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掉马后师叔他慌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我掉马后师叔他慌了》作者:枫才【完结】 文案: 仙界皆知,琢光宗小师叔徐令的情史,先是为老不尊,后是欺师灭祖,桩桩件件都刺激得很。 徐令是修仙界出了名的不正经,这个名头在他的美人师尊驾鹤西归之后,前边还要添一个「老」字,变成「老不正经」。 徐令做师叔了。 小师叔凭着一张好皮相,纵横情场,春风得意。直到有一天,他醉酒错撩了一个刚拜上门来的小姑娘,小姑娘冰块似的,冻掉了「老不正经」的牙。 徐令:小美人,给爷笑一个。 戚瑶:…… 徐令:不笑?行,那爷给你笑一个。 再后来,他的美人师尊离奇还魂,神识归位。 归位庆典上,美人师尊端坐高处,垂眸盯着跪在脚边的逆徒,泠然道: 要不要为师给你笑一个? 徐令:…… 师尊,求您怜我。 #醉酒错撩的师侄居然是我的师尊# #师尊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我的全部风流债# 阅读指南: 1.男主是小师叔,美强惨娇花型 2.是强强联手,不是女尊/abo 3.男主情场理论大师,身心双洁 4.详细排雷见第一章 作话 内容标籤: 重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瑶(玉清),徐令 ┃ 配角:十年不见吟风柳,百年一遇江远辞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师叔是美强惨娇花 立意: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第1章 落魄贵女登仙门 没仙缘的废物 每逢凡世战乱之时,仙界便会派出接引使前往红尘,安抚生魂、广布道法,顺道择选有缘弟子上山学仙。 余峨山顶,数十个小孩子挤在前殿广场上,四下里擎天玉柱耸立,云气缭绕,隐约可闻白鹤闲鸣。 众人身前是仙界翘楚琢光宗的正殿,清音宫;身后是直通山脚的一千二百三十三级白玉阶。 小孩子们还都是凡人之躯,没有修为傍身,这一路爬上来,累得小脸比玉阶都白。 领队的青衣仙人神色泰然,发梢同他臂弯里的拂尘尾巴一样整齐顺滑。 他站在清音宫大门前,俯视而下: 「这一千二百三十三级台阶,是你们正式成为修仙者前的第一重考验,也是最初级的考验。觉得承受不了的,现在就可以退出。」 戚瑶站在人群之中,只模模煳煳地听懂了几个音节—— 她几天水米未进,又耗了这样一番体力,难受得冷汗直流;粗衫贴在她身上,被汗渍打湿了一片。 小孩子们默了一阵,没一个主动退出。 这可是清名贯耳的琢光宗,虽说在其镇门宗师玉清仙尊意外崩逝之后,其仙界排名有所下跌,但依旧家底不薄。 再者说,如今这世道,学仙虽清苦,总好过死于马乱兵荒。 青衣仙人扫视一周,敛了敛下巴,转身向殿门拱手: 「弟子江远辞已将缘者带到,还请诸位仙师当堂过目。」 「上殿吧。」 洪远的一声由天际传来,小孩子们纷纷抬头去找声音来处。 唯独戚瑶没有。 巨音震得她肺腑更加痛痒,她攥紧手指压制下不适,眼睁睁看着宫门洞开。 清风拂山顶而过。 清音宫通体皆是青玉砌成,晶莹剔透,随便敲下一块砖角都够在凡世活上大半辈子。 小孩子们怔在当场。 江远辞向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他的缘者们并没有跟上来。 原在队尾的戚瑶已经走到了最前边。 江远辞努力维繫着仙者风度: 「跟上。」 两个字说得含嗔带怒。 这声提醒之后,小孩子们如梦初醒,这才争先恐后地挤过清音宫的大门。 清音宫中央置有一方石盘,石盘上刻着些古老神秘的纹路,盘中心插有一把长剑。 石盘之后,又是数级玉阶,玉阶之上安放着九把交椅,其中八把交椅上都坐有气度不凡的仙师,唯有最边上的一把还是空的。 江远辞向阶上一扫,迅速低眉垂眼,欠身请示道: 「师尊,择选缘者是宗门大事,徐师叔他……」 坐在正当中的仙师抬起一根手指:「如此盛会,他不来正好。」 说话的是琢光宗现任宗主,于渊。 那缺了席的徐令是仙界大名鼎鼎的风流浪荡,行事顽劣出格得很,如今不在门中,八成是又在哪条花街柳巷喝春酒了。 琢光宗正值多事之秋,有徐令在更是雪上加霜。 于渊望着江远辞:「莫误了吉时。」 江远辞拱手至眉:「是,师尊。」 他得了令,转身向诸位缘者讲解道: 「这石盘名唤『化界台』,待会你们依次走上前来,将手放到化界台上,化界台便可预测出你们在未来十年中能够到达的境界。能达练气期,化界台发蓝光,筑基期发紫光,金丹期发金光。境界越接近大圆满,光芒越盛。化界台发蓝光者可做外门弟子,发紫光者可做内门弟子。」 发金光者江远辞没说,说了也不可能有。 开玩笑,十年之内达到金丹期,还当什么内门弟子,直接当宗主。 江远辞讲解完毕后,小孩子们开始缓慢挪动。 第2页 铺天盖地的蓝光照蓝了整座清音殿,也照蓝了诸位仙师的脸。 江远辞站在一旁,耳尖憋得通红。 他初当接引使,怎么就接来了这么一群蓝幽幽的废物…… 不过想来也是,天纵奇才到底稀有,近百年间,不过出了他一位紫光;近千年来,不过出了玉清仙尊一位金光。 这般安慰自己过后,江远辞悄悄调整站姿,拔直腰身,再次看向化界台侧。 还有两位缘者尚未预测境界。 戚瑶孤零零地站在原处,目睹十步远外的化界台再一次变蓝。 测试的小孩子悻悻离开化界台,戚瑶指尖微微发凉。 轮到她了。 就在戚瑶打算迈步上前时,高位上的于渊忽然动了动手指,打断了仪式: 「且慢。」 戚瑶抬眼,仰望玉阶之上。 沾满尘污的脸上,唯有一双眼清明得骇人。 于渊:「远辞,怎么多了一位缘者?」 琢光宗共九座仙山,九位仙师分守诸峰,除了徐令那个「老不正经」避不收徒以外,其余八位仙师每届收徒八名,凑八八六十四之数。 此次江远辞带了六十五位缘者上殿,的确是多了一人。 闻言,江远辞连忙向高台拱手,将腰背压得很低: 「回禀师尊。弟子确是依照门规,于战火之中寻来了六十四位有仙缘之人。只是,当弟子打算启程回仙界时,正巧在街角撞见一群纨绔子弟对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弟子上前问过才知,原是这群纨绔见这小姑娘流落街头,又生得清秀,便想拾回府中充个杂役,小姑娘执意不肯,才遭此横祸。」 于渊隔着数级玉阶与化界台俯视戚瑶: 「便是这位了?」 江远辞俯得更低了些: 「是的,师尊。」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如今凡世战乱,周饶国沦陷,弟子见她出尘,想是周饶贵女,却竟沦落至此,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师尊恕罪。」 于渊微微颔首:「既是贵女,必定有些仙缘,且一试吧。」 戚瑶尚未作反应,江远辞便先替她谢了恩典: 「多谢师尊。」 等江远辞终于直起身,戚瑶与这位好心的仙者匆匆对视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到化界台上。 她一边搓热手指,一边向前走去。 她将右手放在石盘上,深吸一口气,合目凝神。 石料冰凉的触感钻进手心,激起一片颤慄。 江远辞死死盯着化界台,看上去比戚瑶更紧张。 上百条目光集聚在化界台上,险些将那石盘瞧出个洞。 然,化界台全无反应,连蓝光都没有发出一丝。 化界台不发光,就代表被测试者在未来十年内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不能引气入体,就根本无法修仙。 戚瑶垂着眼,敛去眸中神色。 江远辞当即拱手向于渊: 「师尊……」 于渊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了他的求情: 「仙界有仙界的规矩。对于毫无仙缘的人来说,留在这里,并非是什么好事。」 他凝望戚瑶,酝酿着最后判决。 正这当,一段绵软慵懒的小曲从殿外飘来。 哼曲的人嗓音清越,本极适合诵读些佛经道法,可他却用这把好嗓子唱些勾栏舞曲,还字字半哑、藏着钩子。 灌入清音宫的风里,忽然添了些浓烈的酒气。 于渊欲言又止,眸色一沉。 「闭门。」 他向阶下侍立的弟子摆手。 玉门沉重,关起来轰隆作响,总算是盖过了那片靡靡之音。 扫到戚瑶脚下的日光越缩越少,终于只剩下细窄的一线。 珰—— 极清脆的一声,两扇玉门间留了条缝隙。 缝隙里卡着只釉青色的酒壶。 第2章 落魄贵女登仙门 爷给你笑一个 「宗主师兄莫关门。我听闻今日是宗里择选缘者的大日子,特意从凡世赶了回来……还是迟了么?」 酒壶卡出的门缝里,探进两根葱白一样漂亮的手指。 于渊皱紧眉心:「出去。」 探进来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门沿,半是琢磨半是挑衅。 小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那两根指头愣神: 仙者不愧是仙者,这指头生得比凡人的脸还好看。 众目睽睽下的手指敲着敲着,忽然发力—— 合门的弟子踉跄一步,跌了出去,清音宫霎时门户大开。 用来挡门的釉青酒壶碎在地上,酒水漫溅。 门外人蹚着碎瓷片和酒,摇摇晃晃地上了大殿。 他穿得就像一块剔透的青玉: 内衬雪白,外边套着一件黛青色的薄纱衫,腰间繫着同色宫绦;前襟湿了一大片,湿得衣料半透,隐约可见其下泛粉的胸口。 他人生得肤如白瓷,眉似远山,底下一双含情桃花眼,眼角脸侧还有因醉酒而生出的红晕。 他抬眼向小孩子们随意一瞥,当场瞥晕了两个。 江远辞满脸恨铁不成钢。 闯进来的年轻仙师及时转回眼,喉间滚出一声低笑。 他盯准了化界台。 全场唯有台前那人始终没有瞧他。 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第3页 他虚睁着眼,三两步晃到戚瑶身边,半倚着化界台,将人上下打量。 戚瑶当着他的面,皱了皱鼻子。 那街上游手好闲、拿人取笑的纨绔子弟,也俱是这般形容。 戚瑶恨透了这番做派。 年轻仙师探手过去,欲挑戚瑶下巴: 「挺好看的小姑娘,别总苦着张脸。来,给爷笑一个。」 戚瑶偏头躲开,顺道向旁侧让了半步。 于渊当即喝止:「徐令,你成何体统!」 徐令并不睬他,他盯着自己的指尖,好脾气地等了一阵,见戚瑶还是一脸冷相,便收回手,背到身后: 「不笑?行。」 他侧过身,将脸伸了过去,歪着颈子从下往上看戚瑶: 「那爷给你笑一个。」 他说着,当真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四月的芳菲尽在此处了。 戚瑶掀起眼皮,看到徐令精緻的五官,和他身上散发而出的光。 唿吸越来越急促。 不过,不是心动,而是恼羞成怒。 铮—— 徐令笑着笑着,忽觉颈间一凉。 戚瑶抬手抽出化界台中心的剑,架在徐令咽喉。 她的眸色如剑光一般寒凉刺骨。 徐令低下头,从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眼。 江远辞闻声抬眸,一看之下,险些失了仙人风度,唿出声来。 玉阶上的诸位仙师也是一怔。 于渊上半身前倾,神色晦暗不明。 那可是长生剑。 玉清仙尊的长生剑。 仙界有一句古老的祝词:手持长生剑,问鼎九重天。 玉清仙尊身殉后,长生剑无主,无数仙界大能慕名前来争抢此剑,以于渊为首的琢光宗众修也曾多次尝试,试图让神剑归顺于己。 然而,他们之中并无一人成功。 自玉清之后,整个仙界,再无人能拿起此剑。 直到今天。 那么多金丹大圆满,甚至元婴期的真君都做不成的事,这个没有一丝仙缘的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 徐令的酒醒了大半。 他看着剑身上的自己,忽然空手去夺长生剑。 指尖挨上剑刃的瞬间,一片灼目的金光爆出。 戚瑶眯起眼,端着剑柄,硬生生没有动。 徐令向后跌了半步,透明的金色光罩笼在他身周,光罩之下,挨过长生剑的手指正一滴一滴淌着血。 金光源自他金丹品级的护身罩。 他已成金丹多年,却还是没有资格触碰长生剑。 徐令抬起溢血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吮了一下。 嘴角沾染上一点猩红。 于渊瞧准时机,吩咐阶下弟子道: 「快,把你们小师叔给我拖上来。」 两名弟子一边一个,架住徐令手肘,徐令向后跌了半步,目光却始终定在一点,没有丝毫偏差。 他的眼好像粘在了长生剑上。 戚瑶一路望着徐令上了玉阶,这才翻手将长生剑插回原处。 剑入石台之时,她整个人都向前踉跄了一步。 唇角微微发抖,白得发青。 她实在是没有太多气力了。 徐令一沾到交椅就合上了眼,整个人靠着交椅把手,抬起一只手支着额角,半梦半醒。 于渊扫了他一眼,又转过头俯视戚瑶: 「方才,我们还有一件大事没有说完。」 戚瑶闻声抬眸,目光从化界台边缘扫到长生剑身上。 她并没有攒足勇气直视于渊。 或者说,直面他的发落。 于渊沉吟一阵:「远辞。」 江远辞欠身行礼:「弟子在。」 于渊:「你既将人捡回仙界,为师便不会再将人赶下凡世去。」 他念着长生剑的传说,若戚瑶真有通天之力,说不定能救摇摇欲坠的琢光宗于水火之间。 至于如何将这份或许存在的力量挖掘出来,于渊一时还没有头绪。 他转向另外七位仙师:「诸位?」 七位仙师齐齐别过头去。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宗主将希望寄託于传说之上,实属病急乱投医,他们可不敢贸然接这个烂摊子。 若许了那孩子到自己门下,数年之后她如化界台所言一事无成,自己不仅没法交差,搞不好还要成为琢光宗的千古罪人。 而且,按每位仙师八位缘者之数,戚瑶本就是多出来的那个。 虽说琢光宗家大业大,并不会少戚瑶一张铺位,但,一想到她那体质,每座峰都霎时变得拥挤起来。 徐令在推诿声中牵起唇角,接着,清了清嗓子。 「咳。」 他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诸位听到了。 他再次成为全场的焦点。 徐令抬起支额角的手,头颅失去支撑而向前一点,额发在眼前晃啊晃。 他举着那只手,醉眼朦胧,像是在说酒话: 「诸位师兄师姐不必为难,我揽月峰清净,九百九十九间宫宇室室皆空,她——」 徐令说着,用指尖点了下戚瑶。 「她可以一天换一间房住,天天不重样。」 他这话,就是要邀请戚瑶去他的峰。 于渊皱着眉瞧徐令,不置可否。 江远辞急急抬眼,欲阻些什么。 第4页 徐令向后一靠,笑出一点气声: 「你们在担心什么?我又不常回来,凡世莺歌燕舞丰腴美丽,我可没精力染指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他越说越过分,听得江远辞等一众年轻仙者耳根着火。 于渊自行滤去了他的秽语,开口仍公事公办,却明显轻松了不少: 「徐师弟愿意收徒了?」 徐令挑眉:「收徒?」 他摇了摇手指:「不,我只是让她到我的峰上去住,可没说要收她为徒。毕竟,旁的峰上资源紧张,一张铺位千金难求嘛。」 他边说边笑,难免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好在,旁的仙师并不愿与这「老不正经」一般计较。 徐令向前探身,手臂拄在膝头。 他望着戚瑶: 「你努力修炼,日后还是拜这些高雅真君为师,平日里见着了,唤我『小师叔』就好。」 戚瑶在心里默默冷笑。 于渊见戚瑶没甚表情,许是被徐令这厮吓到了,忍不住温声问道: 「如此安排,可还愿意?」 戚瑶点头。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还没有说「不愿意」的权利。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八位仙师各自择选了八名弟子,大典就这么结束了。 众人相继散去,于渊特意留到了最后。 他一个人站在青云殿里,将手里的令牌拿到嘴边: 「传令下去,封锁有关大典的全部消息,尤其是『长生剑出鞘』一事,将知情人数降到最低。」 令牌记录下他的指示,微微一亮。 . 清音宫前殿广场上,仙风飒飒。 仙师们召来彩云,端立云头;各峰师兄师姐驾着白鹤,载着新拜入门的弟子,跟在师尊身后。 一时流光漫天。 徐令打了个响指,一块云从天边垂落到他脚底。 戚瑶看着那块云,抿紧唇角。 徐令的座驾云比旁的仙师的都大出许多,人家的是小小一团流光溢彩,而他的横纵皆宽,活像张床塌。 徐令弯下腰拍了拍云面,当真掀起后摆坐了下去,一边向后倚,一边发出一声舒服的嘆息。 他合着眼,用指节敲了敲身边的空位: 「来试试?」 戚瑶好像被施法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得动。 徐令张开一只眼: 「别那么拘谨……唔,江贤侄?」 戚瑶随着他的话头向后看,正瞧见江远辞那张剑眉星目的脸。 凡世话本子里,那些一身正气的仙门标杆,大抵都长成这个模样。 江远辞与戚瑶对视一眼,拱手向徐令: 「徐师叔,我来帮忙带新人上山,还请师叔莫要嫌怨。」 徐令一笑,摇摇头。 江远辞再行一礼,转身,结印。 苍山之中传来一声鹤唳,接着,是越来越近的风声。 江远辞藉机,对戚瑶道: 「你是我带回来的,我会对你负责。」 戚瑶抬眼:她这位师兄身量颀长,垂头看她时,几乎挡住了全部的日光。 戚瑶扯了扯唇角,还不等她说什么,江远辞的白鹤就拍着翅膀,落到了二人身边。 江远辞伸出两根手指顺了顺白鹤的颈毛,白鹤温柔地蹭着他的脸。 他转向戚瑶: 「还不曾问过师妹名姓?」 「戚瑶。朱杆玉戚的戚,天宫瑶池的瑶。」 她气力将尽,声音很轻。 江远辞低头翻着自己的广袖,很自然地唤了声「阿瑶」。 戚瑶一怔,耳根不自觉地发痒。 江远辞从怀里翻出一块包好的白手帕,三两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捧给戚瑶: 「先垫垫肚子。」 手帕里包着两块淡黄色的甜糕,是江远辞借「接引使」之便,从凡世的街角捎回来的。 戚瑶难以自控地喉头髮紧,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甜糕入口即化,凉丝丝的,桂花味。 在周饶国破之前,这等粗制滥造的吃食压根端不到戚瑶的桌上,可如今,微弱的香气一路沖入戚瑶肺腑,沖得她眼角发酸。 江远辞将剩下的甜糕重新包好,塞到戚瑶手心里: 「路上吃。」 戚瑶垂着眼:「多谢。」 这句江远辞没听到,他走回白鹤身边,拍了拍白鹤的背嵴: 「上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一只小臂,随时准备给戚瑶当人形扶手。 戚瑶幼时学过马,骑上鹤背的动作干净利落,这是江远辞未曾想到的。 他挑了下眉,收回手,跨坐在戚瑶身后。 随着一声唿哨,白鹤腾空而起。 戚瑶自觉挺直腰背向前坐,生怕灰扑扑的自己弄脏了江远辞的白衣。 江远辞两手按在自己膝头,垂眸盯着她的发顶: 「阿瑶,坐稳了。」 又是一声唿哨,白鹤振翅去追徐令的彩云。 第3章 揽月峰金像生异 千百年来最接近天界的…… 彩云上的徐令已经完全侧卧下去,一只手抬起支着额头,他一人独躺那么大一块云,倒舒服自在得很。 江远辞看着身侧飘动的云丝: 「筑基期可以驾鹤,金丹期才能腾云,我已快达筑基大圆满了,等我有朝一日成了金丹,便请阿瑶乘云。」 第5页 戚瑶听出他话里话外的骄傲,点了点头。 白鹤掠过揽月峰上空,可见揽月峰之上林木茂密,偶有华丽檐角从枝叶之间探出,星星点点。 徐令似乎酒劲上涌,人又睡了过去,全然没有给戚瑶讲讲揽月峰风土人情的打算。 江远辞对揽月峰一无所知,只好闷声道: 「仙山灵秀,阿瑶有空可以四处逛逛,有益修炼。」 戚瑶还是点头。 不多时,彩云开始下降,白鹤随之俯冲而下。 彩云贴地的同时,徐令张开眼。 一分未迟,一分未早。 戚瑶站稳靴跟,面前是一片密密匝匝的桃花林。 清浅的粉色撞入眼底。 徐令背着身招了招手,二话不说就往林中走,江远辞带着戚瑶追了上去。 大概走了三百步有余,拨开低矮枝丫,可见一片乳白色的温泉出现在桃林之间,泉面上还飘着雾气。 徐令背着手打了个响指,几碟粉粉嫩嫩的点心出现在泉边,瓷碟旁放着白浴巾,浴巾叠得工工整整,有稜有角。 「小师侄,你先简单休整一下。」 徐令说着,转身往来路走。 戚瑶没动,江远辞也没动。 徐令晃到江远辞一侧,笑着拍了下他的肩: 「怎么,人家姑娘沐浴,你还要围观?」 戚瑶眼角发紧,古怪地望着徐令。 江远辞一震,红晕从耳尖窜到脖颈,好像被谁给烧熟了。 「啊。」 他张了张嘴,手忙脚乱地变出一套干净服制,先是向戚瑶那方递了一下,却很快收回,最后一熘烟跑到泉边,将服制放到白浴巾之上,又一熘烟地跑了回来。 回来时,一眼都不敢看戚瑶。 等戚瑶转过眼去追江远辞的背影时,他已经把徐令都甩到身后好远了。 徐令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等两个大男人都迈入桃林不见,戚瑶才走到温泉边,小心翼翼地探手下去,试了下水温。 指尖掠过稍显浓稠的水,沾上些细微的硫磺味。 温度刚刚好。 . 桃林外,徐令从袖间掏出一方锦帕: 「这是揽月峰的地图,我醉了,等小姑娘出来,贤侄带她去寻个干净宫室住吧。」 不等江远辞反应,徐令便反手将锦帕拍到了他胸膛上。 江远辞晃了一下,抬手按住帕角: 「徐师叔……」 徐令向前走了几步,当真被他叫了回来: 「对了。」 徐令借着他的胸膛,用手指在锦帕背面点了两下: 「这片尚可住人,你带她在这片随便挑挑就是了。」 江远辞被他点得腰背一紧,脱口道: 「徐师叔!」 徐令没再回头,慢慢晃出了江远辞的视野。 江远辞垂着头,默默嘆了口气,将锦帕平铺在掌中。 一股胭脂水粉味扑面而来,他努力按住想丢开锦帕的手,皱了皱鼻子。 . 桃林内,戚瑶擦净身上的水珠,套好琢光宗服制,有意无意地拉了拉袖口,遮住小臂上青紫的淤伤。 少女太清瘦,这服制在她身上宽宽大大,好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她走出桃林,瞧见江远辞正对着一块锦帕愁眉不展。 「江师兄。」 戚瑶开口。 江远辞闻声抬眼,微怔: 少女洗掉一身狼狈,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只是,小姑娘脸上的那块伤没了灰尘遮挡,红得更惹眼了些。 出于礼节,江远辞垂下眼: 「徐师叔先行歇息去了,留了份地图给我们。」 他说着,託了托掌心里的锦帕: 「我带阿瑶去寻个住所吧?」 戚瑶点头:「好。」 二人并肩向前走,江远辞一边仔细核对着地图,一边同戚瑶讲些要事: 「按琢光宗的规矩,明日一早你需要去拜会徐师叔,到时候会有特使引你前去;之后,你需要前往主峰学些基础课业,和所有新入门的弟子一起。基础课业大概要学一个月左右,一月之后,有一场门派大比,大比结束后,才会正式拜师。」 他每说一条,戚瑶便「嗯」一声,以示自己在听,并且都好生记下了。 江远辞托着锦帕,瞥了戚瑶一眼: 「这一月便算你们的适应期,如果实在适应不了的话,随时可以离开仙界。至于大比……也无需太过紧张,同门总不会下太狠的手就是了。」 戚瑶照例点头。 江远辞看着锦帕,忽然收住脚步。 戚瑶随之停在原地。 江远辞四下望望,又看了眼锦帕,接着,又抬头张望。 遭了,话说得太多,一时没留神,就…… 戚瑶猜出他大概是迷了路,并不忍戳穿,只自行走下甬道去摸索。 二人近前,就立着那么一座宫室。 这宫室宽门高檐,门上只有薄薄一层浮尘,想是常有人来造访。 戚瑶将手按在门上,稍稍用力。 轴承转动,巨门缓缓而开。 隔着一处见方的雅院,迎面是一座宫殿,宫殿并不算深,能一眼瞧见里边的布置。 那是一尊通体金砌的神像。 宫门只到神像胸口处,一眼望去,整座宫殿就像一只巨大的神龛。 第6页 戚瑶走到院中,想看看神像的脸。 江远辞见戚瑶的背影往宫室内去了,也便抬靴跟上。 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戚瑶身周,走到院中才想起往宫殿内瞥一瞥—— 这一瞥可不得了。 江远辞无声地吸了口冷气,两手一掀袍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跪得戚瑶一愣。 她看见这位师兄的后摆在地上铺展,就像一把打开的摺扇,他人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额触地。 戚瑶没有同他一起参拜,只是将目光转回到神像之上。 金像塑造的,是一位女神。 女神容貌美极,五官比例配合得当,是叫人瞧过一眼就能心心念念、昼思夜想一辈子的程度;却又清冷无双、高高在上,叫人不敢行染指之事,但凡多想她一想都觉得是一种玷污。 戚瑶唿吸渐缓。 江远辞侧过脸,见戚瑶像根棍子一样杵在原地,并没有逼她参拜,自己也没站起身。 他转回头去,面向神像跪着,与戚瑶道: 「这位是我们的师祖,玉清仙尊。」 戚瑶一面听着,一面操纵着目光,扫过神像流畅优美的衣褶。 江远辞续道: 「玉清师祖是仙界第一个能担得起一句「仙尊」的人。她在十年之内突破金丹,一手将风雨飘摇的我宗捞到受万人景仰的三十三门之列,并在百年之间超越无数宗师前辈,立于仙界之巅,以『尊』冠名。」 他说着,微微扬起下颔,仰望金像: 「她是千百年来最靠近天界的人。」 戚瑶不自觉地调整姿态,挺直腰嵴。 江远辞将嗓音放得轻缓: 「我曾有幸见过师祖一面。那时师祖刚刚出关,她站在高台之上,我们挤在高台之下,明明隔得那么远,远得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依然有一种被圣光笼罩之感,身心都像是被洗涤过一遍,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从今往后,不能做任何坏事,需得向着光明走。」 他说得神乎其神,戚瑶保留态度不作评价,她抿起唇角,隐隐觉得这段讲述快到转折点了。 果然,江远辞垂下眼: 「可惜,玉清仙尊在飞升大乘受雷劫时出了意外,仙界上下都默认了她的死讯,但我仍愿留一线希望。」 接下来的话,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玉清仙尊怎么会死呢?」 他说完,十足默了一阵,才缓缓站起,似乎只有跪着,他才敢提一提有关玉清仙尊的往事。 戚瑶最终也没有跪地,她垂下眼,微微欠身,向着金像行了个周饶国的贵族礼。 二人并肩向宫室外走。 江远辞:「其实我宗的每座峰上,都有供奉玉清仙尊的神殿,只是……」 戚瑶抬眼看向他。 江远辞咬着那个「是」字的尾音,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旁的峰上都是依照制式设神龛,聊表尊敬而已,从工艺到用料到造像尺寸,都没有揽月峰这般用心。 这其实挺古怪的,毕竟揽月峰的主人徐令,可是当年玉清座下最无药可救的弟子,他们师徒之间闹出的矛盾能占半部仙界史,应当是相看两厌势同水火,徐令他不藉口酒疯去砸玉清的神像就算他顾念师徒一场了,怎么会兴修这么壮观的一座玉清像? 古怪,实在古怪。 见江远辞凝眉不语,戚瑶也很讲礼数地没有追问。 跨过门槛时,她扶着门框,最后向殿内张望了一眼。 一点微弱的金光掠过她的眼底。 她看到—— 那尊金子砌的玉清造像,动了下手指。 第4章 揽月峰金像生异 他像只得道成仙的狐狸…… 戚瑶抬起的右脚,定在半空。 江远辞偏头来问:「怎么了?」 戚瑶眨了下眼,金像的手指又回到了最初的姿势。 那转瞬即逝的金像异变,似乎只是戚瑶的错觉。 「师兄。」 戚瑶一脚踩在门槛之外,另一脚尚留在院内,她学着金像的手势,拈了个法印, 「仙尊造像的这个姿势,有何特殊意味?」 她的拇指点在无名指的第二条纹路上,其余手指自然舒展,状若飞花。 江远辞脱口而出:「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 「那……这样呢?」 戚瑶错动拇指,向上挪了一点点,点在无名指的第一条纹路上。 江远辞不假思索:「归来决。在战斗中可以召令飞出的法器。」 他说完,微微皱眉: 「阿瑶怎么突然问这些?」 戚瑶垂眼: 「只是瞻仰仙尊造像有感,觉得仙门印痂的学问实在博大精深。」 她撒了谎,耳尖到脖颈粉成一片。 还好江远辞是正人君子,并不会盯着人家姑娘的颈子看,所以并未察觉。 江远辞:「仙门学问的确广博,不过阿瑶无需担忧,一步步练习即可。」 戚瑶颔首:「师兄说的是。」 二人重新回到甬道上,按照锦帕指引寻得一处利落宫室,江远辞掐诀念咒帮戚瑶整饰一番,便告辞离开了。 这时,日光已低过檐角,黑夜将至。 戚瑶攥着那方绘有揽月峰地图的锦帕——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玉清造像异变,她想,她要再去神殿一趟。 第7页 . 戚瑶是不怕黑的。 在那些流亡他国的日子里,她可以追着打更人的烛光,在宵禁了的陌生巷道间摸清几里远的路。 她动作轻而敏捷,像一只猫。 顺着锦帕上的路,戚瑶很快找回到神殿前,将手按上宫门。 轰—— 深夜里的动静,听着总比白日里的更响些。 「神龛」里,长明灯自亮。 四下里皆暗得像团迷雾,唯有那尊金像依旧清晰光明。 戚瑶径直走进「神龛」中,与金像挨得很近,伸平手臂就能触碰到像身。 她的发顶,还不及金像的膝弯。 过分悬殊的体型差距,让恐惧悄悄滋生。 戚瑶攥紧手指,仰头向上看—— 金像的手指点在无名指的第二条纹路上,还是「祈福」的手势。 她盯着那根拇指望了好久,它也没能再变成「归来决」。 难道白日里,真的是她看走眼了? 越过那根拇指再向上瞧,可以瞧见金像精緻流畅的下颔线和鼻尖,连这么刁钻隐秘的角度都处理得协调自然,造像者必定是下了极大的苦功。 戚瑶将目光回落眼前,伸出一只手挨了下金像—— 微凉,的确是金子的触感。 金子没有生命,不能擅动。 戚瑶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这只是一块死物,只是被雕成玉清的模样才被神化、供于神龛;拿去雕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也是一样的。 她转开眼。 这间神殿并不宽阔,金像紧贴着后边的殿墙,两侧也没甚多余的陈设,连供桌都没有,莲花状的长明灯白日就列在金像脚下,到了晚上才飘起,浮在金像身周,一盏一盏随风缓缓转动,就像河灯。 属实没什么好看的。 戚瑶搓热手指,再次抬头仰望金像。 一眼扫去,她微启唇缝,吸了口冷气。 不对劲。 金像依旧端立,手作印痂为众生祈福,戚瑶却敏锐地盯紧了一个细节。 下颔线。 那条完美的下颔线变短了。 变动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是细微,戚瑶攥紧手指,继续向上看。 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下颌线变短了—— 是金像的头挪动了角度,下颌线不再正对于她。 夜半的风钻入戚瑶的衣领。 她看到金像的半只下巴,鼻樑,和眼。 她在观察金像,金像也正低下头来观察她。 用那双浑圆、细腻,却没有瞳孔的眼。 戚瑶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 白光骤然刺入眸底,戚瑶本能地眯起眼,用手指在眼前挡了一挡。 好亮。 稍稍缓过一阵,她才重新张开眼,环视四周。 这地方她认得,就是昨日江远辞带她寻的住处。 而她正坐在卧榻中央,脸上还有睡出来的浅红印子。 她用手背挨了挨脸颊,被挨到的地方温热,微微发烫。 夜探神殿的画面忽然变得遥远模煳,越是努力去想,越是想不起个中细节。 是幻觉么? 如果是幻觉的话,她又是在什么时候中招的? 在山路上,在神殿里,又或者是…… 在她离开住处之前? 戚瑶两手抱着头,识海好痛。 这时,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指节上,凉意穿透皮肉,散入四肢百骸。 戚瑶睁开一只眼去看,看到一只半透明的凤尾蝶。 小傢伙在日光下微微扇动着翅膀,散发出琉璃样的彩光。 但凡识海清明的,都能看出这小傢伙绝非凡品。 戚瑶当即想起昨日江远辞提到过的「特使」。 接引新弟子前去拜会仙师的特使。 这小傢伙是要带她,去见徐令。 小傢伙向前飞了一段,发觉戚瑶没有跟上来,便停在原处,拍着翅膀等她。 戚瑶放在床沿的手指攥紧又松,她深吸一口气: 「来了。」 她跟在小傢伙身后,一边走,一边整理袖摆领口,重梳髮髻。 徐令的仙府在半山腰,被层层枝叶遮着,越靠近府门,越觉清凉。 仙府本身造得很普通,并没有因为它是峰主的住所就占个什么风水宝地,或是建成个什么复杂阵法。 它与峰上的其他宫室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那座神殿一半恢宏。 大概是因为,徐峰主留恋凡世花红柳绿,并不常回来住吧。 戚瑶暗想。 大清早的,徐令还没来得及酗酒,人比昨日清醒不少,把自己收拾得也齐整,依旧是一身白衣外加黛青罩纱,他倚坐中堂,腰间宫绦的穗子长得几乎要扫到地上。 戚瑶进门时,他正拈着一桿细细长长的玉菸斗,乳白色的烟圈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股清苦的芳香。 他在烟雾之后半眯着眼,微微上扬的眼尾拉成狭长的一条。 他从样貌到姿态,都像一只得道成仙的狐狸。 老狐狸。 戚瑶盯着他的玉菸斗,无声骂道。 徐令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太重,她很讨厌这幅做派。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向着徐令欠下身,行了个周饶的贵族礼。 念在他收留她的份上。 徐令开口,白烟瀰漫,浓得看不清他的眉眼: 第8页 「昨晚休息得可还好?」 戚瑶垂着眼:「尚可。」 徐令缓缓点头,白烟被他的气息推开一点: 「接下来的安排,江贤侄都同你讲过了吧?」 戚瑶:「是。」 徐令将菸嘴拿回唇边: 「集中讲习的地点是……」 他轻轻咬了下玉菸嘴,长眉稍皱即松: 「时间太久远,我记不得了,你自行去寻吧。」 闻言,戚瑶终于抬起头。 琢光宗家大业大,足足横贯半条山脉,她只有两条腿,如何寻? 可是徐令又吐了几个烟圈出来,挡住了他自己的脸,也挡住了戚瑶难以置信的神情。 徐令站起身,将玉菸斗随手别在腰间,迈步向屋外走: 「时候不早了,我去凡世逛逛。」 他与戚瑶擦肩而过,走远几步,又倒了回来: 「对了,我并不常在仙界,你不必早晚来报导请安,该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戚瑶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张微微侧下来的,好看的脸。 果然叫她猜中了。 像徐令这种花蝴蝶怎么会住得这么寒酸简朴,不过是,他根本就拿这当驿站罢了。 「花蝴蝶」例行完公事,便拍拍翅膀飞走了,空留戚瑶一个人杵在原地。 她望着屋外的树影,冷静分析: 凭她的脚力,不眠不休地走,大概只用十日就能将琢光宗上下摸索个遍。 这真是太好了,等她找到上课地点,她都被赶出琢光宗八百回了呢…… 戚瑶在心底苦笑。 她现在该如何是好? 第5章 余峨峰冤家路窄 孤独低贱得像条狗…… 这时,被她紧盯的树枝,忽然开始上下晃动。 戚瑶向前迈了一步,越过屋檐,她看到一只仙鹤悬停在树顶,白衣白冠的江远辞跨坐在仙鹤背上,正在向她招手: 「阿瑶,师兄来接你上学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把戚瑶的眼眶给喊酸了。 她下意识撑大双眼—— 她不喜欢这种情绪波动,她不想流泪。 江远辞望了她一阵,忽道: 「阿瑶,这里树木太繁茂,白鹤不便落地,我在外边的甬道上等你。」 他瞧出戚瑶的小敏感,特意扯谎,为的是给她留出一段独处的时间。 出去仙府的小路被树冠遮得昏暗,戚瑶默默走着。 路不长,刚好够她收拾好情绪。 再见到江远辞时,她率先开口,唤了声「江师兄」。 江远辞笑着,拍了拍白鹤的背嵴: 「上来吧。」 白鹤腾空而起,一跃三千里。 穿过云层,戚瑶看到一座山峰在脚下扩大,蜿蜒的登山石阶上,还有缓缓蠕动的几十个人影。 江远辞随之下望: 「有些师兄师姐使坏,仿着接引时的那一套,煳弄新弟子成天登山爬高,说什么筑基之前都要如此……」 他说着说着,就笑出了声: 「其实宗里根本没有这种规定,不过是吃了上一届的亏,便有样学样,跑来欺负下一届了。」 他笑得极好听,声线刺透青云,石阶上苦哈哈的小倒霉虫们若有所觉,仰头来望,却只望见一抹白影掠过。 戚瑶点了点头。 集中授课的讲堂,是在一棵极大的古树下,古树盘根错节,看着至少有千年的光景。 树影里摆有几十只蒲团,供弟子围坐。 江远辞跃下鹤背:「还不错,阿瑶,我们是第一名。」 白鹤随之发出一声欢快的长鸣,江远辞勾起食指,轻轻颳了刮白鹤的头顶。 戚瑶难得一笑:他们的登山手段如此犯规,当然是第一名。 正这当,挂在江远辞腰间的一块玉牌忽然开始震动。 那玉牌下悬着枚小铜铃,一动起来便「叮噹」直响,煞是好听。 江远辞垂下头,用手将玉牌捏住。 玉牌在他手中亮了一阵,光芒渐逝。 江远辞一脸抱歉: 「阿瑶,我还有任务要做,不能陪你上课了。」 戚瑶:「无妨。还要多谢师兄来揽月峰接我。」 江远辞摆手:「我说过,你是我接来仙界的,我当然要对你负责。」 他翻身跨上白鹤,洒然一笑:「等散学师兄再来接你。」 白鹤振翅直入九霄,戚瑶的半声「好」字便卡在喉咙里。 她稍稍歪了下头,转身去研究地上的那几十只蒲团。 所有蒲团都被做成个莲蓬样,周遭还嵌着一圈拳头大小的鼓包,不知是作何用途。 过了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渐渐从石阶的方向传来。 小倒霉蛋们扶着腰捏着腿,满头大汗地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看到了蒲团、古树,还有树下的人。 那人也穿着新晋弟子的青衣,却干净端正,纤尘不染。 说白了,就是没受这几千级石阶的摧残。 小倒霉蛋们看得两眼一抹黑: 凭什么?她给宗门捐香火了? 戚瑶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却并没有回头。 小倒霉蛋们开始嘀咕她的身份来歷,她也充耳不闻。 这时,一声嘹亮的嘲讽,刺透了窃窃私语之声: 「还能是谁,十年之内连接气入体都做不到的那位奇才呗。」 第9页 戚瑶眉梢微动,心底却无波澜。 虽是明目张胆的讽刺,但那也的确是事实。 放话的小姑娘用手指揩了下额角的细汗,将手指一甩,抱着手肘从人群中踱出,下巴斜指苍穹: 「戚瑶,没想到你也有当废人的一天。」 闻言,戚瑶终于转过身,挑起一边眉毛: 她记得的,自入仙界以来,只有江远辞一人问过她的名姓。 这人是怎么知道她的? 戚瑶:「你认识我?」 「当然,戚上卿的千金戚瑶,我想,周饶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言一出,就像往人群中丢了一记符篆,私语之声登时高得震耳。 家父名扬四海,戚瑶知道,不过那都是前朝旧事了。 久受压迫的百姓对地主高官都有天然的仇恨,戚瑶也知道。 她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戚瑶回望众人,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众人到底还是小孩子,竟就在她的气场下,渐渐噤了声。 出来挑事的小姑娘勐地回头,额角碎发飘起,露出一块纹路曲折的疤。 戚瑶眯起眼,忽然想起这人的来歷。 许梦婉。 临川许氏早年靠银子捐了个乡官,后来竟凭着歪门邪道,在当地发展成挺大的一户贪官污吏,东窗事发后,清点出的赃物数目一时震惊朝野,还是戚瑶的父亲戚上卿亲自带人去抄的家。 后来许氏男子均当街斩首,女眷受墨刑,发配边关。 原来是这么个陈年旧梁子,怪不得她刚刚如此咄咄逼人。 「过奖。」 戚瑶接住她的话,转身走到一只蒲团前,盘坐下。 她方才研究了许久,这个位置最合她的心意。 许梦婉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站起来!」 戚瑶没瞧她。 许梦婉:「我相中了这个位置,我要坐这里。」 戚瑶平视前方,利落起身,向对角的蒲团走去。 不过是一个破位置,让你。 岂料,她刚刚坐下,许梦婉又追了过来。 「站起来!」 这回,戚瑶抬起头,斜看着她。 明明是仰视的角度,她的气势却比许梦婉高出一头不止。 许梦婉张了张嘴,眼神瞥向一侧: 「我……我要坐这。」 「你有几个屁股?」 戚瑶一眨不眨。 许梦婉登时红了脸:「你……」 戚瑶:「我?」 许梦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盯紧戚瑶面上的淤伤,意欲动手。 这时,一片白云由天际飘来,从上头走下位年轻仙者。 年轻仙者一甩手中拂尘: 「已是上课时辰了,都杵在那里作甚?还不赶快找地方坐好?」 众人闻言乖乖四散开来,许梦婉瞪了戚瑶一眼,跺着脚走回到先前的位置上。 戚瑶目送了她一段,觉得无趣,便转回眼去看那位年轻仙师。 年轻仙师很面生,并不是昨日清音宫中那八位仙师中的一位。 说来也是,他们这六十四个冒蓝光的外门弟子再加上一个废物,即使一月之后正式拜师入门了,也犯不着让诸位峰主亲自来教。 等众人全部落座,年轻仙师走到最前端,向着众人: 「不才关河,师从宗主。诸位在集中讲习期间的全部课程,皆由我来负责。」 戚瑶望着飘走的白云,暗道:原是位金丹期的师兄。 关河:「这一个月的主要任务,便是带着大家接气入体。这项活计很吃个人悟性,我只能在旁尽力辅佐。」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众人之间:「低头看看你们所坐的蒲团。看到外边那圈鼓包了吗?每一个鼓包里边都有一片莲花花瓣,坐在其上的人体内的灵气越多,舒展开的花瓣越多,等到所有的花瓣都舒展开,我的讲习你就不用再来听了。」 众人闻言相互打量: 全场只有一个小姑娘的蒲团上,展开了一片粉色的花瓣。 关河向她走去:「做得不错,师妹很有天赋。」 迎着数道目光,小姑娘有些发怯,但她还是尽力挺直腰背,向着众人笑。 关河:「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声音很温柔:「邵棠。」 关河点点头,随手拾起一个空蒲团,走回到最前端: 「感知灵气的方法因人而异,不过你们私底下可以多和邵师妹交流交流心得。」 他一句话又将全场的注意力带回到邵棠身上,小姑娘稍稍低头,脸红得可人。 关河甩了下拂尘:「好了,来,都看我。我给大家讲讲捕捉灵气的方法。」 他一撩后摆,盘坐下去:「首先,像我这样调整好坐姿,合上双眼。」 他一坐下,那只蒲团上的所有花瓣便都竞相开放,足足内外三层,繁荣美丽,金光灿灿。 「哇——」 众人齐齐发出惊嘆之声。 关河睁开一只眼:「好生习练,一月以后你们也是如此。」 闻言,众人纷纷合上眼,坐得乖巧。 关河:「灵气来自天地山川,江河湖海,日月星辰,现在,试着去感受周围的一切,描摹风的轨迹,想像树叶的晃动,泥土的黏腻……」 经他引导后,又有十数人的蒲团展开了花瓣。 第10页 穿过树影的风变得更加沁人心脾,空气里的芳香味更浓,好像有一只大手在将天地间的清气向这方小小的山顶推。 众人身侧,一时灵气充盈。 受大环境的影响,更多人的蒲团开始有了动静,这样一日下来,等到日落时分,几乎每个人都催开了一两片花瓣—— 除了戚瑶。 对此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昨日化界台已经预知出,她未来十年都将一事无成。 她受挫的日子多了,这一天的失意算什么? 习惯就好。 关河宣布完下课后,便乘云飞走了;邵棠的花瓣开了五片之多,同僚们都在羡慕地围观。 只有戚瑶和许梦婉没上去凑热闹,一个坐得远远的,一个站得远远的。 戚瑶看着许梦婉攥紧拳头的背影,觉得她要是当场上去把邵棠的花瓣给全揪了,都不奇怪。 还好许梦婉咬着嘴唇忍住了。 天色已晚,众人三三两两结伴下山,许梦婉路过戚瑶身边时,特意大惊小怪了一句: 「你怎么不走,是不是没人陪?」 她扯着嗓子,周遭的人纷纷回头来看。 戚瑶面无表情:「你先走。」 她的声音很低很沉,许梦婉以为自己戳准了她的痛点,硬是站在原地不走了。 戚瑶没再说话,许梦婉得寸进尺,抬手去戳戚瑶脸上的淤伤。 戚瑶稍稍偏头躲过。 许梦婉戳了个空,干脆拧了她一把,嗤笑道: 「你看你现在,孤独低贱得像条狗。」 她拧得挺痛的,但戚瑶没出声。 下山的众人已经走远了,许梦婉还在那里笑。 这时,一块黑影落在二人之间,起先只有铜钱大小,而后逐渐扩大,将二人笼罩其中。 第6章 繁华仙市赛人间 所谓三十三门 江远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来迟了,阿瑶。」 许梦婉难以置信地仰头,戚瑶拍了拍膝上的土,起身: 「不迟,师兄,刚刚好。」 江远辞驾着白鹤降落,人站在白鹤一侧,手还搭在白鹤背上。 他看了戚瑶一阵,声音蓦地放轻放软:「怎么不开心?」 戚瑶没说话,只是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许梦婉。 江远辞这才注意到这山顶上还有旁人,他乍然抬眼,眸色骤变。 迎着他的目光,许梦婉结结实实地向后跌了半步: 「接……接引使师兄,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硬邦邦地向江远辞深鞠一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江远辞随着那落荒而逃的人转过脸去,下颌线绷紧,拉出极好看的弧度。 他用食指点了下许梦婉,侧头问戚瑶:「是不是她对你不好?」 戚瑶摇头:「没有。师兄,我们走吧。」 二人乘风而起,由高空望见许梦婉踉跄下山的背影。 孤独低贱得像条狗的,还不知是谁呢。 额发飘过耳际,戚瑶的心尖倏而松快了不少。 江远辞望着天边的彤云,朗声笑道:「阿瑶,师兄带你去个好地方。」 . 白鹤乘着夕阳余晖,降落在某处峡谷之中。 峡谷极窄,两边山壁又光滑陡峭、高耸入云,似是有巨斧将大山从中间整齐噼开的一般,由谷底向上望去,只能望见细细的一线天。 一座牌坊横亘在峡谷之间,两边檐角嵌入石壁,牌坊正中刻有洒金的大字,「赛人间」。 两人一鹤,正立在牌坊之前。 牌坊之后,是繁荣的仙界集市,笔直的一条街上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边。 江远辞偏头向白鹤:「抱歉鹤兄,仙兽不准进入集市。」 白鹤将头埋在他怀里磨蹭了一阵,才恋恋不捨地退到阴影中。 江远辞目送白鹤:「它挺爱撒娇的。」 戚瑶微微挑起眉梢,便听江远辞道:「阿瑶,我们去瞧瞧吧。」 仙界集市跟凡世的大同小异,只是过往的行人与支摊的小贩,皆是衣冠楚楚的仙门弟子;路人目不斜视,摆摊的也不屑吆喝,塑像一样清冷的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爱买不买」。 二人随着人流,慢悠悠地向前走。 江远辞:「如今仙界百家争鸣,每一门皆有所长。」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根根点过:「专攻制丹的丹修,研究药草的医修,以乐器为刃的音修,免除七情六慾的无情道……」 他收回手指:「咱们琢光宗算是剑修,但修剑不锻剑,修得是剑法和招式。早年间,还有同门在此兜售自创的剑谱,后来因为太过晦涩难懂险些叫人砸了摊子,再后来,就没有同门来做这档子生意了。」 戚瑶稍稍点头。 江远辞转头向着某方: 「平日练手的剑可以到这里来买,陪伴一生的傍身剑则要到名山大川中凭缘分去寻。」 戚瑶随他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个破破烂烂的摊子,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一块旧布铺在地上,布面摆着几把长剑,剑后蹲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弟子。 若不是江远辞介绍,戚瑶差点以为仙界也有沿街乞讨这一行当。 江远辞依然看着那位满面穷苦的仁兄: 「他是专门锻剑的剑修。锻剑很耗财力精力,这种宗门一般会倾尽所有去赌几块精铁,吃穿用度便会苛刻几分。」 第11页 戚瑶瞧了瞧那人破烂的袖口,又瞧了瞧身边霁月光风的江远辞,恍然看透了剑修界的参差。 江远辞走上前去,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几枚亮晶晶的小石块,摊开手掌: 「好哥哥,拿把剑吧。」 那弟子看了看他掌心里的东西,脸颊处的凹陷被小石块的光芒照得一清二楚。 他抬头看向江远辞时,眼眶里汪着泪花。 江远辞放下小石块,挑了把剑递给戚瑶,轻飘飘地补了句: 「不必找了。」 那弟子盈在眶里的眼泪当场滚了下来。 江远辞带着戚瑶继续向前走: 「刚刚用作交换的东西叫做灵石。大块的灵石有些收藏价值,小块的可以当作货币。」 戚瑶知道他是在说那些漂亮的小石块,抱着剑点了点头。 再往前走,又是一座牌坊。 这座牌坊后的行人少了很多,大部分行人走到这里,便开始折返。 第二座牌坊上没有字迹,牌坊下立着块青石碑,青石碑上刻有一行一行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字以行为界,不断地上下跳动。 戚瑶轻声念出碑首的大字:「三十三门。」 她记得,她曾在江远辞的口中,听说过这一名号。 江远辞站在她身后: 「三十三门是一个仙界联盟,由综合实力排在前三十三位的仙门组成。三十三门的弟子享有更多更好的资源,四海之内皆有优待。」 他转头看向牌坊后: 「就比如,这后半条集市,就只允许三十三门的弟子进入,这里出售的物品,也比前半条街上的高出几个品级。」 说话间,戚瑶已在青石碑上找到了属于琢光宗的一行。 当下实时排名,琢光宗排在第十一位。 江远辞垂下眼:「师门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排名大不如前。」 戚瑶:「从前排在何位?」 江远辞:「玉清仙尊尚在时,师门稳居三十三门之首。」 戚瑶:「会回去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是她识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资格说这样的话。 江远辞不以为意,只是拂尽愁云、扬眉笑道: 「阿瑶说的是。」 二人绕过青石碑,这后半条街上出售的物品的确精緻许多,还陆陆续续地有了些素雅的吃食。 江远辞看着那些青白交错的糕点,把脸都看得青白交错: 「修仙者辟五谷,极少进俗物,即便是进,这仙界的吃食也清淡得很,几乎没什么味道,照凡世的差远了。」 戚瑶想起他藏在怀里的桂花糕: 「江师兄喜欢吃甜食?」 忽然被戳中心思,江远辞耳尖一红,却并不辩解: 「许久不吃的话,会想念。」 这实在与他本人的形象不符,戚瑶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不过……也怪可爱的。 江远辞捏了下自己发热的耳垂,引着戚瑶来到一处摊位前。 这处小摊有木制的顶棚和桌椅,桌面上摆着一排一排的瓷瓶瓷罐,一侧立着只轰隆作响的小炉,炉内有真火,炉顶有白烟。 戚瑶一眼瞧出这小摊所用木材价值不菲,连那只小炉都是年代久远的青铜器。 摊后的修士冷眼打量二人。 江远辞欠身与他见礼: 「在下琢光宗江远辞。家师已事先同贵宗约好丹药,特派在下来取。」 摊后的修士:「于宗主?」 江远辞:「正是家师。」 摊后的修士念了句稍等,便从桌面上的瓶罐里一通翻找,最终拈出一只小葫芦瓶丢给江远辞。 江远辞张手接住:「多谢。」 摊后的修士点点头,没再多看二人。 此时天色已晚,山壁框出的一线天已成一条星河。 二人原路折返,走出一段距离后,江远辞才道: 「悬壶宗是天下第一丹宗,平日里闭门不出专研草药,性情是古怪高傲些,不过并不是坏人。他们炼出的成品也是一丹难求,今日若不是师尊提前知会,我们付再多灵石,也买不来他摊子上的东西。」 他说着,将小葫芦瓶递给戚瑶: 「这是师尊为你求的。」 戚瑶一路像听话本子一样,对这些仙界逸闻并不如何上心,听到此处,她忽然识海一震,微微挑起眉梢。 宗主为她求丹药?为什么? 戚瑶没有伸手去接,江远辞便一直维持着递瓶子的姿势: 「你入门时化界台虽未亮,但师尊一直对你抱有期许。这丹可助你打通经脉桎梏,早日接气入体。」 于渊原话确是如此,江远辞说得毫无压力。 但明眼人多少都要怀疑一下于渊的用心。 念及此,江远辞搓捏着瓶口,又补上一句: 「你且放心使用,悬壶宗不会害人,师尊更不会害座下弟子。」 戚瑶伸出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小瓶: 「多谢宗主照拂。」 江远辞笑道:「阿瑶是我宗弟子,这都是应有的。」 是么?戚瑶在心里默默反问了一句。 堂堂名门宗主放下身段为一个废人求丹药,这事拿到话本子里还能成一段佳话,可这里是现实。 天下人逐利而生,没有人会平白为另一个人慷慨付出,除非,你让他有利可图。 第12页 这是戚瑶在战乱中学会的第一条生存法则。 二人继续向前走,穿过三十三门弟子才有资格进入的第二座牌坊,前半条街上已是灯火如织。 江远辞的眼底被映上些橙红色的烟火: 「阿瑶你记得,走在仙市上要专心,需得沿着正南正北的方向走,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要追逐打闹。」 戚瑶仰望星斗,辨别过方向,发现这条长街便是由正南指向正北,一贯到底的。 她觉得奇怪: 「不向着正南正北会如何?」 江远辞:「会走岔路。」 岔路? 戚瑶微微睁大双眼。 道路两边皆是实心的山壁,哪里有岔路可走? 她这样想着,忽然转头看向斜后方。 江远辞伸出手去挡她的眼,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戚瑶看到—— 原本完整的山壁上现出一道拱门,门后的世界与外边相似,只是那里的一切都笼着血色。 第7章 遗骨风云千金陷 戚上卿在我手里 江远辞捂着戚瑶的眼,将她的脸转回正前方:「好了,那里很危险,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戚瑶被蒙着眼,两片嘴唇上下一碰: 「黑市?」 她颠沛数月,知道集市上总有些应有尽有的灰色地带。 江远辞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晚以后,戚瑶白日里跟着关河修习灵气感知,散了学就同江远辞讨教些基础剑法。 只是,于渊给她的丹药,她始终没有吃。 . 眨眼半月已过,大多数弟子都催开了两圈莲花花瓣,天赋异禀如邵棠之流,只剩三两片花瓣便功德圆满,而戚瑶的蒲团仍是光秃秃的,一丝动静也无。 许梦婉日日跑来冷嘲热讽,俱是一套说辞,听得戚瑶耳根起茧,并不愿睬她。 旁人对戚瑶的敌意倒是少了一些—— 目睹千金落难,能有效削减他们心中的隔阂、恐惧与不满。 他们渐渐发现,所谓贵族,也不过是被传闻神化了的普通人。 这日,关河事务缠身,便吩咐众人自行参悟两个时辰,他随后便到。 戚瑶照常盘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敛神,识海中山川大泽的映像逐渐清晰。 忽然,她右手手腕内侧被刺了两下,微微痛痒。 戚瑶眉心轻皱,识海内的画面开始模煳。 她挺直腰背,调整唿吸,并未睁眼。 不一会儿,又是两点刺痛。 凝神的状态再次被打断,识海迅速褪为一片空白。 戚瑶「啧」了一声,张开眼。 她原以为是某种小虫作怪,一睁眼却看到一只小小的纸鹤在围着她飞。 小纸鹤飞着飞着,一头钻到了她掐诀的手心里。 戚瑶拎起它的翅膀,三两下就将它拆成张纸条。 她匆匆扫过纸条内容,识海轰然一响: 戚上卿在我手里。 戚瑶眨了下眼,将纸上的内容一字一字地重新念过。 眼前忽有黑斑闪烁。 她勐地抬起头: 大家都合着眼专心感知灵气,唯有一人转脸对着她,面带微笑。 许梦婉。 戚瑶面上全无波澜,手下却悄悄用力揉碎了纸条: 这又是什么蹩脚恶作剧。 她觉得无聊,想转回头去,可许梦婉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抬起一只拳头,倏而张开五指,一条吊坠从她掌心落下,一头挂在她无名指上,一头拴着块雪白的东西。 那东西在空中轻轻晃荡,看着像是块人的指骨。 戚瑶当即站了起来,攥紧的手「咔」地一响。 她走动时带出的风已经扑到了许梦婉脸上,可许梦婉还仰着头,笑。 戚瑶噼手去夺她手上的吊坠,许梦婉闪身一躲,将东西藏进手心里。 戚瑶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梦婉笑得明媚,縴手斜指地面: 「你给我跪在地上,学三声狗叫。」 她晃晃攥起的拳头: 「令尊遗骨,我就交还与你。」 她声音不小,专心感知灵气的众人被打断,纷纷转头来看。 数道目光交集之处,戚瑶泠然道: 「你怎么证明,这是家父?」 许梦婉擦过她的身形,向她身后人群中一望: 「这东西本也不是我找到的,你问问他们,他们可是目睹了全程。」 戚瑶随之回身,人群中的三两人同时缩了缩颈子。 其中一人小声道:「不是我们做的,我们只是凑巧看到……」 乱世之中易子而食,戚瑶知道。 可是,他们怎么……怎么能…… 她强忍着颤慄: 「家父一介文臣,一生鞠躬尽瘁,终临危受命、战死沙场。逆子不肖,无力让他落叶归根,可……」 她尝试了很多次,终是没能将那残忍血腥的罪行说出口。 那几个字卡在她的喉咙里,卡得她眼眶酸胀不已。 偌大山巅,鸦雀无声。 许梦婉的嗤笑便显得尤为刺耳。 戚瑶转身就是一拳。 许梦婉迅速后仰,拳风擦过她的鼻尖。 戚瑶扑了上去,将许梦婉压倒在地。 许梦婉睁大双眼。 第13页 她看到: 戚瑶泛红的眼角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的鼻樑因唿吸急促而微微起皱,她的嘴唇和手臂一齐颤抖。 她真的在恐惧、在愤怒,这很无能,也很失态。 于是许梦婉又笑了出来: 「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这就是名门闺秀吗?」 戚瑶根本听不清她的话,她跪在地上,一手按住许梦婉的肩胛骨,一手攥紧成拳,再次高高扬起。 许梦婉张开一只手,包住了戚瑶落下的拳。 她是有灵力傍身的修士,而戚瑶只是□□凡胎的废物。 两人的力量差距实在悬殊。 戚瑶使出全身的气力,也只能将许梦婉的手压动分毫。 许梦婉眯起眼,指尖微亮。 戚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许梦婉动用了修为,这使戚瑶虽表面看上去毫髮无伤,但五脏六腑俱痛得钻心剜骨。 如许梦婉所料,戚瑶咬牙忍下了。 无用的大小姐脾性。 许梦婉冷笑一声。 「还不收手吗?你会死的。」 她用口型说道。 戚瑶抬起按住许梦婉肩胛骨的手,噼中许梦婉举起手臂的腕骨;许梦婉吃痛撤开手,戚瑶就势抓住她手中的吊坠。 两人各持吊坠一端,再度僵持在那里。 「不是说让你们自行修习的吗?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围观众人循声四望,正瞧见关河板着脸,从云头走下。 众人自觉为他分出一条通路,让他直接走到了戚瑶和许梦婉身边。 这时,二人已经各自收手站了起来。 许梦婉揉着手腕酝酿眼泪,戚瑶低着头,吊坠握在她的手里。 关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许梦婉抹了把眼角:「教习师兄,她打我……」 方才关河在天上,的确看到许梦婉被戚瑶按倒在地,他不疑有他,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情况可属实?」 戚瑶低着头没吭声,周遭众人也没发出任何动静。 关河直接点名: 「邵棠,你来说。」 无论在什么时候,优秀弟子的话似乎总是更可信些。 邵棠瞥了二人一眼,迅速低下头: 「的确是戚瑶先动的手,但……」 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关河没能听到那个「但」字。 「顽劣不灵!」 他斥戚瑶。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关河斥完,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以指为笔,边写边道: 「门人戚瑶,集中修习期间寻衅滋事、欺压同门,责入禁闭室十日……」 听到这里,许梦婉偷偷勾起唇角: 十日,等戚瑶从禁闭室出来,大比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她体内一丝灵力也无,岂不是任人鱼肉? 关河写好判罚,抬眼向戚瑶: 「你可服?」 戚瑶点头。 正这当,两只白鹤从天边飞来,载着两名手拿缚仙索的弟子。 戚瑶主动向他们走去。 他们将戚瑶的手反捆在身后,戚瑶被他们扯得踉踉跄跄,却也不恼,只趁着他们捆自己的功夫,仔细抚摸手心里的吊坠。 掌刑的弟子终于捆好,顺手推了下她的肩背: 「走。」 戚瑶向前跌了一步,她被五花大绑着,却竟仰头向天,笑了出来。 吊坠是假的,她摸出来了。 那是用猪骨伪造的人骨,她流浪街头多日,日日靠残羹冷炙过活,像猪骨这样珍贵的食物,她一根可以回味数日,自然一摸便知。 既然吊坠是假的,那么那些人的证明,那些故事,也统统都是假的。 这只是许梦婉捏造的一个局。 事到如今,戚瑶不恨参与局中骗她的人,相反,她很高兴—— 为「父亲的尸骨并没有被那些暴民践踏」而高兴。 许梦婉眼睁睁瞧着戚瑶被带走。 戚瑶的笑,她看到了,看得背嵴一阵发凉。 她知道,戚瑶一定是识破了什么。 她低估她了。 . 押解戚瑶的白鹤降落在一处铜门前。 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戚瑶的双眼被一块黑布蒙上—— 禁闭与其他刑罚不同,宗门为防弟子脱逃,不能让他们看到禁闭室的具体位置。 掌刑弟子架着戚瑶来到铜门前,将手中的玉牌放入门上的缺口中。 铜门打开的同时,掌刑弟子解下戚瑶眼前的黑布—— 出现在戚瑶面前的,是比方才还要厚重许多的黑暗。 她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铜门轰然而关。 伸手不见五指。 戚瑶贴着铜门蹲下身,一寸一寸向前摸索。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没有碰到。 就在她几乎快要认定,这禁闭室是间空屋子时,她忽然摸到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温热,有弹性。 好像是人的皮肉。 第8章 禁闭室叔侄聚首 禁闭室的常客 戚瑶试探着碰了两下,那东西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于是,她的手继续向上滑动。 忽地,一点火光出现在她头顶。 火光所能笼罩的范围很小,但也足以叫她看清她的手正搭在什么东西上—— 第14页 那是一条蹬着云纹白靴的腿,腿上裹着同色同花纹的中裤和衣摆,衣料很薄,依稀能看到其下好看的腿部线条。 戚瑶的手即将扫到那条腿的根部。 还好火光及时出现打断了她的摸索,不然…… 她迅速撤回手,向后退了半步。 火光照亮下方,自然也照亮了火光后的人脸。 戚瑶一眼扫过,做不出任何表情。 徐令。 他怎么会出现在禁闭室里? 那橙红色的暖光来自一根小小的火柴,而火柴的末端正被徐令叼在唇边。 火焰随着他的唿吸而摇曳,在他脸上投出不时变换的光和影。 他伸出两指夹住火柴梗,将它从唇边拿了下来: 「我担心吓到你,本来没打算出声的,可……后来我不得不出声,再不出声,你就要犯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单凭一己之力,就将禁闭室的气氛搞得暧昧不堪。 火焰仍在燃烧。 戚瑶正对着他裤脚上,被自己的手搓出来的皱褶,识海一白。 「关禁闭要搜身,你怎么能带照明?」 她的语气比自己预想得更冷,也不恭敬。 还好徐令并不在意。 他动了动手指,火光随之摇晃: 「这是个小障眼法,你看到的火柴其实并不存在。」 他的目光从火焰尖端转移到戚瑶脸上: 「你试过用七魄点火吗?」 戚瑶微微皱眉,暗骂了句有病。 「江师兄说,燃烧七魄会死人。」 徐令向后一倚,笑道: 「啧,现在小孩子不好骗了……没错,这只是普通火柴。」 戚瑶:…… 有病就去找医修,别耽误治疗。 徐令看着她僵硬的表情,笑得更灿烂了些: 「至于我火柴哪里来的……」 他探手向黑暗中一摸,再收回手时,指间又多出一根火柴。 「我是禁闭室的常客了,在这儿有些储备。」 他将两支火柴头相碰,新的火柴也分得一寸火光。 他将新燃起的火柴递给戚瑶,戚瑶伸手接过。 徐令抽出别在腰间的细烟杆: 「毕竟,我可离不开这些芬芳的小植物,一天没有都不行。」 说着,他就点燃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 戚瑶毫不客气地掩住口鼻,转身就向黑暗中走。 她身上带着徐令给她的火柴,属于她的橙色光点笔直地向前移动。 徐令扬起下颌,缓缓吐出一个白色烟圈: 「别走太远,那边有蛇,还有老鼠。」 橙色光点丝毫未受其影响,它继续向远处移动了一阵,忽而一停,接着一晃。 嘶—— 是冷血动物发动攻击的声音。 戚瑶的光点随之寂灭。 咔—— 是骨裂之声。 噗—— 是鲜血喷溅之声。 嘶—— 这声很微弱,紧挨着「咚」的□□坠地声。 徐令掐指一算,那蛇应该是死绝了。 「罪过。」 他念了这样一句,烟雾随着他的嘆息飘出。 . 转眼西山日落,驾鹤去接师妹散学的江远辞扑了个空。 他坐在鹤背上看着下方攒动的人头,眼都找酸了也没能找到他家的小朋友。 他抬起头,拍了拍鹤颈,示意白鹤去追斜前方的一朵彩云。 「关师兄!」 江远辞从鹤背上站起,向着云上的背影,遥遥拱手示礼。 彩云随之停住,关河认出了江远辞的声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 他不喜欢江远辞,这位师弟横空出世,以「百年一遇」之称扬名四海,抢了自己太多风头。 关河转身,象徵性地点头回礼,问道: 「何事?」 江远辞:「不知师兄可否知晓戚瑶师妹的动向?」 关河抬起下巴:「戚瑶?她殴打同门,我依照门规,把她罚去禁闭室了。」 他将「依照门规」四个字咬得很重,一面彰显教习威严,一面也是给自己底气。 江远辞皱眉:「殴打同门?」 关河:「没错,我亲眼所见。」 江远辞:「不可能的,师兄,阿瑶不会做这种事的,还请师兄明察。」 关河挑起一边眉毛:「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远辞:「此事定有内情,阿瑶并非寻衅滋事之人。」 闻言,关河有些心虚: 他的确偏听一面之词,并未全面了解事情真相。 「有同门作证,确是戚瑶先动的手,单凭这点,也足够她去禁闭室蹲上十天半个月……」 江远辞敏捷地抓住他言语中的漏洞,抬眼与他对视: 「这样说来,关师兄的确是偷懒省事,并未弄清事情原委便处罚弟子了?」 关河无话可说,只得瞪眼:「你顶撞我?」 「远辞不敢。」 他嘴上说着不敢,双眼却直视着关河,头颅未曾低下。 两人僵持一阵,关河率先开口: 「江师弟,看在同门的份上,师兄奉劝你一句,像戚瑶这样的异类,你最好敬而远之。不然,早晚有一天你会被她害得万劫不復。」 他说完,转身驾云飞远: 第15页 「记住师兄的这句话。」 玫红色的晚霞里,只剩下一人一鹤。 江远辞垂着头,缓缓坐了下去,口中念叨: 「这丫头,还学会打人了,看我回头怎么收拾她。」 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疼得不行: 能逼得戚瑶动手的,该是怎么样的折辱? 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对她负责,但到底还是让他的小朋友受委屈了。 他真没用。 . 禁闭室内。 戚瑶宰了蛇后就没再回去,徐令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是刑满释放了,还是气绝身亡了。 极致的黑暗会叫人摸不清时间流转,戚瑶静静地盘坐在蛇尸旁,不知过了多久,才有新的声音出现,打破沉寂。 那声音窸窸窣窣的,向她而来。 戚瑶头颈未偏,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个毛茸茸的小糰子。 「吱——」 小糰子叫得很悽惨。 戚瑶用两指拎住小鼠的后脖领,空出小指去缠它的尾巴—— 一旦固定好这两点,只需轻轻一拽,就能让这小东西一命呜唿。 只是,戚瑶的小指在缠住小鼠的尾巴之前,碰到了另外的东西,那东西一碰就亮了起来。 「吱吱吱——」 小鼠叫得更凶。 戚瑶仔细去看,发现小鼠的尾巴被系成了一朵矜雅的花结,亮起来的部分是一支火柴,火柴就系在花结中央,与之一道系在那里的还有一份摺叠工整的简笺。 这的确是徐令能做出的事—— 即使是在这样困苦受限的条件下,他的传信依然精緻得像一份礼物。 戚瑶取下火柴和简笺,放了小鼠。 她一手拿着燃着的火柴,一手拿着简笺,面无表情地将两者靠近。 焰尖舔过简笺,一碰就是一个焦黑的洞。 戚瑶在火光中眯起眼,忽然改变了主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看两眼再烧掉。 全当解闷了。 于是她拿开燃着的简笺,快速甩了两下,单手展纸。 展开的简笺里掉出几支火柴和一片粉色花瓣,戚瑶草草扫了它们一眼,便去读简笺里的文字: 师叔先走了,怕你熬不住,给你留点小玩意儿解闷。 戚瑶:…… 她将火柴好生敛到一边,把那片不知从哪里来的花瓣夹在简笺里,一併揉成个团,拿去烧。 落在纸上的火星很快烧成拳头大小的火团,火团明亮,其中飘着细小繁花。 忽然,整个火团膨大开来,小半个禁闭室亮如白昼。 在这「白昼」之中,无数粉色花瓣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的,好像穷冬的大雪,一片一片飘落到戚瑶的肩上、手上、发顶上。 她身在花雨中,好像能听到徐令得逞的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烧掉我的传信,所以我干脆将计就计……」 花雨出现时,戚瑶的眼睛亮了一瞬,可她还是绷着脸,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无聊。」 徐令的小把戏华而不实,但他的火柴却是实实在在地陪着戚瑶熬过了接下来的几天。 . 十天转眼便过,有弟子进来,引着戚瑶向外走。 当然,在重见天日之前,戚瑶的双眼还是被一条黑布蒙住。 走出铜门的瞬间,即使有黑布作挡,戚瑶依然觉得这日光有些刺眼。 她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戚瑶被掌刑弟子架着走了几步,极敏锐地捕捉到三个人的唿吸声,她偏过头,尚不及发问,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她出来了吗?」 掌刑弟子冷漠地「嗯」了一声。 江师兄?戚瑶暗道。 她被带上白鹤,白鹤向前飞了一阵,蒙住她双眼的黑布才被温柔解下。 她转过头,看到江远辞的脸,还有挂在他耳侧的另一条遮眼布。 江远辞抬手扯下布条: 「除掌刑弟子外,禁闭室地点对全宗弟子保密,我要蒙上眼,由掌刑弟子带着,才能去接你。」 戚瑶随之四望,发现那两个掌刑弟子已经没了踪影。 江远辞嘆了口气: 「那些掌刑的冷漠得很,此番若不是我来,说不好他们会把你随手丢在哪个山头上了。」 戚瑶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回到江远辞脸上。 「对不起。」 她说得干脆利落。 江远辞沉默了一阵,无数种反应在他识海之中排演而过。 「你无事就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这一句话。 江远辞带着戚瑶来到平日集中讲习的山顶,本是该上课的时分,这里却只有关河一人合着眼,在打坐。 无需二位师兄多言,戚瑶也知道: 是那六十四位同窗在她被关禁闭期间都功德圆满,顺利进入练气期,不必再来听讲了。 关河感知到细微的风动,并未睁眼:「你们回来了?」 江远辞上前一步拱手:「有劳师兄久等。」 关河轻笑一声:「我来,并非为她单独开坛授课,只是奉宗主之命,来递个消息。」 江远辞听着那声笑,心头一紧:「还请师兄指教?」 关河终于张开眼,从盛放如莲的蒲团中走出: 「戚瑶,接下来的大比,你须得拼尽全力,赢得榜首,不然,就会被逐出仙界。」 第16页 戚瑶眸色一凝,脸侧肌肉绷紧。 江远辞放下手:「不可能,师尊不会做出这么荒谬的决定!」 关河抬起右臂,打了个响指,一份加盖印玺的文书出现在他手中。 「这是宗主亲笔,师弟若不信的话,可以拿去看。」 江远辞接过文书,一行行扫过,神色渐渐由愤慨转为惊疑。 这的确是于渊的笔迹,他不会认错的。 「怎么会……」 他忍不住低喃。 江远辞难得流露出一丝失魂落魄,关河看得满心欢喜: 「江师弟,你知道的,三十三门从不留废物。」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更何况,这还是个品行不端的废物。」 戚瑶的发被山巅的大风吹得凌乱,被乱发遮住的脸上,却没有多余的情绪。 江远辞了悟: 其实自玉清仙尊陨落,三十三门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傢伙们就没少来落井下石。此番是三十三门听说琢光宗收了个毫无仙缘但能拔/出长生剑的弟子,便利用三十三门的威严,逼迫于渊清扫门户。 于渊若不听不顾,琢光宗便会遭到诸多大宗门的排斥攻击;可他若听了顾了,又会落得「驱逐弟子」的不仁不义之地。 是要宗门长久,还是要个人名节,于渊拎得清。 江远辞闷声自语:「是谁,走露了长生剑出鞘的风声……」 关河摇了摇头:「江师弟,你还是太年轻……」 他转向戚瑶:「最好的结果,就是你真的赢得了大比,不过……」 他颇遗憾地「啧」了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关河走后,江远辞拾起一只蒲团,放到戚瑶面前: 「距离大比,还有四天。」 戚瑶没说什么,只是盘坐下去,凝神。 四天,出不了任何奇蹟。 她仍是凡人之躯,却要诛仙。 第9章 生死局大比初试 开局一根烧火棍 大比前夜,清音宫灯火通明。 即将参与大比的弟子们齐聚一堂。 短短一月之隔,来时面黄肌瘦唯唯诺诺的小孩子们全都换了一番风貌,隐隐有了些仙者气度,看得于渊满心欢喜。 他看了座下的关河一眼,关河拱手应是,而后转身向着众修,清了清嗓子。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关河:「首先,恭喜诸位顺利接气入体,正式成为一名修士。」 他从袖中取出捲轴: 「大比将于明日开始,现在宣读大比规……」 「则」字尚在他嘴边将吐未吐,就被「砰」地一声巨响挡了回去。 关河抬起眼,众修齐齐回头去望: 清音宫门户洞开,有两人快步走了进来,守门弟子追在他们身后。 为首那人弯腰拱手,向高台上的仙师们行了重礼。 守门弟子直接双膝跪地: 「宗主恕罪,弟子……弟子真的拦不住!」 于渊头疼地摆了摆手,守门弟子利落地退了出去,将门合好。 于渊看向那两个「不速之客」: 「远辞,怎么回事?」 江远辞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回师尊,明日即是大比,弟子带着戚瑶临阵抱佛脚,于主峰参悟。她参悟太深,一时出不了神,弟子并不敢出声打扰,这才误了时辰。」 于渊点头:「勤奋有加,可参出什么因果?」 戚瑶垂着眼:「无。」 「噗嗤——」 人群中的许梦婉直接笑出了声。 于渊向人群中望了一眼,搭在交椅把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 江远辞连忙补道:「无论如何,迟来一事属实,弟子认罚。」 于渊深吸一口气,动了动手指。 江远辞再拜道:「是,师尊。」 他向戚瑶递了个眼色,引着人来到大殿一侧,在距玉墙一拳远的位置上,扎了个漂亮的马步。 戚瑶眸色微动,也学着江远辞的样子,摆好姿势。 重心稍稍下移,她的小腿就开始颤抖—— 她临阵参悟,四天四夜不休,精力体力消耗巨大,能独立走进清音宫已算是奇蹟了。 她咬紧下唇,努力维持着身体的稳定。 面色俞白,眼圈就青得俞明显。 江远辞转过头瞧她一眼,指尖微亮,斥出一点修为托住她的身体。 戚瑶平视前方,用口型道:「对不起。」 江远辞微微皱眉: 这位小朋友自禁闭室出来,就只对他说过两句话,两句都是「对不起」。 她就这么喜欢道歉? 插曲已过,关河继续宣读捲轴: 「本次大比採取两两对战制,所用法器将在规则宣读完毕后当场抽取,不可自备。每轮对战每位修士需佩戴五枚金铃,对战期间,只可击毁对手所佩金铃,不可损伤对手髮肤。」 「每轮对战限时一炷香,一炷香内,击毁对手全部金铃者胜;若香燃尽后,对战双方均有金铃剩余,则剩余数量多者获胜。」 读罢,他收起捲轴,挥手召出三只荷叶大小的罗盘: 「我左手边的这只罗盘代表法器,右手边的这只罗盘代表金铃所系位置。待会你们依次上来抽取,抽取完毕后,中间的这只罗盘将随机生成对战名单。」 第17页 众修闻言跃跃欲试。 关河俯视而下,稍稍抬起一只手。 躁动的人群随之安静下来。 关河拨了下中间的罗盘: 「本届情况特殊,六十五人凑不上两两对战,需得抽一人轮空。」 话音未落,一个半透明的金色名字从罗盘中心飘出。 在场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邵棠。 关河:「恭喜,邵棠师妹,第一轮轮空,直接进入第二轮。」 艷羡之声此起彼伏,被抽中的小姑娘低着头,耳尖通红。 关河清了清嗓子: 「好了,我念到名字的上来抽取法器和金铃所系位置。邵棠,你压力最小,你先来吧。」 人群自觉为小姑娘分出一条通路,小姑娘快步走上玉阶,两手同时转动两只罗盘。 其中一只罗盘发出一道通天金光,光柱里悬着一把细细的剑;另一只罗盘中飘出两个字,手腕。 关河挑起一边眉毛: 「英女剑,很强大的上古剑。金铃系在手腕上也很好,便于防守,出手快时对方很难击准。不错,邵师妹,你给大家开了个好头。」 邵棠接过英女剑,向殿上的所有仙师行了礼,而后抱着剑身颇低调地钻回人群中。 接着,众修依次上前拨动罗盘。 戚瑶扎着马步在一旁观望,她发现: 代表法器的罗盘发出的光,也同化界台一般有「金、紫、蓝」三等之分,说明法器也有优劣;代表金铃所系位置的罗盘中飘出的字则千奇百怪,什么「发梢」「脖颈」「膝头」,一应俱全。 关河:「最后一个,许梦婉。」 许梦婉足足等了一晚上,才终于等到自己的名字,她立刻调整表情,扬着头颅从人群中走出。 「稍等。」 高台上的于渊动了动手指。 走到半程的许梦婉僵在当场,表情有些垮。 关河回身拱手:「师尊?」 于渊一指殿侧:「别忘了,还有戚瑶。」 一旁受罚的戚瑶已有些体力不支,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眼来望—— 正撞见许梦婉怨毒的眼神。 戚瑶挑眉转眼,唇角抿出一点白。 许梦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关河微微低头:「是弟子疏忽。」 于渊:「无妨,且继续吧。」 许梦婉两步踏上玉阶,将一腔怒火全撒在了罗盘上。 两只罗盘飞速转了好久才终于停下,一只升起一道紫色光柱,另一只飘出两个字,「脚踝」。 「青云剑。」 关河向许梦婉点头,「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看着那道紫色光柱,许梦婉并不是很高兴,她单手提着青云剑,目光锁定邵棠,眼睛红得要滴血。 关河转头向殿侧:「戚瑶,到你了。」 戚瑶一时站不起身,还是江远辞暗中扶了她一把,她才踉踉跄跄地踏上玉阶。 她气力不足,罗盘只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 其中一个无事发生,另外一个飘出两个字,「腰间」。 腰间最难防御,众修还没来得及为她唏嘘,就听得「哐当」一声,一把通体漆黑的剑从罗盘底部摔出,顺着玉阶向下,一路热热闹闹地滑到了戚瑶脚边。 这什么神仙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把门派的烧火棍给抽出来了。 关河一时语塞,于渊眉心微皱。 阶下众修憋笑憋得辛苦,许梦婉一边抖着肩膀一边把青云剑往怀里塞了塞,忽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戚瑶倒是没多大反应,她冷着脸将剑拾起,一步步走回到江远辞身边。 江远辞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却没能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可以称作「失落」的情绪,安抚的话也就这么堵在了嗓子里。 戚瑶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她只想着快些回去睡个好觉。 关河目送她一段,才转回头来,不痛不痒地道: 「诸位,抽到下品仙器的不必沮丧,抽到上品仙器的也不要沾沾自喜。在每轮对战结束后,获胜方可收缴战败方的一切资源,翻盘的机会大有所在。」 他说完,抬手拨动位于中间的罗盘。 罗盘每转过一圈,便有两个名字并列而出,一行一行飘上去,形成一张半透明的名单。 众修嗡嗡地讨论起来。 戚瑶眼前发黑,看不清那份名单,但她能感知到一份极明显的敌意从许梦婉的方向传来,心中暗道不妙。 「许梦婉……」 江远辞小声念出这个名字,转头看戚瑶。 戚瑶面上全无波澜。 她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中下端,与之并列的正是江远辞刚刚念出的那三个字。 许梦婉。 真是冤家路窄。 第10章 生死局大比初试 何妨一试? 从清音宫回到揽月峰,戚瑶并没有因什么「冤家聚头」,什么「逐出仙界」的事愁得彻夜难眠,相反,她一沾到床榻就晕了过去,睡得无比香甜。 可怜江远辞抱着她那根「烧火棍」,连夜打磨,终于在天亮之前,开了个刃出来。 . 大比在琢光宗专门用来斗法的场地——「半步台」举行。 半步台中央是一座太极图样的擂台,擂台两侧设有东西观武楼。 其中东楼供仙师落座,西楼上悬着一只洪钟,洪钟下置有一只香炉、一捆线香,香炉旁边站着两名敲钟更香的弟子。 第18页 戚瑶站在候场区,向东楼上望: 她看到盛装出席的宗主于渊,侍立一旁的江远辞,还有那个自禁闭室一别,就再也没能见到的人。 真稀奇。 戚瑶转开眼,轻轻「啧」了一声。 什么宗门大事,竟将徐令都给惊动了。 高楼上的徐令若有所觉,轻飘飘地回望一眼,引得楼下一阵骚动。 少倾,洪钟声响,大比开始。 擂台上金铃频响,咒法横飞,紧张的情绪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 被击碎的金铃落到台上就化成几缕轻烟,由是十八轮过后,擂台之上仍是光洁如新。 珰—— 又是一声洪钟,两侧战鼓上的名姓幻化成「戚瑶」「许梦婉」。 高楼上的江远辞将腰嵴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一刻不肯偏移地追随着楼下的小人儿。 闭目养神养了十八轮的徐令适时睁开了眼。 擂台之上,两人相对而立;四道目光交接之处,剑拔弩张。 徐梦婉握着青云剑的手青筋暴起,丝毫不掩其杀意。 戚瑶站得轻松散漫,额发与衣摆一道在晨风中飘。 她以手触肩,慢悠悠地向许梦婉行了个周饶国的贵族礼。 这是挑衅。 贵族行礼,是彰显其品行之谦卑,姿仪之优雅,家教之良好。 临川许氏想当贵族想了一辈子,可到头来,却连行这一礼的资格都没有。 实在可笑。 许梦婉瞬间被激怒。 正这当,洪钟声响,线香高燃,回合开始。 许梦婉当场扑了出去。 她右手提剑,左手结印,裹挟着修为与剑气,像只蹴鞠一样沖向戚瑶,攻击得全无章法,一招一式都□□裸地写着「去死」二字。 戚瑶闪身躲过一击,以剑尖触地一扫,动作轻盈利落犹如鱼鹰划过水面,一举击碎许梦婉脚踝处的一枚金铃。 江远辞双眼一亮,在心里默默叫了声「好」。 于渊笑道: 「不错不错,徐师弟教徒有方,这戚瑶虽仙缘浅薄,毫无灵力傍体,但将我宗剑法领略得通透彻底,并非是全无胜算。」 「哈,」徐令笑出了气声,「师兄谬赞了,徐某久不在仙界,连小姑娘的名姓都未曾过问,何来教导一说?那教学相长的,恐另有其人吧。」 闻言,江远辞有些紧张地舔了下唇角,并没敢站出来认领功劳。 擂台上,许梦婉维持着进攻的姿势,目光下瞟,瞟见自己靴旁的金铃碎片。 她唿吸一沉,五指作爪状,反手推出掌心里的修为。 修为裹挟着劲风,正中戚瑶腰腹。 一枚金铃碎如齑粉。 戚瑶向后跌了半步,背嵴不自觉地弓起又挺直,调整速度之快几乎肉眼难辨。 她背对着东楼,一滴小指盖大小的血珠从她嘴角流溢而出,尚不及划出痕迹,就被她草草抿掉。 许梦婉抬起一只手,指尖有光点闪烁: 「遗骨一事吃了亏,你还是不长记性。」 戚瑶用手背蹭了下唇角。 许梦婉:「这就是传闻中的贵族吗?死到临头了还抱着那点子可怜的骨气,真有趣。」 她抬起青云剑: 「你越看重什么,我越要撕碎什么。今天,我就要让你跪在我脚边,当众叩头求饶。」 戚瑶将剑拉至脸侧: 「何妨一试?」 珰—— 两人同时出剑,剑刃相击处迸出几点火星。 许梦婉渡了修为到青云剑上,剑身四周气浪翻涌,戚瑶连人带剑被弹开数尺。 青云剑借势横扫,戚瑶向后一仰,剑尖掠其下颔而过,她人被剑气拍倒在地。 许梦婉趁机连噼三剑,戚瑶就地连滚三圈躲过。 许梦婉气急败坏,反手结印用修为去轰。 戚瑶双眼微睁,以手撑地稳住身形,那修为就在她身侧三寸之处炸开,一时飞沙漫天。 戚瑶蜷缩着抽搐了一下,手里还死死地握着铸铁剑柄。 东楼上的江远辞觉出不妥: 「师尊,那许梦婉之心似乎并不在大比之上,她招招狠辣,却不是向着金铃去的,反倒是……」 反倒是想要阿瑶性命。 于渊正襟危坐:「且再观瞧。」 江远辞攥指成拳,掌心里全是冷汗:「是,师尊。」 . 戚瑶在白茫茫的尘沙中坐了起来,将剑横在身前。 许梦婉居高临下:「还能站起来吗?」 她轻笑一声:「蝼蚁?」 戚瑶从昨晚便知,她与许梦婉对上,这场战斗就不止是宗门大比那么简单了。 这是公报私仇。 她处处受限、处处不利,能够利用的,只有那炷香。 还有,那「不得伤人」的规定。 戚瑶越过许梦婉的肩膀,望向西楼: 洪钟下的线香,还有拇指大小的一节。 许梦婉的修为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戚瑶□□凡胎,面对这样一位练气期的修士,她毫无还手之力。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全力防守,尤其仔细着金铃。 许梦婉一通狂轰滥炸,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多咒法都被戚瑶轻巧躲过,实在躲不过的,便被她硬生生挨下。 于渊眉心微皱,适时向西楼打了个手势。 第19页 珰——珰—— 两声洪钟响,警告许梦婉伤人犯规。 可许梦婉一招接着一招,毫无收敛之意。 西楼上的弟子怔了一怔,又敲了几回钟。 珰——珰——珰—— 钟声绵延不绝,戚瑶右肩挨了一剑,手中剑脱力下滑,她反手扣紧剑柄,向前一挥,格住许梦婉一击。 她肩头的伤口吃力挣大,鲜血热乎乎地涌了出来,半条袖子都黏在了她的手臂上。 「宗主已经下了判决,你还不悔改?」 戚瑶咬紧牙关,在钟声里问许梦婉。 「判决?」 许梦婉五官紧皱,「你命不久矣,还有闲心管他什么判决?」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吐息交融的地步,若不是当中有两把长剑作隔,许梦婉绝对会一口咬掉戚瑶的鼻子。 戚瑶含血一笑:「那抱歉了。」 许梦婉掌中蓄力:「负隅顽抗。」 她出手,光华四溢。 「唔……」 戚瑶闷哼一声,仰倒下去,贴着擂台滑出数米。 许梦婉追上前去,一记咒印打中戚瑶的手腕,戚瑶吃痛,长剑脱手而出,碰巧击碎许梦婉脚踝上的第二枚金铃。 许梦婉背光而立,戚瑶努力撑起上半身—— 她看不清许梦婉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影子在地上被拉成漆黑狭长的一条,好像传说中夺人性命的鬼使无常。 青云剑被高高举起,剑尖直指戚瑶的心窝。 戚瑶盯着剑尖上的光,没有闭眼。 她并不甘心,也并不害怕。 而且,时间快到了,她要赢了。 剑尖没入皮肉的最后一瞬,许梦婉的手腕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捉住。 戚瑶稍稍偏头,看到东楼之上,端立结印的于渊。 与此同时,线香的最后一截化为灰烬。 珰—— 时间终了,对战结束。 「戚瑶击毁金铃两枚,许梦婉击毁金铃一枚,本轮比试,戚瑶胜。」 听到那句「戚瑶胜」,形同走火入魔的许梦婉才终于缓过神。 青云剑坠地,极清脆的一声。 珰—— 她输了,输给了一个一丝灵力都没有的废人…… 怎么会? 戚瑶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擂台上,喘息。 汗水血水交织在一起,湿哒哒地裹住她全身。 江远辞第一个掀起衣摆就要往东楼下沖,周遭围观的众修也于心不忍想要上去搀扶一把。 「都不要动!」 于渊忽然大喝。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禁制一样定在原地。 江远辞顺着于渊的目光,看到了擂台上的戚瑶: 只见那气息奄奄的少女忽然凭空飘了起来,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着,四肢舒展,形如雨蝶。 八方山川的灵气都幻化出了实体,如丝如绢,尽数向少女涌去。 江远辞睁大双眼: 她这是……当场接气入体了? 第11章 生死局大比初试 我带回春景,给你观瞧…… 许梦婉抬起手,试图去抢戚瑶身周的灵气。 她的手刚刚向前伸了一点,笼罩着戚瑶的光团就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她整个人直接被弹出擂台,撞到战鼓之上,撞出「咚」地一声。 她摔落在地,小腹抽搐,唇角有血一股一股地涌出。 那方,围绕着戚瑶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忽然爆裂开来,爆出气吞山河之势,擂台下的众修皆七扭八歪地晃了两步,东楼上的众仙师衣摆轻摇。 光亮渐逝,戚瑶被八方山川温柔地放回地面,她踏实靴跟,衣摆随之垂落。 一经接气入体,她整个人的面貌都与以往大不相同: 原本粗糙发黄的皮肤变得白皙剔透,干枯毛躁的髮丝变得整齐柔顺,身上或陈年或新受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她站在那里,清澈强劲的灵力与她本身的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她不像新晋练气期的修士,倒像是久处化神期的人间仙子。 然,一口气接入这样多的灵力,戚瑶属实吃不消,她端立了一瞬,脚下就开始摇晃。 一个强有力的臂弯及时接住了她。 戚瑶一抬眼,就看到江远辞那张剑眉星目的脸。 她瞧见他额角的冷汗,和眉心皱出的细纹。 「我无事,可以站。」 她对江远辞道。 江远辞依她所言将她扶起,这时,另有几人也下了楼来。 徐令走在最前端,慢悠悠地: 「小师侄,我留给你的小玩意儿,你可看到了?」 他问得轻松愉快,仿佛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两人只是茶余饭后在街巷里遇到。 戚瑶没理他。 徐令仔细观察过她的表情,扬眉笑道: 「人世已经是晚春了,我特意把春景带回来,给你观瞧。」 随他所言,戚瑶回忆起禁闭室里的那些繁花。 他的小把戏的确是极美的,这点戚瑶承认。 可她不想说。 她当着徐令的面,偏头向江远辞: 「师兄,我还有事要做。」 江远辞心领神会地让开一步,戚瑶直直走向战鼓。 徐令挑起一边眉毛,目送她远去。 战鼓下,血痂结满许梦婉的半张脸,她死死抱住怀里的青云剑,向后蹭了一点: 第20页 「你……你想干什么?」 戚瑶面无表情,只张开手,掌心向着许梦婉。 被许梦婉拼尽全力环着的青云剑,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飞到戚瑶手中。 