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的黑月光杀回来了》 第一章 问道明净山 天下仙门大宗不胜枚举,但每到开山门遴选弟子的时候,能有明净山这么大阵仗的。 只此一家。 不为别的,只为了明净山里那位一千多岁的小真君。 凡人走仙途,大概分为天资聪颖和勤学苦练两种路数。 一千多岁能登真君之位,得上清封诰的,必然是两个全占。 更不要说这位真君传闻是丰神俊朗,气度非凡。 “你也是来拜武阳真君为师的吗?”有人碰了碰灵羽的肩膀,低声问她。 灵羽面无表情,心里却冷笑了一下。 随即她转过身,想要看看是谁主动搭讪自己。 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比她稍矮一点点的女娃,大概十四岁,长得十分可爱。 从她一身的穿着打扮来看,非富即贵,而且一定是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 否则很难生得如此单纯,眼睛里左边一个好字,右边一个骗字。 灵羽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非常假的微笑:“当然啦,你也是吗?” 见前面的人冲自己微笑,小女娃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甚至好像还松了口气。 “我叫桐言,”她说,“是晋王的女儿,家里排第七,你可以叫我小七。” 灵羽真的无语了。 她承认自己觉得这个桐言,光面相来看就是有些傻的,只是不知道这么傻。 “公主对人真是坦诚。”灵羽发自内心地赞美,然后开始四处搜看公主的侍卫。 桐言看着远处的山门,叉腰说道:“我总怕进了山门后,大家你争我抢,不好交友。” “不如在还未上山时,就找面善的姊姊交好,此后也好有个照应。” 面善的灵羽再次无语。 她活的这几千年,从未有人说她面善。 至于眼前这座金玉其外的仙山,说实话她也是看不上的,根本不可能和这个小公主争什么。 “对了,”桐言总算想起来了,“你姓甚名谁,从何处来?” “无姓,名灵羽”灵羽说,“无来处。” 桐言也不多问,知道她叫灵羽以后,干脆就挽着她的胳膊一起往前走。 明净山灵气颇丰,生长的植被郁郁葱葱,林间偶有鸟兽游走,会带着枝叶一同晃动。 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叶上的水滴滑落,就像是几千年前这里斗法时的光晕乱撞一般。 若这小公主见过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还敢不敢这样挽着自己,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没有侍卫吗?”灵羽忽然打断了她。 “侍卫?”桐言不解,“要侍卫干什么?他们又上不来进不去。” 灵羽总算知道点有用的东西了。 “为什么?”灵羽问。 桐言在自己的腰间一抓,摸出来一个蓝色的玉牌给灵羽看:“因为进山门要这个呀。” 灵羽垂眼看着这个腰牌,再环顾了周围一圈后,发现桐言说的是真的。 今天是明净山开山门的日子,天下意在仙途的,或者有仙缘的,都会来这里一试。 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得明净山中哪位高人青睐,被收为座下弟子。 来的人非常多,多到了媲美闹市的程度。走慢一点,也许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后跟。 往来的人都很匆忙,大家都想先上山抢占先机。这位小公主,大概也是存的这个心思。 否则也不会大清早就出现在这里。 明净山离最近的城镇大约有一整日的脚程,在能看见山门的地方就已经不能施展术法了。 也就是说,这里这些人,绝对全都是天没亮就出发的。 不过也不奇怪。 灵羽边走边看那道传闻中的山门,金光藏在山间的云雾中,似有似无地照在山门虚影上。 拱形的门框并非实物,而是一道千年前的守护大阵。 门上似乎有鱼鳞般的纹路,但若想仔细观察,就会出现无常变幻,让人看不真切。 半空中,还有神鸟盘旋在山门间,偶尔发出几声清啼,引得来人翘首观盼。 “灵羽姐姐!”桐言看见神鸟,似乎非常激动,“快看快看!” 她伸手指着神鸟,像是快要跳起来一样。 “真好看!”桐言说,“我在人间从未见过这么流光溢彩的小鸟!” 灵羽不言。 她心里想着,被你叫做小鸟的东西,一口火就能烧光一个村镇。 “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呀?”桐言终于发现,灵羽这个寡淡得不能再寡淡的反应。 因为一千年前就见过了呗。 灵羽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还是没有说出来。 “好奇啊,怎么不好奇,”灵羽说,“可能我这个人比较稳重吧。” 桐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群中忽然发出阵阵呼号,片刻间人们都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中天之上,忽有日满轮出现,一团飞动的祥云夹杂着七彩的神光,从众人头顶经过。 其实大家什么都没看见,除了祥云边缘的半片衣袍。 待云与光一同穿过山门时,等待已久的神鸟也追随他而去,只留下山门前仍在回味的凡俗中人。 “是真君!一定是真君!” “武阳真君年少有为!吉光大显!有如仙临!” “真君果真要来收亲传弟子!” “……” 灵羽听着周围各种议论,除了吵,没有别的感受。 “灵羽姐姐,”桐言拉了拉她的胳膊,“我们进去吧。” 一直都在往前走的灵羽此刻却忽然停住了,她定睛看着山门。 从阵法中穿行过去的,无一不佩戴着令牌,她可没有。 想来明净山弄这么个腰牌,也是为了防止不受邀的人进入山中。 有时天下宗门,也并非对所有往来者都敞开怀抱。 也不是不能理解。 比如世上有修习千年就封位的真君,也有修习千年,好不容易化成人形的废物。 比如说灵羽。 如果宗门中有这种人,恐怕说出去只会贻笑大方。 但进不去,后面的一切计划都是白搭,灵羽不想卡在这进山门的第一步。 她慢慢垂眼,看向桐言的令牌。 反正这小公主衣食无忧,即使不能入山门拜师,此生也一定顺遂安康,无甚风浪。 “走呀,”桐言对着她笑得灿烂,“我们一起进去。” 第二章 山门外 见灵羽没有动作,桐言干脆拉住了她的手。 灵羽本来就对这个小公主的自来熟深感震惊,如今她直愣愣牵自己的手,灵羽更不会了。 桐言拉着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周遭的一切仿佛只是她们的背景板。 人潮拥挤,往来熙熙,少不更事的小公主拉着心怀鬼胎的灵羽一路穿行,走到了山门之下。 灵羽本意是趁着路上谁不防备,或者说这个小公主不防备,顺手牵羊拿个令牌来自己用。 没想到她一路上摸到的所有令牌,就像是摸到了空气。 属于是她看得见,摸不着。 但桐言自己就能抓到自己的令牌。 灵羽想,大概又是明净山上谁想出来的实名制拜师。 不过万一这个小公主,就这么拉着自己,也能两个人一起进去呢? 反正也没有,灵羽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任由桐言摆布。 神奇的是,她还真过去了。 混在人群中没有腰牌的人,全都被无形的法阵阻拦在了山门外。 还未进门时,灵羽从明净山山门往里看,就好比隔着水浪看世界。 能看见一坨一坨的色块,却不知道具体景象。 走进山门后,灵羽回身看没有机会入门的人,和他们身后人头攒动的山路,都一清二楚。 神仙其实就是很双标,不肯被凡人窥探,却又把凡人看的一清二楚。 “这么长的天阶啊,”桐言望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步梯,脚底直发软,“这怎么上去啊?” “爬呗,”灵羽倒是不矫情,“不然还能怎么上去。” 桐言看了一眼天阶上努力往上爬的人,只好认命地抬腿开爬。 在晋王宫里,她从没受过苦,出行太远太累,都有步辇跟着的。 像这种一望无际的梯子,她根本不可能亲自爬。 但她也知道,前方多少王公贵族,为了问道,都是身体力行不辞辛苦。 灵羽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公主的身板,她对她能爬上去深表怀疑。 天阶之上,有重重楼宇,带着霞光的云彩环绕其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人间仙境一样。 很多人终其一生求仙问道,能走到的最远处,就是这里。 明净山顶有一颗无根菩提,似玉般的树冠撑在最高的楼阁上。 不论站在山中何处,都能看见那棵树。 灵羽跟在认真爬步梯的小公主后面,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完全没有留意前面的事情。 她越是往上走,不知道怎么的,浑身越是不舒服。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引着她的骨血离体一样。 “灵羽,”桐言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转身关切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桐言的眼睛很好看,圆圆的,像颗饱满的杏仁。羽扇一般的睫毛扑闪着,清澈的瞳孔里还倒映着灵羽。 千年以来,灵羽见过很多人看她的眼神。 有恐惧。 有不耻。 有仇恨。 唯独没有这个小公主眼中的关切。 “你能带我上去吗?”灵羽问她。 桐言一愣,并非她不想。 灵羽个子高她一截,这么长的步梯,她是绝对没办法背着一个人上去的。 见桐言欲言又止,灵羽直接化形,变成了一只小黑鸟,靠在桐言的肩膀上。 她太难受了,明净山不知道什么东西,压得她浑身不舒服。 只有变回鸟形才好一些。 “灵羽!”桐言倒是非常激动,“你真厉害!大家都不能用法术!你竟然可以!” 灵羽其实可以说话,但是她仗着自己变成了小鸟,懒得搭理这个小公主。 奈何即使自己不回答,桐言也能自言自语一路。 她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有她的父皇,她的兄长,还有她的母亲。 提起那个女人,桐言的神色无比温柔。 灵羽虽然不回话,但却一直观察着桐言。 曾经有人说人间真情可贵,她也是真的想认真学过。 不过下场不太好。 在诸天神明都想诛灭她的大战里,她只剩了一片神识逃出来。 如今过去多少年,她已经数不清了。 她只知道,这些岁月足够一个小仙倌苦修成为武阳真君,护佑明净山。 而她只堪堪有了人形。 别的真情她大概没学会,但仇恨,她是一定明白个中滋味。 灵羽漆黑的眼睛看着明净山顶上的无根菩提,耳边还绕着小公主的言语。 小真君,千年不见,还记得我吗? “灵羽,”桐言抬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你在听我说话吗?” 灵羽转头看着她,示意她自己在听。 “我总觉得你我缘分匪浅,”桐言说,“在人群中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朝你靠近。” “灵羽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上辈子的缘分?” 最好是没有,灵羽心想。 如果上辈子跟她真有什么缘分,大概就是被她杀了全家之类的恶缘。 桐言有些疲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小汗珠,阳光一照,像是结露的蜜桃。 灵羽犹豫在三,在心里念了个口诀,把她也变成了一只鸟。 “灵羽!”桐言再次激动,“你怎么这么厉害!” 桐言挥着自己的翅膀,在灵羽周围打转:“我也变成小鸟了!” 她头顶还有一根小红毛,脑袋一转就跟着抖两下,很是可爱。 “走吧,”灵羽发出鸟叫,“上山。” 桐言也是会一点法术的,但是走到明净山里来就一点也使不出来。 看着天阶上满头大汗的人,他们也都是一样的。 只能怀着满腹真诚,一步一步爬上来。 飞着飞着,桐言忽然有些良心不安。 “灵羽,”桐言说,“要不然你把我变回去吧。” 这次轮到灵羽震惊了,真的有人放着捷径不走。 天阶上的人比山下少很多,稀稀落落地几个人埋头上行,像极了大道上的蚂蚁。 桐言找了一步台阶停下来,灵羽也不多过问,把她变了回去。 “你上去吧,”桐言冲她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灵羽若有所思,最后一扭头,朝着山顶飞了过去。 不得不说,看见灵羽头也不回地飞走,桐言还是有一点小失落的。 第三章 武阳真君 不过这种失落,并没有维持多久。 桐言看着刚刚飞走的那只小黑鸟,又飞了回来,最后歇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灵羽这时候才无比庆幸,还好这个有些顽古不化的公主没有偷懒。 不然她倒是能飞上去,自己恐怕在半路就飞不动了。 桐言并不知道灵羽是飞不远,只当她是舍不得自己,一下又开心就起来。 “原来你也舍不得我!”桐言拖着酸软的双腿往上爬,心里却很是滋味。 可能在灵羽听来,她的话像是信口胡诌,不过她是真的没有撒谎。 她见灵羽的第一面,就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山门外求道者数不胜数,她单薄的身影在其中可以说是非常不起眼。 可是桐言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挪开目光。 灵羽的眼型狭长,眼尾上挑,眉骨和鼻梁都很高挺,不似普通女子一样小家碧玉。 她的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扫视周围时非常像鹰隼之类的猛禽。 给桐言一种,说不上来的靠得住的感觉。 她不打算依靠她做什么,只是这样的朋友,应该没有人不想交往。 桐言没有告诉她,她真的太喜欢灵羽了。 所以很多年后,即使众叛亲离,她也坚定地站在灵羽身后。 人这一生,最难得的,就是不计较得失也坚定不移相信你的人。 灵羽见天阶漫长,索性在桐言的肩头睡了一觉。 这一觉她睡得非常不安稳,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来了这个鬼地方是一定睡不好觉的。 她睡眠的时间并不长,五花八门的梦却做了不少。 有明净山山脉被一头撞断的瞬间,天火流星飞驰而来。 也有滔天海水汹涌,卷着礁石朝陆地扑来。 还有众生哀嚎,在天灾与人祸中四处奔逃,最后无声死亡。 总之没什么新意。 都是她从前在明净山的时候,每天都梦到的东西。 再醒来的时候,灵羽发现自己被放在一个锦缎盒里,非常舒服。 她抖了抖翅膀,跳下来化为人形。 这应该是明净山门中哪个弟子的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陈列虽然简洁,却也算得上雅致。 灵羽想起来那个小仙倌,给她的感觉就差不多是这样。 她推开门走出去,发现桐言在院子里踩着一块大石头,按摩自己的小腿。 “灵羽,”桐言冲她笑,“你醒啦!” 灵羽动了动自己的脖子,说真的她睡得并不好,比没睡觉还累。 只是不睡觉她也不知道干嘛。 “这样没用的,”灵羽说,“你去杏林坞,找一个叫慎思的人,他知道怎么办。” 桐言一愣:“灵羽,你好熟悉这里。” 灵羽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她装,只是觉得话说多了有些累。 “偶有耳闻。”灵羽说。 “你去不去?”灵羽问。 桐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锤了一下自己的腿,语调有些撒娇:“走不动了。” 灵羽也不多说,转身就往外走。 “你知道路吗?”桐言在身后问她。 灵羽头也不回,只朝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操心。 桐言看着她走出去,一边捶腿一边嘀咕:“话真少。” 灵羽虽然修为不高,但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非常大。 听见桐言的碎嘴,她心中不置可否。 她以前也话多,围着那个人说个没完,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一样,还有很多东西想讲给他听。 后来她是真的疲倦了。 人心中的欲念太过驳杂,她看不透,也不想深究。 她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从小径中穿行,来到了杏林坞。 望着林间深处的那间木屋,灵羽觉得好似前尘皆扑面而来。 不过也没有驻足多久,她便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可能千年的时间对于天上的神仙来讲,只是弹指一瞬。 但对于她这种人来说,实在是无比漫长。 即使再怎么努力,她始终摸不到叩开命门的那个机缘。 一切灵气从她经脉穿行而过,如风过境,丝毫痕迹都不留下。 仿佛她注定只能做一个寿岁漫长的废物。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只苦修成形的小鸟,这样过一生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她心里有从未对人提起过的仇恨。 日日如烈火焚烧,让她不得安生。 “真君修为渐进,”杏林坞里有人说话,“看样子登仙门,入三十三重天指日可待。” 灵羽不愿与他打照面,听见响动就化成了黑鸟,藏进杏林中,站在一根枝桠上看着底下两人。 那个捧着瓶瓶罐罐为他口中真君上药的,应该就是慎思。 他长大了,灵羽也不太能认得出来。 但另一个,她认得。 武阳真君。 人间的传闻是真的,他的皮相非常难得。 这是一张很难让人挪开眼睛的脸。 除了本来就生得俊美以外,可能还因为日日苦修,让他的眉宇间渐有神相。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仿佛有仙光流转,实在是好看得很。 虽然灵羽一如既往不太喜欢他,但也很难否认他长得不错这件事情。 灵羽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心里评价这位真君的皮相,好似人间秦楼楚馆的恩客评价头牌。 不知道高高在上的仙君要是知道了,心里会作何感想。 不过她也不在乎,反正自己以前没少给他难堪。 武阳真君似乎察觉到树木间有什么响动,抬眼朝着灵羽的方向看过来。 他大概是好奇的,只是平静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灵羽想,这个小仙倌的确有在认真当好他的真君。 修来修去,得了多少道暂且先不论,七情六欲看样子是真的断了。 甚好甚好。 武阳真君什么都没看到,就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手臂上逐渐愈合的伤口。 “知行,”武阳真君说,“多谢。” 灵羽在树上听得真切,原来这个小医倌不是慎思,他叫知行。 想来也正常,一千多年,慎思如果没有修成大道,估计现在只剩一堆骨头了。 怎么可能站在这里说话。 故人多疲病,在世的,可能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灵羽对离别早就见惯,慎思也好,知行也好,她只是来取药的。 第四章 结缘 武阳真君没有久留,处理好伤口后就离开了。 灵羽目送他离开,才从树上跳下来,化作人形。 “舒筋散有没有?”灵羽对着正在收拾东西的知行问。 武阳真君刚走,知行只顾着埋头收拾,身后什么时候有人来了,他竟毫不知情。 但一转身,看见只是个少女,紧张的神态又放松了下来。 他面前的女孩子,看年岁大概不过二八,身板非常单薄。 穿的也不知道谁的衣服,相当不合身。 本来就纤细的腰,被过于宽大的衣服罩住,再随意扎根腰带,看起来就跟很多年没吃饱饭一样。 那双狭长的眼睛就这么盯着知行,自带一种审视感。 她来求药,瘦削的下巴也是微微扬起的姿态,仿佛是知行欠她什么。 “诶,我说姑娘你,”知行放下手里的东西,叉腰看她,“好生没礼貌。” 灵羽犹豫了一小会儿,她觉得自己要不然稍微装一下。 仔细一想决定算了,反正这个小医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即便日后真留在明净山,这里这么大的山头,又有这么多人,再碰到几乎不可能。 “我与慎思相识的时候,”灵羽抬脚就往药房走,“你大概还没出生。” 知行有些迷茫了。 师傅在世的时候,没有提起过他有面前这位故交。 听她语气,又不像是有假。 “他的腰伤,”灵羽边走边说,“老来应该让他十分难受吧。” 灵羽不是在跟他寒暄,只是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许多镇痛药物的味道。 知行跟在她后面,任由她驾轻就熟地翻找舒筋散。 她记得,当年那一剑,险些斩断慎思的脊梁,让他无法再行走。 看样子慎思侥幸活了下来,但晚年一直受旧伤折磨。 也不知道这个小医倌是慎思的第几代徒弟,生得白白净净,但是总透着一丝愚蠢。 知行听她连师傅的伤都知道,心中更加确定她一定是师傅的故交好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没有听他提起,也没见过她登门拜访。 灵羽从一个盒子里翻出一瓶舒筋散,别的也没有多拿,揣进袖口后就直接出去了。 只留下一个摸不着头脑的知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知行觉得,近日山门大开,说不定她是带着自己座下弟子,前来游学的高人。 这样的人,认识自己已故多年的师傅,也不足为奇。 灵羽回到小院内,把瓶子丢给桐言后,一言不发翻到了树上躺着发呆。 明净山的灵气相当丰沛,她能感觉到,但可惜的是一点都不能为她所用。 树下的桐言拿着雕刻着明净山宗门纹饰的瓶子,内心有些不安。 “灵羽,”桐言问,“你是找你说的慎思先生求的药吗?” 她觉得不太对劲。 这药瓶不像是随便就能给未入门的弟子用的。 灵羽也不像人脉很广,在明净山也有倚仗的样子。 “吃就行了,”灵羽在树上搪塞她,“管那么多干什么。” 灵羽斜眼往下看她,小公主一脸欲言又止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偷的,”灵羽说,“也不是抢的。” 见小公主还是没什么动静,她干脆跳下来,拿走她手里的药瓶。 桐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灵羽倒出一颗药直接塞进了嘴里。 灵羽把剩下的药又放在她手里,转身往屋里走。 明净山的药就是不一样,甚至还没吞下去,桐言就感觉到有股至纯至净的力量在血脉中游走。 所行之处,受累的筋肉都被温柔的灵力滋润着。 就好似泡在温泉之中,四肢百骸都舒畅了起来。 灵羽躺在床上,看着帷帐上垂下来的流苏。 好像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 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交朋友的。 对于这个小公主,灵羽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 但也不抗拒与她相处。 毕竟要是真想拜师,说不定还有许多需要利用她的地方。 对,利用。 灵羽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一下就豁然开朗了。 她干脆安安心心闭上眼,谋划着如何让武阳真君看上自己,收自己为徒。 想起这个小真君,灵羽倒有诸多感慨。 其实当年她好像真的已经走到了绝路,是他捡到了自己。 孩童模样的小仙倌只当她是只受伤的小乌鸦,日夜照料她不说,还把她带去杏林坞,喂各种灵药。 药石无救,说的就是她当年的状态。 不论小仙倌想什么办法,乌鸦横竖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就连灵羽自己都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 但她却忽然好转了。 失去了本体,只残存一片神识的小鸟,在他的照料下日渐好转。 甚至有力气飞起来啄他。 “你是不是,”小仙倌看着乌鸦愁眉不展,“很不喜欢我?” 灵羽真是懒得搭理他,她不止是不喜欢这个小仙倌,她讨厌明净山的所有人。 她要是能张嘴讲人话,必然会原原本本告诉这个单纯的小孩。 对,就是不喜欢你,又怎样。 可惜她连飞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小仙倌编的竹筐里,与他大眼瞪小眼。 灵羽看着他的眼睛,里面一丝杂念都没有,装满了纯真和良善。 烦不烦。 灵羽心里暗骂。 在她的幻想里,自己非常凶悍。 实际上在小仙倌看来,就是一只鸟转了几下眼珠子,然后倒头躺下。 甚至有点可爱。 “我叫文屿,”小仙倌一字一字耐心地跟她说,“小字静禅。” 灵羽觉得这个人在发癫,且不说对一只奄奄一息的乌鸦自我介绍这件事情已经非常荒唐。 她是真的不信有哪个看起来刚刚开智的灵兽,能明白小字是什么意思。 更何况她这个乌鸦看起来也没有开智。 愚蠢至极! 文静禅把一个垫子放在了灵羽的竹筐里,顺手还摸了摸她背上的羽毛。 “这才几天,”他说,“你的毛发都有光泽了。” 灵羽一下就意识到,这几天她在睡梦中,果然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再多去几次,你是不是就能化形了?”文静禅笑得很真诚。 灵羽大概明白了,这个人真把自己当鸟养。 第五章 灵羽 这世上每个修仙的人,有意无意都会养一只自己的灵兽。 一来做自己的座前守护,二来陪伴自己度过漫长的守岁。 或者,当做坐骑。 总之就是百利无一害。 兽,可比人容易掌控。 灵羽在心里不住地翻白眼,认定这小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是不是饿了?”文静禅以为灵羽的神态是示意她饿了。 见她没有否认的举动,就立刻拉开抽屉找到了她的吃食。 文静禅伸手进竹筐里,把灵羽小心翼翼地抓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胳膊上。 她倒也不作妖,老老实实用鸟爪子抓住他的衣袍,等他打开盒子喂他。 “你还记得我在哪里捡到你的吗?”文静禅说,“我觉得再晚片刻,你可能真被冻死了。” 灵羽没有理他。 反正自己现在是只飞都飞不动的乌鸦,听不懂人话那也非常正常。 文静禅拿出一根虫草干,举到她跟前喂她。 “明净山修复后,山中花鸟精怪都可以正常修行了,”文静禅依然自言自语,“你怎么会还是这么弱呢?” 灵羽是觉得,不会聊天可以不聊。 “我在梨水溪捡到你,还以为你已经咽气了。” 灵羽吃完一根,文静禅倒也不吝啬,立马又掏出一根递到她面前。 他的神情似乎十分宠爱,不过在灵羽看来,也就是对着阿猫阿狗那般。 “你身上也没有被打被伤的痕迹,莫名其妙就躺在溪水里面,看起来怪可怜的。”文静禅说。 灵羽当然不是莫名其妙在溪水里。 在那场大战里,她的真身被砍下头颅,双翼被折断,再晚一步,连这片神识都留不住。 前来诛杀她的人太出名了。 有三十三重天上的战神。 还有下一任天尊公离帝君。 哦,还有那个身死道消的菩提子。 也不知道他死后去了哪里,也和众神一样身归虚无地,还是又变成了无根菩提的一片叶。 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倒是活得逍遥自在了,她却只剩下一片残魂,苟且偷生。 说不准,还成了诸神战功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有名字吗?”文静禅突然问她。 灵羽抬起鸟头看他,眼中非常鄙夷。 当然有,说出来吓死你。 文静禅看不出鸟脸上究竟有什么神态,只当她是好奇。 他提起笔,在砚中点了些墨水:“看好,这是你的名字。” 灵羽。 文静禅年纪虽小,字却非常好看,一笔一画似乎皆有筋骨。 如松柏立于危崖,如劲兰开于乱石。 灵羽跟文静禅长久地对视着,她心里真的很冒火。 人间的寿岁不知道倒过了几个轮回,她还是会遇见这种男人。 在溪水边醒来的时候,灵羽就知道人间已经大变样了。 失去意识之前,她是连九重天都畏惧的妖邪,再次醒来,就变成了人畜无害的乌鸦。 那时候的明净山可不是山清水秀,天火点燃了丛林,鸟兽都忙于奔逃。 远处的海浪也扑过来,撞得山体的巨石不断滑落。 仙气萦绕的楼阁在晃动中不断坍塌,成百上千的修道者结出一个守护法阵。 却挡不住她的轻轻一击。 多少人盼着她永不超生,她只想杀了那个一开始就为了欺瞒她而来的神仙。 那个神仙当年跟文静禅如出一辙,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关切。 总之,没安什么好心。 灵羽越想越气,跳起来用鸟喙啄中文静禅的眉心,当即就有鲜血流淌出来。 文静禅这人还算能处,灵羽啄得他很痛,他差点一下跳起来。 都这样了,他竟然没把灵羽摔在地上,还小心护好。 可能灵羽自己觉得自己非常凶恶,但是文静禅又会错了意。 “灵羽,”文静禅开心地笑了出来,“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也曾下山游历过。 在村庄里,他见过荷锄而归的男人送给女人一把鲜花,然后她在男人的额间印下一吻。 这代表着收到礼物的欣喜。 文静禅理所当然认为,灵羽很喜欢她的名字。 他也不管自己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抱着灵羽就往外走。 “我也不知你日后会化形成男子还是女孩儿,”文静禅说,“好在灵羽这个名字男女都能用。” 灵羽虽然修为散尽,但是眼睛没瞎,她看见文静禅额头上的伤口,除了鲜血以外,还有点点仙光流出。 不是吧,这也能伤他灵根? 这傻小子好像还一点都没感觉到。 世上修仙的人不少,有灵根的却不多。 往往这个灵根,就是修仙者的命脉所在,大家都爱惜得不得了。 且不说普通打斗无法伤到。 就算真的伤着碰着,也恨不能用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来养护。 文静禅这小子,一点感觉都没有。 院子里有张古朴的石桌,平时没事干的时候文静禅就喜欢坐在这里。 有时练字,有时画画。 捡到灵羽以后,他又多了一项做手工的爱好。 比如说她睡觉的竹筐,就是在这里编的。 今天石桌上多了不少小野花,看样子是文静禅又给她做了什么小玩意。 “你不能说话,”文静禅坐在凳子上,摸着灵羽的脑瓜子,“我不知道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他从野花堆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花环,不等灵羽想到那是什么东西,就直接往她鸟脖子上套。 “这是我新学的术法。”文静禅说。 花环刚套上,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灵羽左看右看,没找到它的痕迹。 “以后你要是高兴,头上就会冒红花,”文静禅解释道,“不高兴,头上就会长小白花。” …… ………… ……………… 她正无语,头顶果然长出来一个小花苞。 “诶!”文静禅很是高兴,“你喜欢这个礼物!对不对!” 一朵白花唰地一下蹦开,在乌鸦漆黑的脑袋上十分亮眼。 文静禅和灵羽相对无言。 “不对啊,难道是我术法不精。” 文静禅宁愿怀疑是自己没学好,也不愿意怀疑是灵羽生气了。 “这怎么取下来呢?”他在灵羽的脖子上摸索,却什么都找不到。 问我?你问我啊?啊? 灵羽的头顶开出第二朵白花。 第六章 明净台 灵羽离气死只差一步。 她不喜欢这个小仙倌,她不喜欢明净山上的所有人和所有东西。 要不是她飞不远,她早就溜了。 尤其是这个文静禅,像个男妈妈一样。 又啰嗦,又事多。 还总爱幻想灵羽十分喜欢他。 她真是搞不明白了,自己又对他翻白眼,又啄他,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很喜欢他。 灵羽的脑袋一转,头顶的两朵白花就跟着晃动,文静禅看了,竟然还能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小乌鸦,甚是可爱。 “难不成白花是高兴?”文静禅非常擅长自欺欺人,“红花是生气?” 顶级理解。 灵羽真的很无语。 这小仙倌倒真的挺邪门的,眉心的血都还没止住呢,竟然一点都没往这鸟烦他的方向想。 灵羽实在是忍受不了他愚蠢且兴奋的眼神,展开翅膀用自己的脑袋顶了顶羽尖。 她想,如果这个小仙倌聪明,那么他就能领会到,她是在用翅膀指自己的眉心。 “你困了?”文静禅说。 他之前观察过很多次,灵羽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把翅膀打开,脑袋钻进翅膀窝里。 看起来非常可爱。 其实他的师兄师姐是有些不理解的。 云鹤仙长也养灵兽,但是他养的是只小鹿,通身雪白,鹿角也很漂亮。 重要的是非常亲人。 明净山里的弟子们也喜欢拿吃食去看它,它得了便宜就会卖乖。 比如说拱拱人的手心,蹭蹭人的手背。 至于灵羽,反正是没见过她搭理谁。 星魂师姐以为自己的小师弟是对鸟类情有独钟,曾经想送他两枚神鸟蛋。 她告诉文静禅,这两枚鸟蛋孵出来的小鸟,比灵羽好看很多。 虽然明净山不搞歧视,但是星魂总觉得人家都是养奇珍异兽,自己的小师弟就养个乌鸦。 让外人看见了,会十分没有面子。 她拿了一幅画给文静禅,指着画上的神鸟说:“你要是能孵出来,比这个还好看。” 画上的神鸟叫玄弋,长尾流光,身上的色彩也会随四季心情而变。 头顶的翎羽像一把打开的宝扇,十足优雅。 翅膀上的羽毛也非常漂亮,人间的修道者若有缘分捡到一根,甚至可以将它作为印信佩戴。 比亲人,灵羽比不过那头鹿。 比好看,灵羽比不过那俩鸟蛋。 但文静禅就是对他捡到这个小乌鸦非常上心。 他的师傅恕辞真人对此也只是摇头一笑,说且随他去吧,俗世机缘,妙不可言。 但这个俗世机缘,看样子今天可能会要了他的小命。 文静禅眉心溢出的光点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凶猛。 到最后,是他问灵羽困不困,结果他自己一头栽在石桌上。 灵羽跳起来用爪子抓他的头发,文静禅也毫无反应。 完了。 离体的灵气萦绕在他周身,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散,但要是没人管他,他就会死在这里。 说来也怪,平时文静禅的院子外面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同门路过,今天却没有。 灵羽看了眼桌上散落的小野花,她觉得文静禅这人其实也还不错。 只是运气真不怎么好。 既然他昏死过去,那就别怪她趁乱逃跑了。 灵羽这个人行动力比较强,当即就展翅起飞。 可惜她只飞出去五步远,就从空中跌了下来。 她一头栽进草丛里,费了不少力气才爬起来站稳。 真服了。 她没有本体,一片神识弱得不行。 只能飞五步。 灵羽闻到了一股药香,她定睛看自己身边的草丛,发现全是文静禅种的药。 此前文静禅曾经给她睡觉的竹筐里铺了一个垫子,那个味道闻起来,就有些草药味。 本来灵羽以为是他去杏林坞讨的药草,没想到是这个傻子自己种的。 有点感动,但不多。 灵羽踢开绕着她爪子的藤叶,从草丛里跳出来。 她看见小仙倌周围的光在一点点消散,无语和愤怒交织之下,灵羽头顶一朵白花,跳着出门。 文静禅喜欢清净,或者说有些害怕与人交往过密。 所以住在了离明净山大殿最远的山坡上。 灵羽是一只飞不远的小乌鸦,她想去大殿找人来救这个人,连飞带跳不知道要走多久。 她真的很想骂人。 换做以前,意念一动,身行千里。 这世上就没有她睁眼闭眼到不了的地方。 现在却要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期盼着能偶遇到谁。 我只救你一次。 灵羽边跳边在心里想。 可不是因为多看重你,完全是因为你的伤因我而来,我不想杀人。 此时的她,似乎忘了自己身死之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妖。 她拿着那把跟随她千年的剑,罡风过处,无数苦修千年的求道者丧命。 人们咒她不得好死。 那个九重天上专门来杀她的神仙,也侧眼看她。 似厌恶,似仇恨。 不过她不在乎。 世上少有事情或者人,能让前世今生的灵羽着急忙慌成这样。 生死在她眼里只是无尽轮回的一把钥匙而已,今天死,明天就能生。 大不了就痛一下。 但是这个小仙倌如果因为自己啄了一下就死掉了,那也太荒谬了。 从文静禅住的地方,去找他随便什么师兄师姐,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 灵羽觉得,就当自己日行一善救死扶伤好了。 但是平时漫山遍野都是人的明净山,今天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小院,里面也没人。 桌上没写完的课业都还摆在那里。 灵羽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明净山顶有棵无根菩提,整座山也是因菩提树而声名远扬。 树前有方道台,就叫做明净台。 据说有什么大事商议,或者掌座真人开课授业,就是在明净台。 今天到处都没有人,很大可能就是恕辞真人出关了,在明净台授课。 灵羽的猜测是对是错,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再多耽搁,文静禅只有死路一条。 上明净台的路很长。 万重天阶,千道法门。 她飞不了,只能一步一步上去。 灵羽回头看了一眼文静禅的住处,头也不回地往明净台而去。 第七章 恕辞 “真乖。” “好可爱啊。” “让姐姐看看。” “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聪明。” 文静禅还没睁开眼,周围男男女女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 他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发觉自己是躺在什么地方。 “没事了。”恕辞真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文静禅一下睁开双眼,看见自己的师傅就坐在床边,慈爱地看着他。 “小师弟醒了!”星魂见他苏醒,像是放心了不少。 文静禅撑着身体坐起来,先是拜过师傅,又拜过各位师兄师姐。 “多谢关怀。”文静禅说。 与此同时,他看见灵羽被流月师姐抱在怀里。 小乌鸦黑漆漆的头顶开着几朵白花,被几个师姐摸来摸去。 “师傅……”文静禅欲言又止。 “你的灵根有损,”恕辞真人说,“是谁伤你?” 灵根有损? 文静禅顺着恕辞真人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啊? 我这么弱吗? 不是就被鸟啄了一下而已? 不会吧? 文静禅侧头看到自己师兄师姐,这是第一次他们围着自己的小乌鸦。 虽然以前大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他总感觉大家都有些不待见灵羽。 “是我自己粗心,”文静禅说,“在书架上磕到了。” 恕辞真人是不太信的,灵根这个东西说脆弱也脆弱,说顽强也顽强。 但无论如何,磕一下就受伤实在是太稀奇了。 不过自己的小徒弟不愿意说,他也不多追问。 “灵根无碍,休养一些时日就能好,只是你这个疤,”恕辞真人说,“恐怕得留下喽。” “大家围着灵羽做什么?”文静禅没空关心他疤不疤的,他的眼神一直追着自己的小鸟。 就好像自己的宝贝被别人拿去观摩一样。 怕人重视,看上了找他讨要。 也怕人轻贱,失手伤之。 “你的灵根有伤,”星魂师姐告诉他,“周身灵气外溢,险些丧命。” “是这个小乌鸦一路找到明净台,叫来师尊相救。” 流月赞许地点头,顺带摸出一根通慧草给她吃:“你这条小命,是小乌鸦救回来的哦。” 此时的乌鸦本鸦,真的非常不耐烦。 文静禅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就走到流月跟前,接过了灵羽。 “她叫灵羽。”听着大家小乌鸦小乌鸦地叫她,文静禅心里很不是滋味。 “想来灵羽大概与你真有些缘分,”说话的人是云鹤仙长,“听闻你是在梨水溪救回灵羽,” “如今它也救你一回,因果往复,此后你且好生照料它。” 明净山中,最懂灵兽的人就是云鹤仙长。 他是南海菩萨座下的一只白鹤,经受点化修成了人身,然后来到了明净山拜师恕辞,学成后留下传道授业。 与他亲近的灵兽,多数都能开智,甚至能走修仙大道。 听见他夸奖灵羽,文静禅打心底里开心。 “只是小师弟,”流月看着他眉间,似乎有些心疼,“你这疤...” 文静禅微微侧身,在铜镜中看见了了额上的伤疤。 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是灵羽啄得还蛮好看的。 像是一大一小的两轮下弦月叠在一起。 他低头看了一眼始终盯着自己脸的灵羽,也不知道她这个样子是不是担心自己。 “小师弟,”星魂发现灵羽头顶的小白花不见了,“你是不是把刚学的有情咒对小灵羽用了?” 这么一说,恕辞真人也明白了方才灵羽头顶是什么东西。 “静禅倒是会学以致用。”恕辞真人说。 文静禅冲师傅憨笑了一下:“我把有情咒下在了一个花环上。” “若是白花,代表她开心。” “灵羽很喜欢大家。” 流月的眼睛一亮:“哦?真的吗?” 她又摸了摸灵羽的头顶:“真乖,姐姐也喜欢你。” 灵羽:…… 文静禅还没来得及多说,大家又都凑了过来,一人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灵羽的脑袋上蹦出一朵白花。 能不能滚啊! 都滚啊! “既然他无大碍,”恕辞开始往外赶人,“大家便就此散去吧。” “是,掌座。” 刚刚还很是拥挤的房间,随着大家拜别后逐渐冷清了下来。 这里是恕辞真人的住处,摆件并不多,显得房中非常空旷。 素白的帷幔从梁上垂下来,柱子边放着插了云松的瓷瓶。 “今日我在明净台授课,”恕辞真人说,“见灵羽似乎无法正常遨飞。” 文静禅心中一紧,对啊,他差点忘了小灵羽飞不远。 从自己的住处,到明净台这段路,她是怎么过来的? “师傅,徒儿也不知灵羽为何如此,”文静禅说,“师傅既问起,可有法救治?” 恕辞真人摇了摇头:“在你醒来之前,为师已经看过了。” “灵羽没有慧根,天生羸弱。” 言下之意就是,她其实不适合在文静禅身侧。 修道者豢养灵兽,多少是为自己将来有些谋算的。 像灵羽这样,帮不了饲主,反倒需要饲主多费心神,很不划算。 “不过……”恕辞真人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文静禅觉得灵羽还有救。 “前些日子你偷偷带它来明净台,受明净山灵脉滋养,”恕辞真人说,“应该对它大有益处。” 文静禅有些羞赫:“师傅,原来您都知道。” 恕辞真人爱抚着文静禅的头顶:“傻徒弟。” “下次不必偷偷来,”恕辞真人说,“于情于理,它救你于危难,也算是对为师有恩。” 这师徒天伦之乐的场景灵羽没有过多在意,她听到了十分重要的事情。 原来自己最近有些好转的身体,是因为恕辞真人口中这个明净山灵脉。 但也不对啊。 她记得,在公离帝君斩下她真身头颅的时候,她把恶灵剑插进了明净山的山脉里。 别说什么灵脉了,山都差点让她劈开。 剑上附带的咒怨,足够让明净山方圆千里再无灵气生长。 怎么还有灵脉? 真是奇了怪了。 虽然她醒过来发现明净山居然不是一片废土,就已经够惊讶的了。 但现在得知山中竟然还有灵脉,对她来说无异于是晴空霹雳。 怎么可能! 第八章 心脉重塑 灵羽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快要被摧毁了。 她活了几千年,没有比现在更生气的时候。 凭什么? 凭什么她真身消亡,只留一片残魂苟活。 而这座早就该从世上消失的明净山,还立在这里好好的。 死了一个菩提子,后面又有了恕辞真人云鹤仙长这些人。 死了一帮徒弟,后面还有流月星魂这些人。 被恶灵剑捣毁的灵脉,竟然也能再生。 凭什么?! 那她前世所有的作为,都像个梦一样。 梦醒以后,这群伪善的人还在薪火相传。 明净山依然是不倒的仙门。 依然有无数人供奉它,朝拜它,称颂它。 可笑,多可笑啊。 唯一改变了的,好像只有灵羽。 她的真身消亡,用一片残魂重生,却弱得无法起飞。 即便心有不甘,也不知复仇的路该从何而起。 气到极点,灵羽反而冷静下来了。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还得盼着文静禅天天带自己去明净台,用那个本该断绝的灵脉,来重塑自己的心脉。 也不知道,下一次化作人身,是什么时候了。 “灵羽,”文静禅察觉她有些低落,“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打量着她的头顶:“怎么没开花呢?” 开个屁开。 灵羽烦得不行。 “你别担心,”文静禅说,“师傅让我以后有空闲就带你去灵脉养养。” “说不定过几天你就能跟别的鸟一样飞了。” 文静禅抱着灵羽,从山中穿行。 一路上有流水淙淙,鸟兽争啼。 阳光穿过高大的树冠,照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 偶尔会有几个小院子,那都是文静禅师兄师姐的住处。 一切都是这样静谧而美好。 “你看,”文静禅忽然停下来,指着一片小水潭,“我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 梨水溪真的只是一条小溪,在文静禅所指的地方,因为地势平坦石块堆积,形成了一个方寸大的水潭。 那时候灵羽就在水潭边缘,被缓缓流淌的溪水冲刷着。 她的双翼本来就没什么力量,沾了水,更飞不动,只能在水潭里来回挣扎。 如果不是被文静禅捡到,她的命数确实很难说。 “你我是命定的缘分。”文静禅说。 灵羽:…… 快拉倒吧,跟谁有缘分也不想跟你们明净山的人有缘分。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灵羽发现这小孩其实跟谁都不怎么熟络。 他是门中年纪最小的徒弟,又是恕辞真人的亲传。 灵羽能看出来,他的师兄师姐们都挺喜欢他的。 但他就是不喜欢跟人走太近。 为此还专门找了个离明净山上课的地方,最远的住处。 他倒也不怕麻烦,每天都比别人早出发一个时辰,才刚刚好能赶上上课。 要不是对着灵羽的时候嘴没停过,她都怀疑这小孩儿是不是自闭。 文静禅并不知道灵羽在心里如何评价他,他说完话就抱着她继续往回走。 人多的地方总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 只有跟灵羽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中才能平和。 好在他的灵羽也很看重自己。 万重天阶,千道法门。 她一只飞不远的小鸟,怕自己死了,硬是爬了上去。 文静禅的心里很得意,被人如此看重,他高兴得很。 只是高兴之余,他也很忧心。 鸟兽的寿岁本来就不长,灵羽又浑身都是毛病,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医治。 从他拜师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年,他学到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有限。 家里的药草补品也是一通给灵羽乱用,什么值钱用什么。 至于收效,反正他没看见多少。 虽然给灵羽用了他也不心疼,但是没什么用啊。 尤其是灵羽不会说话,她如果吃到什么用到什么自己觉得有用,也没办法告诉他。 只能以后天天带她去明净台,看看日积月累下来,她能得什么造化。 “小灵羽啊小灵羽,”文静禅说,“你可要活得长一些,我想你长长久久地陪伴我。” 灵羽闻言,心中不免嗤笑。 活得长一些?我能熬死你你信不信? 凡人不过百年,就算修仙,未能得道,也就再多个两三百年的活头。 别看她现在没有真身,但只要明净山里那把恶灵剑没有被炼化,她就能一直活着。 活到地老天荒。 要是这小仙倌天资过人,不小心真成了仙,又能再活几千年。 那也得死她前面。 我可是从虚无地降生的大妖怪,就你也想活过我? 你的祖师爷菩提子都是我杀的。 文静禅对灵羽心里这些小算盘浑然不知,只以为她是乖巧地窝自己怀里,听他唠叨。 说起来也奇怪,跟灵羽相处的时候,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有用。 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没用的废话。 文静禅走回了自己的小院,推开门就是那方石桌,上面还摆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他把灵羽放回了窝里,坐在一边默默地看她。 鸟类的眼睛不像人,能看到那么多情绪。 贪嗔痴怨,悲喜怒哀。 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喜欢看灵羽。 就好像若少看一眼,就遗恨终身。 又似乎是前世还未看够,就匆匆分别。 灵羽也看着他眉间的疤痕,心中多少有一丝丝愧疚。 好吧,以后回来报仇,不杀你。 她在心里对他大发慈悲。 毫不知情的文静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真乖。” 不行,还是得杀。 灵羽想。 必须杀了,把你们明净山的人都杀了。 “明天开始,”文静禅说,“我每天都带你去明净台。” “我行求仙问道之途,岁月漫长,总有一天能让你恢复如初。” 灵羽嗤之以鼻,恢复如初? 真要如初的话,恐怕这个小仙倌就成全天下最大的罪人了。 她要是能寻回真身和器灵,再恢复当初的修为,她第一件事就是灭了明净山满门。 然后斩断山脉,踏着通天路,一路杀上三清神域。 去看看那个道貌岸然的神仙,有没有得成所愿,坐上天尊的位置。 如果有,那最好。 顺手就杀了他。 她要三清无真神,众仙皆陨落。 第九章 月色 文静禅这人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说到做到。 既然说了要天天带灵羽去明净台,他真的就风雨无阻地日日前去。 每次在他爬天阶的时候,灵羽就会在他怀里睡着。 有时候他课业不多,吃过午饭就会带灵羽过来。 更多的时候,是夜晚。 忙完所有事情以后,天上的月亮早就高悬了,文静禅再累再困,也会抱着灵羽去明净台。 以前没有得到恕辞真人的许可,他只敢带灵羽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偷染些灵气。 离真正的灵脉,还有百步之遥。 如今他师傅准许他来,文静禅就干脆把睡着的灵羽放在供奉灵脉的桌案上。 正对面,就是赫赫有名的明净山灵脉。 天下宗门之多,各有其玄妙。 明净山能够独占鳌头,除了因为人才辈出之外,还因为这里有一条不竭的灵脉可以仰仗。 传闻之中,这条灵脉是三清真神所留下的。 当年真神在山顶种下无根菩提,见山中修道者众多,且至诚至善,就留下一条灵脉。 以供山中修道者精进修为。 虽然名山大川经年累月,也能结出灵气汇聚的灵脉。 但明净山,是司掌三清的真神所点化,自然不同。 如今灵羽,就在伸手可以触碰到灵脉的地方。 文静禅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灵脉。 他原本以为灵脉应该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但他眼前的,是有实体的。 原来灵脉,竟然是块石头。 通身雪白的供案被摆放在一个卦阵中心,案上就放着一块会发光的不规则石头。 石头由内到外是半透明的,中间有光亮,整体看起来非常温润。 所谓的灵气,就从石头周身流淌出来,经过供案后流进地上的卦阵里。 文静禅不太看得懂地上的阵法。 他只知道灵气会从石雕的沟壑中流动,最后隐入山中。 无根菩提就长在灵脉正上方,受其滋养,冠如奶玉,华如天光。 夜色之中,灵脉散发着柔粉的光,照在熟睡的灵羽身上。 文静禅盘腿坐在灵羽面前,看着她均匀的呼吸。 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对灵羽到底有多少用处。 最近看灵羽的样子,不像刚捡到那时候那么病殃殃的。 就算还是不能飞很远,至少也算有些用处。 而且她似乎变聪明了。 以前跟她说话,她总是爱搭不理,或者听一半就扭头走了。 完全一副不通人事的感觉。 现在跟她讲话,她会歪着脑袋听他说完,尽管还是没有回应。 但文静禅认为,这是非常大的进步。 呆够一个时辰,文静禅就抱着灵羽离开了。 临走时,他回头遥望了一眼灵脉,总觉得长得像什么东西。 却又说不出来。 那种又熟悉又陌生,呼之欲出的感觉太强烈了。 算了,先回家。 文静禅抱着灵羽走下山,月光照在山间,流水潺潺,那是他们俩回家的路。 灵羽又安安稳稳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只野兔钻进林子。 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随即也伸了个懒腰。 文静禅见她张开翅膀,以为她想自己飞一会儿,干脆给她一个助力,把灵羽抛向空中。 “灵羽!”文静禅说,“真棒!” 灵羽:…… 她敢发誓,她活了这么久,伸个懒腰就被扔了还是第一次。 灵羽连忙振翅,试图稳住自己的身子,就算不飞,也别摔个大马趴吧。 但神奇的是,她能飞了。 灵羽试探着飞了二十步左右,又调头飞回到了文静禅身边,站在他头顶上。 不会吧,真能飞了? 她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再次起飞,这次她飞了三十步。 再次停在文静禅头顶的时候,灵羽自己都惊呆了。 我能下山了? 我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哦哟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羽,怎么样?”文静禅问。 他不说话,灵羽差点就忘了文静禅还在这里。 这一年多以来,他的所作所为灵羽都看在眼里。 不论刮风下雨,他都会带着自己去明净台的灵脉那里养身体。 虽然那个地方较为邪门,每次一靠近就睡死过去了。 但她知道的,是这个呆瓜一直陪着她。 碰到下雨忘带伞,文静禅还会把她塞到怀里,护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沾。 烈日当头他也会用衣袖挡在她身上,免被炙烤。 他对灵羽,是很在意的。 灵羽从他头顶上跳下来,站在他的小臂上,跟文静禅对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有繁星碎片,里面还装满了喜悦和欣慰。 世间的虚情假意太多,能有这样一双眼诚挚地望着自己,是许多人一生都求不来的。 清冷的月光照在文静禅身上,把他的眉,他的眼,都描得十分好看。 虽然现在还没长开,但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长大以后绝非凡相。 确实好看。 不得不说,恕辞真人还挺会取名字的。 静和禅。 两个字,就能概括文静禅这个人的气质和样貌。 灵羽抖了抖翅膀,算是对文静禅询问的回答。 他真的很开心。 这是他捡回来的小乌鸦,慢慢被他养活了,又养得能飞了。 “太好了!”文静禅说,“等你化形,我带你一起修习仙术!” “若有幸得成大道,你我便有千年缘分,可朝夕相伴。” 千年缘分,朝夕相伴。 她如果真的只是只乌鸦,大概会非常感慨。 可她想的是灭了仙门,摧毁灵脉,劈开明净山。 那么多高高在上的神仙来人间走一趟,就是为了让她身死魂灭。 那她也想踩着尸山血海叩开三清仙门,让那个战功赫赫的神仙仔细看看。 但凡他想守护的,都会被她摧毁。 但凡他想庇佑的,都会被她杀死。 她就是要天上的神仙没法平稳度日,就是要让欺瞒她重伤她的骗子永不安宁。 至于这个小仙倌。 俗世尘缘,不可追,不可耽。 既然她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那离开明净山就是迟早的事情。 她才不想在这里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这样子下去,她还没复仇,那帮神仙就老死了。 第十章 试炼 桐言本以为自己得腰酸腿软好几天,没想到吃了药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不止好了,甚至还感觉身轻如燕。 她从床上坐起来,轻轻推了推睡在自己边上的灵羽。 这间小院子只有一张床,她们俩自然而然就同床共枕了。 灵羽也没说什么,桐言正好也十分乐意。 她是公主,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宫殿里,周遭陪伴她的仆役众多。 却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 有时候听丞相家的女儿说起,会与闺中密友一起睡觉,两个人聊到天亮也不觉得困。 她很羡慕。 如今她也有自己的朋友了,虽然她不爱说话。 “起床了,灵羽。”桐言说。 灵羽的睡得不好,被推了一下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桐言睡眼惺忪地半跪半坐在自己旁边,柔顺的发丝搭在她肩膀上,比绸缎还光滑。 “今日我们得去填花名册,”桐言说,“然后测灵根,算是第一道试炼。” “试炼什么?”灵羽坐了起来。 “天赋呗,”桐言把头发捋到肩后,穿鞋下床,“大概会按照天赋高低做个排名之类的,供各位长老挑选。” “武阳真君也是长老吗?”灵羽问。 桐言走到梳妆台跟前坐了下来,从铜镜的倒映里看她。 “灵羽,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桐言说。 她感觉灵羽好像对拜师的流程一无所知,但是她不也是上山来拜师的吗。 “武阳真君当然不是长老啦,”桐言说,“他只是修为过人,所以有资格收亲传弟子。” “现在明净山里,只有三个长老。” 云鹤,云停,云霞 她心中了然。 这三个人,也许也离登仙门不远了。 “能收院弟子的,就只有恕辞真人和三个长老,”桐言说,“若是被武阳真君挑中呢,就算他的亲传弟子。” “虽然不算明净山院中弟子,但也算一条顶好的出路。” 武阳真君迟早是要破境的,到时候天门一开,他就会入三十三重天中,做逍遥神仙。 那他的亲传弟子,一人得道了,鸡犬难道还不升天吗。 院弟子跟随长老修炼,时间长了,也许能做长老,做掌派。 跟着武阳真君,那可是能直接上天。 人间宗门,便不值一提。 也是因此,年年拜师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不过时至今日,武阳真君也没收到他中意的徒弟。 此前有修为颇高,战功赫赫,冠绝人间的侯爷来拜师,被他拒之门外了。 还有伴着祥瑞降生,天生大材的命定仙缘者,也被他托辞避之。 虽然古怪,但还是有许多头铁的人年年来拜。 来都来了,浅试一下。 “你觉得咱俩能行吗?”桐言问。 她也挺没底的,前面那么多人都没被武阳真君看上。 一则她的天赋平平,二则她也并非吃苦耐劳日日苦学之辈。 她父皇让她来,只是想让她修些仙法,若能长生就好。 “我说不行,”灵羽问,“你会打道回府吗?” “当然不会啦!”桐言答。 灵羽用一种那不就得了问我干嘛的眼神看她。 “好吧。”桐言拿起梳子,在镜前梳发。 灵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她看着铜镜里的桐言。 很多年前,有个人把她摁在镜前,不由分说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他说一梳白头到老; 他说二梳儿孙满堂; 他说三梳生生比目不分离。 世界真情可贵,她也曾以为自己捧得明珠。 “灵羽,”桐言忽然叫她,“来,你坐这里。” 桐言其实比她矮些,但这小姑娘站起来就把灵羽往凳子上按,她居然也挣脱不开。 “我给你梳头。”桐言笑得纯真。 木梳从她的发间穿过,蹭得头皮有些发酥。 桐言用水葱般的手指抹了些发油在手心,温热后就擦在她头发上。 清淡的花香在房间中萦绕,让人很是心安。 额前的碎发被收起,灵羽的脸越发英气。 她不画远山黛,眉锋硬直,眉尾秀长。 睫毛从眼尾向上扫去,疲懒的神色里,更多的是平等看不起所有人的轻狂。 她也并非故意,而是真的这么想。 桐言收拾得差不多,甚至还捏着灵羽的下巴,让她转头来对着自己。 “你……”灵羽处在发飙边缘。 她拿了一张口脂纸,放在灵羽的嘴唇上:“抿一下。” 灵羽鬼使神差地听她的话,真的抿了一天。 见她气色一下好不少,桐言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 “我猜你昨晚就没睡好,”桐言说,“见你似乎深陷什么梦魇,我也不敢轻易叫醒你。” “早晨起来,脸色就如此难看。” 桐言说完,就去换衣服了。 留下灵羽一个人坐在镜前。 桐言给她扎了个高马尾,唇色选的也不是姹紫嫣红的颜色,只是多了些血色,让她看起来精神一些。 其实这个小公主,心还挺细的。 “灵羽,”桐言说,“你找一下那边的箱子,里面有我父皇和母亲为我备的衣服。” 灵羽走过去打开未落锁的木箱,里面五颜六色绫罗绸缎的衣服都整齐叠在一起,看得她有点眼花。 “右手边是备给我三四年后穿的,”桐言换好衣服走了出来,“你选些你喜欢的,拿去穿。” 灵羽扫了一眼,心想拉倒。 小公主爱穿浅色,这里不是嫩绿鹅黄,就是黛紫月粉。 她从来没穿得这么花里胡哨过。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桐言走过来翻出一套天青色的衣服,塞到了她手里。 “快去换呀,”桐言说,“再不出门,就来不及去试炼了。” 灵羽也不多矫情,拿着衣服就去换好了。 她能看出来,这已经是桐言所有衣服里面最不花哨的了。 原本她爱穿深色或者土色的衣服,就是为了在人堆里不打眼。 如今上了明净山,这里的人全都仙风道骨的,着素衫披浅纱。 她要是在一身玄色在其中穿行,反而显得古怪。 强者,从不抱怨大环境。 她得顺势而为,和大家融在一起。 桐言见她穿好,二话不说就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走喽,去试炼!” 第十一章 灵根 桐言和灵羽一前一后排着队,等着花名册登记。 这里是登上天阶后,一眼就能看到的大平台。 更高处就是明净山的各种楼阁殿宇,和那棵无根菩提。 来山门拜师的人,几乎都是早就向明净山司监院写过拜帖的。 然后才会收到入山门的令牌,进入山中。 灵羽目前还没发现跟她一样混进来的人。 说来也怪,她什么都没有,却也能从山门走进来。 灵羽想,大概是因为她跟桐言一起的,要不是两人离得够近,就进不来。 向执笔登记的小仙倌报过名字后,灵羽领到了一截菩提枝。 望着明净山正殿前面的长队,桐言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天呐,好不容易排到头,”桐言说,“又要排。” 她并非是娇纵脾气,一丁点累都会抱怨的人。 只是她们从清晨排到中午,好不容易登记了名字。 而另一个试炼灵根的队伍,看起来比刚才的还要长,恐怕不到傍晚,也轮不到她们。 “你饿了?”灵羽问。 “那倒没有。”桐言答说,“不过横竖我们也得到傍晚才能排上,不如……” 灵羽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也行。”灵羽说。 她们两人心照不宣地扭头离开,朝饭堂走去。 既然这么多人,不如等大家都睡了再来。 反正她们远远观望,发现只需要在正殿之上,把领到的菩提根放进昭明鼎里,看看自己适合拜入哪位长老名下。 趁夜色时分再来,正好不过。 饭堂建在明净山的半山腰处,等灵羽和桐言走到的时候,正好是中午人最多的时间。 桐言拉着灵羽,伸长了脖子去探看有些什么菜式。 灵羽则打量着周围的人。 从前她就很不喜欢明净山弟子的穿着打扮,如今看着依然心生厌恶。 倒也不是针对谁,就是平等地讨厌他们所有人。 不过到头来,她也还是得捏着鼻子,跟这群人打成一片。 灵羽和桐言端着吃的,走到了一处靠窗的地方坐下。 窗外就是一片小池塘,岸边的树斜着身子长在了水面上,要是坐上去,伸手就能摸到池中睡莲。 以前文静禅带她来这里吃饭,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就会自己跑到那棵树上藏着。 等他吃完,再跟他一起回到小院子里睡觉。 见灵羽盯着那棵树,桐言也看过去:“那有什么?” 灵羽收回眼神,低头吃饭:“什么都没有。” 吃过饭后,灵羽和桐言真就回去又睡了一觉,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慢吞吞往大殿走。 夜晚的明净山很少有人走动,安静的亭台楼阁和无根神树在圆月之下,仿佛一张隽永的画。 就连喜欢叽叽喳喳个没完的桐言,此时此刻也只敢低声轻语,仿佛怕惊动天上仙人。 昭明鼎就摆在大殿门口,大殿也不关门落锁。 灵羽一直觉得这是明净山的一个坏习惯。 他们衣食住行的所有地方几乎都没有锁,主要体现的就是一个互相信任。 主要依靠的就是一个道德约束。 但她觉得她迟早要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桐言把菩提枝放进鼎内,温和的光芒亮了一阵子,菩提枝又飞回到了她手里。 落在她掌心时,羊脂白玉色的菩提枝慢慢变成了雨后天空般的蓝色。 “这是什么意思?”桐言不解。 灵羽看了一眼,伸手指了一下殿中云鹤仙长的画像:“你适合拜入他门下。” 云鹤门下,几乎都是擅长御兽的修仙者,他们与灵兽为伍。 本命法器也就是和自己一同修炼千百年的灵兽。 “啊?”桐言有些不信,“可我从未接触过灵兽。” 灵羽的眼睛忽然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看着桐言。 她在心里怀疑了一瞬间,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可能。 菩提枝变成蓝色,不过就是说明她天赋在于与灵兽共同修炼罢了。 更何况早在千年之前,她杀了那么多神仙,威胁司命星君交出一张命格。 就是为了斩断那张命格中与自己相连的所有部分。 若天道真有定数,她应该再也无法与命格的主人相遇相知。 “也许是机缘未到。”灵羽说。 桐言是想拜武阳真君的。 原因其实也比较简单,她喜欢强者,如果有比武阳真君更强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倒转心意。 按目前人界这些地仙来看,武阳真君就是第一。 “好吧,”桐言有些失落。 灵羽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出言安慰:“昭明鼎只是建议你拜云鹤仙长,不是只能拜云鹤仙长。” “它建议得不错,但你可以不听它的建议。” “那你呢,”桐言一下又高兴起来,“快试试你的!” 孩子心性的桐言就是很好哄,灵羽稍微安慰一下,她就把烦心事抛诸脑后了。 转而关心起灵羽未来的去向。 灵羽把手里的菩提枝放了进去,那阵温和的光芒亮了很久。 菩提枝飞回来落在灵羽的手中,桐言也凑过来,眼睛都不眨地等它变颜色。 她在心里一直喊蓝色蓝色跟我一样的蓝色,结果过了许久,菩提枝都毫无变化。 结果也在灵羽的预料之中,她是残魂一片,上哪里去找灵根呢。 没有灵根,又怎么能让昭明鼎判断自己适合跟着谁修炼。 长夜漫漫,明净山的灯火早就歇了,此时只有月光照下。 灵羽收好菩提根,转身往回走:“走吧,回去了。” “可是……”桐言有些不甘,但看灵羽的反应,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多嘴。 灵羽一言不发地迈着步子下台阶,桐言回头又看了一遍挂在大殿中的各位仙长画像。 她疑惑地皱眉,最后还是追着灵羽下山了。 殿中武阳真君的画像却突然亮了起来,一笔一划都有金光闪起。 不消片刻,殿中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踱步走到昭明鼎跟前,伸手抚摸鼎上的纹路。 灵羽和桐言此时若是回头,就能看见那个引万人上山拜师的真君,正看着她俩下山的背影。 他似乎在思考,又好像有些不太信自己的猜测。 第十二章 入门 天还未亮,就有人在院外敲门。 桐言睡得死,灵羽只好拉开她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下床去开门。 来的人应该是明净山中的低阶弟子,他将一封信交给灵羽后就离开了。 灵羽还挺喜欢的,废话不多,办完事就走。 她正打算关门回去再睡会儿,却突然察觉有人出现在自己身后。 “不必紧张。”身后的人声色温润,语气虽然平淡,却让人心安。 灵羽深吸了几口气,才转身过来,看着武阳真君。 这事说出去,应该算是非常稀奇了。 当世闻名且年少有为的修行者,亲自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院中造访。 武阳真君倒也没想藏着掖着,直接穿着他那身一看地位就不低的衣服来了。 腰间还别着封真君的玉佩。 “武阳真君。”灵羽拱手行礼,该有的规矩她还是不能不遵从的。 虽然面前的人表现得毕恭毕敬,但武阳真君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好像这人是哪里对自己有点不太满意。 “本君能否冒昧问一句,”武阳真君开门见山,“灵羽姑娘生辰几何?” “今年十六,”灵羽回答道,“生于冬日,更多的恕我无法告知。” 灵羽也懒得追究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她既然敢顶着这个名字上山,也就不怕文静禅盘问。 按照天道来讲,他的那只小乌鸦早就死了。 如今她也生了一副二八年华的模样,任她怎么胡诌都是有可信度的。 果然,不动如山的真君眉间闪过一丝疑虑。 他好像不太相信,但也没什么证据。 “真君还有事?”灵羽开始赶人。 还没等他回答,灵羽就转身进屋了。 文静禅在院外站了许久,他本来还有些事情想问。 院门也并未关闭,他大可以追进去,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迈不出这一步。 第一道阳光穿透云层,天就快亮了。 文静禅再看了一眼院内木屋的窗户,就转身离开了。 窗后的灵羽也透过缝隙在看他,只是天色未亮,文静禅并不知晓。 等他走后,灵羽才回到了床边,准备躺下再睡会儿。 她的心中有些烦乱,也说不上原因。 等她走到床边,才发现桐言已经坐起来了。 “灵羽,是谁啊?”桐言问。 灵羽把信封交给桐言,就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不认识,”灵羽说,“应该是个小弟子。” 桐言打开了信封拿出纸张,借着一点点光亮仔细看完了内容。 身边的灵羽又在闭目养神,她干脆也躺了下来,侧身对着她。 “司监院的意思是,可以根据菩提枝的指示,证明自己的能力。”桐言说。 “若是不认可菩提枝的指示,也可以自己选择想拜谁为师。” 云鹤仙长擅长御兽,云停仙长擅长攻伐,云霞仙长擅长守阵。 至于恕辞真人,需要三者皆通,且颇有心得。 若是想拜谁,按照他们的门槛自证即可。 比如说桐言这个颜色,意味着收服一只灵兽回来,就可以拜师学艺了。 “想好拜谁了吗。”灵羽问。 这几天灵羽其实也在打算盘,她大概只有两条路,要么拜恕辞,要么拜文静禅。 只有他们两个能让自己有机会日日接触灵脉。 但想拜恕辞的难度应该比文静禅更大一些。 这么几千年下来,恕辞一共就收了三个仙长,外加一个文静禅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虽然文静禅一个徒弟也没收过,但灵羽坚持认为她只需略施小计,就能得逞。 “灵羽,”桐言说,“我不想跟你分开,不如我们一起拜入云鹤仙长门下吧。” 还别说,桐言这种既来之则安之的选择,蛮省事的。 菩提枝并未指示灵羽该拜谁,她还想拉着灵羽跟自己一起。 “你不是想拜武阳真君吗?”灵羽问。 “可菩提枝觉得我适合云鹤仙长呀。”桐言说,“而且若是拜云鹤仙长,至少我还知道应该去捉个灵兽。” “想得武阳真君青睐,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灵羽觉得她的思路其实也是对的,先留下来,怎么接近文静禅可以日后再做打算。 “好灵羽,”桐言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好不好嘛?” “什么时候交灵兽?”灵羽问。 桐言也不傻,既然她这样问,就是答应自己的意思。 “最迟三日后。”桐言说,“我们去哪里抓呢?” 抓住灵兽这个事情,实话实说不太难。 明净山有众多法器可以领用,像灵羽这种术法上并无造诣的人,可能也能降服一些品级颇高的灵兽。 难的是怎么让灵兽认主。 总不能五花大绑了扔给云鹤仙长,就算这样做,估计他也是不认的。 众仙座前的护法灵兽,功法品阶千差万别,但无一不是与主人心意相通的。 想学御兽这门学问,就得要向云鹤仙长证明,自己有能力让灵兽甘愿追随。 “睡醒再说。”灵羽回答道。 “你是不是知道哪里能找靠谱灵兽?”桐言问。 说知道也算知道,说不知道也算不知道。 灵羽不想透露太多,就只嗯了一声。 见灵羽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桐言又开始发问。 “那若是想拜云停仙长,岂不是要与众位刀剑相向,分个高低?” “拜云霞仙长,就要结守阵,看看能抵挡几成攻击?” 桐言猜得大差不差,只是细节比她设想的复杂一些。 要是仔细解释,灵羽得说上老半天,她觉得麻烦,又只嗯了一下表示回应。 她之前也见过几次开山门收徒的场面,云鹤仙长的考验其实算是最轻松的。 云停和云霞的考验并非自成一派,而是互相攻守,以守阵对攻伐。 一守一攻,谁赢了就能继续去下一轮,每多进行一轮,就多一点积分。 轮番应战后会有排名,从高往低收徒,人满即止。 相比起来,云鹤仙长这边简直是放大水。 不过仔细想想,会发现云鹤是更看天赋,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反而云停和云霞那边,可以通过日积月累取得进步。 第十三章 看热闹 收到信封后的第一日,灵羽带着桐言在明净山里瞎逛。 确切地来说是灵羽在瞎逛,桐言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 “这是什么?”桐言问。 灵羽跟前是一片花花草草,被苗圃围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方块。 “药。”灵羽回答。 明净山的弟子偶尔会下山历练,不少人会带着一身伤病回来,这些药就是种给他们的。 有时候还有一些普通百姓,三跪九叩来到山门外,向山中仙人求药。 灵羽曾有一次想逃走,被大雨困在了天阶上,她只好在旁边的树上躲雨。 山门外却有一个枯槁的身影,淋着雨也步步叩首爬山。 那个人的身形非常单薄,面黄肌瘦的,但那双眼里还有一丝希望。 就好像黑夜里唯一的一点灯火。 灵羽在树上看着他一路爬到山门前,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更加坚定,于是重重跪倒了下来。 大雨滂沱,雨点砸在石板上的声音跟阵前鼓点一样响,她却能听清那个人的声声呼号。 “求仙人赐药,救我妻女!” 每喊一遍,他就重重地磕头一下,不出片刻他的额头就磕出了血。 只是雨势太大,血液沾染在石板上,立刻就被冲刷干净。 这些凡人,把明净山当做药石罔治的死局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平时天气尚好,大约很快就有人来回应。 但那天雨大得都停课了,一时半会儿不太可能有人来。 修仙的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是每时每刻都高度精神集中专注于救死扶伤。 除了树上那只想跑的小乌鸦,没人知道他足足在山门前磕了整整三日的头。 直到雨停了,天穹有霞光成桥,他才被打扫山门和天阶的弟子发现。 后来如何她并不知晓,因为她被找来的文静禅抓回去了。 但她却知道了杏林坞里的众多医仙,日日研究的不只是长生。 “这么多药啊。”桐言感叹道。 灵羽径自往前走,桐言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那是什么?”灵羽又问。 一道细直的瀑布从峭壁中泻下,砸在底下的水潭中。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水潭底下插着很多武器。 水质清澈,但一眼根本望不到底。 也不知道其下究竟有多少刀剑。 “破念潭,”灵羽说,“瀑布叫飞流。” 桐言感觉自己脚边有一把剑似乎伸手就能抓到,她捞起衣摆果真就蹲下去捞捞看。 她的确抓到了,但想拿出水时,手中有形的剑柄化作了无形的水流,从指缝中脱逃。 “啊?为什么?”桐言抬头问灵羽。 “你还没入门呢。”灵羽说。 “哦好吧。”桐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站起来跟着灵羽继续往前走。 “等你入门后,”灵羽说,“你的师傅自然会带你来取于你趁手的武器。” 桐言好像懂了:“本命武器吗?” “想得美。”灵羽说。 “那本命武器怎么来的啊?”桐言问她。 “从你的灵根里修出来的。”灵羽说。 “修不出来呢?”桐言问。 “那就没有啊。”灵羽有些想笑,“难道你指望天上给你掉吗?” 桐言在自己身上摸索:“那我灵根在哪里?” “你的灵根又在哪里?” 我的灵根在哪里? 灵羽垂目不答。 她的灵根离开她,大概已经两千年了吧。 这事说出去,也许大家都会觉得挺荒谬的。 没有灵根,但她拿着她的本命武器恶灵剑,可是杀了不少神仙。 就连那个神仙处心积虑想用阵法抽她灵根,发现只是徒劳一场,也非常诧异。 怎么可能有人没有灵根,还能修出本命武器。 “灵羽,”桐言抓住她的手掌,“你听到我说话吗?” 少女的掌心是软暖的,像丝缎一般,灵羽回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没有。”她说。 桐言一愣,怎么可能。 但又想起来,灵羽的菩提枝没有变颜色,她应该是说真的。 可没有灵根,她怎么走修仙这条路? 就好比如没有嘴的人说,他要学吹笛子,难不成用鼻孔? 但话又说回来,也不是不行。 或者,还有别的路。 夺他人灵根。 见桐言的神色几经变化,一开始是不可思议,然后是有些想笑,最后转为惊讶中带着恐慌。 “别想了,”灵羽说,“我从不做苟且之事,抢人灵根这种事情太上不了台面了。” 一路跟灵羽聊天,桐言都没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高崖上。 崖底有一片平坦的腹地,被苍翠的树林环抱着,本该是非常静谧祥和的,今天却有些热闹。 是守阵与攻伐的试炼。 原来灵羽最终目的,是来这里看热闹。 腹地之上,有仙长的高台,他们坐在最高处看着弟子比试。 在高台两侧,有云霞和云停门下的排行榜。 有人升,就有人降。 两边打得火热,冲天的红光和绿光交织在一起。 “还好我没去。”桐言感叹。 这场面太大了,人人都想争榜,都是使出了看家本领的。 像她这样的半吊子,去了只能献丑。 “你该不会以为,”灵羽说,“降伏一只灵兽比他们现在干的事情简单吧?” “不是吗?”桐言问。 灵羽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别处:“大概是吧。” 虽然她早就有了盘算,但没想到这小公主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抓灵兽啊?”桐言问,“总不能一直这么瞎逛吧。” “后天晚上。”灵羽说。 “后天!”桐言闻言大惊,“晚上?!” “灵羽你可还记得是要我们最迟三日上交灵兽?我们后天晚上才去,真的来得及吗?” “不是我们,是我。”灵羽说。 桐言呆住了,原来灵羽没打算带上自己。 不过也没关系,她自己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抓到灵兽,也不是不行。 桐言这个人哪里都好,尤其是想什么直接就写脸上。 灵羽是真的懒得多解释的,但看她东想西想,还是忍不住开口解释。 “瞎想什么,”灵羽说,“你在院中等我,哪儿都别去。” “灵羽!”桐言高兴地抱住她的胳膊,“你真是个大好人!” 第十四章 妙光境 灵羽这三天过得,很是煎熬。 桐言每隔片刻就会追问她,真的不需要自己做什么吗。 问完,再隔片刻又会继续问时间真的来得及吗。 灵羽即使再三回答不需要来得及,她依然还要再问万一不行怎么办。 鉴于此种情况,灵羽只好告诉桐言,自己的确需要她的帮助。 “此行凶险,”灵羽说,“掩饰气息的符纸会画吗?” 桐言老老实实摇头。 灵羽有些无语。 “你要是想帮我,”灵羽说,“那你给我多画几个符,好好画,认真画。” “可是我不会啊。”桐言说。 灵羽熟络地从房间里翻出纸笔,拿出来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好。 她拿着笔,蘸了些墨水后在符纸上认真地勾画。 符文难度不算太高,却足够费时,够让桐言忙活一下午了。 画完后她把笔塞到桐言手里:“不想我死在外边,你就认真画。” 桐言郑重其事地接过样本,准备认真多画几个。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有事要问:“灵羽你是左撇子吗?” 灵羽:…… 她是真的不怎么在意礼貌规矩这些东西,但是这小公主多冒昧啊,讲话这么难听。 换做以前,谁敢这么跟她说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看看灵羽的表情,桐言以为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我不是故意的。” “我右手没力气。”灵羽说。 桐言的样子大概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她又怕说错话,整个就是一个憋着话不说很难受的样子。 “你问吧。”灵羽说。 “是生来就没力气吗?”桐言问。 灵羽在心里发笑,怎么可能是生来就用不了右手。 只不过是她乐意而已。 “不是。”灵羽回答后又反问她,“你没见过左撇子吗?” 桐言摇头:“没见过。” 她的神色非常诚恳,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 灵羽一下被搞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干脆转身翻到树上去晒太阳。 “认真画符,”桐言说,“晚上我要用。” 骗桐言画符也不全是为了堵她的嘴,给她找点事情干。 灵羽也是真的需要这个。 虽然桐言这不会那不会,但她画的符确实是带灵力的,一张纸焚烧后就能掩盖灵羽的气息一炷香。 她要去妙光境,不能没有桐言画的符纸。 夜色降临的时候,灵羽正好睡醒,她从树上跳下来,才发现桐言竟然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灵羽拿起她画好的符纸,发现居然有二十多张。 “还挺厉害。”灵羽发自内心地赞美。 她把符纸揣进自己的衣袖,转身就想离开。 但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这才刚入夜,夜露就已经沁得她有些打寒战。 真服了,灵羽在心里骂自己。 她又折返回来,把桐言抱回了房间里,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才出门。 临走之时,她还不忘记关上了院门。 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爱管闲事,灵羽在心里质问自己。 妙光境就在明净山的后山里,每月这个时候,文静禅就会进去修补阵法。 这个地方以前文静禅从不带她来,主要就是怕伤到她这只小乌鸦。 但越是不带她,她就越是好奇。 最初跟踪他的几次,灵羽还小心翼翼地,怕被他发现。 后来灵羽找到了规律,文静禅保留着明净山不关门的好习惯,进妙光境也不关门。 她只需要等他进去后尾随即可。 那时候她只走到离入口不远的地方,因为她发现里面无非就是关押着一些无法被驯服的凶兽。 也没什么大不了,她确实不感兴趣。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需要灵兽。 妙光境里那些,全是开了智能听懂人说话,且非常有想法的灵兽。 不然也不会被抓来,用阵法关着。 进去选两个愿意听话的带出来就可以了。 她化作一只玄色的鸟,趁着夜色藏在了妙光境入口的树上,等着文静禅过来。 无聊时,她就抬头远远地眺望明净山的最高处 山顶那棵无根菩提,也不知道怎么又长好了。 她记得她那时候,第一剑就是把这棵树一刀劈开。 不过这些人连灵脉都能再修好,树应该也就是顺手罢了。 她正看着树发呆,文静禅就从石板路的尽头走了过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上面的纹绣是赤金的,流动的光芒在夜晚里非常显眼。 走到妙光境前,文静禅把腰间印信取下来放在石门之上。 符文从印信四周亮起,一阵强光乍现后,石门在隆隆声中打开。 灵羽等听不见脚步声了,也从树上跳下来化为人形。 她念动符咒,手心有明火窜出,将桐言画的符纸燃烧殆尽。 妙光境中大有乾坤,灵羽来过的每一次,这里都是白日。 并且境中如同一个缩小版的人间,有山川,有河海,只是不那么大而已。 文静禅要去的是阵法最中间,而灵羽只打算在边缘处捞两个灵兽。 跟她的路径,总的来说可以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她尽快找到合适的,然后迅速离开,他们就不会遇到。 妙光境里的阵法其实颇为玄妙,灵羽前世也算见多识广的大妖。 但她前后来了这么多次,除了知道阵中按五行把各种灵兽分开管控,别的也不知道了。 而且她甚至曾经在阵中见过沉睡的应龙,那是上古时呼风唤雨的神兽。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帮凡夫俗子关在这里。 灵羽找到了水门,这里像是无边无垠的大海,她就踏在海面上行走。 海面上还悬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冰块状物体,每一块里面都封冻着属水的灵兽。 灵羽在其中穿行,四处寻找看上去桐言能够把控的灵兽。 实话来说,这里的所有灵兽,任何一只凭她桐言的本事,大概都是无法掌控的。 但只要不太离谱,也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可信度。 比如说,现在灵羽面前的这只小泥鳅。 这泥鳅也奇怪,它被困在一方天青冻里,只留一双眼睛能眨动。 灵羽在它面前停了下来,与小泥鳅对视。 她觉得她找到了适合桐言的灵兽。 第十五章 计蒙 灵羽其实打心底来说,还是比较佩服文静禅的。 千年之前,他还是个半大孩童。 那时候他刚跟着恕辞学本事不久,就需要来这个妙光境补阵。 为此他也经常受伤。 境中凶兽都是有点东西的,小时候的文静禅灵力低微。 如今他可以直接去到阵心,入定后将阵法与神识海相连,然后在其中找寻破损处。 但那时他只能挨个检查,哪里有耗损,就亲自去到哪里,结印补阵。 这事说来简单,但深入阵中,阵法又有松动的迹象,这些灵兽攻击他的行为,也是常有的。 他很少带着血迹回到小院子,几乎都是自己去杏林坞里处理好伤口了才回家。 只有一次,是他的师兄背着他回来的。 一只苍蟒冲破桎梏,把文静禅死死绞住了。 苍蟒的鳞片边缘还有锯齿,长虫的身体收紧时,在文静禅身上割出了无数道伤口。 文静禅向来孤僻,入妙光境也总是孤身一人。 那时候遇险,恕辞真人又是过了许久才赶到。 好在阵法尚且有用,苍蟒无法杀人,只能给文静禅造成一些皮肉之伤。 但那是灵羽第一次见他受伤。 他早上出门上课时,穿的一身浅青,回来时身上的每一寸都被鲜血染红了。 衣衫上满是裂口,最深的地方,血肉都被撕裂,隐约能见到骨头。 后来他养伤的时候跟灵羽闲聊,说起妙光境中的凶兽。 她才知道,并非文静禅本事不够,而是被骗了。 那苍蟒被封在一段枯木之中,细弱得如同蚯蚓。 见它像是快死了,文静禅才凑过去查看。 而现如今,灵羽的面前,也有一条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的泥鳅。 别的灵兽都是用冰块封的,唯独它用了一方天青冻。 天青冻是玉石中的上品,自带不凡的灵力。 “你怎么还有角。”灵羽皱眉。 刚刚是她没看清,原来这泥鳅头顶已经化角。 想来应该是什么龙。 那桐言确实跟他没什么缘分。 “等等!” 有一声叫喊在灵羽的脑海里炸开,她原本打算转身离开,却差点眼一黑倒在地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灵羽扶住一坨冰问她。 她现在是很弱没错,但这条泥鳅被封起来,还被妙光境的阵法镇压,居然可以直接跑进她的神识海里与她对话。 神识海被这条小泥鳅强行闯入,灵羽差点背过气去。 一条长角的小泥鳅在她的神识里,有些得意地扭动自己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泥鳅说。 灵羽:…… “你不是明净山的人,”泥鳅说,“你能放我走吗。” “你求人办事就是这个态度啊?”灵羽斜了他一眼。 泥鳅飘在她的神识里面,在空中游动如在水中。 “我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泥鳅说。 它在灵羽的肩膀处打圈游:“你能闯进来,你多少也是个人物,你看不出我是什么吗?” 灵羽的时间并不多,她不想跟它在这里虚耗。 见灵羽想走,泥鳅似乎也有些着急。 “我失忆了!”泥鳅喊,“但我真想出去!” 灵羽侧头看它,泥鳅也诚恳地跟她对视。 “少昊听过吗?”灵羽问。 一提这个名字,泥鳅脑子里有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他头脑中闪过,但他来不及追忆,就彻底消散不见。 “有点印象。”泥鳅信口胡诌 它觉得,这个人既然问了,假如自己跟她说的人有点关系,说不准就能带自己出去。 “有印象?”灵羽一眼看穿。 “有印象!”泥鳅眼神坚定。 “从我神识海里滚出去。”灵羽说。 她真的不想浪费时间,如今文静禅厉害得很,说不定一会儿就能补好。 到时候她就要被关在妙光境里了。 “不是,真的,我说真的,”泥鳅尽力挽回,“我真的想出去。” 灵羽拿出一段蓝色的菩提枝:“那你认主,签血契,此生若背弃她伤害她,天雷加身,烈火燃魂。” “她谁啊?”泥鳅不解。 要签也得他们俩签,这个菩提枝又是谁的。 “不签拉倒。”灵羽做势要收回菩提枝。 “签!”泥鳅喊道。 他刚一答应,灵羽手里的菩提枝就变成了一个圆环,悬在她的掌心。 “过来吧。”灵羽说。 泥鳅慢吞吞地从半空中游了过来,眼一闭心一横把脑袋塞了进去。 圆环立刻缩小,变成了泥鳅脑袋的粗细,然后隐入了它的皮肤。 “我就是少昊,”灵羽说,“我是你们的证契人。” “今生今世,你除非修为超过我把我杀了,否则我活一日,契约就存在一日,你伤不了她分毫。” “那你放我出去。”泥鳅说。 灵羽不多废话,从神识海里退出来后,立刻翻手结印。 文静禅用来封灵兽的印她见过,她只需要解开就可以了。 但天青冻只是亮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 不可能啊。 灵羽没有再多想,变出一把刀后划开了自己的手掌,用带血的手掌抓住了天青冻。 “诸般封阵,见本尊真灵,破!” 天青冻应声而碎,小泥鳅被她抓在了手里。 能被这个招式破开的封印,只能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神仙留下的。 又是你。 灵羽在心里冷笑,真是阴魂不散。 她想起来,那个神仙曾经蠢到用自己的魂灵,在三清域结了一个守护阵,妄想庇护他的追随者。 他大概是真的想守护这些人。 只是他好像也真的忘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诺言。 他在情深时许诺过她,他的一切结阵,她都能破解,他的一切攻伐,她都能抵御。 所以她后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甚至能在天尊眼皮底下大开杀戒,若那把长戟再晚来片刻,天尊也会身死道消。 泥鳅离开了封印,身体迅速长大。 灵羽一把扔开了它,只见他落地前忽然有了半个人样。 说只有半个人样,是因为他下半截是龙尾,上半截才是人身。 头顶又长着一对龙角,背后脊骨上还有鬃发和鳞片覆盖。 是计蒙,司风雨的神兽。 他怎么也被关在这里? 第十六章 玄弋 “变个人样吧你。”灵羽说。 计蒙对自己的外形十分满意,认为有十足的男儿气概。 他想反驳灵羽些什么,但没来得及张口,他们两个人脚下的海面就突然翻涌起来。 封印计蒙的阵法被破解,周围的守护阵逐个亮起,如同许多无形的罗盘在两个人的身边转动。 罗盘中间忽然冲出金光凝成的铁链,那架势看起来是要把两个人死死锁在里面。 “不好!”计蒙见形式不对,“快走!” 灵羽是真想给他来两下,这需要他多嘴吗,难道她不知道不好,不知道得快走? “化形啊你!”灵羽真想踹他一脚。 计蒙一下反应过来,彻底化做龙身,驮着灵羽从铁链还未锁死的间隙中穿了出来。 灵羽坐在计蒙的脑袋后边,腰抵着他的角,面朝被触发的阵法。 她不能让文静禅发现。 灵羽的脑子里出现了小文静禅的样子,她学着他手上的动作。 文静禅的动作板正而标准,是不可多得的教学好范式。 她靠着龙角,从计蒙的身体里抽出些灵力,随着手中翻印结出,一道符文飞出去,打在金链锁出的牢笼上。 “你把它封上干什么?”计蒙问。 封上干什么。 当然是让文静禅以为是普通灵兽有异动,已经被按住了。 她懒得说太多,时间不多了,她还没找到自己的灵兽。 “到火界,放我下去。”灵羽说。 她话刚说完,一股热气从她背后而来。 危险的感觉像一把有形的刀刃,还未至眼前,就有带着杀意的风先行一步。 灵羽知道是从自己背后来的,她想抵挡几乎是不可能。 于是干脆从计蒙的背上跳了下去。 她在下坠的过程中,看清楚了来的是谁。 神鸟玄弋。 计蒙被玄弋吐出的真火正面打中,一下变成了刚刚的小泥鳅样子,从半空里掉落下来。 灵羽一回神,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朝上飞去。 接近下坠的计蒙时,她又变回了人形,抓住计蒙塞进袖子里。 上次见这个鸟还是俩鸟蛋。 星魂本来打算送给文静禅,但他不要。 她只能自己拿回去日夜照料,盼着它们两个早日破壳出来。 但是收效甚微。 甚至一度走投无路到了,想要来借灵羽这个小乌鸦去孵蛋的地步。 文静禅当然是不借的,他的黄花大闺鸟,怎么可能去喜当妈。 不过好几次灵羽睡醒,那俩鸟蛋就被偷偷放在自己屁股底下。 她就想不明白了,云鹤养那么多灵兽,就找不到一只鸟吗? 文静禅也不明白,星魂师姐怎么就非要偷偷往灵羽的窝里放。 按这样来说的话,此时此刻灵羽面前敌意很明显的玄弋,跟她也关系匪浅。 它居然还敢朝她吐火。 灵羽踩在罡风上,悬在空中与玄弋对视。 这鸟长得不错,眼睛跟琥珀一样好看,鸟毛也是十分光滑。 坏就坏在脾气是真的有点暴躁。 它直接扇着光华四溢的翅膀,朝着灵羽撞过来。 玄弋属火,攻击时周身都有火焰腾起,要真是被撞一下,灵羽今天就算交代在这里了。 她也不知道玄弋怎么在这里,大概是被谁留在这里守阵。 计蒙还在灵羽身上,她可以从计蒙的身体里调出灵力来用,但想打赢玄弋,有点不太可能。 灵羽突然想到什么,轻声念出一个咒法后,她的身影突然虚晃起来,然后变出了很多个灵羽。 分身幻像将玄弋环在正中间,很明显,它也有点懵了。 真正的灵羽站在半空,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悄悄结印,把自己的菩提枝也变成了一个圆环,然后把它攥在手里。 “这儿呢。”灵羽喊。 “你疯啦!”计蒙还以为灵羽会趁乱跑,结果她去撩拨这个神鸟。 玄弋一下就回头看着说话这个人影,然后喷出一口火来。 灵羽双臂舒展,一道法印在她跟前打开,像把伞一般隔开了火焰。 她身形一动,幻做鸟形从法印边快速飞出去。 玄弋见她要走,立刻俯冲过来要堵她的后路。 谁知道灵羽竟然突然转身过来,面对着来势汹汹的玄弋。 她的嘴角似乎有点嘲讽的笑容。 玄弋若是人身,就能看见它皱眉思考了一下。 但它不够聪明谨慎,只想冲过去给这个破坏阵法的人致命一击。 火光照亮了灵羽的脸,她瘦且尖的下颔带着一股天生的倔强感。 玄弋只顾着冲向她,却没看见她身边有个巨大的圆环亮着。 在火光中的确有些不起眼。 “以我之身,”灵羽轻声念咒,“今日结契。” 玄弋吐出一口火焰,巨大的热浪朝着灵羽冲过来。 计蒙猛然闭上眼,张开一个小小的结界,护住了灵羽和他自己的身体。 火焰烧断了灵羽的发绳,在她脸上也割出了几道口子。 玄弋的鸟喙对着她的眉心,若撞上来,灵羽的肉身必然消散。 她直勾勾地看着玄弋,似乎是等待鱼儿上钩的样子。 瞬息万变的时间像是忽然变慢了一样。 玄弋看见眼前这女人缓缓伸手,似乎在等自己过去后,抚摸自己的头顶。 它离她的距离不到一臂,她怎么会不害怕呢? 那个隐于火光的圆环,忽然光芒大作,在顷刻之间向着中间缩小。 短到不能再短的一瞬间,它变成了玄弋脖子粗细的大小。 玄弋的鸟喙已经贴到了灵羽的眉心,但那股猛冲的势头被菩提枝化作的圆环生生拽住了。 看起来更像是情人亲吻额头。 “非我身死道消,”灵羽说,“灵兽不得伤之害之。” 玄弋脖子上的圆环闪了一下,立刻隐入了它的皮肤。 热风戛然而止,灵羽在风中翻飞的发丝也缓缓垂落了下来,服帖地垂在她的腰后。 灵羽慈爱地摸了摸玄的头顶,它头顶的毛手感非常好,灵羽颇为满意。 “有意见吗?”灵羽问。 玄弋到现在都还是懵的,它有些呆愣地看着灵羽。 灵羽摊开手掌,示意玄弋变小了飞上来。 “走吧,现在开始,”灵羽说,“你的主人就是我了。” 第十七章 白凡 夜露深重,灵羽离开妙光境,正好是最冷的时候。 她从石门里走出来,被风迎面吹了一道,竟然冷得打了个寒战。 玄弋被她拎鸡仔一样,抓着两个翅膀提在手里。 “这鸟不是被关在这里的吧?”计蒙问她。 灵羽觉得计蒙跟桐言某些方面上来说,也算是相配。 比如说喜欢问问题。 而且是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 察觉灵羽不搭理自己,计蒙从袖口钻出来,盘在她的手腕上。 “你把人家的鸟抓了,”计蒙说,“不怕找你麻烦吗?” 灵羽刚刚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估计玄弋是星魂的。 之前入山门的时候,这鸟还在门口等文静禅,大家都见过。 今天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妙光境里面,她觉得她说是自己在山里收服的也可以。 反正玄弋来去自由,她在山里碰见,觉得跟它缘分匪浅,刚好它也答应,那也是非常合理。 反而是计蒙不好解释。 “你一点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灵羽边走边问他。 “当然啊,”计蒙理直气壮,“你该不会以为我骗你吧?” 灵羽恰好走到了梨水溪边,她看了一眼冒着些许寒气的水面。 “那以后有人问你来历,”灵羽说,“你就答你在梨水溪边和桐言一见如故。” “桐言是谁?”计蒙问。 灵羽居高临下地斜它一眼:“你的契主。” 她暂时不打算告诉计蒙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说不好他要是知道自己是能操控风雨的神兽,就不愿跟桐言一起修炼了。 虽然也没办法背叛或者伤害桐言,但契主和灵兽心不往一块儿想,修炼的路走起来就会颇为坎坷。 但想来计蒙也算是被她摆了一道,看他在妙光境里的本体模样,道行应该不浅。 此后百年,要跟人间的小公主一起修炼,其实对他的增益并不大。 反倒是对桐言百利无一害。 灵羽觉得,自己以后对计蒙需要多些耐心,就当是补偿他的损失。 还没走到院子门口,灵羽远远地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笼在石板路上等自己。 桐言一直朝着灵羽的方向张望,所以她一出现,就立刻看见了她。 入夜后,山里很冷,桐言的肩膀上还搭着一条短毛披风。 她抓着灯笼提手的指节被冻得有些发白,但不妨碍她站在外面等灵羽。 一见她出现,桐言就一路小跑过来,用冰冷的手去挽灵羽。 “我醒来就没看见你,”桐言说,“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 她第一反应不是关心自己的灵兽有没有着落,而是问灵羽去了哪里。 灵羽穿得不多,桐言手掌的寒冷穿透单薄的衣料,触达她的胳膊。 “晚上冷,”灵羽说,“你可以在屋里等。” “诶?这是什么?”桐言终于注意到被灵羽拎着的玄弋。 她感觉有点眼熟,仔细想想后回忆了起来:“这不是山门上那两只神鸟吗?” “灵羽,你从哪里抓的?” “你不怕被他主人发现吗?” “它身上没有任何印契,”灵羽说,“应该是被放养的。” “被谁放养?”桐言问。 灵羽实话实说:“不知道。” “那你把人家的鸟抓了,不怕主人找你麻烦吗?”桐言又问。 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刚刚计蒙也问了。 看来这俩,是有些机缘的。 正好灵羽也想起来计蒙,于是抬手让桐言看:“你的。” 计蒙盘在灵羽的手腕上,像一只黑色的镯子。 只是这镯子还有脑袋,脑袋上还长角。 “好丑。”桐言发出真情实感的感叹。 这是计蒙认为的第一次见桐言,他还在试图抓住脑海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想到先被人评价了一句好丑。 他气急败坏地从灵羽手上跳下了来,落地化成了人形。 这次他整个泥鳅都变成了人。 跟妙光境里其他的凶兽不一样,计蒙的气质算得上独特。 有些张狂,但整体更多的是内敛强大的感觉。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但他是天生神兽,有些刻在血脉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计蒙人身时,宽肩细腰这种男子气概十足的身形,配的却是一张有些稚嫩的脸。 下巴短圆,脸颊有点带婴儿肥,眼睛也像颗暗紫色的黑葡萄。 如果有机会,桐言是想收回那句好丑的。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计蒙说,“儿不嫌母丑,你没见过我为什么说我丑?” 灵羽:? 看样子是个文盲。 桐言被他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给整懵了,这几句话之间有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啊?”桐言不解。 “我丑吗?”计蒙非常在意这个问题。 这个自称少昊的人,让他变个人样,这个叫桐言的人,又说他丑。 他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你们两个是不是很闲啊?”灵羽问,“如果很闲的话,麻烦跑一趟明镜台交一下灵兽。” 对,桐言差点忘了,今天就必须把灵兽都交过去,一一验证。 “我这个是什么?”桐言问。 “你得问他自己。”灵羽说。 她不是不想说,是被这么突然一问,也不知道给计蒙编个什么名字好。 总不能说是计蒙。 他的大名,可是在山海异闻录上记载着的。 比玄弋还出名。 “你是什么东西?”桐言转而问计蒙。 计蒙愣住,有点像骂他,不确定,再看看。 “不知道。”计蒙说。 “你就写你是在梨水溪遇到他的,”灵羽说,“一条将要化蛟的小水蛇。” 计蒙化做带角泥鳅的时候,确实是有点像快要化蛟的水蛇。 “他有名字吗?”桐言又问。 灵羽摇头,就算有也不能说。 “它叫什么?”桐言指着玄弋问灵羽。 “玄弋。”灵羽说。 桐言看神鸟的样子,算了算五行,发现玄弋这个名字取得非常妙。 “那叫他白凡吧。”桐言说。 正好跟灵羽的契约灵兽相对应。 弋属火,凡属水,白对玄。 “随你。”灵羽说。 “你呢,”桐言最后才问计蒙,“你有别的想法吗?” 计蒙倒是想有别的想法,但他现在一切都只能听桐言的。 第十八章 重逢 打发桐言带着两个灵兽去交差后,灵羽回到房间躺下。 她有些累了,很想睡觉。 计蒙属于是下手没有轻重,直接闯进了她的神识海里面。 如果她是一千多年前的自己,别说闯一个神兽进来,再来十个也没问题。 或者根本就无人能强行闯入。 但她现在只是残魂一片,计蒙差点没让她死在妙光境。 灵羽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依然很不安稳。 但她没有梦到明净山,而是梦见了那个有些愚蠢的大师姐。 梦中那片森林还是那么苍翠,穿着道袍的男男女女在其中御剑而行。 忽然天空中阴云翻滚,黑压压的天穹里偶尔还有几道电光闪起。 然后就是闷雷炸开。 大家都抬头看天,他们知道,是他们的大师姐要破境了。 她的本命金乌焦躁不安地在低空盘旋,等待着渡劫的天雷。 那时候的灵羽正躺着一颗大树上看天,树下还有新进门的弟子在叽叽喳喳。 梦里的灵羽看着这一切,复仇的急切感,似乎得到了片刻慰藉。 她也和大家一起,看着即将降下天雷的苍穹。 若他们的大师姐渡劫成功,就是一件光耀门派的大事。 但天雷没有劈往它应该去的地方。 一道道天雷在森林里胡乱落下,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只是天神在无端泄愤。 生长了千万年的远古森林被点燃,四处都有火光冲天而起。 不少弟子都被打中,从半空中掉落下去,栽进了森林大火之中。 灵羽不是菩萨心肠,但眼看一道雷即将劈中自己七八岁的师妹,她还是闪了过去,想要带她走。 黑云之中,所有蓄势待发的天雷似乎一下都找到了目标,全都朝着她打过来。 痛。 她如今凡躯一副,被数十道天雷击中,她除了痛,什么都没感觉到。 灵羽也是此时此刻,发现她是在做梦。 因为当年真真切切被劈中的时候,她是没有知觉的。 在她看见天雷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现在在梦中,她的痛又是这么真实,像有几十号人拿着小刀在刮她的骨头。 她在睡梦中紧紧皱眉,额头上满是汗水。 明知道在做梦,她却醒不过来。 以前在明净山的每一个夜晚,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要入睡,就有千奇百怪的噩梦等着她。 每一个梦,都有她真实的经历,却又比过往更加细腻具体。 那些为数不多的安稳觉,都是在明净山的灵脉旁边睡的。 灵羽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就在快要窒息的前一秒,忽然又有什么灵气注入了她的体内。 她胸腔中那种千钧重负一下就松缓不少,紊乱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稳。 但她还是没办法醒过来,她的眼皮很重,用了很大的力气依然抬不起来。 “睡吧。”有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轻说。 这声音很熟悉,她好像听过了千万遍。声色温柔,语调极尽安抚之意。 她无数次想要掀开梦里层层叠叠的纱帘,去看看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可惜的是,梦境里的纱帘掀不完,声音的主人也永远离她寸步之远。 不能近,但也不会远。 文静禅就坐在她的床边,默默地将安抚她的灵力传进她的神识海中。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越界了,尾随女弟子就算了,还趁着没人夜闯她的住所。 这事但凡说出去,两个人都会身败名裂。 但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往屋里走的那双腿。 他看见了灵羽的神识海被闯入,所以跟了过来。 这个小弟子,还没正式拜师,先是偷偷跟着自己跑进妙光境,再是放了封印的凶兽,后又抓走了玄弋。 他非但没有一丝愠怒,反而关心起她是否安好。 确实也如他所想,灵羽的一切都不安稳。 神识海里波涛汹涌,周身血脉也混乱不堪。 文静禅没有找到她的灵根在哪里,只能尽力调好她的内息,稳住神识。 做完一切,他甚至还拉过被子来给她盖上。 原本此时文静禅应该立马离开的,但他驻足停留了很久。 她也叫灵羽,在玄弋的攻击下,也会化成一只小黑鸟。 是她吗? 文静禅自问,修行一千七百年,日日问道,心中所求皆是有朝一日登仙成神。 若他凡尘未了,那心中牵挂必定就是那只无端失踪的小乌鸦。 它与自己,没有半点正式的告别,他重伤出关后,小乌鸦就不见了。 文静禅为此真真切切地伤情了十余年。 这十多年里,他的修为毫无精进,道心也是一塌糊涂。 恕辞真人让他下山走走,他又在俗世间走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他看了很多的凡人爱恨与生离死别,自以为能够重新修道时,才返回明净山。 但那日他恰巧有事在大殿中耽搁,撞见了趁夜前来测灵根的灵羽。 文静禅躲进了自己的画像里,在暗处观察着两个人的举动。 那颗自以为稳固的道心,突然又生出许多的情绪来。 有困惑,有不甘,有恼怒。 他想不明白小乌鸦离开的理由,也不肯承认自己悉心照料的小鸟能狠心离开自己。 并且埋怨它不告而别。 但他心里,还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有惊无险的庆幸。 他既希望是自己的灵羽,又害怕她真的是自己的灵羽。 如果不是,那他捧在手心的小乌鸦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死掉了。 如果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灵羽不回来找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和灵羽面对面,她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他怕灵羽讨厌自己,所以一心离开,并且不肯与他相认。 经过一千七百年,高高在上的真君还是如孩童般内心赤忱。 他再看了灵羽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这间小院。 不论她愿不愿意承认,文静禅觉得,这肯定是他当年救回来的小乌鸦。 他不会认错的。 本以为是他们的缘分到头,如今看来,上天为他们安排的羁绊纠葛,还远远没有了结。 这没心没肺的小鸟,还知道路自己回来。 第十九章 交灵兽 “灵羽!”桐言的声音险些响彻整个明净山。 她拿着一张帛锦,提着裙摆在山间的石板路上奔跑着。 少女身姿轻盈,像一朵风中起舞的蔷薇花。 仙山里有微风拂过,穿过她奔跑中飞舞的发丝。 她也顾不得周围驻足停留下来观看他的人,只管边跑边喊灵羽。 灵羽刚起床,正在小院里伸懒腰。 院外的篱笆围墙只到她腰那么高,听见有人喊她,她站在房门口就能看见桐言。 桐言很开心,拿着帛锦对她挥舞。 “灵羽!灵羽!”桐言兴奋地喊她,“你快来啊!” 她不明所以地打开院门,朝桐言走过去。 清晨的阳光照在树林里,奔跑的少女比画还美丽。 人们忙着欣赏她翩翩身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后还有只神鸟跟着。 “这不是上山那日的神鸟吗?”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玄弋。 玄弋振翅飞舞的时候,有热风吹拂,将森林里带着寒露的雾气驱散。 它的羽毛如流霞般光彩夺目,长尾比凤羽也不逊色。 “神鸟怎么也跟着她?”有人低声议论。 “我们被分到武阳真君门下啦!”桐言兴奋地大喊。 她冲到灵羽面前,一把抱住灵羽,高兴地想跳起来。 灵羽被她勾着脖子,少女特有的香气萦绕着她。 她抓过桐言手里的帛锦粗粗扫了一眼,不咸不淡地回应:“哦。” 桐言松开她,有些古怪地看她:“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你不是也心心念念拜武阳真君为师吗?” 灵羽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高兴啊,”灵羽面无表情地说,“非常高兴。” “你都不笑。”桐言说。 “我这个人生性不爱笑。”灵羽胡乱解释。 桐言略有狐疑地看着她,但很快她就懒得再多问了。 院外一下聚了不少人,虽然隔得远,但桐言知道是刚刚自己大喊大叫给引来的。 她太高兴了,所以行事失了分寸。 “好多人看我们。”桐言低声说,“我们进去吧。” 玄弋在小院的上空盘旋,周遭的人都看着天上的神鸟,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 灵羽也有些不自在,于是任由着桐言拉着自己的手往房间走。 “下来。”灵羽抬头对天上的鸟发号施令,“进屋。” 玄弋仰天长啼了一声,乖乖收起身上火焰,滑翔着向着小院落下。 即将落到灵羽肩头的时候,它收小身形,变成了酷似鹦鹉的模样,抓着她肩膀上的衣服不撒爪。 也不知道玄弋是不是故意的,它的爪子挠得灵羽有点痛。 但她转头看它的时候,它又一副无辜的样子。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一下出现在了灵羽的脑海里。 当年故意抓文静禅的时候,她也是用这种鸟鸟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我干嘛的眼神看他的。 因果往复,报应不爽。 不过没关系,她有的是办法收拾这神鸟。 天上的凤凰她都打过,何况区区玄弋。 桐言一进屋就开始收拾东西,灵羽想帮点忙,立马就被桐言按在了凳子上。 “你别弄,”桐言说,“我来收拾,怎么能让你干这些呢。” 灵羽有点懵。 “怎么被分到文……武阳真君那里去了?”灵羽差点嘴瓢,直接喊文静禅的名字。 想了想还是要给他一点面子。 “云鹤仙长说他教我们有些屈才。”桐言笑得诚恳。 灵羽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从桐言的转述里判断,云鹤说这个话到底什么意思。 桐言是趁天还没亮过去上交灵兽的,那时候人很少,大殿跟前只有几个仙长在闲聊。 桐言爬梯上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云霞仙长与云鹤说笑。 似乎对这届来拜师的弟子十分满意。 她跟灵羽一样,是抓着玄弋的翅膀过去的。 “仙长,”桐言露出八颗牙齿真诚地冲云鹤微笑,“我来交灵兽。” 她一只手递出去玄弋,一只手伸出去展示手腕上的计蒙。 云霞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这……”云霞瞥了一眼身后的大殿,又看回来望着桐言,“你是哪里找来的?” “这个不是我的,”桐言说,“这个是门中一位叫灵羽的弟子的。” 听见这个名字,几个仙长面面相觑。 大家似乎都有什么想说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那这个呢?”云鹤指的是桐言手上的计蒙。 “他是我在梨水溪捡到的,”桐言说,“一条即将化蛟的小水蛇。” 小水蛇本蛇乖乖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认同。 云鹤见它头顶有角,确实是快要化龙的样子。 他伸手掐了个诀,两只灵兽的脖子上都亮起光环,看来是真的签了契的灵兽。 确实是能入云鹤门下了,但他也很难拿定主意。 也和云霞一样侧身往身后的大殿里面看。 “怎么了,”桐言发现他有些犹豫,“有什么不妥吗?” “以我之类,”云鹤说,“教养你二人,恐怕有些屈才。” 他说的是实话。 他养的灵兽不算少,真没养过龙。 遇到的龙都屈指可数,不论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自己修炼的。 龙这个东西多少都有点看不起人,怎么会供未登仙的凡人驱使。 还有那只玄弋。 玄弋的脾气跟文静禅当年养的小乌鸦如出一辙。 不亲人,且孤僻。 最重要的是,他总觉得其中机缘并非是他云鹤的命数,而是另有其人。 “仙长不必为难。”殿中有人说话。 桐言这才明白,原来刚刚他们频繁看身后,就是在等他表态。 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也温温柔柔的。 和仙人低语的感觉一模一样。 恕辞真人从大殿里走出来,桐言连忙行礼:“见过掌派真人。” 文静禅跟在他的身侧,长且瘦的体型穿着明净山的衣袍,比那出水芙蓉还要清绝。 桐言早就知道他好看,却没想过这么好看。 怪不得引得人间女子争相修仙。 三个仙长微微低头,算是拜过恕辞真人。 恕辞捋着自己的胡须,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桐言。 “上次见公主殿下的时候,”恕辞说,“公主还未满月。” 第二十章 拜师 “真人见过我?”桐言有些高兴,“原来我与真人也早有前缘!” 恕辞眯着眼笑,他当然见过,当年一见便很是喜欢这个爱笑的小公主。 那时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晋王也真舍得让他的宝贝女儿上山修行。 桐言觉得这个老爷爷十分亲切,要不是本事确实不够,她也想拜他为师。 “真君做何打算?”恕辞真人问他身后的文静禅。 “仙长,”文静禅朝着云鹤拱手,“不知是否愿意将这二人交与我?” 云鹤也拱手回礼:“真君礼重了,玄弋本就在你座前修行,此事也应当是你的缘分。” 桐言听明白了,灵羽是把武阳真君的神鸟给抓来了。 “不过玄弋不是日日都跟着你吗?”云霞问他,“怎么跑到公主手里了。” 文静禅有点不太好解释,但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说。 “玄弋喜欢自在,”文静禅说,“我打坐修行的时候,它们就爱在山中闲逛。” “也许是见到公主和她朋友,觉得投缘。” 他不太会说谎,只能解释到这个地步。 云霞再多问,他也没办法回答了。 恕辞注意到桐言手上的计蒙:“看来公主福泽深厚,自有庇佑。” 人间确实有这么个说法,遇龙者,命带官禄荣华。 “借真人吉言。”桐言乖乖行礼。 “公主若打定主意拜师,”恕辞说,“此后山中,可就只有师傅与徒弟了。” 桐言心领神会,当即就跪下朝着文静禅磕头:“师傅在上,徒儿桐言今后听凭差遣。” 刚刚这几个人的意思他是完全听明白了,灵羽抓了武阳真君的玄弋,云鹤仙长不敢收她们两个。 看恕辞真人的意思,也是支持文静禅收这两个徒弟,刚好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 聪明如她,直接就率先一步抢认这个师傅。 文静禅还没说什么,一个徒弟就已经收到手了。 恕辞也乐见这般场景,捋着胡须笑而不言。 “先起来吧。”文静禅说。 他伸手一翻,一张卷做圆筒的帛锦出现在了他手里。 “你把这个带回去,”文静禅说,“明日一起来我院中。” 这个一起,指的当然是她跟灵羽。 她从上山到今天,心意转了几遍,没想到最后还是可以拜入武阳真君门下。 全是托了灵羽的福,让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桐言接过帛锦,一一拜别仙长和恕辞真人后,欢欣雀跃地下山回家了。 “真君一直没有收徒,”云鹤问文静禅,“今日一收就是两个。恰好也有个灵羽,是巧合吗?” “仙长,”老实人文静禅一板一眼回答,“我也不知。” 云霞斜眼看云鹤:“一千多年过去了,若真是那只小乌鸦精,也是真君之幸事。” 明净山里和文静禅相熟的人,谁都知道他宝贝那只乌鸦。 “罢了,收徒弟嘛,”恕辞真人说,“合眼缘就可以。” 云鹤欲言又止,但匆匆赶来的弟子打断了他想要多说些什么思维。 “真人,不好了,”弟子有些着急,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云停仙长说有上山拜师的弟子误入无相渊,请真人相救。” 文静禅这才发现云停一直没在这里。 “我去一趟。”文静禅说。 他不想在这里呆,看样子云鹤又要提他当年受伤事情。 那还不如趁这个借口溜之大吉。 “小心些。”恕辞真人叮嘱他。 他很喜欢这个徒弟,若身死前能看见自己这个徒弟登上仙门,入得三清,那他也死而无憾。 “是。”文静禅低头。 下一刻,他就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团还没来得及散开的光。 “真是的。”云鹤知道他是有意逃避。 “你也是,”云霞略带指责的意味,“知道人家宝贝什么,还要一再说它不好。” 云鹤耸肩:“师傅就不宝贝他的真君徒弟吗?” “我就不宝贝我的真君师弟吗?” “且随他去吧,”恕辞真人在中间调解,“缘分由天定。” 文静禅来到无相渊的上空,云停在此处等待已久。 他也不敢轻易进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文静禅也不多废话,直接切入主题。 “昨日就不见了,”云停说,“方才才有弟子来报,菩提枝最后的气息就是在这里。” 无相渊封印重重,还有真神留下的法阵,误入的可能实在是微乎其微。 “仙长在此等候,”文静禅说,“我去看看。” 还没等云停说什么,文静禅已经来到了无相渊的底部。 明净山是一整个山脉的名字,在山脉主峰环抱之中,就有一个叫无相渊的地方。 平日里看这无相渊,上面密布的法阵只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山中的云海。 其实在云海之下,是裸露出来的熔岩。 熔岩正中,有一把经年被岩浆冲刷的剑。 岩浆冲上去就会冷却,变成一层层的石块裹着它,文静禅也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 能进入这里的人不多,连走兽都会迷失在无相渊外围的迷阵里。 那都是恕辞真人亲自设下的,再往里,是真神的法阵。 这些年试图跑进来的人也有,只是很少,屈指可数。 他们似乎都想去拔剑,但都死在了岩浆里。 岩浆上方被法阵困着,无法施展仙术,妖魔也只能以身渡之。 总之进了无相渊,大家都是凡人一个。 这次不知道是谁,又扮做弟子往里混。 文静禅直接走到了那把剑的位置,见周围没有异动,闯进来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离开了。 因为无相渊里除了这把剑,确实没有别的东西值得谁惦记。 他正要转身出去,却看见有一团东西在黑色的岩石后挪动。 文静禅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发现是只刺猬在那里。 看样子应该就是混进来的弟子,一下被打回了原型。 “何苦呢。”文静禅两指捏着它的后背,准备把它提出去。 “你不懂!”刺猬胡乱挣扎,“我们妖界都说拔出它,就能做所有妖魔的统领!” 这话每个盗剑的人都说,文静禅一开始还打听,后来听够了就只附和他们对对对。 第二十一章 无相渊 “你等着,”小刺猬一边挣扎一边放狠话,“等我拔出剑,我第一个砍了你。” “嗯,”文静禅说,“等你。” 这话他也听过很多遍。 其实能被骗来盗剑的,很少有真正的大妖邪。 那些妖怪非常宝贝自己的修为,丝毫不想亲自挑战这真神留下的法阵。 怕的就是被这样打回原形,重新来过。 那些躲在暗处觊觎这把剑的,都等着这种狂妄的小妖以身试法,然后带些什么消息回去。 “这回又是谁让你来的?”文静禅问他。 这么些年下来,他也算摸到一些规律。 来的人一共就两拨人,妖和魔。 等着消息的人却有三拨,魅灵那边一直都是想坐收渔利。 “没人派我来,”刺猬死鸭子嘴硬,“你放开我。” 文静禅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提着刺猬就离开了无相渊。 云停还在阵外等他,见他手里的刺猬,心中大概也明白了。 “又是想来偷东西的。”云停斜了一眼他手里的刺猬。 文静禅单手负于身后,仔细算着近日来想闯无相渊的人数。 “最近来得有些频繁。”文静禅说。 云停点头,他也觉得频率变高了:“难不成是他们有什么谋划?” 他们在这里守着阵法一千多年,在外,有明净山山门的护山阵,在内,无相渊也有重重阵法,其中更有真神亲自留下的。 “这剑的主人究竟是谁?”云停皱眉思考。 他来明净山的时候,这把剑就在这里很久了,从没有听谁提起过它的主人。 这问题文静禅也没法回答,他比云停还要晚来。 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这剑当然是我们魔尊的!”文静禅手里的小刺猬突然开口了。 但他的话,那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以前妖界的人也说是他们万妖王的。 都在争这把剑是自己的,却没见谁真能来拿走。 “那你回去告诉烎魈,”文静禅说,“不要再打它的主意。” 他拿不走。 文静禅一天守在这里,就一天没人能动无相渊。 恕辞真人曾经说过,无相渊的安稳不止关乎明净山能否存于世间。 更关乎人间能否在诸方势力下相安无事。 他虽然不清楚这东西的来历,但他不希望有朝一日因它引发地界混乱。 到时候受难的,不是这些修行千百年的妖魔,而是人世中本来就寿数不长的普通人。 “原来是骜逐海来的。”云停明白了,“你们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完了吗,天天惦记明净山的东西。” 刺猬懒得理他,这个道士太不讲理了。 这明明就是他们魔界的东西,非说是明净山的。 拜托,如果是你们的东西,你们这么怕它?怕得用这一层层法阵把它锁起来? 简直无理取闹! “算了,”文静禅说,“与它争辩也无益。” 他结了个手印,抬手一扔将刺猬送出了明净山。 云停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痛惜地看着文静禅。 “师弟呀师弟,”云停说,“有朝一日你要是飞升了,这无相渊谁来守?” 倒也不是他们几个懒散,是无相渊他们进不去。 最多只能在真神阵法的最边缘。 文静禅迟早是要飞升登仙的,恕辞真人又已经年迈。 以后的无相渊,若是无人守护,只怕是风险更多。 “无人能守,”文静禅说,“好在也无人能攻。” 此话不假。 进入无相渊的妖魔,不论修为,都被打回了原身。 也不知道再次修炼化形需要多久。 “你说如果那把剑,”云停说,“真的被拔出来了,无相渊会如何?” “应该会很糟糕。”文静禅如实回答。 他在无相渊里没有见过生灵,奇怪的是,不论他面朝何方,总会感觉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 这种感觉太难形容了,文静禅并非是害怕,而是觉得有些悚然。 他不止一次在无相渊里突然转身,想要看看自己背后到底是什么。 每一次,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可在他脑海里闪现出的那些残破碎片里,有许多冤魂在呼号。 还有插入云间的高塔轰然倒塌,沉重的封印从天而降,将许多生灵压入地底。 碎片里的画面,他从未经历过。 是真神留下的回忆吗?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知道往事的人皆已化作一抔黄土,风起时散于广袤天地间。 “那剑上像有什么附带些的咒术,”文静禅说,“要是被人拿走了,也许所有人都不会好过。” 云停认为他说得很对。 三清域里的真神那可太忙了,没空管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能引得他们之中的谁,亲自下凡设阵,应该是非常大的大事。 只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剑的主人此时此刻就坐在明净山的入门弟子院内。 她端着一杯清茶,只晃杯子却并不真正入口,看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灵羽是在想,文静禅怎么会主动要收他们俩个人为徒。 即便这件事正中她的下怀。 她依然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文静禅登上真君的位置也有几百年了,一个徒弟也没收,怎么会刚好看上她们两个人。 杯子里的茶早就凉了,变成了落叶般的枯黄色。 灵羽走出房门,把茶水随手倒在了屋外的花丛里。 她有心拐骗玄弋,也是为了做点出格的行为来,看看能不能引起文静禅的注意。 既然他顺着钩咬了过来,不管他有什么想法,灵羽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多追究。 反正大路朝天,各行其道,能借着文静禅接近灵脉就可以了。 “灵羽,”桐言拍了拍沾着灰尘的手掌,“收拾好了,我们去拜会真君吧。” 院门口送弟子服的人也刚好到了,桐言小跑着过去开门。 看样子衣服的制式和面料都让她十分满意,不然也不会那么视若珍宝地抚摸。 灵羽微微抬起头,看向山顶的无根菩提。 走到这一步,她的复仇计划似乎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 “你可千万要活得长久,等着我来找你。” 灵羽微乎其微的声音被风吹散,也许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能听见。 第二十二章 绿柳别院 灵羽捧着一盒今春新采的茶叶,与桐言并肩而行。 这是晋王给桐言准备的拜师茶。 桐言发现她竟然什么都没准备,于是大方让她捧茶,自己捧茶具,算作两个人一道的礼数。 引路的小童子扎着两个小髻,手里还提着一个冒着白烟的熏香笼。 离开明净山以前,文静禅住的地方跟她们俩这几日住的是差不多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文静禅,住在绿柳别院。 房屋样式有些西南遗风,都是用竹和木搭建起来的。 只有最外围的墙体用了青砖,每走几步,还有嵌在其中的梅花镂窗。 透过镂窗,能看见别院里种了不少雅致的植物,跟文静禅这个人的气质就特别相符。 怎么说呢,就是灵羽从来没来过,但是看这个样子就会觉得这里住的人只会是他文静禅。 童子带着两个人推门进入别院,绕过照壁后就有一方水池,水池上还有一颗歪脖子槐树。 靠近房屋那侧,还有个廊台延伸出来,与槐树遥遥相对。 “这池子跟饭堂外面的真像,”桐言说,“就是树不太一样。” 仔细看的话,槐树上还缠着一些紫藤枝,要是到了花开的季节,就会有一顶紫白相间的伞撑在树干上。 下面有清澈的水池,上面是遮阳的花伞,那歪脖子槐树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烦请姑娘快些,”小童子见两人停留,忍不住催促,“真君已经等候多时。” “快快快,”桐言一听真君在等自己,立马就着急了起来,“快走快走,怎么能让真君等我们。” 灵羽不回答,只是跟着一起加快了脚步。 文静禅就在正屋等着,有些慵懒随意 看样子也是刚起不久,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用根绣着暗纹的发带扎着。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裙裾有泼墨般的着染。 只要他一转身,衣衫摆动,就像水中点入一滴墨一样。 不似平常高冠玉带,宝相庄严。 “不必繁文缛节,”文静禅说,“自己在院中找心仪的住处就行了。” 桐言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看灵羽。 灵羽的本意当然是直接放下东西就走,但她认为还是需要浅装一下。 “今日需得行拜师礼,”灵羽毕恭毕敬地说,“不可马虎。” 桐言立刻心领神会,拿过了炉子上烧着的水。 她一一烫过杯壶后,接过灵羽递来的茶叶,一板一眼按照皇宫里学的茶道泡茶。 步骤有些繁琐,且屋内气氛较为尴尬。 引路的童子早就走了,只剩下三个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师徒。 桐言泡茶的时候,甚至还能无比清晰地听见旁边小火炉里碳火燃烧的声音。 文静禅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轻咳一声,走到了椅子上坐下。 灵羽一直在看文静禅额头上的印记,那是她给啄的。 没想到这小真君修炼几千年下来,这个法印还越发好看了。 文静禅是知道她在看自己的,但是根本不敢跟她对视,只能装作在看屋外的池塘。 桐言倒上两杯茶,塞了一杯到灵羽手里,然后拉着她跪在了文静禅的面前。 “真君天人之资,”桐言说,“愿收我二人为徒,是我二人修来的福分。” 灵羽双手捧着茶杯,内心感叹还好有桐言,不然她压根不知道说什么。 桐言接着说:“今日我二人愿拜武阳真君为师,侍奉座前,随真君修炼,一日为师,终身……” “桐言,”文静禅及时打断了她,“可否告知年岁?” “十五。”桐言说。 “那以后灵羽就是你的师姐,”文静禅说,“修行之路漫长,虽拜我为师,但日后也需你二人互相扶持。” 他先接过灵羽手里的茶,喝过一口后,又接来桐言手中的茶。 “希望你们仙途通达,”文静禅喝下她的拜师茶,“有朝一日也能造仙册,登仙门,无灾无劫,长福长生。” 灵羽低着头,听着他的祝福。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比起希望她无灾无劫,世人大概更希望她死无葬身之地。 文静禅伸出自己的右手,在灵羽和桐言的头顶都摸了一下。 他也算半个仙,只是还没真正登上仙门。 如此祝祷,也算仙人抚顶了。 虽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他是真的希望两个徒弟若能有所作为,便有所作为。 若资质平平,就一生顺遂平安。 文静禅翻手,两个玉环状的佩饰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这是自由进出山门的印信,”文静禅说,“只能你们自己用,带不进来人也带不出去人。” 灵羽像是想起来什么:“那之前进山门拜师的令牌,也是只能自己用的?” “不能带人进来的?” 文静禅点头:“当然,一人一个,为了知道进山门的都有些什么人。” 那桐言怎么带着自己进来的? 灵羽还以为她是靠跟桐言走得近,原来不是吗? “出去也要印信啊?”桐言嘀咕,“可是大家都有,那这不就是多此一举吗?” 文静禅非常坦诚:“除了明净山弟子外,山中想下山的大有人在,防范万一总比亡羊补牢好。” 灵羽再次陷入思考,她当初跑了也没用什么印信。 好像她在明净山,非常来去自如。 这山门的守山阵防不住她。 按文静禅的说法,出去也要,进来也要,还只能一个人用,那她岂不是很例外? 或者明净山的守山阵根本就不怎么好用。 有空她得去研究研究守山阵。 “先起来吧,今日无事,”文静禅说,“你们可以自行安排。” 他这么一说,桐言才想起来自己还跪着。她拉着灵羽一起站起来,顺便还帮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灵羽默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桐言甚至没有顾自己衣服上的灰,反倒只拍她的。 她有些不明白是为什么。 难道他们普通修仙的人,就是这样相处的吗? 师徒情深,同门相惜? 这就是抚霜所说,她总有一日可以体会到的袍泽之情? 灵羽垂下眼,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第二十三章 息山木 灵羽在右侧的小院里选了个房间住下,她这个人对吃住不太在意,离文静禅远点就行。 多少她还是有些担心露馅的。 吃过午饭以后,早上引路的小童子来过她住处一趟,忙着到处点香。 以前在一起生活,灵羽可没发现文静禅还有熏香这个爱好。 但现在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给她整个小院都点上了香。 可能做了真君,就要有些真君的排场吧。 她正好也没事干,干脆搬了把躺椅出来,放在一棵树下就开始打盹。 吃过午饭本来就容易困,这个香气更是熏得她昏昏欲睡。 午时的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处洒落下来,照在她冷漠的脸上。 躺椅晃动的频率越来越安稳,灵羽睡着了。 奇怪的是,这次她的梦境平和了很多。 没有了哀鸿遍野,也没有了尸山血海。 她也不是那个举着灭灵剑,一身血污,面容狰狞想要劈开明净山的大妖。 梦里她回到了金沙遗境,那个爱穿紫衣戴银饰的师姐站在花海中冲她招手。 她往脚下看去,才发现贴着土地生长的草皮里,开满了细碎的小花。 按理说梦里应该是闻不到味道的,但她注意到了花以后,就一直有沁人心脾的花香钻进她的鼻腔。 “灵羽,”师姐站在山坡上,笑吟吟地喊她,“快过来。” 她果然就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放在现实里,灵羽是不会这么听人安排的。 她浑身三百多根骨头,至少三百根都是反骨。 “拂霜师姐。”灵羽呢喃着她的名字。 对,这个女人叫拂霜。 她手里拿着刚刚编好的花环,站在太阳下微风里,等着灵羽走过去。 但灵羽强迫自己醒过来了。 她猛然用力地睁开眼,随即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那种胸腔被人压着的感觉才舒缓了下来。 盯着头顶的树叶看了片刻后,灵羽立马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她走到一个香笼旁边,打开了它的盖子。 铜制的笼内,放着一段细细的木头,燃烧的那端呈现出被白灰包裹着的暗红色。 是息山木,可以安神定心。 灵羽有些不耐烦地扔掉了手里的铜盖,背身过去不看香笼。 不转身还好,一转身,灵羽发现她的小院子里四处都是这种香笼。 息山木生长于天息山的峭壁之上,崖底就是余泽,与骜逐海相连。 因为地形的缘故,且常年都有海风,想伐息山木的难度并不小。再加上魔类从骜逐海出逃必经此处,更是少有人去伐木。 换句话说,这院里的息山木,不太可能是买来的。 灵羽还在思考,文静禅却突然来到了她的小院里。 看见他以后,灵羽第一反应是想把他当空气。但她突然又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那只小乌鸦。 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师傅武阳真君。 “师傅。”灵羽拱手行礼。 不得不说做人的确是没有做乌鸦自在,她以前不想搭理文静禅就不搭理,反正他也没辙。 但现在不行,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做。 文静禅拿出一颗苍翠欲滴的珠子递给灵羽,他的手指修长,翻手时背后的筋骨和血脉都清晰可见。 “你的神识海不稳,”文静禅说,“根骨也有些虚弱。” “此物名天材珠,可以助你吸纳灵力,调养凡躯。” 她当然听过这个东西,曾经为了它,灵羽还特意不远千里去了万塔国。 只可惜她在杀机四伏且环境恶劣的丛林中,少说也搜寻了两年多,却连天材珠的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原来在文静禅的手里。 见她一直不拿,文静禅开口:“我喝了你的拜师茶,这算入门礼。” 灵羽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反应,她接过珠子,再对文静禅低首一拜。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灵羽抬起头对上他眼睛的时候,他却若无其事地偏头看向了一边。 这人真奇怪,灵羽在心里暗暗嘀咕。 “息山木也是送我的?”既然他不说,那灵羽就自己主动问。 文静禅抬起眼帘来,正正地看着她双眼。这是上山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对视。 他的眼睛比起少年时并无太多变化,依然是清澈且温柔,像一潭春水,有风乍起就会泛涟漪。 文静禅的眉眼生得极其好看,换句话说就是看条狗也许都让人感觉非常深情。 实际上他就是单纯盯着看而已,但总有一种他是在看他刻骨爱人弥留之际的感觉。 一千年过去了,灵羽看他这双眼睛,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封位真君的人是他。 都不需要问他如何修炼的,他的一切经历和澄澈道心,都在双眼之中。 上苍是会偏爱他这样的人的。 “此前游历所得,”文静禅说,“见你心有波澜,就拿来给你用了。” 文静禅心里也在打鼓,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撒谎过。 说是几乎,因为他这就是撒谎的第二次,上一次也是因为灵羽。 这东西可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游历所得而来,是他跋山涉水为他的小乌鸦找来用的。 可惜他伤重出关,就再也没有见过。 那时候他道行浅,只能徒手攀爬崖壁,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下面的余泽里,有很多精怪张着嘴等他。 他在人间行走的三十年,见到什么都想拿回去给他的小鸟,时日长了,奇珍异宝还真叫他收集了一大堆。 比如说炉内的息山木,和她手中的天材珠。 天材珠有能辅助吸纳灵气的奇特功效,天下宗门趋之若鹜。 恕辞真人说灵羽没有慧根,文静禅想,若灵羽能借此宝在体内涵养灵气,生出慧根也是迟早的事情。 他带着珠子,就是等着有一天能重逢。 “多谢师傅关照。”灵羽第三次低首拜礼。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按照他们的规矩,承了别人的好就要道谢。 虽然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谢他们明净山的人,也不愿意对他们低头。 但转念一想,面前这个小孩又没有坑害过自己,灵羽也就释然了。 他对自己捡到的小乌鸦,的确是真心诚意的好。这一点,灵羽再是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 第二十四章 似曾相识 文静禅本来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弟子打断了思路。 “真君,”小弟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山门守阵有异动,请真君前往探看。” 他看了灵羽一眼,叮嘱她:“你和桐言要是没事,可以拿着印信去博学楼,选些感兴趣的功法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灵羽连忙说道。 她怎么可能放弃这大好机会,本来就觉得山门的阵法奇怪,正好可以去看看。 “桐言还在午睡,”灵羽说,“我跟你去看看,没什么大问题我就回来。” 文静禅觉得有些怪,但说不上哪里有些怪。 “没大没小,”那个弟子反而先发现了问题所在,“你是真君收下的亲传弟子,怎可如此无礼!” 哦,灵羽想起来了,作为徒弟来说,她刚刚好像是有点僭越。 “是我失礼,一时半刻还未适应,”灵羽低头,“只是在民间就对师傅早有耳闻,明净山诸多事务皆仰仗真君,想跟去亲眼看看。” “无妨,”文静禅说,“不必拘礼。” 呵,灵羽在心里嗤笑,她都道歉了完了,文静禅才来一句不必拘礼。 我看你想拘礼得很。 “走吧,”文静禅说,“去看看守阵如何。” 灵羽识相地跟在文静禅身边,随他念动身行,刹那间就出现在了明净山的山门前。 上山的时候她就见这虚虚实实的门框有千变万化,那时候没空,今天正好仔细看看。 云间的山门受阳光照射,似贝母一般七彩交织,每换个角度都有不同的凡相。 文静禅把她带过来就没再多管他,自顾自地走到守阵中间去看阵符。 他抬手一指,有涓涓的灵力从他掌心流出,汇入守阵之中。 灵羽的胸口忽然一震,像有什么人给了她一掌。 随即她有些眼花了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引着她的血肉,离开她这具好不容易修出来的躯体。 她想起来了,刚上山的时候,她就很难受,总觉得有无形的力量在撕扯她。 是这个守山阵吗? 灵羽随手一撑,想要扶住山门的框,但她忘了这个东西并没有实体,只是看起来像有一样。 她本来就有些站不稳,现在失去了重心,竟然一下往旁边栽了下去。 本以为要摔一跤,但她忽然又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托住了。 文静禅正在看她,他的灵力化成了一个圈,套在了灵羽的腰上,拽着她才没让她摔倒。 “你不舒服吗?”文静禅问。 灵羽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不只是不舒服,甚至有点呼吸困难。 “我没事,”灵羽故作轻松,“你刚刚在干嘛?” 她要是没看错,她突然难受,就是在文静禅给守山阵注入灵力的一瞬间。 文静禅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如果灵羽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不过他也不愿意再多细想,片刻就放开了眉心。 “修补守山阵。”文静禅一五一十地回答。 灵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当然知道文静禅是在修补守山阵,得,怪她没问到点子上呗。 “守山阵里有阵心,”文静禅仿佛是看懂了她的想法一样,又补充道,“方才我见它似乎想离开阵法,就加固了一下。” 阵心? 灵羽以前听说过一些。 想要庇护一方而立下的守阵,迟早会因为阵主死亡或者灵力衰竭而失效。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神器做阵心,这样阵主即使身死,也能保阵法不消散。 不过地灵界广阔,三清域高远,亿万年来所出的神器加起来也不过十件,没人能随随便便拿神器做守阵阵心。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神仙,难道是他在阵心留下了神器? 但转念一想,灵羽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哪来的神器,这样随随便便用。 “阵心是什么?”灵羽决定问文静禅。 她必须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她这么难受。 “不知道。”文静禅说,“我师傅没有告诉我。” 灵羽直勾勾地看着文静禅的眼睛,他如果说谎,那一定会被她看出来。 但这双眼睛太过坦诚,毫不遮掩的任由她探视。 她一下又想起来,这小孩本来就不会说谎,自己为什么要怀疑他呢。 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么没有耐心。 文静禅见她似乎有些生气,心里是有些不太理解的。 “你补阵吧,”灵羽说,“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文静禅当然知道她不舒服,只是她嘴硬不说,他也不好当面拆穿。 但灵羽说了要走,却又在原地站了很久。 两个人对视着,灵羽的眼里写着无语,文静禅的眼里写着怎么了。 “把我放开。”灵羽说。 这一说,文静禅才想起来,自己刚刚隔空扶她一把,还套了圈在她腰上。 腰上的光一下消散,灵羽打了个趔趄后勉强站稳,看也不看文静禅就抬脚离开。 她刚走出去五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停在原地转身过来,看着文静禅。 “徒弟告辞,”灵羽拜首,“不打扰师傅补阵。” 她又礼貌了起来,文静禅都懵了一下。 这个时候的山门前没什么人,灵羽是觉得做戏就要做全套,即使没人也要慎独。 不然人多的时候就装不像了。 “好。”文静禅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灵羽装完就转身,想顺着天阶边上的小路回绿柳别院。 文静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他垂下眼睛,摸了摸自己腰间别的那枚琥珀。 他在偷偷观察着灵羽,想要确认她是不是自己的小乌鸦。 灵羽的脾性,跟一千多年前的小乌鸦简直如出一辙 从细枝末节看,像得不能再像。 但文静禅又有些难以相信,乌鸦如果是能化形为人,又能活千年,按道理来说不会像灵羽这样灵力低微。 再怎么说,放在地灵界里也是独霸一山的地头蛇了 要是这样的话,菩提根又怎么会毫无变化。 一切都非常怪异,但他实在是不知道到底哪个地方不对。 第二十五章 功法 “灵羽!”桐言坐在灵羽院子的躺椅上,一见她回来,就立马过来挽着她胳膊。 “你去哪里了?”她伸手摸灵羽的额头,“脸色这么白,中暑了吗?” 这个时辰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她这个样子,桐言只能往中暑上想。 灵羽没什么力气说话,被桐言搀扶着走进了房间,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上山时什么也没带,屋子其实不大,但此时此刻桐言却觉得房间里无比空旷。 除了原有的一些桌椅床凳以外,屋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 “灵羽。”桐言有些心疼地看着她。 她没有打听过灵羽的来历,从性格上来看,桐言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在这世上应该少有亲友。 这个猜测有些伤人,所以桐言未曾出口询问。 灵羽觉得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没想到桐言的眼眶里,竟然有了些眼泪。 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你干什么?”灵羽问。 她的神色依然没什么变化,但语气里的冷漠和疏离是藏不住的。 也不是讨厌桐言,就是天然地厌烦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行为。 她先是被骗了一道,又是被断骨剜心,这样都没掉半颗泪,她理解不了凡人哭哭啼啼是为什么。 不理解,也不尊重。 桐言迅速眨巴了几下眼睛,把呼之欲出的泪水收了回去。 她心眼大得很,一点都没发现灵羽的不耐烦。 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让灵羽感觉到自己在可怜她,桐言曾经听人说过,没有人希望别人表现出可怜自己。 更何况灵羽这么高傲的人。 “没什么,”桐言随口胡说,“眼睛有些痒。” 灵羽没工夫拆穿她的小谎,反正也无伤大雅,但主要也是因为她正难受得不行。 她干脆躺了下去,在床上翻来覆去几轮后又觉得还不如站着舒服,就又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桐言不太明白她在干嘛,但因为担心她不舒服,就一直搀着她行走。 灵羽感觉这样也不是什么办法,看来需要尽早去一趟明净山灵脉。 明净山的人都很守规矩,此前文静禅带她去灵脉的时候,越是接近灵脉就越是没人。 大家都守着心里那条线,绝不越雷池半步。 就连文静禅,在没有得到应允的时候,也只带她在灵脉周围养魂,而不靠太近。 那时候她就觉得非常可笑,明明早几万年前,明净山的前身才是最为离经叛道的存在。 没想到时过境迁,天神的降怒最终还是驯服了地界这些卑微的生灵。 他们没有立下一字一句的规矩,但规矩从人心里长了出来。 替那些希望地界生灵永不翻身的人,永远束缚着他们。 有时候身上的镣铐枷锁尚可挣脱,心中的禁锢却戴而不自知。 不过也幸好他们都挺墨守成规的,入夜后灵脉周围就没人了,正好她可以偷偷潜过去。 桐言并不知道灵羽在盘算什么,见她又回到床上坐下,她也就坐在了床对面的小椅子上。 “要不要我去饭堂给你要碗绿豆汤?”桐言问,“或者去你说的杏林坞要些什么药?” 她还是觉得灵羽是中暑。 桐言刚问完就后悔了,若是真想问她要不要,应该是先去拿来了,放在她面前再问她要不要。 而不是坐在这里空口询问。 她的皇兄就好几次警告过她,不要听信旁人说什么,要看他们做什么。 真正的关心是做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 灵羽见她若有所思,便回答道:“不用去,不需要。” “啊?”桐言有些不太信,“真的吗?” “你要是真的有心,”灵羽说,“今晚上去博学楼,帮我找几本心法来。” “你要什么心法?”桐言问她。 什么心法,这个问题灵羽还真没认真想过。 她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支开桐言,如果她寸步不离跟着自己,她没办法偷偷去明镜台找灵脉。 “真君练什么就给我找什么。”灵羽随口一说。 按照灵羽对文静禅的了解,他大概是什么都学,也什么都精通。 博学楼里有天下各大宗门心法的拓本,他小时候闲着没事就爱随机借出来研究。 也是在那时候,灵羽看上了金沙遗境的功法。 她是生于虚无地的大妖,独立于六道之外,按理说不论神仙凡人的修行之道,她都是走不通的。 但金沙遗境比较玄妙,他们讲究无为。 做了一世凡人身死后,灵羽寻回了过往所有的记忆,她能在众神坟墓里修出机缘,所依靠的东西,与这个无为是有些道理相通的。 天地间修行者,不论人妖神仙,都依靠自己神识海,能存足够多的灵气,就能有足够高的修为。 她存不住。 即使在她横行三清域的巅峰时期,她也存不住。 她的功法机缘,和别人似乎一样,但又不太一样。 这一点,是那个无知又狂妄的神仙也没能参透的。 她从来不曾像寻常人一样修灵根,炼仙骨,涤识海。 作为少昊的时候,她一切力量的源泉都是天地孕育所化,她不曾拥有,只是能够为她所用而已。 至于当年诛杀她的阵法,灵羽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她没有灵根,神识海里也是一望无际的空旷,找不出半点灵力。 灵羽曾经在金光冲天的阵法之中,质问那个执戟而来的神仙。 “你如何确认你是对的?” “成规森严,当真有理?” “大道通天,为何不敢让人走?” 她仿佛看见他也犹豫了一瞬间,就好比一个瓷杯,忽然有了一道极其细微肉眼难料的裂痕。 