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寨》 序 人常说:爱情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沐风看过太多缠绵绯恻、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看得多了,总是让人产生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的感觉。 于是沐风就想写写不同的故事。 《八方寨》可以说是沐风“浪子系列”的第一部小说,着重于写男人之间的感情。 中国人对感情的表达方式总是含蓄的、深沉的,讲究“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 男人对感情的处理多采用这种方式,只有用心才能感受到,所以沐风的小说看起来也是缺少热情。 想把自己的作品写得不落窠臼,这是每一个作者的心愿。 所以沐风总想标新立异,写出别具一格的作品来。 可是,小说写出之后,却又往往落入俗套,不能尽随人意。 哎!毕竟沐风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一个。 所以,各位看官只好将就一下,多多包函了! 第一章寒铁紫阳刀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又是一个严寒酷冬。似乎每年的冬天都是如此,从未改变过。变的只有人事,往事如烟,人世如潮,过往一片空朦虚幻。 寒风夹着雪花在山谷间长啸,听上去象野狼的哀嚎、孤鬼的悲泣。风中还卷着一片片裱黄的冥纸,旋转着、飞扬着,上下翻飞久久不肯落下,直到飞得无影无踪,好似真的被孤魂野鬼收去了。 悬崖边上站了一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麻衣缟素,正把手中一叠纸钱慢慢地撒下悬崖,却被山涧里的风推上天,飘飘荡荡地飞远了。少年的一头散发也被吹乱了,遮着脸、盖着眼,在风中挣扎着,似乎它们也想随风而去,却摆脱不了牵绊。单薄的衣裳在风中惊慌地摇摆,仿佛惧怕狂风的肆虐。 “十年……”少年双眼呆愣地望着积雪下的深谷,喃喃低语:“十年生死两茫茫……娘啊!你可过得好么?这十年来,我年年今日到此来祭奠你,也在等他来……娘,你告诉我,我还能再等十年吗?”乱发下的双眼滚动了几滴泪珠,但终究还是没能滴下来。一阵风撩开他左边的发,露出一道鲜红的疤痕,从眉梢拖到嘴角,就象一面镜子上的一道裂痕,十分醒目,也留下了一道遗憾——那貌比潘安的一张脸啊!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山谷的寂静,在数九严寒只有狂风才会光临的深山僻谷迎来第二批客人——少年是第一批。 过来的一行人似乎不是一伙的,前面那辆由两匹健马一左一右保护着的带蓬马车正车轮飞转碾破表层结了一层薄冰的厚厚的积雪,飞快地驶过来,快得让人担心那两只车轮会突然飞出去。可车夫却还在一味地扬鞭催马,让他如此苍惶的恐怕是后面不到十几丈的那队骑兵。彪悍的身形,灵活的身手,只怕是一些武林高手,最次也是帮训练有素的禁卫军。 少年听到声响缓缓地侧身扭头,看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才不过十六岁,但当他看清眼前的情景时,那双剑眉的眉峰颤了两下,双眉轻轻蹙起——好熟悉的情景:萧索的旷野、皑皑的白雪、肆虐的寒风,这份凄凉、这份空寂……何等的相似,所不同的是眼前这辆马车比记忆中的那辆豪华气派了许多。 眼见着追兵越来越近,那两名护卫很有默契地拉慢了坐骑,并肩迎接着一眼就可看到结果的挑战。可他们谁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退却。少年见此双眉一扬,幽黑的眼眸中闪过一点光芒,无声地说了一句:“好样的!” 很快两帮人马就交汇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兵器交错声响之后,追兵已将那两名护卫围起来,那两人虽然人单势薄,但是以死相拼倒也让对方一时难以得手。看来两人身手也不凡。 那辆马车趁此时机已驶出近半里,突然前面又杀出一队伏兵,由于来得太快,离得又近,车夫发觉想掉头时已来不及了。前面的伏兵一抽刀已斩断了一匹马的脖子,热腾腾的鲜血飞溅,那马僵直地倒下去时,还是方才奔跑的样子。 如此一来,另一匹马也跟着跑不起来了。一马倒地,车子顿失平衡,整个朝一侧压下,车辕不堪重压,“咔嚓”一声折断,车子就此倾覆。 马车一翻,车夫也就跟着摔出去,连带车厢里的人也摔出来,那是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妇人肚子隆起,似乎已到临盆,那两个孩子都不大,十三、四岁,而且出奇得相似,是一对双生子。兴好积雪够厚,他们没有摔伤,但仇人的大刀却在他们头顶不停地闪动。妇人和孩子都有些功夫,就连车夫也有,但只够自保而已。而妇人待产,孩子年幻,都无法抵挡对方如狼似虎的攻势,很快就险象环生。而那两名护卫虽然发现这边情势危急,却无法脱身。 混乱中,一把刀砍上妇人的脊背,她滚在地上,殷红的血立即染红了一片。“娘——”一个孩子惊恐地大叫,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对正在头顶盘旋的大刀视若无睹。“钟儿,小心!”妇人大叫,拼力将儿子护在身下。钢刀无情地刺穿了她的胸膛。 紫血飚飞,一颗圆滚滚的人头咕咕碌碌地滚出很远。“该死!”赶迟一步的少年提着一把长剑,目光冷冽地扫视了那些人一眼,剑上还不断滴着紫色的血。 那些杀手都是久闯江湖的人,哪一个不是背着几十条人命的,杀人对他们来说就象吃饭那么容易,更别说怕过什么。可是现在,他们看到少年的目光,一个个都惨白了一张脸: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身上散发的气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戾气,足以让每一个在他面前的人发抖。还有他那把剑,不,不是剑,那是江湖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紫阳刀”。 江湖有谁不知道“鬼神胆俱丧,英雄气也消”的“寒铁紫阳刀”! 相传紫阳刀乃是一柄神器,它会自己选择主人,假若是不配得到它的人,最终会葬送在它的血刃下。多少年来,紫阳刀不知换过多少任主人,每次它出现时拥有它的将会是不同的主人。虽说传闻未必是真,可是光想想它的诸多主人都是有拥有它之后利用它成名,最后又因它而死这件事,就让人胆战心惊。虽说它是一件宝物,可是只有那些不要命的人才会想得到它。武林人重宝刀,可是宝刀是护体之用,谁会用要自己性命的宝刀呢?单单这一条传闻已让人害怕了,更别说那些多得数不胜数的死在紫阳刀下惨烈无比的鬼魂了。 难怪人人谈紫阳刀变色,更有甚者,还有人相传只要有人见到紫阳刀,就是他的死期到了的话。 虽然少年的剑没有再发,可是那些面无人色的打手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只差没痛哭流泣了,一个个落荒而逃。有些胆子大的尚能顾及面子,那些胆子小的连东西南北都忘了,没头没脑地乱蹿。少年看着那群窝囊废,眼中全是鄙夷不屑。 就听有人叫嚣:“王八蛋!你们敢临阵脱逃,看大人怎么处置你们……” 少年扭头时,见是先前那伙追兵,他们杀了那两名护卫正过来赶尽杀绝,不料正看见同伙逃之夭夭,由他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他怕是个小头目。此刻他正恶狠狠地盯着少年,阴险地问:“你是何人?胆敢相助钦犯,杀害朝廷命官,活得不耐烦了吗?” 少年冷冷地看着他,全没把他放在眼里。那人被他的眼神激怒了:“小王八羔子,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本官爷,官爷今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说着挺刀就刺。可没等他刀递出,少年的剑已经划出一道紫光。 那人惨叫一声,用手捂住左眼,指缝中已涌出紫色的血——他没挖出少年的眼,自己的眼倒被少年刺瞎了。“奶奶个熊!奶奶个熊……”他又气又怒不停地叫骂。“你再骂一句,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你信不信?”少年冷冷地道,蕴藏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那武官岂肯让自己被一个孩子吓倒,尤其是在下属面前,正要发作。幸好身边一人及时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才收起叫骂,恶狠狠地道:“好小子,大逆不道,勾结反叛,残害朝廷命官。你有胆报上名来,天涯海角,官爷都要揖拿你。” 少年冷笑两声道:“笑话!你是官,我是贼,哪有官差叫场,盗贼报号的,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臭小子——”那有恼羞成怒地叫嚣,他旁边的那人忙拉住他,一双眼不怀好意地盯着少年:“小子,识象点,现在转身走开,大人不会为难你,你若不识相……”少年的目光变得十分锋利:“狗奴才,还不配跟我说话!”见那人气恼地要开口反驳,一扬手中剑叱到:“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那人老老实实地缩起脖子。 “滚!滚远点!”少年冲他们低喝:“如果不想做工八方寨的死鬼,就立刻滚得远远的!” 如果说前一批人是因紫阳刀吓得屁滚尿流的话,那么那伙官兵却是被八方寨吓得魂飞魄散了。 等那群窝囊废都走远了,少年才收起兵器,回身走到母子三人身边。那两个孩子正抱着满身鲜血的妇人,泪水和仇恨刻满他们的脸。 妇人已经奄奄一息,双眼转也不转地看着两个儿子,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叮嘱他们:“钟儿,晚儿,记住满门血仇,要报仇啊!”然后,她看到少年模糊的脸——不知是不是刻意,他的脸总是遮掩在散发下面。她吃力地抬起手。小兄弟俩也随着抬起头,其中一个孩子挪挪身子,让少年蹲下来。 “小兄弟,”妇人双唇颤抖,艰难地说:“多谢你出手相救,才让上官家保住这两条根。我……我代上官家三十余口向你……致谢了。”她似乎要挣扎起来,终因伤重动弹不得,反而弄得伤口血流如注。 “夫人,”少年压住她的肩,阻止她:“你别乱动,小心伤口!” “小兄弟。”妇人抓住他的手,少年战栗了一下,似乎要抽出手,但最终没动。“小兄弟,我知道你行侠仗义救了我们母子,我本不该再麻烦你。可是我去日无多,钟儿、晚儿又年幼无知,还处处遭人追杀,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们!小兄弟,这世上我举目无亲,只好将他们托付于你,恳请小兄弟再救他们一救。上官家前世祖宗,后代子孙,都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妇人说得急切,伤口又涌出不少血。 “夫人,你别这样。”少年的声音有些异样:“你的伤会好的,只要好好将养。”妇人听出他话中的拒绝,忙对两个儿子说:“钟儿,晚儿,扶娘起来。” “夫人,你别……”少年拦也拦不住。 两个孩子扶着妇人跪倒在雪地里,血染红的妇人的衣襟,也染红了孩子的手。“钟儿,晚儿,给大哥磕头,求他救救你们!”妇人咬着牙,语气坚定地道。两个孩子犹豫着,看看娘,再看看少年,再看看娘。 “磕啊!”妇人喝斥,眼中饱含悲愤的泪水,她宁可委屈了孩子,也要保住上官家的希望。孩子啊!娘的心里何尝不痛不苦?可是不如此,又如何能保住你们?上官家满门惨案需你们来昭雪;血海深仇,由你们来报。倘若连一点的委屈都受不了,你们如何能忍辱负重成就大事……太多的话,她已来不及跟他们说了。 “起来。”少年伸手托住两个孩子弯下去的肩膀,对妇人说:“夫人,我答应你!妇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只比自己的儿子大一、两岁,但神情苍桑得好象成人一般,如果她有一个儿子了也这样……她心里既欣慰又苦涩。“苦了你了,孩子。”她轻语。少年的眼里刹时蒙上一层薄雾。苦,在独自品尝时,总是痛在心头口中难言。一旦从别人口中讲出来,心中更是寒暖参半、悲喜交加。 “娘!”两个孩子惊恐地叫到。少年揽住妇人绵软的身子。妇人无力地看着两个儿子,再看看他,只吐出两个字“报仇”。 “报仇!”少年坚定地点点头。“报仇!!”两个孩子也语气坚定地挥起拳头。妇人欣慰地笑了,而这笑就永远留在她脸上。 此时,雪停了,风也住了,一轮惨红的夕阳正慢慢坠下山脊。雪化了,来年冬天还会再有;风停了,明朝又会再起;太阳掉落地平线,明朝还会再升起。可是人呢?飘散的那一缕气息,为何就不能再凝聚起来呢? 第二章书生傲骨 太行龙门镖局在北六省是数一数二的大镖局。在镖行这一行中,它与南七省的星宿镖局旗鼓相当,并称镖行的泰山北斗。有“北龙门,南星宿,一杆旗,天下走。”的说词。只要这两家的镖旗一打出,过山山让路,遇水水搭桥,没人敢不给面子。所以,龙门镖局的生意十分兴旺,连北方的那些小镖局也不得不攀附它才得心以生存。 龙门镖局的总镖头岳三山以一杆镖旗起家,历时三十年,终于创出今日的局面,而他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他虽多年不走镖,但慕他之名而来的生意人络绎不绝。这本是好事,可也有让他为难的时候,就象前两天接的这趟镖,就让他颇为头疼。此刻,他叼了一根烟杆,在前厅里不安地踱来踱去。 “总镖头,你找我。”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人,正是他的得力助手副总镖头胡仁沭,也是他的入赘女婿。 岳三山磕去烟灰,看着爱婿。他外表生得粗野,但心思缜密,言行皆有分寸,武功也不弱,他心里早就把他当做龙门镖局的下任总镖头了。 岳三山一世英雄,可惜膝下无子,好在有个好女婿也感欣慰。只是这趟镖……岳三山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对胡仁沭道:“仁沭,这趟镖非同小可,弄不好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你这次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不是他信不过这个亲信,只是兹事体大,不容半点差迟:“这封信,你过中条山时,亲自上八方寨拜见顾寨主,请他费心照顾。切记,你要亲自上山!一定要征得顾老大的首肯!只要八方寨不插手,这趟镖就万无一失了。” 胡仁沭接过信,郑重地点头。他当然知道这趟镖的重大,所以没有惊讶总镖头的大题小作。“总镖头,苦无他事,我想上路了。”他总是公私分明的人,在人前仍是称总镖头,回内宅才改叫爹。 “还有一件事。”岳三山道:“老夫有一位故交的儿子要上京城赶考,随你一起上路。你在路上多照顾照顾他。”“是。”胡仁沭应了。虽然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因为此行风险极大,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太妥当。但他也没多说。 “许世侄。”岳三山从内室叫出一位儒雅秀气的少年,头顶方巾,一身儒袍,只是稍嫌体弱了些。“来,仁沭。这位是老夫知交好友的公子言儒。世侄,这位是护送你上京的胡镖师。”岳三山为二人引见。 “胡镖师,晚生有礼了。”许言儒躬身一礼。胡仁沭忙抱拳还礼,尤自震惊于他的美貌。常听说那些酸腐文人说男人美是“貌比潘安”,总是不信,可今日见到许言儒,他才相信男人也可以长得俊美。什么目如星,唇若朱,面如冠玉之类乱七八糟、文绉绉的话,他不会说,但他只觉得他很好看就是了,象个读书人的样子,没有那股酸腐气。身形挺拨,就是文弱了点,可是让人看在眼里,舒服在心里。 胡仁沭自认从来看不起读书人,受不了他们的酸气,就如同他们忍受了不他的粗鲁一样。但这个许言儒让他打心眼里喜欢,忍不住道:“小兄弟,你贵庚?可有妻室?”许言儒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些,白晰的面皮上浮上一层淡淡红晕。垂首道:“晚生尚幼,况未立业,何以成家。” “好!”胡仁沭夸赞到。他平生就打定先立业,后成家的志向。一听他如此讲,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岳三山不赞同地摇摇头,道:“世侄,你是属龙的吧?”“正是。”许言儒恭敬地答。“不小了!二十又五了,也该成家了。”岳三山不解:“令尊怎么也不催催你?”“是晚生坚持,待考到功名之后再论及婚嫁。” “不错。令尊曾提起过,你的岳父是当朝的平定大将军谈纪,是吧?”“正是。”“这才是门当户对!” 春意初萌,正是花红柳绿的时节。对于那些王孙公子,正是郊游踏青、闲情逸致、附庸风雅的好时候。对许言儒却不是。他从小聪颖,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得举人。但连进两次会考都名落孙山。倒不是他变笨了,只是自从考取举人之后,他才发现那些往日的圣贤书居然变成了“剩闲”书。原来那些妙冠绝伦的文章诗词也都变成了醉汉口中的妄语谵言。 那一年,父亲的际遇让他一下看清了很多事。从小念念不忘的功名利禄顿失声色,就此意淡心冷。可是只有爹还在对他抱有更大的期望,期望他能替他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是爹在痴心妄想吧!宦海沉浮,权欲大如天,要他为了权贵就要俯首低眉,他做不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向来是文人的骨气。如果连这点傲气也没有了,那么人活着还不如蝼蚁。 前两次会试,他心灰意冷,不愿爹伤心才免强去应试。结果可想而知。倘若不是一年前遇到老师,这次别说上京了,他连应试的念头也不会有。 放下书,许言儒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绿意萌动,又想起临行前老师的一份教诲。不错,假若所有有志之士都因世道凋敝、宦海阴暗而避世的话,那么这世道只会越来越晦暗。想到这些,他才觉得对自己以往所学有了深刻体悟。从前他只想忠君爱国,如今才是想如何爱民报国。 前面传来吵闹声,许言儒听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书童。不知为何事争吵,又与何人争吵?忙开门走出去。 因为胡仁沭出去办一件重要的事——至于什么事,他没说,但神情极为郑重,还换了身新衣。许言儒猜度一定是要事,所以他和镖局的人都暂住在这家小客栈。 刚走进前厅,就见书童与一人吵得面红脖粗。“兴儿。”许言儒唤着书童,面带不悦地道:“我叫你请店家备些饭菜,你却在此与人争吵,成何体统?” 书童又急又气,满脸涨红,指着一人道:“公子,这人蛮不讲理。我正要给公子送饭菜上去,他一把就抢过去,问也不问就吃起来。我叫他还,他还出手打人!”说着揉揉仍有些红肿的脸。 许言儒扭头看看那人,是一个彪形大汉,膀大腰圆的好似半截铁塔,坐着才比兴儿矮半头,横眉立目,脸生横肉。听见有人说话,只是拿眼角瞟了一眼,不可一世的模样。 许言儒缓步上前,问:“这位壮士,家童所言可是实?”“是实,什么样?”大汉蛮横地道。眼前这个书生秀才都不够他一拳打的。 “既然如此,阁下抢物打人已是不对,为何不知悔过,反倒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难道阁下以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成?”许言儒不急不徐地道。 大汉被说得一阵理屈词穷,又见店中人都在朝他指指点点,低声议论,有些恼羞成怒,用铁拳砸得桌子嘭然巨响:“老子从来就这样!想怎样就怎样,他妈的别人管不着。”十足的仗“势”欺人。 许言儒微蹙起眉,他气力是比不上大汉,但要他屈于淫威却办不到。他沉吟了一下,又道:“照阁下所言,那我要如何,阁下也是无权过问了?”“当然。”大汉见他不愠不火,以为他怕了,不可一世地用鼻子哼了出来。 “好。”许言儒淡淡一笑,伸手端起桌上的一碗汤,再问:“那阁下是否也承认这饭菜也是抢了本人的?”大汉一时摸不准他话中的意思,反正赖也赖不掉,干脆点头承认:“不错。” “那好。”许言儒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突然一翻手,一碗汤就浇在大汉头上。 一阵惊呼,大汉暴喝着跳开。汤虽不热,但被当头淋下的滋味却不好受,何况最难堪的是当从出丑。他的狂怒可想而知了。挥拳就想把这酸秀才的脑袋打扁。 “慢着。”许言儒忙道:“你刚说过,我做什么,你都管不着。为何转头就把这话忘了。莫非你当自己的话是放屁吗?”这话顿时引来一阵哄笑。大汉气急交加,大叫:“臭小子,我不管你,我揍你!”说着重重一拳朝许言儒面门打来。 “公子!”书童兴儿正为公子驳得大汉哑口无言而沾沾自喜,一见此景,骇得的失声大叫。 许言儒面不改色,淡淡道:“阁下若要恃强凌弱,晚生一介寒儒,自然无法抵挡。但阁下莫忘了,今日你强我弱,必定有他强你弱的一天。那么今日晚生之下场,必是阁下他日之归宿。” 他的大义凛然、从容不迫令大汉有些迟疑。按理说,象他这样的文弱书生,不该有如此的威慑力才对。可是大汉表面虽凶悍,内心却有些虚了,拳下轻了许多。 许言儒一开始就没想过有人会帮他,到此时就更没有这种念头了。可是毕竟还是有人出手救了他。 那个用一把纸扇轻轻松松就把大汉的铁拳隔开的人是一个非常洒脱的少年,年纪比许言儒小了二岁,身形如他一般细挑,但却蕴藏着巨大的劲力。他看也不看大汉一眼,轻轻一拔,就把大汉拨到一边,还差点摔在地上。 少年笑容可掬地点点大汉,语气柔和:“你能跑多快?”大汉眨眨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给你一盏茶的功夫,立即滚出八方寨的地盘。否则每过一盏茶功夫,你就准备留下一样东西吧。”少年面色和善,语气却冷冽得吓人。大汉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脸苍白得象鬼一样,多一口气也不敢喘,连滚带爬地跑了。 许言儒不明他所惧何事,但至少明白是这位少年救了自己,忙揖手道:“多谢侠士出手相救,晚生感激不尽。”“许公子客气了。”少年摆手轻笑。许言儒惊诧万分:“侠士如何知道晚生姓许?”“何止。”少年道:“在下还知道公子许名言儒,字君行,令尊曾位居枢密副使。” 许言儒震惊之余,又多了份警惕。少年看穿他的心思,忙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在下只是奉命前来相邀,移驾他处。有人有要事与公子相商。”许言儒更加疑惑,不是他生性多疑,只是对方的举动太过匪夷所思了,令他不得不多分警惕。 少年见他仍疑虑重重,便道:“公子可是随龙门镖局的人一并前来的?”“正是。”“龙门镖局现在遇上了一点小麻烦。胡镖头正被困在八方寨,此事需公子出面方可解决。”“什么?”许言儒忙问:“胡镖头如何冒犯贵寨?因何遭困?为何偏偏要晚生出面才可解困?”“此事见了我们大哥,你自会明白了。请吧!”少年道,虽说不是很礼貌,但至少恭敬。 胡仁沭一早就上山拜见八方寨寨主顾天次。在送上拜贴之后,寨中的喽罗兵蒙上他的双眼,带进了山寨。 等进了寨门,摘下布条,他才第一次见到八方寨是何模样。以往走镖,只是在山下递交拜贴,由小喽罗送上去。而且消息很快又传下来,连打脚站的工夫都不及,镖队可以直行。 今日,他也是第一次进山寨,一点也不象他所想的篷门筚户,而是犹如皇亲国戚的府邸一般的雄伟堂皇,只是少了一份嚣张。首当其冲的当然是神鹰堂,让每一个走进去的人都感到一股威严、肃穆。堂正中一把虎皮大椅,椅子靠着一扇大大的画屏,是一只正凌空扑下的雄鹰。画屏之大,鹰的每一根羽毛细数可见。锐利的双眼鄙视一切,尖尖的鹰隼犹如钢勾,钢爪微拢,似乎已瞄准了猎物。 大椅左右两侧各摆了两把椅子。胡仁沭惯走江湖,当然知道这五个位子分由寨主和四方旗主占据。只是连他也没见过这五个人。可他们的名气却已让武林屑小闻风丧胆。 第三章四方旗 正当他四下打量时,由后面走出三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刚上来,胡仁沭还弄不清他们的身份,正纳闷间,中间那名年纪略长的少年开口了:“胡镖师,让你久候多时,失礼了。” “不敢。”胡仁沭忙道。由堂前的喽罗对他们三人的态度可知,三个人身份不低。可一时还不清楚对方是谁,便道:“在下此次专程前来拜见顾寨主,请问哪位……” “在下赵潜。”那人道,指着左边一人道:“这位是三弟上官钟。而这位……”又指着右手一人:“是五弟秦川。” 兴好胡仁沭见过大世面,没让下巴掉下来——苍龙旗主赵潜,白虎旗主上官钟,玄武旗主秦川,再加上朱雀旗主上官晚,合称四方旗,是八方寨的风云人物,顾天次的得力臂膀。智谋攻略连朝廷的文武将相都相形失声,可是任谁也想不到这几等高手居然是二十出头的毛孩子。 第一眼看见他们,就觉得他们非同凡响,出众的相貌,盖世的才华,尽得上天眷顾。赵潜精明干练,是一流的谋士;上官钟冷静沉稳,有大将风泛;只有秦川还有些稚气,却是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他们三人都已有如此气势了,那寨主顾天次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胡仁沭很想见见他,比任何时候都想。 “大哥一会儿就来,请胡镖头稍候。”赵潜一双有神的眼,似乎能穿透人心看到他们的想法。 胡仁沭脸上一红,平生第一次感到惶愧:“在下失礼,请三位旗主见谅。” 赵潜浅笑以示不戒意。主客落座,胡仁沭发现赵潜坐在了中间的大椅上,而且除他之外的人都对此视而不见,想必此是习已为常了。 “胡镖头此来可是为了镖银一事?”赵潜开门见山地道。 “正是。”胡仁沭正要讲明来意,就听另一个愤慨的声音道:“龙门镖局也是响当当的名号,居然受奸佞之臣唆摆。”胡仁沭涨红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五弟,不得无礼。”赵潜喝止秦川,扭头抱歉地对胡仁沭道:“胡镖头莫怪,五弟生性口直心快,说话不懂分寸。” “哪里,哪里。”胡仁沭忙道。在八方寨的地盘上,又岂有他怪罪的道理。听得出赵潜也只是出于客套,其实秦川又何尝不是说出他的心里话呢?明知这其中真相,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龙门镖局虽然有些势力,但吃的是跑腿饭,在江湖中低声下气,只图多交朋友,少结仇敌。更何况对八方寨,谁也不会不自量力到和他们结仇。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何况今日他是有求于人呢? “胡某此行只为求见顾老大,请他多多照顾。”胡仁沭试探道:“不知顾寨主是何意思?” 赵潜不动声色地道:“大哥是如何决定,做兄弟的无法揣度。只是在下闻听此批货物来路不正。照以往的规矩,这种货我们是不会放过的。” 胡仁沭的脸变得十分难看,要发作又有诸多顾及,把一张脸憋成紫黑。 一直不曾开口的上官钟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刻板的脸上总是一派冷漠,只是目光中闪烁着一些说不清的感慨。 赵潜一句话让大厅里暂时静下来,只有胡仁沭紧绷的喘息声。 过了半晌,赵潜看够了他强忍怒火的窘态,似乎感到满足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过,这只是常例。说不定大哥会一时好心不为难贵镖局呢,虽说他的好心百年难觅,可是他毕竟还是和岳总镖头有交情嘛!” 他说了这么多,只不过让胡仁沭感到越来越绝望而已。亏他第一眼还觉得他们不错,原来他们骨子里全不是人——都是魔鬼! 看看天近晌午,胡仁沭早已如坐针毡。让三个人用看耍猴的目光盯着,若不是怕闹翻,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是坐越久,就越别扭,是该找个借口抽身了。 谁知他刚一起身,赵潜就开口了,先发制人:“天已不早了,胡镖头坐了这么久,厨下大概已经准备好酒菜,让咱们兄弟三人好好款待一下胡镖头,以尽地主之宜。” “不必麻烦了。”胡仁沭忙推辞:“在下回客栈用饭就好。” “那岂不是太失礼了吗?”赵潜皮笑肉不笑地道:“传出去,让道上的朋友笑话咱们八方寨小家子气。再说胡镖头专程来见我们大哥,万一你下了山,大哥回来了怎么办?我们如何交待?” “这……”胡仁沭差点儿急出满头大汗,这才叫进退两难。坚持走吧,必定闹僵;留下来,他更怕自己已无再大的力气控制自己,忙找了个理由:“镖队还在客栈,在下怕出意外,回去处理一下,回头再来拜会。” “胡镖头,此话差矣。”赵潜不悦地道:“方圆百里都是八方寨的势力,别说那些邪恶屑小不敢来作乱,就是官兵也莫想滋事挑衅。胡镖头放宽心好了。在下打保票,镖队绝不会出意外。” 胡仁沭差点咬碎钢牙,才没让那句粗话冲出口,努力吸着气,以平复焚心的怒火,现在他只想一件事。 大厅外有人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接着走进一人。 胡仁沭松了一口气,盼着是寨主顾天次,扭头却看到一张与上官钟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这张脸不同于那张脸的刻板、冷漠,而是挂满了玩世不恭,想必是朱雀旗主上官晚了。 上官晚晃着膀子走进来,在胡仁沭面前停下来,道:“阁下是胡镖头吧?” “正是在下。” 上官晚扬扬眉,做了个不知含义的表情,径直走到上官钟旁边的空椅上坐下来,一条腿还挂在扶手上晃着。 “四弟,你怎么才回来?”上官钟蹙起眉,不满地道。 “反正大哥都没回来。”上官晚不以为然地道。 “人呢?”赵潜问。 “那不来了。”上官晚点点正走进来的一人。三人神色齐变。 能让他们变色地事情肯定小不了,胡仁沭好奇地回头,却看见许言儒:“许公子,你怎么……” “胡镖头,你无恙吧?”许言儒关切地问。方才听上官晚的语气,还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如今见他无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几位旗主,”胡二沭焦急地道:“这位许公子与敝镖局只是私交,与这趟镖更是毫无牵连,几位何以为难于他?” 上官晚摊开双手,无奈地道:“他是大哥要的,就有关了。” “这是……”岂有此理!胡仁沭吞下下面半句话,急切地道:“在下要见顾寨主!” “你说见就见,我们上哪儿抓大哥回来给你见?”上官晚翻翻白眼。 “几位侠士,此事是否是场误会?”许言儒见胡仁沭气恼地满头大汗,忙出面澄清。 “此事与公子无关,请公子坐下稍候。”赵潜冷淡地道。 许言儒看看他们,再看看胡仁沭,一头雾水。 “那顾寨主何时才能回山?”胡仁沭懊恼万分。 在他话音未落时,就听门外有人高呼:“寨主!”接着人影一闪,一人已站在大厅门口。 众人纷纷抬头去看,由于背对午时的烈日,顾天次的脸就藏在昏暗中,别人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形,感受他形发于内的威严。 等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近前,才让人看清那张钢毅的脸。其实只是半张,他的左半边脸藏在散落下来的长发后面。由于不苟言笑,整张脸都是钢硬突出的线条,冷冽得让不敢逼视。 原本俊美的脸庞因这份冷冽变得冷酷无情,垂下的散发又添了一份狂野暴戾。自打他一进门就带着一股肃煞之气,压迫着每一个人。 他走到许言儒面前,停下来,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 许言儒的震惊无以复加,如坠梦中一般。他……他是大哥吗?同根同源,同血同乳的孕生大哥?一去二十年,杳无音信,只在梦中想见的大哥!生生死死,血脉相连、亲情难灭的大哥? 可是,他变得如此陌生,和他隔得那么遥远。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只是幼年短暂又模糊的记忆。 许言儒几次欲言又止,他实在喊不出那个在梦中呼唤过多少遍就在嘴边的称谓。太陌生了,这一切! 顾天次什么也没说,对望片刻后,径直走到座椅前,一撩衣襟坐下来。伸手一比,语气冷漠地道:“胡镖头,许公子,请坐。” 所有人想从他话中听出一点端倪,但他们失望了,他的语气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不掺杂任何感情。 “顾寨主,”胡仁沭拱手道:“胡某此次登门只为一件事,请寨主给个明白话。” 顾天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让胡仁沭心中忐忑不安。真是奇怪?他年纪轻轻却有让人不容轻忽的威严。 武林高手,达官显贵,他见过不少,却极少有人会让他感到窘迫退缩。 “胡镖头,”顾天次淡淡地道:“这批黄货的来历想必你也该清楚。这是山西太守叶明昌搜刮到的民脂民膏,运到京城准备送给当朝太师卢承恩的。包括金银玉石、珠宝字画,总值一百六十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就因为这些珠宝,多少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今日却成了叶明昌攀附权贵、打通官道、升官发财的凭借。龙门镖局接了这趟镖,只怕数十年响当当的名号、岳老镖头的一世英名、半生心血就此付诸东流了!” “我家总镖头也是迫于无奈。若是不接,必难逃过官府的势力,镖局上下百余口别说生计,怕连性命都难保。若是接下来,龙门镖局也是名誉扫地。总镖头三十年出生入死打拼下来的江山割舍也难,维系也难。他老人家进退维谷,何况他也要考虑到镖局上百口人的生计……” “就为了上百口人的生计,你们就可以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吗?”上官钟愤愤不平地道。 胡仁沭涨红了脸,不满地道:“上官旗主,咱们只是一介平民,又是吃的跑腿卖命这口饭。有人托镖,咱们就接镖,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弟兄们凭力气挣口饭吃,既不偷又不抢,也没杀人放火、祸国殃民,何来的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说?” “那你是说我们又偷又抢,既杀人放火又祸国殃民了!”秦川暴跳起来,头上青筋暴起,只要胡仁沭敢说是,他就会毫不客气。 “五弟,坐下。”顾天次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却自有一股威严。秦川乖乖地坐下来。 “顾老大,在下并无他意。”胡仁沭口气软下来,道:“只是,上官旗主的话,在下不能领受。” “胡镖头,请别介意。我三弟身受奸官佞臣之害,言语之中难免过于激烈了些。”顾天次道:“原本贵镖局接送什么样的镖,在下无权过问。蒙胡镖头不弃,专程上山拜访,在下荣幸之至。实不想瞒,这批货,在下几位兄弟早已有意劫取。” 胡仁沭听到这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天次视而不见,接着道:“半月前,就已着手准备。不过,既然今日胡镖头专程带岳总镖头的书信前来相商,那在下也不好搏岳总镖头的面子,这批货胡镖头可以运走。” 胡仁沭惊喜万分,赵潜等人却大惊失色,齐呼“大哥,不可!” 顾天次抬手阻止他们,又道:“不过,在下有三件事要胡镖头答应。” “顾老大请讲,胡某若能做到,甘脑涂地,在所不惜。”胡仁沭忙道。 “第一,胡镖头今日上山之事,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一言半句。” “当然,当然。” “其二,货物运到京城,在下请胡镖头留意一下接货之人及存货之处。” “胡某明白。” “这三,必须把他留下来。”顾天次一指许言儒。 第四章重逢泪已干 这一个条件令每个人都吃惊不小。 “这……”胡仁沭有些为难了:“顾老大,这位许公子是总镖头受人之托,再三嘱咐在下一定要护送至京城的,这恐怕……” “此事由胡镖头自行斟酌。”顾天次勾起嘴角,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语气却还是一派若无其事。 胡仁沭活了三十多年,打打杀杀,刀架在脖子上都没皱过眉头,可是此事却让他犯了难。 许言儒看得于心不忍,忙道:“胡镖头,你先行押镖上京吧。晚生再耽搁几日无妨。” “许公子,你在此,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胡仁沭道。 “晚生不会有事的。”许言儒道。 胡仁沭将信将疑地看看顾天次,见他面无表情,仍有些不放心,迟疑着不走。 “胡镖头,大丈夫做事干脆利落,何故如此拖拖拉拉?在下数十下,胡镖头还做不出选择,那人和货都留下吧。”顾天次略带不屑地道。不待胡仁沭表态,就开始数数。 胡仁沭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为难得全身不安。 “胡镖头,你还不快走?还等什么?”许言儒催促到。 “许公子!” “晚生决意留在此处,你不必再劝。”许言儒语气中多了份坚决。他如此说不仅是为了免除胡仁沭的后顾之忧,也是他心中已另有打算。就是他们赶他下山,他也不会走。 胡仁沭既惊讶于他的目光坚决,又不禁动摇了,便道:“许公子,请多珍重。在下一下山就派人去禀告总镖头,让他老人家想办法救你。” 许言儒虽觉得他是多此一举,但也不好驳他的好意,随口应了。 胡仁沭又向顾天次几人抱拳:“顾寨主,四位旗主,多谢高抬贵手,他日胡某定当再来登门拜谢。” 顾天次起身拱手还礼,只是虚应罢了,然后嘱咐手下:“送客。” 立刻有两个喽罗走上前,用布条蒙住胡仁沭的双眼,带他下山去了。 目送胡仁沭走后,许言儒回头看着顾天次,虽然明知他就是大哥,却又不知该如何相认,所以静等他开口。 可是顾天次只是看了他一眼,对身后一个半大的孩子说了一句:“送许公子到后院休息。” 那孩子应了,走过来道:“请,许公子。” 许言儒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这种场面,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默然地随他走出去。 “大哥,为什么放他们走?”上官钟一俟许言儒离开,懊恼地问。 “三弟,少安勿燥。”顾天次平静地道。 “我怎能不急?为了这批财宝,咱们下了多大的工夫。再者说,灾民正等着这批财宝解困。放他们走,一旦进入京城,再想取回来就大费周张了。而且那些狗官一旦得到它,就会用来对付咱们。大哥,你难道不明白?”上官钟只是不甘心,早已把冷静自持抛诸脑后。 “三弟。”顾天次沉声道,让每个人的心一沉。这种风雨欲来的阴晦正是他发怒的前兆。 如果他发怒,相信八方寨,不仅八方寨就连全天下,甚至坐在龙庭上的皇帝老子都无法承受。所以明智之举是其他三人非常默契地拿目光阻止了上官钟。 上官晚一边拉住哥哥,一边陪笑:“大哥,你别生三哥的气。他是忘不了满门血仇,又无法报仇,才会一时心急口快,说出那些话。” 顾天次冷冷地注视着上官钟,一直看到他不安地别开目光,才道:“三弟,你我兄弟相处也有十年了,你以为大哥是那种会做出连兄弟都不齿的事来的人吗?” 上官钟心虚地垂下头,低声道:“大哥,我错了。” 顾天次吐了口气,听上去象叹息:“十年的磨练,我以为你够冷静自持了,没想到你还是没改掉冲动的脾气。你这样子怎么能报仇?” 上官钟闻言猛地抬起头,急切地问:“大哥,你想到报仇的办法了?” 顾天次蹙起眉,他这个表情,几个兄弟学得地惟妙惟肖、各有千秋,冷斥道:“早晚有一天,你的冲动会坏事。” 上官钟懊丧地垂头不语。 “大哥!”其余三人用目光恳求。 顾天次缓和了神色,语气归于平淡:“我知道,卢承恩害得你家破人亡,这满门血债压在你心里十年了,你没有一日不忘报仇。只可惜,那老贼老奸巨猾,身边不乏卫军高手,虽然找过很多机会,都难以得手。这批财宝,我们势在必得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能让它落入老贼手中。但它却让我想到一个殊灭老贼的万全之计。” 他眼中透出层层寒意,凝成一把无形的剑,无论谁撞上都会被剥得体无完肤。 赵潜四人眼睛发光,每当大哥露出这种目光时,就昭示着某个人的下场会十分凄惨。如果那人是卢老贼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 原本以为顾天次会很快来见他,许言儒又焦躁又迫切地等着。可是坐立不宁、寝食不安地一直等了四天,仍不见他的人影。 许言儒越等越焦急,越焦急就越更迫切地要见到他。以至于什么事也静不下心来做,整天在房中走来走去。地面都差点被他踩下三寸去。 直到第四天晚上,大杠才跑来告诉他:“师父有请。” 顾天次为他设想得十分周到,不仅为他安排了一处极为雅静的住处,而且还派大杠、小角服侍他——因为书童兴儿在上山时,就被遣开了。 他在这里比在家里过得还要安逸舒服,只除了足不出户外。 大杠、小角是顾天次的徒弟。大杠十四岁,小角才十二岁,小小年纪却有了相当的修为,大有乃师的风范,沉着、冷漠、胆大、心细,就是缺少热情。 许言儒整整衣冠,觉得心跳欲出,连赶考时也没这么紧张。这次他却暗自捏了把汗。见到大哥,那压在心头二十年的种种疑问也该迎刃而解了。不然他早晚会被那些疑问压死。 一路走来,许言儒讶然地发觉:八方寨的气魄一点也不亚于达官显贵的府邸,可与王府行院相媲美,只是没有它们那么富丽夸张,而多了份自然。 山寨依山势而建,借地势之利,把那些全未经雕饰的山石林木穿插院中,让庭院更显得幽雅恬静,又不失自然情趣。人行其中如临画境,每行一步,风景绝不相同,令人心旷神怡。 许言儒留恋其中,乐忘其味时,已由人引入一扇月亮门。 进门就见一处四四方方的庭院,由正房和两侧厢房围起。房前有廊,玉石栏杆,剩下不大的院子就被几块稀落散布的怪石占据。 院子一角设了张石桌,配上几个石凳。此刻桌上铺了腥红的桌布,摆了几样小菜,几样点心及应时水果,连石凳上也放上了柔软的坐垫。 小角正将酒壶杯筷摆在桌上。顾天次正背后对着院门,一手扶在一块及肩的山石上若有所思。一件湖蓝色的长袍把他的身形勾勒得孤傲挺拔,长长的头发就一直披泻下来。 听到脚步声,顾天次缓缓扭回头,语气平静地挥退徒弟,才对许言儒道:“坐吧。” 许言儒点点头,走到桌边。而他也转身走过来,让他看见他一直隐在黑暗中的左颊,震惊地发现那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稍一直拖到嘴角。疤痕很宽,血红血红的,还在烛光下闪光。 几日前见他,他用头发遮住左脸,所以当时只觉得怪异。今日一见,震惊之中又有心痛。 顾天次不动声色地举壶斟了两杯酒,道:“有话坐下来说吧。”说着径自坐下来。 许言儒也坐下来,目光却久久离不开他的脸。 “有话,你就问吧。”顾天次两眼深遂,如两潭死水,波澜不惊。 许言儒是有许多话要问,可是一下子都涌到嘴边,不知该问什么,迟疑半晌才道:“你……还好吗?” 顾天次挑挑眉,语气随便地道:“你也见到了,我过得不错。” “只是不错?”许言儒傻傻地问,见他蹙起眉峰,蕴含薄怒。该死!他本不是想问这些,过得好不好,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还要一问再问。是他这份疏远冷漠让他失了分寸,忙道:“我不是要问这些,我是……”看他又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他整个人都乱了,更加语无伦次了。 “喝杯酒吧。”顾天次递给他一杯酒。 许言儒接过来,手还在微微颤抖。看他一饮而尽,他也将杯中酒一口喝下。 酒的辛辣让他呛咳不已,连眼泪也呛出来了。他用手抹着泪水。 顾天次递上一方帕子。“还好吧?”等他渐渐平复喘息,他才问。 许言儒点点头,这情景多象幼年时,他们俩去偷尝谈二叔的酒。那时的欢愉无法言喻,可如今…… 往事历历在目,二十年聚散离合,而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造成他们一家人的分离?当他问起此事,爹总是黯然失色,久久无言。为免他伤心,他以后就不再提。可是这些疑虑压在心头越久越折磨人。 他一度以为娘和大哥都已不在了,二十年只在梦中与他们相见。可是今日,又见到活生生的大哥,他真是悲喜交加。只是他的冷漠,无法击碎的冷漠让他无措。 “为什么?”许言儒眼中含了热泪,哀伤地看着顾天次。 “什么?”顾天次淡淡地问,对于他的泪眼无动于衷。他的心难道真是钢铁铸成的吗? “你活着,可为什么不回家?连封信也不捎回去?” “哪里是我的家?捎信给谁?”顾天次语气凝成一块冰。 许言儒错愕地道:“自然是回咱们的家,捎信给爹。你知道吗?爹有多挂念你。” “爹?”顾天次冷笑,其中包含一股凄凉:“我不知道我爹是谁!” “大哥,你说什么呀?”许言儒惊呼,他着实被他这句话吓着了。但转念细想当年之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想却又糊涂了。 “当年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娘拉着我们上了马车,一脸惊惶失措却什么也不肯说。大雪之夜驾车奔驰。爹呢?也不来找的们,却派了葛标追来,硬要带我们回去,扔下娘。后来呢?你和娘都不知所踪,二十年来音信全无。这是怎么回事?娘呢?她也在这里吗?” 顾天次对他的连连逼问充耳不闻,反问:“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 “记不太清了。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后来又一团混乱。” “可我忘不了!”顾天次的目光变得尖利起来,落到人脸上都会火辣辣的:“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夜晚,风大雪大,娘驾了一辆破旧的马车在荒谷雪地里奔驰。那一夜,她的脸仿佛苍老了二十岁。衣衫单薄,却把唯一的棉袍给我们盖上。她冻得双手青紫却仍感不到冷。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言儒揪紧了心,摇摇头。 “因为她心死了。她之所以没命地放马奔驰,只是想找一个人。只有他才能救活她。” “那人是谁?”许言儒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谈纪。” “谈二叔?” “可她未能如愿——因为葛标来了,他奉命来带我们回去。娘死命地护着我们,却没能留住自己和孩子。” “我记得,娘的哭喊声不知把我从梦中惊醒多少次。后来,葛标抢到我们,一手夹一个就走,娘在后面追赶着,那喊叫声撕心裂肺。可是我被夹得紧紧的,挣扎不得。后来就听到娘大叫一声,凄惨无比,接着你也挣脱跑了。我极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却被葛标击昏。等醒过来,已回到家中,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娘怎么了?” “娘死了!她不顾一切地追赶,不小心滑倒摔下悬崖。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象断了线的风筝坠下去……”顾天次脸色有些苍白,双眉痛苦地拧紧。 “什么?!”象被人一下了抽空了,许言儒呆愣成了块木头,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道血红的疤在晃来晃去。 这疤……他说不出话,只是伸出手去,却触到一股温软,好象它还在滴血。 第五章千里孤坟话凄凉 “我去拉娘时,从崖上滑下去,被岩石划的。”顾天次淡淡地道。手指用力捏住他手臂上的穴道。 一阵阵疼痛令许言儒渐渐回复心智,方才若不是顾天次眼疾手快扶住他,他恐怕早就一头栽在石桌角上头破血流了。 “还好吧?”顾天次问,看他恢复常态,才松开手。 许言儒却伸手拉住他的手,那手是温暖有力的,与二十年前的感觉一样。“大哥,”他热切地看着他:“大哥,我叫你许多声,你为什么不答应?” 顾天次低头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大哥……”许言儒热泪盈眶:“是什么让你不家不归,有亲不认?” 顾天次攥紧他的手,冷冷地道:“我也在等一个答案,而且已经等了二十年了。可是他一直都没出现。所以你不该问我,而该去问他!” “他是谁?”许言儒迷惑地问。 “你爹!”顾天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许寂!” “我爹?!”许言儒惊愕失声。大哥不会是一时气话吧?他怎么连爹都不认了?还是他有什么误会了爹? “大哥,你还不知道吧?这些年,爹一直都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他真的很挂念你和娘。” “真的?”顾天次压根就不信。 “当然是真的。这么些年,别人都认为你和娘不在了,只有爹一人不相信。” “他是不敢相信吧!” 许言儒看着他覆上一层冰霜的脸,明白当年的事让他耿耿于怀。看来这件事真该找爹好好问问才是,于是不再绕在这个问题上:“娘的坟在哪儿?我想去看看。这么多年了,我这个不肖儿都未能亲自为她上柱香,她一定生我的气了。” “改天吧。” “不!现在就去。”许言儒固执地道。他们是兄弟,都继承了娘的执着。 顾天次什么也没说,带他出了小院,出门前随手拿了件披风,道:“披上吧!山上夜里风大。” 许言儒默然地接过来。这个比他大半个时辰的大哥,从小就很照顾他。相隔二十年,这份关心仍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一座孤坟就座落在空寂的山谷中,孤独得只有石头相伴,连那块石碑都感到寂寞。 “为什么把娘葬在这里?”许言儒不明白,八方寨有的是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大哥为什么要让娘睡在这里? “只因这是娘葬身之处。”顾天次添了几片纸钱在火中。 许言儒被他不以为然的语气激怒了,扯住他的衣领,怒斥:“你就让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树,没有花,连棵草也没有,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你天天看着孤坟,你不难过吗?” “难过?”顾天次拨开他的手,冷笑道:“我难过的时候,你知道吗?为了找回娘,我从百尺高的悬崖上跳下来,摔得浑身是血,却仍滚着爬着找娘时,你知道吗?双手十指几乎冻下来,却还不停地扒着雪时,你知道吗?我全身冻僵,差点死在这里,若不是碰巧义父救了我,你还能看到这座孤坟吗?我整整卧床半年,才能勉强走路,双脚一沾地就跑来这里找。可是当我发现一具被狼啃剩的骨骸边有娘的衣衫和玉佩时,你知道我的痛苦吗……”说到这里,喉咙哽咽,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许言儒心如刀绞。 顾天次难以平复内心的潮绪,挥拳狠狠打在石碑上。坚硬的石碑被捶裂一条缝,同时鲜血也溅出来,染红了石碑。 “大哥!”许言儒忙拉过他的手,撕下衣襟为他扎起来。 下弦月从山脊后面爬上来,在山谷中洒下一片银白。两个人坐在坟前撒着纸钱。 “我想明日就下山。”许言儒先开口。 “你还想考个状元,做个忠君爱民的青天大老爷?”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 “正是。”倘若之前这决心动摇过,那从今日起,就不会再改变。 “官场险恶,你何必去做权欲争斗的牺牲品?” “为官也未必尽是坏事,至少在职一日,便可有一日拯民于水火。” “官场的黑暗,你似乎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你的个性,只怕不等精忠报国,就被人陷害,落个身败名裂了。” “我有信心……” “哼!有信心怎样?你不会阿谀奉承、攀附权贵;不会勾心斗角、结党营私,势必会成为他人攀附权贵的阶梯,结党营私之徒的绊脚石。纵然能有一时的风光,最终还是惨淡收场。” “不错。大哥你说得一点不错。官场是既险恶又昏暗,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慷慨之士挺身而出。否则,所有有才能之人都避世不出,那官场岂不是更邪恶昏暗了么?象大哥你,虽然你做得是劫富济贫、福润苍生的事,可你也是占山为王,与朝廷对抗,早已招来朝廷的仇视,总有一天,他们会派兵攻打八方寨。那大哥你是不是会因此而悬崖勒马呢?” 顾天次点点头,道:“人各有志,我只是提醒你:千万珍重。但是你明天还不能下山。” “为什么?” “因为我估计,明天他就会到。”顾天次看向墓碑:“这件事拖了二十年,也该有个了结了。他不给娘个解释,也该为她做点什么。” “你说爹他会来?” “如果他有心,他早该来此看看。我当年刻意立块碑就为此。他若来,就该明白很多事。可是整整二十年,他一次也没来过。既然他不来,那我就请他来。他如果还有一丁点的夫妻之情,就该为娘添点什么。” 原来大哥将娘葬在这里是有原因的。许言儒这才明白。 “大哥,已经三天了。三哥一点消息也没有,会不会出什么事?”上官晚担忧地道。自从三日前,大哥派三哥跟随龙门镖局上京,侍机行动之后,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太踏实。 上官钟是他孪生兄长,他太了解他了。他这个人外冷内热,做事急躁。虽然经过十年的磨练已经改了大半,可是一遇到悠关自身的事,还是不够冷静。这次的差事,大哥本不打算让他去,但他一再坚持,大哥才派五弟和他同行。 “我已吩咐东方寨如双、如龙兄弟两个密切注视京城那边的动静,随时策应。如果三弟不任性胡为,该不会出大问题。”顾天次胸有成竹地道。 就怕三哥他冲动行事。上官晚暗自道,又不敢多说。大哥昨晚同那个书生弟弟在山上坐了一夜,一早又召他们来书房议事,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 山下传来消息:朝廷派平定大将军谈纪率精兵五万为中军,禁卫军统领项天齐带三千禁卫军、山西府也拨出两千人马由参将丁雄带领,三路围攻八方寨。这次大动干戈似乎是想要一举歼灭他们。 大哥召集他们就是为了商讨对策。所以此时此刻,京城那边的动向反而已不是最重要的。 上官晚虽然忧虑担心,却又不愿多说,以添大哥的负担。 顾天次从地形图中抬起眼看着他,道:“你放心。临行前,我嘱咐三弟凡事除非迫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此事牵扯到卢承恩那老贼,他又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三弟虽一心报仇,其中利害他更是清楚明白。我想他不会草率行事,何况还有五弟。” “五弟他性情耿直,粗枝大叶,我怕他会沉不住气,连带三哥也急躁起来。”这才是上官晚担心的:“当日,我真该同三哥一齐去。” “你不能去。你们两人若是同时出现在京城,一定会引起那老贼的怀疑。而我之所以派五弟同去,是希望借他提醒三弟,时时保持冷静。如果他真出了问题,那只能说他这十年的磨练白费了。”顾天次看看上官晚黯然的神色,又道:“别担心。即使出了事,我也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四弟,”赵潜道:“你还信不过大哥?” “不是。”上官晚骚骚头皮道:“我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比亡羊补牢要好。” “四弟,你可错了。其实有时亡羊补牢也是一个绝好的办法。”赵潜笑得高深莫测。 “瞎掰!”上官晚不敢苟同:“既然这牢迟早要补,为何非要等到羊亡了之后呢?” “哎,这叫做舍不得羊,套不住狼。” “请君入瓮!”上官晚双眼发亮,惊喜地道:“妙计!妙计!二哥,真有你的,居然想得出这种好办法。”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不敢居功。”赵潜朝顾天次甩甩下巴。 上官晚当然不会再觉得惊讶,因为大哥的智略总是出人意表,让他们这班做兄弟的无处去猜。 “噢,对了。”他忽又想起一件事,忙道:“今天一大早,西方寨有人来报,说龙门镖局被人在一夜之间烧为焦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顾天次蹙眉。 “就在昨晚。昨天傍晚时分,有一群人闯入龙门镖局,杀人抢劫,直杀得天昏地暗。后来又纵火灭迹。晓丹带人赶到时,已经迟了。” “那人呢?” “尽遭杀害。不过万幸的是,他们在途中碰到岳总镖头的女儿,胡仁沭的夫人。晓白就先带她回山寨了。” “听说,那胡夫人早已身怀六甲,她能逃出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赵潜说。 “可是,胡夫人惊吓悲愤过度,胎儿早产,而她血崩而死。婴儿不足月出世,稳婆说很难长得大。”上官晚声音苦涩地道。 顾天次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脸色冷得让人不敢逼视:“叫苏氏兄弟好好照看孩子,他是岳胡两家唯一的传人,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他。还有,让他们去查查看,究竟是谁干的。一定要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好!” 这时有小喽罗在门外禀报:“启禀大寨主,山下有人求见。” “什么人?” “他自称姓许名寂,接到大当家的书信,前来拜会。” “他终于来了!”顾天次冷冷地道:“除了他,还带了什么人?“ “除了上次那个小书童之外,还带了两个家丁抬了口箱子。“ “把他们带到神鹰堂。” “是。”小喽罗下去了。 “四弟,”顾天次叫上官晚:“你到后面带许公子出来。记住不要太快。二弟,”再叫赵潜:“你先过去,把所有弟兄遣出神鹰堂外,我随后就到。” 两人点点头出去,顾天次久久未动。这一天,他等很久了。 赵潜和上官晚走出书房时,心里不约而同地在想:今日只怕会有一场好戏要开场了。虽然他们四个都很敬重大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大哥在照顾栽培他们几人,但对大哥的过往,他们却丝毫不知。 他们不是亲兄弟,却胜似手足。他们四人的喜怒哀乐、忧愁爱憎,大哥了如指掌,而他也从不背他们任何事——只除了他的身世来历。 他们只知大哥的先寨主的义子,有一段不堪的往事,如此而已。直到几天前,书生许言儒的出现,他们才有些许眉目。那么今日,必定是真相大白之日了。他们拭目以待。 第六章父子陌路 赵潜一进神鹰堂就注意到年过五旬,但相貌清瞿、气度不凡的那位许老爷。虽说须发花白得超过他的年纪该有的程度,但身形举止未见苍老,大有儒将风范。 早几日前,他就差手下弟兄探知:他一度曾任参军、参将、枢密副使,也曾为知名的将帅出谋划策过。 只是后来得罪了权贵,被迫告老还乡,绅居洛阳。今日只要看他身处险境而从容不迫,就对他的气魄领略一二。 在他打量许寂的同时,许寂也在打量赵潜。以他阅人无数的目光,他一眼就看出眼前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神色淡而不冷、含而不露,一双眼睿智犀利,看人的目光尖锐透彻,是那种以静制动、制人先机的智慧。 又见他冲堂前的手下挥挥手,小喽罗恭身退下的模样,大有王者之风。以他这样的年纪,不该有如此的气度,除非他与生俱来。 “阁下是许老爷吧?”赵潜问。 “正是老朽。”许寂点头道:“日前接到大寨主的传信,老朽半点不敢延误,日夜兼程起来。敢问小犬可好?” “他好得不能再好了。许老爷放心。”赵潜似笑非笑地道。他这副神色、这语气,别人能放心才怪。 “这里是大寨主要的一万两白银,请点收,还望放还小儿。”许寂指指身旁的一口大箱子。 “不,不。”赵潜大大的摇头,邪恶地笑道:“许老爷听错了吧?我要的是一万两,但是黄金,而不是白银。” 许寂闻言目瞪口呆,一口气哽在咽喉上不来。 “喂,你们别漫天要价!”他身后的一名小厮不满地叫到。 赵潜挑起眉,饶有兴趣地斜视着他。方才他就发觉那家伙胆大得出奇,一点也不象他的两个同伴,吓得面无人色。而他一双眼还很不老实地四下瞟呀瞟的。他一伸脖子,衣领里就露出一截白晰的细颈,与露在外面的黝黑黑白分明。再加上他水汪汪的大眼,尖细的声音,赵潜明了地笑了。 他的笑有些不怀好意,许寂不由紧张起来,暗地里扯了那个小厮一下,侧侧身,不着痕迹地将他挡在身后,以逃避赵潜贼贼的目光。 不过,在看在赵潜眼中,无疑是欲盖弥张。 “大寨主,老朽一无祖业,二无商铺,这一万两白银还是变卖所有家当,找亲朋好友能拼凑齐已是不易。你让我再上哪儿去找一万两黄金呢?” “这我管不着。说实话,要一万两黄金还是照顾你许老爷的。你想想,你就这么一个儿子,靠他养老送终,靠他传宗接代。这些对那些无儿无女之人来说,就是万贯家产也买不到吧。” 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许寂若不是有了多年的修为,只怕早被气得吐血了。“大寨主再三刁难,不肯放人,是何道理?老朽如今身无分文,只有一条老命,大寨主若是肯以命抵命,拿去也无妨!”许寂语气绝断地道。 “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虽然不讨厌杀人,但并非是什么人都杀。你的命还是留着吧,也许大哥会感兴趣。”赵潜一脸坏笑。 “大哥?阁下不是顾大当家的吗?”许寂惊诧地道。 “许老爷太抬举在下了吧。”赵潜不屑地道。 许寂愣了。他不是?虽然他一开始也认为他太年轻了,但是他的气势不凡,能坐上头把交椅也不足为奇。谁知道他却不是,那么真正的顾天次将是怎样一个人呢? 许寂只觉心头压抑,双眼有些艰涩,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双眼,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再睁开眼时,他吃惊地发现眼前多了个人。一身夜一样的衣衫再衬上他冷若冰霜的脸,冷酷得让人不敢逼视,脸前的散发又多了一份暴戾之气。 许寂乍一见到此人,情不自禁地跨前两步,又被他的冰冷无情骇退,双腿虚软,几乎跌在地上。两个小厮忙扶住他。 “许老爷,”顾天次冷冷地开口,嘴角上挂着嘲讽:“你还认得我吗?” “若儿……”许寂心痛得无以成言。 “很好,你还记得!”顾天次的话象刀一样锋利又无情:“不然,我还以为这二十年你睡得安稳,过得自在呢?” “你……恨我吗?”许寂问,有期待,也有害怕。 “恨你?”顾天次冷笑:“不,我不恨你。” 许寂松了口气,又有些不敢置信。 顾天次接着道:“恨一个人太辛苦,我犯不着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承担这份辛苦。对于犯了错的人,上天会给他惩罚,死者会让他不得安宁,轮不到我!” 许寂的脸上血色全无,听了这些话比听他哭着喊着说恨他更让他痛苦。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果还能哭、能喊,就证明他还有心,还有感觉。反倒是无风无浪、若无其事更让人担心,这就是说他的人已无知觉,他的心已死了。 “若儿,是我错了!当年是我不对,逼走你们娘……”许寂急切地要解释。 顾天次却打断他:“这些话你不该对我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伤害的也不是我。” “那好!你娘呢?她在哪儿?让我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哪怕让我跪下来求她,我也愿意。” “我娘在哪儿,不该由你去找吗?我娘在哪儿,我知道!但你的妻子在哪儿,你该知道!” “若儿……”许寂哀求。 “我是顾天次!”他毫不动容:“我爹姓顾,是八方寨的寨主。” 许寂闭上眼,强忍心中悲痛。对当年之事,他真的无话可说,谁让他一时冲动做错了事。可是这个错要他如何弥补呢? “若儿,大错铸成,我无法怨天尤人。我只能怪我自己,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总要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吧!”许寂恳求。 “我给你机会。我若不给你机会,就不会白白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你知道你有多少次机会吗?虽然我白等了二十年,甚至还发过誓要忘记一切,不过今日我还是给了你机会。你以为我恨你,不!我不恨你!倘若我恨你,就会连一次机会也不会给你。我给你机会了,你就去补过吧。” “那你告诉我,你娘在哪儿?”许寂问。 “为什么要让我告诉你?你自己不会去找吗?”顾天次终天忍不住愤然。 “因为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赔偿你和你娘。”许寂愧疚地道。 “我告诉你!”顾天次的声音冷得让人心寒:“你根本不配有妻儿,该当断子绝孙!” 许寂惊呆地一退再退。他说了什么,又想了些什么?让他心口一阵绞痛,痛得无以复加,双腿一软,倒下去。 “爹!”许言儒冲进来去扶他,见大哥无动于衷,忙叫:“大哥,爹他有病在身,你不要这样对你!他是我们的爹啊!” 顾天次冷得象块冰:“他是你的爹,不是我的!” “你胡说什么呀!”许言儒不可思议地喊。 “这是他当年亲口说的。不信你问他!“ 许言儒探询地看着爹。许寂垂下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默认。 “爹……你真的……”许言儒不敢置信。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许寂懊丧地道:“过后,我十分后悔。可是你娘的性子十分刚烈,说什么也不肯听我解释,连夜带你们离家出走。我就派葛标去带你们回来。你们娘最疼你们,待你们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我想,只要你们一回来,你娘就必定会回来。” “哼!”顾天次冷笑:“你想得真周到,不愧为一流的谋士。只可惜,你出谋划策数十次,没有一次输过,这一次却错了。你低估了娘的固执。娘若肯轻易回头,就不会连夜驾车直奔通州。” “是。”许寂垂头丧气地道:“我当时只想留住你娘,没有细想。直到葛标只带了儒儿回来,我才明白过来:我是一错再错!” “所以,你就让它错下去?” “不,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你们。可是,我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有你和你娘的下落。” “你当然找不到我娘她人了!除非你下黄泉去找她。”顾天次讥讽地道。 “什么?”许寂惊谔地问:“你说什么?什么黄泉?” “爹,娘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许言儒悲痛地道。 仿佛一道响雷劈在许寂头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怎么会?虹妹她……不……不会的!”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心慌意乱、昏头昏脑。 “为什么不会?”顾天次冷酷地道:“你许郎一计可安天下、覆国邦,可操数十万人生死,要取一个人的性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会的!当年葛标回来曾对我说:你娘拼命要护住你们,他不敢用强动武,又不能空手而回,所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回儒儿一人。而你娘就带着你躲起来了。” “他说的你就信?”顾天次不屑地道。 “葛标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没道理不相信。何况这些年他在外面四处奔波,全是为了替我寻找你们。” 顾天次突然笑了,不是那种冰冷地、鄙夷的笑,而是富于魅力的微笑。但只有了解他的人才明白:他这笑容往往是某种征兆——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时,就表明有人会死得很惨! “很好!”顾天次突兀地道,同他的笑一样怪戾。 许寂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也觉察出不对劲。 “大哥!”许言儒无法抑制心底的不安,挡在爹面前,道:“爹或许用的方法不对,但他真的是关心你和娘的。要怪就怪葛标,他欺上瞒下,不敢承担责任。” “谁欠的债本就该由谁还!”顾天次冷酷地道:“我不会杀他。如果要杀,他有一百条命也活不到现在。如今,我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你知道该带他去什么地方。” 许言儒点点头,大哥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换了他,难保会有如此的胸襟。大哥真的不恨爹,倘若恨的话,他不会如此大度。但这也不意味着就原谅爹了。看来,爹和大哥相认,还颇多周折。 跪在娘的坟前,爹一下苍老了许多。 许言儒看着爹的背影在几个时辰之内,肩跨下来了,背也弯了下来,萧索地跪在孤坟前,昏花的双眼没有泪痕。 “人到伤心泪无痕。”只是这股浓浓的哀伤现更让人心碎。他用手不停地抚摩着墓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有太多太多的话只是沉默。 许言儒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他把自己所知的,包括当年模糊的记忆和听大哥讲的都告诉了爹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让他又心痛,又担心。抬头望望,就见到大哥孤寂的身影。 他站在对面山坡上已很久了,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他与他们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唯一牵系他们的只是这座孤坟。它是否还能让他们一家团聚呢? 许言儒忧虑地想。就见有人走到顾天次身边,低语了几句,他拧紧了眉头,转身离去。 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他不会把眉头皱得那么紧。许言儒想追上去,却被人拦住了,是大杠。 “师父吩咐我送几位下山。”他木着一张脸,道。 “我要见大哥!”许言儒不想事情刚开了头,就此打住。 “师父说,他不想再见到你们了。”大杠毫无商量的余地。 许言儒愕然无语,什么意思?大哥不要再见他们?是不是决心同他们一刀两断,揩清一切牵绊?在一家人刚刚相见,矛盾刚开始化解之时,他居然快刀斩乱麻,来一个一干二净?他是哀大于心死,还是刻意躲避着什么?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他绝不会是轻易放弃、知难而退的人。那他此举是为什么?他想不通,只想找大哥问个清楚,所以坚持要回山去见顾天次。 可是大杠也有不逊于他的固执,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回山上,两人就这样子僵持着。其他人只能袖手旁观,插不上话。 终于,许寂从哀痛中醒过来,对许言儒道:“儒儿,算了。如果你大哥不想见你,那么他们就算带你回去,也未必能见到他。何况……”他惨淡地笑笑:“何况,他已经不再当自己是许家人了,你就算是说破嘴,他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可是,爹……”许言儒心有不甘地道:“你找他、盼他已经二十年了,就算是有天大的误会,我们到底还是一家人,大哥他不能当作没有这回事啊!” 许寂摇摇头叹息:“我用了二十年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那么要改正这个错误再用二十年也不算多。我会等。” 仇恨或许只在转瞬间产生,可要消弥这段仇恨就往往要花费数十数百倍的时间和心力。许言儒当然不会不明白,所以他不再坚持。 第七章大军压境 一行人下到山下时,早有山寨的弟兄等着。 大杠郑重的模样让人觉得怪异,他年纪小,偏又装老成持重,除了三分相似之外,只是让人觉得好笑。 “师父要我转告三件事。”他一丝不苟地道:“第一,这箱银子,师父要我交还许老爷,他劝你好自为之。第二,是提醒许公子,官场险恶,多加珍重,并派我和小角随公子下山。” “为什么?”许言儒不解地问。 “师父要我们随侍公子,保护公子。”大杠说,脸上显出几分不甘愿。 许言儒哑然,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他。抬眼往山上望去,只见一片青翠,不知大哥此刻在做什么。 “没想到八方寨的顾老大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一名小厮低声嘀咕。 许言儒不悦地回头看他,才发现他十分陌生,不是家中的仆役。娇小的身材,明眸皓齿,长得很清秀。先前困于大哥和爹的恩怨之中,没有注意到他。 那小厮面对许言儒的注视丝毫不惧,放肆地用一双大眼回瞪。那神态刁蛮又固执。 许言儒更奇怪了,回头用目光询问爹。许寂只是暗示他时机不对。 “喂!”那小厮瞪败了许言儒,得意得有些不可一世,用脚尖踢踢大杠:“还有什么?说完了我们好赶路。” 大杠拿轻篾的目光瞟瞟他,道:“只剩第三件:请谈姑娘转告谈大将军,八方寨本无意兴师动众、挠民伤财,但将军食禄奉君,出兵征讨。各为其主,这场仗八方寨当倾全寨之力迎战。仗义而生,执义而死。到时两军交战,血刃相见,只好先行致歉了。今日,谈姑娘私上山寨,意在打探八方寨虚实,犯了兵家大忌,该当擒下,以儆效尤。但师父他宁愿同谈将军正面对磊。所以这种事,师父不希望再有,也请将军约束部下,否则后果自负。”一席话说得那小厮又羞又怒,无言以对。 许言儒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谈二叔的女儿。他早知二叔有一对双生女,性子却是天差地别。姐姐名谈雯,温婉贤淑,女红织绣样样精通,琴棋书画兼备,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妹妹谈霖却是另一副性子,不喜女红,偏爱枪棒,读史书兵法,喜好行军打仗。十几岁就随二叔四处征战,巾帼不让须眉,深得二叔真传,也让他爱不释手。 许言儒暗自佩服她好胆量,居然敢独自乔装上山,查探情况。想必爹也参与其中的。 而许寂也只能暗自叹息:原来他们早就发觉了。原本他并不想带她来,可是她死缠硬磨外加要挟,他受不了她的纠缠,又怕她真的一个人上山,只好答应她。 为何一胞所生,姐妹的性子居然差别如此大。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身上,有一件事,始终是他心头的大石。他和谈纪是八拜之交,虹妹与弟妹也是金兰姐妹,更巧的是两家先后在六年之中各生了一对双胞胎。不是他多疑,只是——哎,想起来,心更乱如麻。 顾天次听到禀报,倾刻就意识到事态严重,所以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回神鹰堂。只见二弟、四弟神色不安地垂坐无言,而五弟秦川却象热锅上的蚂蚁兜个不停。他一走进去,三人都迫不及待地围上来,焦虑不安的看着他。 顾天次从三人的脸上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测,心底一颤,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径直走到首位,坐下来,然后看着三人。 顾天次一向是众兄弟的主心骨,八方寨的顶梁柱。只要他一出现,再棘手的事也会迎刃而解。他的冷静沉稳更能安定人心。 这次也不例外,赵潜最先镇定下来。上官晚虽然无法立即平复如潮的心绪,但至少松了口气。 只有秦川,深深的自责让他无法平静,当看到大哥的目光盯着自己时,心虚羞愧地垂下头。 “说吧。倒底是怎么回事?”顾天次平静地开口,却有不容轻忽的严厉。 “是我害了三哥,我该死!”秦川懊恼地捶着头。 “少废话!”顾天次低斥:“说说倒底怎么回事?” 秦川看看二哥,赵潜冲他点头:“说吧。” “几日前,大哥派我随同三哥上京,再三嘱咐我要听三哥的话。”秦川从头说起:“我们一路跟踪龙门镖局,并意外发生,顺顺当当地到了京城。可是,到京城之后,卢承恩那老狗迟迟不派人来接镖银,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到第三天,接镖的人终于来了。人数是不少,却是来转告镖局的人,将货物送到筒子胡同蔡家大院里。那些人就前呼后拥地押送镖队过去。三哥派人去蔡家大院查探情况。回来的弟兄说那里戒备森严,很难混入。晚上,胡仁沭带了同样的消息。于是我们就商量劫取镖银的办法。三哥想的计策十分周密:他先让人潜入大院里四处点火,意图趁火打劫。而我就带人翻墙进去取货。为防万一,三哥带另一队人马应对突发情况。” “这计策很周全,不该出什么纰漏才对。”赵潜道。看看大哥,见他时而蹙眉,时而凝神沉思,没有任何表示。 “出发前,三哥还再三对我说,一旦发现情况有异务必要全身而退。