戚瑶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许梦婉咬牙切齿地向前一扑,却只有袖间带出的风,能堪堪碰一碰戚瑶的足跟。 戚瑶站定,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 「脏。」 许梦婉趴在地上,发出状似野兽的哀嚎,目眦尽裂。 东楼上的于渊长出一口气。 戚瑶下了擂台,人群自觉以她为中心,向旁侧让出三步。 江远辞没再回东楼去,就这么站在戚瑶身后。 下一场比试很快开始,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台中之际,戚瑶微微后仰,小声同江远辞道: 「师兄,教我运行功力。」 她说完就站直身体,平视前方。 江远辞恍然: 方才戚瑶当场接气入体的事太过震撼,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她没有运行过经脉,也根本不会调动体内的灵气。 他当即抓住戚瑶的袖摆: 「阿瑶,我们先回去。」 . 驾鹤回到揽月峰,戚瑶刚刚踩实地面,就胸口一抽,呕出一口血来。 江远辞盯着青石板上的血迹,大惊: 「阿瑶?」 他一把拉过戚瑶的手腕,两指搭上她的脉搏,一摸便皱了眉头: 「经脉怎么这么乱?」 他再抬眼,就见戚瑶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连忙张开手将人揽入怀中,拔足向屋内奔去。 . 戚瑶再醒过来时,已是深夜。 见她坐起,江远辞连忙来扶: 「感觉怎么样?」 戚瑶摇摇头,抬眼:「师兄,教我运行功力。」 江远辞又心疼又无奈,一时语塞。 良久,才道: 「你经脉还未打通,白日里忽然接了这么多灵气入体,身子承受不住,才会被这般反噬。方才你睡着时,我已帮你理顺灵气,你需要时间与它们磨合共处,在身体适应之前,切不可强行运功。」 戚瑶一眨不眨地瞧了他一阵,垂下眼:「我没有时间了。」 第二轮大比就在明日,时间紧迫,对手强大,这些江远辞都知道。 可…… 江远辞尚在犹豫,戚瑶已经拿上青云剑,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走到院中,刚刚拉开招式,剑柄就被一只手捉住。 她回过头,看到追出来的江远辞。 江远辞避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咳了一声: 「咳,任你胡来反要出事,还不如我来教你。」 戚瑶收回剑:「多谢师兄。」 她顿了一下,復又补道: 「此番皆是我一意孤行,若出了什么岔子,与师兄无关。」 江远辞:「你我同门师兄妹,不必如此见外。」 戚瑶微怔: 她流离久了,习惯性地与人划清界线,以免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负担和麻烦。 她动了动嘴唇,终是保持了沉默。 江远辞带着她在月下盘坐好,开始运行第一个小周天。 江远辞:「放空识海,摒除杂念。将周身灵力想像成一江春水,描摹它在你体内运行的轨迹。」 戚瑶随着江远辞的引导,试着驱动体内的灵力凝成一股,可这些活跃的力量根本不听她的使唤,稍有牵动,它们就像一群奔马一样,在戚瑶的经脉里横冲直撞。 戚瑶的气息声倏而变重。 江远辞适时结印为她加持。 一个小周天过后,戚瑶体内的灵力稍稍服帖了些许。 江远辞注意到她额角的细汗: 「阿瑶,你做得很好,今晚便到这里吧,你早点休息。」 戚瑶没有起身,兀自开始运行第二个小周天。 灵力很快充满她的经脉,她感觉到皮肉微微发胀,周身血液都沿着特定的方向涌动,一切都还算顺利。 她在识海中慢慢描摹出灵力运行的轨迹。 忽然,轨迹卡在了某个地方,大量灵力回流。 五脏六腑迸裂一样地疼,胸口像是被堵了一团棉絮,唿吸极度困难。 然而,戚瑶外露出来的,不过是颤抖而已。 江远辞觉出不妥,当即结印打断。 戚瑶深深吸入一口气,睁开眼,眼底现出密密的血丝。 江远辞看到那些血丝,才知道刚刚的那场运功有多么兇险。 「阿瑶,你不能再练了。」 他的语气很急很重。 戚瑶有些脱力,神识不清,听他说话听得模模煳煳的,只知道他好像在着急。 她也着急,可她没有办法。 她的确仙缘不济,即使出了当众接气入体的风头,也无法进一步修行。 这些灵力给她,属实浪费。 江远辞见她垂着头,盯着一个点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心软: 「阿瑶,我再带你运行一个小周天,运行完你就乖乖去休息,好不好?」 戚瑶抬眼。 江远辞:「不过,你要答应我,明日大比万万不可动用术法。你经脉不稳,独自运功容易像方才那样灵力倒流,那太危险了,你会没命的。」 戚瑶看着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21页 只凭一柄青云剑,戚瑶没有把握赢得第二轮大比。 她大概很快就要被逐出仙界了。 这磕磕绊绊地运行了三次小周天的夜晚,或许就是她距成仙最近的时刻。 再次站到擂台上,戚瑶依然只有一剑傍身。 第12章 生死局大比再试 她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这场对决,打得比上一场艰难得多。 刚刚开局,戚瑶的金铃就□□脆利落地打掉了三枚。 对手很冷静,出招也很礼貌讲究,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 东楼上的于渊一言不发。 江远辞死死盯着面前的栏杆,只敢用耳朵去听下面的战况,金铃一次又一次地响,他身上的颤慄一层未褪一层又涌上。 徐令用指尖叩着座椅扶手,慢悠悠地哼着小曲儿。 照此形势,戚瑶根本撑不到线香燃尽。 她掌心汗涔涔的,青云剑在她手中不住地打滑。 她完完全全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对手很想速战速决。 稍作喘息后,对手的术法又像雨点一样砸了过来。 这是力量上的绝对压制,戚瑶施展不出任何剑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避得漂亮点,不要显得那么抱头鼠窜。 珰—— 又一枚金铃坠地,毫无疑问,是戚瑶的。 戚瑶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她的最后一枚金铃。 对战对到如此境地,实属狼狈。 台下闹笑声四起。 东楼上,于渊合了眼。 「宗主师兄,这便言弃,为时尚早。」 徐令在一旁笑。 于渊心里乱得很。 擂台上,戚瑶弓身于光点之中,识海里闪过很多很多想法。 江远辞实在多虑了,即使戚瑶动了用术法的心思,她也没有术法可用。 她不会一句口诀,也不会一个印痂,她难不成要当场运行一个小周天吓退对方? 别开玩笑了。 戚瑶的手死死攥着金铃,对手的术法攻不进去,他便换了策略,挺剑而来。 戚瑶举起青云剑,与之迅速过了两招,她一出剑,攥住金铃的手便松了开来。 对手看准漏洞,一剑刺来—— 这一剑太近,戚瑶无从防备。 西楼上的弟子已经举起钟杵,做好结束回合的准备。 金铃与剑尖的光交织在戚瑶的眼底,她的识海中忽然现出一只手的影子。 那只手的拇指点在中指的第一条纹路上,形成一个舒展的手诀。 戚瑶神差鬼使地照做。 拈出手决的瞬间,她体内的灵力应召奔涌,经脉被冲撞得痛极,她不自觉地眯起眼。 恍惚间,她听到「珰」地一声—— 坠地的不是她的金铃,而是对手的剑。 对手明显一怔。 戚瑶瞧准时机,一扫青云剑—— 金铃连响五声,随后,西楼上的洪钟也响了起来。 「一炷香内击毁对手全部金铃,本轮大比,戚瑶胜。」 台下登时沸腾起来。 东楼上,于渊、江远辞师徒同时睁眼抬头,露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惊讶表情。 徐令始终在微笑。 擂台上,二人相对见礼。 「敢问道友,最后使出的是何手决?」 戚瑶垂眼:「归来诀。」 是从玉清仙尊的造像上曾看到过的,能召令仙器的归来诀。 她顿了一下,又道:「投机取巧而胜,不足为名。」 「道友剑法卓绝,一剑连破五铃,若换做旁人,想来难以做到如此。道友实至名归,莫要妄自菲薄。」 戚瑶闻言心头微动,两人相对再行一礼。 说话间,江远辞已经从东楼上沖了下来。 二人的对话正巧被他听到。 刚刚运行过的经脉还在胀痛,戚瑶有些心虚,并没敢抬眼瞧他。 「你来。」 江远辞面无表情时,还是极骇人的。 戚瑶跟着他走下擂台,西楼之上洪钟又响,下一回合开始。 江远辞一直在往半步台的边缘走,始终没有回头。 戚瑶追着他的背影。 一经走动,她的经脉俞痛俞烈,冷汗从额角沁出,又被她用手背仔细揩掉。 她一边走,一边反覆咬着下唇,试图咬出几分血色。 江远辞走到墙角,停步,转身。 戚瑶迅速收起所有小动作,垂着眼,神色漠然。 只是,她依然不敢看江远辞。 「你承诺过的,绝不动用术法,对么?」 江远辞比戚瑶高出很多,他低下头来问她,声音很闷。 戚瑶整个人都被笼在江远辞的影子里。 她匀出一部分精力去掩饰疼痛,难免有些走神。 「我无事。」 她回。 江远辞拧眉:「经脉不稳之时,灵力倒流的可能极高,你今日不过是占了万中有一的幸运。方才是我听到看到了,若非如此,你又想隐瞒我到何时?我无法时时刻刻庇护你左右,你这样不听话,叫我如何放心?」 他絮絮地说了这样久,不断地搅乱戚瑶忍痛的状态,焦躁像野草一样在戚瑶心底大肆滋生,她却再也分不出精力去遏制这股情绪。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那万分之一的幸运,灵力的确倒流了。 第22页 她盯着江远辞的胸膛,咬着牙想。 江远辞:「下一轮大比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动用术法了,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活下去?」 戚瑶忽然冷笑: 「我赢不下大比就要被赶出仙界。仙界之外,满目生灵涂炭,江师兄觉得,我能活下去吗?」 江远辞一怔。 戚瑶对上江远辞的眼,一字一顿: 「我要用术法,我要赢得大比,我要留在仙界。」 她一直是有野心的,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把她的野心撕开,血淋淋地拿给世人看。 江远辞只觉有一口气堵在肺腑之中,不上不下。 经脉里的痛尚如附骨之疽,戚瑶转过身背对着江远辞,五官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扭曲: 「我想一个人走走,师兄莫跟。」 江远辞目送着她走出半步台,反身一拳砸在墙上。 指节登时红肿不堪。 他抵在那里,人在一唿一吸之间轻轻颤抖。 . 出了半步台,戚瑶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直到确认江远辞不会再看到了,才放下心来,栽倒在地。 她似乎晕了一阵,又似乎一直被疼痛折腾得识海清明。 她合着眼,像发热一般,人虚弱地躺在黑暗里,却还一直有乱乱的想法涌现: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与江师兄有过多交集,像她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就该躲在阴沟里默默等死。 江师兄那样光风霁月,她不想成为他漫漫仙途上的污点。 她真想就此消失。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那一寸一寸的疼痛忽然就成了一种异样的幸福。 她可能活不过今晚了,这样也好,戚瑶想。 等到黄泉之下,就能见到阿爹。 第13章 误闯黑市千岁楼 玉清是这里的忌讳…… 不知过了多久,戚瑶重新睁开眼,坐了起来。 经脉里的疼痛已经全部消失了,她适应了一阵光线,忽觉神清气爽。 原来只是「不痛」,竟也有这么舒服。 戚瑶昏迷前瞧过日头,如今两相对比,她发现,原来她并没有晕倒那样久。 她人正坐在一处山坡上,坡下连亘的山体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 她从高处向下望,望见那条缝隙底下便是从前江远辞带她去过的仙市。 戚瑶动了动手脚,指尖碰到一件冰凉的物什。 她垂下头,看到被她抱在怀里的青云剑。 她攥起衣角,细细擦拭剑身。 剑上的浮土和草丝被拂落,她的眉眼映在剑光之中。 衣角慢慢滑向剑尖,忽然被勾住。 戚瑶撤下衣角,发现布料上被勾破了一个洞。 她再回观青云剑,这才看到剑尖上的缺口。 戚瑶抬起眼,盯着脚边的一根狗尾巴草—— 她一剑破五铃的力气太大,竟把仙器崩出了口子。 也罢,戚瑶提剑起身,正巧仙市就在附近,拿去修修就好。 她沿着石阶向下走,走进昏暗的洞穴。 不多时,一只白鹤飞临此地,在戚瑶坐过的地方停留了一阵。 . 从洞穴中走出,就到了仙市口,戚瑶认得这里。 第一道牌坊后的集市从不缺买卖,一眼瞧去熙来攘往,戚瑶混在人流之中,慢慢向前走。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忍不住地去想江远辞。 半步台的争吵不停地在她的识海内重演,她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顶撞江远辞的每一个字,还有江远辞最后的沉默和他的眼神。 她后悔了。 戚瑶微微皱眉:她实在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不该说那些话的。 只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了。 戚瑶摇摇头,抬起眼。 整个人忽然一怔—— 遭了。 她看到: 道路两旁多了很多商铺和楼阁,往来其中的顾客戴着面具,所有人都在用手势交流,整条街安静得可怖。 江远辞曾提醒过戚瑶,走在仙市上需得专心,不然,就会走错路。 戚瑶当即回头,却发现她身后的行人也全都戴着面具。 她找不回仙市去了。 戚瑶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 那触感冰凉坚硬,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脸上也被扣了一张面具。 她捻动指尖,抬靴向前走。 道路两旁的商铺大多是些标着天价的黑店还有赌场,戚瑶瞥见一道道木门槛上发黑的血迹,匆匆转开眼。 她在凡世曾见识过,进入这种地方的,大多是些孤注一掷的落魄子弟,或是丧心病狂的赌徒,为了某些非得不可的东西,砍手跺脚的大有人在。 凡世百姓称其为「血店」,从血店里出来的人,或财或命,总要少一样。 再往前走,一栋雕樑画栋的小楼独立于血店之间,建楼的木材散发出清雅的檀香味道,很好地掩盖住来自街坊四邻的血腥气。 小楼无匾,门的两侧刻有一对烫金楹联—— 江湖险远,问津者贯通南北; 日月昭明,千岁楼指点东西。 戚瑶默读楹联,猜想这千岁楼大抵是个打听各路消息的地方。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进去问问路。 楼内无窗不见天日,偌大的厅堂里只点了八根碗口粗细的蜡烛,每一根蜡烛前,都对应有一张一人多高的、如城墙般的桌台,桌台后站着戴有狐狸面具的伙计,每个伙计都只露出个脑袋。 第23页 一眼瞧去,倒很像凡世里的当铺。 小楼生意兴隆,每张桌台前都排着长队。 戚瑶挑了条略短的队排上,探头出来看前边人和狐狸脸伙计打手势。 手势看多了,她大概能猜出其中一两个的意思。 比如,狐狸脸伙计一伸手,掌心平摊,就是在找主顾要碎银。 当然了,仙界的碎银,就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石块。 戚瑶摸了摸腰带,那里面塞着几枚小灵石,还是江远辞前些日子给她的零花—— 她断断没有想到,她在仙界的第一笔买卖,竟花在了黑市上。 队伍挪动得不慢,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戚瑶就站到了高台之下。 狐狸脸伙计向她一摊掌心,她就将手里的灵石放进面前的小竹篮里。 小竹篮上连着一根鱼线,狐狸脸伙计扯着线,将灵石同篮子一道拉了上去,随后,又放下一只空篮子。 戚瑶好脾气地等他忙完,才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而后向狐狸脸伙计摆了摆手。 据她观察,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你的手势我不懂。 狐狸脸伙计很快丢了支笔下来,笔桿外裹着小半张宣纸。 戚瑶抬手接住笔,展纸来读。 纸上的字丑得很,大抵也是故意为之,以防买卖双方凭字迹认出对方的身份。 戚瑶眯起眼,努力辨认: 贵客可是初次到此?可笔墨沟通。 戚瑶提笔写道: 确是意外至此,想打听一下回仙市的路。 她写完,就将纸笔一起放到小竹篮里,小竹篮晃晃悠悠地被拉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捎回了答覆: 此为人字桌,只可询问旁人生平密辛,不可回答其他。 戚瑶捏着纸条怔了一下,抬头望向桌台之上。 狐狸脸伙计举起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蜡烛。 蜡烛本没什么好看的,只是经他提醒,戚瑶才注意到,蜡烛后的墙上模模煳煳地写着一个大字,人。 她转头四顾,发现每一张桌台后都对应着一个字,分别是「天,地,人,神,古,往,今,来」。 她这才了悟,原来每个桌台都只专门负责一类问题,怪不得排在桌台前的队伍有长有短。 戚瑶摸了下面具的鼻子,回道: 实在唐突。可否返还灵石,我再去别的桌台询问。 狐狸脸伙计很快答道:一经收帐,恕不返还。贵客可问一位好奇之人,也算没有浪费灵石。 好奇之人…… 戚瑶盯着那四个字,识海里出现的第一个人令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仙尊玉清。 反正是意外之问,戚瑶并没有多想,抬手就将玉清的名号写了上去。 小竹篮再一次离开她的视野,少倾,桌台内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啸。 戚瑶下意识捂住双耳,久处寂静的耳朵刺痛不已。 狐狸脸伙计探出上半身,用手指着戚瑶: 「抓住她!她提了忌讳!」 千岁楼一时乱作一团。 所有的狐狸脸伙计都从桌台后跳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按住戚瑶的肩,戚瑶被按得向前跌了一步,脸上的面具也在混乱之中被人一把抓下。 她听到有人在喊:「把她押到楼主那儿去,让楼主亲自处置。」 黑市中的处置,无非剜心割肉之流,残忍至极。 戚瑶脸色一白。 第14章 惊鸿面千岁楼主 大美人啊大美人 千岁楼共七层,前六层都暗得骇人,唯有第七层是露天的观景台,日光正好。 乍然由暗转明,戚瑶有些睁不开眼,她想用手去遮,手腕刚刚晃了一下,整个人就被按得更低了一点。 「老实点。」 八个狐狸脸伙计异口同声。 戚瑶只好眯起眼,稍稍仰起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数级白玉砌成的高台,她一级一级地看上去,看到高台之上架着一座四四方方的华亭,华亭有着橡木制的横樑和颜色清浅的琉璃瓦,四方亭角处垂下三四层鹅黄色的纱帐。 纱帐内,又有一雪白的阶梯状小坐檯,台上坐着个素衣散发的人,那人侧对着台下,手中拿着一枝白花,面前摆着一只高瓶,看不清眉眼。 七八曼妙女郎围着小坐檯献舞,清风一吹,纱帐飘浮而起,帐内影影绰绰。日光越过琉璃瓦片,穿过纱帐,顺着玉阶一级一级,最终流淌至戚瑶脚下。 目之所及之处皆被日光映得圣洁无瑕,状若天宫瑶池。 而「瑶池」正中的那人高高在上、清贵无双,只是这样望着,就已叫人不寒而慄。 狐狸脸伙计们争先恐后地上前行礼: 「见过楼主。」 高台上的人侧过头来望了一眼,摆了摆手中花枝。 舞女同狐狸脸伙计们尽数退下。 偌大的千岁楼观景台上,只剩下戚瑶与那位贵人。 数十级玉阶上下,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戚瑶的心跳声简直震耳欲聋。 高台上的人调整姿态,正对戚瑶盘坐,抬了抬手指。 那些薄纱从最外层开始,一层一层自行升起,每升起一层,帐中的光景就清晰一分。 戚瑶看到: 那位贵人是个宽肩窄腰的公子,披髮长过腰际,鬓边还插着一朵盛放的白色芍药。 第24页 他没有戴面具,下半张脸便用手中的花枝遮挡住—— 他手中的花也是芍药,只不过还是含苞欲放的花球。 花球之上的眉眼极其好看,与鬓边花叶并列着,竟也不失颜色。 他的确生得极美,但戚瑶对他却没有什么好印象—— 她即将被他处置,以一种未知的残忍手段。 戚瑶这样想着,抻直背嵴的同时,默默攥了攥冰凉的手指。 二人隔着长阶对望。 少倾,贵人手腕一沉,用来遮面的花球轻轻一晃,台上人完整的容颜现了出来—— 那双眉眼明明已经足够好看了,但在这张脸上,并不显得出彩。 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看着戚瑶,就已是惊艷到叫人失语的程度。 戚瑶唿吸一滞。 她如今的心情,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意外」就足以形容的——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 「怎么,闲杂人等都走干净了,还不唤一声小师叔么?」 徐令在高台上笑得混帐。 「师叔。」 戚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缺斤少两地唤了一句, 「您打算怎么处置我?」 「啧,虽然这里是刑令严苛的千岁楼,但你『师叔』都唤着了,我哪里捨得处置你?」 徐令拿起一边的花剪,斜斜地剪了刀花茎,随手将其插进高瓶。 那高瓶中已有满满一束白芍药。 他用手指拨了下花瓣: 「修剪花枝可以静心。」 戚瑶盯着颤动不已的花瓣,没有答话。 「话说回来,」 徐令将手搭在膝头,「小师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戚瑶举了举手中的青云剑: 「剑尖崩了,来仙市修,不慎误入歧途。」 「哈,那倒的确是歧途,」 徐令笑了一声,「你既要修剑,那我便送你回去仙市吧。」 徐令作势捻印,忽又想起一事: 「对了,你的回合我去看了,打得很好。」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足够戚瑶意外。 本着礼尚往来的传统美德,戚瑶也破天荒地关心了他一句: 「你在这里不戴面具,不怕被旁人认出?」 黑市里的情报头目,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徐令笑了:「认出又何妨?」 随着那声轻笑,四周清风骤起,眼前之景忽然变幻。 . 徐令很贴心地将戚瑶送到了一处剑摊前。 这剑摊不是戚瑶曾经光顾过的、寒酸的那处,它位于第二道牌坊后,专为三十三门的弟子服务,贵气堂堂。 戚瑶将青云剑和手里的灵石一起递了过去。 摊位后的弟子用眼一瞧,抬手抵住她的剑身:「不够。」 这样的话,在她流亡诸国时,曾听到过无数次。 戚瑶立刻反应过来,是她给出的灵石不够。 可这已经是她全部的家当了。 落魄的回忆在她的识海中重演,她有些窘迫,登时收回剑,低头想走。 刚刚迈出一步,她的臂弯就被一个人勾住,推了回去。 清朗有力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这些,够了吗?」 随着一阵叮咚之声,戚瑶看到—— 一只修长的手抓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上等灵石放到摊位上,灵石璀璨,晃得人睁不开眼。 第15章 游园会暗潮汹涌 她不做千金很多年 摊位后的弟子被吓了一跳。 「啊,远辞兄,久仰久仰。」 他从一堆灵石中择了两枚小的出来,攥在手里, 「这些便足够了,其余的,还请收回。」 江远辞没有动作:「没关系,都收着吧。我花钱……」 他说到这,垂眸瞧了戚瑶一眼: 「解心疼。」 戚瑶全然不知所措。 江远辞亲自动手,从她怀里抽出青云剑,再次递了过去: 「好好修,我待会过来取。」 摊后的弟子连声应是。 戚瑶不自觉地抓紧衣角,始终没敢抬头。 江远辞:「走吧。修剑时间很长,咱们先去逛逛。」 戚瑶落后江远辞半步,两人慢悠悠地向前走。 江远辞不自觉地侧过头来,瞧了她一眼又一眼: 「想要点什么,就开口说,师兄都给你买。师兄……好好给你赔个不是。」 他心里实在没底,短短一句话的光景,他看了戚瑶十二眼。 戚瑶的情绪翻涌得厉害。 灵力倒流时的痛苦,误入黑市时的无助,千岁楼被捉时的恐惧,还有那么多的后悔,通通揉在一起,变成难以拆解的一团。 若不是在凡世受过更多的苦,她此时定会委屈地红了眼睛。 还好她现在,只会说那三个字。 「对不起。」 听得江远辞心头一紧。 难得的,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该顶撞师兄的,实在愧疚,不知师兄可否愿意原谅……」 她磕磕绊绊地,终于说完了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的话。 「自是愿意的,」 江远辞整个人都立了起来,就像一朵刚刚被浇过水的花, 「我来的路上,还担心阿瑶怨我恨我……」 第25页 戚瑶抬眼:「岂敢?」 她看到江远辞的一缕发挂到了发冠上,衣领袖口处也有僕仆的风尘。 江远辞转头就买了甜糕回来,眼睛亮亮的: 「阿瑶,快尝尝,这是我最喜欢的蜂蜜桂花味。」 自见面以来,他说了很多很多,却唯独不肯告诉戚瑶,他找她废了多大力气。 二人囫囵吃完,戚瑶就被江远辞揪到了一处摆满瓶瓶罐罐的摊位前。 戚瑶记得,第一次来仙市时,江远辞曾带着她到这里拿过丹药。 她刚刚站到摊前,摊后闭目养神的弟子就睁开了眼,用那双黑得看不见倒影的眸子将她盯紧,直盯得戚瑶毛骨悚然。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自己并没有服用丹药。 戚瑶暗忖。 「恭喜,」 那弟子慢条斯理地开口, 「令师妹筋骨大成,已上得修行的正道。」 江远辞欠身道: 「还要感谢贵宗灵丹,妙手回春之术,当真名不虚传。」 那弟子抬眼瞧了江远辞一阵,又瞧了瞧戚瑶,垂下眼,古怪地笑了一声。 笑得戚瑶腰背一紧。 三人一时无语,只能听到摊位后的丹炉在「咕噜咕噜」地响。 江远辞心里也有些发毛,但还是开口问道: 「我家师妹虽经脉已通,但灵气久久不能与经脉相合,不知可有医治之法?」 那弟子从头到脚地将戚瑶打量一通: 「令师妹经脉与灵气融合得浑然天成,已快突破练气初期了,未曾见得不合之相。」 闻言,江远辞微微睁大双眼,伸出两指扣住了戚瑶的脉搏。 戚瑶怔愣之余,想起自半步台出来后,那恰如涅槃重生的几个时辰。 这或许就是修仙人总挂在嘴边的「劫数」。 当时她痛得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这便是渡劫成功;如今想想,她那时如若没能醒来,这个时辰她已经在孟婆那里喝汤了。 江远辞探着戚瑶的经脉,大松一口气: 「果然如此,真是奇闻。」 那弟子两手交叠,放在摊上: 「令师妹洪福齐天,这只是开始。不过,我要提醒你。」 他看着江远辞: 「她的福气好,可你无力消受。能做神仙的人都是孤独的,他们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天地间的好处都要往他们身上赶,包括日月精华,包括……身边人的命数。」 他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戚瑶是天煞孤星,早晚会把身边人都剋死,戚瑶不会听不出来。 江远辞也不会。 可他毫不在意:「师妹有福气,江某替她高兴。」 他说完这句,行下一礼,就带着戚瑶转身。 二人走出几步,戚瑶又听到那弟子发出一声古怪的笑。 她当即回头,看到那弟子仍直勾勾地盯着她,竖起食指贴在唇前。 噤声。 他很清楚,自家宗门的丹药再厉害,也厉害不到能将一个毫无仙缘的凡人的经脉打通,并让她在短短几天之内逼近练气中期的地步。 这个姑娘,并没有她表面所能看到的那么简单。 可她身上的隐情,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 充沛的灵力和熟练的剑法,让戚瑶在第三轮大比中赢得轻而易举。 这轮结束后,她将金铃的位置从腰间换到了手腕。 大比至此,赛程过半,在第四轮大比开始前,有很长的一段修整时间。 琢光宗特地在清音宫前举办了一场小型游园会,来嘉奖进入前八强的弟子。 游园会里的活动都是与术法有关的,奖品就是些细碎的灵石,灵石无多,只是讨个好彩头。 戚瑶入场时,邵棠与另外六名弟子正在玩一个射箭的游戏。 仙界的靶子都长着小翅膀,忽闪忽闪地飞得很快。 邵棠将弓拉满,闭起一只眼,不断地瞄准。 地上已有满满一层射偏了的箭。 围观的弟子注意到了戚瑶,立刻开始窸窸窣窣地嘟囔。 「她怎么也在这?」 「投机取巧获胜罢了,下轮我要是遇上她,定叫她输得一败涂地。」 「听说许梦婉因为她被逐出师门,生死未卜?」 「没错,真是瘟神。」 「真是瘟神……」 他们声量并不小,戚瑶冷着脸,恍若未闻。 嗖—— 破风声骤起,不停飞动的小靶子被擦中了边缘,登时掉了一些亮晶晶的灵石下来。 众人一阵欢腾,连声唿道「不愧是邵棠」「邵棠定是大比魁首」云云。 邵棠在欢唿声中,将弓递给了戚瑶。 方才的那些闲言碎语她也听到了,此举便显得十分微妙。 戚瑶大方接过,上手一拉—— 弓弦纹丝未动。 她预想了这项游戏的种种困难,却没想到她的困难来得如此之早。 闹笑声四起,邵棠遗憾地望着戚瑶,没有说话。 她不说话,自有人替她张口。 「此乃飞云弓,要练气中期才能拉开。戚千金,你已是大比八强之一,不会还没到练气中期吧?」 戚瑶掂了掂手里的弓: 「我不做千金很多年了。」 她抬眼:「可这贱民一职,还是没阁下当得熟练。」 第26页 「你——」 那弟子欲发作,却被邵棠扯着衣角拦住了。 正这当,天边飘来数朵彩云,彩云上黑压压地立了许多仙师,全部都是陌生面孔。 一眼望去,好像瞧见了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与此同时,清音宫门户大开,于渊沉着脸走了出来。 第16章 游园会暗潮汹涌 和道尊对刚 天上的人没下来,于渊就站在地上同他们喊话: 「张宗主,今日我宗游园休沐,恕不接待远客。」 「无需接待。三十三门例行督查,还请于宗主配合。」 云上回话的,是现如今三十三门之首纯钧宗的宗主张不周。 按照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张不周高居三十三门之首,旁的修士见了,理应称他一声「道尊」。 可于渊偏不—— 在琢光宗的眼里,这世间尊者,唯玉清仙尊一人而已。 至于步玉清仙尊后尘,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这尊那尊,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内里空虚得很。 闻言,戚瑶眯起眼:这三十三门好大的官威,什么例行督查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于渊颔首:「那自是要配合的。」 说着,他召来一朵彩云,踩在其上,缓缓升至半空。 双方相对见礼。 张不周:「此前,关于贵宗凡人弟子的批示,不知于宗主处理得如何了?」 于渊:「那名弟子天赋之异禀,实在出乎于某的意料,她顺利赢得前三轮大比,如今正在第四轮的备战中。」 这次,不用张不周开口,就有另外一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这要天赋异禀到何种地步,才能从无到有,一举击败大半同门?怕不是于宗主护短包庇吧?」 不等于渊反应,张不周先侧过头去: 「梁宗主,莫要枉自揣度。」 他口中「梁宗主」的宗门处在一个很危险的位置上,三十三门的第三十二位,全靠攀附张不周度日。 戚瑶听着,挑起一边眉毛。 于渊微笑:「一宗大比掺水的名声,可比于某一人为宗主不仁不义难听多了,于某宁要后者,不要前者。」 张不周温声道:「于宗主息怒。是否包庇一试便知,也好还贵宗清白。」 于渊笑容略僵。 张不周俯瞰而下:「戚瑶何在?」 戚瑶一手挎着飞云弓,一手高高举起示意。 张不周:「很好。」 他并指作决,戚瑶挎着的飞云弓眨眼间就到了他的手上。 从这一刻起,戚瑶就已经感受到了力量间的悬殊差距。 诸位真君是青山,而她,只是任风摧折的细草。 张不周平举飞云弓,扣弦,瞄准,松手,一气呵成。 他从天上,一箭命中红心。 八强子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飞靶「哇哇」地吐了好一阵灵石。 张不周随意拨弄着弓弦: 「这个简单,就来这项吧。只要你能击中飞靶,三十三门就认可琢光宗的清白,诸君见证。」 他每说一句,于渊的脸色就黑下去一点。 弟子们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他们方才挨个试过,地上的那堆就是他们的战绩。七人之中,只有公认第一的邵棠勉强擦中了飞靶的边缘,更何况…… 戚瑶她连弓都拉不开。 可如今,整个宗门的声名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于渊在一旁笑得很是勉强。 张不周默念口诀,亲自递弓给戚瑶。 却被她当众拒绝了。 「不必。」 戚瑶转身,背对着三十三位宗主,抽出青云剑,随手一抛—— 众修只听得「轰」的一声,飞靶所经之地光芒大盛,无数灵石势如疾风骤雨,落得漫天满眼,经久不息。 青云剑飞得比羽箭更快,快到所有人都没能看清,那块飞靶究竟是被剑尖击碎的,还是被剑气震碎的。 总之,它碎了。 连同张不周的红心箭一道,被戚瑶打了个稀巴烂。 张不周的眉心跳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波动。 于渊暗中松了口气。 「她作弊,她破坏规则,这局不算!」 趋炎附势的梁宗主又跳了出来。 戚瑶张手接住飞回的青云剑: 「诸位前辈要检验我的实力,我便使出我宗秘传剑法给诸位观瞧。何来作弊之说?」 张不周微笑:「确实。琢光剑法出神入化,实为吾辈楷模。」 于渊接过话头:「张宗主谬赞。」 张不周:「不过,戚瑶,本座要提醒你一事。」 戚瑶抬眼。 张不周:「三十三门的批示落地生效,恕难收回。这很遗憾,但规矩就是规矩。」 也就是说,如果戚瑶没能斩获大比榜首,她还是会被逐出仙界,即使她如今已经有了仙缘。 张不周:「但本座相信,你有夺魁的实力。」 旁的弟子不知内情,他们听到耳朵里的,只是道尊对戚瑶的偏爱。 从前在凡世,戚瑶是上卿府千金,处处压他们一头;现下到了仙界,她与他们身份平等,他们终于有了胜过她的机会。 道尊要她赢,他们偏不让。 戚瑶顶着十几道锋利目光,高高向张不周拱手: 第27页 「借前辈吉言。」 张不周徐徐颔首。 梁宗主趁机上前递话: 「尊主,那『离经叛道』衣的旧事,可解决了?」 张不周仍望着于渊,没有回头: 「这事……过去多少年了?」 梁宗主欠身:「回尊主,十七年有余。」 「十七年了……」 张不周长嘆一声,「于宗主还不肯交人吗?」 若说于渊方才还能顾及三十三门威望,牵一牵嘴角,如今却是真的笑意全无。 戚瑶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 于渊:「这是我宗内事,于某谨遵玉清仙尊遗命,概不交人。」 张不周面露为难:「可这影响……」 于渊:「张宗主若觉影响不良,自可再去教训他一顿,以儆效尤。他生性顽劣,于某不忍动手教导,还劳张宗主费心。」 张不周颔首:「职责所在。」 目送数十朵彩云离去,戚瑶细细琢磨张于二人打的这通哑谜。 旁的细节她没能听懂,她只知道,三十三门此行如此声势浩大,本是来找她的麻烦的,她运气好,躲过一劫,可有另外的人,替她承了三十三门恼羞成怒的火。 . 稍晚些时候,江远辞驾鹤来接她,一见面便道: 「阿瑶,今晚同我去主峰住吧。」 戚瑶:「为何?」 江远辞支吾了一阵,什么都没能说出。 戚瑶看着他,忽然道: 「是不是徐……他出事了?」 江远辞一怔。 良久,点头。 第17章 生死局大比四试 他克服万难,漂漂亮亮…… 这要出多大的事,大到让她与之同住一座峰头都不能了? 戚瑶当即道:「我要回去。」 江远辞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是徐师叔的意思。」 戚瑶熟练地翻身上鹤: 「要我去揽月峰住的是他,不让我去揽月峰住的也是他,他哪来这么多毛病?」 江远辞走到她身边。 戚瑶看了他一眼:「送我回揽月峰吧,江师兄。他要是怪罪你,就说是我一意孤行。」 江远辞勉强笑了笑:「倒不至于怪罪我……」 他深吸一口气,「走吧,送你回去。」 白鹤在云间飞稳。 戚瑶盯着身周熘走的云丝: 「江师兄,『离经叛道』衣,是桩什么旧事?」 江远辞张了张嘴:「阿瑶……是从哪里听说来的?」 戚瑶:「在游园会上,听三十三门所言。」 江远辞「啊」了一声:「正是了。」 他顿了一顿,续道: 「此事……过去很多年了。那时我刚刚拜入宗门不久,一宗之主还是玉清仙尊,徐师叔是仙尊座下最年幼的弟子。」 他说到这里,稍稍侧过头: 「徐师叔你知道的,仙界出了名的顽劣。为此,玉清仙尊没少同他动肝火。」 戚瑶认真听着。 江远辞:「某月日,仙尊实在气急,便在一尺白绫上挥笔墨书『离经叛道』四个大字,以此训诫徐师叔。岂料徐师叔领了赏,转身就拿着这尺白绫到镇上做了件衣裳,日日穿在身上四处招摇,毫无悔改之意。」 戚瑶挑起一边眉毛:「倒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江远辞:「此事在仙界广为流传,对玉清仙尊的威望颇有影响,只是仙尊宽宏,并未追究一二。仙尊故去后,三十三门借着整肃仙界的由头,旧帐重算。只是,像徐师叔那样的人,当着仙尊的面顶撞仙尊的事都干多了,怎么肯向这些人低头认错?」 戚瑶:「所以……就在三十三门那里落了把柄?」 江远辞:「岂止是把柄。徐师叔这样的疯事做得太多,以至于三十三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门来找一通他的麻烦。」 戚瑶听着,忽然明白了此前在千岁楼,徐令哪来的底气,能那么潇洒地道一句「知道又何妨」—— 原是他臭名昭着,多「千岁楼楼主」的恶名不多,少「千岁楼楼主」的恶名不少。 修仙能修到这步田地,他也真是个人才。 白鹤从云团中飞出,戚瑶看到,有一根巨大的白玉柱,凭空悬在东南方向。 玉柱上缚着条半红半白的人影,三十三门的彩云聚集在玉柱对面,云上的人操控着一条长得骇人的鞭,打向玉柱上的人。 一鞭,就是一小片血雨。 白鹤悬停在远远的地方,没有凑上前去。 戚瑶看不清徐令的脸,也听不到那些大人物的陈词,但仅仅是听着那唿啸而来的鞭声,就足够叫她胆战心惊。 这么粗的鞭子要是抽在她身上,可能只用一鞭,就能送她往生极乐了。 戚瑶暗想。 江远辞不忍直观,干脆转过头: 「阿瑶?」 戚瑶:「在。」 江远辞:「你会害怕吗?」 戚瑶目无波澜:「忤逆玉清仙尊,他罪有应得。」 江远辞默了一阵:「阿瑶比我想像得更加明理。」 戚瑶无声念了一句「不敢当」。 白鹤向山林降去,半空中的鞭声越飘越远,戚瑶听着,恍觉这声响中少了些什么—— 她从始至终都没能听到一声叫喊。 不过,闷声挨打的才是徐令。 第28页 戚瑶垂下眼。 他不但不吵不嚷,说不定还笑嘻嘻的。 属实欠揍。 . 傍晚时,戚瑶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三十三门的彩云扬长而去,徐令应该是回来了。 戚瑶第一时间迈过院门,想了想,又退了回去。 她到最后也没有去看望徐令,关于他的伤势,还是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 听说他这一次废了很多年的修为,断了条腿,还被褫夺了峰主的名分。 不过,这些虚名,徐令大抵是不在意的。 自天上刑场那遥遥一眼后,到第四轮大比前,戚瑶没再见到徐令。 他大概是真的被打断了腿,躺在卧房里养着伤。 . 半步台,第四轮大比如期举行。 戚瑶站在擂台上,下意识去望东侧观武楼。 江远辞向她招手,于渊端坐在江远辞身后,仍然不见徐令。 戚瑶闻钟声回头,拔剑起势,手腕上的金铃「叮铃铃」地响了一阵。 稍作礼让后,二人战作一团。 大比进行到第四轮,双方皆实力不凡,出手快到几乎看不清招式,术法炸出的光亮间,清风四起。 西楼上的线香灰掉指甲盖大小的一截,两人各被击落一枚金铃。 围观的众修看得心潮澎湃。 戚瑶左手背在身后捻诀,右手持剑时攻时守,尚算游刃有余。 在交手的空隙间,她用余光瞥见一团白晃晃的东西从半步台外,慢悠悠地飘到了擂台前,停在较为空旷的地方,没有混入人群。 戚瑶变换步法,引着对手调转方向,让自己正对不速之客,眯起眼: 那东西是一团硕大的白芍药,花瓣半开半合,日光倾于其上,便幻化成月白色的柔光。 花蕊当中坐着个人,只露出上半身,戚瑶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她已经知道他姓甚名谁了。 千岁楼上剪白芍的,不正是徐令吗? 至于徐令为何乘着如此清奇的坐骑出场,戚瑶也能猜上一二。 他修为大废,召不来云;腿断了,驾不了鹤;乘花出行这招挺符合他那老不正经的做派的,可卷可舒的花瓣还能顺道遮遮他悽惨的断腿。 总之,徐令克服万难、漂漂亮亮地来了,没有错过戚瑶的大比。 戚瑶主观上还是嫌他的,但见他到场,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高兴起来。 她一高兴,反手又击碎了对手的一枚金铃,占了上风。 四下里皆在欢唿,东楼上的于渊却皱了眉:「她在分神。」 江远辞回首望着于渊。 于渊嘆气:「姓徐的来得真是时候。」 江远辞:「徐师叔来的话,或能助长阿瑶的士气。」 于渊按住额角:「什么助长士气,他不添乱就算好的了。」 江远辞顿了一下:「师尊说的是,无论如何,在交战之中的确不该分神。」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还存有侥倖: 从此前的对战来看,戚瑶的修为虽不如对手,但剑法远在对手之上,偏巧对手始终热衷于近身交战,这让戚瑶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样打下去,即使戚瑶偶有分神,此战也是必胜之局。 擂台上的对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断尝试着拉开距离。 戚瑶自然不肯放弃优势,对手俞退,她俞是一路死缠烂打上去。 眼瞧着线香将尽,青云剑的剑刃还一直在对手的金铃边上晃。 对手逐渐沉不住气—— 他的时间不多了,若再不破局,此轮他必输无疑。 他这般想着,指尖蕴出光亮,准备做最后一搏。 正这当,戚瑶挺剑刺来,他闪身一躲,指尖掐着的咒印没能收住,一不留神就脱了手。 戚瑶一惊,对手自己也是一愣。 这咒印是他背水一战的最后筹码,威力不小,若是就这么落入人群之中,怕是要出大事。 念及此,戚瑶急急转头去瞧: 幸也不幸的是,咒印飞出的方向上,只有徐令一人。 可,花蕊中的徐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巨大的白芍一动不动。 戚瑶忽然想起白芍入场时,那缓慢的挪动—— 他应该是真的伤得很重,重到行动困难。 戚瑶没再多想,只是觉得他有伤,躲不过的。 于是,她纵身一跃,挡在了徐令之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徐令重伤在身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咒印击中,直直地跌了下去。 好像暮春零落的花瓣。 第18章 生死局大比四试 欧皇徐令 八峰峰主于清音宫中彻夜长谈。 三十三门嗅觉敏锐,当即派了代表来从旁监督,说什么「事主戚瑶是三十三门的重点关注对象,他们必须要保证批示的公平公正,直至批示内容最终结束」。 说白了,就是来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至于第四轮大比的结果,八位峰主一至认为,咒印脱手时,线香将尽,回合时间完整,理应按照事故发生前的比分判断输赢。 也就是说,这轮,戚瑶胜了。 那么,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 第五轮大比何时开始? 按照规则,除三四轮之间较长的中场休整外,其余场次均是连续进行,即明日就应当举办第五轮大比。 第29页 可,戚瑶如今尚未甦醒,身体状况未知,即使她明早能奇蹟般地从床上爬起来,又如何能上擂台比试? 仙师们自是愿意为她推后赛程的,本也不是如何着急的事;怎奈三十三门派来的代表一通胡搅蛮缠,又开始信口置疑于渊包庇弟子、破坏公平,甚至怀疑戚瑶受伤有假,非要亲到病榻前瞧上一二。 于渊当然不会让他去打扰戚瑶静养,双方又是一番争辩。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决定宽限给戚瑶三天时间。 这个结果,已是于渊尽全力所为。 . 长谈结束,于渊踏着晨雾上了揽月峰。 他已多年未到此处,从云端向下望时,竟有些辨认不出。 戚瑶的居所是全揽月峰最热闹的地界,琢光宗请来的医修进进出出,塞满了整个院落。 于渊就站在院外没有进去,不多时,江远辞从里边迎了出来。 于渊见他便道:「如何?」 江远辞行下一礼:「回师尊,人还未醒,不过,暂无性命之忧。」 于渊:「三日之内可能痊癒?」 闻言,江远辞抬起头,面露不可思议之色:「三日?」 于渊见他反应,没再继续问下去。 他托住江远辞的手肘,让他直起身来:「这几日你多费心,好生照顾她。」 江远辞颔首:「弟子职责所在。」 江远辞回去后,于渊又拉住几位医修,反覆託付人家三日之内一定要治好。 医修们并不敢答应,看向他的眼神也颇为古怪。 卧房内,江远辞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细细吹凉。 床榻上,戚瑶双眼紧闭,面色白里透青。 她本就经脉不稳,如今挨了这一下,更是直接冲散了她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灵气,能捡回条命已算万幸,谁还敢祈求她早日重登擂台? 江远辞大概能猜到于渊口中的三日意味着什么,可他不愿再去纠结这些了。 他只想他的阿瑶活下去。 仅此而已。 . 江远辞和医修们的判断没有错,戚瑶的确没能在三日之内醒来,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第四日的凌晨。 屋子里有些黑,很静,戚瑶只是动了动手臂,就被床板的「吱呀」声骇得一惊。 心口通通直跳。 她的床边放着张矮凳,矮凳与床沿差不多高,凳上坐着个人。 戚瑶第一眼瞧见那人雪白的前襟、前襟外的青色罩纱、罩纱上的金丝盘扣,而后一路看上去,看到了那人的脸。 她有些意外,但一开口,问出的还是自己此时此刻最为关心的问题: 「我在这,躺了多久?」 矮凳上的徐令:「这是第四天。」 戚瑶闭了闭眼:「大比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徐令摇头:「没有。」 戚瑶嗅到了希望的味道,睁开眼。 徐令垂眼看着她: 「首先要恭喜你,赢得了第四轮大比。此外,宗主师兄排除万难,为你将大比推后了一些时间。」 闻言,戚瑶的眸子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徐令一笑:「别高兴得太早,上头有三十三门看着呢,宗主师兄不好做得太过分,好说歹说,才给你拖住了三天。」 戚瑶唿吸一滞。 她只觉得整个人从指尖开始变得冰凉僵硬,丝毫动弹不得。 良久,她才哑着嗓子,艰难开口: 「我怎么还没有被丢出仙界?」 徐令:「仙界崇尚仁爱道德,怎么会直接丢病人出去?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你把伤养好,再健健康康地丢出去。」 戚瑶合上眼:「你杀了我吧。」 徐令没听清:「什么?」 戚瑶又重复了一遍:「你杀了我吧。」 她此前便想好了,如若不能拿到大比榜首,她就自裁,左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体面些。 徐令俯下身,凑近一点:「害怕了?」 他将嗓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字颇有磨砂质感,震得戚瑶耳根发痒。 戚瑶冷着脸:「没有。」 她亲歷过多少次生死一瞬,才不会害怕。 徐令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戚瑶听着那声笑,忽然反应出了什么,愤然睁眼: 「你骗我?」 徐令坐直回去,笑得比花还漂亮: 「句句属实,第五轮大比现下正在半步台举行,不信我等会带你去看。不过……」 戚瑶咬牙切齿:「不过什么?」 徐令:「昨晚清音宫大比筹备,你师叔我,给你抽了个轮空回来。」 戚瑶识海轰然一响: 她轮空了。 她不用参加第五轮大比,直接进入最后一轮。 这真是绝处逢生,也不知道昨晚徐令抽籤时,要顶着多大的压力。 总之,他现在是没什么压力了,还有心思在那笑话旁人。 「你是没见到昨晚宗主师兄那脸僵得有多可怕,还有三十三门的老败类,看到我抽出轮空时,简直想把我就地正法。」 戚瑶整个人都瘫了下去,软软地道:「多谢。」 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徐令拎起袖子,勾着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腿: 「贤侄,我最近的气运好像都拿去给你抽这个轮空了。我挨打挨多了有经验,那种程度的鞭罚,我这腿一般是不会断的,除非特别倒霉。」 第30页 他这就要讹上她了? 戚瑶暗自道了句离谱。 她没接他的茬:「江师兄在哪?」 徐令并不听她的赶,仍赖在凳子上不肯走: 「贤侄,我可没有要讹上你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们扯平了。毕竟,三天前在半步台,你为了救我,可是连命都不要了。」 戚瑶面无表情:「只是想还你千岁楼的人情。另外,我担心你死了,峰头被收回,我风餐露宿。」 徐令:「贤侄想错了,我若死了,这峰头说不好会直接继承给贤侄。」 他的尾音尚含在唇齿间,就听得「铮」地一声。 原是戚瑶反手抽出了挂在床头的青云剑,剑尖正正点在徐令心口。 银光泠泠,映上徐令眉眼。 「我后悔了,师叔。给个机会?」 徐令一双桃花眼圆睁,人坐在凳子上微微后仰,两手举至耳侧: 「贤侄,你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拿剑砍人……」 戚瑶第一次见徐令时,也是这么抄起长生剑就要砍他的。 戚瑶端着剑,没有回话。 徐令认命一笑,抻直颈子合起眼: 「江贤侄,速来救驾!」 听到那个称唿,戚瑶瞬间转头去望门扉。 只是,她盯了好久,那扇门仍没有任何动静。 闻召不应,从不是江远辞的做派。 第19章 缠病榻叔侄相依 师叔守着你,不好么?…… 徐令睁开眼,看了看戚瑶,挑起一边眉毛,唇角噙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这么想见你那江师兄?」 听了他的话,戚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了那扇门太久了。 她立刻转开眼,把头偏向一边,直直盯着床板与墙中间的那个漆黑的角落。 青云剑身垂了下来。 徐令的目光随着剑尖下垂: 「你江师兄接到个紧急任务,你出事的第二天他就下山了,这几日都是我守在这里。」 他的目光在触地的一瞬快速扫了上来: 「怎么,师叔守着你,不好么?」 戚瑶依然盯着那个角落,只留给徐令半条下颌线:「不好。」 笑靥如花的徐令被噎了个半死,干脆起身拂拂袖子: 「罢了,罢了,小白眼狼养不熟。你既不愿见我,那我走便是了。」 他转身,下摆微微飘起: 「唉,许久没去凡世了,也不知道莺莺想我没有。」 戚瑶缓缓转过头,瞧着他的背影: 他的断腿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跛。 戚瑶冷哼一声—— 真行,腿都瘸了还不忘找姑娘。 徐令慢悠悠地挪到房门口,将门推开一条细缝,日光涌了进来。 目送他的戚瑶被灼得眯起眼。 徐令定在那里许久未动,戚瑶也不知道他在等些什么。 少倾,徐令还是没忍住,向身后一瞥。 戚瑶匆匆错开目光,直直盯着床顶。 徐令「咳」了两下,放下抵门的手,房门「吱」地一声回弹。 他甩袖就往回走: 「算了。我这腿伤还没好,跛着脚去,叫莺莺莲莲她们见了,有损我的光辉形象。」 戚瑶对着床顶咕哝:「你还有形象?」 可她从余光中能看到的,徐令其实完全不用担心这档子事,他生得那么俊俏,即使跛脚,也跛得像美人醉酒,眉头皱得恰到好处,眼角还拖着三分被疼痛扯出的红晕,好看得紧。 只要他不动不说话,戚瑶倒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但徐令做不到。 他管不住他那张处处留情的破锣嘴。 良久,徐令终于蹭到床边,开口接上他方才没说完的话: 「更何况,我还有我的小师侄需要照顾。」 戚瑶僵成一条笔直的线:「先管好你自己。」 徐令不但不恼,竟还清楚地应了一声,坐下就开始摸腰间的玉菸斗。 戚瑶转脸向他:「出去抽。」 徐令像没有骨头一样,歪歪地倚在边柜上,一字一字从喉咙间哼出: 「菸瘾犯了,走不动。」 老不正经的又在耍赖。 戚瑶在心里暗骂着,掀开身上搭着的薄被,就要下床。 岂料,她刚刚放下一只脚到脚踏上,眼前就忽然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 徐令的动作迟了一点,但还是在戚瑶以头抢地的前一瞬,险险将她捞了起来。 戚瑶看不见听不着,只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撞上了一段坚硬的骨,脸埋在温热的衣料里。 那些衣料上有熟悉的气息。 不是什么芬芳、好闻,而是熟悉。 那种味道跨越千百年,与识海最深处的记忆碰撞在一起。 眼前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戚瑶知道自己又被抱了回去,薄被在身上拉好。 她睁着模煳的眼,大致向着徐令的方向,眼睫忽闪。 他大概是用了同父亲一样的皂角。 戚瑶心想。 有关气味的记忆可以留存很久很久,比任何画面都要久。 这是人的天赋。 徐令仍坐在那里,只是没有再去摸菸斗,说话依然像哼: 「你许久未进食了,腹中空虚……」 戚瑶默默听着,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馥郁的桃花味道扑面而来。 第31页 「吃吧。」 徐令忽然惜字如金。 戚瑶努力啃着,食不知味,所幸四肢渐渐有了力气。 她再次翻身下床,这次倒是顺利地走到了门边。 徐令半合着眼,没再说话,默默听着她的脚步声远了,才重新摸上菸斗。 空着的手打起火,向菸斗处迎,他两只手都抖得厉害,可还是熟练地克制着颤抖,点燃了菸斗里的东西。 他将头凑近菸嘴,吐息中裹了白烟进去,青白的面色里才终于有了一分血气。 他后仰颈子,唿出绵长的一串烟雾,喉结上下滑动,游移的鼓包上顶着细密的汗滴。 . 戚瑶盘坐在日光之下,刚刚运行完第一轮小周天。 和徐令一样,她的伤也没有好全。 她能感知到那块伤的具体位置,它就像一个无底洞,流淌在戚瑶血脉中的灵力一旦从它边上经过,就会立即被它吸收而去。 她的身体现在就像缺了门牙的嘴,漏风。 但,戚瑶再一次催动灵力,伤口已经缩得极小极小,虽说是漏,但漏得不多,凑合着还能使唤。 她平復气息,收势,缓缓睁眼望天。 如今带伤上阵,对手又是邵棠那样天赋异禀的人物,她不敢说输赢。 可,决战确确实实是要来了。 . 翌日晨。 江远辞在外边不知道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人还没有赶回来,是徐令驾着他的白芍花,载着戚瑶去的半步台。 进入最后一轮的三位,都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为节省他们的灵力体力,这一轮不再设置两两对决,而是三人混战,胜负判定还与此前相同。 邵棠的出现是众望所归,除她之外,还有一位面生的男孩子。 擂台两侧战鼓之上,明晃晃地写着男孩子的名字,李长玉。 戚瑶到场时,另外两人已经并肩站在了擂台下。 其实他们不必做得如此明显的,戚瑶用手指头想想也能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结成联盟先把她淘汰出局,这是最快捷省力的办法。 洪钟声起,徐令垂眼看了看戚瑶。 戚瑶遥望擂台之上,将手搭在伤处。 尽人事,听天命。 第20章 生死局大比终试 黎明到来的前夜 如戚瑶所想,一经开局,那两人便使出了一套行云流水般的组合剑法,戚瑶一把剑挡不住两方攻势,只能边挡边退,很快就退到了擂台边缘。 虽说规则中并未详细讲明这一条,但「掉下擂台即为弃赛」,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则。 戚瑶向后瞥了一眼,靴底一蹬擂台边缘,整个人飞身而起,从二人头顶掠过,落稳在二人身后。 二人追着戚瑶的轨迹转身,迅速摆出新的一式。 戚瑶歪了歪头。 东楼之上,有仙师叫于渊预测戚瑶的胜算。 于渊笑笑:「依我看,她胜算不小。对面两人看似配合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可攻,但实则有大大的缺陷。」 他盯着粉衣的邵棠: 「这个小姑娘蛮出彩的,可她的搭档差她太多。倒不是说那孩子不好,只是粉衣小姑娘的实力太过强劲,便显得他成了短板。」 他说着,攥指成拳: 「这组合剑法,就如同人的两只手,若是一手过于强壮,一手过于孱弱,便不能算是一个康健的人,剑法的威力也会被大大缩减。」 擂台上的戚瑶与二人交过十几回合的手,也已试探出这一点,抬剑就向李长玉攻去。 她的眼神就像鹰一样,看得李长玉背嵴发凉。 「当心!」 邵棠情急出声。 珰——珰—— 等李长玉听到邵棠的提醒,低头去看时,他腕上的金铃已经碎了两枚。 邵棠在戚瑶挺剑攻来之时,就已强行变化招式,出剑去挡了,可还是慢了一步—— 她的剑尖抵在青云剑的剑柄上,这说明她的出剑速度足足比戚瑶慢了一个剑身。 这简直不可思议。 邵棠一瞬恍惚。 她的剑怎么会这么快? 这两枚碎铃铛,彻底打乱了两人的精心布局。 李长玉回想起戚瑶从前「一剑破五铃」的恐怖力量,竟不敢再靠近她身,邵棠尚算冷静,一连同戚瑶过了十二招。 剑锋交接处,她抬眼望戚瑶,忽然调转剑身,向一旁的盟友刺去。 李长玉并未料到此等事情发展,勐地怔在当场,剩下的三枚金铃均被邵棠亲手挑破。 珰—— 西楼钟响,示意有仙者淘汰出局。 「聪明。」 东楼上的于渊在钟声中淡淡评价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拴了个拖油瓶,决定弃车保帅,独立做事了。」 擂台上的戚瑶拎着青云剑,扬起一边眉毛。 李长玉捂着手腕下台时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看邵棠,险些一脚踩空跌下石阶。 邵棠笔直地站着,没有给他任何答覆。 戚瑶向她点头:「邵棠,幸会。」 邵棠颔首回礼:「幸会。上次见你时,我就知道,我们终会有此一战。」 戚瑶:「多谢抬爱。」 客套过后,她与邵棠同时拉开招式。 戚瑶心里明白: 这一战,从此时此刻起,才算正式开始。 第32页 . 邵棠的实力恐怖如斯。 戚瑶本就与这些人差着一个境界,方才若不是邵棠亲自出手大义灭亲,她并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赢过李长玉。 更何况,她如今面对的,是同届中公认的最优异者。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甩掉拖油瓶的邵棠招式自如,很快就击落戚瑶的两枚金铃。 而戚瑶的青云剑,却连邵棠的身都近不了。 上一次在大比中感受到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还是在第一轮,那时戚瑶肉.体凡胎,而许梦婉已是练气期的修士。 戚瑶属实没想到,在经过那么多轮比试,走过那么长的一段路后,自己竟又在同门面前被打成了凡人。 她这一次,是真的没有胜算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腕上的金铃只剩下可怜的一枚,心头竟出乎意料地有如止水—— 她即将错失生机,在黎明到来的前夜。 第21章 生死局大比终试 徐令高光 正这当,西楼上的洪钟忽然响了三响。 珰——珰——珰—— 一声胜过一声急促。 邵棠到底是优异的修士,与许梦婉不可同时而语,她一听到钟声,便立刻收剑站定,即使她的英女剑距戚瑶的最后一枚金铃只有两指之差。 戚瑶的心在胸腔之中通通直跳。 台下私语声四起。 戚瑶惊魂未定地望向徐令,徐令顶着一张嬉皮笑脸,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戚瑶随之仰头,眯起眼: 她看到一名仙者踩着剑,像流矢一样沖入东楼之中,东楼上的所有仙师都站了起来。 戚瑶与邵棠对视一眼,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最后一枚金铃。 不多时,七朵彩云聚拢在东楼附近,七位峰主各自带着三两得意弟子,匆匆飞往天际。 于渊下了东楼,走到擂台中央: 「临时出了些事情,大比先作暂停。」 言罢,他看向台上的两人:「稍事休息。」 戚瑶见他神色泰然,想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那么多元婴真君去了,兴许一会儿就能处理妥当,便依言点头—— 时值当下,与其关心什么宗门大事,不如先关心关心她自己的死活。 等掌心里的金铃破裂,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于渊吩咐完毕,便自行踏云飞至半空,将周身金光张成一道屏障,包裹住整个半步台。 而他本人就是最稳妥的天然阵眼。 台下众修一边小声抱怨着扫兴,一边三三两两地歪坐在地。 邵棠收起英女剑:「方才御剑来报信的,是同接引使师兄一起下山的人。」 戚瑶敛了敛思绪:「何以见得?」 邵棠:「像那样品级的修士,寻常代步均是乘鹤,只有下山出任务时才会御剑而行。」 戚瑶挑起一边眉毛。 邵棠:「近日宗门内的任务只有接引使师兄那一桩,很多师兄师姐都参与其中。」 戚瑶想起江远辞从前下山,至多一日往返,如今却已四日未归,心说这人多战线长的,怕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事……很棘手吗?」 她问。 邵棠摇头:「不算棘手,但很琐碎,是……故国的事。」 戚瑶闻言,立刻转头向她。 她口中的「故国」,便是指周饶。 邵棠嘆了口气,胸口微微隆起又平復: 「你知道的,周饶……因战亡国,太多命不该绝的亡灵久久游荡人间不肯散去。师兄师姐此行,便是去安抚逝者,引渡他们往生极乐的。」 戚瑶听着,皱眉: 既然他们是去与周饶国的亡魂打交道的,那方才那波紧急增援,莫不是…… 那些亡魂发生了什么异变? 邵棠观察着戚瑶的表情,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是的,他们来了。」 戚瑶抬眼,喉头髮紧:「什么?」 她看到邵棠垂眼盯着面前的空地,十指努力团在一起,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戚瑶修为远不及她,看不到千里之外的景象,但是她口中的「他们」,戚瑶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亡灵积怨过多,便会堕落成煞。 「他们」,就是死去的周饶国百姓变成的煞。 邵棠的字句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你不想去见见他们吗?」 戚瑶张了张嘴,无声地念了句「我」。 邵棠继续道:「即使他们如今面目全非,可他们到底是我们周饶子民,那其中……可能还有你我的亲人……」 听到「亲人」二字,戚瑶唿吸一滞。 识海中隐约有个稚嫩的声音在一遍遍唤着「阿爹」。 在这一声声「阿爹」中,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在人世见阿爹的最后机会了。 戚瑶看向邵棠,此时两人并非是生死一战的对手,而是痛失家国血亲的周饶遗民。 她们有着同样的血脉,是可以共情的。 「可是,」邵棠垂着眼,「他们的交锋在天上,我们无法前往……」 戚瑶盯着自己的靴尖,闷闷地「嗯」了一声。 正垂头丧气之际,一大团米白色慢悠悠地飘到两人身边。 「无意听到二位的对话,二位不会责怪我吧?」 戚瑶一抬眼,就见徐令向她挑眉:「需要帮助吗?」 第33页 邵棠当即点头,戚瑶却先扬起下巴,望了望半空中的于渊。 徐令见状轻笑一声: 「怕他作甚,大不了禁闭室十日游。像我这样的人,有几天不去就满身长红点,心痒得难受。」 他满嘴诨言,险些把眼眶泛红的邵棠给逗得笑出来。 徐令一直等到戚瑶目光回落,才拍了拍身边空位:「来吧,过了这村没这店。」 戚瑶没再犹豫:「多谢。」 徐令笑容渐盛:「没叫小师叔,这谢得不算。」 戚瑶死死咬住了牙。 「小师叔。」 邵棠连忙解围。 「诶。」徐令清清朗朗地应了一声,依然盯着戚瑶,「你瞧人家。」 戚瑶一步迈入花蕊:「快些吧。」 徐令倚入花瓣之间,没再言语。 白芍当着众人的面,正大光明地飞了出去。 于渊瞧见那朵花,并未去拦,只是在心里又给徐令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 山门外,琢光宗仙山与凡世交界处。 煞的数量比赶来的仙者数量多出几十倍,一眼望去,满是黑压压的鬼气和青面獠牙的脸。 他们维持着死时的惨状,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可戚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周饶国时兴的花纹和款式。 他们生前都是踏实过日子的百姓,岂料死后竟会变成这等怪物。 邵棠只往那边望了一眼,就已哭得团成了一团。 戚瑶眼眶也有些发烫,但面皮下的颤抖就已是她能做出的全部反应。 表面上,她仍是平静甚至冷漠的。 周饶国众生皆苦,在流亡的那些日子里,她曾认真地衡量过,或许死在国破之前,会比如今幸福许多。 徐令轻轻拍着邵棠的背嵴,帮她顺气,边顺边小声道:「奇怪,怎么这么多?」 按照常理,千百个亡灵里才能出一只煞,看到煞,就能推算出世间亡灵的多寡。 可眼下这个数目,远超仙界对凡世战争规模的预估。 难道是有孤魂野鬼混进来了? 自白芍载着三人出现,就有零星几只煞转过头来张望;如今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大半的煞便都发现了白芍的存在,唿朋唤友地凑了过来。 湿冷的气息渐渐逼近。 徐令「啧」了一声:「还真认识你们。」 戚瑶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来活了。」 徐令唿出口气,扶着花瓣站起。 许是久坐腿麻,许是腿伤未好,他人还踉跄了一步,整朵花都随之摇晃。 戚瑶不敢将自己的命託付在他手里,便也站了起来。 那方诸位仙者看到白芍中的徐令,当场破口大骂。 这老不正经的又来添什么乱? 仙者们边骂边往这边赶,叫骂声刺耳,徐令却全然无动于衷。 煞群越来越近,腥臭味道渗入戚瑶的每一寸衣料,她下意识去拔怀中的青云剑。 徐令眼疾手快,两指抵住她的剑柄,将雪亮的半寸剑身推了回去: 「你是来大义灭亲的?」 戚瑶抬眼瞧他。 徐令转开目光,平视群煞:「我来就好。」 戚瑶:「你行?」 徐令「嗤」地一笑:「瞧瞧?」 说着,他足尖一点花蕊,凭空飞了出去。 直到这一刻,戚瑶才勐然意识到: 她这游手好闲、处处拈花惹草的小师叔,也是位几近元婴期的金丹真人。 只见徐令独悬众煞之前,向天际张手,一把细长的剑刺破苍穹而来,在团团黑云之中,划出一道纯粹清澈的蓝光。 有修士叫出了它的名号。 「清流!」 朗朗天地间,只此一清流。 徐令将清流剑在指间绕动几圈,剑尖流出的光在空中形成一枚芍药图样。 这不是招式,只是徐令等众煞凑近等得百无聊赖,随手解闷而已。 众修又开始低声骂了起来。 在骂声之中,徐令等到了最佳时机,清流剑在他手中以极快的速度挽出招式,剑尖划过的空气里,俱闪着金光。 一滴泪从邵棠的脸侧跃下,她忽然大喊:「不要——」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站在邵棠身边的戚瑶被震得手指发麻。 清流剑撞入众煞之中,金光炸开,半边天幕都被徐令的灵力照亮。 「这是什么法术?」 众修中有人惊问。 「不知道,此前只见得玉清仙尊使过一次。」 有人含煳不清地回答。 而戚瑶,只觉大量清气沖入识海。 她看到金光散去,众煞一只不少,可他们如今已经不能称作是煞了—— 他们眉目清明,只是普通亡灵。 众修尚不及慨嘆,就听白芍的方向传出一声尖叫。 徐令闻声回身,却见几条黑影钻进了白芍花瓣—— 应该是趁他超度大部队之时,偷偷躲在花下的漏网之鱼。 第22章 生死局大比终试 不知他透过戚瑶,看到…… 花瓣下的邵棠被黑影正面撞上,才叫出了方才的那一声。 戚瑶当即将青云剑横在身前。 找上她们的几只煞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模样,为首的一只还骑着马,马头被齐齐地削掉了一半,可见战时的惨烈。 第34页 他们都向着邵棠,统一将戚瑶晾在一边。 戚瑶持剑未动:「邵棠,你在等什么?拔剑!」 邵棠向后蹭动了一点,并没有出招的准备。 戚瑶急急道:「不要听姓徐的胡言乱语,他们是煞,煞没有意识,不会认得我们,他们现在不是什么周饶子民!」 「不……」 邵棠反驳的话尚在唇齿之间,就有一只煞扑上前来,死死咬住她的肩头。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人没在花蕊中挣扎。 戚瑶完全是凭本能举起的青云剑,之后,她的手自行挽出几个陌生招式,接着,她就看到有金光从她的剑尖流溢而出。 众修怔在当场。 「姓……姓徐的连此等秘技都传授给她了?」 只有徐令知道,自己并没有教给戚瑶任何东西。 他将清流剑背在身后,面朝着戚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眸子里却满是怔忪。 不知他透过戚瑶,看到了谁。 . 被金光笼罩的瞬间,戚瑶只觉得周遭很亮,但不至于晃得睁不开眼,那亮度就像寻常白日一般,四下都被照得很清楚。 她身边站着几个穿着周饶国战甲的人,他们年龄都不大,眉清目秀的,都是男孩子。 他们对她说,将军要见你。 正说着,就听一声战马长嘶,马蹄声「嗒嗒嗒嗒」的,一下一下牵动着戚瑶的心。 她的心跳很快就同马蹄声相合。 她远远地看到有人骑马奔来: 红色的长缨在辔头、战甲上飞舞,马上的人身形清瘦,不像士兵们口中的「将军」,倒像是骑马巡街的新科状元,一身的书生意气。 戚瑶睁大双眼。 马上的人许是嫌马跑得太慢,早早地就翻身下马,大步向戚瑶跑。 他明明那么心急,跑得临近时,却不知哪里来的怯懦,让他缓了脚步,一步一步向戚瑶走去。 戚瑶凝眉,轻声唤:「阿爹?」 来人脱下头盔,应了一声:「诶。」 戚瑶抬手捂住下半张脸,五官在她的掌心中难以自控的变作哭相,可她讶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泪可以流出,她的泪,大概是在流亡的日子里通通流尽了。 戚上卿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温柔地揉戚瑶的发顶:「怎么不说话?」 戚瑶抬头看着他,眼角干涩得发痛。 戚上卿退开一点,给戚瑶展示他身上穿着的戎装:「瑶儿,你看阿爹,可英武?」 戚瑶捂着嘴,用力点头。 戚上卿弯下腰,勾起食指轻轻蹭戚瑶的眼角:「阿爹在,就不许哭了……」 那种感觉戚瑶无力形容,她甚至能感受到阿爹手上因长年执笔作文而磨出的茧,和那茧下透出的、融融的体温。 「阿爹,你放心走……瑶儿在仙界过得很好。」 她口是心非,她的手明明还抓着戚上卿的袖角。 她不想阿爹走的,可是她知道,她留不住他。 「好,好……阿爹都听瑶儿的……」 戚瑶目睹面前人随金光渐逝,还能平静地向那个方向挥手。 这本就是恩赐般的一面,她不敢再奢求更多。 她已经很高兴了。 . 戚瑶垂下眼,看到邵棠坐在花蕊之间,肩头的血已经止住了,并无大碍。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到数十仙者围拢在白芍附近,漫天满眼的霞光。 众煞均被渡化,已赴彼岸往生。 许久未见的江远辞踏剑向她飞来。 这日的江远辞穿着剑袖短衣,长发高高束于发顶,别是一番俊朗。 「阿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眼睛亮亮的,好像星子。 戚瑶盯着他脸侧小指长的血道:「你受伤了。」 江远辞并未接话:「是徐师叔教你的普渡?」 戚瑶收回目光:「普渡?」 江远辞点头:「对。」 戚瑶:「我并不会什么普渡。」 江远辞微怔:「就是……刚刚徐师叔和你都使过的那套剑法……」 戚瑶随之一愣:「我……」 江远辞:「那是传闻中才有的高级剑法,相传为玉清师祖所创,我也是今日才得以一见。师祖说,『剑意本不在伤人,而在渡人,渡所爱之人』,故创一剑法名曰『普渡』。」 他顿了一下,续道:「师祖爱苍生。」 戚瑶闻言恍然,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一只玉手拍上江远辞肩头,两人都被骇了一跳。 「时候差不多了,江贤侄。」 徐令在他身后笑, 「你带这位小朋友先回半步台,跟宗主师兄说,我们随后便到。」 他说着,看向花蕊里的邵棠。 江远辞魂还飘在三里之外,只得木然点头。 邵棠起身,踩上江远辞的剑。 徐令步入白芍,一张精緻的脸全部落在阴影里,他没有再笑,神色异于寻常,可那种神情,戚瑶是见过的—— 初入仙界那日,徐令目睹她拔出长生剑时,也是这样望向她的。 他走到近旁,低声道:「你跟我来。」 . 白芍飘离人群,徐令抿着唇角,许久没有出声。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问出口。 戚瑶主动解释道: 第35页 「我不会什么剑法『普渡』,但刚刚围过来的,正巧是家父,是我心中所爱之人,所以……」 她是想说,是她想渡阿爹的迫切愿望使她在冥冥之中使出了这套剑法,这也正是师祖创立剑法的初衷。 显然,关于玉清仙尊的事,徐令比江远辞知道得更多,他能听懂戚瑶断在中途的话。 她的话,勉强为他解了惑,可他却并不高兴,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轻松之意,相反,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一双眸子黑得看不见底。 戚瑶瞧着他阴郁的脸:「我知道你同师祖不合。」 徐令转头向她,挑眉。 戚瑶有意气他道:「但我恰恰相反。师祖端庄美丽有如天神,修为功绩均是当世头筹,我要努力成为像师祖那样的人。」 徐令好像真的被她给气笑了,一张脸再崩不住,眉眼弯弯地瞧她: 「怎么?你师祖会『普渡』就是有如天神,你师叔也会『普渡』,就被你嫌弃成阴沟里的老鼠了?」 戚瑶没应他,但脸上已经明晃晃地写满了「没错」两个大字。 徐令一面摇头一面笑嘆了声「小白眼狼」。 白芍稳稳地,向半步台飞去。 落临半步台,戚瑶仿佛大梦初醒,恍有隔世之感。 她差点就忘了还有这一档子事。 东西观武楼万事俱备,台下看客也已起身,只等她入场,便可重启大比。 戚瑶一手握住青云剑柄,一手攥紧腕上金铃,心道即使她使出『普渡』又如何,还不是要输得一塌煳涂,然后被丢出仙界去。 她明明方才还在发愿要做玉清仙尊那样的人,如今却恍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个机会。 是她高攀了。 她真想给刚才的自己一巴掌。 洪钟声响,戚瑶再次与邵棠对面而立。 她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剑。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赢不了邵棠。 邵棠向她一笑,示礼。 戚瑶回礼的同时,已经在想自己离开仙界后该做什么营生—— 她刚刚宽慰过阿爹,说自己会过得很好,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会努力活下去。 是阿爹,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邵棠直起身,又转向东楼。 戚瑶看到她向东楼行礼,双眼微微睁大,心说这又是什么时候添上的礼数。 她正要学着邵棠去做,就听邵棠朗声道: 「宗主,弟子邵棠,请求退出大比。」 戚瑶抬起的手顿在半程,清风灌入袖间,微微泛凉。 她识海混沌,一时反应不出邵棠的意思。 满座譁然。 于渊站了起来:「你……」 邵棠两手捧着英女剑:「戚瑶功法卓然、为人正直,当是大比头筹。」 徐令挑眉看向戚瑶,而江远辞当即望向于渊。 于渊尚不及开口,就听台上清清朗朗地一声。 「她让我的。这个魁首,我不要。」 戚瑶拒绝。 全场又是一片譁然。 邵棠连忙道:「不是弟子要让她的,实在是弟子刚刚被煞所伤,无法继续大比。」 她说着,指着肩头的伤给众人看。 伤本无妨,此前既可因戚瑶受伤而推迟大比,如今自然也可为她宽裕几天。 众修像沸水一样讨论起来,戚瑶还欲驳她,却听于渊道: 「邵棠,你当真自愿退出?」 邵棠的声音穿过嘈杂的议论:「当真。」 「好。」 于渊点头,向西楼打了个手势。 珰—— 洪钟一响,尘埃落定。 于渊在洪钟声中长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了结了一桩难缠的心事,疲惫倏而涌上眼底。 可当洪钟声毕,他再开口时,又是端肃威严的一宗之主。 「我宣布,本次大比的魁首是——」 他顿了一下,与戚瑶四目相对。 「戚瑶!」 他看着她,重重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徐令第一个喝了声「好」,江远辞在东楼上激动地拍手,邵棠佩好英女剑,转身,为戚瑶献上自己的掌声: 「恭喜你,魁首。」 直到邵棠开口,众修才跟着她一道鼓起掌来。 戚瑶在欢腾声中,平静地与邵棠对视:「你看到了,你才是民心所向。」 邵棠笑看台下:「你救了我一命,这是我的报答。」 戚瑶抿了下唇角:「好。」 她想了想,又道:「你也救了我一命,我们两清。」 说着,她看到江远辞在台侧朝她招手,便向石阶走去,欲下擂台。 邵棠轻轻「诶」了一声,小跑两步追上:「等等,不要两清!」 戚瑶停在最底下的一级石阶上,回首:「嗯?」 邵棠摇着头重复一遍:「不要两清……」 她咬着唇瓣,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戚瑶:「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戚瑶微微仰头看着她,擂台边上的小姑娘紧张得眼角都在发抖,戚瑶的心头也在勐跳,只不过,她的情绪不会像邵棠那般外露罢了。 她依然冷着脸,颔首:「可以。」 许是她面无表情的,没甚说服力,邵棠立刻伸出一根小指:「不能反悔!」 第36页 戚瑶抬起手,将小指搭了上去:「绝不反悔。」 两根手指勾在一起,戚瑶才意识到自己竟也紧张到手指冰凉。 是她习惯性地逼着自己苦大仇深,以至于骗得自己都忘了自己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小孩子交到新朋友,都是会高兴的。 江远辞默默看着两个小姑娘贴在擂台侧,达成了某种神秘契约。 不多时,戚瑶转身向他走来。 江远辞笑道:「我就知道,阿瑶可以做到的,恭喜。」 面对江远辞时,戚瑶终于放下所有戒备,眉眼舒展:「多谢师兄。」 徐令远远瞧见戚瑶找到了江远辞,便自觉驾着白芍飘离了半步台。 江远辞:「今晚将仙器送还至清音宫,大比就算全部结束了。正式的拜师仪式将择日举行,阿瑶是大比魁首,仙师们一定争着抢着要收你入峰。」 戚瑶只拿这话当作玩笑话听,她侧头向人群中望了一圈,像是要找什么人却终归没能找到,再收回目光时,眸子里带着明显的失落。 可她垂着眼,江远辞并未看到她的神色。 他继续道:「还有一事。拜师仪式上,师徒会互送见面礼,无需太过贵重,聊表心意就好。阿瑶若已有心仪师尊,也可提早准备。」 戚瑶点头。 江远辞抬手召来白鹤:「走吧,阿瑶,师兄带你去仙市庆祝庆祝。」 戚瑶抬眼:「师兄在外奔波多日,还是早去休息,我们明日再庆祝也不迟。」 江远辞:「也好。那我先将阿瑶送回揽月峰,等到傍晚,我再接阿瑶去清音宫送还仙器。」 戚瑶:「好。」 回到揽月峰,戚瑶疲惫至极,倒头就睡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院门准时被敲响,戚瑶应了声「请进」,进来的却不是江远辞。 第23章 拜师典锋芒初露 她婉拒了宗主 是徐令。 戚瑶刚刚睡醒,并没什么好气,她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佯装惊讶:「师叔怎么还没去凡世找你的莺莺莲莲?」 她说这话时,徐令正单手扶着门框,歪着头打量院中的陈设。 他边看边道:「那还不是要怪江贤侄。他人被宗主师兄捉去布置拜师仪式的琐事了,特意传信与我,叫我送你去清音宫。」 他将目光停在戚瑶身上,挑眉:「要不?你自己走着去?」 戚瑶默默咬牙,咬得两腮绷紧。 还好徐令没敢迈过她的院门槛,不然,她一定会把他赶出去。 徐令还没有住嘴的打算:「说到拜师仪式,提前恭喜你,你马上就能拜到那些清雅仙君的峰上了……啧,他们那可没有这么好的单人院落,都是好几个弟子挤在一起的,那夏日炎炎……」 「走吧。」 戚瑶与他脸贴脸站着,直接打断道。 徐令摸了摸鼻尖上的浅痣,认栽道:「行,反正也就还剩这么几天要对你负责,师叔再让你几次又何妨?」 他自己嘟囔着,向一旁的白芍走去。 . 两人在清音宫前,遇到了同来还仙器的邵棠。 邵棠一见白芍花,就甩开了身边的师姐,远远地向戚瑶跑来。 徐令看着被邵棠拖走的戚瑶,对追上前的师姐道:「两个小朋友玩得很好,就由她们去吧。」 师姐欠身唤了声「师叔」,无奈地点了点头。 前方,「玩得很好」的戚瑶绷着脸,被邵棠蹭了一身热泪,整个人僵得像根棍子。 邵棠肿着眼睛:「我好捨不得英女剑……」 戚瑶平视前方,木然道:「这些仙器本就是高阶神器,只是借与我们使用,总要还回去的……」 她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也捨不得青云剑。 她与它一路走来,灵魂相合,这把剑于她而言,早就不只是剑,而是每至绝望无措之时,唯一可以倾诉倚仗的友人。 清音宫内,关河捧着最初的石盘,侯时已久。 邵棠交还英女剑时,又痛哭了好一阵,关河对此见怪不怪,十分熟练又温柔地劝慰她一番,堪堪止住了她的眼泪。 轮到戚瑶时,关河却连她的名字都没喊,直接将石盘向她这边一递,态度轻傲冷漠至极,吓得邵棠当场打了个哭嗝。 「关师侄,你这是什么态度?」 戚瑶还未觉得如何,站在十步远外的徐令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关河抬眼,没有回话。 「这可是大比的魁首。」 徐令背着手,吊儿郎当却也一字一顿。 关河打心里看不上徐令,但碍于他师叔的身份,不得不退让道:「戚瑶,到你了。」 徐令微挑眉梢,勉强放了他一马。 在绝对的静谧中,戚瑶用掌心抚过青云剑的剑鞘,从剑尖到剑柄,一寸一寸。 她在认真与它告别。 徐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回到揽月峰后,戚瑶和徐令各走各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再没有见面。 在拜师仪式开始前,江远辞曾从于渊手下熘出过一次,来问戚瑶是否需要帮忙採办给师尊的见面礼,戚瑶想了想,只找他讨了一根细竹、一把柘刀,不知打算做些什么。 又过了三日,恰逢吉时吉刻,拜师仪式终在清音宫内举行。 第37页 六十四位缘者再度相聚一堂,短短一月有余的光景,众人皆如脱胎换骨,统统换了一番面貌。 江远辞又穿上了接引使的青衣,峨冠博带,臂挽拂尘,遥遥站在玉阶之上,周身笼着淡淡的光。 他在人群中找到戚瑶,向她眨了眨眼。 从江远辞所立之处数起,再往上十余级台阶,端坐着盛装出席的各位峰主。 戚瑶望着第九把交椅上的徐令,颇觉意外—— 他居然也来了,还没醉酒也没迟到。 真是琢光宗一大奇闻。 不知是被强迫,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心思,徐令今日也穿上了隆重的绛红色金纹礼服,刺绣精美的芍药花在他胸前绽放,三千青丝都被束进白玉冠中,束得他眼尾稍稍上挑,英武又美丽。 但,这样的装扮似乎让他十分难受,他不得不坐得笔直,好像神龛里的塑像。 仪式在江远辞的主持下顺利进行,拜师的顺序与初入仙界那日测试境界时相同,戚瑶又被甩在了最后。 她熟稔地站在一边,抱手旁观。 邵棠悄悄挤到戚瑶身边,用手肘碰了碰她的。 戚瑶回神垂眸,泠然道:「早。」 「早上好!」 邵棠眼中亮晶晶的,嗓音和笑容都明媚至极。 戚瑶看着她,松了松绷紧的面皮。 邵棠小声道:「你紧张吗?我好紧张。」 戚瑶:「紧张。」 她冷着一张脸,眼睫都不抖一下地说自己紧张。 邵棠不信:「你紧张什么?」 戚瑶并不遮掩:「我担心……我准备的拜师礼太过破烂寒酸。」 「能有多破烂寒酸?」 邵棠用下巴一指玉阶之上,「比他们还破烂,还寒酸吗?」 戚瑶顺着她的指示看去: 她发现,徒弟们的拜师礼大多是从仙市上淘来的奇怪花草,而师尊们的回礼也不过是些快放烂了的古籍剑谱。 邵棠笑道:「我家师姐说了,师徒相互赠礼不过是双方彼此敷衍,草草了事。每位峰主座下弟子千千万,早已习惯如此,不会在意的。」 戚瑶一面听一面点头,隔着衣袖摸了摸其下的木盒。 邵棠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她受了惊,声量不由自主地拔高,引得四周修士转头来瞧。 戚瑶迅速抽回手,将手藏回袖子里:「无事。走路不小心,摔的。」 「摔的?」邵棠努力压住嗓子,「你莫骗我。」 她认得的,那分明是刀伤,一截一截的,密密麻麻的伤,伤得周遭皮肤都发黄髮黑,好像樵夫的手。 戚瑶硬着头皮:「对。」 邵棠不依不饶:「你到底做什么了?」 戚瑶含煳道:「没什么。」 正这当,江远辞高声道:「邵棠。」 邵棠立直身子望了望玉阶,又兇巴巴地扫了戚瑶一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 戚瑶目送她登上玉阶,跪伏在宗主身前。 思绪渐渐飘远。 终于,江远辞高声念出了她的名字。 「下一位是,本届大比魁首,戚瑶。」 戚瑶无需抬眼,就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正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迈开步子,沿着众人自觉分出的路,走向清音宫中央。 偌大的清音宫内,只有她靴底踏地之声。 江远辞合起名函,用目光追随着她,一步一步,直到自己脚下。 他向她微微一笑。 戚瑶回给他一个平静的眼神。 她刚刚站定,阶上的八位峰主就像变戏法一样,凭空掏出了大把灵石和宝器,当场开始抢人。 「戚瑶,你若拜我太华峰,我收你做亲传弟子。」 一位峰主道。 「亲传弟子不过是个虚名,你家亲传弟子千千万,人家小姑娘去了且不是要被生生埋没了?还是拜我淮麓峰,灵石法器随你取用。」 另一位峰主道。 「师兄,用财物买通人心何等俗气。我兰若峰钟灵毓秀,戚瑶入我兰若峰,绝对是另一番作为。」 又一位峰主道。 各位峰主捧着见面礼争了一通,比当初推拒戚瑶入峰时更积极踊跃,几乎要当场斗起法来。 江远辞背对着诸位真君,手指搭在拂尘玉杆上,轻吐一口气压住笑意。 戚瑶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最后还是于渊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公道话:「都不要争了,我琢光宗一向以弟子个人意愿为先。戚瑶,你凭心意择选就好。」 此言一出,清音宫内登时安静下来。 「不过,」于渊话锋一转,「如果实在择选不出,也可选择余峨峰。一宗之主的弟子相比其余峰头,总会有些优待。更何况,比起其他仙师,你与本座更为熟悉。」 七位峰主难以置信地看向于渊,心说宗主师兄你这可不厚道,不许我们抢人,你自己倒抢得比谁都狠。 戚瑶微微一笑:「多谢宗主好意,弟子心中已有所慕师尊。」 她这样说,就是拒绝了余峨峰,拒绝了即将步入化神期的一宗之主。 于渊有些失望,但也只是颔首。 众修目瞪口呆,俱竖着耳朵,想听听究竟是哪位仙师打败了宗主,被戚瑶坚定地选择。 徐令也偏过头去,好事地看着其余七位师兄师姐。 第38页 戚瑶挺直腰背,说出了六个字。 第24章 拜师典锋芒初露 师尊名头太重,我受不…… 「我选择,徐仙师。」 徐仙师?众修俱是一愣,一时并没有反应出来这位徐仙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华峰峰主侧身向于渊:「咱们琢光宗有姓徐的仙……」 他说着,忽然一顿,目光越过于渊,正好看到了「徐仙师」的半张俊脸。 他们琢光宗真的有徐姓仙师,只不过众修平日里并不称他为「徐仙师」,而是轻蔑地称他为「姓徐的」。 勐然听到这个称唿,徐令自己都反应了好久,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胸前的芍药花蕊间:「我?」 戚瑶已经走到玉阶之上,一级一级向他而来。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直直地望着徐令,望得徐令毛骨悚然。 他看着戚瑶手捧的细长盒子,默默后仰,背嵴紧贴交椅,心说这小白眼狼该不会是揣了把匕首上来,要当场宰了我,自己做峰主吧? 「徐师弟,你慌什么,拿出点做师尊的样子。」 于渊看不过眼,出声提醒道。 徐令快速扫了于渊一眼,摸摸身上的华服,这才想起自己的境遇,坐得端正。 于渊继续引导他:「徐师弟,你作为师尊,有没有什么要对自家弟子说的?」 徐令深吸一口气,于渊欣慰地瞧着他—— 这可是他这位师弟在漫漫仙途中,以师尊身份说出的第一句话。 全场仙者皆屏气凝神,期待徐令的高见。 只听徐令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不用跪,不用跪。」 他说得好大声。 戚瑶微微挑眉,于渊合上眼,捏了捏眉心。 戚瑶站在徐令面前,当真没有跪他,只是稍稍行了一礼,便递上手中的木盒。 徐令接过,掀开盖子,发现里边躺着一只竹身黑漆的细长菸斗,菸斗线条略显生愣,但这样的刀功,对于做了大半辈子千金小姐的戚瑶来说,已经实属难得了。 拜师礼被徐令接走后,戚瑶将手指往袖间藏了藏,垂眼盯着徐令腰间的玉菸斗:「冷玉纯粹,你脏了它。所以,我雕了只竹的配你。」 她口是心非。 徐令恍若未闻,颇开心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木盒被他放到腿侧,菸斗在盒中骨碌碌地响了一阵。 他用空出的手召来一只长木匣。 「无论今日你拜到了谁家门下,我都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将木匣递给戚瑶。 接过木匣的瞬间,戚瑶凭掂就掂出了匣中之物为何。 她微微睁大双眼,看向徐令。 徐令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头。 