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她美貌且善战》 第一章 重生 九月深秋,淮武王邸舍,扶云阁的朱砂桂开的刚好。 桂花香肆意充斥在院内每个角落,朱红的细小花盏像朱砂泼在半空,簇簇成团。 桂下放置着美人榻,榻上正卧着一女子,她手握竹扇,外披丝绡上落满的朱色桂花与丹雘色直裾,相互映衬,恰似穹苍织女的鬼斧神工。身侧伫立着一个与她周身气质并不相符的红缨长枪。 “公子!公子!”青追慌张的提着裙摆从拱门跑了进来,衬的脸色微红。 声落,院内沉凝的气氛终于被惊散。 女子张开半阖的眼眸,神色有懒散而倦怠。 “今儿天未亮,骁骑卫当真斩杀了宋氏一族,辰时才昭告卫六十八城。”青追望着自家少主那端美惊艳的脸,有几分恍惚。 骁骑卫,乃卫王亲卫,只听王上号令。 闻言,她半撑着身子,拂了拂身上的朱砂桂,脊背后深浅层叠的绣着金丝展翅比翼鸟,扶摇直上,盘踞双肩,深衣与丝绡的裙摆上交叠的绣着浓艳海棠,旋转走动间步步生花:“是姬宋一脉吗?” 青追隐晦的看了看拱门后,才点了点头。 她漫不经心,身后比翼鸟的高贵大气与海棠的繁丽艳逸,更增添了几分夭桃浓李:“是何因由。” 青追凑上前去,声线渐息:“昨儿郑使觐见,邀王上远赴邺城,互王之盟,朝中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宋司过批判左师只手遮天、结党营私,两相争执间还提及了羡公子一事。” 美人挑着朱砂桂的丹蔲玉指一滞,凤眸缓缓抬起。 果然回来了。 先晋灭亡,武安卫氏占领晋国北部大片土地,获利最多,这年,卫王登位,为得民望,向周王室请封嫡长兄为淮武王,命其率兵三十万,驻军雁门关。 后又大肆厚赏前朝名将,善待先晋上卿幼子,从而引起无数百姓称颂。 她生于塞北,是淮武王幺女,单字唤挽,却因五岁那年大病,被卫王接进宫,以示恩泽,病好后一直修养在淮武王府中,此后逢述职时才允许长兄入京探望。 那年,淮武王府正与上卿邸舍比邻,那位容氏稚子,三岁能武,四岁能诗,年仅十岁便名满天下。 只可惜,泽安十五年,容羡豢养私兵六万,自邯郸起兵,直逼晋阳,一时诸国震惊,卫王当即派遣紫荆关驻军前往压制,同时,当朝左师状告容氏公子勾结夷敌,证据确凿。 叛军与镇边大军相遇至太行山,六万叛军尽数被斩,而那位惊才绝艳的公子,也被腰斩于马下,史称荆行之变。 泽安十八年冬,北戎与北蜀结盟,突攻雁门关,因大雪封山,援军未能如约而至,淮武王府男丁死战不退仍未守住雁门,彼时身怀六甲的大嫂,惊闻噩耗,一尸两命。 满门英烈,仅剩下她和年幼的子侄。 她主动请缨,张起卫帜,收复失地。卫挽手段狠绝,令人惊惧,历时三年将北戎、北蜀,杀得溃散,班师回朝之际,她率五百铁骑轻装先行,却被坑杀于辍阙谷。 死后,她竟又回到了泽安十八年,这般怪诞。 而那些设伏在辍阙谷的人,应当也并非是关外异族,衣着形制可变,但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惯难改。 训练有素,却劲力不足,野性不够,没甚作战经验。 但想到她手中所掌握的旁证,也不难锁定出一个范围。 卫挽点绛唇轻缓一勾,仿佛刚才周身刹那冷戾根本不存在:“左司司过纠察百官,平日里得罪之人不计其数,但十有八九皆是左师党羽,宋淮此言,显然是将头颅双手奉到左师的足跖之下,任人诟病磋磨。” “婢子不明白,朝堂争论常有,王上也乐得隔岸观火,以造平衡,怎偏偏宋司过,突遭横事。” “容羡当年起兵谋逆,纵然未遂,但仍旧震慑着朝堂,余威犹在。谋逆一案,由左师承办,而左师的背后则是王上授意,宋淮在朝堂提及他,便是公然挑衅王权。自然,左师只手遮天的背后,还是王上的纵容,此言,更是批判王上有失制衡。” 青追不禁缄默,公子出身将门,即便不是上阵杀敌,护佑一方,也该是被父兄荣宠,阖家喜乐,原以为公子病愈后就能回到边塞,结果却被囚困于晋阳,名为恩赐,实为人质。 幸而王上为得威望,从不亏待公子,公子也算肆意鲜活,可就前些日子,那般明艳张扬的主子,却变得愈发沉寂冷肃。想来是久居晋阳,看多了氏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公子心中也多是为边关将士心寒的。 黑衣女子一跃高墙而下:“少主。” 卫挽微微点头,纤手端起一杯清茶,雾气氤氲了她的长睫,眼尾微扬给七分清冷的凤眸平添了三分潋滟:“离京半月,可查到什么?” “塞北关外并无风声,属下沿着应州、云州,探入林胡。跟着商队在北戎、北蜀觅了几天,未见各部有备战的打算,但倒是捏着一些细枝末节,搜寻到了其他的东西。” “北蜀境内,有一家极其出名的秦楼,楼内花魁舞姿婀娜,冠绝塞外。但那面纱之下却是张中原脸,属下本以为是巧合,可通向阁楼这几舜,遇上数名女子,中原人占掉多数。在此逗留了几日后,发现每日申时,都会有商队压着七八个中原女子进入这家秦楼,日日如是。后来属下暗中跟着押运女子的商队回返,一路抵达了中牟地界,”黑衣女子将怀中一沓书交到她手中,“在一处废宅找到了冠有田部史之名的账簿,贪赃足有几十万金,人证在我们的人赶到之前,已经被灭口了,这是唯一的证据,足以坐实他贪赃枉法!” 卫挽一页一页翻看,笑意逐渐讽刺:“秋风虽萧瑟,但并不够锋利,不足以一招制敌。” 院内朱砂桂飘落,秋意渐浓,凝着日光,照在她光丽艳逸的脸上,那双凤眸肃杀分明。 第二章 武安 卫国近年来南通郑、宋,北过雁门关直抵蛮夷边境,东经宁武关达齐,西至淮水,其都城晋阳又属三朝古都,自是金砖玉顶,繁荣靡丽。 青衣护卫开路,刀锥玉面上皆持着骨蝶银具,镶嵌淮武王府牌子的舆车一路畅通无阻。 舆车四角悬挂青铜铃,帷幔皆是上好雾绡云縠,自卫挽入京后卫王明面功夫是做了个十足十,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流水般入了淮武王府。 香满楼前,马车缓缓停下。 只见,帷幕掀开一角,一位面容精致的婢女自上而下,静候在侧。 下一瞬,一双丹蔲玉指挑开帷幕,美人于车辕之上而立,睥睨四方,长发上簪展翅青鸟,巧夺天工。 那姿态,懒散孤绝。 周遭陷入了片刻寂静,旋即,四下议论之声乍起。 不禁有人发声询问:“这是……何等天人之姿!” “这般天资,论卫国也就只此一位!那便是我王最为宠爱的武安君。” “我王所出无女,唯其嫡兄淮武王膝下一女,自幼被我王养在身侧,破格封邑为君不说,就是那封地,还是我王的发迹地呢。” “我家中小叔就在那金阙当差,听说,这位武安君平素最是跋扈自恣,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王族宗亲,无人敢言她分毫不是。” “害,龙血凤髓,贵不可言啊!。” 初始发问之人,瑟瑟呢喃:“竟是如此泼天宠爱……” 对面阁楼之上,两名男子悠然而坐。 白玉棋枰,碧玉棋子。 “那便是武安君。”红衣男子手持黑子,堵截白子后,缓缓开口。 “近年来,武安君同公子让走的很近,晋阳皆传她会嫁那卫让为夫人,王上似乎也喜闻乐见。” 白衣翩然收回了目光,修长的手指执起白子,气定神闲的绕过了黑子的堵截,并反手把黑子杀个溃散:“商鼎为彩,沈兄家虽显赫,但并不富贵,还是认真些为好。” 沈会闲单手撑着下颌,剑眉微挑,尽显风流:“昨儿郑使邀王上前去相王,你如何看?” “大世之争,列国窥伺,此时守制安民,无异于坐以待毙。”沈清极狭长的眼眸缓缓回到沈会闲的脸上,吐气如竹。 一子落下,胜负已定。 沈会闲拇指弹起黑子,又稳稳握在手中:“王上为了防止兵变,自登位便极力放任文官压制将官,朝政不稳,朝野混乱。” “穷国绝境,当置之死地而后生。”沈清极骨节分明的手一颗颗拾起棋枰之上的白子,动作悠扬,好看至极。 风声鹤唳,木窗迎风而响,狭长的狐眸眺望楼下那抹艳色。 - 香满楼,是晋阳立足弥久的秦楼。 近两年却被新起之秀的云月阁力压一头,但能在卫都屹立不倒几十年,东家必然也是有些手段和头脑的,自也有些宗族势力的长期主顾,譬如今日在此设宴的云阳县主。 赵雁芙是卫王后的亲侄女,云阳侯赵曾之女。赵雁芙年少时,云阳侯不舍将女儿下嫁,就为女儿挑选了一位寒门书生入赘,结果新婚没两年,赵雁芙发现那寒门书生竟在庄子养了个外室,被发现时,那寒门书生还正与那外室翻云覆雨,共赴蓬莱,好不快哉。 在满室荒诞的映衬下,赵雁芙怒上心头,活生生将人鞭挞而死。 尸身在四郊曝晒三日,才解了那心头恨。 此后,便豢养些绝色儿郎迷乱狂欢,时不时设宴相邀宗室贵女鼓乐齐鸣。 卫挽身子还未站定,那香满楼管事堆满笑脸的迎了上来。 只见,青衣卫那杀意十足的长刀,就堪堪划过他的脖子,冷肃道:“退后三尺!” “扑咚”一声,那管事惊恐的跌坐在地上,脸色登时一垮。 她只是斜睨而过,遗世独立,却无人瞧见她眼底的凉意。 管事粗粝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发现并无伤痕,才劫后余生的呼出一口气。 “陶邑清风淬,果然名不虚传,仅一壶直教人翩然若仙,这美人看着都比往日美上许多。” 卫挽刚踏进大殿,便闻魅声娇笑悠悠传来,不禁让她的步伐缓了缓,长睫微掀,漫不经心地扫向屏风,透过屏风上的人影绰绰,仿佛可以窥见内堂中的胭脂色,女儿香。 “我道是谁这般大阵仗,原来是咱们的武安。”赵雁芙调笑着看向来人。 话外之意,显然是方才蝶骨卫逼退香满楼管事一事,她已然知晓。 “云阳姐姐莫怒,蝶骨卫失礼之处,武安代为赔个不是,自罚三杯。”玉指勾起酒壶,动作利落地倒了三杯清风淬。 语落,纤手持起酒樽,仰头饮酒间,众人只见美人领如蝤蛴,肌理细腻,凝脂玉砌,清酒自喉管缓缓吞咽而下,姿态绰约,竟使人移不开眼。 “呦,武安妹妹,为人直爽,深得我心,今儿这若有你看得上眼的,尽管挑,姐姐做主送与你。” 卫挽放下手中酒杯,丹唇微扬,天资绝色:“那便先谢过云阳姐姐了。” 旋即,凤目扫过环坐的众人,最后定格在一抹鹅黄身影之上,那人正漾着笑意朝她招手,古灵精怪。 “这清风淬的滋味如何?”卫挽方才落座,那人便笑着凑上来,带着薄茧的手端了一杯清茶递到她手边。 此人是晋阳郡尉沈邝呈之女,沈不虞,也是她唯一的挚友。拔营回朝的前夕,还曾收到过她的家书,绣花绢帛上,字迹工整的写着她即将嫁为人妇,凯旋而归就是送与她最好的嫁妆。如今再见,眼前人却早已不是昨日人。 香茗在她口腔过了一番,才压下了那余韵的酒香:“温吞醇和,不如我武安盛产的将军醉严霜炽地,兼具一体。” 那人听了,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表示同意:“你瞧她那个怂恿的样子,恨不得你是花中饿鬼。” 语毕,随手端起面前的白玉杯嗦了一口,瞬息之间,只见她面容快速扭曲了几分,随之身体抖了抖。 半响,她素手在唇边扇了扇:“哈,烫死老子了!” 卫挽提着一旁还未热上的凉茶,为她倒了一杯,沉郁散尽,不由被她气吞山河地架势逗的一乐:“怎么着,这是饿鬼追到你了?” “啧,我阿父可是个粗夫,从不讲究这些,我自也品不出什么,还不如豪饮一番生津止渴。” 那边赵雁芙正了正衣领:“今日宴请,是为了让诸位妹妹来一睹这桩奇事。” 她朝身边从侍递了个眼神,那从侍朝在座贵女作揖后,倒退着走了出去。 沈不虞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在云阳县主前侧弹琴的男子,一副要饱饱眼福的样子,实则嘴中说的话却与之并无相关:“宋司过一事你可曾听说了。” “略有耳闻。”她随着沈不虞的目光而去,那男子以轻纱遮面,倒叫人愈发好奇。 “阿挽,如今文臣专政,武将毫无生还之地,云阳县主这番姿态可是得了云阳侯的意思?” 卫挽玉指擦摩着杯壁,凤眸敛下,长睫遮挡住其中神色,竟让人窥探不清:“未必,王后如今身怀龙嗣,云阳侯一族此时风头正盛。” “以王上脾性,竟允许外戚恣肆。”沈不虞都不禁转过头,微张着嘴吃惊。 卫挽抬手端住沈不虞的下颌,将那微张的嘴复位:“我这王叔胃口可大着呢,你怎知他不是想借着我那尚未出世的堂弟将云阳侯一族一网打尽。” 沈不虞一把握住卫挽纤细的腕骨,杏眼微圆,小心翼翼扫了眼两侧,凑近道:“虎毒尚不食子。” 闻言,她嘲讽一笑:“蜗居沼地的蟒类也配同百兽之王相较之。” 沈不虞不由皱眉:“你莫框我,蜗居沼地,那分明是蛐蟮。” “……” 二人说话间,赵雁芙的从侍,带着四个身高体壮的男子,共同抬着一个四四方方却笼罩黑布的东西。 卫挽耳尖微动,细碎微小的铁链碰撞之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沈不虞的杏眸显现了少见的打量,同卫挽相视后,武将后代的直觉和机敏让她脱口而出:“铜铸笼,高约八尺二,宽约六寸。” 第三章 宋慈 黑布被从侍扯下,果然如沈不虞所说,不差分毫,笼中女子身着的浅绿衣裙褴褛不堪,裙摆绣着的重瓣莲染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女子眉目似画,清丽清澈的眼眸,被光晃得呆滞一瞬,此后便被恨意充斥,原本淡然娴静的气息变得坚毅。 在女子清丽的脸映入众人眼帘之时…… “啊——” “鬼啊!有鬼!!!”四下惊呼,齐齐溃散,却在将至大门处被拦下。 在场,唯有三人端坐如常。 沈不虞也一下被惊住,倒吸了一口气:“这云阳胆子也太大了!不是说宋氏一族尽数被斩吗?” 而另一位,姿态悠然,神色慵懒,凤眸半阖,周身被悬挂灯笼的柔光笼罩,沸腾浓茶滚起的云雾环绕在她身侧。 远远望去,竟如雾山海棠,她玉指轻叩桌案,在触及到那双被恨意充斥的双眼时,歪了歪头,唇角一展,勾起了意味十足的笑意。 赵雁芙瞧得一乐,忙娇笑道:“妹妹们莫慌,哪里来的鬼,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人儿。” “云阳县主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今日摆宴就是为了恐吓诸家姐妹!”说话的正是当朝左师的长女,眉头紧皱,一脸惊怒。 在她身旁众贵女附和:“是啊,这宋慈若不是鬼,那便是云阳县主有意看诸位姐妹的笑话了!” 赵雁芙转着手中团扇,时不时摇上几下:“呦,妹妹这是什么话!今儿一早我从京郊庄子回京……” 话音稍顿,饶有兴味:“在官道之上,正巧撞见了昨儿方才家破人亡的宋家妹妹,宋家妹妹不如同诸位妹妹讲一讲,是如何从骁骑卫的手中逃脱,又是如何蒙混出城?啧,妹妹这般好容颜,莫不是辗转承欢数人,才博得生机?若能博诸位妹妹一乐,我便为你去求一求王上,让你得以苟活,如何?” 那位被称为宋慈的女子,冷笑出声,动作极缓的抬起头望向主位的云阳啐了一口。 赵雁芙一愣,显然并未想到那柔弱女子,竟会做出如此粗鄙之事,怒意十足拍案:“宋慈,你装什么!你宋家……” 她话还未说完,众人只见那端坐如神明,仿佛事不关己的武安君,不知从何处抽出了长鞭,在空中划过一道红痕,凌空作响,引起一片惊叫。 那长鞭,鞭身通红,似淬了血,鞭柄镶嵌了各色宝石,正折射着各色彩霞,如此华美异常却偏偏是个凶器。 长鞭一出,准确无误的打落那铜铸笼的锁。 旋即,灵巧的栓住门阀,收回之际,“砰”的一声,拽开了铜铸门,一番操作,惊得众人皆瞪大了眼。 她们可未曾听说这位祖宗同宋家女交好。 此下,唯有沈不虞岿然不动伫坐在卫挽身侧,淡然浅笑,轻品着茶,时不时还点点头仿若这茶真的上品。 赵雁芙一眼便认出那是御赐之物,还是邻国进献,别说是抽掉一把锁,就是抽她的皮也使得:“武安妹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同这罪臣之女有私……”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再次打断。 卫挽凤眸冷光与她视线交织,噬笑一声,甩起手中如火长鞭,紧紧缠住那女子纤细白皙的脖子,将她从笼中拖拽起,甩向一旁红木柱,欺身上前,小臂横在她的脖颈处,侧着头凤眸微眯直直扫向上座的云阳县主:“窝藏逃犯,云阳姐姐真是好本事!” 此时,赵雁芙再蠢,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王上多疑,不论她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也不该私下扣人:“卫挽!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卫挽抬起另一只凝脂如玉的手,动作利落的盖住那女子的口鼻,横在她脖颈的小臂缓慢用力,动作狠辣至极。 不过瞬息,那女子便闭上了眼。 只见,那武安君嫌恶的将人丢弃在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条锦帕拭掉那沾染了如玉长指的血迹,冷戾的声线悠悠入耳:“王令,不容忤逆!” 话落,卫挽随手将绢布丢在地上,提步走出了香满楼。 沈不虞眨了眨无害的杏眸,起身走到地上那女子身侧,带着薄茧的手朝女子鼻下一探,而后偏头,笑意灿烂地对着那边抖成塞子的贵女们道:“如今便不用怕了,会死……”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好似真的开怀:“定不是鬼!” 众贵女一时无语凝噎的将视线放在房梁上,根本不敢低半分头,生怕看见那削弱尸·身。 须臾,转头对着上座面色铁青的赵雁芙:“这人既然是云阳县主捡回来的,那这乱葬岗便也麻烦云阳县主送了,毕竟好人做到底嘛,广积阴德!” 不待回应,沈不虞就追随着卫挽的步伐出去了,身姿竟是说不出的窈窕,但凡众人仔细将眼神放在她腰间,就会发现她的扭姿委实僵硬且透露着做作。 方才气势汹汹拦着诸位世家女的从侍连胳膊都不敢抬,生怕被这位喜怒无常的小祖宗剁掉。 有胆子大的贵女上前探息后,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望向众人:“真……真死了。” - 卫挽刚踏出香满楼半步,就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审视,凤眸陡然凌厉,扫向对面阁楼上房那扇半开的红木窗,良久,见毫无异常后,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阿挽!等等我!” 沈不虞踏出门槛就一概先前的走姿,大步流星的追上卫挽,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听闻玄武大街新开了一家武械行,要不要去瞧一瞧。” 卫挽抬手揉了揉眉心:“我要入宫一趟,那位坐拥高堂,耳目众多,不肖一刻,我绞杀宋慈这事,势必会传入他的耳中。” 沈不虞张了张嘴,将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担忧道:“不会有事吧……” 她安抚的拍了拍沈不虞的手,却并未多言,转而,对着站位稍逊于青追半步的蝶骨卫之首吩咐:“蝶甲,送沈小姐回府。” 沈不虞本想说些什么,但环顾四周的注目,只好便闭上了嘴,朝着卫挽点点头。 鹅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卫挽的神色当即冷了下来,视线落于一旁伫立的苍松之上,眯了下眸,应之是苍松抖动。 她丹蔲玉手搭在青追的手指尖踏上车辕,看着便是毫无力道的软绵,不过端得是高贵冷艳。 帷幕翩跹,不过转瞬,就遮住了轿内风光。 只闻,轿内悠悠传来:“入金阙。” 淮武王府的马车缓慢前行,遮窗帷幔被掀开一角,凤眸微抬,再次扫向香满楼对面阁楼那扇红木窗。 此次,却对上了一双狭长晦暗的双眸。 她眉梢微扬,凤眸却是戒备的眯了起来,唇角延展,无声冷笑。 第四章 金阙 车舆过金阙,直抵议政殿,无一人阻拦。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被宫门守卫削掉了舆盖,可这位,只怕他们还未有动作,就要被蝶骨卫削掉了头。 这蝶骨卫乃王上所赐,更是王上亲卫的骁骑卫分支,武功放在骁骑卫中那也是个顶个的好,尤其,是蝶骨卫的首领蝶甲,听闻那可是能同王上那骁骑卫首领打个平手的人物。 议政殿门口,卫王近身从侍远远迎出百米,手捻浮尘,笑意融融,和蔼非常。 蝶乙靠近车辕,低声道:“公子,王上的人迎出来了。” 闻言,卫挽叫停了马车,正了正襟,端扶青鸟,才示意青追掀开帷幕。 美人低眸,出了轿撵,霎时,天光悄然爬向乌云之上,娇羞的崭露头角,光晕挥洒在她芙蓉凝脂的脸庞,一时竟叫人瞧不真切。 她踩着轿凳,步步如莲,极慢极缓,雍容姿绝之中,清泠孤绝,似冬日山涧身披霜雪的神佛。 行至宦者令身前,微微颔首:“劳德叔远迎。” 纵然是见惯了美人的钱有德都不禁要感叹一句:“武安君这是什么话,王上惜重君,老奴就是迎到淮武王府也使得,且跟老奴来,王上正等着您呢。” 她一边回应着钱有德的关切,一边不得不腾出一根思绪思索眼下的古怪。 宋慈身兼晋阳第一才女之称,骁骑卫斩杀宋氏一族,其中并无惊才出众的宋氏女,竟无一人发现。 若不是另有隐情,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有意而为。 也不知她这位王叔到底是什么心思。 “武安君,到了。”钱有德慈爱的声音传入卫挽的耳中,唤回了她的思绪。 卫挽提着裙侧,跨过议政殿的门槛,抬眼便对上了那隐含猜疑的王眸。 她端端正正跪在大殿中央,广袖一展:“武安拜见王上。” 良久,卫王倏地笑了:“武安快起,此时只有你与寡人,不必如此见外。” 她低垂的眉眼,显得愈发云霭,抬眸间刹那驱散:“礼不可废,更何况武安敬重王上,自然要礼数周全。” 卫王如今也不过才正值不惑之年,可看上去整个人却显得阴郁枯瘦。 卫挽笑了笑,只怕是最近这后宫也并不安宁,王后有孕,各宫夫人岂能放过如此好的机会,还不得夜夜钓着她这位王叔纵情声色。 “你这孩子!”卫王一笑,大殿回荡。 她朝前走了几步,裙摆逶迤在身后:“王上猜,武安今日去了何处?” 卫王剑眉挑起,大掌撑着玉案:“无非就是那些金银玉器,锦布衣庄之地,寡人还能不知道你?” “非也,王上。”她语序一顿,“武安今日去了香满楼。” “武安可是想出降了?怪寡人竟一直将你当成孩子。”卫王调笑着,可那双眼怎么看怎么阴沉。 此言一出,她凤目中才有些娇惰,看似极其信赖那高坐玉案之人:“王上,您可莫要冤枉武安,可怜武安一心为您,您却笑话武安!” 卫王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忘反问她:“哦?此话何意?” 她倏然抬头,凤眸在抬起时霎时瞪大:“武安今日赴云阳姐姐举办的小宴,本以为一如往常的闲谈几章话本,闲听几首小曲,闲看几个美人,谁承想……小宴行至一半,云阳姐姐不知从何处将宋淮那罪臣之女宋慈掳到了小宴之上!” “这般大胆的行径,不就证实以骁勇闻名天下的骁骑卫皆是些无能之辈,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人都处之不了。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诸国耻笑!” 卫王重重敲下镇山河,一副怒容滔天,压都压不住:“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 她的眸中漾着坦然的目光,仿佛真的极具惊怒:“武安认为,不论云阳姐姐是从何处偶遇那宋慈的,应先私下将人交给王上处置,以全我天家颜面!可云阳姐姐当众放言能让那罪臣之女免于死刑。武安这一听,王无戏言!若再让她说下去,岂不动摇了您在臣民心中犹如神明的形象。” “盛怒之下,武安只能舍下自己的名声以全王上的名声,杀人灭口。” 卫王怒拍玉案,冷呵出声:“这云阳侯真是教养了个好女儿,成日骄奢也罢,偏还无半分礼义廉耻!” 她盱了眼卫王,漆黑的眼瞳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在卫王示意的目光下,才道:“王上,您是不是将骁骑卫中的精英都赏给武安后,没有可用之人啊,要不,武安还您?” 卫王听着好笑:“胡闹,寡人一言九鼎,赏你的便是赏你的,危机之时,蝶骨卫能保你一命,至于此事,寡人会查清的。” 闻言,她低垂的眸彻底蒙上了一片阴鹜。 “武安这次做的不错,卫家女郎骁勇些好,省得在外受了欺负,可有什么想要的,同寡人说?”卫王笑意柔和,此时倒是有几分宗亲长辈关爱小辈的样子。 卫挽却在卫王慈爱的目光下,抬着下颌挥了下手,颇为大气:“武安才不要需要什么赏赐,身为天家贵女,合该维护王上声誉。” 闻言,不知哪句话戳到了卫王的心坎,惹得他印堂发黑的脸愉悦万分:“好好好!不过,武安啊,你这年纪可不小了,改日寡人挑几个看着还不错的,让钱有德将画像送于你府邸。” 卫王大掌抚了抚玉案上的书简,似笑非笑着道:“若你有喜欢的,尽可差人来告诉王叔,若是门第不显,王叔便替你做主纳入后院为幕僚也并无不可。” 卫挽故作娇羞的敛下了眼,似蝉若翼般长睫掩住凤眸中的冷戾:“都听王上的。” 听闻这话,卫王颇为满意她的乖巧,回府时,卫王又从私库中赏赐了她足足三大箱的金钗钿合,贝阙珠宫。 她纯善的笑意直至淮武王府的马车驶出金阙,才骤然消失。 “呵……”轻笑之间,丹蔲玉指已然落于发髻之上,霎时,那细小钗环已然刺入那白皙小臂三分。 青追红了眼,颤抖着握住她还在缓缓用力的手:“公子……” - 议政殿。 卫王靠在龙椅上,带着薄茧的手交叠放在腹部,轻阖着眼眸,似懒散打盹的苍龙。 “王上,”钱有德端着盏古茗踱步进来,茶盏落在玉案之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武安君的鸾轿已经出了金阙。” 卫王睁开威仪的眸,大掌抚平面前的空白旨帛,声线隐含猜疑:“你说,究竟是寡人这贤侄太会演戏,还是寡人棋差一招。” 闻言,钱有德揣着浮尘的手一滞:“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卫王眯着眸品了一口茶:“寡人恕你无罪。” “依老奴看,应当都不是,武安君入京那年尚且年幼,当不知晓您与淮武王之间的争夺,”钱有德微弯着腰,恭敬万分,“况且自幼养在您与王后身边,待王上视如亲父。至于容氏公子……纵然他那些年待武安君如珠似宝,可他毕竟是乱臣贼子,怎比得过王上在武安君心中的地位,养育之恩何来报?容老奴说句不中听的,亲疏有别!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咱们武安君承您相传,怎会栽在一个男人手中。” 话落,卫王微微点着头,钱有德盱着卫王缓和的面色,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双手作揖,大拜而跪:“老奴有罪!请王上责罚。” 卫王闻言,蹙了眉:“何罪之有?” “老奴自作主张,托人替王上去那京郊乱葬岗瞧了瞧,那宋氏女当真气息全无,那颈间勒痕可怖骇人,可见武安君维护王上之心。” 卫王大掌落于钱有德低伏的肩上安抚的拍了拍,欣慰道:“何错之有,你不过为寡人筹谋,做得好!” 转而,一手向上,虚扶起钱有德:“如此,倒是孤心胸狭隘了。” 钱有德稳住身子,微微俯身:“此言差矣!王上身负家国,每一棋皆应步步筹谋,何来狭隘之说。” 此言,哄得卫王舒展了眉眼:“也罢。武安对孤赤胆忠心,合该嘉奖!至于云阳,祸乱氏族,实非一众卿家贵女之典范,拟令吧。” 第五章 长赢 马车内,冠服被洇成暗红,白皙的手臂似沾了朱砂,刺目却又极其绚烂。 金红交织,钗环浴火。 青追秀气的小脸早已惨白,紧握住卫挽的那双手却不敢有分毫颤抖,生怕自己一个松懈,那利刃便更深一寸:“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啊!” “呵,”她芙蓉美面是一片寒凉,唇线紧抿,“真是肮脏至极。” 青追咬住牙,忍住自己那如泉泪意,颤抖出声:“公子。” 美人玉指轻颤,低垂的凤眸压着汹涌浪潮,波澜之下呈现的是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硝烟,是残垣断壁,是尸山血海,亦是她的粉身碎骨。 而这一切,皆因权力之巅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青追眼疾手快抢过钗环,一边忍着决堤的眼泪,一边翻箱倒柜的找药箱。 她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般,斜倚在轿壁,眉眼间似孤月洒金,直入寒潭深江,吐息如珠落玉盘:“赢儿近身之人,必要谨慎。” 青追呜咽:“青槐、晏和一直守在小娘子身旁,从不假手于人。” 淮武王府门庭前,正蹲着一个垂髫小儿,身着莲藕色软纱裙,手中拿着一片小树叶,拨弄地上的小虫,许是时间久了,白净的小脸逐渐出现几分焦躁,时不时抬起头张望:“槐姨姨,小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青槐素雅的颜上漾着笑,带着些哄劝:“如今秋风爽利,府前人多眼杂,小娘子不如到扶云阁里等少主。” 这孩子,便是淮武王府的嫡长孙女,卫般,生于夏日,所以她们家公子便为从女亲取表字长赢。 长嬴开序,炎上为德。 同时,隐喻常胜之意。 闻言,小儿摇了摇头,继续拨弄地上的小虫,摇着小脑袋,念念有词:“夏虫声——渐微,秋虫声——渐繁,微物……[1]” 还未念完,小儿的耳尖动了动,极快眨了下乌溜溜的桃花眼,耳廓随之又动了动。 倏然,在青槐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直起了身,随手丢掉了小绿叶,向那悠悠驶入小巷的马车跑去,跑前还不忘弯下身子,用两只嫩白的小手向下一捞,抱起自己的裙延,清脆的声线回荡着整个小巷:“小姑姑!” 闻声,卫挽忙叫停了车轿,随手扯断了青追正仔细缠着的绷带,胡乱打了个结就出了马车。 她的身子还未站稳,便被扑了个满怀,丹蔲玉手落在小儿的发顶,语调里夹杂着笑意:“小阿赢。” “小娘子耳力过人,青槐自愧不如。”青槐在卫般身后紧跟来,笑道。 卫般仰头,弯着一双桃花眼盯着卫挽,端起一副央求夸赞之色:“当然,大父与阿父镇守边塞,阿赢岂能辱没卫家门楣。” 她不禁看笑了,丹蔲玉指落在卫般的耳垂揉了揉,毫不吝啬夸赞之言:“卫家孩儿,世代骁勇。” 卫般本在小姑姑的夸赞中洋洋得意,可奈何他生来五感敏锐,轻易分辨出掩在小姑姑幽冷的丹桂香之下极其细微的血气,桃花眸悄然落于广袖之上还有些湿凉的暗红,霎那间,蹙了眉,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小姑姑受伤了?” 青追收拾好马车内的药箱,掀帘而出时,就正巧听了这声询问,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见百余丈内皆无一人,才稍安心下来。 旋即,不得不咽下脱口的阻止,努力平复嗓音:“公子,此处风凉,不宜久站。” 青槐颇为诧异的看了一眼青追,旁人或许不知,但如她和晏和这般近身伺候的却知道,小娘子生来五感便比寻常人敏锐,大公子曾说,即便是营中精锐亦不及半分,所以,此言定不是孩提之言,公子当是真的玉体有损。 卫挽伸手如同逗猫般,挠了挠卫般的下颌:“别怕,只是沾了别人的血迹。” 闻言,卫般桃花眼眯了眯,竟是同卫挽如出一辙的冷戾:“阿赢不怕,幸而姑姑无碍,只是……谁若敢伤小姑姑分毫,我卫长赢必定剁碎他的手骨,践碎他的头颅。” 这番姿态,一时竟镇住了在场的三个女子,青槐和青追则是惊于平日乖顺的小主子生气起来竟有七分公子的杀伐魄力。 卫挽则是惊于卫般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冷戾之气!当年她请命诛敌,就将阿赢带在身边,而前往雁门关一途其实并不顺利,彼时的小阿赢,坚韧又机灵。 也是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么早,阿赢的天赋就已经这般卓然。 主仆四人行至扶云阁,还未过拱门,院内丹桂香气便阵阵传来。 她牵着卫般坐在桂下的美人榻上,吩咐青追端来奶羹和茶糕,自去净室换了身衣服。 她从净室缓步而出时,见卫般闲不住的站在美人榻一侧,左三圈右三圈的打量比他高上数尺的玄铁红缨枪。 自偏房,走出位黑衣女子,广袖一展,俯身行礼:“少主。” 见了来人,卫般弯着一双似水的桃花眼唤道:“棠姨姨。” 清脆甜音,似酸枣裹蜜,同方才在府门外扬言要剁碎人手骨的样子,有着莫大的反差,饶是卫挽都不禁沉默了几分。 青棠惯来冷肃的脸,都可见的柔和了,蹲了个半礼:“小娘子。” “找到人了?”卫挽慵懒的倚在美人榻上,玉指托着一侧下颌,闭目养神。 青棠低首:“是,云阳县主的家丁,将人胡乱抛掷在城郊,但属下并未即刻将人带回,想着主子入了金阙,以那位多疑的性子,应当会着人来探查,不肖三刻,便等来了骁骑卫首领。” 卫挽揉了揉眉心,轻应了一声,倏然,脑中一闪而过那双深邃又狭长的双眼,不禁周身冷气四溢:“去查一查,今日福满阁天字三号待了哪位客。” 她下颌紧绷,丹蔲玉指摸着腰间长鞭的鞭柄。 - 斜阳余晖反照在沈府肃穆的黑砖暮瓦之上,零落横斜在偏院的九曲回廊上。 沈清极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书简,指尖渐渐泛白,而狭长的狐目正穿过竹窗,望向虚空。 “公子,”山松黑段锦袖上绑着袖箭,抱拳而立,“郑国来信,若是卫王不同意前去邺城相王,该当如何。” 沈清极如蝉若翼般的长睫压出一道褶皱,狐目深邃绝美,薄唇温润的勾起:“由不得他。” 明明并不出挑的面容,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 山松将其中一个细小竹筒丢进碳炉,展开了另一个,旋即,眉头一拧:“公子,人被女公子身边的青棠救走了。” “她比我想的出息些,”他放下了手中书简,“去信宋公,郑使觐见卫王,意在相王会盟时,商议割地攻宋,若不想成为待宰羔羊,当应攻打宛城,彼时再用所获之利来诱导楚国。”[2] 运筹千里,谋定天下,却被他轻而言之,策无遗算,这便是天下第一公子,嗣周。 “将沈家表少爷和风云榜首的消息一同放出去。” 第六章 明主 翌日。 玄兔仍然悬挂高天,雾霭般的昏暗浸在朱砂丹桂婆娑的遮影中。 月泽之下,美人手持长枪,横挡一方,诈回蹲坐间,长枪凌空扫向身后,蕴含杀机,震荡衣摆。 直至,枝叶凝起寒凉水珠,朝阳懒散的爬上云端,拖着曦光同玄兔与暮色交接,才收势去了净房。 青追端着木盆,放在坐狮架上时,人已经从净室出来,懒散斜倚在雕花拔步床边,攥着帛布瞧,上面写着卫国众多世家与官宦之臣的名字,众多名字间皆用胭色勾勒相连,其中的错综复杂,且一看上面批注便知。 床旁散落几个竹筒,是一早递来的绿林帛信。 褐色药水没过卫挽丹蔲玉指,掌心刺痛加剧,却始终神色从容,丹唇吐字如珠:“人还未醒?” “是,肝气郁结,血行不归,婢子去瞧过了,罗袜早就和脚下那溃脓连在一起,全凭着一口意气吊着,女医说没个三五日醒不过来。”青追捧着绢绸仔细的为她拭干手上水渍,轻声缓语带着几分叹息。 “倒是有几分韧性。”她身姿窈窕,楚腰曼妙,凤眸低垂不见其中冷肃,竟似妖冶精怪。 青追从贝母妆匣中取出矾红蝶纹圆盒,圆滑的木篦从中挑出白色的膏体,轻柔的涂抹在卫挽的指腹与掌心:“少主,这桃仁膏固然好用,可养茧不成,每每练武总是磨出些血来。” “想要达到目的,自然也要付出代价,”她坐于喜鹊青铜镜前,玉笔朱砂在眼尾挑起了一个微扬的弧度,凝脂般的指腹接着染了殷红,匀称的抿在唇上,“青棠的消息传回来了吗?” 青追为她盘了个双髻飞仙,余下披散直垂腰肌,乍然想起:“青棠调了福满楼卷宗,据说,是沈府旁支的表公子。” 她正擦拭指腹的动作一滞,眉头不禁一蹙。 沈父原是武安卫家旧部,却鲜为人知,当年卫王登位,卫家旧部多支持长子嫡孙的卫靖骥为王,而沈父竟是为数不多支持庶子卫王其中之一,当年,卫挽初入晋阳,暗里却受了沈家不少关照。 后来她在北疆查到了一些卫家满门战死的线索,便招募贤才设立了亭山坊,初次探查便是沈家,沈家有无旁支她最清楚不过。 卫挽用了些朝食,就来了沈府。 门房自是万般小心地给迎进了府,管事得了消息赶来正厅时,沈邝呈入阙朝礼还未归家,只好让家中小厮去请大公子和女公子,以免失礼怠慢这位祖宗。 正吩咐时,就被卫挽拦下,只听她如高山激流夹杂着霜雪的嗓音悠悠传来:“只传你们表公子即可。” 管事一愣,背后冷汗涔涔,宽袖在额间蹭了蹭:“这……” 他们家公子曾特意交代,若有人上门打探表公子,便一律打发,身子不好不宜见客。 可……这位祖宗,若换作家主,也会一言不发的把人请出来吧。 “怎么,”她饮了一口茶,茶雾氤氲沾湿了长睫,“不方便?” 正两相为难之际—— “在下,沈清极,”他的声音,似春夜洞箫,悠远又舒缓,娓娓动听。 “拜见武安君。” 闻声,卫挽抬起了头,穿过庭院仆役,落到了那一抹月白之上。 他自天光下而来,踏碎了一地光景,容色清淡,倏然,潋滟凤眸对上了那双狭长狐眸,心下一惊,那双眼,不同于他周身的温和有礼,出挑,矜贵,深邃,甚至熟悉。 她不禁眯了眯眸,潋滟之下躁动的漾了漾,却被那凝结成冰的水面死死压住,不待日光,便已然销声匿迹,“闻先生远名,遂来请教。” “入世薄名,本就愧君之远行,何敢言教。” 这态度,温恭谦顺,但却让她想起一早那绿林帛信所书的四个字: 招风揽火。 “薄厚之言,自家未必说了算,不知今日先生可愿与我一弈。” 沈清极狭长狐眸轻抬,眸光落于那缠绕在纤腰处嵌着宝石的手柄上,片刻:“荣幸之至。” 青追极有眼色的平端紫檀棋枰放于庭中,细致的将点茶放于两侧,茶汤沸腾,熏香缭绕,意境非凡,沈府管事擦了擦额间冷汗,让侍从将矮椅对立而放。 事毕,屏退左右,正庭之中二人各执一子。 她持起白子,落于右上三三,金角:“先生同沈家是什么关系?” “自是亲堂。”沈清极唇际挂着淡笑,鸦羽的睫毛微压,不动声色的落下黑子,攻守兼备。 她执起第二子占据沈清极的右上星位,棋风迫人,淡道:“沈氏乃卫家旧部。”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自是不必多说。 他摸起黑子,扳了一子:“武安君心中既是早有结论,又何必非求个答复。” 她执起第三枚白子,直落天元,一手先礼后兵,拿捏的极好:“先生周游列国,对天下局势,山川险隘当是极为了解,久闻先生一策反间计,使得东齐铁蹄北上,直逼北燕,掠夺边城,如今莅临卫国,是看上了哪座城池呢?” “生逢乱世,各方予夺,沈某所做只是自保,并非报效。”黑子细密布局,层层包罗,潜在方圆之下,他不疾不徐的落下一子,分毫不乱。 “哦?先生之意,无图卫国。”星位尖冲,取外之势。 “纷争四起,求变图存,早已是迫在眉睫,”他狐目映着她潋滟的凤眸,不卑不亢,“武安君见十里淮渭,晋阳浮图,却不见马革裹尸,血染山河,适才会对卫国怀抱期待,一人力难抵众人推,朝堂洗不净的,唯有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方开新太平。” “国主昏聩,庸才乱国,今儿的淮武王府就是当年的先晋容氏!” 卫挽骤然抬眸,清潋凤眸下是春水划开了冰河,打碎冰面翻腾涌出:“先生当真巧舌如簧。” 沈清极狭长狐眸蕴着笑,唇角延展,脊背不弯丝毫不惧,守卫镇角:“沈某因时势而断,卫国近年来的桩桩件件已无称霸之势,却占据中腹,自是无人不想咬上一口。” “晋楚之富,不可及也,三家分晋之际,卫国占领晋国以北大片土地,获利最多,如何没有称霸之势?”她冷媚的语调悠扬,似凛冬红梅绽放空气之中,夺人心魄。 棋枰之上,黑白相交,互扳厮杀。 “天下无一心,七国无独强,南楚桀骜,占地之广,临水而居,近些年贸易通利,若先晋犹在,尚有一敌之力。西秦粗横,又非血统诸侯,当年遭遇义渠包围,西秦部族以陇西大山为屏障,长期血战磋磨之下,养出的凶性,深入骨髓。郑国近些年承袭先晋变革之举,且知重金蓄养良驹武卒。东齐纵横阖辟,名士辈出。北戎、北蜀等蛮族,无一不对中原虎视眈眈,而卫国,便是蛮夷挥师南下的第一屏障。大争关头,国主斩杀前朝功勋遗孤,打压武将,克扣军饷,任由氏族弄权,多年以来的立国根基早已溃烂,难以称霸天下。” 随着他的阐述,玛瑙棋子交纵,最终以贴掉白子六目半,黑子领先一目半,落下帷幕:“承让了。” “呵……”她低眸纵观方圆,不禁诧异其黑子包罗的陷阱缜密相连,潋滟凤眸微抬,丹唇轻勾,虽是笑着,但却使人倍感冷冽: “古人有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先生呢?”[2] 沈清极盯住那双不动声色之下,却蕴含无限杀机的凤眸,良久,薄唇勾起,一展广袖,怀中抱月作揖:“若君为尧沈某便为舜,君为商纣,沈某愿为傅说胶鬲,君若为武安君,沈某便是臣。” “臣愿为君栽参天梧桐,伺君为明主,令君扶摇列国,以镇山河。” 第七章 座上宾 这话掷地有声,撼天动地。 但她所谋,不说大逆不道,也是犯上作乱,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可每当她直视那双熟悉的狐目时,指尖却控制不住的轻颤。 沈清极见她从袖口拿出个瓷瓶,心下就知晓她不信他,瓷瓶与那纤巧相贴,一时竟分不出哪个腻滑。 恍然间,见她递来,便行了个跪拜大礼,而后双手接过,恭谨的挑不出半丝错,声线犹如三月春风拂柳: “臣谢君赏。” 此番,倒是出乎卫挽意料之外,眉骨微扬,身姿前探,二人鼻息交缠,凤眸流连在那眉眼间,落在他右眼下:“先生可知此为何物。” 沈清极淡下眸色,薄唇微展,挂着恰好的弧度:“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蓉裳芰,半月一解,”她直立起身,端起茶,轻抿香茗,“先生还有转圜的余地,尚可不吃,而赴黄泉。” 应之,是他行云流水的吞服了蓉裳芰,容色不改,喉结滚动。 怔愣片刻,卫挽便放下手中茶杯,凤眸淡淡划过他的清朗面庞,从腰间解下一枚玄金海棠令递给他:“后日,我必扫庭相迎,奉先生为我淮武王府的座上宾。” 二人擦肩,只见,她的珠花绣鞋停了一息。 沈清极听她的声线轻似羽毛拂过他的耳根,自他左耳入心:“先生远识,当真令我钦佩。” 半响,庭院空无一人,沈清极才抬起手揉了揉耳垂,狐眸深邃,片刻,将压于舌下的异物吐出,回到偏院后,将手帕一并投入碳炉,焚烧殆尽。 山松抱剑立在沈清极身后,歪着头问:“公子,女公子是不信您吗?” 他持着清茶漱口,淡淡开口:“她该信我吗?” “当然……”山松的话还未落,就被打断了。 “如今这般便很好,”沈清极阖起眼眸,只见他卷翘长睫的弧度,“只是,戒心虽有,却仍然心软,若将糖丸换成真正的蓉裳芰,就更好了。” “你见过她了?”清朗的声线自竹屋外传来,穿过竹窗,见一抹红衣立于朝阳之下,笑的一派玩世不恭,“看来,我是当真留不住你。” 他薄唇勾着笑,霎是天光穿过薄雾般绚烂,那抹容色清淡都沾上了刹那翩鸿,竟让人产生一种他本该如此惊艳人世的错觉:“我只给沈家两条路,还望沈兄……斟酌再三。” - 马车内。 青追将暗格中的蜜饯木盒放在矮桌上,盱了一眼卫挽的神色,才小心开口:“少主,婢子瞧这沈家表少爷,怎的有些……神似故人。” “故人?你当他是谁。”她单手支着鬓角,丹唇轻启,显得整个人娇艳欲滴,方才两相贴近之时,他细腻的肌理平滑,毫无任何遮掩之物,这也正是她奇怪之处,世间难不成真有那般相似的两个人? 卫挽从软烟广袖中摸出信筒,展开而来,字迹洇晕着: 风云榜首,策士嗣周。 想到方才的博弈,她唇角偏勾,神色嘲讽。 她是确实如他所言,见惯了晋阳的繁华迷乱,但若非她也同样见过了沙场的血海横流,换了当年那个她,怕是要将人真的毒死。 青追不禁想到那位故人,那些年晋阳京都,谁人见了不叹上一句惊艳绝伦,冠盖诸国,也不知,论这揣摩人心,纵横捭阖之术,那位爷与这位嗣周公子,谁会更胜一筹。 这时,马车一震,马匹嘶鸣,随之停滞下来。 卫挽一手扶住车壁,一手拉着整个人要跌出车外的青追,蹙着眉问:“怎么回事?” 车夫一时也有些困惑,淮武王府马棚之内的马,即便是拉车也皆是边疆良驹,性子最是稳定,更何况晋阳遍地黄金,以防冲撞贵人,轿夫出门前必然例行检查,不该出问题才是:“武安君,这马不知怎的,方才竟不受控制了。” 青追呵斥出声:“我当是遇袭了,还不小心些,伤了主子,仔细着你的脑袋。” 卫挽掀开帷幔,这条路,并非是沈府到淮武王府的必经之路,偏远至极,鲜少有人往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街道,唇角勾起,愈发冷肃。 夜里,扶云阁廊下,挂着八角宫灯,荡漾着暖绒的色泽,男子裹着长青披风,斗笠掩住容色,穿过堂厅,直入主屋,见到软榻端坐之人,才掀开斗笠,让人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就是那日伏在云阳县主身侧以轻纱遮面弹琴的男子。 “平阙,见过公子。” 卫挽面前的雕花小案上铺着那描绘的错综复杂的帛布,食指轻击桌案:“王上可下诏书?” “是,那日公子从金阙回府,王上的责诏随之便降到了云阳侯府,责令侯爷教导县主,否则着司寇府拘拿。”男子恭敬垂首,视线一抬不抬的盯着那海棠地毯。 想起午间马夫呈上来那钉入马膝的长针,凤眸愈发黑沉,“我也不愈同她玩那宅院勾当,不过她犯到了我手里,就别怪我拿她金山开刀,为年末大岁贺祭。” “我记得左司过宋淮,曾是云阳侯的人?”她摸着帛布的边角,持着朱笔在宋淮的名字上画了个叉,嗓音慵和,沿着食指走向道:“既然王叔苦于无门,我这个做从女的,总该尽尽孝道,帮他递个刀子,如今官宦党羽两分,太史、司过属云阳侯一党,司寇、田部史属左师一党。云阳侯少了个司过,左师又怎能不出些血,引他们两相撕斗,而我们作壁上观即可。” 她从暗格中拿出一副卷轴,递给平阙,吩咐道:“将这个放在云阳侯书房,引个探子去瞧,其他勿管,事成之后,撤离云阳侯府。” 平阙双手端住画轴两端,恭敬道:“是。” “宋淮已死,司过一职空悬,举荐合适之人。” 平阙斟酌开口:“是否用我们的人。” 语毕,那些纂刻在骨髓之上,血淋淋的光景,顷刻飞入脑海。怎么会不恨呢!卫家满门英烈,葬身沙场,皆是一场巨大的阴谋。辍阙谷下,风那么大,那么冷,那么深,五百铁骑为她以身筑盾,她眼睁睁看着曾经和她并肩作战的友人,一个个被巨石砸的粉碎。 而她那么无力,那么渺小,同伴的血,飞溅在她的脸庞,残肢落在她身侧。 卫挽又想到了白日那场棋局,她怎么会不想让卫氏王宗全部陪葬!怎么会不想让这帮朝廷走狗付出代价!但以杀止杀终究非长久之计,而那些算计卫家的人,也一个都别想跑掉。 卫挽卷起帛布:“为人臣子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所谋是肃清朝野,让那些驻守边防的兵将全无后顾之忧的征战沙场,而非殚精竭虑还死于权臣谋划算计。至于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不是我本意。” 烛火映在瞳孔中,卫挽好像看到了,那年晋阳,她于凭栏望他,鲜衣怒马少年英姿,打马纵过十里长街。 忽而见她,他便扬着那矜贵万分,邪气肆意的笑,喊着:卫阿挽,看什么呢。 少年的意气风发,尽在眉眼间,眸中映着山河百川,心中怀着鸿鹄沟壑,刹那,占尽天地光华,揽尽世间绝色。 良久,只呢喃道:“论精善谋略,我终究不及你十分之一二。” 第八章 山川神主 京郊净尘寺。 月色沉厚,秋色浓郁。 沈清极端坐佛堂帷幕之后,手持木锤,敲击木鱼,在万盏烛火的遮影下显得有几分出尘。 “不信,何必来拜。”一个年轻和尚,裹着主持袈裟,掀帘而入。 击打木鱼的声音稳而不乱,淡淡出声:“求个心静罢了。” 闻言,主持笑了,那一瞬,竟似那乱世妖僧:“满身杀戮,许是神佛见了你,且都绕道而行,药浴已备,快莫要乱了贫僧这清修之地,浸泡一刻为你施针。” “哦?”音调微扬,狭长狐眸上抬,压出一道褶皱,修长指节勾出佛像下的食盒,指尖一挑,那木盖就被掀翻,露出里面被啃的不剩半分肉丝的鸡架骨:“清修之人还沾荤腥。” 那和尚阻拦不及,急得跳脚:“你懂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饮酒食肉皆不乱贫僧心向佛祖,足见坚定。” 说着,蹲下将食盒盖好,塞进佛像下,又回头望了望门外,见没有其他僧弥,才长舒了一口气。 “既如此,那你怕什么?”他笑意依旧温和,仿佛没有人能撼动他的面色,“我自也是血染三尺,神佛在心。” “放屁!你这煞星,你神佛在心?只怕我堂前那樽佛像都要气活了,也不怕闪了舌头!”和尚被他说的恼红了脸。 “秃驴,”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腰间悬挂的玄金海棠令,淡道,“我的神佛,岂会是那等筑金死物,她自要永立群山之巅,照临四方,名达万泽,功绩彪炳千古,我要她做这上天入地唯一的山川神主。” 和尚一怔,旋即眯起了妖异的眸:“纵然生前摧心剖肝,死后万劫不复?” “是,不死、不休,”他狐眸坚定,薄唇挂着笑。 “你真个疯子。”和尚抿起唇,神情恢复了正色。 “国耻犹未雪,不疯何报,”他掸了掸衣袖,“最多能坚持多久。” 他什么都没说,可那和尚听懂了,恢复了正色。 “半月,”和尚见他神色,就知道他并不满意,“且不提你这残破身躯的耐受性,贸然加重药量,发作之时犹如蚀骨剜心。” “两个月。” 和尚咬住后槽牙,使得整个下颌绷紧,有几分冷冽:“至多一月!莫要再谈。” “好。” 旋即,和尚也反应过来了,“两个月”之言不过是在同他讨价还价的套路罢了,嘴角不禁抽了抽,埋怨道:“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 这日,成云斑驳,蔚蓝的天际一如水洗,寅时刚下了雨,地上潮露一片,布履踏过积水,半点未溅上白衣。 沈清极腰间挂着海棠玄金令,怀中抱着一只白毛奶犬,拎着墨玉折扇,只身进了淮武王府。 蝶骨卫隐匿在府邸暗处,看着那人持着少主金令,大摇大摆的走进府门。 蝶乙嘴角抽了抽,少主门下从未有过其他门客,更不知是不是所有文人门客,都这般不拘小节,乃至,怀里揣只狗:“首领,这……” 蝶甲的蝶骨面具都挡不住不停抽搐的眼角,只道:“公子金令,慎言。” 他偏头而立,看似端详景色,实则耳廓动了动,将对话听了个清楚,唇角笑意延展,摸了摸怀里的奶犬。 “何人造次,”一道稚嫩童音扬起,听来跋扈得很,“竟敢在淮武王府内豢畜。” 等人转过身来,卫般一下便锁住了那双狭长狐眸,震惊不已:“……兰亭哥哥。” 他舒眉浅笑,临风而立:“在下沈清极,武安君门客。” 闻言,卫般皱起眉头,愁容爬满整张小脸,一时竟仔细端详起沈清极的脸来,纵然当年还不记世事,可他素来早慧,又是那般冠绝天下的容颜,抬眸便是三分春七分情的狐狸眼,右眼下一滴泪痣,才更是惊人之笔,哪里会毫无印象。 “你找小姑姑?” “是,劳烦……小娘子领路,”沈清极揣着白犬,行了个礼,“不胜感激。” “你竟让我为你引路?”卫般冷哼一声,桃花眸不似方才那般诧异,恢复了傲慢之态,“我只为死人引路。” “你是那地狱孤魂不成,”音色慵懒,却清亮万分,自远处传来,“满口胡言。” 卫挽手持玄铁长枪,踏泉而来,衣摆潮湿,沾染积水,她一转长枪,枪杆打上卫般的后腰,却并未用上多少力道:“还不道歉。” 沈清极狭长的狐眸落在那红缨长枪上,微微歪头,神思悠远飘荡。 在见到卫挽的那一瞬间,卫般整个人都像是霜打了茄子,桃花眸死死盯住沈清极,抿紧了唇。 她再次挥杆打了上去,这次使了些力道:“说话。” 在枪杆打上那一瞬间,卫般眼泪瞬间飙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发出一声。 “不知悔改,冥顽不灵。”卫挽见他长睫上沾染的泪珠和低垂的头,淡道,“今日扎马多加两刻。” 闻言,卫般骤然抬起头,视线划过那清淡容色,咬了咬牙,转身去了校场。 院子顷刻沉寂,她深看了他怀中那白毛狗,眯了眯眸。 沈清极怀中那白毛奶犬仿佛感受到危机一般,背上白毛乍起,一边冲着卫挽狂吠,一边往沈清极怀里钻。 将狗仗人势,表现得淋漓尽致。 “边疆獒犬。” 卫挽记得年幼时,阿父身边也跟着一只这样的獒犬,平日最喜欢将她抱到獒犬的背上,带着他们一起登上关隘高墙,巡视领土。 后来,她夺回雁门关,却也未曾寻到那只獒犬的踪迹。 沈清极安抚着怀中的狗,笑意温润谦和:“在下只身而来,听闻晋阳各家穷凶极恶,总要寻个东西傍身。” 默了半响,卫挽潋滟凤眸漾着笑,颇有些蛊惑人心,缓步走进,随之调笑:“就它?” 沈清极感受着靠近的热气,笑意依旧,不动声色。 她伸手揪住白犬的后颈,将它毛茸茸的脑袋拽出沈清极的肘窝,那白犬瞬间躁动着露出獠牙。 卫挽哼笑出声,冷气粹出:“敢咬我,掰了你的牙。” 第九章 祸害 白犬蹬踹的四蹄一滞,像是能听懂人话一般,乌溜溜的眼珠子巡了沈清极一眼,见他主人毫不阻拦,才意识到自己碰上了硬茬,只好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嘴边的毛,又讨好的舔了舔卫挽的如玉纤指。 沈清极落在那纤指上的眸色一暗,修长的指瞬间捏住白犬的嘴,使它呜咽出声:“武安君还是莫要触碰它,兽畜毛发最易纳垢,引得伤口恶化,不留意便会落了疤。” “无碍,”她歪了歪头,思索着他方才出手之迅速精准,凤眸再次流连在他眉眼间,落于右眼下方,“先生会武?” “略懂,但不善此道。”他拎着玉扇,扇柄拂过白犬的颅顶,惊得它白毛乍起。 “枪法如何。”风吹起她鬓角碎发,沾上了她的唇,她低眸着抬手将碎发撩至一旁。 狐目落在她不点而赤的唇上,眸色黑沉:“不会。” 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引得卫挽抬眸凝视那双狐目,深沉的瞳色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将眸光转到他的右耳耳蜗,半响,粲然一笑:“那先生会什么。” “略通骑射,”他深入涡旋的眼落在那擦伤上,“武安君应以自身安危为己任……” 她轻笑了一声,见他神色平静,才循着天际瞧了一眼,应声打断:“先生先随我入正堂吧。” 临近冬至,又逢秋收,各郡城夜以继日赶工,都期望尽早将批碟呈交给封邑君,武安郡自然也不例外,这日一早武安郡守便将邑食,批碟,一同上交到淮武王府。 武安郡富庶,往年的邑食也只多不少,批碟上是武安郡这年用于水利,建造的各项支销,只是今年的支销格外少,邑食却是往年的同倍增长。 卫挽坐于正堂主位,沈清极坐在她下首,长腿交叠,端着一个茶碗,那白犬安静的趴在他脚边,武安郡守恭敬站在堂下。 看着那犹如寒冰裹挟层层冷冽的脸庞,她勾起了唇角,丹蔻玉指持着批碟,嗓音夹杂着疑惑,询问道:“收成这般好?” 生前,此时她正贪图享乐,并未真正在意过具体奉上来的食邑有多丰厚,直至,她独挑大梁,驻守边疆后,才知道食邑有多重要。 武安郡守是个蓄着胡须的老头,瘦而不柴,面相也和善,先是瞧了一眼随卫挽而来的沈清极,见她并不避讳,才一手从广袖口袋中掏出一块原石递给卫挽,笑着说:“武安君且看,武安郡背靠岱屿山,武安富庶多源于天时地利,岱屿山产金矿,淮水绕武安自高低流入田地,三月前,有一冶炼农在金矿之下,挖出了这铁矿石,他原也不知这是铁矿,后来经过锻打,发现充作农具刚好,青铜器固然好,可造价过于昂贵,往年要在这上面花下不少金银,况且这炼铁不比青铜工艺繁复。” 沈清极修长的指挲摩墨玉扇柄,狐目微抬,若有所思。 卫挽端详手中的原石,凤眸难得出现了一丝好奇:“可炼铁不比冶炼青铜技术纯熟,据我所知,铁矿质地松软,可温度过高必然又脆。” “所以我便让人先冶炼了一批用作秋收,却发现,纵然如此消耗,造价也不及青铜半分,充作农具倒也省下不少麻烦。” 她神思有些飘忽,若这冶炼铁器用作军需,当应减轻不少军饷:“可炼得出兵器?” 武安郡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尚可一试。” 卫挽将原石越过高桩随手抛给了沈清极,转头询问起郡内琐事:“百姓收成如何?” 郡守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好,好得不得了,如今冶铁,产田产力都大幅度在增长,不必夫妻两人耦犁,男耕女织倒也各有所用。” “冶铁之事,切莫声张,免得引人惦记。” “是。” “铁制兵器,运送途中太过引人注目,入晋阳也必然被查,冶炼成了也不必急着拿来,着人递个话就好。”她丹蔲食指拨弄着白玉瓷盖,吩咐说。 “是,臣明白,日前内子听闻臣不日远赴晋阳,托臣给少夫人带了些拾物,劳武安君帮忙转交。”郡守提着包袱放在沈清极对面的座椅上,作揖,“臣就先告退了。” 卫挽轻应了一声,方才想起,这武安郡守的妻子是长嫂的亲姐姐。 “冶铁一事,还需从长计议。铁制军械是较之青铜轻便,兵将减轻了负担,身法也会随之迅速,占据优势是为利一,节约成本降低军饷是为利二,但若在两军对弈之时,对方使用的是青铜所致的重剑,兵器碰撞间,我方怕是不敌。”沈清极洞箫般的声线,源远流长,唤回了卫挽的神志。 “依臣拙见,不若将这第一批铁制兵器先流入他国,哄抬起价,引得氏族目光,打出名气,再高价流入王族,其一解决了运输问题。而我们便可将这笔银钱纳入军饷,作储备之用,其二解决了军饷空缺。这铁可铸成匕首,袖箭等轻便些的武器,两相对峙时,只要我军爆发力够强和身法轻快,便能瞬间绝地反杀,博得生机,这是其三物尽其用。” 那声线,犹如珠落玉盘,又似切冰碎垱,令人为之一震。 卫挽骤然抬眸,冷冽的凤眸潋滟生姿,轻笑从唇缝溢出,颇为由衷赞叹:“风云榜首,不虚此名。” “为君分忧,乃臣之所向。” “乱世日炽,各方枭雄予夺,以先生良才,大可趁着家国拢乱,号召党羽,拥土为王,分据一方,竟甘心屈居一介幕僚。” “武安君错了,”沈清极墨玉扇半开遮在鼻梁半寸,狭长的狐狸眼乜向主位,颇为欲·色,“除却世家,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他们可不会在乎那王位之上坐的是谁,僭号称王,不过是自我彪炳,唯有同他们一般低微之人,显现惊世之才,为世人所不能为,那时再煽动他们的同理之心,自会名扬当世,受他人彪炳,其中差异可不能同论。” 一时,凤眸不禁凝滞,半瞬,远山眉轻蹙,眸色也恢复了清亮,不禁暗骂了一声。 沈清极耳尖微动,眉梢轻挑,狐眸涡旋之下神韵浅淡闪了闪,合上玉扇,扇骨抵着鼻梁缓慢而下,落至鼻尖:“卫阿挽,看什么呢?” 闻言,她丹蔲玉指托着下颌,唇际微勾,冷笑出声:“呵,当然是看祸害成精,遗千年。” 沈清极……不,应当说是容羡,狐眸微抬,匿了几分不怀好意:“不若,再合作一次。” 语调悠扬,仿佛心情极好,询问之言却是肯定之语。 第十章 长本事了 “我还当你要再装些时日。”她玉指挲摩着缠绕腰间的宝石手柄,神思片刻。 容羡狐眸隐在被茶雾沾湿的蝉翼长睫之下,显得整个人至纯无辜,可说起话来还是一如当年的欠:“既已识破,再装下去也没甚意义。” “你就不怕我真给你下了蓉裳芰。” “嘶,”容羡状作沉思,良久,笑的胸膛起伏,“怕什么,毕竟我又没真吃。” 卫挽额间青筋被气的凸起:“紫荆关驻军是你的人?” 她笃定的说出定论,也可能不止紫荆关,当年容羡在邯郸起兵,而邯郸西进直驱便是都城晋阳,北临紫荆关,背靠太行山,穿过太行山直抵东齐境地,在群狼环伺之地起兵,并非聪明之举。 如此可见,攻取晋阳并非他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而起兵之行绝没有斡旋的余地,除非有绝佳把握,那么距离邯郸最近的紫荆关必然是容羡的后盾主力。 可若他不为攻城,那他图什么,就图釜底抽薪,策反卫国? 可那六万私兵呢,这也正是她琢磨不透的地方,当年紫荆关守备将容羡的项上带回之时,她就在场,大约是卫王觉得她同容羡私相授受,以此为震慑,也多亏卫王的秉性多疑。 即便那项上未损分毫,完完整整就是容羡的样貌,正是如此,才叫人起疑,容羡年少素有惊华绝伦之名,可没人比卫挽更了解他,笑里藏刀,多谋善断,他绝不会束手就擒,亦或坐以待毙,她只循着那右耳窝处瞧了一眼。 她便笃定,那不是容羡。 容羡右耳软骨上有一黑痣,不为外人道。 “算是,”在摊牌的那一刻,容羡周身气质不再温润,狐眸狭长凝聚侵略,“准确的说,是先晋旧臣。” “卫、郑、宋,哪国朝臣不是先晋旧臣。”她丹唇勾起,不动声色。 “卫挽,乱世逢生,你我绝不是敌人,不必如此防备于我。”容羡眯着眼,似雪山狐仙浅眠,墨玉扇抵着下颚角偏了偏头:“说来,重逢多时,还不曾听你再叫一声兰亭哥哥。” “嗯?叫来给阿兄听听。”语调悠魅,化成了一把无形的勾子。 “呵,”卫挽冷哼,笑意却是不动声色,起身踱步走到容羡身侧。 容羡直觉不好,刚想起身,就被一双丹蔻玉指压住了肩膀,容羡霎时一僵,随之卫挽食指勾住容羡腰间玉带,旋身坐在容羡怀里,纤手顺着腰腹向上滑动,极缓极慢,终环住他修长玉砌的脖颈,朱唇凑在容羡的右耳,贴着那颗痣,轻笑了一声。 暧气喷洒在容羡的耳蜗,狭长的狐眸一暗,修长的手臂倏地勒住了那曼妙细腰,想将她拽离那耳畔,咬住后槽牙朝后仰了仰:“长本事了,卫阿挽。” 卫挽置若罔闻,凤眸盯着那染了欲色的耳廓,神似正欲夺人精元的海棠花精,语调微扬:“兰亭……,” 激的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反而一紧,青筋乍现,腰间丹雘色的系带落在他指尖,骨节分明的拇指挲摩着系带,轻拢慢捻,旖旎万分,仿佛缠绕在手心的不是系带,而是一缕春·色,缠绵非常。 她指尖划过他如玉的玉颈,落在他滑动的喉结上,凤眸对上他狐眸愈加深沉的欲·色后,轻笑片刻。 几近愈下,冷冽夹杂寒风:“你配吗。” 骤然抽离,那一抹丹雘牵连在那淡青血管乍起的指节上,霎时,衣衫半开,春·色无限。 怀中一空,容羡眯起的眸子,落在那白皙锁骨上,舌尖抵住牙根,心下暗啐了声,侧偏过头。 冷风入怀,卫挽面色一凉,几乎在衣领松动那一瞬,就拽出了容羡手上的细带,及时遮掩住了外泄的光景,丹雘轻纱擦过月白绸缎,凤眸凉凉扫过那如玉侧脸,噬笑了声:“瞧羡公子这不值钱的样子,莫不是三年来都不曾有个女人消解,可见混的也不怎么样。” 语毕,莲步轻移出了正堂。 待容羡回神过来,已看不见那窈窕身影:“啧,还挺记仇。” - 卫家大少夫人名许懿礼,是太史许氏一族嫡次女,许家家风清正,许家同意将嫡次女嫁予大哥时,当时的卫都一片哗然,卫家虽是王亲但毕竟是武官出身,更况且卫家常驻边塞,只有每年回京述职之际,大哥才被允许回京。 不过,大哥与长嫂鹣鲽情深,房中亦无通房丫头,婚娶八年二人还是如胶似漆,只是常年聚少离多,闻者遗憾,想到生前,大哥战死沙场,长嫂即将临盆,却大受打击,一尸两命,卫挽的神色就止不住的暗沉。 卫挽提着包袱穿过小径时,便见一端美风雅,如莲生花的女子,挺着肚子坐于廊下,晒着阳光,穿针引线。 她那一身杀伐之气都被冲淡了些,笑着道:“嫂嫂,怎的在外吹风。” “阿挽来了,”嗓音婉转低吟,似山涧溪流缓缓而过:“如今月份大了些,坐不住,府医来请平安脉时,也说多走走有助生产。” 正说着,卫挽便见女子要牵她的手,急急闪避;“嫂嫂,我手凉。” 女子却皱着眉,不由分说的捉住她的手,许是孕期情绪不稳,不高兴道:“我没这么娇气,阿挽。” 卫挽轻笑:“是是是,咱们卫家大夫人哪里会娇气。” 女子轻轻刮了一下卫挽的鼻尖,轻哼:“你惯会取笑我!待你小从女出来我定不让她同你玩在一处!” 卫挽笑意恣肆,声线犹如山泉击石:“孩子还未出世,嫂嫂怎知是小从女,而不是小从子。” “卫家儿郎肩负的担子太重,像阿赢就……”女子却忽然沉默,素手轻柔地抚摸着肚子,“阿挽,我出身世家,长于闺阁,我不求她名扬当世,只愿她一生平安顺遂。所以,我自私的希望她是个女郎。” 卫挽忆起她前世,身为女子的她,身披战旗,持枪杀敌。卫家女郎身上的担子与责任,并不比男子少半分。 “罢了,不说这些,近来秋收府中事务,武安郡事宜必然不少,你怎的来了我这。”许懿礼瞳色流光,笑意似春风浮动般温柔。 卫挽眉眼被春意抚的也化开了些许:“正是武安郡守进京,嫂嫂的娘家姐姐托郡守给嫂嫂带了些东西。” 许懿礼接过包袱,里面尽是孩童之物,卫挽瞧着有趣,便多瞧了一会,待陪着许懿礼用了午膳才回扶云阁,临走时安慰着许懿礼:“年关将近,阿兄就要归京了。” 她这次,一定不会让卫家重蹈厄运。 也一定,能将父兄带回家。 许懿礼神色温和的看着她,点了点头,待卫挽出了披荆阁,她才拉着自己的陪嫁丫头欣然道:“蛰枝蛰枝,阿挽这容貌,性情,都当是出众的,陪我大半日,我只瞧着便觉心中欢喜,也不知今后谁有那个福气。” 蛰枝听着好笑:“少夫人,知道的是您嫁给了大公子,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您嫁了武安君呢。” “坏蛰枝,”许懿礼作势便要拍打她,“成日里胡说八道。” 第十一章 以誓证心 卫挽刚踏进扶云阁主屋,就见容羡双腿交叠,闲适的斜倚在她雕鸾纹花的香妃软榻上,帛图被他平铺在黑漆嵌螺钿的小几上,手侧半寸还摆着她曾亲手描绘烧制的海棠茶具,茶汤清澈,烟雾袅袅。 他一手顺着脉络走向,一手持笔,看着他极其自然的模样,倒退了两步,视线落在庭院中那丹桂上,又看了两眼主屋悬梁上高挂的匾额,确定自己没走错,才提步跨过门槛:“你怎么还在。” 闻声,容羡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坐。” 卫挽唇角抽搐,拿起茶杯转了转:“这是淮武王府。” “唔,”容羡眨了眨那双狐眸,颇有些无辜,“是啊。” “回隔壁去。”卫挽面色一冷,眉眼间似结了层寒冰。 容羡闻言来了兴致,慵懒的斜倚着,指尖撑着鬓角,狐眸微抬,勾着十足的笑意:“卫挽挽,请人容易送人难,当初冠冕堂皇的说什么扫庭相迎,奉我为淮武王府座上宾,如今见我布衣之躯,落魄至此,就要驱逐我,亏得我呕心沥血担起幕僚一责,帮你拓展这残缺的氏族图,” “没良心啊,卫挽挽。” 尾音缱绻,凉薄的唇吐露的却是缠绵悱恻。 卫挽凤眸不见波澜,冷哼一声,这人的话根本信不得,就一如他当年死遁。 前世,直至她死于辍阙谷下,也未见他出现过。 要不是她早就活了一辈子,选择了和前世不一样的路,只怕今生也还是彼此的过客罢了。 “当真是长大了啊,”看着她凝如霜雪的脸庞,容羡唇边的笑更深了,暧气十足:“不上当了,一早还亲密无间,肌肤相贴的在我耳边呢喃表字,合上衣裳就不认人,真是薄情万分。” “容羡。”卫挽磨了磨牙根,咬合紧绷,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她就立刻扑上去咬断他的颈脉。 容羡眯着狐眸,勾着笑识相的闭了嘴,十分悠闲的品着一口茶:“你将龙章吉服的画轴,放到了云阳侯府?” 卫挽凤眸倏地浸在那双狐目中,那双眼,夹杂着洞悉万象的笑意。 以天下为棋局,尽在他心中那方圆。 “这可不够,”狐眸笑意渐散,冷光逐渐斩开那温润的琉璃,一跃碎裂,“我你皆是樊笼囚鸟,当日对弈,我同你所言绝非虚妄,卫国无可转圜。” 卫挽低眸凝视帛图上多出来的枝丫,丹唇微勾:“容羡,你挣脱樊笼,以我作棋,是想复国吗。” 她语气颇为云淡风轻,笑容清浅而冷漠。 卫家攻入晋阳之际,先晋上卿在城池高墙以身殉国,万千铁蹄践踏而过,尸身难全,而宜阳焦氏曾被先晋王族帝氏贬斥,早已心怀冤犹,攻入晋阳后,便将先晋王头·颅制成酒杯,更对姬氏一族赶尽杀绝,以消解心中怨恨。 “当年晋阳饿殍遍地,浮尸盈江,万千名士痛斥铁蹄无情,却尽数被斩,数百世家清流权贵,携家中女眷满门殉葬,不论为国、为民,还是为家、为父,我都绝无退让的可能。”容羡唇角笑意依旧,可那双狐目却早已没了笑,只直视她,“你深知朝堂腐败,国主昏聩,不然也不会拨弄朝野,又搭上卫让,你想肃清奸佞,扶持新王。” “身陷囹圄,处处桎梏。我无需以你为棋,” “因为,你我本该同路。” 她唇际弧度依旧,明灭潋滟:“这算是摊牌了。” “卫挽,我以容氏的百年清流起誓,纵然我拨弄天下风云,决不以你为棋。”他的姿态不再慵懒散漫,狐眸难得正色,“这是我容羡交于你的投名状。” 那双眼,此刻,一如当年他名满天下,夺取天地光辉时,摄人心魄,令她沉溺其中,不可自拔,隐埋在心底的树苗,乍见光亮,猖獗摄取,放肆蔓延,缠在她寒峭的心绪上。 “卫挽挽,以誓证心只此一次。” 闻言,她眉眼间尽是反骨,淡道:“若我不同意你当如何?” 容羡唇角挂起那慵懒的笑,眯着狐眸,半边身子骤然越过中间黑漆小几,最终停在那距离那芙蓉美面半寸之地,鼻息交缠,展尽暧昧:“誓言你不信,再寻别的法子就是。” 清冽的青竹香席卷而来,撞上卫挽周身幽冷的丹桂香,她有些意犹未尽的眯着眸子轻嗅,指尖正舒展之际,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握住。 黏腻的触感糊在她擦破的掌心和指腹,沁凉的膏体同牵着她那修长手掌的温度形成对比。 卫挽低眸,视线落在他面容清淡的面庞:“没有任何易容痕迹,你的脸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是受了些苦,”狐眸微抬,对上了那双暗藏嫌弃的凤眸,失笑片刻,他怎么就忘了,幼时若不是靠着那张脸,还当真难接近她半分,“姿容过于惊人,列国便会轻忽我的才智。” “这般品相,才智如何也未必重要了吧。”卫挽嘲笑出声,“如今朝堂分而划之,并非只在卫王一人,此局你作何解?” 容羡骨节分明的手循着卫挽细腻的腕骨,摸出她袖袋中的绢帕,海棠绣样被揉在掌心,仔细的擦着指尖的膏体:“何解此局并非是你我眼下最重要的。” “既是合作,便也要先问清楚,你我之间谁为主导。” 容羡将海棠绢帕揣入怀中,背脊靠上倚枕,身姿修长,勾起笑意:“想做我的主啊,卫阿挽。” “难道我不是?”卫挽循着他动作瞧了一眼,挑着眉抬起下颌,凤眸中是一贯的骄横,她丹唇吐露一字一句的提醒他在沈府所言:“明,主。” 清朗笑意阵阵入耳,半响道:“也不是不行。” “仅是画轴当然达不到效果,”她掀开香炉盖,拨弄了两下,丹桂的气息愈渐浓郁,直压过容羡身上本就清淡的青竹之气,“可若是加注左师指正呢。” “兽畜两相撕咬,定是极其好看的一幕。” 容羡拇指挲摩着食指骨节,狐眸跟着落在那香炉上:“那老匹夫能稳坐左师之位,惯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如今这般相互制衡的局面,也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果,未必会自乱阵脚,他与云阳侯本质并没有区别,出了问题,能包庇则相互遮掩,倘若有一日纸包不住火,就相互取舍。” 卫挽放下手中拾物,冷笑:“让左师稳坐明堂的,不是你容氏公子慷慨赴死的壮举吗。” 容羡被呛了一口,倒也不生气,那双狐眸蕴着笑,唇角浅勾:“看来武安君手中是有拿捏左师的筹码了。” 生杀予夺,远看却像夫妻低语。 青追进来时,便是这般一幕,赶紧低下了头:“公子,人醒了。” 卫挽轻应,正要随着青追出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丹蔻玉指越过小几,勾住容羡月白的衣领,将他朝前一拽,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衣怀,指尖划过紧实的肌肉曲线,轻微一颤,不可置信的视线扫过他看似清瘦的身躯,诧异的抬起了头。 这回,是容羡眯着笑,贴上她的耳垂:“此次是臣下不懂事,不知君颇好颜色,如今君有要务在身,下次,臣定自觉委身于君。” 语毕,还循着正低头极力降低存在感的青追瞧了一眼。 卫挽捏住那海棠绢帕,抽离之时丹蔲指甲重重剐蹭在那肌肤上,刚想开口,就听那妖孽,喘·声呼痛。 她瞬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凤眸,回头瞧了一眼缩成虾状的青追,恶狠狠的咬住牙:“嗣周公子在说什么胡话,我不过是取回自己的东西,女子私物,外男何敢藏匿。” 殊不知,男女之事,往往越描越黑,卫挽望着那狐眸中就要溺出的笑,狠狠甩袖去了偏殿。 第十二章 朽玉 朱砂桂枝丫繁茂,光晕穿过婆娑遮影,映在西厢房半开的木窗上,屋内美人身形羸弱,面色惨白,惹人生怜。 宋慈空洞的望着床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天间,还是在地狱,身子也不怎么疼了。 伺候的婢女端着药碗进来时,见她睁着眼。 “吧嗒——”碎了一地,又惊又喜的朝外喊道:“醒了醒了!姑娘醒了,快禀报公子。” “姑娘可是醒了,自青棠姑娘将姑娘带回来已有四日了。”那婢女上前,帮她掖了掖被角。 宋慈看着眼前女婢圆润的小脸,有些恍惚,想要询问,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嘶哑干涩难听。 那女婢急忙给她倒了杯清水:“姑娘大病初愈,不宜饮茶,喝口水缓缓。” “我没死。”询问的语气被她说的肯定,她干涸的唇被温水润红了颜色,声音沙哑。 “呸呸呸,得少主相救,姑娘洪福齐天。”女婢双手合十拜了拜,笑道。 “呵,我才不稀罕洪福齐天,我才不稀罕!”她眼角划过一滴泪,眼底血丝遍布,她的家人,她的宗族都死了,她的父亲在她面前被捅穿了身子,府中熟悉的人一个个被抹了脖子,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侍婢,乔装成她,淹没在血河里,全府上下,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徒留她一人,这世上再无她的亲朋,再无她的兄弟姐妹,就算她得以苟活,又能如何。 女婢皱着眉,不解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求死有什么意思,求生才难。你不过是因为生命唾手可得,才不稀罕罢了,我家住云州,父兄亲友皆死于戎狄屠戮,母亲姐妹也被那群畜生掳了去,我侥幸被救,立誓要好好的活下去。” 宋慈抬起眼,看着面前珠圆玉润的女婢。 “家主征战边疆,驻守关隘,平生厮杀蛮夷万千,我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蛮夷节节败退。” “家主?”宋慈心中有了猜测,想到朦胧前映入眼底那孤冷凤眸,以及那粒以强硬之势迫她吞下的药丸。 “是啊,家主镇守雁门关,只留女公子在京中,还好每年大公子被准许……” 那女婢念念不休,宋慈却什么都听不到,她只是握着茶杯,指尖都开始泛白,始终想不到那位龙血凤髓的武安君因何救她,若宋氏还在,倒是有迹可循,可如今她不过危楼,顷刻坍塌,实在是无利可图。 恍惚间,竹帘后映着一个绰约的身影,当她抬眼看去时,那人才偏头打帘踏入内室,正是得了消息从主屋而来的卫挽。 宋慈睁大了眼,忙要起身,却被卫挽挡住:“失礼之处,望武安君谅解。” 卫挽从一旁女婢手中重新奉上来的盛药瓷碗,凤眸扫过,后者便笑着作揖退下,轻手轻脚的为二人掩上了木门。 她的丹蔲玉指勾着瓷勺,轻轻搅动褐色药液,热气蒸腾熏湿了她似蝉若翼的长睫,微微吹了吹,便将药液递到了她的唇边。 宋慈面色一白,忙伸手要接过瓷碗,嚅嗫道:“武安君,怎敢劳烦,还是我自己来吧。” “嗯?”她语调微扬,唇际勾起,“你不必觉得惶恐,也不必怕。” 见她要触碰瓷碗的手轻颤,卫挽轻笑出声,也不与她争抢,将药碗稳稳的放在她手心,毕竟她没有非要给人喂药的习惯,只不过是为了浅显的表示一下亲和。 “你当是想知道,我因何救你,”卫挽起身,就着一旁坐狮架上的铜盆洗了个手,“如今朝堂分而两党,你父亲宋淮属云阳侯一派,与之对立的左师一派属为拥王党,虽从未有过伤天害理的莫大过错,但确实参与党争不假,云阳侯曾允诺你父亲会给予宋氏相应的保护,却在触怒王宗后,将你父亲推出作为出头鸟,导致宋氏满门被灭,抱屈含冤却在意料之中。” 前世,她也没能逃脱,当时卫挽并没有出手相助,而宋慈往后际遇,她也并不知晓。 她手中能掌握的线索,犹如绣线,纷乱,细微,让人不好探寻。 “你的韧性,是可塑之才,也可以理解为我对你有所图谋,”她将丹蔲玉指背在腰后,身姿卓绝,水滴划过掌心,顺着指间滴落在地,“为我所用,我替你寻仇,如何?” 宋慈将药碗放置一旁,掀开锦被,艰难跪地,行了个大礼:“朽玉难琢,承蒙武安君不弃,宋慈愿为朽玉,请君一琢。” - 卫挽踏过门槛,便撞上了青追欲言又止的眼神。 “怎么了。”一边询问,一边往主屋走。 “嗣周公子去了挨着九江王府那处院子,临走时,还说……”青追抬眼盱着她的面色,想到那“外女”一言,都不禁抿紧了唇。 卫挽蹙眉,停住脚步,猛地回头看她,面色冷然:“他胡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嗣周公子说,他本寄人篱下,不好铺张,想着在扶云阁寻偏房委身就好,可少主院子里多有外女出入,会平白玷污他的,他的……清誉,倒时少主便有理由弃了他……” 青追小心的抬头盱了一眼那已经铁青的面色,适时闭了嘴。 “这作孽的东西!” “就他那寡淡的容色,我院里女娘还不至于这般饥不择食。” 很好,紫了。 “死狐狸,真是紧着那皮子不要脸!” 嗯,黑了。 青追看着自家少主提枪夺门而出的窈窕身影,脑子一晃,才想到了什么,右手握拳砸进左手手心,暗道:“糟了!” 卫挽拎着红缨长枪杀过来时,就见容羡双腿交叠坐在庭院中,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一边拨弄瓷盖,一边还不忘指挥府中小厮打扫庭院,搬弄物件。 只是他身下坐的那雕鸾纹花软榻,小厮手中的黑漆嵌螺钿小几,手上端着海棠茶具,颇有几分眼熟。 卫挽拎着枪踏过去,还没开口,就见他狐眸扫来,蕴着不怀好意:“呦,才一炷香不到,君便想臣下了?” “先生能不能说说,你身下这雕鸾纹花软榻是哪来的?”凤眸漾着幽冷的光,光里浸着火苗。 第十三章 百样娇 “唔,”容羡状若思考的乜了眼,满不在意,“自然是你房里的。” 卫挽一甩长枪,在半空划出了一道痕迹,枪刃指着小厮手里的黑漆嵌螺钿小几,气的持枪的手都在颤抖。 容羡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颇为善良的意会:“也是你房里的。” “还有这套茶具,房里已经摆好的雕花拔步床,妆台,屏风,一应摆设,都是你房里的,哈,还有你窗前那樽秋海棠。”不用她再接着问,容羡就一样一样数出种类来报给她。 卫挽压着颤抖的气音:“一炷香不到,你就把我房里的东西搬空了?” 尾音高昂,吓得院中霎时一静。 偏容羡无知无觉,品了口茶,语气中带着赞赏:“这还要多亏你府中小厮,效用极高!” “淮武王府家仆,会听你的?” “或许是瞧我纯良,” 卫挽唇边泄出一丝笑,沾着嘲讽,眉眼间神色显而易见的写着几个大字:你是觉着我蠢吗?! 容羡将茶碗放下,“不过就是我暗示了几句于你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此言,理直气壮,使得卫挽咬住后槽牙吸气:“这就是你说的寄人篱下?不好铺张?!” 容羡面不改色,眨了眨此时颇为纯善的狐眸,薄唇紧抿,委屈万般:“是啊,若不是举步维艰一应摆设自是要重工新雕,可我新人入府,君定是舍不得为我花钱的,我只好自行筹谋。” “叮”的一声,红缨枪嵌入地面,卫挽气的眼冒金星:“那你就筹谋我房里的。” “君既如此舍不得,”容羡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不为外人见,“不如……这挽亭主屋归君便是,臣可屈居偏房。” 卫挽看了眼院落题名的“挽亭”二字,矜贵不失风骨,是她幼时居住的院子,这字还是她当时缠着容羡题给她的。 若说扶云阁书香闺意,四处韵致,那这挽亭,便是古灵精怪,野趣十足。 这挽亭内最惹眼的,莫过于那棵殷实的桃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枝丫茂盛,悄悄蔓延过院墙,盘旋缠绕在隔壁的榕树上,此间最为坚实的枝丫下,坠着一个五彩麻绳秋千。 这院中百物,都凝聚着她和容羡幼时的痕迹,她已许久不曾踏足这里。 容羡狐目睥睨,唇际挂着笑,明明是居高临下,可卫挽丝毫并未觉得自己占据优势。 她攥紧手中红缨枪,横挡在身后,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刮花他那笑面皮子:“一应摆设罢了,有何不舍,送予先生便是。” “不过,”卫挽行军多年,惯来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笑颜明艳。 容羡狐目狭长微扬,凝睇间顾盼生情,见卫挽容色昳丽,眉目尽是可掬的笑,他便知道这鬼丫头定是要报复回来。 不过,他乐得她这般率性,不知为何,这次再见到这丫头,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怆。 其实他虽然在外周游列国三年,但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要回来瞧上一瞧,只不过是她并不知道而已。 “先生贵为淮武王府客卿,当以名士待之,小厮手粗,有恐怠慢了先生,我这便给先生寻几个手巧心细,美貌年轻的丫头来。”卫挽脸上的笑掩饰不住的得意,容羡年幼时名动晋阳,白马玄甲,红锦束发,是晋阳最烜赫夺目的少年郎。 有次一位世家女领众家世女,学着古人花果掷盈车的丢绢帕,那场面,花红柳绿可谓壮观,偏他容色冷肃,银杆长枪一扫,数百绢帕尽数撕裂成绢雨。 那时她正躲在一众贵女的罗袖间,笑他不解风情。 也不知是嘴脸太过得意,还是幸灾乐祸的太明显,导致他一踏马背,跃上阁楼,直奔她来。 还不待到她面前,他就扶着凭栏吐的昏天暗地,而后他近乎抢劫一般夺走了她的绢帕,眼尾泛红,犹如冲出牢笼的困兽。 一边掩着鼻子,一边不忘恶狠狠阴森森的在一众贵女中巡了一圈。 后来,她听说那日在场的贵女,无一幸免的病了,更有甚者,不日下嫁,再不曾提及容羡半字。 如今细想,只怕是和他脱不了关系。 话音稍落,容羡狐目轻抬,极缓极慢,唇际笑意依旧,只是逐渐温凉:“请君三思,” “臣,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免不得……” 一声轻笑,随风四散,即便他没说出免不得什么,但卫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寒风侵肌,一瞬就瞪大了凤眸,合着坊市戏曲的红白脸,全让他一个人唱了。 容羡的视线落在角落,旋即,他修长的手揽住卫挽的腰肢,挂着一丝雍雅淡笑,将那红缨枪拨在地上:“瞧武安君这舞刀弄枪的样子,臣怪害怕的。” 她骤然跌坐,发髻撞上了容羡的肩峰,凤目正不悦抬起,就对上了那怒其不争的淡颜,贴在她腰侧的手正缓缓挲摩着她腰间的紧致,引得她眉心不禁一蹙,想着容羡方才的视线,刚打算朝角落瞧去,下颌就察觉了一丝微凉。 正是容羡那把墨玉鎏金扇,扇骨抵着她的下颌,微微轻抬:“武安君以客卿之礼迎侍身入府中,不就是想同侍身欢·好,何必以什么娇美丫头考验侍身,即便侍身勾栏之姿皆知武安君丰姿冶丽,谁又能越了您去。” 卫挽察觉着腰间的缓缓加重力道,当即,唇角绽开笑意,丹蔻玉指顺上了那持扇的手:“侍身?嘶,没规矩,” “要称奴。”卫挽夺了那墨玉扇,直抵上他的心尖,“自古男人多薄幸,光凭娇妻美妾可未必有结果,财帛权利要并驾而行,男子凭借妻族平步青云者,不在少数,还要偏要立贞洁牌坊,来显现自己才学出众,我毕竟是王上亲封武安君,即便是招赘纳侍,也是要观瞻品性的,以免有伤王族尊荣,是吧,亭奴。” 闻言,容羡眉梢一挑,感受着心尖力道,指尖爬上那白软柔夷,“是,亭奴自是愿受武安君考校,甘之如殆。” 他垂首,薄唇贴近那纯稚耳廓,仅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还以为你这淮武王府是什么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看来也不过如此。” 岂料,闻言,卫挽咬着牙根,双手顺着攀上他如修如竹般的玉颈,压低了嗓音:“暗探无孔可入,才更惹人怀疑。” “莫狡辩,”容羡抬手,指尖落在那细柔耳垂,轻轻揉·搓,“如今,你是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 “不行,”卫挽偏了偏头,想躲开他的指尖,谁知那手像是粘在了她耳垂一般,根本躲不开,便由着他去了,“淮武王府内院,唯有扶云阁、披荆阁、斑斓亭是我的人,除这三处以外都有大批蝶骨卫暗中驻守,视如铜墙铁壁,宋慈还在扶云阁,我迁不得。” 容羡狐目落在那有些微红的耳垂,一如正屋窗前那株秋海棠,眸色逐渐幽暗:“你担忧那罪臣之女,不担忧阿兄,扶云阁固若金汤,挽亭却成了龙潭虎穴。” “群狼环伺啊,卫挽挽,你可真没良心。” 卫挽微扬凤眸落在他玉颈的青筋上,微微一怔,闻言,才清淡的移开了视线:“良心,本来就是用来舍的。” “你当真不迁?”他的气息有些温热,带着点湿气,语调里还有几分不死心,“你那扶云阁,阴气颇重。” “呦,公子还通阴阳学派的路数呢,玩的野阿。”卫挽眯着眼,远看神似餍足的芙蓉花精。 “少阴阳怪气,”容羡气音哼笑,捏了一把她腰间的曲线:“爷什么不通,爷样样行。” 这一瞬,卫挽仿佛窥见了那个世家赞誉的少年,天骄之路,也多有世家居心不正吹捧。 他展露的矜贵恣肆,裘马轻狂,让权贵破除心防,认为他早已被晋阳的纸醉金迷熏染的折节弯骨,可偏偏那都是他以求自保的伪饰,少年以剑冶铸血肉,以竹藏锋做骨,宝剑破竹之日,初露锋芒,朝野震动。 “扶云阁大多是侍候我的女娘,自是我所到之处,皆有她们,我迁与不迁,意义不大。” “爷伺候你便是。”容羡抬头,狐眸细数着那蝉翼般的睫毛。 闻言,卫挽搭在他肩上的手一滞,她知道他的话并不作伪,自她五岁入晋阳,衣食住行确实被容羡照顾的样样精细,长睫压下,遮住那微末的不自然,不过瞬息,便恢复了不动声色的潋滟:“我养尊处优惯了,委屈不得。” “啧,娇里娇气,”他狐目狭长,十足欲气,询问的语调却是确信的语序,“蝶骨卫,全然可信之人有几个。” 卫挽轻抿了唇,蚕食蝶骨卫这般行径,的确要颇费她一番心血,蝶骨卫每半月要向金阙递交一次淮武王府事细,不好大动,只好徐徐图之,谨慎侵蚀:“蝶骨卫一行二十人,只有蝶骨卫首领蝶甲和蝶乙,是我的人。” “擒贼先擒王,确实出息了。”能顶替以斩金截玉闻名天下的蝶甲,应当也绝非无名之辈。 “迄今还未曾见山松跟着你。” “本没想着你会发现,便没让他跟。” 容羡直起身,将卫挽的头按在他颈侧,视线扫过院内小厮,看他们收拾的差不多了,便道:“都退下,且让奴好好的侍候武安君。” 清冽的青竹气息充斥在她鼻息间,熏得她脸微热,也让她有些心安,闻言,眉目不满:“小瞧我?” “是我有眼无珠,”容羡狐目含笑,半响,待人撤了个干净,才敛下笑意,“倒是个心浅的,派他的人当比我还有眼无珠些。” 旋即,卫挽的凤眸也恢复了冷肃飒然的神色,素手攥住容羡的衣领,借力站直,而后丹蔻玉指沿着衣襟精细的整理自己的衣衫,漫不经心:“卫王自觉有蝶骨卫,必不会再安插这些啰碎,左师一党,本就不觉我能成什么大事,要安插什么奸细,也合该放到雁门关去,唯有云阳侯府那位,近来颇有些不安分。” 容羡低眸,衣襟被攥出的褶皱映入眼帘,他毫不在意一件名贵衣物即将废置,但抬首却看到那仙姿佚貌的人儿,正精益求精的归理仪容,不禁有几分失笑,狐目平视落在那曼妙楚腰上,眉心拧住,从前卫挽被他养着时,腰间还尚且有些软肉,如今却是肌理柔韧,瞧着细瘦轻薄又羸弱不堪,仿佛他使些力气就能掐断一般。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红缨枪,不禁沉思了几分:“下人不给你饭吃吗?” “什么?”卫挽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瘦的像根麻杆,谁饿着你了?”容羡眉眼间是一抹困惑,以卫挽的王宗身家,纵然身处囚笼逆境,也不该如此清减,更况且这淮武王府上下都以她为尊,卫驰娶回来的那个,也听闻是个好相与的,合该不是个会磋磨人儿的才是。 闻言,凤眸骤然震缩,难以置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际,沉气咬住了牙,终是难以忍耐,随之,唇际偏勾,抬起脚踩在容羡的胸口,使了力气狠狠将他压在雕鸾软榻的倚靠上:“你说谁,像麻杆?” “抽条,你懂么!”卫挽踩着他,单臂垫在自己的膝盖上,欺身靠近,“杨柳腰,百样娇,听过么,老子楚腰袅袅,不盈一握,你懂个屁!” 容羡本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口猛地重压,将他的神思拽回,只见卫挽似个强抢良家的山野匪类,来不及看自己的境地,就倏地笑出了声,空荡的院落响起阵阵朗月入怀的笑,久久不绝。 卫挽蹙起远山眉,感受足下胸腔的震动,增了力道:“笑甚!” 容羡笑的轻咳了两声,修长的手指握上那支玉足的踝骨,揉了揉凸出的骨节,另一只手落在她嵌着珍珠的布履上,不以为奇的替她擦除履侧灰尘。 卫挽居高临下,轻哼着收回脚,拾起地上的红缨枪,挡在身后,踏出挽亭前落下了一句:“作孽的狐狸。” 待瞧不见那姣逸的背影,容羡才回过味来,想着掌心落在那曼妙腰肢的触感,舔了舔唇,轻笑了声:“是挺娇的。” 第十四章 恻隐 翌日。 清晨的曦光折射在锃亮的枪尖,桂下软榻上坐着一个云卷云舒的女子,手拿竹简,瞧得认真,此人正是昨日方醒的宋慈。 卫挽收势而立,宋慈当即递上绢帕,素手提起一旁温了半天的清水倒了一杯:“清水润心肺,到要比饮茶舒服些。” 枪柄入地,枪锋直冲天际,寒光万丈,卫挽擦拭着顺额滴下的汗,将温水一饮而尽,登时稍觉秋晨的凉意都退了些许,舒服的眯起了眼。 因着昨日容羡那混账搬空了她的屋子,纵然屋内陈设毫无改动,她也睡得并不安稳:“我没那些个规矩讲究,你也不必曲意逢迎。” 宋慈接过茶杯的手一滞,指尖摸着柔滑的杯壁,家道中落,她也尚有自知之明,知晓她死里逃生,本身合该是为奴为婢,不可僭越半分,在武安君身旁伺候,总要比沦为权贵玩物好得多。 只是,下一瞬,那道清冷的声音轻易击碎了她心中的壁垒。 “寒门良女且无伏低做小一说,更何况官家贵女,你只需执笔读书,这些事自有女婢们去做,”凤眸扫过竹简上卫律上,“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抵过朝中那帮酸腐老头,方才不堕你才女之名。” 卫挽视线越过高墙,朝着那参天桃树的位置瞧了一眼。 倏地,卫挽想起昨日容羡曾言及她手中能够拿捏左师的把柄。 艳阳照在她琥珀色的眼底,凤眸震缩间,一刹分明,璀璨入底的视线挪到宋慈身上,偏了偏头,丹蔲玉指抽出那素手中攥紧的竹简,随意搁置一旁。 她唇际勾起,抬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了片刻。 - 宋慈随卫挽来到挽亭时,只见男子袭月白长衫,坐于秋千之上,交叠的双腿上放着一把墨玉鎏金骨扇,姿态闲适慵懒倚在五彩麻绳上,劲瘦的手中握着一个毛球,足履边赫然是一个小臂大小的奶白犬,葡萄大的眼乌亮紧盯着男子掌中的毛球,尾巴摇摆的正欢。 随手将毛球朝远处抛掷间,那双狐目闻声瞧来,恰似隐匿的钩子,无形中魅人心魂,摄人心魄,待视线落到她身上,那钩子又化为无形利刃,凌厉劲峭,裹挟威势,其中锋芒竟叫她抬不起头。这般锐不可挡,她也只在那个人身上见过一次。 “若不停下,”嗓音似高山流水击打峭石,净素缥缈,慵懒温泽,却让人不寒而栗。 宋慈万般确信这话是对着自己来的,甚至如若自己不停,下一瞬就是丧命。 清丽的眸瞧了一眼稍前站立的卫挽,识趣的停下了,还顺带后退了几分,心下有了些猜测。 卫挽大步向前,对那言论恍若未闻。 只见,轻荡的秋千停下,那人足履落地,履边踏起微尘,后把墨玉扇别在腰间,转而起身折下树枝,拎着就往正屋走。 卫挽挑眉,双手环胸,饶有兴致的看他一通折腾。 不过多时,卫挽就见容羡拎着那桃枝折返,水滴顺流而下。 她眉宇微拧,正沉思这屋中难不成被他打了口井的时候,容羡已经站到了她身前,指节挡在鼻息处,倏地将桃枝抽在卫挽的身上。 动作之迅速,使卫挽掩蔽不及,面色霎时黑沉了四五六个度,闻着衣襟上散出的阵阵茶香,显现没咬碎了一口银牙。 偏容羡一边掸,一边还颇为嫌弃的道:“哪染来的一身媚俗脂粉气。” 他不悦的视线擦过卫挽的耳廓,落在那抹素净衣裳之上,唇角轻勾,笑意微凉:“昨儿不是说了,臣惯来不会怜香惜玉。” 卫挽深吸了一口气,十分痛恨自己先前“饶有兴致”的无知。 心下劝诫自己是有求于人,姿态不宜太过嚣张,将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啐骂咽了回去,方才回头瞧了眼,后方宋慈得了指示,素白的手抚上自己的耳侧,掀起一层人皮,露出一张雅致的小脸。 她看向那落在人皮面具上的狐目,僵着讨好的笑:“我也没有别的要求,我见犹怜便可。” 他乜斜了眼凑在自己面前这张瑰姿艳逸的脸,他看见那人皮面具的时候,就猜到了大概,唇际逐渐似笑非笑:“臣不善此道。世间乞怜者众,于臣来说,等同谋算,臣皆不会心动,也不知如何将我见犹怜描绘呈现。” “臣,罕见的恻隐,”容羡打断了卫挽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压低了嗓音,“便是养了那个抱住车辕不撒手,哭天抢地要回边塞的小没良心。” “况且,”他眯起狐目,视线再次落在那个人皮面具上,“以药易骨,也过于抬举云阳侯了。” 卫挽毫不意外容羡能猜到她的动向,亦或许在他谈及她手中有足够的筹码之时,他便知道她会走这一步,他远比她想的还要了解她:“那便倚仗先生笔下光景了。” 容羡唇角轻勾,眼中笑意十足惹眼:“论细琢美人,只怕这世间无人可及武安君。” 卫挽一时浸在那双狐目中,没反应过来,良久才从搜寻到了半点记忆的线头。 女孩揪着男孩的耳朵,手持朱砂玉笔,点上男孩的眉心,次之勾勒出狭长上挑的眼尾,玉笔撂下,女孩窝在男孩怀里咯咯笑道:“兰亭哥哥,雪、山、仙、狐。” 一帧一帧逐渐成幕,浮现而出,卫挽芙蓉雾俏的脸,一瞬黑了个透彻:“我不会。” “武安君什么不会,”他轻声噬笑,食指勾住卫挽腰间的锦带,朝前轻轻一拽,“您会的很。” 容羡自卫挽踏进挽亭就察觉到了,她将纤细宫绦改成了宽束衿带,非但未改变什么,反而更衬得楚腰不盈一握。 他轻笑看着指尖衿带,歪头想着倒也不是一点未改,如今倒是坚实。 容羡将石膏、油泥、皂角、树胶一应物拾放置在西偏房的堂桌上,自而寻了个圆木凳慵懒的倚着堂厅中央的圆桌上,手持墨玉骨扇一下一下敲击掌心,仿若作壁上观的看客。 “先将石膏砸成小块,研制成粉末,放置火炉淬烤。”声线施然,松闲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卫挽蝉翼长睫微掀,压出一层褶皱,凤眸自内而外散发出寒凉,捏着石锥的玉指逐渐泛白,屋内静谧一片,只有石墨重力撞击的“邦邦”声,和容羡拨弄瓷碗盖的声。 “武安君,要不臣女……” 第十五章 开局 宋慈坐在内屋红木床上,看着外厅含恨怒凿的主子,想着不如自己来研磨。 可话音刚起,她便察觉了一道视线,那人狐目疏淡,唇际挂着浅笑,明明没有半分愠容瞋目,声色俱厉,却令她如坠入深海,威压四起,将她淹没。 同时那双眼,也令她想起了那年晋阳别院,那犹如炼狱修罗般的场景。 她张着嘴,却再难发出一声,那人慵懒的收回了目光,转而放到了他身侧那一抹丹红上,烈阳擦过房檐,映射在二人的衣襟上,仿若天宫神眷,他手持半开墨玉骨扇,遮在鼻息处,缓慢的打了个哈气,眼尾微红,半含泪花,唇际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 “君可是正在心中咒骂臣下?” “呵,”卫挽将石锥重重撂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先生嗅觉甚锐,您那只边疆獒犬,都不抵您半分。” 容羡眉骨上挑,不难听出她话里的不满和嘲讽,继而合上了手中的墨玉骨扇,劲瘦的指节握住了那酸软的腕骨。 卫挽被他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受腕骨上循序加重的指腹,抬手重重拍在他遒劲矫健的上臂:“你是恨不得我早死?” 容羡鸦羽长睫抬起,那双狐眸霎时侵染了浓郁的黑沉,良久,他长睫压下,遮住眼底翻涌的骇人黑雾,唇角笑意依旧。 “瞧君怒打臣这力道,想来也并无大碍,定能将这石膏完美研磨成末。” 闻言,卫挽恶狠狠的咬住牙关,仿若不是顾忌外人在场,容羡毫不怀疑她能当场撕下他一块肉。 卫挽木篦之下似浣纱逐浪,矜绝代色,早已不复一早的清丽,而是梨涡漾漾的娇颜缅腆。 容羡有句话没说错,那便是武安君雕琢美人的功力,无人可及。 他倚在圆桌一侧,墨玉扇支着下颌,视线凝在那持着木篦的手上,看着那篦下娇俏,墨玉鎏金扇划过他那因药浸而成,却夺不得她半分目光的清淡容色,不禁陷入了片刻反思: 啧,失算了。 良久,木篦被随意搁置在木碗之中,卫挽将手浸入铜盆舒展,水流淅沥间都透着满意。 容羡狐目落在那丹红上,勾起唇角,松弛闲适。 - 是日,昼阳将升,天色未明,晋阳城东延庆门已然开闸,小贩肩挑扁担一涌入城,队伍中有位女子,粗布衣衫,长发被与衣衫同匹的布巾包住,布履尖端裸露的脚趾正向里缩着,背着包袱,将通牒抱贴在胸前,双眼怯怯的环视四周,随着人流涌进东市。 而她周遭看似杂乱,却被一些青年身躯不经意的挡在圈内,如非居高临下,并不明显。 长风街中七风居,卫挽和容羡早已登上凭栏,占据着绝佳的观景位置,七风居的斜对面便是云阳侯府。 二人对桌而坐,桌案上,正是那熟悉的棋枰,早已错落了一些棋子。 黑白士子分庭抗礼,波澜之上是筹谋与计策的酣战、临机与气运的并存,对立而居的二人神似挥洒士子的将官,一个言笑自如,一个神态自若,而那食指与中指间横平的黑白士子则在落定之时,竭尽全力扩张领土,吞并敌军。 凭栏外的闹市,穿堂而过留不下声息,天地方圆,唯此二人矣。 卫挽拾起棋奁中的白子,熟练地点兵点将:“听说,流苏树绵延太行山千里,仲夏时节满山繁花似雪。” 容羡持着棋子抬眸,注视她良久,唇际挂上了似笑非笑,旋即,低垂狐目,纵观全局落下一子:“有幸见过。” 她不动声色:“在东齐边境?” “你觉得呢。” 卫挽端着棋子的手一滞,眯着凤眸:“这话说的好笑,我怎会知。” “若我说……” 她落下一子,见他声息渐灭,刚要抬头,边听那边传来莞尔轻笑:“好戏,要开场了。” 此时正是百官朝礼的时辰,而赵曾也坐上轿撵,大刀阔斧的向金阙驶去,女子擦过轿撵,越向稍前侧的摊贩:“打扰,请问晋阳郡守府怎么走?” 声娇人弱,那商贩是个女人,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眼光极为锐利的打量了一下问路女子的衣着,见她姿态小心谨慎,不似狐媚惑主的人物,便以为是落难而来的正经人家,才回复:“呦,姑娘,你是从外地而来吧,我们晋阳是三朝古都自来都不设立郡府,这郡守一贯是由人代职。” “不设立郡府……那,那这郡守由何人代掌呢?”那看似弱不禁风般青涩身躯晃了晃,急的抬起头,才让人看清了掩在凌乱发梢里的姿容,饶是那大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这个是易容后的宋慈,许是觉得语气并不礼貌,忙补充道:“娘娘,我家住中牟,是农户之女,家人被害,特来告…特来投奔。” 那女子被这娇柔的一声娘娘喊软了心肠,仔细回:“晋阳郡守本应由百官之长代之,但卫国暂无相邦。你往那左师府去便是,从这条路向西,并入朱雀大街进到西市,一路直走到深处就是了。” “什么?!怎会如此。”宋慈先是惊呼,后又绝望而无助。 这番,看的凭栏处的二人心下赞叹。 这对话自然而然的送入赵曾的过路轿撵中,那手挑开幕帘,视线在闹市中搜寻,最终停留在宋慈身上,这便体现了宋慈的机灵聪慧之处,其一,赶在下钥之前出城,一早开闸时从东门而进,而中牟也正在晋阳的东南方向,倒也合情合理,问有出处。 其二,借由旁人,在猎物神思中留下痕迹,而非刻意拦轿的做作,只能前期摆弄他人,而后期却任人拿捏怀疑,卓越的猎人,往往以猎物出现。 赵曾朝着护卫的私兵挥了挥手,盔甲擦摩声渐起,步伐一致的将朱雀大街涌进七风街入口封锁,幕布被掀起,云阳侯踩着舆凳走下。 宋慈也犹如惊雀,缩着肩膀,眼神瞟向云阳侯时,怯懦、楚楚。 赵曾脸上的横肉都堆了起来,双眼浑浊着异光,他当然知道中牟是田部史祖辈荫封之地,中牟正乃盆地,中牟大多农田都是田部史的,这姑娘在听得左师之时的惊怒不似作伪,又在田部史的地盘上家破人亡,莫不是拿捏了什么把柄而举迁晋阳。 他笑容张开,却十分阴狠,想到栽在左师和卫王手里的宋氏,冷哼一声走上前去:“姑娘从中牟而来?” 第十六章 人性卑污 “是,”语调犹豫,宋慈压下眼底的暗芒,抬眼是茫然,迷惑。 赵曾这时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娇柔媚气,抬眼纯楚,心下一动,就算这姑娘手中没有什么把柄,就论这长相,他收入房中也并不亏损,脸上的笑逐渐沾染不怀好意。 “姑娘尚不知我的身份,我是当今卫王亲封宗侯,有开府征兵之责,上达天听之权,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姑娘只身一人,不若先到云阳侯府稍歇,待我归来再相讨商议。” “这……,”宋慈蹙起眉,即使粗布衣衫,仍挡不住绝色姿容,“我如何能信您。” 宋慈心下筹划,步步谨慎,面上却显不出半分心计,每一步都踏在云阳侯怀疑的安全区以内,每一步都走的扎扎实实,绝不急功近利。 赵曾从袖袋拿出个荷包,其正是云阳侯私印:“这是我的私印,上面有我的名讳。” 宋慈却摆了摆手,连连摇头:“我不识字。” 令人意外,却又合乎常理。 赵曾递出荷包的手一滞,竟不猜疑的点了点头,简单粗暴的招来云阳侯府前的门童,任人指认:“这是我家中仆从,” 先指着那牌匾,问那个商贩:“这上面可是云阳侯府四字。” 那商贩女子早已在赵曾走来时就俯首跪地,颤颤巍巍的拜了拜,双眼垂下:“是,是,正是云阳侯府。” “我又是何人?”赵曾转过头来,问那个仆从。 “家主,”若不是那门童被赵曾提溜着衣领,早就软这腿跪下,“正是云阳侯啊。” “云阳侯府的仆役指认我为家主,总该信的?” 赵曾看向宋慈,眼里是高高在上的猥琐。 宋慈眼底的恶心和憎恨差一点就要藏不住,攥紧身上的包袱,借着宽大袖口作掩暗自扯松了些,面上状作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侯,侯爷。” 纤手环过头顶,然后大拜。 赵曾走上前搀扶住宋慈的胳膊,将她拽起,大拇指还顺势在宋慈的肘上揉了揉,眼底是无尽的贪恋。 宋慈恶寒,紧咬牙根,面上青涩扭捏的抽出自己的胳膊,低着的眉眼借着发梢遮挡狠狠瞪了赵曾一眼,差一点她就要按耐不住自己要打人的手。 此举,让凭栏处的卫挽冷啐出声,在云阳侯将手伸向宋慈之际,她手上的棋子,已先脑子一步掷出,只不过却在半空中,被容羡截至掌心。 卫挽倏地抬眸,黑浪翻涌在眼底。 容羡薄唇微勾,在那双淬火的凤眸下,面不改色的将那颗截获的棋子放入棋奁:“急什么。” 此时低眸看下,那赵曾已让门童带着宋慈回府。 转身之际,那包袱口出掉出厚厚的帛书,正落在赵曾脚边,秋风飒爽,将帛书掀开,田部史之鈢的私印,就那么映入眼帘。 赵曾眼睛一亮,刚要拾起,宋慈就先一步将那帛书捡起,抱在怀里,整个人显得像个惊弓之鸟。 见她如此,赵曾心下只道来日方长,便叫门童将宋慈带进府去。 宋慈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从容不迫的侧头,瞧了眼卫挽所在之处,又不留痕迹的转头进府,外人看来只觉是留恋闹市。 “蝶甲,”卫挽捏着凭栏的手泛白,她本意是想让云阳侯对宋慈心有怜惜,让宋慈拿到足够筹码的辅助,却没想到,正经之事上,赵曾仍然起了色心,大庭广众之下,都毫不避讳,更不要提入了府,岂不是要先什么后什么。 七风居外,距离凭栏最近的槐树,树枝应之抖了抖。 “暗中护着宋慈,”眉眼间狠意犹存,声色冷戾: “这狗啐的东西,但凡有出格之举,就直接做了他。” 树梢一颤,枝丫轻弹,是外人难以得见的。 “你将宋慈雕琢成明珠,而人性,自古以来本就贪婪又丑恶,”容羡纵观全局,雄揽八荒,“引人不正,既是早可预见的,何必伤神。” “若因牡丹之国色,便要折枝而结,继而还要谴责它过于娇艳欲滴,勾人神魂,这是什么世道!”卫挽挥袖扫落棋子,打破那步步筹谋,“因为她孤苦无依,命运多舛,就该被丑恶之人,困在内院之中,腰·胯·之下吗。因为她姿容绝色,似花似月,就要被荒氵?之人烧杀抢掠吗。因为她入风尘之地,勾栏之身,就该被横财之人以·色·相待,不可反抗吗!她们又有什么错,这不是男人卑劣下贱的因由。” “难不成忘记了氏族之初,赖以生存的基础、维系血缘的关系是女子了吗!” 容羡狭长的狐目将那抹殊色望在眼底,良久:“人性卑污是无可避免的,而罪孽本身并无男女之别。” “尤其…是在权势、财帛、领土、主权之下,最是龌龊。它取决于利益本身和生存本能,男子因长期受迫于女子,极力求存中,矫枉过正,女子也因外界的压迫、窘境、强权落差,退而求其次去攀附男子,且常常将被侵害、冒犯,归咎于命后,在内宅之中因权利、妒忌、憎恨,磋磨他人,残害后人,被残害的后人若为男子,则成长之后,愈加残忍的磋磨女子,循此往复,归根结底是因为存在极大的不平衡。你既不满,便要强大。强大到让世人、乃至列国不得不依从于你,颁立变革。” 他修长的手指,将散落的棋子一一捡起,再按照刚才的棋局复盘回去,而多余的散子,装回棋奁。 仿佛,无事发生,但只有他们才知道,这是他们终其一生的目的。 民安物阜, 视同一律, 安邦定国。 “你方才问我何时见过四月雪,”容羡抬起头,狐目微弯,“若我说…是在邯郸以东,匪祸横行之时呢。” 卫挽正要占据中枢的手停滞下来,看向那只眯眼狐狸。 “我或可以理解为,这清剿之行是在三年前。” 容羡支着额角,食指悬在棋枰之上将落不落,眉眼间映射的棋子,浓郁黑沉:“或可这般认为。” “匪目六万,可不是小数。”她偏勾唇角,淡而笑之。 “或许,也不用这般多。”他眉目润泽,一如再见那次典正清雅,背脊笔直。 二人对立相望,卫挽噬笑从唇际泄出,消失于秋风之中。 第十七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边宋慈被门房小厮带进了云阳王府,跟着向管家交代了情况,绕过亭台花园,便撞上了倚在假山石桌上的赵雁芙,身边簇拥着四五个娇柔造作的男子,附庸之风令宋慈几欲作呕,眉眼淡淡扫过便低了头。 偏那边锦织华服已然半褪的赵雁芙,斜眼忘了过来,纤手指向宋慈,推开躺在她腹部的脑袋:“哪来的叫花子。” 宋慈只是低着头,并不言语。 那边将宋慈带进来的管家,上前俯身,恭顺极了:“县主,这是侯爷带回来的人。” “嗯?”闻言,赵雁芙撑起了身子,微晃超前走了几步,“怎么,阿父带回来的人我瞧不得?问不得?” “这……” 管家一愣,心下不由衡量了起来,这位可是侯爷的心肝,后院这么多莺莺燕燕,偏偏没一个肚子争气的,这么多年,侯爷膝下也就这一个子嗣,平日里千娇万宠,莫说是招婿,就是县主看上了卫王公子,以侯爷的混不吝,也要将人弄到府中。 后院之中原也有不少侯爷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子,最终都老老实实的折在县主的手里。 “过来见过县主。” 话音落下,管家做出了决定。 宋慈的手臂在身侧画了个半圆,匍匐道:“农女拜见县主。” 赵雁芙眼眸里的雾散了一些,逐渐有几分清亮:“抬起头来。” 宋慈将脸抬起来一点,但仍然低着眉眼,注视地上的石子。 不知是那破烂衣裳的对比之下,衬得对面她愈发高贵清华,还是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取悦了她,赵雁芙仰着头,颇有些趾高气昂:“阿父怎么什么破落孤女都要往家带,眼光愈发不济,难不成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管家连忙上前,拦住赵雁芙的胳膊:“小祖宗,这话可说不得啊。” 赵雁芙甩开管家的手,呵斥:“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碰本主。” 管家连忙跪地,颤抖着因年老微弯背脊,身后一众男子,见她生气,皆“扑通——”跪在地上,只有宋慈背脊笔直,跪的端端正正,不卑不亢。 她弹了弹修长的指甲,居高临下望着管家:“上回,让你办的事,办妥了吗?我怎未听到卫挽受伤的消息。” “这……,”管家抖了抖,不禁吞咽了下口水,若说这位是云阳侯的祖宗,而这祖宗让他去迫害的,那可是整个王宗的祖宗! 那边的宋慈闻言,长睫微掀。 而赵雁芙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管家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凌空一脚踢在管家的肩膀上:“吞吐什么。” “县主,那可是武安君!老奴只敢隐秘行事,老奴派人将长针打入了武安君舆车的马腿上,只是淮武王府的马,都是边疆良驹,稳定性极强,才没让武安君跌出马车,但,但也算是个教训。想来武安君以后定不敢与您叫嚣。” 她眉目半阖,思索了片刻:“你在何处行事?” “自先是想在云阳侯府门前,后……” 话还未说完,就被赵雁芙踹了个人仰马翻:“蠢货!你在自家门口下手,堪称隐秘?是怕别人想不到本主吗!” 管家先是被踹的一愣,又迅速爬起来跪着:“是是,老奴省得,所以选择在距离云阳侯府最远的那条路下手,偏僻着呢。”声音都不由得颤抖。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才和卫挽有些口角,人就在偏僻无人之地遇害了,说和她无关,她自己都未必信得。 赵雁芙闻言,又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随即,宋慈勾着唇角,低下了头。 而云阳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听见这明晃晃的嘲笑,但隐在对面一众男子身后,有一青衣,抬起了头,精准捕捉到了她唇角的笑意,随后又不动声色的趴在地上。 管家一身老骨头在地上人仰马翻后,更是站不起来:“虽然此次没能给武安君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淮武王府的线人,则是有新的异闻,据说前几日武安君带回去了一个男子,说是门客,但举止异常亲密。” 赵雁芙沉下脸若有所思:“门客?” - “文武上殿,百官就座。”钱有德的声音自高台传下。 卫王的视线,居高临下扫过:“今日朝礼,为着两事,郑王诚邀我国互王之盟,去与不去,总该商议个结果。” 左师李钦双膝跪席,从后脚跟直立起身,由跪坐改为跪,作揖:“臣觉不可,且不说郑王此心不正,就那邺城也距离晋阳路途甚远,实乃危矣。” “左师这话虽没什么问题,但是当初卫、郑、宋,合力伐晋,后周王室又被迫承认我国霸主之位,本就遭列国唾弃,如今盟国相邀,我国公然打盟国的脸面,到时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卫国!”赵曾脸上的横肉都在跟着抖动,足见用力。 “难不成还为了脸面,就要将国主安危抛掷一旁吗,”李钦再次拱手,随后视线落到赵曾身上,暗含嘲弄,“要国主亲舍脸面,你云阳侯是多大的脸,在座诸位,要的起吗!” “左师此言倒是颠倒黑白,若在座诸位若有资格替王远行,谁又不愿,但这实乃僭越!郑王和宋公同样倍感轻慢。” 李钦冷笑:“云阳侯字字句句以郑、宋为出发点,莫不是忘了你是谁家臣。” “你……,”赵曾气的差点从席位上站起来,他私心监国揽政,自是没有办法反说回去,且李钦句句维护卫王,这人是太清楚本身是谁的臣,句句谨慎,武将出身的他根本抓不到漏洞的尾巴:“王上,臣句句皆是为了卫国啊,卫国与王上缺一不可!” “好了。”卫王挥了挥手,视线在赵曾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回到李钦身上,不由沉下了心,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将此事拿到大殿上来说,皆因此理他亦知晓,若去了邺城,免不得将身家性命交了出去,可若不去背弃盟约倒还好说,但这难免遭天下人耻笑,本身庶子继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还曾迫使了周王室。 “臣有一策,” 就在此时,一位身着官袍,清隽好颜的男子拱起了手,在一众歪瓜裂枣的老臣里很是亮眼,饶是卫王阴沉的心绪,都透了片刻光亮,此人正是新上任的左司司过邬是之。 第十八章 新官(剧情章) “郑国此举并非是针对王上,臣原任朝歌郡守,上任前听闻宋公,已准备攻打宛城,说明伐晋之盟早已不坚固。卫国占地之广,郑国佣兵过重,宋国岌岌可危,盟国间不平等日久就容易产生嫌隙,若我王不前去赴约,郑王、宋公必懂唇亡齿寒之理,若意外达成共识,掠夺我国土地,实乃得不偿失。” “若派人前去,恐有怠慢两国之嫌,不若尽早前去,拉拢宋公,敌对郑国,郑国近年来长于兵事,若任郑国强大,定是我卫国一大劲敌,恐怕倒时我卫国既失了先天契机,又没了话语权,此时最应当安抚宋国,宋国地小、物薄,只能依靠我卫国求存。而邺城虽路途遥远,但却在宋国地界,宋国虽不富足,但仍然知晓盟国反水,在列国会遭受何种眼光,且我王亲至,巩固盟约,这定心丸便算是吃下了,宋国得到了卫国重视,自以为寻到了背后靠山,有了底气对峙郑国,也好更加维护我王,那我王在宋国再安全不过,宋公定然将我王供上高台,尊为活祖宗!” 这言,掷地有声,砸的众人一愣,就连卫王,都存了片刻沉思。 终于是李钦先反应过来,皱眉怼道:“国主离京,何人监国。” 这也是卫王心下犹豫顾虑,当即抬起眼眸,看向那新官上任的左司司过。 邬是之抬手朝向卫王一拱:“王城之内各守其职,左师本就有总领国政之责,每日呈报左师的奏疏,皆八百里加急呈报我王便是,既与平日无异,又何用他人监国,依臣来看,监国之名不可给,给了,那便是正了名分,难保…将来不出现萧墙之祸。” 这话,说到了卫王心坎。 卫王的视线不再阴沉,肯定的点了点头,敲下镇山河:“邬卿所言有理,就这么办。” “王上!”李钦惊叫出声,“国不可一日无主啊,王上!国不可……” “够了!”卫王含着压迫的声线扫过李钦,“寡人意决。” “这其二,便是初冬将近,北边雁门关、居庸关的军需,军饷问题。” 这话一出,满堂静谧,未有人敢置一词,有人低头,有人抬头,多数面面相觑。 “怎么都不说话了,左师?”卫王摸着椅子上的纹路,提点了几番,“云阳侯?” “王上,这去岁年末造竹箭、甲盾、矛戟戈剑数以万计,岁冬二月赈济濮阳雪灾,五月大寿,”李钦抖着嗓子,“实在是,拮据。” 卫王坐在高台,笑的前仰后合拍了拍扶手,食指虚指李钦,看向一旁的钱有德:“左师说拮据,你听见了吗!” 那笑,似冰雨缠秋叶席卷议政厅的每个角落,笑的众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声,卫王敲下镇山河,突然低呵:“拮据,好一个拮据!” 卫王绕过案台,走下高悬玉阶,双臂展开,闲庭信步到李钦身前,半蹲下身子,大掌捻着李钦的袖口:“这是齐鲁的丝绸?” “呵,红罗佩香,内史好生情致。” 卫王绕了一圈,走到赵曾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脸上横肉:“啧,国舅府伙食怕不是比寡人还要好,听说你那好女前些日子在香满楼大肆摆宴?” “拮据,嘶,真是好一个拮据。”卫王负手而立,不似方才的大加嘲弄,但话中阴风,刮的整个大殿如坠冰窖,“诸位能否指教寡人啊。” 卫王将眼神放到了邬是之的身上,这位新上任的左司过,虽然姿容过人,但却穿着晋阳百姓大多不会穿的葛麻布,反朴还淳,十足顺眼:“邬卿,可有主意?” 邬是之跪直身躯,不卑不亢,在卫王眼中,清廉极了:“增税。” “不可,”赵曾怒斥出声,“劳民伤财之法!” 卫王也皱了眉,增税一行,他不是没想过,但却治标不治本,非长久之计,若年年亏空,年年增税,不肖几年便会动摇国本,不可取之。 “增税,却非增劳役税。臣初到晋阳,做了一番浅查,明明是同样的细粮,在晋阳要高出朝歌三倍之多,而卫国自建立以来,对百姓一视同仁,长久如此就会失衡,富足的人自有途径富裕,而穷困的人,只会愈加贫穷,所以,臣提出的增税,是增加土地税和商税。” “这土地税,按邦中,四郊,邦甸,邦县区分,而鳏寡孤独废疾者,免税。这样既能保证我王在百姓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还能让那羊毛,精准的产在羊身上。”最后一句话音刚落,邬是之的眼神便在在场搜寻了一圈,笑容渐展。 卫王随着的他的视线扫了一圈,心中暗叹: 是啊,晋阳城寸土寸金,不论是商贩杂役,哪个又不是与朝廷息息相关!哪个不是与王宗脉脉相通! 到时候,就算他们接着贪墨朝廷拨款,最后也要以充税交回来,那才是真的掌握了源源不断,取之不尽。 卫王点了点头,刚要赞赏,便听邬是之又道:“还望王上重视弊余拨银,将公用结余之物,尽数收回,没入国库。” 一时激起千层浪,此时莫说是赵曾,就是李钦的眼神,都充斥了那么几分冷刀子,朝臣更是交头接耳,大加不满,颇有人力阻止的意味。 卫王正在心中盘算之际,便听吵闹之音悠悠入耳,似坊间闹市,威压扫过大殿,皱着眉在心里唾骂这群只吃不吐、会叫又咬人的废物东西。 钱有德观望着卫王神色,适时扯着嗓子道:“静!” 大殿静了一瞬,赵曾跪着朝前移步:“王上,晋阳商坊与世家官官相连,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此时,大殿众人还根本不知道,卫王想动的,就是那世家!首当其冲,便是他云阳侯。 “王上,世家强横,手握要政,先晋王变革的后果,犹在眼前啊!” 卫王闻言,暗含冷光的视线扫向赵曾。 邬是之转过头,唇际带笑:“云阳侯这是什么意思。世家再强横,也终究是世家,而不是王宗,难不成在我王眼皮子底下还想造反不成!亦或者,此番变革触动不只是世家,而是云阳侯包藏在晋阳城下的祸心,所以就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赵曾听到邬是之这大逆不道的言论,瞬间瞪大了眼,连规矩也顾不得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指,指向邬是之:“你……!” 其实,赵曾包藏祸心,在晋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乃至卫王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少有人像邬是之一样,搬上明堂,过了明路。 究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舵手能使八面风,就不得而知了。 邬是之弯了弯眉眼,身姿玉立:“先晋能被彻底推翻,不外乎世家兵权独大,万众一心,而如今兵权逐步被我王收在掌中,又在臣民心中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有哪个世家不要命了来送死。” 赵曾紧抿了唇,不得不承认,邬是之说的没错,也是至今他隐而不发的缘由。 卫王餍足的高扬起头,得亏他从政以来,极力打压武将,足见他远见所在:“如此,便交由邬卿主之。” “臣,领命。” 邬是之双手抱月弯腰作揖,眉眼深处是精明算计。 要说今日最惨莫过于云阳侯了,先是在谏言卫王远赴邺城上,被左师挤兑了一番,又在变革一事上,被一个偏远之地而来的新官,暗讽名刺包藏祸心。 散朝之后,赵曾一甩宽袖,迈着八字的先众人一步,跨出了大殿。 邬是之紧随其后,孑然立在玉阶之上,俯瞰宫室,眉目间成算分明,嘴角勾着笑。 一众文官合围簇拥着李钦。 “狂妄小儿,妄动朝政,可切记惹火上身。” 邬是之一展宽袖,抱拳行礼,高台秋风肆意灌入宽袖,衣袍猎猎,衬得整个人鹤骨松姿:“承蒙左师指教,臣定当谨记。” 李钦将衣袖背在身后,冷哼一声,走下高台。 邬是之抿紧了唇,掸了掸衣袖,走在所有人身后。 第十九章 手段 城南小院。 润竹落在院中,一袭黑衣加身,面容刚毅硬朗,和靠在墙壁上的山松,视线对了个正着,一边紧了紧袖钎,一边道:“公子还没到,且有的等。” “山上传来消息,近日北边不太平,只怕这安生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润竹盯了眼山松的袖钎,浑不在意的笑了声,“呦,新做的?” 山松抬眼应了声:“你我都是刀尖舔血的人,何时有过安生日子。” “嘶,安不安生还真没放在心上,”声色有些邪气,“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将那狗贼拉下王位。” “一早公子着人去查的那个朝歌郡守有眉目了吗?”山松紧好袖钎,拇指触动暗扣,刀刃即刻飞出。 润竹舔了舔唇,有些痞气:“你人不是也在卫都,自己去查啊。” 山松终于抬了眸,一声冷笑,连句幼稚都懒得说。 “查过了,干净得很。但奇怪就奇怪在,一个偏远之地的郡守,没有门路,没有氏族,却在卫都朝堂这般横,真是头铁得很。” “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山松抱剑而靠。 “呸,”润竹烦躁的踹开凳子,“就那不干人事儿的狗……”贼…… “狗什么,”清列的声线自门外传来,“吱吖”一声,木门被推开。 润竹方还嚣张的气焰瞬间哑火,和山松一齐抱拳:“公子。” 容羡将拎着包袱扔进那个黑衣男子怀里,眉目饶有兴致的瞧了眼被他踹飞的凳子。 润竹呵呵笑了两声,挠了挠头,接下包袱,夹着刀将踹翻了的凳子搬了回来。 山松瞧他那蠢样,简直一言难尽,径直汇报公事:“公子,沈公子那边给了答复。” “驻守玉门关。” 容羡眯着眼睛,应了一声,看似并不是很在意。 “沈家是一把好刀,合该用在刀刃上,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送他去就是。”容羡看向黑衣男子,“那个邬……” “邬是之。”另一边山松提醒了一句。 “是土生土长的朝歌人,如今父母健在,朝歌百姓无一不对其称赞有加,自他上任以来,从无冤案。”黑衣男子迷茫的面色终于消失不见,挎着包袱拱手。 “传闻,不可尽信。”容羡敛下眼睑,睫毛遮盖住其中的神色,“且听他朝堂一言,绝非凡尘,却仅闻名于朝歌,怪矣。” 润竹叹道:“临近冬际,饷粮却还没有个着落,只怕北边要难捱了。” 他修长匀称的手捏住腰间海棠金令,鸦羽长睫上扬,划出好看的弧度:“我们手中还有多少粮。” “公子是说……”润竹与山松对视了一眼,诧异道。 “太行山上还有多少粮。” “公子,那可是……” 山松拱手而立,拦截了润竹尚未说出的话:“不足六十万斛,当足够北边将士捱过这场寒冬。” 容羡的拇指沿着海棠花凸出的边缘循着,薄唇紧抿。 