当四处火起之际,我就带人冲了进去,对方阵脚大乱,虽然遇到些许抵抗,但都被我们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当时虽然觉得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但一想到三哥的妙计,加上几日来等得不耐烦了,我也没多想,直奔藏货之处。三哥似乎看出有些不对劲,他召我回去。我一时性起,就……没听他的,结果……中了圈套……”秦川越说越声音越低,不敢看大哥的脸色。 顾天次既不急也不恼,仍是一脸的平静:“后来呢?” “后来,”秦川鼓起勇气接着道:“三哥见我处境危急,就冲进来救我,并让我带着弟兄们先走,可他自己却……”话被哽住,他站着,等着大哥的处罚。 顾天次缓缓站起身,扭头看着屏风上那只勇猛凌厉的雄鹰,微蹙双眉。 秦川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大哥的一句话,偷偷瞟了一眼,就见大哥背对着他,那背影似是苦恼,又似愤懑。他心一沉,咕咚跪下来,道:“大哥,是我鲁莽行事,坏了大事。你要骂要打,小弟甘愿认罚。只是烦请大哥千万要想办法救出三哥。” 顾天次回头看看他,道:“你起来吧。” “不!大哥若不救三哥,我就跪死在这里。”秦川倔强地道,看样子就算有九头牛也拉不起他。 “起来吧,五弟。”赵潜无奈地摇摇头:“你是大哥的兄弟,三弟也是,难道大哥会不救他吗?” 秦川头脑霍然开朗。他是一根筋转到底的牛脾气,遇事只会硬钻,而不知变通。只能冲锋陷阵,不能坐阵运筹。 “大哥,事情真如你所料了。”赵潜道,有敬佩也有些担忧。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最坏的打算,却不能不考虑。”顾天次道。 “那大哥可有对策?”上官晚急切地问。顾天次点点头。 顾天次打开橱门,里面有三层,摆放了不少兵器、暗器。这些兵器都有一番来历。 他只是扫了一眼,将中层挂在橱板上的兵器推开,掀起一小块色泽微淡的木板。接着,后面的木板移开了,露出一个不大的洞,里面安稳地躺着一把剑。 他伸手拿出来,走到窗前,双手摩挲着有些破旧褪色的剑鞘。 “大哥。”上官晚在门外叫,轻叩了两下门。 顾天次没出声,他就推门进来。随后是赵潜和秦川。他们都在等着大哥吩咐下一步的计划,不料一等不来,再等也不来。他们只好过来。 顾天次好象没看见他们进来,仍然对着手中剑沉思。 上官晚却一眼就看到他手中的剑,惊叫道:“紫阳刀!大哥你这是……” “它沉睡太久了,是该时候再一展雄风了。”顾天次好象自语自言。 xs8@page “我只见大哥用过一次,上次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而那次也是为了救三哥。”上官晚感叹。 “相传,”赵潜道:“紫阳刀选择主人后,只会供驱使一次,在同一主人第二次拔剑时,便是他们的死期。”虽说他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可是这种说法由来已久,他不能说是丝毫不为所动。 “那只是以讹传讹。”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不足信。”说着他慢慢拔剑出鞘。 剑出鞘无声,一股寒意乍然让人心头一冷。此刀与寻常剑并无区别,只是在剑光中流淌着一丝湛蓝,似有若无。 “明明是剑,为何要叫刀?”秦川百思不解。 顾天次什么也没说,扯下几根头发抛出去,发丝落在剑刃上,断为两截。 “好锋利的剑!”三人惊叹。 顾天次翻过剑,将手指按在另一面剑刃上用力一推。三人大吃一惊,正想他的手指不保时,却是毫发无伤。 “这就是它称之为刀的缘故。”顾天次道:“它有阴阳刃,可杀人也可活人。若不得知其中的秘密,明断阴阳,难保不会被它伤人又伤己。这就是为什么有太多拥有紫阳刀的人会死在自己的兵刃之下的原由之一。” “原因之二呢?”上官晚忍不住问。 “你以为该用哪一面杀人?”顾天次反问。 “当然是锋利的那一面喽!” “错。” “难不成是钝的一面?”秦川不可思议地喊。 “那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顾天次冷哼。 “那么该用哪一面?” “两面都用。” 三人惊得合不上嘴。顾天次却不再说下去。 趁对方还未站稳脚跟之际,顾天次派人突施奇袭,倒也打了几回胜仗。后来一反前例,一味守而不攻,双方僵持已有十余日了,三路大军,四面围困,气势汹汹,大有一下把八方寨吞下之势。 八方寨目前暂处弱势。被对方压得抬不起头来。 “大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赵潜凝重地看着地形图:“朝廷这次似乎是下了决心非要剿灭我们,我们若不以快致胜,拖越久,胜算就越小。” “敌人十万大军,相当于我们十倍,硬拼根本没有取胜的把握。”上官晚忧虑地道。三哥至今没有下落,山寨又遇上险情,他急得几乎心里长毛,偏又不敢流露出来。 “打了太子也是死,扯了龙袍也是死!反正这回朝廷是要定我们死了,不如冲出去,杀个痛快,捞个够本。”秦川铿锵有力的道。他实在是被这几日坐着挨打憋坏了,巴不得冲锋陷阵,杀个痛快。 顾天次坐得稍远,闭目养神。这些天,他根本没好好歇息过,虽然除了让弟兄们四处构建堤防,或是偶尔派少数人出去骚扰骚扰敌人外,并无多大的战役,而他也显得心不在焉。 仿佛他面临的是一局胜负皆可的棋局。让人捉摸不透他倒底在想些什么。就象现在,相较于兄弟三人的焦虑,他倒是不合时宜地闲散。 “大哥,你倒是发句话呀!”三人终于忍无可忍了。 顾天次总算张开眼,看看三人,不急着做决定,反问赵潜:“你觉得如何?” 赵潜蹙眉:“目前,我们处于两难境地。打,我们势单力薄,无异于以卵击石;守,虽然半年八个月内没问题,只怕朝廷不会让我们如愿,会再加派人马。到时,我们真要与八方寨共存亡了。” “二哥,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秦川不满地道。 “无关志气、威风,我只是就事论事。”赵潜正色道。 “那既不能打,又不能守,那要如何?”上官晚一时没了头绪。 “退!”顾天次淡淡地道。 “退!?”三人齐呼:“大哥,你要放弃八方寨?它可是弟兄们用血汗换来的呀!” “八方寨不是一座山头、一座房子,而是人。”顾天次平静地道:“只要人在,八方寨就在。” “那我们要退到哪儿去?”赵潜问。虽然大哥的决定也令他十分吃惊,但他相信大哥早有对策。 “将人马分散到四寨去。此次朝廷发兵,集中围攻八方寨,意在‘擒贼先擒王’。我们就偏不让他如意,人马分散,敌人势力必定要分头夹击,我们就可以充分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逐一击破。” “这办法好!”三人惊叹到。 “不过,在分散前,一定要大造声势,让他们知道我们准备决一死战,他们必将全力进攻。到时,我们就可以佯装战败,将他们引开三路。并且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是我在指挥作战。” “大哥,你还另有打算吗?”赵潜问。 “不错。我必须上京城一趟。” “这种时候?”三人不解地问。 “三弟一直没有消息,我此去一是要设法查清三弟的下落,二要从那里找到破敌的办法。” “这时候你上京,是不是太危险了?”上官晚担心地问。 “朝廷正在全力攻打八方寨,他们绝想不到我会在此时上京,这是最好的时机。何况,还有你们在这里替我制造假象。” “可是……”上官晚还是不放心:“要不我陪你去?五弟也行。” “不必!我一个人更方便。”顾天次完全不容反驳。 “我明白的大哥的意思。”赵潜突然说。 顾天次冲他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那你决定以何身份去呢?” “我早有打算。”顾天次道。 第八章姨娘比母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世事的变迁实在是令人无法捉摸。许言儒以为大哥和娘均已不在人世,可是乍然见到兄长无异于从天而降的无价之宝。 可是世事偏又爱捉弄人,一家人相见却又是不能相认,还要反目成仇。他忘不了谈二叔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谔之态。 如今真要自家人刀兵相见了,可他却又无能为力。 谈二叔是奉朝廷之命,弓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大哥呢?更是出弓没有回头箭。其结果可想而知。无论谁胜谁负,都会伤痕累累。 虽说爹告诫他不必为此事烦忧,只要一心应考,可他的心又如何静得下来。大考之期将至,他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往京城。爹留下来要助二叔一臂之力。或许他有解救大哥的办法吧?爹一向足智多谋。 许言儒如是想,心中的烦乱才平息了些,却仍坐不下来温书。有什么事要发生吗?有股深深的不安涌上心头,让他坐卧不宁。 门外有人在敲门。“谁?”许言儒有些烦躁地问。 “公子,是我。”是大杠。自从下山之后,他和小角就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为此还差点被扣在军营中。 谈霖的刁蛮泼辣着实让他吃惊不小,这样的妻子,娶进门……许言儒苦笑着想。 大杠见他没回应,又敲敲门。“进来吧。”许言儒收起心事,在案前坐下来。这么晚了,大杠还来找他,必定有事。 门开了,大杠并未进来,反而一侧身,道:“公子,有人要见你。” 许言儒正惊疑他的神情变得如此恭敬时,门口已闪进一人。昏然的灯光照在他刚硬的脸上,他猛地惊起:“大哥!” 顾天次还是一脸的冷漠,冷眼看看简陋的房间。 “大哥,”许言儒绕过书案,急步过来,热切地道:“你怎么会来?” “很意外?”顾天次扯动嘴角,牵强地笑笑,并不着意地将身子调到灯后,不让身影映在门窗上。 “这会儿你不是该在山上吗?”许言儒并不想隐瞒惊奇,有话直说。 “我有腿有脚,难道不可以下山吗?”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 “那你不在山上,就不担心你的那些弟兄?” “他们会照顾自己。”顾天次淡淡地道,扭头看着他:“还是你不愿见到我?” “怎么可能?”许言儒忙低呼反驳,又道:“爹还在山下,你没过去看他?” “看他做什么?顾天次冷冷地道,表情更冷了,毫不客气地道:”我又不是为他下山。“ “大哥,何必呢?一家人闹成这样子,如今还要刀兵相见,真值得吗?你为何不和爹坐下来好好谈谈呢?”许言儒不死心地劝到。 “你不是一心要考取功名、为民造福吗?考期日近,你不专心攻读,还挂记这些闲事,非要到名落孙山之后再后悔懊丧吗?”顾天次顾左右而言他。 “功名要考,可是这些事我也要管。这不是闲事,而是家事。古人讲: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连家事都理不清,又何谈国事?” 顾天次轻笑:“那些愚夫子讲的狗屁不通的道理!历朝历代治国者,明君也有,昏君也有,他们天天在治国,可是后宫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动僭三千佳丽,吞金的有,上吊的有,投井的也有,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搞得乌烟瘴气。问问他们又是如何齐家的?这世事多变,又岂是你读几本圣贤书就能领悟的。人心不古,就算孔孟重生,他们也教不会你。” 许言儒一时无言以对。 “人各有志。当日你在山上时,一心要考取功名,并说了一番堂皇的大道理,我也不拦你,世事多艰,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是我劝你也别再抱有幻想,认为我会认祖归宗,重回许家。即使日出西山,海枯石烂也不可能。我心已绝,你别再煞费苦心了。还是一心一意为大考做准备吧。” “你真的那么恨爹吗?”许言儒明白事情已无可挽回,有些泻气。 “我已说得太多,再明白告诉你,我不恨他,我不恨任何人。一切都是定数。”顾天次淡淡地道:“天晚了,歇息吧。” “那你……”许言儒见他要走,忙问。 “我就在隔壁,明日我会同你一齐上路。”顾天次道:“今晚是来给你打个招呼。这件事,你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会害人又害已,明白吗?” 许言儒不太明白,但他只要知道不告诉别人就行了。 顾天次看出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道:“睡吧。”说完走出去。许言儒自知今夜是休想入睡了。 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快五更时,许言儒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可是刚闭上眼,就听到有人敲门,他模模糊糊地翻个身,又睡过去。 似真似梦,好象有人走到他床前探身看了看,又拉过薄被替他盖上。他猛地惊醒,一下坐起来,只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啊!你是谁?”他忍不住惊呼。 “一晚没睡好吧?要不然你再睡会儿。我让大杠把早饭送上来。”那人平静地道。 “大……哥……”这语气分明是大哥没错,可是为什么一夜不见就面目全非了呢?除了眼神,还是那种熟悉的冷漠外,一切都不同了。 “这不过是小小的易容术,为了行动方便而已。”顾天次轻描淡写地道:“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许言儒经他这一吓,睡意全无,忙起身更衣,一边还满是怀疑地问:“大哥,你真要上京吗?” “有何不妥?”顾天次反问,轻轻挑眉。 “在这种时候,不是太危险了吗?” “你知道什么叫做兵不厌诈?这才是绝佳的时机。” “可是,大哥……”许言儒还想说什么,被顾天次打断了,郑重其事地道:“记住,以后不许再叫我大哥。我姓黄名坤,你本不认识我,我们只是碰巧一路同行罢了。” “为何?” “你只要记住便可。这样对你我都好,其余的不必知道。你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顾天次语气生硬地道,一副不容违抗地神情。 许言儒虽然有太多的疑惑,也只有三箴其口,他明白大哥是为他着想,一心护着他。 好奇有时就是一种折磨,压抑愈久,就愈强烈。 许言儒绝不相信大哥此行是游山玩水,虽然他扮成了应试举子,可是他更不可能是去应试。他再三试探,顾天次只有一句话:“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将他拒之千里。 再试图劝他忘记过去那些不快,一家团圆,他又板起脸,一脸坚决。说得多了,他就冷言冷语地打断谈话。一路下来,两人处得并不融洽。让许言儒真切体会到:大哥真的已不再是原来的大哥了。 到了京城,许言儒遵照父训,要到谈府拜访。另一方面,谈夫人还是娘生前的金兰姐妹。 一进城,顾天次就和他分道扬镳。许言儒苦苦哀求,费尽唇舌,甚至抬出了九泉下的亲娘,才劝通他一同到谈府走一趟。 即使他不肯认爹、认他这个兄弟,但娘亲如手足的姐妹,总要见一面吧。就算娘不在世了,姨娘比母,也该去问候一声。 顾天次经不起他软磨硬泡,只好答应走一趟,但他要他保证不把他的身份说出来,否则……后果由他去想吧。 谈夫人是位娴静婉约、进退有矩的大家闺秀,和娘的性子真是天差地别。许言儒实在不明白,娘是因何和姨娘情投意合,结为姐妹的。 谈夫人一见他,双眼濡湿,不禁又想起义姐来,拉住许言儒道:“会试期近,我正想你为何延误行程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几日,让姨娘掂念,小侄深感不安。”许言儒回道。 “你爹可好?” “一切安好。”许言儒说着有些犹豫,打眼瞟瞟顾天次,却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置身事外地模样。 “这位是……”谈夫人一早就看见顾天次,对他的冷静自持,惊奇不已。 “这位黄兄,是小侄在来京路上结识的。与小侄有几分渊源。”许言儒道。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感觉到大哥皱了一下眉头。 “原来是黄公子,失礼失礼。”谈夫人轻轻颔首。 顾天次拱手一揖,不冷不热地道:“冒昧登门,望夫人海函。” “哪里?公子既是儒儿的朋友,老身自然要以礼相待。请在府上用个便饭,如何?” “夫人太客气了。晚辈不敢叼挠。” “公子何必客气呢? 顾天次还要婉拒,许言儒半是乞求地低语:“黄兄。” 顾天次看看他,见他揪紧了双眉,于是吐了口气,道:“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谈纪虽贵为大将军,但是居不见奢靡,食不见珍肴,只是一般的粗茶淡饭。府上也不见仆役成群。 谈纪出战,谈霖跟随,府上就只有谈夫人及长女谈雯,加上奴仆也不过十人。用饭时,谈夫人把女儿叫出来,显然不当二人是外客。 谈雯与谈霖相貌如出一辙,幼年时,许言儒也曾与她们一同玩耍。及长,爹迁居祖居,来往就疏了。算算也有几年未见面。 谈雯恬静娴适,看在他眼中,自然又多了一份清雅之美,不似谈霖让他一见就头疼。 两人见过礼,意犹未尽,却又好似不知如何开口。 谈夫人将女儿引见给顾天次,顾天次也只是还了个不冷不热的问候,令谈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席间,谈夫人想起一件事,问许言儒:“儒儿,可有你娘的消息?” 此话虽是每次见面必问,可这次许言儒却不知如何回答,停箸看着顾天次。他的举动让谈氏母女大惑不解。 顾天次神色不动,淡淡地道:“许兄,谈夫人问话,你不作答,只是看着我是何道理?” 许言儒有苦难言,暗道:“大哥,你真不知我为何要看你吗?我不知道该实话实说,还是要再隐瞒下去?” “儒儿,姨娘可有错待你之处?”谈夫人见他欲言又止,便问。 “姨娘待小侄如同己出。自娘去世后,一直是姨娘照看侄儿,侄儿夜夜恶梦惊醒,总见姨娘守在床前,姨娘对侄儿来说,恩同亲娘。”许言儒谈起往事,心绪如潮,难以平复,有意说给顾天次听。 “那你有何话不能对姨娘讲?”谈夫人问。 “我……”许言儒仍无法启齿,哀求地看着顾天次,让谈夫人更加狐疑。 顾天次自知今日是无法脱身事外,报一声苦笑,道:“许兄,既然谈夫人对你如此恩深义重,你有何话不能直讲。莫非要在下回避吗?” “不要!”许言儒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差点直呼大哥,被顾天次冷冽的目光压下,语无伦次地道:“我只是……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有何难?”顾天次冷漠地道,嘴角扬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冷笑:“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谈夫人,令堂已不在人世了,不就是了。” 三个人同时抽吸不已。谈夫人和谈雯固是因此话痛心不已,又为了他不以为然的语气震惊异常。许言儒更是惊怒,惊他的冷静,怒他的冷酷,“大哥”二字哽在咽喉,哽得他难受。 “其实谈夫人早已是心知肚明:二十年杳无音讯意味着什么。”顾天次仍是一派冷漠,平静地道。 “姐姐是怎么去的?又是……何时……”谈夫人难以成言,双目呆滞。 “还是让许兄告诉你吧。在下不好越俎代疱。”顾天次淡淡地道。 许言儒咬紧了下唇,大哥他怎能推脱得如此干净,哀怨地看着他。 顾天次只作视而不见。 “儒儿,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谈夫人问。 “姨娘,”许言儒咬咬牙,决定不再隐瞒:“娘她确实已不在人世了。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她……坠下悬崖……” “姐姐——”谈夫人低呼,泪如泉涌,追问:“姐姐现葬在何处?” “中条山中。” “哪一天你带我去拜祭姐姐。” “谈将军正与八方寨打得紧,只怕夫人此行要推个一年半载了。”顾天次冷淡地道。 谈夫人惊谔地看看他,又记起一事,又问:“儒儿,你娘既已有了下落,那你大哥呢?他又在何处?” “大哥……”许言儒定定地望着顾天次,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若儿呢?”谈夫人再三追问。 “他……”许言儒张口结舌,只能愣愣地看着顾天次。 “他死了。”顾天次干脆替他说出来。 “大哥——”许言儒失声惊呼。 “你大哥不是死了吗?和令堂一样葬身狼腹,尸骨无存了吗?”顾天次冰冷地话好似汹涌的怒潮,堵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道:“大哥……你……他……” 第九章往事不堪回首 “什么?”谈夫人一声娇咤:“你说什么?姐姐她……她……”她一步步逼近顾天次,正想问个明白,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她身子一顿,倒下去。 谈雯惊呼出声,顾天次手疾眼快,探身接住她 七手八脚将谈夫人扶到椅子上坐好。顾天次在她胸口、后背推拿了几下。谈夫人才长长吐了口气,缓过神来,泪水却不住涌下来,哽咽道:“姐姐,你好命苦!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待你呀?” “娘!”谈雯抱住谈夫人,泣道:“你要想开呀!” “姨娘,”许言儒也道:“你要保重身体,不然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姐姐天生丽质,一身傲骨,虽身为巾帼不让须眉,谁曾想她竟会落得……落得……”谈夫人泣不成声。 顾天次此时已稍稍退出几步,脸上平静如初,淡淡地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似,托体同山阿。”他语气中隐含的悲凉让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夕阳的余辉投在他身上,发出奇异的光晕,额前的细发、浓密的睫毛也映了金霞的光彩,与此相辉映的是他身上那股沉沉的哀伤,比撕心裂肺的哭嚎、肝肠寸断的啜泣更让人心伤、心碎,又让人不由得随之萧然。 许言儒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低低呼了声“大哥”。可他的话音却被谈夫人的惊问湮没。 “你是谁?”谈夫人好似大梦初醒,一下子冲到他面前。 顾天次微微一笑,显得十分凄楚:“我是谁?我可以谁都不是,也可以谁都是。为何非要弄清我是谁呢?不清楚,不明白,不就少了很多烦恼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你是……若儿?”谈夫人猛然醒悟。 “许言若早已不在这世上了。”顾天次苦笑笑。 “为何要如此讲?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谈夫人拉住他的手,双眼凝视着他毫不动容的脸。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 “大哥,你就别再隐瞒了。”许言儒在一旁插言,他真希望姨娘能帮忙劝劝大哥。 顾天次沉吟了半刻,终于抬手轻轻揭下那层伪装。可是他这张脸并不比方才那张更多几许表情。 “你真是若儿?!”谈夫人惊喜道。 “许言若已经死了,夫人。”顾天次冷冷道:“如果我还记得这个名字的话,仅仅是为了那个为自己的孩子而惨死的母亲。” 谈夫人刷白了脸,忍不住抬手去抚他脸上那道疤,却被他躲开了:“还疼吗?”她关心地问。 “疼!”顾天次目光寒如水,咬着牙道:“它一直疼在我心里!只要看到它,我就会一遍遍告诫自己:我要话下去,不为任何人活,只为我那爱护孩子胜过性命、最终却未能留住自己的儿子而落入野兽之腹的娘活着。娘为我而死,我要为娘而话。我不是许言若!我谁都不是,我只是我娘的儿子!” “若儿!”谈夫人双眼噙泪,道:“你娘有你,她在泉下有知,也感欣慰了。可是,你不必把自己逼得这么苦,你娘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无忧的。” 顾天次冷笑一声:“世间事十之八、九不随人愿。世人哪一个不希望自己无灾无痛、快快乐乐,若人人心想事成的话,这世上还会有喜怒哀乐之说吗?快不快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是啊,活着就好。”谈夫人忙打住这伤感的话题,改口道:“你爹呢?你见过他了吗?他知道你还……” 话未说完,就见许言儒又使眼色,又摆手,正不明所以,再扭头就见顾天次一张脸结了厚厚一层霜,顿时了悟,道:“其实有些事,谁也不想发生的,可是既然发生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日子久了,就会被冲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天斗,却可以想办法让大家过得好一点……” 顾天次冷冷打断她的话:“有些事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一掀而过的。就象人的脸上有了一道丑陋的疤,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失一样。难道别人犯了错,倒让我去赔礼道歉不成?” “可是有些错是无心的。”谈夫人痛心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犯了错就是十恶不赦了吗?” “无心不是理由!”顾天次无动于衷地道。 “怨恨是把双刃剑,不但伤人,也自伤。你这样于事无补,何不放开胸怀,学会宽恕,这样活着才有快乐可言。” “是啊!大哥,你就给爹一次机会吧。让他弥补当年的过失。”许言儒也附和道。 顾天次不为所动,冷冷道:“不错,当初我是恨过他,而且也恨了他不少年。可是,过了二十年,再深的恨也会消磨怠尽。何况还有许多事要我去做,许多人要我为他们打算,我没有空闲去恨一个人。在我决心成为顾天次那天起,过往的一切就只剩娘一个人了。如今,我对他早已没有了恨,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可补偿我的。他想要做什么,随便他去做,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 许言儒无言以对,满口苦涩,心里更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谈夫人却大吃一惊:“你……你是顾天次!?八方寨的……” “正是!”顾天次淡淡地应道。 “天啊!”谈夫人脸色苍白,只是仰天悲呼:“天啊!为什么会这样?苍天啊……” 春夜,寒意料峭,夜风中淡淡的新草香。初月已落,繁星渐稀。 顾天次起身道:“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儿?”谈夫人和许言儒不约而同地问。 “我自有我的去处。”顾天次淡淡的道。 “可是,你是朝廷要捉拿的要犯。你这样在外面乱跑,被发现了那还得了。”谈夫人急切地道。 “哼。”顾天次冷笑道:“无论谁想抓住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如,”谈夫人道:“你留在这里,还安全些。” “要是让人知道平定大将军府窝藏朝廷钦犯,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称快了呀。”顾天次轻嘲。 谈夫人的脸色变得十分悲苦,口中更是有苦难言。丈夫在朝为官,虽然权倾朝野,但因凛性刚直,一向是竖敌众多,不少人一直都在虎视眈眈,坐等时机。这也是她无法反驳顾天次的原因。 顾天欣弹弹衣襟,道:“在下告辞了。以后也不必再会!”说着,抬脚便走。 “大哥!”许言儒道,忍不住上前去拉他。顾天次却轻轻地躲开了。 “若儿。”谈夫人微怒,低叱道:“你这二十年音信全无,我不能怪你,你娘的过世让你伤心难过也在情理之中。但若你娘还在世的话,见到你这个样子,会更加难过。天下做娘的都一样,哪一个不疼自己的儿女。我也是个母亲,我也疼自己的女儿。为了你,雯儿年过双十还未出阁,她遭受了多少人的嗤笑,可是我们仍盼着你能活着回来。如今,你是回来了,可是居然不承认自己是许言若,对这事只字不提。你,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说着,泪早已满面。 “娘!”谈雯已是泣不成声,道:“你别说了。这是女儿自愿的!” 许言儒也觉得双眼湿涩,哽声道:“大哥……” 顾天次缓缓回身,望着他们,脸上仍是一派冷漠。这些年来,他早已让自己冷透了,连心也变成了铁石一般坚硬,平静地道:“许言若这个人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死了的人是不能再履行承诺的。再说,象谈小姐这样品貌兼备的好女子,也不愁没人要。许言若虽然无福消受,但至少还有个许言儒吧。” “你说的这还是人话吗?”谈夫人气得铁青了脸:“儒儿早已和霖儿定有婚约,岂能姐妹同事一夫?!” 顾天次轻笑道:“谈二小姐的脾气,只怕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消受得起。夫人当真觉得他们二人相配吗?” 谈夫人哑口无言。“大哥,你别说了。”许言儒见母女二人脸色难堪,不忍心再听下去。 但顾天次要做的事,谁又能阻止呢:“即是已知两人不相配,何故还要勉强为之?难道只为一句承诺?夫人你是明白人,又十分疼爱两位小姐,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一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准哪天就被人砍下来挂到城门楼上去的丈夫吧!现何况,强扭的瓜不甜。谈大小姐与言儒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成全了他们,至少你还有个女儿会过得幸福快乐。倘若硬要遵守二十年前的一句诺言的话,那夫人你就亲手葬送了两个女儿的终身幸福。话,我只能说到此,夫人请三思。如果夫人坚持己见,一意孤行,在下也莫可奈何。只是在下绝不会娶谈小姐的。过了今日,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顾天次平静地说完,扭身走了出去,走得毫无留恋。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只是在心头留下一缕浓浓的不舍。 夜凉如水,许言儒本已坐在窗前翻开书册,却始终静不下心来。忽听几声古筝悠扬,一拍三转,缠绵回折。曲调优雅,却又带着一股欲说还羞的忧郁。许言儒被筝声吸引,打开房门走出去。 无月的夜凄凄凉凉,树影儿幽幽暗暗,正如这筝声,似有诉不尽的凄楚哀怨。顺着筝声,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后院。 只见院中凉亭下,一道纤柔的身影专心调着古筝,串串清音自她指端渲泻。一盏素灯照着她绝俗的容颜,一直都带着淡淡的忧郁。她拨动琴弦,又轻轻吟起诗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发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沧海。古人无复洛阳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许言儒站在丁香丛后,听她字字句句掩饰不住的哀怨、悲凉,不由得心中凄然,此时此景,他与她的心境竟如此相似。 谈夫人轻轻走过来,道:“雯儿,天晚了,回房去吧,别弹了。儒儿还在房中读书呢。” 谈雯轻叹,停下来,仍坐着不动。 谈夫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今日见了若儿,又勾起你的心事了,是不是?按理说,你也不小了,可是若儿……” “娘!”谈雯截住她的话道:“许大哥是真男儿、大丈夫,能配得上他的绝非是女儿这样的寻常女子。女儿早已发誓:此生不嫁人,终生侍奉在爹娘膝前。” 谈夫人叹道:“爹娘怎能误你一生?若儿自小就有雄心壮志,对儿女情长一事反而淡了。嫁给他的女子虽不会快乐,但至少不会担心自己的丈夫出外心。儒儿反倒体贴许多,不失为好丈夫。原本这是两桩多么好的姻缘,可是那一场变故,姐姐惨遭不幸……”想起这谈夫人就泪如雨下。 “娘。”谈雯偎近她,劝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谈夫人揩着泪,道:“若儿和他娘是一模一样的性子,认准的事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只怕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别说他不肯要你,就是我,也不肯让你去跟他出生入死,你过不了那样的日子。霖儿呢,又是疯疯颠颠的样子。我都不敢向许家去提亲事。哎……”谈夫人说起此事,就满怀愁绪。谈雯更是无言以对。 “今天,”谈夫人忽又想起什么,道:“若儿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你和儒儿倒是不错的……” “娘——”谈雯猛地起身,打断她:“这事休提,传出去,不止谈家,就连许家也怕遭世人嗤笑了。天下哪有姐妹共事一夫的道理!” “霖儿那疯丫头,只怕还看不上儒儿呢。她多半是不会嫁……” “姐妹易嫁,岂不是更荒唐!”谈雯仍不赞同,摇头道:“不妥,不妥!此事娘休再提了。”说着急匆匆走出凉亭,似是怕谈夫人再说些这样的话。 第十章一探太师府 九州米行在京城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店铺。据说它的分号遍布大江南北,在米行这一行当中,都以它马首是瞻。 从谈府离开的次日一早,顾天次就来到九州米行。往来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店里的伙计忙得团团转。他进门后向店里扫视了一圈,而后径直来到正埋头搏着算盘的掌柜的面前。 那掌柜的忙里偷闲抬眼看了他一眼,问:“客官需要什么?” “要面。”顾天次淡淡地道。 那掌柜的悚然一惊,忙压低声音问:“客官要什么面?” “八州的面。”顾天次淡淡的应到。 掌柜的一听,忙搁下手中的笔,走出来道:“有,有,不知客官要多少?” “四八三千二百石。” “我们东家就在后面,客官请与东家面谈如何?”掌柜的说着,抢前两步撩开偏门的门帘。顾天次二话不说,走进去。 门后是段楼梯,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掌柜的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道:“东家,来客了。” 门吱呀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出头、浓眉虎目的少年。先是看了掌柜的一眼,又上下打量顾天次,似乎还有所怀疑,试探地开口:“先生做的是哪路生意?” 顾天次冷冷地望着他,道:“你做的什么生意,我就做什么生意。” 那少年炯炯的目光突然尖锐起来,布满了危险:“阁下此来何意?” 顾天次并不答,一把推开他走进门去。那少年圆圆的脸上顿时杀机四伏,轻轻掩上门,他的拳已紧紧握住,慢慢提起来,蓄力待发。 房中还有两个人,年纪稍大,见顾天次硬闯进门,也起身走过来。看似随意,但两人往前一站,意在封住他的外门,与后面那少年形成鼎立之势。 顾天次不慌不忙,淡淡道:“如龙,放下你的拳头,假如你不想震断筋脉的话。” 那圆脸少年吃惊地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看同伴。前面那两人也十分震惊。 顾天次轻哼了一声,一挥手扯去了人皮面具,露出真面目。“老大!”前面两人惊呼。 “什么?老大!”如龙颇有怀疑地转到顾天次的面前,不可思议地叫到:“老大,你怎么会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顾天次淡淡地道,对另一人道:“如双,京城这边情形如何?” 那个较如龙年长,却长得较单细的少年忙道:“最近京城并无多大波动。就是大比将近,京城涌进来不少应试的举子。卢承恩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所以这几日太师府可热闹得紧呢,门庭若市。” “那些做梦都想升官发财的人快把太师府二尺高的门槛踩下一尺半去了。”如龙忍不住插嘴,语气中满是不屑。 顾天次深思道:“那批货和白虎旗主可有下落?” 如双道:“那批货还一直留在蔡家大院。上次卢承恩奸计得逞,似乎更是有恃无恐,再加上这一阵他又忙于应付那些上门巴结的官员,所以一直没有动过地方。至于白虎旗主……属下曾多方查探,一直未有消息。但白虎旗主被困于太师府是无可厚非了,只是不知被困于何处。” 顾天次沉吟片刻,道:“蔡家大院和太师府的地形图呢?” “有。”如双扭头对另一人道:“沈南,取地形图来。” 那少年应了,一转身进了相连的另一间屋子。如龙好奇地道:“老大,你怎么知道我哥有地形图?” 顾天次瞟了他一眼,并不开口。如双却不耐烦地道:“我跟着老大十几年,什么事不是老大教的,这还用问?” 如龙搔着头,自觉没趣。沈南已经取了地形图来,推开桌子上的杯盏,摊开地形图。 如双指着地图道:“这就是蔡家大院,原是处官邸的侧院,后来被隔出来成了民宅。院分前后三进,中间是正院,两侧还有东西跨院。正门外是朝安门大街,白天车水马龙、行人不断,晚上还不时有巡夜的卫兵。东面和北面是何御史的官邸,西面是赵家大院,是卢承恩的外甥给他的小妾购置的别院。” 顾天次边看地图边思忖着什么,问:“那批货在哪儿?” “这儿。”如双一点地图道:“在大院正院的大厅里,卢承恩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摆在最明显的地方,只因他已在大院四处安排了重兵守护,加上东西两边的大院住的都是他的心腹至亲。虽然平日这两处有不多。但若有人抢劫这么一大批财宝,却绝计无法在周围藏身。” “这个老狐狸!”如龙愤愤地捶着桌子。 顾天次深思不语,许久才指着另一角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一处是在蔡家大院西北角,背靠着赵家大院面向朝平街。 “是家棺材铺,不过已经关张歇业了。”如双道。 “为何关门?”顾天次问。 “靠着官邸大院开棺材铺,岂不是大煞风景。”如双语含嘲讽。 “这么好的地段,不做棺材生意,还可以做别的。”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 “所以,”如双道:“前两天,我让沈南把店盘下来了。”顾天次点点头,颇为满意。 