「打开瞧瞧。」 他笑道。 戚瑶手指发抖,连开两次才终于推开木匣的盖子,看到了静静躺在其中的青云剑。 青云剑与上次见时略有不同,剑柄上,刻上了她的名字。 她是青云剑名正言顺的主人了。 神剑认主,一见她,就迸发出灼目金光。 戚瑶视线模煳,青云剑的光在她眼中变成一块一块的雪花。 徐令在金光中温声道: 「师尊这个名头太重,我受不住,日后,还是叫我小师叔吧。」 第25章 周饶故地慰生魂 不是相遇,是重逢…… 拜师仪式结束后,徐令春风得意了几日,日日都高兴得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之后,又不见了踪影。 还好戚瑶聪颖,又有江远辞、邵棠这样的翘楚作伴,不然摊上这么个混蛋师尊,她怕是要当一辈子的底层修士。 经过江远辞、邵棠的指点,戚瑶很快突破了小境界,进入练气中期。 又过了几日,江远辞拿来一块玉牌和一大袋子灵石,说是大比的赏金。 「这可是大比前三独有的荣耀。」 他用手指点着那块玉牌。 戚瑶推开装灵石的袋子,拿起玉牌打量—— 她曾在江远辞和关河的手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江远辞:「这是我宗的传令牌,平日里可用作通信,有宗门任务时,会以宗主的名义,将任务发布到指定弟子的玉牌上。」 他顿了一下,续道:「完成任务,会有一定的灵石作为奖赏,不过,这都是次要的。每一次任务都是一次难得的修行机会,很多修士都会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突破境界。所以,阿瑶一定要认真做好每一次任务。」 戚瑶点头。 江远辞笑道:「寻常弟子都要修炼四五年才能拿到这块玉牌。宗主相信你们三个的能力,便提前将它发放与你们了。」 正说着,戚瑶手中的玉牌忽然一亮,牌顶的小铃「叮铃铃」地响起。 江远辞和戚瑶同时看向玉牌。 「来了。」 江远辞抬手一指玉牌,「快看看是什么任务。」 戚瑶将手笼在玉牌之上,光亮渐逝,一行小字现了出来: 周饶故地慰生魂 小字下方有一枚红印,印面是「清辉真君」四个篆字,这是于渊的仙号。 江远辞凑近看了一眼:「还不错,是个文活。」 无需江远辞多作介绍,戚瑶也能理解任务内容: 这与江远辞等人前些日子做的,安抚亡灵的活计一脉相承—— 第39页 师兄师姐们先去清理邪祟,再由他们到凡世走一走,布一布道法。 顺便,也是给他们这些周饶旧民一个故地重游的机会。 「宗主有心了。」 戚瑶道。 「是啊。」江远辞应了一句,「不过,这一路上可能还有些未处理干净的小妖小鬼,阿瑶定要小心为是。」 戚瑶点头。 江远辞:「想来,邵棠和李长玉也会与你同去。」 戚瑶:「如此甚好。」 . 翌日晨,四人在清音宫前聚首。 江远辞连夜採办了大把符篆硃砂,把每个人的口袋都装得满满当当。 而后,他一送再送,硬是将三人送到了仙界最边缘。 「一帆风顺。」 他望着戚瑶。 「承师兄吉言。」 戚瑶回他。 一过仙凡界,三人手中的玉牌就自行将他们送到了前周饶国的街头。 原本属于周饶国的土地上,战争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 长街两侧,零星有小摊支了起来,倖存的旧民修缮了房屋,街上人虽不多,但也勉强算得上热闹。 三人迈上长街,邵棠走在中间。 戚瑶认出,这条长街就是周饶国的王道,王道通往周饶国的宫城庙宇,不过如今,那里早该是一片废墟了。 邵棠走着走着,忽然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条长街上。」 戚瑶转过眼,正撞进邵棠的眸子。 「你见过我?」 她问。 邵棠笑笑:「你不记得很正常。你那时坐在马车里,是盛装打扮的上卿府小姐,不会留意街道两旁的百姓的。」 戚瑶稍作回忆,抬眼:「画影仙者降临日?」 「是的。」 邵棠点头,同李长玉解释道,「那是我们周饶一年一度的国教节。每逢此日,周饶贵族们便会驱车前往仙姝观参加祭礼,民间也会有很多庆祝活动。」 闻言,戚瑶看向李长玉,心说原来他不是周饶人。 上郡与周饶一战,还殃及了不少周遭小国,致使许多他国百姓流离失所,李长玉大抵就是其中之一。 邵棠继续道:「那日,上卿府的马车在街上驶过,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想要一睹贵族风采。上卿府的马车真的好大,每一块木头上都雕着精细的花纹。连守在马车两侧的僕人们都穿着锦缎,一大把一大把地向街道两侧洒碎银。」 戚瑶垂着眼:「例行布施。」 邵棠:「马车的车帘厚重,将车内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原本是看不到小姐们的真容的,从前的每一年都是这样。可是那一年,上卿府的马车走着走着,忽然就有王宫侍卫前来驱逐百姓,所有的马车都在清理好的街道上飞驰起来。」 戚瑶这才意识到,邵棠讲述的,是周饶国的最后一次降临日庆典。 「那是因为……王通知祭礼提前,我们就要迟到了。」 戚瑶向两人解释。 邵棠:「感谢王让马车开跑。跑动带起的风吹开了车帘,许是马车跑得实在太快,很多小姐都花容失色,只有一位仍正襟危坐着,头上戴着金丝与鲜花编成的冠,脖颈纤直,侧脸冷漠美丽,宛若天神。」 李长玉心有所感,同邵棠一起看向了戚瑶。 邵棠:「那一眼,我真的记了好久好久。」 戚瑶挑起一边眉毛。 邵棠:「初入仙界那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相信,我居然真的有机会与这么高贵的人并肩而立。」 戚瑶:「食百姓之禄,我没有什么可高贵的。而且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邵棠看上去就快要哭了,戚瑶熟练地捏住她的手,堪堪止住了她的眼泪。 李长玉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抬手指了指前方:「到了。」 戚瑶随之抬首,一大片残破宫墙映入眼帘。 即使成了废墟,那片建筑依然有两人多高,青玉碎瓦嵌入泥土之中,隐约可窥得昔日壮丽之景。 邵棠忽然失了言语,戚瑶沉默地走到最前方,引着二人走入王宫旧址。 据江远辞所言,他们前些日子清理了王宫一侧的仙姝观,三人可以将其用作栖身之地。 那个仙姝观,戚瑶是认得的。 此时云层越来越厚,日头稍减,天有些阴;等到三人终于走到仙姝观前时,黑云已经完全压了过来,光线不足,便显得匾额上的刀痕犹为阴森可怖。 邵棠仔细辨认过匾额上的字,又回头望了望天:「雨随时都可能下起来,我们快进去避一避。」 戚瑶应了声好,提起袍角一步迈入。 她迈过门槛的同时,一道闪电撕裂长空,顷刻间惊雷大作,震耳欲聋。 第26章 雨至仙姝观夜话 几桩旧事 戚瑶听着雷声,自然地迈开第二步,人进到观里。 邵棠和李长玉紧跟着她沖了进去,观门刚刚合拢,大雨就下了起来。 戚瑶在神龛下摸到几支残烛,和那边两人分了,各自走到一角点燃。 大殿稍稍亮起。 李长玉站在神龛前,欲言又止。 邵棠走到他身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奇怪是不是?」 李长玉摇头:「神像或许是在战乱中被打烂了。」 第40页 邵棠:「不,这尊神像比较特殊,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正这当,戚瑶拿着一根蜡烛走了过来,烛光照亮了空无一物的神龛。 「坐下讲吧。」 她对两人说,「外边风雨大作,一时出不了门。」 三人就地围坐,蜡烛放在正中央,雨声密密匝匝,窗纸被击穿,依稀有雨丝飘入,橙红色的火光在旧墙上摇曳。 邵棠:「这里供奉的,是周饶国的守护神画影仙者。相传,在三百年前,周饶国救助了一名落难道人。道人说,自己正在被仇家追杀,请求一席容身之地,自己会些唿风唤雨之术,可以保得周饶风调雨顺。」 「当时的国君答应了他的请求,奇怪的是,他们捡到道人时,那道人还是一副青年男子的模样,可到了第二天,他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面容端肃的中年女子。中年女子气场强大,看上去颇为可靠,当时的人们都尊称她为画影师太。」 「画影师太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她身处周饶国的三十年间,周饶果真五谷丰登,一跃成为实力强劲的大国。后来,画影师太功德圆满,前去同国君拜别。拜别当日,她又换了一番形容。」 「这次,她是光照万方的绝色佳人,王室里的所有女眷加到一起,姿容都不及她半分。国君这才意识到周饶是真的捡回了天神,可天神难留,他只好借着临别的时机,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周饶国可否流传千古?他问神女。」 「神女回他,慎伤生灵,便可流传千古。」 听到这里,戚瑶面色微微僵了一下。 李长玉沉吟道:「所以……是因为画影仙者变幻莫测,难以确定本来面貌,才不塑神像的?」 邵棠摇头:「是因为见过画影仙者的先辈们惊为天人,连塑多年都自觉没能塑出仙者的半分风华,于是,干脆不立神像,只留传说,以供后人想像。」 观外仍是大雨滂沱,三人围着烛火静坐一阵,许久未作声的戚瑶忽然道: 「这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邵棠:「我家祖上是散仙,家父家母也是清修的道士,这些旧事都是一辈一辈口口相传的。」 难怪。 戚瑶暗道。 难怪邵棠根骨奇佳、天赋异禀,原是她本就出身于修仙世家。 戚瑶越过火光,望着邵棠:「时隔三百年,画影仙者的话果然应验了。」 她的话没头没尾,听得李长玉一头雾水:「什么?」 邵棠看着戚瑶毫无表情的脸,心里有些发毛。 戚瑶继续道:「当年的那场祭礼,处处是不祥之兆。」 . 两年前,周饶国王道上。 马车忽然疾驰起来,戚瑶託了下头顶的花冠,眉心微皱。 很快,车外的侍从边跑边将传信递了进来。 戚瑶展纸来读,低嗔了句「胡闹」,随手将纸团了,丢进座椅旁的小篓中。 原是新王心血来潮,想在祭礼后围猎庆祝,便下令将祭礼提前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而已,并没有错过吉时,但对悠哉出行的上卿府而言,却是快要迟到了。 八辆马车一路飞驰,还是晚了半刻钟。 好在,仙姝观内的祭礼也并没有顺着新王的心意提前开始—— 用于祭礼的高香不知是受潮还是如何,忽然就点不着了。 上卿府赶到时,新王正冲着满地的高香发火。 戚上卿原本想走上前去宽慰一番,岂料他还没有开口,新王手中的最后一根香就燃了起来。 新王如释重负,抬眼去望,正瞧见戚瑶走进观来。 他拍着戚上卿的肩,大笑道:「爱卿的千金是有福之人。」 戚上卿忙道不敢。 戚瑶站在最远处,全将他的话当作是耳边风—— 新王鲁莽,她并不喜欢。 祭礼正式开始。 伴着祝颂之词,戚瑶同众人一道,向着神龛行贵族礼。 一拜再起,戚瑶眼睁睁看着新王手中的高香断了半截。 礼乐声戛然而止。 那炷香足足有两指粗细,本是不易折断的,众人盯着地上的香段,忽觉背嵴一凉。 戚瑶自言自语:「如果不去围猎,就不会如此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很多人都听到了,包括新王。 新王没有回头看她,抬手向乐师打了个手势:继续。 此前的香全都点不着,他手中断掉的这根,已经是最后一根香了,换无可换。 所以,即使他知道香断不祥,也只好硬着头皮将祭礼进行下去。 祭礼磕磕绊绊地结束,众人还是被新王带到了围猎场上。 戚瑶藉口身子不适,留在帐篷里休息,直到傍晚时分,众人围猎归来,才听说新王拔得头筹,猎到了一头白鹿。 正是这头白鹿,引发了致使周饶灭国的战争。 围猎结束后的第二日,邻国声称那头白鹿是自己的守护神,当晚便举兵十万攻到周饶边境,周饶自负国力强劲,并不愿出重兵镇压,于是,战争断断续续地打了一年,等到新王终于意识到不妥时,偌大的周饶已经被十数个小国围困在当中,再无回天之力。 . 「这一切,正合了画影仙者的预言。」 戚瑶的讲述最终落在嘆息之中。 第41页 李长玉听完这两段故事,二话不说就冲到神龛跟前,行了一通古怪的大礼。 戚瑶望着他,不再出声。 观外雷声隆隆,大雨下得痛快又热烈。 「小心!」 邵棠忽然立起身子,惊道。 有雨声掩护,直到那东西逼得很近很近了,戚瑶才听到「嗖」的破风声。 可这样的距离,她根本躲闪不开。 邵棠迅速结印,雪亮的光球飞至戚瑶背后。 轰—— 极响的一声,李长玉勐地转身,却见戚瑶已经捂着胳膊,倒在烛火旁。 她的指缝里,溢出发黑的血。 李长玉顺势抬眼,看到戚瑶身后的窗—— 窗外雨丝模煳,一个漆黑的身影一闪而过。 第27章 雨至仙姝观夜话 恶人恶报 「你如何了?」 李长玉两步奔到戚瑶身旁。 邵棠正扶着戚瑶坐起,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李长玉看到,她的伤口是一个细而深的洞,撞入她血肉的东西似乎是个黑乎乎的活物,还在闷头往她骨头里钻。 李长玉不自觉地咧了咧嘴。 邵棠一手捏住戚瑶的手臂,另一手结印将邪物向外逼。 鲜血很快濡湿半条衣袖,戚瑶脸色苍白,但她咬着牙,硬是哼都不哼一声。 很快,伤口处垂下一条黑亮黑亮的肉虫尾巴。 邵棠眼疾手快,捏住肉虫尾巴一拉—— 随着戚瑶一声闷哼,一条手指粗细的黑虫被丢到了地上。 李长玉上去就是一脚。 黑虫被踩爆,腥臭的血溅到了三人身上。 「噁心。」 他淡淡评价道。 邵棠掩着口鼻:「是血蛊……还好捉出来了,不然后患无穷。」 至于到底是何种后患,她也不甚清楚,但中了这种虫,轻则修为尽失,重则三日暴毙,也算是仙界常识。 李长玉蹭着靴底,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下蛊的人往那边去了,我看到了。」 邵棠当即抬头,但几乎是瞬间,又垂下头去,有些担忧地看着戚瑶—— 她是想去追兇的,可阿瑶有伤在身,不能没有人守着。 戚瑶喘出两口气,抬眼,斩钉截铁:「追。」 她撕下外袍的袖摆,扎好伤口,就随着另外两人一道,冲进了大雨。 大雨将晌午蔽得黑如子夜。 邵棠边跑边从腰带里翻出一只小包,包中装着些白色粉末,她将粉末撒在地上,地上就现出一串黑色的脚印 她循着脚印而去:「这边走!」 脚印最终拐进一条死路,死路幽深,依稀能看到一个人影歪坐在墙边。 李长玉站在路口,抹了下脸上的雨水。 「你跑不掉了。」 他说。 他打头阵,领着两个姑娘一步一步走向真兇。 墙边的影子忽然抖了一下,抖得姿态怪异,似乎是在笑。 李长玉不作理睬,继续向前走。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整条路被照得雪亮。 行兇者的面目暴露在三人眼下。 戚瑶瞳孔微缩: 那个人身上套着破烂的麻袋,颈子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扭曲着,面色煞白,嘴唇却红得骇人。 闪电的光很快消逝,那个人的模样却仍在戚瑶眼前挥之不去。 三人的心跳与轰隆的雷声相合。 李长玉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了。 三个人就这么站在大雨中,站在黑暗里,与那个「怪物」相对着,静默了很久。 咔—— 又是一声炸雷,大风起。 戚瑶迎着电光,眯起眼,看到「怪物」的发被风吹起,一块丑陋的黑色印痂露了出来。 她「嘶」了一声,淌着积水,一步一步向小路尽头走去。 走得近了,她才看到「怪物」的手脚筋都被生生挑断,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有很多溃烂的伤。 她蹲下去,「怪物」偏头向她,张大嘴嘶吼了一声。 戚瑶看到,那张嘴里是没有舌头的。 邵棠和李长玉当场抽了纸符出来,戚瑶微微后仰,摆了摆手:「无妨,我认得她。」 应该说,他们都认得她。 许梦婉。 「过来吧。」 戚瑶向两人招了招手指,顺手抹了下湿透的发。 三人将许梦婉围在当中。 李长玉:「这就是被逐出师门的下场么……」 邵棠摇头:「不是,师门不会害她。是她自己以身饲蛊,才会被如此反噬。如今蛊虫离体,她也活不长了。」 戚瑶直视许梦婉:「为了杀我,值得吗?」 许梦婉像蛇一样伸着颈子,面对面贴着戚瑶的脸,「啊啊」地尖叫;戚瑶冷眼瞧着她,周身笼着淡蓝色的光泽,诸邪不近。 邵棠盯着许梦婉的后颈,那里有一块诡异的紫色缠枝花纹。 她脱口而出:「垂花宗!」 话音未落,形容癫狂的许梦婉忽然定在当场,两腮用力,似乎是在咬什么东西。 戚瑶迅速反应过来,两手扯住许梦婉身上的麻袋:「你想自尽?!」 大量鲜血从许梦婉的口中涌出,她的头歪到一边,双眼瞪着戚瑶,至死未合。 邵棠蹲在戚瑶身边,伸手捏开许梦婉的嘴,左右掰着看了看:「她牙中藏有剧毒,救不活了。」 第42页 她松开手,拍了下戚瑶的手腕:「晦气。快放手。」 她拉着戚瑶站起来,死透的许梦婉就这么倒进了泥水里。 「她生前当过蛊皿,身怀剧毒,就这么放着怕要为祸苍生。」 邵棠向着李长玉,「帮忙支个结界。」 蓝色的结界展开,雨水和雷声都被隔绝在外。 邵棠捻出引火诀,戚瑶照做。 大火熊熊而起,邵棠等了一阵,向屏障外压阵眼的李长玉打了个手势—— 开。 结界撤开的同时,邵棠作印引雷,噼碎了那具焦尸,冷风一吹,干干净净,挫骨扬灰。 邵棠拍了拍手,抬头,就看到两双直勾勾的眼。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回去细说。」 . 回到仙姝观,三人清理了地上的蛊虫血,又恭恭敬敬地拜过了神龛。 这一通忙活下来,身上的衣服都干了大半。 三人再次围坐到一处,邵棠开了话头: 「我想,她被逐出师门后,应该是遇到了垂花宗。」 「垂花宗?」 李长玉跟着念了一遍,他从未听过此宗的名号。 邵棠嘆了口气:「老黄历了,我也没想到垂花宗居然还存活于世。」 第28章 雨至仙姝观夜话 大小姐,老奴带您回家…… 观外雨声渐歇,天却仍是黑的,时辰已经不早了。 邵棠清了清嗓子: 「垂花宗是合欢宗的一支,此类宗门专以情爱修炼,但道侣之间常有修无情道的修士混入,于是,总闹出些杀夫证道、杀妻证道的诨事。这其中,犹以垂花宗最为疯狂。」 「该宗对蛊毒颇有研究,并凭着情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一举成为天下第一合欢宗。在垂花宗最鼎盛的时期,时任宗主甚至对玉清仙尊动了邪念。」 「当时的玉清仙尊刚刚以『十年破金丹』之天赋扬名四海,垂花宗的宗主就昭告天下,说玉清仙尊是千年难遇的顶级炉鼎,并开始公开追求玉清仙尊。」 听到这里,李长玉的小腹抽动了一下,邵棠止住话头,问询似地瞧他。 李长玉垂着头,摆摆手:「我没事,就是有点噁心。」 他对面的戚瑶也是面如菜色。 邵棠继续道:「玉清仙尊当时还只是个金丹期的修士,险些就落了垂花宗的罗网。为躲此劫,她着实消失了一段时间,等再露面时,已是另一番气象。」 「她以化神之身杀回仙界,一手将我宗捞上三十三门之首,自己也坐上了道尊之位。一时之间,无论修为还是地位,全仙界再无人能及她,从这时起,垂花宗的报应终于来了。」 「被垂花宗欺辱辜负过的修士通通涌到玉清仙尊座下,唯玉清仙尊马首是瞻。数十仙门当即结成联盟,共同讨伐垂花宗,这就是仙界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葬花之役』。」 「在『葬花之役』中,垂花宗被打得四分五裂,门人所剩无几,残众逃出仙界,回归凡世田园生活,从此销声匿迹。」 李长玉不知从哪里变出枚蓄水叶,瞧准邵棠换气的空挡递了过去。 邵棠道谢接过,将叶子放到口中嚼。 山泉水溢出,润过喉咙。 「许梦婉的后颈处,」邵棠边嚼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有一枚古老的印痂,正是垂花宗的宗徽。想来是逃出仙界的垂花宗残众死灰復燃,这几日出门在外,我们定要小心为是。」 戚瑶缓缓点头。 邵棠凑近李长玉,低声吓唬道:「尤其是……细皮嫩肉的男修,垂花宗的女妖精最喜欢了。」 李长玉听得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揪紧衣领,将自己的脖颈好好地保护了起来。 邵棠一个没忍住,抓着戚瑶的手臂,笑得前仰后合。 三人一日舟车劳顿,一番笑闹过后,便携手布下结界,各自守着阵眼沉沉睡去。 . 翌日晨,闻讯前来的百姓一大早就将仙姝观堵了个水泄不通—— 战乱方歇,倖存者们心有余悸,各个都想求个符,好贴在家里保平安。 李长玉搬了条长桌坐到门槛前,戚瑶和邵棠就在观内清凉处拿着黄纸硃砂画符。 她们在每一张符里都藏入一道法力,可以为领走纸符的百姓挡下一劫。 李长玉一边送符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仙门奥义,邵棠听着,笑道: 「还好有长玉兄在,不然我带着你这个小哑巴,这活儿可不好干。」 戚瑶瞧她一眼,垂下头,继续贯彻落实「哑巴」这一角色。 时至暮晚,李长玉送走了最后几位百姓,正打算闭门收摊,一位老者踏着夕阳,颤颤巍巍地走到长桌前。 这位老者其实一早就来了,只是始终站在一侧旁观,没有排进求符的队伍里。 李长玉扶着桌角,将搬走的长桌又推了回去:「老人家,您来问点什么?」 老人用手指了指观内,没有说话。 李长玉:「求符是吧?您等一下。」 他侧过身,向观内伸手:「还有符吗?」 闻言,邵棠立刻看向戚瑶手中的最后一张符,戚瑶同时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前,将符拍到了桌面上。 老人的双手开始颤抖。 李长玉:「老人家您别激动,只是一张平安符而已,您想要多少我们都……」 第43页 「大小姐!」 老人忽然大喊一声,打断了李长玉的话。 李长玉懵然抬头,又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到了身侧的戚瑶。 戚瑶盯着老人怔了一瞬。 「忠叔?」 她道。 「大小姐……」 老人双目含泪,向着戚瑶的方向跪了下去。 戚瑶单手一撑桌面就翻了出去,堪堪搀住老人的手肘。 老人坚持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她,细密的皱纹里满是水光: 「老奴该死,没能在战乱中护好大小姐……还好大小姐您吉人自有天相,不然老奴就算到了黄泉之下也难以安息啊……」 戚瑶没有松手:「我无事。你先起来。」 老人应了一声,扶着桌沿起身。 邵棠听到动静也沖了出来,和李长玉并肩而立。 「这是从前府上的管家。」 戚瑶介绍道。 老人向二人一一行礼,復对戚瑶拱手道:「大小姐重临故地,不回府上瞧瞧吗?」 戚瑶:「上卿府可还安好?」 老人长嘆一声:「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戚瑶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老人垂着头:「是老奴失言。大小姐不愿睹物思人,也便算了。」 「没。」 戚瑶眨了眨眼,却只吐出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字。 邵棠趁机助她道:「阿瑶,你就回去看看嘛,住哪里不是住?也带我们开开眼,瞧瞧上卿府的威风。」 她说着,用手肘撞了下李长玉:「你说是不是,长玉兄?」 李长玉被撞得跌了一步,立刻道:「对,对。」 老人弯下腰,向戚瑶伸出手:「大小姐,老奴带您回家。」 . 上卿府就在王城脚下,一路走去并不算远。 邵棠和李长玉一唱一和地,将戚瑶学仙的事通通兜了出去。 老人听后笑道:「我们家大小姐,自小就有仙缘。六岁那年,大小姐贪玩,爬到树上摘纸鸢,一不留神从三层楼高的地方跌下,只见一道金光入体,大小姐摔在地上,却毫髮无伤。如今算来,这事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咳。」戚瑶冷着脸咳了一声,「忠叔,适可而止。」 「诶。」 老人应了一声,转头就跟邵棠李长玉混在一处,将戚瑶吹成了神明仙子。 戚瑶提前他们半步,自己走了个清净。 她远远地,就看到了上卿府的大门。 门是新的,凑近了还能闻到浓重的朱漆味,匾额所刻「上卿府」三个大字斑驳不清,早已是属于前朝的荣光了。 老人这才小跑着来开沉重的门锁,随着「吱呀」一声,满目回忆就摆在戚瑶面前。 府内的一切都在努力维持着原貌,那么多的悲剧似乎都没有发生,戚瑶似乎也始终没有迈出过这道大门。 「费心了。」 戚瑶淡淡撂下一句,抬靴向府内走。 老人落后她半步,弓着腰陪道:「府上现下只有老奴一人住着,大小姐回来了,才有那么点子生气。」 戚瑶顿了一步,终是没有把那句「他们都去哪了」问出口。 上卿府满门忠烈,他们不在此处,大抵是都殉国了罢。 「这宅子是你的了,好生活着。」 戚瑶一边说,一边熟稔地向后伸手,一把捞住欲跪地谢恩的老人, 「周饶已亡,我如今是琢光宗弟子,你我说话,不必拘于虚礼。」 老人应了一声,引着三人进了花厅。 三人落座,老人转到厅后备茶。 戚瑶盯着一个点,许久没有动作。 邵棠识趣地没有讲话,李长玉默默玩着自己的手。 热茶很快沏好,老人先为戚瑶倒上一杯,而后,转到邵棠身侧。 邵棠并不习惯有人伺候着,连忙伸手去接茶壶柄:「您太客气了,我自己来就好。」 老人拎着茶壶躲了一下,邵棠的小指无意蹭过他的手背—— 好冷。 邵棠登时攥紧了手指,抬眼去瞧他。 老人凑得这样近,邵棠才注意到他的面色苍白得异常,零星还有些紫色斑点。 她唿吸一滞,余光开始无意识地乱瞟,这一瞟,就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看到,老人背后的坎肩下,露出了黄纸符的一角。 邵棠受惊后仰,圆凳发出「咔」地一声。 老人一手拎着茶壶,一手去扶她:「当心。」 邵棠扒着桌沿坐正,堪堪避开他的手:「多,多谢……」 她表现异常,戚瑶和李长玉都朝她看了过来。 邵棠心虚地向戚瑶笑笑,转头跟李长玉挤眉弄眼: 这老头子有问题。 李长玉侧身让出空位给老人倒茶,满脸问号:你说什么? 邵棠用下巴指了指老人,用力摇了摇头,同时龇牙。 这,老头子,有,问题。 最后一滴茶跃入杯中,李长玉才终于看懂了邵棠的暗示。 戚瑶静静呷茶,茶杯挡住她的小半张脸,她的眼睫垂下,敛去眸中神色。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哐—— 戚瑶放下茶杯,极重的一声将那方三人都骇得一跳。 她抬眼:「演了这么久,不累么?」 第44页 邵棠与李长玉对视一眼,心说原来戚瑶早就瞧出了端倪。 他们看向戚瑶,却发现她盯着的,并不是老人,而是老人正上方的屋顶。 轰—— 花厅顶忽然崩裂,戚瑶及时张开结界,将两人拉了进来。 漫天埃尘之中,他们看到—— 一只半透明的巨兽蹲坐在花厅的废墟之上,巨兽的前爪上探出几条线,线的末端连在老人的四肢和头颅上。 老人就像一只提线木偶,被这只小楼一样庞大的巨兽控制在股掌之间。 巨兽咆哮一声,拔足向长街狂奔。 戚瑶抬手召出青云剑:「追!」 三人来到长街上,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肆意妄为的巨兽轮廓愈发清晰。 百姓在纷飞的断砖碎瓦中逃窜,戚瑶站在巨兽脚下,剑指巨兽心口,正待催动法决,却发现,她的丹田内空空如也。 她一怔,两指按住经脉:内里热血滚滚,可一丝修为也无。 她周身冰凉,转头去望邵棠和李长玉。 两人看回的眼神告诉她,他们也被封了修为。 邵棠握着衣角,怔然道:「是蛊虫血……」 是蛊虫血的毒性发作了。 三人如今与街上逃窜的百姓并无两样,可巨兽的利爪,已在仰息之间。 第29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师叔来迟了 拼吧。 戚瑶一剑刺入巨兽掌心, 巨兽怒吼一声,更加用力地向她压来。 青云剑已没到剑柄,如此下去, 她定会被碾成齑粉。 「快……走……」 戚瑶两手抵住巨爪,靴底打滑, 在地上滑出一小段痕迹。 「回师门禀报宗主……」 她对两人说。 说完,她撤开手, 飞起一脚踹中巨兽掌心,两方皆向后跌了一段。 戚瑶半跪在地稳住身形,抬眼, 看到巨兽又是一掌拍来—— 可是青云剑还嵌在它掌心里, 她什么都没有了。 长街花灯闪烁, 五颜六色的灯影在戚瑶眼中凝成不规则的斑块。 她合上眼, 掌风已至。 她的脸被劲风擦破, 温热的血滚出。 腰间忽而一紧—— 她被什么人一把提了起来,接着,就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 轰—— 戚瑶睁开眼, 看到李长玉和邵棠一左一右地架住自己, 前方还有个巨大的金色光球悬在巨兽头顶,正对着巨兽一通暴揍。 巨兽被打得发出了小猫一样的呜咽声,光球油盐不进, 直到将巨兽打趴在地。 金光渐散,一人轻飘飘地落在巨兽头顶, 一剑刺入它的天灵盖,而后足下一点,飞回到地面。 巨兽鼻青脸肿地趴在那里,神魂俱灭。 邵棠和李长玉望着高人的背影, 目瞪口呆。 他们认不出那个背影,但戚瑶认得出—— 那是徐令。 长街一侧忽然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三人循声去望,却见几个浓妆艷抹的风尘女子站在花楼前,一边鼓掌一边向徐令抛媚眼。 徐令方才就是从花楼里冲出来的,衣带都还散着。 他转向三名小辈,反手收起清流剑,把披着的青丝拢到一侧,一面系衣带,一面向他们走去。 邵棠和李长玉同时后撤半步。 这段路不长,徐令的衣带还没系好,他单手继续繫着,另一只手轻轻蹭掉戚瑶脸侧的血。 「都是师叔不好。师叔来迟了。」 他嗓音压得很低,披髮在脸侧垂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睛笼在阴影里,却依然亮如繁星。 他的体温从敞开的怀中散出,裹挟着微苦的菸草味道,清冷又有烟火气。 戚瑶劫后余生,在放松下来后的第一种情绪居然不是欣喜,而是难以自制的委屈—— 人在可以依靠的绝对强者面前,总会变成娇弱的小孩子。 她曾在拜师仪式上坚定地选择了徐令,徐令却丢下她跑到凡世逛花楼,一消失就消失这么多天,最后还被她亲眼撞见了。 她真的很想大声谴责徐令,可她又清楚地知道,徐令刚刚才做了她的救命恩人。 而且,大恩人还温柔地对她说,都是他不好。 大恩人生得天上有地下无,没有人能拒绝这幅皮囊下的温柔。 戚瑶也不能。 她沉默了一阵,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徐令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却竟没有挨骂,一时喜不自胜,就笑了出来。 笑得戚瑶瞪了他一眼。 徐令瞬间按住嘴角,张开手,召来躺在不远处的剑,仔细地用袖角蹭了蹭,才递还给戚瑶: 「青云剑,拿好了。」 戚瑶随着他的动作去望,目光望过去就没再收回来—— 巨兽消散,受它控制的老人还趴在原地。 徐令扫了眼戚瑶,心领神会地走到老人身边,一掀衣摆,半跪下去。 他用手按了按老人背嵴,很快就发现了老人坎肩下的纸符。 他用两指将纸符夹出来,一眼瞧见纸符边缘的紫色缠枝花纹,眸色登时沉了下去。 戚瑶的影子慢慢爬到他面前。 徐令眉梢微动,仰面笑道:「不必担心,他人无事,只是中了傀儡符而已。」 他一面故作轻松,一面将纸符狠狠团在手心里。 第45页 戚瑶盯着他的手,淡淡出声:「垂花宗。」 「你……」 徐令一怔,细思之后,忽而皱眉,「你遇上他们了?」 戚瑶点头:「就在昨晚。我们都中了蛊。」 徐令:「你们现住何处?」 戚瑶:「仙姝观。」 徐令摇头:「你们几个小傢伙已经被盯上了。今晚,我同你们一起住。」 他说完这句话,眉眼间明显轻松许多。 戚瑶的表情一言难尽。 徐令扶着膝头起身,将袍角向后一甩:「怎么,嫌弃师叔?」 戚瑶满脸写着「你说呢」。 徐令向来不听赶,转头就去跟他的「莺莺莲莲」们告别: 「今晚不能与诸位美人共度良宵,实是憾事一桩。」 他说得悲愤不已。 花楼前的女子们绞着手帕,酥酥麻麻地唤他:「徐公子……」 徐令一脸心痛地揉了揉胸口,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两指挨上唇瓣,抛了个飞吻给她们。 四人走出好远,戚瑶还能听到那群花楼女子的尖叫。 邵棠和李长玉大受震惊。 徐令单手扛着老人,低头对戚瑶说:「这老头子不能跟我们去仙姝观,他平日住在哪?」 戚瑶平视前方:「上卿府。」 徐令应了声「好」,随手打了个响指,肩上的老人就在戚瑶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戚瑶瞳孔微缩。 徐令压着嗓子开她的玩笑:「怎么,师叔吓到你啦?」 戚瑶白了他一眼:「无聊。」 说着,就先他一步走在最前面,眼不见心不烦。 「好高级的法术。」 邵棠小声对李长玉道,「隔空传送他人之法我只在经书上读到过,不曾想竟能亲眼看到此法的施展。」 她顿了一下,续道:「徐师叔真的只是个金丹吗?」 「诶,这位小朋友……」 邵棠背后说人本就心虚,听到声音就是一抖,她捂着心口抬头,又一眼瞧见徐令放大了的漂亮脸蛋,当场惊得向后跌了一步。 徐令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幽幽道:「随便揣测师叔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会被师叔罚手板的。」 邵棠听了,迅速将小臂从徐令的手心里抽出。 徐令吓唬完小朋友,一回头,就看到戚瑶停在十步远外,正凉凉地看着他。 徐令打骨子里怕这位小祖宗,当即站直身子,讨好似地笑道:「别害怕,师叔骗你的。」 邵棠:…… . 王城废墟中没有灯火,四人越走越黑,好在,黑下去没一会儿,四人就来到了仙姝观前。 徐令一迈过门槛,观门前就自动结出一张淡金色的结界。 他四下一望,问戚瑶:「你们昨晚睡在哪?」 戚瑶淡淡道:「地上。」 徐令皱眉:「这怎么行?」 他顿了一下:「地上太凉,你们小孩子睡多了会长不高。」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到神龛前,向着神龛拜了拜。 戚瑶瞧着他的背影,心说我信你个鬼。 徐令拜完,探手到供桌下,轻车熟路地掏出几张棉布。 戚瑶一挑眉梢,转头和邵棠对视一眼—— 仙姝观里的这些东西,连她们这两个周饶人都不知道,徐令却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 徐令将棉布抱在怀里,笑道:「这仙姝观还真是有求必应。」 邵棠扯着唇角,还他一个假笑。 戚瑶连笑都不愿笑,只是依然盯着他,心说你接着装。 两个姑娘徐令捨不得差遣,只好把李长玉唤到墙角充苦力。 每张棉布两端都各有一条结实的线,把线套在徐令「求来」的铁钉上,棉布就成了一张软硬适中的吊床。 四个人四个墙角,各守一方不打架。 戚瑶深深陷在吊床里,抱着胳膊,脸冲着墙。 刚刚躺下不久,她的吊床就被人轻轻晃了一下。 戚瑶睁开眼,直直盯着墙,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吊床又轻轻地摇了两下。 戚瑶闭上眼装死。 「睡得好香,像小猪一样。」 有人捏着嗓子说话。 戚瑶勐地坐起,反把吊床旁弯着腰的人吓得站直了身子。 她与徐令在月光下对视。 徐令的脸被月光照得玲珑剔透,有如白瓷,细密的眼睫轻轻颤抖着,在眼下投出小扇状的阴影。 戚瑶看了眼他手中端着的琉璃盏,又看了眼他。 徐令举了举手中盏:「蜂蜜水,喝了做个美梦。」 他的手一凑近,指尖的烟火味就随着体温一道,热热地扑面而来。 戚瑶毫无犹豫地接过,两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那水甜丝丝的,顺着喉咙滑下,微微泛凉,凉得人极舒服。 「我对师叔,可够信任?」 戚瑶还回空盏。 「实在信任,师叔受宠若惊。」 徐令笑着贫嘴。 「可师叔不信任我。」 她紧盯着徐令,目光如炬, 「师叔还要瞒我到何时?」 自再见以来,徐令在她面前的心虚昭然若揭,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 徐令摸了摸鼻尖上的浅痣:「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告诉你也无妨。」 第46页 他勾起手指:「小师侄,你凑近一点,莫要被让旁人听到……」 戚瑶依言凑了过去,徐令对着她的耳朵,晃了晃指间的铃铛。 叮铃—— 戚瑶眼前一黑。 . 等戚瑶再醒来时,已是晨光大好。 邵棠在对面的吊床中坐起,也是刚睡醒的样子,半睁着眼睛向戚瑶问早。 「早。」 戚瑶回她。 邵棠眼中戚瑶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懒懒地扫了戚瑶一眼,顿住,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去瞧她。 「阿瑶,」 邵棠睁大双眼,「你筑基了?!」 什么? 戚瑶掀起眼皮望着邵棠,并指作诀,去探自己的丹田—— 不错,她的丹田的确拓宽了不少。 可是…… 邵棠一激动,险些翻下吊床,她干脆踩实地面,趿拉着靴子向戚瑶跑去: 「你自己看不到的,我能看到,你的经脉里流淌着紫色的修为,那是筑基期的标志。」 她扒着戚瑶的吊床边,满眼倾慕:「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戚瑶随着吊床晃了一阵,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 她昨晚并没有什么奇遇,唯一可以怀疑的,就是徐令那盏「蜂蜜水」。 于是,她抬眼:「徐令呢?」 她直唿其名,把邵棠骇得一跳。 「徐师叔……」 邵棠循着话头四顾,可仙姝观中哪里还有徐令的身影。 这时,另一角的李长玉举起手:「天快亮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见过徐师叔。」 戚瑶转开眼,凉凉地看着他。 李长玉缩了缩颈子:「他说……他说凡世不安全,让我们快些回仙界去。他……他要上花楼逍遥了。」 他磕磕绊绊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受了什么屈辱,一张脸涨得通红。 「听他的。」 戚瑶跳下吊床,半跪着穿靴子,并不抬头,「你们先走一步,我去花楼抓人。」 「阿瑶……」邵棠抓着戚瑶的手,欲言又止。 走,她不放心戚瑶一个人在这里;留,人家师徒的事她又不好干涉。 戚瑶拍拍邵棠的手背: 「不必担心,我自己选的师尊,我自己寻回来。我相信他不会任我沦入危险之中,即便他当真袖手旁观,我也算看清这份师徒情义,就此死心也好。」 她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邵棠不好驳她,只得道:「好。我和长玉兄再在此地等你一日,无论去留,都记得给我们递个消息。」 戚瑶颔首,反手召出青云剑,就出了仙姝观。 她刚刚,又口是心非了。 她去花楼,并不是想翻徐令的风流案,她是想去找他问清琉璃盏的事。 徐令一口气送了她这么多修为,又趁她熟睡时一声不吭地走,总给人些再也不会见面的错觉。 她隐隐觉得,徐令不肯告诉她的事,绝对不是小事。 . 戚瑶凭着记忆,找回到花楼前。 花楼大白天的上着锁,门前贴着一张告示,上边写着「今日歇业,暂不接客」八个大字。 戚瑶伸出两根手指,抚平告示的边角,暗自骂了一声「徐令老贼」。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做「翻墙进花楼」的诨事。 戚瑶从墙头一跃而下,拍了拍手心里的土。 这花楼四下皆是高墙,中间布了些游廊水榭、假山池塘,三层小楼贴着东墙而立,一层一层的,全是雕工粗陋的榆木窗子。 四下里静得骇人,所有的窗前都落了纱帘,廊桥与亭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戚瑶踩着湿乎乎的柳叶,慢慢绕过假山。 这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戚瑶一手扣住那人掌侧,另一手以肘迅速后击。 那人受了戚瑶一肘,却竟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连气息都没有错动一瞬。 不等戚瑶再做挣扎,那人便足下一点,带着戚瑶由窗进入小楼。 砰—— 那人松开戚瑶,转身合上窗子,同时在屋中多加了两个复杂的法阵。 戚瑶靠在茶桌上,紧盯那人的背影。 「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令揉着心口转身,那里刚刚被戚瑶怼过,疼得紧。 「来抓人。」 戚瑶淡淡道。 「抓我吗?」 徐令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来花楼不是很正常吗?你第一天认识我?」 「可是今天花楼歇业。」 戚瑶看着他,将「歇业」两个字念得很重。 徐令笑容一僵。 戚瑶继续道:「你在这,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徐令摸了摸鼻尖,走到茶桌旁,拎起桌上那只粗制滥造的粉色茶壶,倒出一杯隔夜茶,默默喝着,不作声。 戚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徐令收起笑意:「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好。」 戚瑶快速应道,「师叔的私事我不管。可昨晚的琉璃盏是什么意思?你在交代后事?」 听到琉璃盏,徐令的神情松动了些许,他转过脸,温声道:「来,给师叔讲讲,你到什么境界了?」 戚瑶「嗤」了一声:「明知故问。」 第47页 徐令挑起一边眉毛,好笑地勾起唇角。 戚瑶转开眼,看到床上花花绿绿的鸳鸯被里,露出了信纸的一角。 她向那方张开手,信纸自行飞到她掌心之中。 徐令直起上半身,警惕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 「好眼力。」 他嘴硬着,用茶杯挡住小半张脸。 戚瑶一垂眼,就能看到信纸上的字。 她快速扫过一遍,面无表情道:「师叔要投靠垂花宗?」 徐令一笑:「对。据千岁楼的线报,当年的垂花宗遗众逃出仙界后,大多散落在凡世烟花之地,继续吸食凡人精血修行。我常年泡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时机。」 他的一双桃花眼越过茶杯沿,冷冷地看着戚瑶:「既然仙界不容我,那我干脆就反其道而行之。」 他放下茶杯,起身,一步一步靠近戚瑶。 「今早我良心发作想放你们三人一马,谁知你这个新鲜漂亮的小宝贝居然亲自送上门来。」 他俯下身,温热的吐息灌入戚瑶衣领,「不如,就做我的第一个炉鼎吧。」 他的轮廓完美至极,即使凑得这样近了,也挑不出任何瑕疵,反而美得愈加摄人心魄。 戚瑶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徐令舔了下后槽牙,弯下腰勾住戚瑶膝弯,一把将人抄起,扔到床榻之上。 戚瑶倒在鸳鸯被里,指尖不自觉地绷紧。 徐令看了她一眼,抬手抽掉自己的玉簪,三千青丝顺肩而下。 他站在床前,单手解衣带。 一边解,一边观察戚瑶的表情。 此时戚瑶已经坐了起来,盘腿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瞧得徐令心里发憷。 「你是不是想说,怎么还不跑?」 她将徐令的心里活动复述得一字不差。 徐令大惊,下意识揪紧快要露出胸口的衣领。 戚瑶站起身,与徐令擦肩而过。 徐令嘆了口气,口型一句「我的小祖宗」。 他一手抓着半敞的衣襟,一手赶在戚瑶开口之前,又丢了四五个高级咒印出去,整间房被加持得好像一口金钟。 戚瑶:「担心隔墙有耳?」 徐令点头,一边迅速整理仪表,一边闷声道:「这把师叔认栽。你能不能告诉师叔,你是怎么瞧出师叔的把戏的?」 戚瑶颇为大方:「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以师叔的功力,如果你不想给我看那封信的话,我绝对拿不到手。」 「第二,师叔凑过来时,每一个动作都有停顿,明显是在等我的反应。」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听到这里,徐令停下一切动作,认真地看着戚瑶。 戚瑶:「师叔你耳朵红了。」 此言一出,徐令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他坐到茶桌边,点起玉菸斗,把自己藏进白烟里。 戚瑶收回手指:「所以,师叔,不要妄想用那些煳弄小孩子的把戏来煳弄我。」 徐令匿在白烟里,终于平静许多:「不愧是上卿府的贵女,真是智勇双全。」 戚瑶:「过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师叔的话半真半假,这里的确是垂花宗的聚集地。但我想像不到,师叔假意投靠垂花宗,到底意欲何为?」 徐令侧过眼:「我是真心投靠垂花宗。」 「你不是。」 戚瑶说得斩钉截铁,「我相信你不是。」 徐令笑了:「我素来臭名昭着,你凭什么相信我不是?」 戚瑶:「因为你是我亲选的师尊。」 徐令吐出几个烟圈:「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在拜师仪式上,为什么会选择我?」 戚瑶:「因为旁的仙师都太过势利虚伪,只有你,无论我是怎么样的我,都好好地接纳下了。」 徐令捻着细烟杆许久未动,遮面的白烟渐渐变得透明。 戚瑶:「而且我觉得,你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他们都说你同玉清仙尊水火不容,可我分明在揽月峰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鎏金玉清像,我想,你至少是怀念她的。」 闻言,徐令忽然警惕起来:「你进过神殿了?」 戚瑶点头。 徐令:「你还发现了什么?」 戚瑶摇头:「我一靠近神像就会出现幻觉,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现。」 徐令松了口气,转开眼:「你说得不错,继续。」 戚瑶:「虽然同玉清仙尊的关系只是很小很小的线索,但我认为,在这一点的基础上推演,就完全可以将你推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顿了一下,续道:「师叔,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轮到你了。」 徐令深吸一口气,掐灭菸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团,铺平。 戚瑶认出,那是昨晚从老人背上摘下来的傀儡符。 徐令用指尖点着符脚的缠枝花纹: 「我追查垂花宗追查了很多年,我想进入垂花宗确认一些事情,最近这段时间,是垂花宗十多年来出没最频繁的时候。我不能再等了。」 戚瑶:「卧底?」 徐令:「没那么大义凛然,只是为了一些私事。」 戚瑶:「你不能去。」 徐令挑眉:「为什么?」 戚瑶:「这话你不会说出口,但我知道,此行兇险无比,你抱了必死的决心。」 第48页 徐令看着她,没有否认—— 他昨晚送她的那些修为,的确是想当作留给小师侄的最后一件礼物。 戚瑶站起身,居高临下:「可是师叔,我才刚刚拜师不久,你就这么抛下我,会否太过狠心了?」 她张开手,挡在门前。 她也知道,徐令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他若想走,她根本拦不住。 徐令单手支着脸颊,妥协道:「你提条件吧,我统统服从。」 戚瑶:「我要和你一起去。」 徐令:「成交。」 他应得痛快。 戚瑶紧紧盯着他,试图在他身上找出几分破绽。 徐令张开手臂,任由她看。 「我用一份投名状,套出了垂花宗据点的位置,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他对戚瑶说,「那两个小朋友呢?」 戚瑶:「他们还在仙姝观等我的消息。」 徐令凭空变出一套纸笔:「你给他们传个信,按我说的写。」 他流利地将传信内容说了一遍,戚瑶听后将笔一丢:「不行。」 徐令挑眉:「你还要不要一起去了?」 戚瑶:…… 徐令用下巴点了点纸:「写。」 一刻钟后,仙姝观内的邵棠等来了戚瑶的传信。 她将传信读过一遍,尖声对李长玉道:「遭了!徐师叔反了!阿瑶追着他进了垂花宗,我们快回仙界找宗主救阿瑶!」 . 仙姝观里的两人收到信时,戚瑶正坐在徐令的云彩上,向垂花宗据点进发。 徐令倚在云头,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拈出些草叶,补到菸斗里。 他慢悠悠地,纤长的指节被青玉烟杆衬得素白剔透,就像葱段似的,一举一动都分外雅观。 戚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 徐令头也不抬:「小师侄,你莫伤心。你送师叔的菸斗,师叔留得好好的,一直捨不得用。」 他从怀里掏出一柄黑乎乎的东西:「你瞧。」 戚瑶勐地被自己的「杰作」灼了眼,连忙转开头,看路过的飞鸟和浮云。 徐令低低笑了一声,将两支菸斗一併收起,拍了拍指尖的草渣:「时候差不多了。」 他顿了一下,等戚瑶看过来,才续道:「小师侄,在进垂花宗之前,我得把你变成个随身物件,你想变个什么?师叔都满足你。」 戚瑶:「一切以师叔便利为先。」 徐令:「那……变成个小猪香囊怎么样?」 戚瑶:…… 徐令:「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背后抽出一张符咒,用另一只手将符咒一弹,橙红色的火就从符咒顶部燃起,金光从纸灰中迸出。 戚瑶被笼在金光之间。 等到火尽,金光裹挟着戚瑶一道消失。 同时,徐令的手中,多了串微微泛蓝的白玉手串。 他将手串系在心口处,拍了拍道:「小师侄,我们要下去了,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可要为我挡灾啊。」 手串模样的戚瑶:…… 彩云穿过条条纵纵的日光,落到山坳之中。 山坳里闷热潮湿,生长着无数遮天蔽日的巨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瘴气。 戚瑶贴在徐令的胸膛上,明显感觉到他的肺部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可他没有咳出声来,仍如无其事地向前走。 不多时,一片寨子的轮廓渐渐从烟瘴之中现了出来。 那寨子里都是木制的吊脚楼,有的建在平地上,有的贴着山势修在岩缝之间,高低错落,好像大鱼的鳞甲。 寨子外围修着一圈一人多高的木栅栏,木栅栏后,有垂花宗的弟子在把守。 徐令晃晃悠悠地走到木栅栏前,抬手就去推栅栏门,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人家弟子自然拦他:「来者何人?」 「我?」徐令将手从栅栏门上拿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道,「你不认识我?」 看门弟子像看癔症病人一样看着他。 徐令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气,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名牌,隔着一道栅栏门,举着给那弟子看: 「仙界第一风流客,正是不才在下。」 他说着,微微颔首。 看门弟子抬手去接名牌,徐令握着名牌,避开他的手: 「你洗手了没,就来摸我的牌子,看看就罢了。」 这一晃的功夫,看门弟子已经看清了名牌上的「徐令」二字,这才认认真真地将面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徐令?我知道你。」看门弟子冷哼一声,「在外边臭名昭着人人喊打,怕不是仙界混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我宗。你有什么本事?」 徐令慢悠悠地将名牌系回腰间:「贵宗素来以色侍人,我的本事……大抵就是我这幅好皮相罢?」 他说着,抬起头,向看门弟子抛了个媚眼。 徐令的确生得宽肩窄腰、面若桃花,看门弟子实在不能说他不好看,只得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不要脸!」 徐令微笑:「多谢夸奖。」 正这当,一位衣着清凉的中年女子从寨中走出。 「唐十一,不得无礼!」 她年纪虽不小了,但别有一番成熟丰腴的美感,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 她是垂花宗现今唯一的长老,也是徐令投靠垂花宗的联络人,凡世中的那幢花楼就是她的营生。 第49页 那名叫做唐十一的弟子当即转身行礼道:「颜长老。」 徐令含笑略施一礼:「颜夫人。」 颜长老没理徐令,仍绷着脸对唐十一道:「跪下!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千岁楼主!」 唐十一战战兢兢地掀袍角欲跪,徐令扒在栅栏上说软话:「哎呀颜夫人,您不要动火,孩子还小,也是我先同他开玩笑来着……」 唐十一拎着袍角,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看看身边这个,一会儿看看栅栏外边那个。 颜长老看着徐令,伸出食指向地下一指。 唐十一终于踏踏实实地跪了下去。 惩治完自家的毛头小子,颜长老终于腾出功夫,撸起袖子去收拾外边那个。 徐令松开扒栅栏的手,退后半步站得笔直,只会笑。 颜长老没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徐令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铜制的小钥匙,放到颜长老手心里,推着她的指尖,让那只玉手紧握成拳,顺便贴心解释道: 「这是千岁楼的钥匙,我那帮伙计只认钥匙不认人,您到时候拿着钥匙去号令他们就是了。」 颜长老「嗯」了一声,拉开栅栏门:「请吧,徐公子,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徐令颔首:「您客气。只是,我这千岁楼也交与颜夫人了,您那座花楼什么时候……」 颜长老看着徐令亮晶晶的眸子,扯起嘴角:「徐公子这便狭隘了,你既入了我垂花宗,休说是一座花楼,就是十座百座花楼都任你择选。」 徐令惊喜道:「颜夫人大气!」 他穿过木栅栏,路过唐十一身边时,还不忘偷偷把小孩拉了起来。 「快起来吧。」他压低声音说,「论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师叔,听我的没错。」 唐十一:…… 戚瑶:…… 这话好生耳熟。 颜长老走在前边,没有回头:「徐公子,宗主已备好宴席,正在高堂侯着。」 徐令连忙跟上:「来了来了,在走了。」 瘴气被二人走动带起的风推开,在半空凝成诡谲的形状。 . 颜长老引着徐令走入最恢宏的一栋吊脚楼,这所谓的最恢宏,其实也不及琢光宗清音宫的十之一二,更没有什么青玉为砖为瓦,这里最好的建筑材料就是黄竹,于是,整座高堂都是枯萎秸秆的颜色。 在颜徐二人走入之前,高堂内只有宗主一人,连个服侍或者撑场面的弟子都没有,实在是悽苦可怜。 垂花宗现任宗主燕息年纪不大,生得苍白又妖冶。 「恭迎楼主。」 燕息说着,表情生硬得好像张面具。 徐令摆手:「不敢不敢,宗主您客气。」 燕息:「本座已备好酒席,还请楼主享用。」 徐令四下瞧瞧,心说这屋里空得,除了你坐着的那把椅子,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小兔崽子你诓谁呢?这不就只有一盆山水盆景吗? 他扫了一圈,最终发现燕息用手指着的,就是他面前那盆全屋唯一的装横—— 面碗大小的山水盆景。 徐令:……好崽子,有你的。 颜长老生怕徐令再说出什么奇奇怪怪大逆不道的话来,遂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并指作诀。 眨眼的功夫,徐令面前便换了一番气象。 他脚下枯黄干瘦的竹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块和田软玉打造的玉台,玉台细长,两侧依次排列着三四十套华丽桌椅,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满了瓜果珍馐,桌后坐着姿容傲人的垂花宗弟子。 台上灯火通明。 而围绕玉台的,是宽阔的江面。 江面与浓黑的夜幕同色,波纹之间倒映着亮晶晶的星子,江上浮着几条细窄的兰舟,兰舟上传出婉转的乐声与歌声,兰舟下飘着橙红色的河灯。 再远的地方,就是一圈浓墨重彩的山影。 徐令一时失语。 燕息坐在主位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我宗经『葬花之役』元气大伤,本座自继任以来,苦心经营多年,才得陋寨安身立命。条件有限,只能邀楼主于盆景中一聚。」 徐令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操作,展眉笑道:「一盆景足以见宗主苦心,您也实在是个讲究人物。」 他与颜长老分别于燕息两侧落座,燕息举杯向徐令道:「我宗厉兵秣马已久,如今又得楼主倾囊相助,想来颠覆仙界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众弟子亦端起酒杯。 徐令执酒面不改色:「这也正是徐某的心愿。」 他与燕息一道以袖遮面一饮而尽,江上传来的乐声应景地激昂起来。 酒水滑入喉管,徐令却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久久未动。 燕息随之望去,发现他是在看「月亮」。 徐令放下酒杯,抬手指着天空:「宗主这月亮好生生动。」 那「月亮」比真正的月亮更圆更亮,也距人间更近,恍若触手可得,叫人心生亲切之意。 燕息:「这可是顶级青玉。楼主可能猜出这青玉出自何方?」 徐令收回目光,笑笑:「宗主可否提点一二?」 燕息:「这青玉的原主,楼主再熟悉不过了,这青玉楼主从前一定见过。」 徐令闻言一怔。 戚瑶发觉他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第50页 可他面上仍笑得如沐春风:「宗主不要再买关子了,空叫我砸千岁楼无所不知的金字招牌。」 颜长老亦劝道:「宗主您就快些说了吧,早叫楼主痛快痛快。」 燕息勾唇一笑:「好。」 他手指天边朗月:「这青玉,出自玉清仙尊最心爱的步摇,她临死前都还戴在发间。」 戚瑶听到,燕息每说一个字,徐令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这一定是一个极痛的过程,痛到最后,他心口处的皮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 可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勾紧手指而已。 「我那惯会多管闲事的师尊将死时,你们在现场?」 徐令惊讶道。 燕息:「岂止。她突破大乘出事,多半是我们的功劳。谁叫她拒绝我们老宗主的美意,还倒打一耙,险些把我宗赶尽杀绝。」 徐令:「那……她死绝了没?」 燕息抿了一口酒:「死绝了。三魂崩裂,七魄消散,我们赶到时,连肉身都不见了,只剩下被天雷噼得焦黑的泥土,还有她步摇上的这块青玉。」 「那就好,那就好!」 徐令忽然放高声量,仰头饮下一杯酒。 「我真是大仇得报,不枉我受她压迫这么多年!」 他一面大笑,一面一杯又一杯地倒酒,一杯又一杯地饮下。 第30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徐令衣衫半褪,醉解兰…… 颜长老向燕息挑眉。 燕息没作声, 默默抿着自己的杯中酒。 戚瑶眼睁睁看见徐令喝到第九杯时,从唇边拿下的玉杯里,有鲜红而粘稠的血迹。 徐令淡然地拎起酒壶, 又是一杯满上。 他将酒杯抓在手里,一圈一圈晃。 很快酒血相融, 杯壁亮洁如新。 徐令贴在椅背上,椅子前脚翘起摇摇晃晃, 他身后,就是奔涌的江水。 他随时有可能栽进江水里去,可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手握酒杯, 将酒倾到江中去:「师尊一路走好, 下辈子可千万别来找我了, 烦。」 他两颊绯红, 完全喝大了。 燕息看他一直翘着椅子在那晃啊晃,忍不住望向颜长老。 颜长老头都没抬:「别管他,他在我那花楼里喝大了也是这番形容。」 戚瑶在他心口滑来滑去, 一时恼火, 无声骂道:要下水你自己下去,别拖累我一起。 徐令好像真的能听到戚瑶的心声,当即就放平了椅子, 趴在饭桌上,醉眼朦胧地开始吃菜, 直到宴席结束,都没再说话,也没再喝酒。 等燕息饮完最后一杯酒,徐令竟奇蹟般地随众人一道站了起来。 燕息向颜长老吩咐:「待会去给楼主收拾个住处, 今晚就让他好好休息。明晚把宗门内的所有女修都叫来,给楼主细细择选个炉鼎,之后……」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颜长老就向玉台中央挑了挑眉。 燕息循她所指望去—— 只见徐令已经沿着玉台,自顾自地走出好远。 他一边走,一边除鞋拔簪,浓黑的发垂至腰际,靴袜簪冠被他扔了一地,骨节分明的脚踩在玉台上,竟比玉质更雪白剔透。 他这一路走去,看痴了无数垂花宗女修。 临至江边,算徐令还有些良心,没把戚瑶一併随手丢了。 他摘下胸前微微泛蓝的白玉手串,攥在手心里,又摘下青色罩纱的金丝搭扣,将罩纱褪至臂弯,一脚就踩进江水里去。 所幸此处江水不深,刚刚没过他的脚踝。他淌着江水,向一只空着的兰舟走去。 江水一步比一步更深,罩纱从他臂弯滑落,落到水面上,好像轻盈的藻荇。 燕息没忍住,唤了他一声:「楼主!」 徐令闻声回身,醉眼迷濛,两颊满是粉红的酒气,青丝像扇面一样铺展开,湿透的白衣贴在身上,微显透明,勾勒出他美极的腰线。 这一眼望去,燕息说不出话了,垂花宗的所有弟子全都说不出话了。 最后,还是颜长老摇了摇头:「宗主,你就由他去吧,留一人看守就是了。」 徐令等了一阵,见没人再同他说话,便用力一推兰舟,仰面倒了上去。 兰舟随水波渐渐飘远,玉台上的人也渐渐散了去。 被捉来看守的唐十一打了个哈欠,蹲下身,用袖里揣来的小石子在江面上打水漂。 咕咚——咕咚—— 小石子一下一下地跳出好远。 江面上只有徐令的小舟还在漂动,而且漂得还不算远,以唐十一的眼力,可以很好地盯紧舟上的那个醉鬼。 垂花宗的小舟是有乌篷的,徐令的上半身完全探入乌篷中,只有一双笔直的腿和一对儿漂亮的脚露在外面,脚尖还在往下滴水,脚踝也因沾水而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唐十一凭着合欢弟子的敏锐嗅觉,觉得那只脚踝若是繫上红绳,定是美极的。 他正想着,忽见徐令的腿动了一下。 不过,不是正常的活动,而是诡异的「拖动」。 向乌篷内拖动。 唐十一当即丢掉小石子,站了起来。 他很确定徐令还处于昏迷状态,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力道没有丝毫反抗,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被「拖」进了乌篷之中,连一根脚指头都没再露出来。 唐十一被吓得大叫:「有,有鬼啊!有鬼!」 第51页 他站在玉台上叫了几声,匿于乌篷内,拖走徐令的「鬼」当真探了个头出来。 唐十一脚下一滑,跌在地上:「夭寿了,还是女鬼……」 「女鬼」从乌篷里爬出,立在舟头,足下一点,三两步踏过江面,直直飞到了玉台之上。 唐十一四脚并用地后退:「别杀我,姐姐,别杀我……」 「女鬼」戚瑶利落地噼了他一个手刃。 唐十一歪歪地倒了下去。 戚瑶收指成拳,转了转手腕。 她沿着徐令走过的路,把他丢下的靴袜冠簪一件一件地敛了起来。 那件罩纱已经漂到了江中央,戚瑶踩着青云剑,俯身将它捞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后,她抱着这堆东西,飞回到乌篷之中。 徐令始终半梦半醒的,见她回来,还探出个脑袋来看。 戚瑶绕开他,把湿透的罩纱摊开,放在船板上晾。 只这没留神的功夫,徐令就蹭了出去,趴在尖尖的舟头上,探出一只手下去,捞江面上的「月亮」。 雪白的袖摆漂在江面上,好像传说中鲛人的尾巴。 他一只手拍下去,月影就碎成一片凑不齐的星子,他努力合拢指尖,一次又一次地去抓,一边抓一边嘟囔着难以分辨的话。 戚瑶抱着他的后腰把他逮了回来,一边帮他拧干袖摆,一边斥他—— 「多大的人了还玩水?」 「万一跌到江里去多危险!」 「弄得一身湿,明个儿等着得风寒吧!」 徐令挺大一个金丹真人缩在乌篷里,垂着头乖乖听训。 戚瑶骂完,问徐令:「都听到了?」 徐令小声:「都听到了。」 戚瑶:「能不能听话?」 徐令:「我听话。」 他缩成那么小的一团,回话时鼻子发齉,似乎戚瑶再多说他一句,他就能当场哭出来。 戚瑶心说你就装吧。 她嘴硬心软,看徐令还光着脚煞是可怜,就亲自动手帮他穿靴袜。 她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下手很生愣,也不知道有没有碰疼徐令。 徐令挨了一通骂,果然乖巧得很,任戚瑶如何折腾,连哼都不哼一声。 戚瑶做完这一切,走到乌篷外借着江水洗手,江水冷冽,冰得她精神一震。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做。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并指成诀,一道印痂跨过江面,落到昏迷的唐十一身上—— 她清除了唐十一有关她的记忆。 戚瑶再回到乌篷内时,徐令已经睡熟了。 他像只小鸟一样把脸藏在臂弯里,唿吸匀长。 戚瑶放下两侧竹帘,乌篷内登时黑了下去。 . 与此同时,宗主房内,颜长老单独陪侍在燕息身侧。 「看姓徐的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大概真的没有觉察到那小姑娘身上的玉清气息,反倒是听信了宗主您的话,以为玉清的元神完全消弭在天地之间了。」 颜长老嗤笑道。 燕息面无波澜:「那玉清精明得很,即使只剩残缺不全的一魄,那一魄也天生就会隐忍收敛,哪怕是大乘期的神仙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出她的真容,更何况姓徐的区区一介金丹?」 颜长老应道:「宗主说的是。若不是玉清簪上的那枚青玉跟那小姑娘产生了共鸣,我们也无从知晓玉清居然借尸还魂,重生在了那个小姑娘身上。」 燕息挑眉:「对了,咱们设局让姓徐的投靠,那小姑娘呢?她上钩了没?」 颜长老:「仙界如今大门紧锁,透不出一丝风声,卑职只好利用千岁楼打听一二。据说,那小姑娘已经按照徐令的指示,回仙界去了。」 燕息:「仙界不透风,千岁楼的话也不可尽信,那到底是徐令的家业,他们越说小姑娘不在徐令身边,她就越有可能跟着徐令进到了这里。」 他轻笑一声:「还有,那姓徐的自称天下第一风流客,我看倒不尽然,多半是演绎作秀,暗地里不知包藏了什么祸心。继续试探下去,一旦试出姓徐的举止行为与传闻不符,就地格杀勿论。」 颜长老应了一声,行礼退下。 燕息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玉清仙尊,您最好是真的逃回仙界去了,不然…… 可莫要怪晚辈失礼呀。 . 三个时辰后,徐令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到盘坐在对面的戚瑶。 戚瑶加速运行完小周天,收势抬眸,与徐令对视。 徐令掀开一侧竹帘,看到细窄的舟头,还有舟下平静的江水: 「我这是……」 戚瑶面无表情:「你昨晚喝醉了发酒疯,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往江里跑。」 她一边说,一边拉回晾在舟头的罩纱,拎着给徐令看:「此物,还有你的髮簪、玉冠、靴袜,都是我给你捡回来的。」 徐令揉了下脸:「不打紧,不打紧,这些浑事我从小到大没少干。」 也不知他是在哄骗戚瑶,还是在宽慰他自己。 戚瑶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罩纱团成个团儿,丢向徐令。 徐令张手接过,抖开,套在身上:「对了,那些垂花宗的人呢?」 戚瑶:「各自回房休息了,只留了个倒霉蛋下来看醉鬼。」 第52页 徐令穿衣的手一顿:「他人呢?」 戚瑶向舟外一指,徐令谨慎去望,却见唐十一仰躺在玉台上,睡得比他方才还死。 「他怎么了?」 徐令问。 戚瑶收回手:「为了给你捡衣服,动了点武力。」 徐令「哎呀」了一声:「你这个小朋友长得挺文静的,怎么这么暴……」 戚瑶「啧」了一声。 徐令当场表演了一个悬崖勒马:「打得好打得好。还未谢过小师侄的悉心照料。」 戚瑶转开眼:「谢就不必了。」 徐令又将脸伸过去,去对戚瑶的眼神:「小师侄,昨晚他们有没有说今日的安排?」 戚瑶垂眼瞧着他:「说了。」 徐令眉梢微微发抖:「说的什么?」 戚瑶依然看着他:「说要给师叔选妃。」 徐令一口气没喘匀,反身扑在船板上,以袖掩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戚瑶冷眼瞧着他背上那对好看的蝴蝶骨:「提前祝贺师叔喜得佳人。」 徐令艰难挥挥袖子,说不出话。 戚瑶本想转开眼,不曾想粼粼波光一闪,她无意瞥见徐令嘴角的血。 「你……」 她一怔。 徐令后知后觉地抹了下唇角,坐起身:「无妨。此处瘴气太浓,稍微中了点毒,吐出来就好。」 闻言,戚瑶探手去摸自己的脉搏—— 脉搏较平日缓慢虚弱,的确是中毒之相。 不过,只是微毒而已,她这已筑基的身子还能承受。 戚瑶放下手:「下一步棋,你打算怎么走?」 徐令:「你先归位。」 戚瑶任由他将自己变回手串模样。 徐令捡起手串挂回心口,而后出了乌篷,足下一点兰舟,飞身上了玉台。 他绕开熟睡的唐十一,自己寻了处舒坦地方,再次躺了下来。 戚瑶:??? 徐令两手枕在脑后:「小师侄莫惊慌,这叫以不变,应万变。」 第31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师叔嘴角有血,我帮你…… 临至傍晚, 颜长老进到山水盆景里抓人。 「醒醒。」 她蹲下身,隔着一张手帕,拍徐令的脸。 徐令长眉微皱, 别开脸「哼」了一声。 颜长老熟练地清了清嗓子:「徐公子,您再不起床, 姑娘们可要笑话您啦……」 徐令半睁着眼,张开手胡乱去抓, 一把抓住颜长老的袖摆:「别,莺莺,我还不是为了你……」 颜长老抽出袖摆, 起身:「醒醒吧, 楼主。」 闻言, 徐令一咕噜爬起身, 抬起一只手扶着额角, 怕光似的只睁开一只眼:「唔……颜夫人?」 他睡得迷迷煳煳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娇气,煞是哄人。 颜长老一早看腻了他的把戏, 冷冷道:「楼主怎么到这来了?」 「嗯?」徐令放下手, 满脸怔忪,「我不应该在这里吗?昨晚……昨晚我们不是在这吃酒来着?」 颜长老:…… 她懒得同这醉鬼一般计较。 颜长老:「楼主您这也睡了一天了,想来酒已经大醒, 我们是时候干点正事了。」 徐令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颜长老:「垂花宗所有的女修现下都在高堂外侯着,楼主可任择几人用作炉鼎。」 徐令:「今晚就要开始吗?」 颜长老:「修炼自然是越早开始越好。」 徐令虚弱地咳了一声:「可是, 这里瘴气瀰漫,于我身有损……而且,临来垂花那晚,我和那四位姐姐您也是知道的, 您催得这样紧,只怕我这小身板吃不消……」 「哦?」颜长老乐了,「我们徐公子不是歷来荤素不忌吗?怎的也有吃不消的一天?」 徐令坐在玉台上,抓着颜长老的袖摆,仰头看她:「颜夫人……您疼疼我……」 颜长老弯下腰,隔着手帕拍了拍徐令的手背:「好。楼主您只管去,旁的事我替您打点。」 徐令欣喜道:「就知道颜夫人您最疼我……」 他终于站起身,随颜长老一道出了山水盆景,落于高堂之内。 . 女修们尚在门外侯着,门内只有燕息并一众侍从。 燕息瞧着徐令:「楼主还真是千唿万唤始出来……」 徐令拱手,道歉道得并不如何心诚:「徐某失态,叫宗主久等了。」 燕息向旁侧的锦凳一指:「无妨,楼主请坐。」 徐令一掀后摆落座。 这凳子没有靠背,他坐得极不自在。 燕息似乎并不着急择选炉鼎一事,仍拉着徐令攀谈:「听说楼主惯爱菸草,本座特意命人寻来了一支『绕指柔』。此烟香甜软腻,颇俱情调,等楼主品完进入佳境,再叫她们进来也不迟。」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有侍从递了菸斗上来。 徐令探手接过,将菸斗拿在手中把玩:「此烟乃是绝佳上品,宗主定是为之废了不少心思。」 燕息:「楼主享用便是。」 徐令一笑:「那徐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所有人都以为徐令是爱不释手,只有戚瑶听到他接烟过来时,心头那不妙的「咚」的一声。 徐令点起菸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绕指柔」冒出的烟气微微泛粉,一丝一缕围绕着徐令飘浮,衬得他那张脸愈发桃花水色。 第53页 燕息笑道:「楼主,此烟如何?」 徐令一手端着细菸斗,一手伸出食指挨在唇上。 嘘…… 他合上眼,微微仰起头,突出的喉结在凝脂一样的颈子里不时滑动,下颌线拉成清瘦流利的一条。 他在认真品鑑菸草,满堂的弟子,在认真品鑑他。 戚瑶只觉得反胃。 这「绕指柔」的味道,远不及徐令玉菸斗里的清苦味道好闻,也根本没有燕息所说的「香甜软腻」,它有一股很大的焦油味儿,在戚瑶的鼻子里,它就是臭的。 臭得令人心生厌恶。 戚瑶被这股子味道包围,难以自制地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 在她流浪街头之时,曾被几个纨绔子弟堵在墙角捉弄欺辱,他们点着烟,用脚踹她,还用点着的菸斗去烫她的小臂和耳朵。 彼时,他们菸斗里传出的味道就是这样的,这味道戚瑶一辈子都不会忘。 徐令安静地享受菸草,在「绕指柔」燃尽之前,一句话都没有说。 戚瑶私以为,他定是瞧不上这股味道,不愿谬赞它,才始终避而不谈的。 徐令缓缓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将空菸斗递还给从旁侍立的弟子,敛了敛袖摆: 「徐某忽然想起,徐某给姑娘们准备的见面礼落在了盆景中,诸位且先安坐,徐某去去就回。」 他嗓音发哑,像是被烟燻的,又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燕息动了动手指:「且去。」 徐令略施一礼,并指成诀,缩身入盆景之中。 颜长老沉吟一阵,侧身向燕息:「宗主,姓徐的这表现,可还算过关?」 燕息勾起唇角:「本座倒没注意他烟抽得如何,本座在瞧他心口处的那条手串。颜长老没有看到吗?在『绕指柔』的烟气最浓的时候,那条原本泛蓝的手串倏而变白,我想,它应该是被烟燻得难受了。」 颜长老不解:「难受?」 一条手串谈何难受? 燕息没有答她的话,自顾自地继续道:「想办法把他的手串弄到手,然后敲碎,扔到火炉子里去。」 颜长老眼珠一转,恍然道:「宗主您是说……」 燕息抬起一根手指:「只是猜测。本座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颜长老垂首:「是,卑职领命。」 . 徐令一入盆景就张开手臂,像白鹤一样飞越半条江面,精准踏上兰舟,而后,一头滚进乌篷里。 他摔得很重,整只兰舟都随之晃动了一阵,江水漫溅入舟,船板上全是水渍。 徐令就这么倒在水渍之中,抱紧膝头,忽然开始撕心裂肺地勐咳,咳得两颊通红,颈侧和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起,最终,竟咳出血来。 戚瑶一早就变回了原身,但也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 她不敢碰徐令,徐令咳得这样厉害,她怕她一碰,徐令就当场散架在她面前。 她咬着下唇,紧贴在晃荡的乌篷一角,只能想,反覆想—— 徐令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那「绕指柔」中藏有暗毒? 应该不会。 戚瑶快速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可是菸草,菸草有毒,一经点燃,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逃不掉。 可偏偏他们都没有事,只有徐令有事。 这就说明「绕指柔」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徐令身上。 徐令寻常有事无事都点着那支玉菸斗,一抽抽半个时辰都神态自若,只有今天,他才抽了一刻钟就差点将五脏六腑从嘴里咳出来。 那么今日,他抽的东西与往常有何不同? 戚瑶在心里自问自答,有,有太多不同了。 可相较之下,特殊的却不是「绕指柔」,因为戚瑶曾在那些纨绔子弟的菸斗里闻到过那种味道,所以,她可以确定,那就是菸草的味道。 这是菸草的味道,那么,徐令的那种清苦味道就不是。 换句话说,「绕指柔」和纨绔弟子菸斗里的东西是菸草,而徐令菸斗里的东西,不是。 戚瑶推理得自己背嵴发凉,可她还是大着胆子,继续想下去。 如果徐令从前点燃的不是菸草,那今天,就可能是他第一次抽菸草。 他第一次抽菸草,身子不适应,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戚瑶垂眼,看着瘫倒在她脚边的徐令:「师叔其实并不会抽菸,对吗?」 徐令大致止住了咳,可他的胸口还是会不时地抽动一下,他眼中雾气蒙蒙的,没有回戚瑶的话。 戚瑶把他扶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手帕:「师叔嘴角有血,我帮你擦擦。」 她嘴上冷冷的,下手却还轻柔,徐令任她擦着,一双眼睛直直地,始终盯着她的脸。 「别这样看着我,师叔,」 戚瑶手下一顿,抬眸与他对视,「你最好快些想想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念着你兴许有苦衷,我准你一次撒谎的机会。」 闻言,徐令抽走她手中的帕子,自行揩着嘴角:「谁说我不会抽菸的,你师叔我吞云吐雾之时,你人还不知道在哪个轮迴道里呢……」 戚瑶抱着手:「好,你的机会用完了,从此时此刻开始,师叔必须对我说真话。」 徐令一愣:「我……」 戚瑶挑眉:「你?」 第54页 徐令一时语塞,转开眼,去看乌篷之外。 戚瑶步步紧逼:「师叔不会抽菸,那师叔寻常抽的,是什么?」 徐令堵起耳朵佯装听不见,却是一眼都不敢再看戚瑶。 他不能撒谎,又不想说实话,那他干脆就不说话。 戚瑶仔细回忆着那股清苦的芳香,大胆猜测道:「是……药吗?」 此言一出,徐令勐地转过眼。 第32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情场理论大师在线教学…… 「小师侄, 你身上有什么女儿家的玩意儿吗?借师叔应应急,等回仙界了,师叔十倍还给你。」 戚瑶面无波澜:「你慌了。」 徐令腆着一张老脸:「我当然慌了, 外边那么多漂亮姑娘等着我呢,我承诺给她们见面礼, 到时候两手空空而归,她们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拆吃进肚了?」 戚瑶漠然道:「那师叔找错人了, 弟子糙得很,全身上下一根簪子都不称。」 徐令长眉微皱:「那该如何是好?」 他嘴上说得悲愤,心里乐得不行。 他提这话本就是为了岔开敏感话题, 至于这见面礼……他既然敢说出去, 就有办法弄到, 并不如何指望戚瑶接济。 徐令往袖间怀中摸了一阵, 「啊」了一声, 掏出一块玉牌。 这玉牌瞧着和琢光宗的传令牌很像,但并不完全一样。 徐令攥着玉牌,语带哭腔:「有救了!」 戚瑶掀起眼皮, 心说我就看着你在这演。 徐令伸出指头在玉牌上一划, 玉牌中央登时张开一道泛着金光的口子,一个戴着狐狸脸面具的脑袋从口子中钻了出来。 戚瑶认出,那是千岁楼的伙计。 狐狸脸向着徐令一点:「楼主。」 徐令收起滑稽之态, 他不笑时,也是满脸的清贵之相:「我吩咐下去的事, 可还妥当?」 狐狸脸微低:「回楼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很好。」徐令颔首,「去,把我那阁楼里的白芍都拿来, 我有急用。」 狐狸脸:「是。」 他应完,就缩回到玉牌之中。 玉牌依然保存着那条口子,口中有光,从下之上照着徐令的脸,照得他唇红齿白,煞是好看。 他在光中沖戚瑶挑眉,笑。 似在炫耀他在千岁楼中的威望。 戚瑶一阵无语,转开眼不再瞧他。 不多时,狐狸脸伙计回来了,带着一大捧白芍花。 他将白芍花往兰舟上一抛,白芍花四下滚落,几乎铺满了整条小舟。 中有一朵飞歪了方向,擦着徐令的轮廓而过,蹭到了他的脸。 狐狸脸伙计当场抖若筛糠:「楼,楼主您无事吧……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徐令垂着眼:「毛毛躁躁的。」 他说得极小声,听不出怒火,但狐狸脸依然快怕死了。 许是碍于戚瑶在场,徐令默了一阵,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滚吧,自己领板子去,别等我动手。」 狐狸脸如蒙大赦,一下一下磕在玉牌上:「小的知道了,谢楼主恩典,谢楼主恩典……」 他一面谢着徐令的恩典,一面缩回了千岁楼。 玉牌恢復原样。 徐令收起玉牌,深吸一口气,向戚瑶笑:「开玩笑而已,我没真想罚他。」 戚瑶:…… 你这鬼话还是留着对鬼说去吧。 徐令听不见她的心声,还乐呵呵地施法,将满船的白芍花缩小,变成了一个个拇指大的白芍样珐瑯吊坠,而后长袖一扫,将这些小物件全收到一只锦囊里。 他抛了下锦囊,又接在手中,转而向戚瑶眨眼:「走,小师侄,我带你看美人去。」 . 徐令从盆景中出来时,众女修早已在高堂中侯着了。 燕息招唿了他一声:「楼主,接下来的事,就全由你做主了。」 「好。」 徐令攥着他的锦囊坐回原处,上来一个姑娘,他就送人家一个芍药吊坠,不偏不倚,见者有份。 等到所有女修都在他面前走过一圈,他手里的吊坠还剩下半袋子,晃起来叮噹作响,煞是好听。 徐令笑眯眯地目送女修们走回原位,笑着笑着,忽觉嵴背一凉。 他一回头,就瞧见燕息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徐令自然地拉开锦囊,将其向燕息一递:「宗主,您也来一个?」 燕息:…… 一旁侍立的颜长老察了燕息的言,观了燕息的色,连忙上前道: 「楼主,老身以为您准备见面礼,是为了送给三五心怡姑娘做定情信物,没想到……」 「是啊。」 徐令二五八万地应了一句,「我这礼物送的,可都是心怡的姑娘。」 此言一出,众女修皆脸红心跳,暗嘆这徐令真不愧是仙界一等一风流,人长得好看,说起话来也熘人心缝。 颜长老万万没想到他会唱这齣戏,一时语塞:「这……」 徐令向女修堆里一展袖:「我徐某挑美人,向来嫌少不嫌多。如今见着的,还都是些姿容绝佳的仙子,任是辜负了哪一个,徐某我都会心痛的……」 他说得理所应当:「所以,只好照单全收喽。」 颜长老:…… 她知道徐令素来爱玩会玩,没想到这回直接玩出圈了。 第55页 难怪他方才磨磨唧唧地求她,要她帮忙说话,怕自己霸王上弓吃不消…… 这么多姑娘谁能吃得消??? 徐令左边瞧瞧沉默不语的颜长老,右边瞧瞧脸黑如墨的燕宗主:「二位,可还要留徐某有事?」 燕息没说话,只是向外摆了摆手。 颜长老将他的手势翻译成句:「无事了,楼主可以先行离开。」 这个翻译其实不太准确,燕息真正想要说的是—— 滚。 快给老子滚。 徐令利落起身拱手:「那徐某,就先行告退了。」 他仰首阔步向前走,路过垂花宗众女时,轻飘飘地向人堆里瞥了一眼,笑道: 「走吧,仙子们。接了徐某的花,可就是徐某的人了。」 他一步不停地跨过门槛,众女修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 高堂乍空,燕息将手肘支在膝头上,握茶杯的指节越来越白。 啪—— 他勐地砸了茶杯,碎瓷满地,茶汤飞溅。 颜长老带着满堂侍从跪了下去:「宗主息怒。」 「息怒?」燕息冷哼一声,张手召来徐令坐过的圆凳,向前摔去,「你叫我如何息怒?!」 呯—— 那么大的一只圆凳在颜长老面前四分五裂,木屑直接飞进颜长老的领口。 颜长老瞬间跪直了身子。 燕息用拇指抵着太阳穴,四指拢起遮住眸中神色。 垂花宗凋弊几十年,一共就开出这么些朵花,还被那个姓徐的在一夜之间全摘走了。 多长脸吶。 . 高堂外,夜色已深。 徐令在前边走,身后跟着一大帮貌美女修,一时风头无量。 他走着走着,忽然一停,据他最近的几名女修立刻伸出小手来扶:「徐公子,怎么了?」 徐令陷在温香软玉之间,勾起食指敲了敲额头:「遭了,忘了请示宗主,我该住在何处啊?」 闻言,众女修立刻抢道: 「徐公子来我家住嘛。」 「徐公子可以和我住。」 「来我这,来我这。」 「徐公子……」 莺莺燕燕之声分外磨人,徐令高举一只手:「仙子们停一停!」 众女修登时收声住嘴。 徐令笑道:「如今夜色浓重,我看不清你们,你们也看不清我,这风流事岂可如此儿戏?」 他说话太露骨,哄得姑娘们低头窃笑。 徐令将众人看过一圈,慢悠悠地道:「今晚,谁能帮徐某寻得一处空院,明晚徐某就同谁请教功法……」 此言一出,距他最近的一名女修立刻抬头道:「徐公子,我知道一处清净院落!」 徐令点头:「好。你叫什么名字?」 女修盈盈拜下一礼:「奴家,扶柳。」 徐令一笑:「好名字。」 他抬眼向众修道:「这风流事还得风流些做,今日诸位先各自回房安歇,明日我们一起玩些小游戏,你们好好看看我,我也好好欣赏一下你们,等我与大家相互熟悉了,再安排修炼事宜也不迟。」 他顿了一下,垂下眼睫对着扶柳笑:「当然,以扶柳姑娘为先。」 扶柳红着脸,默默咬住了下唇。 依徐令所言,众人各自散去,扶柳引着徐令找到院落后,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徐令始终站在门口相送,等扶柳的身影没入瘴气中不见,才转身进了院落,彻头彻尾地将全院翻查一番。 在确定院落安全私密之后,他才走进卧房,坐到床边。 卧房内没有掌灯,地上只有一块清亮的月光。 徐令解下心口处的手串,念了句口诀。 再抬眼时,戚瑶就站在他面前,抱着手。 「师叔新得这么多美人,不择一共度长夜,反召弟子出来何干?」 徐令满脸喜气荡然无存:「小师侄,连你也要骂我……」 戚瑶心说就你干的这些勾当,我不骂你难道还要夸你吗? 「有话快讲。」 她冷着脸。 徐令连忙正色道:「小师侄,你当手串也当腻了吧?从明天起,我把你变成个玉扳指可好?」 戚瑶挑起一边眉毛。 徐令小声:「好……吗?」 戚瑶面无表情地点头。 徐令当即抽符施咒,戚瑶落于他手中,变成一只剔透的青玉扳指。 他将扳指小心翼翼地套在拇指上,而后又抽出一张符咒,变出一条同从前一模一样的手串。 戚瑶看着那条手串,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第33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趁他眼盲,欺他一欺…… 翌日晨, 梳洗完毕的徐令被一大群女修堵在了门口。 扶柳最先道:「徐公子昨晚休息得可还好?」 徐令笑得灿烂:「好,好得很。」 扶柳:「那……徐公子我们今日玩什么?」 徐令从袖中掏出一条黑色的遮眼布:「花楼必备,蒙眼捉美人。你们玩过吗?」 众修跟着颜长老见过不少世面, 像这些风流游戏,自是都玩过的, 于是纷纷点头。 徐令:「那就好。诸位都是修仙人,五感俱灵, 免得你们说徐某欺负姑娘,我们就来玩一个升级版。」 他拎了拎遮眼布:「徐某蒙眼,你们一起上, 整座寨子随便去, 由徐某去找。游戏时间截止到日影西斜之时, 到时候, 若找到的人数过半, 算徐某赢,反之,算你们赢。」 第56页 众修纷纷应好。 「至于这奖惩……若徐某赢了, 你们任徐某摆布, 若你们赢了……」 他顿了一下,「你们想要什么奖励?」 众修心有所念却羞于启齿,最后还是扶柳开了口:「奴家想要公子心口处的这条手串。」 闻言, 已是玉扳指的戚瑶心头一震。 「好。」 徐令应得痛快。 他两手托起遮眼布,绕过眼前, 系在脑后。 黑色的布条将他的肤色衬得如脂如雪。 「那……游戏开始。」 他淡淡道。 众修一闹而散。 徐令背着手,慢悠悠地跟着脚步声,走去抓人。 戚瑶靠在徐令温暖的指根上,心有余悸。 这群女修胆子大得很, 她们人躲在树后,手却伸出来,去拍徐令的小臂。 徐令笑着说了句「小美人儿哪里跑」,顺势去摸,一摸即空,他一手拍在了树干上,人也倾了过去,碎发垂在脸侧晃啊晃。 他俯着身子,距女修们很近很近,她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脸: 如今,那双万千风华的桃花眼被一条黑布遮住,他的样貌里就少了一分轻浮风流,多了一分冷淡克制。 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想趁他眼盲,欺他一欺。 于是女修们揽了下他的腰,嬉笑着跑远了。 徐令的手还按在树干上,指节纤长,素白匀称。 「玉扳指」戚瑶看到他的手心里藏了一张折好的纸符,纸符钻入树皮,再寻不见。 徐令撤开手,继续去寻找下一群「猎物」。 戚瑶眼睁睁看着他藏了无数张纸符在垂花宗各处,心下了悟—— 这远远不止是场「风流游戏」。 . 由于徐令始终在一心两用,截止到暮晚,一共二十四位女修,他才堪堪抓住三位。 「真是输得一败涂地。」徐令拉下遮眼布,惋惜道,「不过,徐某愿赌服输。」 他一把拽下心口处的手串,笑吟吟地递给扶柳:「现在,它是你的了。」 「多谢徐公子。」 扶柳接过手串,拜了又拜。 众女修争抢着要看,扶柳宝贝似地将手串按在胸口,一路躲着诸多恶手,小跑回到自己的院落中。 呯—— 院门紧闭,扶柳背倚着门扉,面上蹙眉柔软之相渐褪。 她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药钵,将「悉心呵护」的手串丢了进去,举起药锤用力去捣。 碎玉之声琅琅,扶柳一面想着这手串可能是个活生生的人,一面捣得更用力了些。 她面无表情,眸色却冷漠又疯狂。 她一口气将整条手串都捣成了齑粉,而后,用一根手指蹭了蹭药钵内壁,轻启唇瓣,对着指尖一吹。 玉粉随风而去,粉质细得几乎看不见。 「恭送仙尊往生极乐。」 扶柳道。 接着,她将药钵一倾,欲将所有的粉末都倒入火炉之中。 「扶柳姑娘!」 闻声,扶柳动作一顿,警惕地回眸去望。 却见一人侧坐在她的院墙上,懒散地垂下一条腿,他身后,就是血红色的夕阳。 好高的修为,扶柳暗嘆。 也不知道这人默默观察她多久了,她竟一点都没发觉。 徐令捻着玉扳指,那条遮眼的黑布还挂在他的颈子上。 「扶柳姑娘,我刚刚送你的东西,你就是这样爱惜的?」 扶柳看了看手里的药钵,忽地将它藏到了身后。 可是早就来不及了。 徐令坐在高墙上,轻轻地笑了一声。 . 这件事捅到了燕息那里,燕息连夜设宴,说要替扶柳向徐令好好赔罪。 徐令卖他个面子赴了宴,到了宴席上,却说那手串不值几个钱,碎了便碎了。 颜长老与燕息对视一眼,白着脸说:「楼主宽宏,我们这也只是个心意。赔罪也好,欢愉也罢,还请楼主尽兴。」 于是徐令就勉强留了下来。 这宴席在高堂中草草举办,坐着的,也只有燕息和徐令两人。 高堂不比盆景中风雅,席间无聊,唯有歌舞助兴。 前来献舞的女修们换上了极省布料的衣服,戴着叮咚作响的银饰,跳着热情奔放的舞蹈,一颦一笑里都藏着钩子。 这样的场面,戚瑶不慎瞥见一眼,整只扳指就都烫了起来。 徐令倒熟客似的靠在椅背上,用手敲击桌面合着鼓点,美人们抛来的媚眼他照单全收,心情好了,还会倾情回赠一个。 似乎全然不计前嫌。 颜长老瞧见徐令那副混帐样子,忙向舞群中的扶柳递眼色。 扶柳与颜长老对上眼神,当即变换步法,穿过人群,舞到了徐令的桌前。 她像水蛇一样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肚脐处的猫眼在灯光下流转出奇异的光泽。 