 原来“他”即为怪九婆的小徒弟尹似水。 那日仓皇逃离如来峰后,她就乔装易容,改名换姓,隐居在这山丘之上。两个月以来,她天天靠上山砍些柴火,拿到市集变换少许碎银,将就着过活。本想入秋以后,紧接着隆冬将至,柴火取得不易,她八成要忍饥受冻,学蛇兽们冬眠去了;不想天无绝人之路,为她送来这一大群吃饱撑着没事干的富家“笨”阔少,让她无需三不五时到大街上客串扒手赚外快,就可以高枕无忧吃香喝辣。 尹似水越想越得意,下手更显狠准快,两三下已经把穆子左等四人的荷包搜刮得清洁溜溜。 最“大条”的摆最后。 她强按捺住欣喜若狂的心绪,潜移到李钰身旁。 哇!这人浑身上下都是宝贝,这下赚翻了! 先从顶上的玉冠下手……不妥,一个不小心很容易把他惊醒,还是先摸走荷包,比较稳扎稳打。 尹似水伸出她妙手空空的五指,往他怀里一探——没有? 不可能,再探——依然囊空如洗。 怎么可能?穿此华丽锦衣,却只有两袖清风,骗三岁小孩吗?尹似水不甘心,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大肆搜刮得让他一穷二白—— “你在找这个吗?”李钰黑瞳倏然灿亮,手掌心托着的,正是尹似水刚刚从朱向晚身上摸走的荷包。 惨了,强中自有强中手。这块铁板踢得尹似水眼前发黑,心绪狂跳。 “我……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的伤势……我乃一番好意……”她吓得频频后退。 “哼,利欲熏心的小鬼,把解药拿来,”李钰狭长的眼闪过一抹厉光,瞬间已攫住她的左臂。 “我没有解药,他们中的只是‘七星虫毒’,根本不需——”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李钰打断她的解释,盛怒已极地伸出大掌直探她的胸前—— “啊!”随着尹似水羞愤的惨叫声,李钰也不禁愣在当场。 “原来你是……”女的? “你这登徒子,你无耻!”双臂抱住胸口,尹似水含着亟欲决堤的泪水,仓皇地奔向屋外,没入山林之中…… 第二章 蛰居在山洞里整整十五天,尹似水把附近可以吃的野生果子全吃得精光,只差没啃树皮、煮树根疗饥而已。 那批“恶霸”应该已经走远了吧?她下意识地抚住胸脯,回想那日被那金玉其表、阮囊羞涩、浑身贵气的男子不慎触摸到……尹似水粉腻的俏脸立刻红如七月的苹果。 大惊险了!下次出手一定要重些、狠些,才不会功亏一篑。 被迫吃了十几天的素食,肠胃已经数度表示不满了。今儿云淡风轻,不如到街上逛逛,顺便打打牙祭。 掏出那日丰硕的成果——三百六十二两!尹似水双手击掌,乐不可支,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 她到苏州“安居乐业”也有好一阵子,却还没好好瞧上这儿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有七条,东西方向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明窗映水,小巷中舟楫如梭,十分热闹。 咦!前面聚集了好多人,八成又有跑江湖的在那儿耍掌卖药。 尹似水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过去瞧瞧…… 怎地不是看人卖膏药,而是争睹一张拘捕告示? 吓?!白纸上画的那张人头好面熟,那不就是——她? 天哪! 短短十五天,她居然从人见人爱的少年郎,变成官府全力缉拿的江洋大盗! 尹似水只觉寒意由背脊直窜心肺,冷得她直打哆嗦。百分之百是那批“恶霸”搞的鬼,尤其是当中那个人面兽心的大色魔。 事不宜迟,走为上策。她乘众人交头接耳、吵吵嚷嚷之际,赶紧脚底抹油,希望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回虎丘山。奈何天不从人愿,她才上了海涌桥,前面就有四五名官差,手里拿着画像,边走边查,一个也不放过。 往回走吧,先找家客栈躲一阵子再图后计。尹似水前脚才退至桥下,上边的官差便大声叫道:“那小子,站住!” 被发现了? 尹似水不敢迟疑,立刻拔腿快跑。好在她轻功了得,不多时便甩掉那群恶狼,但仍气喘吁吁,累得两脚酸软,倚坐在大石块上暂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万一她师姐闻讯也赶到苏州来,可怎么办?如今城内城外全是捉拿她的官兵,虎丘山的小木屋回不去,客栈也恐怕不能潜居。 她踉跄地走向憨憨泉,越过试剑石,到了真娘墓。心中始终乱如飞絮,理不出个头绪来。 “你知道吗?这真娘是一位名妓,据说她是为了躲避吴王的追捕……”两名路过的游客,无心述说着前朝的野史。 “妓女”二字令尹似水颤然心动。那帮人铁定料想不到,她会躲到那种地方去……可,青楼艳窟岂是良家妇女所能逗留的场所?假使一个不慎,弄假成真,那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就在她思前想后、左右无计的当口,北天桥上又敲锣打鼓,喧腾了起来。 尹似水这回不敢大意,先用泥巴将雪嫩的脸蛋涂黑以掩人耳目,再缓缓走近去看看出了什么状况?但愿不是另一批闻风赶来捉她的官差。 费了好大力气挤过众人,挨到场中央,才知是戏园子的关师父率领徒孙在这儿演猴戏。一个个小戏子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猴儿装,上场喽! 尹似水心念电转,立即有了主意。 她偷偷潜进关师父用来替徒孙们换装的小棚子内,抹掉脸上的污泥,学着人家在面上描油彩,虽然手法生疏,但像不像总有三分样。 外头“小猴子”们正演到齐天大圣带领着向观众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银两…… 围观群众都在叫好。“齐天大圣”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哎呀!”喝彩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眼看就要掉到其他猴儿身上—— 尹似水捏准时机,凌空而起,一记袅娜的大翻身,稳稳托住即将坠地的齐天大圣,令这场原本功败垂成的戏,来了个精彩压轴的大逆转。 现场掌声重又爆起,叮叮的碎银由四面八方掷向关师父手捧着的小铜锣。除了戏园子内的自家人,谁也不知道今儿真是绝地逢生,惊险过关。 尹似水赧然地望着关师父,两人均是一阵愕然,然后又仿佛极有默契地心照不宣。 “雕虫小技,仅为博君一笑,请多包涵……”关师父兀自收他的银子去了。 尹似水则有些无措地东张西望,凭她这等身手,又帮忙解了围,关师父应该会收她才对。 “身手不错嘛!” 吓?!尹似水赫然回眸望向声音来源处,没人?怎么会,她刚刚明明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在这儿。”这人存心捉弄她。 尹似水自认武功还算了得,没想到他神出鬼没,比她更是厉害好几倍。她不再随他的声音失措张望,干脆以静制动,看他耍什么花样。 “你在等我吗?”那人忽焉伫立眼前,尹似水暗提一口气上来,怔愣地睇视着他。 这昂然挺立、屐履风流的男子,正是那日乘机占她便宜的坏蛋, 他怎会在这儿?他认出她了吗? 尹似水心里边七上八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怯生生地拱手道:“多谢公子夸奖。” “叫什么名儿?”李钰出其不意地握住她高举过头的细白小手。 “呃……”尹似水急着把手缩回去,慌乱问喉咙竟像鲠着鱼刺,啥话也说不出口。 “说!说了……才有赏。”他唇畔噙着讥笑,黑眸放肆地盯住那双油彩也掩不去的水灵美目。 “我,我不要你的赏。”两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改邪归正了?”李钰俊薄的唇笑意益深。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猛地抽回右手,瞥见关师父走过来,慌忙躲到关师父背后,“关师父!” “怎么啦?”今儿收获丰硕,关师父乐得合不拢嘴。 “那儿有个人,他——”他人呢?才一转瞬居然就不见踪影! 尹似水寒意顿起,心绪跌落谷底。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站在广和园的庭院内,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尹似水,先摸摸头、捏捏脸、看牙齿。好好好,连三好。他又把尹似水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 “真心入这行?”有了她,这戏班子岂不如虎添翼,还怕往后没人捧场吗? “呃,我可不可以先请教您一个小小的问题?” “但说无妨。”关师父摊开大红纸折,笔蘸了墨。 “往后上台表演,我是不是都得把脸画得五颜六色?没戏时能不能不出门留在班子里?”这么一来,那个鬼魅也似的“幽灵”绝对找不着她,甚至是她师姐,恐怕想破了头也料不到她会成为一名女伶。 “当然没问题。”关师父惟恐她半途打退堂鼓,忙不迭地要她立下契约,“你姓啥叫啥?” “叫我小猴子就行啦。”她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学人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不行不行,你是唱青衣、花旦的料,小猴子大粗俗不适用,我帮你改个名儿,叫……尹似水,你觉得怎么样?”关师父表情严肃,丝毫没开玩笑的意味。 尹似水心中却大吃一惊:“关师父您……” “不喜欢?那就再换一个,叫李秋水或步飞云,或者……” 莫非纯属巧合?听着关师父往下又叨念出十几个莺莺燕燕的花名,尹似水才舒缓着把悬在心中的巨石放下来。 “李秋水好,这名字,呃,雅,雅俗共赏。”只要别叫她“尹似水”,什么春兰秋菊的都成。 “立关书人,李秋水,年——” “年十五。” “情愿投在关永贵门下为徒,”关师父继续念道,“专心学习梨园功夫,十年为满——” “十年太长了。”尹似水不依。 “那改为五年。” “也太长。”她对当戏子其实不是太有兴趣。 “三年?”关师父皱着眉头,已经不太高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够长的了,那个臭男人不会有耐心跟她周旋太久的。 “短短一年能学些什么东西?”关师父毛笔一丢,撇着嘴鼓着腮帮子,“我要收你是你的荣幸。” 尹似水不甘示弱,拉把凳子坐在他对面:“没有我,您徒孙们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 可恨!被她一语刺中“要害”。 关师父咬牙切齿,勉强挤出一抹有够难看的笑容:“一年就一年……双方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一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连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有天命……” 啐,这简直是卖身契嘛! 听到这儿,尹似水头顶都快冒烟了。 “合同我不签,一年收入全归你,不同意我现在就走人。” 嘿,脾气比他还硬呢。关师父一忍再忍,最后索性豁出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关师父早看过告示,知道她是官府通缉的要犯。 好啊!原来他早心知肚明她是来避难的。 “你敢去报官,我就指你是共犯,专司帮我销赃,还带把风。”看谁比较狠! “你……”关师父眼冒火花,口喷浓烟,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你果然是‘群莺阁’逃出来的妓女。” 什么跟什么?!扯了半天原来他弄错了。尹似水福至心灵,将计就计,以免关师父搞清状况,直把她送进官府领赏去。 “婊戏不分家嘛,一个无情一个无义,半斤八两,何必太计较?” “胡扯!”关师父不容她亵渎这份尊贵的行业,连声怒喝犹不住地翻白眼,“再不守规矩、没分寸就赶你出去喽。” 几天后,下了一场轻浅的冷霜,恍如玉雪似的霜末儿,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撒了一地。 尹似水在关师父特别调教下,终于要粉墨登场了。不仅她自己,人人都替她捏把冷汗。谁教她只肯签一年,打个呵欠都能溜过三五个月,不抓紧机会让她露两手,狠赚一把,怎么成? 端详菱花镜中的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像个初生的婴儿,红粉细嫩的。 “准备好啦?上场喽!”拉胡琴的歪鼻子了二叔大声嚷嚷,一时哨呐管弦丝竹齐响。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婵。还有董卓、关公……战战兢兢十几二十人。 尹似水手心都出汗了。她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彩。除了甜润的嗓音、美奂出尘的扮相、绰约的风姿……还有一样教人人既羡又妒的天生丽质—— 妩媚。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她媚而不俗更是上乘之选,求之而不可得。 她往场中缓缓轻顿,素手回眸,眼神瞟往座无虚席的台阶下边……怎么又是他?尹似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做工虽是慢条斯理,其实却是五内俱焚。 李钰坐在前排居中的位置,目光如炬,脸庞似笑非笑,颀长健硕的体魄懒懒地舒展着。野烈的魅惑不止散发在肢体上,蓄着三分邪气的俊傲眉宇,亦有着令人无端慌乱的冷冽气息。 尹似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场戏给演完的。 卸好妆,她拿着戏服便往外走,关师父忙拦住她。 “我有话跟你说。”他指着梳妆抬上一只朱漆木盒,“是个姓李的大爷送的,他把咱们后头八场戏全包了。” 什么,八场戏只演给他一个人看? “这人嫌钱多会咬他?”尹似水故作打趣状,暗地一直求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又是那个人。 “正经点。凭你那丁点道行,人家肯花大钱捧你的场,是你三生有幸……”又来了,关师父一天不念她会翘辫子似的。 尹似水还想开口把关师父“讥”回去,跑腿的小四蹬蹬蹬兴冲冲地跑来:“师父,爷们来了!” 回头只见戏园子掌柜、班主任簇拥着两名身量健硕、神情森严的人跨入后台。 这两人我见过! 尹似水心底猛一揪紧,低垂螓首,假装正忙碌地收拾东西。 穆子左先长揖为礼:“李姑娘。”尹似水现在“号称”李秋水,别人已对她印象深刻,她自己则仍旧陌生得很,听到这三个字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姑娘!”穆子左朝前再跨一步,音量也放大些。 “叫我啊?”尹似水这才回神,赶忙挤出一抹羞答答的笑靥。 穆子左沉凝一笑,并不以为意:“穆某人奉少主命令,特地前来邀请李姑娘过府叙谈。”他随手挥挥,掌柜的立即毕恭毕敬掀去木盒盖子,里边一盘莹光四射、璀璨夺目的水钻头面,攫住了众人的眼光。 尹似水再没见过世面,总也猜得出这个“东东”肯定价值不菲。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穆子左三十岁上下,骨架很大,冷峻肃穆,一袭暗花长衫罩袍,闪着含敛灼人的乌光,“李姑娘请。” 尹似水无措地,一张笑脸僵在半空收拢不了。 “快去呀,发什么愣?”关师父悄悄用手肘顶她。 “我——”为什么要去? 尹似水一口气提上来,非常沮丧地点点头。在场每个人都不安好心,都想设计她,就算说破了嘴也没人理。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成笼中鸟。苦啊! 关师父为她取过一件粉紫色披风,假惺惺地道:“早去早回,路上当心些。” “知道啦!”黄鼠狼给鸡拜年! 尹似水咬咬牙,冲锋陷阵似的走出后台,坐上预先等在廊外的蓝呢大轿,轿夫正想抬起,她竟又走了出来。 “李姑娘?”穆子左和朱向晚微愕地问,“忘了什么东西吗?”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尹似水自嘲地苦笑了下,从怀袖里抽出两张银票,一人给一张,“这是前些天在山谷小屋内向你们偷来的,现在还给你们,希望两位兄台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穆子左和朱向晚相视一笑:“钱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 “此话怎讲?”哼!看他们笑得那么坏的样子,就知道八成想耍无赖,觊觎她的美色! “不管你有没有偷钱耍诈,我家少主想见你,你就非去不可。”穆子左态度强悍,脸上却仍挂着友善的笑容。标准的伪君子! 尹似水对他的好感尽失,转而向朱向晚游说:“这儿到底是个有王法的地方,我说不去就不去,难道你们敢用强的?” “如果李姑娘执迷不悟,用强的……也无不可。” 怎么一个比一个不讲理?尹似水抬袖轻扬,准备施展她的“毒”门心法—— “李姑娘切莫轻举妄动,除非你想逃亡一辈子。”穆子左瞥向一旁墙上张贴的告示,对她做无言的恫吓。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能支使得动江浙巡抚的,非三公贵戚便是—— “你何不亲自去问我家少主。”朱向晚掀开轿帘,示意她反抗无效,想逃走更难。 强权环伺,尹似水生忖武功不是对手,惟一“专长”又已被识破,今儿是劫数难逃了。 “去就去,他……不会杀我吧?我充其量只是个偷儿,绝非江洋大盗,应该罪不及死……” 穆子左和朱向晚笑而不答:“起轿!”她的死活,根本已不是他二人所能做主的。 轿子直上真娘墓,绕过千人石右行,登上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后才停了下来。 尹似水怀着忐忑的心踩上石阶,裙裾轻掠花草。此刻皓月西垂,天色已经很晚了,白天的游客一个也没剩,只余古迹花木空对苍穹。 朱向晚领她进入一座豪宅,宅内富丽堂皇,上千百支烛火齐燃,明亮得恍如白昼。 待她款步走入内堂,里边布置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红木桌椅,紫檀橱柜,云石香案,和数不清的字画条幅。 四周烛火照得如同白昼,尹似水一个不留神,衣角竟触到了火苗,所幸一柄风流云扇挥至,及时地代她扑熄火星,连同两旁的烛火也一一扑灭。 一下子,房中骤暗,光影变得魅丽而昏黄。感觉仿佛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会蹿出来。 “你来了。” 前方的石阶顶端忽然有人说话,尹似水一惊,忙仰首张望,才发现那细雕且庞大的青龙座椅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不是你找人把我捉来的吗?还问。”尹似水没好气地回答。这个人阴魂不散死缠着她到底想干吗? 李钰粲然笑着,双眸如子夜寒星,面如皓月冠王,两道剑眉浓似蘸墨,浑身上下凛冽含威,飘逸着无比尊贵的气息。 尹似水从没见过这么贵气逼人又小器巴啦的男子,为了“区区”三百六十两,居然穷追不舍,还“勾结”官府,一起“打压”她。 “过来。”他命令道。 “偏不!”有钱就了不起啊?尹似水被他剥夺去睡眠的时间已经老大不开心了,还得接受他的颐指气使?休想!她往墙边找了一张太师椅,非常不淑女地歪上去,便打算打盹梦周公。 “累了?”他向前将尹似水拉起,“到床上歇着吧。” “床?”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它可就变得再暧昧不过了,“不用了,我——” 天!他在干什么? 李钰的大掌陡地抚上了她的嫣颊,狂妄而放肆地摩挲着,“今晚就由你侍候我。” 啥?!他这算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吗? 尹似水被他嚣张跋扈的气势震得呆若木鸡。 “过来为我宽衣。”嗓音虽然轻柔,但隐隐含威。 “我不是你的丫环,更不是妓女,如果你无意跟我‘叙谈’,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李钰黑眸黯沉,瞬间挡在她面前。“又想走?这回我不会给你机会。”他低笑地睇视她,眸光阴冷,挟着一股慑人的肃沉。 “我已经把银票还给你的随从,大不了我到衙门自首,顶多关个三五个月,用不着陪你——” “陪我是你的荣幸。” 这句话听在尹似水耳中备觉刺耳。她自小没爹没娘,命薄运舛,可穷归穷,依然活得理直气壮,从来没想过在偷、扒、盗、窃之外讨生活。 贞操形同女人的生命,岂可轻贱! “谢谢你的‘恩赐’,可惜我这人一向不知好歹,无福消受这份‘荣幸’。”尹似水冷静地回视他,悄退一步,寻思去路。 “陪我一宵,免掉五个月的牢狱之灾,很划算的。”他唇角微扬,看着她紧绷、防备的态势,耳语似的轻声道:“还有一千两酬金。” 尹似水骇然一缩,不为那一千两,而是他极具亲昵意味的挑情细语令她莫名地悸颤。 她再次旋身转向,无动于衷地准备离去。 “嫌少?”李钰没耐心再婉言利诱,出手点住她的麻穴。 尹似水惊觉他武功深不可测,尚来不及撒出迷药已教他擒住双腕,瘫软在他怀中。 “一千五百两。就一名戏子而一言,这已是我的极限,你切莫贪心不足。”李钰望着她诡笑,修长的指尖抚上她挺俏的鼻子。 他是皇朝太子,呼风是风,唤雨是雨,何况一个女人?费这么大把劲找寻她,早已脱出常轨,若非此次出游纯为散心,他才没如此闲情雅兴。 “强抢民女,你简直罪大恶极。”尹似水虽动弹不得,嘴巴却还能说话。 “告我啊!”他邪笑俯首,魔性的眼定定锁住她瞠大的秋瞳,戏谑地伸出舌尖舔舐她芙蓉般的嫩颊,以及樱红的唇瓣。 尹似水怒火盈胸,清丽容颜残留着苍白的肤色。 猛地,他打横抱起她,走入尽头的寝房。深蓝的床榻,一望无际,如汪洋般。 室内有个壁炉,炭火星星点点。然,漫天暖意,驱不走尹似水心头的寒凉。她今夜就要栽在这恶魔的手中了吗? 他看来满心喜悦,得意地盯着她,缓缓褪去她的衣衫;尹似水无助地瘫在床上,悲哀地望着他。 “不要露出这种无辜的眼神,是你咎由自取,忘了吗?”