院中清风拂过,三人未置一言,旋即,清风转化为利刃,刮的秋叶折断筋骨,脱离那枯枝上捎,骄阳打在如镜面一般的刀锋上,折射刺眼的光线刚巧打在容羡那双狐目上。 而容羡只是眼眸轻抬,神韵坚定,唇角淡淡偏勾起了一抹笑,衬得那张容色清淡的脸,妖冶十足。 山松暗下神色,袖钎下的刀刃顷刻飞出打偏了那刀锋,随即,顷身而上接下了那劈过来的刀刃。 润竹也拔出长刀,飞身向着来人而去。 来人踩向院墙,跃向半空,架起背上长弓,抽出履靴中的箭失,长箭破空,凌厉的风声猎猎作响。 只见,重箭停在了那如冠玉面孔的毫厘之间,箭杆被那劲瘦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狐目中是十足的兴致,长睫上掀压出褶皱那一瞬,拇指按向箭头,转眼之间,长箭在那修长的手中调转了方向,霎时飞出。 刹那穿透了那人的心脏,“叮”的一声,嵌在墙里。 那人自半空坠落,重重砸在地面,散大的瞳孔中尽是不可置信。 “公子……,”润竹的声线触及到那一抹淡漠时,戛然而止。 容羡狐目越过高墙,了望那坐北朝南的金丝牢笼:“这么多年,还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 翌日清晨,朝会。 卫王阴沉着面色,坐在上首:“看起来,是没人能给寡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昨儿接到了蝶骨卫禀报的王府事细,言明府中今日迎进了一位门客,他本没放在心上,可偏偏帛信上说那门客活脱脱像极了容氏公子的拓印。 他只好让骁骑卫走一趟,结果夜里就传回消息,骁骑卫统领曝尸城南废弃小院。 他原想着散朝后再将卫挽宣进宫,偏偏今儿一早新官上任的邬是之又暴毙在新府别院,卫王阴鹜的视线在左师和云阳侯之间不停徘徊。 李钦直起身,拱手道:“司寇府派去勘察的人来报,邬大人死状极其惨烈,活剐至百刀,血干而亡,这般手段,若非仇家,岂会如此恶劣。” 卫王一声噬笑,传遍四方:“仇家,他一介官吏何来的仇家!” 赵曾直起身板,难得与李钦站在了同一阵线:“臣禀我王,依照邬大人昨日之言,对宋国边境的轻车熟路,都绝非是一介郡守可触及的,说不准是与什么绿林之人结下的仇怨。” 田部史孙起时跟着附和:“说不准是昨日邬大人行径之大胆,惹怒了上苍,降下的天罚。” “请王上收回成命!”殿内响起众卿附和。 钱有德观测卫王隐怒的面容,适时高声:“静!” “王无戏言。”卫王敲下镇山河,“昨日既定之事,不必在议。” “邬卿这事,限司寇府三日之内,给寡人一个交代,否则……就全都滚去做骁骑卫的刀下亡魂吧!” “邬卿不幸殒命,厚待其家人,至于昨日交由邬卿的二事,众爱卿有谁愿意推贤让能啊。” 大殿两侧跪坐的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的看天看地看自己身边一张张颇显无辜的老脸,就是没有人看卫王一眼。 这时, 第二十章 好功夫 沈邝呈行至大殿中央,拱手而立:“臣,愿为王上马首是瞻。但臣只是个武夫,怕是只能接手邬大人手中督办前往邺城一事。” “好!”卫王一拍桌案,搓了搓手掌,“沈卿不愧是我卫国栋梁之材,解了寡人的燃眉之急啊。赏!” “为卫国鞠躬尽瘁,乃臣之职责。”沈邝呈跪地谢恩,一双慧眼低垂,“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沈卿过谦,”卫王叹息一声,“当年若非有你的鼎力相助,寡人也走不到如今位置!有何要求,尽管提来便是。” “臣之长子,因受王上庇护,成日在市井之地招猫逗狗,游戏人间。如今东边蠢蠢欲动,臣准请我王流放长子至玉门,为家国安定而战。” 卫王眉头稍皱,在这个关头,提出将后代送至边境。 他很难不去揣度沈邝呈的用意究竟是为了这个请求而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还是为了维护王权而接了这个烂摊子,提出这个请求也只是想保下一点血脉传承。 “沈卿,边境多苦寒,不如就让令公子入了骁骑卫如何。” “王上,臣认为不妥,臣那长子明明是将门后人,偏偏还不如臣那小女儿,不说一事无成,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这事满城皆知。若他入了骁骑卫,天下人难免觉得王上不公。” 卫王沉思片刻,王眸定在沈邝呈身上上下打量,良久:“那便依卿所言,但沈卿有功无过,令公子自然也不可流放,得是外派才是。擢会闲带着寡人手谕,任副都统一职。” “臣代长子,叩谢圣恩。”沈邝呈拜了个大礼,将精算掩在眼底。 闻言,赵曾和李钦都险些将沈邝呈盯出个窟窿。 这边卫王语毕,又将目光落到了文臣那一边,正好对上了左师含恨的目光,当即眯了眯眸子,心底猜疑骤起:“李卿,” 李钦被卫王突起的声线吓得心尖一颤,慌忙抬头拱起手:“王上。” “你常道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不知作数否?” 李钦抬起头,刚巧撞上卫王生杀予夺的怒颜,顿时一惊:“自然作数。” “既如此,就将这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之事,交由你来管。” “王,王上,”李钦咬牙直起身,这可是得罪整个朝堂的事啊!可想他昨日还在嘲讽那邬是之,今日这倒霉的活,就落到了他手里,可怜他一把老骨头,竟沦落到替一个死人收拾烂摊子。 别让他知道是谁在王都之内杀人!真是晦气。 却在卫王逐渐危险的眼光中,坐回腿上,喃喃道,“是。” - 扶云阁的朱砂桂下,卫挽倚在美人榻上,额间已经涔出些薄汗,睫毛颤动,睡得并不安生。 明明在烈日之下,却浑身湿冷。 血泊蔓延过她的脚踝,士卒的血洒在她的脸上。 天空是一片鸦青,冬际的风霜犹如尖刀,凛冽凌厉,掀起漫天风沙。 巨石从高耸石峭上落下。 紧接着,两块,三块,无数块,犹如疾风骤雨般,以无可阻挡之势从天而降。 她抵住石块的间隙回头:“王居,撤退!” “将军,你先走。” “军令如山,带着其他人,撤!”卫挽持着长枪的手早已冻得僵硬。 “将军,这次,恕臣违令。”王居提着长矛,始终守在她身边。 先前她救下的士兵,都围了过来,双臂揽着肩,形成了一堵人墙:“我们与将军共进退。” 卫挽拎起长弓,手挽长箭,瞄准高峭之上的人影,她清冷玉面上,满是细小的擦痕。 “众将听令,”她微阖凤目,呼啸而过的风荡过幽深的山谷,凄厉萧瑟,“死战不退!” 他们都知道,这一战,他们赢不了。 所有人,都已力竭。 卫挽跪在辍阙谷下,尸体愈来愈多,残肢零散折叠,她握不住她的长枪,挽不动她的弓箭,也寻不到她的出路。 哪里才是她的家。 巨石骤落,砸在她的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摔在血河里,血的深度足以淹没她的口鼻,纤瘦的手掌撑在地面上,却撑不起她的身躯。 一股浓烈的窒息感挤压着她的神经,可她却无法挣脱了。 卫挽撑着榻边坐起,白皙的手捂着心口,大口呼气。 乍见光亮,好似登云踩雾般不切实际。 但掌心传来的冲击力和血脉喷张的温热感,都在证实,她还活着。 “卫挽,” 清冽的声线从上方传来,正是容羡。 她抬起头,眯了眯眸:“何时来的。” 容羡抿紧唇,神色也不如往常那般戏谑,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她沾在额间的发,在她的头顶抚了抚,语调很轻:“别怕,阿兄帮阿挽顺顺毛,邪祟尽退。” 他的话,并没有让卫挽得到片刻的释然与解脱,而是将她拽进了无间的地域,那是高峭的山谷,那是无尽的血色,那是孤立无援的挣扎。 没有谁能来救赎她。 卫挽挡开了他的手,暗哑的嗓音中带着些冷:“什么事。” 容羡被挡开的手滞在半空,片刻,才将手背在身后微微蜷缩:“卫王宣召。” 她眉头轻蹙,昨日的帛信递上来她还未来得及看。但容羡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从袖口取出一张信筒。 卫挽伸手接过,抽出信帛,上书: 卫王已决定前往邺城, 因雁门关和居庸关粮饷一事,已决增收卫都土地税, 此二事,皆由前朝歌郡守任左司过而提及,重创左师、云阳侯。 字迹工整,笔锋所顿。 “朝歌……”在她的印象里,朝歌郡并没有什么突出,上任新官也从未提出过增税改革一事。 “今日一早,这位新官上任的邬大人暴毙家中。” 她眉头拧的更深:“但,这同我有何关系。” 容羡在美人榻尾侧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这事,是和你无关,” “卫王传召,是因为我。” “昨日卫王遣骁骑卫来访,我将人弄死了。”容羡清淡的面容平静,一如他饮入口的茶水般寻常。 而卫挽也被这一句话瞬间拖出了梦境,额间青筋暴起,芙蓉面上的冷霜也变成了凝固,逐渐是难以置信的狰狞。 见她一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的神情,他悬着的心才悄然落下,方才那般要长辞于世的模样,当真让他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听说,也算是个人物……” “容羡,”卫挽打断了容羡的话,咬牙切齿,“你且等着我回来,将你大卸八块!” 她从容羡身侧走过,以迅雷不及之势,狠狠踢了上他的腿。 卫挽这一脚力道之大,硬生生踹翻了容羡刚才落座的石椅,偏偏那人躲得更为迅速,连掀起的灰尘都没沾上他半分衣角。 要是他慢上那么一瞬,恐怕当即就要断上一条腿。 容羡狐目带笑,缓缓勾唇,弯腰拱手:“武安君,好功夫。” 她斜睨着,冷哼一声,就进了净室。 第二十一章 拓跋元氏 往日淮武王府的轿撵素来长驱直入,今日卫挽却让舆车停在朱雀门,守卫也没见过这个景象,赶紧跪地行礼。 待卫挽搀着青追过了朱雀门,守卫恍若隔世的抬起头,众人互掐了一番才回过神,发现方才所见非虚,当真是那位祖宗! 钱有德听闻消息从议政殿迎出来时,卫挽已经跨过红门的下槛。 “奴的小祖宗呦,这,您怎的就这么走来了,秋风看似不打紧,实则透骨着呢!您这要是伤了风可如何是好,王上准该心疼。” “前些日子,我曾为王叔手抄了一份经书,亲自拿到净尘寺受佛光洗礼三月,僧弥特意交代,若是要入金阙,主谦逊。”卫挽瞧了青追一眼,后者当即会意,奉上了一个金丝楠木盒。 “武安君有心,王上若知君这般虔诚,定然欣慰。”钱有德双手接过,而后平端木盒,带着卫挽过了最后一道红门。 她耳尖微动,隔着高墙传来了沉闷而有力的响声。 卫挽被钱有德引着朝前,遽然,视线里出现了一男一女,女子端正跪在议政殿前,可男子却被死死按在长板之上,腰部以下早已血肉模糊。 但廷杖仍在继续。 “德叔,”她状似疑惑,“这是?” “这是元美人的弟弟,”钱有德叹息了一声,“只可惜秉性太过倔强,便被王上下令杖毙。” “元?可是代地前几年进献的鲜卑拓跋部后人?” “正是那对双骄。” 若说,这卫国最不缺的,那便是人质。 这姜氏姐弟,则是那年卫王亲自率领代地的兵,荡平了鲜卑领地,带回来的阶下囚。更是拓跋王族仅存的族人,异族血统让他们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而卫王素来喜欢美人。 代地便投其所好大方的将人送予了卫王。 钱有德端着木盒进殿禀报。 卫挽信步而行,待她站定,视线顺着落在一旁那女子的脸上,心下一惊。 美人。她美的惊心动魄,旷世奇颜,犹如万籁俱寂中盛放的夜昙。 男子侧脸无力搁在长凳边缘,手指紧紧捏着凳角,就算口被粗布堵着,也难掩其昳丽的容貌。 当真是好一对姐弟。 她自然也能猜出个一两分缘由。 “慢着,”她丹唇勾出一个冷漠的弧度,语调带着些懒散,截住了内宦即将落下的廷杖。 “今日议政殿不宜有血光之灾。” 内宦将廷棍杵在地上,一脸为难:“武安君,王上刚下令杖毙,这不合规矩。” 她正想抬起手遮在眼前,身旁的人就已经上前撑开纸伞,为她遮下刺目的阳光:“什么杖毙,王上素来仁义,怎会下此命令,定是你们听错了。不过就是秉性强硬,规训便是。” “要是因为这点小事,毁了我大半年心血,那我便真的要将你……杖杀。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了。” 这话说的极为阴狠,偏她生得神姿玉骨,嫦娥化人。 因着自幼养在金阙,颇得几分天家神韵,王上待她又犹似亲女,宫中人都知道这位是个得罪不得的主。 “还不赶紧将人拖下去,寻了医官诊治。要是他一不小心死了,坏了国运,尔等就是卫国的罪人。” 就这时,殿门大开。 “武安。” 卫挽闻声正过头,就见卫王身着黑蟒袍,手落在三寸宽的缕带上,阔步而出,钱有德手持浮尘跟在其后,殿外宦官跪了一片。 她双手端平,跪了个大礼:“武安参见王上。” 卫王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此子命贱,何故会影响国运。” “王上,影响国运的并非是此人,而是血光。”卫挽瞧了一眼钱有德,“德公公可将经书呈给王上?” 瞧钱有德微微点头,才接着开口:“年前濮阳雪灾,瞧着王上每日分身乏术,武安也想为王上和卫国分担一些,可武安只是个女儿身,做不得比肩男子一事。便日日剜血书经,又亲自拜上净尘寺,乞求国运昌图,住持将经书放置佛前,受佛光普照九九八十一天。” 卫挽掀起衣袖,光洁的手臂上赫然是一道还好全的疤:“武安想佛家素来慈悲,若将经书迎进金阙的第一天就撞上此等死不瞑目之事,恐对家国不利。” 卫王原本隐含猜度,可当看见那道疤痕,才消解一些,毕竟牵扯国运,总归谨慎些好,朝着内宦摆手:“将人拖下去。” 他的视线从一旁跪着的女子身上滑向男子,目光从品鉴到赞赏。 卫挽顺着他的目光扫去,只见他琼鼻挺翘,唇如激丹,延伸在外的皮肤更是犹如白玉璧,就连那淡青血管都极为清晰。 他双臂被内宦架起,脚趿拉在地面,可就在要经过她时,方才还垂首的人,突然张开了双眼。 那双眼生得略弯,眼尾微长,这瞬,那张已是尤物的皮子,张扬着夺人目光的高贵与优雅,比之他姐姐,更乱人心曲。 若说容羡原来那容色是万丈苍穹之下,高山之巅的霞光,占尽天下之辉,令世间万物沦为陪衬。 他便是盛放在昆仑天山相接处,积雪与悬崖之上的并蒂冰莲,凌霜而开,圣洁的让人不敢高攀。 也就是这高不可攀,才让卫王更想据为己有吧。 这擦肩而过的一眼,又似对着卫挽勾了勾他浸血的唇。 她眉头轻蹙,抿紧了唇,退后半步,将视线落回那端正跪地的元美人身上,弟弟差点被杖毙,她却跪的笔直,不哭不闹,绝美姿色,和卫王宫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然而她显然救人一命,却没得她半点感恩的目光。 卫王鉴赏的目光落到元美人身上,意味不明道:“好好规劝令弟。” 元美人颔首,在卫王示意退下后,才起身朝着红门走去。 自始至终,淡漠孤冷。 殿内,卫王已坐上主位,俯瞰一切:“武安可知,寡人今日因何而宣。” 卫挽闻言,歪了歪头,将‘疑惑’二字贴在脸上:“原来今日王叔寻我有别的缘由?武安还以为来与王叔闲话家常呢。” 卫王摸着腰间悬挂的玉佩,久久不语:“听说,淮武王府迎进了一位门客?” 第二十二章 扶晏 “是哪个不长眼的,把这等羞臊事,捅到了王上这,”卫挽眼光的在殿内搜寻了一圈,“叫我知道,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卫王摸着扶手,打量卫挽:“怎么,如今武安长大了,寡人便问不得了?” 日光洒在檐牙高啄,一如她眼底倒映着地面零星的光影,璀璨炫目。 “王上日理万机,武安何敢让这等小事耽搁了国政。” “寡人是你王叔,你的事,就是寡人的家事。再忙,自也是要过问的。” 卫挽低眉,顺从点头:“是,王上平日最是挂念武安。” “昨日,早一批的棠梨进献金阙,寡人便遣了骁骑卫首领给你送去一些,接着传回的密报,却言……你那门客绝非等闲之辈。”卫王笑了笑,单臂手肘撑在玉案上,托着脸,“晚间。” 卫王脸色一转,砸下镇山河,滔天怒气顿显:“人就暴毙在了城南小院。” 闻言,卫挽蝉翼般的睫毛微颤,额间青筋乍现,下颌绷的极紧,心里早就将容羡痛骂了一顿。 想到容羡那句简而概之的‘是个人物’,本以为他也就是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骁骑卫而已,可他却直接把头目弄死了。 卫王这话说的也实在巧妙,只说关怀,不提耳目,也并非是刻意探查,且将此罪归咎于一个已死之人的自作主张,而他则是查清事情缘由。 她的视线不自觉落到玉阶上方写着‘天道酬勤’的匾额上。 “阿挽,” 这声‘阿挽’像是一道催命符,自上而下,空谷回音。 卫挽先一步堵上了卫王的嘴,‘砰’的一声跪地:“武安本还奇怪,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但方才武安听王上一言,这分明就是个引蛇出洞的计谋。” “这人本是香满楼送来的赔罪的,云阳姐姐素来是那的常客,武安便没多想,就将人收下了。而那子……平日里武安挥刀舞枪,都要将他吓个半死。若骁骑卫首领真死于此人之手,那便是料定了王上会因为他的长相,寻人摸索,故意引诱王上上钩。骁骑卫首领一死,如同砍掉王上一臂。” 卫王闻言一滞,眉目轻敛,沉思了片刻。 “此子狡诈阴私,在武安面前伏低做小,怕也是想利用武安颇得王上青眼,以此为掩护。可若连骁骑卫首领都并非此人的对手,武安怕也是危矣。” “不若,武安暂住金阙,那个邸舍,武安是万万不敢回去的。” “胡闹,”卫王揉了揉眉心,“你这般岂不打草惊蛇。” “可王上已经打草惊蛇了,”卫挽突然抬起头,“王上大张旗鼓来宣召,若骁骑卫首领死于他手,怎会不知这宣召是因何。我若是他,必定也不会坐以待毙,等着被瓮中捉鳖。” 话落,卫王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愈渐愈烈。 卫挽被他咳得蹙了眉,这……不会是要被她气死了吧。 钱有德适时的递上了一杯茶,一边给卫王顺着脊背,一边斥责卫挽:“武安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可这般顶撞王上!瞧给王上气的。” 话落,‘砰’的一声卫挽的头就砸在地上,结结实实:“都是武安口不择言,顶撞王上,可武安也是过于恐惧。就连王上手中最出色的卒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怕武安回去,也是给人打牙祭的。” 卫王被茶润过得嗓子已经不再咳,但仍然沙哑:“你是寡人唯一的从女,寡人如何会丢下你不管,更何况你府中有寡人赏赐给你的蝶骨卫,定然会护你万全。” “还是说,武安不想为王叔巩固江山。”话落,卫王撑着玉案站起身,威压骤显。 卫挽低垂的眉眼是一片阴鹜,唇际泄出一丝嘲讽的笑,极轻。 你的江山,与我何干。 抬眼间,已经换了副神色:“王叔说的是,身为王宗贵女,自然……是要好好的,帮王叔巩固巩固这江山。” 她说的很轻,卫王并未听得太真切:“既如此,你便作为王叔的耳目,瞧一瞧此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 回府时,卫王还赏了些齐国料子和那几筐棠梨以作安抚。 - 金阙一角。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一道质问声,尖利非常。 男子趴在床榻上,抬起眉眼,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歇斯底里。 这女子,正是跪在议政殿外那位清寂若霜雪的元美人。这时,她横眉怒目,不似方才的从容不迫。 “邬是之是我们离开卫国的最后一颗棋子,你却令他活剐自己百刀,你是疯了吗?” “你是疯了吗!元扶晏。”元扶楹攥住男子的衣领,将他从榻上拽起,而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没过够阶下囚的日子是吗,既如此你今日便不该反抗那个老畜生!” “你就该匍匐在他的月夸下,做他的狗!” “元扶晏,我不想陪你疯!我要回家。” 元扶晏食指关节揩掉唇边的血,看向她:“我们早就没有家了,阿姊。” 元扶楹神情一滞,旋即,跌坐在地上,朱唇轻颤。 良久,清泪划过,她捂住自己的脸,终于难以绷住,失声哭泣:“合罕……” “阿姊,别哭。”元扶晏望向木窗外的天际,眼神空幽。 “我会带你回家的。” 元扶楹的手顺着白如琼玉的面颊向上,抓住自己的头发,重复呢喃:“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忽而惊叫:“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元扶晏长臂一展,将失控的元扶楹搂进臂弯:“我会带你回家,那里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那有成群的的牛羊,有拓跋一族的后人……” 元扶楹只是抵着他的手臂脸埋在自己的手背,一个劲发抖。 如今外面已是日暮西垂,屋舍外的木芙蓉已经镀上了金边。 他听说她的院中,栽了一棵朱砂丹桂,可他还听说……近日里,她养了个门客,那人同她亲密无间。 他眉眼间是极尽的狠戾,这瞬,他像极了极北之地的雪狼,扬着尖锐的獠牙,只待长吟。 第二十三章 毁容 卫挽回府后直奔挽亭去,刚踏进挽亭的门槛,便发觉了不同。 往日容羡带来那只狗,最爱趴在院中,可今日别说是狗,就是连狗毛也没见到一根。 她视线放到一旁郁郁葱葱的桃树上,指尖用力向上,轻而易举跃上高墙,须臾间,又动作利落的抓住高墙另一边榕树的树枝,借力落地。 “武安君这是,来做贼了?” 卫挽被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回身抽出匕首向前一刺。 只见,一月白长袍的男子,闲适的依靠在树干之上,墨玉扇高抬正巧挡住卫挽刺过来的匕首,红墙映衬,树荫遮蔽,穿过树荫的阳光格外偏爱的落在他的侧脸,仿佛是自然而成的面纱,叫人看不透。 可不正是容羡。 卫挽眉梢微扬,语调不满:“怎么在这?” “还不是怕武安君将我碎尸万段,来躲躲,”容羡狐目微弯,透着几分算计,长指抚了抚自己的鎏金墨玉扇骨,“若是坏了,可是要人赔的,” 卫挽唇角抽动,深吸着气,一脚踢了过去。 容羡稍后一步,堪堪躲过那凌空一脚。 “你可还记得,元氏姐弟。”清滟的凤眸被强光晃得微眯,发浅的瞳色像一只怠懒的大猫,“鲜卑人骁勇,当年若非卫王借着代地的兵奇袭,只怕也是夺不下拓跋一部。” “会瞎。” 语毕,他衣角翩跹,站立在卫挽身前,‘唰’的打开折扇,翻转扇面,掌心向上,遮住那照在她眼底的阳光。 他严丝合缝的将卫挽罩在阴影中,神色透着一股“并不难猜”的样子,顺着她说:“拓跋虽不如慕容血脉高贵,但在鲜卑也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从部落首领之子沦为亡国质子。” “当年代地急于扩张领土,放任士卒女干掳烧杀。”卫挽的声调缓慢,“我若是他,这份切骨之仇,必誓死报之,自也不会安安分分接受卫王的分桃之好。” “今日卫王以性格倔强为由将人杖毙,显然是被拒绝的恼羞成怒。但最为奇怪的,是这姐弟,并没有下一步的路子,我到那时,他就差被卫王打死。” 容羡轻笑:“不。” 闻声,她瞬间反应过来,她不就是这对姐弟下一步的路子。 卫挽面色冷然,跟这头顶日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尤其是整个人陷入在阴影之中,竟像是蒙了层寒霜,“呵,怪不得。这布局之人的心思,足见缜密。将我的选择都算的一清二楚不说,甚至可以邃密到那一时一刻。” “你想借元氏之手,弑君。”容羡眉骨上挑,唇际带笑,“心够黑啊,卫挽挽。” 话虽如此,但他的容色不仅没有半分不赞同,还带着几分欣慰。 毕竟这骂名,总该有人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卫挽挡开给她遮阳的墨玉扇,朝着石桌走去,“可如今仔细想来,这每一步竟都走在别人的圈套里。” 自她带兵以来,就和北边的戎狄打交道,深知他们秉性凶残,若是让他们找到机会,必然反扑。 她捏着竹舀,给自己盛了一杯热茶:“如今,倒还不如让卫王将人打死的好,免得夜长梦多。” “看来,阿挽这些年,受了大苦了。” 苦吗? 满门战死,失身难全。 是挺苦的。 这一瞬,仿佛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宣泄的出路,但她早已不是那个率性而为的武安君了,而是镇关上将卫挽。 她现在工于心计,处处谋算。 “这元氏的后手,我倒是有个想法,”容羡见她沉默,便知道她不想说,也不逼她,“需得先让山松那边查一查,再给你答复。” 她眉头轻蹙,淡道:“我也有个想法,只是不敢确定。” 容羡勾起唇角,狭长眼眸似笑掩雾看着她,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卫挽凤目一错不错的与他对视,嗓音笃定:“邬是之。” 闻言,他唇际笑意扩张,心下满是赞赏。 “世间哪有巧合事,不过多的是有心人。”卫挽眉宇稍松,丹唇轻启,整个人透露着极致的懒散,话音一转,“既然正事谈完了,也该算算账了吧。” 话音一落,卫挽手中饮尽的茶杯顿时飞出,直冲容羡的面门。 他手中折扇‘唰’的打开,扫落那莹润的白瓷,后撤了几步,将扇子放在身前扇了扇:“好险,差点就毁容了。” “武安君,你怎么打人呢,怪有辱斯文的。” 卫挽额间青筋跳了跳,她看得真切,那杯子,不,是连杯子里甩出来的茶滴都没近他周身一寸,他毁的什么容,是他厚如城墙的脸皮裂了吗! 更气了怎么办。 她抬腿横扫而过,势必今日要出场恶气的架势。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踢了个结实,望着他上臂衣袖印着的脚印,怔愣:“怎么不躲。” 这一脚,她原本以为他定然会躲,所以力道不小。 谁知他老老实实站那挨踢。 “躲了,你定是不会高兴的。”容羡朝前走了几步,理所应当的立在卫挽身前,“若是还没消气的话,阿兄便让你再踢几脚就是。” 卫挽皱着眉,像是喉咙里塞了几只苍蝇的难言。 疯了, 容羡疯魔了。 旋即,手脚利落的踩上墙,翻回挽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样。 经此一遭,容羡定然不能再住淮武王府,而蝶骨卫,也该解决了。 - 京郊净尘寺。 容羡踏进禅房时,昙鸾正将头埋在佛像下,啃烧鸡,看他掩耳盗铃的只盖住了上半身,抬腿就是一脚。 昙鸾猝不及防被踹了一脚屁股,手里一整只鸡滚落在地,他嘴张的老大,轻声气音的捶胸顿足:“我的鸡,哇呜,我的鸡。” “谁啊!耽误我念……”经。昙鸾一掀黄帘,声音戛然而止。 “嗯?”容羡歪了歪头,抱着双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调上扬。 昙鸾一见是他,才伸手掏出佛像下掉落的烧鸡,吹了吹,嗷呜咬了一口后,才满足道:“怎么是你这煞星。” “我还以为,短时间内见不到你呢。” 见此,容羡不着痕迹的朝后退了两步:“可有安神香。” 第二十四章 卫家儿郎 闻言,昙鸾伸脚将不远处的垫子勾了过来,顺势坐在上面,单腿屈起,一只手拿着烧鸡拄在膝盖上:“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容羡抿住唇,只道:“近来时常梦魇,最好是对身体无害,凝神静气效用好些的。” “这般仔细,可不像是你的性子,”昙鸾呵呵一笑,满脸好奇,“只怕是给你那家位祖宗用吧。” 语毕,抬头就见容羡一双狐狸眼眯着笑,看的他浑身发毛:“你别对我笑!容郎一笑,山河顷颓。” 这可不是他信口胡诌,这煞星一笑,准有人要倒霉。 “行行行,不是你家的,”话落,就见他勾着唇笑的更温柔了,而他只觉背后一阵阴风,吹的他当即放下手里的烧鸡,将油渍蹭在裟衣,告饶,“我这就去配。” “把手洗干净点。” “嘿!你这……”昙鸾没忍住,回头怒目指着他,两人对视间,默默又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打不过,打不过。 - 那边卫挽回了扶云阁,扯了张新的帛布,咬着笔杆,梳理着自己纷杂的思绪。 容羡暴露一事,想来和蝶骨卫也脱不得关系,往日耳目密报都由蝶甲和骁骑卫首领亲自交接,偏偏近日蝶甲被她派到了宋慈那,结果还真就出了岔子。 如今容羡定然是住不得这里的,可卫王那边,也总不能说她一时没看住让人跑了。 北戎、北蜀突袭一事至今还没有个线索。 她芙蓉美面上挂着仔细,一丝不苟的将事细分了个轻重缓急。 卫挽搁下笔,如今已经戌月了,到了冬月,北边就要迎来一场大战,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即便不能拔掉云阳侯和左师,她也势必要将田部史拉下马。 还有嫂嫂这边,也要早做打算,否则将来她去了关隘,卫王定会将长嫂和阿赢扣留在卫都。 北边战乱不断,长嫂又即将临盆,雁门关并不是一个适合安居的。 卫挽拿出舆图,平摊展开,食指沿着卫国城池搜寻,最终定在了中心点上。 其实武安是个好去处,武安郡守的夫人同长嫂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定会庇护长嫂平安生子。况且武安富庶,较之周边城池也更安定,少有战乱。 但若是这样,便少不得要跟长嫂分说清楚来龙去脉,长嫂为人看着温和,但内心却是个极为执拗的人。 卫挽到荆棘院时,许懿礼恰好刚用完安胎药。 她搓了搓衣裳,待散了寒意,才抬步进了内堂。 许懿礼见了卫挽,瞳色一亮:“阿挽。” 卫挽弯了弯眼眸,屏退了房中服侍的众人:“长嫂,我有一事,需与你交代。” 蛰枝端着瓷碗见状正要打帘而出,却被卫挽拦了下来:“宋氏全族被斩,想来长嫂略有耳闻。近来朝中动荡,北边也不太平,恐会波及淮武王府。” “过些日子,我想……借着出城上香为由,将长嫂送至武安,这样我也安心些。” 闻言,许懿礼蹙起眉,夹杂了些不满:“阿挽,我断不能将你一人溜滞在这虎狼之地,我虽为闺阁燕雀,却知晓你有凌云之志,囚笼锁不住卫家子女,长嫂的阿挽也注定是在九天遨游鸾凤,纵然我力薄微,但也总该让我陪着你。” “长嫂,”卫挽安抚住情绪波动的许懿礼,声线清澈柔和,“只有你的绝对安全,阿挽才能大展宏图。我会将阿赢带在身边,长嫂别怪我,只是阿赢身为卫家儿郎,历练不可或缺。” “你这叫什么话!阿赢自蹒跚学步以来,就尤爱亦步亦绉跟在你身后,说是你养大的都不为过。你将他带在身边自是并无不妥,我只恨没将他早些生来为你分忧,护佑你安危。” 许懿礼牵着卫挽,端柔的脸庞也沾染了些坚韧,她知晓阿挽的性格,但凡是阿挽决定的事,甚少有人能改变,除了那位冠盖诸国的容氏子。 从荆棘院出来,卫挽便去了演武场。 偌大演武场上一个垂髻小儿稳稳的扎着马步,小儿手腕绑着沙袋,双手持平端着瓷碗,未溢半分。 卫般额间的汗滴在轻纱衣裙上,领口早已被汗打湿,黏腻的贴在身上,眸中神色却是坚毅凌厉。 在她踏进演武场那一刹那,卫般瞬间偏过了头,乖戾之气旋即化为夏日骄阳,和煦耀眼,嗓音甜腻:“小姑姑。” 她远山眉微蹙,并未应声,提步走到卫般身前,若是从前她定会训斥卫般:习武之人,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戒除杀念。 可如今,她不会。若是没有野性,怎么能成为那镇山的虎。 卫挽抚开卫般额间的碎发,抽出袖中绢帕,仔细的擦着上面细密的汗珠:“阿赢在想什么?可愿意同小姑姑说一说。” 卫般抬起桃花眼,咬住唇珠:“在想……阿赢本是男儿郎,却不得不为女娇娥。那是不是卫家今后,永远都只有女娇娥了。” 闻言,卫挽一愣,原来阿赢竟然看的这么通透。 “阿赢,”她屈膝蹲下,平视卫般那双怨怼的桃花眼,凤眸无波无澜,“不论你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都是我卫家孩儿。你自幼聪颖,五感敏锐,对于兵事天赋卓然,可却在只能任你养在晋阳这富贵窝。是小姑姑疏忽了你的想法,从未问过你的意愿。” 卫般摇了摇头,小手揪住衣线,桃花眸坚定地盯住那芙蓉美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错的是这世间道义,错的是那稳坐高台的掌权人。阿赢从未对小姑姑心生怨怼,是阿赢品性睚眦必报,做不到卫家祖训的顶天立地。阿赢从来不想成为什么君子,只想将他们斩于剑下,还世间一个清白,还世间一个道义。凭什么为国厮杀妻离子散,却备受猜疑!凭什么为民驻守,却得不到善待!” “阿赢从来都知道卫家的期望,是阿赢不想成为众人期望的模样,小姑姑以女子之躯独自在京撑起淮武王府的门楣。” “阿赢不想看见小姑姑孤立无援,也不想让小姑姑只身一人走在这条注定孤寂的荆棘之路。阿赢也想和小姑姑一同撑起卫家。” 第二十五章 卫家风骨 “阿赢,卫家驻守的雁门关,是外敌犯进的第一道关隘,雁门失守,中原危矣。小姑姑让你秉承忠贞之志,那是因为卫家所护从不只是卫国,而是七国,是整个中原。” 她直立起身,纤手背在身后,凤眸中是征伐的凌冽,“如今,你未必能够理解……纵然中原各家纷争不断,可中原一体,荣辱与共,而戎狄却不同,待他们长驱直入,那便是掳掠女干氵?。阿赢,你不仅是卫家儿郎,终有一天,你会成为中原的倚仗和脊梁,任何人都能歪,但你歪不得,任何人都可以不是君子,你不行。” 卫般的眉眼都耸耷下来,一副不开心:“那可若天下人负我呢?” “忠贞之志,并非愚忠,而是恪守自己的底线。若有一日天下人负你,你尽可揭竿起义统治天下人,这是中原人自己的事,但你却不能大开国门,与戎狄为伍。” 卫般桃花眼噌的一亮,他自幼聪明,一点就透,听小姑姑只是让他守住本心,而非一味挨打,他心中郁气顿时一散。 “你的剑之所向,是斩外敌、护国门,亦可是除奸佞、定江山。” “卫家风骨,虽不容曲折,但你若是只知退让,那旁人便会将你的风骨踩在地上碾压。既为镇山虎,就是要够强、够凶、够狠。” 她前世,便是一味秉承卫家家风,却最终惨死。 “我天下以诚待我,我必以诚护之,若天下负我,那我便推翻它。”卫般昂着头,一张小脸满是斗志。 她将手放在卫般的头顶,眉眼间是难得的笑意:“那阿赢也要更加勤勉才行。” 他用力点头,然后跟着卫挽笑起来:“嗯。” 卫挽的逐渐神似飘的有些远,既然计划着将长嫂送至武安,便要将田部史这步棋彻底废掉,让宋慈尽快脱身。 - 翌日。 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已经悄然摸上了田部史府邸的院墙。 卫挽一边扫着院落布局,一边从衣怀里拽出一个绢帕,一块方巾,凤目仔仔细细的对比了一下,毫不犹豫的将那块墨色方巾系在了自己的脸上,将另一块绣着荷叶锦鲤绢帕扔给了容羡。 容羡眉骨上挑,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绢帕,随之扫了一眼卫挽掏出绢帕的部位,再看那栩栩如生的绣样,一时抿住了唇。 她凤眸居高临下,眺望府邸后院,刚想回头示意容羡,就见他眼神颇为怪异的盯着她递过去的绢帕,远山眉紧拧,指尖落在他紧实劲瘦的腰侧,狠狠拧了一把催促。 他狐目乜了眼自己的腰间,血管清晰分明的手掌捉住了她愈发使劲的纤手,将那发烫的方巾塞回她的袖口,随后从自己宽袖里拿出了银白绢帕系在脸上。 卫挽瞪大了眼,先是一副难以置信,后又转换为,一脸唾弃。 他不想要,她还不想给呢! 要不是怕他暴露,谁在乎他遮不遮。 她抽回手,指了指自己,而后一双潋滟眉目撇向后院,刚要起身,就被一柄墨玉扇压住了肩膀。 卫挽侧过头,就见容羡眯着眼,望向府邸内院书房,她随之望过去,跟着眼睛一亮。 须臾,他碰了碰她的手肘。 她凤目中光晕未灭,其中艳光溢彩犹如破冰涌出的春水,荡漾、漪涟。 容羡偏首,随之一僵,呼吸都清浅了几分,半晌,移开了半寸目光,将扇子稳稳的握在掌心,手背贴于颏下,指了指自己后转换为向外抓握,五指撮紧,指尖抵住耳孔。[1] 在得到卫挽点头后,起身跃向府邸后院,田部史的公廨。 后院罡风乍起,气流涌动,仿佛一片寂寥陡然被惊醒,院落中众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与其他院落并无不同的书房外,竟伫立着两个侍卫,即便后院如火如荼,却依旧不动如山。 她如葱段白的指握住匕首,闭了下眼,脸庞骤然冷了下来,刹那间,睁开的眼中透露着坚毅,同时身子冲向院中。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一同上前,与其交手。 卫挽常年习武,韧性身法可见娴熟,但辍阙谷下剖肝泣血的景象,像是一根根红线,吊绑在她的身上,束缚她的锋芒,消磨她的凌厉。 侍卫双面夹击,长刀在她身侧划过,她翻身躲过,跃向其中一个侍卫的身后,踩着他反手挥来的长刀跃向半空。 短匕首朝着另一个持刀砍来的侍卫,凌空一脚踢开长刀,旋身将匕首架在那侍卫的颈侧,一时抿住了唇,没有人注意到那捏着匕首的手逐渐轻颤。 她长睫掀起,潋滟的瞳孔映着那对面持刀上前的身影,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匕首横过他的脖颈,出手极为利落的割了喉咙,随后捏着他的衣领丢在一边。 匕首上抬,稳稳接住那侍卫的刀刃,右脚出奇不宜踹向那人腹部。 卫挽不退反进,一脚踩在那侍卫的胸膛,随之不给半点反应的将人踢晕,而后手中的匕首一寸不偏的插进了侍卫的心脉,提步时还嘟囔了一句:“麻烦。” 她伸手推开书房桃木门,视线在谨慎地扫了一圈,并未即可跨入,在身上翻找了片刻,没摸出什么东西,凤目乜斜,那被扔在一边的侍卫刚巧入了她的眼,丹蔲玉指拾起那把未沾血的长刀掂了掂,旋即,长刀飞出,准确无误的掷向三十几米外的书房正中。 须臾间,书房内不知牵动了什么,只听“咔咔”两声后,木齿轮迅速转动的声音乍起,万箭齐发,绢帛翻飞,箭羽钉在各处。 卫挽提步上前,饶有兴致的拔下钉在门槛上的长箭,将箭杆流连在食指中指间转了转:“墨家的东西。” 她蹲下身,裙摆在四周荡开涟漪,泛粉的指尖在拔出箭羽的门槛上摸了摸,桃木质地不软不硬,箭羽入木三寸,可见修建之人功力不足,应当不是那位墨家家主,倒像是墨家哪个小辈,小试牛刀的成品。 卫挽起身跨入,眉目间是几分打量,几分探究,指尖划过屋内墙壁,细品了一番屋内陈设,唤回她神志的是指腹下明显的凸线。 食指顺着凸线自上而下的顺着,在距离地面十五寸的位置摸到了一颗凸起,卫挽沿着边缘摸了一圈,将拇指按了上去。 只听“咔”一声。 第二十六章 人间贵 随之响起木头与木头的“吱吖”摩擦音。 她视线勘探的扫过屋内,外屋并无异样,她顺着声音打帘进入内屋,也并无异常,乌亮的眼少见有些兴味,最终视线落在堆叠在床塌里的被摞上。 卫挽伸手推开,隐在被摞后的,是横向掀开的一道暗门,暗门狭窄,堪堪躺的下一个人。 卫挽顺着暗门后的斜坡下滑,紧接着踩着平缓台,望向下面幽暗的台阶,她在墙壁的油灯上停留了一瞬,伸手取下,随之摸索着向下走去。 长阶足有百台,漏斗状油灯大概溶了三分之二,卫挽才看到那地下暗室。 暗室堆砌的是一箱箱财宝,最里是一箱箱黄金块。 侧手摆着一道矮玉案,隐在幽暗之中,压抑又阴郁。 卫挽持着油灯上前点燃桌案上的烛火,烛火的光晕照亮了桌案,桌案之上,是一个八寸左右的木盒和几卷竹简。 木盒之上并未上锁,但却在盒顶设有机括,卫挽支着下颌,拨弄了两下,眼底浮现了几分倦怠。打开几卷竹简,竹简之上,尽是叛卖至异族的女子所获的赃款事细。 女子之多,让同为女子的她恨不得提刀斩了田部史,这些人甚至好些都未拥有名字。 她长睫上翘,蝉翼之下的凤眸只是淡淡一抬,就是数不尽的冷戾与威压,动作利落的吹了烛火,抱起木盒直起身来,随后用衣摆扫了扫微尘印出的痕迹才离开。 - 再说那边容羡,自高墙落下,翩然若仙,悄无声息的落至庭院。 “什么人!擅闯官邸。”仆役斥叫,惊动了内堂的田部史孙起时。 院内仆役皆举起手中作物,挡在那老竹堪折的田部史前。 容羡扯落面上银白方巾,狐目微弯,眼尾上扬,从容不迫:“我观田部史近来多有大难灾兆,特来为田部史卜上一卦。” “胡说八道!老朽向来不信这些虚飘之言,倒是阁下擅闯官邸,这是死罪!”孙起时躲在仆役后,指着人,吹胡子瞪眼。 容羡摇了摇扇子,闲庭信步:“死罪?” “田部史哪里还会有这个命呢。”容羡锁定着孙起时,隔着几个人和他对望,“田部史家中有三个女儿吧,糟糠之妻,无一妾室,谁见了您不说一句高情厚意。” “我孙起时官拜田部史,家中事宜早已传遍晋阳都城。阁下若是只有这点本领,不如尽早归降。” 容羡轻笑,容色是一贯的镇定,纹丝不动:“可谁又知道,私宅别院的白氏和其子呢。” “也是,若人人皆知,此时又是如何能显现我高他人一层的才能呢?” ‘白氏’二字一出,孙起时倏然瞪大了眼,拨开了仆役,快步朝前走了几步。 那白氏是他养在别庄的外室,他的夫人出身乡野,在村镇里是出了名的蛮横,他本也不想豢养外室,可偏偏他夫人没给他生出一个能传宗接代的。 这些年他跟在左师身边,自有不少有眼色的,也是酒足宴饱后才宠幸了白氏,但又不敢带回家,只敢在别庄养着,这些年他素来谨慎,就是连他夫人都不知道。 孙起时赶紧毕恭毕敬的将人请了进去,在梨花木凳上坐立难安:“敢问阁下是?” 容羡没回答他,只是扯下腰间的荷包,取出了一个帕子,他将帕子双手放到木桌上,将其打开后,上面是几款龟甲。 “在下,师承鬼谷,只是学艺不精,特下山历练。” 孙起时此时的表情已经是大为震惊,那可是鬼谷一派啊! 他颤颤巍巍拱起手:“那阁下和那位风云榜首是……?” 容羡温润一笑,极为淡的看了他一眼:“正是在下的,师兄。” 孙起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传闻那位风云榜首可是鬼谷派的首徒,自出山而来,谏宋变革,兴楚水利,助齐攻燕,这位是他师弟,就算学艺不精,那自然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但还不来不及乐,就想到这位方才说他大难临头之言,又有些坐不住了。 “不知阁下说的灾……” 容羡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骨节分明的手拾起帕子上的龟甲,扔进了碳炉里。 如今已是深秋,炉子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燃着火红的焰噼里啪啦的作响。 龟甲质地坚硬,良久才能烧出裂隙,烧焦的味道逐渐四散在屋舍之内,窗外偶闻喜鹊在院墙叽叽喳喳的叫。 容羡耳尖微动,适时用长钳将龟甲捡出,龟甲上刻录的甲骨文缝隙中还带着烧灼的火光:“这卦,并非大凶,可牵连的后果,可谓凶中之最!” 孙起时闻言,在容羡身旁来回踱步:“这……敢问先生是何卦象。” 容羡不留痕迹的错开了和孙起时的衣角相擦,抬起容色清淡的脸庞,狐目中是一派坚定:“失窃。” “失窃?!”一声惊呼,就连尾音都有几分劈,孙起时踏上前一步,拱手弯腰,“不知先生可有解法?” 惊惧之下就连称呼,也从阁下变为了先生。 容羡将那龟甲包回帕子中,放置到荷包里:“田部史丢这东西,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株连孙氏,卫王重文摒武,格外忌惮外戚专政,这事端看卫王如何看待,也要看左师能为田部史,” “舍下多少。” 话音刚落,外头就急忙跑进来一个仆役:“老爷,有人闯入书房。” “什么!”孙起时的神色一瞬下坠,面色极其难看,“东西呢?” “丢……丢了。” “丢了?什么人看清楚没有。”孙起时闻言大惊失色,跌坐在木凳上,拍了下桌子怒道,“守着的人呢!” 仆役呈上一块衣料,面上懊悔非常的摇摇头:“守着的人……死了。” 容羡折扇半开,遮在眼下,眼中犹如万丈苍芎,压在眼底的是细碎微光,隐在苍穹之中并不显而得见,薄冷萧疏:“田部史这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可需要在下帮忙寻找。” “这,没什么。”孙起时笑意有些僵硬,透着几分阴郁。 “如若贵重,还是要尽早寻去才是,不若让在下瞧一瞧。”容羡唇际扯出一丝笑,面不改色。 得了孙起时的点头,那仆役就将就将那衣料呈了上去。 容羡捏起那块衣料,拇指缓缓细品:“这是齐纨,轻细如雾。它还有个别名,称人间贵。其造价的高昂,田部史想必不用在下多说吧,更何况是练染过后的,能用得上它的人,在卫国可是个少数。” “听说,在卫国,有两位女子格外尊贵。” 第二十七章 不是神仙 “阁下又如何确定了,是女子。”孙起时的目光带着些回过味来的审视,毕竟这事实在是太过于巧合。 “田部史不必以这般眼光看待在下,”容羡微微一笑,礼节有度,“在下师出大家,定不会与人同谋,构陷田部史。” 孙起时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尖利的目光带着几分阴毒:“既然阁下这般笃定,那就委屈阁下在寒舍小住,你我静待音信。” 这话,便是要将容羡扣在孙府。 容羡端起茶壶从容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犹如天边晚云,浮翠流丹,只道:“在下认床的厉害,平日最喜楠木,床铺也要柔软,被褥最好是檿丝。想来田部史家大业大,应该能满足在下这尤为细小的条件吧,那就劳烦了。” 闻言,孙起时憋红了脸,被气得。 什么时候楠木床,檿丝被都是细小的要求了? 他也才用低等的梨木而已,这人到底分不分得清这是扣押。 但见他如此气定神闲,孙起时心里不免又打起鼓来,莫不是极有把握,哪能有这般有底气。 可若真如他所言,这人不外乎就是武安君和赵雁芙,赵雁芙倒还好说,不过是云阳侯和老师之间的政治冲突,给一些利,总能平息,可要是武安君,那不外乎是王上授意! 孙起时这一细想,只觉得双腿发软,恨不得当即叩头。 - 卫挽抱着木盒一路疾行,朝着东市的此间乐而去。 此间乐是一家乐坊,卖艺不卖身,平日里香满楼和云月阁若是有贵人宴客,就会朝此间乐借人。 此间乐除了是乐坊,更是卫家的耳目。 前世边塞粮饷吃紧,此间乐主事募捐大批粮饷送至边关,才捱了过去。 卫挽被主事引进上间时,平阙早已在里面等候了。 平阙长臂在身前圈了个半圆,作揖行礼:“公子。” “宋慈如何。”卫挽将木盒放置在桌面上,倚着窗边榻坐下来,漆黑如绸缎般的发尾垂在软垫上,柔和又温暖的天光犹如鎏金泼墨般挥洒在窗纸上。 平阙落了手,便去给卫挽倒了一杯清茶:“宋姑娘,确实出色。” “进府那一日,赵雁芙确实想为难于她,但因着管家未迫害公子成功,就岔了过去。晚间侯爷朝礼回府,发了好大的脾气,属下本想着帮她一把,可……” 卫挽见他欲言又止,放下茶杯:“她一个人完成了?” “是,”平阙面上带着几分不理解,又带着些好笑,“宋姑娘不但迎难而上,还背后捅了赵雁芙一个背刺。” “最后,在云阳侯欲行不轨之际……给云阳侯来了一记猛药,想来也是和周公醉生梦死了一番,第二天醒来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还将宋姑娘纳为了妾。” 卫挽带着疑惑,甚至难以置信的发问出声:“猛药?她哪里来的药。” 疑惑宋慈哪里来的药,更难以置信云阳侯这般不济。 “是蝶甲大人给的。”这就是平阙觉得好笑的地方。 蝶甲和他同在公子身边做活,所以相互有些往来,蝶甲平日里惯来爱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几吊铜板似得,拿出那药时,宋姑娘的表情着实很耐人寻味。 他甚至能透过他那彰示着凄凛的面具上,看到他脸上的木讷。 毕竟蝶骨卫中的蝶甲,是公子换下来的,更是公子手中的利器,杀手出身,行事只看结果,步骤自然也是能省就省,唯求一快。 卫挽难得抿唇一笑,虽然笑意浅淡,但还是惊得平阙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这笑,犹如冬日长河,长锥敲击冰面后,层层绽开的冰霜木兰,在日光之下,灼的人眼疼。 “那本账册呢,如今可在云阳侯手里。” “在的,第二日云阳侯纳宋姑娘为妾后,宋姑娘便顺水推舟将那本账册给了云阳侯。”平阙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毕恭毕敬。 卫挽拿着银针拨弄了一下香炉,长睫上掀,压出一道褶皱:“赵雁芙可是云阳侯唯一的子嗣,论骄生惯养,卫王敢称第二,他便敢称第一。我还从未有人能在云阳侯面前斥责赵雁芙的。” 平阙闻言,深以为然的点头:“宋姑娘以农女身份,痛责田部史的过错,晓之以情驳斥赵雁芙骄奢,可能正是因为云阳侯觉得抓住了田部史的小辫子,那时候也格外怜惜宋姑娘,乐得应承。” “后来,云阳侯令赵雁芙罚跪了祠堂。” “这宋慈是个宝贝。”卫挽弯着眉眼,笑意融融,冷峭之气都逐渐消融了些,嗓音中的泠泠不难听出她的心情愉悦。 她将桌子上的木盒推了过去道:“试试。” 平阙双手接过,带着薄茧的指尖滑动木盒上的机括,蛾眉轻蹙:“看样子,是墨家的东西。” 墨家机括术天下闻名,尤其是对战事有卓越先机的连弩车、投石车,都是列国王侯梦寐以求的。 “我记得你师从孟禽。” 孟禽拜师之际,墨家家主早已晚年封山,但因孟禽是旧友之子,破例开山收徒,因此孟禽正是墨家最小的徒弟,但后来不知因何又被驱逐出了墨家。 而如今出山游走的,都是墨家徒孙一辈,因着出山早,所以手艺并没有上一辈那么出色。 良久,平阙的眼眸中带着化不开的困顿摇了摇头:“公子,这机括看起来像是墨家长辈设下的,属下学艺不精,如今难以解开这机括,可否多允属下些时日,待属下书信请教师父。” “不急,我试过了,着实有些难度,你留下便是。对这里的东西,我也略有个猜想。” 闻此言,平阙诧异的抬起头,公子之才能,便是当世男子都少有能与之匹敌的人,若是连公子都解不开…… 卫挽自然察觉到了平阙的目光,带着浅淡的笑撑着额角:“我也是人,不是神仙。” “凡是人,便有缺陷。” 屋外喜鹊振翅,站在桃树枝头摆尾,声音清脆悠远却又没那么好听。 “看,”她将手伸向屋外,瞳孔里是未起的波澜,“来报喜了。” 第二十八章 催她命的刀 容羡跟着仆役穿过庭院,踩上花园石桥,桥下一池的青莲松散的铺开,鲤鱼时不时跃出水面,荡开涟漪。 孙起时给容羡安排的院子就在穿过花园的第一间。 可偏偏在踏下石桥的时候,招来了一只苍蝇。 那视线,带着几分贪婪和无畏。 容羡偏头扫过,狐目中是数不尽的淡漠,在日光之下,由于肤色过于白皙,深埋皮肤里的血管和青筋都一览无余,他胜似天宫之上的神祗。 仿佛万物都不能在他眼中停留。 孙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容羡,见他望过来,手中的团扇‘咚’的落地,才惊得她回过了神。 她迈着马蹄步,朝着容羡走去,眼睛发亮:“敢问……公子,可是阿父的幕僚?” 孙蕖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人。虽长得没有那么惊艳,但形姿巨佳。 容羡眯着眼眸,视线在她的面上停留了的半响。 孙蕖眼睫一颤,红着脸低下了头,拾起手中绢帕,造作的遮住了下半张脸,而后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快速扫了他一眼。 容羡忽而一笑,薄唇勾起了一个极致温柔的弧度,清淡的容色蒙上了一片扇惑人心:“想来,姑娘便是田部史的千金吧。” 孙蕖一愣,点了点头:“公子可真是睿智。” 容羡看着那张笑颜,墨玉扇柄在指尖转了转:“姑娘气质卓绝,定是府中贵人。” 闻言,孙蕖脸色一红,就连耳垂都透着粉色,娇羞道:“公子才是,郎艳独绝。” “我家这片池水通向城外晋阳湖,不知公子……可愿同游。”孙蕖的纤手指向石桥边的木船,视线惴惴不安的乱瞟。 容羡还未置一言,仆从扶额从中一拦:“大姑娘,这是外男,不合规矩。” 孙蕖当即眼睛一瞪,咬着牙:“有什么不合规矩,阿父那自有我去说。” 视线转到容羡这,又化为了鲤鱼戏莲般的羞涩:“公子……” “好啊。”他抬起手臂,做出请的手势,随后,跟上孙蕖的步伐。 仆从着急的拦了拦:“大姑娘!” 孙蕖朝后看了一眼,小幅度的扬起手,气音从牙缝里泄出:“快点滚开,否则我便让阿父将你发卖出去。” 仆从瑟缩了一下,赶紧低着头让开。 容羡仿若没看见一般,好看的指尖先一步勾起船上撑杆,另一只手拉住麻绳固定船身,待孙蕖稳步上了船,才提步踏上船尾。 他将船杆撑在岸边,往外一送,船就顺着水流,缓缓行驶。 “公子方才尚未回答我,可是府中幕僚,家住何方。”随着船拨开水流的声音,孙蕖喋喋不休了起来。 “大姑娘,当真是活泼。” 孙蕖未听出其中深意,心下不由一喜:“阿父也常赞我动若脱兔。” 闻言,他眺了眼逐渐远去的孙府,偏勾了唇角:“那怎不见大姑娘,叫一声阿父。” 孙蕖刚想下意识接话,闻言呆愣了一下,讷讷道:“什,什么?” “当真是不孝,”容羡狐目微弯,唇际的弧度逐渐薄凉:“合该有些惩处才是,您说呢,大姑娘。” 他的嗓音越来越冷,尾音上扬,显得慵懒又危险。 容羡直立起身,站在一叶扁舟之上,日光隐在他背后,透出圣洁的光,但此刻,孙蕖竟觉得遍体生凉,就如同与死神擦肩。 那孤绝天资也不再是她心底神光,而是催她命的刀。 背后早已有了一层薄汗,她朝后瑟缩了一下,可偏偏她就在船头,根本没有躲避的空地:“公……公子。” “从前,也有人管不住自己的那双眼,我便生生剜掉了它,”容羡毫不在意那抖成塞子的人,踏过船隔,船微微晃动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大姑娘,是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吗。” 孙蕖瑟缩着摇头,又点头,又摇头,声音暗哑不复方才的灵动:“管,管得住。” 容羡眯着狭长的狐目对上了她那双眼,语调悠扬:“嗯?” 旋即,孙蕖说是迟那时快的抬起双手,严丝合缝的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我不看,我不看。” “啧。” 他不耐烦的声音犹如恶魔低语。 “再也不会了!求你别剜……”我的眼睛。孙蕖捂着自己的眼睛,泪已经沾湿了她的长睫。 她话音未落,容羡就打断了她:“我自然不会剜你的眼睛,” 还不待孙蕖松一口气,就闻。 “我要你死。” 孙蕖唰的将双手落下,恐惧的双眼里,倒映着白衣翩然踩上船延,船身骤然倾斜。 在死亡的恐惧下,孙蕖当即扑过去要拽容羡的宽袖。 他眯着狐目乜斜,将衣袖甩在身后,借力一跃,稳稳的踩在岸边,愣是没让她沾上半分衣角。 船身失衡,整个翻进湖里。 容羡站在岸边,看着孙蕖在水中不断挣扎,他狐目疏淡,随着水位一点点没过她的头顶,才掸了掸衣袖。 见水里的人完全不再挣扎,逐渐沉沦,才朝暗处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身后是山松熟练一脚将翻了的船复位,又一把拎起孙蕖的衣领,将她丢在木船上,送回了孙家。 看了眼生命正在消逝的孙蕖,山松不由叹息了一声。 晋阳城破那日,老家主自刎城墙上,城内清贵宗室的妇孺接连殉葬,战火烧着胭脂气,自那时起,公子身边再也近不得女儿家。 尤其是城内妇孺的死不瞑目,也让公子接受不得半分窥视。 当年卫都贵女绣帕赠佳郎那名动列国的场景,若换了旁人,指不定要怎么不可一世,而他家公子偏吐了个昏天暗地,若不是有女公子在,只怕当场就要失控的将人全部杀掉。 - 晚间。 仅与挽亭一墙之隔的容府,容羡端坐在塌几上,修长的指节抚着手中墨玉扇,布履旁趴着那只白毛犬。 金雕悬空而下,直入屋舍。 白毛犬毛绒的耳朵抖了抖,旋即起身,前爪向前,上身伏地,发出嗷嗷的威胁。 “雪敖,”声音清冽,淡道。 闻声,白毛犬抖了抖毛,又趴了回去,安静又平和,仿佛真的不起眼。 苍鹰落在桌案上,骨节分明的长指解下竹筒,抬了抬手,旋即,那苍鹰打了个旋,飞回了天际。 烛火应在那纸条之上,那人仿佛不善写字,字迹潦草,还夹杂着错别字: 戎蜀狗贼狡诈,雁门恐有变数,晋阳之行尽快。 第二十九章 取而代之 另一边孙府,早已天下大乱。 先是孙起时派去探查云阳侯府的人来回禀,确实在赵雁芙那搜到了那造价高昂的齐纨,他当即心下一慌,连忙要去找容羡。 偏偏人没找到不说,他夫人又差人说蕖儿找不到了。 只好先招来府中仆役过问一番,才知道两个人午时一同出游,竟是如今都未回来。 孙夫人当即要跟着仆役划船去寻人。 而孙起时只是坐在木凳上抿着唇,未挪一步,经上午一事,他深知那位鬼谷弟子,绝非池中之物,他自己的女儿什么样他也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蕖儿不知轻重,冒然前去招惹,如今只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他当即拦下了自己的妻子:“夫人,且慢。” “家主,蕖儿都不见了,你怎么还不着急!”孙夫人似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孙起时打转。 孙起时想到自己这一下午被人耍的团团转,‘啪’的把茶杯摔在地上:“那也是她自找的!” 孙夫人望着自家夫君骤变的脸色,以及那清脆的碎声一愣:“家主……” 孙起时沉默了一息,吸了口气,揽了揽孙夫人:“为夫自会派人去寻,蕖儿是我们第一个女儿,为夫怎么会不担心、不在意,你身子不好,你就少操劳些,交给为夫便是。” 见孙起时柔声安慰,孙夫人才渐渐回过神来,有些委屈的红了眼:“家主,蕖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妾身,妾身可怎么办啊。” 他跟着哄了两句,孙夫人却是愈哭声越大。 孙起时拧了眉,耐心逐渐消散:“行了,别哭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话音未落,就见仆役慌忙提灯跑了进来。 “家,家主……姑娘她,” 孙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走上前几步:“蕖儿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孙起时沉着脸,早有预料的背着手。 仆役想到方才那古怪的场景,瑟缩了一下:“大姑娘她,疯了。” “疯了?!” “人还活着?!” 两道声音,都带着质疑。 “活着,还活着。家主,夫人快去看一看吧,就在池边,神似……水鬼。” 两人赶到的时候,就见沈蕖披头散发,周身衣物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额前还挂着萎靡的水藻,在众人簇拥的圈里,捏着裙子蹦蹦跳跳,嘴里念念有词:“咕噜噜——嘿嘿嘿,一个小姑娘,” “一个,小姑娘。” “小……嗝,姑娘。” 孙夫人含泪抱住孙蕖,沧桑的手颤抖着捧住她的脸,疼惜的细声细语,生怕惊了她似的:“蕖儿。” 孙蕖闻声不解的望过去,在看见孙夫人脸的一瞬间,眼睛‘唰’的一亮,指尖轻点在孙夫人的鼻尖:“一个小姑娘,嘿嘿嘿。” 手指顺着举到自己眼前,盯得逐渐斗鸡眼,才摇了摇头,定住的刹那间,她歪着头,视线呆呆锁定在孙起时身上,一瞬、两瞬。 旋即,孙蕖化作一股风,骤然席卷到孙起时的面前,在所有人未反应过来之际,狠狠掐上了他的脖子。 她凑在孙起时面前,瞪大眼睛,眼珠整个凸出来,看着愈发像锁魂的女鬼:“是你!就是你,是你害了我!” “啊——”孙蕖忽而惊叫,手下的力气逐渐加大,“我杀了你!” 孙起时被掐的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之时,脸色已经微微发绀,他大掌攥着孙蕖的双手细腕,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咳咳,”孙起时一手虚虚的捂着脖颈,一手颤颤巍巍的指着跌坐在地的孙蕖:“孽女!” 他扬起手,就要再次落在她脸上之时,愣在原地的孙夫人突然冲过来,跪在地上,将孙蕖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声嘶力竭:“家主。” 终究,他的手没落在孙蕖的脸上,只是颤悠悠的放下。 孙蕖瑟缩在孙夫人怀里,不停地发抖,嘴里一直用奇怪的调子念叨着:“一个小姑娘呀,美丽又善良。” - 翌日,朝礼。 钱有德的高亮嗓音,传遍大殿的角落:“文武上殿,百官就座。” “诸卿,可有本奏。”卫王的声音自上而下,威压四起。 “臣有本奏,”云阳侯一撩衣摆,格外神气的直立起身,难得走到了大殿中央,“臣,有本奏。臣状告田部史孙大人,贪赃枉法,私通外族。” 闻言,孙起时只一夜就平添了沧桑的脸偏头转向左师,插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昨日夜里他便着人朝左师府递去了消息,可却犹如石沉大海,鸟无音讯。 这贪赃枉法,是小,最多不过是流放边境,可私通外敌,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而李钦则是平而淡之的抬起眼睫,怀揣笏板,事不关己,不动声色。 卫王调整了个姿势,饶有兴致的朝前探身,“云阳侯,可有罪证,若是没有……” 还不待卫王的话说完,赵曾就从宽袖里抽出一沓账簿,跪在地上双手奉过头顶:“臣有证据。” “哦?”卫王只是起了个开头,钱有德便极有眼色的走下高台,将云阳侯手里的账册转呈给卫王。 卫王一开始还是意兴盎然,账册一页一页向后翻看,他的脸色更是逐渐阴沉。 他顶着一张黑脸,‘啪’的将账本拍在桌案上:“孙起时!” 孙起时闻声,当即跪趴着向前,一路匍匐到大殿中央,朝着卫王高高拱手:“王上,臣冤枉啊!” “臣对卫国之心天地可鉴!云阳侯这是污蔑,天理昭昭,还请王上还臣一个公道。” “污蔑?公道?你自己看!”卫王怒上心头,将账本抛出一个弧度,一寸不差的落在孙起时匍匐的头前。 孙起时咽了个唾沫,抖着手捧起面前帛书,可他在看清之际,只觉眼前一黑,骤然晕眩。 这,怎么是这本!竟不是盒子里那个东西,他咬了咬牙,翻开了其中一页,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他卖至边境的女子和贪赃的巨额黄金。 仅这一本账册,却稳稳坐实了私通外敌的罪名。 就在这时左师李钦,手持笏板,鹤发松姿行置大殿中央,朝着卫王行了一礼:“臣状告云阳侯,包藏祸心,藐视王权,意图取而代之。” 第三十章 别哭 云阳侯本来恭敬垂首的脑袋骤然抬起,眯着眼睛乜斜看向左师:“李钦,你如今为了给人脱罪,还不择手段了不成,这是要当着众卿的面就要徇私舞弊、栽赃陷害?” “王上,你瞧。这便是我卫国的中流砥柱!” 卫王暗含揣测的眸子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一个只手遮天,一个心怀叵测,还有一个滥官污吏。 没一个好东西,但若是借题发挥,将孙起时和赵曾两人发落,朝局便会失了制衡,形成李钦一家独大的局面。 卫王一路走来,属实不易,如今却要他自己亲手打破苦心经营的局势,他怎么会甘心。 “李钦,凡是可都要讲求证据。”卫王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称谓也由李卿转为了李钦,以此来告诫他适可而止。 但李钦不但没有就此作罢,还不卑不亢:“自是有证据的,臣准请王上着司寇郑大人,前去搜府。” “李钦,你什么意思!”赵曾被气得脸色一红,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根本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本侯是如何包藏祸心,藐视王权了!” “本侯位列上大夫,无错之下你却蓄意查抄本侯府邸,莫不如说包藏祸心的是你左师李钦。只怕如今便是相邦,你也是看不上眼了吧。” 相邦之上,便是卫王! 一人之下看不上,赵曾之意便是他图谋那万人之上了! 李钦双膝直直的跪下去,高昂了嗓子:“臣之赤诚丹心,皆是为我卫国,皆是为我卫国子民,臣卑贱之躯,幸得王上垂怜,怎敢染指相邦之位,臣于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更是玷污,只有王上才配主治天下。望王上明鉴!” “李钦,你可知晓云阳侯府要是没有你说的东西,届时,你该当如何。”卫王握着扶手,制止的意图就差扯着左师的耳朵贴上去喊了。 “王上,公子犯法且都与庶民同罪,若臣当真诬陷了云阳侯,臣自请革去官职,沦为平民,永世再不入朝为官。” 卫王直起身,滔天怒容遮都遮不住。 赵曾眉头紧蹙,心下不免打起鼓来,因着这些年来王权集中,他家妹又是卫国王后,就算是他有问鼎中原的心,也没有问鼎中原的能力。 可偏偏今日李钦这般笃定。 往日里他们二人同为卫王的棋子,彼此往往心昭不宣,相互制衡又相互取舍,难不成今日例外,就仅仅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田部史。 他的视线落在田部史手里捏着的账簿上,沉思了片刻。 还不待他想出什么,上首的卫王就发了话:“郑夺,你去查,给寡人好好查!” 随后,偏勾了唇角,神似嘲讽:“既然左师这般高风峻节、两袖清风。那想来不论今日结果如何,左师都愿意折去淮水边为我卫国子民,增造福址。此后也好跟着那淮水中的泥沙,好好学一学什么叫‘沉淀’!” 李钦骤然抬首,对上卫王隐隐有些火冒三丈的眼,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卫王对于‘制衡’二字的重视程度! - 这边,卫挽刚收了沾染寒露的玄铁长枪,袖子蹭在额间擦了擦汗。 青棠一袭黑衣,自高墙而落:“少主,” “金阙闹起来了。” 卫挽一把将枪杆杵在地上,芙蓉玉面被织满金线的袖子剐蹭的一红:“走,也是时候出城上香了。” 武安君出行,素来都是蝶骨卫开路,青铜铃舆车压后,今日也不例外。 声势浩大,闲人避让。 舆车之内,正是怀胎八月的许懿礼和蛰枝。 “阿挽,”许懿礼的眸子隐含担忧,拉着卫挽的手,“如若不然,你同我们一起回武安吧。边境不安稳,卫王生怕公父他们……” 卫挽的几根手指压在许懿礼的缨唇上,微微摇头:“长嫂,不可说。” “多事之秋,没办法让赢儿跟过来,还请长嫂见谅。” 许懿礼叹息了一声:“昨儿夜里你着人来小院递消息,我便将他招来道过别了,我只是,更担心你。” “长嫂,我知道你身处闺阁,但心性坚毅,不论卫家往后境遇如何,我、兄长,亦或者阿父阿母,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保全自身。” 许懿礼心里不由一跳,以往战场凶险,可阿挽从未像这般如临大敌。 作别的话,一时就像永别的话。 舆车慢悠悠停下,而往日,那个等着别人搀扶的武安君,跳下舆车,站在一旁朝着舆车之上而立的温婉女子探出手掌。 金光打在两人的眉眼上,一个柔情似水,于车辕之上低眉,一个明艳大方,立于脚凳之旁伸手。 此时,许懿礼抓着阿挽的手愈发用力,似是下定了决心。 她不想让阿挽一个人面对骤然降临的灾难:“我不走,我们回府。” 就在许懿礼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只见卫挽已经背过身去,单膝跪在她面前,回头朝她笑道,意气飞扬:“净尘寺石台千阶,长嫂身怀六甲,恐难上去,阿挽背你。” “阿挽,”许懿礼走上前,揽着卫挽的胳膊,想将她拉起来,“阿挽,我不走了,我也不求,我们回家。” “长嫂,既到山寺前,哪里有说不求就不求了的道理,”卫挽弯了眉眼,衬得整个人也柔和了几分,“这般反复,佛祖是会生气的。” “卫家福祸,全倚仗卫家大少夫人所求了。” 这句话,声音压的极低,声声入耳,蝶骨卫虽镇守四周,但靠近的只有蝶甲和蝶乙。 许懿礼眉宇间凝着忧虑:“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闻声,卫挽笑出了声,旋即伸手将许懿礼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稳稳地将人背起:“或许别人不行,但我们卫家的大少夫人,一定行。” 骤然离地,吓得许懿礼赶紧搂住了卫挽的脖颈。 这时,许懿礼也才发现,她的阿挽竟这么削瘦,她的手臂环过来,搂住了卫挽的对侧双肩还富富有余,她的手臂越环越紧。 卫挽感受着双肩上的力道,正登上石阶的脚步一顿,她能感受到许懿礼传达出来的浓浓不舍、在意、心疼。 她弯着一双凤目,只宽慰道:“长嫂放心,阿挽手稳得很,定然不会摔了你。” 许懿礼弓着身子战栗,她的头埋在卫挽的颈侧。 一滴清泪划过脸庞,顺着她的下颌最终隐没在卫挽的衣领里。 卫挽一愣,略微上扬的眼尾带着一丝奇异的红,气音也是异常乖顺:“阿礼姐,别哭。” 第三十一章 在武安等你 是阿礼姐,而非长嫂。 是闺阁情分、手帕之交,而非婚丧嫁娶的宗族捆绑。 千阶石台于卫挽来说不是难事,负重而行也只是让她额间出了些薄汗。 她稳稳的让许懿礼着落,刚想拉着她探入后山,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柔声的声音。 “既然来了,过而不入确实不礼貌。” 净尘寺正堂,许懿礼手持檀香,跪在蒲团上,蛰枝跪在她身后。 “信女,许懿礼求我佛……”庇佑阿挽,生生世世皆安乐。 安乐,平安快乐,而非其他。 她阖着眼,婉约玉面神似菩萨像,虔诚而真挚。 堂外,是卫挽孑然而立,她的背挺的笔直,单薄却坚毅。 宋慈赶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身影,她很难想象这样瘦弱的人,却为她扛起塌了一半的天,她低着头走过去,恭敬行礼:“武安君。” 卫挽回过头,上下打量了她片刻,见人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眼下,我有一事要交于你,近来晋阳不太平,今日你便和我长嫂一路南下,直抵武安,我长嫂现如今有孕在身,沿途还需你多加照料。” 宋慈怀中抱月,端端正正跪地作揖:“臣,定竭尽全力,誓死保卫大少夫人。” 卫挽瞧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被她逗笑了:“誓死保卫倒不必,我会暗中派遣保护你二人,只是此行,不宜招摇,明面上只会带上你和长嫂的陪嫁丫头,那丫头是个心粗,凡事你多费些心罢了,到了武安地界,你就随着长嫂住到郡守家中,郡守夫人是长嫂的嫡亲姊妹。” “是,臣明白。” 卫挽将她扶起,丹蔲玉手握上那持着交叠作揖的纤素柔夷,嗓音清亮严正:“路途遥远,一路保重。” “再见之时,必是臣为君报效之日。”宋慈清丽的脸上是毅然决然,不顾一切的破釜沉舟。 卫挽拍了拍她的肩膀,扶着她起身。 “阿挽,”许懿礼提着裙摆,扶着蛰枝跨出门槛,她的视线落到宋慈身上,她听阿挽说了宋家之事,怜惜之余也唏嘘不已,朝她点头:“阿慈姑娘。” 宋慈低下头,端正行礼:“少夫人。” 华贵衣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淡雅高贵的重瓣红台、繁丽艳逸的垂枝海棠、清而不浊的空谷幽兰,皆在半空盛放。 三人各据一方,都在诠释着不同的女子本色。 她们自然流露出的心心相惜,是女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同样赤诚。当她们彼此紧靠,相互依偎,孤注一掷的勇气,从不逊于男儿郎。 那是溪流入江,江河汇海。 是至死不屈芙蓉骨,是运筹帷幄美人刀,是惑乱众生英雄冢,是销魂蚀骨温柔乡。 她们生于镣铐牢笼,却有自己的一把弓,眼底掩着山河万里凌云志,胸中藏着边疆千里战鼓擂。 今天,她们站在这里。 且看谁说,女子生来不如男,谁说,女子就要艳压群芳。 净尘寺后山别有洞天,高峭的山石瀑布飞流直下,击打在棱角分明的山石上,声音悦耳。 卫挽带着她们穿过竹林,凤目中映出一片白衣。 她顿一顿,抬眸和他对视:“你怎么在这。” 容羡反手将折扇别在腰后,朝着许懿礼端端正正行了个后辈礼:“来送送嫂子。” 她原本紧抿的嘴角慢慢僵硬,冷冷的看着他:“你没病吧。”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许懿礼打量了一番容羡,最后视线锁定在那双熟悉的狐目上,瞧二人的熟稔劲,阿挽应当早已知道,便也不拆穿,浅笑着点头。 “武安路途遥远,你准备的那舆车,只怕没到榆次就要散架了。”容羡偏头,‘咯噔咯噔’的马蹄声渐进。 她们跟着声音看过去,这舆车看着低调,但却极大。 牵马的人走进,面孔逐渐清晰,卫挽的凤目也露出一丝诧异。 这人,便是山松。 山松把缰绳挂在树杈上,踱步到卫挽身前,恭敬作揖,笑意温和:“女公子,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卫挽凤目带笑,坦然回视,山松幼时便是容氏家臣,自容羡降生,容府便派他跟在容羡身边,直至今日,所以,山松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人。 “嫂子,这一路,山松会护着你。”他的嗓音温润清雅。 惹得卫挽不断地看向他,眼中的迷惑逐渐蔓延出来。 山松闻声,朝着许懿礼作揖:“少夫人,宋姑娘,蛰枝姑娘。” 直至,许懿礼牵住卫挽的手,才制止了她有些不善的眼光,旋即,语气温和朝着容羡道:“原本,我是不放心阿挽独留卫都的,但如今见了你……” “我信,你会护好她。” “一定。” 是一定,不是不负所托。 许懿礼点了点头,紧紧攥住卫挽的手,与那双凤眸对视后,柔婉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片雾气,哽咽道:“阿挽,要好好吃饭。” “好。”卫挽跟着点头应道。 “好好睡觉。” “好。” “好好……活着。” “……好。” “我,”那泪水不争气的话落,在卫挽要抬手替她擦拭时,她连忙用掌心压了压,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在武安等你。” 卫挽将她扶上了容羡准备的舆车,许懿礼一手紧捏着幕帘,一手提着裙摆,抿着唇看了眼站在车辕一旁注视着她的卫挽,就在泪水又要滑落之际,探了进去。 蛰枝膝盖半蹲,也红着眼,朝她行了个礼。 而走在主仆二人身后的宋慈,却在一只脚踩上轿凳之后,又落了下来,转身‘砰’的一声双膝跪地,双手在身侧划圆,手掌定在头顶交叠,头重重磕在地上:“保重,主子。” 直到三人全部上车,山松走过来时,卫挽才有了动作。 她看向来人,拱手:“山松,拜托了。” 山松当即朝旁边一撤,躲过了卫挽的礼,接着慌张的低下头:“女公子折煞属下了,能为女公子效劳,荣幸之至。” 卫挽朝后退了一步:“珍重。” 舆车缓缓行驶,几步之后,舆车的后方的垂幕遽然被掀起,三个女子坐在里面朝后探头,看着那立在原地逐渐缩小的身影,再也遏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可卫挽的视力一向很好,旋即,她高举了手,朝她们挥了挥。 第三十二章 偏箭 直至舆车从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卫挽才落下了时候,良久,她才低下了眼眸,蝉翼般的长睫半遮住眼底。 不知道什么时候,容羡已经站在她身后,负手而立:“赵曾呈上孙起时贪赃枉法的账本,李钦便会觉得是赵曾不满现状,想要同他鱼死网破。那卫王当然也乐见其成,只会派遣他的走狗在其中掺和一脚,看这局势,你是一个都不想放过了。” “光我不想放过,又能如何。卫王暂时是不会动他的。”卫挽原路返回,唇际的笑意带着些讽刺。 容羡琼林玉树般的身姿,犹如身后郁葱青竹,竹叶的光影打在他清隽的衣摆上:“所以,你将龙章吉服的画轴放到了赵曾府邸,这证据就似那甘霖雨露,不断滋养卫王猜疑的种子,幼苗疯狂滋长蔓延甚至……自我繁育,届时,只待找到能顶替赵曾的人,赵氏便也该陨落了。” “卫王猜疑之心虽重,但制衡之术才是他尤为擅长的,并且之前云阳侯也未做出什么欺君罔上的大事,像是跳梁小丑的蹦跶两下,卫王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云阳侯真生了不臣之心不说,证据是左师提供的,他便更觉得左师比之云阳侯野心更大,左师愈是坚持,愈是逼着他打破自己制衡的朝局,他哪里会甘心。” 这离间之术,可谓妙也。 这一局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更是算准了卫王所思所想,精准的做出预先判定。 容羡展开折扇,低眉浅笑,毫不吝啬的夸赞:“几年不见,阿挽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卫挽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缓缓勾唇,带着几分薄媚:“还是阿兄教得好。” 闻言,容羡愣在原地,持着扇柄的手随之一僵,但那双狐目中似将星河揉碎般绚烂,将两个字反复在口腔过了一遍又一遍,才跟了上去。 也根本就没听清楚,卫挽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顺势将藏在广袖手里的包袱按在卫挽怀里:“一切小心,护好自己。” 话落,人就从侧边小路下了山。 卫挽视线落在那月白的身影上,良久低眸,食指勾开怀里的包袱,指尖不由颤了颤,长睫掩下其中神色,抿了唇,随手将包袱扔在了一旁草堆里。 卫挽下山之时,天际遽然蒙上了一片阴,放眼望去,大片的乌云飞快飘着,昭示着这片土地将迎来一场惊人的狂风骤雨。 卫挽踏上舆车,端坐主位,面容含霜,语调也似淬了冰:“眼见要降雨,舆车里闷得很,将这四周帷幕挑开。” 她的侧手边是易容成许懿礼的青棠,淡道:“死婴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但”青棠将手放在自己垫了棉花的肚子上,“胎死腹中的孩子比较难找,更何况是像少夫人这般快足月的,所以属下……便抱了一个早产的孩子来,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本就快不行了,又是个女孩,家里就扔掉了,到时候,” 卫挽蹙了眉:“还有气?” 青棠低了头,又抬眼小心翼翼的盱着卫挽:“属下来的时候……是还活着。” 卫挽侧目,盯着她看了片刻:“青棠,我的眼里素来揉不得沙子。” 青棠闭了眼,懊恼的咬了咬牙,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她真是过于找死,竟都敢算计起少主了,瞧见那婴儿的时候,已经是气若游丝,她本以为活不了,偏那孩子命硬,虽然气息薄弱,但还活着,她此番提及……也是,心软了。 也是希望少主能留这孩子一命。 “这次,若表现好了,戴罪立功,我饶你一命,”卫挽乜斜的看着她,青棠和青追都是阿父留给她的,青追比她大上几岁,所以自幼习武,平日多在暗处。 前世,抢夺雁门关的那一战,青棠带兵一路北上直取强攻,她则从后包抄火烧敌营,若非青棠在长刀穿心之际,誓死砍下敌军将领的人头,乱了敌军军心,只怕也是伤亡惨重。 这一次,算她军功。 青棠知道少主之言无可转圜,蔫蔫的垂头:“是。” “你若是想留下她的命,”卫挽的视线落在前方宽敞的官道上,语气带着凉薄,“自去暗室滚钉板,出来之后,长跪三日不进食水不召医,你活她活,你死她亡。” 青棠蓦地抬起头,眼睛一亮。 卫挽抬起手,拦下青棠拱手叩谢:“不必谢恩,你若活着,这孩子的命便是你搏来的,与我无关。” 青棠且听少主留有余地,哪里还管得了这些,感恩之余,慨叹直言:“这孩子命大。” 蝶骨卫持刀驾马开路,马蹄掀起一片灰尘,长箭划破长空擦着卫挽的耳骨钉在车壁上。 “吁——”蝶骨卫勒紧缰绳,突然迫停,黑马在空中扬起前蹄,落地后烦躁的踏步,打头的蝶骨卫高举拳头,喊道:“护君銮驾。” 卫挽抬起眼眸,长睫上掀,凤目之中是一片冷然。 良久,周遭一片寂静,若非武安君耳边那支长箭,几乎所有人都要以为是他们错觉。 忽而,夹道两旁的草涌动,传出‘唰唰’的声响,所有的黑马都开始逐渐躁动起来。 天昏之下涌出一批黑衣,长刀直冲着蝶骨卫而去。 乱军之中,青铜重箭再次破空而来,嵌在卫挽腰侧,严丝合缝,却又没伤她分毫,此间,卫挽只是面色平静,淡淡回视那放箭之地,猝然朝着那处勾唇一笑,很浅但却能让那人看的分明。 下一瞬放过来的重箭,‘叮’的嵌在舆车门框上。 就连青棠都诧异的侧头,看向那偏的极其厉害的一箭。 “去吧,能不能戴罪立功,端看你能杀几个。” 下一瞬,青棠‘唰’的飞身而出,垫着高高棉花的肚子丝毫不影响她飞快的剑法,由于她的出其不意,驾着黑马在稍后方的蝶骨卫丝毫没有防备的落下马。 青棠的剑术势如破竹,专往要害处挑。 蝶骨卫看见这张脸,瞳孔猛地震缩,被逼的一路后退,紧接着反手扬起长刀挡下这凌厉的攻势。 卫挽透过那张蝶骨面具,仿佛都能瞧见他们那无与伦比的震惊,她冷然的阖上眼眸,端坐在血光里,俨然这兵戈抢攘,也撼动不了她的心神。 第三十三章 彼岸 官道之上血气浓郁,蛇虫鼠蚁避而远之,而卫挽却于乱军之中,不改辞色。就是连领队的润竹,都对此佩服不已。 润竹带来的人,手起刀落之势,后劲勃发,见人倒下后紧接着就在尸身上再补一刀,这些皆是军中人惯用的手段。 卫挽的手握住腰侧的长箭,使了些力气拔出来,另一只手托起箭镞仔细观看,这些人的形制,看着不像在逃军户。 倒是有点像……晋军。 这个想法一出,卫挽当即想到了太行山。 “少主,蝶骨卫一行二十人,除却蝶骨卫首领蝶甲、副首领蝶乙外,余下十八人无一活口。”青棠持刀拱手。 她睁开眼,视线透过垂幕扫了一圈外面的情况:“蝶甲回来了吗?” 青棠一愣,摇了摇头:“还没有。” “那便再等等。” 这时,润竹朝前一步,拱手行礼:“属下润竹,公子耳目,问女公子安。” 这句话简洁明练,却道清了自己的身份。 “润竹……”众人只见,那位端美明艳的武安君极为慵懒的抬起眼眸,“可在军中担任要职。” 这话问的众人一惊,皆齐齐的望过去。和润竹一起来的人,惊于武安君的敏锐,而青棠则是惊于他们的出处。 不知怎的,润竹突然想起山松临走时的嘱咐,当即拱手:“回女公子,曾经是。” 卫挽眉骨轻扬,似乎有些以外他的坦诚:“知道了,你们尽快撤回太行山去,余下的事,我自有别的安排。” 闻言,润竹和其他军户背后一阵冷汗,这武安君到底是什么神仙,连他们老巢都被翻了出来。 还未等他们回应,旋即,周围树梢轻荡,蝶甲带着八九个青衣卫落在舆车前:“少主。” 那七八个青衣卫在蝶甲的示意下,解开蝶骨卫的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嗯,”卫挽将视线,落在润竹身上,勾唇一笑,颇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不必害怕,我是不会带人直捣你们老巢的。” 饶是润竹见惯了大场面的,也在这个对视中败下阵来,他抬袖蹭了蹭额间的汗,他甚至能在这个笑里窥见几分他们家公子的影子。 润竹赶紧低头:“是。” 语毕,润竹和那几个军户一边擦着汗,一边撤下,瞧着背影,还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那长箭就在卫挽修长的指尖,从食指转到小拇指,又从小拇指转回食指,而后纤细润白的手掌握住箭杆,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猛地刺进她的胸膛。 “少主!”青棠和蝶甲的惊呼犹在耳边。 她的凤目蒙上了一层雾霭,好似天空的日光蒙上的乌云,她微微低头,瞧着血一点点渗透衣衫,像是奈何桥畔盛放的彼岸,妖冶美丽。 她抿唇展笑,凤目微弯,望向已经逐渐模糊的天际。 还好她今日穿了红色。 - 议政殿,卫王将郑夺遣去搜查云阳侯府后,当即在大殿上批起了折子,压着众卿和宗室和他一起等个结果。 众人只见,钱有德的义子从侧门疾行,穿过众人走到他身边,俯身对着钱有德说了什么,令他面色大惊,拿着浮尘的手不停的颤抖。 见此,赵曾侧头望了眼李钦,心下有些发虚,难不成真发现了什么?可他当真是什么也未做过,若真是搜出了证物,定然也是李钦联手郑夺陷害于他。 转而钱有德跪在卫王身边,低声道:“王上,武安君出事了。” 卫王手持笔杆一顿,蹙着眉:“武安怎么了?” 这时,蝶甲已经持刀迈进了大殿,在卫国,能有这般特例的也就只有卫王的骁骑卫和武安君的蝶骨卫了:“王上,武安君今日和卫大少夫人前去净尘寺还愿,回来的路上遭遇刺杀,伤亡惨重。” 大殿忽而吵嚷,众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伤亡惨重?”卫王敲下镇山河,气的面色铁青,前有骁骑卫首领毙命别院,后有武安在蝶骨卫的保护下伤亡惨重,这让臣民、列国怎么看待他培养人的能力,“废物!说,怎么个伤亡惨重。” “刺杀之人攻势极强,蝶骨卫抵挡不住,其中十人丧命京郊,武安君心口中箭,卫大少夫人受到惊吓……难产了。” 卫王拍案起身,猛地咳嗽起来,钱有德赶紧上前给他顺背:“王上,别急别急,眼下应先派医官去淮武王府看看情况才是。” 卫王沉下一口气,待缓和了些,抓住钱有德的手腕:“去,你去,将医官全都派去王府。” 话落,又朝前倾身和他耳语:“一定,一定要将人保住。不然……不然……” 想到他远在边疆的嫡兄,卫王撑着桌案的手便有些虚软,险些就要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当年他将卫挽扣留在晋阳,便险些在夜里被无召回京的卫靖骥砍掉头,那掩月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锋尖利,刚贴上皮肤就是一道血痕。 卫王咽了口唾沫,昔日景象在眼前浮现。 卫靖骥身长而立,掩月刀杆背在身后,刀刃抵着他的脖子,薄凉万分视线落在那顺流而下的红,张着野性难驯的语调对他说:“卫掳,阿挽是我卫靖骥的掌中珠,心中宝。你随意将人扣留,可以,但凡她在你这脏污之地上出了半分差池,你怎么坐上这个王位的,爷便让你怎么给爷滚下去。” 见他不说话,卫靖骥撤了刀,当胸给了他一脚:“听明白了吗?” 卫掳捂着心口,生怕他再来一脚,忙道:“听,听明白了。” 他当然明白,卫靖骥自幼便是卫家嫡子,更是和容允同为公子玺的伴读。天之骄子,人中龙虎,他生来便是卫家的脊梁,生来便是王宗的左膀右臂,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日,卫靖骥连夜奔袭边疆后,他身边的人一日一个接连被砍了头,而那每日新鲜的头颅,夜夜都被送至到他床榻旁。 卫王的面色阴沉万分,众卿盱了几眼,连忙低头,生怕祸及自家。 钱有德当即跪地:“王上放心,老奴跟着医官一同前去,形如王上耳目。” 第三十四章 别咬 扶云阁内卫般抱膝蹲在墙角看着女婢进进出出,好似路边被人遗弃的小狗。 “姑娘,我们先回斑斓亭等吧。”青槐怜惜的看着卫般,想到方才少主浑身是血被抬进府邸的时候,和小主子迎面撞上,那一瞬,她分明看见小主子眼里那横生的戾气,就差要拎着刀就要冲出去了。 “槐姨姨,我不捣乱,我就在这里看看,小姑姑醒了我就走。” 青槐轻叹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少夫人离府,小主子只有少主一人了,若是少主再出了分毫差池……她不禁摇了摇头。 内堂里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浓烈的血腥之气与院落中朱砂丹桂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袭月白身影匆匆落下,往日明月清风般的人,墨发凌乱,手中的墨玉扇也不知丢到哪去了,落地之时还踉跄了几下。 卫般只见一道白影闪过,他当即直起身,飞身而去,立在容羡面前,昂着头张开双手,眼含阴郁,冷呵:“滚。” 而容羡只来得及朝拦着他的卫般扔了一块玉佩,落下一句:“守住门。” 就绕过他,推门而入。 卫般摸着手里的玉佩,反反复复的看,‘嗖’的转头看了眼已经闭合的门,又摸了摸手里的玉佩,眼睛一亮,旋即又蹙了眉,赶紧将这玉佩藏在衣怀里,生怕被人看见上面的花纹。 而后就听话的守在门前,眼神坚毅。 此时的卫般,像一只忠犬,护卫者他的主人。 内堂,容羡那犹如鬼斧神工的侧颜上蕴着一片冷然,他给她金丝软甲,她不穿也就罢了,可她呢,倒是好样的,还反手就给了自己一箭。 他打帘而入,看着一群女婢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打转,那府医笨手笨脚,疼的她拧眉。 他摸向腰间的扇子,却发现,扇子被他一着急根本不知道丢在了何处。 容羡抿住唇,用衣袖为隔,挡开了那女医的手:“出去。” 女医原本视线正专心的在那当胸一箭上,忽而被挡开了手,抬眸就是容羡不加掩饰的排斥,她面露微怒,以为这人是瞧不起女子从医,刚想斥责。 就见那男子抬起了眼眸斜睨过来,眼尾上扬,像是一把勾子,可眼里的寒峭却给这个勾子开了刃,仿佛在无形之间就将她凌迟。 压的她不得不离开床榻边。 青追将女医往外拉了拉,朝人一拜:“嗣周公子,请您一试。” 若是从前,青追定是不敢让旁人在主子身上乱来的,可,主子待这位嗣周公子总与旁人不同。 当即,有眼色的吩咐屋里的女婢去外面守着,她拉着女医行了个礼,转身退下。 就听,那道雪山雾凇落入沉雪的声音裹挟寒意,戛然而来。 “你留下。” 青追一顿,眉眼一低,微微屈膝:“是。” 其实她也不想走,男女大防尚且不论,但主子还在榻上生死未卜,而不走,又怕这位嗣周公子介意,眼下这般便是最好了。 容羡拿起剪刀,剪开箭周附着的衣料,时间微久,衣料早已因血液浸染粘连在血肉上。 他骨节分明匀称的手一顿,看着眼前的景象,忽而,笑了。 他笑意犹如春风拂面月色溶溶,又似清风徐徐风光旖旎。 好一个温柔至极。 好一个,绵里藏针。 青追小心翼翼抬眸看了一眼,那带笑的唇畔,又扫了那眼底压都压不下的黑沉,打了个哆嗦。 旋即,他将食指搭在了她手腕的拇指一侧,垂下了眸。 还好,没伤及心脉。 他从托盘上取了一个干燥的手帕,整个打开,然后两只手使劲搓了搓,尽量让手帕变得柔软一些,另一只手拿着一壶酒,他咬住包裹木塞的红绸,将酒液倒在干净得手帕上打湿。 容羡绷着下颌,一点一点蘸湿箭周的衣料。 卫挽的身子疼的发抖,远山眉紧拧,确愣是没吭一声。 容羡看着她疼到扭曲的脸,一边放轻手下的动作,一边气的咬着牙道:“卫阿挽啊,卫阿挽。” “一别经年,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瞧了眼卫挽那苍白的唇色,眉头紧蹙,手下的动作跟着又轻了些许,语调也转为了无奈:“你想算计他,完全可以同我说,何必用这种法子。”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闻言,青追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柱子。 这是她可以听的吗。 容羡看着血痂和衣料一点点软化,他持着刀一点一点清理粘连在血肉上的衣裳。 容羡分出神观察卫挽的神色,继而发现她的唇动了动,遽然,以迅雷不及之势,捏住了她的下颌,使了些力气让她张嘴,那柔软巧舌上已经有了一道齿痕,不由哑着嗓子:“可以叫,卫挽。” “别咬。” 细辨之下,暗哑中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而青追反应也是极快,伸手扯起托盘上的手帕塞进卫挽的嘴里。 动作快而利落,甚至没碰上容羡半分。 使得容羡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 青追屈了屈膝,站回了原位。 良久,等衣料和血痂都清理干净,那中箭之处,又涌出了鲜血。容羡当机立断握住箭杆,将其折断,嵌在卫挽血肉里的部分纹丝未动。 他一手持钳,一手握刀,慢慢拨开中箭处的皮肉。 二人的额间都出了些薄汗,可容羡的手,却异常的稳,但此时他的动作却快了许多,这会儿是长痛不如短痛。 就在这时,院内一声惊天啼哭直冲天际。 卫般原本立在内堂门前,身板笔直,眼神坚定。 忽而,月洞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卫般警惕抬眸,耳尖动了动。 紧接着他的,他黝黑的眼珠子转了转,飞快揉了揉自己的那双桃花眼,揉的逐渐红肿才罢手,在人即将踏进月洞门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飞奔出去,粉色衣纱荡在身后,旋即,响起了他稚嫩的嚎啕:“德叔,德叔啊。” “我阿母,呜——我阿妹,我小姑姑啊!” “呜呜呜,德叔叔,是王上派人来救她们的吗!” 第三十五章 阉人 “女医已经在给小姑姑诊治了,可是阿赢有些害怕,小姑姑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那长箭就嵌在胸口。” 钱有德被扑的一个后退几步,得亏身后站了几个医官,在他朝后仰的时候扶了他一把:“诶呦,阿赢姑娘,老奴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得你这般折腾啊。” 语落,也顾不得自己闪了的老腰,赶紧指挥医官:“快快快,进去看看武安君。” 卫般眼疾手快拽住那个疾步朝里走去的医官,力道之大,愣是没挣脱开,他皱着一张小脸,刚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从披荆阁跑过来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冲着卫般而来:“姑娘,不好了,少夫人……” 钱有德眉心不禁一跳,催促道:“卫少夫人怎么了,你这婢子,快说啊。” 那丫头双膝砸在地上:“卫少夫人……没了。” 众人只见那个小身影‘噌’的朝着披荆阁的方向飞驰而去。 钱有德只觉得眼前一黑,武安君是重中之重,可卫少夫人也不遑多让,这两位可是眼下淮武王府唯二的两个女子!更何况武安君这里,已经有了女医,权衡利弊之后,他赶紧带着医官紧随其后。 众人来到披荆阁时,只见屋内仆役女婢跪了一院子,钱有德压下心慌快步进入内堂,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侥幸的认为最好是误诊。 不然……他的视线扫了一圈医官,叹息一声。 透过珍珠垂帘,众人看见了那个跪在床榻前的卫般。 身躯笔直,双眼微红,抿紧唇跪着,透过这个背影,他们好像看到了什么叫做‘坚韧不拔’。 钱有德捏着浮沉,挥手让人上前诊治。 闻声,卫般红着双眼看过来,不知怎的,让那几个医官都瑟缩了一下,也是这时候众人才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婴孩,因尚未足月,所以过于羸弱娇小。 屋内微风涌动,卷起了帷幕,所有人都看清了床榻上的景象,女子面容恬静,容色苍白,睫毛卷曲上翘,额间沾着细密的汗珠,手无力的垂落在床榻边,厚厚的锦被将人遮盖的严实。 忽而,一双嫩白的小手抓住帷幕,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语调稚嫩又柔和:“阿母会冷的,女医姐姐说,孕妇是不能见风的。” 跟着过来的医官看了后方钱有德一眼,此时的卫般可跟方才刚见到时,喊着害怕的样子毫不沾边,众人一时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钱有德捋了捋浮尘,带了几分哄劝:“姑娘,先让医官看一看如何?” 见卫般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抓着帷幕,钱有德只好给了医官一个眼神。 医官咽了口唾沫,迈着小步靠近。见人没有太大反应,步子才大了起来,可就在距离床榻一寸之际,卫般忽然恶狠狠的转过头,搂着怀里的婴儿站起身,挡在床榻前:“我阿母没事,都出去!” 饶是见惯官僚的钱有德,都被这眼神盯得皱眉。 医官不敢上前,停滞在原地。 钱有德看了一眼外面的天际,掐着时辰眯了眯眼,朝着医官示意直接动手。 众医官交流了一下眼神,几个去按住卫般,几个去诊脉。 卫般抱着婴孩后躲,可人多势众,他被压在钱有德身侧。望着医官掀开帷幕,他猛地挣扎,其中一个医官看了眼钱有德的面色,心领神会,旋即掏出细长的针,扎在了卫般身上。 那小身躯猛地一僵,再也动不得,桃花眼里如火似焰喷涌而出。 床榻边的几个医官轮着诊治了一番又一番,确认无误,朝着钱有德摇了摇头。 钱有德捋着浮尘将它们和杆子捏在一起,递给了其中一个医官,随后在卫般怒不可遏的眼神里,劈手夺过他怀里的婴孩。 解开襁褓,将手探了进去。 卫般瞬间瞪大了眼,方才他的怒火若有六分是装得,如今就有七分是真的:“你个阉人!做什么!” 钱有德笑着将手拿出来,顺手记好了襁褓的系带,把婴孩塞了回去:“老奴命贱,可也是王上面前的红人,姑娘小小年纪,出口恶言,合该请个教习嬷嬷。” “此事,老奴自会如实像王上禀报。” “阿赢姑娘身为武安君从女,当以武安君为榜样,识时务一些。” - 扶云阁内,容羡的一双狐目早已映满了血色,上扬的眼尾也染上了一丝微红。 若此时卫挽睁眼,大概会骂他一句妖狐。 劲瘦的手指持着镊子在空中颤抖了一瞬,而后头微微后仰,轻阖了眼眸,极其细微的呼了口气,才低下头放下了另一只手上的匕首。 拿起托盘上一块干净的锦帕,持着镊子的手夹住箭镞,稳如磐石。 在帛布靠近见,倏地拔出了箭镞,那块干净的帛布,被妥实的按在了出血点上,那边的手顺势扔下镊子和箭镞,去取另一块干净得帛布,出血点上的帛布被鲜血浸染就换上干净的,就这么交替用了七八块。 容羡将剩下的酒全倒在托盘上的帛布上,指尖颤抖着从腰间拿出个瓷瓶,递给青追,冷淡疏离:“给她吃了,太疼,她受不住。” 青追捧着手接过,从药瓶里抖出一颗赤色药丸,旋即,取出卫挽嘴里的帛布,将药丸塞了进去,见卫挽不咽,着急的染了几分哭腔:“公子,咽啊,您可别吓婢子,快咽啊。” 青追将眼神放回到容羡身上,带着无措。 容羡眉头微蹙,黑沉的视线凝在卫挽的嘴唇上,往日宛若丹霞的唇此时苍白无力,可那唇形绝美,引人入胜,他朝前探身,鼻息交汇。 旋即, 带着薄茧的指尖落在了她的喉咙至上揉了揉。 而后,屈起食指,骨节在她喉管上顺了两下。 喉咙滚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容羡和青追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青追,呼出的吁气久久不散,她还以为……她差点就以为刚才,嗣周公子就要吻她们家公子了。 还好还好,不然那也太畜生了些。 第三十六章 喜得千金 看着箭口处不再大量出血,容羡换了一个干净得钳子,夹起浸了酒液的帛布,盖在了卫挽的伤口上。 这个过程应当是极疼的,可卫挽只是蹙了蹙远山眉。 他给卫挽服下的丹药出自净尘寺昙鸾之手,本是用来缓解他以药入骨发作后疼痛的丹药,见效极快,但有限。 浸着酒液的帛布下,鲜血不再涌出,皮肉微微发白,容羡才点燃烛火,反复烧着长针。 直至长针散着烧灼的红锈色,他才开始在箭伤处穿针引线。 这一举动,看的青追惊愕不已,心跟着容羡的针七上八下,这嗣周公子简直是惊世骇俗!她从未听说过在人身上做绣活的! 她不由跟着探身,一张小脸挂着愁容与担忧。 生怕容羡失手。 良久,容羡才用钳子打了个结,随之用剪刀剪短末尾的线。 一声骨哨传进屋内,容羡耳尖动了动,狐目轻抬,眼眸里犹如夜里的海面,翻涌着黑沉的巨浪:“金阙来人了,她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应当吩咐过你们,将那女医叫进来收尾包扎,其余的,按照她说的办便是。” 青追一愣,这女医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人,可信。 公子在此之前,确实嘱咐过她,但嗣周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但不容她多想,只好屈膝行礼,赶紧退出去将女医请了进来。 可等二人进来,那白衣公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女医拾起托盘里包扎用的帛布,看见那伤口时,不由一惊,指尖悬空在伤口上方,沿着那缝合的痕迹,不由叹了一句:“这般手法,简直闻所未闻!” 青追端着新衣过来,应和着:“是吧,我见时,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屋外一阵嘈杂声渐起,两人对视了瞬息,手上的动作也利落起来。 就在钱有德带着众医官踏上台阶之时,青追就从内堂打开了门,行了个礼:“大人,您可是来了。” 钱有德侍奉卫王,颇得王宠不说,还身居宦者令,饶是众卿家眷也要称之为一声大人。 他的目光在青追脸上游移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样,便略显担忧的说:“武安君如何了?怎会遭遇刺杀。” 青追红了眼,引着人进入内堂:“女医刚处理完伤口,如今……还昏睡着。” “前些日子,公子曾抄经送给王上,今儿天气好,公子便想着和少夫人前去净尘寺还愿,结果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杀出来一群人挨千刀的,簇拥着一个弓箭手。” 医官上前扫了眼女医和一旁置物托盘,才从木箱中取出一个绢帕搭在武安君的手腕上,动作极其轻微,生怕惊醒了人似得,和方才在披荆阁时的强横判若两人。 三指虚虚搭在大拇指一侧,感知其下脉搏,旋即,松了松眉:“没伤及心脉。” 但下一瞬,又随之拧了拧眉:“但……” 钱有德,青追的心都随着他的一个‘但’提起心来。 但青追不敢教人看出异常,只是低垂着眸,站在钱有德身侧稍后方,听着前方钱有德开口:“但什么,快说。武安君要是有任何差池,你们这群医官只怕是要提头来见。” “武安君这脉象,隐有发热之相。但也实属正常,只要过了今晚,这个劫便算是渡了。” 听他此言,钱有德不禁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卫少夫人没保住,可保住了小的和武安君。 他给了其他医官一个眼神,让他们依次上前诊治。 “这脉象所示,伤口处理的极好了。但有失血之相,需得好好修养。” 钱有德见此,才真正放心下来,视线扫向身后的青追:“你说,武安君中箭之处在胸口?” “是,”青追欲言又止,取出衣袖里用帛布包着的箭簇和被折断的的箭杆,“您且看这个,婢子幼时跟着公子生活在雁门,曾见过这种箭,这是卫箭。” 钱有德从她的手里接过,将箭镞折断之处和箭杆相连,在手里旋转了一圈,心下一惊,这可不止是卫箭,箭镞带钩,更是骁骑卫专制! 他低垂的眸沉思,想到了那位曝尸荒野的骁骑卫首领就是死于这种方式:“武安君新收入府的那个门客呢?” 青追一愣,似是没想到:“公子一时这般,还真忘了他,婢子这就去寻。” “我同你一起。”钱有德将箭簇箭杆用帛布包起,装进衣怀里。 等二人来到挽亭,哪里还有什么人! 青追面上一慌:“这,这人,怎么不见了。” 钱有德打量着院子,随后踱步走进堂屋,指尖在桌子上扫了一下,而后抬起手捻了捻指尖的灰尘:“这里绝非空了半日。” “既然武安君无事,老奴便要回去向王上复命了,”他朝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着屈膝行礼的青追道,“卫少夫人之事,还请武安君节哀。” 青追疑惑抬眸。 迎上青追的神色,钱有德视线犹如雨滴细密地落在她的脸上,不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一甩浮尘:“啊,老奴忘了,青追姑娘为着武安君忙前忙后,应当还不知晓……卫少夫人殁了。” 青追神情怔松,忽而,像是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跌坐在地:“殁,殁了?” 钱有德微微点头,淡道:“节哀。” “啊,还要恭喜淮武王府,再次喜-得-千-金。” 后四个字拖得缓慢悠长,而后,捋着浮尘回了金阙。 见人消失在挽亭,青追为防止有变动又坐了一会,良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狠狠朝着门口啐了声:“走狗。” - 与挽亭只有一墙之隔的九江王府,乌云笼罩在府邸上方。 润竹打头跪在庭院中,身后正是跟他去管道之上驰援的晋军们。 容羡端着茶,坐在上首,双腿交叠,笑意温和,姿色无双。 那只奶白犬,就立在他脚边,还有些狐假虎威之势。 这幅景象,颇为生动。 可润竹知道,他们公子笑的越温润,便是越生气,身后其他晋军亦知道。 霎时,就听阎王低语。 第三十七章 无论对错 “护不住她,是她早有决断,并非是尔等过失,扬长而去,也是她所吩咐,不该责怪在尔等之身,尔等何错之有。” 容羡眯着狐狸眼,竖立捏着瓷碗盖,浸在茶水中旋转一圈,而后撇着茶沫,似乎没将院中的众人放在眼中。 晋军鸦雀无声,甚至不敢抬头和同伴交换眼神,他们被交至容公子手中之时,他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军队里不服之人不在少数。 若是放在明面上的不服,容公子多用武力光明正大的比试,让人心服口服,可若是背地里的勾当,那他便比那人更为阴损。 武功高就罢了,脑子好也算了,偏还治军苛刻,不容有错,不少人都在这栽了跟头。 曾经就有士卒刻意无视军令,从山下带回了相好的,结果二人皆被公子就地格杀,成了那阎王殿里的野鸳鸯,因此这句话并不能让众人放松心神,只会使人愈渐紧张。 只有润竹拱手回话:“属下失职,未完成公子吩咐其罪一,未护住主子安危其罪二,自以为是其罪三,听之任之其罪四,百死不足惜。” 晋军本想跟在身后附和,直至最后一句话落,谁也没能开口,甚至表情错愕。 “依军令,主将有失,尔等一律诛杀。”他的语调慵懒,似天山仙狐俯卧在雪地里朝前伸爪,还顺势仰爪拂须斜睨,“令出,必行,无论对错。” 语毕,周遭空气一片凌厉,转瞬万箭齐发。 连一声呼喊都未曾留下,就尸横遍地。 ‘叮’的一声,长刀划过为润竹当下了飞矢一箭,润竹诧异睁眼,他抿着唇,面上灰败,公子治军严苛,他知道此次必死无疑,而他也甘心赴死。 “吾并非宽恕你,玉门,近日兵戈扰攘。” 润竹听懂了公子话外之意,他武功卓绝,合该物尽其用,不应该因过失死在此地,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抱拳作揖:“属下自请驻守玉门,玉门有失,自绝沙场。” - 卫王前脚刚听了蝶甲的禀报,后脚郑夺便带着东西进了金阙,卫王听了那耳语,脸色一变,即刻吩咐散朝。 议政殿内,卫王展开郑夺呈上来的画轴,宽袖拂落桌案上的物拾,将那画轴一并掀翻在地,气的面色铁青:“这个赵曾!” “当真是狡兔三窟!可恶,委实可恶!本王以为他是有勇无谋,结果他是大智大勇啊!” “王上息怒,”郑夺撩过长须,从袖口取出一长筒,筒中是几只重箭,“臣身居司寇,平日里和骁骑卫首领也常有往来,此物,臣是见过的。” “皮筒中常备箭五支,如今却只有三支。”郑夺将皮筒呈上,退回原位。 他坐在榻椅上,手里拿着皮筒,将那三支箭抽了出来,这确实是骁骑卫的东西。 “还是在云阳侯府发现的,怎么说都有些蹊跷。” 卫王心下冷笑,哪里蹊跷,为避免人心涌动,他并未将骁骑卫首领已死之事昭告朝堂,而这消失的那两支箭,一箭不正在那本人的胸口插着呢,而另一箭只怕…… 就在这时,钱有德从殿外踏了进来,弯着腰道桌案前跪拜行礼,但刚提起衣摆,就见卫王免了他礼,一脸焦躁:“如何了?” “武安君胸膛中箭,但未伤及心脉。老奴返还金阙之时,还昏睡着呢,看样子伤的不轻。”钱有德提步,弯着腰走到卫王身边,刚想将衣袖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卫王,就瞧见了他手边的筒箭,“这不是巧了,” 他将那断箭递给了卫王,才接着道:“重伤武安君的箭,便是王上桌上的箭。” 郑夺一惊,朝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看了看钱有德递过去那支箭:“可这没道理啊!难不成是云阳侯想挟武安君以令雁门?” 闻言,卫王紧捏着那箭,想到了前几日他召武安入金阙,看来真的是鲁莽了:“被武安收入府的人呢。” 钱有德凑近了些,低声道:“老奴去瞧过了,没见着人,那灰尘只怕也有两日没人住了。” 卫王将那断箭拍在桌案上,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武安那日所言,这人是香满楼送去的,而赵雁芙是香满楼的主顾,当真是环环相扣啊。 武安得王宠,又是他那手握重兵、拥土为王的嫡兄幺女! 这人又颇得容家小子的神韵,他黑沉着脸,想到当年他那嫡兄为武安夜探京都,提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他,又有什么是他不能为武安做出来的,这人若是能哄得武安开怀,那便相当于是掌握了整个雁门。 而驻守雁门的兵,那可是三十万!足够赵曾揭竿为王。 即便不能哄得武安的心,便像今日暴露一般,蓄意谋杀,武安若在他这地域出事,卫靖骥同样会带兵南下,届时他的王位也坐到头了。 思索明白以后,卫王背后早已冒出了涔涔冷汗。 真是终日玩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了眼。 他自诩权衡利弊、工于心计,结果竟成了别人的垫脚石:“真是好一个赵曾。” 卫王昏暗的眼中闪着疲惫,手肘撑在桌案上,手指骨节抵着额间:“郑卿此行辛苦,先行退下吧,容寡人思量再三,切记,” 郑夺广袖一展:“王上放心。” 见卫王点头,郑夺才后退几步,转身撤出议政殿。 钱有德不禁将身子弓的低了些,接着回禀:“还有一事,卫大少夫人受到惊吓、动了胎气,早产血崩而亡。” 卫王额间骤然青筋凸起,甚至清晰可见的挑了挑,他伸出食指按住:“人死了!” 钱有德抿了唇,微微点了点头:“小的活下来了。” 卫王屏住了呼吸。 钱有德自是知道卫王想要问什么,低声同他耳语:“是个会绣花的。” 卫王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但那卫驰爱重许懿礼,几年都未曾纳妾,甚至通房,愈是想着要如何应对雁门接下来的动静,愈是将赵曾憎恨到了极致! 无论如何,眼下都要尽快将雁门兵权掌握在他的手中! 第三十八章 黄粱一梦 扶云阁内,檀香驱散了内堂浓厚的血气。 卫挽身处在净尘寺青石阶下,寒风呼啸而过,头顶乌云密布,层次分明,大雨倾盆而落,电闪雷鸣。 她凤目充斥着疑惑,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景致,远山眉紧拧,如葱段白的手抚住胸口,可她低头,才发现雨滴竟然穿过了她的身体,未沾湿她半分衣摆。 “难不成……。” 她的话音未落,远处雨幕中,就走出了一个黑衣高影,怀里抱着一个身着红衣玄甲的人。 怀里的人靠在他的肩上,饱满光洁额头贴在他犹若冠玉的颈侧,明明身着重甲,在那人怀中却单薄又娇小。 卫挽偏头瞧着他们,探究的视线隔着雨幕落在他们的脸上。 待那人走近,卫挽亘古无波的心急速下坠。 身若兰芝玉树,流风回雪,貌若无暇美玉,仙姿佚貌。 眉如剑,鼻若悬梁,狐目上扬,眼下一点红痣,更衬得整个人瑰艳万分。 是容羡。 卫挽凤目下滑,落在紧贴他脖颈上的那张脸上,竟一时怎么也看不清。 容羡的神色是悲戚,是痛恶。 此时的他像是一只雍容华贵的凤,被一场大雨无情席卷成了灰扑扑的麻雀,纵然他容色艳滟,可面上却是一片死寂。 待他走到玉阶前,卫挽伸手拦了他一下,可她的手,就那么穿过了他的手臂。 凤目闪过怔愣。 抬头之际,就撞上了那双松懒抬起的狐目,他歪了歪头,骤雨打过他削瘦的脸庞,忽而一笑,仿若雨后苍穹的万丈彩霞,让世间一切都失了颜色,声线含着几分破碎:“错觉么……” 话落,他愈发搂紧了怀里的人,他的侧脸朝那人的头顶蹭了蹭。 卫挽蹙了眉,带着怀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耳蜗,如假包换。 旋即,她便瞧见,容羡用上臂托着那人的腰,手则顺势拢着那人双膝弯折处,将人往上抬了抬,另一只手扶在那人的脸庞和耳后,遽然双膝下落,结结实实跪在了青石阶上。 “我从来不信鬼神,但今日,容羡愿以血肉之躯,一步一叩,以命相抵。” 他的头磕在玉阶上,却将怀里的人,牢牢箍在臂弯里,没让人沾上一丝风雨,他直立起身,又将人稳稳的抱在怀里,朝前走了一步,再次跪下。 “不求上苍垂怜,可她是我此生唯一的的信仰,容羡自甘倾其所有,搏她生还。” 青石阶两旁翠竹林立,绵延至山顶。 卫挽的视线从容羡的背影向上挪去,那蜿蜒崎岖的青石阶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凤目不由出现了几分呆滞,看着那顺流而下的泥水。 她抿了唇,在这一刻,那潜滋暗长的心动一如惊涛怒浪将她淹没,再难诉说,他的所行所作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揉捏在掌心,一如千金重石压在心口,艰难的挪动步伐在容羡的身后三步一拜,长久的沉默令她的嗓音有些酸涩的暗哑:“过客卫挽,在此告类上苍,愿以身为枪刃,荡世间之恶行。” “卫家阿挽,在此愿以吾血荐山河。” “我愿此后堕下无间炼狱,极刑鞭体,以求上苍渡她。” “卫家阿挽,在此……”她的话因为容羡此言一顿,她三步一拜自是要比他一步一叩快一些,此时她居高临下回眸,看他仔细的将人护在怀里,声声泣血,字字卑怜。 她没见过这样的容羡,或者说,她没见过容羡情窦初开,是倾尽所有,是不顾一切,是飞蛾扑火。 她捏紧了拳,此刻她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冷然的看着他和那张看不清脸的女子,耳边在嗡嗡作响,周遭一切都失了声音,只留在面前相互簇拥的两道身影和容羡那振聋发聩的爱意。 二人就这样,并肩而拜至山顶,在最后一拜,卫挽忽而抬眸浅笑,凤目里蕴藏着黑沉而幽静的漩涡: “卫家阿挽,在此,祝他所求皆如愿。” “不信,何必来拜。” 卫挽闻声抬眸,只见一个穿着裟衣的僧人,捏着手持,从远处踱步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见那人过来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容羡的喉咙发干,容色苍白,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摩挲掉女子脸上的雨水:“如今信了,昙鸾,救她。” 她身边响起了容羡那如昆山碎玉般的声线,她只是斜睨而过,看向那个僧人。 起死回生之术,啧,怪诞。 “别这么看我。” 卫挽的耳边划过这句话,惊得她凤眸一张,扫向昙鸾,就像一只惊弓之鸟。 “兰亭,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容羡膝盖上的血沾在青石阶上,大雨冲刷而过,血水顺着青石阶缓缓下流,形成一道血泉,他护着那个女子跪在缓台上,发丝凌乱,脊背微弯,孤寂又脆弱:“我知道你有办法。” 昙鸾整个人都不好了,面容有些扭曲:“那是禁术!” “求你。”他轻缓一笑,狐目中没有一丝光彩,原本惊艳的容色在倾盆大雨的洗礼下狼狈不堪。 听到这,卫挽不禁有些诧异,这时她倒有些好奇这女子是何方神圣,能让容羡脱口说‘求’。 这般想着,她敏锐的感觉昙鸾再一次望了过来,可等她抬眸,却没对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只见那人咬着牙愤恨的让容羡跟他走。 容羡扶着膝盖上方,直立起身,抱着人踉跄了一步,却稳稳将人箍在怀里。 卫挽没有伸手去扶,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不再有一丝动容,负手就跟着昙鸾的身姿走在前方。 抵达厢房后,容羡将人轻手轻脚的放在床榻上,劲瘦的手指撩着她额间的碎发,随后手颤抖着落在她的耳侧,苍白的唇落在女子的额头上,像是在亲吻他的神明。 虔诚、赤忱。 她远远地看着,唇角微扬着凉薄的弧度,凤目明灭潋滟。 卫挽看着昙鸾从佛像背后的暗格中取出一根红绳,绳子上串着两个舍利子,他将舍利子递给容羡,示意他将舍利子戴在女子脖颈间。 然后,取出一个木碗和一把匕首:“以血作符。” 卫挽蹙了眉,心下觉得荒唐。 可容羡已经持起匕首刺在手腕处,他甚至嫌弃血流太慢,连着刺了好几刀。起先他护着人一步一叩,一部分血和力气都散在了青石阶上。 如今又大量放血,整个人就要散架了一般,虚虚伏在床榻旁,劲瘦的手指勾着那女子的指尖,然后顺着与她十指紧扣。 檀香延绵,烟雾缭绕,昙鸾持笔沾血在黄符上作画。 良久,他拿起符,忍不住叹息:“这次,只怕是要损些寿命在这了。” 昙鸾持着符,踱步到床榻边:“你可想好了,若是成了,你也活不得……此后,你二人的命运相互纠葛牵连,便再也分不开了。” 容羡将冠玉般的脸庞贴在了那只手上,微阖狐目,微哑的声线中带着难以察觉的轻颤:“已成执念,寸寸相思,寸寸灰。” 昙鸾摇了摇头,将黄符贴在了那两颗舍利子上,骤然散出黄色的强光,卫挽的身子竟然开始透明,可视线却愈渐清晰,此时,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脸。 凤翥龙翔,潋滟生姿。 他狐目倦怠的扫过来,忽而一滞,眼底迸发出汹涌的狂澜,苍白的薄唇轻动。 第三十九章 惊世独绝容羡 卫挽陡然睁开凤目,纤指摸上了心口,剧烈的痛感和心悸惹得她远山眉微蹙。 檀香? 她凤目定在床架帷幕上,哑声道:“哪里来的檀香。” 卫挽骤然出声,吓了在床尾驻守的青追一跳,见人醒了当即开心裂唇一笑,忽而又嘴角向下,险些哭出声来:“公子,您终于醒了,吓死婢子了,您都睡了一个昼夜了。” 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放下手中团扇,给卫挽倒了杯温水:“嗣周公子吩咐了,水要温着。” 卫挽靠在青追的肩膀处,扶着瓷杯的手一顿,沾着水珠的唇一动:“他来过了?” 她的凤目凝在香盘上,这香并非放置在香炉之中,而是如寺庙香火一般的线香:“这香也是他点的?” “是,嗣周公子说这香安神。” 梦醒的最后一刻,她瞧见了那女子的脸,远山眉,丹凤眸。 亦听见了容羡那句: 我以身作舟,渡卿为出海月。 檀香肆意充斥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此刻,卫挽竟有一些分不清自己醒了没有,梦中的场景是那么真实,净尘寺的千阶青石和绵延满山的翠竹是那么细节。 那声声泣血,无端寂寥,竟皆是为了她。 卫挽心下疑云渐起,容羡当年在邯郸起兵,若依照他所言,三年前匪祸横行之际,他有幸得见太行山的四月雪。 起兵、匪祸。 极有可能是容羡借由卫兵以力打力,借的来力是哪来的,是邯郸以北的紫荆关,从那完好无损的项上更不难猜出紫荆关是谁的人。 而那蜗居太行山的山匪,正是容羡那六万私兵的好替身,此后,私兵藏匿深山,占据天时地利,必然久攻不下。 所以当年,他的目标不是卫都。 自他起兵谋反,他也从未想过要直取晋阳,他想要的,是七国、是天下。而他自始至终是效忠于先晋。 她尚不知卫家在这场灭国争斗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容羡若是推翻了卫国,张起晋帜,那不论阿父是否参与灭晋,都难逃朝臣的口诛笔伐。 可容羡的态度,太过诡异。卫国于容羡,可不止是争霸之心,更是灭国之仇,亡国之恨,幽禁之耻。 但他居然在她死后,以命相抵,来搏她生还。 她五岁入晋阳,那年的容羡是天之骄子,名动列国。 亦是晋阳京都最煊赫夺目的少年郞,惊艳了她数十载的年少,她喜欢容羡,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清醒且沉沦。 但自从容羡釜底抽薪诈死,她也看清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深渊沟壑。 所以,生前即便知道他没死,她也再未寻过他。 容羡这个人惊世独绝,运筹帷幄,谋定天下,冠盖诸国,几乎是能张帜称王的人物。她也不认为他们之间的情分,能让他抛下家国仇恨陪她去死,甚至同生共死。 除非,他疯了。 可梦见这样荒诞离奇的事,难道不是她疯了吗。 她的凤目落在那根檀香上,是她在梦里相似的味道,却又不完全相同。 这时,门外蝶甲持剑而立,抱拳禀告:“主子,妥了。” 卫挽掀开棉被,端扶着青追的手踩在地上,她身着白色里衣朝外走去,青追赶忙去拿了一个黑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她半张脸都现在狼裘领里,纤手朝里打开厢门。 “即刻发丧。” 蝶甲朝后撤退一步,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太行山的人,死在了隔壁。” 卫挽冷肃的眉眼怔愣了片刻,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知道了。” …… 午时,迎着烈日。 白虎街的淮武王府匾额上挂了丧幡,府外围了一圈圈的晋阳百姓,仆役婢女跪了一院子,打头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着粗布白衣,一白绸宽带绑在额头上,头发上披着麻,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再稍前跪着的,是卫挽,她脱去了华贵锦衣,着一袭素白长衫,捏着纸钱扔进火盆,火盆前停着一口棺材。 府内哀戚哭声响彻云霄,府外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死的是卫家大少夫人,听说同武安君去净尘寺祈福,回来就遭到了刺杀。” “听说了,昨儿我在迎辉门那处摆摊,正巧瞧见淮武王府的舆车长驱直入。” “可不,我也瞧见了,卫大少夫人早产,武安君也身中一箭,这淮武王府满门男丁都去戍守边疆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难为武安君。” “唉,王宗脚下,这般猖狂!” 站在她旁边的男子,不由低声:“谁不知道武安君是卫王最为宠爱的从女。这个做法,当就是故意挑衅王权。