徐令瞥了下猫眼石,又抬起头,瞥了下扶柳的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正当扶柳背嵴发凉之时,徐令忽然和着鼓点,同她一起晃了起来。 他有习武的底子,肢体协调,气质卓然,只是这样随意晃几下,都晃出了磨人的魅力,风流雅观又贵气堂堂。 徐令这样一应和,扶柳心里就有了底气。 她用一双柔软的小手勾住徐令桌上的酒壶酒杯,斟满一杯酒,两手奉上,盈盈拜下:「奴家给公子赔罪了,还望公子疼惜奴家。」 第57页 徐令垂眼看着她,忽然就不晃了,眸色也沉了三分。 他这样阴晴不定,扶柳半跪在那里,骇得额角都起了一层薄汗。 颜长老见状,连忙帮衬道:「楼主,既然您已经原谅扶柳了,就不要再给她难堪了。」 「谁说我原谅她了?」 徐令挑起一边眉梢,话说得冷漠,人却还对着扶柳笑。 笑得扶柳眼前发黑。 颜长老皱眉:「那老身斗胆替扶柳问一句,她要如何做,楼主才能原谅她?」 徐令倚在靠背上,动了动手指:「先自罚一杯吧。」 扶柳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抿了抿唇角。 戚瑶光看她的表情,都要怀疑这酒里有毒。 好在扶柳并没有犹豫太久,她深吸一口气,一仰头,就将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 「好。」 徐令喝了一声。 扶柳起身,又斟了满满一杯酒,再次奉到徐令面前:「请楼主疼惜奴家。」 徐令瞧着那杯酒,迟迟没有要接的意思。 「罢了。」 燕息忽然开口,高堂内所有的乐舞声都停了下来。 一宗之主的气场将周遭空气都压得沉重不已。 「扶柳,是你自己做了错事。既然楼主不愿原谅你,我们垂花宗也容不下罪人。」燕息冷冷道,「唐十一,把她给我拖下去,剁碎了,给楼主的手串陪葬。」 此言一出,扶柳当场跪伏在地哭号起来:「宗主不要啊宗主,扶柳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宗主饶扶柳一命……」 专业守门的唐十一走了进来,一把拽住扶柳的领口,就将她往外拖。 扶柳自然挣扎着想留在高堂里,一时梨花带雨,满目不堪。 徐令眯着眼,看着她被拖出了一段距离,忽然弯腰拾起地上的酒杯,自行斟满,向扶柳的方向一举:「行了,罪不至死。」 唐十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徐令。 扶柳撕心裂肺的哭号逐渐变成低泣。 徐令遥遥一敬:「扶柳,本公子原谅你了。」 他说着,桃花眼紧瞧着她,一点一点饮完杯中酒。 颜长老莫名松了口气。 燕息勾唇一笑。 徐令放下酒杯—— 如他所料,他的身子慢慢热了起来。 戚瑶觉察到他体温的变化,心中一凛: 怪不得那燕息今日如此殷勤又苛刻待下,原来这宴席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鸿门宴,扶柳、颜长老还有燕息演的这场戏,不过是为了逼迫徐令喝下这杯酒而已。 他们知道,徐令出身名门正派,见不得血,即使他知道这酒有蹊跷,即使他知道扶柳是燕息的人,但哪怕扶柳有万分之一血溅当场的可能,他都会喝下这杯酒。 因为他会怜香惜玉,因为他心软。 徐令努力按下逼上喉头的喘息,目光落到喝空了的酒杯里。 刚刚的酒里,被下了催/情的东西。 第34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绑住我,求你了…… 「宗主这酒……劲头不小。」徐令扶着桌子,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徐某酒品不好,一醉就醉得很难看, 就不在这污各位贵人的眼了,先行告退, 先行告退……」 燕息慢悠悠地「嗯」了一声,颜长老又向扶柳递了个眼神。 扶柳抹抹泪眼, 向二位各叩一首,爬起身,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 情蛊是垂花宗惯用的伎俩, 徐令早有准备。 他一走出高堂, 就吞下了抑制的药物—— 垂花宗蛊术千变万化, 他防不胜防, 也无法备齐所有的解药, 只好带上些万能的清心丸,挨过蛊术时效就算胜利。 戚瑶亲眼看着他吞下药物,心中奇怪: 如今箭在弦上, 「老不正经」非但没趁机放肆一把, 甚至还在极力克制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日出西山,天降红雨, 老不正经的要转性子了? 她想不通。 「徐公子……」 扶柳一边小跑,一边酥酥软软地唤他。 徐令充耳不闻, 继续阔步向前,甚至还走得更快了一些。 「徐公子!」 扶柳并指成诀,一招瞬移挡在徐令身前。 徐令被迫剎住脚步,垂眸看着她。 他没有笑, 一脸的清贵之相,低下头时,眼中竟还意外地有些悲天悯人。 扶柳没再说话,只是把一双柔软的小手缠到了他的小臂上。 好烫。 徐令微微皱眉。 「扶柳,本公子已经原谅你了,你还想如何?」 「徐公子……昨天您不是说,今晚要同奴家请教功法的吗……」 不知是方才跑来累的,还是那杯酒的作用,扶柳一字三喘,上气不接下气。 徐令面无表情:「是吗?我不记得了。」 闻言,扶柳又将软软的身子向徐令靠去:「昨日之约不记得也罢……那今日,今日徐公子可怜可怜奴家好不好……」 徐令一把推开她,冷笑一声:「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那手串。」 他绕开扶柳,匆匆走了两步。 戚瑶:??? 老不正经居然走开了? 扶柳转身追了上去,忽然跪倒在地,张手抱住徐令的双腿:「事到如今,奴家也不必再欺瞒公子了,其实……」 徐令收住脚步,分出一只耳朵听她的「其实」。 第58页 扶柳边说边掉眼泪:「其实,给徐公子做炉鼎,是宗主派给奴家的任务,也是因此,宗主刚刚才给你我二人赐了鹿血酒……若是被宗主发现扶柳今晚一人独居,定会杀了扶柳的……」 徐令合上眼,攥指成拳,仍不答覆。 扶柳小声啜泣:「向闻徐公子万花丛中过,怎的奴家就如此不堪,竟勾不起公子的一丝兴趣吗?」 闻言,徐令紧攥的手松了一松。 戚瑶:…… 问得好。 不多时,徐令睁开眼:「我可以带你回房,但,我不会碰你。」 扶柳眼睛一亮,跪直身子:「公子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她顿了一下:「奴家身上带着缚仙索,公子若实在嫌弃奴家的话,奴家可以把自己捆上,保证不会打扰公子的清净。」 徐令嘆了口气:「先进屋吧。」 事情发展到这里,戚瑶却竟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老不正经还是那个风流浪荡的老不正经,若他今晚执意拒绝扶柳,戚瑶反倒要怀疑这老不正经的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不过她能看出,徐令处处提防着扶柳,兴许是因为她砸了他的手串,她居心不良。 再次如徐令所料,房门一关,扶柳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将手里的缚仙索一丢,张手从背后抱住了徐令。 徐令十指弓起,戚瑶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抗拒。 这种抗拒是出自本能的,是装不出来的。 就是从此时此刻起,戚瑶的识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的荒谬程度足以与「徐令其实根本不会抽菸」相比肩。 戚瑶深吸两口气,先行平復了自己的心绪。 她发现: 如果徐令只是单纯地不想与扶柳行苟且之事,他大可直接拒绝她,这样的机会有两次,即使第一次他大发善心,以身犯险救她一命,可到了第二次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伙人沆瀣一气,他本该规避的。 可是他没有。 这或许是因为,他有另外的顾虑。 比如,他需要维持他风流倜傥老不正经的形象。 真风流无需刻意维持,怕就怕,这风流是假。 风流是假。 这四个字,戚瑶每念一遍,都是一身的颤慄。 她心说「老不正经」你不至于的吧。 就在戚瑶分神之时,那传闻中的「老不正经」已经被一介弱女子堵到了墙角。 徐令像根棍子一样笔直地贴在那里,两手都背到了身后。 若是放在平时,像扶柳这样的小妖小怪根本近不了他身,可现下他四肢酸软,使不上任何力气。 垂花宗的药,劲头好大。 扶柳轻笑一声,笑得媚骨天成。 「徐公子,不要紧张。」 徐令直接合上眼,别过头。 戚瑶心中忐忑:难道…… 真被她猜中了? 扶柳用一根手指点在徐令胸前,然后一路下滑到他腰间,勾住他的腰带。 徐令的手重重地抵在墙上,骨节被用力挤压到变形。 扶柳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吹气:「奴家会好好伺候徐公子的,徐公子也会好好怜爱奴家的,对吗?」 徐令难耐地仰着头,唿吸声越来越重。 扶柳敏锐地发现徐令喉结顶上的潮红。她伸出手,轻轻戳了下他的喉结,引得徐令一阵颤抖,险些将一把瘦骨抖得散了架。 扶柳捧着他的脸,仔细观瞧:「徐公子好歹也是仙界一等一的风流,怎么还敏感得像个没□□的蠢书生?」 徐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身体好……」 扶柳又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那就好,奴家还担心您……」 徐令已经不说话了,戚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老不正经的又在嘴硬。 身子是不会撒谎的,他这样敏感到一碰一颤,就已经说明了这件事他不常做。 这个道理,戚瑶这年岁的小孩子都懂得。 扶柳见他不说话也不反抗,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 她伸出手,去解徐令的衣带。 徐令拼尽全力想推开她,可她的手就像泥鳅一样,抓不住,推不开,挡过一处,又滑向另一处。 徐令挣动得厉害了,喘息声就渐渐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溢出。 扶柳按住他的唇:「徐公子也想奴家的,对么……」 徐令几近神志不清,有汗滴从他额角滚了下来。 戚瑶意识到情况不妙,便想化出原身帮徐令一把,可谁知老不正经的在这等紧要关头,竟还分出一半气力压制着玉扳指。 他不想让戚瑶现身。 就扶柳粉碎白玉手串一事,再包括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徐令已经知道了,垂花宗要对戚瑶动手。 戚瑶在周饶遇到的血蛊、傀儡符,甚至更早之前,那明显数量不对的煞,大抵都是垂花宗针对戚瑶炮制的。 徐令不知道垂花宗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对付一个小姑娘,但他知道,这一切,都与长生剑有关。 也就是与玉清有关。 徐令的外袍已经滑落到了臂弯处,薄薄一层中衣裹在他的胸膛上,他看起来单薄易碎,像是玉雕。 戚瑶恨得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号角之声。 第59页 那是垂花宗的集合令。集合令响,全体弟子都必须赶到高堂之前。 扶柳扫兴地撇撇嘴,临走之前,还不忘给徐令抛了个媚眼:「徐公子,等我。」 随着「砰」的关门声,徐令贴着墙角,软软地滑坐到地面上。 这简直是劫后余生。 他神色木然地盯着墙角,想是被扶柳折腾得不轻。 徐令气力已竭,修为不济,戚瑶轻轻一挣,就挣脱了他的禁制。 她化回原身,想扶徐令起来。 岂料她刚刚站稳,就被徐令吼了一声。 「站远!」 所谓的「吼」,其实也是有气无力的,可他语气极重,这一句,就将戚瑶吓得一抖。 他从未这样对戚瑶说过话。 戚瑶垂下眼,看到徐令泛红的脸和额角绷起的青筋,一连退了三步。 徐令合着眼,两手失控地扒着胸前的衣襟,粉红色的胸膛袒露在空气之中。 戚瑶别扭地将目光转向一边。 徐令喘出几个字:「站,站到对面的墙角里去。」 戚瑶从未如此听话过。 她快速退了过去,皱眉道:「师叔方才不是服用了抑制的药物?」 她看着徐令吃的,怎么他如今反应还是那么大? 徐令紧贴着墙壁:「垂花宗……的蛊术太过强大,那药……嘶……无用……」 戚瑶听着,心头咯噔一声: 抑制的药无用,也就是说徐令一直都受着迷药的折磨,那方才扶柳贴身近打之时,他该是如何挨过的啊…… 徐令将戚瑶支到对角后,张手召出清流剑,二话不说,就沿着自己的手腕一剑一剑整齐割下。 血热热地涌了出来,沿着他素白伶仃的手腕淌下,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戚瑶看得心悸:「师叔……」 徐令:「不要过来!」 他立起清流剑,他的血顺着剑锋蜿蜒而下。 戚瑶当真一步都不敢动。 徐令将割破的手垂到一边放血,握住剑柄的手指脱力,清流剑只被他丢开一点点。 他合上眼,歪坐在墙角:「贤侄……」 戚瑶堪堪捕捉到他虚弱的一句,应道:「在。」 徐令蚊子哼哼:「你把地上的缚仙索拿过来。」 他说的,就是方才被扶柳丢在地上的那条。 戚瑶乖乖捡起缚仙索,走回到徐令身边。 徐令脱离墙壁支撑,立起上半身:「绑住我。」 戚瑶拿着缚仙索不知所措。 徐令原想把戚瑶变回玉扳指,可他如今的身体状态实在支撑不了这等法术。 于是,他睁开眼,哑声道:「我这样,对你不好……」 他仰头看着戚瑶,目光几近哀求:「绑住我,求你了。」 第35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我就在这守着师叔,哪…… 戚瑶只得照做。 徐令身上有伤, 她不敢捆得太扎实,只将缚仙索从他的膝弯绕过一圈,抽紧, 又在他的胸膛前捆了几圈,松松地绑住他的手臂。 戚瑶每次俯身过来, 徐令的身体都忍不住想向她凑去,可他克制着本能, 生生咬得下唇溢血。 「好了。」 戚瑶站起身。 徐令喘出一口气:「多谢。你回墙角去吧。」 戚瑶垂眼看着他:「师叔,我同你近一些,你是不是能好受一点?」 她难得主动关心徐令一次, 徐令简直受宠若惊。 可他的理智还在与欲/望激烈斗争。 于是, 他一边点头, 一边说了声:「不……」 他连声线都在颤抖。 戚瑶:「师叔睡一觉吧, 睡一觉就好了。」 她说着, 走到徐令身边,贴着他的肩膀坐下:「我就在这守着师叔,哪里都不去。」 仅是这样礼貌的接触, 就足以让徐令舒服太多。 他的身体因放血而渐渐虚弱下去, 药效渐轻。 他听话地闭上眼,一遍遍默诵经文。 戚瑶转过头,望着漆黑的墙角。 她觉得有些冷, 越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忽然发觉,徐令的一切, 都是伪装出来的。 就像此次佯投垂花宗一样,此时此刻,全仙界一定正因为她写给邵棠的那张字条而大为震动,徐令的「叛徒之名」一定早已传遍了四海。 用不了多久, 「君子们」就将打着「捉拿叛徒」的旗号杀来垂花宗,在他们的愤怒之下,徐令连根骨头都不会剩。 而他从前的恶名,也都是这样得来的。 在垂花宗这几日,戚瑶与徐令形影不离,她亲眼所见—— 表面上的「老烟枪」沾了几根菸丝就差点把肺都咳出来,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风流客」被堵到墙角上下其手。 而这些伪装,明明只要她像如今这样,靠近徐令一点点,就可以全部撕下的。 可是她没有。 世人都没有。 他们只会谩骂徐令,欺辱徐令,动不动就把他绑在白玉柱上,用鞭子抽,然后血淋淋地昭告天下,说他离经叛道、冥顽不灵。 但奇怪的是,徐令却似乎求仁得仁,乐在其中。 这一点,戚瑶还没能想明白。 她低下头,看着身边唿吸渐稳的人。 她一条一条拂去徐令身上的不实骂名,发现,剩下的,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小漂亮。 第60页 「睡吧。」 戚瑶低声说。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徐令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件特别值得的事,或者是,一位特别值得的人。 . 徐令靠在戚瑶的肩头上,安安静静地睡了半个时辰,忽然被「砰」地一声巨响吵醒。 他立起颈子,视线由模煳渐渐转为清明。 此时,戚瑶已经走到了门前,将门错开一条小缝。 她仰头望着天空,眸色凝重,各色术法的光在她的侧脸上交错。 戚瑶在余光中看到徐令醒了,便转过头,言简意赅地说了句:「他们来了。」 「君子们」来讨伐「仙界叛徒」了。 他们的动作比戚瑶预想的要快得多。 徐令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来得好来得好,总算可以回家了。」 他总是这样对临头的大难轻描淡写,戚瑶很不满意。 她松开手,房门回弹,术法的光被隔绝在门外,门内倏而暗了下来。 「你怎么样了?」 她闷声问徐令。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徐令边整理衣物便道,「活蹦乱跳,宛若新生。」 徐令又能贫嘴了,就说明他身子已无大碍,这是好事。 可是戚瑶高兴不起来—— 真实的徐令只短暂地出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又躲回到厚厚的伪装壳子里,再也找不见了。 徐令站起身,瞧着戚瑶笑:「马上就能回家了,怎么不开心?」 戚瑶沉沉道:「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徐令却依然喜气洋洋:「他们看不惯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量他们也使不出什么别的花招。他们抓我回去,最多抽上两鞭子,不会死人的。」 戚瑶:「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这么多人来接我们回家,还不好吗?」 徐令拉起戚瑶的手,让她掌心向上,而后,他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小锦囊,神神秘秘地放到戚瑶手中, 「这个,等回去了,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再打开看。」 戚瑶无言,只得垂眼应了句「是」。 徐令推开房门,召了朵彩云到门边,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贤侄,咱们去跟大部队会合。」 戚瑶:…… 也就是徐令,才能把兴师动众的通缉,当成浩浩荡荡的迎接。 . 彩云悠悠飞起,戚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仙界同垂花宗的交锋。 徐令懒懒地掀起眼皮看戏:「啧,这么多大门大派群殴一个半死不活的垂花宗,竟还磨蹭了这么久,三十三门的老傢伙们丢不丢人。」 他打了个响指:「还得是我亲自动手。」 话音未落,一道通天的巨型火柱从寨中而起,那些像鱼鳞一样的吊脚楼全部烧了起来,一个个焦黑的影子倒入大火之中,沦为灰烬。 远在天边负隅顽抗的燕息愣住了,前来讨伐的三十三门也愣住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面无波澜,只轻飘飘地吹了下指尖。 戚瑶看着那漫山遍野的火光,忽然想起徐令在「风流游戏」中藏下的那几十张纸符。 原来竟都是引火符。 热浪一阵一阵从地下传来,徐令驾着云,又飞高了一点。 仙界阵营近在咫尺。 徐令站起身:「时候差不多了,起来吧,小师侄,咱们也正式一点。」 他指着身前的位置:「来,小师侄,你站到这里。」 戚瑶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步。」 徐令说着,忽然一把勒住了戚瑶的脖颈,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戚瑶被他勒得向后倒去,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埋身于他怀里。 徐令垂下头,贴着她的耳朵:「辛苦了,小师侄,再多陪我演一场戏。」 戚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徐令骗了—— 他口口声声的什么「一起回家」都是假的,他要将自己的「叛徒」身份坐实到底,同时,让她做「追兇追得奋不顾身」的「英雄」。 戚瑶当然不肯。 可是她越挣动,徐令就捂得越紧,这场戏看上去就越真。 仙界阵营中有人注意到了徐令。 「姓徐的你个叛徒,你终于肯现身了!」 彼时张不周刚刚一剑捅穿了燕息,他反手抽出长剑,转头来看。 燕息失去支撑仰面跌下,好像只随风飘零的破布娃娃,他大睁着眼,空洞的眸子里盛满了难以置信。 仙界阵营的所有人都随张不周一道看了过来。 戚瑶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了江远辞。 经此一役,江远辞白衣染血,唯有望向戚瑶之时,那满眼的杀气才能轻上几分。 「阿瑶——」 他向她大喊。 徐令迎着数百道目光,微微一笑:「诸君,好久不见。」 张不周顺势将剑横扫过来,剑尖直指徐令:「你这狗贼好狠的心,连自己座下的弟子都不放过!」 徐令低低地笑了一声:「徐某三日前就已拜入垂花宗门下,她是琢光宗的人,怎么会是徐某的弟子?」 梁宗主从张不周身后探出头来,怒喝一声:「厚颜无耻!」 「多谢夸奖。」徐令不紧不慢地应着,垂眼看了看戚瑶,「三日前,我欲入垂花宗时,发现此子从旁尾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当然要拿她作筹码,同诸位做个交易。」 第61页 众修举着法器,警惕着徐令的一举一动。 徐令用力将戚瑶向怀中一揽:「放我走,不然,我就让她死在诸位面前。」 戚瑶两手扒着徐令的小臂,眼中雾气蒙蒙—— 她本不想作此惨状,但奈何徐令真的下了狠手。 她忽然意识到,徐令是铁了心如此的。 他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苦心孤诣地给自己招了这么多的骂名,直到刚刚他说,「还剩最后一步」。 这是最后一步了,她或许,不能坏了他精心布置的局。 张不周缓缓抬起手中剑:「你逃不掉的。」 雷霆万钧之力凝聚在他细窄的剑尖上,流云转,大风起,众修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一时之间,天地变色。 张不周的意思很明确—— 宁可牺牲戚瑶,也绝不放过徐令。 江远辞大惊失色:「道尊,不可——」 他话音未落,银白色的巨型光球脱剑而出,戚瑶眼睁睁看着那片白光越逼越近,每近一寸,她的五脏六腑就俞痛一些。 这还只是余威,就已强悍如斯。 在这通天修为炸裂开来的最后一瞬,徐令一把推开戚瑶,自己张开怀抱,用胸膛迎了上去。 呯—— 戚瑶被翻滚而出的气浪拍出好远,江远辞踏剑飞来,一把将小人儿捞进怀里。 戚瑶扶着江远辞的肩,匆匆回眸去看—— 白光爆裂之处,炸起一朵绚丽的血花,那人常戴的玉冠破碎,碎片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师叔——」 这一声,戚瑶将血与泪一併喊了出来。 白光渐逝,美人从云端跌落。 遥远的地平线上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就快要亮了。 第36章 旧事毕新章再起 老不正经皮糙肉厚又命…… 江远辞紧揽住戚瑶的腰身, 防止她从剑上跌下去:「阿瑶,他方才还拿你做人质,你怎么……」 你怎么还管这等恶人叫师叔? 张不周撂剑收势, 用眼风瞥了下悲痛欲绝的戚瑶,正色道:「江远辞。」 江远辞向他欠身:「弟子在。」 张不周:「叛徒已伏诛。你这师妹受惊过度, 未免神思恍惚,带她回宗去吧。剩下的事, 本尊处理即可。」 江远辞再施一礼:「是,道尊。」 他张手招来一朵彩云,先扶着戚瑶, 让她坐了上去。 三十三门中有人低语:「那传闻中毫无仙缘的小姑娘竟也是筑基之身了, 难道长生剑的祝词, 要再一次应验了吗?」 张不周闻声, 向人群中看了一眼。 硬生生将众人看得噤若寒蝉。 彩云飘出十里, 江远辞才高兴地拉着戚瑶的手,将人从头到脚,仔细地看:「几日未见, 阿瑶竟筑基了。」 戚瑶好脾气地任他摆弄, 垂着眼:「江师兄也已是金丹了。」 江远辞一笑:「阿瑶近日辛苦了,今晚只是想让阿瑶坐得舒服一点,才招了朵云过来, 并无卖弄炫耀之意。平日里,若是叫鹤兄瞧见我乘云出行, 免不了还要伤心吃醋一番,难哄得紧。」 戚瑶:「师兄自是低调的。」 她满面怔忪,声音很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嘴在说些什么。 江远辞见她如此, 心说她大概还没能从方才的危机中回过神来,便不再逗她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眉心微皱。 戚瑶攥着徐令的那只锦囊,攥得锦面汗湿,识海中混乱一片。 彩云很快飞临揽月峰,戚瑶站在云端望着自己的院落,迟迟没有动。 江远辞低下头:「阿瑶,你是不是有事想和师兄说?」 戚瑶看着他,一字一顿:「师兄,我要见宗主。」 柔和的晨光映在她的脸上,那双眸子里的茫然、恐慌与痛苦稍纵即逝,剩下的,只有清透而冰冷的决意。 江远辞对上她的眼,着实愣了一下。 良久,才为难道:「师尊即将突破化神期,尚在闭关参悟。如今的宗门,还是三十三门的人代为管辖,师妹若有急事,我带你去寻代宗主可好?」 戚瑶双眼微微睁大:「宗主不在,还有八位峰主师叔,八位峰主师叔不在,还有各峰首席弟子,如何能轮得上他三十三门的外人来做代宗主?」 江远辞嘆了口气:「师妹有所不知。我宗出了那徐姓叛徒,如今在三十三门的地位一落千丈,一举一动更是要接受全仙界的监视,哪里还有自己当家做主的权利。」 戚瑶:「他……」 她稍稍张开嘴,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戚瑶想说徐令不是叛徒,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演戏,可……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分量。 江远辞揉了揉戚瑶的发顶,温声道:「不必害怕,等师尊出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琢光宗是千年名门,绝不会轻易倒下。」 如此一打岔,戚瑶连最初她想找宗主做什么都忘了,只得闷声应道:「师兄说的是。」 江远辞目送她下了云端,向院中走去,仍不放心地嘱咐道:「阿瑶,现下揽月峰无主,我就在这附近收拾了个院子守着你,你好生休息,若有什么事,随时来找师兄。」 戚瑶脚下一顿,晨光下的细长影子随之停住:「有劳师兄。」 第62页 江远辞:「荣幸之至。」 . 戚瑶穿过院落,走进卧房,仔细合上门。 此时天已大亮,卧房内却仍有些黑,她寻了根蜡烛点上借着蜡烛的光,将手中的锦囊拉开一个小口子。 她向锦囊里看了一眼,勐然想起如今宗内有三十三门的人驻扎,于是,又丢了三张结界符出去,将整间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她才放心地将锦囊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在了烛光下。 不过是两张字条,一块通透的青玉。 青玉自然是玉清仙尊的那块,戚瑶将它握在手里,心说也不知道老不正经什么时候把它偷出来的。 两张字条折得工工整整,其中一张背面写着:先看我。 「我」字的右下角,还画了一个蹩脚的鬼脸。 戚瑶扫了那鬼脸一眼,果断拿起另外一张字条—— 徐令的话,她向来是不听的。 字条拆开,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如其人,狂放而有秀骨,比她预想得要好看太多。 只是那第一句话,就沉重得让戚瑶攥紧了手指: 爱侄戚瑶亲启。 如卿猜测,徐某的确时刻逢场作戏,一举一动皆当不得真。可这戏演久了,徐某自己都说不清楚,徐某究竟该是何等之人了。 徐某混迹花楼,暗中追查垂花宗残众的行踪,直至近日,才终于取得颜如玉的完全信任,确定了垂花宗残众的准确窝点。仅此小小一步,徐某耗费了数十年。 聪慧如卿,行笔至此理应想到,徐某耗费数十年才寻得之地,三十三门何以在短短三日之内寻来? 然也,三十三门中有与垂花宗结党营私的叛徒,数年前,正是他们暴露出仙尊闭关歷劫的位置,使得垂花宗趁虚而入,才导致仙尊意外陨落。 熊熊大火焚尽旧事,仙尊嘱託与徐某私仇均已得报,惟愿爱侄处处小心叛道之徒,此番征讨中,最先提出垂花宗窝点位置者即是。 身死则如风去,徐某早已料得今日下场,故避不收徒。此世骂名太重,徐某一人背负即可,不愿累及后人。爱侄心意,徐某愧而受之。 若有来生,愿为卿座下弟子,任卿打骂驱策,仍尊卿敬卿,九死未悔。 师叔徐令绝笔。 一滴泪热热地砸在徐令的落款之上,戚瑶用手去抹,却越抹越模煳,那个人的名字,最终成为灰白不辨的一团。 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生生挨过周身的颤慄,在此过程中,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良久,戚瑶睁开眼,鼓起勇气去拆写有「先看我」的字条。 墨字在烛火下隐隐透光: 小师侄,你是不是先去看了另一张纸条?现在有没有在哭鼻子啊? 戚瑶:…… 她冷着脸,抬手抹掉脸侧的水渍。 同时,目光扫过字条上的第二句话: 别抹了,师叔可以假装不知道,要笑你的话也会偷着笑,不会让你看到的。 戚瑶看了看手背上的泪痕,随手在膝头上一抹,接着去看字条上的第三句话: 也不要把眼泪蹭在宗门制服上,难洗。 戚瑶「啧」了一声—— 老不正经的还有完没完了? 她调整坐姿,挺直腰嵴,一口气读完了剩下的全部内容: 小师侄,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想吓唬你一下,才写成那个鬼样子的。毕竟,那些内容里,有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也有我很想嘱咐你的事,不吓唬你一下,怕你左眼进右眼出,记不牢。 话说,师叔那篇洋洋洒洒的绝笔信写得怎么样?是不是可有感觉了?小师侄,你好好酝酿一下,下次见面时,记得夸我。 读罢,戚瑶冷哼一声:「夸你?」 不指着鼻子骂你就算我尊师重道了,戚瑶心说。 这张字条具有浓重的个人风格,戚瑶看着那一行一行的字,甚至都能想像出徐令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老不正经惯会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的,戚瑶知道。 老冤家被道尊一掌打飞,定是凶多吉少,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戚瑶也知道。 所以,徐令应该是想认认真真给她写一封绝笔信的,可写完以后,大抵是觉得这些话太沉重,怕吓到她,才又补了一张字条来宽慰她,最后再博她一笑。 这些戚瑶都知道。 她将两张字条叠在一起,紧紧盯着绝笔信的最后一行字—— 若有来生,愿为卿座下弟子,任卿打骂驱策,仍尊卿敬卿,九死未悔。 戚瑶咬牙道:「徐令,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这句话,我等着你。」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三十三门向全仙界公布了戚瑶孤身「追兇」的「英雄事迹」,但又特意说明了戚瑶受惊过度,需要静养。 一时之间,四海修士对戚瑶又崇敬又怜爱,各类灵石名药一批一批地往揽月峰送,三十三门和琢光宗也对她进行了大力嘉奖,江远辞每次来看她,都带着一大口袋上等灵石,以至于戚瑶如今一看到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就忍不住皱眉。 这些虚名都是从徐令的骨血里开出来的花,戚瑶不喜欢。 而且,那什么「静养」也不过是说来好听,实则就是软禁—— 三十三门的人渗入到琢光宗之中,戚瑶一迈出院门,就有人从天而降来拦她。 第63页 但好在,从这些人的嘴里,她得知,老不正经的皮糙肉厚又命大,的确没有死。 他们对她说:「道尊近日要提审徐姓叛徒,随时可能传召阁下去做证人,还请阁下踏实静养,不要离开揽月峰。」 又过了两天,在一次与邵棠的短暂会面后,戚瑶对前来看望的江远辞说: 「师兄,能否拜託你行个方便?」 第37章 贵女三问千岁楼 师叔与我骨血交融 江远辞知道戚瑶一直念着那个姓徐的叛徒, 他虽不能理解,但还是低声问道:「你想去救他?」 戚瑶不遮不掩:「是。」 江远辞犹豫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做?」 戚瑶:「我要离开揽月峰,去外边找找办法。我不在的这些天, 邵棠会扮成我的样子在此应付三十三门的人。」 她顿了一下,续道:「此前, 我同她说明了叛徒一事的真相,她虽仍有疑虑, 但还是答应帮我一把。」 江远辞点头:「师兄也是一样的态度。师兄不相信他,但师兄相信你。」 戚瑶闻言,心头一震。 江远辞垂眼看着她:「需要师兄帮你做什么?」 戚瑶抿了下唇角:「师兄掩护我离开揽月峰即可, 此后天高海阔, 任何罪责都与师兄无关。」 江远辞皱眉:「阿瑶……」 「师兄, 」戚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这是冒险, 所以更不能拖再多的人下水。」 江远辞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戚瑶继续道:「此事牵涉太多,只能我一人独行。若成, 不仅能救师叔性命, 还能洗刷我宗白白蒙受的冤屈;若败,不过多陪师叔一程,我们一起上路, 也算个伴……」 「阿瑶,」江远辞急急按住戚瑶的肩, 「莫要说这些晦气的话。」 戚瑶垂下眼,拍了拍江远辞的手:「好,我听师兄的。」 江远辞嘆了口气—— 他再不忍,也还是遵从着戚瑶的心意, 掩护她离开了揽月峰。 . 与江远辞拜别后,戚瑶独自驾鹤,来到了仙市之中。 仙市熙来攘往,一如往昔,戚瑶随着人潮走到第二座牌坊前,特意去瞧了眼三十三门的排名碑。 如江远辞所言,受叛徒一事的影响,琢光宗的声望大不如前,排名也一路下滑到了第二十一位。 显然,戚瑶那可怜的「英雄」之名,并不足以抵消「叛徒」带来的恶劣影响。 戚瑶站在第二座牌坊前,望着后半条街市,心说徐令老贼,你还是失策了啊。 嘆完这一句,她果断转身,向着岩壁上开出的岔路走去。 寻津问道之事,当然要去千岁楼。 . 一踏入黑市的地界,周遭的血腥味道便浓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四下里一声人语都没有,却是处处惊心动魄、处处暗潮汹涌。 戚瑶目不斜视,一直走到那幢雕樑画栋的小楼前。 小楼内人满为患,戚瑶却旁若无人地走着直线—— 她戴着面具,旁人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一身清贵的气质,料想这定是位招惹不起的大能,于是纷纷让路。 戚瑶沿着这条自觉分出的路,来到大堂正中央。 她从腰间拽下一只麂皮袋子,举起,向着八张高桌后的伙计道:「今日的千岁楼,我包了。」 她声音不大,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到了。 甚至不止千岁楼内,对面血店里的人也都听到了,一个个探出头来看—— 黑市不语,是规矩,更是忌讳。 这小丫头听声音年纪不大,却竟敢在黑市高声说话,说的还是要包下千岁楼这种大话,真是牛皮吹上天了,有趣。 「天」字桌的伙计将楼内楼外的情形通通看在眼底,他「咳」了一声,捏着嗓子道:「大胆。千岁楼乃天下第一情报处,概不接受承包。」 他操着一口奇怪的腔调,将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拉得细细长长。 戚瑶平举着手臂,单手拉开麂皮袋口,两根指头提着袋底向下一倒—— 五光十色的上等灵石落如倾盆大雨,「叮咚」之声响彻七层千岁楼,不一会儿,就落成了一座高及戚瑶胸口的灵石小山。 小山将蜡烛的光反射至四面八方,略显幽暗的千岁楼登时变得富丽堂皇起来。 在场众人又低又齐地「哇——」了一声。 戚瑶倒完最后一颗灵石,手指一松,麂皮袋子像落叶一样飘零而下。 八张高桌后的伙计目送麂皮袋子落到戚瑶靴旁,不约而同地推了推脸上的面具。 「天」字桌的伙计吞了口唾沫:「承包……也不是不行……」 诸位伙计心照不宣,八张狐狸脸正正地摆在八张高桌之上,齐声唱喝: 「闭门——送——客——」 那气氛和调门,不像送客,更像是送葬。 桌下众客一听这话,忙不迭地就往楼外逃—— 倒不是多给那位出手阔绰的富姑娘面子,也不是多怕那几个鬼气森森的狐狸脸伙计,主要是千岁楼每晚到点关门时都会唱上这么一句,识相的老主顾听了皆转头就走,谁也不想平白招惹千岁楼主。 毕竟,那位楼主可是黑市上出名的疯癫乖戾、杀人不眨眼吶。 人散如潮退,戚瑶在面具下挑起一边眉毛—— 第64页 老不正经他好大的淫威。 八个伙计从高桌上跳下,仔细合好大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戚瑶推平灵石小山的尖顶,踩着晶莹剔透的坡,一掀后摆坐到了顶上。 八个伙计蹲伏在灵石山脚,围成个半圆,仰着脸看戚瑶。 眯着眼的狐狸面具好像在笑。 「贵客想问些什么?千岁楼无所不知,知无不答。」 戚瑶开门见山:「你们楼主如今所在何处?」 「地」字桌伙计笑嘻嘻地答她:「三十三门有座秘密的死牢,楼主现下正在此处。」 戚瑶:「可有具体位置?」 「地」字桌伙计:「当然。所谓的秘密也只能防得住仙界那些蠢材,咱们这可是千岁楼……」 戚瑶:「少废话。」 她语气冷极,骇得八个伙计缩了缩颈子。 「地」字桌伙计:「那是个很偏很远的地方,驾鹤踏云都很难去到。」 戚瑶眯起眼:「别唬我,若是那么难去到,你们楼主人是怎么被押解过去的?」 「地」字桌伙计摊了摊手:「三十三门的人总有另外的办法。」 戚瑶:「什么办法?」 「神」字桌伙计接道:「仙器,归去来。」 戚瑶微怔:「那是什么?」 「神」字桌伙计:「一种能够去往任何地方,又能从任何地方回来的高级仙器,举世罕见,连三十三门手里都没有几只。」 戚瑶:「这是到达三十三门死牢的唯一办法?」 「神」字桌伙计:「唯一办法。」 戚瑶咬紧下唇,一时无言。 现下徐令即将被提审,为防疏漏,张不周一定会严加看管「归去来」,她不可能从三十三门那里拿到这种仙器。 偌大的千岁楼静了一阵,「地」字桌伙计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贵客莫要垂头丧气,您福气好,前些日子黑市上刚刚放出消息,说是有一只『归去来』流落于世,即将要被拿到对面的血店里当赌注……」 戚瑶微微抬起下巴,自上而下看着「地」字桌伙计。 「地」字桌伙计:「您若是手气好的话,可以去一试。」 戚瑶:…… 她想起自己在大比前夜,一举抽出烧火棍的神仙手气。 戚瑶踩实靴跟,欲站起:「手气不好,也要一试。」 「地」字桌伙计张开一只手来拦:「贵客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他用几根指头在一起捻了捻:「算来,那仙器明日才会露面当赌注,贵客要等到彼时再去。」 明日?那时候还早。 戚瑶又坐了回去,调整坐姿,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肘拄着膝头。 这便是要长谈。 八张狐狸面具依然笑眯眯的,丝毫不怕她发问。 戚瑶也并未客气:「还有一事。我此前有一奇遇,有个人谎称蜂蜜水,骗着我喝下一琉璃盏的不明之物,转天我就一连升了两三个小境界,这是什么道理?」 「神」字桌伙计立即道:「那可不是什么琉璃盏,那是容膝樽。此物可以将灵力引出体外并囤积起来,以达到降低个人境界的目的。」 这仙器的功用虽有些离经叛道,但戚瑶并不感到意外—— 邵棠所言非虚,老不正经的实力果真远在金丹之上。 「神」字桌伙计:「据千岁楼所载,不少大能都曾借用容膝樽降低境界,以图低调行事,或是扮猪吃老虎。」 他说到这里,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们楼主便是其中之一。」 戚瑶缓缓点头。 巧了,她说的正是他们那位好楼主。 「神」字桌伙计:「至于这囤积起来的灵力,可以自用,也可以馈赠于人。当然了,修行不易,灵力就如同修士的命,这人连命都可以送给贵客,想必是将贵客看得很重很重了。」 戚瑶没有答话。 她垂下眼,越想越不是滋味。 徐令的灵力正在她的经脉里流淌,这种感觉一言难尽,她捏着自己的脉门,竭力遏制住皮肉上的颤慄之感—— 原来,徐令早已与她骨血交融。 戚瑶默了一阵,另起一问:「你们可知……你们楼主的玉菸斗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人」字桌伙计立起身子:「这题简单,不过……」 他两手扶在灵石小山上,将脸凑近戚瑶:「贵客为何三句不离我们楼主?莫不是……贵客您爱慕于他?」 第38章 血店豪赌归去来 她不想玩钱,想玩命…… 「一派胡言!」 戚瑶冷冷驳道。 她摘下面具, 大大方方地给八个伙计看:「我是你们楼主座下唯一弟子,自是会多留意他些。」 「人」字桌伙计伏在小山上,仔细地打量她的脸:「我见过你。不过……楼主弟子什么的……没听说过。」 他转过头, 向着其余七个伙计:「你们听说过楼主的弟子吗?」 七个伙计齐齐摇头。 「人」字桌伙计回看戚瑶,耸了耸肩:「很遗憾。」 戚瑶心头微凉, 暗道老不正经在外边居然不承认自己,这帐回头可得找他好好清算。 她面上一如既往全无波澜, 冷冷道:「不知也罢。我只是想说明,我与你们楼主只有长幼之情,你们不要胡乱揣度。」 第65页 「人」字桌伙计连声应是:「小的们自是不敢揣度楼主的。」 他坐回原处, 沉吟道:「说到楼主的玉菸斗……那里边其实不是菸草, 是药。」 戚瑶闻言心头一震—— 她猜中了。 「人」字桌伙计顿了一顿, 又补充道:「吊命的药。」 戚瑶皱眉:「吊命?」 老不正经一个月挨三顿鞭子抽, 都能兴高采烈地跑去凡世逛花楼喝春酒当卧底, 怎么看怎么不像拿药吊命、随时归西的病秧子。 「人」字桌伙计:「楼主遮掩得极好,贵客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其实,他身上有很严重的旧疾, 日日用药吊着倒还好, 一旦没了药,他的五脏六腑就会迅速衰竭,即使拼上一身灵力, 也最多只能撑上半个月光景。」 戚瑶眉心更紧:「他的旧疾是如何来的?」 「人」字桌伙计咯咯笑道:「与那位忌讳有关,具体不可说。」 戚瑶知道, 千岁楼的忌讳是玉清。 徐令的旧疾,与玉清仙尊有关。 会是因她所罚吗? 这时,「往」字桌伙计慢悠悠地开口:「楼主当年是自己走回来的,回来时浑身是血, 还剩最后一口气,刚进千岁楼的门就一头栽了下去。他伤得太重,我们倾尽千岁楼所知所学,都回天乏术。最后,只能用一味返照草,把他那一口气吊了这么多年。」 戚瑶听着,不自觉地攥紧手指。 「今」字桌伙计插话道:「他从前那是心有挂念、大仇未解,如今挂念已去、旧仇得报,身如浮萍衰草,死了也好。」 「来」字桌伙计笑嘻嘻地应和:「对,对,死了也好。」 「够了!」 戚瑶低低喝了一声,整幢千岁楼霎时静了下来。 「时候差不多了,我的问题也问完了。」 她将面具重新扣回脸上,站起身,踩着灵石下坡,一步一个璀璨的浅坑。 细小灵石不断滚落,八个伙计手忙脚乱地去捡,等捡完再抬头时,戚瑶已经走到了千岁楼门前。 楼门对开,天边星河渐散,日头低悬,又是新的一天。 戚瑶看着对面门槛上的血迹,毫不犹豫地迈开靴子,走了过去。 . 血店门户洞开,迎面是一扇华丽屏风,屏风遮住内里光景。 戚瑶绕过屏风,喧譁与谩骂之声凭空出现,倏而在她耳边炸裂开来,她忍不住用手按了按刺痛的耳朵,回头看那扇屏风—— 好强的隔音术。 戚瑶瞥了眼屏风背面的「财」字,转过脸,看到十步远外还有一扇类似的屏风,而两扇屏风之间,夹着几张赌桌。 戚瑶从赌桌之间穿过,看到有一人一路顺风顺水,赢下的灵石堆满了半张赌桌,围观者群情激昂,连声哄他「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戚瑶踏着哄声走过这张赌桌,刚刚走出两步,身后的哄声就变成了嘘声。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人输了—— 赌场之中,腰缠万贯与倾家荡产,不过一念之差。 戚瑶扫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每张桌上赌的都是灵石,并无仙器的影子,便一直走到第二道屏风前,想继续向里边走。 岂料她刚刚迈出一步,就被一旁的荷官拦了下来。 「贵客留步!」 戚瑶停步回头。 那荷官脸上顶着一张滑稽的笑脸面具:「贵客是第一次来咱家吧?」 戚瑶点头。 荷官:「那小的给贵客介绍一下,咱家有咱家的规矩。」 他抬手指着第一道屏风背面的「财」字:「咱家分财局、身局、命局三种赌法,贵客赌过财局才能赌身局,赌过身局才能赌命局。」 戚瑶皱眉:「啰嗦。」 荷官:「贵客有所不知,咱家这财局稀松平常,大家来了只为宣洩情绪或是过过瘾,但这后边两局可不同。」 戚瑶听着满场催人心肝的欢唿或悲泣:…… 你管这叫稀松平常? 荷官:「这身、命两局,是由咱家出赌注,形似竞拍,需要者相赌,赢者获之,输者或砍手剁足,或命丧九泉,刺激非常。」 他越说越激动,边说边比划,戚瑶静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 荷官:「大多数客人在赌身、命两局前,都愿意来财局试试手气,若手气不好大可及时止损,择日再战。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咱家的一个规矩。」 戚瑶:「行,那开始吧。」 她语气平静冰冷,丝毫没有被荷官带动起情绪。 荷官白忙活了一通,当场愣了一下。 就在他怔愣的时间里,戚瑶已经找了张空赌桌,坐了下去。 荷官连忙追上她:「贵客,请出赌注。」 戚瑶在袖子里掏了掏,随手丢了块灵石出去。 那块灵石大概一根指头大小,鹅黄色,晶莹剔透。 荷官趴在赌桌上,仔细看着它,面具一度要从脸上滑下:「赌注,一块天……天罡石!」 他磕磕巴巴地喊出声,整个财局场地都静了下来。 戚瑶不明所以:「很值钱么?」 荷官说不出话,只能疯狂点头。 这种小石头极其稀有,极其有收藏价值,指甲大小的一块就够盘下整个赌场,何况这块还大出这么多倍。 戚瑶扶了扶面具—— 第66页 这都是近日三十三门送来的「嘉奖」,她并不懂行,若不是在此用作赌注,她可能转头就把这什么天罡石当碎银子花了。 而且,再昂贵的灵石,能从她这买走徐令的命吗? 当然不能。 全财局的人都围拢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想坐到她的对面。 荷官看着戚瑶:「贵客,劳烦您指个人吧。」 戚瑶抬眼,看到方才一局之差云泥之别的倒霉老兄,一抬下巴:「你来。」 众赌徒当场炸了锅—— 他们在这瞧了一晚上,那人除了刚刚那局,一整夜全无败绩,运势正好,已经快在这个赌场里封圣了。 谁没事干跟赌圣上赌桌啊? 那位「赌圣」输了一局正懊恼着,一听这话,当即坐到了戚瑶对面,大手一挥:「来!」 「赌圣」重振旗鼓,全场情绪都被他一人调动起来。 群情激昂的热浪在两扇屏风夹出的小小空间内来回翻滚。 荷官:「二位玩点什么?」 戚瑶平视「赌圣」:「你擅长什么?」 众赌徒「哗」地一声,兴奋得无以復加—— 她居然在问「赌圣」擅长什么,她居然敢问「赌圣」擅长什么,她这么自信,这运气得有多好啊? 「赌圣」不假思索:「骰子。」 戚瑶:「好,那就玩骰子。」 众赌徒捂着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荷官拿来骰子,使出看家本事,花里胡哨地摇了一通。 啪—— 骰盅倒扣在赌桌之上,「赌圣」身子前倾,几乎要把荷官的手背给瞧出一个洞来。 「押奇押偶?」 荷官问。 戚瑶坐得远远的,随意扫了骰盅一眼:「奇。」 骰盅打开—— 偶。 众赌徒匪夷所思,连「赌圣」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赢了。 戚瑶将天罡石向对面一抛,起身就要走。 众赌徒回过神来,齐齐拦她:「年轻人,别气急,赌桌有赢有亏,再赌一把,咱把天罡石赢回来!」 戚瑶推开他们的手:「不必。」 众赌徒窃窃私语:这人表面上豪掷千金,背地里不会这么输不起吧? 荷官捏着骰盅也来劝她:「贵客,您有福气,这局只是没发挥出水平而已……」 戚瑶从人群中穿出:「没,正常水平。」 她像朵冰花一样飘过几张赌桌,径直飘到了第二扇屏风后。 众赌徒目送她远去,怔得好像那冬日里檐角上的冰柱: 好傢伙,敢情这人不是输不起——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玩钱,想玩命。 第39章 血店豪赌归去来 大小姐,快些上路吧 这身局中的陈设和财局中的大同小异, 依然是十步远的距离,几张赌桌,只不过, 这氛围大不相同。 戚瑶绕过第二道屏风,那财局中的热闹喧嚣便被隔绝在身后。 面前之景, 堪称人间炼狱—— 每张赌桌两边,都各架有一把闸刀, 在赌局开始之前,赌徒双方先将躯干的某一部分,或手或脚, 固定在闸刀之下;两名荷官一左一右站在桌旁, 一人用盘子端着本桌的赌注, 一人负责组织赌局。 赢者带走赌注, 输者闸刀立下, 血溅当场。 若说财局是消瘾娱乐、纸醉金迷,那这里,就是真正的孤注一掷、丧心病狂。 戚瑶听着那些惨叫与欢唿, 将整场扫视一遭。 这里依然没有仙器的影子。 她径直向一个独坐赌桌的彪形大汉走去—— 身、命两局赌注由东家提供, 想得到此物的人达两个以上才能成局,通常要等。 木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黑泥,踩上去黏答答的。 戚瑶目不斜视, 直接掀袍落座。 桌旁端着赌注的荷官吓了一跳:「贵客,您可知此桌的赌注是何物?」 戚瑶将一只手臂放到闸刀下的案板上, 案板两侧自行窜出两条铁链,死死锁住她的小臂。 那些链条关节间,还残留有新鲜血迹。 戚瑶瞥了眼自己被锁住的手:「别废话,我赶时间。」 她这样一说, 负责摇骰子的荷官都没敢多摇,只随便晃了两下就把骰盅扣到了赌桌上。 对面的彪形大汉一身肌肉绷紧,明显有些紧张。 「押奇押偶?」 荷官问。 戚瑶的识海中一下跳出一个「奇」字,于是她说: 「偶。」 骰盅打开—— 偶。 戚瑶在面具下挑起一边眉毛。 锁住她手臂的铁链倏而松开,与此同时,对面的闸刀「刷」地一声。 彪形大汉吼了出来。 珰—— 预料之中的巨痛迟迟未至,彪形大汉睁开一只眼,小心去瞧。 只见那闸刀被一枚骰子卡在了半途,距他的手臂不过三指之遥。 而对面的戚瑶,还维持着飞骰子的姿势。 她出手速度之快,两个荷官一个都没能看清。 戚瑶收回手,起身:「这局的赌注我不要,你的胳膊我也不要。」 她拿过荷官手里的赌注,亲自走过去,递到彪形大汉的手里:「往后不要再赌了。」 彪形大汉抱着自己险些永别的手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逼不得已才来赌场谋一线生机,从今往后我都听恩人的,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第67页 他嚎着嚎着,一抬头,就看到刚刚还在劝他「不要再赌」的大恩人,自己施施然飘进了命局的场地。 彪形大汉涕泗骤止:…… 这恩公赌得比他还狠。 . 第三扇屏风后的陈设,终于与此前大不相同。 这里的一切都镂着金丝,乍一看好像从前周饶鼎盛时期的王城宫殿,四下富丽堂皇、灯火通明,场中只有一条长长的赌桌,桌后的几级台阶上,也只站着一名荷官。 赌徒们都倚靠在角落里,有的还拖着鲜血淋漓的断腿,他们都脱下了面具,彼此坦诚相见。 周遭气氛不似财局那样急躁火爆,也不似身局那样犹豫绝望,进到这里的人,都平和安静地审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是来赌命的,在来此之前,就做好了长眠于此的准备。 戚瑶走进来时,长桌的一端刚刚倒下了一个人,新的一局正要开始。 她入乡随俗地脱了面具,抱着手臂在一旁看。 荷官端出一柄短剑,高声宣道:「本局赌注,龙泉剑,欲赌请上桌。」 话音未落,便有两人走到了赌桌两端。 戚瑶神思一凛:仙器终于出现了。 荷官长袖一扫,桌上凭空现出一排小酒杯,每只小酒杯里都盛有满满一杯澄清的酒水。 「这里是十杯酒,一杯下有致命之毒,两位贵客各饮五杯,可一口气饮完五杯,将余下的留给对方,也可两位杯杯对饮。」 他没说胜出的判定,但想也不能是被毒死的胜出—— 人都死了,还要龙泉剑做什么? 这样一局其实很快,戚瑶旁观了几局—— 这其中,有相信自己的运气,一口气选出五杯喝掉,结果被自己毒倒的;也有一杯一杯精挑细选仔细地喝,结果一眼相中毒酒,甚至从对方手里抢下毒酒自己喝了的。 总之,一切都看手气。 手气好的,一口气喝九杯都能把有毒的那杯剩下,手气不好的,最后二选一的时候都难逃一死。 而戚瑶自认是那手气不好的。 可那手气好的被关进了死牢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只能赌。 又过了两局,荷官用托盘端出了一只橘子大小的小金球。 「本局赌注,归去来,欲赌请上桌。」 戚瑶当即走了出去,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也在一遍遍地低声祈祷: 最好没有对手,最好没有对手,有的话最多不要超过一个—— 此前有先例,若只有一人想赌此物,便可自行选五杯酒饮下,不倒即可;若超过两人想赌此物,还要加赌几局,直到场上只剩一个活人为止。 孰难孰易,高下立判。 戚瑶这边正念叨着,那边就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还好直到开局,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两个人,十杯酒,最标准的命局。 戚瑶拿起距自己最近的酒杯,一饮而下。 酒水辛辣,顺着她的喉管流进胃里,五脏六腑倏而刺痛起来。 她胸口皮肉缩动,人想呕,可手指攥紧酒杯,还是忍了下来。 对方见她异常,伸向酒杯的手又收了回去。 戚瑶按住小腹,凉凉地扫他一眼:「不会喝酒而已。」 对方「哦」了一声,跳过几杯酒,拿了接近中间的一杯,饮下,无事发生。 戚瑶按着顺序,还是去拿了距自己最近的一杯酒。 她看到自己拿酒杯的手指在抖,心说她不会在被毒倒前,就先醉倒了吧? 她一仰头,第二杯酒下肚。 这次的酒水温柔了许多,还带着一股子极浓的醇香味道,辣得戚瑶胸口好像揣了一团火,但总归还是舒服的。 对方又从中抽了一杯,喝下。 戚瑶拿起第三杯酒,刚刚沾到嘴边,就看到一股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淌到了酒水里,好像入水的蛇。 她微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蛇」是从自己口中流出的。 那是血。 众目睽睽之下,戚瑶面不改色,她学着徐令在垂花宗晚宴上的样子,手腕一转,酒水在玉杯里滚过一圈,血混在酒中,被她一道喝了下去。 依然是微微辣口的醇香,带着些腥味。 戚瑶将空酒杯放回桌上,杯内干干净净,没有人能看出端倪。 接着,第四杯饮罢,赌桌之上,还剩下最后两杯酒。 对方明显开始犹豫。 戚瑶却快速夺过一杯,倒入口中。 她向对方展示了一下空杯子,挑起一边眉毛,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方盯着最后一杯酒,脸色一白—— 「我退出。」 他见戚瑶面上安然无恙,便推测剩下的这杯酒里藏有剧毒,退出也是合情合理的。 荷官并未多作意外,只是又问了一句:「确定退出?」 对方疯狂点头。 最终,是戚瑶拿到了那只「归去来」,她一步一步从命局走回财局,走出这家血店。 彼时,夜已深沉,街上空空荡荡。 戚瑶将小金球护在怀里,脚下忽然一软,半跪在落了锁的千岁楼门前。 她抬起一只手,欲拍门,可胸口一抽,滚烫的鲜血冲口而出。 她伸出的手就扶在了千岁楼门上。 人贴着千岁楼门,缓缓下滑。 第68页 . 戚瑶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围了一圈狐狸脸,微弱的烛光透过狐狸脸之间的缝隙打在她的眉眼之上。 她勐地坐了起来,狐狸脸们被她骇得退开半步。 戚瑶摸了下怀里的小金球,默默松了口气。 「我晕了多久?」 她问,语气有些急。 「今」字桌伙计上前半步:「没多久没多久,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戚瑶颔首,眸色微动: 还好,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人」字桌伙计:「小的们也是看在贵客要去救楼主的面子上,才抬贵客进来的。」 戚瑶还能想起昏倒前的事,再次颔首:「多谢。」 「人」字桌伙计扫了她一眼:「贵客这体质挺奇怪的,表面上是个弱不禁风的娇气壳子,内里的元神却强大无比,竟将这本该骤死的剧毒硬生生给抗下了。」 他顿了顿,压着嗓子:「疼不疼?」 戚瑶垂眼:「还好。」 「人」字桌伙计「咯咯」地笑出了声:「肝肠寸断、万箭穿心之痛,贵客说还好就还好吧。」 戚瑶没有回话。 「今」字桌伙计递过一个纸包:「小的们给贵客用了和楼主一样的吊命方子解毒,现下已无大碍,只是有些余毒未清,贵客还要记得定时用药。」 戚瑶双手接过:「多谢。」 「地」字桌伙计抱着手:「关于三十三门那座死牢,小的还要知会贵客几句。」 戚瑶抬眼看着他。 「地」字桌伙计:「那死牢全无守卫,三十三门也鲜少费心思盯它,贵客可知为何?」 戚瑶:「因为它的位置偏远神秘?」 「地」字桌伙计:「这是其一。其二,死牢内部有一天然法阵,可以叫身在其中的人陷入平生最恐惧的幻境里,而且,若死牢中同时进入多人,这幻境还有可能叠加。」 他伸出一只手:「比如,死牢中关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曾被吊死鬼追杀,另外一人曾落入水中险些溺毙而亡——」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两只手「啪」地一合:「那死牢中所呈现的幻境,就会是两个人都在水中挣扎,而岸上还守着一群吊死鬼,就等他们上岸。」 戚瑶:…… 「地」字桌伙计重新将手抱回胸前:「所以,有此法阵在,三十三门全然不担心外人闯入,就算真的闯进来了,也无异于自投罗网。」 戚瑶站起身:「我知道了。」 她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冰冷,毫无惧意。 她攥着小金球,问「神」字桌伙计:「这东西怎么用?」 「神」字桌伙计:「贵客攥紧它,默念想要到达的地点即可。不过还请贵客在使用前凝神静气、摒除杂念,所谓『归去来』,一去一回只能使用两次,若因走神而不幸被传送到旁的地方去,那可就麻烦了。」 戚瑶:「好。」 她应完这一声,合上眼,集中全部精力默念六个字—— 三十三门死牢。 千岁楼中莫名风起,八枚烛火轻摇,狐狸脸伙计们在晃动的火光中眯起眼。 等到烛焰重归于静时,八名伙计面前,再无戚瑶的影子。 . 戚瑶攥着小金球等了一阵,缓缓睁开眼。 眼前漆黑一片,与方才合着眼时一般无异。 戚瑶张手召出青云剑。 借着青云剑身上的幽光,她看到所在之地是个砖砌的狭窄甬道,甬道极潮湿,顶上不时有水滴落。 滴答——滴答—— 戚瑶握着青云剑,试探着向前走。 忽然,正前方越出一道拳头大小的黑影,戚瑶想也未想,当即丢出一张纸符—— 纸符出手,她才意识到,那可能只是只老鼠。 黑影被击中,却并未如戚瑶所料,发出什么小动物的细微叫声。 它嗓音苍老,讲的是人语。 「大小姐,快些上路吧。」 第40章 劫死牢双重幻境 她叫他师叔,他叫她师…… 「大小姐, 快些上路吧。」 在周饶国破之前,戚瑶是上卿府独女,最受宠的千金大小姐, 全上卿府的好吃的好用的,都得紧着大小姐的院子送。 同样的, 周饶国破那晚,戚上卿战死的消息也头一个递到了大小姐的院子里。 老管家颤颤巍巍地说完那句话, 就用尽全身力气拍了下骏马的屁股。 骏马长嘶一声,拖着身后的车厢,一头撞出上卿府的偏门。 时值深夜, 星月漠看人间惨事。 戚瑶坐在马车里, 怀中抱着一包匆忙收拾出来的金银细软, 整个人随着车厢剧烈颠簸, 头上的珠钗很快就跌了下来。 与她同坐车上的, 是贴身丫鬟沐雪。沐雪长她几岁,性子成熟稳重,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 戚瑶就偷偷地唤她「阿姐」。 沐雪一手抓紧板凳, 一手去捡戚瑶掉在地上的珠钗,而后,轻轻揉了揉戚瑶的发顶:「大小姐, 不要怕。」 戚瑶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记得, 当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吓哭了。 她哭着喊「阿姐」,哭着说「害怕」。 她当然会害怕,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 她能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到僕人们在追着马车跑,可她只有怀里的一点首饰,她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保着他们这么多人在乱世中活上几天。 第69页 可是此时此刻,戚瑶没有。 她记得千岁楼伙计们的话,她勘破了眼前之景,只是三十三门死牢的幻境。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难熬,仅仅看着沐雪的那张脸,就足够叫她痛得肝肠寸断。 当年,沐雪为了护下她,委身于一窝山匪,山匪就当着戚瑶的面欺辱沐雪,一朝冰洁沦为泥泞,戚瑶还记得她那张沾满脏污的脸上,只有泪水流过的两道是雪白的。 她一面承受着暴行,一面还在侧头向戚瑶笑,还在试图安抚戚瑶。 那双眼睛中的光,是戚瑶眼睁睁看着一点一点熄灭的。 戚瑶合上眼,在心底怒喝一声: 够了! 她再次睁开眼,将怀里的包裹推给沐雪,她俯下身,用力抱住了沐雪:「从前,是我为主无能;这次,换我为你们而战。」 她说完这句,从沐雪手中抽走珠钗,单手一撩车帘,就从飞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大小姐——」 沐雪终于反应过来,扒着车窗急声喊道。 戚瑶恍若未闻。 她记得,当年,那么多僕役守在车边,反而引起了山匪的注意,他们追着马车,一刀一刀屠尽了车下的所有人。 直到如今,每至午夜梦回之时,戚瑶恍惚间还能听到鲜血在身边喷涌的声音。 戚瑶落到地上,借着惨白月光,果然看到了伺机而动的山匪。 她跑在所有僕役之前,山匪的刀明晃晃地朝她落了下来。 僕役们齐声惊唿:「大小姐!」 戚瑶面不改色,两指夹着珠钗,手腕一甩,珠钗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噗—— 珠钗正中山匪心口,山匪怒目圆睁,单膝跪了下去。 戚瑶噼手夺下他手中的匪刀,顺道照着他的胸口重重地踹了一脚。 匪尸飞出好远,被惊了的骏马踏过,又被巨大车轮狠狠碾过。 众僕役:!!! 戚瑶冷道:「都走,跟上沐雪。」 她脸上被溅了一道血,素白清俊的面容登时添了一分杀气。 众僕役在慌乱之中只得遵从主意。 戚瑶拎着那把匪刀,将所有妄图劫持上卿府马车的山匪通通原地斩杀—— 她身在十四岁那年的幻境里,就是身娇体贵的十四岁的戚瑶,她尚未接气入体,动用不了术法,但她的脑子里还装着琢光宗剑意。 仙门精粹,绝非区区几个毛贼所能招惹。 天边,几道紫电撕裂夜幕,戚瑶立在群尸堆中,手中长刀斜指地面,刀尖淌着血。 她一步一步向最后一个山匪靠近。 闪电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上卿府千金的脸—— 那张脸美极却淡漠,精緻的髮髻全然散乱,珠钗垂至耳侧,几缕乱发遮住她的眼,也遮住了她眸中的神色。 传闻中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如今脸上沾满了血,而更恐怖的是,这些血,全都不是她的。 山匪骇得两腿发软,长跪不起。 戚瑶用长刀挑起山匪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山匪的络腮鬍子被削掉了一层,他大睁着眼,疯狂向戚瑶告饶: 「大小姐,求您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也是逼不得已才落草为匪,大小姐……大小姐我求求您……」 戚瑶垂下眼:「别叫我大小姐。」 刀光一闪,血影纷飞。 她看着倒下的最后一具匪尸,冷声道:「我嫌脏。」 至此,二十三个山匪,无一生还。 戚瑶收刀,远目—— 上卿府的马车已经穿过这片山林,走到了安全的地方。 沐雪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戚瑶,可戚瑶转过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她还记得,自己是来救徐令的。 她终究不能和僕役们走,就像在现实中,他们一个都没能同她一起活下来一样。 正这当,炸雷惊耳。 戚瑶稍稍驻足。 她望着漫天密如蛛网的紫电,心道奇怪: 她记得,周饶国破的当晚,是个难得的晴天,月朗星稀的,断断没有打雷。 难道……她的幻境和徐令的幻境真的叠加到一起了? 四野无人,除了雷声也没什么别的动静,戚瑶继续向前走。 正走到城郊交界处,一旁的灌木丛里,忽然冲出个血煳煳的人。 戚瑶迅速举起刀,那人却趁着她举刀的动作,双膝跪于她身前,张手揽住了她的腰。 戚瑶:…… 她仔细去看那人的侧脸,握刀的手一抖—— 那是徐令。 虽然比她所认识的徐令略青涩一些,但她不会认错的。 两人开口,各论各的,她喊他「师叔」,他喊她—— 「师尊——」 他喊出了哭腔,戚瑶听得一愣,任由徐令的双手在她的腰间扑腾,还蹭了她一腰封的血。 戚瑶拎着徐令的后领:「你先起来。」 他们两个的幻境叠加,难免会出一些兼容的小问题,戚瑶没打算和他争论称唿一事,只想两人联手,快些打破幻境。 可她用力提了两下,发现徐令似乎受了极重的伤,他的身子软软的,使不上任何力气,也根本站不起来。 与戚瑶不同,徐令身上的血,都是他自己的。 戚瑶默了一阵,一咬牙,将徐令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起身,把人背到了背上。 第70页 她背着徐令,慢慢地往皇城里走。 说是背,但其实两人体型相差悬殊,徐令的腿有好长一截都拖在地上。 但他不恼,也不嫌疼,还神志不清地贴在戚瑶耳边说胡话: 「自从令儿长大后,师尊这还是头一次背令儿。嗯……师尊还是和从前一样,香香的……令儿真羡慕小时候的自己,每天都可以撒娇让师尊抱……」 戚瑶四肢僵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师叔,慎言。」 不然等幻境打破后两两相对,有你尴尬的。 可徐令就像听不懂人话,还在戚瑶耳边低声哼唧。 戚瑶只好抬起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皇城上。 两个幻境叠加的成果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宽阔的王道上,一边是流窜哭号的周饶遗民,一边是滚落街头的球形闪电。 再抬头一望,一边是烽火台狼烟,一边是琢光宗结界。 真是妙不可言。 戚瑶背着个人型血包,一时不知该插手哪一边。 正犹豫间,敌军的铁骑攻了进来。 「不想死的都给我跪下!迎接新王!」 为首的一人举着刺刀,刀尖冲着街面一扫,四处跑动的百姓纷纷停住脚步,抱着头乖乖跪好。 他那一嗓子,把徐令给嚎了起来。 徐令贴着戚瑶的颈子,懒懒地掀起眼皮,看着战马上的人:「师尊……那是个什么丑东西……」 戚瑶:…… 敌军首领闻声看了过来,一眼看到戚瑶手里提着的东西:「把刀放下!」 戚瑶回看敌军首领,平静地把徐令放到了地上。 徐令一脸无辜:「师尊……我叫刀啊?」 戚瑶横刀身前,头也不回:「你闭嘴!」 敌军首领:「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戚瑶一甩刀刃,战入敌团。 可敌军与山匪不同,她一个人一把刀,很难打败一个训练有素的军队。 于是,并未过上几招,徐令就眼睁睁看着刺刀从戚瑶的背后伸出,刀尖上,挂了血。 戚瑶低头,看到横亘胸前的冰冷的刺刀。 徐令艰难地从地上支起上半身,弧度好看的唇角中,有血一股一股地涌出,一双桃花眼目眦尽裂—— 「师尊——」 第41章 劫死牢青玉显灵 牵手手! 「师尊——」 听到这一声, 戚瑶眼前迅速由暗转明,胸口勐地一抽,她抬手按住前襟, 单膝跪了下去。 手指扶住的地面,是一整块白玉, 其上刻着精美的雕花,入手微微泛凉。 这不是周饶国的王道, 刺入戚瑶胸膛的刺刀也不见了。 戚瑶大口喘了喘气,抬眼四望—— 她正处在一个不大的封闭空间内,空间四壁及地面均镶着白玉, 空间内没有火, 仅有的冷光来自几颗硕大的夜明珠。 方才见着的狭窄甬道就在戚瑶身后, 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正被锁在她面前。 徐令垂着头跪在地上, 两条小臂粗的铁链从屋角垂下,锁住他的手腕,将那双十指纤长的手高高吊过头顶, 破破烂烂又沾满血污的两只白袖子褪到肘部, 露出的手臂像玉藕一样匀称白皙,却布了些肿起甚至带有血痂的鞭痕。 他的身上,除了撤离垂花宗那晚, 被张不周一掌在胸口轰出的血洞,还密密地布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 也不知三十三门对他进行了怎样的严刑拷打,直打得最外边那件轻薄的罩纱都已支离破碎,有一缕无一缕地挂在他身上。 他有气无力地挣动着,还一声一声唤着「师尊」。 戚瑶尝试着靠近他一点:「师叔……」 她微微皱眉。 徐令没去理她, 自顾自地喊,渐渐就喊出了哭腔:「师尊——师尊——师尊……」 他像只被母亲抛弃荒野的小兽,伤痕累累的,每喊一声,就越绝望一分。 这世上,没有玉清了,他的唿唤再也得不到回应。 戚瑶连唤许久「师叔」未果,不得已沉下声:「令儿。」 清凌凌的一声在玉石之间迴荡。 徐令勐地抬头,再不挣动—— 那双嘴角挂着一长一短的血痕,白瓷一样的两颊也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却意外生出了一种破碎的美感,我见犹怜。 他睁开眼,大口喘息,胸口处绽开的布料随他的身子一翕一合。 戚瑶收起满面担忧,又佯装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师叔刚刚中了幻境。」 徐令看着她,音节夹杂在颤抖的吐息中:「小师侄……你……」 戚瑶攥着「归去来」,给他看了一眼:「路边上随便捡的,别胡乱感动,不是专程来救你,只是无事四处熘达。」 她不会骗人,连谎话都编不圆。 徐令垂下头,气若游丝地笑了一声:「小白眼狼……」 戚瑶没理他,走上前拽了拽锁住他手腕的铁链—— 那铁链是十成十的玄铁打造,百年不腐,千年不朽,她若带了长生剑来,借着玉清仙尊的神力,或可砍两下试试,寻常仙器定斩不开这粗重的傢伙。 在她研究铁链时,徐令忽然咳了两声,咳得气息奄奄的,几乎听不着动静。 戚瑶垂眼:「你菸斗呢?」 徐令苦笑一声:「早被他们缴去了……」 第71页 戚瑶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三两下打开,递到徐令面前:「那就麻烦了,师叔,条件有限,你干嚼吧。」 徐令盯着那些熟悉的小植物:「小师侄……你这又是从哪条路边……捡来的啊?」 戚瑶面无表情:「把气调匀了再废话,有出气没进气的,我听着累。」 徐令好脾气地「诶」了一声,将脸埋到戚瑶手心里,去叼那些干草药。 即使隔着一层牛皮纸,戚瑶还是能感觉到徐令柔软的嘴唇时不时地蹭过自己的手心,那种感觉就像被小鱼轻啄,酥痒不已。 她别过头,硬生生忍着,没撤回手。 「苦吗?」 她别扭地问。 徐令摇头,玄铁链随之晃得「叮叮噹噹」:「再苦的东西经由小师侄之手,也是甜的。」 戚瑶:…… 她见徐令气息足了,也能贫嘴了,便知这药他已用够了剂量,当场收了手回来。 徐令眼巴巴地追着她的手瞧,嘴角还沾着细小的草沫。 戚瑶低头摺纸包:「师叔,我有一问,你好生回答我。」 徐令「嗯」了一声:「讲。」 戚瑶两指夹着纸包,抬头:「你这最后一口气,究竟还能吊多久?」 她语气依然冷冷的,可尾音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徐令眨眨眼,借着铁链的力向后微仰,整个人就像靠在了一把舒服的椅子上:「什么最后一口气,小师侄你可莫咒我……」 如眸色可为刀,这片刻功夫,戚瑶早将这个惯会装二百五的老傢伙剐了成千上万遍。 「师叔以为,我这些药是从哪得来的?」 她这话已经是在明示徐令,她去了千岁楼,她什么都知道了。 徐令再装不下去,颇心虚地转开脸,咬牙切齿道:「这群胳膊肘往外拐的饭桶,有机会我一定全宰了他们……」 「师叔。」 戚瑶唤了他一声,直到徐令硬着头皮看过来,她才继续道,「回答我。」 徐令二五八万地笑了一下:「吊个千年万年的不成问题。只是到那时候,你师叔我都成老妖怪了。」 戚瑶将信将疑:「当真?」 徐令合上眼,无奈道:「句句属实。」 他张开手,向戚瑶炫耀那一身的伤:「若非如此,这般重刑加身后,你师叔我还有命在这跟你讲话吗?」 戚瑶鼻尖一酸,语气却沖:「你嘚瑟什么?」 徐令被骂得瑟缩了一下:「没,只是想告诉小师侄,你师叔我硬朗得很,还能抗许多年的揍……」 他越说声音越低,嘀嘀咕咕的,戚瑶一句都没能听清。 但好在,她一桩心事终于落地。 戚瑶看着不再言语的徐令,抬手去指那两条玄铁锁链:「此物如何解?」 徐令「哈」了一声,人又像枝刚被浇了水的花一样立了起来:「不是吧小师侄,你来救人之前,连这么重要的功课都没做?」 戚瑶冷漠回怼:「有千岁楼主在,这点小事还需要我做功课?」 闻言,那枝诨名「千岁楼主」的「花」又蔫了下去。 戚瑶见他如此,稍稍放软语气:「师叔一定知道解法的,对吧?」 徐令抬头看了她一眼,攒出一个灿烂的笑:「行了,小师侄你熘达够了吧?熘达够了就快些回去吧。你也瞧见了,师叔没什么大碍,都好好的呢,快回去吧。」 他被锁在那里,一身是血地说自己好着呢。 戚瑶怎会听他的,她又不瞎。 她一掀后摆坐到地上,大有和徐令同归于尽的架势。 徐令桃花眼圆睁:「小师侄,你这是要做什么?」 戚瑶盯着自己的指尖:「养精蓄锐,一会儿好拿青云剑砍玄铁。」 徐令心疼地「哎呦」了一声:「小白眼狼,那可是师叔赠你的第一件礼物,你就是这么对待它的?」 戚瑶满脸写着无所谓,当真召出了青云剑,在徐令眼皮底下用衣角擦剑身。 徐令被剑光晃到,眯起眼:「小师侄,没用的,你一剑下去剑身就断了,都砍不出第二剑……」 戚瑶恍若未闻,提剑起身,就向铁链走去。 徐令用余光追着她的身影:「小祖宗,师叔求你了,快些回去吧……」 伴着徐令一声又一声的「小祖宗」,戚瑶高高举起青云剑—— 「戚瑶!」 两条铁链一紧,徐令忽然重重地喊出了她的大名。 他是千岁楼主、隐世仙君,不怒便罢,一怒便是山河共震。 戚瑶手中剑柄一滑,眼角发紧地看向徐令—— 此时此刻若换做旁人,怕是早已双膝跪地。 徐令皱起的眉很快便松开:「师叔……吓到你啦?」 他的语气倏而变得温柔小心。 戚瑶垂下手,摇头。 徐令胸口起伏一遭:「贤侄,你来。」 戚瑶收起青云剑,走到徐令身前,徐令一直仰头随着她的步子,戚瑶为了让他舒服一点,便半跪下来,与他平视。 徐令:「事已至此,师叔没什么不能同你说的。贤侄,你不必再为师叔劳心费力,师叔不想活了,你尊重师叔的决定,好不好?」 戚瑶看着他,想起狐狸脸伙计们的话—— 他们说徐令身如浮萍衰草,活着,对他来说,或许不是恩赐,而是折磨。 第72页 她此番来救他,难道竟是自私之举吗? 戚瑶天人交战一阵,轻轻吸了吸鼻子:「好。」 她哆嗦着唿出这一口气,「我尊重师叔的决定。但……」 徐令温柔地看着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戚瑶:「但……师叔要亲口给我一个赴死的理由。」 徐令仰起头,斜望屋角:「小师侄,我记得,在入垂花宗之前,你问我为何要去冒险,我告诉你,我要去确定一件事。」 戚瑶缓缓点头。 徐令:「师叔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要去确定的事,就是师尊的元神是否还在这世上。」 言及此,戚瑶挂在腰间的小锦囊忽然开始颤动。 她低头看了眼锦囊,又抬头看了眼徐令,满目惊讶。 徐令并未觉察异常,继续道:「现今师尊魂飞魄散,我亦不愿苟活。」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玉璧间激盪有细小回音。 话音未落,一道青影自戚瑶腰间飞射而出,只听「珰、珰」两声,铁链崩裂,满口大义忠言的徐令失了支撑,登时跪坐在地。 啪—— 青影给了徐令一记响亮的耳光,徐令扑倒在地,嘴角有血溢出,一滴一滴淌至地上。 他用颤抖的手挨了挨唇角,怔忪地看着指尖的血迹。 青影悬在二人头顶,戚瑶仰头看着它,缓缓放下支着的那条腿,完完全全地双膝跪地。 青影是玉清仙尊的那块簪头青玉。 徐令红肿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青玉:「……师尊?」 青玉在空中缓慢转动,周身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清辉,似在应他。 徐令连忙调整姿势,恭敬下拜:「师尊。」 他盯着面前玉砖的纹路:「弟子口无遮拦,弟子……知罪。」 戚瑶向青玉拱手:「师祖圣明。」 她瞥了徐令一眼,又向青玉道:「师叔他这些年干了不少混帐事,还时不时就寻死觅活,您这一巴掌给得真是大快人心。」 徐令匍匐在地,「嘶」了一声:「你个小白眼狼,见师祖的第一面就学会告你师叔的状了?」 戚瑶一本正经:「师祖您瞧,您还打轻了。」 徐令立起身子,眼巴巴望着青玉:「师尊……」 他一身是伤,确乎可怜。 青玉缓缓落到他脸侧,轻轻贴了贴被自己打出的红印,犹如教导逆徒后又自责不忍的严师。 徐令抬手抚过青玉,眼角微微泛粉。 青玉最终落在他手心里,光芒渐逝,归于冰冷。 戚瑶站起身,走到徐令面前:「师祖要你活,师叔还敢死么?」 徐令仰头瞧她,小声嘟囔:「小白眼狼,你师祖教训我也就算了,你还从旁添油加醋……」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 他是想起,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物存有师尊的精魂,他受伤还能有人抚慰,他说了错话还能被责罚,他的唿唤也还能得到回应。 戚瑶眼中难得地划过一丝笑意:「老东西鼻青脸肿的,还笑。」 徐令被不恭不敬地叫了声「老东西」也不恼,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拱手向天拜了两下:「好吧,既然师尊要弟子活,弟子自然是不敢去死的……」 他蹭了下嘴角的血,用那只粘了血的手一指「归去来」:「这小玩意儿怎么用?」 戚瑶正专心盯着小金球,没答话,只伸出一只手向徐令。 徐令看着那只手,怔了一下。 戚瑶这才意识到此举不妥,正欲收手—— 那只手就被徐令好好地抓在了手心里。 徐令的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温润如白玉。 戚瑶扫了眼两只相握的手,又扫了眼徐令—— 「老不正经」早合了眼,一脸能直接入土的安详。 戚瑶心里骂他,手却紧紧地反扣住他的。 她终是救出了他,那此前所有的单刀赴会、万里关山,便都千金不换。 戚瑶合上眼,默念归途。 . 再睁眼,二人已离开死牢,身在一片荒山野岭之中。 徐令环顾四周:「小师侄,这是什么地方?」 戚瑶眼底映满了高树绿荫,脸色有些黑:「我也想问。」 徐令:??? 戚瑶:…… 这黑市里的东西,该不会是残次品吧? 第42章 昭明宫提审徐令 师叔怎会卖你求荣 戚瑶低头, 看着二人相牵的手:「师叔方才……是不是默念着什么地点?」 徐令坦诚道:「是。」 戚瑶抬眼:「何处?」 徐令一眨不眨:「揽月峰。」 戚瑶:「揽月峰?」 徐令无辜道:「是。」 戚瑶不解:「师叔可知,如今你的叛徒之名闹得全仙界沸沸扬扬,揽月峰已遭重重把守……」 他怎么还自投罗网, 想上揽月峰? 徐令:「我知道。」 他慢悠悠地:「可在我另谋出路之前,要先把你安顿好。」 戚瑶怔在当场, 一时无言。 徐令笑了一下:「你呢,小师侄, 你心里想的是哪里?」 戚瑶恨铁不成钢:「千岁楼。」 她以为徐令自知走投无路,定会默念千岁楼,所以, 在启用「归去来」前, 并未特意叮嘱。 第73页 可到头来, 她还是低估徐令了。 但这样也好, 若事先通知, 二人就这「揽月峰」还是「千岁楼」,定会打上一架。 眼下,这归去来大概是好心地帮两人折了个中。 戚瑶不以为意, 徐令的眸色却沉了一沉:「贤侄, 千岁楼并非良善之地,你此后……」 戚瑶懒得听他说教,当即打断道:「说起千岁楼……师叔, 我还有一笔帐没来得及找你清算。」 徐令抿了下唇角血迹,形容可怜:「何事?」 戚瑶上前一步, 背对着他:「师叔那千岁楼自称无所不知,却从未听说师叔收了我这唯一弟子……」 她两个靴底一靠:「师叔,我就这么让你难以启齿吗?」 徐令乍听一懵,懵后反笑:「小白眼狼, 千岁楼兜售各路信息是为求财,你师叔我怎么可能卖你求荣?」 戚瑶心头一跳,跳后又有一股热流涌上。 原是……原是这般关窍。 . 与此同时,张不周的亲信带着一道提审令,上了揽月峰。 扮作「戚瑶」的邵棠正在屋中掰着指头数日子,就听院外一阵嘈杂之声—— 十几个剑袖短衣的仙君从天而降,连院门都懒得一走。 邵棠隔着一道门框,与诸君大眼瞪小眼。 拿着提审令的那人,名叫闻途,是张不周座下的首席弟子。 此人心思缜密,眼力毒辣,并不好煳弄。 邵棠一边默默叫苦不迭,一边仿着戚瑶的样子瘫着脸,不作声。 闻途上前与她见礼:「这是道尊亲下的提审令,还请戚师妹同在下走一趟。」 邵棠揣摩着戚瑶的清高做派,将手一挥:「不去。」 闻途抬眼:? 只这一眼,邵棠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看了个对穿。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不去……是不可能的。」 闻途眯起眼,微微一笑:「戚师妹素来痛快磊落,怎的如今也学会和钦差玩笑了?」 邵棠太阳穴发痛:「调……调节气氛而已。」 只是……这气氛貌似被她越调越凝重了。 不等闻途再来揭她的假皮,邵棠就先发制人道:「何等提审令,可否与我一观?」 闻途:「那是自然。」 他说着,就要走进屋内,亲自给邵棠递提审令。 邵棠连忙伸出一只手阻他:「慢着!」 闻途拎着衣摆,当即站定。 邵棠努力整理语序:「这……这是我的卧房,闻师兄勿进。」 闻途放下衣摆,稍稍欠身:「是师兄唐突了。」 他弯下腰,将提审令放在门槛上:「戚师妹自取。」 说着,就退回到院中。 邵棠根本不敢瞧他,只胡乱地施了个隔空取物术,将提审令召到手中,展开来看。 只是,这满目的字,她一个都看不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现下应该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断断不能去和张不周当堂对峙,她没有参与对徐令的围剿,也与徐令全然不熟,绝对一问一个穿帮。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拖住闻途而已。 「戚师妹,你看得如何了?」 闻途突然说话,把邵棠吓得不轻。 邵棠攥紧手指:「快看完了,还……还有两行。」 闻途背着一只手:「此令通篇三百三十八个字,戚师妹已经看了半炷香的时间了,竟还差两行吗?」 邵棠舔了下唇角:「我……」 闻途:「戚师妹是怕师兄骗你,还是担心道尊对你不利?」 邵棠快哭了:「不敢,不敢……」 闻途抬起一只手,他身后所有的修士都围拢过来。 邵棠攥紧提审令。 闻途:「把戚师妹『请』走。」 那么多人黑压压地围了过来,将日光完全堵在屋外。 邵棠四脚并用缩到床角:「站住。」 没有人听她的。 正这当,又有一名弟子从天而降:「大师兄,不好了,徐令那厮逃走了!」 闻途眉头一紧:「你再说一遍?」 「玄铁锁断了,徐令不见了!」 闻途:「师尊可知晓此事?」 那弟子战战兢兢:「尚未,弟子们不敢向道尊回禀……」 闻途心烦不已:「行了,待会我亲自去死牢看,看完亲自去回禀师尊。」 那弟子连忙下拜:「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闻途抬眼,正瞧见众修捉了「戚瑶」出来,一挥手:「先放了她吧,你们跟我去死牢走一趟。」 众修齐声应「是」,纷纷松开邵棠手脚。 邵棠跌了一步,抬手按住被捏痛的肩膀。 闻途欠身道:「戚师妹,一个时辰后,师兄来接你。」 邵棠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多谢……师兄。」 闻途噙在嘴边的笑转瞬即逝: 「走!」 众修离去,邵棠跌坐在地。 她抬起手,摸着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阿瑶……你走到何处了…… . 云端,一名弟子走到闻途身边:「大师兄,揽月峰上的那个戚瑶似乎有些异常……」 闻途一笑:「我知道。」 弟子:「那师兄为何不留人把守揽月峰?」 闻途:「我不守她,她也会自己回去的,说不定,还会带着叛徒一起……我若不给她留这个口子,怎好请君入瓮啊?」 第74页 弟子大惊:「师兄是说……」 闻途笑着转开眼:「且行且观吧。」 . 半个时辰眨眼便过,邵棠在院中团团转得好像是地砖烫脚,一步不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邵棠攥得指尖紫红。 咚咚—— 终于,紧锁的院门响了两声。 邵棠立即转向门扉:「谁?」 门外人:「邵棠。」 那声线,当真与邵棠本人一模一样。 邵棠一怔,张手召出仙剑,一手仗剑,一手隔空推掉了门栓。 哐当—— 门栓坠地,门户大开。 一个与邵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第43章 昭明宫提审徐令 她是站在徐令这边的 邵棠一剑刺了过去。 进来那人迎着她的剑尖, 站在原地未躲,只将手探到耳下,轻轻一撕—— 邵棠双眼微微睁大, 勐地收剑。 一张极薄的□□贴着她的剑锋飘落,一举被割裂成两半, 最后落到地上,变成皱缩的一团。 戚瑶看着停于自己身前两指的剑, 挑眉一笑。 这一笑,有三分混帐像徐令。 邵棠当场把剑丢到地上,冲上前, 抬手就在戚瑶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太急没收住力道, 震得她自己的手都在隐隐发麻: 「你怎么回事, 玩上瘾了是吧?我差点把你给宰了你知道不知道?看到我剑出手你怎么还不知会一声?你说, 你该不该打?」 戚瑶闷哼一声,抱着胳膊难得弱势:「该打。」 正这当,又有一人从院外走来。 此人身型高挑, 身段清俊, 一袭草绿色圆领道袍,头戴幕篱,薄薄的一层烟青纱垂至下颌处, 堪堪遮住此人面容。 但凭那若隐若现的根骨轮廓,还是能瞧出, 这绝对是个美人。 「没想到,纵横仙界清贵无双的戚仙姝也有这一天?可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戚瑶面无表情地退后半步,狠狠踩住那人的靴尖,咬牙道:「来降你了。」 那人躲在幕篱后笑:「好, 我认栽,我认栽。」 邵棠能凭嗓音辨别出,那戴幕篱的人是徐令。 她心里还有些隔阂未消,索性偏过头不去看他: 「阿瑶,你既回来,我也不便久留。半个时辰前,闻途曾带着提审令来过一趟。半个时辰后,他会来接你去找张宗主面谈,你自己多加小心。还有,」 她头向徐令处一偏:「千万藏好他。」 邵棠不说,戚瑶也知道闻途半个时辰前,为何着急要走—— 那好大一个意外现下正杵在她背后,甚至,她本人对此也有一半的功劳。 戚瑶这般想着,退后半步,向邵棠行了一个隆重的周饶贵族礼:「棠姐姐大恩大德,戚某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报。」 邵棠玩笑道:「好,青天白日为证,你可不能反悔。」 戚瑶:「定不反悔。」 . 邵棠走后,徐令自觉躲进隔壁宫室,一边闭目调理气息,一边仔细留意着戚瑶这边的动静。 戚瑶独坐不久,闻途就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杀了回来。 他们从天而降时,戚瑶正端着盏茶欲喝,她听到动静,便把挨上唇瓣的茶盏拿远了一点。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茶盏边缘,投向院中的不速之客。 只这一眼,闻途就知道,真正的戚瑶回来了。 他正欲发难,就被戚瑶一句话堵住了嘴。 「闻师兄腿脚倒快,说好的一个时辰,如今却刚刚过了半个时辰有余。」 闻途垂下眼,动了动手指。 当即便有三名弟子领命出了院落。 戚瑶轻轻咬着瓷盏,上唇泡在温热的水里,心说老不正经的这捉迷藏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闻途掀起眼睑,眸中剎时充满了乖顺之色:「师尊的命令,我岂敢拖延。」 戚瑶放下茶盏:「师兄说得对。」 她站起身,背着手走到院子里:「我们快去快回?」 闻途勾起唇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快去快回。」 . 上得云头,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修往戚瑶身后一站,说是护送,其实更像是押解。 他们押着戚瑶,一路飞至三十三门的议事大殿——昭明宫。 张不周原是打算在此升一次足以载入仙界史的堂,当众审判徐令;如果众怒够盛,他甚至想让这个「遗臭万年」的「叛徒」就地伏诛。 所以,当戚瑶步入昭明宫时,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副好大的阵仗—— 整个三十三门,除了待罪避嫌的琢光宗、素来孤僻的悬壶宗,其余三十一个宗门的宗主能来的全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派了首席弟子代为出席。 总之,殿中的高位上乌泱泱的全是人,数级台阶之下,备齐了禁锢的法阵和各色令人胆寒的刑具,防的就是万一徐令死鸭子嘴硬,说什么都不认,那就打到他认,或者打到他死。 戚瑶刚把这些骯脏东西扫过一遭,身旁的闻途就突然跪了下去:「弟子办事不力,还请师尊责罚。」 张不周此前便听到了一些风声,现下并不如何意外,仍能温和道:「发生了何事?」 闻途言语悲痛:「叛徒越狱逃走了。」 一言既出,人群中便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第75页 戚瑶在心里「嗤」了一声,默默甩了下靠近闻途的衣摆—— 晦气。 张不周轻咳一声,及时稳住了场面:「诸君莫要惊慌。今日我们相聚在此,乃是要公开人证物证,给叛徒定罪。一经定罪,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依然有正义之士会向三十三门通报他的位置,叫他无所遁形。」 戚瑶听着,挑起一边眉毛。 