他笑得更张狂,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烙下他的印记,毫不温柔地。 尹似水吓坏了,根本无法体会两性相互吸引的酣畅,他非但尽情掠夺,还辗转引诱,身体完全地贴合…… 没有人会来救她的。 外头只有一群惟他马首是瞻的虎狼,还有视她为摇钱树的关师父,以及处心积虑杀她而后快的师姐,谁会在乎她的死活或清白呢? “你答应不玩花样,我就解开你的穴道。”他的手沿着她的颈项一路而下,贪恋地抚弄着。 那又如何? 尹似水绝望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同时滚向发鬓,晕化于枕畔之间。 “痛快的给我一刀,否则我绝对会报仇雪恨。” “好辛辣!”他纵声大笑,索性解开她的穴道,鄙夷的神情,根本没将她咬牙切齿的言语当回事。 得以活动自如,尹似水马上跳下床榻,孰料他手里仍握住她一绺长发。 “回来。”李钰无情地使力一拽,逼她乖乖就范。 尹似水强忍住疼楚,双眸圆瞪,澄冷地与他两泓邪魅的幽光对峙。然后,她切齿一笑,伸手将那一绺犹如锦缎般乌亮的秀发扯断—— “你的权势也许无远弗届,但永远得到不了我的心。” 好倔的女子! 李钰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一个行窃在先的戏子,竟敢抗拒他的财势和权力,有意思。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尹似水摇晃着手中的一包白色药粉,威胁他别逼人太甚。 “请便。”李钰兴致全消,对她的激赏却剧增数倍,“赏你的。” 愕然接住他丢过来的一叠银票,尹似水再次怒从心上起。这么轻率地打赏她,当她是什么? “告诉过你,我不是妓女。”发狠地,将手中的银票撕成碎片,撒向空中,“听着,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譬如尊严。” 望着她没入夜幕中的俪影,李钰心湖激起万顷波澜。他贵为皇子,有什么是要不到的? 第三章 “秋水啊,何必那么死心眼?”关师父见尹似水回来后便神色凄楚,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希望加以开导开导,“这是个吃人的社会,戏曲艺人原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你晓得吗?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这‘跑江湖’的事儿。”他听知府里的官差说,那姓李的公子来头大得不得了,有他撑持着,还怕白花花的银两进不了袋? 尹似水的不言不语打散了关师父的痴心妄想,他沮丧地喃喃叨念:“好于我也让你白吃白住了上百个日子,一身的绝活全教授给你,现在你人红了,就六亲不认,想过河拆桥?”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尹似水忍抑不住,冷冽的语调含着刺人的嘲讽,“我值多少两?或者换个方式问,出卖我一次,你可以得多少好处?” “话别说那么难听,我这可全是为了你好。当初你走投无路,要不是我大发慈悲蓄意包庇,你这条小命恐怕早向阎罗王报到去了。”关师父唱作俱佳,鼻子一吸,眼眶立刻转红,“我也是情非得已,常一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我有什么?” 拜托,这是什么德行?说得好像她不把老命赔给他,就无法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似的! 尹似水摇摇头,满腹心酸汹涌翻腾。该哭的人是她才对,她误入“歧途”,更遭人坑害上了“贼船”,险险无法全身而退,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还要让这贪心不足的糟老头念个没完。真是怄! “你走吧,我累了。”彻夜未曾合眼,转眼又届晌午。 倦意漫上眼睑,她真的好累,身心俱疲。 “今晚……有两场戏,连着……共有八场。” 尹似水懒得答理,和衣窝进被子里。小小斗室重归宁谧,沉重的脚步声显示关师父仍不死心。他是有恩于她,尽管出发点不为善念而是贪念,但受人点滴,即使不报以泉涌,起码该意思意思还个一两“桶”吧? 尹似水歪在床上,想着自己下了如来峰之后,东躲西藏宛如丧家之犬,如今“盛名”在外,却是身不由己。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滑过水颊。 不许哭! 那雄伟男子的咆哮言犹在耳,令她心绪倏地一阵紧抽。 她连哭的自由都没有吗?美人垂泪惹君怜,稚子哭泣承恩泽,她呢?回首惟有泪千行,又如何?抬起衣袖,一把抹掉所有的泪痕—— 心弦被轻轻一拨,牵动最幽微的那抹悸颤,昨晚,遭强行索吻的景象鲜明浮现脑海。她颤抖着素手,抚向胸脯,来到翕动的朱唇,一时柔肠百转。 那男子,这等孟浪,简直目空一切。难道他认定可以对她予取予求?甚至……没来由地,她害怕了起来,可……害怕谁呢?是那男子,还是她自己? 她这一生泰半活得随遇而安,甚少有强烈的渴望让她萦怀失据,为什么那轻薄的男子能以一记蛮横的吮吻,迫她心湖激起阵阵波澜? 他是难懂难解的,不惜广贴告示缉拿她,目的不是为了讨回失银,亦无意逼她入狱,其真正的目的…… 呵!想来他也不过是名蓄意拈花、自诩风流的阔少。戏子是下九流的行业,与青楼娼妓无异,是可以轻贱、可以欺凌的,所以……他求的是春风骚荡,何尝在乎她这个人?! 又见夕阳火红似血,依恋地倚在天际,久久不肯沉落,一如尹似水的心,忐忐忑忑始终泊不了岸。 今晚她特别用心,取出胭脂水粉,细细抹匀,连颈子耳朵和手臂都抹了白粉彩。然后是画眉、印唇…… 如何,与红牌艳妓相较,谁更上相? 她对着冷艳绝伦又妩媚脱俗的自己扮了个鬼脸,嘲笑她这一生倒数第八次的美丽。 一场戏接着一场戏,五光十色全属虚幻。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要不了多久,她就得挥挥衣袖,告别这梦一般的洪荒世界,继续浪迹天涯。 她没有不舍,只是有些惆怅。说真格的,她实在没把握将八场戏全部演完。 总之是走一步算一步,能捱多久就捱多久。 第七场戏了。 关师父哈腰鞠躬,把好话都说尽了,才求得尹似水勉强答应把八场戏全部演完再走人。 一台子的生旦净末丑,只为取悦台下一个人,这可是破天荒的事。 尹似水心里明白得很,有戏不是戏,无戏才是戏。她和李钰连着好几天,台上台下,大眼瞪小眼,各怀鬼胎,暗中算计,这才是好戏。 她不是不怕他,只是在赌一口气,看他能把她怎么样?!事实上,她有好多机会可以先下手为强的,只是……她是个心地善良、爱好和平的女子,打打杀杀有违她的处事原则。 掌声蓦地响起。胡里胡涂,竟然又演完了一场戏。 尹似水将如意冠、锻花、珠钗……一一拔下来,望着镜中的自己,以及甫进门的一个……讨厌鬼。 “你又来做什么?”看到穆子左她就有气。 “穆某奉命前来,实在是身不由己。”无论尹似水给的脸色有多难看,穆子左总是笑吟吟地不以为意。 尹似水瞟眼他带来的木盒,吓!这回送的更精彩了,头面有碎花、双光水钻、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缦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则分别以缎、绫、绢、丝精心扎结。还将金条融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好重,怕有五六斤。 望着一桌子珠环玉绕,尹似水只能苦笑。过了明天,她就要离开戏班子,过逍遥自在的流浪生涯,以往偷鸡摸狗纯为填饱肚子,现今一下子拥有这些身外之物,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又是你家少主送的?”她问。 “是的,还望李姑娘笑纳。”穆子左的态度比之先前更加恭谨三分。 “回去告诉他,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尹似水将盛满珠玉宝物的木盒推到穆子左面前,“明晚是我的最后一出戏。” “为何?”穆子左好像并不惊讶。 “到这儿来是为了躲避尔等,如今……已无此必要。”再怎么说她都是一名江湖儿女,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才是正务,岂能当一辈子的梨园子弟?她师父知道了,不剥了她的皮才怪。 “那么……李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没有。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到处漂泊,四海皆可为家。”她洒脱地浅浅含笑。这份超然物外的淡泊,令穆子左由衷地赞赏。 “一个人在外,总需要盘缠。”穆子左说着就要拿钱给她。 “您别客气,关师父会给我的。”能够免去挨告坐牢,她已经很高兴了,至于银两……她多的是法子。 背起随身携带的小行囊,朝关师父和穆子左挥挥手:“今晚我有点事,不回去了。再会。” 一阵寒风掠过,尹似水本能地拉高衣领。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街上行人很少,特别地空寂。 他走了吗? 唉!好端端的干嘛想起他,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忽闻马蹄声自远而近,达达达,如同密闭的瓶子骤然开启,声音一眨眼逼近身畔。 尹似水凛然回眸——是他! “上马。”他说话永远带着命令的口吻。 “不了,我喜欢安步当车——”话声未落,她人已在马背上。这人听不懂什么叫“拒绝”吗? 尹似水拂开他犹搭在肩上的大掌,转瞬却见那巨掌又从后边环向她的腰际,紧紧如铁钳般制住她。 “你想怎样?”纵使身为戏子,她依然洁身自爱,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不懂吗? “要你。”没给尹似水回应的空档,他低头吮住她白玉瓷瓶也似的颈项。 “别——”她才哀求出声,他另一只手亦攀至她的胸口,霸道而坚持地将她嵌进臂弯,冷硬而桀骛地侵占她的丰润柔软,“有人路过。” 他恍若未闻,放肆狂浪的掠夺并不因此而稍加收敛。 尹似水遍体生寒,忽觉四周暗香浮动,一阵浓似一阵,糟,她师姐来了! “快把鼻口掩住。” 太迟了,李钰熠熠生辉的瞳仁已晦暗无光,面上苍白骇人,显然已经中毒。 尹似水无暇细思,抓起缰绳即朝前狂奔入林。这马儿颇通人性,似知道情况不对劲,一路上尽量保持平衡,且不用尹似水指挥,便熟巷熟径地快速飞驰。 两人一马,跑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来到一座牌楼前。亥时已过,五六盏碧罗纱灯被四野的黝暗吞噬得恍恍惚惚。 尹似水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李钰搀扶下马。牌楼仿佛也通晓“人性”,她尚未扣环敲门呢,已自动开启,出迎的老伯伯问都不问,便主动帮忙抬人。不怕遇到坏人?尹似水疑窦丛生,却不知怎么问才不会拂逆了人家的好意。老伯伯领着他们上了二楼。好大的卧房!围绕在这个男人身旁的事物,总是穷奢极侈,富丽堂皇得乱不真实。三面书墙中间摆着一张红木雕龙方桌,后边悬着四幅山水墨宝,均出自名家手笔。 尹似水没念过多少书,但也懂得吴道子、王维之类,都是一字或一画千金的“高手”。惟一一面采光的墙垣上,张挂着巨幅的“龙腾虎跃”,画中的青龙张牙舞爪,有双凌厉威严的眼,六辔在握,一尘不惊,恍如破肤而出,冲天翱翔,吟啸吐纳,雄壮而霸气。它脊上的,焰电齐放,头角峥嵘。 老伯伯安置好他俩,又端了些许瓜果,才礼貌得有点反常地欠身告退。 他还好吧?尹似水坐在床沿,伸手探一下他的鼻息,稳定一如常人,七孔也没流血,脸色不知是经过颠踬后血气上冲还是怎么着,竟霞瑞玉面,较之先前更为红润。 难道他没中毒? 尹似水不信他有能耐躲过她师姐的“七里飘香粉”,挪近一点,仔细瞧瞧他的黑瞳和耳鼻—— “想亲我吗?”他突然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尹似水吓一跳,忙支起上半身,狼狈地避开他的眼:“你没事?” “你好像很失望!”他抿嘴低笑,以悠闲自若的态势与潜藏危险的星芒斜睨着她。 “别冤枉好人,要不是我及时带你离开险地,你恐怕早就剧毒攻心,一命呜呼了。”她低喘着,背过羸弱的身子:那双灼灼的黑眸,总害她心头小鹿乱撞,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李钰莫测高深地牵起嘴角,扳过她的身子:“那么……我该如何报答你?”扫过她身躯的眼光,似乎正在盘算“买断”也许比“报答”更直接省事。 “放我走,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来打扰我。”她沉下脸,做出最卑微的要求。 “你一向这么傲慢,还是对我特别嚣张?”搭在她肩上的手掌突然加重力道,捏得尹似水整个背脊几乎要裂掉。 “你呢?你一向惯于欺凌弱小,还是对我特别优待?”她无声地凄惨一笑。 “你在激我?” “笑话,你我之间一为刀俎,一为鱼肉,我哀求告怜都来不及了,有什么能力和必要去激怒你?”尹似水面色雪白如纸,双手缓缓解开布钮……“得逞之后,可愿留我一条活路?” 李钰雷霆大怒,愤然擒住她下移至襟口的柔荑:“你——该死!” “也罢,一个不洁的女子,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痛快归阴——” “住口!”李钰使劲扣住她的咽喉,那痛楚直奔脑门,疼得尹似水连呻吟都不能,“我会让你求仁得仁。” 冷不防地,她察觉他另一只手正透过微敞的衣领,滑入她的胸脯,然后,他倏地扯开她的衣襟,低头亲吻她裸露细腻的肌肤。 这……他当真要先夺后杀? 他扣在她颈项的手放轻了力道,上移至她的左颊,似爱抚又像蹂躏地搓弄她的脸。 尹似水惶然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旦挣扎抗拒,会引来他更疯狂的索取,到时甚至被生吞活剥也未可知。 “怕了?”他沉着嗓音问。 除了怔忡,她做不出其他回应的动作。李钰轻柔绵密的吻,比狂野的吞噬更教她胆战心惊。天!她快得恍如擂鼓般的心跳,怎地绽放出欢愉的花朵?她不明白……呵,产生这样可耻的情愫,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迷人的俊唇扬起得意的浅笑,猝然将她丢上锦织大床,丝柔凉冷的被褥,令她深深地一凛。他适时用火热的身体包覆住她,细致地吻着她因羞赧而泛红的唇。 “欲迎还拒?我喜欢这样的挑逗。”他从不掩饰真正的企图,蛮横夺取照样堂而皇之。 尹似水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衫,鼻息中窜入的全是他倨傲酷悍的味道。他宠溺地拂开她额前凌乱的浏海,粗暴地吮舐她的耳垂,柔柔低语:“从今以后,你必须为我守身如玉。” “我不是你的禁脔,充其量——” “我用一万两,买下你的一生。” “我——” “拒绝无效。”他的命令就是圣旨,任何人不得异议,违拒者死,“如果让我发现你不守妇道,脸越规矩,将极刑侍候……”最后几句只余喃喃尾音,雄浑冷凝,听得尹似水毛骨悚然。 他的狠戾全藏在朝阳也似的笑靥里,那种不怒而威、似热还寒的柔语益发撼动人心。他说到做到,绝无戏言,尹似水颓然地揣想着。 “烈女不事二夫,”沿着耳垂、粉颈,吮至低陷的锁骨,他的吻越来越急切。 “我可以不计较你卑微的身份和低贱的背景,但百分之百的忠贞是绝对不能打丝毫折扣。” “你无权要求我,这笔交易我不答应。”莫名其妙!既嫌她的身份,又瞧不起她从事的工作,那何必要她? 有一万两很了不起吗?她只是嫌钱多带在身上累赘,否则十万八万她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李钰喟然一叹:“你好像还搞不清状况,我这是在知会你,答应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决定。” 简简单单几句话,怎么听在耳朵里就变得好深奥? “你凭什么一厢情愿决定我的未来?”尹似水至此总算确定她遇到的是个疯子,“有钱有势只能说是你运气好、选对时辰、生对人家,并不代表你就有资格去左右别人的终身大事。” “我就是要决定你的一生。”他跋扈专制的本领堪称登峰造极,世间怎会有这种人? “我不答应,我……”得赶紧找个理由让他打退堂鼓,“俗话说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准你无情无义,但仍得心无二念。我将是你生命中惟一的男人,如果你尚未……” 他干嘛欲言又止?怀疑她已不是处子?虽然她不是烟花女子,但毕竟混迹江湖,难保一时鬼迷心窍,禁不住诱惑。他的疑虑倒也无可厚非。 尹似水福至心灵,忽然盈盈含笑,既然他有此等“洁癖”,何不将计就计? “承蒙错爱,其实我的确是个嗜钱如命的女子,之所以一再婉拒你的要求,实因我早已经……”这样暗示够明显吧? 尹似水原以为他闻言必然冲冠一怒,把她赶出去,发誓永不相见。岂料,他怒焰炽燃,竟一把攫获她的胳膊,刷地撕开她身上的衫裙。 “你说过的烈女不事二夫,何必——啊!”尹似水左脸颊吃了他一记火辣的巴掌,唇角立时沁出鲜血。 “是你自取其辱,休怪我冷血无情。”李钰解开衣衫,如发狂猛兽般在她身上恣意掠夺。他居然相信她果然不是个好女人?却为何仍执意要她? “不——”尹似水能开口的也只有那么多了,他的炽热已在她身上燃起熊熊烈火,企图将她焚烧殆尽。 她的理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全部思绪统统被迫逃亡。氛围显得异常奇诡,于剧痛的撕裂中,他成功地俘虏了她。 她耗尽力气,虚软地瘫在床褥上,低喘不止。她的一生毁了,毁了!怎么会这样?亏她是一代毒王的弟子,于紧要关头,竟忘了那保命的绝技。 在完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她由青涩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如此委屈、如此困窘地! 他的震撼不下于她,这个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无情无义的女子,居然…… 床上那摊血渍像在做无言的控诉,指责他不该恃强凌弱。 “为什么要说谎?”纵使结果还是一样,但至少他可以温柔一点。他的愧疚仅止于此。 尹似水木然推开他:“让我走。”她拎起残破的襦衫,聊胜于无地披在身上。 “办不到。”李钰再度拥她入怀,无限爱怜地亲吻她漫垂的长发。 “要的还不够?”他想蹂躏她到什么程度? “没错。”他据实回答,面上没了点羞惭。 “你真是——脸皮有够厚!尹似水好想指着他的鼻头大骂三天三夜,可骂了又能挽回什么?“你连我是谁都不晓得。” “你叫尹似水,天山耆老怪九婆的徒弟,今年芳龄十六,无父无母,惟一的师姐寄柔情,行踪不明。”李钰将她的身世倒背如流。 “你暗中调查过我?”尹似水这一惊非同小可,甭说她离开天山如来峰之后,便刻意地隐姓埋名,即使要查明一个贩夫走卒的来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是怎么办到的?“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日后你自会明白。”李钰再度将她按回床榻,两手又不规矩地游移。 “好痛。”尹似水将身子缩向里边,但旋即被他抓回原位。 “答应终其一生服侍我?” 他的用词为何总是如此怪异?尹似水明白,他没娶她的意思,连一个侍妾的名分都不愿给,却一而再地要求她侍候他。难不成……他要的只是一名侍婢? 不可能!她的内心清清楚楚地呐喊着,如此“低微”的工作她会适应不良的,她不习惯仰人鼻息过活,更学不会强颜欢笑博取君心。 她是漂泊的命,合该独行五湖四海。 这回她学乖了,不敢再正面反抗他,只胡乱地点点头,祛除他的戒心。 “别想打马虎眼,我的惩罚会教你求生无门。”他阴鸷的眼,犹如要穿透她的身子骨,窥见她内心深处的图谋。 尹似水一脸无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行,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没有任何回答,他的口含住她的。他的要求很直接,根本无需言明。 曙色苍茫,窗缝泻进晨曦的第一抹霞光,室内忽地澄亮起来。 尹似水因这群陡然闯入的金色精灵,霎时看清身上的男人光裸厚实且健硕的胴体,不禁羞红了脸。他,男人的……原来如此这般…… 呵,求你,别这样看着我。 在金色霞晖映照中,她如画的眉目是这么的亮丽、耀眼,比起任何皇族大臣荐举入宫的秀女,更能教他心醉神驰。 就一名太子而言,多“收集”一个足以宽心解闷的女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也许没资格获选为嫔妃,但将会是最得他宠幸的女人之一。 仿佛永难餍足的情欲,让他毫无节制地一再索求,直到晌午将近,尹似水倚在他臂弯里沉沉入睡。 他喜欢看她酣然入梦的样子,相识许久以来,只有此刻她才是温驯柔顺的,愿意乖乖地由着他呵护。 “少主昨夜没回客栈?”朱向晚穿着一袭藏青长袍,立于于狂左侧,神情颇为严肃。 “子左,煎壶茶出来。”李钰故意不看他,这家伙才三十开外,就一副婆婆妈妈的架势,要不得! 穆子左依言撮了茶叶,他煎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茶,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莲心,又称为“莲心茶”。 “少主,您……昨晚可是和李、不、尹姑娘在一起?”朱向晚不死心,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他是御前侍卫兼史官,负有言谏太子的责任。李钰身为皇位继承人,竟然在左右随从未陪同的情况下,彻夜不归,兹事体大,万一出了差错,谁都担待不起,难怪他惶惶不安。 李钰沉吟了会,转身向他,面带嘲弄: “别那么急着负荆请罪嘛,我又没怪你们护驾不力。” 依他所言,错在他们不在他喽! 朱向晚愕然苦笑,勉强保持平和的神色,不让波动的心绪影响他的理智。 “尹姑娘乃一介江湖女子,身怀毒技,心思难测,少主怎能不以家国社稷为重。” “你够了没?