别人也许不会仔细探看,她清楚得很,这道因她而生的裂痕,必定是三清域铜墙铁壁垮塌的第一步。 战神只当她的笑是临死前的疯魔,却不曾知道,她在笑神仙自大。 笑众神高高在上又倨傲贪婪。 那些如高大石碑般的神明,永远带着低眉垂目的悲悯看向云端下的凡尘俗世。 别人也许感叹举头三尺有神明,灵羽却觉得,他们只是在看自己牢笼中的困兽是否还想挣脱。 第二十六章 端倪 入夜后,灵羽一个人来到了明净台,再往前走,就是文静禅曾经日日带她去的灵脉。 以前她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但今天越走,她越发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阻拦她。 她下午睡了一会儿,出门的时候精神头也正好,这一路爬上来也并不是很累。 可她的两对上眼皮就跟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下眼皮死磕一架一般。 困,真的太困了。 她干脆靠边,扶着石雕的栏杆继续往里走。 “玄弋,”灵羽突然说,“给我一丝真火。” 套在她手腕上的镯子忽然亮了一下,玄弋似乎有些不太乐意。 骗它做自己的灵兽以后,灵羽几乎没跟它交流过,今天突然找它,也是因为需要它做事。 它的不乐意,灵羽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说什么你最好照做,”灵羽虽然理解,但还是选择了出言威胁,“你我证契在前,我就是你的主人。” 手镯又亮了一下,一丝真火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灵羽伸手一挥,将它抓在了手心里。 炙热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钻心的疼痛让她勉强能维持着清醒,不至于昏睡过去。 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去道台之上,借助灵脉之力来稳住自己身体里那种奇怪的抽离感。 明净台十分宽阔,若是从上方往下看,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圆盘,其上还有环形的纹路。 灵羽登上了台,远远能看见正中间的那方供案。 她死死抓着真火,不让自己昏睡过去,但视线却模糊了起来,看不清供案上灵脉的模样。 只有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它。 灵羽的一只脚踏上明净台,她要是足够清醒,就能看见脚下石雕中的纹路亮了起来。 这光晕有些温吞,像流萤般缓慢游走,她每走一步就在她脚下亮起一团。 灵羽总觉得灵脉就在眼前,可她视线只能看见一团被放在桌上的光。 要是能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她在倒下去之前,最后看见的是一把流苏在自己眼前飘过。 是有什么人来了吗? 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身体也歪倒下去。 不过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带着夜露寒气的怀中。 她的脑门正好磕在了文静禅胸前的护心镜上,他扶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栽倒。 感知到明镜台的阵法有异动时,文静禅还以为是烎魈来了,没想到是他刚收的徒弟。 她手里还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缝中有鲜血淌出也毫不在意。 文静禅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捏后,玄弋的真火就飘了出来,回到了她的手镯里面。 “让你跟着她,”文静禅说,“没让你害她。” 玄弋觉得自己有些无辜,就从手镯里变出一个虚影来,绕着文静禅飞来飞去。 文静禅没有搭理它,而是看着百步之外的灵脉,难道她深夜来这里,是为了灵脉? 曾经他就是这样,日日带自己的小乌鸦来的。 就在此刻,文静禅无比确认她就是自己的灵羽。 她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愿意与他相认。 文静禅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人,她的睫毛很长,像把打开的折扇,随着她深睡时的一呼一吸而轻微抖动。 他竟然没有发现,她长得也极像自己以前喂了那么久的灵羽。 想来这里也不跟他说,反而要自己偷偷跑过来。 文静禅没法让她变回原身,只能捏了个诀把她变成一片羽毛,别在腰间朝灵脉走过去。 他在灵脉跟前盘腿坐下,闭上眼抱元冥想。 文静禅忽然想起来,有没有可能灵羽是怕受到责罚,所以才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 但当年的事情,若真要追根问底,是他的过错更多,灵羽甚至能算得上受害者。 是他带着灵羽去无相渊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镇压那把剑的阵法会突然松动,让灵羽被剑吸了过去。 她撞在包裹剑身的岩石上,险些就掉进岩浆里。 要不是灵羽求生心切,奋力振翅飞起来,她的确会丢掉小命。 文静禅眼睁睁看着她挥着翅膀想飞出来,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扯着往剑上撞。 也算幸好,经年累月受岩浆冲刷,它的外表裹上了岩石。 这只小鸟如果撞上剑刃,是一定会被劈成两半的。 他本以为灵羽能撑片刻,等他通知他师傅前来。 没想到文静禅刚传了一句话,她就撑不住了。 灵羽突然力竭,被剑恶狠狠地扯了过去,一头撞上了岩石。 她当即就失去了意识,眼看就要掉进岩浆。 文静禅没有丝毫犹豫,瞬息之间就闭目抽出了自己灵根。 一块淡黄色的头骨从他脑后剥离,径直飞向了灵羽。 岩浆之上高温的气流不断炙烤着他的灵根,他却只顾着将灵根化作水泡的模样,包裹着灵羽悬在半空。 刚碰到灵羽,他身上的每块骨头都突然迸发出钻心的疼痛,他险些也失去意识。 文静禅没有时间多想,只以为是地心的熔岩烧得他的灵根剧痛。 他接住灵羽后,立马引着自己的灵根归位。 失去意识的小黑鸟被那团浅黄色的光托了回来,落在了文静禅的怀里。 他接住灵羽,不顾全身剧痛也要翻看她伤势如何。 离体的灵根随即归位,经脉寸断的剧痛随之而来。 他的皮肤上渗出细密的血珠,神识海里也有翻天的波涛在汹涌,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所有根骨。 文静禅忽然倒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也是这个时候,他发现灵羽的双翅被撞断了。 他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想的不是自己受了什么伤,而是以后要如何帮灵羽恢复。 渗出的血和剧痛带来汗混在一起,滴在小黑鸟身上,滴在文静禅身下的岩石块上。 他想,这下天天带灵羽去明镜台的功夫,真的算是白费了。 日后想要助她化形修道,恐怕需要费更大的功夫。 不过也没关系,他相信,只要时间够长,一切困难都有可以化解之法。 一切坎坷都有平安度过之路。 只要灵羽还在他的身边。 第二十七章 心法 灵羽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她梦见的不是抚霜,是一个叫青若的小婢女。 她总是跟在灵羽的身后,笑吟吟地拿着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哄她开心。 “公主,你看这个好看吗?” “公主,你喜欢这个吗?” “公主,咱们把这个也带上吧!” 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忙,灵羽看不清他们的脸,她只知道自己好像是一直在往前走。 也不知道到底要走到哪里去。 她突然想回头看一眼这个小婢女,听她的语气,她好像非常开心。 可灵羽一转身,只看见了血淋淋的青若。 “公主,快走。” 这是她在梦里对灵羽说的最后一句话。 灵羽忽然睁开眼,入目是她床顶的帷帐,她盯着看了很久,感觉眼睛有些干涩才开始眨眼。 她怎么回来的? 昨天夜里她去明镜台,好像还没靠近就晕过去了,那她现在怎么在自己床上躺着? 灵羽坐了起来,她的余光瞥到了桌上的一碗汤,上面还飘着热气。 她起身走到了桌边坐下,看着里面褐色的液体。 “灵羽!”桐言的声音传了过来,“你醒啦!” 桐言正在她的院子里,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东西。 她的桌椅正好对着门口,一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桐言。 桐言面前有张非常矮的桌子,两边各摆了一块蒲团,桌上还铺满了书籍。 灵羽远远地扫了一眼,全是她让桐言去找的心法。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自己面前这碗东西上,看着有点像药,但是又不太像。 见她在打量,桐言抱着膝盖抬头跟她说话:“那是真君让我给你送来的,治烫伤的。” 说起烫伤,灵羽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掌。 她抬手就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上了。 “你怎么出去一趟还被烫伤了?”桐言问,“你去哪儿了?” 灵羽不是很好回答桐言的问题,如实回答她觉得没必要,说谎她也懒得编造,于是她干脆沉默了。 见她不回答,桐言知趣地闭上了嘴,接着摆弄书本,这可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 灵羽端起面前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她忽然感觉到怀里的天材珠烫了一下,好像是被注入了灵力一样。 她端起碗,想要仔细闻闻里面有些什么东西,细品了半天,她也没有品出个所以然来。 不只是现在,上辈子她也半点都不通医道。 灵羽放下碗,走到院子里将珠子向上一扔,然后闭眼运功。 借着奇宝之力,她真能感觉到天地间游走的灵气都在向着她汇集过来。 她那空无一物的神识海里,忽然也亮起了一颗珠子,吐纳之间将灵力不断注入她的经脉中。 在桐言这个局外人看来,她只能看到灵羽扔出来了一颗珠子,然后就有丝线一般的光从珠子跑到她的眉心里。 她不知道的是,灵羽找到了和以前不同的修行之路。 不等她好好感受到底如何能吸收更多灵力为她所用,天材珠就飞回了她的怀里,神识海的珠子也消失了。 “灵羽,”见她睁眼,桐言才开口问她,“这是什么宝贝,你又在做什么?” “天材珠,”灵羽回答,“在修炼。” 她的话言简意赅,让桐言没有再追问的余地。 天材珠的来历她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觉得有些没必要赘述,正好桐言也没有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她想起来,昨夜白凡在博学楼里说的话。 “灵羽,白凡让我告诉你,”桐言说,“你要是有时间,自己去一趟博学楼。” 闻言她眉间闪过一丝狐疑,计蒙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让她去的,想来多半是发现了什么。 “还有呢?”灵羽问。 桐言摇了摇头:“他神神秘秘的,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灵羽没有再问,既然计蒙没有多说,那就是他们俩之间才知道的事情。 择日不如撞日,灵羽干脆现在就出门去博学楼。 但她还没走出院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小童子撞了个满怀。 这小孩被她撞得人仰马翻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捧的东西也掉在了一边。 他哎呦了许久,才重新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冠。 而肇事者灵羽,竟然毫无反应地站在他面前等他自己爬起来。 “我说师妹,”小童子扶正自己的佩环,故作老成地指点她,“你也太没礼数了。” 按理来说她撞到人,至少扶一把。 桐言后知后觉地走过来,帮着小童子捡起地上的木盒。 “实在是抱歉,”桐言把木盒递给小童子,“灵羽应该是没有反应过来。” 她只是单纯不想管而已,灵羽也不知道桐言为什么要帮自己圆场。 “不用了,”小童子没有接,而是看了一眼高他很多的灵羽,“这是真君命我送来给师妹的。” 他一口一个师妹,灵羽真的很窝火。 别人就算了,这个小孩脑袋就到她腰间,居然也喊她师妹。 明净山真是排得一手好辈分。 “你怎么叫我们师妹啊?”桐言问他。 “七百年前我就拜入流月仙姑门下,”小童子说,“不叫你们师妹叫什么?” 灵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你确定?” 他没有说话,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得意的小表情就是答案。 “流月师从云停,云停与武阳真君师从恕辞,”灵羽说,“而我是真君亲传弟子,按辈分,是你师叔。” 小童子在脑子里盘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发现,灵羽好像说的是对的。 桐言也在一边掰着指头算辈分,这么一说,她们俩好像确实是许多人的师叔辈。 灵羽看着这个小孩涨红了脸,心里非常舒畅。 才七百年,就敢叫我师妹。 “那你也不能直呼云停仙长和恕辞真人名讳!”小童子总算找到了反击点。 灵羽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叫了。 但那又怎样。 头顶三清域上的天尊,她也是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行,下次注意。”灵羽敷衍他。 “你……”小童子一拳打在棉花上,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能让路了吗,”灵羽问,“我要去博学楼。” 第二十八章 博学楼 离开明净山后,灵羽在人间游荡了一千多年。 她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风景。 从前若她愿意,意念一动就可身行千里,反而因此漏看了不少风光。 一步一步走过人间的山川大河,她才知道这些凡人如蜉蝣般短暂的一生,也能过得别样多姿。 很多她不曾放在眼里的事情,比如高大的楼宇如何建成,现在她也会多看两眼,去观察其中妙不可言的结构。 她爱看天下名楼,看它们的栋梁如何拔地而起,看他们的瓦片如何层层堆叠。 在博学楼外时,她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站在远处看了很久。 明净山的建筑多有仙骨,唯独这栋博学楼,和凡人挥汗搭建的楼宇别无二致。 褐色的柱子,灰色的瓦片,棕色的窗柩,铜色的脊兽,金色的顶珠。 只有飞檐的翘脚下,挂着的带明净山徽印的白玉风铃,才与此山有些关联。 灵羽觉得,如果让她挑一个明净山上最顺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博学楼了。 “站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有人对她说话。 灵羽本不想回身,但思虑再三还是转身拱手行礼:“师傅。” 文静禅点了点头,示意受礼。 “进去吧。”他说。 灵羽乖巧地跟在文静禅身后三步,博学楼人多眼杂,该有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一路上有许多人朝他行礼,他都只是微微点头受下。 也有人多看灵羽两眼,然后与身边的朋友交耳密谈。她不用猜都知道,是在议论自己。 不论从何角度,他们议论或者好奇都是应该的,灵羽认为并无不可。 “你来找什么书?”文静禅突然跟他说话。 她其实也不知道计蒙让自己来看什么,就那么神神秘秘的一句话,她来时是打算到了再思考的。 “随便看看。”灵羽回答道。 她也不算说谎,是真的来随便看看的。 “桐言拿回去那么多心法,”文静禅说,“没有一本是你看得上的?” 灵羽没想到文静禅竟然知道这些,她感觉,他对自己好像颇为关心? “还没来得及看,”灵羽说,“想先来博学楼看看,以前没来过。” “没来过?”文静禅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尾音有些许上翘。 他不知道带灵羽来过多少次了,现在她居然说她没来过。 文静禅甚至怀疑,难不成这个小鸟跑出去一趟是失忆了。 灵羽并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拐拐,心里也正揣着打算,于是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他:“没有。” 博学楼从外看不过高百丈,走进来却是别有一番洞天。 摆放着书本的木架看上去,似有上云天之势,绝不止百丈,甚至不止千丈。 天上飞着看书的,都是灵羽现在的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 越往高处的功法越是高阶,也正是因为修行本事见长,他们才能御风而上,拿到书本。 博学楼的正中间还有一方天井,从正下方往上望,可以看见那颗金光四溢的顶珠。 灵羽随着文静禅正好走到天井下,她一抬头,就有柔和的光线照在她脸上。 天上往来的弟子或行色匆匆,或沉迷书本,从这些人认真求学的模样里,不难看出明净山之所以为天下第一宗门,是有些道理的。 师长或仙人,都无法让一个门派傲立群雄,是无数道心澄澈通透的弟子,才将明净山拱至高位。 换成别人,见此情此景心中应该大有感慨,但在灵羽的眼里,除了厌恶就是厌恶。 文静禅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灵羽,朝她伸出了手。 他眉间的法印端庄肃穆,眼眸如平静无波的古井,受天光照耀,甚是容易让人误以为真神临凡。 一本书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落在了文静禅的掌心。 原来他的动作,是要把书本递给灵羽。 “这里面有记载如何炼化天材珠。”文静禅说。 说话时他的嘴唇牵动,灵羽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的嘴看,眼睛一动也不动。 文静禅话音落地很久,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她接过去。 灵羽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拿过书来看。 书封上偌大的四个字,写着怀柔心法。 怀柔。 灵羽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这两字。 他想教她什么? “天材珠也算至宝一件,”文静禅说,“世人对它的了解并不多,与它相适的只有这一本。” 灵羽翻开了书,草草看了序言,好像有些明白文静禅的意思了。 怀柔心法是怒川一个山门里的普通散修所创,她天生神识海弱小,一丝灵力都能将它充满。 于是她创造出了这套有些离经叛道的修行方法,她在自己的神识海里,再造了一个神识海。 那方新的神识海,用尽了天下珍宝,方才能够储纳天地间的灵气。 文静禅的意思是,将天材珠也做此法炼化,成为她神识海中的一部分。 这样即使她周身难以存留灵力,也有天材珠替她留住。她要是想用,也就在她神识海中调取就可以了。 这是千年之前,文静禅就替她想好的。 他没有机会说出口,如今已经把珠子和心法都送到了她手里,他也还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我尽力一试。”灵羽说。 她认为文静禅的思路非常好,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简直是事半功倍,没有理由不去尝试。 “记得喝药。”文静禅淡淡的提醒她。 灵羽想起来被她撞倒的小童子,他拿来的木盒里就是药。 走得匆忙,她没来得及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药。 文静禅这样一说,她顺杆子爬问他:“里面是什么药?还有我喝那碗东西,里面加了什么?” 那一碗药喝下去,就助她唤醒了天材珠,她虽然不知道加了什么,但知道一定不是寻常之物。 “烫伤药,”文静禅说,“什么也没加。” 他的神色如常,眉眼也未有变化,一点也不沾说谎时的慌张。 文静禅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学坏了,这才几天,就已经谎话连篇了。 第二十九章 守阵 他不说,灵羽也无法深究他到底是不是说谎。 只是灵羽警觉了起来:“烫伤?你怎么知道的?” 文静禅有些受不了灵羽的直来直去,她问的问题都这么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编造。 他能怎么说呢?我发现你偷跑去明镜台,把你捡回去了? 灵羽现在对他又防备又生疏,他要是这样说了,以后肯定更加避之不及。 “你早晨走到我的书房里,”文静禅决定围魏救赵,“手掌有血。” 果然,灵羽一下就没空细想文静禅是不是跟踪她,而是开始脚趾抓地。 我走到了他的房间去? 早上自己走回来的? 为什么往他房间走? 见灵羽始终平静的脸上,头一次出现又有些窘迫又有些懊悔的神情,文静禅心里忽然生出一些他自己也难以名状的情愫来。 她脸色的变化并不明显,需要十足心细才能察觉。 文静禅都看在眼里,他觉得非常可爱。 心里那种让他想低头偷笑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自己这回说谎非但不内疚,反而觉得很有趣。 灵羽眼观鼻鼻观嘴,余光瞥见自己手掌,看见了包扎的绷带。 该不会这也是他的杰作吧? 这次灵羽没有问出来,她怕文静禅回答是,她就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走到他的房间去?难道是梦游不成? 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去找书,”灵羽拱手拜他,“先告辞。” “你想找什么?”文静禅却攀问道。 “徒弟见师傅修补守阵的英姿,”灵羽说,“忽然对结阵守护颇感兴趣,想要找书学学。” “我可以教你。”文静禅说。 周围时不时有弟子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灵羽没有留意听他们说什么。 不过很显然,大家都还挺羡慕她能有文静禅这么个师傅亲自带她。 虽然较为荣幸,但灵羽只想快跑。 “抬头看。”文静禅说。 灵羽乖乖抬头往上看,除了那方天井,就是悬在正中间的博学楼顶珠。 “那就是守阵,”文静禅说,“阵心是岱藏珠鳐鱼相赠的避水珠。” 灵羽盯着那个珠子,果然在它的表面看出些端倪来。 鳐鱼生在岱藏珠,鱼身长有双翅膀,白首赤喙,侧腹有八目,这颗避水珠,就是它的八目之一。 避水珠散发着光芒,只有细看才会发现它表面上有鳐鱼的图腾。 凡人寿数短暂,修仙者不得大道也只有千年可活,但天生瑞兽却能活万年。 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虽然不比神器,却也能长久维持守护阵。 “鳐鱼五行属火,博学楼储书众广,以避水珠做阵心,”文静禅说,“一可纳火,二可避水。” 灵羽其实是不太精通此类阵法的,她很少去研究如何守护什么。 像这种为了守护而生的东西,就算她曾经琢磨过,也是为了知道如何打破。 文静禅见她若有所思,便主动朝她走了几步。 “干嘛?”灵羽不太喜欢别人突然靠近自己,她周身每个细微动作都在抵触他这样的行为。 “带你上去看看。”文静禅说。 他并没有真的接触到她,两人虽然衣料相接,却还是如同隔着千万重山一样遥远。 从他靠过来的时候,灵羽就隐约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 像是山间清冽的风,又像是云端和煦的光。 她垂目不语,任文静禅将她带到了博学楼的最顶层。 避水珠下镇着一张图纸,强光笼罩着它,灵羽也不太能看清它上面画的什么。 从最高处往下看,灵羽才发现每一个书架的摆放都大有妙处。 再不懂的人,看了此种布阵,都会知道里面藏有玄机。 “此阵为纳火避水,”文静禅说,“就要在阵中设置供避水珠纳火的阵眼。” 他伸手指向坎位的书架,又指了一下震位的书架:“这两处就是。” “你想要学阵法,先去看八卦六爻,前后通读完毕,再找找山中的阵法。” 文静禅的思路比较直接,他让灵羽先学书上的,然后再去看实打实在用的例子。 说一千遍,也不如自己亲眼看一遍。 她要是不看书,明净山的阵法在哪里,她都有可能看不出来,比如这个避水珠做阵心的守护阵。 以前文静禅真没少带她来,她从来没有注意过。 “好,我看。”灵羽立刻答应了下来。 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少昊了,现在的她只是残魂一片,想要报仇,就只能从头开始学起。 本来以为离开了明净山,她也能在地灵界里随便什么地方修炼得道。 平白浪费的一千多年,就是对她这种想法最直白的否定。 “你也不用太着急,”文静禅说,“怀柔心法和八卦六爻日日看着,其他的就挑些自己感兴趣的就好。” 他指的是她让桐言搜罗的乱七八糟的心法。 灵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行。” 见她如此漫不经心,文静禅只好补充道:“你回去后让桐言把找的书都拿来给我看看。” “为什么?”灵羽顺嘴一问。 她其实没多想什么,就是单纯接着他的话头问的。 到文静禅却严肃起来:“她也是我的亲传弟子,却鲜少来找我,修行诸般事宜,无人领入门中,会事倍功半。” 灵羽听完后垂目思考了一会儿,复又抬眼看着他:“我也没找过你啊。” 除开拜师当天,灵羽的确从没有找过文静禅,后面每次也都是文静禅来找的她。 或者说偶遇她。 她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但眼前的小仙君却别过头去,不肯再看她的脸。 他没有表现出不自在来,只是一直看向别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守护阵,”文静禅转移话题,“看得多也能触类旁通。” 他抬手一挥,避水珠的四周出现了悬于空中的符文,这就是守护阵的布阵。 灵羽的目光追随着线条的延伸,将它的每一道交错和弯拐都看在眼中。 原来这就是为守护而生的阵法。 第三十章 鳞片 符文交错,宝珠镇压,若无其他灾祸,这个阵法能保博学楼在此处千万年不变。 灵羽想,如果这个阵法能用鳐鱼目做阵心,那山门的阵法,是否也是什么瑞兽的身体一部分。 她本来想问文静禅的,又想起来他已经说过不知道了。 “这个守阵,”灵羽换了个问题,“是你下的吗?” 文静禅点点头然后说道:“山门前的不是我,我只能补阵。” “山门守阵若能阻挡外人进入,”灵羽问,“是不是也是需要用本身就具有防御力量的东西做阵心?” 当年那个笼罩整个三清域的守阵,又是用的什么做阵心呢? 文静禅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窥探山门前用什么做的阵心。 他只管定时查验明净山的各类阵法,有缺补缺有漏补漏,其余的事情鲜少过问。 要是这么说的话,她的猜测也有几分道理在。 灵羽的眼神又回到了那张图纸上,它离避水珠太近,光芒刺得她无法看清图纸上的东西,只能看见一张纸。 “那是什么?”灵羽问。 “漆昊真身画像。”文静禅回答道。 这个名字像一声尖锐的鸣镝,在她的头脑里炸开,很久没有听人提到过这两个字了。 第一次听这两个字,是她挚爱之人所说。 他说因为她生来就是漆昊,注定要撞断明净山,使天地倾覆。 所以他是来杀她的。 如今再听,灵羽心中如有滔天的海浪在翻行,重重地拍打着岸边礁石。 前尘往事太过于久远,以至于她都快要习惯这种当废物的日子了。 “怎么了?”文静禅温润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灵羽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文静禅的眼睛问:“你见过吗?” 文静禅点点头:“见过。” 他也不太清楚博学楼的顶层怎么放着这样一张画,更不清楚为什么画上的图案像是碎片一样。 漆昊的每一个部分好像都被分开了,首似凤,却不与脖颈相连。 双翼有遮天之相,却被划至图纸两侧,做半环状似有护佑之意。 身如麒麟,背覆长羽,腹部的鳞片被拔尽,堆在它身前。 长尾如蛇,细且尖,尾端有刀口般锋利的弦月回钩,但也光秃秃的,没有鳞片覆盖。 它的腹腔也被一条长口打开,没有鲜血流出,按图纸所绘之意,应该是指它内脏全无。 这图纸文静禅也只在第一次上顶层的时候看过,那时候他年纪也不大,看完只觉得恶心。 为此,他还曾经好几天吃不下饭。 一切熟肉摆他面前,他眼前都能幻化出血淋淋的屠杀场景。 见他神色不怎么好看,灵羽还以为是漆昊真身不在他的审美点上,让他觉得丑陋。 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 当年她用原身飞到三清域时,大家见她就都是恐慌和厌恶的表情。 估计在别人看来,她的确是不堪入目的。 “等等,”灵羽突然想起来个问题,“避水珠离体太久,鳐鱼不是还会生出新目吗?” 她要是没记错,鳐鱼的眼睛离开本体以后,长出新眼睛来,这个旧的就失去作用了。 “嗯,对。”文静禅点头。 他的声音很好听,从鼻腔里发出的这一声嗯,更是有十足的少年感。 像是打马过集市,引得众多闺中佳人思之念之的骄傲小将军。 “所以每隔几年,鳐鱼就会来一趟。”文静禅说,“把眼珠子放进去一下,又取出来。” 这画面有些滑稽,灵羽不敢细想,怕做梦都梦到这么好笑的场景。 “那你每次就陪它来?”灵羽问,“看它放了眼珠又拿出来?” 这也太好笑了。 “不用,”文静禅一板一眼地回答,“阵心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它在阵中畅行无阻,不需要我陪伴。” 灵羽心中错愕,那一瞬间几乎是不可控地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向避水珠。 身体的一部分。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六个字,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她现在太弱了,本该是她召唤着自己身体的部分向她而来,结果却快被自己的身体吸走了。 明净山的守阵,她也畅行无阻如若无物。 而文静禅施法巩固阵心,她也会有钻心之痛。 一切,就只是因为那庇护山门的守阵阵心,是她真身漆昊的一部分。 能防御,灵羽想,应该是鳞片。 她仔细回忆起初入山门那天,她在云层之中的确若有若无地看见了鳞片纹样。 灵羽的牙都快咬碎了,一千多年,她从未发觉明净山这帮道貌岸然的人,竟然敢用她的鳞片做守阵。 想守什么? 守这虚伪的人道,还是守那贪婪的三清域。 她的真身早已死去,灵羽原本一心想的是如何重新修道,再得金身。 现在却得知,自己的真身在这里还有残余。 她咬着牙不说话,眼旁的青筋跳起,眉毛也随着她呼吸轻微抖动。 文静禅见她眼中有血丝爬起,一下有些疑惑地随她目光而望去。 避水珠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又看向了灵羽的脸。 他读不懂她的神色。 “你不舒服吗?”文静禅问。 “山门守阵,为了防谁?”灵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 这守阵既然敢用她身体的部件,那就不是防范她的。 也就说明,所防之人必然有攻破守阵的意图,只要此人有这个想法,他们就能合作。 “有点多。”文静禅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有些是觊觎无相渊那把他也没见过的剑,有些是贪图明镜台那方灵脉,偶尔还有想要闯妙光境和破念潭的。 这些人鱼龙混杂,妖魔也有,精怪也有,甚至普通的散修也有。 灵羽深吸了几口气,眼中的血丝退去,心中的愤怒却未有平息。 让她如何不恨? 最初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被逼到绝境才纵身跳下天息山的悬崖,在骜逐海结束了凡人的一生,化形归位成为少昊灵尊。 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要让江河倒流,尸骨成山。 她心里那颗恶的种子,是三清域上的帝君所种。 第三十一章 天材 灵羽拿着两本书离开了博学楼,和文静禅分别之前,他似乎欲言又止。 她这个人向来刚直,不肯猜测他人内心的思量,见他犹豫便直接转身离开。 若她回头,就能看见文静禅看了她背影许久, 可她从不回头。 一路上有许多弟子,或聚在一起讨论术法,或在天上学着御风御剑。 甚至在林中也有人背着竹框采集植株,再对着书本看自己有没有找错。 总之就是一派欣欣向荣。 山间还有许多灵兽在奔走,有的小猴子还非常不知趣地去拽灵羽的衣摆。 她忍了再忍,才没有一脚踢开。 要真是一脚下去,她今天可就算造了杀孽了。 如今她要走修仙这条路,杀孽造下,不知道要去人间救死扶伤多少年才能勉强抵消。 不可造杀孽,不可积口业,是她在金沙遗境学到的第一课。 她正独自前行,忽然有人追了上来,与她并肩。 “你是今年武阳真君新收的弟子对吗?”来人主动与她搭讪。 灵羽此时此刻的心绪混乱到了极点,她一点也不想搭理明净山的任何人。 那人见她不回答,竟然也还能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丞字辈的徒弟,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叫我丞瀚。” “我是云霞仙长门下的,也是今年刚入门。”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灵羽本不想搭理他,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她原以为这人会知趣地离开,没想到跟了她一路。 “灵羽。”她只能言简意赅地回答他。 “你知道吗,有多少人都想拜入真君门下。”见她回答,丞瀚又开始喋喋不休了起来。 “我也很是羡慕你,不过我自知没什么天分,能被云霞仙长收留已然是大幸。” “诶?”丞瀚突然发现灵羽的手里拿着八卦六爻,“你也要学守阵吗?” 还不等她做出反应,他就自问自答了起来:“也对,武阳真君修为过人,自然是什么都精通,他的徒弟也一定是需要全都深学深究的。” 灵羽被他吵得耳朵都麻了,只能加快脚步试图离开这个聒噪的人。 没想到他竟然也快了起来,寸步不让地跟着灵羽。 “你要是再跟着我,”灵羽停步转身,用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他,“信不信我杀了你。” 丞瀚被她这样看着,背后感觉直冒凉气。 她的表情并不狠戾,语调也十分平淡,就像是闲来垂钓时,跟人谈论起今天日头有些大一样。 随意至极,又云淡风轻。 可盯着他的这双眼又不是那样的,她的眼睛里,是真有随意杀伐的果绝。 她并不做停留,说完就自己转身走了。 丞瀚停在原地,看着灵羽走远。 过了许久才摸了摸后脑勺,喃喃自语道:“怎么感觉有点怕她呢。” 灵羽走着走着,就到了破念潭边,她低头看潭中无数冰冷的铁器。 不过转眼,她就跳了下去。 刺骨的寒冷从皮肤传到她的脑中,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心中的愤怒比熔断黄金的烈焰还要灼热,她需要冷静冷静,不然真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在心里无数遍提醒自己,她现在只是一片残魂,需要先谋划再行事。 但一想到这帮人竟然敢用她的鳞片来守护明净山,她就气得快要发疯了。 千年宗派,上清真神,竟然能做出如此之举动。 灵羽任由自己沉入潭中,她始终看着水面上的天空,她曾与那轮烈日比肩,俯瞰整个尘世间与三清域。 隔着荡漾的水波,太阳也被扯成了碎片。 水下有无数沉睡的刀剑,是先前的修行者死后所留下,等待着下一个人来开启。 破念潭下通暗河,与龙门江发源地的雪山母溪同为一脉,水中寒气逼人,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 灵羽跳下来,就是想借着这刺骨的寒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眼前的头等大事,是炼化天材珠。 天材珠严格来算,并不在五行修法之中,也就意味着虽然谁都可以炼化,但又谁都没有捷径可走。 灵羽等不了太久,她决定借这破念潭的极寒之气,与玄弋的真火相冲,逼天材珠选择自己。 她沉至湖底,闭目盘腿坐了下来。 手上的镯子越来越发烫,玄弋受她召唤,在灵羽的跟前化出真身。 天材珠也从她怀里慢慢飘了出来,悬在了她的正前方。 “真火。”灵羽的命令传到了玄弋的脑海里。 它张了张嘴,在水下吐火,好像有些难。 灵羽有些无语,没想到玄弋也是废物一个。 她抬手画了个圈,一个气泡将这只呆头神鸟包裹了起来。 它这下张嘴,便有真火喷出。 灵羽反应也很快,立刻伸手引真火烧破念潭水中的天材珠。 也是在这一刻,气泡破裂,平时风光无限的神鸟被水灌了一大口。 它想发出抗议的啼叫,但在水里也只能无声地张张嘴。 见眼前这人根本不睁眼看自己,玄弋只能讪讪地变成一缕光,飞到她手腕上又变成了手镯的样子。 真火遇水也不会熄灭,反而温度会越来越高。 一面是真火,一面是与雪山寒泉相连的破念潭水,天材珠也开始不安地震动了起来。 “你是要粉身碎骨,”灵羽的神识海里有声音问它,“还是要入我识海中来,为我所用?” 天材珠也算天地孕育的奇宝一件,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不是被修行者日日苦练,勤学好问所感化。 而是被这么威逼利诱。 “你也别想碎后就能解脱,”灵羽说,“宝珠真身成粉,我也还能再拿来练出一颗珠子。” 大概是她的威胁死了作用,天材珠飞向了她的眉心,停留许久以后,终于融入了她的神识海。 潭底刹时间暗流涌动,仿佛受什么力量的感召一样,开始围着灵羽打圈。 天材珠认主了。 灵羽的神识海里,从此有了一方能够吸纳贮存天地灵气的地方。 真火烧得周围的水不断升温,灵羽也到了憋气的极限,快要支撑不下去。 她正打算游上去,上面却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慈悲之心 跳下来的那个人,还背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竹筐。 他辛苦挖掘的草药尽数浮了出来,被汹涌的水流卷了个干净。 这大半晌的功夫,算是全白费了。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只朝着水下的灵羽游过来。 此人生得清俊,看着大约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高高瘦瘦的。 隔着水流,灵羽不太能真切地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径直向着灵羽而来,游到她身后时,架着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岸上带。 原来是以为她溺水了。 这个人虽然有些瘦,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很快就把灵羽拖上了岸。 他本以为灵羽已经昏迷了,没想到她此刻眼神清亮,甚至还有空把手上的镯子转正。 “我说师妹,”他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好像有些呛水,一边说话还一边咳水出来。 灵羽没有搭理他,站起来就想走,结果这人却十分自然地伸出了手。 他以为灵羽要拉他起来。 灵羽垂目稍加思考,还是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周遭有人在围观这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她要是转身就走,恐怕有点不太地道。 “我是杏林坞的,”他站起来就开始自我介绍,“比你早一千年入门,你可以叫我诸怀师兄。” “不叫师兄也可以。”他又补充了一句。 灵羽上下打量着这个人,她算是发现了,明净山的人都喜欢自报家门。 诸怀拿起自己的竹筐看了一眼,里面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空无一物。 他也不沮丧,毕竟跳下去救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是这个结果。 “以后想不开可以来找我谈心。”诸怀说,“不要自寻短见。” 他其实也是恰巧路过,本来以为灵羽是失足落下去,结果没想到过了许久她都没上来。 情急之下,只能跳下去救人。 他也是跳了才反应过来,背上的竹筐忘了取。 好在自己这个师妹,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 说来也怪,破念潭上虽有飞流,但从来都是潭深水静的,今天居然起了这么大的浪。 也是因为这大浪,他才着急起灵羽的性命。 灵羽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没有寻短见。 更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想不开跳水轻生。 “人多眼杂,”诸怀说,“师妹早些回去,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背着自己的空竹筐走了,边走还在边拧衣服。 周围的弟子总算后知后觉破念潭有异样,商量起要不要上报给师门。 灵羽看了诸怀一眼,也转身往回走。 天材珠入了她的神识海,此时此刻她眼中的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林中不论走兽还是植株,只要有灵力加身,她都能看见绕在它们身体上的那团荧光。 原来真正的修行者,眼里的世界是这样的。 灵羽伸手去触碰一朵带着灵气的花,她刚一碰到,花瓣上的灵气就被天材珠所引,从她的指尖流入她的神识海,再流入天材珠中。 天地之间,四处都有灵气充盈,只要能为修行者所用,化为身体中的灵力,就能提升修为,直至登仙。 文静禅给了她一个顶好的东西。 灵羽没有着急回院子急,而是去了善恶峰。 这是她以前最爱来的地方。 只要坐在峰顶,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月亮。 以前她觉得心烦意乱的时候,能在这里待上许久,也许十天也许半月。 一开始文静禅漫山遍野地找她,后来他摸到规律,灵羽一失踪他就会来善恶峰。 看到那只心事重重的小鸟坐在枝头看月亮,他就会放下吃食离开。 伤春悲秋他觉得无所谓,但是不能不吃饭。 灵羽爱看月亮,因为她去过广寒仙宫,那里非常非常像她最初的家。 虚无地。 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寒冷,只有一点荧光,是灵羽自己的魂火。 在那里,没有半点声响。 灵羽刚有神识的一万多年里,连一粒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没有。 若不是她可以游荡,她都怀疑那里是个时间停滞的地方。 后来许多人骂她铁石心肠,连那个神仙也问她为何毫无慈悲之心。 灵羽也很想问,她生于虚无地,那里是什么都没有的虚无地。 广寒仙宫里至少还有一颗会发亮的树,一只会呼吸的兔子。 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要她懂什么? 懂天地苍茫,万古如长夜吗? 灵羽离开了一千七百年,善恶峰一点也没变,变的是她。 峰顶能够俯瞰底下的丛林,偶尔有鸟雀飞起,更显得山中寂静。 时不时也还有行人交谈的声音,灵羽不认真听的话,也无从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更不知道他们讨论什么。 她只是想来这里静静心,顺便吸收点灵气。 善恶峰是个好地方,灵羽在此盘腿坐下,就能看见丰沛的灵气在林间,在天空,在土壤,在明净山的任何地方流淌。 她认真冥想了起来,进入自己的神识海与天材珠面对面。 这颗珠子很有用,她只需要稍微运功,就能引着周围的灵气汇集过来。 在她空旷的神识海里,这悬在天上的珠子,好比一颗星星。 天材珠忽然更亮了一下,它能感知到灵羽的心情。 怀柔心法开篇第一句,就是至诚至善,方见天地广阔,万物真灵。 灵羽得承认,天材珠确实是得按怀柔心法练。 她刚刚只是在心里对威逼它,感到一丝丝抱歉,它就加倍努力吸收灵气。 要是对它再好点,它不得更卖命。 灵羽正这样想,天材珠却暗了三分。 好吧,至诚至善。 是她小人之心了。 “你既然能读到我心中所想,”灵羽摸了一下天材珠,“知道我是为毁天灭地而修行,还愿意为我出力?” 天材珠没有任何反应,用沉默表示了对她说辞的回应。 虽然它没有反应,灵羽却意外地放松了不少。 发现明净山拿自己鳞片做阵的愤怒,也总算是平息几分。 以她现在的修为,生再大的气也没有用,她只能从长计议,拿回自己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进步 灵羽一心沉在自己的神识海里,与天材珠一起吸纳天地间的灵气。 天上的月亮升起又落下,十天过去了,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善恶峰上正好能看见一轮巨大的圆月。 灵羽站在峰顶上,就像是站在了月亮里。 她调息运功,身上的衣服和头发无风自动了起来,月华凝成了一枚又一枚的长针,在她四周悬浮着。 上一刻还杀意四起,下一刻她却松了劲,任凭长针消散。 飞舞的发丝也垂落了下来,贴在她的后腰。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离她想破守山阵拿回自己的鳞片,还差得远。 她问过文静禅,这守山的阵法究竟防谁,虽然他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也不算全然无用。 觊觎明净山的人很多,那能帮她破阵的人就不会少。 明净山最为出名的,不过就是明镜台那方灵脉,想来天下宗门多半还是要做些面子功夫,不会真的明面上来抢灵脉。 那就更谈不上破阵入山。 还有值得人觊觎的,就是无相渊的恶灵剑。 盯着这把剑的那些人,绝非讲求道义之辈,那打打明净山,也再正常不过。 灵羽仔细地在脑海里搜寻那些妖魔的脸,以前没把这些当回事,她完全想不起来谁是谁了。 算了,还是找个时间去博学楼。 书中总有记载,谁是当世大魔吧。 灵羽再看了几眼月亮,转身下山回家。 她并不觉得自己很久没回来,没想到走到绿柳别院墙边的时候,白卧龙已经开花了。 好像她上一次出门的时候,花苞都还没有。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夜晚铺满了月光的小石板路上,灵羽推开门走进别院,绕过照壁后就看见了桐言。 她躺在池边的歪脖子上,脸上盖着一本书,计蒙也缠在树干上睡得正香。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之中漏下来,洒在小公主的衣裙上。 她的一条腿搭下去,脚尖已经点到了水面。 灵羽变出一只萤火虫,飞到了计蒙的鼻子上,用亮着的尾巴去左右横扫它的鼻隔。 不消片刻,计蒙打了个喷嚏。 桐言也惊醒了过来,她猛地起身,脸上的书眼看就要掉进池塘。 灵羽隔空一点,下坠的书停在了半空,悠悠地朝桐言手心飞过去。 她原本正慌乱地想完了完了,没想到这书又飞回自己手里。 等她的手掌与书本碰到一起时,她才抬头看门口的方向。 “灵羽!”桐言喜出望外,“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从树上跳下来,也不管计蒙跟没跟上,径直就跑过来挽着灵羽的胳膊。 “灵羽,你走了好多天,也没有和我说一声,”桐言的语气有些撒娇又有些埋怨,“我日日都在找你,也日日都在担忧你。”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灵羽岔开话题。 “等你回来。”桐言说,“我在这里等你,只要你一进门我就能看见。” 灵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来不太擅长回应别人的热情。 甚至会觉得有些烦躁。 她对桐言,已经可以算是容忍度奇大无比了。 但不代表她可以得心应手地与她相处。 “师傅让我不用到处找你,你自有去处,事情办完就会回家,”桐言说,“你去干什么了呀?” 桐言这一长串话,灵羽只听见了两个字,回家。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看向了文静禅的住处。 “灵羽?”桐言突然伸手在她额头点了一下,“这又是什么。” 灵羽也有些疑惑,不太明白桐言问的什么。 桐言在自己身上摸出一块小镜子,让灵羽看自己的额头:“你看,有个法印。” 镜中的人是她灵羽没错,但她不记得自己脑门上什么时候有这个东西的。 难道是吸收天材珠以后长出来的? 这法印是银色的,又端庄又高雅,像是天上仙子眉间所点。 灵羽觉得跟她是格格不入,也不知道怎么会长个这种东西出来。 看她反应,桐言也明白了,灵羽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哪里来的。 她收起镜子,嘟嘟囔囔地说:“你消失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修炼。”灵羽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但是省去了中间不少细节。 “我听闻前些日子有弟子为情所困想不开了,”桐言说,“往你说的破念潭里跳,你迟迟未归,我还一直担心你。” 灵羽:…… 这帮人可真敢传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传的是为情所困,那担心她干什么? 什么情能困她。 灵羽不太理解桐言的思路。 “我离开几天了?”灵羽问她。 桐言有些诧异,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不过还是老实回答:“算上去博学楼那天的话,十一天。” 十一天,灵羽感受着神识海中的灵力,勉强算是满意。 “师傅让你有空去找他。”灵羽记起了文静禅的话。 “我知道,他已经跟我说了。”桐言拿着手中的书给灵羽看,“这是师傅选出来让我学的心法。” 灵羽扫了眼书封,是明净辞,只能说中规中矩。 她也不太知道桐言的基础怎么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练这个不会有什么差池。 明净辞是明净山自己的心法,熟练后借助灵脉庇护,以后不管学什么,都能比别人快三分。 “好好练。”灵羽说。 “还有一本,”桐言说,“离恨心经。” 听到这四个字,灵羽愣了许久。 “师傅说离恨心经是三十三重天上帝君的心法,”桐言说,“让我试试能否参透,若有机缘就可以练。” “可是灵羽,我看不懂,你能帮我看看吗?”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练?” 灵羽拂开她挽着自己的手,往自己的小院里走,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不练。” 桐言站在原地,灵羽刚刚,是生气了吗?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了她不高兴。 计蒙慢悠悠地飘到了她的身边,随她一起看着灵羽离开的背影。 “脾气真怪。”计蒙说。 “不准你说灵羽!”桐言警告他。 第三十四章 谋划 院子里没有点灯,灵羽推门进来的时候,地上的枯叶被风带着挪动了几下。 那把躺椅还摆在树下,桌上的杯子里还有走时没喝完茶水。 她从不觉得人间何处是她真正的家。 曾有一个神仙不远万里下凡骗她,给了她一场有家有爱的幻梦。 然后她失去了真身的灵根。 再然后,她的头颅被砍下,双翼被折断,心脏被剜出。 就连鳞片也被一一拔尽,变成了这明净山的守山阵。 院子里息山木上似乎被施了什么法,她刚一回来,它们就无火自燃了起来。 灵羽一眼扫过去,手中掐诀将他们全都扑灭。 她从未被梦魇所扰,甚至非常愿意梦到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 要是有一天,她的梦里没有了那些东西,那她才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灵羽坐在了正屋的门槛上,靠着门框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的鳞片还在,那她身体的其余部分,是不是也还存于世间? 无相渊的恶灵剑,她也还能拔出来? 上一次她接近恶灵剑,因为太过于弱小,差点被那把不长眼的东西弄死。 如果她找回身体,是不是可以拔剑?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找人来破了守山阵才行。 灵羽正盘算着,院子的角落里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的身体没有动,眼睛却第一时间望向了发出声响的角落。 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灵力穿过了丛生的杂草,精准地套住了一只刺猬,把它提了出来。 灵羽勾了勾手指,灵力就抓着刺猬朝她飘过来。 原本她也以为只是一只普通的走兽,但它身上还有地心火未散去的气息。 它去过无相渊。 “就你也闯无相渊?”灵羽是真的有些嫌弃的。 在她的想象里,敢闯明净山的至少也得是魔族大修,这个刺猬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意思!”刺猬气急败坏地想要伸脚踢她,结果只是在半空中扑棱了几下。 不但不凶恶,反而很可爱。 灵羽没有说话,只是有些轻蔑地看着它。 刺猬哪儿受得了这种委屈,这简直是看不起它。 “你什么眼神?”刺猬一顿胡乱挣扎,“你说啊,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从骜逐海来的吧?”灵羽没有理会它的胡搅蛮缠,弱小者是不配有情绪的。 她伸手在刺猬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说说吧,你们那里,现在谁最厉害。” “都厉害!”一提起这个,刺猬一下就趾高气扬了起来,“随便来一个人都比你们明净山的厉害。” “你们也就仗着有山头上的阵法保护,但凡谁敢走出去,一定会被我们抓回骜逐海。” “严刑拷打!剥皮拆骨!吃肉喝血!” “看你们还敢不交出我们魔尊的剑!” 灵羽仔细听着它的话,虽然聒噪,但确实是有些有用的信息。 原来在找恶灵剑的人是魔尊。 她曾经就是死在骜逐海后,魂火归位成少昊灵尊的。 虽然她去过,但对那里也不甚了解。 只知道它与人界相连,是靠的中间的天息山和余泽。 至于这个刺猬说的什么魔尊,她更是没见过。 “哦?”灵羽挑眉,“抓我们?” “看清楚现在谁抓谁。” 她故意露出那种嘲讽的神色,刺激它说出更多可能有用的东西。 这刺猬倒也不经激将,果然一下就扑棱起来:“你在明净山里说什么说!有本事你就下山!去最近的祥福镇!” “看看会不会有人专门抓你们明净山的弟子!” 灵羽现在有些弱,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安然无恙地穿过余泽走到骜逐海。 要是有人给她引路,那再好不过。 行吧,那她就去会会那些人。 “你太吵了。”灵羽把刺猬抓了过来,大拇指按在了刺猬的额头上。 它的两个眼珠转来转去,刚刚嚣张的气焰小了不少,因为它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好像并不好惹。 她的神色非常寡淡,说它太吵的语气也很平静。 但她手上的动作,与她静好的表面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要干什么!”刺猬挣扎了起来。 她要捏碎它的神识海。 灵羽不想犯杀孽,但也绝无可能放这个刺猬离开,它要是跑回去通风报信,对她可没什么好处。 “你最好闭眼。”灵羽淡淡地说。 一缕灵力从她的拇指处透出来,随着她用力一捏的动作,彻底震碎了刺猬的神识海。 从此刻开始,它不能再说话,也无法再与任何人沟通。 只能是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走兽。 她扔开刺猬,看这个失去思想的动物在原地打了几个圈。 它抬头看见灵羽,身上的每根刺都因为害怕人而竖起。 “走吧。”灵羽说。 刺猬已经听不懂人话,只是有响动就会本能害怕,它瞬间就沿着墙根窜逃出去。 夜色正浓,灵羽也无心多看它,不过转眼刺猬就彻底不见了。 祥福镇,灵羽有点印象。 一千年以前,她从明净山溜走的时候,出山遇到的第一个村镇就是它。 那里的风土人情还不错,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并没有停留多久。 短暂的相处总是会觉得一切都尚好,只有长时间在一起才会相看两厌。 人是这样,地方也是如此。 她呆的时间短,就会觉得还不错。 只是祥福镇要算起来的话,其实离明净山并不算特别远,魔族的人已经这么猖狂了吗? 就在明净山眼皮子底下,抓他们的弟子。 还是说那个魔尊,对恶灵剑已经是饥渴难耐了。 恨不能马上就能拿到? 灵羽站起身来往卧室走,诸般谋划都可以暂且搁置,当务之急是她想睡觉了。 在善恶峰算是十天没睡,她有些撑不住了,两个眼睛根本睁不开。 屋里没有点灯,灵羽又困得不行,她自然也就没看见枕头下放的那个香囊。 月上枝头,她倒在枕头上捏过一角被子盖身上,就进入了梦乡。 枕下的香囊散发出柔和的香气,裹走她的疲惫和不安,让她静静地沉入了梦乡。 有人希望她能安睡。 第三十五章 御剑 灵羽一连三个月,日日都去善恶峰上打坐纳气。 有次回院子的时候,还顺手在破念潭里捞了一把唐刀。 刀上有刻着三个小字,春山笑。 应该是这把刀的名字。 灵羽提着刀回到绿柳别院,文静禅正好在等她,他看见灵羽手里的东西,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他好像有些……失望? 不过灵羽也没多想,直接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她把怀柔心法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早就倒背如流。 神识海里的天材珠也配合得很,仿佛生来就长在那里一样。 桐言很久没来找过她,灵羽也一直没放心上,直到这天她在路上正好碰到了。 她踩在一把剑上,颤颤巍巍地不敢动,剑飞得不高,但她就是怕摔下来。 “飞啊!”计蒙急得变出了人身,在树杈上坐着对她指指点点,“你往前飞啊,不飞怎么站得稳!” “我不敢啊!”桐言双腿发抖,她能站上面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她越是发抖,剑就越是不平稳。 计蒙其实没说错,她得往前飞,剑才能平稳。 一直停在原地,反而会越来越晃。 “你自己不飞,”计蒙伸出两指,在指尖凝出光团,“那我可帮你喽?” “不行!”桐言斩钉截铁地拒绝。 但随后,她的惨叫就传遍了山谷。 “啊!——我站不稳啊!” “放我下去啊!——啊!” “死泥鳅!——啊!” “救命啊!” 灵羽抬头看着在树林间穿行的桐言,她大概真的是害怕到了极点,已经蹲了下来死死抓着剑柄。 而坐在树上的计蒙,还在左右转手操控着天上的剑。 灵羽飞身上去,重重地一脚踩住了剑。 原本晃动不安的剑平稳了下来,她一把拉起桐言:“看前面。” “灵羽!”桐言压根不听她说了什么,回身就抱住灵羽的腰不撒手。 “我害怕啊,灵羽,这好高啊!” 她没有说假话,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看前面。”灵羽又说了一遍。 “我在你身后,你不会摔下去。” 她掐指弹出一道光,打在了计蒙还在使坏的手腕上。 计蒙吃痛马上就松了手,乱窜的剑总算停了下来,悬在了半空。 御剑飞行是这些宗门小弟子最爱学的,以前在金沙遗境的时候,比桐言还要胆小的人大有人在。 但也拦不住他们想要遨游天空。 “站稳,往前看,”灵羽教她,“用灵力催动前行,不要分神。” 桐言信她,即使害怕也慢慢松开了箍着她腰的手,深吸几口气转头看前面。 她缓缓地往前飞了起来,心中非常惊喜,但又不敢乱动。 “灵羽!我飞了吗!”桐言除了前面,哪里也不敢看,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动,但不敢看周围确认。 若她低头看,就会发现明净山的树林匍匐在她的脚下。 梨水溪穿过高山,汇入河流。 御剑飞行这一课,她学得很不错,只是不那么熟练。 灵羽早就离开了她的剑,悬于半空看着这个小公主蹒跚学步一样尝试御剑。 傍晚的风吹动她的衣摆,残阳照着她的脸,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半点情绪都没有。 桐言调转了方向,向着灵羽飞回来。 她看见前方站在夕阳里的灵羽,心里安定不少。 “我会飞咯!”桐言露出两排牙齿,笑得天真,“灵羽,我会飞咯!” 灵羽点点头,随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她眼前。 下一刻,她回到了绿柳别院。 这些天她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虽然比以前的自己还是差得很远。 但修为上来说,应该能赶上那种修行几百年的人了吧? 灵羽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她推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继续看那本八卦六爻。 这书她实在不感兴趣,看了许多遍都还停留在前面三页。 文静禅给她送来的药,她三天两头想起来了就喝一点,没想起来就算了。 反正手上的烫伤早就好了,里面那些灵气,也比不上她在善恶峰运转一个小周天吸纳得多。 她看书看得心烦意乱的时候,打开盒子发现只剩下最后一帖了。 忽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了她脑海里,灵羽立刻就抓着这包药往杏林坞走。 从她悟懂瞬影术后,去哪里都懒得再多走半步,来杏林坞这里也是。 她出现在竹篱围外的时候,正好有个小医倌背着竹筐过来。 “诸怀在哪里?”灵羽招呼也不打,直接就问他。 这个架势不像是找人叙旧,更像是上门寻仇。 要不是明净山有守山阵,凭灵羽这个态度,眼前的小医倌真的很难相信她不是来找茬的。 “诸怀师叔不在杏林坞,”小医倌说,“应该是出去采药去了,若是寻人,山中更能寻到。” 灵羽其实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文静禅给的药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此前偶遇诸怀,他说他是杏林坞的,她就一时兴起带着最后一帖药,来问问他能不能看出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既然他不在,灵羽也就不打算再多找。 “需要我帮你带话吗?”见她转身离开,小医倌又多问就几句,“或者告知你的姓名,好让诸怀师叔得空找你?” “不用。”灵羽连头都没回。 她本就只是兴起,没碰到就不会强求。 只是她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没有发现杏林坞里有人正看着她。 他看见灵羽手里拿的那帖药,大概就猜到了她是来做什么的。 “修行天赋还不错。”他见灵羽瞬间消失,有些赞许。 这些年来明净山里也收了不少徒弟,灵羽长进的速度的确是数一数二。 “真君夸谁?”知行听见他说话,便也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只是除了一个背着竹筐走远的小医倌,他什么也没看见。 总不能是夸这个小医倌吧。 文静禅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那药里,尽是他这样年来收集的灵草异花,普通人得一味,都能修为大涨。 他费尽心思配进了烫伤的药里去,就是想看她日行千里,早日得道。 现在看来,效果的确还不错。 第三十六章 机会 灵羽原本盘算的是,反正守山阵对她形同虚设,她找个时间偷偷下山。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还是主动找上门的。 她正在歪脖子树上躺着晒太阳,一个小弟子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他一身白衣像是在泥地里滚了一遍,头上的发髻也松松散散的。 身上还有几处见血的伤口,神态慌乱无比。 “真君在何处?”他跪了下来,朝灵羽的方向磕头。 灵羽坐起来,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弟子,这问题,她还真不知道怎么答。 文静禅的去向,她向来都是不在意的。 “你有什么事儿吗?”桐言从一扇窗户里探出头,友好地询问。 “祥福镇有、有妖怪害人,”他磕磕绊绊地说,“弟子与、与芳阳师姐、本想前去、降妖除魔,不想灵力低微,反被算计。” “你好好说话呀,”桐言从窗户边探出半个身子,“结巴什么?” 灵羽:…… 他还能结巴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害怕。 桐言这么说话也正常,毕竟她还说过灵羽是左撇子。 “烦请二位师姐通禀,”他也顾不上琢磨桐言的话了,只重重地扣头,“请真君前去救我师姐。” “可我们也不知道师傅去哪里了。”桐言如实说道。 她很想建议这个人去找找别的仙长,但看他这幅样子,又实在不忍心多说这种听起来像赶客的话。 灵羽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了他旁边:“你先去杏林坞,我去找真君。” 他的确有些力竭了,再加上失血过多,走到绿柳别院找武阳真君已经是极限。 “若是没有寻到真君……”他说。 “那我下山。”灵羽答道。 其实他本意是想说,要是没找到,就通知别的仙长前去救人。 结果他没来得及说,灵羽就已经走远。 只有一个桐言匆忙从房间里面跑出来,扔给他一块帕子和一颗止血的丹药。 “你别着急啊,”桐言跑去追灵羽,但也不忘回头安慰他,“灵羽肯定有办法的,你先去治伤。” 说完她也不见了,整个绿柳别院只剩下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弟子。 灵羽用瞬影术在整个明净山里到处找文静禅,除了进不去的,其余地方她几乎都去了一趟。 奇怪的是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还剩一个她没有找:善恶峰。 她的身形一闪,就到了善恶峰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文静禅好像,是坐在自己经常坐的那个地方? “师傅。”灵羽远远地跟他说话。 文静禅大概是在打坐,听见声音后才慢慢睁开眼,转头看着灵羽。 她走得很急,发丝都挂在了自己的头饰上。 话又说回来,这可是个去祥福镇的大好机会,她怎么可能不急。 “祥福镇有妖魔作乱,”灵羽说,“芳阳被抓了。” “芳阳?”文静禅垂目思考,“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今天早上在大殿前,是见过芳阳的。 灵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个来找文静禅的小弟子并没有说太多。 见灵羽这个反应,文静禅心里大概也有了个数,他今早见到的芳阳,应该是假的。 “你先回去吧。”文静禅说。 他说话之间站起身来,一看就知道是打算去哪里。 “你要去哪儿?”灵羽追问。 文静禅也不瞒她:“无相渊。” 他说完就消失了,灵羽立刻飞身跟了上去。 但她没想到的是,一道光飞了过来,化成绳索将她拽回了善恶峰。 等她一落地,绳索就消失不见了。 “要是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等我。”文静禅的声音传进了她的神识海。 灵羽没办法,现在文静禅比她厉害,她只能听他的。 转眼之间文静禅就到了无相渊底,他当然不会让灵羽再来。 从前他犯过的错,不会再犯第二次。 他刚走进真神的阵法,就看见一个黑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熔岩跟前。 “芳阳呢?”文静禅问她。 站在他面前的人,从样貌上来看就是芳阳没错,可是她周身隐约有黑气冒出,不是明净山的人该有的。 “真君找我?”她转过身,用芳阳的脸做了一个挑逗的表情。 上飞的眼尾和意味不明的媚笑,让文静禅十分反感,芳阳也算他门下的弟子。 虽非亲传,但看自己的弟子做这种样式,他膈应得慌。 假芳阳见他这个样子,反而仰头咯咯笑了起来:“小仙君,害羞了吗?” 她的衣衫并不齐整,应该是因为闯阵,裙摆被撕开一条大口,露出了光着的脚丫和雪白的大腿。 此种场面,在书中一概称为非礼勿视。 “你拿不走它的。”文静禅说,“别白费功夫了。” 假芳阳手里还拿着明净山的弟子玉佩,文静禅猜,她抓了芳阳,应该就是为了它。 可这些人明知道无法靠近这把剑,为什么还前赴后继? “小仙君,你这一本正经的做派,”假芳阳用几近轻薄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动,“若非我有急事,真想看看你别的模样。” 她的眼神已经摆明了,她心中所想大概率并不干净,文静禅却没有如她所愿地发火。 见文静禅的情绪如此稳定,她也放弃了这条路,收起了人间勾栏瓦舍的做派。 她的目光一沉,有些阴鹜地看他:“我可没想带走它。” 话音刚落,芳阳的皮相就被彻底撕裂,一团狰狞的黑皮迅速膨大。 是怨灵。 余泽下无可超度的亡灵,若执念太深,就会化作怨灵。 它们并无本体,但作恶的本领却并不输于天生残暴的魔族。 怨灵也不像其他妖魔一样,会被真神留下的法阵死死压制,它甚至可以遨荡在那把剑的正上方。 让她来这里的人告诉过她,如果无法拔剑,就跳进熔岩之中,用怨念助剑冲破守阵。 文静禅想要施法阻止,怨灵就朝他飞过来一根骨针。 按理说他轻松就能抵挡,但这枚针穿透他结出的灵力护盾,径直朝他飞过来,势如破竹且无可阻碍。 怨灵明显也没想到这针这么厉害,能直接扎穿武阳真君的肩膀后,钉入黑岩之中。 第三十七章 尾骨针 怨灵立马祭出剩下的八根骨针,想要置文静禅于死地。 她虽然没带回去剑,但若是杀了文静禅,那她就不用以身饲剑。 文静禅没有见过这骨针,也从没被什么东西如此克制。 被骨针扎透的伤口不止是疼痛,更有无数的灵力在外溢。 文静禅这些年也算受了不少伤,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灵力如开闸的洪水般从神识海往外倾倒。 怨灵拿到九根针时,只被告知可以用来试试能不能打开真神的封阵。 本来打不开阵也拔不了剑,她都准备好以身祭剑了,没想到这针,好像能杀掉这个年轻的真君。 她腾于半空,八根针的排布对准了文静禅的命门,若是打进去,他必定当场毙命。 怨灵有些得意,更有些迫不及待。 她奋力一推,八根针直挺挺地朝着文静禅飞去。 文静禅额头的法印金光大作,他迅速翻手结印,在自己的面前撑开三道守盾。 骨针来得很快,穿透第一道盾的时候,有无数瓷盘碎裂的声响在他耳朵里炸开。 随即就有鲜血从他的耳孔里流淌出来。 第二道第三道守盾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骨针穿透,他的胸腔如同被千钧之力一举击中。 文静禅吐出一口鲜血,眼睁睁看着骨针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小仙君,”怨灵悠悠地说,“且引颈受戮,早登极乐。” 文静禅只眨了一下眼,有个浅青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她张开双臂,挡在文静禅和八根骨针中间。 少女的手臂十足纤细,看上去根本不足以护佑任何人。 但她就是这么无法无天地挡在了中间。 八根针带着巨大的推力,全部钉在了她的身上,最长的一根从她的心口穿出来,有半拳的长度。 灵羽一下被推进了文静禅的怀里,那根自心口而出的骨针也扎进了文静禅的血肉里。 疼痛十分入骨,但文静禅半步都没有退。他托住了灵羽,不让她失力跌倒。 灵羽却一把将他推开,让他离骨针远远的。 怨灵也没想到还有这出,她杀文静禅不成,当即就想往熔岩里跳。 文静禅眼疾手快地结阵阻拦,那团黑气在离熔岩半步的距离,撞在了无形的禁锢阵中。 禁锢阵随着文静禅的动作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一拳左右的小方块,将横冲直撞的怨灵控制在里面。 灵羽半跪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八枚骨针,太痛了。 有鲜血顺着心口那根将她贯穿的针滴了下来,她也不想太用力呼吸,但她现在缺氧得很。 呼吸也许会很痛,但要是窒息,那就没命了。 “灵羽!”文静禅想扶她起来。 她却抬手示意文静禅别碰自己。 人格高尚这个词,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只是认出了这骨针,是用她真身的尾骨所炼而已。 文静禅不让她来,但她还是尾随过来了。 原本只是打算看看来的人究竟是不是骜逐海的,好做下一步打算。 没想法这怨灵竟然拿着她尾骨所炼的长针。 灵羽那一瞬间,差点又愤怒到极点,她的鳞片在明净山做守阵就算了。 她的尾骨,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怨灵炼成了九根针。 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文静禅竟然毫无抵抗之力。 一根针只是穿透他肩膀,就差点毁了他这身修为。 灵羽在救与不救之间,犹豫了许久,直到看见他腰间的那枚琥珀。 琥珀这个东西对于他武阳真君来说并不稀奇,甚至配他略显寒碜。 引起她注意的,是琥珀中间的那根黑色的羽毛和那朵白色的小花。 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她细想,八根针一转眼,就穿透了文静禅的防御结界。 她不救他,文静禅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灵羽用瞬影术出现在了文静禅面前,与他面对面而立,张开手挡住了他,任由八根针刺入她的身体。 她清楚地看见这个小仙君的眼里,有震惊,有愤怒,有慌乱。 还有……是喜悦吗? 灵羽不太能确认。 过去的千万年里,她鲜少认真观察人的情绪,她其实对这些情感,并不十分理解,只明白些皮毛而已。 所以文静禅的眼神,她不太能懂。 就像此刻,她半跪在地上喘气,文静禅也不懂该如何是好。 受上清封诰的这些年,他已经做惯了他的武阳真君。 处变不惊,遇事坦然,他很久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了。 肩上的灵力还在往外流淌,文静禅却顾不得那么多,在慌乱中结印,将自己的灵力往灵羽身上引。 一身修为,没了可以重新炼,人死了,就真的死了。 即使是转世,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灵羽在一呼一吸间,都能感觉骨针与自己的肋骨在摩擦,那感觉让她头皮发麻。 她双手合十,又翻转过来挽出一个结印,有灵力在她指尖聚拢,发出刺眼的光亮来。 “神魂不死,血肉可归,”灵羽低声喃喃道,“见我真灵,聚我凡身。” “什么?”文静禅听不清她说什么。