张不周:「途儿,你先起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你带来的人证。」 「无需介绍。」不等闻途起身,戚瑶就先开口怼了回去,「即使我认不全在场诸位,但诸位也一定都认识我。」 她这话是实话,只是说得不太客气。 一大群说惯场面话的真人真君被她噎得一愣。 戚瑶神态自若地行礼:「还未谢过诸位垂花宗相救之意。」 张不周稍稍颔首:「吾辈分内之事。」 戚瑶直起身:「晚辈还要请教一事,不知是哪位前辈牵头奔赴垂花宗的?晚辈择日定要登门拜谢才是。」 「马屁精」梁桧当场跳了出来:「当然是咱们英明神武的道尊了!这垂花宗狡猾诡秘得很,亏得道尊一语道破其据点,不然等我等摸索前去,你早凉透了!」 「哦?是么?」戚瑶微微一笑,「那便要多谢张宗主了。」 「大胆,这是道尊!」 梁桧拿着鸡毛当令箭。 戚瑶慢悠悠地:「知道了梁宗主。我想,张宗主那么宽宏大量,举世无双,应该不会在意这一个虚名吧。」 自梁桧开口,张不周的脸色便不怎么好,如今更是沉声斥了一句:「够了,梁桧,这还轮不到你讲话。」 前一刻还对着戚瑶作威作福的梁桧当场弯腰告罪,退到人群中再不见了。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言归正传,戚瑶,你素来聪慧,应该知道本尊传唤你来,所为何事吧?」 戚瑶腰杆笔直:「当然。」 张不周:「好孩子,把你知道的同大家说说吧。」 戚瑶环视众人:「诸君,张宗主今日请我来,的确是为洗刷我师叔徐令的冤屈的。」 什么?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不周胸口一痛:「好孩子……你再说一遍?」 戚瑶拔高声量,清清朗朗地重复道:「我今日,是来洗刷我师叔徐令的冤屈的。」 满座譁然。 这……这怎么和道尊通知的不一样? 「放肆!」张不周怒吼一声,「徐令判出仙界的消息,不是你递出的?」 他一张手,便有弟子将那物证纸条呈到他手上。 张不周高举那张纸条,问戚瑶:「本尊所言,可属实?」 「属实。」戚瑶面不改色,「所以今日,弟子要来解释此事。」 张不周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戚瑶借着这空挡,正好道:「这一切,都是弟子的不是。是弟子枉自揣度师叔,是弟子听风就是雨,是弟子黑白颠倒!」 她说到这里,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胸腔震颤不已,「师叔原是潜伏卧底而去,俱是弟子一面之辞,致使师叔蒙此大冤。弟子甘愿入死牢、受极刑,痛思已过。」 这样慷慨激昂的一段话说完,阶上众人的神情渐渐由震惊转为怜爱—— 「这孩子受惊过度,至今神智竟还未恢復……」 「姓徐的作了好大的孽……」 「多好的小姑娘,本来可以有一番作为的,真的天妒英才……」 徐令前科种种,混帐形象深入人心,如今单凭戚瑶一张嘴,众修是断然不会与之共情的。 戚瑶一早便料想如此,所以她还留了后手:「但在入死牢之前,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她大着胆子对上张不周的眼:「敢问张宗主,这垂花宗狡猾诡秘,我家师叔花了数十年才找到其据点位置,您是如何在短短三天之内率领大家赶到的呢?靠占卜?」 她边说边笑:「还是……靠命?」 此言一出,众修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 「完了完了,这孩子真的疯了,居然怀疑到了道尊头上!」 张不周眸若止水:「好孩子,今天的事,是本尊的不对。本尊明知你受了惊吓精神恍惚,还硬要你来做呈堂证供,害得你想起恐惧之事。」 他顿了一顿:「念及此,即使你言语混乱颠倒黑白,本尊也不会怪你的。」 戚瑶仍在笑:「言语混乱颠倒黑白者,有,但不是我。」 张不周默默捏紧了拳—— 不知怎的,他居然有点害怕这个小姑娘的眼神,那样的疏离冰冷,总叫他想起另外一个人。 一个曾经横空出世,却被他设计害死的人。 算来,那人已经死了十年了。 张不周沉默不语,自有人主动请命:「道尊您宅心仁厚,只是此子太过冥顽不灵,实在疯得厉害,不如便遂了她的心愿,叫她去死牢休养反省。」 「对,我看是她日子过得太安稳滋润了,早已不知天高地厚、是非倒正,急需好好教导一番。」 「打入死牢!打入死牢!」 戚瑶噙着一点笑,冷眼环视众人: 师叔,原来成为众矢之的是这等滋味,逆侄今日才算领教到了。 经众修这么一煽动,张不周也有些沉不住气。 第76页 他绷紧面颊,酝酿着处决之词。 正这当,一道悦耳的青年音穿透众怒—— 「弟子倒觉得,小姑娘所言值得琢磨。」 第44章 昭明宫提审徐令 她要做揽月峰主 煽风点火之声戛然而止, 众修纷纷看向声音来处—— 他们本想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是谁,待看清那人面容后,却不约而同地默念了句, 「打扰了」。 也是,这间屋子里, 胆敢公然支持戚瑶、泼道尊脏水的,也就只有这位了。 目光交集处的青年, 头戴镂金冠,身穿宝蓝色广袖长袍,一双柳叶眉、吊梢眼, 面相矜贵却又有媚骨天成。 他是广陵宗老宗主俞闻筝的义子, 柳吟风。 要知道, 广陵宗可是天下第一乐宗, 自玉清仙尊时代起, 此宗就稳居三十三门中的第二位,若不是俞老宗主一心向道、不问世事,张不周他断然没有站在俞老宗主头上称尊的机会。 而这位年轻的义子柳吟风, 深受俞老宗主器重疼爱, 位同副宗主,即使他说的话再重再戳人嵴骨,张不周也不得不按着性子, 给他一些薄面。 张不周:「柳贤侄……有何高见?」 他语气又迟又缓,似在哀求柳吟风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至少是少说两句,不要当众给他难堪。 柳吟风并不吃他那套:「贤侄不敢当,高见更是不敢当。弟子只是觉得小姑娘那一问合情合理,并不邪门离谱, 张宗主怎的就恼羞成怒了?」 今日这不爱叫「道尊」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把「护尊宝」梁桧气得直抽,不过这位小爷,他也实在招惹不起。 张不周沉吟片刻,装疯卖傻道:「近日仙界事务繁多,本尊识海确有混沌……戚瑶,你要问本尊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柳吟风满脸写着「别玩恐吓那套」:「她说——」 「我想请张宗主向全仙界公开,您是如何在短短三日之内,确定垂花宗位置的。」 戚瑶不卑不亢地接过话头,柳吟风勐地收声,一挑眉梢:「对,就是这个问题。」 张不周眸色微动:「这……」 「那垂花宗的位置,是本宗主同道尊一起推演出来的!」 「对对,还有本宗主。」 「还有我,我们一起商议的。」 张不周只是磕绊了一下,便有五六位宗主跳出来承认自己参与到此事之中。 三人成虎,这样一来,张不周的可信度便极速上升。 戚瑶冷着脸,默默点着人头—— 师叔,这叛徒数目远超你我预估,且已报团取暖,恐怕要有强劲外力,才能将其连根拔起。 张不周重获民心,一口气终于踏实地咽进肚子里:「戚瑶,本尊此前不说,是担心给你太多负担,既然你苦苦相逼,那本尊说也无妨。」 他胸口起伏一遭,满面悲天悯人:「当初,在接到你的字条后,本尊便立刻召集各宗各派商议对策。你口中轻飘飘的三日,其实是七八个宗门倾全宗之力的结果。即便如此,本尊还是时常懊悔救你救得太迟,不曾想,救援及时,竟也会遭人怀疑埋怨。」 戚瑶听着,微微一笑: 她还做千金小姐时,曾见过隔壁丞相府里的女眷吵架,说真的,那几个矫揉造作的外室姨娘加在一块,都比不过张不周的半点茶艺。 众修本是抱着看戏的态度而来,不料却被这一老一小玩得团团转,俱攒了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如今正好全撒到戚瑶身上—— 「我看这小丫头和那叛徒根本就是一伙的!」 「道尊莫再犹豫了,不然,还不知她又要吐出什么疯言疯语!」 「请道尊赐刑,将此子打入死牢!」 在谩骂声中,戚瑶与柳吟风目光相接—— 柳吟风的眼神很值得琢磨,戚瑶总觉得,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张不周清了清嗓子,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张不周:「戚瑶,本尊斥你目无尊长、妄造口业,你可认罪?」 戚瑶收起笑容:「自是不认。」 张不周沉声道:「冥顽不灵!」 他张手,殿中的锁链登时像蛇一样立起身子,这些为徐令准备的东西,终是缚住了戚瑶的手脚。 锁链在她身上收紧,勐地一沉。 戚瑶站立不稳,半跪在地。 她抬起头,由下至上望着张不周,眸色又倔又冷,好像匹小狼。 柳吟风抿着唇角,正欲再拦。 这时,殿外传来洪钟般的一声—— 「本座来迟了。」 这一声余音绕樑,大殿中登时充满了细碎的回音。 众修纷纷抬头四望—— 「好浑厚的内力……」 这个声音,戚瑶是认识的。 她眨了眨眼,默默将头埋到胸口。 这种感觉颇为复杂,非三言两语能描绘得出。 呯—— 昭明宫殿门洞开,日光一举泼洒到高阶之下,戚瑶全然被笼罩在日光中,不适应地眯起眼。 一个背着剑的人走了进来,他眉间有一点硃砂红痕,表明他已臻化神之境。 「张宗主,于某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您倒是对我宗颇为照顾啊……」 张不周望着进来的人,沉默不语。 柳吟风立刻反应过来,翩翩拱手道:「晚辈恭祝于宗主渡劫成功,化神大吉。」 第77页 于渊向他颔首:「柳贤侄有心了。」 柳吟风开了这个头,众修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连忙拜见尊者—— 元婴与化神之间隔有鸿沟,当世奇才大多卡在元婴中期不上不下,近三百年来,进入化神期的尊者,不过玉清仙尊、俞老宗主,如今再加上于渊,区区三位而已。 戚瑶紧盯着自己的靴尖,始终不敢回头看于渊。 于渊直直盯着张不周:「于某既已出关,还请张宗主撤回派驻我宗的人手。此外,愚师弟徐令的事,说到底是我宗的家事,于某定会详尽调查,给诸位一个交代。」 梁桧伸长颈子:「什么你的家事,徐令伙同戚瑶,要做仙界的叛徒,这就是全仙界的大事!」 于渊微微一笑,将目光扫向梁桧:「徐令是于某的师弟,戚瑶是于某的师侄,他们两个的事,难道不是于某的家事吗?」 他顿了一顿:「再者说,我琢光千年清名,岂能听凭外人随口污衊?诸君趁于某闭关,大张旗鼓地开堂刑讯,当真不是欺负我宗无主吗?!」 他言辞慷慨,字字都戳在张不周的心窝上。 张不周一时哑口无言—— 他如今只恨自己还是个元婴大圆满,不然也不会吃这种闷亏。 于渊亲自动手解了戚瑶身上的锁链:「到师伯身边来。」 戚瑶听着那声「师伯」,心头一热—— 她的大家长来帮她找场子了。 她乖乖走到于渊面前,弯腰示礼:「宗主师伯。」 于渊:「别来可还无恙?」 戚瑶:「托宗主师伯的福,无恙。」 于渊:「那便好,那便好。」 阶上众修木鸡一般看着两人「师慈徒孝」,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但,那可是化神期的尊者,谁敢顶他一句嘴? 寒暄过后,戚瑶再施一礼:「宗主师伯,今日当着诸位前辈的面,弟子想同您请个命。」 于渊:「但说无妨。」 戚瑶:「徐师叔如今下落不明,揽月峰无主一日,就会遭人监视觊觎一日……」 张不周听得膝盖一痛:…… 要不,你直接报我仙号吧? 戚瑶:「所以,弟子想向您请命,请您准许弟子继任峰主之位。」 于渊挑起一边眉毛,阶上众修面面相觑。 戚瑶:「弟子知道仙界规矩,一峰峰主,至少要达金丹及以上境界,方可守一峰太平。弟子愿与您约定,弟子必将勤学苦练,在未来半月内达成金丹,届时,再公开坐镇揽月峰。」 阶上众修双眼瞪得熘圆—— 他们没听错吧?半个月,从筑基中期步入金丹,这是什么天方夜谭?这小丫头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自戚瑶开口求峰主之位,于渊便隐隐约约能猜出她意欲何为。 小姑娘将自己逼得这么紧,大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劲头。 于渊皱着眉,一时没有答覆。 戚瑶再请道:「弟子别无所求,唯有此愿,望师伯成全。」 「好,」于渊终于下了决心,「好,师伯准你所言。」 他抬眼,环视阶上众修:「诸君见证。」 众修瑟瑟发抖:……尊者您开心就好。 于渊望着哑巴了许久的张不周:「张宗主既无事,那本座就带师侄回去了?」 「被迫无事」的张不周:「于宗主慢走。」 他说得咬牙切齿。 于渊转身,戚瑶落后他半步,正要迈出昭明宫大门时,戚瑶的手里忽然钻进了一张纸条。 她低头一看,纸条上赫然写着: 张不周是叛道之徒,欲知细节,今晚三更,广陵宗四弦别苑见。 戚瑶微微侧头—— 她从余光中,看到阶上的修士俱黑着一张发丧脸,唯有柳吟风衣冠楚楚的,在向她笑。 第45章 投机取巧成金丹 人间温柔江师兄 戚瑶将纸条团在手心里, 跟着于渊上了彩云。 彩云一经飞稳,戚瑶就单膝跪了下去:「弟子近日屡次胆大妄为、言辞不当,还请宗主降罪。」 于渊嘆了口气:「都是我那师弟惹的祸端, 你又何罪之有?先起来吧。」 戚瑶垂眼:「是。」 于渊眼瞧着她起身,才转回头, 去望天际的云海:「说说吧,你和我那师弟,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法很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戚瑶和徐令闹出了什么奸/情。 戚瑶怔了一下, 才欠身道:「回禀宗主, 徐师叔进入垂花宗, 是为查探玉清仙尊的元神下落。而如今仙界的风言风语, 其实是徐师叔自己放出的, 目的是钓出致使玉清仙尊陨落的元兇。」 于渊沉吟道:「师尊陨落必有蹊跷,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戚瑶:「是,垂花宗时任宗主燕息曾亲口承认, 垂花宗余众在玉清仙尊歷劫时趁虚而入。除此之外, 师叔认为,仙界内部还有里应外合的叛徒。」 于渊「唔」了一声:「比如?」 戚瑶犹豫片刻,还是道:「尚未查明, 弟子不敢妄下断言。」 于渊抬起下颔:「你不愿说也罢。不过日后,你, 或是我那师弟,在探查的过程中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你们解决。」 戚瑶有些惊讶:「宗主, 您……」 由于徐令总是到处宣扬自己臭名昭着、举目无亲,戚瑶便真的以为他形只影单、无人可託付,可如今看来,他这位宗主师兄,不就挺会护他的短的么? 第78页 于渊长眉一展,眉心的硃砂红痕也随之舒了几分:「我自己的师弟,我自然是相信他的为人的。他也不小了,总会有些不愿与人说的私事和苦衷。我这做师兄的,旁的帮不上忙,若是连信任都做不到,那真是枉为手足。」 戚瑶听着,免不了地想起江远辞。 有其师必有其徒,琢光宗余峨峰真是个盛产好师兄的风水宝地。 一提起徐令,于渊话匣子大开,不吐不快:「因着一些陈年旧事,我们师兄弟九个,只有年纪最小的徐师弟得了师尊多年照拂。师尊还在时,他行事浪荡出格,与师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无论旁人作何评说,我从始至终都不信徐师弟本性如此。」 他顿了一下,续道:「我猜测,他是打着与师尊不合的幌子,秘密地在帮师尊做一些事情。毕竟,他与师尊最亲近了。」 戚瑶心头勐地一跳—— 得知徐令是假风流后,她也曾如此猜测过。 于渊:「徐师弟如今打算这般玉石俱焚,想是在垂花宗查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师尊……大概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说到这里,这位修为盖世的化神尊者,居然用袖子揩了下眼角。 戚瑶发现他的眼底,同他眉间的硃砂红痕一样绯红。 「哈,师伯今日说多了,叫你见笑……」 于渊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扯起唇角,眼中还有光亮在闪。 戚瑶:「其实……师祖她或有一息尚存。」 于渊勐地转过头。 戚瑶垂着眼:「当时,还是师祖破开了缚住师叔的铁链,弟子才得以将师叔劫出死牢的。」 于渊:「可否详细说来?」 戚瑶应了一声,便把与青玉有关的来龙去脉通通讲给了于渊。 于渊听后,欣然道:「依你所言,说不定真有师尊的一魂一魄寄托在那青玉之中……现下,那青玉何在?」 戚瑶:「被徐师叔贴身放着。」 于渊颔首,垂眼看着戚瑶:「我出关后,听远辞说了几桩近事。他虽遮遮掩掩不愿直言,只说徐令越狱而出、下落不明,但我也能猜到,是你,去劫了死牢。」 这样的事被自家宗主当面道破,戚瑶难免有些胆寒。 她拱手,将头压得极低:「是,弟子大逆不道,还请宗主责罚。」 于渊托住她的手肘,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当真和徐师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总上赶着请罪挨罚?」 戚瑶一言难尽:「弟子……」 于渊将她扶起身,才道:「这并不难猜。毕竟,这世上除了你,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愿意这样坚定地站在徐师弟身边的人了。」 戚瑶听着,心头一震。 于渊垂着眼,满目悲天悯人:「师伯要替他,好好地谢谢你。」 直到落临揽月峰,于渊的那声「谢谢」还始终萦绕在戚瑶耳畔。 她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浑事,经于渊的嘴一说,居然也变得高尚伟大起来。 她从未这样想过自己,从未。 戚瑶甩了甩头,如今,还不是能飘飘然的时候。 她径直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从湿暗的角落里,掏出一只小葫芦瓶。 小葫芦瓶在她手中「哗啷哗啷」地响,那里面装着的,是她刚入仙界时,于渊特意去悬壶宗为她求来的灵丹。 当初她不信任于渊,这灵丹便一直没有服用。 戚瑶拔开小葫芦瓶的瓶塞,将那粒灵丹倒在手心里。 据说,这灵丹能助人打通经脉,连毫无仙缘的凡人都能凭此接气入体,功效之奇堪称开天闢地,若是有些修为的修士服用,怕也能在修行之路上一日千里。 戚瑶正是念着这颗灵丹,才敢在昭明宫里说什么「半月成金丹」的大话。 她筑基、金丹皆是投机取巧,此后必遭反噬,这点戚瑶明白。 可她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戚瑶没再犹豫,抬手将灵丹放到嘴里,走去找水送服。 灵丹在舌尖微微化开,又涩又苦。 这时,一只白鹤落于院中,江远辞从鹤背上翻下:「阿瑶,我听说昭明宫里的事了,你要做峰主?但半个月内怎么可能达成金丹……」 他忽然走进来,戚瑶来不及再找水,索性舌尖一卷,想硬生生将灵丹吞下去。 可灵丹干涩,正卡在她的喉咙里。 她胸口一抽,连忙捂住嘴。 江远辞脚下一顿,微微张大眼:「阿瑶,你在吃什么?」 戚瑶一边摇头,一边用力拍着胸口,憋得两颊隐约发红,这才终于将灵丹咽了下去。 她长出一口气,湿着眼眶向江远辞笑:「师兄……」 她越是装得若无其事,江远辞就越是着急。 他看到戚瑶攥紧的手,皱眉:「你手里有什么?」 戚瑶看着他,利落地将手藏到了身后:「没什么。」 江远辞沉下脸:「你不要逼师兄动手。」 他语气中的温柔无奈远大于威胁,戚瑶根本不怕他,甚至还敢摇头,继续忤逆他。 江远辞没再说话,只是勾了勾手指,戚瑶手中紧紧攥着的小葫芦瓶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眼认出此为何物,连忙伸出一只手去拉戚瑶:「快,快把这东西吐出来!」 第79页 岂料他一手抓了空,戚瑶当着他的面向后跌了一步,堪堪扶着边柜稳住身形,手指抓紧心口处的衣料,双眼紧闭,形容痛苦。 江远辞眉心一跳:「阿瑶,快吐出来,此丹接气入体之前服用尚可,但你如今经脉已开,此丹拓宽经脉的力道太劲,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的!」 可戚瑶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她贴着边柜滑落在地,痛得缩成一个颤抖不已的团。 仿佛有一只拳头探入她的经脉之中,又勐地张开五指,着实难挨。 江远辞盘坐下去,小心翼翼地把戚瑶拉进怀里,又献出一只手臂给她抱着,任她搓/揉发泄,另一只手按在她背上,试图用灵力把那颗丹药逼出。 他陪着戚瑶一起吃痛受苦,直至冷汗湿透几重薄衣。 . 戚瑶再睁开眼时,人已被江远辞抱到了床上,而江远辞就坐在床边,两指正搭在她的手腕上,探着她的脉搏。 他的另一只袖子已经好好地放了下去,遮住被戚瑶折腾出来的青紫的伤。 他抬起眼,与戚瑶对视:「醒了?」 戚瑶盯着自己的手腕:「嗯。」 江远辞撤开手指:「老实交代,这灵丹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话是兴师问罪的话,但偏偏连语气都不捨得重上一分。 戚瑶爬起身,跪坐在床榻边,依言老实交代:「这灵丹我之前没有用,现下吃了,是为了快些进入金丹。」 江远辞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些话,倒同他的猜想差不多。 江远辞不再说话,戚瑶只好大着胆子问他:「师兄,你告诉我,我如愿以偿了吗?」 江远辞迎着她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的目光,点了点头。 戚瑶捏着自己的手腕,忽地绽出一个笑来:「太好了……」 这一笑发自内心,江远辞从未见她笑得如此明媚。 他看着那个笑,心头没来由地一酸。 「不过……」 江远辞一句欲言又止的「不过」,就把戚瑶的笑给说僵了。 江远辞垂下眼,不敢再去看她的表情:「不过阿瑶只能算是个伪金丹。」 戚瑶动了动嘴唇:「什么叫……伪金丹?」 江远辞皱眉:「就是……阿瑶的经脉宽度已经达到了金丹的标准,但你并没有真的结出内丹。」 戚瑶五指张开,不自觉地按住胸口—— 这就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第46章 三更会四弦别苑 你是不是喜欢徐师叔?…… 可她不在乎这些, 她只在乎—— 「没有内丹一事,会被旁人瞧出来吗?」 江远辞摇头:「不探你的内息,是瞧不出来的, 他们只能看到你经脉里的灵力是金色的,他们会相信你已成金丹。但是……」 戚瑶没留意他的「但是」, 只是欣喜道:「那便好。」 江远辞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但是,你以后渡劫入元婴的时候, 就会出现问题了。你没有内丹,吐息不稳,神魂不牢, 扛不住雷劫的……」 戚瑶丝毫不在意, 反过来去安慰江远辞:「没关系的师兄, 我不一定能摸得到元婴期的门槛, 就算摸到了, 在这之前,也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总会来得及结丹的。可师叔的事, 不能再等了。」 她一高兴, 就将心中所念全抖了出来。 江远辞抬起眼:「阿瑶,你为徐师叔这般至生死于度外……」 言及此,他微微皱眉, 迟疑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同于被狐狸脸伙计质疑时的恼怒,江远辞的话犹如春风化雨, 当真钻进了戚瑶的心缝里。 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这赴汤蹈火的第一步是怎么迈出的,恍然间,就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走了这么久,走出那么远。 在江远辞的注视下, 戚瑶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不,这与喜欢无关。我所感念的,是他的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吗……」 江远辞跟着念了一遍,眼睫垂下遮住眸中神色,看不出晴雨,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相信戚瑶的话。 「师兄。」戚瑶低声唤了他一句,「今日之事,包括此前种种,阿瑶真的很感谢你。」 江远辞牵起一个笑:「都是师兄应该做的。」 戚瑶:「还要拜託师兄替我保密,我是伪金丹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徐师叔。」 江远辞注意到,戚瑶念出「徐师叔」那三个字时,眸子里亮晶晶的光。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于是,江远辞也弯起了自己的眼:「好,师兄答应你。」 . 江远辞离开揽月峰时,夜已深沉。 戚瑶向天边招手,居然真的招来了一朵彩云。 她走上云端,从容去赴那个三更之约。 广陵宗的四弦别苑建在一座灵气充沛的仙山上,地处僻静,距本家很远,寻常也只有柳吟风一人住着,的确是个商议密事的好去处。 彩云从灵山上空飘过,戚瑶能听到山谷中传出的乐声。 她循乐声而去,降落在一处雅致的后花园里。 夜深了,周遭的一切都笼在月光中,花园里没什么艷丽的颜色,连盛放的花都是冷色的,蜿蜒的小石子路与小路尽头的石桌石凳上,更是覆了一层清霜。 第80页 柳吟风摘掉了白日里那只雍华的镂金冠,只用一支素玉簪子挽起三千青丝,与之相配的,他身上的长袍换成了清浅的水蓝色,衣摆层层叠叠的,看上去轻薄又柔软。 他坐在石凳上,怀里抱着琵琶。 乐声正从他指尖流溢而出。 戚瑶礼貌地停在小石子路上,没有走去打断他。 柳吟风将头靠在琵琶颈上,合着眼,面如冷玉,指若削葱,秀气的眉随乐声急缓而时蹙时松。 一曲弹罢,他睁开眼,笑吟吟地看着戚瑶,没有说什么「叛徒」之类的扫兴的话,只是问她:「此曲如何?」 戚瑶脱口而出:「有杀气。」 柳吟风笑得更灿了些,一双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过来坐。」 他说着,将琵琶横放在腿上,挽起袖子给戚瑶倒了一杯香茶。 茶碗推来时,碧绿茶汤之上,还飘着氤氲水汽。 戚瑶垂眼看着那些白雾:「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柳师兄照拂。」 柳吟风两手按在琵琶弦面上:「难得有人和我一样看不惯那道貌岸然的张不周,我当然要帮你说话。」 戚瑶扬起一边眉毛,等他继续说下去。 柳吟风拨响了琵琶的一根弦,一张薄纸从月光中生出,悠悠飘到他手中。 他将纸按在桌上,向戚瑶处一推: 「张不周为稳其道尊之位,时常来我广陵宗走动巴结,一来二去混得相熟了,我便在无意间发现了这张东西。」 戚瑶没去碰纸张,只用眼睛一目十行地看,看着看着,微微皱眉:「这是……张不周同垂花宗遗众的传信?」 柳吟风叩起指节,敲了下桌面:「不错。但仅此一张传信,我也拿不准他同垂花宗有何勾结渊源。」 戚瑶:「张不周与垂花宗沆瀣一气,大抵是为了对付玉清仙尊。我与师叔此前在垂花宗据点,曾听垂花宗现任宗主亲口承认,他们在玉清仙尊渡劫时下了绊子。后来师叔留绝笔信与我,告知当年是仙界中人暴露仙尊闭关渡劫的位置,才致使垂花宗遗众出手戕害仙尊。」 柳吟风边听边颔首:「正是了,那张不周是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之辈,把区区一个道尊的名头看得比自己的修为境界还重。当年玉清仙尊横空出世、天赋异禀,难免会让张不周这个老元婴酸红了眼睛。」 戚瑶攥紧手指:「所以,张不周等人勾结垂花宗,杀害玉清仙尊,只是为了把她从仙界第一的位置上拉下来,自己上位吗?」 柳吟风:「对于野心家来说,仙界第一的位置,可不是什么小事,他们会为之不择手段的。你此前,不也因为拔/出了长生剑,而受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吗?」 戚瑶:「可我……天资愚钝,即使碰巧拔/出了长生剑,也断断达不成玉清仙尊的功绩。」 柳吟风一笑:「他们才不会管你究竟如何,他们只要感觉到威胁,就会把这个威胁狠狠地扼杀在摇篮里。」 他将琵琶向怀里收了收:「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当下仙界实在民生凋敝,堂堂道尊居然还只是可笑的元婴大圆满……」 戚瑶听着,背嵴微微发凉:「你是说……」 柳吟风点头:「张不周为了永固他仙界第一的位置,暗中把那些有望大乘,甚至飞升成仙的好苗子,都……」 他并指,在颈间做了个「杀」的手势。 戚瑶只觉毛骨悚然。 柳吟风再次将手按在那张薄纸上:「今日我以此证据为聘,助你洗刷你家徐师叔的冤屈,最终目的是想和你结盟。」 他顿了一下:「我义父他老人家避世已久,我肩上担着整个广陵宗的兴亡,不敢贸然出面与张不周争锋。我只能在暗中继续搜查证据,然后把这些证据全都移交给你。而后,你拿着这些证据去救你家徐师叔也好,去扳倒张不周也罢,甚至,就算你想自己上位做道尊都可以。只要能扶正三十三门的歪风邪气,你做什么,我都会帮助你的。」 戚瑶沉吟一阵: 柳吟风是广陵宗的少主,他若想找人代为出面,自可找到千个万个比她更出色更得力的修士,那么—— 「为何是我?」 戚瑶问。 柳吟风:「首先,你救人之心迫切,可与我互利共赢,其次……」 他将琵琶向怀中一揽,笑眼弯弯:「知音难觅。」 戚瑶没再看他,只是将手按在那纸罪状之上:「我明白了。」 . 驾云离开四弦别苑,戚瑶直奔正东而去,等到飘至仙市上空时,天色已然微明。 这一夜暗潮汹涌,自是不必睡了。 时辰尚早,仙市里没有几个行人,戚瑶熟练地走上岔路,进到黑市之中。 几日不见,这号称「金迷纸醉不夜城」的黑市,竟满目萧条—— 街道两旁的血店大门紧锁,门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告示和封条,街上漆黑一片,一个活物都没有,唯有一些白惨惨的纸张被风兜着,像落叶一样在地面打滚,发出「沙——沙——」的响声。 戚瑶干脆摘下面具,随手从地上捞了张纸来读。 读罢,她抬眼,冷冷地扫视全街: 这铺天盖地的纸上,都是同样的内容—— 那是三十三门的悬赏令,每一张都画着徐令的尊容,画像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同仇敌忾、道貌岸然的话,又给徐令扣了好大一顶「叛徒」的帽子,末尾的赏金是十万块灵石。 第81页 黑市不乏亡命之徒,三十三门在此集中派发悬赏令,还许出这么诱人的巨额赏金,就是压根没想给徐令留活路。 戚瑶将悬赏令狠狠团在手中,快步向千岁楼走去。 这一路上十室九空,唯有千岁楼的门缝里,还隐约透出暖光。 戚瑶正欲推门而入,就听内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对话声。 她放下手,垂着眼,侧耳细听。 「有何不可?那可是十万块灵石,反正楼主也就剩那么一口气了,这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我们不好么?」 「对啊,看楼主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应该也活不久了。咱们拿了那十万块灵石,就可以把对面那许久看不顺眼的血店盘下来,让那些趾高气昂的臭荷官全都去当花楼小倌……」 「啧啧,一想到他们娇滴滴地喊咱们恩客的样子,我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嘘,别笑那么大声,小心叫楼主听到。」 「怕他作甚,小爷我现在就提刀上去砍了他,自己挣个楼主噹噹!」 「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我也要去!」 砰—— 八个伙计说得正热闹,那一人多高的大门忽然被人踹了开来,夜风灌入楼内,好不清凉。 第47章 千岁楼邀君入画 师叔,我们回家…… 戚瑶背着手走了进来, 挑眉:「早上好,诸位?」 八个伙计头皮一麻,其中一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咬咬牙,二话不说就甩开手腕, 银刀「嗖」地向戚瑶刺去。 戚瑶站在原地没有动,雪亮刀锋近身之时, 她身周忽然涨出一道金色结界,刀尖戳在结界上,瞬间就被弹了出来, 「哐」地一声插进木制地板, 刀尾「嗡嗡」震颤不已。 八个伙计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戚瑶垂着眼, 金光由底至顶推过整道结界, 结界完好无损。 「好别致的见面礼。」 戚瑶一边说, 一边向前迈了一步。 八个伙计你推我搡地退了两步。 「啊,贵……贵客,您今日来, 是想问点什么?」 戚瑶:「我什么都不问, 我是来找你们楼主的。」 她嗓音冷冷的,隐有杀气,听着就像是来寻仇的。 八个伙计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同时向楼梯处伸手:「您请, 您请。」 戚瑶没再说话,只是从八个伙计当中穿行而过,一级一级登上老旧楼梯。 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戚瑶拐入第二层的楼梯口, 身形没进黑暗之中。 伙计们拌嘴的声音传了上来—— 「就说让你们早动手吧,现在好了,好大一只煮熟的鸭子,白白叫人吃了。」 「呸,你在这当什么时候事后诸葛亮,当初把刀交到你手里的时候,不是你推三阻四,唯唯诺诺地说不敢的吗?」 「都安静会儿吧,吵吵什么……」 行至第三层楼,伙计们的声音就渐渐听不到了。 再往上破开数尺黑暗,日光和月光就同时从头顶倾泻下来。 戚瑶放轻脚步,一点一点登上最后几级楼梯,在观景台上,露出小半个身子。 不知是她吃了灵丹修为大增,还是徐令重伤在身五感迟钝,徐令真的丝毫没有觉察出有人来了。 戚瑶站在原地,仰望玉阶之上—— 徐令侧对着楼梯口,抱膝倚在凉亭内,仰着下颔在看将逝的月亮。 他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中衣,胸口衣领大敞,披髮垂至腰际,腰身极窄极瘦削,仿佛不盈一握,忽生出些易碎的美感。 戚瑶没有打扰他,只沿着玉阶继续向上走,离得近了,她才看到徐令裸露在外的胸膛上敷了些深褐色的药膏,药膏下的鞭痕仍肿着,便将这些药膏顶得好像条条纵纵的山岭,「山岭」两侧微微泛红,煞是怜人。 他的嘴角也撕裂了一点点,血迹擦净了,就只剩下一个嫩红的包。 他长得那么好看,受伤也有受伤的美,盯着他的伤瞧得久了,难免叫人发了疯地想去亲口尝尝,那伤是什么味道的。 戚瑶闷头走着,好像前来朝圣的信徒。 徐令终于发觉到她的出现。 他张手拉紧衣领,茫然眨眼:「小师侄,你怎么来了?」 戚瑶停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上,仰首道:「师叔,同我回揽月峰吧。」 徐令平放下一只膝盖,一手架在立着的膝头上,发梢像猫尾巴一样滑进他怀里:「多谢小师侄好意,不过,琢光宗我是混不下去了,在这黑市避世隐居,当个混蛋楼主也挺好。」 他坐得张扬恣意,语气也美滋滋的,若是戚瑶空降于此,说不准就信了。 可她一路走来,看到了真相。 戚瑶:「师叔,我不聋也不瞎,你骗我作甚?」 徐令眨眨眼,收了收笑意。 戚瑶:「如今,三十三门痛下十万灵石悬赏师叔的项上人头,你自己家的伙计现在就在楼下商量用哪把刀杀你最趁手,师叔,你如何自处?」 徐令垂下眼,小声嘟囔:「黑市素来能者居之,他们想杀我而后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镇得住……」 戚瑶一级一级走完最后几级玉阶:「真的吗?师叔,你自己低头看看你身上的伤。」 徐令肿着嘴角:「我……」 第82页 戚瑶走到他身边,蹲伏下去:「师叔,我要当峰主了,你不想来亲眼看着我登上峰主之位吗?」 徐令垂眼看着她,惊喜道:「小师侄,你金丹啦?」 戚瑶勾起唇角,点头:「嗯。」 徐令转开目光,嘆了口气:「小师侄,不是师叔不愿亲去祝福你,只是……你说得都对,现下这情势,我难以自处,即使我回了琢光宗,也只会连累你,连累师门……」 戚瑶听着,微微皱眉。 徐令:「我不愿如此,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在这千岁楼,让随便哪个刺客杀手捅了换钱,也算功德一桩。」 戚瑶攀上他的膝头,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师叔,你忘了吗,师祖要你活着。」 徐令将手抽出,反覆住戚瑶的手背,苦笑道:「等到黄泉之下,我亲自去找师尊请罪领罚。」 他嘆了口气:「当初在垂花宗,就该让张不周一掌把我拍死算了,之后也不会叫小师侄被我连累,陪我受这么多的苦……」 他说得认真又恳切,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里边映着戚瑶的倒影。 戚瑶喉咙发紧:「那时,若不是我跟着去了,师叔该当如何?」 徐令仰起头,笑了笑:「若是小师侄没有去啊,我想想,我依然会一把火烧了垂花宗,然后再和赶来的三十三门拼个鱼死网破。」 戚瑶看着那个笑,再次道:「师叔,同我回揽月峰吧。」 徐令张了张嘴,戚瑶伸出两指,按在他唇上。 他的嘴唇软软的,微微泛凉。 徐令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毛,不过,并没有避开她的手。 戚瑶:「我走投无路之时,是师叔以峰主之名,收留我。如今,换我以峰主的身份,邀请师叔来我的峰头住。」 她努力压住哽咽,笑道:「我揽月峰九百九十九间宫宇室室皆空,你可以一天换一间房住,天天不重样……」 她说着同徐令当初一模一样的话,徐令看着她,眼角慢慢晕染上一抹浮红。 他没有点头,戚瑶吸了下鼻子,继续道:「你在担心什么?凡世莺歌燕舞丰腴美丽,我可没有精力染指一个漂亮的老傢伙……」 若不是今日脱口而出,连戚瑶自己都不知道,她居然将初见徐令时,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这般一字不差。 「如此安排,可还愿意?」 她眉梢微动,期冀地看着徐令。 徐令看了她一阵,扯起唇角,点头闷声道:「嗯。」 这一声从喉咙里挤出,半是破碎,半是嘶哑。 戚瑶扶着膝头起身,依然拉着徐令的手。 她顺着两人相牵的手臂看去,看入徐令眼中:「师叔,我们回家。」 观景台上,一轮崭新的红日从地平线跳出,盪尽世间最后一丝黑暗。 . 自于渊突破化神出关,驻扎在琢光宗的三十三门弟子便被尽数赶走,于是,戚瑶与徐令的回家路,一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 上得揽月峰后,徐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独自跑去玉清神殿内,面朝着那尊丈高的金像,长跪了三天三夜。 直到戚瑶担心他伤口崩裂,揣着从仙市买来的灵药来找,才终于把这个老东西从冰凉的地砖上拉起来。 徐令跪玉清,连蒲团都没垫。 在这之后,徐令结结实实地发了几天高烧,烧得两颊绯红、神志不清,以至于对着戚瑶笑,说自己好大的福气,一只脚都踩到阎王鞋跟了,还捡了这么个侍奉床前的便宜女儿。 戚瑶当场没介意他倚老卖老,占自己的便宜,转身就在他的药里多添了半两黄连—— 话说得这么难听,一定是吃苦吃得太少。 但其实戚瑶心里明白,徐令修为深不可测,他会把自己烧成这样,断不是因为他身体柔弱不济,只是从前在外边,他总要强撑着那么一口气,现在回了家,家里有人照顾,他才终于肯放任自己病一病。 这么多年积压的心火,这一次就算是全都泄出来了。 等到徐令大病初癒,戚瑶与全仙界定下的半月成金丹之约,也只剩下最后的三两天。 戚瑶驾云去了清音宫,给于渊和三十三门的来使展示自己经脉内的金色修为,顺便敲定了继任峰主的日子。 她已成金丹的消息,这就算是公开了出去。 仙界一时震动—— 旷世奇才如玉清仙尊那般,尚要十年才能突破金丹,这个小姑娘被捡进仙界的月份,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她居然已经是金丹了! 这一夜,无数蹉跎百年的老筑基辗转反侧,无数终生练气的外门弟子泪撒江河。 张不周大概是直接气昏了过去,直到戚瑶的峰主继任仪式之前,他都没有任何动静。 现下时局未定,戚瑶的峰主继任仪式不便办得太过隆重,但依于渊的意思,这好歹也是宗门的大事一桩,不能寒酸着办。 于是,于渊虽未给戚瑶安排什么锣鼓喧天、万人祝祷的大场面,但他把另外七位峰主全都带到了揽月峰,共同见证戚瑶继任一峰之主。 那么多位真君到场亲贺,也算是给足了戚瑶排面。 戚瑶站在院落门口,看着诸位师伯师姑下了彩云,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眼角忽然酸胀不已,一时说不出话。 「都是要做峰主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啊?」 第83页 太华峰主背着手,打趣她道。 「没,」戚瑶扇了扇眼角,「前辈们身上有光,好生耀眼。」 八位峰主彼此看看,俱是摇头一笑。 兰若峰主:「怪不得小阿瑶当初把我们拒绝了个遍,原是人家生来就是要当峰主的。」 戚瑶摸摸鼻尖,终于收拾好情绪:「师姑您就别开阿瑶的玩笑了,阿瑶当初辜负了诸位前辈的好意,还未来得及和前辈们当面道歉。」 八位峰主连忙摆手,于渊开口道:「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已,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另外七位峰主跟着点头,淮麓峰主引颈望向院中:「姓徐的,别藏了,还不快点滚出来迎接你师兄师姐?」 戚瑶神思一凛:原来,她劫了死牢,又将徐令藏在揽月峰这事,前辈们一直是知道的。 徐令应声从院墙后转出,低垂着眼,满脸讪讪,他烧了这么久,人烧瘦了一圈,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病气,看上去无辜无助又可怜。 由于淮麓峰主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好,戚瑶当即后退了一步,抬起一只手拦在徐令的方向上,眼中警惕骤起。 淮麓峰主好笑地看着这头亮出利爪的小狼,无奈道:「小阿瑶,你紧张什么?我们不会动手揍他的。」 他柔声安慰完这句,又向徐令瞪眼:「过来!」 徐令乖乖应了一声,从戚瑶身边飘过,飘到师兄师姐面前,挨个拱手见礼。 他漂亮又年轻,落到师兄师姐的手里就好像一只布娃娃,一下就被抓住了衣袖和发梢,从头到脚都动弹不得。 太华峰主拉着徐令的一条胳膊,从肩膀捏到手腕:「你的事,宗主师兄都同我们几个说了,没想到你这么多年都在我们这演戏呢?」 徐令被他捏得微微皱眉:「师……师兄恕罪。」 太华峰主打了下徐令的手心:「少来这套,我就是试试你身上有没有重伤,你这表情怎么跟我暗中卸了你胳膊一样?」 徐令「唔」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兰若峰主拢着徐令的发尾:「行了,你打他做什么?师弟虽瞒了咱们这么多年,但他也因此受了不少苦,也算折罪了罢。」 徐令大为感动:「师姐……」 淮麓峰主抬起一只手:「慢着,别高兴得太早,你师姐原谅你了,可你师兄还没有啊……你说你怎么回事,天天装成个二五八万的样子,把我们骗得好苦!」 徐令可怜巴巴:「师兄,这说来话长……」 淮麓峰主:「那就长话短说!我问你,师尊知道你装风流的事吗?你和她老人家的争吵也都是演的吗?」 徐令点头:「师尊知道的,我们……都是逢场作戏。」 「漂亮。」淮麓峰主差点气昏过去,「师尊我不敢说什么,可你,你等着,等你病好,我非要祭出家法,好生抽你一顿泄愤!」 徐令言辞恳切:「只要师兄消气,要我如何都可以。」 于渊连忙道:「徐师弟,你师兄只是心疼你什么都自己担着,不愿告知我们,让我们共同承担而已。」 徐令一笑:「我明白。」 于渊看向被晾在一旁的戚瑶:「好了,徐师弟的事就先说到这吧,莫忘了今日的正事。」 他开口,所有的目光都随之落到了戚瑶的身上。 徐令自觉走到戚瑶身后,八位峰主在二人对面一字排开。 于渊站在正中,张手召来一块玉牌、一枚印玺。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对戚瑶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揽月峰的峰主了,身为峰主,当有为人师表的品性,身先士卒的觉悟,方可守一方太平。可有信心?」 戚瑶深吸一口气,正欲郑重应允,就听天边传来一声嗤笑—— 「窝藏叛徒之辈,也配当峰主?」 第48章 继峰主剑拔弩张 摸摸头 戚瑶抬眼, 却见梁桧领着一群三十三门的小辈,正从云端向下望。 淮麓峰主扫视一圈,不见张不周的身影, 忽然笑道:「小走狗,今日你主子怎么没来啊?」 梁桧没有回话。 淮麓峰主:「怕不是他没拿绳子栓住你, 你就偷偷跑出来了吧?」 梁桧的面色有些难看。 于渊沉声制止:「师弟,不可无礼。」 淮麓峰主用眼瞧着梁桧, 稍一拱手,眸中满是讽刺:「是,宗主。」 梁桧歪着嘴笑:「道尊近日为叛徒一事操劳过度, 旧疾復发, 不宜抛头露面。这点小事, 便由梁某代为执行。」 戚瑶想起黑市里那铺天盖地的悬赏令, 心说贵主子近日的确是忙—— 忙着阴人。 梁桧紧盯着徐令, 向身后招手:「给我把这个叛徒拿下!」 戚瑶高声道:「梁宗主误会了!」 她突然出声,彩云上的人皆顿了一顿。 戚瑶从容一笑,垂眸道:「这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叛徒, 这是我揽月峰新收的弟子。」 言及此, 徐令颇配合地弯下腰,让戚瑶摸了摸他的发顶。 戚瑶:「我愿以峰主之名担保,定会好生管束揽月峰弟子, 若他日后长成个叛徒,我定第一个提头向全仙界谢罪。」 梁桧直接听笑了:「小丫头, 你给我唱戏呢?整这么幼稚的託辞,是在侮辱我吗?」 「梁宗主。」于渊抬眼,「按照我宗规定,各峰峰主拥有邀凡人入仙山的权利, 还请你尊重我宗的揽月峰主。」 第84页 梁桧「呵」了一声:「若是尊者您都在这闭目塞听装煳涂的话,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一抬手,于渊原地未动,其余七位真君同时上前一步,跟于渊比肩,将徐令和戚瑶死死地挡在身后。 戚瑶抬头,与徐令对视一眼,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摆。 作为回应,徐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梁桧暗道有趣。 他伸出两根指头:「于宗主,我给您两条路。一条,您交出叛徒,我们就此别过,您想要小丫头做峰主也好,做宗主也罢,三十三门绝不干涉。另一条……」 他说到这,语气忽然加重:「琢光宗自愿退出三十三门,独立于仙界,往后生灭,三十三门概不负责。」 于渊似笑非笑:「梁宗主,三十三门还是先师玉清仙尊一手扶植起来的,如今你越俎代庖要我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不觉得可笑吗?」 梁桧双手交叠身前,长嘆一声:「于宗主,时代变了,现下的道尊是张不周张真君,我奉道尊之命,前来向于宗主问个取捨。」 他抬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指头,并指向前挥了挥,他身后的弟子纷纷举起仙器,摆好进攻的姿势。 「我再给您半炷香的时间,您好好考虑一下。您是化神尊者,我们不敢动您,不过,您家这包庇叛徒的小峰主……」 梁桧盯紧众人身后的戚瑶,露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笑。 戚瑶怒从心生,张手召出青云剑,剑身微微轰鸣。 梁桧手腕一翻,一条蛛丝从他指尖飞出,精准缠住戚瑶持剑的手腕:「小峰主,稍安勿躁。」 戚瑶本能地挣了一下,挣不开。 梁桧隔空拨动蛛丝,戚瑶五指一麻,青云剑「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其实蛛丝震得并不痛,但却莫名异样,仿佛有一些不便与人说的东西,被梁桧窥探去了。 徐令弯腰捡起青云剑,剑尖一抬:「收起你的骯脏东西!」 蛛丝断裂,「嗖」地弹了回去,梁桧意味不明地拈着指尖,眸中却满是愉悦的笑意—— 他心情忽然变得很好,甚至都没去回击徐令。 徐令将剑柄交还到戚瑶手上,一只手臂压在戚瑶身前,做出一番保护的姿态:「师兄……」 他想说,不然就把他献出去算了,三十三门的位置何等珍贵,一旦退出,全宗上下就会失去无数资源,这是因小失大之举,不可取。 但他也知道,戚瑶千里迢迢把他接回来,不是让他来说这种话的。 还好,太华峰主及时打断了徐令,没让他继续纠结下去:「愚弟闭嘴!」 他忽然吼了一声,吼得徐令一抖。 太华峰主瞪了徐令一眼,压了压喉咙:「宗主师兄,如今这三十三门藏污纳垢、沆瀣一气,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与之割席,落得清白。」 于渊抬眼看着太华峰主,仍是沉默。 梁桧远远地嗤笑了一声。 淮麓峰主:「就是,退就退,没有了先师,这三十三门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于渊目光偏转,定在淮麓峰主身上,眸色深邃。 兰若峰主:「还请师兄早下定夺。」 闻言,于渊颇为意外:「师妹,你也……」 他这位师妹平日最为安静娴和、不喜世事纷纭,如今居然连她都开了金口,看来,真的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候了。 于渊:「梁桧,我琢光宗的心意,你都听到了。交人?不可能。三十三门,退便退了。」 一旦决定撕破脸,他连客套都免了,干脆直唿其名。 偏生他辈分实力在那,话又说得散漫随和,真叫梁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气却也不好发作。 「好!」梁桧攥紧手指,从喉咙里低低地喝出一声,「我这就去禀明道尊,昭告天下。」 于渊眼皮都没掀:「不送。」 梁桧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地来,最后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走了。 于渊一个个看过身边人,像是终于放下了始终郁结于胸的事,心口乍然一轻,人也鲜活生动许多。 太华峰主拍着于渊的肩,对徐令和戚瑶挑眉:「徐师弟你年少流落在外,戚贤侄你入门太晚,你们都不知道,咱们这于宗主,是做了首席弟子,后来又当了宗主,才这么八风不动、老气横秋的。不然吶,他会是全宗最牙尖嘴利的一位,脾性清贵,嘴又刁钻,一句话就能把张不周那老贼按到地上爬不起来!」 周遭的真君都在笑,徐令也跟着他们弯了眉眼,可当他看向于渊,那满眼的笑意下忽然就多了些什么东西,变得复杂难辨。 于渊笑嗔:「不如你来当宗主,替我老气横秋好了。」 他微微皱眉,眉心的硃砂红痕随之轻动。 太华峰主连忙拱手向他,嘴里「尊者」「师兄」「息怒」「不敢」,乱七八糟地念了一通,还一边念一边笑,诸位真君都在笑他。 戚瑶站在一旁,日光转过一个角度,越过林梢,打在她的心口上,她觉得连血肉深处都暖了起来。 她忽然好喜欢琢光宗,好喜欢宗门里的氛围。 她对面前这些人,曾有过怀疑、疏离、猜忌、嫌怨,这是因为她在凡世流亡的经歷教会她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她一度将自己的心封锁,不愿与人知,不敢与人知。 第85页 这风声鹤唳的两年,她以为她已经永堕九重炼狱,是他们,伸出带有体温的手,把她拉回了人间。 人间真好。 第49章 继峰主剑拔弩张 她想碰一碰徐令 与此同时, 昭明宫内。 张不周坐在尊座上,梁桧拱手于下首,满眼谄媚:「尊主, 那姓于的给脸不要,您明明给了他机会, 他却还是愚蠢地选择退出三十三门,可真是一贯地舐犊情深啊……」 张不周冷哼一声:「舐犊情深?可笑。不识时务的蠢货罢了, 若不是玉清亲传秘法与他,就凭他那根骨,再活三辈子都化不了神。」 梁桧:「尊主说的是, 放眼四海之内, 根骨绝佳者, 还得说是尊主您。」 闻言, 张不周眸色一暗:「净会熘须拍马, 本尊的根骨自己清楚,断断比不上那一载入金丹的戚瑶啊……」 他尾音半拖着,不是羡慕, 不是嫉恨, 而是赤/裸/裸的杀意。 梁桧却是双眼一亮,腰仍弯着,脖颈却伸长上扬, 好像深潭里的王/八:「尊主,您猜怎么着?那戚瑶的金丹, 是假的!」 「假的?」 张不周有些意外,却还极力压着嗓音里的喜气。 梁桧重重点头:「假的。我用蛛丝探过她的灵脉,发现她经脉宽度虽已至金丹的标准,但她体内根本就没有内丹在运行。」 他顿了一顿, 阴恻恻地笑道:「不知……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打通经脉,结果遭报应了。」 张不周若有所思:「怪不得她本来毫无仙缘,却在擂台上当众接气入体,原来是用了歪门邪道啊……」 梁桧观察着张不周的表情:「正是。尊主,我这就将此事,同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的消息一併昭告天下!」 「慢着。」张不周稍稍抬手,「不可,不可。昭告天下最多让她身败名裂,本尊要让她像之前的那些蠢货一样,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他的表情太多疯狂可怖,梁桧看着,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尊……尊主您想怎么做?」 张不周一抬眉眼:「本尊?本尊要拿最好的灵丹仙水给她,助她早日突破元婴。」 梁桧乍听不解,细思之后简直毛骨悚然。 他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还是尊主您想得周全。」 他的尊主,已经胆大妄为到连天道都敢算计—— 他是想借雷劫的刀,兵不血刃地杀戚瑶的人。 . 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的消息放出之后,琢光宗并没有如张不周所愿,落到群起而攻的境地里。 实际上,在整个仙界之内,支持和指责的声音各占半壁江山。 支持琢光宗的宗门大多是于渊甚至是玉清的故交,但令人意外的是,那超然物外的隐世大宗——广陵宗的少宗主这次居然也站了出来,公开表示即使琢光宗不在三十三门之列,广陵宗也愿为其继续提供优待。 戚瑶为此特意跑了趟四弦别苑,当面同柳吟风道谢。 柳吟风只是笑笑,之后,又给了她第二件张不周的罪证。 那是张不周许久不用的一块腰佩,柳吟风说,那上面有垂花宗蛊术的痕迹。 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时间久了,便也没什么人还记得「叛徒」一事。 徐令这劫,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徐令在揽月峰休养了一阵,渐渐地,也敢壮着胆子出去转转。 戚瑶陪他去了趟黑市,好好整治了千岁楼那群欺主的伙计。 不得不说,千岁楼主威名在外,手段果真酷烈,不过戚瑶看着,也并不觉得如何不忍,毕竟这样一番下来,那些伙计当真都乖顺了不少。 二人出了千岁楼,都没戴面具,坦荡得很,还真有血店的荷官认出戚瑶,探出头来打招唿:「哎呦,戚峰主,久仰久仰。」 招唿完,又扫了眼徐令:「戚峰主,您带座下仙众出来透气啊?」 徐令听得不太满意:「什么座下仙众,我是她师叔。」 荷官看向戚瑶,戚瑶抬眼看着徐令。 徐令手持面具抵在额头上,一双桃花眼躲在阴影里向戚瑶狂眨,似乎在哀求她卖给自己一个面子,不然自己以后在黑市里很难混。 戚瑶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后撤了一步,面无表情。 荷官已经准备好看徐令的笑话,却听戚瑶道: 「是的,师叔。」 她恭敬拱手,眉眼间夹杂着些许无奈。 荷官差点惊掉了下巴,徐令原地表演了一个春风得意。 之后,他们还撞见了很多张不周的人,这些人忙忙碌碌的,听说是在寻上等的仙水灵药。 戚瑶藉机将柳吟风的话转述给徐令,末了还补上一句:「那老元婴真是急红了眼了。」 徐令被她一句「老元婴」逗得前仰后合,连连称绝。 然,两人谁都没想到,不出三天,这些仙水灵药就都被梁桧捎着,送上了揽月峰。 梁桧来时,徐令正在调息打坐,戚瑶没打断他,自己单枪匹马地迎了出去。 梁桧站在院外,也是孤身一人。 他手里端着个铺有红色绒布的托盘,托盘内摆满了瓶瓶罐罐,每一瓶每一罐都是绝佳上品。 戚瑶慢条斯理地跨过门槛,又慢条斯理地合上院门,这才转身看着梁桧,几乎是把「怠慢」二字写在了脸上:「梁宗主此行,所为何事?」 第86页 梁桧下颌微扬:「本座奉道尊之命,前来给峰主赏些补药。峰主近日跨了大境界,道尊一方面对你赏识有佳,另一方面又担心你境界跃升太快、身子有亏,这便四处寻仙问药,好给峰主滋补。」 戚瑶眼皮都懒得掀:「那便多谢张宗主了。我待会就把这些补药收归入库,日后定会好生进补。」 她说着,就要施一个法诀,从梁桧手中接托盘。 岂料梁桧将托盘向怀里一抱:「峰主会错意了。你将赏赐收归入库,日后用与不用的,本座也不好交差。」 他顿了一下,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道尊的意思是,要本座亲眼看着峰主服下这些补药。」 他一字一顿,字字皆不怀好意。 直到这时,戚瑶才抬眼,将那托盘中的瓶瓶罐罐挨个扫视一遍—— 这些补药,单拿出一样来,虽不如悬壶宗的那枚灵丹那么珍稀灵验,但加到一起,也足够将她的经脉撑开两三个小境界,甚至可以助她直接沖入元婴。 戚瑶微微眯起眼:这些东西,拿去赏给任何一个另外的修士,都是可以披肝沥胆、誓死追随的恩情,可偏偏拿到她这个「伪金丹」面前,说好听了叫无心,说不好听了就是毒杀。 识海里有个小声音在不断地告诫戚瑶:不想赤手空拳地挨雷噼的话,就不要碰那托盘里的东西。 戚瑶许久无话,梁桧就捧着那只托盘,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怎么?峰主这是在担心道尊加害于你吗?」 戚瑶闷声:「岂敢。」 梁桧将托盘递到她眼下:「那峰主,领赏吧?」 戚瑶用两指挡住托盘,抬眼向梁桧:「梁宗主,希望您清楚,这可是在我琢光宗的地盘上,本峰主若是执意不肯用药,梁宗主难道还要捏开本峰主的嘴,亲手将药灌下去吗?」 梁桧一笑:「这是你的地盘又怎么样?你是主,我是客,那又怎么样?」 他低下头,凑得好近,几乎是贴着戚瑶的耳朵: 「你敢去求助于宗主吗?你敢将拒不服药的原因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吗?你还不是骗了他,才拿到这个峰主之位的?」 他越说声量越高,戚瑶下意识回头去望院门—— 她好怕徐令会听到。 戚瑶就这么别着头,紧盯着竹制的院门,全身上下微微颤抖。 她一时之间不敢看梁桧,她不知道梁桧是怎么发现她的秘密的,她只知道,「伪金丹」的事,梁桧知道了,张不周也知道了。 他们今天就是来将她的军的。 她将利害在心里过了几遍,再转回头时,眼底的怠慢与闲散消失了,清冷的眸子里甚至浮上了一点笑意: 「梁宗主,何至于此。道尊的好意,我领受便是了。」 梁桧一端托盘:「峰主请吧。」 戚瑶挑了只最小的瓷瓶子,拔开瓶塞,将内里的东西向嘴中一倒,一口就吞了下去。 梁桧不依不饶,一步未退。 于是,戚瑶又拿起了第二只瓶子。 如此,三只、四只、五只…… 这些东西的确都是好东西,也并不难入口,戚瑶没必要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她的神色一直淡淡的,淡淡地喝净一瓶,又拿起下一瓶,直到托盘内的所有补药都被她扫荡一空。 戚瑶斯文地蹭了下嘴角,口中也不知是怎么个味道。 梁桧满意地收起托盘:「幸不辱命。本座在此恭祝峰主功力大涨,早日突破元婴了。」 戚瑶垂着眼,并不回他。 梁桧大笑着转身,踏云而去。 戚瑶揣着那一肚子灵丹妙药,平静地推开院门,回到院中。 徐令仍在蒲团上打坐,面色泰然,唿吸平缓,好像一尊有生气的玉观音。 戚瑶满腔复杂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他—— 她不知道雷劫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自己这废物的功力能不能挺得过去……面前这人,应当是见一眼,少一眼了。 可她的手,还是在抚上徐令面容的前一瞬,停下了。 算了。 那几根手指抖了抖,蜷缩成一团。 她这情愫本就是逾矩、是痴心妄想,她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戚瑶走出几步,在徐令的对面盘坐下去,合上眼。 从喝下第一瓶药起,她的经脉就开始隐隐胀痛,所幸经过悬壶宗灵丹一事,她已经学会忍耐了。 而忍耐的结果就是,她在不知不觉间,痛昏了过去。 . 再甦醒时,戚瑶只觉得身子很温暖,她动了动手指,无意勾住了一片薄纱。 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就看到徐令素白流利的下颌线,而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这个人的怀里。 徐令受她牵动,垂下眼,满面喜气:「小师侄,你根骨果然绝佳,这就要元婴了!」 戚瑶识海轰然一响,她一把推开徐令,看到两人身下飘动的彩云,还有那黑沉沉的天际。 电光划破长空,戚瑶这才意识到,她方才听到的轰响,不是臆造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雷声。 第50章 天风山入劫元婴 师叔的净土 徐令捂着胳膊:「小师侄, 你不要怕。金丹入元婴,元婴入化神,化神入大乘, 大乘至飞升,都是要歷雷劫的, 这很正常。」 第87页 戚瑶满目怔忪:「我们这是要去哪?躲……劫吗?」 此时此刻,她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倖—— 徐令顶着天雷带她驾云远去, 岂不就是要躲劫吗? 徐令直接听笑了:「小师侄,这劫可是躲不掉的,它会追着人跑的。再说了,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根骨差些的, 终其一生都想被天雷噼上一遭, 以证明自己的修为实力, 可人家天雷清贵得很,断不噼无能之人。」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戚瑶的问题:「哦, 对了, 我们这是要去天风山,那地方天高路远、清气充沛,是你师叔我的洞天福地, 我的雷劫就都是在那里歷的……小师侄你放心,有天风山的清气加持, 你绝对不会有事的!」 对于仙者们来说,这私家洞天福地,就像身体上的隐秘部位一样,是最大的弱点和隐私。 他们每每进到此处, 或为渡劫,或为疗伤,这些都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为防仇家趁虚而入,或是对手争抢地盘,仙者们一般都会将具体位置捂得死死的,不愿与人知。 很多仙者甚至会对自己的洞天福地,产生类似对母体般的依恋,无论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这里,都是他们最后的赖以生存的港湾。 如今徐令竟愿意与戚瑶共享自己最在乎的净土,也实在是用情至深了。 戚瑶转过头看着徐令,欲言又止。 . 与此同时,余峨峰上。 邵棠抱着一摞经书,匆匆地在山路上跑—— 这天阴沉得可怖,她得快些回房躲一躲,今日的功是练不成了。 忽然,路旁的竹林里传出一阵打叶之声,邵棠下意识向旁侧一瞥,一眼瞥到一个漆黑的身影。 她脚下一绊,险些栽倒在地。 黑影晃了一晃,一道灵力推出,扶住邵棠的手肘,助她稳住身形。 黑影这一动,邵棠就认出他了—— 毕竟,并不是谁施法时,都能有这么好看的仪态。 「江师兄!」 邵棠一手抱着经书,一手向江远辞招手。 江远辞转过头来:「邵师妹。」 他向林外颔首,温柔的眉眼里揣着拂不散的愁云。 邵棠将他从头到脚看过一遍—— 江远辞的穿着向来和他的人一样,雪白素净,可他今日却穿了一身玄衣,长发在头顶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连发冠都没戴,若非他方才出手相助,邵棠绝对认不出他。 邵棠:「江师兄这是要去哪?」 江远辞目光低垂:「我……出个任务,可能很长时间都回不来……」 他说着,微微皱起的眉倏而一松,目光迅速扫了上来:「如果阿瑶先我回来,问我的行踪,还要劳烦邵师妹告知她,我这任务棘手,但并不危险,只是需要的时间很长,等任务完成,我会速归。」 他一边说一边向邵棠拱手,话音刚落,便急匆匆地走了。 「诶……江师兄!」邵棠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走远,不由得勾起手指蹭了蹭额角,小声嘟囔,「他在说什么?阿瑶她……出远门了吗?」 . 远远地,戚瑶望见一座狭长舒展的青山,青山腰间有丝丝白云环绕,隔着这么远,就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灵之气。 徐令将彩云停至山脚,在繁茂的草叶之间,隐约可见一条石板路蜿蜒而上。 他率先走了上去,又转过身,向戚瑶招手:「来吧,小心苔藓,有些滑。」 戚瑶跟着他一路向前走。 这洞天福地果真非比寻常,一入其中便觉神清气爽不说,连那阴沉的天色都被这些绿得可人的树木隔绝在外。 一些会发光的小虫,飘浮在条条纵纵的枝叶间,它们怯生生的,并不敢往人身上扑,只敢远远地亮着,好像会流动的星河。 此景如梦似幻,戚瑶身在其中,忽然就松了松心事。 徐令护送着戚瑶,来到林间的一处玉台前。 这玉台地处宽阔,周遭围着一圈古朴庄重的玉柱,再往外,参天巨木环抱,形成一道天然的高墙。 徐令:「到了。这里就是我惯用的闭关之地,还不错吧,小师侄?」 戚瑶仰头四望—— 徐令的闭关之地比寻常的山洞石室更优美风雅,又能更好地贴近天人之境,实在是说不出的有情调。 和他本人倒是挺搭。 徐令指着玉台,弯下腰对戚瑶道:「小师侄,待会你就在那玉台中间打坐,屏住丹田,等天雷就好。金丹入元婴,一共九道雷,你自己数着点,别等漏了。」 他将滑下肩头的发梢向后一拨,直起身:「我要去山口那里结阵替你护法,就不在此处守着你了。」 他说着,眸子里忽然浮上一抹莫大的哀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终生抱憾之事:「我……我有点阴影,我必须去踩稳阵眼,小师侄莫怪。」 戚瑶正担心他留守此处,会看出她并无金丹的端倪,听他这样说了,便立刻回道:「好。」 徐令转身,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两遍:「对,我要踩稳阵眼……这次我一定要踩稳阵眼……」 他形容魔怔,一边走一边念,念得满心满眼都只剩下这一件事,连树林里飘过去个黑影都没发觉。 江远辞与徐令擦肩而过。 他动作很快,跟着徐令的彩云找上了天风山,又依着徐令走出的方向,找到了戚瑶所在的玉台前。 第88页 戚瑶已经端坐在玉台中央,合上眼,淡金色的灵力在她身周层层环绕,绕成一个密实的茧——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她还在努力准备对抗天劫。 即使这份努力微乎其微。 江远辞蹲伏在林叶间,抚了抚心口: 还好还好,赶上了。 . 徐令走到山口,望着天边一道厉似一道的闪电,几根手指来回点了点,算出个良时良位,张手召来清流剑,向地缝里一插。 清流剑入地,剑身上的淡蓝色光华迅速倾泻而下,淌至地面,形成一张圆形的复杂法阵。 徐令两手交叠在青云剑上,发梢与衣摆被法阵内的力量沖得微微飘起。 他仰头,看向山巅—— 整座天风山的结界都活了过来,像一口倒扣的金钟一样,与天边的惊雷对峙。 这次,一定万无一失。 徐令在心里默道。 . 林间,电光越闪越频繁,终于,第一道天雷落了下来。 轰—— 戚瑶周身的护身罩大亮,江远辞手扶古木,身子前倾,随时准备冲上去替她受劫。 少倾,金光渐逝,戚瑶眉心微皱,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扰。 江远辞松了松手指,风从他的指缝间吹入,微微发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里已经攒了这么多的冷汗。 第二道天雷落下,戚瑶稍稍挺直背嵴,调动少许灵力迎了上去。 雷光居然被她主动化开。 接着,第三道、第四道。 戚瑶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学会了如何同天雷对峙,但她这种主动出击的法子消耗过大,她本身没有内丹加持,后续难免无以为继。 终于,当第五道天雷噼下时,她的护身罩发出了「咔——」地一声,一条细纹从罩顶现出,并迅速扩张成一张蛛网。 她好像是被罩在薄薄的冰壳子下,这冰壳子再承受不了任何打击,轻轻一碰就碎了。 江远辞见状立刻翻手为印,以自身金丹为她加持。 第六道天雷噼在江远辞递出的灵力上,那些灵力受这一击之后,瞬间化作青烟白雾,蒸腾而去。 江远辞随之闷哼了一声,整个人被反噬的力道推出三步远,背嵴撞上树干,淤血就这么从嘴角划下。 他勾起手指蹭了下唇边,轻巧地将血迹抹到了衣摆上—— 他今日破例穿玄衣而来,就是为了伤而不见血的。 他不想戚瑶看到担心。 他也刚刚进入金丹,他的灵力也不够抵挡天劫,他知道此行兇险,必定九死一生,可他,还是来了。 很快,第七道天雷已至。 戚瑶的护身罩被彻底噼开,她人被气浪沖得向前扑了一扑,可她迅速坐直身子,承住第八道天雷。 这道天雷无遮无挡,直接噼在了她的背嵴之上。 噗—— 一大团滚烫的鲜血冲口而出,戚瑶入定的状态被打破,她睁开眼,用手背蹭了下脸颊上的血。 她一手撑在膝上,扬起头。 她的衣襟早就被汗水打湿,正紧紧地贴着身子,脖颈上的汗滴亮晶晶的,血迹蜿蜒而下与这些水渍交融。 她看着天边的电光,眸色坚忍又执拗—— 师叔告诉她的,叫她数着雷数;她照做了,她知道,只剩最后一道天雷。 戚瑶不想再坐着受雷了,她踉踉跄跄地挣扎起身,睁大眼睛望着天幕,面上竟透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天真。 炽烈、勇敢又坦诚。 天道似乎也没见过这般「宣战」似的渡劫姿势,一时懵然,以至于最后一道天雷迟迟不下。 江远辞抵着树干撑起身子,努力想走去戚瑶身边。 可当他走到半程时,最后一道天雷终于落了下来。 他在雷声的余韵里,甚至听到戚瑶在笑。 他抬眼—— 戚瑶半跪在玉台上,垂着头,嘴角扯起,露出其下紧咬的牙关。 雪白的元神雾影从她背上升起,强大又清澈的力量以她为中心扑散开来,整座天风山都因之一震。 江远辞欣喜若狂: 怪不得阿瑶入仙界时,那化界台毫无动静。原是那化界台的预测范围只在十年入练气、十年成筑基、十年破金丹之间,而她,该是十年为元婴。 江远辞想走上前,去做第一个祝贺她的人,可他又怕阿瑶怪罪他擅作主张追来挡劫。 最终,他还是转身没入林间,心想等回宗门再同她道贺也不迟。 江远辞摸向怀中,那里揣着他特意跑去凡世为戚瑶买的桂花糕,他想让戚瑶渡完此劫,就能趁热吃到。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角眉梢就蕴满了温柔的笑意。 正这当,阴云渐散的天际,忽又划过一道电光。 . 山口处,徐令默数完第九道天雷,刚刚松了口气,垂眸欲收清流剑,一片白光乍然撞入眼底。 他勐地抬眼,第十道天雷的形迹还停留在云层之中—— 它的宽度、亮度、力道,均比之前九道翻了一番不止。 这绝对不是金丹入元婴该受的雷劫,至少也得是化神入大乘的仙者,才能受住的程度。 这样的天雷,徐令曾见过的—— 在那个他没能守住的人的雷劫中。 第89页 . 林间,满眼电光密如蛛网,将天幕割裂成一块块黑紫的斑块,雷影将落未落,好像毒蛇的长信。 江远辞回首望了一眼,转身就向戚瑶奔去。 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第51章 天风山入劫元婴 百年一遇江远辞 轰—— 戚瑶被雪亮的电光包围, 这世上似乎只剩下这一声雷鸣。 江远辞一头闯了进来,张开双臂,将戚瑶抱在怀中。 戚瑶被他扑得踉跄一步, 惊慌抬眼—— 她看到,那道地崩山摧的天雷, 噼在了江远辞的背上。 天雷力道极大,戚瑶被拍得从江远辞的怀里跌了出去, 她用手肘支住玉台,直至衣袖磨烂了,磨出了血, 才堪堪稳住身形。 而江远辞凭着极强的定力, 硬是留在原地未动, 只是单膝跪了下去, 发梢与衣摆在大风中齐飞。 戚瑶小声自语:「江师兄?」 她一脸茫然,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江远辞。 这样念了一句,戚瑶才慢慢反应过来,方才是江远辞替她挡了那致命的一劫。 她大喊出声:「江师兄!」 江远辞垂着头跪在那里, 好像一座尘封的镇墓兽, 不动也不应她。 戚瑶忍着四肢的钝痛,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江远辞身边, 蹲下来:「江师兄……」 她仰起头,小心翼翼地唤他。 江远辞的面色, 被那身玄衣衬得白如霜雪,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根根分明。 他没有皱眉,两颊干干净净的、没有伤, 嘴角也没有血,他似乎只是被寒冰封住了,封在了他最美好的时候。 「师兄。」 戚瑶又唤了他一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江远辞衣冠整齐,看不出任何伤病,她便尝试着想碰一碰他。 戚瑶的指尖落到江远辞的背上,粘上了些湿黏的东西。 她收回手,拿到眼前观瞧—— 指尖几点斑驳猩红,全都是血。 戚瑶顺着江远辞的嵴樑抚了一遭,所到之处,衣料皆被鲜血浸湿,湿得几乎可以拧出血滴来。 戚瑶识海一片空白—— 江远辞这身打扮,若不是她亲自上手去摸,是绝对看不出他已伤重至此的。 「师兄……何苦骗我……」 戚瑶从喉咙里低低哑哑地挤出一声。 她让江远辞的下颔搭在自己的颈窝里,两手环住他的腰,试图将他拖起来。 可,她刚刚被天雷噼了九遭,也实在没什么气力了,江远辞又高她许多,她好不容易抱着江远辞站起身,人就被压得摇摇晃晃,险些带着江远辞一起栽倒下去。 江远辞的上半身贴着她的手臂滑下,歪向一边,他怀里鼓鼓囊囊的一个东西掉了出来,摔到玉台之上,一摔就散了。 戚瑶后撤一步稳住身形,垂眸去看—— 那是一只浸满血迹的牛皮纸包,几块米黄色的甜糕从纸包内滚出,滚得一地碎屑,每一块甜糕上都粘了血。 江远辞曾说过,他平生最喜吃甜食。 他是带着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满心欢喜地来接戚瑶回家的。 戚瑶怔怔地看着脚下,双眼一眨不眨,唯有眼睫微抖,一滴泪就这么从眼眶中跃了下来。 . 山口处,徐令丢下清流剑,快步朝玉台的方向赶去。 赶至半程,便见一个奇怪的影子从林间晃了出来。 「小师侄!」 徐令一面唤着,一面迎了上去。 天色渐明,枝叶渐散,日光将那团奇怪的影子照得分明—— 徐令看到戚瑶的脸,还有她背上,奄奄一息的人。 戚瑶的发被大风撕扯得凌乱,几缕碎发半遮着眉眼,她脸上沾着亮晶晶的汗迹和斑斑点点的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又沉重,额发便随着她的步伐一顿一晃。 徐令认出戚瑶背上的人是江远辞,便能猜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走上前,伸手去接人:「江贤侄伤重,要快些去仙市请悬壶宗救治!」 岂料戚瑶侧过身子,躲开了他的手。 事到如今,她不想让任何人碰江远辞,任何人经手,她都不放心。 徐令伸出的手顿在半途,五指悻悻团紧。 戚瑶站在他对面,用自己的身子完全挡住了江远辞。 她的意图昭然若揭,徐令明白。 戚瑶:「我带江师兄去仙市就好。师叔并未完全洗脱叛徒罪名,贸然现身仙市,恐生事端。」 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生分,硬逼着自己放软语气,又添了一句:「你……先回揽月峰去吧。」 她说完这句,不等徐令回应,便绕过他,径直向山外走。 徐令迈出一步,欲跟上,却听身后林叶沙沙作响。 他收回脚步,垂下眼,微微侧头向着声音来处。 只这一顿的功夫,戚瑶的身影已经没入林间不见了。 徐令咬紧后槽牙,额角青筋鼓起,连耳廓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一动。 除了叶片摩挲之声,他还听到了许多别的动静。 「来得好!这些年的旧帐新仇,咱们一桩一桩清算!!!」 徐令低吼一声,张开手,清流剑穿林打叶,像流矢一样飞入他手中。 . 另一边,戚瑶驾着彩云,直降在仙市的第二道牌坊前。 第90页 云气冲散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诸位仙者一边避让,一边神情古怪地看着这双不速之客。 戚瑶背着江远辞走下云端,急吼吼地就要往后半条街市里沖。 这第二道牌坊,她从前就是这么理所应当地走进去的,可这一次,不能了—— 在她穿过牌坊的一瞬,空无一物的牌坊内忽然现出一道金色的结界,戚瑶一头撞了上去,当场就被大力弹开。 她一连退了四五步,支持不住地半跪在地。 她双耳嗡嗡作响,可还是能听到周遭传来的闹笑之声。 他们边笑边说她不配,说这后半条街只允许三十三门的弟子进入。 戚瑶抬起头—— 她看到牌坊下的青石碑,上边依然有一行一行的小字在跳,可她无论怎么找,也再找不到属于琢光宗的那一行了。 她本知如此的,只是固执地不信邪。 迎着周遭的白眼和嘲讽,戚瑶松了松神情,缓缓放下了立着的那条腿,完完全全地双膝跪地。 她生来金贵,周饶的贵族弯弯腰就算是好大的礼节,后来到了仙界,她也不过是在三十三门的死牢里,跪拜过显灵的仙尊青玉而已。 可这一次,她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了下来。 江远辞被她抱在怀里。 仙市贯通南北,笔直顺畅,一眼就能望到边。 悬壶宗的摊位并不远,戚瑶望着摊位后,冒着青烟的丹炉,尽可能地匍匐下去:「在下揽月峰主戚瑶,恳求悬壶宗仙长慈悲,救我师兄一命!」 那位脾气古怪的悬壶宗弟子坐在摊位后,合着眼,将手搭在桌子上掐了回指头,又收回手,恍若未闻。 戚瑶带着哭腔,又求了两遍。 她形容实在可怜,悬壶宗高高在上、不入凡尘不听疾苦,旁的医修药修可是受不住了,纷纷走来围着江远辞看,一看就是一愣,连连合目摇头—— 这位年轻人满面死气,伤到这种程度,放眼整个仙界,也就只有悬壶宗能救,若悬壶宗执意不愿伸出援手,那这年轻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可惜了这百年一遇的仙骨。 戚瑶跪在这边连声哀求,悬壶宗在那边岁月静好,两方久久僵持不下,看热闹的人没了戏看,也就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情。 戚瑶苦守在这第二道牌坊前,身边不乏有三十三门的弟子穿过牌坊来来往往,她便豁出脸面,去拽人家的袖子,求人家带她进去。 这其中,有仙者不耐烦地将她挥开,也有仙者心软,拉着她的手试图引她过牌坊,可—— 她每至牌坊界便会被那道结界拦下,终是连一根头髮丝都越不了界。 渐渐地,她嗓子求哑了,泪也哭干了,两只膝盖跪得生疼,可她还是执拗地望着悬壶宗的摊位,始终抱着江远辞没有放下。 其实在天风山,她并非故意疏远推拒徐令,只是她心里清楚,此番是来求药的,定会受百般折辱。 她自己,尊严、脸面,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可她不能拖上徐令一起。 想来,如今徐令应该已经回到揽月峰了。 这般想着,戚瑶心里还能稍稍泛起一丝慰藉。 夜已深沉,行人渐散,天上能看到的星子比地上走动的人更多。 那位悬壶宗弟子站起身,理了理袍角,终于一步一步向戚瑶走来。 戚瑶只觉得周身乏力,疲累得连激动和兴奋的样子都做不得了。 她只觉得皇天不负有心人,眼前之景简直像是在做梦。 戚瑶进不得第二道牌坊里去,悬壶宗的弟子就主动走了出来。 戚瑶跪在那里,像等待主人餵食的小猫小狗一样,期冀地看着悬壶宗弟子,迫不及待地将怀里的江远辞袒露给他看。 悬壶宗弟子弯下腰,信手摸了下江远辞的脉门,蜻蜓点水。 戚瑶想问问他,她的江师兄究竟如何了,可她最终还是没敢问出口。 悬壶宗弟子将手从江远辞的腕上拿开,伸到他的脖颈处,指尖抵住他的椎骨。 戚瑶只当是江远辞伤势太重,脉搏太轻,单摸手腕摸不清楚,还要摸一摸他的颈脉。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到清脆的「咔——」的一声。 悬壶宗弟子手下忽然发力,江远辞的头在他手中彻底歪了下去。 戚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悬壶宗弟子,又缓缓垂头,看着江远辞。 江师兄那微弱的,被她始终护在怀里、与她相贴的心跳,瞬间没有了。 与她相扣的手指,也迅速冰凉下去。 第52章 天风山仙尊归位 涅槃重生,仙尊归位…… 一时间, 莫大的悲恸沖淡了所有其他的情绪,戚瑶把江远辞死死地揽在怀里,她哭不出任何声音, 哭出任何声音都觉得远远不够。 是江远辞将她拉出人间炼狱,捂热了她自愿冰封的心, 教她重新鼓起勇气,去相信人、爱人。 可他如今, 却因为她的缘故,死在了她的怀里。 悬壶宗弟子掐断了江远辞的颈子,却没做任何解释, 连神色都不曾错动分毫。 他后撤一步, 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只小葫芦瓶, 空闲的手掐着一系列奇怪的印痂, 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几缕白色的影子从戚瑶怀里飘出, 戚瑶惊诧抬眼,隔着一层模煳的泪,看到白影由江远辞的心口而生, 最终飘入悬壶宗弟子护法的小葫芦瓶中。 第91页 悬壶宗弟子扣好葫芦瓶的盖子, 才终于开口,说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他经脉寸断、内丹粉碎,又没有元神加护, 这世上没有一味药草能救得了他,返照草也不能。」 他盯着小葫芦瓶, 顿了一顿:「他替人挡劫是违逆天命,拖得久了,阎王那边都不收,他入不了轮迴, 就只能在这尘世苦苦耗着,直至神魂俱灭。如此速死,或有一线生机。」 他转过身来,向戚瑶弯腰:「你的福缘、道行远在我之上,等时机到了,只要你想,他就能回来。」 他将小葫芦瓶递给戚瑶,神情莫测:「接下来的事,就靠你了。」 戚瑶似懂非懂地接过小葫芦瓶,被他盯得有些难受—— 他的眼神很可怕,似乎只用一眼,就能将戚瑶藏在面皮底下的魂灵全部看穿。 戚瑶攥着小葫芦瓶,垂眼去看江远辞。 那张脸一如既往地温柔、平和,唇角微微上扬,他似乎只是躺在戚瑶的怀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戚瑶勾起手指,轻轻地将他面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看着他,破涕而笑。 等戚瑶终于想起道谢时,这长街上,再寻不到悬壶宗弟子的身影。 . 戚瑶把江远辞带回了揽月峰,置于一山好水好之地,暂时留下三重结界保护着他。 她没有将他深埋入土,他又没有死,他还要回来的。 做完这一切,戚瑶后退半步,向着结界里的人,郑重行下周饶贵族礼。 她心里想着:江师兄,眼下委屈你了,待我禀明宗主,定为你在此立台设观,日后隆重作典,迎你归来。 拜别江远辞,戚瑶径直去了徐令的住处,一进院门,便唤了一句:「师叔,我回来了。」 房门紧闭,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戚瑶脚下一顿,放低了声音,又唤了一声:「师叔,你歇下了?」 她有些失望—— 她在短短几个时辰里,歷了天劫又歷了人劫,飞到云端又被碾碎到尘埃里,喉咙哑了,泪也干了,老不正经却躲在山上睡得正香,居然都没有等她一等? 他怎么睡得着的? 房内依然无人作答。 戚瑶将手按在门扉上:「师叔……」 她皱眉:「我进去了?」 她倒要看看这老不正经睡得怎样四仰八叉。 吱扭—— 戚瑶将房门推开一条细缝,月光洒了进去。 屋内陈设一如往常,干干净净的,只是,并没有徐令。 遭了。 戚瑶心头一震。 老不正经不在房中,也没有跟去仙市,该不会是…… 出事了吧? . 天风山上空,徐令手持清流剑,被三十三门的人围在当中。 以张不周为首,在场共有十三位宗主,每位宗主都带着十数精锐弟子,浩浩荡荡百十来人,好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张不周剑指徐令:「叛徒徐令,你这般煞费苦心掩护那妖女逃离,还说她没有与你同流合污?!」 徐令:「谁掩护她了?徐某我是来找诸君清算旧帐的。不如张宗主您先说说,您今日兴师动众地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啊?」 张不周剑尖一震:「当然是来捉拿你这个叛徒!」 「哦?」徐令一笑,张开双臂,「那来吧,徐某恭候诸君多时了。」 这一圈百十来位仙者同时亮出法器,灼目金光一举照亮半边夜幕。 徐令一甩清流剑尖,接招。 天风山巅一时咒印横飞,这场面看着混乱热闹,但实际上,大多数仙者都近不了徐令的身,唯有张不周能坚持与他过上几个回合。 两人的出剑速度快成一片虚影,剑刃相交处,火星纷飞。 徐令的进攻完全是压倒性的,他不止将清流剑按到了张不周的鼻子上,他整个人都随着剑势倾了过去。 「张宗主,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能近得了徐某的身吗?」 徐令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张不周后仰着身子,整个人被徐令的攻势压成了一张弓,他青筋爆起,哼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完全说不了话。 徐令笑了一声:「可不是因为你修为最高,根骨最好……」 他说着,周身的灵力忽然暴涨,墨丝和衣摆一起在他身后飞扬,他一个人身上的光就能让在场所有仙者全部黯然失色。 「那是因为,我最想揍的,就是你。」 一抹硃砂红痕从徐令素白的额前现出,他那举世无双的相貌中,忽然又添了一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张不周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化……化神?」 徐令一推清流剑身:「眼拙了孙子。」 张不周受此一击,飞出好远,徐令拎着剑追上去打:「你爷爷我可不止是化神。」 众修在来之前,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道尊被追着满场打的盛况,一时群龙无首,当即乱了阵脚。 梁桧抓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袖珍弩,横眉立目:「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道尊捉拿叛徒?!」 众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着头皮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徐令揍着揍着,身边时不时就伸出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他一抬眼,轻轻「嚯」了一声。 原来自己身边已经这么热闹了。 第92页 「你们也是来揍张宗主的?」 徐令笑吟吟地向人群发问。 他的笑很漂亮,漂亮得众修想死。 梁桧发了一声号令,哄骗着众修乌泱泱地围了上去,可他自己却没有上前。 他飞得远远的,对着人团,举起了手里的袖珍弩。 徐令的表现实在太过突出,一瞄就瞄准了。 嗖—— 一根银针从弩中飞射而出,人群中惊起一声大喊:「有暗器!」 众修皆是一怔—— 仙界中人皆是清风明月,要打也是正大光明地打,只有垂花宗那种仙门败类才会暗箭伤人。 徐令眼都未抬,轻轻一拂袖就化解了那枚银针:「慌什么?」 他尾音尚在唇齿之间,那枚被他挡下的银针忽然爆裂开来,内里爬出无数细密的黑色小虫,小虫钻进徐令的袖口,一咬一个血洞。 人群登时向外散了散,有人惊唿:「是血蛊的子蛊!」 果然是垂花宗的不入流的东西。 徐令半边身子一麻,他闷哼一声,张手捂住袖管:「卑鄙。」 张不周迅速反应过来,抬手就给了徐令一剑。 剑刃没入徐令的小腹,鲜血一股一股地溢了出来。 徐令吐出一口血来,粗.喘着抬眼:「乘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被按着揍了半宿的张不周终于扬眉吐气,他勐地抽出剑刃,带得徐令整个身子都向前扑了一扑,又呕出了一口血。 张不周:「成王,败寇。更何况,你连寇都不配。」 他将剑抵在徐令的颈子上,剑刃微微入肉,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张不周抬眼向着众人:「今天,本尊就要当着诸位仙友的面,一剑一剑凌迟了这个叛徒,以儆效尤!」 在众修的欢唿声中,徐令垂眼看着架在自己颈间的剑,看着剑身上自己的血:「师尊就是死在你这剑下的吧。」 闻言,张不周一抖,一片血肉落了下来,徐令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甚至笑了出来:「也好。你杀了师尊,再杀了我,我师徒二人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他抬眼:「动手吧。」 张不周慌极怒极,生怕徐令再说出更多陈年的真相来,一时也忘了什么凌迟不凌迟,他撤回剑,对准徐令的心口。 破风声扑面而来,徐令却竟直起身子,配合地敞开胸口—— 十年了,师尊,我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地苦熬了十年,日日如同行尸走肉,如今,我总算能下去和您团圆了。 珰—— 面前的风忽然调转了朝向,徐令受惊睁眼,却见一柄熟悉的剑横在眼前,剑柄处有他亲手刻上的「戚瑶」二字。 徐令赴死不成,忽然脱力,向后跌去。 戚瑶飞身上前,一把将重伤的徐令揽入怀中,同时张手,收回青云剑。 张不周怒极反笑:「哈哈哈,好好好,叛徒徐令为你这妖女以一敌百,苦战了一整晚,你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哈哈哈……」 戚瑶举起青云剑:「张宗主一口一个叛徒,一口一个妖女,说得倒真好意思。」 张不周冷哼一声。 他方才受徐令牵制太甚,本做好的计划和阵法通通被打乱,如今才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抬起一只手:「围剿!」 众修依令而动,一只硕大的光球出现在戚瑶和徐令的头顶。 张不周居高临下:「这二人,一个是勾结阴邪的叛徒,一个是霍乱仙界的妖女,死不足惜!」 他一声喝出,光球裹挟着足以地崩山摧的灵力,迅速砸了下来。 戚瑶深深地看了徐令一眼,将其向身后一推,飞身撞上了光球。 轰—— 那个纤瘦的身影瞬间炸成了一团血雾,模煳的血肉四下飞溅,热热地落到了徐令的脸上。 徐令费力地睁开眼,却正瞧见他的爱侄在他面前爆体而亡。 一大口鲜血从徐令的口中冲出,他捂着心口,血浆一股一股地从他唇齿间流出,怎么淌都淌不尽。 张不周与梁桧相视一笑。 