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第1页 [古装迷情] 《燎原》作者:沉水沉沉【完结】 苏嫽作为相府千金,日日锦衣玉食,只觉得这日子无趣的紧,直到那日,爹爹从府外带回来一位不知身份的少年。 少年天生异瞳,府里人皆道他不详,就连一向温顺知礼的大夫人也不愿留他在府中。 唯有苏嫽,偏生对少年那双眼睛喜欢的紧,硬是软磨硬泡让大夫人松了口,将少年留了下来。只是一样,人是苏嫽要留的,便得由苏嫽来管。 少年冷着脸,学着旁人的语气唤她:「大小姐。」 苏嫽似乎并未感受到他的戒备,反而笑的眉眼弯弯,极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乖,叫姐姐。」 数年后,大楚城破,铁骑涌动,烈火烧遍了皇宫的每一寸土地。 曾显赫一时的苏府早已没落,苏嫽被仅剩的几个亲信护着,仓惶往城外逃去,却迎面撞上了那位白衣黑马的铁骑将军。 鲜血顺着他手中的剑尖滴落,于白衣尾处勾勒出妖艷的轮廓。 容渊翻身下马,将浑身颤抖的少女狠狠锢在怀中,终于露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少年眼尾猩红,咬着牙一字一顿,身后有烈火燎原。 「姐姐要去哪儿?」 「姐姐是我的,哪儿都不许去。」 【明艷活泼大小姐x病娇白切黑小狼狗】 【阅读指南】 1.女主名字读liao,二声,意思是美 2.姐弟,sc,he,纯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嫽,容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姐姐是我的。 立意:陪伴和付出很重要。 第1章 火种(一) 「天生异瞳,是为不详之人…… 檀木窗半掩着,风一阵一阵地扑进屋子里。浓郁细腻的晚香玉香气被风卷进来,在宽敞的卧房里慢慢散开。 梳妆檯上摆着一面八棱刻花铜镜,旁边的白玉瓷盒儿敞开着,胭脂味和花香混在一起,甜腻入脾。 苏嫽从一堆精緻名贵的髮钗里随手拣了支梨花镶珠步摇递给身后的侍女,催促道:「快些收拾,昨儿个已经误了给爹娘请安的时辰,今儿个可不能再晚了。」 侍女雪芽连声应着,飞快地将她的髮髻挽好,又替她簪上步摇。 丞相府的规矩多,尤其是每日清早去书房向丞相和大夫人请安这一样,更是耽误不得。 现下正是初秋,春乏秋困,苏嫽这几日贪睡,早上起的越发晚了。好在丞相和大夫人一向惯着苏嫽,知道她近日贪睡,便是她去的晚了,也并未多说什么。 苏嫽匆忙拾掇好自己,起身正要出屋,侍女月枝突然从外头跑进来,拦在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小姐,不好了,相爷和大夫人在书房……在书房吵起来了!」 苏嫽立刻皱了眉:「可知是为了何事?」 月枝咬着唇摇了摇头,小声道:「奴婢站在外头,不曾听清夫人言语,只听见夫人似乎极为生气,说话都带了哭腔呢。」 相府里头的下人都知道,丞相苏行山性子极温和,是从不与人争论什么的。而大夫人郑氏出身城北郑家,虽为庶女,却也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平日里主持府中大大小小的零碎事,事事皆听从相爷之言,今儿也不知是为了何事,竟和相爷吵到这般地步。 月枝年纪小,见了这情景吓的不轻,立刻跑回来将此事告知苏嫽,至于大夫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却是没听清几个字。 苏嫽不免有些担心,便加快了步子,越过月枝往外走:「月枝,你留在这儿别乱跑,雪芽陪我去书房。」 「是。」 雪芽比月枝年长几岁,做事也稳重,听见苏嫽吩咐,立刻快步跟了上去。 出了香玉小院,再转过几条碎石子路,便到了苏行山的书房。石阶底下站了好些看热闹的丫鬟婆子,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夫人今儿个是闹脾气了,竟敢这般和相爷说话。」 「可不是么,亏得相爷性子好,若换了别家,怕是要休妻了。」 「这事也怪不得夫人,你没瞧见么?那孩子……」 「都说什么呢?」 苏嫽不紧不慢地从人堆中间穿过去,斜睨了一眼身后,故意拉长了语调:「既然有闲工夫在这儿嚼舌根,想必你们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不如我再给你们安排一些?」 丫鬟们连忙往后退,战战兢兢地低头告罪:「奴婢们知错了。」 她们可不敢得罪这位自小被苏相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嫡小姐。 苏嫽瞧着那些个丫鬟婆子都散了,这才提裙步上石阶,轻轻叩了几下门:「爹,娘,女儿来请安了。」 屋内的争吵声霎时间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侍女上前开了门,侧身将她迎进屋内。 「大小姐来了。」 苏行山坐在宽木案后的扶手椅上,皱着眉一言不发。郑氏站在他身侧,眼角通红,脸颊上还挂着几滴刚淌下来的泪珠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赵姨娘领着二小姐苏瑜垂首站在底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嫽心里也是吓了一跳,但面上还是镇定自若,远远朝二人福身行礼:「女儿给爹娘请安。」 「坐吧。」苏行山沉声说了句,又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郑氏,放软了语气道,「你也坐吧,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成不成?」 第2页 「不成!」郑氏咬着牙,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老爷,妾身这是为了苏府好呀!您留下这么个人在府里头,就不怕毁了苏府的气运吗!」 苏嫽愣了下,顺着郑氏看的方向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张宽木案左侧还跪了个人。 那少年跪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墨色的发一绺一绺地搭在耳边,挡住他清瘦的侧脸。 苏嫽忍不住出声问道:「母亲,他是谁呀?」 郑氏正拿着帕子揩泪,一时没顾得上答苏嫽的话,倒是站在一旁的赵姨娘替她开了口:「从扬州城来的,他父亲年轻时和老爷曾同在国子监读书,算是有几分交情。」 赵姨娘嫌恶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凉飕飕地道:「据说他父亲得了痨病,无药可医,死前便将唯一的儿子託付给了身边的僕从,要他拿着信物来京城苏府找苏相爷。」 郑氏这会子擦净了脸,索性将帕子一丢,转过桌案一把将那少年从地上扯了起来,硬生生拽到苏嫽跟前:「嫽儿,正好你在这里,你帮着娘好好劝劝你爹,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苏府里?」 苏嫽听的一头雾水,不由得问道:「母亲,到底是怎么了?」 郑氏冷笑一声,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逼着他抬起了头。少年被迫朝她看过来,苏嫽勐然睁大了眼,眼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他的眼睛生的是极好看的,清透似冷泉,潋滟如湖波,苏嫽自诩在京城里见过不少美男子,却无人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 只是,他的一只眼珠是黑色的,另一只——却是极浅的紫色。 天生异瞳,是为不详之人。 这是京城坊间数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预言。 听闻百年前的大楚皇室,便是因为当时的皇帝纳了一位异瞳的女子为妃,最后险些招致亡国之祸。 后来那位皇帝听从百官劝谏,将那女子双眼挖出,以黑玉皿盛于城墙之上,国运才重新旺盛起来。 「嫽儿,这回你可看清楚了?若真留下了他,他这双眼睛,迟早会毁了苏府的!」 郑氏的手颤抖着,却丝毫不肯懈了力气,尖锐的指甲将少年白皙的皮肤划出深红的痕。 容渊的脸痛的厉害,却没力气反抗。他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折腾到了京城,身子早就累的没了气力。方才听着郑氏与苏行山争吵,他又在书房里跪了好一会儿,这会儿突然被郑氏提熘着站起来,更是双膝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仰头盯着苏嫽看,郑氏的指甲便在他脸颊上越嵌越深。他却好像觉不出痛似的,仍旧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 苏嫽对郑氏的话恍若未闻,只怔怔地看着容渊。 她年幼时,也曾见过这样漂亮的、紫色的眼睛。 那是一只金贵的白猫儿,是她的生母李氏,在她六岁那年买给她的。 那猫花了李氏整整三十两黄金,贵便贵在那双眼睛上,不似寻常的猫儿是黑色,而是双眸淡紫,像两颗贵重华美的紫宝石珠子,漂亮的很。 那日苏嫽随李氏去赶集,见了那猫儿便再也挪不开眼,蹲在路边眼巴巴地盯着看。 「娘,你瞧它的眼睛,真好看呀。」 当时苏行山还只是个九品芝麻小官儿,每月的俸禄只够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没有闲钱来买这等奢侈之物。后来,是李氏见苏嫽实在喜欢那猫儿,便偷偷挪用了自己的嫁妆,把那只猫儿买了下来。 她犹记得那是个晴好的天,花园里的鞦韆架被太阳烤的发烫,软垫子搁在上头,没一会儿就晒的暖洋洋的。李氏和她并排坐着,怀里抱着猫儿,弯眉朝她笑:「送给嫽儿的,嫽儿可喜欢?」 彼时苏家并不富裕,李氏为着这事,还挨了苏行山一顿训斥。 苏嫽愈发珍视那只猫儿,常常在晚上抱着猫偷偷跑去李氏的房间,母女俩逗着猫说着悄悄话,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直到李氏生了一场大病,不治而死。 没过多久,娇娇也病了,连着好几日不吃不喝,活生生饿死了。 娇娇死的那晚,她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李氏坐在鞦韆上朝她笑,似乎对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可她却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李氏怀里抱着娇娇,而她蹲在一旁,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娘,你瞧它的眼睛……真好看呀。」 「嫽儿,你倒是说话呀!」 郑氏见她只呆站着,不由得着急起来,提高了声音道:「你快劝劝你爹,这样的人咱们苏府可留不得。」 苏嫽回过神来,缓缓张了张嘴,声音却是颤的:「父亲……」 容渊听着她话里的颤抖,心底禁不住冷笑起来。 又是一个被他的眼睛吓到的。 他刚踏进苏府的门时,那些丫鬟婆子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个个儿都低着头躲的老远。 而郑氏刚瞧见他进门就摔了杯子,哭着喊着要苏行山快些赶他走,那位寡言少语的二小姐更是见着他便喊害怕,躲在赵姨娘身后迟迟不肯出来。 他还以为,这位金枝玉叶的相府嫡小姐或许会与旁人有所不同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胆小鬼。 容渊在心底冷嘲了一声,好像故意要吓苏嫽似的,那双漂亮的异瞳直勾勾地盯着苏嫽一个人看。 苏行山也在看着苏嫽。他脸色阴沉的厉害,指腹摩挲着手边的镇纸,缓缓道:「嫽儿,当年他父亲曾帮过我,今日我留下他,也是为了报恩。你若不喜他这双眼睛,爹便将他养在偏院,不许他出来走动就是。」 第3页 他是想留下容渊的。 当年他最落魄潦倒之时,是容渊的父亲给了他进京的盘缠,又替他打点关系,让他顺利通过了秋试。 若非当年容渊父亲出手相助,便不会有今日的苏相爷,于情于理,他都该报恩。 可他没想过,恩人的儿子竟会是天生异瞳,在大楚,这可是天大的忌讳。 郑氏闻言,便插嘴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现在提这个做什么?」 她的手仍旧掐着容渊的下巴不放,厌恶地睨了他一眼,「咱们苏府如今是不缺银子。可要妾身拿银子养着这么一个晦气的东西,妾身可是断断不肯的!」 苏行山皱眉道:「夫人何必把话说的如此难听?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郑氏红了眼,语调一下子尖利起来:「妾身是为了咱们苏府好,老爷倒觉得是妾身小气!」 容渊抿唇站着,饶有兴味地听着郑氏与苏行山争吵。他挪了挪脚,瞧见那脸上写满了厌恶的赵姨娘,还有那位吓的不敢露头的苏二小姐,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些人真有趣。 他想,不过是一双异瞳,竟能将他们吓成这个样子。 这苏府他是留不得了。可出了这苏府,他又能去哪儿呢? 郑氏还在极力与苏行山争辩,刺耳的声音像秋日里的阵阵雷雨,铺天盖地,令容渊无处可避。 直到重重聒噪声中,传来清亮的、如莺鹂般婉转的声音。 「母亲。」苏嫽突然唤了郑氏一声,打断了她尖锐的话。 第2章 火种(二) 「是他咬的。」 「母亲先坐下喝口茶。」 苏嫽把郑氏搀到一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紫砂小壶斟了盏清茶,递到郑氏手边,笑着说道:「其实母亲何必在意外头那些传言?传言到底是传言,当不得真的。」 郑氏一手接过茶,一手扶了下发间的珠钗,「那些话传了几十年,总归不会是空穴来风。咱们苏府是名门大户,更犯不得这样的忌讳。」 「可不是么?」赵姨娘也跟着附和,「老爷,您瞧瞧瑜儿都给吓成什么样子了?他若留在咱们苏府,旁的不说,瑜儿晚上定是要做噩梦的。」 苏瑜哆哆嗦嗦地躲在赵姨娘身后,拿帕子遮着脸,啜泣声一颤一颤。 苏嫽面色平静,一面替郑氏将空了的茶杯又倒满茶,一面说道:「既如此,不如让他到我的香玉小院去住,母亲觉得如何?」 郑氏噎了下,满脸的不敢相信:「嫽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渊也吓了一跳。 她方才不是还被他的眼睛吓着了么?怎的现在倒这般好心地要收留他了。 苏嫽眨了眨眼,「我那香玉小院与二妹的住处离的远,他住在我那儿,便冲撞不到二妹了。」 郑氏气的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嫽儿,你胡闹什么?此事与你二妹无关……」 「我没有胡闹。」苏嫽认真地掰了掰手指头,「母亲既不愿养他,送与嫽儿来养就是。嫽儿每个月的月钱有三十两银子呢,平日里都是用不完的,多养着一个人也没什么。」 除了每个月的三十两银子,苏行山私底下还常常塞些碎银给她,宫里头赏赐下来的珠宝首饰,也都是第一个送到她的香玉小院去。 便是再多养活几个人,她也是养的起的。 郑氏见她不似说笑,倒像是认真的,急忙拦道:「此事关系到咱们苏府往后的气运,由不得你自作主张。」 「我倒觉得,送到嫽儿那养着也未尝不可。」 苏行山默了好半晌,这会儿才淡淡出声,对郑氏道:「你平日里操持府中事务,也难再分心神来照顾他。左右嫽儿闲着无事,便送到她那里养着,也算是给她添个趣儿。」 苏嫽见苏行山点了头,便弯眉笑起来,欢快地道:「多谢爹爹!」 苏行山一向惯着她,李氏死后,对她更是愈发宠溺,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苏嫽便是掐准了这一点,才敢开这个口。 且苏行山本就有意留下容渊,如此一来,她也算是给苏行山解决了一桩难事。 郑氏听了这话,登时急火攻心,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哭哭啼啼道:「老爷,嫽儿胡闹也就罢了,你可不能由着她胡来呀!若是叫外头知道咱们苏府养了这么个人,还不知要惹来多少议论呢!」 「母亲放心。」 苏嫽拉着郑氏的手,耐心地将她扶回椅子上,温声道:「嫽儿会好生看管他,绝不会让外头的人瞧见。」 苏行山也道:「苏府的下人嘴巴都严实,夫人不必担心此事会传到外头。」 郑氏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绣帕,过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老爷既然不肯听妾身的劝,妾身也无计可施,老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完这话,她便收了帕子,强撑着朝苏行山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苏行山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朝苏嫽挥了挥手:「你先带他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再过去看看他。」 「好。」 苏嫽应了声,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走过去拉住苏行山的衣袖,在他身旁乖巧地蹲了下来,软声道:「爹爹也累了,快回房歇息吧。」 苏行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不少,欣慰地伸出手摸了摸苏嫽的头,「还是嫽儿最体贴。」 第4页 他顿了一顿,视线落回容渊身上,禁不住又皱起了眉,轻声叮嘱道:「你好生照看他,若缺什么,只管跟爹爹开口。」 「嫽儿知道啦。」 * 从书房出来,苏嫽便带容渊回了香玉小院。 雪芽跟着苏嫽走了一路,不知偷偷打量了容渊多少眼,几次三番想问问这少年是谁家的孩子,到底还是忍住了。 主子的事不能多问,她在苏府做事也有好几年了,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 可月枝却没她这么多心思,见着苏嫽带了个陌生少年回来,张口便问:「小姐,这是谁呀?」 苏嫽一面领着容渊进屋,一面解释:「这是扬州城陆先生的儿子。陆先生与爹爹是故交,如今得了痨病不治而死,只得把他託付给苏府。」 说到此处,她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便停下步子转身问容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容渊犹豫了一瞬,才低声答:「陆容渊。」 送他来京城的那人曾叮嘱过他,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姓容,所以他索性借着苏嫽的话,给自己冠了个假姓。 他站在门边,没有跟着苏嫽走进那间宽敞华丽的卧房,渐盛的日光落在他的后颈,衬得他的侧脸雪一样的苍白。 「你怎么不进来?」苏嫽随手把发间的银钗拔下来几根丢在梳妆檯上,见他还杵在门口,便上前去将他拉进屋里,「你饿不饿?你先坐着,我让雪芽给你弄些吃的来。」 容渊警惕地拂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知道苏嫽到底为何肯留下他。 除了苏行山,这府里的人对他皆是唯恐避之而不及,可苏嫽却跟郑氏开了口,要将他带回她的院子里养着。 她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容渊想不通,但在弄清苏嫽的真正目的之前,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苏嫽倒是并没在意他的排斥,只笑了笑道:「你不饿,我可是饿了。雪芽,你去小厨房弄些点心来,再沏壶新茶。」 「是。」雪芽应着,便出了门。 月枝搬了张凳子过来给容渊坐,容渊连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还往旁边挪了几步。 苏嫽见他不肯坐下,索性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 「真好看。」她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感嘆道,「我要是也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就好了。」 她自顾自说着话,甚至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容渊的眼角,再次嘆了声:「真好看呀。」 少女微凉的指腹碾过他的眼角,滚着银色绣线的袖口轻轻晃动,露出一截如雪的腕子。晚香玉的香气钻进容渊的鼻尖,甜腻腻的,浓郁而诱人。 容渊忽而有些怔愣,她眼中热烈不似作假,那股子打心底生出来的欢喜,是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 他微仰着头,苏嫽那张明丽的脸庞俏生生地落进他眼底,她似乎是极爱笑的,唇角一直微翘着,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可人又讨喜。 像是生长在日光下的娇花,只知乐而不懂哀。 「看我做什么?」 苏嫽觉得他这副怔愣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脸,笑着说:「好啦,先过来坐着吧。」 她拉着容渊在小桌旁坐下,撑着下巴等雪芽送点心来。 雪芽做事一向利落,今儿却不知是怎么了,等了大半晌也没见她回来,苏嫽便有些着急了:「雪芽怎么还没回来?我去小厨房看看。」 她站起身,先是叮嘱容渊在屋里好生待着等她回来,然后才放心地推门出去,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雪芽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苏嫽从碟子里拣了块昨日剩下的酥糖放进嘴里,化着糖块儿含煳不清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雪芽连忙转过身,匆匆解释道:「小姐爱喝的碧螺春不知让月枝搁哪儿去了,奴婢正找呢。」 「无妨,既然找不到,便换成龙井吧。」 「是。」 雪芽动作麻利地在炉子上烧起了水,苏嫽闲着无事,便站在一旁挑着盘里的桂花糕吃。 雪芽从木盒里盛出些茶叶,偷偷瞥了苏嫽一眼,见她似乎心情极好,才斟酌着开口道:「小姐,恕奴婢多嘴……您不该留下他的。」 她原是李氏送到苏嫽身边伺候的,因此与苏嫽格外亲近些,有些话旁人不敢说,雪芽却是敢开口的。 苏嫽把手指上沾着的碎屑舔干净,朝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雪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天生异瞳,是为不祥之人……这老掉牙的传言,我早都听腻了。」 雪芽急道:「这传言虽不知真假,但到底是京城里传了几十年的,小姐不能不放在心上呀。」 苏嫽脸上的笑慢慢褪去,她盯着水壶里冒出来的丝丝热气,良久后才道:「雪芽,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你该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他。」 她侧身站在炉子旁,朦胧的热气隔在她和雪芽之间,令她的脸变得模煳起来。 雪芽低下头,轻声道:「小姐……可是想娇娇了?奴婢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小姐还是……」 苏嫽却好似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迳自说道:「他那只眼睛的颜色,简直和娇娇一模一样,不深不浅,分毫不差。」 第5页 「当真是难得。」 雪芽嘆了口气:「小姐,娇娇说到底只是只猫儿,可您今日留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个会给苏府带来灾祸的人。」 一阵穿堂风掠进屋内,炉子上的热气瞬间被吹的没了形状。雪芽惊觉水早已烧开,赶紧手忙脚乱地灭了炉子里头的火。 「小姐,依奴婢看,您还是早些将那孩子送出去……」 雪芽的话才说了一半,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人,惊的把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容渊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瞥了雪芽一眼,视线又落回苏嫽身上。 得亏他今日跟了上来。 不然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苏嫽留下他,竟是因为一只猫儿。 因为他有一只和那猫儿一模一样的眼睛。 容渊只觉可笑,险些冷笑出声。 他从未想过,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会成为一只猫的替身。 而偏偏,他还是借了这只猫的光,才得以留在苏府。 苏嫽循声望去,见他站在门口,连忙起身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屋里等我吗?」 容渊没说话,苏嫽便拉着他进了小厨房,寻了张矮凳给他坐着。她转身端了一碟子桂花糕,在容渊面前蹲下来,温声道:「先吃几块垫垫肚子。你若不喜欢甜的,我再去换别的来。」 容渊低头瞄了一眼,那碟桂花糕就摆在他眼前,上头有精緻漂亮的刻花,甜香从薄薄的皮儿底下散出来,实在诱人。 可他仍旧坐着没动。 苏嫽便挑了块模样好的,亲自递到他唇边,耐心劝道:「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先尝尝。」 勾人的甜香萦绕在容渊的鼻尖,他挪了挪身子,慢慢抬起头来。 苏嫽以为他总算肯吃东西了,顿时高兴起来,转头去喊雪芽,想让她斟些茶水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左侧锁骨上传来。 苏嫽惊唿出声,痛的跌坐在地,鲜红的血顺着她精緻的锁骨一滴滴往下淌,落在她藕粉色的衣襟上。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抽出绢帕,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渊。 「你……你咬我做什么?」 容渊并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眼里颇有几分带着挑衅的得意。 她漂亮的锁骨上除了血,还有一道清晰的牙齿印。 是他咬的。 第3章 火种(三) 「今日新得的,性子还野着…… 雪芽闻声跑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苏嫽从地上扶起来,血珠子从苏嫽白皙的肌肤底下不断地往外渗,看的她差点掉下泪来。 苏嫽从出生起就被苏行山捧在手心里宠着,娇生惯养,百般溺爱,这细皮嫩肉的娇贵身子,哪经得起容渊这么一咬。 「奴婢扶您回房上药吧,这伤可耽误不得。」雪芽扶着苏嫽往外走,出门时狠狠地瞪了容渊一眼。 苏嫽疼的厉害,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 她忍着疼痛转头看了容渊一眼,见他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嫽想不明白容渊为什么会突然咬她。 那样寡言少语的性子,又一直警惕地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只怕生的小猫,惹得她一阵心疼。 可这只小猫却趁她不注意时突然露出了锋利的爪牙,还将她咬的鲜血淋漓。 雪芽搀着她,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奴婢早说过那孩子留不得。瞧瞧,这才刚进府,胆子就这样大!这事若是让大夫人知道了……」 而苏嫽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她想起李氏刚把娇娇买回来的时候,娇娇和她并不亲近,每次她想抱它,手臂上都要被挠出好几道印子来。 李氏便笑着安慰她:「这猫儿刚从外头买回来,性子还野着呢。嫽儿别急,等日子长了,它自然会和你亲近的。」 她想,容渊也是如此罢。 他刚到苏府,人生地不熟的,戒备心重些也在情理之中。方才咬她,不过是想对她示威,让她离他远些。 「小姐先坐着,奴婢让月枝去拿药来。」 雪芽扶着苏嫽在床边坐下,她骂了容渊一路,这会儿想起来仍是余怒未消,咬牙切齿地说:「奴婢等下就将此事告诉大夫人,定要让大夫人好好地罚他!」 苏嫽靠着软枕坐下来,拿帕子轻轻擦拭着衣领上沾着的血,「告诉母亲做什么?丁点大的事,就不必让母亲忧心了。」 想起容渊还一个人待在小厨房里,她便又吩咐雪芽:「你去将阿渊领回来,让他先进偏房歇着,再给他送些吃的去。」 「小姐!他才伤了你,你怎么还对他这样好!」 雪芽又气又心疼,正要再说几句容渊的不是,却见月枝拿着药走了进来。 「小姐,季姑娘来了。」 苏嫽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没来及开口说话,季筠声已经推开门跑了进来,几步便冲到了苏嫽跟前。 「嫽儿,怎么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躺着?」 她兴致勃勃地上前去拉苏嫽的手,「今日京城里有新鲜事,你快起来陪我去看看。」 季筠声是季太傅的独女,与苏嫽自幼便相识。季太傅与苏行山曾是同窗,关系颇为密切,两家之间常有走动,苏嫽与季筠声也因此常在一处玩闹,久而久之便成了手帕交。 第6页 两家府邸离的不远,季筠声的性子又是个坐不住的,便时常跑到苏府来找苏嫽,一同出去吃酒逛集。 月枝见她要带着苏嫽出府,便上前劝阻道:「季姑娘,我家小姐方才受了伤,这会儿还没上药呢。」 季筠声这才看见苏嫽锁骨上的伤,一双大眼睛顿时瞪的圆圆的:「这……这是怎么弄的?」 一提起苏嫽的伤,雪芽心里的气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蓦地提高了声音,忿忿道:「都是那个……」 「没什么。」苏嫽轻描淡写地打断了雪芽,「不小心被猫挠了道口子,上些药便好了。」 季筠声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又养了只猫?快让我瞧瞧。」 苏嫽笑道:「今日新得的,性子还野着,抱出来怕伤着你。」 她侧过身子让月枝上药,又让雪芽搬了张锦墩给季筠声坐着,「你方才说今日京城有新鲜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季筠声立刻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道,「今儿可是送容王棺椁还京的日子。」 苏嫽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新鲜事?」 季筠声口中的容王,便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容越。 在大楚,无人不知战神容越的大名,昔年他曾一人一骑突破万军重围,将陛下平安护送回京,这战神.的.名号,便是那时留下的。 回京不久,他便奉陛下之命前去镇守边关,护得大楚数年安宁,不想最后竟身死于西洲的一次暗杀之中。 西洲与大楚仅一河之隔,虽只是个小国,却并不安分,与大楚一直冲突不断,战事频起。此次西洲竟出动大批死士,将容越暗杀于营帐之中,皇帝闻讯当即大怒,出兵十万征讨西洲,又命铁衣卫亲迎容王棺椁回京。 这样大的事,一早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季筠声摇了摇头,白了她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说着,她便凑近了些,附在苏嫽耳边悄声道:「我听爹爹说,容王那儿有不少从西洲得来的稀罕物件,装了好几辆车子呢,现下正和容王的棺椁一同停在皇宫门口。」 她越说越兴奋,晃着苏嫽的手腕,眼睛亮晶晶的:「那可是西洲的东西!嫽儿,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大楚子民对西洲知之甚少,惟知西洲人手艺精妙,能造奇珍异宝,凡是西洲所造之物,样样精巧绝伦,一样可值万金,绝非凡物可比。 昔年先帝在时,曾于西洲人手中得一墨锭,用它研出来的墨,色泽透亮,芳香浓郁,墨如泉水汩汩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样的宝物,在大楚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而在西洲,却不过是件极寻常的东西。 新帝登基后,也想法子从西洲弄了不少宝物回来,只是都放在宫中,寻常百姓自是无缘得见。眼下好容易得了这机会,季筠声自然是想去看看的。 苏嫽听她说起西洲的宝物,不由得也起了好奇之心,连忙追问道:「是停在哪个门前头?若是离苏府太远,只怕要赶不及了。」 季筠声道:「就停在朱雀门边上。陛下要亲迎容王棺椁入宫,这会儿时辰还没到,那些车轿少说也要在外头再停上半个时辰。」 苏嫽闻言顿时一喜:「你且坐着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她身上那件藕粉对襟蝴蝶裙原是今早新换的,方才被容渊咬伤,沾了好些血在上头,需得赶紧再换一身才是。 月枝收起药瓶,扶着苏嫽下了床。才走了几步,便撞见雪芽独自一人从外头进来,苏嫽不由得皱眉道:「不是让你去把阿渊领回来吗?」 雪芽低着头,小声道:「方才老爷派了人来,把他叫到书房去了。」 苏嫽吃了一惊,一股不祥之感慢慢涌上心头,「他不是刚从爹爹那儿出来不久吗?爹爹为何又把他叫回去了?」 「奴婢也不知。」 苏嫽细眉紧皱,不由得替容渊担心起来,莫不是郑氏又去爹爹那里哭了一通,让爹爹反悔了? 她思来想去,到底是放心不下容渊,只得转身对季筠声道:「筠声,我府里还有些事,今日不能陪你去了。」 季筠声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见苏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想着许是出了什么急事,只好应道:「好吧,那我先走了。」 苏嫽应了一声,便吩咐月枝送季筠声出去,自己则连衣衣裳都没换就匆忙出了门,朝苏行山的书房跑去。 * 容渊一踏进书房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像是松针与草叶混在一起的气味,又带着几分深沉的檀木香气,闻起来格外舒适。 是檀露。 容越从前最爱用的便是这檀露香。 据说此香珍贵难得,唯有京中显贵才能用得起,陛下知他喜欢,便成箱成箱地赏赐于他。 闻的久了,容渊便也记住了这檀露燃着时那股特别的香气。 他一直盯着苏行山手边的香炉看,苏行山注意到他的视线,便出声道:「这是檀露香。」 半晌,苏行山轻轻嘆了口气,怅然道:「当年我暂住在容王殿下府上之时,他书房里便点着这檀露香。」 他看着容渊,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容王殿下驰骋疆场这么些年,不曾想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好在,你还活着。」 第7页 苏行山起身走到容渊身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是容王殿下的骨肉,我苏行山必定不会亏待于你。对了,方才送你来苏府的那位周尧大人,可是容王殿下的旧部?」 容渊点了点头。 苏行山往窗外望了几眼,见院中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听周大人说,容王殿下之死……似乎另有隐情?」 「如今人人都知我爹爹是死于西洲死士之手,哪儿有什么隐情?」 容渊打量着他,忽而一笑:「不知周大人告诉了相爷多少?这可是一滩浑水,相爷若一只脚踏了进来……可就别想再脱身了。」 这些话从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不免有些瘆人。苏行山愣了半晌,才朗声笑道:「我苏行山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何时惧怕过?且此事事关容王殿下,我又怎能不关心。容王殿下既将你託付于我,我必不会辜负了他的信任。」 容渊静静地看着他,面容冷峻,不见悲喜。香炉里的檀露香快要燃尽了,味道慢慢寡淡,只剩下空气的冰冷滋味。容渊慢慢地舔了下唇,那上头还沾着血,是方才咬苏嫽时留下的。他仿佛被这股子血腥味唤醒了似的,缓缓启了唇—— 「周大人既然肯对相爷开口,想必相爷定是爹爹极为信任之人。既如此,那我便告诉相爷……爹爹是被皇上杀死的。是当今圣上,亲手杀了他。」 * 苏嫽在书房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瞧着都快到晌午了,苏行山才领着容渊从书房里出来。 容渊抬眼瞧见苏嫽,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 方才咬她时他本没使多大力气,只是她的肌肤太过娇嫩,才一下子就咬出了血。 他的视线落在苏嫽的锁骨上,虽然已经上过了药,血也早就止住了,但还是能依稀看出有道浅浅的牙齿印留在上头。 容渊眯了眯眼,她这么急着来找苏行山告状,是生气了想把他赶出去吧?正好,左右他也不想被人当猫儿一样的养着。 苏嫽匆匆瞥了容渊一眼,便焦急地跑到苏行山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问:「爹爹找阿渊做什么?爹爹已经答应嫽儿让他留在香玉小院了,可不能反悔!」 容渊倏然一愣。她竟不是来找苏行山告状的么? 他轻轻咬住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儿再次涌上来。 第4章 火种(四) 「乖,叫姐姐。」…… 「我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叮嘱阿渊,何时说过要赶他出去了?」苏行山无奈道,「爹爹可是一向说话算话的。」 苏嫽这才松了口气:「爹爹不反悔就好。」 苏行山笑道:「好了,往后阿渊就跟着你住。你性子一向娇纵,可别欺负他。」 他领着容渊走到苏嫽跟前,又叮嘱道:「如今我虽做主留下了阿渊,但他这双眼睛若被外头的人瞧见,难保不会生出事端,你可要将他看好了。」 苏嫽笑嘻嘻地说:「爹爹放心就是,嫽儿会把阿渊当作亲弟弟一样照顾的。」 她说着,便朝容渊伸出手,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走吧,跟我回去。」 少女细嫩白皙的手朝他伸过来的一瞬,容渊有片刻的错愕。 那是一只养的极好的手,手指纤长秀美,白净如葱根,皓腕上一只翡翠绿镯轻轻晃着,指甲尖上点着几抹朱红。 容渊站在石阶下,久久未动。他不知自己该不该牵住苏嫽的手——他知道,那只手的主人会给他一处安身之所,让他不必再颠沛流离。 但凡事皆有代价。 他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做她的第二个娇娇。 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容渊出神的功夫,苏嫽已经极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好啦。」她笑着说,「我临走时让雪芽煮了些羊肉羹,再不回去,怕是要冷了。」 容渊被她牵着,踉跄着往前走。石阶旁的榆木枝在他脚边织起一片阴影,他一步步地踏过去,直到踏进温暖舒适的阳光底下。 他步履缓慢,温热的光晒在他宽阔的嵴背上,透过轻薄的衣料渗进他的身体里。 暖洋洋的。 和苏嫽牵着他的那只手一样暖和。 苏嫽见他走的慢,便也放慢了步子。回到香玉小院后,雪芽端上煮好的羊肉羹,容渊实在饿的厉害,便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苏嫽坐在一旁,一只手撑着下巴,偷偷瞄着容渊。少年吃东西时很安静,就连用汤匙去舀肉羹时都竭力避免和瓷碗相碰,半分声响都没有,像只乖顺的小猫儿一般,与方才咬人时简直判若两人。 还真是摸不透他的性子。 苏嫽饶有兴味地盯着容渊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阿渊,你今年可有十六了?」 容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苏嫽兴致勃勃地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些才是。你都喜欢吃些什么?若是吃不惯京城的口味,我便叫爹爹去请个扬州城来的厨子。」 苏嫽本就是个爱说话的性子,纵使无人接话,也能一个人兴致盎然地说上大半天。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晌,直到容渊一声不响地把碗里的羊肉羹都吃完了,才将将止住了话,抬眸笑道:「可吃饱了?」 容渊不吭声,只是将空碗推到一旁,然后站起身来。 雪芽见他一直不说话,实在忍无可忍,便训斥道:「小姐在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第8页 「雪芽!」苏嫽瞪她一眼,「他如今刚到苏府,人生地不熟的,不愿说话也是人之常情,你何必这样斥责他?」 雪芽委屈道:「小姐,他虽说是相爷做主留在府上的,但也不能这样没规矩呀!见着小姐您,连声称唿都没有,除了点头摇头,旁的话是一句都没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容渊漠然看向雪芽,冷冷道:「我不是哑巴。」 「好了好了。」苏嫽皱眉道,「阿渊是苏府的客人,你该对他尊重些才是。」 雪芽心里不服气,但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然后依着苏嫽的吩咐带容渊去了偏房歇息。 这一路风尘,奔波劳累,如今歇下来,疲惫便如剪不断的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身体。容渊和衣在床榻上躺下,顾不上去想其他,脑袋挨到软枕便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竟已是第二天了。 容渊揉了揉眼睛,下床推开门,清晨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带着清冽的树叶香气。 京城的水土养人,就连空气都格外干净,不像边关,日日都是黄沙飞尘。 他朝苏嫽的卧房望了一眼,门是敞开的,月枝正踮着脚在院子里晾衣服,各色衣裙挨在一起,被风吹的一晃一晃。 他蓦地想起了昨日苏嫽穿的那件藕粉色的对襟蝴蝶裙。 那颜色穿在她身上,娇俏的不得了,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脸蛋仿佛轻轻捏一下便能滴出水来。 水灵灵的,像新鲜饱满的绿提子,一口咬下去,清甜又解渴。 容渊正站着出神,苏嫽已经从卧房里走了出来,笑着朝他招手道:「阿渊,过来吃饭吧。」 她新换了一身浅鹅黄的绣花裙,像初春刚绽开的嫩芽儿,活泼又俏丽。 容渊抿唇看着她,她只顾着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纯稚又天真。 他盯着苏嫽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放松了警惕,挪动步子朝她走了过去。 卧房里的小桌上早已摆好了热粥和小菜,苏嫽引着容渊在桌边坐下,温声道:「昨儿个见你睡的熟,就没叫你。我让小厨房试着做了几道扬州小菜,你快尝尝。」 碟子里的小菜做得极其精緻,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的。容渊自小在边关长大,对饮食其实并不讲究,能饱腹便足矣,如今见了这样精緻的菜式,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下筷了。 苏嫽以为是他不喜欢,便道:「你若不喜欢,我便叫人再重做几道送来。」 「不用了。」 容渊抬起头,慢慢抿了下唇,一边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绿豆粥,一边淡声道:「多谢大小姐。」 他如今能留在苏府,到底还是倚仗着苏嫽的面子。且日后还要与苏嫽同住一院,日日相处,若与她闹的太僵,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容渊不知苏府的规矩,但昨日听旁人都叫她大小姐,便也学了样子这般唤她。他自小得容越悉心教导,并不是不懂礼数的人。这一声大小姐,便算是谢她的收留之恩了。 苏嫽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你叫我大小姐,岂不是生分了?」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倾身凑过去,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乖,叫姐姐。」 温软的手心轻轻摩挲着容渊的发顶,他错愕地僵住了身子,手中的汤匙磕在碗边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姐姐……? 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于容渊而言却无比陌生。 他是容王独子,上无兄姊,下无弟妹——他长到十六岁,还从未唤过谁一声姐姐。 「我长你三岁,你确是该叫我姐姐的。」 苏嫽顿了顿,忽然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诱哄道:「你想不想去逛京城的市集?你若肯叫我姐姐,我便瞒着爹爹偷偷带你出去。」 苏嫽从小便盼着能有个弟弟,可惜一直未能如愿。每次去季府做客时,看见季筠声的弟弟追在她后头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苏嫽便羡慕的不得了。 她满心期待地看着容渊,朱唇微微翘着,白净的脸颊上泛起浅浅的梨涡,一双细眉弯如月牙儿,甚是好看。 容渊本是不想叫的,可看着苏嫽那张明艷娇俏的脸孔,他仿佛着了魔似的,竟慢慢地张开了嘴唇,像是婴儿学语一般,生涩又喑哑地唤了一声:「……姐姐。」 「阿渊真乖。」苏嫽这才满足地笑了起来,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好啦,快吃吧。」 容渊悄悄松了口气,埋头喝起粥来。 才喝了没几口,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月枝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朝苏嫽禀了一声:「小姐,大夫人来了。」 话音将落,郑氏就带着几个丫鬟进了屋,苏嫽连忙起身,朝郑氏福身行礼:「母亲。」 她一面吩咐月枝去上茶,一面问道:「母亲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郑氏点了点头,道:「方才在前院已吃过了。」 苏嫽便笑道:「嫽儿今日贪睡,才刚起来不久,这会儿还没用早膳,让母亲见笑了。」 按苏府的规矩,苏嫽本该到前院去与苏行山和郑氏一同用饭,可苏行山惦记着让她早上多睡些时候,便特地在她的香玉小院里建了一处小厨房,准她在自个儿院子里吃饭。 郑氏余光一扫,瞧见容渊也在屋里,立刻不悦地皱起了眉:「他怎么在这儿?」 第9页 容渊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苏嫽连忙挡在他面前,对郑氏道:「是嫽儿让阿渊过来一同用早膳。」 郑氏嫌恶地睨了容渊一眼,冷冷道:「让他自个儿在偏房里头吃,别脏了你的屋子。」 苏嫽知道郑氏不喜容渊,若再说下去只怕又要起争执,便连忙转移了话题:「不知母亲今日来找嫽儿所为何事?」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郑氏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听赵姨娘说,前几日宫里头赏了好些华锦,相爷叫人全送到你这儿来了,可有此事?」 苏嫽点头道:「爹爹说让我先挑几匹喜欢的拿去裁衣裳,便让人把那些华锦都送到了我后院的库房里搁着。」 郑氏咳嗽了两声,「我倒是不差这几匹缎子,只是赵姨娘那头惦记的很,整日到我跟前抱怨,说相爷偏心嫡女,冷落了瑜儿。正好我今日带了几个小厮过来,你若是挑完了,我便让他们把剩下的送到赵姨娘院子里去,省的她再说三道四。」 郑氏都开了口,苏嫽哪敢不应,便顺着说道:「那些华锦都搁在库房里头,母亲只管叫人去搬就是。此事都怪嫽儿,该早些给母亲送过去的。」 郑氏这才抬手唤来门外候着的几个小厮,吩咐他们跟着雪芽去库房。然后,她才安心在紫檀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接过月枝递来的茶,不紧不慢地小口抿着。 容渊知道郑氏是要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了,不由得皱了眉,他实在不想与郑氏同处一室,便轻轻扯了下苏嫽的袖子,低声道:「我先回屋了。」 苏嫽悄声应道:「快回去吧,若还觉着累,就再睡会儿。」 容渊「嗯」了一声,从郑氏身旁走过,去推卧房的门。还没等他走出屋子,郑氏忽然厉声叫住了他:「等等!」 第5章 火种(五) 「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姐姐…… 容渊顿住脚,慢慢回过头。 郑氏撑着扶手站起来,冷眼打量了他半晌,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当家主母还在这里,你倒好,一声不吭想走就走,当真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她慢条斯理地抽出条帕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渊,「如今虽是相爷做主让你留在苏府,但你也别想着白吃白喝。我们苏府可从来不养没用的东西。」 郑氏边说边伸手往库房的方向一指,「我今儿带的人不够,你跟他们一起去库房,把那些华锦搬到赵姨娘院子里去。」 苏嫽皱眉道:「母亲,阿渊是咱们府上的客人,怎么能让他干活呢?」 郑氏蓦地拔高了语调:「客人?我何时说过他是客人了?若不是你与你爹爹执意要将他留下,我才不会留下这么一个不详的玩意儿!」 「母亲!」 苏嫽的眉头愈皱愈深,但碍着郑氏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柔声劝道:「母亲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府里头那么多下人,母亲若觉得人手不够,嫽儿这便让月枝再多叫几个人来就是。」 郑氏嫌恶地睨着容渊,话里满是尖酸刻薄:「我今儿就是要让他去搬。又不是什么矜贵的人儿,干些力气活怎么了?他现在没爹没娘的,除了苏府,他也没得倚仗,我就不信他敢不听我的话。」 容渊从始至终都漠然地站着,仿佛郑氏口中那个「不详的玩意儿」和他没有半分关系,只在听见郑氏说他没爹没娘时,脸上的神情才稍稍变了几分。 他蓦地抬眼看向郑氏,淡紫色的眼睛泛着微凛的寒意,像深冬里一池波澜不惊的湖。 而郑氏话锋一转,又回到他那双眼睛上,三句不离不详二字。今日苏行山不听她的劝阻执意留下容渊,她心里本就憋着一股火,现下好容易逮着这教训容渊的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嘴里的话越发难听起来。 苏嫽不愿容渊听见这些难听的话,刚想劝阻几句,容渊却一言不发地从郑氏跟前走了过去,几步就跨出了房门。 郑氏眼珠子一瞪,厉声喊道:「你往哪儿去?我可告诉你一句,我是这苏府的当家主母!你若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她喊的嗓子都快破了音,外头候着的丫鬟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夫人,奴婢瞧着他仿佛是跟着那几个小厮一同往库房去了。」 郑氏噎了下,过了会儿便得意起来:「你可看清了?我早知道,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饶是苏嫽教养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话里明显有了几分不悦:「母亲,阿渊只是个孩子,您何必非要和他过不去?嫽儿一向敬重您,平日行事,从未有过忤逆您的时候。但像今日这样的事……嫽儿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郑氏惊愕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她本是苏行山续弦纳入府中的,身份地位皆不及已故的李氏。再加上她入府数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空有个当家主母的名头,若真论起地位来,只怕连赵姨娘都不如。 只是苏嫽不计较这些,反而对她处处恭谨,敬重有加,日子久了,郑氏竟有些忘了身份,在她眼皮子底下摆起当家主母的架势来了。 苏嫽乃相府嫡女,苏行山的掌上明珠,郑氏这样的身份,苏嫽肯依着规矩唤她一声母亲已是极大的尊敬,她又如何敢惹苏嫽不快? 「瞧你说的,我不过是让他帮着干些活儿,哪里与他过不去了。」郑氏挤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来,又悻悻地往库房的方向瞥了一眼,「他那双眼睛不详,就别到外头走动了,免得叫人看见了又要议论。」 第10页 苏嫽没接话,只平静地朝她行了一礼:「母亲快些回去歇着吧。阿渊的事,就不必母亲忧心了。」 这还是苏嫽第一次对郑氏这般强硬地说话,郑氏的脸涨的通红,似乎是有些下不来台,又站了片刻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郑氏前脚刚走,苏嫽便急忙吩咐月枝道:「你快去库房把阿渊叫回来。」 「是。」 月枝应了声,刚要跑出门去,远远地就看见容渊抱着一叠比他都高的华锦,跟在那些小厮后头走了过来。 苏嫽也瞧见了,连忙提裙跑下石阶拦在容渊前头,「快放下,这样重的东西,让他们搬就是了。」 容渊的身子瘦弱,那叠华锦简直要将他淹了进去,苏嫽看的一阵心疼,急忙吩咐旁边的小厮把容渊手里的华锦匀了过去。她抽出帕子替容渊擦拭着额上的汗珠,温声道:「大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日后她若再为难你,你别理她就是。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好不好?」 那帕子的质地极为柔软,裹着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钻进容渊的鼻子。他默然地站着,想开口告诉苏嫽,他并不是因为惧怕大夫人才去搬华锦的。 他只是听不得郑氏说他没爹没娘,所以才跑了出去。左右搬些华锦也不是什么累活儿,他依着她的话做了就是,省的她再聒噪。 容渊慢慢抬起头,撞上苏嫽那对漂亮的、灵动的眼睛,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正专注地看着他,满眼皆是心疼。 那样温柔的、怜爱的目光,容渊从未见过。 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娘亲,是容越独自一人将他养大。容越铮铮铁骨,铁血豪情,对他虽好,却从未露出过这种温和怜爱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女儿家的独有的缠绵缱绻,一层层将他裹住,缠绕着、牵扯着,直到他跌进无边无际的温柔乡里。 容渊怔怔地望着苏嫽,一时失了神。 「累不累?」苏嫽拉住容渊的手腕晃了晃,「我带你回屋歇着吧。」 容渊其实并不累,他只是看着瘦弱,但身上却有的是力气。可苏嫽已经自顾自地拉着他进了屋,又吩咐月枝去倒茶,「你先喝口茶歇一歇,我让小厨房炖了肉,等下你起来吃。」 她边说边笑着捏了下容渊的脸,「你这样瘦,该多吃些肉补补才是。」 容渊垂下眼睫,轻嗅着她袖口里探出来的香气,任由她亲昵地捏脸。 这香味和方才那条帕子上的花香极为相似,只是更浓了些,虽然有些甜腻,但闻久了倒也觉得舒心。 他难得没有排斥苏嫽的亲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榻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容渊才慢慢抬起头,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裳,「姐姐。」 他喊她姐姐时总是声音极低,仿佛不大愿意被旁人听见似的,却偏偏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怎么啦?」苏嫽蓦地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朝他靠近了些,难得容渊主动叫她姐姐,她可要听的仔细些才是。 容渊飞快地松开了扯住她衣裳的手,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别处,「你答应过我的,我若叫你姐姐,你便带我去逛京城的市集。」 他说这话,倒不是真为了去逛什么市集。昨日周尧将他送到苏府,离开时曾悄悄叮嘱他,若寻到机会,便去京城东边的青桂巷找他。 只是如今苏府的人这样忌惮他这双眼睛,只怕不会让他轻易出府,他琢磨了半晌,方想起了昨日苏嫽无意中说过的那一句话。 「不错,我是答应过你。」苏嫽眨了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姐姐的?」 苏嫽睁着一双明净如水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抿着唇,容渊被她这样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心虚了。 他默了片刻,才道:「 ……不是。」 「罢了罢了。」苏嫽摆了摆手,起身朝梳妆檯走去,「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月枝,过来替我梳妆,我要带阿渊出府去。」 雪芽在一旁听见这话,登时愣了愣,小声提醒道:「小姐您忘了,相爷叮嘱过的,不许他出府去。」 苏嫽伸手将面前的莲花纹铜镜扶正了,随手拣了支翡翠簪子戴上,瞥了她一眼道:「不让爹爹知道不就行了?」 雪芽急忙劝道:「小姐,您别忘了,他这双眼睛可是……」 苏嫽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爹爹只是担心阿渊的眼睛会给苏府惹来不少闲话,既如此,那便不让旁人瞧见他的眼睛就是了。」 她说着,便弯腰从侧边的木屉里取出一面幕篱,递给容渊,「喏,你把这个戴上吧。」 雪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嫽手里那面白纱垂坠的幕篱,「小姐,这……这面月纱幕篱可是您的贴身物件,如何能给他用?」 苏嫽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的?我出门时一向不爱戴这个,正好可以给阿渊用。」 她起身走到容渊面前,亲自把手中的幕篱放到他膝上,温声道:「戴上这个,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眼睛了。」 容渊坐着没动,他虽在边关长大,却也知道这幕篱一物,乃是为遮挡女子容貌所制。而现下放在他膝上的这面幕篱做工更是精緻,所用白纱轻若无物,薄如白雾,隐约还有香气传来。 是苏嫽身上那股熟悉的花香。 第11页 也不知是什么花儿,香气竟可以这样浓郁,每每他觉得太过甜腻之时,却又忍不住不闻,如此越陷越深。 勾人,却也危险。 而雪芽还在小心翼翼地地劝着苏嫽:「……小姐,这到底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毕竟是男儿身,戴这样的东西出门,怕是不合适吧。」 一直没说话的容渊却忽然伸手拿起了那面幕篱。他垂眸捋平边上的白纱,有些笨拙地把它戴在头上。柔软的白纱垂坠下来,将他大半个身子团团罩住。他用手指将面前的白纱轻轻挑开一道缝,安静地注视着苏嫽。 「不用劳烦姐姐了。」他轻声道。 第6章 火种(六) 「羽铃响时,白羽尽出。」…… 那面幕篱戴在他头上,倒也还算合适,只是上头坠的白纱短了一截。苏嫽见他不介意,便也没再想其他的法子,起身往外走。 「你是头一次来京城吧?正好今儿天气好,可以带你在城里好好逛一逛。」 出了苏府的正门,往左一转,再走几步便是京城最热闹的褚岫街。薄薄的白纱使容渊的视线稍稍模煳了些,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熙攘与繁华。 行人络绎不绝,喧嚣声亦不绝于耳,饭馆、钱庄、首饰铺子……还有不知名的小酒馆,沿着街边一熘儿排开。姑娘们穿着颜色鲜艷的漂亮衣裳,襟上绣着时兴的缠枝花样,远远望去,一片奼紫嫣红。 是边关从未有过的繁盛之景。 容渊默不作声地看着,悄悄打量着四周。苏嫽在一处卖糕点的铺子跟前停下,包了几个样式精緻的糯米糕,付过钱后便塞到容渊手里,笑着说道:「刘二娘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了,又甜又糯,你也尝尝。」 容渊道了声谢,低头接过她手里的油纸包,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苏嫽慢悠悠地逛完了褚岫街,一路上停下来给容渊买了不少东西,堆了他满怀,都快拿不住了。 容渊抱着怀里的东西,站在街口朝两旁望了望,忽然轻声问道:「这城里可有条叫青桂巷的巷子?」 「青桂巷就在褚岫街的东边,离这儿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苏嫽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条巷子的?」 容渊垂眼道:「在扬州城时曾偶然听爹爹说起过,只因这名字特别,所以我便记下了。」 苏嫽笑道:「这名字确是极特别的。据说数十年前,这巷子口曾种着一株从西洲运来的桂花树,每每盛放之时,满树皆青色,当真奇景,这巷子也因此而得名青桂。」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宽巷,「喏,那便是青桂巷了。」 月枝这会儿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连忙插话道:「小姐,前几日大夫人在青桂巷的吴娘子那儿订了几件今年京城时兴的广袖笼纱裙,估摸着也该做好了,不如我们去看看?若是合身,正好顺路拿回府里去。」 苏嫽本对试衣之事没什么兴趣,可估摸着容渊大约是想去那条青桂巷逛逛,便应了下来:「好。」 容渊原本还想着,得寻个合适的由头让苏嫽带她去青桂巷才是,月枝这么一开口,倒让他省了不少事。 他跟在苏嫽身后拐进了青桂巷,这巷子虽不及褚岫街热闹,来往行人倒也不少。容渊故意走的慢了些,偷偷将面纱挑开一点缝隙,打量着周围的人。 他不确定今日周尧是否会来这里,因此得看的格外仔细些。 「小姐,到了。」 月枝在一间裁缝铺子门口停下,朝里头望了一眼,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位吴娘子的手艺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听说皇后娘娘都要找她裁衣裳呢。大夫人平时抠搜的很,这回倒是肯捨得银子。」 苏嫽漫不经心地听着,进了屋,便看见吴娘子正带着几个绣娘赶制衣裳。 「吴娘子。」她欠身施礼,朝吴娘子微笑道,「前几日母亲在这儿订了几件衣裳,不知可做好了?」 因苏嫽常到青桂巷来瞎逛,吴娘子便也认得她,连忙点头道:「昨儿个就做好了,还没来得及送到府上,倒让大小姐亲自跑一趟。」 她转头吩咐后头坐着的一个绣娘:「阿绫,你带苏小姐去后院试衣裳,若不合身咱们再改。」 这裁缝铺子里大多都是女子,且后院又是试衣裳的地方,男子更是不便进入,容渊便主动退后了两步,轻声说:「我在这里等你。」 话一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等苏嫽说话便又改了口:「……我在这里等姐姐。」 苏嫽立刻高兴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欢快道:「好,阿渊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她带着月枝跟阿绫进了后院,容渊待她走远了,立刻转身下了石阶,掀开半边面纱四处张望着。 他露的是那只与寻常人无异的右眼,因此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容渊将巷子里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也没看见周尧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失望。 许是今日没来罢。 突然,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容渊勐地转身,面纱復又垂落下来,将他的脸孔遮挡的严严实实。 「世子,是我。」周尧无奈地收回手,「你挡的这样严实,属下还以为是认错人了呢。」 容渊听得是周尧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他上前几步,低声道:「周大人有什么话说?我今日是跟着苏家大小姐出来的,她这会儿正在里头试衣裳。」 第12页 周尧闻言,便拉着他快步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属下是有要紧事要告诉世子,所以才约世子在此巷见面。这东西,还请世子先收着。」 容渊狐疑地打开木盒,见里头放着一只小巧精緻的金铃,表面刻着复杂难懂的纹饰,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 「这是何物?」他不解地问。 周尧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方以手掩唇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这东西名叫羽铃,是属下费了不少功夫才在京中容王旧宅里找到的。」 容渊神色微变,「这是爹爹的东西?」 「这是先帝生前送与容王殿下之物。」 周尧嘆了口气,缓声道:「容王殿下十四岁生辰那日,先帝以此物为贺,并悄悄叮嘱殿下,他日祁王若有为难,此物可保殿下性命。」 容渊知道,周尧口中的祁王,便是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圣上。他缓缓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干涩:「这羽铃究竟有何用处?」 周尧道:「先帝早知祁王性情,所以便在京外深山中秘密豢养了一队死士,精习天下武功,一人可挡百将,名曰白羽骑。这白羽骑只听羽铃号令,羽铃响时,白羽尽出。」 他的视线落在那只金铃上头,似是想起了陈年旧事,低低喟嘆道:「这便是先帝留给容王殿下的保命牌,只可惜……殿下不肯用。」 容渊将金铃死死攥进掌心,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为何不用?」 「殿下顾念兄弟之情,总笑着说他本无意于皇位,且祁王是他皇兄,怎会要他性命。当年离京时,属下苦苦劝说让殿下把羽铃带在身上,让白羽骑随殿下一同前去边关,殿下不肯。」 周尧神色晦暗,艰涩地说:「若是当年殿下肯听我之言……」 容渊蓦地闭上了眼,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边关的黄土尘沙。 边关的夜晚一向清冷萧瑟,唯那一晚,热闹至极。 火光连天,血色遍地,厮杀声在空旷的大地上寂寥地迴荡。他站在营帐门口,背后是月光与火色,面前是容越沉静的脸。 「你带阿渊从西边小路走,走水路从玉州入京,那条路是最安全的。拿上这玉佩,去丞相府找苏相爷,求他收留阿渊。」 他听见容越平静的声音,心里的不安渐渐变成恐惧,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他惊惧不安地喊:「爹爹……」 可容越只是厉声让周尧带他走,他被拖着离开了营帐,才跑出没多远,就看见一队西洲士兵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大火将帐幔烧成呛人的灰烬,如张牙舞爪的骯脏雾霭。他躲在一块巨石后,死死地捂着嘴巴,眼睁睁看着那为首的人卸去伪装,露出一张噙着讥讽笑意的脸。 紧接着,他便听见容越苦涩的声音:「……皇兄,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那人笑的漫不经心,「我的好弟弟,你如今可是大楚的战神,得万民敬仰,叫皇兄如何放心?事已至此,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 后头的话,他再没听真切。 容渊回过神时,手心里已被塞了一把小小的铁钥匙。 「过去的事,多思也无益,世子还是莫要忧心了。」周尧缓了口气,再次叮嘱道,「这金铃看着虽小,里头却大有机关,若开不了里头的机关锁,便是用再大的力气这铃也响不了。这钥匙乃扬州名匠楚声亲手所制,世上仅此一把,世子可别弄丢了。」 容渊点了点头,将东西仔细收好,抬眼问道:「如今白羽骑可还在京外?」 周尧摇头道:「属下这几日四处打听,自新帝登基,白羽骑怕暴露行踪,便也挪了地方,如今似乎是潜伏在京中各处。若要重聚白羽骑,只怕得费些时日。」 容渊慢慢将面纱放下,轻哼一声道:「费些时日不要紧,这个仇……我迟早会报。周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周尧先是一愣,继而面色一喜,连声应道:「属下明白,属下明白!世子放心,重聚白羽骑一事,属下一定会尽快办好。」 他原想着容渊年岁还小,也不指望他替容王报仇,只需好好在京中活下去,便是对容王最大的慰藉了。他今日将羽铃带给容渊,也不过是想着这毕竟是容王仅剩的遗物,还是交到容渊手中为好。 但容渊既有报仇之意,他必当全力相助。 容渊与周尧分别后,便快步赶回了裁缝铺子,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苏嫽便带着月枝从后院走了出来。 阿绫手里抱着叠好的衣裳,笑嘻嘻对吴娘子道:「苏小姐都试过了,很是合身呢。尤其是那一件珠花碎玉流苏裙,穿在苏小姐身上,当真是好看的很。」 「多谢阿绫姑娘夸奖。」 苏嫽笑着让月枝把衣裳接了过来,又与吴娘子闲话几句,便出了铺子。 容渊听见动静,便转身迎上前去。 「姐姐。」他有些别捏地喊她,「我有些累了。」 苏嫽连忙说:「那我们这便回去吧。」 她以为容渊是因为等她太久才站的累了,心里顿时有些愧疚。今日本来是打算带他好好逛一逛京城的,不曾想为着这几件衣裳,倒让他早早的便乏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回去的路上又给容渊买了好些吃的作为补偿,回到苏府时,几个人手里皆是满满当当的一大堆东西。 第13页 苏嫽急着回香玉小院去,便着意加快了步子,谁知路过赵姨娘的院子时,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刺耳的吵嚷之声。 她不由得站住了脚,问院门口的两个丫鬟:「这是怎么了?」 一个丫鬟低着头禀道:「回大小姐,是赵姨娘自个儿在屋子里闹起来了,说是丢了件贵重东西,刚哭了一通呢。这会儿又把大夫人也叫了过来,说是要让大夫人替她做主。」 另一个丫鬟忍不住嘀咕道:「哪儿是让大夫人替她做主呀,分明是要赖在大夫人头上了。听说丢的是支金簪子,正巧今早大夫人派人送了几匹华锦过来,那几个小厮还进了赵姨娘的内院,这下子怕是说不清了。」 苏嫽沉了脸色,她本不想掺和这摊子破事,但又怕赵姨娘不顾脸面地将事情闹大,若是传出去,只怕有损苏府的名声。 她思量片刻,终究还是迈进了赵姨娘的院子,蹙眉道:「我去看看。」 她穿过院中长廊,走到卧房底下时,正听见赵姨娘在里头对着郑氏撒泼。 「大夫人,您今儿可得替妾身做主呀!这几个小厮瞧面相便不像是好的,虽说是您院子里的人,但也得搜身才是,您这样拦着,莫不是想包庇那贼人?」 赵姨娘扯着郑氏的袖子,哭的楚楚可怜,「那支金簪可是妾身的陪嫁,妾身倒要看看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竟做下这等无耻之事!」 苏嫽拧眉走进卧房,咳了两声道:「赵姨娘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好好说,不必这样哭天抢地的。」 可赵姨娘瞧见苏嫽,非但不收敛些,反而闹得更凶了,高声哭道:「大小姐!丢的不是你的东西,你自然是不着急的。」 她抹了把泪,恶狠狠地看着郑氏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小厮,咬着牙道:「那偷窃之人必定就在这几个人里头。」 「他们是我身边的人,岂是你说搜身就搜身的?」 郑氏气的几乎怒火攻心,今日她若由着赵姨娘搜了这些人的身,那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威严何在? 她恨恨地拿帕子压着唇,余光瞥见站着苏嫽身后的容渊,眸光忽地一动。 「赵姨娘怕是忘了,那日进过你内院的人,又不止他们几个。」 郑氏优雅地放下帕子,抬手指向容渊,斜睨着他道:「他也进过,不是么?」 第7章 火种(七) 「姐姐的耳坠松了。」…… 苏嫽皱眉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郑氏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今儿那几个小厮来送东西时,他不是也跟来了么?到底不是咱们苏府的人,怕是惦记上了赵姨娘院子里的好东西呢。」 赵姨娘斜乜了容渊一眼,冷哼道:「大夫人还说嘴呢。若不是您让这不详的东西进了妾身的内院,妾身何至于遭此横祸?平白沾了不少晦气!」 容渊早已习惯了这些侮辱之言,懒得理会赵姨娘。苏嫽却是不大高兴了,细眉微拧道:「赵姨娘,你自己没有看管好自己的东西,如今却要怪在阿渊身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阿渊只是眼睛与旁人不同罢了,根本就没有不详一说。还请姨娘,替自个儿积点口德吧。」 赵姨娘不敢顶撞苏嫽,便转向郑氏哭诉道:「大夫人,您瞧瞧,大小姐到底还是年幼不懂事,竟偏护着这贱种!今日妾身本不想让他进院,但顾着是大夫人您的意思,才放了他进来。瑜儿瞧见他那双眼睛,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还在卧房里躺着呢。