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灵羽被一股力量扯着站了起来,悬在半空。 文静禅本就受伤,这力量向周围荡开的时候,也把他推了出去。 嵌入灵羽身体的骨针应召令缩小,在她的血肉中不断游走。 地上那根插在石头缝里的骨针,也飞过来刺入了她的眉心。 九根尾骨针,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寻找着该去的归处。 痛,是灵羽此时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 她也没有痛太久,因为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文静禅被一把掀翻后,立刻站了起来,正好就看见灵羽从半空中落下来。 他飞身过来接住了她,把浑身是血的灵羽打横抱在怀里。 骨针在衣服上留下的破洞都还在,血肉上的伤口也还在,但针不见了。 文静禅在她背后摸寻了一番,也是除了伤口什么都没有。 但他也没有再多细想,而是转身就带她往杏林坞的方向去。 第三十八章 怨灵 第38章 怨灵 灵羽在一方空荡的天地里游走,她脚下是浅浅的水面,每走一步,都有涟漪荡开。 她低头想看水中的自己,却看见了漆昊的真身。 鳞片看着像是银打的铠甲,又贵气又坚硬。 羽毛像是涂了蜡油一样,光滑刚韧,根根坚挺。 她最得意的是她的翅膀,一展开就有遮天蔽日之势。 带着倒钩的长尾也好看,虽然细,抽动起来却能令山石碎裂。 倒影中还有她的喙与冠,这是她最风光的样子。 这幅模样,久远得好像是上辈子了一样。 她知道自己又在梦中,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地想多看几眼。 “师傅,灵羽真的没事吗?”有人焦灼地询问着,声音就在灵羽的耳边。 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醒了。 再多看了几遍倒影,灵羽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 文静禅和桐言都守在她的床边,还有一个诸怀。 灵羽的头顶扎了不少针,她正想动,被诸怀一把按住了。 文静禅站在床尾一直愁眉不展,见她醒过来,脸色才缓和了三分。 “诸怀师兄,”桐言焦急地问,“灵羽到底受的什么伤?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已经醒了。”诸怀用下巴点了点灵羽,示意桐言自己看。 “灵羽!”桐言立马抓住了她的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有没有哪里痛?你想吃什么?你想喝水吗?你热不热?” 她一连串问题问得灵羽脑子有点发懵,她想说什么,一张嘴嗓音却沙哑得没法听。 文静禅递过来一杯水,桐言连忙接了过去,放在灵羽的嘴边慢慢喂她喝。 她是真的吓到了,文静禅找她给灵羽换衣服,她本来还在纳闷怎么会有这个要求。 当看到一身血的灵羽的时候,桐言的双腿当时就软了,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就砸了下来。 这么多血,那得多痛啊。 可这个诸怀,愣是说她并无大碍。 要不是文静禅让他日日在这里守着灵羽以防万一,估计他早就走了。 “灵羽你感觉怎么样啊?”桐言的眼泪又是说来就来,“你说句话,我有些害怕。” “我没事。”灵羽言简意赅。 她是真没事,甚至觉得身体比之前更好了。 真身的尾骨现在在她的体内,她好像强壮了不少。 虽然那几截不长眼的骨头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但好歹也是回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只是这事,不知道该怎么跟文静禅解释,才能蒙混过关。 他现在就站在床边,看起来也是几夜没合眼的样子,那眼神里三分担忧三分疑惑。 灵羽坐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自腰以下,仿佛突然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这时候要是再来个怨灵在她跟前,她绝对一脚踹掉她的脑袋。 “怨灵呢?”灵羽想起来那团黑气。 文静禅从袖口拿出一个透明的方块,里面有一团小小的黑气。 看样子被困了很久,也没有了那时的嚣张气焰。 “我已经问过了针的来历,”文静禅说,“它一概不知。” 他以为灵羽想问这个,灵羽其实只是想确认怨灵有没有死。 “为什么不杀了它?”灵羽问。 这个东西要是能关一辈子还好,她万一跑回骜逐海,坏了灵羽的事情就不行。 两相比较,灵羽觉得杀了它比较省事。 反正看它在无相渊的架势,也是存了死志的。 “真君为了逼问它说出打伤你的东西的来历,”桐言在一旁说,“用真火烧了它整整七天,你昏迷着大概听不见。” “它日日嚎哭,绿柳别院根本没法睡觉了。” 灵羽将目光从桐言脸上挪到文静禅脸上,却见他偏头过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他这是,害羞? 灵羽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诸怀在她头顶扎了最后一针,这疏通经脉的针法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他给灵羽把脉的时候就跟真君说了,她伤得并不严重。 虽然看起来吓人,但是周身的脉象那是平稳得不能再平稳,根本没有性命之忧。 但是武阳真君就是不信。 非说她的伤十分严重。 诸怀是想说,一定要比较的话,还是真君的伤比较严重。 但他用脚趾想也知道真君是半点都听不进去的,只能答应一定好好医治灵羽,然后请他去知行那里治治自己的伤。 说来的确也奇怪,真君肩膀上的伤口,跟灵羽身上的伤是同一个东西造成的。 灵羽是真没什么大事。 武阳真君却大事得不能更大事。 他的神识海都出现了裂缝,无数灵力从裂缝中散溢出来,那伤口也是止不住血。 恕辞真人拿来了万年高龄的补月草,让文静禅修补神识海,他也非要留着等灵羽醒了再说。 “真君,”诸怀只能提醒他,“灵羽师妹已无大碍,真君还是尽早用补月草。” 补月草? 灵羽听过这个东西,它几乎不长在地灵界,三清域之上也很难活。 天上的神仙要是被谁伤到了神识海,才会用这个东西补救。 也因为这个奇效,所以根本不可能流入寻常人手里,也不会有人慷慨相赠。 见文静禅没什么动静,诸怀只能再次催促:“灵羽是真的用不上,她真的好得很,非常好。” 什么意思? 留给我的? 灵羽本想看看文静禅会做何反应,没想到他直接转身离开了房间。 根本不给灵羽观察他的机会。 “他神识海怎么了?”灵羽问诸怀。 其实这个问题有些多此一举,都用到补月草了,应该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真君被怨灵重伤,”诸怀说,“神识海出现了裂缝,所以才会灵力外溢,伤口不愈。” 桐言已经知道,所以听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她没想到灵羽竟然一点也不吃惊。 “灵羽,真君受了一针,”桐言说,“你受了八针,真君的神识海都裂了,你一点事情都没有,你不惊讶吗?” 她当然不惊讶,那是她自己的尾巴,当然不会真的伤她。 “应该是怨灵把毕生功力,”灵羽信口开河,“都用在了第一针上吧。” 第三十九章 补月草 第39章 补月草 灵羽的说法可信度太高,所以两人也并未再多追问。 大概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诸怀把她头上的针一一都拔了下来。 “虽然你的伤势没什么大碍,”诸怀嘱托他,“但还是免不了一些皮肉之苦,切忌寒凉与辛辣,不然会留疤。” 他指的是八根尾骨针在她身上的创口,灵羽没搭话,因为她觉得疤不疤的无所谓。 “那你有没有那种,涂了能不长疤的膏药?”桐言连忙追问。 “有是有,”诸怀说,“但我上次采的药草都丢了,没有材料可以制药。” “你们要是需要,我明天去采药,过几日来一趟杏林坞,差不多就能拿到。” 桐言凑到他眼前,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过几日是几日?” 距离太近,让诸怀十分不自在,他本能地往后仰:“三日吧。” “那说好,”桐言说,“三日后我去找你。” 诸怀愣愣地点头:“好。” 灵羽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个人,她满心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去躺祥福镇。 还有文静禅收服的怨灵,她必须找机会灭口。 “我去看看师傅。”灵羽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就往外走。 诸怀对她的良心发现非常满意:“总算想起来真君也受伤了。” 灵羽原本是想忍了算了,但走几步出去,还是转身盯着诸怀。 她的眼睛本来就狭长而上挑,带着愠怒时,更显得暴戾恣睢。 “我为救他挨了八根针,在你嘴里,倒成我忘恩负义?”灵羽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因他身居高位,我就算性命不保,也得事事先想着他?” “你们喜欢曲意逢迎,就当我也善于献媚谄颜?” “还是说你的好真君没有告诉你,我身上的伤是为了救他?” 桐言认识灵羽以来,就没听她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她的语气虽然平缓,可傻子也能听出来,字字句句都是带着怒气的。 诸怀被她说得耳根发烫,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应该回她些什么。 “唉没事没事,”桐言站在了灵羽跟前,挡在她和诸怀中间,“灵羽你先去看看师傅吧,他也陪我一起守了你整整七天。” 桐言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屋外拽,按照这个气氛,诸怀再多说一句没准就被被灵羽打。 “你先去看看,”桐言到屋外就松开了她,“我收拾一下房间,等会儿就来。” 灵羽没说什么,顺着台阶走到了屋外,朝文静禅住的房间走过去。 她其实并没有桐言想象的那么生气,只是对明净山的人容忍度都比较低而已。 半句不如意她都不想忍。 路过绿柳别院的池塘时,灵羽还往里踢了一颗石子。 文静禅把那怨灵踹在袖口里,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下手,越想就越烦。 不过她没来得及细想太多,就走到了文静禅的卧房外。 房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声响,要不是知道他肯定回来了,灵羽都会怀疑里面没人。 “师傅。”灵羽敲了敲门,她觉得文静禅多半是入定了。 用补月草修补神识海,应该是有些费劲的。 果然,里面没有人回答她。 灵羽动了歪心思,不如趁着桐言还没来,文静禅入定,她赶紧把怨灵给毁尸灭迹了。 她的行动能力是比较突出的,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刚一出现,她的双手就已经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文静禅的房间很简单,无非绿植和书籍,和他这个人平时的做派非常一致。 她绕过屏风就看见了盘腿坐在床上的文静禅,他闭着眼,周身有灵力环绕着。 “师傅?”灵羽试探着喊他。 补月草悬在他的肩头,那根尾骨针穿过的伤口露在外面,补月草里流淌出的灵力正在注入其中。 那伤口本早就应该结痂了,但是灵羽现在看着都还是血淋淋的,红色的肉从白色的皮肤里翻出来,周围也隐隐发红。 “师傅?”灵羽又喊了一声。 文静禅没什么反应,她立马就在他脱下来的衣服里翻找。 她明明看见文静禅是从这件衣服的袖口里拿出来的,但又确实没找到。 灵羽的目光挪到了文静禅腰带上。 他现在脱了外袍,半边肩膀也露在外面,按理说换成寻常女子,至少会有非礼勿视的道德束缚。 灵羽一点不在意,甚至还想扒他腰带。 按桐言所说,文静禅一直用真火烧怨灵,它也没有说出尾骨针的来历。 想来它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这针是用漆昊的尾骨所炼。 那她真身的事情,是不用担心怨灵泄露的。 只是灵羽想,她打算去骜逐海找人帮忙攻山破阵,她不愿自己未来的谋划,因为这区区一个怨灵出错漏。 虽然她也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办,但她宁杀错不放过。 为着心中这些想法,灵羽将两根手指探进了文静禅的腰带里。 她的动作不敢太大,只能用前一个指节在衣物缝隙中摸索。 文静禅的气息很平稳,这补月草果然是好东西,灵羽一边摸东西,一边眼看着他肩膀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恢复。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硌手的方块,立马就掏了出来。 怨灵只剩下了一丝黑气,看起来很是孱弱。 灵羽敲了敲它,怨灵也只是半死不活地微微一动。 只能算它自己倒霉了,灵羽手中有光亮起,她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玄弋的真火混着她的灵力,穿透禁锢阵法将怨灵紧紧缠绕住了。 “真火不尽,灵物不生,灭!” 法咒一出,禁锢阵中的怨灵在火中挣扎了一下,就被彻底焚烧干净。 文静禅此前用真火烧它,是想留它的命,从它嘴里问出什么东西。 灵羽不是,她只想这坨东西赶紧死,别坏她的事。 做完这些,灵羽一抬头,对上了文静禅的双眼。 什么时候醒的? 灵羽一点也没注意到。 她此时此刻真切地感受到尴尬两个字怎么写,也知道了坐立不安是什么滋味。 按理说她前前后后活了千万年,不该如此局促,但是文静禅这样看着她,她确实越来越心虚。 第四十章 心虚 第40章 心虚 “师傅,”灵羽明知故问,“你醒了?” 说完她就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灵羽手里还拿着那个禁锢阵化作的方块,文静禅的目光从她脸上游走到了她的手上。 见她下意识把手往自己背后藏,文静禅干脆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朝着她。 意思很明显,灵羽没办法装作看不懂。 她只好把那坨方块放在了文静禅手里,任由他打量空空如也的禁锢阵。 文静禅的表情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灵羽也猜不出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转念一想,他怎么想又怎样,反正事情已经做了,她又不能让时光倒流。 无非就是让他觉得自己顽劣难教,或者毫无慈悲心肠而已。 “你为何一定要杀她?”文静禅问。 灵羽刚醒的时候,就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杀它,他还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灵羽不惜偷跑来他的卧房,也要杀了这个怨灵。 灵羽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她思考了片刻,就计上心头。 “师傅,徒弟不想让妖魔知道你的软肋,”灵羽信口开河,“那骨针伤你至深,你不愿意灭口,它逃出去后,岂不是人人都能知道如何伤你?” 话说完,灵羽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能力。 “九根骨针来历不明,”灵羽说,“她不肯说,也别想活着出去。” 文静禅的眉头有些微皱,看起来似乎是在判断灵羽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可他毕竟年轻,灵羽也足够素质低下。 她半跪下来,道德绑架文静禅:“徒弟虽然是忧心师傅,但行为的确不端,甘愿领罚。” 这一下给文静禅彻底骗住了,他叹了口气:“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 意思就是,这事别人也不知道,她不用领什么责罚。 文静禅肩上的伤口已经好全了,灵羽这才发现他白得发光。 露出的半边肩膀,和那无根菩提一样如玉般奶白,她多看了两眼。 文静禅低咳了一声,拉上了衣服,伸手示意灵羽把外袍递给他。 灵羽半点不觉得冒犯,很是坦然,但文静禅要衣服,她也顺从地拿了过来递给他。 不看就不看。 “用了补月草,”灵羽问,“是不是一月内不能用术法?” 文静禅没有听过这个说法,但他也不太了解这个东西,就不敢轻易否定。 灵羽其实只是试探,见他这个反应,心中又有了别的想法。 “你不知道吗?”灵羽说,“神识海修补好,一月之内不能动用灵力,不然补月草白费了。” 她的言辞陈恳,神情也很坚定,文静禅实在很难不相信。 “好,”他点点头,“知道了。” 灵羽暗中得意,上钩了。 “那芳阳的事情怎么办?”灵羽抛出问题。 她等着文静禅安排自己去解决,然后顺理成章被抓到骜逐海。 但这下文静禅没有上钩,他穿好外袍从床上起身:“不急。” 灵羽有些没想到,一条人命他竟然会说不急,这不太符合灵羽对他的刻板印象。 他这样的人,不该是心怀大义,救人水火吗。 不过她也没有再多说,骗人讲究一个点到为止,说多了反而露出马脚。 “云霞仙长已经带人去了,”文静禅说,“在你昏迷的时候,等等看他们的消息吧。” 灵羽没有再多说,而是跟着文静禅走到了池塘边的廊台上。 他站在水边望着对岸那个歪脖子树,很久都没有说话。 灵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陪他一起沉默。 他的身形和他的脸一样好看,腿长肩宽,腰肢虽细却一看就知道很有力。 高高的个子也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站在他身后,似乎在这天地间都得了庇佑,能有一方安宁。 “多谢你,”文静禅说,“又救我一次。” 又? 灵羽没有答话,她从上山那天到现在,除了这八根针,应该没有救他的第二次。 他是怀疑什么了吗? 文静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低下头浅浅地笑了笑。 不肯承认就算了,他不愿强求。 这些年里他也算得上勤学苦练,自以为能够成为保护别人的那种存在。 实际上几百年来,他的确也是在保护着明净山的弟子们。 但在灵羽这里,他好像总依靠她救自己。 当年的那只飞不远的小乌鸦,爬过一望无际的天阶,为了救他的命。 如今修为不高的灵羽,用身体替他挡下八根来杀他的长针。 他想做众人仰望的一方守护神,弱小的她却总愿意以命相护。 有许多话文静禅都想对她说,但真到了嘴边,又只剩下一句多谢你,又救我一次。 “灵羽,你想过成仙吗?”文静禅问她。 这话也是他千百年来都想问她的,他只差一劫就能登仙门,上三清。 他一直在等他的机缘。 如今他有些害怕了,怕哪一天这一劫突然来临,又恰巧平安渡过,他就得离开凡尘,远上三十三重天了。 他与灵羽,已经分开一千七百年,他不愿意再相隔两地。 即使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她装作不认识他,他也觉得无所谓。 只要能够长久相伴。 文静禅等着灵羽回答自己,却又怯弱地不敢转身看她。 所向披靡的真君怕她口中说出不想两个字。 灵羽不知道他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她只觉得文静禅的问题非常可笑。 问她想成仙吗。 好像从她降生那天起,没有人问过她想做什么。 作为凡人的一世,是被从天而降的神仙推着走的,他们早就写好了她命定的结局,等着她自投罗网。 怀着怨恨重生归位后,也是整日被谩骂,不管她做什么都有人戳她脊梁骨。 所以她杀了不少神仙,流的血好像把天河都染红了。 要是文静估真有机会渡劫飞升,他大可以去三清域里好好打听一番。 天上有哪个神仙,是希望她真的登仙成神,出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的。 估计也就只有文静禅这么一个少不更事的小仙君,才会盼着带她一起成仙。 那些人啊,只盼她死。 第四十一章 朋友 第41章 朋友 文静禅没有等来灵羽的答案,他知道她选择了无声离开。 灵羽转身和离开的脚步都非常轻,可每一步在他听来都如雷霆般轰鸣。 他是上清封诰的真君,与妖魔拼战从不退缩,护佑门下也是尽职尽责。 这样的他,合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他摸不透那只小鸟的情绪,不敢猜她心中所想。 他从风光无限的座上真君,变成了心有戚戚的凡俗之人。 池边的树木葱郁青翠,微风穿过叶片抖出沙沙的声响,文静禅在那里一个人站了很久。 好像只要不回头,灵羽就没有走一样。 灵羽回了自己的小院里,桐言正打算去找她。 “你怎么回来了?”桐言问她,“师傅呢,好了吗?” 灵羽点点头,算是回应。 桐言走过来拉起灵羽的手:“我刚刚挡在你二人中间,不是有心帮偏于诸怀师兄,我不想你生气伤身。” “我小时候摔倒,母亲就告诉我一直哭的话伤口好得慢,只有高高兴兴的才能赶紧痊愈。” 灵羽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与诸怀呛起来,也没指望有谁能帮自己。 从降生到现在,除了青若和拂霜,世上没有人是真的向着她的,她早就习惯了。 “你懂我意思吗?”桐言说,“就是我不是帮他说话,是不想你为这个事情生气。” “早入门的师兄弟们肯定是偏心向着真君的,你再怎么跟他们置气,他们也不会改,但你心情不好伤口就好得慢。” “我没生气。”灵羽说。 桐言皱眉死盯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斩钉截铁地说:“你骗人。” 随即她又转念一想,开口说道:“或者你没有骗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其实生气了。” “这重要吗?”灵羽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而是反问她,“情绪都是转眼变化的,反复追问已变的情绪,有意义吗?” 更何况,天地苍茫,人如蜉蝣,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又有什么大不了。 “当然重要,”桐言不假思索地回答,“别人不重要,但你是我朋友,对我来说就很重要。” 前尘往事像凶猛的野兽,从灵羽的记忆深处厮杀了出来,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战神的长枪穿过了一个凡人的胸口,把她那颗炽热的心脏捣碎,她在火光之中回首,看向死路一条的公主。 “公主,快走!” 往哪里逃呢,天地之间,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们神仙找不到的? 她死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天上的神仙有这么小心眼,即使灵羽只剩一片残魂,也有百道天雷追着她不放。 几千年过去了,她从战无不胜的少昊灵尊变成了一个废物散修,天雷还是追着她不放。 她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人用自己的本命金乌替她挡了雷。 金乌在电光火石间化为齑粉,它主人的登仙路算是断得干干净净。 这两个人,一个叫青若,一个叫拂霜。 真正爱她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灵羽此瞥了桐言一眼,淡淡地回答道:“不用你关心。” 还不等她说什么,灵羽就自己走回房间了。 桐言愣在原地,永远带笑的嘴角也慢慢垂了下来,她也是人,会难过会伤心。 灵羽总是冷冰冰,她有些气馁了。 不过桐言这个人向来心态好,不开心的事情转眼就能忘,片刻过后就又重新打起精神,追着进屋去了。 不管,就要粘着她。 “灵羽,你昏迷的这几天,山里有不少事情,”桐言说,“你不想知道吗?” 她有些诧异的转身,好像是没想到桐言竟然还会追上来。 “说吧。”灵羽找了把凳子坐下。 “新进门的弟子不见了许多,”桐言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山门前都开始有人把守了。” “你跟师傅在无相渊遇袭,云停仙长后来就在那附近埋伏,又抓了不少扮做弟子的妖魔。” 灵羽听后并没有说话,而是在心里盘算,他们为什么这么想要恶灵剑。 以前她没有趁手的武器,在八荒大泽里找来补天石做鼎,用常羲的日火烧她拆下来的右手臂骨,才炼成这把恶灵剑。 她身死后,恶灵剑被封在明净山,连她都碰不到。 会是什么人在觊觎她的剑,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拿到剑呢? 那怨灵杀文静禅不成的时候,好像还想跳进熔岩里,它又是想做什么? “哦对!”桐言似乎想起来什么,“有弟子远远地看见,他们进无相渊偷东西不成,就纷纷想跳进岩浆里。” “还好真君带你回来之前,在那儿留下了法阵,不然他们都得逞了。” 果然,这些人也想跳下去。 “这世上有什么封印,可以靠生祭冲破的吗?”灵羽问道。 她没指望桐言回答,毕竟这种东西她都从未听闻过,人间十来岁的小公主怎么可能知道。 “上个月听课的时候,我记得云霞仙长说,”桐言支着下巴回想,“若结守护阵,那阵主就是存的守护之意。”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些妖魔鬼怪跳下去生祭,就会有怨气长在阵中,久而久之,阵法就松动了?” 灵羽以前一直觉得恶灵剑是被封印在那里的,从没有往守护阵这个方向上想过。 她不觉得神仙会想要守护她的东西,只觉得他们想永生永世地封印她的一切。 守阵和封阵是不一样的。 封印阵的阵主一旦身死,其阵中封印的东西若是足够强大,立马就能冲破封印重见天日。 守阵却能靠阵心长久维持。 如果无相渊底下真是一个守护阵,那它的阵心,会是什么? 好在她并不着急拿回自己的剑,这些可以容后再想。 一来,她现在横竖也拿不动剑。 二来,这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不论落到谁手中,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召回。 “灵羽,你说是谁想要守无相渊啊?”桐言突然问她,“还有,无相渊底下到底是什么?” “一把剑而已。”灵羽回答。 至于是谁想守,她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个神仙的名字。 她嫌恶心。 第四十二章 下山 第42章 下山 桐言有些意外:“就一把剑而已吗?什么剑啊?能让这么多人闯山。” 她以前真没听说过,明净山里还有这种宝贝。 比起无相渊的剑,明净山更出名的是它的灵脉,受灵脉滋养,这里的人修行速度都快不少。 灵羽也不知道她的剑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不过是找不到合适的本命武器,所以自己做了一把而已。 这些人怎么什么都想要? “可能偷来抢来的东西更好用。”灵羽语调平淡,但是字里行间都是阴阳怪气。 那魔族好歹也是上古至今的种群,炼把剑都不会,还要偷抢别人的,灵羽有些不齿。 “灵羽,明净山专门有个无相渊放这把剑,”桐言若有所思,“其他人也想尽办法来偷,是不是说明,要是有人能把这把剑收做自己的本命武器,修为一定能大涨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灵羽说,“没听过吗?” “我又没说我要去拿,”桐言嘿嘿傻笑,“我就是问问嘛,好奇。” “不能,”灵羽想起自己被剑拖着往上撞的样子,“力量不足以拿起它的人,不被它反噬就不错了,还想修为大涨。” 桐言觉得颇有道理,但又有个问题:“那谁能拿起它呢?” “大概,撼天震地,”灵羽说,“倒反乾坤,皆惧。” 这是当年的她。 那时候的她举翼站在八荒大泽之中,补天石也要顺应她的召令朝她而来。 常曦的日火也得乖乖为她所用。 甚至她把恶灵剑架在天尊的脖子上,也无人敢轻举妄动分毫。 如今跟桐言描述起来,却仿佛已经过了几万年一样遥远。 “原来剑的主人这么厉害吗!”桐言面上心驰神往。 灵羽觉得她这个样子有些好笑,可能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会往好的方面想。 她没有见过少昊杀人不眨眼,屠神如杀鸡,所以才能将赞美的话说出口。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灵羽提醒她。 “你见过她吗?”桐言问。 灵羽当然不可能说她见过,但也不想再胡说八道,她今日造的口业已经够多了,于是选择了沉默。 “你看,”桐言有些得意,“你也没有见过,怎么就说她不是好人。” 灵羽本想反驳,告诉她恶灵剑的主人曾杀上三清域,可桐言没有去过三清域,无可求证。 或者告诉她,执剑之人劈开了明净山,捣毁灵脉,屠尽山中弟子。 但这也没有可信度,因为明净山就在这里,灵脉也好好的。 弟子也代代相承,薪火不断。 她这个恶人,竟然在这世上毫无作恶的痕迹? “好吧。”灵羽妥协了。 “有个事情你去帮我问一下。”灵羽话头一转,“下山找人的弟子都是怎么挑的,我也想去。” 桐言没想到灵羽还关心这个:“你怎么突然想帮这个忙了?” 最近失踪的新弟子的确多,几个仙长组织了人在附近循着气息搜索。 云霞仙长更是亲自带人下山去查探,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她本以为灵羽不关心山中的事情,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及。 “为师傅分忧。”灵羽再造口业。 “师傅早就打算下山的,”桐言如实交代,“但你一直没醒,他就守着你也不去疗伤,这事儿就耽搁了。” “灵羽,师傅对我们真的挺好的。” 她也不知道桐言怎么会没头没尾地加上后面这句话,灵羽应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文静禅的坏话吧。 “我知道。”灵羽回答。 这话她是真心诚意的,论迹不论心,文静禅从始至终对她都很好。 但若是论心,那她就不知道文静禅到底想什么了。 早几千年遇到这个小仙君,她大约相信,世上存在没有理由也会对别人好的人。 现在她只信每个人做什么事都必然有图谋,就连她也不例外。 “你看,”桐言手掌上翻,变出一把折扇来,“师傅给的。” 折扇的扇柄似乌铁,看着有些沉,但桐言的细胳膊轻轻一用力就抖开了。 纯白的扇页上用金线勾画着繁丽复杂的纹路,扇尾吊了一条火红的流苏。 “真君那天找我,给了我这扇子,”桐言递到她面前让她仔细看看,“还拿了一个铜铃样子的东西,打算给你。” 灵羽没有接过来,只是垂眼仔细打量。 “他没教你怎么用吗?”灵羽问她。 桐言摇摇头,文静禅的确没教。 灵羽抓着桐言的手腕,并不直接碰到折扇:“手打直,从神识海里往里面注灵力。” “哦哦,好。”桐言顺从地伸直了手臂,一板一眼按灵羽说的做。 扇面上描着的金线仿佛活了过来,朝着扇柄生长,所有的纹路都开始发亮。 灵羽抓着她手腕一抖,金光虚晃,像是燃起的紫薇天火。 桐言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这折扇是这样用的,拿来这么多天,她就只打扇了。 “风从龙,云从虎,水出三光,”灵羽念道,“既召天壬,伏听我令。” 折扇在桐言的手中发出强光,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等她又睁眼时,发现扇子已经变样了。 扇骨如冰,扇面如水,金纹勾画。 若仔细看,还似有水波流动。 “拿了好东西也不让它认主,”灵羽松开手说,“好好用吧。” 计蒙圈在桐言的胳膊上,懒洋洋地说:“我早说了,她不信,就信你。” 灵羽没搭理他,在心里盘算着明天怎么找文静禅说下山的事情。 她刚刚才晾了他,不知道说点什么才能把这个事敷衍过去。 “你的铃铛呢?”桐言问她。 这话提点了她,算是有理由去找他了。 “没给我。”灵羽说。 “啊?可是师傅那天说是给你的,”桐言记得清楚,“他本打算让我转交,思虑一番后又说还是亲自给你比较好。” “难不成他忘了?” 灵羽想起自己提着春山笑回来的时候,文静禅似乎的确欲言又止,原来是为这个事情。 “他没忘,”灵羽说,“我明天找他要。” 第四十三章 状元郎 第43章 状元郎 怕文静禅一大早就走了,灵羽天还没全亮就跑到了他的屋外。 她也想过要不要站门口等他醒了自己出来,不曾料屋子里的人已经察觉她来了。 “进来吧。”文静禅的声音清亮,不像是刚睡醒。 他站在一方瓷缸前,低头看着里面扇着尾巴游动的金鱼,手里还不时丢下几粒鱼食。 “找我什么事?”文静禅主动问她。 “师傅不是要去祥福镇吗?”灵羽开门见山,“我带你去。” 此前她忽悠文静禅不能用灵力,他要出门,有她这个会瞬影术的人带他,总比自己走过去省事。 文静禅放下手里的那只鱼食碗,在水盆里仔细地搓洗指节。 他的手指长且直,整个人本来就白净,手也不例外,泡在水里的时候更是好看。 灵羽等着他洗完手又擦手,就是不给她个回应,心里难免有些打鼓,难不成自己没骗到他? “你想去,就带我去吧。”文静禅终于开口。 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想去,就带他去? 灵羽虽然极少琢磨别人想什么,但文静的这话里明显有话。 不过还好,桐言给了她理由。 “师傅迟迟未送我修炼法器,”灵羽说,“不是等我通过考验吗?我以为此次下山就是师傅给的考验,所以才主动来问的。” 很显然,文静禅是想否认的,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这个小仙君从小到大就这样,心里盘算一万句,嘴上只说一句。 比锯嘴葫芦还要嘴严,不问就不说。 灵羽也不在乎,反正带她下山去祥福镇就行了。 “桐言的法器,”文静禅突然说,“应该由她自己悟出机缘使其认主的。” 原来他知道,他也是故意不教的。 “什么机缘都等着自己悟,”灵羽反驳,“那还拜师做什么。” 她无意与文静禅呛声,说这话也只是想到了就说出口,说完她就发现,好像让人听起来会觉得冲。 文静禅却只弯着眼睛笑了笑:“你说得对。” 他的眼睛很亮,真心笑的时候更像是星星散落其中,又温柔又耀眼。 灵羽有些恍神。 她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和文静禅在一起的时候,心境总是平和宁静的。 虽然有时也有面上的嗔怨怒,但总归那种心安的感觉,她能明确感受到。 文静禅从来没有否认过她,不论怎样,他都是十足温柔的看着她,认同她的想法或者行为。 他的话并不多,态度却是十分明确。 是只没有人形的乌鸦的时候,不说多飞两步能得他夸奖,就连她每天多吃两口饭,文静禅都说她真厉害。 这些天以人的模样和他相处下来,更能感受到他的包容。 他教灵羽东西,少有说教,更像是分享。 好吧,灵羽承认,这样的人,的确是应该成仙成神。 要是天上的神仙都是他这样的,没准三十三重天会是另一种风气。 “走吧。”文静禅主动靠了过来,站在了她身边。 灵羽闭上眼,手中飞快掐诀,转眼之间就到了祥福镇的牌楼外。 石雕的拱门中间挂着一块褪色不少的彩匾,上面写着祥福镇三个大字,往里走就是她想去的地方。 “祥福镇出过状元啊。”灵羽望着头顶的字。 虽然看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是能想象到那个状元郎衣锦还乡,皇廷送归的风光模样。 当年这块彩匾,应该是金纹流光,彩琅夺目。 只是时间这个东西,能让一切事物褪色灰暗。 “嗯,”文静禅点头,“合该荣光百代的,只是登科后,他就害死了皇帝的公主。” 也是,状元郎的故乡,若是他能平步青云的话,一整个城镇都会无比富庶,而不会还是一个世外之地模样的小镇。 “你怎么知道?”灵羽问。 “渡过状元郎的冤魂,”文静禅说,“他的功德簿里写的。” 没想到文静禅还管这个。 “多少年的冤魂了,”灵羽说,“没有成摄魂青鬼吗?” “他觉得自己是含冤而死,不肯入轮回”文静禅说,“在地府人间偷偷找了公主几百年想要对质,结果到处都找不到公主的亡魂。” “要说恨的话,他大概只恨公主一个人,并不想害别人。” 灵羽越听越觉得他无理取闹:“他有病吗,你不是说他害死公主,他怎么还恨起公主了。” “皇帝说他害公主。”文静禅说,“他说他只是不同意公主回朝,要她留在安息国,没想过她因此而死。” 安息国。 这地方,灵羽太熟了。 “这个状元,”她算是听明白了,“叫刘序?” 文静禅没想到灵羽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他来渡冤魂的时候,他自己都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了。 领去地府功曹司的时候,判官找他的名字都找了整整两天。 “是,刘序,”文静禅说,“找不到公主他就在此处盘踞,恶魂不散,祥福镇的百姓世代都不得出头。” 还以为这世上四处找她的,只有天上的神仙呢,没想到这个凡人也在找。 还害得自己家乡的人,几千年都没什么好路可走。 “你看,这道理它公平吗,”灵羽淡淡地说,“刘序害了全镇十几代人,还有你这样的小菩萨来为他引路,救他于水火。” 原本灵羽只是在心里想想,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怎么就说出了口。 文静禅并没有因她这话而愠恼,反而笑了笑:“我不是救他,灵羽。” “我是救祥福镇的人。” “让他魂飞魄散也能斩断镇上恶因,”灵羽说,“可你要渡他入轮回。” 文静禅把灵羽前后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开口问她:“你与刘序,有旧日恩怨吗?” “没有。”灵羽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好像自己回答得有些太快太短,反而有说假话的嫌疑,灵羽停顿片刻后又接着说道:“看过他的策论,觉得他这人不怎么样。” 没有是假的,看过策论是真的,觉得人不怎么样也是真的。 灵羽想,这样应该不算造口业吧。 第四十四章 祥福镇 第44章 祥福镇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了云层,照在了沉睡中的小镇上。 第一家包子铺打开大门,老板懒洋洋地走出门伸懒腰,他身后是店内刚刚上屉的包子。 水汽还没上来,但火已经烧得很旺,想来他应该天没亮就开始忙活了,现在终于能得片刻清闲。 文静禅不再多继续刚刚的话题,而是往镇子里走。 “你不教我向善?”灵羽反而追问他。 “曾有人教你向善?”文静禅反问。 他的眼睛看着灵羽,温柔而平静,是师长,如密友。 当然有,那个神仙还说灵羽本性难移。 见灵羽不回答,文静禅先一步开口:“你本性不恶,何来向善一说。” 她一愣,这恐怕,是她降生以来到现在,第一个说她本性不恶的人。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被人骂了那么久的邪魔恶妖,突然有个小仙君说她本性不恶。 灵羽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凡人生六欲困七情历八苦,”文静禅说,“你恨谁爱谁,讨厌谁喜欢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杀怨灵,是为了护我,如今厌恶刘序,先有他策论,后又有我转述他的孽障,你的评判自然有你的道理。” 灵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小孩说服。 他才一千七百多岁,讲起道理来实在是令人信服,她找不出理由说他哪句话不对。 “那你当年怎么渡他不杀他?”灵羽问。 她并非有意抬杠或找茬,只是真的很疑惑,文静禅难道真这么菩萨心肠。 恶灵也舍不得杀,祸害整个镇一千多年的冤魂他也能渡。 “灵羽,我也是凡人一个,”文静禅说,“我心有所求,行事所留之生机,是为天神鉴心时,能圆我的妄念。” 祥福镇街道上的店面逐渐都摆出了招牌,路上也开始有三三两两提着菜篮出来的行人。 人间的烟火气从这个普通的小镇上飘了出来。 文静禅的神色如水般沉静,眼神却十分坚定,他的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这样的人,说他心有妄念。 灵羽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这小仙君话有所指,说不好还跟自己有关。 这念头也就出现了片刻,就立马被她否定了。 怎么可能有人会如此惦念一只乌鸦,一定是她想多了。 “你饿吗?”灵羽冷不丁发问。 她昨天晚上也没吃,早上又起得早,包子的香气飘过来,她是真有些饿了。 “你有钱吗?”文静禅回她。 灵羽:? 什么意思? 跟着师傅出来,吃饭还要她自己给钱? “我在山中修行,”文静禅说,“没有留意过这些身外之物。” 言下之意是他没钱。 灵羽真的无语到了极点,说到底文静禅给明净山当牛做马一千七百年,一毛钱工钱都没有吗? 果然明净山没有好东西。 好在她行走人世也有这么一千多年,手里还是有点积蓄,她大手一挥:“走吧师傅,请你吃饭。” 文静禅特别年轻的时候,曾在人间蹉跎过三十来年的岁月。 那段时间他孤身一人从这纷扰红尘中穿行,对一切吃穿用度其实都并不是很在意。 偶尔路过村庄能靠这张帅脸吃顿好的,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风餐露宿。 因为他的心不在他自己身上。 结果就是,灵羽带他来过早,桌上的东西他全都不认识。 灵羽把油炸好的酥条倒进自己面前那碗磨得碎碎的白粥里面,用瓷勺慢慢从边缘舀粥淋在最上面。 酥条浸下去后,她又用勺子背面将它们碾碎,最后倒了些葱油和腌萝卜丁在表面。 她一抬头,发现文静禅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动都没动过。 “这叫油茶,”灵羽说,“你没见过?” 文静禅摇头:“没有。” 她也不多说,伸手端过文静禅面前的,把自己已经弄好的那碗换给就了他。 灵羽点了许多东西,分量并不大,每一个都很精致小巧。 她也懒得跟文静禅一一解释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只告诉他看上哪个吃哪个。 等她又泡好一碗,发现文静禅并未动筷:“你不吃吗?” 说完她就夹起一个鱼籽虾饺丢进嘴里,又端碗喝了口油茶。 她吃饭的时候很有江湖气,一点也不讲究女子端庄。 文静禅见她动筷,才慢吞吞地开始吃了起来。 他刚刚,是在等自己? 灵羽后知后觉,心想哪这么多规矩,吃饭还等人。 等她填饱肚子以后,文静禅还在细嚼慢咽。 这个点人并不多,他们在店家二楼靠窗的位置,视野也非常好。 灵羽干脆倚在的窗边,百无聊赖之下,伸手去接早晨的太阳,这是她为人时留下来的小习惯。 这金灿灿的光照在手上的时候是暖的,能让人感觉到自己是真切活着。 文静禅看着她的侧脸,她的半个脑袋在阳光里,头发像是染了神光一样。 不知是何处的风吹来,她鬓边的发丝就带着光舞动。 他也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和感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 所有他看过的书本,没有一字一句与此刻相关,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还有…… 如鼓点一般加快的心跳。 这声音震得他耳朵都有些发疼,差点听不清灵羽在叫他。 “吃完了吗?”灵羽只好敲桌子。 “嗯,”文静禅讷讷地收回目光,垂眼不再看她,“走吧。” 他先灵羽一步起身,所以没有看见灵羽在他身后皱眉思考。 这小仙君想什么?发呆这么久? 他面前的油茶还剩大半碗,他就不吃了要走,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灵羽从怀里掏出几锭碎丢在桌上,追着文静禅的脚步下楼。 不吃就不吃,反正又不是我挨饿。 等他们下楼时,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来往的行人不怎么匆忙,一边走一边逛,生活很是惬意。 文静禅不知道哪里搞来两个斗笠,自己盖头上一个,转身又给灵羽盖上一个。 “别跟丢了。”他嘱托灵羽。 说话时灵羽并没有低头看,也就没有发现一个铃铛系在了她的腰间。 第四十五章 梦生馆 第45章 梦生馆 “我们去哪儿?”灵羽跟在文静禅身后,边走边问他。 “方山湖,李符员外家。”文静禅言简意赅。 “云霞仙长有消息给你吗?”灵羽猜应该是有,不然不会这么目标明确。 文静禅点点头,这大街上人多眼杂的,他不方便说太多。 灵羽也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也不知道骜逐海的人,在这里是如何排布的,她要是想被他们抓走,还是得找个机会亮出自己明净山弟子的身份来。 灵羽本来是一直觉得自己气运不好的,一则是逢赌必输,二则是从未买中过花头彩。 但今天,她的运气莫名其妙变好了。 一家青楼前,竟然有人闹事,那她正好就要去评评理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死抓着一个粗布衣服的女子,在店门前高声喧哗,引得周围的人把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男人虽然身上穿得破旧不堪,四肢还有泥土灰尘,一张脸却干净得很,头发都精心梳过。 那女子侧坐在地上,头发乱糟糟的,正好把脸挡住了,让人看不见真容。 她的一只手腕被男人死死钳住,随着他张牙舞爪说话的动作一起晃动,看起来像是已经骨折。 “师傅,我去看看。”灵羽对文静禅说。 她的话不是询问能不能去,而是通知文静禅自己要去了,因为下一刻,她就已经钻进了人堆里。 “大家来看,这是我花三千两赎出来的妓子,”男人朝着周围吆喝,“成日在家只吃喝,不干活,连件衣服都不曾为我补过。” 这男人的神态有些疯癫,周围的路人要是指着地上的女人低声密语,他看见了还会发出一种得意的狂笑。 “我们都吃不起饭了,”男人高声喊,“她还不肯卖琴买米,你们说可不可笑!” 周围议论的声音不小,被围在正中间的女人却始终没有抬起头,如同一尊雕像。 灵羽原本是想挤进来,等他们需要人评理的时候,跳出来说我是明净山的弟子给我个面子之类的。 但听了这几句,她就不想再凑这个机会了。 灵羽正转身,却一头撞上了文静禅的胸口。 她以为他会先去方山湖,没想到他跟着自己挤进来凑热闹,这不像他武阳真君的做派。 “你怎么来了?”灵羽问他。 “不是你说来看看吗?”文静禅反问。 她是说来看,但她说的是她自己,没有让文静禅也跟来的意思。 还好他打消了刚刚的想法,不然就要被文静禅撞个正着。 “怎么不看了?”文静禅继续问。 “同门危在旦夕,”灵羽说,“我良心发现了,不能再多为琐事耽搁。” 她话刚说完,一直大门紧闭的青楼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周遭嘈杂的声音也随着她的出现,而渐渐平息了。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就是这梦生馆的老板。 她一路走出来,半个眼神都没有给过那疯癫的男人,而是用一种又可笑又可怜的目光打量地上的女人。 “钰娘,”她悠悠然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嘲讽,“你不是说他和世上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灵羽是不想凑这个热闹了的。 但听见这句话,她又来了兴致。 在人间行走一千七百年,每次听见这种话,都会有个让她无语至极又欲罢不能的狗血故事。 “你要是想听,就听完再走。”文静禅说,“那边我们已有打算,不急今日行事。” 那行,灵羽二话不说就转身,探头继续看热闹。 地上那个叫钰娘的女人像被针刺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看走出来的老板。 这个老板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说她一句风韵犹存不算过分。岁月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的痕迹,全都少得可怜。 钰娘看着她,眼中有泪花翻起,她不是扮可怜,是真真切切的懊悔。 男人见她终于出来,掏出了一张破烂的身契:“我不要了,这女人还给你,钱给我。” “可以,”老板施然一笑,“十两。” 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一愣,然后低声讨论起来。 他刚刚说他买的时候三千两,如今还回去,老板只肯给十两。 这男人果然一下就暴怒了,用力扔开钰娘的胳膊,用手指着老板:“赎身你要三千两,现在只给十两,你想吃官司吗!” “是你的钱吗?”老板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坨散发恶臭的烂肉。 “十两,把人留下,”她接着说,“不要,就都给我滚。” “你说他会要吗?”灵羽用胳膊肘碰了碰文静禅,身子后仰低声问他。 文静禅低下了头,伏在灵羽耳边轻声回答:“会。” 他猜对了。 老板把钱扔在了地上,朝这疯癫的男人伸出手讨要身契。 他左思右想,最后给了出去,然后弯腰在地上一粒一粒捡银子。 灵羽这个角度非常不错,正好能看见钰娘含着眼泪看男人。 她的眼神似怨恨似懊恼,更多的还是对此人今日行径的意外。 也许,她是真的爱这个男人。 可惜世间真情难得,被辜负是常态。 她的姿色绝佳,即使一身布衣,灰头土脸,也能看出来那张脸生得很是好看。 也不知道她看上这个男人什么地方。 “十两够你考上状元,”老板看着这男人,“衣锦还乡,飞黄腾达了吗?” 像狗寻食一样捡钱的男人突然顿住了,他用力捏着手中的碎银,骨节咔哒做响。 恼羞成怒的男人并未朝老板发难,反而是反身一把掐住了钰娘的脖子,将她按到在地。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灾星!”男人青筋暴起,真有想要掐死她的意图,“坏了我家风水!害我被学堂遣回!”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后就要往钰娘的心口扎。 贪财、暴虐、自大、颠倒黑白、忘恩负义。 钰娘时至今日,才终于肯承认,她所爱非人。 “差不多得了。” 一道光套在了男人的手腕上,他举着刀的手无法再挪动半分。 灵羽的手腕一动,男人就被无形的力量一脚踹飞。 第四十六章 钰娘 第46章 钰娘 灵羽把斗笠的面纱掀起来,正好露出了衣服胸口前的纹样,明净山的徽印想来这些人应该是认识的。 她站在人群里,半步都没有前行,只远远地看着男人:“你想当街杀人啊?” 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朝她叠手函拜:“仙师。” 那男人被踹后还不死心,想爬起来朝钰娘的方向去。 “按住他!”老板怒喝。 她身后有小厮鱼贯而出,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在了地上。 “今日众位可是看见了,”老板拿着手里的身契向众人展示,“自愿买卖。” “明净山二位仙师也可为证,这桩生意我可没胁迫他。” 二位? 灵羽回头看文静禅,他并未掀开斗笠,半身长的面纱将他从头到腰都挡住了。 不过他这个身形气度,看着确实也不像寻常百姓。 老板拿着身契朝灵羽走过来,双手奉在她面前:“请仙师赐印。” 这是什么规矩?灵羽没听过。 不等她开口询问,文静禅就拿出了一方玉印,在钰娘身契的边缘盖上了章。 “武……”老板娘大惊。 灵羽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嘘声的动作。 她心领神会,立刻点头收了身契。 灵羽和文静禅从人群中挤出来,她干脆摘了头上的斗笠,这样目标才够大够明显。 文静禅并不知道她存着这样的心思,只以为她闷得慌。 “你为何要管?”文静禅问她。 街道上的人不少,灵羽和文静禅肩并肩走在路上。 “钰娘也挺可怜,”灵羽说,“救她一命,也算我今日行善。” 灵羽偏头看文静禅:“按师傅所说,“若有一日天神鉴心,见我行善积德,总该圆我妄念一二。” 她其实就是随口一说,但面纱之下的文静禅却认真思考了起来。 灵羽从来不觉得天上的神仙有什么好东西,轮不到他们中的谁,来鉴她的心。 她只是觉得逗一下这个小仙君挺有意思。 以至于压根没把他听后会做何感想,放在她心上。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文静禅过了许久后开口:“那你的妄念是什么?” 灵羽觉得要是说修为盖世,屠尽三清,应该会吓坏他,所以她只笑了笑,然后半真半假地答话。 “当然是,得道飞升,天地同寿。” “没有别的?”文静禅等了片刻,以为她后面还有话没说完。 灵羽自顾自朝前走:“没了,心中的愿望本就难以成真,一个和一百个也就没什么区别。” “这又不难成真。”文静禅说。 “你刚刚说已经有计划,”灵羽不想再继续多说这个话题,于是主动往其他事情上引,“是什么计划?” 文静禅侧身朝她的方向低了些身子,压低声音:“明净山的弟子都是见过李符以后失踪的。” “明日他孙子满月酒,趁人多好进院外府去查探。” “那我们今天来干什么?”灵羽有些纳闷。 “我从未说过今日要来。”文静禅诚恳地说。 哦对,他的确没说,是灵羽自己着急过来。 灵羽正要说什么,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厮往她手里塞了一张请柬。 “明日员外府中有宴,请仙师赏光。”小厮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一板一眼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这人刚走,又迎面走来一个小厮,将一张拜帖递给了文静禅。 看穿着打扮是什么酒楼客栈的伙计,他没有多说什么,东西送到手就走了。 文静禅展开拜帖,灵羽也凑过来一起看。 “梦生馆的老板娘吗?”灵羽看明白了,有人邀请他们去歇脚暂住,当做对他们仗义执言的报答。 想来想去,也就刚刚在梦生馆前帮过钰娘和老板。钰娘应该没有这么大话语权,就只可能是老板了。 “去吗?”文静禅问她。 灵羽有些不太明白,去不去不是他这个师傅说了算吗,怎么要来问她。 “听你的。”灵羽回答。 文静禅也不多耽搁,合上拜帖就朝它落款的街巷走去。 梦生馆的老板亲自在门口等着,一看见灵羽二人的身影,就亲切地走过来迎接。 “仙师肯赏脸下榻,”老板说,“是金枫楼的荣幸。” 这家客栈叫金枫楼,前后有四五栋六层高的房子,合围成了一整个客栈。 这老板在背后那条街,还有一个梦生馆,灵羽觉得她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仙师不介意,可以叫我枫娘。”老板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引着两人进客栈。 一进门是酒楼,堂内有不少人在这里吃饭。 这个时间段前不沾早后不着午,但座上宾客并不少,看样子金枫楼的生意很是不错。 “仙师今日替钰娘解围,”枫娘对灵羽说,“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灵羽扭头看着这个女人,在她这个岁数来说,绝大多数凡间女子已经初见老态。 枫娘却只有成熟的气度,并无衰老的外貌。 “我要是默不作声,”灵羽问她,“你就让那男的把她杀了吗?” 当时枫娘的确无意阻止,灵羽晚出手片刻,男人手里的刀就会结结实实扎进钰娘的血肉之中。 “也就捅两刀罢了,”钰娘倒是坦诚,“挨两刀让她清醒清醒也好,那个贱种不敢杀人的。” 贱种指的人在她梦生馆门口发疯的男人。 灵羽对此不做评价,这是她家门内的事情,她一个外人不好过问。 金枫楼修得还挺气派,枫娘一路带他们从楼内走过,不论是木材石料,还是摆件布帛,一看都是花了大价钱的。 她把两人带到了顶楼上,这里一整层是一套房间。 “仙师暂住这里,”枫娘推开门,让他们先进去,“里面生活所需一应齐全,若有别的吩咐,找我就可以。” 文静禅先走了进去,灵羽紧随其后。 里面有好几个卧房,正中间是个用来会客的厅房,旁边还有挂着字画摆着书籍的文房,属于麻雀不怎么小,五脏也俱全。 枫娘早就离开了,灵羽逛了一圈后,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这也太气派了。 “你什么时候超度的刘序?”灵羽问。 第四十七章 枫娘 第47章 枫娘 文静禅稍加思索后回答:“大概两百年前。” 灵羽站在厅房正中间那座红珊瑚摆件前面,估算着它的价值。 刘序的魂魄在这里不得安生,连累整个镇子的人气运。 科考者仕途无望,经商者财不聚来,连耕种者都天不保收。 即便枫娘家三代经商,两百年的时间,能攒下如此巨大的家业吗? 更何况祥福镇的那块彩匾并没有被擦亮,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举人状元之类的诞生。 祥福镇的气运还没完全转过来。 她是如何有这么大一座金枫楼的? 文静禅对财物这些东西并不敏感,他不知道灵羽心里在揣测枫娘,只觉得她是被红珊瑚吸引。 “你想要吗?”文静禅问。 灵羽心里有些想笑。 想要吗? 按做人来说,她从两千年前开始做工,不吃不喝把月钱攒下来,也不够这买这半块珊瑚的。 也不怪这个真君对此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少昊时,也没想过人间这些凡人的货币计算会如此离谱。 要不是混迹凡尘一千多年,她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半点实用都没有的东西,能够价值连城。 “师傅,”灵羽回答,“你连吃早饭的钱都没有,该不会是想买这个吧?” 这真的够买你命了。 还能把我命一起买了。 她做公主的时候,在皇宫里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珊瑚,还是一整块。 “这很值钱吗?”文静禅眼神清澈,满是诚挚的求知欲,“若与补月草相比呢?” 灵羽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对于修仙的人来说,也许补月草千金不换。 但是对于根本没有神识海的凡人来说,补月草就是根草而已,无法与这座珊瑚比。 “得看对谁。”灵羽总结道。 “对你呢?”文静禅穷追不舍。 灵羽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仙君还真是如孩提般单纯。 “对我来说,”灵羽说,“天材珠最珍贵。” “别的都比不得。” 她也不知道这么说的话,文静禅能不能理解。 天材珠对她的意义非凡,神识海存不住灵力的人,依靠它才能走修仙这条路。 若是像文静禅这种,天生就能吸纳灵气的人,也许就会把它转手送人。 一个东西的价值,是由需要它的人,到底有多需要它,来决定的。 文静禅没有再追问,灵羽以为他是参透了自己的言下之意。 没想到他完完全全想偏了。 文静禅的心中有一丝甜意蹿升起来,他的第一次这么明确感觉到了喜悦的滋味。 是那种从心底疯狂生长到了嘴边,让他不由自主勾起嘴角的喜悦。 他送出去的东西,被她珍视,没有比这更值得他开心的事情。 活到现在,他的情绪很少为外物所动,人也不能。 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例外:灵羽。 “对你有用就好。”文静禅说。 “是不是有人敲门?”灵羽似乎听见了一声极小的敲门声,她定神仔细听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文静禅顺着大门看过去:“有人。” 他的确透过木门,看见了一个人,看身形有些像钰娘。 “我去开门?”灵羽问他。 文静禅点点头,看那样子,钰娘应该不会再敲第二次。 果然她一打开门,就看见了正要离开的钰娘。 她的状态非常局促,与偷盗者被抓个正着时的尴尬不相上下。 “你紧张什么?”灵羽问她。 钰娘现在看起来就像受惊的小鸡仔,灵羽一说话她还发抖。 梦生馆前差点被人拿刀捅,也没见她如此害怕。 她这个样子,灵羽倒也习惯,以前怕她的人多了去了。 “你、你们,要住在这里?”钰娘抖着声音发问。 她说话时还在左顾右盼,仿佛怕有人来抓她。 灵羽就是再傻也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立马抓着钰娘那条没事的手臂,想拉她进屋。 “钰娘,”枫娘恰好端着茶水出现在了楼梯转角,“你怎么跟仙师在这里拉拉扯扯?” 灵羽手中抓着的胳膊,在枫娘出现的一瞬间变得非常僵硬。 若是只看钰娘的脸,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想拉她讲讲怎么看上那个男人的,”灵羽先开口道,“实在是太好奇了。” “正好她说来谢我,反正我也没事,听点乐子。” 钰娘垂下头,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像是立刻就能痛哭的模样。 “仙师怎么爱把别人的痛处当乐子听。”枫娘的脸色有些黑。 “我也没逼她说,”灵羽放开了钰娘,“她不愿意说我也不会拿刀对她。” “你愿意讲吗?”枫娘征求当事人的意见。 钰娘点了点头,然后又猛得摇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她刚刚包扎好的那条手臂上。 “往事譬如昨日死,”枫娘说,“仙师不要再戳她痛处了。” 灵羽觉得有点意思,被人捅刀子她不在意,现在让钰娘讲一遍故事,她倒忽然在意起钰娘的感受了。 “捅刀子痛,”灵羽问,“还是戳痛处痛?” 灵羽一句话让枫娘哑口无言,她的确是有意放纵那男人行凶,对此她无可辩驳。 “我曾多次劝诫她,让她不要信男人的鬼话,”枫娘说,“言语已经毫无作用,只能让她自己认清楚那刘常究竟是什么人。” “进来说吧。”文静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三个人站在门口你一句我一句。 在门口聊,不如在屋里坐着说。 灵羽得了机会,正好接过枫娘手里的托盘,侧身给她让路。 “进来吧。”灵羽说。 枫娘知道里面的人是武阳真君,他已经发话,也不好再多做推辞。 钰娘也跟着她进了房间,但并不落座,只是在枫娘坐下后,站在她的侧后方。 文静禅坐在了那座红珊瑚旁边,留灵羽跟枫娘面对面相坐。 本来灵羽是半点不想过问她们的私事,但这个枫娘怪得很,钰娘来时吞吞吐吐若有所指的样子也不怎么正常。 那她当然要留住两个人,聊点什么,方便她观察观察枫娘。 灵羽的直觉告诉她,这事与她图谋之事脱不开关系。 第四十八章 薄情郎 第48章 薄情郎 刘常果然是刘序本家的后代,一个出过状元郎的家族,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如此平庸的。 连续三次科举不中,刘常到梦生馆寻欢作乐,在这里他遇见了钰娘。 这种郁郁不得志的白面书生,说几句漂亮话就把风月场里看惯冷暖的名伶骗得团团转。 甘愿掏出自己的家底,让刘常为自己赎身,想要和他白头偕老。 这样一听,其实本该是良缘天定的佳话,可惜人心难测,今日说至死不渝的爱,明日也会因柴米油盐而相看两相厌。 “刘常整日酗酒,”钰娘说,“被刘家书堂的先生彻底赶了出来,他推到我头上,说是先生嫌弃他与娼妓苟合。” 灵羽从头到尾听下来,其实没多少感受。 人生太漫长复杂了,靠爱去冲破万山险阻,只在故事和画本里。 枫娘也曾阻拦过,不肯把钰娘的积蓄给她。 拗不过她一心要为刘常从良,她们两个还立下过赌约,钰娘若将三千两家当全都交给刘常。 他要是没有拿着钱跑了,枫娘就放她离开。 刘常那时候大概有几分真情,拿到钱的第二天就来为钰娘赎身。 但真情何用? 最后还不是在街巷头人群前,闹得不可开交。 二十出头的钰娘能攒下三千两家当,虚长她十岁的刘常,还在死磕科举榜。 说他一事无成,也不算夸张。 类似的情况,灵羽也见过。 不过故事的男主角,不是穷困书生,有时会是富商,有时也是官员。 他们为名伶头牌赎身,放在自己的后院中。 或做小妾,或干脆没有名分。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花瓶从街头展架上,放到了家宅后院中私藏的过程。 这个刘常倒让灵羽开眼,他不花一分一毫得了花瓶回家,希望花瓶为她洗手做羹汤。 钰娘本就是妓子,从小到大歌舞琴棋学了不少,洗衣做饭那是一点不沾。 “我的首饰都被他变卖光了,”钰娘说,“他想卖我的琴,我不愿意,他就拖我来梦生馆,要把我退给枫娘。” 她垂着头,慢慢讲着这个故事。 从头到尾,不过五年,可一个女子正青春的年华,能有几个五年。 灵羽偷偷看了一眼文静禅,想知道他对此做何评价。 但他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听钰娘讲故事,神色如常,让她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想什么。 察觉她看自己,文静禅也转过头来看灵羽。 两人目光相接时,文静禅的心里有根弦仿佛被不痛不痒地拨动了一下。 响动不大,但余音娓娓袅袅。 他飞快地挪开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看她。 两人这细微的动作落在了枫娘眼中,她似乎有些高兴。 “薄情郎而已。”灵羽总结道,“你没必要多伤怀。” “他……”钰娘张了张嘴,有意要反驳。 也许是想起了今日街头的闹剧,她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为刘常多做辩解。 她心里是知道的,灵羽对得不能再对。 “你其实早就不爱他了,”灵羽说,“只是舍不得自己破釜沉舟要与他相守一生的五年而已。” 钰娘从没有听过这种道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 她看着十来岁的样子,眉宇间虽然有与她年岁不相符的老成气,但总归还是一副少女模样。 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钰娘只会和自己的姐妹们一起趴在窗户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来往的人群。 互相打趣对方,以后会嫁什么样的人,与谁终老。 枫娘眼睛里的光登时冒了起来,连连点头:“我那时也说她不要因为与我赌气,而偏信那个男人!” 钰娘总算拨开了云雾,回首这荒唐的五年,她的确错得有些离谱了。 一开始是赌气,非要证明她选了一个好男人,不是枫娘所说的薄情寡义。 后来他成日不思进取,靠变卖她的钗环为生,她也不肯离去。 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人活一世总有犯错的时候,认不认,错都摆在那里,及时回头才是出路。 钰娘一下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朝枫娘磕头:“阿姐,我错了,是我犯浑。” “我从来都不是想让你对我认错,”枫娘想要拉她起来,“只是见不得你迷途不知返。” 钰娘又转过头来,对着灵羽长拜后磕头:“多谢仙师出手相救,如今又指点迷津。” 灵羽好像,头一次被人感激涕零?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品味这种感觉,原来别人真心诚意朝她跪下,是这种滋味。 钰娘又转过去想要拜文静禅,他却伸手一抬,用一道光将他拉了起来。 “此事我并未插手,”文静禅说,“不用谢我。” “你那只好胳膊还能用吗?”灵羽问钰娘。 枫娘有些错愕,这个小姑娘,怎么总感觉她的道德水准不太高。 是错觉吗? 钰娘愣了片刻后点头:“能。” “那你先走,”灵羽对枫娘说,然后又看向钰娘,“你留下,你以前挺出名,妆面应该也不错,给我捯饬一下。” 这个理由,是她刚刚现编的。 虽然有些蹩脚,但也说得通,既能赶走枫娘,又能把钰娘留下。 “她的手……”枫娘有些担心,“要不然我让别的姑娘来为仙师梳妆?” “我不是救的她吗?”灵羽说,“报恩只让她描描眉点点翠,不过分吧?” “没关系,我可以”钰娘抢在枫娘前面开口,“能为仙师效劳是我的荣幸。” 话说到这个份上,枫娘也不再好推脱,只能起身离开,留下钰娘在灵羽身边。 灵羽转身往她选好的房间走过去:“过来吧。” 文静禅正在犹豫要不要也跟进去,灵羽却突然回头朝他说话:“你也来。” 钰娘有些恍惚,她听枫娘说了,这个男子就是名满天下的武阳真君。 跟在他身边的,也是明净山的弟子,按理说大家应该都很敬重真君。 怎么感觉她跟他说话的态度,有些…… 颐指气使? 关键是真君竟然也真的听她的。 乖乖起身,朝着这间屋子走过来。 挺离谱的。 第四十九章 探问 第49章 探问 文静禅走进去后,灵羽给了他一个眼神。 他默不作声地在手里掐诀,一个无形的结界把房间笼罩了起来,然后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灵羽站在梳妆台前,抱着手臂看钰娘:“来找我们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是想说什么?” “仙师打算在这里住多久?”钰娘没有回答灵羽的问题,反而问他们。 也许是怕他们误会她想赶客,钰娘又忙补充道:“会住到三日后金枫楼的曲水宴吗?” 这很难说,文静禅明日去过李符家,也许就回去了,但灵羽肯定是要留下来的。 也有可能明日处理不完,文静禅也还会在这里暂住。 可这金枫楼的宴,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到底想说什么?”灵羽实在是懒得同她绕弯子。 钰娘举棋不定,她也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仙师先坐下,”钰娘折中后说道,“我为仙师点妆。” 虽说钰娘的一只手骨折了,只能包扎了打上硬膏吊在脖子上,却也能灵活地在灵羽脸上点点画画。 灵羽的身形十分瘦削,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肉,薄薄的一张皮贴着她优越饿头骨生长。 她并非一眼惊艳的美人,不过越是仔细看,就越是耐得住琢磨。 钰娘点的妆面其实有些过于娇艳,和灵羽身上阴沉沉的气质不太相符。 她爱冷脸看人,说话也不太讲规矩礼貌,这样的妆点出来,有些跋扈贵女的意味。 “仙师心中,可有念念不忘之人?”钰娘一边扫着她的眉毛,一边问灵羽。 她若是有心去看铜镜,就会发现身后几步距离的文静禅,正从镜中看她。 念念不忘,灵羽想,那当然有。 天天都想杀了他,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念念不忘。 全三十三重天的神仙,都算她念念不忘之人。 “有。”灵羽回答道。 钰娘拿起一根细头毛笔,点了些金箔膏在笔尖,拿去给灵羽眉心的法印勾纹。 她画了一片金色的羽毛在那里。 “那曲水宴的如意美酒,”钰娘说,“仙师切莫沾染。” 说了半天,她可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为什么?”灵羽直接问了出口。 “如意美酒也许能见心中所想之人,”钰娘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十分小心,“但终归是……一场……” “一场美梦。” 她内心非常想说那是一场陷阱,可她没有证据,只靠自己的猜测。 更何况枫娘的确待她不薄,她无法忘恩负义。 就如同此刻出言提醒,也只是为了报恩。 她很想说明净山不少弟子,就是喝了那酒后失踪的,但此话一出,无疑是把枫娘样火坑里推。 “美梦为什么不能喝?”灵羽问她。 枫娘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一半因为的确不知道为什么,一半因为想要掩护枫娘。 她在灵羽的眼尾扫完最后一笔,就双手垂下,后退几步远离了她,然后垂头再不说话。 这个姿态,就是拒绝再多说什么。 文静禅知道留她下来也不会再说些有用的东西,于是打开了结界:“你先走吧,多谢你。” 钰娘拜过礼后就走了,房间里只留下文静禅和灵羽两个人。 灵羽忖度着她话里的意思,想来她这么欲说还休的,多半跟她亲近的人也脱不开关系。 到此时此刻为止,他们所知道的,她亲近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枫娘。 这事能往枫娘头上想,不过有嫌疑的也许不止她一个。 “师傅有什么想法?”灵羽决定问问文静禅。 他方才一直不怎么说话,应该把她们两人的话都盘了个明明白白。 “没有。”文静禅回答。 他真的就是放空了脑袋在听故事,想得极少。 对于金枫楼的事情,他不是特别在意,这里只是他的一个落脚处而已,只是灵羽好像颇为在意。 “我觉得这事跟失踪的弟子说不好有关系。”灵羽说。 “为什么?”文静禅问。 灵羽看着文静禅的眼睛,坚定而诚恳:“直觉。” 文静禅真的开始认真思考她说的可能性,云霞追着弟子气息,最后消失的地方都在李符家里。 途中他们去过哪里,吃过什么喝过什么都并没有仔细查过。 钰娘又如此扭捏地提醒他们不要喝如意美酒,其中关系,是值得他留意的。 “我们明日先先去李符家里,”文静禅说,“回来再赴曲水宴。”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了一把小小的长生锁,递给灵羽:“做礼给员外。” 这锁是纯银的,白亮得像是要发光一样,灵羽拿在手里端详,发现它背后还写了四个字。 长生长福。 文静禅之前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原来他也只是平等地希望每个人都平安喜乐。 灵羽突然想到,要不是她使了些小伎俩,误打误撞抓了文静禅的玄弋,他的徒弟大概率是另有其人的。 他对她好,是因为他们是师徒。 换一个人做他的徒弟,他也会穷其所学,引她走仙途。 是文静禅这个人很好,而不是独独对哪个人好。 想到这里,灵羽心里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 当年在山中,他捡到的不是自己这个小乌鸦,是别的什么小鹿小兔,应该也会日日抱在怀里,喋喋不休。 灵羽正胡思乱想,她腰间的一枚铃铛竟然响了一下。 她低头看过去,发现一只羽蓝色的风铃挂在自己的腰带上。 那铃铛很别致,穿线的地方有玉石点缀,看着像是真的茉莉花。 铃铛边缘不是普通的波浪状,而是长羽舒展的模样。 更不用说它整体雕刻的纹路,粗看也许觉得简单,并无特殊,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它成形前,雕刻它的人在其中倾注的心血。 文静禅听见响动,也很诧异。 “这是什么?”灵羽不记得自己有戴过它。 “法器,”文静禅说,“此前你有春山笑,以为你用不上就没有给你。” 灵羽记得这档子事情,但是没想到文静禅会偷偷摸摸就给她戴上了,她竟然毫无察觉,直到这时候它突然响了。 “那它怎么响了?”灵羽问。 第五十章 观青引 第50章 观青引 “不知道。”文静禅说。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两枚铃铛可以相互感应,借此追溯佩戴者身在何处。 拿到这对铃铛后,他没有听它响过,还以为这个东西就是不会响的。 “你从哪儿来的?”灵羽拿着它打量。 铃铛还挺漂亮,有些秀气,但配在行走江湖的人身上,又不至于觉得格格不入。 那是文静禅在百越川里降伏一只祸害当地八百年的蛇妖时得到的,蛇妖也是从墓中所盗。 它觉得好看,就挂在自己的洞府门口,一左一右做装饰,也没告诉文静禅这是做什么用的。 知道它能感应佩戴者的位置,还是文静禅后来自己琢磨出来的。 “游历所得。”文静禅回答道。 又是游历所得,灵羽也无心追问,继续研究起它来。 法器这个东西,都是有记忆的,上一任主人身死再久,也会在法器上留下残念。 她用几缕灵力进入其中探查,却一无所获。 这个铃铛,除了内壁刻着的两个小字,什么都没了。 “观青?”灵羽问,“是它的名字吗?” 文静禅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确是把这对铃铛叫做观青引。 他只给了灵羽其中一个,要是她再看得仔细些,就会发现她手里的铃铛,青字比观字粗些。 而他手里那个,是观字略粗。 青字引除了能够追踪定位,还能做护身法器,随主人所需化作兵器形态。 文静禅留在手里的观字引用处不多,只能与青字引相互感应,别的他还没发现。 “日后你要是有更趁手的法器,”文静禅说,“观青引你留着做装饰就好。” 灵羽没有再多看,把它放回了自己的腰间。 她又穿了一身浅青,这铃铛别在那里,的确有些好看。 