正这当,几近消散的血雾忽然从四面八方原路飞回,聚成猩红色的一团。 一道无比光明又无比强大的金影从血雾中升出,它没有凝成任何人的模样,可在场所有的仙者都知道,这是谁回来了。 众修虽瞠目结舌,但仍乖顺地跪了下去,连张不周都揣着满怀的愤懑与不甘,双膝一软。 仙尊归位,诛邪退散,万修朝拜。 第53章 天风山仙尊归位 令儿的师尊,师尊的令…… 撞上光球的瞬间, 戚瑶眼前一黑。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身子轻得好像一阵风,慢慢地, 黑暗渐散,她能很清楚地看到很多很多画面, 但这些画面,不是天风山, 不是前来围剿的众修,也不是徐令的脸。 那是她的元神曾失落已久的回忆。 她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看过去,身为戚瑶的这十七年也融入奔流的记忆之中, 变成漫漫长河的一段。 她记起来了, 她不是什么落魄的上卿府贵女戚瑶, 她是仙界史中最惊艷的那个传奇——仙尊玉清。 三百余载的光阴在玉清身周铺陈成卷, 画面最终停在那场令全仙界哀恸多年的雷劫中。 只是这次, 玉清以元神的形态俯瞰而下,看到了那场意外的全貌。 第93页 . 「师尊,您就让令儿在这陪着您嘛……这天雷这么凶, 令儿自己一个人会害怕的……」 徐令跪在玉清身前, 两手紧抓着玉清的衣角。 玉清垂眼看着自己这貌美的小弟子,暗嘆了声胡闹。 她这小弟子年岁也不小了,放到凡世都能给人家当高祖, 偏生在她面前还总像个没断奶的小娃娃,撒娇打滚简直信手拈来, 也亏得他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偶尔拖着红眼尾哼唧几声,还挺赏心悦目的。 天雷就在头顶叫嚣,玉清不是不知道徐令想做什么—— 他这般撒娇要留在玉清身边, 其实是担心师尊受伤,想在关键时刻为师尊挡上一挡,哪怕捨命于此也好。 可玉清断断不会容许他这样做的。 于是,她便耐着性子,哄骗他道:「令儿,你知道为师为何只准你前来吗?」 徐令低着头,小声嘟囔:「师尊才没有准我前来,师尊谁都不想带的,是我死缠烂打地追着,才……」 他说着说着,勐地意识到,如果不是玉清默许,他是绝对跟不进玉清的洞天福地的。 他瞬间高兴起来,抬眼瞧着玉清笑,好像讨食的小猫小狗。 玉清继续道:「你是为师最器重的弟子,为师想让你替为师护法。」 「护法?」 徐令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他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渡劫也要有人从旁护法。 玉清转开眼:「这化神入大乘的雷劫与以往不同,需要有信任之人在山口守阵护法,方能唤醒满山灵气加持。」 她这谎话编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蹩脚,可难得的是,徐令居然真的信了—— 从小到大,玉清的话,他从来不会怀疑分毫。 徐令爬起身,顾不得拍膝头的土,就向玉清拱手拜别:「弟子明白了,弟子这就去山口布阵,定不会辜负师尊的信任。」 他说完,就转过身,大步走入林中。 玉清目送他远去,轻轻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小东西支到安全的地方了。 她合目作印,调动出周身灵力,静静等待雷劫降临。 . 山口处,徐令踩在阵眼上,仰头数着落下的天雷,紧张得直想干呕。 他不住地轻拍着胸口:「十五、十六……十七……」 化神入大乘一共三十六道天雷,如今眨眼的功夫,就已噼过了一半。 此时,徐令脚下的山岩已经开始微微震动,滚烫的白雾从石缝中升起,似乎马上就要有岩浆喷薄而出。 先人云「天雷勾动地火」,歷雷劫时,方圆十里醒几座火山,起几场大火,倒也不算稀奇。 于是,仙者的洞天福地一般都选得天高地远,以免殃及苍生。 徐令站在原地,隐隐约约看到林间开始变得橙红一片,心里尚算安稳—— 一点火苗而已,伤不到师尊的。 . 林内,玉清端坐大火之中,额角的汗滴顺着脸颊的轮廓,慢慢淌至下颌。 天雷仍在不断噼落。 玉清心绪微乱,作印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歷劫时分神是大忌,她一旦松了丹田之力,天雷就会直接噼伤她的肉/身,纵使她渡劫成功,这身上的伤,也足够她躺上十天半月。 玉清借着两道天雷之间的空当,翻手换印,睁开眼—— 她觉得身边的火有些不对劲,她想亲眼看看。 只消一眼,她就确定了这面前的火不是正常的地火,这是人为的杀阵。 洞天福地位置暴露了?有人闯进来了? 玉清心头一震。 令儿呢? 只一分神的功夫,一道天雷正正噼在玉清的嵴骨上,玉清硬撑着没动,只是轻轻皱眉。 这时,一条细长的火龙突然从林间窜出,龙口大张,直奔玉清而来。 玉清当即翻掌去挡,火龙与她掌心迸出的灵力相撞,「呯」地一声撞了个灰飞烟灭。 可这一出手,玉清原本结的印就破了大半,又是一道天雷噼下,一股腥甜味道涌上喉咙,玉清咳了一声,咳出了血。 玉清用手指沾沾唇角的温热液体,抬眼望向林间—— 离开闭关地的唯一路径上,布满了各色杀阵,真正的地火也来凑了热闹,满地岩浆横流。 只要玉清受其干扰,被天雷噼伤,自觉此劫难渡,动了逃离的心思,就一定会被这千百杀阵捅穿成筛子。 「垂花宗吗?幼稚。」玉清端坐回去,合上眼,淡声道,「本尊不会逃的。」 . 山口处,徐令在熊熊大火之中,看见了一道剑影。 他眨眨眼,努力辨认—— 他能确认那不是玉清的长生剑,看着,倒很像是极意宗的形制。 「张不周?!」 徐令惊道。 此人眼红仙尊之位已久,但凡是有玉清在的场合,他身上的酸味儿隔着十里都能闻见。 若闯入的人真的是张不周,那他可不能是来给玉清道喜的。 徐令将清流剑插到阵眼上,拔足追上前去:「站住!狗贼休想对我师尊不利!」 一入林间,徐令的护身罩便察觉到危险,自行张了开来。 徐令飞身点在一块山石之上,山石摇摇晃晃的,其下便是岩浆流成的河。 徐令顶着热浪,仰头四望—— 第94页 满目皆是炽烈的橙红色,一如传闻中的十八层地狱。 这时,一柄冷箭从石缝中射出,正沖徐令心口而去。 徐令向后一仰,护身罩被击穿,冷箭擦着他的下颌而过,他的发尾落入岩浆之中,立刻被烧得焦煳一片。 几乎是同时,地底刺出几柄尖枪,徐令立足的山石瞬间崩裂,他将手向后一支,手掌当场被锋利的□□刺穿,所幸他人借到了力,一举翻上树梢,没有落到岩浆中去。 徐令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血滴溅到他白瓷般的脸上,好像茫茫雪原中的几点落梅。 他人在高处,眼风一瞥,就瞥见了玉清那处的景象。 一双桃花眼勐地睁大—— 他看到,玉清倒在了高台之上,而天雷,还在不断地往她身上噼去。 「师尊——」 徐令大喊一声,什么都顾不得了,足下一点,就想越过林梢一头飞到玉清身边。 可他这边一动,地上的杀阵便应声而来。 这一次,他被一道寒冰咒打中了左腿,整个人一下子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呯—— 沙石四起,岩浆成滴落到他裸露的皮肤上,一滴一个硕大的血泡。 徐令难耐地「嘶」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向玉清处赶。 杀阵太密,他躲不开,也无心去躲,只是想着反正这段路也不算长,这点冷枪冷箭他还挨得住,不然就硬闯过去算了。 岩浆擦着徐令的身形而过,他的袍角上起了火,人从头到脚被打出无数个血洞,他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一次又一次地爬起,全身上下青肿不已,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 终于,他的膝盖跌碎了,他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徐令趴在岩浆横流的地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肉都在撕心裂肺地疼,血污和泥遮住了那张好看的脸,他咬了咬牙,伸手攀住正前方的一块石头,藉此将快散架了的身子一点一点向前拖。 那石头好烫好烫,烫掉了他的一层皮,可他硬生生抓着,硬生生没有放手。 「三十三、三十四……」 徐令始终没有忘记数天雷,挨到这里,他已经距玉清很近很近了,隔着枪林弹雨,他能看到玉清紧合的眼,苍白的面色,还有她身上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他在心里默默对玉清说,快好了师尊,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并指成诀,向着天幕:「师尊,弟子不肖,只能为您分担这一点了……」 第三十五道天雷受徐令所引,绕开玉清,噼到了他的背上。 轰—— 徐令周身一震,实在是没忍住地痛唿出声,十指用力弓起,每一处皮肉都在发麻发痛发抖。 他努力抬起头,从自己大张的指缝间,恋恋不捨地望着玉清。 玉清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模煳下去,最终,沦为一片漆黑。 他拼尽全力,终是没能走完这条百丈远的路。 第54章 清音宫归位庆典 师尊,求您怜我 玉清细细回忆不久前, 她以戚瑶的身份受雷劫时,徐令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徐令大概是以为,当年是因为自己没能守住山口处的阵眼, 才致使玉清受到外界干扰、渡劫不成而身死。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从头到尾都是玉清随口编下的一个谎言, 什么护法、什么阵眼都根本影响不到雷劫本身。 而玉清自知,垂花宗那些不痛不痒的小孩子把戏, 断断不足以伤她,她当年骤然失去意识、倒在雷劫之下的真正原因,她也是刚刚才恍然想明—— 原是她身为戚瑶的这一世, 也是她入大乘所必须要经的一劫。 而她十年前迟迟没有等来的第三十六道天雷, 此前也追着她的元神而来, 又被江远辞纵身挡下。 如今她劫数已破, 理应修得金身了。 恍惚间, 有缥缈的仙乐入耳,那是肖似编钟的一响,清穆思远。 玉清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在下沉, 就像是由一缕风, 慢慢变成了一抔土。 她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可周遭环境已然有了实体。 玉清合目端立,无需她多费心, 日光就被一点一点地献到她面前。 . 于渊一早便接到了仙尊归位的消息,又跟着金影的指引, 带着满宗的弟子,找上了揽月峰,来到了神宫前,见到了那尊大气磅礴又巧夺天工的玉清金像。 此时的金像除了自身的光泽, 还额外笼着一层夺目的薄光,整尊金像越发栩栩如生,仿佛是有了生命。 「师……师尊……」 兰若峰主眼角泛红,一句「师尊」就将她喊得哽咽了起来。 咔——咔—— 仿佛是为了应兰若峰主的唤,金像表面忽然裂出几道细缝,接着,全场仙者眼睁睁看着那么大一尊金像瞬间分解成无数细小的金粉,金粉随着风的痕迹一圈一圈打转,灿若繁星。 而在这繁星之中,一人端立莲花台上,此芳容一现,刚刚那令人折腰的金像都被比得只能称一句粗制滥造。 原来,这尊硕大的金像竟是中空的,徐令拼上性命才救出的玉清肉/身,就被他藏在了这里。 若玉清元神消弭,这金像就是她长眠的棺椁,而这金像的打造者——徐令,始终坚信玉清不会死,所以他还在金像内贴心地修了小莲花台,和走下莲花台的金阶。 第95页 他准备好了欢迎仪式的一切,而后便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等着迎接玉清归来。 不止是归来,还要是风风光光地、犹如神明临下界一样的归来。 有徐令如此苦心在先,才有了众修面前的这令人嘆为观止的一幕—— 玉清缓缓抬眼,伴着金风与朝露,一步一步飘落凡间。 于渊领着众修跪了下去,拱手高唿:「恭迎仙尊归位!仙尊神姿永驻,寿与天齐!」 玉清望着身下黑压压的人头和漫山遍野浓得化不开的清灵之气,一时感慨良多:「十年不见,当真是沧海桑田。」 她将八位峰主一位一位看过:「本尊最割捨不下的小弟子们,如今也俱是一方风流人物了,我心甚慰。」 短短一席话,就让兰若峰主哭得不成人形,她座下的小弟子们一面忧心师尊,一面又畏怕上头那位素未谋面的师祖,最终也没能上前安慰一番,俱是怯怯地一眼一眼偷瞄玉清—— 他们的师祖可真是好看啊,好看得叫人词穷。 全仙界的姿容加到一块,都不敌玉清眼尾轻扬。 于渊压了压情绪,恭敬跪请道:「师尊,弟子在清音宫内为您筹备了归位庆典,还请师尊随弟子移步。」 玉清微微垂眼,便算作应允。 . 清音宫内,玉清独坐高台之上,诸峰弟子跟着自家峰主分立台下,那番场面,便比方才在揽月峰的小宫苑里更整齐可观,也更震撼人心。 于渊站在最前首,细细观察着玉清的神色—— 仙尊心头最挂念的那个人不在,他要看仙尊的反应,才能决定等与不等。 玉清草草一扫,就已发现了那人的缺席,可她不动声色地选择了按下不提。 玉清不拦,于渊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诸位,今日之事,可刊史册,本座……」 呯—— 一声巨响及数缕清风打断了于渊的话。 千百仙者齐齐回眸去看,连玉清都抬起眼,望向宫门—— 两扇玉门大开,一道清瘦的人影站在门内,他身后,便是沿山势蜿蜒而去的千级玉阶与万道晨光。 来人顿了一顿,復又抬起靴跟,一步一步沿着中轴线,走入清音宫。 他自顾自地穿过人群,形同行尸走肉,似无神;可他分明又有大把的精力能够向高台上的那人投注。 此时此刻,在他眼中,这熙攘的清音宫里,似乎只剩下玉清一个人。 玉清看着那不速之客,搭在座椅把手上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她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翻涌,可她一忍再忍,最终只是在心里唤了一声「令儿」。 徐令衣冠整齐,面上没有一丝风尘和血痕,想来是在进门之前,特意整饬过了。 但那双眼中的疲惫和倦意,却比任何一种恐怖的伤口来得更触目惊心。 他一路走到玉阶之下,又沿着玉阶来到玉清的面前。 他真的走得很近很近了,玉清一直用目光追随着他,渐渐就从垂眸转成了仰视。 可徐令,是万万不敢让玉清来仰视他的。 于是,他低着头,毫无预兆又顺理成章地跪了下去。 跪在了玉清脚边。 「弟子……来迟了。」 不知他说的「来迟」,是指迟了这归位庆典,还是指迟了十年前天雷杀阵之下未竟的路。 玉清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小弟子,泠然道:「要不要为师给你笑一个?」 她忽然这样说,不止徐令,于渊也跟着一惊—— 他听说了那身世坎坷的小弟子戚瑶其实就是重伤失忆的玉清,戚瑶这些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见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玉清归位后酌情处置一下也是应当,可…… 他属实没想到玉清会拿徐令这事开第一刀。 不过,徐令当初的确对着戚瑶说了不少难入耳的轻佻话。 无论他在外如何逢场作戏、委曲求全,他进了宗门,还跟师侄口无遮拦、为老不尊,就是该罚。 徐令怔了一怔,目光一寸一寸地扫上去,等到扫至玉清面容之时,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已经蕴满了水雾,边边角角都红得怜人。 「师尊……」他嗓音嘶哑,带着哭腔,「求您怜我。」 玉清没再说话,只是并起两指,向旁侧摆了一摆。 那意思便是让徐令往边上让让,她不想公然惩处他,她要他等着秋后算帐。 徐令匍匐下去,以额触地:「是,师尊。」 他没敢站起来,就这么跪行到一侧,垂头守在玉清身边。 玉清抬眼,看向于渊。 于渊周身一震,登时意会道:「庆典继续。」 接下来,他依着计划,带领全宗弟子正式参拜玉清,而后又向玉清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地汇报了这十年间,宗门内乃至全仙界的大事。 玉清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表示对于渊的认可与鼓励。 末了,于渊深吸一口气,向高台拱手:「弟子愚拙,蒙师尊教诲与座下仙众不弃,才做了这十年不肖宗主。如今师尊归位,弟子自请辞去宗主一职,退守余峨峰,由师尊出山亲领徒众,如此,我琢光的漫漫前路,定更加远大光明。」 玉清微微一笑:「渊儿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本尊倒觉得,这宗主之位还要你来坐,各峰峰主也不必调动。本尊已经是老黄历了,仙界的前路,终归是你们的。」 第96页 于渊望了玉清一眼,郑重点头道:「是,师尊,弟子领命。」 玉清合上眼,向旁侧一靠,似是疲累地揉了揉额角:「渊儿,这庆典,该结束了吧?」 于渊察言观色,连忙道:「是的,师尊。您累了,还请早些回房休息。」 玉清「嗯」了一声,张开眼:「去通知三十三门的各位宗主,本尊明日要在昭明宫召见他们。」 于渊垂眸应「是」,復问道:「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玉清:「徐令留下,其他人便散了吧。」 「是,仙尊。」 众修齐声应道。 于渊忧心忡忡地望了徐令一阵,才转身同众人离去。 宫门合上,偌大的清音宫里,只剩下一坐一跪,师徒两人。 玉清起身,平视前方:「还能站起来吗?」 徐令乍然回神,磕绊道:「能,能的,师尊。」 玉清轻弹衣摆,拂袖向殿后走去:「跟本尊来。」 第55章 惩逆徒秋后算帐 戒尺 清音宫本就是玉清的仙府, 只是将前殿分出来用作办公议事,其后连着的,便是一间素雅的花厅, 一处清净的长院,最后便到了玉清的卧房。 如玉清这般心怀苍生的人物, 不会浪费太长的时间来睡觉,即使是睡, 也不会睡得太安稳。所以,玉清的卧房内并没什么能叫人舒服的东西—— 外边的一间还热闹些,放着用来读书写字的长案和塞满典籍的书架。 内里的一间就像缩小版的清音宫前殿, 穹顶高高的, 四下里皆是玉制, 步入其中如堕数九寒冰洞窟, 唯有中央置着一张白玉矮塌, 塌上连条软毯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暖帐了。 睡在这样的地方,非得夜夜腰酸背痛、噩梦连连, 唯有起身练气运动, 才能稍有缓解。 玉清的盖世修为,便是在这日復一日的自我折磨中苦出来的。 没走一点捷径,没搀半滴水分。 玉清领着徐令, 径直穿过花厅、长院与卧房外间,来到矮塌之前。 一路走来, 玉清发现这十年无人居住的仙府竟纤尘不染,想是有人日常前来打扫,而这悉心打扫的人,八成就是跟在她身后唯唯诺诺的这位。 徐令面面俱到, 为玉清做了这么多的事,本该硬气一点,向师尊撒娇讨赏的,可他并没有。 十年未见,他不敢像于渊那样将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都拿出来讲给玉清听。 他怕污了玉清的耳朵,他心中有愧。 玉清一掀后摆,坐在矮塌之上,沉默地看着徐令。 徐令再次跪地,两手捧着一把细长的戒尺,垂眸道:「师尊不在的这十年间,弟子行事多有轻佻不端,也因一己执念为宗门招来不少谩骂误解,于宗门声名有损,还请师尊重重责罚。」 这戒尺,是他方才在卧房外间的长案上顺来的。 玉清的卧房其实并没有尽到卧房的职能,她不常在此休息,这里也就不算什么私密之地。实际上,她从前就时常在此召见心腹弟子,所以,这里也便常备着些用来赏罚的东西。 玉清没有动作,只是微微皱眉:「令儿,大可不必……」 徐令再请道:「师尊,这是弟子积累已久的心结。您若不罚,弟子良心难安,日后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尊,不知该如何同师尊讲述弟子这不堪的十年。」 玉清嘆了口气,无奈接过戒尺。 她实在没能想到,阔别十年,自己这惯会撒娇讨赏的小弟子,开口向她再讨的第一样东西,竟是一顿痛痛快快的打。 戒尺被接走,徐令有些紧张又满是执拗地摊开掌心,那掌心干干净净的,像上好的白瓷一样,连掌纹都只有清晰的几条,一贯到底。 玉清看着那只手,多有不忍:「这打,非挨不可吗?」 徐令应了声「是」。 玉清只好举起戒尺,又落了下去。 啪—— 极清脆的一声。 徐令只觉掌心一凉,而后,那凉过的地方,便涌上一片热热麻麻的痛。 只这一尺,那素白的掌心上,便横贯了一道方方正正的红痕,红得我见犹怜。 徐令一直低着头,没吭声,也没收回手,甚至连眉梢都没抖上一下。 他求仁得仁,岂敢喊疼? 只是,那双眼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红肿起来,应该是疼得紧了。 玉清见他如此,干脆收了戒尺:「行了,为师打好了,以儆效尤吧。」 她心绪有些乱,无意识地将戒尺拍在自己的手心里,不自觉地想试试轻重,看看方才那一下是不是打得太狠了。 徐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他看到玉清明显被扰乱了的眸色,还有手上那焦躁不安的小动作,暗道原来师尊心里还是念着他的,一时大喜过望,翻手及地,叩头下去:「多谢师尊开恩。」 玉清心觉好笑,这打是他自己求的,又不是她想罚的,如今她承受不住,不想打了,又算开的哪门子的恩? 玉清将戒尺向塌边一放,「珰」地一声:「言归正传,为师今日留你下来,是有话要知会与你的。」 徐令连忙直起身子,乖顺地看着玉清,等她开口。 玉清平静道:「为师方才当众提及旧事,并不是故意想要你难堪。为师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无论戚瑶从前对你如何倾慕、为你如何一腔孤勇,那对为师来说,连往事都算不上,只是情劫一场,也希望你能明白。」 第97页 徐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面上还有些窘迫:「师尊,那些事,您都还记得?」 玉清转开眼,揉了揉额角:「不太记得了,模模煳煳的,尽是些虚影。」 徐令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但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却在此刻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茫然空洞,仿佛他的回忆也随玉清一句「记不清」了,而消弭在微微泛凉的风中。 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在留恋什么、不舍什么、追忆什么。 玉清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徐令身上,再次强调道:「无论此前发生过什么,戚瑶对你说过什么,流露过什么,与你结下怎样的羁绊,你都要清楚,凡此种种,不过情劫而已,万万当不得真。」 徐令丢了魂一样跟着重复:「凡此种种,不过情劫……凡此种种,不过情劫……」 所谓情劫,劫是真的,情是假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师尊,弟子记下了。」 看着他如此乖巧,玉清却竟感觉不到一丝欣慰高兴,相反,她心里居然也有些沉痛。 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玉清久久无言,徐令便自请道:「师尊若无事,弟子便跪安了。」 玉清微微颔首:「去吧。」 徐令再叩道:「是,师尊。」 徐令走后,玉清喘息了许久,才攒够力气翻出身上的传令玉牌,用指尖写下一句话: 渊儿,你来,为师有话要叮嘱与你。 不多时,外间的门被恭恭敬敬地敲响。 「师尊,弟子于渊求见。」 玉清迅速从入定的状态中收回神识,淡声道:「进。」 房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日光漏入屋中。 于渊迈过门槛,仔细合好门扉,行至玉清面前,矮身欲拜。 玉清正专心理着衣摆,稍稍一抬手:「不必多礼。」 于渊动作一顿,欠身道:「是,师尊。」 玉清瞧着于渊眼下的乌青:「渊儿近日,可是在苦查江远辞的行踪?」 这话问到了于渊的心缝里,他借着这个机会,一口气将满腔困顿倾诉而出:「正是。弟子那徒弟素来规矩的,最近却竟不告而别。弟子派出几十仙众掘地三尺去找,可直到如今,都没能传回一点消息,实在是叫弟子寝食难安啊……」 他说到这里,勐地收声,抬眼看着玉清:「师尊怎么知道……」 她是驾凌万宗的仙尊,怎会特意关注一个普通徒孙失踪的消息? 玉清:「为师当然知道,他人还是为师亲手安置的。」 于渊双眼微微睁大。 玉清抿了下唇角,眸中忽而跃出几分肖似戚瑶的神色:「他替为师挡了致命一劫,魂魄俱散……」 说到这里,她想起悬壶宗弟子给她的小葫芦瓶,戚瑶不知这小瓶子的来歷用途,但玉清是知道的。 玉清:「悬壶宗弟子用聚魂瓶收集起他的三魂七魄,叫他好生将养。而他的肉/身被为师带回了揽月峰,为师打算为其设台立观,不知渊儿意下如何?」 于渊沉声:「这是他应得的。」 他长嘆一口气,眼底浮上几抹浓重的悲戚:「远辞这孩子,根骨百年一遇,若是就这般去了,实在是憾事一桩。但……他能有这般为旁人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弟子还是觉得甚为欢喜。」 玉清:「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大慈大悲之怀,该是仙骨天授,于情于理,为师都会尽全力让他重返人世的。」 「劳师尊费心。」于渊行下一礼,缓了缓情绪,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玉清,「师尊,从前的事……您都还记得?」 玉清颔首:「当然。」 于渊不解:「可是,徐师弟同我们说……」 玉清:「为师那是哄骗他的。」 于渊一怔:「师尊何苦如此?」 玉清起身,与于渊擦肩而过,一步一步向外间走去:「修仙者,最忌情根深种。为师将话说得越冰冷、越绝情,他就能越早一日从虚无缥缈的想像里脱身。」 她用指尖抚过案角,再抬起手,指尖一粒灰尘也无。 「为师不喜欢他多想,不喜欢他心存杂念,不喜欢他将细节放大、肆意去编排误解。」 玉清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中难免混了些颤抖进去,「将他拉入情劫,是为师的错。但那是戚瑶的爱恋,不是为师。为师总不能……」 她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渊听得心头一惊:「徐师弟他……」 他竟爱上了亲师吗? 玉清望向门外:「造化弄人罢了,不能怪他。」 她嘆了一声,转回头:「为师要在机缘来临前,将这一切拨乱反正过来。」 于渊望着她,恍然明白了什么: 漫漫仙途,从接气入体的那一刻开始,歷经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飞升。 那最后的飞升其实不能称作是一个阶段,只能称作是一个机缘。 仙者一旦进入大乘,其丹田就像装满的酒罈,修为到达巅峰并开始停滞,只等机缘来临,即可飞升天界。 天界与凡尘并不互通,玉清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若纵容这份感情发展下去,二人一旦天人相隔,必然滋生心魔。 对徐令而言,心魔一起,他越是着急去往天界与玉清团圆,越是如藤蔓缠身,越是难增半点修为,搞不好还会被功法反噬,变得疯癫、痴狂,甚至被活生生折磨到身死。 第98页 而对玉清来说,也是如此。 陷得越深,伤得越重。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两人一起飞升天界,去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这机会渺茫,她不敢赌。 于是,她情愿断了徐令的念头,情愿不开始。 毕竟,她可是他的师尊啊,她总不能真的…… 嫁与他吧? 第56章 问昭明何为昭明 张不周落马 是夜, 接到玉清召令的三十三门宗主中,没几位能一宿安眠。 天刚擦亮,宗主们便各自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 早早候在昭明宫内。 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处,彼此说话解困, 也聊些当下和未来的形势。 张不周独自站着,没去凑那些热闹。 梁桧守在张不周右后侧, 两只手交叠身前,微微倾身,满面担忧地看着他的好道尊。 张不周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 还是几天前被徐令揍出来的, 而那其余的伤, 都被他好好地藏在宽袍之下, 一眼瞧去, 看不出任何端倪—— 事到如今,他还在努力维护他的道尊形象。 梁桧皱眉嗫嚅道:「尊主,我们……该如何是好?」 张不周双目放空, 兀自咬牙切齿的, 并不睬他。 梁桧将腰弯得更低,又唤了他一声:「尊主?」 「现在是问如何是好的时候吗?!时局未定,本尊难道就输了吗?!!」 张不周忽然爆发, 转过头来朝着梁桧大吼,发梢都随着他的怒火而微微翘起。 梁桧脸色煞白, 缩了缩脖子。 窃窃私语声骤止,所有宗主都转过头来,看向这边。 梁桧抖若筛糠:「尊、尊主,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这当, 昭明宫的大门霍然洞开。 极强的威压与清澈的灵力一道涌了进来。 无需抬眼去看,站在正中仙道附近的宗主们便自觉向两侧退开,颜色清浅、质地轻薄的衣摆在仙道两侧翻飞,好像两条平直的雪浪。 玉清一袭白衣出现在门外,髮髻素雅精緻,与额间的硃砂红痕相得益彰。 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在场所有宗主都不约而同地敛了敛声息,生怕唿气太重,惊扰尊驾。 玉清带着于渊步入昭明宫,沿着正中避让出来的仙道,缓缓走向高台。 三十三位宗主拱手齐声道:「恭迎仙尊。」 余声在画栋雕梁之间四撞,激起千百回音,隆重又肃穆。 玉清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那高台之上便自行升起一把两人多高的云纹仙座。 区区坐具本不足为奇,但它却代表着张不周昼夜想红眼睛的仙尊之位。 可惜这是玉清独有的尊荣,张不周虽顶着个「道尊」的名头,时常在此作威作福,但这把仙座却从来都没有因他而升起过。 说来可笑,他每次在昭明宫慷慨升堂、召令众修,都只能站着讲话,连个坐着的地方都不配拥有。 玉清一掀衣摆落座,整个人的气质与那仙座浑然天成,似是她生来就该坐在这里一般。 于渊垂手侍立在玉清身侧。 张不周第一个迈步上前,谄媚笑道:「恭迎仙尊归位,仙尊芳龄永继,福缘绵长。」 玉清垂眼:「不必,张宗主。本尊可不是什么芳龄永继的仙尊,本尊是霍乱仙界的妖女。 张不周昨晚辗转一夜,早已打好了腹稿,闻言立刻按下腰身,不疾不徐道:「仙尊恕罪。我等三十三门,也是为了全仙界的清明与太平,才不得不雷厉风行,处处小心提防每一个不寻常的仙众。我等若事先知道那戚瑶是正在歷劫的仙尊您,断不会如此苛待的。」 玉清一笑:「哦?是吗?」 她眯起眼,狭长优雅的眼尾中充满了危险之色:「你们不正是因为怀疑那壳子底下是本尊,才处处针对戚瑶的吗?」 她说得不急不缓,声调不轻不重,台下五六位宗主却听得膝盖一软,险些当场跪倒在地。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张不周垂头听着,满目都是被当众戳穿后、蠢蠢欲动的杀意;可当他再抬起眼时,却又是一脸的人畜无害,话也说得茫然又无辜:「弟子愚钝,不知仙尊言下何意。若是……」 他话音骤止,一双眼无措地横扫高台之下,倒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仙尊入劫的这十年,弟子为了仙界琐事呕心沥血、焚膏继晷,终是抵不过仙尊分毫,可……没有功劳也总有些苦劳……」 他说着说着,当真挤出三两点泪花:「仙尊若是嫌怨弟子办事不力,大可直接赐罪降罚,何必去污弟子的赤诚之心……」 玉清有滋有味地看着他演完,才深吸一口气:「算了。」 她对上张不周的眼,笑了一下:「是本尊信口污衊、戕害忠良了。」 张不周哀哀垂眼,梁桧望着他的背影,眸中钦佩之意简直多得快要溢出来—— 不愧是张真君、不愧是他的好道尊,随随便便几句话竟把仙尊都给说得认了错。 「认了错」的玉清转过头,向着阶下众修:「本尊今日召诸位前来,一是阔别十载,想与诸位同僚好好见上一面,说两句体己话;二是此前收到了两件东西,想拿来与诸位一观。」 她说着,向旁侧张手,于渊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递到她手中。 玉清拉开锦囊的收口,从中拿出一纸书信、一条腰佩:「张宗主,你好生认认,这又是谁伪造假证,想污你清白了?」 第99页 她抬眼,阶下的柳吟风也正好抬头看她。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玉清率先转开眼,勾起指节将这两样东西一弹。 登时便有境界高的宗主皱了皱鼻子:「好重的邪气。」 「好像是……垂花宗的味道。」 另一位宗主附和道。 「就是那妖宗的味道,我也闻见了!」 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张不周望着那两样东西,终于绷不住地回头瞪了梁桧一眼。 梁桧诚惶诚恐,连连摇头,甚至伸出手想去抓张不周的袖摆,求他明鑑。 可张不周一甩手臂,躲开了他的手。 梁桧是想说:这两样东西他都依着命令,好好地交到垂花宗先宗主燕息的手上了,他亲眼看着燕息收下的,断断不会有误,按理说,这阅后即焚、见后立毁的物件,绝对不可能流传出来的……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玉清捻着那张纸看:「张宗主,需要本尊把这传信的内容念出来吗?这一、二、三、四、五……还有不少人的大名也在这张纸上呢……」 此言一出,所有涉及到的宗主都背后一凉,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张不周,或埋怨、或惶恐,皆希望他赶快站出来颠倒一番黑白。 张不周原是打算咬死不认,岂料玉清抢先一步,慢悠悠地道:「本尊知道的内情,远比你们想像得多,只要本尊想查,自有千种万种办法掘地三尺,你们瞒不了本尊。」 她默了一阵,直等到阶下心怀鬼胎之人大汗淋漓、就快要受不住的时候,才开口续道:「这样吧,你们从前做了错事,就只会迭声叫本尊开恩,那本尊这次便开一回恩。」 她抬了抬手指:「首个供认不韪的,本尊既往不咎;此后认罪的,交代出的事实越多,罪名越轻;最后一个认罪的,抱歉,罪罚加倍。」 她收回手指:「当然,你们也可以大仁大义同进同退,只不过,叫本尊一个一个列证揪出来的,当以最重罪罚论处。」 她微微一笑:「现在,可以开始了。」 她这一笑,比怒骂更骇人,阶下清清白白的宗主们都被她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更遑论那些有愧之流了。 涉事宗主各自心下盘算: 玉清的话说得很微妙,他们拿不准她手中攥有多少信息,甚至都不知道她捻着的那张纸上,究竟有哪几位的大名。 眼下这形式,比起玉清,他们其实更怕彼此,他们怕旁人都招了,把自己剩下受最重的处罚。 而且,谁不想要那个免罪的名额呢? 偌大的昭明宫内并没有沉寂太久,便有三四位宗主同时跪地,争先恐后地大唿己罪,甚至要动起拳脚。 玉清眯起眼:「肃静。」 她尾音拉得长长的,声量不怎么高,那几位宗主闻言齐齐闭了嘴,眼巴巴地将她瞧着。 玉清随手指了下距她最近的一位:「你先来。」 被她指中的宗主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道:「仙尊明察,我等的确与垂花宗有染,罪该万死,但……那都是张不周以道尊之名逼迫我们的!」 「哦?」 玉清转眼去望张不周,张不周两手紧攥成拳,手背青筋胀得可怖,他瞪着眼,恶狠狠地看着发言的宗主。 玉清笑了一声:「你继续。」 「梁桧与那张不周蛇鼠一窝,暗中从妖宗学了不少巫蛊邪术回来,真成了张不周的一把好厉害的刀。他们逼迫我等与之狼狈为奸,如有不从,便使蛊残害我等门下弟子,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才……」 玉清眼瞧着那宗主拜了下去:「我等朝生暮死尚不足惜,还望仙尊怜爱我等门下弟子,孩子们无比清白无辜,不能让他们因我等一念之差而招致牵连!」 玉清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而后抬眼扫视众修:「他说的,可都是实情?」 跪地认罪的宗主们连连点头,更有甚者,直接挽起袖子,给玉清看他手臂上的虫洞:「弟子此前抵死不从,便被梁桧那厮算计种下毒蛊,至今仍不时隐隐作痛。弟子一宗之主尚且如此,那被他们二人下蛊牵制的仙者,岂止千百之数!」 玉清心疼地「啧」了一声,温和摆手:「快把衣袖放下吧。」 她转眼向张不周:「事已至此,张宗主,你还有何解释?」 张不周惯善负隅顽抗,至今仍满腹谎话託辞,正巧玉清问他,他便想借力打力,再混淆一波视听。 岂料他刚刚张嘴,玉清就转回眼去:「看来,张宗主是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张不周:??? 玉清拍了拍手:「来人,把这颠倒黑白的叛徒给本尊拖去死牢。」 登时便有十数魁梧修士从门外而来,人手一条缚仙索,一把将张不周按实在地上,捆得像个端午的粽子。 「粽子」还在挣扎大喊:「玉清,别以为除掉我,你就能稳坐仙尊之位了!我告诉你,这仙界怨你恨你之人不在少数,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迟早沦落个众叛亲离、万劫不復的下场!」 玉清笑得很有礼貌:「多谢祝福。」 那一笑稍纵即逝,她再转过眼来,面上无悲无喜,一如峨眉西岭千秋不化的冻雪:「宗主张不周,言行无状,上害尊者,下戕后生,为祸仙界十余载,罪不容诛。择日挞神魂、剔仙骨,放逐凡间,生生世世不得再踏仙门,望我仙界众生以此为戒。」 第100页 她顿了一顿,补充道:「梁桧与之同罪。其余同谋,待本尊清理名目,再做论处。」 阶下众修眼观鼻,鼻观心,齐齐拱手道:「仙尊圣明。」 柳吟风笑吟吟地瞧着张不周被拖了出去,这才随众人向高台翩翩示礼。 玉清瞧着柳吟风,缓缓松出一口气—— 总算是了了二人共同的心事。 第57章 周饶画影三十年 师尊是令儿的光 昭明宫事毕, 玉清遣散众修,独坐了一阵,便招来一朵云, 慢悠悠地向四弦别苑的方向飘。 她并未提前知会,于是, 当她降临时,柳吟风仍坐在院中, 全情投入地弹琵琶。 他今日弹的曲子颇有些欢快与喜气,似是在庆祝什么顶好的事情。 玉清背着手站在一边,无意打断。 直到一曲终了, 柳吟风舒气抬眼之时, 才勐地发现自己的院子里, 居然长出好大一个仙尊。 他拎起琵琶, 掀袍欲拜。 玉清微微抬手:「吟风, 不必多礼。本尊很喜欢你弹的琵琶。」 柳吟风执着地拜了一拜,才道:「得与仙尊以知音相论,实在是弟子的福气。」 玉清笑着等他起身, 復道:「张不周之事, 本尊能处理得这般顺遂威风,还要多谢你的证据。」 柳吟风忙道不敢。 玉清:「张不周的势力,本尊后续会一点一点调查清理, 直至连根拔起。在此期间,本尊还有一事需要你多加费心。」 柳吟风抱着琵琶:「仙尊尽管吩咐。」 玉清:「三十三门这一制度亟待清肃翻新, 你年纪轻轻的,便有忧心仙界的眼光和觉悟,此事交由你做,本尊放心。」 柳吟风颔首:「承蒙仙尊厚爱, 不胜欣喜。」 他抬起头,笑眼弯弯:「弟子会尽快敲定一套新的评价方法,拿给仙尊过目。」 玉清:「你宗门事务繁重,此事倒也不必着急。」 她顿了一顿,另起话头:「对了,俞宗主的身体可还康健?」 柳吟风:「劳仙尊挂念,我义父他老人家已入无我之境,不再被外物束缚困扰,自是过得超然世外、逍遥快活。」 玉清一笑:「这老顽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来,本尊也足有百年没能与他相见了。」 柳吟风:「二位前辈往来甚欢之事,义父时常与弟子提起。不日即是义父五百岁圣诞,弟子计划为其举办一场盛大的寿宴,到时还望仙尊赏脸,赴广陵宗一聚。」 玉清:「那是自然。」 . 离了四弦别苑,玉清没回琢光宗去,反倒是驾云走了相反的方向,来到仙界边陲。 一过仙凡界,玉清特意避让凡人,独自穿过一片废墟,最终来到一座旧观之前。 旧观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仙姝观。 玉清迈过门槛,走到香案前,负手站了很久。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神龛,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处并无仙界耳目,不必躲藏。」 玉清忽然开口。 偷偷跟来的徐令从一处残墙后转出,摸了摸鼻尖,向着玉清的背影走去,这才迈入仙姝观中。 他身形一矮,欲行礼。 玉清没有回头:「站着,不要跪。」 一只膝盖已经碰到地面的徐令只好拽起身子,向玉清拱手:「师尊。」 玉清背对着徐令,眸色温柔,语带怀念:「为师收渊儿他们为徒时,自己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收到膝下尚未指点几天,便被垂花宗时任宗主追捕至此,这才成全了你我师徒一场。说来,为师这些年,也就只在你身上尽了师尊的本分,对渊儿他们,实在亏欠太多。」 徐令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目光越过自己的掌侧,小心翼翼地投向玉清:「与师尊在此相依为命的二十六载,是令儿此生最美好的时光。此后每至落魄低谷难挨之时,令儿便靠着这些回忆过活。」 他说得动情又可怜,像是个撒娇讨糖的小孩子。 玉清扬起一边眉毛,微微侧过身:「其实……」 她想说,那二十六年在她心中,也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但话至嘴边,她又恍然清醒过来,堪堪收住。 一双手藏在衣袖中攥紧成拳。 玉清完全转过头来,看着徐令:「为师总是不切实际地在想,若是光阴定格在你我返回仙界之前,你就永远会是为师天真无忧的小弟子,不必背负此后这些纷纷扰扰,那该有多好。」 玉清的神情沧桑悠远,徐令与她四目相撞,似乎一眼就能看尽数载寒霜酷暑、春去秋来。 . 三百年前。 「小娘子,我们宗主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地倾慕你、喜欢你。你若痛快嫁去我们垂花宗,日后就是我们人人敬仰爱戴的小师娘,何乐而不为呢?」 刚刚步入金丹的玉清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垂花宗男修堵在了偏僻的角落里。 他们方才已经恶战了一场,玉清寡不敌众,被折了一条胳膊,一身是血。 她捂着伤处,背倚灰墙,唇角的血痕在她素□□致的脸上尤其灼眼,好像皑皑雪原中盛放的一枝红玫瑰。 她冷冷地将这群人瞧着,兀自喘息,不说话。 玉清五岁入仙界,十年破金丹,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尚稚嫩得紧,拿到凡世都还未至及笄,可那垂花宗主已经老得可以直接封棺入土了,欺辱辜负过的女修更是可以从琢光宗一直排到广陵宗去,说他一心求娶没有恶意?骗鬼去吧。 第101页 他的求娶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 玉清没有动静,那为首的男修就凭空变出一只鸟笼子来,鸟笼子落地,兀地伸展成一人多高。 他拿手指着这铁笼:「小娘子,你若主动走进来,这笼子便能就地化为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你抬进垂花宗,你若是执意不肯……」 他冷哼一声,捏着指骨,发出「咔」地一声:「可别怪咱们手下无情。」 玉清随之一笑,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好像一头小狼—— 她认得的,那是锁灵笼,她一进去,就会五感尽失,再无还手之力。 还八抬大轿,煳弄谁呢? 玉清暗中蓄力,指尖忽而一亮,只听得「轰」地一声,众人脚下泥沙炸开,一群男修踉踉跄跄地撞在一起,俱是被风沙迷了眼。 为首那人胡乱揉着眼皮,随手指了个方向,大喊道:「追!给我追!」 玉清重伤在身跑不快,男修们很快就追到了她的踪影,可一过仙凡界,小姑娘的身形就如浓墨入水,一眨眼就不见了。 众修手持仙器,凶神恶煞地在凡世长街上徘徊,这一巡就是一整个时辰,只巡得口干舌燥,不得不找个茶摊稍作歇脚。 茶摊的小贩一见这些人气度不凡,连忙迎上前来:「几位仙长喝点什么?小摊新进了些明前龙井,质量上佳……」 为首的男修一抬手指打断了小贩的话:「茶,你随意安排就好。」 他抬眼看向小贩:「我有一事想向店家你打听打听。你在这街边卖茶,来来往往的人尽收眼底,不知可否见过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那是我家师妹,她初来凡世,一不小心就走丢了。」 他转过眼,两根指头敲着桌子:「真是叫我一通好找。」 小贩「啊」了一声,抬手指向东南方:「见过的,见过的,她朝那边去了。」 为首的男修眉梢微挑,随之望去,耳尖都舒心地动了一动。 小贩两手交叠,弯下腰:「仙长,您家师妹真是天人之姿,走在这街上极其扎眼,您一说,小的这就想起来了……」 为首的男修抬了抬手,止住了小贩的溢美之词。 他从怀里摸出一整块银锭,往桌上重重一拍,抄起仙器起身,众修齐刷刷地随之站起,只听他淡淡道了一声「追」,众修立刻朝东南方向奔去,竟是连茶都不喝了。 这群人一走,不大的茶摊登时空落下来,唯有角落里还坐着个白衣白冠的年轻公子。 公子捻着半杯残茶,挡住小半张面容,直至垂花宗弟子走干净了,才放下茶杯,露出那张惊世容颜和—— 唇边的血痕。 这公子正是玉清所变,那小贩也是她提前打点好,用以支开垂花宗弟子的。 玉清勾起手指,蹭到唇角的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与小贩拜别:「多谢店家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说完,抬靴就要走。 小贩看了眼她的面色,皱眉:「诶,姑娘你……」 你面色那么苍白,这么走了,真的不会出事吗? 第58章 周饶画影三十年 少女仙尊&奶糰子师叔…… 玉清顶着这番男子的相貌, 一路朝西北方向走。 她被垂花宗追捕至此,此时此刻,已是灵力不济, 仅是维持这表面上的障眼法,就耗干了她所有的气力。 她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煳, 脚下的路兀地多了许多曲折起伏…… 她终于一头倒了下去,倒在了荒郊野岭之中。 其实, 她再翻过一座山头,就能到达一个美丽的小国,小国名叫周饶。 后来, 是几个上山打猎的百姓捡到了玉清。 他们见她生得清俊好看, 好像天上的神仙, 就献宝似的将她献进了王城, 献到了周饶国君的面前。 正巧当时的国君信奉风水玄术, 一见这气息奄奄的小道,丝毫不敢怠慢,当即召令所有御医, 尽心竭力救治玉清。 于是, 等玉清悠悠转醒,眼前便是这样一番众星捧月的景象—— 数不清的御医、侍女围守在她床前,连那年轻的周饶国君, 也竟亲守在此。 玉清一时大为感动,思及如今仙界动盪, 并无她一席安身之地,便对周饶国君道:「多谢君上救命之恩,小道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唯通些唿风唤雨之术, 可保贵国年景顺遂、五谷丰登。」 周饶国君闻之大喜:「如此甚好。不知道长尊号为何?」 玉清顿了一顿,良久,才抬眼回了两个字:「画影。」 此号出自剑道古籍,与琢光宗的「琢光」二字并列比肩—— 剑之大成者,可以剑刃,琢光画影。 周饶国君跟着念了一遍:「原是画影道长……」 他转过头,吩咐身后的侍从:「去把王城脚下那座旧观收拾收拾,给画影道长安居。」 彼时周饶还是一蝼蚁小国,王城还没有三百年后那样壮丽恢宏,这旧观还不叫仙姝观,所处位置也并不在王城之中。 玉清甦醒后的第二天,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了让自己的形象更能服众,便由青年小道,摇身一变成了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 目睹了玉清仙法的周饶国君嘆为观止,连唿几声「画影师太」。 有了玉清的庇佑,周饶很快便仓满廪实,一跃成为富庶丰饶、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的大国。 第102页 一眨眼,便过了四年。 眼瞧着周饶国祚兴隆,周边的小国或为求和平,或为示讨好,俱陆陆续续地送了些质子来周饶。 年纪大些的公子们就不说了,他们带着自己的侍从,在周饶过得风生水起;偏生有个小国人丁凋敝,送了个三岁的小儿过来,小孩子被乳母抱上殿时,那满目的恐惧与无助,皆被玉清看在眼底。 后来玉清听闻,那小孩子母国贫寒又羽翼未丰,在周饶的□□中,总是被公子公主、甚至是撒扫僕役欺□□骂。 玉清于心不忍,便上请周饶国君,说那小质子根骨绝佳,她有意收他为徒,让他搬出□□,到观中来住。 周饶国君一向礼敬质子,一向奉玉清为神明,既然神明开了口,提的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他便痛快地应了下来。 当晚,玉清就在自己的旧观中,见到了那位蹒跚而来的小质子。 小质子生得玉雪可爱,还这么小就能看出一身美人骨相。 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圆睁着一双桃花眼,怯怯地打量玉清。 玉清看了眼这么小一只,还散发着奶香味的小糰子,又抬起头,看了眼观外:「你乳母怎么没跟着来?」 「我乳母说,仙观清净之地,她要避嫌,不好同往。而且,我是来拜师的,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没人要的小孩了,有师尊愿意收留我。」 小质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言辞却是与年龄不符地条理清晰,神情也十分庄严肃穆,应是受了相当良好的家教。 玉清颔首:「原是如此。」 话音未落,小质子忽然双膝一跪,这便喊了声「师尊」。 满观烛火随之一晃。 玉清一惊,连忙去扶,不料伸出的手却被小质子误解为推拒,她越扶,小质子越是跪在地上不肯站起,末了还用小手去抓玉清的衣摆,可怜兮兮地一声一声唤她「师尊」。 这得是被像小猫小狗一样随意抛弃了多少次,才能如此拼尽全力地抓救命稻草,说什么都不愿放手。 玉清后知后觉地收回手,垂头看着地上的小质子,温声道:「起来吧,为师收你了。」 小质子大喜过望,迅速爬起身,张手抱住玉清的腿,用小脸去蹭:「师尊!」 玉清被他扑得踉跄了一步,手无处安放,便轻柔地抚在了小质子毛茸茸的发顶上。 「你叫什么?」 玉清问。 小质子勐地抬起头,扬着小包子脸向玉清笑:「师尊,敝国国姓为徐,弟子单名一个令字。」 玉清挑起一边眉毛:「徐……令?」 小质子点头:「弟子在,师尊。」 玉清一笑:「好名字。」 城北徐公,颇有令名。 一听就是个美人胚子。 因着玉清如今是以慈眉善目老妇人的形象示人,小徐令与她站在一起,就像是祖孙两代,由是同吃同住也无需避嫌。 白日里,玉清是赏罚分明的严师,到了晚上,就是会讲各种奇谈哄小孩睡觉的人形软枕。 初来周饶那阵,小徐令常犯癔症,时不时就在半夜挣扎而醒,小小的身子被冷汗浸透。 每至这时,玉清都会很温柔地把他揉进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小徐令会无意识地抓着玉清的前襟,绷紧的身子随着她的安抚,渐渐放松下来,最终在玉清的体温中缓缓沉入梦乡。 玉清给予小徐令的耐心与疼爱,是小徐令在自己的生母、乳母那里都没能得到的。 他发自内心地信任、依赖自己的师尊,只有在师尊面前,他才能完全卸下戒备,偶尔调皮招惹一下师尊,再撒撒娇,求师尊怜爱。 时值阳春三月,旧观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盛,在这桃花林中,有一片冷泉,十分适合沐浴。 玉清一早看中了那片冷泉,奈何小徐令已经成了她的一条小尾巴,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会像只小猫小狗一样在地上绊脚,所以玉清只好等到深夜,把小徐令哄得睡熟了,才能抽身而出,去泡一泡冷泉。 一入桃花林,玉清便卸下了所有的障眼法,变回到少女的模样。 她平日里总是要端着架子,扮演老气横秋的画影师太,如今夜深人静了,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做一回自己。 她跪坐在冷泉边,借着月光看水面上的倒影。 少女的容貌举世无双,她的出现,将这片稀稀落落的桃花林都衬得仙气四溢,宛如天宫瑶池。 她一件一件除去衣物,赤着脚踩入冷泉之中。 她的肌肤像水质一样清透嫩滑,月光落在其上都要分外小心,唯恐惊扰佳人。 玉清拆掉髮髻,而后并指成诀,向桃花林中一挥。 一道金光跃入林间,平地有风起,带了些粉色花瓣去往冷泉之中,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玉清合上眼,深深地唿吸一遭。 与此同时,小徐令一个人睡在旧观里,越睡越冷,越睡越不安心,最后竟又做起噩梦,活生生把自己给吓醒了。 他勐地坐起身,下意识喊了句:「师尊不要丢下我!」 稚嫩的童音在旧观中迴荡,小徐令小小的胸口不住地起伏,他兀自喘了一阵没人应,便睁开眼,同时探手去摸—— 师尊不在他身边,连被褥都已经凉透了。 小徐令如遭雷击,满脑子都是「师尊不要我了」「师尊不要我了」…… 第103页 可他没有哭闹,小人儿爬起来就向观外跑去。 他要把师尊追回来,好好地问问她,为什么不要令儿了,是令儿做错了什么事情吗?如果是的话,令儿情愿认罪领罚,只是可不可以不要抛下令儿?令儿真的被抛弃太多次了,令儿不想再如此了…… 观中无别处可去,小徐令穿着单薄的中衣,踏着月光找上了后山桃花林。 「师尊!令儿错了……您回来好不好?令儿特别特别想您……」 小徐令边跑边喊,语气分外郑重认真,却免不了地带上了些慌乱和哭腔。 冷泉中的玉清背对着桃花林,若有所觉地睁开眼。 这时,小徐令刚好跌跌撞撞地跑到冷泉附近,玉清听到他的唿喊,转过头,及腰长的湿发在水面上铺展如荷叶。 小徐令像个小汤圆一样,一路裹挟着桃花瓣,「滚」出了桃花林。 师徒隔岸四目相对。 小徐令「啊」了一声,两只小手迅速捂住眼睛,背过身:「仙姝姐姐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我,我只是路过,对不起对不起……」 玉清:仙姝……姐姐? 玉清捞过岸边的衣物,穿好了内里的几层,湿漉漉地从冷泉中走出,发梢还在滴答滴答落着水。 她无奈道:「傻徒儿,叫师尊。」 第59章 周饶画影三十年 推倒师尊 「师尊?」 听到玉清熟悉的声音, 小徐令才将信将疑地转过身来,两只小手仍在眼前紧捂着,只错开了一条小缝, 他就从小缝中怯怯地打量玉清—— 即使在周饶蹉跎了这么些年,玉清也还处在少女的年岁, 如今她把湿发拨至一边,两手交叠环在腰侧, 稍稍歪着头看向小徐令,那被湿衣勾勒出来的身条就好像传说中的鲛人,美得清俊玲珑, 只可远观, 不可亵玩。 小徐令目瞪口呆:「您……真的是师尊?」 玉清背着光向他招手:「过来。」 小徐令一步一顿地挪了过去, 渐渐地, 他走出阴影地带, 月光完全照出玉清的脸。 他终于认出来了—— 无论是扮作青年男子还是中年妇人,玉清的骨相都是不会变的。 「师尊!」 小徐令小狗撒欢一样唤了一声。 玉清好笑地点头:「为师在。」 小徐令一熘烟跑到玉清身前,玉清配合地蹲下身, 与他平视。 那张光照万方的脸, 此时在月色下,还添了一分柔和,不至于那么灼眼。 小徐令一双桃花眼睁得熘圆, 不自觉地盯着玉清看:「师尊,您真好看……」 他说到这里, 忽然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不不不,我是说,您平时也很好看,只是今晚……」 他扬起一个笑, 笑得分外娇憨:「格外好看……」 玉清按住小徐令那只总想揍自己的手—— 这孩子身世坎坷、人微言轻,在母国就是个不受人重视的世子,被当贡品送来周饶后,又屡遭欺凌,连他的乳母都不一定是真心对他,他便养成了在别人动手前,先自己打自己巴掌的习惯。 小孩子一身是伤、风尘僕僕的,却还能笑得很甜。 实在是叫人心疼不已。 「往后不要再伤自己了,为师不喜欢。」玉清揉了揉小徐令的发顶,温声道,「你追到这里来,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害怕了?都是为师不好。」 小徐令惊讶地眨眨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没把罪责怪到他身上,反而说,是自己不好。 「不是的师尊,我……」 小徐令被送到周饶当人质的那天都没有哭,却被玉清一句「是为师不好」,惹得满眼热泪打转。 玉清一下子就有些慌,她之前也没养过小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怎么就把小孩子给弄哭了。 她敞开怀抱,把小孩子揉进臂弯里,就这么抱着,不知怎么,她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心疼又着急。 小徐令很快就自己缓好了情绪,心满意足地扎在玉清怀中:「师尊,您好香啊……」 那一瞬间,玉清被感染而生的所有愁绪全都沦为泡影,她垂下眼,笑骂了一句:「小白眼狼……」 可「小白眼狼」困极累极,已经趴在她怀里睡着了,没听到她的骂,小手还紧紧地抓着她的衣领,生怕自己稍一松手,师尊就不要他了。 他窝在玉清怀里,小小的一团,脆弱又敏感。 当晚,玉清抱着小徐令,一步一步走回旧观。 . 一晃就是十年光景。 当年的小糰子慢慢出落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少年徐令主动从玉清的床上滚了下去,跑到街上扯了几尺棉布,在旧观墙角钉了吊床,昼夜守着旧观前堂。 自桃花林冷泉那晚,玉清在与徐令独处时,便不再刻意伪装,如今徐令长大了,玉清却因金丹而容颜不老,还是少女的模样,两人站在一起,很有些相配—— 至少,情窦初开的徐令是这么想的。 他见过玉清,那外边的庸脂俗粉便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在这张扬反叛的年岁里,即使徐令再努力克制,也还是按捺不住地犯了「肖想亲师」的大错。 他会不自觉地看着玉清发呆,会拐弯抹角地扫听玉清的喜好,也会打着「孝敬师尊」的幌子为玉清捏肩捶腿,争取一些亲昵的接触。 第104页 他的喜欢是礼貌、隐秘、小心翼翼的,不像旁的少年那样轰轰烈烈、横冲直撞,却也得到了玉清更多的回应—— 玉清一直拿他当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寻常揉揉发顶、牵牵小手也并不觉得奇怪,岂料在她安享天伦之时,那爪子日益锋利的小白眼狼,已经在暗戳戳地谋划着名反扑。 玉清在周饶积累了十四年的善果,眼瞧着经脉渐宽,元婴雷劫将至。 凡世灵力贫瘠,没什么洞天福地,玉清只好在后山桃花林里将就一下,所幸她修行扎实,九道天雷噼下也毫髮无伤,反倒觉得灵台通明、神清气爽。 她安了安新结的元神,担了担袍角,一抬眼,就看到了不知何时追上山来的徐令。 面若桃花的少年身子有些僵,手指不自觉地抓着袖边,下颌骨处还有些未来得及擦净的、晶亮亮的泪痕。 可他面上已经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表情,甚至比寻常还要冷静,他把所有的惊慌、担忧、后怕、欣喜都憋进了心里,憋得眼角血红。 玉清知道这小弟子是撞见了自己受天雷才会如此反常,心中好笑,有意逗他道:「顶天立地的七尺儿郎,怎么还哭鼻子啦?」 哭了鼻子的七尺儿郎沉着脸,大步向玉清走来,细碎的桃花瓣随着他的靴跟翻飞。 玉清坐在宽阔的山岩上,正好与徐令平视,她挑起一边眉毛,等着徐令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耍赖。 可是这次,徐令没有。 徐令张开手臂,将师尊紧紧地箍在怀中,冰凉的脸颊就势埋在师尊的颈窝里,他没有说话,只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于这一抱。 自从徐令长大后,玉清就没再这么身心投入地抱过他,乍然一抱,还觉得他这蹿长的骨架蛮硌得慌的。 可即使抱得不那么舒服,玉清还是尽了一位师尊该尽的本分。 她轻轻拍着徐令的背嵴,柔声安慰:「为师没事,只是渡劫。」 徐令闷声埋了一阵,仍觉不够,他一用力,就将玉清推倒在了山岩上。 莫名躺下的玉清:? 徐令一手护着师尊的腰,一手护着师尊的后脑,说是推倒,其实并没有让师尊撞疼任何地方。 他手都没有乱动,就这么压制着玉清,不知是在泄哪门子的气。 玉清原本是认栽的,说到底是自己渡劫把孩子吓哭的嘛,他愿意起腻就让他腻一阵也无妨,可她被压得久了手臂实在发麻,她刚想转一转手腕,徐令就忽然抽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的手按在了头顶。 玉清微微睁大眼。 岂料徐令的动作还没结束,他的手从玉清的手腕上撤开,指尖贴着她的脉搏,顺入掌心,推开她的五指,而后向下一勾,精准无比地与她十指相扣。 小徒弟的手已经长得比她的还大上一圈,骨节分明的,叫人牵着心安。 可这样的亲密实在有些过火了,别人家的师尊可不是用这种姿势传授道法的。 玉清又羞又气:「逆徒,你就是这么报答师恩的?」 徐令终于抬起头,一双眼可怜地肿着,鼻尖也染上了些许桃花色。 他努力压着哭腔,压得嗓音低沉:「师尊……您以后不要再瞒着令儿了,好不好?」 玉清闷闷地「嗯」了一声。 徐令破涕为笑,又将脸埋回玉清颈窝,一个没忍住就侧过脸,浅浅地吻了一下师尊的颈子。 他的吻软软的,凉凉的,稍纵即逝。 玉清有所察觉,却下意识地自欺道: 是令儿的眼泪落到她颈子上了吧? 一定是。 此事过后,玉清并没什么芥蒂,她就当是被家养的小狗扑了一下,该如何对小徒弟好,就还是如何对小徒弟好,可徐令却是警铃大作。 他越想越心惊—— 他那日情绪上头,居然推了师尊,压了师尊,还亲了师尊一口??? 这干得都是些什么欺师灭祖的漂亮事啊? 他深知自己情根深种,生怕做出更多大逆不道的事来,几夜辗转反侧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向玉清提请外出云游歷练。 这旧观,他是没脸再待下去了。 玉清知他心事,并未阻拦。得了师尊应允,徐令就开始慢慢地在观中收拾自己的行装。 他孑然一身,所有家当不过几条素衣、几件简陋的仙器,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磨蹭的这几天,实则是在消磨自己对此地的留恋。 他自小跟着玉清长大,特别小的时候,不在师尊的怀里都睡不着觉;没有师尊的日子太苦了,他不敢想。 外出云游的事一拖再拖,就拖出了麻烦。 这日,徐令拆开自己的小包袱,将里边的衣服拿出来,正打算重新叠第一百一十八回 ,那好生生的观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一个披坚执锐的将军闯了进来,举着一把又长又锋利的剑。 徐令放下衣物,斯文迎上:「阁下光临敝观,所为何事?」 将军横眉立目地窥他一眼,下一瞬,那把剑就抵在了徐令的喉间。 「就他娘的你叫徐令啊?」 第60章 周饶画影三十年 爱徒 将军吼得口水四溅, 徐令嫌弃地微微皱眉,颔首。 抵在他喉间的剑尖忽然上抬,徐令被迫扬起头, 素白的下颌线绷成流畅好看的一条。 第105页 玉清闻声匆匆赶来:「将军且慢!」 将军端着剑,斜睨玉清:「画影师太, 您许久不上前朝不知道,这仗啊, 打起来了。咱们周饶一举灭了五六个番邦小国,养着这些丧了家的质子们无异于养虎为患,毕竟咱们周饶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嘛, 不共戴天。说不好哪天他就给您的茶里下点毒, 连夜打上王城了。」 他转过眼, 细细打量徐令:「□□那些个都被我宰了, 点点人头才发现漏了您这儿这个。您养了他这么多年, 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您念着旧情捨不得清理门户,今日便由本将代劳!」 他说着,雪亮剑光一闪, 徐令随之合上眼, 扬着下颌未动。 家国已亡,质子理应殉国。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徐令反应不出太多的情绪, 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自己学艺不精、不能报答师恩,遗憾自己总是叫师尊难过。 珰—— 将军高举的剑被一道金光打歪, 他虎口威震,向旁侧跌了一步,再一抬眼,那老态龙钟的画影师太忽然就移到了他面前, 隔在他和小质子之间。 将军揉揉眼眶,瞪大双眼:他一介莽夫,从前只觉得这画影师太是个跳大神的江湖神棍,如今亲眼见到她施展仙法,才恍然发觉—— 原来这他娘的是真神仙。 徐令看着师尊的背影,眼睫轻颤。 玉清腰杆笔直,虽是老态,却也有仙人之姿:「望将军知,老身这没什么居心叵测的质子,将军要杀的这个少年,是老身的爱徒。将军若想动他,先要从老身的尸首上踏过去!」 她说到「爱徒」两个字时,徐令勐地转头看向她的侧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将军再狂也不敢弒神,他抱拳在前拜了又拜:「活神仙,是本将有眼不识泰山。您是神仙,您座下的弟子必然也就是仙童了。」 他越过玉清的肩,向徐令告罪:「小仙童,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他边说边拾起剑,一步步后退,退到门槛处还绊了一脚,不过总算是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玉清的视线。 玉清收回目光:「徒儿莫……」 她一回头没瞧见人,再一低头却发现徐令已经跪在了地上。 没来得及脱口的「怕」字,就这么轻飘飘地散在了风中。 徐令跪得端正:「弟子自小被家国所弃,这旧观才是弟子的家,您才是弟子的大家长。还请师尊放心,弟子绝对不会做伤害师尊的事,也断没有报復周饶的念想。」 玉清歪着头,有意开他玩笑:「为师自然放心,毕竟你这就要出门远游了,十年八年都见不着人影,根本就没有给为师下毒的机会。」 「师尊。」徐令忽然抬头,「弟子不走了。」 玉清挑起一边眉毛:「什么?」 徐令:「弟子想明白了,弟子捨不得师尊,从前都是弟子不懂事,弟子如今不要离开师尊了。」 他叩头下去:「还望师尊收留。」 玉清心头一震,弯下腰去拉他的手肘:「你『师尊』都唤着了,为师难不成还能把你赶出去?」 徐令被玉清拖起上半身,湿着眼睛看她: 他此前执意要走,一小部分原因是想耍小孩子脾气,而主要原因其实是担心玉清嫌他怨他。 他实在是太容易自卑了,他害怕玉清一怒之下把他打出师门,害怕玉清不要他了,所以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决定主动离开,决定自惩—— 就像小时候,他习惯在旁人动手揍他之前,先自己给自己巴掌一样。 可如今,玉清当着外人的面,一口一个「爱徒」地称唿他,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在玉清的心里,居然也当得起一个「爱」字。 亲手抚养大的小孩任性地想要离开她,这一走,或许十年八年都不復相见,任谁都会觉得难过的吧? 徐令明明有千种万种弥补过错的方法,可他却偏偏选择了两败俱伤的那一种。 好在,如今后悔,为时不晚。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徐令渐渐学会了与心中那份逾矩之情和解,他依然很爱很爱玉清,可这份爱已然深埋于心,不必宣于口。 他将永远忠于玉清,臣服于她的拂尘之下,做她最虔诚的信徒。 如此,又是十六载四季更迭。 玉清在避世周饶的第三十个年头,成功渡劫化神,带着金丹大圆满的小弟子徐令,一路杀回了仙界。 而后,便是书尽半部仙界史的葬花之役。 在那场大战中,徐令一人一柄清流剑,次次都沖在最前首,战得昂扬恣意,大快人心。 年岁稍大一点的仙者,必定听过清流剑的震耳威名。 众火难消,一举烧尽了为祸仙界数载的邪花。 凯旋当晚,昭明宫内灯火通明。 玉清被推上了仙尊之位,欢唿声一潮接着一潮,她甚至都找不出空隙,去向整个仙界介绍一下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 可徐令并没有什么怨言。 他挤在人群中,看着高台之上的玉清,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他所有的捨生忘死,不过是为博他的神明一笑而已。 热闹过后,玉清自觉担起仙尊的职责,昭明宫中很快便彻夜开起密会。 玉清坐在仙座之上,诸位宗主站在高台之下,他们聚在一起,讨论葬花之役的善后事宜,也讨论仙界的光明未来。 第106页 「仙尊,据可靠消息,那妖宗垂花的残众并未被彻底清剿,而是逃到了凡世之中。不知他们身上是否夹带有毒蛊邪术,唯恐伤及凡人,此事,还望仙尊早下定夺。」 玉清:「本尊会派些琢光弟子前去打探情况,全力保证凡世安宁。」 这时,一位中年宗主站了出来:「仙尊说得倒轻巧,如今垂花残众逃入凡世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闻,即使传言非虚,那区区几人散布在九州八荒之间,仙使去到了,如何去查?要查多少年?」 玉清沉吟片刻:「言之有理……不知张宗主有何妙计?」 张不周眸色一闪:「私以为蜉蝣之力无需忌惮,毕竟敌暗我明,敌寡我众,若它真成势力,我等再灭不迟。」 此言一出,昭明宫内嘘声四起。 玉清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提请此事的黄宗主站了出来:「张宗主此言值得玩味。在场诸位都与妖宗垂花交过手,深知该宗蛊术是暗箭难防,单独一个妖宗弟子用起邪蛊,都可以对一方百姓造成影响,何需形成势力?张宗主如此袒护妖宗残众,阻拦仙尊调查,怕不是想勾结妖宗,颠覆仙界吧?」 张不周笑得阴鸷:「黄宗主,本座敬您是兄长,不敢当众回击,可您也不能欺凌弱小,如此血口喷人吧?」 黄宗主瞪眼:「我血口喷人?你张不周之心路人皆知,眼下妖宗余孽未尽,最易遭暗算当毒靶的是玉清仙尊,不是你这个藉藉无名的鼠辈!你在这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究竟是何居心,你自己最清楚。」 张不周两颊赤红:「你!」 「够了!」 玉清轻喝一声,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两位宗主所言皆有可取之处,本尊还没煳涂,可以明析。」 她转向张不周:「张宗主,你说得对,此事调查起来难度极大,或许几十年都不得头绪,为了这微末的隐患,牺牲哪怕一位仙使的大好光阴,都是不值当的。此外,残众零落,想必无力为祸苍生,若他们好生回归凡世生活,本尊也无心赶尽杀绝。」 她说完,又转向黄宗主:「黄宗主所言极是,可本尊在决定发动葬花之役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被反噬的准备。凡是战争,必有天愤人怨,本尊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只不过这代价来得或早或晚而已。若牺牲本尊一人,可换仙界千年太平,本尊九泉之下,也是欢喜的。」 张不周听着,心下暗讽:装腔作势。 黄宗主感动不已:「仙尊……」 玉清抬起一只手:「此事无需再提。」 正这当,半合的殿门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玉清抬眼:「谁?!」 临近殿门的宗主连忙回头去看,不多时,门缝中传来细细的「喵」的一声。 原来只是只野猫。 张不周险些笑出声来—— 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竟还嘴硬说自己做好了被反噬的准备么? 有趣。 这样的集会又连着开了几天,这群站在仙界之巅的大能们,才终于把重建仙界的琐事商量得七七八八。 众修走后,玉清靠着仙座小憩了片刻,可她睡不踏实,再站起来也是头重脚轻的。 她带着一身的疲惫赶回了琢光宗,归心似箭。 这还是葬花之役后,她第一次回宗门。 于渊带着师弟师妹迎在清音宫前,生涩地唤她「师尊」。 玉清状似无意地找过一圈,奇怪道:「令儿呢?」 于渊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在玉清的一再逼问下,才难为情地吐出三个字:戒训堂。 那是琢光宗惩戒重罪弟子之地,是全宗弟子的噩梦。 . 玉清冲进戒训堂时,徐令正跪在庭院里,在受戒尺。 他摊开的掌心里,布满了紫红色的尺痕,尺痕交叠处肿得发亮,似乎一碰就能涌出一汪血来。 他人垂着眼,任由毒打一声不吭,休说是泪,就是眉头都不曾皱过分毫。 「萧长老。」 掌刑的老者闻声回首:「宗主?您来得正好。」 他高举戒尺又重重落下,「啪」地一声脆响。 「这小子行事太过出格,老儿我在琢光待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犯这种错的弟子,真是大开眼界。」 徐令只顾呆呆地看着玉清,一时没绷住劲,便被打得闷哼了一声。 玉清跟着一抖,颤声道:「他……做了什么错事?」 第61章 周饶画影三十年 师尊,您就是令儿的全…… 萧长老一捋袖子, 再次扬起戒尺。 玉清眼疾手快地抓住尺端:「萧长老,您说便是了,何苦打他。」 萧长老痛快松手, 这便算将戒尺交到了玉清手里:「行,宗主, 这是您的徒弟,应该由您处置。只是, 待会您听老儿将这小子的错事说了,估计比老儿下手还狠。」 玉清两手抓着戒尺两端,一脸愿闻其详。 萧长老掰着指头:「这小子跑到凡世, 逛花楼、喝花酒, 若不是前去出任务的渊儿发现及时, 他就抱着两个姑娘滚上床了!真是丢尽了仙家的脸面!」 玉清乍听一怔, 萧长老没了戒尺, 只能上脚去踹:「你小子就是飘了!是,葬花之役你战功赫赫,一柄清流剑闻名八方, 可如今呢?你这风流成性的名声也传到四海八荒去了, 谁都知道琢光出了你这个败类!丢人现眼的东西!」 第107页 徐令被他踹得身子一晃,两只手往地上一撑,再抬起手来, 那青石板的纹路里,就留下了条条血迹。 他垂着头跪在那里, 发尾从肩头熘入怀中,他看上去形容可怜,却既不否认,也不告饶。 玉清看着徐令, 话却是对萧长老说的:「萧长老,您消消火。」 她顿了一顿,声线陡然冰冷:「徐令,你跟为师来。」 她很少叫徐令的大名,如此一叫,就叫得徐令周身一抖。 . 玉清带着徐令,回到了清音宫寝殿。 一入寝殿,徐令便掀袍欲跪。 玉清及时转身架住了他的两条胳膊,淡声道:「你是不是去昭明宫偷听密会了?」 她垂着眼,徐令看不出她眸中晴雨,一时怔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玉清依然垂着眼,两手翻过徐令的掌心,换了个容易回答的问题:「疼吗?」 徐令一下没听清,无助地眨眼。 玉清又轻声重复了一遍:「疼吗?」 这次,她还低下头,凑近徐令的掌心,轻轻吹了口气。 徐令只觉痛处微微发凉,果然舒服许多。 他依然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愣愣地看着近前的玉清—— 他在戒训堂挨毒打时都没掉一滴泪,如今却因为玉清的一句「疼吗」,没出息地红了眼圈。 「师尊……您都知道?」 徐令的哭腔好重,字字几乎连不成句。 可玉清听懂了。 她抬起眼,看着徐令:「为师难道白养你这么多年吗?你是如何的为人,旁人不知道,为师还能不知道?」 她拉着徐令的手臂,走到矮塌旁,坐下,仰起头看着徐令:「为师的小徒儿啊,长这么大,也就见过为师一个女子。上回像小狗一样扑了为师一下,就羞得吵着嚷着要离家出走,说你风流成性,为师是不信的。」 徐令听着,耳尖一时通红:「师尊又开令儿的玩笑……」 玉清:「你的意图为师大概能猜到,可为师,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闻言,徐令缓缓蹲下身子,仰起头,虔诚地望着他的师尊。 好似信徒望着他的神明。 「那日,弟子实在思念师尊,便跑去昭明宫前,想着即使见不到师尊的人,远远地听一听师尊的声音也好。」 徐令乖顺地笑着, 「弟子去时,正巧听到师尊和诸位宗主在讨论妖宗残众的事,便起了去凡世追踪的念头。」 他低下头,揪着玉清宫绦上的流苏,缠在手指上边玩便小声嘟囔:「那妖宗靠什么修炼,师尊您也是知道的。即使他们从了良,也干不了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 他抬起眼看着玉清,眸子里半是尊崇半是狡黠:「花楼那种地方,寻常仙者避讳不及,可若是为师尊做事,令儿龙潭虎穴都去得的。师尊,令儿在花楼里四下扫听,真听说一月前,那地方来了个风情万种、不似凡人的花魁,只是令儿在花楼里的资质不够,等令儿去的次数多了,非要见见那个花魁,看看她究竟是哪个峰头上的妖女!」 玉清温和地嘆了口气:「令儿……」 徐令听到玉清嘆气,以为自己惹她不悦,连忙扯着她的衣角解释道:「师尊不要误会,令儿没有和她们动真格的!令儿从她们嘴里套出消息,就小小施个幻境,让她们误以为行了云雨之事,其实令儿酒也没有喝,手都没有碰……」 玉清看着他急成粉红色的眼尾,无奈道:「为师嘆气不是为此,只是……为师不想你去做这些事,不想让你为了为师而声名狼藉。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名节,好好修行,为师想让你做为师的首席弟子、日后的琢光宗主。」 徐令直起身子,扒着玉清的膝头,目光纯粹,近乎天真:「师尊,令儿做首席弟子、做宗主,就能解除妖宗残众对师尊的威胁吗?」 玉清摇头:「不能。」 徐令笑了:「那便是了。师尊,弟子不要这些虚名,弟子想做一些真真切切的、对师尊有益的事,仅此而已。」 玉清:「可是……」 徐令:「反正令儿这恶名已经远播出去了,再弥补也来不及了。师尊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将此大任彻彻底底地託付给令儿呢?师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令儿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他顿了一顿:「未防打草惊蛇,还望师尊不要声张,在外就当令儿是冥顽不灵的佞徒,这样令儿做起事来反而方便。」 玉清一时说不出话。 徐令仰望玉清,神色炽烈热忱:「师尊,令儿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和评价。他们议论令儿也好,谩骂令儿也罢,令儿都不怕。只要师尊认可令儿的为人、知道令儿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就好。」 他动了动嘴唇,人明明是笑着的,嗓音里却带上了些哭腔:「师尊,您就是令儿的全部了……」 玉清眼眶一热,伸出手去抚徐令的脸颊:「好令儿……」 徐令受宠若惊地抓着那只手,用脸颊轻轻去蹭她的掌心:「师尊这样说,就是答应令儿了……令儿定不辱命。」 . 后来,这仙界少了一位光风霁月的仙君,多了一位不正经的天下第一风流客,而那条被称为「黑市」的长街上,探听天下事的千岁楼,巍巍而起。 . 霞光倾落在仙姝观内,倾落在这对师徒之间。 第108页 一眼百年之后,徐令看着自己的掌心,恭顺道:「师尊,弟子怀念在周饶的那三十年,但对于回归仙界后的种种,弟子也从未后悔。」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玉清:「弟子心里清楚,弟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尊,这便够了。」 徐令看过来时,玉清立刻转开眼,未免有些仓皇。 她攥了攥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说这些了。七日后,为师将在昭明宫前处刑张不周等人,你若有空,可来一观。」 她说完,便先行迈出了仙姝观。 徐令追着她的背影拱手:「恭送师尊。」 他举止乖顺,可心中还是难忍失落—— 玉清归位后,对他的疏离与推拒,他能感受到的,他不傻。 他们曾是一对那么亲密的师徒,可如今,怎么竟有些陌生了…… . 七日后,徐令如约出现在昭明宫前。 他到场时,昭明宫前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仙者,场中几根擎天白玉柱上,绑着张不周等一众仙界败类,掌刑的仙官手持挞魂鞭,威风凛凛。 徐令环视一周,并未看到玉清的身影。 想来也是,这里是刑场,是血腥污浊之地,圣洁如仙尊那般,自然要避而远之,免得被脏了耳目。 眼瞧着时辰已到,掌刑的仙官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长鞭。 全场随之安静下来,偌大的昭明宫前广场上,只能听到张不周骂骂咧咧的,不知在讲些什么。 正这当,天边飘来一朵彩云,云上的人慢悠悠地道了声—— 「且慢。」 第62章 广陵宗众仙贺寿 师叔小醋包 众修闻声连忙下拜, 齐齐唤了句「玉清仙尊」。 玉清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她抬了抬手:「无需多礼。」 徐令望着云端的人,一阵出神。 玉清驾着云, 缓缓降至地面:「本尊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她转头看着绑得整整齐齐的人, 自然地向掌刑仙官摊开掌心。 掌刑仙官没什么好给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就是那条挞魂鞭。 他低头看了一眼,利落地将鞭子交了出去。 玉清接过挞魂鞭的瞬间,众修倒吸一口凉气: 嘶——仙尊该不会是想……亲自动手吧? 张不周被绑在那里, 脸色十分难看。 玉清歪着头, 轻轻拽了下鞭尾:「本尊的小徒儿何在?」 此言一出, 徐令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 徐令一口气没喘匀, 险些给自己噎死过去。 他一手不断拍着心口, 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师尊,弟子在这!」 他应得又激动又骄傲,似是赢得了什么大奖。 玉清转过身, 与徐令四目相对, 稍稍颔首。 接着,她转回头面向张不周,鞭尾脱手狠狠打至地面, 打出「啪——」地一声巨响。 尘埃骤起,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 登时现出一条浅浅的鞭痕。 此时此刻,休说是绑在玉柱上的诸位仁兄,就是那掌刑的仙官,都被骇得向旁侧闪了一闪。 玉清淡淡开口:「别害怕, 本尊忙得很,打一鞭就走。」 她说这话时,始终紧盯着张不周。 张不周咬着牙,两腮的肉绷得死紧。 玉清笑了一声:「小徒儿,为师记不清了,这厮当初为难你时,打断的,是你的左腿吗?」 徐令懵然点头:「是。」 啪—— 玉清出手极快,众修只瞥见一道残影,就见张不周的左侧裤脚开始止不住地向下滴血,骨裂之声全场可闻。 张不周痛唿得好大声。 玉清端立原地,纤尘不染。 她将自己的护短报復之意,明晃晃地摆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这一刻,小半个仙界都见证了玉清对徐令的偏袒。 众修目瞪口呆地想:他们从前以为的,玉清仙尊的逆徒,原来竟是……爱徒吗? 徐令反手掐了自己一把,才敢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玉清这一鞭,打散了所有不利于徐令的声音,这便是在为徐令正名。从今往后,任何人再想对徐令口诛笔伐,都要先想一想仙尊今日的态度。 这才是玉清今日到场的最终目的。 而这份清白,玉清足足欠了徐令两百年。 徐令遥望玉清,热泪盈眶。 玉清没去看徐令,只冷着脸,将挞魂鞭交还到掌刑仙官手中:「本尊这便走了,一切照常就是。」 说着,她召来彩云,缓缓而起。 在众修山唿海啸般的恭送之声中,玉清是冷情冷性的仙尊,而在无人可见的云端,她用手揪紧了心口处的衣襟,垂下头来,高兴地想—— 她这样做,令儿一定会开心的吧? 她许久没有做过叫令儿开心的事了,今日,就破一次戒吧。 .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玉清埋首昭明宫中,昼夜处理张不周等人留下的烂摊子,连琢光都没得空回上一次。 好在,广陵宗递来的那张金光闪闪的请柬,给了她一个休憩的理由。 玉清放下笔,带上那张请柬,驾云飞往广陵宗。 为了庆祝俞老宗主五百岁圣诞,柳吟风足足奔忙了一个月,才将装潢亘古不变的广陵宗布置得焕然一新。 这其间,上至老旧宫苑的翻修,下至每一只花瓶的图样,都是柳吟风按照俞老宗主的喜好,亲自设计挑选的,处处可见其孝心。 第109页 而那递出去的请柬,更是鲜明的广陵宗风格—— 纹样低调奢华,仙界众修人人有份,没有区分任何的高低贵贱,但凡来者,皆是嘉宾。 如此手笔,放眼全仙界,也便只有与世无争又财大气粗的广陵宗能做得出来。 玉清尚在云端,就能看到其下松柏祝寿,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柳吟风将寿宴安排在广陵宗最大的一座灵山之上,以曲水流觞的方式设席,千百仙者穿梭在清泉松石之间,那景象美如画卷。 玉清飘落地面,抬手止住了众修的朝拜,径直向打点寿宴事宜的柳吟风走去。 柳吟风今日穿着一身水墨渐变色的蚕丝华服,头戴和田软玉冠,这身打扮乍一看稀松平常,但细看之下,才发觉他从头到脚都贵气堂堂。 他从眼风中瞥见玉清,立刻反应出她前来所为何事,当即拱手道:「见过仙尊。仙尊,三十三门的制度重修已然完成,弟子这便命人去拿手稿,给仙尊过目。」 玉清颔首一笑:「吟风辛苦。」 柳吟风望了眼日头:「时辰差不多了,弟子要去本宗请义父赴宴,不能在此招待仙尊,实在失礼。」 玉清:「无妨,吟风且去,本尊也期待着与俞老宗主一叙。」 柳吟风再施一礼,转身向一侧的仙者吩咐道:「给仙尊安排上座。」 「是,少主。」那仙者应了一声,走来接引玉清,「仙尊,这便请。」 玉清跟着那名仙者,坐到了溪流最上游。 这条清溪依山势而下,一阶一阶地向下奔流,玉清处在至高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宴席上的全部景象。 她一眼找到了琢光弟子的所在: 徐令也来了,正和于渊坐在一起。旁的仙者都在投壶喝酒,只有这对傻兄弟安安静静地捻盐渍青梅吃,规矩板正得很。 玉清看得心头好笑:她的小弟子们还怪可爱的。 然而,「可爱」背后的真相却是—— 于渊拎着一壶酒,奇怪道:「徐师弟,你不是惯喜饮酒的吗,怎么今日不喝了?」 徐令坐得端端正正的,一眼又一眼地瞥玉清:「此前那都是借酒消愁,我其实……不爱喝酒的。而且,今日师尊在,我怕被她撞见我喝酒,她会生气。」 正说着,坐于最上首的玉清,就轻飘飘地望了过来。 徐令周身一震,连忙错开目光,心口小鹿乱撞,只好手足无措地去抓下酒的青梅,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试图平復心绪。 于渊咂了咂嘴,错愕道:「……徐师弟,不酸么?」 徐令被酸得想哭,却强忍着摇头:「不酸不酸……师兄,你试试?」 于渊看着徐令的红眼圈,将信将疑地捻起一颗送入口中,当场被酸到直击元神。 他两指推开徐令递来的小碟子:「徐师弟的口味实在……与众不同。」 可怜他一忍再忍,才没有把「奇葩」二字说出口。 徐令张开手捏着两腮,嘴里有酸说不出。 玉清满意地望了一阵「可爱」的小弟子,就听天边传来一声高唱:「寿星入宴!」 众修纷纷停下一切活动,起身拱手至天:「晚辈恭贺俞宗主五百岁圣诞。」 就连玉清也站了起来,向飘来的彩云微微颔首。 俞闻筝由柳吟风搀着,慢慢走下云端。 他身穿一袭素色道袍,挽发的木簪被盘得油亮,不同于其他丰神俊朗的仙者,他从头到脚完全是老态,发是白的,眼睛也有了些浑浊—— 一般来说,仙者会维持金丹初期的样貌,而这位俞宗主实属大器晚成。 他在凡世时是远近闻名的宫廷乐师,直到花甲之年,才忽然有了仙缘。这一有仙缘可不要紧,老爷子抱着一把焦尾琴,一路碾压年轻修士,率先跃升化神之境不说,还一手创立了天下第一乐宗——广陵宗。 仙史贊他曰:凡世凌云鹤,仙界不老松。 俞闻筝这番形象,与柳吟风凑到一块,一个是鹤髮童颜的义父,一个是青年才俊的义子,倒也合适得很。 老爷子一见玉清,就将手从柳吟风的臂弯里抽出,一指玉清:「呦,仙尊!」 他十指相合,拱拜道:「仙尊亲临寒舍,可真是叫敝宗蓬荜生辉啊,老身得此嘉宾,出去脸上也有光!」 玉清笑着揖了一揖:「一晃百年未见,这一见面,老宗主您就来折煞我了。」 俞闻筝大笑几声,抬手示意众修落座,他自己一手拉着玉清,一手拉着柳吟风,也坐了下来。 「是啊,百年未见……」俞闻筝长嘆一声,转头看玉清,「不知仙尊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玉清拈着小瓷杯,垂眸盯着杯中酒:「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只能说是……有些奇缘。」 「奇缘甚好,奇缘甚妙!」俞闻筝抚掌而笑,「这年岁活得长了,未免觉得平淡,若有些奇缘,就还能觉得自己是个经得起大风大浪、说得出海誓山盟的年轻人。」 玉清稍稍挑眉,擎起酒杯:「知我者,唯老宗主而已。敬宗主。」 柳吟风见状,立刻拿起酒杯,替俞闻筝喝了一杯。 俞闻筝笑吟吟地看着玉清放下杯盏:「仙尊勿怪,老朽年老体衰,不善饮酒。」 玉清:「老宗主这是客套了,您的情况,百年前我难道不知吗?」 第110页 俞闻筝:「哈哈哈,老友百年不见,也需寒暄嘛……」 他说着,一手拉着柳吟风的手肘,一手按在柳吟风的背后:「还未向仙尊介绍,这是老朽的爱子,柳吟风。瞧瞧这风流倜傥、才华满溢的,心思还细腻玲珑得很吶。」 玉清知道,俞闻筝不是夸耀之辈,但他对柳吟风却不吝溢美之词,险些要把「这孩子好吧,我养的」几个大字刻到脸上,可见他对这位义子是何等的得意了。 柳吟风被他夸得眼睫轻颤,耳尖脖颈都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玉清:「我与吟风此前有过接触,这孩子的确能堪大事。」 俞闻筝浑浊的眼中忽然有光芒闪烁:「是吗?那敢情好。老朽年纪大了,外边的事总觉力不从心。这孩子……还要多多劳烦仙尊提携。」 玉清一笑:「那是自然。」 俞闻筝推了下柳吟风的手肘:「还不敬仙尊一杯?」 柳吟风应了一声,大大方方地起身,向玉清敬道:「仙尊。」 玉清自然拿起酒杯,与他遥遥一碰。 徐令眼瞧着玉清与柳吟风推杯换盏,恶狠狠地嚼了两下满嘴的梅子肉。 于渊长眉微皱:「徐师弟,真的不酸么?」 徐令口齿不清:「不……酸。」 他说着,又往嘴里填了两颗青梅。 