如龙听得有些糊涂,怎么讲着正事,又跑到做生意上去了,不满地叫到:“老大,我们不是在谈那批货吗?” “我们是在谈那批货呀。”如双道。 “那怎么……怎么说起盘店做生意来了?”如龙懊恼地道。 “你的脑子呢?不会转弯呀?”如双责备到。顾天次却望着地形图冥思苦想。 沈南突然想起一事,忙道:“寨主,那老店主因气郁于心,卧病在床半月有余,刚刚去世了。” “什么时候?”如双一怔,问。 “昨天夜里。”沈南道:“属下今早去那边查看铺子,才得知的。” 如双面露喜色,回头看看顾天次。顾天次微微一笑,道:“我们该给卢老贼看出好戏了。”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如此的夜晚向受夜行者青睐。 太师府中灯明火亮,还不时有巡夜的兵丁。这些却挡不住顾天次这样的高手。无声无息地,顾天次已经欺身到卢承恩的内院。 走廊下的灯笼在微微晃动,灯光朦胧。花厅里灯火通明,传来话语声。顾天次悄无声息地来到窗下,轻轻纵身攀住廊椽,一个倒挂金钟悬在窗前,润破窗纸向里张望。 只见房中有三个人,围桌对酌,其中居然有胡仁沭,而那个面色焦黄、颏下一绺灰须的就是卢承恩。 只见卢承恩捻着胡须,一双倒吊三角眼瞅着胡仁沭,声音低哑地道:“胡镖头,等此间事一了,你回去可就成了龙门镖局的总镖头了。来,老夫先在此敬你一杯。” 胡仁沭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小人不敢,全仗太师抬举小人。”谄媚之态毕露。顾天次倒没想到,他竟会趋炎附势,看来上次失手与他脱不了干系。 两人饮罢酒,卢承恩又道:“听说胡镖头进京前曾上过八方寨,可有此事?” 胡仁沭脸色丕变,惊惶地道:“小人那全是为了能将镖银顺利送到京,不得已才……” 卢承恩摆手打断他的话,不急不躁地道:“老夫别无他意,只是想问胡镖头,可曾见过匪首顾天次?” 胡仁沭面颊抽搐了几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面前的卢承恩他固然开罪不起,可八方寨也不是好惹的。 卢承恩看出他的忐忑不安,冷哼了两声道:“胡镖头,你总该听说朝廷派兵攻打八方寨了吧?圣上此次是下了决心要一举歼灭这股恶匪。十万大军把个八方寨围得滴水不漏,荡灭群匪指日可待。胡镖头不想趁此立上一功,日后对你的宏图大业必有裨益。” “小人何德何能,能为朝廷立功?”胡仁沭双目雪亮,小心试探。 卢承恩道:“胡镖头若见过匪首顾天次,可帮朝廷绘出他的图形,以便攻克匪巢之际能活捉顾天次,那八方寨必将土崩瓦解。” “这……”胡仁沭尚有些犹疑。 卢承恩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龙门镖局有了朝廷撑腰,你还怕谁?” 胡仁沭已经心动了,目光灼灼充满贪婪。卢承恩尽数看在眼中,得意地一笑正要再加游说,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更有兵丁进来禀报,说前院发现刺客。卢承恩一听,匆忙打发了胡仁沭,由近身侍卫护送回房。 胡仁沭却被那一番话激起雄心壮志,想到龙门镖局日后就由他来呼风唤雨,进而连江湖也由他来叱咤风云,不由得心花怒放。待回到房中还兴奋难耐。 正当他坐立不宁时,房门兀自开了。他悚然回头,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口,全身散发着凌厉的杀气。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慌忙去抓桌上的钢刀。 说是迟,那是快,他的手刚探出,只听寒风呼啸,眼前电光交错,手臂上接着一阵刺骨锥痛。胡仁沭痛叫。紧接着黑影一闪,转瞬间,那黑衣人已欺身到他面前,一把冰冷的匕首已顶在他脖子上。露在外面的那双黑眸比匕首还冷。 胡仁沭傻了,他出道以来,大小争战也经历过不少,可是从未遇过如此强的高手,一招未施就被人钳住要害。“好……好汉……”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却立刻被对方冷冷打断:“胡仁沭,虎毒不食子。你禽兽不如!” 胡仁沭听到他的声音,一张脸顿时惨白,惊骇地道:“顾……寨主,我是迫不得已……” “住口!”顾天次冷斥:“岳总镖头对你不但有养育之恩,还有知遇之恩。他把唯一的女儿许配于你,龙门镖局迟早是你的,你为何还要勾结官府来害他们?何况岳小姐还怀了你的骨肉!” “龙……龙门镖局是岳家的,镖局里上上下下就只认岳三山。我虽是他的女婿,可他们都瞧不起我,说我是凭着老婆作威作福。那个岳秀莲刁蛮任性,嫌我没本事,只是倚仗她爹才有今天,整天吵吵闹闹,气指熙使,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岳三山表面虽器重我,可他从不对我委以重任。我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我不服,我要龙门镖局姓胡,我要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我要那个女人知道什么叫丧家之犬!”胡仁沭越说越愤慨。 “所以,你就出卖了龙门镖局,也出卖了八方寨!”顾天次冷冷地道。 “我就是要让人见识见识我胡仁沭不是个窝囊废!”胡仁沭咬牙切齿地道。 顾天次冷凝着他,厉声道:“你不是窝囊废!你是个无耻之徒!我三弟在哪儿?” “我不知道。”胡仁沭不敢直逼其锐,呐呐道。 “你不说,就休想活命!“顾天次将匕首压紧他的脖颈,锋厉的刀刃已切进他的肌肤。 胡仁沭骇然失色,慌忙道:“我说!我说!我带你去!“ 顾天次一推他,道:“别耍花样!” 胡仁沭乖乖出了房门,性命攸关,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太师府上下一团混乱。前院有刺客,后院又起火,家丁护院四处乱撞。 胡仁沭见有一队兵丁朝这边奔过来,如遇大赦,在顾天次来不及出声警告之际,边跑边大喊:“刺客在这……” 顾天次并未追赶,匕首脱手而出,正中他后心。胡仁沭一句话未说完,冲出两步,一头栽倒。 那边兵丁听到喊声,已朝这边扑过来。顾天次不慌不忙,转身从一道侧门冲出去。 带头的兵丁来到胡仁沭身边,俯身查看,只见匕首刺中要害,他已气绝身亡,不再耽搁,挥手道:“追!”一队人朝顾天次遁身之处追下去。 顾天次出了那道侧门,七拐八绕,不一会儿就把追兵甩开。太师府到处是捉拿刺客的兵丁,但都被他巧妙地躲了过去。依着记忆的地形图,他沿着一道花墙急奔。 这条路应是通往后花园的,那里是太师府防护最弱之处,也是他和如双他们商定好的退路。 顾天次来到花墙尽头,隐身在一个月亮门后,往里探视,却意外地发现后花园里更为森严的戒备。他微一露头,即刻又缩回身,贴着墙角,思绪飞转。 空空的一座后花园比太师的寝室防范还要严密,这也太不寻常了,除非……顾天次似有所悟,他再次悄悄探头查看。那隐藏在花木、山石后的金戈的寒光是逃不过他锐利的目光的。再沉吟片刻,他悄无声息地由原路退回来。 第十一章大比 顾天次刚退到后院,忽听一声大喝:“在这!”一阵脚步杂踏,一队兵丁向他扑过来。 顾天次不愿多做纠缠,于是纵身一跃,跳下屋脊。兵丁呼喝着取箭搭弓,流矢如雨射向他。 顾天次健步如飞,在房脊上纵跃,借助墙头屋脊,身形毫不滞涩,并连连呼哨,给如双他们发出讯息,要他们前来会合。 不多会,东北和西北都传来应和声,三条黑影跃上屋顶,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顾天次招手示意,转身往东南而去。跃过两层房顶,已出了太师府邸。那些兵丁出了院门,哪还有他的踪迹。 “老大,”如龙推门过来就迫不及待地道:“找到三当家的了吗?” 顾天次正站在窗边,从半开的窗户看向街市,如双和沈南坐在桌边吃着早饭。见他进来,如双问:“二弟,你怎么才回来?过来吃饭吧。” 如龙大剌剌地坐下来,端起水壶先喝下半壶凉茶,才懊恼地道:“被疯狗咬住了,好容易才身。” “没带尾巴回来吧?”如双担心地问。 “我才没那么笨。”如龙不屑地道:“不过,今天一早,京城可就乱翻了天。官兵到处搜查刺客。”他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问:“到底找没找到三当家的?” “不知道。”如双无可奈何地道。他和沈南刚进门不久,顾天次就叫他们准备早饭,对夜探太师府支字不提。 “不知道?”如龙险些被包子噎住,睁大眼瞪着兄长。 如双使眼色扫扫顾天次,摇摇头。如龙已然明白其中含义,他站起来走到顾天次身后,道:“老大,昨晚怎么回事?突然改变计划。人到底找到没有?” 顾天次头也没回,淡淡地道:“要找的人没找到,不想见到的人倒见到了。” “什么不想见的人?”如龙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双和沈南二人一听此话,也起身走过来。 顾天次回头扫了三人一眼,语气平静地道:“我在太师府见到了胡仁沭。” “他怎么会在那儿?”三人匀不解。 顾天次未回答,仍扭头看向窗外。三人明白他是让他们自己去揣测其中深奥,于是都皱眉苦思。 “莫非……”如双率先想通其中关窍:“三当家的是被他出卖的?” 经他一点,沈南也醒悟过来:“难怪卢老贼事先就知道是八方寨所为?原来是姓胡的通风报信。”之前诸多疑点迎刃而解。 “不单单是八方寨,就连龙门镖局,也是他勾结官府所灭。”顾天次冷冷地道。 “这个王八蛋,连自己的老丈人和老婆孩子都害!老大你怎么不杀了这个无耻小人?”如龙气愤填膺地叫嚣。 “二弟,你想叫全京城的人都听到吗?”如双低斥。为他这暴躁脾气,他不知说过多少遍,可他就是死性不改,况且老大厌恶鲁莽冲动,他才更急着阻止二弟。 顾天次倒是并无不悦,看了兄弟二人一眼,冷冷地道:“你怎知我不会杀了他?” 如龙一谔,呆呆地问:“你杀了胡仁沭?”他还从未见过老大杀过人——只因八方寨人才济济,无论何事从不须顾天次亲自动手,他只要一句话,总会有人去办得妥妥当当。多年来习以为常,乍听到老大杀了胡仁沭,他反而感到惊奇。 如双瞪了傻头傻脑的兄弟一眼,又问:“老大要我们改变计划也是为此吗?” “不是。”顾天次终于转回身来,面对三人:“临时改变计划是因为我发现情况有变。” “什么情况有变?”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顾天次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口茶,才道:“太师的后花园有重兵把守。” “一个后花园也要重兵把守,这卢老贼也未免太胆小了吧!”如龙嗤之以鼻。 顾天次看看如双:“你看呢?” “这里面有文章。”如双思忖道:“卢老贼的后院只有二、三十人守护,反倒把个后花园守得密密实实,太不寻常。” “除非后花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南也道:“莫非,三当家的就被关在后花院?” “我也只是猜测。”顾天次道。 “一定是没错!”如龙倒是十分笃定。 “老大,你没有趁机探探虚实?”如双也有几分肯定。 “我怕弄巧成拙、打草惊蛇,所以才通知你们改变计划。”顾天次郑重地道。 “那我们今晚就去把三当家的救出来。”如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如双白了他一眼,道:“昨晚这一闹,卢老贼一准加派人手,等咱们去呢!” “那怎么办?”如龙急道:“三当家就不救了么?” “老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如双望着顾天次。 “这边先暂搁一搁,你们先把棺材铺那边的事办妥。”顾天次胸有成竹:“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要做好准备,货一到手就能出城。” “属下明白。”如双正色道,扭头对沈南道:“你现在就过去,照先前商议的办。”沈南应了,又向顾天次一揖首,转身出去。 “老大,你有何打算?”如龙忍不住问。 顾天次又转身望向窗外,语气轻幽地道:“明日就是大考之期,我要去见识见识老贼的庐山真面目。” 如龙听得稀里糊涂,如双倒有几分明白了,惊奇地问:“老大,你不会是要去参加大比吧?” “有何不可?”顾天次不以为然地反问,倒叫如氏兄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街上传来叫嚣声,几名官差拉扯着一位书生喝骂。 顾天次一直都在注视着街上,见此双眉微蹙,轻唤如双。 如双走上前,探头往下张望,道:“老大,那不是你的那个书生弟弟吗?” “在哪儿?”如龙也挤过来。 “如双,”顾天次不动声色地道:“下去把他叫上来。” 如双从命,转身出了房门。不一会儿他就来到街上。 顾天次见他同那几个官差说了几句,又悄悄塞上几锭银子,那几个官差才放开书生。 如双拉着书生回到店里,稍后楼梯传来脚步声,以及许言儒的声音:“……这位兄台,你拉我来见何人?” “你见了就知道了。”如双说着已推开了房门。 许言儒还欲追问,可当瞟见顾天次的身影时,便急忙奔上前来:“大哥,你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 “找我做什么?”顾天次神色平淡地问,瞟见如双招手将如龙叫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许言儒毫未觉察,他眼中只有大哥。看见他平安无恙,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下来,可是忧虑仍在:“大哥,昨夜太师府里闯入刺客,是不是你?” 顾天次若无其事地在桌边坐下来,轻扯嘴角道:“你怎么就想到是我?” “卢太师权高位重,寻常人怎敢动他。”许言儒苦笑道:“何况能无声无息地闯入太师府,又能安然脱身的,这世上有几人?” 顾天次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今早官兵满城搜查,姨娘和我就猜到是大哥。姨娘怕你有意外,心急如焚、坐卧不宁,所以我才出来找大哥。那夜大哥走时并未留言栖身何处,我只好到处乱撞。” “就撞到官兵手里了?”顾天次淡淡地道。 许言儒面色微赧,自嘲道:“慌不择路。” 顾天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道:“明日就是大考之日,你还不回去准备。切莫到名落孙山时悔之晚矣。” “我不知大哥是否安好,如何能安心应试。”许言儒道。 “那你现在已见到我安然无恙,可否回去了?” “大哥,你如何能对我形同陌路?”许言儒眼含热泪,为他的冷漠心伤、神伤。 顾天次走到他身前,虽仍是一脸平静,但语气低沉了几分,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不会有事的。你安心去参加大比,什么事等大比之后再说,好吗?” 许言儒心头一热,两颗热泪滚下来,抬手抓住他粗硬的手,心潮翻滚,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喷涌不止,一头扑到大哥怀里,失声痛哭。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自从娘和大哥失踪后,他只在梦里嚎啕大哭过。但是到后来,梦也少了。这二十年,即使是面对爹,他也不曾落过泪。不料今天会哭得一塌胡涂。不知何故,他就象是有满腔委屈非哭出来不可。细想想,他又哭得毫无理由。 顾天次既未责怪也未加劝解,只是任由他在怀里哭得惊天动地。原本这世上最该大哭一场的人是他,只是他不象许言儒,找不到能够痛快淋漓大哭一场的怀抱。他比许言儒更明白他此刻的心境,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死去的娘,为疏离的亲情,为不公的世道,为诸多的老天弄人…… 许言儒终于慢慢止住泪水,痛哭之后整个人反倒轻松了许多。 顾天次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拧湿面巾递给他,要他擦擦脸。 许言儒擦去泪痕,抬眼望着他,顾天次也望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回去!” 许言儒无语,轻轻点点头,起身往外就走。此时无声胜有声,纵是千言万语,不如沉默。心意通时何需言语。 “如双。”顾天次在他打开房门前冲门外呼唤。如双应声打开门,站在外面。 “送他回去。”顾天次吩咐到。许言儒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无言地出了房门,消失在楼梯口。 顾天次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离去,深遂的目光益加深远。海有枯时,石有烂时,他的心岂会不动摇? 见过大哥,许言儒的心稍稍踏实了些。本以为夜闯太师府,刺杀卢太师已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比之在贡院见到他简直不值一提。 许言儒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见到大哥,他装扮成应试的举子,居然也一本正经地应题做起文章来。反而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为他的安危捏了一把汗,倒没心思顾及考卷了。 他发现大哥虽然笔走游龙,但目光却不时瞟向主考监。上面坐着卢太师和王丞相。 许言儒顿时明白:他应试是假,其目的是卢太师。不由担心起来,怕他会在考场上动手。 忽然,他看见大哥向他看过来,会心地一笑,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少杞人忧天,快作你的文章。” 许言儒大吃一惊,生怕别人听到,慌忙四下张望,却见别的举子只是在埋头苦思,连临考官也悠然的坐在一旁品茶。心中更是大惑不解,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重听。但那声音是千真万确的,假不了。 正想着,大哥的声音又响起:“别看了,他们听不到。你再不专心一意,莫非想交白卷不成!” 许言儒顿时醒悟,低头看看空空如也的素笺,他打坐下来近半个时辰都未写一个字。羞赧不已,忙收敛心神,专心答题。提笔冥思片刻,文已成章,笔走龙蛇,毫无滞涩,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等地放下笔,又将文章查看了一遍,不由得自信地一笑。一抬头就见大哥正往外走。他匆忙收拾笔砚跟出考场。 “大哥!”一出贡院大门他就急忙呼喊。 顾天次转过身,双眉微蹙,冷冷道:“你出来干什么?” 许言儒被他斥责的语气说得心头一滞,缩步不前。生平第一次,他居然有些惧怕他。 顾天次看着他几许苍白的脸,轻叹了一声,道:“我们走。” 许言儒坐到茶楼时,还如在梦中,顾天次给他斟上一杯热茶,才道:“你真就如此自信满满,一篇文章定成败?” 许言儒慢慢回过神来,才明白大哥生气不是来追他,而是自己出来的太匆忙,心底一热,道:“功名身后事,成败转头空。我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顾天次看看他,轻笑道:“那你不该来参加大比,只要在家多烧几柱香不就行了。” “我不是那意思。”许言儒忙道:“我只是没想到大哥会来。” 顾天次嘴角噙笑,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不以为然地道:“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个功名、高官厚禄吗?我怎能不来。” 许言儒知他在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在茶楼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说太多,便道:“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姨娘,她很想你。” 顾天次啜了口茶,若无其事。“大哥!”许言儒低声哀求。 顾天次抬眼看着他,道:“她是堂堂将军夫人,五品诰命,还是不要有太多牵连,以免让人误以为我在攀附权贵。你总该明白这道理。” 他一话双关,许言儒岂会不明白,可倘若他们一家人就这样不冷不热,不疏不亲,又算得什么? “你又想旧话重提了?”顾天次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地道。 许言儒长叹一声,说再多也是徒劳无获,可又不能不说。 这当口,一人奔上楼,冲他们这边高声道:“表哥,你在这儿,舅舅找你呢。” 许言儒惊诧不已,抬头认出那人曾在九州米行见过。 顾天次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对他道:“你先回去,有事我会去找你。”说着起身走向如龙。 许言儒只能看着他扬长而去。 第十二章以身为饵 回到米行,如双已等在那里,神色焦急。 “出了什么事?”顾天次平淡地问。 “蔡家大院有变化。”如双道。 顾天次无关痛痒地漫应了一声:“什么变化?” 他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从容,让如双镇定下来,缓了缓语气道:“今天一早,蔡家大院的卫兵撤走了近一半,卢老贼象是要把那批货运走。我们准备未绪,我怕他万一运到别处,又要大费周张了。” 顾天次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不会,倘若他真要运走那批货,就不该撤人马,更不会放出风声。那批货是他放出的鱼饵,大鱼未上钩,他岂肯收线?他一定是见我们迟迟没有动静,这才有意试探。” “那我们怎么办?”如双问。 “既然他如此煞费苦心,我们怎好辜负他一番盛情。”顾天次冷笑道:“如龙,你今晚带人闯闯蔡家大院。” “好!”如龙摩拳擦掌,豪气干云地道:“我一定把东西抢到手。” “不!今夜许败不许胜。”顾天次断然道。 “什么!?”如龙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别丢下人,越狼狈越好。”顾天次似乎怕他听不懂,掷地有声地道。 “我……”如龙涨红了脸,气吁吁地道:“我干不了!你叫大哥去吧!” 顾天次双眉深锁,神色冷冽:“那你趁早滚回山寨去!” 如龙还要辩驳,如双忙扯了他一把,狠狠瞪了他一眼。如龙这才心不甘情不原地闭上嘴。可是激愤难平,粗喘如牛,脸也憋得通红。 “老大,”如双不理弟弟,有些不解地问:“我们何不趁机取了那批货?” 顾天次冷冷地道:“第一,卢老贼明是撤兵,实则暗中加派了人手,今夜之举未必能到手。二来,我们还未安排妥当,即使货到了手也难以及时出京,稍一耽搁,卢老贼必会设下层层阻碍,平添许多周折。现在那批货已在我们掌握之中,随时可取,又有卢老贼妥善看守,他们不急,我们急什么?” “我明白了!”如双恍然大悟:“我们今晚的行动只是要稳住卢老贼,不教他把货转移。等我们一切就绪,取了货直接上路,到时卢老贼措手不及,追都无从追起。” “这样好!”如龙经此一点,也明白过来,拍手大笑:“还是老大厉害!” 顾天次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问如双:“棺材铺那边如何?” “沈南在那儿坐阵。这事已经快叫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不够。要叫整个京城都知道,甚至是金銮殿上的皇帝。” “众所周知?我们岂不是处在了明处?”如双担忧地道。 “正所谓灯下黑。”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你抓过鱼也打过劫,总该明白‘混水摸鱼’、‘趁火打劫’的道理吧。” 如双会心地笑了:“我明白了。我们就是要把水搅浑了,把火点旺了,才好行事。” 如龙听得云山雾罩,不解地问:“什么抓鱼?什么点火?你们要做鱼汤啊。” 如双大笑,道:“对!做鱼汤!做一锅酸酸辣辣的鱼汤给卢老贼喝。他不是放长线,钩大鱼吗?这鱼汤保管让他咽不下,又吐不出。” 顾天次轻笑道:“单这一锅鱼汤怎够他喝,我还有一道好菜给他准备着呢。” “老大,我们这次是不是就把卢老贼连根拔起?”如双双眸放光,惊喜难抑。 顾天次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呢?我为何会来京城?香饵已下,看谁是大鱼?” 大比之后,为等放榜,各地的举子仍滞留京城,一时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文衫绾巾的文人墨客。 近日京城盛传两件事,一是今科状元花落谁家,一是董记棺材铺店主被逼死一案。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三日后,榜文出来,许言儒位列一甲。这本不是稀奇之事,奇得是一甲中居然有黄坤的名字。 如双将抄录的榜文递给顾天次时,有些啼笑皆非,禁不住问:“老大,你想头名状元会是谁?” 顾天次冷漠地瞟了眼榜文,道:“榜文一出,该投贴拜谢恩师了吧?” “是啊!”如双道:“老大是否去趟丞相府?王丞相可是老大的恩师呢!” “卢承恩推荐何人?”顾天次不答反问。 “许言儒。”如双道,凝神注视他的反应。 顾天次一副早在预料之中的表情。 “老大,有件事我不太明白。”如双道。 “何事?” “当年卢老贼陷害许寂,令他无法在京城容身。如今,他反倒极力推荐许寂的儿子,却是为何?” “将许言儒纳入自己门下,总比推给别人要稳妥吧。”顾天次冷笑。 “他想拢络许言儒?” “拢络谈不上,但至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近虎羔羊先遭殃’。” “原来如此。卢老贼想把许言儒纳入自己门下,这样他就可以掌控。那他为什么不干脆用计让许言儒名落孙山呢?” “你莫忘了,另一个主考官是王丞相。他不敢做得明目张胆。” “这王丞相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他独具慧眼,看中老大你。”如双由衷赞叹。顾天次却无动于衷。 沉默片刻,顾天次问:“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一切就绪。”如双道:“晏临真也派人在伏牛山随时接应,只等时机一到。” “那好,”顾天次郑重地道:“今晚就动手。” “今晚?”如双虽然随时准备行动,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觉得突然。 “今日放榜,太师府一定会宾客如云,卢老贼一定会无暇顾及。”顾天次成竹在胸,早已谋算好。 如双自然不会怀疑老大的谋略,不再多言,只问:“几时动手?” “我三更出发,你四更动手。五更天城门一开,就要出得城去。” “老大你要去哪儿?” “太师府救三弟。” “什么?”如双震惊地道:“两边一齐动手?” “对,这样卢老贼才无法兼顾,你行动起来才顺畅无阻。” “那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你那边安排好了,酋时叫沈南过来吧。” “就沈南一人?”如双不敢置信。 “人多反而难以行事。”顾天次无关痛痒地道。 “那可是龙潭虎穴,只你们二人如何救人?”如双极力反对,但见顾天次丝毫不为所动,无奈地道:“老大既然只带一人,那我去吧。” “不行!”顾天次毫无商量余地。 “为什么?”如双不平地问,深感受辱。 顾天次仍旧神色不动地道:“蔡家大院那边要你坐镇,来不得半点马虎。稍有疏忽,就前功尽弃,弄不好满盘皆输。” “沈南满可以……” “沈南镇不住如龙!”顾天次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如双无言以对,老大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有他在,如龙是不敢乱来,但是老大要只身犯险,万一出了差错,他一样难辞其咎。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自己有分身之术。 顾天次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道:“你以为我是来自投罗网的吗?我这次上京,就为三件事:取货、救人、除奸。你何时见我做事半途而废过?” “老大早有周密计划了?”如双对他是由衷的敬佩。 “风云多变,世事难料,再周密的计划也总会有变化。不过,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我的预料之中。”顾天次道:“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更不要随意妄动,坏了我的大事。” “是。”如双恭敬地应道:“那我该如何做?” “你照计划将货运出京城,出了开封地界后,就交由如龙护送到伏牛山和晏临真他们会合。你立马赶回京城,明日是殿试,皇帝亲点状元,若无意外,状元非许言儒莫数。你赶回来时正是散早朝时,你带上这封信去找状元郎。以后如何办,信中都有交待。” “若有意外呢?”如双倒不是存心咒人,只是什么事总要想到。 “若有意外,你就带信去找王丞相。”顾天次平静地道。 如双接过信,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扳倒卢承恩的证据。” 如双顿时觉得这信有千斤重,仍有几分不解:“那为何不直接找王丞相呢?他与卢老贼不和,此事他一定会义不容辞的。” “正因为他们不和,此事由王丞相提出来就有些立心不正了。何况这证据出自八方寨,弄不好卢老贼会反咬一口。”顾天次娓娓道来,诸多细节早已深思熟虑。 如双心服口服,无以反驳:“那老大你呢?”说了这么多,他才惊觉顾天次象在交待后事。 “我去钓鱼。”顾天次轻轻地道,语气却十分坚定。 “钓鱼?”如双一时无法领悟。 “要钓大鱼,就要下重饵。”顾天次道:“卢承恩为钓我可算是下足了饵,那我要钓他这条大鱼,饵当然也要有足够的份量才行。” “你要……”如双明白了他话中含义,心口一紧,话也说不出来——老大以身为饵! “不行!”如双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极力反对:“卢老贼怎能和老大同日而语!要除掉他办法多得是,犯不上跟他同归于尽!再说老大你是八方寨的主心骨,你要以身犯险,让咱们这帮弟兄以后靠谁去?老大你不能去,要是非要有一人去的话,那我去!!” 顾天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慷慨激昂,平淡地道:“你真以为我会去给卢老贼当垫背么?” 如双一阵窘迫,道:“可就算扳倒了卢老贼,朝廷也不会放过你。这事总会惊动朝廷的。” “我就是要惊动朝廷,不动用朝廷的势力,就算把卢老贼碎尸万段,他还是当朝一品大员,倒替他保全了名节!” “可是朝廷也不会放过你呀!”如双真正在意的是这个。卢承恩身死名存也好,身败名裂也罢,下场不过只有一个。可是八方寨不能没有老大啊! 自从顾天次接掌了八方寨,在众兄弟眼中,在百姓眼中,在朝廷眼中,顾天次就是八方寨,八方寨就是顾天次! 顾天次明白如双在担心自己,但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他语气坚定地道:“这是一场豪赌!我在赌……” “什么?”如双迫切地问。 顾天次嘴角浮起一丝笑,低语道:“一个人。” “什么人?”如双追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顾天次卖了个关子:“总之,你倘若想要我平安无事,就一定要按我的安排去做。” “我到底要怎么做?”如双顿感彷徨无措。 “我信中已有交待,但还要你审时度事,遇事沉着冷静、三思而行,打起精神来,你可以独力支撑。”顾天次道,令如双心定了不少。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顾天次和沈南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太师府。 太师府热闹了一天,刚刚宴尽客散,想较于前院的喧闹,后花园就显得死气沉沉。 他们借助花木山石步步为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一座假山。途中也干掉了几个卫兵。卢承恩虽在这里层层设防,但又如何能防得了他们这等高人。 假山上有一道石缝,象道天然的石门。顾天次悄然来到洞门口,居然没见到卫兵。 沈南急着要往里冲,却被顾天次拉住了,俯在他耳边低声道:“以防有诈。我在前,你在后。”沈南还待说什么,他已一闪身进了洞, 里面是人工凿成的一条甬道,只因假山石间颇多缝隙,所以里面并不太昏暗潮湿。 顾天次顺着弯曲的甬道走了几十丈,却始终未见守卫,举动更加谨慎。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不太大的石室,微弱的星光照进来。隐隐约约的有个人吊在里面,头垂得低低的,头发披散,看不清面目,看身形有些象上官钟。 见到人的一瞬间顾天次突然心生疑窦:今晚的行动太过顺利了。他微一迟疑间,沈南已自他身旁掠过,急于上前救人。 就在他手刚要触及到那人之际,一股真气乍然拂在他脉门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而他原本要按上的肩头募地射出几点乌光,夹着腥风扑面而来。 顾天次掌力一吐,已将暗器震飞,方才若不是他出手快,这三枚淬了毒了丧门钉已钉在沈南掌心上了。 沈南惊出一身汗,暗叫好险!进太师府后的一路顺畅让他掉以轻心,差点吃了大亏。 正想着,吊着的那身影突然飞扑下来,同时又有十几枚暗器分别打向二人。 第十二章身陷太师府 沈南身形百变,一一避过。而顾天次双掌交错,仍以掌风挡开暗器。 那黑影原本是扑向沈南的,但半途身形突变,改而攻向顾天次,一抹蓝光夹在身影中。 沈南看得清楚,忙道:“小心他的兵器有毒?”那身影去势飞快,他话音未落,已扑到顾天次面前。 顾天次既没闪也没躲,那黑影却在他面前顿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声音嘶哑地道:“紫阳刀!鬼神胆俱丧,英雄气也消……”说到后来就已声嘶力竭,软软地倒下去。 沈南早已听过紫阳刀的威名,可从未见过。如今他虽是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在紫阳刀下,可仍未看清它是如何杀人的。 顾天次来时明明是未带任何兵刃,可他此刻手中却实实在在握了一把剑——剑形的刀,幽幽地闪着紫光,如幽灵的目光。那光还在闪动,是血! 沈南只觉浑身毛发直竖,紫阳刀上的阴戾之气令他有寒气彻骨之感。 火光从四面八方的石缝中射进来的同时,千百支箭也从石缝间伸进来。外面有人高声叫喊:“里面的人听着:快快束手就擒,否则要你们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沈南看着顾天次,斑驳的火光映在他镇定自若的脸上,目光中闪着轻篾不屑。 顾天次悄悄打了个手势给沈南,沈南会意,暗自凝神运气,蓄势待发。 外面的人又在叫喊,顾天次蓦地抓起地上的尸首掷向洞口,大喝一声:“冲!” 刹时万箭齐发,伏兵似是料定他们除原路退回外,别无出路,所以那箭多数射向出口。那死尸被掷出丈余,尚未落地就被乱箭射中,顿时变成了个刺猬。 与此同时。顾天次挥动紫阳刀拔开乱箭,沈南早已蓄满真气的双掌拍出。掌风排山倒海般击中石壁,那千疮百孔的假山石壁如何经得起他开山裂石的掌力,“轰隆”一声,碎石飞溅,山壁就被他击穿了一个大洞。连带着埋伏在石壁外面的兵丁也被这一股气浪震得七倒八歪。 两条人影几乎是随着碎石一齐飞扑出来。那些兵丁惊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手忙脚乱的前来阻拦时,顾天次手中的刀挥洒起来。 只见紫光飞舞,每闪一下就有一股热血飞溅。惨叫声连成一片。凡有试图抵挡者都在他刀下走不了一招半式,就非死既残了。 对手虽人多势重,但他势如破竹,挡者披靡,刀无虚发。沈南与他背靠背护着他后面,步步紧跟,只见一地的死伤无数,也不禁触目惊心——看来今日老大是要大开杀戒了。 顾天次虽然一路冲一路杀,但有更多的兵丁涌过来,并包围住他们,远远地张开弓箭。一旦万箭齐发,他又能抵挡得了多久? 面前那些人被他的勇猛吓得面无人色,要打手发抖,要逃腿发软。顾天次发现这些人里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独眼龙,正是当年被他刺瞎一只眼的人。他猛地纵身上前,踢倒几人,奔到那人身后,如雄鹰当空扑下,五指如钩扣住他的肩头。 那人惨叫一声,颈上一凉,紫阳刀已吻住他的脖子,幽幽的刀光映得他的脸惨碧,他只差当场尿裤子了。 顾天次刚制住独眼龙,周围的兵丁都已齐刷刷举起了弓弩。顾天次挺立不动,沈南背靠在他身后,也是毫无惧色。 箭并未发,他们还在待命而动。那独眼龙虽怕得浑身发抖,却仍得意地道:“你……你们是逃……逃不出去的,还……还不快快……弃械投降……” “闭嘴!”顾天次冷喝:“再多说一句,就杀了你!“ 独眼龙猛地一顿,赶快闭上嘴。 顾天次冷冷望着那些弓箭,高声道:“叫卢承恩出来。“ “老无在此。”随着话音,卢承恩果然出现,只是他站在弓箭手后面,阴森森的目光在顾天次脸上盘旋片刻,又落在他手中的紫阳刀上,轻笑两声道:“早闻顾寨主大名,今日相见,三生有幸。” 顾天次冷哼道:“你少假惺惺了,我三弟呢?” 卢承恩挥挥手,立刻有两个兵丁押了一个人出来。 火光已将庭院照得明如白昼,虽然相隔五、六丈,顾天次仍一眼就认出那披着散发、浑身浴血的人就是上官钟。 上官钟也看到了他,不等他开口就急切地道:“大哥,你别管我,快走!” 顾天次平淡地道:“我今夜为你而来,岂可空手而回。” “大哥!”上官钟悲喜交加,道:“八方寨少我一个不算什么,却不能没有大哥你呀!老狗不杀我,就是要引大哥上钩,你不可称了他的心!现在快走,还来得及……” 卢承恩示意手下封住上官钟的嘴,道:“老夫早有意请顾寨主来寒舍一叙……” “你不必惺惺作态!”顾天次冷冷地打断他道:“有话直说好了。你想要的人是我,放我这两位兄弟平安离开,我就束手就擒。” “老大!”这虽是事先安排好的,但沈南还是极力反对。上官钟口不能言,急得直跺脚步。 卢承恩将信将疑地道:“顾寨主利刃在手,老夫若放了人,你要反悔又该如何?” 顾天次轻篾地笑道:“卢承恩,你莫要以己度人,把天下人都想成你那样。顾某虽是草莽,却比你堂堂太师强过几倍,至少不会食言而肥。” 卢承恩犹疑未决,上官钟和沈南在他眼中,虽是两条小鱼,但若放过了也有些不甘。若不放,他并无十分把握能活捉顾天次。 顾天次冷眼旁观,已洞悉他的居心,不屑地道:“卢承恩,你休要妄想以三弟要协。你若敢再动他一根寒毛,我今夜叫你太师府血流成河。到时莫怪我刀下无情。” 紫阳刀一震,独眼龙发出凄惨的叫声。众目睽睽之下,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从独眼龙的手臂上削去一大片血肉。只见血水淋漓沿着他颤抖的手臂淌下来。那一声惨叫更是教人心底生寒。 