我是出来散心的,不要动不动就拿大帽子扣我。”李钰倏地声色俱厉。 朱向晚浓浊地喘着大气,脸色灰败地瞪向穆子左,怪他不该三缄其口,作壁上观。 “属下是顾虑您的安危。”尹似水毕竟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他可以上酒楼买醉,偶尔逢场作戏打发时日,这都不至于令朱向晚和穆子左他们寝食难安。可怕的是尹似水举手投足间即可乱施毒药,害人于无形,太恐怖了, “向晚所言极是。”穆子左终于开启金口了,“江湖险恶,江湖中人尤其各怀鬼胎,这事万一传至皇上耳中——” “够了!”李钰将手中的茶碗忿然掷于茶几上,茶汁登时四溅,“我若在乎他的想法看法,又何需出游江南?此次出宫,假使运气好,我还打算带一名太子妃回去让他瞧瞧。” 众人一阵惊呼。连平常最不爱讲话的薛仁杲,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君无戏言?”朱向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很清楚我的行事作风。”李钰缓步踱向他,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露出一抹诡笑。 朱向晚只觉肩上的手有如千斤重,重得他要垮掉了。 “是……那位尹姑娘?”大事不妙!他家少主八成中了尹似水的蛊毒,才会说出如此荒诞的言论。 “是又如何,你反对?”看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李钰更存心捉弄他,“别妄想加害于她,她要是伤到一根寒毛,我都将惟你是问。” “可……那,贺大人的千金怎么办?皇上已经钦点她为王妃,您——”李钰随便几句话,就搞得朱向晚一身冷汗,若是他当真舍贺婵娟而就尹似水,他包准立刻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娶她也并无不可。”他收回笑容,眉宇间现出骇人的凛冽,“只要她耐得住寂寞,我会送她一座豪华的冷宫,让她独自品尝当王妃的滋味。” 第四章 这儿叫“雾云山庄”,因长年笼罩在云雾之中而命名。 送吃食进来给她的丫环是个闷葫芦,问三句只答一句。努力沟通了半天,尹似水只知道她叫彩衣,而那个欺负她的男人则姓李。 “热水准备好了。”彩衣很体贴,对她照料得妥妥帖帖,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笑容。 尹似水跨入冒着氤氲水气的澡盆中,身上的痛楚令她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可,很快地,温热的水迅速涤去她的痛苦,使她疲惫的身心得到完全的解放。 “我来替你搓背。”彩衣望着她几近完美无瑕的身子,惊叹得目不转睛。 “不用了,我习惯自己来。”她自认没那个福分,怕老天爷看不过去会折她的寿。 许久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可惜是在“劫难”以后,真是造化弄人! “没关系啦,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你去帮我拿点水果来。”尹似水又在打歪主意了。 “你沐浴还吃水果?” “不行吗?”王法有规定光着身子不准吃东西? “可……当然可以,只是……”觉得怪怪的而已,“我现在就去拿。” “别忘了顺便拿把刀。”尹似水佯装不经意地顺带一提。 “吓?”彩衣的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吃水果不用刀怎么削皮?” “说的也是。” 真好骗,胡乱编了借口她也信。 彩衣掩上房门后,尹似水惶急地起身,在一大堆脱下来的衣物间翻找着东西—— 我的药谱、毒经和银子……怎么统统不见了? 是他,那个超级大骗子!还说要给她一万两,结果呢?咽不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口气,尹似水两手紧紧握拳,巴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他碎尸万段。 都怪她睡得太沉,犯了江湖大忌——仇家临身,仅可寤寐三分。该死!受此奇耻大辱,她居然还睡得着。 一不小心,她从菱花镜内瞥见自己,是水气的关系、还是另有缘由?她原本过度白皙的双颊,竟红云漫染,艳艳地散发着美人的春情! 她开始沉沦了?这不是她该有的容颜呀! 木门“呀”的一声被打开,尹似水慌忙跳回澡盆里,隔着朦胧水雾,她一时瞧不清来者,但想当然尔是彩衣喽。 “水果和小刀拿来啦?” 听见背后搁下托盘的声音,她才安心地道:“你先到那边等等,我穿好衣服就来。” 虽然同为女人,一丝不挂的身躯被人盯着看,到底十分尴尬。尹似水特意背着她,快速将彩衣先前已送进来的洁净衣裳穿戴整齐。 “你……喜欢吃水果吗?”看彩衣闷不吭声,以为她心情不好,尹似水边梳理长发,边找话跟她闲聊,“我告诉你哦,你家主子是个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的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尤其像是把水果刀拿进我房里这种芝麻小事,千万别跟他讲,以免他——”咦,彩衣呢?怎地一声不响就走了? 尹似水见案几上放了一大盆当令水果,和一柄亮晃晃的短刀,却不见彩衣的人影。 走了也好,横竖她尚有要事待办,也没时间跟她穷磨蹭。首先,把刀子藏入怀中,不,还是藏在枕头底下比较不会被发现。 接着到庭院采集数叶雪蓟和紫萍草,两者捣碎加上少许软泥,即成了蚀骨丹。哼!姓李的魔头铁定料想不到她还有这招绝技。 这回不害死你,我就不姓尹! 天色仍是透着妖魅的阗黑,纱灯下的庭院是一片凄清的萧瑟。尹似水心底有股不安的骚动…… 一连十天,李钰宛如平空消逝了一般。 辛苦预演、模拟好几天的暗杀行动,迟迟派不上用场,颇令她气馁。 成天窝在屋里吃饱睡、睡饱吃,不出个把月,她将会变成超级大胖妹。罢了,既杀不到他,再这么空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何不乘此机会逃之夭夭,找个风光明媚的地方,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度此残生? 廊外,惯常扰攘的天空,今儿意外地一碧如洗,连拂面的春风都伴含温柔。 尹似水第一次发现,这儿的景致竟是如此秀丽,美得一如世外桃源;假使那莽汉从此果真不再出现,这儿倒是个隐居的绝佳境地。 陷入沉思的她,好半晌才发现廊柱旁伫立着一个人,瞧那光景,似乎来了好一会儿。 “你是——”这男子锦衣华服,俊美斯文,不同于一般的江湖人物。 “尹姑娘?”男子从容尔雅地朝她拱手致意,“在下司徒星,欢迎你光临寒舍。” “你是雾云山庄的主人?”那姓李的臭男人呢?尹似水惊疑不定的望着他。 司徒星猜出她心中的疑惑,潇洒倜傥地笑道:“李兄和在下乃多年好友,只要他愿意,本人可以随时将‘雾云山庄’双手奉送。” 好大的手笔。尹似水双眸滴溜一转,嗔道:“你这么有钱,拿一万两借我如何?” “行。”司徒星言出既行,旋即差人取来十张千两的银票。 “真借给我?我不一定什么时候还,也许一年半载,也许更久,也许……”尹似水怔怔地睇视他,心里猛念阿弥陀佛,希望他不是开玩笑,故意逗她。 “不用还了。”他慷慨大方得简直违反天理,这么好的人,怎么到今天才让她遇见? “咱们素昧平生,岂能承此大礼。”尹似水把银票退还给他,叹道,“我身似笼中鸟,生死尚不能由己,要这么多钱作啥?很抱歉,我,没有恶意。” 司徒星诧异地瞅着她:“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李兄的安排颇不满意!” “有谁会对一个恃强欺凌自己的人感到满意?”尹似水一怒,挥手摧残掉廊下一株盛放的胡枝花。 “李兄身份尊贵,非寻常富豪巨贾所能比拟。他看上你是你的——” “荣幸?”这些男人讲话全都一鼻孔出气,令她刺耳得要命,“我宁可终生漂泊无依,三餐粗食野果,也不稀罕这份形同囚徒的荣幸。” “尹姑娘所言差矣。”司徒星急于为李钰辩解,“李兄非世俗之人,行为举止自然不能依常理推断,他——” “他究竟是谁?”尹似水盯着他的眼,不容他含混其辞,“朝中大臣?皇亲国戚?” 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 司徒星的父亲便是太子太傅司徒衡,他从小随父亲长居京城,因而熟识李钰,两人心性十分投契,是以结为莫逆。 这回得知李钰有了新欢,他特地远从冶游的华北赶回,亲眼目睹佳人,果然不同凡响。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位无上尊贵的太子,正为她的美貌如痴如狂。那是以前不曾有过的现象,李钰从未迷恋过任何女子超过两个月。 “为什么不说话?”神秘兮兮的,莫非他尊贵得见不得人? “他是太子殿下——李钰。” 宛若青天霹雳,迎面兜头地击中尹似水的脑门,令她浑身震颤,连呼吸都备觉艰辛。 太子?谋杀太子会被处以什么刑罚?五马分尸、凌迟至死? 尹似水不敢再往下想,她璀璨的秋瞳一下子光芒尽失,血色自她两颊褪得一丝不剩。 “尹姑娘,你没事吧?” “她没事。”磁性的嗓音蓦然飘至,尹似水愕然回眸,他已揽住她的蛮腰,昂藏立于身侧。 司徒星一见到李钰,便仓皇告退。 “放开我!”尹似水如遇鬼魅,惶急地朝后跌退,“算我求你,不要再缠着我。” “既然选上了你,就是你的命。”李钰不明白,众人梦寐以求的荣宠,她为何视之如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我不要,我……”她踉跄地奔进寝房,欲取出早先藏在枕头底下的短刀。 可李钰的身手比她更快,在她陡地扑向床沿时,已抢先一步搂住她的身子,两人的身躯狂乱交缠地倒卧在床上。 尹似水莹莹美目,写满了幽怨:“我恨你。” “无所谓,一开始我就不奢望你会爱上我。”李钰强逼她偎进怀里,让他得以细细嗅闻她周身飘散的幽香。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作奸犯科,不该遭此天谴!” 吓!如此强烈的措辞——天谴,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因为你生来就是为我而活的。”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是呢?雄霸天下的君王,合该有权掌控一切。 “你太骄横专制,这样的太子会遭黎民百姓唾弃的。”她用手肘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背着他悄悄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 “也包括你?”李钰轻挑眉梢,低柔的嗓音融入丝丝危险的讯息。 “当然。”她莫名心虚地避开他直直瞅定的黑眸。 “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因为我怕你,怕你仗势欺人,怕你目无王法,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突地,尹似水的指尖触到了那柄短刃,她倾力抽出,顺势挣脱他的钳制,将刀锋直指他的鼻尖。 “想杀我?”李钰嗤笑,丝毫不受威胁。 “如果你再一味逼迫的话。”挥动利刀的同时,她悄然退至书橱旁,预防李钰反制时,得以立即取出预先备妥的蚀骨丹丸,作为逃生的护身符,“不要以为你身分尊贵,别人就该自认倒霉或白痴地把羞辱当荣耀,任你为所欲为。至少我对这样的关系感到深恶痛绝。虽然我杀不了你,恨你也无济于事,但我可以选择今生今世永远不再见到你!” 她早就可以离去的不是吗?为何辗转踌躇?纵使再见他一面又如何,只是让她更鄙视自己的懦弱而已。 “我还没打算放你走。”他孔武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身,俊颜上的笑意转为邪狞。 “真料定我不敢杀你?”尹似水一咬牙,短刃凌空挥下—— 李钰不闪不躲,居然徒手接住迎面挥来的刀锋:“这是你要的,看我血溅当场你很开心?” 狂妄! 她可不是乡野姑娘,一丁点血就想吓倒她? 尹似水发狠地,用力拔出刀柄。吓!他为什么不松手?这刀很利的,他握得死紧,怕已伤到筋脉……而他,竟面不改色,眸中闪过两道灼人的厉芒,静静地盯住她。 尹似水屏住了呼吸,原已憔悴的水颊渐渐淡成一片近乎透明的惨白。她紧抿的唇颤抖着,手中的小刀“锵”一声掉落地面。 李钰的眼倏地眯起,乖戾邪笑的同时,猛然将她按倒床榻,右手攫住她脆弱的下颚,逼她樱唇微启,接着抬起左手,把汩汩直流的血液喂入她口中。 “噬血的感觉如何?”他阴冷地锁住她的双眸,“现在你体内流着我的鲜血,和我的关系又深一层,还敢妄言今生今世不再见我?” 不等她从惊讶中回神,他俯身吻住她的小嘴,与她共品那份腥咸和悸动。 “不要,你……必须先止血。”她惊惶地抗拒。 “不赖嘛,关心是好的开始。” 云雨之中,尹似水骇然发现,他左手撑着的被褥已红了一大块,那湿黏的感觉,令她浑身震颤。 她呆住了,这样的男人比野兽还恐怖,要如何才能彻底逃离他的手掌心? 深邃莫名的担忧,她一如赴死的羔羊,汹涌的思潮带动情潮,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他们的黑发交缠着,如饥似渴,欲死欲仙,全幻化成深沉的叹息。 是命,是运?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半晌后,意识到他趴俯在身上,浓重的喘息直扑她的香肩。尹似水轻轻挪开他,到柜子里取出了一条白色丝缎,为他裹住受伤的手掌。 他满意地又吻了她。 “明日,陪我上华中。” 她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想带她同行? “不,我不能到那儿去,我师姐会发现我的。” “那又如何?你不敢拂逆你师姐,倒敢拂逆我?”他愀然不悦,像在吃醋。 “不是的,我……”唉,她究竟该拿这男人怎么办?矛盾复杂的心结快令她受不了了,“你……应该还有别的女眷,或者相好的女子。我已经很习惯住在这儿。”与其在众人面前被指指点点,接受那些绝无好话的蜚短流长,她宁愿窝在雾云山庄,当个被忽视的幽灵人。 “撒谎。”李钰将不知何时巧夺在手中的蚀骨丹丸掷还给她,“那么它又是准备用来对付谁的?” 尹似水将之收拢入袋,脸色更显煞白:“去找别人吧,找一个能欣然接受你荣宠的女子。” “这是你的真心话,你希望我另结新欢?”他愠怒地,眉骨与太阳穴凸跳得吓人。 “你的喜好我无权过问。”在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太子眼中,她能占有多少地位?她也许喜欢胡思乱想,却绝非是个不切实际的女人。 原先,最初最初的时候,她还奢望过嫁鸡随鸡,马马虎虎过着寻常百姓平凡的生活;可如今,她连那最最卑微的渴望都幻灭了。 跟了他,将来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她不敢想也不愿想,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未来。 “我要你回答。”他盛怒炽燃,一把扯掉被褥弃置地面,让她雪白的身躯完全袒露在他的逼视下。 “我说过了,我……”她盈眶的泪水抖抖颤颤。自从离开天山,离开师父以后,她就再三告诫自己得坚强,不能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脆弱,但他的逼迫总教她无力招架。明明错的是他,她在害怕什么? 她提一口气,故作冷漠和不在意:“是的,只要那女孩是心甘情愿的,我会很高兴你不再来欺负我。”语毕,豆大的泪水即竞相夺眶而出,婆娑地滴在她白玉无瑕的面庞上。 “那你为何要哭?”小骗子,以为他揣测不出这番汹涌的泪水所泄漏的秘密? 他坐挺身子,轻柔地拥她入怀:“傻瓜,爱上我不是罪过,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我可以给你豪宅华服、锦衣玉食,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这么一说,更引出她泪珠儿的涌落。尹似水咬住唇,极力要逼回泪水,却无论如何收不回泪水倾注的欲望。于是她急于挣开他,只想奔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安安心心地,尽情哭个够。 但他不允许,犹自收拢双臂,沙哑低语:“从今尔后,我的怀抱是你惟一的栖息之所,我是天,你是地,我将主宰你的一切。” 尹似水怔愣地,泪水不由止住。四下皆是他低低浅浅的喘息声,交织成一张网,她仿佛身陷囹圄,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框架之中。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不在儿女私情。而他,则尚有千秋大业。 尹似水呢?她只愿两相缱绻,和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从不作非分之想,然,遇上了他,只怕连这丁点小小的愿望都难以达成。 寂静的夜,只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他睡得很沉,俊逸的容颜少了白日里的疏狂野烈,另有一份儒雅的恬静。 上苍真是不公平,有的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连家境也穷得经常三餐不继;有的却雍荣卓尔、飘逸倜傥,不但俊美得十分罪恶,尚且集荣耀权贵于一身——正如他! 尹似水不舍地从他臂弯小心抽离,披着冷衫,踱至檐前阶下,聆听这一阵骤来的急雨。 她不应该眷恋难舍,这个男人她根本爱不起也要不起。 夜更深了,此刻不走尚待何时? 她悄然地起身返回屋内,将她赐予的首饰环链一一取下,置于案前。 今夜以后,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可,还没走,已经开始思念。只是一想到他的身份,又摇摇头,用力把他的影子抖去,抖在风中雨中,任其东流而逝。 背起她随身的简单行囊,为防万一,她在床的四周撒下迷魂散,让他睡得更沉更久。 双足一蹬,上了屋脊,她犹似失去魂魄的躯壳,一路往山峦处疾奔。 突地一阵凉风袭来,空气中飘浮着薰人的诡香。一缕淡紫色轻雾袅袅氲氤。 糟了,是她师姐。她怎会在这里出现? 蓦然间,一道紫色飞影自树梢冉冉降落,轻盈的姿态宛若仙女下凡。 “别来无恙?师妹。”紫衣女子媚眼斜挑,娇腻的嗓音甜美如蜜。不了解她的人,光凭她和尹似水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表,常会以为她也是个善良可爱的少女,惟相熟者能辨其欲盖弥彰的阴险狠毒。 她就是天山耆老怪九婆的大弟子寄柔情。江湖上盛传十六年前,怪九婆从长白山一棵合抱树下捡到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但不知何故,她们一个姓尹、一个姓寄。这对姐妹仅只容貌神似,性情则大相径庭。 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尹似水从不与她姐妹相称,只淡淡地喊她一声师姐。 “师姐,你……怎会在这儿?”尹似水冷音轻扬,人已蹑足缓缓倒退至安全距离。 “少装模作样,把东西拿来!”寄柔情两眉拧蹙,抬袖轻扬,周遭原本稀薄的香气蓦然稠浓起来,甜腻得令人呼吸困难。 “东西不在我身上。那日你再度返回天山追杀师父,她老人家难道没告诉你?”尹似水忙运上真气,回避她师姐施放的毒气。 “哼!那老不死的,在我到达之前,已经和不老仙双双自缢,共赴黄泉了。” 寄柔情恼怒她师父不肯将“毒门”经谱尽传于她,还把一本谣传是倾她毕生所学的武功秘笈偷偷给了尹似水,因而对怪九婆怀恨在心,连她的老命也不放过。 “你说师父已经……死了?”尹似水闻言,伤心地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是人谁不会死,有什么好哭的?”她“刷”地抽出长剑,抵在尹似水额前,“把东西拿出来!” “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你要什么自己拿吧。”尹似水把行囊整个丢给她。 寄柔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想其中必然有诈,赶紧跳到一旁,待瞧清那袋中的确没暗藏任何玄机,她才粗鲁地将里头的东西倒落一地。 “发篦、布巾……酸馒头?!这就是你的全部家当?”寄柔情差点为之气结,泄愤地将一堆本已破旧得十分不堪的物件,重重加以捣毁。 “不要这样!师姐,它们虽然不值钱,但是很实用,你把它们弄坏了,我还得花钱买。”尹似水尽管心里不舍得,可碍于她师姐的淫威,仍是不敢上前阻拦。 “你有钱?”嗯哼!寄柔情晶眸上扬,姿态一径炫视媚行。在到达苏州的路上,她已探听得有位矜贵公子,对尹似水非常迷恋,有钱人出手向来阔绰,她没道理穷得只剩下这些破铜烂铁,“拿来!” “我没有。”好一阵子没“出草”做案,李钰赏她的珠宝首饰又没带出来,她身上仅余些许盘缠,可不能给她。 “装蒜,鬼才相信你。”她手起剑落,须臾便将尹似水的衣衫画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其实她要的不单是银两,最重要的是那本秘笈。 武林中人,谁都希望自己技高一筹,能独霸天下,扬名立万,她当然也不例外。论野心,她比任何男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可以为了秘笈弑杀师父,难道会对这个从小就跟她争宠、屡屡害她诡计没能得逞的师妹心软? “我真的没有,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尹似水频频后退,她则步步进逼。 “你不乖乖交出,我就自己动手。”她的武功在尹似水之上,加上心狠手辣,顷刻已欺到身侧,肆无忌惮地上下搜寻。 十三两碎银? 寄柔情愀然变色。 “其他的银票和秘笈呢?