文静禅对他的徒弟非常好,这一点灵羽不怀疑,他给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俗物。 灵羽不是十分在意外貌的人,但这回她少见地在铜镜前转来转去,打量镜中的自己。 还真有几分仙门弟子的模样,她在心里对自己演技进行了肯定。 任谁看她这幅出尘逍遥的样子,也想不到她打算上天屠神。 灵羽很满意。 文静禅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多做停留,而是回到自己屋里安安静静的打坐修习。 那根尾骨针的确令他的根基受损。 灵羽诓骗他的话,其实他多少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不愿意拆穿她。 不能用灵力,当然不太可能,但他也愿意随她胡闹。 他进入到自己的神识海里,站在广阔的水面上抬头看天。 这里一直很平静,一千多年以来,除了不断扩大,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 一心修道的这些年,甚至都没有渡过多少劫。 按理来说一劫一境界,不断历劫才能不断破境。 文静禅就这么一路修到了只差半步登天的境界,毫无艰难险阻,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过于顺利。 不过他也清楚,他登仙的那一劫是躲不过的。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道门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跨过,踏上三十三重天。 他听恕辞真人感叹过,金沙遗境也曾有过一个天之骄子,她修炼千年,即将渡雷劫飞升。 本命金乌却被劈了个粉碎,此后便做回凡人,终老于生她养她的山头。 他的语气中满是惋惜。 凡人走仙途,总是磨难甚多,还要接受上神的种种考验,才能获得进入三清域的资格。 像那位一样的人,真的就只差半步了。 若上苍悲悯,她此时此刻应该是司掌一方的仙君,再过几千年,合该成神,与天地同寿。 这样的人,怎能不叫闻者惋惜。 文静禅日后,也许能登仙,也许会跟她一样,成为别人叹之惜之的故事主角。 他正在神识海里静思,头顶忽然有瓦片轻碰的声音传来。 有人在他头顶的屋檐上走动。 文静禅并没有多想,睁开眼就立刻闪身出现在屋檐上。 看见躺在瓦片上的灵羽,他是有些意外的,原本他以为是什么蓄意接近的人。 此时已经入夜,天上有满月高悬,旁边还有一颗明亮的星星跟着,除此之外,天空上连朵云都没有。 天穹本就空旷,此情此景,更显得寂寥。 灵羽正看着突然出现的文静禅,还不得他们中的谁开口,天边就有一朵烟花炸开。 紧接着街头巷尾都有烟花升起,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 有敲着锣的人为身后的队伍开路,一行人一边走一边吹吹打打,还有七八岁的孩童提着篮子洒铜钱。 再往后,有八个人抬着一个座辇,上面摆着一个小孩样子的瓷器。它的脸上,还专门涂上两团红晕。 天上的烟花不断炸开,整个队伍在夜色中,被衬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他们明明应该是在庆祝什么喜事,但总给人一种吊诡的感觉。 像这种一边走路一边洒钱,前面有人吹拉弹唱,后面有人抬着东西的,灵羽不是没见过。 出殡她可见得太多了。 在人间活一千多年,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 但哪有人出殡放烟花的,庆祝死得好吗? 灵羽早就坐了起来,下巴搁在一条曲起的腿上,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跟随队伍捡钱的人。 难道他们祥福镇有别的规矩不成? “下去看看。”灵羽没有多想,起身就从楼顶直接就飞了下去。 她落在一条暗巷中,等队伍走过来才混进捡钱的人里。 文静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她来了,虽然不懂这是在做什么,也跟着大家一起捡钱。 “听说李符员外得了高人指点,”人群中有人议论,“他的孙子前途无量,或可官至中书。” 这福分,从刘序死后可就断了。 灵羽和文静禅都默默听着,没有打断他们的讨论。 “那可不是,”有人附和,“不然李员外怎么会大办满月,又来散福气给镇上所有的人。” “虽然吃不上宴席,捡些铜板总是好的。” “若他日后学有所成,一举高中,我们也能沾光。” 第五十一章 藤树 第51章 藤树 灵羽和文静禅一晚上两个人加起来,一共捡了一百六十余枚铜板。 第二天一大早,就在集市上买了些干果枣糕类的礼物,搭着那把长命锁一起,准备做礼物给李符。 可以说是一分钱都没捡到,还搭进去一把银锁。 不过这也算该有的礼数。 李符的家丁看了请帖,知道是明净山的贵客,就引着两人从人少的路,一路走到了后院里。 说是后院,灵羽感觉应该是叫后山。 李符的家就在方山湖旁边,在里面弯弯拐拐走了一遍后,就会发现他后院的池子就是方山湖,后院的花园就是方山。 家宅与湖水相连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藤树,它的叶子也许不是这个季节生长的,所以现在一片都没有。 灵羽也就看不出这是一棵什么藤树。 “这也太大了。”灵羽随口一说。 引路的家丁却笑了起来:“仙师好眼光,我们员外在此安家,为的就是这棵大藤树。” “据风水大师所言,可以庇佑家宅百代不止。” 一棵树能庇佑凡人的,灵羽不是没见过。 明净山上就有个现成的,无根菩提。 但那棵树,可是真神种在灵脉上的。 方山湖这个大藤树,不说看上去就没有仙气的样子,甚至还非常怪异。 像是不吃点人就长不了的样子。 “哦,那可真厉害。”灵羽敷衍地回答。 她本无意阴阳怪气,但是语气实在有些让人没法接话,家丁就不再接话,把两人带到院中厢房后离开了。 这个时间点,离开宴还早得很。 文静禅不是爱抛头露面的人,李符府上现在人太多,他们走出门就能碰见一堆。 他干脆就在房中闭目打坐起来,灵羽也没闲着,沿着路一直瞎逛。 她的阵法学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她现在觉得这府上排布有些奇怪,却半天琢磨不出来哪里奇怪。 还是应该好好看看八卦六爻的。 绕着绕着,她就走到了那棵大藤树下。 灵羽走近以后,才发现这个藤树长得极丑。互相纠缠的藤蔓像一窝幼蛇。 它就是以如此的枝干,长到了这参天的高度。 仔细看的话,每一根藤蔓上还有人手背上一样的青筋暴起,缝隙中有各种虫子的蜕壳,也可能是尸体。 相信这样的东西庇佑家族,灵羽觉得还不如去拜拜无根菩提,保佑自己别被吃了。 她的眉毛皱起,神色中满是嫌弃。 “仙师好像十分恶心它啊?”有人在她前方不远说话。 灵羽一直没发现他,因为那个人在藤树后面,正好被丑陋的树干挡住。 她抬起头看说话的人,平静无波的眼神像是看一朵花一片叶。 总之不像看一个主动与自己搭话的活人。 一般人多少都会带点好奇或者意外,她却并无此意。 灵羽平等地漠视所有人,她对凡人的确太过于不感兴趣。 面前这个,大概率就是说李符员外孙子日后大有作为的高人。 他穿着一身陈旧的道袍,手中那把拂尘也有些不伦不类。 修道者不讲究身外之物,他身上却戴着金银宝石的饰品,不计其数。 就连拂尘柄都是羊脂玉,尾上还缀者着一颗透亮的绿色宝石。 他那条披云肩倒是挺新,看针脚应该是不少绣娘花了大功夫做出来的,用料也奢华。 阳光照在丝线上,还有光华折射,不是金也是银。 灵羽真服了,这个李符员外怎么也这么有钱,养个术士都这么大手笔。 刘序到底祸害了他们什么? 还是说她对于挣钱这事实在过于一窍不通,所以才目光短浅地认为两百年攒不下来这些家业? “跟你有关系吗?”灵羽言语中的厌恶,一半因为这棵丑树,一半因为李符的财富。 她忍着恶心,在藤树边缘打量着它。 “灵羽。”她的耳边有一声缥缈的呼唤,似有人在远方呼唤她。 灵羽下意识回头,但身后是三两成群有说有笑的人,无人注意到她。 看着她的,只有树边这个不着调的道士。 就在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又有人唤了她一声。 这次的声音依旧缥缈,却如同在她耳边低吟。 灵羽回过味在,眼神一寸寸在这棵藤树的枝干上翻找。 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她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但她却若有若无地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而且并非是动物的血。 血腥味之中,没有恐惧与痛苦,相反,还混着一丝甜。 “仙师怎么了?”就在她快要抓住那一寸线索时,边上碍事的道士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灵羽和青山道人有过数面之缘,她见过真正的道士,对眼前这个有些花枝招展的,实在产生不了一点好感。 “你很闲吗?”灵羽问他。 道士也不羞恼,灵羽愿意搭理他,他就学菜花蛇随着打蛇的杆子往上爬。 “看仙师若有所思,想知道仙师在想什么。”道士没皮没脸地笑着说,“仙师修道之人,应该会不吝赐教的。” 他甚至没有用疑问的句式,而是直接道德绑架灵羽。 可惜灵羽这个人,没多少道德。 “关你什么事。”灵羽这话已经思索再三,自认为显得非常得体,她心底的第一反应是非常得罪人的另一种说法。 “仙师不说,那我就不问了。”道士自己找台阶下。 灵羽用两指在额间的法印上一抹,一丝灵力从神识海中飘出来,萦绕在她眼睛的前方。 她左看右看,又打量了脚下的土地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 她也不多逗留,直接就转身回厢房。 那道士站在树下,一边嘴角轻轻上扯,露出一个冰冷又嘲讽的笑容。 他这个样子要是灵羽看到,倒有可能会觉得比刚刚那种谄媚的姿态讨喜不少。 “凭你也想看破我的迷阵,”道士冷哼一声,“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手中的拂尘有暗紫色的微光环绕,藤树下有丝丝缕缕的黑影挪行。 道士从袖口里摸出云霞的印信,拿在手中盘玩:“区区明净山,也配与我骜逐海为敌?” 第五十二章 满月酒(上) 第52章 满月酒(上) 灵羽回到房间,本打算跟文静禅讲讲那棵藤树的问题。 正要开口,又转念想到自己在设计去骜逐海的事情。 她有些不太确定其中的关联,就不想妄言,万一就有关系,自己还怎么去骜逐海。 以她现在的修为,想从途径天息山,渡余泽后过去,简直痴人说梦。 灵羽干脆闭嘴不说,坐在了书桌前,掏出八卦六爻品读。 这东西真好使,她看了两行就昏昏欲睡。 文静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心下觉得有些好笑。 他走到书桌前,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灵羽猛一点头,立刻清醒了不少。 她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天赋学阵法的。 文静禅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他在努力维持着平淡的神情,不过嘴角还是止不住上翘。 灵羽觉得他很怪,想笑就笑,这幅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从灵羽手边拿起一支笔,用镇纸压住桌面的宣纸后开始在上面点画。 “这是一个圆,”他一笔画出一个圆,又在那条线上均匀地点上四个点,“这是四方。” “四方中又有位置,”文静禅说,“就是阵法的八卦位。你要是想藏住它们不被人发现,又使阵法成立,就可以前后设置几个地方,来做障眼法。” 他在圆中心轻轻点了一下:“这是阵心,不过你也可以不把它放在中间。” 文静禅的手指从墨迹未干的点线旁边划过:“这些地方,都是能放的。” “阵法说到底,就是这么简单。”文静禅放下了笔,“万变不离其宗,只在细枝末节处有差别。” 灵羽似懂非懂,她盯着文静禅画的东西,想要把它跟博学楼的阵法对上位,但好像不太行。 就更别说明净山守阵了。 那里的阵心是她的鳞片,她却连完整的阵法都看不见。 一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急躁了起来。 文静禅以为她是因为学不会而气恼:“别着急,万事开头难。” 灵羽决定说点别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李府有阵吗?” 她觉得后花园的排布一定是有什么阵法的,只是她看不出来罢了。 文静禅点点头:“有,迷魂阵。” 原来他知道。 灵羽又觉得他知道也是应该的,不然上清天也不会看中他的资质,早早封他真君之位。 “迷人神魂,总有神魂的用处,”灵羽说,“这阵法是为了什么而要摄魂?” 那棵丑陋的藤树浮现在了灵羽眼前,难道是为了养它? 的确,它看上去就是吃人的。 “宴席上就能见分晓了。”文静禅说。 灵羽垂目不语,到现在也没有骜逐海的人出现,他们不是要抓明净山弟子吗,怎么还不来。 她等得,实在是有些着急。 好在李符孙子的满月酒,总算是在夜色刚起的时候,就开席了。 灵羽和文静禅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落座,这里靠着墙角,但还算勉强能看见看台上的表演。 青衣和花旦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目,台下的伴奏也一直没有停止敲敲打打。 一切看起来是多么正常。 直到灵羽看见了看台上摆了一张小小的婴儿床。 那床被斜放着,看表演的人也能看见其中婴儿的模样。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李符愿意展示自己的孙子,别人也无法干涉。 问题在于,从灵羽发现那里有个人开始,婴儿就没有动过。 就算睡着,也该有些动作吧。 文静禅送的长命锁已经挂在了他脖子上,看样子李符还挺重视明净山的来客。 “你看,”灵羽扯了一下文静禅的衣角,在周围嘈杂的声音中和他讲话,“台上的婴儿不太对劲。” 文静禅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才发现那里的布置也很诡异。 婴儿床下有米粒洒着,隔得太远且有阻挡,他看不清具体的排布。 不过有一点,他非常确认。 “没有气息了。”文静禅说。 灵羽放出一丝灵力去探查,却在靠近看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过不去。”灵羽说。 在场的人全都对那一动不动的婴儿视若无睹,听戏的听戏,吃饭的吃饭。 灵羽端起手边的酒杯,低头往里一看,哪有什么琼浆,这是一杯新鲜的血液。 她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放回去,扭头看台上表演的人,他们的身形逐渐开始扭曲,变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傀儡。 灵羽一下就站了起来,不断环顾着四周。 她钓的鱼,大概是来了。 如墨的天空中本来就有浓云重重,风起时云层攒动挡住了月亮,显得夜色更浓了几分。 戏台上的人还在竭力表演,只是他们的身形越来越僵硬,周围吃喝的看客也被抽走了魂,木讷地往嘴里塞东西。 盘中哪有什么珍馐,全是横陈的动物尸体,其上还有爬行的蛆虫,看一眼就足够倒灵羽大半年的胃口。 普通人看见这情形,恐怕早就发疯了。 文静禅还端着酒杯,眼看就要送进嘴里。 灵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瞪着他的眼睛:“你干什么?” 这是两人头一回有肢体上的接触,她的手有些冷,贴在文静禅的手腕上让他脑子里打了个激灵。 他也说不好是因为温度,还是因为别的。 文静禅低头看着杯中酒:“怎么了?” 灵羽也发现了不对劲,难道只有她眼中所见与别人不同? 李符此时正好从看台上走出来,端着酒笑嘻嘻地答谢来参加宴席的人。 在藤树边和灵羽搭话那道士也跟着他,神情十分自若。 “李符有腿吗?”灵羽问文静禅。 文静禅点点头,她心下明了,自己所见,与周围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你别吃了,”灵羽说,片刻后补充道,“也别喝。” 真的挺恶心的。 灵羽眼里的李符,根本就不是在用双腿双脚走路,而是一条非常长且僵硬的蛇尾。 蛇类游走本该十分灵活,尾肢摆动如水波推开一般。 李符僵硬得像是砍了别的蛇的尾巴,放进冰窖冻了三天三夜,又拿出来装在自己身上一样。 又怪异又恶心。 第五十三章 满月酒(中) 第53章 满月酒(中) 文静禅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其实他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是闲着没事才端杯子的。 既然灵羽这么说了,他正好也可以顺着她的意思做。 “师傅,”灵羽又坐了下来,用眼神示意文静禅看那个道士,“能看出他的来历吗?” “藤妖。”文静禅说。 灵羽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 “是方山湖边上那棵藤树吗?”灵羽问。 文静禅早就放出了玄弋,神鸟隐身栖在藤树上,他一闭眼,就能借玄弋的眼睛观察藤树。 “是,”文静禅说,“转生藤。” 转生藤生在骜逐海和余泽相连的地方,成龄后能够一分为二,连接两处。 只是它的生长,可不是日月照耀雨水灌溉这么简单。 它以人的欲念为食,每九百年才能完成一轮生长,从幼苗到成年,至少过九轮。 灵羽去过黄泉渡口,那里也有一根转生藤,可以直接从彼岸渡到地府。 那根藤,可是吸食路过所有亡灵转生前抛下的欲念,才长到了成年男子手臂粗细。 方山湖这棵,参天蔽日,比黄泉渡口可要夸张百倍。 “它本来是一棵罗睺藤,”文静禅说,“被转生藤夺了势。” 这都是他透过玄弋的眼睛看见的,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李符抱起了他的孙子,带着他给来往宾客仔细观看,仿佛手中不是个活人,而是个高价淘来的宝贝,非要炫耀一番。 那道士时不时地往灵羽这个方向看,似乎越来越着急。 灵羽早就知道他在看自己,但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文静的低声说话。 “师傅,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算的吗?”灵羽问他。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问过文静禅的计划,因为她想的本来就不是救人,而是去骜逐海。 “满月酒宴上还有别的弟子,来引他们出手,”文静禅如实说,“我们先等背后的人现身。” 原来他已经把饵放出去了,在等鱼咬勾。 灵羽不知道安排的人是谁,但那个道士时不时就看她。 想来他们看上的猎物,大概就是她。 李符带着孙子一桌一桌地敬酒过来,灵羽伸手拿回了自己的杯子。 “师傅,他们这次想要带走的人,”灵羽说,“应该是我。” 要是她没有猜错,这个转生藤的另一头,就在骜逐海。 灵羽把自己的佩环扯了下来,塞在了文静禅的手里:“他要带我去的,应该就是别的弟子失踪的地方,你跟着他。” 文静禅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符就抱着孙子走到了这桌来。 灵羽看着那个毫无生气的婴儿,又抬眼看道士。 李符明明在笑,皮肉却不跟着骨骼动:“多谢赏脸,来我府上。” 他用那鸡爪一样枯瘦的手指,抓着一只倒满酒的瓷杯:“先干为敬。” 说完他真就仰头一饮而尽,灵羽仿佛还听见了他骨头咯咯做响的声音。 一滴酒从他的嘴边漏出来,顺着他因苍老而生的皱纹滑落下来,一路从脖颈掉进领口。 换个活人,大概早就擦嘴角了。 他却只顾着笑。 道士在等灵羽出手,文静禅却一把抓住她的的手腕,压制着她灵力,阻止她唤出春山笑。 “观青引。”灵羽不顾阻拦。 她腰间的铃铛应声飞出,在她手中化作了一把弧形短刀。 灵羽两根手指穿过短刀的环首,反握着刀把,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 李符一点也不惊慌,而是继续扯着嘴干笑:“多谢仙师赏脸。” “来我府中,”道士接着说,“满月宴。”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就有狂风大作。 酒席上的桌椅都被吹翻,道士双手拢在袖中,颇有趣味地看着灵羽。 “看见了什么?”道士问 在文静禅的眼中,这些人都正常得不能更正常。 李符抱着他的孙子往道士身后躲,用颤抖的手指着灵羽,嘴上还念着你想做什么这类说辞。 狂风大作,原本祥和一片的人群也恐慌了起来,在风中窜逃。 人群互相推搡,有人突然喊了一句:“明净山的仙师要杀人啦!” 很显然,他指的就是灵羽。 “四象乾坤,道法清朗,”灵羽手中结印,“拨云散雾,开!”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重重地打在李符家里,然后不断扩散开来。 尘土随着狂风飘摇,灵羽站在风中,浅青色的裙裾在风中猎猎摆动。 以道士为中心,周围的一切不断在变化。 光鲜亮丽的墙壁忽然变得斑驳,屋檐下挂着的彩布瞬间破烂不堪。 台上浓妆艳抹的戏子,也一下露出原形,化作肢体残缺的木偶,还转动着那不太灵活的脑袋。 可惜她做的这些,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灵羽,”文静禅在她强行挣脱后,闪身来到她身边,“别冲动。” 她并非冲着李符去,而是要和这个道士一较高下。 道士手中出现了两具牵丝傀儡,他扯着线操控李符朝灵羽扑过来。 在文静禅的眼中,李符只是个有些瘦削的长胡子老头,也许看着贪财好色,但绝对罪不至死。 而灵羽的眼中,他是拖着蛇尾的怪物。 干瘦的身体也不受他自己控制,每动一下四肢和表情都没商量好一样,各忙各的。 灵羽借柱子起跳,侧空翻后朝李符跃去。 她一脚踹在李符的脊梁骨上,又飞速腰肢发力,翻身单手送出手中的短刀,想要砍断道士的手。 灵羽速度极快,连文静禅都没来得及阻止她打伤李符。 他只能施法接住被踢了一脚的李符,免得他一头栽倒再地。 这个李符大概是真的疼爱他的孙子,被这么一脚踹下来,都没半点松手的意思。 他没来得及对文静禅道谢,就连忙查看孙子有没有什么事情。 满月宴一片乱糟糟的,有人大喊大叫着逃离,也有人钻进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灵羽对那个藤妖变的道士,大概是真的起了杀心,他根本躲不开灵羽这一刀。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了他的小臂上,绿色的液体从中流淌了出来。 第五十四章 满月酒(下) 第54章 满月酒(下) “一条藤蔓,”灵羽说,“也配挑衅我?” 她的神情漠然,说话的语气也很淡。 前后她也曾纵横四海百年,战神帝君天尊皆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是生来的高位者,手中握着掌控神仙生死的权柄,她无需有意蔑视谁。 而是天下人在她眼中,都是蝼蚁。 那道士却邪笑了起来,带着一种奸计得逞的卑劣:“是吗?” 他的脸逐渐扭曲,变来变去,最终变成了一个胖夫人的模样。 她的妆容已经哭花,捂着手上的伤口,看灵羽的眼神又惊又惧。 边上的丫鬟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紧紧抱着她们夫人的手臂,侧着半个身体挡在她面前。 道士消失片刻,瞬间出现在了破败的看台上:“仙师还要动手?” 灵羽此时此刻终于醒悟,不是众人皆醉她独醒,而是她中了幻术。 只蒙蔽她一人视听的幻术。 这藤妖就是要她当众不分青红皂白,举刀滥杀无辜。 灵羽垂目思索,转眼就消失了。 道士还在原地,下一刻就顿感糟糕,她朝着转生藤去了。 在场伤者颇多,尤其是李符。 他手中的死婴因他猛力相护,头颅反而断裂,滚落了出来,吓得他当即疯魔。 周遭的人也越来越慌乱,甚至踩踏着活人奔逃。 文静禅吩咐在场的弟子照顾百姓,就想要去追灵羽。 “真君,杀人者,是您徒弟吗?”弟子叫住想离开的他。 “不是,李符员外的孙子在胎中就已经没了气息,”文静禅说,“是有藤妖作乱。” “那她为何对无辜百姓下杀手?”弟子穷追不舍。 “你叫录海帆对吗,回山以后多看看崇明心法,”文静禅回头,有些无奈地看他,“见象不见心,你平日修行别太散漫了。” 这个叫录海帆的弟子立刻涨红了脸,真君平日说话做事都是温和谦雅的。 他这么讲,其实就是批评他修行偷懒,所以被表象蒙蔽。 “灵羽发现误伤百姓,”文静禅解释道,“立刻就离开了这人多的地方,你还觉得她是有意为之吗?” 录海帆哑口无言,只能闭上嘴,不再耽搁真君的行动。 文静禅也不多说,也朝转生藤过去,因为玄弋已经看见,灵羽想烧树。 她腕上的手镯亮得发红,真火呼之即出。 灵羽悬在半空,垂头看着这恶心的藤蔓。 从这个角度,她算是明白了黄泉渡口的那根为什么没有这个恶心人。 那棵转生藤好歹还有个植物样,这个,完全长成了一窝蛇的样子。 从天上往下看,活像一个蛇窝。 “你不是要抓住我吗?”灵羽对赶来的道士出言嘲讽:“再不出手,你的老窝就要被真火烧了。” 院中的迷魂阵骤然发亮,在阵中最核心的位置,有一个半透明的襁褓中的婴儿。 这阵法,竟然拘的是李符孙子的神魂。 在他下方,还有个似乎眼盲的妇人,不过也是个魂魄。 她虽然已经身死,但还重复着生前的动作,在地上爬行摸索,想要找什么东西。 而她要找的孩子,正飘在她的头顶,不哭也不闹。 哀怨的妇人,早死的婴孩。 这迷魂阵,是想要引诱天下欲念朝这里而来。 难怪那转生藤长得这么大。 “灵羽。”又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极尽缠绵。 灵羽低头仔细看那转生藤的正中间,眼前的事物突然扭曲了起来。 她在转生藤上看见了那个神仙的脸。 文静禅到的时候,正好就看见藤树长出无数枝条,朝着半空中的灵羽生长过去。 她的欲念自眉心而出,灌溉着藤树生长。 迷魂阵中的女人找不到孩子,哀恸地掩面哭泣,那哭声又尖锐又凶恶。 原本平静沉睡的婴儿魂魄也开始躁动起来,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 道士满意地看着灵羽,原来她心中最重的欲念,是仇恨。 藤树不止吸取她一个人的欲念,镇上所有的贪嗔痴都被阵法摄入,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夜色下的藤蔓忽然开始长出叶片,散发着幽紫色的荧光,这棵树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擎天的树干中,有无数蚕茧般的牢笼,长在藤条上像是吸附在鱼类身体上的藤壶。 有密集又诡异。 茧中有沉睡的人,大都面色枯黄,文静禅也说不好还有多少是活人。 他的眼神从藤条纠缠的树干上扫过去,在人群中看见了云霞。 她的表情平和,呼吸也很均匀,应该是在一个美梦中沉睡。 边上还有些明净山的弟子,有些文静禅还算眼熟,也有些今年刚上山他还没见过。 他明白了,若这些枝条缠住灵羽,就会把她也变成这些茧衣中的一个。 “鸿蒙两仪,”文静禅双手结印,从神识海中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诸恶不侵。” 言出法随,一道结界从方山湖的上方张开,将汇聚过来的欲念都挡在外围。 失去了滋养,藤树的生长速度立即就放慢了。 但阵中的灵羽没有清醒过来,她的仇恨被藤蔓激发,身体也朝着它而去。 “我也是明净山的人,”文静禅朝那道士说,“既要盗剑,为何不对我下手。” 他当然认识文静禅的鸿蒙两仪,这举世闻名的法器任谁都知道是他武阳真君来了。 “真君清贵,”道士说,“不敢冒犯。” 这话挺有意思的,就好像抓了他徒弟不是冒犯他一样。 玄弋受文静禅之念,忽然现身啼鸣,天空中一时间有华光大作,如同白昼。 它煽动着翅膀,做势要喷火烧断已经缠上灵羽的转生藤。 “真君别冲动,”道士慢悠悠地提醒他,“她的欲念至深至重,贸然斩断,性命危矣。” 文静禅想也没想,摇身化作一缕光,钻进了灵羽的眉心。 外力不可破,只能进入她的重重心魔之中,唤她醒来。 鸿蒙两仪撑开的结界将道士和魂灵都困在其中,不得挣脱。 他很清楚藤妖一定不是背后那操盘的人,但他别无选择。 灵羽的欲念太深,若纵由其肆意横生,她会供养这藤蔓吸干镇上的人。 第五十五章 穷途末路 第55章 穷途末路 岁鸢抱着青若已经冰冷的尸身,在天息山上枯坐了三日。 两个人的身上都是一身血迹,青若筋骨断尽,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 她替岁鸢受了战神的一枪。 天息山外乱糟糟的,天上的神仙还在四处搜索她的踪迹,要将她赶尽杀绝。 她抬起头,微微眯了下眼睛,想要看清天空中的样子。 但她伤得也很重,早就五感退化。 岁鸢拖着沉重的身体,还不忘抱着青若,从天息山一跃而下。 她曾在山海异闻录里看过,天息山下就是余泽,其中生长着不少精怪。 也许被他们吃掉,也好过被那些神仙抓住。 死在这里,她的魂魄还可以渡过黄泉地府,有朝一日又回到人世。 可神仙啊,想拘她的魂灵,永生永世。 岁鸢都以为自己下一次睁眼,应该是记忆全无的婴儿了。 但她看见了骜逐海。 骜逐海并非是海,而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和戈壁,天空也永远如墨般漆黑。 不时还有闪电从云层中劈落下来,打在高大的石壁上,留下烧焦的痕迹。 岁鸢醒的时候,正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周围有黑气距离,萦绕着两个人久久不散。 “你想救她。”黑气中有沉闷浑厚的男人声音穿出来。 “可你救不了她,”黑气化作一个五官模糊的人脸,拖着长尾在她周围飞来飞去,“你太弱了,你是个无用的凡人。” 岁鸢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他说得非常对,她并没有什么反驳的欲望。 她就是没用,才会被人骗,被人杀。 留下这条命,也是靠青若拼死救她。 “她的神魂还未散,”黑气吐出一团白光,微弱得如同一豆雨中烛火,“但你再不救她,她就会死。” 岁鸢终于肯正眼看它:“我能救?” 一撮黑气飞了出来,打在她后背的一块脊骨上:“这是你的灵根,把你的灵根给她,她就能入轮回。” 岁鸢的小腹处还有一道贯穿伤,天上的帝君也未见有多慈悲,一招一式都是为了让她死而出手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血污的伤口,直接伸手进去掏自己的脊骨。 黑气没有想到这个凡人对自己能如此心狠手辣。 她看起来娇弱,手指穿过自己的五脏六腑去取自己的骨头,面上除了痛出来的汗,竟然一丝神色变化都没有。 血肉挤压的声音听得周遭的怨灵十分兴奋,他们恨不能马上扑上来,吞吃了这个凡人。 她的恨意如此纯粹,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等一的补品。 那团浓重的黑气也缄默下来,等待她取出自己的骨头。 岁鸢掏出一团血污,她的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痛感刺激着她的大脑,让她的视线反而清晰了起来。 她把青若抱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低头看着她。 相伴不过十载有余,她愿意魂飞魄散救岁鸢一命,到底为什么呢? 岁鸢用那只干净的手拂开了她的碎发:“你不会消散于天地的。” 她其实在书上看过,知道仙家灵根可以救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介凡人也有而已。 青若能毫不犹豫为她挡枪,她也能掏出灵根聚她神魂。 岁鸢在衣服上擦了擦灵根上的血迹,将它放在了青若的心口。 黑气吐出的那团光果然朝着青若聚了过来。 她的肉身随着神魂聚拢反而消散,灵根与她的魂魄慢慢相融,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婴孩状,漂浮在岁鸢的眼前。 “去黄泉渡口吧,”岁鸢对她说,“来世若有缘分,我们再相逢。” 这就算是告别了,她没有恋恋不舍。 岁鸢知道青若已经死了,她只有入轮回,才能继续活下去。 只是不知道下一世,她会做谁的女儿,又与谁相知相识。 没有的灵根护体,岁鸢周围盘踞已久的怨灵蜂拥而至,啃食着她的血肉。 痛吗? 其实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最痛彻百骸的一瞬间,是她抓住灵根的时候。 怨与恨,是她此时此刻最后的知觉。 骜逐海的天空中墨浪翻涌,似有大妖即将降生,怨灵被岁鸢吸引,从周遭的地底钻了出来。 大周的九公主,安息的王后,死在了这一天。 她的肉身连骨头都不剩。 怨灵一寸一寸分食了她的血肉,天空中那团怒气却毫无消散的趋势。 饱餐的怨灵都楞楞地抬头,望着天空中那团越来越来庞大的黑气。 一双黑色的羽翼在其中倏然展开,骜逐海有雷声大作,胡乱劈下的闪电击碎了山上的巨石。 石头滚落的轰鸣传遍骜逐海,怨灵慌张地想要钻入地下躲避,但一道道紫光亮起,将它们全都压制在了原地。 浓云散去,它们终于能够看清天上飞着的是谁。 她垂目看着骜逐海,如同天降的神明。 但神的双眼,通常都悲天悯人。 她的眼里,只有渴望屠杀的暴戾,与仇恨萦心的怒气。 那双黑色的双翼忽然一振,天上就有狂风袭来,吹得地上的石头都开始打圈。 怨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着向她飞过去,地上的紫光大作,让周遭的生灵全都睁不开眼。 “我助你救了你的挚友!”有怨灵喊嚎哭,“你怎可忘恩负义!” 她充耳不闻,只顾着将一切力量吸过来,令她的修为日行千里。 下至黄泉,上至三清大罗天,皆有异象丛生。 天空中黑云飞快地翻滚着,人间的天一变再变,地震、洪水、暴雨、火山爆发一瞬间齐发。 三清也好不到哪里去,仙脉崩裂,灵草枯萎,破境中的神仙皆都分心,修为大折。 她是生于虚无地的少昊灵尊,生来就是要摧毁明净山,重写世间规则的。 少昊悬于中天,冷漠地看着骜逐海的一切。 脚底有无数魔族匍匐,跪地伏拜于她,想要称她为尊。 “本尊非尔等族人。”少昊说。 她的语气并未带有情绪,但一句话出口,脚下的人都打了个冷颤。 降生就有如此天地异动,不管是谁,都是值得被惧怕的。 少昊也无意在骜逐海多逗留,她要去的地方,是明净山。 有在修错别字,但是难免疏漏,要是有宝子发现麻烦提醒一下,谢谢! 第五十六章 信任 第56章 信任 少昊只一转身,就出现在了明净山的天阶前。 她大可以直接出现在无根菩提树下,不过她觉得有些不过瘾。 “菩提子,”少昊一步踏上台阶,轻蔑又嘲弄地开口,“本尊来此,何不相迎?” 有执剑的弟子前来阻拦,防御的阵法也在此刻打开。 通天的台阶上,尽是对她刀剑相向的人,而她却手无寸铁。 少昊没有搭理他们,一意孤行朝上走。 “再不停步,别怪我们出手了!”有弟子出言威胁。 灵羽瞥了一眼,一个修行九百年的凡人,也敢开口拦她。 明净山的天气一反常态,常常高悬的太阳今日也被黑云遮蔽,大家都知道一定是因为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妖物。 她十足狂妄,还未上山,就直呼明净祖师的名号。 “结阵!”她又走一步,众弟子果然翻手结印,祭出武器要把她拦在山门前。 少昊只一抬眼,守山的防御阵法就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偏头淡然一笑。 守护明净山几千年的阵法当即崩散,化作点点星光被狂风吹走。 弟子们祭出的千万把刀剑也随她一指而调转方向,少昊的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几个字: “有缘再会。” 刀剑是主人的法器,本该听从他们的号令,此刻却为少昊所用,杀意腾腾地朝着他们的原主飞去。 菩提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天阶尽头,他手中有光亮起,应该是要替弟子挡住她的攻击。 “灵羽!”有人在少昊身后叫她。 飞行的刀剑瞬间停滞了下来,周围的人也都定住不动,时间在此刻停滞。 少昊在台阶上转身,看向背后的人。 灵羽。 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不过她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了。 文静禅两指聚力,从自己的神识海中抽出灵力注入少昊的眉心。 “醒过来,”文静禅说,“别受幻象所惑!” 他的灵力至纯至净,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又如烈火焚身。 少昊的鬓边有汗珠渗出来,她猛然一下挣脱开了文静禅的灵力束缚。 天上的刀剑此刻又动了起来,朝着明净山的弟子飞过去。 一把刀插进一个弟子的心脉,巨大的冲力带着他整个人倒在阶梯上,刀刃也插进了石板之中。 刀口下的鲜血喷涌而出,渗进了石板裂缝中,随着台阶流淌下来。 菩提子救下来一些弟子,但更多的都被少昊一剑穿心,钉在台阶上睁着空洞的双眼看天空。 白玉般的台阶日日有人洒扫,此刻如一张画纸,被血色染透。 幸存的低阶弟子开始害怕了起来,眼前这个大妖,恐怕祖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灵羽,”文静禅没有放弃,“看着我,不要回头。” 他怕她一回头,看见尸山血海,更加难以走出幻境。 与她相处的时日不长,文静禅也不知道她心底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梦魇。 少昊听着这两个字,觉得太过于耳熟,忍不住发问:“谁是灵羽?” 文静禅接机靠近她一步:“你,你叫灵羽,是我的徒弟。” “徒弟?”少昊嗤笑一声,这天底下竟然有人配做她的师傅。 “你的神识海中有天材珠,”文静禅说,“是我送你的礼物。” 少昊将信将疑地在识海中一探,他所说竟然是真的。 她的脚边有血液流淌过来,少昊低头看那抹红色,心中有说不出的躁动。 她想回头上山,不想在这里跟这个人多费口舌。 文静禅见她要转身,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不算温暖,若隐若现有着什么香气,少昊想不起来这个味道在哪里闻过。 文静禅温柔地按着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回头看山上的模样:“别怕,我带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少昊有些迟疑是真,被他这样抱着,心中的安定也是真。 她感觉自己好像格外信任这个人。 文静禅的掌心托着她的后脑,将灵力不断注入,试图破除她所中的幻术。 “我们认识吗?”少昊问他。 “当然,”文静禅轻声说,“一千七百年前,我们就有过天定的机缘。” 她想不起来,但又觉得他应该不会骗她。 文静禅的肩膀很宽厚,靠在其中时,让她非常心安。 这飘摇动荡的一生,她从未这样心无旁骛地倚靠过谁。 她身后有末世般的屠戮之景,有人指着她咒骂,有人惊恐万分地逃离,还有赶赴来的神仙,做势要诛杀她。 文静禅都看在眼里,他不想让她回头,也不敢让她回头。 鲜血如溪水般流淌,从天阶上流到她的脚边。 文静禅用身体给她圈出一方天地,不让她再看周围。 “你相信我吗?”文静禅问。 他的音色很温润,听起来像凡间风度翩翩知书达理的公子。 “不信。”少昊说。 她被骗过一次了,代价太过惨烈,她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没关系。”文静禅却不气馁,反而柔声安慰她。 “我会带你离开的。”他掐着指节,将幻术咒印从她的脑中抽离了出来。 拖延时间这么久,他一直在找幻术种在哪里。 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死去的人都化作飞灰,飘散于风中。 奔逃的人身形也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天空中手执武器排列开来的神明也隐入云中,仿佛从未来过。 山与河也晃动起来,直到最后变作一把荧光,落入尘土。 文静禅斩断了缠绕在她身上的藤蔓,抱着她从空中落了下来。 她的怨恨,竟然足够滋养这棵藤树。 文静禅将她放在一块石头上靠着,转身召鸿蒙两仪回到他手中。 法器落入他手中,顿时化作了一把背后略有弯弧的环首长刀。 他双手握刀,一下插入转生藤的命门处。 它登时扭曲着身体嚎叫了起来。 趁它吃痛,文静禅将还活着的人都救了下来。 被他禁在原地的藤妖化作一缕光,钻进了本体之中。这一刀确实伤了他的真元,让它无法再维持人身。 藤树下的人躺了一地,全都还陷在幻境中无法醒来。 第五十七章 破阵 灵羽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见文静禅在迷魂阵的中间破阵。 他的衣摆在风中翻飞,发丝也飞舞着扫动他的下巴。 一把漂亮的刀插在藤树上,树下躺着许多人,有明净山的弟子,也有普通的镇上百姓。 包括灵羽,都是他救下来的。 他的身上有金光荡开,一波一波的驱散了结界外的怨念。 做完这些,文静禅抱着那个安静下来的婴儿,去找失魂落魄的妇人。 像渡刘序一样,文静禅也要渡他们。 哀怨的妇人接触到婴儿,立刻就变得慈祥了起来,她用额头去贴婴儿,想要感受感受她这未出世的孩子。 心中的怨怼与遗憾散去,他们两个也甘愿赴黄泉转生。 迷魂阵失了魂,再也蛊惑不了活人心魂。 那些沉睡在美梦中的人,天一亮就会自行醒来。 文静禅确认了迷魂阵已破,就朝着灵羽走了过来。 他走路的姿势很好看,衣摆随着脚步荡开,身子笔挺如青松。 风平浪静后月亮也露了出来,月华如练,披在谪仙般的人身上。 灵羽的四肢很沉,只想懒散地倚靠在石头上,除了转眼睛,半点都不想多动。 文静禅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柔声问她:“怎么样,还有不舒服吗。” 灵羽点头:“没力气。” 她是真没力气,转生藤不光吸她的欲念,还吸她的灵力。 动一下指头,她现在都觉得累得不行。 文静禅转过身,用宽厚的背部对着她:“我带你回去。” 灵羽眨了眨眼睛,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夜晚的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经过这一遭动乱,大家早就跑回家里闭门不出。 文静禅背着灵羽,从李符的府中走回金枫楼。 “为什么不飞回去?”灵羽靠在他肩头问她。 少女的吐息在言语间喷薄在他的耳边,她此时要是能看见他的脸,就会发现早有潮红爬上。 “你不是让我不要用灵力吗。”文静禅装傻。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灵羽也不再多说,拆穿他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她安静地趴在他背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也很圆。 “我们还在这里呆吗?”灵羽突然问他。 文静禅思考了片刻后反问她:“你想去哪里?回明净山还是留在这里多玩几天?” 他在征求她的意见。 灵羽当然是想留这里,除了藤妖,她都还没见到别的骜逐海的人。 那转生藤被文静禅一刀捅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你的法器留在那里,不取回来吗?”灵羽没有回答他,又对他发问。 “明日云霞仙长醒了,”文静禅说,“处理好一切我自会召回,今夜留在那里守他们。” 他把鸿蒙两仪和玄弋都留在了藤树下,守着他们今夜平安。 他总是这样照顾着身边的人,比天上的神仙还要更像神仙。 不过灵羽却不讨厌他这套做派,她看漫天神明总觉得虚伪,看他却知此人心中赤诚。 “幻境中的事,你还记得吗?”文静禅边走边和她闲聊。 说起这个,灵羽一下想起来,文静禅在幻境中说与她相识已经一千七百年,难道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他还说,那是天定的机缘。 “不记得了。”灵羽决定胡说八道。 一句不记得,就能免去后面许多麻烦,她觉得这句口业是值得一造的。 文静禅也并没有多追问,只轻声说:“不记得也好。” 幻境中的一切,她要是记得,未必是好事。 与众人为敌的人虽然不是他,但他面对着那些又怕又恨地看她的人,都觉得心中寒凉。 若她记得,日子不会有多好过。 他背着她走过的这一路,有米铺,有肉店,有裁缝铺和零嘴店,这就是凡人平淡一生中,也许去的最多的地方。 换句话说,就是一生的缩影。 他们的一生都离不开衣食住行,活一辈子,都在那些事情里来来回回。 文静禅很少在意这些,是与她同行时,才开始观察的。 “灵羽,你想成仙吗?”文静禅又问她一遍。 这一次,灵羽没有搪塞他,也没有干脆闭嘴不说话。 她靠在文静禅的肩头,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师傅,我成不了仙。” 文静禅其实并不觉得意外,但他还是想问原因:“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灵羽说,“我没有灵根。” 这件事情,文静禅算知道,也算不知道。 他只是猜测过。 仙家身有仙骨灵根,才能借此修炼,登上天门。 灵羽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在幻境中的亲手掏出灵根的往事。 那是她登仙成神唯一的一条路,是她自己断掉的。 再来千次万次,她也不会后悔。 从始至终,她就没有想过与天上的诸神并肩而行。 “可我问的是你想不想,”文静禅说,“不是能不能。” 这小仙君真是固执,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问她想不想成仙? 灵羽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神神秘秘地对他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 “就不告诉你。” 见文静禅把头别到一边,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条路并不长,没走多久就已经到了金枫楼的门口。 文静禅把灵羽放下来,一眼也没有看她,就消失在了原地。 灵羽知道,他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抖了抖还在发麻的腿:“说什么不能用灵力,这不是用得挺好的吗。” 夜色正浓,灵羽从侧门走进去,发现金枫楼的大堂里,有个男人独自坐在那里斟酒。 灵羽没有多看,只顾着往自己的房间走。 她其实也可以用瞬影术回去,但她想多走几步,活络活络筋骨。 更何况这楼修得还不错,边走边看也是一桩乐趣。 她从那男人的身边走过,目光却落在房梁的卯榫上。 工匠的手艺还真不赖,灵羽发自内心地认可。 “仙子可否留步?”那男人总算认清,灵羽是真的一眼也不看他,无奈之下只能出言搭讪。 灵羽转头,自上而下看着他。 第五十八章 烎魈 他的打扮,用人间的话来说,四个字可以概括: 花枝招展。 除了赫狄风,灵羽没有在中原这片地方见过其他卷头发的凡间男子,眼前这个人,算第二个。 他的一边耳朵上还戴着银色的圆环,脖子上还有珠宝穿成的项链。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仙子了?”灵羽问他。 这时候大堂里就两个人,他不可能是叫的别人,只能是灵羽。 她很不满意这个称呼。 被灵羽这么一说,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贱兮兮地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很好看,不笑时像桃花,笑时像月牙。 绸缎一样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随他的动作一起扫动。 “那我叫你什么?”他顺势问她的姓名。 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他又递给她一块漆黑的墨玉,介绍自己:“这是我的名字。” 墨玉上面只雕着两个字:烎魈。 灵羽看了又看,她并不是不想念,而是真的不认识,后面这个字大概与宵夜的宵是同音。 前面那个字是什么东西? 她烦躁地把墨玉丢回给他:“我叫灵羽。” 烎魈当然知道她名字,他只是想听她自己说而已。 转生藤的幻境,他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灵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烎魈第一眼看见她,心里就有根羽毛在挠他的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她,与她多说几句话。 特别是她用那种不耐烦的眼神看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就极速加快起来。 她转身从高处看他的那一瞬间,烎魈听见自己的心扑通跳了一下。 那重重的一声,与以往都不同。 他向来少笑,却乐意用这种凡人的表情来讨好她。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她说完话就走了,烎魈立马放下了酒杯,想要跟着她。 “你敢跟来,”灵羽头都没回,“我就杀了你。” 烎魈停在原地,感受着心脏中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在威胁他,他却觉得有趣得很。 他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嘴角,在夜色中,看起来像是盯上了猎物的恶狼。 一只小乌鸦,也敢威胁魔尊,他摸着自己的下巴,饶有趣味地看她走远。 他已经去过转生藤那里,文静禅留下的法器让他无法靠近。 原本他是打算这次亲自去明净山,没想到藤妖这个废物东西,这次没有拿到明净山的印信。 反而引火烧身,被明净山的人一窝端了。 他那时本来打算离开,却被灵羽看武阳真君的眼神吸引住了。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她靠在石头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武阳真君救人。 那种神情,是崇拜吗? 烎魈否定了这个想法,魔族中有人用崇拜的眼神看过他,他知道她不是。 也不全然是羡慕,也不全然是欣赏。 好像是有些骄傲。 带着赞许的骄傲。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她的眼神,从中生出了贪欲,他想让灵羽也这样看他。 这样他才能好好研究研究,她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贪念一旦生出,若不得满足,他就如饥渴至极的旅人,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顾着寻找能满足他贪念的人。 所以他取出了转生藤里灵羽的幻境,以身入局,看了许多遍。 转生藤从不会平白无故造梦,幻境中的一切,与她的过往都有关系。 烎魈看见她降生在骜逐海,心脏的跳动又加快了不少,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们的因缘。 他也是生于骜逐海的魔族,他们合该是天生的一对。 灵羽还直接杀入了明净山,屠戮门中弟子,那长长的天阶尽都被血染透了,在场的人全都拦不住她。 这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魔后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小乌鸦精的样子,但烎魈觉得问题不大。 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成为魔族中举足轻重的大修。 随他一起,荡平仙门。 灵羽回到了房间,心中念念不忘那不认识的两个字。 倒也不是对花枝招展的男人感兴趣,而是有些不服气。 她竟然有不认识的字。 灵羽左思右想,还是去敲了文静禅的门:“师傅睡下了吗?” 文静禅当然没睡,他正在榻上运功,养他的神识海。 “没有……”文静禅回答她。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灵羽直接推门进来。 金枫楼的客房没有设屏风,进门转弯就能看见床榻。 “你……”文静禅十分语塞。 灵羽知趣地背过身,不给文静禅难堪。 他没穿上衣。 虽然灵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看的,但是照顾到他武阳真君的薄面,还是转身不再看他。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灵羽直言不讳。 文静禅:…… 发觉自己的话好像有些轻浮,灵羽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受伤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找我什么事?”文静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能想办法转开 他穿衣服的速度还挺快,转眼就严严实实地站在了灵羽身后。 “就是有两个字不认识,”灵羽说,“想来问问你怎么读的。” 文静禅明显愣了一下,她闯进自己的房间,竟然是为了两个字而已。 “会写吗?”文静禅问。 灵羽点点头,立马走到书桌边上提笔写下。 再过一会儿,她大概就要忘了。 “烎魈?”文静禅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这个字念做金银的银,原来这个字真是宵夜的宵。 灵羽心下了然,就想要离开。 “你遇见他了?”文静禅问。 “他是谁?”见他神色有些紧张,灵羽便反问他。 “骜逐海的魔尊,”文静禅说,“烎魈。” 灵羽顿感后悔,早说是他,她刚刚多少态度也会好点。 “没有,书上看见的,”灵羽说,“早就想问师傅,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了。” “你要是遇见他,”文静禅没有怀疑灵羽的说辞,而是嘱托她,“不要轻举妄动,随时知会我。” 灵羽面上乖巧地点头,心中却另有打算。 看来她不必跑一趟骜逐海了,就在这祥福镇,也能跟他商量让他攻山的事情。 第五十九章 过早 可灵羽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在镇上转悠,也没看见烎魈的影子。 她回忆起骜逐海的天气,心中纳闷,难道魔族只能在夜晚出来? 但是只能晚上跑出来的不是鬼吗? 她没有如愿偶遇魔尊,也就不想再多乱逛,去了一个肉包子铺买早饭。 刚出笼的包子馒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灵羽指着一只花卷:“这是什么?” 那花卷看着就跟她吃过的不一样,每一个褶皱中间都有切碎的肉粒和葱花,还没吃就知道一定很美味。 “这叫肉龙,”老板热情地介绍,“全天下只我一家有。” 灵羽大方地摸出一锭碎银,让老板给她装了四个。 她一个,文静禅三个。 提着肉龙她又转到了一家买云片羹的铺子钱,掏钱买了两碗带走。 买完这些,她就朝金枫楼的方向走。 她的心情不错,步子都轻快不少。 天上的太阳刚刚从山头探出来,清晨的雾气都还未完全消散 灵羽两手端着云片羹,只能用脚踢了踢文静禅的房门:“师傅醒了没?” 文静禅片刻后就拉开了门,与灵羽面面相觑。 他低头看她手里端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早饭啊,”灵羽理所当然地说,“你早上不吃东西吗?” 文静禅这个人过得相当随性,饿了就吃,不饿就不会强行惦记什么时辰该吃饭。 灵羽从他的身边挤过去,把云片羹和肉龙都放在了他房间的桌上:“趁热,凉了会腥。” 说完她就往外走,文静禅开口问她:“你不吃吗?” 灵羽回头看他,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我手里啊。”灵羽有些不理解,难道她手里端的是空气吗? 直到她走回自己的房间,灵羽终于后知后觉文静禅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在邀请她一起吃? 不过她明白得有些晚,最后一口肉龙已经下肚,只剩下半碗喝不下的云片羹。 虽然一大早出去扑了个空,但灵羽并不觉得烦郁。 明天金枫楼有曲水宴,要是按照之前钰娘的意思,说不定烎魈到时候也会出现。 实在是不出来,她也可以想办法去骜逐海找他,只是多费些功夫而已。 她听见厅房陆续有人走进来,就起身在门缝中窥视。 是云霞带着弟子来与他拜别。 文静禅还没来得及梳洗,就只隔着门与他们说话。 “近日事多,”文静禅说,“烦请云霞仙长回去交代弟子,若无要事,不必下山。” “藤妖不是被真君除了吗?”云霞有些不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文静禅回答她,“小心行事总比亡羊补牢好。” 灵羽猜测,他应该是在防烎魈。 藤妖就是替烎魈做事的,抓明净山的弟子取印信,然后派人混进去盗恶灵剑。 也难怪昨天他也来了,藤妖被文静禅斩杀,他失去了助力,当然就要亲自现身。 文静禅这个人非常聪明,应该想到了他会来,所以才提醒这些弟子没事别下山。 他们拜过文静禅后就离开了,灵羽等人都走了,才慢悠悠地开门走出来。 文静禅的房门开着,他坐在屋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吃吗?”灵羽跨过门槛走进去,低头看着见底的空碗。 “嗯。”文静禅轻声回答。 “师傅,”灵羽问他,“你要去曲水宴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灵羽最近对他好像亲近了不少,也爱师傅长师傅短地与他说话了。 他很受用。 “你想去吗?”文静禅又把问题抛回给了她。 灵羽点头:“去。” 她还等着遇到烎魈呢。 文静禅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止从何开口的模样。 灵羽原本想的是不说算了,但她的嘴比脑子快许多,先开了口:“师傅想说什么?” “你有缺什么东西要买吗?”文静禅整理好语言后才慢慢说出来。 他去过灵羽的房间,空荡荡的。 曾经文静禅也在世间行走三十年,他在这世上没有家,每到一处,所住的地方就是什么也不置办。 反正天一亮就会走,只是做暂时的停留。 他揣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要借此问问灵羽是否打算将绿柳别院,当做她日后的家。 可心里的话想了千万遍,到了嘴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生硬地问她缺不缺东西要买。 灵羽回想了一下,她是想买一条薄毯子。 “你有钱吗?”灵羽问他:“师傅问这话,该不会是要我自己出钱吧。” 文静禅只抿嘴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她看墙角。 那藤妖的家当尽数堆在箱子里,被文静禅随便放在了角落里面。 “拿去用就是。”文静禅说。 灵羽这个人吧,对于钱财其实并不是十分在意,她只要吃穿够用就不会多带。 其中一大原因就是觉得麻烦。 但要真的给她一大笔钱,她也并非花不完。 在享受奢靡生活这件事上,她也算小有造诣。 “都给我?”灵羽开始盘算怎么花。 文静禅点头:“都给你。” 见她若有所思,文静禅出言试探:“你想买什么?” “换个枕头先,绿柳别院的枕头多半按你的尺寸做的,”灵羽说,“我睡着不舒服。” “还有呢?”文静禅的嘴角带着笑意。 “毯子,被子有些太厚了,不盖肚子又冷,”灵羽说,“盖了又热。” 文静禅垂着眼,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甜。 打定主意要四海为家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每天睡的地方如何的。 除非她是打算在那里长留。 一千七百年前她就曾不告而别过,以至于和她相处时,文静禅总是会担忧她又突然消失。 在集市上,人潮涌动之中,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把青字引挂在她身上,这样她要是又溜走,他也能找到她。 但现在文静禅觉得,她似乎是打算留在绿柳别院的。 他觉得很幸运。 “你想买什么就买了送到这里来,”文静禅说,“到时候回去就一起带进绿柳别院。” 灵羽站在那堆东西面前,脑子里一边盘算买什么,一边点头答应他:“好。” 第六十章 游街示众 午时,文静禅被灵羽带着去独木酒庄吃了顿饭。 她也是在逛集市的时候,听别人提起这里是全祥福镇最好吃的地方。 除了贵,没有别的缺点。 所以文静禅刚有了钱,灵羽就带着他来了。 她点了一桌子菜名拗口且别致的吃食,等全都端上来的时候,她冲文静禅微笑。 在文静禅的记忆里,她很少笑,也很少有别的表情。 虽然嘴上没说过,但他知道她心事颇多。 只是她不说,他也不好多问。 “吃吧,”灵羽说,“这可是你的钱哦。” 其实也不算他的钱,他花着并不心疼,而且就算是他的,灵羽愿意用,他也很开心。 她见蟹黄豆腐做得十分不错,端了个空碗用瓷勺往里添,然后放在了文静禅的面前。 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看见斜后方楼上的看座上,有个人在盯着自己。 是烎魈。 她若无其事地与文静禅闲聊:“师傅以前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吃饭吗?” 文静禅确实有些生疏,许多吃食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 “没有,”文静禅实话实说,“逛街也很少。” 他是真的不贪图享乐。 灵羽也差不多,但比他的见识,大概还是多了那么一点点。 “你问过我两次想不想成仙,”灵羽说,“我今日也有一问。” 文静禅抬眼正正地看着她,眼神十分温柔:“你说。” “你若是渡劫失败,”灵羽也看着他的眼睛,“此生只能做凡人,你会如何。” 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他也就理所应当地从未思考过答案。 大家都默认他一定会成功历劫,登上仙门。 他不知道未来的劫数是什么,也的确没有想过会失败,好像他也一直默认自己会顺利飞升。 “你可以不答。”灵羽非常大方。 她很多时候都有不想回答的话,每次她都直接转身离开,身体力行表现出拒绝。 所以也就不介意文静禅此时选择沉默。 “等我想好了告诉你。”文静禅却忽然说。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 灵羽偏头一笑:“好。” 文静禅也回了个微笑,然后拿起勺子吃东西。 灵羽非常体贴地往他面前的盘子里放东西,比如说用薄饼包好的片鸭和葱丝,又比如说蘸好调料的白切螺肉。 这些东西都是明净山上没有的。 上次带他吃个油茶,灵羽就发现了,这小仙君岁数不大,见过的吃过的的也少。 放在他面前他都不知道怎么送进嘴里,只好她来教他。 吃过饭后,灵羽跟着文静禅去了裁缝铺。 晌午这个时间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灵羽展开双臂让裁缝量尺寸,头一偏就看见了门外街对面的烎魈。 他果然是在跟踪自己。 灵羽不知道原由,但也不觉得是坏事。 只是他那躲在茶铺里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可笑。 “要做几身衣裳?”老裁缝记好数字,抬头问文静禅。 “这个、这个,”灵羽的手指随便指了几匹布料,“就这些,你看着做吧,能做几身算几身。” 文静禅点点头,算是对她的肯定。 老裁缝没想到,这家人说了算的是这个年轻的女子。 拿了文静禅递过来的定金,他把灵羽指的布匹全都取了下来。 文静禅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发现灵羽选的都是青绿色,只是深浅不一样罢了。 她替他挡住八根长针时,也是一身浅青。 街道外忽然有喧哗声,一行官兵押着囚车从裁缝铺的门口走过。 爱看热闹的人群也跟着押送队伍,边走边议论犯人的往事。 连那低头算账的老裁缝也抬眼看外面,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他头发花白的脑袋:“可惜喽。” 灵羽认出了囚车上的人,是梦生馆前闹事的刘常。 这人能有什么可惜的? 一边的小伙计也附和自己的老板:“要不是被那水性杨花的娼妓所惑,刘公子迟早问榜登科,光耀门楣。” 此话一出,原本毫不在意的文静禅也转过头,看着老裁缝和伙计。 “是啊,”老裁缝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须,“本该是救风尘的佳话,奈何妓子无真心,自甘堕落。” “可惜了刘公子,大好年华,失手杀人。” 失手杀人? 灵羽有些不解,杀的难不成是钰娘? “他杀了谁?”灵羽问他。 “姑娘没听说吗?”老裁缝回她,“昨夜刘公子去梦生馆,想要挽回他的意中人,劝她不要再走卖身的老路。” “不料她由奢入俭难,不肯与刘公子再过清贫日子。” “任他如何哀求,都不肯跟他走。” “情急之下,刘公子失手杀了那个名伶。” 这故事编得,文静禅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震惊。 梦生馆前的闹剧大家都有目共睹,这事竟然还能传成这样。 “你怎么知道不是刘常对不起她?”灵羽问他。 “那怎么可能,”小伙计抢着反驳,“男子汉大丈夫行走天地间,俯仰无愧,更何况刘公子这样的读书人。” 灵羽冷笑一声,好一个俯仰无愧。 她不想和这样的人多争论,无论输赢都是浪费她的时间。 “我们回去吧。”灵羽对文静禅说。 他知道灵羽是心生厌恶,不想在这里多呆了,便随她一同离开了裁缝铺。 这家店是镇上手艺最好的制衣铺,那老裁缝的成品远近闻名。 灵羽早就知道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但真的看清时,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 他也许的确算能工巧匠,在他的行当里数一数二。 但他心中的成见和那狭隘的胸怀,都让灵羽觉得这个人属实低劣。 文静禅临走前叮嘱小伙计:“我们不会再来,衣服做好送到明净山山门前,自然有人付剩下的钱和来回路费。” 小伙计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二位是仙师!” 他点点头,然后追着灵羽的脚步离开。 烎魈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在桌上放了一锭碎银,也尾随他们离开了。 一道传音在他动身的时候传入他的耳中:“堂堂魔尊苟且行事,也不觉得丢人。” 第六十一章 跟踪 灵羽非常反感有人鬼鬼祟祟跟着自己,所以她才出言提醒烎魈,自己是知道他在做什么的。 没想到这不但没有让他难堪,反而让他浑身舒爽。 灵羽那又冷漠又疏离的声音,那如石头般冰冷的语调,让他太想更加接近她了。 “今夜子时,”灵羽传话给他,“方山湖见。” “你想要哪个?”文静禅见灵羽驻足在一个卖木梳的小铺子前,以为她是看上了哪把。 灵羽随手拿起一个举到文静禅面前:“送你的,师傅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也没有看自己拿的梳子长成什么样,文静禅打量它,她也跟着一起打量。 梳子的样式很简单,只在柄上雕刻了一直衔着花朵的小鸟。 文静禅接过木梳,还别说,那朴素的梳子刚到他手上,身价看起来就涨了不少。 他握着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梳子,心中却有暖流穿行而过。 若他的心海中早有一片荒芜地,那这水流所经之处就一定有繁花次第绽开。 灵羽从袖口里摸出钱递给老板,用那双似乎带着笑意的眼睛看文静禅:“走吧,我们回去。” 入夜后,灵羽背着文静禅来到了方山湖。 湖面上有一只小舟,静静地飘在那里,无人执桨。 只有个颀长的男子坐在船头,将赤裸的双脚泡进湖水里。 “灵羽,”他自然而亲昵地喊她的名字,“过来。” 她本来就打算过去,但他这么一说,灵羽反而抱着手臂站在湖边,寸步都不肯再向前。 “你想要明净山的剑做什么?”灵羽开门见山。 她不愿多浪费时间。 烎魈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仙子有些无趣。”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他不止不觉得灵羽无趣,甚至表现出一种十分浓厚的兴趣。 烎魈的装束和中原人非常不一样,他上身只有两条纱带,若有若无地挡着她胸口。 长长的挂脖和项链垂下来,在他坚实的肌肉上不断扫动。 有一种只属于他们魔族的张力,灵羽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 总之看起来比普通男人更能吸引她注意。 见灵羽打量自己,烎魈立马孔雀开屏,挺直了上半身展示自己的男子雄风。 灵羽:…… “你要剑,”灵羽再次问他,“做什么?” 她得知道恶灵剑对于魔尊来说的用途,才能判断自己到底有多少筹码与他谈判。 “不做什么,”烎魈懒散地笑了笑,“好玩。” 他的姿态像只酒饱饭足的黑猫,嘴里的话听着不怎么虚假,但也并不真实。 “不说算了。”灵羽决定欲擒故纵。 她打算转身往回走,看看烎魈会不会挽留自己。 没成想这个魔尊也是说得不如做得多的人,他直接朝她甩了一鞭子,缠住她的腰把她往船上拉。 灵羽召出春山笑,双手举刀往那条缠着她的鞭子上劈。 倒不是为别的,而是这个架势她落地应该会在烎魈怀里。 烎魈的本命法器也不是那么容易挣脱的,一刀下去,灵羽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她干脆腰肢发力,在烎魈头顶上翻了一圈,又曲腿踩住鞭子落地。 鞭子在烎魈脖子上绕了一圈,她用力一踩,他整个人被扯得弯下了上半个身子。 小舟在湖中左右摇晃,像一片无助的落叶。 灵羽半蹲在烎魈的身侧,伸手拨了一下他项链上的吊坠:“不放手你可就勒死了。” 那吊坠互相撞得叮当做响,烎魈笑得灿烂,嘴里的大白牙整整齐齐露在外面。 他手一松,鞭子一下就消失了。 灵羽站了起来,在船上抱臂而立:“最后问你一遍,要剑做什么?” 她知道他一定是有用处,否则不会这么处心积虑盗剑。 “你跟我回骜逐海,”烎魈说,“我就告诉你。” 灵羽斜下眼睛看他,她确实打算过去骜逐海,但是烎魈人都在这里了,她没必要多跑一趟。 “不去。”灵羽说。 烎魈也不打退堂鼓,反而打蛇随杆上:“那你想去哪里?回明净山?和武阳真君在一起?”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什么叫和武阳真君在一起? “那你又要我去骜逐海做什么?”灵羽反问他。 烎魈冲她眨了一下眼:“当然是想和你成双成对,比翼连枝。” 他的话刚说完,肩头就挨了一脚。 灵羽此时的灵力也许并不高,但她体内有真身的尾骨,腿脚力量甚是惊人。 魔尊受这一脚,直接被踢进了水里。 平静的湖面上绽开一个大水花,灵羽站的船也随着水波左右摇晃。 她蹲下来,用手肘撑着膝盖看落水的烎魈,面色上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意味。 烎魈从水中浮起来,水珠顺着他利落的脸部线条滑落,换个人来也许会觉得简直人间角色。 但灵羽这个人不吃这套。 她的双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叫烎魈根本猜不透她的想法。 灵羽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他。 这人没个正形,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商量破阵的事情。 “武阳真君就这么好吗?”烎魈忍不住问她:“你这大半夜的,也要跑来替他教训人?” 灵羽心中盘了一遍他的话,原来他是以为自己替文静禅赶贼来了。 “你不说,”灵羽一把薅住他的项链,把他从水里扯过来,“你就永远别想看到那把剑。” 她的打算是,将计就计。 “那本来就不是明净山的东西,”烎魈说,“放在哪里不是放?” “我师傅守着它,你要拿就得问过他的意见,”灵羽说,“否则你就是攻破守山阵,打上明净山,你也带不走。” 灵羽故意露出一丝炫耀且骄傲的神情,她想激烎魈去破阵。 烎魈也不笨,他冲灵羽笑:“那我不要就行了。” 灵羽松开手,睨了他一眼:“那以后别再让我知道你打它的主意。” 钓鱼讲究耐心,灵羽说完话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叶舟和一个男人在方山湖。 他感觉自己胸口上被她抓过的项链非常烫,烫得他的心跳都加快不少。 第六十二章 雨夜 灵羽回到房间的时候,手上的水渍都还没擦干。 她没从魔尊嘴里套出话来,不知道他拿恶灵剑的用处,也就不知道她到底能有多少筹码与他谈破阵的事情。 想要里应外合破除守山阵,她得知道这个人能有几分可信度。 灵羽眼睛一转,就跑过去敲文静禅的门:“师傅睡了吗?” 屋内立刻有人走动的声音,但他没有着急回答灵羽,而是过了片刻出来开门。 他的穿戴非常整齐,一点不像入夜后要休息的样子。 “有些饿了,”灵羽说,“我们去吃海味小馄饨。” 她没有问文静禅去不去,反正问了他多半也是问她要不要去,还不如她直接替他决定。 祥福镇算是南来北往的一个歇脚的小镇,平时里夜晚也有不少卖吃食的摊贩,为的就是让这些旅人路过时能有一口热乎吃的。 灵羽回来路上就看见了那处卖小馄饨的,她看着觉得还不错。 点了两碗馄饨后,天上莫名开始下起了雨。 街边的客人匆匆吃完了碗里剩下的,就背上行囊挡着头匆匆奔赴下一个歇脚地了。 原本还三三两两坐着客人的摊子上,一下就只剩挪到草亭里躲雨的师徒两人。 这雨来得又急又大,灵羽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躲雨,而是要加快行程。 她站在草亭里,脚尖伸出去一点,就被豆大得雨滴打得噼啪做响。 文静禅不知道哪里拿出来一条披风,搭在了灵羽的肩头上:“进来坐吧,急雨寒凉。” 她把披风打了个结,就坐在了文静禅的对面。 这具身体确实有些弱,风吹就凉,日晒就热。 “师傅,骜逐海的人这么大张旗鼓抓我们的弟子,”灵羽终于问他,“就是为了拿到印信盗剑吗?” 文静禅也不瞒她,点了点头:“嗯。” “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灵羽说,“你没有想过讨公道吗?” 转生藤上的人,文静禅救也只能救还活着的,那些已经死去的,他也束手无策。 “怎么讨?”文静禅问她。 也是,这个小仙君仁慈得很,让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些不太现实。 灵羽认真地替他想了想,然后开口支招:“诱魔尊来取剑,然后把他抓了杀了,骜逐海群龙无首,自然就没人再祸害弟子了。” “或者,”灵羽说,“真君如骜逐海把他杀了也可以。” “我和他要分胜负,”文静禅认真思考后说,“也许是他胜。” 灵羽觉得也对,文静禅才一千七百多岁,那不知底细的魔尊再怎么样也是一族之尊。 “那就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吗?”灵羽问。 “恕辞真人和云霞仙长已经在无相渊周围另布了结界,”文静禅说,“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去。” “魔尊要那把剑到底做什么?”灵羽终于迂回问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我也是听说,骜逐海内有根天柱,把他们赖以修炼的魔脉截断了。”文静禅说。 “天柱似乎还有分清去浊的用途,这些年来,不断在蚕食着他们栖息的领土。” 妖魔与修仙的人不同,若将天地灵力做区分,那也还有清浊之分。 清气入三清,浊气盘于地。 骜逐海就是浊气充盈之地,所以才会被魔族占据,世代繁衍生息。 要是那天柱真能去除浊气,又好巧不巧插在魔脉上,那的确是想断了他们一族的后路。 谁这么缺德。 “所以他盗剑,”灵羽有点明白了,“是为了砍断天柱?” 果然这些事情还是得来问文静禅。 “我只是猜测,”文静禅说,“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师傅,他的意图听起来不像坏事,”灵羽问,“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呢?” 按她的了解,文静禅这么慈悲一个人,要是知道魔尊只想救他的族人,应该不会死守恶灵剑的。 “无相渊有真神法阵,”文静禅说,“阵法破碎,山境恐有剧变。” 文静禅虽然慈悲,但也不是慈悲心泛滥,愿意舍己救人。 他心中有数,明净山不能出差错,远在天边的骜逐海并不是他能管的范围。 更何况天柱是突然出现在骜逐海的,并没有任何人能够肯定,无相渊的剑就能砍断它。 这种无法确定的事情,他不可能拿明净山冒险。 两个人的小馄饨终于端了上来,夜雨之中食物的雾气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灵羽从手边抽出一只勺子,非常自然地放在了文静禅的碗里。 她自己也拨起一只馄饨,吹了吹放进嘴里。 该问的和想问的她都已经知道了,剩下的事情可以明天睡醒再说。 文静禅其实并不饿,只是乐意陪她出来。 草亭外的大雨越下越大,卖馄饨的老板叮嘱两人把碗放在灶台边就可以后,也披上蓑衣回家去了。 一时间这整条街巷,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亭外嘈杂的雨声。 两碗馄饨冒着热气,一个人坐姿端庄,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吃。 另一个喝粥一样往自己嘴里拨,也许算不上有吃相,但她对面的人却带着笑意低头看她。 烎魈在一个望角楼上看着远处的两个人,他的胸腔中有火焰燃烧。 是愤怒,也是嫉妒。 被灵羽抓过的项链还垂在他的胸前,吊坠每扫动一下,都让他的躁郁不安更进一分。 他快要装不下去了。 原本他想学人间男子接近心上人一样,徐徐图之。 但这个武阳真君和她走得也太近了一些,完全没有个师徒间的分寸。 尤其是他现在看灵羽的眼神,烎魈也是男人,他太知道这个真君在想什么了。 灵羽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在他的注视下毫无察觉地吃喝。 他不想再多看,而是闪身出现在了一个女人的房中。 她看着憔悴,面上非常失魂落魄,见烎魈来了都呆愣了许久才跪下:“魔尊。” 烎魈看着她房中摆着的三千两白银,大概是知道她在伤怀什么。 “本座要一个人,”烎魈拿起一锭白银,“作为交换,今夜刘常就会横死狱中。” 第六十三章 露馅 灵羽一觉起来,房间外堆了不少生活上要用的东西。 最上面的木盒里还叠着一条草青色的薄毯子,这种草青非常难得,难在染料不容易制取。 文静禅把藤妖那一箱金银珠宝,花了个干干净净,全都变成了灵羽眼前这堆东西。 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就看见文静禅变出一只纸鹤,把东西都装了进去。 他手中掐诀,纸鹤一下活了过来,随他一扔后朝着明净山飞过去。 “你给枫娘留房钱了吗?”灵羽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 说曹操曹操到,枫娘正巧就走到了他们房间的门口。 大门敞开着,枫娘拿着一张请帖在门外说话:“给过了,我再三推拒也无用。” 灵羽看她的样子,像是一夜间衰老了不少。 原本乌黑柔亮的头发,也生出不少白丝。她面上的妆容也很浓,似乎是有意想要遮掩自己的疲态。 灵羽看破不说破,只站在那里远远地与她对视。 枫娘与她目光相接的一瞬间,眼中有一丝闪躲的意味,看着像是做贼心虚。 灵羽直勾勾地看着她,锐利如鹰隼。 枫娘将请帖放在门边的花凳上就转身离开了,换谁来也顶不住被这么看。 文静禅不看也知道,是曲水宴的拜帖。 他其实有意让这件事到此为止,要抓明净山弟子的人,显然就是烎魈遣来的。 钰娘此前提醒过不要喝如意酒,他觉得大概率顺着这条线索,就是与魔尊直接打照面。 输赢对他一个人来说不重要,但灵羽还跟着自己的。 灵羽把那请帖拿了过来,仔细看完后问他:“去吗师傅?” 她这是属于明知故问,态度十分明显想去。 “你看,杯中如意酒,”灵羽念请帖,“解尔百种愁,你不想试试吗?” “你想解什么愁?”文静禅看着她的眼睛。 愁? 她从来不愁。 要说恨的话,的确有。 “跟着你不愁吃也不愁喝,”灵羽说,“我有什么好愁的。” “但我想见见世面。” 这理由有些着调,又有些不着调。 灵羽想的是偶遇一下烎魈,再跟他谈谈破阵的事情。 文静禅要是不去,她行动反而方便一些。他言语中都是推拒之意,灵羽还以为自己能够自由活动。 没想到他即使不想来,也还是陪灵羽出现在了曲水宴上。 这别致的酒席摆在金枫楼的花园里,真挖了一条蜿蜒的小溪,放任菜品从水上流向请来的宾客。 每个盘中都有标价,愿意出价就取牌捞菜。 灵羽在一块风化石边上靠着,目不转睛观察从面前飘过去的食物。 这些东西都不便宜,不过她看不上眼。 “不是说有如意酒吗。”灵羽有些不耐烦了。 “美酒不在此处,”枫娘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在近水楼台那里。” 小溪从金枫楼的后厨开始的,尽头就是近水楼台。 那里是文人雅客最爱盘踞的地方,有酒有肉,还有笔墨供他们斗词,实在不喜欢,还可以在那里听曲。 梦生馆最出名的几个清倌,爱在那里挑选有资格看自己表演的客人。 枫娘施施然地侧身为两人让出路:“可愿随我前往?” 灵羽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文静禅也只好跟上。 一路上有宾客众多,都三五成群围在一桌上,一边吃喝一边攀谈。 近水楼台的附近围了许多人,都是在等如意美酒。 灵羽的目光从在周围人身上扫过,她在找烎魈。 枫娘知她心猿意马,于是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背。 灵羽下意识想抽手回来,却被枫娘那看似柔弱无力的双手给钳得死死的,她只好抬头看眼前这个女人。 “仙师可懂我曲水宴的规矩?”枫娘笑着说。 她的眼角一夜间生了许多细纹,不仔细看的话其实有些难以察觉。 “什么规矩?”灵羽被她摸得汗毛倒立,但再是用力也挣脱不开她。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枫娘说,“需要所有人入我阵中,找到自己在如意帖上写的人。” “才能共饮这如意酒。” 她的话不假,近水楼台之上,的确有一个还未开启的阵法。 文静禅观其布局,所行所列,皆是为了封闭阵中人的五感,入阵就会闻不出,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品不了。 “如意帖是什么?”灵羽问她。 枫娘给了他们一人一张红底金纹的纸:“这个,你们写上对方的名字,在这么多人里找到对方,就能喝到如意酒。” 灵羽翻来覆去看手里这张纸,没看出一丝魔族的气息。 “可我为什么要喝你这个如意酒?”灵羽问。 “仙师可有心心念念而不得相见之人?”枫娘说:“或者挥之不去的遗憾往事?” “杯酒入喉,百愁皆消。” 心心念念的人没有,不得相见的倒有一个,她想见烎魈,但是找不着他。 “行,”灵羽爽快应下,“笔给我。” 她就以手为案,直接在掌心的如意帖上写名字,一个文字写完,静字只写了三横她就停了下来。 一抬头,文静禅果然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相接,灵羽只恨自己太过于不谨慎,这就漏了馅。 上山后,他可从未提起过他的小字。 文静禅却表现得平静无波,灵羽不由得怀疑起他究竟有没有发现,见他神色一如往常,她那颗有些慌乱的心才安定下来。 还好,他没发现。 文静禅移开了他的目光,拿过另一支笔在如意帖上写上了灵羽的名字。 字体劲瘦有力,字如其人。 他知道灵羽见自己没有起疑心,就安心涂掉写好的字,改成了武阳真君。 低下头时,他的嘴角短暂地挂上了一丝浅笑。 虽然早知道她就是自己捡的小乌鸦,但看她如此笨拙地遮掩,还是忍不住觉得有趣。 其实她不必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她不愿意承认的事情,文静禅本来就没有打算一定逼她承认。 已经分开一千七百多年,她还记得他叫文屿,小字静禅。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开心事了。 第六十四章 入局 如意帖皆数收回后,一对对的宾客从近水楼台的入口处进入了阵中。 有些是姐妹兄弟同行,有些是至交好友同行,也不乏有情侣夫妻。 不过这些人都被分开了,一个从右进入,一个从左进入。 能不能找到同伴,全凭缘分。 枫娘也很大方,凡是找到的人,都能有机会一尝这如意美酒。 灵羽和文静禅的手腕上都系了一根绸带,枫娘说确定找到对方就可以拆下绸带,要是拆错了,可就再也系不上去。 参与游戏者的人今天格外多,只因为枫娘又加了一码。 能赢如意美酒者,今日所花费都可以免单。 引得众人都蜂涌进了近水楼台,把灵羽挤得根本找不着北。 她的眼睛被一条三指宽的丝带蒙住了,往前行进纯粹靠摸索。 文静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都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参与,就已经稀里糊涂地在阵中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他不愿与别人多接触,所以有人试图摸索他身形的时候,他全都直接逃开了。 这样的五感,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找到灵羽。 只能找了个清净的角落站在那里。 周遭来往的人似乎还不少,他能听见,但是听不清这些人的脚步,所以根本无法分辨来人是谁。 但他想清楚一件事情,钰娘所说的不要喝酒,大概其实是因为这个游戏。 若有人想在这里带走明净山的弟子,那实在是太过于方便。 另一边的灵羽倒没想这么多,她只顾着摸墙壁,一路往近水楼台的楼顶爬。 根据她做鸟类的经验来说,高处更容易寻人。 倚着贵妃榻的烎魈手里端着一杯酒,他在这里等灵羽很久了。 见她摸索着朝自己走过来,烎魈有种极大的成就感。 就好比猎人下了一个地笼,看着自己苦等的兔子一点点跳进来,有些期待,又有些兴奋。 他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脸,挥手关掉了她进来的那扇门。 灵羽不知道屋内还有人,她摸到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正好就在烎魈的对面。 他饶有趣味地将上半截身子倾斜过来,手肘撑在桌面上,带着些媚笑看她。 资容嘛,确实算不上绝色。 魔族中有那艳冠三清的存在,非要比容貌的话,灵羽确实算不上特别惊艳。 但她的皮肉与骨相生得太过于刚好,每一个器官都是为她这个冷漠又高傲的人量身定制一般。 所以即使她只是在发呆,也很有种很独特的气质。 总让人觉得她肯定在思考什么,并且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 烎魈伸手隔着丝带触碰她眼睛,灵羽看文静禅的眼神在他心里上演了千万遍,每一次他都想把这双眼睛干脆挖出来算了。 这样,她就不会再看别人。 烎魈正打着坏算盘,灵羽忽然头偏向一边,正好躲开了他的手。 他也玩够了,觉得有些无趣,所以干脆在灵羽的脚下画了个圈,将她身上封印五感的阵法暂时解除。 “仙子,”烎魈主动打招呼,“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许久不见?灵羽都懒得反驳,只甩给他一个不想多说的眼神。 她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魔尊总爱跟踪她不说,好像还又在花心思设计两人见面。 方山湖上如果算明邀,那今天这出,就算暗请。 灵羽觉得,自己谈判的筹码又更多了些。 “你想拿恶灵剑去斩断天柱,”灵羽开门见山,“我可以助你进入无相渊取剑。” 烎魈本来还打算多跟她寒暄寒暄,借机说些亲密话,没想到她这个人如此无趣。 除了这些扫兴的,别的事情就再也不会说了。 “天上哪有可能掉馅饼,”烎魈笑盈盈地看着她,“那仙子所求又是何事?” 灵羽没有摘掉眼前的覆纱,她不是很想给这个魔尊眼色看。 “你管不着。”灵羽说。 烎魈也不傻,灵羽三番五次问他取剑做什么,如今还在问。 想来她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借他之手。 “那我为什么要帮你?”烎魈问她。 灵羽:? “帮我?”她差点没想给他一巴掌。 现在这个情形,恐怕更着急的人并不是她。 灵羽嗤笑一声:“魔尊搞清楚了吗,你再不想办法拔了天柱,你的族人还能修炼吗?” 即使知道灵羽看不见,他也还是耸了耸肩膀:“那又怎样,本尊又不会受影响。” 灵羽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一部分真相。 “我要你从正门进山,破了守山阵,”灵羽说,“只要你能进去,我就有办法带你去无相渊,你自己想办法取恶灵剑。” 恶灵剑这三个字她说了两次,烎魈终于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那把剑原来叫恶灵剑,好听。” 灵羽也不知道他觉得哪里好听,但也没有反驳他。 她的东西,本来就不会有差的。 “怎么样?”灵羽问:“成交吗?” “为什么要我破阵?”烎魈问。 灵羽觉得这个魔尊真的非常磨磨唧唧,她都没有细问他打算怎么用恶灵剑破天柱。 结果他倒在这里盘东问西,非要问出个原因。 “第一,这对你有好处,”灵羽说,“你破了守山阵,才能带走恶灵剑。” “第二,我没问你为什么要恶灵剑,你就没资格问我为什么要破阵。” “啊对对对,”烎魈简直想夸她太聪明了,“你都打听完了我要剑干嘛,你现在跟我说你没问我,那你问别人了不是问吗?” 灵羽云淡风轻地说:“那你也可以去问别人,问得出来是你的本事,我不拦你。” 烎魈浅浅一笑,伸手弹了一下灵羽的耳环,宝石和银扣撞在一起,发出了细微的叮咚声。 “好,不说也可以,”烎魈说,“事儿我帮你办,不过你得嫁给我,跟我回骜逐海。” 春山笑从天而降,一刀将灵羽和烎魈中间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烎魈手肘还撑在桌面上,差点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去。 灵羽的太阳穴有青筋暴起,随着她一呼一吸而突突地跳动着。 第六十五章 虚张声势 春山笑上有杀意,引得罡风盘旋于刀身周围,灵羽坐在那里虽未动弹,却比直接动手更有威慑力。 “真是个暴躁的小仙女,”烎魈一反常态,语气不再轻浮,“不过你可想好,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应你这一求。” 他整理了一下衣摆,在榻上盘腿坐直了,再也不说一句话。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灵羽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挥手收回春山笑。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灵羽说,“我不点头,你拿不走剑。” “任你有通天之能,上可入三清诛仙神,下可至幽冥荡鬼魂。” “我说不能,你就不能。” 烎魈仔细思索着她的话,最后试探地开口问她:“你是剑主?” 若那天柱真是三清所降,世间没有比她的剑更适合拿去劈断它的。 要说她别无选择,烎魈又何尝不是。 灵羽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他:“与你,无关。” 烎魈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若也能滴水穿石,她身上此刻大概早就有了两个窟窿。 他终于有了决断,往身后一躺:“既然如此,那我们谈不拢。” 做魔尊也有这么多年,他得承认虽然他自负头脑精明,刚刚确实也差点被她绕进去了。 这女人虚张声势的本事不错,连他也花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仙子,”烎魈说,“你入此近水楼台,其实并非是我找你,而是你找我。” 看似回回都是他来找她,实际上她每次都在盼着他来。 这欲擒故纵的手段,也只不过是为了跟他争夺这场谈判的话语权。 实际上她的手中,并无多少筹码。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破阵,但烎魈清楚一件事,就是灵羽十分急切。 面上嘴上都能装,这行动可装不了。 她心里图谋的,就是找人帮她破阵。 想明白这些,烎魈的心情舒坦了不少,又挂上笑容问她:“要么跟我回骜逐海,我助你破阵。” “要么,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灵羽手中一直捏着一只小瓷杯,听见烎魈的话后她一直没有作答,过了片刻手中的杯子却碎了。 鲜血从她握紧的拳头缝隙中渗透出来,烎魈知道,他的目的已经快要达成了。 “甩掉武阳真君,”烎魈临走前告诉她,“我会来带你走。” 说完他就消失了,剥夺五感的阵法再次降下,灵羽又进入了一片混沌中。 活到现在,她也算是第一次被人逼得别无选择。 烎魈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知道她也是心有所求才会找上他,也就捏住了她的命门。 他有入山门的理由,也有与明净山为敌的底气。 放眼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能帮她的人了。 灵羽松开手,破碎的瓷片掉了一地,上面还沾着她的血。 原本她还觉得枫娘搞这个游戏简直无聊透顶,但现在找不到文静的,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太小看她了。 这样无感皆失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从这么多人里面找到一个。 更何况她是一点不想碰这些人,也不想别人碰自己,来试探是否是要找的人。 近水楼台的人越来越少,有些是成功找到的,也有许多闹了乌龙,满心欢喜摘下绸带,发现牵错了伴侣。 灵羽坐靠着柱子在一处台阶上,烎魈的话,她心中已经做好抉择。 想要撇开文静禅,就得拿到如意酒灌醉他,然后她才能单独行动。 这些天与他相处,灵羽得承认,是非常自在舒坦的。 他是个靠得住的人,但不代表灵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在他认可的范围。 她要破了守阵拿回鳞片,就等同于剥了明净山的铠甲,让所有人都身处危险之中。 武阳真君又怎么会听之任之。 灵羽正想着,她的衣摆被人踩了一脚。 这身衣服是文静禅买的,布料都是用最好的蚕丝制成,一等一的光滑。 这一脚踩下,那人直接往灵羽的身上栽了过来。 她根本毫无防备,双腿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砸中了。 那人的反应也还算快,立刻就重新站好。 他似乎是说了抱歉之类的话,但灵羽听别人说话都像在水中一般,知道有人说,但是听不清是谁说,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她扶着栏杆想要站起来,却摸到了他的手,他也正好扶着栏杆。 一股深入骨髓的刺痛感,从文静禅的手背直接穿到他的四肢百骸中。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 灵羽在明净台上用真火烧伤了自己,他给她包扎时碰到了她的伤口。 那时候的刺痛,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想也没想就扯掉了手上的绸带,一把摘下眼睛上的覆带,抬头看台阶上的人。 灵羽很瘦,面上总感觉一点肉都没有,就剩一层皮贴着骨头。 从下往上看她,那张瘦削的脸即使挡住眼睛,也总有种不服输的感觉。 他看着灵羽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受伤了。 不过多亏她受伤,不然真有可能见面不识。 有细碎的光点从他的手背上散落出来,是他的灵力在溢散。 看了片刻后,他终于抽回了手。 只要解开绸带就恢复了五感,灵羽此刻还不知道文静禅站在她面前,正打算走下台阶。 三两步后,她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墙。 正纳闷楼梯怎么会通向一堵墙的时候,有人解开了她手上的绸带。 她瞬间就闻到了一股清冽的香气,似寒梅傲雪盛开,又似青松沾染晨露。 “灵羽。”文静禅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隔着那层覆住双眼的丝带,循着声音来处,抬头看见了文静禅模糊的轮廓。 两个人此时靠得很近,灵羽自己都不知道听见的究竟是谁的心跳。 她觉得也许是两个人的心跳都听见了,一个人,绝无可能片刻间跳这么多下的。 灵羽觉得有些不妥,便后退一步台阶,正好目光就能与文静禅齐平。 一瓶酒从天上飘来,落在了两人中间的台阶上,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杯中如意酒,解尔百种愁。 第六十六章 求而不得 灵羽和文静禅拿着如意酒回到了房中,一路上两个人都各想各的,半句话都没有多说。 算起来其实下山也没几日,但灵羽总觉得这些天过得和她以往都不太一样。 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天上弦月高悬,有人敲了敲文静禅头顶的瓦片:“师傅,喝酒吗?” 他没想到她又跑到楼顶去了,不过这也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文静禅出现在了她身边,和她一起坐在屋脊上。 祥福镇早就入夜了,街道上都静悄悄的,只有空中偶有寒鸦飞过。 灵羽倒了一杯酒给文静禅,然后就抱着膝盖抬起头看月亮。 仙宫广寒,与她最初的家,太像了。 “师傅,”灵羽眼睛看着月亮,头也不转地问文静禅,“你要是不修仙了,会做什么呢?” “是问我若渡劫失败吗?”文静禅有些犹豫地开口:“可我还没想好,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是,”灵羽说,“是问你不修仙会干嘛。” 文静禅有些不太懂,这两个问题不就是同一个吗。 “那我先告诉你,”灵羽说,“我想做一座高塔,寒来暑往,只顾看风景,不用动脑筋。” 她忽然转头看着文静禅,不知是月色太冷,让她的眼睛也沾了几分寒凉,还是她从始至终,都如此游离于人世之外。 “你呢,”灵羽问,“你可有求而不得的事?” 文静禅与她长久地对视着,最后还是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她不知道的是,每次这样的目光相接,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两军对垒。 每一次他的躲避,都是一次败阵。 他垂着眼,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没有。” 灵羽知道,他没有说谎。 武阳真君是天之骄子,是一千七百岁就离天门半步之遥的地仙。 渡过一劫,他就能成仙成神。 这样的人,心中自然没有求不得的事情。 听见答案后她笑了笑,端过自己那杯如意酒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她觉得有一股热气烧得心肺生疼。 她本该纵横天地间,乘风而起,所向披靡,如今却是这幅模样。 文静禅看着她,始终一言不发。 他想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为何心无所求,到嘴边的话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最后还是未能说出口。 该从何说起呢? 文静禅只想说,他心中的求而不得,就在眼前。 缘分深深浅浅,他在梨水溪捡到了灵羽,又在绿柳别院收她为徒。 他曾花了三十年,才说服自己暂且搁置的前尘,又在千年后与她重逢。 要是能成神仙就好了,这是他最近又生出的贪念。 以前他修行,虽然知道自己会有登仙的一天,但是从来没有盼望过。 如今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心中生了贪欲,时不时妄想早日渡劫飞升。 到时候他就可以渡她成仙了。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他和灵羽之间,总隔着什么。 就比如此时此刻,她坐在他身边,抬头看着月亮,他却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说了那么多话,文静禅还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不喝酒吗?”灵羽问他。 见文静禅没有回应,她在手中掐了个诀,丢进了他的酒杯里。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六爻术?”文静禅有些意外。 那几本书她一看就会犯困,怎么随手又能使出来。 “为了卜一卜自己的前路,”灵羽说,“再抗拒也得学学。” 灵羽拿起酒杯,朝文静禅递过去。 这酒里,有她卜的一卦。 “徒弟才疏学浅,这一卦也许能成,也许不能,”灵羽说,“但若成了,师傅就能看见一桩未来之事。” “再有这如意美酒加持,大抵是一件美事。” 她已经做到极限了,文静禅如果再不上钩喝酒,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骗他。 只能祈祷他今夜睡得死一些,能给她机会溜走。 他迟迟未动,灵羽觉得自己是没辙了,正想收手的时候,他却接了过去。 不等灵羽多说什么,他就灌了下去。 他好像,有些着急? 灵羽有些不确定,不过她转念一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喝完酒,文静禅就从屋顶消失了。 灵羽在心里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 他会梦见什么呢? 灵羽抬头看月亮,心中不由得猜测起他即将到来的梦境。 她的六爻术学得勉勉强强,前世今生几万年都是一知半解。 今日给他这一卦,她的确是认真了的,不过能力有限。 “好梦,”灵羽对着月亮说,“师傅。” 文静禅的思绪非常繁乱,平日一炷香就能入睡,今夜却辗转难眠。 幻境中的灵羽,比几万年前掀起大战的魔尊还要杀人不眨眼。 他虽然没有问灵羽,但一直都在想为什么。 还有灵羽的血,烧伤时包扎,就让他无比刺痛。 这次有阵法掩住五感,那股钻心的痛却一分未减。 一千多年前他在无相渊,以自己的灵根救她的时候,也是痛不欲生。 这绝无可能是巧合。 文静忽然想起来什么,他摸了一下自己眉间的法印,这是灵羽啄了自己以后就留下来的。 至今毫无消退之意。 他从未在任何书本典籍上看见过类似的记载,也从未听过相似的情况。 这些年他也去过凡俗人世历练,斩妖除魔无数,见识过不少天生毒物。 他所中过的毒,有的是为了取他性命,有的是为了让他残废。 接触到灵羽的血时,如果说那是毒药,也是一种很特别的毒药。 不想伤他,也不想废他。 只想让他痛。 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头,甚至他的仙骨灵根,都痛得超出常人所能忍耐的极限。 有一个猜测在文静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抓住那一片灵光,却被袭来的困意缠住了。 他的思维越来越混沌,隐约之中似乎听见了有人祝自己好梦。 那声音很远又很近,像一片天空中飘落下来的羽毛。 落在他心头时,又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第六十七章 一梦(上) 文静禅看见无相渊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入梦了。 这是灵羽为他卜的未来一卦。 他本以为梦中应该是自己的未来,却没想到只见到了灵羽。 她倒在了血泊之中,无相渊也是一片狼藉。 文静禅想过去抱她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这是梦境,也是未来,他无法干扰。 他靠近灵羽的时候,才发现她不是昏倒在这里。 而是……在哭?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再用背后的双翼将自己裹起来。 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无相渊的那把剑不见了,这常年沸腾的地心熔岩也凝固成了石块。 文静禅自小就在明净山,在他的记忆里,无相渊的熔岩从未熄灭过。 他一直觉得无相渊就像是大地的伤口一般,在梦境之中,这里似乎被谁修复了。 只是这里除了重伤的灵羽,连一片魂魄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灵羽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只好坐在了她的旁边,沉默地陪着她。 熔岩熄灭后,无相渊顶上终年不散的云雾也消退了,此时此刻他抬头就能看见月亮。 灵羽是只小乌鸦的时候就喜欢看月亮,有了人形也还是有这个习惯。 文静禅自己都没察觉,他也爱抬头看天上明月了。 过了好几日,灵羽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浑身都是伤,每走一步,拖地的裙裾都会留下血迹,只是在这漆黑的岩石上并不显眼。 等她走到明净山的天阶上时,那鲜艳的红色就变得扎眼起来。 文静禅跟在她身后,随她一步一步爬上天阶。 她的伤势很重,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文静禅下意识去扶她,却只捞了个空。 灵羽的膝盖磕在台阶上,她痛得站都站不稳,神情上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脸上的血迹逐渐干涸,变成了有些发黑的暗红。 耳后挂着那只将落未落的珠钗文静禅认识,是他前些日子在祥福镇上给她买的。 他那时候不知道挑些什么样的,只好拿了几支最贵的。 灵羽原来会一直戴着。 只是她此时的头发有些遭乱,发髻松散得不行,那只珠钗是她头上最后剩下的。 她又一次跌倒在天阶上,珠钗也从她头上掉落了下来。 文静禅伸手想捡,又突然意识到他摸不到。 灵羽的手从他的手里穿了过去,把那只珠钗捡起来纂在手心。 这钗子的样式其实相当普通,算不得多珍贵的工艺。 他也不知道灵羽为何还记得捡起来。 这一次,她爬起来的时候天阶上一字排开了一群弟子。 为首的就是知行和诸怀,后面缀着一些今年刚入门的新弟子,文静禅暂时也还认不完。 灵羽将钗子收进袖口,抬头看着前方拦路的人。 “师妹,”诸怀劝她,“请止步。” 她的目光从这些弟子身上扫过去,文静禅也看不出她此时在想什么。 灵羽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后一把剑从她身侧飞了出来。 文静禅没有见过它,在此之前他只见过灵羽使春山笑那把刀。 这剑当空飞过,带起疾劲的罡风,刮得这些弟子纷纷摇摆。 “不想死,”灵羽说,“就让路。” 飞剑一下插在诸怀的脚尖前,蛛网般的裂缝四出蔓延开。 桐言拨开人群走了出来,背对着灵羽朝他们拜首行礼:“请诸位师兄师姐让路。” 她把灵羽挡在身后,护她之意明显得不能更明显。 文静禅当然知道桐言为什么护灵羽,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弟子为什么不让灵羽上山。 而且,他们对灵羽颇有敌意。 他想起了灵羽的幻境,在那里她也是这样与所有人为敌。 桐言抬手起诀,大概是想与她的同门开战。 灵羽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再抬眼时,地上那把剑已经飞回了她的身侧,凌空化作千万把剑。 “去。”灵羽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所有的剑就应声而动。 每一剑都插在一个弟子的脚尖,逼着他们后退一步。 但一步不够,一把把剑随即陆续飞来,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后退自保。 灵羽在刀光剑影中松开了桐言的手,独自一人拾级而上。 文静禅本以为她早就到了强弩之末,没想到越是战,灵羽就越是强。 她是世上少有的修行天才。 即使如今身负重伤,也能一人一剑打得所有人败退。 “别跟来。”灵羽说。 文静禅回头,看见一把剑插在了桐言的面前。 她甚至也不让桐言跟着她。 “我不杀你们,”灵羽召唤出玄弋为自己开路,“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玄弋在低空盘旋,双翼挥动有热风荡开,将拦路的弟子都扫于两侧。 文静禅这才发现,云鹤和云停都在天阶尽头看着她。 灵羽看也不看他们,就从两个人中间走了过去。 她的目的地,一直就是明净台。 文静禅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到了明净台上他才发现,灵脉不见了。 从他来明净山那天开始,灵脉就一直在这里,如今却不见了。 文静禅想,会不会是因为灵羽没有见过灵脉,所以她卜这一卦里,倒映不出来灵脉。 “凡相万千,大道至简,”灵羽起诀唤阵,“通天一行,请开浮屠。” 明净台上的法阵应声亮起,那是几千年都没有人再开过的浮屠梯。 无根菩提之中,就是凡人通天必走的浮屠梯。 统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是登仙门的最后一关。 阵中光亮大作,整个明净山都被这阵强光笼罩着。 再之后,无根菩提上出现了一线浮屠天梯,似一根细细的飘带,荡在明净山的上空。 霞光破开重云,照在晦暗的山间林间。 人间的天空也有祥瑞腾空而出,明净山更是一片庄严肃穆,所有走兽飞鸟都抬起头看向无根菩提的方向。 浮屠梯开了,举世之间,无人不知道有人即将登上仙门。 执册星君出现在了天梯前,按照以往的规矩,来人得由他问过姓名,登记在册。 第六十八章 一梦(下) 灵羽只扫了一眼,执册星君就慌忙退开了。 “灵尊,恭请。”执册星君又惊又惧,声音都有些许颤抖。 他在这里值守几万年,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屠戮三清的大妖,也来登浮屠梯。 文静禅看了几眼执册星君,他不问姓名也不问来历就已经够奇怪了,还叫她灵尊。 这浮屠梯是为登仙的地灵准备的,凡是修为到了境界,够资格的地灵都可以走一趟。 等走过了这一线浮屠,尽头就是登仙门,再跨过门槛就能入仙册,成为三十三重天仙人中的一个。 要是机缘巧合下,得道成神,就能进入三清域,与天地共存。 看着灵羽踏上那条梯子,文静禅觉得这如意酒,还真有些用处。 她能成仙,的确是他心中所愿。 虽然这一路走来,处处都有些怪异,但总归她是能够成仙成神的。 这就足够了。 文静禅陪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穿过了天上的云彩,也穿过了成群的飞鸟。 浮屠梯漫长,灵羽一刻也未曾停止。 她的神色无悲无喜,但也绝不是大道得成后的那种淡然。 反而更像是麻木了。 她的鞋子早就磨破,于是干脆脱了鞋光脚爬浮屠梯。 这条路又长又陡,文静禅身在梦中,只能眼见她双脚被磨破渗出血来,自己却毫无对策。 天上日月更替,斗转星移,文静禅细数下来,她已经不眠不休走了八天。 再强的人也是有体力极限的,灵羽也一样。 到了现在,她每走一步都要歇很久,不过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途中每到一万步,执册星君就会前来记载,然后修书送至三清域,告知众神她到哪里了。 文静禅有些不理解,这时候自己怎么没有陪着她。 她好不容易走到了爬浮屠梯登仙门这一步,自己去了哪里? 灵羽这一卦,若是真的参到了天机,为何自己没有陪在她身边。 反而任她遍体鳞伤,形容枯槁? 前半段灵羽爬得很快,后面半段她几乎用了半个月。 梦境中时间流逝得非常快,文静禅感觉不到疲惫。 可他知道,灵羽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坚持走了下来。 当登仙门三个字终于出现时,文静禅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总算爬上来了。 凡人若在途中决意折返,那此生都没有第二次打开浮屠梯的机会。 千万年来走这条路的人也不算少,但差一步就十万的浮屠梯,也并非每个人都能爬到顶的。 多的是道心飘摇,半路折返的人。 灵羽的四肢看起来已经酸痛到了极点,她是用手撑着自己膝盖,强迫自己走完这最后几步的。 到了平地上,一开始的那小段路,她走得十分踉跄。 好在她停了一会儿,就能继续稳住步子朝前走。 只要跨过登仙门,她就能成仙了。 灵羽此时此刻的样子让他很揪心,但见她离登仙门越来越近,他心里也忍不住雀跃起来。 十步,九步,八步…… 伴随她走的每一步,文静禅的心脏就重重地跳一下。 比那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军鼓还要大声。 跨过去,她就能成仙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三十三重天上,他们就能长久相伴。 这是从捡到灵羽开始,他心中就有的盼望。 如今就快要实现。 只差三步。 灵羽忽然抬起头,看着头顶高大的登仙门。 这门非常大,门柱都须二十人合围才能勉强环抱住。 拱门正中间还有块牌匾,上面写着登仙门三个大字。 她微微眯了下眼睛,像是被光刺到了眼睛一般。 为了看清这几个字,灵羽又后退了一些,退着退着,就退到了浮屠梯边缘。 在她抬头观望的时间里,周围的天兵越聚越多。 灵羽这才注意到周围这些人。 她懒得多动眼睛,只草草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要是文静禅没有看错的话,她应该是轻蔑地笑了笑。 笑容转瞬即逝,她又变成了那副淡然的模样。 守门的飞天携祥云出现,按照以往章程,此时应该还有一百六十乐仙为她庆奏。 只是所有为了迎接新仙列册的人,在看到灵羽时,都停下了脚步。 奉礼官也只在登仙门内看她,他的眉头紧锁,不知道要不要往前一步。 身着银铠的天将思量了很久,最后列阵在前,挡住了登仙门和身后的众仙家。 文静禅站在灵羽的身边,眼见他们将武器对准了她。 为什么? 她不是爬过浮屠梯了吗? 灵羽却是一副见惯的模样,扫了一眼在场的仙人,就继续看登仙门那三个大字。 她太累了,身上的伤口还未来得及愈合,就又被撕裂开。 寸断后又重生的骨骼,也痛得她嘴唇发白。 这一路走上来,没有一步是不带血的。 霞光仙子布在登仙门周围的彩霞,晃得她两眼翻花。 灵羽的身子摇摆了几下,文静禅还是想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跪倒在地。 她已经力竭了。 不过这一跪,倒是吓得躲在登仙门后仙人们全都后退了半步,人群中还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们,是害怕灵羽吗? 文静禅心中的疑惑太多了。 有人低声与边上的讨论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速速去报给天尊。 文静禅听到了,但是更疑惑了,怎么普通小仙登个仙门,还要惊动天尊? 这到底是多少年以后的未来? 灵羽又是经历了什么? 他随着灵羽的目光,去看登仙门三个大字,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目不转睛盯着它。 于是他又转过头,去看灵羽的双眼。 这双眼睛他看了千万遍,她少于言表喜怒,连眼睛里都没有该有的情绪。 就像一口古井一样,任你丢多少石子进去,从井口望下去都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她偶尔也会笑笑,可眼睛里是没有笑意的,即使有,也稍纵即逝。 有风吹来,她眉梢边上的碎发像风中青草一样左右拂摆。 文静禅明知触碰不到,却还是伸出了手。 他微微弯腰,用指尖掠过她的眉尾,想要理开她的碎发。 灵羽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这双眼睛告诉文静禅,她不会再往前了。 第六十九章 魔尊 灵羽什么也没有梦见。 什么如意酒,没用的东西。 她睁开眼第一个想法,就是批评夸大其词虚假宣传的如意酒。 求不得放不下的事情那么多,她认为自己总该梦到那么一两件。 但是却得了一夜安眠。 “哟,醒了。”烎魈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灵羽这才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这里比不了明净山,到处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要说宫殿,可能这儿更像是用斧头和楔子在山里凿出来的洞一样。 跟灵羽在神农之地偶遇的野人差不多,找个山洞就能安家。 她虽然平时不讲究,但是这个魔尊也太寒碜了。 非要说有什么优点,大概就是这个山洞确实很大。 灵羽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带得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她这才发现自己被锁起来了。 除了四肢以外,她的腰上也有个大环,连着漆黑的链条把她限制在床榻的范围之内。 “别想着挣脱,”烎魈端着一个瓷杯走了过来,“这是地心火锻造的黑钢,你的那把春山笑是劈不开的。” 他思考了片刻,继续补充道:“铃铛也不行。” 灵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绑过来的,但也不打算问他。 他绝对是在期待她恼羞成怒愤起质问,她可不想如他的愿。 这黑钢重得很,她才坐起来片刻就觉得腰上的东西压得她脊梁都发酸了。 “你能用点轻的吗?”灵羽斜了他一眼。 烎魈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要求,居然是换锁具。 他设想过很多灵羽醒过来会对他说的话,实在是没有料到会是这一句。 “这里是我的地盘,”烎魈坐在了床边,“还轮不到仙子你对我提要求。” 灵羽扫了一圈周围,发现烎魈居然在这个山洞里布置了这么多守卫。 穿着打扮像极了黑壳大钳虾。 见她在观察环境,烎魈便开口介绍:“这是我们骜逐海的军队,个个都以一敌百。”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不要乱跑。 “你是不是有病。”灵羽忍无可忍。 烎魈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她浅浅一笑:“有病,相思病。” 灵羽:…… 她在心里念了少说百遍不可造杀孽,不可积口业,才把骂他的话咽了下去。 “你不是要去明净山取剑吗?”灵羽问:“你把我锁着谁带你去?” 烎魈的指尖在手中的瓷杯上有规律地轻点着,他做出一副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样子。 “我自己就能去。”烎魈说。 “你答应帮我破阵的。”灵羽提醒他。 “我没说不破啊,”烎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我也没说破阵的时候你会在哪里。” “你!”灵羽简直想给他一巴掌。 见她这个反应,烎魈反而愉悦了起来,往里坐了坐,更凑近了她一些。 “这样才好看,”烎魈说,“老端着架子装菩萨做什么。” 他喜欢看她有情绪的样子。 “本座是魔尊,一言既出,”烎魈把瓷杯递到她嘴边,“万山无阻。” 灵羽以为他说的是破阵的事情,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他继续说下去。 “说了要娶你,就是要娶你。” 灵羽发现这个人就是油盐不进,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我行我素。 现在的她太弱了,也只好妥协。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灵羽说,“你破阵时我必须在场。” “什么事?”烎魈问她。 他此前和她相处的时候,都装出一副人间纨绔的样子。 回到骜逐海以后,身上那股子上位者的味道他再也不遮掩了,透出一种即使对你笑,也是盛气凌人的感觉。 他本来就非常桀骜不驯,更何况做了魔尊这么多年,没有什么是值得他高看一眼的。 之前是想装一下,给灵羽留个不错的印象。 但这档子事他委实太过于不擅长,再多一天他都装不下去。 此刻的他就用一种几近逼问的眼神看着灵羽,他问出口的事情,必须要得到他满意的答案。 灵羽懒得惯她,干脆别开头闭上眼打坐了。 从她出生到现在,只有她威胁别人的份。 烎魈也是个犟种,伸出一只手钳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喝了。” 他的力气是真大,灵羽要是有真身当然不至于毫无抗击之力,可惜她只是一片残魂。 她垂眼看着杯中的液体,它既无色也无味,像杯清水一样。 但这个人怎么可能只要她喝清水。 “什么东西?”灵羽问。 “忘川水,”烎魈也算坦荡,直接告诉了她,“喝下去,就能忘了武阳真君。” 灵羽是真想骂人了,这个魔尊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她催动契约咒,想要召唤玄弋出来。 可手上的镯子亮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反应了。 烎魈瞥了一眼:“又是他给你的东西吧,没用,我早就封上了。” “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灵羽只好跟他讲道理,“这一杯下去忘掉我师傅无所谓,我要做的事情也全忘了。” 听见她这话,烎魈手上的力道倒是松了一些,灵羽才有机会挣开他。 “你不怕忘了他?”烎魈眉间有一丝疑虑:“那你怎么跟他举止如此亲密?” “你不喜欢他吗?” 烎魈的问题太多了,灵羽一个也不想回答。 她本想打坐入定,结果却发现进不去自己的神识海了。 “你干什么了?”她转头瞪着烎魈。 “把你神识海也封了啊,”烎魈理直气壮,“不然你跑了怎么办。” 灵羽真的是服了。 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 “你什么时候答应跟我成婚,”烎魈说,“我就什么时候放开你。” 灵羽在心里无语地笑了笑,是不是还得夸他一句这人怪讲道理,居然还需要她点头答应。 按这个行事作风,大可以直接把她押去婚礼上。 “魔尊,”灵羽说,“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他并不介意灵羽对自己的嘲讽,而是打了一个响指。 灵羽身上的锁链应声收回,将她一把扯回了床榻上,死死地扣住了她。 灵羽的后脑勺本该一下磕在床板上,烎魈却及时伸手护住了。 第七十章 寡妇 “你以为本座在跟你说笑吗?”烎魈俯下上半身,额头抵在灵羽的法印上。 装着忘川水的杯子被他扔在了一边,水渍渗下去,在床上洇出一片痕迹来。 他说话间灼热的气息吐在灵羽的脸上,只差一寸两人就能鼻尖相碰。 灵羽的眼神比天穹上盘旋着的苍鹰还要锐利,她盯着烎魈如同盯着将死的猎物。 她不喜欢被人威胁。 “滚开。”灵羽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这种愤怒和发现自己鳞片被做了守阵是不一样的。 此时此刻的怒火,是她在恨自己无能。 她合该举翼遨飞,用恶灵剑砍下这个魔尊的头颅。 让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有代价的。 但她现在连破阵,都要有求于人。 烎魈捏着她的下巴,仔细欣赏着她愤怒时的样子。 对,就该是这样。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样子,身上一点情绪都没有。 他也跟自己毫不在意的人相处过,那时候他也是那样。 没有情绪,就等于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考虑一下,”烎魈说,“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我就带你一起去。” 灵羽恨透了他现在的眼神,他只是在看他手中一个无法脱逃的玩物。 但她思索再三,还是忍着怒火开口:“明净山拿了我的东西,破阵时我才能取回来。” “什么东西?”烎魈还要再追问。 灵羽想抽出自己的手腕,给他一巴掌也行,打他一拳也行,总之就是受不了他了。 烎魈眼神一扫,她手上的镣铐又收紧了几分。 “什么东西?”烎魈又问了一遍。 “鳞片,”灵羽说,“在山门守阵里。” 烎魈松开了灵羽,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着她:“早说不就好了。” 他一边把床铺上的瓷杯拿起来摆正,一边对她说:“那把剑也是你的,山门守阵里的鳞片也是你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灵羽闭上眼睛,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她说得已经够多了。 “看来你呆在明净山,不是因为喜欢那个武阳真君,”烎魈又说,“是为了报仇。” 这一点他倒没说错,灵羽不想否认。 不过她也不回应他,任他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 烎魈站起来,在她的床前走来走去:“既然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灵羽闭目养神,全当他不存在。 问的都是些什么狗屁问题,好歹也是一族之尊,居然满脑子都是男女间小小的情爱。 而且他怎么就有空在这里转来转去,魔族难道没有正事干吗? “诶,”烎魈又跑到床上坐下来,推了推她的胳膊,“问你话呢。” “放开我。”灵羽睁开眼说。 “不放。”烎魈果断拒绝。 灵羽真不想说他,她的神识海被封住了,难不成她肉体凡胎的还能游过余泽吗。 “我喜欢不绑着我的人。”灵羽说。 烎魈迟疑了,他真的在思考灵羽的话。 他似乎思想斗争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解开她身上的镣铐和锁链。 灵羽坐起来,盘着腿跟他对视。 “咱俩的事儿,免谈,”灵羽说,“我嫁过人,在亡夫灵前起过誓的,再不谈情爱。” 这下烎魈愣了,他真没想到灵羽看起来年纪不大,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你骗我。”他一口咬定灵羽骗他。 “三十三重天去过吗?”灵羽问。 烎魈摇头,他是魔族,怎么可能去过那里。 “能去吗?”灵羽又问。 烎魈点点头:“能。” “走,带我去虚无越衡天。”灵羽对他说。 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烎魈鬼使神差地就对她言听计从。 三清之下有三十三重天,是众仙家修习居住司职的地方。 灵羽所说的虚无越衡天,就是姻缘官所在之地。 她带着烎魈走到了一棵红线树下,在这里,有地灵界所有生灵结下的姻缘。 只要这婚姻未断,红线树上就有两人的姻缘牌。 “这是姻缘树,”灵羽扯下一根头发递给烎魈,“你可以看看上面有没有我的姻缘。” 这片地方向来无人值守,反正就一棵树,没什么东西值得偷盗的。 此时偌大的悬崖上,只有两个人和一棵树。 烎魈将信将疑,手中起火点燃了她的头发。 树上有一点红光亮起,一块正反面都刻着名字的姻缘牌朝他飞过来,悬在他的面前。 他多少也是听过姻缘树的,知道只有三书六礼,正式迎亲,写下婚书请天地同证,才会被姻缘官记下来,做成姻缘牌挂在树上。 除非生离,否则就会永远在这里。 他看着这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灵羽还真的嫁过人。 赫狄风。 他想翻过来看灵羽的名字,却被她伸手拿走,丢回了树上。 “这回信了吧。”灵羽说。 烎魈抬头看着挂满红线和姻缘牌的参天大树,他之所以非要灵羽亲口答应成婚,就是想他们俩的名字也被挂在这里。 结果中间居然还有这么一个阻碍。 他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明净山上的武阳真君,没想到是个早就死了的叫赫狄风的男人。 真是失算。 烎魈从树上扯下一根红线,转头看着灵羽:“手给我。” 灵羽的本意是拒绝,但是烎魈话一出口,有股力量就捏着她的手腕迫使她抬起手伸向他。 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将红线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然后打上了一个死结。 三十三重天上的彩霞总是很好看,瑞兽飞鸟安静地在空中遨腾,一切美得像幅画一样。 不可一世的魔尊在系满红线的树下,为一个女子低下头,虔诚地将牵定情缘的丝线系在她手上。 要是有不知实情的人看见这样的画面,恐怕真当两人是什么神仙眷侣。 烎魈系好红线就松开了她的手,也撤掉了迫使她抬手的力量。 他是魔尊,本来就不怎么遵守天界人间的规矩,他只信那些顺着他心意的罢了。 “又怎样,”烎魈说,“反正都死了。” “没听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吗?” 第七十一章 斗殴 对于烎魈骂她是寡妇这件事情,灵羽一直耿耿于怀。 这几天她在烎魈的凄魂宫四处转悠,行事做派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欺男霸女。 她看烎魈不顺眼,连带着对他手底下的人通通都没什么好脸色。 这些人也不好跟她翻脸,因为自己的魔尊对她都非常纵容。 骜逐海长年累月都是黑夜,灵羽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她也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呆了有几天。 她正在那根白骨堆成的柱子下观望时,消失许久的烎魈又来烦她了。 “仙子对这个感兴趣?”烎魈问她。 灵羽斜眼扫了他一下,察觉到他眉间那股有意掩饰的疲意。 这段时间他都没有来找灵羽,看样子是被什么麻烦事缠住了。 烎魈发觉她在观察自己,心头有些愉悦起来:“你关心我?” 灵羽一言不发,甚至刻意走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继续观察起这根柱子来。 柱子是白骨堆出来的,不止有人,还有许多精怪的原身。 她在想,之前怨灵拿的尾骨,会不会是从这里面找到的。 “本座跟你说话呢,”烎魈闪身出现在她眼前,挡在她和柱子的中间,“你聋了吗?” 烎魈此魔大概是极度自恋的,他对自己的身形相当满意,所有的上衣都有意无意袒胸露乳。 就差朝所有人喊,快来看看我健硕的身材。 今天的他也一样,上身的衣服勉勉强强只挡住了关联的地方,大片大片露出他的肌肉。 他脖子上的项链又多又杂,最长的一根甚至垂到了他的肚脐眼上。 那颗宝石非常璀璨,在略微有些昏暗的宫殿中都仿佛若有光。 见她还是不理自己,烎魈又上手想捏她的下巴。 但灵羽却提前一把打开了他的手:“离我远点。” 她太讨厌肢体接触了。 “定。”烎魈说。 灵羽的身体瞬间僵硬,只有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烎魈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凑近了低下头跟她说话:“小寡妇事儿真多。” 灵羽:…… 她的死亡名单上早就添上了他的名字,今天她决定把他排在第一位。 “解。”烎魈打了一个响指,灵羽瞬间又恢复了自由。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扫腿朝着烎魈踢过来。 周围的守卫纷纷用手中的武器对准了她,做势要朝她攻过来,烎魈却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非常乐意陪她玩玩。 烎魈侧身后退,轻松地就躲开了灵羽这一击。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躲法,甚至可以说正中她的下怀。 灵羽顺势单脚点地,腰腹发力后带着全身翻于空中。 她和烎魈后退的方向是一致的,但比他略微快了一些。 灵羽在半空中曲腿,用膝盖窝卡住了烎魈的肩膀。 她一只手顺势揪住了他的耳朵,同时另一只手抱住了他的下巴。 烎魈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灵羽的另一条腿又从后勾住了他的腰。 她的手脚同时发力,将烎魈整个身体都往左扭过去。 瞬时间他肩膀上那条腿又收了回去,在他后腰的位置重重一顶。 灵羽一把将他压在了地上,一只手还掐着烎魈的后脖。 他刚想起身,灵羽就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肘:“定。” 她学得倒是快,要是神识海能用的话,烎魈整个人就会被她定住,而不只是一条手臂。 他此时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灵羽还跪压在他腰背处,他手上使不上劲,就没办法起来。 “受伤了,”灵羽一眼看穿,“还不轻。” 殿中守卫都被他喝退了,只剩下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的婢女。 这些都是岁数比较小,修为也很浅的小魔修,她们可不敢看魔尊出丑。 灵羽其实很少跟人这么打架,倒不是不会,而是更喜欢优雅一些的斗法,或者对剑。 是这个不知死活的烎魈非要封了她的神识海,她也只好这样。 “是天柱吧,”灵羽用力压了一下膝盖,“魔尊准备什么时候去取剑呢?” “你想回明净山了?”烎魈侧头看她。 别的不说,魔尊这张脸生得倒也不错,这种姿势下扭转脖子往上看她,竟然不是特别丑。 甚至有一丝倔强的美人感。 不过灵羽并非怜香惜玉的人,他一把薅住烎魈的头发,迫使他更加抬头。 “我要鳞片。”灵羽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烎魈的喉结一直上下滚动着,像是渴极的恶狼贪那流淌的鲜血。 听见灵羽的回答以后,一条鞭子从她身后飞了出来,缠着她的手臂将她反绑住了。 烎魈只眯了下眼睛,鞭子就拖着灵羽后退了几步,然后将她吊在了空中。 “你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吗?”烎魈站起来,顺带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 灵羽的双手被捆在自己的身后,她往后也看不见绑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挣扎了,”烎魈大方地介绍,“本座的本命法器,离惑。” “陪你玩一会儿,你还真当自己多厉害了。” 烎魈勾勾手指,离惑就把灵羽直接推到了他的面前来。 “你也看到了,”烎魈说,“本座身上有伤,今日是去不了明净山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灵羽的脸上画过,勾出了她的轮廓。 看她眼底的愤怒腾涌起来,烎魈觉得心头有种难以描述的快感。 他用两根手指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努力压制自己心中那种拆血吃肉的掠夺欲,装出一个几分纯真的微笑对着她。 “不过你要是能哄我开心,”烎魈说,“也许这伤今天晚上也能好。”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灵羽深吸了几口气,眨眼的间隙里后槽牙松开又咬紧,咬紧了又松开。 “怎么哄?”灵羽憋着一口火,她迟早要宰了这个魔尊。 烎魈冲她眨眼,离惑心领神会立马就放开了灵羽。 他牵过灵羽的一只手,将她往一旁的偏殿拉。 灵羽忍着剁了他手的想法,跟他一起走了过去。 偏殿中间有张桌子,上面摆的居然是她和文静禅在独木酒庄吃的东西。 就连酒杯和筷子摆放的位置,也不差分毫。 第七十二章 离惑 “陪我吃饭。”烎魈松开灵羽的手,坐在了文静禅的位置上。 灵羽坐在了他的对面,垂眼一一扫过面前的东西。 桌上的菜一样,位置也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她对面的人。 烎魈屏退了以往侍奉他吃饭的所有魔修,只留了灵羽在这里。 桌上那碗蟹黄豆腐冒着氤氲的热气,他在等灵羽的某些行为。 结果她真就抄起筷子自己吃自己的了。 灵羽的吃相一直不怎么端庄优雅,就是单纯为了吃饱而吃饭,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毫无章法。 烎魈永远也猜不到,她下一筷子会落在哪里。 他等了很久,最后忍无可忍把灵羽的手里的筷子抢了过来。 她嘴里还有东西,并不是很方便说话,只能抬眼看着他。 “我的呢?”烎魈问。 灵羽觉得他又开始犯病了,他的筷子就在他自己手边,结果要对她明知故问。 看见灵羽的眼神扫了一下自己手边的筷子,烎魈气不打一处来,他是这个意思吗? 他拿起一只勺子敲了敲面前的空碗,轻咳一声暗示她。 灵羽没有领会到他想干嘛,面上甚至还浮现出了有病就去治的表情。 烎魈只好又拿起筷子,敲自己面前的空盘子。 灵羽这回懂了,但她不打算惯着他。 烎魈抢了她的筷子,她干脆就给自己打了一碗蟹黄豆腐。 见灵羽终于上道,他满意地伸出手,准备接过这碗他其实并不感兴趣的吃食。 结果灵羽送到了自己嘴边,几口就喝干净了。 她差不多吃饱了,打算起身出去逛几圈。 烎魈把手中的勺子重重地一丢,将那个空碗砸得粉碎,他抬起头看着若无其事的灵羽。 “真当本座不敢杀你?”烎魈的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爬上来,他真的生气了。 灵羽抱臂垂眼,眼神里似乎有怜悯,似乎又有嘲讽。 她知道这个魔尊想让她做什么,那日在独木酒庄她是如何对文静禅的,他就也想要她这么对他。 灵羽微微抬起下巴,修长白皙的脖颈暴露无遗。 这个姿势下,她那本就带着讥讽的眼神更加高傲了几分。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烎魈却被气得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有那么片刻,灵羽觉得这个魔尊可笑至极。 她只是来跟他做一笔双方受益的交易而已,他却似乎想求她一颗真心。 烎魈站起身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腕眼角都有青筋暴起,灵羽已经有些喘不上来气了,依然还是那副冷漠又高傲的样子。 她不怕烎魈,甚至做出引颈受戮的姿态。 因为她知道,这个魔尊不可能真把她杀了。 果然,过了片刻他手上的力道就松了。 “本座哪里比不上文屿?”烎魈咬牙问她。 灵羽在心里嗤笑一声,他真是有大毛病。 “什么时候破阵?”灵羽问。 烎魈愣了一下:“你没有想他?” 他的语气有些将信将疑。 “我不想跟你过家家,”灵羽说,“什么时候破阵?” 他想不明白,既然她心里没有想那个武阳真君,为什么对待自己和对待他截然不同。 尤其是眼神。 她刚刚看自己,就像天神看地上的爬虫,并非有意轻蔑,只是单纯的不放在眼里。 可她看武阳真君不是这样的。 到底哪里不一样? “为什么?”烎魈问她。 “什么为什么?”灵羽不明所以。 见他有些怅然若失,灵羽感觉自己大概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于是拍了拍烎魈的手背:“你先放开我。” 烎魈这才发觉自己还掐着她脖子,他犹豫了片刻,才决定放开她。 灵羽重新坐了下来,低眼看着桌上的东西:“你想问我为什么对文静禅和对你不一样是吗?” “来,我告诉你,”灵羽把观青引放在桌上,又挽起袖子露出手镯,“因为这些。” “我神识海先天有缺,修行寸步难进,他给了我天材珠助我。” “我没有趁手的法器,他为我寻来千变万化的观青引。” “还有玄弋,这本是他座前护法神鸟中的一只,我喜欢,他也大方给我。” “至于那些拿给我随便用随便吃的奇花异草,更不用多说。” 灵羽抬头看他:“知道你们哪里不一样了吗?” 烎魈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这有什么,你想要这些,我把珍宝库钥匙给你,你自己去挑去选不就行了?” 灵羽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朽木难雕的表情:“我是这个意思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烎魈反问。 “师傅总是顺着我的意愿做事,事事为我考量”灵羽说,“而你,魔尊,答应我的事情都再三推脱。” 灵羽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你配跟他比吗?” 她看烎魈陷入思考,内心对自己这番说辞很是满意。 虽然刚刚所言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在,但她也是为了激烎魈赶紧去取剑破阵。 一天到晚在这里缠着她,磨磨唧唧的,下辈子她才能拿回自己的东西。 烎魈生下来就是魔尊,从来没有人敢教他为别人考虑。 千万年来都是别人把他想要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再不济,也是他千方百计去图谋自己看上的东西。 灵羽如今跟他说这些,完全在他认知范围以外。 尊重她,为她付出。 这些都是别人对他做的事情。 “不过没关系,”灵羽继续对他说,“你有你的道。” “反正你我之间,没有缘分。” 烎魈怒视她,却只看见了她那张无所畏惧的脸。 “离惑的弓弦断了,”烎魈说,“我送去极北修养,过几日才能拿到。” “你那不是条鞭子吗?”灵羽问:“怎么又有弓弦?” 烎魈的手中有光芒亮起,片刻后一把通体透明的长弓出现在了他手里。 他倒没说谎,弓上的确是没有弓弦的。 “就只有你的观青引能变化,”烎魈说,“离惑就不能吗?” 哦,灵羽想起来了,博学楼里的确有张画像,是个青面獠牙振臂引弓的魔族。 原来那幅画里的人就是他。 第七十三章 天柱 灵羽倒是没想到,原来他一直拖延,是因为本命法器有损。 极北地有天生寒脉,是上古留存至今的冰川。烎魈能进得去,也说明他实力的确过人。 “过几日是几日?”灵羽问他。 “不知道。”烎魈如实回答。 灵羽简直是服了,什么叫不知道。 “你自己的本命法器,”灵羽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理喻,“什么时候能好你不知道?” “离惑弓弦用的囚牛筋,”烎魈说,“囚牛所居之处就是天柱降下的地方,原本取它的血就能行了。” “现在只能放进极北寒脉里,等它自己吸收天地灵气修复。” 这听起来就是遥遥无期的事情,灵羽还等着他去破阵。 “你就非得用离惑吗?”灵羽问:“没有别的法器能用?” 烎魈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关乎他作为一个魔尊的脸面。 他有完整的离惑时,都跟武阳真君打得有来有回,要是没有离惑,他真的说不好胜算几何。 灵羽见他这幅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打什么坏算盘。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还是说,”灵羽试探着问,“没有离惑,你根本赢不了我师傅?” 看见他的脸色有变,灵羽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说中了。 “魔尊。”灵羽的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之前跟文静禅交谈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赢不了烎魈。 如今烎魈又觉得自己斗不过文静禅。 这两个人还挺有默契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惺惺相惜。 烎魈有些生气,走到她面前一把捏住她的脸:“什么表情?” 灵羽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刀,但转眼就被离惑捆住了双手。 “不论如何,”烎魈说,“你别想跑。” 灵羽刚想说什么,整个凄魂宫就晃动了起来。 她在金沙遗境时也曾经历过类似晃动,当地人称作地震。 但骜逐海的又不太一样,金沙遗境的地震或左右晃动,或上下震动。 这里,似乎是在下坠? 她想起文静禅说那天柱有分清去浊的用处,一下就明白了过来,整个骜逐海都在下降。 再这么下去,这片地方还真有可能变成海。 晃动停止后,烎魈立马就想走。 “带我一起。”灵羽及时叫住了他。 烎魈没有思考太多,直接就抓着灵羽的手臂,带着她出现在了天柱附近。 两人落在了一出悬崖上,往下就能看见文静禅所说的天柱。 灵羽站在一块石头上,低头去看插在地表裂缝上的那根柱状物体。 脑海中的前尘往事涌来,带着她回到了诛杀她的大战那天。 她站在足以诛灭真神的法阵里,幻化出真身。 漆昊弓背后舒展,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足以震撼天地的嘶吼。 一把戟从天而降,在漫长的打斗之后,劈开了漆昊的身体。 最先斩落的是头颅,其后是双翼,最后是长尾。 这场打斗发生在明净山的上空,那把戟却带着漆昊的尾巴一起,飞向了西边的骜逐海。 魔脉被击中的瞬间,山川大地立刻被撕开了一条裂缝,地心岩浆喷涌而出。 那把戟也被裹上了层层黑岩,远远望去就如同凭空出现的天柱一样。 骜逐海亲眼见它降落的魔族,都死在了熔岩里,变成了一堆嵌在石头里的枯骨。 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它的来历,只能将它称为天柱。 这天柱切断了大家的修炼之脉,还让整个骜逐海年复一年不断下沉。 灵羽迎风而立,几千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她没想到再见这把戟,是在这里。 它就算化成灰,灵羽也认识这是什么。 公离权的太微戟。 烎魈没有功夫多管灵羽,把她放在这里后就纵身跳了下去。 她看见烎魈站在太微戟上,使尽浑身解数打开了一个法阵。 太微戟上至纯至净的力量,化作无数片飞星,在烎魈的周身环绕。 那些看起来了人畜无害的光片比刀刃还要锋利,在烎魈的身上割出无数小口。 与被炼化的上古神器对抗,烎魈的神识海还在遭受着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的冲击。 他的内丹似乎有损,喉咙里翻涌上一股甜腥的气味,鲜血被他咳出来。但他毫无退意。 巨大的法阵被他点亮,他的灵力在法阵中游走。 灵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动了起来,似乎被拔高了几寸。 天上的浓云焦躁不安地翻滚着,平日爱四处游荡的怨灵也没了踪影。 烎魈孤身一人,在天柱上与古神遗留之物对抗。 灵羽不知道是谁告诉他恶灵剑能砍断天柱的,但很显然的是,这个人一定清楚当年的往事。 否则不会给他出这么个主意。 不过她也不是很确定,恶灵剑是不是真能砍断太微戟。 要知道她当年都被这太微戟砍成了几段,更别说她臂骨练成的剑。 灵羽觉得这真有点悬。 不过她不打算告诉烎魈,她还得靠他破阵,他要是知道恶灵剑没准根本没用,说不定就不打明净山的主意了。 天空中的法阵隐去,烎魈瞬息间又出现在就她的身边。 他差点站不稳,靠着那不愿出丑的自尊才稳住了身形。 灵羽没有搭理他,只顾着观察天柱下的土地。 它周围的熔岩早就冷却了,只留下一道狭长的裂缝。 裂缝中有明显比周围更新的岩石,看起来像是人受伤后,长出来的新皮肤。 在那些新的岩石上,有几块被挖凿的痕迹。 “你让怨灵拿去的骨针,”灵羽有些明白了,“是从这里挖出来的?” 那岩石的空当,非常像她的尾骨。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里会有她的残骸,也就从来没有来找过。 没想到阴差阳错让烎魈给她送上门了。 烎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记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应该是。”烎魈说。 “还有别的吗?”灵羽问。 烎魈神色中闪过一丝狐疑:“别的什么?” 跟灵羽打交道这么久,烎魈也算是有些了解她。 她几乎都是带答案问问题的。 第七十四章 离开 灵羽其实是想问翅膀在不在这里,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可能。 大战接近尾声时,她看见自己残破的真身飞向了四面八方,这里既然有尾骨,就不会再有别的部分。 见灵羽不理自己,烎魈勾了下手指,离惑就扯着灵羽撞进他怀里。 他掐着灵羽下巴,迫使她抬头看自己,又问了她一遍:“别的什么?” 灵羽不想搭理他,就直勾勾地跟他对视着。 烎魈心里有些烦躁,手上的劲头就越来越大:“本座有没有跟你说过,本座非常讨厌同样的话说第二遍?” 灵羽冷淡地看着他:“你没想过第一遍不理你是为什么吗?” 她向来软硬不吃,更何况烎魈现在有求于她。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灵羽问他。 烎魈虽然心里憋火,但天柱的事情还是不得不在意。 “什么?”他问。 “你说巧不巧,你要取的剑是我的,”灵羽说,“你要断的天柱,是我一位故人的。” 烎魈思索了片刻后开口:“赫狄风?” “算是吧。”灵羽说。 “他不是个凡人吗?”烎魈有些不太信。 “我何时跟你说过他是凡人?”灵羽反问。 “不是凡人怎么死了?”烎魈不理解:“什么精怪神仙这么短寿?” 烎魈的思绪被她扰得乱七八糟的,他活这么久,遇见灵羽之前,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赫狄风这个名字。 这短命鬼有什么能耐,可以插根天柱在骜逐海。 而且他还对这个天柱束手无策。 烎魈放开灵羽,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伤口。 “你也看见了,眼前这个情况”烎魈说,“本座比你更急着去明净山取剑。” 他这话不假,要是有十拿九稳的胜算,他立刻就会上山取剑。 上一次去明净山,跟武阳真君撞了个正着,白白断了离惑的弓弦。 灵羽抬眼,目光从烎魈的脸上扫过去。 “松开。”灵羽说。 烎魈低下头,嘴角有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松。” 灵羽现在整个人都贴着他,被绑着的双手正好在他心口处,还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 见她越来越不耐烦,烎魈更是收紧臂弯,把灵羽往自己怀里又箍紧几分。 “有鳞片的小乌鸦精,”烎魈说,“幻境中还去屠戮明净山,本座对你真的非常有兴趣。” 幻境? “你要不要脸?”灵羽知道他在祥福镇的时候会跟踪自己。 但是没想到他还会偷跑去李符家,从转生藤里取出她的幻境来看。 这跟偷窥狂有什么区别? 烎魈凑近她的额头,在她法印上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本座心悦于你,”烎魈说,“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你把鳞片给我拿回来,”灵羽说,“别的容后再议。” 反正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不如让他早点上山,大不了拿回鳞片就去文静禅身边躲着他。 对于这种油盐不进她又暂时打不过的人,灵羽选择惹不起躲得起。 等日后寻回真身,她再来找他算账。 