这武安君也是树大招风了。” “公子行仗,百姓避让。”一道高声,自朱雀大街驶入白虎街的路口传来。 锣鼓‘咚’的响起。 “公子行仗,百姓避让。” 舆车靠在百米之外,一个身着黑袍,衣摆绣着蟒纹的,头戴无旒玄冕,提着衣摆,步行踏入淮武王府。 “那是公子让吗?” “是公子让!真的是公子让!” 卫让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跪在堂厅木棺前的卫挽,宽衿束腰,霞姿月韵的女子,声线温润:“阿挽表妹。” 卫挽的朝铜盆里扔纸钱的手一滞,凤目压着薄寒月光:“公子,您该唤我武安君。” 卫让朝她身边靠了几步,那双眼不同于卫王的阴鹜,略微带着些温和:“阿挽表妹何须见外,叫我表兄便是。” 卫挽朝后退了两步,容色清绝:“王宗之家,还望公子严于律己、谨言慎行。” 这话并未惹得卫让不忿或者不满,他只是扬着笑:“武安君说的是,让定当注意。” 她的眼里含着余烬冷寂,更让卫让痴迷万分,从里怀拿出一盒膏脂,递了过去:“事发突然,还望武安君节哀,这药对箭伤疗愈效果极佳,还望武安君不要嫌弃。” 卫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远山眉微蹙,她刚重生之际,确实找过卫让几次,动了易主的心,可在后来交谈中,她发现卫让并不是个明君便罢了。 却没想到这人动的是这个心思!恶心之感,戛然而生,她刚想开口,就见一道小身影飞扑而来,不知是有意无意拂落了那膏脂。 ‘嚓’的一声,瓷瓶碎了一地。 见此那小身影猛地红了眼,昂着头抱着她的腿,委屈巴巴道:“小姑姑。” 第四十章 是卫阿挽 卫挽揉了揉卫般的小脑袋,刚想开口,就又见卫般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朝着卫让道:“卫让表叔,你不会怪我吧。” 她的眉骨向上轻扬,低头瞧了一眼卫般那要使坏的小脸,并未出言制止。 表叔? 这两个字,成功让卫让表情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刚想同卫般说叫他公子让便是,可那小团子根本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卫让表叔这药是给小姑姑的吗,”卫般勾着卫挽的手指,见人点头,立刻抓住空档,再次截了那人的话,表情疑惑,“可是王上赐给小姑姑好多的药材,膏脂,您这个是比王上的还好吗?” 卫让表情闪过惊慌,父王疑心颇重,便是对几个儿子也是和朝局一般如法炮制的制衡。 “若是卫让表叔的药比王上的还好,可要多送来几罐啊!毕竟,”他表情低落的垂下头,红了眼眶“毕竟,阿赢已经没有阿母了,不能再没有小姑姑了。” “卫让表叔,你可别抠……”门 卫让当即朝卫挽抱拳,终于找准机会截过了话头:“是让僭越了,让早该想到父王素来宠爱武安君,哪里舍得您重伤在身,既然如此,让便不叨扰了。” 见人踏出淮武王府的大门,卫般冷哼一声。 卫挽食指屈起,重重在他头上一敲:“顽皮。” 卫般吐了吐舌头,仰着头:“小姑姑是我们卫家的,大父和阿父驻守边塞,阿母也不在了,他们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姑,所以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跑来叫,大家把阿赢留给小姑姑,便是信任阿赢,所以阿赢要保护好小姑姑才行。” “滑头,像什么话。”卫挽的指腹抵在卫般的额角,轻轻一推,还孤儿寡姑,可真有他的,“还不去跪着,你见过如你这般高兴的孤儿?” 卫般从青槐手里接过那个早产女婴,端端正正跪在灵堂前,卫挽的视线随之落过去,寻常刚出生的孩子,不明是非,只知道哭闹,但这孩子确实乖巧。 沉思了片刻,瞧了一眼青追。 后者马上意会上前,俯首贴耳道:“还跪着呢。” “过了滚钉板?” “是,出暗室时,是爬出来的。” 卫家大少夫人殁了在晋阳京都官权之中并未掀起什么风波,许懿礼虽然出身名门,但父亲已死,只有个嫡姐,远嫁武安。 但毕竟,许懿礼的的背后是淮武王府,是武安君,所以许多人让自家夫人来吊唁,可淮武王府自公子让去后,便大门紧闭,不再接见外客。 而此时,淮武王府后门,迎进了一位劲装女子,正是沈不虞。 沈不虞跟着青追到了扶云阁,眼神直接就被那杆玄铁长枪吸引过去,不一会卫挽长发微散,带着湿气从净室走出,她的目光又被美人引了过去,急急迎上去:“阿挽,你怎么样。” “怎么湿着头发就出来了,你这重伤未愈,天又凉了起来,当心再烧起来。” 沈不虞这个人,看似大智若愚,但实则心细如发,生前事发突然,她独挑大梁也突然,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就披甲远赴雁门,可今生……。 她知道沈不虞的远大抱负,只因是女子,所以亘古难全,当年她领兵而战,也是开创了先河,她本想凯旋而归之时,将她也带到雁门,可后来却收到她的家书,说着她即将嫁做人妇之时,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如今有了机会布局,她自当有些踌躇。 “我听说,沈伯父自请让沈会闲戍守玉门?”卫挽拉着她的手,二人坐在朱砂丹桂下的石桌上,给她舀了杯热茶暖身,想到她上次一饮而尽的豪迈劲,不禁柔声,“凉些再饮。” 沈不虞将杯子拢在掌心,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杯延,点了点头:“是啊。” “其实,你的武艺并不在沈会闲之下。”卫挽听出了她言语间的惆怅,垂眸扫了一眼她手掌上的薄茧。 “可我是个女子,”沈不虞粲然一笑,扬着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这样也好,毕竟阿父驻守卫都,阿兄戍守玉门,以后嫁了人,也算是有人撑腰了。” 可卫挽和她相识多年,看得出她眼底的暗淡,抿了抿唇:“你这想法,不对。” “如你所想,便是将你的终身性命全系于他人,乃至幸福、快乐。没有谁能做你一辈子的依靠,唯有你自己,女子又如何。” 一如卫挽了解沈不虞一般,沈不虞也同样了解卫挽,她先是收了笑意,看了眼周围,并没有立即开口。 可又想到卫挽敢这么说,定然这个环境是安全的,才谨慎开口:“是有变故了吗……” “只是猜测。” 沈不虞且听此言,便知道八九不离十,她出身武官之家,儿时最喜好舞刀弄枪,可卫都盛行慵懒之风,贵女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唯有她是特殊,自然在这金尊玉贵之地便颇受排挤,父兄皆是男子,自然没那么细心,可有一次宫宴,她被欺负的狠了,就还了手,那女孩被她失手推进了池塘。 可她本身也不会嬉水,本想眼睛一闭便下去救了,可就在这时,卫挽拦住了她,她只是稍稍斜睨,树上便窜出了一道影子,将那世家小姐提上了岸。 那人带着骨蝶银制的面具。 卫挽只是清冷的扫了她一眼,淡道:“不会凫水还去救,蠢么。” 后来在宫宴上,她看见了高台之上,设在卫王身侧的那张金雕浮花小桌,亦看见了桌后的卫挽,便是王后、公子也没有的待遇。 而那位世家女的阿父也如她所想的向卫王告了一状,可卫王还没说话,彼时还不大的卫挽,懒散的抬着凤目,冷傲出声:“这事也值得御史大张旗鼓的告到王叔这,女儿家玩闹罢了。更何况武安瞧见了,是您家姑娘排挤了沈家妹妹在先,我卫国女儿,自当不该是千篇一律的。” “若我卫国女子,皆如沈家妹妹一般巾帼不让须眉才更能在列国之中,体现王叔的容人度量。” “若人人都如御史一般,将家长里短,同僚摩擦之事,上告天听,王叔还不得有三头六臂才行。更何况这点小事,王叔若是计较,便显得没有容人之量,可若不计较,百姓便有了理由抨击王叔是个昏君,还是说御史乐见王叔遭到斥责?” 后来沈不虞知道了,那位伶牙俐齿、斗赢言官的是淮武王幺女,是武安君,是卫阿挽。 所以她只是弯了那月眉星眼,明眸善睐:“你想带我走。” 语调肯定。 卫挽凤目认真的直视那双眼,忽而会心一笑:“你愿意。” “自然,”沈不虞毫不犹豫的回答,一饮而尽那杯茶,蛾眉螓首,“为了你当年那句巾帼不让须眉,刀山火海我也跟你下。” 第四十一章 慢着 沉沉的夜幕之下,卫挽凭借木梯翻上了容府的高墙。 她一腿屈膝,踩在墙上,胳膊垫在膝盖上支着额头,凤目朝着院中一扫,就看见了廊檐下抱臂持着折扇敲肩看她的容羡,身后还跟着一直疯狂摇尾巴的白团子。 显然早就知道她会来,特意在这守株待兔。 她居高临下,眉骨微挑,脚下使了力气想要一跃而下,在半空中,她看见了容下陡然变黑的脸。 旋即,她腰际一紧,被人稳稳搂在怀里。 “不怕伤口裂开?” 卫挽瞧了一眼圈在自己腰际那双修长且劲瘦的手,忽而抬眸,清冷的凤目带着几分潋滟直勾勾的盯着容羡那双深邃狭长的狐眸,她纤巧的手指勾住他束腰的绦绳,将他朝前一拉,鼻息交缠,纤体相贴: “那天晚上,” “我大概瞧见了我们卫家的东西,落进了容府。” “是你主动给我,还是等我去抢。” 容羡‘唰’的打开折扇,将扇子横在两人的鼻尖,阻挡了两人交缠的呼吸,而后扬了扬眉:“你觉得我会留下把柄?” “纵然盘旋天际悄无声息,可金雕臂展过长,低空飞过很难不留痕迹,更何况容府与淮武王府比邻,”卫挽凤目微敛看了眼墨玉扇面上的翠青竹,梦里的景象仿佛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她拧眉松了勾着绦绳的纤指,白嫩的手上抬拂落那柄墨玉扇,朝后退了半步,淡道,“你定然知晓我瞧见了那金雕,自然会将东西留下。” “你怎知是卫家的东西。” “总要拿出来辨一辨,才知晓是不是卫家的。” “可若是不该你瞧的呢。” “你又怎知是不该我瞧的呢。” 二人相视,谁也没有退让,一个犹如朗日晴空下盛放的艳滟海棠,一个犹如严寒天山凌霜屹立的雪松。 “北边乱了吗?” 容羡从广袖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竹筒,里面卷着一个信笺。 卫挽伸手要取,他便挪远一撤,见那凤目带了点火苗,才道:“你要鉴别?” “自然,大哥每年回京述职,阿父都会给我写信,就跟狗……”耙的一样。 卫挽视线略过容羡那张饶有兴趣的脸,适时停住,抿了抿唇,眼疾手快的抢过他手上的竹筒。 可打开信笺,确实工工整整的几个字:戎蜀有异。 并不潦草。这四个字,也不是大哥的手书,更不是容羡的字。 她本抱着的侥幸忽而破碎,更刺眼的是北边乱了,这时间不对,生前是伴着第一场雪才迎来了北边战事的消息,她当即就要翻墙回府。 这时,远处一串串火焰微光,像是沙漠戈壁上的火河,朝着淮武王府涌去。 容羡当即揽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身回府,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待人稳稳落地,二人对视了一眼,容羡便隐匿在了暗处。 火光忽然照亮了淮武王府,卫挽身姿笔直立在正厅前,背后是许氏灵堂。 卫般从灵堂前的蒲团上惊醒,扑过来挡在她面前。 卫挽只是伸手将他的脑袋圈在她的腰际,凤目含着冷霜直视持着火把冲进来的骁骑卫,卫般顺势贴过来:“小姑姑别怕。” 这时,钱有德持着黄帛布,在卫挽面前微微躬身:“武安君,得罪了。” “今淮武王勾结外敌,撤出雁门关防线,且将并州一带拱手相让,通敌叛国,意图蛮夷里应外合攻破卫都,使中原列国遭难,其罪当诛!” 卫般瞪大了眼,挣扎着要驳斥,却被卫挽死死捂住了嘴。 前世北蜀、北戎结盟,突攻雁门关,蛮族蚕食,卫家誓死驻守雁门关,可援军却未能如约而至,硬生生将卫家和雁门军活活拖死,一样是并州沦陷。 卫挽抬眸,唇际勾起了一丝凉薄的弧度。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她重生归来,只有一件事不同以往,那便是动了朝局,当年之事,是万全之法,可如今,那人被她逼得狗急跳墙来不及筹谋,只能用这等下三滥的招数逼卫家就范。 怪不得生前她在边关周旋三年,查到的不过皮毛。 “念其女卫挽自幼长于卫都,削去其君位,褫夺封地,念其孙女年幼丧母,网开恩情,将二人幽禁于此。” “其余白衣,格杀勿论。” “慢着,” 骁骑卫,只听王上号令,当即拔出长刀,挥向下人。 就在这时风声一动,蝶骨卫倾巢而出,挡下了骁骑卫的刀,将淮武王府众人护在身后。 “我说慢着。”卫挽长睫缓缓上掀,压出一道褶皱,散出无限威压,令钱有德都忍不住生出臣服。 “武安君,不,卫姑娘,”钱有德揣着浮尘,将帛布捏在手心,朝后退了两步,“你这是要谋乱不成。” 卫挽漫不经心的摸上自己腰间悬挂的长鞭,唇角沾上了些许冷峭:“有何证据,言明我淮武王府通敌叛国,难不成全靠你这刁奴上唇下齿一碰?” “边关急报,怎能……” “那便将急报公示!可若是没有证据,我淮武王府战功赫赫,岂能任由他人污蔑,卯时一过,昭告列国,且看天下人是信与不信!王叔想要以对付宋家的法子,故技重施针对我淮武王府,也要看看我阿父的功绩才是。” “您觉得呢?”她语调平缓,可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战场杀伐,却让人没法抗拒,“这手谕,怕是宦……者令,拿错了云阳侯府的吧,这黑灯瞎火,宦者令老眼昏花只怕是看不太清上面写的到底是淮武王府还是云阳侯府吧。” 这‘宦’字被卫挽压的极重,这一席话,更是威胁。 卫王重名,所以凡事绞尽脑汁都会给天下人个理由,而淮武王戍守边疆数十载,卫国就安定了数十载,卫靖骥叛国细想而来根本不能取信于民。 卫王遣骁骑卫夜袭淮武王府,正说明阿父那边还在誓死守卫,卫王则是想要先下手为强,而后再如前世一般以援军拖垮雁门军,届时昭告天下卫家畏罪战死沙场,坐实罪名。 一旦有了强有力的证据,卫家即便再有民心,也是无可转圜。 第四十二章 地道 钱有德跟在卫王身边多年,揣度卫王的心思是他极为擅长的,也自然知道这是卫王逼人就范的惯用手段,一如之前的宋淮。 可卫挽所言不无道理,他也不敢妄自做主,只好叫骁骑卫守住淮武王府的大门,自己回金阙请旨。 那张冷艳绝美的脸上,仿佛带笑,可细看却又不见笑,散着无限的威压和冷意,待骁骑卫撤出淮武王府的大门,捂着卫般嘴的那只手也落了下来,她忽而低头,嘴角缓缓勾起,肆意绽放攻击与野性的笑意。 极美、极艳、极其危险。 “小姑姑。”卫般伸手牵住她的衣袖,拉进怀里。 她没有回应,只是转过身,瞧了一眼蝶甲。 下一瞬,府内刀光四散,可未等蝶骨卫的长剑落在实处,就见一众婢女皆动作利落的抽出头上的长簪,毫不迟疑的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而另一边的仆从也都一个个倒下,黑色血液从七窍里缓缓流出。 廊下的灯笼笼着昏黄的光笼罩着四四方方的庭院。 瞬息间,卫挽便明白了,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安全,是父兄为她筑起的坚实壁垒。 而在这之中完好的婢女、仆从都在下一瞬,成了蝶骨卫的剑下亡魂。 她就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眼神空洞无光。 卫般亦是坚定地站在她身侧,鲜血溅在姑侄二人的身上,却没有令二人挪动一步,他们似浴血而生,又似想铭记这一刻。 直到泛着微微凉意的触感落在卫挽的脸上,为她擦去了眉尾喷溅而来的温热,她的凤目才有了些许神光。 视线上抬,入目便是那青筋分明,肌理细腻的脖颈。 “兰,哥哥。”卫般下意识的开口,却又在瞬间止住。 在骁骑卫冲进淮武王府大门的那一刻,青追已经眼疾手快的抱着那早产的女婴折返扶云阁。 九曲回廊里,她背着大大的包袱,一手提着昏迷的青棠,臂弯里抱着襁褓婴儿,手里还不忘将卫挽那杆玄铁长枪拿了出来,脚步慌张的朝着这边赶过来。 卫挽牵起卫般,就拉着他往挽亭走,顺势接过了青追手里的长枪:“走。” 青槐也迎了上去,接过了青追手里提着的青棠,把人双手往自己的脖颈上搭,将她背在身后。 蝶骨卫怕引人瞩目,皆躲在暗处,居高临下,更加能避免骁骑卫的人探进院子。 卫般的步子迈的飞快,几乎是跑着才能跟上卫挽的步伐,清俊的小脸上满是严肃又仔细,没有丝毫不耐,听话乖巧的跟在卫挽身边。 卫挽见他吃力,本想将人抱起来,还未等探下身子,就见那道白衣已经将人抱在怀里掂了掂。 眨眼之间天旋地转。 卫般吓了一跳,赶紧伸出一只胳膊薅住容羡肩膀上的衣料,清冽的青竹气扑面而来,却并不让人反感,彼时他的手里还抓着自家小姑姑的衣袖。 旋即,他遽尔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位犹若列松如翠的人,面不改色且毫不留情地将他抱在怀里的衣袖抽出。 而后伸出修长劲瘦的食指,将那衣袖稳稳地勾在自己的掌心。 饶是卫挽也不禁抿了唇,远山眉微蹙,她将衣袖朝外扯了扯。 没扯动。 可她如今没有多余的心思和他周旋,只好任由他牵着,提着枪大步朝前。 卫挽和容羡领着他们朝着桃树边上的厢房推门而入。 众人跟着走进内堂时,就见卫挽已经打开了一旁的成衣柜,长枪一撬就将地上的柜板掀了起来,又拽起了地上的青铜重砖。 而后伸手从容羡手中抱过了卫般,将他放在柜子里的石阶上,用手背擦了擦他下颌和额头上的血迹,而后将手掌按在他的头顶揉了揉,清冷的声线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下去。” 卫般自幼机灵,自然之道卫挽的话意味着什么。 那双稚嫩的桃花眼微红,站在石阶上扑到卫挽的怀里,小手环过她的腰身,将脸紧紧的贴在她的腹部。 良久,才松了力道,先行探下地道。 青追先是将怀里的小襁褓递给了卫般,而后同样红着眼朝卫挽的方向一直看,憋着嘴一脸不开心和委屈。 那边卫挽已经无奈的张开了双臂,旋即青追就扑了过来,她就不如卫般,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卫挽如是想,只好悠悠叹了口气,作出承诺:“放心,卫王不会轻易杀我,能带走的银钱都在这条隧道的尽头,你们走到出口不要立即出去,等我的接应信号。” “是,”听着承诺,青追才松开了手,又忍不住道,“主子要小心。” 语毕,才探身下去帮青槐接青棠,而青槐就利落多了,朝卫挽拱手后,就低身下去,还不忘将青铜砖挪上。 卫挽看着那块青铜砖,严丝合缝的盖上,才将柜板填了上去,关上了柜门,就这样掌心在上面停了几息。 这条地道,是幼时容羡挖的。 从挽亭穿至隔壁,甚至横贯整个容府通向迎辉门外。 自卫挽重生,便为前往雁门一行做足了准备,金子全都砸成了薄片,藏到地道的尽头,剩下的物件也全部送去了此间乐流向市井,折换成粮食和黄金。 卫王赏给卫挽的金银细软、贝阙珠宫皆数不胜数,他自己只怕也记不清了,更别提其他人,何况卫都有些家底的人不在少数,也容易混淆。 “就这般笃定卫王不会杀你。”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卫挽有些削瘦的身躯。 “他想要名利双收,自然做起事来会畏缩。可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哪能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去。”她的手从柜门上滑下来,顺势拎起长枪,抬眼间便恢复了那清冷的容色。 中天月色擦着窗框打在容羡身上,孤冷清绝,好似不论是日光还是月光都那么偏爱他:“他想要坐实淮武王通敌叛国,定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你,毕竟如今他并不能完全掌控边疆,由你来指控是他最好的选择,事后若是败露,他便可以说你是贪生怕死,附庸权贵,所以陷害生父。” 她轻笑着低头,容色上是几分排斥的冷意,仿佛是沾染了肮脏一般:“届时,他便可以,以肃清卫家家风之名,将我就地格杀。” 第四十三章 黎明 那边卫王正端坐在议政殿,持笔挥墨,画轴上正描绘着卫国六十八城池。 钱有德端着黄帛一路疾行回了金阙。 卫王听见脚步声,眼都没抬,只是漫不经心的描绘着山河风景:“成了?” “王上,”钱有德双膝砸在地上,拽着袖口擦上昏花的老眼,“老奴未能办好王上交代之事,请王上责罚!” 这时,卫王才看见那明黄的帛布,瞬息阴沉了脸。 “卫姑娘拒接王谕,”钱有德跪着朝前行走,将明黄的帛布呈在卫王的桌案上,又将头匍匐在地上将淮武王府的事一五一十的禀告给卫王。 卫王气的将手里的笔扔了出去,手掌拄着桌案:“并州以北还没有消息?” “没有,自从北戎、北蜀有意攻城后,北边就再也没有消息传过来了,而且骁骑卫首领又……王上,眼下我们这边已经没什么可用之人了,”钱有德盱着卫王的眼色,说完一半,适时地停滞住。 卫王自然知道这件事并非万全之法,可若是等卫靖骥反应过来,一怒之下带兵以南攻破卫都,他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 当年先晋公自登位起主张大肆变革,其公子玺却是个温润俭让,礼贤下士之人,但治世用文,乱世以武。 彼时内部整合激烈,木朽虫生,墙罅蚁人,还尚有强大外敌窥伺,外族借此机会趁虚而入,才而导致晋国的江山社稷被灭,王族姬氏也惨遭杀戮。 也就是这时,安邑王氏、宜阳焦氏揭竿而起,勾结他来偷盗布防图,瓜分晋国,署诺挟周王室承认三方霸权后拥立他为王,卫、郑、宋三方与蛮夷签订和平协议,自愿割让燕云十六州。 当年时机刚好,可现在,郑国日益壮大,宋国又势力羸弱,三方盟约早已不稳固了,如今若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和卫靖骥不论谁胜谁负,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郑国和宋国自是乐得见此局面,而后来分上一杯羹。 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除非卫挽…… 但是他不禁又抿住了唇,展开了那明黄的帛布,看着上面明晃晃的‘淮武王’三个字,又不禁怀疑起来:“她说这旨该是给云阳侯府的?” 钱有德躬着身子,低眸:“是。” “难不成寡人这朝堂……”卫王的眸子蒙上了一片狠厉,“这旨是降错了。” 今天晚上,是注定没有人安寝的一夜,原本围困在淮武王府外的骁骑卫在卫王另一道旨意下转路冲进了孙府。 卫挽和容羡在灵堂里对立而坐,两人簇拥着棋盘,杀得火热。 树上隐匿的蝶骨卫,看着内堂的景象,只觉背后生风,不由令人毛骨悚然。 新替上来的蝶丁本是个活络性子,早就忍不住了,搓着胳膊,贴在蝶甲身边:“这两位主儿,未免有些过于气定神闲了吧。” 堂前尸体横流,堂内棺木镇守,两人这副泰山崩于前却仍面不改色的样子,反倒神似那掐着时辰索命的黑白无常。 顶替蝶己的本站在另一棵树上,看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也飞身过来,恰好听见了碟丁的话,接了一句:“不过,方才我还真以为能和那帮朝廷耳目分个高下呢。” “那些人一看就是虚把式,没什么真功夫,和他们比没劲,显得我们欺凌弱小,”碟丁话锋一转,盯上了蝶甲,“倒是首领看起来,并不像是朝廷训练出来的,饶是你我都未必能赢。” 蝶己跟着也将目光放到了蝶甲身上,眼神放光。 蝶甲被他俩闹得没法,乍然见了这目光,足尖轻点,跃上了另一棵树,一副别来沾边的样子。 “藏龙卧虎啊。”容羡落下一子,也不抬眸,只观棋局。 外面的动静卫挽自然也听到了,顶替上来的蝶骨卫,皆是她着蝶甲特意去寻的,有几个是前世在雁门关结交的,今生只不过提前相识,所以也没拘着他们。 更何况他们其中,还有几个是女子,明明身怀绝技,却无处施展。 “彼此彼此。”卫挽捏着那颗棋子,毫不犹疑的落在那寸方圆。 闻言,他敛下眼眸,唇边泄出一丝笑意。 忽而两人似有所感的抬起眸对视,而后又都同时低眸拿起棋子。 容羡的狐目微弯,棋子在指尖流连,怠懒的声线带着些怡然自得:“看来今日,是必有一杀戮了。” “杀鸡儆猴呢。”嘲讽沾染上了她绝艳的面容,使得卫挽整个人犹如地府里盛放的彼岸。 妖、凶、毒。 她故意说出淮武王府和云阳侯府之时,便是在故意引导卫王去怀疑。 调走骁骑卫这一举,正说明鱼儿已经咬勾了。 看着那位十年如一日的只长权术,不长脑子,不难理解为什么容羡能活下来,甚至带着晋国大军安安稳稳的占山为王。 想到这,卫挽不禁抬眸,食指屈起撑着颌角。 倘若当年,容羡起兵争雄,宋、郑,未必会是他的对手,但……楚太子芈枭,燕太子姬冕,且都算是能与他平分秋色的人物,想要争霸天下也绝非易事。 近年来,他周游列国,多在齐、宋。 齐国更是挥师北上,屡次犯进燕国边境,占据上风,若是这次他能一举将卫、郑,收入囊中,便是掌握了能与楚太子枭一战的筹码。 “你确实没堕了风云榜首的名头。” 容羡眉骨轻挑,狐目轻抬:“你这话,倒让我有些羞涩。” 说是羞涩,但面上却没有一丝羞涩的样子,如果他身后有条尾巴,如今就要摇曳生姿了。 “我随口一说,你还真找不着北了,”卫挽勾唇一哂,“什么时候容公子也这么率真了。” 容羡捡起棋盘上吃掉的棋子,端起手边的茶碗轻呷了一口,容色处变不惊:“我一向待人赤诚,阿挽可莫要污蔑了我。” 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而至,却没有人知道即将到来的是阴云密布还是晴空万里。 晋阳的早集,花天锦地,人声鼎沸,每日清晨周边的村落都不断地涌进城池,可今日,一匹黑骓战马,高举战旗,冲散人群闯进卫都,惊慌失措的高呼:“西河失守!” “西河失守!” “西河失守!” 第四十四章 征战西河(明天上架!) 朝堂之上,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田部史一案,就被西河失守一事砸了个手足无措。 别说是朝臣,就是连卫王也没反应过来。 传回来的军报不是雁门沦陷,卫靖骥退守并州,而是西河失守。 卫王的五官隐没在旒冕之后,捏着桌案的手指逐渐泛白,接着撑住桌案站起身来:“西河失守,淮武王何在!” “禀我王,北戎、北蜀合谋而攻,可淮武王死战不退,本来已经占据上风,可蛮夷不知从何处得知,西河上游便是通向北戎部族的那片海域,蛮夷将最强的士卒留在了雁门关攻城,另外一部分水性极好的从北戎上游凫水突袭西河。” 来禀报的士兵是西河守军,可西河兵力薄弱,对上蛮夷之族,根本毫无抵抗能力,西河郡守是个极为有远见的,以最快速度疏散了老弱妇孺,叫了两个善骑术的一个朝着雁门关而去,一个快马疾行禀报卫都,独留自己和一城的壮年、士卒来抵御外族。 他擦了擦额间的汗和脸上的泪:“求王上出兵,驰援河西和雁门,臣驾马疾行奔袭卫都之时,西河已经顶不住了,只怕如今雁门关腹背受敌啊,王上。” “雁门失守,中原危矣,请王上尽快出兵。” 卫王骤然跌落在椅子上,捂着心口剧烈的咳嗽起来,满脑子回荡着‘西河失守’四个字。 是他,是因为他传出去的边疆布防图,西河正在雁门一带。 “王上!”众人急急一唤。 他剧烈的咳嗽之后,声音含着沙哑无力:“有谁能领兵出征。” 卫王强撑着桌案,朝前探身,目光如炬带着些阴鹜在朝臣中搜索了一圈。 朝堂之上,却寂静万分,那个西河士兵的视线带着些心慌意乱的跟着卫王的视线往两边扫,可无果收回。 卫王自登位以来,为了防止兵变,极力打压武将,如今别说是可用的率兵之人,就是作战的士兵也寥寥无几啊! 那位西河士兵有些不理解,边疆情势危急,在犹豫下去只怕太原、云中、并州都留不住了,当即急不可耐:“王上,请王上早做决断,边疆战事等不得啊!” “沈卿,”卫王也有些心焦,只是刚开了个头,就见左师李钦摇了摇头,他拧眉想了想,沈邝呈戍守卫都确实动不得,若是真有个以外,还要留一个得力的人选。 卫王的视线又在云阳侯赵曾身上转了转,偏偏昨日司寇郑夺又搜出了他不臣的罪证,若是他带兵夺回西河后,再杀回来,那时卫都兵力空虚,恐难以抵挡。 “王上,儿臣愿带兵出征,征战西河,协助王伯。”公子让起身而立,手持笏板,行至大殿中央,作揖下跪。 卫王将目光放到公子让身上,他的庶长子,他有众多子嗣,庶长这个字眼并未博得他多少目光,就连他的母亲是谁,他也不太记得,但他的这个儿子似乎前段时间和卫挽走的有些近。 一想到卫挽,就想到了那丫头昨天晚上那言之凿凿的威胁,又想到了他远在边关誓死守卫的嫡长兄卫靖骥,他的脸顿时有些黑沉,没有立即开口言语。 这时,左师李钦跪在席垫上直起身:“臣附议,若公子羽领兵,既能显现我王对边疆的重视,又能安抚民心。” 文官闻言皆直立起身,拱手:“臣附议。” 赵曾不是没注意到方才卫王的眼神,他自是想跟着附议,可卫王那般明显的猜疑和忌惮,让他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刚刚被提到了姓就止住的沈邝呈,拱手而立:“臣附议,” 而后他又从武官人群中走了出来,手持笏板躬身:“犬子自幼习武,且还未远赴玉门,不如协助公子羽前往西河,竭尽全力为国一战。” “好!”卫王激动地敲下镇山河,他忌惮啊! 他忌惮他的庶长子野心昭着,猜疑他的庶长子居心叵测,若是沈卿之子能多加看顾。 不,是从旁协助,他自然也就安心多了。 可率军的问题解决了,士卒还有许多问题,如今雁门关兵力三十万,卫都只有二十万,且不说要分出多少。 只说这二十万的兵,可否有能力征战边关。 卫王和众人都知晓,是没有的,卫都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众多官宦自是一度沉沦,那守卫军更是成了各大世家子的蜗居之地。 剩下的便是卫王的骁骑卫和赏赐给卫挽的蝶骨卫,纵然他们可以以一当十,那也是不够的。 更何况蝶骨卫死的死,叛的叛,而他这,骁骑卫除了首领还真没人拿得出手。 众位朝臣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李钦犹豫道:“不如征兵。” 赵曾闻言,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开口的机会:“征兵需要时间,只怕,你的兵征全了,北戎和北蜀的兵也打到卫都来了。” 赵曾的话不中听,有提前泄气的成分,可是,不无道理。 沈邝呈蹙着眉提议:“不如让犬子领兵先行支援西河,而除了雁门关,拥有大量屯兵且能速度驰援的,就是驻守燕云十六州的居庸关和邯郸以南的紫荆关。” “届时公子让带着征兵压后,另派遣骑兵前往居庸关和雁门关通报驰援。” 那位无精打采的西河士兵听此,犹如斗战公鸡,瞬间昂起了头,满怀热泪的看着沈邝呈。 终于,有了一个有用的。 左师李钦也跟着赞同的点点头,但他似乎想到什么,提议道:“不如让公子让先行,以作安抚民心之用。” 沈邝呈的眉头拧的更紧:“左师,这可是战场,而非儿戏,公子并未亲临过战场,若是有了疏忽,那可是重创国之根本的大事,安抚民心压后自然也能安抚。” 闻言,李钦也抿了唇,这毕竟是关乎国家,又非他所擅长的。 跪了很久的卫让乍然出声,语调坚定:“儿臣愿意领兵先行,沈大人的儿子也同样没上过战场,若是儿臣压后而行,传扬出去,卫国臣民会觉得王上有失偏颇,疼惜自己的儿子。” 第四十五章 天煞孤星 第45章 天煞孤星 卫让的话成功让卫王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是拿捏住了卫王的心。 重名、逐利。 “公子,难不成名利当真比家国还重要吗?”沈邝呈不由斥责。 “这一战若是你输了,西河夺不回来,也就意味着云中、太原同样难逃此劫,到时雁门关腹背受敌,雁门三十万大军以及此次卫都借调过去驰援的兵力都将成为蛮夷的刀下亡魂!” “还有边关的百姓,蛮夷烧杀强掳,毫无人性。” 卫让温和的面孔闪过一丝不悦:“难不成沈大人就能保证沈会闲一定能赢了这场战争。” 沈邝呈抿住了唇,他不能。 但卫让只是在书本上认了兵书,在训练场学习了武义,简直就是花拳绣腿。 真有了事,连自己都未必能护住。 而沈会闲不一样,他自幼的训练皆比肩边关将士,看似不着调,其实武功好着呢。 沈会闲就算守不住城池,也会拼死守住百姓,还有……雁门关。 可依照卫让方才所言,他就只是想要借此在王上和大臣面前搏一个出路而已。 到时候边关的百姓要如何。 雁门关的三十万将士又要如何!那可是卫国一半的兵力啊。 “那就让儿先行吧。”卫王考量了片刻,当即决定。 “王上!” 那便卫让已经拱手谢恩:“谢王上。” 那位西河将士左右看了两眼,忙跟着谢恩,一心认为至少如今有了驰援军,谁去都一样。 看着其他人根本没意识到西河失守的重要性,沈邝呈不禁眉心猛跳,就连额间的青筋都尤为清晰可见。 战鼓擂动,百姓夹路相送,卫让斗志昂扬的驾在马上,身着盔甲,带着黑压压的十万大军冲出卫都。 ‘咚咚’擂鼓传遍卫都上空,淮武王府自然也听到了,堂前尸身,也成了无人可观的独角戏,可以说西河失守打乱了所有人的谋划。 卫挽接过此间乐递进来的竹筒,抽出帛布展开,看见上面的字,指尖不由一滞。 丹唇轻抿,表情有些难言。 容羡将烧好的香碳埋在香灰里压实,顶花开口的间隙,抬起狐目看了一眼:“看来是个很出人意料的结果。” “让我猜一猜。” “是卫让么。”他将削好的竹片剪碎,放入石碗中。 卫挽蝉翼般的长睫微掀,压出痕迹:“阴阳路子发功了。” 旋即,伴随着石杵研磨竹片的声音:“卫王压制武官已久,骁勇善战的,如今都坐镇关隘,卫都之内唯有沈邝呈还说的过去,可卫王也不是傻子,自然舍不得将沈邝呈放出去。” 容羡将捻好的竹沫置放在了香盘上:“听说卫让昨日大张旗鼓而来,却被阿赢三言两语挤兑走了,定然也是不甘心的。” “这机会就喂在他的嘴边,他哪有不叼的道理。”话落,他盖上了雕花铜炉盖,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挥了挥,霎时清冽竹香四溢。 “容公子还真是附庸风雅、样样精通,女子家的玩意儿,玩的倒是溜,何不寻个人嫁了。” “前一言,说的不对,天下事务何分男女。男子之职,女子可做,女子之事,男子可亦可为也,披甲征战、纵横捭阖,我岂拦过你?怎焚香就独独是女儿家的闺阁之物。” “至于嫁人么,也不是不可,但臣下这天煞孤星的命格,一般人可压不住……可若您愿意娶,我自当是可以嫁的。” “若能得君三书六礼,十二抬大轿,明媒正娶,臣也自甘备下十里红妆,丰厚嫁礼,待卿相迎。” 而卫挽却被那句‘天下事务何分男女’震的一惊,从前,她自认是视同一律的,可方才容羡一言,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偏颇。 而无形之中的偏颇,便是生而为人最为致命的弱点。 “大难当前,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容羡拾起棋枰上散落的的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卫让这些年,在卫王的压迫下,兢兢业业,从不敢出错,而沈家兄妹的才能,可只有你我得见。” “若换做你,会选一个成天招猫逗狗的纨绔之子吗。” 卫挽沉默了,可一想到雁门关如今的情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卫让:“容羡,” 容羡挑棋子的手一滞,耳尖发痒,他伸手揉了揉耳垂:“知道,紫荆关昨日便已出兵驰援雁门,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说,接下来,别护着我了。” 他的狐目好似晨间升起的那抹黎明,让人忍不住追逐,透过他那双眼,倒映着一个平和淡然的自己。 容羡将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收回,缓慢的敛下眉眼,长睫遮掩之下,是犹如黑夜一般漆黑暗淡的漩涡,骤然吞噬着周边的光亮。 “卫王派遣卫让出兵,想来他同样气愤蛮夷毁约,但他并不认为西河失守有多大的问题,我阿父坐镇边疆,腹背受敌,援军若是出了差池,我阿父便要丧命边关。” “孤军奋战可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他抬起头凝着北方的天空,墨色的狐目染上了一片光华,“而且,我赌你走不出晋阳。” 卫挽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骨蝶银具,玉指捏着两旁系带探过身子。 冰凉的面具贴在容羡犹如冠玉的脸庞上,耳边却凑上来一道温热的气息,他意图偏头躲过。 可卫挽偏不,她将绳子系紧,耳尖微动,将朱唇贴在他耳侧,留下一道气音:“我当然出不了晋阳。” 她话音刚落,骁骑卫便拥护着司寇府一众闯了进来,入目的尸横遍地,让众人都吓了一跳,包括骁骑卫在内,皆面面相觑。 卫挽只身而立站在木棺前,身后是带着蝶骨银面白衣加身的容羡。 郑夺捏着黄帛,绕过众人,眼前的惨状让他后退了两步,强忍着作呕,朝着卫挽行了个礼:“武安君。” 卫挽懒散的抬起凤目,纤手随意搭在腹部:“郑大人。” “郑大人可真是辛苦,昨儿查抄云阳侯府,今儿包抄淮武王府,可真是王上面前的红人。”她踱步而行,裙摆曳地,逶迤在尸海中,凝固浓稠的血迹沾染上她雪白的鞋履。 容羡不是不行哦哈哈哈哈哈,他是尊重、爱重挽挽,不愿亵渎她~ 第四十六章 哀 第46章 节哀(加更) 她凤目轻扬,偏勾了笑意,似从地域爬出来的恶鬼:“郑大人今日,想从淮武王府搜到些什么呢。” 郑夺再一次后退了两步,站在他身后的官员和骁骑卫都因为他的后退,往两旁散了散,淮武王府外围着的百姓都借此看清了里面的情况,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臣,来宣旨。”郑夺持着黄帛,躬身行礼。 “哦?”她抬起手,掩在唇角轻笑,可开口的声音清晰,足够让门外的百姓听见,“那今日郑大人的旨意可拿对了?昨儿夜里有人拿着我淮武王府通敌叛国的旨意来宣,可是把本君吓坏了。” “瞧,这不,杀了我王府所有白衣,才发现,旨意拿错了。” 府外一片哗然。 “谁这么大胆子敢假传王令!” “你聋了不成,武安君说是拿错了,诶……那又是谁家通敌叛国了,怎的没个风声。” “昨儿,司寇府围了云阳侯府,我正巧在外出摊呢,怕不是……” “可真是造孽,这么多条人命。” 卫挽耳尖微动,纤手抬起,捋了捋衣袖,凤目乜斜而去:“郑大人官居司寇,办公最是仔细,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 郑夺想到黄帛上的字,额间青筋乍起:“这……” 卫挽低敛眉眼,素白的衣衫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唇际半勾,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 “自卫国初立,我阿父封至淮武王,此后镇守边关数十载,卫国便也安稳了数十载。” “我长兄卫驰多次带兵驱逐犯进蛮夷,戍守我边关百姓万千。” “泽安八年,楼烦举兵犯进居庸关,我次兄卫荡和三兄卫决,出兵驰援,连同三万卫家军在内,无一生还。” “我长嫂为国祈福遭遇刺杀,难产而亡,至今!停灵在此。” 泽安十八年,北戎、北蜀合力攻陷雁门,淮武王卫靖骥及其长子卫驰殁。 泽安廿一年,卫挽凯旋,于辍阙谷遭遇伏击,殁。 …… 她掀起眼睫,扫向众人:“若淮武王府是通敌叛国之名,那么,尔等这类贪生怕死、蜗居朝堂的鼠辈,又是什么呢。” “这般可笑之言,想来是不会出现在今天的旨意上,” “是吧,郑大人。” 郑夺抿住了唇,这让他如何开口。 而那边卫挽又似想到了什么,语调不高,连眉头都未蹙一下,容色更是未变分毫,逐字逐句占尽天理:“北戎、北蜀突攻雁门,我阿父死战不退,铁骨铮铮,西河失守,导致雁门腹背受敌。” 她唇角轻扬,身后是尸山血海,周身散着杀伐之气:“这罪,总不会怪在我阿父身上吧。” 郑夺终于忍不住在心底咆哮:什么都让您说了,他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西河兵弱,可有雁门关抵御在前,北戎栖息沙地深处百年都未曾发现下游通至西河,而今怎的就突然得知了!” 卫挽的语调不卑不亢,直指问题所在,压着波谲云诡,惊涛骇浪掀向众人。 府外闻言,又是一片哗然。 郑夺被她掷地有声的反问砸的一愣,沉着脸思考这个问题。 “诺,这不就找到了尔等这类贪生怕死、蜗居朝堂的鼠辈…是什么……” “卖国求利啊!” “你!”郑夺身后一个的司寇府官员,怒目抬起手,指向卫挽。 她凤目乜斜过去,唇边的笑意瞬间落了下来,周身泛着冷光。 霎时,一声惨叫冲破天际。 一道白衣站在了卫挽身前,手持长枪,把人护在了身后,烈日打在他的骨蝶银面上,折射着刺眼的光,让人不敢逼视。 雪白的枪刃染血,与之红缨煞是映衬。 三尺之处,是官袍撕裂、斑驳断臂。 没人看见他是如何出枪的,甚至,最开始都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蝶骨卫,却能在十几名骁骑卫眼下挥枪斩臂。 “以下犯上,该死。” 众人只听,那声音犹如玉石坠地,山石相撞,慵懒缱绻中带着无限的杀意。 他偏头,狐目向上轻抬,明明戴着面具,却仍让人胆颤心惊。 而卫挽只是在他身后,悠然的调整自己手腕上的玉镯。 只见,那个头戴蝶骨银面的人,缓缓升枪,站在断臂那人身侧的官员,忍不住颤抖着喊了一句:“武安君!” 下一瞬枪尖就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人眯着眼:“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吓着她了。” “别,别,我是朝廷命官,我们是朝廷命官啊!” “命,官,”他露出灿白的牙,单手压着枪刃,朝前探身:“那又如何,我只忠于武安君,卫阿挽。” 烈日昭昭,所有人的背后都是冷汗涔涔。 骁骑卫、司寇府一众都将目光放到了从容整理头钗的女子身上,忽而,她的动作一顿,漫不经心的扫了过来,抿唇一笑,恶意无限。 她就没打算救他们! 众人心下一梗,这哪里有半分被吓到的样子!被吓到的是他们! 疯子, 这是两个疯子! 就连骁骑卫都忍不住抬手,握住了刀柄。 卫挽当然不打算救他们,此举,便是正式向卫王暴露了她绝非善类,偏偏她又在大庭广众下言明了淮武王府过往的功绩,让他没办法杀人灭口。 只要,让她和沈会闲同时领兵,驰援北疆。 她一定可以护下阿父和长兄。 生前,自北戎、北蜀奇袭雁门关,僵持半旬之久,雁门关城破,而今虽只过了两日,但西河城破了,而西河之后的太原、云中,兵力同西河无甚差别,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她抬头仰望远方天际,脖颈细腻,修长白润。 阿父,再等等我,等等阿挽…… 铁蹄声渐进,卫挽远山眉微凝,视线下移对上了那双回首的狐目。 马蹄声…… 不对,这是战马! 卫挽心里咯噔了一下,凤目陡然变得凌厉起来,疾步朝外走去,裙摆和衣袖被风吹的向后。 容羡也适时收了枪刃,跟在她身后。 司寇府众人见她表情一变,气势汹汹的大步朝前,赶紧往两旁退散开。 而后,一匹高头汗血马,冲散了淮武王府门前的百姓,马背之上的人,铁甲被砍得不成样子,无力的坠落下来,倒在淮武王府门前的台阶上。 卫挽见此冲了过来,凤目霎时瞪大:“韩睿!” 韩睿颤抖着将手探进里衣,摸出个口袋,塞在卫挽手中,刚启唇就呕了一口鲜血:“姑娘,” “节哀。” 第四十七章 他信 第47章 他信(加更) 一道带血的沙哑气音,却让百姓和赶出来的司寇府众人听了个分明。 “太原、云中,惊闻……西河沦陷,便……向之受降,迎蛮人入关,雁,雁门……遭受围困,家主和,公子殁了。” 周遭乱成一片,就连司寇府那几个也顾不得来淮武王府做什么,着急忙慌回去金阙禀报。 卫挽凤目染上了一片腥红,熏着眼尾,她的手正擦着韩睿下颌的血,不料随之又涌出了一口黑血。 她伸手去接,一滴泪划过脸庞,哽咽道:“韩睿。” 韩睿是她长兄的副将,自幼和长兄情同手足,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生前,韩睿没死。 容羡提步上前,修长微凉的手指压上他的脉搏,薄唇轻抿,看着卫挽摇了摇头。 韩睿咧着干裂的唇笑了笑,抬起了那双干净的手,用手背蹭掉卫挽下颌的泪珠:“别哭,姑娘。家主说……姑娘的泪,是天上星,海中珠,” “珍,贵。” “他,他让你……别哭。” 卫挽凤目轻阖,长睫霎时凝起水珠,菩萨落泪,怜悯众生苦,神相。 容羡狐目深沉,绷着下颌,转身负手持枪而立,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 韩睿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卫家军十八万,后撤东南阴山,等着姑娘。” 语落,再也没了声音。 良久,容羡感觉到手腕上收紧的力道,微微侧首。 卫挽素净的脸庞已经没有了眼泪,抬眸间,尽是狠辣。 耳房之内,容羡双腿交叠,眉尾微扬,修长劲瘦的手把玩着墨玉扇柄:“失望?” “谈不上,”卫挽用温水净面,名贵的绢绸被她拿来擦脸,“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看来,你我注定,”他将墨玉扇搁置一旁,执起一旁方桌上的茶碗,“要做那同林鸟了。” 她将绢绸扔进铜盆,眼皮轻抬:“大难临头各自飞。” 容羡敛眉,笑着撇去了茶水表面的浮沫,随即吹了吹,轻抿了一口,动作清雅绝尘,脖颈一如那汉白玉,冰壶秋月。 卫挽将那口袋拿了出来,抽开麻绳,她执起其中一样足赤色的动物金块,心下有了些猜测:“这是,” “虎符。”容羡眯着眼品了品,苦涩回甘,他放下茶碗,“伯父封至王位,虎符并不用交至金阙,可这块虎符却是其中一半。” 她捏着那块金虎符,凤目里出现了几丝成算,其实她前世并未收到这块虎符,只拿到了骨哨。 卫挽周身的气场过于平和,原本是石块坠下就能激起涟漪的碧湖,如今却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海,即便是日光高照下,也寻不见半分波动。 人也变得不真切了起来,看得见,却摸不到。 “卫让率军迎战蛮夷之族,只待全军溃败之际,卫家军再出兵援救,是最好的选择。” 卫挽自然也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还能借此欣赏卫王的恐惧、慌乱。可卫让才率军出兵,就算日夜兼程也未必能抵达并州地界,那么也就意味着定襄以北,边城八郡的数万百姓…… 都要被放弃。 而边城八郡百姓的家里供奉的,不是神明,也不是地仙,而是她的阿父。 卫挽指尖探入口袋,而后一滞,她低眸看去,那个口袋里除了一个骨哨,还有一枝染了血的格桑花。 西北的风沙犹在耳边,将她带回了从前。 她趴在獒犬背上,手脚都贴在獒犬软软的肚皮上,身着红色小胡服,獒犬走在花从中,格桑花瓣轻蹭着她嫩润的小脸,痒的她扭头埋在獒犬毛茸茸的脖颈里。 不一会,阿父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戴上了用格桑花编织而成的花冠。 阿父指腹蹭了蹭她被刮得微红的小脸,笑的宠溺:“百折不屈的格桑花,送给为父最美丽、最尊贵的小王姬。” …… 她眉眼间波澜不惊,却平添了几分坚毅:“阴山以北便是朔方、五原、上郡,北边有雁门关,西边有定襄大城做挡,背后是居庸关,卫让带兵一路北上,定然是从定襄往西北并州而去,届时,我们则可以在大军交战之时,一举夺下雁门关。” “只要卫让能守住并州……” “你觉得他守得住并州?”容羡眯着眼,勾唇一笑,而后那隐约的笑意一散,狐目微抬,“放弃边城八郡,有益。” “何益。” “彪炳千古,列国第一女战神。” 卫挽的视线凝在袅袅升起的炉烟上,捏紧了掌心的口袋:“容羡,我的复仇,不该以边城百姓作为牺牲。” “列国需要你这样的贤才,运筹帷幄、谋定天下,但总要有人不计代价、戍卫国土。”她抬起眸,隔着节节攀升的云雾,对上那双满含算计的狐眸,淡道,“我便愿意,做这其中一人。” 容羡的目光落在她握在手里的口袋上,长睫上掀:“可若他守不住并州呢。” 是啊,可若他守不住并州呢,又当如何! 雁门再次遭受围困,而那余下十八万卫家军也即将成为蛮族的刀下亡魂。 无疑,她赌不起,她也不敢赌。 但凡出兵的是沈会闲,她都愿意倾尽所有的去尝试一次,可偏偏出兵的,是卫让。 并州沦陷,是必然的。 她凤目中划过一道光雾,眼睫微眯,冷肃的姿态蒙上了一层危险:“既是必然,那我们只需替卫让提前通禀便是。” - 阴山。 卫家军一簇一簇的围着炉火,甲胄被砍的不成样子。 是沉默,也是冷寂。 周围的树木遮掩着他们,吞噬着他们。 ‘哐啷’炉火被踹翻在地,来人黑甲加身,臂弯里抱着凤翅金盔,扬着小脸,表情严肃:“谁点的火!” “五公子,”一个坐在火边的士卒,捂着腿上的伤站起来,“弟兄们也是太冷……” 来人只是视线凌厉的扫过去,便再没了声音:“谁点的火。” “是末将,”另一位士卒站了起来,拱手想要谢罪,只是他的话开没来得及开口。 刀光乍起,人头落地。 那位五公子,不过才十二、三的年岁,却出手利落,气势犹若骄阳:“山林之内,禁绝焰火,违抗军令,当斩。” 那位五公子扔了刀,转身探入山林深处。 副将杨六看了一眼雅雀无声的众士卒,恨铁不成钢的指了指他们,转身去追五公子,而后亦步亦趋,还是忍不住发问: “五公子,四姑娘她,会来吗。” 五公子脚步一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平视之际,坚定的道:“她会。” 他那素未谋面的阿姐。 父兄说她,心中有百姓。 他信。 足赤:金子十足的成色(实际冶炼中无法达到) 金虎符:战国金虎符,现藏于西安博物院。 不知道大家哭没哭,但官官写哭了,泪点太低。 第四十八章 能耐我何 第48章 能耐我何(加更) 举国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官宦雀喧鸠聚的汇在大殿,卫王居高临下,抵着额角,冕旒噼里啪啦的在眼前作响。 卫靖骥战死,确实是他想要的,可如今是得不偿失,蛮族没有按照约定止步并州,而是长驱直入拿下西河、云中、太原,以及雁门关。 他不得不承认,卫靖骥死了,他的卫国也要亡了。 甚至,他连卫家军的影子也未得见,那名报信的卫家军,更是直冲淮武王府而去,丝毫没将他这个卫王放在眼中。 左师李钦跪在席位上,手持笏板:“王上,为今之计,不如向他国借兵,郑国近年重金蓄养良驹武卒,兵强马壮,定能将那帮蛮夷驱赶出中原地界。” 沈邝呈抬起手臂拱手:“如今我方与郑国的邦交并不算稳定,若是请求郑国援助,那么少不得割地、赔款,” “而卫国能在郑、宋之间,搏得一个说话的权利,便是因为地大,若是连地都没了,卫国便失了霸主之权,至于赔款,我们就更赔不起了。” “卫国现在,不止缺兵、缺钱,更缺一个可以领兵作战,顶替淮武王坐镇边疆的战神。” 中尉张记抚了抚胡须,拱手道:“王上,不若和亲,” “卫女多佳丽,吟歌善舞掐银筝,王……” 声音戛然而止,‘砰’的一声,张记倒在地上手捏着脖子,脸憋得有些发青。 “呦,无能鼠辈们,聚众会谈呢。”慵懒巧音从殿外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旋即,众人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雍容清丽的身影,明媚非常,人间亮色。 卫王顷刻扶着桌子,直起了身:“武安,你,” 卫挽低头看了一眼张记已经开始发紫的脸,抬腿便是一脚,狠狠踹在他的上腹部,巨大的冲击力使他整个人擦着地板撞在大殿石阶上。 ‘哐啷’一块鹅卵石从张记的嘴里吐出来,滚在地上。 卫挽提步走过去,伏低身子蹲在地上,伸出食指卷起他的胡须末梢,而后一把攥住,向上扯了扯:“联姻,” 旋即,她轻笑起来,伸手揪住他的面皮:“您这张老脸可真够厚啊,想让谁联姻啊,我么。” “嗯?” 张记摸上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息,那倒窒息的感觉并发耳鸣,这会儿还未缓过来。 而且,他方才要说的人选,确实是这位武安君! 经这一遭,他哪里敢再开口说话!他甚至都没瞧清那鹅卵石是怎么飞掷过来的! “武安,不得无礼!”卫王在上方怒斥,“朝堂重地,你怎可胡乱擅闯。” “胡乱擅闯……”卫挽撑着膝盖起身,凤目漫不经心的凝视卫王。 “谁说,我是胡乱擅闯!”她一袭黑衣,逶迤曳地,黑发轻扬,眉眼若剑,锋利冷肃,“我特此,来替我阿父,向诸位讨个公道!” 卫挽凤目轻抬,转身在众人身上环视了一圈:“怎么,尔等蜗居卫都日久,成日骄奢氵?逸,贪图享乐,莫不是忘了,谁,保尔等十年如一日的纸醉金迷!又是谁,保尔等子孙后代安享太平!” “是我阿父!” “北戎军是怎么攻破西河的!是顺流而下诸位。不知险情、冒然探之是军中大忌!偏偏北戎走了,为什么!”她的话有理有据,神色晦暗,“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西河上游是北戎地界,且西河兵力薄弱。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是边城布防图,而能得见此物的,只有尔等!” “我阿父,戍守边疆,定国安邦,直到骨化形销的最后一霎,都在死守国门,而你们却在这筹谋割地,赔款,卖女人!”两边的官宦只能看见她的侧颜,殿外的阳光打在她的黑裙上,衬得她整个人明灭阴郁。 只见那个人间绝色的武安君,眯起眼眸,忽而,众人都感受了不寒而栗。 她的声线变得极缓极慢,裹挟慵懒,却恰似峭壁冰锥,让人望而生畏:“尔等可知,‘畜牲’二字,怎么写么。” “卖国求荣、欺君误国为不忠;” “里通外敌、辱国殃民,致亲族于险境为不孝;” “以女子为牺牲,博取利益、等价交换为不仁;” “背信弃义、残害同僚为不义,” “如今,我便要问问诸位,如尔等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可知道什么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知道雁门失守,中原危矣!” “可知道什么,叫居安思危!” 掷地有声的责问,砸的众人哑口无言。 还是卫王先反应过来,一口气卡在胸腔剧烈的咳嗽起来,而后拍案怒斥:“武安,你放肆!国之要政,岂容你一介女子攀谈!” “放肆?”她勾唇一笑,潋滟生姿,旋即,她敛了笑意,凤目直直对上卫王那阴气沉沉的眼眸,毫不退让,一字一句。 “我阿父仗节死义、忠贞烈士,今天我便是放肆了,尔等能耐我何!” 卫王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卡在胸腔,却没有办法斥责,他半阖眼眸,意图平息这口郁气。 所有人都知道,卫挽这话,没错。 概因淮武王功绩,此后就算卫挽弑君攘乱,天下人也只会对她多加宽恕。 若他们因她情理之中的责问,就苛待了她,传扬出去,他们只怕也是要被天下人的唾沫给淹死。 但卫挽的话实在阴损,简直将整个朝堂都骂了进去,这口气也是委实难以下咽。 施吕一震衣袖,直立起身:“这也不过是武安君猜测的片面之言,既无物证、也无人证。我等文臣,纵然不如淮武王披甲征战的功绩,但也为治理举国上下而鞠躬尽瘁,即便没有功劳,可还有苦劳!” “所以……尔是在向我要证据了,众人常说施御史为官清廉,可您那老来子,这都收了第十二个小妾了吧,就是当今圣上的后宫美人,也不见得有您儿子百花齐放吧。” 施吕见卫王的视线凝了过来,当即脸色一变,急急朝着卫王趴跪下身,抖个不停:“老,老臣冤枉。” 第四十九章 淮武王 第49章 淮武王(加更) 卫挽闻言,轻缓一笑,视线巡了一圈:“尔等有谁觉得冤枉,尽可站出来,我卫挽今日登高台,同尔等一样一样的清算!” 卫都之内,寸土寸金,官商相连,即便不是如此,还有他城外官向都官敬奉的脏银,有几个敢梗着脖子说自己清廉,自然也是没有人敢应声。 况且,这位施吕也是真清廉,可对那个老来子也是真的毫无底线的疼宠,偏他那个儿子还成天惹是生非,欺男霸女,自然也就造成了,施吕在卫都的名声并不算好。 就是这时,一个年纪尚小宦臣俯身跟钱有德说了什么,旋即,钱有德脸色一变,转而附身到卫王耳边。 卫王方才面上憋出的红骤然尽褪,咬着牙,苍白着脸:“孽,子!” “王上,援军急报!公子让被生擒了!”一道声音从殿外高声传来,慌张的脚步被门槛绊了个五体投地的摔进大殿,旋即,忍着剧痛爬起来,跪地拱手,“王上,支援大军刚过定襄地界,正面撞上了蛮夷军!” “什么!”殿内一阵骚乱,唯有卫挽清隽而立,随意的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姿态慵懒且闲适,偏勾着唇角,饶有兴致的看着满殿的官宦惊慌失措,抱头鼠串。 大厦将倾,卫挽的羞辱于他们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了,自尊、风骨,全部被抛之脑后。 “王上,”沈邝呈行至大殿前,拱手而立,“王上,为今之计,应即刻救回公子让,击退蛮夷,犬子会闲可带兵出征。” 卫挽的视线落在这个背脊笔直的武官身上,纵然当年沈邝呈支持卫王登位,但这么多年,沈家对她多有关照,更是养出了沈会闲和沈不虞两个好孩子。 如今,北戎、北蜀长驱直入,多少人想要往后退,而他却不失武将之风骨,蛮夷势头正劲,谁不知道这一去是马革裹尸,尸身难全。 沈会闲即便领着边疆军与之碰上也要脱层皮,更何况…… “沈大人,卫都守备军不足十万,如何一战啊!”李钦怀揣着笏板,垂首摇头轻叹,随即抬手,“王上,不若轻装迁都武安,将财宝留于金阙,若是晋阳城破,有这些金银玉器,那些凶恶蛮族也就不会对晋阳民众横征暴敛,待我们抵达武安,再向郑、宋借兵,一举夺回失地,这毕竟是整个中原的事,唇亡齿寒,他们……” “呵……” 一道女声,夹杂着嘲讽,所有人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是谁。 “那晋阳城中的百姓,还真是要对左师感恩戴德了,只待中元之夜,鬼魂横市之际,淮武王府定会为左师点上最诚挚的香火,免得左师被那些厉鬼撕成碎片。”卫挽的眉眼犹若芙蕖,顾盼之间风姿艳滟,可她黑衣飒然,芙蕖都沾染上了霜雪,“还是说,” “尔等当真认为,金银财宝阻得了蛮夷部族。” “愚不可及!” “若他们当真为了钱财,便不会一路南下,他们的目的,是逐鹿中原!”她眉目微冷,是极北之地漫山遍野的山雪,忽而化成冰霜,含着无限戾气,“蛮族之所以被称为蛮族、外敌,是因为他们惨无人道、穷凶极恶!” “既然尔等窝囊,执意龟缩,那便换能者居之。” 她那双凤目太过通透,好像将在场的人看穿,她的手探进腰封,旋即,扬起金虎符:“卫挽愿领兵北上,驱逐外敌、夺回失地。” 卫王盯着她手里的虎符,犹如饿狼捕食,散发绿光:“武安!” “净说这孩提胡闹之言,把虎符给王叔,让会闲领兵。战场危险,你自幼娇生惯养,更是个女儿家,若是伤了哪,可如何是好。” 她抿唇一笑,散着锐利和张扬:“周王室封阿父为淮武王,享统治世袭之权,土地所有,兵权独立,” “王叔,你忘了么,” 他没忘,这便是他登位以来,手却一直伸不到北疆的理由,可以说雁门关,乃至边城八郡都是他卫靖骥的领地。 但,这可是能统辖三十万卫家军的虎符,依照卫家军通报士卒的话,他便以为卫家大军全部被困死雁门,却没想到兵临城下,还有意外之喜。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虎符出现在卫挽手里,正说明如今卫家军群龙无主,正是溃散之际,若是能拿到虎符,将他们收入囊中,何愁不能收复失地。 可下一秒,一道懒散女声就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如今,”她于蟠龙巨柱中心,逆光而立,孤傲、乖僻、邪谬,“我便是淮武王。” 卫王浑浊的眼泛着杀意,视线不断地流连在那个灿金色的虎符上,贪婪乍现,可又不得不将视线放回到卫挽那张俏丽的脸上。 “荒谬之言,王爵世袭向来是男子。”左师李钦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拱手而言。 卫挽斜睨而来,邪肆妖冶,似龙似凤,一颦一笑同样颇具杀意:“谁说世袭只能是男子。” 李钦振袖而立,单手持着笏板,一手背在身后:“古往今来,惯来如是!” “那我便为这古往今来第一人,又何妨!”她的声音散漫,却裹挟威压,不容置喙。 李钦颤抖着伸出手:“你!” “给我领兵之权,虎符便可以上交金阙保管。” 这次她蝉翼般的眼睫上掀,凤目轻抬,对上卫王那看不清神色的双眼。 - 卫泽安十八年,立冬将近,寒风侵肌。 卫挽身着黑衣劲装,袖口衣襟上绣着踏火穷奇,玄甲加身,黑发高束,迎着寒风和墨色的发带飞扬在空中,她单手持着缰绳,凌驾于马上,臂弯里抱着红翅玄盔。 意气风发,飒爽英姿。 三万守备军站在在明德门前,身侧都拽着一匹高头大马,‘卫’字军旗在空中飞扬,猎猎作响。朱雀大街和夹道两旁林立的铺子挤满了晋阳百姓,比之卫让出兵那日更为拥挤。 “听说,你为了领兵,把虎符给交了?”沈不虞身着银甲,拎着一把兽首弯刀扛在肩头。 “他们向来认人不认符,” 卫挽整理着包袱,背在身后,随之抬头的那一刻,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冷肃了起来,仿佛冬日寒夜里积起的晨露:“卫家军,如今只识得我卫阿挽!” 今天结束,大家晚安。 第五十章 出征 第50章 出征 沈会闲驾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勒紧缰绳,马蹄躁动了两下,侧身并近了旁边的黑马:“一身二任啊。” “谋士不好做?”他眯着笑,侧头看向身边那白衣银面的男子。 容羡绕着手腕缠了几圈缰绳,勒在掌心:“当逢乱世,自是要尽其所能的无所不能,不然就只能给人当副将。” 副将沈会闲颇为无语看着他劲瘦优越又犹如璞玉的下半张脸,在心里唾骂出声后,持着缰绳,离他远了些。 倒是沈不虞,隔着卫挽瞧了一眼容羡,只道:“这人,眼熟。” 卫挽轻缓一笑,只将视线放到了沈不虞肩上的那柄武器:“是把好刀。” “是我阿父……”欢愉灵动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扫了一眼卫挽身上的包袱,而后自责之中包含了几分关怀的盱着卫挽波澜不惊的脸庞,“若不是你,他还不同意我随军。” “不是我的功劳,沈伯父……”想到那场交谈,她由衷赞叹,“心有大义。” 夹道两旁的居高临下的晋阳百姓逐渐躁动,喧闹之声鼎沸。 明德门外,涌进两批人,其中一批身着文人长衫,走在众人之前的,是先晋六卿之首,狐石。 先晋侯是周王姬氏一脉,而狐石原任大周少师,先周王将晋阳赐给胞弟后,特让狐石随其入晋阳尽心辅佐。 狐族势大,这样的人物,卫、郑、宋三家尚未分晋前,给狐氏提鞋,这烫手山芋自然是没人敢接。 新朝确立以后,卫王本想加以重用,但狐石本人却以年迈为由,辞官归隐,也委实让三家松了一口气。 如今,怎会出现在这儿。 下一瞬,身着藏色长衫的年迈老人,朝着卫挽拱手,随之便要行个稽首礼。 卫挽一惊,当即翻身下马,拦住了狐石的动作,可没拦住他身后千千万万的文人:“前辈,您折煞我了。” 狐石轻拍了拍卫挽端扶在他手腕处的手,而后按了下去,端端正正,身板笔直的跪了下去,将头叩在地上。 卫挽见拦不住,赶紧侧开了身子,对着狐石行了个肃拜。 “这一拜,武安君受得起,”他发髻花白,两鬓斑驳,胡须有些凌乱潦草,但声音洪亮铿锵。 卫挽的凤目出现了些许诧异,心下也有些敬佩这位前朝功勋的不屈风骨,同卫国那些贪生怕死、执意龟缩的官宦完全不同。 且这一拜,就能看出这位前辈的格局。 文人自视清高,少有人能平等的对待武将,更不要提尊敬是其一,男女之别是其二,身居高位是其三。 可这位前辈不光做到了尊重、平等,还概因她心有家国便以最高之礼相待。 狐石端持着手,苍老褶皱的容颜上是那毫不掩饰的赞赏:“青山处处埋忠骨,君虽为女子,却在父兄阵亡后,仍然肯独挑大梁,义无反顾领兵而战,为家为国,称得上忠骨。卫家子女,皆是铁骨铮铮的中原英雄。” “中原边城,便交给武安君了。” 听此一言,卫挽单手解了身上的甲胄,一甩衣摆跪了下去:“我卫挽,在此,” “向我卫国子民保证,收复失地,夺回边城,定会为那些战死北疆的英烈和被侵害的卫国子民报仇雪恨!” “好!”声声泣血,朱雀大街拥挤的人群和夹道两旁铺子中的百姓,都红了眼,举起手一声声应着。 没有人知道,噩耗的战报一封封传回晋阳时,他们有多害怕。 卫国的战神倒了,公子也被生擒。 大军成了战俘。 边城被掠夺。 这一刻,他们清楚的意识到曾经的枉矢哨壶、纸醉金迷,不过是边疆军以血肉之躯,螳臂当车,替他们杀出来的盛世长宁! “好,好,”苍老的声线带着欣慰,细听之下还有一丝颤抖,他昏花含泪的眼,看向身后的天下文人,八人前后,抬出一黑棺,黑棺之上纂刻着‘忠孝双全、满门英烈’八个字。 “何须马革裹尸还!何须马革裹尸还啊!武安君,一路保重!” “多谢前辈。”卫挽端端正正回了一个稽首礼,回头吩咐蝶骨卫收下。 她凤眸回视,看向另一边,那一批皆穿着僧服,身披袈裟,主持捏着手持,朝卫挽俯身:“武安君赤胆忠心,此行路途遥远,危机四伏,还望珍重,净尘寺全寺僧人,在此为武安君和全体士卒念经祈福,保驾护航。” 下一瞬,浑厚静谧的佛音响起,经文颂声顿时抚平了所有人的冲动。 良久,主持微微笑着:“武安君,一路顺风。” 卫挽朝着众人拱手,却在僧人之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昙鸾,那个帮着容羡施以禁术救她起死回生的人。 对方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妖目微抬,仿佛洞悉一切的温和一笑,歪头无声:“平安归来。” 卫挽看懂了,抿着唇,朝着他那个方向行了个拜礼后,翻身上马系好甲胄,随之勒紧缰绳。 回头看了一眼刚从金阙驶出的官宦车马,一举长枪:“众将士们,” “随我收复失地、驱逐蛮夷,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士卒纷纷扬起手上的武器应和,‘卫’字军旗高扬在半空,威武不屈。 “杀!” “杀!” 就连朱雀大街和铺子里拥挤的百姓都跟着附和起来,愣是把卫王派来送行的官员挡在了长街的最末尾,一丝空隙也没留下。 振聋发聩、荡气回肠。 卫挽一扬马鞭,率先冲出晋阳城。 城楼战鼓声声沉闷,卫国铁蹄千里奔袭。 沈不虞单手拎着大刀,带着江湖义气,策马扬鞭的追上卫挽,寒风刮在身上,也只觉畅快:“爽!阿挽,那老头看着不像个普通文人啊。” “先晋臣子,狐石。”她侧首回望,威势乍显,“自是不简单的。” “狐石!”沈不虞惊呼,“大周少师!” “正是那位,年仅弱冠,便为使出邦,谈锋犀利,凭一己之才令外邦退让的大周少师。” “那……他怎么送你棺材。” 卫挽扬眉一笑,一夹马腹,飞驰而出:“自是好兆头。” 是置之死地,亦是退无可退的绝地反击。 晚晴左宗棠——年近古稀,力排众议,自筹军饷,抬着棺材出关,收复新疆,仅用时一年半。 千古名臣,大家要铭记哦~ 第五十一章 好凶,我好喜欢 第51章 好凶,我好喜欢 大军出了明德门,一路疾行西北,这三万守备军中,大部分都是官宦之家的子弟,余下的也是晋阳京都得商贾子弟,也就导致才绕晋阳城半圈,就已经队形渐散。 卫挽的目光扫向迎辉门外百里的一个村落,再回首看着散漫的队伍蹙了眉。 当即止停了队伍,直接在晋阳城外,安营扎寨。 帐篷前,卫挽叫来了容羡、沈会闲和沈不虞,拿出边城布防图和六国舆图:“如今形势紧迫,而带着这帮公子哥,进程更是缓慢。” “我想,你们应该也心知肚明,凭借他们是打不赢这一仗的。” 沈会闲和沈不虞对视了一眼,眼中的赞同显而易见。 卫挽的食指点在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凤目微抬:“所以我们兵分两路,沈兄和阿虞还是作为援军,行至定襄守备,” “无论如何,都要将定襄守住。” “我带着蝶骨卫,率先而行,迎上卫家军,争夺并州和雁门关,届时我们以狼烟为号,同时出兵云中。” 沈会闲看了一眼沉默无声的容羡,倒是没有意见,毕竟这位可是能令东齐北上,将北燕杀了个溃散的人物。 但沈不虞并不知情:“我跟着你吧,我哥一个人也行,他皮厚,禁打。” 沈会闲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瞪大了眼,伸出手指抵着沈不虞的眉心,最后恶狠狠地收回手,只是咬牙切齿的来了句:“你可真是我亲妹妹。” “你需得留下,蛮族善用弯刀,而沈兄善使长弓,对刀枪剑戟一窍不通,若是蛮夷转而攻陷定襄,沈兄再带着这些拖油瓶,只怕是要将定襄拱手相让。” “你放心。”卫挽安抚的看了一眼沈不虞,而后扫向沈会闲,“虽然这贵公子有些废,但也算正经学过功夫,比普通莽夫好一些,我们既然将人的带上了,也不能让人白白去送命,得教教他们什么是军法,什么是军规,什么是军纪。” …… ‘咻——’的几声,几支带火青铜重箭飞掷而来。 三万守备军分散在扎营各处,混乱不堪,而那箭头准确无疑的擦着那几个交头接耳的脸庞过去,稳稳的钉在地上,正火热会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又是几支利箭擦着他们的肩膀钉在地上,顿时众人抱头,伏低身子慌乱了起来。 “敌袭!”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摔得摔、倒得倒,混乱不堪。 箭矢飞羽持续的不久,但在被袭击的过程里,所有人都在抱头鼠串,没有一个人能捡起刀刃。 不一会,三万守备军聚集在主将营帐前,各个都略显狼狈,有的头盔没了,有的鞋子丢了。 卫挽眯着眼,站在前方,容羡拎着红缨长枪,沈不虞扛着兽首弯刀,一左一右护在她的两侧,沈会闲则挽着没有箭的长弓对准了下方黑压压的三万的守备军。 “战场非儿戏,” “如今,箭是我们发的,刮不花你们的脸!但蛮夷的弯刀呢!”卫挽的凤目在黑压压的众人身上搜寻了一圈,极具威势,“他们不光会刮花你们的脸,还会捅穿你们的身。” “剖你们的心,挖你们的肝!” 三万守备军想起方才的场景,背后皆是一阵冷汗,都不禁吞了吞唾沫。 她锐利的凤目在其中几个面带不忿的人身上凝了几舜:“所有人,” “分成十人小队,前五后五列队。”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你们既然有这个勇气,为家国而战,便皆是赤胆忠心的英雄,选择奔赴,那就不要做狗熊!令他国耻笑。” “我初次领兵,但大家都是权贵之子,应晓得我这个人脾气并不好,”她周身散尽杀伐之气,饶是与她相识日久的沈不虞都偏头望了她一眼,“十人小队中出一强者,逐个对阵,最后前十,同我比试。” “输者,”她语调停顿,视线再次落到那几个刺儿兵身上,“徒步至下一个营地。” “可若你输了呢!晋阳城内谁不知道武安君娇生惯养,就因为你是淮武王之女,王上便让你领兵,我不服!” “若你到时候哭鼻子,回去同王上告状,我们都要被连坐。” 卫挽勾唇一笑,眯了眯凤目:“尔等都觉得,我领兵,是卫王徇私?” 众人没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却很分明,所以这些守备军认的都是沈会闲。 “若我输了,同你们一样,徒步至定襄。” 沈不虞瞪大了明眸,但仍没开口拆台,阿挽自幼古灵精怪,敢应下来,应当就不会吃亏,她望向那个魁梧高昂的男子,忍不住噬笑了一声。 周边玩得好的那几个,谁不知道阿挽吃人向来不吐骨头。 沈不虞凑在她身边,提出了有些不解的询问:“他们本身就是京都守备,相互之间的实力,应当都是清楚的,时间紧迫,何不从中选出平时比试的强者。” 玄色战袍勾勒着她的曲线,眸光锐利且聚精会神的盯着逐个比试的守备军,即便没有武器在手,仍然能镇守八方:“因为,我们也同样需要知道他们的实力。这样的车轮战,更方便我们观察这三万守备军的能力。” “正是因为紧迫,所以,等到了定襄在细细规整,那就来不及了。” 英姿飒爽,气势磅礴。 如今的卫挽,同晋阳城里的卫挽不一样。 如今的她似破茧的蝶,浴火的凤。 因为是轮回战,也因他们彼此相熟,若是对上平日里不敌的,也不会负隅顽抗,浪费时间,所以守备军的战局很快分出了胜负。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刚才叫板卫挽的大汉。 卫挽扎进了袖口,赤手空拳,提步过去。 那个守备军朝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你怎么,” 他的话没说出来,便被劈手而来的掌风扇的后退,他震惊的提刀迎上,可在顷刻之间,手腕就被一道重力踢飞,长刀脱手。 旋即,他整个人都被压在地上,那个怙恩恃宠的武安君用手肘压着他的后颈:“不服?” 所有守备军都傻了眼。 “阿挽,”沈不虞亮着双眼,笑弯了眉眼,“好凶!” 又凶又野! “我好喜欢!” 晚晴左宗棠——年近古稀,力排众议,自筹军饷,抬着棺材出关,收复新疆,仅用时一年半。 千古名臣,大家要铭记哦~ 第五十二章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52章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容羡的狐眸难得停留在除卫挽以外的女子身上,他眯着眸,眼尾上扬,宛若一只怠懒的狐狸。 沈会闲自是注意到了,赶紧挡住自家傻妹妹那拎着长刀蹦蹦跳跳的身影,朝容羡连连摆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朔风飞扬,卷起地上的沙土,容羡眉头微凝,望向那个动作利落、气压山河的女子,心下疑云渐起,这一招一式,非战场历练不能有。 她与之不同的,又何止这一点。 从前的卫阿挽,看似冷艳孤傲,实则心思最是细腻,年幼时,明明寄人篱下,却仍在卫王面前,试探着保下沈不虞。 前段时间,宋府满门抄斩,她又瞒天过海救下宋慈。 那时,他便以为,她从未改变过。 可如今这身姿流畅而轻妙的武艺,招招致命却又点到为止的攻势,还有再见之后,那长期处于压抑阴郁的情绪,也会逐渐的开始筹谋算计。 这么多年,容羡从不觉得在哪一刻,曾悔过。但这一刻,他竟然觉得,若是当初带她一起走,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可他明白,他们不会同意。 他总是希望海棠花的盛开是缓慢又自然的,可如今,显然不是。 卫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将视线放到最后三人身上,淡道:“一起吧。” 他们方才见了她的身手,自知是打不过的,本想拱手放弃,卫挽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没再给他们机会,纵身后翻一跃侧踢。 他们没办法只能迎身而上,其中一人上抬起一脚,挡开了卫挽侧踢过来的一脚,却被震得腿部一麻,连忙后退了几步。 反倒是卫挽落定,眉骨上扬看了他片刻,在守备军中能接下她这一脚的人不多。 面对两侧飞驰过来的刀刃,卫挽压身躲过,而后揪住两人的腰际,用着冲劲将两人朝后一扔。 接下她方才一脚的那个男子撞了上来,同样赤手空拳,可手上的力量却明显不足,卫挽眉心舒展,将攻势聚集在他上半身。 旋即,持刀的二人再次冲击而来,三方合围,卫挽在刀刃的借力之下,一跃而起,当胸一脚踹在赤手空拳那个男子的身上,这一脚用了七成的力气。 而后,趁其松懈,当即缴了两人的刀充作自己的武器,以刀背开路,将二人逼得后退。 在他们落地的顷刻,全场都静了下来,这般比试,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且磊落,谁还能说卫挽领兵,是徇私舞弊,是不正之风! 谁又敢说,女子领兵,是国之不幸。 女子负手落地,衣诀翻飞,秋叶落在她肩上,眉眼带着沉肃:“第一个与我比试的,叫什么。” “在下金衡。”那个高头壮汉抱拳拱手,眉宇之间已有了些敬畏。 “左将军金禄之子?”见他点头,她凤目上下打量了金衡一眼,“腿部和臂膀都较为有力,攻守兼备,也更适合骑射,你挑上二百个,同你一样手脚劲力十足的人出列。” “即日起,金衡统领镇雁军,任小将!” “镇,为镇守八方的镇,雁是雁门的雁,此次出征,惟愿众人替雁门镇守八方。” 她的视线随之落在那个能接下她一脚,却因为没被选上正垂头丧气的士卒身上:“你,叫什么。” 那人忽而抬眸,一双丹凤眼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但很快恢复,抱拳行礼:“在下,姜度。” 卫挽微微凝眉,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姜司空。” 姜度躬身:“在下是姜司空的子侄。” “你的下盘很稳,更适合盾守,即日起,领八百人充作玄武军,希望此军,能成为这次征战北疆、驱逐蛮夷最强的盾。” “其他八人,领余下两万九千人,充作赤、橙、黄、绿、青、蓝、紫、玄八军,任小将。” “即日起,尔等便与我卫家军无同分别,军纪,也是一样,”她站的笔直,风吹打在她的盔甲上,而她却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陡然,她的凤目凌厉,话音一转。 “临阵诈称疾病者,斩。” “临阵抛弃军器者,斩。” “不服上官,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杀平民冒功、奸淫妇女者,斩。” “一人退却,斩一人。全队退却,斩小将。小将战死而全队退却,便斩全队。” 卫挽单薄的身姿,带着上位者杀伐果决的压迫,睥睨众人:“听懂了吗!” 三万守备军,拱手肃拜,齐齐应下。 - 夜色正浓,两匹黑马并驾齐驱的自营地飞驰而出,向东边的小村落驶去。 “今日的阿挽,当真是巾帼之姿,让人望而却步啊!”容羡面上的蝶骨面具被他系在缰绳上,他侧首含笑间,带着股少年的意气。 “呵……”卫挽乜斜着眼眸回望,长睫微低,犹如蝉翼,“那怎的不见你止步与三寸之外。” 容羡的声音映衬着月色,竟是格外的温润,淡笑:“阿兄可却不得,” “不然,却多了,阿挽该不高兴了。” “容羡,做个人吧。”她的语调很淡,但能听出其中的松弛,懒散中压着几分轻快,“老是做狐狸,指不定哪日就要被叼走做食了。” 闻言,他薄唇勾起一个优越的弧度,眼睫上压出一个褶皱,眸子看了一眼天空中悬挂的月亮:“维持人身太累,阿兄的修为可不太够。” “若是阿挽能化身为猛虎,保护阿兄,那阿兄定会极其安全。” 卫挽偏勾了唇角,凤目中敛着危险,呵出一口寒气,分毫不让:“那你可真……够不行的。” 容羡轻笑,犹如周围树叶飒飒耸动:“行与不行,阿挽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种事,哪能轻易言说,自是得亲身体会,才能得见其中欢愉。” “哦?”她凤目微抬,带着些明媚肆意,“看来,阿兄已是身经百战,深知其中欢愉,大战之后,阿挽很愿意和阿兄领教探讨一番。” 容羡眉骨微扬,回首看去,自是看到了卫挽眼里的玩味,清浅的笑意随风散去:“相互讨教。” 第五十三章 她都要 第53章 她都要 边境管道,舆车悠悠驶向檀州,在昏黄的烛火下,耄耋的老人正和一个清俊的公子下棋。 黑子棋风平缓,但却暗藏杀机,白子冲势激烈,但却犹如铜墙铁壁分毫不让。 老人捏着黑子,看了一眼旁边拿着兵书的人:“听说,足足十篇谴词。” “……那谴责之言,也没错,”那人没回话,反倒是对面儒雅清俊的公子手执白棋,犹豫地抬起头,“我们确实是在揠苗助长。” “果然是年轻人,”老人撩着长长的胡须,恨铁不成钢的落下一子,“复国大业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成日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 “他不行,”那头沉稳的声音响起,锐如鹰隼的双眼微抬,枭视狼顾,“不合适。” 老人噬笑一声:“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我看小丫头挺喜欢……”的。 旋即,那凌冽视线瞬息而至,老人当即若无其事的看天看地,随手持起棋子避开了对视,而后就听那边沉着威仪的声音响起:“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巧舌如簧,一肚子坏水,有什么好的。” - 午夜子时末刻,黑马‘踢踏’的走在村落崎岖的小路上,直到一间破旧的屋子。 两人视线交汇,容羡率先跃下,将马拴在门前的古树上,旋即抬手推门,陈旧的门发出‘吱哑’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里,尤为清晰。 院子空旷,仅一个屋舍,端正的坐落在墙角。 容羡踱步而行,微抬起眼眸,看了眼瓦片上的灰尘,解了腰间的水囊浸湿在手帕上,递给刚从大门阔步流星走进来的卫挽。 卫挽远山眉微蹙,两指抵在容羡的手腕处:“过分娇气。” “何时这么会委屈自己了。”容羡抖开巾帕,而后捏住一角搭在她的手背上,淡道,“走吧。” 卫挽反手将银色绢帕攥紧,长睫低垂,遮住了其中的神色,旋即,才提步跟了上去。 屋舍的门更为古旧,容羡起先并未推动,稍使了些力气,才推动,门框上厚厚的灰尘‘扑簌扑簌’的落下来,惹得卫挽瞬间迷了眼。 其内的空地更为大,富余的地方里,只有一个嵌在墙中极为矮小的存储柜和一张木床。 卫挽将手帕盖在眼睛上胡乱揉了揉,就伸手去开那个矮小的柜子,翘了半天也不见半分松动,她回首望向那个抱臂而立的白袍男子。 容羡望着她那双被揉的通红的凤目,心下一空,随之勾起唇角:“你这般看我,怪让人遐想连篇啊。” “这般不择食,哪成啊。”卫挽随性的坐在地上,同样盘起双臂,微扬着下巴。 容羡眉头稍凝,盯着她身下的水泥地:“起来,搭把手。” 卫挽勾着凤目,看他径直朝着木床而去,而后,才撑地而起拍了拍身上的灰:“还真是狐狸打洞,好几个窝。” 闻言,容羡眉骨微挑,伸手扣住一块木板,将其撬开,那个嵌在墙中的柜子随之弹开。 “呵……”卫挽面无表情的对上那双狐目,“搭把手?” “不作乱,就是了。”容羡贴身而上,攥住卫挽的手腕,将她拉在身后,一触即松,随之拽住柜门探了进去,“下来。” 卫挽探身瞧了一眼,便见下方容羡,展开双臂,向上昂首,狐目带着零星的笑,像是将星河揉碎在眼中。 她的凤目一顿,纵身跃下,但却在最后一刻,单手勾住地面,借力一荡,朝着容羡的相反方向落地。 可随之,腰间一紧,回首正是容羡展臂回圈,面朝地面,将她牢牢地横卡在臂弯里。 卫挽正要挣扎,便听上方传来一道轻笑:“容公子永远接得住卫小四。” 容羡不对劲。 卫挽眉宇间拧出几分褶皱,自重逢而来,容羡便时不时的招惹她,与其说是招惹,更像在逗弄她。 从前,他纵然爱同她嬉闹,但大多时候都是克己复礼的,如今却是每每将她惹得变脸才罢手。 旋即,她便感觉自己的脚踩在了实处,等她回过神来,容羡已经走出去几步,见她没跟上来,他正回眸而望,眼中带了些调笑:“不必太艳羡,天赋使然。” “呵……”她唇际偏勾,沉寂下来的心反倒有了另外一个想法,旋即,凤目略张,眸光清绝的望向前面劲瘦的脊背。 做什么选择, 手刃仇敌和人间雪景,她都要。 两人在晦暗的地道里走了良久,耳尖一动,听见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突然声音一静,卫挽侧耳倾听。 旋即,一道略轻的脚步声急促的飞驰过来。 忽而,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小身影,纱袖衣摆都被甩在身后。 卫挽勾着清浅的笑,蹲下了身子。 卫般扑了上来,搂住了她纤瘦白嫩的脖颈,将小脸贴在卫挽细腻的脸庞上,良久,那张小脸蜷缩进卫挽的颈窝,小小的身子逐渐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带着细碎:“小姑姑。” 卫挽感受着脖颈上的濡湿,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眉眼逐渐温和:“从今往后,我们阿赢……自由了。” “我们卫家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遽尔,视线里出现了三个削瘦的影子,其中一个还弓着背,脸色有些惨白。 三人看见卫挽的那一刻,膝盖‘砰’的砸在地上,不由红了眼:“主子。” 卫挽抬眸,看向三人,视线在青棠怀揣不安的脸上凝了片刻,转而看向青槐手里抱着的女婴,淡声:“既然搏赢了,那便养着吧。” 青棠猝然抬眸,带着些不可置信和惊喜,还是身边的青槐撞了撞她的胳膊,她才反应过来,立即叩首:“多谢主子。” 卫挽将安抚的拍了拍挂在她身上的卫般,沉了眼眸,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阿赢,”她扶住卫般的双肩,屈起手指刮了刮他下巴上泪痕,又将指腹贴在他的眼睛上,替他揩去长睫上沾染的泪珠,“你是卫家子嗣,有权利获得家中情势,所以,小姑姑觉得应该将家中之事,告知于你。” 第五十四章 糕点 第54章 糕点 “是阿父和大父出事了吗?” “是,”对上那双有些稚嫩的桃花眼,卫挽的嗓音染上了微哑,“外敌入侵,亘古长眠。” 此言一出,青追、青槐对视了一眼,眼泪瞬间落了下来,饶是刚沉浸在喜悦当中的青棠,都乍然抬头,脑子中一片恍惚空白。 “阿赢知道的,”卫般将两只手放在卫挽的耳垂处,歪了歪头,眼中含着晶莹剔透的水光,展唇一笑,“阿父曾跟阿赢说,以后,他和大父、小叔们,会成为边疆的沙土、日月,在边境的河山上,镇守中原,守护我们。” “阿赢想去看看边境的沙土和日月。” 也想去看看大父、阿父和小叔们。 …… 几人从地道出来后,卫挽将卫般抱上了马,而后解下缰绳,一跃上马,才回首对着红着眼仰视她的三个女子道:“去武安好好守着长嫂,待我得胜归来,迎你们回府。” 随后看向青棠:“养好了伤,再回职,来时记得带上宋慈。” 青棠拱起手,抱拳:“是。” 三人一直跟在高头大马的身后,直到出了村落,策马飞驰而出,他们才驻足观望他们的背影。 - 破庙中燃着昏黄的烛火,烛心时不时作响。 卫般躺在容羡的给他的白色披风上,刚好能反折过来盖住他的身子,一张小脸拧着眉,睡得并不安稳。 “阴山以北便是紫荆关,算着时辰,应当已在上郡扎寨,卫家军退至阴山,若要直取雁门关,也必先经过上郡,居庸关同是,”容羡捏着舆图,指了几个主要的地点。 卫挽手里捏着锅盔,囫囵了几口:“如今,卫让并未被擒,也要拦住通信军才行,” “若是云中没有缴械投降,还有洛阳可走,但现在,他只能选择定襄,而我们不能让他过定襄,”她坐的端正,手肘垫在膝盖上,眉目间是一片坦然。 “人多眼杂,还有定襄郡守这个隐患,即便沈不虞将人拦下,但也难免会落下口舌,事后定襄郡守上报天听,沈家便是大罪。” 语落,见容羡盯着她手里的干粮,就随手递了过去,眉骨上扬。 容羡望着锅盔上整齐的牙印,狐目上抬就对上了那双饶有兴味的凤目。 他薄唇微勾,伸手接过,旋即,却转头出了庙宇。 回来之时,劲瘦修长的手里拿着一把干树枝和一个包袱。 他从包袱里拿出个竹筒,将锅盔掰碎,随之把树枝架起,吹燃火折。 下一瞬,烈火焰焰。 容羡解下水囊,倒了些水在竹筒里,而后将竹筒防止在火上温着:“纵然不好吃,但总要比生硬之物强。” “行军途中,不需这般仔细。”卫挽拿着舆图研究的手一滞,眉宇中带着处变不惊,周身散着清贵。 “这不叫仔细,”容羡从包袱里挪出一个锦帕,手虚捏着,而后将其展开,赫然是几块精致的糕点,“这才是。” 他狐目微抬,对上她的视线带着笑,但却不掩其中的认真。 而后,他抽出卫挽手中的地图,把点心放了她的掌心,随之低头去研究舆图。 卫挽看着掌心里的桂花茶糕,丹唇轻抿,蝉翼般的长睫上抬。 容羡于佛前而坐,昏黄的光晕洒在他月白的衣袍上,身后是清冷高悬的月光和沉寂的黑夜。 他低眉之时,容色清淡温和,可抬眸一刹,便染上了尤为妖冶的惊鸿。 身前是悲悯众生的佛陀,身后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卫挽拾起一块桂花茶糕,递到容羡的唇边。 见他伸手来拿,就朝后稍撤。 容羡敛目瞧了一眼茶糕,而后眉峰上挑,狐目扫向卫挽勾着浅笑的脸:“戏弄我?” 而卫挽只是弯着眉眼,再一次将茶糕递到了容羡的唇边。 “阿挽此举,何意?”容羡卷起手中的舆图,清浅的笑道,“怪勾人的,阿兄可是会多想的。” “阿兄想的是何意,”卫挽耐心用尽,当即捏着容羡的下颌,将糕点塞了进去,旋即,莞尔低头,“那便是何意。” 这一举动,是容羡没想到的,险些被糕点的细渣呛得咳嗽,水在口腔过了过,将嘴里的甜味散尽,才不由朗笑出了声。 一如那天在‘挽亭’,卫挽大刀阔斧的抬脚踩在他的胸口一般。 匕首出鞘,容羡的手抵着刀刃削着树枝。 直到竹筒里的水开始沸腾,才将削的光滑的树枝递到卫挽手里。 而后从包袱里抽出一个干净的帛布,另一只手去捏竹筒口,仿佛感觉不到灼热般将竹筒放在帛布上包好递给卫挽。 而后又捏碎一个锅盔,拿出包袱里的水囊,倒出纯白色的液体,重新将竹筒放在火上,接着又削起树枝。 卫挽远山眉微凝,抻着脖子往那竹筒里看了一眼。 容羡自然注意到了,狐目略弯:“那是阿赢的,阿挽莫要再看,你已戒奶许久,再看也是没有的。” 卫挽嘴角微抽,又看了眼他的包袱,明明也不是很大,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丹唇勾着不满的弧度:“他也断奶许久。” 那边,正用双手捂住着睡觉的卫般,翻身而起,掐着腰:“小姑姑,你乱讲,我年纪小没断是正常的。” 旋即,那边的两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容羡先是带着兴味的看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自家小姑姑的身上。 而卫挽看他,就是一副‘你是不是皮痒’的表情。 糟糕,暴露了! 旋即,他拽起地上的披风,躺了下去,还不忘将披风一角盖在自己身上,继续用双手蒙着脸透过指缝偷看。 动作一气呵成。 容羡勾着闲适的唇角,笑出了声:“别装,起来吃些东西。” 卫般将手指从眼睛上挪开,偷偷看了一眼自家小姑姑。 见那锐利的视线没落在他的身上,才松了一口气,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 而后乖乖蹲在容羡的身侧,双手接过那削的白净的柳枝。 不久,容羡就将包着银色绢帛的竹筒递给他。 他双手捧过,桃花眼微微一亮:“谢谢兰亭哥哥。” 挽挽对容羡就是有喜欢但不多,有耐心也不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五章 别抢我风头 第55章 别抢我风头 “还是阿赢懂事,”容羡罕见的抬起手捋了捋他沾在额前的发,狐目带着些深意的看向那边默不作声研究舆图的卫挽。 闻言,卫挽正拿着柳枝筷的玉指一滞,凤目上抬:“阿兄可莫要与我阴阳怪气,我向来是听不懂的。” 破庙内氤氲着潮气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烛火噼里啪啦的作响,将人影映在牖破烂不堪的丝帛上,昏黄模糊。 庙外漆黑一片,树影在月光下错落的投射在地面上,树叶沙沙作响。 仿佛一切都风平浪静。 容羡狐目微眯,眼神中透露出狠厉,不过片刻消逝,看向卫挽时,还带着笑意:“阿挽要是有心,自是听得懂的。” 卫挽的视线不经意的朝外一扫,而后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咬住锅盔:“阿兄抬举我。” “阿挽自来才智过人,哪里用得着他人来抬举。” 语毕,随之而来的便是刺耳又尖锐的刀器相撞之音。 庙外气流涌动有细微变化之时,卫般就发现了,但他见小姑姑和兰亭哥哥都面不改色,只好也低着头装样子,刀器相撞的刹那,他连忙端着碗,一掀佛像下的黄布躲了进去。 他纵然自幼习武,可毕竟还年幼,万一不敌对方,就会沦为筛子,届时他便会成为刺向小姑姑的利刃。 而庙宇之外除了利刃相交之音再无其他,卫挽敏锐的觉得有些不对,双方交手,即便是势均力敌,也该有小擦小伤,可却没有一个人气息紊乱,甚至呼痛。 卫挽当即起身,可却被容羡拦住,二人视线交汇,那双狐目落在了她心口,暗示之意非常明显。 急躁,大忌也。 卫挽抿唇而立,到底没有迈出那一步,如今外头的局势尚且不清晰,确实不可冒进,但能确定的是,外面的人不是骁骑卫。 骁骑卫自从失了首领后,就越发不济,更何况如今的蝶骨卫中聚集了绿林各方高手,这有来有往的相互厮杀,绝非简单之辈,但却不能排除卫王想杀人灭口之心。 ‘咔嚓’的断裂之音响起,伴随着人身落地的闷响,还是未闻一声喊叫。 骤然,瓦片坍塌,卫挽朝门边一撤,却被人反手揽住了腰,朝后一圈。 刀光一闪,黑衣一跃而上。 容羡长腿横踢,带着寒光的刀尖一偏,衣角震荡间,墨玉扇柄轻而易举的抵住了弯刀的刀刃。 卫挽那双凌厉的凤目凝在那柄弯刀上,当即向靠在一旁的玄铁长枪伸出了手,寒光自中间一劈,便拦下了卫挽的动作,刀锋直冲她面门而来。 她偏勾唇角,低身躲过的同时欺身而上,纤细的手一只掐上了黑衣的脖颈,另一只按在黑衣持刀的手腕,弯刀骤然跌落。 玉足后踢,那掐着黑衣脖子的手一松,反手握住刀柄横砍。 动作优雅且一气呵成。 霎时,温热的鲜血飞溅在她的脸庞,眉眼坚毅,轻抬袖口一蹭,更衬得整个人野性十足:“阿兄,可别抢了我的风头。” 语落,便提着弯刀杀向周围的黑衣。 一劈一砍一挡,招招式式没有致命一击,可若是凭空挨上,那便是不死且残,极为狠辣,阴毒。 容羡挥扇杀人的间隙朝她看了一眼,见她右手持刀游刃有余,才放心下来,而后转身挡下大部分人的攻击。 卫挽将弯刀剜进黑衣肋骨之时,耳尖微动,一心二用的听了下庙外的动静,同样是在厮杀。 她凤目微凝,前世她同蛮夷交战有三年之久,最为熟悉,这一批人的手法,确属外敌。 曝露出来的脚步细细碎碎,还有潜藏在黑暗里的不计其数。 弯刀横砍而来,她的身子后压,转瞬回身之际,便将弯刀从背后捅穿了那人的腹部。 而后抬眸望着房梁源源不断跃下的黑衣人,她纵身后跃,反手提起玄铁长枪,转而冲出了庙宇,还不忘将尖刀掷向房梁那处坍塌止了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黑衣。 容羡眉宇微皱,狐目也逐渐染上了血色,手下的动作又快又蛮横,若说方才卫挽是凌虐,容羡便可以称之为残暴。 很显而易见,那些黑衣都是冲着卫挽而去的,卫挽撤出庙宇后,殿内的黑衣显然少了许多。 容羡凌空一脚,将最后一个黑衣人踹进火堆,顿时火星四散,朝外闲庭漫步之时,抽起地上的弯刀刺在他的身上。 火星燃着他的衣襟,瞬间将人吞没。 容羡在木门前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卫挽其实并不落下风,但她前一阵子才给自己捅了个对穿,他那敢放心。 他掀开佛像下的黄帘,见卫般像只小仓鼠一样进食,完全没将外界的血腥当回事,容羡心下不由也觉得一阵好笑。 这便是自幼跟在卫阿挽身边长大的小孩。 卫般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身子一低,快速的扫了眼外面的形势,而后动了动耳尖,听见还有兵器相撞的尖鸣,不禁疑惑询问:“兰亭哥哥,结束了么。” “尚未,”容羡将人提了出来,把他手里吃完的竹筒丢进火里:“带你去一睹你小姑姑的英姿。” “还有,要叫小叔。”修长且骨节分明的食指轻弹在他饱满光洁的额头上,“我本同你小姑姑是平辈,你叫我哥哥,我岂不是平白低了一辈。” 卫般抬起双手捂住额头,一脸不解,实则桃花眼里全是坏意:“那有什么不好,小姑姑会护着我们的,你不吃亏的。” 容羡眉骨微扬,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看似夸张实则动作很轻:“鬼灵精,你小姑姑平日便是这般教你耍滑?” 话虽如此,可容色不但没有一丝责怪,还眼眸带笑。 卫般大着胆子搂上容羡的犹如美玉无瑕的脖颈,歪了歪头:“小姑姑她向来以身作则,甚少教导。” 容羡勾着唇角,一手抱着卫般,一手持着墨玉洒金扇,扇尖还带着血,他甩扇闭合,阔步踏过门槛,随之两人的视野霎时广阔了起来。 卫般端扶着他的肩膀,一只脚急躁的踩在他的腰腹,抻着脖子在人群中搜寻卫挽的身影。 第五十六章 佛像 容羡低眉敛目,翩然的白衣上,是赫然的几个脚印,而后饶有兴致地抬起狐目,薄唇轻缓一勾。 卫驰这儿子,倒是个胆子大的,有意思。 容羡带血的扇尖从腰间勾起了一个细竹哨,递给那个搜寻到卫挽身影后,双眼冒光的小崽子面前:“吹着玩。” 卫般艰难地将视线从自家小姑姑飒爽的身姿上挪开,歪了歪头,接过那个跟他小拇指一边粗细的竹哨:“兰亭小叔,您是不是想要害我啊。” 他自幼天赋过人,卫挽更是有意培养,不论是耐性还是毅力,都比寻常人强上太多,纵然非常感兴趣,但仍然能守住本心,按兵不动。 可偏偏他对上的,是曾经名动列国的容羡。 一朝蛰伏十余年,金蝉脱壳。 良久,两人都只是看着战场局势,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的目光所至,都是那个身着黑袍,横扫长枪,隐匿在敌军之中的卫挽。 终还是源源不断的弯刀黑衣人,让卫般逐渐的有些焦躁。 而容羡只是不疾不徐的看了他一眼,眺望着身处敌军包围圈的女子:“这便忍不住了?” “可以认输的。” “你年纪小,是该坚持天性的年纪。” 卫般桃花眼一眯,稚嫩的小脸上竟有着和卫挽一样的沉肃:“兰亭小叔,您这个行为,实在是有损阴德,怎么能看我年纪小,就引诱我去犯错。” “若是小姑姑知道了,定然不会喜欢您这种心眼跟马蜂窝一样的坏公子。” 他眉目间满是慵懒,勾着的薄唇,掠过浅淡的笑意。 容羡本就是借此看看他的韧性,没想到卫驰家的小崽子,鬼得很,也确实是悟性高,韧性佳。 他这个人性子薄凉,少有人能得他半分目光,若不是因为卫般自幼是跟着卫挽长大的,他也是不会多管他一分一毫的。 忽而,容羡的长睫一颤,旋即飞身而出,墨玉扇全开,扇尖带着凌厉的尖刃,利刃如疾风骤雨的落在黑衣卫的身上。 合围之势尽散,容羡挡在卫挽身前,右手持扇,左手握在她迟缓抬起的玄铁长枪上:“勿要逞强。” 竹哨声随之响起,惊散了林中飞鸟,更为宽泛的区域一跃而下许多影卫,手中的商刀顿时纷纷刺向弯刀黑衣卫。 卫般其实知道容羡是在考验他,而他方才自然也是故意在为难容羡,谁让他当初丢下小姑姑一个人,他是理解的,但他扪心自问咽不下这口气。 可在看着容羡单枪匹马只身冲破防线,义无反顾奔向小姑姑时,他便又觉得这口气没那么难咽下了。 那这个师父,就勉为其难认下了吧,反正他也不吃亏,他只是怕小姑姑吃亏。 卫挽的视线落在那双交叠的手上,容羡修长宽厚的手掌包着她纤细稚嫩的手背,同时持枪。 她歪了歪头,微微贴近了些许,两人周身的热意相融,容羡浑身一僵,手指都颤抖的一滞。 他刚回首要开口,便见卫挽踮起脚尖,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他赶紧朝反方向伸长了脖子偏头避开肌肤相贴,绷着下颌,舌尖抵着紧咬的后槽牙:“卫,阿,挽。” 听他咬牙切齿的一句,卫挽毫不在意,只是随之闲闲抬起眼皮,散漫且野性,看着容羡温润软玉的耳朵像是揉进了落日彩霞般红晕,她啧啧称奇的朝那耳朵吹了口气。 而后,便瞧见容羡皮肤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地立了起来,她贴近了些许:“阿兄,是来抢人头了么。” 霎然间,容羡的脸色一转再转,紫了又黑,也顾不得躲,握着拳反手将她的细腰箍在怀里:“让你姿意妄为。” 他冲过来之际,见她动作迟缓,便以为是体力不支。 可两人离得极紧,容羡才细细从她身上的冷香之下,辨别出些血腥味。 卫挽的热气就喷在他的颈侧,他眉心忍不住跳了跳,而后揽住她的腰,将她平提在身侧,带进庙宇。 别说是卫挽,就是卫般看见这个提法都有些微愣,该……该是这样抱吗。 卫挽被容羡夹在腰际,根本没力气挣脱,便一边捂着脸,一边闭着眼,装出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 而容羡其实一直在注意着卫挽的动静,见她这动作,险些没气笑了。 怪不得方才卫般说她向来都是以身作则,怪不得方才卫般破庙的动作行云流水呢,合着是这姑侄二人如出一辙。 “等着,”容羡经过卫般时,落下这么一句。 卫般浓丽的眉毛顿时一皱,桃花眼带着些不满,硬是要跟上去。 “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要给你小姑姑换药,你跟进来合适吗,”容羡的狐目此时早已不染笑意,带着些透骨的清润。 可卫般是谁,那是卫挽带出来的混世魔王,自觉要保护好自家小姑姑,当然也会不怕他,梗着脖子:“那您更不合适,您出来。” “我是医者,”容羡唇际泄出一丝笑意,狐目扫了一眼他的小个头:“我出来,你换?” 卫般被问的一哽,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确实……也没人比容羡更合适。 他冷哼一声,不甘心的跺了下脚,转过身盘着双臂驻守在门前。 容羡将木门关好,才将卫挽揽到了佛像后,将她放置在烛台桌上,毕竟佛像前是一片杀戮,无处落脚。 而后折身,去找包袱,幸而包袱并未有什么损失,里面的东西也干净整洁。 等容羡将包袱全部展开,卫挽才看清了都有什么,竹筒、水囊、糕点、干粮、药品、衣服,种类之繁多可又没有那么多。 容羡挑出一套白衣,衣摆和衣襟处绣着白玉木兰,她不禁嘟囔了一句:“花里胡哨。” 那双狐目上抬,只是扫了她一眼,就将衣物药品从包袱里挪出来,陈列在一旁。 容羡敛眸,长睫低垂遮盖住狐目中的些许神色,随之欺身贴近,立在卫挽那劲瘦有力的两腿间,利刃出鞘,对准卫挽的心尖。 卫挽微微朝后撤了些许,那带着薄汗的脊背骤然贴上了冰冷的佛像,旋即,那在容羡的笼罩下略显单薄身子打了个寒颤。 第五十七章 牙印 容羡修长的手不动声色地落在那寒凉的佛像上,眉宇微凝,而后想要伸手扶住卫挽的后颈,将她往前带。 却被卫挽下意识的捏住手腕,凤目上抬,是一片肃杀。 旋即,卫挽回过些味来,眸中恢复了清凉:“我还当是阿兄回了屠宰场,是要杀人灭口呢。” 容羡随手提起包袱,扶着她肩膀将厚实衣服那一面垫在了她身后,顺势劲瘦的手上抬,揉了揉她后颈的发:“便是回了屠宰场,早养出的感情,我哪里舍得杀你。” 卫挽靠在佛背上,抿唇一笑,凤目里带着几分勾人神魂:“还是阿兄会疼人。” 闻言,容羡狐目一抬,因为两人离得极近,低下头来鼻息交缠,所以轻而易举便能看清她额间细细密密的汗珠,以及苍白的唇色:“阿兄可不光会疼人,” “阿兄最会的,是诛戮。” 刀尖勾开黑袍的衣襟,入目的白腻月光险些晃得眼晕,容羡持刀的手反复松紧,而后的动作间没触及她半分,一双狐目只视线聚精会神的看向出血点。 卫挽轻笑:“睚眦必报、以血偿血。” 他手下的动作愈发利落,而那狰狞的线疤却与周围的冰肌玉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府中女医说,我今后还能挥枪斩剑,全要倚仗阿兄妙手缝合,既然拿了针线,何不给我绣朵花。”看着容羡耳朵上逐渐爬上层层的红晕,她的语调带着颤意,可面上确实从容不迫,且面不改色。 “何不给你绣只虎。”容羡狐目斜睨了她一眼,惯来染笑的唇角直线拉平,手下上药的力道更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卫挽远山眉微微一蹙,唇际泄出一丝哼痛,可转瞬又漾着笑看向容羡:“妥,够野。” 容羡骨节分明的手倏地一滞,被长睫遮住的瞳色逐渐变得深邃幽冷且晦暗不明,喉结滚动。 他欺身贴近几寸,体温源源不断的从彼此身上相互给予,身姿伏低,鼻尖相抵,气息交缠,狐目紧紧锁着那双凤眸: “可以叫,” “可以哭,” “可以怕疼。” “卫挽,别委屈自己。” 她平视容羡,四目相对,那双狐目眼尾上扬,视线一寸寸扫过他的脸庞、鼻梁、嘴唇、下颌。 忽而,卫挽展唇扬着浅淡的笑,倏地,便启唇咬上了他的脖子,腥甜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她的口腔,红艳艳的鲜血已经从她的唇角溢了出来,而她却迟迟没有松口。 容羡在她咬上来的那一刻,便昂着头,露出修长如玉的脖颈,他劲瘦的手摸索着探上卫挽的头,安抚的揉了揉,容色懒散闲适,眼尾带着一些奇异的红。 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就如同猛兽寻食,而他便是将自己洗干净送上去的傻狐狸,还要在猛兽面前露个肚皮。 良久,卫挽松了口,拇指抬起,揩拭掉唇边的血迹,凤目上抬,视线落在容羡带血的玉颈上,整齐的牙印赫然凌虐在上。 容羡低了头,忽视了动作间的刺痛,想要抬手握拳蹭掉,却被卫挽攥住了手腕。 他挑着眉骨,唇际上扬:“满意了?” “疼么,” 卫挽抬起那只揩掉唇边血的拇指,刮蹭着还在涓涓流血的牙印,还不待容羡做出回应,卫挽有仰头贴近了他几许,如同他俯身那般,和他鼻尖相贴,眉眼带笑,却不达眼底,“可我早就不疼了,容羡。” “满意吗,”容羡先是屈起食指,贴在卫挽的嘴角,而后,伸出拇指微微摩擦着她唇上的纹路,狐目轻抬,佛前的烛火闪着昏黄的光晕照拂佛背,稀疏的光落在他慵懒的姿态上,模糊了他的轮廓。 却勾人的要命。 “自然满意。” 容羡举止自若的拾起药瓶,接着给她上药,只不过手上的动作犹如鸿毛经身,细致且温柔。 他向来好谋善断,也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方才两相贴近之时,阿挽的牙齿咬上他脖颈的那一刻,出现了一种不属于忠孝节义的情绪,那个叫悸动。 阿挽身上那独特冷香交缠着他身上清冽竹气的那一刻,他沉沦,贪婪,想要将热爱吞噬。 他自诩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会拉着月亮沉沦,沾染泥潭。 容羡善观人心,卫挽对他也当是有悸动的,可却也没有那么喜欢。 他喜欢卫挽,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答应阿父忠君那一刻的责任,是淮武王府前决定养她那一刻的心软,是虎狼窝销金窟中相互依偎那一刻的陪伴。 是他诈死后,奔走各国也要十天半月回来一见的相思。 他以为,他这是忠。 直到,再次相见的数次越界,他才知道他错的有多离谱。 可卫挽不同,她喜欢,但却又没那么需要。 一道刺痛,唤回了他飘远的神思,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那个姿色绝艳的小丫头正伸着玉指按他脖子上的牙印。 他狐目愈渐深沉,赶紧半阖着眼睫来遮挡,生怕吓到了人。 他拆开绢帛,准备给卫挽包扎,可却被眼前景象刺激的偏头,小丫头双肩衣料半褪,肌肤细润,如若要包扎,那更是少不得要触碰。 容羡抿了唇,狐目上扬眼尾似上了胭脂般,劲瘦好看的手指捏紧绢帛。 “医者,”卫挽唇际偏勾,懒懒的倚在包袱上,凤目乜斜过来的神色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探究,还有几分清澈见底,“这是,正立牌坊呢?” 容羡视线锁定在卫挽面带调笑的脸上,未有半寸偏移,他扯着绢帛,从卫挽的腋下穿过,将人整个圈在怀里,从后方交叠过绢帛,而后又缠了几圈,直到不见那白腻的好颜色,容羡才明显长舒了一口气。 偏偏这时,卫挽捏着他的腰侧,欺身贴近,唇际贴上了他的下颌,声音含着怠懒,极缓极慢:“阿兄,这是为谁守贞洁呢。” 他周身一僵,而后猛地绷紧。 只见卫挽扯出他手上的绢帛,挂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了几圈,遮住了那显眼的牙印,眼眸轻抬。 - 作家的话: 这几天的作家留言总是被屏蔽,就加在文章后了(没占字数哦) 关于每日字数,本人实在是太懒了,能多写肯定4000,不能就2000,大家就多担待啦,加更的话,本站(q读)收藏每满五百加更两章,如果有大的打赏会冠名加更一章。 清晰的列国地图放在啵啵,有兴趣的可以去看【官乘-】,还不算完善会根据后续剧情添加。 还有,不要咬脖子!不要咬脖子!不要咬脖子!会大出血的! 第五十八章 独见之明 “阿兄,”她凤目潋滟生姿,指尖按在他脖颈处,直到再次渗出血,才松了手,“可要……守住了你的贞洁。” 容羡身长玉立,腰际绦绳紧束,曲线劲瘦有力,狐目中蕴藏的神色,竟让人有些难以捉摸。 而卫挽正背着身,勾着那个绣着木兰的白色衣袍,捏着衣襟抖开,侧头回首,高束的发柔顺垂下,细长柔韧的脖颈隐在其中,噬笑了声:“医者……还要伺候更衣么。” 容羡长睫上压,压出一道绝美的褶皱,唇际勾着悠扬的弧度,朝前走了几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阿挽愿意,自是也可。不过这般,今后阿挽便只能是阿兄的人了。” “未免阿挽今后悔之,阿兄还是先暂避一步。” 语毕,便闲适的踱步而出。 卫挽的唇角忍不住有一丝抽动,还带着几分不理解。 什么时候容羡……这么不要脸了。 卫挽抖开衣服换好,竟然意外的合身,玉指拿起那宽衿束带,又看看一眼繁复的绣花图样,不禁抿住了唇,她原本以为这衣服是容羡的,穿起来起码要大一些。 但这般合身,显然就是容羡特意为她准备的。 卫挽束好衿带,正了正衣襟,猎奇的将手伸向容羡的包袱,刚想打开,不由一滞,最后歪了歪头,却只是将包袱拿在手里,阔步而出。 她绕过佛像,这时才纵观庙内,在其中一个黑衣的身侧蹲下,在他的伤口上仔细研究了片刻,血肉外翻,深入两寸,可见力道犹重,兵刃锋利。 “那扇子竟有这般威力。” “想要?” 卫挽闻声回头,就见容羡含笑的抱臂倚在门边,松散慵懒,地上未熄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竟像是凤凰焰火。 她踱步过去,将包袱仍在他怀里,凤目在周边扫了扫,不由远山眉微蹙,跨出门槛。 “在那呢,” 视线跟着那修长劲瘦的手望过去,就见那小人,手拿弯刀毫不吃力,亦步亦趋的跟在蝶甲身后捡漏,其他替换上来的蝶骨卫自觉将他合围保护在内。 淮武王府里就这么一个小东西,大家宠惯了,即便是杀手出身,性情冷漠的蝶甲也是。 碰上些攻势不强的,蝶甲便特意让开些空隙给卫般大展身手。 “胆子大得很。”那双狐目眺望过去,寻着那个在沙场驰骋的小鬼头,音调带着笑,而后将目光放回到卫挽身上, 她双肩削薄,细腰曼妙,月白色曲裾加身,更衬婀娜。 背部笔挺,仪态绝佳。 他勾了唇,低眉敛眸落在自己月白的衣襟上,与卫挽身上的同色,同料,远处瞧来更像是一对眷侣。 其实……阿挽更喜欢浓丽艳逸一些的颜色,平日里也少见她身着月白色的衣裳,但自从卫家噩耗的消息传来,她便一改往昔,再也未穿过那些艳色的衣服。 而如今也更为偏爱黑墨色。 见她神色认真的审视卫般的一招一式,不由轻笑。 这笑声引了那人的注意,见她望过来,便勾唇浅淡的弧度,狐目与之对视:“我正缺个徒弟,他很合适。” 卫挽凤目微惊,容羡师从前朝名士,年仅十岁,名动列国,没有人比卫挽更了解他的才学,毕竟她从小便是他教的。 她缓缓勾唇:“原来,我还不算阿兄的徒弟么。” “阿挽与我,吻颈之交,”他的长睫上压,眼尾飞扬,狐目勾人,“怎为师徒。” 卫挽远山眉微凝,方想回道,刎颈之交怎么不能作为师徒,结果抬目变对上了容羡那着实称不上清白的神色。 旋即,就见那修长劲瘦的手指,轻抚了抚脖颈上的纯白绢帛,指尖刚好落在卫挽咬的那处。 她当即反应过来,容羡说的是口勿‘吻’。 卫挽凤目跟着落在他指尖,视线略微上抬凝视他的脸,不动声色:“那阿兄是想作何呢。” “自是交颈而卧,鸾凤和鸣的关系,才能以示你我的亲近。”容羡抬起折扇,将沾了血的扇面扯下,手指穿在扇骨之间,神似手指相勾,颇为缠绵。 卫挽的凤目带着些深意,看着他的动作,却不知是在看那折扇,还是在看那好看的手指,亦或者是在看那交缠的风景:“我看,阿兄比之诛戮更会的,是乱人心曲。” “阿挽过奖,”容羡抽出黑面金漆竹的扇面换上,狐目轻抬,眼睫像是一把刷子,一簇簇的,“还真少有人能为我……乱心曲。” 最后三个字,被拖得极慢极轻,更像是耳边呢喃。 “阿兄可真会说笑,天资绝色,惊才风逸,多的是人会为你乱心曲。”卫挽眯着凤目,抬起手臂交叠,指尖轻点在手肘处。 容羡微微俯身,鼻息喷洒在卫挽的额前,浅淡轻笑:“阿兄如今姿色平平,而世人多媚俗,自是不如阿挽,得见阿兄资才绝逸。” “阿兄不知道么,我这个人,也媚俗的很。”卫挽抬起手臂,屈起食指勾着容羡的下颌,仔细端详。 容羡配合的将下巴贴在她的食指上,勾唇轻笑出声:“阿挽这是独见之明,善于发现世间美矣。” 卫挽唇角再一次忍不住抽搐,周身的绒毛都忍不住立了起来,赶紧松了手,还不忘在腰际的衣料上蹭了蹭,来缓解麻意。 可真有他的,别人好颜色,叫浅薄。 她好颜色,叫善于发现美。 她抬起手抚了抚胸口的呕意,实在是忍不住,抿唇开口:“你是被什么邪祟附了体,别搞这恶心的。” 闻言,容羡扶着门边笑弯了腰,一如朗月清风徐徐,也不再说什么别的矫情话,只是将手里的折扇递过去。 他自是看见了刚才卫挽蹲在黑衣人边上,研究那个刀口的好奇,也听见了那句话。 卫挽从他手里接过折扇,正展开合上的试探机关,就听那边容羡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些人,都是外族。” 卫挽抬眸,见容羡盯着战场,她也持着折扇看过去,唇角的弧度冷淡:“确属外族,但应是早先便潜藏在中原列国,如今蛮夷大军一举进发,他们便顺势在内揭竿而起,诛杀各国良将,里应外合。” 第五十九章 丈月坊 “你觉得……是这是无差别诛杀?”容羡看着已经逐渐占据上风的局势,听了这话,不由回头。 卫挽的指尖摸着扇头,凤眸回看容羡:“只有我。” 这话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容羡浅淡的笑了笑。 但卫挽已经明白了,这是蓄谋已久,也是临时起意,是蛮族对卫家的报复,是卫王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卫挽的凤目逐渐狠辣,蝉翼般的长睫上压,偏勾了唇角:“真是顽固不化,不知悔改。” “毕竟,如今……你才是他最大的隐患。没了你,他就可以凭借你那个虎符号令边疆军,挥师北上,即便没有得力的将领,不是还有得力的军队吗。”容羡探身过去隔着衣服扶着她的手腕,带她摸索扇子上的机关,“可想好了?从走一哪条路。” 她的周身带着衣料上熏过的青竹冷香,与他周身气息相互映衬。 卫挽丹唇轻抿,神色平缓,眼眸中透着清凉:“先去濮阳,我要找一个人。” “濮阳?”容羡沉吟片刻,带这些波澜不惊和从容不迫,“什么人,还需劳你亲自去寻。” 容羡的狐目暗暗一眯,他怎么不知道濮阳有人勾上了阿挽。 “丈月坊坊主,丁次。” 前世,丁次是她的军师,而她仅用三年便能将北戎北蜀杀得抱头鼠串,也是多亏此人,此人才学渊博,不输世家,于天文、军事、谋策、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涉猎。 “谁?”那边的容羡听了此言,眉骨向上轻挑,狐目漆黑其中透着意料之外,侧了侧耳朵,还以为是听错了:“丈月坊?” 卫挽自是注意到了容羡的神色,凤目一掠,眉宇稍定:“你识得?” 容羡薄唇轻抿,没有回答此言,反而一问:“你识得?” 两个人虽是不同语调,却都是疑问。 卫挽被问的一哽,而后面不改色:“听说他才学过人,此等英杰良将,怎能在市井湮没了风采。” “你可知道丈月坊是做什么的?”容羡薄唇一勾,抬起狐目看向她,“丈月坊做诸国生意,除非他自愿出山,否则,你未必能请得到他。” “你怎知我请不到他。”她眸光一转仔仔细细的盯着容羡脸上的神色,她总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未必请不到,”他瞳色漆黑,其中只蕴藏着卫挽的身影,“要等时机。” 黑夜里的厮杀已经逐渐平息,无尽的血色烧着升起的黎明,昏沉的天机微微发亮变成浅蓝。 蝶骨卫和容羡的人已经在收拾残局,将尖刀刺入每一个人的身体,确保有遗漏。 “山匪?”她抬眸看着容羡负手而立,而后视线落在他优越的下颌上。 “阿挽觉得他们是什么人?”他偏头,意味不明的哂笑了一声。 卫挽看向那群和蝶骨卫一起打扫战场的紫衣卫,说实话…… 她不知道,但指定不是太行山上那群山匪。 他们的动作招招致命,更像是某些组织豢养的死士。 卫挽淡淡睨了他一眼:“你养的?” 他姿态散漫,食指越过卫挽的手,按下扇子的机关,将扇头尖利的锐器收回,不置可否。 “阿兄,多有涉猎啊。” 容羡抬起修长劲瘦的手指,替卫挽整理皓腕上外翻的广袖,远看姿态亲昵:“世道这般险峻,自是得未雨绸缪了。” “小姑姑,”那便卫般已经从杀场退了下来,迈着轻快的脚步朝卫挽的方向跑,满脸洋溢着求夸和跃跃欲试。 而卫挽只是淡着远山眉,在提步往杀场而去时,看了一眼容羡。 她从卫般擦身而过时,那满面笑意的小脸瞬间僵硬,刚要转身跟着小姑姑的步伐,就被一个身长玉立、容貌清淡的男子勾住了衣领,任凭他怎么迈步都不得前进一步。 卫般不得不停下脚步,扬起双手挥了挥身后那只手,却没撼动半分,良久,他掐腰站定,语气中泄出了些许戾气,充斥着不耐烦:“作甚!” 容羡看着他以惊人的速度变脸,眉骨高挑,直接拽起他的后领将他提进破庙,避开了一众蝶骨卫和影卫,毕竟…… 小鬼头的自尊也是需要要保护的。 “觉得威风吗。”容羡蹲在他面前,但神情却没有那么亲和,反而过分清隽,让人凭空觉得寒风透骨。 卫般扬了头,挺直了腰板,回答的毫不犹豫:“自然。” “你自幼习武,想来很多人都说你天赋异禀、天资聪颖。” 卫般没有说话,但容羡从他俊俏的小脸上,看出了满满的自信,可这自信长此以往,成日成夜的胆大包天,那么之后便会日渐助长为自负。 容羡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墙角,狐目中带着薄冷,语调是极致的淡薄:“那些人,可都是你身边之人,对你更是多加怜爱,从始至终的偏颇,一丁点小聪明,就会被捧上了天。” “而你呢,”他勾唇一笑,极尽嘲讽,“年纪小,还没甚学问,轻易被人一哄,就随风扶摇直长,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天下无双了。” “怎么?不服,” 卫般当即梗着脖子就要反抗,却被容羡两指抵住锁骨,根本动弹不得,面色霎时一变。 容羡偏头眯着狐目,眼神中波澜不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平淡的看着他:“今日在我们的领地,尚有凶残蛮族相继朴之,我们以人海战术胜之,他日到了边疆,那便是蛮族领土。” “自以为在这逞逞威风,捡几个蛮夷残躯,就算替父报仇了?”他的姿态看起来松松散散,但却能从那张清淡的面容上看到哂笑,“那么你的野性,也不过如此。” “到了雁门关,我自也能上战杀敌,替亲族报仇雪恨,为小姑姑分担解忧。”卫般捏着拳头,一张小脸因充血憋得通红。 “呵……”容羡低眉敛目,伸出手捏了捏的的短小细弱的臂弯和肩膀,“就你?” “只怕是给蛮夷之族塞牙缝还不够。”他重新将人拨回墙角,让人站好,“你既是不服,那我们就来比一比。” 第六十章 隐瞒 良久,一大一小的身影从破庙的殿宇中出来,两人皆面色如常。 容羡狐目眺望,在那个只身而立血泊中的白衣少女身上流连了片刻,而后拍了拍卫般的后脑,随之看向影卫,五十多名紫衣卫迅速集结。 卫般扭捏着身子,小手揪着袖口小步朝卫挽的方向走去。 容羡收回了视线,定在稍前拱手而立的人身上:“人到檀州了么?” “还没有,”那紫衣卫将袖口里的书信双手奉上,恭敬垂首,“但传回了书信。” “怎么?他夫人、儿子是都不要了。”容羡看着那书信,视线又忍不住往卫挽那里瞧,修长劲瘦的手指拿过信笺,展开,动作行云流水,好看的不得了。 狐目低敛,长睫遮挡,面容清冷,直到信笺的末尾,他才偏勾了唇,噙着些孤冷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帛布之上的字迹端美工整,藏锋温润,赫然清晰的写着: 吾之阿父命尔远吾妹亲社稷,勿以尔狐媚之气,蓄意勾引,若因尔,令吾妹色令智昏,毁坏大计,他便亲自砍了你的蹄子。 愿吾之阿弟,再见有腿。 他薄唇缓缓拉开一个弧度,轻慢的抬起头,狐目微眯,犹如寒潭深江般深邃,随之将帛布抛回那个紫衣卫怀里。 那个紫衣卫赶紧将帛布卷上,揣回怀里,动作利落,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容羡的笑意蓄着慵懒侵略,长睫上压:“尽可回他,愿吾之兄伯,再见……仍得女郎心。” “这……”犹豫这片刻,便见容羡眯着眼眸斜睨过来,他赶紧低下了头,该说不说,主子这话着实有点煽风点火之意……。 他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而后想到了什么,忽而抱拳拱手:“卫家军那边,留了五公子坐镇。” “卫骋?”容羡把玩着手中的墨玉扇,容色沉思,“卫家这局布的太大,阿挽纵然通情明理、是非分明,但素来也是那眼不着砂的人,若事情败露……” 她……大概会很伤心。 其实从卫家死守雁门,从而战死这件事来看,她当是极为喜欢卫家人的,更是极为在意,这种喜欢、在意、珍爱,都远胜于他,乃至行事,皆时刻不忘卫家的祖训和忠骨。 若是卫家不曾瞒着她,这事远不至于此,偏偏卫家瞒了她,还试图让她孤立无援下绝地求生,纵然一切皆在掌控之内,但谁会希望一人敌万军呢。 便是诸天神佛,也不会有这等大慈大悲之心。 容羡负手在身后,寒风穿广袖而过,猎猎生姿,他的面色微白,折扇半开遮挡在口唇处,轻声咳嗽了些许,上扬的眼尾带着薄红。 “主子,”那领头紫衣卫霎时抬眸,神情担忧,而后朝着队伍末尾递了个眼神,不久,那人就拿回两件狼裘大氅。 “主子,天凉。”领头的紫衣卫接过其中一个长款的,捏着衣领小心给人披上,“加之您方才动用了内力,再受了风,若是引起头痛脑热,只怕浸骨的药又要钻心的疼。” 容羡抬手止住了紫衣卫的话,看到他身后紫衣人的手上拿着稍短一些的狼裘,眉峰微挑,看了一眼二人,随之他伸出劲瘦的手接过,挂在臂弯。 过后拍了下二人的肩膀,便朝着卫挽那边走去。 徒留两个紫衣卫,在身后瞪大了眼。 那个拿来两件大氅的紫衣卫,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怔愣着说:“主子刚刚……拍,拍我肩膀?” “嗯,”稍前站着的紫衣卫,也回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有前途、有眼力!” 那个又被首领拍了肩膀夸赞的人,更是怔愣了,飘飘然的只差翻着眼白晕厥过去。 