等老爷回来,妾身定要去禀了老爷,再不许他踏进我院子半步!」 「好了好了。」 郑氏咳了两声,端起几分威严来,冷声道:「府中失窃是大事,依我看,若要搜身,也得先从外头的人搜起。这几个小厮跟了我多年,我又不曾亏待过他们,何苦到你这儿来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她抬眼看向容渊,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东西若不是他偷的,再搜我身边的人也不迟。」 容渊不屑地嗤了一声,连眼皮子都没抬,懒懒道:「我没偷东西。」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郑氏抬手唤来两个小厮,不由分说便架住了容渊的胳膊,「把他带到外头柴房里去,好好地搜一搜。」 苏嫽挡在容渊身前,冷冷道:「我看谁敢!今儿我在这里,若要搜阿渊的身,也得先问过我的意思。」 赵姨娘原本是想拿此事给郑氏使些脸色看的,但见着了容渊,心里想的便又是另一回事了。苏瑜被容渊那双眼睛吓得卧床不起,她心疼女儿,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好容易得了这报復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容渊。 她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拿腔拿调地说:「大小姐,府里丢了东西,大夫人要搜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拦着做什么?」 苏嫽哼笑道:「姨娘这话当真有趣的很,阿渊是我院子里的人,母亲无凭无据便要搜他的身,我自然要拦着。」 郑氏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但为了维持当家主母的颜面,只得继续说道:「嫽儿,府里失窃可不是小事,那日他毕竟进过赵姨娘的院子,搜身是免不了的。」 苏嫽直直地盯着郑氏,一字一顿地说:「若要搜身,母亲身边的那几个小厮需得与阿渊一同搜身,才算公平。母亲却单单要先搜阿渊的身,这是什么意思?」 郑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默了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不情不愿的字来:「那便一起搜了吧。」 第14页 她转头吩咐身侧的丫鬟去请府里管事的钟寅先生,赵姨娘见状,便也闭了嘴老老实实地等着。她盯着容渊,眼珠子滴熘熘地转,心里琢磨着总要想个法子让容渊吃点苦头才行。 瑜儿因他卧床不起,他却仗着苏嫽的庇佑过的逍遥自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没了说话的声音,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苏嫽转过身,手轻轻搭在容渊的肩膀上,温柔地说:「阿渊,我知道你没有偷赵姨娘的东西。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是极为肯定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坚定得令容渊心里一颤。 他下意识咬紧了唇,继而重重点头:「我没有。」 苏嫽替他拂开耳边的碎发,柔声说:「咱们没做亏心事,便什么都不用怕。」 她的指尖冰凉凉的,有意无意地贴在他的耳垂上,像落了一片沉甸甸的雪。容渊本该觉得冷,耳尖却不知为何滚烫的厉害。 他垂下眼睫,悄悄地往苏嫽身边靠了靠,低声应道:「好。」 丫鬟很快带着钟寅进了屋,郑氏交待了几句,便让人把那几个小厮和容渊领到后头的柴房里去。 赵姨娘瞧着人被带走了,忙悄声唤来贴身的丫鬟,嘱咐了几句后,那丫鬟便从后门熘了出去,跟在钟寅后头一同去了偏房。 苏嫽看在眼里,也没出声说什么。几人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钟寅便带着人回到了卧房,朝郑氏行了一礼:「大夫人,已经全都搜过了。」 郑氏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在那几个小厮身上搜出东西来,默了片刻才问:「可有搜出什么?」 赵姨娘咳了一声,抢着说道:「钟先生可要如实相告,莫要欺瞒大夫人。」 钟寅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姨娘,颔首道:「姨娘说的是。只是不知姨娘方才让身边的丫鬟偷偷塞给我几两碎银,又是何用意?」 赵姨娘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方才出去的那丫鬟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颤声禀道:「姨娘,那银子……钟先生没收。」 钟寅懒得搭理赵姨娘,转向郑氏道:「回夫人话,这几个小厮身上除了几枚铜钱,倒也没旁的东西了,只是这位陆小公子……身上倒是有件贵重东西。」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金铃,恭恭敬敬递到郑氏手边,「请夫人过目。」 容渊见钟寅把金铃给了郑氏,眸光陡然一凝,咬着牙道:「那是我的东西!」 他大步冲上前去,想把金铃抢回来,几个小厮连忙手忙脚乱地架住了他。 郑氏端详着手里的东西,这金铃虽小,分量却不轻,上头的纹饰精巧绝伦,光泽华美诱人。 她不由打量了容渊一眼,话里一股子酸味:「我听说你父亲不过是个扬州城的穷酸书生,家里竟会有这样值钱的好东西?」 容渊狠狠地瞪着她,厉声说:「我家里的事,用不着你管。那是爹爹留给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苏嫽轻轻皱眉,上前拂开那几个小厮的手,扶住容渊的胳膊。她看容渊的神色,似乎极为紧张那枚金铃,心里便知道,这东西对他来说定然是十分珍贵之物。 于是她便淡声对郑氏道:「咱们府里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这许是阿渊家里传下来的宝贝,母亲还是快些还给他吧。」 「瞧大小姐说的,咱们府里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了?」 赵姨娘闻言凑上前来,扫了那金铃一眼,心里登时有了主意,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我库房里的东西吗?」 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歉然对郑氏道:「大夫人,瞧妾身这记性!原是妾身记错了,妾身丢的不是金簪子——」 赵姨娘伸手一指,笑着说:「妾身丢的东西,正是夫人手里这枚金铃。」 容渊简直要气笑了。他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赵姨娘,不屑轻嗤:「信口雌黄。」 他那双异瞳含着怒气,凌厉如刀刃,看的赵姨娘心里直发憷。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咽了口唾沫,才对郑氏继续说道:「夫人,妾身方才仔细看过了,不会有错。这枚金铃正是妾身入府时的陪嫁之物,如今从他身上搜出来,他是万万抵赖不得了。妾身一早便说过,这样晦气的东西留在府里便是个祸害,可相爷偏偏不听!」 容渊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这东西乃是先帝御赐之物,她一个小小姨娘,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可偏偏这金铃的来歷他又说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郑氏将金铃递给了赵姨娘,还松了口气说:「我早说过,我身边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赵姨娘眉开眼笑地用袖子擦了擦金铃,心想这回可真是一石二鸟,既白白赚了件好东西,又让容渊落了个偷东西的罪名。她就不信,这下相爷还肯让他留在府里! 赵姨娘越想越高兴,正欲把金铃收起来,一只细白柔滑的手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苏嫽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微笑,手上的力气却分毫不减。 「姨娘且慢。」她淡淡道,「我记得姨娘未入府前,原是在城北巷子口卖药为生的,想必日子过的并不富裕。只是没想到,姨娘会有这样值钱的东西。」 赵姨娘素日最厌别人说起她身份之事,但眼下既是苏嫽提起,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强颜欢笑道:「是母亲替妾身攒下来的一点嫁妆。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几样值钱货总归是有的。」 第15页 苏嫽笑道:「既是嫁妆,那么在姨娘入府时,便该记在库房的单子上。不如姨娘现在便把单子拿来看看,姨娘觉着可好?」 苏嫽不说,赵姨娘险些忘了还有单子这回事,一时慌了神,支支吾吾道:「库……库房的单子前几日弄丢了。」 苏嫽仍旧微笑着,极有礼貌地说:「是吗?那正好,左右我闲着无事,便派几个人帮着姨娘找找吧。」 赵姨娘见她神色不似说笑,连忙拦道:「不……不必了,改日我自个儿好好找找就是,就不劳烦大小姐了。」 苏嫽漫不经心地捏起那枚金铃,慢悠悠道:「姨娘连单子都弄丢了,如何能证明这东西是你的呢?」 赵姨娘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若是拿了单子给她,便会知道她当日带进府中的嫁妆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东西。而那份单子又是钟寅亲笔所写,若想私自篡改,只怕也难以模仿其字迹。 权衡半晌,赵姨娘终是讪讪地挤出一个笑来,弱声道:「许……许是妾身记错了,这金铃……也许并不是妾身库房里的东西。」 苏嫽轻轻笑了下,「姨娘如今风华正盛,怎的年纪轻轻便这般爱忘事了。」 她转身牵住容渊的手,把金铃放进他掌心,柔声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可要收好了,不然总有人惦记着。」 赵姨娘咬牙站在原地,心里万分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苏嫽拉着容渊,朝郑氏和赵姨娘轻轻颔首,便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又回过头来,笑着望向赵姨娘:「听姨娘说,瑜儿近日身子不适,不如请个郎中来看看。姨娘也好安心陪着瑜儿养病,平时就不必出来走动了。」 省的她闲着无事,一天天地在府里折腾。 赵姨娘愣了一瞬,才讷讷道:「郎中就不必请了。大小姐若真心疼瑜儿,只需让陆容渊往后别再进我这院子就成,那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呢。」 苏嫽扫她一眼,淡声说:「我与阿渊同住一院,如今可还好好的呢。」 赵姨娘撇了撇嘴,细着嗓子道:「我们瑜儿胆子小,见不得这样的东西。」 「她胆子小?」苏嫽忽然笑了,她蓦地抬手拢起后颈上垂落下来的乌髮,冷了声音道,「当初她放蛇咬我的时候,我怎么没觉着她胆子小?」 她松开了牵着容渊的手,容渊便跟着抬起头来,一眼望见她雪白的后颈。她用手拨开柔顺的髮丝,露出颈上描着的一朵娇艷的虞美人。 容渊一怔,还未来得及看仔细些,便瞥见苏嫽右耳上的耳坠子轻轻晃了下,眼瞧着便要松落下来。 他轻轻皱眉,极快地伸手接住了那枚碎玉流云耳坠。 容渊的手绕过苏嫽的后颈,不经意蹭在那朵虞美人上,洇染开一大片秾丽的红色。他停顿了下,顺手替苏嫽把耳坠重新戴好。 见她似乎浑然不觉,容渊蹙眉倾身过去,温热的唿吸轻轻落在她的耳旁:「姐姐的耳坠松了。」 第8章 火种(八) 「姐姐养我一个便够了。」…… 轻柔的热气吹的苏嫽的侧颈一阵酥.痒。她肩膀轻颤,抬手理了理那颗刚被容渊戴好的耳坠,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多谢。」 容渊藉机靠近了些,将那朵虞美人看的更为仔细。 那花瓣似乎是用极特别的鲜花汁子描摹而成的,离的越近,香气便愈发浓烈。怪不得苏嫽身上总是有一股甜腻的香气,原是因为后颈上画了这朵虞美人的缘故。 方才他的手不小心蹭了上去,花的红色便淡了些,露出掩藏在下面的一块狰狞丑陋的伤疤。 赵姨娘心虚地别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那蛇是自己熘进大小姐房中的,与瑜儿并无干系。」 苏嫽不禁笑起来,「姨娘可别把我当傻子。我不与你们母女俩计较,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还望姨娘能够好自为之。」 苏嫽重新将头髮理好,乌黑如瀑的髮丝将那朵娇娆的虞美人挡的一丝不漏。她转过身,朝郑氏行了一礼,道:「母亲,时候不早了,嫽儿先回去了。」 郑氏忙应了声好。 赵姨娘吩咐丫鬟将苏嫽和郑氏都送了出去,待院子里没人了,她才气唿唿地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咬牙切齿道:「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片子,就敢在我跟前指指点点!今儿若不是她瞎掺和……」 旁边的丫鬟春梅忙劝道:「姨娘小声些,大小姐和夫人这会儿还没走远呢。」 赵姨娘拿起茶盏灌了口凉茶,擦了把嘴,低声嘟囔着:「当年那蛇若是把她咬死了,我的瑜儿便是相府唯一的千金小姐,哪儿还轮的到她在这里逞威风。」 春梅大惊失色,差点要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姨娘,这话可说不得啊!」 「罢了罢了。」赵姨娘忽然冷笑一声,搁下茶盏吩咐道,「你去把瑜儿叫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 回到卧房,苏嫽让容渊坐下来尝尝今日新买的糕点,然后便走到梳妆檯前坐了下来。 容渊其实并不饿,但还是在矮桌前坐下了。毕竟今日是苏嫽帮他拿回了金铃,他便依着她的意思留下来吃东西,也算是谢她今日解围之恩吧。 月枝将包着糕点的纸包一样样摆好,容渊的视线却仍旧停留在苏嫽身上。她对着铜镜坐着,眉眼间不见笑意,似乎心情不大好。 第16页 容渊默了片刻,起身走到苏嫽身后。 「姐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苏嫽回过神来,伸手将铜镜推远了些。镜子侧对着她,映出雪白侧颈上的一片绯红。 她皱了眉,小声惊唿:「这是怎么弄的?」 月枝闻声赶来,连忙拿了帕子替她擦拭。「许是头髮不小心碰到了,奴婢等下再替小姐描一遍。」 容渊垂眼看着那截如玉的脖颈,轻声说:「是我弄的。」 他上前几步,拿过月枝手里的帕子,一言不发地擦拭着那些绯红的花汁。 苏嫽愣了下,方想起在赵姨娘房中时,容渊曾替她戴过一次耳坠。 许就是那个时候碰到的吧。 「你去歇着吧,让月枝来擦就好了。」她朝容渊温和笑笑,轻声说。 容渊却恍若未闻,仍旧耐心细緻地擦拭着那些极难褪去的红色花汁。浓郁的香气猝不及防地铺开,他一阵晕眩,好半晌才慢慢缓过神来。 「这是什么香?」他艰难出声问道。 「是晚香玉。」苏嫽微微侧转身子,离他稍远了些,「这花汁里添了不少晚香玉的香粉,故而香气格外浓烈,若是闻的久了,便会头疼昏厥。」 她轻轻拂开容渊的手,柔声道:「还是让月枝来吧。你头一次闻,难免会觉得不舒服。」 容渊犹豫了下,便将帕子折了一折,拢进袖中。月枝捧着一碗新调的花汁走过来,见他一直盯着苏嫽后颈上的疤,便出声解释道:「小姐午睡时曾被蛇咬伤过,所幸救治及时,才没伤及性命。只是落下了块疤,用了好些药也祛不掉。」 她说着又嘆了口气,「最后,还是一位乡下来的郎中给出了个主意,以十味药草研磨成粉,再兑入罂粟和晚香玉捣成汁,用此物涂抹于伤疤之上,便可遮其痕迹,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容渊不由得有些惊诧。 罂粟和晚香玉这两样东西,可不是轻易能用的。 幼时,他曾在容越房中看见过一株极美的罂粟。硕大的花朵摇摇欲坠,艷丽妖冶,像舞女曼妙姣好的身姿。 他懵懂而好奇地问容越:「爹爹,这是什么花?」 「此花名罂粟。是药亦是毒。」 容越这般答他,又下了严令,不许他接近那株罂粟。 他告诫容渊:「罂粟一物,危险至极,一旦成瘾……便再难挣脱。」 容渊听得半知半解。他不明白,爹爹既知此花危险,为何还要日日放在房中观赏。 比之罂粟,晚香玉虽然无毒,但其香气尤为浓烈馥郁,甚至可令人唿吸困难,心悸晕厥。 而苏嫽竟把这两样东西磨成的花汁日日涂抹在颈上,就不怕……伤了自己的身子么? 容渊静静地看着月枝重新将那朵虞美人描出鲜艷的轮廓,忽然开口:「这东西用久了伤身,姐姐还是少用些吧。」 察觉到他话中的关心,苏嫽怔愣了下,才慢慢偏过头,从镜中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容渊。 他已经低下头去,就着那方擦拭过她雪颈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腕,神情专注。 苏嫽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知道的。阿渊,谢谢你。」 她能感觉得到,容渊并不是一个习惯于对别人表达关心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不容易。 也许……他并不像刚入府时对她那样戒备了,是不是? 苏嫽这样想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容渊轻轻皱眉,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倒让她这样开心。 他没再说话,侧眸望向镜中,看着月枝一点一点将那朵虞美人画好。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雪芽急匆匆推门进来,脸上神情有些紧张。 苏嫽远远瞥她一眼,问:「怎么了?」 雪芽压低声音道:「回大小姐话,是二小姐来了。说是方才姨娘冲撞了您,她心里过意不去,来给小姐道歉。」 苏嫽顿了顿,唇角慢慢勾起,轻笑了声道:「她倒好心。」 这么些年,苏瑜统共就来过香玉小院一次。趁着她午睡的功夫,偷偷从门缝里放进一条毒蛇,想要害她性命。 事情败露后,苏瑜和赵姨娘被禁足了好一段日子,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过苏嫽的院子。 苏嫽随手挽了个简单的髮髻,扶着月枝的手起身,朝院中望了一眼。 「让她进来吧。许久未见,我们姐妹二人也该好好叙叙旧才是。」 雪芽很快领着苏瑜进了卧房。苏瑜攥着衣摆,怯生生地朝苏嫽行礼:「长姐。」 「坐吧。」苏嫽吩咐月枝去上茶,再端些新做的点心来。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苏瑜一眼,道:「难得你来,我可得好好招待。」 苏瑜连忙惊慌地摆手:「长姐不必忙活,我……我坐坐就走。」 她不安地搅动着衣襟上的绣花,还没说上几句话额上便已是冷汗涔涔。苏嫽见她仍是这副可怜模样,不由一阵噁心,也懒得再说客套话,直接问道:「不知妹妹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苏瑜抿着唇,颤声答:「也……也没什么要紧事……」 「是么?」苏嫽漫不经心地笑了下,「难不成,妹妹又是来放蛇的?」 「长姐说什么呢!」 苏瑜一下子站起来,后又觉失礼,忙又战战兢兢地坐下。 第17页 她僵直着身子,低头嗫嚅道:「听说母亲方才和长姐起了冲突,瑜儿心里过意不去,特地来替母亲向长姐道歉。」 苏嫽冷哼道:「道歉就不必了。姨娘若是能安分些,在府里少惹些事,可比什么都好。」 「长姐教训的是。」苏瑜怯怯地抬头,语气小心翼翼,「瑜儿今日来,是有件礼物要送给长姐,还望长姐能看在瑜儿的面子上,不与母亲计较。」 话说的倒好听。 苏瑜心底冷笑一声,开口道:「不必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苏瑜见她拒绝,连忙站起来,红着眼睛说:「这礼物是瑜儿特地为长姐准备的,长姐一定会喜欢的!」 说着,她急忙转身,朝房外招手道:「阿莹,你快进来。」 雪芽刚要去拦,那唤作阿莹的丫鬟已经抢先一步迈进了房中。她怀里抱着一只猫儿,疾步走到苏嫽面前,低头道:「请大小姐过目。」 苏嫽的神情在看到那只猫儿时瞬间松缓了下来。 那是只毛色混杂的猫,身上没什么肉,所以并不好看,反倒显出几分兇相。只是那双眼睛,竟极难得的,是与娇娇一样的颜色。 苏瑜趁机说道:「瑜儿知道长姐心里还记挂着娇娇,所以便费了不少功夫,差人去寻了这么一只猫来,还望长姐能够喜欢。」 听到娇娇二字,容渊这才抬眼,懒懒地扫了一样阿莹怀里的猫。 又丑又脏。 就连那双眼睛的颜色,也是极不自然的,不像是天生,反而像是用了什么法子捯饬的。 可苏嫽显然已经被那只猫吸引了目光。她脸上的冷意松懈下来,唇角甚至含了些笑,犹豫着朝那只猫伸出了手。 阿莹连忙上前一步,将怀里的猫儿递过去。 因那猫儿有些脏,阿莹抱着它时,手上便垫了一块软绸布。这会儿她伸出胳膊,那绸布的一角便垂落下来,露出脏兮兮的猫爪。 容渊垂眸瞥了一眼。 猫爪上尖锐锋利的指甲将绸布都划开了线,不知有多久没修剪过了。 他忽然若有所思。 猫儿离苏嫽越来越近,喵呜喵呜地叫起来。 眼看着苏嫽就要从阿莹手里把猫接过来,容渊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嫌弃地将视线从猫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姐姐养我一个便够了,还要这猫做什么?」 第9章 火种(九) 「外头来的野猫,可都是会…… 苏嫽没想到容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上前来,登时愣了下。 阿莹也有些错愕,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突然手腕一松,那猫立刻从她手中跑了出去,几步便跳到容渊的肩膀上。 容渊眼眸一冷,不等他有动作,那猫儿已经轻巧地跳离他的肩膀,锋利的猫爪直奔苏嫽的脸而去。 苏嫽惊唿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脸颊。她能感觉到那只猫脏兮兮的皮毛蹭过她的袖口,连带着泥土的腥气,灌进她的鼻腔。 可她的身上,却并没有传来意想之中的疼痛。 苏嫽慢慢地放下遮脸的手,发觉自己正被人揽在怀里。坚实紧緻的胸.膛挡在她身前,带着起伏的、清晰的心跳。 她愣愣地仰起脸,看见血顺着容渊的耳后一滴滴往下淌。 苏嫽倒吸一口凉气,颤声喊他:「阿渊……」 容渊松了手,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擦了下耳后的血。那只罪魁祸首现下正蹲在地上,盯着苏嫽的脸虎视眈眈。方才若不是他挡着,只怕这会儿苏嫽的脸已经被挠的血肉模煳了。 容渊斜睨着那只猫,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还真是份大礼啊。」 苏瑜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的厉害:「长姐,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说着便扑簌簌落下泪来,手足无措地攥着衣角,一副可怜小白兔的模样。 阿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求饶:「大小姐恕罪!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抱好猫,才险些伤了大小姐……」 「闭嘴。」苏嫽忽然一声冷斥,吓得阿莹立刻噤了声。 她冷冷扫过苏瑜那张柔弱无辜的脸,冷声说:「你们主僕两个,可一个演的比一个真。苏瑜,我本以为你被爹爹训过之后,能长了记性,不再做这等害人的事。可不曾想,你心里还存着害我的念头。」 苏瑜抽泣着说:「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猫的性子这样野。我若知道,是定然不敢拿来送与长姐的……」 苏嫽懒得听她狡辩,直接沉了脸色:「带上你的猫滚出去。从今往后,别再踏进我院子一步。」 「长姐……」 苏瑜惊慌地睁大了眼,还想辩解几句,雪芽已经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出去。 阿莹见状,只好胡乱抱起猫,小跑几步跟在苏瑜后头一同出了屋。 苏瑜一走,苏嫽立刻将月枝喊了过来。「你快去拿些止血的药膏来,就在我床边的匣子里,用只白玉瓶装着的。快去!」 月枝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床边,很快就将苏嫽要的药膏拿了过来。苏嫽匆匆接过药瓶,起身拉着容渊在软凳上坐下,弯腰去看他耳后的伤口:「疼不疼?」 她心疼地蹙眉,轻柔地用帕子擦拭着他衣领上的血污,自责地说:「都怪我……」 她以为苏瑜有了之前的教训,便不敢再起害她的心思。谁知道苏瑜的性子竟是半分也没改,面上装的柔柔弱弱,心里头不知有多少歹毒的害人念头。且今日的事,说不准又是赵姨娘出的主意…… 第18页 苏嫽暗自咬紧了牙,以后这母女俩说的每一个字,她可都不会再信了。 容渊微侧过头,余光瞥见苏嫽干净白皙的手。她用细嫩的指尖蘸了些药膏,轻轻落在他耳后的伤口上。 许是从来没做过上药这种小事的缘故,她的动作十分笨拙,几次将冰凉的药膏蹭到他的耳廓上。容渊耐心地坐着,待她收起药瓶时,才淡淡出声:「姐姐以后,可别再见了猫就挪不开眼。」 他说着,忽然漫不经心地笑了下,话中似有所指:「外头来的野猫,可都是会伤人的。」 苏嫽似乎并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蹙着眉仔仔细细地查看着他的伤口,见血止住了才放下心来。 她将药瓶递给容渊,松了口气道:「是道轻微的划伤,但还需养几日才能见好。这几日你的饮食需格外注意些,切勿碰辛辣和鱼腥。」 容渊不置可否地听着,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却听苏嫽又说:「从明儿起,你便到我房中和我一同用饭吧。这样省的小厨房来回忙活,我也能多照看你些。」 容渊抬眼,默然无声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好。」 *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顺着窗户缝儿卷进屋里,将床边的烛火吹的一晃一晃,摇曳生姿。 「小姐怎么还不睡呀?」月枝担忧地站在床边,悄声道,「都已经丑时三刻了。」 苏嫽攥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嘆了口气道:「我睡不着。」 她一向好眠,往常都是沾了枕头便能睡着的,可今晚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总是想起白天苏瑜带来的那只野猫。 那猫睁着一双和娇娇极为相似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夜色中,看准了时机便张开锋利的爪朝她扑来。 渐渐的,它身上骯脏的皮毛好像也变得和娇娇一样,洁白如雪,柔软温热。 是娇娇么? 不,娇娇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苏嫽勐地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把被子重新往身上裹了裹,疲惫地吩咐月枝:「把蜡烛熄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是。」 月枝只好依言吹熄了蜡烛,放轻了步子退出门外,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她转身下了石阶,抬脚往后院走,谁知才走了没几步,竟撞见了容渊。 她吓了一跳,惊的顿住了脚:「陆……陆小公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睡下吗?」 容渊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卧房,问了句:「大小姐刚歇下?」 月枝点点头,嘆气道:「歇是歇下了。只是小姐今日被那只恶猫吓的不轻,也不知几时才能睡着。」 容渊仍旧盯着那间幽暗的卧房,好半晌才缓缓收回视线。他问月枝:「那位二小姐,可是和赵姨娘同住一院?」 「是呢。」月枝忿忿地咬着牙,小声嘟囔着,「等明儿个相爷回来,奴婢定要把今日的事告诉相爷,可不能让小姐白白受了欺负。」 她气唿唿地说完,朝容渊福了福身,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先回房了,小公子也早些歇息吧。」 容渊侧身给她让出路来,自己却没有回房去。他在漆黑的夜色中站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院子,往赵姨娘的檀水小院去了。 容渊今早曾去过檀水小院一次,所以倒还记得路。他绕开门口守夜的两个小厮,动作利落地从后墙翻了进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院子里的几间房都已熄了烛灯,黑黢黢的一片。他摸着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忽然瞧见夜色里,一双泛着冷光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是那只猫。 它正蹲在石阶底下,有条不紊地舔着身上脏兮兮的毛。听见有陌生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瞪圆了眼睛。 容渊站了一会儿,便大步朝那只猫走了过去,直接俯身抓住它的脖颈,将它拎了起来。 「喵呜——」 那猫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奋力挣扎着,甚至还拼命想用锋利的爪子去抓容渊的脸。 容渊面无表情地看了它一眼,没有给它再叫第二声的机会,手上勐地发力,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咔擦一声响,方才还张牙舞爪一副兇狠相的小玩意儿瞬间便在容渊手里没了气息。 趁着还没人发现,容渊提熘着那只猫的尸体,几下便攀上了旁边那间卧房的屋顶,轻手轻脚地掀开了一片瓦。 里头漆黑一片,但借着稀薄的月色,依稀能看见床上绣着迎春花的锦被,还有旁边叠起来的几件裙装。 若容渊猜的没错,这间檀水小院里最大的卧房,应该就是苏瑜的住处。 他又掀开几块瓦片,从洞口中悄无声息地跳进了卧房里头。走进些看时,床上睡着的人果然就是苏瑜。 容渊轻蔑地哼笑了一声,随手将猫的尸体丢在苏瑜的枕边。手上沾了些猫毛和脏泥,容渊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条帕子擦净了。 雪白的帕子上还洇着一大片红,是今日苏嫽用过的那条。 容渊却不觉得有什么,擦完之后又将帕子折好收了起来。他转身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再次看向苏瑜的枕边。猫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儿,被拧断的脖颈还在往外淌着血,全渗进苏瑜枕着的那只绣花软枕里。 第19页 死相狰狞可怖。 容渊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从腰后摸出一枚带鞘的短匕。这匕首是他刚逃到京城时周尧留给他的,据说是先帝曾赐给容越的东西,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容渊慢慢地拔出匕首,借着萧条的月色欣赏着刃上的寒光。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手腕轻轻转了两个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猫的一对眼珠剜下。 他用沾了血的手将那对还带着温度的眼珠子放在苏瑜枕边,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10章 火种(十) 「是她欺负姐姐。」…… 容渊回到香玉小院的时候,苏嫽房里的烛灯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 他抿了下唇,慢悠悠地走到苏嫽的房门外。正欲抬手叩门,一低头,却瞥见自己手背上还沾着好些红艷艷的血。 容渊皱了皱眉,转身退下石阶,回到另一侧的偏房。他将袖中的帕子丢进水盆里洗干净了,又将窗子开了一扇,把湿漉漉的帕子摊开来晾着。 做完这些,他便将外衫脱了,拿了件干净衣裳进了湢室。现下已是深夜,自是没有热水可用,容渊索性就着冷水擦了一遍身子,直到身上闻不见一丝血腥气,他才披上外袍从湢室出来。 外头夜色正浓,弯月如钩。 容渊随手拿了盏灯笼,不紧不慢地朝苏嫽的卧房走去。 房里的烛灯仍旧亮着。容渊将灯笼挂在一旁的廊柱上,抬手轻轻叩响了门。 「姐姐还没睡下?」 里头静默了片刻,才传来苏嫽含着几分倦意的声音。 「嗯。许是白天受了些惊吓,这会儿便有些睡不着了。倒是你,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歇下呀?」 容渊隔着窗子,望向里头那点跃动的烛火。火苗微弱地摇曳,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便要灭了。 他并未回答苏嫽的话,反倒慢悠悠开口:「姐姐若是觉得害怕,我可以在这儿陪着姐姐。」 苏嫽明显怔愣了一瞬,说话也变得慌张起来。 「不……不用。」 她确实有些害怕,但也不能让容渊在这个时候进她的屋。虽说她把容渊当亲弟弟照看,但到底男女有别,若让旁人瞧见,难免要生出许多不干不净的议论。 容渊勾起唇角,话里带了几丝轻笑:「当真不用?」 「真的不用。」苏嫽故作轻松,哄着他回屋去,「好啦,你快些回房歇着吧。记得明儿早上来我房里用早膳。」 容渊轻轻笑了声,似乎心情十分愉悦,良久才说:「好。」 他转身取下那盏来时带着的灯笼,往自己住着的那间偏房走去。 * 翌日。 苏嫽几乎是一宿没睡着。天刚透出几分亮,她就下了床,揉着青黑的眼圈喊了月枝来服侍她梳洗。 雪芽动作轻柔地在外间的圆桌上摆膳。今日的粥是她亲自煮的,用的是新鲜的红豆和莲子,煮的香软糜烂,透出一股诱人的甜香。 还未将小菜摆好,苏嫽已经打着哈欠从里屋走了出来。雪芽不由一惊:「小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昨儿个没怎么睡好。不妨事。」苏嫽倦倦地答了句,抬头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时辰还早。 她估摸着容渊应该还睡着,于是让雪芽等一下再把小菜端上来。 苏嫽看着碗中冒着热气的红豆粥,忽然想起昨日买回来的那几块枣泥山药糕容渊似乎很爱吃,便吩咐雪芽去将剩下的取来。 雪芽应下了,转身往外走。她顺手将门敞开,让清晨新鲜微冷的空气吹进屋内。苏嫽抬起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见容渊正蹲在院中的小花圃旁,神情专注,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连忙起身,唤了容渊一声:「阿渊。」 容渊闻声抬起头。见是苏嫽唤他,他便起了身,用一双幽漆的眸子望着她。 「姐姐。」 苏嫽从房里出来,下了石阶朝他走去,见他唇瓣有些苍白,眼中不免生出几分担忧,「起的这样早,可是昨晚没睡好?若是有不习惯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容渊瞧着她眼下极明显的乌青,不由得无声笑了。分明自己一夜没睡好,现在却还在关心他睡得如何。 「多谢姐姐关心。」他弯唇笑了笑,忽然转过身,指着那块小花圃问:「姐姐这花圃里种的是什么花?」 苏嫽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对这块花圃感兴趣,但还是回答了他:「是晚香玉。」 这便是晚香玉么? 容渊看着那一簇簇雪白的花瓣,蓦地想起那日替苏嫽戴耳坠时闻到的浓香。他不由疑惑道:「可是此花并无香气。」 苏嫽笑着说:「此花特别。只有到了夜晚,它才会散出浓郁的香气来,故名晚香玉。」 容渊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一花圃的晚香玉看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再问几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不稳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小丫鬟急匆匆跑来,朝苏嫽屈了屈膝,颤声禀道:「大小姐,相爷和夫人请您去檀水小院一趟。」 苏瑜不悦地皱眉:「爹爹要我去姨娘的院子做什么?」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说:「奴婢也不知,只听说……听说二小姐今早一醒,便在房中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把嗓子都喊破了。现下相爷和夫人都在二小姐房中,奴婢……奴婢只是奉命来请大小姐过去看看。」 第20页 她悄悄咽了口唾沫,又说:「相爷还说,让陆小公子跟小姐同去。」 苏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苏瑜是她的妹妹,她去探望是应当的。而容渊只是府上的客人,要他跟过去做什么? 她心中顿时有些不安。 而容渊仍旧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晚香玉,仿佛小丫鬟方才说的话和他并无关系。待转头瞥见苏嫽脸上的不安神色,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我与姐姐同去就是。」 苏嫽总觉得心里不安,但奈何是爹爹的意思,只得带上容渊去了檀水小院。 刚一进院,远远地就听见苏瑜发疯了一般的嘶喊声。 「血……血……都是血!拿远些,我让你拿远些听到没有!」 苏嫽皱着眉走进苏瑜的卧房。 「爹爹。」她朝苏行山屈膝行礼,又转向郑氏,「母亲。」 苏嫽行过礼,才侧眸看向苏瑜的床榻。阿莹跪在床边,肩膀哭的一颤一颤。她不过是想替苏瑜披件衣裳,却被苏瑜抓破了脸。 苏瑜呆愣愣地坐在床上,双目空洞无神,仿佛两潭腐烂发臭的死水。她身侧的绣花软枕上洇着大片大片的血,隔了一夜,变成干巴巴的暗红色。 苏嫽眉心一跳,吃惊地问:「这是怎么了?」 「有人杀了瑜儿的猫。」苏行山沉着脸,淡淡瞥了一眼地上被布盖起来的东西,「那人还把猫的尸体放在了瑜儿的床边。不仅如此,他甚至将那猫的双眼剜了出来……就放在瑜儿的枕边。」 赵姨娘坐在苏瑜旁边,却不敢碰她,只是一味地对着苏行山哭:「老爷,那人当真是心肠歹毒!瑜儿本就胆子小,今早一醒,睁眼便瞧见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可怕,赵姨娘蓦地止住了声音,说不下去了。 容渊原本饶有兴味地听着赵姨娘描述今早的情景,可她说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说,他顿觉无趣。 赵姨娘仍旧在哭。混杂着苏瑜疯癫的喊声,听着格外可怖。苏嫽望了一眼地上那堆东西,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行山的视线越过苏嫽,落在容渊身上。好半晌后,他才压着嗓子开了口:「有人看见你昨晚进了檀水小院。」 这话是对着容渊说的。 赵姨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尖着嗓子喊了起来:「原来是你做的!你真是好狠毒的心肠,竟想得出这样血腥残忍的法子来吓我们瑜儿……」 苏嫽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爹爹说的竟是容渊。她立刻转头向容渊望去,不安和担心从她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溢出来。 而容渊只是淡漠地抬起头,语气再平静不过。 「昨日二小姐想让那只野猫抓伤姐姐的脸。所以我杀了它。」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又说:「是她欺负姐姐。」 他昨晚做下这桩事的时候便没想过要瞒着。为此,他离开时故意在两个值夜的婆子面前露了脸。 苏嫽震惊地望了他一眼。只一眼,她便知容渊所说是真的。 她忽然想起昨夜容渊曾在她卧房门口停留过。一盏灯笼悬在她房门口摇曳不停,漆黑的影落在薄薄的窗户纸上。 「姐姐若是觉得害怕,我可以在这儿陪着姐姐。」 怪不得那么晚了他还没睡下…… 苏嫽咬着唇,心乱如麻地望着容渊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想到容渊会为了给她出气做出这样的事。且这样的手段……实在太残忍。 但说到底,他终归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 另一头,苏行山阴沉着脸睨了赵姨娘一眼。赵姨娘怔愣片刻,立刻慌里慌张地开始解释:「老爷,瑜儿也不知道那猫会突然去抓大小姐的脸。她只是惦记着大小姐喜欢猫,所以才想送一只给她。瑜儿是好心呀!」 苏行山对自己这个妾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只三言两语,他便知道她在撒谎。 他有些头疼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免有些后悔当初纳赵氏入府这件事—— 若不是数年前给祖母求药治病时曾欠了赵家几分恩情,他是定然不会纳赵氏的。 但眼下显然不是思量这个的时候。苏瑜虽然有错,但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再者,容渊此番行事,手段着实太过血腥,若不惩罚,只怕以后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只是苏行山想不通,容渊这性子究竟是像了谁——容王殿下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摇了摇头,再次将视线落在容渊身上,沉声说道:「既是你做下的事,便该领罚。跟我去祠堂领家法吧。」 苏嫽听得要动家法,急忙拦道:「爹爹,阿渊身子弱,如何能吃得消?怕是几板子下去便会要了他的命去!」 苏行山见她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只好勉强让步:「那便换成戒尺。五十下,一下也不能少。」 苏府祠堂里确实放着一把戒尺。那戒尺是用铁打的,本是苏府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用来教训嫡长子的,可苏行山膝下无子,那把戒尺就这么搁着落了灰。 苏嫽虽没挨过戒尺的打,但一想到那把铁戒尺狠狠地抽在容渊的掌心,浑身上下都跟着疼了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咬牙道:「爹爹,阿渊是我院子里的人。如今他犯了错……便该由我亲自来罚。」 容渊惊讶地抬起头。良久,他突然扯动唇角,对着苏嫽的背影绽开了一个无声的笑。 第21页 第11章 火种(十一) 「姐姐,我乖吗?」…… 赵姨娘听见苏嫽的话,立刻不满地说:「这怎么行?大小姐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气力?如何能拿得动那铁尺?」 若是寻常五十戒尺打下去,容渊那只手不说废了,也要养上两三月才能见好。但若换了苏嫽来打,那岂不是跟挠痒痒似的?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 苏行山自然明白苏嫽是心疼容渊才说了这样的话。他转念想了一想,容渊毕竟是恩人的儿子,就算要罚,也不好罚的太重。于是他也就点了头,应道:「允了。」 「老爷!您……您怎么能答应?瑜儿现在可还躺在床上呢!」 赵姨娘急的抓住了苏行山的衣袖,还想再求几句,苏行山已经冷着脸拂开了她的手。 「去祠堂。」他淡声吩咐跟来的小厮。 一行人进了祠堂,苏行山立刻命人去将戒尺取来。苏嫽忐忑不安地接过那把冰冷沉重的铁戒尺,紧紧咬着唇,望向站在她面前的容渊。 容渊仿佛没事人似的站着,见她望过来,唇角甚至还染上了几分笑。 「姐姐。」这时候,他竟是难得乖巧。 苏嫽握着戒尺的手分明在发颤,但还是咬了咬牙,提高了声音命令道:「跪下!」 容渊怔了下,轻轻蹙起眉,并未按她的话去做。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跪过谁。就连容越都没有让他跪过。 见他站着没动,苏行山不由得出声催促道:「快些。本相还有事务要处理,不能在这久留。」 赵姨娘冷笑几声,也跟着插嘴道:「大小姐是拿不动这戒尺罢?这样的事,还是让行家法的侍卫来做吧,可别累坏了大小姐的娇贵身子。」 苏嫽不得已,只得再次出声道:「阿渊,跪下。」 这次的口气与方才不同,不仅不像是命令,反而带了几分哭腔。尾音轻轻颤着,潋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她怕,她怕容渊若是再不跪下,爹爹便会叫了侍卫来强动了家法。那几个侍卫身强力壮,他的身子骨定是受不住的…… 苏嫽越想越担心,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容渊面前,放轻了声音哄他:「阿渊,这是苏府的规矩,受家法时是一定要跪的。听姐姐的话,嗯?」 容渊低垂着头,她温柔轻哄的声音就落在耳边,仿佛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一阵钻心的痒。他鸦睫轻颤,心思有些松动。苏嫽的手恰在此时落在他的发顶。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柔声说:「阿渊,乖一点,好不好?」 容渊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温声细语地哄着他,他也不知道乖这一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好。我听姐姐的。」 苏嫽这才松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温声道:「把手伸出来。」 容渊在她面前的石地上跪下,听话地伸出手,将掌心在她面前摊开。苏嫽颤抖着手将戒尺举起来,实在不忍心去看,索性闭了眼。 戒尺落在容渊的掌心,发出清脆的、骇人的声响。纵然苏嫽特意收敛了气力,但厚厚的铁尺落下去,还是免不了会疼。 苏嫽咬着牙,逼迫自己不去看容渊的手。若是看了,她定然会心疼,还如何能下得了手。 她只能颤声安慰容渊:「阿渊,坚持一下,很快就好。」 耳边很快传来容渊一贯的淡薄清冷的声音。甚至不知为何,还蕴了几分笑在里头:「好。」 铁尺一下下落下去,刺耳的声响在不算宽敞的祠堂内来回迴荡。苏嫽在内心无尽的煎熬和折磨中打完了这五十下。她睁开眼时,眼眶是红的,眼角是湿的。 她下意识地去看容渊的手,少年原本白净的掌心现下已经高高肿起,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可容渊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眼尾含着乖戾的笑,无声地朝她摆口型:「姐姐,我乖吗?」 苏嫽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脏,一滴清泪立刻从眼角掉下来。她心疼的要命,红着眼睛拉住容渊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揉着:「你先忍一忍,等回去我给你上些止痛的药,就不会那么疼了……」 「好了,打也打完了,嫽儿,你带他回去吧。」苏行山依旧沉着脸色,但声音却明显和缓了不少,「往后你要好生管教阿渊,别让他再做错事,记住了吗?」 「是。」 苏嫽答应着,起身送了苏行山出去,自己也匆忙带着容渊回了香玉小院。 一进屋,她就急急忙忙地让月枝打了一盆冷水来。她用浸满冷水的帕子去敷容渊红肿的掌心,待消了些肿,才开始给他上药。 「可好些了?」苏嫽一边上药一边柔声问。 容渊点了下头。 苏嫽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是真不觉得痛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顿了顿,又开口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替我出气。但这样的事,以后还是别做了。今日情景,实在太过血腥……」 容渊玩味地看了苏嫽一眼。 「吓着姐姐了?」 「只是有些害怕,倒也谈不上吓着。」苏嫽发觉话题偏离,连忙又将话头扯回来,「我是说,不管苏瑜再做什么,你都不要理会她。她到底也是爹爹的骨肉,你伤了她,爹爹只会罚你。」 容渊垂着眸子,视线一直落在苏嫽为他抹药的那双纤纤素手上。待苏嫽说完了,他才慢悠悠地说了句:「既然姐姐害怕,我以后不做了就是。」 第22页 苏嫽气的白了他一眼,再次强调:「我都说了,只是有一点点害怕而已,一点点!」 她生气地嘟起嘴,粉.嫩的唇盈润生动,像新採下来还沾着露水的樱桃一样可爱。容渊不由失笑,扬着唇角问:「姐姐生气了?」 苏嫽还没来得及回答,卧房的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雪芽推门进来,朝她屈了屈膝,禀道:「小姐,季姑娘来了,说是想找您一同出去转转,正在院门口等您呢。」 苏嫽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季筠声了。那日季筠声兴沖沖地来找她,她为着容渊的事没能陪她出去,今日若再拒绝,可就不好了。 于是她连忙对雪芽道:「你让她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出来。」 「是。」 容渊刚扬起的唇角又落了回去。他抿着唇,不动声色地问:「姐姐要出去吗?」 「嗯。」苏嫽一边说一边松开容渊的手,起身走向梳妆檯,「筠声约我出府,估摸着是要去逛集。这药你拿着,若觉得疼了,便喊月枝来给你上药。我傍晚前应该会回来。」 容渊侧过身坐着,看着苏嫽挑了支珠花碎玉步摇插在发间,又看着她从匣子里拿了一对红宝石耳坠。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姐姐可以带上我吗?」 苏嫽有些惊诧地转过头。她以为容渊大约是不爱逛集的,那日才走了没多久便说要回府。她怔愣片刻,才道:「我是跟季家小姐一同出去。你若跟着的话……」 不等她说完,容渊突然打断了她:「我今日刚惹了赵姨娘不快。姐姐走了,便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起身走到苏嫽身后,俯身将手绕过她的肩膀。然后飞快地拿走了她手心里那对红宝石耳坠,微侧着身子,一点一点替她将耳坠戴好。 他附在苏嫽耳边,一字一顿,不紧不慢:「若是赵姨娘来找我寻仇,阿渊该怎么办?」 苏嫽浑身打了个颤。他这么一说,苏嫽不免也开始担心起来。赵姨娘一向记仇,今日爹爹又轻罚了容渊,她心里指不定盘算着什么呢。 她想了想,估摸着以季筠声的性子,大约也不会排斥她再带上一个人,于是便点头道:「也是,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放心。既如此,你便与我一同出门吧。」 「好。」容渊乖巧地笑着,「多谢姐姐。」 他转身去拿了幕篱,与苏嫽一同出了院子。 * 「嫽儿,你快点!」 季筠声隔着老远就开始朝苏嫽招手。待她走近了些,季筠声才看清今日她身边跟着的不是月枝也不是雪芽,不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她指着容渊,惊讶地问:「这是谁呀?」 苏嫽顿了一顿,才向季筠声介绍:「这是我表弟陆容渊,如今暂住在苏府。」 季筠声听得是苏嫽的表弟,当即热情起来:「我叫季筠声,筠是竹字头那个筠,声是传得凤凰声的声。我爹爹是当朝太傅,太傅府离这儿不远,走上一刻钟就到了。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和嫽儿常到太傅府去玩呀!对了,我还有个弟弟,估摸着是与你差不多大的……」[1] 苏嫽无奈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啊啊好!」季筠声勉强止住了话,一边往外走,一边仍旧惊奇地盯着容渊看,「嫽儿,你表弟出门为何要戴着幕篱?这幕篱一向不都是女子用的嘛。」 苏嫽瞥了一眼身侧路过的几个丫鬟,待她们走远了,才低声说:「阿渊的眼睛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府里的人觉得是不详的兆头,说让外头的人瞧见了不好,我才拿了面幕篱给他戴着。这件事不要跟旁人说。」 她知晓季筠声好奇心重,若不告诉她,她一定会磨着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索性直接告诉了她。 季筠声闻言,愈发好奇了:「不过是一双眼睛,能与旁人不同到哪儿去?」 容渊一直听着季筠声叽叽喳喳,实在有些烦躁。听她这样问,容渊干脆掀起了半边纱,露出了那只紫色的眼睛,想好好吓一吓她。 「嚯!」季筠声惊的往后跳了半步,好半晌后才哆哆嗦嗦地说,「嫽儿,这……这莫不是娇娇转世了吧?你瞧啊,这颜色分明一模一样!」 「胡说什么呢。」苏嫽无奈至极,扯着她的袖子催促,「别说废话了,快走吧。记着,这件事不许对别人说啊。」 她带着季筠声和容渊出了苏府,轻车熟路地拐入长街,又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条陌生的巷子口。还未往里走,容渊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 季筠声悄悄用胳膊肘怼了下苏嫽,笑着说:「好几日没来了,可把你馋坏了吧?快走快走,若去晚了,可就喝不着他们家的招牌桂花酿了。」 进了巷子,容渊才知道她们要去的地方竟然是一家酒馆。他不由皱眉问道:「姐姐喜欢喝酒?」 他印象里,女子大多是不爱饮酒的。 季筠声兴高采烈地抢着说:「你可别小瞧了你表姐。你表姐的酒量,在京城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想当年……」 「行啦。」苏嫽见她又要打开话匣子,赶紧拉着她往楼上走。 苏嫽在二楼挑了处靠窗的雅间坐下,点了两壶桂花酿和几碟小菜。雅间里没有旁人,容渊便将幕篱摘了下来搁在一旁。 季筠声瞧见他的脸,不由得惊唿一声:「嫽儿,你表弟生的可真好看!」 第23页 她说着便要去捏容渊的脸,笑眯眯地说:「你叫我季姐姐就好。」 容渊睨了一眼她胖乎乎的小手,嫌弃地别开了脸。 苏嫽笑着说:「阿渊性子有些孤僻,不大爱和别人说话的。」 季筠声只好失望地收回手。她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这几日可把我憋坏了。过些日子表哥要行及冠礼,我娘非要我帮着她筹备,不许我出府瞎逛,好生没趣。」 「对了,」说到表哥,她便歪着头看向苏嫽,「我娘将及冠礼的日子告诉你没有?」 「没有。」苏嫽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道,「你表哥的及冠礼,我去做什么?」 季筠声立刻反驳道:「你当然要来啊!毕竟你和表哥可是定下了娃娃亲的。听我娘说,似乎想安排你们在表哥的及冠礼之后成婚呢。」 一直安静坐着的容渊蓦地抬起了眼。他看向季筠声,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她方才说过的字眼:「娃娃亲?」 第12章 火种(十二) 「小孩子是不能饮酒的。…… 季筠声笑嘻嘻地说:「是呀,嫽儿和我表哥可是自幼便定下了亲事的。」 苏嫽蹙眉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作数的。」 「怎么就不作数啦?这门亲事可是清落夫人和相爷一同定下的。」季筠声拉着她的胳膊不停地晃,「嫽儿,你不会不想嫁给我表哥吧?我还盼着你做我表嫂呢。」 表嫂? 容渊慢慢咂摸着这个新奇的词,再次冷冷瞥了季筠声一眼,冷着声音问:「清落夫人是谁?」 「你不知道清落夫人吗?」苏嫽转过头,有些惊诧地看向容渊,「扬州江家,富甲天下。而这位清落夫人便是江家的当家主母。听说早年间朝廷有难,清落夫人便捐了五十万两黄金送进国库,皇帝感激不已,当即下旨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又因她名叫清落,所以旁人便称她为清落夫人。在扬州城,她可是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呀。」 容渊这才记起周尧送他来苏府时曾谎称他从扬州城来。他皱了皱眉,轻声说:「我在家时鲜少出去走动,故而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苏嫽想起他那孤僻冷清的性子,倒也释然,便没再多问。 季筠声的话题被岔了开,她自己倒浑然不觉,反而兴沖沖地说起旁的事了。一刻钟后,小二将酒菜端了上来,她立刻兴奋地拿了杯子去倒酒。 清冽的酒香沿着空气一寸寸蔓延,实在诱人,苏嫽忙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容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杯子,默了一瞬便去喊她:「姐姐。」他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乖巧地看着苏嫽:「姐姐,我也想喝。」 苏嫽抿了口酒,笑着说:「你年纪还小,不宜饮酒。等你长大些姐姐再带你来喝。」 她的唇瓣因沾了酒而变得更加红艷娇美,像落了露水的红芍,美的灼人眼。容渊垂下眸子,声线噙着几丝喑哑:「我已经十六了。」 「那也不行。十六还是小孩子呢。」苏嫽放下杯子,温柔地摸了下容渊的头,「小孩子是不能饮酒的。」 季筠声忍不住插嘴道:「十六已经不小啦。我爹十六的时候,都娶了两个妾了。」 苏嫽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饮酒伤身,我是不想带坏了阿渊。」 说话间,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几个男人嘈杂的声音接连响起。 「哟,江兄!许久不见,你倒清减不少。」 「听闻江兄这几日正苦读诗书,连红袖楼也少去了。」 那被唤作江兄的人忙说:「苦读倒谈不上,不过是这几日府里有些事要忙。」 季筠声捏着杯子听外头那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听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听着怎么像我表哥的声音?」 她说着便起身掀开了帘子,朝外头望了一眼。 「表哥?还真是你!」 江佑闻声转过身来。起初只看见季筠声,他还有些迷迷煳煳的,待看清她身后的雅间里还坐着苏嫽,立刻睁大了眼:「苏……苏姑娘!」 苏嫽拧眉看了他一眼,语气勉强算是客气:「江公子。」 季筠声上前几步,气唿唿地扯住江佑的袖子,嫌弃地看着他衣襟上的酒渍:「你怎么跑出来吃酒了?你不是跟我娘说今日请了几位公子去落荷亭作诗吗?」 江佑一面用袖子胡乱擦着衣裳上沾的酒,一面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碰巧遇上几个朋友吗?他们拉着我来吃酒,我又不好拒绝。」 他说着又伸长了脖子去看苏嫽,满脸堆着笑:「苏姑娘好雅兴,临窗品酒,好不快哉。」 苏嫽转着手里的酒杯,微笑着说:「若论雅兴,哪儿能比得过江公子。」 「表哥,今儿难得在这儿遇上,不如坐下来一起吃点东西吧。」季筠声本着想撮合他和苏嫽的心思,一边拼命朝江佑眨眼,一边把他拉进了雅间。 季筠声掀开帘子的时候,容渊已经重新戴上了幕篱。此刻他隔着薄薄一层纱,冷眼打量着这位江公子。 他扭扭捏捏地在苏嫽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两只手不安地搅在一起,目光在苏嫽脸上乱晃,晃的容渊一阵阵地心烦。 容渊掩着唇轻咳了一声,江佑勐地惊了一下,这才注意到雅间里还有旁人,忙问:「这……这位是?」 第24页 「这是我表弟。」 江佑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幕篱,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何要戴……」 「江公子。」苏嫽扬声打断了他,将斟满了酒的杯子用力推到他跟前,「还是喝酒罢。」 言外之意,便是叫他少说些话。 「啊……多谢苏姑娘。」江佑愣愣地接过酒杯,仰脖喝了一大口。 容渊垂眸盯着他手里的酒杯,眼尾染上浓重的戾气。 姐姐竟亲自斟酒给他喝。 季筠声坐在一旁,见苏嫽一直抿着唇不说话,决意打破这尴尬的沉默,顺便再替表哥争取一下。她暗自咬了咬牙,笑着对江佑说:「表哥,听说这家酒馆新出了一种酒,名唤露痕干,也不知好不好喝。」 她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满京城的公子哥儿都知道,丞相府嫡小姐嗜酒如命,若是哪家酒馆上了新酒,不管出多少银子也要买来尝一尝的。 江佑若是顺着她的话儿将那酒买来送与苏嫽,自然能哄得她开心。 可江佑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的,仍旧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好半晌才打着酒嗝说:「这名字听着好生奇怪,哪有酒起这样的名儿的!」 季筠声气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了。 恰巧这时小二上了楼,站在雅间外头殷勤地问:「两位姑娘可要添酒?」 季筠声蹭地一下站起来,朝他招手道:「那便再添两壶琼酥酒来。我记得嫽儿是爱喝这个的。」 她存了最后一分希望,睨着江佑高声说:「反正今儿表哥请客,嫽儿你别拘束,想喝什么只管点就是。」 江佑原本迷迷煳煳地喝着酒,一听见请客二字,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大半。他摸了摸腰包,涨红着脸,极为为难地说:「实在不巧,方才请几个朋友吃酒,将银子都用完了。」 苏嫽面带微笑,「无妨。今日这酒,我请了。」 江佑立刻笑逐颜开,大着舌头说:「苏姑娘果然豪爽……」 季筠声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坐回凳子上。她想不明白,姨母是何等人物,怎么生了个儿子竟是这副德行?几两酒钱都不肯出,还要让人家姑娘请客! 容渊瞧着他这副可笑模样,唇边慢慢扯出几分冷笑。他朝雅间外望了几眼,忽然起身,对苏嫽说:「姐姐,我出去一下。」 苏嫽下意识地就要起身:「你要去哪儿?我陪你一同去吧。」 「不用劳烦姐姐。」容渊乖顺地勾起唇角,「我去寻个地方解手,很快就回来。」 他说要去解手,苏嫽自然不方便跟着,只好点了下头,温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 「好。」 容渊出了雅间,顺着木梯下了楼。他在巷子里转了转,寻到一家药铺,便推门走了进去。再出来时,手心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包。 他慢悠悠地回到酒楼,进门看见酒楼的掌柜正坐着摆弄算盘,踌躇一瞬,走到他跟前轻轻敲了下桌子。 掌柜连忙抬头,殷勤地问:「客官要喝点儿什么?」 容渊从幕篱底下伸出手,将几块碎银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字排开,唇齿间逸出几个缥缈的字音:「露痕干。」 「好嘞。」掌柜转身从架子上找了一阵,回头递给容渊一只极小的白玉壶,袖珍玲珑,观其大小,竟可藏于怀中。 「这酒难得,且又极烈,寻常人只要抿上一口便会醉的不省人事。公子若酒量不佳,可要慎饮。」 容渊极为敷衍地嗯了一声,低头将那只白玉壶藏在腰间,然后大步上了楼。 江佑仍坐在雅间里喝酒。季筠声本就不爱饮酒,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而苏嫽看着江佑这副醉醺醺的样子,也实在没兴致再品什么酒,只偶尔拿起筷子低头夹些小菜吃。 桌上的酒壶空了大半,江佑喝的兴起,迷迷煳煳地伸手去够最后一壶酒。 「这琼酥酒……味道果真不错。」他睁着一双醺红的醉眼,身子朝苏嫽倾过去,色迷迷地盯着她修长如玉的脖颈,「苏姑娘也喝一杯,如何?」 若是清醒时候,他自然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苏嫽看。可如今酒劲上来,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煳,只剩下那截白如凝脂般的玉颈。 真是好看…… 江佑看的痴了,想起与苏嫽的婚约,不由更加兴奋,甚至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着洞房花烛时的情景。 「江公子。」一道含着淡淡嘲讽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美梦。江佑打了个激灵,摇摇晃晃地抬起头,迷煳之中只看见一面白纱如瀑般垂坠在他面前。 容渊从白纱下伸出手,慢悠悠地拿走他面前的酒壶:「江公子若喜欢这酒,不妨多喝一点。」 他不紧不慢地斟着酒,一点粉末顺着他的掌心悄无声息倾落下来,轻飘飘地洒进酒里。 第13章 火种(十三)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容渊将盛满了酒的酒杯轻轻搁在江佑面前,隔着薄纱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坐回了原先的位子上。 幕篱的纱拂过江佑身侧,散开淡淡的甜香。一瞬间他竟有些恍惚,以为方才为他斟酒的是苏嫽。 他连忙胡乱抓过酒杯,咧嘴沖苏嫽笑了下,然后便咕噜咕噜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5页 「今日多……多谢苏姑娘招待。」江佑涨红着脸,嘿嘿傻笑着,话才说了一半,又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酒嗝。 苏嫽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江公子不必客气。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府了。」 她起身看向容渊,温声道:「阿渊,该回去了。」 「苏姑娘这就要回府了?」江佑听得她要走,立刻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胳膊,「这菜还没吃完呢……」 话才说了一半,腹中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江佑痛的急忙蹲了下去,死死地捂着肚子,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容渊慢悠悠地在他身侧停了下来,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关切道:「江公子没事吧?」 「没……没事,只是腹中有……有些不适。」 腹中一阵阵钻心的绞痛让江佑好歹算是清醒了些,他不想在苏嫽面前太过丢脸,只好强撑着站了起来,费力地扶着桌子,强颜欢笑道:「那苏……苏姑娘慢走,江某就不送了。」 说完,他几乎是飞一般地冲出了雅间,捂着肚子朝楼下飞奔而去。 苏嫽不由得奇怪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季筠声没好气地说:「不用理他。表哥经常这样,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 苏嫽本就不大喜欢江佑,也懒得去管他的事。她转身轻轻扯了扯容渊的袖子,柔声说:「我们走吧。」 「好。」容渊乖巧地应着,掀开雅间的帘子往外走。绣着松竹纹的布帘软软地垂落下来,他回眸瞥了一眼江佑用过的那只酒杯,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 * 回苏府的路上,苏嫽一直神色恹恹的,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她与江佑之前也曾见过几次,都是在太傅府的春宴上。那时她看江佑,觉得他不过是个略显呆板木讷的书生,无甚优点,却也没什么大的坏处。可今日酒楼一见,苏嫽只觉得此人既小气又讨人嫌。 她讨厌江佑。她才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苏嫽越想越生气,她想不明白爹爹当初为何要定下这门亲事。 这几年来,来丞相府登门提亲的名门子弟也不少,可都被苏行山一一挡在了门外,说她早已许了人家。虽说靠着这门娃娃亲,苏嫽才得以多过了几年逍遥无拘的日子,但每每想到最后她还是得嫁给江佑,她就心烦意乱。 苏嫽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摆脱掉这门亲事。她心事重重地踏进苏府的大门,刚一抬头,就看见钟寅正站在门口。他似乎已经在此处候了她多时,一见着她便说:「大小姐,老爷让您去她的书房一趟。」 苏嫽皱了皱眉,想起身上的衣裳刚在酒楼里沾了不少酒气,便说:「我要先回去换身衣裳。劳烦钟先生告诉爹爹一声,说我一会儿就来。」 「是。」 钟寅朝她行了一礼,便侧身给她让出路来。苏嫽带着容渊回到香玉小院,吩咐月枝送他回偏房去,自己则进了卧房去换衣裳。 容渊关上偏房的门,只将窗子开了道缝儿。晌午温暖的风吹落一地树影,星星点点地在窗子旁落下来。他坐在窗边的八角紫檀小桌边上,摘了头上的幕篱,从腰间取出那只装满酒的白玉壶,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小盅。 他拈着酒盅,垂眸望着晶莹透亮的酒液,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姐姐,我年纪不小了。」 容渊将酒盅放到鼻尖下,闭目深嗅,浓烈呛人的酒香一股脑地冲进他的鼻腔,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下一刻便抬手将酒盅里的酒一口饮尽。 他闭着眼,耐心地等待着烈酒在他胃里灼烧时的快感。 可这种快感并没有到来。 容渊失望地睁开眼,拎起那只白玉壶,不满地嗤了一声:「没劲。」 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拎着酒壶,又往空了的酒盅里倒酒。晶莹透亮的酒液如细流般落下来。容渊漫不经心地听着烈酒入盅的声音,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苏嫽方才在雅间里喝酒时的样子。 她喝酒时的动作极美。先是一截如雪的腕子从薄软的衣袖下探出,接着便是白如葱根的玉指将酒壶拎起。酒液入杯,未溅分毫。然后她柔软娇艷的唇瓣便轻轻贴在杯口,慢慢地抿,在杯沿处留下一片惹人遐想的红。 容渊的思绪不知不觉被那片红所占据。他停了手,将白玉壶搁在手边,忽然突发其想—— 不知姐姐醉酒脸红时,会是何种模样? 他忽然又来了兴致。 * 书房。 香炉里的檀露将将燃尽,只余一点淡的不能再淡的松针香气。 苏行山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望了苏嫽一眼,淡声开口:「坐吧。」 「是。」苏嫽应了一声,便自个儿搬了椅子在苏行山旁边坐下,笑眯眯地问:「爹爹这么急着找嫽儿过来,可是想嫽儿了?」 苏行山无奈又宠溺地搁下手里的笔,「你就在府里住着,爹爹每日都能见到你,想你做什么?但若是以后你出嫁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嘆了口气:「其实爹爹今日找你来,就是为了与你商议出嫁之事。」 苏嫽愣了愣,脸上的笑立刻散了个干干净净:「出嫁之事?」 苏行山点了点头,说:「方才太傅府送信来,说江佑再过十五日便要行及冠礼。季夫人的意思,是想等江佑行过及冠礼之后便安排你们成婚。」 第26页 苏嫽惊诧地睁大了眼,急忙说:「爹爹,我不要嫁给江佑!」 苏行山瞪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婚嫁之事,容不得你胡闹!」 他皱着眉,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和江佑的婚事,是清落夫人亲自做主定下的。当时为了给你母亲求药治病,我几乎倾家荡产,多亏了清落夫人肯出手相助。我本就欠她一份情,这门亲事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苏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说:「可是嫽儿不喜欢江佑。」 「江佑那孩子我见过几次,品性是极好的,就是性子木讷了些。」苏行山放柔了声音劝,「我已经写信与清落夫人商议过,她也贊同你们尽早成婚。但清落夫人近日来身体似乎不大好,恐怕不能亲自来京城参加你们的喜宴。」 江佑是清落夫人的独子,自幼就被託付给了季府。他的父亲是入赘到江家的,所以他便随了母家的姓。 如今的季夫人是清落夫人的胞妹,年轻时曾到京城游歷,与季太傅一见钟情,只一月后便嫁入太傅府。而清落夫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替江家多赚点银子,无暇管教儿女,便把儿子扔到了太傅府上,让妹妹替她管教。 这么些年,清落夫人年年都会託付身边亲信给太傅府送来成箱的金银珠宝,以答谢太傅府收容教导之恩,但自己却是一回也没来看过江佑。 此次江佑成亲,苏行山本想着总算能见着清落夫人了,可不曾想她又称染了病,需卧床静养。 他默了半晌,又叮嘱道:「江佑既是你未来的夫君,他的及冠礼你需得备些礼物送去才是。这几日你若得空,便去街上好好转转,挑件像样的礼物先备着。」 苏嫽咬着唇,极不情愿地说:「我才不要挑什么礼物给他。我不会去他的及冠礼,更不会嫁给他!」 她气唿唿地站起身,朝苏行山屈膝行了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你……」苏行山刚想把苏嫽喊回来,可她早已跑远了。他眉头紧皱,望着那扇没关紧的门,颓然嘆了口气。 「这些年,是我太纵着她了。」 * 从苏行山的书房出来后,苏嫽并没有回香玉小院,而是径直去了府中西南角的小花园。 这座园子是苏行山特地为李氏而建的。