说,你藏到哪里去了?” “我一路上被你追得无处容身,哪还有——” “不要找借口企图含混过去。”寄柔情眯着杏眼,笑里藏刀,“师父一向最疼你,她铁定把那本秘笈给了你。钱我可以不要,但秘笈我今晚一定要拿到!”她扬剑,刺向尹似水的咽喉,“拿来!” 极度的痛楚传入五脏六腑,她只要再施点力道,尹似水势将气绝当场。 “你逼死了师父还不够?连我你也……”嗯,好痛。 “你怎么样?别以为我会相信咱们是同胞姐妹,世上容貌相似的人多如牛毛,难不成他们统统是血亲关系?”她睨向尹似水,满脸刻薄无情。 冷观寄柔情忿怒的狂态,尹似水纷扰的心境更加苦涩紊乱。关于她们是否真为亲姐妹的问题,她问过不下百次,可每回她师父总支吾其辞,不肯正面回答。 依她师姐横行逆施的行止看来,料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肯定与否,都已没多大意义。 “师父确实没给我什么东西,除了那个——”她指着草丛边被砍缺一角的袖珍签筒。 “这是什么?”寄柔情弯身拾起,将信将疑地瞪向尹似水。 “卜卦用的。师父说它能预知咱们未来的姻缘。”认真说起来,这小小签筒也不是她师父给的,是她在忙乱之中,忘了放回原处,一并带出来而已。 寄柔情闻言肆笑。“想不到老毒物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竟然也会相信这种鬼玩意儿。” 她不信里面只有签诗,用力抖出一根细长小木条,只见上刻: 杜鹃啼血,寒梦乍惊。 “什么烂东西。”分明是诅咒她嘛,寄柔情一气之下将小木条抛向尹似水,要命地正中她的脸面。 “我早说过了,它只是一个签筒。”尹似水心想,师父既然已经死了,那它就是师父的遗物,即使没什么价值,也该好好保存才是。于是她怯生生地拾起,擦去上头的泥垢,当宝贝似的,将其放入怀中。 寄柔情见状,怒火再次往上冲。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尹似水没心没眼,狗屁倒灶的东西全部当成宝物,天真无邪得像个小白痴!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方才收回的长剑,已迭下数招杀手。 尹似水匆促回手抵挡,却被寄柔情划开一道血口,瞬间涌出如注的鲜红血液。 千钧一发之际,尹似水忽然绽开笑颜,朝寄柔情身后,高声叫唤:“师父,原来你没死。” “什么?”寄柔情骇然回头,黑暗中四野空茫,惟新月徐徐西沉,哪有她师父的人影,“你敢耍我——” 再一转头,尹似水已乘隙逃之夭夭。 “贱丫头!”她狂怒地胡乱挥砍草木,“别让我找着你,否则定要你好看!” 第五章 烟迷雾锁,夜空中一团厚重的云,把月儿娘娘吞掉了。清冷的荒野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尹似水按着胳膊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往林间奔逃。 忽闻一丛矮树下,呜呜咽咽传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她游起地放慢脚步。 “敢问这位姑娘——”尹似水陡然出声,令专心哭泣的人大吃一惊。 “你是谁?”那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活像个孤魂野鬼。这名女子看来约莫二十左右,她快速抹掉脸上的泪水,央求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穆春花一生虽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也没干过害人的勾当,求求你别……” “这位姐姐误会了,我是人不是鬼。”伤得太重,她快将支持不住,身子微微地晃动了起来。 “人?”不会吧?穆春花以为她已经是世上最倒霉落魄的人了,没想到还有“人”比她更潦倒,“你是遇上土匪,还是被野狗追,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嘿!我看你真的比较像鬼耶!” “我,我是……”一句话未尽,尹似水已昏死过去。 “喂喂喂!你振作点……”穆春花把手探向她的鼻翼——温的? 尹似水自痛楚中醒来时,已是翌日午时。 坐在床畔为她敷药疗伤的是一名长相平庸、脸上生了好多斑点的女子。 “醒啦?”女子没好气又掺杂着不易察觉的关怀,“饿不饿?我留了一碗清粥,你将就喝一点。” “多谢。”尹似水勉力支起身子,却教她一手按下。 “躺着吧,我喂你。”她端过一只粗制的陶碗,将碗中稀得难见米粒的粥,一口一口喂入她口中。 “你……就是昨晚在林中哭泣的那位姐姐?”尹似水记得她姓穆,叫春花。 穆春花点点头,还算开朗的颜面,一下子阴霾重重。 “可否告诉我,什么事引得你如此伤心?”她并非多事之人,只因人家救了自己,若能力所及,她合该帮点忙做为报答。 “算了,说了也是白说。”穆春花看她自身都难保了,尚能如何?想着想着,眼泪又不自觉地掉下来。 “横竖没别的事可做,说来听听又何妨?或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那‘一臂’,差一点点就断了。”穆春花因她的大言不惭感到好笑,“倒是你,怎会伤得这么重,咱们这一带好久没马贼出来打劫,你八成是被仇家追杀的。” “你猜对了,我是被师——呃,一名女子给追得走投无路。”她不想泄漏身份,亦不愿让旁人知晓她有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师姐,以免面上无光。 “女子?”穆春花不解地道,“这么说,昨晚那群人不是来找你的?” 尹似水胸口一悸,不慎牵动伤口,疼得五官揪成一团:“昨晚除了一名姑娘,还有旁人来找过我?” “姑娘倒是没有。近寅牌时分,附近突然来了三四名大汉,慌慌张张敲着木门,根据他们的描述,我想八九不离十就是你。嘿!瞧你脏兮兮的,没想到竟是个大美人。”穆春花边说边帮她把垂长覆额的秀发梳拢到后脑勺。她指的三四名大汉,会不会是穆子左他们? 尹似水怅怅落落地又问:“你没泄漏我的行踪吧?” “当然喽!”穆春花眼睛瞪得好大,“凭我的聪明睿智,随便用脚板想也知道,那些臭男人准没安好心。咱们同是天涯可怜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嘛。” “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尹似水从长靴子里层取出一张“幸免于难”的五十两银票,递予穆春花,“大恩不言谢,这五十两虽然不多,但……” “不用了啦,对于一个来日无多的人,即使拥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义?”穆春花鼻子一吸,两行热泪即潸然而下。 “什么意思?我不懂。”看她明明好端端的,怎会来日无多? 穆春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爹临死前,欠了地方恶霸张志成一百七十两文银,那张志成见我无力偿还,就和‘百花坊’的老鸨串通,企图逼良为娼。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派人来把我捉走。昨晚,我原打算投河自尽,一了百了,谁知,偏巧遇上你。” “岂有此理!”尹似水一骨碌地跳下床,单手插腰,怒火填膺,“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 “你?”不是穆春花不愿相信她的“海口”,而是如果随随便便就相信一个自顾不暇的人,一定会被笑称白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对我没信心?”尹似水憾然一笑,“反正你都不想活了,姑且信我一次,也没什么损失嘛。” 谈话之间,门外由远而近传来吵杂的声响,尹似水撑开窗子往外瞧,果见一行七八人,浩浩荡荡朝小茅屋而来。 “是张志成的爪牙。”穆春花吓得双唇泛白,惶惑地盯着尹似水。 “快拿一套衫裙让我换上。”尹似水略略沉吟了一下,心中已有了盘算。 “你准备怎么做?”双拳难敌群猴,何况她现在只剩下一条手臂,就更不用提打架了。 穆春花一面为她宽衣穿戴,一面紧张兮兮地不住朝外张望。 “代你‘出征’百花坊。”尹似水打的如意算盘是,躲入窑子里,让李钰永远找不到她,即使找到了,也将会因她堕入青楼,而唾弃、不再理会她。此外,想图“暴利”,没有比从恩客身上下手更好的方法了。 她蒙受穆春花的救命之恩,有义务替她狠捞一笔,让她得以还掉父债,并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凭良心说,依她的长相,百花坊的老鸨还肯要她,已经不能算是太缺德了。她要找张长期饭票,真是谈何容易? “你要去当妓女?”这是大义报恩,还是自甘堕落?穆春花瞠大牛眼,用力想看进尹似水的骨子里去,“烟花柳巷,乃天下贞节女子的不归路,你你你……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非要以身涉险?” “别瞎猜,”尹似水强抑住澎湃的思潮,装出若无其事的泰然,“有没有朱砂?” “做什么?”那逢年过节做糕饼用的东西,谁家没有? “先别问,待会你就知道。”她赧然地,表情有点不自在。 “喏。”片刻的工夫,穆春花已取来一瓶朱砂和一支刷子,“化妆用吗?其实你不需涂抹脂粉,就已经够美的了。” “不是。”尹似水将小指深入瓶内,沾了一些些,小心翼翼地点在手肘上 “天呐,你——”好家伙,竟敢连这个也造假。穆春花被她的大胆行径,震惊得下巴险险脱臼。 “嘘,有了它,我就身价百倍了。”她凄婉地苦笑,“人寰处处有伤情,全因造化弄人。” 一句话说得穆春花悲从中来:“不,我不能让你去,这是我的命,我怎么能——” “没出息的人才相信命,”尹似水豁达地搭着她的肩,“老天爷不让咱们过好日子,咱们越要咬紧牙根拼到底,拼输了横竖不会更糟,拼赢了就赚到了。” “但愿我有你一半乐观。” “否则又能如何?”她似乎感觉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正在滴血,为什么呢? “啪”一声,破败的木门被两只毛腿用力踢开,穆春花一惊,慌忙躲到尹似水背后。 “穆春花,你给我出来!”为首的恶霸,口里喊着穆春花的名字,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尹似水。 “放过她,我跟你们走。”尹似水昂然道。 “你——”恶霸心中一阵狂喜,“这话可不能胡乱说说。” “怎么,你不同意?”尹似水大胆地阔步跨向恶霸,“嫌我手臂受伤,一时没法接客?” “呃……不是,你愿意……当然是最好喽。”奇怪,他一向坏事做绝,怎么经她一吼就浑身不对劲?“不过……”“废话少说,把借据和卖身契拿出来。” “好……好的。”他可从没见过被卖入窑子的女人比她更威风十足的。恶霸不敢有异议,乖乖地交出穆春花她爹当年签下的借据和一纸完全违反人情天理、社会道德、善良风俗的卖身契。 尹似水接过后,大笔挥下“李秋水”三字,掷还给恶霸,顺手便将借据撕得稀巴烂。 “走吧。”才跨出门槛,她不知想起什么,转脸冲着恶霸道,“先借支一百两。” “什么?”恶霸翻起白眼。 “怕我还不起?”尹似水媚笑着朝他脸上哈一口气。 可邪门了,那恶霸马上像中了巫蛊似的,两眼呆滞,阔嘴傻笑,二话不说,便交出三张五十两的银票。 尹似水把银票塞入穆春花手中,低声嘱咐她:“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从一个万念俱灰的苦命女,突然摇身一变为身怀巨款的富婆,穆春花感到莫名的一阵胆寒。 “别问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便是。”交代完毕,尹似水换上一张吟吟的笑脸,排开众人走出小屋,见屋外停放了一顶竹轿,诧异地问道,“给我坐的?” 真寒酸!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现在是妓女呐,难道还有人用八人大轿迎接一名马上就要卖笑甚至卖身的烟花女子吗? 简直艳惊四座! 老鸨只用眼尾瞟过,立即铁口直断——她将来必定大红大紫兼大卖。 尹似水被换上阿缟之衣,银泥飞云被,梳望仙三髻髻,着绣花丝履。 老鸨呕心沥血地将她妆扮得娉婷出尘,恍若降临人间的仙女,目的只有一个——狠狠捞一票。 当一名红牌妓女要有什么特殊的身段?她不摆架子,性情温和,能歌善舞,而且还来者不拒。在“百花坊”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 虽然她一径地保持低调,希望大家别太“眷顾”她,以免艳名远播,徒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千万别让那个人知道。 他还记得她吗?为什么自己始终无法忘情昔日的缠绵? 一旦他知晓了她最新的身份,会作何反应?尹似水悲哀地叹了口气,心底矛盾得难以自持。 老鸨待她不薄,她有自己的闺房,宽敞的接待室,以及一方雅致的小庭园。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差人到药铺买回必要的药材,制成“无伤大雅”的迷魂散,然后将鱼贯而来的火山孝子一一迷昏、洗劫,让他们虚软无力醒来时,以为已经销魂蚀骨数十回合,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旁人不明内情,众口一致夸她“手腕高超”,可谓是“神乎奇技”。只有她心知肚明,这一切不过是遵照她师父的教诲——能偷就别抢,能拿就别偷。 妓女和恩客原本即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能怪她吗? 前前后后二十一天,扣掉老鸨的抽佣,她已攒聚了一千三百六十三两。钱多没处花也是麻烦。干脆来个“公休”到市集逛逛去。 “今儿不接客?”老鸨像听到大逆不道的言语,惊怒却又必须隐忍,使得两片厚唇猛抽搐。 “唔,我累了,想休——” “秋水姑娘接客!”跑堂的小贵子拉扯着嗓门,大声传呼,“李公子,包堂啦!” 尹似水乍闻这姓氏,心口一下子胀得满满的。魂魄堪堪归回原位,李钰及穆子左等一行五人,已昂藏走进属于她私人的小庭院。 这群人身上一致泛着沉肃的气息与可伤人于数里之外的犀利眼眸。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她,流露着彻骨的冷冽,让人不由得害怕。 她全身掠过一阵战栗,清莹大眼幽幽地、惶惑地回视他。 “我们又见面了。”眼中风云变色,唇畔缭绕的是他极力忍抑的怒焰。 “是啊,感谢你来捧我的场——” “啊,”尹似水话声才歇,左颊已重重挨了一记掌掴,其力道之大,害她险些跌跪地面。 “这位客官,”老鸨见状,吓得冲上前去护持,“有话好说嘛,怎么——” “下去!”李钰的命令充满威仪,加上穆子左四人虎视眈眈,老鸨不敢多加置喙,心惊胆跳地退往后堂躲避风雨。 尹似水从扑倒的台阶上,蹒跚支起身子,牙齿紧咬下唇,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淌下一滴眼泪。 “把头抬起来!”李钰神情冷峻,炽焰持续在他眼中燃烧。 尹似水依言仰起脸庞,黑眸却转向一旁,负气地不肯看他。 “看着我。”托起她青白的脸蛋,那双鸷猛而深幽的黑瞳变得无比狂乱。 在她毫无防备之下,李钰一把抱起她,阔步迈入尽头的闺房,不理会庭院中四人相觑的面色。 “咱们不该帮忙找到她。”穆子左平静的语气中潜藏着深沉的忧虑。 “大迟了,少主已泥足深陷,比以往的疯狂行为更加疯狂。”向来少言的薛仁杲,道破了李钰二十几年岁月对女人一贯抱持的态度。如果现在的情况可以称之为“反常”,可以令御前四大护卫感到忧心忡忡的话,意味着李钰从来只视女人为玩物。他曾经为博红颜欢心一掷千金,也曾经亲历险境,只为一亲芳泽,可那只是一时玩兴,在他心目中尚无丁点余地,留供任何女子窃据——只除了她。 这般锲而不舍地寻觅,完全未顾及形象身份地大发雷霆,大大违反了他沉稳内敛的处世原则。 他居然怒闯青楼艳窟,且要他们四人随行,穆子左说的没错,他们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逐渐淡忘这段风流往事。 那只是一名江湖混混、梨园戏子和……妓女!简直集众“卑微”之大成,即使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如何?美丽的女人对一名皇子而言太轻易可取得了!他会沉迷若此根本没道理! 然而,那女子是特别的。他们四人也都知道这点。 “她刁钻、古怪、激越而难驯,即使在少主面前也不甘示弱。”朱向晚料想,也许李钰看上的就是这一点。他想捕捉那女子野烈癫狂的灵魂。 但是,除非他准备一辈子将她豢养在外,否则就得面对皇上不择手段的阻挠。 “有她在,势必影响少主继位。”日前,他们才得到消息,汉皇十分震怒于李钰的私自离宫,扬言除非他领旨返回京城,听任安排和贺婵娟完成大礼,否则将面临夺嫡的命运。 “依你之见……” 其他三人脸色全变了,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字,可谁也都明白,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将被逼着采取非常的手段。 “这是效忠呢,还是背叛?”朱向晚一语中的。倘使在李钰眼里,尹似水不仅是一个解闷寻欢的玩物,那么他们将采取的行动,会造成什么后果? “少主重视她,这是毋庸置疑的。”穆子左的脸色难看透顶。 “大家别忘了,少主对女人的耐性,从来没超过六个月。”陈武周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森冷而无情,眼光飘至尽头闺房的方向,斟酌着该如何向汉皇派来的使者回应。 她从来没想到,他发怒的样子是这么可怕。在冷血地掴了她巴掌之后,他扯掉她的衣衫,搂着她躺上床榻,用最原始野蛮的方式向她求欢。 筋疲力尽后,他发现她手臂上的刀疤,讶然地轻抚着:“怎么弄的?” “我师姐。”尹似水据实以告,“离开‘雾云山庄’那天晚上遇上了她,结果……” “什么时候你才学会听话?”他修长的手指抚向她犹红肿未褪的嫣颊,心疼却仍然掩不住忿怒,“这是你要过的生活?每天躲在房里用毒药害人?!” “你……怎么知道?”她做得很隐秘的呀,连老鸨都被蒙在鼓里,他是从何得知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以便毫无阻隔地拥抱她,“为了气我?所以故意跑来当妓女?” “不是。”她用力想推开他,方才的羞辱仍令她好生委屈。相识至今,她第一次觉得厌烦,因他的粗暴狠戾。 “那是为了谁?”他不认为她是个惟利是图,为了钱可以自毁前程的女子。 “重要吗?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一个如此卑下不堪的女子,为何还不放过我?”他炙热的身躯,淋漓的汗水,在在令她窒闷得喘不过气来。 “是谁?!”他厉声咆哮,很不可思议地饱含着醋意。 “是……”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用来摆脱他的纠缠,“是一个叫‘穆春华’的……男子。” 没有意外,他果然生气得又想打她。扬在空中的巨掌顿了顿,摔然捏住她的下巴,近乎粗暴地吸吮她的朱唇。尹似水艰难地抽了一口凉气,像一只受伤的小绵羊,自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嘶嚷! 头一遭,她发现那恨意来得如此汹涌犹似排山倒海。因为不愿、不能爱他,所以得用恨来平抑? 他摩挲她的水颊,勾引她强装了无波澜的心……温温热热的气息撩过她的颈项,邪恶地挑逗着。 “他人呢?”原来他还没忘记她撒的小谎。 “拿了钱,走了。”尹似水眨着一双秋眸,胆战地注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 “是吗?”他阴鸷地狞笑,“那我就下令杀光天底下所有姓穆的男人。” “别——君无戏言,你……”因为她随口胡诌的借口,而株连无辜,教她于心何忍?“杀了我不更容易?” “跟着我觉得委屈?”无名火又冒了上来。 “是。”她不知死活地顶撞他,“我痛恨这种逆来顺受的日子,痛恨自己像个无主的漂流物任人欺凌弃置,痛恨你……你……”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呢?是惧于他的淫威,还是另有苦衷? 尹似水不明白呵,她强忍住模糊的泪眼,但这份坚强只维持了一下下,豆大的泪珠便翻滚垂落,淌下两颊,晕化在他的胸膛。 他似乎也受了震撼,挺身想吻她,她却冷然地别过脸。 这下又将他给惹火了,用力扳回她的脸,在她的眉眼、颈项、香肩……一一烙下深重红紫的吻痕…… 尹似水强抑着不哭出声,但遏止不了狂奔的泪。行走江湖以来,她第一回哭得如此肝肠寸断。 良久过后,他总算停止了所有野蛮的动作,双手轻柔地拭去她的泪,若有所思地。 “知道吗?你连恨我的本事都没有。”抓起棉被,裹住两人的身躯,让猛烈颤动的胸膛不断敲击她的心海。 “我不要当你的侍妾,我有选择未来的自由。” “错了,我没有赋予你那些权利,你只能无时无刻陪伴在我身旁。”他的霸气一半来自权位荣禄;另一半则是来自血液里淌流的剽悍天性。 尹似水直到了此时此刻,才了悟这男人注定是她命里的克星、前世的业障。 “我会逃的,只要有机会,天涯海角我保证会躲得远远的——” 他张口吻住她的唇,制止她往下说。 他自恃能主宰一切,旁人不得异议,只能卑微地服从命令。就某些特点,他和他父皇其实并没两样。 “选上了你,你就逃不掉了。”他半垂眼睑,“不要再提起这个话题,惟我是命是你今后必须牢牢记住的。只有我,你的心、你的人以及你的灵魂都得紧紧依附在我身上,随我喜而喜、悲而悲,明白吗?” 尹似水的心凉了一大截,霎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跟着仓皇起来。 “多久?给我一个期限,即使坐牢也……”不该惹他的,这头野兽不会吝惜再掴她一次的,尹似水抿了下唇,惨淡地问,“我想知道,多久以后可以还我自由?”生命之中必得有个期待,否则日子怎么过下去? “没有期限。”李钰勾起一边唇角,笑得阴沉,分辨不出是喜是怒,“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尹似水点点头,全在意料之中的,不是吗?这道无形的枷锁得等到他腻了、烦了之后才能解开。