那边容羡揽着大氅走近,却见卫般踌躇的在卫挽身后踢着石子,不敢上前。 他提步而去,在卫般的小脑瓜上胡噜了两下,什么都没说,就朝着卫挽走了几步。 在人身后,容羡抖开狼裘大氅,搭在她削瘦的双肩上,随之垂首,在那嫩小的耳垂处道:“天凉,当心风寒。” 其实在容羡尚未贴近时,卫挽便发现了,且不说脚步声,就是那裹挟而来的冷冽青竹之气也在瞬息间扑向了她,驱散了周遭的血腥味,远山眉也不禁松了些许。 她抬起被寒风吹的微红的手指,系着颈前的绸带,而后她回眸冷睨,看向那个低着头揪袖子的小身影,看着倒是可怜的紧。 这时是没有刚才凛冽生姿,威风八面的小气场了,像个受了气的皮球,脸圆鼓鼓的,含着委屈。 “还不过来,站在那儿做什么。”她的声音比之院落内的寒风还要清冷,刮的人心透凉。 卫般小心翼翼的抬眸看她,在触及到那含了山雪的凤目后,又‘唰’的低下了头,迈着小步磨蹭过来。 待到卫挽的身边,卫般又讨好的抬起头,扬着笑脸,可卫挽的凤目却没有放在他的身上,而是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小姑姑,”一双小手扯住她的衣袖,轻微摇晃,“小姑姑,阿赢知道错了。” 卫挽微凉的手拂落那抓上她衣袖的小手,刚想收回,又被两双小手交叠包在掌心搓了搓:“小姑姑手凉,阿赢给小姑姑暖暖。” 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就见一双劲瘦好看的手,掰开了那双嫩白的小手,而后隔着衣袖将卫挽的手揣在怀里,用大氅盖住,严丝合缝。 他狐目低垂斜睨,容色平常,动作自然,这姿态,险些没给卫般气炸了。 这,是,什,么,破,师,父! 他咬牙切齿,那双桃花眼气的通红,睁得溜圆,怒瞪着容羡。 卫挽对容羡这一举动也是极为诧异,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胸前,那带着热意的体温蒸腾着她的手心,那具身体中埋藏着沉着有力的跳动也让她感受着生命的活力。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指节微蜷,而后她清晰的感觉到沉着有力的跳动从平缓逐渐加快。 - 作家有话说: 我之前以为我的作话被屏蔽了,结果我去小站看了一眼,没屏蔽也就算了,本站也从q读改成了小站名,太太太离谱了吧!实在对不起那几章作话连续吵到大家的眼睛,非常抱歉。 第六十一章 鞭挞 卫挽凤眸轻抬,恰好对上那敛着慵懒斜睨而来的狐目,丹唇微抿,挪开了视线,低眸看向那个气鼓了脸的卫般。 她从大氅里伸出另外一只纤手,食指和拇指落在他的脸颊上,倏地一捏。 卫般鼓起的脸,瞬间犹如泄了气的皮球,桃花眸上抬,看着卫挽的眼里满是委屈。 她淡下眸光,避开卫般抓握过来的双手,收进大氅里,语气裹挟骤雨疾风:“错哪了。” “扬声笑语,儿戏沙场,视为轻军,依卫家军规第八条,斩之。” “不听约束,横冲直撞,此为构军,依卫家军规三十四条,斩之。” 卫般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的背出卫家军规之时,小脸之上满是肃正,语落,他扬起衣袍,直挺挺的跪在血泊中:“卫般违背军令在先,今由蝶骨卫见证,甘愿领罚。” 此时,蝶骨卫都立在一旁,黎明的光折射在他们的刀尖,反射在他们冰冷的面具上,众人抬头,见卫挽那蒙了寒霜的脸庞,都不由为卫般捏了把汗。 蝶甲更是朝前一步,持刀拱手跪地:“主子,赢公子无心之过,是属下没有制止,属下甘愿受罚……” 可那边的卫挽抽出了那只被容羡捂得回暖的纤纤玉手,解下腰间的长鞭,甩开之际,凌空作响:“蝶甲,” “阿赢年纪尚小,是非观念并未完整确立,你这举动便是在教他推卸责任。” “他已知事理,便要学着承担,凡事三思而后行。错便是错了,无需再讲其他。” 她的凤目微冷,带着凌厉,看向跪的笔直的卫般:“而今念你是初犯,且年纪尚幼,减斩邢为鞭挞二十,你可服气。” 周遭都倒吸了一口气,包括远处观战的紫衣卫,那可是鞭挞二十,而小公子才七岁有余,即便是一个成年男子,都不一定受得住。 这时,蝶骨卫面面相觑,说到底他们纵容小公子游戏沙场,实为煽风点火的帮凶,霎时,蝶骨卫跪了一地,拱手请示:“主子,小公子年纪尚小,这鞭挞二十……委实是……” 太过分。 只是他们后来的话并未说完,那边卫般抱拳,语调坚定:“阿赢服气。” 语毕,便跪着转过身去,定着脊背垂首。 这般的坚毅,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卫挽高扬长鞭,捏着那通体火红长鞭的玉指一紧,凤目微眯,瞬息之间,那长鞭便抽在嫩白的皮肉之上,也似打在众人的心尖。 卫般那笔直的脊背,被鞭子的冲劲带的狠狠朝前一摔,细白的脸瞬间摔进血水里,可他却死咬唇畔,一声不吭的爬起来,退着跪回原位。 而后又是‘啪——啪——’几鞭,卫般那小身躯握拳抵着地面,手腕以下都被血水泡的发白,艰难的撑着直不起来的背,豆大的汗从脑门滴落,无声的砸进血泊。 “主子!”蝶骨卫齐齐拱手惊呼,而后蝶甲急迫道,“属下未制止小公子,理应同罪论处,属下愿和小公子共担此鞭。” 余下蝶骨卫也拱手作揖:“属下也愿和小公子共担此鞭。” 那边卫般闻声,抬起了小脑瓜,碎发湿漉漉的沾在额前,嘴唇被咬的充血,可眼神却很坚定:“小姑姑,” “小姑姑,阿赢一人做事一人担。” 远处的紫衣卫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卫般的眼神都逐渐染上了敬佩,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骨,毫不失卫家气节! 而近处围着的蝶骨卫,隔着面具都能看见他们深深埋藏在其中的揪心和忧虑,他们都是在绿林刀尖舔血、怀才不遇的人,幸得武安君收留重用。 淮武王驻守雁门多年,他们曾在草莽之时,便委实敬佩,所以他们也心甘情愿的为武安君做事。 自从来到淮武王府,女主人温柔贤良,主子宽仁谦厚,小公子脾气虽然骄纵,但极为明事理,对他们,更无异样的眼光,反而以礼相待、另眼相看。 平日闲暇就尤爱抱着点心听他们谈天说地,一双桃花眼充斥着亮闪闪的崇拜。而他们也真心喜欢这个小公子,所以平日里大家都是争着抢着指导他自家绝学的功夫。 可今日,他们竟害的小公子被罚,心中更是自责。 卫挽挲摩着手中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手柄,凤目颇为沉着冷静,长睫上压,视线浅淡的在众人身上扫了一番,而后玉手高抬举起长鞭,随之面不改色‘啪——’地落下。 卫般艰难挺直的背后,已经沿着衣服渗透除了血色。 直至,最后一鞭结束,卫般都死死捏着拳,愣是没有呜咽出声。 卫挽一甩收势,卷起长鞭,远山眉上扬,那双艳滟的绝美凤目里都流露出了几分讶然。 倏地,卫般再也支撑不住,摔进血泊里,血水瞬间灌进了他的鼻腔,还是容羡眼疾手快将他捞回怀里。 蝶骨卫眼里的担忧浓浓的溢出来,却在看到卫挽的面色后,丝毫不敢凑上前去。 卫般的脸枕在容羡的肩膀上,艰难的睁开那被血糊住的桃花眸,朝着卫挽伸出手:“小姑姑,” “阿赢……没辱没卫家门楣吧。” 卫挽从容羡手里架过卫般抱在怀里,手也小心的避开他的后背,拇指擦了擦他脸上混在一起的血和汗:“嗯,阿赢确实是卫家好儿郎,勇于承担,敢作敢为,更是临危不惧,奋不顾身。” “武艺也确实精进不少,看得出来是努力了。” 闻言,卫般满足的咧开唇角,转头埋进卫挽的颈间蹭了蹭,嗓音里发着愉悦的‘咕噜’声,像一只撒娇的大猫。 可转而,卫挽便感受到了脖颈间的濡湿,源源不断得贴着她的颈侧顺流而下,最终全部涌进衣领里。 耳边那声音小小的糯糯的,小手也紧紧揪着她的衣襟:“还好,还好小姑姑还喜欢阿赢。” 卫挽喉间一哽,这一刻,她感同身受了阿赢心里的不安,阿父和阿兄的战死,确实给阿赢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他心中明白了他今后要担起的责任,所以今日心甘情愿且一声不吭的受了刑法。 而在她面前,他还是希望可以做那个任性又骄纵的小鬼头。 也更害怕……那仅剩的,能陪着他一起通往荆棘的亲人不喜欢他,不愿意陪着他了。 第六十二章 容羡给卫般处理好伤口,给他换上了一身墨色男儿的劲装。 不过多时,卫般便脸颊微红,浑身发热了起来。 破庙的尸体都被骁骑卫和蝶骨卫烧着了个干净,空气里还弥漫着焦气。 卫挽坐在火堆边,将人揽在臂弯里,那清俊的小脸贴在她的小臂上,她的手背贴了贴小儿的脖颈,感受到发烫的身子,丹唇轻抿:“发热了。” “好事,”容羡升起了新的柴火,将盛着药的竹筒放上去,狐目上抬,看向卫挽,“自卫家变故以来,他就在忍了,如今能散出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蛮夷犯进这时机,选得委实是好。”容羡甩开昂贵的折扇,‘呼哧呼哧’地扇着火,毫不在意新换的扇面染上了灰扑扑的柴灰,狐目微眯,睨着旺盛的火焰,“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她轻拍着卫般的肩膀,音调带着懒散:“如今,也只是卫国的难处罢了。” “去岁东齐发兵北上,看似赢了北燕,实则元气大伤,西秦连年和西北义渠、孤竹兵戈扰攘,穷困不堪,南楚巫蛊盛行,病痛瘟疫不断。” 闻言,卫挽险些气笑了:“阿兄先前,可并非是这般说的。” “南楚桀骜,占地之广,临水而居,近些年贸易通利,若先晋犹在,尚有一敌之力。”她的声音逐渐染上了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西秦粗横,又非血统诸侯,当年遭遇义渠包围,西秦部族以陇西大山为屏障,长期血战磋磨之下,养出的凶性,深入骨髓。” “容羡!”她裹挟寒霜的脸庞,逐渐染上了些怒意,挽了挽袖口,“你耍我?” 她的凤目极为缓慢的眯了起来,带着些压迫感散向四周。 偏偏容羡分毫不受影响,仍面不改色,薄唇轻勾含笑的持扇扇火,反倒是卫挽怀里的卫般,感受到了不安的气息,嘤咛着蜷缩了身子。 “不可否认,这确实也是事实。”容羡的狐目斜睨而来,眉锋上扬,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当时的时局紧迫,总要让阿挽意识到危境才是。” 卫挽安抚着怀里的卫般,神情逐渐是昂首睥睨。 “就算是有,”他那长睫上压,抬起那勾魂摄魄中带着几分魅人神魂的狐目,光彩琉璃,“那也叫哄。” “说耍,多伤你我之间的情分。” “你我之间,有何情分可言。”卫挽冷嗤,嫩白的玉指捋着卫般额前的发,方才挽上去的广袖滑落下来,遮盖住了那比之白玉璧更为夺目的好颜色。 “自是,”容羡收回了折扇,别再腰间,单手捏着竹筒,欺身而上贴近卫挽,“卫都之内的风雨同舟,佛像身后的缠绵悱恻,破庙之前的同生共死,相隔两地的……刻骨相思。” “怎么,”容羡轻笑一声,抚摸着修长脖颈,指尖贴在那绢绸缠绕遮挡的咬痕,贴上卫挽的耳朵,“阿挽如此轻薄于我,该不会……合上衣襟就不想要承认了吧。” “你!” 卫挽刚想伸手推开容羡,就见那人劈手从她的怀里夺过卫般,将人架在怀里,坐回了原位,那修长劲瘦的手持着墨绿玉竹,把那温热的药汁给人灌了下去。 她凤目之中的怒火逐渐平息,抬起之时又是那深埋潋滟的黑沉湖水,平静却蕴含了无限的力量:“你的意思,是……蛮夷选择突攻的时机……并非偶然。卫王一时兴起,送去的布防图,并不足以令蛮夷以这般迅速、这般猛烈的攻势突击边防,这般蓄谋已久又不动声色的做法,想来也是各方相继谋利。” “这人若只是在卫国,那么几个选择,总是能抓到的。但看如今情势,列国的名士,可都不是那么安分,那么清白。” “狡兔三窟。”容羡抬起狐目,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 “即便是在卫国,不伤百姓,不除世家,我们想要将人连根铲除也绝非易事。”他的长睫忽而遮挡,看不见的狐目充斥着晦暗,“世家护着商贾,商贾护着奸佞,奸佞拥护昏君,而那些穷苦的百姓在其压迫之下,苦不堪言,不见天日。” “想要将人寻出,就必须要拔出世家,铲除异己。但他们敢在列国的眼皮子底下作乱,自是滑的很,只怕抓到了也是死不认账,找人顶罪。” 卫挽撂下了广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忽然感到一丝悲怆的凉意,“若真……是如此,中原还真是应了那句。” 木朽虫生,墙罅蚁人。 容羡将药汁一滴不剩的灌进卫般的嘴里,将手中的竹筒抛进柴火,瞬息烈焰一晃:“天时,地利,人和。” 热意蒸腾的柴火,猎猎烧灼,‘噼里啪啦’地作响,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展翅扶摇向上盘旋着,朝那破铜漏瓦冲击而去。 - “蛮夷那边已经有动静了,想来不日就能碰上卫国大军。”副将杨六抬起头,看向卫骋,“五公子,四姑娘她……” 白十二刮蹭着额头上的汗,糙里糙气:“卫都不是已经派遣大军支援了吗……可四姑娘那边怎么还没有信儿……” “呵……”卫骋歪着头,眯起鹰隼的眼,看向那个正说话的副将,“白副将,您这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白十二怔愣着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便受到重击,飞身后退,‘砰’地撞击在后面的树干上,落地之时,一柄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只听,那声音带着稚嫩,却满含狠厉,锋芒毕露,让人自惭形秽且心甘情愿的低下头颅:“白副将又是如何得知,卫都调遣了大军呢。” “现今卫家军龟缩至阴山,莫说是走兽,便是那飞禽,也得给小爷折了羽的出去。”那长刀压紧了些许,一道血痕瞬息乍现,“你能耐大啊,远至卫都的事情,你都掌握的一清二楚。” “是不是将来,白副将飞黄腾达了,小爷还要靠你来提拔。”卫骋抬脚踩着那人的肩膀,将人压在树干上,长刀反手横握,“既不说,那便不用再说。” 第六十三章 他阿姐连写字都讲究 眼下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想到卫骋二话不说的就动了手,直到那长刀压在人的脖颈上,围坐的副将们才齐齐跪地:“五公子,大敌当前,不斩良将!” “良将,”卫骋眯着眼眸回首,但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松,“何为良将!若诸位定义的良将只是击退戎狄……” “那标准,未免低了些。” 下一瞬,长刀使了力气,还未等鲜血溅出,白十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抵着卫骋的尖刀:“五公子!五公子冤枉!” 闻言,卫骋哼笑了声,贴近了些:“小爷可不冤枉。” “五公子,我冤枉,小人冤枉啊!”近乎嚎叫响彻整个山脉,飞鸟振翅高飞,下一瞬他便感觉那长刀压近了些,颈间的刀口更深了一寸,他霎时哽住声音。 白十二哑着嗓子,不由闭了闭眼,睫毛更是一个劲的颤动:“五公子,小人,小人只是下山了,得到了消息便回来了,什么都没干啊!” “哦?”卫骋笑着收了刀,长刀扎进土地里,“这荒山野岭,竟还有消息能撞入你怀……” “白副将真是,万分荣幸。” 白十二脱力的跪在地上,大掌抓在衣襟处,大口的喘息,泛白的脑子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那稚嫩的调笑在耳边响起。 “可白副将,或许是忘了,私下阴山……同样有违军令,当斩!”卫骋将衣摆掀起,蹲在白十二头前伏低身子,“白副将可还有什么狡辩之言,尽可吐尽,否则……” “呵……”这笑意,随风荡过,散在四方,可白十二知道,不论他能不能给出令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卫骋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家人的命……如今还捏在别人手里,可他却轻易暴露,自他披甲征战以来,他自内心中也是希望能做个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现在,却要他在忠、孝之间抉择,他眉头紧拧,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的落下,砸进土地里,卫骋的长剑就定在他的身侧,他触手可及之地。 只要杀了卫骋…… 顷刻,白十二头顶在地面上,顺势前翻,众人眨眼之际,他已然持刀而立,汗水迷了他的眼,可他却不敢有片刻分神。 只有卫骋立在他两寸之地,双手交叠抱臂,鹰隼的眼眸紧眯,带着薄茧的手轻抬,止了其余副将持刀上前。 旋即,长刀锋利刺向地面,鲜血飞溅,一根断指孤零零的落在不远处,白十二挥刀断指,震惊众人,唯有卫骋容色不改,眯着眸,挂着笑。 “自古,忠孝难两全,”白十二‘砰’的跪地,抬眸看向卫骋,“五公子,我选忠。” “两年前,曾有人托付卫都来的商队,给我送来了家中信物,以及……一封信。”白十二的回忆逐渐回到那年的酷暑,边疆炎热,训练更是辛苦,每天能支撑他的便是卫都传来的那一封封家书。 他曾是燕云十六州的子民,可自从十六州被割让之后,蛮夷掠夺城池,他们家因有些家底,早早变得了消息,举家搬迁脱逃至卫都,所以,而立之后因记得蛮夷部族带来的耻辱,毅然决然的来了边疆。 “那信中,则是以属下家中父母亲族的性命要挟,卧藏于卫家军,之后便再无其他,此后也再未收到过,起初,属下自是怀疑,便往家中寄信,可但凡沾上此类询问,便犹如石沉大海,但每月的家书却非常定时定刻。” 白十二的眉头紧拧,神色懊恼。 卫骋不置一词,但那锐利的视线逐渐定在白十二身后的树干上,容色染上了沉思。 “因此后再未收到过,属下变也没当回事,可昨日……属下又收到了信笺,”白十二将别在袖口处的短小信帛,朝前走了几步,双手奉上,那断了指的手还在微微打颤,“这信直往阴山,只说……卫都已增派人驰援北疆,待见到四姑娘,” “杀之。” 闻言,反倒是卫骋身后的杨六瞪大了眼,见卫骋朝前,他赶紧伸手拦了一下:“五公子,属下替您……” 卫骋拨开杨六的手,侧头微定,飞扬的墨发高束:“看不起我。” 杨六摸着鼻子退后半寸,他怎么忘了,五公子最擅长近身博弈,少有人能敌,便是淮武王对此也是赞不绝口。 卫骋取过那沾了血的帛信,缓缓展开,望着上面的字,剑眉稍凝,反复看了两遍,却没看出什么不对,忽而,他的视线一定。 将那帛信凑在鼻尖,一股桂花香气芬芳浓郁,而后将其对向阳光,折射的光晕之下,那墨迹竟带着暗暗细闪! 这墨,他曾在阿姐给阿父的回信中见到过,当时他还跟阿父笑话阿姐连写字都颇有讲究,轧花帛、胭脂墨,最后因他调笑阿姐被阿父狠狠锤了一顿,愣是打得他三个月没下来床。 王宗所赐。 卫骋将绢帛捏在掌心,本就瘦的脸庞绷的极紧,他自是知道阿父将虎符给了阿姐,让她上交金阙,以换取尽快出城的机会,所以,上面那位应该诚如阿父所想,并不知晓卫家军只认人、不认符。 更不知,有他的存在。 当年他出生,阿父便有意向卫都隐瞒了他的身份,便是连阿姐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便是阿父留给阿姐的后路。 如今卫王让人对阿姐动手,便是信了除去阿姐,卫家军就能为他所用。 可卫王也不是傻子,定不会将全部希望寄予卫家军,除非……他已经寻了他人对阿姐动手,卫家军只是个保障,亦或者……不止白十二一人! 他骤然抬起视线,锁定在白十二身上,锐利的眼眸带着审视、威压。 白十二的背后瞬间渗出薄汗,打湿了背后的衣襟,五公子着实和淮武王太过相似,仅仅是打量一眼,就能让人平添惧怕。 “杨六,你带一小队人,去迎一迎我阿姐。”卫骋紧抿了唇,将视线从白十六身上挪开,回首看向副将杨六,“我阿姐既知晓了卫家军在阴山,便不会同驰援军一起走,你切记走小路相迎。” - 作家有话说: 有宝贝提出了为什么男主不是皇族,且由臣子复国这件事,因为回复想法字数有限,我就在本文后解释一下~ 这是一个伏笔,关乎父辈之间的君子情谊,关乎卫家和先晋臣子的格局,先晋公子礼贤下士,必然是一代明君,但却英年早逝,不论是他的师父还是他的兄弟都很替他可惜。 女主是先晋遗孤这件事,简介其实提到了,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就可以说啦,但是女主其实是不知道的,因为是成长型女主,如今女主对于阿父的记忆全是淮武王卫靖骥~ 等女主知道了,就会开始复国啦。 如今容羡和卫家还有先晋旧臣都算是女主的老师,不论是将阿挽留在卫都,还是促成满门战死这一局面,都是为了教她成长,在他们可控的局面里教她顶天立地,有朝一日得知先晋遗孤这件事,不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最后,如果大家有什么想法和疑问都可以提出来,因为这是官官第一次完整的想要写一本权谋大长篇,所以可能会很多瑕疵,宝贝们以读者的角度提出的某些问题可能是我没想到的,正好帮我查缺补漏,再此感谢大家的鼎力相助~ 第六十四章 没有选择 通向并州的官道之上,十万大军安营扎寨。 卫让端坐在主帐内,巨大的沙盘立在中心,周围坐着沈邝呈安排给他的四个副将。 “并州急报,北戎、北蜀的大军已从云中拔营,大举进发,在并州城外三百里处安营扎寨。”王居盯着沙盘上的旗帜,手掌撑在边沿,“蛮夷部族攻势迅猛,善骑射,而我方……。” “紫荆关和居庸关的驻军还未有消息传来,单凭这十万守城军,若是直面迎上蛮夷部族,几乎是毫无胜算。” 闻言,卫让拧着眉,抬头看向王居,语调里含着不满:“王副将的意思,是我们便龟缩于此了吗?” 另一个蓄着胡须的老副将禽木道:“公子,王副将说的在理,此时不可冒进。我们如今不若等着两关驻军的消息,他们常年驻守边关,对蛮夷部族甚为熟悉,更容易取胜。” “尔等这般,也堪称武官?”卫让将舆图摔在地上,‘噌’地站起身来,“今我为主将!尔等还想僭越不成。” “公子这是什么话!”王居落下撑在沙盘边的手,挺直了腰板,“我等奉命辅佐公子,公子身居高位,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我们同那十万守城军是同吃同住的幕僚,我自是不忍心看我的兄弟同僚们白白去送死!” “王副将还未出兵,便轻易言败,这般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究竟是何居心!”卫让眯着眼眸,温和的面孔也险些维持不住,“尔等既是奉命辅佐,便不该妄图左右主将之命!” 王居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身边一个长相文秀的副将拉住了胳膊,生生拦了下来,旋即,抬头看向卫让:“公子勿怪,王副将想来心直口快,但为人耿直,请恕下官愚钝,但求公子指点,” “敢问公子,想何解此局。” “自是迎难而上,方显我卫国之风范!”卫让盯着帐帘,“我任主帅,全凭阿父倚重,朝臣支持,我如何能退缩,那岂不是辜负了满朝文武的信任。” 立在下方的四人互相对视了一番,都没有再次直言不讳。 王居撂下脸色,甩袖而立,袖口上的护腕重重擦在身上的铠甲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借此表达心中的不满。 卫让毕竟是王宗公子,就算是不得王宠,但也未曾被人如此下过脸面,当即也冷下了脸:“本公子纡尊降贵,但王副将却多次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莫不是尔等觉得本公子脾性甚佳,年纪尚幼,便欺辱王宗。” 见卫让以权压人,王居自然是不服气的,梗着脖子愣是不低头。 行军之时,意见相左是常事,但若是欺辱王宗,那这罪名可就大了,较为年长处事圆滑的禽木,看了一眼倔强固执的王居,不由叹了一口气:“公子,王居心疼将士,有如此重情义之辈,效忠王室,此仗,我们卫国必赢啊!” “禽副将倒是通透,”卫让视线上下打量禽木,而后缓和了面色,温和的勾着唇角,“既如此,即刻整军,全速朝并州进发。” 禽木和其他两名副将拱手行礼,只有王居冷着一张脸,将手背在身后,众人抬首见此,赶忙驾着王居的胳膊,将人拖出了主帐,王居刚要开口,就被架着他胳膊的那个长相文秀的副将捂住了嘴,支支吾吾的发不出一丝完整音节。 禽木看了他们一眼,再次朝着卫让行了一礼:“属下这便去准备,争取傍晚整装待发,尽早拔营。” 卫让也站起身回了一礼:“仰仗禽副将。” “不敢。”禽木道了句,便赶紧跟着其他三人身后退了出去。 而架着王居的两人,直直将人拖离主帐百米,才松了手。 “冯臣,你作何不让我说话,”王居登时瞪了一眼那白面副将,而后回身看向大步跟来的禽木,不满直言,“禽老,这一仗我们不能打,弟兄们常年留守卫都,如何接得住蛮夷畜生的弯刀。” “接不住也要接!”禽木紧拧眉心,额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寒风吹打在盔甲上凄厉作响,“卫让为君,我等为臣,别说他是言语哄着我们迎难而上,就是直言不讳的让我们去死,我们也得去。” “更何况……蛮夷的弯刀我们接不住,又要谁去接,难不成要我们远在卫都妻母子息去接么。” “国难当头,即便知道王宗是让我们去送死,也知道这一次或许有去无回,可我们能不去么,或可说,我们没有选择。” 苍老有力的声线道破了卫国的现状,更诉出无尽寂寥。 是啊……他们能不去么,很显然,不能。 “我们现今只能减少损失,尽力守住并州防线,只期望两关驻军,能赶在城破之前驰援。” 冯臣手肘撑在手腕处支着下颌,眼眸中有几分沉思:“这事,不对。” 见众人的视线扫了过来,他才慢悠悠抬起眼眸:“淮武王当年驻守雁门,分管驻军三十万,西河、云中、太原失守,可并州并未被攻破,雁门关被前后夹击的说法实则……是不成立的,” “若是如此,就证明雁门关没有腹背受敌,那凭借雁门关三十万驻军,如何不能驱退蛮夷,再回身驰援。”他的手放置在耳垂的银环上,慢慢摩擦了片刻,“可雁门关却在不算完全逆境的情况下,被攻破了防线,反而间接导致并州成了虎狼之地,那三十万驻军也凭空消失了!” “总不能整整三十万人,全成了蛮夷的刀下亡魂。” 这一席话,让另外三人浮躁的心都沉静了下来,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 禽木捋着胡须,紧拧的眉宇也微松了些:“细想而来,确实可疑,淮武王镇守边关数十年,蛮夷部族年年侵袭,雁门关驻军则年年占据上风,对于北戎、北蜀的攻势当是游刃有余且极为熟悉,怎么轻易就让蛮夷狗贼钻了空子。” “三十万驻军,愣是一个不留,全部销声匿迹了……” 第六十五章 你惹她干嘛 卫挽和容羡在破庙耽搁至亥时,卫般脸上的红晕才逐渐退了下去,湿汗浸透了衣服,热也散了些。 容羡给他重新换了药和白色短衫,干净又利落,而后又用厚实的披风将人裹住,单手持着缰绳,空闲那只手将卫般牢牢护在怀里,不见一点风。 卫挽翻身上马,缰绳绕这手腕缠了几圈,马蹄‘踢踏’侧移,想着从容羡怀里接过卫般,便见容羡朝旁边侧身,躲过了她伸过去的手,她不明所以的抬起凤眸。 容羡侧目而来,勾了勾唇角:“同为伤员,就不必时刻想着照拂别人了,顾好自己便是。” “曾几何时,容公子也这般……体贴了,”卫挽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半张脸都埋在狐裘里,“倒是让人蛮不适应的。” “曾几何时,阿挽竟忘了阿兄从前是如何体贴你的,”容羡的狐目睨向那张过分潋滟生姿的眉目,唇角勾着绝美的弧度,春风细雨,温润绵绵,“倒是让人蛮伤怀的。” 回应他的是卫挽一甩缰绳,策马扬鞭,长发缠着缎带飘扬在身后,飞驰而出。 容羡看着利落策马的背影,轻笑出了声,犹如青天白日下泉水击石回荡山谷。 他策马跟上,控制缰绳让两匹马并驾齐驱:“曾几何时,阿挽的脾气这么好了,都不呛声回来,” “倒是让阿兄蛮诧异的。” 卫挽一夹马肚,黑马霎时朝前冲击,拉开了和容羡的距离,偏偏容羡像是没看到她不愿意搭理他神色一般,驱马跟近。 “曾几何时……” 她额间凸起青筋,实在是忍无可忍,火红的鞭子凌空作响,横扫而过。 容羡当即压下身子,适时闭了嘴,可唇角挂着的笑和那深入眼底的宠溺,都在昭示他的好心情。 卫挽的凤目凝在他唇边闲散肆意的笑上,,眉眼间是飒爽风姿,冷笑出声:“有几匹布,阿兄还真开上染房了。” 而后,容羡笑着落后她半寸,一道微哑稚嫩的嗓音随风散在怀里,带着几近无奈的叹息:“兰亭小叔,” “讨嫌是会挨打的。” “你说,你惹小姑姑干嘛呀。” “啧,”他轻扯了下缰绳,圈住卫般,修长的食指勾过腰间的水囊塞进他怀里,“快喝,跟个老乌鸦一样。” 卫般眼前飞驰模糊的景象变得清晰且缓慢,待他润了润嗓子将水囊抱在怀里后,景象再次逐渐模糊了起来。 不过眨眼之间,容羡的黑马便追上了卫挽那匹,却依旧在她身后半寸:“阿挽奋进直驱,看来是已经决断好了要走那一条路。” “阴山西起晋阳东方,横纵而过,而雁门关则在其西北方向,若是退守而居,为了确保能够火速驰援,势必蜗居在东北方向,那处悬峭最陡,易守难攻,”卫挽持着缰绳,目视前方,“从此处至阴山以东,从西起处向上,那处平缓,但周围村落林立,必然是惹人注目,倒不如沿河内大郡穿行而过。” “大隐隐于市,”容羡狐目中的黑沉消散,像是拨开云雾的天际,零星璀璨,“阿挽的见解,很独到。” 闻言,卫挽不由一顿,回首看了一眼眉眼含笑的容羡:“若是……我说走小路呢。” “小隐隐于野,阿挽持重谨慎,颇有长进。”容羡这话说的面不改色,饶是裹着披风把自己挡得严实的卫般都从缝隙里看了容羡一眼,在心里暗骂他不要脸。 为了哄骗小姑姑不择手段。 “容公子……可真出息,”卫挽眯着凤目乜斜过来,潋滟中带着三分气势,“阿谀奉承,这几年倒是愈发精进。” “我一贯多向发展,精进之事,又何止这一样,更何况……”容羡将随着马匹上下颠簸逐渐滑落的卫般往上提了提,长睫上压,勾唇淡笑,“生而为人么,自是得有许多事情要学着妥协。” “这世上,还有能让容公子妥协之人,怪哉。” “身不由己的缘由众多,何止是人,”容羡轻笑着驱马朝前一跃,衣摆随风后扯,那黑马当即纵在卫挽身前,让她不至于边策马边回首看他,“不过……阿兄为数不多的妥协可都给了卫阿挽。” “受宠若惊。”卫挽的视线锁在容羡的侧脸,前方高挂的月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余光下的前路坦途,他一如当年意气风发,打马朝前。 仿佛所有的荆棘,都被他挡在身前,只余下有些棱角但微钝的山石,而她,则可以自由且无畏。 她回正头,目视前方带着曲折坎坷的前路,不点而赤的唇角,缓缓扩展了笑意,纵马越过容羡,头也不回:“阿兄不必为我妥协。” 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的路,她自己走! 容羡清淡的容色上,难得怔愣,狐目出神的看向意气风发的卫挽,不由笑出声:“阿挽这般,阿兄难免会有些自作多情。” “呵……,”她身上的狐裘大氅被寒风一并掀起,贴身的衣物沾了些薄汗,被风一吹,彻骨冰寒,当即伸手扯下随风荡在身后的大氅,话语都被风吹的微散,“那大概是阿兄欠下的情债委实过多,总觉得万分愧疚,时常顾念。” “这说法,倒是罕见。” 卫挽噬笑出声,手上操控马匹的动作很稳:“世人常道,嗣周公子谏宋变革,助齐攻燕,周游列国,怎的还这般孤陋寡闻。” “自是……为了让阿挽能时时提点,刻刻指导,”容羡的狐眸带笑,眼尾上扬,在黑马全速前行的模糊下带着引人入胜的魅力,“毕竟如阿兄这般心甘情愿暴露缺点,任由阿挽挖掘,从而牵涉阿挽自信攀升的人,少之又少。” “可谓无私之辈矣。” “阿兄这张嘴,还真不愧为……风云榜榜首。”卫挽的声音随风含混,都不难听出其中的咬牙切齿。 可容羡却是恍若未觉,依旧笑颜如斯:“阿挽先前……可不是这般讲的,” “明明多次嘉赏夸赞数不胜数的扑面而来,总是惹得阿兄脸红忸怩,而今却是作何这般阴阳怪气……”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就再次迎来了卫挽的凌空一鞭。 第六十六章 人人皆不同 深秋的寒意已经足够刺骨,阴云退散,月光已经逐渐被阳光驱散,黑夜的露水转化为了净白的雾凇,高头大马彻夜飞驰刚好赶上了城门大开之时。 河内郡虽是大郡,但周遭村落与之相距甚远,平日里门庭冷落,稍显寂寥,可今日双扇门前难得的甩着长排的队伍。 卫挽眯着凤眸于高头大马上睥睨,松了松缰绳,黑马‘踢踏’地细碎踏步,她玉指轻捻着封传塞进怀里,从包袱里取出符节,持在掌心。 “河内地处贫瘠,且阴山横阻,”容羡也难得眯起了眼,抬起手握住卫挽手中攥着的符节,“常有荒民,涌进城内掠夺食物。” 卫挽抿唇沉默了片刻,凤目在那些守卫兵搜查的手法上凝了片刻:“未必,过身不贴,能查出什么。” “我们绕路走。”她的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远山眉跟着沉着片刻,“我记得前些年,河内郡守换成了外邦人。” “卫王这事做的隐秘,好似生怕会被冠上昏庸之名。” 容羡单手扯着缰绳,提着昏昏欲睡的卫般,长睫上抬,原本遮挡在长睫下,若隐若现的狐目骤然深邃起来:“他是更怕,被天下人知道……他那见不得人的癖好。” 卫挽眉头稍凝:“那个元氏质子,倒是比她阿姐有本事。” “也要卫王吃这套才行,”他的薄唇偏勾了笑意,狐目斜睨,“当初他率军进发北上,尽可大肆夺回燕云十六州,却偏偏绕路争夺鲜卑领地,怎么说也不是那般合理,更何况,” “彼时游牧之地,各方争夺激烈,鲜卑族拓跋氏常年被压在慕容氏之下,积怨已久。年轻气盛的元扶晏亲率拓跋兵,迎战慕容氏,一举胜出后,拓跋王也对这唯一的儿子甚是满意。元扶晏这翻身一仗打的极其漂亮,拓跋氏扬眉吐气,部族对此后的生活更有了希冀,偏在这时,元扶晏在中原列国忽而名声鹊起,传的……” “不是他有勇有谋、用兵如神,而是瑰丽容颜、艳色无双。”容羡眼底逐渐清澈,眉梢的冷意熏染着那眼底的清澈,霎时仿若淬了冰霜的寒潭。 “卫王能将元氏姐弟带回卫都,一半靠着代地想要开疆扩土的心,一半则是靠着鲜卑慕容氏的推波助澜。” 卫挽面色一变,额间凸起的青筋,止不住的隐隐跳动,这一战,代地得了鲜卑拓跋部族优渥的土地,慕容氏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而卫王呢。 平添仇恨! 这种一定会被反咬一口的事,大概也只有卫王觉得占了便宜。 代地因何将元氏姐弟进献给卫王,元扶晏十三岁率兵征伐慕容部族大将,可见是天降英才,代地自是也怕他崛起狼性,杀得代地片甲不留,就直接乐得将这烂摊子反手扔给卫王。 “假设,他的目的是覆灭卫国,那又是谁杀了邬是之。”卫挽忽然觉得有点看不明白这个局势,她绝美潋滟的凤目中带着困顿,“卫王图谋以新法改革,正是用人之际,绝无可能因为发现邬是之是元扶晏的人,就将其杀害。” “赵曾有勇无谋且还是个武官,绝大可能反应不过来其中的弯弯绕绕,而李钦……最善于揣度卫王的心思,卫王想要重用邬是之,他自然也不会顶着刀锋往上爬。” “更何况,邬是之可并未跟元扶晏有什么关联和牵扯,若非太过巧合无痕,就是我……也未必会怀疑。”她的双凤目骤然上抬,丹唇轻抿,“所以,极大的可能是……” 而后,卫挽半眯着凤目,神情不由带着些威压:“可元扶晏这么做图什么……图我掐着时辰去说一句‘血光之灾’?” “这事……未免太荒谬。” 容羡的神色有些慵懒,松松后仰,身前抵着卫般睡的东倒西歪的小身板,透着闲散的狐目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她:“倒也不算荒谬,” 闻言,她的远山眉高挑,凤目跟着声音过去:“看来阿兄有不一样的见解?” “不敢称之为见解,但……阿挽对于他人那致命的吸引力,还是极为了悟的。”他容色明明含笑,展缓勾着的唇角也极为温和,可周身的气势确实无端的凌厉。 卫挽眉宇疏淡,扯着缰绳安抚身下感到到不安而躁动的黑马,不动声色的乜斜过去:“你也一样?” 容羡轻笑颔首:“自然。” 卫挽噬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阿挽可觉得,你与旁的女子有何不同。”这道声线似晴空朝阳洒在山谷,让人心情明朗。 “自是不同的,或可说每个女子都是不同于旁人的,”她抿着唇歪头,眉眼间染上了一丝不愉,“若每个女子都是一般摸样,男人又何必广纳姬妾。” 容羡扬眉,可还未开口,便被卫挽含着不满扫过来的视线刺地一愣,那蝉翼般长睫沾染的细小水珠已然结冰,眼底的潋滟也被寒露凝固。 “容羡,并非是我与她们不同,而是人人皆不同。她们即便生于闺阁,即便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她们都是同一种性情吗,并不是的,她们同样有坚韧不拔的,有果敢纯善的,”卫挽远山眉逐渐微蹙,声音压着一股冷怒,“女子从来不该被规训成某一种模样,更不该被他人随意较之。这话不平等、不尊重,且会让我感觉到被冒犯,我不喜欢。” “即便是你说的情况,也只能是他的视线越过人海时,我恰好引人注目罢了,而并非是我超脱了其他女子,若当真有人这般来想,那只能是他见识浅薄。” 容羡收了笑意,敛目沉思良久,旋即,长睫上压,再次染了笑意:“是我孤陋寡闻,谢阿挽指点。” 卫挽的凤目在那张清淡的容色上凝了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那冷峭之气才退了些许,视线看向前方的道路:“我并不认为,一只野性十足的狼,会心甘情愿地收起锋利的爪子和獠牙,朝着曾经射杀他的人类,寻求慰藉。” - 作者有话说: 本来充了币想给大家发个红包,研究半天才发现,是仅安卓可用,有时候真的会吐血作家助手的迷惑功能。 第六十七章 敢勾他阿姐 “我只可能是他众多图谋中的之一而已,”卫挽半敛着凤目,远山眉也被她压的极低,“怪不得……” 怪不得上次元扶晏看她的眼神,极具侵略。 “阿挽看似……并不是很高兴。”容羡唇际挂着笑意,看着卫挽周身黑沉的戾气,眼底尽是黑夜中闪烁光亮的星辰。 “论谁被这般虎视眈眈的惦记会高兴,”卫挽面无表情的抬眸,语调波澜不兴,“这高兴给阿兄,可要。” 他轻笑回应,极为松弛慵懒的操纵着黑马:“是阿挽的话,倒也并非不能接受。” 卫挽只是非常轻缓的噬笑了声,她向来清醒而通透,即便是沉沦想要月亮唯她私有,可仅限于此,她是喜欢,但也非常明确的了然,她绝无可能为拥有那一轮明月倾其所有。 所以,她不懂元扶晏。 也不懂容羡。 她的脑中不由回想起,梦中净尘寺山下的容羡,为了救她,而跪了几千石阶,以命换命时几近疯魔的神态,良久回不过神来。 旋即,马匹骤然倾斜失重,让她瞬间回神,下意识的勒紧缰绳,控制方向,忽而,视线里出现了一只劲瘦好看的手,攥住了她的缰绳。 那道轻笑过后紧跟的话语,也被风吹送到她的耳际:“阿挽这是……被勾魂了?” 马蹄声细碎且有力的踏过河内郡东侧小路,两人的衣袍荡在身后勾连交织,远瞧尽是缠绵。 “阿兄,”她的掌心落在容羡抓着缰绳的手背上,语调浅淡却清晰,“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雁门关上空,万丈星辰中的一颗……” “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莫要过于执着。” 容羡因那细嫩掌心烧灼而猛烈跳动的心,突然骤停,狐目微眯斜睨,缓慢的凝视过来,眼底映着她恬淡且清冷的侧颜,唇角勾着的笑意依旧,让人看不出心中暗藏的波澜起伏。 一时沉寂,直至两匹黑马闯进阴山脚下,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阴山以北最是陡峭,马匹上不去。”容羡展平舆图,长睫上压环视四周,“如今对于山势,是未知,冒然从平缓处攀爬上山,届时迷失方向、耽搁时机是其次,但若是遇上了不可控的危险,也够我们喝一壶的。” “阴山山脉磅礴,骨哨未必能覆盖。”卫挽凝了远山眉,躯纵黑马朝容羡身侧踱步,凤目看向舆图上绘制的地势。 “尽可一试,”容羡身下的马,随着他勒紧缰绳的动作打了个鼻响,食指落在舆图上,沿着绘制的山脉走势勾画,“此处的山势呈现合围,该有回响。若是他们潜藏之地是阴山东北,与我们便是直上直下,即便他们听不到骨哨之音,山上林间的群鸟也是极为敏锐的,会有异动。” 卫挽沉思了片刻,觉得可行,便从腰间的宽衿束带里抽出了骨哨,转瞬,悠悠空谷的鹿鸣之音响彻山谷,山峭上树木枝丫中林立的鸟族振翅高飞,翅羽煽动的声音惊醒了阴山山脉上所有的生物。 良久,另一道悠悠鹿鸣自上而下相互附和。 山峭之上窸窸窣窣的嘈杂脚步逐渐清晰而杂乱,卫挽耳尖微动,仔细的辨别峭壁上传来的脚步声。 旋即,从上方垂下一根粗壮的绳索,一道头戴金翅盔的身影借着绳索以飞速下坠,卫挽眼睫上压,凤目慢悠悠的落在那道小身影上,远山眉微微蹙起。 霎时,那道小身影稳稳落地,那背影高挑细瘦,有点陌生,不像是卫家军正常参军的年纪。 那道小身影以惊人的利落手法解了身上的绳索,而后扬着笑意转过头。 卫挽原本眯着凤目,盯着那人的金翅头盔,猝不及防对上那双锐如鹰隼的双眸,那些许的稚嫩和笑意融化了眉峰的锐利。 她无比震惊的抓着缰绳,脊背也逐渐僵直,这小公子好像…… “阿姐,”声线带着愉悦,少年意气飞扬,“我是阿骋。” 卫挽丹唇微张,并没有因为这声阿姐而放松,反而僵直逐渐蔓延上颈项,艰难地转动脖颈,偏头去看容羡。 前世,她可没有和阿父这般相像的阿弟……难不成……这,一朝重生,还……错乱了?! 卫骋扩展着笑意,赤诚且热烈,可阿姐的神情……好似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开心,少年歪了歪头,虽然不解,但依旧露着八颗灿白的牙齿。 卫挽舒展了一下僵直的指尖,翻身下马,虚浮的脚步踉跄了几分。 卫骋见自家阿姐下马,当即扑了过去,一双极为锐利的鹰隼眼,愣是被他笑的微弯,可眼见就要扑着抱上卫挽的腰身,忽而被一双劲瘦有力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一寸之外。 他剑眉微拧,对上了容羡那双眼尾上扬且出挑狐目,心下愈发不满。 哪条道上来的狐狸精,敢勾引他卫骋的阿姐。 他歪了歪头,动着肩膀挣脱片刻,竟发现被锁的牢实,他脸上的笑瞬间落了下来,眼眸的光晕化为光刀的刹那,凌厉腿风乍起。 容羡的面色不改,从容不迫的提着卫般,将人猝不及防的挂在马背上,单手格挡。 后面跟着下来的副将们,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都瞪大了眼,怔愣的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相互博弈,有来有往。 怎,怎么打起来了,不是说四姑娘来了吗,不过不久,副将的眼中逐渐转化为震惊,佩服。 卫骋的功夫是淮武王亲自交的,年纪轻轻出任小将军,大家也都是心服口服的,可这个白衣男子,看着文弱清瘦,但一招一式,竟然全方位的压制了五公子。 卫骋被压的后撤几步,气息却依旧很稳,他眯了眯眼眸,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脱下了头上的金翅盔,使了力气狠狠地朝着容羡砸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身法极为迅速的朝着卫挽的方向扑了过来。 可还未等揽住他阿姐的腰,只听远处金翅盔被那人一脚扫开,‘哐啷’滚落在地,耳边随风荡过来一声浅笑,而后眨眼间,他就被压在了地上。 “嗯?”这声音慵懒随性,尾音上扬,充满挑衅。 卫骋气的面色通红,忽而,视线余光瞧着远处的卫挽,那锐利的眼眸转了又转,而后转瞬间,眼尾便染上了熏红,朝着那姿容无双、巾帼绝代的身影,委屈巴巴:“阿姐,你身边的狐狸精欺负我!” 第六十八章 这副样子 这时,那些跟着卫骋顺着绳索滑下来的副将,才看见了那边容色滟滟、绝世独立的卫挽,更加怔愣的眼底透着些许惊艳。 没,没人说四姑娘长成这样啊!这能率军吗。 忽而,一道慵懒之中带着些极致危险的视线而至,众人皆齐齐低了头。 开玩笑!五公子都已经算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就连平日里最为嚣张的五公子,都只有被那白衣公子狼狈碾压的份,他们岂不是平白送上去给人当靶子打。 “阿骋?” 她的声线疑惑中带着些温和,迟疑中带着些笃定,从来不曾被阿姐叫过的跋扈五公子,耳朵倏地一红,害羞的让人猝不及防。 “阿,阿姐。”卫骋丝毫忘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眨着眼眸,“阿姐……叫我小五便是。” 他极力控制眼眸,偏移开视线,可不一会,又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挪回卫挽身上,锐利的眼眸睁的圆润,眼底亮晶晶的。 他想,阿姐真好看,怪不得阿父说阿姐天生就是要坐拥高堂的,也怪不得长兄总是执着于给阿姐买那些净透且亮晶晶的石头。 那些石头贵的要命,还花里胡哨的,一点用没有。 卫骋想的入神,就连容羡松开了压着他后颈的手都没意识到,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沉浸思索。 直到一双嫩白腻滑且指尖泛着粉色的手掌摊在他面前时,才恍惚的回过神来,刚想将手放上去,视线一低就看见自己手上那清晰可见的灰尘,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收回了手。 果然抬眼,便看见了双潋滟的凤目。 卫骋撑着地直立起身,傻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卫挽看着这双还透着些许稚嫩的眼,抿唇展笑,玉手落在他的头顶,悬着揉了揉他的发,随后顺势替他掸了掸头发丝上的薄灰。 卫骋看着卫挽逐渐温和的脸庞,让他想到了那日血色的边关,万军之中,阿父和长兄替他挡下了所有攻势,掩护他突袭撤军。 眼尾倏地染上了一丝红,当即就要张开手扑上去,可刚迈出一步,就想到自己满身的灰,又含恨咬了咬牙,都怪那个狐狸精!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他抬眼过去,便见阿姐张开了手臂,身姿修长,绝世独立。旋即,他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他哑着嗓子:“阿姐,我没有阿父了……” 容羡半眯着眼,懒散的端详了一番卫骋脸上的神色,不似作假。 良久,他不由抿唇,在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对姐弟身上的时候,修长的手揪住卫般后颈的衣领,将他撂在地上。 细细碎碎的呜咽声传来,卫般迷蒙的睁开桃花眼,就见一个陌生男子委屈巴巴的埋在他小姑姑怀里哭。 他当即清醒,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蹬蹬’跑了过去。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那刻,像个小炮弹,冲击开那个男子,张开手臂挡在卫挽面前,眼角的戾气明显:“别碰我小姑姑。” 一旁的副将们见五公子居然轻易就被一个小孩推开,眼睛里诧异万分,四姑娘身边这都是什么神仙。 对于自家五公子更是没眼看了。 卫骋被推的猝不及防,眼角眉梢都是通红,鼻涕横流毫无形象,但显然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眯着锐利如鹰隼的双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卫般。 卫般毫不怯懦的迎上目光,即使对方居高临下,气势也没落下半分。 直到这声小姑姑,让卫骋迟疑的睁大了眼眸,上下打量着卫般,这就是长兄那个天赋异禀的公子?! 看着不像啊。 长兄行事看似温润,但实则……这小公子怎的看起来没啥心眼,傻里傻气。 “阿骋,这是阿赢,”而后捏了捏卫般梗的僵直的脖颈,食指点上那机灵的小脑瓜,“叫五叔。” 卫般瞪大了眼,回首看着卫挽的眼中透着一股澄澈,一副‘小姑,你要不要看看你再说什么’的样子。 他哪里有五叔。 可他回首见小姑姑容色认真,只好抿着唇回头看卫骋,机灵的桃花眼上下打转,愣是没看出哪里像阿父,乖张狂放,还丑陋,他扭过头,双手交叠:“哼!” “嗯?”小姑姑的声音从他身后居高临下,尾音被拉的悠长。 卫般只好妥协着放下胳膊,抿着唇:“小,叔。” “阿骋,北戎和北蜀缘何突攻雁门关。”卫挽的手落在卫般的头顶,听到她的话,卫般也跟着扬首看向他,“一月前我曾着人深入北疆,那时还未有集结军队突攻边防的打算。” “阿骋不知,”卫骋沮丧的低下了头,这时众人也才意识到,他也不过是十几出头岁的少年,“临近寒冬,北边苦寒,游牧民族过得也凄苦,所以往年也是小打小闹不断,左不过争抢点粮食,” “可那日,北戎带兵前来,人数之壮大,竟比往常多了十倍。”他的眼前浮现那几日的战火连天,阿父和长兄不许他到城池上,所以他只在夜晚爬上城楼偷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被密集的火光照亮,他们的表情狰狞,不似常年与他们争斗的北戎部族。 卫挽见他的眼底再次凝起泪,拍了拍卫般的后颈,低敛眉眼,卫般抬头与之对视后,‘哒哒’跑了过去,保住卫骋的腰,眨着桃花眼:“小叔你先别哭,” 太丑陋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卫骋被人一劝,眼泪控制不住的掉下来,俯身抱着卫般嚎啕大哭。 那边的副将抬起手来,再次没眼看的扶额,从前五公子就是被淮武王打的下不来床,手腿骨折也不见掉一地眼泪,平日里被大公子黑吃黑也不见沮丧,偏偏到了四姑娘这…… 怎么是这副样子。 卫挽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白十二身上,而后看着他绑着绷带的手,蹙了眉,白十二感受到凝视,朝着那处看去,就对上了四姑娘那双威仪凤目,赶紧拱手抱拳行礼。 而他身旁的副将们回过神来,视线也随着白十二行礼的方向看去,纷纷看见了与她对上了视线,齐齐跟着白十二行礼。 “杨六呢。” 第六十九章 璧合珠联 彼时,河内郡西边小路,十几匹马横穿村落。 “杨副将,我们走这条路对吗,”身着便服的士卒,勒紧缰绳环视四周,“这……能迎到四姑娘吗?” 杨六勒停缰绳,抻了抻背后被汗浸透的衣衫,随之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的汗:“能吧,五公子说了,往小路上迎。” “杨副将,”另一个士卒喘了喘息,不由脊背塌了一些,“可小路,不止有这一条啊,若是我们因此错过了四姑娘,该如何啊。” “这几条小路左不过都在河内,我们在河内蹲守几日,”杨六看了眼天色,算了算日子,“若是实在等不到四姑娘,大抵是错过了,那时再回程折返。” “可若是,四姑娘受了伤,导致到不了河内,我们岂不是也等不到。”士卒跟着也算了算时日,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杨六蹙了蹙眉:“那也要回返之后,才知道四姑娘的情况。” “可……”他们根本就没见过四姑娘,就算……四姑娘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也未必认得啊。 搔头的士卒话还未等开口,将将启唇,杨六的视线就适时跟了过去。 清净了。 - 卫骋闻言,哭喊声一停,就连众副将们都面面相觑的呆愣。 嗯?!杨六没接到四姑娘! “阿姐没见到杨六?”卫骋将鼻涕眼泪都蹭在卫般的肩膀上,红着眼抬眸。 卫般捏着衣襟,将潮湿的衣服揪起,脱离开皮肤,嫌弃的直跺脚,带着些崩溃和委屈:“小姑姑!” 卫挽揉了揉额角,顿感头疼,之前养一个卫般,就已经经常让人头脑发昏,现在又来了一个卫骋。 卫般见卫挽不偏帮也不说话,气的一脚踢上卫骋的腿,主打一个猝不及防:“哭包小叔,丢人!” “你叫谁哭包,你说谁丢人,”卫骋被踢的踉跄,闻言,垂首眯了眼,薅住卫般高束的发尾,却不敢使力,“你个小不点,怎么这么没礼貌,小爷做将军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就叫你,就叫你!”卫般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回扯,卫骋也不敢用力,生怕给小不点的头发扯断了,就松了手。 偏卫般使了十足的力道,卫骋骤然松手,‘咚’地一声,卫般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他眨着怔愣的桃花眼,抿住了唇。 卫骋见人墩在地上,险些拍着腿笑出声,可又怕小鬼头哭出声,手忙脚乱的蹲下身子去哄:“你别哭啊,男子汉大丈夫,男儿有泪不轻弹,男……。” 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卫挽缓缓吐出一口气,沉息片刻,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刚想着开口制止那边的闹剧,就被拉住了手腕。 “让他们闹吧,这郁气,总该让他们散一散……”容羡勾着唇角,狐目斜睨,“卓有成效。” 卫挽看了片刻,旋身朝着副将那边走,凤目含着凛然,看向白十二:“杨六人呢。” 白十二被她周身散出的气势,压的头一低:“五公子怕姑娘在路上出了问题,所以……派杨副将去迎您。” 卫挽眉头微凝:“走的哪条路。” “五公子说,姑娘不会跟着援军,定然会走小路,”白十二恭敬垂首,“属下瞧杨副将的路线,当是朝着河内去的。” 河内? “何时走的。”卫挽沉思了一时半霎,若杨六走河内迎她,她不该看不见人。 “昨儿夜里。” “新伤,”这声音很淡,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是非常平静的叙述,白十二大着胆子抬眸看向眼前站立的女子,就见卫挽低眉敛眸,视线微眯,凝着他的缠着绷带的手骨。 旋即,视线偏移,在触及到卫挽身后那个白衣男子的视线时,又赶紧低下了头。 “秦武、陈洛,你二人于山峭地势最为熟稔,立即前往崖顶,集结卫家余下十八万兵马下山,”卫挽看向站在最右边的两个士卒,一个身形较为清减看着非常机灵,一个左侧眉峰的最高点有一颗。 旋即,视线回到白十二身上:“雁门关城破那日,你可在场。” 白十二一愣:“在的,” “嗯,稍后和我说一说情况。”卫挽玉手负在身后,大氅将她身体的曲线罩在其中,衬得整个人带着别样冷艳的凌厉感,“还有,将卫家军蜗居阴山后的起居注拿给我。” “各自行动,一个时辰后,在此商讨夺取雁门关一事。” “是。”众人齐齐信服的拱手,他们刚见到四姑娘之时,原以为这般娇花,如何能领兵作战,可方才交谈那几句,四姑娘身上外散的杀伐之气,竟然一点不必大公子少,甚至初见就已经对他们每个人都了如指掌了。 转身之时,所有副将才意识到,背后湿冷的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容羡在卫挽身后孤拔而立,身若琼枝玉树,楚腰蛴领,眉骨微挑,长睫上压,狐目慵懒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看她熟稔的指点江山。 “我记得,阿挽五岁之后,便从未出过卫都……”他贴在胸膛贴在她的脊背上,头微微压低,低沉且带着兴味的语调吹在她的耳边,“怎么……同他们倒是颇为相熟。” 卫挽感受着耳尖的酥麻,面不改色,轻声噬笑:“无准备之仗,我岂会打。” “哦?”容羡微凉的指尖捏上她逐渐泛着桃红的耳垂,缓声呵气:“月余前,你便遣人深入北蜀地界……阿挽当真是未雨绸缪。” “我这般的未雨绸缪、审时度势,还不都是阿兄亲身教授,”卫挽玉指轻抬,缓缓顺着那微凉的指尖向下,攥住了容羡劲瘦的手腕,“前有阿兄蛰伏数余年为一死,才方有今时今日阿挽为逃离卫都的精心布局。” “作如是观,你我还真是璧合珠联、天生的……一对。” 卫挽这话说的很轻淡,甚是缠绵,偏偏容羡又离她很近,而今听着卫挽刻意的缱绻,原本平缓的呼吸瞬间微乱起来。 她听着耳边刹那紊乱的鼻息,展缓了唇角,朝着两旁勾出一个艳滟的弧度。 第七十章 并非私有 容羡低眉敛目,视线凝在卫挽唇边那极其完美的笑容时,便感到了不对,这反唇相讥的调笑之言,不过是她的三缄其口。 他的呼吸也逐渐沉稳下来,偏勾了唇,指尖松开了那灼热的耳垂,手掌微屈呈空心握拳,手臂隔着大氅圈在她的腰际:“阿挽还真是,嘴最硬。” “阿兄怎么总是说笑,”卫挽头后仰,枕骨顺势靠在容羡的肩膀上,“人身之上,最坚硬的明明……是牙齿。” 容羡的手臂使了些力道,噬笑了声?“阿挽这满身反骨,也硬的很。” 卫挽的手依旧落在他的手腕处,松松搭着:“究竟哪里最硬,” “合得阿兄亲身来尝试,才知道。” “总会知道的。”容羡淡了狐目,松开了箍着她腰际的手臂,而后,双手上抬,随之落在她消瘦的肩膀上,将人扶的端正而立,还不忘帮人掸一掸大氅的褶皱和整理大氅领部的狐裘。 “我从不探究阿兄过往,阿兄也没必要一件衣裳也不留给我。”卫挽眯着凤目,被大氅掩盖其下的玉指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若阿挽想要探究,”容羡的面孔上笑意依旧,纹丝不乱,“我哪里又有什么过往,” “我的过往,不都是卫阿挽么。” “阿兄这话有歧义,若教旁人听了,岂不平生了误会!”卫挽平视面前的幽谷峭壁,凤目中是波澜不惊。 “哪句话中有歧,哪段话里含义,”他唇际泄出一丝笑,狐目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峭壁,“阿挽平安率军,便想着过河拆桥了,” “嗯?”他的身姿修长玉立,却有几分闲散,挂着笑的唇角也带着慵懒,更似卫都中纵情声色的纨绔,“过往,阿兄哪一天……没见我们卫家小四。” “啧,”卫挽咋舌,下一瞬,不禁摇了摇头,“阿兄真是对泽安十五年后……只字不提啊。” “阿挽又怎知,泽安十五年后,阿兄没有天天得见卫小四,”容羡挑了眉,狐目凝在她优越的鼻梁上,“倒是阿挽,只言从未见过阿兄,可谓是,引人深思。” “究竟……是不在乎,还是……是没认出,甚至从未过心啊。” “阿兄此言何意,”卫挽眉宇微凝,凤目斜睨,“彼时匪祸横行,阿兄昏了头不成。” “昼夜飞驰,是被寒风吹的有些昏沉,但……”容羡闻言,笑声浸染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苦涩,“若是有心,莫说是匪祸横行,便是山海相隔又何惧。” “就像,阿挽能为卫家,步步筹谋,万里奔袭。” “阿兄自是也能,为了阿挽……”无惧风霜阻隔。 “容羡,”卫挽止住了他的话,凤目半阖,遮盖在蝉翼长睫下的眼底黑沉,“你这是……想和我细究对错么。” 容羡勾着唇角,狐目中散着慵懒:“阿挽安心便是,阿兄不光会给你留衣裳,” “还会为你..……披上那厚重防风的大氅。” “自是也不会非要和你细论个对错,阿兄哪里舍得……说你错呢。” 这话低沉缓慢,特意被他凑在卫挽的耳边,比之先前卫挽的话,更加缠绵悱恻,惹人悸动。 卫挽眉头轻蹙,侧头躲了躲:“你知道,你是在阴阳怪气么。” “我早说了,我听不懂。” “嗯……,是叫不醒一个心甘情愿装睡的人。”容羡挑眉,唇角挂着一成不变的弧度,“既然,阿挽不愿意聊这些,倒可以听听别的。” 她偏头,看了一眼腰背已经恢复笔直的容羡,眼睫上抬。 “听说,北蜀单于,原本只有一个儿子,可前不久多了一个,”容羡想到丈月坊递上来的图画,“在北疆宣称其年少走失,流落楚国。” “而楚国巫蛊盛行。” 卫挽闻言,诧异的抬眸,并非是惊诧这句话的传达出的巨大隐情,而是这句话熟悉,同她前世听到的一字不差。 这个说话方式…… 她凤目忽而一眯,转向容羡那张侧颜,忽而就笑了,而后视线逐渐变得危险。 容羡以药入骨,修容换貌,并非难事。 兰亭,容羡,丁次。 卫挽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容羡,不动声色的问了句:“你以药入骨,发作之时,可似胸痹?” “阿挽关心么?”他负手在身后,敛着狐目含笑,“阿挽一反常态,突然关怀,阿兄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怪不适应。” “当真,不关心战事?”容羡探下身子,眼角眉梢的笑意就差溢出来了。 “阿兄这话,说的……像是阿挽有多冷情似的,”卫挽伸手抓住被吹起的大氅,把自己掩的严实,“阿挽素来,不都是最为关心阿兄的么。” “都学会脸不红,气不喘了,阿挽的进步委实明显,”他修长劲瘦的手指帮她捏住不断翻飞的大氅,修长似竹的身姿替她挡下穿流的寒风,“出师了。” “还有得学呢,倒是不急,”卫挽低眸看向那好看微屈的指节,“阿兄可疼?” “阿挽一句'可疼',刺骨钻心也不过尔尔,就如同那夜破庙之中,阿挽的牙尖嘴利一般,还带着……”他微凉的指尖抚上脖颈那已经结痂的咬痕,旋即,揪着大氅,将人朝前一拉,“些许甜意。” “阿兄皮糙肉厚,阿挽佩服。”语落,卫挽视线也跟着猝不及防的落在那咬痕上,格挡掉容羡揪着她大氅的手,皮笑肉不笑。 容羡不禁笑出了声,朗朗笑意回荡山谷,眉眼间的闲适慵懒也并不作伪:“阿挽细皮嫩肉,可要阿兄时时刻刻……贴身相护?” “阿兄不如寻个瓷器,”她的凤目斜睨,潋滟生姿死死的被压在其中,黑沉瞬间附着,毫无波动,“届时便需要阿兄时刻的搂着,抱着,看着,护着。” “陶器是珍惜,但也没有那鬓边海棠更为娇贵,”他的狐目透着调笑,“何况,还是亲手养大的。” “阿兄糊涂了,”她凤目上抬,也挂上了岿然不动的笑意,与容羡对视,“鬓边海棠再娇贵,却也并非阿兄的私有之物。” 第七十一章 坐镇后方 “自然,海棠冶丽迷人,”容羡薄唇轻缓的勾着,负手而立,列松如翠,“即便阿兄再喜欢,也从未想过独赏海棠风姿,她自有她的风骨,以及合该要去经历的风霜雨雪。” “谁也不能凭自己的喜恶……将她折枝弯节,圈而自赏。” 这话,慵懒缓慢,却令卫挽侧眸凝视,她眉骨高挑,那凤目中难得的将这张清淡的容色映在了眼底:“在边城,我会护着你。” 闻言,容羡随之挑眉,身姿闲适松弛,勾着浅笑:“那便,多谢阿挽的慷慨庇护了。” “不必,”卫挽眯着笑,眉眼之间带着些成算,“毕竟,这天下间没有不劳而获的粟米,” 两相对视间,容羡就明白了卫挽的话外之音,狐目微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火攻。” “即便是巫蛊之术,可他们依旧是人,人的缺点、恐惧以及劣根性,一样都不会少。” 这般熟悉且极为冷静的语调,可以说是和前世一言不差,只是而今的情况却又和曾经大不相同。 “从此处前往雁门关,便涉及到了我们先前商讨过的问题,”卫挽抿着唇,抽出舆图在容羡面前展开,“卫家军必会在上郡与紫荆关、居庸关的驻军相撞,而大军想要一举进发夺下雁门,就要守住并州防线,不至于腹背受敌。” “我原想着遣蝶甲去拦截卫让的求援军,但依照现在的情势,或可让阿骋带兵前往,夺取雁门。” “你想去并州。”容羡长睫上抬,眯了狐目,视线也从昏黄色的舆图上挪至卫挽净白的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去并州代表什么?” “我知道。”她勾着玉指,卷曲起舆图,坚定的抬起凤目对上那双隐含黑沉的狐目,“我不在乎。” 容羡闻言,狐目藏着怠懒,薄唇缓缓偏勾,险些没气笑了:“你知道卫家军奉承长幼尊卑么。” “当年淮武王规训卫家军,便早已言明是长幼顺位承袭,你当他是为了谁?即便你信卫骋,卫家军也未必会听他的,是其一。不说卫骋的能力能否打赢这一战,且算他赢了,一举夺下雁门,卫家军便会认为你自主放弃王位承袭,即便你守下并州又如何!即便你长驱蛮夷,夺回边城又如何!卫家军跟着卫骋浴血厮杀,届时你回返之时,再想领兵难矣,此为二。” “你不在乎?你当然可以不在乎,你知道卫王想要你的命么。你知道承袭王位,才是你今后在列国中,唯一名正言顺的发兵令么。” “卫挽,乱世以武,”容羡难得的冷下了面容,那清淡的容色更是蒙上了一片疏离,“卫家祖训,是用来治世的,” “先晋犹在眼前,莫要,重蹈覆辙。” “阿姐,”卫骋提着卫般的衣领朝这边走来,显然两个孩子都听到了这段争执,尚且稚嫩的小脸上都不禁闪过些局促,“阿姐,我带人去并州吧。” 卫挽上抬眼睫,半眯着凤目,还不等反驳,那边的卫骋便跪地抱拳,嗓音坚定:“阿姐,阿父在最后关头,命我突出重围后撤阴山等你,便是打算将卫家军交给你的。” “阿姐只管带兵夺关,”他鹰隼的眼中是毅然决然的固执,“阿骋可为你坐镇后方,守住并州。” “待阿姐夺取雁门之后,便可即刻发兵驰援并州,再一举向西夺回失地。” “阿骋,眼下蛮夷势头正是迅猛之际,无人知晓并州如今的情况,危险未知,”她之所以松口让卫骋带兵夺取雁门,自是可以用前世之法,再次行之。 西河失守则是今生今世的变故、意外,并不在掌控之内。 这是最为稳妥的万全之法。 “阿姐,阿骋觉得……”少年展唇,墨发飞扬,意气风发,“并州,我守得住。” “阿姐可愿信我?” 少年人的眼睛明快光辉灿灿,此时的卫骋,像一只立在悬崖峭壁欲展翅高飞的雏鹰,也更让人无法拒绝,卫挽抿住唇,并没有当即开口应允。 良久, “飞吧。”一句前不搭后不着的话,在场的人却愣是听懂了其中含义。 飞吧,展翅高翔,不惧风雨。 卫骋眼中的光亮更盛,从前在军营里,他甚少能在阿父和兄长那里得到坚定的认同,遇到事情冲在前面的他们,不给他一点机会,可如今,阿姐给了他笃定的信任。 他端端正正行了个叩首礼:“多谢阿姐。” 话落,高兴之余便兴奋的抓着卫般,偏要带他顺着绳索攀上山峭,去看卫家军蜗居之地。 卫般极其不情愿的握着自己被卫骋拽着的那条手臂,扎着马步朝后坐,与之博弈:“小叔,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也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就不必看了吧。” 卫骋只听轻微的'咔嚓',便不敢再拽,指节虚虚的圈着,生怕是骨折。 卫般颇为无语的抬起桃花眼,他的骨节松散,虽然没断,但也着实被被扯了一下。 下一瞬,眼前景象忽而倒置,天旋地转,正是卫骋趁人不注意将卫般扛在肩上:“我带你去找医师。” 卫般极为冷淡:“不必,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我明明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卫骋走的急,甚至都没回头和卫挽打声招呼就攀上了绳索。 卫般见人动作利落的将绳索缠在腰际,脚底踩着山峭,单臂向上,也不敢再乱动。 只是含恨的咬着牙齿,嘟囔:“你才碎了胳膊,” “什么?”卫骋大声喊着。 卫般嘟囔的声音太浅淡,半山峭壁的风声又肆无忌惮的灌在耳朵里,根本听不清。 “小叔,”卫般的桃花眼里,满满的充斥着生无可恋,“快爬吧,别再贫了,我都要掉下去了。” “小阿赢,”卫骋故意拖着语调,声音透着不怀好意,“夸一声小叔,就带你上去。” “小叔,梦里啥都有,”而后便任由卫骋卡在半山腰,面无表情的闭目养神,就是不吭声。 反正下面有小姑姑,他怕什么。 第七十二章 是牙硬 峭壁上的笑闹传遍山谷,地面上忽而只余下容羡和卫挽。 “我以为阿挽不会应下,”他的视线凝在那张淡漠且目下无尘的容色,冷然稍退。 “阿兄周游列国所学……莫不是傩戏,”卫挽眯着凤目斜睨,指骨挲摩着拇指上的扳指,“阿兄的疾言厉色犹在耳边,阿挽自是无敢不应。” 容羡喉间一滞,嗓音带着些哑:“是我的问题。” “阿兄有何错,”卫挽勾着唇角,嗓音含着怠懒散漫,语调悠悠,“阿兄于我之事,总是这般紧张……” “真是地下的鬼瞧了,都要说一声‘痴情种’的程度吧。” “气大伤身,”容羡弯着眉目,倾身而立,他极其了解卫挽,这口气要是不能顺利排解,必成大患,自是也不能反驳她的话,“不若以烙印来泄气。” 语毕,那修长如白玉璧般无暇寒凉的脖颈,准确无误的贴上了卫挽的唇角。 “可愿消气,”容羡的声音从另外一边耳侧传过来,气息故意的洒在她的侧脸,远处瞧来,煞似交颈而卧。 卫挽挑眉,抬起带着扳指那只玉手,探进容羡的大氅,抵在他的左胸膛上,不顾人的陡然僵硬,丹唇贴着那白净修长的脖颈,一字一顿:“蓄意勾引,” “美人计?”卫挽勾着唇角噬笑,气息全扑在那脖颈上,而后抬起手捏着容羡的下巴,鼻息交缠,“你这容色,不够格吧。” 而后极其从容的落下捏着容羡的玉指,埋在他大氅里的手将人抵回原处:“你方才那话,便是在说,我阿父对今日之事,是未雨绸缪。” 容羡低眉染笑,随之掀起氅摆,盖上她的手腕,而后将手落上去捏住,将人往怀里一拉:“够不够格,总归不能只看表象。” “我说了什么?”容羡勾着唇角,姿态闲散,“不过是说,淮武王于男女并无偏见,仅此而已。” “容公子当真是一手的好牌。”卫挽向上抬眸,鼻尖抵着他的下颌,抬起两指按在他的唇中,“您这嘴,才是真硬。” “有事相求叫阿兄,嘲讽撒气容公子,”他薄唇抵在她的手指上,说话间像是在亲吻她的指尖,随之也抬起的拇指贴着她的眉心,忍不住揉了两下,“阿挽才是精通傩戏。” 而后,他朝前探身,薄唇重重压在她的指尖,轻笑了声:“硬么,” “是牙硬,”容羡眯着眼,离开了那微微有些潮热的指尖,“阿挽方才不还言之凿凿的教阿兄,阿兄晓得了,阿挽却忘了。” 卫挽敛目凝着容羡稍退的薄唇:“这不正好应了那句,‘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语毕,视线下移看向自己那分不清是虚汗还是哈气的黏腻指尖,颇有些嫌弃的将手反摊在他眼前。 “这时不觉娇气了?”他挑眉,染笑,随之对上了那双隐含不满的凤眸,失笑的解下腰间堵着筛子的竹筒,劲瘦修长的手将那双潮热白净的手捏在掌心,浸凉的水淅淅沥沥的淌下,浇打在容羡的手腕处,顺势而下。 带着薄茧的手溶着水仔仔细细的揉搓那细腻白净的手,从手腕到掌心,从指跟至指尖,尤云殢雨,柔肠百转仿若世间至宝,而后看着那发红的手,他眉心逐渐微蹙,心下有了些猜测:“你平日里如何习武。” “同他人没甚区别的习。” 语毕,便想抽手缩回大氅,可才稍有动作,就被人攥住了手腕,容羡从怀里拿出银色的绢帛,极缓展开,轻搭在她的手背上,狐目上抬:“急什么。” 而后,便开始一根一根,精雕细刻的擦拭。 卫挽看着他刻画入微的动作,逐渐染上了不耐烦,远山眉微蹙,似是不懂为什么擦个手还要这么仔细,心下有些躁郁的抽手,偏偏那双攥着她手腕的修长大掌极其牢固,根本挣脱不开。 容羡察觉到她的动作,眉骨上扬,长睫上压出一道褶皱的弧度,跟着擦拭的动作一停:“躲什么。” 卫挽半阖的凤目轻缓张开,舒展着指尖,淡道:“赶着去投胎,” “自是……很急。” 语毕,就先劈手夺过容羡手里的银色绢帕,而后手腕一转,挣脱了他的钳制,囫囵吞枣般擦了两下后,就将绢帕扔回给容羡。 卫挽那双凤目上下打量着他,更具嫌弃:“沾泥带水的,拖沓。” 容羡接住卫挽扔过来的绢帕,停滞了几舜,而后缓缓将沾了水的绢帕揉在掌心,抬眸便对上了那不加掩饰的嫌弃神情。 他饶有兴致的端详着卫挽脸上的生动,勾了勾唇角,良久,那双平日里含着计算的狐目充斥着宠溺的笑意,旋即,极其愉悦的轻笑散在风里。 见卫挽逐渐凝住的远山眉,他好像忽然知道了什么…… 他和卫家,执着于教她治国平天下、如何为人,如何为臣,如何为君,授她纵横阖辟之道,教她在乱世之中存活,朝为民,暮为苍生。 但却从未有人教过她何为喜欢,如何喜欢,在他人懵懂萌动春心之时,而她在跌跌撞撞的夹缝中求生,在他人渐渐执着男女情爱欢愉之时,而她在囚笼中奋力抗争。 她所呈现的,是她一知半解的试探。 容羡心下的情绪逐渐复杂,原本隐约着笑意的狐目已经化成了黑沉的漩涡,让人一眼望去,便不可自拔的沉沦。 卫挽一声不发的看着容羡一变再变的姣好颜色,浓郁的黑沉侵袭充斥。 她远山眉高挑,觉得颇为稀奇,便索性交叠着双臂,朝前挪了一步,近距离且兴味十足的研究容羡那清淡面色上呈现的多姿神态。 容羡的情绪甚少外露,永远勾着唇角,雷打不动的挂着一张笑面,让人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阿兄现在,有一些有趣,”卫挽的凤目逐渐染上了一些兴致,“像个人一样。” 容羡低眉敛目看着面容上有一半树荫遮挡的卫挽,从容且面不改色的抽出腰间折扇展开,替她挡下透过树荫洒下来的光晕。 第七十三章 好用听话又粘人 “怎么,之前不是,”容羡勾着唇,倾身而立,“原来阿挽喜欢这样的,嗯?” “原来,维持人身过久,真的会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神鬼精怪,”卫挽伸出食指,在他的眼尾勾勒出无形的弧度,而后点在他的眉心上,吐字如珠,“雪山仙狐。” “不若说是……阿挽家狐,”他扬着眉眼,仔仔细细观察她的神情。 “那哪里养不起,”卫挽将人抵远了些,顺势挡开那遮阳的墨玉扇,转身迎着阳光闭目抬头,“我好吃好喝的贡着,而他时常出去招惹事端。” “未尝试过,哪里又知道养不养得起,”容羡轻笑上前,胸前贴在她的脊背上,手背在身后,“不若一试,好养得很。” “好用、听话、又粘人。”容羡将头凑在卫挽耳边,带着些笑意,“能文能武、能占卜,还护主,养一只吧。” “合着这风云榜首之名,”卫挽烦不胜烦的睁开凤目,手肘后移将人抵得远了些,“是全靠阿兄一张嘴招摇撞骗来的。” “阿挽着实是,佩服。” “劝说之言,怎能是招摇撞骗,”容羡勾着笑意,不厌其烦,“对阿挽更是谈不上,顶多……算是诱哄。” “诱哄?我看不见得吧,”卫挽凝了他几舜,忽而展唇,“别有所图,蓄意教唆倒是还有几分可能。” “狐狸的天性是狡诈,可非……良善之辈。” “狐狸所属犬类,且不说天性如何,”他将墨玉扇别在腰际,长睫上压,眼尾上扬的狐目蕴着光亮,“但阿挽也不应偏颇以对。” “细柔白毛,阿挽当真不喜欢?” 卫挽上下打量他片刻,淡淡出声:“你有?” “尚无,但总归披个皮子也无伤大雅,”他紧了紧身上大氅,脖颈上围着的狐裘,像是映衬着他的话一般,狐裘之中隐约能看见结痂的咬痕。 “可别辱没狐狸了,”卫挽看着那松散的绸带,素手上抬将绸带拽落,“它可没你不要脸皮。” 语落,动作极其缓慢的将系带打两了个死结,凤眸上抬,眉峰上挑:“可得披严实了,省得露了底子,该成那四不像了。” “届时,人人喊打如何是好。”语毕,还不忘展唇挂笑,可眼底清冷淡漠,波澜不惊的荡着潋滟,勾的人心痒。 容羡鬼使神差的抬起拇指,落在她的眼尾:“阿挽才该是那……雪山仙狐。” 他学着她的动作,在那凤目眼尾勾勒出弧度,而后却将那本该落在她眉心的指尖,落在了她的唇角,意味不明的剐蹭了一下:“阿兄这眼里、心里,都只想着那只狐。” “呵,”卫挽挡开容羡的手,眯了眯凤目,“阿兄此言,倒衬得那狐祸国殃民了。” 容羡蜷了蜷指节,而后负手而立:“阿兄怎敢让阿挽担了这名号。” 卫挽闻言,勾着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意:“阿兄来担?” “若阿挽愿意,此名阿兄担了又何妨?”容羡浅淡的容色在日光的映衬之下也极其耀目,一双黝黑的狐目也转为浅棕琥珀色泽,修长如玉的脖颈埋在狐裘领里,白绒毛领上也蕴着金色的光泽,更好似这片幽谷之中方才修炼成精的狐仙。 “这名,就算阿兄肯担,”卫挽眉梢上扬,偏勾唇角,“阿挽也不愿做那等昏庸淫君。” “乱世之下,还请阿兄顾全大局,保持清醒。” 容羡的笑映入眼底,黑沉的漩涡之中带着零星的光,唇角不由泄出一丝轻笑,双手抬起,朝着卫挽拱手而立抱拳行礼:“阿挽提点的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伺君为明主,” “令君之功绩,彪炳日月,名垂万古。” 眼前一幕,让卫挽想到了那日的沈府,容羡一展广袖,脊背笔直的跪地抱拳,耳边回荡着的话,与当下一言重合: 伺君为明主,令君扶摇列国,以镇山河。 “但愿如是,”卫挽侧过头,感受着寒风刮在身上的力道,眯着眸子,“阿兄可莫只是拿此等豪言壮语来蒙骗我,阿兄与我多年不见,许是不知我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跋扈。” “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故而,如若阿兄欺骗于我,我定会拖着阿兄一起……永坠炼狱。” 容羡闻言,头微微一偏,只是笑道:“还未成婚,阿挽便想着生同衾,死同穴。” “听着委实有些殉情的意味。” “随阿兄怎么说,”卫挽将腰间的绦绳缠绕在指尖,勾着浅淡的笑意,就神似皮笑肉不笑的容羡,“我要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知道阿挽究竟想要什么,但……”容羡同样浅笑,只不过和卫挽不同的是,那笑意直达眼底,确实愉悦,“阿兄愿意献祭自身……的万千姿色。” “阿兄还是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这个人百弊丛生,”卫挽随之噬笑,斜睨的凤目上抬,“可听不得这种隐藏玄机之言。” “容易发疯。” “成,”容羡抬起手,替她归置了一下被寒风吹乱的发髻,犹如春风轻抚,“阿兄晓得了,” “阿挽想要的,阿兄不遗余力,阿挽不要的,阿兄也会拼尽全力。” 卫挽端端正正怀中抱月,纯白的广袖自黑色大氅中延伸出来,隐约还能看见姣好的腰身,抱拳弯腰作揖:“那便,多谢阿兄慷慨。” “虚的,”容羡屈起食指敲在卫挽的头顶上,手劲不轻不重,笑意不隐,“若阿挽终而得偿所愿,不如给阿兄些实际的。” “阿兄的讨赏要的过早了些,”卫挽抬头,凤目凝在容羡敲她脑袋的那个食指上,抿了抿唇,还是没有上前出手折断,旋即偏过了头。 容羡的视线紧跟卫挽,自是看见了方才那凤目之中一闪而过的意图,敛目抬起掌心翻看了两下,笑意更胜:“如何称之讨赏,你我兄妹之间闲谈而已。” 卫挽闻言,抱臂挑眉:“土地、财宝、权势、美人,自是任由阿兄挑选。” 第七十四章 卫阿赢,下来。 “还是虚的,”容羡一转腰间的折扇,‘唰’的打开,慵懒散漫的在身前转了转,“地是哪块地,财是什么财,权是何种权,人……又是哪一个呢。” “阿兄倒是认真上了,”卫挽观四周寒风飒飒,旋即凤眸落在那柄墨玉扇上,不由嫌弃万分,“这不是你我兄妹闲聊之言,何必这般锱铢必较,好无道理。” “自是也要看……阿兄能夺下哪块地,攒下什么财,开辟何种权,喜欢哪个人了。”她劈手夺过容羡手里的折扇,‘唰’的合上,指尖勾着容羡腰间宽衿束带,将人朝前一带,“阿挽总不好凭空捏造,” 语毕,将那折扇别回了他那劲瘦的腰际,勾着唇淡道:“这霜气横秋的天,也就不必再扇了,” “要是在大军拔营前夕着了凉,还得寻人来照顾你。” “阿兄若觉火气太大,不如喝两贴药,更为管用些。”语毕,玉指跌落,而后将大氅盖的严丝合缝,让人寻不到一点白腻的踪迹。 “若贪凉之时,次次有阿挽提点,”容羡的指甲落在腰际的折扇上,笑意不减,“那还真是红袖添香,附庸风雅的韵味。” “次次?也可行,”卫挽轻声呵笑,凤目里模棱两可的隐晦,“只不过下一次……提枪斩断可能较之利落些,” “且让你附庸风雅一次,如何?” 容羡实在没忍住,笑声泄出连连不绝,而后拱手:“阿挽高义,且还肯再让阿兄附庸风雅一次,委实大度。” 卫挽这话实在跟大度沾不上边,但……她自是不会应对坐定,惹人话柄。 “自是如此,”卫挽转着碧玉扳指抬眸,蝉翼般的长睫上压,更似翩跹蝶翅,“阿兄可要铭记于心,感恩戴德。” “放心,阿兄且给你记着,”容羡闻言,含笑挑眉,“毕竟,阿挽素来心性豁达,阿兄自当牢记,今后……一样一样还。” 这话说的朦胧,好似有什么意图,但容羡的面容上又非报复含恨之意,卫挽古怪的斜睨他两眼,又复脑筋一转想了想,淡道: “你我之间,倒也不必如此颂德歌功,平添疏离。” 容羡弯了眉眼,唇角是一成不变的浅笑:“阿挽所言有理,但……此等深仁厚泽,阿兄实在铭感五内,怎可不报。” “阿兄礼节周全,”卫挽眯着凤目,与之对视,雍容不迫,“想来送出来的报恩礼,也定然非常慷慨。” “自当如此,也理应如是。” 两人对立而站,卫挽周身散着威压,犹若黑云压城,平添孤寂。 容羡周身回荡春风,犹如细雨绵绵,温润却不怯势。 “那阿挽,便拭目以待了。”卫挽感受着周身的黑沉被那软绵云朵细密吞噬,不禁凝眉,还不待说些什么,耳尖微动,凤目的视线跟了落定。 山峭之上的绳索晃了晃,绳子的最右侧的一端是卫骋,他捏着绳索,顺势滑下一截,声音霎时回荡山谷:“侄儿,快下来,小叔接着你。” 卫挽的视力一向很好,在卫骋旁边绳索之处的顶端冒出了一个小脑袋,那不正是卫般。 忽而,她感觉自己额间的青筋又开始止不住的跳动起来,玉指轻抬,按在那突突直跳的额角,而后提步走了过去。 卫骋仰着头向上,没看见大步而来的卫挽,但卫般自上而下观望,自然眼尖看见了,倏地将头缩了回去。 他年纪小,背上的伤愈合的极快,但也禁不住这么频繁的家法。 而卫骋自是不知道,还以为是他害怕:“身为卫家子,怕什么,有五叔护着你。” “卫阿赢,下来。”冷呵之声从山峭崖底传来,一时惊了两个人,口口声声叫嚣护人的卫骋绳子荡了两下,险些没脱手坠下。 他鹰隼的眼眸有些心虚。 糟糕, 得意忘形了,阿姐不会……反悔吧。 当即想着要不要爬上去,将卫般接下来,就听崖底的卫挽再次发声:“卫小五,你也下来。” 卫骋自幼从军,虽不如卫般天赋卓绝,但对于感知他人的情绪也极为擅长。 阿姐这话的语调……听着不太妙。 他不禁吞咽了下口水,动作利落的蹭蹭往下退。 卫挽凤目凝了卫骋的动作半舜,才将视线挪到崖顶,语调有些意味不明的放声:“卫阿赢。” 峭崖顶端的小脑袋'蹭'地冒出头:“小姑姑你别气,你别气,” “阿赢这就下去。” 卫挽眯着眼眸,看着卫般艰难的抓着绳索,坠在半空不得其法。 随之,她低眉敛目,长臂交叠,不动声色的踩住那绳索,让其没那么晃动。 而后抬眸,仔细的盯着,视线交替在卫骋和卫般之间,不错过两人的动作。 随着卫骋动作利落的落地,卫挽的心有一半落在实处,那边卫般确迟迟僵在峭崖顶端。 “下来。”卫挽的声音带着冷意,比之透骨寒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骋心虚的抬眸,盱了一眼卫挽,又抬头看了一眼僵持在顶峰的卫般:“阿,阿姐,” “我上去将阿赢接……,”话音还未落,就收到了卫挽危险的目光,当即闭了嘴,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做哑巴。 阿姐的脾气,怎,怎比阿父还吓人。 山峭之上的卫般双手用力的捏着绳索,饱满圆润的额间涔出细密的汗,高束的马尾和衣摆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发梢和束发绸带吹打在脸上,瞬间便在白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印记。 卫般那小手的手心也逐渐浸出了薄汗,渐渐下滑,小脑袋侧首,看了一眼孤高的峭崖,试图深吸一口气。 他年纪小,手上的力气早已用尽,气息喘至半截,还不待全部吐出,小手瞬间脱力,极速坠下。 “阿赢!”卫骋惊呼出声,心不由跟着提起,当即便要攀上绳索。 而卫挽却在下一瞬拦住了他,他侧目看去,她半眯着凤目,凝视下坠的卫般,他焦急万分:“阿姐,阿赢他,”还小。 可他后面的话没机会说出来,那极速坠下的小身子,决然的伸出小手牢牢地抓住了绳索。 第七十五章 不破不立 卫挽眉宇稍松,看着那道小身影谨慎的向下滑动,逐渐扎实稳健,心的另一半才悠悠落了下来。 她犹如悬梁的鼻峰,给她坚毅的面庞更添了几分冷冽,在人将将要落地之时,才松了脚下的绳索,揪住卫般的已领将人抱在怀里。 卫般顺势攀上他的肩膀,将头埋在她脖颈的狐裘里,脱力的小手不断打颤,掌心全是血迹。 卫挽先是在人的头上揉了揉,发现高束的发髻里一片湿热,她远山眉微凝。 秋风寒凉,也怕他刚退的热在烧起来,便将人用披风盖在怀里,朝着马匹那边提步,还不忘那边装聋作哑的小公子:“阿骋,你也过来。” 卫挽就这厚重披风遮掩,给卫般换了一件黑色小短袍,而后散开他头顶束发的绸带,将绣帕还在他头顶揉了两下。 卫般眨着桃花眼,看向面色冷然,一言不发的卫挽,讨好的笑了笑:“小姑姑,阿赢错了。” 卫骋也有一些心虚:“阿姐,我也错了。” 卫挽没说话,直到卫般的头发干了一些,才将大氅的连帽盖在他的头上,将人抱在怀里,而后拉着卫骋的胳膊站近了些:“要表扬阿赢的,” 两个人同时抬起了头,毫不相似的眼睛中蕴藏着一样的情绪。 诧异。 “这么高,且极致陡峭的山壁,阿赢能平安下落,勇气可嘉,不畏艰险,是好品格,”卫挽将手落在卫骋单薄消瘦的肩膀上,“阿骋鼓励阿赢挑战艰险,以身作则,尽力相护同宗,也是个顶好的少年郎。” “我支持,但不认同你们的做法,”卫挽的凤目每次交换都坚定的对上两个人的视线,“你二人尚且年幼,我瞧了阿骋的动作,也并非那么熟练,能顾好自己已是不易,而阿赢却是第一次攀爬下落,若是在半空之中,你二,人都已然力竭又该当如何?” “凡事量力而行,不要做无畏莽夫。” “你们俩,就在这好好想一想,不必跟谁认错,在这里仔细想明白。”卫挽将两个人拉在大树之下,让两人站好,而后提着包袱要系在马的缰绳上。 身后披上来一个大氅,裹挟着冷冽的青竹气息,侧目便是容羡劲瘦修长的身姿一览无余。 “不论天赋,这般韧性,便极其难遇,”容羡难得的眯着狐目,隐晦的看了一眼披着披着大氅的卫般,“可塑性很强。” “两个要一起夸,阿兄何时也如此偏颇,”卫挽也顺着他的视线朝相差不大的叔侄二人看了一眼。 容羡摇了摇头,薄唇轻抿,狐目里早已没了笑,甚至出现了少见的忧:“不是卫骋不好,是阿赢太好。” “阿赢的天资,即便是当初的同等年岁的我,也是远远不及的。” 卫挽闻言,不由有些怔愣,她一直都知道阿赢天赋异禀,所以有意管教,但狼崽终究是狼崽,谁也不能将他规训成忠犬不是。 而容羡也是自幼出众,各国公子都不及他半分,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他身死,仍然是中原列国的神袛。 “有一句话,不幸,但确确实实需要我们重视、注意,那便是……天妒英才。” 天妒英才,也或可不被天妒,而是人怨。 “阿赢在你面前,乖巧温顺,离了你便是戾气横生,”容羡从她手里接过包袱,与缰绳交缠,重量担在马背上,“凭借他的天赋,名动列国是迟早的,但这其中分寸不好拿捏,稍有不慎,便会误入歧途,遭人利用。” 卫挽薄唇轻抿,敛目有些深思,最终只道:“容羡,” “我想夺回燕云十六州。” 所以,她并不想规训卫般的天性,也不想他像前世的她一般,无力自保,固守祖训。 这般天赋,他应逐鹿北疆,一往无前,坦荡无畏。 “那便不奇怪了,”容羡看了一眼悬在峭崖上的绳索,想到了刚才的景象,忍不住笑了一声, 卫家祖传胆子大? 他的狐目里映着不远处那裹着大氅,而半截衣摆都拖沓在地的小身影:“人还小,也足够机灵,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的教。” “攘外……必先安内,”卫挽凤目忽而抬起,气势乍现,“对于阿赢,我主张言传身教,眼下重中之重,还是驱逐蛮夷,夺回边城。西河郡守以身为关,却因云中、太原郡守的庸懦,成了一场笑话。” “边城以西三郡,沦为人间炼狱,尸横遍野,”她眉宇微凝,凤目中满是沉思,“可边城是阿父的统辖之地,卫王的耳目如何能探进边城,除非……” 容羡勾着唇,缓缓延展唇角,视线延着粗壮的树干向上,凝在蜿蜒曲折的树枝,透过树叶婆娑的阴影看向蔚蓝的天际。 阿挽素来聪明,凡事,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总能想明白。 “容羡,”卫挽丹唇轻抿,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尾音很轻很淡,“你只需告诉我,那日……究竟是不是我卫家的东西,落进了你容府。” “阿挽这是,在怕什么。”容羡侧过头来凝着她,没错过她脸上的分毫神色。 卫挽低眉,蝉翼般的长睫遮挡住那潋滟的凤目,她怕什么呢? 她重生以来,故弄权术,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自从她死而复生后,便没打算做什么忠君良臣,但……前世她时刻奉行卫家祖训,忠君、爱国,即便她这辈子狼子野心,可卫家仍是她心中净土。 若证实了净土非净土,忠骨也非忠骨。 那她曾经的坚持,又算什么呢?那她岂不是和西河郡守一样,都只是别人眼中的笑料。 “阿挽揣摩之书也非少数,应当懂得……不破不立,不止不行,”容羡眯着狐目,衣摆轻微浮动,涟漪的荡开土地上的沙尘,“世间之事,总有许多身不由己。” “若有可能,谁会不想生在顺和太平的历世朝代。”容羡长睫上压,眼尾上扬,挑着绝美的弧度,“不尽如人愿又何妨,是荆棘小路还是残破小桥,可能偏移你的信守不渝?” 第七十六章 长眠于此 不破不立,革新建立么。 卫挽蝉翼般的长睫上压,凤目上抬:“边城以外各部林立,北蜀那位和中原沾亲带故的后嗣,竟无一部族驱逐。” “塞外地大,但各部独立,嫌少管外部之事,如若有……那便是打仗,”容羡整理着被寒风吹的翻飞的广袖,语调有一些隐晦,“北蜀的风声虽然捂得严实,但总归没有不透风的墙,” 卫挽的神色显现了几分了悟,曾经她率领镇关军直抵北蜀王庭,自也是听到了些风声:“是变故,便会引人注意。” “看似,阿挽已经知道了,”容羡带着笑意,狐目中有些意味深长,“懂得不少……” “是阿兄……懂的太少,”卫挽展颜,唇际的笑意耐人寻味,又复上前,玉指探出大氅,勾着他腰间束带,“阿兄这般良人,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阿兄这不是等着阿挽来教呢,”容羡隔着广袖衣料握上她的手腕,上身前倾,薄唇贴在她的耳侧,吐气如兰,“阿挽莫不是真以为阿兄清心寡欲如活佛?” 卫挽的手攀上他的肩,额头抵在他的脖颈上轻笑,忽然笑声一停,交颈向上,也贴在他的耳边:“活佛……” “佛就清白吗,阿兄?”她说话时,故意将唇贴在他的耳垂上,启齿间,像是将那耳垂含住一般,“阿兄不是……向来不信这些虚无之物么。” 容羡感受耳垂的濡湿,狐目一暗,可低敛眉眼便是卫挽那六根清净的凤眸,时刻提醒着他要循规蹈矩。 他哪里来的清心寡欲,真正清心寡欲的是她。 容羡狐目微微轻阖,再睁眼之际,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随之微微偏头,躲过了卫挽那惑人的唇畔:“阿挽与其关系佛清不清白,不如关心……你我可清白?” “阿兄这话是怎么说,”卫挽勾着浅淡的笑意,清冷之色贯彻眼底,“我与阿兄……那不是再清白不过了么。” “是么,”容羡展臂将她的腰圈在臂弯,稍稍收紧,卫挽整个人贴在他怀里,鼻尖相抵,四目相对,“阿挽当真觉得清白么,” 卫挽只是笑着,容色不变,从容不迫。 他心下不由叹息,还是松了手,而后又将她拉远了些,随之抬眸,狐目一错不错的凝着她:“阿挽,如果你不想负责,就别来撩拨我。” “我当真……没有那么好的定力。” “阿兄这是立的什么牌坊,”她勾着笑意,凤目艳滟生姿,不着粉黛,依旧是明媚眩丽,“成了真,论起来也是我吃亏些。” “可阿挽没打算负责,也不打算给阿兄机会负责,”容羡敛眸,狐目竟然是意外的坦诚,往日里蛊人心魄,勾人神魂的东西全都没在里头,“阿兄……也不是白睡得。” “阿挽可要仔仔细细想好了、想清楚,否则……届时想要回头,就来不及了。” “若这人,我偏要睡,”她脖颈间的狐毛被吹得虚虚浮动,凤目慵懒闲适的上抬,“阿兄又当如何。” 他的手落在那那狐裘上拨了拨,勾着一派温润的笑:“那这责,阿兄便要强负。” “卫让急于得到肯定,定然也耐不住性子,对上蛮夷之族也不过就是这两日,”容羡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直接将眼下局势剖析给她,以防她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言,“主将被擒,士卒皆诛,这是既定的事实,若主将已死,八代以内,尽数诛之,” “卫骋能否在虎口之下毫发无伤的将卫让救出,是一大问题,其次,若是卫骋将人救下,那他的身份,就必然要曝露在卫王眼前。” “阿骋能否毫发无伤的将人救出并不重要,他只需守住并州,拦下卫让驰援军的通报使便可,”卫挽眯着眸,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卫让便是再急功近利,他也会先带着驻军抵达并州,而后从并州全军进发,” “并州前有雁门关,后有定襄,是具备一定的军需储备的,卫让是蠢,但他也不是彻彻底底的傻子,难道他不知道十万守备军对上蛮夷部族毫无胜算么,他知道,所以他一定会教唆并州郡守同他一起出兵。” “并州驻守兵和守备军丢了卫王公子,定然诚惶诚恐,阿骋只需在这时鼓弄人心,言明只要救回卫王公子,便可减轻责罚即可。”卫挽觉得周身的寒风,掀开她的大氅,吹的她脊背微凉,便伸手将大氅拢了拢,缝隙攥在掌心,“而后,站于高楼挑唆蛮夷,他们所抓,乃卫王公子,” “蛮夷自是觉得自己抓到了大人物,想着像先晋覆灭之时一般,趁火打劫,以一个卫王公子兵不血刃的换取城池、物资,女人。自然,也就不急着杀了卫让,因为……他们想以此换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杀一个卫让,除了快感,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卫挽勾着笑意,就是这样一个削瘦单薄的身躯,威压四散,察觉危险的群鸟,当即扇着翅膀逃离,“如今临近冬日,大雪将至,更是蛮夷部族难捱之际,他们也有老弱妇孺,他们夺取边疆三城的物资,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若有轻而易举便能绕过沙漠,寻求甘霖之法。” “届时,他们哪里还管得了,这是不是海市蜃楼。” 容羡闻言,同样勾着懒散的笑意,不得不说……阿挽这一招人心拿捏的极准,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蛮夷部族强横,自是要给出个期限,”他眉目带着笑意,唇角挂着美轮美奂的弧度,“他们常年与天相争,自是知道何时恰逢初雪,给的时间也必然不多。想来,阿挽当是极其有信心,在这个期限之内,夺下雁门关了。” “阿挽就不怕……他们得了消息,狗急跳墙?” “那也要他们能通风报信才行,”卫挽轻笑,高束的发尾飞扬,凌乱的碎发中,凤目狠辣坚毅,“既然乐此不彼的攻破雁门,想来也是对这片土地极为喜爱,我便允他们长眠于此。” “说不定……还能赶上相王之盟。” 第七十七章 剧情章 “西秦公也接了郑国的盟书,”容羡听着悬崖上的动静,而后将视线将视线凝了过去,“郑国本着羞辱之意,遣了使臣到西秦,” “西秦公?”卫挽眯了眯眸,厚重的大氅遮挡住她高挑纤瘦的身躯,脖颈间的狐裘,又给她平添了几分妖冶,“郑国和西秦连年战乱,西秦北部还有义渠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同去相王……” “不止西秦,楚国也应了。”容羡的狐目落在负重下落的卫家军身上,指尖摩挲着扇柄,却没有持握掌心,“若是阿挽南下邺城,那便……也是打响了和卫王的第一战。” “如今列国,是不将周王室放入眼中了,”卫挽眉目清绝,姿态冷寂之中满是唏嘘。 “近些年郑国重金蓄养武卒,多次与周交手,周王室无人可用,早已衰败不堪,”容羡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卫挽,“郑国此次也是有意与诸国商议,不再向周纳贡。” “此事若成,周王室便没有了人才,粮草,和财帛,届时的地位或许还不如……现今的西秦,”卫挽凤目半阖,沉思良久,“西秦纵然穷困,可却是穷人不穷志,西秦士卒,以草为食,毅力斐然。” “财帛确属立国之本,”容羡低眸,唇际勾着耐人寻味的弧度,“周王室没了人、财、粮,就等同失去了争夺霸主的资格,同时也会失了底气和尊严。” “不过,”他唇角的笑意逐渐延展,意味深长,“阿挽又是如何知道,西秦士卒以草为食……” “周一朝失势,周王定会向列国求粮,那时他们在打着忠良的帜号施舍,化被动为主动,”卫挽捏着碧玉扳指,心下微凉,而后容色不变的抬眸,“野史有载,只不过……阿兄自是没时间看这些闲书。” “南楚早已僭越称王,也算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大国,不论是资历,财帛都较之雄厚,自也不能容忍郑国的霸权之心,此次相王……”容羡的睫羽上沾着水珠,波澜不惊的狐目与之相互映衬,孑然独立之姿,冠绝天下,“也必定是,鼓乐齐鸣之景象。” “西秦当下内外皆乱,但秦公嫡次子贤良方正,是个爱才之人,年前西秦与郑相争,他却主张退兵割地。” “退兵割地?”卫挽凤目上抬,眉头微蹙,似是寻求确认般重复了一遍,而后,“不过是一夕的安稳,今日要割函谷关,明日岂不是就要割咸阳。” 咸阳,便是那秦都城。 “西秦穷困,郑国灭晋纵然不如卫国得的多,但足够富国强国,现今郑国兵强马壮,打得起,粮草源源不断,可西秦确耗不起,”容羡难得的眯起狐目,唇角的笑意也是极为平淡,“诚如阿挽所言,秦军确实以草为食,只因贫寒窘迫。” “就是这样的西秦,仍能在郑国的围困下坚持月余,生擒郑国大将。”他的视线探向卫挽时,却又是那般意味深长,“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卫挽抬起清绝的凤目,长睫簇簇,远山眉微凝:“西秦接了盟书,便是想借此同郑国共议合约?” “郑国主将被擒,在西秦境内摇身一变,成了郑国来使,”容羡的月白广袖被寒风灌入,膨隆胀起,“这事蹊跷,但确确实实堵住了郑国想要将人暗杀之心。” “此次郑国主将实则是郑国相邦,而郑国上将军与之向来唇枪舌战,相邦斥责上将军强横,上将军斥责其目下无人,平日里连王上之时都要插手一番。” “只怕人回了郑国,也未必会再次得到重用。” 毕竟……有通敌卖国之嫌。 “郑王是想借此看看秦国的底线?”卫挽较好的面容透着美艳,嗓音犹如寒梅煮酒,清冽沁人,“既可以获得声望,还可以兵不血刃的稳坐霸主地位。” 卫挽的食指和中指掩在大氅之下,交叠摩擦了片刻,只觉当下缺了一副棋。 “这买卖,切合时宜,”容羡唇际泄出一声笑,而后将那笑挂在唇角,“但……未必会如愿。” “郑王其人……也是贪婪地很,并不会满足于西秦开出的条件,”腰间悬挂的佩环被他拿在手心把玩,笑意依旧,“秦人有血性,若是一朝不成,便也不会再退让。” “我记得,郑王乃是安邑王氏,”卫挽的脑中已有成算,但却只是雏形,但眉心也逐渐舒展,“是那个同周王室,积怨已久的安邑王氏。” “周王室不甘没落,西秦不满欺压,皆与郑王积怨已久。” “阿挽此计确实可行,但不容冒进,”容羡狐目凝在卫挽随风高扬的发尾和额前碎发,矢志不渝的随风吹打在她细嫩的脸颊上,“不论是周王室还是秦公次公子,都不是会平白接受他人雪中送炭的人。” “积怨的可未必只有他们,阿挽当秦郑、周郑相争之际,卫王没有出力相助么。”他勾着淡薄的笑意,长睫遮盖的狐目下满是寒意,“可以说,郑王能有如今的霸权,全凭灭晋之盟的鼎力相助,卫王更是功不可没……当居首功。” “他倒是日理万机,勾结外敌之余,还不忘驰援别国,平添仇恨。”卫挽的面色也逐渐染上了寒霜,唇角偏勾着和容羡一样淡薄的弧度。 “阿挽觉得,郑王和宋公为什么允准他为卫王,而不是你阿父,”容羡唇角缓缓一展,周身的气度慵懒,“那自是因为淮武王……不如卫王好掌控。” “这些驰援,不过也是卫王同他们协议过的酬劳,”他朝着卫挽走了几步,劲瘦的手指高抬,“只因有郑王掌舵,所以并无差池,从某种程度来看,也给了卫王绝佳的自信,认为他的王位,是凭借他自己的实力、能力、才干得来的,” “所以导致,蛮夷长驱直入,不受控制。” 语毕,那微凉的指尖扯上卫挽黑发上的同色束带,轻缓一扯,长发倏地像是瀑布一般,倾斜而下,披散在她的脊背上,厚实细密。 第七十八章 冠辞 卫挽抬手抓握,但长发散落的遽然,尚未来得及将头发抓在掌心,她抬目看去。 容羡勾着笑凝望对视,旋即,长腿懒散闲适的阔步,身姿修长的立在卫挽身后,劲瘦有力的手指穿梭在她那黑长的头发间。 她随之回首,侧目,优越的侧脸隐在黑发间,衬得整个人愈加白皙。 那微凉的手指落在她的耳侧,回正她的头,指尖勾缠着她的黑发,极尽缠绵。 “那年冠礼,而今补上可好?”容羡的笑意自耳后延伸而来,以手指为梳,“卫家阿挽,容氏珍宝,”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容羡的双手在她的双肩上抚落了两下,仿佛是为她披上了冠服,狐目中是只容得下她一人的温和偏宠,嗓音字字清正,含着温润,隐着眷爱:“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吉月令辰。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阿兄已在……” 容羡所言的冠辞刚至一半,卫挽便听出了其中不同,他剔除了其中对她身为女子的要求,只余下了祝福,还将‘兄弟具在’,改为了‘阿兄已在’。 “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承天之祜。旨酒令芳。笾豆有楚。咸加尔服。承天之庆。受福无疆。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1] 手指翻飞间,一个椎髻已然成型,容羡固定好形状,将手中的墨色发带缠绕在发髻上,打了一个极其好看的结。 “阿挽长大了,”容羡抬手将自己发髻上的白玉簪取下,动作轻柔的簪入卫挽的发髻,“阿兄很欢喜,” “不论今后,阿挽想做何,阿兄都帮你,”劲瘦修长的手指顺了顺她束发的墨色绸带,食指在尾端勾了勾,“列国之内,尽任阿挽嬉闹。” 泽安十五年,恰逢卫挽及笄之礼,因卫王想要一同授封她君位,及笄礼便只能压后缓行,偏偏缓行之内,容羡起兵,被腰斩于太行山,他没错过她的生辰,却错过了她的加冠,甚至……奉上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加冠礼。 那便是,他的项上人头。 是他的釜底抽薪。 是他的踽踽独行。 倘若当年容羡带她走,即便……呵,没有倘若。 “阿兄,”卫挽唇角勾着笑,丝毫不乱,但她眼尾晕着的胭脂色,早已泄露了她不稳定的心绪,“阿挽想要的,阿兄给不了。” 容羡探身过来,微凉的拇指擦着她的眼尾:“阿挽又怎知,你想要的阿兄给不了?” “阿挽安心,”他的臂弯将她圈在怀里,眼尾上扬勾着的笑意,同平时勾着的算计完全不同:“阿兄所求不多,” “让我负个责便好,”容羡唇际贴在她的耳畔,学着卫挽方才贴着他的动作,吐气如兰,启唇间,仿佛也像是在含着她的耳垂,“嗯?可行?” 卫挽的手从大氅内探出,握上容羡擦着她眼尾的拇指:“阿兄这是……在反过来撩拨我?” “阿挽才是那个极致清心寡欲之人,”容羡轻笑,长睫上压,狐目黑沉,任由卫挽拉着他的拇指,“瞧,这潋滟生姿的眼中,根本寻不见阿兄的踪迹。” “阿兄,哪里会有人真的清心寡欲呢,”卫挽抬眸,看着前方粗壮的树根,头朝后仰,靠在容羡的肩膀上,凤目顺势落在那秋叶上,“只不过是人的欲念各不相同。” “那阿挽的欲念在何?”容羡含笑的问道,并不刻意,仿若只是夫妻之间的呢喃询问,“阿挽所求在何?” “求财?求权?” 卫挽的手心抬起,落在容羡的优越的脸庞,唇边的笑意很淡,凤目也很清冷:“我要天下安,百姓乐,蛮夷永不相犯。” “化骨形销,矢志不渝。”她的手顺着他的下颌向上,落在他的耳际,唇角笑意延展,“兰亭,你要为你自己活,” 卫挽的凤目凝着容羡那双逐渐失焦的狐目,才有了几分浅淡,但真情实感的笑意,“留得青山在,” “我的欲念、所求都合该我自己来担,不论是荆棘小路,还是曲折木桥,纵然前方没路,我也要持枪而立,横扫出一条血路来。” 容羡闻言,狐目好似蒙上了一片雾色,遮挡了其中的黑沉,良久,他仿佛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挂上了那熟悉的笑,雾色渐渐驱散,不动声色:“阿挽志向渊远,只是……” “阿兄如今还未寻求到自己的志向,阿挽可要收留阿兄,”容羡抬手落在她的手腕上,虚虚地搭着,“阿兄什么都能做,冬际边关苦寒,床榻定是寒冽凄凉,暖手炉更是不及阿兄好用,阿挽可要留下?” “阿兄可曾听说,”卫挽将容羡神色的转变看在眼中,并不戳穿,高挑着远山眉,勾着唇角,“卧榻之内,不容他人贪睡。” 卫挽将手抽出,勾勒着他的下颌:“还是阿兄能原地化狐?” “阿兄若有这本领,”容羡将之间点在她的鼻尖,轻微剐蹭,“岂不是早就施展浑身媚气,勾了阿挽去,哪里还容得阿挽这般嚣张。” “阿兄这野心……”她的嗓音透着懒散,尾调闲适悠扬,凤目中却是寒峭,“昭着啊” “若没有这昭昭之心,”他扶正她的双肩,又加了手劲在她脖颈间揉了揉,“哪里能在阿挽这夺得半分目光呢。” 容羡的手劲舒缓,方才后仰时不觉得难受,但如今回正,却有几分酸痛之感,那劲道落在后颈的穴位上,她轻声:“嘶——” 脖颈后的手不由一滞,而后在起势,便轻柔了许多:“这时不觉娇气了?” 他含笑的语调在身后响起,并无异样,一如往常,但卫挽出奇的听出了其中潜藏温和和宠溺,仿佛愿意包容偏疼她的所有骄纵。 “同阿兄,”卫挽的凤目上抬,也有了几分笑,犹如蝶翅的睫毛簇簇飞扬,“怎能称之娇气。” “那称之什么?”容羡勾着笑,仔细的按揉那个穴位,疏通气血,“骄恣妄为?” - [1]《土冠辞》先秦佚名。 女子的及笄礼是在十五岁,我国古时候很重视冠礼,其实冠辞一开始并没有想写这么多,但一是想让大家了解古时的冠辞,弘扬文化自信,二是以书中容羡对阿挽的冠辞,诉说我对各位看官的祝愿。 对女子要求什么的,有什么重要呢!听听就算了,大家只接受祝福就好。 (作话会审查,所以为了避免被篡改,有时候作话会直接写在文后,不占字数的哈。) 第七十九章 阵法 “阿兄觉得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卫挽勾着笑意,有几分试探的回身,玉手捏上他劲瘦的掌心,拇指摩挲着他掌心的厚茧,“阿兄这般问,是觉得我……骄恣妄为?” “这算什么骄恣妄为,”容羡轻笑片刻,身姿后仰,懒散肆意,“阿挽便是再逞性些,也不妨事,” “阿兄……照单全收。” “这话,还真一时让人找不着北呢,”卫挽撂下手,紧了紧脖子上的狐裘里,“可……毕竟旁人总不如阿兄这般包容我,” “此般……阿兄意欲何为呢。” “自是为那昭昭之心,举世皆知,”容羡散着蛊人心神的笑,轻敛狐目,低垂眼睫,“无人可与之攀比。” “此计,可堪称歹毒阿,”卫挽唇际挂着淡笑,嗓音懒散,尾音延长,“可阿兄是否忘了,即便你这昭昭之心,可见日月,那也是以嗣周公子的身份,” “而不是你容羡,容兰亭。” 卫挽叠手而立,指尖转着手上的扳指,姿色无双,百般难描:“此心,阿挽可不敢认。” “如若今时今日,我为容羡,”容羡的狐目带着似笑非笑,上扬的眼尾透着邪气,“阿挽便敢认么?” 卫挽不点而赤的唇轻缓的抿起,而后挂着极为浅淡的笑,只道:“这世上,没有如若。” 容羡也不去揭露,而后拉上她的臂弯转身,眼前卫家军顺着高峭山崖划着绳索而下:“蛮人善骑,卫家军孔武有力,善步,” “纵然步兵可在一定程度上的压制骑兵,但战场之上,本就变幻莫测,更莫论北蜀还有位跟楚勾连善用巫蛊的单于庶子,”容羡劲瘦修长的手探进卫挽的广袖,抽出袖袋里的舆图展开,指着上郡上方的山脉,“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可将营帐安置此处,南下便是上郡,东行便是居庸关,十八万卫家军兵分两路,十万跟随你夺取雁门,八万跟着卫骋随行相护。” “不,”卫挽闻言,只摇了摇头,“三万卫家军跟着阿骋足以,” “树大招风,卫王本就想将卫家军据为己有,若派遣八万人,卫王便会急着谋算,”卫挽凤目沉思,敛眉看着舆图,“其次,三十万卫家军剩于半数之多有余,却不进反退,难免会遭天下人非议。” “卫让那边,也势必要有王臣之人过眼。”她抬眼看向容羡,凤目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紫荆关驻军可否与我们同行?” 容羡唇角的笑意依旧,波澜不惊:“阿挽决定便是,” 卫挽闻言,眉目低垂,视线又回到了舆图上,心中有了几分思量:“紫荆关驻军善弓,倒是可与卫家军相辅相成,施展井阵。” “蛮夷骑兵扇冲后势弓兵,井阵可避免弓兵被冲,取合围相护,且将镇四方,各路相通。” 如今情势与前世不同,那先前的作战方式便也不再具备参考的价值,紫荆关的相助,刚好打破了这僵局。 “蛮人善骑亦善射,自古以来骑射不分家,井阵的弊端便是极易将相位置暴露给敌军,更易被乱军之中取人首级。”容羡耐心细致的等她说完自己的战略部署,才娓娓道来他的见解,“擒贼先擒王,” “蛮人是冲动,但对于军法要略,他们未必不懂。”容羡的食指在舆图上描绘出一个阵图,余光扫着卫挽认真的神色,“或可改为黄河九曲阵。” “黄河九曲阵?”卫挽眉头微凝,上抬眼眸看向容羡,眼中是沉思过后的困顿,“可这九曲阵……只见于商武之期,周王之后便再不得见,也从未实践过,” “传闻此阵,可以势夺人。” “当下是未曾得见,但或可一试,”容羡探下身子,捡起一块锋利有棱角的石块,在泥地之上为卫挽演示排兵布阵,“战场最讲求出其不意,战略布阵无需那般完美,即便是寻常易组的阵型也需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古阵也是如此。” “这阵亦需将相立于中心,以弓兵合围内圈,步盾兵裹挟外圈,呈两圈环绕,”容羡用碎小的石子做桩,嵌在泥地中,“步兵以每三十人,合围呈一个半环,交叠勾连形成九弯。” 他持着锋利的石头将桩子勾画串联,“中央环围五根木杆,杆上需悬挂着赤、姜、玉、黛、靛的五色帜,” “上书,”容羡持石,挥洒间行云流水,“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 容羡低垂的头忽而抬起,狐目含笑,看向上方正聚精会神观摩阵图的卫挽,恰好四目相对:“合为一阵,分为九阵,此便是九曲要略。” 卫挽眼底映着他列松如翠的身姿,白衣翩然猎猎,明明周身散着书卷之气,可那双狐目,此时眼尾飞扬,给他平添了几分孤傲睥睨,周遭万千风景,皆不如眼前此人夺目。 良久,卫挽驱散眼中雾霭,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不由勾着笑意:“阿兄此时,倒比以往让人惊艳。” 容羡闻言,笑意霎时渗入眼底,但面色依旧亘古不惊,随之起身负手,唇边勾着浅笑,他的嗓音也刻意敛了笑意,不动声色的压低,像是雷雨之际的霆霓绕着气息:“其阵法并不如传闻那般玄妙,但胜在变化莫测,补阙拾遗。” “自也担不得阿挽此言。” “阿兄不必自谦,”卫挽低下身去,伸出食指在桩上循着容羡钉入的痕迹细细描绘琢磨,“此阵在现今无人可以复演,即便最终难以呈现,阿兄依旧先于他人。” 容羡低眉敛目,长睫遮挡的瞳孔里,笑意毫不掩饰溺在其中,映着那道裹紧大氅孜孜不倦学习的单薄身影,上扬的眼尾带着蛊人的弧度,勾着无限的宠溺。 那边白十二按照卫挽的要求集结好了卫家军,抱着金翅头盔和起居注阔步而来时,便见到的是这般景象。 白衣少年遗世独立,寒风猎猎荡在他周身,恰似九天神祗脚踩浮云跌落世间,眉目如画,神色眷恋,而那映入仙人眼底的女子,身披玄色大氅,领口狐裘随风涌动,眉目艳滟,恰似魔宫之主挥洒间翻手为云,指点江山。 第八十章 自证 白十二视线下落的顷刻,那原本眷恋的神色忽而裹挟刀鞘锋利的朝他飞驰而来,无限的冷意爬上脊背。 “四姑娘,”他赶紧垂首,抱拳而立,“弟兄们都准备好了,” 卫挽轻应,嗓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让秦武和陈洛过来。” “那,”白十二有些踌躇,看了一眼远处和卫般一同站立的卫骋,“……五公子。” 卫挽闻言,视线顺势凝过去,树荫之下一高一矮的清俊儿郎,正小动作不断地较劲,她不禁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也叫过来吧,” 白十二抱拳行礼后,转身去叫秦武和陈洛。 “教学相长非一日之功,”容羡的指尖就着他二人的姿势,落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培养贤才本就不易,更何况开疆扩土、戍卫边陲的良将,急不得。” 卫挽不甚在意的应了声,旋即,挡开了容羡落在她额角上的手,视线一错不错的盯着阵图。 容羡被卫挽挡开的手滞在半空,薄唇轻抿,平日里挂着笑的嘴角,都有了那么一瞬僵硬,而后狐目微眯,视线从卫挽的脸上落到他亲手绘制的精妙阵图上,嗓音无异,还带上了片刻温润:“阿挽可有何不懂之处?” “尚无,”卫挽如是说,可那凤目就是不肯偏移半分,但凡她此刻回头,便能看见容羡那清淡容色上的狰狞。 “阿兄此阵玄妙,让阿挽叹为观止。”卫挽再次毫不吝啬的赞扬出声。 容羡面上的狰狞霎时退散,面色也以惊人的速度转变,勾着浅笑,淡淡扬唇,嗓音依旧听不出什么变化:“阿挽一言,才会令阿兄找不着北。” 卫挽闻言,眉心不由微凝,而后高挑着眉梢回头,对上容羡那张波澜不兴的脸,歪着头盯了他两瞬,忽而展唇一笑:“阿兄何时……这般虚怀若谷,也不通知阿挽一声,好叫阿挽也和你一同装疯卖傻。” “这傻,阿兄一个人卖便是,”容羡狐目终于重新渲染了几分笑意,长睫微垂,“哪里舍得阿挽作陪。” “阿兄,两个人还好说是卖傻,”卫挽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容羡,而后似笑非笑,“一个人……可就不好说了。” “是装疯也好,卖傻也罢,”容羡拇指蹭上她的唇角,食指抵在她的下颌,“总之……能帮到阿挽,便是值得。” 容羡这动作侵略意味十足,卫挽本想一口咬在他拇指上警告,启唇那一刻,猛然又想到了容羡方才捡石子混泥土的景象,忽而抿紧了唇,嫌弃的推开,偏头躲了躲:“脏。” 容羡闻言,挑了挑眉,视线落在手指上几舜,没多反抗便顺着她的力道挪开了手,而后拎过盛水竹筒,清水滑过劲瘦的手,视线里忽而出现了一双白嫩腻滑的手,想着水温的浸骨,容羡后撤躲闪。 容羡怕飞溅的水滴溅在卫挽的衣袖上,动作较之往常迟缓顾虑,那双玉手便极其容易钻了空子,捏上容羡劲瘦的手指骨,凤目上抬:“阿兄,单手哪里洗的干净呢,” 而后食指指骨抬了抬容羡手持竹筒的尾部,示意他。 容羡低眸,映入眼帘的便是卫挽凤目中的刻意调笑,他喉咙滚动片刻,默不作声的抬起竹筒,水流自上而下浇在容羡的手腕上,水珠顺着手的弧度向下流。 卫挽学着先前容羡的动作,漫不经心的伸出手指与他修长劲瘦的手勾勾缠缠。 两只手在透骨的水温中缠绵纠葛,愣是蒸腾起一片热意。 容羡低眉敛目看着卫挽的动作,只觉得喉咙干痒,长睫低垂,遮挡住眼底的黑沉,片刻,不由难耐的闭了闭眼,头后仰,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喉结更是止不住的上下滚动。 这一动作,容羡持着竹筒的手就失了准头,一股浇在卫挽的手背,手上柔软交叠揉捏的触感骤然抽离,自下方传来一道不满的嗓音:“太凉。” 容羡仰着头缓了片刻,再睁眼,狐目已是一派清明,勾着唇:“摸够了?” “这不是在帮阿兄么,此言说的……倒像是我占尽了阿兄的便宜似的,”卫挽眨了眨眼,勾着淡笑,“阿兄放心,哪一天你身残志坚了,我还这样伺候你。” “谢谢,”容羡的声音少见的对卫挽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阿挽当真良善。” 卫挽装作听不出来,报以一笑:“阿兄过奖。” 容羡看向那边阔步而来的几人,薄唇轻缓一勾,上扬的眼尾勾着坏,压低了身子,偏头凑在卫挽耳边,远处看来交颈缠绵:“阿挽方才那几下,阿兄险些都以为……” “要被拆骨入腹了呢。” 容羡刚要回正压低的身姿,便见卫挽的玉指抓上他的衣襟,将他朝下一拉,鼻尖相抵,气息相互缭绕,他勾了勾唇,狐目中是意料之内的笑意。 她惯来不服输,睚眦必报,他撩拨了她,她便也要撩拨回来。 卫挽蝉翼般的长睫上压,勾勒着绝美的褶皱,眼底压着潋滟生姿,眸顶封着一层印记,将潋滟压的纹丝不动,波澜不惊:“阿兄定力太次,需多体会。” 容羡轻笑,狐目低敛,勾着意味深长,视线凝在她的唇角,“若阿挽每次都这般戛然而止……阿兄怕是,行也不行了。” “阿兄,推卸可非君子之行,”卫挽看似一脸正色,实际笑眯了凤眸,“即便是不行,凭借阿兄从前那张脸,自也是会有人喜欢的,若实在不行,” “阿兄还可以在下面嘛。” 容羡闻言,挑眉,忽而,露齿偏勾了唇,轻笑从齿中泄出,衬得整个人邪气肆意,妖冶非常,那张假面皮子,显然已经挡不住他的本性。 他长臂一展,揽住卫挽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起,压在怀里,两道身躯贴的极紧,毫无缝隙,大掌头一次落在了实处,被容羡握在掌心那细腰柔韧,软的他眼尾嫣红:“卫阿挽,” “你真是长本事了啊,”他的嗓音含着暗哑,压制着疯涨的欲念,“行不行,阿挽一试便知,阿兄自是极为愿意同阿挽……自,证。” 第八十一章 不要嫁给狐狸 “不若此刻,阿兄便与你……坦,诚,相,见?”尾调上扬,一字一顿。 卫挽凤目微眯,沉思了片刻眼下的情势,折中笑道:“那便不必了,阿兄行否无需同他人证。” “阿挽怎能算作他人,”容羡贴近了些许,薄唇擦着她的脸侧,滑到她的耳际,“阿挽与我……可是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同阿挽相证,不算不丢人。” 容羡的嗓音暗哑夹杂着几分危险,薄唇严丝合缝的贴在她耳垂下方,卫挽毫不怀疑这话她要是敢认,容羡立即便会张口咬上去。 “阿兄才更像……要将我拆骨入腹吧,”凤目微眯,唇角的笑意纹丝不动,可心下却有些不安擂鼓。 容羡听着她嗓音里的不自然,薄唇离开了些许,但气息仍能扑在她的肌肤上,狐目睨了眼她微颤的睫毛,哼笑了声,伸出食指贴在她轻颤的睫毛上:“原来……阿挽还知道怕啊?” 而后落下手,探出食指和拇指在她的双颊捏了捏,就退开了那紧贴的身子,双手捏着大氅的衣襟,将人严丝合缝地裹在其中后,又退了半步。 毕竟,他对她一向没什么定力可言,也更怕……冒犯了她。 卫挽不动声色的吐了口气,而后继续挂着笑:“还不是替阿兄担心,若是守不住贞洁,今后怎好言嫁娶。” “毕竟……这可是阿兄,最好的嫁妆。” 容羡闻言,狐目有几分耐人寻味,似笑非笑:“阿挽又怎知是嫁妆而不是聘礼。” 那边秦武、白十二面面相觑,一只脚落地,一直叫迟疑的抬在半空踏不出去。 陈洛则是第一时间抬手一边一个捂住了卫般和卫骋的嘴,动作利落的带着两个小家伙转身,一边嘟囔着,'少儿不宜少儿不宜',一边跟着一起闭上眼睛。 他看着文弱,手劲也是真的大,卫骋都愣是没挣脱开,两个少年的腿直在半空中扑腾。 可所有人都忘了,卫般自幼五感敏锐,他耳尖微动便听见了那边的对话,扑腾着小腿挣扎的越发厉害,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咕噜咕噜的转,艰难的张开嘴,在压力之下强行牵扯的嘴唇火辣的疼,以迅雷不及之势狠力咬了一口陈洛掌心的肉。 陈洛猝不及防被咬,吃痛的收回了手,白十二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要喊叫的嘴,可他们再次忘了卫般。 重物落地的声音,惊了那边遗世独立的两个人。 卫挽侧首,便见他们形状各异的立在不远处,不由蹙了蹙眉。 卫骋见此,也得了空隙,一脚狠狠踢在陈洛的腿弯处,惊天嚎叫霎时响起。 陈洛抱着膝盖倒在地上:“嗷呜呜呜——” 白十二和秦武再次对视,扶额:完了,叫出狼嚎了,这兄弟不能要了。 卫骋居高临下的睥睨,鹰隼的眼眸微眯,一瞬便染上了威压:“陈洛,要死啊你,是要老子成全你么。” 陈洛嚎叫的嗓音一梗,渐渐没了生息,抱着腿的手不由摸着鼻尖,有点尴尬,也有些心虚,他要怎么说…… 有了四姑娘,他便一时忘记了五公子的桀骜…… “阿骋,”卫挽眉头一拧,面色霎时严肃了起来,阔步走过去,在卫骋猝不及防之时,一脚踹上他的背,不轻不重,但仍然踹的卫骋朝前一扑,一下子跪在地上,“你在谁面前称老子?嗯?” 她纤手揪住卫骋的耳朵,这会下了些力道:“跟谁学的!” “啊呀呀——疼疼疼阿姐!”卫骋的手虚虚拢在卫挽揪着他耳朵的手边,却没有贴上去,“阿父便是这般说的!阿父教的!阿父教的,阿姐。” “你别揪小五的耳朵啊,你揪阿父的,你去揪阿父的啊!他,他为老不尊啊!” 卫挽手下的力道一滞,丹唇轻抿,而后松了手,凤目深深看了一眼卫骋:“凡为国征战者,当尊之重之,你年纪尚小,更是晚辈,张口老子闭口老子,你觉得合适么。” 卫骋揉着耳朵吹了两下,闻言,动作一滞,手滑落在腿的两侧,竟真的认真思量了片刻,良久,卫骋垂首而立:“我错了,阿姐。” “对不起,陈副将,”卫骋老老实实行了一个后辈礼。 吓得陈洛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朝旁边躲了躲,而后朝着卫骋拱手,随之又结结实实对卫挽行了个大礼。 秦武和白十二同样震惊,震惊卫骋的妥协,毕竟卫五爷,那可是被淮武王施以极刑都绝不妥协的人,也更震惊卫挽的大义,身为女子,不嫌弃他们这些粗俗武夫便罢,还规劝他人要懂得尊重。 他们浴血边陲,'尊重'二字,好似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秦武和白十二当即也要规规矩矩的给她行个大礼,卫挽素手探出大氅,做了个止的手势,嗓音浅淡却极具威势:“甲胄在身,不必重礼。” 卫般扑了上来,抱住卫挽的腰,不动声色的挤走容羡,委屈巴巴的眨着桃花眼:“小姑姑,” 卫般是卫挽养大的,就如同卫挽是容羡养大的一样,眼睛一转对方就知道是在大坏主意。 所以卫挽眯了眯凤目,只是抿着唇看他。 那边容羡垂目,看他抬起手费力地攀着卫挽的胳膊,有几分似笑非笑。 那边卫般见小姑姑不理他,越发焦躁,忍不住拉扯着自家小姑姑朝容羡的反方向撤,语重心长:“小姑姑,你要擦亮眼睛才行啊!不要让人骗了!” 而后又压低了嗓子,把卫挽的衣袖都抱在怀里,努力的踮起脚尖:“不要嫁给一只狐狸!” 卫般自以为这话说的声音极小,只是他们姑侄之间的悄悄话,可周遭都是习武之人,纵然他们不及卫般,但也耳力过人,所以一字不差的全听见了耳朵里。 