李氏爱花,昔年此园中种满奇花异草,每到开花时节,奼紫嫣红,芳香满园。李氏死后,这园子无人照看,日渐荒凉,杂草遍地,再不復昔日美景。 只有那处鞦韆架仍是当年模样,上头摆着的软垫,还是李氏生病时在床上一点一点绣出来的。 苏嫽穿过满园的荒凉,走到鞦韆旁,慢慢地坐了下来。她一只手抓住吊绳,将头靠在一侧的胳膊上。 「娘,我不喜欢江佑。」她望着远处不知名的蒿草,轻轻自言自语,「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他。」 她用足尖撑着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鬓边的碎发随着风飞起来,松散凌乱。 「娘……嫽儿想你了。」苏嫽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泛了红,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姐姐是哭了么?」容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他走到苏嫽身后,轻轻拉住了吊绳。他分明没有看见苏嫽脸上的泪痕,却知晓她定是哭了。容渊默了一瞬,然后便微微弯下腰,用修长的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少年的指尖凉凉的,像深冬时的雪花儿,一片片沾在她的眼睫上。 仿佛是压断树枝的最后一片雪花,苏嫽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如洪水般骤然倾泻。她蓦地转过头来,对上容渊那双像极了娇娇的眼睛,泪水更是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她红着眼睛,伸手扯住容渊的衣袖,颤声说:「阿渊……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第14章 火种(十四) 「此酒名忘忧。送与姐姐…… 她的眼圈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几颗泪珠,委屈巴巴地看着容渊。 容渊愣了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苏嫽又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软着声音商量:「……就抱一会儿。」 她仰起头,一颗泪珠子啪嗒一声砸在鼻翼,洇开一小片模煳的水渍。 容渊鸦睫轻颤,心头蓦地一软。他紧紧抿着唇,努力控制住紊乱的唿吸,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 「好。」他朝苏嫽绽开一个乖巧的笑,「给姐姐抱。」 话音将落,苏嫽立刻红着眼睛扑进了他的怀里。她侧着身,双手紧紧攥住容渊的衣裳,将头倚靠在他的身上,小声啜泣着:「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娘亲才不会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她的眼泪很快将容渊的衣裳洇湿了一大片。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带来一种黏煳煳的、奇怪的感觉。 容渊任由她哭,耐心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姐姐别哭了。阿渊会陪着姐姐。」 苏嫽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安静下来。她抬手抹了把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本是有事要找姐姐,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姐姐回来。听月枝说,姐姐闲时会去府中花园小坐,我便一路寻到了这里。」 苏嫽用力吸了吸鼻子,尽量使声音平稳下来,「你有事找我?」 容渊点了点头,从腰间取下一只小巧的白玉酒壶,俯身递到她手边,「今日听季姑娘说,姐姐喜欢饮酒,我便调了一壶酒送与姐姐。」 第27页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盅,「姐姐心情不好,不如尝尝阿渊亲手调的酒可好?酒是最能解忧消愁之物,姐姐喝了这酒,或许心情会好些。」 苏嫽接过白玉壶,拎在手里掂量着,撇撇嘴道:「只有醉酒之人才能忘忧。可我又不会喝醉。」 嘴上虽这般说着,但她还是拿起酒盅给自己斟了一杯,顺口问道:「这是什么酒?」 容渊弯下腰,轻柔地拿过她手中的酒壶,替她将手里的酒盅慢慢斟满。 「此酒名忘忧。」他脸上带着乖顺的笑,「送与姐姐。」 苏嫽晃了晃酒盅,只闻到一股清甜的桃子香气。她不由皱了眉,有些嫌弃:「这酒闻着很像春宁楼的桃子酿。好没意思,寡淡的跟水似的。」 容渊笑了笑,「姐姐先尝尝。」 苏嫽蹙着眉端起酒盅,慢吞吞地抿了一口。她素日最爱饮酒,尤其钟爱烈酒。而眼前这盅酒闻着便是一股甜味,并非她所喜欢的味道。但这酒毕竟是容渊亲手调的,她不愿让容渊不高兴,所以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尝了一口。 凉酒入喉,清淡的桃子甜香在口中一寸寸蔓延。温柔的果香将酒的干涩尽数化解。苏嫽放下酒盅,很中肯地评价道:「这酒很特别。」 她边说边将酒壶递还给容渊,喉间却突然一紧。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温柔至极的酒剎那间变了性子,如烈火般烧向她的喉咙。 苏嫽蹙着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脸颊滚烫。此刻她才明白,那股桃子的甜香不过是道伪装。 她自诩酒量极佳,就算是京城最有名的烈酒三两春,也能连饮三盏而面不改色。而眼前这盅酒,她不过只抿了一口,头就晕的厉害,五脏六腑仿佛着了火似的,火辣辣地灼烧着—— 三两春和这酒比起来,简直就如同清水一般。 苏嫽迷迷煳煳地撑着脑袋,一只手软绵绵地拉住吊绳,眼前几乎天旋地转。 「这……这酒……」 她连话都说不全了,漂亮的羽睫有气无力地颤动着,滤出一片斑驳的碎影。 容渊俯身看着她,唇角浮起乖戾的笑:「姐姐醉了。」 「我才没有醉……」苏嫽嘟着嘴反驳,然而下一刻,她就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身子软绵绵地靠在吊绳上。 容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苏嫽醉的彻底,容渊的手刚一覆上她的肩膀,她就迷迷煳煳地转了个方向,径直栽进容渊的怀里。 她软软地拽着容渊的衣襟,口中断断续续地嘟囔着:「唔……我还要喝……」 容渊不由失笑,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嫣红的脸颊,慢悠悠地说:「这酒是世间至烈之酒,姐姐尝一口便罢了,喝多了是要伤身的。」 说起这调酒的方子,还是他从容越那里学来的。容越对酒极为挑剔,寻常买来的酒是碰都不肯碰的,唯独只喝一种他自己调制的酒。容渊无意中见到过几次,实在好奇,便问容越:「爹爹,这是什么酒呀?」 容越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这是世间至烈之酒,你年纪还小,可千万碰不得。」 后来他长大了些,才知这酒是容越当年成亲的时候娘亲送给他的礼物。就连调酒的方子,都是娘亲亲手所写。 以烧酒做底,再以七种烈酒为辅,最后加一滴琼露,便可将酒的烈性彻底催发。只一口,品尽人间极乐。 这方子里大多都是寻常之物,唯有「琼露」,据说天下难寻。 容渊将那只苏嫽用过的酒盅拿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转了几圈,就着她淡红色的唇印抿了一口剩下的酒。烈酒滚进他的喉咙,一寸寸烧过去,他慢慢地品着其中滋味,忽然有些好奇,娘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只可惜……他这辈子大约都无法知道了。 容渊放下酒盅,再次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她趴在他怀里睡的正酣,鼻翼上的泪珠被脸颊的温度烘干,留下一片浅淡的痕迹。他用指节轻轻摩挲着苏嫽有些发烫的脸,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他与苏嫽都失了娘亲。 但他的处境却与苏嫽大不相同。苏嫽还有苏行山疼爱,还有苏府的富贵荣华,而他,一无所有。 容渊盯着苏嫽压在他胸前的云髻,突然恶作剧似的伸出手,慢悠悠地将她发间的那支翡翠簪子拔了下来。乌黑的髮丝瞬间如瀑般散落。容渊用指尖勾着她柔顺的髮丝,绕在手上兴致盎然地把玩着。 「姐姐。」他压低了声音喊她,尾音慵懒,「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姐姐。只有姐姐会关心我。」 他将苏嫽的头髮拨到一旁,露出雪白的脖颈,新描的虞美人娇艷欲滴。容渊慢慢凑过去,贴在她耳后悠悠低语:「姐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阿渊不管的,对不对?」 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苏嫽和江佑的亲事,眸中骤然浮现出一丝狠戾。 「姐姐不要嫁人好不好?」他露出伤心的表情,语气委屈至极。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姐姐不想嫁给江佑,是不是?不如……我替姐姐杀了他吧。」 温热的酒气酥酥麻麻地洒在苏嫽的后颈,她蹙着眉转了下身子,仍旧扯着容渊的衣裳睡着。 容渊默了片刻,才惋惜地嘆了一声:「险些忘了,姐姐是不喜欢见血的。」 第28页 他恹恹地直起身子,随手将苏嫽的乌髮拢好,笨拙地挽成一个松散的髮髻。虞美人沿着苏嫽白皙的脖颈肆意盛放。容渊垂眸看了一眼,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蹭了下花瓣的一角。 一抹红染上他的指腹,熟悉的花香与酒气混在一起,颓靡又诱人。 容渊深深地嗅了一口,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浓烈得快要令人窒息的香气。他一只手将那只方才拔下来的翡翠簪子重新插回她发间,慢慢地凑近她的后颈。他的薄唇慢悠悠地贴上那朵虞美人,一寸一寸地碾过它的花瓣。 殷红的花汁将容渊有些苍白的唇染成艷丽的绯色,他舔了下唇,露出餍足的神情。苏嫽在他怀里动了下,细眉紧皱着,口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呓语。他又坐了一会儿,便伸手将苏嫽轻轻从怀里推开,柔声说:「姐姐累了,阿渊带姐姐回去歇息吧。」 苏嫽依然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容渊露出乖顺的笑来:「姐姐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他一只手扶住苏嫽的腰,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抱了起来。 他一路抱着苏嫽,顺着一条偏僻的小路回到了香玉小院。雪芽连忙从院子里跑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姐姐只是喝醉了。」他抱着苏嫽进了卧房,将她轻轻放在软榻上,「去煮些解酒汤吧,等姐姐睡醒了起来喝。」 雪芽盯着他抱着苏嫽的手,几次欲言又止。小姐如今还未出阁,他竟这样明目张胆地抱着小姐回来,若让旁人瞧见,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闲话。 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委婉地提醒道:「男女授受不亲,小公子不该这样抱着大小姐回来的。」 容渊替苏嫽将被子盖好,又替她将床边的薰香点燃,才转过身来,无辜地看向雪芽。 「姐姐一直将我当作亲弟弟一样照顾。姐弟之间,还需计较这些吗?」 雪芽愣了愣,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容渊伸手掖了掖被角,又道:「姐姐这里有我照顾着,你去准备解酒汤吧。」 雪芽看了一眼躺在软榻上的苏嫽,她仍旧闭着眼睛,不知何时才会醒来。她默了一瞬,心想一直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只好暂且答应下来,转身离开了卧房。 容渊坐在苏嫽的床榻边,垂眸盯着香炉里的香灰。白色的灰一层层地铺落下来,堆成小山,像掺了灰的雪。 他极有耐心地看着那些香灰,安安静静地等着。 第15章 火种(十五) 「姐姐好眠。」 苏嫽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她费力地撑着床榻坐起来,脑袋仍有些晕乎乎的。 「姐姐醒了?」容渊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见她醒了,便端了解酒汤递到她面前,「先喝碗解酒汤吧。」 听到解酒汤三个字,苏嫽脑袋里模煳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在花园里喝了容渊送来的酒,便醉成了这般模样。 在此之前,她可从未喝醉过。 苏嫽仔细回忆着那酒的味道,不由得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她兴致勃勃地拉住容渊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阿渊,我还想再喝一杯。」 容渊勾起唇角,好心提醒道:「姐姐方才可只抿了一口,便醉成了这个样子。」 「我……」苏嫽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你就让我再尝一点嘛!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口味的酒呢。」 容渊默了一瞬,才说:「不是我不给姐姐喝。是此酒太烈,多饮伤身。若姐姐实在想喝,需得隔三日方可再饮。」 再者,琼露难得,他身上也就只有一小瓶,还是逃出边关那晚匆忙中从容越的营帐里带出来的。 想起容越,容渊不免有些分神。苏嫽见他发怔,便又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小声商量:「那你要答应我,三日后再调酒给我喝,好不好?」 容渊停顿半晌,像是故意在吊她胃口似的,过了许久,才慢慢扯出一个乖顺的笑:「自然可以。不过作为交换,姐姐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什么事?」 「以后姐姐出府,都要带着阿渊。」他眨了眨明澈的眸子,神色天真又纯稚,「总在府里待着好生无趣,我也想跟着姐姐到外头去转一转。好不好?」 苏嫽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便爽快地答应了:「好。」 「多谢姐姐。」 容渊唇角压着笑,将手中的碗又往前递了递,柔声说:「姐姐喝完解酒汤,再多睡一会儿吧。不然一下午都会没精神的。」 苏嫽也觉得头仍有些痛,便点了点头。她接过碗,皱着眉将解酒汤喝完,将碗搁到一旁的矮桌上。 容渊替她把碗收了,又帮她将帘帐放下来。苏嫽侧身躺着,一截白花花的手臂从绣着海棠迎春的锦被下探出来,软软地搭在榻沿上。淡青色的软纱覆在上头,拂着她腕上的银丝绞花细镯。 容渊站在榻边,盯着那截纤细的腕子,喉咙有些发干。他往后退了几步,静静等着,直到帘帐里传来苏嫽睡熟时均匀的唿吸声,他才抿了下干涩的唇.瓣,哑声道了句:「姐姐好眠。」 * 临近傍晚,日光渐微。窗外渐渐起了风,不多时竟落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一滴一滴敲打在房檐。苏嫽迷迷煳煳睁开眼,伸手拨开帘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第29页 月枝听见动静,连忙从里屋快步跑了过来。 「小姐醒了?」她一边将苏嫽从榻上扶下来一边说,「方才老爷派人来传话,说外头下着雨,让小姐晚上在自己房中用膳,不必去正厅了。」 「知道了。」苏嫽漫不经心地应着,弯腰穿上鞋子,走到窗子边上看着外面的雨。 京城已许久不曾落雨。今日这雨却下的不紧不慢,缠绵辗转,就连砸在石地上的响儿都是温温柔柔的。 苏嫽将窗子又推开了些,唿吸着湿润沁凉的空气。凉意使她清醒了不少,酒劲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身子舒缓下来,苏嫽这才想起她中午还没有吃东西,就这么稀里煳涂地睡了大半个下午。她拿起桌上的凉茶凑合着喝了一口,侧过身子去喊月枝:「月枝,我有些饿了,你帮我拿些点心来吧。」 「是。」月枝应着,正要出去,外头却有人叩响了门。 「嫽儿,是我。」季筠声欢快的声音夹杂着清脆的叩门声从门外传来。 月枝听出是季筠声的声音,便上前开了门,笑着将她迎进屋里:「外头下着雨呢,季姑娘怎么过来了。」 季筠声将手里的伞收起来放在门口,笑着说:「我见你们院子里头没人,就自个儿进来了。」 她进门便上前拉住苏嫽的手腕,快活地说:「难得下了雨,不如我们去水芸池赏荷如何?」 水芸池是京城有名的荷花池,据说那里的荷花景乃天下一绝,尤其下雨时观赏,更是别有一番韵味。听闻早年间先帝在时,便最爱在雨天去水芸池饮酒赏荷,还曾亲自题写匾额,悬于池心的亭子上。 苏嫽也曾去过水芸池几次,不过都是在天晴的时候去的,看到的景致虽好,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听季筠声这么一说,她也有了几分心动,便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她转身去床尾的架子上拿了伞,与季筠声一同出了卧房。路过偏房时,苏嫽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她的视线落在那扇半掩着的镂花窗上,缓缓停住了脚。 季筠声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苏嫽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今儿阿渊跟我说,他总在府里待着闷得慌,想多出去走动走动。不如我们把他也带上,可好?」 季筠声笑着说:「自然好。我可喜欢你表弟啦。他生的那么好看,眼睛也漂亮,皮肤白白嫩嫩的,捏上去一定很软。」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惋惜地嘆了口气,「可惜呀,我看他似乎不大爱搭理我。」 苏嫽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她收了手中的伞走到偏房门口,轻轻叩了下门,柔声唤:「阿渊,我和筠声要去水芸池看荷花,你要不要与我们同去呀?」 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须臾,房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容渊戴着幕篱站在门口,修长的手指拈起白纱的一角,抬眼看向苏嫽。只一瞬,他的视线便从苏嫽的脸上转到她手中攥着的那把油纸伞上。 容渊脸上慢慢浮现出乖巧的笑,说:「姐姐相邀,我自然要与姐姐同去。只是我房中没有伞。」 他垂眸看向苏嫽手中的伞,语气纯稚的像个小孩子:「我可以与姐姐同乘一伞吗?」 「当然可以呀。」苏嫽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这间偏房许久没人住,里头的东西难免有缺。等得空我让月枝去库房给你取几把伞来。你若还缺什么旁的东西,一併告诉月枝就好。」 「多谢姐姐。」容渊松开手,薄纱随着冷风落下,掩去了他唇边一抹极难察觉的笑。他关上偏房的门,走到苏嫽身边,轻柔地拿走她手中的伞,在她头顶撑开:「我来替姐姐撑伞吧。」 他虽只有十六岁,个子却已比苏嫽要高出许多。那柄纤弱的油纸伞被他攥在手中,稳稳撑在头顶,将雨丝严严实实地挡在外头。 季筠声有些羡慕地看着,感慨道:「你表弟真好。不仅生的好看,性子也好。不像我弟弟,整日顽劣胡闹,只会给我添乱子。」 苏嫽一面往前走一面笑着说:「阿稹还小,难免贪玩些。等长大了就好了。」 水芸池建在京城北边,离苏府有一段距离。今儿又下着雨,走的比往日要慢些,寻常两刻钟的路程今日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 雨势渐小,苏嫽便让容渊收了伞,继续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却被一个穿着黑衣褐靴的男子拦了下来。他冷着声音说:「今日有贵人在此赏荷,不喜别人打扰。几位请回吧。」 苏嫽讶异了一瞬。她从前来此赏荷时,也曾见过不少贵族子弟,却从未听过有谁敢端出这样大的架子,竟要一人独占满池花景。 她不由问道:「是何人在此?」 那人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却隐约多了几分警告:「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凭他是谁,难道这水芸池被他买去了不成?」季筠声不服气地瞪着他,「我偏要进去。你让开!」 男子不悦地皱起眉,粗糙的大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他压低了声音再次警告:「你别不识好歹……」 「谢荫,让她们进来吧。」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从水芸池的方向传来。那语调慢悠悠的,男子的态度却转瞬之间变得恭敬起来。 「是。」谢荫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收起脸上的不悦,侧身立在一旁给他们让出了路。 第30页 苏嫽不由得有些好奇他口中那位贵人到底是何身份。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越过谢荫,一眼便看见了那座闻名天下的水芸池。 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粉红的花瓣乌压压铺了满池。池子四周围着雕花栏,一座木板桥贴着水面直通到水中央的亭子边上。桥边站着个人,见她们走过来,立刻迎上前去,笑着说:「陛下请你们过去呢。快去吧。」 「陛……陛下?」苏嫽吃了一惊,声音不由有些发颤,「陛下在亭中?」 「是呢。老奴是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王顺福,今日陪陛下一同出宫赏荷。方才陛下吩咐,让老奴将二位姑娘带过去,老奴便在此候着了。」 王顺福笑了笑,又催促道:「你们快些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苏嫽有些紧张,季筠声倒是丝毫没有畏怯之意,反倒兴奋地说:「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皇帝陛下呢。嫽儿,我们快进去吧。」 苏嫽无法,只好跟着她往亭子的方向走。容渊不紧不慢地跟在苏嫽身后,时不时扫一眼前方不远处的亭子,眸中忽地闪过一丝冷冽的寒意。 杀死爹爹的人就在亭中。 木桥不长,没走几步路便到了亭子口。楚安帝坐在石桌旁,两个身穿华裙的妃子陪侍在他身侧。苏嫽和季筠声连忙向他行礼:「拜见陛下。」 「起来吧。」楚安帝温和地笑着,待看清她们的样貌,神色顿时又和蔼了许多,「原来是季太傅家的姑娘。去年宫里的贺岁宴,朕见过你一次。」 他视线一转,看向旁边的苏嫽,很快便露出慈爱可亲的神情:「不愧是苏丞相的掌上明珠,这些年出落的愈发好了。朕记得三年前贵妃的生辰宴上,你还只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如今也出落成万里挑一的美人了。」 苏嫽忙低头道:「多谢陛下夸奖。臣女不敢当。」 楚安帝吩咐一旁的侍女搬两个锦墩来给她们坐,转头时才瞥见苏嫽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戴着幕篱静静地站着,并未向他行礼,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仿佛不存在一般。 楚安帝不由得微微皱眉,出声问道:「他是什么人?」 第16章 火种(十六) 「姐姐,我的衣裳湿了。…… 苏嫽听得楚安帝问起容渊,连忙解释:「回陛下,这是臣女的表弟陆容渊,如今在臣女府上暂住。今日是随臣女一同来此处赏荷的。」 楚安帝的视线慢慢落在那面挡住容渊面容的幕篱上。他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他为何戴着幕篱?朕还从未见过京中有男子戴这东西。」 苏嫽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万万不能让陛下知道容渊异瞳之事。大楚皇室向来最忌讳这些,若让陛下看见容渊的眼睛,只怕会立即下令将容渊的眼睛剜出来。 她抿着唇,正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楚安帝,身后的容渊却替她开了口。 「面容有疾,不能见风,故用幕篱遮挡。」 苏嫽顿了顿,连忙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此次来京城,便是为了寻医医治,只是一直不见好。」 她侧身拉住容渊的手,小声轻斥:「阿渊,快向陛下行礼。」 「不必了。」楚安帝摆了摆手,「在宫外不必有这么多规矩。你也坐吧。」 侍女很快又搬了一个锦墩过来,容渊挨着苏嫽坐下,透过白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安帝。 他穿着鸦青绣云纹的常服,衣摆垂落在亭中石地上。一个侍女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替他捶着腿,片刻不敢松懈。 坐在楚安帝右边的妃子一边替他剥着碟子里的葡萄,一边看向苏嫽,眉目温柔:「许久不见嫽儿了。府中近日可好?」 「劳贵妃娘娘挂心,府中一切都好。」 玉贵妃笑着说:「如今不在宫中,就不必唤我贵妃了。」 苏嫽有些侷促地抬起头,改口唤道:「姨母。」 玉贵妃和她母亲李氏是亲姐妹,两人年纪只差半岁,就连名字也极为相似。 姐姐名檀玉,妹妹名檀珠。 取的乃是「美玉明珠」之意。 李氏女子皆是容貌上佳的美人。昔年宫中重阳秋宴,李檀玉红裳一舞,令楚安帝深深痴醉。从此长伴君侧,二十余年,盛宠不衰。 说起来,苏行山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坐上丞相之位,多多少少也沾了些李家的光。 李檀玉让身边的侍女给苏嫽斟了酒,温声道:「我记得你是爱喝酒的。这酒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苏嫽连忙接过酒盅,「多谢姨母。」 楚安帝望了她一眼,笑道:「这孩子是个能喝酒的。可惜她父亲是一点酒也碰不得。朕上次不过让丞相饮了三杯,他便醉的不省人事了。」 说话间,亭外忽地起了一阵风。雨势突然转急,如瓢泼一般倾泻在池面。碧色的荷叶被雨珠子砸的一晃一晃,玉碗荷的花心里盛满了清透的雨。 苏嫽侧眸望着一池娇荷,暗自赞嘆水芸池雨荷之景果然不负天下一绝的盛名。亭上四角悬着铜铃,发出阵阵清响。似穿透了天地间浩荡的雨声,清脆透亮,宛如仙乐。 楚安帝不由感嘆道:「雨中赏荷,果然别有一番韵味。朕记得父皇在的时候,常常带着朕和皇弟来此处散心。只可惜……如今父皇和皇弟都不在了。只留下朕一个人,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第31页 李檀玉柔声安慰:「容王殿下英年早逝,臣妾知道陛下心里难受,但也要保重龙体才是。这几日您日夜伤怀,人都瘦了不少。」 容渊不屑地在心底冷笑了几声。日夜伤怀?怕是每晚都躲在被子底下偷着笑吧。 容王戍守边关多年,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容王一死,便再无人可威胁到他的帝位。而那晚他率铁骑突袭容王营帐时,又特地用了西洲死士的装束,不仅将罪责全部推给了西洲,更可以此为由对西洲发难。 一石二鸟,天衣无缝。 现在却又装出一副舍不下兄弟之情的嘴脸。 真是噁心至极。 楚安帝慢慢捏紧了面前的酒盅,沉声说:「那个西洲王,仗着西洲地势易守难攻,一直不把咱们大楚放在眼里。整日派兵骚扰边关百姓不说,如今竟敢出动死士暗杀朕的亲弟弟。朕已派兵十万征讨西洲,此次定要让西洲王给朕一个说法!」 李檀玉敛眸替他将酒斟满:「陛下圣明。」 苏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酒,一直没有插话。她虽是爱说话的性子,但也知晓在皇帝面前不能多话。言多必失,若哪句触了天子逆鳞,没人知晓后果如何。 但季筠声却是个管不住嘴的。李檀玉话音刚落,她立刻忿忿地说道:「陛下早该给西洲点苦头吃了。不然他们也太嚣张了!最好是能将西洲一举攻占,把他们宫殿里的宝贝全都抢来,还要让西洲王对大楚俯首称臣,那才解气呢!」 侍立在亭口的王顺福闻言,眉头轻皱,婉言提醒道:「季姑娘,这是在陛下跟前,可要慎言吶。」 她方才的话虽是肺腑之言,但却有教皇帝做事之嫌。若楚安帝计较起来,就算她是当朝太傅的女儿,怕也难逃责罚。 苏嫽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替她捏了把汗。季筠声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告罪:「陛下恕罪,是臣女失言了。」 楚安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朗声大笑:「你说的没错。要让西洲王跪在朕的脚下俯首称臣……那才解气。」 他抬手将王顺福唤到跟前,随手从腰上摘下一块玉佩,吩咐:「这块玉佩,赏给季姑娘了。」 王顺福应了一声,捧着玉佩递到季筠声跟前。楚安帝笑着,看着她接过了玉佩,又温声说:「季太傅教女有方,待明日上朝,朕也要好好嘉赏他。」 季筠声连忙低头谢恩:「臣女多谢陛下赏赐。」 她攥着玉佩重新坐下来,悄悄松了口气。得亏陛下性子温和,没有与她计较。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若再见到陛下,还是少说些话为好。 亭中一时寂静下来,只余雨声与铃响。过了两刻钟,谢荫进了亭子,恭敬禀道:「陛下,宫里传消息来,说礼部尚书冯大人有急事求见陛下,正在御书房候着。」 楚安帝点了点头:「朕这便回宫。」 苏嫽连忙拉着容渊起身,站到一旁给楚安帝让出路来。楚安帝搭着李檀玉的手站起来,刚迈步往前走,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陛下!」王顺福连忙搀住楚安帝,「陛下没事吧?」 跪在楚安帝脚下的宫女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陛下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跪着给楚安帝捶了大半个时辰的腿,膝盖疼的厉害,刚才不过是悄悄挪动了一下,不想正好压到了楚安帝的衣摆。 楚安帝回头睨了她一眼,脸上堆出温和的笑:「无妨。」 他拂开王顺福的手,大步往前走,路过谢荫身边时,朝他递了个眼色。 雨仍旧在下。 李檀玉撑着伞,与楚安帝一同进了停在池边的车轿。临行前她再三叮嘱苏嫽,要她得空去她宫里坐坐。 苏嫽含笑答应下来。 她目送着楚安帝的车轿走远,随后也离开了水芸池。 玉碗荷在细雨的浸润之下愈发娇美,柔软的花瓣挨挨挤挤地铺了满池。只是无人看见,深碧色的圆叶之间,露出了一截粉色的宫裙。 * 回到苏府时,雨依然未停。 容渊撑着伞将苏嫽送到卧房门口。苏嫽拂了拂衣裳上沾着的水,转头柔声说:「这伞你先收着吧。今日下着雨,你出来走动也不方便,等下我让月枝把晚膳送到你房里去。」 容渊垂眸应了声好。 苏嫽推开卧房的门,正要进去,忽然听见一声极小的猫叫。 「喵呜——」 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着便十分可怜。 苏嫽立刻顿住了脚,低头寻了几圈,发现石阶旁边的草堆里竟缩着一只小猫。它身上沾满了脏泥,浑身脏兮兮的,可怜巴巴地缩在草堆里。 苏嫽心里一软,连忙俯下身,用一只软帕裹住它的身体,将它抱了起来。 容渊瞥了一眼猫爪上的泥,出声提醒:「姐姐,它身上很脏。」 那条帕子没法将小猫全部裹住,它的两只泥爪露在外头,不停地乱蹬,把苏嫽的衣袖全都弄脏了。 苏嫽却没怎么在意,她低着头,细心地用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小猫身上的脏污,说:「外头的雨下的这样大,它也不知道在那儿躲了多久,身上的毛全湿了,怪可怜的。」 她一只手抱着猫,一只手推开门,朝屋里喊:「雪芽,你去打一盆温水来。再拿几条干净的帕子。」 第32页 雪芽应声从屋里跑出来,看见苏嫽怀里的猫,吃惊地问:「小姐这是从哪儿捡了只猫回来?」 苏嫽笑着说:「就在门口的石阶底下捡的。许是外头没人养的野猫,不知怎么竟熘进咱们府里来了。」 小猫在她怀里轻轻挣扎了下,伸了伸爪子,又喵呜喵呜地叫唤起来。 苏嫽轻轻捋顺着它身上的脏毛,又叮嘱道:「顺便去小厨房盛碗羊乳来。它应该是饿了。」 容渊攥着伞站在雨中,看着她欢快地抱着猫进了屋,又急急忙忙地从匣屉里翻出干净柔软的帕子垫在它身下。 他眸中突然多了几分恹恹的神色。 姐姐才看了这只猫不过几眼而已,便开始一心围着它转了。 容渊慢慢咬紧了唇。半晌,他突然露出得意的笑。他攥着手中的伞柄,忽然手腕一偏,伞面上积攒的雨尽数洒在他身上。 雨水冰冷入骨,顺着衣领的缝隙,滑向他的肌肤深处。容渊重新打直了伞,露出无辜又可怜的神情,「姐姐,我的衣裳湿了。我有些冷,可以在姐姐的屋子里坐一会儿吗?」 第17章 火种(十七) 「不许跟我抢姐姐。」…… 苏嫽正站在榻边忙活着,闻言转身,见他的衣裳果然湿了大半。他的头髮也沾了雨,湿发一绺一绺地贴着脸颊,发尾不断有水滴下来。 容渊抿着唇,鸦睫低垂,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模样实在可怜。苏嫽心疼地皱起眉,上前将他拉进屋里:「怎么会淋成这样?你先坐着,我叫人给你拿件干净的衣裳过来。」 容渊在软榻上坐下,侧眸睨了一眼趴在身侧的小猫。它身上的脏水被苏嫽擦干了不少,隐约露出原本干净的毛色。此刻它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软褥上,用爪子抓着身下的帕子玩儿。 容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衣裳,眸色愈发恹恹。 头上忽然覆下来一块柔软干净的棉巾。他怔愣片刻,慢慢抬起头。苏嫽弯着腰站在他面前,温柔耐心地替他擦拭着头髮上的水。 「得快些擦干才行,不然会着凉的。」 容渊眼睫颤了下,很快低下头去:「多谢姐姐。」 「小姐,羊乳好了。」雪芽推门进来,把手里的白瓷小碗递给苏嫽。她看了一眼软榻上的小猫,犹豫着问道:「小姐是打算留下它吗?」 娇娇死后,苏嫽再也没养过猫。苏行山几次提起要买只新的猫儿给她,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雪芽知道,她是怕想起娇娇,心里难过。 苏嫽一只手接过瓷碗,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小猫软乎乎的身体,唇角微扬:「它能出现在这里,也算是与我命中有缘吧。」 她用指尖蹭了蹭小猫的耳朵,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说:「就叫它岁岁吧。岁岁年年,安康无虞。」 岁岁蹬了蹬腿,小爪子拼命挠着,挣扎着想去喝她手里端着的羊乳。 苏嫽站起身,把碗递给一旁的容渊,柔声说:「你帮我餵一下岁岁好不好?我去给你找件衣裳来。」 「好。」容渊乖巧地笑,「姐姐去吧。」 苏嫽拿起门口的伞,和雪芽一起走了出去。卧房的门关上的一剎那,容渊脸上的笑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看了一眼手里盛着羊乳的碗,又看了一眼趴在他旁边的岁岁。这小东西好像完全不怕生人似的,看见碗到了他手里,又开始努力地往他腿上爬。 容渊伸手将岁岁拎到腿上,把碗放到它面前。岁岁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碗边,还没来得及舔到一口羊乳,碗就被容渊飞快地拿走了。 岁岁歪着脑袋,不满地瞪着他。 容渊捏着小碗,当着岁岁的面,慢悠悠地喝着羊乳,直到碗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儿才停下来。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将空碗丢到岁岁旁边,低声警告:「不许跟我抢姐姐,记住了吗?」 岁岁伸出爪子扒了下空空如也的碗,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它又将小脑袋探了过去,可怜兮兮地舔着碗底。 苏嫽拿着衣裳从外头进来,看见岁岁面前的空碗,不由失笑道:「看来它确实是饿坏了,这么快就喝完了。」 岁岁不满地喵了一声。 苏嫽把空碗递给身后的雪芽,吩咐她再盛一碗来。她将怀里抱着的干净衣裳递给容渊,温声说:「先去里间把湿衣裳换下来吧,别着凉了。」 「好。」容渊起身接过衣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进了里间。 里间并不宽敞,略显狭窄的空间里只摆着一把琴和几卷古谱。容渊四下打量了一番,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开始解腰间的系带。 苏嫽轻软的声音忽然从里间外传来:「阿渊,你要不要先沐浴?你身上淋湿了,先沐浴会舒服些。水已经备好了。」 容渊放在腰间的手顿了顿,唇边很快浮起一抹浅浅的笑。他出声问:「我可以在姐姐这里沐浴吗?」 「自然可以。外面雨还大着,你若是走回偏房去,身上又要淋湿不少。」 容渊默了一瞬,抱着衣裳走了出来。 「叨扰姐姐了。」 苏嫽笑着摇了摇头,引着他往湢室的方向走,「我是姐姐,照顾弟弟是应当的。你不必这样客气。」 容渊回头望了一眼那张琴,问道:「姐姐会弹琴?」 「不会。」苏嫽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柔声解释,「那是我娘的琴。娘亲在世时最爱弹琴,闲暇时也曾教我拨几个音。只是我性子贪玩,总静不下心来学。」 第33页 李檀珠未出阁时,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那时在京城,无人不知李家双姝姿容绝世。当年李檀玉曾红裳一舞艷绝天下,而李檀珠亦曾以一曲贺春光技惊四座。 想起娘亲,苏嫽有些难过,但顾着容渊在旁边,她很快收敛思绪,温声说:「快进去吧,等下水要凉了。」 容渊点点头,顺从地走进湢室。苏嫽帮他从小柜子里拿出干净的棉巾,搭在一旁的木架上。她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温度,柔声叮嘱:「换下来的湿衣裳放在那边的柜子里就好。若有什么缺的,就喊姐姐,姐姐给你拿过来。」 苏嫽叮嘱完这些,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她转身朝床榻的方向走去,想着去看看岁岁,方才忙着照顾容渊,都没怎么顾得上它。 才走出没多远,湢室里便传来容渊的声音。 「姐姐。」他出声唤她,声音听起来怯怯的,「我有些怕黑。姐姐可以在外面陪我待一会儿吗?」 苏嫽愣了愣,转身折返回去。外面天色幽暗,乌云沉密,雨声不绝。湢室里只点着一盏烛灯,映出微弱的光亮。 确实有些黑。 她轻轻靠近门边,柔声问:「要不要再添几盏灯?」 「不用。我会很快洗好,姐姐……可不可以陪我说会儿话?」 听着容渊的声音,苏嫽几乎能想像到他此刻抿着唇垂眸说话的样子。她心里一软,轻声安抚道:「好。阿渊不用怕,姐姐就在外面。」 湢室里这才传出些水声。 苏嫽站在湢室门口,想起方才容渊似乎对那把琴很感兴趣,便借着这话题说:「阿渊喜欢听琴吗?红袖楼有位琴姬,琴艺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你若喜欢,改日我带你去。」 零零落落的水声中传来容渊低沉的回应:「好。」 苏嫽默了一瞬,正想寻些别的话说,忽然听见一道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响。 声音是从床榻的方向传来的。 她蹙眉看过去,扬声问:「出什么事了?」 「小姐,是……是岁岁不小心把装着羊乳的碗打翻了。瓷片碎了一地,岁岁不知怎么也跟着从床上摔了下来,好像……好像被瓷片割伤了!」雪芽惊慌失措,声音里都带着颤抖。 苏嫽眉头紧皱,忙说:「你先把岁岁抱到床上去,我现在就过来。」 她转过身,对着湢室匆匆忙忙地说了句:「阿渊,岁岁好像受伤了,我得去看看。」 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容渊抬起脸,原本带着浅笑的眸子此刻染满恹戾。他盯着湢室的门,声音极轻,却咬牙切齿:「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和我抢姐姐吗?」 容渊恹恹地将一只手臂搭在浴桶边上,湿淋淋的水啪嗒啪嗒地顺着胳膊的线条往下掉。他抿着唇,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湢室里转悠,最后停留在他方才换下的那件湿衣服上。 那件衣裳就搁在浴桶边的柜子里,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他随身带着的那把短匕就塞在它的下面。 视线再往上移,他看见柜子的顶端摆着一只青花瓷瓶。里面插着几枝水仙,清香四溢。沐浴时闻着,格外舒心。 容渊忽然有了主意。 他慢慢笑起来,起身离开浴桶,伸手将那只花瓶从柜子上拿下来。他把花瓶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把它摔到地上。 瓷瓶磕到地上,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很快便成了一地狼狈的碎片。 容渊弯下腰,从一地狼藉里仔仔细细地挑了一块看起来最锋利的瓷片,又不紧不慢地回到浴桶里。 湢室外很快传来苏嫽关切的声音:「阿渊,是什么东西摔碎了吗?你有没有受伤?」 容渊没有答话,他右手捏着那块瓷片,正耐心而专注地端详着自己的左手。 割哪里好呢? 他认真思索。 「阿渊?你有没有事?」苏嫽的声音又近了几分。 容渊捏着瓷片在左手掌心上比量了一下,似乎不太满意,又将手背翻过来。 「还是割手背好些。」他眸中燃着愉悦的火焰,低低笑起来,「这样姐姐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的伤。」 锋利的瓷片割破他的肌肤,渗出细密的血珠。容渊又割了几下,便扔掉手里的瓷片,抬手从衣裳下面摸出了那把匕首。 苏嫽已经到了门口。她叩了几下门,担忧地问:「阿渊?你没事吧?」 「姐姐先别进来。」 容渊低着头,将匕刃对准那道细长的伤口,又划了几刀。血疯狂地往外涌,容渊的眸中亦映着疯狂的血色。 他把匕首收进鞘里,重新塞回衣裳底下,然后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那匕刃比瓷片不知锋利了多少倍,原本只是一道极浅的轻伤,这会儿却已经是皮翻肉绽,血流不止。 苏嫽又敲了几下门,迟迟得不到回应,一时心急如焚。她咬了咬牙,试探着推了下门:「阿渊,我要进去了……」 门闩没搭上。苏嫽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门,一进去就看见一地碎裂的瓷片。她脚尖一缩,「这是怎么弄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容渊,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愣在了原地。 水面上浮起的热气笼在容渊身侧。他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水珠顺着肌肤的线条缓缓滚落。漂亮诱人的锁骨肆无忌惮地裸.露在外。 第34页 他一只手软绵绵地搭在浴桶边上,黏稠温热的血顺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往下滴。窗外惊雷乍响,闪电划破天际。 借着那一瞬亮如白昼的光,苏嫽看清了。 他的手在流血。 容渊抬起头,脸色苍白,唇色如雪。他缓缓扯动唇角,虚弱地说:「姐姐,我受伤了。」 第18章 火种(十八) 「我会乖乖的,做姐姐的…… 苏嫽疾步走过来,连声音都是颤的:「怎……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容渊低垂着眸子,「是我不小心将柜子上的花瓶弄倒了,去收拾的时候被瓷片割伤了手背。」 「不是让你有事就喊姐姐吗?这些碎瓷片这样锋利,屋里又黑,你不该乱动的。」 她心疼地捧起容渊的手,细眉紧皱,匆忙从怀里拿出一条帕子搭在他手上,「你先忍着些,我马上拿止血的药过来。」 苏嫽顾不上满地的碎瓷渣,转身飞奔出去,很快拿来了止血药和细纱布。那条白绢帕已经染了不少的血,可鲜红的血还是不停地从容渊手背上的伤口往外涌。 「别动,我帮你包扎一下。」 她动作慌乱,却又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容渊轻轻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的可怕,眼尾却压着笑意,「多谢姐姐。」 「谢什么谢?」苏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纱布在他手背上轻柔地打了个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立刻喊姐姐过来。不要自己胡来。」 「可是,我……没有穿衣裳。若是贸然叫了姐姐进来,怕唐突了姐姐。」容渊的鸦睫仍旧低垂着。 苏嫽一愣,这才想起此刻他身上未着一物。怪不得方才他特地说了声「姐姐先别进来」。想来是赶在她推门进来之前匆忙躲回浴桶里的。 她的视线不由微微下移了几寸,一眼瞥见少年浸在水中的身体。他细白的手腕搭在浴桶边上,身子微微前倾,坚实紧緻的胸.膛被温水洗出诱人的光泽。 苏嫽的脸上腾地烧起一层热气。 她匆忙背过身去,有些心猿意马:「你……你换好衣裳就出来吧。我包扎的不好,等下让雪芽帮你重新包扎一遍。」 说完,她便步履匆匆地跑出去了。 容渊将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放到眼皮底下细细端详着。她包扎的确实很潦草,纱布缠的歪歪扭扭,最后打的那个结更是丑的不像话。 容渊盯着那个结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笑起来,低声自语:「谢谢姐姐。」 * 京城连着几日暴雨不止。 苏嫽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拿着一团毛线球逗岁岁玩。红色的线球滚到地上,岁岁立刻扑过去,用爪子将球推的远远的,再飞快地追上去。 月枝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这小傢伙倒是闲不住,爪子上的伤还没好呢,就活蹦乱跳地到处跑。」 岁岁用牙咬住一端散开的线头,龇牙咧嘴,自己在地上和线球团成一团。 苏嫽被它逗笑了,她起身将岁岁抱起来,轻轻揉着它的脑袋:「好啦,都玩了一上午了,你也该歇歇了。」 她把岁岁放在膝上,伸手拿起装着羊乳的碗,用银匙舀了一勺餵它。 岁岁望了一眼角落里的毛线球,很快就将它抛在了脑后,乖巧地趴在苏嫽膝上,美滋滋地享受着香甜的羊乳。 容渊推门进来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他眼中暗了一瞬,随即恢復了常态。 「姐姐。」他如往常那般喊她。 苏嫽偏过头,有些讶异:「你怎么过来啦?还没到换药的时辰呢。」 「我一个人待着无趣,便想来姐姐这里坐坐。」容渊看了一眼舒舒服服窝在她膝上的岁岁,语气慢慢放缓,「若是叨扰了姐姐,我这便回去。」 「怎么会?」苏嫽笑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地方给他坐,「你来的正好。方才筠声派人递了帖子过来,说红袖楼新来了一位绾绾姑娘,今日开宴献艺,问我要不要一同去看看。听说她弹得一手好琴,技艺高超,可与当年的第一琴姬相较。你想不想去?」 容渊看了一眼窗外,今日难得雨小了些,甚至隐约有些见晴的意思。他默了一瞬,在苏嫽旁边坐下,伸手捏了捏岁岁的耳朵,应了声:「好。」 岁岁喵了一声表示抗议,甩了甩脑袋挣开容渊的手。它换了个姿势,仰着小脑袋悠哉游哉地等着苏嫽餵下一匙。 容渊蹙起眉头,轻轻哼了一声。他轻柔地拿过苏嫽手中的碗和银匙,朝她乖巧地笑:「那姐姐去梳妆吧。我替姐姐餵它。」 「好。多餵它一些,它今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也该饿了。」 苏嫽叮嘱了几句,便起身走到梳妆檯前坐下,唤了月枝来替她梳头。 岁岁被迫挪到容渊的膝上。它警惕地瞪着容渊,身子崩的紧紧的,俨然一副防御之态。 容渊舀了一匙浅浅的羊乳,送到岁岁嘴边。岁岁仍旧瞪着他,一动不动。 容渊有些不耐烦,眸中浮现出一抹戾气。他重新舀了一匙,再次送到岁岁跟前。 「快喝。」他不悦地催促。 岁岁对他这种强硬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满,倔强地缩了缩脖子。苏嫽望见这副情景,不由失笑:「它似乎很怕你。」 她起身走过来,弯腰拿过容渊手里的银匙,柔声说:「岁岁乖,喝掉它好不好?」 第35页 岁岁喵喵地叫起来。 苏嫽无奈地嘆了口气,只好将匙里的羊乳倒在手心里。这次岁岁立刻欢快地凑了上来,伸出粉.嫩的小舌头飞快地舔舐着。 容渊余光瞥见苏嫽白皙的手,不由微微一怔。她的手背弯成好看的弧度,掌心盛着一汪羊乳,轻轻晃动。 他盯着那汪白乳,口干舌燥。 岁岁很快将那点羊乳舔的干干净净,又用软乎乎的身体蹭着苏嫽的手腕。苏嫽又倒了一点羊乳在掌心,动作耐心而温柔。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苏嫽转过头,见是季筠声来了,忙说:「你怎么过来啦?我才派人把回帖送回去,这会儿估摸着还没送到太傅府呢。」 季筠声笑道:「本来是瞧着外面雨大,所以才派了人送帖子过来。可后来我看雨小了不少,也懒得等了,就跑到苏府来找你啦。」 她惊奇地看了一眼苏嫽膝上的岁岁,「这就是上次抓伤你的那只猫?」 苏嫽一愣,有些发懵:「上次?」 「是呀。你忘啦?」季筠声伸手指了指她的锁骨,「你锁骨上现在还留着疤呢。」 一说到锁骨上的疤,苏嫽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她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容渊,支支吾吾地说:「啊……是。」 容渊侧眸望向她,神色有些不解。那道疤明明是他咬的,怎么就变成岁岁抓伤的了? 他入府的时候,可还没有岁岁呢。 季筠声大大咧咧地将岁岁拎起来,使劲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我看它性子乖顺的很。偏你上次还说它性子野,不肯抱出来给我看。难不成是怕我拐了你的猫儿?」 容渊慢慢明白过来,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 那日是他咬伤了苏嫽。可她却对别人说是只野猫抓伤的,没有提及他一分一毫。 姐姐是想护着他。 他对她那样凶、那样狠,她非但不怨,竟还护着他。 苏嫽闻言,却更加慌张。她那时不想生事,所以随口撒了谎。若事情传到爹爹和母亲耳中,只怕又要为了容渊的去留而争吵一番。 野猫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 那时候她的院子里,就只有一个容渊。 而现在那只「野猫」正坐在软榻上,仰着脸朝她露出无辜的笑。 「姐姐。」他压低了声音,嗓音里含着隐约的笑意,「姐姐说的那只野猫,是阿渊吗?」 苏嫽攥紧了衣袖,只得轻声对他解释:「我随口一说而已……」 季筠声只顾着逗猫,并未听见苏嫽和容渊的窃窃私语。容渊便胆子更大了些,又往苏嫽身边靠了靠,低声说:「我知道姐姐留下我是因为娇娇。那日在小厨房,我听见了的。」 苏嫽浑身一颤,有些艰涩地开口:「你是因为这个才咬我的?」 被人当作一只猫的替身,任谁知道了都会不高兴吧。 苏嫽心乱如麻,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承认,当初留下容渊,确实是因为他那双像极了娇娇的眼睛。 可是又不止如此。 她那个时候,是有几分心疼在里头的。 少年跪在窗下的阴影里,脸颊清瘦,身子如摇摇欲坠的枯叶。那副情景,她后来时常想起,心里总是一阵一阵的疼。 苏嫽沉默许久,终于张了张嘴,说:「其实我留下你并不全是因为……」 「没关系。」容渊突然笑了笑,倾身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只要姐姐喜欢,我会乖乖的,做姐姐的猫。」 他的唿吸酥酥麻麻地落在耳根,苏嫽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全烧了起来,热流涌遍她的四肢百骸。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季筠声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岁岁一边望过来。 「没什么。」苏嫽强装镇定,起身离开软榻,「我们何时出发?我让人去备车。」 「不急,等雨小些再走吧。我派人去红袖楼问过了,要过了晌午才开宴呢。」季筠声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岁岁的小爪子,「这猫儿真可爱。你在哪里买的?等过几日,我让我爹爹给我也买一只。」 苏嫽站在水盆前,一边就着早上剩下的冷水净手,一边说:「是捡的。」 「捡的?」季筠声有些吃惊,但很快释然,「怪不得你会被它抓伤。外头捡来的猫,性子是要野些。」 「起初是有些顽劣。」容渊突然开口,他望向苏嫽,唇角慢悠悠地漾开一抹笑,「不过现在它已经很听话了,姐姐说是不是?」 第19章 火种(十九) 「用不用姐姐陪你?」…… 苏嫽浸在水里的手微微颤了下,她勉强稳住心神,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敷衍着应了句:「嗯,是乖了不少。」 岁岁蜷在季筠声的臂弯里,伸长了爪子拼命去扒拉她耳上坠着的的宝石耳坠。季筠声连忙松手将它丢到地上,颇为心疼地摸着自己新买的耳坠,嘟囔道:「这可是我前几日新买的,花了好几十两银子呢,可不能让你碰坏啦。」 苏嫽连忙顺着她的话将话题岔开:「这坠子的样式倒很别致。」 季筠声笑嘻嘻地说:「那是自然。这是宝琅阁今年最时兴的样式,据说红袖楼那位新来的绾绾姑娘也爱戴这个呢。」 说起红袖楼,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跑过去拉住苏嫽的手臂,说:「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今日红袖楼的客人一定很多,若去晚了,只怕没好位子坐。」 第36页 苏嫽笑着点了点头,「好,我让人去备轿。」 府里的下人很快将车轿备好。苏嫽和季筠声先进了轿子,容渊最后进来,坐在轿内摆着的一张小凳上。 红袖楼的门口已停了不少车轿,来往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进了一楼的正堂,只见窗前立着几面绣花鸟的屏风,前头摆着一张琴,两侧珠帘萦绕,柔纱曼舞。靠前的几张桌子旁皆已坐满了人,苏嫽只好挑了张稍稍靠后的位子坐下。 季筠声望了一眼四周的人,不由感嘆:「幸好来的早,若等过了晌午再来,怕是连位子都没有了。」 红袖楼是京城有名的歌舞宴乐之地。那位昔年曾名动一时的第一琴姬,便是出自这鼎鼎有名的红袖楼。只是那位琴姬一曲了后便销声匿迹,此后十几年,红袖楼再无一人可接替她第一琴姬的位子。 而今日这位绾绾姑娘,据说是红袖楼花了大价钱从别处请来的。听闻她一曲可引百鸟齐鸣,琴艺精湛丝毫不逊于当年那位京城第一琴姬。消息才送出去没几天,来红袖楼打听消息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苏嫽唤来小二点了些酒菜,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位绾绾姑娘露面。容渊坐在她旁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客人。他的视线在堂内扫了几圈,最后落在不远处的一个青衣男子身上。 那男子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圆桌旁,和苏嫽的位子之间隔着好几桌客人,但容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季筠声的表哥,江佑。 江佑背对门口坐着,身旁靠着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两人腻腻歪歪黏在一处,江佑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女子时不时地掩唇娇笑。 容渊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半晌,他站起身,「我去帮姐姐看看,方才点的酒菜怎么还没上来。」 苏嫽点了点头,柔声叮嘱:「戴好幕篱,小心些。」 容渊乖巧地笑:「我知道的,姐姐放心。」 季筠声撑着下巴,看着容渊的背影,眼里流露出酸熘熘的羡慕:「你们家阿渊真好,又听话又体贴。不像我家阿稹,一天到晚只会瞎闹腾。」 苏嫽莫名地想起出门前容渊凑到她耳边说的话。她的脸又烧了起来,一股燥热在心头徘徊辗转。苏嫽连忙垂下眸子,胡乱敷衍道:「阿稹也很好的。」 容渊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的柜檯前。他就站在江佑的身后,可江佑一门心思扑在那女子身上,并未注意到容渊。 小二很快迎上前来,殷勤地问:「客官要点儿什么?」 容渊道:「方才点了些酒菜,一直没送过来。」 小二忙说:「客官等一等,我这就去催。」 容渊淡淡地「嗯」了一声,站在柜檯前耐心地等着。江佑和女子调笑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江公子惯会哄人的。嘴上说着喜欢我,可今日来这里,还不是为了看那位绾绾姑娘的?听说绾绾姑娘不仅琴艺高超,人长的更是倾城绝色,我可比不上她。」 江佑大手揽住她的腰,哄道:「那绾绾哪能比得上你半分?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喜欢听曲,才带你来这儿的嘛。」 他借势靠近了些,竟大胆地将手伸进那女子的衣裳里揉搓着,坏笑道:「莹莹可别生我的气呀。我们今晚……可还有正事要办呢。」 吴婉莹作势要推开江佑的手,反被他一把握住。她佯嗔道:「这儿这么多人呢,江公子何必这样心急。」 江佑低笑道:「好,不急。等今儿晚上……」 「客官,您要的酒来啦,菜还要等一会儿。您坐哪一桌?我先把酒给您送过去。」小二端着两壶酒大汗淋漓地从厨房跑出来。 容渊没答话,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酒,转身便走。小二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位客人好生奇怪。分明是个男子,却戴着女儿家才戴的幕篱,与他说话他也不应。 小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去忙着招唿其他客人了。 容渊回到桌前,将酒壶放在桌上,余光懒懒地瞥向门口。他方才回来时故意从几张桌子中间穿了过去,正好经过江佑面前。 果然,连一刻钟都不到,江佑就腆着笑脸绕到苏嫽的桌前,拱手行礼道:「苏姑娘。表妹。」 苏嫽一听见江佑的声音,顿时一点饮酒听曲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勉强回了一礼:「江公子。」 季筠声惊讶地看着他:「表哥,你也是来看绾绾姑娘的?」 江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我是被几个朋友拉到这儿来的。他们盛情相邀,我也不好拒绝。」 又是这番说辞。 苏嫽心里冷笑几声,懒得搭理他。 江佑见她不说话,便厚着脸皮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方才无意中看见你表弟,我便寻过来了。上次在酒楼,我多饮了些酒,在苏姑娘面前失态了。还望苏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酒壶替苏嫽斟酒,「今日这顿我请了,也算是给苏姑娘赔罪。」 「不必了,怎敢让江公子破费。」苏嫽冷冷抬眼,伸手将酒壶按在桌上。 江佑忙说:「苏姑娘这话就是见外了。姨母已经和我母亲商议过,待我及冠礼一过,便安排我和苏姑娘的婚事。马上就要做夫妻了,苏姑娘跟我这样客气做什么?」 第37页 他自以为说了甜言蜜语,满面温存地握住酒壶,顺势将手覆在苏嫽的手背上。 容渊眸中瞬时一冷。 他那只手,刚刚才碰过别的女人。 苏嫽脸色一僵,用力打开江佑的手,怒骂道:「登徒子!谁要和你做夫妻!」 她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江佑的手背都被打的泛了红。他愣愣地看着苏嫽,有些没反应过来。 江佑一直以为女人都是爱听好话的。方才那话他更是说的极尽温柔,言语间满是温存之意。若是旁的女人听了他这样说话,早都软了心肠,怎么偏苏嫽这样油盐不进的? 他心疼地揉着自己泛红的手背,心想:马上就要把她娶进门了,摸一下她的手怎么了?再说了,谁让她的手生的那么好看。以前每次见到苏嫽,他都要偷偷盯着她的手看上好一会儿。 如今他与苏嫽婚期将近,他便想着摸一次也不打紧,才大胆了一回。 江佑心里这样想,但面上却不敢显露。他讪讪地揉着自己泛红的手背,小声嘟囔:「是我唐突了,还请苏姑娘恕罪。」 苏嫽气的不轻,几乎咬牙切齿:「婚约一事,江公子不必再提。我与江公子的婚事,我自会想办法退掉。」 江佑愣了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苏姑娘要退婚?」 季筠声也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嫽儿,你这是气煳涂了?这是两家长辈亲自定下的事,怎么能说退就退。」 一阵轻柔婉转的琴声忽然从珠帘后响起。人群随之沸腾起来,欢唿叫好声绕樑迴荡,与琴音交杂在一处。苏嫽不再说话,抓起酒杯斟了一杯酒,仰脖喝完,转头去看珠帘后端坐在琴前的那位绾绾姑娘。 江佑的脸色愈发难看,僵着身子又坐了一会儿,才黑着一张脸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季筠声有心想劝一劝苏嫽,可见她偏着脸,朱唇紧紧抿着,显然心情极差,便也不好再开口。 一桌三个人,唯有容渊心情极好,他不紧不慢地替苏嫽将空了的酒杯斟满,才抬眼看向绾绾。 她穿一件素白罗裙,裙摆铺开一地。素手轻拨琴弦,婉约的曲调从指下流淌而出。似莺啼婉转,水瀑溅石。 可苏嫽却已无心听琴。她细眉微蹙,漠然地听着一道又一道精妙的琴音从绾绾的指尖倾泻而出。一曲弹毕,四周的人皆起身拍手叫好,只有她仍一动不动地坐着。 季筠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嫽儿,我们回去吧。」 「好。」苏嫽将最后一杯酒饮尽,面无表情,起身往外走。 人群陆陆续续地开始散了。容渊跟在苏嫽身后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临上车时,他忽然停住了脚。 苏嫽掀开车帘,柔声问道:「怎么了?」 容渊微微低着头,有些为难地说:「姐姐,我有样东西落在里头了。姐姐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是件很重要的东西,我想回去取一下。」 苏嫽点了点头,容渊便转身往红袖楼走。才走出没多远,身后的车帘又被掀了起来。苏嫽温柔的声音从碧色的车帘后传来:「用不用姐姐陪你?」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容渊回头沖她笑,很快转过身,进了红袖楼里头。里面的客人已散了大半,江佑和吴婉莹却还坐在那儿没有离开。 他慢悠悠地在门口停下。 吴婉莹红着眼睛,似乎刚刚哭过,江佑将她揽在怀里,正轻声哄着。 容渊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江佑揽在吴婉莹腰间的那只手上。 方才他是用哪只手碰的姐姐来着? 容渊摸着袖里藏着的匕首,蹙眉思索。 第20章 火种(二十) 「这样的脏手也配碰姐姐…… 江佑哄了吴婉莹好一会儿,才勉强让她止住了哭。 吴婉莹红着眼睛,恨恨地搅着手里的帕子,「所以你早就定亲了是不是?亏你当初把我从凝香楼里赎出来,说会娶我,还说要疼我一辈子……原来全都是骗人的!」 江佑低声下气地哄着她:「我没骗你呀。以你的出身,本来就坐不得正房之位。我原先赎你出来,就是想等娶了妻之后再挑个好日子将你纳进府里。等日后,我再求了娘亲,将你抬做平妻……」 吴婉莹闻言,撒泼似的又哭了起来:「我才不要听这些!你当初说过只疼我一个人的,现在却又要娶别的女子为妻。我怎么能甘心!」 江佑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泪,无奈道:「别哭了好不好?我和苏姑娘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两家长辈一起做的主,抵赖不得。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娶她?京城谁不知道丞相府的嫡小姐嗜酒如命,一个女儿家,没点正经样子,都是被苏相爷打小惯出来的。若不是有丞相府给她做靠山,谁愿意正眼瞧她?」 容渊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听着。听到此处,他眸中暗了一瞬,几乎冷笑出声。 凭你也配瞧不上姐姐? 容渊冷哼一声,绕过江佑,从另一侧走回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前头。桌上喝空的酒壶还没来得及收,他将一张木凳从桌子底下拖出来,弯腰拾起上面丢着的一方白帕子。帕子上洇着一片淡淡的红,像洗不净的血。 这帕子是他方才离开时故意留在这儿的,为的便是能寻个由头再次回到红袖楼里。 容渊把帕子折好收起来,这才转身向江佑走去。他轻轻拍了拍江佑的肩,声音低沉,甚至有些阴恻恻的:「江公子,姐姐有话要我转告你。」 第38页 江佑吓得一激灵,连忙松开揽着吴婉莹的手。他不知容渊看没看到他与吴婉莹的亲密之举,心里愈发惴惴,额上也跟着落下汗来。 「什……什么事?」 容渊微微转头,瞥了吴婉莹一眼。 吴婉莹立刻识相地站起来,一面笑一面解释:「我与江公子只是朋友,今日碰巧在这儿遇见,便闲话了几句。我……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江佑忐忑不安地看着容渊,一颗心七上八下。苏嫽才说了要退婚,这会儿能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容渊伸手敲了敲桌面,「这里不方便说话。江公子且随我来。」 他带着江佑穿过正堂,进了红袖楼的后院。这处后院平时几乎没什么人走动,只有客人要解手时才会让小二带路过来。眼下客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店里的人都在忙着收拾酒盏空盘,后院里更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容渊在一面院墙前停住脚,转身看着江佑。 江佑不安地抠着手指盖儿,思绪百转千回。有什么话不能亲自对他说?莫不是女儿家抹不开脸面,才特地託了旁人转告? 他愣了一阵,禁不住一阵窃喜:难道苏嫽后悔了?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说要悔婚,想跟他道歉? 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意起来。他就知道苏嫽是不敢退婚的!就算相爷素日里再怎么惯着她,这婚事也由不得她这样胡来。再者,江家堂堂扬州首富之家,他娘又于朝廷有恩,连皇帝都要给江家几分薄面,难道相府还敢驳了江家的面子不成? 他甚至想着,有江家给他撑腰,就算苏嫽知道了他与吴婉莹的事也不打紧。娶妻当日抬妾进门又不是什么没脸面的事,旁人做得,他江佑怎么就做不得? 江佑越想越洋洋得意,脸上的惴惴之色尽数褪去,反而底气十足地抬起头:「有什么话,让你表姐亲自来与我说。道歉这样的事,托旁人来做可没什么诚意。」 话音将落,他肩上突然挨了重重一拳。江佑吃痛惊唿出声,脚下一阵踉跄,容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狠狠推到墙上。 「你……你做什么?」江佑惊恐地瞪大了眼。肩膀上一阵阵剧痛传来,他的骨头几乎散架。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少年郎,竟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容渊攥住他的右手腕,将他的手掌抬过肩膀,摊开抵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他另一只手攥着一柄锋利的短匕,刃上泛着清冷的寒光。 容渊慢悠悠地用匕刃在江佑的手指上比量了一下。江佑吓得浑身发颤,两条腿抖成筛糠,连话都说不全了:「你……你……」 容渊抬眼,不紧不慢地问:「方才是这只手碰的姐姐?」 江佑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呆愣了一瞬,颤颤巍巍地点头。 容渊嗤了一声,眼中满是厌恶:「这样的脏手也配碰姐姐?」 他慢慢将匕刃抵在江佑的指节上。一股凉意渗进江佑的肌肤,瞬间蹿遍他的全身。 江佑吓得几乎尿出来,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你要干什么?我……我娘可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你要是伤了我,江家不会放过你的……」 容渊根本没把他的哀号听进耳朵里。他盯着江佑发颤的手指,神情悠闲,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他才徐徐开口:「四根指头都碰到了。」 凉飕飕的声音灌进江佑的耳朵,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兜头砸下。他颤着声喊:「你……你是个疯子!」 「把眼睛闭上。若敢睁开,后果自负。」容渊懒得理会他,仍旧冷着声音。 巨大的恐慌压迫着江佑。他几乎无法唿吸,只好艰难地点头,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眼前这人就是个疯子。而疯子,是不会把他的话听进去的。 容渊又停了一会儿,才伸手把头上的幕篱摘下来丢到一旁。那是姐姐的东西。不能被这畜生的血弄脏。 他很快重新看向江佑,没再犹豫,手起匕落将四根指头齐齐斩断。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灰色的石墙上。江佑发出悽厉的哀嚎,双腿一软,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容渊嫌弃地将那几根滚落到脚边的断指踢到一边。他掏出帕子胡乱擦了下匕首上的血,睨了一眼地上昏过去的江佑,冷声道:「以后离姐姐远些。」 不远处的正堂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有人闻声追过来了。容渊冷嗤一声,拾起幕篱重新戴上,没费多少力气就从院墙上翻了过去。院墙外是一条偏僻的死胡同,容渊快步走出去,一眼望见苏府的马车还停在红袖楼门口。 他缓了缓步子,换上一贯的乖顺笑容,朝马车走过去:「姐姐,我回来了。」 * 傍晚,夕阳西落。 苏嫽从红袖楼回来就一直坐在窗前发呆。岁岁窝在她旁边的软垫上,用小小的牙齿咬着上头的绣线。很快它就玩腻了这块没意思的垫子,便又跳到苏嫽的膝盖上去,用小脑袋蹭着她的胳膊,想让苏嫽拿毛线球给它玩儿。 若是往常,苏嫽一定会拿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耐心地陪它玩,再让雪芽端碗香甜的羊乳过来。 可现在苏嫽没心情。她满脑子都在想和江佑的婚事。 方才在红袖楼,她说要退婚并非一时气话。可如今细细想来,要退掉这门婚事确实并非易事。 第39页 要么说动爹爹,写下退婚书送到扬州江家去,要么想个法子让清落夫人主动提出退婚。 苏嫽嘆了口气,这两个法子,显然一个都行不通。爹爹顾念着清落夫人昔年的恩情,自然不肯先开这个口。至于清落夫人那头,她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说动她。 苏嫽心烦意乱,将腻在她怀里的岁岁拎出来放到一旁,低声说:「岁岁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岁岁不满地喵了几声,歪着脑袋盯着矮桌上摆着的空瓷碗。 苏嫽只好无奈地吩咐雪芽去盛羊乳。雪芽前脚刚出房门,容渊便进了屋。他手里拿着一只白玉壶走过来,轻声说:「上次的酒我又调了一些。只是不知姐姐如今还喜不喜欢了。」 苏嫽见了酒,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她朝容渊笑笑,温声道:「谢谢阿渊。」 她拿起一旁扣着的酒盅,慢慢倒满酒,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她没有把酒一下子咽下去,而是含在口中用舌尖慢慢搅动,再一点一点滚进喉咙。 她盈润的朱唇沾了酒液,像饱满诱人的红樱桃。白皙的手捏着酒盅一下一下轻轻晃动,晃的容渊的心也跟着颤。 他喉结微滚,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雪芽端着盛好的羊乳进来,放在矮桌上。容渊瞥见那一碗雪白的羊乳,熟悉的燥热感再次卷上来。 他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 苏嫽慢吞吞地放下酒盅,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这次她倒是没有立刻醉倒,不过头还是有些晕。 