她认命地,不再争辩。 “起来,为我整装。” 尹似水无言照办,她的身份一日数贬,如今连侍妾都不如了:“其实,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来服侍你。”“我会的,如果这真是你所愿。”他使劲按压她的肩膀,逼她跪着为他穿靴。 折磨一个晚上,她倦极累极,还要受此虐待,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今日我有要事到秦淮一带,你先略作准备,申时一刻我派人来接你。” 尹似水才转动了下水眸,他立即语带恫吓:“敢玩花样就得小心我的手段。” 恶魔,一天不吓唬她就很痛苦吗? 假使她是那么容易任人左右,那她就不叫尹似水了。 第六章 李钰一行人前脚才跨出“百花坊”,尹似水立刻招来老鸨共商“大计”。 “从良?”百花坊的老鸨一脸纳闷。她四十多岁,描眉擦粉,发髻梳理得光溜不苟,嘴角很没气质地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这事儿急不得,要慢慢挑、慢慢拣。” “来不及了,我今儿就要嫁。”等她做了别人的妻,看李钰还能拿她如何。 老鸨一愕,厚红的嘴差点把牙签儿吞进肚子里去。 “你疯啦?”好好的红牌妓女不做,从什么良?不知道一旦嫁了人,就万事皆休了吗? “我没疯,正经得很。”尹似水在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上边堆着首饰、银票……琳琅满目,“想办法替我找个对象,事成之后,这些统统归你。” 老鸨动容了,却仍不敢置信,略带迟疑地探问:“想娶你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只不知你——” “随便,只要是男人便行。”这回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否则若再落入李钰手中,她百分之百会死得很凄惨。 “这么惶急?须知贪快没好货。”老鸨揣想她八成遇上了麻烦,昨儿那群男人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为了不受牵连,她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刚好城北口的庄员外有意续弦,你若是不嫌弃——” “行了,就这么说定,你派人去知会他。”她只有一天的时间,不容许有任何延误。 在一片嘈杂声中,喜乐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开往“百花坊”。先是举着“关”字和华盖的仪仗队,然后是乐队,接着是身穿红衣、骑着白马的新郎倌,然后才是八个轿夫抬着的大红花轿。轿子的帘幕,全是描金绣凤,华丽极了。庄员外也真厉害,才数个时辰的光景,居然就能张罗出这等排场。续弦嘛,而且娶的又是娼门女子,有必要如此隆重盛大,搞得尽人皆知吗? “新娘子出来了!”围观的群众,一见到身着凤冠霞帔的尹似水上止刻兴奋鼓噪,拼命往前挤。 嗳呀!热死了。尹似水顾不得当新娘子该有的礼节,袖子一卷就把半个膀子露出来纳凉,幸亏老鸨眼尖,赶紧帮她遮掩过去。 “哟!我的姑奶奶,你行行好,这儿大庭广众,几百双眼睛盯着你瞧,麻烦你暂时安分守己忍一忍。” “人家好热嘛。”再嗦,连襟口的盘扣都解开给你看。 “等上了花轿,你爱怎么凉快都随你。现在你给我乖乖地眼观鼻鼻观心。”老鸨不愧是走江湖的老手,边耳提面命,边还不忘强扮笑脸招呼客人。 烈日当头,尹似水坐入轿内不一会儿,已然香汗淋漓。这一路上,她听着那吹吹打打的鼓声,心里是七上八下,思潮如涛。 为何如此急于逃离他的掌控?是真的憎恶被视为禁忌,还是害怕自己交了身子犹在不知不觉中也交了心? 李钰是天之骄子,他的身份让他习惯呼风唤雨,睨视群伦。爱上这种男人太辛苦了! 太多太多的女人愿意仰他的鼻息,由他豢养,但他偏选中了她。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她的抵死不从?在遇到她以前,大概还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惹他不快。 其实她渴望得到的,只是非常基本的尊重。如果他坚持以对待妓女的方式对待她,那么他俩终将形同陌路。她已经穷得一文不名,岂能连骨气自尊也一并丢弃。 当此酷热骄阳,她突生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我永远,不要爱上他。 此时,鼓乐声戛然停止。 “停轿!” 轿子被放下了,莫非庄员外家已经到了?尹似水没经媒婆指示,大模大样便由轿子里走出来。 “嗳!进去进去,还没到呢。”哪有新娘子这么耐不住寂寞,没事就出来溜溜。刘媒婆一个劲儿地把她往轿子里推。 “没到干嘛停轿?!” “让轿夫休息一下喽,这趟路起码五十哩,一口气哪到得了?” “要休息大家一起休息。”她闷坏了,掀开喜帕,便坐往大树下的石椅上。 “你跟人家累个什么劲?”刘媒婆快被她气死了,抢过喜帕忙不迭地罩住她的凤冠,“再不进去我打你屁股喔。” “威胁我?”尹似水跟她大眼瞪小眼,“你再唠唠叨叨个没完,我连嫁衣一起脱。” 吓!干脆一头撞死算了。算你狠,刘媒婆头一遭遇上强劲对手,摇头兼叹息个不停。 “好吧,纳凉可以,可这喜帕非遮着不可。”新娘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怎料,忽然间,一阵风迎面吹过来,竟把她头顶上的喜帕给吹走了。刘媒婆大惊之下,直觉地用手去捞——没捞着。 “我来!”她轻功挺不赖,救回一条红丝巾乃轻而易举。 “你给我站住!”刘媒婆抓住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她塞回轿子里。 尹似水觉得好无趣,新娘子就那么见不得人吗?坐入轿中,她仍不安分地掀开轿帘子,往外张望—— 那喜帕在空中翩然翻飞,飞呀飞,极不寻常地越飞越高,许久才落到一个青年公子的肩上。大伙全抬着头,目瞪口呆地跟随喜帕的方向看去,直到喜帕落定,均是骇异不已。 原来这名器宇轩昂的俊逸公子没有一个人认得,大家之所以错愕,主要的原因是他那股英姿焕发的慑人风华。 尹似水在怔愣中,和他犀利的眸光对个正着——怎么会是他? 她禁不住心绪狂跳,脑子嗡嗡作响,急忙低眉敛目,放下轿帘,暗求老天爷千万别让他发现是她。 幸好刘媒婆已飞奔过去把喜帕要回,并吩咐轿夫启程。 霎时,丝竹乐音大作,一行人又浩荡喧闹了起来。 今儿阳光这般灿烂,尹似水先前还汗流浃背,此时则手脚冷寒,凉透背脊骨。 李钰他们到底走了没,她已经弄不清楚,也不晓得又走了多久,怎么进了这栋大宅院? 亥时过了吧?两片纱缦远去缓缓移向中天的月儿,房里影影绰绰,孤独如豆的烛火掩映着诡谲的氛围。都这么晚了,庄员外怎么还不派人接她出去拜堂完婚? 尹似水偷偷掀开喜帕,游目四顾,没人?连个丫鬟也没,屋里屋外静无声响。这么静,哪像在办喜事? 不对劲!尹似水正预备除去“屏障”,到外边探个究竟,房门陡地被用力踢开,透过低垂的喜帕,她看到一双大足,直勾勾地走到她面前。 他,会是庄员外? 尹似水没来由地感到气促、心悸,双手不听使唤地哆嗦着。是他,只有他才有这种威猛的气势,才能让她无措得好彷徨。 尹似水不等他动手,已自动扯下喜帕,与他四目对峙。 这一刻,天地全变了样,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迅速凝聚的风暴。无需刀剑,她已然望见自己百孔千疮的身躯逐渐血肉模糊。 “意外吗?”李钰嗜血的浅笑中,蕴涵着腾腾的烈火,金刚怒目,一触即发。 尹似水一口气咽不下,呐喊着:“你杀了我吧!” “听清楚,你就算捣成肉泥,化成厉鬼,仍是我的人。我会紧缠着你,和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尹似水极度震撼,恍如万箭穿心。 “为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她只是想过平凡人的生活,难道这也是奢求? “我不是要害你,我是要爱你。”这也错了吗?他乃人中之龙,爱一个女人何难之有?她的抵死不允,简直可恶透顶! “爱?”多么陌生的字汇。尹似水不信他,她师父说的,越英俊的男人越会骗人。 他尤其恶劣的是,连谎话也不肯费心编好一点,这么粗浅幼稚,随随便便就想拿来诳她,分明当她是小笨蛋,“你的爱太贵重,我要不起。” “要不起也得要。”大红嫁衣望入眼里备觉刺眼,他愠怒地三两下撕成碎片,掷向窗外。 尹似水被他这招无影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不仅脾气粗暴,性情无常,而且……危险。 “我没有欠你,不该受此待遇。” “你有,是你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你得用一生来偿还。”如果一生他仍嫌不够,李钰会毫不犹豫地连她的下辈子及下下辈子也全部夺走! “我不要!” “由不得你。”李钰有恃无恐,一把将她拉往软垫,霸道地强占她的身子。 “你无耻、卑鄙!”她用力推挤他,可惜力道大小,根本是螳臂挡车。 “既然你已如此认定,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你是坏人、恶棍,你……”她不擅吵架,想了半天想不出更恶毒的字眼,四肢却已遭受他强大蛮力的钳制。她因为疼痛,忍不住低喘嘤咛。 “污蔑亲夫,该当何罪?” “你不是我的丈夫,我没跟你拜堂,没跟你成亲。”天,他居然啃咬她的颈子,尹似水疼得捧住他的脸庞,“不要,求你……” “拜堂成亲?容易。” 他不舍地松开她,将之推进被窝里,然后在她额际深情地一吻:“咱们今夜就成亲。” 镶着雕花彩色琉璃的咨议堂,廊外小小的花园打理得十分美奂绝伦;孑然耸立当中的吟风亭,四周种了数十株胡枝子花。适逢炎夏,百花灿放,楼前楼外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一只四时彩卉屏风隔着,亭内围坐四人,穆子左、朱向晚、陈武周和薛仁杲。他们却心事重重,根本无心欣赏此良宵美景。 “怎么阻止他?”朱向晚打破沉默地问。 穆子左摇摇头:“阻止得了吗?”李钰做事鲜少独断独决,他不肯找他们商量,就表示已无挽回的余地。 “这算什么?尹似水将母仪天下,成为未来的皇后?”吃了近十年的朝廷俸禄,陈武周从未如今夜这般心绪惶惶,食不下咽。 “她比我想象的棘手多了。”朱向晚喟然长叹,一脸沮丧。 尹似水令他最难应付的是她始终不争不抢,甚至死命地想逃。一个无欲无求的女子,能用什么方法打击她,让她知难而退? “这不合礼法。”太子大婚原是多么神圣且庄严的事,怎可如此草率仓促的决定。 “可见少主心中亦是矛盾纠葛。”朱向晚道,“既然他不愿张扬,此事便不需登载于史册,那么……‘它’便仅仅流于形式,用来安慰某人罢了。” “堂堂一国太子岂能心存狎戏,尽管她只是一名身份卑微的江湖女子。你身兼史官,竟发此谬论?”薛仁杲素性木讷耿直,是非对错绝不容许胡乱混淆。 朱向晚被他指正得面红耳赤:“我是不得已的。”他下意识的,冷峻的目光再次投向小楼顶。 “皇上派来的使者,明日即将到达,此事铁定瞒不了太久。”穆子左委实不敢想象,当汉皇得知李钰不按皇室礼法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时,会震怒成什么样子。说不定他们四人都会受到牵连。 “瞒?”朱向晚沉着嗓子冷笑,由袖底取出一只加了缄印的信封示与众人,“这是少主写给贺大人的,里头清清楚楚告诉他,要他尽早帮贺婵娟另择佳婿。” “用意呢?少主想宣告什么?”陈武周纠紧浓眉。 “无非气一气皇上罢了。贺大人不会将尹似水放在眼里,朝廷方面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怎么管?如果那些老家伙管得了少主,咱们还会在这儿坐困愁城?” 穆子左半边俊脸没入林荫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一股阴冷。口气如往常,低沉而淡漠。 “子时到了。”薛仁杲提醒大伙。 李钰御点的良辰吉时。 众人默然互望一眼,心情沉重地回到大厅之上。 他睡着了吗? 尹似水抓过袍子包裹住赤裸的身子,蹑足滑下床,双眸不敢多看他一眼地低垂着,仿佛只轻轻一瞟,她辛苦设防的心墙就会决堤一般。 躺在床上的男人是最脆弱的,她只需略施毒散,就可取他性命。可,为何下不了手? 酸楚爬上强装坚强的心头……不,她没有,她没有爱上他,绝无可能! 被自己紊乱的思绪吓得惊心动魄的尹似水,匆促穿好靴子,打开房门想到外头透透气。怎料,一打开门,乍见门外、廊下伫候着十余名侍女,她们全是昨日临时雇来的喜娘,而今日…… “夫人早。”居首的侍女年岁较大,五官服饰也较正式,她朝尹似水盈盈欠身,行了个万福,“早膳正准备妥当,请示先用餐,还是先沐浴更衣?” “呃,”她羞赧地瞧了瞧,昨儿太过激越,里衣犹微凉地透着湿潮,“先沐浴吧。” 澡堂位于寝房后斜侧,氲氤的水气弥漫四周,让她得以掩饰些许的不自在。 “你们先退下,我自己来就好。”难得拥有一方没有他的小天地,她不要有被监视的不自在感觉。 战战兢兢褪下衣物,滑入足以容下五六人的木盆里,一阵前所未有的舒坦催眠也似的袭上四肢百骸。好舒服!隔着朦胧水雾,她用力而仔细地将身子搓成粉红的鲜嫩颜色,然后将手脚抬至鼻间嗅闻,奇怪,怎么还有他的味道?不信邪,再用力一点,她不要无时无刻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像驱逐恶魔般费劲地洗,她不惜再三蹂躏那雪白的肌肤,良久,那浓烈原始的气息依然挥之不去, 是事实如此,抑或心理作祟?会不会在潜藏的心灵深处,已允许他占有一席之地? 竹帘轻启,银光泻入一抹修长的影子。是侍女来催她出去用膳?尹似水小嘴一撇,不悦地别过脸,难道她无权决定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就寝或沐浴? 许久没有声响。走了?来人还算知趣,一旋身,不禁怔在原处,悄然低呼了声。晶眸凛然睇向眼前和她一样裸裎的男人。 他扬起唇角,脸上泛着喜悦的光彩,双瞳燃起两簇欣喜的火花。 尹似水立即像惊弓之鸟,往水中一沉,只露出小小的脸蛋。此刻的她如出水芙蓉,在银光潋滟下,更添妩媚风华。美得令他屏息。 曾几何时,飞扬倨傲、目空一切的铁汉心中亦涌上万缕柔情?这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情愫。 他边缓缓移近,边以炯炯的眸锁住她。“过来。”猿臂一伸,伊人已偎在他怀里,“学着做一个贤慧的妻子。”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介入她的生命,自私专横地不问她喜欢与否、要或不要。 尹似水被他拽住长发,身子无助地向后仰,由着他恣意亲吻。 这已不是第一次,却照样令她神魂俱失。她不懂,两唇相抵的片刻为何能勾起如是熊燃的火焰?李钰热吻过后,换成辗转轻柔的魅惑,左手不规矩地四处游走。 尹似水一如遭到电击,惊得魂不附体!不会的,她一定是弄错了。 趁他手劲减弱,尹似水赶紧溜到另一边,浸入水中,企图用水熄去燃烧的火焰;然而腾热的水温,只是益发地撩拨她本已激荡不已的心神。 “你在发抖?”李钰甚感诧异,这样的气候,即使泡冷水澡也没有问题呀。 “我……好饿。”他的手才触及她的身子,她马上抖得更厉害。 “你是累坏了。”李钰怜疼地搂住她,脸面埋入她的颈窝,那昨夜不知何时兀冒的髭须,麻刺地扎入她柔软的肩,令她又疼又痒,惊叫着滚落澡盆里。 “别这样!”尹似水忍俊不住,两手不停捶打他的身子。因笑得太猛,险险岔了气,俏脸涨得比先前还红。 原来她怕痒!她笑起来的样子,说有多美就有多美。李钰不免怀疑,他的魂魄是否全让她夺去了。 永难餍足的欲望,驱使他再次亲吻她光滑如凝脂的面颊。 尹似水啊,似水,你必定是个女妖,不然怎能如此深深迷惑住这位权倾一时的皇子? “再笑一个。”他以鼻尖和她相抵,眸光激赏焦灼地闪动。 “一千两。”她狮子大开口。如果他再不给她东西吃,在饿死之前,她保证会无所不用其极地狠敲他一笔。 “昔时妹喜一笑倾城,你只取一千两,太委屈了。以后你每笑一次,我就给你一万两。” “什么?”尹似水不敢置信,他八成认定她天生不爱笑,才会发此豪语。假使她一天笑个十七八次,那……一年半载之后……嗯,光用想象的就差点惨遭灭顶,“你没骗人?” “本王向来一言九鼎。”为博红颜欢心,花再多的钱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尹似水做好预备动作,开始酝酿情绪……笑有什么难?不就是张开嘴巴,露出牙齿,然后…… “你先把头转过去。”一见到他鸷冷眩惑的眼她就破功了。原来展颜欢笑,并不如揣想那般容易。 “没亲眼目睹,我怎能确信?”他不仅不转过身,反而圈紧她的腰,脸埋在她颈窝处哈痒,顺带汲取她身上的幽兰香气。 “不行,你得先给我一万两。”收入囊中才算数,以免他食言而肥。 “五十万两如何?”他迅捷地从搁置衣物的木阶上,掏出一粒浑圆璀璨如瓶口大小的夜明珠,揿入尹似水掌心,“你尚欠我四十九万两。” “这……”超级富婆,一下子巨债缠身。尹似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待会找人镶成坠子,我要你片刻不离地戴着它。” 尹似水犹怔愣望着夜明珠发呆,他已矫捷地拥着她跨出澡盆:“用完早膳,你想上哪儿去?” “我可以自由行动?” 她陡然莹亮的美眸,又触怒李钰的龙颜。“又想逃?” 嗅到他可能随时引爆的火苗,尹似水慌忙挤出一朵美美的笑靥,安抚他:“不是的,我只想到街上买几件衣裳,昨儿走得匆促,什么也没带。” “只是这样?”李钰瞪着她,目光存疑,“你已是我的妻子,今后应该恪守三从四德,千万别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那样的婚姻算数吗? 谁会相信新娘子被点了麻穴之后,遭人“押”入花厅,身不由己所完成的婚礼是合乎王法的? 如此脸不红气不喘地逼迫一名小女子,忒地无耻! 倘使逃不出他的掌心,尹似水思忖,尔后她该努力的恐怕是把自己掏空,当个漂泊的幽魂,或许才能漠视所有不人道的对待。 “我嫁给你,谁看见了?” “穆子左、未向晚……共三十六人。”他奸诈地笑得十分得意。 可这些人全是你的部属、随从呀! 尹似水不再置喙,对付这种狂妄的男人,沉默比大声嚷嚷会更具火力。 “认了?”李钰最容不得女人跟他唱反调,试图挑衅他的权威。原本只是一场男欢女爱的争逐,却演变成顽固倔性的阵仗。 他迟早会教这颗顽石点头的。 他拎起侍女预备好的衣裳,掷予尹似水:“替我穿上。” 她没有异议,顺从地照做。 水凉了,房内雾气尽散,艳阳争相从门缝里钻进来一窥究竟。 尹似水被陡然澄亮的视野羞得无地自容。他,男人的身躯原来如此……她迟疑了下,但觉心如擂鼓,脸颊烫得火热,好似烈火焚身…… 李钰瞧出她的尴尬,轻怜地扳过她别开的面孔:“慢慢习惯就好了。” 她飘然轻笑,很轻很轻,如戏谑般的自嘲。这样曲意承欢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不能把大好青春浪掷在这个骄狂的男人身上。 得想个办法。凭她冰雪聪明的脑袋瓜子,迟早可以想出万全之策。 第七章 “如仙如媚若春雪,似梦似幻柔似水。”李钰在畅怀轩上,为尹似水题了两句诗,还命人将这栋广阔的庭园取名为“水帘山庄”。 穆子左得知李钰已将此园赐给尹似水,便差人由市集买回大批花卉,将整座山庄妆点得花团锦簇,绿意盎然。 “拈花惹草几时变成你的副业了?”朱向晚讥刺地瞅着他,满脸狐疑。这冷面悍郎根本不懂怜香惜玉,他在为谁煞费苦心? 李钰出身宫廷,似锦繁花他早已看得生厌,除了去年云南进贡的“武状元”——郁柔香,其他花卉他从来不屑一顾。只除了她—— 瞧她连野兔野鸟都养进山庄里,就知道这女人素养有多低劣,多难登大雅之堂。穆子左为什么要讨好她? 耐人寻味的,不是吗? “你不觉这样令人心旷神怡,有种天人合一的舒泰感?”像刻意回避什么,穆子左忙挥挥衣袖,兀自步向长廊。 “做贼心虚!”朱向晚看他鬼兮兮的样子,益发激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致。撩起袍角,旋即追了上去。 尹似水倚在窗台边,将他两人的对话尽收耳里。穆子左的心意教她感动但不解,他和其他人没两样,都难得用正眼瞧她,今儿是怎么了? 况且对她“阿谀”的还不只是他,“成亲”之后,陈武周和薛仁杲态度上有了相当大的变化,执礼也比以前恭谨不只数十倍。 怕她有朝一日会飞上枝头做凤凰?其实他们真的是多虑了,甭说李钰没表示要让她进宫,即使有,她也不会应允的。她不够宽宏大量,没那胸襟和后宫无数嫔妃共侍一个男人。 这已是她所能忍受的极限。眼不见为净,至少在这一方天地里,她可以自欺欺人,奢望他是她的惟一。 呵!她已经陷得这么深了吗? 李钰将她安顿好,立刻领着众人出去了。这趟出宫,他明为抗拒汉皇干预他的婚事,实则为礼贤下士,广纳才德兼备之人以效忠朝廷。 尹似水对他的事从不过问。她不甘心做只笼中鸟,凭“水帘山庄”这几名侍卫也阻挡不了她,但她却镇日枯坐房内,落寞地怅望长空,怀想和师父在天山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 改日,她应该专程回去一趟,依她师姐的绝情冷血,想必不会好好安葬她师父和不老仙。 剥啄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谁?”她警戒地迈向门边。 “开门。”来者不善,口气极差。 尹似水自恃武功还算可以,“呀”地一声打开房门。 门外来了八名女子分成两列,见她开了门立刻退向左右,恭请置身在后边衣锦华丽得令人目不暇给的另一名女子入内。 “你叫尹似水?”女子谦然地笑了一下,笑靥一闪即逝,“或者该叫你李秋水?” “随你高兴。”尹似水耸耸肩,不晓得她干嘛弄出这等场面,想吓唬谁? “放肆,跟我家小姐说话怎可你呀、我呀,不懂规矩。”带头的丫环好凶,说起话来又快又硬,完全不拖泥带水。 “夏荷,退下。”富贵逼人的女子摒退左右,转身将门阖上,冲着尹似水又是一笑,“你一定正在纳闷,我究竟是何方神圣?” 哪有自称神圣的?没知识! 尹似水没开口问,料定她会自动报上名字。 “我姓贺,叫贺婵娟,是我朝兵马大元帅贺啸天的女儿,更是皇上钦点的太子妃。” 哇!好大的来头。 尹似水看她趾高气昂的神气模样,果然不同凡响。她今儿远道前来是为了什么?捉奸还是谈判?认真推究,她才是“名正言顺”的“李夫人”,而她不管怎么说均属“妾身未明”状态,凭什么登堂入室来此耀武扬威?