卫挽不由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视线在众人五颜六色的脸上扫了一圈,伸出指尖轻点了下他的额头:“人小鬼大。” 而后,先行转身阔步,朝着容羡勾勒排布的阵图走去。 卫般抱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其他人也是自觉跟上。 只有容羡挑眉含笑,似闲庭看花般的走在最后。 第八十二章 活得久 卫挽凤目斜睨而去,透过人墙看向在后面闲庭信步的容羡,勾着极其浅淡的笑:“阿兄,” “不过来么?” 秦武、白十二,陈洛闻见这称呼,三人历经风霜的粗粝容色,都带着各异的五光十色。 四姑娘的阿兄……, 想到卫家的几位公子,三人脸上也有几分失神和沉默,而后便齐齐顺着卫挽的视线朝后看,自觉的朝两边挪动了步伐,将中间的位置空出来。 卫般抱着卫挽的衣袖扯了扯,不满溢出整张小脸,蕴着几分敌意,但却没说什么。 但卫骋的敌意就明显了许多,甚至毫不遮掩的朝着卫挽身前跨了一步,遮挡住两人的对视,一副‘你别想勾我阿姐’的模样。 他手背抬起,碰了碰下颌那被容羡按在地上时的擦伤,锐利的眼眸抬起,蕴藏狠辣。 容羡朝卫挽那边看去,不由狐目露出了些许笑意,卫骋朝前跨步,侧身而立,看过来时如同初初长成的虎崽,试探的扬起爪子,愣头愣脑,但锋芒毕露,卫般抱着卫挽的衣袖,立于她身边,神似那还未长成的狼崽,隐隐张着獠牙。 卫靖骥是真的……以卫家所有人做赌,为她长驾远驭,鞍前马后。 他忽而……有些意趣,想去探究从前的大晋,那个君王骁勇,百废待兴的朝代。 又是什么样的一位公子,能让运筹帷幄,风光霁月的父亲和那个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卫家嫡公子这般誓死效忠。 他那双狐目中,映着卫挽将手掌落在了卫骋的头顶,疏散的目光才渐渐重新凝聚,唇角缓缓展开,似笑非笑。 “阿骋?” 卫挽的嗓音慵懒,自身后缓缓传来,卫骋那一身的气势霎时鸣金息鼓,不甘心的抬眸,瞪了一眼容羡后,还是垂头,眉目低敛,听话的退后一步。 颇为乖戾。 容羡提步上前,白衣随风后扯,更衬的他脚踩浮云,犹若神只,语调闲适,嗓音温润散在风里,更有几分空谷竹息:“诸位,且看这阵图,” 在场之人闻言,才随着容羡所指的方向,看到地上那玄妙的兵镇部署。 久久无声。 容羡仿若故意一般,站在了卫挽的身前,险些没给一左一右,严丝合缝护法的卫骋、卫般气炸了。 可待他们的视线毫不在意的落到那阵图上,旋即,齐齐瞪大了眼,不由为之其中精妙所震撼。 容羡身姿修长,周身气度卓绝的探下身子,每个动作都仿佛精心筹谋一般,态度谦和的看向那几位副将:“几位看此阵,可否行之。” 卫挽闻言,迟疑的缓缓抬起凤目,在容羡那张优越的侧脸上,凝了几个瞬息,而后脖颈微微前探,又仔细的盯了片刻,良久,凤目逐渐古怪:“开了眼了。” 这细小的嘟囔随风入了容羡的耳,极为浅显轻笑也随之散在风里。 还是秦武经过极为长久的怔愣后,第一个回过神来,接下了容羡的话:“这阵,玄妙,我等怕是无能为力,要是将军在……或许可行。” 他说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卫家主,卫靖骥。 虽然卫靖骥获封淮武王,却严格的下了军令,只称将军,就连边城的百姓,都知道他的规矩。 白十二也随之蹲下:“敢问,此阵可出自阁下之手……” “商武古阵,并非我先手之笔,”容羡抬首,狐目平淡的看过去,“如今这个,只是拓印。” “拓印足以,”卫骋也跟着探过身去,那双锐利的眼眸含着沉思,有了几分少将军的意味,“倒可一试,此阵……和大哥曾经跟我讲过的一个阵图很像,当时为了完成大哥布置的课业,我还特意寻了古籍,那阵……” “仿佛是叫黄河九曲阵。”卫骋无知无觉的,似往常那般抬手支在下颌,却被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兄曾说此阵威力巨大,变化莫测,若卫家军能参悟此阵,必能逐鹿边陲。” 在此阵名出之时,副将三人再次变了脸色,白十二蹙眉:“可黄河九曲阵已失传多年,” “呵,”卫骋缓声噬笑。 这一笑,打破了副将三人对卫骋新搭建起来的印象,心下更是不由嘟囔了句,嚯,原来没变啊。他们差点以为,五公子遇上四姑娘后被附身了呢。 “商武之期可成,我卫家军自然也成!”卫骋周身气度散开,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秦武、陈洛、白十二三人透过卫骋,好像看到了那个正当壮年却已然陨落的边陲战神。 容羡闻言,都不由看了一眼他,而后低头,唇角的笑意扩展,再三看,反复看,还是仍然会感叹卫家的传承。 这股无与伦比的韧性,敢拼敢闯的劲头,铁血狠戾的手段,至纯至善的忠诚。 “这阵,既然有人能拓刻,自然……这拓刻之人便能实施,”卫骋转过头,颇为能屈能伸,单膝跪地拱手,“还请先生尽力一试。” 容羡眯了眯狐目,唇际泄出笑意,看来这能刚能柔的态度,也是传承了,想着视线就落到了卫挽身上,恰好四目相对,狐目中的笑意毫不掩饰。 他直立负手,倾身压低靠向卫挽,而卫般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崽,脊背瞬间弓起,眼疾手快的挤身介入,还顺手推了一把,张开双臂挡在卫挽面前,绷着一张小脸,上抬桃花眼,居高临下看来更衬得无辜非常:“什么都能给你,小姑姑不行。” “你找我五叔,我把他卖给你。” 卫骋闻言,额间的青筋忽而暴跳,咬牙切齿的道:“你也是卫家人,怎的不说把你自己卖了。” “可我还要保护小姑姑。”卫般义正言辞。 卫骋嘴角抽了抽,他抬手按压,冷冷的轻呵一声:“我不需要么?我自也要保护阿姐。” “唔,”卫般抿了抿唇,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眸,长睫‘扑簌扑簌’的煽动,“可……可,我年纪小一些,活的自然也久一点……” 话音未落,卫骋就跨步而来,带着火气的提起了卫般。 第八十三章 也挺娇 卫骋怕两人打闹乱了地上的阵图,特意将人朝旁边提了提,卫般看着离小姑姑渐远的距离,震惊的瞪大了眼,慌张的收手抓了抓卫挽的衣袖。 卫骋勾唇,伸出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也拽住他阿姐的广袖,往外扯:“卫长赢,今天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就在两人拉锯时,一只修长劲瘦有些微凉的手落在中间,嗓音清冽慵懒:“要扯坏了。” 两人闻言,齐齐松手,等两人反应过来这声音不是卫挽又齐齐转头。 入目便是那白衣抬手,细腻考究的为卫挽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卫般看见这一幕,简直是要被降智、还吃里扒外的小叔气死了,居然变相帮着容羡,愈加不满的在半空中扑腾了两下。 卫骋也是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但手上抓着那小家伙,太不老实,也怕一时脱手将人摔了,赶紧拎着他的衣领朝旁边走。 阿姐那边可以等,打侄子不能等! 卫般看着卫骋义无反顾地,将他往远处拖,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 容羡探下身子,贴近卫挽,将那狐裘大氅盖好,上挑的眼尾,勾着笑意:“这刚柔并济的模样,像极了阿挽去沈府捉我之时。” “捉,”卫挽抬起凤眸,唇角偏勾,“阿兄这话,有些偏颇,阿挽彼时亲自莅临,分明就是请。” “阿挽的请,委实独特,”容羡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蓉裳芰,用的极妙。” “什么蓉裳芰,阿兄怎么污人呢,那分明不过是最普通的糖丸罢了,”卫挽弯着眉眼,不动声色,波澜不惊,“阿兄未免太小题大做。” “嗯?”容羡捏揉着她的脸颊,挑眉,“阿挽何时学的这般长进,” “惯会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却面色如常,毫不脸红。” 卫挽噬笑,漠然地挡开容羡的手:“那自是因为阿挽说了这世上无比真诚之言,” 容羡顺势隔着她的衣袖,捏住她的手腕,狐目上抬,目光似笑非笑:“所以,才是……刚柔并济。” “阿兄这是要同我翻旧账了,”卫挽掩在大氅里的另一只手,延伸探出,抓住容羡持握她的那只手腕,顺势超前迈了一步,身姿相贴,旋即抬头,忽而勾了笑意,“阿兄以为,这账……很好翻么。” 鼻息猝不及防相汇,容羡本想后撤一步,却被卫挽死死抓着手腕,分毫退不得,只好回正了身子,尽可能的拉开些距离。 “阿挽这话,倒说的阿兄是个多么计较的人似的,”容羡狐目低敛,上挑的眼尾更加明显,是一道极其蛊惑绝美的弧度。 “阿兄躲什么,”卫挽借着力,踮起脚尖,将身子压像容羡,“阿兄方才,不是据理力争么,” “不还以自证相之要挟么,” “如今装什么贞节烈夫,怪扫兴的,”卫挽凤目半阖,比之容羡更为蛊人心神。 容羡忽而有些头疼,清淡的容色染了些似笑非笑,而后抬起那只没有被束缚的手,扣上了那大氅上的衣帽,修长劲瘦的手顺势摸向她的后颈,将人按在颈侧,生怕别人窥见半分。 他的狐目朝着副将三人那边斜睨而去,见三人十分识相的看天看地、看卫骋,不由低头,在卫挽耳边叹了口气:“锱铢必较?嗯?” “难道不是阿兄先行鼠肚鸡肠?”卫挽眉骨高扬,气势分毫不减。 “啧,”容羡的手随之下落,压在她的后腰,太软,软得他眼尾再次爬上熏红。 这哪里像是习武之人的腰肢,分明……更像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娇女。 忽而,脑子里便想到了'挽亭'之中,卫挽言之凿凿那句'百样娇',想着便用手背揉了揉她的腰窝,随之将薄唇贴在卫挽耳边,气音慵懒:“确实娇。” “呵……”卫挽冷睨,不甘示弱的将手贴在容羡紧实的腹部上,也顺势揉了一把姣好的曲线,感受到手掌下那瞬间绷紧的紧实肌肉,凤目意味深长的抬眸:“阿兄也挺娇。” 容羡气息一乱,贴着卫挽后腰的手轻颤着抓住卫挽的手,将其抓握在掌心,避免她随处点火。 而后,下身后退半步,避免了身体的相贴,呼吸又沉又促,狐目也愣是不敢落在卫挽身上,只将目光落到那三个副将身上,避免他们回头看到这副糟糕的光景。 很显然,容羡想多了,就算没有他,他们也不敢将视线直直冒犯上四姑娘,所以在容羡探下身子时,他们就及时闪避了视线,齐齐看向不远处交战火热的卫家叔侄。 更是齐齐一叹,这不鹬蚌相争,让渔翁得了利! 很显然他们心中那渔翁,便是容羡。 那边卫骋和卫般拳脚相向,秦武和白十二,还有陈洛都以为会是卫骋单方面的压制,结果! 竟然是不分上下,卫般身子轻盈、人小机灵,并不与卫骋正面交锋的硬碰硬。 而卫骋最出色的,便是近身博弈,偏偏卫般削弱了卫骋最拿手的,逐渐展开拉锯,化被动为主动,将局势转为了自己最擅长的持久战。 副将再次齐齐对视:这天赋,这……是他们大公子的孩子?! 这是孩子么!这分明是神仙!天赋异禀就算了,还聪明,这计谋,简直是将五公子拿捏在掌心,随意揉捏。 ……甚至说捏成兔子就一定是捏成兔子,绝不是老虎,说揉成面团就一定是揉成面团,绝不是蹴鞠。 卫般看着容羡不要脸的贴近小姑姑,起先本想迅速脱身,可卫骋太浑,分毫没有一个长辈的样子,招招压制他不说,还总是趁他不备打他……后腰以下。 手劲极大,打的他一张小脸蹭的通红。 卫般咬了咬牙,站定,偏偏卫骋也随着他站定,就那么带着挑衅的笑。 而后他抬起桃花眼,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容羡和卫挽的进展,见两人暂无出格的举动,才收回了视线看向对面野性难驯卫骋,忽而勾唇,纯稚的桃花眼霎时戾气乍现。 第八十四章 倾慕不已 卫骋的眼眸恰好与之对视,不由一愣,唇边挑衅的笑意也跟着一僵,这浓烈的戾气,即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仍然能感受到威势,他不禁想退后半步,但…… 他毕竟在边陲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临阵退缩岂不是很丢人,更何况这人还是他年幼的子侄,要后退的步子就那么滞住,脚尖点地,脚跟未落。 可卫般并没有再给他沉思的时间,小巧的身姿极具爆发力的冲过来,在即将相撞那一刻,旋身避过,瞬息落身于卫骋身后。 卫骋回神踢去,却恰逢卫般预判了他的动作,踩着树干,凭借腰间的爆发力和柔韧性,借力踩在卫骋踢过来的腿上,借力向上,空翻蓄力,而后叠加的爆发力,忽而就那么直接的冲击在卫骋的肩膀上。 卫骋被他踢得后退一大截,鞋底擦着泥土瞬息后移,眼中浮现着诧异。 他垂目低眸,斜睨了一眼自己的双肩,挑了下眉,笑了声:“卫长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你这一脚要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怕是要将人踢个半身不遂。” 可卫般却没应他的话,接着踩起地上的石子,回踢击向卫骋,落地之时,略显稚嫩的桃花眼眸微眯,端着一张小脸像极了卫挽:“小叔,你的话,太多。” 语毕,攻势当即跟上,在卫骋踢飞石子之际,卫般小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狠厉回旋一拉。 卫般轻而易举的便将人掀翻在地,以背压背将人压趴在地,而他则翘着二郎腿,悠哉的躺在卫骋的脊背上,嘴里还叼着一个不止何时捡来的树叶子。 卫骋难以想象自己一天被压倒两次,他吃痛的捂着下腹,这小兔崽子那一个被迫下叉险些没要了他的命:“卫般,你要死啊,下手这么狠,卫家要绝后了!” “小叔放心,卫家还有我卫长赢,”卫般吐出嘴里的树叶,不甚在意,“小叔这般不济,留着也毫无用处,不如废了的好,免得以后欺负了别的姑娘。” 卫骋被他说的不由夹紧了双腿,但还是梗着脖子:“你说谁不济,快起来。” “呵,”卫般使了些巧劲,将他抬起来的身子再次压回去,“小叔连我这个七八岁的孩童都打不过,不是不济是什么,” “废物?” “过分了啊,卫长赢,你怎么还人身攻击,”卫骋不断叫嚷着,“是你天赋过于出众,而非我不济。” “小叔,人外有人,”卫般松闲的晃了晃自己高翘的小脚,半阖眼眸,“今后在外,可要谦卑行事,免得你被人打死,还需得我和小姑姑去替你收尸。” “小兔崽子,”卫骋使了力气翻身,反将卫般制服在身下,“你还没大没小了。” 卫骋怕将人弄伤,所以手肘只是虚张声势的压着,轻而易举便让人脱了困,反之卫般却没有此顾虑,在他眼中,除了阿母和小姑姑,无人能引起他的在意,他什么都不怕。 卫般掰着卫骋的手腕骨,再次将人掀翻在地:“小叔,你的顾虑太多了,” “既怕伤了我,又想要教训我,”他拉着卫骋的胳膊,勾唇一笑,“不如……阿赢来教教你,免得你到了并州,却又守不住城池,活的像个废物,给小姑姑平添麻烦。” 说着,卫般便欺身而上,再次展开攻势,卫骋也眯着眸,咬了咬牙,心道,这兔崽子跟他大哥一样黑心。 他更想不明白,老子打不过就算了,儿子他还打不过,这也太憋屈。 卫骋不禁也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旋身相迎,两人心法、功法皆是卫家传承,只不过侧重不同,所以卫骋认真起来,也算是有来有往,,拳打脚踢,谁也不吃亏。 反倒是那边观战的三个副将,越站越近的观察他们的攻势,一边点头附和,一边侧头夸奖,眼中更是青出于蓝的欣慰和骄傲,就差把酒拍腿的大声夸赞了。 这边打的火热,卫挽和容羡那边也不遑多让,卫挽倒是还好,潋滟的凤目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之色,唇角挂着挑衅的笑意,衬得人有了些温度。 而容羡就糟糕的很,像是欲火焚身,无尽烧灼,上扬的眼尾更是似胭脂晕染一般,妖冶蛊人。 偏那个撩了人的,仿若是雪山中凌霜而开的极北雪松,更是道不尽的清冽彻骨。 那沉重的呼吸就在卫挽的耳边,极力的调节,反观卫挽眸色泠泠,呼吸平缓浅淡。 容羡艰难地控制着失控的嗓音,尽力平和的调笑道:“阿挽未免太不近人情,就将阿兄这般晾于此么?” “阿兄,有些话,别说的太早,”卫挽动了动那个被容羡颤抖握在掌心的手,却没能抽出来,只好有几分无奈抬眸,“我若是过于赤烈,” “阿兄只怕……受不住,也守不住吧。” 容羡轻阖狐目,长睫乖顺的垂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没有否认,心下蒸腾起异样的情绪,一边惬心卫挽的冷淡,能让他在失控中寻求一丝理智,压制自己的欲望。 他自是知道…… 只要她的眼中没有他,他便绝不会冒犯她。 另一边,则是有几分隐隐的惘然,纂刻在心底深处,酸楚绵绵,不断上涌,后劲十足,余韵绵长。 在这空荡的心绪下,人也冷静了下来,狐目张开之际,似波澜壮阔的海浪被寒流冻结,无尽的情绪被死死压在海平面下,唯有唇角的笑意一成不变:“阿挽就似那寒宫之月,什么也不做,只高挂于天际,” “仍令阿兄……倾慕不已。” “论面不改色,唯有阿兄才是其中高手,”卫挽抬眸,蝉翼般的长睫上压,“我的能力,可不及阿兄十之一二。” 容羡闻言,挑眉,薄唇勾着似笑非笑:“阿挽才是真机灵,活学活用也不先行告知阿兄一声,届时你我一起装疯卖傻,人家才信不是?” “阿兄……,”卫挽丹唇轻抿,极为古怪的抬眸,回看容羡,“这叫虚怀若谷。” 第八十五章 阿兄,受不住 容羡挑眉,狐目上抬,视线擦过她的耳侧,落在不远处那两个拳脚相向的身影上,似笑非笑的勾唇:“可想好怎么藏?” 卫挽也回眸看去,卫骋的攻势极楞,横冲直撞,但他出拳的威势也随之较大,这拳若是使出全力,落在人身上,也必然重力闷痛。 他这个年纪,便已经能由此成就已是不易,待他长成,镇守一方,并非难事。 再看卫般,更是个小人精,知道卫骋拳重,要是落在他的身上,他根本承受不住,所以便借着卫骋的力,每一拳都只是擦身而过,嘴里还分好不饶人。 “藏不住的,”卫挽的凤目渐深,瞳孔微眯,“既是既定,便也不必再躲躲藏藏,我也不想阿赢永远不见天日,他没有错,” “当年让他假借女身,存活卫都,已然是委屈他了,如今没道理让明珠蒙尘,我护得住他。” 容羡勾着薄唇,上扬的眼尾褪尽熏红,勾着几分艳羡:“若有一日,阿挽也能对阿兄这般倾力相互,即便身死……那也是死而无憾了。” 卫挽丹唇紧抿,凤目淡淡的乜斜而去:“阿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 “嗯?”容羡面不改色的勾着笑意,他上挑的眼尾都尽展无赖,狐目中更是痞气十足,“何时说过……我为君子。” “阿兄,你这脸皮,我属实是远不可及,”卫挽面上挂着似笑非笑,不禁咂舌。 “阿挽过奖。” “你是装疯卖傻,不是当真痴傻。”卫挽的视线斜睨,冷冽形成刀子散在风里。 容羡低声一笑,不久抬眸看向那难舍难分的两个人:“阿挽此言,也并非全无办法。” “但卫家军也绝非铜墙铁壁,尤其淮武王的身陨,卫都之内动了心思想将其收入囊中的不在少数,人性参差,不能因一人良善,而轻易相信一群人。”容羡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扇柄在指骨间流连,绕转,“藏,确实艰难,也不切实际,但若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若流传列国,你便是欺瞒之罪。” 容羡持着扇柄抵住下颌,狐目有些许沉思:“倒不如,让他跟着我,” 卫挽不禁抿唇,看向那道小身影,凤目之中有几分沉思,容羡此言……确实是极好的一个办法,但对于卫般或许又没有那么好。 良久,看着那个有些鲜活意气风发的小身影,心下有了决定。 “他可以跟着你,”卫挽侧眸,凤目中是一派正色,“但他仍是卫般。” 阿赢的身份一但捏造,那和不见光又有何异。 “他尽可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他的名字,”卫挽蝶翅般的长睫上压,风刮在她的脸上,带着些刺痛,也让她有些清醒,“他人探究,自有我来兜底。” “如今,我已和卫王撕破了脸面,还有什么非顾不可的体统。” “阿挽的偏私和袒护,何时能分给阿兄一些?”容羡面上挂着和往常无异的笑,长睫上压出绝美蛊惑的痕迹。 这话,因着他这笑意没了认真之色,倒像是一句调笑。 卫挽侧目看去,却带了几分认真,凝了他良久,才轻缓着声线,也挂了几分笑意:“阿兄才智过人,竟看不出……我自来便是最偏袒于你的么?” “是么,”容羡眉骨高挑,食指微屈刮蹭她唇边的笑意,“阿兄怎么,分毫也看不出来呢。” 卫挽侧头,将那柔软的唇畔贴在他修长的指节上,弯了眉眼:“阿兄再仔细看看呢,” “我对阿兄的偏疼,可是显而易见的。” 卫挽抬起手,虚握在他劲瘦的手腕上,唇角的笑意逐渐意味深长:“阿兄可要来做我的军师,毕竟……” “我可离不开偏疼得阿兄。” 这场博弈,分不清输赢,更没曝露底色。黑白双方谁也没能窥见对方的真心,谁也没踏入对方那精心布局的陷阱。 “冬日里可暖床的军师么?”容羡不动声色的抬起狐目,似笑非笑,“怪让人非议。” “我这般偏袒阿兄,”卫挽也挂着笑,凤目幽深,冷冽的刀子被她压下,“自是但凭阿兄决定。” “瞧,”容羡将她松松顶在头顶的连帽拉紧,而后将人拉进了些,嗓音慵懒,压着笑意,“果然……这刚柔并济,能屈能伸是卫家传承。” “阿兄说笑,”卫挽低敛眉眼,勾着笑意,可就是和乖顺分毫不沾边,“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挽所学,莫不是尽用到了阿兄身上?”容羡语调有几分耐人寻味,狐目漫不经心的抬起,清淡的容色都跟着沾染了几分矜贵。 “岂会,”卫挽眯着凤目,勾唇淡笑,“能用在阿兄身上的,不过尔尔。” “美人计?”容羡挑眉,似笑非笑,若是别人善用此计谋,他还信上一两分,但卫小四,他可一分也不信。 卫挽闻言,蝶翅长睫上掀,抬起的凤目中,果然充斥着常见的古怪,神色颇为无可言状:“……是反间计。” “阿兄还是多想些正经的东西,免得脑中日渐腐朽,不复当年风姿。” 容羡闻言,狐目中有几分隐隐兴味,也似没有想到卫挽想在他身上用此计,挑眉,有些似笑非笑:“反间计?”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卫挽半阖眼眸,抬头看他,有几分慵懒,夹杂着闲适,像是午后怠懒的狸奴,“偏偏,阿兄与我最是知己知彼。” “那我必然,百战百胜。” 容羡虚虚拢着她的后腰,这次却没贴太近,远处看似将人圈抱在怀,实则只是虚虚护着:“阿挽不若另辟蹊径?” “阿兄莫不是想说美人计?”卫挽的凤目斜睨,勾着冷笑。 “知我者,阿挽也,”容羡面不改色的挂着笑,寒风骤然一掀,白色广袖猎猎作响,而他却毫不在意,只抬手护着卫挽头顶的连帽。 “啧,阿兄就是这般不听劝,”说着,就将玉手落在他的腰侧,揉了一把,掌下的身子再次僵硬,“瞧,早便说了,阿兄……受不住。” 第八十六章 瓮中之鳖 “不必美人计,便已是如此,”卫挽勾唇,向上斜睨,“若是用上美人计,阿兄还不得……连个蔽体小衣也不剩了。” “阿挽又怎知,不是两人都剩不下呢,”容羡狐目微深,有些意味深长。 “阿兄,我蜗居卫都已久,成日里被那些纸醉金迷熏陶惯了,想来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卫挽佯装着低敛眉眼,好似颇为惋惜,“这事就不必带上我了。” “瞧,阿挽又言辞武断,”容羡唇角抿着的笑意和不动声色的含笑狐目,与之僵硬的身姿仿若毫无关系,各表其意,“是甘是苦,总得尝试过了,才晓得,说不准是人间至乐呢。” “来了边城,倒是发现了阿兄许多潜藏在内的……美,”卫挽颇有些无语的抿唇,顺势收回了手,“我竟有诸多比不上阿兄之处,” “譬如……,嘴硬。” 容羡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唇角的笑意延展:“今夜若是疾行,大约明日午时,就可得见上郡城池。” 卫挽再次拿出舆图,食指落在上郡西方,中指点在上郡东方,“阿兄以为如何?” 容羡轻笑,瞬息间便明白了她的意图:“阿挽不打算同行。” “时间紧迫,同行目标太大。”卫挽摇了摇头,卫家军人数不易过早被卫都窥探,是其一,雁门关和居庸关共同驻守边防,兵戈扰攘间同会出兵相助,所以两家往来甚密,若只有卫骋一人,更好鼓动居庸关驻将倾心相随,是其二。 “阿挽这两点,选的妙,”容羡狐目中有了些兴味,仔细观摩了卫挽指出的那两条路片刻,给出了比较中肯的答复,“沿上郡以东北上,便是燕山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向西直行便可直取雁门,” “但……燕山山脉横纵相连太行山,沿上郡以东北上那出屹立的山脉最是陡峭,也因此,蛮人不好攀,是最佳的自然防线,蛮人不要攀,我们自然也未必好攀。”容羡的扇柄贴在下颌,狐目难得有几分认真,“若走上郡以西,确实是最为快且便捷的一条路,” 容羡手中持握的折扇突然下落,而后被他的小拇指勾住,而后转为持握在掌心:“只需直取北上,与蛮夷硬碰硬,但前是并州,后是上郡,此时时局紧张,各方看得紧,切忌重兵,卫家军人数庞大,必将要在并州或上郡的域界踏过。” “若是要走上郡以西,我们便需要同阿骋一起,以此为掩护,届时我们北上,他向东直行。” 容羡将这两种选择的利弊,都细致的展开剖析在她眼前,好处坏处都很中肯。 但硬碰硬……前世,卫挽主张前后包抄,命青棠带兵正面迎战蛮夷,最终青棠以身就义,战损而亡,才换来卫挽和大部分后抄军的存活,将雁门关夺回,并不算十足十完美的结果。 而今生,卫挽却不打算那么做,视线落在舆图上,有了几分思索和抉择。 “阿兄可曾听说过……”卫挽眯着凤目,眼底潋滟绝色,但暗含凌厉,蝶翅长睫扬着的弧度美轮美奂,却在此刻此时的映衬下化为了尖刀利刃,“瓮中之鳖。” “犯我中原,骈首伐诛。” 气势逐渐荡开,习武之人对周遭气流涌动颇为敏锐,就连那边打的难舍难分的卫骋和卫般,都似有所感的停下攻势,朝这边望了过来。 映入众人眼底的,便是那两人相对而立。 卫挽披着厚重大氅,庄重的玄色为她本就凌厉眉眼平添了几分杀伐之气。 而容羡白衣翩然,容色温润,眸底溢满赞扬和欣慰,像是春日微风,将沙尘尖刀都温柔包裹其中,来者不拒。 明明是周身气息并不相符的两个人,但站在一起竟有,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融洽和般配。 但他们不敢有分毫言语和窥探,秦武,陈洛,白十二都小心翼翼地朝着少将军家的小公子看了一眼。 嚯……眼底冒火。 嗯,看起来要杀人。 卫般一双桃花眼瞪的溜圆,原本因稚嫩略显无辜的眼睛,此时,在怒火的映衬下没了往日的纯稚。 看见容羡那明显不怀好意又意味不明,还别有所图地看着他小姑姑那眼神,他哪里还管,要不要教卫骋重新做人,眼里只有卫挽。 当即趁卫骋没反应过来之际,朝卫挽那边跑去。 但这回卫般却没往卫挽身上扑,反而将自己直挺挺的砸在容羡的腿上,两只手扒着他的束腰衿带,带着几分坏的笑意昂头,甜腻软糯地叫了声:“师父。” 容羡低敛眉目,长睫顺势垂下遮盖狐目,挑眉,唇角勾着似笑非笑。 “古人有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卫般桃花眼眸微亮,昂头看向容羡时,好似还有几分孺慕,但从容羡的角度,居高临下,里头全是坏意,“师父和小叔初见一战,功法卓绝,阿赢艳羡不已,可那一招一式复杂,又匆匆而过,阿赢未能领悟其中精髓,” “不知,师父可愿在示范一遍,我好好看。” 那边的副将三人和卫骋显然想不到,卫般小小年纪就能将'不要脸皮'发挥到极致,还无耻万分,颇为豁的出去。 卫般身后的卫挽听了这话,都挑起了远山眉,啧,这小脑子还转的挺快,还知道搬救兵呢。 不言蓄意报复,直说未能领悟其中精髓,妙啊。 卫般眨了眨明亮的桃花眼,勾着纯稚的笑,五尺之童便已然出色,可想而知长大之后,定然是要夺了不少少女心。 卫般此招,一箭双雕,既能教训卫骋,又能将容羡的视线从小姑姑身上挪开。 若换了旁人被他这清凌凌无辜且纯稚,还有几分孺慕的桃花眼一看,在加之那软糯吹捧,必然要飘飘然的跟着他的思路走,但偏偏他碰上的是容羡。 是名动列国,心若悬崖峭壁般凌厉多面的容氏公子。 容羡乜斜着狐目,那似笑非笑依旧在那张清淡的容色上不变,嗓音慵懒:“我何时应过你?” 第八十七章 无愧 “您确实没应过我,”卫般佯装认同般点头,而后回头看了一眼卫挽,随之再转过头仰视他,抿唇一笑,颇为无辜,“但……” 容羡挑眉,接着便蹲下了身子。 卫般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倾身附耳:“我若是输了,您与我之间的比试……,” “显得您多恃强凌弱、打压宵小,即便是赢了,也并非那么光彩,”卫般的手搭上容羡的肩膀,状似好哥俩的拍了拍,“这赢了鳌头和鳖尾的区别,总归……也是不一样啊。” “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虚无,”容羡负手,起身而立,低眉敛目,狐目里带着几分笑意,长睫低垂遮挡住了卫般难以得见的试探,嗓音逶迤慵懒,“想让我帮你,也不必这般麻烦,” “叫一声小姑父,”语序停顿一瞬,狐目上抬,直直对上那双含着无语的凤眸,“天上的星星,都给你摘。”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一时竟分不清是对谁说的。 “您这野心未免太大,”卫般后退了几步,脊背贴在卫挽的腿上,小脸漾着不满,“我以城许之,您却连王都都要。” “究竟是谁想要空手套白狼,嗯?”容羡的视线回到卫般的脸上,挑眉,“小公子许的城是在哪呢?” “总不能都先给您,万一您瞧好了我年纪小,诓骗我,又该怎么说,”卫般护在卫挽身前,桃花眼里分毫不退,“自是要等事成之后,才好清算。” “呵……”容羡唇际泄出一声笑,听不出情绪,“理说,便是行商也没有小公子这般的,应先行分割一半,事后割让另一半,小公子这生意做的,” “可不地道。” “商场如战场,波云诡谲,”卫般桃花眼微眯,抬目对视回去,“我自也是需要提防的,” “除了都城不行,其他都可许,您当权衡再三。” 容羡闻言,唇角的笑意偏勾,有几分意味深长、似笑非笑。 很显然,卫般那意思就是,除了我小姑姑,其他都能割舍,你别太过分。 容羡和卫般这旁若无人的交流,险些震惊众人,尤其是卫骋,根本就没想到卫般小小年纪就这般狡猾不做人。 堂堂男儿郎的事,他居然叫帮手,更何况又不是打不过,而且他更不会下死手…… 原本瞪若铜铃的眼忽而一滞,是啊,既然不是打不过,他也不能下死手,卫般为什么搬救兵。 卫骋咋舌,挠了挠后脑,视线偏移在卫挽身上,眉头一蹙,歪了歪头,鹰隼的眼也有了些沉思,难道……和阿姐有关? 嗯? 他脑子忽然一抽,小姑父?什么小姑父! 卫骋大步走过去,锐利的视线上下打量容羡,长的……啧,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但这眼睛委实太出挑了些,平白给这张普通的脸平添了几分姿色。 视线下落,啧,这腰太窄,哪里像个男人,更不像是习武之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怎么能保护好阿姐。 卫骋脸上的挑剔之色毫不掩饰,容羡狐目乜斜而去,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高挑了眉。 卫挽将所有人的神情看了个分明,素手延伸出大氅,雪白的肤色上晕着太阳的金光,旋即落在卫般的头上揉了揉:“阿赢。” 卫般回首看去,而后望着自家小姑姑那平淡的神色,心底有几分打鼓,当即垂首:“我错了,” “你说说,”卫挽轻抚他头顶的手落在他的耳垂上,眯着的凤目,带着漫不经心。 “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卫般低敛了桃花眸,长睫垂下遮挡住其中的失落。 卫挽闻言,唇角延展,轻缓的摇了摇头:“那阿赢可觉得有愧于心。” 卫般抬起头,也跟着摇了摇,眼中坚毅:“无愧。” “那便无错,”卫挽低下身子,与卫般平视,“阿赢自当寸土不让,方显男儿本色。” “在你有能力,有实力的情况下,想要什么,都不需要割地会晤。” “野心是你该有的,只要你无愧于心,无愧天地。” 卫般歪了歪头,长睫上掀,露出那双真正纯稚明亮的眼眸,看向卫挽。 立于两人身旁的卫骋,也看向卫挽,而后就这两个人的姿势也蹲在地上,凑过去:“阿姐,” “那要是,坏事做尽,仍然无愧于心呢?” “那便是心甘情愿,”卫挽将食指点在他的眉心,四目相对,“承了因,受了果,” 卫骋歪了歪头,这和阿父口中的长姐,好似又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阿父口中的阿姐,端正纯善,秉性中正,娇丽贵气,可他看到的阿姐,刚烈坚毅,坦荡洒脱,看似好像对谁都一样,实则在心内筑起了一道墙。 卫挽看着他双目逐渐无神、失焦,就将手落下,朝着秦武、白十二、陈洛看去:“都过来吧,” “如今北蜀大军分布在雁门关,以及燕山以北,”卫挽将舆图平铺在地,蹲下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手中抓着一把石子,话落便朝着雁门关及以北扔了两颗石子,精准落下,“而借由西河上游地势,更有把握的北戎则分布在并州以西,” “北戎正举兵进发,而北蜀,算着日子当是早已南下,驻扎并州城外,只待北戎大军抵达,便会举兵攻城。”卫挽指着蛮夷的行军路线,条理清晰,言语简练。 此番,让副将三人颇有些吃惊,合着是他们偏颇了? 原还以为…… 他们的眼睛瞥向负手而立的容羡,而后视线又回到指点江山的卫挽身上,将军居然没哄他们玩儿。 卫挽敲了敲手里的石头,凤目上抬极具威势,瞬间将三个人的神唤了回来:“卫让自来急功近利,应当也沉不住气,” “但即便北戎未至,北蜀的实力也当也不容小觑,想来你们应是深有同感,不论是卫让,还是京都的守备军,都不可能换来凯旋锣鼓。”卫挽朝着上郡以东扔了块石头,抬头,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极致平淡却不容置疑,“我需要卫家军的弟兄们同我翻过燕山,将蛮夷的尸骨压埋在我雁门关。” 第八十八章 嗣周公子 秦武拱手而立,眉宇间稍有沉思:“可燕山地势险峻,北缓南陡,一直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哪怕是那帮白虏多年以北攀登,最终都失败而归。” “何况蛮夷善骑都未能如愿,而我们还赘有车兵,山涧雨裂冲沟众多,车兵不好过。” “蛮人善骑,自是不能攀登,”卫挽看向不远处持戈挂剑的兵将,“但我们卫家军是重甲步兵。” “阿兄曾说,郑国重金畜养武卒,一人披三甲,可开十二石弩箭,负重五十只弩矢,只需半日行千里。”卫骋适时出声,眉宇微凝,沉思片刻后,抬起眼眸,“可我们卫家军,并不比郑国武卒弱半分,每日训练皆需负重六十斤,雁门关更屹立在燕山之上,巡山更在训练之列,山势对卫家军来说,应当不算什么。” “可从上郡向北,山势太陡,并非是所有卫家军能逾越的,”白十二也思索了良久,才提出意见。 “同我走,”卫骋抬起眼,带着一股少年意气,“阿姐,可以让他们跟我去并州。” “车便可不弃。” 秦武、陈洛相视一眼,眸底都透着诧异,白十二更是蹙了眉:“五公子要去并州?” “可并州不是有公子让带着守备军在守,先不说现下战力分散非明智之举,且说卫家只剩您和四姑娘,南北分散万一有个闪失……” “卫让守不住并州,”卫挽抬眸,看向白十二,神色不容置喙,“如今边城西河、太原、云中全部陷落,雁门关失守,边城以东、定襄以南,全靠并州支撑,” “如若并州守不住,就算卫家军能夺回雁门关,也会被蛮夷合围,困死关中,”卫挽起身而立,寒风吹过,衣摆被厚重的大氅死死压着,只是轻微浮动,“而彼时的中原,也就像那豁了口的尖刀,白蚁逐渐侵蚀、蚕食。” 她的话顿了一瞬,紧接着视线落到白十二的脸上,随之扫向旁边的秦武、陈洛,淡淡开口,“或者,侥幸,我们守得住雁门关,突围回返夺取城池,而蛮夷可不会及时止损,只会深入中原领土,将这口子越豁越大。” “而郑国有武卒,齐国有技击,秦国有锐士,卫国有什么,”她蝶翅长睫上压,露出凌然的凤目,直直压过去,“最终,卫国的沦陷换来各家出兵,而蛮夷屠戮的只有我边城百姓,掠夺的只有我边城国土,” “各家再次妥协,割地,会晤,一步步对蛮夷退让,而我卫国子民将沦为各国奴隶,永坠奴籍,终生烙印。” “只有并州守住了,我们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夺回雁门关,届时和并州里应外合,将蛮夷的尸骨永远埋在燕山。”卫挽眯起凤目,了望阴山山峰峭壁,寒风透骨,可她神色不惧,威容峨峨。 副将三人相顾,谁也没想到,看似娇贵万分的四姑娘,开口便是将蛮夷的尸骨烙印在边关。 这周身的气势和杀意,就连他们这些成日驻守边城的卫家军都不能匹敌…… 那确实是风霜雨雪弥漫的冷冽,也更像战场风沙磋磨的血性,让他们平白生出臣服。 卫骋眯了眯眸,锐利的视线犹如光刀落在卫挽的脸上,有几分打量,这股气势,非血战厮杀而不能有……虽然比不过阿父,但比之阿兄有过之而无不及。 心下不由起疑,难不成……那卫都还是个虎狼之地? 卫挽的视线随之而来,将他脸上的神情和打量都收入眼底,而后容色不变:“我要蛮族子孙永远牢记,他们的亲族、同宗、先祖都埋在我雁门。我要他们见到燕山,便望而生畏。我要他们见到卫家军的戈刃,便抱头鼠窜。” “我要让他们知道,中原不可犯。” 这话,被她说的极为平淡,却委实野的很。 话野、心野、性野。 几人被她这一震,竟然久久回不过神来,以至于没人开口说话。 容羡与她对身而立,狐目中映着她挺得笔直的身姿,绝世独立,清风劲节,犹如冰川山松,傲雪凌霜,恰似山间青竹,坚贞不屈。 远山眉舒展,凤目飒然凌冽,气势磅礴,好似早有预料般胸有成竹,但却无半分蔑视轻敌之色,端立间不卑不亢。 他那双宽缓注视她的狐目,逐渐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非常夺目,难以忽视。 引得卫挽凤目偏移,与之相对,而后微微一怔。 她远山眉高挑,严肃威压的神色消散,丹唇偏勾出笑意,无声且一字一顿地说了句:妖、狐。 容羡挑眉,而后长睫垂下,遮挡住其中溢满的笑意,唇角延展勾起。 卫挽的视线也重新回到秦武、白十二和陈洛身上:“卫家军十八万,” “阿骋,想带多少人赴并州?”她凤目微眯,看向身旁负手而立,依旧沉思的卫骋。 “一万,”卫骋抬首,回看而去,甲胄随风作响,空谷凄厉,“阿姐,只给我一万士卒,足以。” 那是少年小将的意气风发。 “三万。”卫挽丹唇紧抿,横出水平线,不带一丝弧度,及时挡住他再次开口的反驳,“一万跟你作战,两万护你安危,莫要再谈,否则我去。” “陈洛,”她朝着那边回过神,抱着头盔、整理甲胄的陈洛唤了声,视线跟了过去,“你跟着阿骋。” “阿姐,”卫骋急急出声,试图阻拦卫挽,“陈洛脑子快,诡计多,是卫家军的军师,不若让他跟着阿姐,我要白十二,” “那便白十二和陈洛都跟着你,”卫挽见他眼底的担忧并不似作伪,即便心下怀疑,仍顾全大局,“我有他。” 她的白皙玉手探出大氅,指向在场唯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兰芝玉树的男子。 寒风灌入广袖,扯着向后而动,可他身姿犹若笔杆,束着纤细窄腰的衿带间,别着一把墨玉骨扇。 容似清风,长眉微挑。 他回看向卫挽,狐目中有几分意味深长,却没有向反驳卫般一样,回上一句'何曾应过你'。 “嗣周公子,”卫挽偏勾唇角,嗓音慵懒,却轻而易举再次震慑了众人。 第八十九章 巫蛊射艺 秦武、白十二的眼中颇有几分惊悚,反倒是陈洛一改先前平淡,视线逐渐染上了兴奋,仿佛想要与之一较高下。 卫骋的视线微眯,看向那个勾人的狐狸,眉头越发蹙起:“阿姐,” “能摆此阵,便已绝非常人,”卫般抬起桃花眸,虽然稚气但极致正色,虽然他不喜欢容羡觊觎小姑姑,但……容羡的实力、才能,确实无可挑剔。 卫骋的视线落在卫般的脸上,心下有一丝意外之色,这小子刚才不是还严防死守,转瞬就开始引狼入室了? 卫挽身披大氅,脖颈埋在狐裘里,衬得整个人金尊玉贵,凤目斜睨,将众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只是唇边挂笑,未置一词。 “阿姐,不若让这位嗣周公子跟着我,陈洛……” 卫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般截了过去,轻呵一声:“他跟你走,” “你用得上九曲阵。”卫般面部表情的驳斥回去,根本不知卫骋此时是在坚持什么。 “咳,”陈洛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同僚,而后朝着三个卫家主子们拱手,“臣还是……跟着五公子吧。” “长他人志气,”卫骋咬牙切齿含恨撂下这句话后,转头将手落在卫般的头上揉了揉,“吃里扒外。” “等小叔名扬列国那日,”卫般桃花眸上抬,弯着一双笑眼,颇为无辜且理所当然的点头,“我便可吃里扒内了。” “小叔要努力一点!”他双手交叠,立在卫挽身侧,“不然,岂不是要一退再退,次次妥协。” 卫骋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极为难得地瞪的溜圆,当即就要伸手抓他。 卫骋的脊背贴着卫挽的腿,旋身,就要埋在卫挽的大氅里。 却被容羡眼疾手快的勾着襟领拉开,然后将人挡在了身后。 他狐目上抬,对上卫骋的视线,勾着浅笑,容色不变地从广袖里拿出一个令牌:“劳烦五公子,将此物,交给紫荆关驻军,” 卫骋蹙着眉,盯了他片刻,那视线犹如金雕低身俯冲,吞噬猎物般,让人不由背脊寒凉、浑身发颤。 容羡长睫上压,面色岿然不动,唇角的笑意纹丝不乱,甚至缓缓延展开来,颇像挑衅。 两人对峙间,周身散出的气势骤然相撞。 秦武、陈洛、白十二,三人都极为了解卫骋,察觉到周遭的气息逆流,想着要不要劝一劝。 可余光一扫,就瞥见了那边,姿容绝佳、遗世独立的卫四姑娘,正漫不经心且不厌其烦地,拨弄把玩着颈间围着的狐裘。 仿若这边的针锋相对,并不能影响她分毫,甚至与她全不相关。 良久,那股相冲的气势一散,卫骋才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令牌,眼眸不由一滞,又极为快速地抬眸,扫了眼容羡,而后抿着唇,将那令牌握在掌心里。 卫般站在容羡身后,刚巧能把卫骋的神情收入眼底,他探着头,桃花眸微眯,心下有几分沉思地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令牌上。 那上面的花纹他没见过,同容羡交递到他手里的玉佩纹路也并不相同,那便说明……这令牌并非是容家的东西。 他刚想再探究几眼,转瞬就见卫骋面无表情地将令牌揣入怀里。 “末了?” 那边卫挽的嗓音慢悠悠地传了过来,透着几分慵懒,只见,三人各自调整了自己的神色。 容羡先侧步而出,朝着卫挽提步走去,勾着唇角应声:“嗯,末了。” 卫般紧随其后,小身子擦过卫骋时,桃花眼还打量了他几眼。 最后是卫骋沉吸了两口气后,才转过身去。 “卫家军中有兵车一千乘,配车甲士一万人,围车步卒两万人,”卫挽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凤目上抬,乜斜而去,“这三万人刚好尽数跟着阿骋。” 这,这些四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这般了如指掌也罢,语调竟然这般笃定不迟疑。 秦武、陈洛、白十二再次面临错愕,他们险些都要以为卫挽是在边城长大的。 容羡的视线也跟了过去,狐目中的饶有兴致毫不遮掩,唇际勾着似笑非笑。 “甲士之中大部分极善弓箭,阿姐不如将他们带上,”卫骋抿着唇,不假思索道,“两万人护我足以。” “阿骋,”卫挽眯着眸,神色有几分危险,含着威压,“我是让你去守城,并非是让你去送命。” “甲士和紫荆关驻军都同我直越燕山,你要拆了身上那两块骨头,以红线操控,行巫蛊射艺?”她的嗓音清冽,分毫不留情面,“我怎不知……卫家军还有这能耐。” 卫骋也是话说出口,就反应过来,紫荆关驻军更注重骑射,比之卫家军的车兵甲士更适合九曲阵,只听了卫挽一半的话,有些迟疑的抬头:“啊?” “阿父没教啊……” 众人一默,秦武、陈洛、白十二等人都没眼看的捂住了脸。 卫挽一哽,嘴角难得不受控制地抽搐,打量了他片刻,要不是他脸上的迟疑太明显,她都要以为他在装疯卖傻了。 容羡狐目轻抬,长睫上压,薄唇勾着和眼尾一致的弧度:“看得出来,五公子当真不通此道。” 她丹唇轻抿,视线乜斜过去,险些把'你闭嘴'三个字吐露出声,最终淡道:“初雪将至,蛮人也急,” “谁也不能确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卫挽的视线上抬,望向西北,“毕竟到了冬日,食不果腹,衣难御寒,” - 金阙一角,元扶晏身着丹雘色长衫,立在窗前,看向窗外的木芙蓉。 他身姿玉立,腰间系带松松垮垮,却遮得严丝合缝,而延伸在外的脖颈、玉手都肌肤雪白腻滑,空中响起忽而振翅煽动。 随之,麻雀低飞,落在窗沿上时爪子艰难的抓了抓,而后歪了歪头。 他抬起白皙纤细的手,解下麻雀脚上的竹筒,抽出其中绢帛,展开,动作可谓好看至极。 极为快速的扫了一眼后,就将那绢帛随手烧毁,另一只手极其自然伸向旁边木盒,从中捞出一把活虫,递到麻雀的嘴边。 他看着麻雀的小巧尖锐的嘴,一下一下啄在掌心还在蠕动的幼虫,瞳色终于有了几分琉璃神韵,轻抿着笑意:“你说,她到雁门了么……” 声音很轻,散在风里,无人听见,也无人答复。 第九十章 锦囊 秋时的晨露积在舆车的帷盖上,辋压过坎坷不平的官道,掀起一片尘土。 山松扯了扯辔,回头朝着帷幕温声道:“少夫人,约莫午时,便能见到武安郡了。” 顾着许懿礼身怀六甲,舆车平稳却不快。 自舆车内延伸出一直素手,许懿礼掀开前窗帷幕,素手拉着车轓固定身子:“公子,” “少夫人,属下万不敢当您一声公子,唤我山松便是,”山松控制着辔,偏头看向半个身子在车窗前的许懿礼,“秋风彻骨,少夫人可将帷幕掩上说话,免得受凉,” 许懿礼摇了摇头,她只觉得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没由来地心慌意乱:“山松,我从前便在'挽亭'见过你,” “你同我说句交底的话,卫驰他……卫家,是不是出事了,” 山松想着公子临行前让他交给少夫人的锦囊,有些为难:“公子临行前,” “让我将此物交予少夫人,”山松还是从腰间将锦囊拿出,递到许懿礼手里,安了安她的心,“但需要夫人到了武安再打开。” 许懿礼将锦囊握在掌心合拢,空悬的心仍旧没落到实处,但却仍对山松点了下头:“多谢。” 蛰枝为她盖了盖毯子,将人捂的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夫人别担心,大公子武艺卓绝,定然不会出事。” 许懿礼的手从毯子里探出,随之按下了她的手拍了拍,没有言语。 “少夫人,是在担心主子?”宋慈是卫都中人人赞颂的才女,有颗七窍玲珑心,瞬息间便明白了许懿礼的担忧和顾虑。 许懿礼闻言,凝住的眉未松半分:“若是公父和卫驰出了事,阿挽……” “我虽是女子,但关乎卫家,我也时常钻研,也略懂些皮毛。卫家常年驻守关隘,统辖边城,公父他拥土为王,更有民心相持,还固收着边防要塞,所以卫王常年以我和阿挽牵制公父和卫驰,”许懿礼捏着手里的锦囊,拇指不自觉的摩擦,“但公父和卫驰,又何尝不是束缚阿挽的一根金镣铐,” “卫家子息,脉脉相连,若是边关出了事,阿挽便要以女子之身独自支撑卫家门风,”许懿礼缓缓仰头,闭了眼,“或许,你们不知,卫家祖训终了,” 她的嗓音温和却十足有力坚韧,娓娓道来:“三令五申着卫家子女,承卫家遗风,骨鲠坚贞,矢志不渝。” “卫家从无孬种,不论男女。”她带上了几分叹息,“阿挽的性子……,悯恤之心尤重。” 宋慈捏着书卷的手发紧,听着许懿礼的话有些怔愣,但毕竟是是官家女,阿父确实深入党争,知道的也多些,试探出声:“少夫人是怕,主子去边疆?” 许懿礼看着她手中的帛书,伸手抽出,抚平:“这是列国法例。” “她救你,也当对你寄予厚望。” 宋慈低眉,她心思玲珑,是有猜测过武安君将这书卷交给她时的用心。 “若是有选择,她当年绝不会留在卫都。”她的指尖捏着锦囊封口,一滞,却没有打开。 - 寒风吹的秋叶飒飒作响,枯黄的叶子随之落下,无端寂寥。 厚实的大氅被风吹的微掀,卫挽无知无觉,容羡伸手将吹的外翻的大氅掩好,顺势接过她的话:“蛮夷白虏靠天吃饭,比我们更会算这老天的意图,何时降雪、何时大雪,全在他们意料之内,” “五公子此行,需掌握分寸。” “不就是守城,掌握什么分寸,”卫骋想着怀里的令牌,不甚在意,“什么东西还要小爷……” 他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语调一滞,朝着卫挽那边盱了一眼,而后才含糊道:“小……唔噜……嗯来费心。” “掉以轻心,军中大忌,你行军多年,就算阿父不曾教你,阿兄就没教过你卫家军法?”卫挽揉了揉暴跳的额角,恨不得再给他一脚,将人踹清醒点,这分明就是个小混球,“卫让一事,看似简单,实则不好拿捏。” “此次,援军先至,全靠卫让被擒才得以顺利出兵,”卫挽抬起凤眸,对上那暗含诧异的鹰隼锐目,“但实则,卫让还尚未碰上蛮夷兵。” 卫骋的唇微启,有些迟疑,未置一词。 “敢问四姑娘,”白十二拱手而立,朝着卫挽抱拳,“这公子让,是何品性。” “观瞻品性这事,我同他也没熟到那个份上,”卫挽眯了眯凤目,蝶翅长睫上压,“但,他因名利执意独揽兵权,确也是不争的事实,满朝文武皆知。” “所以,自是很难保证他的作战手法,会是稳扎稳打,”她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沉着片刻,“更况且,他的能耐,仅限纸上谈兵,” “算着日子,近了,”陈洛咋舌看了眼天色,脸上也有了思量,“依照四姑娘之言,卫让对上蛮夷兵,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秦武负着手,看着舆图,也'嘶'了声:“文不成,武不就,着实难办,那五公子……岂不是不光守城,更要毫发无损的将人从狼口中夺回来,” “还要拦住朝卫都通风报信的守备军。”陈洛接了他的话,饶有兴致的看向卫骋。 卫骋方才微张的唇,此时紧抿,神色有些犹豫,他并非觉得麻烦,而是他自来下手没个轻重,要是缺胳膊少腿,也怕应了卫般那句话,给阿姐平添麻烦。 “这事,倒也好办,”陈洛蹲下身子,手撑在膝盖上,看着舆图,“那公子让便是脚程再快,身后也坠着兵,如今只怕还未到上郡,” “我们日夜兼程,应能与之同时抵达。”而后他的眼睛亮了亮,蕴着算计,“只待那公子让被生擒之际,我们便可大肆宣扬他的身份,” “蛮夷人哪会知道,这公子是多大的官,更不知道是这卫都之中,是少他一个不嫌少,多他一个也无用,”他的食指敲着膝盖,噬笑了声,“我们只着人吹捧他矜贵无比,” 卫骋也眯了眯眼,仿若盯上猎物的猛禽:“彼时蛮夷自觉有捷径,便也就舍不得杀了卫让。” 第九十一章 分庭 “守着他被抓,未必能行,”秦武搔头,“毕竟三万人,也是个不小的数,上郡这个地界,并无高山为掩,时机也要掐的准才行。” 语毕,三人和卫骋都将目光转向卫挽。 而卫挽却朝着卫般招了招手,等人凑过去,才挠了挠他的下颌:“阿赢觉得呢?” 卫般先是在她的指尖蹭了蹭,像只猫儿一样,而后才抬起头,看着舆图,沉思片刻:“大可不必这般麻烦,只要保证人活着便可。” “毕竟,伤势能养。” 卫挽勾了勾唇,揉了揉他的小脑瓜:“诚如阿赢所言,为了他,不值当这般费心。” “主将被擒,士卒皆诛,”她的嗓音迤逦,慵懒,凤目上抬,反而看向容羡,“但,若这些兵充为卫家军呢。” 卫骋鹰隼狭长的眼瞪地溜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语调,吞了口唾沫:“阿姐的意思是,吞并卫都守备军?” “可这不道义,实难取信诸国,”陈洛食指不停敲击在膝盖上,整个人有了几分焦虑。 “道义?”卫挽唇角的笑意收敛,眼睫上抬,带着威压的凤目一览无余,“勾结外敌入侵中原之时,谁讲过道义,” “现在同我讲道义,未免太可笑。” “卫都之内的纸醉金迷绝非花把式,”她凤目微眯,丹唇抿出一个凉薄的弧度,“守备中不乏良将,但大多都没了凶性。” “此次,雁门遭难,一窝子酒囊饭袋,还尚可凭着没完全糜烂的底子披甲扛戈。”她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面色微沉,“下一次呢。” “诸位想过么,为什么是雁门。” 她容色滟滟的俏脸,被风吹的微红,唇角勾着似笑非笑:“晋公乃周王胞弟,先晋向来拥护周朝正统,三家伐晋,伐的真是晋么,伐的分明是周!” “周王分封三家二字王,当真是荣宠吗?”卫挽看向众人,将卫家军的所面临的危局剖析给他们,“阿父掌权边城八郡、三十万大军,同卫王早以注定了是兄弟阋墙、分庭抗礼的局面。” 她独立于众人眼中,背后是参天枯树,凤目里是清冷孤高,竟让人无端觉得寂寥。 “伐晋之盟,不复从前那般牢固,郑、宋二家的氏族,想来也未必安分,当年周给三家埋下的祸患,现下正是溃烂之际。”此刻,她披着厚重玄色大氅,像是独立山涧的狼王,“北蜀、北戎来得突然,毫无预兆。卫王也或许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尔等跟着阿骋,定是得了阿父吩咐,”卫挽对着三人抱拳,行了个请士礼,“我不瞒三位,” “城池、失地、兵马、原委,卫挽都要。” 秦武和白十二都是当年燕云十六州抵出后,痛失家土的白衣,没什么学问,凭着一身蛮力和对蛮夷的恨意,才走到今日,万不敢受主子的礼,慌忙朝两旁避让。 可陈洛不同,陈洛是氏族出身的名士,法家'术'门,他伸手拦住秦武、白十二,受了卫挽的请士礼。 而后回之认主礼,秦武和白十二有样学样的回了一礼。 陈洛抬首,声线透着股笑,嗓音中有还含有一丝梗塞:“平等二字,难。” “我等也更是许久,未从金尊玉贵的人身上得见了。” “北蜀主攻雁门,这次确实急不可耐,”陈洛从身后抽出个蒲扇摇了摇,而后寒风一过,打了个哆嗦,“依照主子对雁门和卫家军的了解来看,当是下了功夫做功课,” 陈洛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还艳羡的看了一眼卫挽身上披的的大氅,而后持着蒲扇下蹲,扇柄的头端,点在雁门和北蜀的中心位上:“卫家军的老敌是北戎和楼烦,” “而今大雪将至,楼烦一改往常,全无动静不说,还龟缩其中,连头都不敢冒出来。这已经不是能用'怪哉'二字,泛泛而谈的,”他将蒲扇插在颈后,不拘小节的盘腿坐在地上,分毫不像个世家子,“北戎尚且有海,有港口鱼货,北蜀有偌大草场,可楼烦除了沙地,便也只剩那顽强坚韧的格桑花,” 卫挽闻言,凤目微眯,丹唇轻抿,不知道在想什么,陈洛背后无端出了些冷汗,但还是有条不紊的说了自己的见解。 “格桑花好看,却也不能抵粟食,到了冬日,能吃的兽畜也是要猫冬的,楼烦此行便是在自绝后路,将自己活活饿死城中。” “他们怕,”容羡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长睫上压,狐目随之微抬,瞳孔被眼睑遮挡了一部分,衬得整个人妖异又危险。 “北蜀想要攻伐雁门,势必要过楼烦,”卫挽沉思着前世北蜀那些伤痛不可阻的士卒,远山眉微蹙,“要么是见着了比饥饿更危及生命的东西,要么……便是北蜀过境之时,动了手。” '动了手'说的含蓄,但众人都听懂了,若当真这般,只怕那楼烦,早已成了一座空城。 卫挽摸着扳指,却没有转动,神色沉思:“你们同北蜀交战,可有异样?” 陈洛低头沉思,蒲扇顶端抵着下颌。 秦武和白十二对视一眼,也在不灵光的脑中搜寻细节。 “我看到了,”卫骋鹰隼的眼陡然锐利,想到和阿父对战的那些人,“阿父臂力雄厚,常使青铜双刀,寻常人,莫说是寻常人,便是习武之人都接不下阿父的刀。” “而那天北蜀攻城的人,仿若……灌了裹挟沙土的青铜,像是没有痛、伤的念头一般,徒手格挡阿父的刀刃,而后再扑上去,” “其实……他们看着与寻常人无异,”秦武思索着,而后短促的倒吸了口气,“乐!有乐声!” 卫挽对巫蛊之术,是一窍不通,便只能将视线落到容羡的身上。 容羡感受到她的视线,眉骨轻扬,勾着唇,心情颇好的回看过去。 四目相对,卫挽便一眼看出,他那双狐目中透出的不正经,而后,唇畔不动声色地挂上了似笑非笑。 谁也没有开口,可又似刀光剑影飞矢而过,无声的较量着。 第九十二章 火矢 “还有舞,”秦武思忖了一下,有几分犹豫,他当时分神看了几眼,“但那好像不是楚国的祭祀舞。” 陈洛摸了摸鼻子,面色上也有点尴尬:“那舞,着实不叫玩意儿。” 卫挽眯了眯凤目,前世她临危受命,对战蛮夷时,见过步六善宿,青铜獠牙遮面,使得一手好刀。 她也曾听过一些塞外野传,道他男生女相,长袖踏鼓,冠绝草野,可并未见他用于战场。 可自她重生以来,许多事都并非是生前她所认知的那般,所以,她也不敢武断猜疑。 容羡的视线没离开过卫挽,狐目里映着她纹丝未乱的神情:“南楚兴国之初,地处贫瘠,是荆蛮小国,” “晋公被伐之时,周王室动荡衰落,楚国才借势攻打了庸、鄂等地,扩张领土,”容羡摸着手里的墨玉扇柄,姿态松闲,“而这上庸,鄂地,则是位于楚都郢城的西方,以群山阻隔,而这山瘴气弥漫,蛇虫鼠蚁皆是世间罕见的剧毒。” “常可致人恍惚,加之郢城之内,一直留存商祭卜算的风气,攻下庸、鄂之后,更是天时地利,才逐渐形成'巫蛊'。” “可有解?”卫挽远山眉难得微蹙,“中原之内的争斗,常常讲求一'礼',” “蛮夷这阴损的招数,绝大可能是在消耗。” 怪不得生前那巫蛊军,与寻常人无异,全然是靠着致幻麻痹伤痛,吊着来厮杀。 “楚人好舞善乐,战场鼓乐齐鸣,约莫可加剧烈性,”容羡狐目轻抬,勾着墨玉扇,看向卫挽,“不乏这种可能,” “各家破周,时局不定,这里头的水深的很。” 卫挽面色寒凉,眉眼间凝着清冽冷霜,雁门失守,边城陷落,攻破的是卫国防线,除了自顾不暇的秦、宋,余下各家皆有可能里通外敌。 “郑与卫暗自较劲多年,卫王承先晋'术'治,常以制衡权、财便忠奸,郑王便反其道而行,承先晋'法'治,锱铢必较,犯律皆斩。”她转着扳指,长睫沉思低垂,“卫王重文,郑王便重士,伐晋之盟郑王出力颇多,听说当年因阿父强横,所以郑王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眼下郑国兵强马壮,而阿父便是郑王北上扩土的障碍,以及同郑武卒同等战力的卫家军。” “不错,”容羡手持墨玉扇,扇柄慢悠悠地敲击掌心,薄唇勾着笑意,狐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夸赞,“破掉边城八郡,便等同将卫国嚯开了个口子。” 彼时郑王挥师北上,吞并卫国土地,同时攻伐西秦,轻而易举稳坐霸主地位。 “依眼下局势来看,郑的可能更大,但楚也不能完全排除,”卫挽探下身子,端详地上铺开的地图,大氅逶迤的堆在地上,“楚地与北蜀相隔甚远,即便是直行北上,中途也需经郑、卫,就算过了各城,还有两关一山横阻,他如何过得去。” “铤而走险呢,”容羡撑着膝盖也蹲下去,手持玉扇,扇柄落在义渠和孤竹的地界,“从楚地至北蜀,最起码要走个把月,” “而从楚地到西秦,快马疾行只需半月之久,秦地荒凉,无人之地多的是,而后走水路,既躲了出关盘查,也避开了节外生枝,毕竟……” 他狐目微抬,唇边的笑有几分意味不明:“西秦如今……自顾不暇。” “也许,楚、郑共赢呢。”容羡的嘴角的弧度逐渐转为似笑非笑,长睫微低,那蛊人的狐目也晦暗不明,“毕竟郑王,才是那个最善同蛮夷谈判的人。” “啧,”卫挽闻言,也不由暗了神色,“卫王多年再为棋子,竟是分毫脑子也不长。” “他大概长不出了,”容羡的话意味不明,指尖摩挲着扇柄,提着沾了灰的衣摆掸了掸。 秦武、白十二听得云里雾里,分毫没搞清楚,这跟北蜀、北戎结盟,突攻雁门有何关系。 而陈洛和卫骋跟着思路听懂了一半,整满脸正色细细品味两个人的话。 再看那边卫般,不光没强行去领悟两人的话,更是丝毫没将两人的话当回事,反而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捡着石子,琢磨复刻容羡摆出来的九曲镇。 反正,只要容羡不时时刻刻想着勾走他小姑姑,他就可以与人和平相处。 “可……应当做何解?”秦武犹疑地提出自己的疑问,黑脸大汉的满是无措。 “他们与寻常人无异,”容羡转着手中的墨玉扇,扇柄在他修长劲瘦的指尖流连忘返,狐目中充斥着几分笑,看起来非常谦和,“这幻象,南楚瘴气可解。” “但现今的情形,我们既不可移山,也不能搬人,那便只能针对人性的弱点,” “火,”卫挽扶着膝盖,直立起身,容羡狐目下落,边看见她大氅上的灰尘,修长劲瘦的手抓住大氅的衣摆,替她抚落上面的尘土,以免尘土沾染里面月白的曲裾。 “但卫家军是重甲步兵,多与蛮夷近战相攻,蛮夷人怕火,卫家军的甲士同样怕火。”陈洛的文秀的容色上也爬满了愁容,咋着舌摇头。 “可造箭矢,”容羡抚落卫挽大氅上的灰尘后,将大氅轻轻坠落,抚平上面的褶皱后,抬首,“我记得卫家军的箭,是青铜重箭,为了保证射程,是各家特有的前轻后压,” “可将枯草枝裹挟箭镞之上,便可以避免卫家军的损失。” 秦武眼睛一亮,可又在刹那间,眼里的光猛地暗了下去:“燕山以北便是沙地,没有那么多枯枝烂叶。” “只有万里烧不起来的格桑花。”尾音带着些绝望,隐隐声调高昂,甚至有几分捶胸顿足。 秦武仰天欲哭无泪,忽地手臂上传来两下轻敲,他不耐烦的看过去,陈洛正满脸无语甚至透着几分怜悯的神色看着他,还不待他张口开问。 陈洛便视线一转,指了指周遭。 他顺着陈洛的手指方向看去,没觉出什么异样,而后回看陈洛时眼里的火更盛了,抬脚就踹了过去:“涮爷玩儿呢!” 第九十三章 此局,卫阿挽赢 陈洛见人没反应过来,边挑眉边躲过秦武的凌空一脚,还不忘调侃:“军爷,您这眼睛可真好,” “常言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您这眼耳都不好使,搁在战场上还能活到现在,怪不容易啊!” “你胡,”秦武的脚还没来得及再次抬起,就停滞住了,抿着唇反映了半晌,默默将那抬起的的脚跟落回实处没了声息。 陈洛毫不掩饰的嘲笑出声。 秦武被他笑得满脸通红,狠狠朝他瞪了一眼,而后若无其事的朝着卫挽和容羡开口:“可要多少枯枝烂叶才够,甲胄负重,前路曲折高陡,攀山本就吃力。” “雁门关外是沙地不假,”容羡狐目微弯,勾着温润煦和的笑意,却让人背脊发凉,“但燕山不是。” 秦武闻言拍了拍自己不灵光的脑袋,燕山上多的是枯枝烂叶。 “并州内的卫都守备军当有十万,”卫挽凤目微眯,嗓音带着股丝丝凉凉,“除却居庸关驻军,” “先行将其全部编入卫家军。” 卫骋鹰隼狭长的眼眸思索片刻,指骨抵着下颌:“阿姐,我听闻守备军中皆是纨绔子,多数为官宦后人,怕是不会轻易服从。” “不服?”卫挽蝶翅长睫上压,露出那双威仪的凤目,潋滟之色被她压在眸底,分毫不显,只余下冷冽,“丢了卫王公子,由得他们不服么?” “他们正着急寻求庇护,何敢不从!此时危难,若不能将其招编,那今后……便一个也留不得。”她周身晕着阴鹜和黑沉,极具压迫。 容羡狐目中满是意味深长,唇角勾着的笑意,纹丝未乱,如今的卫挽,更像是一把带鞘的长剑,平日里沉寂在刀鞘之内,像是蒙了一层月光,温柔坚韧。 他犹记耳房之内,她坚定地捏着那口袋说的那句'绝不以边城百姓为牺牲'。 可对着世家商贾,她同样没有半分犹豫,毅然挥剑出鞘,毫不留情,刀锋凌厉,寒芒万丈,俨然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的态度。 一时竟说不清,这局究竟是卫家胜,还是他胜。 容羡低眉敛目,薄唇缓缓展开一个愉悦的弧度,衬得整个人妖异万分。 他懒懒抬眸,映着那身披大氅的滟滟女子,应该说,此局,卫阿挽赢。 容羡的视线太过炙热,烧的卫挽整个人暖意绒绒的,掩在大氅里的玉掌,微微涔出些薄汗,指尖一颤,而后又不由攥紧。 她凤目乜斜看去,容色清绝,不动声色。 他眼尾上扬,眸中带着笑,视线下落,定在她腰腹叠手的位置,而后意味不明的抬起狐目,对着卫挽哂笑了声。 仿佛是已经将她看透了一般。 卫挽凤目微眯,忽而,唇角轻而缓的抿着,笑意非常浅淡,长睫上压,眸中荡出几分潋滟,眼角眉梢的弧度,勾的人心痒难耐。 就像是那山涧身披霜雪的神佛,只为他一人侧目温存。 容羡轻笑垂首,她向来不服输,这局面她赢,也就不奇怪了。 “这十万守备军虽可接纳,”卫挽回正视线,转着手上的碧玉扳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清冷滟滟,“但却少不得提防,世家心杂,未必一心,其中定少不了耳目,需得阿骋多加留心。” “阿姐放心,”卫骋锐利的视线从容羡身上扫过,落到另外一边身上,“有陈洛助我。” 卫挽思忖着,还是开口道:“守备军中,有个叫王居的,是个将才,可堪大用。” 容羡闻言,长睫遮盖住狐目,指尖摩挲着墨玉扇的扇柄,若有所思。 卫骋年纪轻轻,便在卫家军中担任小将,可见实力到底不俗,卫靖骥和卫驰更是有意规训教导,带兵训兵已是游刃有余:“依阿姐看,是将这十万人独立自成几只小队好,还是打散充入卫家军各队好一些。” 卫挽的手落在卫骋的发顶,像是揉了两下。 这动作亲昵,让卫骋的眼眸微低,与之鹰隼锐利的眼眸稍显不符,娘生了他后身体亏损,去的早,阿父带他们几个孩子并不仔细,反倒是大哥,更有几分长兄如父的影子,但毕竟也是男子。 后来父子五人就扎根在雁门关的军营,很少回边城府邸那空旷寂寥的院子了。 这般温和的亲昵,他许久不曾感受过了,就像是春日的晚风,让人忍住出策马奔驰。 “这不是什么大事。阿父肯让你率兵,想来你对练兵一事,有自己独道的见解,尽可去试,”她的嗓音隐了那锋利,手掌有一些温热,“阿姐给你兜底。” “你和阿赢,是一样的。” 卫挽看得出来他的小心翼翼和逐渐试探,想来是她对阿赢更为亲昵的态度,让少年的心带着些不可名状的敏感。 “我觉得……,将其打散在卫家军中,更好掌控些,”卫骋还是把自己的见解提了出来,这时没了对着副将们的跋扈无礼,没了对卫般的孩子傻气,更像是面对卫靖骥和卫驰时的心明眼亮,也更像个正经的小将军。 “若是将他们独立在卫家军之外,他们难免会认为这是排挤,而后抱团取暖,届时要是成了气候,便极难规训。” 陈洛也抿着唇,认同的点头:“少将军说的不错,正是此理。还有一点,若是将其打散充入卫家军小队,也更好监视,行军途中,战场之上,最忌讳背刺。” “当下啊,真是不得不谨慎一些,加之少将军的身份并未对卫都公布,啧。” “难啊。”陈洛的嗓音都不由染上了叹息。 “这更不是什么大事,”容羡抬起狐目,看了一眼卫骋,“周王室再没落,如今也还是正统。边城八郡是属于卫国,但毕竟三家同其他列国不同,” “周王室授封的土地爵位,本就有独立执政揽政之权,卫王并无权干涉。” 陈洛一敲掌心,回过些味儿来:“是这么个事,倒是我等死板了。卫王想要拿捏边城八郡,也要兵戈起了、赢了,才有权捏着我们卫家军的后颈说话。” “先前,王只让我们叫将军,大家渐渐都忘了这回事儿,如今经嗣周公子这一提点,是这么个理。” 第九十四章 欢喜 秋风将落叶席卷在空中飒飒落下,泥泞潮湿的土地粘连着浮于表面的秋叶,卫家军整装待发,那一地的落叶被碾碎踩进淤垢中。 卫家军的肃容和卫挽从卫都内带出关的守备军不同,重甲加身,脊背不弯分毫,手持长戈,像是炎炎烈日下的边境风沙。 卫挽牵着乘她日夜奔袭的战马,而后将缰绳递给卫骋,拍了拍他的头:“去吧。” 卫骋点头,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阿姐,你放心。” “并州,我一定能守住。” 卫挽负手而立,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透过那双凤目,却映满了少年英姿,而后勾着浅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笑意,重复:“去吧。” 铁蹄飞驰而出,满是意气,千乘甲士翻滚着泥和石,紧随其后。 容羡牵着僵绳贴近卫挽,看着大举进发的士卒,勾着几分笑,竟似那狐妖成精:“'踏雪'驼不了三人,” “不如,阿挽赏个笑脸,嗯?” 卫挽闻言,视线轻挪,落在不远处傲然而立的卫家军上看了片刻,才侧首看向容羡偏头低垂的侧脸。 鼻若悬梁,薄唇含笑,其实是姣好的颜色。 “阿兄这是让我卖笑?”卫挽凤目乜斜,清冷之色中带着寒峭。 “舍不得,”他眼尾上扬,唇角勾着与之相同的弧度,周身透着股慵懒,看向卫挽的神色有几分轻佻,“真有笑,阿兄去卖。” “阿兄还真是……鞠躬尽瘁,”卫挽寻着看了眼容羡手里牵的马,马身通体墨黑,毛发油亮,四驱铁蹄雪白,倒是映着了这名,'踏雪寻梅'。 她凤目微眯,心下有了几分惦记,玉手从大氅内延伸出来,摸向'踏雪'的颈脊:“阿兄这马,确实出色,比阿父驯的那只还好。” “喜欢?秦地养的物儿,”容羡狐目隐了几分笑意,而后便将'踏雪'的缰绳递给卫挽,顺着眺望远方卫骋骑的那匹枣红马,“淮武王自来疼宠你,卫家几个兄弟都比不上,卫驰从边疆带给你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什物,'朱砂'性情稳定,适合你。” “适合?”卫挽看着他递过来那缰绳,勾着唇,没接,只是摸了摸'踏雪'黝黑锃亮的毛发,“适不适合,别人说的……可做不得真。” 她收回手也看向远方,润白腻滑的手再次掩在大氅里,寻不见踪迹:“自有与我绝然契合的,” “届时,”她长睫上压,凤目清寂恣肆,“我要驯那最烈最野的马。” “武安君,好志气。”容羡收着缰绳,狐目带笑,但又有几分惊喜,仿若发现了绝世珍宝,难得的想要永久探寻。 “容羡,”卫挽侧目看他,凤目无波无澜,潋滟尽数压下眼底,“此时,我有一点欢喜。” 攘外敌、除奸佞,她这次,一定要将蛮夷的尸骨定在燕山脚下。 “是么,只有一点,”他食指骨节微微蜷曲,贴在卫挽的眼尾,唇边同样勾着笑,“怪不得,瞧不出半分。” “雪恨尚未消,自然只有一点,”卫挽看向燕山的方向,同时错开了容羡贴在她眼角的食指,“阿父常道,戎蜀贼寇、白虏蛮夷,通通都是狗屁。” 帛信上的字潦草,但写给卫挽时却是难得用心,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小四儿放心,戎蜀贼寇白虏蛮夷,通通都是狗屁,阿父一刀能砍三。 容羡闻言,转而便笑出了声,嗓音压的略低,像是故意一般凑在卫挽的耳边,让人的心绪跟着笑声跌宕:“确实……颇像淮武王的口吻。” “边城的疆界,合该朝外扩了,”她眉目间尽是狠厉十足,身披的大氅仿若将她吞噬其中的漩涡,护在她周身,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看来,阿挽的目之所及,不止在内,更在外。”容羡勾着腰间的玉珏环佩,气度卓绝,狐目含着若有所思,唇边勾着意味深长。 “阿父是承周王赏,得了个地,拥着爵位,”卫挽凤目半阖,遮下眼底弥漫的无尽戾气,辍阙谷下那透骨冰寒的血泊仿佛再次将她淹没,“可边城八郡贫瘠,卫家军的粟粮,全部靠着卫都供给,粮仓、帑藏,年年拮据,军饷更是次次不足。” “受制于人。” 容羡闻言,便探寻到了几分她的想法,上扬的眼尾勾着谋划,狐目微思,扇柄在指尖转了半响:“边城贫瘠,雁门关外更是寸草不生的沙地,想种粮,难。” “西河上游,是北戎,”卫挽丹唇轻抿,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西河水急,向下延伸是淮水,东起黄河,接连渭水,那便说明北戎境内,有海,是活水。 “这活太大。”他的嗓音有一些低醇温厚,很像是卫挽在香满楼喝的那壶清风淬,不醉人,但醉心。 卫挽自然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的,至少将蛮夷驱逐出境之前,成不了。 开沟渠,种粟食,养良驹,铸铁弩,哪一个都不好办。 “阿兄的仇,在内,”卫挽眯着眼眸,勾着唇角侧目,凤目中的潋滟弥漫至眼尾,“我的仇,在外。” 容羡挑眉,几乎是在卫挽开口的瞬息,便知道了她的意思,唇角不由勾了几分似笑非笑:“还是阿挽,更会做买卖。” “阿兄过奖,”她捏了捏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负手而立,回正视线,“你我双赢。” “是么,”容羡低眉浅笑,长睫遮盖的狐目里笑意顿显,却没让卫挽瞧见,抬眼时,便又是那似笑非笑,“可怎么看,都是阿兄吃亏些呢。” “阿兄这话,生分,”卫挽弯着眉眼,远山眉下的凤目中,尽是平日里容羡那上扬眼尾勾着的算计,“这般认真论得失,怪伤你我之间的情谊。” 容羡闻言,来了几分兴致,探身过去:“何情何谊,阿挽瞧着……可是并不想同阿兄有什么情分。” 她唇边勾着笑,闻言一滞,看了他半晌,将容羡先前对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那自是交颈而卧,鸾凤和鸣的情谊。” 第九十五章 正经事 “阿兄不认吗?” 容羡轻声呵笑,长睫微微低垂,眼尾上扬着好看的弧度:“认,怎么不认,” “但阿挽,怕是没想认。” “欢愉之时的话,阿兄却总是这么锱铢必较,”卫挽神色从容,凤目之中依旧没有波澜,“北戎和北蜀共谋,北蜀涉及王权之争,理应更急,但却一直徘徊在雁门关,反而北戎却是借着地势,连夺边城三郡。” “不论何时,阿挽所言的逐字逐句,阿兄都要细嚼慢咽的品斟,”容羡唇角勾着似笑非笑,阴影在他眼睑以上留下斑驳的痕迹,阴霾仿佛给他带上了半张面具,“北戎和雁门关的拉锯,几乎是月余,便要过疆界一次,乐此不彼。” “试探。”卫挽眯着凤目,回过些味来,“不对,北蜀畏缩不前,定然是有所顾忌。但那人既然能从楚国出,必定也有人相助,如此,那在筛选盟友之时,便已然将各家的摸了个透底。雁门关防线已经被北蜀攻破,边城也被北戎豁开了个口子。” “他顾忌什么,”卫挽偏勾了唇角,凤目中有些浓稠的黑沉,“烈犬竟能被无形的绳子,栓住脖颈,耐下性子,确实有意思。” “庙里那批人,阿挽怎么看。”容羡侧目看向她,卫挽那连帽松松垮垮的挂着,狐裘领随风浮动。 卫挽回看过去,松松搭着的连帽顺势滑落,见着那双狐目里的深意,便知道他有别的看法:“嗯?” “北蜀牧草丰富,有广袤无垠的绿地,长期以放牧为生,善用更软鞭,北戎蜗居沙地,贫瘠之地,寸草不生,多以狩猎为生,善骑射,”容羡抬手将那连帽兜回去,手指回探,在她下颌处捏住宽大的连帽,“那天杀进来的人,更像善战嗜血的匈奴白虏。” 卫挽低眉敛目,掠了一眼贴在下颌的手,那指节劲瘦修长,被寒风吹的发红,她的手从大氅里探出,轻拢在上面:“先晋覆灭之际,匈奴趁势而入,夺下了燕云十六州。这喧宾夺主的魄力和眼界,可见,胃口大着呢。” “确实,难满足。” 容羡的视线落在卫挽握着他指尖的手上,白嫩腻滑,她拇指上那碧玉扳指硌在他的虎口处,有些麻。 他指尖轻动,反而将她微红的指尖压在掌心,极其缓慢地刮蹭了下她的指节,掌心那点疏浅的热意,气若游丝的暖着那稍凉的指尖。 卫挽一滞,凤目淡淡乜斜过去:“阿兄,我们谈的是正经事。” “正经事,”容羡勾着笑意,握着她的手探进大氅,顺势将她的手压在腰腹上,肆无忌惮的探下身子,隔着连帽,将唇贴在她面颊上撩拨,“都要在不正经时来谈。” “阿挽经验微薄,阿兄慢慢教你。” 卫挽凤目上抬,缓缓轻笑着展唇,整齐的皓齿清晰可见,忽而抬手,扯了连帽。 容羡那薄唇猝不及防、毫无阻隔的贴在了那细腻白润的面颊上。 轻贴即离。 他梗着那白玉璧一般的脖颈,停在卫挽面颊半寸的距离,抿了唇线,狐目里没了伊始的错愕,余下的全是意味不明的黑沉和图谋。 “接着叫啊,”卫挽感受着他鼻息微滞,而后逐渐缓慢、灼热炽盛,唇角的笑意接着延展,从容不迫地侧头。 容羡长睫低垂,半阖的狐目里翻涌着滚烫的浪潮,势必要将他覆灭,吞噬,随之慌忙微抬起头,避开了那即将相贴摩挲的香软。 卫挽抬手,捏着他颇有棱角的下颌,而后顺着下滑,捏着他如玉无暇的脖颈,没用力,紧贴着将人拉低了些,鼻息丹唇呵出的热气,全都喷洒在他的颈间:“教啊。” 她将'叫'、'教'两个字说的模糊,透着一股别样的旖旎。 容羡闭了眸,头后仰,那修长的脖颈,瞬间毫无攻击性的曝露在卫挽眼前,握在她手掌下的喉结难.耐的上下滚动。 “这手伸的长,钉子嵌的也久。诸国各自为政,分裂已久,燕山以北的蛮夷也不遑多让,兵戈纷争,但先晋覆灭之际,挛鞮且姜来得太快,匈奴兵几乎是压着三家冲进晋都的兵,越过了晋地的疆界,显然早有勾结。” 早到先晋察觉之际,这蓄谋已久的钉子已然粘连着骨肉,再难拔除。 卫挽说着,而那贴在容羡脖颈上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险些没要了容羡的命。 旋即,带着凉意的手落在了卫挽的手腕上,有些轻颤,谁也没开口。 卫挽抬眸看他,唇角勾着的笑意依旧,仰首视线下落凝在他紧抿的唇角,神色无波无澜,似笑非笑。 他狐目缓缓半睁,毫不掩饰其中的侵略和醺醉,而后探身靠近,灼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鼻尖抵着她的眉心,蹭了两下。 半响,容羡退开少许:“先晋六卿,狐氏、容氏、卫氏、王氏、焦氏、赵氏。周王只有先晋公一个嫡弟,晋公将将及冠,周王便划了大片晋地。狐氏、容氏乃周王近臣,周王念晋公年幼,便将两家都封了过去,卫家则是晋公家臣,草莽出身,一路跟着晋公征战北方。” “王、焦同周早有嫌隙,早年被贬到安邑、宜阳,落地起家,若要追溯,只怕是这时,便已经心怀不满。” 卫挽抬手,拇指贴在他上扬的眼尾,指尖下,是那抹胭脂色,略微带着湿意,勾的她凤目耽思,心无旁骛,只有他。 “没摸够?”容羡轻笑,鼻尖寻着她手腕轻贴了一下,薄唇也蹭在她手腕的心脉上。 “摸不够啊,”卫挽也笑着,指尖下落定在他的唇角,“这不是响应阿兄,这正经事,” “要不正经时,说。” 容羡被她折磨的没法子,只好捏着她的手腕,一手揽着她的后腰带进怀里,还不忘旋身带人避在粗壮的树干后。 他靠着树干,手臂箍着那她的柔韧软腰:“你那算哪门子不正经。” “可阿兄分明……享受得紧呢,”卫挽单手压着他的肩膀,踮起脚,“阿兄还是……得道飞升后,再想着教我吧。” —— 消失几章突然回归,被删掉后无能狂怒的作话: 想写女尊多多多[男]主的心,在被删掉作话那一刻达到了顶峰,啊啊啊啊啊啊! 上一章末尾的交`颈而卧`鸾凤和鸣也给我删了,不就是两组四字词语么,啊啊啊啊啊啊! 码字哪有不疯的啊啊啊啊啊啊,啥也不让写,我就写!我偏要写! 第九十六章 挺乖 卫挽压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探出食指,勾开他的衣领,那已经结痂的齿痕映入眼帘,随之将指腹贴在上面。 “嗯?阿挽这眼神,怪不清白的,”容羡捏着她的手腕,长睫低垂,语调有几分慵懒,“这地方,不够隐蔽,可若是阿挽执意,阿兄也是愿意的。” “白玉本该无瑕,”卫挽把他的领子掩回去,抚平上面的褶皱,凤目上抬,对上容羡那双含笑的狐眸,“战后,拿桃仁膏给你。” 容羡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内腕,将她拉近了些,薄唇贴着她的耳垂:“谁说白玉本该无瑕,我偏要白玉有瑕,以定归属。” “这锻着卫小四名讳的白玉,怎可轻易抹除。” 卫挽周身充斥着他身上的味道,青竹之气本该冷冽的幽香,偏偏转为了温酒烧竹的暖意,她嗅着着味道,有些餍足地眯起了凤目:“那阿兄的嗜好,还真是……耐人寻味。” 容羡修长劲瘦的手扶着她柔韧的腰窝,闻言抬手揉着她的后颈:“阿兄的嗜好,仅……” “全部。”这话意味不明,但眼神却将意味深长。 “仅?阿兄未免,”卫挽指尖捻起他的衣襟肩线,挑着远山眉,“太谦虚。” 容羡轻笑出声,抬首垂目看向卫挽的侧脸:“还是阿挽海纳百川,兼容并蓄,高见远识,别具慧眼……” 眼见卫挽的表情逐渐不耐,才懒散闲适的笑道:“是以,才能觉出阿兄的……谦虚。” “我这是被啼血蒙了眼,阿兄是被猪油糊了心。”卫挽抬眸乜斜过去,凤目之中满是耐人寻味。 “阿兄来瞧瞧,”容羡抬着食指贴在她的眼睑下方,拨了拨她蝶翅般卷翘的长睫,而后转为拇指贴着她的眼尾,“嗯……这被啼血蒙了的眼,还是漂亮的不得了,勾人的没法治。” 卫挽抿住了唇,欲言又止,唇瓣启了又闭:“阿兄这心,被糊的严重,还是寻医官来诊治的好,免得上行糊了脑子,影响了我军驱敌的进程。” 语毕,顺势挡开了他的手,绕过树干去看秦武整军。 容羡靠着树干,侧首看了一眼逶迤大氅提步的绝美身影,转而勾着唇角垂首,长睫低遮,轻笑出声。 不吃花说柳说这套妖言,挺乖。 —— 舆车策马驰入武安城,直奔郡守府。 武安郡守杜守衡,以及夫人许施,早早就守在郡守府门前等着。 马车微晃着停稳,山松越下舆车,拎着舆凳,抬步朝着舆车而去,待放好舆凳,才打开舆车后窗门。 那边杜守衡扶着许施缓步下了台阶迎来。 蛰枝先下了舆车,朝着杜守衡和许施微微俯身行礼,而后抬起手去扶探出头的许懿礼。 “阿姊,”许懿礼扶着蛰枝的手下了舆凳,和许施的手紧握。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许施和杜守恒对视了一眼,拍了拍许懿礼的手,那张与之极为相似的容颜,满是惊魂未定的劫后余生。 杜守衡对着山松抱拳:“多谢小兄。” “不敢,”山松回之抱拳,朝周遭的虚空看了一眼,“这一路亏得有人相护,才这般安稳。” 杜守衡了然,朝着虚空之处拱了拱手。 宋慈单手抱着书简,扶着车壁探身出去,入眼便是山松握拳递来的手臂,她缓缓抬眼,便是山松坚毅有棱角的脸。 她抬起手落在上面,虚虚扶着,待下了舆凳,才附身行礼。 “宋姑娘,”山松正过脸,模糊了轮廓,显得有些温润,“当年提笔'傲梅',女公子连赞数日姑娘的傲雪凌霜、志气凌云,当挺起腰板来,给天下女子做个榜样。” 山松的视线掠过她臂弯的书卷,弯了眉眼:“姑娘所开先河,山松敬佩,在这遥祝姑娘成功。” 宋慈怀中抱月,施了个书生礼:“多谢公子。” “快进去,这不是个能说话的地儿,”杜守衡招呼着人进去。 山松朝着众人抱拳:“少夫人,” 山松的话还未说出来,许懿礼便回首点头:“我知道,你去吧。” “这一路多谢公子。”她捏紧了广袖袋中的锦囊。 山松转身走时,临近的树梢微动,山松随之抬眼看去,顺势点头,算作打招呼。 而后杜守衡忙将人迎进了郡守府,院落正堂,许懿礼坐在下首,上面垫着厚厚的绒垫,宋慈坐在对面。 蛰枝侍候在侧。 杜守衡和许施的面容有些僵硬,像是极力控制的挤出笑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卫都的风声早就传入了武安,他们也接到了武安君递来的消息。 许施的目光落在许懿礼即将临盆的肚子上,抿了唇,想着等孩子平安降下来再说。 但杜守衡却不这么想,这事不小,瞒得了一时,可若是哪一日没守住,岂不是要一尸两命。 杜守衡刚要张口,许施的手就狠狠掐住了他的手臂,一个咬牙切齿,目光狠厉,一个龇牙咧嘴,面露退缩。 就在上首两人较劲之际,许懿礼的目光粗略的扫了一眼,便知有事。 她从袖袋里拿出锦囊,缓缓扯开,而后虚虚拢着锦囊的手垂落在膝盖上,红润的唇缓缓轻抿,良久,才再次拿起了锦囊。 抽出了其中的帛布,眼底有几分微睁,这字迹……。 待看完了其中的内容,许懿礼'噌'地站起了身,这动作惊了上首较劲的两个人,慌忙看过来,而后又对视了一眼,看着妹妹那滔天怒容,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是,知道了?! 蛰枝和宋慈刚想去扶就被许懿礼抬手制止了,她将帛布揉在掌心,扶着肚子坐下,绷着一张端丽秀美的温柔脸庞,竟然看出了几分将门少夫人的风骨。 良久,许懿礼捏攥着帛布的手猝不及防的再砸旁边的方桌上,咬着牙狠狠出声:“卫驰这个王八蛋!” “卫挽这个小混账!”前一句怒气难消,后一句疼惜难掩。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那帛布连同锦囊一并扔进烧锅炉里,噼里啪啦的作响声,让她的心也定了半晌,一语不发的抚摸着孕肚,嗓音极其的平静:“阿姊,姊夫,” “你们说,卫家人的胆子是不是天借的。” 第九十七章 剧情章 卫王在议政殿后室,眼前是列国舆图,食指在边城八郡上轻敲,阴郁的眼底是数不尽的烦闷。 钱有德端着茶碗进来时,便是这一幕,而后弓着身子将茶碗轻声放在一旁,安静的候着。 “卫挽在都城这么些年,”卫王的手指刮蹭着边城八郡,眼眸低垂,晦暗不明,“竟都没看出,她是在扮猪吃老虎。” “老奴昏了眼,”钱有德抬起手躬身低伏,神色有些惶恐,“王上日理万机,心怀天下黎民,稍有疏忽是应当的,老奴没看出卫四姑娘的狼子野心,实在是,该罚。” 卫王的心有片刻熨帖,抬手卷起舆图:“你的忠心不二,寡人是知道的。” “你长年累月跟在寡人身边,卫挽又不在常在金阙中走动,看不出来也正常,不必揽了这罪。” 钱有德跪下压低身子,枯槁的手在眼角抹了两下:“老奴跟着王上多年,王上的不易……老奴看在眼里,老奴殚精竭虑,还是让人钻了空子。可王上这般体贴老奴……” 卫王将人扶了起来,不由叹息:“只有你,才看得见寡人的艰辛。” “王上何故这般妄自菲薄,您是卫国的顶梁柱,撑着塌落的天,” 卫王却摇了摇头,提步走向一旁的棋盘,捏起黑子,悬在残局上犹疑,迟迟没有落下:“寡人就像那困兽,抵住天的不是寡人,而是那笼顶。” “即便身为一国之君,寡人也时常力不从心,像是被人推着不断向前,”终而,还是将那颗棋子扔回棋篓里,“寡人好像浸在黑暗中,周围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回头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前行也是举步维艰。” 良久卫虏抬起了那飞扬阴鹜的眼眸,抿着唇:“元扶晏……” 卫王带着钱有德避开金阙耳目,踹开了桑楹阁的大门,元扶楹无波无澜的迎了出来,眼底眸光微闪:“王上,” 卫王挥开了她揽上来的手,沉着脸环视四周:“你弟弟人呢。” “扶晏?”元扶楹眼底曝露出几分疑惑,让卫王见个分明,“妾身不知。” 卫王额间的青筋跳了几下,暴怒的掐上元扶楹的脖子:“贱人!” 语毕便将元扶楹拖拽进屋内,扔在地上,全然不顾美人青紫的面色,他附身蹲下:“说,他是不是同卫挽,暗通款曲,背叛寡人!” “王上这是怎么了,”一道碎玉切珰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卫王回首,便是元扶晏逆光从屋外走进。 背后的光晕仿佛给他增添了几分不可侵犯,卫王的眼底也露出些许挣扎和据为己有的贪婪。 元扶晏身上的丹雘衣衫,被他穿的松松垮垮,腰间系带更是随性错落的系着,眼下正是秋风肆虐之际,延伸在外白皙皮肤被寒风刮的通红,尤其是那锁骨,半掩其中。 卫王舔了舔唇角,眼神极具阴怒。 元扶晏冰凉白皙的手,托扶起跌在地上的元扶楹,将人拦在身后:“王上这是在哪受了气,撒在我阿姊身上。” 卫王大步上前,大掌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拇指擦着他延伸在外的锁骨上:“谁能比你这个毒蛇,更有本事呢!” “原来,是我啊。”元扶晏的嗓音逶迤,散着笑,整个人眯起眼眸,懒洋洋的,又毫不在意的抬眸,仿若说的不是他一般事不关己。 卫王捏着他的衣襟,蹙了眉:“少穿这个颜色。” 元扶晏笑了一声,整个人透着柔若无骨的病态,白皙到发光的手轻抬,遮掩这外衫:“可我……喜欢啊,” “喜欢……呵……”卫王低敛着眉眼,勾起唇,“是喜欢这个颜色,还是喜欢那个爱穿这颜色的人。” “嗯……”元扶晏支着下颌,当真仔细沉思了片刻,而后笑着露出两个尖牙,“是喜欢那个人。” “极为喜欢呢。” 卫王咬着后槽牙,想举起手掐他,却反被他攥住了手腕,力道之大,分毫不顾忌他的身份:“她不过救你一时,你便这般惦记,还不是寡人赦免了你!” 元扶晏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仿佛是要将人的手骨捏碎,唇边笑意一收,刹那抬眸,眼里全是疯:“近日里,王上疲乏吧。” 卫王倏地瞪大了眼,当先便想到了下药,可他的饮食都是层层把关,不可能出问题,他收了眼底的贪婪,看向那个红衣加身的矜贵男子:“什么意思!” 元扶晏看了他好半响,笑出了声,经久不绝:“代地和慕容氏合谋我拓跋一族的领地,可又因何,独独将我推给王上呢……” 语毕,白皙的手掌又扶着肚子,缓缓笑出声,腰间悬挂的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与笑声映衬,煞是好听。 “因为他们怕极了我反口咬人啊,我这牙淬着毒呢,”他抬起拇指刮蹭着自己尖利的虎牙,抬眼的片刻,邪气非常,“我乃拓跋少主,独挑拓跋一族的大梁,十岁迎战慕容部族,大获全胜!” “是我技不如人,可我不会一直输。” “王上,卫王,卫虏,”语毕,元扶晏抬腿,便是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你杀了我啊!” 他轻笑着提步走去,学着他对元扶楹那般蹲下倾身,忽而变了面色,冷漠至极:“杀了我,你也别想活。” “你给我下毒!”卫王暴怒的瞠目,撑着地面朝后蹭了蹭,想要蓄势将元扶晏反压。 可元扶晏早有预料的掐按着他的脖子,懒洋洋的抬眸:“你以为给我下了软骨散,便能囚我一生?” 他噬笑:“我鲜卑男儿,自来桀骜,各个野性不驯,绝无可能被外因所囚困,” “除非,我愿意。” 卫王从登位以来,就没受过这等子气,堂堂一国王君,却被死死压在地上发不出声音,甚至呼不出一声'救驾',他使劲力气,去推压着他的手臂。 “你猜,我为什么愿意呢,”元扶晏压着他,好似可惜有些可惜听不到卫王的回音,自顾自的说下去,“因为她在卫都啊。” “可现在,她走了。”嗓音透着浓稠的叹息、惆怅,还有几分同情可怜,“你不会以为,我见她的第一眼,是在卫都吧。” 第九十八章 剧情章 “你二人早有首尾……”卫王被压着的嗓音嘶哑,艰难的发出声响,“贱人!” 元扶晏转压为掐,将人拖起按在墙上:“我也想,和她早有勾连,可惜,她从未正眼瞧过我。” “但那又何妨呢,”元扶晏噬笑,掐着卫王的脖子,垂首理了理衣襟,“你这王位,来得不清不白,难坐吧,” “城北淮武王拥兵过重,城中左师和云阳侯位高权重,城南郑国、宋国虎视眈眈,想来……”元扶晏掐着他的食指翘起,指腹漫不经心地'哒哒'轻点在他颈侧,“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吧。” “我可以帮你。” 翌日,议政殿朝会。 元扶晏身着武官朝袍,胸襟上绣着金线虎纹,虎身盘踞在他右肩,虎尾延伸至脊背后,立在一众大臣首位。 钱有德高声自上而下:“文武上殿,百官就座。” 元扶晏提着衣摆,在众卿疑惑不解、不可置信的眼光中,踩在玉阶之上。 “放肆!”赵曾扶着垫子撑身站起,单手抱着笏板,指着缓步向上的元扶晏,“白虏登堂,乱我国祚,还,还着我卫官袍,还不滚下来!” 赵曾泼夫般的吼叫,并没有乱了元扶晏有条不紊的步伐。 卫王阴沉着脸,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他没办法阻拦,他的命捏在元扶晏手中,但……他将希冀的目光扫向一众官宦。 这时,元扶晏已然踩着玉阶,与卫王对视,他略弯的眉眼充盈着笑,明晃晃的嘲讽卫王的天真幼稚。 微长的眼尾,满是狠厉。 他提着红色的官袍,跪坐在卫王下首,侧目乜斜朝堂,高台模糊了他瑰丽的面孔,但也让人无尽的胆寒,而后淡淡出声:“宣吧。” 钱有德看了一眼卫王,见他抬手,才展开了明黄的帛布:“今,元氏公子,得见王宗,以表邦交之礼,封……” “不行,”这旨意还未念完,赵曾倏地咬牙出声,一撩衣袍跪地拱起笏板,“王上三思,这孽障是白虏蛮子!怎可在卫地着封领土!色令智昏!” 卫王当年将元氏姐弟一并纳入后宫,并不是隐秘事,众卿见了也是心照不宣,并未揪着此事,徒惹卫王厌烦,左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物罢了,可现在,他们纵容滋长的玩物,却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这怎能忍! “王上,云阳侯性子冲,您是知道的,”李钦拱手站出来,往日制衡之下的仇敌,弓起了脊背,一致对外,抱团取暖,“但,封元氏子,着实是不合礼法。” 旋即,笑声便从上方传了下来,是一道气音,听着酥酥麻麻:“尔等,说礼法。” “什么时候,卫地都有礼法了,”元扶晏修长的手搭在腿上,睥睨下方的李钦,“礼,该是周礼。” “法,是周法。” “礼教法吏中哪一条写着,外夷不可封地,那秦地始祖是如何封来得,楚地又是如何封来的。”他这掷地有声的问话,无波无澜,却砸的众人鸦雀无声,“诸位,还是要多读书,卫国占据中腹,靠着尔等,怕是离退出霸主之位不远了。” “列国各自为政,合该尊我卫国礼法!”李钦眯着眸子,分毫不让的看向上方的元扶晏。 “哦?左师非要搬上这卫国礼法?”元扶晏抽出袖口里的一沓书,朝下放扔去,“那念吧。” 映在众卿眼底的是'卫律'二字,哽的众人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 谁能想到,这白虏蛮子是有备而来,当庭便将这卫国礼法随手抛掷在地。 这怎么能念,卫国礼法自是照着周礼和晋律编写,周礼没有的,卫律中自是也没有。 “念啊,”元扶晏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爱不释手地摸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本君看看,哪一条写了这惨绝人寰的吏律,好着人修改!” 他这话说的极为自然,险些没将众卿气倒。 “你!”赵曾气的吹胡子瞪眼,油腻肥膘的大肚子,随着他的呼气吐息上下起伏,“放肆!果然是野蛮子!竟将我卫国礼法随意抛掷!你简直……简直是鲜廉寡耻。” “云阳侯前言本君是野蛮子,后又要本君守廉洁知廉耻,”元扶晏呵笑一声,视线随之乜斜,“如此矛盾,未免苛求的太多了些,” “区区侯爵,莫不是当本君给你脸了,”元扶晏顺势摘下手上的血玉扳指,自高台狠狠摔在赵曾的脸上。 这一举动着实惊了众人,中原人向来注重礼法,便是打仗,也要先递来国书相约,谁也没想到,这蛮贼竟是说着说着就要动手的人。 而后,更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突攻雁门的北戎、北蜀,都面色严肃的抿紧了唇。 那扳指是玉石,元扶晏抛掷之时使了巧劲,砸在云阳侯的额头上登时就见了血光,血玉'哐当'落下,碎了一地,一时分不清是云阳侯的血,还是那血玉本身的血。 赵曾捂着额头,血顺着指缝往下流,滴落在地上,洇出一片血色,开出糜烂的花。 饶是李钦,都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缓缓回正头看向上方的元扶晏:“王上,此子狂妄、刻薄,更无过大功绩,如何能封地受爵!” 卫王如何不知,不论这些,就单凭他鲜卑血脉这一点,就绝无可能授地,但……不授封就拿不到解药。 还不等他开口,元扶晏便起身而立,迎着殿外的日光,任由泽色晕洒在他的双肩,瑰丽的容颜隐匿在阴影中,反手抽出钱有德攥在掌心那明黄的帛布,俾倪看向下方:“左师位高权重啊!” “可算大功绩?”他略弯的眉眼让人心中胆寒,所有人都听懂了,这是威胁! 甚至称得上光明正大!在卫王、众卿的眼皮子底下,乘人之危的敲打! 元扶晏展开帛布,红色官袍的广袖迎风浮动:“元氏公子,赐朝歌,封元君。” 语毕,合上帛布,低垂的长睫上掀,抬眼压下,没有一人敢与之对视,包括李钦。 第九十九章 粮仓 燕山关外的风沙席卷,营帐被吹的摇摆,卫挽身着玄色盔甲,指尖执着木旗帜,在沙盘上落定:“北蜀看似占据雁门关,但依照并州的情势来看,其实并未深入,” “并非看似,”容羡持扇,扇柄抵在沙盘的边界,狐目怀着几分思忖,看着眼前蜿蜒的木旗帜,“粮仓在北。” 他长睫上掀,眼尾上扬:“雁门关内从不存粮,卫都驰援的粮,都在并州。” “他们……哪来的粮,”饶是秦武都不禁有些困惑,“往年这时,他们早就弹尽粮绝的猫冬了,岂能建出这么大的粮仓。” “往年雁门关的老朋友,可不是北蜀。”卫挽抬眸开口,随之凤目微眯,有几分威势,“瞧瞧北戎,胆子不就莽得很。” “那我们……”秦武从军前也只是个粗夫,脑子不如陈洛转的快,但也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一把火烧了?” 卫挽眯着凤目,搭在沙盘边的食指轻敲。她生前,确实一把火烧了北蜀粮仓,断了他们的后路,但如今…… “不烧,”容羡拇指一抹,推开了折扇,上扬的眼尾勾着饶有兴致,“北蜀凑不出这么大的粮仓,而不敢冒进的因由,多半……” “是在替北戎镇守后方粮仓,”卫挽抬眸与之对视,顺势接了他的话,“若是只有北戎,沙地贫瘠自是建不成粮仓,但北蜀即便没有粮,也还有广袤的草野,有成群牛羊。” 卫挽低眸,看向并州以西:“何况,北戎下了边城三郡。” “这帮狗贼,”秦武啐了声,“拿着老子的粮建仓,养出的畜牲,反过来打老子,可是不烧了那粮仓,又如何能将蛮夷一网打尽。” 卫挽凤目轻抬,朝着那个将墨玉扇遮在眼底的人看去。 容羡似有所感抬眸,眼尾上扬,墨玉扇下遮着的唇角,似笑非笑的勾起。 而后,心照不宣的对视,无声的交换了谋策。 —— 阴云缓动,压过并州城上空,月亮遮掩不显,郡守府内编钟和骨埙交错。 堂厅中,并州郡守程问一手一个拥着舞姬,坐在下首,紫荆关驻将林陆和居庸关守将樊过坐在对面,上首是端坐着卫让。 程问朝着领舞的舞姬递了个眼神,那女子便极有眼色的提着裙摆踏上石阶,捏着酒樽往卫让嘴边凑。 卫让急功近利,但并不贪财好色,偏头抬手,挡开了那舞姬递来的酒,抿着唇看向下方的程问:“程郡守,大敌当前,还真是好雅兴。” 林陆抬起酒樽,贴在唇上做掩,长睫半遮,将所有人的神情不动声色尽收眼底。 樊过也拒绝了贴上来的美人,小麦色的肌肤,透着常年风沙席卷的硬朗,剑眉微蹙:“北戎军就驻扎在城外百里,登上城楼就能看见营帐,程郡守这般夜夜笙歌,着实招摇。” 林陆则是笑嘻嘻的揽过美人,从腰间抽出折扇,胳膊搭在单屈的膝盖上,敲着矮木长桌:“二位多虑,如今三军齐聚并州,北戎不足为据,诸位千里奔袭,如今给弟兄们好好放松一下也好。” “正是正是!”程问揽着美人贴近,香了一口,“诸位带兵驰援边城,在下实在是不胜感激,才特此招待三位上将。给咱弟兄们,好好松松筋骨。” “林将军也是武官,”樊过不满的看向林陆,乜斜了一眼他拥在怀里的美人,淡道,“应当知道轻敌为大忌。” “樊上将同为驻军,”林陆眯着笑眼看去,不似生气的样子,“应当也知道带兵,要张弛有度。” “行了。”卫让打断了二人,阴鹜的双眸,居高临下的审视,“程郡守能否告知在下,这并州有多少可用军。” 程问一愣,转瞬恢复:“公子说笑了,三位也知道边城的情况,并州以北,一直都有雁门关驻守,并州的守备军……委实不堪重用。” 卫让不禁抿唇,绷着下颌看向林陆和樊过:“二位呢?” 林陆的扇子在指尖绕了绕,整个人透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懒散,看向上首:“恕在下僭越,敢问公子可有何谋策。” “自是迎难而上,开城驱敌。”卫让看过去,见林陆野调无腔的样子微微蹙眉。 林陆放开了揽着的姑娘,笑而不语,旋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成,”樊过驻守居庸关,常年风沙磋磨,容貌硬,性子更直,眼眸如鹰,“北戎人善骑,紫荆关的兵善弓,居庸关的兵善戈,并州和卫都的守备军,固然占了多数,但却都没有对战蛮夷的经验,而弓兵压后,很容易就被骑兵冲散了,硬碰硬,是指定行不通的。” “那依照樊上将的意思呢,”卫让看向樊过,透过那双鹰眼,竟有些被猛禽盯住的错觉,“难不成龟缩在并州,任由蛮人攻城?” “公子莫急,”林陆将折扇别在身后,虚朝着比邻的樊过隔空拦了拦,“樊上将也莫燥。” “紫荆关的弓弩手可于百里之内,高立城楼之上,取敌军的首级。” 程问的眼睛略显混浊,仿若全然没将他们所谈的大事放在眼里,专心致志的和怀里的舞姬互相喂食,场面更是糜乱得很。 卫让阴鹜的眼扫去,险些当场头顶冒烟:“程问!即便你这并州守备军不堪大用,起码也得给我个数。” 突然被提及的程问,迷蒙的在那温柔乡里抬起了眼:“约莫两万左右。” 樊过闻言,剑眉蹙的越发紧:“卫家虽然失了雁门,但绝无可能三十万驻军全部沦为青山尸骨,退居后方的残军,起码也该有十多万左右!” “什么惨军,”程问慌忙摆手,“蛮夷自从突攻雁门关后,便再无消息传来,下官可更是没见到那十万残军。” 林陆端着酒杯,长睫低垂,敛下眼眸,思忖程问的话,而后抬目,看了他和他怀中拥着的美人半晌,悠悠笑了。 看来,这程问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卫让捏着桌角,险些将其掰断,一把推开不断贴上来的舞姬:“明日出城迎敌,不必在谈!” 第一百章 这么喜欢 玄兔高垂,沙地上铸起的篝火,如同展翅涅盘的鸾鸟,高堆的木柱被烧得噼里啪啦的作响,焰苗星星点点迸溅在沙地里,而后销声匿迹。 容羡和卫挽隐蔽在营帐后的死角,两人贴着营帐的耳边,传来阵阵悦耳的铃铛声和嬉笑。 卫挽抬手掀起侧边帷幕,凤目看向上首主位端坐的男子,远山眉不由一蹙。 不是挛鞮且姜。 随之视线下落,那潋滟清绝的凤目中,有几分怔愣,营帐中央是个红绸翻飞的女子,脚踝缠金铃,臂腕绕金镯,面带嵌珠红纱,细腰曼妙,延伸在外的皮肤,犹如皓月莹润白雪。 容羡看着她的神情,眉梢一挑,狐目顺着她的视线朝营帐中乜斜一眼,而后,修长劲瘦的手揽上她的腰肢,前胸贴着她的蝴蝶骨,倾身将唇畔凑在她耳垂:“好看吗?” 卫挽耳根酥麻,细细密密传遍全身,凤眸中显而易见的透着几分心虚,指尖轻动,微掩上帷幕。 而那女子的细腰雪肤,深刻烙印在她的脑子里,想着又有些心痒难耐,随之迅速抬眸,从那微掩的缝隙中偷偷瞟了一眼。 转瞬,便感觉腰间一紧,耳边的嗓音被压的极低,极哑,肆无忌惮的勾着卫挽:“嗯?” 卫挽被他勾的不耐烦,凤眸侧目,睨向容羡,不悦姿态一目了然的写在脸上:做甚! “这么喜欢?”容羡狐目微眯,斜睨向营帐里面身着破布烂衫的女子,长睫低垂,揽着她腰际的手上抬,拇指贴在她的眼尾,“还怪凶的。” “西南重兵把守的营帐,”容羡的手重新落在她的腰际,压着人侧身,而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抬起,将那嵌着缝隙的帷幕遮严。 卫挽凤目随之看去,营帐三个等大,周遭围着木栅栏,周遭四方站着守卫兵,外圈不断有蛮夷兵来回走动,太过惹眼,让人不注意都不行:“粮仓。” 容羡负手,朝着黑暗的沙地打了个手势。 营帐里的乐声一停,铃铛声稀碎摇晃,而后有几人掀帘而出,旋即,卫挽耳尖微动,凤目上抬,身子后压,严丝合缝的靠在容羡身上。 两个人的身影隐在营帐的阴影中,几人结伴朝东侧的营帐走去。 “瞧见了么,”他的衣襟上扎着狼裘,蓄着络腮胡,在下颌编程三股,“那就是万木春的花头牌。” “右王将的眼睛都移不开分毫了,”他身边的白净玉面小生眯着眼眸,冷哼,“让我们乐兵,去给一个舞姬伴奏,荒唐。” “听说那万木春的花头牌是个中原女子,”那扎着狼裘的男子,摸了摸自己下颌那编成三股胡的须尾端朱砂珠,“谁知道是不是中原人的细作,偏偏右王将拿她当个宝,行军作战都要带在身边。” 另一边粗犷身壮的男子,抹着唇,呵呵笑了声:“往日里咱们去了那万木春,别说是花牌头,就是那兰牌头,一掷万金,咱们也未必能看见……” “确实是担得起‘万人空巷’的花牡丹,你们瞧见了么,那小腰……忒细!怕是禁不住那事上掐吧……” 第一百零一章 惦记 “诶!”惊呼声落,人也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人身子重,摔得不轻,抱着脚裸揉了揉,冲着营帐的阴影的处高斥,“谁!” 跟他同行的三人也闻声回头,看向营帐,随之那胡须末端着朱砂珠的男子,朝前走了几步,探头看了一番。 “都小些声吧,”那人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回头对着跌倒的壮汉说了句,“别一惊一乍的。” 那玉面小生上前将人架起来,笑道:“没准就是你小子的内心太心动神驰,一时崴了脚,可别再喊,耽误了事,你进去抵么。等回了营帐,哥哥给你好好瞧瞧。” “滚!”那人笑骂,而后转动脚踝,嘀咕了声,“不应该啊。” 反而是那个胡须上蓄着朱砂珠的男子,蹙着眉缓步朝前站定,视线锐利的扫向远处黑暗广袤的沙地,凝了片刻。 “关逢,走了,”那玉面小生架着那支胳膊,回头招呼人,而后小声道,“我估摸今晚很难有动静了,雁门一连好几日停滞不前,里头那位可正烦着呢。” 容羡扶着卫挽的腰,泛凉的指尖交缠上她掷出石子的手,带着薄茧的指尖,勾了勾她的掌心:“右王将掌兵,粮仓固然重要,但未必至于如此,右王将是仅次于左右贤王之下的当户。” 卫挽反手握住容羡微凉的指尖,凤目思忖着上抬,“这事乖舛,青棠月余前跟着林胡商队探入北蜀时,万木春就已经极富盛名了,善舞、喜乐……” “万木春的花魁,舞姿婀娜,冠绝塞外。” “挛鞮且姜,长袖踏鼓,冠绝草野。” “孙起时的账册,”容羡的视线跟着那几个人没入营帐,耳尖微动,“孙起时官拜田部史,虽然管辖卫地的收赋,但能得他做主的,只有中牟,可那本账册上记录的女子,可不止有卫国的姑娘。” “孙府是有藏银,但……不够。”卫挽刚要抬起手去掀侧边的帷帘,转瞬就被容羡重新捉住了手,凤目回首乜斜。 他将那白润的手,搁在掌心揉了揉,薄唇勾着绝美的弧度,狭长上挑的眼尾勾着笑,仿佛没看见她的眼神一般,从容不迫:“这银子贪了,却无去向,” “孙起时是左师一手提拔的蛐蟮,滑的很,李钦绝无道理闻着味儿,就收了狐狸尾巴。” “嗯?”他掌心贴着的温热柔荑,正往外抽离,他眉眼蛊人,压低身子,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还惦记呢。” 卫挽指尖舒展,鼻息间充斥着清冽的青竹气,头后枕在他的肩锁骨上,微微一侧,不点而赤的唇准确无疑的贴在容羡的耳垂,启唇缓张:“我更惦记,” 她的食指反抬,勾着他的下颌:“这只,”狐。 卫挽这话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月色朦胧之下衬得更加醉人。 容羡长睫低垂,眼尾上扬,仿佛映衬着卫挽的话,无形之中生出了雪白狐耳,轻笑一声,张口将勾着他下颌的食指,含在薄唇间,贝齿轻咬辗磨。 第102章 真绝色 “您是真不偏食,”卫挽的声音压的极低,清冽冷意的嗓音之下,还隐忍着些气急败坏的嫌弃,“还不松口!” 容羡听出她暗含的意味,轻笑不由从唇齿见溢出,而后启齿轻松,拥着她将那手指上的零星水渍擦拭干净:“右王将不会心甘情愿的在这管粮仓。” “若这万木春的花魁,是挛鞮且姜的人,”卫挽翘着指尖,还是觉得有一些不适,“那对于他以迅雷不及之势,掌控北蜀部族,果决出兵南征,还能争得他部同意,就有了很好的解释。” 容羡侧头睨了一眼帷幕,唇边勾着似笑非笑:“阿挽以为,女郎当真能动摇男子的决策?” 卫挽远山眉一蹙,闻声回首。 “不乏有,但极少,”他低眸,和她四目相对,“挛鞮且姜能得各部支持,绝大因由是利益等价交换,就算这花魁是他的人,也只能算一个煽动人心的棋子。” 他长睫低垂,狐目专注而温柔,是容羡本色上难寻的温润,“就如同你我之间的博弈,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生死,不过转瞬,蛮夷之地争夺激烈,并不比中原高堂少半分弩张剑拔,只不过是一个隐在风云之下、兵未血刃,一个荡在潮浪之上、刀刀见血。” “能牵制住各部首领,挛鞮且姜手中的鱼饵未必有那么大吧。”卫挽勾着广袖盖住手腕,脊背靠在容羡身前,源源不断的热意蒸腾着她。 “如今没有,但谁能保证之后呢。一个本就空无一物,掐着机遇绝地求存的人,左不过置个空壳在岸边,不痛不痒的扯下身上的烂肉为饵,给点甜头罢了,他可没什么损失,”容羡抬起狐目,看向不远处人群疏散的营帐,“鱼儿哪里会知道上饵,便是那磨刀杀鱼呢。” “以身饲之,听着倒是山穷水尽。”她随着容羡的视线看去,眼睫上压,清冷凤目,霎时昭然显现,“招摇撞骗?” “啧,阿挽总是这么率性坦诚,”容羡抬起拇指刮蹭她的唇角,似笑非笑的低眸,“要说共赢才是,” 而后,再次压低身子,凑在她的耳边,细微麻人的痒意,惹得卫挽朝后躲去,旋即那只劲瘦修长的手抬起,轻抚在她另一边耳侧,阻止了她朝后扯的动作,嗓音在午夜中低魅蛊人:“阿挽可要瞧好了,什么叫真绝色。” 卫挽眉梢轻挑,丹唇勾着潋滟的弧度,在夜色晕染下,让人挪不开眼。 “绝色,”她缓声轻笑,素手轻抬,揉捏着他的耳垂,“我对镜自赏,便可得见。” 容羡的额头抵在她的颈窝,双肩轻微耸动,轻抚她耳边的的手下落,拇指挲摩着她的脖颈,而后用那笑意未散的嗓音道:“确实如此。” “阿兄,你笑得很冒犯。”卫挽凤目乜斜,唇角的笑意端的冰冷。 他尚余的笑意闻言,再次从唇齿间泄出,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阿兄只是没想到,阿挽会有如此觉悟。阿挽的容色,确实冠绝天下,第一秾丽。” “阿兄,”卫挽的凤眸充斥着淡漠,轻呵了声,“我今年十八,不是十,也不是八。” “原来阿挽是不知,”容羡勾着唇,狐目里映着那姣好的容色,“天下胭脂榜,榜首乃卫国……武安君。” “批言道,清辉月泽,滟色无双。”他的指尖沿着她的轮廓,流连忘返,“雍容清冷之下,绝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多数人的道听途说罢了,”卫挽神色不变,凤目轻抬,“这种封条,不要也罢,活像把人钉在了画卷里,一旦行为举止逾越微许,天下人便会倾覆嘲讽,只觉也不过如此。而我,本就不是礼教典仪的姑娘,将这种封条贴在我身上,” “我怕是会忍不住撕烂它。” “阿挽在乎么,”她的身影,一丝不苟的溺在容羡的狐目里,衬得人像个情种,“不喜欢,阿兄替你撕了它。” “在乎,但……并非是在意他们将我裱入了画卷,”卫挽捏紧了衣袖,看着远处的凤目逐渐阴鹜,“而是他们随意将家室清白的姑娘们,一个个筛选出来,而后像是鉴赏瓷器一般,拉踩品评。” “就好似……他们自个儿是个东西一样,”她丹唇勾着嘲讽的弧度,轻笑出声,“还学不会本君的模样,抱着镜子自赏着开口,活像是不知好歹的……狗畜生。” “我偏要让这帮渣滓,知道什么是自惭形秽,”卫挽清冽的凤目,凝着霜寒,弥漫着爬上眼睫,好似卷翘的蝶翼长出刺尖,“女,为悦己者容,而非是为了得到他们,毫无意义的吹捧亵渎。” “世人多愚昧,阿挽这条路难走,”容羡的胸膛贴在卫挽身后,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无条件的化成微风,温柔且有力的送着她缓缓前行,“阿兄陪你一起走。” “愚昧,”卫挽周身的气势乘风而出,裹挟的微风瞬间凌厉,化为疾风骤雨,“我就是要先杀了这群性孬愚昧的种。” 她的声音不大,压低之势都极具威慑。 “性孬愚昧者太多,不如……阿兄来做你的刀刃,指哪杀哪,阿挽所经之处,必将是一片净土,”这话沾着血怨之气,却被他轻而言之,旖旎非常,“这刀刃,认主。锋利又顺手。” “这认主的利器发疯,是常有的事,”卫挽的唇角延展着笑意,凤目中满是意味深长,“况且,阿兄委实太行,我哪里敢碰,若是……不小心伤了我,可怎么好。” 卫挽的视线着实算不上清白,烧得人嗓子发痒,容羡低眸,抿着略微干燥的薄唇,嗓音有些暗哑:“伤了你,” “那可难,”他沁凉的指尖,触在她温热的手腕上,动作缓慢的向前延伸,他的指尖贴着她的掌心,“这刀刃,可非他等利器所能比拟,” “与阿挽最是契合,相撞深入,便是吟风弄月,尤云殢雨,相解背离,才化为那逆风恶浪,叱咤天地。” 第103章 阿兄天赋异禀 “这云情雨意,可不适合在虎狼窝谈,”卫挽勾着唇角,容色不变,“阿兄接着废话连篇下去,里面的人都要出来了。” 容羡轻笑着揽人旋身,身影迅速疾驰在黑暗中,罡风席卷风沙间,两人便闪身没入营帐,帐帘轻拂微动,竟没引起分毫注意。 “细瞧,阿兄的轻功,倒是更加上等。”周围景致瞬息转变,卫挽毫不吝啬地出言夸赞。 “上等的,可不止轻功,”容羡勾着她腰间的衿带,将人拉近些许,而后提步欺身,压得卫挽步步后撤,“眼下月黑风高,周遭鸦默雀静,正适合……” 浓稠的黑沉弥漫开来,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卫挽在无边无际的中被贴近,压后,她单手摸索着抵在容羡的肩膀上,步子试探着后退。 旋即,她骤然撞上了一物,而后抵着她脊背的庞然大物顷刻朝后倒去,她反手去定立,扶正的时候,顺手探了一把,心下有了些底。 容羡的面颊压在她的肩上,灼热的气息全喷洒在她的颈窝处,卫挽的手上抬,贴在他如玉修长的脖颈上,那炽烈的触感,烫她指尖一颤。 卫挽远山眉一蹙,觉得有些不对:“容羡……” “嗯…唔…,”他贴着她掌心的温凉,轻缓逶迤的喟叹了声,懒意洋洋地掀起长睫,接上了那句话,“同阿挽,出浅入深的抵足……缠绵。” 容羡的声音含糊旖旎,隐没在她脖颈延伸的衣襟里:“阿兄天赋异禀,什么都学得快。” “你,”卫挽顾忌着身后那不稳固的屏风,背脊挺得笔直,她能明显感觉到容羡的异样,手臂从容羡腋下环抱上抬,“这绝色,不至于阿兄豁出命来吧,我也,” 容羡轻笑着将人揽在怀里,带着热潮的掌心揉着她的腰窝,倚靠交缠着截断她的话:“他不配。” “世人可知你美,但决不能……亵渎你的美,阿兄可舍不得这糜乱淫秽沾染你半分。” 卫挽闻言,默了一瞬,反手扶着屏风边缘,单臂捞着容羡朝里面的床榻走去。 容羡低眉敛目,狐目蕴着笑意,映满了卫挽一人,顺理成章将身上的重量压过去,随之,唇边的笑意收敛一滞。 卫挽本想将他扶靠在床榻上,却被容羡揽着腰,一同摔进床榻,那修长玉立的身段,结结实实地压在卫挽身前,就连那银白的衣袖,都极为恰好,异常乖顺地贴在卫挽的衣袖上,没擦上锦被半分:“胭脂味,脏。” 容羡梗着的脖子一松,准确无误地抵着卫挽的脖颈。 他的嗓音不复以往的清冽,带着些低哑的呢喃,有些诱哄,有些撒娇,还有无限的亲昵。 卫挽心前被他砸的闷痛,混沌的脑子,不禁开始思忖……容羡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将人烧得神志不清了:“容羡,你怕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吧,” 容羡挑眉,抬起头,慵懒的掀起长睫,半阖着狐目,看向她那张俏丽白净的小脸,鼻息喷洒在她的唇齿间,旋即,用鼻尖请碰了碰她的唇畔,隐着痛:“让我靠会。” 第104章 红梅血海 卫挽听出了他嗓音中隐压的颤抖,抬起手落在容羡的头顶:“阿挽替阿兄顺顺毛,病痛尽除。” 容羡闻言,怠懒的抬起眼睫,唇边泄出轻笑,将头顶的那只素手捉在掌心,拇指顺势揉了揉她的鱼际,薄唇贴在她的手腕上:“能得阿挽惦念,阿兄心甚慰之。” “惦念着呢,”他的吐息喷洒在她的内腕上,带着些痒,半阖的凤目上抬,看向虚空,好似适应了这无尽的黑暗,说的漫不经心,“一直,不都最惦念阿兄么。” “阿挽这话,听着没几分真心实意,”容羡唇边勾着笑,抬头在她的下颌蹭了蹭,“假模假样的。” “若我说,这就是真心实意的话,阿兄……”卫挽眉目低敛,嗓音也带着些懒散,“敢信吗。” 容羡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两人之间的氛围,没有半分旖旎,却极为交融。 “如何不信,”他的薄唇勾着弧度,似笑非笑,“阿挽的话,阿兄向来无有不信。” 静谧的黑夜,令卫挽沉下心思索着北蜀的局势,没仔细将容羡的话听见耳里:“这法子,只怕是会从中生变。这右王将分明不是个好掌控的人,他不会听挛鞮且姜的,守好粮仓,自也不会听我们的,输送粮食。” “既不能完全掌控,何不直接命人围剿,将人斩杀,”卫挽狠绝果断的嗓音中,透着几分不解,“守着粮仓的蛮兵,近乎都是右王将的人,” “蛮兵身子魁梧,是得天独厚的身段,即便在训练有素的卫家军中,都极难寻出这般的体魄。”容羡把玩着她的掌心,筋脉断裂的疼痛感逐渐消散,狐目中若有所思。 他发觉,卫挽在面对外敌扰攘之时,是异于平日的狠辣果决,在用兵之上,更是不容置喙。 他撑手在她的耳侧,身姿顺势上抬,头却压的很低,凑在她眼睑下方:“阿挽想见红梅?” “红梅?”卫挽噬笑一声,素手上抬,捏着容羡的下颌,“此言,倒是怪风花雪月、诗情画意的,” “红梅,自是也想见的,但……”她伸出食指,抬了抬他的下颌,“更想见,血湖。” 他抬起手,勾着她细白的手指,唇角的笑意依旧,沾染着意味深长:“阿挽率兵,倒是极为熟稔,时常令阿兄,” “刮目相看。” 卫挽察觉到他深意里的试探,丹唇同样回勾着笑,不动声色,就连心脉的搏动,都纹丝不乱:“不过是些粗浅的雕虫小技。反倒是阿兄珠玉在前,言传身教,我总没道理,拖累阿兄不是。” “阿兄惯来会抬举我。” 容羡轻笑,只道:“会见到的,” 尸山血河,一个都不会少。 卫挽半阖着眼眸微凝,视线忽而一滞,看向那隐匿在黑暗中的轮廓,凤目逐渐微眯,而后抬手,落在他的眼睑下方,旋即,指尖从眼睑下方,滑上他的鼻梁,随之,下至到鼻尖,拇指抹在唇峰,擦向唇角:“阿兄阿。” 第105章 八尺花魁 “阿兄这是……”卫挽凤目微张,卷翘长睫上压,看着黑暗中,那极为熟悉的轮廓,“要艳压群芳?蛮人脑子是简单了些,但终究不是真痴傻,” 她的视线有几分欲言又止和意味深长:“阿兄可见过八尺有余的花魁?” “这不就得见了,”容羡匿在黑沉中的眼睑下,那一点痣,显明的泛着朱红色,美姿仪,秾丽非常,犹如玉山上行,惊艳绝伦,“她们那折柳腰,禁不住掐,阿兄这不同,” 他的鼻尖虚落在她眼前,鼻息惹得卫挽眼睫煽动,扫在他的鼻尖上,靡丽鲜艳的唇缓缓轻勾,呵出淡笑,嗓音清冽蛊人:“禁得住阿挽掐。” 语落,拉着卫挽的手腕,摸索着让她的手,落在他劲瘦有力的腰肢上,他提腰贴上了她的柔夷。 卫挽被他抓着内腕,掌心那腰侧的筋肉,绷的紧实,丹唇不由一抿,凤目迟疑的上抬:“阿兄,我没这嗜好。” 容羡这话,听着怪凄美残暴的,就好似……她平素有斩人断腰身的习惯一般。 他听着她的话,便知道她没领悟他话里的意图,一时也不急着指点,只沉下身子,鼻尖贴着她耳侧:“蛮人并非头脑简单,而是惯于靠蛮力取胜扩土。但月黑风高夜,总有松懈的时刻,更有面纱轻遮做掩,何况……蛮人的领地意识极强,那花魁是右王将的人,有几个不要命的,敢光明正大的去打量审视,” “右王将自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服从你我,但就是要他拧,”容羡勾着唇角,极淡的弧度,明明是同之前一般的似笑非笑,却不同以往的印象。 先前以药入骨的容羡,容色清淡,加之他兰芝玉树的身姿,犹如山涧青竹,只应见画,处处透着文人风骨。 如今更像是那雪山霞帔,花前金鉴,只含着那极其微小的变化,都透着绝佳的致命吸引力。 卫挽沉思了片刻,有些明白容羡的谋策,嗓音在窈冥中压低,像是鸾俦间的呢喃低语:“那还真是……同我所想有些出入。” “阿挽以为右王将会为了一己私欲,左右逢源,”容羡闻言,心下顿时就了然了卫挽的想法,“借着我们的手先杀了挛鞮且姜,再反水同我们过河拆桥。” 卫挽不惊讶容羡能猜出她的思绪,但手下却是无意识的想要抓点什么,将衣襟捏在掌心时,指甲滑过了他的腰侧。 容羡闷哼一声,手臂顿时虚软无力,在身段塌落,骤然砸向卫挽时,意志慌忙回笼,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姿,良久,失笑出声,嗓音很低,带着几分无奈:“阿挽要是想手刃了阿兄,怎么也该也提前下个通帖。中原人向来奉行礼乐之仪,好歹……让阿兄有个临战的准备才是,阿挽这先之一手,打了阿兄一个措手不及,着实不讲道义。” “你烧糊涂了?”这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卫挽眉头一蹙,旋即,容羡那握着她手腕的手舒展开来,修长劲瘦的手指,顺势包裹住了那揪着他腰间衣襟的手,而后笑道:“别乱挠,怎生得跟个幼狸一般。” 第106章 挽挽 卫挽诧异抬眸,他包裹着她玉指的那双手逐渐泛冷,像是冬日玉石,彻骨幽寒,说着,就抬起另一只手,从容羡的腰腹,缓缓着向上,最后,由宽肩贴上他的脖颈。 果然,刚才还炽热烧灼的身姿,转眼便犹如冰天雪窖:“冷?” “邪性,”卫挽揪着广袖环住容羡的腰身,将宽袖平散,盖在他紧实劲瘦的脊背上,双手顺着他的脊背攀着双肩,将人压向自己。 偏偏容羡执意不从,抵在她耳边的手臂,半分不肯泄力,她不满抬眸:“贞洁烈夫?这姿态,倒是颇为视死如归了。” “太凉,”容羡绷着下颌,被冰火折磨的有几分难耐,撑着仅存的理智,用手背蹭了蹭她的发顶,“你会受寒。” “拧什么,容羡。”卫挽潋滟的凤目里,充斥着淡然,语调不由分说,“很早,就没那么娇气了。” 容羡闻言,不由沉思。 卫挽刚入晋阳时的娇气,好似犹在眼前,明明长在风沙呼啸,烈日当空的边城,却硬是被卫靖骥养的香培玉琢,矜贵雍容。 彼时,正逢冬日,小姑娘畏寒又娇贵,受不得一点炭火气,砌温房,凿火墙,而后会在内室蛰居上一整个冬季,绝不踏出一步。 怔愣间,那劲瘦的手臂一松,猝尔,怀中暖意裹挟,温热的气息洋洋洒洒的落在他耳侧,像是细细密密的针,扎在他的肌肤上,带着些微弱的刺痛,弥漫攀附着他仅存的理智。 容羡手背的筋脉凸起,泛着淡青色,轻颤着指尖,顺着她的耳廓,摸上她的后颈,拇指摩挲着她的枕后碎发:“是阿兄的错,” 他埋在她的锁骨处,鼻尖向上寻着,摸索着抵在她的颈窝:“就罚阿兄永远守着阿挽,可好?” 卫挽挑眉,不甚在意的噬笑一声:“永不相见,更好。” “这么绝情的啊,”容羡声音暗哑,含糊旖旎,狐目晦暗不明,“挽挽抱得这样紧,怪不得阿兄误会。啧,还以为挽挽……是想生生世世与阿兄,不相离。” 卫挽闻言,浸在黑暗中的面色,像是含着几分难以言喻,犹如吞了数十只苍蝇一般:“你会说话吗?你还要脸吗?别在这恶心人。” 容羡被她嫌弃的语调逗的一乐,轻呵了一声,接着得寸进尺:“挽挽?” 卫挽偏头,绷着下颌,使力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咚——’地一声,容羡猝不及防被她掀翻在地,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沾满脸的怔愣。 她掌心向外轻划,撑着床榻立起上半身,慢条斯理的规整衣襟,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直立时,低眸睥睨着地上呆坐的容羡,正了正腰间的衿带,呵出一声:“犯贱。” 