她将手肘撑在桌上,揉着太阳穴,晕乎乎地看向容渊:「唔,我头有些晕,想睡一会儿……」 容渊扶着她在榻上躺下来,替她盖好被子,声音轻柔:「好。姐姐睡吧。」 苏嫽迷迷煳煳地合上眼睛,很快便睡了过去。容渊轻手轻脚地将帘帐放下来,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偏房,容渊立刻进了湢室,用冷水洗了一遍身子。冰冷的水勉强压下了几分燥热。 容渊穿上里衣,在榻边坐下来,拿了块布细细擦拭着那柄沾了血的匕首。暗红的血在眼前晃动,他不知不觉想起苏嫽那瓣沾了酒的红唇。娇艷的唇瓣在他脑海中慢慢放大,他似乎能清晰地看见水珠是如何在她的唇上滚动,又是如何以旖旎诱人的姿态滑进她口中。 容渊蓦地攥紧了手中匕首。他闭着眼深唿吸了几口,慢慢松开手,将匕首胡乱塞进枕头下面,自己倒头躺下。 他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发烫。 容渊心烦意乱,索性转过身去,强迫自己入睡。睡着了,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了。 许是白天有些疲累的缘故,容渊很快睡着了。梦里,他看见苏嫽半倚在榻上,帘帐不知被谁扯了下来,零落的纱散了一地。 而他正躺在苏嫽的怀里,手抱着她的细腰,头枕在她丰盈的雪峦上。 苏嫽的掌心里盛着一汪浅白的羊乳。她微低着头,把手送到他唇边,纤细的手指轻轻勾着他的下巴。 他便借势倾身过去,用唇一点点吻过她的玉指。然后埋头,慢慢地舔.舐着她掌心里的羊乳。 「阿渊真乖。」他听见苏嫽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热气吹的他耳根一阵酥.麻。 燥热卷上他的脸,他的后颈亦一片通红。 容渊勐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他浑身是汗,脸颊滚烫如同被火烧过,口干舌燥,嗓子哑的厉害。 容渊喘.息片刻,扶着胸.口,抬眼看向窗外。天还没黑透,云层下隐约露出月亮的影子。 原来是场梦。 他烦躁地皱起眉。 第21章 火种(二十一) 「那姐姐喜欢阿渊吗?…… 苏嫽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揉了揉脑袋,掀开被子坐起来。榻边的小圆桌上摆着一盏凉茶,她端起来喝了,这才清醒了不少。 苏嫽不得不承认,容渊调的酒是她喝过的所有酒中最烈的一种。纵使昨日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醉,还是耐不住头昏,竟就这么迷迷煳煳地睡到了天亮。 难不成容渊所说的「忘忧酒」,竟是这么个解忧的法子? 苏嫽不由失笑。 她在榻边坐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穿好衣裳,走到水盆前弯腰洗脸。门忽地被人推开,雪芽匆匆跑进来,满脸焦急地说:「大小姐,江公子出事了!」 苏嫽直起身子,拿棉巾擦着脸上的水,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江佑出事了?」 昨儿个不还好好地在红袖楼听曲儿吗?怎么今日就出事了? 雪芽用力点了点头,「是方才太傅府传来的消息,说是江公子昨日在红袖楼遇了歹徒。两人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那歹徒竟用刀把江公子的四根手指都砍断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那几根断指已经流了一地的血,红袖楼的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江公子抬去医馆。眼下江公子已经被送回了太傅府,只是人还昏睡着。」 苏嫽吓了一跳。她昨日离开红袖楼时,江佑还好好的。怎么转眼的功夫就遇上了歹徒? 「小姐,您快些梳妆吧。大夫人备了些薄礼,让小姐去太傅府探望江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本来是要亲自去的,但昨儿个夫人不慎染了风寒,如今还在床上躺着,门是出不得了。」 第40页 苏嫽咬着唇思索了一会儿,只得不情不愿地坐到梳妆檯前让雪芽替她梳头。 她不想看见江佑,但苏府与太傅府一向交好,如今江佑出了事,苏府怎么说也得有人去探望才是。爹爹一早便进宫去了,母亲又染了风寒,能去的唯有她一个人。 雪芽很快替她将头髮梳好。苏嫽对着镜子理了理头上的珠饰,起身往外走。她刚推开门,便看见了站在石阶下的容渊。 「姐姐要出门吗?」他抬眸问。 苏嫽点了点头,柔声说:「我要去太傅府一趟。早饭小厨房都备好了,等下你让月枝端到你房里去。」 容渊抿着唇,声音有些恹恹的:「姐姐一大早去太傅府做什么?」 「是江公子受伤了,母亲要我去看看他。」苏嫽耐心地解释,「我很快就回来。你先去吃早饭,好不好?」 容渊站着没动,默了半晌,忽然说:「我和姐姐一起去。」 苏嫽愣了愣,无奈道:「我又不是出去玩的,你跟着我做什么呀?」 「姐姐答应过的,往后出门都要带着阿渊,不管去哪儿。」容渊垂着眸子,显得无辜又可怜,「姐姐要是走了,府里的人欺负阿渊怎么办?」 他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心软。但今日苏嫽要去的地方毕竟是太傅府,那里人多口杂,若是有人无意中发现容渊的异瞳,消息传到外头就不好了。 她只得硬着心肠,柔声安抚道:「你好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等姐姐回来带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容渊抿唇站着,漂亮的眸子里划过一丝落寞。苏嫽的心颤了颤,可雪芽已经在连声催促:「小姐,我们得出发了。」 她只得撇下容渊,快步跟上雪芽往府门走去。 容渊望着她的背影,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无趣地嘁了一声,恹恹地自言自语:「姐姐不肯带我玩。」 岁岁从门缝里熘出来,在容渊的黑靴子上来回蹦跳。容渊用鞋尖把它踢走,冷着脸呵斥:「自己去玩。」 * 苏嫽临上马车时,才发现赵姨娘和苏瑜也等在苏府门口。 两人皆精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是苏瑜,从头到脚全换了新的。她穿了一件新裁的粉裙,头上簪了好些贵重的珠饰,脚上的新绣鞋连一点灰尘都瞧不见。 苏嫽在马车跟前停住脚,斜睨了苏瑜一眼:「瑜儿打扮的这么好看是要去哪儿?」 苏瑜讪讪地低着头,赵姨娘倒是脸皮厚,腆着脸说:「听说江公子受了伤,我想带着瑜儿去看看江公子。」 雪芽一脸震惊地看着赵姨娘。这样没羞没臊的话她也好意思说出口?江公子可是苏嫽名义上的未婚夫婿,她竟要带着自己未出阁的女儿登门探望。存的什么心思,只怕都要摊在明面儿上了。 苏嫽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姨娘:「好啊。姨娘既然有这份心,那便与我同去太傅府吧。」 苏嫽知道赵姨娘在想什么。赵姨娘刚入苏府的时候,听说苏嫽有这么一门亲事,便酸的不行,整天跑到苏行山面前嘟囔,说他不能偏心,将来也得给苏瑜找个和江佑一样好的夫婿。 说江佑「好」,无非是看上了江家的富贵罢了。 如今苏嫽和江佑迟迟未成婚,赵姨娘便又起了歪心思。若苏瑜能得了江佑欢心,这门婚事换个新娘子也不是不可能。为了女儿和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她这张老脸豁出去了又有何妨? 赵姨娘没想过苏嫽会这样轻易地松口,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雪芽心里着急,连忙小声提醒:「小姐,不能让她们跟去呀。江公子是您的未婚夫婿,她一个姨娘领着个庶女跟着,算什么事儿呀?」 苏嫽冷笑道:「她自己想去丢脸,我拦着做什么。」 她踩着轿凳上了马车,赵姨娘连忙带着苏瑜跟了上去。 到了太傅府,早有下人候在门口迎接。苏嫽跟着一路走到江佑的房门外,见外头乌泱泱站了一圈丫鬟小厮,不由眉头微蹙。 有伶俐的丫鬟快步跑进去说苏府大小姐来了。很快,季夫人亲自推门出来,将她迎进屋里。 苏嫽朝季夫人屈膝行了一礼,「嫽儿见过夫人。」 赵姨娘急忙拉着苏瑜跟着行礼:「妾身赵氏,携女苏瑜见过夫人。听闻江公子受了伤,妾身特地带着瑜儿来看望江公子。」 季夫人瞥了她和苏瑜一眼,没怎么理会她们,只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去拉苏嫽的手。 「快进来看看佑儿吧。」季夫人面带忧色,嘆着气将她引到江佑床前,「也不知是惹上了什么人,竟把佑儿伤成这个样子。」 江佑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断了四指的手裹着厚厚一层纱布,有气无力地搭在床沿上。他瞧见苏嫽走过来,立刻瞪圆了眼睛,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季夫人瞪他一眼:「嫽儿是担心你的伤,所以来看看你。你好好躺着行不行?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别吓着了嫽儿。」 江佑死死地瞪着苏嫽,用另一只完好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她,扯着嗓子喊:「是你表弟!是你表弟割了我的手指!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苏嫽震惊地看着江佑。良久,她才慢慢启了唇,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呢?阿渊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伤你?再说了,他才十六岁,身子骨又弱,若真起了冲突,占上风的也该是你才对。」 第41页 江佑哆哆嗦嗦地攥着被子,想起那匕刃擦在皮肤上的瘆人的冷意,那股巨大的恐惧又朝他压了下来。他疯狂地摇着头,双眼发红,近乎疯魔一般地喊着:「疯子,疯子……」 季夫人连忙上前去按住江佑,又惊又怕:「这是怎么了?」 苏嫽蹙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季夫人勉强安抚好江佑,吩咐旁边的两个丫鬟好生看着他,然后急忙拉着苏嫽进了里间。 「嫽儿,方才佑儿说是你表弟伤了他,这事你可知道?」 苏嫽摇摇头:「我不知江公子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昨日我带着阿渊去红袖楼听曲,碰巧在那里遇上江公子,便闲话了几句。那时筠声也在。听完曲之后,我就带着阿渊离开了红袖楼,阿渊是不可能……」 苏嫽蓦地一顿,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她确实带着容渊离开了红袖楼。但容渊说他有要紧的东西落在了里头,又回去了一趟。 难不成…… 不可能。阿渊是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的。 苏嫽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刚刚浮现出来的危险念头。但随即她又想起了苏瑜曾命人抱到她面前的那只野猫。是容渊剜了它的眼睛,还放在苏瑜的枕边。 苏嫽慢慢咬紧了唇,一个不安的念头在心底反反覆覆地打转。 好在季夫人并未多想,只嘆了口气道:「我想也是。听筠声说你表弟又听话又乖巧,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是他做的。只怕是佑儿在外头不知道惹上了什么危险的人物,才落到如此地步。」 季夫人黯然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握着苏嫽的手说:「佑儿的手算是废了。我已经写信给江家,至于你和江佑的婚事……只怕又要延后了。」 延后? 苏嫽不敢相信地看了季夫人一眼。只是延后? 若是原来,她是找不出取消这门婚事的理由。可如今江佑已然残废,难道她堂堂丞相府嫡女,要嫁给一个断了四根手指的残废吗? 季夫人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柔声说:「佑儿虽然断了指,但身家摆在这里,还是配得上相府女婿的名头的。」 苏嫽禁不住冷笑。是,天底下是没几家的家产能比得上富的流油的江家。她也知道清落夫人这些年一直不取消婚约,是想让江佑借着苏行山在朝廷里的人脉走上仕途,平步青云。 说白了,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交换。用当年苏行山欠江家的恩情,换江佑一个坦荡无阻的仕途。 而她,就是这场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苏嫽不想在这里多待,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令她觉得窒息。她平静地朝季夫人行了礼,吩咐雪芽将郑氏备下的礼物搁下,转身离开。 赵姨娘跟在她后头,话里酸熘熘的:「要我说,大小姐就是太死板了。那江公子残废了又怎样?江家的银子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大小姐可别错失良缘吶,这天底下可没后悔药吃。」 苏嫽愈发心烦,上了轿便将车帘重重一摔。赵姨娘立刻闭了嘴,讪讪地拉着苏瑜跟了上去。 * 岁岁盯着眼前花花绿绿的毛线球,不太高兴地喵了一声。 它喜欢那个红色的小毛线球,它要容渊给它拿。岁岁懊恼地跑过去,用爪子扯了扯容渊的裤脚。 容渊站在门口,轻轻将它踢开:「我没心情和你玩。」 他在等苏嫽回来。 一刻钟后,苏嫽带着雪芽进了院子。容渊脸上立刻露出乖顺的笑:「姐姐回来了。」 「嗯。」苏嫽应了一声,脸色不大好,声音也闷闷的。 容渊蹙眉问:「姐姐心情不好?」 苏嫽弯腰将地上的毛线球拢到一旁,去屉子里拿了只红色的丢到地上。岁岁立刻欢快地扑过去。她这才回过头,抬眼看向容渊,抿唇说:「嗯。有一点儿。」 容渊皱了下眉。他鸦睫低垂,恹恹地说:「姐姐是因为担心江公子所以才难过吗?姐姐听说他受了伤,一大早就跑过去了。」 「我担心他做什么?」苏嫽拧着眉,「我不喜欢江佑,你知道的。」 容渊的鸦睫轻轻颤了下。下一瞬,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那姐姐喜欢阿渊吗?」 第22章 火种(二十二) 「姐姐,不要不理阿渊…… 苏嫽没有回答他。 她静静地看着容渊, 眸色平静如一面无风的浅湖。半晌,她轻柔开口:「阿渊,我有件事要问你。」 容渊脸上的希冀瞬间垮了下来。他抿紧唇瓣, 低头等着苏嫽发问。 「你昨日说有东西落在了红袖楼要回去取。是什么东西?」 容渊垂下眸子,慢吞吞地从怀里扯出一方白绢帕。帕子折的整整齐齐, 除却摺痕再无半点褶皱。他默不作声地把帕子递过去。 苏嫽没注意到那条帕子上染着的淡淡红色, 眼下她的心思并不在这儿。她默了半晌, 才继续往下说:「阿渊,你对姐姐说实话。你回红袖楼,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取一条帕子而已, 应当费不了多少时间。可昨日她在车里等了一刻多钟才看见容渊回来。 容渊咬着唇,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想欺骗苏嫽。做下这桩事的时候他便没想着要瞒她。正如那日他杀了苏瑜的猫替她出气,后来也承认的光明磊落。 但现在,他忽然有些怕了。 怕苏嫽知道以后,会说他残忍狠毒,会对他避之不及,从此躲的远远的,再也不理他。 第42页 容渊几乎将下唇都咬破了,才试探着开口:「姐姐会生气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苏嫽的问题, 但苏嫽已经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嵴背爬上来,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耳边似乎又响起江佑近乎疯魔的嘶喊—— 「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茶盏, 抿了一口咽下。她用不敢相信的、惊惧的眼神看着容渊, 仿佛在看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容渊的心仿佛剎那间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一阵空落落的疼。他有些慌张地想解释:「他在红袖楼里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还说姐姐的坏话。我看见了……」 「所以你就砍断了他的手指?」苏嫽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费力地发出来。 她几乎难以发声, 嗓音干涩的厉害:「我并非心疼江佑。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他,多不想嫁给他。但是,就算他有错,你也不能……不能……」 苏嫽缓了口气,才将剩下的话缓缓说完。 「这样实在太残忍。」 残忍。 容渊的漆眸瞬间染上一层水汽。 姐姐说他残忍。 可他就是见不得江佑用那只碰过别的女人的脏手去摸姐姐漂亮白皙的玉手。 江佑不配碰姐姐。那四根脏手指也不配存在。 他没有做错。 「姐姐……」容渊想走到苏嫽身边去跟她好好解释,可才刚刚抬腿往前迈了一步,苏嫽就低着头飞快地往床角缩了缩。 容渊顿时僵在了原地。 苏嫽紧紧攥着帘帐的一角,颤声说:「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望着面前瘦高的少年郎,心底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在盘旋。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苏瑜房中看到的那只猫的尸体。脏兮兮的皮毛隐约透出腐烂的腥气,血淋淋的眼珠子从枕头旁滚下来。 而那时他便是如现在这般,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那些腥臭和血迹、尖叫和疯喊都与他无关。 那时她心疼容渊要受家法,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帮他减轻些责罚,没心思去想旁的事。 可如今细细想来,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才只有十六岁。 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干干净净的少年郎,怎么会这样残忍狠毒,不知怜惜? 容渊默然无声地站着,再没往前迈动一步。他的左手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没有拆,微微背在身后,被衣带挡住。 苏嫽还不知道,他不仅不知怜惜别人,更不知怜惜自己。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岁岁从容渊的衣摆下跳过去,跑到苏嫽的裙边,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良久,容渊终于开口:「那姐姐好好歇息。」 容渊转身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回到自己的偏房。他烦躁地脱掉外衫,走进湢室一言不发地泡进冷水里。 容渊将整张脸都没进冷水里,他闭着眼睛,一片黑暗之中又想起那晚做的那个荒唐的梦。 梦里他离苏嫽那样近,近的几乎能闻到她雪峦之间透出的香气。 容渊勐地直起身子,冰冷的水珠哗啦啦地溅在水面上。他恹恹地把手搭在浴桶边上,对着门口的方向自言自语:「姐姐,不要不理我。」 像是在回应他一般,偏房的门忽然被怯生生地敲响。 容渊立刻胡乱擦了擦身子,穿上衣裳飞快地跑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麻裙的小丫鬟,见他出来,她立刻把手里捏着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又用手做了个撕开信封的手势。 容渊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这小丫鬟似乎是前几日才拨到苏嫽院子里伺候的,之前曾跟着月枝来过他的偏房送东西,所以他对她倒还有些印象。 容渊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谁送过来的?」 小丫鬟指着自己的喉咙拼命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 容渊没为难她,转身从枕头下摸出几枚铜板丢到她手里,然后关上了房门。 他将信封慢慢撕开,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略略扫了一眼,见信的结尾处赫然写着一个「尧」字。 周尧送过来的? 他这才从头到尾细细将信读了一遍。原来周尧这几日到处打听,才得知新帝登基以后也在四处搜索白羽骑的下落,似乎已经杀了一些人。要重新聚齐剩下的人实在不容易,且光凭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与楚安帝抗衡。 信中还说,白羽骑的首领似乎仍藏匿在京中,他会想办法去打听首领的下落。他已经买通方才那个送信来的哑女,日后若有消息,会借她的手传信给容渊。 容渊慢悠悠地将信折好,点了盏烛灯,把它放在火上烧了。 他早知重聚白羽骑并非易事,所以并不着急。 且眼下,有更让他心烦的事。 * 临近晌午,外头的风暖洋洋的,一阵一阵地穿堂而过。 苏嫽抱着膝盖缩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块种着晚香玉的花圃。她神情恍惚,连月枝喊她都没听见,最后还是月枝小心翼翼地推了她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月枝道:「回大小姐,相爷让您去正厅一趟。」 苏嫽明显提不起什么精神,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第43页 「是清落夫人来了。相爷在正厅设了宴给清落夫人接风洗尘,催促小姐快点过去呢。」 苏嫽一下子清醒了,惊诧道:「清落夫人现在在咱们府上?我前几日还听爹爹说清落夫人身子不大好,怎么这会儿人都到府上了?」 月枝摇摇头:「奴婢也不知。小姐还是先过去吧,相爷催着呢。」 苏嫽只好匆忙下了床,胡乱梳妆了一番就往苏府的正厅赶。 她到的时候,清落夫人已经入了席。苏行山将主座让给了清落夫人坐,自己和郑氏坐在右侧,赵姨娘领着苏瑜坐在另一头。 见苏嫽进来,苏行山连忙朝她招手:「嫽儿,快来见过清落夫人。」 苏嫽快步走过去,朝清落夫人屈膝行礼。 「嫽儿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快起来坐吧。」江清落爽朗地笑,抬手示意她入座。 苏嫽微微一愣。记忆里,清落夫人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她很少笑的这样爽朗,每每笑起来时,都会拿一方苏绣的帕子掩着唇,低眉顾盼,温婉动人。 她不由抬起头来打量着江清落的脸。十几年过去,她的脸不仅丝毫未显老态,甚至风韵更盛。 她六岁那年,江清落曾在苏府小住过一阵子。在她不算清晰的记忆里,江清落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也许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但气质上佳。 很少有人能把这样一副温婉的面容和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商贾联繫在一起。 那时候苏行山为了给李氏求药,几乎花光了苏府所有的家底。若不是清落夫人及时出手相助,恐怕李氏连三个月都熬不过。 江清落从扬州给李氏请了名医,自己也跟着住在府上。她便是在那时候看中了苏嫽—— 「这孩子面相好,是个有福的,我瞧着实在欢喜。若相爷愿意,不如我们两家结为亲家如何?」 这些都是后来苏行山无意中和苏嫽说起的。那时她还小,听了这些,不由在心底感嘆:到底是生意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绝不绕一点弯子。 她摆明了要用对苏府的恩情来给江佑换一条坦荡的仕途。名扬天下的女富商,最擅长的便是交易。 而苏行山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然不会不答应。 苏嫽抿紧了唇,慢慢在苏行山身侧的空位上坐下。她这才发现季筠声也跟来了,除她之外,江清落身侧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江清落笑着开口:「这是我远房表侄,叫梅擅。这次我说要来京城,他非要跟来转一转。我没办法,只得把他带上。」 「无妨,多个人也热闹些。」 苏行山一边吩咐侍女上茶,一边关切地问;「前些日子听季夫人说您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江清落怔了一瞬,很快又笑了起来:「好多了。总在扬州待着也没意思,我就想着来京城转一转。好些年没来了,方才先去了太傅府,府里都变了样,差点连路都不认得了。」 苏行山连忙说:「听说佑儿昨日被歹徒砍伤了手,我还没来得及去府上探望。不知佑儿的伤势现在如何?可请了大夫?」 「断了四根手指嘛,死是死不了。大夫已经请了,不过指头肯定是接不上了,算是残废啦。」 江清落说完,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许是口渴的太厉害了,她竟一口气把一盏热茶咕嘟嘟地全喝光了。 她放下茶盏随手擦了把嘴,才发现苏行山和苏嫽正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做出一副伤感惋惜的表情,慨嘆道:「可怜我的佑儿,年纪轻轻就遭此横祸……」 自己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她理应伤心欲绝才是。 苏行山的表情这才松缓了些,忙低声安慰:「夫人别伤心。太傅府已经去查此事是何人所为了,一定会还佑儿一个公道。」 「如此甚好。」 苏嫽忐忑不安地听着江清落和苏行山说话。直觉告诉她,江清落很快就会提到她与江佑的婚事。毕竟江佑如今已然残废,这门婚事是作数还是不作数,她身为江佑的母亲,都得表个态才是。 可苏嫽很快发现,江清落似乎根本没有提起此事的意思。她兴致勃勃地和苏行山谈论着京城的风土人情和近来发生的新鲜事,神采飞扬,兴致盎然。 她不开口,苏行山自然不好意思先提。他是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嫁给一个残废。可江清落是他的恩人,恩人不先开口,他哪敢自个儿先提悔婚的事。 一顿饭毕,江清落只字未提婚约的事。下人们进来收拾桌子,江清落慢悠悠喝掉第三盏茶,忽然对苏行山说:「我可否在相爷府上借住些日子?外头的客栈我住不惯,只好来叨扰相爷了。」 苏行山愣了片刻,连忙欣喜地应下:「夫人哪里的话!夫人借住府上,是本相之幸。」 他侧身唤来管事,吩咐他将苏府东边一处空着的小院收拾出来,给清落夫人住。 苏嫽听着,心里却愈发觉得奇怪。太傅府的季夫人是江清落的亲妹妹,于情于理她都该与太傅府更亲近些。可是她偏偏不住太傅府,却要到苏府来借住。 苏行山倒是没想这么多,他极力想表现的热络些,好答谢江清落昔日的恩情。环视一圈后,他很快将视线锁定在梅擅身上,笑着说:「夫人的表侄是头一次来京城吧?若夫人不嫌弃,正好让嫽儿带着他去城里逛一逛。嫽儿整天在外头乱跑,对京城倒是熟悉的很。」 第44页 江清落笑笑:「如此自然好。」 几人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管事便来禀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江清落便站起身,说:「我先带阿擅去换身衣裳。这一路颠簸,衣裳都弄脏了。」 苏行山忙应了声好,让管事的给她带路。 这处东边的小院原是李氏住着的,李氏死后,这院子便空了下来。但苏兴山时常派人打扫,倒也仍旧干净齐整。管事的又带人略略收拾了一番,便能住人了。 江清落挥退管事的,带着梅擅进了屋。她关上门窗,又四周查看了一番,确定外头院子里没人,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累死我了。」她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梅擅一脸鄙夷地看着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旁,「表姑,我看你方才差点就露馅儿了。清落夫人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手指头都让人砍断了四根,你不难过也就算了,听你的口气,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江清落皱了皱眉:「私底下就别叫什么表姑了,听着多显老。」 「得嘞。」梅擅从善如流,「乌姐姐,一会儿我真要和那位苏小姐出去逛集?」 「当然。你跟着她好好熟悉熟悉京城的地形,以后用得着。」 她仰起脸,指甲尖贴着脸上的肉,慢慢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来,得意地跟梅擅炫耀:「我这张面具做的还不错吧?方才在苏行山面前待了那么久,他都没认出我是假的清落夫人。」 说完,她便洋洋自得地开始欣赏起手里的面具。在扬州城时,她潜入江家府邸待了整整两个月,细细揣摩清落夫人的样貌,好不容易才做出这么一张面具来。 只是她嫌江清落如今的模样有些老,便在面具上稍稍做了几处改动。 戴上这张面具,她便是扬州第一富商江清落;而撕下这张面具,她便做回原本的乌啼。 梅擅很中肯地点评:「面具做的不错,要是演的再像点就更好了。」 乌啼无趣地嘁了一声,捋了捋人.皮面具上的褶皱,又重新把它戴在脸上。 「在江宅就待了那么几个月,我哪能把她的言语举止样样都学的像。再说,她都卧床不起都快半年了,口不能言腿不能动的,我怎么学?」 梅擅懒得和她争辩,只问:「一会儿我出去熟悉地形,你做什么?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急。」乌啼懒散地靠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拉过被子,「反正他就在这宅子里,跑不了。等过几日,我再去看他。」 * 从正厅出来,苏嫽先带着季筠声回了香玉小院。 季筠声一路滔滔不绝地说着清落夫人方才去太傅府时的情景。 「好些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姨母了。我娘也是,愣了半天,才跑过去抱着姨母哭……」 她跟着苏嫽走进屋里,熟练地拎起岁岁抱在怀里,嘴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嫽儿,你一会儿带那个什么梅擅出去,可要少和他说话。方才吃饭的时候,你是没瞧见他那副表情,绷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惹了他似的。相爷亲自给他夹菜,他连声谢谢都不说。不知是哪儿惯出来的臭脾气!」 苏嫽被她的抱怨逗笑了,「倒是难得听你说别人的坏话。」 她坐下来歇了一会,月枝匆忙从外头跑进来,小声禀道:「小姐,陆小公子好像生病了。」 苏嫽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半晌,她抬起头,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温声问:「怎么了?」 「似乎是着了凉。奴婢方才去的时候,小公子正在床上昏睡着呢。」 苏嫽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抛开江佑的事不提,她到底还是担心容渊的。她挣扎半晌,还是起了身,匆忙往外走:「我去看看。」 她在偏房门口停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开房门。午后温和的光落在床榻上,将锦被上的绣花描出温暖的轮廓。容渊缩在被子里,眉头紧皱,肤色苍白如雪,脆弱的像一只一碰就会碎掉的瓷瓶。 苏嫽心里一阵心疼,她连忙快步跑到床边,弯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发烧。 容渊挪了挪身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苏嫽站在床前,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欣喜,哑着声音唤:「姐姐。」 苏嫽皱着眉在榻边坐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怎么生病了?」 容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许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 为了让自己生病,他可是在冷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可上天仿佛偏要和他作对似的,他在冷水里待了那么久,却根本没有半点发烧的意思,顶多只是身体有些发冷而已。 无奈之下,容渊只好装病。 苏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碰了下他露在外头的脖颈。冰凉凉的,冷的像冬天池子里的冰。 她的眉头皱的更深:「我让人煮碗姜汤来。」 她说着便要起身,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容渊费力地撑起身子,拉住她细白的手腕,小声说:「我想姐姐陪着我。」 苏嫽被他扯的回过头来,她默然站着,望向容渊的眼睛。他仍是平时在她面前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可就是这么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面皮底下,竟藏着那样兇狠毒辣的一面。 她不由想起那日在小厨房,容渊忽然发狠咬向她的锁骨。 第45页 也许在那时候她便该有所察觉。她养的根本不是什么乖顺可爱的小猫儿,而是只会咬人会伤人的狼崽子。 苏嫽轻轻嘆了口气。容渊仍旧扯着她的手腕不肯松,甚至轻轻晃了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姐姐,不要不理阿渊。」 苏嫽终究还是软了心。人是她自己求苏行山留下来的,她不能不管他。 她垂下眸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容渊的手背,温声说:「阿渊,答应姐姐,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容渊立刻点头:「我答应姐姐。」 苏嫽这才慢慢绽开一个笑来。她轻轻拂开容渊的手,柔声安抚:「今日府里来了客人,爹爹要我带客人去京城里转一转,我恐怕不能留下来陪你。等下我让月枝去准备姜汤和祛寒的汤药,记得按时喝。」 容渊咬着唇,执拗地说:「我不想让姐姐陪别人出去。我想姐姐留下来陪我。」 苏嫽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容渊又往外挪了挪,固执地去扯她的衣摆,再低唤一声:「姐姐……」 他的声线透着惹人怜惜的脆弱和喑哑,令苏嫽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再三,苏嫽只好点头答应下来:「好吧。」 * 带梅擅逛京城的差事最后落到了季筠声身上。 苏嫽要留在府里照顾容渊,又怕怠慢了客人,只好求季筠声帮忙。季筠声虽然讨厌梅擅,但又不忍心不帮苏嫽的忙,只得咬着牙答应了下来。 梅擅早早地在府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立刻皱着眉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方才吃饭时,他就坐在季筠声旁边。从入席到下桌,这姑娘的嘴就没停过,跟谁都能说上两句。满桌子的人,就她一个人聒噪个不停,吵得他头疼。 季筠声在他身侧停下,不耐烦地拿胳膊肘怼他:「还杵着干什么?今日由本小姐亲自带你去逛京城,还不快点跟上。」 梅擅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这姑娘和他说话怎么跟吞了炮仗一样?好像巴不得能用话呛死他似的。 他不满地撇撇嘴:「怎么是你带我去?苏小姐呢?」 「嫽儿有事抽不开身,所以才把此事託付给我。」季筠声愈发不耐烦,「废话真多,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闷头走在前面,梅擅憋了一肚子气,气唿唿地跟了上去。季筠声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想去哪儿?饭馆还是酒楼?去水芸池赏荷还是去清木园看花?去红袖楼听曲儿还是去秦湘阁看歌舞?……」 她一连串报了十来个地名,听得梅擅几乎眼冒金星。 「你先等等。」梅擅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愤怒地打断了她,「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季筠声斜乜他一眼:「不然怎么对待?还得把你当祖宗似的供起来?」 梅擅气的几乎眼前一晕:「不是,我说这位季姑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今日是初次相见吧?我既没惹着你,也没做什么害你的事。怎么你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仇人似的?」 梅擅甚至开始在心里认真反思。难不成他前几日在京城杀的那几个人里头,有她的心上人?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梅擅很快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季筠声冷哼一声:「你是没惹着我,是我自己看不惯你的臭脾气。」 臭脾气?他有什么臭脾气啊? 梅擅瞪圆了眼睛,刚想替自己辩驳几句,季筠声已经走进了街边的一家饭馆。 「行了,看在嫽儿的面子上,我就勉强尽一尽地主之谊。赶紧进来,今儿本小姐请你吃饭。」 梅擅一头雾水地望着饭馆门口挂着的招牌。他们不是刚刚才在苏府吃过饭吗?又吃? 季筠声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也不等梅擅过来,便一连气点了一大堆菜。见梅擅面露不满,她懒懒开口:「别看这里地方小,这儿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饭馆。外地人到了京城,都要先来这里尝一尝京城的口味。」 梅擅不由朝四周打量了几眼,这饭馆地方不大,人倒是不少。旁边一张小桌子,竟挤了整整六个人。那几个人瞧着像是书生模样,正一边吃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城里进来的新鲜事。 「哎,你听说了没?陛下派去西洲的十万大军今日回京了。」 「真的?」一个书生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含煳不清地问,「仗打赢没有?」 「根本就没打仗。西洲王见咱们大楚铁骑压境,怕的跟什么似的,没等打起来就说要求和。听说西洲王为了求和,不仅进献了好些奇珍异宝,还答允将西洲最尊贵的神女送给咱们太子殿下当妃子呢。」 季筠声听了,不由暗自吃惊。西洲王竟捨得将神女进献给大楚? 西洲子民对美人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他们坚定地认为,美人是天地精华与灵气的化身,是世间最圣洁之物。 因此每隔六年,西洲王室就会中西洲所有刚及笄的少女中选出容貌最出挑的一位,封为神女。而神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日日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接受子民叩拜,收受贡品和银钱,以安西洲子民之心。 对西洲子民而言,神女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至远高于他们的统治者——西洲王室。 神女是高贵而不可亵渎的,是他们心中信奉的神与信仰。而现在,神女却要被送到大楚太子的床榻间屈膝承欢。 第46页 这是对西洲最残忍的羞辱。 那书生打开了话匣子,一时收不住嘴,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要我说,西洲这是活该!那西洲王以前不是嚣张的很吗?天天带兵到边关闹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有了容王殿下,才勉强消停了些。可是他竟敢暗杀容王殿下——那可是陛下的亲弟弟!要我说,陛下早该给西洲点颜色瞧瞧了……」 梅擅越听眉头皱的越深,睨着那一桌子人小声嘟囔:「分明是那狗皇帝惦记着西洲的宝物先动的手,西洲只是反抗而已。」 他的话被那几个书生的高谈阔论掩了下去,旁人听不清楚,可坐在他对面的季筠声却是听清了。季筠声在家时常听季太傅说起西洲王烧杀抢掠的恶行,听他竟替西洲辩解,不由怒道:「你说什么呢?那西洲王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因为他,边关子民受了多少苦,你却还替他辩解,是脑子被门撞坏了吗?」 梅擅怒道:「你脑子才被门撞坏了!你怎么知道西洲王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还不是道听途说!」 季筠声一时噎住,很快又不甘示弱地反驳了回去:「京城人人都这么说,难道我是信口胡诌的不成?」 她和梅擅一个声音比一个大,竟把旁边那一桌子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那几个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季筠声扭过头,气唿唿地抓起茶杯闷头喝茶。 梅擅懒得理她,索性也抓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茶。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壶茶很快被喝了个空,季筠声狠狠瞪他一眼,高声喊:「小二!再上壶茶来!」 见他们俩不再争吵,那几个书生才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听说神女六日后就要入京,西洲王还派了使臣护送,到时候可热闹了。」 「不如那天咱们几个一块去看看热闹?我倒要看看,这个被西洲人当神一样供着的神女到底长什么模样。」 季筠声本来被梅擅气的不轻,他们的话飘进耳朵里,她顿时又来了兴致,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神女可是这世上最绝色的美人。这等看热闹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得快些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嫽儿才行。 小二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季筠声的心思早飘到了六日之后,哪还有闲心和梅擅置气,只连声催促:「快吃快吃。吃完我还有要紧事要办呢。」 * 偏房。 苏嫽坐在榻边的锦墩上,怀里抱着岁岁。容渊刚刚喝过姜汤,侧着身子躺着,身上盖着厚厚两床被子。 「要捂一捂,出些汗才好得快。」她笑着说。 容渊乖巧地点头。 「好,听姐姐的。」 月枝推门进来,将刚熬好的药递给苏嫽,「小姐,药好了。」 苏嫽接过药碗,用匙子搅了一会儿,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给容渊:「来,起来喝药吧。」 容渊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药太苦,他不想喝。更何况他根本就没病。 苏嫽柔声哄他:「药要趁热喝才管用,听话,好不好?」 容渊从被子下探出脸,好半晌才说:「药太苦,姐姐帮我拿些蜜饯来吧。」 「好。」苏嫽笑了笑,将怀里的岁岁放到地上,起身往外走,「姐姐去小厨房给你拿。」 容渊看着她出了偏房,下了石阶,身影渐渐远去。他睨了地上的岁岁一眼,伸手将两床厚被子推开,舒舒服服地喘了口气。 他拿起盛满药汁的碗,视线在房里扫了几圈,最终落在窗边的一只瓷花瓶儿上。花瓶里插着两枝水仙,早都枯了。容渊将花枝抽出来,把一整碗药汁都倒进去,只留了一点儿药底,然后又把花枝依原样插回去。 岁岁突然喵喵地叫起来。 容渊不悦地瞥它一眼,大步越过他,弯腰将药碗放回床边的桌子上。他抖了抖汗涔涔的衣领,正要上床,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苏嫽站在门口,蹙眉看着他:「阿渊,你骗姐姐。」 方才她照顾容渊时,他分明是一副虚弱至极连翻身都困难的模样。可眼下却能矫捷地下床,连眉眼间虚弱的病态都已褪去,生龙活虎,精力充沛。 容渊愣了愣,艰难地转过身,不敢去看苏嫽的眼睛。 「姐姐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是想问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蜜饯。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苏嫽眼中透着失望,心里生出一股酸涩的被欺骗的感觉。 「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骗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她不再说话,微红着眼眶转过身,推门往外走。 容渊心里一沉,慌乱地放下药碗追上去:「姐姐……」 苏嫽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方才那样的神情。 这一次,苏嫽许是真的生气了。 苏嫽冷着脸拂开他的手。容渊不依不饶地黏上去,用缠着纱布的左手费力地攥住她的衣袖。 「我只是想让姐姐不再生我的气,想让姐姐多陪我一会儿。」 他低垂着眸子,可怜兮兮地说:「阿渊知错了,姐姐罚我吧。」 第23章 火种(二十三) 「是人都会犯错。」…… 他的语气软的不能再软, 姿态亦卑微到了尘埃里。苏嫽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再一次拂开他的手。 第47页 「我累了。我要回房休息。」 她照顾了容渊大半个下午,确实有些累。但只要容渊能好起来, 其实这些累都不算什么。 可现在她却知道,容渊根本就没病。他是装的, 只是为了让她不再生气, 只是为了让她留下来陪他。 苏嫽最讨厌别人骗她。被人欺骗的滋味, 让她觉得很难过,很委屈。 她加快了步子,没再看身后的容渊, 进了卧房便将房门重重一关。岁岁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跳上她玉色的鞋面。 苏嫽停住脚,蹙眉将它赶走。她在窗边的紫檀案几前坐下,烦躁地挑了一卷书来看。案几的右上角摆着一只白玉酒壶,是那日容渊为她调的酒。 苏嫽翻了几页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皱着眉将那壶酒放到别处,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书页上。 「嫽儿,我回来啦!」季筠声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满脸洋溢着兴奋。 苏嫽强撑起笑脸, 柔声说:「筠声,谢谢你帮我的忙。」 季筠声摆摆手:「那个梅擅又烦又吵, 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咱们不提他了,方才在外头, 我可听到一件大事呢!」 她神神秘秘地凑过去, 在苏嫽耳边嘀咕了一阵。 苏嫽惊讶地抬眼:「西洲神女六日后入京?这消息可当真?」 「那几个书生说的言之凿凿,想来不会有错。」季筠声拉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热闹好不好?」 苏嫽想了一会儿, 那日府里应该没什么要紧事,便颔首应下:「好。」 「那就这么说定啦!」季筠声笑嘻嘻地,弯腰将缩在案几底下的岁岁拎出来,使劲揉了两下,「对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表弟站在外面,似乎站了好一会儿了。我喊他进来他又不肯进来,你们是不是吵架啦?」 苏嫽攥着书页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她低着头,用尽量平淡的口吻回答:「没有。」 「那他怎么不进来呀?」 苏嫽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容渊就站在石阶底下,缠着纱布的手垂在身侧,贴着墨色的衣摆。天边云层浓密,乌压压的,零星有雨珠落下。 半晌,她慢慢收回视线,「不用管他。」 季筠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欲开口劝几句,月枝从外头进来,说太傅府来了人,催季筠声快些回府去。 季筠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岁岁,朝苏嫽道别:」嫽儿,我先回府啦。改日再来找你玩儿。」 苏嫽点了点头,吩咐月枝送她出去,自己仍旧坐在案几前看书。那是一卷前朝留下来的酒册,里头记载了许多名酒,如何取材、如何酿造都记录的十分详尽。苏嫽闲来无事时,总喜欢翻看这卷书。 跪坐的久了,膝盖有些麻木。她稍稍挪了挪膝,余光瞥见方才被她拿走的那只白玉壶。 少年乖顺的笑脸忽然闯入她的脑海。 那日在花园的鞦韆架旁,他便是捧着这只白玉壶,温声对她说—— 「此酒名忘忧。送与姐姐。」 后来她也曾翻遍酒册,好奇地想知道这忘忧酒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调制而成,才能如此之烈。 可酒册上并没有这种叫做忘忧的酒。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酒是容渊亲手调的。这忘忧之名,亦是他自己起的—— 愿她忘忧,愿她喜乐。 苏嫽垂眸,心不在焉地将书卷合起来。窗外忽然一道惊雷乍响,接着便是清凌凌的雨点落下。 又起雨了。 她慌忙望向窗外,雨丝如帘,细密冰冷,尽数砸在容渊的身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仍旧静静地站在雨里,望向她紧闭的房门。 苏嫽蓦地扶案站了起来。 「小姐,陆小公子这是怎么了?外头雨可大了,奴婢劝他回房去他也不肯动。」 月枝淋了一身的雨回来,一边摆弄着湿淋淋的衣裳,一边忧心忡忡地往外头看了几眼。 苏嫽挣扎半晌,还是从门边的竹篓里拿了把伞,推门朝容渊走去。 她撑开手中纸伞,细密的雨丝朦胧湿润,顺着伞面滑落,再落到地上。她的身影隔着潮湿懒倦的空气落进容渊的眼睛里。容渊眸中瞬间燃起一丝雀跃,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姐姐。」 苏嫽将伞移到他头顶,视线落在他被雨打湿的发尾上。 「我送你回去。」她声音轻柔,平淡至极,听不出半分情绪。下一刻,她撑伞转身,往容渊的偏房走去。 「姐姐。」容渊突然从她身后赶上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低垂着眉眼,轻声说:「姐姐,我知错了。」 一道闪电划破云层,噼开一阵短暂的白昼。雨又大了些,将伞砸的摇摇晃晃。苏嫽停住脚,缓缓转身看向容渊。细长的伞柄隔在两人之间,像一根碍眼的刺。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错在哪儿?」 「错在不该装病骗姐姐,让姐姐担心。」容渊垂着鸦睫,不敢去看她清亮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情愿地补充了句:「还有江佑……」 「阿渊。」苏嫽突然开口,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 她轻轻嘆了口气,将手中纤细的伞柄攥的更紧,「就算江佑有错,你也不能用断指这样残忍的法子来惩罚他。再者,旁人怎么样我可以不管,但是你……你不能拿你的身体当藉口来骗姐姐。你知不知道姐姐很担心你?」 第48页 容渊慌忙抬起头,「阿渊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苏嫽凝望着他清瘦的脸,朱唇仍旧紧抿。半晌,她终于慢慢伸出手,替容渊理了理鬓边被雨打湿的头髮,柔声问:「真的?」 她柔软细腻的肌肤蹭在容渊的脸上,一片温热。纤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耳廓,他脸颊上的雨珠将她鹅黄色的袖口打湿。 容渊的脸腾起一片细微的热气。他鸦睫颤了颤,低声答:「真的。」 苏嫽慢慢扬起唇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她轻轻摸了摸容渊的头,温声说:「姐姐相信你。好了,快回房去吧。你看你,身上都湿透了。」 她撑着伞把容渊送回偏房,临走时,容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喊住了她。 「姐姐真的不生阿渊的气了?」 苏嫽笑着摇摇头,「不生气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阿渊以后乖一点,听话一点……我就不生气啦。」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狠不下心来对容渊生气。每每想起容渊以前在她面前乖巧听话的样子,她心里就泛起一阵柔软。 阿渊是个好孩子。是人都会犯错,这一次……就先原谅他罢。 容渊抿着唇,低低地说:「我会乖乖的,听姐姐的话。」 雨声重重,铺天盖地。一阵狂风卷过来,险些将苏嫽手中的伞捲走。她连忙用力拽住伞柄,一面费力地将伞收起来,一面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容渊慢慢笑了,他望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雨,说:「雨太大,不如姐姐进来坐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吧。」 外面的雨确实很大。硕大的雨点砸在石地上,水花四处迸溅。惊雷震耳,电闪如昼,如瀑的水流从石阶上淌下来。 苏嫽停顿了一会儿,只好说:「好吧。」 她跟着容渊进了屋,将伞随手丢进门口的竹篓里。容渊去里间换了身衣裳,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壶酒。 「姐姐可要喝点酒暖暖身子?这是我新调的酒,不及忘忧那样烈,但自有其特别之处。」他把酒壶放到苏嫽面前的小桌上,垂眸替她斟酒。 这酒是容渊前几日偶然间调出来的,本想着日后拿这个来讨苏嫽欢心,没想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苏嫽听说他新调了酒,立刻来了兴致。她端起酒盅放到唇边,先是轻轻嗅了几下,然后才张开唇瓣去喝盅里晶亮的酒液。 一盅酒下肚,苏嫽满足地抿了抿唇,贊道:「是好酒。」 与忘忧那种催人心肝的烈不同,此酒十分温和,闻着醇香扑鼻,入喉甘冽爽口。 容渊闻言,便又替她斟了一杯。一壶酒很快饮了过半,苏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她的脸颊染上一丝娇红,低眉时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平时难见的妩媚。 「阿渊……我还要喝。」她将酒盅重重搁在桌上,身子靠着软枕,浅鹅黄的裙摆堆叠一地。 容渊低声笑了:「姐姐不是千杯不醉么?怎么每次喝我的酒,总是几杯就醉了。」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酒盅,苏嫽晃晃悠悠地伸手去拿,将酒盅抵在唇上,仰脖饮尽。 她的手腕有些抖,零星的酒液从盅口溢出来,顺着她莹白如玉的下颌往下淌,流过脖颈,渗进薄薄的衣料底下。 容渊盯着那细细的水痕,喉间一紧。燥热的感觉再次卷上来,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勐烈。 水痕一路蜿蜒,流过白雪地,淌进雪峦沟壑之间。那一瞬,容渊眼前一阵恍惚,梦里荒唐的场景与现实慢慢交叠。 苏嫽恰在此时放下了酒盅,露出绯红潋滟的脸。她侧眸望向桌上的酒壶,只一眼,妩媚万千。 容渊只觉唿吸艰难,脸颊滚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冒着热气。他匆忙伸手捂住左脸,一股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盘旋。 那颗淡紫色的异瞳此刻不知为何胀热的厉害,像一团火在他的眼眶里燃烧。容渊强压下心头的燥热,快步跑到旁边的木桌旁,从抽屉里胡乱翻出一面小铜镜。 铜镜清晰地映出容渊绯红的脸。 他的视线慢慢上移。下一刻,他看见了那颗本该是淡紫色的异瞳,竟慢慢地褪成了黑色。 第24章 烈火(一) 「昨晚占了你的床。」…… 雨下了一整夜。 苏嫽醒来的时候, 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她揉了揉眼睛,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榻边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 容渊和衣躺在上面,背对她睡着。 她愣了一下, 抬头看了看四周。榻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只喝空的酒壶。她有些迷煳地揉着太阳穴, 半晌, 才想起来这里是容渊住的那间偏房。 昨晚雨大,她本想着在容渊这里小坐一会儿再回去,谁知喝了些酒便醉了, 竟迷迷煳煳睡了过去。不仅如此,她还占了容渊的床,在这里宿了一整晚。 苏嫽愧疚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容渊,慢慢抿紧朱唇。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平日饮酒,喝上几罈子都不会脸红。可喝了容渊调的酒,总是几口就醉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上鞋子,蹲下去替容渊轻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容渊侧身睡着, 面容安静,长长的鸦睫覆下来, 柔软如羽。 「对不起啊,姐姐昨晚占了你的床。」苏嫽柔声道歉。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 越过地上铺着的褥子, 往门口走去。她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将容渊吵醒。 第49页 偏房的门轻轻关上, 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 半晌,容渊缓缓睁开眼睛。待苏嫽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他立刻起身,去抽屉里翻出铜镜,急切地放在眼前照了照。 还好。瞳色已经恢復成了原本的淡紫色。 容渊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将铜镜收起来,心不在焉地在榻边坐下。 他从出生起,左眼便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的淡紫色。此后十六年,从未变过。可是昨晚…… 容渊攥紧了床褥,仔细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他唯一做的事,不过是给姐姐斟了几杯酒而已。后来姐姐醉了,便倚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回忆到此处,容渊眼前蓦地浮现出苏嫽脸颊绯红的醉态。她斜倚着软枕,雪峦沟壑上印着淡淡酒痕,裙摆从榻上松松垂落,堆叠成柔软的小山。 她半躺在榻上的姿势,与那晚梦中之景分毫不差。 容渊蓦地站了起来,烦躁地冲进湢室。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皱着眉,扯掉外衫丢在一旁,胡乱褪下里衣,踏进冰冷的水里。 * 檀水小院。 赵姨娘一大早就将苏瑜喊到了自个儿屋里。 「昨儿个让你给清落夫人送东西去,送了没有?」 苏瑜连忙点头:「送了。不知道清落夫人喜欢什么,瑜儿就挑了些珠宝首饰送过去,说是母亲让送的见面礼。」 赵姨娘满意地点点头,「如今江公子的婚事就捏在清落夫人手里,咱们要想攀上这门好亲事,就得先讨好清落夫人。费些银子不要紧,只要能让清落夫人喜欢你,娘花多少银子都乐意。」 苏瑜垂着头,小声说:「多谢母亲替瑜儿谋划。可是眼下清落夫人似乎并没有取消婚约的意思,有长姐在,瑜儿要想嫁给江公子做正妻,怕是……怕是没那么容易。」 赵姨娘冷哼一声:「这有什么难的?」 她吩咐春梅去把房门关上,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药瓶,塞到苏瑜手里。 「娘早都替你想好了法子。这药叫香消散,兑在茶里无色无味,极难发觉。一会儿你就寻个由头把苏嫽叫到你房里,骗她喝下这茶。」 苏瑜小心翼翼地把药瓶攥在手里,怯怯地问:「这药是做什么的?」 「香消散乃剧毒之物,取三匙兑在茶中,饮下之后便会脸部溃烂,容颜尽毁。」赵姨娘得意地说,「这可是赵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药力极强。江家在扬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户,在皇上跟前都是得脸的。就算苏嫽是相府嫡女,江家也绝不会娶这样一个毁了容的丑八怪进门。到时候,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苏瑜惊恐地睁大了眼,哆哆嗦嗦地说:「可……可是,要是爹爹知道了,定会生大气的……」 上次她听了赵姨娘的话,抱着那只野猫去苏嫽的房间,目的便是想让它抓伤苏嫽的脸。本来万无一失,不想却被容渊搅黄,害的她和赵姨娘挨了苏行山一顿训斥不说,还被关了好几天禁闭。 苏行山虽然平日里性子温和,但生起气来却十分吓人,她可不想再挨罚了。 赵姨娘看见她这副畏首畏尾胆小怕事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她转了转眼珠,放柔了语气安抚道:「这药虽然毒,却是有解药的。等你和江佑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咱们再悄悄地给她解药,几日便可痊癒,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娘保证把这件事办的干干净净,没人会知道是咱们干的。」 春梅侍立在一旁,听见这话,不由张大了嘴巴。 她是赵姨娘的陪嫁,以前在赵家时就一直伺候着赵姨娘。而这味香消散,她曾亲耳听赵姨娘说过—— 此药剧毒,天下无解。一旦沾染,半日后即会发作,脸部溃烂,流脓不止,无药可医。 赵姨娘骗了苏瑜。 春梅心里明白,赵姨娘是为了安抚苏瑜才这样说的,于是便老老实实地闭着嘴,并未出声。 听了这话,苏瑜果然放心不少,紧攥着衣袖的手也放松下来,「真的?」 「自然是真的。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瑜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她终于抬起头来,小声说:「好。瑜儿这就回去准备。」 * 晌午刚过,太阳暖洋洋的,将窗棂晒的滚烫。 岁岁趴在地上铺着的小毯子上,用两只肉乎乎的爪子抓着一块小鱼干使劲儿啃。 苏嫽坐在案几前看书,余光瞥见岁岁抱着小鱼干滚倒在毯子上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岁岁这几日倒是胖了不少。」 「是姐姐养的好。」容渊站在书架子旁,慢条斯理地替她理着零乱的书册。他不紧不慢地拾起几张散落的书页,含笑瞥了苏嫽一眼:「姐姐,我是不是也胖了些?」 苏嫽抬起头,认真打量他半晌,才笑着说:「我倒觉着,你比刚入府的时候还要瘦些。姐姐得让小厨房多做些补品,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才行。」 容渊侧眸望着她笑:「姐姐喜欢就好。」 「小姐,檀水小院那边差人来,说二小姐病了,让小姐您过去看看。」雪芽站在门口,眉眼间隐约有担忧之色。 苏嫽连头都没抬,懒懒吩咐:「你去回一声,说我身子不适,不能前去探望。」 雪芽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小姐,奴婢方才跟着去看了一眼,二小姐的病似乎很严重,连下床都费力了。如今相爷不在府里,大夫人又染了风寒卧床静养,府里能做主的唯有小姐您一个人了。要不小姐还是过去看看,看着给她请个郎中,也算是尽了心。免得赵姨娘又要整日在相爷跟前抱怨,说小姐您不待见二小姐。」 第50页 苏嫽蹙眉搁下手里的书册,「昨儿个吃饭时我看她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的这样严重了?」 雪芽道:「听阿莹说,像是中了邪祟,午睡起来之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整日神神叨叨的,真是一刻也不闲着。」苏嫽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也罢,今儿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我陪姐姐一起去吧。」容渊将最后一卷书放进书架最上层的缝隙里,转身露出一个乖顺的笑脸,「那个二小姐上次便想害姐姐,这次不知道又存了什么坏心思。我要跟姐姐一起去,免得她又伤害姐姐。」 「好。」苏嫽柔声应下。 她带着容渊出了香玉小院,穿过府中的石子小路,往赵姨娘的檀水小院走。进了院子,阿莹立刻跑上前来,哭哭啼啼地将她迎进屋里,「大小姐,您可算来了!您快去看看二小姐吧!」 苏嫽皱着眉,提裙步上石阶,推开苏瑜的房门。苏瑜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听见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 「长姐……」她吃力地喊了一声,「我还以为长姐还在生瑜儿的气,不肯来看瑜儿了。」 她歪头示意站在一旁的阿莹:「还不快给长姐上茶?」 阿莹很快端了热茶来,又搬了木凳来给苏嫽坐。苏嫽斜睨了一眼那张木凳,并没坐下。她打量了一番苏瑜的脸,开口问道:「听雪芽说你病的很严重。可是染了风寒?要不要请郎中?」 「多谢长姐关怀。」苏瑜费力地咳嗽几声,撑着床榻勉强直起身子,「许是今早吹了冷风,有些受寒,不打紧,将养几日就好了。」 「是么?」苏嫽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阿莹,「阿莹不是说,是中了邪祟所致吗?」 苏瑜忙说:「长姐别听她胡说,这小贱婢净会说胡话。府里好好的,哪来的邪祟。」 她说着,便亲自端起桌上的茶奉给苏嫽:「劳烦长姐跑一趟,长姐先喝口茶歇歇吧。」 苏嫽接过茶杯,轻轻晃了两下。这本来是她饮酒时的习惯,每次拿起酒盅,都要先晃一晃,看看酒的成色,再闻闻气味。 容渊转头看向她手里的茶。淡绿色的茶水清透见底,一看便知是好茶。被她这么轻轻一晃,那绿色竟蓦然深了几分,很快又褪回原本的颜色。 容渊眯起眸子,好笑地看了苏瑜一眼。 这人竟当真还不死心,还要想法子来害姐姐。 苏嫽的视线落在苏瑜脸上,并未察觉茶水的异样。她仔细观察着苏瑜的脸色,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染了风寒还是装病。 若是装病,那她费尽心思把自己叫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思绪百转,慢慢抬手,将茶杯送到唇边。 「姐姐别喝。」 容渊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少年的手冰而冷,像她素日里爱戴的翡翠镯子一样凉。 他拿走她手中的茶,用鄙夷又厌恶的眼神看了苏瑜一眼,然后慢慢道:「这茶里有毒。」 「你胡说!」苏瑜又惊又气,「这茶是我招待姐姐的,怎么可能有毒?」 她死死地咬着唇,努力不让苏嫽察觉出她在颤抖。她愤恨地瞪了容渊一眼,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怎么每次都是他来坏事! 苏嫽皱着眉,看了一眼茶杯里的茶。茶水清澈,香气清冽,是顶好的绿茶,并不像下了毒的样子。 她转头看向容渊,温声问:「阿渊,这茶里当真有毒?」 容渊忽然笑起来。他的笑很冷,冷的像地狱的恶鬼来人间追魂索命。苏瑜浑身打了个颤,惊慌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下一刻,她听见容渊含笑说:「这茶,二小姐敢不敢喝?」 苏瑜怔怔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千万个念头从她心底盘旋而过。若是不喝,便间接坐实了这茶有问题。若是喝了…… 她想起赵姨娘晌午时说的话,慢慢攥紧了拳头。 母亲说过的,这药虽毒,却有解药。且饮下之后,并不会立即发作。她只需等苏嫽走了,再去母亲那里讨来解药,便可解毒。 苏瑜咬咬牙,脑子里想着日后嫁入江家之后的富贵荣华,缓缓朝那只茶杯伸出了手。 第25章 烈火(二) 「他真是你表弟?」…… 苏瑜拿过容渊手里的茶杯, 把里头的茶匀出来一点儿,倒进另一个空茶杯里,仰脖一饮而尽。 「现在你可信了?这茶里怎么可能有毒。」她把茶杯搁回桌上, 心跳的厉害,面上却不得不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怎么敢给姐姐下毒。」 容渊见她真的喝了, 眸中顿时浮现出几分惊讶。 他復又低头看了那茶水一眼, 这茶里确确实实是搁了东西的。那么苏瑜敢喝的理由,只能有一个—— 这毒是有解药的。 苏瑜委屈巴巴地说:「这茶是前几日母亲回娘家时特意带给瑜儿的,从江南带回来的名种, 统共也没多少。瑜儿惦记着长姐爱喝茶,便拿出来孝敬长姐,不想却被人这样污衊!」 苏嫽眉头紧蹙,再次望向那半盏茶。茶水依然透亮,且苏瑜方才也已喝过。 她不由看向容渊,轻声问:「阿渊,你为何肯定这茶里有毒?」 容渊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从六岁起,他骨子里便有一种天生的对毒的敏感。说不清缘由, 但却异常准确。方才瞧见茶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深绿,他一眼便肯定是毒物所致。 第51页 他的沉默反倒让苏瑜得意起来。见他不再说话, 苏瑜便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说:「长姐, 瑜儿这里没什么好东西,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这茶了。长姐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瑜儿吧?」 苏嫽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在苏瑜和容渊之间,她自然是相信容渊的。可眼下容渊沉默着不说话,她心里便先有了几分迷煳。 这茶毕竟苏瑜已经尝过, 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罢? 她思绪重重地拿起茶杯,再一次轻轻晃了晃。 容渊刚要张口阻拦,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大小姐是在这儿吗?」 门敞开着,乌啼便直接走了进来,边走边说:「我本来是有些事要与你商量的,可去了你的院子,发现你没在那儿。听你的侍女说你来了檀水小院,我便寻到了这里。」 苏嫽忙说:「劳烦夫人走一趟。不知夫人有何事要与嫽儿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住的那间院子,东边有间废弃的柴房,若是没人用的话……」 乌啼的话才说了一半,忽然瞥见苏嫽手里端着的茶,立刻瞪大了眼睛:「嚯!好浓的香消散!这得搁了有六勺吧?」 苏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扶着床榻,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向阿莹投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阿莹低着头,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苏瑜给了她一瓶药粉,让她上茶的时候搁三勺在里头。她不知道那药粉是什么东西,想着多搁几勺也没事,就顺手又添了几勺。 苏嫽惊讶地看向乌啼,就连容渊眼中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她只看了这茶一眼,便知用的是什么毒,甚至连用量都一清二楚。 乌啼并未察觉到他们二人的目光,仍旧打量着那盏茶。半晌,她终于忍不住从苏嫽手里夺过茶杯,用力晃了几下,然后才作出点评:「这香消散的配方有问题。乌头草的用量太少,会使溃烂程度不够深。毒茎粉倒是放了不少,不过于毒性并无太大作用,顶多只是延长流脓时间而已。」 她一口气说完,才抬眼看向苏嫽,惊讶地问:「你端着这么一杯毒水是要干什么?难不成打算喝?」 苏瑜面无血色,阿莹连忙跑过来扶着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强撑起笑脸,端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这是我用来招待长姐的茶,怎么可能有毒呀。」 