顾天次嘴角噙着一抹残酷的冷笑,面对数十倍于己的对手,他反倒象是强势的一方。 卢承恩的脸上也有些变色了,他想不明白顾天次如何来的镇定自若,自信满满,他完全可以下令万箭齐发,任顾天次武功再高,他毕竟只是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群狼。可是要他死容易,但一个死人就毫无用处了。 卢承恩还想从他身上找出一样东西,他死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还不能让他死,但要话捉又谈何容易! 权衡利弊,卢承恩终于下定决心,道:“老夫答应你,放他们走。”见顾天次无动于衷,又道:“你还不弃械?” 顾天次冷笑道:“卢太师一向出尔反尔,人尽皆知。你的话,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 “你待如何?”卢承恩隐忍怒气。 “先放了三弟。”顾天次道。 卢承恩无奈,挥手示意放开上官钟。 上官钟一得解脱,便急步奔过来,重伤之下脚步踉跄。 顾天次扭头对沈南道:“带三弟走!” 沈南犹豫了一下。“你忘了我的话?”顾天次冷斥。 沈南不甘不愿地朝上官钟迎上去,拉着他就走。 “大哥!”上官钟挣扎着不走,执意要和顾天次在一起,却挣不脱沈南的拉扯,怒道:“你放开我!我不走!我死也要和大哥在一起!你放开……”拉扯间,两人在原地徘徊。 顾天次双眉紧蹙,看看天色已近四更,时间不多,而眼下情势危急,多耽片刻都危机重重,于是低叱道:“沈南,还等什么?” 沈南会意,心中纵有千万般无奈,也只有咬牙用手击昏上官钟,背起他飞快地往外冲。 那兵丁见卢承恩答应放人,也就不再阻拦,放他们离开。 当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后,卢承恩才道:“顾寨主可否将剑放下了?” “太师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呢?”顾天次讥讽道:“我已在你重围之下,还怕在下跑了不成?” 卢承恩冷哼。夜空中闪过一道烟火,那是事先约好的讯号。顾天次知道二人已平安脱身,他轻笑一声,慢慢举起刀。手一松,紫阳刀落地,铿锵有声。 独眼龙一俟性命无忧,即刻变得如狼似虎,弯腰拾起刀,恶狠狠地就要劈下去。 “卢安,不得胡来!”卢承恩喝止。 卢安又痛又怒,却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恶毒地瞪着顾天次,看情形恨不得要将他撕碎咬烂。 周围的兵丁扑了过来,数十只箭弩都指向顾天次,更有五、六把刀架在顾天次脖子上。 顾天次面不改色,挺立不动,冷冷地望着卢承恩。 卢承恩的目光隐含着杀气,尖声道:“顾寨主,老夫早闻大名,只是无缘得见庐山真面目。今日老夫可要一睹真容了。”不等他吩咐,卢安已一把扯开了顾天次的面巾。 顾天次面无表情,但目光如炬,冷冷道:“在下这副皮相倒让太师大人失望了。” 卢承恩也没料到堂堂八方寨的匪首居然如此貌不惊人,但他的气势却不容小觑。“带下去!”卢承恩下令道。 兵丁押着顾天次往前院走,卢安凑到卢承恩身前,低声下气地道:“大人,顾天次就交给小的。这天已过四更,大人该去上早朝了。今日皇上可要亲点状元,大人岂能迟误!” 卢承恩这才想起今日早朝他要向皇上举荐许言儒,以免他被王丞相占了先,对己该是大大的不利。但他刚抓到顾天次,急于从他身寻找一件东西,为这事,他已日不能安,夜不能寝了许久了。 卢安又大献殷勤:“大人,这顾天次可不是块好啃的骨头,先让小的整治整治他,让他知道大人的手段,等大人回来亲自审问,岂不更好。” 卢承恩一听,言之有理,便道:“你是想找他算算新仇旧恨吧!人,老夫就交给你,你心里有数,别把他真打死了,老夫可不饶你!” “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分寸。”卢安躬身哈腰地回应。 由于黄坤未上殿,许言儒被亲点为新科状元,还是由卢承恩极力推荐的。 没在大殿上见到大哥,许言儒是喜忧参半,自从上次在茶楼大哥匆匆离去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大哥,也没有他的丝毫消息。 这几日京城平静无波,但他明白大哥此次京城之行,绝不会如此简单。他预感不久之后,京城将会掀起滔天风波,而起因就是大哥。他心底有一股难抑地不安。 参加了琼林宴,骑马游过街,做状元的喜悦抵不过为大哥的担忧,急匆匆推脱了文武百官的道贺逢迎,他急急忙忙赶回将军府。 许言儒一进门就碰见了谈府的管家谈弘。他一见到他就道:“二公子,你回来了。夫人正要我去找二公子呢。” “何事?”许言儒只觉一阵心慌意乱,莫非大哥出事了? 谈弘道:“有一位公子来找二公子,说有大公子的一封信要交给二公子。”谈弘是谈府的老仆了,许、谈两家的交情他全都一清二禁,所以称呼许氏兄弟为公子。 “人在哪儿?”许言儒心中更形忐忑,大哥无缘无故叫人送信给他,非同寻常。 “在大厅……”不等谈弘说完,许言儒已飞快的冲进大厅。 大厅里,谈夫人正陪着一位少年,那少年满面风尘,衣衫也稍嫌零乱,似是远道而来。 许言儒定睛一看,就认出他是上次替自己解围、并带自己去见大哥的那人——如双。 如双一见他,忙迎上来,抱拳道:“许公子……” 许言儒急切地打断他的寒喧,问:“我大哥呢?他怎样了?” 如双脸色阴郁,叹了口气道:“大寨主落入卢承恩手中了。” “什么?”许言儒惊呼,整个人都傻了。 第十三章造访丞相府 谈夫人闻言也骇然失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如双正色道:“大寨主是为救三寨主,才被捕的。大寨主先前嘱咐过我,他若有意外,要我来找许公子转交一封信。” 许言儒咬紧牙关,才没昏过去,努力镇定心神,问:“什么信?” 如双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信递过去,许言儒一把抓过,抽出信笺,内里还夹了几封信。他先展开信笺,只见字迹刚劲,一猜就知是出自大哥之手。 只见上面写道:二弟,见此信时,愚兄已身陷虎穴。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此番来京,目的有三:劫货、救人、除奸。如今货已到手,人也救走,唯有除奸一事未成。卢老贼久居官场,位高权重,又为皇帝器重,是以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排除异己,陷害忠臣……累累罪行,磬竹难书!除此害,须你我二人齐心合力,就当弟为朝廷除奸佞,兄为百姓铲祸害。老贼在京势力庞大,你虽为状元,却是全赖奸相推举,势单力薄,孤掌难鸣,此事还需仰仗王丞相。随信附上三封信笺,乃卢承恩结党通敌,陷害忠良之罪证。谋得良机,一举铲除奸佞,为民除害,也不枉愚兄以身为饵之苦心。另如双乃是我亲信兄弟,沉稳干练,此事真相他尽知,如有不解处,可与其相商。切莫蛮干!愚兄生死全系于弟手。切记!切记! 看完信,许言儒还是不甚明了,问如双:“大哥倒底如何安排?” 如双道:“这信上没有交待吗?” “有倒是有,”许言儒道:“大哥要我寻得良机揭露卢太师的罪行,为民除害。可是何时才是良机?大哥落入太师府,他们会不会……” “不会!”如双断然道:“卢老贼一直把我们八方寨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那是他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大寨主被抓,卢老贼绝不会舍得杀他,他还想从老大身上取回那些证据。所以大寨主暂无性命之忧,只是……”黯然地叹了口气,道:“老大要吃苦了!” 许言儒正是担心此事,急切地道:“那我即刻去见皇上,禀明此事!” “不可!”如双连忙阻拦:“你刚被点了状元,无官无权,说话无足轻重。可卢承恩却是位高权重,党羽众多,加之受皇帝气重,再者他此次又是你的恩师,只怕你告不倒他,反被他倒打一靶。他正想除掉你而无借口,你这么一来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你罢官丢命、老大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不说,以后再想铲除卢老贼就难上加难了。” “那该如何是好?”许言儒关心则乱,已全没了主意。 “老大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如双坚信顾天次不会不做交待。 许言儒心乱如麻,只好将信交给他,让他自己看。 谈夫人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本是不好打断二人的话,见许言儒方寸大乱,便试探到:“兹事体大,可否找个人来商量一下。只可惜老爷和许大哥都不在……” 一语惊醒梦中人,许言儒忽然想起大哥信中交待要自己仰仗王丞相之说,惊喜地道:“找王丞相!” 不料如双也是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二人会心一笑。 如双道:“大寨主之前曾嘱咐我,倘若许公子未被点中状元,这封信要送到王丞相手中。” “大哥设想如此周密,只怕是早已成竹在胸了。”许言儒赞叹道:“所以,他才叫我不可蛮干。那我现在就去找王丞相!” 一入候门深似海,王候将相的府邸在百姓眼中是高不可攀的,轻易连门也进不了。 当许言儒递上名贴时,不到盏茶功夫里面就传出话来,请他到客厅相见。 许言儒拜师时,进过太师府,如今再见丞相府,虽同是朝廷重臣的官邸却大相径庭。太师府富丽堂皇,奢华夸张;丞相府却相当朴素雅致。 落坐不久,王丞相就由内堂出来,见面总是不免一阵寒喧。言归正传,许言儒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王丞相笑道:“贤侄,老夫与令尊有数面之缘。令尊智谋过人,只可惜遭人排挤,被迫告老还乡。不知一向可好?” “多谢大人挂念,家父一向安好。”许言儒忙起身回到:“晚生今日前来,有要事回禀。” “噢?”王丞相摆手示意他坐下来,问:“何事如此紧要?” 许言儒看看如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如双上前施礼道:“请问大人,可否记得黄坤其人?” 王丞相挽惜地道:“老夫何曾忘。贤侄,说句话,你不必见怪,今日若黄坤在朝堂之上,这状元只怕是与贤侄无缘了。” 许方儒笑道:“大人言重了,晚生如何能与兄长争锋?” “兄长?”王丞相诧异的道:“何来的兄长?” 许言儒如实相告:“实不相瞒大人,晚生本有一位孪生兄长,二十年前失散了。不久之前才又相逢。” “噢?如此说来,那黄坤便是胞兄了?” “黄坤只是兄长的化名,他真名顾天次。” 王丞相惊起:“顾天次!?八方寨的顾天次?” “正是!” 王丞相倒吸一口气,连连摇头:“可惜可叹!如此一位栋梁之材,却流落草莽,实是朝廷的损失!他现在还在京城么?” “我大哥昨夜闯入太师府救人,不幸失手。”许言儒沉痛地道。 王丞相神色一动,问:“几时的事?” “不到四更。”如双道。 “可有沈南?”王丞相问。 如双一惊奇地道:“大人如何得知?” 王丞相轻笑道:“老夫早朝碰巧遇上沈南背了一人,撞到老夫轿前,还是老夫派人将他们二人护送到一个安全所在。” “大人认得沈南?”如双更加惊疑。 王丞相呵呵笑道:“老夫如何不认得,沈南是内人的外甥。他在府上还住了两三年,后来说是与几位朋友合伙做生意,就搬了出去。老夫没猜错的话,这位公子就是他口中做生意的朋友吧?” “晚辈如双见过大人。”如双忙恭身施礼。他与沈南在一起三年有余,从不知他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姨丈。只知他父亲曾任京畿司,也是被卢承恩陷害致死。难怪老大只挑沈南跟随救人,莫非老大早知沈南身世? “如公子既是八方寨的英雄,那沈南是否也入了八方寨?”王丞相问。 如双直言道:“在下乃八方寨顾寨主座下东寨寨主,沈南是‘苍龙七宿’之首。” 王丞相干笑两声道:“他真是胆大妄为,瞒着老夫做下如此大事!” 如双正色道:“王大人,朝廷将八方寨视若反叛,其实咱们从未有过造反作乱之心。只是皇帝昏庸无能,奸臣当道,陷害忠良,欺压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八方寨之所以有今日之众,都是朝廷逼得。咱们杀贪官,劫脏银,不是为自己,只是将这些贪官污吏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还与百姓。古人常说:‘江山社稷’。何为江山?何为社稷?百姓是江山,民心是社稷。那金銮殿上的皇帝不以民为主,他的江山早晚要坐不住的。” “如少侠,”王丞相道:“当今圣上并非昏庸,他只是高坐朝堂,看不清许多真相罢了。臣子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嘴巴。只不过,有些眼睛昏暗不明、耳朵闭塞重听、嘴巴报喜隐忧罢了。” “是啊!”如双不屑地道:“再加上皇帝好喜不好忧,就成了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只苦了老百姓。” “少侠对朝廷成见颇深,是只见劣不见优。” “朝廷的事,在下一介草民也管不了。在下今日来就是想请大人救救大寨主。”如双不愿多费唇舌,直述来意。 “此事经过如何?老夫一无所知,如何救人?你且从头讲来。” 当下,如双就将卢承恩如何受贿,上官钟如何被困,顾天次上京救人又如何陷身太师府之事细细讲来。 这些事连许言儒也是初次听到,听大哥这一步步计划安排周密,却独独在救人时露出一个天大的破绽,惊疑万分,道:“大哥既有如此周密的安排,如何会身陷虎穴?” 王丞相捻须沉吟道:“除非是有意卖了此破绽。” 如双道:“大寨主说他就是香饵,来钓卢承恩这条大鱼。” “要扳倒卢太师,也不用大哥以身犯险吧!”许言儒极不苟同:“他如此一来,岂不是鱼死网也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我也问过大寨主,其实八方寨高手如云,聚集弟兄们杀一个卢承恩有何难!”如双道。 “非也!”王丞相摇头道:“卢承恩好杀,但他的党羽难除,八方寨更会背上谋反的罪名。朝廷就更加决心要除之而后快。到那时,给卢承恩陪葬的不只一人了。” “大哥是要借助朝廷铲除卢党?”许言儒问。 “除恶务尽!还有什么能比借皇上之手将卢承恩及其党羽连根拔起更有效的办法吗?” “凭这三封信吗?” “只需其中一封,都可将卢承恩置于死地。“ “那大人带晚生去面见皇上,状告卢承恩。那我大哥不就得救了?”许言儒急切地道。 “没这么简单。”王丞相笑道:“一则,卢承恩是你的恩师,你刚被点了状元就反告恩师,皇上会如何想?二来,你这证据从何而来?追根究源,只怕你告不倒卢承恩,反倒把自己葬送进去。” “那要如何?”许言儒已毫无主张。 “等!”王丞相道:“等一个天赐良机。” “良机?大哥也说等一个良机,何时才是良机?” “顾天次敢以身犯险,他必定早有对策。”王丞相道。 “对策?”许言儒看看如双,问:“大哥可有交待?” “不曾。”如双凝神细想:“我当时反对大寨主以身犯险时,他只是说了一句:‘这是一场豪赌,我在赌……’” “赌什么?”许言儒忙问。 “一个人!”如双道。 “什么人?” “他说到时就知道了。” “说了还等于没说!”许言儒失望地低叫。 “恰恰相反。”王丞相道:“他说此话的含义正说明了他早有安排。这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就算大哥妙计无双,可他现在卢承恩手中,无法告诉我们如何搭救。万一他……”许言儒已是六神无主。 “不会。”王丞相断然道:“卢承恩拿不到证据,他不会杀人灭口。顾天次现在是他手中的筹码,既能索回书信,近而又能操控八方寨,他不但不舍得杀他,更不会让他落入官府手中……”他突然打住话头,番然醒悟道:“是了!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许言儒和如双迷惑不解。 王丞相大笑道:“高明!果然是高明的计谋!”说着挑起大拇指。 “大人此话是何意?”许言儒急切地道。 王丞相道:“八方寨有卢承恩的罪证,他在取回证据之前不会将秘密泄露,是也不是?” “是啊!” “那顾天次已被他擒获这件事,他更不会禀告朝廷了?” “那是自然!他若禀告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夫且问你:你与你大哥是孪生,相貌如何?” “大哥自幼受了伤,脸上落了一道疤,除此之外,我俩容貌一般无二。” “这就是了。”王丞相击掌道:“卢承恩抓住顾天次,必然会审问,他若见到顾天次的相貌,他岂会不明白其中曲折?” “那又如何?”许言儒仍不甚明了。 “你道卢承恩极力推荐你真是为了你的才华吗?”王丞相道:“他是见你才华出众,无法暗中做手脚,于是就将你拢络在自己门下,好伺机除掉你。顾天次这一出现,不啻是给了他一个绝好机会,他必会到皇上面前告你通匪谋反,将你置之死地。” “那……”许言儒不解地道:“大哥为何还要把证据交给我?” “这罪证就该交给你才是。”王丞相道:“卢承恩若是不对你下手,算他聪明,他若真去皇上那儿告御状,那正是这罪证重见天日之时,也正是大大的天赐良机。卢承恩私藏朝廷钦犯,这又是一大罪名,他推都推不掉。再加上这三封信,他还有活命吗?” “原来如此!”许言儒恍然大悟,但另一件事又令他担心:“我们虽然可以扳倒卢承恩,但如此一来大哥也就暴露无遗。他是朝廷钦犯,皇上会赦免他吗?” “皇上一向视八方寨为心腹大患,怎肯轻饶大寨主?如此一来,岂不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如双不安地道。” “那时老夫只有向皇上力保,希望能从轻发落。”王丞相对此也无十足把握。 第十五章兄弟如手足 “只是不知大哥对此是否有安排?”许言儒心中忐忑不安地道。 “大寨主深谋远虑,他恐怕早有应对之策了。只是我们无从得知,倒是畏首畏尾。”如双无奈地道貌岸然。 “当务之急,是将他从卢承恩手中解救出来。虽则难免身陷囹圄,但老夫总办法打通关节,让你们相见。他有何良策,也好传授不是。”王丞相道。 “也只好如此了。”许言儒道:“那晚生就只有静待良机了。” “老夫也要多找几位大臣,那时更好行事。贤侄只管安心等消息,切莫轻举妄动。心免走漏风声。” 许言儒应了,就要告辞。如双忽道:“大人,沈南即是得大人相助,那大人自然知其下落了。” “那是自然。” “在下想见沈南一面,可否?” “这有何难!”王丞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王丞相亲自带二人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庭院,如双惊疑地道:“大人莫非将沈南他们藏在府中?” 五丞相轻笑道:“放眼京城,难道还有比老夫这儿更安全的地方吗?” “大人就不怕被卢承恩污告通匪?” “老夫虽愚钝,却也不至于笨到自暴其短。沈南来此也是几经周折。”说话间,三人已来到门前。 未及敲门,门已先开了。开门的正是沈南,一见如双,又惊又喜,道:“寨主,你怎会来此?” “怎么?丞相大人是你的姨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如双反讥。 “属下绝无此意!”沈南急忙分辨:“属下只是刚想去找寨主,寨主就来了,颇感意外而已。” 如双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句玩笑话。三寨主呢?” “在里面。”沈南忙将三人让进门,道:“上官旗主硬要去救大寨主,我劝不下,只好点了他的穴。虽是以下犯上,却是逼不得已。” “哪来的这些臭规矩?”如双不屑地道:“只要做得正,管他天王老子。”他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 王丞相不由眉头深锁,初生牛犊不畏虎,总是不肯安份守已。 如双已走到床前,只见上官钟躺在床上,形容枯蒿。短短几日,他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双看得既痛又怒,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地道:“卢老贼该杀!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 许言儒看到上官钟,心痛如绞,他岂能不想到身陷危境的大哥,恨不得立即冲进太师府去救人。 上官钟虽被点了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人还清醒,双眼通红地瞪着如双,似有话要说。 如双在他胸口膻中穴上点了一下,上官钟一下就从庆上跳起来,一把揪住沈南,恶狠狠地道:“沈南,这笔帐你给我记得,我迟早要跟你算!”用力甩开沈南,他就要往外冲。 沈南被他推得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才扶住桌子站稳,见他要出门,忙喊:“不可……” 如双却先一步拦住他的去路,道:“三寨主留步!” “如双,你敢拦我!”上官钟双眼充血,脸色铁青,恨不得将拦他之人痛殴一番。 “三寨主,不可意气用事!”如双毫不畏缩。 上官钟猛地提起他的衣领,怒不可遏地道:“大哥现在正在受苦,你不去救,还要阻止我去!如双啊如双!我怎么就没看出你居然是个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的鼠辈!也不想想,当年你象狗一样流落街头,是谁救了你?又是谁让你有了今天的衣食无忧?你现在有了荣华富贵,你就开始忘本了,是不是?” 他的话夹枪带棒,连沈南都听不进去了,道:“三寨主,不是这样……” “沈南!”如双面色冷冽地喝止沈南,目光凌厉地瞪着上官钟,道:“三寨主,我如双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不了大寨主对我的恩德!” “那好!那你现在就随我去救大哥!” “我当然会去救大寨主,但不会象你这样莽撞行事。当日,若不是你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老大会受这些苦吗?你现在还如此冲动鲁莽,非要害死老大才甘心吗?”如双严辞厉色地喝斥上官钟,全然忘了身份规矩。 上官钟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大喝道:“你说是我害大哥了?我岂会害大哥!你少含血喷人!” “难道不是吗?”如双责问:“难道老大是为了救我才落到卢老贼手中的吗?” 一句话问得上官钟哑口无言,脸色刹时苍白,踉踉跄跄地退开好几步,一跤跌在椅子上,充血的双眼盈满泪水。他用手狠狠揪住头发,埋头膝间,双肩颤抖,无声饮泣。 如双将手按在他肩头,坚决地道:“三寨主,你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老大,不管它是太师府,还是天牢,哪怕是劫法场,我也会亲自把老大抢回来。如果我救不了老大,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上官钟没抬头,声音低沉哽咽地道:“大哥若有意外,我要你的脑袋有何用?你一百个脑袋也顶不上一个大哥!” “三寨主,你信不过我如双,还信不过老大吗?”如双苦笑道:“你以为老大这次来,只是为了自投罗网吗?” 上官钟闻言蓦地抬起头,惊愕地脸上还挂着泪水,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他有何安排?” 如双未语,沈南倒先开口:“大寨主此举是要铲除卢老贼。” 上官钟迫切地望着沈南,问:“怎么除?” “大寨主此举只是要消除卢老贼戒备。老贼自以为奸计得逞就会得意忘形,加之大寨主事先又托寨主将证据交与许公子,卢老贼必定会想到斩草除根、杀人灭口。可是许公子是新科状元,又是他极力推荐的门生,他只能在皇帝面前污陷状元通匪,借刀杀人。到时许公子将罪证呈送上去,卢老贼就是自食恶果。”沈南侃侃而谈,听得上官钟满心折服,感叹道:“此计甚妙!你是如何想到?” 沈南惭愧地道:“属下又怎会想得出如何高明的计谋!这些是昨日大寨主口授的。” “那老大还说了什么?”如双问。 “大寨主要寨主好好保护许公子,以防卢老贼暗施黑手,强夺证据。只要他无计可施了,就只有告御状一途了。” “正是如此!”如双点头道,本来他还奇怪老大何以认定卢承恩必会将事情闹大。 “不对!”上官钟忽又想起一事:“这事态闹大,大哥岂不是暴露了?那朝廷还是一样不会放过大哥的!” 如双道:“老大做事周密,岂会想不到此节?他早已安排妥当,咱们只要按计行事就是确保老大安然无恙的最好的办法。”他怕上官钟一冲动再出岔子,就先把话挑明了。 上官钟素知大哥之能,从未有所怀疑,这一次也就视为理所当然,不再追问。 如双见此暗舒一口气,要是上官钟一意孤行,只除了顾天次,谁又能制服得了他。 心神一松,上官钟只觉疲惫不堪,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闭过眼。悔恨焦虑已让他心神俱疲,这会儿自是支撑不住了。 如双和沈南把他扶回床上,他便昏昏睡去。 沈南转身歉然地道:“寨主,你不会怪我吧?” “我怪你什么?”如双不解地道。 “怪我对你隐瞒身世。” 如双轻笑,道:“这有何好怪的?王大人是清正廉明、为国为民的好官,你不肯说出与他的关系,那是你不愿倚仗权势,只想凭自身本事得到我们的信任。不过若换了你是卢承恩的外甥,我一定不会轻绕你!” “那真是好险!”沈南轻呼:“兴好我没有做贪官的亲戚。不然,今天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给你棒槌你就当真呀!”如双的铁拳轻轻捶在他肩膀上,道:“就算卢老贼是你的亲娘老子,但他是他,你是你,自当别论。不然,咱们三年的兄弟是白做的?” “寨主……”沈南颇为感动,如鲠在喉。此情此景看得许言儒和王丞相也双眼发热。 等待总是漫长难耐的。五天了。五天来,许言儒几乎是坐无宁日,卧不安寝。原本他被亲点状元该当授予官职,可是迟迟未有音讯。 王丞相传来消息:说皇上几次要加官,都被卢承恩以种种借口阻挡,想来卢承恩已知事情真相。 这几日,不时有人来骚扰,兴好有如双守在府里,才未出意外。他们猜测,不出三日,卢承恩就该有所行动了。 谈二叔也捎来书信,说三天前已攻下八方寨,不日将班师回朝。此战虽胜犹败,只因八方寨早已是一座空寨,莫说顾天次,就是连他手下的喽罗,也全无踪影。 姨娘看过后啼笑皆非,此事也就只有二叔一人蒙在鼓里,不过总算是避免了一场自相残杀的悲剧。 许言儒书卷翻开已有半柱香的时辰,却全然不知看了什么。索性将书抛下。拿着书看不进,抛下书就更坐卧不安。他在房中踱来踱去,无所适从。 这几日来都是如此,一直心绪不宁。等了这几日,他的耐性早已磨光,再无消息就要……正想着,如双急冲冲进来,道:“许公子,宫里来人宣你上殿。” 许言儒闻言惊喜不已:“有动静了?” “是,王丞相也送来消息,要你好好准备。” “还准备什么?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许言儒急切地道,匆匆忙忙就要上殿面圣。 如双拦住他道:“小心无大过。成败与否在此一举,你可不要忙里出乱,想想看少什么不曾?” “哎呀!”许言儒不耐烦地道:“信这几日从不离身,每天沐浴更衣,时刻等待传唤。如兄何故如此婆婆妈妈、缠杂不清?” “殊不知关心则乱。”如双苦笑道:“等了这许多日,原以为一切就绪,可事到临头,还是患得患失。” “放心吧!朝堂之上有王丞相,管保万无一失。如兄就静待佳音吧!吾去矣。”许言儒言罢,径自出了门。 如双目送他远去,心中早有主意:若此计不成,他已安排好人手。 许言儒来到金銮殿上,叩拜过皇上之后,皇上才道:“许状元,卢太师状告你通匪谋反,可有此事?” 许言儒忙道:“启禀皇上,绝无此事!” 卢承恩气势汹汹地道:“你敢说你与八方寨毫无瓜葛?” 许言儒不慌不忙地道:“敢问卢太师,晚生与八方寨有何瓜葛?” 卢承恩道:“匪首顾天次乃是你的胞兄!” 许言儒面不改色,道:“晚生确有一兄长,只是二十年前就已失散。大人说顾天次乃是晚生的胞兄,有何凭证?” “卢爱卿,”皇上也道:“你若有证据,不妨拿出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好让许状元心服口服。” “这……”卢承恩犹豫道。 王丞相不以为然地道:“卢大人,捉贼拿脏,捉奸拿双。这谋反可是大逆不道。口说无凭,卢大人可有污陷之嫌哪。” 卢承恩被他一激,怒道:“老夫自是有凭证。” “有凭证就好。拿出来啊!”王丞相趁机紧逼:“卢大人大义灭亲,状告自己的得意门生,想来此事非同小可吧?” 这一番明褒暗贬,卢承恩如何能承受,道:“老夫有顾天次本人为证!” 此言一出,朝堂震惊,就连龙椅上的皇上也不由神色一震:“卢老爱卿说的是八方寨的匪首顾天次吗?” “正是!”卢承恩躬身道:“请圣上恕老臣未能将此事及时回禀之罪。” “是啊,卢大人,”王丞相接道:“擒获匪首顾天次可是首功一件,卢大人何以不早向圣上禀明?圣上定会重重嘉奖卢大人的。” “丞相所言极是。”皇上道。 卢承恩道:“前日夜里,有人闯入臣府中,欲行刺微臣,失手被擒。他自称八方寨顾天次,臣以为谈将军带兵围剿八方寨,早将匪巢围得水泄不通,顾天次何以会在京城出现?微臣以为此人定是假冒,所以想先行审问一番,怕的是苍促回禀皇上,落得个欺君之罪。” “老爱卿所言也有道理。”皇上点头道。 “那卢大人后来又何以认定那人就是顾天次呢?”王丞相追问。 卢承恩得意地道:“顾天次虽然一直藏头藏尾,做作神秘,必定还是有见过其真面目之人。微臣揭去他的伪装,便有人认出了他就是顾天次。而此人的相貌与新科状元如出一辙。” “卢大人身边有如此高人,为何却偏在卢大人抓获顾天次后才发觉顾天次与许状元的相貌相象呢?”王丞相反诘。 “这……”卢承恩微一沉吟,道:“此人是老夫新近才收得的,未见过状元郎。” “圣上,”王丞相对皇上道:“既然卢大人已将顾天次抓获,何不将要犯带到金殿之上,当着圣上与文武百官之面与许状元当面对质,真相不就清楚了吗?” “万岁。”卢承恩忙道:“顾天次乃朝廷要犯,理当送到刑部依法严惩。这金銮殿岂可容流寇沾污!” “圣上,”王丞相道:“这八方寨盘据北方多年,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顾天次做为匪首,也多次与朝廷抗衡。如今他落网,正该由圣上御审,以显示陛下的威严,正大宋朝纲。” “王丞相所言极是。”皇上阻止卢承恩的反驳,道:“卢爱卿,就快带匪首上殿,朕要看看这顾天次究竟是何样人物?” 卢承恩不敢违命,只得应旨,叫人去提人。 许言儒暗自欣喜,王丞相果然是朝廷老臣,步步紧逼使得卢承恩不得不交出人来,却又未引起皇上的疑心。他不由得深深折服。想到大哥就要摆脱卢承恩的魔掌,他欣喜不已。但再想到面圣之后,大哥的生死仍未卜,心情又沉重起来。 正当他忽喜忽忧的当口,殿前禁军来报说钦犯已带到。皇上立刻下旨带上殿来。他一颗心一下揪紧了,猛地转身望向殿门。 第十六章金殿对质 “哗啦啦”镣铐声响,顾天次出现在殿门外。他颈带木枷,镣铐加身,雪白的中衣上血迹斑斑,面容有些憔悴,几处干涸的血迹衬得他的脸苍白无色,下巴上新长出来的青渗渗的胡茬与凌乱披散的头发更添了几许落魄憔悴。但他的目光炯炯,神色凛然,虽然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步跨上殿来,但那气势倒更象接受加冕的帝王。 在场的百官都为他的威严深深震动,只有许言儒见到大哥受了许多苦,不禁热泪盈眶。若不是在金殿之上,他早就扑上前去了。 顾天次也一直看着他,直到走到他身前,深有含义地凝视着他,其中的情意何止千言万语。 许言儒马上就明白了,深深点了点头。顾天次露出一丝笑容,才转身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兄弟二人并肩站在一起时,所有人才从错愕中回去过神来,惊诧二人是如此的相象,又是何等的千差万别。 皇上看着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怒火,问:“你就是顾天次?” 顾天次冷冷道:“既知我是谁,何必多问!”他的狂傲令所有人一惊。 皇上怒道:“小小流寇盗匪,见了朕还不下跪?” 顾天次面带讥诮,昂然挺立。 殿前侍卫即刻上前,扳肩按腰却无法动其分毫。 卢承恩走上前,喝斥:“无用的愚才!”抢过卫军手中的长枪,用枪杆重重敲在顾天次的膝后。 顾天次双膝一软,禁卫军再借机用力一按,他“嘭”地单膝跪地。再任凭他们怎样用力,也无法令他双膝着地。 皇上不无得意地道:“顾天次,任你本事通天,今日倒要你插翅难逃!” 顾天次冷笑道:“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却原来是用如此手段让人屈膝臣服,顾某佩服佩服!” “顾天次!”皇上龙颜大怒,拍案道:“你聚众谋反、图谋不规、打家劫舍、为祸一方、杀害朝廷命官,你可知罪?”他的怒火令殿上文武百官无不变色。 顾天次凛然无畏,铿锵有力地道:“朝廷昏愦,外敌虎视,专权当道,官逼民反。” “混帐!当今天下统一,太平盛世,岂容你信口雌黄,谣言惑众!”皇上怒喝。 顾天次冷哼道:“你高坐朝堂,耳不聪,眼不明,只听歌功颂德片面之词,视百姓疾苦于无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住口!住口!”皇上拍案叫嚣。 顾天次冷笑道:“若天下果真太平,顾某纵有百口如何能惑众?若朝廷清明,何以八方寨屡灭不绝?辽兵连连犯境,朝廷何以难保边境安宁?太平盛世只在你皇帝一人眼中,难道不是欺世盗名吗?” “你……”皇上气得脸色铁青,浑身打颤。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呀!”卢承恩忙道:“顾天次十恶不赦,死不悔改,当立即推出午门斩首,以儆效尤!” 皇上猛地一挥手,道:“来人呀!” “皇上!”许言儒只见皇上盛怒之下,就要降旨,急忙跪下恳求:“我大哥与朝廷作对,是有不得以的苦衷啊!” “许言儒!”皇上恼怒道:“朕还未问你的罪,你倒还胆敢替叛贼求情!朕问你,此事真相,你早已心知胆明,是也不是?” 许言儒急切地道:“臣知罪,只是……” “住口!”皇上喝断:“将二人一齐拉出去,斩首示众!” “陛下……”王丞相急忙出班进谏,却被皇上打断:“若有求情者,罪同二人!” 王丞相微一迟疑,禁卫军已拖起二人往外就走。 “皇上,臣冤枉啊!臣有隐情回禀……”许言儒大声疾呼。皇上却不为所动。卢承恩一脸得意。 王丞相咬咬牙,随即又上前,他刚要开口,却被一阵大笑打断。 笑声发自顾天次,狂傲至极,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顾天次!死到临头,你还敢如此狂妄!”皇上怒道。从龙座上走下来,颤着手指点。 顾天次大笑道:“能让至高无上的皇帝害怕,我不该狂妄吗?” “放肆!朕岂会怕你?把他们带回来!”皇上怒不可遏地道。 “圣上,”卢承恩忙道:“何必听信此人的轻言狂语?还是及早处决,永绝后患。” “嗳,卢老爱卿,他已是乩上鱼肉,何时处决皆可,但朕倒还想听听他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禁卫军又将二人押了回来。顾天次冷笑道:“皇上视民为狗,视官如虎,是以开封府里才有了狗头铡与虎头铡之分。殊不知,多少帝王却是养虎为患。” “胡言乱语!”卢承恩斥道:“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哪一位不是为皇上尽忠,为朝廷尽职?陛下,此人怙恶不悛,当众诽谤朝廷,该当掌嘴。” “那就掌嘴。”皇上道,立即有禁卫军走上前来。 “大哥!”许言儒急切地呼喊,却被禁卫军紧紧揪住,动弹不得。 那禁卫军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金銮殿上只闻清脆的掌击声,与许言儒低咽的啜泣声。 “罢了。”皇上挥止卫兵,道:“顾天次,你狂妄无礼,难道朕朝廷内外,数千名官员都是虎患不成?” 顾天次双颊红肿,嘴角流血,脸色神情始终未变,冷冷道:“若是你满朝官员都是,那你今天就不会还坐在金銮宝殿上。一粒老鼠坏了一锅汤,祸国殃民,有一人可有百人之效。” “此人是谁?”皇上问。 顾天次雪亮的目光望向卢承恩,一字一顿地道:“当朝一品大员,太师大学士卢承恩!” “陛下!”卢承恩急忙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顾天次为老臣所擒,他心中自是怀恨不已。皇上切莫轻信其言!” “爱卿不必惊慌!你是本朝元老,一向忠于朝廷,朕岂会相信一名朝廷钦犯之言。”皇上忙安慰,扭头斥到:“顾天次,你死到临头,还贼心不死,竟然诬陷忠良,罪加一等!” 顾天次冷笑道:“我即已犯下死罪,罪加一等还是死。只是‘皇上’,你怎知钦犯所言就是诬告呢?” “那你有何凭证?”皇上不以为然地道。 顾天次嘴角噙着冷笑,眼看着卢承恩越变越难看的脸,道:“二弟,你还等什么!” 许方儒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挣脱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三封信,高举过顶道:“回圣上,卢承恩结党营私,陷害忠良,通敌叛国的证据在此!” 皇上微一怔愣,颇有犹疑。 卢承恩神色不定,急急辩解道:“陛下,这是他们陷害老臣的诡计。这信件定是假造的。”说着一把夺了过去。 “你……”许言儒大惊失色,没料到他会在金殿之上公然抢夺证据。 卢承恩急迫地展开信笺,苍白的脸上顿时眉开眼笑,道:“陛下请看,这信果然是假,这字非出自老臣之手。”说着双手捧上。 殿前太监过来接过,呈现给皇上。 皇上细看过,道:“果然是假!顾天次你还有何话说?” 顾天次镇定自若,道:“信是假,内容却是真。我岂会笨到把原信带到这里,让他有毁灭证据的机会!” “原信何处?”皇上问。 “在八方寨。”顾天次淡淡道:“信件三封,帐册七本,外加人证。” “人证是谁?” “太师府的管家卢忠。” “卢忠监守自盗,仗势妄为,他回老家探亲时逼死人命,已被当地官员问罪伏法。你纯粹是一派胡言!”卢承恩争辩道。 “你当然是盼他死,好杀人灭口。可惜,天不随人愿,卢忠还活着。”顾天次冷冷道。 卢承恩面如死灰,哑口无言。皇上观其行,心中已几分明了,问:“人证物证你都拿不出来,就是诬告。” “是不是诬告,只等谈大将军回朝便可一清二楚。”顾天次道。 皇上正要追问,殿前侍卫忽报:“平定大将军谈纪进见。” 话音未落,谈纪已上得殿来,跪拜道:“臣谈纪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皇上道:“爱卿几时回朝的呀?” 谈纪起身后才道:“启禀万岁,臣今日刚刚到京师。本该待陛下召见方可见驾,只是臣此次出征,得获一件紧秘之事,特来向陛下回禀。” “何事?” “臣此番围剿八方寨,虽只得空寨一座,但却遇到一个人。” “何人?” “太师府总管卢忠。”谈纪道。 皇上闻言惊起,道:“他果在八方寨?” 谈纪惊讶于皇上的反应,但也如实上奏:“臣乍见卢忠也是震惊万分,但令臣更心惊得是,他身上所携之物。” “何物?”皇上追问,目光却注视着卢承恩。 “信件三封,乃是出自卢太师之手,帐册七本,也是记录卢太师这些年行贿受贿的帐目。” “这些东西在哪儿?”皇上语气阴沉。 “都在殿外。”谈纪回到。 “带上殿来。”皇上恨恨地瞪了卢承恩一眼。而卢承恩早已面无人色,浑身乱颤。 不一会儿,禁卫军将一人推至殿前,那人战战惊惊跪在地上。 “下跪何人?”皇上斥问。 “小民……卢……忠……”卢忠骇得得声音都变了。 “卢忠,你可知罪?”皇上怒喝。 卢忠身如筛糠,磕头如捣蒜,连声道:“草民知罪!草民该死!但那些都是卢太师要小民干的,小民不得不干哪!” “你仗势欺人,逼死人命也是他逼你的?” “那是太师给小民安的罪名。小民跟随太师多年,对太师的事知道得太多,小民怕有朝一日太师怀疑小的,小民就暗中将朝中官员行贿的银两以及太师买官卖官的帐目一笔笔记下来。不料此事被太师知悉,太师他就假意要小民回家探亲,再示意曹知县派了罪名给小民。小民冤枉呀!” “好你个刁民!”皇上怒道:“你先是知情不报,暗中算计主子,此等不仁不义之徒,给朕拉出去斩了!” 两名禁卫军上前拉起直呼冤枉的卢忠,拖了出去。 “好个圣明的皇帝!”顾天次冷笑道:“和犯未审,倒先斩起从犯来了。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也替你这任用奸佞的皇帝留个面子!” “顾天次,你休要狂妄!朕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皇上铁青着脸喝道,转身怒视着卢承恩:“卢承恩,你还有何话讲?” 卢承恩自知无法抵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臣自知罪孽深重,国法难逃,臣只是愧对皇上,辜负圣上的信赖,臣罪该万死!“ “来人哪!将卢承恩削去一切官职,交由大理寺速审速判。”皇上降旨:“顾天次聚众谋反,挠乱朝纲,押入天牢,由刑部从重判处。” 卢承恩由禁卫军押起,闻言大笑:“顾天次,黄泉路上有你与老夫做伴,毫不寂寞哪!”大笑声中,他已被押了下去。 另有禁卫军上来拉顾天次。“大哥!”许言儒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紧紧拉住,朝金銮殿上呼喊:“皇上,皇上开恩!我大哥他绝无谋反之心,如今又为朝廷剪除奸党……” “住口!”皇上怒叱:“许言儒,朕还未治你的罪,你还敢替反贼求情!你可知谋逆之罪,当殊九族!” “皇上。”许言儒毫不畏惧地道:“古圣贤以德服民心,以法治天下,以理扶其道。我大哥固然与朝廷做对,但也是奸权当道,出于无奈。可要说他谋反,未免言过其实。请皇上明查,倘若大哥真犯有谋逆之罪,臣愿受殊连!” “二弟!”顾天次急忙阻拦。 “你……你……”皇上气结。 王丞相怕龙颜震怒之下许言儒难以保全,忙道:“陛下,顾天次对抗朝廷是实,谋反做乱却是卢承恩一面之词,难以服众。陛下不如将他暂先扣押,待到刑部审实,再定罪不迟。” “就依卿家。朕累了,退朝!”皇上说完,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许言儒看着皇上的背影,欲言又止,急切地看看顾天次,道:“大哥——” 顾天次长叹道:“金銮殿上,你当众顶撞皇帝,我看你这官休想做了。” “走!”禁卫军喝斥着将他拉起来,拉扯着就往外走。 “大哥!”许言儒也一跃而起。 一转身,就见谈纪一脸错愕地盯着顾天次,低语道:“顾天次?大哥?你是若儿?” 顾天次冲他微微一哂,道:“谈大将军,你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谈纪还想说什么,禁卫军已经推搡着把顾天次押走了。 许言儒叫喊着欲追出去,谈纪却抓住他,问:“儒儿,这是怎么一回事?若儿他怎会在京城?又如何被擒?……” “二叔……”许言儒置若罔闻,一心一念只有一件事:“你救救大哥!救救大哥!他不能死啊!” 谈纪方寸也乱了,不知所措。 王丞相走上前来道:“此事一言难尽,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第十七章夜闯御书房 天下的囚牢全都一样——阴森潮湿,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就算是天牢也不例外。 昏暗中那些瘦骨嶙峋、三分象人七分更象鬼的囚犯,目光似野兽,声音象厉鬼,更将这牢房衬得犹如练狱。 狱卒头前带路,许言儒小心翼翼地看着两旁铁栏杆里惨无人形的囚犯,心如刀绞,不知大哥是否也变成他们这副样子? 狱卒走到一间牢房前,边用钥匙打开牢门,一边道:“你们有什么话,可要快说,这可是重犯,不许人见的。要让上边的知道了,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如双忙上前将他拉到一旁,悄悄塞上一锭银子,道:“官爷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算你聪明。”狱卒眉天眼笑地走开。 许方儒只看到灰暗的墙角有个人影,却看不真切,急切地拉开门冲进去:“大哥!” 只见顾天次靠墙坐着,头垂向墙角,凌乱的头发几乎遮了满脸,似是睡着了。囚衣上斑斑血迹,新陈不一。 许言儒在他身前蹲下来,轻轻拉过他放在膝上的手,却见双手手腕被铁铐磨得血肉模糊。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滚烫的泪水滴在顾天次手上,他深深舒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凝神片刻才看清是许言儒,声音低哑地道:“你怎么来了” 许言儒哽咽难言。如双也凑上前来,道:“老大,你……受苦了!”声音也有些嘶哑。 顾天次看着如双问:“你们怎么进来的?” “王丞相四处托人,打通关节,我们才能进来。”如双拉过他另一只手,道:“老大,他们……” 顾天次摇头示意他别再问下去,道:“钱能通神。但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如双心知肚明,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早已是不成道理的道理了。老大进来时,未带分文,这些小鬼们怎能罢休。看看哭得快成泪人的许言儒,这些话更不能说出来了。 如双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塞到顾天次手中,道:“老大,这些你留着,应付那些小鬼,上面的我想办法去打点。” 顾天次轻笑道:“你就算把皇帝的国库搬来,也喂不饱这些狼口蛇吻。这些钱不如没有,你带回去吧。”就着又塞还给如双。 “老大!”如双还欲再劝,却觉察他的掌心滚烫,忙道:“老大,你病得不轻哪!” 经他这一提,许言儒惊觉掌中所握之手犹如炙炭,顿时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道:“这如何是好?叫他们找个郎中来!” “许公子,”如双啼笑皆非,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嘲讽道:“就是找个御医来,他又能进得来吗?” 一句话令许言儒羞愧难当,正所谓关心则乱,所以才如此慌不择言。 如双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道:“老大,他们查得紧,所以我只带了这一小瓶金创药,总胜于无吧。” 许言儒见他想得如此周到,自愧不如,忙道:“大哥,你且再忍耐几日。王丞相已联名众大臣向皇上保你,爹他刚回到京城一听说你的事,又立即南下,去拟万民表。” “只怕皇帝老子不吃这一套。”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 “如果还不行,”如双坚决地道:“我就带领手下来劫天牢!” “你是觉得卢承恩死得太轻了,想多拉几个人给他垫背吧!”顾天次冷冷道。 “这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难不成要我们眼睁睁看你去死吗?”二人异口同声地道。 顾天次沉吟片刻道:“山寨可有来人么?” “没有。”如双道:“我已将消息送回总寨,想来二寨主他们理应收到消息了。” “那你们就再安心等两天。”顾天次轻叹道。 “老大你早就有安排了,对不对?”如双急忙追问:“为何不对属下明讲,属下也好做好准备。” “此事你帮不上忙。插不上手的事,你硬要去干预,只会越帮越忙。”顾天次平静地道。 “那要是山寨来了人,还救不了你呢?”如双问。 “那你就准备劫法场吧。” “此言当真?” “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过?”顾天次不悦地道。 “那大哥,你还要多受几日苦!”许言儒想到此,再看看他浑身伤痕,心如刀绞。 顾天次轻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愚兄也算是做了一回普救众生的善举,此生无憾!” “大哥——”许言儒哽咽难言,就见狱卒急急忙忙跑过来,道:“快走!快走!上面来查牢了。” “大哥!”“老大!”许言儒、如双拉住顾天次不忍离去。 顾天次看着二人,平淡地道:“走吧。” 二人还不动,狱卒已赶过来拉扯二人。 “大哥,我还会想办法再来看你的。”许言儒涕道,一步步退出牢门。 顾天次笑道:“也许下次见面已在牢外了。” “但愿如此!”许言儒扶着栏杆几乎放声痛哭。 “啊呀!你们还不快走!要害我丢饭碗啊!”锁好牢门的狱卒斥责着二人,推着二人走出去。 顾天次无力地靠在墙上,轻轻张开手,掌心里是一只雪白的瓷瓶,他拔开塞子,倒出几粒药丸放入口中。他不会死,他从未有过怀疑。 从天牢出来,如双便与许言儒分道扬镳,一路走回米行,心情悒郁。 一进门,掌柜的就迎上来道:“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如双漫应一声,道:“噢,几时到的?” “大公子刚走,他就到了。”掌柜的道:“还带了一位客人。” “客人?”如双疑惑地道。掌柜的冲他打了个手势,如以精神一震:“在哪儿?” “楼上。”掌柜的话音未落地,如双已快步奔上楼。 如龙似是听到声音,他刚来到门外,房门就打开了。 “哥,你回来了。”如龙急切地道:“怎么样?老大……” 如双瞪了他一眼,回身关上门,嗔怪到:“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怕什么?在咱的地盘上。”如龙满不在乎地道。 “事早晚要坏在你手上!”如双斥责。 “他不坏一次事,是长不了记性的。”一个含笑的声音道:“怪只怪你这个大哥太过持重周到,他才总是粗枝大叶。” 如双连忙转身,抱拳一礼道:“见过旗主。” 赵潜笑道:“如双,你对大哥也从未如此多礼过。怎么每次见到我都是这样扭扭捏捏?” “说不清。”如双如实以告:“旗主身上总是有那么一种气势,不容人轻忽。” 赵潜苦笑,有些凄凉,自嘲道:“还是因为我是你的顶头上司?”如双以笑作答。 “言归正传。”赵潜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问:“大哥近况到底如何?” “不太好!”如双满面忧虑。 “哥,你说清楚,什么是不太好?”如龙急躁地道。 如双撇了他一眼,道:“你不会想?老大迟早地要问死罪的,那些狗腿子还会客气吗?” 如龙闻言,炸了锅,嚷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劫他老子……天牢……”在挨了兄长一记白眼之后,他的声音立刻低了下来。 赵潜好笑地看着兄弟二人,常言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如氏兄弟除了相貌相似之外,别的地方迥然不同。 “见过大哥,他说些什么?”赵潜问。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救出大哥。 “老大要我再等两天,等山寨来人再说。”如双道:“我刚刚还猜,这次来的定是旗主。” “何以见得?” “全山寨论智谋,除了老大,就数旗主。如今这么大的事,也只有旗主才能运筹帷幄。” 赵潜笑道:“没想到你如双也会拍马屁、戴高帽。” “属下可是句句属实。”如双道。 “其实,”赵潜神色一转,郑重地道:“我来京城是大哥安排好的。大哥选中我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如氏兄弟不约而同地问。 赵潜轻笑带过,道:“事情经过详细如何?现在情况又如何?你细细讲来,再谋良策。” 如双于是将事情从头讲叙。 挥退一班文武大臣,皇上以手托额靠在龙案上。他已不胜其挠,每天都有人向他求情。金殿上如此,回到御书房也如此,而且求情的人越来越多。 本来他可以摆出天子的威风,奈何这其中不乏老臣皇胄,所以他这个皇帝才头疼不已。 区区一个顾天次能令他朝堂上众多官员为他求情,确实不简单,更何况还有淮南送来的万民表。 现在皇上真是骑虎难下,饶了顾天次,他实不甘心;若要一意孤行杀了他,只怕会犯了众怒于已皇位不利。 “哎!“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皇兄是在为顾天次的事发愁吗?“ 皇上大惊失色,方才他早已将所有人遣出殿外,既无脚步声,又无门响,这御书房里怎么平白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他龙目圆睁,只见阶前挺立了一人。一身夜行衣衬得身形挺拔俊逸,脸上的面巾已拉下来,俊秀的五官有一股王者的傲气。年纪轻轻,但气势不凡。 皇上的震惊久久无法平复,有人夜闯御书房,定是来者不善,但他却直觉地明白:他不是刺客。还有他刚才叫他皇兄。虽然觉得有些熟悉,却也确信未见过此人。 “你是何人?胆敢夜闯御书房,不怕朕以行刺罪名治你的罪?”皇上的语气不自觉得就盛气凌人。 黑衣人微微笑道:“当年御花园中,桃李树下,皇兄莫非忘了。‘桃李一逢春,甘辛两自知。风吹香雪尽,世事岂随人?’” “你是……十一皇弟?” 黑衣人苦笑道:“赵怀早在十三年前就已不在人世了。如今只是平头百姓赵潜。” “什么?”皇上犹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跌回龙椅上。 赵潜缓缓抬手从紧身夜行衣的领口里拉出一支玉佩,用力一扯,扯断丝线,走到龙案前,将玉坠放在那叠厚厚的奏章上,道:“皇兄当年对赵怀说过,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可满足他一个愿望。” 皇上紧盯着那支雕龙玉坠。玉坠虽不大,却雕刻得精细,是先皇送他及冠成礼的信物。后来他确实转送给了十一弟。那眼前这自称赵潜的人确确实实就是十一弟赵怀了。 皇上撑案而起,探身注视着案前,惊喜地道:“皇弟,你还活着?当年你突然失踪,生死不明,让朕好不挂念!你为何不告而别?” “我不告而别?”赵潜惨笑道:“我若迟一步走,只怕早已死在卢承恩手上了。哪容得我跟皇兄告别!” “卢承恩?他为何要杀你?”皇上迷惑不解。 “皇兄难道忘了,卢承恩是谁的父亲?” “是因庆妃和容妃的事情?”皇上醒悟过来:“卢承恩是庆妃的父亲,而庆妃又一向视你母妃容妃为敌。之所以庆妃陷害容妃不贞,先皇将容妃打入冷宫,而你就逃出宫去。” “自古宫闱争斗,骇世惊俗。”赵潜冷冷道:“我在宫中十余年,总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反倒是在外面这些年活得踏实自在。” “是了。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皇上问。 “我虽然逃出了宫,但卢承恩仍不肯放过我,处处派人追杀。若不是八方寨的顾老寨主,只怕我早已抛尸荒野了。” “八方寨?”皇上神色一变道:“你现在是八方寨的反贼!” “皇兄,”赵潜神色安然地道:“如果八方寨要造反,会等到今天吗?我大哥也不会亲自跑来京城,费尽心机地为朝廷除去奸臣,让自己身陷囹圄。” 皇上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玉坠,问:“你今夜来,也是为顾天次吧?” “正是!我请求皇兄赦免他。”赵潜不卑不亢地道。 皇上的脸色铁青,愤怒地道:“为什么?为何一个反贼盗首,却能令如此之多的人为他求情?连朕的重臣老将也如此!” 第十八章脱困 “皇兄,得民心方得天下。民心定,天下安。”赵潜郑重其色地道:“忠奸善恶,百姓看得最清楚。八方寨这些年来,确实做过一些对抗朝廷的事,也是迫不得已。只是我们抢了那些贪官的脏银,妨碍了奸臣的追名逐利,他们才视我们为眼中钉。皇兄为何也要对八方寨耿耿于怀?” “贪官污吏自有朝廷法纪处置,岂容尔等擅权!何况顾天次聚众闹事,无视王法,就是大不敬,就该处罚。”皇上愤愤地道。 “皇兄,大宋自太祖皇帝建朝以来,数十年连年征战,已是国溃民乏,如今外有北辽虎视眈眈,内有奸佞为祸朝廷,这才是大宋的心腹之患。八方寨是聚集数百之众,多数也是被迫无奈才落草为寇。可自故去的老寨主到如今的顾天次,八方寨也近三十年,几时犯过一州一县的寸土毫金?反倒是抵挡了辽兵犯境数十次。” “皇兄,八方寨非但不会成为朝廷的祸患,反而是京师坚实的壁垒。朝廷不必拔一兵一将、一分一文却可抵千军万马。对大宋百利而无一害。皇兄为何不明白?皇兄此次可以杀了顾天次,那八方寨或许会树倒猢狲散,岂不是给了北辽可乘之机。但是,八方寨数百之众,其中不乏能人义士,顾天次能将他们拢在旗下,自然是有使他们甘心诚服地手段。皇兄可以杀一个顾天次,难道能将八方寨所有人都杀掉吗?皇兄此来不正是要逼八方寨造反吗?到时内忧外患,朝廷将如何应对?民心大乱,社稷将如何安定?皇兄,你是一国之君,可曾想过?” 赵潜苦口婆心一席话,令皇上哑口无言,神色变化不定。他原本只觉得顾天次是叛上作乱,聚众谋反,杀了他不仅可将八方寨连根拔起,又可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始料未及的是朝上居然有这么多的大臣联名保他,后来又招来了万民表。如今连当年自己最亲近的皇弟也出面反对,针砭时弊,剖析厉害,讲得头头是道,令他无法反驳。如今他是进退维谷。一意孤行杀了顾天次,只怕一场祸乱难免,就此放了顾天次,无疑于纵虎归山。小小顾天次能有此威望,掀起滔天巨浪,若哪天他真的要反了,后果不堪设想!杀又不能杀,放也不能放,真快难煞他这九五之尊的皇帝了。 赵潜注视着皇上的神色,知他心思游移不定,还需再接再厉,便道:“皇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皇兄若是瞻前顾后,迟疑不定,只怕大乱就在眼前。” 皇上丕然变色,道:“何出此言?” “皇兄虽未降旨处决顾天次,但就此关而不决,八方寨必会劫牢抢人。纷争一起,八方寨不反也得反了。朝廷仍需劳民伤财,派兵镇压。北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们岂会坐视?” “那……那……”皇上惊疑不定。 赵潜忙道:“皇兄一定是担心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八方寨到如今并未有谋反之心,臣弟可以性命担保,皇兄大可放心。” 皇上的脸色渐渐缓和,但仍有些疑虑:“朕已当着群臣的面言明要严惩不怠,如今又要赦免,这自古君无戏言,如何更改?” 赵潜轻笑道:“此事好办!不是一直有许多大臣在求皇兄开恩吗?如今又递上万民表,皇兄何不顺水推舟,明日早朝,等到那一班大臣再次求情时,皇兄就以顺应民心为由,赦免顾天次就是。何况皇兄并未当真下旨处决,也不算君无戏言,出尔反尔。” “容朕再斟酌斟酌。”皇上道。 “哗啦啦”铁链声响,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牢门打开了,狱卒冲里面喊:“顾天次,出来!” 顾天次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出牢房,他脸上漠无表情。 狱卒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问问我叫你出来干吗?” “何必问。”顾天次淡淡地道:“无非就是三件事。要么过堂,要么上路,再要么就是出去。” 狱卒呷舌道:“这人我也见过不少,倒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的人,还真满不在乎。得了。”说着打开了他身上的镣铐,接着道:“你可以走了。关进这天字牢房的人不少,能活着出去的还真不多。” “世事岂能定论!”顾天次平淡地道:“你也说不多,看来也曾经有人活着离开过。以后,也还会有。”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外就走,步履坚定。 一出大门,顾天次就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上不开眼,扭过头,微闭双眼。十余天在昏暗不见天日的牢房中度过,乍见光亮,一瞬间居然感到天眩地转。 片刻之后,才渐渐习惯,一抬头,只见门外站了一堆人,十数道目光热切地望着他。 “大哥!”“老大!”上官钟、许言儒、如氏兄弟纷纷抢上前来。 上官钟伤还未愈,却还是冲到最前头,望着大哥憔悴的脸庞,声音有些哽咽了。 许言儒虽见过大哥一面,但牢房中晦暗无光,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如今看来,大哥更形落魄,也不由得眼含热泪。 如双上前,将一件披风披在衣衫破碎的顾天次肩上。 “大哥!”上官钟哽咽道:“都是我害了你!我……”说着抬手就要扇自己耳光。 顾天次却早一步抓住他的手,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 “正是!”许言儒忙道:“大哥,你看,爹和二叔都来了。我们接你到二叔家里,姨娘早已请好郎中了。” 顾天次只觉浑身酸软,双腿如注铅,他凭着一口气走出天牢,此刻却举步维艰了。 他迟迟未动,别人却还以为他不愿去将军府,上官钟道:“大哥,你不愿去将军府也罢,聚仙楼里客房多得是,我们去那儿。“ “不行!”许方儒脱口反驳:“大哥必须去将军府!” 上官钟皱紧眉头,不悦地道:“为何?” “因为……”许言儒欲言又止,不敢以实情相告。 上官钟不屑地嗤笑:“仗势欺人吗?咱们不怕!大哥,走!”说着一拉顾天次。 顾天次此刻怎经得住他蛮力拉扯,脚下踉跄,险些跌下石阶。 幸好如双一直察言观色,觉察不对劲,在后面护着,一见此景,急忙双手一抄,从他腋下伸出手来勾住他双肩。 “大哥!”许方儒、上官钟齐声惊呼。 顾天次微蹙剑眉,轻叹道:“你要我往哪儿走?我现在哪儿也去了不了。” 上官钟顿时羞愧难当。 “大哥!”许言儒关切地道:“还是爹想得周全,来时雇了辆马车,在那儿。”伸手一指。 顾天次早就看到十余丈外的马车,可他现在连站都要如双支撑着,哪来的力气走到马车上。 “如龙,过来!”如双喊着二弟。 如龙闻声凑上前,问:“干嘛?” “转过身去。”如双道,使个眼色。如龙自小就跟随兄长,马上就领悟其意,转身背对着顾天次,上身前倾道:“老大,上来吧!” 上官钟也醒过神来,连忙推开如龙,道:“大哥,我来背你。” 顾天次拍拍他的背,道:“还是让如龙来吧。” “为嘛?”上官钟如被针刺,愤愤不平地道:“大哥还在怪我鲁莽,成事为足,败事有余!不但自身难保,还害苦了大哥!” “你胡说什么?”顾天次喝斥,一动气,胸口象被一记重锤狠狠撞了一下,痛彻心肺,脸色刹时苍白。 “大哥!”许言儒惊呼,埋怨上官钟:“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还说些无用的废话!大哥他是怕你的伤未全愈,你莫再逞强了。” “你才废话连篇!”上官钟反唇相击:“我这条命都是大哥给的,莫说我伤早好了,就算不好,要背大哥也非我莫属。你们谁也别跟我争。”说着不由分说,背起顾天次就冲向马车。看他这股冲劲,谁也劝不下他。 顾天次此刻只觉身周如火炙,体内却又如寒冰,这一寒一炙令他全身骨散筋松,也无暇顾他。 上官钟将他背到车旁,如双已先一步跃上马车,二人将他抬里车厢。如龙已坐在车辕上,揽过缰绳,扬鞭欲行。 “大哥!”许言儒攀住车辕欲跳上马车,上官钟探身出来,不悦地道:“你来做什么?” “你们带大哥去哪儿?”许言儒急切地道。 “当然是去聚仙楼!”上官钟理所应当地道。 “不行!”许言儒反驳。 “为何不行?”上官钟恼怒地道。 “大哥得住在将军府!”许言儒也毫不退让。 “凭什么?”上官钟不以为然。 “因为……”许言儒犹豫了一下,道:“因为我们早已安排好,连郎中也请好了。” 上官钟嗤笑:“这算哪门子的理由?大哥出了天牢,你们不会又想把他软禁在将军府吧?” “绝无此事!”许言儒急切地反驳,却更显得欲盖弥张。 上官钟冷眼窥视,已发觉他的心虚,冷怒道:“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亏你还是大哥的亲弟弟,居然不顾手足兄弟的死活,只顾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许言儒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万般委屈也只能咽到肚子里。 “三弟。”车厢里传来顾天次低沉的声音:“去将军府。” “大哥!”上官钟愤愤地道:“你不能刚离虎口,又入狼窝呀!” “你胡说什么!”顾天次冷斥,胸口又是一滞,咬着牙道:“你若不想去,就下车!” “大哥……”上官钟又悲又怨。 “三当家的,”如双忙道:“你就听老大的安排。兹事体大,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上官钟义愤填膺,但大哥既已发话,他也莫可奈何,气鼓鼓地坐到车辕上。 许言儒此时已上了马车,来到顾天次身边,只见他双眉紧皱,牙关紧咬,似在强忍痛楚,忙道:“速速赶回将军府,大哥也可少受些苦楚!” 如双便吩咐如龙快马加鞭。 看着马车绝尘而去,谈纪才忧虑地对许寂道:“大哥,看来,若儿还不肯原谅你哪。” 许寂一脸寞落,道:“全是我自作自受!害苦了他们母子二人,他就算恨我一辈子,我也无法怨天尤人。” 第十九章兄弟情深 顾天次睁开眼,他本来在沉睡中,突然惊醒,全身犹如快要裂开的涨痛令他一阵无所适从。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的头昏目眩,他重又闭起双眼,咬紧牙关。 一只温厚的手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猛地一惊,张开眼,就见到许寂益加苍老憔悴的脸,双眼红肿着。一见他醒过来,焦虑的脸上浮起欣喜。 “你醒了?”许寂惊喜地道。 顾天次蹙眉,冷漠地问:“你怎么在此?” 许寂因他的反应又添了几丝愁郁,道:“你昏睡了两天两夜,高烧不退。”说着抬手又欲按上他的额头。 顾天次轻轻扭头躲开他的手,他此时若还有力气的话,早已从床上爬起来离他远远的。 放寂的手就悬在空中,苍老的脸上布满忧愁,眼中闪出了泪光。这时,门“吱呀”开了,许言儒端着药碗进来。 “爹,”许言儒走过来,边放下药碗边说:“你在这儿守了两天两夜了,先回去歇息一下。我来陪大哥。“ 许寂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点点头,说了声“好”,起身往外走。 许言儒站在床前才发觉顾天次醒了,看看大哥苍白冷漠的脸,回头再看看爹萧索的背影,无言长叹。端过药碗,对顾天次道:“大哥,你先把药喝了吧。” 顾天次摇摇头,他正咬牙强忍着一阵疼痛,冷汗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钻出来,脸上的汗水更是淋漓不止。他感到全身肌肤象被火烧,体内却如入冰窖,虽然强自忍耐,但浑身却颤抖不已。 “大哥!”许言儒发觉他的异样,急切地问:“你怎样了?”他抓住顾天次的手,才觉察他的手心滚烫,顿时惊惶失措:“我去找郎中!” 顾天次却一把拉住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声音低哑地道:“我没事了。” “大哥!”许言儒几乎跳出来的心又落回去:“你好些了?” 顾天次喘息如牛,挥汗如雨,闭上眼静静调息。 许言儒为他擦拭汗水,看着大哥痛苦辗转,他的心也揪痛不已。 顾天次歇息了片刻,睁开眼一见到他愁苦的神情便道:“我没事,你别总哭丧着一张脸。” “大哥。”许言儒道:“你昏睡不醒,多少人为你担心。爹他在这里守了你两天……” 顾天次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别再提他。” “大哥!”许言儒乞求道:“爹当年是有错,可他毕竟是我们的爹。自家父子,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再说,爹这次为救你,四处奔波,还拟了万民折,不然皇上也不会免你罪。爹已经在尽力弥补过错了,你就再原谅他一次吧!” “你不想我赶你出去,你就闭嘴!”顾天次冷硬地道。 许言儒无奈叹息,道:“好吧,我不说了。你先把药喝了吧。” 顾天次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许言儒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感到他身上就象个火炉,烫得吓人。 顾天次暗惊,没想到自己会伤得如此之重,皮外伤已恶化,更为严重的是内伤,他本想以内力疗伤,可是只要一牵动真气,寒热两股气就会内外夹击,令他全身颤抖,难以抑制,抖得全身都快散了。 许言儒扶他躺好,道:“大哥,你好好歇一歇,我去给你拿点粥来。你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了。” 顾天次闭目不答,他肚中却已空空如也,但并无食欲,倒是疲极渴睡。 正当他昏昏沉沉,将睡未睡之际,门又被撞开了。他以为是许言儒回来,刚要告诉他不要叫醒自己时,就听到大杠惊慌的声音:“师父——师父——” 大杠向来沉稳持重,很少如此毛毛躁躁。顾天次拧着眉峰,睁开眼,就见到他惊慌失措的脸,沉声喝到:“我教你什么来者?” “师父说过:大丈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大杠低声回应,自知一时失了方寸,局促地低下头。 顾天次刚要开口询问,又听小角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师父,不好了……师父……” 大杠一见顾天次神情不对,连忙一把拉住小角,使眼色要她住口。小角也已看见师父沉下的脸,立刻禁声不语,怯怯地偷瞟师父。 顾天次沉吟了一下,神色有所缓和,才开口问:“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杠道:“师父,二寨主和三寨主动起手来了。” 顾天次双眉紧皱,道:“为何事?” “二寨主过来看师父,三寨主拦着他不许他进门,说二寨主欺骗兄弟。两个人争吵了几句,就动起了手。如双、如龙两位寨主劝阻不住。” 顾天次眉心皱成一团,对大杠小角道:“扶我起来。”大杠小角连忙上前连搀带扶把他架起来。 顾天次重伤之下站立不稳,大杠小角毕竟年幼,力气单薄,勉强支撑。三个人摇摇晃晃往房门走。 还未到门口,许言儒就推门进来,一见三人的样子惊奇不已,忙问:“大哥,你要去哪儿?” 小角抢着说:“二寨主和三寨主打起来了,只有师父出面才行。” 许言儒见顾天次脸色惨白,冷汗潸潸,担忧地问:“大哥,你能行吗?不行就把两位寨主找来。” “不必。”顾天次沉声道。许言儒知他的固执,忙将手中托盘放下,托住他的胳膊,替下小角,这才出了门。 顾天次行动艰难,每迈一步全身都似扯裂开似的。 许言儒看着他眉峰颤动,似在强忍疼痛,冷汗顺着他的面颊断断续续地滑下来,既心疼不忍,又无可奈何。 打斗声已惊动了谈府上下,谈纪及谈夫人站在一旁既焦急又无法插手。许寂想劝阻却也无能为力。王丞相急得直跺脚,他怕两虎相斗必有所伤,伤了谁都不好。谈雯、谈霖姐妹也在场。 如双、如龙兄弟试图拉住二人,却白白挨了不少拳脚。 正在一团混乱时,顾天次由许言儒和大杠扶着过来了。诸人一见他一下子围上来。 谈夫人见他强自支撑的样子,忙吩咐人搬来一张高背宽椅,让他坐下来。 上官钟和赵潜仍在打斗,所出的招式已经杂乱无章,倒象是两个街头无赖在厮打。如双、如龙也累得气喘吁吁。 顾天次冷泠地看着二人,声音冷淡低沉又不失威严地道:“如双、如龙,你们过来,让他们打。” 如双、如龙惊疑地退开来,探询地望着老大。顾天次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抓成一团的两个人。 王丞相焦急地道:“顾寨主,快想办法阻止他们,十一王爷贵为皇胄……” 顾天次冷扫了他一眼,制止他的话,转眼又见打得无力倒地的二人,道:“如双、如龙,把你们的兵器给他们,光拳打脚踢怎能见高下。” 如双、如龙面面相觑,不知他是否说真的。但见他神色严厉,又不象戏语。 正犹豫间,顾天次驳然变色,怒斥到:“去啊!”如双、如龙险些惊跳而起,“呛呛”拔出了兵刃。 他的怒气令在场的人都战栗了一下,这气势不亚于金銮宝殿上的九五之尊。 但顾天次却突然双眉紧皱,双肩一耸,“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去。象一阵红雾。 众人皆惊,大杠小角惊叫着“师父”急忙托住他瘫软的身子。许言儒也大惊失色,双手一抄抱起他。 众人“呼啦啦”一下全围上来,就连赵潜和上官钟也停了手,奔过来。 “让开点!让开点!”大杠小角推着挤到身前的人。人多手杂,非但帮不上忙,反而碍手碍脚。 顾天次面如金纸,气喘微急。赵潜将手按在他胸口,将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 过了片刻,顾天次脸色渐渐透出一丝血色,喘息也变得粗重。 赵潜收起内力,擦着额角的细汗。众人的心也踏实地落了地。 顾天次长长吐了一口气,眼中回复了些许神彩。 “大哥,”许言儒道:“两位寨主既已停手,你不如先回房去休息一下。” 顾天次摇摇头,目光严厉地盯着上官钟和赵潜,声音低沉地道:“打完了么?没打完接着打。” 赵潜轻叹一声,无言地垂下头。上官钟却仍不服气,气冲冲地道:“大哥,你先别忙着问罪。先问问他做得什么好事!” 顾天次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赵潜,反问:“什么事?” 上官钟气恼地道:“他竟然是那个昏君的兄弟,赵氏王朝的龙子皇孙!” 顾天次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如何?”上官钟本以为大哥听到这消息后,也会愤怒不已,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平淡,不禁惊跳而起,高声道:“咱们平日骂昏君,骂奸臣,从未见他有所避讳。他居然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把这昏庸的世道改改。好一副大义凛然的壮举,可他却把自己的身世瞒了咱们十几年,还有一点兄弟情义吗?” 诸人见他面红耳赤、积愤难平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以往他表情冷淡,少言寡语,举止谨慎,让人以为他是那种沉稳内敛之人。不料他冲动的个性象个爆竹,一点就炸。 顾天次却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平静地道:“就为这,你就大打出手?这就是你的兄弟情义?” 上官钟口不择言,道:“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顾天次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那隐而未发的怒气让熟知他的人不由得从心底起了一阵寒栗。 如双见机快,忙给上官钟使打圆场:“老大,三寨主的脾气你最清楚,他一向是口无遮拦,你……” 顾天次冷哼了一声,隐忍未发,冷冷问:“你难道忘了当年的结义的誓言?” 上官钟已被他的威严削去了大半气势,声音虽然低了却不服理:“我没忘,可是做兄弟就该坦诚以待,他这算什么兄弟?” “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他早知我爹被奸人污陷,又被昏君所害,弄得家破人亡。我娘身怀六甲,我妹妹马上就要出世了,他们都不放过。若不是十年前,大哥救了我们兄弟,上官家只怕早已被斩草除根了。这些他早就知道……”说到动情处,上官钟两眼发红,刻骨的仇恨又令他怒火中烧,恨恨地瞪着赵潜道:“他明明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却将身世隐瞒来欺骗兄弟感情!” 赵潜苦笑,他难言的苦衷,谁又知道? 顾天次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有血海深仇,自有你的仇家偿还,干他身份何事?是否你知道了他是害死你全家的昏君的弟弟,你就杀了他来报仇?” “我……”上官钟无言以对,呐呐地道:“我没这么想。” “你即不想,他说与不说有何不同?” “可是,”上官钟不满地道:“我们是兄弟啊!有什么事不能直说?” “是兄弟就该毫无隐私?依你说,我也不配做你的大哥了!” “不!”上官钟大惊失色:“这关大哥什么事?” “我不是也没把身世告诉你们吗?不也是瞒了你十年,伤了你的兄弟情义吗?” 上官钟哑口无言,胸口却闷得发涨,发痛。 “大哥,”赵潜愧疚地道:“错本在我。我本想早些将这秘密告之你们,可我又不知该如何讲!说了兄弟们会如何对我?” “有些事,根本不必说。”顾天次淡淡地道:“何为兄弟?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三弟你有刻骨铭心的痛,别人难道就没有?你不愿别人揭你的伤疤,你却要去揭别人旧伤,这也是兄弟?坦诚相待固然重要,却不能为了坦诚去揭人的短。你这样莫说兄弟情义了,你连做别人的兄弟都不配。”一番话并未严词苛责,但上官钟却已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了。 赵潜却疑惑地道:“大哥是否早知小弟身世?” 顾天次浅笑,他长年难见笑容的脸也因这似有若无的笑意焕发出炫人的光彩:“我就是再笨,也知道那些追杀你的黑衣人身上的金腰牌是大内禁军之物。能引得禁卫军追杀的人,身份自是非同一般。” “可你从未问过?” “你既不说,我又何必问。”顾天次道:“做强盗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一个皇子王孙流落山寨,若非有难言的苦衷,何苦和我们这些草民混在一起。” “大哥——”赵潜两眼发热,血气上涌,抓住他的手,道:“你别这么说。什么皇子王孙,我才不稀罕。有你这样的大哥,还有几个好兄弟,就是个皇帝也不换!” “啪”地一声,上官钟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拉住赵潜道:“二哥,你打我、骂我吧!我糊涂!我把亲人当仇人,是非不分。是仇恨蒙住了我的眼。