而后,挪着莲步,仪态翩然的绕过他,有条不紊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仿若这杯中,是什么甘泉雨露一般品着。 良久,容羡才回过神来,单膝屈起,手臂搁在上头,而后从胸腔迸发出的愉悦,缓缓蔓延向四肢百骸,他将额头埋在肘窝,唇际随着胸腔的震动,泄出阵阵清朗的笑意,共鸣音经久不散,消弭在手肘间。 半响,容羡猝尔回眸,狐狸眼中满是夺目的光晕,朱砂泪痣刹那惊绝,语调继续作死:“挽挽。” 第107章 癖好 “你那张皮子,若是不要尽可撕了,”卫挽凑在唇边的杯子一滞,凤眸斜睨,“再喊,扯碎你的嘴。” “啧,”容羡抬起手,动作极为慢条斯理,掸了掸双肩衣襟上的褶皱,周身的冷寒,如潮水般退散,那令人窒息的痛感也逐渐远去,他食指屈起,蹭了下唇畔,“阿挽可以舔,可以亲,更可以咬,” “除此之外别的行为,还是要慎重些,不然外头守着的那些卫家军士卒,怕是会误会阿挽有某些……,” “不可面世的癖好。” “……” 卫挽顿感额间青筋一抽,扬手便要将茶杯掷过去,高高举起间,凤眸扫了一眼营帐的门帘,强忍着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轻轻将茶杯搁置在桌上,险些没咬碎了牙根,“阿兄懂得可,真,多。” 容羡瞧了一眼她发青的面色,深谙不能再逗下去,顺势见好就收,没在继续得寸进尺。 “‘关’是大族,北蜀王后便是关姓。” 卫挽转着手里的茶杯,思忖半响:“须末续珠,可见族中身份不俗。看样子是来混功绩的,但人警觉,瞧得出底子也不差……” “北蜀单于原先那唯一的子息便是王后所出,关逢也当是被族中作为纯臣培养。” “依照我们先前所揣度的,万木春里的姑娘,绝大多数是从孙起时手里流出,不论那些女子是否只有卫女,都能踩定左师通敌叛国。” “阿挽,凡事,都要讲证据,”容羡提步走过去,指尖划过她的内腕,摸出她手中的杯子放回原位,“就算左师通敌叛国,又能如何。” “边城的布防图,是卫王传递的。万木春的姑娘,是孙起时交付的。” 卫挽的掌心一空,闻言心下更是停滞了片刻,纤手下意识的跟过去,在半空抓了抓,落空的转瞬,便触上了一抹逐渐回温的肌肤,指尖下的厚茧让她动荡的心绪安定了半响,凤目上抬:“世上还能有不透风的墙?” 他勾唇轻笑,捏了捏她鱼际上的软肉:“是漏风,还是紧严,并不在于墙。” 月泽侧落,光影深浅不一,洒过容羡的鬓角,照映高悬的鼻梁上,以此为界,一半曝露在月泽光下,一半藏匿在阴影之中。 卫挽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他眼睑下,那一点朱砂痣,在月晕华光中平添了几分清冷,指尖舒展,想要上探之际,才恍惚回神,忆起掌心被人攥在手中:“深冬已至了,阿兄。” 好久不见,容兰亭。 “嗯,”容羡应声,狭长尾翘的狐目,紧紧锁着卫挽的凤眸俯身,鼻尖相蹭后下蹲,握着她的柔夷,贴上他眼睑下方的朱砂痣,“三秋过了,卫阿挽。” 甚是想念,卫小四。 这一刻,那无处宣泄的情绪,好似都有了出处,在无尽的昏天暗地中,肆意蔓长,在相撞的烈火流光里,描摹入骨,在这场无声缱绻的纠葛内,谁都没有动作。只那两方的视线,愈发晦暗,黑沉,相交之下,像是藤蔓缠绵,簇簇生花。 第108章 青眼 卫挽的凤目被长睫遮掩,居高临下,俯瞰他那张无暇天赐的好颜色,心绪复杂,嗓音也有些暗哑:“若是在晋阳时,我未发现端倪呢。” 他眼睫上压,狐目黑沉:“容羡总会找到卫挽。” “毕竟,我对阿挽情真意切,”薄唇偏勾,视线带着几分戏谑,“不似阿挽于我,一如流水,无情无义。” “呵,”卫挽搭在膝上的手上抬,食指和无名指并拢,贴着他的下颌,“阿兄的情真意切,真是千古独绝。似那落花、飞絮,飘忽不定,捉摸不清。” “许是阿挽看的不仔细,才觉着这情义……游移朦胧。”容羡感受着贴在下颌的温热,低眸看了眼她贴上来的手指,纵容之意明显。 卫挽的拇指,落在那唇角,回刮过他的唇畔:“难道不是阿兄过于诡计多端,城府深沉,才叫人不易窥探么。” 容羡眉骨轻挑,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贴着那拇指,勾着唇缓声开口:“诡计多端是真,城府深沉是真,可这埋藏在重重叠叠计谋之下的情义,也是真。别人瞧不清,倒是合乎常理。可阿挽若是肯用心,一定瞧得清。” 卫挽蝉翼长睫轻扫,簇簇遮在凤目前,犹如雨雾遮掩山峦的浓艳绮丽:“这分毫见不得人的情义,也就只有阿兄,才能面不改色且理直气壮的说出口。” “阿挽又怎知,这不是珍之重之,”他启唇说话间的湿气,细细密密晕贴着她拇指上的纹路,“继而为此谨小慎微、踌躇谋划,才能排除万难、冲云破雾,得见朝阳。” “阿兄的诡辩之言,倒是尽展纵横家游说捭阖之道,让人刮目相看。只是,阿兄啊……”她噬笑着抬起眼睫,凤目中满是姣丽殊色和浑不在意,“这般不纯粹的情义,怪不稀罕。” “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容羡抬眸,勾着笑看向她,没将后半句说出,随之用下颌蹭了下她的指尖,“怎如今到了阿兄这,便是见不得人、不稀罕,阿挽未免太过偏颇,” “有野心是好事,”她并拢的指尖微蜷,而后握紧,余留食指伸直,指尖落在他眉宇中心,缓缓下落至鼻尖,“这算盘珠子,已然崩在我脸上。想喜当爹,就是不知……阿兄的棺材备好了么?” “阿挽手里,不是有个‘忠孝双全,满门英烈’的好棺木,借阿兄躺躺,如何?”他顺着力道朝前,用鼻尖顶·蹭了下她的指尖,“再者,虽说是长兄如父,可本质却未曾改变。” 卫挽反挣开他轻拢在她腕间的手掌,落在膝上:“卧榻之内,怎容他人酣睡。容家阿兄还是另寻个偏安一隅的好去处更妙。” “我与阿挽,确非他人能比拟的。”他仿若认同,轻点着头,“生同衾,死同穴,反而更适用于你我。如此说来,这卧榻之内,阿兄更是得睡上一睡。” “褪了层毛,是连着你的狐狸皮一起褪干净了?”卫挽的耐心已然用尽,眉眼之间有几分冷意,不想继续再与他打嘴仗下去,“那姑娘不回,你我便要一直等在这?” “北戎北蜀是合谋,拿下边城也是突袭,吃到了出其不意的利,可如今卫国各地增兵驰援,他们心里也没底,”容羡的狐眸向上乜斜,勾的人心起伏不定,旋即意味深长的开口,更添慵懒妖冶,“右王将的卧榻,今日必不会让人安睡。” “后方的纸醉金迷,可不会影响战事,”卫挽的眉眼间散着冷厉,丹唇勾出孤寒的弧度,“以你我的身手,降制右王将,轻易至极,眼下这迂回,显然在耽误时机。” “迂回自有迂回的用意,”容羡倾身,一只劲瘦的手抵在她圆凳旁,另外一只搭在木桌边沿,自下向上的仰视她,眉眼略弯,俨然蕴着十足的笑意,“还是说,阿挽厌恶至此,不愿与阿兄共处一室。” “阿兄知道便好,”她容色不变,搭在桌边的食指轻点,一下一下,漫不经心,“人呢,贵有自知之明,眼下了悟,尚且不晚。” “这样么,我来瞧瞧,”容羡撑手,探身之末,是两人的鼻息交融,“怎么分毫不见阿挽虽说的厌弃,倒是口是心非占尽了全部。” “阿兄身为策士,当知门客该做什么,屡次以下犯上,合该依规,论处。”她在容羡探身贴近的瞬息间,抬眸迎上,唇边勾着和容羡分毫不差的笑意。 “以下犯上?”容羡轻笑,随之极缓的摇头否定,“明明是以下,魅上。” “战前魅主,惑乱君心的话,阿兄也敢毫无遮拦的坦言?”“可差点就以为,阿兄是敌军的细作了。” “此般,便是胡言乱语的污蔑了,容羡自来不都是……的人。”鼻尖相抵,两唇相距毫厘,那未说出的逐字逐句,带着旖旎,心照不宣的含糊隐没,“便是细作,也只能……” 那狐目带着戏谑,拉扯勾连的意味十足,再次模棱两可的吞下了暧昧。 卫挽噬笑,吐出的呵气,散在在容羡的唇齿间,而后被严丝合缝的回挡,与她勾连的鼻息热气缓缓停滞了一刹,恢复之际又沉又重,即便如此,他也未曾在探身向前。 她眉梢上挑,再次抬起手,只是这次勾住了他的下颌:“阿兄所学,委实没几分看头,还不如此间乐的乐师。用你,岂不是必输的局面。” “嗯?”他的嗓音微哑,也缓声散着笑,气息陡然一变,懒散之余,带着几分平日对卫挽刻意收敛着的强势和侵略,“哪一位乐师,这般得阿挽青眼,远在他乡,还魂牵梦萦的,可见入骨的喜爱。在晋阳之际,怎未得见那学尽看头,又令阿挽铭诸肺腑的人呢?” “这般的妙人儿,阿挽还私藏什么,不如说来听听,也好让阿兄也长个见识。”他抵着圆凳旁的手抬起,揽上了她的腰,撑着桌边直立起身的同时,将她整个人带离圆凳,箍在怀里,踢开圆凳,步步紧逼着探身上前。 第109章 官官咬牙切齿 卫挽被他的胸膛、腰腹压着后弯,她曲线有致的腰,也被劲瘦有力的手臂紧紧锁着,容色不改,纹丝不乱的勾唇,凤目轻抬,顺着他的的步步紧逼,缓步退后:“阿兄是想长见识?瞧着是想杀人灭口。” 话落,她的脊背贴上了帐壁。 “阿兄执刀,着这位乐人提前殉葬,免得阿挽日思夜想。”他周身的气势凌厉、压迫,可面上却含着温和的笑意,眉眼、唇角的弧度,无一不是仔细琢磨,语调平静,慵懒和缓。 “阿兄急什么,”卫挽风恬浪静,侧仰着头看他,指尖搭在他的衣襟上,“我怎会那般喜新厌旧呢。” “喜新厌旧,”他一字一顿,终了轻笑,“那便是,有新了。平阙师从墨家孟禽,他么?” “还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的平仄。”[1] 话落,就瞧着卫挽收敛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好看瑰丽的眉眼也逐渐冷戾起来,见此,容羡反而和缓了他怒极温和的唇角,心里的郁气也跟着少了些,转而再次展开唇,笑的妖异慵懒。 “此间乐能成卫家的耳目,可见确实学尽了本事,”他收紧手臂,循着她的耳畔贴过去,“如今,阿兄身为武安君门客,与之也算同袍,不见一见,届时误伤了自己人,可怎么好。” 她落在他衣襟上的手上滑,抵在他的脖颈上,阻了他的靠近:“阿兄不是已然对卫家了如指掌,还怕杀错人?” “了如指掌算不上,只是,”他挑眉,“阿挽向来不热衷风月,能道出一二,我自也能从中品见几分皮毛。” 她掌心的喉结,吞咽间,不断滚动,说话间,细细震颤,卫挽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痒意,抬眸的一刹,将手移到他的后颈,压着人低头跟她平视:“那阿兄方才穷追猛打、分毫不让的派头,是作何?险些要将我拆骨入腹了。” “妒忌啊,阿挽不知道么?”容羡猝不及防被她压下,容色不改的在她脸庞前扯着笑,露出牙齿,“拆骨入腹多不雅观,那不得揉进骨血,形同一人。” “真血腥啊,”卫挽的视线落在他的唇际,良久,抬眸与他对视,“善妒,可不好,没人稀罕的,” “没什么要紧,也不是虚把式,除了善妒,自还有别的,”他瞧着她眸中毫不闪躲的潋滟,狭长的狐目跟着微弯,“阿挽要的,阿兄都能给。” “这海口夸得大,阿兄就不怕是刀山火海。” “那敢情好啊,毕竟,要做唯一的旧人,总要拿得出等价的。”他抬手摩挲她的眼尾,蜷起指节触碰她扑闪的眼睫,“晋阳传来的动静,卫王封元扶晏为君,赏了朝歌,挛鞮且姜万里越境,同时攻伐卫国边境,说着是巧,赶得也妙,卫国内忧外患。” “卫掳敢封元扶晏为君?挛鞮且姜越境之际,也正值郑使造访。”她上压眼睫,看着他的神色,“这是你的手笔?” “也算,推波助澜,”语毕,又不老实的缠绕她的长发,侧目一刹,便知她在想什么,先一步开口。 “郑国近年向不断向西南扩张,接连占下曲沃,平阳,函谷关,再任由其发展必成祸患。容宋国虽然势弱,却也吞并了周遭几个不大不小的地,宋公和郑王的摩擦拉锯不少,将周王挤在夹缝磋磨,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容羡食指拇指圈起,单手编着她的发,“齐王忙着北上,不好向西扩张,宋公向西扩张不开,便对东边虎视眈眈,我便也顺势而为,向齐王提出可以出使宋国,为齐王分忧谋划。到了晋阳,便去信宋公夺宛城。” “宋公岂敢毫无防备的信你?” “由不得他不信,就如同,卫王不得不应承赴约,”他手上的动作轻缓,狐目盯着也满是仔细,“卫、郑、宋之间,有伐晋之盟,可郑、宋勃谿已久,盟约形同虚设,郑国未经商议,先相邀卫国,本就存着抢占先机,拉帮结派的意图。” 卫挽贴近了几分,凑在他下颌,下意识的跟着他的思绪道:“宋公不会全然相信,但也不会急着否定,必然会遣人游历探查,一旦坐实,本就动摇的盟约,便如同埋藏在宋公心里的种子。” “站的越高,便愈加畏手畏脚,卫国有卫家军,郑国有郑武卒,即便宋国势弱,但掏空了国力,也一定会出兵宛城,以图造势。” 他周遭的压迫全部被旖旎的热气同化,熏得人发烫。 “左右逢源啊,”她说话间,贴了上去,“阿兄方才应得痛快,就不怕这旧人里没有阿兄么。” ……[致亲爱的审核,脖子以上,求通过,放过我吧!] ……此处省略的600字,请看评论。 “冷静了?”她感受着他失控的颤抖,压抑的喘·息,残留的神智是痛苦和崩溃,“那就松一松,勒得我腰疼。” 容羡闻言,劲瘦滚烫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腰,力道适中的按揉:“还不熟练,下回注意。” 卫挽被他揉的舒坦,便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像猫儿一样餍足的‘呼噜’了两声,半阖着凤目,长睫向下微遮:“这就惦记下回,贪吃,难满足。” “谁让阿挽不疼我,只好自己找糖吃。”他的声音很低很哑,终于凑上了她的耳际,却畏缩不前的耳语。 “还不够疼你?”她的手轻挥开大氅,探出的手掌,反摸向他腰腹处湿凉的衣襟,“明明最疼你。” 旋即,容羡随着一颤,上挑的眼尾发红:“只疼我,可好?” 见她沉默不言语,容羡握着她的手腕上抬,凑在唇边,亲了亲她的掌心、鱼际、手腕,又细细密密吻了她的指根、指尖。 “好不好?” “阿兄这么问,就冒昧了。”还不待人说话,卫挽便扯开了大氅领口的绸带,反手掀下扑在容羡身上,顺手在他领后打了个死结。 环着他的双手下落,在他腰间摸索,被容羡细细密密吻过的手,抽出了那把别在他腰后的墨玉扇,旋身匿在帐帘边。 容羡偏头,耳尖微动,耳垂仿若还带着濡·湿,旋即,退着步子也隐匿在黑暗中,而那双狭长的狐目却锁着卫挽的方向。 外面脚步细碎,很轻,但身上的铃铛却不然,在静谧的黑夜中,尤为清晰。冷风灌入,一道倩影背着月光提步入帐。 卫挽半眯着凤目,身影极快的捂住了她的唇,‘唰’地开扇,扇尖的刀刃同时滑出,抵在女子想要呜咽惊叫的喉咙上:“别喊。” 她感受着女子的害怕颤抖,远山眉微拧,朝着容羡隐匿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是所有的失控,都能让她悯恤,顺势将手中的墨玉扇抵近了些。 等女子点头,她才移开了手,落下的瞬间,扫了眼那只持扇的手。 啧,还好,情急之下没用错。 “邬月?” 她嗓音清冷,周遭的气息撞上掀帘之时席卷进来的冷气更甚,女子闻言,诧异回眸,仿佛是想知道她是谁,怎么叫出了这个名字:“你是郑国曲阳人?” 邬月点头,豆大的眼泪‘扑簌扑簌’的下落:“我是。” 这两个字说得沙哑谨慎,却是地地道道的郑国官话。 “我需要一套你的衣服,”邬月比她矮半头,卫挽低眸,看向她含着秋水的眼眸,而后抿唇,朝那黑暗处落了一眼,“要新的。” 说话行走间,卫挽并未落下折扇,只不过扇尖从颈前,转移到了颈侧。 邬月吞咽着口水,从红木箱底捧出了个包袱,这里面衣物,都是万木春的管事得知她要陪同右王将出征,特意为她新裁量的,还未来得及穿。 万木春管事送走她时,还拉着她的手,满面春风,仿若她不是跟着去打仗,而是风光大嫁,字字句句都是:今后飞黄,可莫要忘了万木春的提携。 卫挽抬手接过的同时,持扇的手利落高抬,击晕了邬月,反手揽着她的细腰,要将人轻放在榻上。 与之同时,卫挽的脊背,贴上了一具精壮劲瘦的身躯,还不等她将人放稳,便揽住她的腰往后拖,修长有力的手,也精准的摸索在她的手肘,使了巧劲,按着她肘内穴位,邬月的上身瞬间从她的掌心落下。 “嘶——”抽气的瞬间,卫挽瞪大了凤眸,掌心下意识抓了抓,却没抓住人,转瞬,便是‘咚’地一声,邬月砸在了枕头上。 还不待卫挽冷下脸,湿凉的帕子就盖在了她的手上,被人擦得仔细。 她缓缓吐气,还是气得咬了牙,抽手抬起就给了他一掌,打在他的肩膀上,用了八成的力,被她披在他身上的大氅泄了三成不说,还砸的她手掌通红。 容羡捉过她的手腕,贴近细看,瞧着漫上红的手掌,指腹想触碰却生生停滞,长睫上压,抬眸看向她:“扇子在你手里,用手做什么。” “滚,”卫挽又冷又缓的吐出一个字,簇簇的长睫上抬,压出蕴着寒峭的折痕,想着方才肘内的酸麻,犹不解气的将包袱重重砸在他怀里,见他要再次上前贴近,视线跟着斜睨过去,“滚去换了。” 容羡听得出她嗓音里夹杂的不愉,衣襟下摆的濡湿,更添了几分心虚,只好先去换衣裳,只是下裳的里衣就…… “阿挽。”他的嗓音有几分示弱,更多的是哄意和温柔。 卫挽闻声,偏过头去,透过黑暗仿佛看清了他脸颊、眼尾、耳垂的红霞,明白了他的窘迫,挑眉:“怎么,我给你洗洗?” 话落,就见人闪身朝着屏风走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心中腾起的气缓缓落下,丹唇勾着笑:“湿着吧,忍忍,洗了也干不了。” 语毕,就见人踉跄了一步,栽进屏风后。 随之,不断传来‘叮叮铛’的声音,卫挽踩着步子,挪到桌边,提起茶壶冲手,待将手拭干,又等了良久,屏风后窸窸窣窣和铃铛作响的声音停滞了一瞬,转而,只剩下行走时的铃铛音。 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铃铛的内籽,随着行走间漾起的清风,在铜衣的包裹下,雀跃明快的回应着清风、铜衣,回应着能令它起舞的一切。 卫挽闻声回头,不禁呼吸一滞,早已适应黑暗的凤目,能清晰瞧见映入眼帘的好光景。 狐狸眼,半遮面,宽肩楚腰,肌理紧实,水沉为骨玉为肌。[2] 第109章 官官无限崩溃 卫挽被他的胸膛、腰腹压着后弯,她曲线有致的腰,也被劲瘦有力的手臂紧紧锁着,容色不改,纹丝不乱的勾唇,凤目轻抬,顺着他的的步步紧逼,缓步退后:“阿兄是想长见识?瞧着是想杀人灭口。” 话落,她的脊背贴上了帐壁。 “阿兄执刀,着这位乐人提前殉葬,免得阿挽日思夜想。”他周身的气势凌厉、压迫,可面上却含着温和的笑意,眉眼、唇角的弧度,无一不是仔细琢磨,语调平静,慵懒和缓。 “阿兄急什么,”卫挽风恬浪静,侧仰着头看他,指尖搭在他的衣襟上,“我怎会那般喜新厌旧呢。” “喜新厌旧,”他一字一顿,终了轻笑,“那便是,有新了。平阙师从墨家孟禽,他么?” “还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的平仄。”[1] 话落,就瞧着卫挽收敛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好看瑰丽的眉眼也逐渐冷戾起来,见此,容羡反而和缓了他怒极温和的唇角,心里的郁气也跟着少了些,转而再次展开唇,笑的妖异慵懒。 “此间乐能成卫家的耳目,可见确实学尽了本事,”他收紧手臂,循着她的耳畔贴过去,“如今,阿兄身为武安君门客,与之也算同袍,不见一见,届时误伤了自己人,可怎么好。” 她落在他衣襟上的手上滑,抵在他的脖颈上,阻了他的靠近:“阿兄不是已然对卫家了如指掌,还怕杀错人?” “了如指掌算不上,只是,”他挑眉,“阿挽向来不热衷风月,能道出一二,我自也能从中品见几分皮毛。” 她掌心的喉结,吞咽间,不断滚动,说话间,细细震颤,卫挽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痒意,抬眸的一刹,将手移到他的后颈,压着人低头跟她平视:“那阿兄方才穷追猛打、分毫不让的派头,是作何?险些要将我拆骨入腹了。” “妒忌啊,阿挽不知道么?”容羡猝不及防被她压下,容色不改的在她脸庞前扯着笑,露出牙齿,“拆骨入腹多不雅观,那不得揉进骨血,形同一人。” “真血腥啊,”卫挽的视线落在他的唇际,良久,抬眸与他对视,“善妒,可不好,没人稀罕的,” “没什么要紧,也不是虚把式,除了善妒,自还有别的,”他瞧着她眸中毫不闪躲的潋滟,狭长的狐目跟着微弯,“阿挽要的,阿兄都能给。” “这海口夸得大,阿兄就不怕是刀山火海。” “那敢情好啊,毕竟,要做唯一的旧人,总要拿得出等价的。”他抬手摩挲她的眼尾,蜷起指节触碰她扑闪的眼睫,“晋阳传来的动静,卫王封元扶晏为君,赏了朝歌,挛鞮且姜万里越境,同时攻伐卫国边境,说着是巧,赶得也妙,卫国内忧外患。” “卫掳敢封元扶晏为君?挛鞮且姜越境之际,也正值郑使造访。”她上压眼睫,看着他的神色,“这是你的手笔?” “也算,推波助澜,”语毕,又不老实的缠绕她的长发,侧目一刹,便知她在想什么,先一步开口。 “郑国近年向不断向西南扩张,接连占下曲沃,平阳,函谷关,再任由其发展必成祸患。容宋国虽然势弱,却也吞并了周遭几个不大不小的地,宋公和郑王的摩擦拉锯不少,将周王挤在夹缝磋磨,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容羡食指拇指圈起,单手编着她的发,“齐王忙着北上,不好向西扩张,宋公向西扩张不开,便对东边虎视眈眈,我便也顺势而为,向齐王提出可以出使宋国,为齐王分忧谋划。到了晋阳,便去信宋公夺宛城。” “宋公岂敢毫无防备的信你?” “由不得他不信,就如同,卫王不得不应承赴约,”他手上的动作轻缓,狐目盯着也满是仔细,“卫、郑、宋之间,有伐晋之盟,可郑、宋勃谿已久,盟约形同虚设,郑国未经商议,先相邀卫国,本就存着抢占先机,拉帮结派的意图。” 卫挽贴近了几分,凑在他下颌,下意识的跟着他的思绪道:“宋公不会全然相信,但也不会急着否定,必然会遣人游历探查,一旦坐实,本就动摇的盟约,便如同埋藏在宋公心里的种子。” “站的越高,便愈加畏手畏脚,卫国有卫家军,郑国有郑武卒,即便宋国势弱,但掏空了国力,也一定会出兵宛城,以图造势。” 他周遭的压迫全部被旖旎的热气同化,熏得人发烫。 “左右逢源啊,”她说话间,贴了上去,“阿兄方才应得痛快,就不怕这旧人里没有阿兄么。” 卫挽抬手,捏住那似染了胭脂云霞,洛神珠色的耳垂,指尖之间的犹如云朵的触感,令她存了几分兴致。 良久,变为伸着食指,前后拨动了几下,洛神珠的色泽逐渐转为酡红。 “新人也成啊,”容羡额间的青筋一跳,将那作乱的玉手攥在掌心,反擒在她背后,“阿挽通融一二,给个机会?阿兄涉猎之广,上可持枪杀敌,下可出谋划策,夜里……还能留榻侍奉,以一顶多的人才,收入囊中不亏。” “自吹自捧这营生,还得向容公子看齐,”卫挽丹唇勾起,回首瞟了眼,漫不经心的踮起脚,凑在那被她研磨成赫赤的耳边,“太过凶戾,我可不敢要,在外边瞧上一眼,就要被揉进骨血。” 语毕,绛唇轻启,温暾裹挟半凊半灼的耳垂,凌冽的青竹气溢在她的皓齿鼻息,啮合撕·磨。 这道暧·昧'细嚼琢磨',不断传进容羡的耳廓,回响在耳道,侵蚀着大脑,喉咙叵耐的滚动,箍着她楚腰的手臂,倏然间张弛,严丝合缝,无懈可击,试图将人嵌进血肉。 容羡难以遏·抑的仰首,如玉璧的脖颈修长,浅青色的血管,埋在白皙的肌肤下,判若黑白。试图让卫挽转移阵地,却被她嗍龁着耳垂扯回来。 …… 容羡咬牙,衣襟下摆的湿凉触感,让他又沉又重的心猛然失坠,嘲讽着他的理智,煽动他的谷欠·念。 他将手从濡煦的大氅里撤出,细致的将人裹住,打颤着再次抱住。 随之,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压着狐裘领,缓着绵长的余音匀。 “冷静了?”她感受着他失控的颤抖,压抑的喘·息,残留的神智是痛苦和崩溃,“那就松一松,勒得我腰疼。” 容羡闻言,劲瘦滚烫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腰,力道适中的按揉:“抱得少了些,还不熟练,下回我轻些。” 卫挽被他揉的舒坦,便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像猫儿一样餍足的‘呼噜’了两声,半阖着凤目,长睫向下微遮:“这就惦记下回,贪吃,难满足。” “谁让阿挽不疼我,只好咂摸着甜味找糖吃。”他的声音很低很哑,终于凑上了她的耳际,却畏缩不前的耳语。 “还不够疼你?”她的手轻挥开大氅,探出的手掌,反摸向他腰腹处湿凉的衣襟,“明明最疼你。” 旋即,容羡随着一颤,上挑的眼尾发红:“只疼我,可好?” 见她沉默不言语,容羡握着她的手腕上抬,凑在唇边,亲了亲她的掌心、鱼际、手腕,又细细密密吻了她的指根、指尖。 “好不好?” “阿兄这么问,就冒昧了。”还不待人说话,卫挽便扯开了大氅领口的绸带,反手掀下扑在容羡身上,顺手在他领后打了个死结。 环着他的双手下落,在他腰间摸索,被容羡细细密密吻过的手,抽出了那把别在他腰后的墨玉扇,旋身匿在帐帘边。 容羡偏头,耳尖微动,耳垂仿若还带着濡·湿,旋即,退着步子也隐匿在黑暗中,而那双狭长的狐目却锁着卫挽的方向。 外面脚步细碎,很轻,但身上的铃铛却不然,在静谧的黑夜中,尤为清晰。冷风灌入,一道倩影背着月光提步入帐。 卫挽半眯着凤目,身影极快的捂住了她的唇,‘唰’地开扇,扇尖的刀刃同时滑出,抵在女子想要呜咽惊叫的喉咙上:“别喊。” 她感受着女子的害怕颤抖,远山眉微拧,朝着容羡隐匿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是所有的失控,都能让她悯恤,顺势将手中的墨玉扇抵近了些。 等女子点头,她才移开了手,落下的瞬间,扫了眼那只持扇的手。 啧,还好,情急之下没用错。 “邬月?” 她嗓音清冷,周遭的气息撞上掀帘之时席卷进来的冷气更甚,女子闻言,诧异回眸,仿佛是想知道她是谁,怎么叫出了这个名字:“你是郑国曲阳人?” 邬月点头,豆大的眼泪‘扑簌扑簌’的下落:“我是。” 这两个字说得沙哑谨慎,却是地地道道的郑国官话。 “我需要一套你的衣服,”邬月比她矮半头,卫挽低眸,看向她含着秋水的眼眸,而后抿唇,朝那黑暗处落了一眼,“要新的。” 说话行走间,卫挽并未落下折扇,只不过扇尖从颈前,转移到了颈侧。 邬月吞咽着口水,从红木箱底捧出了个包袱,这里面衣物,都是万木春的管事得知她要陪同右王将出征,特意为她新裁量的,还未来得及穿。 万木春管事送走她时,还拉着她的手,满面春风,仿若她不是跟着去打仗,而是风光大嫁,字字句句都是:今后飞黄,可莫要忘了万木春的提携。 卫挽抬手接过的同时,持扇的手利落高抬,击晕了邬月,反手揽着她的细腰,要将人轻放在榻上。 与之同时,卫挽的脊背,贴上了一具精壮劲瘦的身躯,还不等她将人放稳,便揽住她的腰往后拖,修长有力的手,也精准的摸索在她的手肘,使了巧劲,按着她肘内穴位,邬月的上身瞬间从她的掌心落下。 “嘶——”抽气的瞬间,卫挽瞪大了凤眸,掌心下意识抓了抓,却没抓住人,转瞬,便是‘咚’地一声,邬月砸在了枕头上。 还不待卫挽冷下脸,湿凉的帕子就盖在了她的手上,被人擦得仔细。 她缓缓吐气,还是气得咬了牙,抽手抬起就给了他一掌,打在他的肩膀上,用了八成的力,被她披在他身上的大氅泄了三成不说,还砸的她手掌通红。 容羡捉过她的手腕,贴近细看,瞧着漫上红的手掌,指腹想触碰却生生停滞,长睫上压,抬眸看向她:“扇子在你手里,用手做什么。” “滚,”卫挽又冷又缓的吐出一个字,簇簇的长睫上抬,压出蕴着寒峭的折痕,想着方才肘内的酸麻,犹不解气的将包袱重重砸在他怀里,见他要再次上前贴近,视线跟着斜睨过去,“滚去换了。” 容羡听得出她嗓音里夹杂的不愉。 “阿挽。”他的嗓音有几分示弱,更多的是哄意和温柔。 卫挽闻声,偏过头去,透过黑暗仿佛看清了他脸颊、眼尾、耳垂的红霞,挑眉:“怎么,我给你洗洗?” “阿兄,你知道么。有的人啊,披着层兽皮,便真以为自己是风月高手,大放厥词。” “什么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 “什么是甘是苦,总得尝试过了,才晓得是不是人间至乐。” 话落,就见人闪身朝着屏风走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心中腾起的气缓缓落下,丹唇勾着笑:“结果,瞧着也不是很熟练,甚至生疏得紧呢。” 语毕,就见人踉跄了一步,栽进屏风后。 随之,不断传来‘叮叮铛’的声音,卫挽踩着步子,挪到桌边,提起茶壶冲手,待将手拭干,又等了良久,屏风后窸窸窣窣和铃铛作响的声音停滞了一瞬,转而,只剩下行走时的铃铛音。 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铃铛的内籽,随着行走间漾起的清风,在铜衣的包裹下,雀跃明快的回应着清风、铜衣,回应着能令它起舞的一切。 卫挽闻声回头,不禁呼吸一滞,早已适应黑暗的凤目,能清晰瞧见映入眼帘的好光景。 狐狸眼,半遮面,水沉为骨玉为肌。[2] 第110章 白玉镶金 男女莫辨,秾丽妖冶。 “绝色?”卫挽远山眉高挑,丹唇勾出了个弧度,“确实,我道阿兄笑得那般冒昧,原是有更加一等一的。” 容羡瞧着她那幸灾乐祸的模样,掩在红绸纱下的薄唇,轻缓偏勾,周遭的黑沉,晕染着轻纱边缘,更添了几分神秘和诡谲,无声地哼笑。 “这可算不上真绝色,”容羡探身低头,转而勾住她的下颌,“顶多是个前汤。距着佳肴美馔的时辰还尚浅,不如,先行品鉴一番开胃酒。” 卫挽的凤目寸寸下移,胡姬舞衣上缀满铜铃,延伸在外的色泽,犹若山矾,那楚腰的轮廓柔韧,肌理的线条紧实,她的手指纤细,上抬,他胸膛下方的铜铃,从手背滑向指节、指甲,动作丽质,万般婵媛:“好听。” “只是铜铃好听么?”容羡搓热手,把她微凉的手拢在掌心,捏了捏她泛冷的指尖,抬眼看她。 “嗯?”卫挽的嗓音慵懒上扬,那八分清冷的音色,诱着黑沉,勾着白璧,“阿兄的喘·息,也好听。” 语调带着试探,可唇边偏勾的笑,却坏得很。 “人不好看?” “阿兄这话,问得未免直白了些,”卫挽支着额角,斜睨向上,眼角眉梢尽是调笑,“若碰上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岂不失礼。” “你倒是会同周公戏语,凭空捏造,”容羡看着她使坏,伸指横刮了下她的鼻尖,犹嫌不够,又转而去揉她的脑袋,“爷这辈子,就只能碰见一个闺阁姑娘,还不是个不谙世事的主儿,少瞎扣帽子,被你空口白牙的污了清白,她不要我,你来下聘么?” “呦,方才,爷可不是这个态度。”卫挽抽回手,落在他的腰侧,掐·揉着搓得通红才罢手,“她许你什么,说来听听。” “多了,”他勾着薄唇,狐眸低敛,长睫遮掩下十分勾人,“天下安,百姓乐,最烈的马,最凶的隼,三书六礼,十二抬大轿,白玉镶金,嵌着东珠的。” 是她说过的字字句句。 “……”卫挽抿唇,良久,没说出一句话,前面还正常些,后面的话,怎么听怎么疯,还白玉镶金,嵌着东珠的,十分的娇。 末了淡声道,“我看,她也未必聘得起你。” “那,”容羡高扬了下眉骨,低眸看她,话头刚起,就见她抬起眼眸,凤目中满是笃定,身体避险似得后撤。 “小人拖家带口,要养得人多着呢。” 容羡扯下面纱,温和的笑映入眼帘,缓缓延展,极慢又极其绚丽,夺人心魄,但也令人毛骨悚然,言语轻笑,恰似风和日暖中的竹叶,优柔宽和:“那阿挽的意思是……” 卫挽抖了一下,视线下移,那地儿,正被洁净红纱遮挡的严实,早已不见濡湿的痕迹,凤目上抬的刹那,摸了摸鼻子,心虚的紧忙道:“那自是,多一个不多,一定要养。” 旋即,扯过他手里的红纱,站起身靠近,指腹划过他润白的脸庞,将那‘叮呤当啷’的面纱带回去:“不是要尝酒?” 容羡揽过她的腰,学着她在他腰间作乱的动作,跟着掐·揉的搓了一番,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敷衍。” 在卫挽要开口之际,容羡用拇指按在她的唇上,抬眸间将不满泄出:“不听,狡猾之言。” 卫挽瞪圆凤目,转瞬,唇峰上的刺痛,拽回了她飘远的神志,低眸间,便见容羡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畔按着打圈。 卫挽抬手挥拳捶在他劲瘦的手臂上,却在捶上的刹那,被他反手挡开,有力的手臂同时回圈,连着她的手一同锁在怀里,箍着卫挽的腰肢。 这回的力道不紧,却用了巧劲,卫挽垂首怔了怔,手指向外使力曲张,手背的青筋凸显,仰头的转瞬,黝黑潋滟的瞳孔中,映着无限贴近的脸庞,身躯也只在被容羡完全压制时的那一刹紧绷,随之卫挽便放松下来,挑着眉看他,根本没看清那双狐眸中的侵略和占有。 卫挽刚想启唇,软绵的纱料沾了上来,凤眸再次瞪大,那簇簇卷翘的睫毛,仿若炸开的竖起,唇角、唇峰,被贴的细密,灼热的气息扑在轻纱上,料子也染上了熏炉般的暖意。 她的唇中,被龁出个微肿的圆珠。 “怎么不呼吸了,”容羡托着她的下颌,无名指和拇指内掐,捏了捏她的两颊,稍退毫厘,嗓音哑得不行,气息煽动,启唇喘息,都使得那红纱,若有似无地扑上她的唇畔。 卫挽简直要唾骂出声了,从肺间沉缓的呼出两口气,开口的霎时,容羡又贴了上来,气的卫挽额间连着眉梢的地方不停的跳动。 这混账,简直视间隔的红纱为无物! 也就导致,那又凉又滑的轻纱料子塞了她满嘴! 卫挽的手,落在容羡的颈侧推拒,掐的瞬间按上了那滚动的喉结,非但没成功推开,还被人喘着攻塔占台,一举扯帜。 还来劲儿了! 她气的凤目通红,将手压在他的后颈不容闪躲,须臾间,铁锈的味道,弥漫充斥在两人的口月空,轻纱染上了更深暗红。 容羡寻上卫挽压着他后颈的手臂,手指旖旎揉·搓,分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反而轻笑了声,顺着卫挽的力道倾身向前,开疆扩土。 卫挽扒着他的肩膀,力道大的过分,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容羡揽着她的脊背,动作轻柔,气定神闲,在博弈间厮杀,纠葛,谁也不肯服输。 良久,卫挽抬眸,伸手抹蹭掉唇角的银·丝:“你不行。” “把气喘匀了再说。”容羡挑眉,舌尖抵着后牙,顶了下伤口,“猫儿狗儿转世?牙怪利的。” 话落,回应他的是当腹一脚,踹的人朝后踉跄了两步,卫挽睨着他,轻哼了声:“脾气更利,” “嗯,”容羡应声,缓声笑,一时清朗无边,月色无垠,“是挺凶的,像是还没出栏的……” 在卫挽眯起凤目危险的注视下,接上,“狼幼崽。” 第111章 狼狐同源 “狼崽子啊,还说不准呢,”卫挽啐了口嘴里的血沫子,“阿兄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容羡狐目微定,落在那唇角,指尖随即落了上去,搽染开那一抹朱樱色:“狼狐同源,阿挽此言,也有理。” “呵,那倒是不足为奇了,疯狗啊,”尾调延长,偏勾唇角,凤目向上斜睨,勾的人心痒。 “许是忠犬呢,”容羡轻笑,纵着顺应她的话说下去,“可都是生死不渝、坚贞不屈的好物儿。” “真是千古第一遭啊,”卫挽瞧清他的神色,双手交叠搭着臂弯,语调清越,“狼子野心、城狐社鼠,您是一个也没记心里。” “弱肉强食,阿挽。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容羡低眸,想到那被扔进熏炉的斗篷,靠近半步,两人身上的气息源源相撞,冷热交织互换,“牧人奉狼为神明,农人敬狐为仙使,不可否认它们颖悟、机敏、通灵,迫猛禽悍兽食草而肥有违万物法道。” “万物法道,啧,阿兄是在同我说教?”卫挽仰头,这动作搭上这语调,显得十分骄纵,可神色却不尽然,全然是一副不动声色、不辨喜怒的样子。 容羡抽出她手中的折扇,别在她腰后的衿带间,随之,温热修长的手掌顺势落在卫挽的腰侧:“不,狼狐惯来认主,且来交流感情,阿挽只需执鞭驯我便是。” “论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之道,容公子永远都是这般出众,”卫挽感受着腰间传来的热意,抬眸满是耐人寻味,“口传心授也好,促膝谈心也罢,莫坏了事。” “阿挽惯来不喜温醇,不如去瞧那甜糕,这开胃酒,阿兄便先替阿挽饮之。” 卫挽眉梢高挑,意味深长的看过去:“北方惯饮辛烈之酒,阿兄可别把那鱼目当珍珠,指鹿为马了。” “阿兄必定反复品尝,细细推敲,给阿挽个精确回响。”容羡勾着唇欺身,修长的手指掀开红纱,温软相贴,轻缓如春风细雨,随之,又握着卫挽擦拭嘴角的手指,吻了个遍。 而后,红纱坠下,遮了那天与奇绝般的容颜。 卫挽看着他转身之刹,便匿于黑暗,帐帘就似被寒风吹起一般,难寻见丝毫的异常,凤目轻抬,望向那片刻可见的天际,眸中的神色黑沉冷戾,面不改色的提壶倒水,一饮而尽后,冲刷着口腔里的血腥气。 同时,她拇指擦开火折子,微光摇曳,深浅不一的映在她的五官上,凤目借着微弱的光巡了一眼四周,提步朝着屏风后走去,却未见着容羡换下来的脏衣物。 她眉梢微挑,看向一旁的熏炉,确实可见其中的黑灰,而后才放心点燃四周连枝灯,自腰间拿出个瓷瓶,走向床榻。 卫挽抬手扯下束发的绸带,捆了她的手腕,而后,从腰后抽出那把容羡的墨玉折扇,拿在手中把玩,凤目低敛,仔细端详着邬月的容貌。 郑女多慧,貌似素月流天。 卫挽持着折扇,扇尖想要滑向邬月的下颌和鬓角,歪头的片刻停滞,不由咂舌,转用拇指贴上,肌肤白润,并无异样,推开瓷瓶口的木塞,放在邬月的枕边,背脊靠在一边,扇柄轻敲在掌心。 不久,榻上的人悠悠转醒,睁眼的瞬息看见卫挽,便要惊叫出声,可卫挽比她更快,扇尖的利刃抵在她的脸庞上:“要脸,就闭嘴。” 要出口的惊叫戛然而止,似兔子一般眨着眼,有些害怕的颤抖。 “善舞者当更善武,你却不会,若是普通舞姬倒是还说得过去,可姑娘,不尽然吧?”卫挽折扇半开,用扇尖勾开遮挡在邬月眼前的碎发,见她挣扎,“别动喔,仔细见血,姑娘家破了相就不好了。” 卫挽笑的婉约,说话也轻声细语,可瞳色微冷,杂糅开便显得有些捉摸不透:“我对姑娘家,一向温柔,但对于忤逆者,一惯狠辣,姑娘的身段,非儿时练不能有,郑国的官家女子一般善书多聪,平民子女若是家里不富庶,也练不起这般好舞技,” “除非,姑娘自幼,便长在那胭脂堆。” “小娘子也说,一般女子多善书,小女子不才,便是那不一般的人。”邬月闻言,逐渐停止了颤抖,眼睛也不再是兔子一样红,面容反而也淡定,操着地道的郑国官话。 “嗯?有点好玩儿,勾的人更想探究始末呢,姑娘之意,本身在官家?”卫挽噬笑,丹唇轻抿出好看的弧度,眉眼弯弯。 邬月眸中冷光一闪而过,而后低敛:“小娘子看着金尊玉贵,月儿虽入风尘,可也怀着一身风骨,小娘子挖苦别人的伤痛取乐。” 卫挽捕捉到她的变化,将扇尖压低了些,锋利的刀刃瞬间划出细细的红线:“给蛮夷人卖命卖笑的风骨?姑娘,您是在给我讲戏曲段子吗?” “风尘骨胭脂色并不低俗,更不下贱,不过是谋求生路,苟活于世的手段,可若是先于他人践踏自己,那便也莫怪他人践踏你。”她凤眸微眯,像是危险蛰伏的虎豹,带着威压,“若我没猜错,你同挛鞮且姜,本就相识?” 邬月感受着脸上的刺痛,面色陡然一变,眼眸瞬息抬起,带着惊怒看向卫挽,却被那带着杀伐血气的威压打的喘不上气:“月儿不知姑娘在说什么,二王子是王庭权贵,月儿也只是在宴会上偶然得见。” “姑娘还真是油盐不进啊,”卫挽将折扇全开,刀刃抵在她的滑嫩的脖颈上,“姑娘怕死么?” 不待邬月回答,卫挽便含着笑,自顾自道:“想来……敢为蛮夷卖命,也是不怕死的,可就是不知,你肚子里的孩子怕不怕。” 邬月瞪大了眼,被捆绑的手挣扎了片刻,又定下来,呼了两口气:“你骗我。” 卫挽笑着垂头,折扇回折成半开,遮在鼻尖,露出的脖颈纤细修长,像是梨花开满枝丫,只见白腻:“骗你?你确实因楼里惯用那些伎俩伤了身子,但也确真有孕。” 第112章 攻心为上 “我不知道,”邬月摇了摇头,但眼神却愈加空洞,可抬眸看向卫挽时,却已经恢复了坚定,“小娘子,二王子是贵人,能同奴家有何关系。” 这话,道破了二人的贵庶之别。 “贵人?鼠虫窝里还能养出个金疙瘩,”卫挽勾着唇,收了扇尖的利刃,合上折扇,她单腿屈膝踩在塌边,手肘拄着膝盖,折扇撑着额角:“姑娘的忠贞,委实让人钦佩,不知挛鞮且姜究竟许了姑娘什么。” “姑娘想回曲阳吗?” 邬月眼睫颤了颤,而后闭上了眸,良久:“小娘子是何身份?” “鄙人小字,无常,善引归路,”卫挽的手指摩挲着扇柄,久握之处已是一片温润,拇指向上延伸滑动,又是一片寒凉,“姑娘想要魂归故土,鄙人也乐得做这桩生意,毕竟,合衷共济才是共赢嘛,就是不知姑娘心诚否。” “小娘子,奴家当真只是个寻常的舞姬,您何必浪费心思。”邬月低垂着眉眼,油盐不进 “不知姑娘对中牟可有了解?”卫挽端详着她的神色,瞧着人不停颤动的睫毛,神色愈加冷厉,“啊,想来也是不太了解,毕竟中牟相距曲阳还隔着淮江渭水。姑娘可知,中牟境内有多少女儿郎背井离乡?曲阳地界,又有多少姑娘颠沛流离?” “小娘子此话何意!”邬月那张好不容易沉静的面容逐渐扭曲,怒极反笑,“月儿做的是皮.肉生意不假,虽是最下等的奴隶,可从没贩卖其他女子牟利,月儿哪里会知道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折扇全开,'唰'地一声,利刃漼出,卫挽扯住邬月身下的锦被,利落的将她的嘴捂住:“瞧着姑娘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到来,不如,我替姑娘了断他,免得将来平添孽障。” 同时,利刃滑上她的肚皮,卫挽的手法精妙,能让人觉出疼痛,又不流出一滴血。 邬月瞪大双眼,连声惊叫,挣扎的厉害,可被卫挽死死的捂住,声音陷进锦被,泄不出一丝声响。 “姑娘想好再说,知道么?” “毕竟时隔多年,姑娘许是不记得了,不如,那我替姑娘说,”卫挽勾着唇,腔调娓娓道来,细数孙起时账簿上的名字,“承平十三年,明隗巷的碧禾、庄旎,俞漪、卞朵,承平十五年初,莲古巷的徐姝……” “够,够了!”邬月在被子里呜咽,声线哽咽,“我不识得她们,这罪孽不该安在我身!” “姑娘不识得她们,如何知道是罪孽。”卫挽扯下衣摆上的绸缎,擦拭着扇尖的利刃,“姑娘就不好奇,我如何识得你?” “姑娘与虎谋皮,便拿她们作抵。”卫挽凤眸侧目,不动声色的将墨玉扇,凑在枕边的瓷瓶处扇了扇。 “我没有,”邬月的眼睛逐渐迷离,摇着头,“我给她们青玉瓦,授她们金缕衣,有何不妥!” “这些姑娘,皆是良家子息,即便穷苦,也可以选择不为奴为婢,你夺了她们栖息地,又送她们入虎窝!你有何错?不过教人成麻雀,浇金铸笼以为囚!”卫挽凤目布满红丝,额间青筋更诉出主人的滔天怒意,随之,她吐息凝神,“这些人里,如今有王侯妾,有臣子妻,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邬月咬紧了腮,血气充斥口腔,也不开口多说一句。 卫挽远山眉微蹙,思忖片刻,换了个思绪:“孙起时,” 邬月的眼底迷茫且迟疑,让卫挽眯起了凤目,语调缓慢,一字一顿,“李钦,元扶晏,” 她的眼睫轻扫,喃喃自语:“元,元,慕容顾。” 慕容?拓跋慕容氏? “侵占中原,”卫挽又一字一顿道,半响,邬月都没有给她睫球反馈,扇柄抵在下颌,沿着下颌骨向上滑至鬓角,于此无关啊…… 况且,邬月的反应很奇怪,像是被军营里的手段驯化过,卫挽收了那个瓷瓶,转着扇子等邬月清醒:“邬月姑娘,不会武功,意志倒是绝非寻常人能比,像是早便在那滚油煎锅里熬了一圈,身经百战。怨不得万木春中莺莺燕燕,唯独姑娘独秀远名。” 邬月闻言,眼光逐渐清明,像是拨开云雾,额间全是汗,发髻也凌乱地沾在面颊上:“姑娘别白费力气,我什么都不会说。” “若是挛鞮且姜知晓,当是该多庆幸,不过,”卫挽眯着笑意低头,指尖勾开她面颊的碎发,绕过耳后,“我会带你归故乡,我素来温柔,好怜香惜玉,你我慢慢磨便是,挛鞮且姜一个废子,磋磨人的手段和剂量,可不如中原王都多,邬月姑娘身上搭着那么多女儿郎的凄苦,总不好这么死掉,你说呢。” “小娘子未免太过嚣张,此处是北蜀营帐,只需一声呼救,你我,就说不准是谁该怜香惜玉的多些,”邬月抬着下巴看向卫挽,少了药物加持,思绪清晰,绝地回击也极为凌厉。 但,只可惜,她对上的是年仅十八,便独撑门楣,名扬边城的上将军,而不是武安君卫挽,同蛮夷三年久战拉锯,父兄战死蛮夷刀下,对卖国之列,软硬不吃,更是近乎偏执难容忍。 卫挽偏头垂首含笑,转而竟笑出了声,遽然,凤目回眸,尖刀从臂缚中抽出,不再是容羡那把带着利刃的折扇,而是她自幼把玩到大的匕首。 尖端抵着邬月平坦的小腹,“你试试。” 卫挽凤目含着笑,脸上却是面无表情:“这刃,还是我抓周时,揽臂抱在怀中,便不撒手的物儿,料子玄黑,我阿父亲自为我锻造,阿兄配的鞘,我一眼就相中了。” “还未正经的开膛破肚过,你我也瞧一瞧,是谁更快些。对了……”卫挽反转刀背,划过她的小腹,寒凉刺激的邬月一抖,“我确实在骗你,你这身子已伤,不是极难有孕,而是,绝无可能。” 邬月瞪大了眼,可怖得很:“你!狡猾!” 卫挽举起刀刃,旋即,'锵'地一声,叮在邬月耳侧的床榻上,握着刀柄,长睫上压,四目相对:“计谋策略,攻心为上,承让了。” 第113章 剧情章 容羡闪身隐匿在黑暗中,并没有直奔主营帐,而是朝着主营一侧的广袤沙地走去。 那处所置的营帐灯火通明,里面的人影绰绰映在帐壁上,有一个人影朝着帐帘靠近,另一个身影一瘸一拐拉住人。 “重兵把守的,右王将都未觉有异,就你操这份心,”而后将人拉回原来的位置,按住肩膀,“坐下吧!主帐快活,咱们也别亏了自己!” “湖崖言之有理!来!喝!”先前白面少年的声音随之而至,高举起碗,碗边'噼里啪啦'的撞在一起,“关逢啊,如今你毕竟只是个乐兵,右王将平日便视你为眼中钉,可莫要再生事!” 转瞬,营帐里便响起了小鼓轻调。 “关逢,泸衾的脑瓜子灵光,说的在理,”湖崖揉了揉脚踝,眉头也跟着皱起,“挛鞮且姜得势,虽然右王将并未战队,但也显然哪个都不得意,你还是别太出风头,在这地界儿,盖过了右王将,只怕是未必能安全的回到王都。” “你脚踝骨上那伤,根本就不是绊的,”关逢蹙着眉,唇畔抿紧,“粮仓在这,若是出了岔子,纵然先行征讨右王将,但我们乐兵,也讨不得什么好。” 泸衾停下手中小鼓槌,搭在皮鼓两侧,视线上抬:“关逢,你是大王子亲族,大王子到底如何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语毕,看了眼窗外,接着道:“就让挛鞮且姜这般猖狂,等人得胜归来,各部还不唯他马首是瞻,岂还会有大王子的位置?” 关逢摇了摇头,旋即看回去,眼光如鹰:“事发起,我便再没机会进入王庭。” 泸衾的拇指摩挲了下鼓槌,神色不改的跟人对峙了良久,而后淡淡的说:“关兄未免警惕了些,” “不过,警惕些是对的。” 语毕,还在揉脚裸的湖崖和那边喝酒的巫复齐齐倒在桌子上。 关逢微微瞪大了眼,强撑在桌边的手虚软无力,随之咬牙平淡的回:“你是哪个部族的人。” 泸衾双手一扬,扔了细鼓槌,仰着下巴抱臂:“中原细作,听没听过,啊,没听过也不要紧,见识过就成。” 说着在耳边拍了拍手,声停,人就应声倒桌。 “哟,来了,”泸衾掀着帐帘,一边说着,一边往容羡身后瞧。 “没来。”容羡狐目斜睨,眉眼疏淡,“打听的如何。” 闻言,泸衾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落了营帐,闲适提步,撞了下容羡的手臂:“啧,你这行头,挺别致的!” “说来这事,营里都心知肚明,关逢是关家为新王培养的近臣,必是要管辖部族,授封牧地的,哪里会轻易外放历练。”泸衾指尖敲着手臂,探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主营帐,“右王将待之又这般怠慢。关家嗅觉敏锐,约莫是怕被连坐,届时连个根都留不下,便先行将人送出来避险,若是东窗事发,关逢还有机会脱逃。” “毕竟留得青山在嘛!”泸衾眼睛转了转,唇边调笑,“人呢,你隔三差五就要回去看护的玉珠子呢?都带出来了,还藏这么紧,莫不是怕被人抢去了不成。” “是啊,怕的紧。”这话说的自然,并无什么不妥。 反而是随口一言,调侃容羡的泸衾,瞪大了眼眸,满面难以置信,微张着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第114章 瞎得很 “轮岗时辰可摸清楚了?”容羡面不改色的提步,撩开帐帘,低眸看了一眼倒在桌子上的关逢,狐目微眯,“有底子,你那药坚持不了多久。” “明日要往雁门送粮,主帐寅时会过一批守备。”泸衾探着脖子朝营帐里望,而后挠了挠后颈,咂舌道,“放心,我那药……” 话音未落,就见容羡回过头,神色疏淡,却让人感觉透骨寒凉,话音顿时一转,“明白,我守着。” 容羡收了手,用锦帕仔细擦拭,转而扔进泸衾的怀里,视线上抬,看向远方那来时的营帐,却只能瞧见一片荒芜的藏蓝和点点烧起的篝火,眼底一片黑沉,良久:“看紧了,莫连累我。” …… 主帐内的炉火不断作响,骤然微弱的冷气袭来,使得焰火随风摇曳,转而,营帐里便响起轻巧悦耳的铃铛声。 “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回去歇……”刁遵从上首抬眸,随之一滞,捏着酒樽歪头,带着股戾血粗犷,“中原人。” “右王将,久仰。”容羡勾开面纱,作揖,“周遭旷野,犹若那无人之仙境,倒是多有叨扰了。” “无所适从?且当远方来的家乡。辽阔广袤的草野,都是你们那地界儿不曾拥有的好景色。”刁遵眯着眼眸,视线不动声色,暗含打量,“中原有句话,叫马有失蹄,蛮兵固然出众,面对残弱文士的诡谲诓骗,有所疏忽也是难免。” “右王将此言便差矣了。中原的士卒,便不会马有尸踢,”容羡把玩着手里的面纱,食指时不时的勾弹着铃铛,荡出声响,拇指摩挲着面纱上沾染的暗红,狐目渐深,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慵懒松闲,“对待残弱之人,都尚不能识别的蛮兵,算何出众。中原向来权势集中,将相指令严苛缜密,部属依令规从,不像蛮族,权利散落,部属各为其主。将失一令,军破身死,这疏忽之言,怕是怪不到蛮兵头上。” “巧言令色的中原人,”刁遵冷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口出狂言!” “右王将也不遑多让,这中原话令在下倾佩。”容羡不紧不慢的将面纱缠绕在掌心,末了才缓而抬眸,似笑非笑,“前方战局紧迫,功过全在挛鞮且姜,不论胜负,这名声可是打出去了,普通的牧民哪会记得右王将驻守后方的功绩。” “呵,狡诈不堪,本王岂会受你离间。”刁遵放下酒樽,随手捋了捋自己身上兽皮毛,“若他挛鞮且姜真有逐鹿中原的本事,本王同样认他是个枭雄。” 容羡眉梢上挑,而后敛目低缓轻笑:“美人绕膝,礼乐纵情,右王将的坦荡……可真是,掠影浮光呢。” 他这话说的绕口且考究。刁遵闻言迟疑,锁眉睥睨着下方,斟酌片刻,可容羡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右王将所行,可谓是同前言相悖。高风亮节的让人拍案叫绝,可惜过于粉饰太平,北蜀和北戎合作多时,粮秣却在右王将这积压日久,迟迟送不到雁门,究竟是蛮兵过于出众,还是右王将另有谋断。” 刁遵闻言,一瞬间戒备起来,应之身上方捋顺的兽皮毛都跟着乍起,紧连着威压:“一介中原书生,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能探听其中因由原委、细枝末节了。” “右王将张口闭口不离'中原人'三个字,可到头来,还不是用着中原人,让在中原长大的人来开疆扩土,逐鹿向南。”容羡抬眸间,缓缓压下眼皮,遮敛着一半瞳孔,似眯着眼眸筹谋猎物的野狐,耐着性子舔舌氐着獠牙和唇角,磋磨人的心神,规训揣测他的一举一动,将人拉入布好的陷阱,算无遗策,“右王将倒是惯会收渔翁之利,坐享其成。” “瞧我这记性,坏的很,这不才将将忆起……若右王将当真那般坦荡,那二十年前的合作,算什么呢?” 刁遵瞬息间直立起身,臂膀的肌肉凸起,转瞬反手抽出架在椅被后的弯刀,踩着桌案攻击而来。 容羡勾出一抹笑,不慌不忙的摸向自己的腰际,却寻了个空,挑眉,而后唇边笑意延展,抬眸看着劈向自己的刀,缓缓歪头,轻咋了下舌:“真磨人啊。” 这话意味不明,竟让人有些不知其意。 容羡后弯下腰,身姿兰芝玉树般柔韧,一如新月瑰丽,长腿上抬,足尖一错不错的抵着刁遵的手腕,核心使力曝起旋身的功夫,抬起另一只腿,踢向刁遵的肘弯。 趁人晃神后退,右手握拳抵着左肩,手肘猛地击向刁遵的额角。动作间干净利落、不屈不折,却带着绝无仅有的爆发力。 刁遵暗暗咬牙,瞧着猝然间袭来的反攻,下意识抬起手臂作挡,却被震地一麻,久久抬不起胳膊。 “你……” “右王将。中原,乃礼乐之邦,自来将就不斩来使,还请遵循,”容羡掸着因动作间乱皱的衣裳,肌肤白净,手指劲瘦,指尖泛红,好看至极,让人下意识视线追寻这好景致,眼皮上压间狐目斜睨,神情疏淡冷戾,仿若看着那在世间摇尾乞怜的蝼蚁,“莫乱了我们中原的规矩。” “哪能真有什么能藏住的秘密呢?您说是吧。”容羡噬笑一声,不在意的正了正坠满铜铃的下裳,“右王将早已不需要谁来记着功绩了,毕竟泼天的权势和富饶,早在二十年前那桩筹谋中,就将你推向了巅峰,立地扎实。右王将的名讳……如今更是家喻户晓,响当当的散在草野。” “多年来养成的性子,不会让挛鞮且姜从中占得分毫便宜,更不会让人有名扬天下的机会,自是无需担心,稳坐八方。”容羡端详着刁遵的神色,扯着步步计划警戒起来的细线,掐着时辰拉下,给人最后一击,“可右王将能同人里应外合,挛鞮且姜如何不能呢?虽说如今北蜀全然陷入右王将的掌控,但那万木春,明目张胆地屹立在北蜀的王都之内,而右王将也将敌人的耳目,时刻带在身边,岂不是轻而易举被人攻占了塔台,属实是……瞎得很啊。” 第115章 囊中之物 “被一介小辈这般的算计,右王将当真是好一肚的容人之量,”容羡的指尖敲击在腿侧,姿态松散,“在下深感叹服。” “早闻中原有养士之风,燕地黄金台,齐鲁设学宫,阁下是哪里的门下客?”刁遵揉着手臂,视线上下打量着容羡,而后又否定道,“不,齐国探子不会有这般武艺。但万木春盛名远播已久,拿它来做文章,何足取信于人。” 容羡薄唇微勾,不由哂笑了声:“万木春有无问题,与我何干?右王将,现今,你我虽地处对立,但这世上哪有什么永久的敌人呢。右王将带兵多年,走到如今的位置极其不易,应当比其他人更知晓盟友的重要性才是。” “眼下我们是仇敌,抬眸说不准我们便是那最牢不可破的友邦。”他弯着狐目,眼尾上扬勾埋着计算,唇畔带笑,可仔细瞧去,又没有半分笑意,“不论是黄金台,还是齐学宫,总归能为右王将出谋划策便好。” “本王走到今日,也不是靠着一身蛮力,且不能听阁下说什么,便信什么。”刁遵眯着眼眸,虎视眈眈,“前方战事勾连的王都局面,显然于本王有大利,且尚未出现风向反转。” “原以为右王将是眼界过人之辈,如今看来,倒不尽然,这话未免目光短浅了些,”容羡抬手支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掌托着手肘,“北蜀与北戎合力,才拿下卫边城和雁门关,右王将近些年多次率兵南征,可得利了?来往试探间,自然摸清楚卫边军的实力远不止如此,卫边军的且战且退,拱手让关,更像是引蛇出洞。右王将心中怕是也早有预料卫都不会善罢甘休,必然反攻大举征伐,挛鞮且姜和北蜀说不准都要吃大亏,故而一直未动。挛鞮且姜如若失败,再一举被杀,对右王将来说,那便是天降神助。” “可……右王将有没有想过,若是成功了呢?挛鞮且姜长于楚地,相距北蜀,跨山隔海,可人不光回了故土,还全须全尾、完好无损。他的盟友又岂是寻常之辈?”容羡指尖下滑,手背指骨指着下颌,狐目微定,敛住神色,“北蜀王都,就似右王将的那一身躯干骨,支撑着一身的血肉皮囊,终了终了却出了乱子,发现时早已被钉满了蛀虫,向外啃噬蚕食这一身烂肉,右王将当真觉得自己的赢面大吗?” “内外兼失,”容羡落了手,身姿玉立,延伸在外的肤色映在烛火下,显得并不冷硬,更似温润璞玉,仿若能令人触手回暖,“彼时,右王将该当如何?” “阁下所言根据,”刁遵活动着恢复些力气的臂膀,扶着回旋转了两下,“不过是基于万木春的风向,北蜀王都早先便是本王的囊中之物,耳目林立,新开个寻乐子的地儿,还偏偏其中女流皆是中原人,如此明目张胆的买卖和动静,本王又怎会分毫没注意,阁下怎知,这不是本王的请君入瓮之计,或许,这万木春是本王的利器,融入骨肉的大补物,更是本王的致胜之道。” 容羡指尖微动,却手中无物,只好摩挲了下作罢,半眯着的狐目:“两军交战尚且有来有往,右王将可提前洞悉,挛鞮且姜自然也可以将计就计。万木春可是中原人的据点,同右王将那更是人心隔肚皮,右王将当真能毫无芥蒂,全部信之?” 万木春是中原人的据点,他也不遑多让,刁遵不敢大意,思索片刻,眉头紧锁,良久沉寂,却仍然未直接答应,反问回去:“阁下作为友邦,是不是应该拿出些诚意来?” “自然,这是应当的,”容羡薄唇浅勾,长睫煽动间形貌昳丽,而后取出一枚玉牌,“这是'士者'阴符,吾讳嗣周。” “风云榜玉符,确实久闻不如一见。”刁遵厚茧大掌仔细摸索着玉牌上的纹路,视线一寸一寸的打量,“这名讳,本王也听过。只是不知是否有幸让本王这个北地蛮族,见识见识中原的智囊。” “疏浅小才,岂敢在右王将面前卖弄,”容羡回视而去,内勾外扬的狐目蕴着不动声色,眸底是冷峭深潭,唇边是依旧不变的笑,“纵然未见右王将二十年前风采,匈奴果断分割燕云十六州,全靠右王将计谋妥切,回返王城之时,更是连下楼烦三城,属实是草原雄鹰。” 听闻此言,刁遵哼笑一声,眉宇间难得有几分松懈,思绪更是微散,当年中原内乱,周朝衰败,各家纷争不断,先晋边界防线并不如卫靖骥率领的卫边军镇守得这般牢固,轻而易举的便乘虚而入,办这事时也是年轻气盛,若是放到如今,他也未必能如年少时那般果断,可还未开始得意,那边犹如珠碎玉珰的声音,带着一点慵意传来。 “分明右王将出了大头,可这燕云十六州竟全并入匈奴地界,说到底……还是他们胃口大了些。” 刁遵面部的表情有几分凝固,却仍然想未显露什么情绪,细微观察下,那锐利的眼眸瞳色比方才幽暗了些:“同盟么,自是不计得失。” 这话说的不甚在意,可后咬肌崩得极紧,怕也是强忍着不满:“那时顾全大局,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通力合盟,他们要地,我们要财,公平着,也并非是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容羡逐渐眯起狐眸,细细端详了一番他脸上的表情,思忖着刁遵的话,随之,眼睫低敛,遮盖住其中的神色。 刁遵的反应确实有点意思,看样子他也只是卫郑宋灭晋之行、蛮夷滔天野心逐鹿中原的一枚极其微小棋子,甚至都探寻不到核心的边缘物儿。 他延展开,似笑非笑,抬眸斜睨看去:“像右王将这般不计得失又懂得顾全大局的好同盟,可真是少见稀罕,想来……我们的合谋,一定会顺风顺水,有了你我二人的把持,定然更加如虎添翼,卫边城也好,挛鞮且姜也罢,都会是右王将的……囊中之物。” 第116章 诚意 刁遵被这不痛不痒的话噎得一滞,却也不好再反驳一字一句,眯着眼眸有几分不满:“阁下与其将自个儿摒绝在外,不如想一想当下,你我可是一颗绳子上的蚂蚱。” 容羡薄唇微勾,指尖摩挲了片刻:“右王将此言在理,可……诚意么。” “亘古以来都讲求相互给予,在下反躬自省没有右王将这般的好胸襟,”容羡淡然掀起眼睫,尾端上扬,透着几分煽动怂恿,似弯折的鱼钩挂饵,“但也绝非匈奴部族那等出尔反尔之辈。” “北戎肯同北蜀合谋,本就是抱着分一杯羹的试探心思。挛鞮且姜带着两方骑兵攻破了中原的防线以后,势头正盛,地位更是如日中天,可毕竟扬名时短,赫赫功勋也并未传入北蜀境内。只要在夺城之际,挛鞮且姜失利在前,失信在后,届时,右王将再轻而易举的取而代之,率军南下一举攻城。” 刁樽眯着眼眸,思忖片刻:“阁下的谋策……” “右王将,”容羡的拇指蹭了下食指关节,似笑非笑的打断,“您的诚意,也该坦然了。” “这诚意总得合心,才能物尽其用、事半功倍不是,否则,便是北地草原那羊屎蛋子,又硬又臭还无用,阁下说呢?”刁樽冷哼着嘲讽,眼底掀起筹谋权衡。 “此言差矣,就算是便溺,亦能充作草野的养分,”容羡勾着面纱,将其展开叠起,动作缓慢,行云流水间雍容闲雅,风姿绰约,“右王将生于北地,祖辈豢养牛羊,囚鹰驯马,岂会不知其理?不过是不想拿出同等的诚意交换罢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简直谬以千里,委实是阁下城府深沉,让人探寻不到真情实意,更揣度不清意图筹谋,”刁樽扯着唇的老脸上,披起假面笑意,“阁下也知道的,本王也是被匈奴那部狗贼的狗贼骗怕了,总要谨慎些、直白点。” 容羡抬眸,眼尾上扬钓着殊色,勾着笑,容色不改:“这东西,就是右王将看着给,在下看着换,若是一针一线,斤斤计较的搬上酒桌,那便是等价利益的交换,而非坦然相待的诚意。” 刁樽闻言,顿时有些迟疑,思绪也慢了下来,他抬起眼和容羡对视,而那双上翘的眼眸里,尽是波澜不惊,深若幽谷,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像是中山狼、雪地狐,明明周身气场空谷幽兰,却能让人感受到鸷狠冷戾,话术高明,让人不得不跟着他的思维走,猾黠奸诈,实在是不敢小觑。 “方才阁下与本王所谈,皆是北蜀情势,挛鞮且姜是将中原防线突出个口子,但也正如阁下所说,卫家军是以退为进正等着诱北蜀的骑兵深入,而卫国援军也正向北驰援,若是在夺城之战上挛鞮且姜败了,本王千里奔袭,也未必能抢占先机一举攻城,彼时北戎在旁虎视眈眈,阁下能分得多少诚意,还要倚仗阁下能否替本王运筹制胜。” 第117章 王佐之才 “哦?”容羡唇际泄出一丝笑意,没有分毫意图,却能令人从中轻而易举的察觉出嘲弄和轻讽,“右王将所言的合作,真是令在下刮目相看。诚、信二字,瞧着是都不算周全了,这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可不是谁都能戏弄的,右王将可要三思而后行,免得被想套住的狼反撕碎了手骨,可不成那渣滓浊沫,届时,难免影响观瞻。” “阁下哪儿的话,”刁樽咬了咬后槽牙,额间被逼出些薄汗,嗓子发紧,“本王是觉着,不好空头应承下来,若达不到期许,彼时是您谋策不良,还是本王带兵有误,犹未可知啊。” “如此这般,”容羡眉骨高扬,说不出的惊艳殊丽,“如此这般,也不必再谈下去,中原有句俗语‘用人不疑,而疑人不用’,既然右王将并不信任在下,没道理再留。” 容羡怀中抱月,俯身作揖,红纱握在掌心,衬得手指白皙修长,手背血管泛着淡淡的青色,指尖被周边冷意冻得发红,微低的头虚圈的怀里缓缓上抬,整个人高不可攀、矜贵十足,却蛊的人挪不开眼,极淡的吐出四个字:“阴符玉牌。” 尾音一顿,唇际延展,转而笑道:“小玩物,右王将总不至于要据为己有、拒不归还吧。” 刁樽闻言,握着玉牌的手骤然捏合,蕴着不屑一顾的眼眸泄露出一丝怜悯:“中原人,不要太自负!你当真以为……你还能走出本王的大营?当门外的北疆骑兵是摆设么!” “呵,”刁樽冷哼,眼中的怜悯消失,狠厉乍现,“说来,门外樊笼四郊的布局,还是出自尔的中原,阁下天纵奇才,那位也是个天骄的角色,不如阁下闯闯看。北蜀勇士好斗,喜蛮力上分个胜负输赢,尔等么,惯来会装模作样,冠冕堂皇放他爹点到为止的狗屁,背地里的黑手捅人心窝子倒是利索,不过本王尤爱瞧你们自相残杀,这就开始,如何?” “究竟是风云榜百年一遇的奇才更胜一筹,还是那位超类绝伦的盖世之才鳌里夺尊,真是有一些期待。” 容羡始终神情自若,闻风不动,偏勾着唇角,甚至有几分对刁樽话里某一句,表示不置可否的赞同,末了才缓声淡笑:“超类绝伦的盖世之才?” “右王将是如何判定,在下与这人不是旧识。” “不可……”能,最后一字还未言清,便像是堵在了喉口,其实刁樽与这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之人并不相熟,只是那人周身荡着灼人的意气风发,又善用兵法阵形,结合了那中间人所说的‘王佐之才’,思及至此,唇畔抿紧,不过眨眼间,便恢复了镇定,“呵,口气倒是大,我遇他那年,你也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小崽子。” 容羡狐目微眯,长睫半遮住眼眸,眼底寒潭犹如月泽扫过般,流光溢彩,心下有了几分思忖,随之,眼睫上划出优越的弧度,伴着唇边笑意的延展,似笑非笑打着腹案:“右王将,竟从未揆度过在下究竟是如何如履平地进入大营的,即使是高垒深沟、坚甲利兵,自然也可出入无间、金石为开。” 第118章 吾主 刁樽闻言,也并没有将人放在眼中,中原养士之风盛行,早年他也略有耳闻,善谈健言,语术诡谲,会使人不知不觉就入了圈套,最好的办法便是绝不偏听偏信:“风云榜耳风买卖,楼内共享共论,是不是乘虚而入揣度出本王的布局着重犹未可知。” “奇袭偷营这事,右王将不正是其中之佼佼者,又岂会看不出门道,”容羡狐眸乜斜,眸底一空,平添了几分睥睨之色,“说来……在下小才浅薄,不及右王将谋策卓绝,帐外的驻军以中原兵法为基底杂糅着北蜀布防要略,里三外四层层严守,圈圈裹挟着粮仓方位,看似不起眼,实际危机四伏,杀人于无形,由此可见要向右王将讨教的东西多着呢。” 明明是拜捧的姿态,可刁樽听得背后薄汗贴着兽皮衣滑落,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痕迹,抬眸间眼皮压出一道深深的褶皱,这话听着不太对劲,沉思其中的不舒服之处,定着神谦了一句:“那正巧,是有幸一睹风云榜榜首的风采了,才好相互指教。” 容羡唇角抿起笑,掐算着时辰,姿态漫不经心的抬眸,迎上刁樽的存心不良的视线:“中原蜀戏也不过是右王将这般,只不过……” 他尾音延长一缓:“这一眼,也就到这里了。” 话音顿落的同时,寒风骤然灌入席卷着周遭的空气,帐帘一扬,一只金昭玉粹般白璧的手探进来,随即,矮身入帐的人抬起了微垂的头,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发髻高束,潋滟生姿,刁樽神情一怔,无疑,是惊艳! 尤其是女子身段颀长,仪态举止间满是雍容华贵,又不失利落干净,可对上那双上扬的凤目时,其中的冷戾竟有一瞬爬上了他的尾椎骨,窜爬着他的脊柱,散满四肢。 刁樽犹如淹进了寒潭,唇嚅嗫几次,却被眼前女子散出的威压给死死压制,发不出一声。他自幼长在马背,十几岁就进了军营,北蜀动荡,周遭几个部族抢地盘的举动从来不比中原少,更有当年趁虚而入虎口夺十六州一举,也算是久经沙场,可此时,就像是遇见了宿敌一般。 可笑的,是……对方像是个尚未及冠的小丫头。 不待他继续沉思,耳边倏忽间传来兵刃相撞的厮杀声,高垒起的火盆、堆叠着的篝火,都统统被撞翻在地,顷刻营帐外火势冲天,刁樽惊疑不已,瞪圆眼眸,怒火中烧:“你们……!” 容羡从容不迫的将遮面红纱搭在臂弯,倏而抬起手,带着热意的掌心落在卫挽颈后,拇指微微摩挲了一下,随之捏上她软凉的耳垂,间隙满不在意的侧目过去:“恭喜右王将,达成夙愿,一睹风采了。” “吾主承天鸿志,天骄后人,风姿更胜,瞧右王将倍感荣幸的……都失语了。”说着,容羡抬起双手,虚拢着卫挽的发凉耳畔,语毕,手掌又落回了那玉立的颈部揉搓,直到将那抹白熏染上胭色才罢手,语调轻缓细腻,“可暖和起来了?” 第119章 行几 卫挽抬手攥住容羡的手腕,视线擦过他的肩臂,落在刁樽身上,凤眸微眯,丹唇勾着恶意:“右王将尽可吼大点声,瞧外头的情势可没人顾得上你。” 嗯? 容羡饶有兴致的挑了下眉骨,狐目锁着卫挽的眉眼,眼底的纵容和笑意毫不遮掩,随即朝着卫挽凑近些许。 卫挽的注意力没在容羡身上,见人黏糊着靠近,远山眉轻蹙,直接不满的将人扫开,那双潋滟的凤眸更是不曾偏移半寸落在容羡的身上。 容羡猝不及防被卫挽的力道侧退了两步,薄唇逐渐延展,勾着温润的弧度,盯着卫挽挺翘鼻梁和朱樱色泽的唇眼眸微弯,风度绝滟,翩然玉立。 “阁下又是风云榜行几的物儿,”刁樽听着外面冲天的嘶鸣,奇异的冷静下来,摩挲着手中玉牌,扫了眼一旁的容羡,“呵,玩物儿的货,如今都上得了台面了,看来本王南下是必胜之趋。” 容羡掀起眼睫,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卫挽身上挪开,唇畔笑意不变,只是狐目中的神色逐渐消退,骤然微眯的瞳被眼帘遮了一半,睨向刁樽时,仿若锁着瞧死物的漆黑神态。 只是还不待他有所动作,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当胸一脚,十足十的力道,卫挽起势时一跃借力,直直将人踹的飞撞向桌案,没有半分多余动作的从刁樽手里扯过容羡的阴符玉牌。 卫挽捏着玉牌,对向铺着兽皮椅旁的烛火,抬着下颌,长睫半遮:“今日右王将能走出这营帐一步,卫国我拱手送你。” 狂! 刁樽闻言,瞪大眼眸,此时此刻他什么都没想,只有这一个字,转而面色难看下来,暴晒黝黑的面皮涨的通红,愤愤恼意随着涨红的脸急速上头:“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 话音未落,随着是呼痛的嚎叫。 卫挽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持着玉牌,牌角锋利的棱边嵌进刁樽的手腕,精准的避开了血脉,狠狠扎进痛点,胭色的唇勾起,唇齿间泄出笑意,伴着那惨叫莫名渲染着诡异:“说的什么,没听清啊,再叫一遍。” 语调清晰,犹如碎玉击石,清冽好听。可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捏着玉牌旋拧着下钻,大有出一声,就废了你的架势。 刁樽疼的眼白上翻,涔出的汗浸透了背后衣料,身上的兽皮毛几团打结,粘连在一起,下颌绷紧,咬着后槽牙迫使自己清醒,松口之时,攒力反扑,未伤的手屈起,肘关节朝着卫挽的脖颈重击而去。 容羡的视线本就落在卫挽身上,专注又姑息,在刁樽未反扑之际就察觉了他意图,旋即,长臂微圈,揽住卫挽的细腰将人往身后带去,指尖划过那纤瘦的曲线,轻轻痒痒,转眼那修长劲瘦的手中便多出把折扇。 刁樽骤起的头被容羡踩压着偏贴在地,五官扭曲,下颌骨与头骨接连的位置‘吱呀吱呀’的声响,使人不寒而栗,同时,扇面全开,卡在刁樽的腋下,倏然,方才蓄意重击卫挽的手臂顷刻就被砍下。 震耳惊叫还未开始,容羡便朝着刁樽的头一脚将人踢昏过去。 卫挽波澜不惊的抽出手帕,拭着指缝的血迹歪头:“死了么。” 第120章 元旦开个好头(一万) “还有口气,”容羡语调模糊,从卫挽手中抽出那个拭手帕子,就着揩掉折扇利刃上的血迹,“营外布防,阿挽可有想法?” 卫挽抬眸看向容羡,神色沉凝,眼底弥漫延展着凉意,她自幼对军中布防有着极高的天赋,带兵征战以后,更是极为深谙,但容羡并不知晓,这么问只能说明: “是阿父惯用的行军布局。” “你长在京都,没怎么见过淮武王对敌,”容羡将方帕反折,露出干净的一边,将残留的血印子擦掉,“你那几位兄长和幼弟,可谓是得天独厚的承袭。” 卫挽思忖半晌,她和北戎、北蜀三年拉锯的末期,乘胜追击深入北疆之际,确实发现过一些端倪和痕迹,但卫家绝无叛国的可能,否则以阿父的才略禀赋,尽可率领三十万卫家军挥师南下,直入都城:“北地广袤,雁门关之外虽还是一片荒棘,但东西两侧接连着北戎、燕云十六州。北戎境内水草肥美,若能将湖水向东南开凿,便不愁这荒棘是不食之地。” “时日有差。若阿父二十几年前便图谋向外扩张,能承袭阿父天资的唯有大哥,刁樽也未必会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何况卫、郑、宋裂晋,阿父驻军雁门也不过十八年。” “淮武王驻军雁门不是在泽安元年,而是……”容羡抬起眼眸,直视卫挽,锁着她的视线,满是意味深长的黑沉,“晋昭年间。” “如今天下人谈及淮武王,只道周王因功分封的侯,但三家分晋之举过于惊世骇俗在先,大张旗鼓迫周妥协承认在后,此行为无异于反叛,其余各家实则均有猜疑,尤其郑、宋,更是心知肚明,淮武王是周王用以制衡卫王分封,而让卫王时刻忌惮着你阿父的,绝不止如此,”容羡收拢扇面,规矩的捻着码齐整,“晋公授封初年,山戎林立,频频动乱,容氏、狐氏,追溯根源皆出自周朝世家,而卫家先祖出于草野,一路跟着晋公平山匪,逐外敌,筑城墙,说这先晋的江山,一半是卫家的都不为过。” “卫家的嫡子嫡孙,那一身无畏的少年意气颇得晋侯偏疼体惜,晋侯执政间,世家勾结外敌,卫家家主披甲北疆,但奈何年迈不敌,不幸身亡,动乱再起,也就是这时,卫伯父自请去边关历练,从籍籍无名的马前卒,到晋昭末年已然升至边境小将,可见天资卓然。郑、宋围攻晋阳城之际,卫伯父率小队骑兵千里奔袭,半路却被山道坍塌横阻,” 容羡眸底漆黑,眼尾长睫挡去周遭烛火反映在眼瞳里的光晕,恍惚中翻涌起另一片烽火。 晋阳城狼烟滚滚,黑沉中混杂着浓浓血雾,城墙被投石车砸的破陋,城门被圆木撞的残缺,外河道吊桥被火烧成灰烬。云梯七扭八歪的架在断瓦残垣上,箭矢卡在砖缝中、人身上。 烽台上的狼烟终究没有等来北疆的援军,只有张帜扯旗烧杀抢掠的山地同袍。 容羡站在城池墙垛上,手挽一人高长弓,纣腕细微颤抖,背后被一个清隽的男子抵着,温润宽厚的手掌圈拢他的手持握躬身,另外一只手调整着他搭弦拉弓的角度,男子带着他开弓,食指指节和拇指捏着箭杆末梢,将弓拉开一个满月,声音矜贵自持,雅致坚定:“兰亭,看见了么,那张旗帜,打下它。” 语毕,箭矢破空,百里之外的架旗杆骤然倒下,猎猎生风的帜沾上了血泥,被践踏在土里。 四岁的容羡穿着短打降色小袍,握着比他高半身的弓,白净严肃的小脸上满是豆大汗水,唯独不见退却和害怕,一字一顿:“父亲,擒贼先擒王。” “等不到了,”男子看向北方的荒芜,隐约能看见边境横阻的山脉,“兰亭。” 容羡站在城墙垛上,执拗的弯腰,手伸向男子腰间斜挎箭筒:“父亲。” “擒贼先擒王固然首要,”男子揉了下容羡的发顶,抽出一支箭,重复方才的动作,耐心且孜孜不倦的教导,“但更重要的,是心中信仰。” 箭羽穿透云烟,坐镇后方的领军自马背跌落倒地,不留一息,远处围拥的方针霎时乱了阵脚。 “先晋不亡,异姓旌帜不可张。” 容羡回头,望着男人镇定自若的脸庞,不由自主的跟着念了一句:“先晋不亡,” 男人闻声,低眸,眼底有着些许笑意:“嗯,先晋不亡,我们会赢的。” “阿羡,要记得,为臣之道,忠君爱国。”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男子反身,将容羡推下马面墙垛,同时后仰坠下,“天气晴朗,惠风和畅。”[1] 容羡猝不及防跌在城墙步道上,手掌被被细碎的石子擦破,衣袍下摆染了步道上士兵的血,他顾不得,飞扑上前想要抓住男子的一片衣角。 那时,容羡还不足城池墙垛的高,看不见城楼下的光景,擦破的手扒着城墙上的窥口,仿佛感受不到痛意,张了张口,却呜咽不出一声。他茫然望向四野,咬着牙,费力拉过人身垫脚,抬头之霎,便只见一支重箭飞驰而来。 '锵——' 另一个方向破空划过青铜箭,不偏不倚钉在箭镞上,重箭一偏,卡在了城墙上。 一匹黑鬃大马从北方疾驰而来,一身玄黑甲,反手将弓夸背在身,缰绳一勒,黑鬃马越过护城渠,甩尾扬蹄躁动立起,而后挡在城门前,也挡在父亲的尸身前。 “攻城?”卫靖骥眯眼一笑,可眼底冰冷,周遭血腥戾气化为实质,“从小爷身上过。” “单枪匹马就敢在叔公们眼前嚣张,”郑氰面上闪着几分不以为意,若是换了他老子卫鹄,他还能忌惮三分,偏偏来人是卫靖骥。 “叔公?您怀里揣着金秤砣不成,能随时随地往自己脸上贴,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卫靖骥不由噬笑,带着嘲讽,“在谁眼前喊打喊杀呢,畜牲杂碎,上赶着给小爷提鞋都不配。” “你!竖子尔敢辱我!” 卫靖骥反手持枪,向外一震,枪杆在他掌心划出一截:“要战便战。” 肆意嚣张。 卫靖骥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抬头看向城池上的小脑袋,未持枪的手张开:“下来,卫小叔接你。” 容羡抿唇,满是稚气的狐眸微圆,扫向黑压压,虎视眈眈的敌军,咬着牙,恍若镇定的踩上墙垛,张臂跃下。 凄厉萧瑟的风从耳边刮过,下一瞬,便被人提着后领卷进怀里,甲胄并不寒凉,带着些潮热,带着厚茧的大掌在他头顶重重过了几下:“好小子!” 卫靖骥瞧着郑氰老脸崩得僵硬,却仍然按兵不动,带着嘲意勾唇,翻身下马。 郑氰勒着缰绳,驾马后退了半步。 远处马蹄阵阵,地上碎石擦着地细密震颤,周遭马匹躁动的换着蹄子。卫靖骥拉过容羡,解开身上玄色披风,收敛着地上容峪的尸身。 远处骑兵压过,盛气凌人将其逼退,双方僵持,不过半响,厮杀之音便从城内传出,妇女惊叫,孩童啼哭。卫靖骥敛尸的手一滞,但仍稳步有序的收拾好。绝境之下的救命之情,危难之地的体面之恩,都是他当年不得不听从离开晋阳的因由。 …… 卫挽骤然抬眸,凤目微眯,心下闪过一根丝线牵引着针,快的让人抓不住,“军队急行,必有先手探路的兵,可大军却偏偏走了崩塌的山路,错漏的未免太恰当好处。” “晋公执政年间,大肆变革,重武却不轻文,”容羡眯着眼,声线轻缓,“六卿之列,除了为首的狐、容两家是大周世家,余下皆是新起武家,可晋国的初立,本就兼并山戎,手段过于狠厉,更使人心动荡。” “郑、宋是伐晋主凶,卫掳是帮凶不假,可细算功绩,却不如另一位武家。”容羡弯着眉眼,常常带笑的唇畔如今轻抿,“晋阳当时的光景,说是饿殍遍地也不为过,让晋阳沦为炼狱的并不是郑、宋,而是由内反叛。” “城门未破,”卫挽话音一顿,虽然先晋六卿中的世家只占两个首位,但晋阳的清贵世家其实不少,但当年死的死,亡的亡,否则若是余留下两支,再加之狐石和阿父,卫王这个位置,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卫掳来坐,“……是护城军。” “杨家。” “杨冲向内撕咬,趁机谋乱,”容羡抬起狐目,专注的看向卫挽,“卫伯父带来的铁骑只能转而攻城。” “杨冲谨慎,并不恋战,在金阙中并未得到他想要的,便从带着反叛的护城军,暗道逃离,蜗居太行山。” 不消片刻,卫挽就想明白了其中细枝末节,杨冲带着护城军在太行山占山为匪,重新拾起了老本行,打家劫舍、韬光养晦。不过是吃准了三家裂晋之初的动荡纷争,无暇顾及他。 等人想起来,他早已养精蓄锐,足够东山再起,带着护城军掠地夺城。 泽安十五年,紫荆关驻军和容羡豢养的反叛军合力剿了当年杨冲带走的六万护城军,而容羡的六万私兵顺理成章顶替了太行山六万护城军,天然地势,更是绝佳的庇护之地。 杨冲应该也没想到,谋算谨慎一世,最后会败在一个将将及冠的少年身上。 卫挽眉头微蹙,将心中缠绕的线团解开几缕:“杨冲想要什么,玉印。” “还有虎符,”容羡瞧着墨玉扇扇面上的血迹,尤为碍眼,便展开折扇,抽了扇面,持握扇骨摩挲,“杨冲为人狡猾,知道强行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光是天下学子的唾沫便要淹死他,就将晋公关在金阙地牢,并未亲自下死手,逃离之时将人带出了金阙。” “知道而宜阳焦氏曾被周王族姬氏贬斥,早已心怀冤犹,便将人转送到了焦觅手中。” “而三十万边城军在侧,他们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卫伯父在北疆拥土为王,一个锋芒毕露的剑,却不断向内延伸,逐渐成为三家心头的刺。” 容羡这一席话并不浅显,不用费心思忖便能明白其中深意,曾祖和祖父跟着晋公打天下,阿父是公子玺的伴读,又颇得晋侯荣宠,可四库史书从来都是捷者执笔。[2] 卫掳本就是庶出,背刺父兄,参与谋乱,封王这路走的名不正言不顺,他心知肚明,而卫挽自幼在晋阳长大,虽然得容羡在旁看护,但对先晋时的卫家,早就先入为主有了‘不会叛国,但未必忠君’的印象。可阿父忠于先晋,必然会成为三家的眼中钉,即便卫家是外敌侵入中原最坚实的盾和刃,但终究难抵要将卫家嫡支赶尽杀绝得心思。 更何况,三十万边城军的诱惑太大了,八郡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卫掳不会善罢甘休,郑、宋狼顾鸱张,外敌也在一旁鹰瞵鹗视。 “若晋昭年间,阿父深入敌营布下此局……” “所以,卫家满门战死,是必然。”卫挽勾着唇角,含着薄凉嘲弄的弧度,“外敌存着逐鹿中原的心,卫家镇守边境多年,是拔地而起横阻屹立的山,手里沾着不知多少蛮夷的鲜血,他们自然恨极了。后方嫌高岸深谷阻拦他大展宏图,拉帮结伙持锤凿山。” “不尽然,”容羡狐目上抬,视线凝着她的眉眼,“卫家军和北戎交恶多年,和北蜀也频频纷争,不论是哪个,都没真正从你阿父手里撕扯下过血肉。而我记得卫家军令里有一条,是死战不退。北戎和挛鞮且姜合力攻下雁门之后,若真擒获你父兄或斩其性命,也不该如此消停,不说大肆宣扬,也该围炉煮肉来庆贺。” “卫伯父带兵多年,由这从长计议,只待今时今日一击必中的一谋可见,许是早有远虑也说不定。”容羡这话说的耐人寻味,卫挽听了都不由思忖片刻。 “若我没记错,容伯伯当年也是公子玺的伴读。” “容羡,”卫挽提步上前,两人对立,下颌微抬,看着那恢复原样的昳丽容貌,“你当年离开晋阳,起兵谋乱,有没有我阿父的手笔。” 容羡狐目低垂,长睫恰好能遮盖住其中神色,仿佛给黑沉的眼底蒙上了一片氤氲的雾色,隐约映着卫挽潋滟的小脸。 “呦,”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冷风嵌入,“两位好雅兴,外面战火连天,里面……风光旖旎。” 卫挽凤眸陡然厉色,反身之际却被容羡揽住了腰,清冽的音色从耳侧上方传来:“不是让你看着人?” “外面差不多稳了,”泸衾手臂上搭着大氅,视线探究的落在卫挽的脸上,阔步上前,怀中抱月作了个揖,笑的颇为玩味,“小玉珠子?” 卫挽眉梢上挑,睨了一眼容羡,转而就被他揽着腰带到身后,取过大氅披在身上,修长的手指勾着系带,狐目泛着凉意,淡淡吐出两个字:“眼睛。” 泸衾顿时脖子一凉,缩了缩,指尖微蜷,放在唇边轻咳两声,收回视线之际,偏移,正巧看见躺在地上刁樽的惨状,表情有一瞬错愕,忙上前摸了下心脉,嘴角微抽:“你俩……怎么不给人打死。” “是想来着。”容羡的动作不疾不徐,神色慵懒,不以为意,见他要开口说什么,神情自若,“不是还没死。” “是还没死,”泸衾没个好脸,旋即,凝着不远处整条断掉的胳膊,切口还出奇的平整,眼睑止不住的上翻,“但也快了,眼下血流不止,未必能将人救回来,他这是调戏你了?让你下这黑手……” 容羡长睫上压,露出狐目中的神色,泸衾瞬间哑言:“我若真没轻重,他早就没进气了。” “要不要叫个军医……”泸衾抿着唇,刁樽是个重要的人物,二十年前与之勾结的先晋世家,绝不止有郑、宋,北蜀王都的势力也与他息息相关,若是让人轻易就这么死了,没了线索,实在可惜。 “我不就是。”容羡扔过去个瓷瓶,长睫遮着一半瞳色,莫名让人觉得危险,“血止了,留口气就行,审问一样要上刑。” 容羡侧目垂首,看向卫挽,视线刚看过去,便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泸衾,先晋臣子狐石的外孙。” 卫挽有些意外,而后对着泸衾淡淡点了下头,丹唇轻启:“卫挽。” “知道知道,”泸衾摆了摆手,拽开瓷瓶活塞,不要钱似的往刁樽断臂流血处洒药粉,嘴里源源不断的调侃,“从他离开晋阳,三五个月便要回去瞧一次,起先那段日子,信筒鹞鹰更是日日不断,我们掐算着,鹞鹰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从太行山上空翱越一次。” 卫挽闻言,却没接这话:“粮仓里有多少粮。” “你如何知道我晓得,”泸衾眸中诧异,但还是仔细盘算了下,回答道,“四十万斛不到,牛羊二十万头左右。将近寒冬,北边不好过,听说这二十万头牛羊,是劳民动众凑出来要同卫国一战的。那四十万斛粮,是从楼兰城里抢的。” “这粮要分别送入北戎和北蜀的前营,北戎没出力?”卫挽眯着凤目,指尖敲击腿侧,“挛鞮且姜不可能傻到供给分担两国的粮秣。” “刁遵这儿的粮秣,确实没有北戎掺和的痕迹,”泸衾见刁遵的血止住,便封上了活塞,掸了掸膝盖裤腿上的灰尘,起身看向卫挽,“从挛鞮且姜抵达雁门开始攻城之际,这边便没再往前线送粮。” “北戎没粮,”容羡整合着折扇,狐眸微抬斜睨了眼泸衾,随之视线锁向卫挽,“北戎连下边城三郡。” 话音刚落,卫挽的凤目骤然冷冽下来。 北蜀替北戎守着后方粮仓,可未必需交牛羊,所以才有身先士卒下了边城三郡,挛鞮且姜抵达雁门外,自是不需要刁遵这边远途运送,边郡的粮显然更近更便捷,北戎用边郡的粮交了差,自然合理平等享有后方北蜀的储备粮,可谓不费一牛一羊,一米一粟的谋利。 而攻下雁门之后,北戎、挛鞮且姜并未开展下一步的攻城,自然也就需要刁遵这边的储备粮接济作撑。 “理说,前几日北戎、挛鞮且姜暂无动作时,刁樽就该依照约定往前线送粮,”卫挽眯着凤目盘算,丹唇轻抿,思忖片刻,“可粮食压到了今日仍未发,只能说明刁樽对此并不满意。” “刁樽有所顾虑也正常,中原内乱,刁樽勾结匈奴抢夺燕云十六州,跟着忙活月余,最终一座城都没落到他手里,”容羡来了点闲心,就着卫挽那带血的帕子,将整个扇骨都擦了一遍,“北戎这事做的占尽天时地利,既得到了北蜀的储备粮,又没出什么大血,得了城,还扬了名。” “三天前,北蜀捷报生擒了卫王公子,”泸衾看着容羡吹毛求疵,一顿,“不然这粮秣,刁樽怕是就打算继续压下去。” 容羡眯着眼眸,食指拇指仔细的捻着一片扇骨,片刻,视线上抬看向泸衾,“伤亡如何?” “啧,这事还真是赶巧,”泸衾看了眼卫挽,看回容羡时,唇角似笑非笑,“卫家军正如及时雨,除了卫王公子,十万护城军未损一员。但北戎就没有突袭边城以北三郡时的威风气了,听说在定襄那边吃了大亏,险些让沈家兄妹捅成筛子。” “北戎攻了定襄?”卫挽眉头微凝,“没有意图合力攻破并州?” “耳目那边来报,本是准备合力攻破并州,营寨都扎好,到商议谋策时出了分歧,”泸衾取出小拇指大的信筒,递给容羡,“北戎连下边城三郡,一时春风得意了些。自打挛鞮且姜回北蜀之后,笼络身心倒是被他玩的明白,这回跟着他出征的,有不少是大宗族的小辈,更是年轻气盛,心里觉得既是合作攻城,起码城池要对等,可北蜀手里只握着一个人去楼空的雁门,而北戎掌着三郡,握着北蜀的口粮,难免就起了口舌之争,北蜀这边也是憋着一口气,那卫王公子,也真是中头彩。” “这事不对。”容羡终于将那墨玉扇的缝隙擦得干净,抬首淡淡道,“北蜀的宗族小辈逞一时口舌之快,乍一听来没什么问题,可挛鞮且姜绝非冲动之人,他既然善于笼络人心,也会有千百种办法来哄得住下属。” “你的意思是,挛鞮且姜授意如此?”泸衾单手支着下颌,食指刮了刮鼻梁,“亦或者是,有意诱导。就为了杀杀北戎的锐气?” “往大点想,”卫挽抬手捏了下耳垂,挛鞮且姜这个人,绝不是个大方的,甚至于可以说是睚眦必报,否则前世便不会因为长于南楚,心生怨怼,最后弑父谋权,“许是想要边城三郡。” 泸衾瞪大了眼,诧异了一瞬,转念一想,还真没准:“原以为这合谋,是北戎占了便宜得了利,谁承想挛鞮且姜玩的是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野心是挺大,但他一个人就想吃掉整个边城,也未免太不自量力。” 卫挽摇了摇头,丹唇紧抿:“我们都想差了一个人。” 泸衾心下疑惑,就询问出声:“谁?” “元扶晏。”容羡抬眸,回了泸衾的问句,“他和挛鞮且姜的身上,有太多共同点。邬是之任朝歌郡守,挛鞮且姜越境可以走朝歌,而如今,挛鞮且姜同样可以作为元扶晏回往拓跋的曲径,边城八郡挛鞮且姜一个人是吃不下,但元扶晏恰好此时被卫掳封邑为君,赐地朝歌。” “你那边如何?” 卫挽闻声抬眸看去,对上容羡的视线,有些奇怪但又察觉不出哪里不对,旋即摇了摇头:“只说了一个慕容顾。” “慕容顾?!”泸衾惊疑不已,“这人可真是个人物,和元扶晏一战兵败,深知自己不敌,就煽动代地,引诱卫王,来替自己排除异己。现在又和出口买卖牵扯不清。” “不止,邬月是挛鞮且姜的人,能从她的口中听见慕容顾的名字,那么不是友军,便是敌对,”卫挽理着广袖,可视线低垂,定在地毯上都某一个点,逐渐虚焦,“而且,邬月也像是被某种手段规训过,问不出什么。” “这种手段不常见,军中惯用。邬月不是习武之人,能有这般毅力,属实难见。” “将军,”秦武的嗓音自帐外传来,从阴山到北蜀大营的一路,卫家军都不由自主的将‘四姑娘’,改为‘将军’,得到准许后才掀开帐帘,拱手行礼“营帐北边粮仓三十万斛,牛羊十九万头。装车粮秣八万斛,牛羊两万头。守着粮仓和驻守外围的蛮族已经全部控制,足有三万一千八百人,西边营帐乐兵两人,东边营帐乐姬一人,全数落网。” 容羡眯着狐目睨向左瞟右看的泸衾身上,卫挽也挑了下眉,回首上抬:“少了哪个。” “关逢。”容羡抬眸,回看卫挽时,神色逐渐懒散,不见半分凉意,而后趋于平淡的对着秦武道,“先行整军,明日南下。” 语毕,容羡便揽过卫挽,转瞬消失在原地,旷野飞速后移,昏沉的夜色下周遭都显得雾蒙蒙,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关家没了大王子,早就不负从前风光,大王子一宗和挛鞮且姜势同水火,关逢逃了,但却没有他能容身之所,人会去哪。”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阿挽就想这些?”卫挽将玉指松松搭在容羡揽着她的臂弯处、肩膀上,不搂不抱,他只好将人揽紧了些,疾驰风利,宽大的披风把两人罩的严实。 “阿兄是想……”卫挽从容地将下颌搁在容羡的肩上,唇角勾着笑,“让我想什么。” “北蜀境内情势不明,终究没见到大王子本人,关家虽不复以往,总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容羡为了让她靠的舒适些,揽着她的腰,把卫挽往上掂了掂,“但若是关逢南下,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 “适时,就要放弃关家,另投明主,关逢是关家为北蜀新王培养的纯臣,不论是能力、才干,还是对军事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无疑是优秀的,没有哪一位枭主会不喜欢人才,挛鞮且姜也不会意外,”容羡手背青筋曲张,和卫挽细瘦的脊背形成了别样的张力,“而关逢不出意外应该是关家的下一任族长,若关逢此次选择效力于挛鞮且姜,那也意味着,这就是关家的选择,往后和挛鞮且姜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关家没了大王子不行,大王子同样没了关家不行。角逐者只有两位,也可以反向来看,谁拥有了关家,谁便是北蜀下一任新王。如果挛鞮且姜聪明的话,就该牢牢抓住关家,套住关逢,关家送关逢来大营,一是避风头,二便是要立功绩,三便是为了新王角逐的选择做两手准备,关逢涉足朝堂尚浅,若能在两王相争之际远离朝堂,关家若真有意外错漏,挛鞮且姜也不会牵连在外征战的关逢。” “关逢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卫挽抵着容羡的肩膀,有几分困倦,“泸衾应当是给人下了药吧,想来药效不轻,可对关逢却没什么大用,可见此人体魄强盛,是行军的一把好手。” 容羡轻应了声,音落,卫挽便觉得脚底踩在了实处,依靠在容羡身上,凤目半睁,打量了下周围氤氲的雾气:“关逢就算有意投靠挛鞮且姜,但他侥幸逃脱,没有马,又中了药,约莫不会走官道。” “不会比我们大军快。”容羡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替她捋好裘领,正了正肩,骨节分明的手上抬,揉了几下卫挽的后颈,舒缓她的乏意。 “嗯?”卫挽抬首,侧目,雾气氤氲下的光景,有几分诧异,玉指探进木桶,掬起一捧温热的水。 “前汤已尝,美酒刚赏,眼下正逢是品鉴佳肴美馔的好时辰,”容羡勾着她的手指,凑在她的耳畔,轻声道,语调绵长旖旎,“到真绝色了,阿挽。” 语落,容羡勾着卫挽的尾指,面向卫挽,后腰下弯着优美的弧度,曲线愈发勾人,腰腹上的侧肌明显,一路延伸到裙腰里,转而‘扑通——’的坠入木桶,指尖贴勾着尾指滑落。 容羡整个人没入木桶之中,刹那,墨玉扇面全开环身,水花四溅,劲瘦的手端持平扇脊,在胸前挽花,扇尖劈开水滴,红纱遮面,水滴顺着他的脸庞滑下,没入面纱,若隐若现,能隐约瞧见那水滴格外偏爱他,一路经过修长的脖颈,凌厉的锁骨、梨花瓣般白润的胸膛,最后在没入水中。 扇面闭合,挑着红纱半掀,显露出朱樱色的薄唇缓缓微勾、削尖的下颌,扇骨挑着侧移,遮住一侧的狐目,同时一刹,长睫上压,眼尾上扬,直白勾向卫挽,眼睑下方一点朱红,恰似长在人心尖。 扇面半开,环胸下抹,荡开水面,掀起一片水珠,水声作响,与容羡衣物上的铃铛作配,犹如天然礼乐。 墨玉扇环身上绕,自头顶坠下,反握遮挡在红纱前,扇面向下全开,两端持平红纱定住一刹,转瞬,墨玉扇一收,背身绕扇,反转开扇,红纱跟着扯下,半披在肩头,半遮半掩的红纱顷刻间转为浓如墨的玉扇,薄唇咬扇,转身一刹侧偏倒头。 扇面回收,那秾丽的容色逐渐清晰,映入眼帘,如墨般浓郁的黑发贴在皮肤上,犹如刚刚降世的妖物,肌肤净润,刹那,容羡骤然起身,衣物贴在身上,转而抬手,掀起一片水汽,动作利落勾人,却不女气。 卫挽没有说话,怔在原地,一时不知是震悚,还是惊骇。 “喜欢么,”容羡带着温热的手,搭在她的后颈,将人拉近了些,带着雾气的脸靠近,轻柔地贴了贴她的面颊,“阿挽,记得么,我说过,我们从来不是仇敌,” ‘我无需以你为棋,因为,你我本该同路。’ “那是什么?”卫挽抬手,动作温柔抹了下他脸颊上的水珠,唇畔挂着一成不变的笑:“所以,当年你离开晋阳,当真也有我阿父的手笔。你说我阿父运筹帷幄,应当早有成算。” “什么成算?”卫挽眯着凤目,眉眼弯弯,可唇边的的笑逐渐温凉,“同你一样,金蝉脱壳?所以,你在晋阳就已经知晓了。” “阿挽,我不否认我曾在晋阳就知晓此事,”容羡的容色上没有半分慵懒、不耐,神情认真,仔细的在心下梳理着要说的一字一句,“当年离开晋阳,有先晋旧臣的意思,主要的因由是,那段时日卫国山匪肆虐,是剿除杨冲的好时机。” “那六万私兵,逐渐成形,我需要一块地。” “但我从未想过向你隐瞒过什么,”容羡狐眸低垂,长睫遮挡住其中的暗潮,薄唇轻抿,“可是,阿挽,不论留的信笺多明显,你都不愿意探查下去。” “阿兄确实生怕人不知道,你人还苟活于世,那对龙含朱砂的及笄簪,是你送的,”卫挽的话虽是问意,但语调确实笃定,“还有乞巧节的那支海棠佩,隔年生辰的同心佩。” 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语调悠悠,一字一顿:“还有,那个四不像。” 容羡跟着她的话沉凝了一息,心下仿若勾着什么在脑海里闪过,薄唇的弧度逐渐似笑非笑:“是那个并蒂莲荷包?” “您的手,真是巧……”想到那个杂草丛生,线头乱飞的荷包,卫挽眯着眼,即便是年幼时在边城,她也时常阿父打扮得精巧华丽,那样的东西,这辈子也别想挂在她的身上,“及笄簪,同心、海棠佩,并蒂莲……” “阿兄这司马昭之心,不知我父兄可知晓?时至今日,都尚未有生命之忧,真是可喜可贺啊。” 容羡揽着人,身上的水汽不断渗进大氅,卫挽里衫的曲裾被沾得潮湿,她伸手抵在他的肩膀处,又蹭了一手的水,眼见人要不耐,便用鼻尖顶了下她的耳垂:“若真有那日,阿挽会护着我么。” “嗯?”卫挽勾着唇角,指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凤眸潋滟,将容羡这张穠丽的颜色凝如眼底,“怎么不会呢。” 嗯,怎么会有那一天呢。 容羡不难看出她在想什么,小骗子,根本就没想着负责,眯着的狐目有一些危险,随之,低眸瞧着身上的舞衣,心下‘啧’了一声。 失败了啊,美人计不好用了。容羡不由有些沉思,难不成是他常年以药入骨,折损了容颜,不见年少的惊采绝艳了。 其实不然,如今的容羡,其实比少年时更加惊艳。 她打量着容羡的眉眼,十七八岁的容羡带着少年稚气,而如今的容羡,眉眼舒展,尾端上翘,无时无刻的勾着你。卫挽的手从大氅里探出,搅了搅木桶里的水:“凉了,” 容羡摸索着身上湿凉的衣物,拉着卫挽的手腕,环过自己的腰身,将后背的系带塞进她的手里,带着她拽开,下颌搁在她的肩上,有些温凉:“扯你一次绦带,让你扯一次,可好?” 卫挽眯着凤眸,唇畔勾着意味深长,顺着他的力道,扯开短衣的背后系带,未干的水珠顺着胸膛滑至腰腹,没入裙腰。 容羡的腰背笔直又薄,胸膛的肌理分明,线条优美又柔和,过于白皙的皮肤,能明显瞧见青色的血管自腰·腹·向·下延伸,卫挽来了点兴致,指尖沿着青色的血管落至裙腰上。 容羡垂眸,看着卫挽毛茸茸的脑袋,耳边的碎发被他·蹭·的微·湿,贴在面颊上,狐目中满是溺宠和纵容,不由自主的倾身,用额头蹭了下她的发顶,随之又用鼻尖顶·蹭了两下她的额头。 动作轻柔又亲昵,周遭雾气逐渐消散,一室和缓旖旎,偏偏刚才乖巧低着头的人儿,起了坏心思,指甲揪着掐起腰腹上的青筋,抬首,凤眸略弯,瞳色乌黑,瞧着亮闪闪的,让人心生欢喜,偏偏勾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羡,你是在对我,用美人计么。” 第121章 阿羡 容羡捉住那手,拇指在她的手腕内侧摩挲了两下:“还是阿挽慧眼独具,轻而易举便识破了阿兄的诡计,” 卫挽挑了挑眉,掀过一旁的干巾扔进他的怀里:“阿兄是生怕我识不破吧,换了吧。” 语毕,卫挽反身走到桌案前,手悬在炉火上,水滴顺流而下,落在木炭上迸发出‘嗤’地一声,烤了一会,等手指温热才开始煮茶:“元扶晏若是想回鲜卑,在挛鞮且姜攻城之际,卫国内乱,岂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他留在卫都干什么。” “那要看他求什么,”容羡用干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渍,眼尾上扬,带着几分孤冷,眼底的戾气尤重,唇边带着笑,“他在等,至少,是要知道你和挛鞮且姜谁会赢之后,” “他想和我合作?”卫挽摩擦着杯壁,略微思忖琢磨便能明白其中的用意,“慕容部族独大,即便回去,只怕他没机会翻出什么浪来,鲜卑其他的小部族,也未必肯陪他争。” “慕容顾近年领着鲜卑兵,收拢了不少周遭的小部族,其势直逼当年鼎盛的拓跋王族,”容羡披上里衣,在屏风后换上亵裤,裙摆上的铃铛叮啷作响, “这一辈中慕容顾是较为出众的那一个,可锋芒却远远不如上一代,拓跋王族几辈凋零,被慕容一族压的抬不起头,慕容顾的三叔多智近妖,体魄更是不俗,慕容部族如今的琴城、雁城、宁城、连城,都是慕容从宣在匈奴手中抢来的,慕容部族得草野覆盖,养出的马最为出众,良驹向周遭小部族倒卖,便是慕容从宣主事期间。” 卫挽不由噬笑,凤目微眯,指尖无意识的敲击杯壁:“想要合作,他便那般笃定,我会同意。” 容羡从屏风后走出来,身长玉立,外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衣襟微敞,指尖勾着衿带:“所以他如今在卫都封邑为君,把持朝政,只要他的手里攥着筹码,何愁我们会不同意。” 他狐目微垂,视线自上压下,带着几分侵略占有,居高临下的姿态莫名隐晦,意味深长,劲瘦的手搭在圆桌案边,将人圈在怀里,倾身笼下:“就怕他想要的不止这些。” “与我何干。”卫挽抽出他夹在指尖的衿带,绢帛擦过木桌发出轻响,侧头看向容羡贴近的脸,缓缓延展唇角,像是不明白容羡在说什么,她拉着他的衣襟,骤然探进,唇划过脸颊,贴在他的耳边,轻慢出声,“他想要什么,都与我无关。” 随之后撤微许,合拢捋顺衣料,一只手的手背压在容羡的腰腹,尾指勾着衿带的一端,另一只手探过他的后腰,扯着衿带规整。 容羡闻言,眉眼舒展,唇角更是勾着愉悦的弧度:“万事别委屈自己。想要什么,都不需要你来委曲求全,阿羡哥哥都能给你打回来。” “叫我一声。”他欺身贴近,美玉无瑕的面颊,贴压在她的脸上。 卫挽正低眸系着衿带,在卫都时的一应整装都是由青追她们侍候,到了雁门之后,行军作战衣着也惯来简练,所以自行整饬少之又少,更别提为别人系衿带,故而神情专注,闻言漫不经心的拖着嗓音,懒声喊道:“容羡” “嗯?”容羡微眯着眼,压在她脸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了些许。 卫挽指尖一滞,狐疑的斜睨了他一眼,语调有几分不耐:“容兰亭。” “容……”话音未落,耳垂便感到一阵刺痛,容羡劲瘦修长的手压着她的腰窝,随之上抬,揽着她的脊背,手背青筋突显。 卫挽的耳垂被他咬的又红又肿,微微发麻,只好似轻似叹的喊了一声:“阿羡。” 第123章 补更 容羡骤然贴近,整饬好的衣襟,被他蹭的离散松懈,未系好的衿带也猝不及防被他撞得一歪,垂落,只剩一端捏在勾在尾指。 “容兰亭,”卫挽揪着他的耳尖,凤目微眯,将人扯开,“你见过北疆兵的弯刀吗。” 容羡挑了挑眉,只觉得这话不简单,毫不在意耳朵上微微隐痛的劲道,唇畔含着似笑非笑等她的下一句。 “想不想试试被捅穿的滋味。” 容羡险些没笑出声,捏着她的下颌,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暴戾恣睢,愈发觉得有趣:“这么凶啊。” “未尝不可,不过,这弯刀利刃的,看着也怪血腥,”容羡的指节修长,食指抬着她的下颌,拇指仍旧能摩挲着她的唇畔,“不如寻个不见血的捅。” “棍棒铁鞭较之钝一些?”卫挽思忖半响,不知想到了什么,逐渐有些意味深长,“喜欢么?” 容羡瞧着她一脸坏意,险些没气笑了,眯着的狐目含着十足的危险,指尖加重力道,按压着她那张不饶人的嘴:“嗯?阿挽是要往哪捅。” “阿兄是想让我往哪捅。”卫挽掀起眼睫,眯着的凤目中带着几分玩味,“阿兄说往哪捅,就往哪捅。” “啧,行啊,”容羡捏着她的下颌上抬,压低身子,贴上她的上唇瓣,转而碰了碰她的唇角,“用这儿,往这捅啊。” 他愈发疾风骤雨地咬着她的舌尖,含糊不清的训责:“卫阿挽,你能耐了啊,哪学来的荤话!” 容羡修长的手掐着她的侧腰曲线,语落,大掌带着惩戒的意味,拍在她的后腰上。半响后撤毫厘,随之追着啄了下卫挽尚未吞回的舌尖,又慢条斯理的衔住那唇珠啮合:“捅谁?嗯?” 卫挽咬紧牙关,坚决不吭一声,抬手掐住容羡的脖子,作势不让人再探·进半寸后,忽略唇峰中央被容羡叼住不放的珠圆,接着分毫不让,一字一顿的张口:“捅、你。” 容羡的狐眸压着骤起的风雨,黑沉的厉害,劲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反手压在她的腰后,放开那珠圆的刹那,倾身便要贴近。 卫挽的指甲嵌入容羡的手背,压出月牙的痕迹,再双唇轻碰那瞬,眉梢高挑,抬腿屈膝,朝着容羡的腿弯内侧便是一脚。 容羡从容低眸,勾开唇角,散着春风肆意的笑,弯着膝顶在她的脚踝内侧,乘间抵隙的上前,架起卫挽的腰,让人搁置在木桌上,自然而然地站在那被别开的空隙,这姿势,在周遭雾散后,莫名清晰,更加旖旎,就像是被她的双腿环夹·住了腰·身。 卫挽喉间发出冷哼,眉眼间含着几分厉色,高抬起那被容羡的膝盖顶开的腿,横扫过容羡的颈侧,掀过一片凌锐的寒气。 容羡怕真伤了人,后压着腰,退后半步躲开那致命的一脚,卫挽反身,双手压着桌案边沿,一跃而下稳身站好,回身之际恰逢容羡回正身子,凤眸闪过流光异色,唇际泄出一丝笑意,趁势当胸一脚,踹得容羡猝不及防的后撤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子。 容羡不由挑起眉峰,勾着似笑非笑:“防不胜防啊,卫阿挽。先礼后兵知不知道?” “时局不利啊,只能出其不意,能赢就是好计谋,阿兄善用经略谋策,道理想来不需要我来教,”卫挽伸手拉着容羡的衣襟,将人拽回来,长睫上压出微弯的褶皱,上翘的眼尾勾着眼眸里的潋滟,让人忍不住沉沦,“别再动。” 容羡蜷起指节抬手,勾了下她蝉翼般的长睫,唇边不自觉的带着笑,自顾自的压低身子,将鼻尖抵在她的眉心。 卫挽抬眸看了他一眼,手背怼着他的腰腹,错开些位置,低眸一丝不苟的给人系这腰带,刚揽过他的腰身要去够衿带的另一端,便见容羡修长玉立的身姿微不可查地压进,额角微微抽痛,磨合着咬紧牙根:“容羡,再皮厚找抽就自己系。” “啧,”容羡嗓子里含糊嘟囔了几声,接着还是推开些许,手指圈拢着她压在他腰腹的手腕上,指尖摩擦了下心脉位置,感受着指尖下的跳动,而后落在腰腹上衿带的一端,顺着整饬着一路压向腰后侧,另一只反手握住卫挽的掌心,带着她寻向腰后的衿带。 等卫挽将衿带的两端整合交叠,从她手中接过,先行系着结口扎进腰身后,又捏着卫挽软润的手指,带着她勾住衿带,教的一步一顿,慢条斯理,语调透着闲适,唇畔眉眼都勾着愉悦。 容羡抬眸,看着她尤为有兴致的脸庞,不疾不徐且有条不紊的教了她一个最为繁复的吉祥结,转而扯下她腰间的环佩穿过,捋着单索花又教了她一个三环结,最后以同心结收尾。 卫挽垂目,看着自己系出漂亮又板正的腰带,顿感欣慰,眼底止不住的满意,捏着腰腹两侧的衿带正了正,分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张口夸赞:“漂亮。” “什么漂亮,”容羡眯着眼眸,上挑的眼尾煽动招引,温热的掌心隐隐泛着湿潮,转而捉住卫挽有些微凉的手,“哪里漂亮?” 卫挽伸出食指,顶点在中间的三环结上,而后又点了两边的吉祥结和同心结,转眼指尖虚虚抬起,悬住,比划了下他的腰腹:“好看。” “嗯?哪里?”容羡见卫挽隐约有几分不耐的脸,笑了笑,直白的用狐眸锁住卫挽的视线,“阿兄的腰,好看漂亮吗?” 卫挽挑了挑眉,呵出口热气,掌心实实地搭在他的腰侧,捏了一下后:“嗯……,阿兄这腰,挺细的。” 容羡哪里看不见她眼中的坏意,莞尔勾唇:“阿挽放心,劲道不曾有减。” “知道这是什么结么,”他勾着她的手指,从左侧开始认,“这是吉祥结、绕着单索花后系的,是三环结,右边这个……” “叫同心结。” 卫挽视线斜睨,语调清淡::“阿兄真是……无孔不入。” 第124章 剧情章 “哪里?”容羡狐目低垂,长睫遮住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染赤的唇畔和那略微肿起的唇珠,“这儿啊。” 卫挽抬眸,向上睨了他一眼,唇畔勾着笑,微露出虎牙,整个人有几分邪肆:“阿兄是心有旷野,但空无一人?所以才敢这么放浪形骸,犹如脱缰的……” 她嗓音略冷,嗤出一声笑,而后慢吞吞的道:“疯狗一般。” “阿兄心有海棠,可以与之揽怀同骑,千里驰骋,”容羡抿唇展笑,话音一顿,“拟物化人,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空无一人。” “阿兄可真是会巧言令色,怪不得让人想缝了这张嘴,”卫挽丹唇闭合,遮了那侧稍尖的虎牙,清贵慵懒,“北戎没攻下定襄,应当不会善罢甘休。” “那可惜,平日里阿挽连逗个笑儿,解个闷子的人都没有,”容羡的手指握着从卫挽腰间顺来的玉环,慢悠悠回答,“北戎此次领兵的统帅,叫和合次仁,传闻此人极善水性。北戎当时连下边城以西三郡的时候,讲求了水上作战天时地利,又占了守城将令不战而降的人和,而从云中以东,深入边郡,别说是渠,便是湖泊河沟也没有,自然也不利于他用兵布防。挛鞮且姜显然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放任利诱下面的人激怒他。” “堂堂羡公子,谁能寻了你来逗闷子,活得是太长了些,”卫挽冁然勾唇,调侃之余思绪依然清晰,有序不紊的分析,“和合次仁水性远名,但比水性更强的,是长戈。” “看来平日里,这闷子逗的也枯燥,惯没给阿挽伺候好,不然何觉不出阿兄每时每刻都试图让阿挽展颜,”容羡松了手中玉环,偏了偏头,眯着笑,“阿挽如何得知,和合次仁更善长戈。” 卫挽不动声色地直视容羡,姿态闲适懒散:“北戎和卫家交战多年,哪个将令双方不是如数家珍,怎么?” “先晋旧臣的卫家,没告诉羡公子么。” 容羡听着她一口一个'羡公子',只觉得额间隐隐泛着痛,心下不由咋舌,这小丫头忒记仇。 他抬手捏了两下她的双颊,随之下落,揪了一下她的下颌,似笑非笑的轻哼了声:“叫什么。” “卫家和北戎交恶多年,谁人不知。但你长在卫都,卫驰回京述职,更是恨不得把你宠惯上天,生怕你受了委屈,哪里会同你说这些惊险事。” “在这里挑三捡四,叫什么便听应着什么,”卫挽长睫上压,潋滟的凤目波澜不惊,“大哥平日是不会与我说这些,可阿兄以为……此间乐,是我用来作何的。” “听曲么。” “虽说只是一个名讳,但毕竟还是要合乎你我亲昵贴己的称谓,”容羡想到此间乐的游走接触百官之间的脉系,其实并不比香满楼少,反而香满楼生意做的大,男女通利,女客甚至较之男客多得多,押.妓之地,没有哪个文臣不忌讳,要是正大光明搬到台面上,天下学子的唾沫笔墨也不是白沾的,基本是官子女相聚宴请之地。 而此间乐,清雅贵致,清流世家名贵和文臣武官都好去走一遭,养养耳。 “阿挽眼界独到,能想到用此间乐来探听边境,未雨绸缪,”容羡狐目低垂,有几分若有所思,但并未跟进探究,只道,“和合次仁确实不会罢休,借由挛鞮且姜这一谋,可见连夺三城后,北戎的军心就散漫了,对上沈家名不见经传的兄妹不敌,估计是不服不忿,只要他心绪不宁,主动出击,沈会闲便能抓住他的错处,一击致胜,守住定襄。” 卫挽不动声色地抬眸,隐在大氅里的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你倒是信他。” “沈家也是先晋旧臣?” 卫挽低垂下眼眸,沉思片刻,沈家当年是卫家旧部毋庸置疑,沈家支持卫掳,也是在三家合攻入晋阳之后,若阿父效忠于先晋,沈家支持卫掳也不是无迹可寻,更能解释为何沈家支持卫掳,却又对她百般照拂,因为沈家至始至终都效忠听服于卫靖骥。 沈不虞是自幼和她一起长大的手帕交,更是能比肩容羡的亲密好友,心里一惯藏不住事,估计并不知晓,但沈会闲…… 卫挽掀起眼睫,压出一道褶皱,看向容羡的眼神带着探究,沈会闲和容羡关系极近,没准是知情。 “算,”容羡抿唇,他知道卫挽在想什么,便仔细和她说道,“沈邝呈曾是卫家旧部,想来你一手持建此间乐之时就探查过,沈邝呈听命于卫伯父,是卫家家臣,但在听令投靠卫掳之前,便同卫伯父打了招呼,不论是复国复仇都不涉及子女,沈家此他终了,” “沈会闲虽是男子,但心细如发,发现端疑后,私下里同沈邝呈商议一同瞒着沈不虞,”容羡观着她的神色,见没有异样,才接着说下去,语调清晰,字节顿挫,“此次回京,沈邝呈和沈会闲重新做了选择。” 这个选择是什么,更不必仔细言述。 卫挽凤目直白,视线看向容羡,锁着他的狐目:“你刚入晋阳,住在沈府,” “他们这个选择,有你的功劳吧。” “不过是一句话,”见卫挽凤目微眯,眉眼敛着凌厉的审视,不由一笑,“沈邝呈想让他自己的子女平安度日,这没什么错,我给了沈家两个选择,驻守边关,只要沈会闲将来不插手卫都夺权,守护住玉门后的百姓,我便会留他一命,” “但若是他不知好歹,讲求什么忠君,那就不要怪我对沈家不客气。” “但他最后,选了第三项,”容羡看向卫挽,眼中是坚定的跟随,“是卫家。” “也是卫靖骥。” “更是卫阿挽。” “沈会闲选择和他父亲走一样的路。” - 作家有话说: 今天被封惨了,发了七八个,一直被屏蔽,但还是收拾好心情努力4000的一天。 上章删减一段,有q阅读的可以去那一章段评找,没有的去橙色@app找(新氵良。) 第125章 剧情章 并州郡府,卫骋坐在上首主位,右侧的下首端坐着王居、禽木、冯臣、李贽,与之对立的另一侧,下首大刀阔斧的坐着陈洛,卫般、白十二虽然不向陈洛一般,但明显松弛,众人的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 两边的气氛明显不同,右侧这边,即便是老臣禽木都略显局促,王居和冯臣相互对视,都谨慎地没有先开口,但不出意外的浑身潦草,盔甲衣襟上都还染着未干的血迹。 而那边的陈洛,手拿羽扇,轻松闲适的在身前摇了摇,端起茶碗品了一下,侧头不忘对着白十二道:“听说并州五谷茶很是出名,大军后撤阴山的时候匆忙,都来不及喝上一口,过会儿咱们和五公子、小世孙一起去尝尝?” 白十二闻言,唇角不禁一抽,扫了一眼郡守府堂厅的氛围,又看了一眼上端卫骋的脸色,没等开口,倒是陈洛旁边的卫般,视线逐次打量过对面,指尖轻敲击着椅把,近乎微不可查,闻言抬起手边的茶碗,在口中过了一遍后,不咸不淡的开口,先行回复陈洛:“好啊。” 陈洛眼底一怔,而后迸发出巨大的惊奇,脑瓜子‘嗖’地转过去,满意又欣赏的视线,不停扫在卫般的身上,心下不由叹道:‘啧啧啧,这就是他们大公子的子嗣啊!真不愧是卫家的后辈。’ 卫般跟着卫挽长于卫都,虽也是自幼习武,但通体的清贵之气,掩都掩不住,身板笔直,端持茶碗,仪态风度打眼一瞧,便是世家贵族出身,虽然禁军中更不乏世家子弟,但少有卫般这样身份尊贵的。 祖父是淮武王,父亲是王侯世子,姑姑是武安君,几个小叔常年征战沙场戍卫国土,也不是凡俗角色。别说是卫都禁军中难寻,便是六国之内,也是少见的。 这般对话,在周遭寂静沉闷下,霎时吸引了对面四个人的注意,探究的视线,也逐渐一一落了过来。 卫般仿佛感受不到陈洛愈发热切的眼神和对面探究的视线,端着一张小脸,长睫垂盖,不带分毫情绪的垂眸,看着眼前这杯清茶的茶底。 卫骋的视线锐利,锋芒强盛,由于先前几天见了阿姊和容羡,唇边也不自觉的学着挂了一抹笑意,年纪虽小,但长于边疆,与生俱来的带着一身杀伐之气,如今加之这镇定自若的挂笑姿态,更让人不敢小觑。 最后,还是禽木摩挲了下衣摆,谨慎开口:“敢问诸位,可是卫家军的将领。” 话音一顿,禽木抿了抿唇,“恕下官冒犯一问,只……剩这些么?” 卫骋眯着那双如鹰般的眼眸,看向禽木,喉间泄出一丝冷意,话还没出口,便被下首的人抢了过去,卫般抬起桃花眼,将茶碗端放在旁边的方桌上,未发出一丝声响,礼教过人,让在场的人都不由惭愧。 “阁下掌管禁军,是武官之列,当称‘末将’,”卫般理着衣摆,明明一双小腿,脚底较之地面还有不小的距离,偏偏给人不小的威慑,“都官习性,还请诸位莫要带到边境战场上来。” “今后卫家军与禁军共事,虽分属各家,等级相差过甚,但都为着卫国百姓安定,不必这般客气唯诺,我小叔是行军打仗之人,并非都官,也没空跟你们拐弯抹角,听你们的阿谀奉承,而既然要共事,双方均需自是相互坦诚,尽可大方的询问。”卫般看向禽木,指尖摩挲过椅把圆润的一端,“若猜的不错,诸位都是禁军之列的副将吧。” 虽是询问,但语调笃定,话音一转,语调有些淡:“禁军此次迎战北戎,锐不可当,肝胆过人,可带够了粮秣。” 禽木被问的一愣,看向上首的卫骋,见人没有反驳的跟着看过来,便思忖着算了下:“公子让出征,带了六十万斛粮行军,粮食押后,如今到了四十五万斛,余下的应当方过定襄。” 六十万?! 陈洛闻言,摇着的羽扇一滞,随后恢复如常,唇畔勾着笑:“卫都还是富饶,不是边城能比,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六十万。” 白十二的脸绷得也有些紧,随之又想到了什么,面色不由大惊,骤然直立起身:“定襄!五公子。” 卫骋和卫般显然也想到了,虽不似白十二的反应这般大,但显然面色也不算好。 卫骋近些日子,秉承着初为小叔的新鲜感,打着照顾人的名义和卫般同吃同住,对小侄子的天姿也有了初步的了解,相处中知道自己的脑瓜子,其实并不如这小崽子转得快也逐渐接受了,眼下便将视线放到下首。 “这粮不能要了。”卫般摸了下手边的茶碗,思考了下,抬眸看向卫骋,而后视线落在对面的四人身上,一一解惑:“今日禁军迎战出城,活捉卫让的,并非是北戎、北蜀的整合军,而是只有北蜀的骑兵和盾刀军。” “北戎、北蜀合谋,北戎与边境交恶多年,对边城可以说饿虎扑食,觊觎良久,没道理躲在北蜀身后,将并州拱手相让,北戎军今日没有出现,只能说明两方出了分歧,那么……而距之并州最近的,便是定襄。北戎大举攻城,自并州而下,而粮食自定襄送向上,没人保证这粮秣有没有被北戎兵截获,若是北戎的领将是个机灵善谋的,偷梁换柱,再送往回并州,我军防不胜防。” “届时北戎返上,攻回并州,轻而易举便能借此打开并州郡的后门,长驱杀入。” 对面四人闻言,跟着稍显稚嫩却缜密的童声捋着思忖,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背后很快被浸透,心下蔓延上一阵后怕。 王居听得艰难吞咽了一下,嗓子发紧,说话时的声音还有些抖:“可……若是定襄被攻破,我们岂不是会成为那囚笼困兽。” 众人的视线不由放到沙盘上,沙地上插着边城郡县的旗帜,山道明显,其地势更是一览无余,若定襄被攻破,那并州便会陷入三环合围之势,是极为不利的。 第126章 收藏加更 可禁军和世家的关系脉脉相连,即便不是主支嫡子、庶长子,也是分脉嫡子。 他们终究不是孑然一身。 “这位……小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男人建功立业,外敌来犯,这一条命,丢战场上也罢,也算是死得其所,”禽木心存几分隐忧,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刮伤,“有幸回了卫都,也不过是一条命,但若我们反了,那可是株连三族的大罪,我们这些人,虽为世家,但扪心自问不过是烂命一条,在卫都荒废度日二三十年,没给家族带来过光宗耀祖的功绩,自然也不该给家族带去灭顶灾祸。” “禽副将这话,说的太早了。世家在卫都盘根错节,卫掳想要连根拔起岂是易事,但要是真起了此心,难不成诸位以为,舍了自身性命,就能保全世家吗,未免就太童心未泯了。”陈洛的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微顿地轻点着,“也太把自己当回事,若诸位真是能影响世家的重要人物,也就不会出现在边城,也就不会出现在并州,那么,何不为自己、为家族、为父母妻儿博一把呢。” 陈洛是策士,更是卫家的谋臣,近些年一直跟在卫靖骥和卫驰身边商谋划策,话说的就要比卫般不客气的多,也更直白的将一切剖析出来,一针见血地怼在了要处。 卫骋转了转胳膊上的臂缚,扯着手腕处的系带松解:“与其自堕尸坑等着被填埋,不如踩着攀爬,借力求生。不过,确实不急于眼下,毕竟要不是明儿就能将北戎北蜀打的缩回鼠洞,诸位副将还有时间好好思忖。” 卫骋将解下一对的臂缚扔在桌旁,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抽起一杆红帜标,定在并州城外一公里处。其实卫家军到的时机有一些巧妙,在那个点上也是可以救下卫让的。 “北蜀营帐驻扎在这,”卫骋食指和无名指并拢,虚点在红帜标上方,“可今日领兵之人,并非挛鞮且姜。” “这人是有点神,其实细究下来,那日大军后撤之际,卫家军中,也并未有人见到他,”陈洛反手勾下羽扇,摇两下才上前,“将不领兵,坐镇后方,可真新鲜。” 就在众人专注盯着沙盘时,一只白软茧子却不少的手伸了过来,调整了一下卫骋标记的距离,又拿着另外一个红帜标,落在营帐后一些的位置。 就在众人视线看过来之际,卫般才语调清淡的开口:“我眼力好一些,看见了,北蜀骑兵大营的后方有一座祭台。” “祭台?!”陈洛低呼,犹疑片刻,“北蜀骑兵驻扎并州城外还不足十日就搭了座祭台。” “还是说,行军来的。” 白十二有些不解,低头看了眼世孙,虚心问道:“行军打仗不是凭实力和谋策,他搭祭台做什么,等着哪路神仙来帮忙吗?” 卫般的手搭在沙盘边,一边思忖一边组织语言解答:“行军须天时、地利、人和,古语里有句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挛鞮且姜求仙问卦等的,便是这天意。” 白十二点头:“那显而易见,这次卜差了。” “不算,”陈洛跟着接了一句,手掌拄着沙盘边沿侧身回头,“要看他卜的是什么,若是卫让,就分毫不差。” 说来,这事还是他们送去的天时。 “他算准了人心,”卫般环着双臂,看着沙盘上的边城八郡,横阻拔地的雁门关,“他和北戎接连抢夺雁门关、西河、太原、云中,掐准了援军到的时机,在这个空隙激怒北戎的将领,分道而攻。若北戎正对上后备援军兵败,他便可顺利夺下并州,若是他正撞向大军,便打倒折返将四郡收入囊中。” “这次攻城,不如说是试探。” 试探出并州有援军,就当即退而求其次俘虏了卫让,这份果决真让人佩服。 饶是以多智缜密出名的陈洛,都不由咋舌:“这人真的是个人物。” “并州城内,还有西河郡的百姓,北戎驻扎定襄和并州之间,人定然是不能往南下撤。”卫骋抿唇沉思,食指和拇指捏着帜标杆,绕着山路走,“只有上郡能走。可撤出并州去上郡,倒不如留下。” “确实如此,太远了,难保路上不会出现纰漏,”卫般重新拿了一杆帜标,落在雁门关之外,看了两眼,“就像禽副将所说,要等。” “我们还不知道挛鞮且姜要什么。” 话音一顿,才恍若想到,而后对着从对面四人抱拳:“晚辈卫家卫般。诸位今后要一同御敌,说到底不能不清不白,不知身份的合作。” 抬手举向旁边的卫骋,“这位是我小叔,卫家军主将,卫骋。” 陈洛持着羽扇,单手背在腰后,微微倾身,略显文士姿态:“在下卫家军策士,陈洛。” 白十二抱拳行了个军礼,说出的话就简练多了:“卫家军副将,白十二。” 倒是对面的人,一个个震惊又诧异的瞪大了眼,张了嘴,又哑言的闭上。 卫家卫般…… 不是武安君的那位小侄女么,表字长赢,怎么……怎么?! 禽木、王居等人骇异的看着面前仪态端正,身板笔直的小公子,忽然感受到了记忆的错乱,难不成是他们记错了,卫家生的本来就是个小世孙? 等等?!卫骋?!!! 卫家小公子,不是叫卫决吗。众人显然在卫般的悚然间回过神来,将视线放到卫骋身上,这个明显还未及冠的少年,显然不可能是卫家老三。 禽木声音有些混浊,不由轻咳了咳,先行了个下属礼:“在下禁军副将,禽木,” 话音一顿,抿了抿唇:“敢问卫公子,在家中行几?” 卫骋抬眸,如鹰的眼让禽木看了一滞,像!太像了!仿佛是看到了年少时的卫靖骥,心下一抖,手指都不由捏紧。 卫骋抱拳,行的却是个晚辈礼:“家中行五。” 淮武王这一招,简直是打了卫都一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 真是让人直呼好家伙! 第127章 收藏加更 容羡持扇高抬,打帘而入。 泸衾手捏长钳夹着晒干的久瓦往火堆里扔,侧目抬眸就被容羡腰间的结口吸引了视线,似笑非笑的看过去,对上那波澜不惊的狐目,轻咳一声:“嗯,就……挺别致的。” “云州那边如何?”容羡端着从容,可从那微不可查轻缓勾起的唇畔,也不难看出他的好心情,随之补了一句,“有凶信么。” 凶信? 泸衾唇边一滞,不由抽动了下:“你是真不客气,真要有什么凶信,你的小玉珠子还不得哀痛欲绝。” “呵,”容羡闻言,轻嗤了声,“不都昭告七国了,也不差这次。” “真记恨上了?她名义上终究还是卫家女,别闹的太难看,到时候为难的还是她,”泸衾搁下长钳,想给容羡舀碗茶,却见容羡抬手,拦了下他的手腕,自顾自的捏过舀勺,给自己倒了碗茶。 他轻抿了口茶后,不咸不淡的抬眸:“净手。” “……”泸衾这前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净手的空隙间,嘟嘟囔囔地在心里咒骂了容羡良久,“燕云十六州归属猃狁后,走商的百姓不占少数,还算是顺遂。不过,” “你这手下的真够黑的,刁樽那伤,就算止了血,交到大夫手里的时候都差点没救回来。” 容羡放下茶碗,五指抓握杯延转了个圈,低垂的眸神色淡淡,语调平缓却带着生杀予夺的意味:“一枚废棋,既问不出什么我们想知道的,死了又何妨。” “审过了?”