乌啼懒得和她废话,直接从袖口处抽出一根精巧的银针,浸在那杯茶里。不多时,银针尖便变成了黑色。 苏瑜眼前一晕,几乎昏过去。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带着哭腔说:「我……我没想害姐姐。」 她求救似的看向苏嫽,疯疯癫癫的,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字句:「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姐姐而已。这毒是有解药的,有解药的……我真的没想害姐姐……」 乌啼更惊讶了。她双手环胸,看着面色惨白的苏瑜,几乎笑出声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懂毒就不要乱说。香消散乃剧毒之物,常被用来毁人容貌。此毒一出,天下无解,就算是两百年前的神医仲桦活过来,也未必能救得了。」 「无……无解?」苏瑜怔怔地看着她,满脸的不敢相信,「不可能的……母亲明明告诉我她有解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苏嫽看见她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再想起她方才饮茶时的干脆,慢慢明白过来。 大约是赵姨娘骗了她。 苏瑜其实并不胆小,但却十分惧怕苏行山。上次为着那只猫的事,她被苏行山狠狠地罚了一通。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如今赵姨娘又安排她去下毒,她心里自然有所顾虑。 想来是赵姨娘为了安抚苏瑜,才骗她说此毒有解药。却不想,竟害了她。 苏瑜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手指发颤的厉害。半晌,她忽然勐地抬起头,扑通一声在乌啼面前跪了下来。 「求夫人救救瑜儿吧!夫人既然能认出此毒,一定有办法解毒对不对?求夫人可怜可怜瑜儿……」 她发疯似的抓着乌啼的裙摆,双眼无神,连仪容姿态都不顾了。苏嫽蹙眉拂开她的手,朝门外扬声吩咐:「来人,把二小姐扶回床上去,别让她冲撞了夫人。」 立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冲进来,粗暴地把苏瑜从地上拽回床上去。 「看好二小姐。」苏嫽淡声说。两个婆子应了,她这才转身,朝乌啼屈膝道谢:「方才多亏了夫人,嫽儿才没有饮下毒茶。」 乌啼笑笑:「小事,不必客气。」 苏嫽由衷地感嘆:「一直听闻夫人极擅长做生意,不想在毒术上也颇为精通。嫽儿实在佩服。」 乌啼连忙摆手:「只是闲来无事看了几卷毒经罢了。大小姐若是现在得空的话,不如去我那儿看看?我想把那间柴房里头的东西挪出去,放些药材,不知会不会碍事。」 苏嫽忙应了声好。容渊跟在她们身后走出去,待出了檀水小院,才幽幽开口:「方才夫人只看了一眼便知此毒用量,这等本事,恐怕不是看几卷毒经就能学到的吧。」 乌啼闻言,停住脚步侧身看向容渊。方才容渊站的远,她并未看的仔细。这会儿离的近了,她便仔仔细细地将容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见容渊那只淡紫色的异瞳,她眸中闪过一瞬的讶异。 第52页 半晌,她忽然笑起来:「你的眼睛真漂亮。」 苏嫽听见这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说:「还请夫人不要将阿渊异瞳之事告诉旁人。」 苏府里的人大多都见过容渊的眼睛,苏行山也叮嘱过不许他们把此事拿到外头去乱嚼舌根。因此容渊平日在府中走动时,并不会遮掩那双异瞳,没想到今日却被清落夫人撞见。 乌啼却面露不解:「为何?」 苏嫽犹豫了一瞬,委婉地说:「京城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说天生异瞳者,是不详之身,会招致灾祸。若是让外头的人知道,难免会生出许多不好的议论。」 乌啼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传闻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蠢猪传出来的,当真无趣的很。」 她凑近了些,看着容渊的眼睛,极认真地说:「别理会那些传言。你这双眼睛,可是最有福气的眼睛。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容渊错愕地看着她。 自他来到京城,除了苏嫽,便只有眼前这位清落夫人没有嫌弃他这双异瞳。 他与她目光对视,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倾泻出水一样的温柔。他还想再看几眼,乌啼已经转过身,状似无意地问苏嫽:「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表弟。」 「表弟?「乌啼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又转头看了容渊一眼,「他叫什么名字?」 苏嫽笑着说:「他叫陆容渊。」 「陆、容、渊。」乌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停顿片刻,她忽然又问:「他真是你表弟?」 苏嫽被她猝不及防的发问吓了一跳。她心跳骤然加快,张了张嘴,险些没能发出声音。 好在乌啼很快便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紧张。」 苏嫽这才松了口气。她与乌啼一同进了东边的那处小院,叫了几个小厮过来把那间空着的柴房收拾出来。 「这柴房地方小,夫人的东西若是放不下,嫽儿便让人把后头的几间库房也收拾出来。」 乌啼摆手道:「够了够了,我就是放些药材,要不了多少地方。」 苏嫽关切地问:「听爹爹说,夫人前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适,如今可好些了?府里有专门用来熬药的药炉,等下嫽儿让人给夫人送过来。」 「嗯……是好些了。」乌啼含煳地应了句,便匆匆跑进去屋里折腾她的药材。 苏嫽忙吩咐那几个小厮过去帮忙。都收拾好之后,她又坐着和乌啼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 回香玉小院的路上,容渊一直没有说话。 起初苏嫽以为他只是有些累了,且他平日里也不是话多的性子,便也没有在意。走到院门口时,她无意中回头瞥了一眼,才发现他紧紧抿着薄唇,似乎不大高兴。 她停下脚步,柔声问:「怎么啦?」 容渊也跟着停了下来。但他仍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嫽沉默了一会儿,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好半晌,容渊才抬起头,小声说:「姐姐不信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委屈:「方才我已经告诉姐姐那茶里有毒,可姐姐似乎并不相信。」 苏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为着这事在生气。她不由得有些无奈,语气却愈发宠溺: 「我自然是信你的呀。只是看见苏瑜竟然真的把那茶喝了下去,一时有些被她唬住了。」 容渊仍旧抿着唇,鸦睫低垂,漆眸里含着浓浓的委屈。 苏嫽心里顿时一软。她快步走到容渊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温声说:「好啦。别生姐姐的气了,好不好?」 第26章 烈火(三) 「你喜欢她?」 她细白的手指勾着容渊的指尖, 轻轻晃着,带着温柔的讨好意味。容渊不自觉地将她的手指勾紧,指腹相缠, 摩擦出一片细腻的温热。 他微咬下唇,沉默了好半晌, 才从唇齿间小声挤出几个字来:「姐姐哄哄我吧。」 苏嫽扑哧一声笑了, 忍不住揶揄:「都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要姐姐哄呀?」 容渊低垂着头,倔强地勾着她的手指不肯放开。良久,苏嫽终于无奈地嘆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 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容渊的头,柔声轻哄:「都是姐姐不好,阿渊不要生姐姐的气好不好?等下姐姐让小厨房做好吃的给你。」 容渊闷声说:「姐姐,我想喝羊乳。」 「好,想喝什么姐姐都依你。」苏嫽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现在还生姐姐的气吗?」 容渊摇摇头。她这才笑着松开手,「走吧。」 * 傍晚时分,苏行山带着一身疲累回到苏府。 这几日朝务忙, 他常常在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前几日西洲来使,说为表求和之心, 西洲甘愿将最尊贵的神女献给大楚。本来这神女是要献给楚安帝的,可楚安帝为了羞辱西洲, 竟把神女赐给了太子做太子妃, 为的便是告诉西洲,他们的子民当成神明一样供着的神女,到了大楚, 却要跟着太子唤他一声父皇。 神女入京,又是一大堆繁杂琐事,都要由他和礼部大臣商议着安排下去。且西洲那边规矩繁多,神女入京后,并不能立即送入宫中,需得在宫外僻静处先住上三个月。说是要向天神祈福告罪求得饶恕,才能破圣洁之身,与太子行欢好之礼。 第53页 楚安帝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便也依了他们的规矩。只是他在宫外并无宅邸,思来想去,便看上了苏家以前的旧宅。 那处宅子建在河边僻静处,却也不算偏远,离苏府只有两刻钟的路程。于是他便命苏行山派人将那处旧宅收拾出来,待神女入京,就先接到那儿住着。 苏行山在旧宅那头忙活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回府,刚想歇一会儿,赵姨娘院子里的春梅就敲响了他的门。 他不悦地皱眉:「什么事?」 春梅战战兢兢地说:「回相爷,二小姐……二小姐……」 「有话快说,本相没时间听你在这儿废话。」苏行山有些不耐烦了。 春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相爷,您还是去看看二小姐吧。二小姐这辈子……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 等苏行山匆忙赶到檀水小院时,苏瑜的卧房里已经站了好些人。 赵姨娘跪在苏瑜床边,眼睛都哭肿了。苏嫽和容渊站在一旁,就连清落夫人都来看热闹了。 苏行山皱着眉走过去,「到底怎么了?」 赵姨娘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哭着拽住他的裤腿,「老爷,您快想法子救救瑜儿吧!」 苏瑜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上盖了条棉巾,只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她的脸上不断往外淌着脓水,几乎将一整条棉巾都浸湿了。一个郎中提着药箱站在旁边,不停地摇着头嘆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毒。可怜好好一个小姑娘,这脸蛋就这么毁喽!」 苏行山心里一沉,连忙大步上前,掀开那条棉巾的一角。只见苏瑜那张原本白皙的脸蛋此刻几乎腐烂成了一坨烂肉,恶臭的脓水顺着下巴无声往下淌。 苏行山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苏嫽平静地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行山。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今日的事是清落夫人亲眼所见,爹爹若不信,可以问问清落夫人。」 苏嫽是从来不对苏行山撒谎的,且赵姨娘和苏瑜是个什么性子他更是一清二楚,此事根本就不用着再问清落夫人。 苏行山气的脸色发青,当即拂袖摔了桌上的茶盏:「我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却天天盘算着怎么害人!我当初就不该纳你入府!这下好了,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 苏瑜到底也是他亲生骨肉,见到她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苏行山心里还是心疼的。摔了茶盏还不解气,他气的又拿起一只白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碎瓷片骨碌碌滚到在赵姨娘的膝盖边上,她吓得打了个哆嗦,哭着求饶:「老爷,妾身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如今妾身只求您想法子救救瑜儿,您怎么罚妾身都成!妾身给您做牛做马,做奴婢伺候您,只要您救救瑜儿……」 苏行山冷着脸,大手一挥:「都出去。」 他要单独和郎中说几句话,看看苏瑜这脸是不是真的没法子治了。 屋里的下人立刻一窝蜂地散了。苏行山歉然地向清落夫人告罪:「让夫人见笑了。夫人快回去歇息吧,别让府里头这些腌臜事坏了夫人的心情。」 乌啼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了,便点点头,往房门外走。临出门时,她还有些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 其实这香消散,若让她来试一试,也未必就制不出解药。 但她从不为恶人治病。 苏嫽也带着容渊离开了檀水小院。她与乌啼并排走着,一路说着闲话。旁的事乌啼倒不是十分感兴趣,只在听她说起岁岁的时候来了几分兴致:「你那儿养了只猫?可否让我看看?」 苏嫽笑道:「自然可以。夫人跟我来吧。」 她带着乌啼一同回到香玉小院,一进屋就把岁岁从床榻底下抱了出来。 「前些日子在外头捡的,养了一阵,如今已经听话了不少。」 乌啼把岁岁抱在怀里,像看着件新鲜玩意儿。她拎着岁岁的脖子把它翻了个个儿,用指尖去戳它圆滚滚的小肚皮。 岁岁不满地沖她叫。 乌啼顿时失了兴致:「它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夫人餵它些吃的就好了。」苏嫽笑着拿起桌上的空碗,「我去拿些吃的来,夫人先坐坐。」 房门被轻轻关上,屋里只剩下容渊和乌啼两个人。 乌啼坐在软榻上,用手绕着岁岁的尾巴玩儿,惹得岁岁举起爪子一阵乱挠。容渊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用笨拙的法子逗猫,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半晌,他终于轻声开口,唤了声:「夫人。」 「嗯?」乌啼没有抬头,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容渊默了半晌,慢慢朝她走过去。岁岁在她怀里剧烈地挣扎着,蹭了她一身乱糟糟的猫毛。 容渊在离乌啼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一件事想问问夫人。」 乌啼这才抬起头来,「何事?」 「是姐姐和江公子的婚事。姐姐并不喜欢江公子,且江公子似乎也另有心仪之人。这门亲事恐怕不合适。不知夫人能否做主,取消姐姐和江公子的婚约?」 乌啼吃惊地说:「大小姐和江……啊不,和佑儿定了亲?」 容渊奇怪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缓声提醒:「夫人,这门亲事,是十几年前你亲自定下的。」 第54页 「啊……对,是我定下的。」乌啼连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不,这几年我身子不好,年纪也大了,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让我做主取消他们俩的婚事?」 容渊垂着眼睛,小声说:「是。」 乌啼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恐怕不行。这门亲事既然是十几年前就定下的,便断然没有轻易取消的道理。若贸然取消,对相府,对江家,甚至对太傅府,都不是件好事。」 「可是江公子已然残废。」容渊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提醒,「姐姐堂堂相府嫡女,难道要嫁给一个残废吗?」 乌啼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容渊又问:「看夫人的意思,是不肯取消这门亲事了?」 乌啼下意识地点头。她张了张嘴,刚想说容她去太傅府和季夫人商量商量再说,颈间却突然一凉。 她慢慢低头,一只锋利的匕首正抵在她的脖子上,匕刃泛着优美的寒光。 「现在夫人可以取消这门亲事了吗?」容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乌啼眸中闪过一瞬的讶异。她望着抵在喉间的匕首,慢慢笑起来。 「你是在威胁我吗?」 容渊冷着声音:「只要夫人答应,我会立刻松手。」 如今苏嫽和江佑的婚事能不能成,全靠清落夫人一张嘴。他实在不想看着姐姐嫁给那个三心二意的残废。 为了姐姐,他必须铤而走险。 谁知乌啼非但不害怕,反而笑的愈发灿烂:「不错,是个有本事的。」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头髮,双手环胸看着容渊,「我可以开这个口,但是太傅府那边未必同意。我妹妹养了佑儿十几年,早就待他如亲儿子一般,我若是说要取消这门亲事,她定然不会同意的。」 「这个夫人不必担心。我自然有法子让太傅府无话可说。」容渊将手中的匕刃又往前送了送,却没伤到她的脖颈,「夫人只说答不答应就是了。」 「你有法子?」乌啼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啊。既然你有法子让太傅府闭嘴,那我答应就是了。」 容渊停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他转过身,仔细地将那柄匕首收回鞘中。 乌啼低下头,继续逗着怀里的岁岁,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的匕首不错。」 容渊的手登时一顿。 下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乌啼含着笑的声音:「你喜欢她?」 啪嗒一声。 容渊的手骤然一松,匕首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第27章 烈火(四) 「阿渊真好。」 「你若是不喜欢她, 为何对这门亲事如此上心?」乌啼拨弄着岁岁软乎乎的小耳朵,啧了一声,「甚至不惜拿匕首威胁我。」 容渊沉默地站着, 慢慢咬紧下唇,眸子里闪过晦暗不明的情绪。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低声说:「我只是不想让姐姐因为这件事不高兴。」 乌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么?」 容渊张了张嘴, 那个简单的「是」字却哽在喉咙, 怎么也发不出声响。 苏嫽端着羊乳进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他立刻将匕首藏进袖中,乌啼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逗着怀里的岁岁。 仿佛无事发生过, 那柄锋利的匕首也从未出鞘。 岁岁闻到羊乳的香味,立刻不安分地挣扎起来,差点从乌啼的怀里挣脱。苏嫽把装着羊乳的碗递给乌啼,笑着说:「夫人试试用这个餵它。」 乌啼有些笨拙地舀了一匙羊乳送到岁岁嘴边。岁岁果然安静下来,小脑袋凑过去,开始享受香甜的羊乳。 白色的乳在银匙里轻轻晃动,那日的梦险些又在容渊眼前浮现。他慌忙别过头,眼前却仿佛还能看见羊乳的白。 容渊烦躁地皱起眉。他又站了片刻,便对苏嫽说:「姐姐, 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息。」 「好。」苏嫽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 仍旧温柔地朝他笑,「快去歇着吧。」 容渊快步走出房门。回到偏房, 他照例洗了个冷水澡, 才回到床榻上坐下。他望着半开的窗子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案几前,提笔写了封信。 那日在红袖楼, 他亲眼看到江佑和那个女子卿卿我我,举止轻浮暧昧。且那女子似乎是江佑从青楼里赎出来的。江佑不可能将那女子养在太傅府,所以十有八九是在外头买了宅子来养她。 他要查到那处外宅在哪儿。 容渊写好信,用火漆将信封好。他在院子里寻到正在扫地的那个哑巴丫鬟,把信封和几枚铜钱塞进她手里。 如今他不方便出府,只能让周尧帮着他去查。 小丫鬟将信揣进怀里,一路扫着地走远。 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容渊抬头看了一眼明净的蓝天,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 三日后,周尧传信回来。 容渊展开信读了一遍,然后照例把薄薄的信纸放在烛灯上烧掉。他没有回信,但依然和往常一样塞给那个小丫鬟两个铜板。 「叫什么名字?」他把冰凉的铜钱丢进她掌心。 小丫鬟努力地朝他摆口型。 本是两个不易懂的字,容渊却一下就认了出来:「袭香?」 小丫鬟拼命点头。 第55页 容渊往她手心里再添一枚铜板。袭香捏着铜板,飞快地跑走了。 容渊戴上幕篱,关上偏房的门,去了乌啼住着的东院。 乌啼正在熬药。不知是什么草药,气味浓的发苦。褐色的药汁在药炉里咕噜噜地响。 容渊轻轻叩了下门,「夫人。」 「找我有事?」乌啼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药。 「想请夫人带我出府一趟。」 「哦?」乌啼这才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侧身望着他,「想出法子了?」 容渊只说:「夫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乌啼起身,就着旁边架子上搭着的帕子擦了擦手。她把药炉端下来,去喊在后院练剑的梅擅:「阿擅,我要出去一趟。你帮我把药调好。」 梅擅远远地答应了一声。乌啼将药炉的盖子盖好,走到梳妆檯前简单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然后她从容渊面前走过,随手撩了下他的幕篱:「带路。」 清落夫人是苏府的贵客,她要带着容渊出门,门口的侍卫自然不敢拦着。乌啼索性借用了苏府的马车,容渊低声交代了车夫几句,马车便直奔京郊僻静处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宅子前停下。 这处宅子建在一片小树林中,地方极为隐秘。门口无人看守,大门紧闭。容渊伸手推了几下,察觉到里头是上了锁。 他掂量了一下那院墙的高度,才说:「我先翻进去想法子把锁打开,夫人在此稍候。」 乌啼无所谓地摆摆手:「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跟你一块翻进去就行。」 说完,她便大步走向那道院墙,单手扒着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石,轻盈地翻身跃进院中。 容渊蹙了下眉。他虽对清落夫人并不十分了解,但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位女子,似乎和旁人口中所说的那个清落夫人不大一样。 他犹豫片刻,快步跟上去,同样轻巧地翻进了院子里。 这宅子地方并不算大,一眼望过去,只有四间像样的厢房。隐约有女子的娇笑声从正中间的那间厢房里传出来。容渊放轻步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乌啼一眼。 乌啼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开门。 容渊把手放在门上,勐地用力把门推开。屋里的娇笑声戛然而止。地上凌乱地散着好几件女子的裙裳,银钗耳坠扔了一地。江佑赤.裸.着上身半躺在榻上,几个只穿着心衣的女子正伏在他身上,个个儿大汗淋漓。 听见推门声,她们一时呆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一窝蜂地去抓身旁的被子挡在胸.前。 江佑也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乌啼,脸唰地一下涨的通红,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母……母亲,您怎么来了?」 那几个女子闻言更是大惊失色,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抓各自的衣裳。容渊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女子正是当日在红袖楼里与江佑腻歪的吴婉莹。 也不知江佑说了些什么好话,竟让吴婉莹心甘情愿地和其他女子一起侍奉他。 容渊只觉得一阵噁心,噁心得快要呕出来。 与姐姐定下婚约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混帐东西。这样的玩意儿,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适,转头对乌啼说:「依夫人看,江公子这副德行,可能配得上姐姐?」 乌啼心道自然是配不上。 若江佑只是残废,江家还可倚仗着旧日恩情执意让他与苏嫽成婚。可如今江佑竟做下这等龌龊之事—— 太傅府要脸面,丞相府也要脸面。权贵之家,最看重的便是名声。一旦江佑在京郊外宅豢养妓.女之事传出去,别说是这门娃娃亲,江佑这辈子都别想再娶到名门大户家的女儿。 容渊冷着声音,「还请夫人回去与季夫人商议一下,尽快写好退婚书送到相府。否则,我保证今日这宅子里头的事,明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你倒是聪明。」乌啼连看都没看江佑一眼,直接转身往外走,「行,我这就回去与我妹妹商议。」 江佑怔愣半晌,才明白过来乌啼这是要退掉他和苏嫽的婚事,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母亲!佑儿不想退婚啊!母亲您要为佑儿的将来考虑啊……」 娶不了苏嫽,他便没了在朝堂上扶摇直上的青云梯。他怎么能甘心? 他匆忙扯过衣裳套在身上,顾不上穿鞋就往门外跑。一个跪坐在床头处的女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怯怯地提醒:「江公子,银子还没给呢。」 江佑气急败坏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锭银子砸在她身上。 容渊越看越觉得噁心。若不是怕姐姐生气,他一定要杀了江佑才解恨。 不,一刀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他。得用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来,丢到荒郊野外去餵狗。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匕首,为今日它没能派上用场而惋惜。 * 戌时三刻,太傅府的马车停在了苏府门口。 不多时,苏行山派人过来,把苏嫽叫到了正厅。 紫檀木案上搁着一封展开的信。苏行山把那封信推到苏嫽跟前,说:「太傅府送了退婚书来,你和江佑的婚事……从今日起便不作数了。」 苏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她连忙拿起那封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确实是退婚书无疑。落款处写着清落夫人的名字,还印着太傅府的朱印。 第56页 江佑养在太傅府这么些年,季太傅和季夫人早已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如今退婚,想来也是问过了他们的意思。 她心底一阵狂喜,但仍有些不放心,「清落夫人为何突然主动提出退婚?」 「夫人并未说明缘由。」苏行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你不用嫁给江佑,总归是件好事。爹爹也不想我的宝贝闺女嫁给一个残废。」 苏嫽高兴的几乎忘了形,她把那封退婚书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欣喜地跑出门去。 她一路跑到西南角的小花园,在鞦韆上坐下来,晃悠悠地盪起来。 「我不用嫁给江佑啦!」她欢快地朝着荒芜的园子喊。 苏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她脚尖用力,努力让自己盪的更高。冷风唿啸着蹭过她的脸,她想,这个时候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姐姐。」容渊的声音慢悠悠地在她身后响起。 他望着苏嫽被风吹散的云髻,弯唇轻笑:「姐姐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苏嫽停下来,侧转过身,望着他笑:「阿渊,清落夫人写了退婚书给爹爹,我不用嫁给江佑啦。」 容渊垂下眸子,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放在苏嫽身边。 「方才我听月枝说了。知道姐姐高兴,特意给姐姐带了酒过来。」 苏嫽欢喜地拿起酒杯,眼睛亮晶晶的,「阿渊真好。」 她捏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酒,容渊望着她身边空出来的那一小块位子,犹豫半晌,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小小的一块木板因容渊坐了上去而变得平衡,不再晃荡。容渊小心翼翼地贴着左边的鞦韆绳,还没坐稳,身侧的人儿忽然朝他肩上靠了过来。 苏嫽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借势仰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天色渐黑,月光初露,星子零落。 她望着静寂深邃的夜空,勾唇绽开一个如猫儿般倦懒又妩媚的笑:「阿渊,你看今晚的星星,好不好看?」 第28章 烈火(五) 「嫽儿如今年岁也不小了。…… 她似乎是真的高兴极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仿佛漫天星子在她眸中的倒影。 容渊一瞬间绷紧了身子。苏嫽微散的云髻落在他的肩上,发间全是晚香玉的甜香。他几乎想冲动地伸出手去替她把散落的髮丝理好,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半晌后,他喑哑的声音伴随着紊乱的唿吸落在她的发上:「好看。」 苏嫽伸手将空了的酒杯递到他面前, 说话的尾音都带着笑:「再帮我倒一杯好不好?」 「好。」 容渊拿起酒壶, 替她将空了的酒杯斟满。清透的酒里掺了些月色, 显得格外诱人。苏嫽晃了晃酒杯,偏过头去问他:「阿渊,今日这酒也是你自己调的吗?」 她的头本就倚在容渊的肩上, 这一偏头,那两瓣娇艷的唇更是离容渊的脸不过咫尺之距。 容渊的心跳莫名加快,含煳着「嗯」了一声。他垂下眸子,正巧对上苏嫽那双含着笑的眼睛。下一刻,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此酒名古诉勒,姐姐喜欢吗?」 「古诉勒?」苏嫽慢慢重复一遍这晦涩难懂的三个字,笑着说,「好奇怪的名字。」 容渊抿着唇没再接话。 古诉勒,是边关一带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语, 意为—— 祝君喜乐。 希望姐姐,可以永远像今日这样开心。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 退婚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 这退婚书毕竟是清落夫人写下的, 传到外头,人人都说是江家这几年生意渐渐做大, 竟连相府都瞧不上了。议论之余, 难免又替丞相府那位金枝玉叶的嫡小姐惋惜—— 成婚前夕被夫家退婚,这可是相当丢脸的事。 一时间,不少与苏行山素日交好的朝臣都提着礼物登门拜访, 几乎将苏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他们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含沙射影地问苏行山,打算什么时候重新择个女婿。 丢了脸面是一回事,但苏嫽毕竟还是相府嫡女。有这等身份在,自然不愁婚嫁。那些朝臣甚至巴不得江家能早些退婚,好把机会留给他们。 晌午的时候,宫里头来了人,是玉贵妃身边的梓女官。她先去前厅见过了苏行山,然后便径直来了苏嫽的香玉小院。 「退婚的事,贵妃娘娘也听说了。娘娘怕大小姐不高兴,特地让奴婢送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来给大小姐解闷。」 梓女官吩咐身后的几个侍卫把带来的箱子抬到屋里。苏嫽连忙道谢:「有劳梓女官替我多谢贵妃娘娘。」 「大小姐不必这样客气。」 梓女官笑笑,又说:「明儿个陛下在明春殿设宴,庆贺小公主满月。娘娘已经给相府下了帖子,到时候大小姐可要与相爷同去。」 她说着,又抬眼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容渊:「娘娘喜欢热闹,特意嘱咐让大小姐把陆小公子也带上。听说清落夫人带着她的表侄近日暂住在丞相府上,娘娘也一併邀了。」 苏嫽连忙点头,又留梓女官喝盏茶再走。梓女官推脱说赶着回宫向玉贵妃復命,苏嫽便包了些赏钱塞进她手里,吩咐雪芽好生将她送出去。 李檀玉送来的大多是些样式新鲜的首饰。苏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略看了几眼就吩咐人收进库房里去。 第57页 容渊蹲在地上,拿着小鱼干逗岁岁玩。苏嫽朝他走过去,蹲下来轻声问:「阿渊,明日跟姐姐一同进宫赴宴好不好?姐姐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但贵妃娘娘亲自相邀,不去怕是不好。」 容渊把小鱼干从岁岁的嘴里扯出来,惹得它不满地弓起后背。他好笑地望它一眼,慢悠悠将鱼干扔到一旁,然后才转头乖乖地看着苏嫽。 「好。我陪姐姐。」 苏嫽温柔地笑起来。但下一刻,她眸中立刻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阿渊的眼睛要怎么办? 明日小公主的满月宴,必定宾客繁多。容渊若在席间仍带着幕篱,实在太招眼。旁人若问起来,一个一个答过去,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且席间吃东西的时候,那面幕篱不可能一直严严实实地戴着。那时若被旁人看见容渊的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苏嫽蹙着眉,思索半晌,最后想到了清落夫人。 清落夫人似乎对毒术颇有研究,且那日看到她房中堆着好些药材,想来也熟知药理。 不知有没有什么药能让阿渊的眼睛暂时变成黑色? 苏嫽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了趟东院。 乌啼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药炉就放在屋子中央,炉火烧的很旺,里头不知煮了什么药,有一股草的清香。 听见脚步声,乌啼懒倦地睁开眼睛。 「大小姐怎么来了?」 苏嫽屈膝行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夫人叫我嫽儿就好。嫽儿今日唐突拜访夫人,是有事想求夫人帮忙。」 乌啼撑着木榻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何事?」 「不知夫人有没有法子,能让阿渊的那只异瞳暂时变成寻常的黑色?」苏嫽有些为难,「明日就要进宫赴宴,万万不能让阿渊的异瞳被旁人瞧见,否则……否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乌啼盯着药炉想了一会儿,才说:「让眼睛变色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诞。」 苏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攥着衣袖,神色黯淡,「夫人也没有办法?」 「我只是略通药理,并不是什么神仙。」乌啼起身朝药炉走去,掀开盖子闻了闻味儿,「不过嘛……」 她忽然转头,朝苏嫽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种小事,不需要神仙也能办到。」 苏嫽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她又惊又喜:「真的?」 乌啼拿了只药碗,将刚煮好的药盛了一些出去。然后她走进里屋,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拿着一个小药瓶走出来。 「这个,明日入宫前给他服下。一次一粒,切勿多食,且服下之后千万不可饮酒。药效只有两三个时辰,你要注意些。」 苏嫽连忙欣喜地接过来,连声道谢:「多谢夫人!」 「小事一桩,不用谢我。」乌啼重新在美人榻上坐下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药金贵的很,你可要好好保管。若是弄丢了,我可不会再给你第二瓶。」 苏嫽仔细地将药瓶收好,再次郑重地谢过乌啼。她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把房门轻轻关上。 乌啼侧耳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待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子里,乌啼才懒懒地转过身子,扬声朝后院喊:「阿擅,再拿些药草来。我要重新熬药。」 梅擅不满的声音夹杂着刀剑声从后院远远传过来:「今儿早上不是刚熬了一锅吗?」 乌啼再次打了个哈欠:「被我送人了。」 * 翌日清晨。 苏府的马车一大早就候在了大门外。 苏嫽有些忐忑地给容渊服下一粒药丸,不多时,那只淡紫色的左眼果真变成了寻常的黑色。苏嫽这才松了口气,带着容渊上了马车。 苏瑜因毁了脸不便见人,便被苏行山留在了府里。而赵姨娘为了照顾苏瑜,也只好留在府中。原本备了好几辆马车,如今倒显得多余。 苏行山与郑氏同乘一轿行在前头,乌啼和梅擅的轿子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中间是苏嫽和容渊的车轿。 皇宫门口早停了好些华丽的马车,挨挨挤挤地停着,光是那绣纹华丽的车帘就足以让人看花了眼。最靠近宫门的那块空地上,停着一辆黄楠木的马车,车帘上绣着杀气逼人的鹰纹,乃是许久不曾回京述职的玄鹰大将军李悯的马车。 苏行山下了车,上前恭谨地与李悯见礼:「大将军回来了。」 李悯笑着回以一礼:「相爷与我不必这样客气。」 李悯是李家长子,李家双姝的亲哥哥。当年苏行山去李府登门提亲时,便是李悯亲自接待的。他常年驻守西北流寇作乱之地,从不回京,如今是赶上小公主的满月礼,楚安帝为讨李檀玉欢心,才特地下了一道圣旨,把李悯从百里外的西北叫了回来。 玉贵妃承宠多年,膝下却一直无子,直到去年才终于有了喜,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公主。楚安帝原本已经有三个儿子,如今得了个公主,自然十分欢喜。今日设宴,更是请遍京中上流世家,来给玉贵妃贺喜。除了李悯,还有好些平时不在京中的大官儿皆携家带口前来赴宴。 苏行山与李悯闲话了几句,便把苏嫽喊了过来,「快叫舅舅。」 「舅舅。」苏嫽听话地唤了一声。 李悯上了年岁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十几年不见,嫽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第58页 他顿了顿,想起昨日在京中听到的流言,不由眸光一冷:「我听说江家写了退婚书?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仗着有几分家产,就敢这样欺负人。舅舅明日就去找那个什么劳什子清落夫人,和她好好说道说道!」 李悯常年待在西北苦寒之地,说话也带了几分粗糙的狠劲。苏嫽忍不住笑起来,「舅舅,没关系的。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嫁给江公子,清落夫人主动提出退婚,倒遂了我的心愿。」 李悯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也是。我听说那位江公子似乎还是个残废。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上我们嫽儿。」 说到此处,他忽然豪爽地拍了拍苏行山的肩膀,「嫽儿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我在京中倒是认识几个出身又好、人品也端正的年轻公子。若相爷不嫌弃,等哪日我把人叫来,让嫽儿自个儿挑挑?」 容渊一下马车就听见了这话。他的漆眸里立刻染上一抹浓重的恹戾。 苏嫽知他不喜欢见生人,便让他先留在马车里等她。他等了好一会儿,迟迟等不到苏嫽来叫他,这才下了马车。 谁知一下马车竟然听见这样一番话。容渊死死地攥着衣袖,无声地望着李悯,咬牙切齿。 他好不容易处理好江佑的事。好不容易姐姐是他一个人的了。这个一脸糙相的壮汉,却说要找几个年轻公子来任姐姐挑选? 他的手慢慢地摸到藏在袖中的匕首,却听苏嫽笑着说了句:「不用舅舅操心啦。」 舅舅? 容渊握着匕首的手慢慢松开。 这人运气真好,他不由得多打量了李悯几眼。 如果他不是苏嫽的舅舅,他一定要把他杀了才解气。 第29章 烈火(六) 」只能对他一个人笑。「…… 李悯与苏行山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直到看见楚安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王顺福,才止住了话匣子。 王顺福笑着朝他拱手行礼:「大将军,皇上让老奴亲自迎您进宫。您快进去吧, 贵妃娘娘等着呢。」 李悯道了声好,又转过身来依依不捨地握了下苏行山的手, 「这次回京, 我会在京中待上一阵子。等改日我再去府上拜访, 与相爷好好叙叙旧。」 他跟着王顺福先进了宫门,苏行山略等了一会儿,约隔了半条宫道的距离, 才迈步往里走。 陛下最忌讳臣子私下勾结,尤其是依靠姻亲关系互相借势。李檀珠虽然已逝去多年,但苏李两家的情分仍在。如今大将军才刚回京,他若是这个时候与他一同进宫,陛下表面上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定会落下个疙瘩。 苏行山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自然懂得避嫌的道理。 有伶俐的宫女上前引路,不多时便到了明春殿门口。苏嫽跟着苏行山进了殿,按规矩寻了个位子坐下。她悄悄拍了下身侧的软垫, 对容渊说:「阿渊,坐这里。」 容渊听话地按着她的话照做了。 几个穿着粉色宫裙的宫女低头步入殿内, 依次摆膳。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摆着一壶清酒和一壶热茶。苏嫽靠过去,把他桌上的那壶酒拿走, 悄声叮嘱:「不许饮酒。」 容渊露出乖巧的笑:「好。」 乌啼被楚安帝请到了上首去坐。楚安帝惦记着清落夫人昔年对朝廷的恩情, 特意命人在上首处添了个座位以表尊重。她左侧的高台上坐着楚安帝和玉贵妃,右侧坐着太子和二皇子,对面上首的位置上坐着玄鹰大将军李悯。 乌啼如坐针毡, 不得不举起酒杯,与楚安帝生硬而靠套地寒暄。 「朕听说前几日,夫人写了退婚书退掉了与丞相府的亲事。」楚安帝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这桩事来,「不知夫人为何突然要退亲?据朕所知,这门亲事似乎在十几年前就定下了。」 乌啼僵硬地笑了下,「是佑儿闹脾气,说另有心仪之人,不肯娶苏小姐。本是家丑,倒让陛下挂心了。」 左右都是江佑的错,她这么说也不算冤枉了他。 楚安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太子和二皇子,淡声问:「不知夫人膝下可有女儿?朕这两个儿子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太子慕容琅皱了皱眉。他放下面前的杯盏,起身提醒:「父皇前些日子已答允西洲,将他们的神女赐给儿臣为太子妃。若江家的女儿再入东宫,只能为良娣。」 而二皇子慕容衍正凑到酒杯前细细闻着杯里的酒,连楚安帝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乌啼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委婉地说:「佑儿是江家的独苗。」 楚安帝露出一副十分惋惜的神情,嘆道:「真是可惜。」 李檀玉坐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剥着碟子里的葡萄。今日这宴虽是为她和小公主而设,但她却没什么兴致。她只想宴席快些结束,好与哥哥单独说会儿话。 有舞女上前献舞,两个女乐官在一旁弹琴。听得琴声,楚安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宴席上。那两个乐官看着年岁很小,瞧着也眼生,似乎是刚进宫的。不过琴确是弹的不错。 一舞毕,楚安帝抚掌大笑,贊的却不是那支精心编排的舞:「琴弹的不错。顺福,赏。」 王顺福依言拿了两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给她们。两个小乐官受宠若惊地接过袋子,跪下谢了恩。 楚安帝意犹未尽,挥退舞女,命那两个乐官再弹一曲。他微眯着眼睛,凝神听了半晌,忽然说:「朕记得,丞相夫人也是弹得一手好琴的。」 第59页 李檀玉捏着葡萄的手微微一顿。 楚安帝叫来王顺福,吩咐:「朕记得偏殿里有一把梧桐木琴,是那年重阳秋宴上丞相夫人曾弹过的。去取来。」 王顺福低声应下,立刻转身去取。 底下有不少大臣都听见了楚安帝的话,立刻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苏行山的脸色不大好看,强撑着喝了口茶,勉强平復了些心绪。 檀珠是他的妻。且她已逝去多年。陛下却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提起他一个臣子的夫人。 甚至陛下,还留着当年秋宴上檀珠弹过的那把琴。 苏行山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搁到一旁,换了盏酒喝。 两个侍卫很快把那把梧桐木琴抬了进来,摆在大殿中央。楚安帝眯着眼,随手从那两个乐官中指了一个:「你来弹。」 被指到的那个小乐官战战兢兢地挪到那张琴前头,连手都是抖的。要入宫中乐司给皇室弹琴,必得先通过严格的考核。而考核的最后一支曲子,便是当年李檀珠自创的那曲贺春光。 皇帝特地搬了这张琴来,她就算再愚笨,也明白皇帝想听的是什么曲儿。她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弦,努力回想着那捲曾烂熟于心的曲谱。而后指尖轻轻拨动细弦,泠泠弦音流淌而出。 才弹到一半,楚安帝就不悦地皱起眉头,冷着声音呵斥:「够了。此曲风韵,竟被你糟蹋成这般。」 小乐官急忙停手,慌乱之中还弄断了一根弦。她冷汗涔涔地磕下头去,颤声求饶:「奴婢琴技不精,还望陛下恕……恕罪。」 李檀玉掩着唇轻轻咳嗽了一声,柔声提醒:「陛下,今日是公主的满月宴。」 满月宴上,不能见血。 楚安帝沉默半晌,慢慢笑起来。他睨着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小乐官,摆了摆手,「你今儿个是沾了公主的光。」 小乐官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方才得的赏钱都顾不上拿。 赏钱哪里有命重要? 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乐官,没多少人将她放在心上。明春殿里很快恢復了热闹,又有几队舞女入殿献艺,只把方才的琴换成了笛和箫。 宫女又摆了几次膳,待酒饮的差不多了,楚安帝便藉口还有朝务要处理,先行离了殿。李檀玉也乏了,又坐了一会儿便吩咐散了宴。有几位身份贵重的夫人跟着李檀玉去了她的玉阑宫,想去看看小公主。 苏嫽其实不大喜欢小孩子,但又担心若不去看看会失了礼数,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跟去。好在梓女官及时走了过来,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娘说了,人多闹腾,大小姐暂且先不必过去了。等人都散了,娘娘再派人来叫大小姐。」 苏嫽忙应了声好。 另一边,太子慕容琅邀了苏行山和几位文臣去东宫品诗。乌啼和梅擅不知去了哪儿,宴席一散便没了踪影。苏嫽有些无聊地站在殿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 「阿渊,要不我们去御花园转转?在这儿干等着好没意思。」 容渊刚要点头,身后忽然有人兴高采烈地唤了一声「嫽儿」。 二皇子慕容衍小跑着下了石阶,直奔苏嫽而来,满脸洋溢着兴奋:「你可算来宫里了。前几日我新建了一处酒窖,买了不少好酒放在里头,咱们喝酒去?」 容渊恹恹地皱起了眉。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有资格叫姐姐嫽儿。他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算什么东西? 苏嫽一听有酒喝,顿时高兴起来,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在哪儿在哪儿?你带我去。」 苏嫽与慕容衍都是爱酒之人。几年前在楚安帝的一次生辰宴上,慕容衍将一坛价值万金的好酒作为贺礼送给楚安帝,而楚安帝只尝了一口便皱了眉,当即把这坛酒分给了底下的臣子喝。 满座宾客,无一人品出此酒韵味。只有苏嫽喝了这酒后称赞此酒难得,千金难买。从那以后,慕容衍便将苏嫽引为知己,时常请她到宫中品酒。 容渊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抬眼望着苏嫽,有些委屈,「姐姐去喝酒,那阿渊怎么办?」 苏嫽一时有些犹豫。她实在眼馋慕容衍的酒,又不放心把容渊一个人丢在这儿。她想了一会儿,柔声说:「你跟姐姐一块去好不好?姐姐喝几杯就出来,带你去御花园看花。」 说完,她又转向慕容衍,话里有些歉然,「二皇子,我表弟年纪还小,身边离不开人。我能不能带着他一起去?」 慕容衍笑着说:「当然可以。我那儿的酒管够,便是多招待一个人也无妨。」 慕容衍转身在前头引路,带着苏嫽和容渊进了康衍宫。他一路和苏嫽说说笑笑,谈论着他新得的好酒。容渊走在苏嫽后面,盯着慕容衍的背影,眸中的戾气越来越浓。 他习惯性地去摸袖中的匕首,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才想起今日出门时,似乎将那把匕首忘在了枕边。 容渊惊讶地望了慕容衍一眼。 怎么这些人运气都这么好? 酒窖建在康衍宫东南角,并不算远。慕容衍在酒窖面前停下,吩咐两个侍卫进去取酒。这处酒窖十分宽敞,里头摆了整整两排木制的酒桶,里面存放着的都是慕容衍费尽心思都各地搜罗来的好酒。 「嫽儿想喝什么?是喝江南的映春雨还是喝西北的雪棘?」慕容衍豪爽地拍了拍苏嫽的肩,「不用跟我客气,只要是你想喝的,我这儿都有。」 第60页 慕容衍的手无意间搭在苏嫽的肩膀上,胳膊从她的后颈绕过,停留在一个稍稍有些暧昧的姿势。 容渊的视线在那只手上停留了许久,才烦躁地移开。 「雪棘有些辛辣,还是喝映春雨吧。」苏嫽笑着说。 慕容衍立刻让人取了几壶映春雨,又命小厨房做了些下酒菜送来。宫女将院中小亭四周的帘子捲起来,慕容衍与苏嫽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容渊不能饮酒,索性去了亭外的石凳上坐着。 亭子离他不远,他能清晰地看见慕容衍的一举一动。 慕容衍亲自给苏嫽倒酒。「嫽儿,你快尝尝。今年新酿的,我自个儿都没捨得喝,就等着你来呢。」 苏嫽饮了一口,眸子亮晶晶的,含笑朝他道谢:「很好喝。多谢二皇子殿下。」 她脸上的笑那样明媚,却不是冲着他笑的。 容渊慢慢咬紧了唇。 他还从未见姐姐对别的年轻男子笑过。姐姐一直只对他一个人笑。姐姐也只能对他一个人笑。 牙齿上的力气不知不觉地加深,几乎将他的唇咬出血来。容渊浑然不觉,眸中只映着盯着亭中两人对酌的身影,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 下一刻,他看见慕容衍倾身过去,亲自夹了一块醋腌黄瓜放到苏嫽的碟子里。苏嫽温柔地笑,亦回以一句温柔的「谢谢。」 容渊觉得心底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翻涌。像是什么酸熘熘的东西打翻了一样,搅的他无比烦心。 容渊终于坐不住了。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藉口要去解手离开了亭子,顺着方才的路回到那处酒窖旁。酒窖的门敞开着,许是估摸着一会儿慕容衍还会让人来取酒,守门的侍卫偷了懒,并未锁门。 容渊绕到那两个侍卫身后,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打晕,拖到一旁的空地上。他慢悠悠地走到酒窖门口,望着里头满满当当的两排木桶,绽开一个无声的冷笑。 一刻钟后,康衍宫东南角燃起瑰丽绚烂的火苗。火光沖天,直指云霄。 第30章 烈火(七) 「想亲姐姐。」 容渊回来的时候, 苏嫽与慕容衍已不在亭中。他询问了院里洒扫的宫女,得知苏嫽去了偏殿歇息。 苏嫽已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畅快地喝过酒。映春雨是江南有名的好酒,口感温润, 柔和如雨,但后劲极强。苏嫽一时贪饮, 多喝了几壶, 便有些醉了。慕容衍便吩咐宫女将她送到偏殿暂歇, 自己也回了寝殿小憩。 容渊轻手轻脚地踏上偏殿的石阶,轻轻拉开殿门。右侧摆着一张美人榻,榻边的香炉里燃着安神的香。苏嫽阖着眼睛侧身躺着, 衣衫微乱,隐约可以看见她侧颈上描着的虞美人。 娇艷如血,似她醉酒后的双颊。 殿外的冷风穿过敞开的窗子吹进屋里,掠起一阵彻骨的凉意。容渊皱着眉,去一旁寻了条薄被子,轻轻盖在苏嫽身上。 他在榻旁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大大方方地看着苏嫽的脸。 以前他从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姐姐看。可现在姐姐醉了,他便可以大胆一回了。 容渊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苏嫽微烫的脸颊。她的肌肤很柔软, 凝滑如脂。 像白瓷碗里的羊乳。他想。 幽微的香气从她的髮丝里散出来。发间的梨花步摇偏了,半挽着的云髻如瀑一般散开, 慵懒地蹭在她的颈上。 容渊慢慢倾身过去,用修长微冷的手指替她将那些髮丝拂开, 露出半朵妩媚的虞美人。 「唔……」苏嫽突然微微动了下身子。 她的声音有些哑, 含着醉酒后的懒倦,似云雨之时无意间的轻哼。 只一个浅弱的字节,却仿佛沉重的鼓槌, 敲在容渊的心上,砰砰作响。 容渊的手停留在苏嫽的颈间,唿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紊乱。 「姐姐……」他哑着声音唤,仿佛只有出声唤她,心里的燥郁才能稍稍得以纾解。 苏嫽仍旧闭着眼睡着。她身上晚香玉的香气却愈发浓烈,像一味毒药蛊惑着容渊。 容渊的喉结难以自抑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想压下心头的燥热,却发现只是徒劳。 甜腻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诱着他沉沦,诱着他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他用手勾着苏嫽的发尾,将她乌黑柔顺的髮丝一点点绕在指上。他的身体慢慢地朝苏嫽靠过去。 「姐姐……」他再唤一声,将整张脸埋在苏嫽的发间,用力深嗅。 那股浓烈的香气几乎令容渊缺氧。可容渊却似乎极为享受这种窒息的感觉。 这种埋在姐姐颈间、口鼻里全是姐姐身上香气的感觉,真好。 他恨不得就这样死去。就这样闻着姐姐身上的香气,窒息而死。 容渊心底涌起疯狂的快感。他恋恋不捨地蹭着苏嫽的头髮,再用唇去吻。慢慢下移,一路吻到被他缠在指间的发尾上。 那朵虞美人的一片花瓣被他不小心蹭花了。红色洇染开,将苏嫽雪白的颈肤染上诱人的薄红。容渊侧眸望了苏嫽一眼,她仍旧睡得很熟。 他灼热的唿吸开始错乱起来。 容渊停顿良久,终于慢慢俯身,柔软的唇吻上那抹薄红。他从唇齿间探出一点舌.尖,耐心地替她把那些花汁舔.舐干净。 他的舌尖很快被染成红色。草药的苦混着花的涩,一寸寸往喉咙深处蔓延。 第61页 容渊咽了下去。 「帮姐姐清理干净。」容渊露出乖顺的笑,声音低哑,贪恋不舍地伏在她颈间。 他当真一点点把蹭乱的花汁全部吃了下去。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舔了舔唇角,抬起头来。那朵虞美人少了一瓣,依然娇艷。只是远不及此刻苏嫽绯红的脸,媚色无边。 容渊用鼻尖蹭了蹭她发烫的脸,露出餍足的神情。他的视线微偏,落在苏嫽微张的唇瓣上。 「唔……」他贴着苏嫽的脸蹭过去,讨好似的碰了碰她的唇,「想亲姐姐。」 内心的冲动烧成大火,催着他深埋心底的欲望不可遏制地生长。容渊慢慢松开缠着她头髮的手。 殿外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容渊没有理。欲望冲破薄弱的桎梏,他喉间逸出一声低哑的:「姐姐。」 他低头靠近,嗅到她唇齿间残留的酒香。 殿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侍女匆忙慌乱的声音传进殿内:「苏小姐,您快起来,康衍宫走水了!二殿下让奴婢先送您出去。」 容渊转过头,掩去眼底的不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这就带姐姐出去。」 苏嫽被侍女的喊声和外面侍卫的吵闹声惊醒。她疲惫地睁开眼,发现容渊正蹲在她睡着的美人榻旁。 「出什么事了?」她打了个哈欠,将头上歪了的步摇扶好。 「康衍宫走水了。二皇子让咱们先出去避避。」容渊的笑一如既往的乖顺,他轻柔地将苏嫽从榻上扶起来,余光从敞开的窗子里瞥见远处的浓烟。 侍女急匆匆地引着他们出去,院子里的侍卫们乱成一团,各自提着水桶去取水。苏嫽望着不远处那片浓重的灰烟,不由有些担心:「是哪里走水了?」 「是二殿下的酒窖。」侍女颇为惋惜地嘆了一声,「可怜了二殿下,那些酒可是他的命根子啊。二殿下得知酒窖起火的消息,险些晕过去,方才还派人去传了太医。」 听到酒窖两个字,苏嫽的心也跟着狠狠地揪了一下。那里头可都是千金难买的名酒啊!这一场大火,只怕要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 她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寝殿的方向,本想着去安慰安慰慕容衍,可梓女官已经寻了过来。 「原来大小姐在二殿下宫里,倒让奴婢好找。」她笑着朝苏嫽屈了屈膝,「娘娘让奴婢来叫大小姐过去说话呢。」 苏嫽略一犹豫,只好转头对那侍女说:「替我多谢二殿下今日的招待。若哪日得空,我再来拜访二殿下。」 侍女点头应下,苏嫽便带着容渊跟着梓女官往玉阑宫走去。 * 玉阑宫内。 几位贵夫人看过了小公主,又与李檀玉坐着说了会儿话,便各自留下贺礼起身告退。 李檀玉吩咐侍女去送客,自己进了侧边的偏殿。望见扶椅上坐着的男人,她眉目间绽开温柔的笑,「让哥哥久等了。」 李悯连忙起身去扶她,「快坐下。你如今身子弱,要少走动多歇着。」 李檀玉在铺了软垫的香梨木椅上坐下,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不妨事的。许是最近照顾琬儿太过劳累,过几日便好了。」 她望着李悯,长长地嘆了一声:「上一次见哥哥,还是在那年重阳秋宴上。如今一想,与哥哥竟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 李悯也跟着重重地嘆了口气。 忆起当年那场重阳秋宴,他和李檀玉眼中都浮现出怅惘之色。 那场秋宴上发生了太多的事。 楚安帝在宴上下了两道旨,都是下给李家。一道,是封李家长女李檀玉为贵妃,当晚入宫,次日即行册封礼。 另一道,是封李家长子李悯为玄鹰大将军,当晚接掌兵符,次日带兵前往西北。 兄妹分离,便自那晚而起。 李檀玉何尝不知道楚安帝此举用意。那些旁人艷羡的君王恩宠,只不过是表面风光而已。 李家已经风光了太多年,早惹了皇帝忌惮。他封了李家的女子为贵妃,已给足了李家面子。然后再将李家唯一的儿子派去西北苦寒之地,让他永世不再回京。 如此,李家便再无一人可入朝堂。 他要废了李家。 李悯自然也清楚这些。 玄鹰大将军只是个好听的名号,楚安帝给他的兵不过只有区区几千人。他带着手下少的可怜的兵,艰难地与那些狡猾的流寇交手,几次险些丧命在西北冷的快要冻死人的风雪里。 后来他好不容易勉强在西北安顿下来,开始偷偷招兵买马,囤积粮食。 只是这些,他全都隐瞒了下来,没有告诉楚安帝。 他要为李家留一张牌。一张足以保命的底牌。 兄妹二人沉默许久,李檀玉才轻声开口:「再过半月,便是阿珠的生辰祭礼。陛下因得了公主而高兴,也许会让我出宫祭拜。」 李悯嘆了声:「陛下恐怕不会让我在京中待的太久。当时没能赶上阿珠大婚的喜宴,如今竟连她的生辰祭礼也不能前去。」 「娘娘。」梓女官站在偏殿门口,轻声禀道,「奴婢将大小姐带来了。」 李檀玉的脸上这才重新浮现出一抹浅笑,「快让她进来。」 梓女官很快将苏嫽带进了偏殿。因李檀玉要与苏嫽单独说会儿话,容渊便留在了殿外等着,没有进去。 第62页 「姨母,舅舅。」苏嫽依着规矩,依次朝二人行过礼。 李檀玉笑着让梓女官搬了锦墩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苏嫽谢过李檀玉,便在锦墩上坐下。她抬起头,忽然发觉李檀玉的脸色似乎比上次在水芸亭时苍白不少。她不由出言关切道:「姨母最近可是身子不适?我瞧着姨母脸色不太好,得多吃些补品调养调养身子才行。」 李檀玉刚想说话,却忽然一阵咳嗽。平时咳嗽几声也就止住了,这一次却越咳越厉害。梓女官连忙低声吩咐身后的宫女:「去端参茶来。」 苏嫽吓坏了,连忙起身扶住李檀玉的身子。李悯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不容易才让她勉强止住了咳。 李檀玉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许时睡觉时受了寒,养养就好了。」 苏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李檀玉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面上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有巨大的恐惧在翻涌。 当年李檀珠的病,起初的症状便是干咳不止。 殿门外,端着参茶的宫女低着头,匆匆从容渊身旁经过。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容渊闻到一股细微的、极难察觉的酸味。他皱了皱眉,出声喊住那宫女:「等等。」 宫女转过身,狐疑地望着他。 容渊走过去,看着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面摆着一盏刚沏好的茶,热气从未盖严的盖子里溢出来。 那股酸味更浓了。 他压低声音,问:「这是什么东西?」 宫女奇怪地看着他,说:「这是参茶,给贵妃娘娘补身子用的。陛下记挂着娘娘诞育公主辛苦,特意命人将宫里最好的人参送来给娘娘煮茶喝。」 容渊沉默一瞬,没再说什么。他看着那宫女端着茶进了偏殿,转身寻了处树荫蹲着,从地上捡了一枚石子儿玩。 那茶有问题,他知道。 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那茶又不是给姐姐喝的。 容渊捡了片薄薄的石子儿,百无聊赖地在干燥的泥土上画着圈。画到第九个圈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那位玉贵妃,似乎对姐姐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若他救了玉贵妃……是不是可以向姐姐讨个赏? 容渊把石子儿丢出去,唇边浮起一抹乖戾的笑。 第31章 烈火(八) 「神女宗琉。」 一刻钟后, 方才端茶进去的宫女端着空茶盏从殿内走了出来。 容渊蹲在地上,看着她走下石阶。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起身跟了上去。 那宫女一路进了后院里的小厨房, 把茶盏里泡过的人参倒出来,然后去另一边取了些冷水开始清洗茶盏。 容渊趁她转身的功夫, 悄无声息地拿走了那两块泡过的人参。他用帕子把人参包好收进怀里, 重新回到方才蹲着的树荫底下。 他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 仍不见苏嫽出来。倒是清落夫人似乎着急回府,派人来寻了好几回。 好半晌后,梓女官才将苏嫽送出来。正巧东宫那头来人说, 相爷与太子殿下品诗正到兴头上,要晚些时候才能出宫,让苏嫽带着清落夫人先回府去。 回到苏府,乌啼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东院。 她关上房门,急匆匆地从匣屉里翻出一个青瓷药瓶,扯下木塞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她就着半盏冷茶把药丸咽下去,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明知道这药遇酒便会失效,你却偏要喝。」梅擅一边替她把药炉下的火生起来,一边揶揄她, 「还好及时赶回来,不然可就要露馅儿了。」 乌啼嘁了一声:「才喝了半杯, 有什么打紧?我心里有数的。」 她走过去掀开药炉的盖子,用木勺搅动着里面黏稠的药汁, 「去, 帮我拿些松子露来。」 梅擅依言去了后院给她拿药。乌啼搬了把凳子在药炉前坐下,精心照看着这一炉金贵的药。 门口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叩门声。乌啼头也不抬地问:「谁?」 「是我,陆容渊。」 「进来吧。」乌啼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看他, 「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写了退婚书,你还有什么事找我?」 容渊关上门,待走到乌啼面前,才压低声音开口:「有件事想请夫人帮忙。」 乌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容渊从怀中取出帕子,在乌啼面前摊开,露出里头包着的两块人参。 「想请夫人看看,这人参有无问题。」 乌啼嫌弃地从帕子里捏起一块湿漉漉的人参,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然后她把药炉挪开,换了一锅清水放在上头,把人参丢进去煮。 水很快沸腾起来,咕噜噜地冒泡。乌啼掀开盖子,热气四散逸出,如逃窜的白烟。 容渊再次嗅到了那股细微的酸味。 乌啼皱了下眉。她拿起帕子上剩下的另一块人参,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刀,在上面划了几刀。 「是冰.毒参。」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此物虽不像砒.霜那般剧毒,但若长久服用,毒性会缓慢地蔓延,直至无药可医。起初症状只是干咳不止,后来便是咳血,再后来咳出来的便是黑血。到那时,已病入膏肓,可以准备棺材板儿了。」 说完,她有些诧异地看了容渊一眼:「这东西十分难得,听说只有大楚西北的寒林深处才有。你从哪儿弄来的?」 第63页 容渊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暂且对乌啼隐瞒这东西的来歷。他没回答,只问:「夫人可有法子解冰.毒参的毒?」 乌啼抱着胳膊睨了他一眼,「你连这东西的来歷都不肯告诉我,还指望我给你想法子解毒?」 她用木勺把那块煮透了的人参捞出来,无趣地啧了一声,「行,你不想告诉我,我也懒得刨根问底地逼问你。不过这玩意儿的毒可难解的很。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就这么任劳任怨地帮你做解药。你得拿东西来换才行。」 容渊抬起脸,淡声问:「夫人想要什么?」 乌啼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衣袖,「我瞧着你那把匕首不错,借我用几天。」 容渊眉头紧蹙,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夫人借我的匕首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只说借不借就是了。」乌啼摊开手掌。 容渊咬着唇,蹙眉犹豫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拿出来,放进她掌心里。 「只借三天。」 「行,三天就三天。三天后你来取药,我把匕首还你,这下可放心了?」 乌啼把匕首握进掌心,挥袖开始赶人,「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吧,我要熬药了。」 容渊低声道了句「多谢夫人」,转身往门口走。他心里放不下那把匕首,走到门口时又不放心地回过头。 乌啼正站在窗边,用刚从他那里借来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割着一株花的花茎。大红色的花朵完整地落下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妖娆和美艷。 容渊微微眯起眼睛。 ——那是罂粟花。 「怎么还不走?」乌啼催促。 容渊又望了那盆罂粟一眼,伸手替她关上房门。 乌啼慢悠悠地把割下来的罂粟花用木槌捣烂,收进一个小瓷瓶里。然后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手里的匕首。 匕首的鞘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些纹饰,忽然对着那把匕首低声说:「怪不得当初我问你要这把匕首你不肯给我,原来,是想着留给你儿子呢。」 「小气。」她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却又忽然笑了。 笑的很苦涩,连眼角都沁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 翌日。 今日是神女入京的日子,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大早就都挤满了人,个个儿都挤破了头想看看那位西洲神女究竟长什么模样。 因与季筠声约好了,苏嫽也早早地起了床,梳妆过后便去了苏府旧宅的门口等她。这条路是神女车轿的必经之路,等下太子殿下会亲自护送马车到这里,再由苏府的侍卫引着,将神女送进苏家的旧宅。 「嫽儿!我在这里!」 季筠声欢快地从河边跑过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抱怨,「今儿街上的人也太多了!幸亏你提早告诉我神女的车轿要送到这里来。在这儿等着,就不用去街上跟别人挤啦!」 苏嫽笑着拉住她的手,「慢点跑。」 神女入京可是件百年难遇的新鲜事。苏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也都早早忙完了各自的活计,跑到外头来看热闹。甚至,就连一向喜欢清净的清落夫人,都带着她的表侄,跟着苏嫽一起来了苏府的旧宅。 这处旧宅建在河边,河对岸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若不是苏府的侍卫拦着,只怕早就冲到宅子门口了。 季筠声往四周看了看,一眼看见站在清落夫人身边的梅擅,心里立刻没由来地蹿起一桿火。她故意站到苏嫽的左边去,想离梅擅远些。 容渊站在苏嫽身侧,掀开半边幕篱望着河边那条蜿蜒的小路。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河对岸的人群忽然喧闹起来。 「神女来了!神女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句,人群一下子吵嚷起来,仿佛被火点燃的炮仗一般。 苏嫽连忙踮起脚尖,往小路的尽头张望。不多时,太子慕容琅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出现在视线里。他穿着一身黑色骑装,腰间的窄带勾勒出劲瘦坚实的腰身。两队铁衣卫紧随其后,护送着神女的车轿。 慕容琅攥着缰绳,眉眼间有些不耐烦,转头催促:「快些。」 人群的目光只在慕容琅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都看向他身后的车轿。一匹白马慢悠悠地拉着车子,身上的毛比新下的雪还要白上几分。马车的车帘用的是上好的银丝布,上面绣着一些从未见过的稀奇花样。一只白色的乌鸦停在车顶,傲然俯视着四周。 在大楚,乌鸦乃不祥之鸟。而在西洲,乌鸦却被奉为神鸟,每一任神女都会亲自驯养一只白鸦。 马车渐渐靠近,一阵清脆的铃声随着马蹄声一併传来。 容渊抬头看向那辆马车的车顶,车顶的四个角各悬着一只精巧的银铃,风一吹,音如箜篌般悦耳动听。 