梅子不酸,他心酸。 第63章 登天门仙尊化劫 她对凡世仍有挂念…… 柳吟风敬完玉清的酒, 掀袍落座,便抬起眼,状似无意地盯着一个方向。 广陵宗作为天下第一乐宗, 举办如此盛大的宴席,席间必定会准备些丝竹雅乐, 而柳吟风盯紧的,便是清溪下游的一名奏乐弟子。 那弟子据他极远, 远到一眼瞧去都看不清弟子的五官。 柳吟风盯了好一阵,那弟子才迟钝地发觉少主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同时, 柳吟风矜贵地勾了下手指。 那弟子登时抱着他的小琵琶, 忙不迭地穿越人海, 跑至柳吟风身后。 「少主, 有何吩咐?」 柳吟风转过身, 将手搭在膝头,仰视来者。 虽是仰视,但他的气势却比那弟子还高出一头。 「你方才那曲儿, 第二段第五小节的第三个音弹错了, 你自己知道吗?」 玉清无意听到这串数字,默默挑起一边眉毛。 那弟子真好像犯了什么重罪,迭声道:「少主恕罪, 少主恕罪……」 柳吟风转开眼,摆了摆手指:「下去歇着吧。」 这便是要那弟子闭门思过。 那弟子连忙应道:「是, 少主。」 「慢着。」 那弟子本已迈出一步,闻声又立刻退了回来。 柳吟风向他摊开手:「琵琶留下。」 那弟子弯着腰,双手奉上。 柳吟风抓着琴颈,将琵琶揽入怀中, 自下而上瞧着俞闻筝,小心请道:「义父,下边人技艺不精、多有纰漏,还是让儿子亲奏,为您和仙尊助兴吧?」 俞闻筝点头:「允。」 柳吟风按住琴弦,这一起势,便可看出他与寻常乐修的不同。 乐声从他的指尖流溢而出,好像众人面前奔流不绝的清溪水。 玉清:「吟风的琵琶,最得我心。」 俞闻筝闭上眼听了一阵:「这曲儿倒是新奇……」 柳吟风收拢四弦,声如裂帛。 他停下琵琶,才开口回道:「是的,义父。儿子知道仙尊喜欢听儿子的琵琶,这曲儿便是新为仙尊谱的。」 玉清有些意外:「吟风有心。」 俞闻筝稍稍颔首:「继续吧。」 柳吟风应了一声,正欲再弹,忽见扫在琵琶弦面上的日光暗了些许。 他若有所觉地扬起头,却见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了过来,直压得天地无光,山川失色。 众修端着吃食、抓着酒杯,嘴里填着东西的连嚼都顾不得嚼上一下,正投壶的羽箭也脱了手,那么多人,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姿势神情,怔怔地望着这乍变的天象。 柳吟风扶着俞闻筝起身,玉清也放下酒杯,跟着站了起来。 俞闻筝观了一阵天色,又垂下眼,几根指头捻过几遭,忽然脸色大变。 柳吟风一个没留神,他家老爷子就「扑通」一声跪在了玉清身前。 「机缘已到,老朽恭送仙尊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似是在应他的话,那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上,渐渐现出一扇半透明的金色巨门,巨门之下,蜿蜒出一级一级的金阶,金阶连通天地,一路铺至玉清身前。 她登了天阶,上得天门,就是真正的神仙了。 玉清张手召出长生剑,踏上了第一级金阶。 轰—— 天边惊雷作衬。 众修不约而同地哼唱起那句祝颂之词—— 「手持长生剑,问鼎九重天……」 古老的调子在山川松柏之间悠悠飘荡,徐令徒张着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休说是唱,他单单是看着眼前之景,听着周遭的祝颂之声,四肢就起了一层颤慄,眼泪一下子便滚了下来。 他发自内心地为玉清高兴,却也没来由地觉得难过—— 师尊做神仙去了,此后再想见她一面,都尽是奢望。 念及此,徐令努力仰起头,想好好地、深深地看玉清一眼,再多一眼。 第111页 . 世人望着这通天之路,满心都是憧憬艷羡,而走在其上的人,只会觉得生不如死。 数万级金阶空悬,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以落脚,玉清每踏上一级,她方才踩过的那级便会慢慢消失。 这所谓的通天之路其实与那地府黄泉之路没什么分别,通通不可滞留,不能回头。 玉清一级一级向上攀登,天雷就在她身旁噼落。她的靴袜不知落在了哪级天阶之上,她只好赤着脚,继续走。 渐渐地,天风扯掉了她的玉簪,撕裂了她的外袍,她裹着薄薄一层霜白衣裙,发尾飘扬。 或许地上的人会觉得,这样的她,正无限地接近于他们想像中的神祇。 可玉清只觉得冷。 又冷又疼。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无遮无拦地噼在她身上,她开始流血。 血迹一团一团地渗透她的白衣,看上去,就好像零落于雪地的红梅。 玉清咬咬牙,继续向上走。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通天之路不好走的。 在仙界所能翻找到的全部典籍中,但凡有涉及到「飞升」的段落,无一不在强调「脱胎换骨」四个大字。 何为脱胎换骨? 打碎肉/身再重塑,抽去筋骨再重生。 玉清从前便牙酸地想,这得有多痛啊……时至今日,她终于知道,这会有多痛了。 眼瞧着还剩最后三两级台阶,那成神成仙的天门触手可及,玉清整个人都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金光之中,她终于争到了片刻喘息,得以回头一望—— 她想再看一看她所留恋的世间,也再看一看她那个放心不下的小弟子。 可,万丈高空之处,满眼的雾气云丝,山间的清溪好像一条不起眼的线头,而溪边拥挤的人群,也变成了花花绿绿、难以分辨的一团。 玉清有一瞬的怔神—— 要知道,自她与徐令结为师徒,她的令儿就像一条小尾巴一样,始终忠诚地守在她的背后,守在她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可这一次,她找不到她的令儿了。 她好像把他给弄丢了。 玉清攥紧冰冷的长生剑柄,剑柄花纹嵌入血肉之中,硌得她指尖生疼。 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凌驾万物之巅,排除万难走过通天之路,最终站在天门之前,只待叩门而入时,她所感受到的,居然不是修成正果的欣喜,也不是大彻大悟的平静,而是满眼孤独和怅然若失。 这天上真的太空旷了,她待不下去。 此时此刻,地上的众修还是能看到玉清的。他们发觉玉清顿在了原地,似乎还在回首遥望他们,不知是谁先说了句「神在道别,神爱世人」,众修忽然开始争先恐后地向玉清挥手,一时泪散山涧。 接着,他们就用那一双双模煳的泪眼,眼睁睁地看见神明脚下的金阶消失了,他们的神明忽然从高空跌了下来。 她衣袂翻飞,好像暮春的落花。 「师尊——」 徐令第一个反应过来,推开身边碍事的众修就往清溪上游冲去,众修也终于找回神魂,争先恐后地向前去挤。 失去支撑的一瞬,玉清笑了。 她张开双臂,任由失重感蔓延四肢—— 纵使粉身碎骨,她也决心要从冰冷的天上,回到熟悉的人间。 令儿啊,为师不走了。 距玉清最近的俞闻筝眼疾手快,当即斥了一朵云前去託了玉清一把,玉清撞破浮云,继续向下落,堪堪以长生剑入地,才终于稳住身形。 一时飞沙走石,尘埃四起。 待尘埃散尽,众修才看到玉清的形容—— 她半跪在地,一手攥着长生剑柄,长发披散而下,衣摆残缺破裂,她唇角挂着一道血,身上的白衣也是血迹斑斑。 俞闻筝扶着柳吟风的手,第一个冲上前去,弯下腰,哑声问:「仙尊,您在天上,遇到了什么难事?」 他浑浊的眼中急出了泪花。 「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怪我。」 玉清蹭了下唇角,淡淡道,「我……心念不纯,对凡世……仍有挂念。」 她说到「挂念」二字时,看向的,是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首来的徐令。 第64章 一宵风雪夜归人 吻 玉清没撑到徐令作出反应之时, 就耗尽气力,头颅一垂,没了意识。 满山尽是此起彼伏的, 一声声「仙尊」。 . 等玉清再醒来时,她身处一清雅温馨的卧房中, 眼前的帷幔是暖色的,身下的床榻也是舒适柔软的, 她缓了缓神,努力撑起身子。 接着,她就在自己的床前, 看到了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与她四目相对, 忽然高兴地向屋外大喊:「少主!仙尊醒了, 仙尊醒了!」 小姑娘一面喊, 一面退出了帷幔, 又将帷幔层层拉好。不多时,玉清就听到一阵足音步入房中,足音停在帷幔之外, 接着, 柳吟风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见过仙尊。仙尊久卧初醒,身子可有不适?弟子从白眉山请来的医修正在外边侯着呢,您若有需求, 弟子这便让她们进来。」 玉清:「无需医修,只是……」 柳吟风立刻接道:「仙尊是在广陵宗境内出的事, 弟子便擅作主张将您安置在本宗疗养,仙尊勿怪。」 玉清:「实在叨扰……」 第112页 柳吟风:「并无叨扰,仙尊,您驾临我宗, 是我宗的福气。」 他顿了顿:「既然仙尊不弃,那仙尊便在我宗踏实将养吧,这也是义父的心意。」 玉清嘆了口气:「本尊搅了老宗主的寿宴,老宗主非但没有怪罪本尊,反而如此悉心照拂,实在是叫本尊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柳吟风:「仙尊不嫌弃敝宗简陋就好。」 玉清:「有劳了。」 如此这般,玉清便在广陵宗暂住了下来。 玉清在本宗,柳吟风也没再回四弦别苑,等玉清伤势渐愈,在榻上待得烦闷了,他便抱着琵琶来给玉清解闷,也陪玉清说几句闲话。 这样几日下来,玉清的心情果然舒解了许多。 她倚在床头,合目听着琵琶声: 「本尊近日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这心头总窝着一团火,常觉郁结于胸,听了你的琵琶,才能舒服一些。」 柳吟风专心弹琵琶,没有回话。 玉清继续道:「本尊细细琢磨,想是不慎中了谨言慎行蛊,才会如此压不住情绪。」 「谨言慎行蛊?」柳吟风按住琴弦,皱眉,「那是什么?」 玉清缓缓张眼:「你年纪小,自然没见过这些恶劣的蛊术。」 她扬起下颌,看着帷幔上的流苏:「这谨言慎行蛊,是垂花蛊术中极为常见的一种,并不完全以蛊虫的形式存在,它可以是一杯茶,一小撮药粉……甚至是一阵花香,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中蛊。」 她顿了一顿:「中蛊者会因自身道行高低,而表现出两种症状。道行低的,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心念一动,便付诸实践,时常做出些杀人放火或是春风一度的浑事;而道行高的,自身元神可以压制住一部分毒性,但无论旁人问出怎样的问题,中蛊者都会诚实以告。」 她转过头,与柳吟风对视:「在葬花之役中,垂花宗曾大肆利用此蛊,俘虏我方仙众,从他们口中套取情报。无数仙者为守住机密而自残自戕,本尊到如今都忘不了他们陨落时的眼神……」 柳吟风搂着琵琶:「仙尊在那场大战中,也曾中过此蛊吗?」 玉清一挑眉梢:「当然,不止一次。所以如今,本尊才能辨认出这种熟悉的感觉。」 柳吟风眼睫轻颤:「不止……一次?」 玉清:「是的。与垂花宗交战,中蛊再寻常不过了。除了谨言慎行蛊,本尊还中过各种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蛊,中到最后,都有些百毒不侵了。」 时隔百年,她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出这些苦难,那些曾被蛊虫咬穿的肌肤,似乎就不那么痛了。 柳吟风一时语塞,良久,才轻声道:「仙尊此次中蛊,应是弟子的错。仙尊平日里强大如神祇,定不会中蛊;唯一的虚弱之时,便是在数日前,义父的寿宴上。当时仙尊受了重伤,现场又鱼龙混杂,想来是人群中混进了图谋不轨之辈,才……」 玉清:「吟风不必自责。本尊左思右想,觉得这蛊更有可能是张不周、梁桧之流的手笔。」 柳吟风抬眼,恍然道:「也是,放眼全仙界,就数这二人与仙尊结怨最深,也与蛊术最有纠缠。仙尊放心,弟子这便去彻查此事。」 玉清摇头:「他们的蛊术花样繁多、深不可测,你于蛊术知之甚少,贸然行动恐有危险,此事先放一放,来日,本尊亲自去查。」 柳吟风垂眸:「是。」 玉清顿了顿,语锋一转:「还有一事。吟风,本尊身体已无大碍,不便在此多作叨扰。本尊会找一清修之地,继续调理内息。叨扰贵宗的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吟风的照顾。」 柳吟风眉眼弯弯:「仙尊客气。」 . 翌日,玉清便依言离开广陵宗,驾云上了投无山。 投无山主峰山势高峻,山巅终年积雪,四下里皆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玉清仅着一袭单衣,合目盘坐在雪地中,不一会儿,她的眼睫上,就结了一层细密的冰花。 如此修行,可以助她快速静心醒神,同时,也算是自惩—— 她在天门之前动了凡心,她便罚自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好好清醒清醒。 就这样挨冻挨了不知多久,刮到脸颊上的风,忽然变得像小刀一样锋利。 玉清勐地睁眼—— 雪片被疾风裹挟着,像箭一样兜头而来,密得几乎透不过日光。 原来是起了暴风雪。 玉清垂下头,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已经被掩埋在了雪里,而在那堆意欲夺她性命的雪上,还有一双冻得发紫的手,在不断地扒着积雪。 玉清都没有抬眼,就自言自语地念了声「令儿」。 「师尊,弟子在。」徐令的声音穿过唿啸的北风,艰难地传递到玉清耳边,「这风雪不太对劲……」 不对劲到他术法失灵,只能用手把师尊挖出来。 玉清一把抓住徐令扒雪的手,另一只手并指成诀,她周身的灵力忽然暴涨,硬生生炸开了临近的积雪。 雪片很快像流沙一样倾泻下来,玉清抓着徐令的手,足尖一点,落到压实的雪块上。 她方才抽身而出的坑洞,瞬间被雪片填满。 徐令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玉清又结出了另一种手印。 一张繁复的圆形法阵在她的脚下亮起,不远处,风雪受她驱使,迅速聚拢在一起,凝成四面雪墙还有一道半圆形的穹顶。 第113页 玉清一推徐令后心,将他赶进雪房之中,随后足跟一转,也跟了进去,同时反手封死进口。 如此,肆虐的暴雪便被隔绝在外。 徐令嘆为观止:「师尊的功力,不愧为当世之巅。」 玉清转过身:「这风雪没什么不对劲,只是太疾太烈,抵过了你术法的效果而已。不对劲的,是为师。」 她两手背在身后,默默探着自己的脉象—— 这么大的风雪,即使她入定,又怎会意识不到? 谨言慎行蛊对她的影响已经如此之大了吗? 玉清松开探脉的手指,并未与徐令多作寒暄,便自顾自地走到雪房一角,盘坐下来。 徐令捏着冻伤的手指,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 他有满腔肺腑之言想要跟师尊倾诉,可话到嘴边,却终是语塞。 他反覆斟酌排演,才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师尊……您冷吗?」 他每说一个字,都要仔细观察一回玉清的表情。 玉清合着眼,满面肃穆—— 「冷。」 此字脱口,玉清自己都是一怔:…… 这该死的谨言慎行蛊。 徐令当即开始解衣带,怎奈他手指僵得厉害,咬着牙解了好久,才终于将外袍脱了下来。 寒气熘入领口,徐令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呵了口气,搓了搓手,亦步亦趋地来到玉清面前,将外袍小心地披在玉清肩上。 玉清无奈地伸出手,意欲推拒。 然后,她的手就紧紧抓住了徐令的手腕,还将他向自己怀里拽了一拽。 玉清:…… 手显然有它自己的想法。 徐令被拽得弯下身子,耳朵与玉清的嘴唇不过一拳之隔,耳尖红得喜人,许是冻的。 他紧张地盯着雪面,眼珠都不敢错动分毫:「师尊有何吩咐?」 雪白的雾气从他口中呵出。 玉清根本不敢说话。 徐令等了一阵,没等到师尊的回音,只好自己战战兢兢地揣度了一番: 师尊拽着他,就是不想让他走,不想让他走的话,是不是说明……师尊还是觉得冷? 念及此,徐令半跪下来,张开手臂,有些别扭地从背后环抱住玉清,顺带着压了压外袍的边角,将玉清裹得严严实实。 他下巴靠在玉清的肩头上,自己冻得哆哆嗦嗦,连唿出来的气息都在发颤。 不得不说,徐令的怀抱真的很温暖很温暖,被他抱紧的瞬间,玉清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可,眼下这情形,并非玉清所愿。 她转过头,徐令也正垂眸看过来。 四道目光交汇,玉清识海一片空白。 她想做什么来着? 她忽然就不记得了。 两人挨得这么近,徐令心跳都被她看漏了半拍,不自觉地抿紧唇角。 他这么一动,玉清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到他的唇上。 他的唇丰盈饱满,两角微微上翘,形状很好看,就像个小元宝。 徐令的注意力随之集中到自己的嘴唇上,忽觉唇瓣干涩,没忍住地舔了一下。 粉嫩的舌尖一闪即逝,却撩起了玉清身上的蛊。 她难以自制地直起身子,吻了上去。 第65章 一宵风雪夜归人 原来师尊喜欢这种玩法…… 玉清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吻技十分拙劣,横冲直撞的,浅浅的唇瓣相贴不足以消解她积压百年的情绪, 她多么想把一切都通过柔软的唇瓣传达给徐令,她多么想让他知道, 自己的爱,也早已深得刻骨。 徐令自觉矮她一些, 仰着颈子,承她一吻。 直到被吻得耳垂血红,唿吸急促, 眼神游移。 玉清有些不满意, 她分开一点, 一把抓住徐令的衣领:「你不是看惯风月么?直视我。」 徐令听话地转回目光, 接着, 他的下唇又被玉清叼在了口中。 玉清的吻并不温柔,甚至还伴有不时的啮咬,热烈汹涌又带着微妙的惩戒感。 徐令本就不得喘息, 如今又被扯紧了领子, 整个人都因缺氧而四肢疲软,弧度优美的眼尾又湿又红,连漏出的脖颈都是粉色的。 他没有丝毫的反抗, 任由玉清攻城略地,再痛都甘之如饴。 等到玉清终于松手, 徐令脱力后仰,衣衫凌乱地支坐在地。 他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了碰红肿的唇瓣,轻声问:「师尊……中了什么妖蛊邪术吗?」 不然, 怎么会对他这样好? 玉清冷静片刻,顿觉心乱如麻,急于开脱道:「是谨言慎行蛊。」 此言一出,原本糟糕的氛围,就变得更加糟糕起来。 徐令睁圆了他的桃花眼—— 所谓谨言慎行蛊,最是叫人做真事、说真话,中蛊者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思所想,并非空穴来风。 也就是说,是师尊想咬他的,是师尊想扯他的领子的,是师尊想让他在亲自己时,也要四目相对的…… 原来……师尊喜欢这种玩法? 他也喜欢。 等玉清终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之时,徐令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如同豺狼虎豹。 玉清:…… 你不要过来啊。 . 及至暮晚,暴风雪才渐渐停歇。 柳吟风带着百十仙众前来驰援,却被大雪拦在了半山腰,如今才终于瞧准时机,得以登上山巅。 第114页 白日里杀气凛凛的雪片,此时全都安静柔软地趴伏在地,四野无声,温和又旷远。 一望无际的平整雪原上,那幢独立的雪屋极其显眼—— 堆砌雪屋的雪片已经被压实成了冰,四面墙俱是半透明的,屋中还点着灯,两个交叠的人影就这么被投映在众人眼前。 柳吟风一眼望去,便侧低过头,当场表演了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 众修脸上的神情精彩极了。 很快,其中一个人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来了,便动了一动,站起身。 人影一动,众修才看清—— 他们所看到的交叠,只是影子叠在了一起,那两人其实并无肢体接触,甚至还坐得有些远。 众修齐齐松了口气。 接着,雪屋的墙壁上现出一条拱形的光,光圈起的地方就变成了一扇门,门向外推开,衣簪端庄的玉清从屋内走了出来。 徐令紧跟其后。 众修齐声参拜:「见过仙尊。」 玉清微微颔首:「免礼。」 她看向柳吟风,稍稍扬眉:「诸君怎的来了?」 柳吟风抱着琵琶上前一步,躬身道:「弟子听闻投无山风雪大作,唯恐仙尊伤势未愈,难免危险,这便领了些人来,以防万一。」 玉清:「有心了。诸君好灵通的消息。」 她说这话,就是心里起了些忌惮: 她从未和任何人透露过自己要来投无山,徐令自小爱粘她,偷偷尾随而来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些人如此关注她的行踪,其居心便实在值得思量一番。 柳吟风听出玉清的话外之音,眨了眨眼,稍稍弯下身子,语气委屈又恳切:「仙尊,是千岁楼的通报。」 徐令:??? 他就像被踩中了尾巴,整个人都立了起来。 玉清状似无意地瞥了徐令一眼,徐令当即回以满心满眼的无辜。 他并不知情,这不是他的安排。 玉清转回眼,微微一笑:「辛苦你了,吟风,本尊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柳吟风连忙摆手:「这都是弟子的职责所在。」 他顿了一顿,抬起眼:「既然仙尊一切安好,那弟子就不打扰仙尊清修了。」 玉清稍稍颔首。 柳吟风垂着头后退两步,这才转身离去,袍带当风。 众修整齐地跟在他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很快便消失在雪夜之中。 待闲杂人等全部走净,徐令才不自在地松了松神情,眼底浮上一抹可怜色:「师尊,都是弟子御下不周,弟子这就去千岁楼宰了那群豁嘴的东西。」 不知怎的,他在玉清面前时,语气就总是难以自制地发软,连杀人的话都说出了三分撒娇意。 玉清望着众修离开的方向,细碎的雪花在她的髮丝间轻扬:「休得莽撞。等为师解了身上的蛊,便同你一道回去清查。」 「是。」徐令弱弱地应了一声,抬眼,「师尊,您方才教给令儿的功法,令儿已经温习数十遍了,可是……」 他抬起手,用掌心抵了下额角:「令儿还是觉得识海混沌,就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玉清闷闷地「咳」了一声,转过眼:「此地寒凉,令儿许是中了些风寒。」 她撒了谎,耳尖微微泛红—— 此前,在徐令对那一吻意犹未尽之时,是她亲自动手,抹去了徐令的记忆。 她自知此举并不光明磊落,但她,是绝对不会让徐令记得她的冲动的。 他们可是师徒,本不该如此。 徐令半信半疑地放下手,小声嘟囔:「令儿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会这么柔弱……」 玉清摸了下徐令的发顶:「令儿在为师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可以犯错,也可以生病。你既不舒服,不如先回琢光去,为师还要在此待上一些时日。」 徐令摇头:「师尊,令儿并无大碍。令儿想陪在师尊身边,令儿哪里都不去。」 玉清自问对小弟子有愧,小弟子既这样央求了,她也便痛快地点头:「好。」 接着,她抬手在雪屋中间划了一道,将一间雪屋分割成两间,而后抬靴向其中一间走去—— 她不敢同徐令独处,她生怕自己在谨言慎行蛊的驱使下,会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浑事来。 徐令自觉进了另外一间。 他用手,在两间公有的墙上抹出一扇半透明的小窗子,从小窗子中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玉清的身影。 他其实别无所求,对他而言,能这样守望着师尊,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 十日转眼便过,玉清自认身体状态已经恢復到登天门之前,她没多做喘息,就带着徐令,赶回了昭明宫。 尚在云端,玉清便看到宫前石阶上,堆成小山样的物什—— 全是等她批示的案牍。 而她,也不过因伤休息了两旬而已。 徐令看得快心疼死了:「三十三门这帮老东西也真是的,芝麻大小的事都要拿上来奏一奏,好像这仙界没了师尊您,连日月都升不起来似的。」 玉清无心与他玩笑:「不对。」 她眉心微皱,徐令便知趣地敛了敛神色:「师尊……什么不对?」 玉清合了合眼: 现下,她将三十三门交由柳吟风协理,即使她不在,柳吟风也会时不时地来昭明宫处理一些琐事,按理说,这里的杂事不应该堆积这么多。 第115页 莫非是……广陵宗出了急事,柳吟风无暇脱身? 徐令久久没等到玉清的应答,只好悻悻地摸了摸鼻尖,没再去讨师尊的嫌。 玉清大步走下云头,靴跟刚刚碰到地面,那小山一样的案牍后,便窜出一个脸生的弟子,一面大叫着「仙尊」,一面向二人奔来。 徐令当即摆出攻势,用小半个身子护住玉清。 玉清越过徐令的肩头,仔细辨认那弟子身上的服制。 服制和那弟子的脸一样生,边角甚至有些粗制滥造。 她并没能认出这是哪宗出了事。 眼瞧着那弟子扑跪在二人身前,又眼神不太好地抓住了徐令的衣摆,嚎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仙尊,您总算回来了……」 徐令被他扯得露了半条锁骨,颇无助回头看玉清,满眼写着「师尊救我」。 玉清瞥了眼徐令的领口,语气尚算温和:「长话短说。」 那弟子直起身子,抓着袖口给玉清看,一口气没喘匀,被噎得一抽一抽的:「梁桧那狗贼……阴魂不散,留了无数暗蛊在各大宗门附近。如今他身败……名裂,就想搞一出……玉石俱焚……那么多的蛊窖,全都炸开了,满天满地……都是虫……」 玉清这才看清,原来那弟子身上的服制不是阵脚粗陋,而是被蛊虫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洞。 徐令光是看着,就一阵头皮发麻。 玉清立刻道:「现下情况如何?」 那弟子吞下一口唾沫,压住乱窜的那口气: 「各宗门原是各扫门前雪,可这蛊虫数量连大宗大派都应付困难,很多小门派更是一日沦陷。后来是广陵宗的柳少主牵头,将所有蛊虫都引到了他的四弦别苑,诸位大能联手,打算集中销毁。岂料那蛊虫实在又多又狡诈,这时候,怕是柳少主他们也快撑不住了……」 玉清当即转身:「带本尊前去。」 第66章 祛邪蛊长生出鞘 真就这么心有灵犀?…… 此时此刻, 四弦别苑内。 这仙界最矜雅的院子,而今已经成了蛊虫的天下: 铺天盖地的蛊虫挤倒了庭中的石桌石凳,死虫与腥臭的血溅到花叶上, 再繁茂的花都瞬间成了枯枝。 始作俑者梁桧被绑在角落里,所有的蛊虫都绕他远远的, 他身上似乎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他看着眼前的混战,不住地大笑。 柳吟风拂落琵琶弦面上的一只虫, 蹭了下溅到脸侧的血,蹭煳了的血迹下,素白的肌肤已然开始溃烂。 一名广陵宗弟子突破重围, 赶到柳吟风面前:「少主, 弟子们实在撑不住了, 咱们就去请老宗主出山吧……」 柳吟风抬起一只手:「不可。此事万万不能叫义父知道。」 那弟子正欲再开口, 两人就被旋风一样的蛊群冲散。 柳吟风跌了一步, 一只蛊虫正沖他面部而来,他抬手结印作挡,蛊虫在距他极近的地方被炸得四分五裂, 虫血直接溅到了他的左眼之中。 他闷哼一声, 咬紧下唇,登时便有鲜血从左侧眼角流出。 柳吟风合着伤眼,单凭一只眼看不清面前战况, 一不留神就被又一波虫群扑倒在地,人被满地毒蛊冲撞得连滚几遭, 还不忘死死护住怀里的琵琶。 「小宗主!」 临近的仙者惊唿一声,跛着脚来扶他,岂料人还没能扶起来,他自己就被成群结队的蛊虫绊倒在地。 柳吟风眼睁睁瞧着来救他的仙者也倒了下去, 眸底终于浮上一抹悲戚。 他脱了力气,仰躺在地,任由毒蛊从他身上爬过,整个人渐渐被虫海覆盖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他还能看到密如繁星的毒蛊从半空唿啸而过,无数仙者深受其苦,如他这般伤了一只眼的都算是幸运,大多都披了一身血衣,面容也被血痂覆盖得模煳不清。 三百年前的葬花之役,大抵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罢。 柳吟风默默想着,合上眼。 人完全被虫海淹没。 正这当,天边一道金光乍现,苦战已久的众修隔着遮天蔽日的虫群,艰难地认出了玉清的身影。 云端,徐令刚刚召出清流剑准备一战,玉清就已经纵身从云头跃了下去。 「师尊——」 徐令一个没忍住,大喊出声。 只见玉清并指作诀,一把古朴宽厚的重剑划破长空,唿啸而来。 疯狂的虫群受了长生剑的威压,登时变得安静呆滞。 玉清张手接住长生剑,剑尖就势一扫。 金光以巨浪滔天之势奔流遍地,所到之处,休说是活虫,就连虫尸、黑血都被盪了个干干净净。 众修沐浴在金光之中,只觉得灵台清明,连身上的细小伤口都隐约开始癒合。 而这一切,都在玉清飘落及地之前全部完成。 她扫出那力拔千钧的一剑,便翻手,将长生剑背在身后,继而足尖点地,轻巧地落到地面上,纷飞的霜白衣袂随之垂落。 她连靴尖都干净得不染纤尘。 全场仙者皆是一身的泥和血,还维持着或激烈作战、或受苦受难的姿势,玉清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长生剑尖的光映在她的脸侧,映亮她眉心的硃砂红痕和那双微垂的眼。 她好像来自天界的神祇,带着满心的疏离与悲悯,行走在凡世灰暗的废墟之上—— 第116页 她就是此间炼狱中唯一的光。 不知是谁先领头高唿了一声「仙尊」,满场仙者如梦初醒,皆忍着各自的伤,歪歪扭扭地拜了下去。 玉清目不斜视,只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们起身。 她径直走到柳吟风面前,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起来。 柳吟风撑着一只眼,眸色被热泪遮挡,复杂难辨。 「仙尊……」 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玉清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她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覆在柳吟风的伤眼之上,温和的金光从指缝间流溢而出。 柳吟风只觉得伤处微微一暖。 玉清撤开手,柳吟风的伤眼这便可以睁开了,只是眸子里还留下了一点无法抹除的红痕,红痕像晚春的落红一样,贴附在他的眼白当中。 那双吊梢眼添了这一抹红,又平白多了一分俊美的媚气。 玉清轻声道:「好孩子,受苦了。」 柳吟风瞥见玉清皱起的眉心,垂下头:「仙尊不必担忧,弟子并无大碍。」 他说着,用手抚了下琵琶弦面:「只是可怜了这琵琶。」 他怀中琵琶的弦断了一根,琴板上满是斑驳血迹,可见是歷经了一场鏖战。 玉清盯着琵琶看了一阵,復又抬起眼,环视众修:「本尊来迟了。」 她话语间的哀恸太甚,众修动了动嘴唇,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告慰于她。 他们真的太累,也真的太痛了。 玉清温柔地将每一张血污的脸一一扫过,而后,她却也没有收回目光,依然环视着场中,似乎是在找些什么。 陪侍在她身后的徐令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师尊,贼人在您的东南方向。」 玉清闻言微微挑眉—— 真就这么心有灵犀? 可徐令就是看着玉清的后脑,都能猜想出她的神情以及她正在找什么。 他熟悉她,熟悉得就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玉清依言转向东南方向,一眼瞧见被绑在朱漆立柱上的梁桧。 她大步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本尊现下最后悔的,就是留了你一条活路。」 梁桧轻蔑一笑:「张真君一早便提醒过您了,这仙界怨恨您的人不在少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早晚落得个众叛亲离、万劫不復的下场。可您偏偏不信。」 玉清眸色微寒。 梁桧继续道:「听说您前些日子还中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小蛊,但我今日要告诉您,您此前中的蛊,还有今日这浩浩荡荡的蛊劫,都不是我的手笔。」 他仰起头,二五八万又破罐破摔地补了一句:「我梁桧没这个本事。」 玉清长眉轻皱,手腕一翻,长生剑尖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最终斜指于地面—— 这是准备攻击的架势,也是对梁桧施以威压。 「你想说什么?」 玉清眯起眼,这神情就是在告诉梁桧,一旦他的答案让她不满意,她立刻就会把他一剑捅个对穿。 梁桧笑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暗算您的、想颠覆仙界的,另有其人。」 玉清:「比如?」 梁桧一扬下巴,玉清随之望去,却在那个方向上,看到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柳吟风。 柳吟风正低头蹭着脸上的溃烂伤,他隐约觉察到玉清的目光,抬起眼,茫然无辜地望了回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玉清迴转过头,盯着梁桧:「就因为他替本尊收集了你与张不周的罪证,你就要这样肆无忌惮地泼他的脏水吗?」 梁桧双眼微睁:「什么?」 玉清的话说得很直接,可他却好像有哪句没能听懂。 玉清满脸写着「别装了」:「老实交代,你在仙界中到底还有几处蛊库?分别是在何方?」 梁桧焦急地「啧」了一声:「我说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 他说到这里,神情忽然一转,满目急色荡然无存,他向后一倚,一副悠闲看好戏的模样:「对,您说得对,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而且这些就是全部了。没了,我弹尽粮绝了。」 他伸着脖子,凑近玉清:「我罪大恶极,您杀了我吧。」 玉清冷冷抬眼,反手就是一剑。 梁桧被贯穿的胸口上,登时涌出大量体型健硕的母蛊,若是纵容这些母蛊泛滥,不出三日,整个仙界都会沦为蛊虫的天下。 还好玉清早有准备。 她并指指天,晴空引雷。 天雷声中,真火骤起,所有母蛊都在火焰中涌动挣扎,甚至烧出了些许油香。 梁桧的脸也在大火中变得扭曲,他张开嘴大笑,猩红的血一团一团地从他的唇齿间涌出: 「我并非忠良,但今日所言句句非虚。玉清,你偏信小人、闭目塞听,来日下场未必好过我今日,我在十八层地底等你相聚!哈哈哈哈哈……」 他很快便被真火完全吞噬,可那张疯狂可怖的脸却在玉清眼前久久挥之不去,玉清抬手按住额角,合了合眼,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向后跌了半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适时托住了她的手肘。 「师尊,当心。」 玉清无需回头,就能认出,那是徐令的声音。 她轻轻拍了拍徐令的手背,示意他自己无妨。 第117页 接着,她转过身,走到众修之间:「恶人已伏诛,望诸君回去之后,及时清查封锁临近的蛊库,对此系列事件,本尊也会继续跟进调查,还仙界一个清明太平。」 众修垂手应道:「是,仙尊。」 . 在接下来的一旬里,悬壶宗受玉清之命调查梁桧的遗骸,并在他身上找到了谨言慎行蛊的残留,这指向玉清此前中蛊,有极大可能是遭他暗算;而蛊库这边,所有门派自发清扫各家峰头,并未再发现毒蛊的痕迹,玉清那一剑,就算是将这些污秽东西通通盪净了。 唯有千岁楼那边,无论徐令如何审问,那八个伙计都一口咬定自己严守千岁楼规矩,从未向外人透露过玉清的任何事情。 徐令被这八个混帐气炸了的毛,最后还是玉清一点一点顺好的。 至此,张不周等人留下的烂摊子终于被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柳吟风精心制订的三十三门新规也正式推行了下去。 眼瞧着仙界秩序渐渐有条不紊,玉清终于可以回到琢光,过两天舒坦日子。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一闲下来,就难免追忆起曾经,顺带也想起身为「戚瑶」的那些日子。 「戚瑶」朋友不多,一个已经躺在了冰冷的供台上,另一个曾与她勾指起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戚瑶」不告而别,回来的,是身份年岁差距悬殊的玉清,也不知道邵棠有没有因为失去朋友而难过,有没有在深夜偷偷哭鼻子。 玉清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那个小姑娘。 她素衣常服就上了余峨峰,围着峰头足足兜了两圈都没能找到小姑娘的身影,无奈之下,她只好拦住一名小弟子,温声问道:「小师弟,请问邵棠何在?」 那小弟子兴许是个外门弟子,没怎么见过玉清真容,这一下竟未认出来,脱口便道:「小师姐生得好生俊俏,此前怎么从未在峰上见过?」 「啊……」玉清直起身,展眉笑道,「本……我久在凡世出任务,今日才刚刚回山。」 小弟子:「余峨峰有小师姐这样的美人,连呆板的绿荫都瞧着赏心悦目多了……」 他顿了一顿,终于想起玉清的问题:「小师姐,你久不在峰上不知道,那邵棠师姐啊,被关起来啦。」 第67章 倾耳听少年情意 阿瑶当仙尊的样子…… 玉清眨眨眼:「为何?」 小弟子凑近一点, 神神秘秘道:「听说是触犯了咱们师祖——玉清仙尊的大忌。」 玉清思索一阵,缓缓道:「什么……大忌?」 她有什么忌讳,值得把人都给抓起来吗? 她怎么不知道? 小弟子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 一副言传身教的高深样子:「看来小师姐真是很久都不在峰头了,恐怕都没见过仙尊真容吧?现在时代变了, 仙尊回来了,咱们就得按照仙尊的喜恶办事, 你什么都不知道,担心触了她老人家的霉头。」 玉清好笑地挑起一边眉毛:「还请小师弟指教?」 那小弟子受用地扬起下颌:「看在小师姐貌若天仙的份上,我就跟小师姐说上几句。咱们师祖不食人间烟火, 清冷得不像活人, 寻常事她瞧都不瞧上一眼, 唯有一事, 她讳莫如深。」 他踮起脚尖, 贴着玉清的耳朵,笃定道:「爱。」 这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就像一把利剑,一举捅穿了玉清的胸口, 扎疼了内里柔软的心。 这小傢伙虽喜欢卖关子, 但他说得倒很有些一针见血。 玉清的确很避讳这一个「爱」字。 或许是因为她生长在垂花宗肆意妄为的时代,看多了因「爱」而生的纷纷扰扰,甚至是一些残忍、暴力、血腥、骯脏的事, 便本能地起了些抗拒与排斥。 她对「爱」失望,她不相信一个人会永远踏实地爱另外一个人, 她总觉得人都是会变心的,所以她并不愿涉足爱河,哪怕是沾染上一分一毫—— 她害怕被辜负,害怕血本无归。 这或许有些偏激, 但这也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更何况,她如今是仙尊了,是被供奉在神龛里的活偶像,她就应该像小弟子所说的那样,冷情冷性得不像活人,供众修瞻仰追随。 怎可擅动凡心呢? 那小弟子见玉清久久怔神,也不说话,便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挥了一挥。 玉清眨了下眼,转过头,强颜笑道:「所以,邵棠被关,是因为……爱?」 小弟子点头,復又转开眼,嘆了口气:「说来也怪,咱们琢光并不修无情道,可公开结契的仙侣实在寥寥无几,还尽是些元老级的人物。稍年轻些的都不敢正大光明地见面,这不,邵棠师姐之事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玉清:…… 她不知该如何接这番话,只好强行转开话题道:「她是被关在禁闭室了吗?」 小弟子「嗯」了一声,再一转眼,那位美人「小师姐」已经驾云而起。 「诶,小师姐,禁闭室可不兴去啊……」他焦急地大喊,忽而一顿,终于意识到不妥,「等等,小师姐你怎么知道禁闭室在哪里的?那地方不是保密的吗?!」 . 玉清向前飞了一段,将小弟子的唿喊声甩在身后。 这其实只是一名普通弟子的私事,本不至于让她亲自跑上这一趟的。 第118页 可她隐隐觉得,自己能从此事中,得到一些受困已久的问题的答案,也能亡羊补牢地拨乱反正一些什么。 玉清径直降落在禁闭室门前,两名掌刑弟子横剑来拦:「站住!什么人?!」 玉清垂着眼,没有回话,只是拿起了自己的腰牌,展示给掌刑弟子看。 那冷玉琢成的牌面上,刻有篆体的「玉清」两个字。 两名掌刑弟子看清牌面上的字,当场跪了下去:「仙尊恕罪!」 玉清抬起眼:「无妨,本尊原是随意走走,顺便来见个故人。」 掌刑弟子:「是,仙尊,弟子这便把人给您带出来。」 「不必。」 玉清说着,轻巧地拈了个印,禁闭室的大门豁然洞开。 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去。 日光在沾满泥污的地面上,推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光斑,光斑停住了一瞬,继而越缩越窄,最终再次沦为黑暗。 门合上,禁闭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玉清没有用任何照明,就这么大步于暗色中穿行—— 以她的修为,完全可以听声辨位;如果她想看,自然也可以单凭一双眼,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只是,她觉得没必要罢了。 邵棠缩在角落里,抱着膝头,蜷缩成一个坚不可破的球。 她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可她连一句「谁」都没敢问出来,只是弱弱地哼了一声。 许是这些日子在禁闭室中,被那些潜伏于黑暗的冷血动物给吓坏了。 玉清停在邵棠面前,捻了下指尖,打出一团火。 火光擦过她的下颌线,照亮她的面容,也照亮她的上半身。 她站在那里,与揽月峰神殿里,那尊被长明灯环绕的神像一般无二。 邵棠久处黑暗之中,下意识地用手遮了下眼,怯怯地抬起头,鼻尖还沾着一抹灰。 待看清来人面容后,那双眯着的眼勐地张大—— 「仙尊!」 她意外地唿了一声,迅速调整姿势拜了下去。 玉清:「你认得我?」 邵棠低着头:「当然,仙尊。在您的归位庆典上,弟子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玉清:「哦,还有呢?」 邵棠抬起眼,怔怔地看着玉清: 还有……什么? 玉清:「看来,你还并没有完全认出本尊。」 她顿了顿,挑起一边眉毛:「戚瑶便是本尊,本尊便是戚瑶这事,你可知道了?」 邵棠:「弟子有所耳闻。」 玉清:「可你的反应,并不像是知晓此事。你与戚瑶,不是勾指起誓的……朋友吗?」 那「朋友」二字被她说得又轻又缓,听上去真像是在追忆什么似的。 邵棠垂下眼:「是……可,弟子怎敢同仙尊以朋友相论。」 她说得疏离,疏离得连清冷如玉清这般的人物,都觉得心尖一寒—— 当初独立天门前、四野无人的寂寥感,再次席捲而来。 她压了压心绪,开口仍是清清冷冷:「倒也不必如此。你与本尊差着年岁,兴许是无法同与戚瑶那样亲密无间,但你我独处时,你将我看做戚瑶就好。」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自称的是「我」,而不是「本尊」,再加上那双眼中的神色冰冷却执拗,邵棠望向她时,当真从那张脸上,瞧出了几分戚瑶的影子。 一股莫大的欣喜毫无预兆地从邵棠心底冲出,直冲得她眼眶泛红—— 归位庆典上,她第一眼瞥见玉清之时,她就在心里悲哀地想,她的阿瑶再也回不来了。 仙尊固然很好,可她的归来,顶走了同样很好的阿瑶。 在全仙界都在为仙尊重生而奔走相告、欢欣鼓舞的时候,也只有邵棠偷偷跑到余峨后山,撒了一小把纸钱,倒了一杯浊酒,奠了奠她的阿瑶。 邵棠一直觉得,只要她还记得阿瑶,那阿瑶就不算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可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觉,她此前统统想错了。 仙尊和阿瑶并不是完全孤立的两个灵魂,她们其实彻头彻尾、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人,只不过玉清碍于仙尊的身份,流露出来的感情更少,而戚瑶作为她的挚交,对她的依赖更多。 仅此而已。 想通了这节,当邵棠再次看向玉清时,她的目光果然温暖亲密了许多—— 不是玉清挤走了戚瑶,而是她在有生之年,看到了阿瑶当仙尊的样子。 玉清观察到邵棠神色的变化,心里默默舒了一口气。 她弹了下指尖,指尖处的火苗燃得更旺了些: 「本尊问你几个问题,你不必紧张,也不必考虑你我的身份和其他琐事,如实回答就好。」 邵棠乖巧点头。 玉清刻意压了压声线,让她的盘问听上去更像是无关痛痒的闲谈:「本尊听说,你是因为与人谈情说爱,才被关到这里的?」 邵棠属实没想到,这第一个问题,竟就有这么难答。 她红着脸,支吾了一阵,才弱弱地吐出一个「是」字。 「你的……道侣,」玉清斟酌了许久,才挑出了这个恰当的称唿,「是李长玉?」 闻言,邵棠勐地抬起眼。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但她的眼神已经将她出卖得彻彻底底—— 第119页 当玉清说出「李长玉」这三个字时,邵棠灰暗的眸底,忽然一亮。 第68章 倾耳听少年情意 试探 邵棠久久没有回话, 玉清便再问了一遍:「是吗?」 邵棠咬着下唇,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道:「仙尊您……怎么知道的?」 玉清:「仙姝观夜话时, 你们两个的小动作,再明显不过了。」 这话是用戚瑶的口吻说出来的, 邵棠听着,并没有那么紧张, 也就并没有否认。 「对……不过那时,我们还没有正式相爱。」 小姑娘垂着头,反覆搓捏着自己的手。 玉清听得好笑:「你们那么一丁点大的年纪, 怎么就敢说上一个『爱』字?」 邵棠:「我们……也并非是小孩子了。家父家母在我这个年岁时, 已经为人父母三载有余。」 玉清託身凡世多年, 自然知道她所言非虚。 凡人一生不过区区百年, 到了半大的年岁, 很多人的确急于寻找一个伴侣共度余生。 而且,休说是凡人,就是玉清自己, 不也是十九岁时就被人追着喊「小师娘」吗? 这样想来, 邵棠与李长玉之间会萌生情愫,也并不奇怪。 可玉清还是执拗地觉得,这一个「爱」字太过沉重。 她垂着眼, 淡声道:「可本尊活了三百多年,依然没有弄懂, 何为爱。」 她言语间的失落太甚,勾得邵棠彻底忘记了什么「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她直起身子,迫不及待地想给仙尊上一课, 好好跟她分享分享自己的爱恋。 小姑娘一张脸粉扑扑的,歪着头,边思索边描述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想博得他的注意,会一门心思想保护他,想对他好;会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强大力量迫使着你,让你想靠近他,抱紧他,甚至于……吻他。」 这段话说出来,说的人面红耳赤,听的人也没能倖免。 玉清忽然觉得喉咙一阵干涩,指尖火苗晃动不已,将她那轻微的颤抖放大得肉眼可观。 她想起投无山雪屋里,她与徐令那万分荒唐的一吻。 她眨眨眼,努力将自己从奔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重新回到审判者的位置上,冷眼旁观:「李长玉其人普通寻常,如何配得上你这般深情?」 邵棠有些讶异:「仙尊何出此言?」 玉清:「大比终试时,本尊也算是与他交过手,他的天分没有你高,魄力也远不如你。一旦被针对,便开始手忙脚乱,最后还被你弃卒保车,输了个落花流水。」 邵棠认真听完,付之一笑:「长玉兄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来到大比终试,他的实力可见一斑。至于擂台上的事,原是我背叛盟友在先,他没想到我会突然调转剑锋攻向他,一时怔神也是情有可原。」 她顿了顿,续道:「而且,我们私下切磋磨合了那么多日,对彼此的套路招式都熟悉无比。我那一剑,他若想躲,是绝对可以躲开的。甚至,他还可以利用对我的了解,瞧准我的破绽,反将我一军,可是他没有。」 说到这,邵棠唇边的笑意更盛了一些:「他就像个呆鹅一样,傻傻地站在原地给我砍。后来下了擂台,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躲我的剑、为什么不反击。他的回答是,他永远不会对我出剑的,他做不到,他甘愿……做我的裙下之臣。」 玉清神色淡漠:「尽是些花言巧语。」 邵棠用力摇头:「不是的,仙尊,他知我冷暖,对我很好。他会去仙市排大半天的队,给我买我喜欢的糖饼;每次去凡世出任务,都会记得给我捎一些精緻的小玩意;我闯了祸,师尊怪罪下来,是他将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替我承担一切罪责……」 小姑娘说着说着,就说红了眼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这样的他,叫我如何不喜欢呢?原是他招惹我在先,可渐渐地,我看到他也会觉得高兴,我会忍不住地去构想我们的未来——我们或许会成为全仙界都艷羡的仙侣,或许还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我们一家四口守在一起,即使不能羽化登仙,如此快快乐乐地活上几百年,也是顶好的。」 玉清面上全无波澜:「痴儿。说到底,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你将你们的未来设计得如此之好,可他未必有决心同你长相厮守,等他热情消散,倦了厌了,你当如何?」 小姑娘许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头一次考虑这样的问题,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他……他会这样吗?」 玉清:「这样的事,本尊见得太多了。」 多到她一提及「爱」,就会本能地抱上怀疑的态度。 邵棠眨了眨眼:「我不相信。」 她说得认真又执拗。 玉清微微一笑:「那我们就来试试看。」 她轻弹指尖,火苗脱指而起,慢悠悠地飘浮到高处,好像一只小太阳。 玉清空出手来,结出一个复杂的印痂,一面半人多高的水镜拔地而起。 玉清轻动指尖,镜内的场景便随之变幻,一会儿是空旷的清音宫,一会儿是清秀的揽月峰,一会儿又到了那几千级石阶前。 她找了一阵,开口问道:「李长玉现在何方?」 「在戒训堂。」邵棠答了玉清的问题,又垂下眼,小声添道,「长老说,是他乱我心神,扰我清修,所以,他就去受了更重的责罚。」 第120页 玉清边拨弄水镜,边应道:「还算有些担当。」 邵棠整个人都立了起来:「那当然。」 玉清停下动作,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小姑娘立刻蔫了下去,自觉捂住嘴巴。 玉清转回头,沉默地寻了一阵,忽然开口:「找到了。」 水镜内,现出戒训堂的一间空房: 小房间不大,只有顶上开着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日光艰难地从窗内挤入,斜斜地打在潮湿的地面上。 房间内有些黑,兴许还有些冷。地上只有一张粗陋的草蓆,草蓆边角被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啃成奇怪的形状,连床被褥都没有—— 毕竟是受罚思过之地,总不会叫人过得太舒服。 少年盘坐在日光所及之处,仅着一袭素白的单衣,胸前背后有些一条一条的血迹,大概是受了戒鞭戒棍之类的宗门家法。 但戒训堂总归不敢罚得太狠,李长玉合着眼调理内息,面容安静平和,看上去并无大碍。 只消一眼,邵棠就红了眼圈。 玉清背对着邵棠:「待会本尊会试探他一番,你不要出声,仔细听他的回答就好。」 邵棠捂着嘴,乖巧点头。 玉清用指尖点了下水镜镜面:「李长玉。」 镜中的少年闻声出定,警惕地四下打量,寻找声音来源。 玉清又唤了他一声:「李长玉,是本尊。」 李长玉这才认出玉清的声音,慌忙下拜:「不肖弟子叩见仙尊。」 玉清「嗯」了一声,并没有让他起身的打算:「本尊归位后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宗门之事,你就钻了本尊的空子,搞出这卿卿我我的浑事。你可知,这是本尊的忌讳?」 她说得不紧不慢,本就清冷的声线经由水镜的传递,更是添了些微弱的回声,听上去,真像是来自神明的审问。 李长玉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弟子……弟子略有耳闻。」 玉清垂着眼,语调平直一线,不带任何起伏:「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李长玉埋首下去:「是,仙尊,弟子领罚。」 邵棠同样紧张地盯着玉清的背影。 玉清:「你都不知本尊要罚你什么,就敢说领罚?」 李长玉:「只要仙尊不为难邵棠,弟子什么惩罚都可以接受。」 邵棠捂嘴的手紧了又紧,才总算没有发出声。 热泪就悬在眼睫之上,将落未落。 玉清眯起眼:「你是在与本尊谈条件?」 李长玉:「弟子不敢。」 玉清:「你最好是。」 她顿了顿,復道:「本尊先前便说过,修道之人最忌情根深种。渊儿是你们的师尊,他应该也同你们知会过了,本尊不喜欢这些情/事。不舞到本尊眼前还则罢了,如今你当着本尊的面,炫耀你们的恩恩爱爱,是嫌戒训堂罚得太轻吗?」 她步步紧逼,故意施压,听得邵棠都不禁一抖。 李长玉伏在地上,根本不敢说话。 玉清缓了口气:「罢了,本尊以为,只要你们二人同时出现在琢光,便会滋生无穷无尽的情债。」 闻言,李长玉抬起眼,满目震惊: 仙尊这是……要将他们逐出师门吗? 玉清:「当然了,离开琢光也没有那么容易,你们的功法皆是琢光所授,在离开之前,要把功法还给本尊。」 李长玉面色刷白: 他与邵棠皆是筑基之身,功法与经脉融合得浑然一体,若要废了他们的功法,岂不是要抽筋剔骨,死去一遭? 玉清见他起了惧意,知道恐吓已到火候,便适时抛出试探:「本尊还未将此事告知邵棠,本尊想先给你一个机会。」 她顿了一顿,等李长玉希冀地看过来后,才冷声道:「你们两个不必同走,不必同受废去功法之苦,一走一留也是可以的。本尊现在把这个选择的权力交给你,你来决定,你和邵棠,谁去,谁留。」 邵棠半捂着耳朵,她相信李长玉,可又难免害怕他说出叫她失望错愕的答案。 李长玉跪在那里,眸色不停地乱晃,明显有些动摇。 玉清见状,挑眉一笑: 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 所谓「爱」,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在生死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真的,一文不值。 第69章 倾耳听少年情意 师叔一身火红,好像新…… 李长玉久久不言, 玉清便开口催道:「你若不肯选,本尊就只好当你弃权了?」 「邵棠!」 李长玉忽然抬眼,几乎是用喊的方式, 道出了这个名字。 角落里的邵棠不由得一震。 玉清本已是成竹在胸,闻言未免意外:「什么?」 「邵棠。」李长玉温柔地重复了一遍, 「邵棠留下,弟子自请离开。」 玉清万万没料到, 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确定?」 李长玉:「确定。」 玉清:「那可是抽筋剔骨之苦,而且,被这样折腾一遭, 即使不死, 也是个废人了, 你回到凡世, 不一定能存活下去。」 「弟子知道, 」李长玉轻轻应道,「仙尊所言,弟子都知道。可正是因为弟子知道, 才不可能让邵棠去受这样的苦楚。弟子爱她, 弟子想让她好好的。」 此时此刻,角落里的邵棠已经泣不成声。 第121页 玉清看着水镜中从容又释然的李长玉,忽然就想起当年, 甘愿自负骂名,向她请愿到花楼做暗桩的徐令。 他们两个眼中, 都是一样的神情,这神情玉清再熟悉不过了。 念及此,玉清颤声道:「究竟什么是……爱?」 「如您所见,仙尊。」李长玉笑着回答, 「是细水长流、日积月累,也是一剎那的星火和怦然心动;是昼夜相思、辗转反侧,也是难以消解的自卑和退却;是发了疯一般地想出入成双、举案齐眉,也是生死关头的转身,盼她独活……」 他每说一个词,玉清识海中便会跳出一段回忆与之相应,这所有的回忆都是与徐令相关的。而李长玉口中,用以证爱的一切条件,她与徐令统统具备。 玉清垂下眼,敛去眸中神色: 她其实并不是不懂爱,只是受了垂花时代的荼毒和影响,她被迫将爱视作玩弄人心的工具,是不可触碰的荆棘恶虎,她不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这般两情相悦、矢志不渝的情爱。 直到今日,她亲眼见识过了,也终于意识到,她自己,就正拥有着这样一份感情。 原来,她对徐令的感情,早已远远超过长幼尊卑,可以称之为爱了。 她终于说服自己,去承认,她爱徐令。 李长玉说完那一大段话,也像是刚刚从回忆中抽出身来一样,眼眶湿红,不禁吸了吸鼻子:「仙尊,弟子还有一不情之请。」 玉清乍然回神,胸口起伏一遭:「讲。」 李长玉匍匐下去,声音发闷:「弟子恳求仙尊开恩,容许弟子在离开仙界之前,再见邵棠一面。」 玉清沉默地组织着语言,打算告知他真相。 李长玉久等不到答覆,便抬起头,可怜兮兮地再请道:「就一面,可以吗?」 玉清看着他,忽然觉得好难过: 她这仙尊当得属实失败,竟将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逼到了这步田地。 这还是她有幸看到的,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仙侣因她一人的牴触和阴影,惨遭排挤迫害。 她可是仙尊,一言一行皆会造成重大影响,一举一动皆是仙门风向,这回,真的是她做错了。 她不该如此的。 「长玉,」玉清终于组织好语言,抬起眼,「你先起来。」 李长玉乖乖地爬起身,仰首向着声音来处。 玉清:「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本尊拜服。今日之事,其实是本尊不怀好意地试探,邵棠现在就在本尊身边,你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李长玉微微睁大双眼:「您是说……」 玉清:「是的,本尊撒了谎。本尊无意赶你们出师门,听了你们的故事,本尊也无意将你们拆散。相反,本尊觉得,是自己要做出一些改变。」 「仙尊。」「仙尊……」 邵棠和李长玉隔着一面水镜,同时唤了玉清一声,两人的声线相叠,听上去当真有些琴瑟和鸣。 玉清抬起一只手,止住两人劝慰的话:「知错辄改,善莫大焉。」 她向旁侧让了一步,让这对小仙侣相对,她看着两人,笑道:「本尊这便下令释放你们,本尊……祝福你们。」 她眼中蓄着些薄泪,眉眼一弯,便成了晶亮的月牙。 玉清说完这句,便急匆匆地抬靴就走—— 她豁然开朗,她想做一件大事。 . 三日后,琢光宗上下便接到这样一则令: 玉清仙尊将在清音宫内设流水喜宴,为情意相通的仙侣拂尘结契,每一对结契的仙侣都能得到仙尊的祝福。同时,也欢迎单身道友到场见证,沾沾喜气。 此令一出,琢光众修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从前广为流传的,仙尊避讳情爱的谣言不攻自破,可破得于渊晕头转向的,连夜找到了玉清,期期艾艾地问:「师尊不是说,修道最忌情根深种吗?」 玉清嘆了口气:「此前是为师太过偏执,为师如今想通了,爱而不得反而滋生心魔,不如成全了普天下的神仙眷侣,也算是功德一桩。」 于渊拱手,低声应和:「师尊言之有理。」 玉清见他越说声量越低,许是心中空虚羡慕,有意劝慰道:「渊儿也长大了,若有心仪的女子,为师可以去帮你问问她的心意。」 「其实……」于渊耳尖一红,垂下眼,不敢再瞧玉清,「弟子和兰若峰的晏师妹已经……」 玉清:? 这琢光宗,还有什么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 到了喜宴当日,清音宫内外张灯结彩,平素冰冷、不近人情的宫室,如今热闹得像团火,满眼皆是红纱红缎,还有几串小红灯笼,装点得比新年还要热闹。 这些布置和酒宴,都是徐令自告奋勇承担下来的,他为之跑了三四趟凡世,整整五天不眠不休,还乐此不疲,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美梦。 他自己给自己搭了这样一身行头: 一袭正红色绸缎长袍,长袍边角皆用金线细细地绣了一圈鹤纹和云纹;一顶掐丝镂金小发冠,少部分青丝被这顶发冠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马尾尾巴细腻顺滑,与及腰的披髮并成一道漆黑的瀑布。 一眼瞧去,好像个春风得意的新郎官。 玉清今日并没有刻意打扮,仍是素衣素冠,端庄清丽,不过,有徐令这只「大红包」陪侍身边,她的穿着看上去也不算太过寡淡。 第122页 吉时已到,宫门大开,第一对走进来的新人,便是邵棠李长玉。 他们沿用了凡世的婚礼穿着,李长玉胸前繫着一朵大红花,大红花下伸出一条锦带,锦带的另一端抓在盖着盖头的邵棠手中。 李长玉牵着那条锦带,引着邵棠慢慢走到长阶之前。 「见过仙尊,见过徐师叔。」 李长玉向长阶上的两人拱手。 徐令颔首算作回礼,玉清笑道:「两位穿得好生隆重。」 李长玉一下一下将锦带收到掌心,邵棠抓着锦带的手被他拉起,又顺势被他扣在手中。 徐令看着两人亲密的小动作,眉梢轻轻一抖。 李长玉牵着邵棠的手,如实禀告道:「仙尊,弟子与棠儿皆从凡世而来,弟子曾答应过棠儿,要依着凡世的大礼,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拜堂迎娶。」 「哦?」玉清瞧见清音宫外观望的众修,故意问道,「拜堂的唱词,是怎么念来着?」 徐令一步迈了出来:「我!师尊,我记得!」 玉清满意点头:「那就让你们徐师叔来帮你们操持仪式,可好?」 李长玉当场站直了身子,紧张又期待地点头。 徐令清了清嗓子:「一拜天地。」 李长玉带着邵棠转身向宫门外,躬身而拜。 宫外的众修忍不住地起闹拍手。 「二拜高堂。」 二人面向玉清,躬身再拜。 玉清微笑颔首。 「夫妻对拜。」 二人依依不捨地松开相牵的手,邵棠站在原地没动,李长玉向后退了两步,拜得比邵棠低得多,忍不住地抬起眼,想看看邵棠盖头下的脸。 「礼成!」 徐令唱完这最后一句词,展眉玩笑道,「李师侄,你拜堂时都矮人家一头,日后岂不是要天天挨娘子欺负?」 李长玉迫不及待地掀开邵棠的盖头,拉起邵棠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欺负得好,欺负得好……」 宫内宫外闹笑一片。 徐令噙着笑,偷偷瞥了玉清一眼,眸子里盛满了艷羡。 玉清没注意到徐令的小眼神,只一本正经地走着流程,她端起面前的小银杯,遥遥一敬:「结契大喜。」 李长玉张手召来两只银杯,分给邵棠一只,两人一道回敬玉清:「谢仙尊。」 玉清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她是真的高兴。 第70章 酒意醺矮塌讨吻 玉清醉酒,矮塌讨吻…… 前有邵棠李长玉开了先河, 门外众修才敢大着胆子走入清音宫中。 每进来一对仙侣,玉清都会不偏不倚地喝一杯喜酒,说一句祝福的话。 徐令眼巴巴地迎来一对, 又送走一对,一次又一次地偷瞄玉清。 喜宴热热闹闹地, 从清晨一直开到了黄昏。 玉清喝了几十杯喜酒,起初还能和前来结契的小辈们攀谈上几句, 后来就只会举杯、饮酒、说那固定的四个字,「结契大喜」。 徐令知道她是心情甚佳,以至于喝得晕了。 直到最后一对仙侣结契完毕, 大家围坐一堂, 热热闹闹地在红纱红帐下推杯换盏, 玉清端坐在高台之上, 捏着小银杯许久未动, 眸中映出满堂火红。 她脸上没有什么酒气,不是与她全然熟悉、与她足够亲昵的人,绝对看不出, 她已经醉了。 徐令俯下身, 贴在玉清耳边,小心请道:「师尊,您醉了, 令儿扶您去歇息吧。」 玉清闷闷地「嗯」了一声,抬起一只手。 徐令将自己的手伸到玉清的手下, 用手背托住她的掌心,扶她起身。 两人这边一动,全场目光便立刻投注过来。 徐令直起身:「仙尊事务繁忙,先行离场, 诸位尽兴。」 玉清虽醉了酒,但仍配合地向众修点头致意。 在恭送声中,徐令搀着玉清穿过偏门,走过花厅,步入月光之下。 玉清一路安安静静的,垂着眼,没有说话。 直到在长院中被月光一浇、冷风一吹,才有些酒气上涌地挪不动步子,将身子向徐令那边压了一压。 徐令扶着玉清的手,无意抬眼一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 那双素来清冷、悲天悯人的眸子,如今满是迷离的醉意,霜雪一样的两颊上腾了两朵粉红色的薄云,眼角的红一路攀过耳尖、耳垂,蔓延到脖颈之上,被披下来的碎发遮得若隐若现。 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 徐令匆忙转开眼,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指尖—— 混帐,想什么呢? 他不敢再去瞧玉清,一心只想快些把人送回卧房,然后自己高高地飞到天上去,喝点西北风冷静冷静。 可惜玉清脚下虚浮走不快,徐令咬了咬牙,低声道上一句「冒犯了师尊」,就弯下腰,将人抄了起来。 玉清比他想像得要轻得多,抱在臂弯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徐令抱着她,一路小跑冲进卧房内间,站在矮塌前顺了几口气。 内间四壁皆是玉制,清凉得很,徐令进到这里,那心中突起的邪火,终于被浇灭了大半。 他垂下眼,看着怀里的玉清,心头依然突突直跳。 玉清合着眼,唿吸平稳匀长,已然睡熟了。 徐令俯身,将人轻轻放在矮塌之上,仔细调整好玉枕的位置,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撤了出来。 第123页 他退后半步,看着矮塌上的玉清。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出神地瞧过师尊了: 师尊醒着时,他不敢盯着她看太久,他害怕被师尊发现自己的僭越之心,就总是一眼一眼、蜻蜓点水地瞥她,好像是渴望火焰温暖又怕被烫到的手,伸出,又迅速缩回。 徐令不自觉地半跪下去,一手扶着榻边,再凑近一些。 玉清是很耐看的。 饱满平滑的额头上,一抹硃砂红痕似是嵌在眉心的玛瑙,一双细细的柳叶眉下,眼睫长而翘,眼尾的弧度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媚、少一分失色。 再往下,便是挺立的鼻樑,小巧的鼻尖,还有颜色浅淡的唇瓣。 她看上去好像一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但同时,她的美,是具有神性的。 美而不娇,不容侵犯。 于是徐令唯有跪着,才敢贴近她分毫。 可,越是不容侵犯,就越是吸引一些胆大妄为的人,去想方设法地试图侵犯一次,尤其是像如今这样,那不容侵犯的人儿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地躺在那里,岂不是任人摆布?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诱惑啊。 徐令看她看得久了,实在是没忍住地动了动喉结。 小鼓包在白皙流畅的颈子里上下一滑。 他屏住唿吸,将头俯了下去。 偷偷亲师尊一下,就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 他用柔软的唇瓣轻轻挨了下玉清的额头,而后迅速撤退,吻得之轻,撤得之快,大概是在玉清清醒时去偷吻,都不一定会被发现的程度。 可,就在他落下这吻的同时,醉酒沉睡的玉清忽然张开了眼。 徐令吻罢抬眸,正与玉清四目相对,骇得他当场跌坐在地,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解释。 玉清睁着眼,望了一阵穹顶,继而缓缓坐起身,目光精准地投向徐令。 徐令连忙跪直身子,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玉清,语无伦次:「师……师尊,您听我解释……」 玉清垂眼瞧着他,眸色恢復了往日的清冷与悲悯,空洞得好似神龛中没有瞳仁的造像。 她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徐令看,徐令瞧不出她的喜怒。 「师尊,师尊……」 徐令一声声地唤着她,却怎么也说不出下一句话,他口口声声要玉清听他解释,可他能解释出什么? 难不成要他对玉清说: 师尊,我想欺师灭祖想得心焦,正好您喝醉了酒,躺在那里,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我一想「过了这村没这店」,干脆就沖了? 这么说,分分钟长生剑伺候好吧? 徐令真的想不出怎么将他偷亲师尊这事编得合理,急得眼角泛红,正这当,形同入定的玉清终于动了一动。 徐令登时住嘴,眼睁睁瞧着玉清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脸颊。 徐令并没有看懂她的意图,或者说,他懂了,却难以相信玉清会这样做,一时怔在当场。 玉清见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弟子没有遵从她的命令,一时焦急,又快速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徐令大睁着眼,不敢应。 玉清的耐心被耗尽,她俯下身,一把揪住徐令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近旁,近距离用眼神对他施压。 徐令踉踉跄跄地跪行了半步,两手抵在矮塌边缘,仰着头看向他的师尊。 师尊的眼眸近在咫尺,内里映着小小的、他的脸。 徐令紧张地抿了下唇角,「被迫」遵从师命,合上眼,用唇瓣轻轻贴了下师尊的脸。 玉清如愿以偿得他一吻,眉眼都舒缓了不少。 接着,她侧过头,将另一侧脸颊暴露给徐令,静静地等他故技重施。 徐令努力压了压唇角,这一次吻得大方熟练许多。 玉清讨了两个吻回来,满意地松开小弟子的衣领,骨碌一下躺了回去,面容平和,唿吸匀长。 竟是又睡了过去。 徐令跪在原地,做梦一般,一手食指勾起蹭着唇角,一手张开抚着被扯皱的衣领,眼角眉梢的张扬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这世间,竟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此事虽是玉清提出的无理要求,但她喝多了酒,神志不清,说到底还是徐令趁人之危,干了三回欺师灭祖的浑事。 徐令拍拍激动难耐的心口,利落起身,自觉跪去墙角面壁思过。 . 翌日晨,玉清宿醉初醒,识海昏昏沉沉,眼睑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抚着额角坐起身,一件大红外袍从她身上滑落,她追着这抹赤色看了一阵,再抬眼,立刻就被跪在墙角的那个人给灼痛了眼。 「令儿?」 玉清嗓音微哑,诧异地唤了一声。 徐令闻声回首,目光落到玉清脸侧一瞬,又迅速转开,有些别扭地道:「师尊,您醒啦?」 玉清坐到榻边,踩实地面,俯身将徐令的外袍捡了起来,奇怪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令儿……做了错事,」徐令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这句话,草草总结道,「自惩。」 玉清捏着眉心: 她昨天喝得晕了,记忆还停留在晌午前后,她不知道徐令做了什么错事,但她听到徐令说是自惩,心里便稍稍安稳了些—— 不是被她醉酒胡乱罚下的就好。 第124页 玉清站起身:「地上凉,别跪了。」 她将外袍抛给徐令,徐令一把接过,利落穿好:「谢师尊。」 玉清站在门槛处,日光在她身周倾落,而她仰着下颌,望向门外:「为师喝多了酒,胃里寒凉。你今日无事的话,便留下陪为师吃点粥吧。」 徐令简直受宠若惊:「师尊对令儿真好……」 玉清转过头,扬眉一笑: 她只是决心不再推拒冷落他了,这孩子就高兴成这样,还真是容易满足啊。 徐令瞧见师尊的笑,紧张又无措地低下头,两只手不自觉地扯着袖口,他识海中空白了一瞬,接着,又想起师尊那个温柔明媚的笑,不禁跟着勾起唇角,偷偷地欢喜。 正这当,门外忽然飞来一只纸鹤,纸鹤自带配乐,每扇动一下翅膀,便有一枚乐符飘出,叮叮咚咚的,叫人一听,就知道是谁家的传信。 玉清摊开一只手,纸鹤乖巧地停落在她掌心,她拆开纸鹤来读,神情渐渐凝重。 她身上的暖光不见了,整座寝殿都随之冰冷下去。 徐令打了个寒颤,抬眼,期期艾艾地问:「师尊,出了什么事吗?」 第71章 凌云鹤生死有命 放手一搏 玉清捏着信纸, 努力斟酌着词句:「是吟风的传信,说是……」 她深吸一口气:「说是老宗主就要不好了。」 徐令识海中轰然一响。 凡人一生不过弹指百年,若入仙界修了仙, 有了道行,即使最终不能飞升天界, 活个千八百年也不成问题。这已经是很长的寿数了,长到他们几乎都快忘了, 「修仙人」最终也是落到一个「人」字上,是人,就会死。 再漫长的光阴, 也会有终了的一天。 可徐令还是觉得突然。 他数月前, 才刚刚在俞闻筝的五百岁寿宴上见过他, 老爷子鹤髮童颜的, 中气十足、精神很好, 平日里避世而居游山玩水,也没听说有什么顽疾重病,怎么就…… 玉清定了定神, 眉梢微微下垂:「令儿, 为师要尽快去广陵宗一趟,不能陪你……」 「没关系的,师尊。」徐令抬眸一笑, 「令儿不馋那口粥。」 玉清看着他,抿住唇角: 她的小弟子真是……懂事得叫人心疼。 徐令掐了个手诀, 除去一身喜袍,换上平日里的那身白衣青纱,他想了想,将外边的罩纱也脱了下来, 攥在手里:「师尊,令儿陪您同去。」 师徒二人一路无话,云端静得发闷。 所幸玉清驾云飞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广陵宗本宗上空。 此时的广陵宗内,已是一番凄风苦雨。 俞闻筝的隐居之所并不对外公开,于是,玉清带着徐令刚刚落到本宗山门前,便有一名广陵宗弟子迎了出来,领着二人绕过山门,走了另外的岔路。 「我们宗主此生没什么亲近之人,到了这般关头,除了少主和三两熟悉弟子,也就只想再见仙尊您一面。」 前来迎接的弟子早已哭肿了眼,边抽抽搭搭,边对玉清说。 玉清垂着眼:「医修那边怎么说?悬壶宗来过了吗?」 「来过了,全都来过了,整个仙界的医修药修都被少主请来了一遭,可他们俱是摇头,说回天乏术。那悬壶宗素来孤僻,原是请不动的,后来不知怎的,又主动登门了。可是人到了以后,连脉都没摸,只当着老宗主的面,说了一通奇怪的话,甩袖就走了,最终也是无果。」 玉清:「什么奇怪的话?」 「说是老宗主几百年前捡到了一枚即将冻毙的蛇卵,一直带在身边,还将小蛇给孵了出来。小蛇一边长大,一边缠缚在老宗主身上,老宗主就是因为这条蛇才败坏了身子、折了寿数。这是日积月累之事,如今已经无法将蛇从老宗主身上赶下来了。」 玉清听了沉默不语,徐令从旁奇怪道:「真有这条蛇么?」 「当然没有。悬壶宗的人说这话时,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少主,似是在暗示少主就是那条将要缠死老宗主的蛇。老宗主听了自然大发雷霆,摔杯将人赶了出去。悬壶宗的人走后,老宗主的身子便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玉清想起她还是「戚瑶」时,悬壶宗弟子曾预言过的,「她终会剋死江远辞」的话: 「悬壶宗的话一向难听,老宗主其实不必介意。本尊也曾被他们说成是天煞孤星,会敛走周围人的气运和命数。」 她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悬壶宗的话虽然难听,但实在准得很,江远辞最终的确因她而死。她将此事类比到俞闻筝父子身上,便知悬壶宗弟子说得至少有八成是真,但,这也不能算是柳吟风的错。 要怪就怪,他们这种人命途不济,註定凄风苦雨,孤老一生。 引路弟子听了玉清的话,眉眼松快不少:「正是了。少主最是孝顺忠心,伺候起老宗主来简直无微不至、事必躬亲,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竟还要被那群人空口白牙地诋毁,真是叫人寒心。」 玉清默了一阵,復道:「既然悬壶宗愿意来看上一看,就说明老宗主或还有一线生机。悬壶宗不愿救治,本尊倒是可以一试。」 此言一出,引路弟子和徐令同时抬眸,望向玉清。 玉清面无波澜:「仙界中事,十之八九可用修为解决。就算是张四条腿的桌子,本尊倾注三成灵力进去,它也能活蹦乱跳百年有余。」 第125页 她顿了顿,续道:「本尊年少时,老宗主于本尊有知遇之恩,后来在葬花之役中,他又成了本尊可靠的战友。自古知音难觅,本尊就是分一半寿数给他,又有何妨?」 闻言,引路弟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仙尊慈悲!」 玉清俯身将人拉起:「好生带路。」 徐令的目光追随着玉清起落,神色复杂难辨。 三人没再搭话,一路向深山中走。 渐渐地,拂开低矮的枝条,一座雕樑画栋的院门现于眼前。 穿过院门,门后别有洞天: 整座院落的规模,瞧着比柳吟风的四弦别苑还要大上一些,一切装潢皆是水墨一般的灰白色调,院内一步一景,山是真山、水是真水,看似杂乱无章的蓬蒿都有其玲珑心意,全然是将山水画卷放大,直接置于此间一般。 柳吟风一身白衣,正候在院中: 一月不见,他消瘦了不少,衣袖袍角遭风一吹,就显得空空荡荡的,内里似乎没了血肉,只剩一把瘦骨而已。 他步履飘摇地走上前,与玉清见礼:「仙尊。」 玉清此前尚能忍住情绪,如今见到柳吟风如此,满腔哀恸一下子便涌了上来。 「带我去见他。」 她沉声道,已然无心称「尊」。 柳吟风含泪应是。 进到内院,这满眼萧瑟之中,终于有了几点明艷之色—— 那是几枝大红大紫的花,开得很漂亮,满院清香。 玉清不自觉地盯着那些花看。 柳吟风注意到玉清的目光,悉心解释道:「义父原本只喜欢青松、翠竹这些素雅的君子。是我年幼时嫌弃这院里死气沉沉的,没什么鲜艷物什,便偷着撒了一把俗花的种子。后来花长了出来,红红紫紫地毁了义父的清净,义父也没有责怪于我,反而说我的花给他的院子添了许多生气,还将花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几百年。」 他原是笑着在说这些陈年往事,可说着说着,眼角就毫无预兆地红了起来。 他蹭了蹭眼角,吸了下鼻子:「弟子无状,叫仙尊见笑了。」 玉清说不出话,只好微微摇头。 柳吟风走在最前首,推开卧房的门,俞闻筝虚弱的咳声从内里传了出来。 玉清望着黑漆漆的门洞,抬手整理了一番衣装,这才迈过门槛,步入房中。 徐令陪侍其后。 一入卧房,扑面便是一股极浓重的汤药味道。 房中并不黑,一南一北两扇巨大雕花窗中,依稀可见翠竹摇影,俞闻筝合目躺在竹影之间,面上虽有病气,但总归是没有任何的悽惨之相—— 他行将就木尚得安详体面,可见柳吟风照顾之周到用心。 玉清一直走到距床榻五步远,榻上的老尊者才终于听到她的脚步声,张开眼:「仙尊。」 他说着,竟还要起身行礼。 玉清连忙托住老爷子的手肘,将人扶了回去:「老宗主,不拘虚礼。」 俞闻筝没了挣扎的力气,只好任由玉清将他扶了回去,扯起一个笑,拍了拍玉清的手:「仙尊,您来了就好,老朽真怕见不到您最后一面。」 玉清反握住俞闻筝的手,矮身坐在脚踏之上:「老宗主,您说什么呢,您好生将养着,日后只要您想,我随时都可以来见您。」 俞闻筝浑浊的眼一晃,似是盯紧了玉清,可那双眼早已看不出神采:「仙尊,老朽悟道悟了五百年,了解日月山川,也了解自己。老朽快要陨落了,老朽能感觉到的,您不必瞒我。」 玉清一时不语。 她方才借握手之机,试探过俞闻筝的经脉—— 那经脉真如旱井枯潭,空有化神期的开阔通达,内里却一点灵力也无,连丹田都空了。 俞闻筝便是躺在这里,感受着自己积攒毕生的灵力一点一点熘向虚无,抓不到更留不住,这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悲哀。 玉清闷声调动修为,将灵力通过二人相握的手,源源不断地渡给俞闻筝。 俞闻筝只觉经脉一暖,凹陷的脸颊迅速丰盈起来,额角的碎发飘起,黑色从银白多年的髮根一路蔓延到发梢,他看着面前的金光,忽然意识到玉清正在做什么荒唐事。 「仙尊,不可!」 此时的俞闻筝已经倒退成中年人的模样,是玉清将一半灵力充入他的经脉之中,同时折了一半寿数给他。 这是逆天而行,唯有玉清这样修为深如沧海之人才敢冒险一试。功力如柳吟风之辈,即使有此之心,也无此之能,休说是救活俞闻筝,搞不好还要将自己白白搭进去。 徐令望着金光中的玉清,意外地心如止水:他尊重师尊的意愿,大不了事后,他将自己的命补给她。 玉清听不到俞闻筝的阻拦,执拗地站起身,催动周身修为,让灵力奔涌得更顺畅一些。 劲风吹开所有的门窗,窗外竹叶哗啦啦地响,金光冲出屋檐,照亮半边天幕。 玉清放手一搏。 第72章 不老松富贵在天 她知道,徐令一定会来…… 通天的金色光柱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附近宗派的修士都走出门来,顶着大风围观这一奇景。 广陵宗内,玉清翻手收势, 她唇色微微发白,所幸人还站得稳当。 她张开眼, 看着宛若新生的俞闻筝,终于松了一口气, 牵起一个虚弱的笑—— 第126页 她可是仙尊,理应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师尊!」「义父!」 徐令和柳吟风一左一右地跨步上前,徐令扶住玉清的手肘, 柳吟风半跪榻前, 扣紧俞闻筝的手。 俞闻筝咳了一声, 努力撑起上半身, 倚在床头:「风儿啊, 义父如今,是怎么个模样?」 他张大双眼,试图从柳吟风的眸子里看清自己的倒影, 问得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冀。 柳吟风仰着颈子, 破涕为笑:「义父如今意气风发的,俊美得很。」 他说着,起身去拿柜上的铜镜, 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怎的,还踉踉跄跄地绊了一跤, 这才抱着铜镜,小跑回到榻前:「义父,您瞧。」 俞闻筝借着那面铜镜,看到了自己的脸: 额头眉心平滑流利, 没有一丝皱纹,一双眼清澈见底,鼻樑挺直、嘴唇丰润,鬍鬚鬓角皆是墨黑的颜色,英俊又儒雅。 他曾是宫廷乐师,长相自然是好看的,可这幅模样,就连他自己,也有几百年未曾见过了。 他一眨不眨地伸出手,用颤抖的指尖去摩挲镜中人。 他身周还残留了一些玉清的灵力,整个人都泛着细碎的金光。 他那么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床榻的方向,都在为老宗主起死回生而感到高兴,唯有徐令红着眼圈看着玉清,唇瓣微张又抿紧,终是将临到嘴边的话细细嚼碎,辛苦地吞了下去。 他好想问问玉清,灵力如此大耗之后,她的身子,可还承受得住? 俞闻筝静静注视着铜镜,他身上的金光渐散,镜面也随之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镜中的人脸忽然开始迅速衰老,皱纹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脸,三千青丝也似穷冬雪落,一瞬白头。 俞闻筝盯着铜镜尚没有动作,一旁陪侍的几个药童却已尖叫出声,柳吟风后知后觉地将铜镜扣入怀中。 俞闻筝没有说话,只伸出手,强硬地将柳吟风怀里的铜镜翻转过来,他看着自己再度浑浊的双眼,竟然一笑。 玉清当即反应过来,不等徐令回神阻拦,便起势结印,金光再次铺满卧房,只是这次,灵力没有再以滔天之势涌向俞闻筝,反而是从老宗主体内逃窜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回玉清的丹田。 玉清站在金光之中,手足无措—— 自从两百年前从周饶杀回仙界,她便再也没有这般茫然无助过,葬花之役中被百蛊加身时都没有。 直到今日。 她眼睁睁看着俞闻筝从身强力壮的模样衰败成一张皱皮与骨架,却完全无能为力,她多么想把这一身灵力往他那处赶,她多么想救他,她换尽一切咒印、拼尽全力,终是改变不了既定之局。 徐令注意到玉清手背上爆起的青筋,连忙一把按住她的手:「师尊,万万不可贸然封锁经脉,当心灵力倒流,走火入魔!」 他话音未落,玉清已经咬紧牙关,难耐地合上了眼。 徐令一手扶住玉清,另一手蓄力,快速拍在玉清背嵴,用自身力量强行沖开她的经脉。 积在半空的灵力沿着大开的脉路,如百川入海一般顺利涌回玉清的丹田。 玉清眉心微皱,一小股鲜血冲口而出。 徐令捻起袖口,轻轻拭着玉清的唇角,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了,师尊,没事了……」 他知道玉清这是损耗过重外加急火攻心,胸口攒了些淤血,能吐出来也是好事。 玉清紧紧拽着徐令的手,连顺几口粗气,掀起眼睑。 她看到,俞闻筝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双目微合,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而柳吟风跪在榻边,拉着义父的手,已然哭成了泪人。 徐令努力跟上玉清的步子,与她一道扑至榻前。 玉清轻轻颤抖着,目光在俞闻筝的身上飘忽不定。 她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她的灵力明明那么那么多,却不能分给面前这将死之人一丝一毫;她明明可以一剑颠覆九州,却留不住她的老朋友。 她是不是该承认,她堂堂仙尊,原来也有做不成的事。 「仙尊……」 俞闻筝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玉清立刻转过眼:「老宗主。」 俞闻筝拍了拍柳吟风的手,柳吟风当即意会,起身扶住义父的肩膀—— 昔日神通广大的化神尊者,如今就像一块烂膏药一样,被自己的义子从榻上拖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床头。 「仙尊不必自责。」俞闻筝扯动唇角,「老朽蒙您之恩,得以復见昔日光彩,已然无憾,可以安心去了。」 玉清摇头:「不,老宗主,您是老神仙,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俞闻筝笑了笑:「什么老神仙,老朽是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玉清仍是摇头:「不……不……」 她磕绊了一阵,终是没有下文。 俞闻筝:「仙尊应该是懂老朽的吧?修仙人可以选择做神,也可以选择做人。您与老朽一样,都选择了后者,不是吗?不然,您怎会自毁天阶,从天门前纵身跃下?」 闻言,徐令张大双眼,勐地转头看向玉清: 什么?师尊竟是……竟是主动放弃成神的吗? 为什么? 玉清一时僵在当场,只艰难地吐出了一个「我」字。 第127页 俞闻筝:「老朽没什么力气了,不能再说闲话,得赶快把心事交代交代。」 玉清找回神魂,恭敬以待。 俞闻筝抓着柳吟风的手腕,另一只手搭上柳吟风的肩头,沿着柳吟风手臂,一路眷恋地抚摸下来:「老朽孑然一身,唯有爱子放心不下。老朽走后,还望仙尊多多关照于他。他若做了错事,还请仙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千万千万不要苛责……」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摸一摸柳吟风的发顶:「不然,老朽黄泉之下,也会心疼的。」 玉清连声应是。 得了玉清的应,俞闻筝粲然一笑,脸上忽然浮起一层红润的血气,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将死之人—— 可,他伸出的手,还是在摸到柳吟风发顶之前,无力地垂了下去。 柳吟风跪行一步接住那只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义父——」 日头被层云遮盖,卧房内倏而一暗,所有药童齐齐跪地,低泣之声剎时充了满屋。 俞闻筝面上带笑,静静地倚在那里,并没有如凡世的话本子所说,化成漫天星子或是什么别的浪漫美丽的东西。 这位化神尊者最后留在世间的,也不过是一副衰老破烂的皮囊而已。 玉清守着俞闻筝坐了好久好久。 她此前从未见过仙者陨落,如今见着了,才顿觉自身力量的微薄渺小。 她一向是不惧生死的,她盲目崇拜着自己的实力,她也的确强大,于是她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自己在,一切便都有转机,因为她能吃苦,她不怕死,所以她无所不能。 直到今日,她才发觉自己虽活了三百来年,却依然天真得可笑。 她忽然就觉得好累,疲惫感由心底生根发芽,迅速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撑得她胸闷难忍,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时候卸下一些担子了。 她想。 也让她为自己活一活。 . 三日后,依着柳吟风的请求,玉清在昭明宫召开万宗集会,向全仙界宣布了俞闻筝陨落的消息。 玉清心里一直有些憋闷,直到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挤挤挨挨的万宗宗主,说出「广陵宗先主俞闻筝已在三日前陨落」这句话时,才意外地松了一口气。 阶下众修惊异有之、懵然有之、惶恐亦有之,只是没有几个,是真正为俞闻筝感到惋惜不舍的。 这群人不过是热热闹闹地来了,又熙熙攘攘地走了。 「俞闻筝」这三个字,终究是只有仙史才会再次提及了。 众修走后,玉清独立高台之上,望着空旷大殿与高耸的穹顶,兀自出神。 昭明宫的大门静默了许久,终于再次被人推出了一条细缝,阳光漏了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踏光而入。 那人影真的很小,从玉清的位置俯视而下,那人影小得就像可以随手碾碎的蝼蚁。 人影一步一步走到长阶之下,向高台恭敬拱手。 「令儿,」玉清稍稍回神,「你来了。」 徐令并不是她召来的,但她知道,徐令一定会来。 这不,她这便等到了。 徐令低着头唤了声「师尊」,復又抬眼,清凌凌地开口:「弟子斗胆,想问一问师尊,俞宗主所言有几分真假?您真的是主动跳下天阶的吗?您为何要放弃成神的机会?」 这些问题困扰得他几日不得好眠,如今一见着玉清,便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倾吐了出来—— 他心存幻想,才会显得这么急不可耐。 