泸衾诧异的看去,拭干手后,提步过去给舀了碗茶,手心合拢熨帖着掌心、指尖,“怎么说。” “世家同意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前,头曼已经带着骑兵趁虚而入的攻城掠地了,割让并非商讨,而是不得不服从、妥协,刁樽参与其中,若居要位,燕云十六州未必会尽数归于头曼,对于分割成果的不公,更不可能是含糊其辞。他的作用,极有可能是知道中原内乱,世家纷争,正是他们南下的好时机。”容羡的指尖落在腰腹的玉环上,触手生温,“先晋山戎林立,晋公……虽未轻文,但革新内政严苛,粮秣饷银又都用来平乱打仗了,世家太穷。” 闻言,泸衾也适时沉默了,先晋公变革无错,对晋国来说,甚至是正向举措,但朝局新立,便大肆举措实在不合时宜,文武并立,终究也难以平衡:“先晋世家穷,可彼时的北蜀、猃狁也不算富足,连冬日里族人生存都是难事。” 容羡视线侧凝,落在水雾徐徐上升的茶炉上:“是啊,这茶又产在哪。” “中原世家有的不止这些,”容羡薄唇轻抿,想到卫挽追查的北蜀秦楼,“外敌族人稀疏,周朝鼎盛时猃狁不过才足千人,燕云十六州归于匈奴以来,两相通婚不过数十年,就早已不是我们小觑的。” “中原富庶之地不少,只是彼时的先晋穷困,外敌的骏马、猎隼,兽皮、彩宝哪一个在中原不稀有。他们只是没有粮,” 他们只是没有粮,但不穷困。而中原江河横贯,最不缺粮。 “所以,那个隐患,只在先晋世家之列?”泸衾的视线也落在茶杯上,细究品探,“宜阳焦氏?被周王贬斥……” “未必是他,焦罡志大才疏,心浮偏执,做不到不动声色挖空先晋,”倒是王横,容羡眯着眼思忖那位郑公,能多次从粗秦手里夺地,又能不动声色的让宋将闷亏频频咽下,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相王之盟,不能缺席。” - 营帐内雾气昭昭,周遭火光微弱,蕴着昏黄暖意,卫挽将自己全部浸入水中,黑发漂浮在水面,半响,美人在水汽中后仰起头,莹润的水珠,擦过她白透的肩头,碎发贴在面颊上,湿漉漉的长发,沾连着那又薄又滑的脊背。 这顶帐子的摆设同方才那个很像,但少了红袖绫罗的长绸。 卫挽将脖颈架在木桶边,缓缓吐出口浊气,她清晰的察觉容羡的每一步意图,而容羡也堂而皇之地摊开了他了所有的谋策,毫不隐瞒,直认不讳,包括复国意图、阿父和先晋臣子的运筹、以及他自己的情感,都太过坦诚。 反将她衬得犹豫不决,踌躇不定。 可她仍觉得,这些都是在避实就虚,若只是复国,卫家和阿父完全没有必要相瞒于她,阿父不是个重男轻女的,幼时的疼宠也绝不作假。容羡所说有理有据,条理恳切,也绝非虚妄,只能是他们还有别的谋算,而这个谋算…… 卫挽的一条胳膊搭在木桶外,水滴顺着白软的指尖砸在地毯上,同时,回正脑袋,略大的动作激得水花一荡,凤目恍然间睁大,被热气氤氲得愈发红润的唇畔泄出一丝呢喃:“燕云十六州。” 搭在木桶外的手,猛然攥住木桶边,所以,阿父留下了阿骋和阿赢。 是留给她的倚仗,亦是留给先晋和卫家的希望。 当年二兄和三兄驰援居庸关,有去无回,可居庸关又是什么地儿,那是深入驻扎在燕云十六州脊梁上的中原骨!彼时趁着楼兰来犯,单说近的新州、儒州、妫州、幽州便绝不会安定,最适宜趁乱冲以流民。 而这回,北戎、北蜀来势汹汹,雁门沦陷,阿父一个已死之人,能去哪再清楚不过。 卫挽缩回手,荡开心前的水波,反手无意识的抓握了把水,而后摊着掌心上抬,水流顺着指缝流淌,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修长的脖颈后枕,架回木桶边,凤眸望着帐顶,昏黄的光晕映在眼底,愈发虚空,一时她竟想不清要如何做,为何做。 她长睫垂落,半阖着眼眸,良久,缓缓闭上,再次沉入水底。耳边只余留‘咕噜’的水声,让她感到片刻的松弛。可还不等她调整好心绪,水边忽而被一件大氅遮盖,水下霎时一片漆黑。 转瞬, ‘哗啦——’一声,便被人拦腰捞起。 第128章 一匹百金拭干布 湿漉漉的大氅严丝合缝的裹在身上,腰间的手臂收的极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脸庞贴上来的手指有些颤抖,而后带着凉意的手背擦开了她额间的碎发。 卫挽挪了下被紧箍在大氅下的手,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凤目微抬,霎时,便陷入了那双黑沉强压着疾风骤雨的狐目中。 她远山眉微蹙,凤眸探究的看过去,嗓音微哑:“容羡,” 语落,眼前一黑,大氅的帽兜被他罩在脸上,遮挡了她向容羡看去的目光,劲瘦的大掌落在她颈后揉了揉,拇指探入枕后碎发摩挲,带着些安抚的意味,微湿的热气,隔着大氅喷洒在她的锁骨颈窝,细细密密,酥酥麻麻。 耳边,是那低幽的狂风恶浪,不带一丝旖旎:“做什么呢。” “阿挽,这是将自己当成鱼了?”容羡看似缠绵调笑的言语,实则听来是冰清水冷的,“才在水中吐泡,玩了这么久。” “明日行军,逶迤长袍多有不便,我便着人寻了套贴身的短打衫,还有甲胄来,”容羡揉着她脖颈的手,下落在她的脊背上轻拍,带着些哄,“在帐外叫了阿挽半天,也不见应一声。” 语毕,揽着那细腰轻抬,卫挽的脚底离开木桶,不安地倒了下步,而后,膝弯便也被人捞起,却在转瞬被人送入水中,牢牢靠坐在木桶里,却没被松开:“有些凉,先换了衣衫,我带了新的来。” 大氅上帽兜被摘下,没了紧箍的大氅被水中的力冲刷,漂浮在水面,恰好遮盖了水下的姣好光景,卫挽抬眸,只看见了容羡一闪而过的背影,以及,湿哒哒正在滴水的广袖。 卫挽想要掀开浮在水面的大氅,颈后顺着牵扯大氅的力道被一根系带勒紧,她抬手,线条优美的手臂滑出大氅外,手指勾了勾颈后的结,系带在指尖绕了半响,才被缓缓扯开。 卫挽起身,水花霎时迸溅垂落,手上拎着大氅的领子搭在木桶边,偏头侧目,视线落在晾物架旁长桌上的木盘里,容羡备好的物拾,被妥帖的分别放置,其中一个被一块巨大的方布遮盖。 她食指和无名指并拢,捏着其中一角掀开,赫然是一件干净的短打里衣、长裤,和一个拭干巾。 卫挽的指尖摸上拭干巾,掀着抖开,反披在身上,巾帛宽大,能将卫挽整个罩在其中,指腹感受着拭干巾轻柔如雾的料子,凝着眉垂眸谛视。 这是——俗称一匹百金的,齐纨? 卫挽不由一顿,转而将视线落在里衣、长裤上,无一例外都是齐纨,往年贡到卫国被卫掳赏下来,她虽是从未在意过,但也知道这东西少见,更何况容羡送来的还不止一套。 她生前带兵行军,粮饷吃紧,更没有那么讲究,贴身的里衣洗上几次便柔软了。卫挽看向一旁,即便是短打外衫,也是布料上等的蜀绣。 她丹唇轻抿,看向被帐帘遮掩的投射出高大身影,帐帘两旁未点燃灯,一面帐壁都显得昏暗,营外衬得帐帘上的影子愈发清晰。 卫挽拭干身上的水渍,将那名为人间贵的拭干布,高挂在晾物架上,换上了那干净的里衣,轻柔的衣料熨贴在肌肤上,在稍微明亮的烛火下更衬得细腻柔光。 她将外衣下的狼裘大氅抽出,松松垮垮得罩在身上,领口系带笔直垂下,坠在脚裸处,走动间跟着衣摆,荡出弧度,她提步走到帐帘前,手臂上抬,探出大氅,指尖落在帐帘上投射的影子脖颈上。 卫挽不知的是,容羡就面对着帐帘,拧干广袖上的水,在听见脚步声之际,就抬起了乌黑的狐目,长睫上压出一道褶皱,更添了一份晦暗深邃。 而她的影子,同样透过账内深处昏黄的光投射到帐帘上,只不过较之容羡的影子,淡上些许。 容羡就这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瞧着她抬起手臂,将指尖落在他的脖颈上,他眯了眯眸,心下的冷戾骤然平复了些,唇边的孤冷也消减了微许,拉平了弧度,直到那指尖顺着细长的脖颈,颌角的轮廓缓缓上移,描摹出阴影未显的五官时,唇边才顺着她描绘的唇,缓缓扬起同等略翘的弧度。 卫挽的指尖,停留在那描绘出的唇角,凤目沉定,丹唇勾着意味深长的弧度,她过来之前,原以为容羡是背对着营帐的,容羡听觉敏锐,在帐外听见她的脚步声绝不会毫无反应,后来在指尖落在那脖颈上时,发现衣袖下落荡开的弧度同背对相反时,就更笃定了。 卫挽当然知道她的影子也会投在上面。 思绪稍落,手腕一紧,劲瘦好看的掌心,还带着拧衣袖时的水迹,潮·润·湿·津的贴在卫挽的手腕上,拇指摩挲着她的腕骨,沾染北疆草野寒凉月色般清湛的声线从帐外传来:“偷偷摸什么。” 卫挽眉梢一挑,想到方才从水中捞起她时强压着怒意的嗓音,和那出帐时明显阴翳的半明半暗,勾了勾唇,还挺好哄。 容羡扯着卫挽的手腕,将她的手臂顺着帐帘边的缝隙拖了出来,俯首倾身,将脸贴在她的掌心:“往这儿画。” 卫挽的食指,划过容羡的下颌,捏上他的耳垂,不同于在帐帘上的粗略,描摹在五官上时寸寸仔细,拇指擦过他的眼睑下方,一寸未偏地精准按压在红痣上。 容羡的长睫低垂,远观着莫名有些乖顺,可离得近了,才能瞧出那被长睫遮盖的狐目中,有多惊人的吞噬占有,似蔚蓝深海掀起惊涛怒浪,海花一翻便能轻而易举将人压坠海底。 他喉结上下滑动,低垂的长睫有些轻颤,卫挽的指尖还带着沐浴过后的冷桂香,容羡捏紧她的手腕,高挺的鼻尖蹭在那柔软的掌心,微凉的唇畔贴上那鱼际,而后依次贴上五指的指根、指节、指尖,回过又轻吻了下卫挽的内腕。 停顿良久,将那手臂送回账内,才松了手,等掩好帐帘才道:“天凉,明日行军苦寒,早些休息。” 语落,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叮嘱:“别再淘气水中吐泡,你不是鱼。我的帐子与你比邻,别怕。” 第129章 念念念 “刁遵那半死不活的样,要是跟着大军前进,人可能就未必保得下来了,”泸衾看着不远处跨马列队的卫家军,又抬头瞧了眼天空还悬挂着月亮的天色。 容羡侧身而立,但余光和注意力全扑在卫挽的营帐上,回复泸衾时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囚车抬上不下,白布一盖,不劳他走一步,如何保不下来。” “你这是在为难大夫。”泸衾摇了摇头,不由一叹,不知道第几次的重复着,“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手下得有多黑。” “角度刁钻,那肱骨头端从肩胛骨上缘被整个挖了下来。”语落,想到昨天那残肢断臂,眉心隐隐有些跳动,还好早起没吃什么,要不险些吐出来。 东边的天光徐徐升起,照亮草原上藏蓝的天际。 不远处,营帐内的微弱烛火光晕一灭,容羡便察觉了,长睫微掀,狐目了望过去,侧耳听了片刻,才转身舀起烧的滚烫的热水,一边用内腕试着温度,一边兑了些凉水进去。 泸衾刚跟过来,就见人端着盆朝那刚灭烛火的营帐提步走去,刚想跟进,就看那箭步如飞的人,脚下一顿,狐目斜睨而来,淬着冰碴:“有事?不是谈完了。” 泸衾识时务的将'干嘛去'吞回了肚子里,堆砌起满脸的笑:“咳,你去你去。” 忙收了看热闹的心,还坚定的朝后退了两步。 容羡回正头,端着盆站在营帐外,明明周身的气质与铜盆格格不入,但仍然风姿玉立,列松如翠:“阿挽。” 卫挽穿着合拢外衣,系着腰侧系带的手一滞,抬眸朝帐帘看去,轻应了一声,带着些朦胧睡意的慵懒。 容羡听见帐帘里的回应,才单手端持铜盆,打帘入内,狐目在卫挽早起有些娇憨的脸上停顿片刻,脸颊浮着点红润,显然人睡的还算不错,才放心下来。 这些天赶着行军抢占先机,没怎么停顿驻扎过营帐,人也想纸片似的骤然消瘦,容羡再怎么仔细看顾着,都没将小姑娘的气血养回来。 睡眠不足,怎么注意着、谨慎着都于事无补。 他将铜盆放置在梅花架上,从怀中取出皮囊壶,用凉茶过了下茶碗,才掀开壶嘴,倒了些在茶碗里,给榻边的卫挽端了过去:“营内养了羊,早起下来新鲜的奶,还热着。” 卫挽头朝后仰了仰,蹙了下眉,一张小脸五官都写满了推拒,早起懒散还未清醒,带着的鼻音有些娇气:“膻。” 容羡狐目略弯,乌黑的瞳色带着些光亮,卫挽其实并不不娇气,从卫都出来,没喊过一句苦,这种娇憨有小脾气的时候尤为少见,一看便是睡得不错,早起还有些迷糊,想着唇边不由带了声轻笑,又有些哄的揉了揉她的后颈:“也养了牛,但你连日奔波,觉又不足,脾胃弱,喝不来生硬的。” 卫挽皱了皱鼻子,嗅了两下,也不抬手,就着容羡的手倾身贴在茶碗壁上,用唇碰了碰其中的那抹白色。 转瞬,凤目微眯,抬起了头,唇畔微张,上面还沾着白。 容羡一惊,抬手合拢杯壁:“烫着了?” 语顿,抬起茶碗吹了两下,又用唇畔试了一下,见温度适宜才喂回去,下落时,手背顺势揩掉了卫挽唇中的奶渍。 卫挽摇了摇头,抿唇,而后舔了舔被容羡擦拭的唇畔:“温的。” 容羡听明白了,勾着笑朝她唇边喂去:“草原早时会湿冷,入口不宜太过寒凉,就灌进皮囊壶悬在炉火架上热了些。” 羊奶入胃,卫挽人也清醒了些,凤目恢复了些明净,一身懒散劲褪去,也就不愿意被人侍候,抬手扶着碗底想要一饮而尽,可容羡却没松手,把持茶碗原来的倾斜慢悠悠的喂。 喂的卫挽有些急了,咬着茶碗边嘬了两口,但入口却只够咋舌,反倒给容羡惹笑了。 笑意犹如朗月清风入怀,阵阵余韵。 “急什么,阿赢又不在,没人同你抢,”容羡看她跟个奶狐狸一样,急吼吼的跳脚,心底的喜爱掩都掩不住,“胃底有气,别喝太急。” 卫挽被气的推了下他的手碗,偏过头不满地嚷了句:“跟个和尚一样,早起就在这没玩没了念念念。” “给我,自己喝。” 卫挽冷下脸,作势伸手去拿,容羡狐目一眯,抬高了茶碗,卫挽上伸一寸,容羡便抬高一寸,跟逗猫一样,他唇边孤冷的弧度逐渐变了味道,有些似笑非笑,又有些意味深长的玩味。 就在卫挽气急,不顾礼仪踩上床榻之际,容羡扬臂抬首将茶碗内的奶一饮而尽,同时,劲瘦修长的手落在卫挽的后颈,将人压下来。 容羡自下而上的姿态,吻着她的唇角,长睫低垂,狐目半阖深深锁着卫挽,神圣而虔诚。 指尖从后颈回收,捏了下她的耳垂,最后落在她削尖的下颌,偏头吻着唇中。 卫挽凤目微睁,忽略了被容羡一点一点渡来的羊奶,以及那得寸进尺的压近,眼底仿若呈现梦里净尘寺的画面。 容羡轻手轻脚的把她放在床榻上,撩开她额间的碎发,苍白干涸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 现在这双狐目中,就是梦中的一样,虔诚、赤忱。 容羡喂完人,啄一下卫挽的唇角,见人明显走神,狐目微眯,蕴着危险,相贴的唇中泄出一声笑,莫名让人打了个寒战。 卫挽察觉到骤降的冷气,被冻的打了个颤回过神来。 容羡退了微许,但仍然鼻息交缠,抬手擦了下从唇角顺流下的白,指节微蜷,刮了下下颌的痕迹,才慢条斯理的捏着卫挽搭在他肩膀上那只手。 毫不客气的张口,咬在她手腕上。 手腕上的刺痛,瞬间将人的神思拽了回来,卫挽牙根磨着细细轻响,像是野兽獠牙咬碎头骨的'滋啦'声,让人头皮发麻:“容羡。” 容羡闻声,丝毫不慌不忙,松了口,打量自己留下的牙印,轻哼一声:“乖,自己喝。” 语落,在卫挽没反应过来之际,将皮囊壶塞进小丫头怀里,转身提步,打帘而出。 卫挽低眸,握着皮囊壶的手紧了紧,抬手晦暗得看向那掀起又落在的帐帘,额间青筋顿显:“乖你扫帚个大爷。” 第130章 穷啊 “这仗要怎么打,拦不住啊,将军。”秦武颇为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单手拢着铜胄,而后靠在沙盘边,揪着盔上的长羽,胄顶被他揪秃了一片,只剩下几根短羽孤零零的晃着,“合围之势,未必能成。关外太贫瘠,沙地一览无余,北蜀占关守关,人虽不多,可一旦他们点燃狼烟,后方驻扎在并州城外的北蜀骑兵便会反扑而来,雁门关的地势易守难攻……” 卫挽身着玄黑甲,脊背笔直,没有分毫长袍加身时的慵懒气,肩吞板正,周遭散着凛冽的凌厉气,闻言,勾唇笑了声:“秦副将,雁门关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 “但论起利用地势,没人会比卫家军更熟悉,这是我们的地盘儿,还能让他们占了上风?” “确实,这一仗,我们没必要打的声势浩大,”容羡低眸,墨玉扇被夹在指缝,压着绕了个转,“既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法,便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怕他们跑,他们更怕什么都捞不着,最后劳神废粮。”卫挽抬首,高束的发垂在身后,更衬得脖颈修长,“大张旗鼓破了城,终了还要我们来修葺,穷啊,真不够花。” 是夜,了望台上的守备不知不觉间被抹了脖子,卫挽黑衣加身,瞧着不远处高台上翩然白衣的容羡,唇角抽了抽,那双狐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侧首斜睨,眸光紧接着追了过来,恍若见他勾起唇角,薄唇轻启:卫阿挽,看什么呢。 万丈虚空的藏蓝,坠着点点星光,高悬着硕大的圆月,都不及他一人的光华夺目。 一抹白衣,凌驾高台,所有的光彩艳逸、绚烂粲然,在那一刹都沦为了陪衬。 “狐狸。”卫挽侧开目光,不由斥骂出声,拾起火折,将未化的冰雪端进烽火台。 关塞内的蛮兵并未察觉异样,三五成群的围坐在一起,端着碗大口吞咽,衣襟散乱,撩着裤腿,夹杂着唾骂,围坐圈内空地上集结着踮脚起舞的营姬,几个有兴致的端着箜篌,架起胡笛相配。 不远处几匹马相互追逐,抢着羊皮。更有甚者赤裸上衣比着摔角,周遭尖叫起哄声,掀在雁门关上空。 “老子们在前方打仗,右王将那粮迟迟不肯派,”一卒啐了一口,指甲嵌在牙缝,“真是小鬼遭了殃。” “我们这不上不下的守关,牛羊都被送到并州外,还有云中郡装车送来的粟米,稻谷啊,”小士擦了擦口水,抿唇吞了口唾沫,“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有什么,等二王子带我们攻入中原腹地,别说是稻谷,彼时要什么没有。” “什么二王子,不过是个杂种,能成什么事。”另一小骑兵拉下松垮挂在臂膀上的衣服,扯过眼前踢踏着脚步的营姬香了一口,含着怨气的高昂了嗓音,“我们被留在这守关,功绩轮不上,好东西到时候自然也早就被分没了,别说是粮秣,到时候碴子都未必能给我们剩,此次跟着出征,回去了也得不到右王将、大王子的重用。” 说着愈发觉得气愤,俨然没了兴致,将衣衫半褪的营姬提溜到身旁的人怀里,加入摔角泄愤,周遭起哄的马嘶牛吼、鸟鸣鹰啼,直直让人的血脉翻涌。 摔角的几个人不停的从喉咙中发出“吼——吼——”地低吼。 了望台的上的火把骤然灭掉,仿若一个信号,周遭林立的高台接二连三在这一时刻陷入黑暗。关内各处不约而同的发出惊疑声和营姬受惊的尖叫声,吵吵嚷嚷的讲着蛮语。 “这几个崽子搞什么!上去看看。” 各处高台都响起脚步声,卫挽反手握着弯刀,掩在墙壁一侧,凤眸微眯,在黑夜之下,犹如蓄势待发俯冲捕猎的猛鸮。 刀尖未出,‘嘭——’地两声先行响起,一团滚圆落在卫挽的脚边,带着外族人特色的凹眼窝,眼眸瞪得老大,蕴着血丝,与卫挽四目相对,另一边的身体笔直地砸在地面。 卫挽皱了皱鼻子,刚一脚踢开那被分家的脑袋,腰间便是一紧,霎时周身被清冽的竹气席卷熨帖:“容羡。” 语毕,回眸向上看去,浓墨渲染一般的天色,浸着容羡冷白的肌肤,因两人贴的极近,能清晰得看尽彼此的表情,那双狐目专注,乌漆的瞳色和卫挽身上的黑衣融在一起,愈发清明的映着她的脸。 “嗯,”容羡一只手搭在她的腰腹,另外一只长臂在她身前,圈过她的肩膀,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胳膊,“我那边好了,走?” 没一会儿,下面的人见探查高台的人没传来什么声息,又喧嚣的热闹起来。顷刻间,关塞城墙上跃出无数个脑袋,拎着蛮夷架在城墙步道上的长刀,抹黑窜入人群。 靡丽扬笑的脸还未落下,便被人当腹捅穿,没了声息。刺耳的惊叫再次掀起,营姬拢住身上的轻纱,四下逃窜,有的一头栽在卫家军的甲胄上,营姬一愣,抬手勾上卫家军士卒的脖子:“军爷——” 婉转的语调还未落在实处,转瞬弯刀便架在颈下,头颅滚落在地。 正在蛮兵猝不及防间,关隘大开。 “杀——”驾着马的卫骑兵,勒着缰绳冲入关内,长戈长矛,利落席卷着雁门关内的蛮族,“兄弟们,杀——” “杀尽占我关中蛮夷狗,今日便要夺回我们的家。”秦武领头驾着匹高头棕马,身后背着枪,双手驾着弯刀,乘在马上,核心稳健,分毫不晃。 卫挽闻言,凤目染上赤红,转着手腕绕下弯刀,冲入人群,刀柄前冲,架在锁骨处,刺入北蜀兵的心脉,喷涌而出的血溅在她的脸庞、眉眼处。 蝉翼般的长睫被迸溅的血珠扰得轻颤,顺着睫尖滴落。长刀朝前,推着人前进,瞬息长刀抽出横扫,划过扑过来的蛮族脖子,动作利落,带着锐利的血气。 “将军,”秦武砍下蛮兵头颅的间隙,扫向人群,大掌并拢双刀,反手扯下背后长枪,朝着蛮夷合围处扔过去,“接枪——” 第131章 离大谱卫女郎 卫挽接过长枪,手腕一转,荡开衣摆割出一片空地,容羡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保证她施展得开,又能替她挡开背后的攻势。 扇面全开,扇尖刀锋凌厉,杀人于无形。 他眼尾微扬,长睫上压着抬眸,难见的掩了几分冷戾,凌空一脚,踹开试图背后袭击卫挽的蛮兵,外族体格魁硕,而容羡却生生将人踹出去数米。 边城常年受外敌侵略,卫家军早已在一次次的磋磨历练中逐渐强势,又极为熟悉地形,而北蜀,除却合谋突攻,卫家军有意撤退,这算是第一次真正同卫家军交上手,不消片刻,便将人全部压下,秦武带着几个小将在不远处清点人数。 卫挽站在关内,扯着衣摆擦拭枪尖的血迹,周遭四散着蛮人的尸身,唯有她那一处,只有小半干净。 容羡的视线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卫挽,知晓她从冲入人群,荡开蛮夷,便没挪过地儿,长睫微垂,狐目下移,落在她脚底那一片净土,揣摩出了她的小心思后,顿时又觉得颇为好笑。 他提步走过去,看着小姑娘浑不在意的用衣料拭净枪尖的血,却不肯挪动一步,踩上被血浸透的泥地,带着些割裂的矛盾,容羡勾着唇倾身:“怎么了。” 容羡本想抬手捏一下她微鼓的脸颊,但发现手上沾了血迹,就压低身子,用脸颊贴了一下:“怎么不开心。” 卫挽抿唇,看向周遭泥泞的血河,烂肉遍地,卫家军已经轻车熟路的登上了望台,换下干燥的烽火,点燃了城墙步道上的火把,关中光晕昏黄,能清晰看清环境,有些怏怏不悦:“脏了我的地。” 容羡听了理由,有些好笑,将手上的血拭在衣襟上,才从袖袋里翻出锦帕,搓了搓后才去擦卫挽脸上的血迹:“阿挽不是说,要将蛮夷的尸骨钉在雁门关,怎么能算是脏了地。” “因为……我想了想,”卫挽听了他的话,尤为认真的说出方才思忖下来的结果,“在关内,便算是他们越过中原防线。钉在雁门关外,才是以此为界,越者,斩之。” 容羡擦着她的眉眼,她便低垂下眼睫,整个人有些乖巧,听着她这番话,他便知道她心里是极为在意的,指尖捏着锦帕下落,在她的面颊上,隔着锦帕捏了一下,心情颇好的勾唇:“一会儿寻人将他们丢出去,” “阿挽觉得,雁门关以北多少里地为界才好。” 卫挽抬眸,能感受到眼皮上黏糊糊的血迹,都被擦拭了个干净,偏了偏头:“外敌城池以内,皆为边城地。” “好,阿兄努力,”容羡将卫挽的小脸恢复干净后,才仔细的擦拭自己的手,“林陆那边来了消息,并州城内的局势稍稳,挛鞮且姜把持拿捏着卫让,未想好要什么之前,不会大举进攻。” “阿赢也灵活,很出色,卫家军在禁军一事上,未吃一点亏,”容羡将拇指大的竹筒递到卫挽手中,朝着暗处打了指,商刀卫乍然显现,迅速席卷着战场的残局,“林陆和樊过在卫让出兵当天兵分三路,林陆带着紫荆关驻军刚好和阿骋、阿赢带的卫家军打了个照面,见此林陆便没急着回去。” “但奇怪的是,居庸关守将樊过,也没有回并州郡。” 商刀卫乍然出现,掀起一片锐利的杀气,卫家军瞬间绷紧神思,甩着刀进入备战状态,强势的压制,顷刻掀开了那轻灵的薄刀,但还未提着攻势上前殊死一战,就发现商刀卫翩跹着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冲着地上的蛮夷尸身而去。 商刀卫就在众人诧异,又惊讶,逐渐觉得离谱的视线中,一只手拎起分家的身子,一只手拎起分家的脑瓜子,一跃飞上城楼,往外一抛。 就连卫挽都被他们吸引了视线,接过容羡递来的帛信,都没什么兴趣看,饶有兴致的支着下颌,目光灼灼盯着他们丢人。 紫衣商刀卫都不由将衣领往脸上扯了扯,不禁心下泪流满面,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主子要让他们来打扫战场,他们可是影卫啊!瞧卫家军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呜,快遮着,真是丢大人了。 一边遮脸,一边风卷残云的打扫的更快了。 容羡挑了下眉,看着小姑娘的注意力轻易就被人拽走,略微有些不满,抬起拭干净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回正她的脑袋,脑袋是正了,可视线斜睨,仍然盯着。 容羡被她给气笑了,薄唇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压低身子贴在她耳侧:“看什么呀,好看吗?” 卫挽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后,发现这个姿势太累,就抚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看城墙,商刀卫在城墙步道站了一排往下丢,偏了偏头,神情有些专注。 容羡贴上她的脊背,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跟着她瞧了一会儿,半响,低眸凑在她耳边,清冽的竹息纠缠着冷桂香,驱散了一旁的腥气,有些好闻,有些旖旎:“在想什么。” 卫挽眨了眨眼,不由有些好奇的问出声:“他们捡的,是成对儿的么。” “配得上吗?” 容羡闻言,停了一息,抿了唇有些沉默:“所以,你盯着他们看,是想看他们捡的是不是成对的?” “昂,”卫挽的话音一落,就见捡尸的紫衣商刀卫脚下纷纷一滑,有得还狼狈的和同伴撞在一起,再回神捡的时候,竟然完全下意识的注意自己捡的是不是成对的。 离大谱了,卫女郎! 今天真是在卫家军面前献丑了,堂堂影卫,以死不见人闻名天下的晋王宗影卫,丢人丢到了雁门关,白给这些粗汉子当茶余饭后的笑点! “噗呲——”卫挽被这些人手忙脚乱逗得一乐,而后捂着腹吞的位置笑弯了腰,她的记性一向不错,刚出晋阳,在那座破庙遭到外敌堵截时,就见过这些提着商刀的影卫。 方才她是真的在思忖这件事,说出来,纯粹是想要捉弄人。 容羡瞧着她面上的坏意,跟着纵容的勾唇,抬手揪了下她的耳尖:“你这黑了心的坏丫头,” 第132章 后颈一凉 “阿兄在信口污蔑些什么,”卫挽没太听清,不咸不淡的睨了容羡一眼,瘪了瘪嘴,“我怎么可能是蓄意的。” “嗯?小姑娘年纪不大,怎的胡乱攀咬,”容羡挑了下眉,抬手落在她头顶一弹,却没什么力道,“耍赖啊。” 卫挽对容羡的话视若无睹,低眸抽出竹筒里的帛信,粗略扫了一眼后,取出从了望台顺来的火折,焚烧殆尽:“这位并州郡守,瞧着有点意思。” “并州是边城的第二防线,较之雁门关最近的城池,”容羡的话说的意味不明,而后抬眸看着南方,“这个位置,很重要。” “所以这个程问,极有可能是阿父的人,”卫挽提着枪跨过那片净地,朝着秦武走去,视线环顾,落在那几个抱头缩在一起的营姬身上,凤眸微暗:“中原人么。” 秦武骤然听见卫挽发问,略带了些诧异,思忖过了一下内容,面上顿时腾起股怒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可不是!将军,这帮蛮子太不是人,她们几个……姑娘,原都是周边村子的良家女!” “被那帮守关的北蜀骑兵抓来的,这群人不能跟着挛鞮且姜上前线,心里跟着怨怼,就用她们泄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有点红了眼,“这几个村子夏日里,三天两头的送着各种解暑汤,冬日更没少给军营弟兄们熬姜汤,隔着十里八乡,阿婆阿爷们用拖车一车一车的运,到的时候还是滚烫的。” “将军原不许我们收相亲的东西,但其中有许多腿脚不便的老人,也倔得很,将军也犟不过,虽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边城贫瘠,这些已经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村民惦念的那份心。”秦武说得恳切,言语中有些哽咽。 卫挽了悟,更切身体会过,甚至不止秦武说得这些,每逢上日宰猪,村子都会将大半系着红绸送到军营,拎着鞭炮在门前炸一通除祟消灾。 她的视线回落到几个营姬身上,衣着轻薄,不复热闹且肃杀的战场,本就令人从内胆寒冷颤,更莫提眼下寒冬腊月的天气。 卫挽着人取来几床干净的将士行军秋被,感受到几个姑娘有些瑟缩,她提步上前,将干燥的棉被披在她们身上,回头对秦武说:“分一个帐子给她们,明日送她们出营,回家。” “好好安抚一下家里人。” 卫挽背过身,没注意到旁边一个姑娘眼底的精光,落在卫挽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白衣身上,她看得隐晦,以为根本没人察觉,但容羡自来对落在身上目光尤为敏感,更何况含带不小的觊觎意味,当即眼皮微掀,疏凉地觑了一眼,唇畔展了寸笑,若有似无的,周身散起了冷戾。 卫挽离得近,先行觉出不对,侧眸瞧见他唇边温润的笑一顿,莫名感觉后颈有些凉,还……有些熟悉? 她凝眸思忖,片刻,抓住了脑海里浮游的红丝线,凤目骤然瞪大,记忆如潮涌在卫挽的眼底,怎么有点像,满楼红袖招那年的回眸一眼。 卫挽顿时将视线移回到那几个营姬身上,不过半响,便瞧出其中一个神色略带着些志在必得贪图垂涎,这一眼,并非是心存思慕歆羡,有绝境之下的求生,对惊世容貌的垂涎,想飞上枝头的贪图。 太复杂了。 卫挽看过去时,还从中依稀分辨出了丝……憎恨和怨愤,或许不是对她,而是,卫家军。 在这昏暗的夜色之下,她眸色中压着骤起的风霜雨雪,周身散着上位者的威压肃杀,她和容羡囚困晋阳相互依靠十几年,即便有什么龃龉,也容不得别人来作践。 卫挽正面对着那个营姬,洞悉到她隐晦的视线,反抬起手,伸出纤细的玉指,指尖抵在容羡的腰腹,转而勾着容羡的衿带,将人朝前一带,容羡低眸,随之顺着她的力道面对着她,提步朝前,中心贴着她的手臂。 她长睫上掀,扫出一抹弧度,抬起眼,略圆的凤眸眼尾微扬,其中潋滟生姿之下却弥漫着无休无止的淡漠,这是一个极其宣示主权的姿势,任由周身的清冷散在战场。 无端让人自惭形秽,那营姬一愣,忙仓皇的移开眼。 容羡从她的视线停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周身冷峭便如潮水散退,眉眼低垂,敛了神色,转而瞧见卫挽的举动,才又重新勾起唇角,弯了眉眼。 容羡狭长的狐目中,只有卫挽一个人,就那么盯着她,缱绻婉娈,明明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却让他心底蒸腾着喜爱,心动神驰,无缘无尽的冒泡,他按捺不住抬手长臂拢着她的腰身。 关内卫家军林立,容羡也没太过分,只是虚虚拢着,倾身垂首,凑在她的耳尖:“谢谢阿挽。” 卫挽见他凑过来,轻蹙着眉,不知所以得睨了他一眼,甚至觉得他有些影响她发挥,略带着不耐烦想推开他的脸,却被容羡的话吹的耳根一痒,抬眸看他时有点纳罕。 她抬手搓了搓耳朵,动作一顿,朝着容羡看去,陡然瞪大了眼,若说平日光是这张脸,便能夺尽世间璀璨,那现在眉目含情,难以遏抑笃挚,才是世间难寻的绝色。 勾人的不行。 她哑言的收回视线,揉的耳尖发麻通红才撂下手,嘟囔了一句:“狐狸。” 容羡闻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抬眸看向那边暗暗专注他们的秦武,又恢复了那周身冷寂,还带着不可置喙:“人带下去,看紧了。” 他勾着人的腰,卫挽身上甲胄的寒凉,隔着衣襟渡在他身上也不在意,月泽之下,两人朝着主帐走去:“我曾听闻樊过这个人,带着大多武将的固执己见,极有可能不信卫家军三十万全部沦陷,所以带着居庸关守将自己出来找了。” “并州以西北都是北蜀兵,以南是北戎,紫荆关驻军能迎面撞上阿赢,说明林陆走的是并州以东,”卫挽捏着指尖思忖片刻,眨了眨眼,“雁山。” 第133章 出去打 “没准卫家军南下,能迎面撞上这位固执己见的樊将军,”卫挽并没放开勾着他衿带的手指,被容羡这么揽着,她整个胳膊都被别着,就用枪杆拍了拍那拢在她腰间的手,示意他把手拿下去。 见人恍若未觉似得,卫挽才回眸睨了他一眼,“不好走。” 容羡低眸,瞧了一眼她有些别劲的胳膊,不情不愿的将手落下去,任由卫挽勾着走,看了半响,饶有兴致地把那只刚落下的手抬起,将卫挽那外露在寒风中,逐渐染凉的手腕捉在手里摩挲。 容羡的手劲瘦好看,掌心带着干燥的温热。 “雁山在雁门关以东,确实比阴山更近更适合藏匿,阿父为何没有选择向东撤离,”卫挽有思忖着樊过的思路,竟觉得有点道理,但半响就回过味来,“是因为燕云十六州?” “还有一点,”容羡暖着那犹如玉石细腻的手腕,侧目看着她小巧的耳尖,“雁山是天然的屏障,地势诡谲,不容易闯,但因为相距雁门关极近,若大军以雁山作掩,极易在撤出之际,被北蜀骑兵追踪,放火烧山。” “雁门若失了雁山,便也失了天然的地势。” 她脚步一顿,抬眸看着眼前灰暗的主帐,良久,抬起手要掀开营帐,一道影子从帐内冲了出来,卫挽看着那明显一团,有些微愣,瞬息,天旋地转,被人拦腰抱起。 容羡狐目一沉,抬腿凌厉的扫了过去,那团子也不是吃素的,张嘴叼住容羡的衣袍死命扯,盯着他怀里的卫挽,对着容羡嘴里发出低吼,抬掌就要往他身上拍。 卫挽挂在容羡身上,萧索的情绪骤然被打散,垂首看着那一大团白圆的獒犬:“是踏尘。” 她拍了拍容羡的肩膀,他薄唇轻抿,反倒将人高抬了两寸,那大只的獒犬在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顿时松了容羡的衣摆,抬起前掌极大力地扑在容羡的腰腹,圆圆的脑袋向上拱着卫挽的腰,一个劲的嗅着味道。 仿若是闻见了熟悉的气味,‘嗷’地叫了两声,跳下前爪追着尾巴转两圈再扑上去拍容羡,反反复复。 卫挽一只手揽着容羡的脖子,一只手垂下,揉了揉踏尘的大脑袋,又搔了搔它的下巴:“踏尘怎么在这儿,你抢来的?” “还记得么,我带到卫都的那只獒犬,是它的种,”容羡没管踏尘,提步抱着人往营帐里走,“是卫伯父送你的,叫雪敖。” “嗯?”卫挽眨了眨眼,想起那只狗仗人势的雪白幼犬,似乎是才想起来有这么只狗,出了卫都就再没看见,“哪呢?” “在别处养着,那崽子太小,没个定处,病了养不活。这么只凶犬跟着太过引人注目,所以不久前被你大哥送到影卫手里,跟着外面那些人来的,约莫是到了雁门没看住,被它轻车熟路的钻回来了,”容羡将人抱到榻边,才从怀里取出火折,护着点燃榻旁的烛火,“还是要在旁边再给你搭个帐子,这处连着议事厅,办公案,还没个屏风遮挡,小憩还行,住是不方便的。” 卫挽斜倚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踏尘的耳朵,踏尘就乖顺的坐在榻边,张着嘴吐着舌头舔鼻子,任由卫挽揪,乍听了容羡这话,也没矫情就应下了,雁门关是她的家,幼时阿父还…… “不用搭,我在这儿有处院子。” 容羡闻言,挑了挑眉,倒是有些没想到,怪不得小姑娘到晋阳时,跟个玉团子一样软,一点也不像长在风雪肆虐的边关,原以为是将她养在了雁门城的王府邸,没想到直接给小姑娘在军营里搭了个别院。 “就在后边儿,不算远,”卫挽说着,声音渐息,倚靠着榻边就昏沉的闭上了眼,容羡点好帐内的烛火回头,就见人后仰着脖子睡得香甜,手里还揪着踏尘的一只耳朵。 容羡不由觉得好笑,盖上火折,提步走了过去,见他靠近,原本乖顺坐着的踏尘动了动脑袋,圆溜溜的眼睛闪着凶光,怕惊醒卫挽,脑袋一滞,没有大动作,但却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 “嘘,”容羡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他和它的中间,而后敲上它的鼻子,“别叫。” 踏尘龇了龇獠牙,容羡握着卫挽的手腕,推开它的头,顷刻踏尘便扑上来,分毫不让他靠近卫挽,爪子‘啪’地拍在容羡的手臂上,连带着卫挽跟着一歪。 容羡冷冷的掀起眼皮,跟踏尘对视半响,表情淡漠,让人莫名胆寒,踏尘不甘示弱,不停的龇牙低吼:“这么睡不舒服,会生病。” 踏尘歪头,看了眼斜靠的卫挽,‘嗷呜’的细弱叫了声,仿佛是疑惑,半响前爪跳下来,坐在床边咂了咂嘴。 容羡单臂托着卫挽的腰背,先替她卸下了肩吞腹吞,才慢条斯理动作轻柔地替她解下甲胄的肩带,搁置在一边,而后揽着卫挽的头将人放平,掀过被给人盖好才转身出了营帐。 良久,才端着一盆温水回来,劲瘦修长的手捏着将巾帕,浸在水中打湿,拧干,才给小姑娘擦了擦脸,柔软的帛布划过卫挽的眉眼,鼻尖,落在她的唇角擦得仔细。 而后又浸了次水,擦了一遍卫挽的双手,细致精详地描绘过指根、指尖,以及圆润的指甲。看着便让人生出无限神驰,容羡捏着她的指尖,倾身凑上去,落下轻柔一吻。 停留片刻,还未等抬首,便察觉到凌厉的掌风拍来,容羡从容地将卫挽的手掩在棉被里,才抬脚横扫了过去,踏尘被他不讲道义的一脚扫的猝不及防,翻身在地上滚了两圈,趴回地上的顷刻,便冲着容羡压低了前身子,作势攻击。 容羡揉了揉卫挽的耳朵:“好梦。” 转瞬,便抬眸看向踏雪,神色不咸不淡,对上踏雪乌溜溜的眼时,神色骤然一变,唇畔勾着笑,颇有些有些肆意邪佞,带着挑衅的意味:“出去打,别吵醒她。” 第134章 父债子还 “小叔,你的拳太慢了,”卫般踹开卫骋的手腕,骑着卫骋的肘弯背过身,将人摔在地上,“再这么让下去,你就要输了。” 卫骋摊在地上,抬起空出的胳膊,擦了擦额角顺流而下的汗,闭了闭眼,真不是让。 这兔崽子,实在太滑了,还真有点吃力,如今已经隐约可见的出色,若是少年出成,没准要比几个兄长和父亲都要优秀。 卫骋推开他的背,嘴上却不饶人:“还不是看你年纪小,真把你打出个好歹来,委实太没有长辈风度。” “呵,”卫般抽过一旁架上的干巾,擦拭干脸上、脖颈的汗,闻言一笑,颇有些嘲讽的意味,“大可不必,” “小姑说过,每一仗都要打得全力以赴。还是说,”卫般将干巾扔在石桌上,抽出一旁的木制长枪,“小叔看不起我?不配得你全力以赴。” 那杆枪比卫般高出整整两个人,被他握在手里有一丝违和,可武起来,又觉得人枪合一,烈烈生风,说不出的合适。 卫般看过卫挽练枪,只是小姑姑那杆枪浇筑了玄铁,枪尖锋利能在瞬息间割断人的骨头,可同样很重,以他现在的身子,抬都抬不起。 “你这小子,还挺会强词夺理,”卫骋捂着腰坐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手肘撑着膝盖,架着下颌看他武枪,朝着那边喊道,“你这套枪法,还挺美观的,哪学来的。” 卫般一跃而起,枪出如龙,朝着不远处的树苗来了个连环杵,收势时枪尖扎进地里:“小姑姑最善用长枪。” 卫骋眼睛一亮,手脚并用的站起,拍了两下后腰裤腿上的灰尘:“这是阿姐教你的?” 卫般一顿,抿了抿唇,其实不算,他记忆力好,又天赋卓绝,看两次便能记个大概,拎着武器走上两回,就能将三分势改为六分:“先前看过几次,今天刚上手。” 这回轮到卫骋沉默了,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只是看过几次?” 卫般点头,应了一声,将那杆木制长枪放回原位。 “几次?”卫骋仿若失声般追问,偏要求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结果。 卫般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思忖的想了一下,那杆玄铁长枪在扶云阁立了好几年,但小姑姑近乎从未碰过,也就是几个月前才被从那月桂树下拔了出来,“约莫两三次。” “这真的是一个爹生的么!”卫骋跪在地上,狠狠捶了下地,想到自己被老爹压着练武,被那几个兄长打得鼻血翻飞的样子,就止不住的心酸。 卫般看他的眼神就更奇怪了,一副我好好的小叔,怎么年纪轻轻就脑袋不好使:“小叔,你是被自己蠢糊涂了么?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爹生的。” “啊,对!”卫骋拍了下脑袋,仿佛才想起来一般,“差点忘了,你爹是那个黑心肝!” “……小叔,我父亲是儒将,你可不要瞎说。”卫般蹙了蹙眉,小姑姑说他父亲最是温润,母亲说阿父是世上最为清隽的公子。 “呵,卫阿赢,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卫骋忽然笑得很坏,咧着嘴唇,吓得卫般退后两步, “叫父债子还!” 第135章 比肩 “小叔,人要有自知之明,更何况,”卫般看着卫骋伸过来的手,下蹲躲了下,脚下一移就到了卫骋的身后,“长兄如父,教习幼弟天经地义,小叔怎可背后在子侄面前找场子,这也太没种了些。” “说谁没种!”卫骋反过身来勾卫般,却被他借势一跃,跳上他的背,勾着他的脖子,“你这小子,真来劲。成日里在阿姐面前装乖。” 卫般闻言,桃花眼顿时一眯,肘窝架着卫骋的脖子,将人压趴在地,微微歪头,装作没听懂:“什么装乖?” 卫骋咂舌,被他压在地上也不生气,就着这姿势趴了一会:“卫家军招兵向来严苛,禁军之列不说其中各家耳目,就单单自身条件,都达不到,把他们招募进来,合适吗?” 卫般翻身,躺在卫骋身边,抬手懒散的擦了下下颌,有些漫不经心:“这不还没招募么。” 卫骋鹰眼一锐,眸中闪过流光,一个打挺翻身坐起:“所以你是哄他们的?” “也不算吧,”卫般用腹部吐了两息,缓过微急促的呼吸才道,“小姑命我们守住并州,虽然挛鞮且姜跟北戎分道扬镳,但谁又能保证明天他们不会再同气连枝,并州是卫家的地儿,有不败神话的卫家军在,禁军难免不用心,所以当务之急要稳定军心,拉拢盟友,让禁军知道我们需要他们,要极大抚慰他们的虚荣心、自满意,才能让他们一时上头跟着我们驱逐外敌。” “等小姑带着卫家军抵达并州,这事既不是我们说的算,也不是禁军能决定,将不将他们收编,必然要由小姑来定夺。” 卫骋唇畔微张,看向卫般的眼神都有些呆滞和探究:“这,你爹的亲缘血脉这么强大吗?隐隐有些要把你爹这个前浪拍在沙滩上的趋势。” “不对啊,你爹不也是我爹生的,怎么我脑子跟铜锈一样。” 卫般支起身子后仰,看向卫骋,这个姿态衬得小少年有些肆意嚣张:“小叔,你总要知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呸,你懂什么,龙之九子各有不同那是娘不一样,我和你爹可是同胞兄弟!”说着,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没关系的,小叔,”卫般站起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呼噜了两下卫骋头顶的毛,“你比上嘛,是有些不足,但比下,完全绰绰有余,你瞧,卫都里的那群禁军,不惑之年的都比不上你吧。” 卫骋听着,煞有介事的跟着点了两下头,半响,才发现好像有点不对,骤然抬首:“小兔崽子,你埋汰谁呢!” 卫般一个闪身,跟鱼一样滑了出去,没让他碰上一片衣角,最让卫骋抓狂的是,这小子退后半米,就停滞住,站在那等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狗的,真耻辱! 还没等两人开展新一轮攻势,就听见墙角传来'噗嗤'一声人笑。 卫般桃花眸一厉,一脚踹翻兵器架,抬腿扫过那杆长枪,那枪顷刻飞驰,'锵'地钉在墙面。 卫骋拍了拍衣摆,才慢悠悠地要去将人提溜,结果就看见那靠在墙边的人正了正衣带,自己走出了阴影处,朝着二人施礼:“好久不见了,五公子。小世孙。” “在下并州郡守,程问。” 卫般的视线,在他笑眯眯的脸上过了一遭,而后看向卫骋。 卫骋就直白的抱了上去,揽着比他大只的程问,很是好哥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程叔,先前怎么未见你。” 程问摆了摆手:“别提了,卫让带着禁军和居庸关樊过前后脚驻扎并州,一个废物,一个执拗。” “后来,紫荆关的人也来了,那人倒是个精明的,可太过圆滑,谁都不愿意得罪。卫家军这边迟迟又没有消息,蛮子那边没擅动,我也不敢同意卫让出兵,就带着他们花天酒地,”程问拍了下肚子,颇有些无言,“樊过一个武将不上当也就算了,偏卫让这个长在卫都的公子居然也不是个好酒色的,搞来搞去只有林陆肯配合一二,还好你们来的恰逢时机。” “四姑娘呢?”程问想了一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卫家军怎么就这点人。” 卫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卫般,颇为敏锐的抬起头:“程郡守觉得,卫家军当余下多少人?” 这话一问,卫骋也有些回过味来,看向程问。 两道如炬的目光跟过来,程问心下一个咯噔,遭了! - “天凉了,别站在这吹风,”元扶楹给人披上大氅,低眸看着他手中逐渐捏紧的帛信,抬手按上他的手腕,“边城那边情势如何?能赢么。” 尾音说的很轻,意味含糊,说不清问的是哪一方,语落,便要去那被攥的褶皱的信帛。 元扶晏撤手,将那信帛扔进炉火,慢条斯理地喂着窗前麻雀,明洁的月光高挂,月泽之下更衬得他高不可攀,语调幽冷:“她不在边城。” “挛鞮且姜抓了卫让,她都没有出面,而是将并州的局势和卫家军、禁军都交由了她弟弟把持,”他搁下那夹子,伸出手指勾了勾麻雀的脑袋,“或许,我们要换人合作了。” “和卫挽?”元扶楹出声询问,想着那个贵不可言的武安君,看似娇生惯养,实则自带一种风骨,与其说像是沙漠里的矢车菊,更像是深扎沙漠的胡杨,坚不可摧,无可动摇,“她不在边城会在哪?” “深入腹地,”元扶晏挥开在窗棂上跳脚的麻雀,伸手关上了窗牖,“挛鞮且姜被她切断了粮草,沈家兄妹坐镇定襄,算是替她守住了后方,北戎本就不善陆战,又同挛鞮且姜起了分歧,这一战,他们赢不了了。” “挛鞮且姜即便手里捏着卫让,也未必能让她对北戎、北蜀的骑兵妥协,她出征前,登上朝堂闹那一场,就没打算回来,也根本不在乎卫让的命。”元扶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捡了几块炭扔进火炉,“如此,我们也要尽快了,不然都没有能同她比肩洽谈的资格。” “这天是有点凉,约莫要飘雪了,阿姊。” 第136章 凶器 天光大起,卫掳坐在上首,等侧首的元扶晏端坐,钱有德才清了清嗓子,扬声散在角落:“文武上殿!” 以李钦为首的百官入列,看着高台之上的元扶晏,神情一噎,心底都像是吞了口苍蝇一样令人作呕。 外族登堂,岂有体统。 但他们没法置喙,只能看着元扶晏把持朝政,低眸瞧着他们这些文物百官,把他们当做蝼蚁一般践踏。 “可有禀奏。”元扶晏身着红色衣袍,单臂搭在桌案上,指尖轻点,靡丽艳色的衣着,同他那张矜贵疏冷的脸形成了割裂,抬眼尽是死沉。 李钦一党的文官,朝着上方一扫,都一如既往默不作声地表达不满,这些日子历来如此,绝不给这个白虏一点好脸色。 沈邝呈摩挲着笏板,低眸,但心下有些沉思。 “既是如此,”元扶晏一改往日的寡言,抬眸看向李钦,“前些日子,新官上任的邬大人暴毙自家府邸,司寇府督察的如何?” “原说三日,现今半个月都过去了,总该给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吧。”元扶晏指尖摩挲片刻,朝着司寇看去,“郑大人?” 郑夺本就是李钦的人,这些日子跟着一种文臣排挤元扶晏,却没想到自己是首个被开难的。 郑夺看了一眼高台之下的第一人,见李钦低眸,才揣着笏板上前,有一些吱唔:“这……” “这邬大人死状惨烈,活剐百刀,早先已向王上禀呈过,许是邬大人的革新一事太过强硬,被人……寻了仇。” “哦?”元扶晏撑着下颌,面上带着丝兴味,“这卫国为官,真有意思,开创革新,却无法保全性命,世家杀官,轻描淡写一概而论。” “这算不算,罔顾礼法啊。” 李钦混浊的眼一眯,提着衣摆起身,朝着上方高台微鞠一躬:“元君这话便不对了,世家无权无势,如何杀官,摸不准是邬大人的仇家。” “司寇府不出举证,自然不能笃定说是世家所为,”元扶晏应和着点头,“他一位卫都官员,仇家岂不都在卫都境内,诸位之列。” “你,胡说八道!”李钦抬起笏板,指向高台,“此等脏水,岂能泼在我卫都京官身上,谁不知道邬是之是朝歌郡守!许是他身任地方官员,却不作为结的愁怨。” 元扶晏拄着桌案,食指划向额角,话音一转:“王上将邬大人手中的督办前往邺城一事,交由沈大人,而革新旧政一事,交由了李左师,那二位大人进程如何?” 沈邝呈捏着笏板起身,行至大殿中央:“车辕马匹、其他采买一应事物正有序进行,随行士卒倒是还没有着落,边疆用人吃紧,卫都又不能不留后备。” 元扶晏低眸,看着沈邝呈,眼底有些打量、计较,这些日子他不是没察觉到这群人的心思,但这位沈郡尉,倒是不卑不亢,也毫无抵触,不分属任何一党,约莫这位并非是这卫都池中物。 是她的人么? 沈邝呈是武将,自然察觉到了元扶晏眼中的打量,却没露出什么异样,垂首道:“只能是,等北边战事趋于平稳,调一批禁军回来才尚能打算。” 话音尚未全然落下,就见元扶晏摆了摆手,看向李钦:“李左师呢。” 相较于沈邝呈的有问必答,李钦就显得沉寂些许,半响都未置一词。 交到李钦手中这事,显然和沈邝呈不是一个品级,这可是革新旧政,还是冲着世家开刀,试问朝堂那个官员,不是世家举荐,就是沾亲带故。 “这是还未有所举动?”元扶晏微微一笑,犹如明珠破蚌,利刃穿冰,明净到让人不敢直视,“所以李左师才能得以保全性命。” 元扶晏这话说的有点水平,就连言官出身的左师李钦都没敢轻易应对。 其一指正李钦半心半意、只尊世家、目无王宗,其二间接指向杀害邬是之的凶手就是世家。 “所以……究竟,是谁在胡说八道。李左师不如去朝歌一查,哪一个不言邬大人的好话。连我一个外族白虏都能探听其中一二的事,”元扶晏放下支在额角的手,睥睨着高台之下,“左师的消息未免太过闭塞了。” “还是说,左师消极怠工,无百姓爱戴拥护,太过嫉妒邬大人,所以自行封闭双耳双眼,不听不看邬大人平生功绩。”元扶晏一步一步走下高台,仪态端正,矜贵自持,可口中所言的话,对于一个自视清廉、注重名节的文官来讲,步步紧逼,简直恶毒。 李钦拂袖,想要伸手指向元扶晏,又觉得有损风度,捏着笏板的手不停地在颤抖,痛声呵斥:“你这北蛮白虏,简直是含血喷人。” 元扶晏站在他对面,瞧着李钦混浊中夹杂着要撕碎他的痛恨,忽而就觉得心下得以平静,转而冁颜一笑:“李左师要证实此事不是世家所为,总要拿出举证,是也不是?” “至于,”元扶晏绕过李钦,提步款款,走到郑夺面前,歪了歪头,神色松弛,“你。” 郑夺看着这张白净得过分,毫无血色的脸,不知为何,猛然打了个寒战,挪后半步,咬着牙恭敬垂首:“元、元君。” “嗯,”元扶晏应声的同时,郑夺的膝弯陡然一软,超前一扑,侧脸抵在元扶晏的胳膊上,散大着双眼,张了张口,嘶哑的声音艰难发出一个音节。 元扶晏的手腕一动,郑夺便没了生息。他抽回手,沾着血的刀光瞬间映入众人的眼帘。没了阻碍的郑夺直直跪在地上,上身'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无用之人,那便换人居之。” 眼前一幕发生的太快,让一众文臣武将都未反应过来,等回过神,郑夺已然没命。 元扶晏这一手,就连高台一直无所反应的卫王都惊地拍案而起。 “你,你!”李钦眼前一黑,被司寇府的另一位官员架着才没有倒地,“你怎可携凶器上朝!” 元扶晏闲闲的抬起眼皮,颇为漫不经心,瞧着就是完全没把李钦放在眼中,抬臂一震,那把匕首就嵌在李钦脚尖前:“何妨。规矩新立,以作警示。” 元扶晏将视线扫到一旁,那个架着李钦的司寇府官员身上:“一日,不出个结果,我想司寇府的存在,也无甚必要。” 第137章 撕咬 卫挽踩着氍毹坐在榻边,神色还有些惺忪,眼角眉梢皆是睡饱觉的餍足。 踏尘就蜷在她枕边,见她醒过来,才伸着一直爪子抻着腰,而后趴过来,将她的脚盘压在腹下暖着。 她是被营中晨鼓敲醒的,玉手抬起揉了揉踏雪的脑袋醒神,转而指尖一顿,两只手捧起踏尘的脑袋,左右看了看。 卫挽眉心一蹙,又对比了一下身上、尾巴毛,猛然发现好几块确实都有些秃。 右耳后尤为明显,想起昨儿她靠在榻边又捏又揉了好一会,不禁有些怔愣:“该不会,是让我给揪秃了吧。” 但半响看到踏尘的下巴上也秃了一块,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揉踏尘下巴的时候,还清醒着呢。 想着,又给踏尘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伤,才竖起食指敲了下它的鼻子:“你这是同外头的野狗打架了?都被人家咬掉毛了。” 容羡端着铜盆,掀帘进来,便乍然听了这么句话。 “不过外面的野狗……这么凶的么,你碰见的莫不是外族越境的雪狼吧,”卫挽的注意力全然都在踏尘那秃了几块的毛上,完全没注意到容羡进来,自顾自的问它,“阿父说你能扑下蛮兵驯养的猎隼,” 话没说下去,但那神色意图全然是'那怎么还被咬成这样'。 容羡脚步一顿,抬眸睨了眼卫挽背对帐帘,蹲成一团的身子,蜷起来还没有旁边的踏尘大。 倒是踏尘先察觉到外人的气味,呲了呲牙,喉间发出低吼。 容羡将铜盆放在坐狮架上,抬首对上卫挽的回眸,见人睡的眼尾、面颊都染了微红,就知道她睡的不错。 “外面整军,盥漱后出来瞧一瞧?” “我听见晨鼓了,”卫挽提步过去,将手浸在水中,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问他,“你昨儿,瞧见踏尘角斗了吗?” “和我打的。”容羡面不改色的站在旁边,给卫挽递着巾帕。 卫挽往脸上撩水的动作一顿,顶着满脸的水珠,从铜盆里仰首,看向容羡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呆滞的质疑。 ? 和谁打的?! 容羡仿佛看懂了她的意思,神色坦然,语调清淡地重复了一遍:“和我打的。” “它咬我!”容羡骤然抬眸,薄唇轻抿,长睫低垂半遮眼帘,瞧着尤为我见犹怜,“还用爪子拍我,扑我。” 说着掀开袖子,赫然是一道红印。 “嗷呜——嗷嗷、”踏尘听见他朝着小主子控诉,急得直跳脚,用脑袋不停的拱蹭卫挽的腿,用前爪扒拉自己的右耳朵,那姿态仿佛在说容羡含血喷人,恶人先告状。 卫挽抽过他手上的巾帕,胡乱抹了把脸,而后将巾帕扔进铜盆里,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倒是没急着喝,就放在手边。 她掀起眼皮,看着面前一高一矮都神色略微委屈的站在那,额间有些钝痛,容羡手腕上那抹红不似作假,但踏尘的耳朵、下巴、尾巴,也确实秃了几块。 “谁先动手。”卫挽握着杯,指尖在杯壁轻点了几下。 “它。”容羡抬手指向矮他半身的踏尘,不疾不徐之间带了几分掷地有声。 踏尘趴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抱着鼻子,乌溜葡萄的眼转了转。 “所以,”卫挽呡了口水,半响,才再次开口,“你就挑衅它,踏尘惯来护主,你做什么了?” 踏尘一听,拍着前爪直起前身,破口大骂地告状:“嗷呜——嗷嗷、嗷呜嗷呜,” 同踏尘疾言厉色的痛斥不同,容羡显然就慢条斯理的多,在踏尘大骂的停滞间隙解释:“也没干什么,就是想替你把甲胄解了,让你睡得舒服些,但它根本不让我靠近你。” “就被打了两下,后来我打了水,想给你擦脸,又被打了一下,还要扑到我身上来咬。” 卫挽低眸,看了眼身上完好的衣衫,和不远处架起的规整甲胄,在这一点上,容羡其实一直算得上克己复礼。 就连上次沐浴被他用大氅裹着,从桶里捞出来之后,他也只是一直守在帐外,没有分毫逾矩之意。 但…… 卫挽放下茶杯,抵住额角跳动的脉:“有人瞧见,你俩……撕咬吗。” 她顿了一下,才想到合适的词,但她话音一落,容羡就有些沉默,踏尘也不嗷了。 卫挽眯了下凤眸,提步掀帘朝外走去,见容羡和踏尘亦步亦趋,脚步一顿,回眸睨了一眼:“别跟我,” “嫌你们俩丢人。” 虽是这么说,但容羡和踏尘还是跟在她身后督察整军,每经过一个伍,小卒们愈发古怪的目光都会落在容羡和踏尘身上。 卫挽负手,脚下的步子陡然之间加快,拉开和他们的距离。 反倒是当事人容羡和当事凶犬踏尘,一个走的闲庭信步、姿态松散,一个迈得是大刀阔斧、虎虎生风。 分毫不受影响。 秦武也听说了这个事,彼时他刚着人看着那几个营姬,要去点查人数,恍然听说他确实震惊了一下,如今瞧着卫挽在前面迈得步子行如疾风,还有什么不明白,就是有些诧异。 “将军昨儿睡得可还好,可是在小别院?”秦武看着卫挽,笑了笑,“那会年纪小,刚被征入卫家军,对那儿颇为好奇,还以为是将军住,后来听老兵头说,后面那宅院是将军给四姑娘盖的。” 一开始秦武见了小姑娘,瞧起来金尊玉贵的,想着小心伺候,毕竟是将军的小千金。 后来行军千里,这位小姑娘不娇气、有智谋、武功还好,秦武是真的佩服,心甘情愿的改口叫将军,如今经过昨晚上那并肩一战,秦武真是拿她当自家妹子。 “让秦副将见笑了,昨晚上睡在主帐,也还不错,”卫挽侧目,看着那边整顿的卫家军,“清点过了吗,大军撤离没带走的东西,都少了哪些?” 秦武摆了摆手:“没什么要紧,粮、马,我们都带着了,余下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物儿。” “我原还想,着人去寻踏尘,本来没抱希望,结果这小犬倒是真机灵,嗅觉也敏锐,自己就跟着将军了。” 第138章 东风 卫挽发髻高束,飞扬在身后,未着甲胄的身姿有些单薄纤瘦,也没否认:“南边可有什么动静?” “昨儿弟兄们登了望塔瞧了,”秦武本想着人拿件披风来,但看见容羡手里挂着一个,就没再张罗,“关隘四野没什么异动,天黑,可视地界也有限,早前倒是也去瞧了,但又碰上了大雾。” 卫挽看了眼天色,东起的朝阳被掩在阴云里,约莫午时这雾才好消散。 “谁在烽火台,”她的视线陡然一冷戾,落在城墙高台上飘起一缕青烟。 “约莫是换柴薪的小士,”秦武闻声,边说着回头,音调猛然一顿,就见烽火台已然滚起了黑烟,大掌伸过拍向一旁的小卒,“谁点的狼烟,娘了个杂种!老子弄死他。” “那四个营姬呢,”卫挽神色不惊,眼底带着冷淡的薄凉,唇畔不带一丝笑,“把人带过来。” 容羡轻而易举就能在她从容不惊的神色中,窥见其间严肃,散开大氅给人披上,那边巡防小卒已经拎着人过来,顶着灰头土脸,擦着额头的汗水:“将军、副将军,” “这个粉头婢在城墙步道上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的,伍长就吩咐了注意着,”烽火台上的黑沉化为被扑灭的灰白,那营姬晃了晃肩膀,脚步拧着往后撤,却抵不住那小卒的力道,被拖着扔在地上,“结果她竟敢趁着大伙拦她的空隙,将火折扔进烽火台。” 岂料那营姬听了,霍地抬起了头,就那么盯着卫挽,愈发阴毒,下颌骨和头骨发出'吱呀吱呀'地磨合声,趁势不防,扬臂挣脱了外衫,骤起朝着卫挽扑过去。 容羡抬眸,揽住卫挽的腰,狐目一眯,刚要有所动作,就被卫挽按住了手腕,另外一道白团从两人身后一扑而上,呲着牙靠近那营姬的喉间,前掌压着她的肩膀。 不停的舔着獠牙,就等着卫挽一声令下就撕碎了她。 卫挽提步过去,拉起她的后颈,双眸相对,那营姬超前一撞,却不防再次被卫挽压在地上,挣扎了下,望进卫挽那双干净清绝的凤眸,顿时有些崩溃的痛苦:“你们该死!” “边城沦陷,让蛮夷杂碎冲进村子烧杀抢掠。你们卫家军都该死!你是将军,你更该死!” 这话一出,周遭都沉寂下来,提起雁门失守,没有哪一个卫家军能无动于衷,雁门是中原拔地而起的防线,这么多年兵戈扰攘,卫家军不是没吃过败仗,但从没败得这么彻底过。 被蛮兵打的节节败退,拱手让关。 “没有谁能屡战屡捷,”卫挽松了些力道,凤眸微低,眼中神色浅淡,“即便是卫家军。” “你胡说!卫家军驻守雁门关二十余年,从没让蛮兵攻入过村落,”营姬拉着她的手腕,指甲嵌入卫挽的皮肉,“定是领将智谋有失,绝非是守不住,是你,是你们卫家人的过错!” 卫挽低眸,看着她指甲嵌入蜿蜒流下的血迹:“雁门失守,是卫家之过,” “但并未卫家军之责,失利战败没什么不好,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卫挽直立起身,瞧向周遭士气骤减,明显有些蔫头巴脑的小卒,“跌入血海深坑中,只要还有口气,就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败而不耻,才是卫家军要的。”[1] “不,”那营姬抽出那个一开始拉她的小士腰间的长刀,指着他们后退,“里长说过,卫家军是不败战神!” “我明明是良家的姑娘,都是因为你们,都是你们!”营姬将刀架在脖子上,泪如雨下,“你们就是要百战百胜!我要你们永远记得。记得你们身后的边城百姓,永不战退。” 语毕,那营姬的头跌落在地,骤然回正,面向一众卫家军,眼中的怨怼和不甘弥漫在这片土地上。 容羡缓步靠近,探进大氅,捉住卫挽的手指,低垂的眼睫一颤,掀起眼皮,有些晦暗不明,嗓音略哑:“不是你的过错。” 她知道,容羡反驳她刚才的遣词,雁门失守,不是她的错,可卫家军后撤千里,任由村落被蛮族席卷,确实是阿父的决策有失。 她是卫家的儿女,承了卫家的荣光,同样也要认下卫家的过失。 “厚葬吧。”卫挽蹲下身,抚落闭合那营姬的眼,而后抬首,视线对上每一伍的小卒,“雁门失守,是卫家军所受的重挫,但诚如我方才所言,这绝不是卫家军的错。” “或许,诸位觉得,即便打不赢也不该退,应死守关隘,但对于卫家来说,百姓的命是命,卫家军众将士的命,也同样是命。百战百胜,非善战善也,而卫家军驻守雁门从来都不只是为了胜。”[2] 卫挽知道雁门失守是卫家军心中的结,是卫家军的隐患,如若不解决,那将来对上北戎、北蜀,就会怯手,从而不敢去打:“这绝不是卫家军的止境,而是新的始端,是跳板。” “借着这股东风,夺回边城,将蛮夷永远打回腹地,不敢再出,让他们永远记得卫家军的凶性。” “杀回腹地!杀。”卫家军重整旗鼓,满面的凶戾,他们都知道彼此心里憋着一股要一雪前耻的劲。 “将军,”秦武捏着双锤,俨然有些严肃,“是末将的错,若不是昨儿我同将军说那些,当晚就将人送出城,也就不会发生这个事,留下了又没将人看住。” 卫挽拍了下秦武的肩膀,凤眸微眯:“她早存了心,看不住的。” “将军,卫家军早在这二十年间便得不一样了,雁门失守绝不单单只是卫家之过,百战百胜消磨掉了卫家军的锐利意志,募兵之时,卫家军的参报远比其他驻军多得多,都认为卫家军是个能供养后半辈子的地儿,”秦武瞧着已然扑灭的了望塔,今儿赶的好,大雾遮掩,百米之内不可视,浓烟恰和大雾重叠,又发现的早,没让黑沉的烟雾烧起来,“有句话将军说的没错,这场失利,确实是股东风。” 第139章 猪皮 卫挽回首,看向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士,不由一笑,毫不吝啬地夸赞:“倒是挺机灵的。” 小士挠了挠后颈,嘿嘿一乐,满脸的黑衬得整个人都不太聪明,叫人瞧了,倒不像巡防兵,而是个伙夫:“都是伍长吩咐的,小的就是跑腿将人拎来而已。” “那就一伍都赏着吧,”卫挽瞧了他几眼,才回头对秦武说,“擢升几阶你看着办。” 话音未落,就察觉掌心的勾缠,卫挽回眸,就撞上容羡浅淡的狐目,仿若映衬这天色一般,蒙了层薄雾,让人瞧不清楚其中神色。 鼻梁若悬,棱角蕴藏着锋利的冷戾,肌肤冷白似美瓷细致。 卫挽的视线落在那狭长上挑的眉眼,想要探究清其中的神色,掌心的温凉骤然撤离,还不等她低眸。 容羡就抬起了那只手,指节、指尖沾染了她蜿蜒流在掌心的血。 他长睫低垂,瞧着劲瘦手指上的血红,指尖上抬,贴上唇畔一抹,顷刻如樱,近乎弥漫着妖冶。 卫挽一愣,毫不迟疑的伸手,扯住他的手腕,瞧着那张愈发浓墨重彩的脸:“你发疯了么,万一她的指甲里有什么药……” “你也知道,那站在这瞧什么,小少年么,”容羡偏了偏头,侧眸睨了一眼正站在不远处傻乐的小士卒,转而倾身,那抹了艳色的薄唇,凑在她的额角,相距半寸,“真有,我们就一起死。” 说罢,还舔了下唇畔,这举动,简直是在蚕食着她的理智,攻击她的意志,不动声色地勾着她。 “容羡,”卫挽眉心不由沉凝,但话还未出,就被容羡截断。 “回帐上药,”容羡敛下神色,长睫遮住晦暗的眸光,唇边勾起了笑,“自己走,还是我扛着你,我倒是不介意,但刚立新威,鼓舞了士气,岂不下你面子,总归是不太好看。” 语毕,她当即提步回返,卫挽知道他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甚至……做的比说出来的更绝。 一个能和狗打架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回了帐子,卫挽本想将手浸在水中过一下再上药,指尖刚沾上水面,就被容羡握住了:“谁教你用水涮,以为在烫猪皮么。” “你在骂我。”卫挽眯着凤眸,语调笃定,喉间泄出丝冷哼,“说不准你我究竟谁是猪。” “你还挺不服气,”容羡拉着人在方椅上坐下,自己洗了手,又出去重新打了盆温水,另一只手提了壶烈酒。 容羡拧干巾帕,将那蜿蜒流在她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换了另外一个干巾,倒了些烈酒,沾着那伤口。 血未见黑,应当是无大碍。 “那个人,完全可以就地格杀,”容羡捏着那个细瘦的手腕,边沾着伤口,边吐息吹了吹,“稳固军心的方法多之又多,不止此一条。” “被人送到手里的钥匙,没必要抛掷,反拎起锤子砸锁闩。”卫挽手腕上的伤本就不重,只是瞧着吓人,容羡吐息的气,扑在沾了酒的伤口上,泛着阵阵凉意,没有多疼,“这事不是言一句'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就能解决的,也怕他们真存了疙瘩,到了蛮夷骑兵那给我掉链子,” “也怕胜利让他们骄傲自满,这事来的妙,让卫家军燃了斗志,又心存隐忧。” 容羡抽开塞口,轻点药瓶,将研磨细碎的药粉撒在她手腕内侧的月牙伤口上:“指甲最是容易纳垢,瞧着伤不重,比不得大刀大剑砍来伤,但却最容易留疤了。” 说着,用撕成条状的巾帛规整缠绕包扎:“卫家军南下驰援并州,雁门准备留多少守备驻关。” “守将,也需要考量。” 卫挽思忖片刻,未伤的手提着壶倒了杯水,而后拾起杯,递到容羡的唇边:“如今副将之中,也就秦武可信一些,” 容羡低眸,瞧了一眼凑到唇边的瓷杯,眉梢一挑,顺着卫挽喂的喝了几口。 卫挽蹩着手,所以端的高,容羡喝的慢,水顺着容羡的唇角流下,擦着下颌,一路划过脖颈,延伸到衣襟里。 而那双狐目,眼尾微红,就只一寸不偏的盯着卫挽,锁着旖旎情愫,勾的人脸热。 卫挽面无表情的收了手,抽出巾帕,要抹上他的唇,作势要将他唇畔的殷红擦掉。 容羡察觉了她的意图,偏头躲了一下,舌尖掠过唇角轻舔,正赶卫挽捏着巾帕抹过来,温湿的触感贴上指尖,卫挽的手一顿,谁也未动。 就那么对视着。 容羡喉间泄出一丝轻笑,吻了下那指尖,才心满意足的将唇贴在那巾帕上,自己抹掉那殷红,向上抬眸,睨着卫挽,唇畔延展的弧度毫不掩饰他的好心情:“故意的?” 意味不明,不知道是在说喂水入衣,还是抹唇抵舌,亦或者什么其他…… 卫挽一概当做听不懂,将那巾帕扔在桌上,捏着一角,蹭掉了容羡在她指尖轻吻留下的红:“我想着,只带三万人走。” “如今并州势力繁杂,禁军、卫家军,紫荆关驻军、居庸关驻军,”卫挽将手搭在巾帕上,敲击桌面,半敛着凤眸,“还有并州守备军,我有意将禁军募入卫家军,和北戎、北蜀这场仗,还有的打,边城缺人。” “各方势力一杂,人也就不好管了。” “禁军是世家举荐,跟卫都只怕是沟连不清,”容羡塞上装药粉的瓷瓶,缠起剩余的干净巾帛,净了下手,“只怕是也未必肯归顺于你。” 卫挽闻言,陡然弯了凤眸,可唇畔未带一丝笑意,带着昭昭夺目的肆意:“上了这贼船,想下去,可不容易。出征之前,我早已与卫都宣战,带着他们出来,回去也只能是攻城掠地。” “勾连卫都,”卫挽暗下神色,她更是求之不得,抓着这颗棋子,顺藤摸瓜找出前世在辍阙谷设伏之人,“可也要卫都的人信他。” “阿挽,宁可信其有,若他们得了帛信,从而设伏,以此要了你的命,他们没有什么损失。”容羡维持着单膝半跪下蹲的姿势,自下而上抬眸,用卫挽更容易接受的方式陈述这件事实。 第140章 棋 “阿挽若是有意将禁军募入卫家军,就要切断他们的后路。”容羡抬手捋着她耳侧的碎发,瞧着她陷入沉思,有些虚焦的凤眸。 卫挽前世就是栽在了这,太过自负,也太过自信:“世家根系紧密,就像相互依存共生的双生物。想要当机立断,是未必可行,只能一点点蚕食。” “世家在晋昭年间,就是一大弊端,”容羡起身,将东西归置在方桌上,抚了抚广袖,端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方椅上,“卫国世家虽不同于先晋六卿,但六卿所存的隐患,卫国世家同样不少。” “其中之一,便是公室弱,世家强,所以卫王很难翻出什么浪。但同样,有卫王在,世家能展露的又很局限,只能通过桃李满天下来壮大世家的权势,”容羡摸了摸茶壶,而后提着壶悬架在炉火上,“禁军之列是世家举荐不假,但所建立起来的盟约并非不可破,毕竟世家所掌握中心权柄的话事者,都被各家举荐入了朝堂。” “禁军是世家权利的边缘人。”容羡研磨着谷子,用杵砸了砸,“边郡的谷茶很出名。” “若阿挽能将这批人利用好,何尝不是反拿捏了世家呢。” 卫挽恍惚间,好像明白了点容羡打得这算盘,心下有些思忖:“你的意思是,是否将他们招募并不重要,而是他们能否为我所用。” “只要他们成了你手中的刀,自然就会归顺你,这才是他们的别无选择,”容羡将那沸开的水,提了回来,先给卫挽倒了一杯,“喝点暖暖身,从醒来就没入口东西。” “禁军虽沾了卫都的慵懒习性,但本都是些习武之人,底子虽然不如身经百战的关隘驻军,但也是擢选上来的,”容羡将那谷子搅进茶壶,又架回炉火上,“等撞上北戎、北蜀的骑兵,磋磨上几次,就知道卫都那套附庸风雅在边城行不通,就是为了保全他们自己的命,也会拼命挣扎、成长。” 卫挽低眸,拢着杯暖手,并未急着喝:“眼下倒是有个契机,” “卫让,”她长睫上压出一道褶皱,抬起眼眸,微微偏头看向容羡,“挛鞮且姜暂时不会动卫让,但他也想不到,我们会去杀卫让。” “世家和禁军的勾连虽然不深,但凭着这一个事,也难以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卫挽端起茶杯,在唇边停了半响,才抿了一口,“元扶晏。” 卫挽放下茶杯,被水雾蒸腾氤氲的凤眸,瞧着有些水润,眼尾的红都被熨帖了些许:“他唯一的筹码只有世家。就冲着他下这一盘棋,就为了选出一个合适的盟友来看,他就不是一个会囚困在金阙只空等结果的人。” “若他在卫都向世家开刀,大厦将倾,自然也就无暇顾及边城,居安思危,”卫挽眉宇间有些整肃,指尖转着杯,“禁军本就失了领将在先,而背靠的世家,于卫都又早已不复以往的深深扎根在地底,已然保不住他们。” 第141章 高冠 “还有一个人,”容羡眼睫微垂,不动声色地将卫挽杯子里逐渐温凉的水,辄倒在手边的杯里,拎着刚沏好的谷茶给卫挽倒了一杯,“沈邝呈。你不是想要沈不虞?” 卫挽掀起眼皮,凤眸上抬,映着颇为云淡风轻的脸,而那双狐目是毫不遮掩的压着深邃,勾着唇畔,陡然一笑:“不想我和元扶晏合作?” “他给不了,”容羡毫不介意在她面前剖析袒露他的内心,端起从卫挽杯中辄倒出来的温水抿了一口,“与其找他,不如找我,毕竟……阿兄从不需要阿挽为大局忍辱求全。” “什么都不图之人,”卫挽品了下那杯茶,谷物香溢满了唇齿,勾着笑,“我岂敢用。” “他想要的,阿挽未必有,但我想要的……”容羡探身,舌尖尝过那唇角溢着的谷香,“阿挽一定能给。” “阿兄不是说,无需我来舍身取义么,”卫挽勾着他的下颌,仰着头向下睨着他,“哄着我玩儿?” “这哪里算得是舍身取义,不过是些平日里的小恩赏,”容羡捏了下她的耳垂,长睫上压,上划的弧度扫在卫挽的脸颊上,“阿挽高兴,就赐些细雨和风。” 卫挽的手搭在容羡的肩膀上,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皓腕,莹润纤巧,闻言远山眉高扬,来了些兴致的问:“不高兴呢?” “那便,雨僝风僽。”语落,掐着细腰将人托起,让人坐在他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背,朝着那玄黑的甲胄走去,“要上战场了,卫阿挽。” 她纤美的手臂松松挂在他颀长的脖颈上,另一只手回圈,摩挲他枕后的黑发,整个人被容羡托着,双腿就那么垂落在他腰线两侧荡了荡,没有半分畏忌的全然信任:“容羡,我要赢。” “好,”容羡倾身将人放在地上,取下胷甲,挂在她胸前,逐一将肩吞、掩膊、臂鞲固定,衔上腹吞,“你以身为枪刃,攘外敌、除奸佞、平天下,我便以身为盾,帐内执棋,替你来谋人心、觇生机、破坍台。” 第一策士,谋定天下。 容羡这话,并非虚妄,他一策趁谋乱时运,偷梁换柱,一待那刹良机。 二策解东齐绝境,谋齐北上,攻夺北燕腹地。 三策挑郑宋相悖,瓦解合盟,邀卫国邺城相王。 四策乱晋阳世家,分庭相对,各投良主抛王宗。 五策辅卫挽之佐,出兵攘外,瓦北蜀后方粮仓。 一步十算,策策绝杀。其才冠盖七国,旷古决绝。他素袍执落在棋枰上的每一子,都精准的落在被既定的死亡线上,卫家、卫掳、李钦、赵曾、沈邝呈、沈会闲、元扶晏、邬是之,以及她。 …… 雁门关的了望台上,重新架起了卫家帆帜,在高空随风飞扬,发出猎猎声响。城墙高塔上战鼓擂动,沉闷的鼓声散在关内,就像是敲击着每一个卫家军的心。 卫挽驾马整军,手持玄铁长枪,盔上黑羽同墨黑的发纠缠,而跟在身后的卫家军,却不同于禁军形貌各异,而是整齐肃穆,手持缰绳维系着同等的高度。 “列队上马!”动作整齐划一,扑面而来的强悍。 秦武站在守备军之前,朝着卫挽抱拳,高昂着声音:“送兵。” 语落,秦武夺过击鼓的槌,一声声敲得振奋人心,铁蹄声重叠,一冲而出,势不可挡。 容羡身着白衣,驾着黑马,落后卫挽半身,广袖被寒风灌入,随着风朝后扯,眉眼肆意,飞扬夺目:“要瓮中捉鳖么,卫挽挽。” 一语双关。 “正值时机,”卫挽驾着马,甩着缰绳,酣畅淋漓的随着飞驰,“云中驻城的是北戎兵,现两军颉颃,北戎大军驻扎定襄之外,同云中脱了节,北蜀蓄力攻入并州,自认有雁门关为退路,更不会折返分力相帮。” “北戎驻军即便鸣烟相报,待我们占据了云中,他们的大军只有被当鳖的命,只要云中狼烟一起,沈不虞和阿赢便会立即知晓。” 这鳖,捉的既是云中之内的北戎驻军,也是驻扎并州之外、定襄之北的北戎、北蜀大军。 “云中四门,必须堵截东西两侧,以防请军驰援,”卫挽扯着缰绳,勘察山地,“阿兄也算养兵多年,想来是不会让我失望吧。” 容羡瞧着她眉眼间的狡黠,挑了挑眉:“你想走东?” 卫挽不意外容羡能洞悉她的意图,不用再浪费口舌,乐得拐着杆子往上爬:“那就劳烦阿兄走西边。” “卫小四,”容羡被她给气笑了,唇角勾回似笑非笑的弧度,一边驾马一边要去拧她的耳朵,“我何时应你了?” “刚刚啊,”卫挽毫不脸红心虚,没带犹豫,“阿兄莫不是要反悔吧,君子儿郎一言顶天,岂能不作数。” “别给爷吹这高冠,”容羡驾马并进,直接同卫挽那匹马比肩,直接朝着卫挽的后领拎去,“说是送你扶摇九天,你就真以为自己长翅膀了?首次率军就要领兵单行,谁给你的胆子。” 可卫挽又不只是那个,只见过晋阳浮华的武安君,前世沙场一遭,驭马一术精湛绝伦,当即俯身,压在马背,一甩缰绳,飞驰而出:“谁说我,”是首次领军。 话音一转:“谁说你不送我扶摇九天,我就不能自己睥睨列国。” “容兰亭,你不信是不是。” “你能耐啊,”容羡瞧她利索趴马,伸过去的手一错,显然没想到她敢在崎岖山路这么驭马,额间青筋顿显,绷着下颌磨了两下牙根,一字一顿,愈加清晰,“卫、挽!” 卫挽显然没意识到容羡的严肃,亦或者说,容羡的严肃,在她卫阿挽这儿,没有任何威信,立在马上回眸,不忘嘴欠调侃:“阿兄,你不行啊。” 这声说的响亮,随着风,回荡两山夹道缝隙,传回后方百里。 容羡眯了狐目,唇边泄出一丝笑,周身气焰和寒风融为一体,愈发冷冽。 卫挽说完,一扯缰绳领头飞驰,良久,都未听见身后铁蹄追来,细细分辨了下,才暗觉不对,容羡的驭马,虽不如现在的她,但绝不至于差这么多,她不禁凝眉。 刚想回头。 腰间骤然一紧! 第142章 主将伏诛 她被箍着腰身,视线一错,就被捞在了容羡身前,卫挽不由一惊,容羡竟能纵着马和她并轨同调,马蹄声一错不错。 容羡驭着马,卫挽那匹跟着并驱,探身垂首,劲瘦的胸膛压在她脊背上,张口狠狠咬在卫挽的后颈上:“行不行啊,卫小四。” 卫挽被压的不断前倾,腰间也被他箍的太紧,手打滑地撑着马背往前趴,颈间一痛,疾驰的酣畅,背后跟进的大军,都让两人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1] 容羡捏着她的下巴上抬后仰,卫挽被迫枕在他的肩上,双手不得已撑在他驾着马的腿上,他偏头,咬上她的下唇轻扯。 面颊、下颌、耳垂,都不出意外挨了容羡一口,最后回到她的颈后,一口叼住,潮气扑在她后颈,烫的她面颊、耳垂都跟着一热,发麻、发红。 “谁不行啊,卫挽挽,”容羡没轻易放过她,又复揽着她的腰,勒甩缰绳,专往崎岖的山路上绕,颠簸相撞的卫挽只能依靠他,“怎么不跑了,卫挽挽。” 容羡轻嗤了声:“哈,跑不掉了啊。” “行不行啊,卫阿挽!”容羡咬着她的耳朵,黑马绕着飞驰,因为太近,两人的动作间不断地相撞,他的牙齿扯着卫挽的耳骨,有些针扎细密的痛感。 卫挽要去抢缰绳,却不防要抓住了马耳,转瞬,掌心被人捉在手里啃了下:“还有劲儿呢,卫家妹妹。” 一个名儿,让容羡叫出了花。 卫挽被他圈罩在怀里,又是在马上,容羡使了坏,驭着黑马专往崎岖下坡上跑,本就施展不开的方寸地儿,撞得卫挽更加零散,感觉早上的谷茶都要吐出来了,被欺负的没办法:“属狗啊你,容羡。” …… 云中东城,此时是黑云压城,卫挽驾着黑马立在城门下,直视对方将领。 “屈突骁,你忘了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被我阿父打得抱头鼠串么!还敢出来叫。”卫挽拎着手上的玄铁长枪,面色冷然,北戎兵早已是强弩之末,云中后有西河、太原守备援军,前有北戎、北蜀大军作保,根本就没打算留多少人。 谁也没能想着北戎和北蜀在前方闹翻了天,现在前方被卫挽堵截,后方又被容羡攻伐,本就不多的兵被划分为二,段段蚕食。 屈突骁扬起浑厚的笑意,不以为然:“你父兄再如何厉害,如今还不是被本将和挛鞮且姜吞杀掉了,你父兄好歹征伐多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将面前嚣张,一介贱婢,就想要本将的命?” 他的眼底带了丝不屑,他是手下败将又如何,不败战神之名的卫靖骥,不也败了:“若你梨花带雨、卸甲归降,本将尚可饶你一次。” 卫挽闻言,难得勾出着了丝笑,抬眸睥睨,冷傲自持,贵不可攀:“是什么让你顶着一张大脸,将恬不知耻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是你那满脸丑陋的络腮胡子让你有如此自信吗。” 屈突骁咬牙切齿的黑着一张脸,愈加羞愤,在北戎胡子是男人地位的象征,更何况他堂堂北戎勇士,竟被这毛头小儿拿来开玩笑! 是以,气的屈突骁半天才指着卫挽的鼻子说:“狂妄小儿!” “攻城。”卫挽一声令下,银白铠甲的铁骑一涌而出,木桩飞速而过撞向云中东城门。 卫家军自来强悍,和北戎更是老对手,一时之间士气大涨,云中地处平坦,不似雁门崎岖高立,城墙更是低矮,骤闻军令,后方小卒直接架起云梯,蜂拥而上,齐声吼道:“杀!” 天地之间黑烟四起,热血弥漫四周,屈突骁眉眼一厉,眼窝幽深,直接拎起弯刀,滑才云梯而下,直奔卫挽而去,北戎几位小将从城墙对视,跟着滑下,砍杀卫家军。 北戎兵心中何尝不是堵着口气,北戎贫瘠,抢攘中原是常有,年年同卫家军打仗,不是没赢过,可什么都没赢来过,没粮、没地、没女人。 打仗需备却掏空了北戎,但却只能打,不能退,北戎常年如此,入不敷出。 卫挽也飞身而下,混身入战场,越身撞上屈突骁袭的弯刀!拥护在他身边的小将根本无法招架她的长枪。屈突骁也没料到她出手如此凌厉狠辣,堪堪躲过致命的一击,但还是不慎被长枪刺伤了手臂。 卫挽的凤眸中冷意森然,声音低沉:“欠我边城百姓的,今日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在她说话间隙,竟有一敌军朝她背后举刀而下。 危难之际—— 一把长箭正中那敌军的眉心,射箭之人还未来得及收回张弓姿态。 她回首,红烟弥漫之中,一人身着白衣驾马而来,手挽长弓,如天上神只,睥睨众生。 一瞬,又一只长箭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中射出,带着肃杀之气从卫挽耳边掠过。 那箭犹如惊龙之势,从正要偷袭卫挽的那个小兵心脏上狠狠穿过。 卫挽才回过神来,杀气自周身澎湃散开,震荡衣边,下手毫不留情,步步紧逼。 而屈突骁在卫挽手中却屡屡吃瘪,情急之下,举起长剑,侧身对着她的心口袭去,而卫挽也抓准时机,长枪一扫,枪刃划出银色弧度,瞬间割下了屈突骁的头颅! 温热的血迹喷洒在她的银色铠甲和硬冷的脸颊上,衬得她如地狱里的修罗! “主将伏诛,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卫挽语气淡然,却如平地惊雷,摄入人心! 那男人翻身下马,白衣胜雪,美极如画,行似流云,宛如月中仙,华贵而清冷。 卫挽扬眉,打了胜仗,此时,眼尾扬起淡淡的笑意,勾着唇角打趣:“瞧,我就说阿兄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恰逢时机,当真是来得好呢。” “你倒是会哄骗,”容羡揪了下她的耳朵,顺势抬手,揩掉了她脸上碍眼的血迹,“碰上你这张嘴,我真是栽了个大的,也不知道吃的什么,这么又软又硬。” “怪识趣的。” - [1]出自《点绛唇·蹴罢秋千》,宋·李清照 第143章 家贼难防 “哄骗?阿兄顶天儿郎怎生得搬弄是非,”卫挽掀起眼皮,眉眼带笑,拎着长枪,“明明只有哄,还是说……” “阿兄诓我,想瞧我黯然销魂、香消玉碎。” “嗤,小没良心,少来激我,是还没被咬够么,”容羡话音一顿,手挽长弓,“容公子什么时候让卫小四失望过。” 话落,箭无虚发,精准的扎在城楼控制城门门闩的闸口。 卫挽那话落下,并没有让这场战争偃旗息鼓。北戎兵抵死不从,重石从高墙砸落,箭矢飞驰落下。 跟着容羡攻入西门的卫家军,冲入云中城内,攻上西门城墙的卫家军沿着步道,杀过东城门。 容羡一箭飞矢,门关大开,卫家军大举涌入,和蛮夷兵厮杀在一起。 卫挽侧目,眉梢一挑,唇畔勾着似笑非笑:“容公子也是这么开的西城门?” 容羡拎着长弓,意味不明的含糊应了声,话音一转,“云中、太原郡守开城投敌,百姓突遭这飞来横祸,完全措手不及,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卫挽意味不明的勾着笑,周身肃杀,显然和容羡想到了一处:“我早先寻人堵了南北两侧城门。” “边城的百姓,哪一个和蛮夷无仇,哪一个不是恨不得撕碎蛮兵,他能干出开城投敌的事,那就绝不是懦弱那么简单的。” 容羡掂了下手上的弓,拇指摩挲,长睫半遮着瞳色,狐目微眯:“边城是你阿父的地界,飞禽越境,必要过给卫家军看。走陆地,要经守备军的查验。若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东西送入太原、云中,那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云中郡守未必肯招。” “审查啊,哪有什么硬骨头,不过是没朝着他痛处剜,”卫挽看着破败的云中城门,面无表情地擦了下长枪上的血迹,“营里的手段多的是,不愁他要死守着秘密见阎王。” “他受的住。难不成,郡守府上下几百人都受的住?”卫挽唇畔勾着讽意,眼睫上压出一道褶皱,愈发衬得眉眼沉凝,“那还开城迎什么敌,今儿也不用我们来解救云中。” “届时,他就是边城百姓人人供奉的新香火物。”卫挽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忽而偏头,“你觉着这事,和卫都有关么。” 容羡闻言,不由一笑,抬起干净的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卫家妹妹出了卫都,是愈发智珠在握了。” “就像是你先前所言,西河是怎么被攻破的,”容羡的声音清淡,在杀声一片的硝烟战场,若碎玉珰,缓声平静,“是北戎顺流而下,北戎又是怎么知道西河有活水的。” “卫伯父驻守边城多年,绝不会因一己置西河、太原、云中三郡的百姓于不顾,约莫……”容羡瞧着云中郡城墙,牵过两人的马,“是边城出了暗探。” “更何况卫都之内,还有个卫掳,”容羡看着卫挽翻身上马,才扯着缰绳一跃而上,“家贼难防啊。” 第144章 边城帝姬 “世家其心各异,本就难磨,”卫挽勒着缰绳驾马,黑马躁动的扬了扬蹄,“国主昏聩,竟敢勾连外族,引杀忠臣良将。大厦将倾,于天下百姓才是大劫。” “各地动荡,边城没粮、没钱,这仗打着难受,也没有第二次的粮仓给我们抢。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开辟属于边城的粮仓,自给自足,才能不受卫都掣肘。” 红黑的烟雾,侵染着他玉色的衣袍:“边城荒瘠,想要种出一片良田,就少不得凿河引渠、开垦农桑。” “我如何不知,可这仗一打起来,”卫挽转着碧玉扳指,端坐在马背上抬眸,“饷银就吃紧了,边城可不光只是贫瘠,更是没有一片合适的地来垦田。西河接连江渠,说来是最佳的地,但上游毕竟是北戎的地界儿,北戎兵能借着江渠横渡一次,就能横渡第二次。” “还是要修堤坝和闸口,这个不能减了去,”容羡抬眸瞧着云中塔台,高处的北戎军帜被扯下,重现展着卫家军的帆:“北戎军能顺流而下,无非是钻了边城这个的空子。中原地界的河道都设了卡渡,卫掳登位以来,就没将眼光放在这,北边连年战事,光是粮饷维系军需口粮就很是勉强,根本无余力再去修建闸口,原也没人想这淮渭的上游,是从北戎引渡,只当是贯穿了西海。” “卫掳近两年方重视起淮水河道,”卫挽凤目陡然眯起,骤然捏着缰绳,指甲扣进掌心,发出微微刺痛,“榆次、马陵,也是这两年才修渡口。” 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将军——”三人驾从南侧城门飞驰而来,打头那位的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被压着腰带按在马背上,“将军,这位大人试图脱逃,已被擒获。” 小卒拎着人的腰带一甩,直接从马背将人扔在地上。 云中郡守已然过了不惑之年,骤然被扔下马,摔得不清,可却不敢有分毫耽搁,连滚带骂的匍匐在地:“将,将军,” 云中郡守垂首抬眸,小心翼翼的盱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忽而一滞,直立起身板,指着人:“你,女女女的!” 话音一落,拎着他驮过来的小卒翻身下马,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忤逆犯上的东西,将军天颜,岂是你这种赃物可以直视的。” 徐农被踹的人仰马翻,仰头回望城楼塔台上的卫家军旗帜,脑中乍现, 卫家满门男儿命丧疆场,可时间太久,他们都忘了淮武王……还有个小女儿! 儿时,被卫靖骥走哪儿抱哪儿的边城帝姬—— 卫国武安君,卫挽。 原以为一个小女娘不足为惧,卫家军也会是卫都之内取一良将接任,没人会想到,卫都真的会允许一个女子来接任边疆数十万大军。 更没人能想到,卫靖骥的女儿竟然也能上阵杀敌,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奇袭云中城,直接隔断了北戎大军。 这份谋策,属实是让众人在心底打上了印子。 卫挽凌驾马上,拇指转着碧玉扳指,睥睨着徐农,“徐郡守,晚辈犹记得那年,自边城入卫都之际,您和其他郡县的几位叔伯,特意远赴雁门夹道相送,阔别多年,别来无恙啊。” “小帝姬,”徐农闭了闭眼,跪匐在地,声音有些颤,竟有些分不清是哪一种更酸楚的情绪。 不是武安君,不是将军,不是淮武王。而是,小帝姬。 边城王侯唯一的承袭者。 “臣下有罪,开城放敌,此罪一。关门拒援,此罪二。但臣下从未曾想过伤及云中百姓,皆是权宜之计啊。”徐农头也不敢抬,但他所说的逐字逐句绝无假言,“云中地处北边,四季分明,每家每户都挖了地窖,后来打通勾连成了地宫。” “北戎攻破西河,云中郡尉和太原一个主簿勾结,擅自大开城们,”说到这,徐农声泪俱下,布满痕迹的双手堪堪盖在脸上,“太原距之西河更近,被攻破得更快,甚至没有过多的准备时间,可太原和云中更近,有分毫动静都会被洞悉。” 也就是他组织百姓进入地窖的空隙,郡尉乘势,大开门关招降,迎蛮夷入城。 那日动作快的,正好好藏在地窖。动作慢的,都成了蛮夷刀下亡魂,他们不知道云中究竟有多少人。 又或者,那些动作慢的,都是心甘情愿留在城中庇护地窖的。 血染红了整个云中,分不清了。 卫挽闻言,依旧面不改色的端坐着,只有马蹄不断倒脚,她的身形未晃,半响,他看向守在南城门的那三个卫家军:“就他一个?” “依徐郡守所言,若为真,那位郡尉和太原主簿都不会留在城中,”容羡控着马,朝卫挽并去,“城中百姓宁可鱼死亡破,也未必肯收留他入地窖,而他大开城们的原由,伙同的也并非蛮夷军,等北戎骑兵杀入城池,也不会留他。” “跑了?”卫挽睨向地上的人,拍着揉了揉马颈,思忖徐农的话,良久,“那今儿,徐伯伯是要上哪去?” “诚如,这位公子所言,云中残留的百姓没有收容他,”徐农含恨暗下眸子,抓了抓膝上的衣料,“可他却没有趁着门关大开逃出云中城,而是躲在了三方都未训到的角落。” “不久前,见云中地面有动静,像是万军铁蹄,又听杀生一片,下官就想出来瞧着是不是援军到了,”徐农握紧了搁在膝盖上的拳头,“是在方才,才趁乱逃出城的。” 语毕,卫挽的视线,就轻飘飘地落到了那三个卫家军。 “将军,”三人面露苦色,若不是三人为虎,今儿这证词还真就说不清了,“我们确实只见到了徐大人。” “主子。”不远处的天际,划过一道雀跃的紫衣身影,卫挽认出来了,是商刀卫。 那商刀卫手上提着一个身影,手脚随风,像是没了知觉,动作比之卫家军更随性,直接在半空松手。 任由人像一摊烂泥一样,摔在地上。 第145章 凉薄厉鬼 蒙贡被摔得五脏移位,这时候也有了意识,悠悠转醒,下意识地扯紧身上的包袱,五感跟着恢复,耳边嘈杂的声音逐渐清晰,鼻尖嗅到了铁锈的腥气,眯着眼趴在地面上观察四方。 卫挽视线上抬,朝着云中破败的城门内看去,卫家军有条不紊地压着北戎兵,风卷残云地清扫战场,指尖搭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却没急着出声,这事有鬼,绝非徐农说的那般简单。 城门内,裨将扯旗而来:“将军,里头是空城,只有北戎兵……” 话音尾息,裨将盛着黑马到了跟前,被眼前的景象闪的一顿,卫挽点了下头,扬起下巴朝向徐农:“带他去寻,清点百姓。” “切记,对照落户,”卫挽的声音略凉,带着深意,凤目略过蒙贡,轻飘飘地,“少了哪一人哪一户,都给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下来。” 自北戎入主云中以来,蒙贡连日躲藏,整个人都很狼狈,耳尖动了动,骤然听了卫挽的话,囚首垢面的缩在一起,拽紧身上的包袱,吞了吞口水,趁势猛起,朝着空隙撞出去。 旋即,当胸一脚,被恰好落地的商刀卫踹回了原地。 卫挽眉眼一低,看向蒙贡背上的包袱,神色锐利,长枪横扫而过,穿过他的肩膀勾着带子向上一挑,同时枪杆横击,包袱朝着容羡而去。 蒙贡伸手去够,却被枪刃抵了喉咙,他抬眼看去,就见卫挽勾着唇角,潋滟的凤眸中不含一丝温度,懒洋洋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你,你是什么人,”蒙贡抬手,抵着枪刃,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而后手探进胸膛,掏出一把珠宝,拢在地上,朝前推了推,“别,别杀我,都给你。” 容羡将包袱展开,继而一顿,眼皮上掀,看向卫挽:“几件衣物。” 蒙贡舔了舔唇,视线朝向容羡瞥去,可脑袋却不敢动分毫,脖颈僵硬的贴着枪刃,喉结的滚动都缓慢了下来:“财,财物在我身上,不在包袱里。” 卫挽眯了眯眸,眼底一如云中郡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唇边掀起笑意,似是不经意地侧头朝容羡谈笑:“这事挺诡异的,一郡都尉,活像个没骨头的软泥虫。” “战事再起,哪是你的故乡啊,”卫挽回正头,枪刃拍上蒙贡的脸,“是北边、东边、西边,亦或者南边。西河沦陷,身为云中郡尉,不带着云中守备军抵死御敌,反而大开城门,置百姓于不顾,为得的总不会是你怀里那几块破铜烂铁吧。” “东躲西藏,也没个人接应,出逃被擒,又没能力反抗,”她手中的玄铁长枪锋利异常,贴上蒙贡的脸,便是一道血痕,“图什么呢,郡尉大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卫都援军?”蒙贡试探的问,似想到了什么,陡然回首望向城墙,惊疑不定,“卫家军!你们是卫家军!” “你是卫家什么人!” 卫挽眼底冰冷,枪尖悬在他的喉颈正中,勾着笑意,语调淡淡:“郡尉大人,很希望来的是卫都的援军么。” “可怎么办呢,”卫挽掀起一件长袍,长衫垂落,“来的是我卫家军。” 蒙贡面色一变,呵出白雾水汽,阴着脸盯向她手里的衣衫:“呵,卫家军如何,瞧见云中的光景了?这都是拜你们卫家军所赐!勘察不及,让北戎有了可乘之机!驰援不及,让北戎攻破了西河!” “还有脸审问,都是你们!才让边城以西的三郡百姓糟了难。”蒙贡四肢在地,像是爬行的关外饿狼,“时至今日,不知死了多少人了!” 蒙贡忽而癫狂的笑了起来,因为太剧烈,从胸腔打起了嗝。 一开始带徐农来,站在旁边的三个卫家军小卒听了,都捏紧了拳头,若不是估计卫挽在这,都恨不得活活打死蒙贡,饶是一边商刀卫,面上都愈加寒冷。 卫挽闻言,也缓声笑了,似轻似柔,荡在这战场上。 蒙贡笑声陡然一停,阴气森森的盯着卫挽,咬紧牙根:“你笑什么!中原遭难,蛮夷入关饮血剜肉,烧杀抢掠。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们叫你将军,今你为卫家军主将,如此凉薄!” “卫国要亡了!要亡了!”蒙贡大笑起来,又不怕死的饶有兴致的打量卫挽,“边城沦陷,蛮夷入侵,卫国竟要轮到了牝鸡司晨的地步,简直是有伤风化,罔顾人伦!” “卫家竟出了你这样的凉薄厉鬼!卫家耻辱,”蒙贡拍着地面,笑倒在地,“看来……卫家是都死绝了!嗬嗬——嗬嗬——” 卫挽容色不改地端坐在马上,笑意吟吟的弯着眉眼望着他,凤眸漆黑,仿若是那无尽的深渊。反倒是容羡骤然抬头,没了一点笑意,眼尾上扬,勾着孤冷,神色阴鹜,像是盯着殉葬品一般满是死气。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卫挽,强压下劈手凌迟的意图,勾着手里的箭矢,不断地转。 “你笑什么,”蒙贡爬上前两步,握住那枪尖,连掌心的血流不止都恍若未觉,“你究竟在笑什么,呸,厉鬼,别以为我怕了你。” “嗤,我啊,笑你说得对,”卫挽抽枪,扬手将衣衫抛向半空,挽了个枪花,霎时衣料如天女散花,零落在地,“我确实,是卫家的凉薄厉鬼。” “你怕什么,”卫挽驾马上前,压低了身子,对上他略有些仓皇的眼睛,“边城三郡百姓的命背在你身上,你都不怕,如今怕什么,午夜梦回,找你话家常的凶鬼,都够凑几百桌宴席了吧。” “让我猜猜,你怎么招待的,”卫挽将胳膊垫在膝盖上,抬了下眼眸,掠过蒙贡的头顶,“是自抬棺木在堂中,自挂花簇在廊中?还是一室飞白一室锦,一堂浊酒一堂馐?” “你,什么意思,”蒙贡咽着唾沫,手拄在两侧朝后退了退:“嗬嗬嗬,找我?要找也是找你们卫家军!找卫靖骥!找你!” 第146章 三万八千刀 “好啊,我真是好期待啊,”卫挽低眸,轻缓的勾着唇畔,“郡尉大人,可要陪同一起?来向我索命啊。” “疯子——”蒙贡摇着头朝后躲,可卫挽却没给他那个机会,使着长枪,枪刃抵在蒙贡的后颈,将他朝前带,“你们卫家都是穷凶极恶的恶鬼!” 卫挽噬笑:“穷凶极恶也好,凉薄厉鬼也罢,百年之后的十八层地府,有郡尉和三郡百姓作陪,也算热闹。” 容羡抬眼,薄唇展平,扬手掀开衣物,勾着箭矢割破,绢帛撕裂的声音震着众人的耳膜,敲在蒙贡的心尖,仿若在上面割了道口子,让他呵着气陡然瞪大了眼,唤起了几分神志。 蒙贡的头一顿一顿的转过去,手摊在地上,抓了抓土地,视线一时虚焦,摇了摇头:“和我没关系,徐农。对,徐农同意了的!” “徐农?”卫挽眼神微眯,她持着缰绳,压马侧身,“他同意什么,大开城门,迎蛮夷入云中?所以,你二人今日合力私逃。” “不——,不是这样,”蒙贡摇了摇头,颈间的疼痛,耳边的撕裂声,都在侵蚀他的理智,“我不是逃,我只是自保!这全是他,是他同意引狼入室,是他要跟人合作!我只是,只是听从。” “你们不该抓我,应该抓徐农,”蒙贡有些神志不清,高处坠落的痛意一点点袭来,他抬起手捂住肚子,侧倒在地,“不是我害的人!这边城三郡的人,更不该算在我身上!” “按这么说,都算不得清白啊,”卫挽意有所指,长枪回收,“是你听从徐农打开城门的?” 蒙贡沉寂不语,而后,却陡然瞪大了眼,看着容羡手里的信帛骤然起身冲撞,卫挽勒紧缰绳,身下黑马扬蹄踩在蒙贡身上,当场吐出口鲜血。 “我来审。”容羡将信帛递给卫挽,驾马前驱,别开卫挽的马头,俯身拎起蒙贡的后颈衣物,冲入云中郡。 容羡没将人驮在马上,而是侧拎着后颈,人马并驱,蒙贡的脚下趿拉在地,容羡就这样,将人从马道拽上城墙。 他翻身下马,扬手将人甩在步道城墙上,晃眼扇面全开,脸上就多了道细口,就落在那唇角,细得连血丝都未流出半分,可这位置巧妙,只要开口说话,便会牵拉的疼痛,继而缓慢的渗出血迹。 容羡唇角牵起了笑,衬得人温润似兰君子:“厉鬼啊,骂谁?” “卫都和云中跨山隔海,边城防线严峻,不走鸟兽,”容羡的扇柄抵着人的咽喉,卫挽枪刃落在蒙贡脸颊的血已然下滑到了脖颈,染深了衣襟,伤口上不再有新的流动血,逐渐开始凝固,“靠的是卖衣贩。” “不,不是。”蒙贡别开眼,仓皇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接信帛,是徐农接的。” “徐农接了信帛给你,”容羡闻言,扇柄横移,那扇尖刀刃就架在了蒙贡的咽喉上,只要压深一寸,就瞬间能割破人的喉咙,“他如何就知道,你会同他一条心。” 容羡语顿,忽而一笑:“你又怎么能确认,你见到的,就是徐农。” 蒙贡怔愣,回想那一日的光景,额间的汗滴在眼眶里,顿时花白一片:“是他!就是他。” “如何就是他,徐农彼时疏散百姓,云中郡藏匿于地下的人,都可以为他作证!”容羡扇尖的刀刃刮着他的喉结,语带问句,却出奇笃定,“是他告诉你大开城门后,才去疏散的百姓。” 这举动,顿时激起蒙贡背后的汗毛,生怕被一个失手就带着这些无法言说秘密下黄泉:“我,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疏散百姓,但,是他让我开的城门。” “卫都的信帛,什么时候开始入得云中,”容羡狐眸内勾外扬,此时带着冷意,更像是被妖物锁住了神魂,让人头皮发麻,不自觉的应答,“是两个月前?” “我不清楚,”蒙贡闭了眼,忍着唇边的撕裂,勉强地说,“我是在西河城破,才收到了徐农交给我的信帛,一式二封,另一封在徐农的手里。” “徐农的庶长子在西河城破之前就被人接走了,郡里问了,徐农当时只说是南下洛阳求学,”蒙贡吞咽着唾沫,感受到滑动间刮碰的刀刃,不由紧张舔了舔干涸的唇,“还有个幼子,在……在地窖。” “云中决定大开城门前,那个幼子就在地窖活了好几天,衙役问起,徐农说跟着长子出门游山玩水了,”蒙贡捏紧了衣角,蹭了蹭手背,“可我那日要入地窖,分明看见了徐农那个幼子。” “云中地窖脉脉相通,形如地宫,那个幼子正是好动的时候。” “哦?”容羡持握扇柄的劲手一顿,扇尖刀刃瞬间压出了条血痕,“所以,徐农并非一开始就有意让百姓躲藏地窖,而是为了保护幼子。” 蒙贡感觉到了喉间的濡湿,瞬间提起了嗓子要仓皇惊叫,却在容羡颇为清微淡远的狐目注视中,压了下来。 …… 城楼下的卫挽被容羡别开马头,捏着信帛,不难猜出容羡要做什么,约莫是觉得她被人威胁说了两句不好听的,这些对于卫挽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恶言相向,甚至都不痛不痒。 想到方才容羡掌心的箭矢,都要在他指尖转出火花来,心下愈发觉得好笑。 卫挽展开帛信,摸了摸上面的墨,并非是什么珍贵特殊的墨迹,而信帛,也不是氏族所用,但宫中用作写信的帛,都是特殊造艺,即便卫掳特意找了人寻进金阙,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更何况,卫掳未必想得到这么多。 可西河以西的淮、渭上游未设闸口,只有水渠督建图才有所注明,而这督建图自水利司上诉后,只会是递在卫王案头。 卫挽不禁沉思片刻,恍然抬眸,是…… 思绪未落,那边带着徐农去寻地窖入口的裨将,正折返朝着城外而来,语调有些沉寂,融了周围战场的萧肃和云中郡上空的阴云:“将军,云中郡,折了三万八千人……” “报上城楼,告诉容羡,”卫挽捏紧缰绳,眼尾被这话抽的通红,一字一顿,“凌、迟。” “三万八千刀。” 第147章 蝎 “地动了。”挛鞮且姜抚弄着八方含珠水龙,神色平淡的看向沙盘,挪了下沙盘上的小旗帜。 “是云中方向。”苏诜手里托着澄泥瓦罐,赤足踩在氍毹上,脚踝的铃铛一步一响,“几日前,并州以北也有些晃,却是微末,不足今日毫厘。” 澄泥瓦罐里不断发出‘吱吱’爬行的声音,苏诜拧开瓦罐盖,喂了只胖嘟嘟的白幼虫进去,看了半响,才长吁短叹:“这地儿太贫了,给我的宝贝都饿瘦了。” “我们被围了,”挛鞮且姜低眸观着沙盘上错落山脉的时局,细瘦苍白的手指动了动,“雁门关地动不明显,是因为我们留下的北蜀兵没有能反抗的能力。” “北戎的马驹养得好,要比我们强盛许多,有来有往,自是……” “北蜀驻关的人,毫无抵抗就被人拿下了?”苏诜难得正了神色,盖上澄泥瓦罐,“谁的兵这么强横,越境合围。” 挛鞮且姜徘了下挂签,指尖在签文上摩挲:“也不难猜罢。” “是,卫家军!?”苏诜有些难以置信,凑过去看挛鞮且姜徘出来的签文,“我们攻入雁门太过顺理成章,如今被合围,反倒心定了。” “只是,”苏诜想伸手去摆弄一下,却被挛鞮且姜一掌拍在手背,瞬间起了青紫,“嘶,你作甚这么大力道,我要割血喂养蛊,柔弱得要死。” “那现在我们被囚困,当如何?” “攻城。”挛鞮且姜码起签文,脱贴的放置好,“我算不出是哪位卫国将军率军,甚至窥不到半分先机。” 苏诜倒吸了口气,交叠双腿,发出些空灵的声响:“我们手中不是还有卫让,他的血浑,不适合喂小蝎,不如以此薄利,还给他们。” “你也说了,这是薄利,”挛鞮且姜月牙圆弧的指甲嵌进指尖,掐出痕迹,“这位非池中之物,未必看得上,雁门只是个豁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得到。北戎是匹狼,匈奴是恶犬,卫家军是坐地而起、驻守防线的貔虎,别说那虎头没砍下来,就是连虎毛都没摸到。” “那头虎未伤分毫地在暗处蛰伏。” “率军合围我们的,是卫靖骥?”苏诜偏头问,他也和挛鞮且姜一样,根本不相信那样的不败战神会殁在雁门,殁在那个被北戎兵演绎得错漏百出且拙劣不堪的阵势中,“拱手相让雁门关和边城以西的三郡,就为了诱敌深入?” “这个牺牲未免太大了些?” “是么,”挛鞮且姜抬起头,视线下落,瞧了两眼苏诜手里的澄泥瓦罐,“有我们和北戎的牺牲大么?” “卫家,是在以小博大,可这蝇头小利,我们和北戎不也吞了么。合围率军之人,不是卫靖骥,但也绝非是寻常人物,这还是首次,在窥破天机这件事上,像是笼罩了一层雾,看不清,寻不见。” “那,”苏诜抚了抚澄泥瓦罐上的空隙,有些犹豫,“能看出是什么因由么,可好破?” “这人的命数极强,别说是破,就是沾,都能烧得我决疣溃痈。” 第148章 煽动 “五公子,蛮夷攻城了——”流矢一般的火石擦过漆黑的天际,砸在并州城内,发出巨大的响声,白十二掀帘拱手,朝着沙盘一端的卫骋示意,脸庞蒙了层严冷,抿着唇重复了一遍,“蛮夷,攻城了。” 卫般手背在身后,抓握手腕的手紧了紧:“好事。” 众人的视线跟过去,看着他尚矮却笔直的身板。 卫骋思忖半响:“挛鞮且姜让北蜀兵攻城,显然已经乱了阵脚,抛弃部署筹谋,便是无路可退,必须要突围,所以……是阿姐成功了,夺了雁门关,甚至还可能囊括云中,切了他们的后路。” “只有突围并州,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卫骋的手悬在并州以北的位置上,挪过红帜标,“并州后面,横阻燕山。燕山地势险峻,即便是北边驻关铁骑,都难以横越过去,卫家军就算熟谙地形,倘若挛鞮且姜真的有意躲起来,到时候找起来也很是麻烦。” 此时的并州城已化身为火海,千百重石砸碎砖瓦,燃烬绢帛,焰苗舔着肌肤,烧着这片土地。 “破国、破军次之,”卫骋立身城墙,瞧着北蜀大军压境,举兵东迁,“看来,是真退无可退了。” 白十二持弓拉出个满月,箭矢飞驰,钉在百里之外的马背之上,蛮夷骑兵应声坠落:“北戎的马轻、脚快,太滑了,又赶着夜里,怪能躲的。我们若是杀出城去,岂不是要被这帮兔鹰子给压制。” “要迎战,但只和挛鞮且姜战,”卫骋拎着刀,扬声朝着战旗方向,“来都来了,躲在后面做什么缩头乌龟,这般见不得人的遮遮掩掩,打什么仗。” 挛鞮且姜闭着眼,端着手炉,指尖描摹着空隙,丝丝缕缕的青眼从指缝中上升。 “呵,”战旗下方,立身在挛鞮且姜之前的苏诜冷声噬笑,细看之下,手腕上缠绕着两条红黑小蛇,‘嘶——嘶——’的吐着舌,“你这小童,口气还挺大,也不瞧瞧如今谁才是龟缩之君,叫嚷什么,出来一战。” “噬——”卫骋的视线侧移,落在苏诜身上,两人于万军阵前对上视线,“两军对垒,早有主将先行阵前拼杀的先例,雁门关一战,我军溃败而逃,并州阵前,我军丢失主帅,早已领教过了北蜀骑兵的勇猛无畏,自知难抵,主将谋策过人,可未一睹风采,尚不知能不能与北蜀骑兵相之匹配。” 北蜀骑兵可非中原驻军,都是带着野性血气的北疆草莽,挛鞮且姜越境入了北蜀王庭,说好听了,那是回,说不好听,那就是逃,又是初次领军,不服之人不占少数。 有北戎连下三郡在先,北蜀有劳无货,煽动起来就难免想到了主将身上,他们挥刀阵前夺下雁门关,他们扬蹄城外活捉主帅,可他挛鞮且姜呢! 只会在帐内,摆弄他的破木头,继而指挥他们。在军之列,哪个不是北蜀的显赫望族,哪个不是名门贵胄! 第149章 死守并州 喧嚣轻而易举被挑起,人群中混杂着粗鲁的叫骂、唆弄,北蜀、北戎分道扬镳的争吵,显然化为了助燃剂,如今阵前的挑唆之言,无异于干柴烈火上,再添东风,激得众人红了眼:“杀!杀!” 叫嚷声压着,不断朝向挛鞮且姜。 苏诜暗自咬牙,这小崽子还怪伶牙俐齿的,那躁动着支起脖颈的小蛇也愈发让人心焦,不禁回眸看了一眼挛鞮且姜,转而掐住那小蛇的七寸:“主将,你算哪门子的主将,你们的主将早已被我方擒获,莫不是边城无人,让你这小鬼头得了势,一昭升天为云雀,就敢在爷爷面前逍遥,宣战主帅,你算什么东西。” “娘嘞个杂种,看老子射瞎他。”白十二舔了下牙尖,抬起手蹭了下额间的汗,五公子是他们这帮副将看着长大的,自小亏没少吃,但还没挨过外人这般的羞辱。 卫般压下他挽弓的胳膊,论阴阳怪气,除了他大哥,还没谁能是他的对手,再多一个也就是卫般:“南蛮穷乡僻壤,瞧着是没什么好东西,使得阁下毫无见地,但北蜀,雕鹰隼鸢、飞禽走兽数不胜数,难不成也是荒原,区区云雀的低贱物儿,也能被称为‘一朝升天’。” “……”苏诜手指间的小蛇,险些被他掐的拦颈折断。 “五公子想要一战,吾自当奉陪,”挛鞮且姜搁下暖手炉,泛着清白的手掀开帷幕,提步下了舆车,“临军阵前,打杀皆可尽兴,但也无趣得很,不如吾与五公子玩点不一样的。” “中原之地,讲求礼教,重术、棋、辨。五公子以为如何?” “公子,”白十二眉头一蹙,虎背猿臂僵硬的战栗起疙瘩,“这人,心术过深尤重,说起话来四两拨千斤,没安什么好心。” “摒弃北蜀狼性,注重中原礼教,是否言述北蜀强盗之行,与阁下自小所受礼度不同,深不认可,以至于拿不出手,”卫骋的手搭在城墙上,摩挲并州城楼上的沙石,“顾此失彼啊。” “五公子此言有误,常言入乡随俗,今后逐鹿,总该早些了解自己的本土礼教,才能更好的适应。”挛鞮且姜不动声色,解救了苏诜手里掐住的黑红小蛇,“而征服一直是北蜀的狼性所在。” “阁下的话,未免说的太大。如今前有狼虎,后有龙凤,率军绝境至此,尚不知能否脱逃,就在这里大放厥词,”卫骋轻笑一声,在黑云之下,犹如新生的朝阳,“如今逼仄,不好受吧?” “何尝不是另一种角逐呢。”挛鞮且姜勾过那小蛇,任由它盘在在自己的掌心,面无表情的反问回去,竟和这蛇格外相配,让人瞧了,就知道那是同类。 转瞬,突如其来扬声:“攻城!” 原本秉承迟疑的北蜀骑兵表情一绷,令下一刹,强势攻上并州城,架起云梯。 卫骋眉头微凝,琢磨着敌军略微僵硬死灰的面庞,舔了下唇角,莫名邪气:“传军令,死守并州。” 第150章 粗俗 北蜀骑兵后方,鼓声阵阵,伴着悦耳的脚踝铃铛。 白十二三箭齐发,拧了下鼻子,方想朝前嗅着,就被卫骋捂住了口鼻,继而含糊不清道:“公子,这股子香味,有点不对啊,什么熏香能在如此广袤之地,散的这么快,这么弥久。” “这本就不是熏香,是毒物。” “毒物?!”白十二震惊转头,手下偏抖,箭刃没入撞门的圆木桩上,屏住鼻息的嗓音暗哑,视线眺望敌军后方,帷幕之下遮盖掩藏的身影,“难不成,和那鼓声有关?” “说不准,”卫骋拎着刀砍向跃上城楼的蛮夷骑兵,动作狠厉的抹了脖子,眼底毫无波澜,看着骑兵坠落砸下,“从前听三哥说过,南蛮的毒物都是以乐礼养的,馥郁浓香为辅,能在战场之上驱百万雄兵,称之‘五里雾’。” 白十二高抬起弓,下落套住北蜀骑兵,反手拧转长弓,弓弦顷刻割断了那喉咙:“先前在雁门没瞧仔细,还觉着是什么邪门歪术,如今瞧清了,也不过如此。” “在绝对的压制和谋策下,反噬自身,并不值一提的东西,”卫骋当胸一脚,将蛮夷兵踹翻在半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挛鞮且姜能控制他们,可未必能控制得住他们。” “几句挑唆,清醒之下不还是信得。” 白十二仰头呵出口热气,舍下弓,提起长戈横扫而过,一跃下落那刃就穿透了蛮夷兵的后背,血在抽离间喷涌:“这些人跟不要命一样,爷个球的狗杂种。” “啧,过于粗俗,看来你是跟秦武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说话都颇为相像,卫家军是有衣冠礼乐的镇边军,可同外面的野犬不一样,”卫骋踩下云梯,梯顶剐蹭在墙面擦出火花,星星点点迸溅,长刀反握。 “那依公子看,怎么说合适,”白十二跟着踹下云梯,单手在顶端挂着,转瞬落地,长戈劈下,就染了嫣红血色。 卫骋长刀横绕胸前一圈扫过,反手后刺,命中心脉:“这帮外夷狗崽子,看小爷弄不死他。” “啧,公子,您也没比属下好到哪里去,”白十二绕在卫骋身边收割,闻言收势,后头看了眼战局,北蜀骑兵和卫家军交缠厮杀,城楼上并州守备军架起长弓,几乎是百发百中。 “长在雁门关,一直是老爹和大哥教着,白副将不也是自幼跟在老爹身边,能差别到哪里去,”卫骋旋身,长刀刺入敌人喉咙,“要说这个,还得让那个说一句话拐八个弯、且阴阳怪气的第一策士来。” “骂人见不着血沫子,但细究下来又怪疼的。” 白十二想到那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容羡,咧开唇笑了笑:“还真是,其实我们家四姑娘来,也挺合适,先前四姑娘叱起容公子,也损得很。” “我阿姐温润而泽,怎么能做这种粗俗事,”卫骋想了又想,也没琢磨出阿姐什么时候骂了容羡,只记得阿姐笑起来潋滟秾丽,像是月光清泽,又比月色亲昵,“我阿姐最是小意柔情,才没有呵斥他,分明是他不要脸,总气阿姐生气。” “……”该说不说,五公子,您这血缘至亲的缘系够深厚的,胳膊肘向内拐到躯干中线。 白十二笑着摇了摇头,长戈挡开蛮夷刺来的弯刀,擦出火星,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继而向上一顶,下落回勾,就将凌驾马上的敌军带下马背,顷刻收割。 转而翻身上马,向前冲开敌军的阵势。后方卫家军见势,当机立断涌向被白十二冲开的豁口,瞬间将完整的阵势,一分为二。 卫骋手起刀落,收割残留在卫家军身后的敌军,朝着卫家军分化为二,蚕食蛮兵的空隙提步挥刀,杀入敌军中段。 苏诜瞧着被冲散,零落被蚕食的方阵,捏了下指骨,手探进袖口,飞掷而出,冲向一马当先的白十二:“阁下倒是有胆量,单枪匹马擅闯敌营,还是太过自负。” “公子说,不能粗俗,我不骂你小毒蝎子,”白十二眯起眼,瞧着飞驰而来的石块,直觉没那么简单,勒起缰绳,骏马扬蹄的刹那,长戈抡起朝着反向击落,那石块擦着蛮夷兵的胳膊,坠落在地。 哀嚎响彻云霄,那条手臂近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溃烂,发脓,弥漫散至全身,白十二后背瞬间蒸腾起冷汗,浸透了盔甲里的衣衫,瞧着那蛮夷兵的下场,头皮都开始跟着发麻:“娘了个球,你这蝎子成精,简直……大毒物!” 白十二眉头微蹙,瞧向前方帷幕遮盖之中的挛鞮且姜,有瞬息疑惑,这身影,可不像个及冠少年,甚至略显清瘦文弱,耳尖微动,心下记了一遍挛鞮且姜脚下的鼓点。 一刹抬眸,直视苏诜,偏勾起唇角:“爷爷也送你个小玩具,不值几钱,拿着玩儿。” 语落,从怀中扔出个荷包,准头稍欠,正正落在苏诜的脚尖前,苏诜的视线跟着下垂,正端详打量脚尖前的荷包,排腹针脚太粗时,手臂一紧,瞬间被挛鞮且姜带着后撤数十米。 两人的身影停下,不远处荷包所在之地,爆发出轰隆巨响。 苏诜惊讶侧目,唇畔微张,手腕上缠绕的小蛇被巨响震得软体僵硬,几乎感受到苏诜战栗的瞬间,就弓起了七寸头端,舔开尖牙,仿若在给利刃开光。 “怎么样,”白十二的略微粗野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呵呵笑意,“比你那袖珍小玩有趣得多吧?” “耍子小物而已,就当是略尽地主之谊,合该陪二位玩个尽兴,接着扔啊,让你吃个够。” 苏诜倒吸了口凉气,几乎不能想象那东西如果炸在自己身上会如何。 远眺看去,冲在阵型前锋的骑兵所剩无几入了卫家军的包围圈,再细一瞧,卫家军的鼻耳道都带着白色绢帛,时不时吐出口气的摒住气息,根本不受周遭馥郁的味道所影响。 就在白十二的视线和苏诜的视线交锋之时,北边冲过来更为强悍的铁骑部队,体魄较之卫家军也不差分毫。 张着‘樊’姓的字,居庸关的帜。 苏诜咬牙看去,下颌崩得削尖,较之苏诜,挛鞮且姜得目光就毫无波澜的多,紧了下苏诜的臂弯,声线平淡,却传扬在所有蛮夷兵的耳中:“撤退。” 第151章 手软 被卫家军兼容在内的北蜀骑兵根本不能突围,而居庸关驻军常年同匈奴作战,论临军阵前的应变能力,要比卫都禁军好太多了,迅速张势合围在卫家军外圈,防止敌军的冲势。 以至于,能跟着挛鞮且姜后撤的,也只有压阵后方的盾兵队伍和拥护在舆车周遭的几队铁骑,粗蛮的队伍,来时汹涌湍急,此时如潮水般散退,可没人敢小觑。 樊过驾着一匹赤兔,凌驾马上,视线在卫家军上巡过,凝在卫骋身上,而后定住白十二,翻身下马,拱手道:“白副将。” 白十二拎着长戈一抛,抓握住杆子上部,下马行了个下属礼:“樊将军,好久不见,承蒙您驰援了。” “呦,”不远处一道亦正亦邪的声线传来,放眼看去,林陆手持银扇,闲庭信步地踏过残肢,“看来,是在下姗姗来迟了。不过樊将军这是打哪边来,较之在下快上这许多,总不会是从居庸关来的,可这些天未见其人,还以为您掉进了深山老林呢。” 樊过冷声笑,反唇相讥:“比不上林驻将会看热闹,这城墙怪凉的,不好靠吧。” 林陆一噎,没想到固守成规的樊过会怼回来,他确实一早就到了,但瞧着卫家军占得上风,就并未出手,但,樊过自己乐意率军帮忙,拉扯他作甚。 “啧,真是不该长嘴的时候长嘴了,”林陆不由嘟囔一声,看向卫骋,摇着银扇搭上他的肩膀,转而道,“小兄弟,我看你根骨奇佳……” “你同卫家是什么关系?”樊过是习武之人,最善耳听八方,哪里听不到林陆的嘟囔,凌厉的视线刚扫过去,就听到了他的,也将视线落到卫骋身上。 卫骋抬眸之际,拱手朝向樊过,遥遥一敬:“在下卫家军副将,阿骋。” 樊过带着审视,凌冽如寒峭,侧目看向卫骋:“无姓?” “跟着主家姓卫,”卫骋低眸,沉吟片刻,手垂在躯干两侧,拇指按压摩挲食指骨节,顿了片刻,“是,” “是淮武王公子,”林陆有些漫不经心,抬眸不经意的看向樊过,“当年居庸关被匈奴攻伐,淮武王折损了两位公子进去,再养一个,也确实不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樊驻将是卫国之栋梁,卫王之臣属,可边城是淮武王之边城,而居庸关,只是一道关隘,樊驻将还是要明确自己的身份,该问的问,不该问的,自是不该逾矩,您说呢?” 樊过眉间紧蹙,却没再说什么。 林陆将话抛回去,转而看向卫骋,摇着银扇:“先前擦肩,太过匆忙,尚未同小兄弟一叙,不如城内浅尝边城谷茶,甘苦了些,但细品来滋味还不错。” 卫骋心下思忖,但面上却未轻易显露,展颜朝着林陆扬眉:“林守将客气,城内一叙,” “樊驻将,请,”卫骋不动声色的撤后半步,让林陆和樊过先行,瞧着两人走的各执一边,才提步跟在身后,若非之前在阴山脚下,容羡让他将玉佩交由林陆,想必他会比忌惮樊过,更忌惮林陆,半响,抬头勾着笑,尽展少年之气,“前几日刚到并州城,郡守就着人上了一次,确实一如林守将所说,甘苦但有滋味。” 至于身份,还是等阿姐来了再说。 林陆侧眸,微眯着眼,少年的心思不难猜,即使遮掩的再好,再有城府,可少经人事,还是能从中勾连出蛛丝马迹,而对于林陆、容羡、元扶晏这样城府颇深、心如琉璃般的人,仅仅是蛛丝马迹就已然够了然全貌了:“也是,边城谷茶出名,虽不是名贵物,但用以待客倒是真诚。说来公子年纪小,一身武艺却不小。” 卫骋闻言,转而一笑,将刀收拢在身后,收了些锋芒:“常年在军营里磋磨,卫家军哪个武艺会低了去,同二位比,更是不值一提。” “樊驻将是巡到哪里去了,连着数日都跟死遁了一样,没个信笺,”林陆回正头,大摇大摆的带着紫荆关驻军朝并州城内走,“并州以北,接连雁门关,莫不是刺探敌情去了?” “林守将有功夫在这耍嘴皮子,不如多砍几个外敌兵。”樊过闻言,根本不买账,居庸关和雁门关是中原揭竿而起的防线,卫家军有多强盛、凶悍,除了同卫家军数次交锋的北戎最了解,就是他这个同雁门关并肩而战的友军最知道。 北戎、北蜀合谋,纵然难抵,但也不至于全军陷落,他不信三十万大军尽数丧命雁门,樊过回眸,大概巡着卫家军点了下,转而瞧了一眼卫骋。 也不该,只剩这些人,他为人是固守了些,可也不是傻子,但卫骋不信他,与之争辩更是没甚意义,只怕是徒劳,该不说他同样不会说。 “啧,紫荆谷毕竟不似居庸关常年兵戈,在下的驻军,自也比不上驻关大军强悍,对上敌军稍显吃亏,”林陆抹开小扇,继而抹回合正,抬眸轻笑,“在下虽是习武之人,但许久未松筋动骨,强行撞上蛮兵,难免手软。” 樊过额角青筋微跳,看向林陆时都带着几分恶狠狠的神色:“我瞧着你这把小银扇可不轻,开扇抹合的劲儿也怪丝滑,手软?” 他轻噬一声,朝他的腰腹看去:“别是什么其他地方,和手说倒了。” “你,”林陆被他说的脖颈一红,本想下沉胳膊用衣料挡一挡,可这不是卫都内地,知道要行军,早就换了那一身广袖道袍,根本没处遮挡,继而银扇下落,端持在腰腹,好巧不巧的遮挡对了地方,未听见樊过此言,未做他想的士卒还心赞林守将仪态若松柏。 而林陆,根本就没想着樊过看着话不多,怼起人直来直去,却比他这样的软刀子还狠。 然而樊过根本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眼眸锐而尖:“紫荆关驻军远赴边城驰援,可是奉得卫王诏令?可有手书?为何樊某……只截收到关于禁军调令的海东青。” 第152章 你死我活 卫骋跟在两人身后,唇畔轻张,耳尖微竖,面上却不动声色,眼瞳转来转去的跟着思忖,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 林陆嘴角的笑有片刻凝滞,他带来的就不是紫荆关守备军。 “镇关守将,不得无诏出城,甚至……越境。”樊过眼眸横扫,将林陆脱口而出的话堵了回去,低眸瞧了眼他拎着扇子,紧捏扇柄的手,“还软吗?” “不软,且有力,能提刀砍人了,”林陆挡开街角小贩车的布帘,继而手起刀落,持扇劈开车边小椅,“还,能,杀,你。” “呵,”樊过皮笑肉不笑,回头给卫骋指了一下,“记着点,等小贩从上郡归家,找他赔。” “按卫都市价赔,恣意生事罚一两,故意损毁罚三两,一共四两八钱。”樊过目不斜睨,声音带着寡淡,无波无澜。 “……”林陆咬着牙根,扔给卫骋五两银子,“不用找了。” “真是雁过拔毛,斤斤计较。”林陆嘟囔着,反手将折扇塞进衣领后,回眸拉过卫骋,揽着他的肩背,“卫让不是被擒了么,挛鞮且姜怎么会突然大举攻城?” “雁门关的狼烟被点了,正赶上黎明大雾,”樊过睨了一眼卫骋,跟视线偏移,落在林陆的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你怎么知道卫让被擒了?” “显而易见,”林陆神色有些暗,挺翘的鼻梁从侧脸看去,更衬得整个人清扬非常,“如若卫让没被擒获,也轮不到阿骋和白副将来打头阵。” “今天这一战,换个人来打,别说是宗庙显灵,就是祖地发光,也是撑不到你我赶来。” 不可否认卫骋和白十二这一仗,打得漂亮。即便今日没有他和樊过,也能赢。 “卫让被挛鞮且姜押后看管,想要救人,难免要我们将所有人的努力都付诸一炬,”林陆显然看透了樊过的想法,他反倒觉得,救不救都无所谓,“挛鞮且姜不会放人,我若是他,宁可鱼死网破。” “林守将此言,是这么个道理,他对夺取并州不算全无把握,仍将卫让押后看管,就可以佐证他宁可杀人,也不会让我们将人救回来,”卫骋点头,转而看向樊过,“挛鞮且姜就是冲着卫让去的,当日擒获卫让,并未与我们有过多纠缠。” “即便再难办,也要救。将被俘,全军皆斩,卫让是主将,不能让禁军那么多人的命都搭进去,为了这么个废物,属实不值得,”樊过只是觉得,如今外敌扰攘,不应再添内乱,因为一个废物公子,而斩三军太过动荡,“占据雁门关的是什么人,卫家军?” 卫骋颔首,古井无波的回视看去,面上没露出一丝痕迹:“是卫家军,北戎连下边城三郡,而北蜀只得了一个空空关隘,所以我揣测北蜀不会留那么多人,定然大举进发,便巡了人突袭夺城,这赌,看来是赢了。” “所以,挛鞮且姜也知道雁门关被夺了,自知被断了退路,所以才突击攻向并州。”樊过面容沉凝,摩挲了下手中长剑,“当日大雾,但确实有青烟自雁门方向缓缓升起,虽然不真切、短暂,但卫家军一定夺了雁门关,如此,为何不驱兵南下驰援并州?” 