烎魈却以为她这句别的容后再议,指的是婚礼。 “当真?”他有点欣喜。 灵羽看着他:“我跟你不一样,我说到做到。” 烎魈一把掐住她的脸,给她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脸:“别想激将,对本座没用。” 说完这话,灵羽手上的离惑一下就消失了,烎魈也松开了她。 灵羽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腕,而后想起些细节来。 她扭头遥望着太微戟,计上心头。 不等烎魈反应过来,她就纵身跳下了悬崖。 “春山笑!”灵羽在下坠的烈风中唤刀。 一柄长刀应声而出,刀光一闪就飞到了她脚下,瞬息间带着她落在了天柱顶端。 公离权的法器上还有他残存的神息,灵羽刚落地,周遭就有碎光浮动。 灵羽展臂纳气,引四周的神息朝她汇聚过来。 “你干什么!”烎魈发觉有些不对劲。 碎光钻入灵羽的眉心,汇集的力量不断冲击烎魈所下的封印。 天材珠也在她的神识海内襄助,严丝合缝的符文破开一道裂缝。 她要强开神识海。 烎魈飞身过来,想要加固用来束缚她的封印。 “玄弋!”灵羽丢出手镯,神鸟振翅飞出。 火光冲天而起,流光的双翼扇出灼热罡风,将烎魈推出数丈之远。 太微戟似有意任她驱使,不断有法力从天柱中渗出,助她冲破封印。 灵羽感觉到天材珠一阵嗡鸣,她奋力一击,将封住自己神识的符咒彻底冲破。 神识海中的珠子忽然静止下来,吸引着周遭的神息全部进入她的灵力池。 灵羽收刀入鞘,任凭真神之力在自己的血脉中游走。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讨厌太微戟的主人,但是却并不讨厌他的力量。 玄弋飞回她身后,引颈向着高空啼鸣,真火在它周身腾烧,灵羽站在火光中凝神纳气。 烎魈一时间愣住了。 他在幻境中见过灵羽涅盘重生的模样,早知她绝非一个普通散修那么简单。 此时此刻亲眼见她站在上古真火中,强行冲破神识海的封印,提刀立于天柱之上。 这种冲击感让他心驰神往。 她在神鸟的庇佑下睁开双眼,眉间的法印亮起强光后又平息下来。 灵羽发觉突破封印后,自己的修为似乎进步不少,手中的刀都变轻了。 甚好。 她终于想起来还有个魔尊在一边,于是朝他的方向望过去。 她的双眼无喜无悲,隔着山谷悬崖看向烎魈,让他良久无法自拔。 她要走,烎魈除非跟她鱼死网破,否则是拦不住的。 若非趁她喝了如意酒,烎魈本就没有机会带她来骜逐海。 “兖州首富家中,有段囚牛骨,”灵羽临走前回头对他说,“也许骨髓里还有几滴血。” “你我约定可还作数?”烎魈问她。 灵羽看着他,偏头垂目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当然作数,她还等着烎魈破阵。 她就是故意吊他一下罢了。 拿回鳞片,她就能去寻剩下的身体,真身聚齐指日可待。 “我在明净山等你。”灵羽说。 第七十五章 似是故人 水声,周遭都是滴水的声音,如同鬼魅在灵羽耳边环绕。 还有江河奔腾不息的声音,滚滚河水拍打在巨石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白浪。 灵羽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她一下坐起来,一滴汗珠从鬓边滑落到下巴上。 然后随她转头的动作,掉在她的肩头。 她从骜逐海出来,本想回到祥福镇唤醒文静禅,再跟他回明净山。 没想到半路上她神识海中两股力量相冲了起来,把她从云端掀翻。 然后她似乎掉进了水里,是江河或者湖泊,她记不太清楚了。 她打量着自己醒来所处的这个小木屋,没有发觉有什么能威胁她的地方。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除了生活必须之外,几乎看不见别的物件。 灵羽坐起来后就正对着床尾的窗户,能够看见窗外的风景。 屋外有一片小池塘,塘中有刚刚结出的莲花花苞,塘外就是望不到头的竹林。 有人救了她,把她带来了这里。 外头正艳阳高照,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蜻蜓从水上点过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灵羽闭上眼,走进自己的神识海里探查。 天材珠挂在当空,如星辰闪耀。 它的边上还有一个白色的光点,体积并不大,光亮也不如天材珠。 灵羽飞过去想抓住它,手中却只抓了一把空气。 是公离权的神息停留在了这里。 灵羽握紧手掌,筋骨发出咯咯的脆响。 这东西没什么危害,但她已经冲破了烎魈的封印,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 她不想让它出现在这里,可是她看得见又摸不着,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姑娘,”有人在叫灵羽,“姑娘,你没事了吗?” 灵羽睁开眼,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凑在她跟前。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故人相逢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姑娘?”他用手在灵羽眼前晃了晃。 他是从水里救上来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是怕她在水下磕到了脑袋,眼睛万一看不见了。 灵羽回过神,眼珠动了动后盯住他的双眼,他才打消这个疑虑。 “你从哪里来?”他问,“怎么会在虎跳峡里?” 灵羽有些意外,阴差阳错居然到了虎跳峡,要是翻过前面的万壑山,就是金沙遗境了。 “你是谁?”灵羽问他。 她当然认识他,不过她认识的,应该算作他的前世,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我叫唐渊,”见她似乎颇有防备之意,他开口说道,“不是坏人,是我从水里救的你。” “你叫唐渊?”灵羽觉得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巧合。 上辈子他就叫唐渊,这辈子还是这个名字。 唐渊觉得她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似乎早就认识自己意味。 “怎么?姑娘以前认识我吗?”唐渊问。 “不认识。”灵羽说。 见他不多追问,灵羽主动介绍起自己:“我叫灵羽。” “灵羽姑娘,”唐渊从桌上端给她一碗汤药,“我从虎跳峡把你捞起来的,虽然没见你有什么外伤,还是找大夫给你开了点药。” 这碗药黄得发黑,一看就是熬了许久。 灵羽低头看它,脑海中的往事不断交错上演。 “你知道抚霜吗?”灵羽突然问他。 唐渊摇了摇头:“她是你的亲人吗?需要我找她来接你吗?” 灵羽看着他的脸,方才心中还有一丝侥幸,想着既然同名,说不定记忆也还在。 听他如此回答,灵羽不得不承认,转世后的人,跟前世确实没什么关系了。 他曾经爱拂霜入骨,甚至愿意自断仙骨,陪她终老。 如今转世,已经不知道抚霜究竟是谁。 “不是。”灵羽接过碗,直接仰头一口喝干净。 这东西很苦,西南这边的人熬药就是这样,喜欢把所有药材都熬制成一碗精华。 看起来不好喝,喝起来也是让人苦到永生难忘。 灵羽的舌根被苦得发麻,忍不住皱了皱眉,几百年没喝这玩意,看样子又有些不习惯了。 “苦吗?”唐渊接回碗问她。 这种明知故问的话,灵羽一般是不屑于回答的,但看在抚霜的面子上,她还是搭理了这个人。 “还好。”灵羽说。 她起身下床,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衣服已经被人换了。 “我找村里的人来换的,”见她低头打量,唐渊连忙解释,“也是女子。” 灵羽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间,衣不衣服的她压根不在意。 唐渊把春山笑和青字引递过来:“找这些吗?” 灵羽接过来收入神识海中:“多谢。” 她对唐渊非常客气,客气得超出了她平时的伪装极限。 不过对他的礼貌,倒是发自内心的。 他曾真心爱过拂霜,不论如何,灵羽对他都会恭敬三分。 既是因为敬拂霜,也是因为敬他们的真情。 “你也是修仙的人?”唐渊见这变幻,不由得有些诧异。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虎跳峡凶险万分,他捞到灵羽的时候,她虽然陷入昏迷,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当然不会是个普通人。 “什么叫也是?”灵羽问。 唐渊拿出一张告示,展开后递给灵羽:“这些天途径此处的修仙者众多,都是为了去降伏金沙遗境中的地龙。” “我在此居住,只见他们去,未见他们回。” “姑娘若也是为它而来……” 灵羽低头看着这纸上画的东西,这算什么龙,分明一条成了精的大蚯蚓。 不过在头上长了两把大刀一样的钳子,嘴洞边上生了无数倒刺而已,这也能叫龙。 还能发出悬赏令,号召能人异士来降伏。 真没想到这些修仙的人一代不如一代,居然连这个东西都搞不定。 唐渊见她盯着悬赏令不放,心中更是担忧:“我劝姑娘还是放弃吧,多少大修都没能解决的怪物。” “多少?”灵羽问。 这唐渊哪里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东西一直盘踞在金沙遗境,来了许多人也没能解决。 “不少。”唐渊回答。 这一问一答属实是非常多余,灵羽不想再多说,把手里的纸张一把塞回了他手里。 第七十六章 剑阁山 “你不去?”唐渊发现她并不感兴趣。 人间的修行者越来越次,实在要追究的话,和她也有一些干系。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管这些的时候,她只是一片没有真身的残魂而已。 “掉水里都靠你救,”灵羽说,“我去干什么?” “你不去也是对的,”唐渊说,“听前去的仙长说,那条地龙已经盘踞剑阁山两百余年,非常不好对付。” “而且它似乎真有成龙之相,普通散修去了也只能送命。” “什么山?”灵羽听见了三个非常熟悉的字。 “金沙遗境,剑阁山。”唐渊说。 灵羽记得拂霜就是葬在那里,墓前碑铭还是她当年亲手所刻。 满打满算她离开也不到三百年,也就是说她刚走不久,剑阁山就被这大蚯蚓占了。 灵羽放出一缕识息去探查,发现此处其实是当年拂霜经常来修炼的竹海。 那时候找不到拂霜在哪里,来这片竹林总是能寻到人的。 没想到因缘际会,唐渊转世竟然是在这里生活。 只是不知道她如今又轮回去了何处,过着怎样的人生。 灵羽收回识息,犹豫着要不要去剑阁山看看。 那山头上只是有座故人的坟墓而已,她早入了六道,又在人世中活了几遭。 几块石头和几捧黄土,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她惦念的。 “灵羽姑娘,”唐渊见她眉头紧锁,忍不住开口询问,“是有什么为难处吗?” 这张脸和几百年前生得丝毫不差,灵羽对着他,总觉得还是像对着自己的师兄。 听他问自己可有为难,内心深处就想把所有疑虑都倒出来,让他帮自己想想。 拂霜和唐渊,是金沙遗境中陪伴她最久的两个人。 也是为她付出最多的两个人。 “我有两个故人,”灵羽说,“已经离世几百年,就葬在你说的剑阁山。” “所以你此行,是为了铲除地龙,”唐渊醍醐灌顶,“让你的旧友能得安眠?” “不对,你不去”唐渊想起来她刚刚已经说过了不去,“那姑娘是想做什么?” 灵羽看着唐渊:“他们已经走过好几遭轮回了,一个墓值得我犯险吗?” 她这句话,不只是问唐渊,更是问她自己。 换做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时,她根本不会犹豫要不要去。 如今的她,能有什么去和那条龙一样大的蚯蚓作战呢? 和烎魈打斗,她是知道魔尊并不想杀她。 而这满口獠牙不知道长没长脑子的东西,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其实你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唐渊对她说,“问我只是想有颗定心丸对吗?” “我再怎么劝阻姑娘别去,估计你也是不会听的。” 好吧,唐渊虽然已经没了前世的记忆,依然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 当她开始犹豫剑阁山值不值得一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了选择。 只有两种结果,去了值得和去了不值得,横竖都是要去会一会地龙的。 灵羽一只手捏住自己腕间的镯子,不断转动着它。 玄弋也算有一千多年修为的神鸟,对付一条蚯蚓,应该算得上术业有专攻吧? 灵羽从房间里走出来,踩着木板一路往前,就到了池塘边。 唐渊没有跟过来,他发现灵羽有些寡言少语,这样的人是不喜欢陌生人跟得太紧的。 所以他知趣地端着碗去了厨房,正好火上熬的粥好了,他切些青菜炒好,就可以吃午饭了。 灵羽一个人站在池边,百无聊赖之下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水里。 也不知道文静禅现在醒没醒,她的功法一般般,原本是没办法靠梦境困住他的。 多亏了那瓶如意酒,她才能把他留在祥福镇。 其实她有那么片刻是觉得自己也许多此一举的,文静禅不一定就会找她,然后跟着她去骜逐海。 说不准他自己的事情办完,他就回明净山去了,根本就不会关心她去了哪里。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是觉得防范于未然比较好。 灵羽又捡起一块石头,两指横捏着甩飞出去。 石子在水面上点了十多下才沉下去,她在想,文静禅要是醒过来,能有那么多钱付给枫娘吗。 这个呆头呆脑的小仙君,给人家干了一千多年的白工,身上那是分文都没有。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没钱结账的文静禅只能去后厨刷碗还债。 此等画面过于有趣,灵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想着想着,她腰上挂的青字引又响了一声。 这声音很清脆,像是碎玉落入瓷盘一样。 她低头看着它,想起来上一次响,好像也是因为她在想文静禅。 这是什么东西? 灵羽一把扯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可是除了内壁的字,她委实看不出蹊跷来。 “什么东西。”灵羽猛力一摇,它半点声响都没有。 灵羽懒得再多研究,把它挂回腰间后,又想弯腰去捡石子。 可她一转身,就看见了她刚刚在脑海中编排的人。 文静禅单手负于身后,立在苍翠的竹叶下看着她。 清风徐来,吹动他鬓边那缕头发。 他眉间的法印在阳光下好看极了,让灵羽这个向来自诩讨厌明净山所有人的人,也恍惚了很久。 文静禅的衣摆上用银线绣着青松和云海,纹饰折射阳光,让灵羽几乎以为他此刻就站在云端。 他是怎么找来的? 虎跳峡离祥福镇远得很,在地图上都隔了至少半个胳膊的距离。 前一刻她在想他,后一刻他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你让我喝酒,”文静禅看着她,“就是为了一个人来这里?” 虽然知道文静禅醒了肯定会问,但灵羽还是没有提前准备好说辞。 不过他这么说的话,灵羽忽然就计上心头。 “来看一个故人,”灵羽说,“也不是有意甩开师傅。” 文静禅转头看厨房里那个丝毫没有察觉的凡人:“是他吗?” “当然不是,”灵羽说,“我的故人在剑阁山,师傅要一起去吗?” 一见到文静禅,灵羽就知道,剑阁山那蚯蚓好日子到头了。 第七十七章 太一清微 梦境的最后一刻,停留在文静禅的手虚浮于灵羽耳畔的瞬间。 他看她爬过一线浮屠,跪倒在登仙门前,不肯再进半步。 这不知多少年后的未来,让他心中疑云丛生。 不等他看清前因他就入了梦,同样的,他也看不清后果。 一声清响在他的神识海里敲开,深陷其中的文静禅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观字引悬在自己面前。 它感知到了青字引的方位,也感知到了青字引的主人,正在想念他。 文静禅将观字引收入手中,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块玉,就随着它的指示前往虎跳峡的方向。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有不少问题想要问灵羽。 可真见到她的一刻,他又不想问了。 往事不可追,来日也是待行路。 他借着机遇已经窥得半片天机,要是再刨根问底,也许会乱了命数。 比起忧虑那些远在天边的未来,不如做好当下的努力。 “灵羽姑娘,”唐渊总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家里多了一个人,“这是来接你的朋友吗?” 灵羽见唐渊忙碌得很,就朝着厨房走过去:“是我师傅。” 她把唐渊已经准备好的菜都端了出去,放在桌上后又折返去拿筷子和碗。 “多了一个人,”灵羽说,“应该有他一口饭吃吧?” 唐渊笑了笑:“当然有。” 他笑起来的时候,灵羽觉得像极了那个天下为公的师兄。 那时候他心里装着苍生,总想着得道后泽庇一方。 他正直刚勇,胸怀广阔,待人接物也十分和善。 这样的人,比天上任何一个神仙,都更像神仙。 但到了最后,他为拂霜放弃了长生路。 灵羽端着空碗走到桌边,一一摆好后,她低头看着木桌上的三个位置。 以前她就是这样坐在拂霜和唐渊中间的。 他们以为她是孤苦无依的流浪之人,总是会刻意诸多照顾于她。 不论修行还是日常生活,他们两个带着她,就像带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岁月流转,往事如烟,如今坐在这里的人,已经不是当年的人了。 唐渊端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粥往桌边走,边走还不忘招呼文静禅:“灵羽师傅,快来。” 文静禅过来坐下时,唐渊正好把盛满了热粥的碗放在他面前:“山中清贫,都是些土生土长的东西,仙长不要嫌弃。” 碗中的白粥熬得很好看,里面还放了些小虾,应该是溪流里生长的。 他端起粥,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会。” 灵羽比她先一步落座,此时已经毫不客气地端着碗吃起来了。 她一边吹凉,一边用勺子搅动,动作熟稔得很。 唐渊也坐下来,看灵羽胃口不错,他也有些得意起来。 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他做饭就只有自己吃过。 头一次有别人尝试他的手艺,反馈看起来还不错。 “唐渊,你打算一直住这里吗?”灵羽忽然抬头问他。 “不然呢?怎么了?”唐渊有些不明所以,他生下来就在这里,不住这里还能去哪儿? “没怎么。”灵羽说。 她当年没顾得上唐渊,匆忙之下只改了拂霜的十世凡人路,并不知道唐渊会如何。 如今他已经转世,她就不能再插手他的命数。 “我儿时是想过去金沙遗境拜师问道的,”唐渊忽然记起来自己以前的想法,“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忘了,你今天问,我才记起来。” 灵羽抬眼看他,她总觉得不是刚刚好想起来这么简单。 “哪门哪派?”灵羽问。 “青城山,太一宗清微派,”唐渊说,“希言真人门下。” 灵羽垂下眼睛,看着碗里的河虾。 她用勺子又搅了一下粥,然后抬头说道:“希言真人见到你,应该会很开心。” “为什么?”唐渊问。 不止他好奇,文静禅也看着灵羽,等待她回答这个问题。 “你根骨不错,”灵羽随口一说,“谁不想收个前途无量的徒弟呢?” 她话头一转,调过来看着文静禅:“对吧,师傅?” 文静禅知道她又在蒙混过关,但也随她所言点了点头:“对。” 唐渊却当真了:“这么说的话,我是适合修仙的?我还能有一番大作为?” “当然。”灵羽说。 上一世的唐渊,若非为情所累,也是有大宗师之相的。 他之所以上山拜师,本就因为已经到了人间武学巅峰,进无可进,只能进入金沙遗境寻求突破。 没想到这一步,走得极对。 唐渊比拂霜晚了七八百年拜入清微,修为却突飞猛进,大有追平她的势头。 希言真人还以为,自己门下将出两个旷世奇才。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把灵羽带了回去,也就断送了两个好徒弟的前程。 想起希言真人这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灵羽还真是有些想念那座仙山。 “打算什么时候去?”文静禅忽然问道。 他低着头,也许是在看碗里的粥。 灵羽不知道是不是在问自己,正犹豫着就被唐渊抢先一步开口回答。 “还没想好,”唐渊说,“要是突兀前去,恐怕希言真人不会收我这个徒弟。” 灵羽心想,你顶着这张脸去,希言真人恐怕只会喜出望外。 文静禅观唐渊面相,知道他的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此生亲缘寡薄,反而的确是求仙问道的好苗子。 越早一日入门修炼,就能越早一日摸到门道,也能就越早一日登仙飞升。 他拿不准灵羽的意思,也就没有开口对此事多加论言。 “你只管去,”灵羽说,“前路就在脚下,与其观望,不如坦然行之。” “与其观望,”唐渊喃喃地重复着灵羽的话,“不如坦然行之。” 他仿若醍醐灌顶,拍了一下桌子后对灵羽说:“还是你们修仙的人通透!” 灵羽莫名其妙被夸了一顿,撇了一下嘴角后继续埋头喝粥了。 文静禅看灵羽一眼,也跟她一起低头不语。 竹林中有行人匆匆走过,边走还在边谈论着金沙遗境受地龙祸害的事情。 第七十八章 同道 其实那些人讨论的声音并不大,但灵羽跟文静禅在明净山上都是修了知微道法的。 他们所说,皆都落于二人耳中。 饭后文静禅盘腿坐在池塘边一块大石头上运功,灵羽捧着一串葡萄走到他身边。 “师傅,你听到了吧?”灵羽问他。 文静禅睁开眼,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地龙,”灵羽说,“那些人途径此处,就是去抓它的。” “你要去剑阁山,”文静禅有些明白了,“也是为了它?” 灵羽沉思片刻,望着他的眼睛说:“是也不是,它盘踞剑阁山,扰了我那位故人的清静。” “你今年十六,”文静禅漫不经心地说,“这个故人听起来年纪倒不小。” 灵羽一愣,她哪句话说了拂霜年纪很大? “有吗?”灵羽问。 “少年人哪有喜清静的?”文静禅说。 灵羽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啊。” “我活了一千七百多年,”文静禅回答道,“按常人岁数算也是个糟老头了。” “你小……”灵羽想说,你小时候就喜欢躲在没人的地方清修。 还好她的脑子终于追上了嘴,才不至于脱口而出。 “小心患上障语症。”灵羽力挽狂澜,倒转话锋,“长年累月不跟人接触说话,就会患上此症。” 文静禅看破不说破,盯着不敢看他的灵羽偷偷浅笑。 这呆头鸟,还装。 “走吧,”文静禅说,“去剑阁山。” 唐渊正好收拾齐了东西,挎上包裹出门后,转身在房屋正门落上一把铁锁。 他摸着木门,望着上面的年轮和疤痕。 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一朝离去心中难免不舍。 不过再是舍不得,前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的,他收拾好心情,朝着灵羽和文静禅走过去。 “师傅,”灵羽说,“我想先送他去青城山,只到山下。” 其实青城山与剑阁山不过只隔着一条沧江,对于他们这种修仙者来说就是顺手的事情。 但灵羽强调了一句只到山下,文静禅心中大概就有数了。 她不敢上那座山,想来大概也跟她口中那位故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文静禅没有多问,召出玄弋后就带着两人坐在了它的背后。 神鸟展翼朝着晴空中飞去,唐渊一介凡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能揪着玄弋的鸟毛大声叫喊。 灵羽盘腿坐在鸟脖子处,两只手堵着耳朵,无语且无奈地看着他。 一点不像自己的师兄。 唐渊当年武学修至巅峰,即使还没踏入仙门,那也是在天上飞来飞去。 怎么可能这般模样叫喊。 文静禅实在受不了,只能在他眉心一点,给他一缕灵力让他心安。 唐渊一下安静下来,甚至有胆量趴在玄弋背上看脚下的山川河流。 他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过,山如巨兽匍匐,水如长袖婉转,这片天地好看极了。 “灵羽,”唐渊有些兴奋,“我修仙以后,也能这样乘神鸟来去吗?” “当然,还有更好玩的。”灵羽回答道。 她本来是不感兴趣的,但看唐渊这么好奇,她也忍不住低头看看。 以前纵横天地,心中爱恨无所托时,生出的怨念蒙住了她的心,也蒙住了她的眼。 地灵界她生活过许久,的确没有留些空余来看看风景。 如今坐在这里,她不得不心平气和筹谋划策,反而心有空余,留出一点闲暇来。 高山谷地连着丘陵平原,丘陵平原又连着海洋湖泊,画卷所描述不如亲眼所见之万一。 “那是什么?”唐渊指着海边的一处山:“为何它如此突兀?” 灵羽随着他所指看过去,的确有些突兀。 沿海处地形本来就平坦居多,那两座山却拔地而起,似乎两道隔绝海浪的围栏。 它将山后的土地紧紧抱住,南方和东方的风浪无法侵扰山后的土地半分。 “那是玥州和琼州的山脉,”文静禅说,“相传是因为海浪太大,人们退无所退,日日向诸神求来的山脉。” “山脉还能向神明求来?”唐渊有些意外,“我还以为都是天生的。” 灵羽看着这山脉,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至于到底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又想不清到底为何。 它不像河流发源地震州那般,聚山成川,而是孤零零的两座山落在那里,形成山脉。 有点像两只手并着手腕捧着中间的土地,也有点像一双翅膀张开为后面的平原阻挡风浪。 “到了。”文静禅忽然说。 他们飞到了沧江之上,下面就是太一宗所在。 几百年没有再来过金沙遗境,再一次看到这片熟悉的土地,灵羽心中似乎有一丝酸楚一闪而过。 这片刻的体会太过于短暂,她都还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感觉。 三个人一起落在了一处林间小路上,灵羽辨认了一下方位后,带着他们朝山下大门走过去。 这条路她当年是走过的,穿过一个枯木亭再走五百步,就能看见清微派石碑上雕刻的门训。 再然后就是山门守阵。 守阵之后,就是她虚度的几百年闲散时光。 灵羽只送唐渊到了石碑前,她为他指了个方向后,就停步下来。 “送君千里,”灵羽说,“有缘再会。” 唐渊认真地叠手,朝二人拜礼:“得逢仙人点化,令我今日踏上修行路。” “愿二位日后多喜乐,长安康,永顺遂。” 文静禅挥手收起了他的拜礼,拉着他挺直脊梁与他对视:“以后就是同道了。” 唐渊开心地笑起来:“方才所言都是些官话,我自己也有想对灵羽和灵羽师傅说的。” “希望我能早点学有所成,这样就可以常常与你们相聚,论道也是好的,一起吃饭更是好的。” 灵羽只浅浅地笑了一下,她不愿意骗唐渊,此一别离开青城山后,他们恐怕不会再相遇。 缘分到这里就算尽了,即使日后得道飞升,与她也并不是同路人。 唐渊迈着步子朝太一宗走去,灵羽看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拂霜死后她没有正式与唐渊道别,今日相送,也算给这段往事一个交代。 第七十九章 故人 送走唐渊后,灵羽许久没有说话。 文静禅也不多问,只默默地跟着她走到了青城山脚下的小镇上。 这里跟明净山有些不一样,山下就有普通百姓居住,附近的几百里的人烟都很旺。 不像求道者清修之地,反而像是某个繁华的城都。 灵羽默然从钱人群中穿行着,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心中一直有自己的方向。 她走到一家卖祭祀用品的店铺门口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招牌,就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老板的长相和几百年前的店主有些相似,想来应该是他的后代,继续操持着这份家业。 灵羽摸出一锭碎银子放在柜台,就捡起地上的竹筐挂在手腕上。 文静禅跟着她在花样百出的纸扎里穿行,他第一次发现这些白事用的东西还能做得这么别具一格。 不过灵羽只在角落里拿了些蜡烛和纸钱,犹豫再三后,又拿了一包种子放竹筐。 拂霜生前爱花,这些花种洒下去,应该能开得漫山遍野。 灵羽明知道她看不见,却也学着凡人相信在天有灵这一套。 香柱摆在高处,灵羽伸手试了一下发现拿不到,十分自然地转身看文静禅。 他心领神会,伸手拿了一把放在竹筐中:“还要买什么?” 灵羽点了一下,感觉该买的都齐全了,就转身往外走。 路过文静禅时,他接过了她挎在胳膊上的竹筐。 两个人又这么一路无话地走了许久,直到走到了沧江边上。 对岸就是剑阁山,拂霜的埋骨地。 灵羽从金沙遗境中离开后,又去了不少地方,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再来这里看看的想法。 她总觉得是天道有意安排她再次回到这里,但真正站在山下的一刻,她又困惑了。 真的是天意让她回来的吗? 她前世今生几万年,都不是服从命运安排的人。 若真是天意,她怎么可能如此顺从。 可要不是,那她又为什么回到了这里。 文静禅见她不走,就停下来等她。 “师傅没有话问我吗?”灵羽终于开口。 文静禅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想问,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摇了摇头:“你有你的道理,我不干涉。” 剑阁山上有五颜六色的光芒乍现,应该是其他前来降伏地龙的修行者。 只隔着一条沧江,青城山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剑阁山下却早已人烟稀少。 灵羽和文静禅飞身渡江,落地时都有些惊讶于眼前的光景。 到处是破败的房屋和荒芜的农田,不难看出以前曾经也如江对岸一样繁华。 灵羽忽然转身:“师傅,江上可有阵法?” “有。”文静禅点头。 他弹指飞出一道灵力,江面上的禁步符阵就亮了起来。 “应该是太一宗的长老们所下,”文静禅说,“阻隔地龙过江祸害百姓的。” 连他们也拿这东西束手无策? 灵羽以前还觉得希言希因他们几个长老修为颇高,如今看来也是花架子一群。 “先去拜过你的故人吧。”文静禅说。 灵羽的确是打算先去看拂霜,再回头找地龙。 她沿着那条上山的小路一路往上走,山间曾有云雾缭绕,仙鹤盘飞。 如今只剩下灰蒙蒙的霭气缠着树木,给人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她不过离开三百年,这里怎么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 拂霜的墓前杂草丛生,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来洒扫过了。 灵羽觉得也情有可原,这条大虫搞得山下都没人住了,山上当然也不再会有人。 她施法扫除了杂草,为龛中添上香灰,墓碑上的字迹也从灰尘中现行。 拂霜。 文静禅知道这个人,金沙遗境千年难遇的修行天材,也是差半步登仙的人。 恕辞真人说她渡劫失败,成为凡人后终老一生,没想到和灵羽还有一段缘分。 文静禅有些敬佩她,于是也拿了三根香点燃后奉在她墓碑前。 旁边还有一座没有姓名的坟墓,看起来是后建于拂霜的。 灵羽拜完拂霜也过去打扫奉香,文静禅默默地提着东西跟着她。 “这是唐渊的墓。”灵羽说。 文静禅心下了然,刚刚送上山的,应该就是这个唐渊的转世。 “师傅你说,”灵羽问他,“这个墓碑上还要不要刻字?” 这个问题她一路上都在想,也没有想明白。 唐渊已经转世了,这座陪伴着拂霜的坟墓,还要为他立下碑铭吗? “我观唐渊此世之相,他日后仙途虽有磨砺,”文静禅说,“终有一日会得道飞升。” “我知道。”灵羽说。 他的路本来就该这样,是生了她这个变数,才改变了二人的一生。 “他们的墓穴并在一处,转世后他的身边没有拂霜,”文静禅说,“这里是他们缘分的终点。” “是我的话,我会为自己立碑的。” “为什么?”灵羽问。 “生死相随的感情,”文静禅回答道,“有始有终就是善始善终。” 灵羽看着石碑思考了片刻,挥手为它刻上了字。 此生的唐渊再像前生的唐渊,他也不是那个爱拂霜的人了。 他们的故事已经走到终章有了结局,这里埋葬的是拂霜和唐渊。 而今日上山的唐渊,是另一个人。 怎么能因为另一个活着的人,而不给故去的人立碑。 灵羽做完这些,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到了文静禅的身边。 她拿过那包花种,拆开后一把一把洒在了两人墓前,剩下最后一点洒向了拂霜的墓碑后。 “走吧,”灵羽说,“抓虫子去。” 文静禅放下空竹筐,随她一起朝着有打斗声的方向走过去。 “师傅待人接物一向这样吗?”灵羽忽然问他。 “哪样?”文静禅有些茫然,不知道灵羽指的什么。 “我没有跟你提过唐渊和拂霜的关系,”灵羽说,“你看破了但是没有说破。” “这二人与我曾经相识,你心中有疑惑,想问但是又没有问。” “还有这条大虫,不问为什么就来帮我治它。” 文静禅转头看她:“别的疑问没有,只有一个你不想回答的问题。” 第八十章 地龙 灵羽的脑子飞快盘算着他想问什么,但还是不及文静禅开口的速度。 “你是灵羽吗?”文静禅问。 我就知道! 灵羽觉得自己真的嘴贱,非得说到这些事情上,让他有机会问到这里来。 他当然不可能是问她名字真假,而是问她是不是一千多年前的小乌鸦。 见她的反应,文静禅也不多追咬,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回不回答都无大碍。 他收回眼神,朝着前路大步走过去。 灵羽连忙追着他的脚步前行,这事儿就算翻篇了,还好他并没有非要个答案。 其实她也纳闷,武阳真君怎么就这么执着于一只自己养过的小乌鸦。 有时候她也纳闷自己,承认了好像也没什么,她怎么就是说不出口。 而且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回答?那他为什么又要问?这话是不是说明他已经知道了? 灵羽的心乱如麻,快得险些没有章法的心跳也让她一时间五感钝化,没有注意到身后脚下的异动。 文静禅倏然回身,伸指飞出一道金光打在她的脚下。 落叶和尘土飞扬起来,文静禅的灵力化作一条虚虚实实的长鞭,缠在灵羽的腰上把她拉过去。 一条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蛇尾从地下窜出来,再晚一刻就会抓住灵羽。 说蛇也不像蛇,它的身上不是蛇鳞,而是一圈一圈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古铜色的铁环片一样。 灵羽也没闲着,在落地前将春山笑向身后投掷出去。 那条尾巴没有长眼睛,却能灵活地避开朝它飞过去的长刀。 灵羽落在文静禅的身侧,看着春山笑猛地穿透一棵树木,她隔空一抓,长刀震动起来。 转眼的瞬间,树木被崩成了碎末,灵羽引着刀追砍那条尾巴。 文静禅察觉不对,侧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他总觉得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 鸿蒙两仪从天而降,在他们的头顶撑开一片巨大的结界。 无形的力量强势地压下来,那条窜动的尾巴终于被春山笑追上,一下劈断后它又钻回了土里。 灵羽飞过去,一脚踩在蠕动挣扎的尾巴上,断口处流出的血液无比腥臭,让她忍不住皱眉。 文静禅摊开手掌,将鸿蒙两仪收回,他低头看着法器上气息,犹豫片刻才朝灵羽走过去。 “这里不太对劲。”文静禅说。 灵羽用力地踩了一脚断尾,确定它不会再挣扎后才收脚。 粘液和血液混在一起,断尾上还沾着枯叶尘土,看起来难看就算了,闻起来还非常腥臭。 文静禅伸手在她的人中处轻轻一点,低头查看这条尾巴。 这蜻蜓点水的一下非常迅速,但灵羽感觉被他触摸过地方变得十分滚烫。 即使知道他点这下,是为了让自己闻不到臭味,灵羽的心跳还是乱了。 青字引不合时宜地铛铛铛响了三声,灵羽连忙捂住它,好在它并没有再接着响下去。 文静禅的眼神扫过灵羽的脸,又扫向被她捂住的青字引。 他并没有多问,而是收回眼神去看断尾:“非龙非蛇,更像蚯蚓之类。” 龙蛇之尾虽然大相庭径,但都是圆转尖,这条尾巴却非常圆钝。 “肯定是条大蚯蚓。”灵羽当时看画像就知道,这东西怎么可能是龙,叫它地龙真是给它面子。 “它不过三百年修为,”文静禅说,“怎么修出这么大的身形的?” 他这些年也算是降妖除魔无数,还是第一次见一条蚯蚓,短短三百年就有如此造化。 “这山里有什么奇脉吗?”文静禅问灵羽。 “没有。”灵羽脱口而出。 她在这里修行的时间不短,要是能有奇脉,拂霜也不至于跑到虎跳峡边上的竹林去修炼。 文静禅在心里笑了一下,这小乌鸦真不经诈。 说自己十六岁,又有个亡故几百年的故人,还对这座被地龙祸害三百年的剑阁山一清二楚。 “它的本体在哪里?”灵羽问他。 文静禅垂眼看脚下的土地:“就在这里。” 林中此刻非常安静,树梢上有落叶飘下来,正好落在地龙断掉的尾巴上。 灵羽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三百年,这个东西怎么能长这么大。 “爬虫能修炼成精怪一类已属不易,”文静禅手中出现一柄长剑,“能成此势,必有异常。” 他将长剑一下掼入眼前的泥土中,剑身下果然冒出了腥臭的血液。 文静禅点着剑柄的末尾,朝剑身注入灵力。 剑阁山忽然晃动了起来,周遭还有山石碎裂树木倒折的声音响起。 “道友!”远处有一修道者匆匆飞来:“不可毁山!” 文静禅收手,山体晃动瞬间静止。 来的人一身粗布麻衣,头上插了一根十分简单的木簪。 他停在文静禅的面前,朝他拜了拜:“多谢道友停手。” 看这个穿着打扮,灵羽知道他多半也是青城山上的人。 “在下青城山李妄舒,”来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师从灵宝派希因真人。” “这是明净山的武阳真君。”灵羽不太想介绍自己,于是转手就把文静禅推了出去。 “久仰。”李妄舒见到他并不意外,只是恭敬地又再拜了他一次。 “地龙盘踞剑阁山中,”文静禅说,“只有此法才能逼他出来。” “真君有所不知,”李妄舒拿出一张地图给他,“剑阁山若倒下,沧江改道将会淹没山北府南原,府南原中百姓数以千万计。” “这才是我宗各位长老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三百年还不够你们把百姓迁走。”灵羽说道。 “道友,金沙遗境地势崎岖,府南原是为数不多依山傍水的平原,”李妄舒说,“鱼凫王朝建都以来,几次搬迁都没出过府南。” “那你说怎么办吧。”灵羽问他。 这东西三百年就能为祸一方,再让它长几百年,恐怕更难纠缠。 李妄舒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经常来这里找解决办法,每次也都是无功而返。 第八十一章 拂霜 “灭它神魂,”文静禅说,“留它肉身。” 李妄舒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但这个东西伸出地面的部分,全是它的尾巴。 这些年来这里的修道者众多,也都试图寻找过它真正的本体在哪里。 但它奸诈得很,打得过就吞吃了,打不过就断尾逃跑,从始至终就没人见过它的脑袋。 “你先下山吧。”灵羽对李妄舒说。 “那你们……”李妄舒倒不担心他们被地龙吃了。 毕竟武阳真君威名在外,区区地龙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麻烦。 他担心剑阁山要是倒塌,府南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不必担忧,”文静禅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护佑百姓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李妄舒得此承诺,便也不再多说,拜别后就打算下山回家。 灵羽见他走远,也收起了手中的刀:“师傅打算如何?” 既然文静禅说了,那心里就一定已经想好怎么办。 他却朝着两个人来时的走回去:“跟我来。” 灵羽原本还在想他究竟要做什么,等又看见拂霜的坟墓时,她发觉这事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刚刚不是打扫过吗?”灵羽又惊又怒。 这长虫竟然敢动拂霜。 坟冢上又变得杂草丛生,墓前也空无一物,没有了香火燃烧,一切就像是他们两人从未来过一样。 “幻象,”文静禅说,“剑阁山如此之大,地龙只在这里设了幻象。” 灵羽不擅长阵法,自然也就没有看出来这里有幻象笼罩。 她并不怀疑文静禅的判断,直接翻手结印:“万法有相,持心空明。” “破!” 金光亮起,法印被她推出去打在幻化的墓碑前。 两股力量的冲击嫌弃一阵狂风,落叶和尘土席卷其中,迷得灵羽险些睁不开眼。 “玄弋!”文静禅忽然喊道。 神鸟在灵羽的身后张开翅膀,引颈长啼后朝着前方喷出一口火。 真火烧尽了混沌,灵羽这才看见地龙冲出来的大脑袋。 它那不知道多少圈的獠牙向外翻着,头顶的巨钳也如双臂张开那样打开。 这东西探出来的一个脑袋,足足有两层楼高,灵羽和文静禅站在它面前,小得像两只蚂蚁。 真火烧得它的皮肤迅速起皱,头顶的钳子也开始发红,它吃痛也不后缩,直接一头撞在了文静禅撑开的护盾上。 两个人和一条虫就这么僵持着,灵羽觉得这样也不是什么办法,于是唤出春山笑。 她侧步屈膝,两指在刀身上抚过,带着杀意的灵力被注入其中。 下一刻,这把寒潭中淬炼了数千年的刀瞬间脱手飞出,朝着地龙的嘴洞飞出去。 剑阁山此刻亮如白昼,灵羽看着春山笑,等它一刀穿透地龙的脑袋。 可在它漆黑的嘴洞中,忽然施施然走出一个人。 那人踩着地龙的舌头,站在它的獠牙中间,面对着一把正朝她飞过来的刀。 她的神情十分淡然,甚至有空看向灵羽的眼睛。 灵羽的身躯一震,立刻打断了施法,将势如破竹的春山笑强行拉回来。 长刀插在她的脚下,她被反噬的力量推得后退几步,嘴角也淌出鲜血。 “拂霜?”灵羽有些诧异。 文静禅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除了地龙什么也没看见。 他一下反应过来,飞身到灵羽的身后,伸出一只手蒙住了灵羽的眼睛。 “别看它。”文静禅说。 温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入她的耳朵,她被文静禅圈在身前,一股香气钻入她的鼻腔,让她得了片刻清明。 “师傅,”灵羽说,“拂霜在它手上。” 纵使幻象,灵羽也看到了拂霜的灵力在它身上。 这条不知死活的大虫,竟然敢吞吃了拂霜的尸身,修出如今的造化。 灵羽心中已有决定,一把抓住文静禅的手腕拉下他的手。 她与拂霜再次遥遥对望。 文静禅知道自己来不及阻止了,只能抓着灵羽的肩膀将她拉过来,低头贴上她眉间的法印。 一阵刺眼的强光后,文静禅随她一起进入了地龙的神识海。 这条蚯蚓是修不出神识海的,它是靠着拂霜的尸身,才有了和修道者一样的机缘。 这里有着更真实更具体的幻象,或者也可以说,是用拂霜记忆捏造出来的迷宫。 它想困住闯入者。 文静禅觉得这里有些眼熟,这条集市他似乎不久之前刚见过。 忽然有人穿过他的身体朝前面走过去,文静禅认识他,这是唐渊。 他转身看背后,果然灵羽也在。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她牵着灵羽的手,嘴里喋喋不休地跟灵羽讲话。 灵羽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们都看不见文静禅,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后,紧跟着唐渊往前走。 文静禅明白了,这里是为了困住灵羽的幻象,他只是跟随她进来而已,自然无法参与其中。 “唐渊师弟,”拂霜忽然叫住前面的人,“你慢一点走,让灵羽多看看。” 灵羽侧头看了拂霜一眼,她其实也并没有很想多逗留,只是觉得这样东西挺有意思而已。 拂霜停下来,走到一处糕点铺子前,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递给老板:“每个味道都要。” 趁着老板给他装时,拂霜从油纸袋里拿出来一块,塞进灵羽的嘴里。 她对灵羽笑起来:“知道你爱吃这个。” 灵羽垂眼看着自己的鼻尖,她爱吃这个吗?她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爱吃这个吧? 不过拂霜热情得很,她只好一手捏着咬剩的半块糕点,一手接过拂霜给她的一大袋。 “我闭关这么久,”拂霜说,“唐渊也不带你下山逛逛,是不是很无聊?” 灵羽其实觉得还好,她本来就不是爱热闹的性格。 只是没有了拂霜在旁边,她的确有时候会不知道该干嘛。 “你还想去哪里玩?”拂霜问她,“这几天我都带你去。” “为什么?”灵羽问她。 “我即将渡劫破境,”拂霜说,“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关。” “舍不得你呀,我的小师妹,我想多陪陪你。” 第八十二章 共历山河 拂霜笑起来很好看,平时在山上她都是一副大师姐的样子,又严肃又古板。 只有跟灵羽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说有笑。 灵羽将手里那袋糕点朝她递过去,拂霜看着她笑意更盛。 她拿起一块送进自己嘴里,伸手摸了一下灵羽的头顶:“小灵羽努力修炼哦。” 拂霜其实生了一张美艳清冷的脸,但对灵羽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真人算出你的劫数了吗?”灵羽边走边问。 拂霜点头:“雷劫,若我渡劫成功,就要去明净山登浮屠梯了。” 灵羽接着嘴里有吃食,正好闭口不言。 爬过浮屠梯,跨过登仙门,拂霜就不会再呆在地灵界。 这是所有修道者毕生所求,若她能如愿,灵羽也替她开心。 “师姐一定能无恙渡劫。”唐渊也停下来,转身看着拂霜。 “你也是,”拂霜说,“好好修炼,以后我们还可以天上再见。” 文静禅在一侧看着灵羽,她没有说什么,只顾着低头吃东西。 她说过自己没有灵根仙骨,无法成仙,眼前的热闹与此时的她是没什么关系的。 只是她看起来并不伤心。 拂霜拉着她逛了一路,凡是她多看一眼的东西,都大方掏钱买来给她。 没过多久,唐渊手里就提满了大包小包。 三个人一路有说有笑的走着,入夜时就回到了拂霜在山间的小木屋里。 唐渊在厨房忙活晚饭,拂霜和灵羽就坐在屋边大树下的秋千上,一起抬头看月亮。 两人的脚下就是悬崖,灵羽的脚伸出去,似乎还能踩到云朵。 拂霜两手握着灵羽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的右手还是不能用吗?”拂霜问。 灵羽没有回答,拂霜捏着也能感觉出来,不用她多言。 “真奇怪,”拂霜说,“奇珍异宝用了无数,怎么还是没好。” “没关系,”灵羽说,“习惯了。” 拂霜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侧过来靠在灵羽的肩膀上:“以后要勤加修炼知道吗?” “知道。”灵羽说。 “有什么事情,就去找希言真人,”拂霜说,“找唐渊师兄也可以,只是他们都是男子,对你来说还是多有不便。” “没关系。”灵羽回道。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修炼毫无长进的问题,”拂霜捏了捏她的手,“但也不要太冒进,把平安无事放在首位。” “师姐,”灵羽忽然问她,“这世上渡劫飞升的人多吗?” 拂霜认真数了数:“不多,大概三千年能有一位。” “失败的人都去哪里了?”灵羽问。 “有的运气极好的人,就只是修为大损,”拂霜说,“运气不好的,就再也不能走修仙这条路了。” 灵羽活了这么久,很少去关心凡俗之人如何登仙,又有几人能够登仙。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她当年没有做成的事情,影响了此后多少人的一生。 见她不说话,拂霜以为她是担忧自己:“没关系,别想太多。” “吃饭了。”唐渊在厨房喊她们。 拂霜从秋千上跳下来,拉着灵羽往饭桌上走。 唐渊的厨艺很不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拂霜,完全就是靠他下厨才能有一口热乎饭吃。 日积月累下来,唐渊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拂霜还没顾得上自己,就夹了一筷子鱼肚放在灵羽的碗里。 那里的肉刺少且细嫩,在灵羽没来之前,都是唐渊留给拂霜的。 屋内烛火温暖,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商量着明天去什么地方玩。 文静禅站在院内,透过门去看他们。 他算是看明白了,灵羽这个人别扭得很。 与他们相处的时候总是不怎么爱说话,两人离开后,她又久久无法忘怀。 甚至甘愿为拂霜自投罗网,身入地龙的幻象。 后面的十多天,三个人一起走了许多地方。 南边的海角涯,北边的飞恒冰川,东边的扶风岸,西边的般伽罗山。 这片大地上的许多地方,都有他们一起走过的脚印。 拂霜会站在海边,用手捧起海水朝灵羽和唐渊身上泼。 也会在雪原用白雪上捏些小球,砸完唐渊砸灵羽。 还会飞上峭壁采下岩石缝隙中的花朵,一枝递给唐渊,一枝别在灵羽的耳后。 跟着他们的这些时间,文静禅也明白了为什么灵羽会挂怀这段岁月。 拂霜毫无保留地爱她,比亲人更像亲人。 他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天地之间,除了看风景以外,就是吃喝玩乐。 灵羽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甚至说有时会刻意掩饰她对拂霜的在意。 但这些骗不了拂霜,也骗不了文静禅这个局外人。 否则她也不会在拂霜入关前,不愿松开握着她的手。 前来送别大师姐入关修炼的人很多,拂霜看到了角落里的灵羽。 她朝灵羽走过来,拉过她的手对她笑:“师姐离开一段时间,记得想我。” 共度的时光还在眼前,她就要去赴她命定的劫数了。 也许此时的灵羽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抓着她的手指不愿意松开。 她看着拂霜,嘴里没有说什么,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不舍。 这一别,也许就是永生永世。 拂霜在遮遮掩掩之中,找到了她想要藏住的那一丝真情。 她抱住了灵羽,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别怕,小灵羽,我们还会相见的。” 灵羽松开了手,凡间的人都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自以为超脱六道,却做此姿态,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拂霜还是温柔地对她笑,在她领口点了一下:“想我的话就跟我说话,我能听见。” 她的衣领上留下了一颗青色的宝石,是拂霜在海里寻到的小玩意。 即使距离再远,灵羽说话她也能听见。 灵羽低头看那颗石头:“好。” 拂霜最后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转身朝青城山中那扇巨大的石门里走去。 灵羽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众人全都散去,久到烈日西沉夜色降临,久到星辰散播满天际。 第八十三章 不肯渡(上) 拂霜闭关了很久,灵羽一开始还算着日子。 后来发现实在是太久了,十多年过去都没有动静,她干脆也就不算了。 她偶尔去看看唐渊,每一次去他的修为是突飞猛进。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是想赶紧也修至破境,能够随拂霜一起飞升登仙。 所以灵羽后来也不去打扰他了,每次去都要耽搁他的时间,让他做饭给自己吃。 她时而一个人站在沧江边上扔石子玩,时而躺在大树的树杈上看天上的飞鸟。 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千年几万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这样过来的,如今她竟然觉得有些孤独了。 在很平常的一天,灵羽如往常一样躺在树上看天。 天空中有新来的弟子在学御剑飞行,她看着他们摇摇晃晃的身形,想起来了拂霜当时教她的样子。 为祸三清的少昊竟然连御剑飞行都不会,那时候她是想放弃的。 没想到拂霜落在了她的身后,帮她稳住了剑身,然后告诉她往前看,不要怕。 想起这些,灵羽觉得又好笑又怀念。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忽然有黑云聚集,像是一锅闷着即将要烧开的烫水一样。 青城山中有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拂霜的本命金乌从山石中盘旋飞出。 黑云压在它的头顶,它无法冲天直上。 山中弟子全都停步下来,齐齐看向金乌飞翔的地方。 拂霜的雷劫来了。 灵羽从树上站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朝着那个方向转过去。 文静禅就站在灵羽的身边,他还真的没有见过她什么时候这么紧张过。 她的眉头紧皱,看着那只金乌不眨眼。 黑云越来越多,天色暗沉得像是快要入夜一样,只有那只金乌在天空中发出光亮。 它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时不时在空中啼鸣。 浓云中有一道白光闪动,紧接着就有一声闷雷炸开,震得所有人的耳膜一痛。 世间所有修行者在此刻都知道了,有位修仙者即将渡劫。 那道雷没有劈向金乌,只在云层中翻腾了一下就消失不见。 灵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 第二道光再次闪过,这一声雷比刚刚更加洪亮。 树下有年纪尚小的弟子,被吓得低声呜咽起来,一下钻进身边的师姐怀里。 灵羽没空看这么多,只盯着那只金乌。 她没有见过地灵界修道者历劫的样子,没想到阵仗竟然这么唬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心竟然有汗渗出来。 连续三道白光在云层中翻涌,但都没有落下来,灵羽终于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这雷怎么没有朝着拂霜的地方,反而是离灵羽呆的这片森林越来越近? 她刚想明白这一点,第一道天雷终于落了下来,劈在了不远处的树木上。 火光登时就窜了起来,将几百年的树木瞬间笼罩其中。 森林里一下就有浓烟散开,除了小弟子害怕的哭声,还有众人呼唤大家撤离的声音。 又一道天雷落下,离灵羽更近了些,火光四溅的瞬间有热风吹拂,灵羽的发丝都被吹得在风中乱舞。 她正想换个地方,又有一道雷劈了过来,树下那个小弟子抱着膝盖在那里瑟瑟发抖。 灵羽没有时间多想,她飞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她躲到了一块大石头旁边。 树木燃烧,灵羽从石头后站起来。 “回山上去。”灵羽对身后的小孩说。 她的话刚说完,天上又有一道扭曲的白光朝她的方向过来。 灵羽立刻踩着石头跳向不远处的大树,那雷光也在空中转了个方向,追着她过来。 她算是明白了,这些天雷还真是朝她来的。 树木登时起火,灵羽发现不远处还有不少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弟子。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品德高尚者,但此时此刻,她甚至没有多想就飞向了一片无人的空地。 “灵羽师妹!”唐渊追着她飞过来,落在了她的旁边:“这天雷怎么在劈你?” 她并没有时间多解释,一掌打在唐渊的肩膀把他推开:“走啊!” 天雷落下,灵羽接着后力才勉强躲开了这一下,但另一道雷又落在了她的身后。 灵羽侧头看见那道光,知道自己已经躲不过了。 电光火石间,唐渊的本命法器刃月伞在她身后撑开一道护盾,灵羽才勉强侧翻躲过。 交错之际,灵羽发现刃月伞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师兄!”灵羽看见唐渊呕出一大口鲜血。 天雷没有留给她太多叙旧的时间,灵羽只能转身凝出一道护符,挡在自己的身前。 见唐渊还想过来,灵羽只能对着他吼道:“别过来!” 天雷根本不劈别人,就是冲着她来的,唐渊要是过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修为并不高,那道用来抵御天雷的护符瞬间破碎。 唐渊也来不及用刃月伞再挡,那道雷直直地劈中了灵羽。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这一刻她的周身都麻木了,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碎片。 意识模糊时,灵羽好像听见了谁在喊谁的名字。 她已经看不清了,只知道似乎有人抓住了自己,该不会是她那不知者无畏的师兄吧。 “别过来。”灵羽说。 文静禅知道,她失去意识前还在说别过来,是怕唐渊为她送死。 但接住她的人不是唐渊,而是乘着金乌赶来的拂霜。 “灵羽!”拂霜无比惊惧。 她给灵羽留下来的宝石已经被天雷劈成了碎粉,再晚片刻,灵羽一定就会死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唐渊问,“你不是在山中渡劫吗?” 拂霜也不知道为什么,属于她的天雷不劈青城山上,反而追着灵羽不放。 “我的雷劫在这里,”拂霜说,“我在山中如何渡,渡什么?” 本命金乌盘旋在她的上空,替下面三人挡住一道又一道天雷。 “带她走!”拂霜把灵羽交给唐渊:“离这里越远越好!” 见唐渊有些犹豫,拂霜说道:“这是我的雷劫,是我命定之数,你们去山下。” “等我回家。” 第八十四章 不肯渡(下) 拂霜在石门后的修炼大阵中睁开眼,她抬头看天上的金乌。 希言真人在一旁为她护法,见她睁眼便朝她走过来:“怎么了?” “师父,”拂霜看着金乌,“天雷呢?” 希言真人一边手抓着拂尘,另一边掐着拇指测算。 “遭了。”他说。 还不等拂霜细问怎么回事,她就听见了灵羽和唐渊的声音。 “回山上去。” “灵羽师妹,这天雷怎么在劈你?” “走啊!” “别过来!” 拂霜想也没想,就要转身下山。 “拂霜,”希言真人在身后叫她,“天雷落下,无论受劫者是谁,雷劫之后飞升的人都是你。” 他的意思很明显,这是拂霜的雷劫,即使此刻受劫者是灵羽。 等劫数渡尽,她就能开浮屠登仙门了。 “多谢师父。”拂霜头也没有回,就朝着山下飞过去了。 她有些庆幸自己丝毫没有犹豫,因为如若晚片刻,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灵羽被天雷劈死。 “金乌!”拂霜在半空中跳下去,金乌领会到自己主人的意思,盘在空中为下面的人挡住天雷。 把已经昏迷的灵羽交给唐渊后,拂霜抬头看天上的道道白光。 金乌被劈得凄厉地啼叫,却还是展开双翼为她挡住天雷。 拂霜又飞回了它的背上,摸了一下金乌的脖子后盘腿坐下。 她怕不长眼的劫数再去追灵羽,只能催动自己的灵力结阵,以仙骨为饵请天雷加身。 恕辞真人给文静禅讲过,拂霜历劫是失败了的。 只是他讲得粗略,文静禅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他也能看出来,这天雷原本并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冲着灵羽。 若是她呆在青城山上,静等雷劫完毕,她依旧可以渡劫成果。 是她自己不肯渡。 如今一道又一道足以摧毁神识海的天雷,正落在她和她的本命金乌上。 希言真人赶来时,拂霜已经受了七十二道雷,没有人为她护法,她的神识海早就碎裂了。 这是他最疼爱的弟子,也是他千百年来最有望上三十三重天的弟子。 他的头发本就已经黑白间杂,如今更是又白了不少。 希言真人枯瘦的手指抓着拂尘,无能为力地看着徒弟受难。 雷声安静下来,九十九道天雷,她一点不落全都经受了下来。 拂霜再也撑不住了,从高空中掉落。 希言真人远远地用灵力托住了她,让她平稳落在了地上。 金乌的眼睛里有血流淌,停在拂霜身边时,她伸手为它擦去了眼角的血珠。 它用脑袋去蹭拂霜的掌心,拂霜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没事了。” 希言真人想过来探看她的情况,却看见天空中的黑云忽然被分流开。 墨色中出现了一道白,似黎明时破晓的天光。 安静了许久的天地间,忽然又炸开一声轰鸣,比前面所有天雷加起来都要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拂霜!”希言真人大惊失色。 听见他的声音,拂霜抬起头,看见了一道笔直的金光朝着她打过来。 好吧,她还以为她渡劫成功了。 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只能闭上眼等待这道雷劈在她身上。 不知道灵羽被劈中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现在一样疼。 修仙者的仙骨灵根重要,神识海也很重要。 她如今神识海已经碎裂,周身痛得要命,不知道再受这一道雷,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命数。 好在她死前,救下了灵羽。 希望她醒来的时候,不要太伤心。 但她等了好久,都没有任何动静,意想中的天雷也迟迟没有落下。 拂霜睁开眼,看见了天空中即将化作光点消散的金乌。 它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了,只能张着嘴无声啼号。 金色的雷火在它身上燃烧,将它黄金一样的羽毛尽数点燃。 血色的泪珠从它的眼睛里滑落下来,从天上掉到拂霜的脸上。 千年相伴,今日别离,它舍不得拂霜。 但它无法开口,只能垂头看向它的主人。 它还没见过拂霜哭。 拂霜有对着门中弟子板着脸训话的时候,也有对着灵羽温柔笑语的时候。 从未如此痛苦哀嚎过。 她狼狈地爬起来,朝着金乌的方向伸手,试图抓住空气中一点点消散的光芒。 百道天雷总算结束了,黑云被金乌身上的雷火焚烧殆尽,露出了藏在后面的蓝天。 天上的太阳还挂在那里,没有祥云和霞光出现,也没有瑞兽腾飞。 所有翘首期盼的修道者,心里大概都有了个数。 这劫数,拂霜没有渡过。 日光重新照耀着这片土地,山川依旧,河流亦然,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金乌的身上有雷火腾烧,它不敢落地,只能痛苦地在天上盘旋。 它怕落地后点燃森林,让她已经毫无力气的主人再度陷入险境。 拂霜想飞上去,却被赶来的希言真人真人拉住。 “师父,”拂霜朝希言真人跪下,“我求你救救它!救救它!” 希言真人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蹲下身,想要拉起不断叩头的拂霜。 “拂霜,”希言真人止不住她的行为,只好松开手,“拂霜!你抬起头,它在与你告别。” 她总算冷静了几分,跪在地上直起身去看金乌。 盘旋的金乌最后煽动了几下翅膀,如同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它学着儿时的自己,朝拂霜抖了抖自己的脑袋,向她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 千年前第一次看见金乌时,拂霜对它说:“你是神鸟吗?真好看。” 千年后,拂霜朝着空中那只无法触碰的金乌伸出手。 做出抚摸它羽毛的样子:“真好看。” 雷火终于熄止,金乌不在挥动翅膀。 它一直停在空中,看着拂霜不敢眨眼,直到变成碎光的最后一刻。 金乌化作亮着光的粉尘,被山林中的风吹散,天上只剩下了一轮圆圆的太阳。 一片金色的羽毛不知从何处飘来,正好落在了拂霜的手背上。 她双手抓着那片羽毛,紧紧地收在自己的心口,弓着背恸哭起来。 第八十五章 凡俗 灵羽这一觉睡了很久,幻象中无关紧要的时间流逝得很快。 文静禅粗略算了算,她应该至少睡了十多年,总之比拂霜闭关的时间还要久。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拂霜的小木屋里,由拂霜日夜照料着。 拂霜有时候闲得无聊,就会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说话。 说她有些想念金乌,说她觉得希言真人太唠叨了,日日来问她要不要重新修炼。 春去秋来,灵羽虽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却也一直没有苏醒,拂霜也越来越着急。 她没有和唐渊说过,文静禅这个局外人却看得很清楚。 拂霜日日去剑阁山的藏书楼找书,想要在书里找到灵羽还不醒过来的答案。 不过这些都是徒劳无功,本来世间渡劫的人就不多,更何况出现这种劈错人的情况。 直到有一日,唐渊从青城山回来。 拂霜发现他的身上没有了弟子佩环,希言真人给他的刃月伞也不见踪影。 “你要做什么?”拂霜拦在灵羽的门口,不让唐渊进去。 唐渊低头看拂霜,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心口。 “我想与你终老。”唐渊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拂霜原本想阻拦,但却被唐渊封住了嘴。 一吻落下,山中的一切似乎都放缓了。 唐渊放开拂霜,用热切的眼神望着她:“我已经自逐出门,归还了师父所赠刃月伞。” “拂霜,”唐渊说,“与你分别一日我都觉得孤苦,你终老后的千百年,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求你成全我。” 拂霜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侧身为唐渊让出了一条路。 他用他的一身修为和仙骨灵根,去换灵羽醒过来。 天雷劈中了她,她的灵魂和肉身如今虽然在一起,却无法相融。 所以才会一直躺在这里醒不过来,拂霜找了那么多办法,其实办法就在她眼前。 只要有人舍得为她付出。 若她没有渡雷劫,她也是愿意用修为和仙骨灵根去换的。 可是她的一切,都被天雷劈碎了。 唐渊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放心,小师妹不会有事的。” 文静禅陪着拂霜在屋外枯坐了三日,他也不知道凡人三天三夜不睡觉会如何。 只知道见到灵羽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后退半步晕倒了过去。 灵羽看见拂霜在这里,就知道她渡劫的结果是什么了。 只是她没想到,唐渊也变成了毫无灵力的凡人。 “师兄,”灵羽问,“是因为你的本命法器吗?” 她记得唐渊为她挡了一道雷,刃月伞开裂了,难道因此他的修为也散尽了? “怎么可能,”唐渊笑了笑,如兄长一般看着灵羽,“我是为了拂霜。” “天上太清寂了,没有她,我不知修行有何意义。” 灵羽不再多问,这是他的决定。 见灵羽探拂霜的脉象,唐渊解释道:“她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这些天拂霜一直不吃不喝守在外面,他是知道的。 唐渊见灵羽没事,便给她派些事情做:“你要是好了,就去山下集市买些菜,晚上我来做饭。” 灵羽本来还想问拂霜的细况,唐渊直接抱起她,打算去一个房间让她休息,不给灵羽多问的机会。 “会钓鱼吗?”临走时唐渊问她:“集市的鱼不新鲜,能不能去后山溪水钓一条鱼回来?” 灵羽提着菜篮子头也没回:“好。” 后来的日子非常平淡,就是一对有情人和一个小饭桶的故事。 三个人在剑阁山的小木屋里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灵羽偶尔去青城山修炼修炼,更多的时候是和拂霜呆在一起。 时不时会被拂霜拷问新学的术法练得怎么样,更多的时候是跟她一起研究绘画和书法。 拂霜这个人粗中有细,舞刀弄枪很在行,写字画画也很了得。 他们三个人能有一口饭吃,除了靠唐渊种地打猎以外,还仰仗拂霜卖卖字画。 灵羽偶尔也帮附近的百姓抓点小妖怪挣钱,日子过得平淡,但也算有滋有味。 只是凡人的寿数,长长短短都只在百年,拂霜也不例外。 岁月流转,拂霜和唐渊一日比一日衰老。 银丝出现在两人的发间,皱纹也爬上了他们脸颊。 挺直的脊梁越来越弯曲,最后靠着拐杖才能勉强行走。 灵羽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几十年也如同转眼一样的快。 她虽然修为不怎么样,但前世是少昊,今生又在修炼,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 永远年轻的灵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拂霜一点点衰老,最后走到垂垂暮年。 拂霜还年轻时,灵羽总爱从青城山跑到剑阁山陪她,十天有九天都呆在剑阁山。 后来她越是衰老,灵羽就越是不敢再上剑阁山与她相见。 她嘴上跟拂霜说是因为事情越来越多,实际上是因为胆怯。 拂霜从来没有说过,但她看灵羽的眼神却让灵羽心里发酸。 文静禅跟着灵羽,发现她无数次来到了木屋外,看见拂霜拄着拐杖在院落里行走后,又扭头离开了。 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少,灵羽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她在青城山上无非就是自己一个人发呆,看天看树看水看月亮,有同门和她搭话,她也是爱理不理。 相聚时拂霜对此没有多问,她也就闭口不言。 直到有一天,唐渊托人给灵羽带了一封信来。 灵羽打开信封,里面是拂霜秀美英气的笔迹: 吾妹灵羽见启, 初遇时值剑阁山寒冬,逢十年难遇之大雪。 萍水之缘,却一见如故。 青城山太一宗门中重逢,感念上苍有灵,得再遇。 知你身有顽疾,修行举步维艰,多番相助却始终未有成果。 又逢我雷劫加身,修为尽废,无法再为你谋划一二。 常恨世道无常,又感念天恩令你我相遇。 如今对镜,已然鹤发鸡皮。 念你不愿频繁相见,应是怕我触景伤怀,又忆起往日峥嵘。 不必介怀自责,与你相遇,已是幸事。 信至时,我已身亡,望吾妹灵羽日后仙途通坦,心想事成。 剑阁山,拂霜笔。 第八十六章 黄泉渡口 剑阁山又下了一场大雪,雪大得路上的行人都快看不清前路了。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顶着风雪爬上了山。 新修的坟冢里葬了一个人,她曾经是举世闻名的天才修行者,渡劫那天引得全天下都翘首期盼。 如今她死了。 在一场大雪里,长眠于剑阁山。 灵羽到时,唐渊正坐在坟前,与故去的人聊天。 见到灵羽,他十分自然地走过来,递给她一叠纸钱和三根香。 “你师姐一直在等你来,”唐渊说,“还好你来得不算晚。” 碑上还没有刻字,坟头的泥土也很新,这么大的雪都还没有将它掩盖住。 灵羽跪在了雪地里,朝着没有文字的墓碑磕了很多个头。 唐渊也没有拦她,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大雪下了很久,土黄的坟墓都变成了雪白的,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唐渊穿得单薄,却也陪着修仙的灵羽在这里。 “你这些年送了不少仙草来,”唐渊说,“靠着你的药,她才撑到了这个冬天。” “你不来见我们,但我们知道是你放在门外的。” 灵羽不敢看唐渊,只能望着墓碑。 “你师姐的身体,渡过天雷后就一直不太好,”唐渊说,“如今也算寿终正寝,你不用太伤心。” 唐渊递给灵羽一把刻刀:“她走之前说,如果你来,就由你为她刻字。”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也是拂霜交代的。 雪花落在灵羽的睫毛上,被她皮肤的热气融化后,变成水珠滑落下来。 看起来就像她在落泪一样。 灵羽觉得心脏里闷闷的,这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她虚活这几万年,其实真的不通情感。 拂霜死了,她的心好像被人挖了一块,痛得很又闷得很。 她摸了一下自己脸,雪花融成的水珠沾在了她的指尖。 凡人遇到伤心事,都是会掉眼泪的。 但是她不会,青若死的时候她很难受,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那时候她会恨会怨,唯独没有这种,心脏被闷得难受的感觉。 她想,也许是她这一次没有人可以恨的原因。 灵羽起身走到墓碑边,拿起刻刀一笔一笔刻画着。 拂霜对她很好。 她曾经带着对天地间所有人和物的仇恨,来到了金沙遗境。 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抚平了她的暴戾和野蛮。 让她愿意静下心来,感受身边的一切。 拂霜很温柔,总是会为她包扎伤口,为她送来山下集市的各种小糕点。 她哄灵羽的时候,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样。 可惜她渡不过雷劫,还是死在了这个大雪天里。 天道就是这么无情,丑恶的永存于世,美好的转瞬消亡。 灵羽刻完墓碑,将刻刀随手一扔就转身下山去了。 文静禅本以为她会回青城山,没想到她从人间徒步走到了黄泉渡口。 这里并非寻常修道者能够找到的地方,即使找到,渡口的引魂使也不会随意让人去冥府。 来的路上灵羽特意换了一身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她还去抓了许多隼鸟来,拔下它们身上为数不多的黑羽。 文静禅看灵羽把那些黑色的羽毛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件云肩穿上。 他也不知道她意欲何为,只能跟着她一起到了黄泉渡口。 渡口有许多船只漂泊在开满彼岸花的忘川水上,灵羽站在岸边,思考片刻后变出一把剑来。 她二话不说挥出一剑,搅得忘川水波涛汹涌。 “澧酆,”灵羽说,“还不来迎本尊?” 黄泉渡口的引魂使不认识灵羽,但见这个阵仗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河对岸有只红色的小船划过来,船头站了一个怒目圆睁的男人。 他的眉毛胡须都很旺盛,肤色也红得不像个正常人。 文静禅若是看过民间画本,就会知道这个人是司掌阴曹的冥府地君澧酆。 他来时气势汹汹,看到灵羽却有些惶恐不安。 文静禅想起来,浮屠梯的执册星君,也是这幅模样。 “灵尊来此,”澧酆甚至朝她行礼,毕恭毕敬地问她,“有何贵干?” 她的肩上落了一片被剑气卷起的彼岸花瓣,澧酆从船上下来引她前行:“不如去府中叙旧?” 灵羽如今这个修为,怎么可能真的跑去冥府,恐怕还没过鬼门关就被怨气撕了。 “凡人命簿。”灵羽朝他伸手。 澧酆僵住片刻:“这,这有些为难小君了。” 他替灵羽拿掉肩膀上的花瓣,朝她拱手:“灵尊可怜可怜我,我只是一介地仙,实在不敢得罪天上的神仙们。” “拿来。”灵羽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只向他要命簿。 “那要不然这样,”澧酆说,“灵尊你跟我来,我带你打进去,命簿就在我的案桌上,是你抢过去的,这样我也好有个交代。” 灵羽斜眼看澧酆,眼神又冷又锋利:“轮得到你跟本尊商量?” 黄泉渡口的鬼魂和差使都不少,澧酆也不知道这个少昊为什么要在这里给自己难堪。 谁知道灵羽是真没法跟他去冥府,到这里她都有些力不从心。 “本尊只改一人命数,”她对澧酆说,“改完就走。” 澧酆忽然松了口气,原来她不是来撕命簿的。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自称在案桌上的命簿,放在了灵羽手上。 灵羽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后背不断冒汗:“这个、这个,小君也是突然想起原来就带在身上的。” “找一个今生叫拂霜的青城山弟子,”灵羽说,“我要她此后十世荣华富贵,安乐顺遂。” 这给澧酆整不会了,杀人如麻的少昊灵尊,居然提出这种要求。 见他迟迟不动,灵羽把命簿往他胸口一戳。 书脊所指之下,就是他这个地君的仙骨灵根所在。 