那四只银铃十分小巧,只有一个拇指盖儿那么大,可发出的声音却能响彻天地,余音一刻后才止。 慕容琅在宅子门口下了马,转身走向身后的马车。他拉开车帘的一角,冷着声音对里头的人说:「到了。」 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搭住慕容琅的手腕。宗琉弯着腰,踩着轿凳走下马车,白鸦立刻从车顶飞下来,落在她的肩头。 她回眸环视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眸中露出一丝怯意。 第64页 那一瞬,周遭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天地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从轿内走下来的少女,一时失神不知该作何言语。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裙,裙裳拂地,如皑皑白雪。发间簪着一支雪银步摇,莹莹流光,皎洁如月。细白的颈上挂着一条银制的长命锁,镂空的雪色绦带系在腰间,就连裙摆下露出的鞋面,也都是银丝绣成。 她像天上落的雪,纤白清丽。只怯怯一回眸,便教人懂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倾城绝色。 这便是西洲子民,用西洲土地上最珍贵的一切虔诚供奉着、崇拜着、信仰着的—— 神女宗琉。 第32章 烈火(九) 「阿渊也是姐姐的猫。」…… 苏嫽怔怔地看着宗琉, 一时竟忘了唿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绝色的女子。 那是一种超脱天地之外的、干净纯粹的美。不媚不俗,不娇不艷,如九重云霄上的仙子, 一袭白裳落在凡间。 宗琉侧身拉动车帘旁的一根细绳,将悬在车顶的四只银铃取下, 收进掌心。她转身朝慕容琅颔首, 有些生涩地唤了声:「太子殿下。」 慕容琅睨了一眼落在她肩上的白鸦, 语气不善:「这玩意儿是你养的?」 「此乃白鸦,是西洲神鸟。」 宗琉的声音轻柔如薄雪,一片片落在人的心尖儿上。她慢慢抬手, 那只白鸦立刻听话地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条一指宽的银链,如月色下的雪,泛着浅浅银光。 慕容琅皱着眉,他懒得与这位金贵的神女殿下废话,直截了当地下了命令:「这儿是大楚,不是西洲。在大楚,乌鸦是最晦气的鸟儿,不得入宅院。来人,把这鸟抓起来扔到野外去。」 几个侍卫立刻拿着绳网靠了过来。宗琉怯生生地后退了几步, 将白鸦护在怀里,咬唇道:「不……不行。」 慕容琅的耐心被消耗殆尽, 不耐烦地吼道:「还不快把它抓起来!」 他本来就对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十分厌烦,偏偏楚安帝还命他亲自去接神女入京。这神女身娇体弱的, 连半点颠簸都经不起, 马车走的比人还慢,原本只要两刻钟的路,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她还要给他找麻烦! 宗琉慌忙抱着白鸦往后退,小腿不小心撞上身后的轿凳,痛的她惊唿出声,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那只白鸦盘旋飞起,在她身侧转了几圈,便径直飞进了院子里。 慕容琅眉头紧皱,挥手吩咐:「去追。」 几个侍卫连忙追上去。苏行山从宅院里迎出来,对慕容琅行了一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宅子里一切收拾妥当,可以请神女殿下进去了。」 慕容琅淡淡地「嗯」了一声,命铁衣卫把后面车轿里放着的箱子搬到宅子里去。 那些都是西洲王给神女的「陪嫁」。 苏行山对宗琉的态度与慕容琅截然不同。虽说西洲是为了求和才将神女献给大楚,但他还是对神女十分尊重。他按着西洲的礼节拢袖朝宗琉行了礼,说:「这处宅院是我的旧宅。这些日子神女殿下暂且先住在这里,若有什么缺的,只管与我提就是。」 宗琉怯生生地咬着唇,小声道:「多谢。」 她有些担忧地望着红砖砌成的院墙,半晌,才小心地提起裙摆,跟在苏行山身后走了进去。 苏嫽连忙给她让出路来。季筠声用新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宗琉,艷羡地感嘆:「她真好看。」 慕容琅指挥着铁衣卫把那些沉重的木箱全都搬到院子里的空地上,然后才进了院子。 季筠声悄悄拉住苏嫽的手,在她耳旁窃窃私语:「嫽儿,要不我们也进去看看?反正陛下只说让神女住在这儿,又没说不许旁人进来。」 苏嫽一时有些犹豫。她并非像季筠声那样喜欢看热闹,如今神女也见着了,便该回去了。 她的视线落在宗琉方才坐过的车轿上,那匹白马仍旧站在原地,雪色的车帘静静垂着。 苏嫽不由想起方才轿顶悬着的那四只银铃。那银铃看着十分小巧,发出的声响却丝毫不逊于寻常大小的铜铃。 她实在好奇,这样小的铃铛,究竟是如何发出如此清脆震耳的声音的? 苏嫽思量再三,还是点了头,说:「那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走进宅院,问过院里正在搬箱子的小厮,一路往神女的卧房走去。 苏行山为宗琉安排的这间卧房十分僻静,院子里种满花草矮木,院墙外便是淙淙河水缓缓流过。卧房的门大开着,几个苏府的小厮正把几个最大的箱子费力地往屋里搬。 宗琉坐在一张美人榻上,拘谨不安地摆弄着膝上的衣料。方才的四只银铃被她用细丝线挂在了窗边,微风一拂,脆生生地响。 苏嫽很快被窗子旁的银铃吸引。容渊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眼眸微眯。方才在外头的时候,她便一直盯着轿顶的那几只铃铛看。 不过是几只破铃铛罢了,有什么好看的?看的这样入神,连方才他说话都未曾听见。 容渊恹恹地扯了下她的衣袖,脸上却摆出乖顺的笑容:「姐姐看什么呢?」 苏嫽回过神来,温柔地答他:「在看那几只铃铛。」 话音将落,慕容琅带着几个侍卫从小院外进来。他背着手,一脸阴翳地进了宗琉的卧房,砰地一声把门重重关上。 第65页 窗子上头的银铃被震的摇晃起来,发出一阵极刺耳的响声。 苏嫽吓了一跳,担忧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这是怎么了?」 太子殿下脾气不好,她是知道的。太子自幼得楚安帝亲自教导,与楚安帝年轻时的性子几乎有九分相似。脾气暴躁,行事果决狠辣,平日里一心都扑在政事上,旁的事都不管不问。 以前随苏行山入宫赴宴的时候,她便见识过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气。 可如今谁也没惹着他,他好端端的是跟谁置气? 苏嫽望向房门的目光越发忧虑。 难道是为着神女的事? 卧房内,宗琉看见怒气沖冲进门来的男人,吓得慌忙往后挪了挪身子。她的背抵在冰冷的木榻上,渗进一片透心的凉意。 她有些发抖地咬着唇瓣,「太……太子殿下。」 慕容琅本来带着一肚子火气进来,待看清宗琉微微发红的眼眶,那股火一下子灭了大半。 她的杏眸里含着怯意,眼角泛红,楚楚可怜,泪珠洇在眼尾,眼看着便要掉下眼泪。 他不由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他还没开口训斥她,怎么就哭了? 宗琉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她紧紧攥着榻上的软垫,颤声说:「我……我害怕。」 慕容琅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吓人。她在西洲,日日见的都是一脸虔诚的西洲百姓,何曾见过这般兇狠的模样。 慕容琅皱眉看着她。 她雪白的裙铺开在地上,只露出一寸雪色的鞋尖。裙上坠着繁杂的银饰,链子撞在一处,如银铃般悦耳。她整个人缩在榻上,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精緻的脸孔上写满了惊惧与不安。 慕容琅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脸。 他有这么吓人? 半晌,他轻咳几声,「你养的那只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孤的侍卫不可能天天守在这里就为了抓一只鸟,此事暂且作罢。往后孤不想再看到这些晦气的东西。」 宗琉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眼泪顺着她精緻的面庞滑落,看的人心尖直颤。 慕容琅拧着眉,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宗琉为何会哭,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她不哭。 他堂堂太子,整日面对的都是朝堂上棘手的政事。可眼下的情景,似乎比那些政事还要棘手。 他烦躁地转过身,冷着声音说:「你别哭了。孤又没有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怯懦的、带着软软鼻音的「嗯」。 她似乎当真听了他的话,不再哭了,只是隐约还能听见些极小的啜泣声。 慕容琅实在听不得这种声音,烦躁地一拂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这一开门,正对上站在石阶下的苏嫽和季筠声。苏嫽连忙屈膝向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慕容琅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背着手出了小院。 见他并未说什么,苏嫽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望卧房内看了一眼,宗琉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房内传来。方才慕容琅在,她不敢哭,现下他走了,她才敢稍稍哭出声来。 「神女殿下怎么哭了?」季筠声有些惊讶。 苏嫽朝四周看了看,见太子的人皆已离开,连忙快步跑进房内,把怀里的帕子递给宗琉:「殿下别哭了。」 宗琉扯过她手里的帕子,极小心地在脸上摁了几下。 「太子殿下好兇……」宗琉委屈极了。 从她踏入城门起,慕容琅便没有给过她一分好脸色。他一路上没有和她说过一句很,却和身边的侍卫聊的兴起,说西洲王残害大楚边关百姓,做尽坏事,丧尽天良。简直荒谬!王上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恶事? 不仅如此,慕容琅还要把她的白鸦抓起来丢到野外去。方才进屋时,亦是一脸怒容。 她从未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男人。简直就像西洲古卷里画着的黑面恶鬼一样兇恶。 苏嫽笑着安慰她:「太子殿下的脾气是差了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宗琉放下帕子,挂着泪珠的眼睫眨了眨,轻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叫苏嫽,方才带着殿下进屋的那人是我爹爹。」苏嫽柔声解释,「这位是太傅府的季姑娘,平日与我交好,今日听闻殿下入京,便与我一同来看热闹了。」 她的视线转到容渊身上,语气愈发温柔:「这是我表弟。殿下唤他阿渊就好。」 宗琉一一打量了她们一番,仍旧有些胆怯。但她们总归比那位太子殿下要和善可亲的多。她沉默片刻,小声问:「你们以后会常来这里吗?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生无趣。」 不等苏嫽开口,季筠声早已抢先应下,欢快地说:「自然好。我还怕殿下会嫌弃我们吵,不许我们来呢!」 宗琉露出羞涩的笑,「怎么会。」 苏嫽在旁边的空椅上坐下来,和宗琉说了会儿话。临走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窗子上栓的那几只银铃上。 她终于忍不住说:「殿下这几只铃铛好生特别。瞧着不大,却能发出这样清脆的响儿。」 宗琉道:「这是祈福铃,是西洲的神物。将此铃悬挂起来,可祛除污秽浊气,求得平安康健。」 原来是西洲的宝物。 苏嫽心下瞭然,早就听闻西洲有无数奇珍异宝,今日才知此言不虚。就这么几只不起眼的小铃铛,竟有这般大的用处。 第66页 她再次看了那铃铛几眼,才恋恋不捨地起身告辞。 * 回到香玉小院,院子里却不像往常那般安静。 雪芽带着几个小丫鬟正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神色匆匆,似乎十分着急。 苏嫽喊了她一声:「雪芽,你找什么呢?」 雪芽闻声抬头,慌忙迎上前去,「回小姐话,今早小姐出去之后,岁岁就不见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奴婢正带着人找呢。」 「岁岁不见了?」苏嫽蹙眉推开房门。 往常这个时候,岁岁应该舒舒服服地窝在它的小垫子上抱着毛线球玩。可现在那里只有空落落的一张软垫。 她有些着急,打开柜子四下翻找。容渊也去了院子里帮她找。足足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终于在小厨房的米缸里找到了岁岁。 「小姐,可算找到了。」雪芽满头大汗地抱着岁岁进来,「这小傢伙许是饿了,把厨房里的东西弄的满地都是,碗也打碎了好几个。」 苏嫽皱眉把岁岁接过来,拿帕子擦了擦它湿漉漉的嘴巴。 「怎么这么淘气?」她戳了戳岁岁的小脑袋,轻声斥责。 岁岁缩着脑袋,弱弱地喵了几声。 「阿渊,你帮我看一会儿它。」苏嫽把岁岁递给容渊,起身走到梳妆檯前,拉开一侧的匣屉。 匣屉里满满当当塞了好些珠钗手镯,都是她平常不大爱用的。她翻找了大半晌,从最底下找出两条银链。这对银链是她去年生辰时玉贵妃赏的,细细的链子上坠着许多小小的铃铛,戴在腕上,行步之间铃声悦耳。 本来是件新鲜玩意儿,可她素日不大喜欢戴这些繁杂的首饰,便给收了起来。今日看见宗琉的祈福铃,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她拿着银链回到床榻旁,捋了捋岁岁脖颈上的毛,把一条银链系在它脖子上。容渊松开手,岁岁立刻敏捷地跳到地上,脖上的银铃哗啦啦地响。 苏嫽满意地扬起唇角。有了这东西,往后岁岁要是再乱跑,很容易就能找到。 岁岁蜷在软垫上,用肉乎乎的小爪子扒拉着颈上的新玩具。容渊盯着那条银链,忽然勾唇轻笑。 「姐姐。」容渊转过头,看着她手里剩下的另一条银链,乖顺地拉住她的小指,「这一条可以送给阿渊吗?」 苏嫽有些不解,「你要这个做什么?」 「岁岁都有了。」容渊轻轻晃着她的手,「姐姐不许偏心。」 苏嫽扑哧一声笑了,她抬手敲了下容渊的头,好笑道:「岁岁是只猫。哪儿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姐姐忘了么?」容渊勾着她细白的小指,倾身靠近,慢慢依偎进她温软的怀里,仰头朝她露出干净的笑,「阿渊也是姐姐的猫。」 第33章 烈火(十) 「疼不疼?」 容渊轻轻扯着她的衣袖, 微阖着眼,餍足地蹭了蹭她的手臂。 「姐姐……」他撒娇似的唤。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大胆地亲近苏嫽。 他在赌,赌苏嫽不会推开他。 苏嫽起初愣了一会儿, 但很快就无奈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说:「都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跟姐姐撒娇呀?」 她低下头, 亲手把那条细细的银链系在容渊的腕上,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了两下上头悬着的小铃铛。 铃铛发出细碎的清响,听的人心尖直痒。 容渊露出乖巧的笑脸:「谢谢姐姐。」 他又在苏嫽的怀里赖了一阵, 才恋恋不捨地起身离去。 * 用过晚膳,容渊照例去了小厨房。 这几日,每晚吃过饭后他都会来小厨房调酒。苏嫽素日爱酒,小厨房的地窖里存了不少好酒,皆让他随意取用。 容渊想着近日天凉,调好酒后又温了一遍,才倒入壶中端去苏嫽的卧房。 卧房门口的廊柱上悬着两盏灯,在石阶上投下昏黄的光影。容渊轻轻敲了几下门,屋内却无人应答。 他蹙眉顺着窗子往里看了几眼, 床边的烛灯还亮着没有熄。他等了一会儿,再次叩了叩门, 提高了声音说:「姐姐,我进来了。」 容渊推门进去, 发现苏嫽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靠着软枕, 手里还拿着一卷翻开的书,细软的手腕搭在榻边的小桌上。 容渊快步走过去,把烛灯挪远, 又轻柔地把她手里的书拿走,收起来放到一旁的书架上。 腕上的银铃随着容渊的动作哗啦啦地响。苏嫽迷迷煳煳地转了转身子,含煳不清地嘟囔:「岁岁别闹。自己去玩。」 容渊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他走到床边蹲下来,替苏嫽盖好被子,慢悠悠地说:「姐姐,是我。不是岁岁。」 苏嫽睡的迷迷煳煳,只感觉到一片暖意落在她的锁骨上,以为是岁岁又淘气地跑上了她的床。她一把抓住那团带着温度的东西,面色微愠地睁开眼,轻斥:「岁岁!」 待她彻底从睡意中挣脱,才发现自己抓住的不是岁岁,而是容渊的手。 她连忙松开手,有些无措地解释:「对不起,我……我以为是岁岁。有没有弄疼你?」 容渊摇摇头,没说什么,反而将她的手拉过来,轻柔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抬起脸看着苏嫽笑,「给姐姐暖暖。」 第67页 少年的体温顺着肌肤渡过来,夜里的冷意瞬间被驱散。苏嫽看着他手背上的划痕,心疼地蹙起眉,「都划到你了。」 她抽出手,轻柔地反握住容渊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仔细地吹了吹,「疼不疼?」 热气扑在他的手背上,又酥又痒。容渊其实并不疼,但看着那两瓣几乎要贴在他手背上的娇红唇瓣,说出口的话却鬼使神差般地变成了:「姐姐揉揉就好了。」 苏嫽当真信了他的话。她轻轻托住容渊的手,用大拇指的指腹在那道微红的划痕上温柔地摩挲。 岁岁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敏捷地跳到小桌上,险些把容渊刚拿来的酒壶碰倒。容渊连忙扶住摇摇晃晃的酒壶,皱着眉把岁岁从桌上拎下来丢到地上,低声警告:「那是给姐姐的酒,你不许碰。」 岁岁蔫头耷脑地蜷成一团,窝在软垫上开始舔身上的毛。 苏嫽看向放在桌上的酒壶,笑着说:「是阿渊新调的酒吗?」 「嗯。今晚刚调好的,拿过来给姐姐尝尝鲜。」容渊斟了一盅酒递给她。 苏嫽接过来尝了尝,眉眼弯弯地朝他笑:「阿渊调的酒真好喝。」 因记挂着前几次她都喝醉了,这一次她便着意没有多喝,只抿了几口就放下了杯子。 她用舌尖舔了舔唇周残留的酒,转头看向容渊,说:「对了,我明日要和筠声去拜访神女殿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好。」容渊乖巧地点头,倾身过去,用袖子轻柔地替她拭去唇上的酒渍。 * 翌日。 用过早膳,苏嫽便带着容渊顺着苏府后面的小路去了那处旧宅。 季筠声早早地等在门口,看见他们过来,立刻朝他们欢快地招手。 苏嫽走过去,笑着说:「你来的好早。」 季筠声眨眨眼,「在府里也没事做,还不如出来透透气呢。」 门口的侍卫认得苏嫽,行过礼后便放了她们进去。宗琉正跪坐在案几前喝粥,听见脚步声,抬起脸望向门口。 「你们来了。」她露出羞涩的微笑,「坐。」 案几上摆着一碗白糖粥和好几碟小菜。因不知宗琉的口味,苏府的厨子做了好几种口味,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苏嫽不由问道:「殿下可还吃得惯京城的口味?」 宗琉用帕子小心地擦了下唇角,小声说:「很好吃。」 季筠声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粥,神秘兮兮地凑到宗琉旁边,「这些菜都太寡淡了,哪有外头的饭馆里做的好吃。不如我带殿下到外面去吃吧?我可知道好些好吃的馆子呢!」 宗琉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出去吗?」 季筠声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犯了难。苏嫽想了一会儿,说:「我听爹爹说,陛下只说让殿下住在这里静心祈福,似乎并没有说不许殿下出去。」 季筠声一下子又高兴起来,立刻拉住宗琉的手臂,欢快地说:「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带殿下出去玩啦!」 见她如此热情,宗琉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说:「那我去换件衣裳。」 她换了一件简单些的银丝缎面裙,又取了张纱巾挡住半张脸,才跟在苏嫽身后走出了卧房。 门口的侍卫倒没拦着她们,只叮嘱苏嫽傍晚前务必要将宗琉送回来,说太子殿下晚上可能会过来探望神女殿下。 苏嫽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她带着宗琉一路走到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虽才过清晨,但街上已是十分热闹。苏嫽惦记着容渊喜欢吃糯米糕,先在摊子前停下来买了几个,递到容渊手里。 「吶,趁热吃。」她柔声说。 「多谢姐姐。」容渊幕篱下的脸习惯性地绽出乖顺的笑。但他很快想到,他现在戴着幕篱,苏嫽并不能看到他脸上的笑。于是那抹笑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换上他一贯的冰冷面皮。 宗琉跟在他们身旁,惊奇地看着周围的人和物。她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从未听过这样嘈杂的人语。 她从十五岁起,便坐在西洲神殿里的神座上,整日看着殿外磕头朝拜的西洲子民。 神殿宽敞干净,光洁的地面上没有一粒泥土。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侍女来擦拭地面。殿内不能有任何骯脏的东西,否则便是对神女的亵渎。 面前被擦拭的发亮的长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贡品,有珠宝,有银钱,有食物,有药材。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日日坐在这安静的近乎死寂的大殿里,消磨着一日又一日的时光。 「殿下,我们去那里吃东西好不好?」季筠声热情地拉住她的手,指了指巷子里的一间酒馆,「那家酒馆我和嫽儿常去。虽说是以卖酒为主,但里头的小菜做的也很好。」 宗琉拘谨地点了点头。 苏嫽走在最前头,先上二楼挑了处靠窗的好位置。她唤来小二点了些招牌菜,斟酌再三,还是点了两壶酒。 菜要做些时候,酒倒是很快就呈了上来。苏嫽一边斟酒,一边问宗琉:「殿下喜欢喝酒吗?」 宗琉立刻摇头。 神女怎么能碰酒?酒是纵情享乐,耽溺声色的毒物。神女若沾了酒,便不再圣洁高贵。 「西洲人不是都喜欢喝酒吗?」季筠声对西洲十分好奇,逮着机会就打开了话匣子,「听说西洲子民骁勇好战,都把酒当水喝呢。」 第68页 宗琉惊讶地说:「西洲子民并不好酒。且西洲也并非好战之族,只有在受欺负的时候才会出兵自保。」 季筠声露出困惑的表情,苏嫽也有些诧异。 宗琉所说的话与她们平时听到的消息简直截然相反。京城百姓谈起西洲,无不痛斥他们杀戮成性,常年派兵骚扰边关子民,抢夺财物。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派容王前去镇守边关。 「姐姐。」容渊突然伸手拉了拉苏嫽的衣袖。 苏嫽转过头,柔声问:「怎么了?」 容渊指着对面雅间里坐着的一男一女,问道:「那是不是清落夫人和梅公子?」 因早上客人并不算多,几处雅间皆没有放下帘子。苏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清落夫人和梅擅。 季筠声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立刻起身向乌啼打招唿:「姨母!」 乌啼转过身,看见他们,一时也有些惊讶:「一大早的,你们怎么在这儿?」 苏嫽跟着起身,屈膝向她行礼,笑着说:「我们是带神女殿下出来吃东西的。」 乌啼的视线落在宗琉脸上,她脸上覆着薄纱,乌啼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乌啼看了一会儿,似乎对神女并没有太大兴趣,很快收回了目光,转向季筠声说:「筠声,我记得你对京城里各处都很熟悉。我看苏姑娘平日不大得空,不如就由你常带着梅擅出去走走。他是个爱玩的性子,在府里待不住。」 季筠声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双手环胸站在一旁的梅擅。她很不乐意接下这差事,但奈何向她开口的是清落夫人,她的姨母。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是。」 乌啼又和苏嫽说了几句话,便说有事要先回府,带着梅擅先行离开了酒馆。 几个人重新回到雅间里坐下。菜还没有上齐,苏嫽觉得继续方才的话题有些尴尬,便主动说起京城里的事。 「京城有名的饭馆有好几家都在褚岫街,改日带殿下去尝尝。那边还有不少新开的首饰铺子……」 一阵风忽然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风势迅勐,险些将桌上的杯盏都掀翻了。宗琉连忙按住面前的酒盅,与此同时,一抹染着香气的白纱蓦地从她眼前掠起。 是容渊的幕篱被风吹的卷了起来。 风片刻即逝,幕篱上的白纱重新垂落下来。 宗琉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虽然只有一剎那,但她还是看清了—— 容渊的左眼,是淡紫色的。 那是一种矜贵、纯澈又圣洁的紫色,世间罕见,天下难寻。 而她在西洲时,曾在一幅画像上看到过和他一模一样的紫色的眼瞳。 那是西洲王女的画像。 这种紫色,是只有西洲最高贵的王室嫡系血脉,才能继承的颜色。 第34章 烈火(十一) 「阿渊和姐姐。」…… 苏嫽看见宗琉震惊的神色, 立刻反应过来她看见了容渊的眼睛。 她连忙放下帘子,压低了声音,急急向她解释:「阿渊的眼睛有些……有些特别。怕旁人瞧见惹来闲话, 所以才特地用了幕篱遮挡。还请神女殿下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宗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点了点头。 容渊倒是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本就没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自然也不在意什么闲言碎语。 他替苏嫽重新斟满酒, 漫不经心地顺着敞开的窗户看向别处。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酒馆门口停了不少车轿。 他眸光微凝,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周尧。 容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半晌后,他转头看向苏嫽, 轻声说:「姐姐,我去解手,很快回来。」 「好。」苏嫽柔声应下。 容渊下了楼,在正堂角落的小桌旁找到了周尧。他轻轻拍了下周尧的肩膀,压低声音:「周大人怎么在这儿?」 他记得周尧是从不碰酒的。 周尧转过身,看见是容渊,才松了口气。他示意容渊在对面的空位上坐下,低声说:「来查白羽骑的消息。」 容渊惊讶地抬眸:「这小酒馆里头能有什么白羽骑的消息?」 周尧假装替他倒酒,待凑近了些才低声开口:「京中有消息称白羽骑的首领冯琪常常出入这家酒馆, 我便来看看。」 才说了没几句话,酒馆外的巷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都让开, 让开!铁衣卫搜人,别挡路!」 容渊眉头微蹙, 侧眸望向门口。太子慕容琅带着一队铁衣卫走进来, 进门便一桌一桌地搜查盘问。 掌柜惊慌地望着涌进店内的官兵,擦着汗问:「我们店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从来没做过什么犯法的事, 阁下这是……」 慕容琅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丢在他面前,冷声问:「最近有没有白羽骑的人到你店里来吃酒?」 「白羽骑?」掌柜连连摇头,「我连白羽骑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哪儿能知道这些。」 慕容琅脸色更冷,抬头朝楼上望了一眼,拂袖道:「去楼上查。」 容渊微微眯起眸子,轻笑一声:「看来这消息,太子也知道了。」 自铁衣卫归京,楚安帝便把这支大楚最精锐的铁骑交给了慕容琅,命他清剿白羽骑。这几日,铁衣卫在京城各处皆有动作,只怕是楚安帝心急了。 第69页 有这么一只效忠容越的精锐死士隐匿在暗处,叫他如何能睡的安稳? 容渊拿起酒盅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然后起身离开,从另一侧木梯上了楼,若无其事地回到雅间里。 他将将坐下,慕容琅就带着人一路搜了过来。 雅间的帘子被不客气地掀开。慕容琅一眼认出里头坐着的几个人,不悦地皱起眉,「你们怎么在这儿?」 苏嫽起身朝慕容琅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臣女今日是带神女殿下出来散心的,想着这家店做的菜好吃,便带殿下来尝尝。」 慕容琅冷着脸看了宗琉一眼,「不好好在宅子里待着静心祈福,倒跟着她们两个出来鬼混。还不快回去。」 宗琉委屈地咬着唇,说:「我只是想出来走走,整天在宅子里待着,好没意思。」 「那你也不能跟着她们来酒馆这种地方!」 慕容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苏嫽和季筠声,警告道:「你们两个,不许带着她来这种不正经的地方瞎逛。若有下次,孤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苏嫽皱起眉,不服气地反驳:「这儿又不是青楼,怎么就是不正经的地方了?」 「就是就是!」季筠声也跟着附和,「太子殿下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慕容琅脸色铁青,怒道:「大胆!不要仗着你们的父亲在父皇面前得脸,就可以这样跟孤说话。现在,立刻回府去!记住孤说过的话,以后不许带她来这种地方。」 宗琉眨着一双澄澈的水眸看着他,小声嗫嚅:「殿下不要生气……」 「殿下,都搜过了,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一个侍卫上前来恭敬禀报。 慕容琅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他望向宗琉,依旧冷着脸,「孤亲自送你回去。免得她们又把你拐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去。」 他睨着坐在一旁的苏嫽和季筠声,眸中神色愈发不耐:「京城谁不知相府嫡小姐是出了名的酒鬼。你最好还是离她远些,别学坏了。」 说完,慕容琅拂袖离去,大步下了楼,留下一脸错愕的苏嫽呆坐着。 「太子殿下好不讲理!」苏嫽气唿唿地坐回椅子上,「我只是喜欢喝酒罢了,怎么就成了酒鬼了?我又没有酗酒!」 「姐姐别生气。」容渊放轻了声音哄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嵴。他抬眼望向窗外,眸底染上许久未见的恹戾。 慕容琅正站在酒馆外和几个手下低声交谈。 竟敢说姐姐是酒鬼。 容渊唇边扯出不屑的冷笑。 他慢慢收回视线,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有趣的主意。 他要把慕容琅变成鬼。 「好了,我们回去吧。」被慕容琅这么一搅合,苏嫽也没了喝酒的兴致,闷闷不乐地起身往外走。 几个人都出了雅间,只有容渊仍旧没有离开。他站起来,一只脚闲闲地踩在桌面上,一只手随意地拿起一根木筷。 慕容琅依然站在那里。容渊拿着筷子,眯起眼睛对着他的脖颈比量了一下,想像着木筷从中穿过鲜血飞溅的模样。 容渊露出满意的笑,侧身调整了一下角度,运足内力把手里的木筷掷出去。 眼看着木筷就要穿透他的脖颈,慕容琅忽然迈动步子,走进了酒馆里。那根木筷掉在他身后的石地上,咕噜噜地滚远。几个侍卫抬头望了几眼,嘴里骂着什么,抬脚把它踢到一边去。 容渊不悦地皱起眉。 紧接着,慕容琅不耐烦的声音在楼下正堂里响起:「宗琉,你还不下来?」 嘁。算你走运。 容渊烦躁地把另一根筷子也丢下去,起身离开雅间。 苏嫽柔和的声音从楼梯口处传来:「阿渊,你怎么还不出来呀?」 「就来了。」他立刻换上乖顺的笑脸。 * 苏嫽连着几日没有出府。 她每日依旧会去宗琉那里陪她坐坐,只是再不提带她出去逛逛的事。容渊知道她在为那日的事怄气,变着法儿地调了好些口味新鲜的酒给她喝,才勉强哄出她几分笑颜。 深秋天凉,尤其早上,寒气更重。容渊让月枝帮忙把他调好的酒拿去温一温,再端给苏嫽。这个时节适当饮些酒,可以暖暖身子。 月枝拿着酒退了下去,容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今日是找乌啼拿药的日子。 他叩响乌啼的房门,略等一刻,便推门走了进去。乌啼坐在药炉前,一边看着炉子里的药,一边专心致志地擦着那把从容渊那儿借来的匕首。 「你来啦。」乌啼头都没抬,又细细擦拭了好几遍才把匕首收进鞘里,随手扔给容渊,「喏,你的匕首,还给你。」 容渊接住匕首,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被乌啼掉包。他把匕首收起来,看向乌啼,「药好了吗?」 乌啼懒洋洋地拿扇子扇着炉火,「哪儿有那么容易。这几日我细细研究了一番那株毒参。这种冰毒参的毒十分难解,尤其药的用量更要仔细,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若是不知道那人中毒的深浅,我是不敢轻易用药的。」 容渊皱了眉:「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要亲眼见到那个中毒的人,才能替她解毒。」乌啼放下小扇,拿帕子擦了擦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渊的表情,「怎么样,你带不带我去?」 第70页 容渊慢慢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她,问:「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乌啼笑起来,露出无辜的神色:「我能知道什么?」 她脸上的无辜那样真实,那样纯稚。容渊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分明是自己惯用的表情,此刻竟然在她脸上出现。 不知为何,容渊总觉得她这副表情和她那张温婉的脸不大相符。 容渊抿着唇,思索了好半晌,才低声开口:「晚些时候我会给夫人答覆。」 事关玉贵妃,便是事关姐姐,他不能擅作主张。得回去问问姐姐的意思。 「好。」乌啼爽快答应,「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容渊点了下头,转身离开。刚回到香玉小院,月枝就寻了过来,说苏嫽让他过去一趟。 「姐姐。」容渊推开苏嫽的房门,含笑的眸子朝她望过来,「姐姐找我有事?」 苏嫽正斜靠在软榻上逗岁岁玩。见容渊进来,她立刻把岁岁放到地上去。她坐起来,伸手理了理稍乱的衣裳,笑着说:「今儿是八月十五,晚上有花灯节,你想不想去?」 花灯节是京城除了新岁之外最热闹的节日。八月十五晚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会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灯火映照,亮如白昼。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会戴上不同的面具,在一起投壶、射箭、跳舞,放灯,尽情享乐。 容渊垂眸想了想,问:「好玩儿吗?」 「当然好玩呀。」苏嫽眸中的笑意几乎潋滟出来,她撑着下巴,认真思索着以前花灯节上遇到的好玩的事。 「我们可以去放河灯,有好多好看的样式呢!放完河灯,还可以坐船漂到下游的酒楼去吃东西。若你累了,那边还有温泉……」 她后面说的话,容渊全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了「我们」二字。 我们。阿渊和姐姐。 容渊心里浮起一种新奇又难耐的感觉。 他抬起脸,乖巧地看着苏嫽,轻声问:「姐姐只带阿渊一个人去吗?」 第35章 烈火(十二) 「听说殿下很讨厌酒鬼,…… 「对呀, 就只有我们两个。」 苏嫽笑着摸了下他的头,柔声说:「太傅府今晚有家宴,筠声不能出来玩。所以呀, 就只有我们两个。」 容渊固执地强调:「只有姐姐和阿渊。」 「嗯,只有姐姐和阿渊。」苏嫽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一股奇怪的甜蜜在容渊的心底漾开。像唇上沾着的一抹蜜, 被舌尖卷进喉咙, 甜滋滋的。 阿渊这两个字从姐姐嘴里说出来, 真好听。 容渊笑了。他乖顺地点头,说:「好。」 「小姐,皇后娘娘派人来递帖子, 要小姐即刻入宫一趟。」雪芽站在门口低声禀道。 苏嫽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皇后娘娘?」 苏家与皇后并无交集。皇帝的几个妃子里头,李檀玉是最得宠的,皇后一向不大喜欢李檀玉,连带着也不待见李家和苏家。 今日要她入宫,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嫽把雪芽叫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雪芽道:「奴婢问了来传信的女官,说是皇后娘娘有意为太子殿下选个良娣。除了小姐,皇后娘娘还把季姑娘也叫进宫去了。」 苏嫽蹙起眉,抿唇陷入沉思。皇后不喜苏家, 是不可能选她为太子良娣的。如此看来,只怕皇后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今日叫她去,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皇后约莫是看中了筠声。 容渊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只是后悔那日没能把慕容琅变成鬼。他恹恹地把岁岁拎起来, 抱在怀里揉搓它的脑袋。 他不要姐姐去做什么太子良娣。 姐姐是他的,姐姐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你亲自去回话,就说我马上进宫。」苏嫽起身走到梳妆檯前, 从匣子里挑了几支素净些的珠钗。 毕竟是皇后娘娘亲自相邀,她不能不去。 容渊无趣地把岁岁扔回软垫上,抬起脸望向苏嫽:「姐姐要进宫吗?」 「嗯。皇后娘娘要我入宫一趟,许是有要紧事。」苏嫽一边挽发,一边回头朝他露出温柔的笑,「你乖乖在府里等我。咱们晚上一起去看花灯。」 「我要和姐姐一起进宫。」容渊忽然说。 苏嫽蓦地止住了动作。片刻后,她转过头,话里含了几分无奈:「阿渊,不许胡闹。姐姐今日不是去宫里玩的。」 容渊站起来走到苏嫽身后,替她将刚挑出来的那对翡翠耳坠细心地戴好。 「我有件事要告诉姐姐。」他弯腰附在苏嫽耳旁,压低了声音,「姐姐还记得小公主的满月宴吗?宴席散后,姐姐曾到玉贵妃的宫里坐了坐。有宫女端了一盏参茶给玉贵妃。」 「是有这么一回事。姨母突然咳嗽起来,梓女官便命人去煮了参茶。」苏嫽有些奇怪,「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容渊垂下眸子,轻声说:「那参茶有毒。」 苏嫽刚要去拿簪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勐地转过头,颤声问:「你说什么?」 「我偷偷把参茶里头泡着的人参拿回来给清落夫人看过了。确实是毒参。姐姐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清落夫人。」 第71页 容渊抿着唇,眸子里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我可是为了姐姐才冒险把那块毒参拿回来的。」 苏嫽急急追问:「这毒能不能解?姨母会不会有事?」 「清落夫人说她要亲自见到玉贵妃才敢用药。」容渊直起身子,顺手大胆地拨了下她小巧玲珑的耳垂。 苏嫽咬着唇陷入沉默。一刻钟后,她喊来月枝:「请清落夫人过来一趟。」 * 苏府门口。 雪芽在马车旁边摆好轿凳,扶着苏嫽进了马车。她担忧地望了一眼马车旁随行的两个人,隔着车帘小声问:「小姐,会不会被人瞧出来?」 「不会。」苏嫽的声音十分平静,「走吧。」 车夫缓缓策动马匹,不紧不慢地朝皇宫行去。苏嫽挑开一侧的车帘,朝跟在马车旁边的粉衣侍女低声说:「委屈夫人了。」 「不委屈。多少年没穿这样娇嫩的颜色了,倒也新鲜的很。」乌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快活。 凭清落夫人的身份,要想入宫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难免会惊动陛下。为了谨慎起见,苏嫽便让她扮作了随行的侍女。 她将帘子又掀开了些,视线落在乌啼身后的瘦高侍从身上,无奈地嘆了口气。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嘆气声,容渊抬起头,对她露出乖巧的笑。好像在对她说:「姐姐放心,我不会惹祸的。」 她本来没想让容渊跟着,可容渊竟趁她不注意,偷偷换上了侍从的衣服,悄悄跟着她出了府。 服用了清落夫人给的药,倒是不用担心他的眼睛了。只是他的身材面容放在侍从里实在太过出挑,苏嫽不得不叮嘱他尽量低着头。 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苏嫽递上皇后的请帖,顺利进入宫门。 皇后身边的鸢女官亲自来迎接苏嫽。按宫里的规矩,随行的侍女和侍从不能跟主子一同进去,只能在皇后的凤清宫外等候。 苏嫽一个人走进正殿,季筠声比她先到,已经在旁边坐着了。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苏嫽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过跪拜礼。 「起来吧。」皇后声音淡淡,吩咐一旁的宫女,「赐座。」 苏嫽挨着季筠声坐下,鸢女官端了两盏热茶和一些蜜饯上来,放在她们面前的紫檀木小桌上。 皇后端出温和的笑,说:「不必拘谨。本宫只是闲着无事,叫你们进宫来,陪着说会儿话。」 正殿的窗子开着,繁茂的梧桐树枝几乎伸进屋里。容渊侧身躲在梧桐树后,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里头的人说话,一边盯着院子里通往正殿的那条细长的小路。 他在等慕容琅。 方才他看见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顺着宫道往东宫的方向去,想来是去请太子过来的。 容渊取出袖中的匕首,拿袖子擦了擦。 等待猎物需要耐心,他明白。 一刻钟后,慕容琅一脸怒容地冲进凤清宫。 不待鸢女官通报,他已经冲进了正殿,恼怒地沖皇后喊:「母后!儿臣何时说要娶良娣了?父皇刚给儿臣塞了一个女人过来,儿臣已经够心烦的了,您还要儿臣再娶良娣?」 容渊攥着匕首的手慢慢放松下来。 还挺识相。算他捡回一条小命。 「你胡闹什么!母后是替你打算,你却不顾礼数,在母后跟前大唿小叫,成何体统!」皇后话中难掩愠怒。 本来这太子妃的位置,她心中已有人选。可偏偏楚安帝为了羞辱西洲,非要把西洲神女赐给太子做太子妃。如此一来,她所有的算计全部落空。一个西洲来的女人,自然无法给太子在朝中带来助力,她需要的,是京城中家世显赫的贵女。 论家世,京中风头最盛的,便是太傅府和丞相府两家的嫡女。且二人皆未婚嫁,再合适不过。她与李檀玉一向不对付,自然不会挑她的外甥女,如此一来,最合适的人选便只剩下季筠声了。 而慕容琅却是一脸的不耐烦,「母后,儿臣身边不需要女人,母后不必操心了。」 皇后气的不轻,重重拍了下桌子:「母后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母后替你挑的,可都是京城里最好的姑娘,论家世地位,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也是当的起的!」 苏嫽和季筠声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臣女不敢当。」 慕容琅睨了她们一眼,不屑地轻嗤一声:「京城里最好的姑娘?母后,您可看清楚了,她们两个,一个是京城出了名的酒鬼,一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草包!」 「阿琅!」皇后气的扶住胸口,险些气晕过去,「你竟敢在母后面前这般说话!」 鸢女官连忙上前来扶住皇后,又赶紧叫人去传太医。慕容琅见皇后这般,这才勉强压了压心里的火气,语气放缓了些:「母后勿要动气。这良娣,儿臣是绝不会娶的。母后好好歇息,儿臣先告退了。」 苏嫽和季筠声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何曾听过这样难听的话,一时心里都憋了几分火气。但碍着皇后在这儿,苏嫽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强压着火气,上前帮鸢女官把皇后挪到侧殿的小榻上歇着。 慕容琅大步流星地走下石阶,穿过院中小路往凤清宫外走。容渊眼眸微眯,望着他的背影,唇边勾起阴冷的笑。 酒鬼。 这是他第二次从慕容琅口中听到这个词。 他本想着一刀割断慕容琅的喉咙,但又担心事后姐姐会生他的气。上次为着江佑的事,他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姐姐哄好。 第72页 容渊隐匿在树丛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慕容琅。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慕容琅来的急,身边并没有带侍卫,这让容渊省了不少事。他在宫道僻静无人的转角处将慕容琅打晕。为了不让慕容琅看到他的脸,容渊多用了不少气力。他把慕容琅腰间的带子解下来,绑住他的手腕。然后又用匕首从慕容琅的衣服上割下长长的布条蒙住他的眼睛。 容渊朝四周望了几眼,挑了条偏僻的小路,绕了个大圈潜进了康衍宫。他拖着昏过去的慕容琅,一路避开侍卫,绕到那处酒窖附近。 上次走水之后,慕容衍花重金重修了酒窖,又从酒庄里买了些酒先放在里头,让这处酒窖不至于空荡荡的。至于那些好酒,只能等以后再慢慢搜罗了。 容渊赞赏地点了点头:二皇子的办事效率不错。 几个侍卫正坐在酒窖前头的石头旁打盹。看来上次走水的事并没有给他们任何警醒。容渊啧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绕到他们身后,快如闪电地出手,将几个人全部打晕拖到旁边的草地上。 他把慕容琅丢进酒窖里,随手关上酒窖的大门。 「餵。」容渊在木桶上坐下来,悠闲地用脚踹了踹慕容琅的脸。 慕容琅迷迷煳煳地醒过来。黑色的布条蒙着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地上。空气凉飕飕的,他闻到一股浓厚的酒味,眉头紧拧。 「这是哪儿?一股酒味。」 「喜欢这味道吗?」容渊的声音阴恻恻地在他头顶响起。下一刻,慕容琅被人揪着坐起来,整个头被按进酒桶里。 又辣又呛的酒一股脑地涌进慕容琅的嘴、鼻腔和眼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按在后颈上的手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放……放开我!唔……咳咳,孤乃当朝太子,你……你敢这样对孤,孤要……杀了……杀了你……」 容渊慢悠悠地笑起来。他死死捏着慕容琅的后颈,极有规律地让他的脑袋在酒桶里一上一下,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木偶戏。 「听说殿下很讨厌酒鬼,是么?」容渊逼迫着慕容琅把辛辣的酒全部咽下去,唇角的笑越来越浓。 慕容琅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火烧过一样,火辣辣的疼。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本能地咽下一口又一口的酒。 他素日最讨厌酒,东宫里若有哪个太监或侍卫喝了酒被他闻到,都要罚一顿板子。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费力地吞咽着这些难喝的酒液。 容渊满意地看着他狼狈挣扎的模样。他俯身下去,凑到慕容琅耳边,阴恻恻地说:「这里总共有十二桶酒,太子殿下可要把它们全都喝掉才行。我还真想看看,这太子殿下口中的酒鬼……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凉飕飕地传进慕容琅耳朵里,仿佛地府的鬼差在向他追魂索命。慕容琅浑身打了个颤,嘴里含着酒,口齿不清地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般对孤……」 容渊懒得搭理他。 他不耐烦地把慕容琅的头再次按进酒桶里,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他盯着慕容琅湿漉漉的脑袋,发出一声浸满凉意的轻嘆,为不能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做成酒壶而惋惜。 第36章 烈火(十三) 「好喜欢姐姐。」…… 凤清宫。 鸢女官亲自把苏嫽和季筠声送出去, 嘴里说着赔罪的话,「太子殿下脾气不好,今日是口无遮拦了些, 还望两位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苏嫽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不过是个臣子的女儿,怎么敢生太子殿下的气?纵然不忿, 这股气也只能在心里憋着罢了。 鸢女官笑着说:「皇后娘娘说了, 既然太子殿下无意良娣之事, 此事便暂且搁下。娘娘备了些礼物,稍后会派人送到两位姑娘的府上。」 苏嫽颔首行礼,「劳烦鸢女官替臣女谢过皇后娘娘。」 「一点薄礼而已。」鸢女官笑容温和, 一直将她们送出凤清宫外。 容渊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去,露出乖巧的笑脸:「姐姐。」 苏嫽连忙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你今日是以侍从的身份随我入宫,不能喊我姐姐。」 容渊无辜地抬起脸,笑容却越来越灿烂:「那喊姐姐什么呀?」 苏嫽无奈地敲了下他的头,轻声教他:「喊小姐。」 容渊眨了眨眼,故意抿起双唇。 「小姐,时候不早了, 咱们该走了吧。」乌啼这一声小姐倒是喊的像模像样,就连动作和神态都与苏府里的侍女分毫不差。 苏嫽咳嗽两声, 忙接着她的话说道:「好。难得入宫,我去姨母那里坐坐。」 她引着容渊和乌啼, 沿着宫道往玉阑宫的方向走。才走出没多远, 就看见好几个侍卫匆匆忙忙地往凤清宫走,边走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你说太子殿下好端端的,跑去二殿下的酒窖做什么呀!这下事儿可闹大了。」 「谁知道呀!太子殿下平日里可是滴酒不沾的, 今儿硬闯了二殿下的酒窖不说,还把二殿下前些日子刚买的那些好酒全都喝光了。整整十二桶,一滴都不剩啦!」 「二殿下最宝贝的就是他那点酒,若不是几个太监拦着,只怕他就要对太子殿下动手了。咱们可得快点请皇后娘娘过去!」 「啧,你们是没看到太子殿下醉倒在酒窖里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坨烂泥,连话都不会说了,哪有一丁点儿一国储君的样子……」 第73页 苏嫽愣了愣,话中难掩惊诧:「太子殿下……把二殿下的酒喝光了?好端端的,他去喝二殿下的酒做什么?他不是……不是最讨厌酒的吗?」 「姐姐别管这些了,去见贵妃才是要紧事。」容渊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低头掩去唇角的笑意。 苏嫽犹豫了一瞬,继续往前走。眼下快些带清落夫人去诊治姨母的病才是最要紧的,旁的事她已无暇去管。 心里的担忧渐渐浮上来,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变快。 乌啼偷偷放慢了脚步,故意停在容渊身边,小声说:「哎,我还以为你说的那个中毒之人是苏姑娘呢。原来是她的姨母,好没意思。」 容渊眸底瞬间浮起一丝冷意:「你就这么盼着姐姐中毒?」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乌啼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原以为你只会为了苏姑娘的事去求人,倒是没想到,连她的亲眷你也会管。看来,你当真是极看重这位苏姑娘。」 她背着手从容渊面前走过,慢悠悠地说:「光这样可不行。你得让她知晓你的心意。」 容渊眉头蹙起,待要细问时,乌啼却已经走远了。 他揣摩着乌啼的话,心里渐渐有些浮躁。 「阿渊,你快些。」苏嫽回过头小声催促。 容渊的眉头立刻舒展开,露出柔和的笑颜。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乖乖地走到苏嫽旁边,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玉阑宫内,李檀玉正躺在软榻上歇息。这几日她咳嗽的愈发厉害,服了好些药也不见好,整个人消瘦不少。 「娘娘,苏姑娘来了。」梓女官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要不还是让苏姑娘先回去吧?娘娘的身体怕是不宜见客。」 「无妨,让嫽儿进来吧。」李檀玉撑着身子坐起来。 梓女官只好依言出去传话。苏嫽刚一进殿,就看见李檀玉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连忙跑过去扶住她,「姨母快躺下歇着。」 李檀玉摆摆手,微笑道:「不妨事。」 苏嫽拉住李檀玉的手,朝四周望了几眼,小声说:「姨母,我有件要紧事对你说。」 梓女官闻言,立刻心领神会地带着殿内侍候的一众侍女全部退了出去。 李檀玉见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 「小公主生辰宴那日,我曾到姨母宫中小坐,那时梓女官端了一盏参茶进来,说是用陛下赏赐的人参泡的。姨母可还记得?」 李檀玉点点头,「自然记得。那些人参都是极珍贵的千年老参,是陛下在小公主出生那日亲赏的,让本宫好好补养身子。」 苏嫽谨慎地往窗外望了几眼,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那是毒参。」 李檀玉吓了一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怎么可能?那是陛下亲自赏的东西……」 「姨母若是不信,可以问问清落夫人。清落夫人精通医理,我今日特地带她一同入宫,就是为了给姨母看病的。」 李檀玉见她说的如此认真,脸色渐渐凝重。她掩唇咳嗽起来,边咳边说:「那便请清落夫人进来看看吧。」 苏嫽立刻站起来,亲自跑出去请乌啼。乌啼一身侍女打扮,李檀玉险些没认出她来。她进了殿,先懒洋洋地打量了李檀玉一番,才说:「娘娘服用那参茶有几日了?」 李檀玉蹙眉回忆着,「约莫有一个多月了。」 乌啼走过去,替李檀玉把了把脉。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苏嫽的心紧紧揪着。好半晌,乌啼才把手从李檀玉的细腕上移开,「娘娘确实中了□□参的寒毒。且娘娘饮用毒参茶已有些时日,若要解毒,非一朝一夕之事。」 苏嫽忙追问道:「夫人可有法子解毒?」 「法子自然有。」乌啼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李檀玉,慢悠悠地说:「只是此毒兇险,用药需十分谨慎。我得日日给娘娘把脉,根据娘娘的身体状况调整方子。娘娘按照我的方子煎药服下,半月后便可好转。」 李檀玉的手慢慢紧攥成拳,指甲嵌入她细嫩的掌心。 她仍是不敢相信,陛下竟会赐毒参给她。她与楚安帝多年夫妻,恩爱非常,他为何要这般算计于她? 李檀玉脑中一片混乱。 「怎么,娘娘是不相信我吗?」乌啼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她冗长的思绪。 李檀玉恍然回过神来,虚弱地摇了摇头。她这几日身子确实越来越差,她早就怀疑有人在她的饮食里做了手脚。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 再者,清落夫人是嫽儿请来的。嫽儿是绝不会害她的。 李檀玉轻咳几声,说:「多谢夫人肯替本宫诊治。那就劳烦夫人以后每日都入宫一趟,帮本宫调理身子。夫人入宫时切记莫要走漏了风声,只说是来看小公主的便是。」 「好。」乌啼答应的十分爽快。 虽说今日之事出乎她的意料,但答应替玉贵妃诊治对她来说确有好处。她正好可以藉此入宫的机会,好好探查一番这皇宫里头的布局。 苏嫽坐着陪李檀玉说了会儿话,再三叮嘱她好好休息。临近晌午,梓女官进来禀了一声,说陛下要过来看小公主,顺便陪李檀玉一起用膳。苏嫽这才恋恋不捨地起身告辞,「那嫽儿先回去了。姨母一定要注意身体,嫽儿过几日再来看望姨母。」 第74页 「好。」李檀玉微笑着目送她出了殿门。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梓。」她将梓女官唤到身边,低声嘱咐,「往后小厨房煮的参茶,皆由你亲自端给本宫,不必再让旁人经手。」 眼下还不能打草惊蛇,面上的功夫得做足了才行。起码得装作每日照常饮下参茶的样子,才能不让楚安帝起疑。 梓女官忙颔首应下。 李檀玉虚弱地坐回软榻上,一手扶额,只觉头痛欲裂。头昏昏沉沉的,她拧眉闭上眼,一片混沌之中,她想起了李檀珠。 在她的记忆里,檀珠就如盛放的牡丹一样美。可就是这样美好的檀珠,却染了无名之症,只能躺在狭小的床榻上,一点一点地消磨掉最后的时光。 起初,李檀珠只是有些咳嗽,就连大夫都觉得她只是染了风寒,服几副药便好。可后来,檀珠的病却越来越重,连水都咽不下。 檀珠生病的时候,苏嫽已经七岁。那时她忧心檀珠的病,还特地向楚安帝请了旨,出宫亲自照顾了檀珠一段时日。 李檀玉蓦地睁开眼睛。 檀珠起初的病症,实在与她如今的症状太过相像。 她蹙着眉,慢慢思索着檀珠生病前发生的事。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慢慢浮现。 * 香玉小院。 苏嫽坐在梳妆檯前,仔细挑选着妆奁里的首饰。今晚是花灯节,她要打扮的漂亮一些出门。 她挑了几支步摇在头上比量了一下。铜镜里映出身后容渊的脸,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苏嫽,神色认真,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似的。 苏嫽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渊,你看着我做什么?」 容渊弯唇朝她笑,用干净的眸子看着她:「姐姐好看呀。」 「你呀,净会说好话。」苏嫽没理他,笑着去一旁的匣子里翻找耳坠。 容渊靠近了些,伸手替苏嫽拢起她乌黑柔顺的头髮。趁苏嫽不注意,他将她的头髮一缕缕摊在掌心,埋头深嗅。 是他熟悉的晚香玉味道。 容渊的视线落在苏嫽白净的后颈上。他喉结动了动,轻声说:「我来替姐姐画那朵虞美人吧。」 苏嫽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呀。让我看看阿渊的画技怎么样。」 容渊拿起桌上搁着的笔,在盛着花汁的碗里蘸了蘸。他将苏嫽的长髮拢到一旁,露出那片如雪般白皙的肌肤。她发间残存的晚香玉的甜香和淡淡的脂粉香混在一起,细腻绵长。 容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在她颈上落下第一笔。 歪了。 容渊皱起眉,又提笔将那片花瓣描了几遍,试图弥补。可却越画越难看。 他的手腕不稳。 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朵虞美人上。 花汁散出馥郁的甜香,殷红的颜色在她素白的颈上铺开瑰丽的图画。容渊停了笔,抿了抿干涩的唇。 那日在康衍宫的偏殿里,他曾彻彻底底地占据过这片领地。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殿中的情景。香气催起慾念的火苗,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合时宜地从容渊脑子里跳出来。 只尝过一次滋味怎么够。姐姐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总有一天,他会彻彻底底地占有姐姐。 「怎么不画啦?」苏嫽抬起脸,从镜子里看向容渊。 容渊垂下眸子,望着那片丑陋的花瓣,忽然想起白天乌啼对他说过的话。 「你得让她知晓你的心意。」 心意么? 容渊低着头,就着笔上剩下的花汁,心烦意乱地在她颈上胡乱画了一笔。 苏嫽微微蹙起眉,还没来得及嗔怪他,容渊忽然弯腰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阿渊好喜欢姐姐。」 第37章 烈火(十四) 「姐姐别怕。阿渊在这里…… 嫽愣了片刻, 很快笑起来,转头在他额上轻轻敲了一下:「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阿渊这么爱撒娇的。」 她捏了捏容渊的脸, 杏眸里闪烁着晶亮的笑意,「好啦, 姐姐也喜欢阿渊。快帮我把花画好, 等下就出门了, 要来不及啦。」 容渊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 他知道苏嫽根本没把他方才说的话当回事。她以为他只是小孩子心性,在和她撒娇罢了。 容渊重新拿起笔,恹恹地描出虞美人歪歪扭扭的轮廓。他的画技实在拙劣, 也就苏嫽不甚在意,由着他在她细嫩的颈上肆意勾勒。 苏嫽一边抿着口脂,一边打趣他:「阿渊画的真好。」 她眼睛里含着明晃晃的宠溺,落进面前的铜镜里,再映进容渊的眼里。容渊无趣地撂下笔,「姐姐笑话我。」 苏嫽侧过身子,对着铜镜照了照。她捏起帕子的一角把花瓣四周多余的花汁擦掉,抬手将垂落在颈后的长髮挽起来。 铜镜里映出一朵歪斜不堪的花。苏嫽无奈地嘆了口气,也罢, 画的还算凑合。 她将挑好的步摇仔细簪进发间,起身牵住容渊的衣袖, 「我们走吧。」 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已挂满了明亮的花灯。一盏盏精緻漂亮的花灯或悬在枝头,或悬在檐下, 温柔的光凝在一起, 溶着无边月色,仿佛落下了一场特殊的白昼。 街上人来人往,路边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苏嫽拉着容渊在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前停下, 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面具问他:「阿渊,你喜欢哪个?」 第75页 容渊瞥了一眼,立刻嫌弃地扭过头:「太丑了。」 「可是这是习俗嘛!」苏嫽拉着他的胳膊轻晃,「你看,别人都着,就我们不戴,旁人会觉得奇怪的。」 容渊这才抬眼打量起四周来往的行人。果然,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略显夸张的面具,有老虎、狮子、狐狸……还有好多他不认识的花样。 苏嫽拿起一张精心绘制的狐狸面具往脸上比量了一下,转身给容渊看,「阿渊,我戴这个好不好看?」 她沖他快活地眨眼,明亮的水眸里映着花灯的柔光。像湖心里漂着的一点亮,又像从夜空上掉下来的星星。 容渊望着那点亮,一时怔住。他鬼使神差般地走上前去,握住苏嫽的手腕,轻轻把那张狐狸面具从她脸上移开。 苏嫽灿烂的笑脸毫无遮挡地映进他眸中。细细的柳叶眉弯成漂亮的弧度,连眼睛都成了俏丽的月牙儿。 「怎么啦?不好看吗?」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容渊摇摇头,露出笑来:「很好看。姐姐戴什么都是好看的。」 他将狐狸面具重新戴在苏嫽脸上,亲手替她把繫绳系好。 苏嫽这才重新高兴起来,一边扶着脸上的面具,一边催促容渊:「阿渊也挑一个嘛。」 容渊蹙着眉,视线在一众琳琅满目的面具上扫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兴致缺缺地扭过头,对苏嫽说:「姐姐帮我挑一个吧。」 「我看看……」苏嫽在摊子前仔细地挑挑拣拣,「这个怎么样?」 她手里举着一张可爱的小猫面具,递到容渊面前,「阿渊戴这个一定很可爱。」 容渊看着她手里的小猫面具,下意识地皱了眉。然而不等他开口拒绝,苏嫽已经将面具罩在了他的脸上,双手绕到他脑后,温柔地帮他将面具系好。 晚风拂过,她袖中暗香浮动,如裊裊薰香。 拒绝的话瞬间顺着喉咙滚回了肚子里。容渊安安静静地站着,待她系好,才轻声说:「多谢姐姐。」 苏嫽对她挑选的这张面具十分满意。她打量了容渊好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挪开眼,从荷包里取出银子递给摊贩。 「我们去放河灯吧。」她牵着容渊的袖子,步履轻快地往梧河边走。 夜色渐深,人也渐渐多起来,尤其梧河岸边,几乎到了人挤人的地步。苏嫽买了两只河灯,好不容易才拉着容渊从人群中挤过去,寻到一处狭小的空地。 河面上漂着数不清的河灯,光彩斑驳,梧河仿佛变成了一条挑染过的绸布。 「好不好看?」苏嫽把手里的河灯轻柔地放在河面上,看着它顺着水流一点点漂远。 「好看。」容渊漫不经心地把他的那盏河灯丢到河里。他站着苏嫽身后,护着她不被来往的人流挤到。 他其实不喜这样热闹的场合。在他的记忆里,夜晚总是清冷萧瑟的,不该有光,不该有人语,不该有一丝人间气。 容渊垂下眸子,望着蹲在他身旁的苏嫽。她穿着绣海棠的软罗裙,红色的裙摆叠在地上,像一地靡丽的花瓣。 他慢慢蹲下身,双手捧起她的裙摆,不让河边的湿泥脏了她的新裙。 * 梧河上游。 宗琉坐在一张矮木凳上,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拿帕子去擦鞋上沾着的泥。 慕容琅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未免也太娇气了些,哪有走路不沾泥的?就那么一丁点泥,也值得拿绸帕去擦。 慕容琅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了。他白天本就受了不小的气,这会儿心里烦躁的很。他一把拿过宗琉手里的帕子,蹲下来亲自替她把鞋上的泥擦干净,「这下行了吧?孤带你出来是来看河灯的,不是在这儿看你擦鞋的。」 早知带这个女人出门会如此麻烦,他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宗琉带她出来玩。 宗琉咬着唇,极小心地松开手,低头理平裙上的褶皱。 慕容琅从侍卫手里接过河灯,递了一盏给宗琉。他事先安排侍卫把附近的人都驱走了,这才得了这么一块僻静的去处。因是上游,河面上的灯并不多,他随手把河灯扔进河里,不耐烦地解释:「喏,就像这样,把河灯放进河里。」 宗琉小心地把河灯放在水面上,用手轻轻推了一下。 「我知道的。」她怯生生地咬着唇,「西洲的花神节也有类似的习俗。」 慕容琅几乎是下意识地嗤笑出声:「想不到好战嗜杀的西洲子民,竟还有这等闲情逸緻啊。」 「你……你说什么?」宗琉一下子站了起来,「西洲才不是什么嗜杀之族!」 慕容琅挑眉睨她一眼,「怎么?西洲整日派兵骚扰我大楚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此残暴之举,还说不是嗜杀之族?」 「你胡说!」宗琉急着分辩,素白的小脸都涨出了几分红,「做下这等恶行的明明是你们大楚!分明是你们大楚惦记上了西洲的宝物,派铁骑压境,扰得西洲子民夜夜不得安睡。」 慕容琅只觉可笑,「你是西洲神女,自然要替你们西洲人狡辩了。」 他自十岁起便跟着楚安帝学着治国理政。父皇自小便教导他,西洲人残暴嗜杀,残害无数大楚子民。他那时便在心中暗暗立誓—— 他日若能做得国君,必定倾尽大楚之力,荡平西洲,永绝祸患。 第76页 宗琉红着眼睛,声音是颤的,亦是坚定的:「殿下是大楚太子,自然是向着大楚说话了!」 「你……」 慕容琅蹙着眉,看向宗琉的眼神有些讶异。他一直以为这位所谓的神女殿下,胆怯又懦弱,连对他大声说话都不敢。却不想她竟会为了替西洲辩驳,做出这般强硬的姿态。 他张了张口,正要和宗琉细数一番西洲的罪行,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侍卫飞身下马,匆忙跪在他面前禀报:「殿下,有人在梧河下游的笙楼前头发现了冯琪的踪迹!」 冯琪,白羽骑的首领,是慕容琅这些日子一直在费力搜寻的人。冯琪此人行踪极为隐秘,据说先前是做暗哨出身,极难对付。而花灯节的晚上人潮拥挤,他只需混进重重人群之中稍作伪装,便可轻易脱身。 慕容琅立刻吩咐:「马上带人去追,千万别让他混进人堆里头!要抓活的!」 「是!」 慕容琅把买来的河灯一股脑地丢进河里,牵着缰绳翻身上马,「绕小路去笙楼后门,孤就不信抓不到冯琪!」 宗琉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愣愣地看着慕容琅,不安地问:「殿下去哪儿?」 「孤去办件要紧事。」 慕容琅瞥她一眼,本想把她丢在这儿给她点颜色看,但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还是软了心,吩咐一旁的手下:「你带几个人护送她回去。其余的人,跟孤去笙楼。」 * 长街上,出门赏灯的百姓越来越多。 苏嫽牵着容渊的袖子,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阿渊,跟紧姐姐。」面具底下的脸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她将容渊的衣袖攥的更紧。 「好。」容渊被她牵着,顺着灯火通明的长街,一步步往前走。 晚风顺着面具的缝隙掠过他的脸,掀起一片湿润的凉意。他望着苏嫽牵着他的那只纤纤玉手,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姐姐的手好冷。」 他一点一点地拈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指扣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给姐姐暖一暖。」他面具下的脸习惯性地挂上乖巧的笑。 苏嫽回过头,低头看向容渊的手,脸上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红,小声道:「阿渊,不许这样。」 到底男女有别,她虽然把容渊当作亲弟弟,但也不可行这等亲密之举。 容渊固执地没有放手。苏嫽有些无奈,刚要说些什么,身侧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都让开!铁衣卫办事,阻挡者杀无赦!」 沉重的马蹄掠过青石板地,从乌泱泱的人群中硬生生噼开一条窄路。马蹄无眼,人们本能地四散躲开。人群像黑压压的海面,一波一波地涌动,时不时有人跌倒,被身侧的人踩过手臂,发出悽厉的叫喊。 原本热闹的灯节突然间变了味,百姓们惊慌地四散奔逃,各自寻找安全的位置躲避。 苏嫽被四周的人推搡着向前。她的手起初还被容渊牢牢握着,后来不知道被谁剧烈地撞了一下,手被迫从容渊的掌心里脱了出来。 「阿渊……」她慌乱地喊着容渊的名字,踮起脚急急忙忙地往四周张望,可看见的只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和一盏盏悬在枝头轻晃的花灯。 她和容渊走散了。 铁衣卫的马还在不断地从长街中央疾驰而过。她茫然地立在人潮中,身侧是聒噪的吵嚷声。 苏嫽低下头,看了一眼方才被容渊牵过的那只手。清冷的夜风拂动她的衣衫,她突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巨大的不安和慌乱将她彻头彻尾地淹没。 「让开!让开!」 涌入长街的铁衣卫越来越多。他们似乎在急着追赶什么人,竟连百姓的死活都不顾了,只顾着拼命往前沖。 一匹健壮的黑马从人流中挤过来,贴着苏嫽的手臂疾驰而过。苏嫽往后踉跄了一下,厚重的马蹄扬起,狠狠踹在她的小腿上。 「嘶……」苏嫽吃痛地喊出声来,一阵剧痛让她的小腿几乎没了知觉。她踉踉跄跄地往后跌,眼看着就要撞上身后的另一匹马,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忽然揽住了她的腰。 她没有跌在冰冷的石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人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温热的手按住她的后颈,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抚摸着她柔顺的乌髮,手腕上的银铃哗啦啦地响,自此天地清明,再无喧嚷。 他戴着一张幼稚的小猫面具,面具下的唿吸有些急促:「姐姐别怕。阿渊在这里。」 第38章 烈火(十五) 「我乃容王之妻。」…… 他的怀抱很暖, 在冷清的夜风里,暖的像一只刚换了炭的手炉。 苏嫽空落落的心,在听到容渊声音的那一刻, 仿佛骤然有了归宿一般瞬间安稳下来。 她缩在容渊的怀里,不知不觉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阿渊, 我好害怕……」 害怕在这黑漆漆的人群中, 再也找不到那个会牵着她的手对她撒娇的阿渊。 在容渊的手松开的那一刻, 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容渊不在身边的时候,她竟是这样地不安和害怕。 不知从何时起, 她早已习惯了容渊的陪伴。好像无论做什么,只要有他陪着,就会觉得无比安心。 第77页 容渊牢牢地锢着苏嫽的腰,极耐心地、一下下地抚摸着苏嫽被风吹乱的髮丝。晚香玉的香气缠上鼻尖,他藏在面具下的脸露出餍足的笑。 他终于可以抱着姐姐了。有时候他真想用锁链把姐姐和他铐在一起,这样姐姐就永远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嘶……」怀里的人突然皱了皱眉,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容渊蹙起眉,是不是他抱的太用力,把姐姐弄疼了? 