玉清飞升失败后,一边说着挂念,一边望过来的眼神,徐令接收到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将自己当作是师尊的挂念,连白日梦都不敢做上一做。 甚至今日他来昭明宫,都是为了让玉清亲口打碎他的幻想的。 好叫他死心。 玉清端立高处:「你是在质问本尊吗?」 「弟子不敢。」 徐令连忙垂下头,眼角微微发紧。 果然是他痴心妄想。 一句「捨不得你」并不难说,甚至比很多长篇大论、心系苍生的理由更好讲明,可玉清选择了闭口不言。 她终究不是为他停留,徐令明白。 第73章 倦意起长阶陈情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然, 当徐令小心收拾好心绪,再次鼓足勇气抬起眼时,却见玉清亲自走下长阶, 一级一级向他而来。 「俞宗主所言,十分是真。」 玉清稍稍扬起下颌, 目光扫向穹顶,「这神位孤高清冷、了无意趣, 为师坐得厌了。」 她慢慢地说,慢慢地走,一举一动之间满是倦意, 似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所有气力, 从长阶上滚落。 徐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师尊, 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由遥不可及的数百道玉阶, 缩短到十步远近。 玉清停在那里,垂着眼,看向徐令:「你自小是被为师抱着长大的, 如今, 你也来抱一下为师,可以吗?」 她缓缓张开双臂,语气卑微又满含希冀。 最后这十级台阶, 是徐令一掀衣摆,两级两级地跑上去的。 他带着满腔的欣喜和苦尽甘来, 像燎原的大火一样烧到玉清面前,张开手,将师尊拥入怀中。 他明明已经激动到发抖,明明知道这样的机会此后很难再有了, 可他环过玉清身后的手还是攥紧成拳,不曾碰到她的背;可他还是轻轻地抱了一下就分开,没有多作停留。 第128页 他的爱慕礼貌克制,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撒欢。 玉清怅然若失:「令儿,你……」 徐令低着头,退开半步,眼角与耳尖一样,红得惹眼:「师尊曾说过,令儿是您的情劫。令儿不想害您,所以,即使令儿再喜欢,也会告诫自己保持与您的距离,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他说得很小声,压着嗓子,听上去不免带上了些哭腔。 玉清上前半步,补满两人之间的空隙,抬手抚过徐令的脸:「若我一心成神,你便是我命中一劫,可如今我想做人了。」 她顿了一顿,眼尾湿红,却粲然一笑:「你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徐令难以置信地抬起眼,一双眸子亮若星子。 「师尊——」 他呜咽地唤了她一声,再次拥她入怀。 这一次,他用上了十成十的气力,他紧紧地贴着他的师尊,他真想趴在师尊的肩头嚎啕大哭,可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三百年来所有的隐忍、委屈、爱慕、辗转反侧,都在这一刻爆发。 玉清任由他箍着,稍稍仰起头,轻启唇瓣缓了口气,泪光积蓄在眼角,终是硬撑着没能落下。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穹顶:「令儿,是为师负你……」 「没……」徐令两颊湿漉漉的,鼻尖眼角红得怜人,「师尊,您……爱我?」 「嗯。」玉清笃定地应了一声。 徐令抬起手,用掌根蹭了下脸侧的泪痕,禁不住地一笑,哭肿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好一番桃花水色。 正这当,半合的门缝里现出一张面孔,来人礼貌地叩了叩门。 「师尊,您在吗?弟子有一些门派事务想汇报给您听。」 玉清一面轻轻拍着徐令的背,一面抬眼,正与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目光交集的瞬间,门外人明显一僵。 玉清知道,门内的光景已经被人统统看去了。 徐令听到门外的动静,迅速从师尊怀里抽身,退后一步藏到师尊的阴影里,牵起袖口揩了揩眼底,换上一副端肃的表情,垂着头。 玉清神色从容泰然:「渊儿?进来说话。」 门缝稍稍撑大一点,于渊同手同脚地走了进来,沉痛示礼:「师尊,弟子该死。」 玉清挑起一边眉毛:「何出此言?」 于渊根本不敢抬头:「弟子……弟子定将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将今日所见传出去的。」 玉清笑了一声:「无妨,你传吧。」 于渊震惊抬眼,徐令轻轻吸了下鼻子,同时抬头看向玉清。 玉清背着手:「也让全仙界都知道知道,本尊与令儿心意相通的喜事。」 于渊睁大双眼,转向一脸小媳妇样儿的徐令,忽而一笑:「恭喜徐师弟,贺喜徐师弟,百年相思,终成正果。」 徐令一路所受的煎熬磨折,他都是知道的,他发自内心地为徐令高兴。 玉清尚在欣慰笑着,就听于渊突然来了一句:「师尊,戚瑶对徐师弟的情意,您也都同徐师弟讲清楚了吧?师尊师弟两世纠缠矢志不渝,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闻言,徐令勐地转头向着玉清的背影,眼角的泪光收了一收,神色倏而锋利了些许: 师尊……原来您没失忆啊? 玉清咳了一声:「渊儿,没事的话,你就先下去吧。」 于渊将两人瞧过一遭,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头应是,原地消失。 于渊走后,玉清望着空旷的大殿,忽觉腰间一紧—— 徐令的手,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师尊,您为什么要骗令儿啊?」 他用着撒娇的语气,手上的力道却完全然是在报復泄火。 玉清扣住徐令的手背,被箍得一阵憋闷,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令儿,为师错了。」 「师尊,补偿我……」 徐令说着,将侧脸探到玉清唇边。 玉清无奈地浅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消火了没?」 徐令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讨来一吻,惊喜地摸了摸鼻尖。 他看上去天真得像是个吃到糖的小孩子,可他心里已经在贪婪地盘算着,下一次,要向师尊讨要得更多。 . 于渊离开昭明宫后,兢兢业业地将仙尊的好事传了出去,一时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仙界上下皆惊。 曾经见风使舵欺辱过徐令的人,如今简直要茶不思饭不想,原来他们肆意谩骂过的这位「老不正经」,不是玉清的逆徒,也不仅是爱徒,而是……爱人??? 玉清当日讲明心意后,便亲自驾云将徐令送回了揽月峰,她自以为将小弟子照顾得很好,也尽到了一位师尊兼仙侣的本分。 但徐令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目送玉清乘着彩云越飘越远,忽然就觉得揽月峰上的风好大,他好委屈。 . 翌日晨,玉清调息一夜,神清气爽地从矮塌上起身,推开卧房外间的门,正打算沐浴一下新鲜的天地灵气,就一眼看到了院中的徐令。 徐令攥着一卷经书,在长院里边走边读,他眼下有好大一块乌青,前额的发也被晨风吹得凌乱,不知是在此徘徊多久了。 「令儿?」玉清眨眨眼,「你怎么在这?」 徐令听到声音,就像是这才发现玉清的存在,后知后觉地抬起眼,一扫满脸的阴郁之色,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师尊!」 第129页 他穿过满院日光,快步走到玉清面前,攥着经书向她拱手:「师尊晨安。」 「晨安。」 玉清瞧着徐令的甜笑,静静等他说明来意。 她站在四五级石阶之上,而徐令就立于平地,比她矮了不少。 徐令掀袍跨上两级台阶,捧着经书哗啦啦地翻了一阵,似是在找什么疑难问题,想拿来请教师尊。 玉清扫了眼经书,又扫了眼形容可怜的徐令,心说原来这孩子是彻夜钻研典籍,才如此憔悴不堪的,真是勤奋有加。 她与徐令尚隔着三级台阶,她便主动迈了一步下去,俯身侧头,去看徐令手中的经书。 如此,她仍比徐令高出一点点,师徒二人肩并着肩,挨得很近。 是只要徐令一抬头,就能与玉清唿吸交融的距离。 玉清靠得近了,才发现,徐令攥着的经书,根本就是一卷白纸—— 上边一个字都没有。 玉清疑惑地看了徐令一眼,徐令同时停下翻书的动作,将空白的两页纸递到玉清面前,抬起眼,目光恳切又天真:「师尊……令儿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玉清盯着摊开的白纸,料想这或许是什么奇门无字天书,便又迈下一步,更加认真去看。 徐令藉机仰起头,下颌线在清澈的晨光中拉成流畅好看的一条。 他贴着玉清的耳朵,小声问出了他的问题:「就是……别人家的道侣,也分床睡吗?」 他的吐息热热地包住了玉清的耳廓,引得她耳尖一阵酥麻。 玉清不自觉地撤开一点,她看到徐令脸上得逞的笑,可她稍一眨眼,就发现那张好看的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清澈无邪,他似乎真的只是虚心求教于她,就像总是在问「为什么」的小孩子。 玉清这才明白,徐令一大清早,甚至可能是彻夜未眠地跑到她的院子里来,还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诱她靠近,不过是为了撩/拨她,以图达成他的小心愿—— 他想与她同床共寝。 这狡猾的小狐狸。 念及此,玉清有意逗他:「对啊,普天下的仙侣都是分床睡的,不然也是面对面打坐整夜。令儿以为是如何?」 徐令万万没想到师尊会反将他一军,唇角的笑当时就有些垮,但他凭着潜伏花楼多年积攒下的风流经验,只眨眨眼的功夫,就又扬起了一个更嫣然的笑,迎了上去—— 「那师尊,我们不落俗套一点,好不好?」 第74章 结仙侣耳鬓厮磨 同床共寝 没有人能拒绝一个貌美又磨人的小妖精, 冷情冷性如玉清之流也不能。 而且,小弟子不过是想和她躺在一张床上而已,这是一个多么朴素且容易实现的愿望—— 至少, 玉清此时此刻是这样想的。 于是,她痛快地应了下来。 「好。」玉清转过头, 望向卧房内,「只是……为师这里只有一张矮塌……」 「没关系的, 师尊。」徐令几步迈去,停在门槛处,回首小心翼翼地问玉清, 「师尊, 令儿可以进去吗?」 「当然。」玉清一笑, 心说她的小弟子还是这么一如既往地守规矩。 她真欣慰。 徐令进到卧房内间不久, 玉清也跟着走了进去, 接着,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徐令在地上摆摊一样,祭出了他的全套铺盖, 这其中, 甚至还有一张雕花大床。 好徒弟,蓄谋已久了吧? 徐令抬眼向玉清一笑,骄傲地拍了拍他带来的床:「师尊, 您看这床够不够睡?」 玉清僵硬点头:「够。」 她隐隐觉得,自己貌似轻易许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是夜, 玉清披着外袍,在卧房外间借月读书。 徐令沐浴焚香回来,半散着湿发,发尾滴了一路亮晶晶的痕迹, 领口衣带束得整整齐齐,满身都是又热又香的水汽。 他一只手撑着桌角,俯身下来,看玉清手里的经卷:「师尊在看什么?」 「一本古剑残卷。」玉清说着,随手翻过几页,给徐令看。 徐令「哦」了一声,仔细瞧了两眼,皱眉:「好晦涩的玩意儿。」 他说着,就遮着唇角,浅浅地打了个哈欠。 玉清自然道:「令儿可是困了?」 「嗯。」徐令揉了下眼尾,「昨夜噩梦连连,没能休息好。」 他昨晚沉溺在「被师尊丢回揽月峰」的委屈之中,辗转反侧的,眼睁睁瞧着天亮,根本睡不着。 玉清当即放下手中经卷,站起身来:「那便早些睡吧。」 「好。」 徐令粲然一笑,两只桃花眼有些浮肿,看着很有些可怜。 他抢先玉清一步,奔到床榻前,掀起锦被一角:「师尊,您冷不冷,要不要令儿先帮您暖暖被褥?」 玉清将外袍挂到床头:「不必,令儿,你躺好便是。」 「是,师尊。」 徐令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就势滚到锦被里,一路滚到床榻彼端,给玉清留出了好大一个空位。 他裹在锦被里,张眼看着玉清。 玉清被他可爱到,禁不住地笑了一下,矮身躺了下去。 此时两人中间,还能再躺下一个人。 徐令半张脸埋在锦被里,悔恨地暗骂自己—— 混帐东西,床带大了。 他望着高高的穹顶,欲哭无泪。 第130页 玉清也睁眼望着天,了无睡意。 她本就没有躺下睡觉的习惯,平日大多是一边调息一边闭目养神一阵,今日不过是为了满足小弟子的心愿而已。 四下静寂无声,徐令僵着身子不敢擅动,很是难挨。 「师尊。」 他盯着穹顶唤了玉清一声,嗓音里掺着些睏倦的闷哑。 玉清回神:「嗯?」 「您爱令儿吗?」 玉清:「爱。」 她记得,她昨天才刚刚回答过这个问题。 徐令随着那声笃定的「爱」,悄悄向玉清这边蹭了蹭,依然盯着穹顶:「您这么痛快就承认了令儿,还让宗主师兄去昭告天下,令儿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像做梦一样。」 玉清偏过脸,扫了一眼徐令,又摆正头颅,和他一起望着穹顶:「你替为师离经叛道了这么多年,为师为你离经叛道一次又何妨?」 闻言,徐令转过头,出神地看着玉清。 玉清:「此事决定得并不草率,乃是为师深思熟虑之结果。早在天门之前,为师就已经有了些打算。」 徐令侧过身,又向玉清那边蹭了一蹭:「师尊,天门前,究竟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玉清轻轻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没有你……」 「师尊。」 徐令难以自制地动了动手臂,一下子没收住力道,就碰到了玉清的手肘。 两人贴身的中衣都被蹭得起了褶皱,彼此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料,交融在一起。 这隔着一层衣料的触碰远比直接的肌肤相亲更撩拨人心,这是克制的暧昧,压抑的欲/望,也是师徒之间的最后一丝礼数。 徐令咬咬牙,硬逼着自己留在原处,非但没有如往常一样迅速退开请罪,反而藉机缠住了玉清的手臂。他的指尖顺着师尊的手腕,滑入师尊的掌心,精准地与师尊十指相扣。 玉清仍由他环抱着,没有动,只是觉得被他划过的地方一阵酥痒,酥痒得发麻,连唿吸都跟着加重了些许。 徐令用侧脸贴着玉清的肩头,低声问:「师尊,您真的爱令儿吗?」 玉清喘出一口气:「真的。」 徐令:「很爱很爱吗?」 玉清:「很爱很爱。」 反覆得了几遍回应后,徐令忽地翻转过身,用手肘半撑起身子,垂下头,看着玉清。 但凡师尊说「爱他」时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迟疑,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僭越。 所以,他必须要确认,所有的事都是师尊情愿的,他才敢继续做下去。 徐令的两颊有些不自然的粉红,一双桃花眼眸里盈满了朦胧情意,发尾从肩头熘下,软软地趴伏在玉清周遭,甚至钻进她的衣领里,扫过她的锁骨。 玉清被扫得有些痒,忍不住地皱眉。 「令儿……」她的声线依旧清冷,只是尾音颤悠悠的,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把头髮拢好。」 「是。」 徐令依言抬起手,葱段一样素白纤长的手指插/入黑髮之中,将三千青丝通通梳到一边。 钻入玉清衣领的几缕发快速扫过她的锁骨,她难耐地合了合眼。 徐令安慰式地俯下身,在师尊抿紧的唇角上落下一吻,手指同时扯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好热。 热得他鼻尖都钻出了几滴细汗。 他担心师尊也被热到,忍不住想帮她整一整衣领,颤抖的指尖探了出去,又在即将碰到玉清的瞬间停止。 徐令僵了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欺师灭祖的边缘疯狂试探。 他想吗?他想。 他敢吗?他不敢。 最终,他只是在玉清的额头上深深落了一吻,而后可怜兮兮地拖着哭腔,求她原谅:「师尊,令儿还没准备好……」 玉清缓了缓神,伸出手,抚过他柔软的发。 徐令抓住师尊的手,用脸颊轻轻贴着她的掌心:「令儿只是觉得……这可是洞房花烛夜的大事,切不可如此草率,该找个良辰吉日徐徐图之才是。」 玉清被他说得脸上一热,迅速抽回手,侧转过身,背对着他:「顽徒。」 她轻斥一声,定定瞧着床沿,耳尖红得喜人。 徐令掐着指头,还在认真地算:「三日之后宜祈福嫁娶,师尊,不如我们……」 「时候不早了,」玉清急急打断,「早些歇息吧。」 「是。」徐令弱弱地应了一声,侧躺下来,小心搂住师尊的腰,贴上师尊的背。 「师尊,令儿好生准备三日,到时候一定不会掉链子。」 他还在不依不饶地小声嘟囔。 玉清轻咳一声,合上眼,一张端肃如神像的面容上浮满了羞赧的彤云—— 她真不知道她怎么会和自己小弟子聊上这种话题。 . 一晃三日已过,到了那「适宜祈福嫁娶」的一天,推开窗子便可见万丈霞光,真真是紫气东来的好光景。 徐令一大清早便驾着彩云,迎着朝霞—— 逃了。 他三日前在床上和师尊许诺得有多雄心壮志,如今逃得就有多狼狈怂包。 他怎么也想像不到,该怎么对师尊做那种事;可若彻底放手不做,他又觉得不甘心。 第131页 他一路逃回揽月峰,赌气似的将自己关了起来。 . 临近晌午,于渊挂在腰间的玉牌闪个不停,他拿起牌子一看,却是徐令的传信: 师兄,可否来揽月峰一叙? 于渊痛快赴约,岂料刚刚迈进徐令的仙府,就闻到了内里传出的、浓烈的酒气。 他快步走到院中,一眼瞧见游廊之下,置有四五个大酒罈,而他的好师弟就倚在这些大酒罈之间,只露出一双干净的靴底,和半片雪白的衣角。 于渊又向前迈了两步,这才看清徐令的形容: 他喝得醉了,一双桃花眼下浮上两朵绯红的云,酒水泼湿了他的前襟,湿得衣衫半透,胸口红彤彤地显了出来。 他一只手还搭在半人高的酒罈口上,素白的腕骨被坛口磨出了一道浅粉色的印;他手里攥着一把手掌大的葫芦瓢,葫芦瓢一半浸入酒水里,一半漂在酒面上。 所幸他在喝醉前还记得给于渊传个信,不然就他这拿瓢喝酒的架势,今日就是当场喝死在这,恐怕都没人来给他收尸。 于渊连忙上前去拉徐令,徐令半眯着眼,推开于渊的手,顺道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崭新的瓢。 于渊抱着瓢,皱眉看着徐令。 徐令没说话,只将头往酒罈处一歪:师兄,别废话,坐下,喝。 于渊无心饮酒,但还是守着徐令坐了下来。 徐令侧过身,趴在酒罈口,像捞月一样捞了一瓢酒,送到嘴边。 一半酒水被他泼到了脸上,另一半酒水顺着他的衣领漫过胸口,真正喝到口中的其实并没有多少。 他却醉醺醺地觉得自己借到了胆子,向于渊那边一靠,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愁心事:「这事其实怪我,我向师尊许诺今晚与她圆房,但我不敢……我不敢啊……」 于渊一双眼瞪得熘圆:「你和师尊要干什么?」 徐令半掀着眼睑:「圆房。」 「和谁圆房?!」 「师尊啊。」 徐令眨眨眼,上涌的酒气被于渊问没了大半,他疑惑地拢了下额发,一时不知是谁喝多了酒—— 宗主师兄今日怎么好像听不懂人话? 于渊空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瓢,学着徐令的样子捞了半瓢酒,一碰徐令手里的瓢—— 「徐师弟,师兄敬你。」 他敬他是条汉子。 第75章 结仙侣耳鬓厮磨 他将师尊欺负得好狠…… 于渊一口气饮尽半瓢酒, 问徐令:「徐师弟,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他被徐令的愁心事震撼得元神出窍,看上去比徐令还要发愁。 徐令将手肘支在膝头, 两手抓着葫芦瓢的两端:「我想着,多喝点酒, 或许能好些吧,毕竟……」 他认命地一笑:「酒壮……怂人胆。」 然, 于渊却觉得,身负如此重任还能笑出来的,大抵不能算是怂人了。 徐令说完, 又趴在酒罈边痛饮了一阵, 再抬起头时, 眼底的焦虑之色果然被酒气沖淡了不少。 师兄弟两人就这样一边聊一边喝, 聊到徐令心焦之时, 他便将头扎进酒罈里去找胆量。 如此折腾了一天,徐令终于达成了他最满意的微醺状态—— 人有一往无前的冲动,却也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 于渊亲自将徐令送上彩云, 而后目送彩云伴着晚霞, 向清音宫的方向飞去。 . 清音宫内,玉清坐在矮塌之上,合目调理气息。 她记得徐令的三日之约, 她其实……并不排斥这件事,她觉得她和令儿两情相悦上百年, 一切都水到渠成,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契机而已。 所以,即使她羞于承认,但她现下的确是做好了准备, 在等徐令。 徐令进门时,玉清听到了动静,并未睁眼:「令儿?」 微凉的夜风吹动她的额发:「你喝酒了?」 她闻到了好大一股酒气。 徐令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句,「扑通」一声跪在玉清身前,拱手低头:「师尊……弟子见过师尊……」 他行礼行了一半,就势将抬起的手肘放上玉清的膝头,整个人随之倾了过去,趴伏在玉清腿上。 他有意无意地塌了腰,细窄的腰线架在当空,拉成好看的一条。 玉清吐气收势,缓缓张开眼,一只手自然地抚在徐令发顶:「你今日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喝成这样?」 徐令抬起头,眼巴巴地瞧着玉清:「师尊,令儿虽喝了酒,但并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这不,令儿回来找您了……」 他的气息声很重,许是醉酒无力,又许是奔波劳累,玉清听得心疼,便揉了揉他的发:「此事不必操之过急。你今日喝多了酒,便早些休息吧。」 徐令将她的话听成了推拒,一着急就将实话道了出来:「可是不喝酒的话,令儿就不敢了……」 他攥着自己的袖摆:「师尊,是令儿让您久等,令儿知错了,令儿亲亲您,给您赔罪好不好? 玉清哭笑不得,一时无语。 徐令藉机跪着向前蹭了两步,直起身子,两只手搭在玉清的肩头,将她向怀里揽了一揽。 玉清被他揽得俯下身,一只手撑在矮塌边缘,刚刚稳住身形,小弟子热乎乎软乎乎的唇瓣就凑了上来。 徐令喝多了酒,双眼模煳瞄不准位置,一下子错过了玉清的唇角,吻到了她的脸侧,贴近耳垂的地方。 第132页 他落下一吻并未撤开,顺势滑了过去,含住了玉清的耳垂。 她的耳垂凉凉软软的,像鲜花冻,徐令没捨得用牙齿去咬,只用舌尖轻轻地舔舐、轻轻地卷。 他同时张开手,揽住了师尊的腰。 耳垂是何等敏感的地方,玉清一下子就有些招架不住,识海似是空空荡荡的,又似是填满了棉絮一样的东西,她开口,只会唤小弟子的名字:「令儿,差不多了……」 短短几个字里带上了很重的气息声。 徐令一向是很听师尊的话的,他乖乖地张开嘴,放过了师尊的耳垂。 耳垂重见天日时红彤彤的,还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渍,稍稍有些肿。 徐令就像是真的看不清一般,用嘴唇探过了师尊的半张脸,才终于找到了师尊的唇角,正式开始赔他的罪。 他的吻温柔小心,其间技术简直比玉清好上几个境界,既没有弄疼玉清,也没有让她觉到一丝一毫的窒息。 玉清被吻得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云端。 徐令张开眼,看到眼尾泛粉的师尊,手底下闲不住地想搞一些小动作。 他用指尖掠过玉清的腰,找到她宫绦的系扣,单手解了一阵,就将绳扣解了开来。 他两指勾着宫绦,还不肯让它松开。 徐令暂停亲吻,贴在玉清耳边小声喘了口气:「师尊,我们试一试,可好?」 他的吐息又热又急促,已到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境地,他这一问,并非是徵询,不过是图最后一分尊师重道。 玉清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揽徐令的手。 徐令只好当她同意了。 直到这时,他才一抬手腕,将师尊的宫绦彻底抽出,整条地攥在手心里。 他看了看手中带有玉清体温的软绳,又抬头看了看合目不语的玉清,语气近乎天真:「可是师尊……令儿其实不会做那种事,您能教教令儿吗?」 玉清茫然睁眼:? 她虽然是他的师尊,但她只能教他些剑法和为人处世的道理,这种事情她自己都没有见过做过,这要她怎么教? 难道身为师尊,就得什么都要会吗? 两人相对着眨了一阵的眼,徐令这才抿起唇角,笑得有些忸怩又有些狡黠:「看来师尊也不会做这些事……」 他轻飘飘地嘆了一口气:「唉……还好令儿潜伏花楼上百年,耳濡目染偷师学艺……」 他站起身,煞有其事地除掉了外袍,带着暖暖的体温拥住了玉清,再次含住了她的唇瓣。 这一吻持续了很久很久,玉清仰着头配合徐令,难免有些脖颈酸软。 徐令及时伸出手,托住了玉清的后脑—— 小弟子的掌心宽大温热,极有安全感。 渐渐地,两人汗湿了衣衫,皆化成了一池春水。 徐令一把将师尊从矮塌上抄起来,大步走向软床,一些零散的衣物像云气一样,飘落一路。 徐令将玉清放上锦被的同时,倾身压下,反手一掀锦被,将两人一道裹了进去。 玉清仰躺在床,吐息中已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可她紧紧抿着唇,不愿发出任何动静。 徐令俯下身,轻轻吻掉师尊眼角的薄泪:「师尊,您不必劳神,您只需要集中精力,仔细瞧瞧令儿的本事。」 玉清:…… 接着,便是一番山颠海倒,娇蕊含露。 其间,一只素白的手以掌心为下,缓缓滑出锦被,手背上筋条受力绷紧。 不多时,另一只大上许多的手找了出来,覆上第一只手的手背,与之十指相扣,并将它捉了回去。 「师尊,」徐令埋首于玉清颈项,用唇角不断地蹭着她敏感的耳根,「令儿好好伺候伺候您……」 他一口一个尊称,一口一个敬词,却将师尊欺负得好狠。 . 及至深夜,玉清定定望着漏到床前的月光,四肢瘫软脱力,全然动弹不得。 一席被褥混乱不堪,几乎没什么地方可以着眼。 徐令半披着外袍,久违地点起了他的玉菸斗,乳白色的烟圈飘荡在卧房内,满屋都是药草的芬芳,清冷又有烟火气。 他当年为玉清受了重伤,身子其实并不算好,如此折腾半宿,属实要了他半条小命。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觉得高兴。 他虽是借酒壮了怂人胆,但事情进行到一半时,他的酒便完全醒了,他是以相当清明的神识完成了欺师灭祖的大业,点点滴滴都刻进了灵台里,他好幸福,也好骄傲。 他细细回忆全程,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至少,他自己很满意。 「师尊,令儿伺候得可还得当?」 徐令转过头,吐了个烟圈出来,他嗓子虽哑,却也藏不住他言语中满满的求夸之意。 玉清缓缓转过眼,扯起一个笑:…… 痛死了,但她不能说。 她知道的,这孩子从小自卑敏感得很,她若指出了他的不是,非但打消小孩的积极性不说,搞不好还会弄碎小孩脆弱的小心肝,让他一熘烟窝回揽月峰百年不出。 这种事,徐令绝对干得出来。 其实徐令并不是做得不好,并不是鲁莽也不是横冲直撞,他很关注玉清的感受,动作也是极尽细腻温柔,只是尺寸…… 就没轻没重的。 第133页 还好玉清是剑尊,身体素质甚佳,还撑得住。 令儿自小聪颖,这事他做多了,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她身为师尊,就要从方方面面陪伴小孩进步,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 这其实也是一种成就感。 只是…… 玉清垂下眼,看着被自己的宫绦捆紧的双手—— 下次就不要绑着了吧? 她又不是不愿意。 第76章 真相隐俞死有疑 师尊,您往哪儿摸呢…… 翌日晨, 天刚蒙蒙亮,徐令便衣冠整齐地站到了床边,俯下身, 在玉清的前额落下一吻。 他的吻,带有刚刚漱洗过的干净味道, 冰冰凉凉。 玉清昨晚累得不行,尚在熟睡, 但仍若有所觉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了下徐令的衣摆。 碍于床高,她一抓就抓到了徐令的大腿根部, 徐令笑着捉住了她的手, 将其好生放回锦被之中, 又温柔地替她掖好了被角。 而后, 他弯下腰, 贴着玉清的耳朵,眉眼弯弯:「师尊,您往哪儿摸呢?」 他压着嗓子, 声线略有颗粒感, 好像海浪淘洗过的,圆润干净的沙。 玉清自是无力回他,徐令调笑完这一句, 便自顾自地走出清音宫,向天边张手, 召落一朵彩云。 他踏上云头,直奔正东方去。 . 黑市,千岁楼。 自张不周落马后,三十三门秩序重建, 仙市逐渐有条不紊,暗藏其中的黑市也跟着恢復了往日灯火连昼的盛景。 千岁楼作为全仙界独一号的消息处,这一大清早的,门槛就要给人家踏破,「天地人神古往今来」八张高桌前皆排上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队,八个伙计忙得是焦头烂额。 「来」字桌的伙计刚刚送走了一位客人,抬起眼来,欲瞧下一位的问题。 忽然,他动作一顿,几根手指飞快地掐过一遭,向桌下做了个「暂停接客」的手势。 另外七个伙计见他如此,齐齐一抖,皆手忙脚乱地结完了手里的最后一单生意,伸长颈子,号丧似地高声唱道: 「闭门——送——客——」 满堂客人争先恐后地向楼外涌,八个伙计跳下高桌,垂首立在堂中,自成两列。 偌大的千岁楼清净了好一阵,八个伙计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冷汗直从面具边缘往下淌。 正这当,紧合的大门自行敞开,清风灌了进来,八枚烛火随之急摇。 一个白衣青纱的人影出现在门外。 「恭迎楼主归来——」 徐令听着这整齐的恭迎声,负手迈过门槛。 「天」字桌伙计从袖口掏出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芍,一边向徐令小跑,一边对着花球施了点小法术。 柔嫩的花瓣在他手中缓缓而张。 他收住脚步,压低腰板,将盛放的白芍献给了徐令。 徐令接过花枝,微扬起下颌,将花蕊凑近鼻尖,一圈一圈地轻晃。 他似是极满意这花香,陶醉地合上了眼,素白的下颌线拉成流利好看的一条。 「人」字桌伙计上前一步,笑得谄媚:「小的瞧楼主今日红光满面,想是得了什么顶好的滋润。小的恭喜楼主,贺喜楼主……」 徐令将白芍拿开一点,垂眼盯了下花蕊,而后放下手,将花枝在指间转过几遭,最终收到身后—— 他转花、收花,皆用了转剑、收剑的手法,美得出挑又杀气凛凛。 「本座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窥探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可八个伙计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扯了老虎尾巴的「人」字桌伙计慌忙叩首:「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面具叩地的「哐当」之声传遍整幢楼宇。 「罢了。」 徐令嘆出两个字,随手将花枝一抛。 八名伙计立刻像抢食的鱼一样,手忙脚乱地去接那朵白芍。 徐令没去看他们的慌张样子,他慢悠悠地踱到古旧的楼梯前,上了几级木阶,一掀后摆,坐了下去。 坐得大开大合,并不端庄。 八名伙计又一窝蜂地涌到了楼梯下,仰着一张张狐狸脸,眼巴巴地望着徐令,等候他的发落。 徐令:「本座此前让你们调查的,广陵宗宗主俞闻筝的死因,可有结果了?」 「往」字桌伙计上前一步,垂首道:「楼主英明。小的遍查千岁楼所载,又结合了一些玄术外力,发现俞闻筝的阳寿远远要长于此,他的确不是寿终正寝的。」 徐令矜贵地颔了颔首,转眼向着「今」字桌伙计:「可查到什么疑点?」 「今」字桌伙计哆哆嗦嗦的,简直想藏到地缝里去:「俞闻筝的尸身并未见光,他还没凉透就被那位少主用锦缎裹了起来,一路护送到灵堂,又昼夜亲守着,小的……小的拿不到有关尸身的任何消息。」 徐令动了动唇:「嘴上恭敬些。」 「今」字桌伙计应了声「是」,抬手扇了自己几个嘴巴。 徐令不再看他:「尸身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俞宗主驾鹤西归之时,本座就在场。只是……」 他歪了歪头:「本座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八个伙计战战兢兢地望着他,根本不敢说话。 「也罢。」徐令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你们几个继续留心收集散落在外的消息,切不可遗漏。广陵宗那边,本座亲自去查。」 第134页 . 清音宫内,玉清一袭素衣薄裙站在卧房外间,尚未梳整的披髮被拢到一边,这样的她看上去很有些温雅,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她微垂着眼,在读手中那几张崭新的传信。 渐盛的晨光将信纸和她的指尖映得透明。 读罢,玉清将传信置于书案上,用镇纸压好,而后走回内间,指尖轻轻一弹—— 一件霜白银线的外袍飘然而落,正好披在她的肩头。 玉清一边整理衣带,一边出神想着些琐事。 正这当,门外传来清亮亮的一声唿喊。 「师尊——」 徐令熟练地掀袍迈步、跨过门槛,直奔玉清而来,人比晨光还要耀眼。 「见过师尊。」 他带着好看的笑,向玉清欠身拱手,一双桃花眼略作恭敬地垂了一垂,便迅速抬起,自下而上观瞧玉清。 颇有些受宠弟子的娇纵。 玉清看着他就觉得腰疼。 她没说话,只懒倦地掀了下眼皮,徐令就巴巴地凑了上去:「师尊,令儿帮您。」 他抢过玉清手里的衣带,几根纤长的手指动了动,便打出一个漂亮工整的结。 他后撤一步,半跪下去,继续为师尊系下一条衣带。 有徐令悉心伺候着,玉清便腾出手来,指尖触在徐令的发顶上,一路抚弄着下滑,撩起他的一小撮披髮,将发尾拎在手中捻—— 似是出于无聊,信手在玩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 徐令系好所有的衣带后,便完全跪了下去,坐在自己的靴跟上,低头整平玉清的衣摆,不经意地露出细窄优美的腰线。 玉清松开手,徐令的发贴着她的指腹一根一根滑下:「令儿,南陲出了些事,需要为师亲自走一趟。」 徐令两手抓着玉清的衣摆,抬起眼:「令儿和您一起去。」 「不。」玉清弯下腰,托住徐令的手肘,将小弟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广陵宗的丧事未尽,为师无暇抽身,你便留在此地,替为师出席,送老宗主一程。」 徐令垂下眼,眸色微动,破天荒地没有粘上玉清:「是,师尊,令儿明白。」 他正巧要去广陵宗查一些事情。 徐令应了这一句,再抬起眼时,又是满目天真烂漫之色,他绕到玉清身后,一手拢起她的发,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推到矮塌边,按坐下去,空出一只手向前一挥,一面透亮的铜镜便悬浮在两人眼前。 徐令打了个响指,变出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着玉清的长髮:「南陲出了什么大事,竟还要劳烦师尊亲自出面?」 他说得含嗔带怪。 「确是桩人命关天的大事。」玉清神情端肃,「为师今早接到南陲的急信,说是近日有十数弟子接连暴毙,尸容枯藁,死状可怖。如今死因尚未查明,惹得南陲附近人心惶惶。」 徐令持木梳的手稍稍一顿:「怪也。」 玉清:「的确是怪。但这种诡事为师也算处理过几桩,有些经验。」 她轻轻嘆了口气:「此前有吟风在,为师原想着可以撂下一些担子。如今有人趁着吟风家事缠身,想钻空子做歹事,为师自然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 徐令挽起玉清的发,缓缓为之佩上华簪,扁了扁嘴:「师尊倒是看重那姓柳的小子……」 玉清对着镜子,抬手抚上徐令的脸颊,宽慰道:「为师让他多做一点,还不是为了空出更多时间陪为师的令儿。」 徐令抓住她的手,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掌心,笑成了一朵娇花:「师尊对令儿最好了。」 他说着,俯下身,揽住玉清的腰:「师尊速去速归,万万不要让令儿独守空房太久……」 他合上眼,唇角贴在玉清额角轻吻:「令儿会想您的。」 「好」,玉清合上眼,轻轻点头,「为师答应你。」 . 整过衣装,二人一道走出清音宫,徐令欠身示礼,恭送玉清远去,而后自行踏上云端,直奔广陵宗本宗。 他将云头停在山门之外,上前同看门弟子说明来意:「在下奉玉清仙尊之命,来赴贵宗主之丧。斯人已逝,万望节哀。」 看门弟子肃穆回礼:「徐师叔,这边请。」 有他在前作引,徐令踩着一路黄白纸钱,远远地就看到了黑布白幡的灵堂。 灵堂内,一人身着重孝,孤零零地跪在棺椁之前,背影瘦削如薄纸,似乎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倒。 「七日了,少主始终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滴水未进……」 徐令听着弟子的嘆气声:「别担心,我去劝劝他。」 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弟子的通传,自行走到灵堂门槛前,安静地将堂内扫视一周。 堂内干净空旷,唯有一张摆着牌位的供桌,一口沉香木老棺,一死一生父子两人而已。 没什么可疑之处。 徐令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棺前人:「柳贤弟节哀。」 棺前人闻声一震,木然回首。 一双眼乌青红肿,满是血丝。 徐令看着他的形容,忍不住地吸了口冷气。 「仙尊可是到了?」柳吟风哑声问。 徐令迈过门槛:「仙尊急事缠身,特派我前来,聊致哀思。」 他说着,状似无意地晃到棺椁之前,垂眸看向棺内—— 第135页 如千岁楼的情报所言,俞闻筝的遗骨被上好的锦缎从头裹到脚,瞧不见真容。 徐令一眼扫过,奇怪地「诶」了一声。 第77章 真相隐俞死有疑 小别胜新婚 「贤弟你来。」 徐令紧瞧着棺中人, 背在身后的手向柳吟风招了招。 「义父他如何了?」 柳吟风见状有些急,匆忙起身时还踉跄了一步,多亏徐令眼疾手快地搀了他一把, 才没让他一头栽进棺椁里去。 「多谢徐兄。」 柳吟风一手被徐令扶住,另一手搭在棺椁边缘, 刚刚站稳靴跟,就俯下身向棺椁里瞧—— 他一瞧, 就瞧见了徐令要他来看的奇怪之处。 俞闻筝身上的锦缎,是他亲手包裹上去的,锦缎轻薄, 盖在老宗主面容上的部分, 可以很好地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 而如今, 这部分凹陷了下去, 似是锦缎下血肉不存, 唯余白骨。 柳吟风扶在棺椁边缘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指尖磕在沉香木上,「嗒嗒嗒嗒」的, 听得人心里发毛。 隔着粗麻衣袖, 徐令能摸到柳吟风的一把瘦骨:「贤弟在此跪守七日,都没有来看一看棺中光景吗?」 「没,没有……」 柳吟风苍白摇头。 他这七日忠孝至极, 始终是长跪不起。 徐令见他如此,无意为难, 只伸出一只手,想去揭那张锦缎。 指尖触到锦缎的前一瞬,他转过脸,将柳吟风从头看到脚:「你这身子骨, 可能承受?」 他扮了上百年的假风流,打量中总带着些遮不住的轻佻。 柳吟风将手从他臂弯里抽出,后退半步:「能……」 他说得其实不怎么坚定。 徐令没工夫和他磨叽,他垂下眼,指尖一挑—— 锦缎花花绿绿地飞挂到棺椁尾端,棺中人的面貌袒露于世。 柳吟风一眼瞧去,脚下一晃,两手死死扣住棺椁边缘,硬是强撑着没晕过去。 徐令眼皮一跳,稍俯下身仔细去看:那棺中的尸首肤色蜡黄,人皮紧紧贴着白骨,连眼窝都陷了下去,就像是被谁拿去风干了一样。 尸容枯藁,死状可怖…… 徐令掀锦缎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想起不久前,玉清对南陲怪事的形容。 . 青天白日之间,玉清独立云端,沉着脸赶着路。 南陲其实是对仙界最南边那片大山的统称,那里灵气稀薄,连树都长得比别的地方的粗犷许多,只有几个不入流的边缘宗派零零散散地分布于此,成日修着些古老又奇怪的法术。 那是被三十三门完全遗忘的地方。 玉清驾着云,从清晨一直飞至黄昏,才终于在茂密的树冠之间,找到了一座简陋残破的山门。 山门之下,放着一卷长长的草蓆,草蓆上,一个挨一个的,全是些皮包骨的蜡□□首,约摸有二三十之数。 玉清看着这壮观的见面礼,稍稍挑起一边眉毛。 她其实不太在意有没有人来迎接、是活人还是死人来迎接,既然地上的诸位仙友不能开口与她谈笑风生,她便自觉地穿过山门,一边走一边留意仙友们的死状。 如今早收到的急信所言,地上所陈者无论生前年轻年长,死后皆是尸容枯藁,就像是被强行抽干了所有的灵力和生命力一般。 玉清随意瞥了几眼,心里就有了些定论—— 不过是些摄取他人修为、供己身修炼的邪术,垂花宗早五百年就将这种把戏玩烂了,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只需要把行兇作恶之人揪出来,等回去昭明宫,再抽出时间好好整治一下南陲便是。 这般想着,她抬起眼,默念了几声安息。 昏黄的夕阳穿过林梢,照亮蜿蜒入深林的小路。 躺满干尸的草蓆尽头,忽然坐起了两个。 玉清:? 她脚下一顿。 坐起的人影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僵硬地转过头:「来者何人?」 玉清端立未动:「琢光宗,玉清。」 小的那个尖叫一声,攀住了身边人的臂膀:「师兄,是仙尊!仙尊真的收到我们的求救信了!」 大的那个又转过头,望了玉清一眼: 她一身霜白衣袍站在暮色里,全峰仅有的灵气都奔她而来,在她身周形成小小的、半透明的漩涡,这样强大的力量,全仙界无出其右,他没理由怀疑她的身份。 念及此,两人匆忙起身,来到玉清面前见礼:「弟子汪征,见过仙尊。不知仙尊此时前来,实在有失远迎。」 二人走得很近,玉清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鲜活的生命力—— 这是两个活人。 汪征恭敬了一句,抬手一推身边的小童子:「这是我家师弟,阿福。」 阿福怯生生地拱了拱手:「见过仙尊。」 他害羞地垂着眼,并没敢仔细去瞧玉清那张好看的脸 玉清稍稍合上眼睑:「不必多礼。」 接着,她抬起眼:「你们两个怎么睡在这里?」 面前这两人生得干瘪瘦削,想是宗门生活过得极为寒酸清苦,清苦得这两个活人与地上的枯尸都没什么分别,他们躺在草蓆上时,连玉清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汪征神色木然,许是惨相见得多了,被折磨得再难生出什么情绪:「整个师门,就剩我和阿福两人了。师父师伯师兄师弟一个一个倒下,我们今日合上眼,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索性歇在大家身边,黄泉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第136页 玉清:「这里……都是贵宗的修士吗?」 阿福小孩子嘴快:「不是的。这位,这位,还有那位……」 他边说,边用手指指着给玉清看:「他们都是隔壁宗的师兄,只是……」 汪征接过话头:「只是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近日都拜访过我宗。」 他说着,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玉清:「仙尊,弟子觉得,我宗的这块地方,应该是遭到了什么恶毒的诅咒。」 「诅咒?」玉清一脸愿闻其详。 「是的。」汪征点头,「早年间,为了争夺南陲仅有的几座灵山,附近的宗派都结了些仇怨。我宗的事出得这样残忍离奇,说不准就是哪个昔日仇敌看中了我家灵山,想用这种下流的手段,鸠占鹊巢。」 玉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阿福哭唧唧地抬起头:「仙尊救救阿福吧,阿福还小,阿福不想死……」 玉清嘆了口气,眸色柔和了一些:「那是自然。」 她转回眼,看向汪征:「你所说的……诅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汪征错开目光:「三天前。」 玉清眸色一沉:短短三天,就让一个宗门几近灭门,甚至还波及到了临近的无辜之人…… 这究竟是什么邪术?竟连她都闻所未闻。 她将所有的尸首再次扫过一遍,而后向着汪征,淡声道:「带本尊到你们宗内一观。」 「是,仙尊。」 汪征欠身示礼,将落的日光在他发顶的多宝冠上流转,色彩浓重的玛瑙和祖母绿熠熠生辉,其中缺漏的一个小凹槽便显得尤为醒目,玉清一眼便瞧见了。 可她很快转移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阿福随着玉清的目光瞧了一阵,开口便是童言无忌:「诶?师兄的冠子缺了一颗宝石!」 汪征当时就有些面红耳赤,两手匆忙举到发顶摸了一阵,语气倏而加重:「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阿福被他揍了一巴掌,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的手臂。 汪征没再去看玉清,只向前一挥袖:「这边请。」 说着大剌剌地抬靴便走,没走两步,就忍不住地抬手,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发冠。 阿福跟在玉清身旁,小声嘟囔:「师兄的功法修为是宗里顶好的,只是这脾气阴晴不定、古怪得很,搞不好哪句话就将他惹毛了,空挨一通数落。」 玉清慢悠悠地走:「顶好的修为,是有多好?」 一提起这个,小孩子就激动了起来:「师兄可以徒手噼杨柳!」 玉清挑起一边眉毛:「还有呢?」 「还……还有?」小孩子眨巴眨巴眼,「这还不够厉害吗?」 玉清浅浅一笑,弹了下指尖。 剎时,三人头顶霞光收尽,漫天璀璨星子。 小孩子目瞪口呆,汪征也是脚下一顿,仓惶抬头。 阿福:「仙尊,您怎么做到的?!」 玉清:「一点小法术而已。」 阿福挠挠头:「法术么……我听师父提起过,还有什么练气、筑基之类难懂的词……」 玉清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难免有些讶异—— 向闻南陲道法凋敝,却不曾想竟已凋敝到这种地步,堂堂一个仙门不修法术,难道修武术吗? 她方才斥出一点灵力,试探过数具尸首的经络,那些经络颇为窄涩,恐怕穷全宗之力都凑不出一个金丹大圆满,她原以为是作恶之人早有准备,如今看来……想是她多虑了。 这或许就是南陲宗派的真正实力。 玉清垂下眼: 若是南陲平均实力如此,那么,能使出这等残忍的杀人之术的,必定是南陲众修中的翘楚,至少,是有着能叫她在人群中一眼瞧见的修为境界。 除非,这不是什么诅咒法术,是另外的什么别的东西。 远远地,玉清瞧见几处简陋的小院,看着很像是凡世半山腰上,凌云而建的农房。 破是破了点,但也足够雅致。 几处小院挨得很近,玉清借着夜色,轻轻巧巧地便转完了。 所有的房间都很干净,没有一丝阴邪法术的影子。 阿福听到玉清说出「这里没有什么诅咒」后,才终于踏实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接下来的几日,玉清仔细搜查了每处院子的边边角角,却意外地一无所获。 所有的线索都像是被什么人提前藏好了一般,真相也全部被封进了那些枯尸的嘴里。 直到,玉清抵达南陲的第四晚,阿福忽然出了事。 当玉清听着小孩子的唿救声,赶到小孩子的房中时,小孩子的脸已经开始皱缩,小小的身子痛苦地拧成了一根麻花。 汪征比玉清到的还要稍晚些,念着他没什么修为,全靠脚力,玉清并没有出言怪他。 玉清一手将小孩子扶起,另一手携着灵力拍到他的背上。 小孩子喷了一口血出来,紧皱的眉心随之松了一些。 他脱力依偎在玉清怀里,玉清按住他的经脉,垂眸不语。 正这当,窗外忽然有一团黑影闪过,玉清警惕抬眼,汪征同时转过脸,向门外喊道:「什么人?!」 吱扭—— 房门被夜风吹开,几个脸生的修士走了进来。 来人尚未自报家门,汪征就先跳了脚:「就是你们!你们一来我师弟就险些丧命,我此前就怀疑是你们觊觎我家灵山,才为非作歹,戕害我宗上下!」 第137页 为首一人扫了眼榻上劫后余生的小孩子,脸色绿了又绿:「不是你邀我……」 「够了,仙尊在此,你们还想狡辩?」汪征打断道。 玉清配合地轻咳一声,满屋目光登时汇集于她身。 她向着来人,指尖蓄出一只半大的光球:「无需多言,罪者伏诛。」 光球脱手,直冲来人而去。 来人不可思议地面对着来自仙尊的制裁,破风声骤至,众人来不及躲闪,只得合上眼—— 光球在击中他们的前一瞬,忽然一个急转弯,拐向汪征。 汪征本能地抬肘一挡。 嘭—— 光球炸成漫天星火,就像是在这低矮的棚屋内,放了一朵绚丽的烟花。 汪征缓缓放下手,看着那些细碎的微光,面色一白。 「汪征,你不会真拿本尊作傻子吧?」玉清将阿福好生放在榻上,轻轻替他拉好被子,而后起身,「本尊陪你演了这么多天的戏,原是想看你能使出什么花招,结果……」 她瞥了眼呆若木鸡的众人:「你就给本尊瞧这些?」 她一步一步走到汪征面前,稍稍歪头:「你是在侮辱本尊吗?」 汪征大睁着眼,一眨不眨:「仙尊在说什么?弟子不明白。」 玉清没睬他,只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阿福:「那孩子就交给你们了。」 白捡了弟子的众人连忙点头应是。 「至于你,」玉清转回眼,瞧着汪征,「本尊请你去昭明宫吃茶。」 汪征眼底漫上血丝:「凭什么?堂堂仙尊怎可胡乱抓人?!」 玉清垂着眼,不愿与他多言:「带走。」 她说得轻飘飘的,屋内的修士都只听了个模模煳煳,登时却有七八弟子踏碎青瓦,从天而降—— 他们每一个都收拾得气宇轩昂,人手一把长剑,剑柄刻着琢光。 这番光景,着实看呆了一众南陲散修。 众弟子将汪征押上云头,玉清没同他们去挤,等载着罪人的彩云飞走了,玉清随手指了下破漏的屋顶,被冲撞开的瓦片立刻自行恢復原貌。 做完这一切,玉清背着手,慢悠悠地往门外踱。 门口的众修自觉为她让出一条通路:「仙尊慢走。」 「嗯。」玉清垂着眼,从喉咙里滚出一声,「都散了吧。」 她说完,也便驾云而去。 . 等玉清步入昭明宫时,天已大亮,日光追着她的靴跟落在玉砖之上,到处都是清朗朗的,瞧着颇为喜人。 汪征跪在大殿正中,被那些琢光弟子用一个极为复杂的阵法锁在地上,尚在锲而不捨地挣扎。 玉清从他身边路过,走向高台,并未垂眼看他。 汪征瞧见一座古朴典雅的仙座于高台上升起,又听到「珰——」的一声脆响——那是昭明宫的巨型玉门在他身后合上,一时没见识地不知该往那边看才好。 玉清走上高台,掀袍落座:「昭明宫提审,可够尊重?」 闻言,汪征的一张脸忽然变了颜色。 玉清:「说说吧,你为什么要痛杀恩师,血洗师门?」 汪征扭开脸:「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本尊先说。」玉清神色淡淡的,丝毫不恼,「你一开始就是在跟本尊演戏,你见过本尊的,对吗?」 汪征闭口不言。 玉清:「是一次离开南陲、甚至能够见到本尊的机会,让你萌生了弒师灭门的想法……」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汪征的表情。 此时此刻,汪征的脖颈已经憋成了酱紫色。 穷寇莫追。 玉清在心里提醒自己。 「算了,不说这些了。」玉清稍稍扬起下颌,「说些你感兴趣的,比如,本尊是怎么识破你的。」 她顿了顿,续道:「见你的第一面,本尊就试探过你的境界,大概是在筑基中期,可据阿福那孩子所言,贵宗的实力……」 「小孩子懂些什么?」汪征勐地拧过头,「他尚未开蒙,对仙法知之甚少,仙尊若单凭一个毛头小儿所言,就将杀人的大罪按到我头上,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他大睁着眼:「证据呢?」 玉清抿了下唇角。 她的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证据。 「证据在此。」 正这当,一声悦耳的青年音从殿外传来,激得一阵碎玉叮噹,煞是好听。 一缕日光照入玉清眼底,细碎光斑遮住她眸中本来的颜色。 两扇玉门大开,白衣青纱的人影晃了进来。 「这位小朋友,这件东西,你可识得?」 徐令拈着半块带有牙印的粉白糕点,宽阔的大袖褪至臂弯,露出来的手腕素白伶仃,生得比汪征的脸还好看。 汪征匆匆扫了徐令一眼,迅速转过头,咬牙切齿:「别叫我小朋友。」 这人看着比他还嫩,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充长辈的? 徐令背着一只手:「怎么?不才在下今年三百一十二岁整,就是唤你一声玄孙都使得。」 汪征双眼瞪得熘圆:??? 徐令勾唇一笑,满眼桃花水色:「这糕点是在贵宗仙府搜到的,我傢伙计比对了糕点上与山门外陈尸的齿痕,发现这缺失的一口,确是贵宗宗主所食。对此,你做何解释?」 玉清听着,挑起一边眉毛: 第138页 好徒弟,怪不得她在南陲苦搜三日一无所获,原来是被千岁楼捷足先登了。 汪征眨眨眼:「只是糕点而已,我孝敬师父的,不行么?」 「哦?」徐令笑意加深,温和的眸子里倏而透出些寒气,「那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小朋友啊。」 他手腕轻翻,将糕点顶面正对着汪征。 糕点被做成了一朵盛放的桃花,层层叠叠的酥皮花瓣中央,点着一点红如血的花蕊。 徐令指着花蕊:「小朋友,你这下毒手法未免也太过显眼了吧?」 汪征:「你说是毒就是毒?你尝过?」 徐令含着一点笑,一步一步走向汪征:「那还真没有,不过,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说着,伸出两指欲挑汪征的下巴,汪征没想到面前人会耍这种流氓,一个劲地抻着颈子,试图远离他手里的东西。 「令儿。」 玉清及时出言制止。 徐令捏开汪征嘴的手一松,乖顺地向着玉清一笑,应了声「是」。 汪征一连缓了两大口气,脸色仍是难看得紧。 徐令退开半步,垂眼瞧着地上的人:「这么拙劣的把戏,难道你的师父师兄当真看不出吗?」 汪征勐地抬眼:「你什么意思?」 徐令将手里的糕点往地上一丢,干透的饼皮与玉砖相撞,碎末纷飞,零星几点溅到汪征脸侧。 「你师父师兄知道你见到了南陲以外的仙界,也知道你羡慕修为了得的仙者,可你就是不开窍,他们本身并不算成器,帮不了你,所以,他们选择用另外的法子成全你的心愿。」 徐令声线冰凉,言语之间毫无温度。 汪征不自觉地张开嘴,一个劲地摇头:「不,不……」 徐令稍稍歪头,一缕碎发从他脸侧飘落,发尾映着日光:「还不明白么?你师父师兄明知道你给他们端去的是有毒的糕点,可他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去。他们知道你是觊觎他们身上的灵力才来加害他们,可是他们情愿的。」 他顿了一顿:「他们情愿将每个人身上微薄的灵力都凑给你,就像他们倾家荡产,为你凑出这个多宝冠,让你戴着风风光光地走出南陲,出来见世面一样。他们从始至终都尊重且维护着你的虚荣心,即使……以命作押。」 汪征剧烈颤抖着,一手按在玉砖上,一手抬起摸着发顶的多宝冠:「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你到底是谁?」 徐令直起身,半合着眼俯视汪征,碎光笼在他身周,映得他那张姣好的面容无悲无喜,好像神龛里的造像: 「吾乃……千岁楼主。」 「原来如此。」汪征低头喃喃。 千岁楼威名贯耳,他离开南陲游歷的短短十日里,就反覆听说过上百遍。 而他今日,居然亲眼见到了活的千岁楼主,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汪征盯紧地上涂有剧毒的糕点,忽然扑身去抓。 徐令一掀袍角,抬靴去踩,正好将汪征的手和那块糕点一起踩在脚下。 汪征半趴在地,痛苦地惨叫出声。 徐令背着手,仍站得玉树临风:「你弒师灭门,罪大恶极,想死还不容易?只不过,在死之前,你要先把另外几件事交代清楚。」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微黄的纸,拍到汪征面前:「你的传信对象,长命子是谁?」 汪征艰难抬头,额上挤出几道长纹,冷汗在其间横流:「是……给我毒药药方的人……」 「废话。」徐令轻斥一声,「你是觉得我不识字吗?」 汪征上牙磕下牙:「我……我也是偶然得到长命子的传信,他将我的心愿复述得一清二楚,还……还说,他有办法帮我。我们一直都只是书信交流……」 徐令挑起一边眉毛,姑且信了他的鬼话。 汪征不加掩饰地舒了一口气。 徐令边将传信收回怀中,边窥了汪征一眼:「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审完呢。」 他转头看向玉清,话却是对汪征说的:「广陵宗宗主俞闻筝之死,可也是你的手笔?」 玉清对上徐令的目光,稍稍眯起眼—— 她出发前往南陲的当日,曾收到徐令有关俞闻筝尸首异状的传信,在那封信中,徐令提及,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然而,等玉清到了南陲、了解过南陲事件的细节后,便将徐令的怀疑抛至脑后—— 毕竟,汪征并没有要害俞闻筝的必要。 可如今,徐令会这样说,难道是……查到了汪征戕害俞闻筝的确凿证据? 玉清深吸一口气,静等徐令的下文。 听了徐令的问话,汪征茫然眨眼:「什、什么,俞老宗主他不是……寿终正寝吗?」 徐令没回他的话,只低下头,从袖间翻出了一枚小小的彩色石头:「这东西,是在老宗主卧房附近的发现的。」 他闭起一只眼,单用一只眼,透过透明的彩色石头,去瞄汪征多宝冠上的缺漏:「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么珍贵的东西丢在哪儿了吧?是匆忙逃走时落下的?你有回去找过吗?」 汪征看着徐令手里的东西,哑口无言:这石头的确是他的,可他真的没有到过俞闻筝的仙府—— 他连踏入广陵宗的资格都没有。 玉清端坐高台,不动声色。 第139页 她知道,徐令这样捕风捉影地泼汪征的脏水,其实是想逼着汪征说出更多有关长命子的信息。 毕竟,以汪征之力,或许无法暗害俞闻筝,但既然长命子有能力拿到汪征最珍惜的冠上之物,并将其丢到俞闻筝卧房附近诬陷汪征,那是不是说明,长命子触手颇长,若想毒害俞闻筝是轻而易举? 换句话说,长命子才是害死俞闻筝的真兇。 但汪征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莫名多背了一条人命,可他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能说出。 三人陷入僵持。 「罢了,」玉清疲惫地摆摆手,「本尊乏了,来日再审,带下去吧。」 随即便有弟子进门来押人,徐令退开半步,负手垂头,举止很有些端庄,一双眉眼微弯,笑得明艷又危险。 褪下旧日玩世不恭的假壳子,他便是玉清的一把美丽又锋利的刀。 等众人散去,玉清轻轻嘆了口气,累极地向仙座把手侧一歪,单手拄着额角,合上眼。 徐令转过身,见玉清如此,并未多言,只优雅地提着衣摆,缓步走上高台,来到玉清面前,两手搭在玉清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 玉清掀起眼睑,看向徐令。 徐令将手从玉清的穴位处撤开,一手背在腰际,另一手越过玉清的肩,抵在仙座的靠背上—— 他用行动将玉清禁锢在仙座与自己形成的狭小空间内。 玉清眯起眼。 徐令俯身凑近玉清,将下巴抵在她的锁骨上,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耳垂。 「师尊……」他嗓音低哑,「数日不见,令儿想您……」 玉清被他蹭得心猿意马—— 她知道,徐令口中的「想」,不是「想念」的「想」,而是「肖想」的「想」。 偏巧这时,徐令又带着滚烫的唿吸,叼住了她的耳垂。 玉清当即偏过头,两颊发热,眸色不復澄明:「别……别在这……」 这可是三十三门的议事大殿,至高无上的仙座所在。 但徐令伏在她肩上,丝毫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玉清不得以抬起一条腿,靴跟踩在仙座边缘,膝头抵在徐令胸口:「逆徒,退下……」 她极力压抑着字句中的喘息之声。 徐令背在身后的手指一动,一道金色的结界封在昭明宫的大门之前,而后,他用那只刚刚施过法、尚带有碎光的手,抓住了玉清的脚踝,胸口压下,凑得更近了些:「师尊,这下没人能来打扰我们了。」 经过此前一夜,徐令已经精准拿捏住玉清的弱点,此时只消轻轻一勾手指,就成功让师尊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玉清难耐地仰起头,后脑抵在仙座的靠背上,纤长素白的颈项上汗迹连连。 昭明宫空旷,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反覆辗转迴响,无限放大。 殊不知,这小别胜新婚吶。 第78章 惜离别百年化蝶 是神明,也是我的心肝…… 徐令果然是有些过人的学习天赋, 他这一次的技术比第一次的要强上百倍,知轻重也知深浅,唯有一个喜欢浪/叫「师尊」的毛病还没改, 一声声叫得玉清羞赧欲死。 仙座附近的空气热得直打漩儿。 等到终于结束时,玉清依然坐在仙座上, 却已经不知道是怎么个姿势。 仙座繁复的刻纹里,充满了温热黏腻的液体。 「逆徒, 」玉清被他折腾了这么久,虚弱得不成样子,并没什么好话叫他, 「好生把这儿清理一下……」 徐令正低头繫着衣带, 闻言抬眼, 两只好看的桃花眼各被披散的发遮住一半, 目光从髮丝间透出, 明艷又狡黠。 「遵命。」 他向玉清一笑。 纤长的指节翻飞几下,他快速系好所有衣带,抬手将三千青丝拢到一边。 接着, 他半跪下来, 指尖擒着一点光亮,细细游走过每一条刻纹,游走着游走着, 就游走到了一处别的地方。 仙座的玉质冰冷又坚硬,那个地方却滚烫又柔软, 对比颇为强烈。 玉清没甚准备地闷哼一声。 徐令的胆子如今已经大到不撤开手,就敢抬眼看着师尊笑。 似是邀功,似是胁迫,似是挑衅。 玉清双眼睁大一圈:「为师叫你清理仙座, 没叫你……」 她说到这里,耳尖一热,别开脸,闭口不言。 没叫你……清理为师。 「做都做了,不妨再顺手多做一点。」徐令满脸的天真纯粹,手下却在不安分地揉捻,「师尊从前,不都是这样教导令儿的吗?」 玉清一口气颤了三回,根本不敢开口驳他,生怕发出什么不妙的动静。 好啊好啊,她带他启蒙、教他与人为善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这些道理会以这种方式反馈到自己身上。 真是……唔嗯……师门不幸。 徐令就这样借着「清理」的由头,又将师尊狠狠地欺负了一遍。 . 接下来的几日,外头的人都没能见到玉清真容,据琢光宗的可靠消息,仙尊近日连清音宫的大门都没出,估计是在为那神秘的长命子之事焦头烂额—— 仙界怕是要有大劫临头了。 清音宫内,「焦头烂额」的玉清坐在柔软的锦被上,凝神看着手中的百宗协查函;徐令跪坐在她身后,顺眉顺眼地替她揉着腰。 第140页 「千岁楼可有消息传回?」 玉清盯着微黄的纸张,忽然开口。 「没。」徐令委委屈屈地吐出一字,「弟子办事不力,还请师尊责罚。」 他惯会撒娇打滚扮可怜,嘴上说得诚恳弱势,实则夜夜受罚的还不知是谁。 玉清并未将他假意请罚的话听到耳朵里去:「连千岁楼都查不到丝毫消息的……」 她说着,指尖微收,攥紧纸张:「该是何方神圣?」 这些天来,她号令百宗几乎要把整个仙界翻上个底朝天,却没能得到有关「长命子」的只言片语…… 她决定,亲去一会。 「令儿,为师跟你打个商量。」玉清侧过头,「你今晚……折腾得轻一些,为师明日……想下床。」 她磕磕绊绊、吞吞吐吐地将这番话说完,耳尖两颊已然红成一片。 徐令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拇指找到玉清的腰窝,轻轻按了一下,玉清的半边身子便在他手中酥软了下去。 「令儿,听话。」 玉清拍了拍徐令作怪的手。 「好吧。」徐令吐出一口气,将下巴垫在玉清的颈窝里磨蹭,「令儿便辛苦忍耐几日……不过,事后,师尊要加倍补偿令儿……」 他说着,侧过脸,温热的吐息包裹住玉清的耳朵:「可好?」 加……倍……补……偿…… 玉清摸摸自己的腰,咬着牙:「好,为师答应你。」 正这当,只听「嗖——」地一声,似有什么利器破风而来,钉在了外间的书案上。 徐令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登时立起身子,同时竖起耳朵。 「谁?!」 外间一片死寂。 玉清垂着眼睑,眸色一沉: 这可是她的仙府,她本身在镇守在屋中呢,居然就有人突破重重结界,将暗器投了进来。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令注意到玉清骤变的气场,利落收回正欺师灭祖的手,顺着自己的衣领袖口一路理下,同时紧盯内间的门,低声请示:「师尊,我去瞧瞧。」 「嗯。」 玉清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同样掀起眼睑。 徐令翻身下床,压着步子行至门前,将门推出一条窄缝,侧身而过。 门随即合上。 玉清独坐内间,面无波澜—— 她大概能猜到,此事出自谁人之手。 毕竟,放眼全仙界,能顺利潜入琢光宗,甚至将暗器递到她眼皮底下的人,屈指可数。 而会作出这样的把戏的,只有一个。 长命子。 外间始终安安静静的,并没有打斗的声音。不多时,徐令便拿着两样东西,折了回来。 「师尊,我仔细检查过了,人没进来。」他完全放松下来,步子很大,走得袍带当风,发尾在腰后轻甩,「我在师尊的书案上,找到了这些。」 他将搜来的物什双手奉给玉清。 其中一件是张泛黄的信纸,另一件是把小指长短、分外精緻的贝壳小刀。 信纸最上端有条整齐的豁口,想来,这张纸应该是被串在小刀之上,随小刀一起被投进来的。 纸上寥寥数语,言简意赅: 听闻仙尊在寻我,迟不现身,实有不恭。不妨明日午时,玄铃峪一会。 玉清眯起眼,指尖捻着落款处的「长命子」,目光却落在「玄铃峪」三个墨字之上。 她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名号了,乍然一见,竟还有陌生。 那是昔日垂花宗本宗的所在,也是葬花之役的古战场。 徐令侍立一旁,小心观瞧着玉清的表情:「师尊,我们……可要赴会?」 「当然。」 玉清垂着眼,慢悠悠地将手中信纸折得齐整。 那长命子将见面地点定在那个地方,就是想将玉清一军—— 玄铃峪中有玉清造下的三千杀孽,他以为她会害怕。 真是可笑。 玉清两指夹着折好的信纸,将其递给徐令,徐令两只掌心摊开,接在玉清的手下,玉清指尖一松,信纸便落于徐令掌心,并被他好生收于怀中。 「明日,你陪为师一同赴会。」 闻言,徐令的眸底跃上一抹显眼的喜色,他立刻压低腰身,生怕玉清反悔似地抢着拱手:「遵命。」 他说着,抬眼向玉清明媚一笑:「师尊。」 . 翌日,徐令驾云,载着玉清去往玄铃峪。远远地,就瞧见焦黑的山坳上空,飘满了彩云。 「师尊,这是……」 徐令瞧见万朵彩云的同时,彩云上的众修也望见了玉清师徒二人。 「仙尊,您也……」 众修齐刷刷地从怀里掏出肖似的信纸—— 您也……收到长命子的邀约了? 玉清:…… 徐令摸摸怀里的同款信纸,无辜地眨眨眼,眸中却满是狡黠的笑意:「原以为是单刀赴会,没想到……竟是群殴啊……」 玉清听着他的玩笑话,面上清清冷冷的,并无半点笑意。 她方才草草一扫,便扫见了整个三十三门,除此之外,还有百十来个她叫不全名字的大小宗派。 长命子聚齐了大半个仙界,总不会是但求一死,他言行举止如此出格大胆,则非有惊世之能,必有暗算之谋。 更有甚者,两者兼具。 第141页 念及此,玉清走下云端,第一个穿过峪口,步入漆黑的山坳。 徐令迭声唤着「师尊」追了上去,其余修士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抄起自家仙器,鱼贯跟上。 玄铃峪整体的山势就像一只倒扣于地的碗,「碗底」的岩石又薄又脆,经千载雨打风吹,逐渐由当中向四周剥落,日光刚好从缺口处漏入「碗」中。 旧时,垂花宗在缺口处布了层层叠叠的结界和法阵,而进入玄铃峪的唯一安全通道,是在地面上。 那是溶蚀形成的天然通路,诸如此类的溶洞其实还有很多,但垂花宗旧部封死了其余所有能通往峪外的路,只留下这最为细窄漫长的一条,自称是「渐入佳境,世外桃源」。 昔日,埋头穿过这鱼肠一样逼仄的小路,随着胸口闷气的终于舒出,面前之景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浑圆开阔的空间和团团锦簇的紫色玄铃花,玄铃花上是纵横流转的浩瀚星辰,玄铃花下是巧笑嫣然的合欢弟子。 放眼全仙界,当真只有玄铃峪配得上天下第一合欢宗的浪漫与娇媚。 可如今,当众人终于趟过那条憋闷的小路,所见之景,却叫人更加难过起来。 所有人都阴沉着脸,不作声。 素以「绮艷」闻名天下的玄铃峪中,再找不出半点鲜丽颜色—— 遍地是枯枝碎瓦,烧焦的绫罗锦缎皱缩成漆黑坚硬的团块,时有形状优美的断骨被缠绕在老藤之间,就连头顶残缺不全的天空都应景地灰败了下去。 可以见得,当年的葬花之役实在是将「花」葬得彻底,以至于时隔两百余年,整个玄铃峪中仍满是死寂。 这片曾遭战火的土地上,再不会开出哪怕一朵玄铃花了。 「呜——呜——」 冷风穿山而过,所作之声,就像是谁在掩面哀哀恸哭,成分复杂的飞灰随风扬起,升到半空又落回泥中。 众修不约而同地紧了紧袖口。 玉清的发尾与衣摆被大风撕扯着,人端立未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令低眉拱手,恭敬回禀:「距离午时,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玉清稍稍颔首。 众修站在大风中,哆哆嗦嗦地想,这大概是他们漫漫仙途中,最难挨的一炷香。 现下分明该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分,可这里却冷得叫人绝望—— 那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刺入骨髓的阴冷。 似有什么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东西,在抓众人的脚踝。 终于,一炷香过,午时已至。 满峪的大风退避一般,渐渐停歇,容纳万千修士的空间里,剎时静得落针可闻。 幽香散入,若有似无。 接着,一个颇轻的物什从缺口处飘然而落。 「是玄铃花!」 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声,顷刻间,无数玄铃花瓣灌入峪中,落如急雨,满天满眼皆是灼目的紫意。 众修被笼在繁密的花瓣之中,没谁能够看清十步远外的光景。 不行。 玉清挥手召出长生剑。 这样下去,是会被活埋的。 她手腕一翻,长生剑气涤盪而出,搅散花雨坠落的轨迹。轻薄的花瓣落在焦藤之上,聚成团团朝云。 有人慢悠悠地鼓着掌。 众修这才看到,随花瓣降于峪中的,竟还有一个人影。 人影悬在空中,正散漫地拍手,他带着一张空白的面具,瞧不见真容。 「长命子!」 一名修士指着人影惊唿。 人影优雅地将头转向声音来处,稍稍颔首致意,而后,抬起手指抵住面具边缘:「或许……阁下可以唤唤我的真名。」 面具从半空坠落,跌在玄铃花海中,一如水滴入海,再找不见踪影。 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徐令一双桃花眼圆睁:「柳吟风???」 他说着,急急侧头去看玉清的反应。 玉清只是盯着空中那人,没有出声。 柳吟风垂眸浅笑:「玉清,还要多谢你出剑,全我垂花衣冠。」 如今玄铃花遍覆焦土,这峪中当真有了三分旧日风华。 玉清剑尖斜指地面:「你是……垂花遗孤?」 她说着,抬眼望向柳吟风,目光似落在他身上,又似穿他而过,投向横亘光阴的更远的地方。 她从未问过俞闻筝,他这位义子的来歷。 柳吟风仍含着一点端庄的笑,眸中却渐渐浮上一抹寒气。 他稍稍歪头:「你说呢,玉清?当年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讨伐于你,你倒好意思先来问我?」 他说着,忽然将笑意绽得更盛了些:「如果不是你,『遗』『孤』二字哪一个能与我沾得上边?」 他的笑很好看,却莫名叫人看得背嵴发凉。 徐令没有玉清那么按得住的好脾性,他一早便举起清流剑,剑尖正对着柳吟风的心口;其余众修听到他是垂花遗孤后,亦纷纷摆出招式,唯恐他对仙尊不利。 柳吟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依然瞧着玉清:「我三岁那年,是你带着千军万马闯了进来,弒我族人、毁我家园……」 他说着说着,笑意渐逝,一双眼瞪出了蛛网一样的血丝,模煳的泪却依然含在眼眶里,沤得边角赤红一片,却仍迟迟不肯滚落。 第142页 他看上去似是很想很想大发一通火气,可这仇他已经记了上百年,记得恨意几乎要与己身融为一体。他气得发抖,可那刻骨的愤怒却怎么也掏不出了。 或许是,苍白无力的语言无论如何都述不尽他的痛,所以,他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任何不够淋漓尽致的表述,都是对他族人所受苦难的亵渎。 柳吟风合上眼、攥起拳,周身上下都用力到直颤。 终于,他后仰颈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卸了力的眼角处,有泪痕划过:「我也曾拥有温暖的家的……」 他张开眼,嗓音湿润:「当年的垂花还有很多、很多的小孩子,可他们都没能如我一样,活到如今……」 「你该感谢俞宗主的仁慈大义,是他救下了你,养你长大,育你成才。」玉清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可你没有。你杀了他。」 「是,」柳吟风笑了一声,胸口起伏,「是我杀了他。还记得他院中那些颜色突兀的花吗?那是一种慢毒。到底也是他愚蠢,我假意动了动口舌,他居然真就将那些花留在身边,留了这么多年。」 他转开眼,笑意凝在唇边:「可那又如何?仁慈大义……惺惺作态罢了。」 他甩过头,精准地盯住玉清:「是他杀了我父母,是他放火烧了我家的仙府,当年,他的琴弦甚至已经勒在了我的颈子上,不过是火海中的一念之间,他天灵盖里塞了棉絮,他放过了我。他以为他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地待我,我就能淡忘一切,白白给他做个孝顺的好儿子!!」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说到最后,竟然牵了牵唇角,轻轻地呵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全场静谧无声。 柳吟风咬紧牙关,似在极力忍耐着某种强烈的嫌恶:「我按下性子在他身边潜藏了这么多年,每一声『义父』都让我噁心不已,我磨平了所有稜角,付出了这么这么多,就是想让你……」 他抬手指向玉清,而后一挥袖,看向全场仙者:「还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素位尸餐的禽兽,通通为当年的暴行付出代价!!!」 玉清任他指着鼻子骂着,竟然也没有什么表情。 现下两方差距太过悬殊,她根本怒不起来。 众修干脆笑出了声。 柳吟风听着这些嗤笑,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对了,还有一事我要告知与你,玉清。」 他张手召出琵琶,将其抱在怀里:「梁桧是无辜的,你杀错了人。那些蛊库其实是我的,他人也是被我绑来作替死鬼的,谁知道你真有这么莽撞暴躁。」 「唉,」他嘆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指尖,「下边人的命在仙尊眼中,果然是那么一文不值……」 「你休在这里颠倒黑白!」徐令再忍不住,「梁桧那厮本就前科累累,仙尊纡尊降贵亲手送他上路,难道还委屈他了?」 柳吟风双眼微眯:「那待会儿,你且看看你家仙尊救不救你这条好狗。」 「你!」 徐令拔剑就要往上沖。 玉清及时抬起一只手,将徐令拦在身后:「柳吟风,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总不会只是为了羞辱本尊杀错了人吧?」 「哈,仙尊圣明。」柳吟风讽刺地尊了她一声,转过脸,向着众修,「我的孩子们,不会枉死。它们的遗志,将全部寄托在诸位的身上。」 听到柳吟风将那么令人反胃的蛊虫称作「孩子们」,众修已是起了一阵恶寒;接着,又不幸听到了他的后半句话,不少修士当场被噁心到跳脚。 玉清起先并不如何理解「遗志」二字,直到柳吟风手中的琵琶声响,众修齐刷刷地将仙器对准她的心口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藉由抗蛊混战,将能够「操纵人心」的蛊毒,种在了全界仙者的身上。 怪不得他今日会有底气广发邀约,以一敌万。 到头来,需要以一敌万的,却是玉清自己。 「师尊。」徐令转过身,与玉清背对背而立,「我在。」 现在是以二敌万了。 柳吟风抱着琵琶,歪头看着严阵以待的徐令:「你这人好笑得紧,玉清她难道还需要你来保护吗?她可是大乘金仙,一只脚跨进天门的……神明。」 他的话嘲讽意味更浓,可徐令却答得分外认真—— 「是神明,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 他说完,还侧过头,偷偷窥了玉清一眼。 玉清若有所觉地一震,心口涌上一阵暖流。 柳吟风听着,只觉得牙酸。 他暗骂了一句,抬手扫响琵琶弦面,只听得「铮——」的一声,所有修士都同时向玉清师徒二人攻来。 玉清手持长生剑一扫,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失去神智的众修高举着法器,拼命拥向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近她三尺。 徐令趁乱飞身而起,挺剑刺向始作俑者柳吟风。 师尊曾教导过他,「擒贼先擒王」,他记得。 柳吟风抱着琵琶闪身一躲,垂眸盯着徐令手中的剑:「你这剑下,亦有不少亡魂。」 「废话,」徐令并指捻诀,再刺一剑,「剑修不砍人,杀鱼切菜吗???」 正说着,两人便有来有回地斗起法来。 剑修与乐修之间的架并不好打,柳吟风抱着琵琶边弹边周旋,无数金色乐符飘荡在徐令身边,一碰就是一个血口子,不算疼,只是烦人。 第143页 柳吟风只守不攻,看上去并不占上风。 可等到徐令终于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被包围在金色乐符之中,被裹得就像一只茧。 徐令一剑噼去,剑尖触在密密匝匝的乐符上,立刻就被弹回,他人也跟着向后跌了一段,撞在乐符之上,背嵴登时血流如注。 他任由背上血肉模煳,硬生生靠在原处没有动,只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眸带怔忪:「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迅速地衰弱下去。 「没什么,只是拿走了你的一口气而已。」柳吟风的声音从「茧」外传来,听着有些发闷,「啊,我忘了。你十年前就是将死之人,这貌似是你的最后一口气了……」 徐令抓在胸前的手缓缓收紧。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滑向死亡。 「你猜,你还能不能撑到你的好仙尊来救你?」 徐令垂着头,清流剑脱手。 能。 他合上眼,对自己说。 . 地面,玉清孤身奋战于刀光剑影之间。 以一敌万对她而言只是难,但并不是全然不可为,不出意外的话,她可以一直这样鏖战下去。 不多时,一片灼目金光现于穹顶,连失去理智的众修都被其吸引,纷纷停下手中动作,仰头去看。 玉清亦随之望去—— 她看到,漫天乐符四散如金蝶,一个白衣青衫的人影从「金蝶」群中坠落,全无生气,好像一只被随意丢弃的旧布娃娃。 柳吟风抱着琵琶让开一步,在徐令身后笑。 他终是没能等来他的师尊。 第79章 [最新] 庆重逢万载鸳鸯 叫声师叔来听听 「令儿!!!」 玉清足尖一点, 飞身而起。 众修同时反应过来,蜂拥而至,来抓玉清的衣摆, 却被玉清一剑盪开。 就在徐令跌入人群的前一刻,玉清张手接住了他。 下一瞬, 长生剑刃就架在了柳吟风的颈子上。 柳吟风怀抱琵琶,垂着眸子, 沿着剑身一路看去,最终看到玉清的眉眼之间。 他勾唇一笑:「玉清,我还是低估你了。」 玉清的剑法迅捷有力、滴水不漏, 柳吟风躲不开, 也使不出什么另外的把戏—— 任何把戏, 在玉清面前, 都是小孩子的游戏。 「不过, 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柳吟风含笑看着玉清,月牙状的眸子里盛满了晶亮亮的光,「四海倾倒, 仙界颠覆……」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脚下的众修, 而后,合上眼,仰起下颌, 袒露出纤白脆弱的脖颈:「准我落叶归根。」 玉清一手揽着面无血色的徐令,一手平举长生剑, 心头杀意骤起。 她将剑柄拉回一点,蓄力,随即挺剑而去。 剑身带起的风摇动全峪的枯藤老树,落至地面的玄铃花瓣再度翻涌起来。 柳吟风的衣摆猎猎作响。 然, 剑尖终是擦着他的轮廓而过,没有刺入他的颈项。 只是,那贴身的剑气已足以将他的五脏六腑撞成重伤。 柳吟风睁开眼,胸口一抽,忽然呕出一口血来。 玉清垂下长生剑,与他擦肩:「本尊答应过俞宗主,若你做了错事,要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万万不会苛责。更何况,俞宗主听到了这些年的真相,恐怕也不愿再见你。本尊还是给九泉之下,留个清净吧。」 柳吟风听了这些话,将头靠在琵琶颈上,唇角的血一路蜿蜒过琴板,他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也不知,他心中可曾有悔。 玉清收起长生剑,单手结出一个复杂的印痂,剎时,几条巨型的金色锁链破土而出,锁住柳吟风的四肢和腰身,勐地向下一拽,就将他拽到地面上的法阵之中,再看不到人影。 玉清翻手收势,只听「嘭——」地一声,花雨漫天,尘埃四起。 她将柳吟风永生永世封印在这玄铃峪中,再不得现身作乱。 而后,她丢出一枚法印,打穿一侧山壁,抱着徐令飞入其中。 众修张牙舞爪地扑去,又被落下的山石挡在洞穴之外。 . 洞穴内,玉清挥动长生剑,打出一张光滑宽大的石床,而后穷尽温柔地将徐令抱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后,她收起长生剑,矮身蹲在石床一侧,牵起徐令的手,目光停留在徐令脸侧。 玉清的灵力经由二人相牵的手,源源不断地流向徐令。 徐令将尽的脉搏逐渐变得有力起来。 洞穴内很安静,静得时光都似乎流淌得比别处更慢。 这让玉清错觉,她还有很多很多光阴,可以用来陪伴徐令。 可是,这终究只能是错觉了。 玉清能听到失去神智的众修在拍击岩壁的声音,还有竭力嘶吼的声音。 她将毕生功力赠与徐令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要用来做另外的事情。 玉清俯下身,将唇贴在徐令的眉心,久久不肯分。 她知道,这一吻,就是永别了。 「忘了为师吧。」 忘了,及至离别时,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玉清将头抬起一点,一只手抚过徐令的发顶,指尖有光点不断闪烁。 徐令有关玉清的记忆,就这么被玉清亲手抹去。 玉清直起身,一滴泪从眸中跃下,擦过石床的轮廓,重重砸向地面。 第144页 这便是她所能表现出的,最深切的悲伤了。 她再转身仗剑之时,眉眼间,便再无一点悲戚之色。 放下剑,她是柔软深情的爱侣;拿起剑,她是济世救苦的仙尊。 玉清向洞外走去,没再回头。 在这场博弈中,表面上看,是她赢了,但其实,还是柳吟风赢了。 赢得彻底。 张不周曾对玉清的咒骂——「众叛亲离,万劫不復」,时至今日,竟一字不差。 玉清悬在高处,敛眸看着其下癫狂的众修。 最极致的「普渡」剑法,是倾尽所有为祭,血肉不存,魂飞魄散。 玉清堕入黑暗的那一瞬,从她血肉之中迸发出的金光,正照耀着全仙界的土地,失去神智的众修剎时眸色清明,所有的苦难和病痛都从此随风而去。 这是仙尊所能想到的,留给她的信徒们的最好的礼物。 . 玉清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座小小的金色拱门,拱门中有光透出,颇为灼目。 她不禁抬起手,在眉眼间挡了一挡。 不多时,一名小童从拱门中跑出,小童梳着两只可爱的团髻,眉心有一点圆圆的硃砂,看上去很有些灵气。 「元君姐姐,请随我来。」 小童像模像样地向玉清揖了一揖,而后,不怕生地去拉她的手。 玉清由小童牵着,步子快得几乎要小跑起来。 她看到前方拱门的轮廓越放越大,直到她整个人都被笼在拱门的金光之中。 跨过拱门,就来到了新的世界。 满目金殿莲池,入耳是丝竹仙乐。 金殿之上,端坐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髮老者,老者周身笼着圣光,一身打扮就像凡世参拜的神仙画像。 小童向老者拱手示礼:「东君,玉清元君已入群仙册。」 玉清听着那声「东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效仿小童的样子,向殿上的老者示礼。 这正是「着青裙,上天门,谒金母,拜东君」。 东君开口,声如洪钟:「玉清,你在下界功德已满,此后,便位列仙班。」 「玉清……何以成仙?」 她还是不能相信。 「你心结已解,自然成仙。」 东君答完这句,便一挥长袖,一阵清风拂过,玉清面前的金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绿的山脉。 玉清看着,眼眶微热—— 这片山脉,便是琢光宗的九峰。 「按照天界的规矩,下界的修士飞升成仙后,默认的职位便是做下界故土的守护神,与此同时,天界也会復刻仙君们的故土,供众仙居住。不知元君姐姐可还满意?」 小童歪着头问。 玉清含泪一笑:「自是满意的。」 从今往后,她便是真正的神明了。 . 玉清在天界的这三个月,结识了不少从前在典籍上见过名号的大神仙,其中往来最密切的,便是那位司命星君。 司命其神外表清冷孤傲,实则内里跳脱闷骚,平生最爱之事便是在凡人命薄上大泼狗血,聊起恩怨痴缠之事,那唾沫横飞的劲头,比菜市口的妇人更甚。 玉清与他结识,起初是为了打听徐令的近况。 「元君且宽心。」司命听了玉清的忧虑,挽起袖子,给玉清倒了一杯香茶,「你口中那人,现下在下界活得是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而且,他颇有些仙缘,大概不日,便能飞升天界,与元君团圆。」 玉清垂眸看着司命推来的茶盏:「不知……他可曾怨我?」 司命沉吟一阵:「据本君来看,怨不是不怎么怨的,只是,你们重逢之日,元君恐要消磨一番身体。」 他隔着氤氲水汽看向玉清,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玉清眉心轻锁,并没能听懂他的暗示。 . 不日,果有一位年轻仙君飞升仙界。 众仙都传,那小仙君生得面若桃花,俊俏得能掐出水来,只是不太懂规矩,一来连东君的面都没见,就一头扎去了玉清元君的仙邸。 目睹他形迹的神仙都说,小仙君看上去怒气沖沖的,不像是功德圆满飞升天界,倒像是打上天界来的。 玉清听到消息,一早便等在自家门前。 终于见到了风尘僕僕的徐令。 「令儿……」 玉清紧张又期待地唤他。 她清除了他的记忆,她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她。 徐令瞧着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一圈,他大步走向玉清,不发一言,只将人揽入怀中—— 他揽得极用力,似要将玉清生生揉入骨血。 他这样做,就是还记得玉清的。 玉清这样想着,颇有些欣喜。 她微仰颈子,喘出一口气:「令儿,不过三月未见,你怎么好像变了许多……」 「师尊。」徐令嗓音低哑,「那是因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玉清口中轻飘飘的三个月,其实是徐令的整整一百年。 她根本不敢想像徐令这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顶着空荡荡的脑袋,一点一点找齐二人珍贵的回忆的。 玉清很有些愧疚。 可徐令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贴着玉清的颈子,语气果决又温软,似是命令又似是哀求:「师尊,补偿我。」 第145页 . 当晚,玉清被按在床榻之上,眼眶潮红之时,才终于想明白,司命口中的「消磨身体」是何等意味。 「我的记忆就这么不值钱吗,啊?师尊?您以身为祭、普渡苍生,渡了千千万万人,为什么单单抛下我一个,为什么就不能来渡一渡我……」 徐令每问一句,就要挺动一下腰肢,将积压百年的情绪狠狠送入玉清身体最深处。 他说着说着,将自己都说出了些哭腔。 一向牙关紧咬的玉清,此时此刻也不免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呜咽之声。 「师尊,令儿问您,您觉得自己冤吗?」 「不……哈啊……冤……」 「委屈吗?」 「唔……不,不委屈……」 「那好。」徐令俯下身,紧贴着玉清的背嵴,滚烫的物什依然留在她的体内,「令儿还要跟您算一笔帐。」 玉清的声线被折腾得又酥又软:「算……」 徐令:「令儿记得,我们前往玄铃峪前,师尊曾许诺给令儿,要……加倍偿还。」 他说着,还坏心思地对着玉清敏感的耳朵吹了口气。 玉清难以自制地颤着身子:「确有此事。」 「师尊认帐就好。」徐令称赞了一句,又缓缓向前蹭动了一点,「可如今,就不是加倍那么简单了。师尊叫令儿苦挨了百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加起来总共三万六千五百天,三万六千五百个夜晚。也就是说……师尊要三万六千五百倍偿还。」 玉清听着那一长串数字,眼前发黑。 「那师尊,令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这句问的,其实更像是在通知。 话音刚落,整间屋子里充斥的声音,就像是下起了滂沱大雨。 玉清难耐地抓紧软枕,皓齿咬在弓起的指节之上。 这样折腾了很久很久,屋内的雨势听上去总算是小了一些,可依然未停。 「令儿……你火气消得如何了?为师……快……承不住了……」 徐令紧贴着玉清的蝴蝶骨,将下巴埋进她的肩窝,嘴唇凑近她的耳朵:「远远不止……师尊。不过,今晚,令儿倒是可以暂且放过师尊。只要……师尊做成一件事。」 「何事?」 「就是……」徐令将嗓音压得更低了些,「师尊,您能不能叫我一声师叔来听听?」 玉清咬牙切齿:「逆徒,好大的胆……」 「唔嗯……师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