可笑! “你这儿布置得……”她环室瞟了几眼,撇嘴道,“可真寒酸,瞧这情形,李钰对你也不怎么样嘛!” 尹似水自嘲地苦笑,实在接不上口,倒杯茶给她润润喉吧,以免说多了话,口干舌燥,怪主人不懂待客之道。 “再过一个月,我和太子就要举行大婚典礼,届时,你的处境可不会比打入冷宫好过。”她从进门开始,就努力抬高身价,务必要把尹似水直接比下去,最好能一脚踩扁。 但是尹似水气定神闲,一副置身事外做冷眼旁观的模样,倒让她有些使不上力。这女子才几岁?十六?十七?哼,不信真能淡泊名利,不跟着争风吃醋。 厉害的女人她看多了,像尹似水这种没见过大场面的村姑,根本不值一哂。 这趟千里跋涉,目的不在铲除情敌,凭她尊贵的身份背景,谁能与其争锋;她最大的任务是劝李钰回宫,和他的天皇老子握手言和,并且让她早日当上太子妃,乃至皇后。 李钰也太荒唐了,什么人不好玩弄,偏拣了个“下九流”的女伶。据她派出的探子回报,他甚至还搞出拜堂成亲的闹剧,简直目无法纪! “谢谢你的关心,冷宫热宫都无所谓。江湖儿女四海为家,餐风露宿都不怕了,哪还担心这些。” “你——难道你不爱他?”贺婵娟面对她的淡然冷漠,竟有些无措的不自在。她不得不承认尹似水有种飘逸清灵的神韵,美丽之中蕴涵着出尘的逸趣,这会是她吸引李钰的主要原因吗? 不!这算得了什么?她才是李钰需要的女人,皇上看中的正是她高贵的身世,以及兼备的才德,只有她才有能力掌管后宫,母仪天下。 “我爱他。”尹似水不想说谎。这是事实,即使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虽然她明知爱上李钰这样一个男人,将会是一场大灾难的开端;可感情的东西是没法浅尝辄止或收放自如的。 “愚蠢!”贺婵娟仗着她父亲的势力,一开口就含枪衔剑,咄咄逼人,“太子是何许人,岂是你这小老百姓爱得起的?他今天喜欢你,陪你玩玩,给你一些颜色,你就以为了不得,忘了祖宗八代有多卑贱了?告诉你,甭痴心妄想,你永远也等不到飞上枝头作凤凰的那一天!” 凤凰不过是只鸟嘛,有啥好稀罕的。尹似水嘲弄地笑得好飘忽:“凤凰留给你,‘人’我自己做就好。” “什么?”贺婵娟听不懂她的“江湖术语”,一时仍没省悟她是拐着弯子在糗她。 “没什么,你请回吧。”尹似水用掌风推开房门,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此举令贺婵娟大大吃惊:“你……使什么妖术?” “拜托,别乱扯行不行,这叫武林绝学。再使一招让你开开眼界。”她抬起桌上一粒缀饰用的小珠子,朝纸窗弹射出去—— “啊!”趴在窗柩外偷窥的贺家侍女,突然惨嚎一声。 “这叫隔空掴掌,专打不长眼睛的偷窥狂。”尹似水拍拍手,没事人一样地大口呷了一口茶。 “你……”贺婵娟恼怒得面红耳赤,“你可知道她是我的贴身丫环?” “真的呀,”尹似水震惊的模样有够假,傻子都知道她在装蒜,“我还以为是该死的偷鸡摸狗之流,不知者无罪,你大人大量就请笑纳,呃,不,请海涵。” “小姐。”侍女一手捂着青紫肿胀的半边脸,哭哭啼啼地站在门槛内,“奴婢……还被她打断了三颗牙。” 怎么才三颗?尹似水暗暗自责,最近疏于练习,技术越来越差了。 “你说,你怎么跟我赔罪?”贺婵娟并非心疼侍女的伤势,仅是因脸上无光才会勃然大怒。须知她可是堂堂的官家千金,怎能受此羞辱。 “别哭别哭,我给你药敷就是了。”尹似水笑嘻嘻地取出一瓶药膏,“这叫‘黑玉润肤膏’,你拿去,每日早晚各擦一次,三天之后就能消肿止疼换新牙。” “她这把年纪了还能换新牙?” “当然喽,只要她缄口三个昼夜,保证可以还你一口白牙。记得了,三天三夜,一句话都不许说,否则药气走散,可别怪我诓你。” “小姐?”侍女面有难色,不叫她吃饭尚且可以忍耐,但不说话就难了,她生性嘴碎,一天不骂人就浑身不对劲,何况三天? 尹似水便是料准她这点“专长”,才故意编出这套骗死人不偿命的鬼话来修理她。 贺婵娟深居院内,从没见识过“功夫”这玩意儿,尹似水粗浅的两个招式,已经把她唬得一愣一愣,连基本的判断力都丧失了。 “你就忍一忍,三天之后如果没长出牙来,我就替你把她宰了。”长袖一挥,侍女百般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句,不准怀孕生子,否则休怪我痛下杀手。”她忽尔凸睁的两眼,狰狞得好可怕! 尹似水没应允,嫌她管得也太多了。 她尚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这问题有多严重。女人嘛,结婚生子乃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不准? 依贺婵娟猜测,她一旦生了龙子,尤其是抢在她之前的话,那么她的地位势必会受到冲击,万一不幸……当然啦,百分之两百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不怕一万只怕事出意料之外。问鼎后座,是她也是她父亲毕生的志业,但凡任何风吹草动,只要可能危及她的图谋,都必须想办法彻底消灭。 “这是打胎用的药剂,假使发现不寻常,记得赶紧服用。”她命令的口气,好像在使唤一般的丫环。 尹似水没接过,懒得和她争辩,她转身面向花蝶摇曳的庭园。心中微微悸动!孩子?她才十六岁,生孩子嫌早了点,但,他会想要她的孩子吗? “喂,我在跟你说话。”她粗鲁地撞了尹似水一下,害她身形一歪,袖内的夜明珠不慎掉了出来—— “‘天灵夜明神珠’?!”贺婵娟惶急地冲过去欲拣,却教尹似水抢先夺回手中,“你哪来的?” “他送我的。”尹似水妥善地把夜明珠放回袖笼内,“听说值五十万两。” “你撒谎,是你从他那儿偷来的,对不对?”直到此刻,贺婵娟才发觉事态严重。 李钰为何将这几乎是无价之宝的东西送给她?她何德何能获此眷宠? “是又如何?想分一杯羹?”门都没有,小器为富贵之本。在被打入冷宫之前,她得多一点“细软”,才能安度余年呀! “盗取宫中宝物,惟一死罪。我念在你知识贫乏,不知轻重,只要你乖乖交出——” “办不到。”唉!这女人话有够多,搞得她呵欠连连。尹似水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拿出一疋白色绸缎随手张挂于梁柱两端,脚尖轻轻一蹬,便躺到上头假寐,“我累了,想睡一会儿,麻烦你出去时,顺便把门掩上。” 这是…… 贺婵娟霎时“英雄气短”,两脚虚软地跌至门边。 她是个女妖!不折不扣的鬼魅! 连滚带爬地,片刻都不想停留地奔出尹似水的寝房。 “喂,关门哪!”没礼貌!尹似水心不甘情不愿地跳回地面,发现她药也没带走,正忖度着要不要拿回去还给她,让她自己留着慢慢“享用”,李钰已闻讯匆匆赶回。 一进门,他就看见她拎在手里的两帖药剂。顺手抓起,怒然质问:“什么东西?” “强身大补帖。”尹似水不想树敌,贺婵娟根本伤不了她,真正能伤得了她的惟有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她就不再奢望天长地久,能曾经拥有,她于愿已足,像她这样苦命的女子,敢妄想可以母凭子贵,飞黄腾达吗? 贺婵娟太高估她了。 “她送你的?”李钰把药帖丢置桌上,迫不及待地搂住她。不等尹似水回答,又道:“她会那么好心,送你大补帖吃?” 尹似水忙着闪避他饥渴的索吻,边答道:“算是见面礼吧。”亏她想得出来。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李钰不相信贺婵娟专程赶来,会仅仅为了送这无足轻重的东西。 尹似水静静地看他,心悸的同时也能明白他的怒气不是针对她而来。可是他严厉的审视仍令她忐忑不已。 “她告诉我,你迟早会把我打入冷宫,会……总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你不在乎?”李钰试探的口吻其实隐含着莫大的焦切。因为他要她在乎! “凭什么?”她无权无势,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如何在乎?“很抱歉,我不知道你除了让我衣食无度,还给了我哪样的‘优惠’。” “你又在玩火了。”他环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怀里嵌得更紧,“说,说你在乎。” “你生气根本没道理。贺姑娘专程来看你,你不去陪她,她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怕她不高兴?”他蓦地咬了下她的耳垂,“你有事情瞒我。” “她是你未来的太子妃,当然担心我抢走你,如果你不想我为难就去看看她。”她仓促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来。 “你有吗?有动过抢我的念头?” “我很有自知之明——” “回答我,有没有?” “我从不作非分之想……” 一阵空白滑过,沉默取代了他原先急于奔泻的情欲和怒气。 “也许他日……我封你为后。” 尹似水唇角逸出一抹惨淡的似笑的弧度,盈盈秋波平静得漾不起一丝涟漪:“谢谢你,我心领了。”除非他有能力对抗他父皇,以及满朝的文武百官。凭她一个弱女子,又有啥本事和心机跟他后宫的三千佳丽相抗衡?“你不放我走,起码让我舒舒坦坦地过日子,我会认命的。” “你的命是我的。”他狂狷的口吻,一如主宰天地的神。 她无言了,相同的问题,争一百次仍是无解。他拥有太多,也惯于支使摆布他人,在他独占的思维中,是不容许违拗或反抗的言词。 多少高官厚爵等着要把女儿送进大内,期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他偏赖定了她,置其他女子于不顾,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应是她的淡泊和不驯服,这激发了他原始的征服欲望。人和兽原来没多大差别。 现在她才了解,为何痴心相待,到了最后总是不能避免地被辜负。 但这样无动于衷的伪装能持续多久?她该抛尽一片心,期待守得云开见月明,和他地老天荒去? 不可能。明知道毫无胜算的赌局,怎值得孤注一掷? 尹似水一双莹莹美眸闪动着惆怅的水雾。他的世界中不允许别人的意念存在,又何必多言? “你不同意?”他禁不起激,特别受不了尹似水的抗拒。他要她百分之百、毫无异议的臣服。 “我可以虚与委蛇,如果那是你要的。”她回答得很大胆,几乎是嫌活得不耐烦地顶撞他。 不过,出乎她意料之外,他没有发怒,反而纵声大笑地将她压在床上,覆住她的唇。他的笑意弄得她心醉神驰,热吻中的轻怜蜜爱尤其令她讶然不知所措。 “我就喜欢你这样,纯真不造作,聪颖又有点憨气,让我又怒又恨又……” 最后几个字她没听清楚,依稀仿佛是一串销魂蚀骨的呓语…… 尹似水怔忡地望着他,想看清看透他“真正”的样子,可他将眼睑埋入她的颈窝,良久良久,蓄意地陷溺其中…… “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的怒气不是你承受得了的。” 她承受过的呀,那一巴掌她至今犹耿耿生恨,难道以往的粗暴与威吓全是寻常的脾性?让她吓得浑身冷汗兀冒,只算芝麻小事?这个“虚长”她近十岁的男人如此难以捉摸。 他是集所有性格的极端,独一无二得令人想了解或讨好他都相当不容易。是生就天之骄子所造成的奇突性格,或者是得自他父亲的传承? 传说中的汉皇刻薄寡恩,冷硬无情,致力铲除异己,另一方面却又勤政果敢,励精图治。于民间,有着两面的评价。 李钰从不肯提起他,偶尔尹似水不慎隐喻,他立刻雷霆万钧,教人匪夷所思。 其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否则骨肉至亲,断不可能恍若世仇。 但,那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数度温存之后,他拥着她酣然入梦,日里的辛劳奔波一扫而空。尹似水悄悄抬头,见他紧抿的唇畔,似有一丝满足的喜悦。 不知是否李钰刻意隔绝,还是另有原因,贺婵娟自那日后再也没来骚扰过她。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宅里内外活脱像个蒸笼。贴近端阳时,尹似水长日恹恹,吃喝不下,天天昏昏然地赖在床上。 侍女们薰香割艾草,张悬菖蒲符录,应景地包了好些粽子。央请了五六次,才硬让她下了床,到庭院中尝鲜肉粽、喝碧螺春。 刚想回房继续赖床,忽见门前一个和尚,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尹似水瞧这僧侣,身着皂色葛布单衫,外披黄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 尹似水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大师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尹似水,微微一笑:“贫僧原是镇江狼山水灵寺住持,此番出来云游人间,见苏州苍龙腾空,天有异象,遂心生疑窦,追踪到了此地,原来是施主家中所生。” 尹似水愕然:“怎么会?” 和尚问:“施主家中尚有何人?”他对尹似水目不转睛。 “我,和……我家……相公。”尹似水答得吞吞吐吐。 “你家相公?他可姓李?” “他……是的。”普天之下,姓李的多如繁星,他不会刚刚好猜中吧! “哈,原来如此。”和尚莫测高深地微笑,“施主际遇非凡,当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后自应为国珍重,切莫动了胎气。” “胎气?”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尹似水大惊,不自觉地看看自己的小腹,难不成……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漏。”和尚转身,翩然迈向大门,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尹似水有些迷惘,一时参不透他话里的禅机。 “夫人!”背后有人唤她。 蓦然回首,那人是朱向晚。 李钰到河南去了,他怎么没跟去?莫非又是来告诉她汉皇快马催促李钰回宫举行立妃大礼的事?他怎么还是不了解,那是她鞭长莫及的事,不管她感受如何,惟一能做的便是不闻不问,即使朱向晚认为这些消息足以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又如何?她不会因此而寻短,或到李钰面前大吵大闹的。 尹似水淡淡地颔首,静静坐落于花棚下的树藤红秋千上,等着他说明来意。 “汉皇驾临,明日西时,东城北口驿馆,我会护送你去见他。” 汉皇不就是她的公公? 完了,终于到了丑媳妇见公婆的时刻,偏偏人家又不当她是媳妇,这可如何是好? 尹似水的处世哲学,一向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外加船到桥头自然直。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遇上如此超级伟大的人物。 他所为何来?补给聘礼?或是要她祭拜李家的列祖列宗,从此大伙一家亲? 想得美噢!尹似水不是笨蛋,也不会痴心妄想,她深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的粗浅道理。 她横了朱向晚一眼。 “你家少主知道这件事?” “目前还不知道。”朱向晚显得有些浮躁。让李钰知道他背着他干此勾当,想必会招来极大的责难。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还是能瞒就瞒?”她有些兴味地嗤笑。多大的诱惑才能令一名赤胆忠诚的铁汉将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朱向晚不回应她,面上却难掩狼狈。他乍然明白这女人何以能吸引李钰,令他倾心狂恋。她有超乎常人的慧黠敏锐,却不似乡野女子那般懦弱畏缩。 纵然接受李钰宠幸了那么久的日子,她依然不卑不亢,只求适性恬淡,洒脱而自在。 “如果你希冀成为嫔妃,最好要有基本的认知。汉皇召见,是你毕生最大的荣幸,表示他已注意到你。”朱向晚隐藏惴惴的不安,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太明白汉皇召见像她这等“贱民”,目的只有一个——除之而后快。 不止汉皇,还有贺婵娟以及朝中诸臣,谁能容忍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女孩,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和他们争宠?太子乃未来的帝王,在他面前,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期待受到特别的、惟一的眷顾。 尹似水“独占”李钰近百个日子,已成为大家的公敌而不自知,真是天可怜见的。 她摇摇头:“我弃权,可以不去了吧?”飘飘然地转身走向寝房。 无欲则刚。谁想当嫔妃?没听过“宁嫁贩夫走卒,不入皇宫伴君侧”吗! 伴君如伴虎,很危险的耶! 朱向晚没追上去,舌头下意识地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突然觉得他需要喝一大杯酒……真是件烫手山芋,不是吗? 为人臣子,他该如何自处? 第八章 呵!原来已经这样晚了。抬头只见满天星斗,发着清冷的光亮,李钰讶异地凝睇,从未见过如此灿烂的星光。当他在皇宫大内时,甚至不晓得夜月也可以这么美丽的。他的欢欣喜悦在七岁那年,就付诸东流,一去不回了。 近二十年来,他甚至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笑,恨,取代了他所有的知觉。 她的出现,无疑点燃了他生命中的一线曙光。他曾经怀疑那只是一种原始的、兽性的欲望,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慢慢燃成灰烬……他的热情会逐渐消褪…… 事实正好相反,它越烧越旺,摧枯拉朽的火舌几乎无所不在,教他片刻都无法或忘她炽热的身躯。 她是无可取代的。 李钰浅酌手中的美酒,思绪翻飞如涛。子夜了,山庄内外一片死寂,面向氤氲朦胧的湖光景致、冷雨纷飞,他澎湃的思潮,依然沉淀不下来。 有谁相信,他正这样热烈地爱着?她无谓的语句、矜淡的神态,像把利刃刺进他的五脏六腑,不可思议地激起一阵莫名的快感! 阴霾灰暗的心湖,迅速划下慑人的惊叹! 从第一眼……或更早以前?总之她赢了,一场不像赌局的赌注,他把自己全数典押上去,结果是没能全身而退。尽管有双翻云覆雨手,一味强装悍戾轻狂,却终究坠入十里迷障,走不出邪魅的诱惑之林。 残酷的是,她爱自由更甚于爱他,且三餐粗食,犹自得其乐。多怪异的女子!锦衣玉食,华宅珠宝,童仆如云不好吗?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她居然狂妄地说不要? 其实她要的,只是她贪心得更加可恶,她阴谋扬惑他放弃江山,陪她纵横天涯,畅游五湖四海,她的野心天理难容! 他生平最恨贪得无厌之人,竟中邪也似的爱上她的永难餍足。使坏也能像她这么理直气壮,简直罪该万死!她怎么敢?他的理智一定被蒙蔽了,才会洞察不出其中的道理。 穆子左、朱向晚他们一定都急坏了吧?才会左一句叮咛、右一句劝谏,要他师法历代明君将相,提醒他女人是祸水,切莫一错再错。 哼,这些人还敢夸口善解君意?他沉迷了?不,醉卧美人膝是他的手段,醒掌天下事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因为对自己绝对信任,所以能够不拘泥小节,不萦怀得失,不计较后果。江山美人,他一样也不肯放弃。 一声酒嗝,惊醒了寤寐中的人儿。 “你几时回来的?”尹似水眨着倦眼。 他冲动地抱住她,环向她的腰,什么也没做,就那样紧紧抱着,心贴着心,仔细感受彼此的每一下心跳。 “你喝了酒?”一身酒味,呛得她不饮欲醉。 “呕”,全然无备地,她竟吐得稀里哗啦,吐完之后胃里仍翻搅得好难受。 “吃了不洁的东西?”他松开两臂的厮缠,探了下她的脉搏——“咦!” “怎么?”倚在他怀中,抬眼睇视他,他深沉黑幽的眸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微敛的眉宇有着欣然的喜色。 “我还不确定,明天叫向晚帮你请个大夫,详加诊断。” 她的脸过度的潮红,应是激动后所造成的。 李钰抱她至廊外透气,夜幕笼罩的庭院影影幢幢。阵阵芳菲香气,伴随紫雾白烟,宛似催情的春药,十分诱惑。李钰深情款款吻住她…… 尹似水伸手拆掉她头上的发髻,一发一发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轻拢,长发在冷风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双眸,整个人豁出去……环住他的手臂使劲地,让自己贴近他的唇,自动献出自己,索求得比他还饥渴。怎么会这样? 李钰大喜过望,热情回应,两人几乎融成一块…… 的声响源自他们左侧的矮木丛之中。尹似水都察觉到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根本不予理会,变本加厉地挑勾、撩拨。 盈盈月光自叶缝处筛落地面,四周宛似洒了金粉的太虚幻境……教人欲罢不能…… 他另含机心,破坏此良辰美景。尹似水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和一袭艳红的襦衫裙。 “你在做戏给谁看?” 不愿当他的帮凶,她霍然起身,逃入房中,用被褥把自己上上下下裹得密不透风。 尹似水从没那样憔悴过,无精打采地,啥事都提不起劲。 晌午时分,朱向晚十万火急地将李钰请了出去,至今炊烟袅袅仍不见回转。 “小姐。”是彩衣,李钰特地将她调来,专门服侍她,“快随我来。” “不要。”她犹如撒娇的孩子,执意往被子里钻。 “来嘛,包准你看了心旷神怡!昏睡症一下子好掉一大半。”彩衣说得眉飞色舞。 尹似水恹恹懒懒地掀起被子一角:“敢骗我就要你好看。”她根本凶不起来,虚张声势,反而显得滑稽。 短短数十天,大伙都知道,这位少夫人是甜嘴姐儿豆腐心,骂人舌头还会打结呢。 “快,往这边,在后花园。” 咦!这……五月天了,哪来满园的桃红醉人心扉? 一阵风骤然掠过,粉红纷飞的花瓣“淋”了她一头一脸,尹似水仓促兜起裙摆接住…… “我以前没见过呀,几时种的?”