这十年来,我做梦都在想报仇……我忘不了娘死时的样子……”说着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三弟。”赵潜握紧他的手,道:“你别说了!我都明白,卢老贼害得你家破人亡,又何尝不是害得我走投无路?我们有同一个仇人,却同样有一位好兄长。” 两人感激地望着顾天次,异口同声地道:“大哥,你对我们情深义重,恩同父母……” 顾天次皱着眉,抬手阻止他们,这些肉麻的话他一向讨厌:“是兄弟就别说这些废话!” 第二十章少女情窦 赵潜知他是个内敛之人,面冷心热。别看他平日总冷着一张脸,其实山寨里的每个人都装在他心里,唯独他自己。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又冒出一层冷汗,赵潜拉住他的手道:“大哥,你的伤未愈,不时先回房歇息吧。我背你回房。” 顾天次看看他一身华贵的装扮,几分嘲讽地道:“你这一身描龙绣凤的黄袍,不怕被我弄脏了?” “大哥!”赵潜虽明知他只是调侃,但也忍不住心头揪痛,正色道:“就算我真的有一天端坐金銮宝殿上,我还是你的兄弟,至死不变!” 顾天次叹息低语:“可惜你做了我的兄弟,却真的不会有那一天了。” 赵潜郑重其色地道:“万里江山万里梦,一世兄弟一世情。万里江山虽然人人都想坐拥,到头却只是黄粱一梦。兄弟虽然只能做几十年,却能陪我一路到老。我又不是傻子,为了得不到的抛却最珍贵的。有你这位大哥,我就是做一辈子强盗也死而无憾!” 顾天次冷漠的脸有些动容。就算再无情的人面对此情此景也不能无动于衷。 谈纪感叹地对许寂道:“大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儿今日的风范比之你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寂无语,但他心中充满自豪,为人父者的那种自豪。 赵潜从御医院请来医术最高的御医为顾天次诊治。御医诊过脉之后,问:“顾寨主二十年前是否受过一次重伤?” 顾天次道:“先生不愧为国手,连二十年前的伤也能诊得出!” “过奖。”王御医笑道,却掩不住一丝得意:“大寨主当年被异物刺入胸膛,几乎伤及心脉,却绝不似金石之类的硬物。” “先生从何得知?” “寨主胸前伤口宽大且深,金器不会造成如此大的创伤。却象是尖石穿刺,却未有开伤之痕。如此大的尖石插入,若不开刀取出,莫说是转危为安了,只怕力着之猛早把心脉插断了。” “先生所言不虚。”顾天次叹服道:“非是金石,是冰柱。我从悬崖上摔下,刚好撞在冰柱之上,才又落在谷底积雪上,捡了一条命。” 王御医感叹到:“这根冰柱的确救了寨主一命,若换了石柱,既便当时没有撞断心脉,也必会被它挑在山崖上,失血而亡。而冰虽坚却遇热即化,又免去开刀之险,不必因创口重开再度有生命之危。再者冰坚而光滑,所以心脉只是被擦伤而未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只不过有点,冰质纯阴,犹其是在你体内化开,寒气入了五脏六腑,伤口更不易愈合了。” 顾天次欣佩地点点头,道:“先生医术如神!在下受伤之后,足足养了半年之久才能下床。而后调养了三年才完全全愈。” “三年也不算长。寨主只怕是得益于所练的上乘内功,十几年来才和常人一般无二。” “那在下重伤难愈是否也因旧伤所致?” “寨主体内残存的寒气被真气镇住,所以无从发作,但寨主受此重伤,伤及元气,寒气才会趁虚而入,大发淫威,使得伤积久难医。” “那要如何医治?”上官钟急切地道。 “老朽先为寨主开剂药方,用于驱寒却邪,要想尽除寒气,还需顾寨主以自身真气运功自疗。切不可急于一时,要循序渐进,半年之后便可复原。”王御医起身去开方。 “有御医院的首席御医诊治,大哥的伤一定会早日全愈的。”赵潜高兴地道。 顾天次浅笑不语,令他觉得他的笑中另有含义,一时捉摸索不透。 看着顾天次有些累了,一屋子人才都陆陆续续出去。顾天次闭着眼静静地躺着,似已睡着了。 谈府上上下下十几二十口人,几乎天天有人围在床边,他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行。被众人众星捧月的滋味也很不好受。 好不容易这会儿安静下来了,他刚刚松了口气,又听见房门被悄悄地推开了,进来的人不知是哪一个关心他的人?他微微张开一条缝,才看见进来的人竟是谈霖。 这位大小姐自从被他在山寨识破身份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住进将军府里以来,也未见她正眼瞧过他一眼。却不知她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再见她手托托盘,耸肩弯腰,蹑手蹑脚步的样子,十分滑稽,顾天次不觉好奇起来。 其实谈霖在进来之前已在外面呆了好久,这房里一直人流不断,她不好硬插进来。向来不知害羞为何物的她,竟感到不好见人了。所以一直等到房中无人时才进来。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弯下腰细看顾天次的脸。 顾天次不知她意欲何为,所幸假装酣睡。 谈霖眨着一双乌亮的大眼,一分一寸地细细瞧着。她长这么大还未如此盯着哪个人瞧过。那两条剑眉又浓又黑,根根毛发清晰可见,只是眉峰微耸,双目微闭,鼻翼扇动,气息平稳,两片厚唇唇缘分明,嘴角收紧,连沉睡中都带着威严,不容人轻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面颊上的那道疤更加醒目。这条疤不但没有破坏他的英俊,反而更添了几分冷傲,使得他方正的脸更具阳刚。 谈霖看着看着,不禁有些痴了,秋波般的目光闪烁不已,不知想了些什么,两颊透出红晕。本来豪爽的脸上多了分娇羞。 虽然没有看见,她仍觉得难以见人,急忙扭身将托盘放在桌上,来掩饰羞涩。 顾天次还在睡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睁开过,但她的一举一动却未逃过他的眼。这位刁蛮的大小姐居然会脸红,倒令他好奇心大胜,决心按兵不动,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谈霖放下托盘,转身用手轻轻推推顾天次,低声道:“喂,你醒醒!喂……”顾天次非但没醒,反倒发出轻轻的鼾声。 谈霖瞪大眼望着他,不可思异他居然叫不醒。“喂——”她提高声音,又想起不能惊动别人,急忙掩住小嘴,回头看看门口。 门关得很好,自然没有人来。谈霖这才放心,手下加了力道,晃着顾天次,道:“醒醒呀!这么晃也不醒,哪天半夜里被人砍了脑袋去也不知道呢!” 顾天次既然存心不醒,任凭她如何摇晃仍是不动。 谈霖似是猜到他有意闭目不见,脸上浮起邪恶的笑,伸手从桌上端过一只茶杯,举在顾天次头上,道:“你再不醒,我可要泼了!” 顾天次知道这位大小姐说得出就做得到,无奈地睁开眼,淡淡地道:“谈二小姐来此,有何赐教?” “你肯醒了?”谈霖笑得不无得意。 顾天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平淡地道:“谈二小姐若无事可做,就请别处消遣,在下无心奉陪。”说着转个身欲再睡。 “你这个人……”谈霖嗔怒地道,一把拉起他。 顾天次脸色一变,一来是她的粗鲁扯到了他的伤口,二来是因她越礼的拉扯令他不悦。 谈霖猛地松了手,心中一阵颤栗,他的神色让她有一阵惶恐无措。从小到大,她怕过谁?爹的板子也不曾把她打怕过,但一面对顾天次严厉神色,她竟发怵了。 “我……”谈霖生硬地开口,小心地看着顾天次的脸色,低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尝尝我做的参茶。” 顾天次瞟瞟托盘上还冒着香气的白瓷碗,冷冷地道:“心领了,多谢。在下实在无甚胃口,请二小姐端回去吧。” “喂,你别不领情!我爹求我做给他喝,我都不肯呢!”谈霖不满地道。 “那更好,你就端去孝敬将军大人好了。”顾天次不为所动。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谈霖低声嘀咕,端起碗来推开窗子,一扬手将那碗参茶从窗子里泼出去,道:“就当我白好心,喂了狗。” 顾天次还未说什么,只听外面有人惊呼一声,想是谁被泼了一身参茶,就听许言儒喊道:“大哥,是你吗?” 谈霖吃了一惊,怕被人撞见来过这里,慌忙提了托盘开门冲出去。 顾天次看她一副狼狈样子,不禁莞尔。 许言儒闪身进了门,手上托着药碗,看到大哥的笑容惊疑万分,道:“大哥,你不是累了吗?我本想送药过来,但走到半路,想起大哥要休息,刚想回去,却被大哥泼了一身茶。大哥要喝茶,就叫我一声,你自己别乱动,看扯裂了伤口。” “你说够了吗?”顾天次淡淡地道:“无怪乎人说秀才酸,缠缠杂杂说个没完。”一伸手道:“药给我。” 许言儒一怔,发觉大哥的语气不同以往。愣愣递过碗。 顾天次一口喝下,道:“你出去吧。晚饭前别过来了,我要好好睡一觉。” 许言儒心中仍是一团疑云,收了碗,走出去。 月凉如水,清景如梦。许言儒坐在荷塘边,独自赏月。自打上京以来,一直为兄长牵肠挂肚,多久没如此清静地赏月了。 荷叶刚刚冒出茶盘大的嫩叶,星星点点点缀在清冷地池水中。夜风习习,吹在身上还有些凉爽爽的。 许言儒此时心如止水。忽而传来一两声琴弦声,一下拨乱了他的心湖。听这琴声是从不远处的观荷亭中传出来,如诉如怨,曲曲折折,幽幽扬扬,许言儒曾听过一次,过耳不忘,想是谈雯又在独自调琴了。 许言儒轻轻起身,随琴声走过去。绵长的柳丝飘逸,亭下一条婧影伶仃,不是谈雯又是谁? 谈雯专心弹着琴,并未察觉有人来到。满腹心事欲诉还休,琴声也是凄凉肃索。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许言儒忍不住脱口吟道。 “丁”地一下,琴声乱了一拍,谈雯急忙起身,垂首道:“许公子,还未歇下么?” “小姐岂不是也无眠吗?”许言儒因自己的唐突也局促起来。 谈雯头垂得更低了,细声道:“琴声粗俗,挠人清梦了。” “哪里,哪里!小姐的琴清雅脱俗,是小生所听过的极品。”许言儒忙道。 “取笑了。”谈雯娇柔地道,似是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急忙道:“夜深了,男女有别,奴家先告退了。”说完忙不迭地要走。 “雯妹……”许言儒忍不住道:“你……几年不见,你就如此生疏了?” 谈雯惶惶无措,进退维谷,欲语还休,纤指绞着衣襟,无言以对。 二人就对面站着,一时找不到话可说,纵是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月无声,风无影,心无奈。 正当二人尴尬不已时,一个声音忽而传来:“如此良辰美景,你们就这样呆呆站着,岂不辜负了?” 二人闻声抬头,却见到顾天次缓缓走进来,他披了件夹衣,长发未梳,伤后的脸色憔悴苍白,显得落魄不羁。 “大哥?”许言儒忙道:“你怎地下床了?王御医不是要你卧床静养吗?” “躺了这几天,骨头都快散了,再不下床走走,我真要成废物了。”顾天次不以为然地道。 许言儒忙伸手要扶他坐下,顾天次却摆手阻止,走到石桌边,谈雯的琴还摆在上面,他伸手轻轻拨了一下。 琴声如流水般自他指尖滑出。顾天次道:“我远远听到琴声,本想也一饱耳福,谁知还未走到,小姐就不弹了。” 谈雯微微扭开头,不敢看他,轻声道:“原来连顾寨主也被奴家打挠了,失礼莫怪。” 顾天次看看谈雯,再看看许言儒,见二人神色极不自然,心下明了却不点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谈雯本想避回房中,只是琴尚在桌上,无法取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听顾天次随意拨弄,却自成曲调,便问:“顾寨主莫非也通音律?” 顾天次微哂,道:“在下俗人一个,怎会懂这些。不过是随师父学过一年半载罢了。”说着他的手在琴弦上轻揉慢捻,琴音渲泄而出。 谈雯听了一会儿,却不知是何曲子,但丁丁琴声中竟有几分古音,断断续续又连不成曲调,却撩拨得心跳不由得随之起伏。渐渐身上起了变化,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正当谈雯不知所措时,顾天次却突然停下来,身体晃了两晃,“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许言儒原本也正心旌摇动,见此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拉他:“大哥——” 忽地一人冲进凉亭,急切地道:“大哥,你重伤在身,为何还要弹琴?不要命了!”语气十分强硬,正是上官钟。 顾天次苦笑道:“果然还是不行。”说着似是支撑不住,跌坐在石凳上。 第二十一章赐婚 “大哥,你一人身系八方寨重任,千万要珍重身子。这‘弦心谱’是为加深功力所用的,你现在内力不调,强弹这曲子,不是适得其反吗?”上官钟仍旧不依不饶。 “好了,我只不过是想想试一试。你罗嗦个没完。”顾天次不耐地道。 上官钟拿他无法,只得回头对跟追而来的大杠小角埋怨道:“我不是让你们看好大哥吗?你们怎的让他一个人跑出来?” 大杠小角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你说够了吗?”顾天次不悦地道:“难道我出来走走还要你答应不可?” “大哥,我是担心你!”上官钟焦急地道:“你白天还在发烧,夜里风凉还到处跑,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兄弟们珍重自己啊!” 顾天次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你自己还不是伤未愈,快回房吧。” “大哥回,我就回。大哥要是不走,我就陪着你。”上官钟固执地道。 顾天次看看谈雯,道:“你们先走一步,我和谈小姐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回去。” 上官钟还欲再坚持,被顾天次瞪了一眼,不甘不愿意地道:“那你早点回去。”说着慢慢出了凉亭。 许言儒看看大哥,再看看谈雯,不知二人要说什么,满腹疑云地也走出去。大杠小角跟在他身后。 谈雯仍旧站在亭口,垂首不语,心中也甚是忐忑不安,虽也想逃开此地,但又抬不起腿,凄惶无助。 顾天次看着她娇柔的身影,平静地道:“谈小姐何不坐过来,难道在下还吃了小姐不成?” 谈雯闻言益加惊惶无措,犹犹豫豫地坐在离他最远的石凳上,仍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顾天次淡淡地道:“小姐不必多心,在下要对小姐说的还是当日那句话。二弟知书达礼,小姐又是才貌双全,这本是上天造就的一对佳偶……” “顾寨主。”谈雯起身道:“此话不必提了。谈雯虽粗卑低微,但也知礼仪廉耻。姻缘是三生石上早就注定的,顾寨主不愿,奴家也不强求,只是兄弟易妻之事,万万不可!” “为何?” “泱泱大宋,礼仪之邦。这姐妹同事一夫,兄弟易妻之事,传出去贻人笑柄。从今而后教人如何抬头做人?”谈雯两颊飞红,激愤不已。 顾天次冷哼了一声,道:“人活一世,难道是为他人活的吗?小姐想得也太多了!” “顾寨主是豪放之人,可以不顾及世俗虚名。可谈雯却是俗人一个,如何不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那令尊令堂呢?你难道忍心要他们为你牵肠挂肚一生。只为世人眼中的虚名伪利,就要亲人为你痛苦一世,小姐这岂不是‘为亲者痛,而仇者快’嘛?” “顾寨主暂且莫说奴家。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许伯父盼你,双眼望穿,可顾寨主相见却不相认。顾寨主莫不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顾天次浅笑道:“小姐冰雪聪明,总该知道谋反作乱是何罪吧?” “谋反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罪当殊九族!” “不错!九族。顾某现身背谋反罪名,若真要问起罪来,只怕连将军府也逃脱不了吧。”顾天次平淡地道,好似在说不关痛痒的事。 “莫非顾寨主不肯与许伯父相认,就是怕连累与他?”谈雯惊奇地道。 “也不尽然。许言若只是许家长子,可顾天次却身兼八方寨与天下。难道为一室之好,而废天下众好?小姐学得满腹文采,只是吟吟风,诵诵月,而无真才实学吗?” 谈雯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因私废公固然不妥,难道因公废私就是英雄豪杰了吗?”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无情未必真豪杰!” “小姐当知‘情到浓时情转薄,无情只是多情处’。” 谈雯无语,男人与女子心中所想绝不相同。男人胸怀天下,纵横四海,只为建功立业。而女子心中所牵挂的却是那个四海为家的大丈夫。 “话已至此,稍嫌过多了。在下实不该交浅言深,只望小姐三思而行。”顾天次说着站起身。 “顾……寨主,难道……”谈雯言语吞吐,含羞带嗔:“难道……你就没想过成家立室?”话未说完,头已深深垂下。 顾天次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一闪即逝,淡淡地道:“不管在下想未想过,在下的妻子也不会是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自古才子配佳人。在下粗俗无礼,怕唐突了小姐。”说着手指又轻轻拨弄琴弦,嘴角挑起一丝戏谑,道:“小姐当如当年卓文君,有谦谦君子弹琴高吟《凤求凰》以求。我看这曲应由二弟来弹才名正言顺。” 谈雯原本被他直言不讳的拒绝弄得暗自神伤,忽听他后面几句话又语含轻佻,不由微怔,一抬头就看见他嘴角的一丝嘲讽,不由得又羞又恼。 顾天次并未在意,高声向亭外道:“二弟,出来吧!你蹲在那里,腿也该麻了吧。” 话声未落,许言儒满脸通红地站起来。当然不止他,上官钟及大杠小角也都在,他们本是不放心才偷听,孰知被顾天次察觉到了。 “大哥!”许言儒满面红潮,不知是因被大哥发现,还是方才偷听到的那句话,只是他的目光偷偷瞄向谈雯。 顾天次对他道:“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么见了面也如此生疏?”此言一出,许言儒和谈雯两个人羞愧难当。 “你们有话要说,在下就不打挠了。”顾天次淡淡道:“在下先走一步了。”说完出了凉亭。大杠小角急忙过来扶他。 上官钟颇有意味地看看二人,不知想到什么,眉开眼笑地也走了。 凉亭中就只剩许言儒与谈雯二人。谈雯早觉羞于见人,急忙抱起琴欲走。“雯妹,愚兄就如此令妹厌恶么?” 谈雯止了脚步,欲言还羞,欲去又不忍,顿时六神无主。 将军府花厅内,谈纪为许寂添上一杯茶,道:“大哥,这若儿也找到了,选个哪天良辰吉日,把孩子们婚事办了吧。” 许寂长叹一声,道:“儒儿自是无防,只是若儿……他至今都不肯认我这个爹,我就怕他不肯从命。再者说,皇上虽说未问罪,但对八方寨始终耿耿于怀,若儿他还未完全脱离险境。” “话是如此说,可雯儿、霖儿也都不小了。”谈纪也叹道:“我这做爹的……哎——” 放寂惭愧地道:“是啊!照理说,我们早该把两位侄女接进门了。只怪我……当年一念之差,落得今日骨肉分离,家不成家。我亏欠若儿太多,如今倒要我如何跟他提这件事?” 谈夫人忍不住说:“若儿上次来家,我倒是对他提过此事。” “他如何说?”许、谈二人问。 谈夫人摇摇头,苦笑道:“他只说不要再提此事。我见他语气坚决,怕是不容有商量的余地。他这脾气尽得姐姐真传,宁折不弯。” 三人愁容以对。半晌,许寂道:“如若不然,先让儒儿和霖儿完婚,了却一桩是一桩。” “万万不可!”谈纪连连摆手,道:“这长幼有序,岂可乱了规矩!若儿下落不明这些年,我们都等了,何况我们已找到了若儿。再等等,说不定哪天若儿回心转意了呢?” “只怕难了!”谈夫人道:“若儿那天走之前对我说的话,我后来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他说了什么?”谈纪问。 “你也知道霖儿的生性张扬、争强好胜,没个女孩儿的样子。而儒儿又文弱儒雅,和霖儿一比,他反倒更象个女儿家。若儿已是如此,霖儿与儒儿成了亲也未必过得好。倒不如象若儿说的,让雯儿和儒儿……” “荒唐!”谈纪不等她说完,拍案怒诧:“姐妹易嫁,千古笑话!许、谈两家后人如何做人!”许寂叹息无语。 “你吼什么!”谈夫人轻嗔道:“这不是在商量吗?” “没商量!”谈纪挥手不愿再谈。 谈夫人却有话还要说:“情势逼人!若儿现在不愿娶雯儿,谁能强迫他?姐姐不在了,他又一心记恨姐夫,做事毫无忌惮,你能硬逼他娶雯儿?即使他被迫娶了雯儿,能对雯儿好吗?你又要说什么长幼有序,雯儿不出嫁,霖儿就不能嫁人,这不把两个女儿都耽搁了吗?再说霖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儒儿根本就压不住她,成了亲两个人还不是貌合神离?大的以泪洗面,小的又不得安生,你倒是把女儿嫁出去了,你心里就舒服了?我不知道姐妹易嫁遭人嗤笑吗?可有什么办法呢!”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她忙扭头用帕子擦拭。 谈纪无言以对,只有叹息。许寂更是愧疚不已,却也束手无策。 正愁苦间,家丁在门外回禀:“老爷,宫里来人,说是皇上要召见老爷,要老爷速速进宫去。” “知道了。”谈寂挥退家人,不解地道:“皇上召见不知为何事?” 许寂忖道:“只怕是与若儿有关。二弟,皇上问话,你小心应对,无论何事,先应承下,回来咱再商量。” “好。”谈纪道:“那我先去面圣了。夫人,你陪大哥在此等我。回来咱再商量。”谈夫人应了,他出门而去。 行过大礼,皇上吩咐赐座,谈纪谢过落座。皇上才道:“谈爱卿,听闻你有一对双生女儿,可否?” “回圣上,确是如此。” “啊,爱卿好福气,别人有一儿半女已是不错,你倒是一胎得双凤。不知令媛年庚几何?” “回圣上,已满双十。” “噢?爱卿爱女之心,朕可体谅。可是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满京城就没有爱卿中意的乘龙快媚吗?“ “启禀皇上,小女自幼就已许配给了臣义兄的两位公子。“ “噢,是啊?”皇上脸上表情微妙:“是何样人才?” 谈纪道:“皇上也曾见过二人。一位是新科状元许言儒,另一位是……”谈纪欲言又止,心知皇上早已心知肚明了。否则也不会巴巴地召自己来专问此事。 皇上会心地一笑,道:“原来如此!那卿家打算何时为他们完婚?” “臣进宫之前正与义兄商议此事。”谈纪道。 皇上道:“儿女大了总要成家立室,再者女孩儿家韵华易逝。朕差人看过,三日后是个黄道吉日,不如由朕下旨赐他们完婚,如何?” 谈纪大吃一惊,脱口道:“皇上,这……”抬头只见皇上沉下龙颜,心中一凛,忙俯首道:“这三日时间实在太过苍促,臣毫无准备,只怕有失礼数,贻笑大方。” “这有何难。”皇上道:“朕既然为爱卿赐婚,一应用度你只管找刘公公要,不管是奇珍异宝,还是绫罗绸缎,但用无妨。朕堂堂大宋天子,岂能让爱卿失礼于天下。” 谈纪有苦难言,他心知皇上心意已决,凭谁能轻易更改。 皇上赐婚可不是看他谈纪的面子,而是意在顾天次。这一点,谈纪心知肚明,皇上始终对顾天次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赐婚只是借口,借机将顾天次扣在京城才是真。如此一来……谈纪心中一阵战栗,此事不论允与不允都难善终。额头不禁沁出细汗。 皇上高坐龙椅,俯视着忧心重重的谈纪,嘴角挂上一抹得意的笑,他要让文武百官知道,让天下人知道,尤其是要顾天次知道——他才是九五之尊、一言可定人生死的皇上! 当日在金銮殿上,他这个皇上居然被一个盗匪的气焰压下,他一定要扳回这一阵。一想到顾天次听到赐婚时又惊又怒、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他就痛快淋漓。顾天次,你不应就是死,应了更是生不如死! 谈纪魂不守社地出了御书房,虽明知是火坑,他也只能往下跳。 御书房外,他碰上了赵潜。“十一王爷。”谈纪忙行礼,心中也希翼赵潜能劝服皇上,收回成命:“皇上他……” 赵潜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道:“谈将军,我已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去见皇兄,看此事能否还有挽回余地。” 谈纪长叹无语,目送他进了御书房,才满腹心事的往回走。 谈纪回到府中,许寂还在等他,见他面色忧郁,便问:“二弟,皇上召见,如何要事?” 谈纪重重叹了口气道:“皇上召见,是为了赐婚。要许、谈两家三日后完婚。” “三日?”谈夫人惊呼道:“如此匆忙,诸事皆未准备,这婚如何完?” 许寂却道:“皇上赐婚只是为将若儿滞留京城吧?” “皇上一直视八方寨为患,这次虽迫于百官求情才暂免了若儿,但皇上始终耿耿于怀。赐婚就是要将若儿留在京城,以防万一。” “若儿留在京城也好,这样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谈夫人道。 “妇人之见。”谈纪道:“若儿留在京城,留在皇上身边,不过是将京城变成一座牢房,倘若哪天皇上一发怒,若儿就性命不保了。” “那……”谈夫人顿悟,无措地道:“那……该如何是好?不应就是抗旨,是死罪,这应了还是不行……” “大哥,你有何主意?”谈纪问许寂。 许寂沉吟道:“若儿留在京城,始终不妥,但要出京也实属不易。你和王丞相在皇上面前打了保票,若儿若有什么事,就要连累你们。哎!怎样想个万全之策?可皇上又催得如此急。” 谈纪也是一筹莫展。 二十二章将计就计 如双来看顾天次,回禀前日他交待自己要办的事:“老大,米行和酒楼里的弟兄都已遣回山寨了。葛毅和蔡行这两天就要到京了。” 顾天次坐在床上,苍白的脸上仍少血色,形容消减,原本深遂的目光也有些灰迷,声音沙哑地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属下还有些事要等葛毅他们来了之后,做些交待。”如双看着他憔悴如斯,心痛难忍。 “这里的事交给沈南,你明日就回山寨。” “明日?”如双惊讶地道:“许多事我还未安排妥当……” “交给沈南就好。”顾天次仍旧不容反驳。 “老大。”如双有些不舍地道:“咱们在京城经营这些年,好不容易创出个局面,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 “大丈夫行事,岂可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让你退出京城是以防万一,过了这阵风头,你还可以再回来。”顾天次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老大你还在京城,我如何能走得?万一那皇帝又反悔,要拿你问罪,咱京里可就没多少兄弟了。” “我自有安排。”顾天次成竹在胸,掏出一封信递给如双,道:“你赶回山寨后,火速派人将这封信送到北寨展云飞手中,让他速派云扬去办理。” 如双接过,心知老大早已安排周祥,但因心中不明所以,也不十分托底。心中总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一次不比上次。上次他留在京里,随时可策应,明日他一走,京城就只剩二寨主和三寨主。 正当他犹疑未定时,房门被敲响了。如双走去开门。 进来的是许寂与谈纪及夫人。三人面色沉郁,似满腹心事。 谈夫人走到床前,关切地问:“若儿,你今日可好些?” 顾天次神色冷漠,道:“谈夫人是在跟在下说话吗?” 谈夫人脸色一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谈纪接道:“若儿,往事已矣。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许言若,难道皇上就能放过许家吗?” “皇帝他何曾放过谁?”顾天次冷冷道:“他恨得的是在下,不关姓许姓顾。” “若儿,”许寂语气有些寞落,道:“这些暂且不提吧。今日皇上招见二弟,传要旨赐婚……”他停下来,看着顾天次有何反应。 顾天次神色淡漠,轻哼道:“我早知他不会善罢甘休。打得好如意算盘!” “要尽快想个办法才是。”许寂叹道。 “什么办法?” “一旦成了亲,你就必定要留在京城,深陷险境了。”许寂急切地道。 相较于他的焦虑,顾天次倒显得平静许多。他毫不在意地挑挑眉,还未说话,这时房门“嘭”地被撞开了。 “大哥,这是真的吗?”上官钟如急火上房一般冲到床前,问。后面的许言儒也是神色不安。 顾天次看看他,再看看刚进门的赵潜,便已明白他所问何事,也不答,看着赵潜,问:“怎么说?” 赵潜表面上还算平静,道:“我劝也劝过了,话说了一箩筐,也无法改变皇上的心意。” “那还等什么?”上官钟暴跳而起,道:“现在我就护送大哥出城。看谁能拦得下。” “要不要属下找些弟兄来?”如双也有些心慌意乱。 赵潜看着顾天次,见他仍无动于衷,叹息道:“大哥,实在不行,就只有走这一步了。” “你们在痴人说梦吧?”顾天次冷冷道:“只怕这时将军府外早有禁卫军把守了,不等出出了这个门,你们就得粉身碎骨!” “那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在京城娶妻生子,在狗皇帝鼻子底下苟延残喘?”上官钟愤慨地道。 “再不行,就要八方寨的弟兄起事,来个兵谏。让皇帝知难而退。”如双道。 “远水解不了近渴。”赵潜不赞同地道:“再说,大哥还在京城,正是俎上鱼肉。山寨一有响动,皇帝定会拿大哥开刀。你这不是更害了大哥吗?” “那要怎么办?”如双也乱了阵脚。 “大哥,你倒是想个办法呀?”上官钟焦急地道。 顾天次脸色惨白,脱力般地靠在床头上。“大哥!”许言儒惊讶地叫到。 顾天次似在强自支撑,有气无力地道:“没事。二弟,皇帝不会仅此而已吧?” “是。”赵潜迟疑地道:“皇上欲拟圣旨,要封谈大小姐为公主,赐公主府,驸马为光禄寺少卿,官拜五品,在京里供职。” “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大哥软禁在京城吗?”上官钟怒道:“大哥,这里不能呆了,快想办法脱身吧!” “老大,你一向高瞻远瞩,不会想不到此节吧?有何打算就快交待,别等到真要拜堂成亲之日,一切可就来不及了!”如双道。 “大哥,此时已到了火烧眉毛了,有何打算还是早做安排。”赵潜倒不似二人那般焦虑,他深信大哥一定有对策。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顾天次话的被咳嗽打断。 “只是什么?”上官钟与如双忙追问。 顾天次平复了下气息,接着道:“只是怕会连累谈将军与王丞相。” “这关他们什么事?”上官钟不解地问。 顾天次淡淡地道:“你道皇帝真的那么轻易就放我出天牢吗?必定是二位大人做了保人。我若真得走了,岂不连累将军府和丞相府一干人?” 许寂、谈纪几人面面相觑。许言儒惊奇地道:“大哥,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顾天次微哂道:“就在你一意要我住进将军府的那时起。”许言儒顿时无言,原本大哥早已知真相了。 谈纪道:“如今救你脱身是当务之急,至于圣上面前,我对朝廷也算有功,皇上还至于殊我九族吧!” 顾天次轻轻一笑道:“皇帝面前你或可开脱,难道也不怕贻笑于天下?” “此言何意?”谈纪问 顾天次还未开口,却眉头紧皱,捂住胸口咳出一口鲜血来。众人皆惊,急忙围上前,赵潜忙叫人找王御医过来。 王御医替顾天次诊过脉,走出房门,对等到在门外和一干人道:“顾寨主内外伤交杂,理应安心静养,不宜忧思过重,否则将有性命之危。” “胡说!”上官钟怒吼,道:“大哥,一向安健,怎么一下子就如此厉害?一定是你的医术不够,庸医害人!我大哥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一定饶不了你!” 赵潜拉住上官钟,问:“王御医,前两日大哥不是好多了吗?怎么一下子又……” “王爷,”王御医道:“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内伤之疾,原本在修心养性,顺其自然。强求不但无益,反而有害。顾寨主本已伤及元气,偏又要强用真气,已是伤重叠加。再殚神竭虑,劳神耗力,才致使伤势加重。针石效微,不及其十一。” “那老大倒底怎样了?”如双急问。 “这两日一定要他安心静养,少见人为好。过了这两天便可无忧了。” “两天?!”上官钟急切地道:“再过两天,什么都晚了!”他一把揪过王御医,怒道:“你不会是狗皇帝派来暗害我大哥的吧!说什么医术高明,我大哥被你治了一通,怎么越治越重?” 王御医显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战战棘棘说不出话。 “三弟。”赵潜忙拉拄他,道:“你冷静一下。”他使眼色让王御医速离此地。王御医狼狈而逃。 上官钟仍愤愤不平,气呼呼地道:“二哥,你拦我做什么?那御医就是有古怪,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前两日大哥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被他说成这样了?” “三弟!”赵潜用力扯住他,上官钟的脾气上来了,也只有顾天次能镇得住。他几乎拉不住他。 忽听房中传出顾天次微弱的声音:“二弟,你进来。” 所有人看向房门,上官钟也不再挣扎,赵潜松了他,走进房去。 赵潜在房里呆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不知顾天次对他说了些什么,但当他走出房间时,脸上气定神闲,甚至还带着盈盈笑意。 上官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忙跑上前去,问:“大哥对你说了些什么?要如何做?” “大哥要我帮皇上拟圣旨,并答应了三日后的婚事。”赵潜一语击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上官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大哥真要留在京里做驸马?天下奇谈!” “大哥亲口所说,难道还会有假?”赵潜不以为然地道。 “大哥一定是烧糊涂了。我要亲口去问问大哥!”上官钟死也不信,就要闯进房去。 赵潜拦住他,道:“大哥累了,已经歇下了。你莫要吵他。” 上官钟更疑心了,瞪着他问:“不会是你假传大哥的话吧?” 赵潜不悦地道:“此事体大,我怎会自作主张?再说大哥又不是任人摆布之人,我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你是否还是对我心存芥蒂?”上官钟羞愧难言。 赵潜不再理他,对谈纪与许寂道:“在下有几句话要对二位讲,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请王爷到花厅叙话。”谈寂道,头前引赵潜往花厅走去。 在花厅坐下,谈纪叫下人奉上茶,等下人都出去之后,才问:“王爷有何话,请直讲。” 赵潜轻笑道:“谈将军太客气了。在下仍是八方寨的赵潜。”说着语气一转,道:“在下有句话要问将军。” “王爷请直讲。”谈纪仍是拘礼地道。 “将军也知皇上赐婚的真正用意,但不知将军是要大哥娶令媛,永留京城呢?还是愿助大哥出京?” 谈纪叹息道:“以臣本意,当然希望若儿能留在京城。可目前形势,若儿留在京里实不是万全之策。臣也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如今势已烧眉,总要拿个主意,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大哥心中是早有脱身之计,但碍于将军与丞相的安危,才不得不留在京城。将军可否也表个态?” “为若儿长久之计,自是越早离京越好,只是不知如何走法?”谈纪道。 “办法是有,只是怕将军不同意。” “什么办法?” “如今皇上一意孤行要将大哥滞留在京,这婚不应是不行了。但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婚之日,皇上必定会放松戒备,那时正好脱身。但有一点为难之处。” “哪一点?” “大哥想用的是李代桃僵。许状元与大哥相貌神似,所以在成亲之日两人互换身份。只是怕谈、许两家的婚姻大事,如此一换,被世人耻笑。” 谈纪神色一动,心中已明了如何行事,一时无语。许寂一直未开口,其实在他心中又何曾不是如此打算,只是如此一来就让将军府牵累太多了。 好半晌,谈纪才抬起头,长叹道:“罢,罢!儿女自有儿女福!为了若儿平安离京,你们就看着办吧。只是此事王丞相也牵连在内,你们也要顾及全周一些吧!” “这个自然!王丞相是一代清官,即使不为救大哥做保,咱们也不会让他平白受累。”赵潜胸有成竹地道:“大哥办事周到,不会有人因此事而涉险的。这一点将军可放心。只是委屈了两位小姐。” “世事岂能尽随人意?”谈纪无奈地道。 赵潜起身正色地向他深深一揖,道:“将军大义,赵潜在此替大哥谢过了。至于二位小姐,相信大哥自有安排。” “王爷多礼了!”谈纪忙起身还礼。 “大哥,你真要娶谈家大小姐?”上官钟急切地问。他这话问了不知几十遍,仍是不死心。 顾天次瞟了他一眼,懒得再回答。 “那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有什么好?风一吹就倒,哪配得上大哥?将来哭哭涕涕地不怕把大哥淹了?”上官钟怎么也看不顺谈雯的样子,人都说“娶妻以德”,可他们是江湖儿女,这种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他可是敬而远之呢。 顾天次懒懒得不愿跟他废话,正想找个事把他打发出去。忽听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了,谈霖横冲直撞地进来,冲到床前对着他大吼:“顾天次,你出得什么鬼主意?你安的什么居心,爹娘不知道,可瞒不了我!你不过是找个借口把姐姐嫁给酸秀才罢了。还说什么‘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全是放屁!” “喂,你说话客气点!”上官钟最先听不下去了,出口喝止:“天下有这样的女人吗?满口粗言。” “你算什么东西?敢来管姑奶奶?”谈霖自不把上官钟放在眼里。 气得上官钟正要跟她理论一番,就听顾天次道:“三弟,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谈二小姐讲。”上官钟不敢反驳大哥,恨恨地瞪了谈霖一眼,走出去。 谈霖丝毫不惧地回瞪他出了门,才又回头教训顾天次:“你不想娶姐姐也就罢了,为何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将来外面的人知道了,姐姐有何面目见人?” “这主意哪里不好?还是你自己想嫁给二弟?”顾天次淡淡地道。 “我才不希罕那个酸秀才!”谈霖不屑地道。 “那你为何反对?” “我只是看不惯你拿别人来保全自己。”谈霖愤愤不平地道:“再说,姐姐嫁给了酸秀才,那我怎么办呢?谁来娶我?” 谈霖真个不同于世间的女子!