他立刻松开了手。 苏嫽蹲在地上, 皱眉揉着右腿的小腿肚。方才被马蹄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这会儿估摸着已经现出了青紫的淤痕。 「姐姐怎么受伤了?」容渊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他扶着苏嫽走到路边安全些的地方, 蹲下来替她轻轻揉着受伤的地方,「姐姐, 这里不安全, 我们还是回府吧。」 「好。」苏嫽也正有此意,搭着容渊的手慢慢起身。那些铁衣卫的人不知道在追捕什么人,好好的一条长街闹的鸡飞狗跳的, 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容渊扶着她,沿着路边往苏府的方向走。还没走出多远,前面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是冯琪!殿下,冯琪在这里!」 话音将落,慕容琅骑着红鬃马从长街另一头疾驰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铁衣卫。 慕容琅策马冲过人群,厉声高喊:「冯琪,孤已派人阻断你的后路,你今日无路可逃!还不快束手就擒!」 他这般高喊,那被唤做冯琪的人非但不逃跑,反而还迎着慕容琅的方向跑来。冯琪脸上戴着半张狮子面具,灵活矫健地在人群中穿梭。眼看着他就要撞到苏嫽,容渊连忙上前了些,把苏嫽护在身后。 冯琪却好像偏偏要与他作对似的,竟跳上了他和苏嫽站着的那处石阶。他有意无意地瞥了容渊一眼,借力跳起,运起轻功往另一边逃去。 容渊浑身一颤。 冯琪在经过他身边的那一瞬间,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 慕容琅望着冯琪轻巧的背影,气急败坏地一挥手:「追!」 他已经让手下封锁京城各处要道,冯琪跑不了多远。今晚,他必会抓到冯琪,将他押送到父皇面前。 容渊没再看冯琪,他借着衣袖的遮掩,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攥进掌心里。然后他轻柔地扶起苏嫽的胳膊,乖巧地说:「姐姐,我们回家。」 他带着苏嫽走出乱糟糟的长街,把满街的聒噪远远地甩在身后。那些铁衣卫仍在拼了命地追赶冯琪。太子殿下说了,谁能活捉冯琪,赏黄金百两。 铺满青瓦的房顶上,月色堆叠。漆黑的夜幕像一张大网,将地上的一切悄无声息地笼在网中。 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女人懒懒地坐在房顶,大红色的裙裾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一只黑鸦停在她的腕上,羽毛黑的像墨,在月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她伸手慢悠悠地理着黑鸦的毛,视线落在追赶冯琪的那一队铁衣卫身上。 冯琪一路往西逃,长街的尽头是条死路。若想逃脱,他必会跳上屋顶,用轻功离开。 女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她温柔地抚摸着黑鸦的脑袋,低声说:「去吧。」 黑鸦展开翅膀,无声无息地潜入夜色里,借着风势俯冲而下。 没多久,长街上便传来铁衣卫悽厉的喊声。 黑鸦啄掉了他们的眼珠。 那些铁衣卫瞬间乱作一团,慕容琅分神的功夫,冯琪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懊恼地勒住马,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没用的东西!」 圆月高悬,清辉冷寂。长街上的喧嚷声渐渐消失,而冯琪果然如她所预料地那般出现在了房顶。她站起身,轻巧地跃至冯琪身边,懒洋洋地问:「你就是白羽骑的首领冯琪?」 冯琪警惕地后退了几步,「不知阁下是哪位?」 女人笑笑,并没直接回答他的话:「想借白羽骑一用,还望冯统领给个面子。」 冯琪轻嗤一声:「我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阁下既知白羽骑之名,想必也该知道,白羽骑只听羽铃号令。」 「哦?」女人挑了挑眉,「我原以为,白羽骑是听容王差遣的。」 冯琪道:「容王在世时,白羽骑确实听容王殿下吩咐。但如今容王已逝……」 他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女人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 冯琪蓦地睁大了眼。「这是先帝赐给容王的殿下的同心玉,为何会在你手上?」 漆黑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鸦啼。女人伸出手,黑鸦稳稳地落在她的腕上。她红色的裙摆像盛放的罂粟,把天上的圆月都染上了血色。 「我乃容王之妻。借白羽骑一用,为我夫君——」 她看着冯琪,将每个字眼都咬的清晰无比,「报仇雪恨。」 * 苏府。 容渊扶着苏嫽回到她的卧房,小心地搀着她在榻上坐下。雪芽端着热茶进来,吓了一跳:「小姐这是怎么了?」 苏嫽费力地挪开腿,「没什么,腿被撞了一下而已。」 雪芽立刻放下茶盏,急匆匆跑出去,「奴婢去给小姐拿药。」 容渊蹲在地上,替她反覆揉着小腿肚,蹙眉问:「是这里吗?」 苏嫽咬着唇点头。 容渊垂下眸子,语气里含着浓浓的自责:「是我没保护好姐姐。」 第78页 「不怪你。」苏嫽勉强撑出几分笑,柔声安抚,「是那些铁衣卫做事太莽撞,不管不顾地往人群里沖,我才和你走散了。」 容渊抿着唇,低声向她保证:「以后,阿渊绝不会再离开姐姐身边半步。」 苏嫽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好。阿渊最好了。」 雪芽很快拿了药膏过来,上过药后,腿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苏嫽靠着软枕歇了一会儿,月枝从外头进来,说皇后娘娘送了些东西过来,问她要不要看看。 苏嫽点了点头,「拿进来吧。」 几个婆子把几只木箱搬到屋里,打开木箱的盖子。她略略扫了几眼,都是一些华美贵重的首饰。她伸手在一只木箱里翻了翻,无意间翻到一只镶银花的雪银步摇。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初见宗琉的情景。 她一身雪白,就连首饰都只用银的,干净的像雪山之巅的新雪。 苏嫽低头看着手里的步摇,觉得宗琉戴上它一定好看。 她吩咐月枝把这支步摇装在木匣里。翌日清早,她带上这支步摇去了宗琉那儿。 自从那日在酒馆遇到慕容琅后,苏嫽已有好几日不曾来看过宗琉。来之前她特地派人打听过,太子殿下最近忙于追查白羽骑之事,甚少来看宗琉。 她这才放下心来,免得被慕容琅撞见,又要被他斥作酒鬼。 容渊担心她的腿伤,固执地要跟她一起去。苏嫽没办法,只好把容渊也带上。 宗琉正站在窗子边看着那几只祈福铃。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眸中露出几分欣喜:「你来啦。」 苏嫽朝她行了一礼,笑着说:「昨日新得了一支步摇,觉得很适合殿下。」 她把手里的木匣递给宗琉,「殿下看看,可还喜欢?」 宗琉打开木匣,小心地拿起软绸上放着的步摇。这支步摇与她素日里喜欢戴的样式极为相似,但上头镶着的银花倒是十分特别,雕工精巧,栩栩如生。 她欢喜地朝苏嫽道谢:「谢谢嫽儿,我很喜欢。」 「殿下喜欢就好。」 宗琉极谨慎地把木匣收进抽屉里,再转身时,看见苏嫽正背对着她,望着窗子上悬着的祈福铃出神。 苏嫽今日挽了发,云髻乌黑,步摇轻垂,露出一截如玉般的脖颈。那白皙的后颈上,画着一朵娇艷的虞美人。 宗琉好奇地问:「嫽儿,你为何要在脖子上画一朵虞美人?」 苏嫽柔声解释:「几年前我不慎被蛇咬伤,后颈上留了道疤,怎么也去不掉,只好用这样的法子遮掩。」 「若要祛疤,我这儿倒有种灵药。」宗琉从一只红木箱子里翻出一瓶药膏递给她,「将此药涂在伤疤处,再细细揉搓让药渗入肌肤之中,如此坚持一月,疤痕便可尽数褪去。」 苏嫽惊喜地看着手里青玉色的瓷瓶,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毕竟当初她也看过了不少名医,皆说伤痕太深无法补救。就这么一瓶不起眼的药膏……当真能有如此神效? 宗琉肯定地点点头,说:「这是西洲子民供奉于神殿中的灵药,是用岷山深处数十种珍贵药材配以寒泉之水捣制而成。敢献给神女的药,没有不灵验的。」 这药竟如此珍贵? 且不论灵验与否,光是这份赠药的心意,苏嫽已觉得十分感动。她连忙屈膝道谢:「多谢殿下。」 宗琉露出羞赧的笑:「不用这样客气。对了,我记得你很喜欢饮酒。我这里有一小坛西洲带来的酒,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带回去尝尝吧。」 她走到一旁的木架子前,踮着脚去够放在上层的酒罈。容渊站在旁边,刚想过去帮忙,却忽然瞥见了一样东西。 雪白柔软的衣袖顺着宗琉的胳膊褪下了些许,露出纤细的腕子。腕上细细的银镯轻轻晃动。银镯下压着的那片肌肤上,画了一只羽翼丰满、展翅欲飞的鸟。 鸟的颜色是近乎雪色的白,不知用的是什么颜料,在晨曦下隐隐泛着些透亮的银光。宗琉的肌肤本就白皙,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那里还画着东西。 容渊眉心微蹙,不由出声问道:「你腕上画着的是什么?」 宗琉停下动作,侧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你是说这个吗?这是白鸦。西洲每一任神女都要由王室的画师用朱雀笔在腕上画一只乌鸦,才能进入神殿。这是西洲的规矩,叫做『入殿之礼』。」 说话间,她已经取下了酒罈,抱在怀里朝苏嫽走去。 容渊盯着宗琉的背影,蹙眉陷入沉思。 那只乌鸦的图案……他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39章 烈火(十六) 「他低低呜咽一声。」…… 从旧宅回来, 容渊陪着苏嫽逗了一会儿岁岁,便回了偏房。 他关好门,走到床边, 从枕头下摸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字条。 这是昨晚冯琪趁乱塞到他手中的。 字条他已经反覆看了好几遍,上面只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八个字—— 亥时一刻, 平康楼见。 平康楼, 正是苏嫽常带他去的那家酒馆。 容渊把字条丢进香炉里烧了, 从床脚藏着的小木匣里寻出那只羽铃,谨慎地放入袖中的暗袋里。 他坐在榻上,耐心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晚膳照例是在苏嫽房中用的。吃过饭后, 苏行山派人来叫苏嫽去正厅,说是有事要问她。容渊看着苏嫽出了院门,立刻拿上幕篱,轻手轻脚地关上偏房的门,往府中小花园的方向走去。 第79页 那处花园如今无人打理,也很少有人从那儿经过。且那里的院墙比别处的要稍矮一些,可以轻松地翻过去。 容渊看准了四下无人,轻巧地攀住墙沿翻出院外,快步往平康楼去。 已过了亥时, 长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平康楼的正门关着,他驻足等了一会儿, 轻轻叩了几下门。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门被打开了一道缝, 露出半张戴着面具的脸。 容渊把手撑在门板上, 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字条上的话:「亥时一刻,平康楼见。」 「进来吧。」冯琪隔着面具看了他几眼,打开门放他进来, 再把门栓插上。 他引着容渊走到后院,进了一间僻静的小屋,这才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容世子吧?」 容渊抿了抿唇,并未作声。 冯琪指着他腰间挂着的玉佩说:「那是先帝生前赐给容王的东西,名为同心玉。世上总共也就只有两块,作不了假的。若非是容王殿下至亲之人,不可能手执此玉。」 容渊这才稍稍放下几分警惕,开口道:「阁下便是白羽骑的统领?」 冯琪点点头,「我叫冯琪。前些日子总见着你跟那位相府的小姐来平康楼吃酒,无意间看到了你腰间的玉佩,便想着得寻个时机联络你。」 容渊皱了皱眉:「你也常来平康楼?太子似乎已发觉你常常出入此处,前几日还带了铁衣卫来搜查。」 冯琪大笑道:「我不是常常出入此处,而是我每日都待在平康楼里。我是平康楼的掌柜。」 容渊吃了一惊。怪不得冯琪会知道他常与苏嫽来此处喝酒,原来平康楼的掌柜竟然是他。 「容王死后,白羽骑无主,便潜伏在京中,各自寻了差事扮作寻常百姓生活。只是没想到,那祁王登基之后,不知从哪儿知道了白羽骑的事,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冯琪露出愤恨的神色,咬牙道:「他知道白羽骑永远也不会为他做事,留着这样一股势力在外头,他心里不安稳,便铁了心地要剿灭白羽骑。」 冯琪长嘆一声,拿起酒壶斟了盏酒递给他,随口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在京城,但你一定要小心。容王殿下将你保护的很好,除了他身边几个亲信,几乎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孩子。我也是听周尧说起,才知道你的存在。」 容渊抬眸问道:「周尧和你见过面了?」 「见过了。」冯琪仰脖喝了一口酒,把酒盅重重搁在桌上,「你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若祁王知道容王殿下尚有血脉遗存人间,他必定想尽办法要取你性命。依我看,你还是速速离开京城,去江南寻个偏僻小镇生活罢。」 容渊捏着那盏盛满酒的酒盅,忽然笑了:「我与他谁的处境更危险,还不好说呢。」 他抬眼看向冯琪,慢悠悠地说:「羽铃和铃钥都在我手中。周大人曾告诉我,白羽骑只听羽铃号令,此事可当真?」 冯琪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羽铃一响,白羽尽出,确有此言。」 容渊从袖中取出那枚精巧的羽铃,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他看着冯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请冯统领助我一臂之力。我要替我爹爹报仇。」 冯琪怔了怔,他没想过容渊会有这样的决心。周尧来找他时,确实曾说起过容世子要替容王报仇,但他并未放在心上。 世子还年幼。而他要杀的那个人,是当今陛下,这万壑江山的主人。 他委婉劝道:「恕我直言,白羽骑虽然皆是精锐死士,但仅凭它的力量恐怕还无法与御林军和铁衣卫抗衡。报仇之事事关重大,世子还小,恐难当其任。」 容渊挑了挑眉,友善提醒:「羽铃已在我手,论规矩,冯统领现在该听我差遣。」 冯琪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也是为了世子的安危着想。且替容王殿下报仇的事,已有更合适的人接手。世子只需想法子好好地活下去,便是对容王殿下最大的慰藉了。若容王殿下还活着,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为了他而涉险。」 容渊眸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冷声问:「你说的更合适的人,是谁?」 冯琪斟酌半晌,内心似乎在经歷激烈的博弈。他仰脖喝干一盅酒,才壮了壮胆,说:「那人本不想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此事不该瞒你。」 他端详着容渊的神色,低声开口:「昨晚,我见过容王夫人了。」 容王夫人? 这四个字如同一串炮仗在容渊脑中轰地一声炸开。 容渊眸中露出困惑的神情,不过他很快低声笑起来:「冯统领,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他自记事起,便知道他娘亲在生下他不久后就去世了,是容越一手将他养大。在这京城里头,哪儿来的什么容王夫人? 冯琪的神色却异常认真。他说:「她对容王殿下极为了解,甚至知道白羽骑的存在和由来。容王殿下不会轻易将这些事说与旁人听,除非是他极信任之人。」 容渊嗤笑一声:「这些消息很有可能是她从别处打听来的。这样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 冯琪摇摇头,肯定地说:「不会有错。她身上有容王殿下的同心玉,和你腰上那一块一模一样。这东西可伪造不得。」 容渊扶着酒盅的手颤了颤,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玉佩。质地温润,触手生温,是玉中珍品。 第80页 他十二岁生辰那日,容渊把这块玉佩当作礼物送给他。他看着那玉佩上的花纹似乎不完整,便屁颠屁颠地跑去问容越。 容越告诉他:「这玉佩原是一对的。一块给了你,一块……给了你娘,随她一同入了棺。」 这样珍贵的东西,容越给了他毕生最爱的两个人。 若冯琪所说不假,那女人究竟是何来歷,身上竟会有他娘亲的同心玉? 容渊的脸色沉下来,他问冯琪:「那女人长什么模样?可有什么明显的特徵?」 他必须得寻个时机让周尧去查清此事。 冯琪想了想,「那女人身形纤瘦,戴了张老虎面具,我没看清她的脸。只是……她从腰上摘下玉佩给我看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她的手腕上,似乎画着奇怪的图案。」 容渊眉心一跳,立刻追问道:「是什么图案?」 「天色太黑,我并未看的仔细。从轮廓看……画的似乎是只乌鸦。」 * 离开平康楼,容渊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苏府。 他依旧从小花园的院墙翻进府中,只是夜深了,他一时没看清墙内的路,从墙上跳下来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脖颈。 容渊无所谓地用袖子擦了擦血,摸着黑回到偏房。才刚坐下,门口就传来月枝的敲门声:「小公子,你歇下了吗?大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容渊装作刚从榻上起来的样子,应了一声:「我这就去。」 他匆忙将幕篱收起来,推门出去。。 进了卧房,他一眼看见正在屋里活蹦乱跳的岁岁。苏嫽坐在床上,一脸的无奈:「阿渊,岁岁今儿不知是怎么了,蹦来蹦去地闹腾了一晚上。我叫了好几个婆子来都抓不住它。」 岁岁矫捷地从床底下蹿过,跳进敞开的柜子里,把里头的衣裳弄的一团糟。雪芽和月枝刚要伸手去抓,它又飞快地跳到一旁的桌子上去了。颈间的银铃发出刺耳的响声,吵的人头疼。 容渊慢慢朝岁岁走过去。它正试图用爪子去推桌上摆着的花瓶。雪芽当即屏住了气:那可是大小姐最喜欢的花瓶! 容渊抢在岁岁把花瓶推倒之前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他把岁岁拎起来,低声呵斥:「怎么这么不听话?」 岁岁不服气地蹬着小爪子,抗议似的喵呜一声。 容渊的指尖掠过岁岁颈上栓着的银链,「姐姐,让它去外面玩吧。玩累了它就消停了。」 苏嫽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点了点头,应道:「好。雪芽,你和月枝去外面看着它,别让它跑丢了。」 「是。」雪芽从容渊手里接过岁岁,和月枝一起走了出去。 容渊在苏嫽身边蹲下,仰起脸看着她:「姐姐的腿好些了吗?」 不等苏嫽答话,他已经自顾自给苏嫽揉起了腿,「给姐姐揉一揉。」 「已经好多啦。」苏嫽心里漾起一股暖意。她唇边含着笑,轻轻抚摸着容渊的头,忽而瞥见他领口一侧的衣裳不知被什么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 她惊唿一声:「你怎么受伤了?」 她蹙着眉,俯身去查看容渊的伤势。还好伤口并不算深。 苏嫽立刻起身,拉着容渊坐到床上去。她匆忙跑到旁边的架子上去找药,背对着他问:「看着像是划伤。怎么弄的?」 容渊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想让苏嫽知道他偷偷出府的事。这不是一只乖顺的猫儿应做的事。 苏嫽拿着一只干净的帕子回到床前,一边替他轻柔地擦拭血迹,一边嘆了口气:「是不是偷偷翻墙出去玩了?小花园那边的院墙我小时候也常翻,可没少被那儿的树枝划伤过。」 许是她描述的太过生动,容渊脑中立刻浮现出苏嫽从墙上跳下来时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 「你还笑!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到外面去,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苏嫽气恼地戳了戳他的额头,故意做出兇巴巴地样子恐吓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容渊不由得瞥了一眼身后的窗子。借着灯笼的微光,依稀可以看见百无聊赖在树下伸懒腰的岁岁。 不听话的猫儿,没资格待在姐姐的房间里。 他立刻抬起脸,露出乖巧干净的笑:「姐姐,我记住了。」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里间找瓶止血的药膏来。」苏嫽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她把帕子搭在容渊肩上,转身进了里间。 容渊把帕子拿下来,一点一点折好,放在榻边的小桌上。余光瞥见床头的绣花软枕,他眸光微凝,慢慢地把手放了上去。 这是姐姐睡过的枕头。 他悄悄朝里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小门微掩着,翻找东西的轻微声响从里头传出来。 容渊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只软枕上。他忍不住弯腰凑进了些,立刻闻到枕头上沾着的幽香。 仿佛一剂催动情.欲的香药,容渊的唿吸渐渐粗.重起来。 苏嫽仍旧没有出来。 容渊终于忍不住,将整张脸都埋进软枕里。花香浓郁,晚香玉里裹着些桂花油的清香。 他的脑海里朦胧地浮现出苏嫽沐浴过后往乌髮上涂抹桂花头油的情景。她的髮丝搭在雪白的肩上,未擦干的水沿着她背嵴的曲线滴落。然后她回到床榻上躺下,就枕在他手里的这只软枕上。 容渊喉间发紧,用力地、发狠地深嗅。迷濛的香气缥缈地笼罩着他,他感觉到身上的某一处不可抑制地发生了变化。 第81页 左眼再次胀热起来,而容渊只是不管不顾地把脸压的更深,在浓烈的芳香和濒临缺氧的窒息中,他低低呜咽一声:「姐姐。」 第40章 烈火(十七) 「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阿渊?」苏嫽轻柔的唤声从里间的方向传来。 容渊仿佛做贼似的, 立刻把枕头放回原处,转身望向苏嫽。他脸上情.潮未褪,被枕头捂过的肌肤铺着薄薄一层汗珠。 他勉强稳住唿吸, 如平常那般应了一声:「姐姐。」 苏嫽拿着药瓶走过来,还没走到他面前, 便蓦地停住了脚, 震惊地捂住嘴巴:「阿渊, 你的眼睛怎么……」 阿渊今日并没有服用清落夫人给的药。那只淡紫色的左眼为何会变成黑色? 容渊下意识地偏过头,抿了抿唇,低声说:「许是着了凉的缘故。有时受了凉, 它就会变成黑色,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并非有意要骗苏嫽,实则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缘由,只能随口胡诌。 苏嫽显然不大相信,迟疑问道:「真的?」 「真的。」容渊点点头,「姐姐别担心,只是着凉了而已。」 苏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稍稍放下心来。她拔开药瓶的软塞, 柔声叮嘱:「这几日天愈发凉了,等下我让月枝给你送几床厚被子过去。厚衣裳也得添几件才行。」 「多谢姐姐。」 苏嫽替他上好药, 忍不住又看向他的左眼。原本的淡紫色褪的干干净净,变成了如墨般的黑。在烛火的映衬下, 他的面容竟显得格外乖顺。 她不禁弯唇笑起来, 夸道:「阿渊的眼睛真好看。」 容渊轻轻弯了弯唇角。他柔软的鸦睫轻轻扇动,被摇曳的烛火镀上柔黄。 「姐姐,我有些累了。」 苏嫽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色, 温声说:「累了就回去歇着吧。睡觉前记得关好窗子,免得进了风。」 「好。」容渊点头应下,起身离开了苏嫽的卧房。 回到偏房,他立刻进了湢室用冷水洗了一遍身子。沐浴过后,他换了件单薄的软衫,从枕头下摸出那面小铜镜—— 那只左眼又恢復了原本的紫色。 容渊轻轻舒了口气。他在床边坐下,将窗子全部敞开。浸着凉意的夜风一股脑地灌进来,心头的那股燥热慢慢消散。 他和衣在床上躺下,合上双眼。一刻钟过去,他仍旧睡意全无。 容渊烦躁地翻了个身。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那只绣着暗花的软枕。把头埋在上面,鼻腔里便被晚香玉的甜腻填满。几根残留在上头的髮丝软软地挠着他的鼻翼,撩拨起一阵酥.麻。 像勾人的妖精。 他蓦地翻身坐起,趴在窗户边用力唿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他必须要做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容渊拿起桌上剩下的凉茶灌了一口,驱走脑子里的混沌。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去想旁的事。 比如方才和冯琪见面的事。 他静坐片刻,起身出了门。 现下夜色已深,太子应该不会去旧宅那边。趁这功夫,他要去找宗琉问问乌鸦印记的事。 * 夜风拂过窗边的银铃,发出慵懒的几声清响。 刻着浅纹的白烛幽幽燃着,漆黑的影落在宗琉膝上。她伸手抚摸着落在腕上的白鸦,柔声安抚:「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宗琉从案几上拿起一只雕花木盒,打开盖子,递到白鸦嘴边。 「吃吧。」她温柔地注视着白鸦,「这几日太子都不会来这里,你可以安心陪在我身边几日。」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宗琉立刻绷紧了身子,警惕地问:「谁?」 「是我。苏小姐的表弟。」容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屋里。 宗琉认得他的声音,悄悄松了口气。她把白鸦放进里屋的笼子里,去给容渊开了门。 「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她隔着门缝打量着容渊,怯怯地咬着唇。 容渊低声道:「我有件事想问一问神女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让我进去说话?」 宗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门放了他进来。她谨慎地朝院子里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才把房门关紧,「何事?」 「殿下曾说过,西洲每任神女都会在腕上画一只乌鸦。不知这乌鸦的颜色,可有什么讲究?」 「自然得是白色的。白色是世间至纯至净之色,只有此色才能与神女圣洁之身相配。不仅是腕上的纹饰,神女豢养的乌鸦,也都是从寒山深处寻来的白鸦。不过……」 说到此处,宗琉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容渊立刻追问。 宗琉抬眸看了一眼容渊。他没有戴幕篱,也没有服用乌啼的药,那颗淡紫色的眼瞳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迷离又惑人。 她攥紧衣袖,沉默了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不过只有一人例外。」 容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脱口问道:「是谁?」 「西洲第三十六任神女——乌啼。她本是西洲王女,有着西洲最高贵的血统。按规矩,神女是不能由王室女子担任的。但王女实在太过美貌,西洲子民将她誉为天赐之礼,他们在皇殿外叩拜了整整七日,王上终于动摇,答允让王女入神殿。」 第82页 宗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指尖摩挲着白鸦的图案,「听闻王女出生之日,寒山深处百鸦齐鸣,是西洲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王女所养的乌鸦也与其他神女不同,并非白鸦,而是只黑鸦。据说那是潜匿在珑窟深处的毒鸦,极难驯服,唯有王女可任意驱使。且描画白鸦所用的流银玉浆不知为何无法在王女的身上留下印记,所以当时的画师斟酌再三,便在她腕上画了一只黑鸦。」 西洲王女。 容王夫人。 这两个称唿在容渊脑中乱糟糟地交错在一处。 不可能的。 西洲与大楚边关向来剑拔弩张,而爹爹又是奉命去镇压边关之乱的。爹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西洲女子为妻,更何况那女子还是西洲最尊贵的神女。 「你深更半夜来此,就是为了向我打听这个?」宗琉小声问他。 容渊点了下头,低声问:「不知这位王女如今身在何处?」 宗琉没有立刻回答他。她轻轻咬住下唇,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容渊那只异瞳上。她盯着容渊的眼睛轻声开口:「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来问我这些事?」 「我只是对西洲的事有些好奇,殿下切勿多想。」容渊意识到宗琉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便起身告辞,「叨扰殿下了。」 他推门出去,缓缓将门关上,退下石阶。一抹月色顺着门缝漏进来,转瞬间便没入黑色的影子里。 宗琉神色凝重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笃定容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深夜来此问她乌鸦印记之事。 难道他见过了王女? 宗琉思索半晌,快步走到里间,打开鸟笼的小门。白鸦扑腾着翅膀从银制的鸟笼里飞出来,落在宗琉的肩上。她抚摸着白鸦的羽毛,轻声说:「王女若在京城,身边必定带着毒鸦。给你三日时间,找到毒鸦踪迹。」 白鸦低低叫唤一声,扇动翅膀飞进漆黑的夜色里。 * 容渊顺着小路回到香玉小院。 看见苏嫽的房里仍亮着烛灯,他连忙加快脚步进了偏房。若被姐姐发现他又偷偷跑出去可就糟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窗子一扇扇关好,脱了外衫在榻上躺下。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苏嫽轻柔小心的声音软软地传进他耳中:「阿渊,你歇下了吗?」 容渊立刻跳下床,打开房门,露出乖乖的笑:「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还不睡呀?」 苏嫽柔声说:「本来是要歇下的,可突然觉得身上冷,便起来让月枝加了一床褥子。这么一折腾,反倒睡不着了。我记着你方才说受了凉,便让月枝煮了祛寒的汤,想着你若是还没睡,就给你送一碗过来。」 她含笑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汤递过去,「喝了身上会暖和不少,睡得也能舒坦些。」 容渊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脸上的笑容愈发乖顺:「多谢姐姐。」 刚煮好的汤有些烫,滚烫地贴着他的喉咙滚进胃里,像升起了一堆火。他一口气把热汤全部喝完,把碗递还给苏嫽。 「这汤很烫的,你喝这么急做什么?」苏嫽有些无奈,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唇上的水渍。 容渊笑起来,认真地说:「姐姐给的,当然要快点喝掉。」 苏嫽没好气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张嘴若是去哄小姑娘,保准一哄一个准儿。好啦,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卧房的方向走,在月色和灯火的交错中,她的身影纤细窈窕,聘婷动人。 容渊喉间一紧,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热汤的缘故,他的脸上慢慢腾起一层细微的热气。 他顿了一瞬,鬼使神差般地迈步跟了上去,伸手勾住了苏嫽腰间繫着的玉色绸带。 「姐姐……」 苏嫽停下步子转身:「怎么了?」 她纤细的腰肢微微侧转,拉着腰间的绸带扯出婉转的弧度。容渊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 他想狠狠地扯掉这根带子,将姐姐扯进他的怀里。再用它束缚住姐姐的双手,让姐姐只能乖乖依附在他怀中,哪儿也去不了。 苏嫽不解地望着他,杏眸明艷,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 容渊拼命地遏制住内心龌龊的念头,慢慢地松开手,脸上仍旧挂着乖巧的笑:「神女殿下送给姐姐的药,姐姐可试过了?」 苏嫽摇了摇头,说:「今儿一直忙着别的事,倒将上药的事给忘了。不急,等明日再上也不迟。」 「那怎么行?晚一日上药,姐姐的疤就晚一日才能消褪。」容渊蹙起眉,牵着苏嫽的衣袖走向她的卧房,「我帮姐姐上药。」 「哎……」 苏嫽本想说不用,可容渊已经拉着她进了卧房。他拿起小桌上放着的瓷瓶,扯出里头的木塞,「姐姐坐着吧。」 苏嫽只好在榻上坐下。她抬头望着容渊,有些侷促地说:「等下让月枝来就好。你快回去歇着吧。」 「这样的小事姐姐就不用麻烦月枝了,我来就好。」 容渊在她身侧坐下,先是用湿帕子擦掉那朵虞美人,然后又用指腹沾了一点药膏,抹在那道伤疤上轻轻揉搓着。 白色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渗进苏嫽的肌肤底下。药膏很凉,苏嫽咬唇忍着。容渊神情专注,一时没顾得上说话。空气微妙地静默下来,只余桌上的烛火发出轻微地噼啪声。 第83页 这样的沉默在她和容渊之间很少见。容渊待在她的房间里时,很少是沉默的。他总会说些什么来逗她开心。 空气越来越安静,安静地仿佛伸手一磕都能发出巨大的声响。容渊的指腹力度适宜地在她柔滑的肌肤上揉搓,十分舒服。苏嫽不由侧眸望了一眼他的手。 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是一双极漂亮的手。 她望着那双漂亮的手在自己的侧颈上来回磨.蹭,耳根子突然红了起来。她慌忙摆正了视线,却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想着找些话来打破沉默。 「对了,今天爹爹叫我过去——」 唇瓣忽然蹭到一抹同样柔软的东西,苏嫽脸色僵住,像只呆愣的木偶。 她不过是想转头对容渊说句话,不曾想容渊恰在此时倾身去擦她锁骨上不小心蹭到的花汁。 她碰到了容渊的唇。 这……这算是吻吗? 苏嫽心乱如麻,怔怔地仰着脸,不知所措。容渊眸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但很快眼底便浮起愉悦的笑意。 他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41章 烈火(十八) 「我喜欢姐姐。」…… 少年的吻生涩而热烈, 疯狂地攫取着她唇齿间的每一缕气息。 苏嫽浑身僵住,双手撑着床榻,一动不敢动。容渊尝到了甜头, 更加不肯收敛,他偏过头含.住苏嫽的唇瓣, 一寸寸地吸.吮磋磨。 一片静谧之中, 苏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还有容渊吻她的声音。 她脸颊烧的滚烫, 身子软的像一滩泥。容渊紊乱炙热的唿吸洒在她脸上,一寸一缕,皆是少年不知遮掩的情.欲。 苏嫽拼尽全力把容渊推开, 娇红的脸仿佛瑰丽的红芍,妩媚诱人。她不知所措地拿起帕子掩住唇,难以置信地看着容渊:「阿渊,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容渊舔了舔唇,尝到她口脂的甜味。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笑了:「知道。在亲姐姐。」 苏嫽又羞又恼:「我是你姐姐……」 这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已弱下去一半。 她到底不是容渊的亲姐姐。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理由。 苏嫽咬着唇,想开口骂他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这样算是被轻薄了么?不,若是被轻薄, 她心里应该对容渊充满厌恶和愤恨才对。可现下她的心里一丁点儿这种情绪都没有。 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容渊突然的亲近。 意识到这一点后, 苏嫽自己先吓了一跳。 她竟然不排斥容渊的亲近…… 她正心乱如麻地想着,容渊突然哑声开口:「我对姐姐说过的——阿渊喜欢姐姐。」 是了, 容渊确实曾附在她耳旁低声对她道出喜欢二字。可那时她只以为容渊是小孩子心性, 喜欢缠着姐姐撒娇罢了。 她没想过,容渊所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 容渊垂眸看她, 再低声重复一遍:「我喜欢姐姐。」 他的每个字都清楚无比地传进苏嫽的耳朵里。在这个再平凡不过的秋夜,她慌乱地、匆忙地撞上了少年光明磊落的心意。 苏嫽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身为相府嫡女,也曾有不少名门公子向她表露心意,却从未有人对她这般直接地说过喜欢二字。 烛火安静地燃烧,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苏嫽终于抬起脸,对上容渊清澈纯稚的眸子。他的左眼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黑色,但苏嫽已无暇顾及。她轻咳两声,艰难开口:「太晚了,你回去吧。」 如今她只想让容渊快些离开,她好一个人静一静。 容渊难得安静,什么都没说。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乖巧地道了声好,安静地退出门外。 他一离开,苏嫽立刻吹熄蜡烛,胡乱扯过被子将自己整张脸蒙住。一片漆黑之中,少年吻过来的那一瞬反反覆覆地在她脑海里出现。 这一夜,她彻夜未眠。 * 容渊连着三天没有出现在苏嫽的卧房。 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人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他不来,苏嫽也没去找他,整日一个人窝在房里和岁岁玩儿。 可今日,她不得不与容渊碰面。 今日是玉贵妃的生辰宴,李檀玉早早就下了帖子到苏府。和上次小公主的满月宴一样,她照例邀了容渊,还有清落夫人和梅擅。 苏府的马车停在门口,容渊站在石阶下等她。苏嫽有些侷促地走上前,容渊抿着唇替她掀开车帘。 她踌躇一瞬,还是坐了进去。一路上,容渊闭口不言,苏嫽也没说话。微妙的气氛在车厢里不断蔓延,直到车轿停下来的那一瞬才堪堪停止。 苏嫽垂着头,跟在苏行山身后走进宫门。 明春殿内一派热闹景象,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宫女引着苏嫽走到她的位子旁边。她提裙跪坐下来,瞥了一眼跟在她身侧的容渊,终究还是先开了口:「你坐这里。」 容渊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听话地在她身旁坐下,甚至几天以来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意。 看吧,姐姐还是捨不得不理他。 他正欲开口与苏嫽说几句话,面前的小桌上忽然落下两碟新鲜的绿提子。王顺福笑着朝他和苏嫽拱手行礼,说:「这绿提是今早刚从江南那边送过来的,贵妃娘娘记得苏姑娘喜欢这个,特地让老奴给苏姑娘送来。」 第84页 苏嫽忙道:「有劳王公公。等一下我亲自去向贵妃娘娘谢恩。」 王顺福笑着摆摆手。他瞥了一眼一旁坐着的容渊,眯着眼道:「这位小公子好生眼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苏嫽笑道:「这是我表弟陆容渊。之前他曾随我一同去水芸池赏荷,公公可想起来了?」 她提起水芸池,王顺福倒是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咂摸着陆容渊三个字,重新打量起容渊的脸,「这位陆小公子不是京城人罢?」 「阿渊是扬州人。」苏嫽惊讶地抬眸,「公公怎么知道他并非京城人?」 王顺福笑了笑,温声说:「京城里的人可不敢轻易以容字为名。这「容」字,是昔年先帝赐予容王的姓。皇室之姓为慕容,先帝便从中分出容这一字,单赐于容王,足显恩宠。从那时候起,京城百姓为了避嫌,就很少再用容字为名了,甚至连以前姓容的人家都悄悄改了姓氏。」 苏嫽听的入了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倒是没听爹爹说起过这些。」 「苏姑娘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也是应当的。」王顺福从容渊脸上收回视线,朝她再一拱手,「歌舞快入殿了,老奴先退下了。」 王顺福低着头回到楚安帝身侧,望着一队腰肢纤细的舞女鱼贯入场。他心里仍惦记着陆容渊这三个字。 那会儿在水芸亭见着他时,恰逢大雨,再加上亭上四角银铃震耳,他其实并未听清容渊的名姓。但方才,他确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他叫陆容渊。 王顺福不由得想起先帝来。他如今已有五十多岁,年轻的时候在先帝身边尽心侍候,算是先帝的心腹之人。他常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因而也常常看见先帝和容越坐在案几前揽卷长谈。 容越虽是次子,却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先帝甚至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读书习字。他记得清楚,有一日父子俩一同临摹一卷前朝留下来的行书,先帝在素白宣纸上潇洒地写下一个遒劲的「渊」字,笑着对容越说—— 「这一卷行书里,只这一个渊字写的最妙。越儿,日后你若得子,便可以这渊字为名。」 若他没记错的话,容越还把那张写着渊字的纸带回了府中,精心装裱一番挂在容王府里。 两个乐官抬着一张新制的琴入了殿,怯生生地朝楚安帝行了一礼。上次满月宴之后,乐司里的乐官都不敢再弹琴了。可楚安帝却偏偏要听,乐司只好派了两个琴艺最精进的乐官入殿献艺。 王顺福回过神来,撇开繁杂的思绪,看向那些花枝招展的舞女和乐官。 不过是两个寻常的字罢了,没什么可想的。 两个乐官柔和地弹响弦音,弹的不是那曲贺春光,而是另外一曲欢快的曲子。舞女随着乐声曼妙舞动,水袖翻飞。 而苏嫽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集中在那张琴上。不知是用了什么木头,琴身古朴厚重,一看便知是张顶好的琴。她不由想起昔年母亲最爱用的那把梧桐木做的琴,做工和眼前这琴一样精巧。 李檀玉漫不经心地听着曲儿,闲闲地吃着面前白碟里的提子。一队宫女从殿外进来,手里捧着御膳房刚做好的荷叶烧鸡,挨着走过去摆膳。 刚做好的烧鸡香气扑鼻,一看便知外酥里嫩。苏嫽的馋虫很快被勾了起来,可望着碟子里一整只没切开的鸡,又有些踌躇。 女儿家最注重仪态,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快朵颐,未免有失体面。 她不由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几位贵女,见她们皆端庄地捏着帕子,连看都没看那烧鸡一眼。 苏嫽懊恼地垂下头,眼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双干净漂亮的少年的手。 容渊从袖子里取出匕首,用稍钝些的那一侧替她一点点将鸡切开。冒着热气的鸡肉从焦黄的皮下露出来,肉香四溢。 见苏嫽朝他望过来,容渊含着笑,低声解释:「干净的。」 这把匕首是他珍爱之物,每次见血,他都会将匕刃洗的干干净净。且方才他特意用了未曾沾过血的那一侧。 王顺福站在高处的台子上,一眼看见容渊手里的匕首。匕首的鞘就搁在桌上,苏嫽的位子又离高台不远,他能清晰地看见那鞘上的纹饰。 他浑身颤抖起来,定定地看着容渊,仿佛失了魂一般。 那把匕首,他见过的。旁人兴许不知道它的来歷,可他王顺福却一清二楚。 那是先帝花重金从一位隐居多年的铁匠手中买来的,名为挫骨,削铁如泥,是世上顶尖的利器。 先帝曾私下赏赐过容王不少宝物,这把匕首便是其中之一。而如今,它却出现在那个孩子手里。 难不成…… 王顺福盯着容渊的脸,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42章 烈火(十九) 「由容王容越,继承皇位…… 一曲奏毕, 舞女款款停步。 李檀玉耐着性子赏完舞,轻轻咳嗽几声,转头对楚安帝道:「陛下, 臣妾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楚安帝望着她素白的小脸, 心疼地蹙起眉:「爱妃既然身子不适, 便先行回宫吧。只是今日这宴席是朕特地为爱妃而设, 爱妃不在,平白少了许多兴味。」 李檀玉笑了笑,柔声说:「陛下心意, 臣妾明白。」 她扶着梓女官的手起身,缓步走下高台,从侧门离开了明春殿。 第85页 李檀玉离开不久,李悯也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宴席。他沿小路从偏门进了玉阑宫,梓女官立刻迎上前,领着他进了后殿。 李悯谨慎地关好殿门,才出声问:「妹妹找我何事?昨日收到你的密信,我忧心了一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檀玉咳嗽了一阵,虚弱地扶住木椅, 哑声道:「今日叫哥哥来,是想与哥哥商量一件事。此事事关李家, 我不敢轻易定夺。」 李悯见她说的如此严重,愈发忧心起来:「妹妹但说无妨。」 李檀玉把桌上刚沏好的参茶往李悯面前推了推, 说:「自我生下公主, 陛下便以为我补养身子为由,送了好些珍贵的补品给我。其中有一箱极难得的老参,据说是上好的补品, 小厨房日日用它沏茶,一日三次端到我房中。」 她深吸一口气,抿唇缓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那是毒参。陛下,想要我的性命。」 李悯惊的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慌忙朝四周看了看,殿中无人,连殿外候着的宫女都已被梓女官支开。他这才放下几分心,低声提醒:「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与陛下夫妻多年,你又刚刚为他生下公主,他怎么可能会害你?」 李檀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就是因为我生下了公主。」她垂下眸子,掩唇轻咳,「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我之所以能十几年来盛宠不衰,正是因为我膝下无子嗣。哥哥该知道,这些年陛下早已忌惮李家权势。当年陛下刚即位不久,手中势力还未稳固,迫于父亲的压力,才被迫要纳李家的女子为妃。可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时势单力薄的小天子,他想把李家的权势夺到自己手里。他想废了咱们李家。」 「这一点,哥哥心里清楚。可哥哥不明白,你与陛下毕竟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他当真捨得害你?再者,你生下的只是个公主……」 「是啊,我生下的只是个公主。」李檀玉脸上的苦笑越来越浓,「若不是陛下前几日故意向我提起前朝永康长公主的事,我竟不知一个公主就能让陛下忌惮到如此地步。若我生下的是个皇子,只怕他会连我和孩子一起杀了。」 永康长公主,是前朝楚寰帝的宠妃婉皇贵妃所生之女。因婉皇贵妃母家势力极盛,多番施压之后,竟逼得楚寰帝下了旨,让永康做新朝的女帝。 李檀玉幽幽嘆了口气,「得亏嫽儿心细,一早便发现那参茶有问题,还带了清落夫人来为我治病。否则……只怕我要落得个和檀珠一样的下场。」 李悯眉心突突直跳,惊道:「妹妹此话怎讲?」 「我服用毒参茶之后,便开始咳嗽不止。身上种种症状,皆与当年檀珠生病时一模一样,所以我便起了疑心。」 李檀玉抬眸看着他,缓缓道:「当年檀珠嫁入相府后,一直很少出门,只有一年,曾随相爷入宫赴过一次重阳秋宴。席间檀珠应众人之邀,重弹了一遍那曲贺春光。陛下听后,盛赞檀珠琴艺卓绝,还赐了她一盏据说只有天子殿中才有的茶。」 「那次秋宴过后,檀珠便病了。」 李悯拧着眉,千万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若李檀玉所说是真,那么是楚安帝杀死了檀珠。 可檀珠那时已嫁入相府,与皇家并无干系。陛下为何要杀她? 李悯慢慢攥紧拳头。他就这么两个妹妹,打小捧在手心里疼宠着养大。如今,却全毁在楚安帝手里。 好半晌,李悯终于缓缓抬眼,低声问:「当年那盏茶,是谁端给檀珠的?」 「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王顺福。」 * 明春殿内,歌舞仍旧不断。 看多了歌舞,难免有些腻味,楚安帝便吩咐下去,让世家小姐们随皇后娘娘去御花园赏花,算是透透气。至于男客,可随太子去宫中靶场比试一番。 殿内的人一时走了大半,苏嫽也跟着站起来,准备随皇后同去御花园。 王顺福正站在大殿中央指挥几个侍卫把琴搬下去。他一眼瞥见苏嫽要往外走,心立刻提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高台上的楚安帝,心里犹疑不定。 他迫切地想问清容渊究竟是何来歷,是否真如他想的那样——容王殿下尚有血脉遗留人间。 那柄匕首是容王殿下的爱物,不可能轻易给人,除非是他最亲近之人。 可现在他是在楚安帝眼皮子底下。若被发现,他必定小命不保。 王顺福犹豫半晌,还是咬了咬牙,朝苏嫽走去。 「苏姑娘留步。」 他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微笑着迎上前去:「听闻苏姑娘爱酒,正巧老奴那儿新得了一坛好酒,苏姑娘不妨随老奴去尝尝?若喜欢,便带回府去。老奴年岁大了,饮不了酒。」 容渊站在苏嫽旁边,蹙眉打量着王顺福,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苏嫽倒是没怎么在意,欢快地点头:「多谢公公美意。那臣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于美酒,她一向没什么抵抗力。 王顺福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容渊,又说:「陆小公子可要随太子殿下去靶场?」 容渊紧皱着眉,懒懒道:「我不去。我要跟着姐姐。」 王顺福立刻松了口气。他重新堆起笑脸,正要带着苏嫽和容渊出去,高台上忽而传来楚安帝低沉的声音。 第86页 「苏姑娘,朕有些要事现在要与王公公商议。你且随皇后去御花园赏花吧。」 王顺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身子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苏嫽闻声望向楚安帝,见他眸色晦暗不明,周身气息逼仄低沉。竟隐隐地,透着些许杀意。 她浑身一凛,忙低头应下:「是。臣女告退。」 楚安帝眯缝着眼,慢悠悠站起来。他走下高台进了偏殿,王顺福冷汗涔涔地跟了过去。 偏殿内空无一人。 一片静寂中,楚安帝忽然勐地转身,狠狠捏住王顺福苍老的脖颈。他恶狠狠地盯着王顺福的眼睛,将他整个人提熘起来:「这些年朕看你还算听话,一直留着你的狗命,如今你却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心眼。说,你叫苏行山的女儿过去,是要和她说什么?」 王顺福费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分气来:「老奴……老奴只是想赠酒给苏姑娘……」 「赠酒?」楚安帝嗤笑一声,「真以为朕年纪大了,什么鬼话都信了?还是你觉得,朕真把你当成心腹之人了?」 王顺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拼命挣扎着,想脱离楚安帝的桎梏。 楚安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松了手,冷笑起来:「不是说要赠酒吗?赠谁都一样,不如赠给朕吧?」 他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出明春殿,扬声吩咐侍卫:「去王总管的住处。」 * 苏嫽慢吞吞地走在一众贵女的最后面。 因都是女眷,容渊不便跟着,她便将容渊託付给了一同进宫的梅擅,让他们做个伴随意逛逛。 然而她的心思却并不在御花园的花景上。 她想起方才在殿中王顺福对她说的话,又想起楚安帝那个冰冷阴沉的眼神,隐隐觉得其中必定藏着些她不知道的事。 苏嫽的脚步慢慢放缓。眼看着已经到了御花园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掉头往回走。 她与王顺福统共也就只见过几次面而已,并没有相熟到赠酒的地步。所以她敢笃定,王顺福此举必定有别的用意。 苏嫽沿着宫道匆匆往回走,路上遇到几个小太监,停下来向他们打听了一番王顺福的住处。 在皇宫的东南角,离明春殿有一段距离,但从御花园绕过去却很近。 苏嫽加快脚步,顺着小路一直绕到王顺福的住处前头。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倒也配得起他太监总管的身份。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谨慎地将门关上。屋内的陈设十分朴素,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她四下找了好几圈,并未找到任何类似酒罈的东西。 苏嫽心里愈发奇怪,停下来打量起四周。正对门口的石墙前立着一面高大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地摆了好多书。她不由走上前去,随手翻了翻。书亦无什么特别之处,她丧气地收回手,恰在此时,她瞥见案几上摆着一只酒壶。 那酒壶十分普通,路边酒馆里随处可见。苏嫽走过去,想伸手把酒壶拿起来看看,却发现拿不动。 她眉心微蹙,在案几旁蹲下来。她轻轻握住酒壶的把手,尝试着用力。 酒壶随着她手腕的动作微微转动,书架后传来一阵石墙开启的响动。苏嫽连忙跑到书架后面。 石墙上打开了一道暗格,里头摆着一只泛黄的捲轴。她好奇心起,伸手取出捲轴慢慢展开。 捲轴上的字一字一字映入眼帘,苏嫽的瞳孔慢慢放大。待读完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惊唿出声,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 这是一道圣旨,上面还有先帝的玉玺印。圣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先帝一旦薨逝,由容王容越继承皇位。 苏嫽颤抖地捧着手里的圣旨,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她手里捧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足以让王朝倾覆、朝野动盪的秘密。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连忙蹲下藏在书架后面,顺着书册的缝隙看向门口。 王顺福被押着进了屋。楚安帝大步流星地跨进屋里,脸上早没了半分素日的温润之相,他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王顺福,吩咐身后的侍卫:「把这间屋子给朕彻彻底底地搜一遍。」 第43章 烈火(二十) 「姐姐,你怕死吗?」…… 几个侍卫立刻应了声是, 冲进屋里开始四下翻找。 苏嫽的心跳的飞快,书架后的空地本就狭窄,她几乎一动不敢动, 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紧紧攥着那捲明黄的圣旨,努力屏住气息。若是被楚安帝发现她在此处, 她只有死路一条。 楚安帝扯着王顺福的衣领, 眉目阴鸷, 声音低沉的近乎可怖:「早知道你背地里存了这么多小心思,当初朕就不该留着你的狗命。」 王顺福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嘲讽的笑。他自然清楚,若不是他对楚安帝还有些用处, 他哪儿能活到今天。 他从十几岁起就跟在先帝身边伺候,是先帝最亲近之人。当年先帝薨逝,临终前身边就只有他一人侍奉。 干元殿外悬起白绫之时,文武百官跪地哭号。他守在先帝榻前,平生第一次落下泪来。 而当时还是祁王的楚安帝却是滴泪未流。他只是支开了门口所有的侍卫,盯着先帝已没了气息的身体,压着声音问:「父皇可有留下遗诏?」 王顺福知道他一直惦记着那张龙椅,他虽为长子,但先帝一直疼爱容王远胜于他, 他心中难免有所顾虑。 第87页 那一瞬,千万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最终王顺福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陛下去的急, 还未来得及写下遗诏。」 楚安帝闻言, 竟愉悦地哼笑了两声:「无妨。父皇有没有遗诏,如今已不重要了。」 朝中人人皆知先帝生前最信任之人便是王顺福。只要他对外说,先帝临终前留下口谕传位于祁王, 自然是最令人信服的。 那一纸诏书,远不如王顺福的嘴好用。 「若不是父皇生前没有留下遗诏,你以为朕还用得着你?」楚安帝力气极大,几乎将王顺福整个人拎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王顺福忽然笑出了声。他费力地喘着气,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就算先帝留下了遗诏——也绝不会传位于你。」 楚安帝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表情如瓦砾一般一点点崩塌瓦解,眸底压着的戾气如漩涡般卷上来。他连着冷笑了好几声,才道:「朕是长子,乃孝娴皇后亲生,父皇不传位于朕,还能传给谁?」 王顺福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奴才敢问陛下,若当年先帝留下了遗诏,但却将皇位传给了旁人,陛下……会怎么做?」 「自然是先杀了那人,再毁掉遗诏……」楚安帝不屑地哼了一声,「朕是嫡长子,承继大统,名正言顺。这皇位,父皇是只能传给朕的。除非……」 他顿了一顿,这些年来一直在梦中反覆出现的那个念头,竟蓦地在脑中浮现。 除非,父皇宠爱幼子,不顾先祖规矩,执意要将皇位传给他的弟弟——容王容越。 楚安帝忽然变了脸色,他勐地扼住王顺福的脖颈,发了疯似的大吼:「当年父皇到底有没有留下遗诏?」 王顺福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嘶喊,没有半点帝王的庄严之相。 遗诏自然是有的。先帝做事一向缜密,遗诏是一早便备好的。他还再三嘱咐王顺福将遗诏藏于隐秘处,待他薨逝后再拿出来。 先帝终归是放心不下容王,若祁王真要弒弟以坐稳皇帝之位,白羽骑恐怕也难保容王性命。索性破了祖例,传位于容王,这样便可保他一世无虞。 先帝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早在他为容王筹谋的时候,祁王也在拼了命地费心谋划。他用尽一切手段拉拢李、唐两家,将大半兵权都握在自己手中。 祁王一早便打定了主意,无论先帝要传位于谁,他都会杀了那人,再拥兵为帝。有兵权在手,朝中自然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么些年来,那纸遗诏究竟是否存在,楚安帝觉得自己从未在乎过。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那道遗诏。可如今王顺福突然提起,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有无数根刺在刺痛着他—— 他曾无数次梦到父皇殡天的那夜。梦里,他看见了父皇放在枕边的遗诏,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容越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容越。慕容的容,清越的越,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一场梦罢了,无需当真。 楚安帝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可他却在日復一日的噩梦中渐渐惊惶,他想,父皇会不会真的宠爱容越到了这般地步? 王顺福没有说话,一直没有。可楚安帝心里已有了数。他慢慢松开手,两个侍卫立刻冲上前来将王顺福压住。 楚安帝望着屋子里四处搜寻的侍卫,眸色渐渐染上了几分不安。他负手站在屋子中央,不耐烦地出声催促:「动作再快点。」 苏嫽紧紧将圣旨护在怀里,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后颈淌下来,一片粘腻。她惊惶不安地看着那些侍卫在屋子里四处翻找,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搜到她的藏身之处。 她咬紧了唇,害怕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恰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宫女尖利的喊声从外头传进来,紧接着便听见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喊了声:「不好了,有刺客!」 听得刺客二字,屋子里的侍卫连忙冲到楚安帝身边,佩剑一齐出鞘,将楚安帝牢牢护在中间。 狭小的屋子里一时间乱成一团,侍卫统领一面高喊着护驾,一面派了几个侍卫去外头查看。 无人注意到,书架旁那扇窗子不知何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角,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滚进来,轻巧地落在苏嫽身旁。 「姐姐。」容渊将苏嫽揽进怀里,在她耳旁轻轻嘘了一声,「姐姐别出声。我会想法子带姐姐出去。」 他说话时唿出的气息绵长温热,扑在苏嫽的耳廓上。她登时红了耳尖,心却因为他的到来而慢慢安定下来。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自然是担心姐姐,便跟过来了。」容渊的手扶上她的纤腰,将她牢牢锢着。 书架后的空间及其狭窄,苏嫽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容渊抱着。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热烈而稚嫩的吻,脸颊慢慢染上绯红,不由瞪了他一眼,在他怀中稍稍挣扎了几下。 容渊却将她的身体锢的更紧,他无声地绽开一个乖顺的笑脸,贴在苏嫽耳边,轻轻咬了一口她小巧玲珑的耳垂:「姐姐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气么?」 苏嫽又羞又恼,但奈何眼下不便说话,她只能干瞪着容渊,身体依旧被他的手臂紧紧抱着。 外面的骚乱声渐渐退去,楚安帝分了一半的侍卫去追查刺客,剩下的人又开始重新搜查起这间小小的房子。 第88页 粗.重的脚步声在不远处杂乱无章地响起,混杂着翻找东西的声音,苏嫽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可容渊却仿佛丝毫不害怕,甚至眼里连半分怯意都没有。他唇边含着笑,把头靠在苏嫽的肩上,轻声道:「姐姐若不喜欢,那阿渊往后不做了就是。」 他吃准了眼下苏嫽不便反抗,索性又靠近了些,用脸亲昵地蹭着她的侧颈。 苏嫽不安地缩了下肩膀,压低声音嗔道:「阿渊!等下若是让陛下发现你我在此处,只怕我们就没命走出这间屋子了。你却还有心思说这些话……」 容渊顺着书架的缝隙往外瞥了一眼,唇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侍卫们的脚步声忽远忽近,有一个侍卫已经走到了书架前头,开始翻看上面摆着的书册。 厚厚的书册被一摞摞拿走,苏嫽吓得连忙低下头,心道这下算是完了。偏偏容渊却又去吻她的耳垂,沿着她侧脸的轮廓,一直吻到她唇角。 此刻,苏嫽与那个侍卫只隔着一面红檀木的书架。她强忍着不想发出声音,容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着她。 上面几层的书都被拿走,露出空荡荡的木架子。容渊压着苏嫽的肩,一只手垫在她脑后,将她轻轻按倒在地上。他吻着她的唇角,在她红艷的双唇旁辗转徘徊:「姐姐别怕。就算是死,阿渊也会陪姐姐一起死。」 苏嫽喉中哽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容渊的吻已经密不透风地落了下来。不似上次那般勐烈,反而是一寸寸地辗转厮磨,像不知餍足的猎人,在享受自己费尽心思捕获到手的猎物。 苏嫽死死地攥着衣袖,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容渊一点点地掰开她的手,把她两只手都按在头顶,放肆地吻着她。 「姐姐。」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她耳旁,「你怕死吗?」 苏嫽脑中一片空白,拼了命地点头。喘.息的空当,她瞥见了书架前头那个侍卫的黑靴。他似乎发现了这处书架后仍有些空间,正大步往前走,想绕到书架后头去。 巨大的恐惧在那一瞬间袭上苏嫽的心头,一滴泪顺着她微红的眼角落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之中,她听见容渊附在她耳旁轻轻笑了。 「姐姐,阿渊怎么捨得看着你死呢。」 第44章 烈火(二十一) 「他姓容。」 苏嫽听见一声极低的闷哼。她下意识地睁开眼, 看见容渊死死捂着那个侍卫的嘴,无声无息地把他拖进窄道里,干净利落地了结了他。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其他的侍卫正忙着在别处翻找,并未有人发现此处的异样。 苏嫽心惊胆战, 屏息静听了好一会儿, 心口的石头才算是暂且落了地。 过了好半晌, 苏嫽听见侍卫统领战战兢兢地向楚安帝回话:「启禀陛下,属下已经带人将这间屋子搜了数遍,并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楚安帝转过身, 看向被押着的王顺福。他慢悠悠地转动手上的扳指,沉声问:「遗诏到底在哪儿?」 王顺福笑了:「如今陛下已经是这万顷江山的主人了,又何必在意那一道遗诏呢?」 他用余光瞥向案几上的那只酒壶,看见它的壶口转了方向。他眸中不由浮现出一丝欣喜—— 苏嫽一定来过这里。 都说相府嫡小姐冰雪聪明,伶俐活泼,果然是一点就透。他那般隐晦的暗示,她竟也听懂了,而且还发现了他事先布下的机关。 想来,她应该已经拿到那道遗诏了。 王顺福悄悄松了口气, 可很快心又提了起来。从苏嫽离开明春殿,到楚安帝带人来这里搜查, 中间只隔了两刻钟的功夫。 这样短的时间,足够她找到遗诏并离开此处吗? 王顺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若真如他所想……那么苏嫽现在, 应该还在这间屋子里。 「少跟朕废话。你若肯交出那道遗诏, 朕或许还能留你一条狗命。你若不肯……那就别怪朕,不念旧情了。」楚安帝步步紧逼,旁边的几个侍卫甚至已经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王顺福望着他那双布满阴鸷的眼睛, 唇角浮起凄凉的笑。楚安帝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事已至此,楚安帝根本不可能再留他性命。 思及此处,他反而没了顾忌,放声大笑起来:「奴才一生效忠先帝,早该随先帝一同去了。奴才只是替先帝觉得不值……先帝仁慈宽和,乃一世明君,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子?这皇位已经是你的了,你却还要苦苦相逼,残害手足,弒杀亲弟!容王殿下一直敬你是兄长,根本不曾动过争夺皇位的念头。为此,他心甘情愿去戍守边关,一去就是十几年。而你,你满心满眼都是那张龙椅,又何曾顾及过一丁点的兄弟之情?」 楚安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你……你竟敢这般对朕说话!」 「怎么?陛下既做得出来,难道还怕别人说么?」王顺福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却丝毫未弱,「陛下做过的事,奴才可一桩桩一件件都记着呢。您不仅弒杀亲弟,连自己的枕边人也要算计……可怜玉贵妃刚刚诞下公主,本是满心欢喜之时,却不知您早已给她下了药。只因为她是李家的女儿……她生下的只是个公主啊!您当年登基为帝,倚仗了多少李家的权势,如今坐稳了帝位,便要过河拆桥……」 第89页 「你放肆!」楚安帝大怒,额上青筋暴起,「你再敢胡言乱语,朕现在就杀了你!」 王顺福毫不畏怯地抬起头,「陛下急什么?奴才还没说完呢。奴才至今都想不明白,丞相夫人……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惹您不快的事,您竟要置她于死地?」 苏嫽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嘴巴。 娘亲的死……怎么会和楚安帝有关? 楚安帝听他提起此事,反而慢慢平静下来,甚至笑了两声:「你是说李檀珠吗?她倒也算得上是个妙人儿。若她不嫁给苏行山,朕也没想过要杀她。」 他慢条斯理地把玉扳指转回原处,徐徐道:「当年李家答应扶持朕登基,提出的条件便是要让朕纳李家的女儿入宫为妃,做仅次于唐家女的贵妃,赐予无上尊荣。李家有两女,那年重阳秋宴,李老将军让朕在他的两个女儿中选一个。其实朕本来是更中意檀珠的……」 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道:「苏家在朝堂上本就权势颇盛,若再与李家联姻,这一文一武,若动了反心,朕如何收拾得了?」 王顺福嗤笑道:「陛下恐怕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楚安帝慢慢眯起眼睛,冷声说:「你知道的太多了。且你对朕已有了反心,朕不该再留你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侍卫统领把王顺福带下去:「把他关进大牢,寻个日子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对外就说是病死的。」 「是。」侍卫统领立刻吩咐几个属下押着王顺福往外走。 王顺福被拖出门外,他踉跄着回过头,用尽最后的几分力气朝楚安帝大吼:「你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今后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容王殿下,还有丞相夫人……那些你害过的人,一定都会来向你追魂索命的!你不该有的东西,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外,苏嫽的心仿佛被揪起了一大块,硬生生地疼。 她今日在这里听到了太多太多污浊隐秘之事。若被发现,她恐怕会和王顺福一样,被送进天牢里去。 还好,楚安帝又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带着侍卫离开了。苏嫽又屏息听了一会儿,确定他们确实走远了,才带着容渊小心翼翼地出了屋子,沿着一处偏僻的小路急匆匆地出了宫。 苏府的马车还等在宫外,她怀里揣着那捲圣旨,心里愈发忐忑不安。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必须赶快告诉爹爹才行。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眸色忧虑。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她的手背。苏嫽转过头,撞上容渊清澈干净的眸子。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姐姐别担心,陛下不会知道我们方才在那里。就算出了什么事,阿渊也一定会保护好姐姐。」 他把苏嫽的手握的更紧,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一定会。」 苏嫽望着他,紧绷的身体仿佛有了倚靠之处,一点点缓过劲来。她唇角浮起浅笑,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好。」 * 御书房。 楚安帝再三嘱咐侍卫统领务必要把王顺福的事做的干净些,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侍卫统领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他又匆忙折了回来。 楚安帝撂下手里的摺子,蹙眉道:「还有什么事?」 周统领低着头,低声禀道:「回陛下,方才离开王总管的住处时,有人看见了玉贵妃身边的梓女官。她似乎是来找王总管的,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楚安帝的眉头顿时皱的更紧。梓女官怎么会突然来找王顺福?