她开心地跑入桃花园里,徜徉在一片花海之中。 “昨夜。”瞅见她绽放的美丽笑靥,彩衣不觉看得痴了。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谁有本事令“沧海变桑田”?除非是神仙变的。昔时只听过武则天命百花一夜竞开,没想到他也……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彩衣笑得神秘。 “他?”他昨夜寅夜方归,莫非就为了这个? 尹似水的感动写在脸上,她要去跟他道谢,这人,居然连提都不提。 兴冲冲的脚步却硬生生地停伫在回廊尽头。尹似水踌躇着揣想,前方这一大群不速之客究竟为何方妖孽? 一百零八名骑兵,排成十二列。个个沉雄刚毅,嘴唇抿得紧紧,或挟了弩,或佩长剑,均有股骇人的气势。 白日灿灿,万籁俱寂,似乎全屏息静候着某事发生。 居中的,一身黄袍龙腾亮跃,睥睨群伦地斜向她。 汉皇暴怒地面露狰狞:“你是尹似水?” “见了皇上还不下跪?”一名侍卫慌忙提醒她。 尹似水别无选择,曲膝跪倒在台阶上。 “把头抬起来!” 尹似水照办了。她心知这只是下马威,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你惑乱世子,淫秽皇族,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尹似水不以为然地撇着小嘴。 “念你愚昧无知,朕法外施仁,给你一个机会。”他虽老迈,亦知此女之美貌乃万中求一,李钰迷恋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为了不落人以欺凌弱小的口实,他特地编就这场戏码——他掏出一只得自先秦的半两钱,把钱扔到尹似水脚边。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的造化了。” 尹似水不觉恼怒,恨他逼人太甚。 “我没罪,何必死?”朱向晚、穆子左他们可以作证,是谁逼得她走投无路?这老头子,竟敢歪曲事实,空口白话! “放肆!大胆刁妇,掷!”今日若不取她性命,将何以威震天下? 大批骑兵眼看一声令下便要围杀过来。她悄然抬眼、不得了,屋脊、树梢上亦布满弓箭手。今儿,她要九死一生了。 尹似水迫于无奈,伸手拾起半两钱——咦!两面俱光滑?细看……天呐,这“半两”二字早被人磨平了,这杀千刀的糟老头! 真以为她那么好欺负?尹似水冷冷一笑,空气中倏然暗香浮动,冉冉飘散…… 她用力将钱币捏成一块,掷还给汉皇。 “王法让我生,你偏要我死。不合天理的事,我不干!”她噙着莫测的诡笑,大摇大摆地旋身离去。 “站住,你——”一阵急怒攻心,他感到天昏地暗。 屋顶和树梢上的弓箭手,亦纷纷掉落地面。 “妖女,快来人……来……” 门后惊慌地跑进来一个人:“请问李夫人……”这些人是怎么了?大门没人看守,屋里的人又个个……东倒西歪,喝醉酒啦? “你是什么人?”侍卫忍着晕眩,勉强挡至汉皇面前,加以保护。 “我是九里庄的大夫,帮李夫人送安胎药来的。”这剂药是李钰嘱咐他先行准备,按他的推断,料想是八九不离十。 汉皇禁不住冲击,一下子瘫软倒卧。 “去,捉住她,然后……”杀或不杀? 她怀了龙子,木已成舟,这这这…… 奔出水帘山庄,尹似水迷惘地,但觉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 一切只因风月情浓。心灵上她无以回头,现实中却进退维谷。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呵!她的青春美丽,怎能浪费在永无止尽的逃窜里? 李钰不放过她,是为了情欲;汉皇不放过她,则是为了逞凶。她莫名其妙遭受双面夹击,天理何在? “小师妹,久违了。” 寄柔情的声音突然自斜坡上响起,跟着一道粉紫色的身影自半空中凌降。 尹似水惶惑地望着眼前妖艳的女子,不及做任何戒备的举动,只是呆杵原地。 “怎么啦,小师妹?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该不会被李钰给抛弃了吧?!”寄柔情幸灾乐祸地尖声娇笑。 尹似水脸色瞬息惨白。 寄柔情见状,笑得益发猖狂。 “难怪你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她神色诡异,“把夜明珠交出来!”她嗲着嗓音,阴险地邪笑。 “你不要毒经和那本秘笈了?”尹似水不明白她从何得知夜明珠一事,难道这段日子她一直躲在水帘山庄附近,才能轻易掌握自己的行踪?! “哈哈哈!”寄柔情笑得珠花乱颤,身形摇曳,“我胃口有那么小吗?毒经、秘笈、夜明珠还有你的命,我每样都要!” 跟这种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尹似水鄙夷地瞥她一眼,径自绕过小斜坡,准备离去。 寄柔情瞠大杏眼—— “站住!”喝声甫落,掌风已凌厉而至。 尹似水听风辨位,回身想接招,却惊觉丹田真气乱窜—— 寄柔情一掌拍中她右肩下方,她立即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滚落及腰的草丛。 “小师妹,你给我出来!”草实在大长,加上树荫浓密,一时之间她竟遍寻不着尹似水,“师妹,你出来,咱们有话好商量嘛,其实我刚刚那掌并不是真的想打你,我以为你应该闪避得了,哪知才几个月不见,你功力竟退了一大截,所以怪来怪去,还是该怪你自己。” 又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四野依旧宁谧悄然。寄柔情再没耐心穷耗下去,便破口大骂。 “你再不出来,休怪我冷酷无情!”云时,但见阗黑树影下剑光闪闪,一下一下地往草丛乱砍乱挥。 躲在矮灌木丛后的尹似水,如被针扎,全身肌肤都缩紧了,心头突突狂跳,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蓦地,一剑刺将过来,好死不死地正中她的右臂,她强忍住椎心的痛楚,惶急掏出手绢,在寄柔情收回长剑时,适时地、悄然地抹去剑柄上的血渍。 “怪了,难不成她会飞天遁地?”寄柔情本要施放毒气,逼尹似水乖乖出来就死,但继之又想,毒经在她手上,任何毒粉、毒散又岂奈何得了她? “师妹,我知道你就躲在附近,别以为不出声我就没法把你揪出来!”寄柔情说到后来已心绪浮躁,“你再装聋作哑,休怪我用无形散、逍遥丹、极乐粉、穿心刺对付你。” 尹似水咬紧牙关,静屏气息,不为她的妖言恫吓所动。她师姐的为人她最了解不过了,她一向说到做到,甚至做的比说的还狠还绝。 糟糕!五脏六腑怎挑在这节骨眼搅动了起来? 尹似水强忍不住,大口喘息了一下—— “哈!原来你躲在这——”寄柔情挥动长剑,决意取她的性命。 “住手!”朱向晚不知自何处冒出来,替尹似水格开了这一剑。 两人陆续拆了十余招,寄柔情已知这个男人的功力武艺在她之上。 “小师妹,你何时又勾搭上了这野男人?” “啪啪!”这两下巴掌快如闪电,将寄柔情打得涕泪横流,“滚!” “有种就报上名号。”她是有仇必报的真小人,受此奇耻大辱,怎可摸着鼻子逃走, “朱向晚,随时候教。”他无心理会寄柔情,只仓皇地走到尹似水面前,“夫人,你的伤势如何?” “走开,你不需要在这里惺惺作态。”尹似水认定汉皇是他特别请来对付她的,这如假包换的骗徒,休想再获得她的信任。 “夫人,你误会了,我……我是身不由己。” “够了,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尹似水警惕恐惧地频频后退。 “原来你是太子座前的四大护卫之一?”寄柔情娇笑地攀扯关系,“那咱们应该同属自己人,我是尉杰将军的——” “我说了,滚!”即使贺啸天的副将他也没放在眼里。朱向晚一心只想劝服尹似水回去好好向汉皇赔罪求饶并帮大伙解毒,其余的—— 猛一回眸,他不禁大吃一惊,这女人,怎地和尹似水长得如此神似? “你是……” “寄柔情。”她娇媚地笑得极尽风流,“你家夫人的双胞胎姐姐。”看朱向晚对尹似水敬畏有加,她马上见风转舵,换上另一种嘴脸和借口。 趁朱向晚和寄柔情谈话之际,尹似水蹑着足尖,偷偷潜行离开,不久来到了海涌桥畔。 “我妹妹偷了家师的秘笈,令家师大为震怒,特地派我前来取回。”寄柔情说谎不打草稿,“不如咱们合力逮住她,我取我的秘笈,你带走她的人,谁也不妨碍谁。” 朱向晚沉着面孔,冷冷瞟向她:“你对付我家夫人的手段倒不像骨肉手足,反而更似累世仇敌。” “哟!你误会了,其实我——” “我再说最后一次,滚!” “喂,你怎么——” 朱向晚被她烦透了,不等她发完娇嗲,已速击数掌,逼得她仓促逃窜。 待回眸,方知尹似水已奔向舟楫如梭的西湖。 “夫人,请留步。”他轻功了得,几个纵跃已然赶至。 “不要过来,再要苦苦相逼我就从这儿跳下去。”她一脚跨上桥礅,颤颤巍巍的身子,于烟柳斜阳中,仿佛轻风浅拂,便要掉进湖底里去。 “你千万别想不开,如果夫人执意不肯回去,至少把解药给我。” “你不也没事,何需解药。”那种“无伤大雅”的迷魂散,只要一两个时辰,药效便会自动消失的。 朱向晚因知道尹似水的“绝招”,已早一步捂着口鼻预防万一,之所以没事先知会汉皇,实在因着内心矛盾的情结——他一方面必须效忠汉皇;一方面又不忍加害尹似水,徒然背负背叛太子李钰的罪名。 “我……汉皇龙体——” “不要提他,我不想听!”做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其卑鄙无耻的行径更是要不得,“你回去,告诉他!不用来找我了,我与他就此恩断义绝。” 尹似水脱下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然后,她把心一横,挺身跃入湖内—— “夫人!”朱向晚大叫。 那丝履载浮载沉,凄婉如一声呜咽。 “夫人,你太傻了,事情并非全然无可挽回呀!”完了,她腹内尚有少主的骨血,这……怎么办才好?! 朱向晚忧急交加,奈何他不谙水性,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缓缓地、缓缓地……没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惊慌地呼叫旁人帮忙抢救。 冷月半残,忽传来禅院钟声。 李钰磐石一样,端坐青龙椅,暴怒的黑瞳闪着骇人的鸷猛幽光。 朱向晚跪倒叩首在案前,等候李钰赐他一死。 “殿下,此事不能全怪向晚,他是受迫于贺大人和贺姑娘……”穆子左、薛仁杲和陈武周也一一跪列两旁,替朱向晚求情。 “如何受迫?用钱?用权?”李钰狞笑得十分嗜血,“我的人连这点风骨都付之阙如,真是汗颜!” “殿下,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朱向晚示意穆子左等人不必再为他求情。 “死?那不太便宜你了?”李钰起身走到他身侧,叹道,“的确不该怪你,失败的是我。” “殿下!”朱向晚已忍不住哭了出来,“给我机会,让我去把夫人找回来。” “然后呢?再交给他邀功讨赏?” “不!属下之所以那么做是以为……以为……”朱向晚豁了出去,大胆进言,“她身份卑微,难登大雅之堂,殿下当以大局为重,切莫一时为色所惑,误了万世基业。” “住口!”李钰愤然抽出长剑,直抵他的心窝,“你和她相处数月,她的仁慈,你看到了,她的贤德,你也看到了,还有她的淡泊、无私……这些较之贺婵娟如何?” 李钰的质问,犹如醍醐灌顶,让朱向晚诸人一下子恍然彻悟。 “你们忘了,当年我母后是怎么死的?量窄好妒之人,焉能入主后宫?你们是希望看到一片祥和喜悦,还是层出不穷的血腥杀戮?” “臣等知罪。”穆子左凄惶禀奏,“我等这就分头去寻找夫人,如果不幸有辱使命,便请殿下……为国珍重。” 朱向晚随众人走出廊外,忽又回眸道:“陛下要臣转告您,若一个月内不回宫与贺姑娘完婚,将废除——” “由他去吧。”李钰噙着莫测的诡笑,转脸面向窗外苍穹,“据说他病了。” “是的,也许不堪旅途劳顿,又不巧中了夫人的迷魂散,所以……” “是吗?”他笑意更浓,毫无忧虑之色,“去通知他的护卫,我会找时间去看看他。” 驿馆外风吹草地,发出的声响。一人一马冷凝趋近,没惊动门前守卫的士兵。 两只铜环悬在偌大门扉上,如窥伺的眼,望着芸芸众生。朱漆木门,像一堵隔世的墙垣,隔开两个形同陌路的人。 李钰只短暂沉吟,便飞身跃入沿途密布白纱灯笼的回廊,笔直走入其中一间守卫森严的寝房。 床上的人气若游丝,辗转反侧却迟迟无法成眠。 枯立两旁的御医和史臣一见到他乍然入内,均赫然骇异,慌急地弯身行礼。 “免。”李钰示意众人先到外头等候,便拉了一把太师椅坐到床边。 “是皇儿?”失去神采的眼眸霎时迸发出悲怆与恨意,激动地想挺起羸弱的身子,却仍因无力虚软,颓丧地倒回床上,只用那双依然精锐的老眼,顽强地瞪向罗账外。 李钰沉稳伟岸的身躯,与黑夜融成磅礴炯然的气息。他无悲无喜,脸上看不出也形容不出丁点表情,只冷眼凝望着这和他有着血缘至亲的老者。 “你不该先向我请安?”一句话勉强说完,他已咳得惊天动地。 李钰抿了下唇,形态更若冰霜。 “我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阴谋诡计不可能得逞,我不会纳贺婵娟为妃,也不愿放弃尹似水,还有你恋了一辈子的皇位。” 汉皇激动得说不出话,但颤抖的身子表达出他满腔的愤怒! “我……那么……宠信你……” “不,你这一生只爱你自己和刘淑妃,记得吗?我七岁那年,因刘淑妃屡进谗言,你又昏庸不辨黑白,居然为了一柄玉如意,将我母后打入冷宫,害她不幸惨遭凌迟,截断四肢后还泡入酒瓮中,直到全身浮肿才一命归阴。你宠信儿臣的方式,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汉皇瞠目结舌,真有此事? 他专宠刘淑妃是事实,但,依她禀奏,当年皇后是死于风寒啊! “我……” “不要推说你不知道?,”李钰饱含恨意的眸泛起骇人的血丝,“当年刘淑妃的儿子才多大?仅仅三岁,他懂朝政、擅武功、还是战功彪炳?你居然不惜废掉我的兄长,史无前例地册立一个小娃儿为太子,让大哥羞愧自戕,你,你可真行!” 二十年前的往事,他早视为烟尘,没想到他最疼爱最信任的儿子,竟选在他龙体违和之时,前来翻这笔旧账。 须知他是一国之君,权力无远弗届,天下苍生均是他的子民,他有权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太子、后妃亦不能例外。他有什么错? 汉皇又咳了几声,其形虽然委靡,但了无悔意。 “你眼里只有刘淑妃和他儿子,其他的全是狗屎!现在她死了,她儿子也死了,你为什么不死?!”李钰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与讥嘲! 汉皇一听“死”字,脸色陡然生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王,也会老、也会死。吓!无限恐惧袭上心头,脸上的肌肉微颤,突感一阵剧烈的急痛。 往昔,一切的伤痛尚可从容熬住,但如今,他老了、病了、衰弱了,已经不堪一击了。他嗫嚅着两片唇瓣:“住口,推出去斩了……” 李钰不惊反笑:“太迟了,也太早了。当年我率兵南征北讨,初露锋芒,立下彪炳战功时,你就该让我囊扑而死;否则……等到你死后,化成厉鬼,或利用阴魂缠住我也成。然,此刻,你惟一能做的只有在一息尚存时,好好地、认真地签下这份诏书——” 汉皇低眸一瞧,竟是份遗旨! “你……想谋逆造反?” 李钰绽出俊美的笑颜,眸底则幽光聚潋:“放心,我会当个名副其实的好皇帝,下令让你的酷税苛政、奸臣佞党统统随你入殓,陪你永世千秋,长死不生!” “逆子,你……”他已经够狠够无情了,没想到他的儿子竟比他犹有过之,“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操控一切!就能杀,杀,杀杀杀…… “说了半天,你怎么就是不通气?”李钰怒视,如虎狼之回顾。 人鱼膏燃点的烛火,奄奄地残照着。 李钰起身,粗野地抓住汉皇的手,“帮助”他笔划精确地在诏书上具名并盖下玉玺。 汉皇面孔乍青乍白,张大的口只能吐出连串的呻吟。 “这就对了。今后你可以安心养病,护卫在你身边的全是‘我的’人,不用怕,嗯!”他总算在离去前,尽了下人子之孝,替他父皇把怒瞠的老眼抚下…… “且慢……”他苟延残喘地仍不放弃,“那个女人……” “谢谢你的关切,我会尽快找到她,立她为妃,喔,不,应该是后。” 他的似水呵! 第九章 月照西湖,孤山葛岭间闪烁点点寒灯,衬托着纤帘树影,如细针刺绣,风情别具。 一艘妆点华丽辉煌的楼船,驶在水中央,异兽一般,吞噬着四面八方的水泾。 船舱外,两三名丫鬟坐在纱灯底下,吃着精制十景、桃仁、瓜子,啜饮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朦胧,好不惬意。 “秋香姐,你看那是什么?” 大伙忙挤到船边,远眺水中一个荏弱的黑影子。 “嗳,那块枯木上,好似趴着一个人。”秋香大惊失色,匆匆跑进中舱,“戚叔、戚叔,麻烦您过来一下。” 正和将军夫人闲话家常的武将戚武雄疑惑地走到舱外:“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戚叔您瞧!”秋香遥指浮在水面上的暗影。 “是个人。”戚武雄马上吩咐船夫把船驶近。 到得咫尺处,他即纵身跳下水,将仅剩一丝气息的落水女子救回船内。 船上一时人声鼎沸,连同将军夫人都赶来察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统统让开!”戚武雄将女子安置舱房内,叮咛秋香等丫环,赶紧为她换套干净衣裳,并准备热粥为她祛寒后,才走回舱外,向将军夫人请罪。 “让您受惊了。” “不要紧,救人重要。”此夫人乃抚远大将仇云飞的遗孀,“她情况如何?” “在水中浸泡大久,受了严重风寒。我把了一下她的脉象,好像……” “怎么?” “怀了身孕。” “难道她是失足溺水?”一个女人怀了骨肉,应该不至于有轻生的念头才对。 “一切得等她醒来方能问明原委。”戚武雄和她有不同的看法。 他是个练家子,懂得一些基本医术,那女子的脉象虽乱,但真气蕴集丹田,显是江湖中人,而且武功不弱,果真失足掉入水中,当能轻易自救,绝不可能在湖里漂荡数个时辰。 还有,她肩上及臂上的伤……依那掌伤推断,应是天山怪九婆的无上神掌。可,怪九婆据说已经死了,这……“醒了醒了,”秋香开心地大叫,“戚叔您快来,她醒了耶。” “这是什么地方?”尹似水浑身冰寒地猛烈颤抖,无神的双眼呆视着众人。 “是仇将军的楼船,你掉在水里,昏了过去,是戚叔把你救上来的。”秋香口齿伶俐,一下子就把话全说光了。“多谢大叔相助,小女子李秋水感激不尽。”在分不清敌我状态时,还是暂时隐姓埋名比较安全。 “李秋水?”戚武雄喃喃重复念着名字,心中似乎另有了悟。 “别净顾着讲话,赶快把这碗燕窝粥喝了,祛寒气。”秋香非常体贴,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往尹似水嘴里送,“好不好喝,要不要多喝点?” “够了,谢谢你。”手臂的伤突然一阵剧痛,令尹似水一个把持不住,重又跌卧床榻。 “怎么,触痛伤口了?”戚叔急道,“快去请大夫进来。” 幸亏船中适巧有一名御医正在此间做客,秋香征得夫人同意,便商请他为尹似水察看伤势。 这时,一声霹雳,狂雨倾盆而下,碧空出现一道裂缝似,水哗啦啦地往下泼。 御医眉头深锁。诊断结果,尹似水确实怀了近三个月的身孕,肩上手臂伤得也都不轻。这可棘手了,孕妇不能随便服用药草,可那伤又拖延不得。 “戚老,”御医道,“你能否用内力为她祛毒?” “她中了毒?”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是一种只生于高山上的‘遂阳草’毒?” “嘿,不赖嘛,你的医术越来越精进了。”御医转头问道,“李姑娘,你可知伤你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尹似水心虚地摇摇头,将头脸垂得低低的。 “这就麻烦了点。” “无妨。”戚武雄成竹在胸地说,“你先去交代秋香把药煎好,我来为她祛毒。” “不,多谢戚老辈一番好意,我,不要紧。”遂阳草毒外人可能视为无可救药的剧毒,但对她而言,却不足为虑,等她伤势好了,她可以自己祛毒的。 “怎么不要紧,你身怀六甲——” “什么?”尹似水大骇,“你是说……” “你不会连自己怀了孩子都不知道吧?”难不成是暗结珠胎? 她是不知道,又没有人告诉她什么现象或征兆即为怀孕。她是个孤儿,怪九婆也没嫁过人,男女间的事,她从来避口不谈,纵使……唉!到了这节骨眼,什么都是白说,根本无济于事。 御医和戚武雄都是饱经世事之人,立刻看出她眉宇间的悲愁。遂道:“无论如何,疗伤要紧。” “不,我宁愿一死。”她不要为姓李的怀孕生子,不要再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你已经跳河死过一次了,现在这条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是他救了她,不是吗? “何以见得我不是失足落水?”尹似水边说边挣扎着下床,这些人恐非善类,万一让他们知道她和李钰的关系就惨了。 “因为你没喊救命。”戚武雄伸手按住她的左肩,示意她回去乖乖躺着。 哇!连这个他也知道?尹似水只感到一股真气自曲池穴源源流入她体内。 “你瞎猜的。”她起初还想运气和他对抗,但不久即发现他灌入的真气令她血脉通畅,舒服极了,于是渐渐地驯服,盘腿坐回床上。 “西湖游客如织,你若大声喊叫,焉会没人发觉?”戚武雄料想她非但没呼救,说不定还蓄意躲在水中,直到体力不济才抓着枯木,漂出水面,“李姑娘莫非有难言之隐?” “我……”她怔忡地摇摇头,盈睫的泪珠转了转,硬给吞进肚子里去。 她不说,戚武雄也不勉强。他目的在救人,救完了人也就功德圆满了。 尹似水经秋香和戚武雄的悉心照料,总算平安脱离险境。 “你今后有何打算?”尹似水伫立船头,凄怆地望着湖畔,忽然被一句话给唤回神魂。 “戚叔。”和戚武雄相识的日子虽不算长,感觉却异常亲切。 “昨夜太子殿下的侍卫来过。”他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 尹似水掩不住惊慌,强忍住泪水:“您……都知道了?”是李钰还是汉皇?他们到底仍不肯放过她,想来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略知一二,朱向晚和穆子左贵为带刀护卫,却为了你纡尊降贵,亲率大军,微服暗察,西湖内所有的船只没有一艘轻易放行。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她知道戚叔是个好人,对她又有救命之恩,如若坚不吐实,似乎太不近人情,“我其实叫尹似水——” “吓?!”