别的女子说起这种事,哪敢如此直截了当,只怕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可她好象天经地义般丝毫不退避。 “怎么?谈二小姐也要嫁人吗?”顾天次淡讽。 “废话!我为什么不能嫁人?”谈霖娇嗔道。 “那小姐要什么样的?既然在下坏了谈二小姐的好事,那在下就给谈二小姐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也算补过。” 谈霖欲语还休,笑望着顾天次问:“我要什么样的,你都能给我吗?” “只要小姐要的不是神仙金钢。”顾天次道,从衣服里取出一枚竹牌,交给谈霖,道:“六月初六,你带这枚竹符来八方寨挂符大会找我,到时我就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件事。” “此言当真?”谈霖双眸雪亮,难掩得意地问。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顾天次道,嘴角挂着颇有深意的笑。两人各有打算,所以神情都颇神秘。 第二十三章金蝉脱壳 接下来的两天,将军府里一片忙乱。婚礼定在三日后,一切都未有丝毫准备,所以手忙脚乱。 皇上把卢承恩的太师府改作公主府,以备婚礼之用。从宫里调度一应用度,又找能工巧匠整饬一番。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府要嫁女儿了。 顾天次这两日伤势反反复复,因王御医要他安心静养,所以他倒成了最悠闲的人。 上官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倒好象他才是不愿做新郎官的那一个。 将军府里喜气盈天,每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但喜气的面容下也隐着淡淡的忧虑。许寂等人笑容背后也难掩无奈。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成礼因要在公主府办,所以一行人早早到了公主府。顾天次早一天已被移到府里,谈雯却要在将军府上轿。 纷纷忙乱的一群人,在花轿到了公主府外时,才算渐渐安静下来。早有喜婆将新娘子扶下轿。只因顾天次行动有碍,所以迎亲是由许言儒代替。 亲家翁姑已落坐,新娘子也被扶进花堂,新郎却还迟迟未到。 过了半晌,顾天次才由里面出来,一身火红的新衣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分外惨淡。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怨愤。 各自归位,正要行礼时,忽听门外一阵嘈杂,有下人进来禀报:“将军,皇上驾到。” 谈纪闻言,慌忙起身出门去迎驾。还未走到门口,皇帝的仪仗已到了,谈纪等人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皇上龙行虎步走进厅堂,往正中一坐,抬眼就看见傲立不动的顾天次,冷冷道:“顾天次,朕今日特来观礼,你还不感激朕的恩典?” 顾天次神情冷漠,淡淡地道:“皇上称心如意了,是该来耀武扬威了。” 皇上脸色一沉,便欲发火。谈纪忙上前道:“圣上对臣的恩德,臣没齿难忘。臣原拟等他二人成亲之后,进宫去拜谢天恩。孰料圣上今日竟亲临,令臣惶恐。臣斗胆请圣上做个证婚人。” “好吧!”皇上不冷不热地道:“朕还有一件礼物要送上。”说着冲身边的太监使个眼色。 那太监走上前来,打开一道圣旨,尖声高喊:“皇上有旨。” 谈纪等人忙跪下接旨,只有顾天次傲立不动,神情冷漠地盯着皇上。 “顾天次还不跪下接旨?”皇上脸色阴沉,冷冷道。 顾天次待要不理,赵潜忙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大哥,小不忍则乱大谋!”顾天次看了他一眼,才不甘愿地跪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太监尖着嗓子宣旨:“朕封谈雯为宁平公主,赐公主府邸。驸马官封光禄寺少卿,官拜五品,在京中行走,准其每日上朝议事,不得有懈怠。钦此!” 众人齐呼万岁。皇上望着拜服在自己脚下的诸人,不由得面带得意。 “接旨吧!”太监冲顾天次道。顾天次抬头,还未伸手去接圣旨,只是眉头紧锁,喉间一股热辣冲上来。他一咳,就咳出一口鲜血来,晃了两晃,一头仆倒在地。 诸人皆惊,赵潜就在他身边,急忙俯下身去,叫道:“大哥!”就见顾天次面如金纸,人已不醒人事。 七手八脚把顾天次抬进内室,王御医随传随到。 过了盏茶工夫,王御医出来向皇上回禀:“启凑万岁,顾寨主气血攻心,人尚在昏迷中。” “何时能醒?”皇上最关心的莫过于此。 “这个,臣也说不好。他这几日伤势反复无常,实不宜劳动过巨。” “你这御医是干什么吃的?”皇上震怒,道:“治了这些天,还治不好!朝廷的奉禄也是白拿的吗?” 王御医见龙颜大怒,噤若寒蝉,跪倒在地。 “圣上。”谈纪上前道:“新郎既是身体不支,不如将婚礼延后再办。” “岂有此理!”皇上怒道:“此事朕已诏告天下,岂有更改之理?无论如何,今日也要成亲!” “可……”谈纪为难道:“若儿人事不知,如何行礼?” 皇上气脑难平,冲王御医道:“他当真是伤重昏迷,而不是借此逃避?你要讲实话,不然朕绝不饶你!” 王御医战战棘棘地道:“臣就是万死也不敢欺瞒皇上。!” 皇上一时没了主张。许寂趁机进言,道:“万岁,草民有一法,不知可否?”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皇上忙道。 “自古民间有兄弟代娶之说。”许寂道:“若儿此时不能行礼,但儒儿可暂代兄完礼,这也不费礼节。” 皇上看看许言儒,沉吟不语。他心中并非没有怀疑,顾天次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在将要成礼之前昏倒。这会不会是他的脱身之计。 许寂见皇上犹疑不决,忙道:“若万岁不同意,当另想他法。这吉时是早定好的,迟误不得。请万岁速作定夺。” 皇上心思百转,但转念一想,顾天次既已进了公主府,自己又安排人守在府外,莫说他现在身受重伤,就是完好如初,想要不动声色地逃出京城也是不可能。何况,他就算不顾自己的性命,也总要顾及谈、许两家人的生死吧。谅他也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不在乎他是否亲自拜堂行礼一说。再者,这件婚事早已闹得天下皆知了,谈纪又一向是重规矩之人,单只他这一关也不容许顾天次悔婚。想到此,皇上也放心了,点头道:“好吧!吉时不可误,就依你的主意。” 皇上的话一出,厅中人急忙将许言儒推到后里重新梳洗打扮一番。 欢天喜地拜完礼,皇上见此行目的也达到,便要回宫了。 许言儒已脱去喜袍,上前跪拜施礼,恳求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请皇上恩典。” “何事?”皇上有些不耐地问。 “启禀皇上,臣之娘亲,远葬他乡。今日蒙皇上恩赐,家兄完婚大事,却未来得及向亡母祭告。大宋向来以百善孝为先,家兄无暇亲上坟上祭扫,所以臣只好代家兄去完成此心愿。望皇上体谅家兄一片赤子之心,准臣出京去拜祭亡母。” 皇上凝视着许言儒半晌,心中盘算了几回,才道:“准奏。” 许言儒忙叩谢皇恩,起身后对许寂道:“爹,孩儿这就动身,不知爹还有何吩咐?” 许寂面色凝重,心有疑虑,沉吟了片刻才道:“给你娘多烧上几柱香吧!等爹把这里的事安排妥当了,我就去把她接回家。” “孩儿记下了。”说着,许言儒双膝跪地,道:“孩儿拜别父亲大人。” 许寂心中疑窦更剧,但碍于皇上面前,无法细问,忙扶起他道:“速去速回。” 许言儒应了,又与谈纪等人一一作别,这才出了公主府。 等皇上回宫后,谈纪才大惑不解地问许寂:“大哥,事先不是说好的,儒儿他怎么……” 许寂摇头不语,示意他到内室去。 二人一进内室,就见赵潜安然地坐在房中喝着茶。顾天次还睡在床上。 许寂忙上前,道:“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潜不急不躁地问:“皇上回宫了吗?” “已经走了半柱香的工夫了。”许寂道:“若儿他为何未走,反倒是儒儿……” 他话未说完,床上的顾天次却一翻身下了床,冲他道:“爹,我在这里。”原来他才是真正的许言儒。 许寂和谈纪大吃一惊,道:“儒儿,你……那方才那个是……” “自然是大哥罗。”赵潜道。 “若儿——”许寂失声惊呼,心潮如涌:“他叫我爹,还对我跪拜,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如此对我!” “大哥一向对你憎恨不解,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皇上既知大哥恨着许老爷,当然不会当众叫你爹。如此一来,皇上自不再怀疑他。这李代桃僵之计方可行得通。” “若儿叫我爹……”许寂已听不见任何话,只是又悲又喜于这项认知,双眼中热泪盈眶。 “大哥。”谈纪也为他高兴:“看来你为若儿做得努力,终于让他原谅你了。不然以若儿执拗的性子,他死也不会认的。” “是你们执迷不悟罢了。”赵潜不以为然道:“大哥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他并不恨你。只不过为形势所迫,才做了这一场戏给皇上看,没想到你们自己居然也看不透。” 许寂喜极而泣,他不管顾天次利用他做了什么,只要他认自己,他就是把老命赔给他也心甘情愿。 此时,顾天次已经平安出了京,他带着上官钟和大杠小角一路急奔。上官钟催马赶上他,关切地道:“大哥,我们已经出了京城,不如赶慢些。你的伤还痊愈,我怕你经受不住颠簸。” “我没事。”顾天次淡淡地道:“你把我当纸扎泥捏的,那么娇贵!” 上官钟还要说什么,迎面一骑快马飞驰而过,扬起一路尘土。“八百里加急?”上官钟不解地道:“边境出事了?” 顾天次望着绝尘而去的官差,嘴角一丝微笑,道:“来得真及时。” “什么?”上官钟不明白他话中含义。 顾天次不答,快马加鞭飞奔出去。上官钟急忙催马赶上。 皇上回到宫里,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忙叫人传来王御医,厉声喝问:“你给朕说实话,顾天次果如你所讲的伤重难行吗?说实话,不然朕将你乱棍打死!” 王御医战栗不止,不敢抬头看皇上,呐呐地道:“臣不敢欺骗万岁,顾天次他……”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不实讲,朕要殊你九族!”皇上厉喝。 王御医毕竟心虚,见皇上已心生怀疑,不敢坚持原话,只得实话实说:“臣万死!臣是受了顾天次的威胁,才不得不如此说。其实他是受了些内伤,但伤还不累及行动……” “嘭”一声,皇上拍案而起,怒喝:“来人呀!把王御医押入天牢,听侯发落。立即派人出京将匪首顾天次捉拿归案。禁卫军即刻到公主府将谈纪、赵潜等人押进宫来。” 王御医一见皇上脸色铁青,知是天子动了雷霆之怒,哪还敢告饶,被殿前侍卫拖出去。立刻有人传令下去,分兵赶往公主府与城外。 皇上怒视着跪在殿下的一干人等,怒涛汹涌,颤着手指指着赵潜、谈纪道:“你们二人,一个是朕的手足兄弟,一个是朕的大将军,竟然合起伙来欺骗于朕!顾天次倒底有什么好?你们不惜为他搭上身家性命,不惜冒天下大不韪!你们……你们难道不怕被殊九族吗?” 赵潜面不改色,道:“皇兄,非是臣弟吃里爬外。臣弟如此也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着想。” “哼!大宋的江山!”皇上怒道:“你又要说,八方寨如何如何厉害,顾天次如何如何重要。我大宋建朝至今数十年,难道怕一个小小的八方寨为祸作乱?你在他们中间过了十几年,倒把他们瞧得比朕还重了?顾天次目无王法,无视朝廷,他就算要归顺朝廷,早晚还是要反的。” “皇兄……”赵潜又欲辩驳,皇上却摆手阻止他,怒视着谈寂,道:“谈纪,你本是重礼重规之人,难道为了一个朝廷反叛,把自己一世英名也付诸东流?为了救他,你把一家人的性命都葬送了,还平白搭上自己女儿的清誉,你究竟为了什么?” “圣上,臣悔对圣上,有负皇恩。”谈纪羞愧难言。 “王丞相,你呢?”皇上又面对王丞相,斥问:“你与顾天次无亲无故,为何也如此维护于他?” “皇上,顾天次文成武就,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臣有意为朝廷收拢人才,顾天次不可杀!”王丞相直言进谏。 “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皇上怒道:“他若是有担当之人,就不会眼看你们为他触犯天条而不顾!这种损人利己之徒,留在朝廷早晚也会祸国殃民。” “皇兄对大哥成见太深了。”赵潜忍不住道:“大哥今日行事也是迫于无奈……” “依你说,是朕逼他如此做的了?”皇上怒喝:“你还是赵氏子孙吗?竟一心维护叛贼!不要以为你是朕的皇弟,朕就可网开一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一样也可杀了你。” “皇兄所言极是。”赵潜冷冷道:“自古皇家亲情薄如纸。我当年本就是该死之人,苟延残喘了这些年,早非昔日皇兄眼中的赵怀了。” “你……好大胆!”皇上震怒,拍案而起,喝到:“今日之事,都因你一手造成,你不知悔改,居然出言顶撞,朕先治你个大不敬之罪!来人呀!” “皇上不可!”王丞相忙道:“所谓刑不上大夫。十一王爷贵为皇胄……” “今日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一律治罪。你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皇上怒诧。 赵潜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古来帝王家,既无慈父,也无孝子,就连兄弟手足也是争斗多于亲情,他生在皇宫里,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而非恩遇。 皇上正要将诸人问罪,忽听殿前卫军回禀:“启禀万岁,边疆八百里急报!” 皇上一怔。赵潜却会心地笑了,还好赶得及时。 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差跪在殿前,呈上一本凑章。皇上打开来一看,脸色立变,喝问:“辽兵有多少犯境?” “十余万人,分三路攻打朔州。范大人派小人火速上京禀报。”那官差仍不些气喘吁吁。 皇上惊异道:“近年来,辽兵久已不犯朔州,此次为何来势汹汹?” “皇兄实不知,”赵潜淡淡地道:“非是辽兵未进犯,而是近年来辽兵屡犯而被八方寨全力打退罢了。此次,顾天次被困京城,八方面寨人心焕散,辽兵才有机可乘。” 皇上惊怒难言,急召文武百官共商对策。自卢承恩被罢官问罪之后,朝百官向以王丞相为首。如今王丞相获罪,众大臣一时无人能支撑大局。商量未果,接着又有卫军回禀,边疆送来第二道八百里加急,说辽兵已攻打朔州城。 皇上又惊又怒,又见朝中无一人想出良策来,只好将王丞相等人召上殿来。 谈纪自动请缨,带兵前去支援,并请求驻兵雁门关,以阻止了辽兵日后的侵犯。 赵潜劝皇上道:“远水难解近火。请皇兄即刻下诏,封顾天次为平远大将军,先安抚八方寨人等。暂借以八方寨之力,退了辽兵此番攻势。若皇兄还担心八方寨谋反,臣弟愿永驻八方寨,为朝廷监督顾天次。” 皇上心知除顾天次已非一朝之功,赵潜如此说,只是不想留在京城。但他毕竟是赵氏子孙,有他在八方寨,自己也暂且放心了,于是准二人呈凑,命他们二人即刻起程。 第二十四章将门虎女 下得殿来,众人如同死里逃生了一回。谈纪感叹道:“世事难料,岂知今日居然会被辽兵救了一回。” 赵潜笑道:“将军真要感激辽兵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辽兵若知皇上要治咱们的罪,只怕出了兵也要撤回去了呢。” “此言何意?”谈纪不解。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皇上刚要杀我们,辽兵就来了。”赵潜道:“这不是天意,而是人意安排罢了。” “人意?莫非是若儿安排的?”谈纪道:“可这两道八百里加急却不是假的。”赵潜笑而不语。 谈纪正要追问,忽然有家人来报信说:“二小姐留信一封,不知去向。” “什么?”谈纪惊道:“她信上说了些什么?” “二小姐说……”家人看看赵潜等人,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谈纪道。 “小姐说,她要去找顾寨主。”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赵潜微一沉吟,心中了悟,笑道:“将军,既然令媛去了八方寨,不如大家都走一趟,说不得此行有意外收获呢。” “什么意外收获?“谈纪不解地问。 “去了不就知道了?”赵潜卖着关子,他受顾天次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故作神秘。 谈纪转念一想,这一遭总是无法避免的。大哥必会上八方寨,而夫人也嚷着要去拜祭义姐,既然边关敌情不急,顺路走一遭也无防。 顾天次一路快马加鞭,大半日的光景就已赶到郑州地界,那马经过一路飞奔已口吐白沫,渐渐不支了。 上官钟终是担心大哥的身体吃不消,再劝他慢慢赶路。 顾天次道:“咱们酉时赶不到东寨,就要误大事了。范大人好意相帮,冒着欺君之罪连发了两道八百加急。我们若不及时将消息传给云飞,只怕第三道、第四道又要发出了。那时皇帝必定疑心,平白连累范大人!” 上官钟无言以对,几骑马一路扬尘急驰。 日薄西山,宿鸟归林。顾天次等一路东行,进了太室山麓。林荫遮天蔽日,天似乎一下子暗下来。 行了一柱香的路程,山势渐陡。林中幽暗处闪动着几条黑影,悄悄地注视着几匹马飞驰而来。 忽地一声忽哨长长响起,有人高喊:“大寨主回山了!”声音在林中回响。紧接着前面不远处也响起呼喊声:“大寨主回山了!”一声声此起彼伏。 顾天次几人马不停蹄,一路飞驰上山,就有一路呼喊声相传。 又行了数里,远远就能看见山寨大门了。早有人迎出寨门,在山道两旁夹道相迎。最前面的是上官晚、秦川和如双。 顾天次来到众人面前,才急勒缰绳,甩身下了马。那马嘶鸣一声,倒地而毙。 顾天次来不及喘口气,对如双道:“如双,立刻传信给展云飞:不要再发急报!” “大哥,多发两道也好,吓吓皇帝老子,叫他知道八方寨的厉害。”秦川不满地道。 顾天次瞪了他一眼,道:“谎报军情,乃欺君之罪。范大人好心相助,一天接连发了两道八百里加急,再发下去,只怕就漏馅了。岂不是害了范大人!” 秦川哑口无言,他哪想到此节。 如双早已派人去送信,回头对顾天次道:“老大,这些事交给属下,你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山寨歇息一下吧。” 顾天次到此时才觉得全身犹如脱力般,这一路全凭一口真气撑着,此时却是再也撑不住了,摇晃欲倒。 上官晚几人慌忙叫人抬他回山寨。 顾天次这一睡足足睡了两天。当他睁开眼时,就看到上官晚坐在床前。他坐起身,问:“京里有消息了?” 上官晚道:“昨天就收到二哥送来的消息,说皇帝已赦免了一干人等,还策封大哥为平远大将军,率领八方寨抵抗辽兵。谈纪也请命去镇守雁门关。他们已起程,往这边赶了。” 顾天次点点头,又问:“总寨那边如何?” “我已派人去重新整饬,已经差不多了。”上官晚道。 “我们明日起程回总寨。” “明日?”上官晚担忧地问:“大哥你吃得消吗?” 顾天次一跃从床上跳起来,不悦地道:“你们都把我当纸老虎了?”睡了两天,已经把之前耗损的体力补了回来,顾天次觉得已完好无恙,倒是他手下这班兄弟多余担心。 上官晚见他的脸色已恢复如常,心也渐渐放下。 “还有今年的挂符大会筹办得如何了?”顾天次问。 上官晚一怔,前一阵先是大军压境,后来大哥又以身犯险。他们只顾担心大哥了,哪还记得这件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顾天次不必再问,一看他怔愣的神情,就知道他们早把这事给抛到爪哇国去了,面带讥笑。 上官晚一见大哥的神色,便知自己还是欠火侯,一急就把什么也忘了,面带羞色道:“前一阵子,事又多又乱,所以这事早就忘了。” “那你现在就传令下去,今年的挂符大会不仅照开,还要比往年还热闹。”顾天次道。 “大哥,有什么事吗?”上官晚不解,以往大哥对这等事往往一笑置之。今年为何反倒如此重视,倒让他心生疑窦。 “别问了,你去传令就是了。”顾天次平淡地道。倒叫上官晚满腹疑惑。 一人一马踏碎了山林的静谧,马上那条细小的身影随着马的起伏衣袂飘扬。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突然前面草中冲出十几个人,当首一人横刀立马,大喝一声:“站住!” 事情突如其来,那一人一马全无防备,匆忙提缰勒马。飞驰中的马骤然停下,昂头长嘶,人立而起。马蹄几几贴在了对面秦川的鼻子上。 秦川大吃一惊,急忙侧身躲开。那人见此反倒放声大笑。 秦川大怒,喝道:“什么东西?闯入八方寨的地盘,居然还如此猖狂。爷爷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说着抡起钢刀就扑上去。 那人不慌不忙,松开缰绳,从腰间解下一条软鞭,一抖手,“啪”一声,鞭如灵蛇出洞一般卷向秦川。 秦川举刀一挡,鞭尾就缠在刀上,他轻笑一声,另一只手猛地挥出一拳直打他的面门。对方瘦瘦弱弱,软鞭又被自己缠住,他满拟这一拳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谁知那人生得虽娇小,但身手却不弱。他绷紧软鞭,借力纵身从马背上跃起,身在半空双腿飞踢,一腿踢开那一拳,另一腿就直踢秦川面门。 秦川急忙来了个铁板桥,整个人仆倒在马背,躲过他这夹风驰电的一腿,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看来自己是低估对手了。当下不敢再轻敌。 那人轻巧地又落回马背上,手一抖,“吱”地一下软鞭已从刀上抽下来,呼地横卷秦川的腰。 秦川刚躲过那一腿坐直,这一鞭当腰扫来,他顿时无法躲闪,唰地一下被缠了个正着。 那人一甩手,秦川七尺的汉子居然被他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幸好秦川皮糙肉厚,除了摔了一身黄土,也倒未受伤。但他从未如此惨败过,面子上却总过不去。他一翻身跳起来,大喝一声,钢刀如泼风般地挥出去。 那人软鞭连甩,噼啪脆响,犹如鞭炮般连成一片。占了兵器之便,秦川倒是伤不到他,只是他坐在马上,躲闪却不能随心所欲。 鞭子不时落在秦川头脸上,就是一道火辣辣的伤痕,虽不深,却更激起他的斗志。更如发疯般地猛冲猛打 那人何曾见过这样打法,不由得手都有些软了。催着马一步步后退,若不是怕秦川的大刀把自己劈成两半,他只怕早就叫停手了。 秦川打出疯性子,连他的手下人也不敢上前,都呆呆地看着。这时一条人影飞扑过来,一搭手已抓住他的手,低喝:“五弟,住手!”来人却是上官晚。 秦川虽是天生的蛮力,却挣不过他的轻轻一拉,气喘吁吁地道:“二哥,你别拉我!今天我非把这小子宰了不可!” 上官晚见他一脸的伤痕,象顶了一张大花脸,又气又笑,道:“你真宰了她,只怕回去大哥就把你也宰了。” 秦川听得糊里糊涂,问:“我又没做错,大哥为什么要宰我?” 上官晚不理他,扭头对那人道:“谈二小姐,你上山来为何不知会一声,平白闹了这场误会。兴亏大哥曾对我提过,又赶巧是我巡山,如若不然,只怕小姐要被山寨的弟兄唐突了。” 那人收了鞭子,气吁吁地道:“我和顾天次说好要来找他,他不交待好,反倒怪我不打招呼。”他语气中一抹娇蛮,不是谈霖又是谁? 秦川惊诧不已,动了一番手,他却未看出对手居然是个小姑娘。 上官晚不卑不亢地道:“大哥刚回来,山寨处处百废待兴,自然不能顾及得如此周密。不过小姐心也太急了点吧。六月六还有半个月呢?” 谈霖被他一语戳穿心事,脸上不禁一阵热辣,可她却是死也不肯认输的,强横地道:“总之都是约好的,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不同?” 上官晚可不愿与她一般见识,笑笑道:“那就请姑娘上山吧。”说着给身后的罗喽挥手示意。几个罗喽走上前,领谈霖上山去。 秦川拉住上官晚,惊奇地问:“四哥,这小丫头是谁?你对她这么客气?” 上官晚似笑非笑地道:“五弟,你可惨了!今天得罪了这位姑奶奶,看你日后还有好日子过?” “我怕她!?”秦川鄙夷不屑地哼道:“她算哪棵葱?” “她将来真要做了大哥的压寨夫人,你怕不怕?”上官晚有意调侃他。 秦川一惊,道:“大哥要娶这位刁蛮的大小姐?不会吧!” “大哥虽未明说,不过我看这次大哥是有这个意思。”上官晚也有些忧虑地道。不懂大哥看上这位大小姐哪一点了,动了成家的心也就罢了,还选了这么一位! 秦川张口结舌,许久说不出话来。想想谈霖的娇横,他只觉前途黯淡。 “放心吧。”上官晚看出他的心事,道:“就算大哥真娶了这位大小姐,也不会由着她胡来的。” “这话我自然相信,可……”秦川愤愤不平地道:“大哥要娶这个母夜叉,我都替大哥不值!” “没这么严重吧?”上官晚轻笑道。 “那你说,大哥为何要娶她,又没人逼他成亲?“ “或许是因为这次离京,将军府上下为大哥牺牲太多,大哥觉得心有愧疚;二来,与谈家结亲也是大哥娘亲的遗愿;再或者,大哥本就喜欢上了这位大小姐?” “不可能!”秦川斩钉截铁地道:“这世上真要有喜欢这种刁蛮小姐的,那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算了,咱们也别在这里胡乱猜测了。反正大哥的心思从没人能猜得透。以后小心点,别再惹那位姑奶奶就是了。”上官晚听天由命地道。 顾天次正在神鹰堂与四方寨主商讨日后的打算,忽听小罗喽进来禀报:“大当家的,有位谈姑娘求见。” 顾天次还未开口,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什么求见?他又不是皇帝!一个小寨主,架子倒不小。”话音未落,谈霖已冲进来。 厅上几人见她如此无礼,不由得皱起眉头。顾天次却神色不变,淡淡地道:“谈小姐来得好快。” 谈霖得意地道:“顾天次,你要我独自上八方寨找你。如今我来了,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噢。”说着扬手将那支竹符在众人面前摇晃不停。 其他人一见竹符,面露惊奇,互相对望着,神情间有些暖昧不明。 “顾某向来言而有信,不知小姐要在下为小姐做一件什么事?”顾天次表情仍淡淡的。 谈霖狡黠地笑笑,颇为得意地道:“那当着你的这些兄弟的面,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以吓死人不偿命的语气高声道:“我要你娶我做老婆,而且不能纳小!” 满大厅的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这位大小姐会当众说出这种话,而且她还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好象在说一件毫不关已的事。 顾天次仍是神色不动,似乎谈霖说出这样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深遂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徐徐地道:“就这一件,你不再反悔?” 谈霖将尖小的下巴挑得半天高,语气坚定不移地道:“就是这一件。永不悔改!” 顾天次许久无言,所有人都在屏息等他的回答。谈霖虽然脸上带着忤定的表情,但心也不由得揪紧了,要是顾天次真不肯答应,她又该如何呢? 象过了百年之久,顾天次才轻启双唇,吐出一个字:“好。” 所有人的心跳刹时间象停止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谈霖虽一心盼着他答应,但当真听他答应时,仍是无法立刻领悟。 “你说好?”谈霖傻傻地问,当她不再刁蛮粗野时,也显得娇俏可人。 顾天次微哂,反问:“或者你盼着我说不好。” 谈霖再也忍不住狂喜,大笑着地在大厅里又叫又跳,手舞足蹈。其他人见她这副疯癫、又不失纯真模样,哭笑不得。 第二十五章天随人愿 七天后,赵潜等人才赶到八方寨。 “二哥,你们不是早就往这赶了吗?怎么才到?”上官晚一见面就不满地道。 “四弟,我们这么多人一齐出京,哪象你平日里独来独往,总要找个好理由才能脱身哪。”赵潜轻笑道。 “还好你赶在挂符大会之前回来,要不然我真怕你会错过一场好戏呢。”上官晚故作神秘地道。 “什么好戏?”赵潜问。 “今年的挂符大会可有无字符现世呀,这难道不是好戏?” “我巴巴地赶回来,当然就是不想错过大哥的好事。” “哎?二哥原来早就知道了。”上官晚垂头丧气地道:“大哥瞒得咱们好苦,倒是早和二哥串通好了,只把弟兄们蒙在鼓里。” “大哥不跟你们说,又岂会跟我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哥不会说,可有人会说。谈府平白丢了位小姐,这小姐就不怕爹娘担心?” “她!”上官晚想起这几日来那位大小姐几乎把山寨弄得人仰马翻,就忍不住头疼。哎!这日子以后要怎么过? 赵潜好笑地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心想也知道那位大小姐没做什么好事。只是他奇怪,难道大哥真就由着那位蛮横千金为所欲为? 上官晚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有苦难言。 赵潜看看谈纪等人已被罗喽们安置妥当,才拉着上官晚到一处僻静之处,问:“那谈大小姐做了些什么出格之事?” “别提了。”上官晚哭丧着脸,道:“刁蛮强横,气指熙使也就算了。谁想她竟然同寨里弟兄喝酒划拳到三更半夜,喝酒、赌钱、打架、骂粗话,什么她都干得出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天啊!大哥的一世英名全被她毁了。” “难道大哥就不管?由着她胡来?”赵潜百思不得其解。 “大哥全当看不见,理都懒得理她。直到前天夜里,她同弟兄们喝酒得烂醉,同一大堆大男人睡在一起,大哥才把她关了起来,要她闭门思过。不过也奇怪,这位大小姐在外面再野再蛮,一到大哥面前就温顺得象只小猫。平日里她一闲下来就叫嚷无聊,可被大哥关了一天也听不到她喊无聊了。”上官晚一提起此事,哭笑不得。 “放心吧。”赵潜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此时还未抽出空来管束她,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位大小姐就脱胎换骨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咱们未来的嫂夫人,暂且忍一忍吧。” 此时,顾天次正在神鹰堂陪谈纪、许寂等人。谈夫人得知谈霖的所作所为,又气又恼,道:“若儿,姨娘教女无方,你若真不肯娶霖儿,姨娘也不强迫你。” 顾天次神情仍旧淡然,道:“不必。我既然答应了她,自会给她一个交待。” “若儿,你娶霖儿,是否因这是姐姐的遗愿,或是觉得愧对霖儿?”谈夫人担心地问。 “这有什么关系?”顾天次冷漠地道:“我既然答应要娶她,至于什么原因也不重要了。” 许寂忧虑地望着他,虽知他心中已原谅自己,但面对他冷淡的脸,他仍旧有种相隔千里的生疏。 “若儿,”许寂叹息道:“你的婚事在何处办?我本想近日拜祭过你娘之后,就把她接回家乡祖坟。你是否跟我回去?” 顾天次面无表情地道:“即便是回去,也只不过祭祖扫墓,我不可能久居洛阳。” 许寂轻轻点头,无奈地道:“儿子大了,自然要离家独立。儒儿已向朝廷请命,去定远做知县,你也要协助朝廷戌守边关。一家人刚刚相聚,又要各奔东西了。还好我还有你娘陪我,这样一来,我和你娘都不寂寞了。”说着眼中闪出泪光。 一番话触动了谈夫人伤心事,女儿出嫁了,丈夫也要去镇守边关,一家也是相隔天涯海角,相见不知何时。垂头悄悄拭泪。 大厅中许久无声,每个人都不免黯然神伤。 顾天次似是心思百转,最后才道:“一切听爹的安排吧。” 许寂猛地抬起头,满脸悲喜交加,倘若上次他叫自己爹时,是以许言儒的身份叫的,那这一次却是他实实在在地叫自己爹了,势泪顿时流满脸,许寂只觉这一生再无所求了。 这时,上官晚进来对顾天次道:“大哥,你去看看吧。谈小姐一天都不肯吃东西了。” 谈夫人闻言惊起,便欲冲出去看看女儿,却被谈纪给拉住了,他朝顾天次呶呶嘴,示意她且看顾天次如此处理。 顾天次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出大厅。上官晚、许寂、谈纪等人也紧跟着也出来。 谈霖被关的地方在后面,顾天次来到门外,冲门前的罗喽招手示意开锁。小罗喽急忙打开门。 顾天次走进房门,这间厢房有两间,外面一间正中摆了张雕花六角桌,桌上摆了几样饭菜,都已凉透了,仍是丝毫未动。 一扇花格门隔开的内室才是侵室。云幔纱帐,安排得倒也雅静。床上锦衿鸳枕,虽不华丽,却也不至寒酸。 谈霖蜷缩在床前的脚踏上,伏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顾天次在桌边坐下来,淡淡地问:“你又想做什么?” 谈霖仍没抬起头来,闷声道:“你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娶我?”声音微带沙哑,似是哭泣过了。 顾天次不语,每个人都问他这句话,难道他要成亲也是什么天下奇闻不成? 谈霖听他不答,又道:“你是为了姨娘的遗愿,还是觉得我可怜没人要,迫不得已才娶我?” 顾天次平淡地道:“要可怜你,难道就答应娶你吗?天下那么多男人,难道就找不出个配得上你谈二小姐的?我若不想答应,试问天下谁还能强迫我?” 谈霖闻言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将信将疑地问:“我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你还要我吗?” “你也知自己做得事很荒唐!”顾天次轻嘲地道。 “谁叫你对我不理不睬!”谈霖哀怨地道:“我来山寨好几天了,你才对我说过几句话?我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却好象没我这个人一样。” “那你就胡作非为?”顾天次冷泠地道:“你将来也要做大寨主夫人的,这样做,如何让山寨兄弟信服?” “我知道,我一无是处。”谈霖自怨自哀地道:“不象姐姐,知书达礼,温柔娴淑。你虽然为了成全秀才,而舍了姐姐,可是你心里一定也舍不得。” “什么话!”顾天次轻斥道:“我既不是妻奴,也不是守着娇妻美眷,怜花惜玉的闲人。八方寨上上下下几百号弟兄,多少事,我整天分身乏术,哪还有工夫去哄老婆。我要的妻子,是有担当,有主见,既能携助丈夫立业,又能独挡一面的女子。” “那……”谈霖已起身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女子吗?” 顾天次微仰着头看她,见她一副小媳妇样的赔着小心,除去了那股娇纵,她也显得娇俏可人,心中一动,神色不动地道:“原本以为是。可是你做得那些荒唐事,许是我看走了眼……” “我会改!我一定改!”谈霖慌忙道:“你再宽我几天!” “早知当日,何必当初?”顾正次冷冷道:“你和一群男人烂醉在一起时,为什么不想着改?” “我没有!”谈霖急切地道:“我没有和他们乱来。其实,我那晚根本没醉。我把他们都灌醉了,就一直坐在一旁,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我一直拧着自己的胳膊。不信,你看看,我的胳膊到现在还有於青呢?”说着就要捋起衣袖,忽又想起这样不是又失礼了,又赶忙放下手臂,小心地瞟瞟顾天次, 顾天次倒没生气,淡淡地道:“那你躺在别的男人身上是多少人都看见的,不会有假吧?“ “那是……那是天亮时,我听到有人来了,才故意倒下的。”谈霖慌忙解释:“我只是想让你注意到我,我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说着泪水又禁不住汹涌而出。后悔不迭,自己干嘛做出这种蠢事?到现在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你做这些只是要我注意你?”顾天次问。 谈霖点头不语,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自打长到这么大,她都没掉过这么多眼泪,就连爹的棍棒也不能叫她落泪,如今,她真是悔恨交加了。 她只顾低着头流泪,所以没看到顾天次软化的脸庞,无声叹了口气,问:“那你以后还做不做?” “不做了!再也不敢做了!”谈霖马上就要痛哭失声。 “好了。”顾天次起身,拉起她的手,道:“你知错就改就好。洗把脸,把饭吃了。” 谈霖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哽咽地道:“你原谅我吗?不会不要我吧?” 顾天次脸上露出一丝包容的笑,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记轻吻,轻声道:“吃饭吧。”说完扭身就要走。 谈霖登时傻了,脸上火辣辣的发烧,当醒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她喜极而泣,高叫一声,猛地扑向顾天次,从他背后拦腰紧紧抱住他。抱得紧紧得,就算九头牛也别想拉开她。 门外谈夫人也是热泪盈眶,虽然事情与原来的约定不同了,但两个女儿都找到了好归宿,她夫复何求! 谈纪看看赵潜等人,感叹地道:“八方寨多少年才俊,我只恨自己没多生几个女儿,也好多招几个这样的女婿。” 赵潜轻笑道:“谈将军,这可不是行军作战,讲求一鼓作气。咱们兄弟可还没有大哥的福气,还不想被家室拖累呢?” “成家立室是早晚的事,王爷是皇室子孙,婚嫁非同儿戏。可上官贤侄总要为上官家的传承想想,上官大人只有你们两人留下来,传宗接代全靠你们了。”谈纪道。 上官钟面色沉郁无语,大仇虽报,可亲人已是永远也回为来了。上官晚却不不羁地笑道:“传宗接代不急于一时,慢慢来吧。” 顾天次和许言儒在许氏祖先的牌位前跪下来,磕过头。娘的灵位已摆在上面。现在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可是分离也在眼前了。许言儒要赶去上任。顾天次也要回八方寨了,他们是来向娘辞行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待他朝,谈笑运筹,指点江山,英雄出少年!(完)八方寨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了,结局有些草草。原本我不想让顾天次回家的。但今天是中秋嘛!月圆人不圆实在有些残忍,所以只好调整了一下结尾。希望大家喜欢这个结局。 这一段时期以来,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沐风创作的动力不遏。下一个故事可能要久一点了。大家要耐心等待噢!人常说:“十年磨一剑。”当然不会真让大家等十年了(笑)。但是慢功出细活,沐风保证下一个故事一定更精彩。拭目以待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