林陆顺下脖颈后的银扇,不动声色的瞧着卫骋,其实也不难猜出卫骋的顾虑,雁门动荡,战神陨落,三十万大军旁落,卫骋的身份淮武王并未告知卫都,自然名不正言不顺,顺位继承所留存的,只有那位远在晋阳的武安君,偏偏又是个女子,而樊过此人,最是墨守成规:“或许,可以往大胆了猜。” “已经南下,合围了挛鞮且姜,故而,这个时局对于北蜀才更加紧迫。” “樊驻将,林守将——”程问自郡守府正门迎出来,上下瞧了一眼卫骋,似松了口气,“劳烦二位奔波,已备好了茶水,快,里面休整。” “往上郡方向远行几日,就惦记着这口茶呢,”林陆上前拍了下程问的肩膀,揪着他的胳膊转身往里走,低声朝着程问附耳,“放心吧,别看了,全须全尾着呢。” “樊驻将,请,”卫骋撤了一步,押后进了郡守府,待程问准备的那一口茶下肚,才感觉四肢回暖,“樊将军奔波多日,北上探查,就没碰上卫家军南下的军队?” 樊过端茶的手一滞,他是带兵背上,走的方向却不是正北,而是雁门关以东的燕山山脉。而卫家军若是南下合围,定然是朝着雁门关以西的云中而去:“确实未曾得见。” 林陆毫无形象的掀起衣摆,蹲在炉火旁靠手,偏头看向对坐的两人:“刚经历大捷,就是要好生松松筋骨,何必思考着伤神事,挛鞮且姜一时不会再犯,” 说罢,话音一顿,转头看向程问:“上次程郡守搞得那般隆重,快给阿骋小兄弟也来个全套,助助兴。” 程问本来端着茶,两只眼躲在茶盏后将三人脸上的神色看了又看,见林陆提起他,才放下茶盏,颇为睿智的眼眸落了过去,可闻言刚扬起笑意就那么僵在了唇角边。 视线颤悠悠的落在卫骋身上,而后又想了一下粮仓的小世孙,眼底浮现卫让、樊过、林陆三军聚齐当日的迷乱场面,背后登时起了一层薄汗,僵在唇边的笑意因固定太久,有些抽搐,呵呵笑道:“这就,就算了吧,” “当时挛鞮且姜还未驻扎并州城外,如今并州活脱脱就是块散发着肉香的骨头,说不准晚间挛鞮且姜反扑回来,难免……难免找不到一个清醒的主将。” 樊过将茶盏搁在一边,手搭在方桌上,掀起眼皮睨向野调无腔的林陆,声线素淡:“助兴就不必了,行军在外,需保持警觉清明。怪不得林守将软,原是太过放纵,终日被卫都风气所影响,日益荒度,勤于饮酒作乐,” “继而,被榨干了。” “……”林陆眼底的玩世不恭已经化为了凶光,谁、也、别、拦、他! 今天,他就要和这个死乌鸦拼个你死我活。 第153章 不及她好 并州的动静大,火势浓烟烧着十里八乡,滚烫的热意灼着边城沃土,近乎同时,卫挽倚在云中城门边的墙上,单腿屈膝,脚尖支地,更衬得人修长玉立黑马,视线了望并州城,听着上方凌迟的哀嚎。 卫挽神色稍正,直立起身,看向东北方位,城楼上方的惨叫也稍有停顿。 “调一小队,”她牵过拴在一边的黑马,朝着打扫战场的卫家军吩咐,翻身率马而行,百里之外卫挽似有所感回眸,与城楼之上负手而立之人遥遥相望,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化作云雾、烟尘、风霜、雨霖,什么都不必言说。 容羡立身城墙,白衣染着丹色,血珠从手掌滑向指腹,‘啪嗒’落在地面,就那么看着卫挽驾马,带着小队疾驰并州,单薄的背影和脑海里模糊的画面重叠,胸腔猛然抽痛,心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钳制捏紧,胃部向上翻涌地顶着,直到看不见那匹马、那个人,才抬起沾着血的手掩在唇边。 不知是血腥味太浓郁,还是其他原因,容羡弯着腰,单手撑着凹墙,近乎是几欲干呕。 马蹄踏起沙石,被风卷积,细细碎碎的打在甲胄上,擦过卫挽的脸庞,刮的人刺痛,城楼之上的人形单影只,依稀可以瞧见他衣襟的血迹。 云中的高墙塔台和雁门关的了望墙并不相似,可却是同一个人,站在高楼之上,送她远行。 容羡的衣袍被风吹起,顽皮地钻进广袖,劲瘦细挑的指尖,攥紧收拢衣袍的同时,落叶席卷在半空,映在他眼底。官道两旁摇摇欲的败叶被数十匹骏马惊动,翩跹在马蹄之下,像是以身葬土为他们践行。 轻骑跨过高山寒峭,北蜀大营就那么映入眼帘,借着高山地势,可见前方战局,以及大军后备。 卫挽观了半响,打了个手势,卫家军一齐将马匹拴在枯干上,压低身子掩进草丛,蹲姿下山。 北蜀行军保守谨慎,大营扎的也不冒进,比之并州,反而更靠近云中,所以挛鞮且姜才能洞悉到云中的动静,迅速凝起攻势,想要重创并州,此时也倒是方便了卫挽带兵奇袭。 卫挽凭借方才居高勘察,急遽搜寻到了关押卫让之处,卫让的四肢被锁链牵挂起,铁环穿过手腕、脚踝,只要稍有牵动,鲜血就会涌出冲刷开先前的结痂,循此往复。 周身的盔甲残破,已经起不到任何的防御作用,反而是在给他经不起波折的身子增添了负重。 挛鞮且姜在并州外攻城略地,北蜀大军也忙着跟随拔营,聚首在这看人的倒成了少数,两个离得近的北蜀士卒,推杯换盏的交递了几次兽皮水囊,脸上泛着红腮,转着肚皮打了几个饱嗝。 显然,对卫让不可能出逃有绝佳的信心,此时眯着眼,有些昏昏欲睡的懒散。 卫挽转了下背上的长弓,攥着弓身绕下,反手持握在掌心,朝着两旁被枯黄草野遮掩的卫家军示意,顷刻,守着卫让的两个北蜀兵就被抹了脖子,头滚落在关押卫让的笼子旁,凸出的眼就那么盯着他。 卫让身形一顿,抬起了头,锁链被带的‘稀里哗啦’,鬓发垂落,两缕散在额角,显得人潦草又苍白。 卫挽从腰际的箭筒中,摸出箭矢,架在长弓上,同时,卫让转眸看过来,四目相对,他咧出个笑,露出洁白的牙,胸腔震动却没传出声响,或许因为牵连了手腕、脚踝上如血洞一般的伤口,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卫让身为卫王公子,即便是庶出,也是通体矜贵的公子,在卫都顾忌着公子的体态风度,少有笑得这般意气的时刻。 卫挽垂着搭弓的手一顿,她自诩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前世驻守边防,即便杀得都是侵土掠地的外族,可仍然沾了满身血气杀意,而今世今生,她也不算清白。 可像如今一样,将刀尖箭矢对向无仇无怨的人,还是第一次。 而卫让仿若早已了然,唇畔肆意的笑微微收敛,勾着温润,又恢复了卫都之中,兰芝玉树的卫王公子,唇畔轻微嚅嗫,含糊着微哑的声线:表妹。 卫挽将弓拉开满月,手臂绷的笔直,身姿鹄立。 “武安君。”这声轻微,但却荡在胸腔,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三个字记在心中,视线深情描摹着卫挽当下的飒爽英姿,即便她的利刃是指向他的。 他也仍然愿意,甘之如殆。 卫王血脉亲缘未薄,而他的母亲只是个妾,还不得卫掳爱重,即便他是庶长子,待遇也未比寻常的庶子高到哪里去,他第一次见到卫挽,是她五岁进京,入宫朝拜。 彼时,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被那个列国第一天骄的容羡牵在手里,捧在掌心。 他曾经听夫子提起过,边城飞沙扬砾寸草不生,地瘠民贫,可卫挽一看就知晓被养的很好,即便是京都贵女都不及她好。 第二次见她,是一次宫宴,他在书院小考得了头筹,卫王高兴,特允他参加前朝宫宴,只是坐在大殿一角,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瞧着也长大了些,贵气逼人,仍然是那个满京都都不及她好的小姑娘。 她被卫王安置在高台之上,就连桌案都是雕花描边的,小盏碟碗皆是玉制,袖珍美食无一不精致。 沈家那个小姑娘被人当庭状告天听,她却不惧言官,仗义出声,遣词有理有据: ‘我卫国女儿,自当不该是千篇一律的。’ ‘若我卫国女子,皆如沈家妹妹一般巾帼不让须眉才更能在列国之中,体现王叔的容人度量。’ 他望着高阁之上,就在想什么时候这样的仗义,也有人能毫无顾忌的为他诉说,不看嫡庶的毫无例外偏袒于他。 此时,她仍然是那个满京都都不及她的姑娘,有眼界,有谋略,有胆识,是他的满心欢喜,但绝不徇意私藏的珍宝。 箭矢破空而来,他反手不顾疼痛抓握牵吊着他的锁链,将背挺的笔直,唇边定着笑,看着那个挽弓射箭的姑娘,不惧飞驰而来在眼中不断放大,逐渐遮盖住那个姑娘的箭矢。 他像一只冲天陨落的凤凰,燃烬最后的赫赫之光,留给世人最美好的红霞。 第154章 重于一切 前方撤军的鼓声响起,沉闷的声音绵延千里。 卫挽低眸收弓,带着卫家军摸向北蜀粮仓,粮仓内的粟米牛肉,早就被北戎搬空了一半,但这粮是北戎连下边城三郡得来的,北蜀无从阻拦,挛鞮且姜带人攻城,押后中队搬出一部分跟着拔营。 可就在卫家军摸索着靠近时,粮仓遽尔火光冲天,就连前方的战鼓,都没那么勾着人的目光了。 卫挽搭起弓,对准粮仓,就在众人蓄势待发间,粮仓内翻出个满身黑烟的团子,蹲在地上,踩踏自己被火星迸溅燎起的衣摆,不远处的东北方位传来不符合季节的鸟鸣。 团子耳尖一动,蜷起来抱膝,朝着鸟鸣处滚去。 卫挽凤目一眯,其中燃着狠厉,重新将箭矢扔回箭筒,提步朝着那滚动的团子走去,一把揪起人的后领,团子骤然被掀起,脚在半空蹬了两下,反手挥拳朝着卫挽的面门打去,压低的声音有些稚嫩:“敢抓爷”爷我, 拳头被大掌包裹,减缓了如牛的力道,略淡的青竹气裹挟着团子,蹬踹的脚一滞,心下暗道不好。 “卫阿赢,你、胆、子、很、大、啊!”卫挽近乎是咬着牙根,一字一顿,“是嫌出卫都后,庙前的那几鞭太轻了?” 卫般脸上堆起笑意,沾满灰尘的脸颊被挤出两团肉,瞅着憨态可掬,乖顺的很:“小姑姑,好、好巧啊,您……您也来偷袭啊。没,没伤着您吧?” 语顿,卫般缩了下脖子,方才小姑姑朝他扑过来时,他只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小姑姑的扶云阁种了朱砂桂后,就惯用丹桂冷香,多日行军约莫是不讲究这些,他才没反应过来。 当下这般靠近,才依稀辨出这股青竹气,是容羡惯用的。 “呵,”卫挽冷声轻笑,抬起手揪住他脸上挤出来的那团肉,“卫阿赢的意思是,多日不见,你武艺见长,都能挥拳打倒小姑姑了?” 语落,鸟鸣处钻出个脑袋,陈洛本想看看小世孙只是放个火,怎么耽搁这么久还没出来,结果抬眼望去,就看着自家将军拎着小世孙站在火光冲天的粮仓背面,陡然瞪大了眼,又眨了眨、揉了揉,惊喜的叫到:“将军!” “回城收拾你!”卫挽睨了一眼卫般,提着人朝陈洛走去,“就你们两个人?” 陈洛一顿,颇有些心虚的摸向腰后的羽扇:“今儿一早,挛鞮且姜带兵压境,我们几个就寻思将军应该已经入了边城地界儿,想着来接应,这个……途经此地,看着有些荒凉,” 陈洛舔了下干涩的唇畔,话音一顿,“烧烧粮仓,就是顺带。” “要是人多,我们就只是路过……”陈洛忙补了一句。 “路过?”卫挽几个卫家军人往山上走,闻言唇边噬笑,带着几分意味不明“那你知道,我从哪来?就从你俩要去的看押方向来!” 陈洛和卫般不由吞咽了下口水,睁大眼眸,将军\/小姑姑怎么知道他们要去。 卫挽提着人翻身上马,不经意间看着眼两人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确的。 卫般的身子落在她身前,小声嘟囔了一句:“顺带,杀杀人。” 卫挽闻声,都要被这两人的顺便之言气笑了,揪住他的耳朵狠狠一拧:“再多辩解,一句一板。” 来时路的落叶,已经被如潮的泥地掩在其中,只待来年生根发芽,供给枝干营养,滋润春来的嫩芽,回时风依然很急,却没在吹起飞叶,与此同时,云中城墙上屹然的身影,依旧若松若竹,染血的白袍已然褪下,着上了春意盎然、无限生机与朝气的青色。 寒冬终究会等来秋月春花,而他,也终究会等回她。 所幸,等到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并州方向传来,而他要等的人,驾着黑马,一人当先。容羡的身影在城墙一晃,再见已是城楼红门前,身姿肃立,两袖春意。 卫挽勒住缰绳,铁蹄踢踏的停下,还未等开口,身前的卫般就被容羡扯过后领拎在地上。 而后翻身上马,将卫挽拥在怀里,黑马疾驰而出。 卫般松了口气,要换了往常,他指不定要拽着小姑姑的袖子,跟容羡炸毛。 但瞧着容羡的神色,难不成小姑姑也是偷溜出去的?说不准小姑姑也要挨打? 呜,卫般想到这又有些蔫头巴脑、无精打采的,即便小姑姑要挨打,可他要挨的打也一样逃不脱啊。 整个人都像是沾了雨的孔雀。 黑马在旷野疾驰绕着并州城巡视领地,容羡无所顾忌的将手落在她腰际,捏着她侧腰艰难揪起的软肉,贴在她耳边,狠狠一咬:“什么意思啊?卫挽。” “扔下我就跑。”容羡的唇贴在她的耳垂下方,驭着马的气息仍然有序不紊,吐出热意,熏染着卫挽,“很潇洒啊?” “无所顾忌,孑然一身?” 容羡衔住那珠圆玉润的耳垂,声线传入卫挽的耳朵,半响,咬住前方的小耳屏,齿尖磨合,卫挽朝一旁躲了下,就被容羡勾住了脸,侧目就撞进了那晦暗不明的视线中。 卫挽心下一跳,猛然失坠,这双眸中,有道不尽的沉痛、诉不清的情思,纠葛在一起仿若织成细细密密的网,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吞噬包裹在其中。 “容羡……” 他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将那欲语未休都吞食入腹,唇齿相抵,却没深入,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浅尝辄止,容羡摩挲着她的下颌,闭着眼和她额头相贴,话语含糊:“卫挽,” “你好珍贵。” “你好珍贵,”他掀起眼帘,望进那潋滟的眼眸中,黑沉与震惊仿佛化成桑蚕丝,从两人的眼中牵拉出来,被悉心毕力地拧成一股绳时,莫名的协调合拍,“重于一切。” 净尘寺的石阶太冷,一如她的身体,无声无息的被他拥在怀里。 语落,浅尝辄止就化为了疾风骤雨,侵袭着卫挽,灼热了她的四肢、躯干,带着潮意散在盔甲里。 第155章 开仓 “卫阿挽,”容羡握着她的腰,箍着她不让动,转而咬上她的后颈,带着几分凶狠,“你就为了杀人越货千里奔袭,头都不回的抛下我。” “合适么?”容羡拍了下她的腰腹,气息喷在耳后,带着些侵略的檀香气,浓郁得让人昏沉,“这么急着私奔,是要去见谁?” “容羡,”卫挽握紧他的手腕,指腹落在他的手背上,只觉得容羡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你莫不是在那三千二百刀的凌迟受了刺激?” “是吧,”容羡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是在那千阶上受了刺激,” 话音一转,容羡贴着她的脸颊蹭了下,启唇一咬:“阿挽要补偿我。” “这不是在补偿你?”卫挽的指尖点在他的手背上,望着前方模糊不清的景色,“再多的,可就得寸进尺了。” “什么进尺,”容羡衔住她的下唇,咬了下她唇中微肿起来的圆珠,“我可不光想进尺,” “还想进你呢。” 卫挽后仰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半阖着眼望向天空,声线随风,但很清晰:“这天不还亮着呢?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她神态慵懒,全然信任,是神情过度紧绷后,得到片刻和缓的松弛,招人的很,也十足惹眼,容羡暗下眼眸,探身回首,就借着这个姿势,吻向她的喉咙正中。 卫挽喉咙微动,一手朝见伸,摸向容羡单手持控的缰绳,另一只手上抬,捏向容羡染了胭色的耳垂,磋磨捏掐,将那耳垂欺负的充血才罢手。 容羡长睫掀起,分明可见那上扬的眼尾,沾了情·欲的红,抬眸看了一眼她的容色的同时,牙齿咬起那喉咙处的肉,力道却不重。 她桃粉色的指腹,同时跟着容羡的动作转移了阵地,摸向他的喉结,用指甲轻刮,转瞬,卫挽不停作乱的手就被容羡捉住。 容羡启唇,松了啮噬她喉咙上软肉的牙,跟着唇畔轻贴,转而指尖一动,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煨着,牙尖在她的指腹留下痕迹,唇畔下落,又贴了下她的掌心才罢休,一甩缰绳驾马带她回城。 可走的却非卫挽攻下的东城门,而是容羡带着部分卫家军走的西城门。 “这边有一棵与城墙并齐高的胡杨树,在官道上独树一帜,像个沙盘标点,”容羡的声音微哑,极度克制,他阖了下眸,想到方才卫挽的指甲,刮上他喉结时腾起的勃然心火,仿佛要将他一身筋骨燃烧殆尽,同时也敲响了他绷着弦的寺钟,止了他毛躁的妄动,“西边的城门,和东边不太一样,要矮一些,城门上的兽首是螭吻,” 容羡略带薄茧的指腹摸了摸她微凉的脸颊,瞧着人有些昏昏欲睡,就将声音放的更轻,贴在她的耳侧:“阿挽知道什么是螭吻么,” “传闻龙生九子,分别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和螭吻,” “长子囚牛性情温顺,龙头蛇身,次子睚眦,嗜血善杀……”语调轻缓,带着些清冽,被容羡拥在怀里的热意源源不断,即便被周遭的风吹散,仍然有些舒适,容羡的手臂圈住她的腰,手掌回搂在腰侧,指尖轻拍,带着些哄和安抚。 容羡带着卫挽从西城门进入,驾着马拐进小路,骋向有些荒废的郡守府,从后门将人抱到厢房,单臂拖着卫挽的腿弯和后腰,另一只手扯开腰际的宽衿束带,掀开外袍,将人裹在其中,才放置到小榻上。 寻了商刀卫带来的新被褥换上,才将人的甲胄、臂缚妥帖的解开放置到一边,揽腰将人抱上床褪了鞋袜,还不忘烧了温水,给人净面,拭手。 帖服的将被褥盖得严实,才将手顺进被里,捞出了她白净的足,脚背外侧还有一颗惹人眼球的小痣,容羡端着温热的帕子贴在她的脚掌,细细的擦着,没有分毫不耐,精雕细琢得仿若是在描摹什么珍品。 事毕,低眸瞧着那白玉微瑕的小痣,十足挑眼,勾着唇落下了个轻吻,而后拖出另外一只,重复的描摹,指甲圆润小巧,跟腱透着粉。 帕子落回水中荡起涟漪,府外百姓圈圈环绕,一如帕子落水之势,喧嚣声冲上云中城上空,容羡的神色稍冷,抬起手臂调整了下被他上挽起的广袖,端着铜盆放到坐狮架上,才系上了方才扯开的束腰,正了正后才朝外提步,轻手关了厢房的门。 “将粮食分下去些,”容羡来到堂厅,听着门外的喧嚣,瞧了眼紧闭的大门,对着卫家军的几个副将说,“北蜀占城这些日子,原本准备押冬的东西估计都被蛮夷粗野洗劫一空,没剩下什么了,别苦了老人和妇幼。” “不是,先生,”王展挠了挠头,黝黑的皮肤有些憨厚,“是这样,云中的地窖是通开的,每家每户存的东西几乎很多,虽然不值钱,但富裕过冬不成问题,而蛮夷攻城时,家里壮年入地窖的少,所以剩的……挺多,” “卫家军夺回城池后,他们就张罗着送了些东西,” 寇路明扶了下腰,也有些无措,跟着在王展话后接了一句:“我们卫家军在淮武王掌军时,便不许收百姓押冬果腹的食物,我们不敢要,云中的百姓又热情,所以……我们就躲到郡守府来了,没想到被堵。” “现在,倒是我们成了那瓮中鳖了。” 即便卫挽不在议事厅堂,容羡也没有坐上主位,而是提步朝着主位下首的第一把木椅走去,端着茶壶晃了晃,将壶内的清水倒出,洗了几盏茶碗后,从荷包里捻出抹磨好的茶,煮了一壶,给在场的五人分了:“尝一尝,暖暖身子,卫都地界产的茶,你们将军最喜欢了。” 语顿,等五人喝了茶,才话音一转,提起了方才他们所说的事,抬眸看向郡守府堂厅正对的大门,语调清幽,一如这盏茶般清冽:“送什么都尽数收下,” 陡然闻言,五人都诧异的从茶盏里抬起头,看向右下首位持着茶杯却只闻茶香的容羡。 “左不过是一些素食,开仓放粮,混了百姓送来的素食熬粥发下去,粥棚设在城门前就好,记得多放些粟米。”容羡放下茶盏,狐目微眯,声线平淡未掀波澜,“还有,将蒙贡的尸身吊在城门前,以供百姓泄愤观瞻。” 第156章 一说金 “老翁,您这马太老了,卖不上价,”行二咬着根柳枝,扒着马嘴看牙,语顿,‘呸’地将柳枝吐在地上,揉着马颈,反复看了看马蹄,“啧,这腿怪有劲的,瞧着倒是还能跑。” “哎呦,侩哥儿,我这马可能日行千里,你别看它老,但壮实!”老翁佝偻着背,拍着马身。 角寅沾了下笔尖,悬在白册上,抬眸瞧了一眼老翁:“收了吧,瞧这高度,应是是北边牧民淘汰下来的马,左也不是用来跑的。” “是是是,这位哥儿真是好眼力,这就是北边的马户养出来的,”老翁说着,看着马的眼神有些依稀怀念,“这还是当年刚通商时,跟当地牧民换来的,若非……一家老小需要看顾,我也,是决计不会出卖的。” 行二抬手落在后颈,仰头看着天色算账:“啧,老……,那个,阿角,你来给老翁算算。” “北边的马贱,市价一镒金,”角寅面无表情的收回看向行二的视线,声线温润、清透,“老翁牵来辛苦,看顾得也尚好,这个年纪的马有这般得灵韵气,瞧着就是平日多有爱惜,多予您四两。” “东家,”角寅睨了一眼在凳子上靠得歪七扭八的行二,见人打着瞌睡空耳,朝老翁笑了一下,如沐春风的,转眼抬腿踹上凳腿,险些给行二掀翻在地,转头还是那翻笑,恍惚刚才抬腿粗暴一踹的人不是他一般,“付银子了,东、家。” 凳椅一歪的同时,行二的脸上顿显了几分惊慌失措,赶忙伸腿压了下平衡,凳腿落地的刹那,行二抬腿就朝着角寅的腿踢去,嘴里念念有词:“你个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角寅闪身一躲,没让行二得逞,还象征性的拍了拍衣摆,随之拂袖提笔,在册子上记录,声线清淡温和:“一说金。” “败家的死兔崽子,”行二嘴里骂骂咧咧,可却没有否决地将金饼递给老翁,“您的一说金,收好。草野马行诚信实惠,绝不压价,卖马请认准东街十六号。” “诶、诶,”老翁双手接过金饼,跟着应答,连连点头,“我还有几个老伙计,家里也有闲置的马匹,我这就赶回去让他们牵过来,不瞒二位哥儿,我这一路问了六家,都只给八十两银子……” 老翁抬起扎紧的袖子,抹了把微红的眼眶:“北边的马是贱,但这般的价格,委实是欺负人!” 角寅落笔的手一顿,和行二对视了一眼,捏着袖子撂下笔,才微微抬首:“老翁来时问了的这六家店,都给出了同等的价格?” 老翁被他的话问的一愣,而后尚没反应过来地呆愣点头,转眼才回过味来:“这……” 行二脸上的玩世不恭消失殆尽,恢复了一脸的正色,带着些征战沙发的肃杀之气,距之他较近的老翁都被这一身的锐气杀退了半米:“老翁,您伙计的马暂时先别牵过来了,如今我们收不起,等过些时日,我们再找您。” 第157章 剧情章 角寅将笔插入发髻,收拢了白册,看似动作犹如巫山行云,实则却称得上是风卷残雪,可因着那张略为文气的脸,显得颇有风流世家公子的韵味:“点好这银两,老翁就快回家去,” 角寅看了眼阴沉的天色,黑压压的一片,远处依稀可见一点微白,“看着也快变天了,落了雨,路上泥泞,也不好走。” 老翁连连点头,将金饼揣向怀里,佝偻着身转过,胳膊却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拉住,赶忙护住怀里的金饼:“桧哥儿,你可不能反悔啊,这可都是一锤定音的买卖,商行的……。” 行二侧耳半响,直接翻身上马,拎着老翁的后颈,让人提上马:“您这腿脚太慢,我送您,顺便验个货,试试这马的脚力到底如何。况且,不是说了过些时日找您买马,没个住处怎么找您买。” 语罢,顷刻飞驰而出。 角寅揣着写了半张的白册,站在风中,发尾飞扬,混着行二策马而出掀起的尘土,保持微笑,可细看之下,不论是额角腾起的青筋,还是紧咬牙根而绷紧的下颌,都诉说着‘隐忍’两个字。 “哪来的小杂碎,敢掺和爷爷的事,”飞来一脚,将方才行二压住角寅没踹翻的那个凳子踢向半空,坠地开裂,“懂不懂武州行当的规矩,” 角寅慢条斯理的抬手,熨帖抚平衣襟,同时转过身,颇为漫不经心的看去:“哦?武州行当什么规矩,都是通商,谁还比谁高贵了不成?” “难不成,不与尔等为伍,不同尔等一般欺压民众,便是坏了规矩,”角寅食指指腹撑着额角,手掌鱼际托着侧颊,“那么,武州的商行,还真是够与众不同的,背靠游牧,习了一身蛮匪气,便觉得有底气了?” 来人仰天笑了几声,同周遭的小随对视,附和的笑声随之而起,而后一众看向角寅:“这毛头小子给俺们讲笑话呢,” 语顿,从背后拔出砍刀,横劈向角寅,眼风凌厉,扫过角寅的脖颈:“给阎王爷去讲吧!” 角寅从袖中转出长笛,向上一挡,旋身反转,长笛一端朝向来人的脖子刺去,周遭小随见角寅出手,反应也快,燕云十六州尽归匈奴后,两族通婚不占少数,小随当中就有两族所生的子息,人高魁梧,径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擒拿角寅。 角寅翻过身,从小随围上来的空隙处旋过人海之外:“杀人越货的强盗勾当,你们倒是毫不遮掩。” “入了武州地界,凡是通商,都要缴纳地保银,这事在整个十六州都心照不宣的,你这崽子在这装个屁孙子!”秦铜'呸'的一声,将痰吐在地上,“各家东西两街相同的行当就没出过异价,你倒是崭露头角、掀天揭地,品行高尚了,老子的日子还过不过活了!” “那老头都在这转悠七八日,各家马行早就盯紧了,你们来的倒是真赶巧,劈手夺财抢了生意,转手抬价,”秦铜冷噬一声,掸了掸身上的兽皮毛,“我说,小兄弟,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这事未免不厚道了些吧。” “今儿个,你要么交付了这地保银,要么,就将命留下!”说罢,单手反旋开刀,直冲角寅的面门而去。 “哦?这么横的,”角寅温润的眯着笑,竹笛在指尖流转,落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时,一把握住,恰逢时机,猛地敲击刀背,震得秦铜手背一麻。 秦铜朝后退了两步,捏着刀,抖了抖肩,转而横扫过角寅的脖子,角寅上身后倾,与那刀刃只差毫厘。 “今儿个,阁下怕是不能如愿呢,”角寅横腿后扫,荡开人群,落地时,反腿借力一跃,竹笛压下,'锵'地一声和刀背相抵。 秦铜被敲的身姿一矮,勉力向上抵着刀,他不由打量起面前这个犹若敷粉的男子,根本一点都不文弱。 秦铜使力的同时,腮崩得紧实。跟着来的小随也逐渐感受到了吃力,显然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们碰上了铁盾。 还是那种能以一打十的硬骨头。 秦铜扬手一顶,脱出角寅的压制,省区了虚浮的招式,朝着角寅单刀直入刺向腹部。 “真是遗憾,”角寅甩开竹笛,衣袍翻飞,中心中空裂出细针,钉在他们的脚尖前,其中之一,直直穿透了秦铜挥来的尖刀,豁出个口子,“初来乍到,这武州的生意该怎么做,我是不知道,但总归不该是这么做。” 第158章 翘必姑 厢房内的檀香徐徐生烟,仿若祥云向上攀浮,卫挽醒时已经是夜幕时分,外面黯然无色一片,只有屏风后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映着一道身长玉立的的影子,长发披散,持笔而书。 屏风上绣着金丝火凤,自上而下俯冲展翅,同左下角时不时抬头侧目的虚像,相对映衬成为一幅凤朝仙人图。 卫挽端详了片刻,另一边的容羡仿佛似有所感,搁下笔,隔着屏风,朝着卫挽的方向看来。 半响,衣带拢袖相擦的声音随之而起,同时屏风上的仙人撑身而立,脚步飘渺,衣带翩跹,连带着周遭的百鸟朝凤都活灵活现了起来。 “醒了?”容羡带着凉意的手摸向卫挽的耳垂,见她没有不适,才用手背贴上她的脸颊,“并州的百姓送了些储菜来郡守府,我命王展、寇路明他们开仓放粮混了菜分发下去,并州突遭大难,局势上还留存极大的动荡,百姓人心惶惶,尚需稳定人心。” “我让人温了一碗粥,要不要尝一尝?”容羡压低身子,眼眸锁着她尚有些困倦,略带微红的眼尾,用鼻尖贴了一下,“卫阿挽,” 语顿,容羡抬起两只手,揉捏她的两只耳朵,搓的通红才罢手,动作亲昵,语调爱怜,“醒神了。” 卫挽眨了下眼,在容羡偏疼溺爱的语调里,惊疑不定的睁大眼转头,看向容羡一幅见了鬼的模样,温热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揪住容羡的头发,狠狠一拽。 “嘶,”容羡被她揪地吃痛,却没有阻止卫挽摸上他头发的动作,声线带着说不出的温润,散着些笑意,“做什么,恣意报复啊?” 卫挽低眸,看着掌心被她强扯下的几根黑发,沉默半响,开口时,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哑意:“容羡,你是不是……杀人的时候,被什么鬼魂附体了。” “你是被逼疯了吗?” 卫挽当然能察觉出容羡语气中的不同,容羡的性子就像是月食时的血月,远处看着是清冷矜贵,近了才能探寻到他被食分的黑心本性,笑得愈是温润,便愈发是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可方才的语气,显然只是昵爱和稀罕。 容羡掀起眼皮,从她的指尖顺走那十几根长发,慢条斯理的缠绕在自己的食指,留一部分尾端在掌心紧握,笑而反问:“阿挽觉得,阿兄是被什么小鬼附了体?” 卫挽瞧着容羡唇边勾着熟悉的弧度,心下松了口气,正常多了,枕着枕头偏头,端详着容羡不同以往的月白,艴炽轻纱罩着朱殷长衫,腰间配着丹雘色的衿带,悬挂着妃红色的玉佩,衬得眉眼秾丽,艳美绝俗。 卫挽反手,掌心向上,食指勾着那色泽熟悉的宽衿束带:“大概,是那艳鬼?” “嗯?艳鬼,”容羡敛眸,看向卫挽因倾斜手腕,袖子下滑至肘弯,而露出的洁白小臂,修长的手指握上去,两种不同的白相撞冲击,让容羡的眼光瞬间晦暗,变得吞噬,“是魅?” “阿兄知道?”卫挽眯着笑,一幅存了坏心的表情,十足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我还寻思阿兄向来中正自持,从来不看那些山野精怪勾引人族的话本子。” 容羡挑高眉峰,指尖弹上她的额头,看着势大,却没用多大的力道:“在这儿污人?究竟谁看了山间精怪勾引人的话本?” “我看的是山怪奇志异闻录,”容羡勾着唇,即便他没看过卫挽口中说的那个话本子,但听她的描述便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异闻录中记载,‘高下尊卑二十四,二十四鬼无黄泉。’”[1] “而这二十四鬼,魑、魅、魍、魉、鬽、魃、魁、魓、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魕、魐、魇、魇、魒、魖、魗、魙,皆有细述。” 卫挽的指尖,勾绕着容羡腰间玉佩下坠的流苏,表情俨然是满不在意,根本就没将容羡的话听在耳里,等容羡上嘴皮下嘴皮碰完一通,才漫不经心的抬起眼:“卖弄完了?” “方才说错了,你不太像只艳鬼了,”卫挽抽开手,一手搭在容羡的肩膀上,一手撑在身侧,起身的同时,推开容羡压低的身子,勾着似笑非笑,“反倒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在这里翘屁……”股。 尾音没落,就被容羡抬手捏住了两颊,拇指食指一掐,就把卫挽的嘴掐的嘟了起来,狭长的眼微眯,唇畔挂着笑:“阿挽说,翘什么?” “大点声,”容羡欺身贴近,与卫挽嘟起的嘴只差毫厘,声线蛊人,带着热气扑向卫挽的唇齿,“说的含糊不清,听得不太真切呢。” 卫挽抬手抵在他心前,一点没怵,开玩笑,她卫阿挽是什么人?! 征战北疆,驱逐蛮夷,将北边大汉打的抱头鼠串、哭爹喊娘的上将军,会怕一个出谋划策、心机成迷宫的小白脸吗? 显然不会。 她吃力地咬着牙,尽量将字眼吐得清晰:“翘必姑!” 容羡轻呵出一声,出其不意的架着她的腋下,将人的上身拖出被窝,反手将被裹在她细腰以下,把人掀翻,腿前侧抵着她的腹部,大掌压着她的后腰,视线盯着她睡得发软的枕后黑发:“是这么翘吗?” “嗯?”尾音上扬,带着些慵懒的危险,不断削减着人的意志,“再喊一遍?” 卫挽估摸了一下现在的形势,咬紧牙关不出声,容羡薄唇间泄出丝笑,听着脊背凉飕飕的,卫挽眼珠子转了转,就在启唇的那刹,容羡的大掌使了些力道,拍在卫挽方才含糊不清描述的位置。 疼倒是不疼,但十足耻辱。 卫挽凤眸微暗,反手勾住容羡的手腕一扯,张嘴就咬在他手腕上,带出了血丝,屈在地上趿拉的脚勾上容羡的脚踝,揽着他的脖颈将人掀翻在地。 可容羡按着卫挽,所以两人纠缠就要摔在一处,顷刻,容羡反手揽住她挣扎的身子,将人强制揽在怀里,控身反转,将背摔在地上,没磕到怀里的人半分。 眉眼一沉,掌心拍向卫挽的后腰:“知不知道危险,你倒是半分也不在意痛!” 卫挽撑着他的肋骨,直起上半身,跨坐向上一滑,定在他腰腹上,指尖揪上他的衣襟,全然没顾及容羡被她的动作搞得陡然一僵的身姿:“你敢打我!” “容羡,你真是被魇了吧你!” 第159章 再见倾心 容羡的发散在氍毹上,繁复的花样和浓墨的黑发交织,浑然天成一副重彩色泽,眉尾微扬,宽厚的掌心落在她侧腰的曲线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腹刚好放在她腰窝处:“不是如阿挽所说,给阿兄做个示范么,阿挽若实在生气……” “要不,阿挽打回来?” 卫挽刚想启唇,不由一顿,手循着往身下摸,还没摸到地方就被容羡的手攥住,被他勾着指尖揉了揉,纳闷抬眸,看了眼外面的一片漆黑:“这深更半夜,阿兄镶金戴佩的,是不是过于隆重了些。” “很硌?”容羡的声音很哑,嗓子含糊着像是被堵了一块,单手扣着她的腰将她朝前压,“不舒服朝上点坐。” 卫挽被他压的倾身,长发擦过肩头,落在身前,发梢垂在容羡延伸在外,修长润玉的脖颈上,细微的晃动有些发痒,使得容羡枕着氍毹后仰起了头,脖颈顺势弓起了优美的弧度,喉结恰逢时机的滚动。 旖旎的氛围下,那陡然升起的欲,挤身在一片紧致里,说不清是谁在勾着谁。 卫挽的视线被那细腻好看的脖颈吸引,手被容羡锁着,就矮身探过去,衣料窸窸窣窣地,鼻尖在那颈侧顶来顶去:“阿兄这身段,在舞姬中定是尤为出色。” 容羡被她的动作蹭的起火,微热的浅息吹在皮肤上,像是在嗅来嗅去,劲瘦的手指强势撑入卫挽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转瞬牵着那手反压在她的脊背上,下面没被抵压的地方得到了片刻舒缓,唇际不由轻缓泄出一声喟叹:“喜欢?” “喜欢……就能,再一睹阿兄的惊世舞姿么,”卫挽从撞进的颈窝中抬起头,上额擦过他的下颌,“那让人一见难忘,再见倾心的,” “再见倾心,”容羡低眸,对上那双凤目微微挑眉,清冽中带着砂砾的嗓音重复着这四个字,“再见就倾心么?阿挽可不能因着阿兄良善温驯、见识浅薄,不如阿挽博学广文,看的画本子多就骗阿兄。” “阿兄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有再见倾心,”卫挽弯着眉眼,将侧颊抵在他锋而利的下颌线上,“良善温驯,见识浅薄,” 语顿,身子细密地颤悠起来,整个人朝下一褪,连埋在容羡的胸膛乐不可支。全然不知,这个举动,显然是在把容羡架在火上烤。 容羡阖了眼眸,长睫的阴影倒映在脸上,整个人晦暗起来,而下面方得到片刻舒缓的地方,再次被埋进烟霭软云中,与卫挽十指相扣的手陡然有些无力钳制,循着摸上卫挽的枕后黑发。 卫挽的身姿一顿,恍惚意识到那逐渐撑起的火热,并非是容羡腰间悬挂的火玉环佩。 她撑着容羡的心尖直起上身,就那么贴着,未挪半寸:“阿兄这是,听不得‘倾心’二字?行军苦寒,心荡神驰在所难免。但这更深露重的,又发了汗,阿兄可要当心邪风入体,以免招揽风寒。” 容羡撑地起身,单臂揽着她的腰将人向上抬起一寸:“我哪里是听不得‘倾心’二字,” “是见了阿挽的人,听了阿挽的只言片语,乃至所念起,” “卫挽,” “卫阿挽,” “卫小四,” “都令我心神荡漾。” 卫挽被他揽怀向上一撞,身前就那么毫无间隙的贴身在他的胸膛上,她的手臂架在他的双肩上,手回圈在他的脑后,揪玩他的头发:“阿兄所言之意,那祸水妖孽合该是我才对?” “是仙泉神只,”容羡的抬眸,自下而上看着卫挽,鼻尖刚好碰在她的下颌,“心之所向。” “还是阿兄遣词琢句讲究,”卫挽编着容羡的长发,那股浓墨似绸缎般,来回穿插流转在卫挽的指缝,平添绮靡曼妙,让人只想沉沦在这温柔乡里,“只是,瞧阿兄这昂扬雄肆的勃兴,若不予纾解,怕是高亢不下呢,” “若憋得半身不遂、下肢瘫痪,从此不得腾涌、不振雄风,那我的罪过不是大了?” “听着,这荤话段子,阿挽倒是没少看,”容羡掀起眼睫,耐人寻味的勾起唇角,同时一掀卫挽身上裹挟的锦被,甩铺在氍毹上,天旋地转间,两人的姿势遽然一变,“懂得更是多,如此,不如就由阿挽来替阿兄纾解?” 容羡将卫挽压在身前,一手垫在她的枕下,一手牵着她的指根节,落在腰腹正中。 卫挽低眸,扫着眼下不利于她的姿势,分毫不觉危险,颇为闲适仰头看他,抬眸之际抿唇勾笑,同时指腹贴在容羡的上腹,顺着两侧紧实肌理中间的腹白线下滑至脐部。 骤然,她的手背掌心猛的落在温热宽阔的手掌里。 “卫小四,你这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容羡将她的手钳制在头顶,泛着薄雾的眼眸中,那股黑沉浓烈就要遮掩不住的溢出散发,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你想都别想。” 容羡压低身子,咬住她的耳垂,狠狠一扯,带着慵意冷哼:“物以稀为贵,得来的轻易也就没了趣味,往后更难珍惜,就像这舞,没了再次,才会日日惦念。” “想都别想,卫阿挽。”容羡的唇畔,贴着她的耳桥,一字一顿,慢条斯理,“我就是要你永远且唯一的朝思暮想、牵肠挂肚,将容羡这个人,这个名,一寸一厘都镌刻上你卫挽的印记。” 语罢,容羡垫在卫挽枕后的小臂向下,捏着她的后颈将人锁在怀里,阖目紧紧环抱,半响,长睫上掀,起身抽离时,托着人的脖颈将她带起,又在转瞬将卫挽身下的锦被盖在身上,倚靠着床榻揉了下她的发:“去喝粥,让阿兄缓缓。” 卫挽勾着他的脖颈,语带调笑:“阿兄,我懂得真挺多的,不如还是我大发善心,” “别乱发慈悲,这份仁德我不要,”容羡勾着的薄唇,轻碰了下她的唇畔,搭在床榻边的手臂下落,用手背贴下她的肚子,“折腾了一日,都没吃些热食,” “乖阿挽,快去。” 卫挽也没再折腾他,容羡是洁己持身不假,但仍是个正富于春秋的郎君。 更何况,卫挽低眸,瞧着他一度染红的眼尾,显然已经到了临界点,这么下去,难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些丑闻,当即应声起身,绕过屏风之际,身后再次传来了容羡慵懒的语调:“大氅,” 第160章 边城粮仓 “外头冷,披上些。”容羡的嗓音,此刻如丝绸般沉厚浓墨,语调中是细致的叮嘱。 那幅仙人图,换做了一位婀娜的神女,与凤凰比翼,只不过观图的人,换做了那位端雅的仙人! 他将头后仰,枕在榻边,视线空洞的望向虚空,眼尾的朱色,一直散至颧骨上端,唇际缓缓松出口气,半响,长睫下落,闭眼一刹,再次睁眼,便恢复了其中的神色。 容羡将方才被卫挽揪下,缠绕在指尖的黑发捋顺,才手伸向枕头,拾起几根卫挽起身时被垫在身下扯落的长发。将两种不同长度、不一粗细的发合拢在一处系好,拿出手帕仔细包在其中,妥帖的放在心前。 他拎着大氅缓步绕过屏风时,卫挽正坐在主位上,持笔端详着他方才处理的文书,昏暗的烛火,温熨着她过度白净的脸庞,蝉翼般的长睫扑闪着,显得颇为甜润。 容羡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将系带勾勒出个漂亮的结:“云中这个地界,本就不如西河、太原靠近山水泉,又不似并州、上郡、五原背靠燕山,更比不得朔方、定襄靠近卫都,败井颓垣,一时半刻很难恢复元气。” 卫挽自也懂得其中之意,山水泉养农桑,培鱼虾,山地居走兽,筑飞禽,而靠近卫都之地,都较之富饶,云中正卡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贫瘠地。 西边还被蛮兵占着,这渠水更是引不进来。 正思忖着,容羡从手边的食盒里,端出一碗热粥,用瓷勺在里面搅动两息,未发出声响,直到不再冒着蒸腾的热气才递给卫挽:“尝一尝,” “云中地窖储下的冬食菜。” 卫挽从容羡手中接过瓷勺,舀起粥,本想囫囵吞下这看着就没什么滋味的菜粥时,舌尖抵了下上颚,不由一顿,瓷勺在碗里戳了戳:“什么菜?” “这是芥菜,还有一碟萝卜,但加了醯,”容羡掀开食盒的二层,将那小碟萝卜端出来放在粥前,“有些酸涩,不是你的口味。” 说着,容羡提起另一边圆木桌上的水壶,给卫挽倒了杯水,递过来的同时,勾过茶壶旁,摞起系着的手帕放在一边:“云中虽是不如四方他城,但却自有他独到,且不可替代之处。” 卫挽接过容羡递来的银箸,只尝了一口那加了醯的萝卜,便没再碰过,银箸的一端搭在碗边:“地宫。” “北戎攻下城池的时日不短,却迟迟未发现云中城下的地窖,可见精妙,”卫挽倚靠的是一张榻椅,两人同坐完全不成问题,容羡顺势坐在卫挽身侧,长腿交叠,“云中在边城并不瞩目,可又恰好居于正中。” 卫挽放下银箸,思忖半响:“若想筹组边城的粮仓,此地确实合适,但云中地小,怕是不够用。征用却不能是掠夺,出让大部分给百姓,也就更不剩余地了。” “所以要扩城。” “扩城?”卫挽眉眼有几分沉凝,侧目的顷刻,唇边便贴上来了一勺粥,只好启唇咽下,刚想从容羡手中接过,却被他轻而易举的躲绕了过去,紧接着不到半息,下一勺就贴了上来。 卫挽只好再咽下一勺,趁着容羡舀粥的间隙:“这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恰逢时机,”容羡瞧着喂得利落,但实际每次盛起的粥都只占半勺,“城池年久失修,蛮夷掠夺攻城不仔细,以双方交战损了城墙为由,修葺扩地。” “这样一来,云中就成了重中之重,但又不宜把守过甚,引人耳目。” 卫挽勾着容羡腰间的火玉环佩把玩,眼眸微眯,含着瓷匙一顿,继而舔了舔唇畔:“徐农人呢?” 容羡低眸,瞧着她那被温热菜粥上了色泽的唇畔,以及半含半露被咬着的匙,眸中带着些半明半暗的深意:“徐农救了人,是云中郡百姓的主心骨,不论真相,至少在眼下时局未定之际,轻易都动不得。” “不过,商刀卫已经布防在云中各处,不怕他有动作,就怕他怂了。” 卫挽抬手,指腹抵着容羡递粥来的手腕,摇了下头:“饱了。” 容羡闻言一顿,将匙搁在碗里,探上卫挽的腰腹,揉了揉,那被粥熨帖得温热的手掌,摸到微微鼓起的小腹时,才稍显满意得点头,没再接着喂,继而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菜粥送入口中。 每一口,都要用舌尖卷起匙背,含得仔细。 “与其等他自乱阵脚,倒不如,逼他袒露,”卫挽的指尖轻点着桌案,侧目偏头,语调半隐着询问的看向容羡,也就是这一眼,瞧见了容羡毫不遮掩的细微动作。 “……” 卫挽不由挑眉,拾起搭在小碟旁的银箸,夹起一块萝卜,喂到容羡的唇边,带了几分玩味:“阿兄应当,喜食这酸涩。” 他抬眸睨去,明明是极为凌厉的眼风,可当容羡看向的是卫挽时,那双狐目中却多了水波漾漾的温情,平添了几分勾人、煽动、欲色,容羡启唇时,用舌尖卷了下。 就在要将萝卜咬下时,卫挽持着银箸后撤微许,让容羡咬了个空。 他唇际散出丝笑意,抬眸看去,喉间懒洋洋吐出:“嗯?” 卫挽眯着笑,将萝卜朝前递了些,贴在容羡的下唇畔上,也不出声,就那么看着他。 “孩子气,”容羡启唇间,那萝卜就抵在他的唇中,等着他去咬,就像是……,他的视线落在卫挽的脸上,四目相对,而后从鼻尖下落至那抹莹润的色泽,容羡知道卫挽是在玩,他也乐得陪她,但今儿已经情难自控了一回。 再来一次,他怕是此后真的要半身不遂,再不得腾涌了。 容羡抬手,看似慢条斯理,实际利落且精准地捉住了卫挽的手腕,张口咬住那萝卜,白红相应,好看的紧,卫挽的视线跟着过去,容羡勾着笑,将那块萝卜抵在舌根。 转而,他劲瘦的手指落在卫挽的后颈,将人往前一带,轻贴了下她的唇畔,浅尝辄止:“好了,别闹。” 第161章 尝一尝 卫挽下意识舔了舔唇,舌尖探出牙关时,刚好扫过容羡将离未离的唇畔上,不意外尝到了抹酸意,容羡被陡然袭来濡软撞地一愣,长睫微敛,再度追上来吻了下那舌尖,仍然只是蜻蜓点水。 容羡的情动、隐忍、欲念,卫挽都瞧得真切,更不难察觉容羡对她的极高容忍,而她对容羡,是年少爱慕,早已被被边城的三年风沙雪尘,侵袭得凉了,也淡了。 得知他千阶石台跪求净尘寺,散尽血肉,神魂俱灭,以命换命之时,她是触动的,卫挽不是没萌生过想将人据为己有的心思,在城外地道,她想折月亮,可她明确的知道,那不是倾心慕求。 而是卫挽知晓,她即将要踏上的那条路,委实太过孤寂,有人同行,总好过形单影只。 她确实喜欢容羡这副皮囊,只是,这不公平。对于那个散尽一世功德,打碎一身傲骨,才求得她重活一世的容羡不公平,对于眼前这个,为她谋人心、破死局的容羡,同样也不公平。 眼前人想要的,她给不了,昔时友想要的,她补不了。她没法子应承什么,自然也不该引月坠海。 “徐农有个幼子,被藏在地窖,”容羡搁下碗,将碟碗箸匙放回食盒,将卫挽手边余下的半杯水饮下,“云中城破前,长子被人压出云中,徐农曾对外宣称求学,” 卫挽抵在上颚的舌有些麻木,被容羡的话招回了几分凝思:“如若是被劫,便不会这般不动声色,但若是营救,如何又独留下了幼子。” “这事同卫都脱不了关系,但又未必同卫人有关,”卫挽语调沉凝,有些淡薄,抬眼一刹,容羡便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卫王虽然忌惮边城的三十万驻军,有意据为己有,但帝王心术,绝不会愿意割让国土的一毫一厘,开城迎敌于他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任由蛮夷直捣腹地,同卫家军鱼死网破。” “他怕得要死啊。”卫挽的指尖摩挲着文书,捏着两侧,展在眼前垂眸而视,“不过说到底,元扶晏能将势、权,都壮大到在边城空手套白狼的地步,卫掳也功不可没。” “挛鞮且姜攻伐并州,便是晓得他的退路已断,”容羡将方才递水时,提过来的摞系锦帕放在卫挽的手边,“你舍下我,去杀人越货,如同砍他一臂。” 容羡不徐不疾的解着扣,将锦帕摊开:“乘马来时,瞧着北城门处有几棵腊梅,就寻人摘了些。” 锦帕之上,赫然摞列着几块花卉般形态的梅心酥。 “甜糕精贵,又难抵饥寒,这东西在边城少有,上次给你吃嘴,还是刚出晋阳时,顺的几块桂花糕,”容羡的拇指挲蹭着她的唇角,力道像是羽毛拂过。 “阿兄首回做糕,不是太熟练,还有极大的上升余地,”可容羡的拇指常年拉弓,带着厚厚的茧,并不如羽毛细腻,即使是很轻的力道,仍能感受到沙石剐蹭般的粗糙,“虽未必赶得上食味铺的糕点,但给阿挽解闷解馋,也还算能吃。” “尝一尝?” 第162章 味道 卫挽捻起一块梅心酥,送入口中,花香陡然溢满唇齿间,馥郁清冽的幽香在吐息间,缓而慢的散进鼻腔,并不过分甜,很合她的口味:“常言道,君子远庖厨,阿兄倒是惯爱反其道而行,” 容羡闻言,薄唇淡淡的挂起个弧度,侧目抬眸,看向朱漆厢房门:“阿挽常年在金阙,所认所识都有壁垒,书上一闻,不如远行一见,农家百姓为了生计,夫君给夫人做餐饭的不占少数,” “君子远庖厨,”他的话说的展缓,忽而勾出一笑,“不过是世间男子为己贪吃懒做、四体不勤,找寻了个愚昧又孤高的理由罢了。” “更何况,阿挽所言,是忘了儿时那么多顿晚间补汤,都喂了谁,”容羡倾身,两人鼻息交缠,“卫小四,你有没有良心啊?” “该说什么?” 卫挽朝前探身,再一次拉近了两个人之间,所剩无几的距离,启唇间的花香扑了容羡满脸:“阿兄要不要,也尝一尝。” 容羡低眸,看着她奔波多日,仍然俏丽白皙的脸,眼下带着狡黠玩味的笑意,不断勾着他的心神:“阿挽,是要请我尝一尝么?” “阿兄想怎么尝,”卫挽瞧着他晦暗不明的眉眼,抬手捏了下容羡的下颌,“阿兄做的梅心酥,花香馥郁,味道唇齿弥留……” “委实好吃。” 容羡眉梢轻挑,没第一时间得到夸赞的郁气,轻轻那么一戳,就不堪一击的散了:“是么,阿挽是想相邀阿兄,尝哪里的味道呢?” 卫挽轻缓一笑,双唇之间,是只要开口说话,便能黏在一起的距离:“当然是,” 语调一顿,凤目一眯,偏勾着笑意,本就冷艳的脸,在刹那间攻击意味十足,捏着容羡的下颌的手,猝然使力,转眼,卫挽手中只尝了半块的糕点,就被她毫不温柔的塞了进嘴里。 她牵出锦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指尖,眯着眼笑:“梅心酥的味道。” “不然,阿兄以为是哪里的味道?” 容羡动作轻慢,咀嚼着溢满口腔的糕点,仿佛是品尝嘉肴美馔一般,即便是鼓起侧腮,仍然风度不减,狐目睨向卫挽,半含着笑意:“阿挽的喂食,总与旁人不同。” “还不错。”容羡也学着卫挽的样子,舔了舔唇角,其实他一向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糕点,即便额外再添糖,额外觉得两次好吃,都是卫挽喂的,一次是桂花糕,另一次,他的视线落在锦帕上摞起的梅花型梅心酥。 小姑娘家好似格外偏爱这些,怎么吃都不够,当年在晋阳,他也常常买给她,不过彼时,可小气得很。 “啧,”卫挽瞧着他纹风不动的神态,唇边散的笑,也跟着四平八稳的延展,陡然想起了什么,长睫上掀,蕴着潋滟的眸色染了几分怒意,看向门外,“卫阿赢人呢!” 容羡不由一顿,慢悠悠的眨了下眼,含糊嗓音淡淡吐出一声:“唔,” 卫挽回城之时,好似……是将那个小鬼带回来了,但他当时只顾着眼前的小姑娘,没在意其他的,以至于后来小姑娘睡了,他也一时没将人记起来…… 第163章 得意的很 “貌似,在访民,”容羡捏了块糕点,喂在卫挽的唇边,“边城一直以来都是卫家军统辖的领地,阿赢能去瞧一瞧,也是好的。云中是边城八郡中较为特例的城池,如今你我想将这里作为粮仓,若他尽早熟络城池的地宫,百利而无一害。” “这还没正儿八经的敬上一杯茶,就护着了,”卫挽抬手,抵开容羡的手腕,凤目斜睨过去,“跪拜之后,阿兄这心里,岂不是没有我什么位置了。” 容羡薄唇一勾,捏着梅心酥的手指骨节蹭上卫挽的脸颊:“阿挽这是吃得什么飞来横祸、别开生面醋,旁的女子挤上身前来眉目含情的勾,也不见你眉头拧一下,想让你吃点酸味都束手无策、毫无门路,怎么仔细了闻都闻不到,” “跟阿赢,你倒是会计较,”容羡再次将糕点递过去,指尖的朱和桃色的梅心酥相互映衬,好看的要命,“更匡论,阿兄这满心满眼,不就只塞进去一个卫四姑娘。” “倒是阿挽,莫不是瞧阿兄好欺负,就总是平白来污人。” 卫挽可不吃他这一套,看着递到唇边的糕点,低眸缓缓眨了下眼,慢条斯理的就着容羡的手吃起来,细嚼回品的,根本没工夫搭理唱戏的容羡。 末了,启唇张口,将容羡的手指也连带一起狠狠咬住,才冷哼着含糊不清地道:“你都不知道,这兔崽子的胆子有多大!” “自从到了边城,他这心是越来越野了,嚣张乖戾,”卫挽扭头,松开了容羡的手指,低眸不经意间,看见上面的湿和那整齐的牙印,略有几分心虚,转而就抬眼,直勾勾的盯着容羡的眼睛,颇为理直气壮,“只身火烧了挛鞮且姜的粮仓,” “还同陈洛踩着两城间边界,跨郊越城!”她的手拍向桌案,整个人气咻咻的,凤目里的火苗,随着语调的一转再转,翻涌蹿升,“但凡出了一点差池,就会被擒获!简直被纵得没边了。” 容羡好笑的看着她愈渐心虚,却分毫不服软的直勾勾,瞧着她火烧火燎的气急败坏,笑意在胸腔回荡,阵阵回响,如玉长颈微折,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划过宽肩,荡在身前。 白净透润的后颈就那么延伸出来,黑的、红的、白的,就那么纠葛交织。 他握着她拍红的手,揉了揉卫挽的掌心鱼际:“急什么,手都拍充血了,先前,在破庙,我问阿赢……” 容羡说的慢,吊足了卫挽的胃口,忽而,轻缓的勾唇一笑,卫挽光瞧着就觉得他不怀好意,转瞬果然就听见:“说,你小姑姑平日便是这般教你耍滑的,阿赢可是说,他的小姑姑,向来以身作则,甚少教导……” “后来,阿赢如此,”他转眸看向卫挽,慵懒的倚着,打量了她一番。 容羡这一眼,虽说是打量,却没有半分打量该有的冒犯、鄙夷、猜忌或者是唾弃,完全一副欣赏、高赞自己养出来的举世唯一珍宝的模样,得意的很:“倒也,完全是有出处的。” 第164章 狗狗祟祟 卫挽细想了一下容羡的话,其实自从离了晋阳,她抓着阿赢的愈发紧,先前因为男扮女装一事,阿赢并不常出淮武王府,而这个范围以内,近乎全部掌握在卫挽的手中,所以对于阿赢,上天入地的淘气也很纵容。 但边境危机四伏,也因着上辈子她的马失前蹄,变得更加谨慎。而显然,容羡看出了她的拘挛。 “阿兄才是,就惯会哄我。”卫挽搭着容羡的肩膀起身,却对容羡所言不置可否。 “你对阿赢的期望高,关心则乱,”容羡适时轻笑了一声,没有顺着卫挽后撤的动作起身,而是就那么躺着,像一只慵懒歇伏的红狐,“阿赢谞黠,看着胆大妄为,却有分寸,他敢这么漫天彻地的作,不过是知道,有人在给他兜底。” “此行,我所瞧见的,就与阿挽有些许不同。挛鞮且姜刚抓了卫让,此时全军攻向并州,并不是个好时机,能让挛鞮且姜自乱阵脚的,只能是被断了后路,阿赢定然知晓云中已然成了卫家军的囊中之物,当即带着陈洛抄着小路赶来云中接应,此为前后有顾。并州三军齐聚,即便是拖着废物禁军,并州如今的实力不可小觑,而阿赢知晓挛鞮且姜定会将大部力量着重前线,瞧见大营空置,没有分毫犹豫火烧粮仓,此为当机立断。”容羡的手搭一边,细数一二。 忽的,他眼光一顿,语调跟着停滞半息,视线落在窗棂上,转而没什么表情的慢悠悠道:“没有一味莽撞独行,且计谋周全,怎么看都是一招极其漂亮的谋策。” “按照阿兄这么说,我还得敲锣打鼓的夸奖他不成?”卫挽勾着笑,眼里的凶光就差要给容羡削成八瓣百合,“行差踏错不过一念之间。” 容羡抿着笑意,面不改色的清通语意,毫不生涩,简直称得上是口角生风:“当然,他年纪还小,行事还需再谨慎、妥帖一些。” 卫挽的视线睨过去,见人眉眼弯弯,一副顺从宽和的模样,生风的眼刀就那么钝了下来,还不待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气急败坏跺脚声,紧跟着一句小小压音:容羡这个,惧、内、的、老、男、人! 一字一顿的咬牙切齿,正扒着窗框偷听的卫般,险些没被容羡自然而然的转音给气死,被小姑姑瞧上一眼就改口卖他,简直软骨头! 声音很低,生怕被人听见,可卫挽和容羡的文治武艺样样上等,自然而然也听得真切,卫挽面上的神色就那么一转再转,原本淡下的怒意再次烧灼了起来,衬得容色又冷又凶。 容羡乍听了这话,却没那么有所谓,反而延展了唇角的笑意,上扬的眼尾,因为溢满的高兴像是染了桃色春意,整个人都透着得意的张扬肆意,生怕是有人不知道他惧内一样。 “原本,我也没想将他怎么样,”卫挽冷声噬笑,指尖放在桌案上轻点敲击,“可他踢天弄井,不知所错,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学着狗狗祟祟地来偷听墙角,再不教训,怕是要骑到卫家先祖的棺材板上了!” 门外的卫般闻言,心下不由‘咯噔’一下,扒着墙面的手‘噌’都收了回来,插着袖子揣进怀里,一脸菜色的暗道不好。 “还不给我滚进来!”卫挽的声线陡然凌厉,顺着门缝从里面劈出来。 卫般揪了揪袖子,人小脚步也轻,蹭着脚底朝厢房门走去,瞧着小模样,低眉顺眼的。 厢房门太涩,被推得缓慢,继而发出‘吱呀’一声,卫般毛茸茸的脑袋,从一臂宽的门缝中探过来,一只眼睛朝着卫挽盱过去,陡然对上,就被压的低了头,推开房门蹭进去,待站到堂屋中间,才讨好着朝卫挽笑了笑:“小姑姑~” 声音稚嫩,有些奶,又像是蜂蜜搅了糖,甜得人发腻。 容羡揽着卫挽腰肢把玩的手一顿,侧目朝着中央的小人看去,狐目微微眯起:“嗓子被鱼胶浆糊黏住了?不会好好说话?堂堂将门后辈,像什么样子!你就是把娇撒在你小姑姑脸上,该挨的打,你也一顿都逃不掉。” 卫般闻言,目光陡然凶戾的朝容羡看去,一副横眉怒目的狼崽子样,他简直要被这个老男人气死了,卫般心下烦躁的抓狂,整个人咬牙切齿的。 而卫挽,则是点着桌案的指尖一顿,欲言又止的朝着容羡睨了一眼,神色愈发古怪起来,即将发作的怒意,再一次被容羡绵里藏针的话戳的漏气,搭在桌案下的那只手,逮着那压在她腿上的长腿内侧,就是狠狠一拧:“容羡。” 卫挽作乱的手顷刻就被钳制住,宽厚热烈的将温凉包裹,容羡的原本闲适倚靠,一搭没一搭把玩着形如玉如意弯折细腰的身姿随着卫挽的狠手凝滞僵硬,却不是被疼的,而是…… 容羡薄唇一抿,抬眼看向卫挽的眸色逐渐黑沉侵略,被柔软的指腹,那么轻抚·掐揉,挑起了兴致,就那么明目张胆地高昂起来。 卫挽低眸,瞧着那烧起的明火,颇有几分心虚的看向桌案,还好这桌案是重工雕花前屏,挡得住,不由轻咳一声,看向卫般时,那股冷意再次袭去,调着腔调:“回府也不来瞧一瞧小姑姑,就知道在外面疯野,怎么?来了边城,还没人管得住你了!” 卫般张了张口,还不等发出个音,就见上首和他小姑姑同坐一张椅的容羡调整了个姿势,长腿交叠,朝着他小姑姑贴去,声音温润带笑,刻意学着卫般方才叫‘小姑姑’的那个甜腻劲。 “怎么,有我瞧着阿挽还不够?” 卫般瞪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这个老男人是不是在恶心他! 容羡敛目,面上瞧着不动声色,可唇边挂着那丝和煦显然就不对劲,而他把握这卫挽腰肢的手,更是映衬着这抹不对劲,揉的力道循序加重,抬眼间,重复着问了一遍:“不够?嗯?” 第165章 容哥哥 “从晌午一刻守着你瞧到了迟暮末刻,你还要他来瞧什么?是这屏风多余?阻碍了阿兄的目光,没让阿挽感受到分毫。还是得卧上……”榻去, 卫挽面无表情的拾起梅心酥,塞进容羡信口胡扯的嘴里,视线带了几分警告:“阿兄可快些吃吧,也不怕闪了舌头。” 容羡食指抵着一半都在唇外的梅心酥,吃的从容,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同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争个高低,毕竟方才还拐弯抹角的承认了他小姑父的身份,但阿挽显然有气在心里存着,这小鬼又惯会撒娇。 到最后只会是不了了之,再给他的小姑娘给憋坏了。虽然,卫般方才的语调,委实让人恶心,但容羡自认较他年长许多,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容羡咬着梅心酥,倚靠在椅把头上,满脸兴味的看戏样,遮都不遮一寸。 “小姑姑,”卫般咬牙将视线从容羡的脸上收了回来,朝着卫挽看去时,决定先发制人,“方才容哥哥说了,我没有错的。阿赢前后有顾,当机立断,计谋周全!” 卫般显然知道要往哪里插刀,字字句句都踩在容羡的心窝处,甩手就将人拖下水。 容羡捏着糕点一顿,狐目随着卫般的话微眯,视线下落,四目相对,火花瞬间相撞四溅。 卫挽侧目瞪了眼容羡,眸光落在实处时,容羡下意识坐直的脊背,回眸朝着她笑了笑,虽然讨好的意图不如卫般明显,但也不言而喻,转而不等卫挽开口,对着下首的卫般,语调慵懒,逶迤着字节:“可我同样也说了,你还年少,行事不够谨慎。更何况,眼下说的是你扒着墙角偷听之事。” “还有,”容羡本就清冽的声线,带了些婉转的冷峭,寒意十足,“我算你哪门子的哥哥?怎么,想将你小姑姑唤作姐姐?” “你!”卫般险些被容羡激得暴起,末了还是缓下心神,稳住语调,“这怎么能一概而论,小姑姑是我小姑姑,叫你容哥哥又有什么问题,又不冲突。” “呵,你小姑姑叫我一声阿兄,你说有什么问题,”容羡端起方才和卫挽共饮过的那杯水,抿了一口,冲过唇齿间的甜腻,只留有馥郁梅香,“如今怕是要再添上一条,目无尊长,毫无礼教!” 卫挽抬手,指腹落在有些痉挛的眉心,感觉方才堵在胸腔的那口气,正在滚动散大,更堵了。 “小姑姑,阿赢知错了。”卫般显然意识到自己说不过容羡,果断反手揪住盟友,将人拽到自己阵营,敛目垂首,显得可怜巴巴,“但,容小叔,怎么能这么说你!阿赢之前在晋阳,除了元日宫宴自来都不出府的,” “礼教都是母亲和小姑姑教导,明明都是阿赢的错,阿赢顽劣,给家里丢人了。” 有句话,容羡还真没说错。因着卫般自幼熟读兵书,心眼子简直是形如马蜂窝,用起谋策来,简直切换自如,周全有道,就是全没用在正地方上。 而容羡,瞧着卫般熟练地一招倒打一耙,挑拨离间,薄唇勾着似笑非笑:“这也是你教的?” 第166章 甜枣 “嗯?”卫挽的视线在杯口停滞片刻,颇为漫不经心,抬起时凤目微眯,瞧着针锋相对的容羡和卫般,远山眉高挑,略微有些意外,“阿兄这是在质问我?” “阿挽此言,倒是叫阿兄不好再言说下去,不过,”容羡的五指高控,拇指指腹摩挲着茶杯口,“阿挽如何不再问上一句?” “适时,阿挽应道:是我所教得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有何不同?”卫挽饶有兴致的侧目看去,许是长时间盯着某一处,眼睛略微有些酸涩,只能依稀见人脸上勾着笑,却看不清也探不到其中真意,还是顺着容羡的话,饶了一句,“如若是呢?” “如若是阿挽教的,那必然是教的极好,机智灵活,巧言善辩,不畏强权压迫,力争一席,”容羡偏头,手肘拄在桌延边,小臂悬空斜上,手指仍抓握着杯口,姿态勾人,语调悠悠。 卫挽唇畔带了些了然于心,即便猜到容羡接下来的话,但仍然顺着他,勾了一句收尾:“那要,不是呢?” 容羡好似早就打好了打腹稿,没有一丝犹豫,音节如珠落玉盘,清脆掷地有声,亦或者说,在容羡引着卫挽下坑之际,就已经想好了要编织一张多漂亮的网子,“奸诈狡猾,强词夺理,目无尊长,毫无礼教,陋习一身的世家子。” 卫挽对容羡所言毫不意外,他对她的包容,已经到了天理难容的地步,这般理直气壮的偏袒,也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 可卫般不一样,显然头次见到这般义正言辞的偏颇,毫不遮掩也就罢了,还一副理应如此的强横、不讲道理。 “小姑姑,”卫般拢着袖子背手,难得有些气闷,“这就是常人所说的那个甜枣,打个巴掌之后才给的!” “简直!简直!有辱斯文!不对,你简直就是厚颜无耻!”卫般甩袖,被容羡一番暗嘲下来,气愤地就差原地点个火给自己燃了助兴,“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他表层说着阿赢巧言善辩,实际之意不还是奸诈狡猾!小姑姑,您向来神机妙算、多谋善断,可千万不能被他一颗甜枣就腻蒙了!” “小姑姑不是常常告诉阿赢,别人的枣子再甜,那都不是咱们自己的,里面装的,究竟是毒,还是药且说不准呢,”卫般朝着卫挽的方向跑去,揪住袖子的一角,视线擦过卫挽的肩膀看向容羡,“咱们且要靠着自己,才能满足自己,别人口里的承诺,只能充作花架子,瓜苗攀上去长都得塌,哪里靠得住呢。” 卫般这话,说的泾渭分明,将容羡和卫挽原地圈出个疆界,而他才是和卫挽站在同一端的那个人。 容羡探过身来,前身直接贴在卫挽的脊背上,下巴搁在那微微削薄的肩端,手臂回揽,圈住卫挽的腰侧,掀起眼帘,有几分亦正亦邪,慵懒闲适:“你所言的,不过是颗烂枣核,” “而你小姑姑怀里的甜枣,向来都不需要旁人给予。毫无理由,毫无意外,我偏要将我所有,都向她倾之,”容羡语调淡然,超脱着满不在意,却散在卫挽耳边,荡在心中,久久回响。 “她从来都不需要从旁人那里索要甜腻,更无需站那荆棘脆弱的瓜藤木架,我甘心血养以润。” 第167章 沃土 “漂亮话谁不会说,”卫般根本不买容羡抛出的帐,而两人所言,早就偏离了最初的根本,“我小姑姑坚韧果敢,就像,就像……青松翠竹!可以野蛮生长,根本就无需你在这献殷勤。说的好听,你倒是立马割肉剜血啊!” 他还真割过。 卫挽有些面无表情,低眸瞧着卫般倔强的小脸,心下微微软,到底没有狠下心来呵斥他的失礼。就在她失神片刻,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有些空旷的厢房响起,回神之际,映入眼帘便是卫般瞪大诧异的桃花眼。 似有所感,她刚想回眸,温热濡湿的手腕就贴上了卫挽的唇,腥气瞬间溢满口腔,上扬的眼尾勾着震惊,姑侄俩就那么瞪大双眼,用近乎一样的神色面面相觑。 容羡,他是被刺激疯了吧! “她当然可以做青松翠竹,也可以做胡杨格桑,更可以是我的窗前海棠。她想成为何种模样,全凭她心,而我,”容羡的语调散漫,话虽是对着卫般,可视线却擦过卫挽的脸颊,落在微颤的长睫上,“便是那最宜于她成长的沃土。” “缘何不是你一力承担,保我小姑姑风调雨顺,健康常乐。”卫般仍然不满意,亦或者说,容羡说什么,他都不满意。 “这才是空的漂亮话,”容羡盯着卫般的脸,两人交汇的视线,没有人先行偏移,就那么火花四溅,“我自会为她挡风遮雨,可前提,是她心甘来依靠我,而她若不愿,我便会陪着她一起,风雨同舟。” “我不会是囚困她的枷锁,若任由鸾凤幽于四寸方圆,以泄我私心私欲,这情谊,才是真拿不出手。” 饶是卫般,对于这话,都挑不出有点毛病,他小姑姑从来都不是会心甘情愿,站在人背后躲着逆来顺受的性子,但凡容羡有一点制止意图或者强硬包揽,他小姑姑和容羡,绝不会是如今的和平相惜。 不得不说,容羡是极其了解他小姑姑的,甚至精准的拿捏到了他小姑姑所有的小性子,卫般无言以对,但到底不愿就此妥协,只是扭过头,扯着卫挽的衣袖不肯放开:“哼。” “既然你解了惑,也该到我们先前所说的事了吧,”容羡沾血的手腕撤下,视线锁着卫挽靡丽如牡丹绽开的唇畔,“你可认,你思虑不周,平白让你小姑姑忧心?” 卫般抿唇,倔强的敛眸,不肖半息视线上抬,看了眼卫挽,又垂目下去,瓮声瓮气地:“认。” “如若你小姑姑没先行赶到,由你杀了卫让,你知不知道,你要担上什么名头。”容羡的声线始终平淡,没掀起波澜,“年少轻狂,暴虐无道。” “如若你失手了,你知不知道要担上什么名头?”他的声音未停,只是将落在卫挽唇畔上的视线,转移到卫般的脸上,锁着那眉眼,“卫家满门战死,名杰存疑,迄今为止,都没有人相信那样的一支神军会惨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杀人未遂失手,那么你大父,阿父,小叔,便坐实了通敌叛国的名头。” “卫家的清白,忠骨,都将会永久地钉在那耻辱柱上。” 容羡揽着卫挽的手臂松缓,却仍旧将人圈在怀中,就着这个姿势,将沾满血污的手在卫挽身前擦净:“你抱着侥幸之心,亦或者是稳操胜券,但不可否认,你也在赌。” “我们赌得起吗?”长睫上掀,直视卫般。 第168章 取舍 “当然,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容羡扯了袖子上的衣料,缠绕在伤口处,“加之先前所言,还少了一点,正是此间少年郎少有的无畏意气。” “忠骨……”卫般沉寂片刻,猝尔抬起头,面色上并无恼羞或者激愤,平静如古井,声音很淡,听起来有些缥缈,“卫家真的清白吗?” 卫挽眉心沉凝,阿赢敏锐,怕是在见到卫家军和卫骋时,心中就已经起疑了。卫家真的清白吗?不尽然,在卫家作为谋策者的那一天,就已经不清白了,沾着利欲熏心,粘着至高权柄,怀着觊觎野心。 可忠骨,却不假,只不过并不是对着卫王宗。 可追根究底有错吗?卫挽认为无错。 乱世之下,张帜扯旗本就是逾越礼制,各为其主也是必然,卫家全力拥护王宗正统,是忠,蛰伏边疆匡扶正统,是义,对反叛登位窃取国乍的家贼人拒不妥协,是孝,守着边塞深入燕云,是节。 卫家只是做了一种取舍,一种与多数人背道而驰的选择,一条充满荆棘、利刃的逆行独桥铁索。 “自然,”容羡握住卫挽的手腕,源源不断的热意烘着卫挽的脊背,声线笃定,没有半分犹移,“这份忠骨,是对着卫地,对着中原的。卫家不是乱臣贼子。更不论,先晋江山本就有一半,是卫家先祖打下来的,当时授地封卿,赐下的领地,正是宋国五郡,加之武安主都。” 卫挽抿唇,探身向前,拉住卫般的小臂,将人朝前牵了两步,没有呵斥,更无疾言厉色,就连眉宇间的那抹沉意,都退了些许:“阿赢,你为什么想杀了卫让?可是因为他逞能领兵,将并州陷入险境?” 卫般抬眸,正好对上那温柔的凤目,小姑姑素来待他严厉,有纵容,却不溺爱,被这目光波荡而来的鼓励,让他瞬间涌上了难言的委屈,眼尾漫上红的一刹,表情顿时垮了下来,扑上前搂着卫挽的脖子,豆大的泪珠滑进卫挽的衣领,拼命的摇头,稚嫩的哑声:“他,觊觎小姑姑。” 而卫阿赢,只剩下小姑姑。 容羡扶着卫挽的腰侧,并未阻止,甚至在卫般扑上来之际,还后撤些许,将卫挽的肩侧给空出些地儿来。 卫挽的手掌上抬,轻拍着卫般的背,没有言语,但安抚的意味十足。 “我知道,他的存在,是卫家军和小姑姑的后顾之忧,”卫般埋在卫挽的颈窝,声音有些闷,哭的打嗝,“我,我没打算自己去杀人,还……还有,陈洛跟着一起,他说了,说他的弩箭……练得好,我……才同意的。” “我知道,我让小姑姑担心了。” “阿赢,小姑姑永远都会陪着你,”卫家失势,他们所有的猜测都毫无根据,更不好打草惊蛇,阿赢心重,多有猜测,估摸着是将‘反叛’和他们的出逃勾连,一路上憋着劲儿,更是知道他们和卫都掀了那层遮掩皮,才铤而走险。 “永远,阿赢。” 第169章 祥瑞 “阿兄还会和阿赢计较不成?”卫挽的头被他抬着后仰,就顺势枕在他锁骨中间,“我总觉得,阿赢这个年纪,过于通彻明智了。” 容羡闻言,勾着唇轻笑,胸腔的震动带着前身,带着卫挽都细细震颤,他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阿赢是较之其他孩提是更为出色,但阿挽是不是小瞧了自己?” “我们阿挽儿时,也不遑多让,若你二人同处在八岁年华,阿赢还真不一定盖得过阿挽的锋芒,只怕是只有被你按在地上摩擦,”容羡弯着眉目,上扬的眼尾满是兴味,想起卫挽理直气壮的顽劣,娇生惯养的强词夺理,宜嗔宜喜的模样,“更是卫都贵女中,顶雍荣的武安君。” “如阿兄所言,那便是卫家血脉强势?”卫挽并不意外,容羡交出这样的对答,侧移枕向他一侧的肩膀,向上斜睨过去。 “卫都是中原肚腹,看着繁华,可内里的花花肠子沾着糜烂污垢,混杂在其中,珍珠也成了鱼目,失了光泽自然难以发现有所不同,而将珍珠沉入大海,没了那塮溺,阿挽自也看得更加真切。”容羡的指腹轻触着她的眉眼,而后,将那目挑心招的潋滟目光遮住,语调轻缓,“阿挽所说,也占其中之一。” “阿兄是不至于和他计较什么,但……”容羡言语间吐出的热息,扑在她的额头上,带着些许湿热,“阿挽似乎不太相信,阿兄为人谦和,向来是从不与人计较、与世无争的性子。” “是不了解?” “阿兄这话说的,可不讲道理,”卫挽长睫轻扫,视线瞧着修长指节缝隙那依稀的微光,“反而,正当是最了解阿兄才对。” 她寻着摸上容羡手腕的伤口,拇指指腹按压在上面:“不过,还是了解的不够深入,阿兄可不像是个激进冲动的之辈。” “凡是涉及阿挽,阿兄哪里还会有理智呢,”容羡垂目,手腕上缠绕的红色绸布,被洇出的鲜血染深,映在黑沉的眼底,开出绚烂的艳,“你让阿赢去摸地宫,欲意可是云中郡守的那个小儿子?” “如此说,阿兄还是不认我祸国之名么?”卫挽阖上凤目,长睫在他的指节翩跹划过,像是蝴蝶雀跃在他的掌上起舞,指腹顶在容羡的手腕,抵开他的手,“云中郡此时热闹,极好作掩。” “我们攻城之际,不论是郡守,还是郡尉的反应都不太对。我谴去的人,应当在徐农踏出云中的那一刻,就将人彻底擒获了。人出不了云中,可我们入云中这些时辰,并未听见声张。” “乱诌什么,‘祸国’二字,能同任何人沾上,可贴不上阿挽半分,委屈些,这辈子势必就只能同‘祥瑞’挂上,”容羡被她抵开的手掌并未撤开,而是悬在卫挽的眼前,挡住昏黄烛火的直照,等人适应着明暗,才不紧不慢的将手搭在一边,勾着她披散至腰际的发尾,缠绕在指尖,“虽然处置了蒙贡,但徐农谨慎得多,怕是在等着我们大举进发,再将人送出云中,” 第170章 别想负我 “徐农的那位庶长子,也未必是为了保全才送出去的。” 卫挽挪过桌案上的文书,指尖落在词述上:“为了充作人质,以防止徐农后悔?而徐农未在开城门那刹就将幼子送出,其实是并不完全信任他们?” “卫都之内,不是惯爱用这扣押的手段,来确保一段稳固关系的定性么,”容羡扯过压在文书下的舆图,视线落在洛阳郡,“同样,他身为云中郡守,已然做出了背叛边城的选择,便没办法再同卫家军为伍,自然也知晓瞒不了多久。” “让阿赢去,确实是个合适的选择。”容羡垂目,指尖围着云中画了个圈,执起笔在舆图上面,描摹出大致的轮廓。 “云中既要作为边城粮仓,交给徐农是不合适了,”卫挽凝眸,落在那修长劲瘦的执笔指节上,她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分明轻飘,却止住了他继续下笔的动作,“兰亭,” “云中扩城重中之重,这种情势,”卫挽语调一顿,感受着容羡直白的视线,却没抬眸和人对视,顺着容羡青白的指,看向那被标注的舆图,“虽然挛鞮且姜大势已去,但北戎大军还驻扎在定襄城外,后方的西河、太原也仍在外敌之手,” “挛鞮且姜这一朝,将北蜀贵胄子息全部献祭在了中原,各部首领要是知道,定然都要红了眼,他绝不会甘心这么折返,俨然,也就成了一把埋在中原暗处的弯刀。” 这是卫挽,第二次叫容羡的字。 语毕,长睫上掀,眼皮压出一道褶皱,同眼尾上扬的弧度一般悠扬,清泠的眼眸对上容羡了然黑沉的视线:“阿兄,” 容羡没有言语,只是那么将她望进心底,他懂她的言外之意,更明白她的顾虑和隐忧,前世,卫挽同北戎、北蜀的这一拉锯足足持续了三年之久,而今将人合围在内,不容出现缺口和闪失。 云中更是拖不得,明要趁着前方战事起才能遮掩的事,向内围剿少不得卫挽,驻守扩城少不得容羡。前有徐农留子在郡,更有雁门后方源源不断供给的粮草需要安藏,而云中之内,如今能为她所用,得她信赖的只有他。 只是,他也才失而复得。 是以,容羡揽住她的腰,从背后将人拥进怀里,埋在她的颈窝,脆弱遮掩,不露一丝神情,两人的身躯贴的紧合,没有一毫一厘的缝隙,却也不含一分一丝旖旎,他只想将她揉进骨髓,胸腔的沉痛弥漫,散在厢房之内,被肋骨环绕保护的心脏,仿若被无形的碾压。 容羡,永远不会悖逆卫阿挽,可想让合浦珠还的他放手,又何其难。 “卫挽。”容羡吐出的语调有些淡,可气息灼热,烧得人蒸腾,埋在卫挽颈侧的神情却晦暗不明,他试图和自己辩述,可无解,都不肯各退让一步,狐目半阖,“卫小四,你可真是狠心,” “薄情,”容羡抬首,神色不见阴霾,唇畔也不似平日轻勾,只是抿平,微凉的脸贴上卫挽被热意烘托,染着桃粉的面颊,“你别想负我。” 第171章 小宠 “还要补偿我,”容羡的鼻尖顶在卫挽的耳根,细细密密的浅啄,“阿挽这么急着相隔两地,总不会是觉得阿兄太过粘人,想要抛而弃之,寻求新人吧?” 卫挽搭在膝上的轻点的指尖一滞,她确实,也的确有意同容羡割离一段日子,但话到这里,她自然是不会这么和盘托出:“阿兄便是这般想我?只闻新人笑,” “嗯?”容羡将那被侵袭的红润的耳垂,捏在指尖揉,“阿挽想闻那个新人笑?怕是,只能听见那新人哭。” 容羡当然瞧出了她的退缩之意,如此就更不能抓的太紧,张弛有度着将人揽进所属地,从而不动声色的让人放下戒备:“如若所料没错,北戎应当已经向着定襄进发,挛鞮且姜唯一的胜局,绝非是同北戎合作,卫国援军已经呈了合围之势,一旦挛鞮且姜深入合作,只有付之一炬的份。” 卫挽单手撑着下颌,思忖着边城以外的边界,声音带着几分沉凝:“但若是他肯北上,将楼烦周边四部拿下,并入北蜀,同其他贵胄各部还能有个交代,不然,好好被带出来混功绩的后辈,连个全尸都未留下,就光是这些声讨,就够他喝一壶的。” “楼烦属北狄其中之一部,被东西南北的他部环围许久,已经稳定许久,”容羡将舆图上残缺的各部补齐,笔尖抹在砚台边,刮落多余的墨汁,悬在舆图上,“此地是鄋瞒部,形如巨人,野记对此部多有戏称,不然从何来的长狄之名。赤翟、白翟,更是北狄部族久已闻名的悍部,驯雕养马,世代通婚,当年刁樽带人奇袭楼烦,赤翟首领力挽狂澜,楼烦为了巩固北狄各部的关系,没少送美人珍宝,而如今赤翟的王后,一位是楼烦首领的亲姐姐,另一位便是白翟悍将的女儿,” “而骊戎、和林胡,常年盘踞山林,蛇虫鼠疫可未必会比南蛮玩的少。” “挛鞮且姜要是当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取胜,”容羡漫不经心的落下批注,唇边勾着笑意,带着不可名状的意味深长,更有几分饶有兴致的期待,“那恐怕,我们就不能这么轻易让他折返,毕竟,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我倒是,对他的下一步棋,很有兴致。” “那阿兄,想要他如何,”卫挽对于行军一事,向来谨慎,自不会任由狼崽壮大,养成足以匹敌的对手时再来杀,她自来对敌都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的性子,像容羡这种慢慢磨着杀,实在是相悖,“阿兄总不至于成人之美、淑人君子到放任,还要助敌人一臂之力的地步吧,” “这年头,当善男信女啊?” 容羡听了她话里话外适可而止的遏制、防微杜渐的提醒,满脸认真的阴阳怪气,没忍住,也从未打算隐忍,抬手间,食指和无名指轻夹上她气的发鼓的面颊,尤为爱不释手的用拇指,在被夹起的软肉上摩挲两下:“阿挽不信我?” 瞧着她爬上一块的赤,收手之际,追上去轻咬浅啄。 毫不意外的被卫挽反手推开,她的手背抹开面颊上的湿润,徒沾微潮爬上指骨:“阿兄莫要将这种模棱两可的问题抛掷给我,我觉得阿兄与我之间岌岌可危的默契来讲,委实很难取信彼此。” “是么?还以为,我和阿挽之间,是不可言喻的融洽无间,无需穿凿的心神契合,”容羡毫不在意被她推开,在她撤手之际,攥住她的手腕,将清瘦的脸贴上她的掌心,狐目向上斜睨,长睫扫得翩跹,“若阿挽难以信我,不如将我捎上,时刻看顾,我也作不出什么乱子。” “那我是不是还得给阿兄打造个金链子,时时刻刻的牵着,”卫挽瞧了眼他的厚脸皮,险些被他的理所应当给气笑了,“才能以防着疯狗,毫无差别的出去亲近人。” “那多破财,”容羡攥着卫挽手腕的指腹下落,沿着小臂,挑住挂在手肘处的宽袖,引起一片战栗,“无形中的牵引绳索,才能体现主人之绝顶佼佼,而我于阿挽,不过是勾勾手指,就能随时随刻招回的宠,” “保准,要比踏尘都好用,”容羡拉起她下落的衣袖,遮掩住那白玉无瑕的小臂,防止人着凉,“如何?可要试着,将这小宠带在身边?” “容羡,”卫挽闻言,眉眼间有些沉凝,不点而赤的唇因为轻抿,而有些泛白,食指指尖贴在他的下颌尖处,托着他的下颌上抬,将人倾身俯首的姿态,规复的笔直,身子松立,霞姿月韵,“这样才对。” 容羡缓声轻笑,胸腔里的愉悦爬上眉眼,清扬若玉树兰芝,看着面前匡正他低眉折腰的小姑娘,她总知道,该如何来拿捏他,才更惹人心怜:“不情愿啊,卫小四?” “如此,那我就只能听从阿挽所命,驻城扩地,顺便祈望阿挽在前方,能闻见旧人所思所念,听见旧人所想所泣,”容羡长腿交叠,将她揽着靠向自己,狐目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届时,一字一书,” “阿挽都不能少了我的,”容羡捏了下她的耳垂,姿态颇为亲昵,随之掌心温熨着她的颌角,耳垂在两指之间,“不然,我也不知道,得见阿挽之后,骨子里那股难以抑制的作疯劲,会不会陡然迸发。” “威胁我啊,”卫挽高挑了眉梢,捏住容羡的双耳垂,向外扯了扯,不由噬笑一声,“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阿兄这身皮,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能做到,这么收放自如,进可以攻,据可以守。” “阿挽想学?”容羡任由她扯着,神情慵懒,揽着她的腰肢,向后斜倚,像只散着九尾的狐仙,背后的昏黄烛火给那无形的尾巴,蒙上了一层神光,依稀能瞧见根根分明的柔软毛发,“还不是要靠着一身的厚皮,才能让阿挽垂怜。” “不然哪禁得住,时而炽热烽火,时而冷峭寒露的折磨。” 第172章 没甚区别 卫挽心思本就玲珑,无需多点,就能通晓其中道理,更匡论,容羡这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明摆着是告诉她,就是说给她听得,“听阿兄的意思,是在心里记了笔帐啊?” “这帐是记成了个本子,”容羡支着桌延,撑着侧颊,偏头去看正身端正的卫挽,“却无从去算。” 卫挽搁下手里容羡刚勾勒表注好的舆图,视线斜睨过去,眼眸微眯,有几分不咸不淡:“那阿兄,是想怎么同我清算?” “眼下,倒不是个能剿帐的时候,”容羡半垂的眼眸一顿,凝在那抹白上时,眉宇间不自觉有些沉凝,语调幽慢,“来日方长,阿挽别急,总会有机会还的。” 滑落,反手上抬,抓了一把那空荡荡的宽袖,拽着袖口,向手腕的方向扯,动作轻柔仔细,带了一丝计较的掖了掖袖口,遮掩住了勾人的白润,眉梢才有些舒展:“天凉,别风寒了。” 循此往复,将另一只手牵过来,同样掖了掖。 “总不能,要等到阿兄同我算账那天,”卫挽瞧着他劲瘦青白的手指,在她袖口的褶皱、手腕上翻飞,抬眸看向他低敛的眉眼,“那我岂不被动?” “阿挽喜欢主动?”语顿,抬眸,恰对上她睨过来的神情,不由一顿,转而勾起唇角,颇为好心情,且兴味十足的将话延伸下去,“那不如将这权柄交由阿挽,何时来清账,全凭阿挽说了算?” “阿兄说的,是清账么?”卫挽唇际泄出一声轻笑,闲适松散,没怎么在意的,顺着容羡的话赶下去,“别到时清剿了些别的,我手中连个筹码都没了,未免不人道。” “做生意么,”灯影晃了晃,容羡看向嵌缝的厢房门,拢着她身上的大氅,将人严丝合缝的掩在其中,“不向来是利己的?” “阿兄原是……要同我分说的,这般明确啊,”卫挽知晓容羡的尖牙利齿有多欠,势必不将她惹出火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先前阿兄曾言,你我交颈缠绵。那岂不是……不是一人,但胜似一人?” “偏着我些,阿兄也不会多计较吧。” “阿挽想怎么偏,我还不够偏着你?”瞧着她四两拨千斤的转移重点,容羡也不拆穿,本也是你来我往的同她解闷逗趣,自然不会同她较真。 不过,容羡确实也有私心在的,小姑娘撤身抽手,翻身下榻没有一点留恋,若是临走前,再不作闹她一番,等着卫家军将北戎捉压之际,怕是都要记不清他是谁了。 啧,就这点,他没言传身教好,偏她学的还快,用的好,这股子劲,他是一点辙都没有,只能揽人,哄诱着回拢。 “不过,”容羡的眸光下落,凝在她的鼻尖,此时正有些发红,像是上了层彩霞,“再偏一些,也并无不可。不论是清账、还是清剿搜刮,以你我二人这紧密的关联,怎么清怎么剿,算来算去,瞧着可并无不同,没甚区别。” “不是被你裹挟在内,不就是被我深埋其中?” 第173章 马匹 “如此,阿兄倒不如偏得再彻底一些,”卫挽挑眉,手肘学着容羡撑在桌案上,指尖抵着额角,“一笔勾销如何?” “贪,还是阿挽更会一些,”光晕全部凝在她的眉眼,侧影将另一半掩在暗处,容羡被那笑颜,绽得一滞,上扬狭长的眼尾顷刻晦暗,指尖摩挲片刻,半响才接着道,“一开口,就是账面全销。” 语落,起身提步,将那嵌了缝隙的厢房门关严。 “北戎对卫家军过于熟稔,虽说北戎、北蜀入侵中原有一部分谋策所在,但此次北戎另辟蹊径,显然遏制住了卫伯父掌军时那般,主张强硬的打法,雁门关的地势易守难攻,可在现下是中原心肺,卫家军更是处在瓶颈口。”容羡回身,将桌案上的零碎残物挪开,扯过帛布,提笔,“先前所列的阵势,正是得宜编刻之际。” “北戎兵与时俱尽,近些年填了许多山地,用来跑马,脚程快得厉害,”容羡笔尖一顿,悬在半空,“而北蜀的马,更是出了名的壮硕,攻入云中时,先遣冲击出来的蛮兵,所驭下的马就较为轻便,押后有十几头异常高大、腿型粗壮、马蹄掌宽大的马,那便不是北戎的马种。” “所以,所谓的合作,目前来看……”卫挽的食指轻击桌案,锐利微眯的眼眸,被烛火融的慵懒,“倒有几分狼狐共舞的意思,北戎向北蜀引进了马种?先前倒是没过多的往这上面考虑半分,顺流而下的溪河未必有多深,但湍急是必然,人尚能浅渡过河,但马匹,若无天长日久的规训,很难未见些血。” “而卫家军的马匹,多数来自中腹贵族所养的种,血统矜贵,吃的也讲究,拿来做宠,溜出去在猎场跑两圈是没什么问题,可拉到战场上,问题就大了,”容羡在帛布上画出三种马的不同,着重勾描出其形特征,着重注字,“卫家军驻扎雁门,跟北戎交手的前些年更没少吃亏,后来在这个上面也没少下功夫,将十六州的马匹引进来,确实有效,极大填补了中原血统马的缺陷,也拉锯开了区别,可对上蛮兵,这点效用就微乎其微了。” “边城缺自给自足的粮仓,同样,更缺挥师北上的先遣骑卫,”容羡将笔斗轻落,搁在笔搁上时连声响也闻不见半分,“阿挽,若想要拿回燕云十六州,亦或者北上驱逐,如今的卫家军,不能。” “亦做不到。” 卫挽的视线落在舆图上,下落时扫过北方蛮族,凝在中原卫周之地,她明白容羡的言中之意,卫家军借着雁门关的地势,横阻外敌这些年,视野也局限了起来,一旦脱开地势,不论是向内夺城、向外,都未必能有之前的锐气,雁门关之战惨败避退,是打碎了卫家军的傲骨和轻率。 而阿父历时数十年的强训磋磨,卫家军远比中原列国要锋利,若是和北戎这一仗打响,向内攻夺卫地、宋、郑,倒是能以充边城物竭,可以战养战,能否起到越战越勇的效用暂且不论,战多兵疲,又背腹外敌,反而容易更没了一敌之力。 “阿兄所言,”卫挽抬眸,抹起笔杆,沾着墨汁,“是在理的。卫家军仍存在着不少的沉疴,陈年旧疾侵染着筋骨,拖慢了脚步举臂,如今不止是向外不能,向内也会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地步。” “中原仍勉力于列国平衡的拉锯,这个局面不能由边城来破。” 第174章 慢慢磨 “阿挽忘了?”容羡在不经意间抬眸,指尖敲击着舆图上的卫都,眉眼间神色慵意十足,“不破不立。这摊在明面上的名头,不是已经有人搓净脖子,顶上门等杀了么。” “既然他这般迫不及待,不如全了他的心意,”容羡意有所指的垂眸,视线落在她的耳软骨上,神色忽而间云山雾绕,晦暗不清,“一腔热忱,总比辜负了好。” 卫挽勾唇,容羡一语双关,近乎是明示在她的眼前,状作若有所思,颔首附和:“燕山关外蛮强林立,确实非我们凭着一腔沸腾热血就能独吞的,” “暂时来看,”语调一顿,长睫低垂,遮了凤目里的笑意,“元扶晏,着实算得上一个不错的盟友。” “哪里不错?”容羡的声音很淡,仿若只是两人间寻常的言谈回合,掌心搭在卫挽的腰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 “阿兄难道,没听过民间那句谚语?”卫挽感受着腰间掌心附着而来的灼热,直觉下有些不妙,但卫挽向来不是被束之高阁的女子,退避三舍这种事,抛开计谋成算,显然是不可能,“想要做最坚固的盟友,就要拥有同等的敌人。” 容羡眼眸微眯,搭在她腰间的手掌上抬,持握住她的肋侧,另一只手顺势,落在她双膝间,指尖顺着内侧,上滑,引起她一片战栗。 卫挽偏头侧目,斜睨着看向容羡,手想下探,禁锢住容羡那双试图煽动她的手,还不待她有所动作,就意识到容羡的指尖停滞,卡在中间,不上不下,视线勾缠的顷刻,容羡反手握住了远侧一肢。 卫挽便被容羡掐着腰,架在他那双交叠的长腿上骑坐,卫挽猝不及防的一阵天旋地转,手着落在他的肩上抵着。 卫挽的背后被桌案卡着,即便是有厚厚的大氅,仍然隔得脊背弯折,而骑坐的那双腿,更是没顾忌着她平行着落,而她,就像是那湖中扁舟,唯一能倚靠的,只有容羡这根桨。 容羡垂目看她颦眉,知道她一身娇气,磕了碰了都要一身青紫,禁锢着她腰身的手后绕,轻抚着上抬,似哄似逗,一边用手背垫在桌延边,一边揉着卫挽的脊背,可那交叠的腿不仅没回落,甚至还变本加厉,容羡故意点起的足尖,将人架高。 卫挽没设防身子再次一歪,搭在容羡肩膀的手腕擦着向前,动作间,猛然拉近的距离。 “容羡!”语调带着警告,卫挽只道他分离在即,依着容羡如今的厚脸皮,定要作闹个不停,但她没想到是这么没完没了,她的手肘撑在他的肩上,抬首之际,鼻尖相擦而过,两人皆是一滞。 容羡长睫上压,那双眼眸中的黑沉和侵略,在两人逼仄、紧凑间,根本无所遁形。 他倚在木椅靠背上,追着探身,吻了下她微凉发胭的鼻尖:“哪里不错,嗯?” “再说一遍,”容羡此刻,并不迫切发起攻势来攻略城池,贴了下她的唇角便退开些许,后仰枕着横木,狭长上扬的眼尾因着这个动作,变了味道,睥睨中带着些餍足的慵懒,可其中蕴着危险和独占,“阿挽对那白虏倒是高看,想来定然是见到了此人不同外人袒露的一面,我见识浅薄,看人难免不够周全,阿挽教教我?” “不急,”容羡食指指腹抬着卫挽的下颌,调整得和他一样睥睨、危险、独占,卫挽本就骑坐在容羡架高交叠的腿上,如今被他这么一摆弄,更是居高临下,“我们可以,慢慢磨。” 第175章 勾描 卫挽身姿向后倚靠,他掌心热意间隔着大氅源源不断的烘着她:“阿兄这么追根究底,就不怕听见什么不想听的?” “说来听听,”容羡揽腰将她压近,腹下无缝的贴合着,“阿挽眼力卓绝,向来善于洞察人心,应当是知道我想听什么的。不过,” “既然说了不急,便不会催着阿挽给个答复,”容羡从桌案一侧的篓子中张抽出干净的白帛,铺在卫挽身前,“这行军打仗的阵势繁复多变,此次一战容不得差池,一两句话哪能讲得清晰明了。” 卫挽瞧见他的动作,暗道糟糕,侧首回看容羡那正端持蘸墨的笔,额角牵连着眼皮,间歇交替着微微跳动,视线落在他的眉眼,停留半响,唇边勾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清浅又难以觉察:“阿兄是想听什么?” “我对兵法阵势的造诣,虽比不上风云榜首,但也还算熟稔,不至于阿兄如此大动干戈,”她握住容羡的上臂,止住他要回收描摹的手,“还是说,阿兄对自己一手调教培养的本事,并不够自信?” “我还以为,阿兄一直引以为傲呢。” “阿挽当真不知道我想听什么?”容羡垂眸,瞧着搭在上臂的纤细指节,指缝中陷着他的衣料,莫名的旖旎,视线上抬,“阿挽先前的造诣只能算得上是顶坚固的基石,架起高阁的梁柱还得且看当下细垒,” 语顿,含着墨的笔,便落在了那白帛上部的中心位上,也恰是卫挽的膻中位、心尖上。 “自云中往定襄有三条官道,其中之一,便是从云中南门延水路向下,”容羡上提起笔,向下蜿蜒出河道和官路,停滞在脐上四指一顿,忽而拐向一旁腰侧,“这便是定襄西门。” “是北戎最可能、也最容易驻扎的一条路。” 容羡将笔尖落回起点,期间抬眸,视线落在卫挽细微颤动的睫毛上,不紧不慢的勾起了笑意:“起自云中北门的那条道,也正是阿挽绞杀卫让、挛鞮且姜带着北蜀驻扎的那一条,途径并州向下。而最快能抵达定襄城的,则是云中东门沿着东南方向,途径并州向下的那条路,也是这条官道上的岔口,末了汇入此路直抵定襄北门。” 卫挽的思路被容羡拽着,一时专注下来,根本想不起来计较容羡以她为案,压着在她身前勾画描绘,思忖半响:“不止北蜀在急功近利想拿下并州,北蜀不捧反嘲的态度,北戎兵窝着火呢,也迫切的想要证明北蜀是错的。这么多年的败仗,未必是打的他们越挫越勇,就像你所说,纵然这次被蛮兵攻入边城是谋策,但北戎此次确实也在卫家军的眼皮子底下投机取巧到了,陡然间燃起的烛光算是破了他们的囚困死局,也突围了卫家军筑起的高墙,可突然之间的得利,过大的分水岭,人心就难免失衡,欲望也跟着难以满足,又难纾解。” “他们也不会甘心被水路给掣肘局限。” 第176章 细腻美态 听着她条理清晰的所言所辩,显然是没有半分悱恻缠绵之意。 容羡端持笔杆的指尖一顿,笔尖落下的力度不轻不重,抬眸间,便见卫挽那张尤为认真的脸在陡然间转变,似笑似逗的话音还未出口,就见她抬手捏着他的手腕,狠狠甩向一边。 ‘啪嗒’一声,笔杆滚落在地上,砸出星星点点的墨汁。 容羡不由一愣,随着她的动作垂眸,看向方才的落笔之处,缓缓眨了下眼,半响,长睫‘唰’地上掀,直勾勾的看着卫挽,喉结上下滚动,有些难耐的烧了起来:“阿挽。” 他狐目轻阖,徒留眼尾那抹红晕,彰显着那情动,满室谋算,一时就这么沉寂下来。 卫挽瞧着他眸底的欲念根本遮掩不住,眼尾染上朱胭色泽,难得还能寻见几分失措,心下做弄人的兴致骤起,若容羡克己复礼,她便想将他拖入红尘,沾染艳色,可反之,容羡情欲缠身,她便想看他隐忍克制、不可纾解。 “阿兄是有意的?”卫挽压近身子,容羡沉重的吐息愈渐灼热,全扑在她的脖颈上,带着阵阵痒意,“瞧着,阿兄是知道自己碰了什么?” “微绽樱桃一颗红。断肠声里唱玲珑。轻罗小扇掩……[1]”卫挽钓着嗓音,慢悠悠的念着诗句,忽而那裹着酸枣蜜般的铃音消弭殆尽,转而可见骨节分明又劲瘦好看的手遮盖在卫挽的脸上,严丝合缝的捂住她的唇畔。 “别说,”容羡的额头抵在她的左肩上,吞咽间嗓音沉哑,“学的是些什么胡言乱语。” 卫挽缓声噬笑,抵开他的手,语调中拖着意味深长:“阿兄怎么草木皆兵,未免太浑浊了些,不过是颂扬女子细腻美态的词句,阿兄饱读诗书,是想到了哪里去?” “嗤,细腻美态?”容羡对她这幅性子的了解,简直深入镌刻,要是一直避着,她指定是要踩着刀背爬上刀刃行走,染坊浸色怕是要甩在他脸上抹,“阿挽怕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细腻美态,” “初绽樱桃有四颗,上一中二……下余一。”视线随着他所言,落在实质各处,“半遮半掩粉凝脂,含羞带怯涎玉沫珠。” …… “颓,这帮狗崽子,”金衡翻身下马,吐了口血沫子,同身旁举盾杀敌的姜度背靠背,同时向前斩获人头,“这场景,老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别说是见血,我家的老头子都得捧着我走。” 姜度轻呵一声:“谁不是?” 是啊,谁不是!他们都是卫都贵胄,即便有些不是一脉相承的嫡系,但世家之列,嫡庶向来相连,沾着世家名头,哪个出了门不是代表着家族的荣辱。 金衡踩着尸骨回收长戈,反向轮回身后,架着蛮兵的后颈,因为长时间持戈,他早就没了力气收割,只得咬牙将人拉向自己,侧身就是一记横踢,重重单膝跪地。 姜度捞着他的手肘,眼睛被汗水模糊,艰难的眨了眨,抬头看向周遭虚无荒野的黑烟血色:“还成么?” “当然,”金衡哑着嗓子,胸腔内的血又要翻涌上来,“有老子在,这帮狗崽子就别想越过定襄。” “呵,那瞧着他们就要单刀直入了,”姜度抬着盾,隔开攻上来的蛮兵,使了重力将人一推,“因为,你看起来,不太行。” “你放屁,”金衡撑着他的胳膊借力起身,之前在卫都,他和姜度可以说相互瞧不上,姜度嘴损,他脾气也向来不好,街上碰见就会错眼擦身,连句招呼都没有。 但前些日子开城迎敌后,两人带着小队,作为队长,难免要一起商讨着战术,再一次次适应磨合,看着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死在他们身边,自责羞愧之余,难免多了几分心心相惜的同袍之情。 “你怎么没还口,”金衡意外的没听见姜度的毒舌,难得不适应的看去,“不会真正不成的,是你吧?别不好意思,叫声衡哥哥,小爷罩着你。” 姜度依旧没说话,只是用盾角轮开人后,向远处眺望,目光沉定,不知是夕阳的光映在瞳孔中,还是被火光烧的,显而易见了几分明亮,金衡蹙眉看去,吐出口气息,起身扫割想要偷袭姜度的蛮兵,跟着姜度向远处看去:“你怎……” “援军,”姜度声音透着抖,没那么容易察觉,可金衡同他作战多日,了解了他几分个性,听得出他嗓音里的激动,登时跟着瞪大了眼,“是卫家军。” 第177章 那日 远处,卫家军的旗帜高扬,马蹄溅起尘土,漫着黄烟,大军从其中冲出,定襄城上鼓声阵阵,弥留回响,可见军心澎湃。 沈不虞挡在沈会闲身前,将蛮兵踹下城池,也看向大军奔袭而来的方向:“援军。是阿挽,哥!” “看见了,”沈会闲搁下长弓,拎起城墙上的长箭,刺向前方,“来得及时,定襄我们守住了。” 血溅在面庞上,沈会闲眯了眯眸,红雾黄烟交织成浓墨,马蹄踏在尸山血海里,艳色滑过枪刃未留下痕迹,浴血的银色在日光下更加夺目,卫挽翻身下马,踩着血泉,银枪横扫震荡着披甲。 卫挽握住从金衡手中脱落的长戈,戈刃和蛮兵的刀锋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金衡,驾马合围。” “回神了,”她反身将长戈推入金衡的怀里,扯着缰绳甩过去,转着长枪迎上敌军,“姜度!” 姜度猛然清醒,小臂抵着盾,朝着卫挽的方向护着:“将军,蛮兵主将在西北。” 乱作一团的局势,以怒浪狂卷的形势反转,禁军被北戎兵连日的磋磨,早就不单是卫都里的世家公子,而卫家军的加入,更是让他们找到了主心骨,簇拥着卫家军,朝着北戎驻扎的腹地残卷。 卫挽朝着北戎骑军冲去,闪身避过马蹄,立于马身一侧,向上一计回马刺,将北戎兵斩了个人身分离,乘势勒住缰绳,一跃翻上,清亮的哨响,在她的唇齿之间传开。 哨声渐息,鸣声紧接着洪亮的传在上空,紧接着鼓声阵阵,透着沉闷、磅礴。 破空的声响,划破天际,在卫挽的长枪前,将蛮兵钉下了马,卫挽似有所感的侧目,城池高墙上,沈不虞单手举着弓,朝她扬起笑脸,卫挽轻笑一声,回首间,驾马冲破蛮兵的阵势。 “卫家军!”季朔方明近乎是面容狰狞的看着那高扬的旗帜,眼睛里充血的红丝让人脊背发寒,“怎么可能。” “如何不能。那日,你莫不是真以为……只要越了境,边城轻而易举就能被你掌控拿捏、为你所用,混得如鱼得水,北戎兵更是亲入故土?”卫挽驭马从季朔方明的黑马后方冲出,拎着长枪,盔上红翅随风飞扬,唇畔清浅的勾着微嘲的弧度,“你就没疑心过分毫?” “数十年越不了的山,怎么就回光返照了。” 季朔方明看向卫挽,打量着她的眼眸陡然一变,玄铁枪,红翅羽,玄银麒麟甲! 卫家军主将! 季朔方明分明在卫靖骥的手上,见过一杆同样的玄铁长枪,快、利、薄、净,就在十年前,卫靖骥挥枪横扫,就轻而易举的将他胞弟的头颅斩下。 而红翅羽、玄银麒麟甲,是连卫家少将军都没有的待遇,而眼前这位,面孔眼生,可显然已经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那日’这个字眼,早就没人叫的出来,季朔方明勒着缰绳后撤,有些需谨慎,可眸底烧着的野心,难以熄灭。 “卫靖骥老了,眼界自然就浅了,而我正值壮年,”季朔方明试探着卫挽,转着刀尖准备动手,“高峭巍峨的山,总有沉的那天。而我东升‘那日’,会将所有的山都践踏在脚下,如履平地!” 第178章 酣畅 “山终有沉的那天,那日就没有迟暮之时?东升西落自古定律,山即便是沉了,也依旧是那山,巍峨不倒,屹立之巅,他永远在那儿,高时你如履平地,低时,”卫挽接下他的刀,手臂发麻,“那便是你的望尘莫及。” “那日周而复始,山永远无法齐天,”季朔方明刀背抵过手背,横砍向卫挽的脖颈,“卫家军的新主,就让我好好瞧一瞧,有没有卫靖骥的十分之一。” 说罢,攻势骤变,扶着刀柄后撤,蓄着力猛然朝前刺出。 卫挽后仰,抬着长枪卸下他的攻势,单臂甩着长枪压在季朔方明的刀背上,强力重砸下,他不禁被震得后压,眉头紧蹙,狰狞着五官,咬着牙根,从喉间溢出些难捱的声响,连人带马侧翻出去摔在地上。 他刀尖拄地,抬眸间满是凶狠:“倒是我小瞧你!” 季朔方明单手扶地呈冲势,砍向卫挽身下的马,卫挽扯着缰绳后仰,嘶鸣远扬,棕马扬起前蹄,季朔方明甩起长刀,砍下马腿,卫挽眯起眼眸,踩在马背上,翻身跃下甩回长枪。 高头大马摔在血泉之中,鸣叫声嘶力竭,听得人心酸苦紧皱,季朔方明后撤,从马身上翻过,挡开长枪时踉跄着后退。 卫挽抬臂,抹开棕马摔地时迸溅的血珠,眉目桀骜,顿时掺了几分野性难驯,饶是季朔方明,两人间隔着马匹,都被她浓厚的血腥气逼得后退。 黑马冲过北戎兵的攻势,一路拎着长刀砍杀残兵,撞翻蛮兵的旗帜,劈手砍向季朔方明的手臂,季朔方明闪身格挡,卫挽当即向前旋身一刺,枪背拍向季朔方明的腰腹,季朔方明踉跄两步,深邃的眼眸透着暗沉,在两人身上巡过,竹哨响彻天际。 天空传出啼唳,数百只猎隼折着羽翅,俯冲而下,抢食残肉腐尸,喙紧咬着卫军的臂膀。 季朔方明冷勾着唇,轻呵着声,透着幽幽的暗沉,沈不虞眉宇微拧,抬眸间就要提刀砍去,卫挽枪尖入土三分,血漫过枪刃,沾上长枪红缨,眨眼间落在沈不虞身后,陡然调转马头,扯着缰绳回返,向着城池方向回冲。 季朔方明拎刀上马,一夹马腹,扬声传回蛮兵之列:“拦住人!杀。” 沈不虞侧目,扶着卫挽的一侧手臂,朝后探头,风吹起鬓发,贴在唇畔,一双美眸满是兴味,分毫没有危机之感,全然的信任,弯刀横扫,砍在攻来的蛮兵前身,将人斩下马,单手握着刀,振臂一扬:“冲啊!阿挽,驾——驾———” “叫人叫马啊?”卫挽扬眉,神态松弛,扶着人晃动的腰身,“坐好。” 话落,一甩缰绳,马匹以急速突围,将作势合围,打算困死她们的蛮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嗷——嗷呜。”沈不虞被困定襄有月余,虽然近来十几日改变攻势,突围迎敌,但多数仍是被北戎压着打,卫家军的加入让这场必输的局面有了转机,憋了月余的郁气在此时,这场酣畅淋漓的策马中骤然消散,兴致乍起嚎叫出声。 第179章 金雕 卫挽驾马立在卫家军阵前,勒马扬蹄,回眸看向北戎蜂拥而来的大军,临近眼前的骑军,忽而阵脚慌乱,也就是这时,北戎军后方亮起杆卫帜,卫挽扬声:“那日,中原有句古话,” “叫穷寇莫追。”四方骑卫早就在无知无觉的进攻间,无形的将北戎兵拉进了包围圈,而卫挽便是那请君入瓮的引子,“全军,合围扣押。” 卫挽翻身下马,拇指勾着缰绳,绕着手掌缠了几圈固定马头,沈不虞单手撑着马背跃下,弯月刀垫在肩上扛着:“给我拖进城杀!” 四方骑卫闻声而动,严丝合缝的将人囚困在阵势中。 季朔方明想要冲势上前,转瞬天际盘旋来一只颈项系着红飘带的秃鹫,骤然冲下,季朔方明顿时止了步子,驾马带着小队朝着秃鹫冲击的豁口飞驰。 沈不虞的刀尖‘锵’地落地,砸出坑洼,拖着刀朝前疾步:“阿挽。” 卫挽眯着眼眸,指尖在手臂上轻点,细数着拍子,猝尔掂起一旁的长弓,抛向空中反握,弓箭搭在弦上,抵着扳指擦出声响,被拉了个满月,眨眼间,箭矢飞驰而出,势如破竹的劈开风。 系着红绳的秃鹫就那么从半空中,掉了下来,那根长箭精准的钉在那秃鹫的翅膀上。 除却卫家军和沈家兄妹,禁军之列人人都诧异着眼眸,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季朔方明比一个畜生重要。卫家军从不质疑主将的决策,而沈不虞,全然是盲目偏信,卫挽做的一切,她都认为是对的。 例如此时,她就亮着眼睛看向卫挽:“好弓法!” 只有沈会闲,此时负手立于定襄城池的高楼上,看出了点门道,卫挽将那秃鹫射下,却只折了羽翅,并未伤及根本,且不说这鹰是鹰种里素来以迅猛闻名的金雕,就是这千里一击必中的箭术,就依然是他不可企及的程度,更何况只折了臂展。 再说这用意,近些日子北戎兵用着飞禽走兽,次次占尽上风,而他们即便是有强有力的人海战术,也禁不住成百上千的畜生消耗。他们缺的便是这飞禽走兽,是马、是鹰、是粮、更是难驯野性。 季朔方明跑了,还有下次抓,这回侥幸脱逃吃了败仗,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估摸休整休整就会卷土重来,不怕压不下人,可这猛禽可不同,千里之外瞧上一眼,便知道是个好东西。 卫挽拎着弓,抛给沈不虞,抬手在她的头盔后呼噜两下,而后拎着头上白羽摆正,扬声散向四方:“把天上的畜生,都给本将折下来!中者,升小旗长,而未伤及根本正中翅展者,入骑卫营。” 季朔方明急着逃窜,哨声未响,头鹰更是被卫挽折下,天际盘旋的猎隼群龙无首的晕头转向,猝不及防就招了道,冰锥似得砸下,血水沾着翅膀扑腾两下,沉寂下来,惨叫嘶鸣源远彻响。 远处,紫衣骑卫别着商刀,驾马长驱驰骋,勒紧缰绳停在定襄城门前。 第180章 偏心 卫挽视线上抬,朝不远处城门看去,落在那柄商刀上,提步过去:“可有要事?” 郁舟见卫挽朝着他这处走来,便当即下马,往前迎了两步,抱拳行礼:“王上,” 语顿,才直立起身,从怀中拿出信笺,再次弯腰双手呈上:“这是,主子给您的信。” 语调中还细微沾着些不可名状的失语,郁舟耳朵都有些红,实在是他们主子……简直粘人。 王上率军前脚刚离了云中城池,还未到驻扎高塔的地界,前后左不过半个时辰,他家主子就拿了信让他追来。 卫挽瞧着眼前的信笺,一时未回过神伸出手去接,并非是觉得不好意思,而是郁舟对她的称谓。 “呦,郁舟,你们家主子这是……一刻也离不得人啊,”沈会闲拎着箭顺着步道踏下台阶,眼眸在卫挽身上训过,抱拳,“淮武王驰援及时,定襄防线今时才得以守住,沈某也算是没愧对身后百姓,那一招千里绝杀,当真是好技艺啊。” “怎么?”沈会闲的眼眸凝在郁舟双手呈上的信笺上,笑意有些玩味,“你家主子可有什么话写给我?” 郁舟摸了摸鼻子,嗓音泄出些轻咳,视线不由自主的朝着卫挽的方向瞄,却又不敢将视线真的落在实处,心下不由自主的思忖道:有王上在,依着他家主子的性子,眼里,哪里还能看见其他人?心里,又怎么可能想着别人? 满心满眼,怕是都只有一个卫四娘子。 卫挽接过郁舟手里的信笺,摸着一顿,远山眉轻佻,指腹在上面不确定的捏过,唇畔不由自主的挂了些笑,浅显并不易察觉,长睫上压,睨向沈会闲:“别搁这阴阳怪气,假模假样的。” “啧,”沈会闲咋舌,抬臂揽上郁舟的肩膀,“你那重色轻友、粘腻性子的主子,居然没跟着,只追来一封信?” 郁舟默不作声,将沈会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拨掉,不得不说沈将军的嗅觉敏锐:“主子说,” “王上身负大任,她身后的……男,男人,自是不能给王上丢人,平添累赘,拉着人只知道情情爱爱。像沈将军这样的薄幸少情之辈,是不能理解主子相思断肠下的良苦用心。” 卫挽的眼眸上抬,在郁舟面无表情的脸上停滞片刻,想着容羡的语调,唇角不由隐晦的痉挛了两下。 沈会闲就直白多了,瘫着张脸,反击回去:“说到底,和阿挽青梅竹马的又不止他一个人,此后他在云中独守空城,而我则和阿挽携手并肩,同舟共济,说不准就忽而开窍,火树银花了呢。” “来,小阿挽,叫声沈阿兄给他听听。” “有意思?”卫挽将信笺折起,塞进扎紧的袖口,不经意间抬眸乜斜,“你惹他干什么,小时候的亏还没吃够?” “小卫挽!你可真够偏心的。”沈会闲气急败坏,冷哼一声,容羡离京之后,隔三差五回京时,时常也同他相聚,可每每都是为了瞧人,需用他的身份做掩,而卫阿挽自容羡离京后,又有卫王在旁忌惮,除了不虞,便甚少和沈家有勾连了。 而立之后,他虽纨绔,但也少有这么跳脚的时候了。 第181章 选择 “我还以为,你早先便习以为常了。”卫挽漫不经心的抬眸,侧身提步入城,“城中情势如何,对上北戎多久了?” “月余,”沈会闲转着长箭,箭羽扫过,骤起的风声掩在一片杀声之下,“定襄城的脊背抵着卫都,理说前方战事,怕触了霉头一般都会选择绕着走,可奇怪就奇怪在,走商往来如旧,一般的商贾不是最重这种运么?” 卫挽脚下一顿,沉眉侧目:“走的什么商?” “衣料布匹的生意,还打着犒劳三军的名声,送了棉衣到营地,”沈会闲不紧不慢的回,见她停顿脚步,不由跟着话语一滞,“是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要查。”卫挽瞧了一眼空旷的街道,在小贩的匾额和红帆上停留,“北戎打到城门前,定襄百姓如今……多数都在靠近边城周边的村里落脚,有些资财的早就卷着银钱朝着卫都迁移,城中只余下十几户穷困潦倒的,” “哪一桩生意能在尸山血海的燕巢危幕中做,生怕命活太久。”瞑色擦过斗梁青瓦,斜照在卫挽冷噤的容色上,“东西你收了?” “没有,前方战事紧张,一点子风吹草动就能影响局面,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哪里敢放到三军里,”沈会闲琢磨半响,才松弛着肩臂,“更何况,行军打仗合该由朝廷供给需备,搜刮百姓算怎么个事,我虽不是什么名将,但也做不出这种缺德事。” “这种蹊跷事,既然送到了眼前,你该顺应着收下,人盯紧了吗?”卫挽眯眸瞧了眼长街六道,辨认了下方位,提步朝着郡守府走去。 “察觉不对就叫人盯着了,但北戎来犯频繁,我和不虞都在城楼顶着,这人手……你也知道没什么可用的。”说到这,沈会闲才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卫挽咂摸出点什么,眉眼目不斜视,仿佛也没太把这个事放在心上,不疾不徐的点破:“跟丢了?” 沈会闲料到她敏锐,但没想到这么直白,指尖转起箭杆,用箭镞勾住卫挽的领子:“去哪?” “行军帐没在郡守府,定襄地大,郡守府离城池门太远了。” 卫挽扬眉,跟着沈会闲调转步伐:“像模像样啊,行事妥帖,有几分主帅的样子了,叫卫都里的人瞧见,定然不敢信,我还以为是不虞主外。” “卫都里人人都带着层面具,里头装的究竟是人是鬼谁能知道,溃烂腐肉镶嵌金块也都光鲜亮丽,不差我一个,”沈会闲散着笑,离了销金窟,那纨绔之色经过边城风霜的侵袭,变得不羁放纵,“你和……你们,卫家军是怎么回事?” “你早就知道容羡的事?”卫挽从他的语调中寻摸到线的一端,视线在沈会闲不自然的容色上停留,“沈家,这是站队了?” 沈会闲下意识想摇着扇子,但他身着甲胄,早就不佩玉挂扇,手自然抓握了个空:“不算吧,沈家从来就无从选择过。” “你和他自幼一起长大,应当知道他这个人,向来不是看情面做事的。” 第182章 萨仁 “听着是有诸多不满和怨念啊,”卫挽踏进营地,瞧着人安排主帐,“先去议事,随便分个帐子出来就行。” 沈会闲意外侧目,视线落在卫挽袖口的信笺上:“不先去瞧一瞧?” “没什么可瞧的,你这个纨绔富家子都不讲究,我也没那么娇贵,”卫挽不甚在意的回道,察觉到沈会闲的视线,扬眉抬起手,“你倒是比我还想知道?” “啧,还不等着回信,”说着,沈会闲回头,却并未发现郁舟跟上来的身影,眉眼间不由有几分意外,心下疑虑丛生,思忖起来,“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语调呢喃,沈会闲自然而然地将后头的话吞下,嘴角有些抽搐,视线落回卫挽身上。 沈会闲说的声音小,加上营地嘈杂,也没太听清,卫挽朝着议事营帐走去,头也没回:“什么?” 沈会闲见卫挽的视线落在周遭营地上巡阅,显然就是没往这上面忖度,他想到容羡那张冰清水冷的玉刻脸,以及他对沈家不讲情面的手段,唇边顿时勾起抹不怀好意的笑:“你就没觉得哪不对?” “依着他的性子,即便是身于齐鲁和北燕交界战场,他也要往返诸国间,义无反顾的在晋阳勒马,”沈会闲回头看了一眼城门,郁舟的身影早就不在那,战场之上,腰间挂着商刀绝不露面的死士,拎着长弓射击天空猎隼,“怎么如今着人送信来,连个回音都不要。” 卫挽掀起帐帘的手一顿,回眸将视线落在沈会闲脸上停滞半响,随后偏头,越过沈会闲的手臂,看向混迹在战场之中的那抹身影,却没言语什么,提步进帐:“你近些日子同北戎交战,只见到了季朔方明?” 沈会闲在卫都之内,面上不学无术,但私底下向来喜欢揣度人心,玩弄兵诡之道,向来都明白点到为止:“是,原本压境之时,季朔方明也未曾露过面,后来定襄抵不住了,攻出城去季朔方明才率大部进军。” “那些猎隼,也是今儿碰上卫家军才招来的。”沈会闲唇边的笑,不由变得嘲弄,“约莫是觉得势在必得。” 但他又回过些味来,抬眸看向卫挽,“你的意思,是……北戎兵还有其他领将?” “季朔方明顶多算是副将,”卫挽看着和云中沙盘上不同的错落山脉,语调恬淡无欲,“我曾听兄长提起过,北戎周遭有几个小部族,饲养飞禽走兽为生,通婚联姻也有,北戎突起便是因为将周遭小部纳进北戎,而将几部收入囊中的将领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那日,另一位叫萨仁。” “后来那日朝着中原边界不断侵袭,改了名讳,唤季朔方明,而这位萨仁将军,不善单刀直入的兵戈,便在北戎境内向周边侵袭,”卫挽的手拄在沙盘边,指腹轻点桌延边,“因为我父兄率卫家军横阻在边城,那日连年进攻,不是没赢过,可也没攻下来过,但萨仁不同,近些年将周遭小部族不断纳入,实力不俗,这回助着季朔方明另辟蹊径,名声更是要大噪,那猎隼也是萨仁纳入麾下的鬲昆部所养。” “北戎的马,瞧见了吗?”卫挽的视线锁着沈会闲的眉眼,四目相对,“同样也是萨仁旗下乌丸部族和北蜀育出来的种。” “这么说,”沈会闲的眉眼有些沉凝,思索着卫挽的话,“此人不容小觑了?那对上卫家军呢?” 第183章 见不得光 卫挽向来不是一个只会坐而论道的虚夸之辈,纵然有前世决胜告捷的先例,可今生的选择不同,便不会冒然信口开河:“行与不行,不在我言谈之间,还要对上了才知晓。萨仁同季朔方明之间,也没有北蜀政权分裂好离间。他也并非一味蜗居北戎,保守一亩三分地之人,更有个中原名讳,叫和合次仁。” “先晋臣子狐石当年出使外夷,会的那位使节,便是和合次仁的父亲,和合晋。虽说……先晋当年争得了上风,可北戎一直就未曾停止过侵扰。” “我也先前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事,”沈会闲诧异抬眸,眉宇又在转瞬沉凝,“听这名儿,是全然不掩对中原的觊觎和野心。” “不怕他有野心,”卫挽抬眸,用巾帕擦拭着枪刃上的血迹,“就怕他们是阴沟里的老鼠,” “见不得光。” “那些猎隼你要怎么养,”沈会闲的语调有些迟疑不定,指尖捋着箭羽上的毛,“禁军之列可没人会熬。” “养?”卫挽浑不在意,眯了眯眼眸,翩跹长睫遮掩了半分黑沉浓郁的侵夺意图,“不必费这个功夫,蛮夷猎隼尤为性烈,喂了也是不肯吃喝的,先豢起来。” “那我们这一仗要怎么打,”沈会闲敛着眉目,看向沙盘,面上八方不动的沉思,指尖则不断拨动箭羽,不难看出心下的焦躁,“要伙同并州合围么?” “等,”卫挽抬手拔了沙盘上插在云中的黑帜标,换上了代表卫军的红帜标,“北戎的军备已然被截断,那点子阵粮草能撑几日。且不说北蜀和北戎有了龃龉,便是没有,” “雁门被卫家军横阻,北蜀自顾不暇连个出路都寻不到,更没空给北戎鞍前马后。”说罢,将卫家军的帜重新安在了雁门关上。 沈会闲惊诧抬眸,眼底满是称奇道绝,又带着几分了然和不意外:“你俩夺下了雁门关和云中郡!” “还抢了北蜀的储备粮,”卫挽视线下落,冷睨沙盘,寻着突破口,“不然耗费不了这些时日。” “临着初雪还有些日子,还不算晚的,不如……”架个火炉烫菜,沈会闲的话音尚未落下,沈不虞单手拎着个猎隼的翅膀掀帘进来,裹挟着寒风,冲散了帐中残留的人气,“阿挽,你看这只——” 语调雀跃,举起那只不停煽动翅膀,咕咕啼叫的鹰给两人看,沈不虞抓来的这只,看个头就还尚在幼崽期间。 沈会闲抬臂扇了扇被那鹰扑腾下来的毛,有一根还沾在了他嘴上,他啐了一口:“沈、不、虞,你搞它进来干甚!” “是只海东青,”卫挽凤目微弯,瞧着那鹰幼崽,“蛮兵训练猎隼会放逐觅食,应当是故意被放进来跟着鹰队巡归的。” 卫挽显然很懂沈不虞的小心思,不由笑了声,“海东青在鹰队之中素来俊俏,你能看上这只不奇怪,确实漂亮。” 沈不虞被卫挽三言两语捋顺了毛,不再冲着沈会闲龇牙,将海东青往怀里一揣,一副准备据为己有的样子:“姜度和金衡他们几个副将已经着人,把这些猎隼圈在旁边了的屋舍。可要叫人来?” 第184章 表明 “主帅,”适时,姜度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恭敬之余压着些波动,得了应声才和几个副将掀帘抱拳。 金衡抬首,摘下头上顶的盔抱在怀里:“蛮人豢得那些畜牲爪子真够烈,折了羽翅还抓伤了不少人,多亏今日主帅来得及时,不然今日我们只怕是要伤亡惨重。” “嚯,虞将这抱回来了?”金衡搓了下手,有些眼热的瞧了两眼,他方才怎么就没想着搂一只回来,姜度拦了下金衡的胳膊,“主帅,” 姜度面上有几分踌躇不定,但还是在转瞬开口:“因着族中叔伯的关系,近些日子得了些卫都的消息,臣下之所以被族中选中随军,一来是因着族叔尚无子息,二来姜家确实抱有戍卫中原领土之心,姜家同臣下晓得边城和卫都之间的形势紧张,但禁军之列,不乏有许多被族中弃之赴死之人,这些时日在定襄,臣下同他们背水一战,为了这片地,为了身后万民,有不甘、有抱屈,但从未想过退意。” “臣下虽不是被家族中弃之不顾的人选,但仍然能感同身受他们即便返还,也仍是掩埋在金掐银捏的楼阁之中,终不得志,”姜度抱拳,跪地,“边城遭逢此劫,正是惫师之际,依着主帅朝中之言,必定要同卫都刀剑相向,卫王重用白虏,允准他登堂入朝,绝非千古之君。” “臣下偕同姜家,绝无可能拥护此等昏君,甘愿驰援主帅后备。” 所言之意真切明了,若卫挽在听不出其中的打算也枉为主将,她并未即刻出音,而是沉凝半晌:“你如何确信,本将就不在女昏君之列?” “凭仕于朝也,为忠为良,”姜度抬眸,语调不卑不亢,如珠落玉盘清晰可见,“凭借主帅朝堂陈词,忠骨铮铮,凭借主帅意愿剑指北疆,不屈不折。姜度身在世家之列,同族共荣,私以为姜家谋求从龙之功。” ‘为忠为良’是卫家祖训,可姜度没忘,坐拥卫都,谋朝篡位那位也是卫家人,姜度更明白,真正束缚卫家人的不是祖训,而是心中那座拔地而起的高山。 他在赌,凭借卫挽只言片语,赌她心中那座巍峨高峰屹立不倒。 姜度突如其来的摊白,对金衡和其余副将无疑伴随着压力,抵御外敌驻扎定襄这些时日,他们也陆续从亲近之人快马递来只言片语中,揣测到了细枝末节,可并未思及他们要如何。 他们又能如何,作为族中推出来的赴死鬼,并无反抗之力,像姜度这般言谈间决定家族倾向的毕竟在于少数,同样因着在族中举足轻重的位置,让他们更加踌躇选择,能如姜度一般坚定择主的天上石麟、族中栋梁更是百无一存。 “主帅,于外敌这一战,我不想输。于叛乱内贼,我不想让姜家输。” “姜度所言在理,”金衡垂首,单手拎着盔延,规正站姿,不再是告捷之后的闲散松弛,“主帅,我们本着绝无可能打赢的心奔赴定襄,臣此前……想着与其在卫都纸醉金迷,不如随军金戈铁马,即便是战死沙场,也是个爷们,好歹见过北疆长烟孤日,也不枉这一生。” “臣抱着必输的心,可驻扎定襄时,望着百姓卷着微薄的家当,拖家带口的朝着腹地奔走,瞧着定襄城外村落被蛮夷席卷,良家女子妇孺充为北戎的战利品、所属物,浴血奋战之际,臣扪心自问,可服气可甘心?” “臣的答案,是不。”金衡并肩跪在姜度身侧,垂首,“在卫都之际,臣也曾为只能做个纨绔子弟游戏市井而苦闷,后来逐渐接受郁郁不得志,放纵本性,寻思这辈子也就这么苦哈哈的过了,左右大家都有难言的族中糠秕,都如臣那般糊涂也就过去了。” “可臣来到定襄,才发现,曾经臣以为的苦难,在百姓眼里是声色犬马,更不足他们所承受的十之一万,至少臣……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也不必颠沛流离,妻离子散。”金衡少有这般考究的斟词酌句,但还是慎重推敲,“臣父,位立左将军,只身一人,可臣并不能像姜度一般裁决家中之事,但能决策自身,臣不想归从,不想回到此前的醉玉颓山中,甘于为主帅荡开前路,披荆斩棘。” 商显本就是庶出,生母是商左买进府里的乐人,早年在嫡夫人的磋磨下咽了气,若不是本着一族荣辱,以及不拖累她名下嫡子女的婚娶,禁军的营生也落不到他的头上,自然对于择主一事,毫不犹豫的与商家站在了对立面:“主帅若要向卫都发兵,这白虏登堂是个好由头。” “我被主帅选定,择为副将,已是前半生的云霄,”霍封挠了挠头,其实有些不明白他们几人死气沉闷的抉择,嘿嘿笑了两声,“不瞒将军,小将长于田间,家里都是农人,就是个草芥,后来卖了些田地送小将去了武官,凭着一身蛮力混在禁军里,打仗百姓苦,可若非良主,那便是连年苦,倒不如趁着秧苗发霉腐烂,快刀斩乱麻的把蛀虫除灭。” 周遭沉寂被霍封这看似心粗,实则粗中有细直白点明要害的一言戳散,金衡都不由神情一松,他们就是顾忌太多,所以才瞻前顾后生怕带给家族灭顶灾祸,也怕世家百年基业毁在他们手里,可犹豫不决只会任由蛀虫殃苗。 卫挽将目光落在众人脸上,将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半霎,宋旌和桑防掀帘而入,眉眼间是不同于禁军的喜色,垂首抱拳,转瞬礼毕抬眸:“将军,咱们和禁军围着生擒的北戎兵,足有万人。” 冷风随着席卷,卫挽才将一一落在他们脸上的视线挪开,左手搭在沙盘边,食指指尖轻点:“列位起来吧,出征那日我便已经言及诸位等同我卫家军,自是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尔等回卫都,” “不过,此时谈论向卫都发兵,委实过早了些。” 第185章 家书 宋旌和桑防对视一眼,也有些拿不准自家将军的意思,但见了眼前这个情形多少也能猜中一二,但将军已然如此发话,自然是有谋算的,而卫家军一惯服从,当即提步上前,一人提着一人的胳膊,将人不由分说的拽离地面。 宋旌长臂揽过金衡的肩膀,好似两人已然是出生入死的弟兄一般,语调轻快:“不必这般苦大仇深,卫都那些行事风气委实不适合边城风沙中刀尖舔血,诚如将军所言,你既同我们并肩,自是要和我们一道,何故踌躇。” “是这么个理儿,北戎压境,以外敌当先,卫都里那些个酸腐淤臭且多留他们一阵,此次卫家军和卫都援军合力首战,可谓融洽无间,”桑防提着姜度的胳膊,手背拍在商显的胸膛,“你破开突围那一招,可颇为气势啊,改天教教我?” 姜度察觉到对方的赤忱,并无半分高高在上,更无分毫虚假,便跟着应声,倒是那边金衡欲言又止,方想启唇,便被宋旌揽着肩膀往外带,空出的那只手还拖着霍封,“不过两军毕竟尚有生疏,为着今后更加肤寸而合,不如诸位副将带着援军弟兄……同我们卫家军来场告捷宴。” “将军,您看呢?” 闻言,她眉尾轻扬,并未阻止,还嘱咐了句,“既是告捷宴,就给弟兄们吃点好的。” 得了应声,宋旌和桑防当即将四个副将给拉了出去,面上满是挡不住的跃跃欲试,沈会闲眼眸微眯,约莫是和常常笑里藏刀的容羡,交情匪浅的缘故,视线落在他二人的笑脸上时,莫名的心下有几分存疑和顾虑。 沈不虞拎着海东青想给卫挽倒杯茶,结果那杂毛畜生突然挥动起翅膀,扇的茶碗里全是羽毛,沈会闲回正的视线刚好将这鸡飞狗跳收入眼底,他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忍不住暴跳如雷:“赶紧把你怀里的畜生送走!” “一堆的毛,”沈会闲拎过茶壶,换了个干净的盖碗,涮干净才倒满放在卫挽的手边,“你那两个,副将……当真只是弄个告捷宴?我怎么瞧着怎么诡异呢……” “哪那么简单,”见沈会闲突兀瞪大的眼眸,卫挽才勾着唇,“不过,也就是相互比试两招,仅此而已。” “阿挽,”沈不虞抱着海东强,朝前一撞,将沈会闲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一个狗吃屎,“左右距着告捷宴还早,不如先休整,我陪……” 沈会闲刚想发作,乍然听了这话,趁着话音未落,赶忙揪住沈不虞的后领,“你陪什么你陪,你先把这畜生陪走吧!” “什么畜生!这是我今后并肩作战的伙伴!”帐帘落下,高昂的音调隔着营帐,有些发闷,“哥,你别拽我,我和阿挽还有……” 卫挽扬首,视线没个落点的凝在不远处,托握的手一顿,一饮而尽才搁下那边沿沾着水迹的茶碗。 上面述着,容家姑娘亲启。 卫挽捏着信笺,食指划过上面糙砾的墨迹,执笔定下的名衔并不亲昵,却让人连同心下都泛着些不可名状的起伏,抚平褶皱展开,竟是整整两张未裁开的缣帛,布满墨迹,上面压着胡杨树叶。 阿挽远行,不过半刻,便已觉寂寥难消,思念难抵,遂独醉月下执笔,逐字逐句,艳羡前方关山的千沟万壑,可代我见你。叹,叹,叹。 卫挽的指尖划过三个‘叹’字,胸腔内的微末起伏,在陡然间转为波澜壮阔,长睫微敛,凤目轻缓的眨了下。 丹桂低回,满室余香,饶是白玉京的灼烈,都染上了冷幽。东西分别,我不知阿挽披荆定襄之际,会否相思云中青竹。亦不知阿挽夜深之时,会否茕茕伶仃,形孤影只,望月无眠。 我诸多挂虑,局蹐不安,辗转反侧默了许多,可思来想去唯余一句:一路风尘,安否?人地生疏,安否?箪瓢屡空,安否? 我知阿挽怀拥举世之才,景星凤凰,可仍遏抑不住多加深谋,季朔方明临于阵前,锐不可当,但决策之权不在其身,阿挽与之相攻,可善用谋策,斡旋再三,逐步蚕食,和合次仁驯鹰养马,如浪中鱼,难抵强势之军,其下走兽飞禽,挽挽约莫喜爱万分,有主的野禽可先断食水,慢慢消磨,那日卫都,阿挽所见的,则是只臂展七尺的金雕…… 卫挽一言一行的看下来,有阵前谋策,有衣帛食肉,近乎是面面俱到,视线在落笔之处停留半晌: 不言及企而望归,而是唯念挽挽,只念挽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