戚武雄早有耳闻,李钰不顾汉皇反对,在苏州和一名女伶,悄悄行了婚礼,原来…… 尹似水粗衣素面,依然明媚鲜妍、瑰丽多姿,这等相貌难怪李钰为之痴狂,不惜拿浩瀚江山作赌注。 戚武雄感慨地叹了口气:“既然选上了你,就是你的命。” “怎么你也这样说?太子爱上我,我就活该倒霉地不能苟活,仅能求死?”她一激动,肚腹便微微作疼,令她好难受。 “此话怎讲?!”戚武雄大惑不解。 尹似水将汉皇如何逼迫,她如何一灾二难,屋漏偏逢连夜雨,全部都跟戚叔说了。 原以为他会感同身受,和她同仇敌忾,没想到他居然面露喜色,真没同情心! “我被人追杀,很好笑吗?” “事情没弄清楚前,先别急着光火。依老夫看,这件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他摆出一副很有智慧的样子,安慰尹似水稍安勿躁。 “除非你肯继续收留我,否则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瞧这逐渐隆起的小腹,想浪迹天涯已是不可能的了。 “当然要收留你,如果尹姑娘,不,我该尊称夫——” “还是叫我似水吧,晚辈乃江湖中人,无需拘泥这些形式。”此刻,“夫人”二字听在她耳里,跟拿着针刺她没两样。 “好。”戚武雄相当欣赏她这份豁达的心胸,“如果你不嫌弃,当我干女儿如何?” “嗄?”尹似水苦笑着,“戚叔愿意屈驾,似水自然一百个情愿,只是……我现在大祸临头,恐怕牵连上你。” “毋庸多虑。老夫虽仅五品官员,但若能再商请几位大臣,出面为你说情,这桩好事相信指日可成。” “可是……”尹似水不明白他有何盘算,心中依旧忐忑。 “你只管安心休养,其余的事就交给我。”戚武雄生性古道热肠,而且对汉皇的作为也颇不能苟同,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让他遇上了,焉有坐视旁观的道理。 他自腰际取下一只荷包:“这是那日你落水时,秋香从你身上取下,交给我代为保管的。” 一见到那粒夜明珠,尹似水不禁悲从中来,鼻头一酸,淌下两行清泪。 “太子把这么贵重的宝物都送给你,可见他对你用情至深。汉皇御驾亲临,便是因为你的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假使我料得没错,殿下当是有意携你入宫,从此长伴君侧。” “那又如何?”陪在他身旁的日子又不会比较好过,想起他的种种逼迫,尹似水犹心有余悸。 “傻孩子,你跟了他,难道不期望朝朝暮暮?能博取君王的专宠,是天下间多少女子所醉心渴望的,你不该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幸福吗? 尹似水不敢确定,她连历险境,若非屡遇贵人,早客死他乡,这样多舛的命运,区区“幸福”两个字,怎形容得周全? 在戚武雄的奔波斡旋下,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八月中秋的前一晚,汉皇不知为了何故,突然下诏由太子李钰代理朝政,威武雄乘机赶紧联合四名朝中大臣向内务府荐举秀女—— 李钰兼程返回京城后,一直愁眉深锁,闷闷不乐。 朱向晚这几个狗奴才,至今没捎回一点讯息,害他整日寝食难安。 似水呵似水,你到底在哪里? 偏偏那戚武雄不明白他的苦,天天差人询问太子何时传见那名据说貌似西施的秀女。哼!再美也比不上他心爱的似水。 没有她,他情愿空着偌大的后宫,也不愿让一群浊物进来扰乱他的心神。 戚武雄老胡涂了吗?他向来不贪不求,今儿怎会这么热衷于当“国丈”? 殿外细雨霏霏,漫天落叶蓬然覆地。他呆立在惘然中,心灵忽被一根细弦所牵引…… 他踱至案前,将压在最底下一只卷宗摊了开来—— 戚秋水,芳龄十六。 时间刹那静止、停顿,天地间俱是钟情。 他仿佛化成一座俑像,怔愣的望着“秋水”二字。 是巧合,还是命定的情缘? “来人,传戚武雄!” 将军府内,卧房布置得瑰丽堂皇,什么都是最好的、最贵重的。 贺婵娟双手抱胸,在房内来来回回已踱了近两个时辰。 戚武雄好大的狗胆! 太子妃的宝座是她的,她是位高权重的名门千金,他女儿凭什么来跟她抢?! 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得汉皇把尹似水“除掉”,没想到又蹦出一个戚秋水。 内务府的心腹来报,李钰已经派人把戚武雄找了去,八成是为了选秀女的事。 其实她在乎的倒不完全是后妃的宝座,真正令她柔肠百转的仍是李钰。 她倾心于他足足三年又一百六十二天了,自大仪宫首次相见,她整颗心就完完全全系在他身上,朝思暮想犹不足描绘。 不单单是为了他指日可待的帝位、俊朗无双的外貌;是他的人,雍容焕发,威武堂堂的气度……与其说爱,还不如说崇拜敬畏要来得贴切。她是那么无可救药地为他痴狂,迷恋得失了风范和身份,去和一名女伶争夺。明知他是碰不得的烈火,却心甘情愿化成扑火的飞蛾,但求淋漓尽致地爱过一回。 今年初,她父亲面呈汉皇,希望送她入宫。当然,她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汉皇亲口谕令,要她母仪天下,致力襄助太子,掌理后宫。那不意谓着……可,李钰为何不从? 尹似水有什么好?她哪点比不上? 最残酷的伤害是,他连她的面都不肯见,却宁可窝居水帘山庄,和尹似水双宿双飞,恩爱逾常。教她情何以堪? 她的温柔、贤淑、识大体且出身尊贵……随便挑一样都比尹似水强过好几倍,为什么仍得不到他的眷顾? 哼!尹似水,是你不长眼睛,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被逼着跳水自杀算是活该! 包括汉皇和其他众人,泰半已相信尹似水存活的机率微乎其微。 但悲哀的是,尹似水死了,李钰仍无意与她完婚。这狂妄的男人,他到底想怎么样? 贺婵娟越想越不甘心,怒火冲天地跨出卧房,打算到前厅找她爹商量。 她爹官拜一品大员,不信斗不过戚武雄! 转眼过了重阳,尹似水大腹便便再也隐瞒不住怀孕的事实。仇夫人怕引起闲言闲语,刻意要她深居简出,避免衍生不必要的困扰。 戚武雄几乎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回来什么也不说,令居住在这栋临近京城宅院内的她,形同坐苦牢,心底的思念随岁月无情流转,渐渐扩张成一座囚笼,令她连呼吸都倍觉艰辛。 她再也无力自拔,不仅对李钰,还有腹内的胎儿。她真是始料未及,自己竟如此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因着这份愈来愈汹涌澎湃的爱,她的求生意志也愈来愈强。 她得为“他”善自珍重,这即将降临人世的宝贝呵! 我要我的孩子有父亲! 她心里低低呐喊。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伊人何在?他可还记得她? 多少次午夜梦回,忆起在苏州的情意绸缪,竟是那般地牵肠挂肚。 于今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怅望秋水,惟剩一抹凄然苦笑。 她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汉皇指控她“淫秽皇族”,是否会判她死罪? 罢了,那已不足担忧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这未出世的孩子,“他”会不会像他娘一样命苦? 李钰又另结新欢了?他身旁从没缺少过女人,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原就没啥差别。也许朱向晚是汉皇派来的,李钰说不定压根没找过她,以及她的孩子…… 她该逃走的,笨蛋才会在这儿坐以待毙。戚叔想必也一筹莫展,不然不会到现在没丁点动静。 走吧、逃吧,不会饿死的,她尚有“一技”之长不是吗? 贺啸天偕同他的两名随从,大摇大摆的来到戚府大厅。 “贺大人。”戚武雄双手抱拳,客气地奉上茶水。 “废话不必多说,我今晚是来跟你谈个条件。”他袍袖一挥,招进来捧着木箱等候在门外的侍从,“打开盖子。”霎时,金光闪闪的金元宝,于木箱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贺大人,你这是……” “后面还有九箱,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些统统是你的。”贺啸天财大气粗,说起话来嗓门奇大。 戚武雄默然了,不用问,他也大略知道其目的为何。 “宫中选秀,需凭太子喜好而定夺。贺大人此举旨戚某十分为难。” “怎么?我女儿没资格当上太子妃?搞清楚,这可是皇上的圣令。”贺啸天嚣张地一掌击向桌面。 “皇上龙体违和,已传令尚书府,即刻着手筹办太子登基事宜。”说白一点,即皇帝老爷已经不管用了,不要有事没事就抬出来吓唬人。 “你……”贺啸天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好,咱们走着瞧!” 浩荡前来,嚣狂离去。戚武雄不禁慨然长叹。 “戚爱卿何需与他一般见识。”门帘后昂藏走入一高大魁梧的人。 “殿下?不知您大驾亲临,未曾远迎——” “平身。”他今日前来,实在因为按捺不住对尹似水的思念,怎料远远看见贺啸天也往这边走,他心知有异,故意不跟他打照面,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殿下不是答应微臣,让似水安心生下孩子,然后——” 李钰忙挥手,喟然道:“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就只是一眼。” “这个……”戚武雄才要劝阻,却见他形容憔悴,两鬓不知何时变得灰白,心下不忍,终于不再赘言,“殿下请随我来。” 后院十分宁谧。 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着假石山林。 水面有双女孩的脚在轻扬,将水珠拍得四散奔逃,热闹中很寂寞。 李钰超越,立于丈许外,焦灼地望着他美丽依旧的妻子。 她瘦了。 谁?尹似水心有灵犀,一种细啮她心头的惊喜,牵动她最细微的知觉。 静候良久,没再有任何动静,想是她听错了。懒于回眸,经常落空的期待,让她意兴阑珊。 李钰忍抑不住,想趋前搂住她,告诉她他从没有片刻或忘她,然后立即带她进宫。但,戚武雄坚持拦下他。 皇宫内殿是个讲究礼法的地方,无论李钰多么强势,仍得接受礼部的认可,方能随心所欲。 尹似水虽然怀了龙胎,看在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眼中,仍然是不成体统的。何况,汉皇一息尚存,毕竟是个阻碍。 一切惟有等,等孩子产下,先安排尹似水入宫,然后再等待时机,让这小世子或小公主认祖归宗。 李钰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身为皇太子也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她能体谅吗? 隆冬子夜,天寒地冻,连平常聒噪不休的蝈蝈,都躲起来贪睡。 经过连番凶险,和长久的提心吊胆的守候,孩子终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尹似水躺在床上强忍着,下唇给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涔涔而下。 “呀——我,好疼,”一声紧似一声,产婆按住那跳动的肚子,估量分娩的时辰。 外厅里,热腾腾的水已经端来了,六名侍女奉命前来,各个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 尹似水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一阵遽疼全身不由得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恐怖的惨叫! “出来了,出来了!”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一如众人般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新生儿全身血污,声如洪钟。“恭喜了,是个男孩!” 尹似水见这红通通的、柔弱娇嫩的躯体,扑扑跳动的自门,忍不住涕泪纵横。 正当大伙欣喜若狂之际,廊外忽然跌跌撞撞闯进一名小丫鬟。 “不好了、不好了,贺大人带了大队人马,把咱们这儿团团围住。” “糟了,纸终究包不住火。”戚武雄尽管沉稳内敛,亦不免为这变局胆战心惊,“快派人去通知太子。” “没办法呀,他们人多势众,就连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岂有此理!”戚武雄震怒地拔剑出鞘,“我去和他拼了。” 未走几步,已见贺婵娟率领人马长驱直入。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戚大人别误会,我乃是奉了圣旨前来递送养身汤。”贺婵娟指着身后侍卫捧着的一盅瓷盆,“端进去,让戚大人的千金喝下。” “慢着,”戚武雄挡在路上,长剑横于身前,“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哈哈哈!”贺婵娟笑得十分造作,“戚大人何必装蒜?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宝贝女儿做了什么事,你以为还神不知鬼不觉?” “我女儿的事一概与你无关。” “那是当然。不过这乃皇上御赐的汤药,她敢不喝?”贺婵娟花了大把银子,买通奸细,为的就是等候这一天的到来。她若不是忌讳尹似水腹内的胎儿乃李钰的亲骨肉,早就将她碎尸万段了。 “休想拿皇上来压我!” “不信?”贺婵娟亮出一只金勾王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 戚武雄万万没料到,她会把汉皇御赐给她父亲的宝物,拿出来吓唬人,当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没骗你吧,”贺婵娟得意洋洋地,“再不信可以去问我爹,他人就在外面。让开!” 她安着什么心?那个真的只是补身的汤药吗? 戚武雄惊惶地跟着她来到尹似水的卧房,心乱如麻,却是左右无计。 “把她架起来。”贺婵娟气焰嚣张,如入无人之地。 “你……怎么……”尹似水精力耗尽,疲惫地怔望贺婵娟和戚武雄。犹不清楚眼前的态势。 “圣上得知你今日产子,特命我带了汤药给你补身。”贺婵娟把碗递到她面前,几乎触及她的嘴唇。 尹似水一见那汤浓稠黑漆,味道刺鼻难闻,便知其中有毒。乃道:“多谢贺姑娘好意,我现在还喝不下——” “不行,皇上要你喝你就得喝。”贺婵娟跋扈地,硬是把汤碗凑到她口边。 “似水,千万别喝。”戚武雄急死了。 “你胆敢抗旨?” 尹似水蹙了下蛾眉,道:“既然贺姑娘一番美意,咱们也不好太见外。”这种毒药平常人也许禁不住,对她可只算搬不上台面的小伎俩。 接过瓷碗,尹似水面不改色,一口饮得干干净净。 “你……没事?”贺婵娟张大嘴巴等着她口吐白沫。 “喝补药怎会有事?倒是味道差了些。什么御厨嘛!”尹似水老神在在,笑得一脸灿烂。 她出身“毒门”,练的是“毒门”武功,解毒功力自然不同凡响。她非但没有口吐白沫,还神采奕奕地冲着贺婵娟嫣然一笑:“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很补的哦!” “不,不要!”贺婵娟连连后退,差点跌至门槛上,“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尹似水殊无喜色,只有更多的感叹。爱一个人真会令人丧失理智,变得如此残暴? 第十章 三个月后,内务府和礼部终于完成作业。汉皇也出人意表地没有出面阻止。李钰用最隆重、盛大的婚礼,将尹似水迎娶入宫。 阔别近一年,历经万苦方得重逢,却有着仿佛隔世般的生疏。 尹似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认得他了。 两人于澄亮宽敞的寝宫中,无言对望良久。然后,他捧起她的小脸亲了又亲…… “放开我。”她已经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肢体语言,频频用手挡在颊间。 “不!”李钰使劲握住她纤白的柔荑,饥渴地往她身上寻找熟悉的幽香,“我想你想得好苦。” 生产后的她,变得略微丰腴,身段显得更加凹凸有致,益发地风流妩媚。 李钰狂野不减地占有了她,两人沉溺在爱海中,久久不肯稍离。 晨曦乍现,照映上他的脸。虽然经过了一夜的悱恻缠绵,她依然瞥见那团未曾稍减的火热,与无限饥渴,不由得柔肠百转,心生怜惜。 这三百多个晨昏,他犹似从她生命中平空消失了一样,即使明知她人就在京城,也未曾捎封书信,更遑论亲自前来探望了。他会想她?一个不知孤枕难眠的人岂能体会思念的惆怅? 尹似水满怀幽怨,只觉他对不起她:“别的女人不能满足你?” “是不能。”傻女人!她几时才能明白并用心体察这分浓情? 她拎起枕边的手绢,拭去因过于激越而密布的汗水,是以没瞧见他饱含缱绻情意的眼。 近来,她变得极容易冒汗,时常浑身燥热。许多个无眠的夜,她羞涩地发现,自己竟可耻地渴望被拥抱被疼怜,在所爱的男人的臂弯里…… 十七岁的年纪,青春正炽,是适合欢爱的呀?她不懂,更羞于去想象,只单纯地、有些惊慌地了悟,她和他一样都有颗填不满的心。 如今,她又嗅到了野兽的腥味,有一半窃喜,一半痛楚。害怕它短暂易逝,担忧良宵苦短! 他又要了她。她想热情承迎,但礼教的包袱适时纠缠上来,生生熄灭她狂野的念头。 到了最后,她按捺不住,终于发出复杂而激越的嘤咛…… “睡了吗?”他问。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她黏附在额前的一绺秀发。 尹似水没睁开眼睛,两排如羽扇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有没想过,替孩子取什么名字?” 尹似水摇摇头,戚叔告诉她,按照皇室的规矩,这孩子的名字需由皇上御赐或太子钦点,她徒为人母,根本没有做主的权利。 “由你决定吧。”她支起身子,移开被褥。 “做什么?”他按住她匀称的腿,不让她走。 “一年来,我已习惯一个人睡。”受不了他虎视眈眈的凝睇,赶紧抓起被子遮住身体。 “你还在怨我?”他锐利的黑瞳显得有些凌乱,想是黯然的心绪所引起。 尹似水神伤地望着他。相思已是不曾闲,哪有时间生怨?但,事实上她的确不能释怀呀! “所以我送给你的珠宝衣饰和万两黄金,你才至今原封不动,是因为负气?”他因为盛怒而加大力道,抓住她胳膊的指节吓人的泛白。 “那些身外之物我向来不予珍视,你很清楚的。”尹似水星眸闪动,嫣然浅笑的唇露出一抹凄婉的嘲弄。 “那你要什么?” “我很贪心,我要的是稀世珍宝,怕你给不起。”使劲推开他纠缠在手臂上的巨掌,不料一个不慎,双臂全落入他的钳制。 “何妨说来听听?”他不信这世上有他送不起的东西! 尹似水沉吟了下,踌躇地伸出青葱的玉指,游走在他俊美与阳刚并济,剽悍与柔韧兼容的脸庞上。除了他,她别无所求。 很贪心是吧?她自嘲又阴险地又笑了。 “四十九万两。”她道。李钰将她绝美无双的笑靥吻入口中,询问的眼神换成相契的了然。 她急着掩藏心事,移开澄澈的秋瞳,害怕过于坦白招供之后,他将讥刺得她体无完肤。 “我答应你。” “你弄错了,我并没有——” “没有什么?弄错什么?” “说,回答我的问题!”他欺身上来,如虎狼之姿。 “我……我没有想过要你,更没有……没有把心交付给你。”心虚晕红了她的颊。 李钰邪魅地咧嘴一笑:“你骗人的功力越来越差了。” “什么?”这一问更着了痕迹。 “我师父告诉过我,绝不要相信男人的话,男人都爱骗人。”仔细想想,好像她说谎的次数多一些。 “你师父嫁过很多人?”不然凭什么发此诳语? “胡说!我师父一生冰清玉洁,从来没有——”她一下语塞,不知如何替师父辩解。 “发现漏洞了?”他咬着她的耳珠子,怪她不该轻信没根据的言论。 “或许我师父她……纯属大胆假设、小心推断,所以……总之,跟你在一起还是很危险。”即使不被骗,也很容易被杀。 “你在担心贺氏父女?”李钰鸷猛的眼骤然转冷,“放心,他们再也无法加害于你。” 尹似水心念一动,怯然低问:“你革了贺大人的职?” 李钰冷凝一笑:“人家好意替你送补品,咱们岂能恩将仇报?我把那锅养身汤赐给他们父女二人享用——” 尹似水胸口一窒,险些低呼出声。 李钰向来快意恩仇,爱憎分明,于他有恩有义,他必然豪气干云,加倍偿还;至于仇敌、奸佞之辈,他也绝不宽贷! 她该心生看好戏的喜悦,却为何惶惶然忐忑不安?忽地,她想起师父临别前要她拍的一支签诗:鸠占鹊巢。 “在想什么?”他发现她居然心不在焉,真是不解风情。 “想我师父,她说永远不要爱上男人。” “为什么?”李钰对她师父已经没半点好感了。 “因为我抽了一支签。”她把压在枕头底下的小小签筒抽出,“师父说我命中注定不会有好姻缘。” “是吗?”李钰才不信她那一套歪理,用力将签筒捏成四片,“我倒要看看,这些签诗都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可以……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 “第一首:情海生波;第二首:缘尽二十;第三首:无疾而终;第四首……” “怎么会全是下下签?”尹似水惊问。 “明白了吧?最会骗人的是你师父。” “可是她……”她师父为什么要骗她?莫非她曾经吃过男人的亏,抑或为情所苦? 李钰不让她找借口,坚持邀她共赴太虚,再一次销魂蚀骨…… 汉皇驾崩之时,李钰正南下苏杭,得知消息才连夜兼程赶回,他是在六月十五日于显德殿登基即位的。 他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荷州、陕州等,免除两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念及宫女过多,幽闭堪怜,半数以上释放出宫…… 尹似水成了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后。 李钰对她恩宠有加,两人恩爱逾恒,历经漫长的一生一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