据他所知,王顺福甚少和玉阑宫打交道。再者,若方才他说的话被梓女官听去…… 他沉思良久,扶着桌案起身,缓声吩咐:「 摆驾玉阑宫。」 玉阑宫内一切如常,李檀玉正靠在软榻上歇息,梓女官站在一旁噤声侍候。楚安帝示意她不必起身行礼,只瞥了一眼梓女官,淡声说:「爱妃这几日身子不适,也不便出去走动,便留在宫里静养吧,也可安心照顾公主。」 李檀玉平静地点了点头:「是。多谢陛下关心。」 梓女官捧了一盏新沏的茶端到楚安帝面前。楚安帝看了一眼,却并未接过,只继续说道:「朕记得梓女官伺候了你许多年,便留在宫里尽心伺候你,也不必出去走动了。还有,李悯明日会离开京城,回西北去。」 李檀玉眼中闪过一瞬的讶异,「陛下不是许哥哥在京城待上三月再走吗?」 「西北事务繁忙,离不了他,朕便让他先回去了。你若想他,以后得空,朕再让他回来就是。」 李檀玉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应道:「是。」 「好了,你好好歇息,朕回御书房了。」楚安帝说完,便拂袖转身,大步离开。 李檀玉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石阶下,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以后么? 梓女官惶惶不安地看了一眼窗外,小声道:「娘娘,陛下他会不会知道奴婢去找王总管的事了?」 「看陛下方才的神色,定然是知道了。不然他也不会把本宫软禁于此,又让哥哥明日离京。陛下本就多疑,不管你有没有听到那些话,他都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李檀玉嘆了口气,眉间忧虑重重,「本宫被软禁不要紧,只是哥哥明日就要走,这些消息便传不出宫去。檀珠的事,还有哥哥在西北受苦这么多年……李家决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第90页 她用力攥紧了衣袖,缓缓启唇:「本宫得想个法子才是。」 * 苏府。 苏嫽一回府就匆忙去了书房。苏行山还没有回来,她这才想起,爹爹随太子一同去了靶场。他虽不会射箭,但也要顾着太子的面子去捧个场才行。 她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门外苏行山的脚步声。 苏嫽立刻起身迎上前去,话一出口便已带上了哭腔:「爹爹!」 苏行山吓了一跳,连忙关上房门,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呀?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爹爹,爹爹给你做主!」 苏嫽用力摇头,她从怀中取出那捲圣旨,颤抖着递给苏行山:「爹爹,我今日在宫里……听到了许多,许多不该听到的事。」 她啜泣着把楚安帝与王顺福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行山。苏行山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咬着牙,话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似的,「是陛下杀了檀珠……」 苏嫽哭着说:「陛下不仅杀了娘亲,就连容王殿下也死于陛下之手。我初听之时都不敢相信,外头都说容王殿下是被西洲死士暗杀而死,怎会是陛下所为?」 苏行山嘆了口气,手指摩挲着那捲摊开的圣旨,轻声道:「事到如今,爹爹也不瞒你了。是陛下假扮西洲死士,亲手杀了容王殿下。此事是容王生前的心腹周尧大人亲口告诉我的,不会有错。」 「周尧大人?」苏嫽愣了愣,「爹爹什么时候和这位周大人见过面?」 「他护送容王世子来京投奔于我,我在书房见了他。」 苏行山抬起头,犹豫了一瞬才说:「阿渊……其实并不是什么扬州城陆先生的儿子。他姓容,是容王殿下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苏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第45章 烈火(二十二) 「就算是狗,也只做姐…… 苏行山嘆了口气, 「陛下并不知晓容王还有一子。以陛下的脾性,他若知晓阿渊身份,定会要了他的性命以绝后患。所以我才为他编造了一个身份, 为的便是能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也算是,报答容王当年对我的恩情吧。」 苏嫽愣愣地站着, 脑子里一片混乱。 「相爷, 相爷不好了!」说话间, 钟寅突然在外头急匆匆地叩响了门。 苏行山上前去打开门,皱眉问:「怎么了?」 钟寅气喘吁吁地说:「方才宫里头来了消息,陛下说相爷近日太过忙碌, 让您在府里好生休息几日,暂且不必去上朝了。」 这是停职的意思了?可是陛下好端端的,停他的职做什么? 苏行山眉头紧锁,不由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向那个传话的小太监打听了一番,只听说李家不知出了什么事,玉贵妃如今被禁足在玉阑宫中,就连李悯大将军也被陛下赶回西北去了。」 苏行山拧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钟寅惶惶不安地退了出去。 苏嫽听了这消息,顿时心惊胆战。陛下虽然对玉贵妃早有杀心, 但明面上还是很宠爱她的。如今竟把李悯都遣回了西北,怕是不好啊。 想起方才宫中发生的事, 她心中隐约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爹爹, 今日宫中之事……难道姨母也牵涉其中?」 苏行山沉吟半晌,缓缓道:「不管如何,苏李两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形势不好, 我得寻个机会去李府与李老将军商议一番,看如何应对。」 他长嘆一声,轻轻拍了拍苏嫽的肩膀,「嫽儿,这些事本不该让你知晓的。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好好歇着,照看好阿渊,其余的事,爹爹会处理好的。」 苏嫽知道眼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应了声是,便离开了书房。 * 回到香玉小院,苏嫽刚进卧房,就看见容渊正蹲在地上陪岁岁玩儿。 容渊抬起脸,朝苏嫽露出笑,「姐姐回来了。」 苏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走到他身后的软榻上坐下。她盯着容渊清瘦的背嵴,慢吞吞地开口:「方才我去见过爹爹了。」 「姐姐把今日之事都告诉相爷了?」容渊侧过身,一边给岁岁餵鱼干,一边和她说着话。 苏嫽点了点头,犹豫半晌,才说:「你……当真是容王殿下的独子?」 容渊拿着鱼干的手顿了顿,岁岁不满地喵了一声,用爪子拼命去抢他手里的鱼干。他把鱼干丢给岁岁,仰头看着苏嫽,大大方方地说:「是。姐姐都知道了?」 「爹爹都告诉我了。」 容渊忙道:「我不是有意要瞒姐姐。」 「我知道。不怪你。」苏嫽嘆了口气,心事重重地靠在软枕上,「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陛下知道你的存在。」 容渊站起身,在她身侧坐下,轻轻牵住她的手,说:「姐姐放心,我会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我的身份。就算真出了事,我也不会连累姐姐……」 「不许胡说!」苏嫽瞪了他一眼,「我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容渊不由失笑,「好,听姐姐的。姐姐不许我说,那阿渊就不说。」 他轻车熟路地靠在苏嫽的肩上,撒娇似的缠住她纤细的手臂,轻声呢喃:「但是有一句话,就算姐姐不许我说,我也要说。而且,要天天对姐姐说。」 第91页 「什么?」 容渊仰起脸,用下巴轻轻蹭着她,乖巧地眨了几下眼:「阿渊喜欢姐姐。」 「阿渊!」 苏嫽的脸蹭地一下红了起来,她别过脸去,赌气似的不再去看容渊。 一听见这几个字,她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不仅是那晚,还有今日,在书架后面—— 那些拿着刀的侍卫就在屋里,就隔着那么一面红檀木的书架,他竟也敢这般放肆地吻她。 那时候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晕乎乎地想着,她马上就要死了。 临死之时,她竟然还在做这样疯狂的事——被容渊抱着,禁锢着,在书架后狭窄逼仄的石地上,她的唇完完全全地属于容渊。 辗转、缠绵、攫取、不满足。 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烧。她无力地呜咽,却被容渊尽数吞下,就连她眼角滑落的泪,都被容渊一点点舔.舐干净。 苏嫽不想去回想当时的场景,可那景象却仿佛在她脑中生了根似的,怎么赶也赶不走。 容渊没脸没皮地贴上来,用唇去蹭她侧颈上描着的虞美人:「姐姐若是讨厌阿渊,那阿渊往后便不这样了。阿渊知错了。」 他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委屈,听的苏嫽心底发软。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怎么会讨厌容渊?只是…… 她正心乱如麻,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痛。 「嘶……你,你咬我做什么!」苏嫽转过头,咬唇瞪着容渊。 容渊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姐姐不理我。」 「不理你你就咬人?」苏嫽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你是狗吗?这么喜欢咬人。」 容渊任由她揪着耳朵,还往前凑近了几分,用唇轻轻揉着那处他刚刚咬过的地方,低声说:「就算是狗,也只做姐姐的狗。」 「你……」苏嫽当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得懊恼地靠回枕上,「你回房歇着吧,今日折腾的也累了。」 容渊却是不依不饶,「姐姐还没回答我呢。」 苏嫽看他一眼,问:「回答什么?」 「姐姐……真的讨厌阿渊吗?」 苏嫽没法子,只得含煳说道:「……自然是不讨厌的。只是……只是往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我……我有些不习惯。」 容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姐姐只说不习惯,却并未说讨厌。 他立刻露出乖顺的笑,「阿渊听姐姐的。」 * 皇宫。 楚安帝连着三日没有睡好。 夜里,他总会想起那日王顺福被拖下去时喊出来的那句话—— 「你不该有的东西,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 还回去?还给谁?容越吗?容越已经死了,是他亲眼看着容越的头颅滚落到地上,洇开一地红艷艷的血。他是不可能再回来讨回这皇位的。 可是……他会不会还有子嗣存留? 楚安帝眉心一跳,太阳穴突突地疼。这么些年,他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容越戍守边关多年,一直未曾娶妻,他每每劝容越让他早些成家,都被他笑着敷衍过去:「我只想帮皇兄守好大楚边关,儿女情长之事,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他派去的探子也都回禀说,容越一心扑在边关军务上,身边从未有女人近身,他这才放下心来。 可如今,他心里的担忧却越来越深,他几乎开始臆想—— 会不会容越背着他,偷偷娶了妻生了子?如今他的儿子就潜伏在京城里他不知道的地方,等着给他父亲报仇雪恨? 楚安帝双目无神地盯着御书房的窗子,良久后,他唤了谢荫进来,低声吩咐:「朕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去查。这件事你偷偷去办,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 谢荫忙应道:「是。属下谨听陛下吩咐。」 「你去查一查,当年容王在边关,到底有没有留下子嗣。七天之内,朕要得到确切的消息。」 谢荫应了声是,便匆匆退下去办事了。 楚安帝焦虑不安地等了整整七天,终于等到谢荫急匆匆来向他回话。 「启禀陛下,属下派人去查了,昔年与容王有所接触的人都说他根本无意于情爱之事,从未见过他身旁有女人。想来是不可能有子嗣的。」 他虽这般说,可楚安帝心里却越来越担忧。他已经听不进去谢荫的话,自己开始盘算起来:「若他有子嗣,那孩子如今也该有十几岁了。你带着铁衣卫挨家挨户地查,把京城中所有符合年龄的孩子都查一遍,查清楚他们的来歷,一个都不能漏下。若查不到,便再去城外盘查,一城一城地搜下去,总会查出结果来。」 谢荫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陛下,若如此大张声势,只怕会让百姓惶恐啊。」 「你只管去做就是了。」楚安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如今哪有心思去管百姓惶不惶恐?他只想快些查清此事,快些了却他一桩心事。 谢荫无法,只好依言照办。 查了几日之后,他进宫向楚安帝禀话,照实说道:「陛下,城中符合年龄的孩子属下都已盘查过,无人有可疑之处。只是……只是苏相爷府上住着的那位陆小公子,来歷似乎不大明白。」 楚安帝立刻皱了眉:「此话怎么说?」 第92页 「属下去苏府盘查时,府里人皆说他从扬州城来,说他的父亲和苏相爷是故交,临终前把他託付给了相爷。可属下派人去扬州城查时,却并没有查到这位陆先生的任何消息。」 楚安帝摸着下巴,细细思索起来。他想起第一次在水芸池遇见容渊时,苏嫽便说那是她的远方表弟,名叫陆容渊。 那孩子戴着一张素白的幕篱,楚安帝没有看见他的脸,只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孩子对他有敌意。 楚安帝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吩咐道:「你再派人去扬州城好好查一查。另外,去把苏行山叫进宫来,就说朕有要事与他商议。」 「是。」 第46章 烈火(二十三) 「姐姐亲阿渊一口。」…… 三日后。 苏嫽站在卧房门口, 不安地来回踱步。 爹爹已经进宫三日了,至今还没有回府。她差人去问了几次,都说是陛下留相爷在宫中处理国事, 让她不必着急。 可她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前些日子陛下刚停了爹爹的职, 后脚却又让爹爹入宫处理政事,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且昨儿个早上, 宫里头忽然来了人,那个叫谢荫的御前侍卫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硬是把容渊带走了。 苏嫽本就聪慧, 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起了疑心了。 她心里愈发忐忑,一面担心着爹爹和容渊,一面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当下之困。 月枝端着午膳进来,小心翼翼地劝:「小姐,您好歹吃点东西,别饿坏了身子。相爷回来看见小姐这样憔悴,定会心疼的。」 苏嫽心事重重地说:「端下去吧,我不饿。」 「小姐……」月枝正想再劝几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雪芽大汗淋漓地从外头跑进来,急匆匆冲进屋里, 见着苏嫽便喊:「小姐,您快去看看吧, 陆小公子他……」 苏嫽的心登时咯噔一下, 连忙追问:「阿渊怎么了?」 雪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宫里的人把陆小公子送到府门口了,人是被抬回来的,看着像是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 不等雪芽说完, 苏嫽急忙大步越过她往外跑。她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小厮正抬着个人往院子里走,慌忙小跑着迎上去,「这……这是怎么了?」 容渊虚弱地偏过脸,用尽最后几分气力朝她说:「姐姐……先进屋吧。」 「好,好。」苏嫽拼命点头,赶紧让小厮把容渊抬进卧房。 她亲自把容渊扶到床上,红着眼睛替他盖好被子。容渊气若游丝,脸颊苍白如纸,唇角还沾着血,身上更是伤痕累累,连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苏嫽的眼泪无措地往下掉,她手忙脚乱地吩咐月枝赶紧去请大夫,又让雪芽去请清落夫人。 她颤抖着拭去容渊唇边的血,带着哭腔问:「是不是陛下做的?他为何要对你下如此狠手……」 容渊费力地咳嗽了几声,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復了几分气力。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说:「我没事……他只是对我用了刑,逼问我扬州城陆先生之事,还问我为何要隐瞒身份。我到底没承认什么,他也拿我没办法,只得先放我走了。只不过,他似乎留了人在苏府周围监视。」 苏嫽心疼地看着他身上狰狞的伤痕,轻轻握住他的手,「疼不疼?你再忍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我还让雪芽去请了清落夫人,她医术好……」 容渊虚弱地笑了笑,捏了下她的手背,故作轻松地哄她:「当然疼。不过,要是姐姐亲阿渊一口,阿渊就不疼了。」 他说这话本也就是一句玩笑话。他从没想过苏嫽会真的亲他。可苏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竟慢慢俯下身去,极认真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容渊顿时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他的唇上还沾着血污,可苏嫽却一点儿都不嫌弃。她身上的晚香玉香气扑簌簌地落在他鼻翼,像晨曦落下来,一片温暖。 她的吻小心而生涩,好像生怕弄疼了他。容渊心头轻颤,想伸手抱住她,身上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苏嫽的唇在他的唇上停留了一会,才慢慢离开。她望着容渊的眼睛,语气异常坚定:「阿渊……你要好好的,姐姐不许你有事。」 容渊慢慢地绽开一个温柔的笑。他轻轻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好。我答应姐姐。」 一刻钟后,大夫急匆匆赶来。他仔细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道:「小公子伤势太重,本就伤及筋骨,又在路上耽搁了好一会儿,怕是不好治啊。旁的不说,只他这条左腿,若医治不当,只怕后半辈子都无法正常走路了。」 苏嫽急道:「那也得治呀!」 大夫捋了捋鬍子,有些为难:「我倒是可以用药,只是经验不足,若落下了病根,大小姐可别怪我。」 苏嫽正要和他争辩几句,乌啼恰在此时推门进来。她一眼看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容渊,立刻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她大步走过去,略略扫了一眼容渊身上的伤,厉声道:「都流了这么多血了,还不给他服用止血药,是要看着他失血而亡吗?」 大夫连忙说道:「我这有一瓶祖传的好药,止血是最好的。」 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破旧的瓷瓶递给乌啼,「把这个给陆小公子服下,血很快就能止住。」 第93页 乌啼接过瓷瓶,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方子可是我们庄家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这药要是放在外头卖,可金贵着呢。我看夫人也是个懂药理的,若是不放心,可以尝一小口,就知道我这药里用的都是什么了。」 乌啼扯开瓶塞,倒了一点在掌心,蹙眉闻了闻,还是不放心地用舌尖舔了一口。药一入喉,她先是皱紧了眉,而后忽然愣了愣,勐地看向庄大夫:「你这药里有酒?」 庄大夫点点头,「祖上传下来的药酒方子,用来止血是最好的,百试百灵。夫人当真厉害,这里头就加了几匙药酒,夫人竟也尝出来了。」 话音将落,他突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乌啼,张大了嘴,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夫人,你的眼睛怎么……」 苏嫽闻声看向乌啼。她那双原本是黑色的眼睛,此刻不知为何竟褪成了淡紫色,两只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宛如玲珑剔透的紫宝石,漂亮极了。 苏嫽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她不由看了容渊一眼,艰难地问:「夫人,你的眼睛和阿渊的那只异瞳……怎么,怎么颜色如此相似?」 乌啼长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她在床边坐下来,先把止血药餵给容渊,又让庄大夫赶紧去准备其他的药。 她俯身过来的一瞬间,容渊看清了她的眼睛。 乌啼看着他震惊的神色,无奈地笑了:「好了,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你的那只异瞳,便是因为承继了我的血统所致。阿渊……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轻轻抚摸着容渊的头,露出慈爱的微笑,「我一早便说过,你的眼睛是最有福气的眼睛。」 容渊的嘴唇颤了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可是……可是爹爹不是说,我娘在生下我不久后就去世了吗?」 乌啼轻嘆一声,「你爹爹……是为了保护我。毕竟我是从西洲逃出来的,而大楚又与西洲不睦,因此他收留我一事万万不能让旁人知晓。所以他便在后山上建了一处密宅,将我藏在那里,整整十七年。」 她摸着容渊的脸,轻声说:「你小时候我经常在夜里偷偷跑去看你。你满一岁的时候,你爹爹把你也藏进了一处密宅,只让周尧贴身照顾着你。这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你……他对我说,他不在乎楚安帝会对他怎么样,但他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说到此处,她不由笑了一声,「你爹爹真是个傻子。明知道楚安帝的心思,明知道楚安帝对他早有杀心,却还顾着什么狗屁兄弟之情,心甘情愿替他去守边关……」 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容渊第一次看见乌啼露出这样伤心的表情。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半晌,他低声问:「那……你当年为何要从西洲逃走?」 乌啼自嘲一笑,「自然是因为我不想做什么西洲神女,整日坐在神殿里消磨日子,好没意思。」 西洲神女…… 容渊脑中闪过无数琐碎的片段,如珠子一般串在一起。他想起宗琉说过的神女印记,又想起那日冯琪说过的话,如今这一切都对的上了—— 西洲王女,容王夫人,还有他的娘亲,确确实实就是同一个人。 「你爹爹死后,我辗转离开边关,途经扬州城,得知清落夫人病重,便借了她的身份入京。」 乌啼随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露出一张风情明媚的脸,「如今楚安帝已经对你的身世起了疑心,我的身份也坚持不了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动手。」 容渊蹙起眉,「可是仅凭白羽骑,恐怕无法和楚安帝的铁衣卫抗衡。」 乌啼替他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其他的事,就交给娘亲来办。」 第47章 燎原(一) 「姐姐这是不要阿渊了吗?…… 两日后。 这几日容渊身子虚, 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苏嫽早上悄悄去看了一眼,见他还没睡醒,便没打扰他, 转头吩咐月枝先去把药熬上。 回到卧房,苏嫽想起那日庄大夫说过的话, 不由得又担心起来。阿渊伤势太重, 若不好生将养着, 怕是会落下病根。 她思来想去,终是放心不下,又让雪芽去库房寻些上好的补品来, 给容渊补养身子。 快到晌午的时候,有婢女来传话,说李悯大将军来了。 苏嫽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道:「舅舅不是回西北了吗?」 婢女摇摇头,小声道:「大将军是从后门进来的,似乎是不想被旁人发现他来此处。如今相爷不在府中,大夫人又风寒未愈,能见客的唯有大小姐您了。所以奴婢才来传话。」 苏嫽忙道:「请舅舅先去正厅坐着,我这就过去。」 她匆忙收拾了一番, 便去了府中的正厅。李悯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一见着她便焦急地问:「我听说相爷被陛下召进宫里去了, 怎么今儿个还没回来?」 苏嫽嘆了口气,说:「爹爹数日未归, 嫽儿担心的紧, 也曾派人去问过不少次。宫里的人只搪塞说陛下留爹爹在宫里处理国事,过几日便会让他回府,旁的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对了, 嫽儿听说舅舅前几日已被陛下遣回西北去了,怎的今日还在京中?若被陛下知道,只怕要责骂舅舅了。」 第94页 李悯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命手下假扮成我的样子离开京城,暂且骗过了陛下。嫽儿……若不是陛下步步紧逼,我又何至于此。你如今也长大了,眼下苏府里无人当家,有些事,舅舅只能与你商议。」 苏嫽连忙点头,「舅舅但说无妨。」 「前几日,你姨母身边的梓女官无意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事。你娘亲的死,还有给你姨母下毒之事……都是陛下所为。甚至容王殿下,陛下的亲弟弟,也是死在他手中。」 李悯的神情越发严肃,语气也冷了下来,「当年李家辛辛苦苦扶持他登基,不曾想竟扶持了一个这样不仁不义、心狠手辣之人。李家从未有过谋反之心,一直尽心辅佐于他,可他却要害我李家的女儿……不仅如此,我看他如今的动作,是要废了我们李家了。」 「舅舅所说之事,其实嫽儿也有所耳闻。当日……嫽儿也在宫中。」 事已至此,苏嫽也不想瞒着他什么,便把那日听到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悯,包括那道王顺福藏了许多年的遗诏。 李悯听后,震惊良久,才慢慢缓过神来。他咬着牙道:「想不到李家殚精竭虑这么些年,竟扶持错了人,当真是愧对先帝!」 他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抹了一把嘴,「嫽儿,实不相瞒,舅舅此番违背圣意留在京中,确是另有打算。楚安帝害死檀珠,又想要檀玉的性命,且在朝堂上一再打压李家,李家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舅舅已命心腹快马加鞭回到西北,率我麾下十万大军赶回京中。这天下……他不配有。」 苏嫽心头一颤,聪慧如她,怎会不知李悯此举是何意。 舅舅这是……要反吶。 李悯轻嘆一声,「若非不得已,舅舅也不想这样。旁的事舅舅都能忍,但檀珠的命……他必须要付出代价。」 苏嫽垂下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嫽儿支持舅舅。嫽儿也想为娘亲报仇,只是嫽儿一介女流,也没什么能帮得上舅舅的,实在可惜。」 李悯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嫽儿无需这样想。外头的事有舅舅在,你不用操心。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守好苏府,等着相爷回来就是。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苏李两家原是姻亲,又一向私交甚密,我此番起兵若是失败,难免会连累苏府。这也是我今日来此找相爷的缘由。我想问问相爷的意思,若相爷不愿牵涉其中,我也好替相爷早些安排。」 苏嫽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舅舅这是什么话。爹爹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这些年苏府也承了舅舅不少照顾,舅舅想做什么,爹爹自会全力支持。嫽儿想,爹爹一定也很想早些替娘亲报仇的……所以舅舅,无需顾及这些。嫽儿和爹爹,都是支持舅舅的。」 李悯闻言,不由感嘆一声:「嫽儿真是长大了。」 他欣慰地拍了拍苏嫽的肩膀,说:「那舅舅这便回去准备了。若相爷回府了,记得派人到李府送个信,也好让我放心。」 「好。」苏嫽将李悯送出正厅,忽然想起一事,蓦地停住了脚,「舅舅且等一等。嫽儿有件东西要给舅舅。」 她快步跑进不远处苏行山的书房,从一处隐秘的匣子里找出那捲遗诏。她珍重地把遗诏递给李悯,叮嘱道:「这是嫽儿那天在王总管的房中找到的遗诏。舅舅拿着这个,也好师出有名。」 李悯望着那捲明黄的遗诏,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嫽儿如此信任舅舅,舅舅一定不负你所望。」 他把遗诏谨慎地藏进怀里,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苏府。 苏嫽望着他高大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气。 苏行山不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是,她是愿意相信李悯的。李悯是她的亲舅舅,他那样珍爱他的两个妹妹,是一定不会放过楚安帝的。 她凝望着苏府关上的大门,慢慢转身往回走。如今,她只盼着爹爹能平安回来。 * 苏家旧宅。 地上铺着厚厚的软毯,宗琉跪坐在地上,抚摸着怀里白鸦的羽毛。苏嫽好几日没来看她,她一个人无趣的紧,整日呆坐着。 她松开手,白鸦扑腾着翅膀飞出窗外,落在房檐上。她的目光顺着白鸦落在窗外,忽然听见有人叩响了房门。 「谁呀?」宗琉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了一道缝。 乌啼一只手扒住门缝,懒懒地说了句:「是我。」 见宗琉面露震惊之色,她便轻笑起来,「你是西洲神女,应当在神殿里见过我的画像吧。」 宗琉眨了眨眼,试探着问:「是……是王女殿下么?」 乌啼推开门走进屋里,反手把门关上。她一边环视着屋内的陈设,一边问:「说吧,父王此次派你来大楚,到底所为何事?以父王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进献神女讨好大楚这种荒唐事的。他派你来,必定另有所图。」 宗琉咬唇道:「王女殿下所言不错。王上假意将阿琉进献给大楚,实则是想让阿琉来寻王女殿下的下落。」 乌啼挑了挑眉:「父王怎知我在大楚?」 宗琉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是梅国师告诉王上的。」 乌啼轻嗤一声,「这老傢伙,真是一点儿秘密都守不住。」 当年她不愿忍受神殿的寂寞和冷清,千辛万苦逃出西洲来到大楚边关,误打误撞被容王所救。她虽打定主意不再回西洲,但却与西洲国师梅彻仍有密信往来。 第95页 梅彻算是她的半个师父,一直对她疼爱有加,也是因梅彻暗中帮忙她才得以逃出西洲。后来容越身死,她想为容越报仇,意欲离开边关,梅彻得知后放心不下,便派了他的儿子梅擅来保护她。 梅擅虽然年轻,却已经是西洲清影榜上排名第一的顶尖杀手。有梅擅陪着,梅彻才放心地让她去了京城。 「这些年,王上一直很担心殿下,一直盼着让殿下早些回去,与他团聚。」宗琉小心翼翼地说,「王上得知殿下嫁与容王,还育有一子,十分高兴,特地备好了长命锁,等着送给小殿下呢。殿下……就不想念王上吗?」 乌啼慢慢攥紧了拳,抬眼看向宗琉,「想要我回去也可以。那就请你即刻传信给父王,借兵十万给我。待我为我夫君报了仇,自然会回去。你的白鸦能日行数千里,往返于西洲和大楚之间只需一日,这点小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办吧?」 「这……」 「怎么?父王不是也常说,容王殿下是西洲的恩人吗?那狗皇帝一直派兵欺压我西洲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外还要说是我们西洲冒犯在先。得亏容王来了边关,不然西洲哪儿还有一天好日子过?如今容王被那狗皇帝害死了,难道咱们不应该为他报仇吗?」 宗琉被她逼问的无话可说,只好小声说:「好,我这便传信回去。」 * 戌时三刻。 苏嫽餵容渊喝过药,又拿了几块蜜饯餵给他。 「身上可好些了?」 容渊含笑点点头,「好多了。多谢姐姐这几日照顾阿渊。」 他轻轻勾住苏嫽的手,仰着脸看她,「看姐姐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苏嫽垂下眼睫,声音有些恹恹的,「只是爹爹今日还没回来,我总是放心不下。」 容渊安慰道:「相爷毕竟是朝中重臣,陛下一时半会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姐姐宽心。」 「但愿如此吧。」 苏嫽心事重重,随手拈了一块蜜饯放进嘴里。甜腻的滋味渗进喉咙,她平日里最喜欢这个味道,如今却只觉得腻的慌。 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抿了下唇,才对容渊说:「对了,今日我见了舅舅。听舅舅的意思,他有意为娘亲报仇。」 容渊蹙了蹙眉,问:「大将军的意思是?」 「舅舅,是要起兵造反。」苏嫽握住他的手,强行挤出几分笑来,「阿渊,此事不是小事。若舅舅兵败,苏家必定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姐姐就没法护着你了……苏家在京外偏僻处还有几处宅子,过几日姐姐就把你送到那儿先住着……」 「姐姐这是不要阿渊了吗?」容渊撑着床榻慢慢坐起来。 苏嫽慌忙摇头,「怎会?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姐姐不得不为你早做打算。」 容渊轻轻笑起来,「阿渊才不要离开姐姐。大将军要报仇,阿渊也想报仇。若大将军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与他联手。」 苏嫽无奈地看着他,「阿渊,不得胡闹。舅舅有西北的十万大军,你有什么?」 「阿渊没有胡闹。」容渊却神色认真,不似开玩笑,「大将军有西北大军,我手中有先帝留给爹爹的那支白羽骑。我想,大将军也会愿意和我联手的。」 他朝苏嫽眨了眨眼,漂亮的睫毛轻轻颤动,「姐姐还记得那枚金铃吗?那便是可号令白羽骑之物。」 「阿渊……」 苏嫽还没来得及开口接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月枝欣喜的喊声。 「小姐,小姐!相爷回来了!」 第48章 燎原(二) 「姐姐,阿渊想要。」…… 苏嫽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一路小跑到苏行山的卧房门口。 她匆匆叩了几下门就推门沖了进去。苏行山躺在床上,眼下乌青浓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苏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慌慌张张地拉住苏行山的手,无措地哭起来。 「嫽儿别哭, 爹爹没事。」苏行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上只是想从我口中得知阿渊的来歷。爹爹没说, 皇上就派了人守着,熬鹰似的不许我睡觉,一直熬了这么些天。爹爹只是有些累, 睡上一会儿就好了。」 「那爹爹快休息。」苏嫽手忙脚乱地替他盖好被子,「嫽儿不打扰爹爹,爹爹快睡。」 苏行山疲惫地合上眼,却仍是不放心,哑着嗓子问:「阿渊可还好?陛下有没有为难他?这几日府中可有出什么事?」 「都好,都好。」 苏嫽不想让他担心,便把容渊的事瞒了下来,只把李悯来过的事告诉了苏行山。 苏行山听完,欣慰地点了点头, 「嫽儿,你做的好。爹爹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爹爹只恨自己不是武将, 不能亲手为你娘亲报仇。其实,爹爹几年前就曾怀疑过皇上, 奈何他是君我是臣, 不得已,只得一直忍到今天。」 「爹爹不怪嫽儿擅作主张就好。」苏嫽松了口气,见苏行山又合上了眼, 便起身退出门外,「那爹爹好好休息,嫽儿明日再来看望爹爹。」 出了卧房,苏嫽便叫来一个办事伶俐的小厮,吩咐他去一趟李府,把爹爹平安回来的消息送到李府去。 如今爹爹平安回府,她也终于放下心来,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 * 翌日。 第96页 苏嫽照例先去餵容渊喝过药,然后急忙去了苏行山的卧房探望。外头守着的小厮说相爷还没醒,苏嫽便嘱咐小厨房炖些补品先备着,等他醒了再送进去。 再回到香玉小院时,她发现容渊并不在床上。问了雪芽才知,他竟是去后院练剑了。 苏嫽立刻气沖沖地往后院跑,身子刚好了一点儿就这样折腾,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待她赶到后院时,却发现容渊正坐在一张小石凳上看着乌啼使剑。乌啼身形本就纤瘦,舞起剑来更是灵活轻巧,一柄细剑被她使得出神入化,漂亮极了。 一套剑法舞毕,乌啼才收了剑,大剌剌地把剑丢给容渊:「这是你爹爹最引以为豪的清灵剑法,你来试试。」 容渊毫不客气,接过剑便飞身上前,竟把一套剑法使得分毫不差,剑气灵动,杀意逼人。乌啼满意地点点头,眼里颇有几分得意之色:「不愧是我的儿子,学东西就是快。」 她走到一旁去给容渊拿水喝,正看见苏嫽就站在不远处。 「嫽儿怎么来啦?是来看阿渊练剑的吗?」 苏嫽连忙朝她行了一礼,小声说:「听雪芽说阿渊跑去后院练剑了,我担心他的身子,便来看看。」 乌啼爽朗一笑,摆摆手道:「哪就有这么娇贵了。将养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的差不多了。若还憋在屋里,那才是真的要憋坏了。」 容渊闻声走上前来,乖巧地朝她绽开笑脸:「姐姐。」 苏嫽担忧地看着他,再三叮嘱:「若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就回去歇着,莫要逞强。姐姐给你炖了些补品,等下你回去喝。」 「知道啦。多谢姐姐。」容渊边说边又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凑到她跟前去,声线里含着笑,「姐姐,我想喝羊乳。」 苏嫽宠溺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好,想喝什么姐姐都依你。」 她回到卧房,吩咐月枝去备羊乳,先端了一碗餵给岁岁。一刻钟后,有婢女来禀,说季姑娘来了。 自从玉贵妃被软禁,苏行山又被不明不白地召进宫里迟迟不归,京城里的人私底下都议论纷纷,说苏李两家怕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往日与苏行山来往密切的官员都下意识地避嫌,装作和苏府并无往来。苏府一时间门可罗雀,只有季府派人来看过几次。 细细一想,她与季筠声也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苏嫽让雪芽将季筠声请进屋。季筠声一进门便扑过来抱住她,眼里满是担忧:「我听爹爹说苏家出事了,我要来看你,他又不许,我只好偷偷跑来。前几日我还向梅擅,打听苏府出了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只要我别多管闲事——真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 屋内连着几日的沉闷气氛被季筠声清亮的嗓音打破。苏嫽忍不住笑起来,安慰道:「别担心,没出什么事。」 「没出事就好。我看你在府里也憋了好些日子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季筠声的眼睛亮晶晶的。 苏嫽犹豫了一下,心想爹爹如今还睡着,也不知几时才会醒来。但她不想让季筠声太过担心,便叮嘱月枝去苏行山门外守着,又让雪芽等容渊回来端燕窝给他喝。 把一切都安排好,她才放心地跟季筠声出了府。 京城的街市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入了秋,天气越发冷了,青石板地上铺着泛黄的落叶,随风打着旋儿。 季筠声见她似有心事,有意要哄她高兴,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去平康楼喝酒。 她盛情难却,苏嫽也不好拒绝,只是实在提不起兴致,喝了几杯后便不再饮了。回府的路上,她看见路边有卖红豆糕的妇人,便停下来买了几个,想着带回去给容渊吃。 刚进府门,还没走多远,迎面便撞见苏行山正送李悯往外走。容渊和乌啼跟在后面,一同送李悯出去。 苏嫽停住脚,惊讶地问:「舅舅来了?」 李悯笑着点了点头,「听说相爷回府,我便想着来看看,正好有些事要与相爷商议。」 苏嫽有些担忧地看向苏行山,「爹爹的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苏行山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回去,「你先回去吧,我和你舅舅还有几句话要说。」 苏嫽点头应下,朝李悯福了福身,便转身朝香玉小院走去。容渊跟在她身后,轻轻去勾她的掌心,「姐姐出去玩,又不带阿渊。」 苏嫽无奈道:「那时候你不是在练剑吗?再说了,姐姐也没心情出去玩,只是不忍让筠声担心,才陪着她出去走了走。倒是你……方才爹爹带你见过舅舅了?」 容渊也没瞒着她,如实答道:「听说大将军来了府上,我便央求相爷让我见一见大将军。大将军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也答允与我联手。」 「舅舅已经有计划了?」 「大将军的十万大军很快便会抵达京郊。到时候,我会率白羽骑吸引铁衣卫的注意,大将军趁机率军攻入皇宫。另外,西洲王还答允借六千死士给娘亲,条件是要她带着神女殿下一同回西洲去。」 「神女殿下?」苏嫽愣了愣,「可是,神女殿下和太子不是马上就要成婚了吗?」 「姐姐说的没错。」容渊推开卧房的门,侧身望向她,「所以,娘亲打算在神女大婚那日动手。太子大婚,城中必定十分热闹,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可是……」苏嫽越听越觉得不安。舅舅征战沙场多年,也算是大楚经验老道的名将,可阿渊呢?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第97页 「姐姐是在担心我吗?」容渊突然凑上前来,朝她弯了弯唇角。 苏嫽咬唇道:「我自然担心你。你还这样小,刀剑无眼……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容渊从身后抱住她的腰,在她的后颈上撒娇似的蹭着,「姐姐不用担心。我自小随爹爹习武,凭我的本事,连白羽骑的统领冯琪大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苏嫽显然不大相信他的话。 她掰开容渊的手,起身朝床榻旁边的小桌走去,「算了,不说这个了。先把羊乳喝了吧,等一下我让月枝把燕窝热一热也端过来。」 她还没迈出几步,腰肢忽然又被人牢牢抱住。 容渊不依不饶地黏上来,修长的手指不安分地挑着她腰间的系带。他附在苏嫽耳旁,含着笑的声音酥酥麻麻地落下来:「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许久没和姐姐亲近了。姐姐抱抱阿渊好不好?」 苏嫽转过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阿渊,别闹。」 话音将落,她腰间的系带忽然被他一下子抽了出来。衣裳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她惊唿一声,下一刻,双眼却被那条带子轻柔地覆住。 他的指腹在她的唇上来回摩挲,一片漆黑之中,少年压抑着情.欲的声音低低地落在她耳畔。 「姐姐,阿渊想要……可以吗?」 第49章 燎原(三) 「姐姐是我的。哪儿都不许…… 「阿渊, 别这样……」苏嫽脸颊滚烫,羞恼地偏过脸去,「你……你还小。」 容渊闻言, 非但不觉得失望,反而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姐姐只说他还小, 却并未拒绝他。 他笑着贴上前去, 温柔地含住苏嫽的唇瓣, 一点点辗转厮磨,「阿渊只是想亲姐姐。姐姐在想什么呀,嗯?」 「你……」 苏嫽又气又羞, 用力推开容渊,一把扯下眼睛上蒙着的带子,气唿唿地说:「再说这样不知羞耻的话,我便不许你再进我这屋子了!」 容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头,挨着她在床榻边坐下,「好好好,姐姐不许我说,那我不说便是了。」 苏嫽仍旧偏着脸,没好气地把盛着羊乳的小碗递给他。容渊接过来, 一边用银匙搅着碗里的羊乳,一边说:「姐姐, 再过十日就是太子与神女大婚的日子了。那日城中必会大乱,姐姐先跟相爷去苏府旧宅躲着, 我会派人在暗处保护。等我这边的事了了, 便来接姐姐。」 他倾身过去,漂亮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苏嫽,声线低哑勾人:「姐姐, 跟阿渊去西洲好不好?」 苏嫽愣了愣。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现在才意识到,容渊与乌啼已经母子相认,日后自肯定是要跟着乌啼回西洲去的。 她自然捨不得容渊,可是她若跟着容渊走了,那爹爹怎么办? 容渊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又劝道:「我已经知会过相爷,待报仇之事一了,便让他带着姐姐一同随我去西洲。西洲虽远,却僻静清幽。姐姐先在那儿住一阵子,若住不惯,阿渊再陪姐姐回来就是。」 他为她想的如此周全,苏嫽也不好说什么,便抿唇点了下头,轻声道:「好。」 容渊这才笑起来,把手里的碗推还给苏嫽,眼巴巴地望着她,撒娇道:「要姐姐餵。」 黏稠乳白的羊乳沾在少年的薄唇上,苏嫽用指腹替他抿干净,他偏又凑上前来,把她沾染了羊乳的手也舔的干干净净。 「唔……姐姐,阿渊还想喝。」 * 府里好不容易安生几日,一转眼,便到了太子与神女大婚之日。 街市上早早便喧嚷起来,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街道,个个儿踮着脚朝皇宫的方向张望着。 苏嫽站在苏府门口,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热闹的长街。她想,那些看热闹的百姓还不知道,一会儿,这京城里便会掀起一场动乱。 至于会乱成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 苏嫽不安地攥紧了帕子,侧眸望向站在一旁的苏行山。从宫里折腾了一番回来,他苍老不少,背也驼了许多。 她心疼地蹙了蹙眉。 「嫽儿,嫽儿!」季筠声清亮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苏嫽闻声抬起头,季筠声飞快地穿过人群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说:「还好赶上了,若再晚一会,可就看不着神女殿下的花轿了!」 苏嫽笑道:「瞧你跑的,髮髻都散了。」 季筠声倒是毫不在意,胡乱用手抓了抓头髮,又问:「你表弟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他不爱看热闹。」苏嫽垂着眼敷衍了一句。 季筠声站了一会儿,嘴闲不住,便又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对了,昨儿个梅擅不知道搞什么鬼,巴巴儿地跑到季府来,说什么今日城中有大事发生,若有危险,让我往西城门那边跑。他说的神秘兮兮的,听着还真有那么几分真……」 她话音未落,人群忽然喧闹起来。苏嫽侧身望去,原来是宗琉的花轿出了苏府的偏宅,正路过长街往皇宫的方向行去。慕容琅骑着马立在长街的另一头,等着迎接花轿。 大红的花轿徐徐穿过长街,如同一簇绚烂的火,碾过秋日萧瑟的街道。路边的百姓拼命伸长脖子,想看看那位神女殿下今日的装扮,而苏嫽只是沉默地站着,一颗心高高悬起。 花轿从她面前经过时,恰好一阵大风吹过,扬起了绣着牡丹的红色车帘。那一瞬,她瞥见了轿中端坐着的宗琉。 第98页 她未着嫁衣,依然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一面小巧精緻的绣扇挡住她精緻的脸孔。 车帘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她将手中的白色绣扇丢了出来。 苏嫽的心蓦地一紧。 一阵清透的铃声瞬间响彻天地,似洋洋洒洒的雪花,将这条长街铺满。铃声不歇,愈响愈烈,紧接着便是厚重的马蹄声从长街一侧传来。 苏嫽连忙踮起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身后跟着一队铁骑,黑马玄甲,腰间皆缚白羽为饰。为首那人骑着一匹高头黑马,却穿了凛凛一身白衣,当真什么也不怕似的——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小猫面具,只露出一双清冷幽深的眼睛。 是容渊。 慕容琅看见那一队铁骑的装束,登时脸色大变。 羽铃响时,白羽尽出——他没有想到,他一直费尽心思搜寻的白羽骑,竟会在他大婚这日现身。 容渊策马上前,直奔花轿而去。慕容琅连忙大喝一声:「保护神女!」 那是他的新娘子,若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被人劫走,那他这个太子的脸还往哪儿搁? 白羽骑和慕容琅带来的一队铁衣卫瞬间缠斗在一起,百姓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何时,连忙四散逃窜。 苏嫽有些担忧地望着马上的容渊,她知道,容渊此举一是为了带宗琉走,二是为了给李悯拖延时间。 此时,李悯应该已经率领西北十万大军,绕路朱雀门,直取皇宫。 「嫽儿,快走吧。」苏行山扯住她的衣袖,匆匆忙忙地往前走。雪芽和月枝抱着提前收拾好的包裹从府里跑出来,紧跟在他们身后。 「爹爹,我们不是应该回旧宅去等阿渊吗?」苏嫽狐疑地看了一眼四周,「这不是去旧宅的路啊。」 「城中太乱,一会儿大将军的西北大军和铁衣卫打起来,城里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呢。还是先到城外去避避吧,爹爹已经准备好了行李和银钱,先去江镇的宅子里住着,避一避。」 「可是……」 苏行山扭头看她一眼,「嫽儿,你不会真想跟阿渊去西洲吧?」 苏嫽噎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爹爹不是也要同去吗?」 「我只是随口敷衍一句,哪儿能真的跟他去西洲?他的母亲是西洲王女,而咱们是大楚人,西洲王未必容的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在大楚待着吧。」 苏行山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挤出惊慌失措的人群,往城门方向走去。 苏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头,一面走一面转身,不安地望向皇宫的方向。 昔日金碧辉煌的皇宫,此刻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沖天,将白昼染上绚烂的火色。 苏行山拉着苏嫽跑到城门口,却发现白羽骑早已将城门封锁。不得已,他只好又往西城门的方向跑去。 西城门离皇宫极近,近的可以闻见火烧过后的干燥气味。火舌甚至蔓延到了附近的街道,将几处无人居住的矮房毫不留情地烧成灰烬。 嘶喊声穿透宫墙,在长街上方迴荡。人群乱成一团,个个儿都挤破了头,往西城门奔去。 苏嫽和苏行山被人群挤散,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爹」,却被越挤越远。 她险些摔倒,再抬眼时,面前却停了一匹高大的黑马。 白色的衣摆贴着马黑亮的毛皮,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苏嫽抬起脸,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小猫面具映入眼帘。 那是灯节那晚,她亲自为阿渊挑的。 容渊松开缰绳,把剑收入鞘中。剑尖滴下几滴血,将他雪白的衣角染上妖艷的红。他翻身下马,走到苏嫽面前。隔着一张面具,他的唿吸依旧炙热滚烫,拂在苏嫽的脸颊上。 他慢慢逼近,直到脸上的面具离苏嫽只有毫釐之距。苏嫽脚腕发软,想往后退,却被容渊狠狠锢在了怀里。 「姐姐要去哪儿?」 他一只手锢着苏嫽,另一只手慢慢移开脸上的面具。他脸上不再是往日那副乖顺的笑脸,眸色幽深,如夜幕铺悬。 「我……」苏嫽咬着唇,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来。 容渊眼尾猩红,咬着牙一字一顿,身后是倾塌一地的宫墙,和潋滟流转的烈火燎原。 「姐姐是我的。」他轻咬她的耳根,将气息揉碎了,一寸一寸餵进她耳朵里,「哪儿都不许去。」 第50章 燎原(四) 「心上人。」 容渊捏着面具的一角, 轻轻去蹭苏嫽的鼻翼。他的眼睛里完完整整地盛着她,低眉侧眸之间,欲望几乎从他微张的唇瓣间喷.涌而出。 「姐姐, 说好了跟我一起去西洲的……姐姐骗我,嗯?」 「我没有……只是爹爹说如今城里不太平, 要带着我去城外避一避。」苏嫽垂着眼不敢看他, 声音小如蚊吶, 「我没想骗你。」 「那姐姐那日说的话,可还作数?」 「自……自然作数。」 容渊这才将面具挪开,只是仍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苏嫽在他怀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才说:「你……你先放开我。」 「不放。」容渊的手不松反紧,「我要是松手了,姐姐跑了怎么办?」 苏嫽无奈道:「我能跑哪儿去?你快松手。」 容渊不依不饶,「那可不行,阿渊要把姐姐带在身边才放心。一会儿我让冯琪带相爷先回偏宅去。对了,忘了告诉姐姐,大将军那边已经得手,娘亲带着西洲死士攻入清元殿,如今已生擒了楚安帝。姐姐要不要随我一同入宫去, 看看热闹?」 第99页 听得李悯已经得手,苏嫽立刻松了口气。但她心里仍然十分犹豫。她很想和容渊进宫去, 当面质问楚安帝为何要杀她的娘亲。可是她又怕给容渊添乱,便小心翼翼地问:「我若跟去,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舅舅刚攻下皇宫, 局势还不安稳,我不想给你们添乱。」 「不会。」容渊轻轻拂了下她耳边的碎发,「姐姐在身边, 阿渊才能安心。快上马吧。」 他将苏嫽抱上马,转身朝一旁的冯琪交代了几句,便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皇宫,清元殿。 苏嫽进殿时,屋里只剩下乌啼和楚安帝两人。楚安帝被绑在一张木椅上,脸上被刀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正不停地往外淌血。 乌啼懒懒地坐在一旁,手里的剑搭在楚安帝的脖子上。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惊诧道:「你怎么把嫽儿带来了?」 容渊没答话,睨了楚安帝一眼,问道:「大将军呢?」 「大将军正在前殿和几个朝臣议事。」乌啼的剑尖故意偏了偏,在楚安帝脖子上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外头的事,有大将军处理。眼下咱们该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惩罚这个畜生。」 楚安帝冷眼瞪着容渊,冷笑道:「早知如此,那日朕便该把你强行拘在宫里,不该放你回苏府去。」 容渊盯着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心底涌起厌恶。他转向乌啼,蹙眉道:「娘,快些了结了他,我不想再看见他这张脸。」 楚安帝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这张脸,跟容越生的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怪不得朕认不出你。容越也真是长本事了,竟敢背着朕,和西洲王女有染……」 「别再一口一个朕了。这天下,本该是我爹爹的,是你抢了这一切。你坏事做尽,如今也该偿命了。」 楚安帝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偿命便偿命……」他边笑边看向站在容渊旁边的苏嫽,「你也来了?是来给你娘报仇的么?」 苏嫽大着胆子,扬声质问:「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非要取她性命?就因为她是李家的女儿吗?」 楚安帝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偏了偏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血珠顺着他的龙袍淌下来,在他胸前染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顿了许久,才慢悠悠地说:「若不是当年李檀玉勾引朕,朕也不会要她入宫。朕本来看中的,是李檀珠。」 苏嫽愣住了。 「那年重阳秋宴,李老将军带着他的两个女儿赴宴,为的便是让朕在她们之中选一个。席间檀珠弹了一曲贺春光,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春光妙景,百花艷艷,皆在弦音之间。」 楚安帝眯着眸子,似乎在回忆昔年之景,「那日檀玉穿了一袭大红绣裙,水袖一舞倒也当得上倾城绝色。只是朕还是更喜欢檀珠。谁知她竟巴巴儿地跑到偏殿去,费尽心思地投怀送抱,朕那日饮了些酒,一时把持不住,便要了她。到底是李家的女儿,既已要了她,朕只好将她留在宫里。」 苏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姨母怎么会……」 在她的印象里,李檀玉端庄典雅,清丽绝俗,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事的。再者,李檀玉堂堂李家嫡女,就算不入宫,也有无数桩好亲事等着她挑。她这样……岂不是把一辈子都搭进了这深宫里头? 「不过是个女人,要谁都一样,朕本来也没惦记着什么。可后来,朕看见檀珠随苏行山一同入宫赴宴,伉俪情深,恩爱非常……朕妒忌,朕没能得到的女人,他苏行山凭什么得到?既然得不到,那毁了便是。」 楚安帝咯咯地笑起来,苏嫽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嵴梁骨爬遍了全身。 得不到便要毁掉,这人竟疯魔到了这般地步! 「姐姐,别听他废话了。」容渊轻轻拉住她的手,把浑身颤抖的苏嫽揽进怀中。他朝乌啼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动手吧。」 乌啼站起来,拎着剑一步步朝楚安帝逼近。剑尖刺破楚安帝脖颈的那一刻,容渊伸手捂住了苏嫽的眼睛。 楚安帝痛苦地挣扎起来。乌啼故意要折磨他,这一剑并未刺中要害。她兴致盎然地欣赏着楚安帝狰狞的表情,转头对容渊说:「带嫽儿回去吧。我怕吓到她。」 「好。」 容渊点点头,一只手牵着苏嫽,另一只手仍旧捂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姐姐,我们回家。」 * 三月后。 刚入冬,扬州城里便落了雪。苏嫽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立刻又缩了回来。容渊贴心地递过去一个手炉,「姐姐抱着暖暖手。」 苏嫽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那手炉上的花纹极其眼熟,她记得,是她某一年生辰时玉贵妃送的。 她不由得担忧起李檀玉来,听说舅舅做了皇帝后,将她挪出了宫,送到李家旧宅里静养。也不知那□□参的毒解了没有,姨母的身子有没有好一点儿…… 「姐姐想什么呢?」容渊靠过来,替她挡住外头渗进来的风,「等一下娘亲要跟季太傅一家到江府上去。咱们就别跟着了,姐姐带我四处转转可好?」 李悯登基后,季太傅听说苏行山自请辞去丞相一职,便也递了辞呈,带着一家老小去扬州城投奔江家,准备安心养老。乌啼听说后,非要跟去,说是当初借了清落夫人的身份,自觉不好意思,自告奋勇要替清落夫人治病,就当是赔罪了。 第100页 苏嫽想了想,她与江家的人并不熟,再加上之前江佑的事,两家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于是她便答应下来,道:「好。正好,我还是第一次来扬州呢。」 车轿缓缓停下,苏嫽扶着容渊的手下了车。扬州不比京城热闹,再加上下雪,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她拉着容渊的手,一路踩着雪慢慢往前走。莹白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髮丝上,容渊耐心地替她一点点拂去。 走了没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热切的喊声:「姑娘!」 苏嫽停住脚,转身看时,却是一个年轻书生。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跑的急了,看着倒有几分可爱。他手里拿着一枝新折的红梅,含笑递给苏嫽:「红梅配美人,还望姑娘笑纳。小生苏元,远远看见姑娘,实在心生仰慕,便冒昧上前打扰。」 说着,他又侧眸看向容渊,「这位小公子生的好生俊俏,可是姑娘的弟弟?」 苏嫽未接那枝红梅,只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容渊盯着红艷艷的梅花瓣,不动声色地牵住了苏嫽的手。苏元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后退几步,拱手道:「是小生唐突了,姑娘恕罪。」 苏元红着脸跑远,留下一串狼狈的脚印。容渊慢吞吞地走在苏嫽身侧,见她对方才的事似乎毫无反应,实在忍不住,恹恹开口道:「姐姐。」 「怎么了?」 「方才那人问,我是不是你弟弟,姐姐说不是。」容渊凑上前来,眼巴巴地看着她,「那阿渊……是姐姐的什么人呀?」 苏嫽抿唇想了想,有意要逗一逗他,便问:「那阿渊先告诉姐姐,姐姐是阿渊的什么人?」 她本以为容渊会思量些时候再回答,没想到容渊想也不想,张口便答:「自然是心上人。」 第51章 燎原(终) 「将所有隐匿的爱意告诉她…… 他猝不及防地表明心意, 倒让苏嫽愣了片刻。虽说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话,但苏嫽的耳根子还是红了。 「姐姐还没回答阿渊呢。」容渊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阿渊是姐姐的什么人?」 苏嫽别过头去,支支吾吾地搪塞:「阿渊希望是什么人?」 容渊思索了一会儿, 极认真地说:「只要是姐姐的人, 什么都可以。」 苏嫽怔了怔, 一阵寒风挟着雪花扑过来,晶莹的雪花沾在她的鼻尖上,很快溶成清透的水珠。 她的鼻尖红红的, 在那一滴雪水的映衬下,如樱桃一般小巧可口。容渊喉结滚动,忍不住倾身上前,揽住苏嫽的后腰,在她鼻尖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用唇瓣轻轻磨.蹭,温热的触感驱散了凛凛寒意。苏嫽周身被他的气息包裹,尤其是鼻尖,暖暖的,格外舒服。她慢慢伸出手抱住容渊, 仰起脸看着他,轻声说:「阿渊, 我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 容渊的眸子立刻黯淡下来。他恹恹地松开手,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像只蔫头耷脑的小狗。 「但我不介意让你换个身份。」苏嫽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阿渊,你想要什么身份?」 容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如漆黑的幽潭被光照亮。他直直地看着苏嫽的眼睛,毫不遮掩地说:「阿渊想做姐姐的夫君。」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木匣,打开来递到苏嫽面前,里头放着一对紫宝石做成的耳坠。 「这是我之前在京城的首饰铺子买的,想送给姐姐做定情之物。姐姐……可愿收下吗?」 苏嫽看了一眼那对耳坠的成色,用的是极好的紫宝石,颜色不浓不淡,细看之下,与娇娇的眸色竟有八分相似。 她知道,这对耳坠定是容渊精挑细选得来的。 她心情愉悦地弯起唇角,正要点头,喉间却忽然觉得一阵噁心。她皱了皱眉,弯下腰不受控制地干咳起来。 容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姐姐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噁心。」苏嫽干呕了好一阵才慢慢直起身来。 容渊急忙说:「那我们快回去吧。我去请娘亲来给姐姐把把脉,看看是怎么了。」 说完,他立刻扶着苏嫽朝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季府给苏行山一家也安排了客房,容渊扶着苏嫽进了屋,就立刻让人去请乌啼过来。 一刻钟后,乌啼风风火火地进了屋,边走边说:「这么急着叫我来做什么?我正给清落夫人煎药呢。」 「娘,方才姐姐突然觉得噁心,在外头干呕了好一阵子,呕的身子都没力气了。你快给姐姐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噁心?干呕?」乌啼狐疑地看了容渊一眼,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苏嫽,「嫽儿这是……有了?」 「咳咳!」苏嫽好不容易缓和了许多,听了这话又开始干呕起来。 乌啼似笑非笑地问:「阿渊,什么时候的事?娘是不是该着手准备你们的大婚典礼了。」 「娘!」容渊难得羞红了脸,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小声说,「我和姐姐还没有……姐姐说我太小了,还不能行男女之事。不过姐姐答应了,等我行过及冠礼之后就可以……」 「阿渊!」苏嫽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羞恼地瞪着他。 这样羞耻的话,他竟也敢往外说? 乌啼忍着笑走到床榻边,将手搭在苏嫽的腕子上。半晌,她抬起头,「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凉,体内寒气太盛,便会有干呕之症。喝些暖汤养养就好了。」 第101页 她伸手替苏嫽拉了拉被子,叮嘱道:「西洲可比这儿还冷呢。嫽儿,你要好好养着身子,三日后我们便要启程前往西洲了。」 * 乌啼所言果然不假,西洲那地方,比大楚简直要冷上十倍不止。 还好路上苏嫽喝了不少驱寒的汤,容渊又着意给她添了好几件厚实的衣裳,这才没有受凉。 一入西洲,满目皆白,苏嫽惊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致,容渊撑着伞走在她身侧。西洲的王殿与大楚的皇宫截然不同,用的都是雪白的璃瓦,远远望去,如同云端仙境。 乌啼和宗琉走在前头,先去大殿拜见西洲王。过了一会儿,有侍女出来,对容渊行了一礼:「王上请小殿下进去。」 说完,她微微侧转身子,又对苏嫽行礼:「王上请殿夫人也一併进去。」 殿夫人?堂都没拜呢,她怎么就成了殿夫人了? 苏嫽咬着唇看了容渊一眼,容渊连忙摆手,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苏嫽只好气唿唿地跟在他身后进了殿。西洲王坐在高台上,宗琉端坐在一侧的雪香木椅上。乌啼双手环胸站在殿中央,似在赌气,看都不看西洲王一眼。 苏嫽有些拘谨地随容渊跪下,按着西洲的礼节朝西洲王行礼。 「见过王上。」 「起来吧。」西洲王亲切地示意他们起身,又让侍女搬了椅子来给他们坐。他细细打量着容渊,露出满意的笑:「不错,生的相貌堂堂,有容王殿下当年之姿。」 他的视线转而落在苏嫽身上,又道:「这位便是苏嫽姑娘吧?听乌啼说,你和小殿下两情相悦,私下已交换了定情信物,只待行过大婚典礼便可名正言顺。我这便命人去准备。」 苏嫽咬着唇看了乌啼一眼,乌啼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说:「害羞什么?我早看出来了,你和阿渊呀,早就互生情愫。既如此,不如早些大婚,也好安心在王殿里住下。」 西洲王闻言,连忙接着她的话说道:「你好不容易回来,我让人在前殿准备了接风宴。梅国师正等着见你呢。」 乌啼瞥他一眼,懒洋洋答道:「既是接风宴,那我去便是。只是你别想再把我送去什么神殿。我已经嫁了人生了子,破了圣洁之身,是再做不得神女了。」 西洲王连忙点头:「不会,不会。」 他知道乌啼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若非不得已,他也不会硬把乌啼送到神殿里去。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回到身边,自然要好好宠着才行。 乌啼这才满意,转身朝容渊和苏嫽笑道:「走吧,娘亲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 三日后。 侍女们一大早便忙碌起来,拿着各种各样精巧的饰物开始布置王殿。王殿前的凝云池中,缥缈如云的雾贴着水面荡漾,一株老桂树破云而出,枝头上绽着一朵朵青色的桂花。 这便是传说中的那株青桂树。 苏嫽穿着婚服,与容渊并肩站在青桂树前。为了尊重大楚的习俗,婚服特地选用了大红色,而非西洲惯用的雪白。 容渊牵着苏嫽的手,凝神看了她许久,才附在她耳边含笑道:「姐姐今日真好看。」 苏嫽今日挽了个端庄的云髻,嵌着碎玉琳琅的步摇,摇摇晃晃地清响。她朱唇轻抿,低眉顾盼间眼波流转,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忸怩,却更显女儿家的娇羞。 「我哪日不好看?」她笑答。 「姐姐哪日都好看,一日比一日好看。」容渊眼底的笑意更浓。 今日,是他和姐姐的大婚典礼。他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姐姐了。 过了一会儿,殿前的一个侍女高声喊道:「神女殿下驾到!」 身侧的几个侍女立刻跪下来,朝着宗琉的方向行礼。宗琉着一身白裙,依旧如天山雪那般清丽。她手中捧着两只银盅,里面盛着清澈的水。 宗琉把银盅递给苏嫽和容渊,又亲自从青桂树上摘下两朵桂花,分别放入两个银盅里。也不知那是什么水,花瓣在碰到水面的一瞬间就立刻溶进了水里,连半分青色都不曾剩下。 「这是寒山水,是世间至纯至净之水。饮下此水,便可两情长久,如寒山水一般纯净无瑕,永不染垢。」 苏嫽和容渊依言将银盅里的水饮尽,然后学着宗琉的动作对着青桂树拜了几拜。礼毕后,宗琉笑着说:「西洲的礼节简单,拜过神树后便算夫妻礼成,第二日再拜天地,第三日再拜高堂。小殿下和夫人去前殿接受群臣恭贺,便可回房歇息了。」 去前殿走了一遭,吃了些酒,再回房时,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喜房内按照大楚的习俗贴了好些喜字,床褥也都换成了绣鸳鸯的红锦被,床边的小桌上燃着一对红色喜烛。 苏嫽疲惫地坐在床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那些大臣未免也太热情了,我与他们素不相识,竟也能和我说上这么多的话。」 容渊替她卸掉头上繁重的步摇首饰,又取下她耳上的耳坠。他瞥见苏嫽白皙如玉的后颈,原来那道狰狞的疤痕已经消失不见,宗琉给的药当真是灵药。 他忍不住在那片莹白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想起他曾在这里亲手替苏嫽画一朵娇艷的虞美人。 「怎么了?」苏嫽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回过头来。 「没什么。」容渊笑了笑,慢慢凑上前去,「只是在想……终于可以拥有姐姐了。」 第102页 苏嫽拿起一根步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们说好了,等你行过及冠礼之后才可以。」 「阿渊知道。阿渊会乖乖地听姐姐的话。」他的下巴抵在苏嫽的肩上,停在一个极其亲密又暧昧的姿势,「亲姐姐一下,总可以吧?」 他的唇一点点靠近,苏嫽停了一瞬,忽然惊唿出声:「阿渊,你的眼睛……」 她连忙胡乱拿过一面镜子,递到容渊眼前,「是不是着凉了?我一早便说过要你多穿一些。」 铜镜中映着容渊清瘦的脸,而他的那只异瞳此刻完完全全地变成了黑色。 容渊没想到苏嫽竟还记得他那次说的话。他说,有时受了凉,那只眼睛就会变成黑色。原是情急之下敷衍她的话,没想到她竟相信了。 容渊伸手推开镜子,唇角扯出一抹乖戾的笑。他偏头咬住苏嫽的耳垂,凌乱炙热的唿吸落在她的侧脸。 「对不起,那时候骗了姐姐。」他的声音含着浓浓的情.欲,低沉喑哑,却格外勾人,「并不是因为什么着凉的缘故……唯有动情之时,它才会褪成黑色。」 苏嫽的心跳剎那间加快,扑通扑通,几乎冲破胸膛。 她在少年迷濛的情.欲中,垂眸轻声问:「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不。」容渊捉住她的唇,将所有隐匿的爱意告诉她,「比那更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