他吓得一抖,连忙打开命簿翻找起灵羽说的那个人。 澧酆按照灵羽的意思,一笔一笔写完了拂霜的命数,将簿子倒转过来让她检查。 “灵尊可否满意?”澧酆问。 灵羽大概扫了一眼,不是公主郡主就是首富掌珠或者将军独女。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消失了,只留下澧酆在原地出了口长气。 第八十七章 幻灭 等灵羽从黄泉渡口回来,人间又过了好几个春秋。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家卖纸钱香烛的铺子。 文静禅发现这家店,就是灵羽带自己去的那家。 本以为她会拿着东西上山去祭祀,结果灵羽走到沧江边上就停步了。 她就在河岸边上点燃买来的东西,火光映照在她脸上,也倒影在她看向剑阁山的眼睛里。 水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开始形状还很模糊,随着纸钱越烧越多,她的样貌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拂霜,年轻的拂霜。 “师妹,”她在水中开口说话,“你怎么不来看我呢?” 灵羽闻言转过身,看向水面的倒影。 拂霜还是笑吟吟的,只是脸上有泪滑落下来:“我为救你修为尽失,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水中的影子迅速衰老,拂霜笑得越来越惊悚:“你是不是嫌我老?是不是嫌我丑?” 灵羽没有回答她,水面上有水柱升起,带着那个影子慢慢有了形状。 年迈的拂霜从水里蹒跚地走过来,她似乎想要伸手抓住灵羽:“你怕我,你知道你对不起我!” 她的脸和身体又扭曲起来,骨骼和血肉迅速重组,又变成了年轻的模样。 “师妹,你也更喜欢我年轻的样子吧?”她试图拉住灵羽的手,“把你的灵根和修为都给我,我就能变年轻了。” “好不好?我的小师妹。” 灵羽没有收手,任由她拉着自己。 她冷漠地看着眼前人:“你怎么敢用她的脸?” 灵羽手上用力一握,死抓着她不放开。 玄弋的真火从灵羽的手镯里窜出来,环绕着假拂霜燃烧。 她的脸越来越扭曲,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人形。 “师妹,我好痛,”拂霜凄厉地惨叫,“救我,师妹!” 灵羽的手还抓着她,怕的就是这个假拂霜吃痛逃跑。 “你不是要我的灵根吗?”灵羽更加用力地拉住她:“你不是要我的修为吗?” “你怎么不拿啊?” 灵羽眼前的人形被一张巨大的嘴瞬间撕裂,地龙腥臭且丑陋的身体窜出,朝灵羽直面扑来。 “鸿蒙两仪!”文静禅召出自己的本命法器。 一道似虚幻似真实的太极图在灵羽的面前张开,顶住了地龙两把长刀一样的口钳。 “你什么时候来的?”灵羽终于看见了文静禅。 他一时半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灵羽,自己其实一直跟着她。 好在地龙及时做了些事情,转移走了她的注意力。 灵羽眼看着这条恶心的大虫,用它那条沾满粘液的舌头幻化出拂霜的样子。 “师妹,我救了你的性命,”拂霜笑地诡异而妖娆,“你怎么就不愿意把你的修为都给我呢。” 春山笑倏然出现在灵羽手里,她真的觉得太给这条蚯蚓面子了,它才敢如此挑衅自己。 文静禅没来的说什么,就看见灵羽从太极图中冲出去,双手握刀高举至头顶。 寒光一闪而过,地龙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舌头被切了。 地上的舌头在扭动之中,从拂霜的上半身变回了猩红的一团肉。 它痛得后退数丈,正好口钳能够合拢,将灵羽拦腰切断。 但它依然没来得及。 文静禅的鸿蒙两仪应他所召,在天空中化作一把长枪,自云海降下来,将它的脑袋钉在了乱石里。 法器命中后立马就消失了,血液和粘液从那个窟窿里涌出来。 地龙的脑袋重重地栽在地上,只剩下沧江里的身体还在蛹动。 灵羽顺势翻身到了它的头顶,两刀斩落了它的口钳。 都已经这样了,它居然还不肯放两人走出幻象。 文静禅看出了一丝不对劲:“它不是不放我们出幻象,是它也没有能力掌控制造幻象的那股力量了。” 一条蚯蚓,三百年修不出这幅样子。 文静禅只知道它定然借助了什么东西,却无法得知到底是什么。 目前的情况,让他更加确信这地龙不是靠自己修炼的。 “在它身上吗?”灵羽问。 文静禅闭上双眼,额头间的法印亮过一瞬够又再睁开,他扫视过地龙岸边和江里的身体。 “在那。”他伸手指向剑阁山的顶端。 灵羽扔出手镯,玄弋从中腾飞出来,她跳上神鸟的后背,驱使它带着自己飞向山顶。 春山笑先行一步,飞到剑阁山正上方的云海上就停滞了下来。 “神元为引,血肉为祭,”灵羽站在神鸟上于烈风中念咒,“杀身裂魂,无可赎渡!” 春山笑在一声嗡鸣后迅速变大,远远看起来像是一把天神落下的罚罪之刀。 灵羽伸臂一指,天空中的长刀随即落下。 这一刀把剑阁山顶劈出了一线裂缝,山石碎裂之声传出去千里。 春山笑从弥漫的尘土中飞回来,被灵羽一把抓在手中。 她提着刀,垂眼冷漠地看着大蚯蚓在江水中翻滚。 它的身形越来越小,江水的波涛却越来越腾冲。 周遭的幻象也再撑不下去,随着剑阁山上出现的裂缝一起碎裂。 江水滔滔,大地动摇,鸟雀惊起,凡人四处奔逃。 成了。 灵羽转身看向文静禅,虽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她却感觉得到他也在看自己。 幻象分崩离析,灵羽和文静禅摆脱束缚,在真正的剑阁山上睁开眼。 文静禅还搂着她的肩膀,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眉心。 清醒后他似乎有些慌乱,连忙放开灵羽,眼神不安地游动着,东看一眼石头西看一眼树木。 “师傅,你看。”灵羽指向剑阁山顶,那里竟然也出现了一道裂缝,将山顶一分为二。 “去看看。”文静禅正愁没有事情转移注意力,当即就带着灵羽出现在了一线天之下。 刀锋劈开的岩石非常光滑,山石下抬头只能看见一线青空,地龙之前就是将助它修炼的东xz在此处。 灵羽看见了一样熟悉的东西,她停步在这荧紫色的光亮前。 “这是……”文静禅看着悬在这里的东西,“脊骨?”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没想到是一段骨头。 第八十八章 洪荒星原 怎么可能? 灵羽站在原地,望着脊骨。 这是她在骜逐海,亲手掏出来的灵根,它应该跟着青若的。 怎么会在这里? “上面有天雷的痕迹,”文静禅探查后对灵羽说,“应该是拂霜的。” 灵羽走到它面前,竟真如文静禅所说。 拂霜,就是青若。 灵羽觉得这命数就跟在戏耍她一样,她为了不跟青若再相遇,不惜上三十三重天屠司命殿。 结果青若转世后,换了个样子,换了个身份,还是和她相遇了。 她从未祈盼过诸神能待她仁慈,她想要的一切都是靠手里的刀剑得来的。 没想到即使她提着剑杀了那么多神仙,他们还是要违背她的意愿。 文静禅正想把这灵根收走,手腕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 “师傅,把它给我。”灵羽说。 她其实并非跟文静禅商量,要是他不答应她也会直接生抢。 不过文静禅倒没多说,直接就把这段脊骨推到了灵羽的面前。 他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东西,灵羽既然要,又是她师姐的东西,给她也是理所当然。 这段骨头离开她的身体已经几千年了,灵羽再次感知到它的气息,总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没有灵根,她修不出本命法器,只能拆下自己臂骨炼出恶灵剑。 她从没想过要寻回,只是希望它真能保青若轮回时神魂不散。 从澧酆手里的命簿看,拂霜转生后的每一世都很安稳太平。 是不是就代表着,她已经不需要这段灵根了? 见灵羽迟迟没有动作,文静禅开口问她:“你是想把它还给拂霜?” 这个问题,灵羽也不知道答案。 她希望不论是青若还是拂霜,都再也不要遇到自己。 要是带着这东西去找她,她们又会有一段扯不清的纠葛。 想清楚这些,灵羽摇了摇头,一把抓住了脊骨。 一线天下有紫光大作,冲天而上,照亮了整座剑阁山。 光亮太过于刺目,文静禅也不得不闭上双眼。 归体的灵根沉入灵羽的神识海里,海面之上的天穹里,有一颗紫色的星星亮起,盖过了天材珠的光芒。 她的主星被点亮了。 在遥远的洪荒宙宇里,负责记录星辰的阵骑将军也感知到了什么力量正在复苏。 莽莽星原之中,有一颗黯淡了很久的星星重新发出紫色的荧光。 在此一瞬,它周遭的一切星尘都被荡开,除了一块寂灭的星石。 那块石头漂浮在它身边,若石头也能如星辰闪耀,合该是它的守护星才对。 但那只是石头。 奇怪的是,阵骑将军在这颗星星周围什么都没看见,它把所有东西都扫荡开了,只留下这颗平平无奇的石头。 照影官见异象后赶来洪荒星原,正好与阵骑将军相遇。 她看向那颗不算非常亮,但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星星:“她回来了。” “她还不够强。”阵骑将军说。 照影官点头,随即说道:“创世神的意志会指引她。” 阵骑和照影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中,周遭有成群的星辰闪耀,只有这颗紫色的星星给自己划了一片空地。 无尽的虚无和寂静中响起了初代星使的吟唱: “执剑的灵魂苏醒,创世神的指示早已降临。” “破败的法则终将被打破,高塔崛起,神殿倒塌。” “奉献一切,割舍腐朽。” 灵羽在睡梦中听见了这段语焉不详的吟唱,她觉得这歌声意有所指,却还是参不透彻。 她刚刚不是抓住了自己的灵根,然后把它融进身体里去了吗,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 在这片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连一点光都没有,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游动,却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 天边忽然有一轮光靠近过来,灵羽记起来了,这里应该是虚无地。 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这团不知道为何降生的魂火。 这是众神的埋骨地,是一切生命最后的归处。 在这样一个地方,她降生了。 天上的光越靠越近,灵羽第二次见到了这个女人。 她没有告诉过灵羽她的名字,也没有说过自己究竟从何处来。 那圈光亮就是随着这个女人出现的,它衬在她的背后,只能让灵羽看见有这么一个人来到黑暗中。 却始终无法看清楚她的脸。 隐隐约约的,灵羽又一次看见她的轮廓。 还是如数万年前一样,又慈悲又神圣。 “是你引我来这里的?”灵羽问她。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灵羽这团魂火。 这就是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样子。 “唱歌的是你的随从?你又找我干什么?”灵羽接着问。 女人依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她说:“好久不见。” 时间的确过了很久。 几万年对于远居三清的神仙来说,也许只是弹指一瞬。 但对于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任何生灵,都久到足以改变任何事。 “你变了。”女人对灵羽说。 灵羽也不知道她指的改变究竟是什么,这是在梦里,能有什么改变。 更别说现在和几万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她甚至都没有身体,和当初一样只是一团漂浮的魂火,变什么变。 “我创造了你,”女人说,“他们改变了你。” 灵羽问:“谁改变我?” “你是说拂霜和唐渊?还是说谁?” 女人身后的光有些温柔,但更多的是不可直视的神圣。 “还记得你未完成的事吗?”女人不答反问。 灵羽有些想笑,她怎么可能忘记。 千年以来,她没有一日忘记过心里的仇恨。 好在最近总算有了些进展,她拿回了尾骨和灵根,再下一步就是明净山守阵里的鳞片。 当年的事,她迟早是要做完的。 “你应该也是个神吧?”灵羽问她:“你怎么看着慈悲,却惦记着提醒我去杀人?” 灵羽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但是她真的奇怪得很。 她当年屠戮三清,天上应该没有神能全然不知。 现在她跑来拉自己入梦,特意关心自己忘没忘打算干嘛。 而且当年放灵羽出虚无地的,也是她。 第八十九章 青城山 那女人又对灵羽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着:“你该回去了,厌笙。” 她的话音刚落,灵羽眼前骤然闪过白光,然后她就醒了过来。 灵羽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那个女人赶出梦境的。 她没有回答灵羽的任何问题,说完她自己要说的话,直接就消失了。 难不成是恼羞成怒? 应该不太可能吧,她看起来无情无欲的样子,不像是因为几句话就生气的神。 灵羽躺下床上,目光在房梁上扫动,她的身体有些酸痛,大概是因为刚融合了灵根。 说起来也怪,她不是在剑阁山上吗,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这房屋的陈设还看着有些眼熟。 灵羽躺够了就坐起来,推开门走到院落里转圈。 这不是青城山弟子们住的地方吗?她怎么来这里了? 灵羽面前有个瓦盆,里面种了一颗山蔷薇,它的根系从瓦盆的裂缝里延伸出来,顺着石栏生长,最后扎进了土壤里。 三百年过去,这棵无人照看的山蔷薇都知道自寻出路。 灵羽弹指打碎了瓦盆,施法将它种在了土里。 当初是她带回这株蔷薇,种在瓦盆里放在自己窗台上。 现在她也不能日日给它浇水施肥,只有让它回到大地中。 唐渊端着早饭进来时,正好就看见灵羽种好蔷薇。 “灵羽,你果然醒了,”唐渊说,“我师父说你要是醒了,就去一趟天门关。”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补了几句:“对了,我师父就是你说的希言真人。” 灵羽当然知道,只是她不知道希言真人找自己干什么。 而且文静禅怎么也不见了。 她醒来可是想了不少说辞,准备应对文静禅的盘问。 平心而论,这一路上的事情这么多,文静禅再怎么样,心里也该有一万个疑问了。 之前大概是因为手头正有事忙,现在闲下来,按理说他应该会问了。 唐渊见灵羽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只好催她:“过来吃饭,你昨天午时开始就在睡觉,不饿吗?” 灵羽也不多客气,走过来坐下就吃了起来。 青城山上的人都朴实无华得很,吃的用的都是山里生长的东西。 这些说不上多好吃,只追求一个吃得饱。 唐渊怕她吃着没味道,特意给她配了一碟开胃的酸萝卜。 他坐在灵羽对面,看着她秋风扫落叶一样卷完了所有吃食。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相见了,”唐渊手撑着下巴,看着灵羽,“我还以为要等几百年几千年。” 灵羽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这一句话,让她险些以为眼前的人是前世唐渊。 但看到他眼里纯粹的喜悦后,灵羽就知道不是了。 “我去天门关了。”灵羽说。 她说完话就直接起身出门,唐渊只好追上来:“你第一次来,知道在哪里吗,我给你带路。” 灵羽心想怎么可能不知道,天门关不就是拂霜以前闭关的地方。 但她嘴上没说出来,而是任由唐渊走在自己前面。 她一直不太满意青城山的路,又陡又窄。 拂霜曾经说这是各宗仙长刻意而为,上山的路和登仙的路其实是一样的。 陡且窄。 人间修道者众多,修为精进不易,渡过天劫也不易。 最后真能成仙成神,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 灵羽没有当着拂霜的面评判过这些,她心里其实是不赞同的。 很多东西地灵界没有,若能有三十三重天上那样丰沛的灵气和遍地生长的奇花异草,修仙也不算难。 可惜上去过的人太少了,人们都以为走这条路就该吃苦耐劳。 唐渊热情地给灵羽介绍着青城山,仿佛他不是昨日才来的人一样。 灵羽也很配合,一路上都默默地听他说话。 她忽然看见唐渊腰间的一个小挂件,直接伸手去拽了下来。 唐渊转身看她:“灵羽,你喜欢这个吗?” 他有些为难地挠头:“按理说你要是喜欢我应该送你的,但是这是我的拜师礼,所以……” 灵羽没搭理唐渊,而是用拇指抚过它的表面。 银制的挂坠在一瞬间变成了一把伞,灵羽低头看着它,很久都没有说话。 刃月伞。 她撑开伞,发现当年那道裂痕已经没有了。 “我拿来能有什么用。”灵羽终于回答了唐渊的话。 她收起伞,又把它变回了挂坠样子递给唐渊。 唐渊没想到这东西还能有如此变化,忍不住感叹:“哇怎么会是把伞。” “是法器,”灵羽说,“你日后修行走上正规,就可以收做本命法器了。” “本命法器不是靠自己修炼出来的吗?”唐渊问。 “你要是有本事也可以自己练,”灵羽回答道,“不然收现成也可以,很多人收都收不了。” “为什么收不了?”唐渊追问。 灵羽倒也挺有耐心,回答他:“修行资质不够,本命法器也是有选择的灵器,不会跟着没前途的主人。” “那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认我?”唐渊又问。 灵羽看着唐渊的眼睛:“因为我会算命。” 这话半真半假吧,她的确会算命,比如说给文静禅的一卦。 但也确实不太会,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了些什么给他。 唐渊信以为真:“灵羽,你真厉害。” “春山笑,观青引。”灵羽念道。 一刀一剑应声化出,漂浮在两人的面前。 灵羽跳上青字引所化的长剑,隔空把唐渊拉到春山笑上站着:“教你个更厉害的。” 唐渊从没学过这些,站上来后身体就开始摇晃摆动。 灵羽在剑上负手而立:“往前看,不要怕。” 两人从山林上飞过,有初入门的弟子纷纷抬头往上看。 山下的景色秀美壮阔,唐渊忍不住放声大喊起来,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有这么畅快过。 天门关近在眼前,灵羽从剑上跳下来,站在一块石头上。 她回身施法,召着春山笑平稳落地后收刀。 唐渊还有些意犹未尽:“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一样?” 灵羽往石门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说:“也许就是明日。” 第九十章 伤 天门关外有片道场,不少弟子在此处练剑修行,灵羽从正中间穿行过去走到了石门外。 拂霜当年闭关,就是从此处进去的,今日走进这道门的人是灵羽。 沉重的石门上有碎屑和灰尘掉落下来,随即两块人力无法撼动的石头就退向两侧。 门内有云雾缭绕,让门外的人都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灵羽跨过台阶走了进去,石门再次关闭。 穿过云雾后又有一方道台,只是这更像是悬在天空中的一个圆盘。 文静禅盘腿坐在道台正中间,他的旁边还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 灵羽踩着云中的浮梯走了过去,她要是低头,还能看见脚下有鹤鸟盘飞。 文静禅闭着眼,看样子像是在入定。 他旁边坐着的,就是太一清微的掌派真人希言。 灵羽对这个老头没什么印象,她在金沙遗境的时候,属于外门得不能再外门的弟子。 见到这种级别长老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 但没想到的是,希言真人对她竟然有印象。 “你就是灵羽。”希言真人说。 灵羽不是很关心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只好奇文静禅怎么了。 “他在干嘛?”灵羽问。 要说修行,文静禅怎么会大大咧咧跑到别人的地盘来修行。 “小友昨日微恙,”希言真人说,“真君借青城山灵脉救你。” 得,都需要用灵脉了,还叫微恙。 “他怎么没醒。”灵羽问。 “灵根离体归体,耗损都极其大,”希言真人说,“真君有伤在身,且需护你不伤神识海,所以才会如此。” 有伤在身?灵羽不记得这一路来,他何时有受什么伤。 昨日拿到灵根后,她很快就被拉入了梦境中去,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 希言真人这么一说,她倒有些好奇起来。 “我能看看吗?”灵羽问。 希言真人不知道她要看什么,而且也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他一个外人。 没等他回答,灵羽就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文静禅眉间的法印上。 她要看看文静禅记忆。 须臾间,灵羽就重回了春山笑劈开的一线天下,看到了昨日之景。 灵根钻进她的体内,她的身体和这块脊骨融合的过程不算很漫长,但问题就在于她的力量十分不平稳。 神识海中原本安稳的天材珠也动荡起来,溢散的灵力化作无数尖锐的刀锋,飞向四处。 周遭的岩石被击中后,不断碎裂滚落。 文静禅穿过了强光和刀锋,勉强接近了神游中的灵羽。 她看见的灵力变成细小且锋利的刀片,生生穿过了文静禅的身体。 他今日穿了一身浅海蓝,鲜血涌出,瞬间就在衣服上开出一朵朵血花来。 鸿蒙两仪自他的神识海中飞出,化作轻纱般的帷帐将灵羽笼罩其中。 他施法运功,将周遭毫无章法乱窜的灵力汇集起来,重新引回灵羽的体内。 做完这些,他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 灵羽见自己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一下就从空中跌落。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哎!” 文静禅的反应比她快一些,他飞过去接住了灵羽,然后探查她的鼻息。 灵羽那颗怕自己栽和狗啃泥的心,也落了下来。 也许是有些放心不下,文静禅思考片刻后,直接带着灵羽出现在了天门关中。 希言真人正打算闭关,这忽然出现的两个人着实是吓了他一跳。 但看清楚文静禅抱着的人以后,他愣住了。 “灵羽?”希言真人认出了她。 文静禅显然也有些意外:“真人认识我的徒弟?” 希言真人自拂霜死后,修为再难精进半步,所生心魔皆都因为此时文静禅怀中之人。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文静禅,只能摇摇头:“一些业障,不值一提。” 文静禅此刻也没那么多时间管别的,他有他自己的目的:“我是明净山的人,叫文屿。” 希言真人当即就对他拜首:“武阳真君。” “不必多礼,”文静禅说,“我今日来此是有要事,想借贵宗灵脉一用。” 希言真人后退一步:“灵脉就在真君脚下。” 文静禅也不多说,放下灵羽后就盘腿坐在了她的身边。 阵法随着他运功一一亮起,灵脉中丰沛的力量被抽丝剥茧,从地下拔出后注入灵羽的神识海中。 希言真人见此情景也明白了过来,原来她的灵根不知为何离开了身体,又回到原处。 其中变化,令她经脉中的血气如山呼海啸,神识海也被灵力不断冲撞。 希言真人也将手中拂尘收在臂弯,坐下为他们二人护法。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 文静禅身上的鲜血还在外涌,他却半点不顾。 等到月亮都出现在天门关的上面,他才终于睁开眼。 “劳烦真人差些弟子,”文静禅说,“送我徒弟去休息。” 希言真人答道:“那是自然,不过真君你的伤……” 文静禅垂眼:“还要再借灵脉用用,不知是否叨扰真人。” 灵脉这个东西,日夜不断制造着灵气,只要文静禅不一刀给它砍碎,用多少其实都无所谓。 “真君且先服下这个。”希言真人掏出一粒药丸给文静禅。 “比不上真君平日里用的伤药,”希言真人说,“至少也能止住血。” 文静禅接过药丸服下:“多谢真人。” “真君且放心疗伤,”希言真人说,“我就在此处为真君护法。” 文静禅转过头看着希言,发现他的印堂中似有一缕黑气。 希言真人见文静禅察觉,也只好略有愧意地低下头:“都是业障啊。” “真人的心魔,”文静禅说,“和我的徒弟有关吧。”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带着疑问,而是十足的肯定。 “是,”希言真人大方承认,而后接着说道,“如今我能相助你们师徒二人,也许是诸神垂怜,让我在老朽之际,也能弥补当年的过错。” “不说这些,真君先疗伤要紧。” 第九十一章 心魔 文静禅忽然一把抓住了灵羽的手腕,将她从自己的记忆里扯了出来。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着,灵羽觉得此时似乎有些尴尬。 她假咳了几声,顺势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他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过,身上的血迹也早就干净了。 要不是进他记忆里探看,灵羽都有些不相信他真受过伤。 文静禅站起来,朝希言真人低头:“多谢真人慷慨相助。” 希言真人拱手:“能帮到真君,也是我的幸事。” 文静禅看着希言,发现他眉间始终有那么一缕黑气。 长此以往,他修为没有进步都算是好事,再坏一些,也许会走火入魔。 “真人不妨,试试看能不能解开心魔?”文静禅说。 灵羽刚刚是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过心魔的事情,还说跟她有关。 但是她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个老头走过交集。 “灵羽小友,”希言真人对她说,“你可还记得拂霜历劫那日?” “你问哪件事?”灵羽不知道他指的什么。 “拂霜当时赶去救你,”希言真人说,“我曾劝阻于她。” 灵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情,她只知道自己被劈中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也猜到了,肯定是拂霜赶来救了自己,不然这天雷不会莫名其妙停歇。 只是雷劫这整件事,他们三人之中,谁都没有在相处时再提起过,就仿佛从来没有那一天一样。 自然而然,她也就不知道希言阻止过拂霜。 “当年也是在此,”希言真人说,“我为拂霜护法,我比她更早知道雷劫劈向了你。” “只是我心生贪念,竟然想让你代拂霜受劫,而后她就能安然飞升。” 希言真人说起这段往事时,神色中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而更显疲态。 他继续说道:“拂霜察觉后,立刻要去找你,没想到我还是出言阻拦她。” “好在她道心自持,没有听信我的胡言乱语。” 这件事情,折磨了希言真人几百年。 一场雷劫,他失去了两个千年难遇的大才,也失去了两个他最爱的徒弟。 他修行千年,本该怀着济世之心,那一刻却想要牺牲一个资质平凡的外门徒弟,去成就自己亲传弟子的飞升路。 从那之后他日日懊悔,心中生了魔魇,修行路也停滞不前。 说完这些,天门关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 灵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听完没什么感觉,心里丝毫波澜都没有。 “我被心魔纠缠太久,”希言真人说,“今日正好真君在此,若无法开解,请真君送我入轮回,免得变成失去心智的魔物为祸人间。” “你生你的魔,为什么要我师傅造杀业?”灵羽不理解。 “那……那灵羽小友要是想动手,”希言真人说,“也可以,只是小友修行道行尚浅,恐怕无法一击毙命。” 修道者讲究一个慈悲,就算杀人也得给个痛快,灵羽要是一刀捅不死他,后面再补上几刀,才叫真正的杀业。 她觉得有些哭笑不得:“那意思是你觉得你对不起我,还要我造杀业?” 这个逻辑她的真是,闻所未闻, “那小友要如何?”希言真人问。 “我不想跟你讲大道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灵羽说,“是你想不明白,我没有义务渡你,就像你当时没有义务救我一样。” 文静禅的眼睛动了动,他发现了灵羽的一大特点,嘴硬心软。 “可我当时不只是不渡,”希言真人说,“我甚至阻止拂霜救你。” “你做得对。”灵羽说。 希言真人有些不解,有片刻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灵羽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会阻止拂霜救自己的。 也许她会就此被天雷劈死,再也没法找天上的神仙报仇。 也有可能她死里逃生,又继续颓废且艰难地修行。 但无论如何,拂霜都会没事的。 她疏于表达情感,也不爱与人亲近。 做凡人的时候就是青若爱贴着她,和拂霜相识的几百年,也是被关心得多。 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呆,前后两辈子都要吃她这个亏。 “实在想不明白就别想了,”灵羽劝希言真人,“唐渊我已经给你送到跟前了,不如多花心思教他。” 灵羽看不见他眉间的黑气,所以也不知道那缕跟了他几百年的心魔,竟有消弭的趋势。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些修道的人道德感实在是太高了,远不如天上的神仙脸皮厚。 像希言真人这种,一点点小事就折磨自己几百年的,属于非常常见。 而三十三重天上那帮,作恶而不自知,或者自知但借辞开脱。 总之就是,赶这帮凡人都不如。 希言真人叠手,对着灵羽长长一拜:“小友通透,多谢开解。” 这就开解了?灵羽没想到这么简单。 她都没说几句话,这心魔就能开解,怎么能困他百年的? “你有没有什么,吃了能功力大增的东西?”灵羽忽然问他。 她记得老君鼎就在青城山上的阁楼中,太一宗的一大特色就是非常会炼丹药。 希言真人瞥了文静禅一眼,用眼神向他询问,要不要把这抄近路的东西给他徒弟。 文静禅双手拢在袖子里,对他询问的目光视而不见。 “你刚刚还觉得对不起我,”灵羽说,“现在找你要东西你又不给。” 希言真人手掌向上摊开,嘴里念了个诀后,就有一个木盒凭空出现在了他手里。 “三粒镇阁金丹,”希言真人将它朝灵羽的方向递出,“一粒增百年修为,至于一百年还是九百年,要看小友自己的机缘。” “一粒绝境逢生,能救人于命悬一线之际。” “第三粒则是护心,能保心脉不绝直至神识海枯竭。” 灵羽接过木盒,她其实是想要点东西,比较少见且珍稀就行,算作对她的补偿。 道过歉,给过弥补。 这样希言的心里,才能真正安宁。 没想到他直接掏出了毕生最引以为傲的三粒金丹,还全都给了她。 第九十二章 祭拜 希言真人的心魔算是彻底除了,事了后本来文静禅是打算回明净山的。 但太一宗的几个真人都知道他来了,纷纷登门让他留下传道授业几日。 灵羽拿了太一宗的镇阁金丹,文静禅也不好推辞,只能答应在青城山讲学三天。 这消息一出,整个金沙遗境的修道者都往青城山跑。 青城山就在市集之中,守山的阵法其实并不太限制别人上山。 以前文静禅在明净山的时候,多少想见他的人都被不通情理的阵法拦在了山下。 这几日有机会在青城山见他,听他指导指导如何修行,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尤其是这机会还没有门槛。 第一日的时候灵羽去天门关外面的道场围观了一下,她连文静禅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见。 修行者把步梯都围得水泄不通,灵羽甚至都没看见道场的地砖。 一眼望过去,尽是乌泱泱的一片人脑袋。 灵羽不爱凑这种热闹,就又下山去买了些纸钱香烛,去剑阁山扫墓。 先前被幻象蒙蔽,连拂霜的墓都是假的。 这次她找到了真墓,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一些意外。 这里看起来是常年都有人供香打扫的样子,就连唐渊这座没有碑铭的坟墓,也是香火不断。 灵羽做完一切,把花种洒向周围后,就靠着拂霜的墓碑坐了下来。 如同当年相依而坐的样子。 灵羽指尖有光亮起,她点着面前的虚空,画了一个自己真身的潦草模样。 “师姐,你知道吗,”灵羽对着真身说话,嘴里喊的却是拂霜,“我去过司命星君府。” “我明明改了你的命格,斩断你我尘缘。” “为什么还是遇到了?” 灵羽对着自己画的真身像吹了一口气,这个长着翅膀生龙爪蛇尾的大妖,被她吹散在了风里。 “是因为灵根吗?” “我已经拿回来了,以后就不要再遇见了,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周围树叶沙沙作响都能盖过。 话音刚落,就有清风徐来,一片翠绿的竹叶被风带过来,停在了拂霜的墓碑上。 灵羽送别青若几千年,这一世的相遇是她意料之外的。 她猜测,应该是因为青若神魂已经不再残缺,灵根吸引着两个人相遇。 如今既然已经物归原主,剩下的生生世世,就该按照灵羽在司命星君府的所作所为轮转。 她们不会再遇见。 灵羽放了一块糯米糕在拂霜的贡盒上,这是以前拂霜总说她爱吃的。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也许只是不太厌烦,也许的确非常喜欢。 一道凡人吐息的气流夹在风中,灵羽的耳朵动了一下,捕捉到了这丝异样。 随即一根极速凝出的透明长针,朝着气息的方向飞过去。 那人身手不错,跳上树干躲过了这一击。 灵羽出现在他身后,悬于空中冷漠地看着他,她的身侧还有数根长针蓄势待发。 李妄舒慌乱地回头:“别别别,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灵羽负手而立,自上而下看着他。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筐,和灵羽的非常相似,里面有几张贴底的纸钱。 “是你一直在祭拜?”灵羽问。 李妄舒拿起竹筐:“你说这个?对,是我。” 灵羽没再多说,身形一闪回到了墓碑前,本来还想问他听到了多少,考虑要不要杀人灭口。 看在他一直祭拜扫墓的份上,灵羽也不问了,就当不知道这个人在这里。 谁知李妄舒竟然追了过来,和她一起站在墓前。 “这是你的亲友吗?”李妄舒问。 灵羽没有搭理他,不杀他已经很宽容了。 “我拜入师门后,希言真人告诉我这里有我的师兄师姐,”李妄舒说,“他们二人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真人说我需得多拜拜,师兄师姐自会为我指路。” 灵羽瞥了李妄舒一眼,他看起来入门并不久,也就百来年的修为,暂时不知道机缘深浅。 不过希言真人能跟他说这些,估计他身上也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好真君和你一同除了地龙,”李妄舒说,“我担心他们二人的墓地,可未得亲友允准,也不能擅自挪动。” “不准挪。”灵羽说。 这里是拂霜为自己选的,她活着的时候就说要长眠于此。 “地龙已经除,”李妄舒说,“当然不挪。” 他停了片刻,突然又补充道:“道友没有跟你师傅在一起的时候那般亲人。” 灵羽闻言,转头看着李妄舒。 她的眼睛又冷又沉,李妄舒感觉自己和她对视时,就好比探身看一口不知深浅的古井,总有些不太舒服的滋味。 他忍不住微微后仰了一些,灵羽看在眼里,又想起来当日他听见文静禅的封号也没这个反应。 “武阳真君你不怕,”灵羽说,“你怕我?” 虽然她觉得世上的人怕少昊也理所应当。 可她现在只是个小徒弟,这个人不怕半步登仙的武阳真君,反而怕自己,实在有些怪诞。 “真君有何可怕?他行修道之途,身正心端,是我此生榜样。”李妄舒说。 行,意思是我身不正心不端。 灵羽不想跟他多说,既然已经扫完墓,她也就转身下山。 其实她大可以飞回青城山,只是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这里。 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她想再走走。 李妄舒也跟上了她,明知她不愿多说还一直攀谈。 “道友,我见你方才修为,”李妄舒说,“不像是刚受真君教导不满一年的样子。” 他看起来还想接着说,灵羽从怀里掏出一颗金丹给他:“做你年年祭拜洒扫的报答,以后你想来就接着来,不想就算了。” “还有,别跟着我。” 李妄舒拿着这粒写了一个生字的金丹,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他不知道灵羽怎么得来的,这金丹是太一宗老君鼎所炼,一千年才能炼出这么一枚。 李妄舒按身份来说是内门弟子,甚至都无缘见一见这金丹。 灵羽竟然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了。 第九十三章 旧友 灵羽从剑阁山上下来时,又遇到了一位故人。 她的眉梢眼角已然有皱纹爬上,修行百年不得天道,她就会和常人一样衰老,只是稍微慢些而已。 见到灵羽时,她差点不敢相认。 还是灵羽先开口唤她:“拂晓师姐。” “你是灵羽?”拂晓又惊又喜。 拂霜死后,她再也没有在青城山见过灵羽,她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 她走到灵羽跟前,用那双不再清澈透亮的眼睛打量着灵羽的脸:“好,太好了,你大师姐要是见到你,一定会开心的。” 灵羽看见拂晓背着一个藤编的背筐,里面有她在山野间捡的蘑菇。 “这是做什么的?”灵羽没有接过她的话头,而是转问她背着的东西。 拂晓见她感兴趣,就取下背筐抱在身前给灵羽看:“炖鸡汤的,我在山下开了一家店,专买鸡汤锅,要来尝尝吗?” 青城山对弟子的管束,也追求无为二字,只要不违背道义即可。 所以很多有闲余时间的弟子,就会和拂晓一样,修炼之外做做小生意。 据她所知,山下最大的那家书店也是青城山弟子开的。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拂晓会做起吃喝生意,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做饭洗碗。 灵羽迟迟没有回答拂晓的问题,她干脆拉过灵羽的手,带着她往山下走。 天上的太阳已经快要西沉,橙红的阳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和石板路上。 “大师姐离开青城山时,”拂晓边走边说,“特意和我们几个说过,要多照顾照顾你。”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师兄师姐们都很想你。” 灵羽在门中时,其实很少和这些人打交道,她不太喜欢与人周旋。 可是拂晓今天告诉她,这里有许多人想念她。 “想我什么?”灵羽问。 拂晓笑了笑,她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了一些:“想你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你上青城山拜师时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爱说话,不会与人相处,怕你离开金沙遗境被人欺负。” 拂晓的手掌已经不如年少时细嫩,她摩挲着灵羽手背时,灵羽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掌心的茧痕。 岁月从不饶恕任何人,除非有天赋逆天而行。 像拂晓这种弟子,其实才是青城山中的大多数。 又或者可以说,是天下修行者的大多数。 一生追求大道,勤学苦练,却还是摸不到叩开天门的机缘。 灵羽不太喜欢这种肢体接触,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侧眼看见拂晓,她又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看你的样子,”拂晓说,“你应该是学有所成。” 灵羽拜入青城山时,就是这个样子,如今隔了几百年再相见,拂晓已经开始衰老,她却还是少女模样。 任谁看了,都会猜是她摸到了天机。 其实她自己心知肚明,不过只是生下来就这样而已。 拂晓路过山脚村庄时,特意买了些绿油油的青菜,说是能煮在汤里下饭。 灵羽帮她提着一筐菜,从稻田里的土桥上走过。 暮色初上,村庄的农户都点上了灯,暖光的烛火在漫天霞云下和无垠绿田里,这是人间的烟火。 拂晓的店面并不大,她回来时刚好也有几桌客人在吃饭。 他们热情地和老板娘打招呼,用灵羽一知半解的方言跟拂晓说了几句话。 拂晓拉着灵羽走到后院,脸上的笑突然一沉:“切,这些蘑菇才不给他们,都给你吃。” 原来刚刚他们是想讨拂晓采的新鲜蘑菇下锅,拂晓敷衍了几句。 “你去凉亭等我,”拂晓背着蘑菇,拿过灵羽手里的菜钻进厨房,“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灵羽往她说的地方走,发现这凉亭修得蛮别致。 一条细细的木桥穿过藕田,连着田中那方小亭。 亭子四面都是莲叶,还有些将要开放的荷花。 灵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抬头看着星星在霞光散去后爬上天幕。 明净山善恶峰的背后,每逢大雨后也会长些蘑菇,文静禅小时候还去采过。 他怀里揣着一只小乌鸦,背后背着一个大箩筐,边走还边跟乌鸦说话。 不过他只去了那么一次,因为他把采来的蘑菇分给了师兄师姐,他们吃了过后,都说面前有小人跳舞。 大家关心他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文静禅才实话实话,他不是嘴馋新鲜蘑菇,只是想去捡点灵芝喂鸟。 顺手捡了一筐书上说可以吃的蘑菇,实在没办法处理才想到送给同门分食。 他也是一片好心,大家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告诉他不认识的蘑菇不要捡。 那时没有人形的灵羽一直在听热闹,心里还在想,他敢捡你们敢吃,怪不得你们能是一个门派里的。 想起这些荒唐往事,灵羽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嘴角扬了起来。 她腰间的青字引又莫名其妙响了一声,周围的荷花摇摆起来,似被风吹拂一般。 但此时此刻,是没有风的。 是错觉吗?她怎么感觉好像这个东西一响,周围的植物也有些开心? 身后有人踏入后院,还没看见人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灵羽!” 她站了起来,在凉亭中转身。 “真的是你呀!”来人非常惊喜。 拂晓在厨房里忙活,也不忘抬头看他们:“来帮忙。” 他们的笑容又纯粹又干净,看见灵羽那一刻,还有藏不住的惊喜。 这些都是她曾经无数次忽略的同门,她已经离开三百年,他们心里还记挂着她这个小师妹。 他们有些人看起来和年少时相差无几,有些和拂晓一样已经有些老态。 灵羽勉勉强强能把名字和脸对上号,来的都是当年和拂霜唐渊交好的人。 饭菜都已经备好,拂晓挖出了歪脖子树下埋着的老酒,带着一众人在凉亭落座。 鸡汤浓香四溢,烈酒入喉辛辣,灵羽坐在人群中,端着酒杯听他们说起这几百年来的琐碎小事。 烛火之下,拂晓眼角的皱纹像凤尾一样舒展开来。 灵羽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唐渊愿意陪拂霜终老了。 第九十四章 劫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都喝趴下了。 拂晓也躺倒在灵羽的腿上,嘴上还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火炉已经快烧烬,锅中只有几个温吞的水泡时不时冒出。 这些青城山弟子,平时斩妖除魔的时候风光无限,现在七横八竖在这个凉亭,看起来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灵羽掐了个诀,把寒露霜气阻挡在凉亭外,免得他们明天一早起来个个头疼欲裂。 她把拂晓扶起来,放在了凉亭的长椅上躺下。 杯中还有最后半口酒,灵羽仰头喝尽,放下杯子后就离开了。 她没想到的是,刚走出藕田就看见了文静禅。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看见灵羽的时候神情却很淡然:“走吧,回去睡觉。” “你怎么来了?”灵羽问他。 文静禅不知道该怎么说。 青字引响后不久,他就到这里了。 不过他一直没有过去,打扰他们的相聚,他隔着藕田里的花和叶,看灵羽和曾经的同门饮酒交谈。 她全程没说几句话,只顾喝酒和吃饭,偶尔也会点点头。 也许看起来她和周围有说有笑的人根本无法融入,但文静禅觉得,她不介意这些人在她旁边吵吵闹闹,其实就是很享受与大家相聚。 “算了算了,”灵羽忽然又说,“来就来了,回去吧。” 文静禅这才发现,她好像也有点醉了。 灵羽的眼神依然清亮,但她如果是清醒状态,就不会在说算了的时候摆手。 她平时说话,很少有肢体动作。 看她临走还不忘掐诀,文静禅差点以为她没醉。 “那你能走吗?”文静禅问。 灵羽抬头看他一眼,二话不说变成了一只小黑鸟,准备往回飞。 文静禅虽早就猜到了是她,但此刻灵羽真变出当初的样子,他还是愣神了。 自她不告而别已经过去一千七百年,他总算又见到了自己的小乌鸦。 灵羽摇摇晃晃飞了一小段路,身体就失去平衡朝藕田里栽过去。 文静禅隔空一抓,把灵羽拉回了自己手心。 年幼时他带着灵羽只能把她抱在怀里,如今她还不如他的巴掌大,一只手就能托住。 文静禅低头看着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真好,久别重逢。 他带着灵羽到了天门关内,在青城山的灵脉旁打坐纳气。 本该静心凝神的文静禅,此刻只顾着用一根手指去顺灵羽翅膀上的羽毛。 他感觉灵羽现在看起来,比千年前好像精神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踏上修行之路的原因。 又或者是因为她在剑阁山收了拂霜的灵根。 希言真人抱着一卷古籍出现在天门关内,他的神色有些许匆忙,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真君,”希言真人踏着台阶走到文静禅身边,“老朽近日观天象,见有星辰异动,遍查摘星楼后找到了这个。” 他把那卷发黄的古籍递给文静禅,这书十分有年头,若不是有一缕神力附着其上,应该早就化作灰烬了。 摘星楼比青城山的宗门还要更有些年头,那本是祸月官在人间的历劫地,后来她盗走紫薇天火,也是存于此处。 日守神收回紫薇天火时,给摘星楼留下了一点火种,太一宗擅长炼制丹药,与此脱不开关系。 只是这段往事知之者甚少,并且偷盗神火也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所以传闻也寥寥。 文静禅接过卷轴,展开后令其浮于半空。 这书上半个字都没有,只画着一幅画,画面中间有一颗紫色的星星,天空下是如炼狱的人间。 希言真人指着那颗星星:“近日星象中,就是它亮了起来。” “真君,人间恐怕危矣。” 图上所绘,河川倒流山石坍塌,完整的大地四分五裂,海水越过石峡卷走草木生灵。 而一切的一切中,只有一个地方看起来是安全的。 明净山。 菩提树不知所踪,明净山也已经不存在,奇怪的是那里有座高塔拔地而起。 文静禅从未在任何书籍上看过关于这座塔的记载,半个字都没有,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眼熟。 高塔穿过了穹顶上的云层,似乎直直地插入了神霄之中。 如果此塔通天,那应该是件好事才对,为何地界又是如此生灵涂炭的模样? 希言真人在祸月官的书架上找到了这个,原本他没有打算找文静禅。 是他看着看着,发现高塔就在地图上明净山的方向,才来找他的。 “这是预言吗?”文静禅喃喃自语。 他抬头注释着这幅画,里面的信息也许很多,但此时的他参不透,就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真君自当飞升三十三重天,”希言真人说,“可若未来地界生灵注定无辜受难,还请真君相助一二。” 文静禅收起画卷:“自然。” 得他承诺,希言真人悬着的心松缓了几分,但始终还是惴惴难安。 “真君可有头绪?”希言真人问。 文静禅如实摇头:“我也没见过这颗星辰,至于画卷所绘末日之景,也许与高塔有关。” “那明净山呢?”希言真人追问:“山中可有何处与这画中有关?” 倒还真有:无相渊。 但文静禅没有告诉他。 画卷中,地心的岩浆迸发出来,从高塔脚下漫向三川四野,看起来跟无相渊似乎是有关系的。 文静禅以前只知道无相渊的阵法绝不能解开,其中封存的那把剑,足以摧毁整座山。 而下方的地脉,更是容不得半点疏忽。 如果大阵松动,明净山是一定会荡然无存,没想到似乎还会让整个地界四分五裂。 文静禅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口讨要古籍:“真人要是不介意,可否将画给我?” 希言真人拱手拜礼:“望真君早日查清原委,以便天下修行者共商对策。” 地界生灵不止凡人,还有妖魔魅灵,若画中确为将要降临的灾祸,恐怕是令众生覆灭的大劫。 文静禅握着画卷,陈旧的纸张已十分毛糙硌手,他低头看着它。 莫非这一劫,就是他飞升的最后半步? 第九十五章 紫薇天火 灵羽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周身筋骨无比舒畅,只是想不起来怎么回的青城山。 也想不起来怎么会是鸟的形态。 她跳下床变回人身,走到了院子里矮树下伸了个懒腰。 唐渊又来给她送早饭,还带来了文静禅的口信。 “你师傅让我告诉你一声,”唐渊说,“吃完饭可以去摘星楼看看。” “看什么?”灵羽问。 唐渊答:“看书,你灵根有些不稳,让你再去看看无为心法。” “诶对了,”唐渊说,“无为心法是我们青城山的心法,你师傅怎么说让你再看看,以前你也学吗?你们明净山不是有自己的心法吗?” “一两句说不清。”灵羽敷衍了事。 这要解释起来太过于麻烦,况且灵羽知道文静禅不会无缘无故给她安排事做。 她的神识海的确非常不稳,是靠着文静禅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在里面的一点灵力维系着的。 灵羽对付吃了几口就匆匆出门,路上正好碰见了背着包袱的李妄舒。 “道友!”李妄舒冲她招招手,“我还说去找你跟你道别,没想到我们有缘,竟然在这里碰见了。” “道什么别?”灵羽问。 “我的修为停滞不前一百来年了,”李妄舒说,“师父让我下山去凡俗红尘走走,也许能有不一样的机缘。” 灵羽觉得挺奇怪的,青城山山下就是繁华的城镇,它本就身在红尘中,又何须下山寻红尘? 她虽然没说出来,但李妄舒也猜到了她心里想什么。 “别处和山下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李妄舒说,“多看些风景多看些人,对修行大有裨益。” 这话是解释,也是给灵羽的一点小建议。 虽然相识相知的时间十分短暂,但李妄舒感觉灵羽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她的冷漠不是因为看惯悲欢,似乎是因为不理解。 能够感触到情感,但却不能理解情感,让她待人接物始终有种置身世界外的感觉。 仿佛隔着一层虽然无比厚实,却又透明的壁垒,冷眼看着身边的一切。 这样的人,修行起来其实会更难。 李妄舒并不是她的师傅或者她的同门,心中所想不便于说出口,会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好为人师。 只能这样浅浅建议一下。 灵羽不思考的时候,脑筋就是笔直一根,根本没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她略微侧身,为李妄舒让开路:“走吧。” 李妄舒抬手交叠:“他日若重逢,再与你论道问剑。” “行。”灵羽淡淡地说。 旭日初升,远行的少年人背着一把桃木剑,穿过上山的人流往山下走。 谁都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修行者,会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凡人大宗师。 摘星楼修在青城山的最高处,越往上走道路就越窄,到了最后一点路,甚至刚好只够半只脚掌落地。 天上的神仙她杀过不少,但能叫出名字的委实不多。 祸月官算是其中一个。 说起来若非她盗紫薇天火,灵羽当年应该早就死了。 摘星楼跟博学楼的区别非常大,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博学楼人人都能去,摘星楼却会挑三拣四。 这并非太一宗有意为之,而是摘星楼千年前的主人在筛选。 灵羽三百年前就来过,可惜摘星楼只放了拂霜进去。 如今她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发现从前高不可攀、艰险难登的台阶也不过如此。 甚至有些如履平地。 灵羽推开摘星楼的大门,这一次祸月官没有阻拦她。 难道这栋楼认的是灵根? 拂霜当年进来时,灵羽的灵根就在她的身上,如今灵羽也能进来。 摘星楼内很安静,除了来人的脚步,就只有尘埃落下的声音。 楼内有一方大鼎,那是以前存放紫薇天火的地方。 灵羽走过去,透过鼎孔朝里面看。 蓝绿相间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这是天火火种,它不需薪柴也能恒古不灭。 灵羽属火,在鼎边驻足时,的确感觉到经脉更加平稳,神识海中的天材珠也亮了一些。 至于她的主星,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不算坏事。 她忽然有个比较奇特的想法,便立刻在鼎边打坐下来,引出一缕天火注入自己的眉心。 灵羽用天材珠催动这一缕火焰,从她的神识海开始,在她周身的经脉中游走。 极致的疼痛让原本只有灼烧感的灵羽,又受到了寒霜封冻般的淬炼。 灵羽甚至出现了幻觉,看见自己在无尽的岩浆中挥刀劈斩,也看见自己在苍茫雪原里挽剑飞花。 紫薇天火轮转过她的经脉三遍,每一遍都比此前更加疼痛。 直到最后一遍结束,天火彻底化入她的神识海,变成了一朵开在海面上的蓝花。 灵羽站在神识海中,低头看着这朵花,它的身上还有火焰腾烧,下方就是浩瀚无垠的海面。 长得有些像莲花,但又明显不是,灵羽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瞳孔中的蓝火一闪而过。 罡风和强光是在同一瞬间大作的,整个摘星楼都被笼罩其中。 窗柩尽数被推开,又在风中不断拍打着。 山中弟子本都结伴去吃晚饭,此时全都被一阵狂风迷了眼,而后又被山顶的光吸引,纷纷转头看向那方。 灵羽伸臂在面前的虚空中一抓,风止光灭,只剩下门窗还在脱力地摇摆。 她侧眼看了一下那方鼎,挥袖关上所有的门窗后就消失了。 天门关内一抹浅青色的光影闪动,随后灵羽就出现在了石阶上。 文静禅早已结束讲学,也不知在此处已经入定多久。 他的睫毛很长,闭上眼时更显得他温润沉静。 灵羽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来找文静禅。 等她意识到这个行为略显荒谬时,她已经出现在了天门关。 她干脆就在文静禅的身边盘腿坐下,只是也不入定也不冥想,而是看着文静禅的脸。 奇怪的是,灵羽觉得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她想也没想,直接两指搭上了文静禅的手腕,探看他的经脉运转。 第九十六章 般伽罗 有股微弱的灵力在他的经脉里横冲直撞,文静禅这几天日日在天门关,应该就是想借灵脉的力量来化解它。 但今日显然更加变本加厉了。 灵羽想起来,这就是自己吸纳灵根那天,化作刀片割伤文静禅的灵力。 他一直没能化解它,也没能将它拔出。 按理来说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他是地界千万年来独一份的真君,怎么会被一点点灵力如此为难? 就这一点点,一直在他的身体内割伤他的经脉,毁他的修行。 今天它更猖獗了几分,应该是因为灵羽借天火淬炼自己,它也跟着增强。 灵羽试着引它出来,但也只是徒劳,它一面被文静禅的力量驱赶来驱赶去,一面又被灵羽往外拉扯。 最后的结果就是,它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只能更加混乱地撞行。 “师傅,”灵羽试图唤醒文静禅,“师傅,你醒醒。” 文静禅的额头有汗珠沁出,想来应该是有些痛苦。 他没有回应灵羽,只是在灵力蛮横冲撞时拧紧了眉毛。 灵羽捧过他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他的法印。 文静禅的神识海很漂亮,水清海宴星罗棋布,天穹上还有彩色霞光,倒映在水面上。 一片飞羽一样的灵力在星辰中穿梭,所过之处星星都会被它撞地晃动两下。 灵羽飞身过去,想要抓住那点灵力。 这毕竟不是她的神识海,她行动诸多不便,又怕碰到这个,又怕伤了那个,她实在追不上它。 灵羽干脆停下,在手中结印。 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召回来,但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神魂不死,血肉可归,”灵羽念道,“见我真灵,聚我凡身。” 这是聚回她真身血肉的法咒,也不知道对灵力的残片有没有用。 灵羽看它依旧胡乱逃窜,心中只觉得已经失败,正打算接着追它,又发现它调转方向,朝灵羽飞过来。 外力消失,天穹上的星辰总算安稳下来。 灵羽飞到了文静禅的身边,他漂浮在神识海中闭眼入定,此刻应该没什么知觉。 这些星星对修道者来说十分重要,寻常人若有半点变故,也许就会修为散尽。 好在文静禅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灵羽回头再看了他一眼,就从他的神识海中离开了。 文静禅的脉象平稳了不少,又有青城山的灵脉在一旁,灵羽觉得,他应该不久就能恢复。 她已经忘记自己原本兴致勃勃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了,既然文静禅体内的灵力已经收回来,灵羽也就打算离开了。 正要走时,文静禅恰好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一手搭在自己的胸口上,察觉到那股无法压制也无法化解的力量已经不见了。 一抬头,又正好看见了灵羽的背影。 “灵羽。”他叫住了她。 以前他看过许多次她离开的背影,唯有这一次,鬼使神差地出口留她。 灵羽停步转身。 她眉间的法印更亮了一些,想来应该已经去过摘星楼了。 灵羽发觉文静禅在看自己的法印,下意识伸手摸它:“怎么了?” “头发湿了。”文静禅说。 他其实并不是想说这个,但是一张嘴蹦出来的就是这句,连他自己都说不上原由。 灵羽愣了一下,然后摸自己的鬓角,确实有汗。 应该是刚刚在摘星楼的时候痛出来的汗,她来得匆忙,也没有整理干净。 但她这张嘴也很快,脑子还没来得及想好,话自己就跳出来了。 “你还不是一样。”灵羽说。 一滴汗从文静禅的额角滑落,顺着他的下巴掉进了领口里。 今天这两个人都在受难,没有一个是好过的。 文静禅低头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灵羽的身边:“走吧,该吃晚饭了。” 灵羽跟在他身后,从天门关走出。 两人一前一后在狭窄曲折的山路上行走,偶尔会有些前来听讲学的弟子朝文静禅拜礼。 风吹过灵羽的脸颊,有汗的地方凉丝丝的。 “明日就是讲学的最后一天,”文静禅说,“你要在青城山留几日,还是先回明净山去?” 话里话外,都是他另有打算,灵羽自己决定去哪里。 “你不回去?”灵羽问。 “我要去一趟般伽罗山,”文静禅答道,“找苦谒道人问些事情。” 灵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般伽罗山倒是知道一些,她在《山海图志》中见载: 逆川而西行,越暗涛过横流,至震州边陲,有峰擎天。 其山脊青黑如兽,匍匐莽原,其山刃如刀,割裂苍穹。 山间白雪如盖,与日争辉,终年少云雨,而风啸声闻之似山鬼号泣。 蜿蜒绵延所至,柔比王公画扇,掩神女颦笑,烈胜悍将马刀,镇万千怨灵。 那是西方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座雪山,也是寻常修道者不敢轻易踏足之地。 “问什么事情?”灵羽有些好奇。 那样的无人地,怎么会有一个道人,文静禅又怎么要专门去一趟。 “要是我能解开心中疑惑,”文静禅侧头看她,“回来就告诉你,可好?” 灵羽在心里切了一声,他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不可能再多问。 她也有很多秘密没有坦诚以待的人,就没资格让文静禅知无不言。 “不过,”文静禅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灵羽,“你要是想知道我去问了什么,你也必须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灵羽问。 她防备地看着文静禅,可他的眼底里只有春风般的笑意。 此刻夕阳正好,光撒在文静禅的眉间鼻端,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扬起,灵羽得承认他生得确实非常好看。 “不必紧张。”文静禅说。 灵羽心想谁知道你要问什么,问些真身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紧张。 不过转念想想,文静禅的应该对此是半点都不知情的,也不怕他问到这上面去。 文静禅看着她的眼睛,似要将她一眼望穿:“我要问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听你说而已。” 灵羽:? 你确定这能让人不紧张吗? 第九十七章 戏 “你现在就问。”灵羽说。 文静禅笑了一下,没有回应这句话,只转身往山下走。 灵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文静禅精确地找到了青城山脚下最贵的酒楼,还直接去了楼上的雅座。 灵羽随他坐下后,被菜单上的价位吓了一跳。 不是,他这么有钱了吗? 前段时间在祥福镇不是吃早饭的钱都没有吗? “想吃什么,自己点。”文静禅说。 灵羽在心里给他竖大拇指,既然都这么说了,她当然就不会推辞。 在等菜的间隙,文静禅终于开口了:“你以前在太一宗修炼过?是拂霜的师妹?” 这件事也瞒不了他,灵羽点头:“是。” “剑阁山上的灵根不是拂霜的,”文静禅又问,“是你的?” 这件事情是否隐瞒,似乎意义都并不大,他要是想再追问来龙去脉,灵羽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于是沉默了片刻后,她点头:“是。” 文静禅也没想到灵羽今天竟然会有问必答。 “离开明净山后,无为心法对你有用,但用处也并不大?”文静禅接着问她。 灵羽点头:“是。” 话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什么离开明净山?” 文静禅低头浅笑:“没什么,我问完了。” “不过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提前告诉你。” 他拿出那卷古籍递给灵羽:“这就是我要去般伽罗山上问的事情,也许是我登仙的那一劫。” 灵羽还以为是什么和她有关系的事情,既然不是,她也不用太紧张。 接过古籍后灵羽马上就打开了它,但只看见了一片空白。 灵羽抬头看了文静禅一眼,他的眼神不像是在耍自己。 犹豫了一下,灵羽决定翻来覆去看这东西,是不是在什么隐秘角落有字画。 见他如此举动,文静禅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看不见?” 灵羽也明白了过来,她把古籍放在桌上,摊开对着文静禅:“你能看见?” 文静禅点点头。 “还真有可能是你的劫数,”灵羽说,“别人都看不见。” “希言真人也能看见。”文静禅说。 “我修为不够?”灵羽开始怀疑自己。 要是这样子说的话,文静禅也觉得不无道理:“也许是。” “那这上面写了什么?”灵羽问。 “什么也没写,”文静禅说,“是一幅画。” “灾祸之景。” 灵羽觉得有点离谱:“那跟你也没关系吧。” 说话间酒楼的饭菜陆续端了上来,文静禅将古籍收回袖中。 “灵羽,”文静禅似乎叹了一口气,“我是上清封诰的真君,凡俗受难,岂有坐视之理?” 说来也是,她差点就忘了,文静禅好歹是个真君,护佑天下人是他肩上担着的责任。 那挽救一场灾祸就是他飞升的机缘,这个道理完全说得通。 每个人飞升的劫难都不同,拂霜作为一个门派中没有任何封诰在身,又了无凡尘羁绊的弟子,飞升之劫就只是天雷。 而他武阳真君,若想功德圆满,自然不比拂霜容易。 灵羽想,大概此类需要他拯救苍生之类的,的确是符合他身份的劫数。 不过拂霜的雷劫都未能渡过,不知道他说的灾祸,又能不能渡。 “渡不过的话……”灵羽说。 渡不过,他此生就只能做凡人了,或者再严重些命丧黄泉。 菜已经上齐,酒楼伙计最后端上来一盘糯米糕:“这是送二位的小食,慢用。” 灵羽瞥了一眼,下意识拿起一块往嘴里放。 这糯米糕和外面买的一样,有偏甜这个通病,灵羽也没办法,这边的人就喜欢吃这样的。 她咬了一口就放在了一边,拿过筷子开始夹菜吃。 见文静禅要用筷子去动宝塔肉,灵羽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她拿勺子从上往下插了进去,然后手腕略微一转,就分下来一块肥瘦相间的肉。 “你用筷子只夹得起来肥肉,”灵羽说,“吃着很腻。” 她的手掌从文静禅的手背上挪开,继续认真吃饭。 文静禅的眼睛却一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是她刚刚触碰到的地方。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觉得那片皮肤烫得发痛。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似乎还能看见皮肤下的血脉跳动得更加快速。 “想什么呢?”灵羽发现他又在发呆。 文静禅像是被烫一般缩手,有些不自然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背:“没事。” 酒楼里忽然熄了灯,只有正中间的天井上方打下来一束光。 粉墨登台的戏子在舞台中央转身,咿咿呀呀的曲子从他的喉咙里唱出来。 水袖翻振,有彩蝶舞动翅膀绕着他纷飞,楼中看客皆都痴痴望向他。 那戏子扮了一个痴情小姐,正肝肠寸断要殉情。 灵羽也侧头垂目看下去,只见他抬手,一只蝴蝶停在他的指背。 他以袖掩面:“妾只望,两情深,长相思慕;” “怎奈何,天道变,阴阳两隔;” “悔不该结此良缘,累你魂断英年。” 他抖手放飞蝴蝶,抽出架上宝剑,横在了自己的肩头。 灵羽兴致缺缺地转过头,继续认真吃饭。 文静禅见他拔剑自刎,柔若无骨地倒在舞台上。 周遭的人都发出了唏嘘声,与此同时戏子的衣衫骤然一空,他凭空消失的同时有无数蝴蝶飞出。 台上只留下了珠翠满身的戏服和一把冰冷的剑,这就是她为爱奉献的一生。 看客尽兴后不断地往台上扔铜板碎银,酒楼内又恢复了明亮。 这出戏在酒楼总共唱了一个月,在场不少都是定时来这里听戏的观众。 总算落幕时,他们心里既为殉情的痴心人悲哀,也有种再也没戏看的落寞感。 灵羽听了个结局就觉得真没意思,又是富家小姐为爱痴狂,连命都不要。 她有时候真觉得这些凡人为了情爱要死要活实在可笑。 当初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三清域,败后苟延残喘至今,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唯有死不行。 能让她甘愿赴死的,绝非男女情爱。 “愚蠢。”灵羽低声说。 第九十八章 爱别离 饭后两个人一同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回青城山的路不算很长,但夜深人静,总给人一种时间流淌得非常缓慢的错觉。 天上繁星璀璨,一闪一闪的像是娇俏小姑娘在对自己的心上人眨眼。 灵羽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当务之急不是管文静禅要去哪里,而是需要到兖州看看,烎魈有没有得手。 要是不行,她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她正出神,路边一个小乞丐抱住了她的脚踝。 灵羽低下头看他,这乞丐又瘦又小,脊梁骨在他破烂的衣衫下凸起,像极了一排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种芽。 他用带泥污的干瘦手掌抓着灵羽的鞋帮,鞋面上似乎留下了一个掌印。 “救……”乞丐在说话,可声音过于嘶哑,让人无法听真切。 文静禅半蹲下,俯身去扶他起来。 他刚触碰到小乞丐的肩膀,就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抓住了一只竹骨纸鸢。 乞丐抬头和他对视,皴裂的嘴唇一直开合,但两人都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 灵羽手里拿了一块糯米糕,是酒楼送的那碟,除了这个她还拿了一粒荔枝在手里把玩。 见他嘴皮开裂,灵羽剥开了荔枝,自上而下递给他:“吃吗?” 只一面,此后三千六百年,宋青临未有一日忘却扶他的人,和递给他一粒荔枝的人。 大道艰难,红尘如晦,凡俗人难至的臻化之境,有朝一日被一个乞儿轻易登临。 人人都说他天生奇才,只有他自己知道,点化他的是洪荒星原中那颗与众不同的星星。 以及始终追随她左右的那个人。 而此时此刻的小乞丐,还不知道自己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 宋青临被求生欲催动,夺过那颗荔枝囫囵吞下,甜腻的汁液给了嘴唇和喉咙片刻润泽。 灵羽一手负于身后垂目看他,瞳孔里半点情绪都没有。 一路走来这里,宋青临不知道遭了多少白眼和唾弃,这是第一个看着他时不面露嫌恶的人。 宋青临将荔枝整个吞下,眼睛还盯着灵羽的手,准确说是盯着那块糯米糕。 灵羽往前一递,她以为他又要整个吞,没想到他却自己破烂的衣摆边缘把它包了起来。 “你要拿去给谁?”文静禅问他。 “我、我娘。”宋青临的声音还是很嘶哑,不过勉强能听清他说的什么。 文静禅忽然抬头看灵羽,灵羽也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不是很明白文静禅这眼神什么意思。 不过片刻后,她一下明白了。 文静禅没钱了。 刚刚吃那顿饭,他又没钱了。 这小仙君还真是挣一分就花一分,一个子儿都不攒。 灵羽有些无奈,她从腰带上摘下来一块勾玉。 之前穿桐言衣服的时候,她非说灵羽太素,需要带装饰。 选了一堆非常莫名其妙的东西要送给她,灵羽拿她没办法,只能留了这块玉意思意思。 免得桐言追在她屁股后面,对她的穿搭指指点点。 “知道晋王宫怎么走吗?”灵羽把玉丢给他。 宋青临接住勾玉,他不识货,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对此时的他来说,丢两块糯米糕也许都比玉有用。 但这是救命恩人给的,宋青临依然视若珍宝接过来护在手里。 他摇了摇头,晋王他都没听过,更别说晋王宫。 文静禅的指尖聚起一抹灵力,他把它按进了宋青临的眉心:“跟着它走,拿着玉去找晋王。” “明天一早你去沧江水位碑边,”文静禅说,“会有人放些干粮和干净衣服在那里,你都拿走。” 宋青临听到干粮,眼睛都亮了起来:“多谢你们。” 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身量,也没读过书,从有记忆起就在逃荒,无人教他何为礼节。 拿了别人的东西要说谢谢,还是他在乞讨时学来的。 灵羽又摸了几块碎银,本来想都给他,思考了一下后还是只给了他一块。 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拿太多钱反而不安全。 这条街走到头,出城的地方还有家面铺没关门,这钱刚刚好够两碗面。 今日之后,只要他能带着粮食找到晋王宫,就不会缺吃穿。 文静禅拉着他站起来,为他指了面馆的方向:“去那里吃饭,然后找地方睡一觉吧。” 宋青临点点头,揣着那块玉抓着糕点就朝面铺跑,忽然他又停下来,转身对两人挥手。 文静禅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不用多客气。 灵羽还是冷漠地站在那里,仿佛给玉佩给钱的的人不是她一样。 宋青临最后再看了两人一眼,就朝着未知的前路赶赴而去。 灵羽先文静禅片刻跨出步子,世间疾苦她见得不算少,这样的人又何止一个两个。 只是看小仙君这悲天悯人伤怀感忧的样子,恐怕很少见到这样的光景。 “他的母亲已经死了。”文静禅说。 灵羽当然看见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其实一直就站在小乞丐的身后。 只是他看不见。 她饿了不知道多久,连离体的魂灵都是瘦脱了相的样子。 在宋青临说出带糯米糕回去,是为了给他娘时,她像保护雏儿的雌鸟一样扑了过来,趴在他身侧恸哭。 文静禅当然知道他是带给谁,他只是想让那个即将被黄泉渡使带走的女人亲耳听见。 宋青临的眼睛很清澈,像是春日的山泉,看着这双眼睛就知道,他的母亲一定很爱他。 只是爱别离,多烦忧,人间自是多苦厄,最难求得是圆满。 他们的缘分到头了。 “临走前能看见她儿子未来衣食无忧,”灵羽说,“应该也不会很难过。” 但她不是特别理解,为何那女人最后离开时,还要回首远望。 更不明白魂灵为何还能有泪,她回首一眼,落入尘埃的是一滴有形有实的泪水。 这不太合理。 “师傅,”灵羽对文静禅说,“他从兖州来,我想去兖州看看。” 灵羽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骗文静禅,她一边觉得自己只是想去兖州看看烎魈进展如何。 一边又觉得去了那里,也许真能弄明白这个将要远行的女人为何落泪。 第九十九章 兖州 灵羽盘腿坐在玄弋的背上,在万丈高空闭目养神。 怀柔心经她已经烂熟,如今在识海里翻来翻去,也看不出什么新花样。 她既已琢磨不出东西来,正好又到了兖州的上空,干脆就从玄弋背上跳了下去。 这地方还算人杰地灵,她当年行走人间时来过,依稀还能想起来黛水河涨潮的样子。 至于是一千年前还是八百年前来过,她就记不太清楚了。 黛水还是那条黛水,只是河两岸的光景已然大不相同。 灵羽落在河边时也有一些意外,她并非没见过人世战火离乱,但如此饿殍遍地的确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黛水岸边有许多光滑圆润的石头,男男女女的尸骨匍匐其上,有些已经开始腐烂露出白骨。 也有死去不久的人躺在尸山之上,用早就失焦的双眼望着空中飞鸟。 灵羽刚一出现,地上就有食腐肉的鸟群被惊起。 她顺着动静看过去,发现那些意犹未尽的黑鸟嘴里,还叼着血淋淋的肉块。 黛水河对岸就是青州,远远望过去似乎没有兖州地界上这般惨不忍睹。 想来这河岸上这么多尸体,应该也有许多是生前想要渡河求生的人。 他们大概以为兖州生存艰难,渡去青州就能有一线生机。 灵羽没有多停留,变出一只带纱的斗笠,扣到头上后就往济川城走。 一路上都有逃难的百姓,灵羽穿着一身干净衣服在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 走了一会儿后灵羽看见了一个施粥的草亭,亭外挂着一面灰扑扑的旗子,上面只写了一个杜。 灵羽猜应该是济川城的首富,世家杜氏。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世家大族权势滔天,如此战乱似乎对他们影响也不算大。 灵羽也不知道上一次施粥是什么时候,只能看见小小的草亭周围有很多人在等着。 躺的蹲的坐的,都围着这个小亭子。 见她驻足,难民似乎以为她是来施粥的,便纷纷站立起来,在草亭的木桌前排起了队。 灵羽有些尴尬,她什么吃的都没带,术法变出来的东西只能看,吃下去也不能填饱肚子。 好在她的身后有辆马车缓缓过来,径直到了草亭前才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几个家丁紧随其后,端着几桶粥出来往草亭里走。 那女子身边跟着一个婢女和一个男人,这男人灵羽可熟得很。 她抄着手看心善的杜家小姐施粥,那男子也在一边帮忙,倒显得婢女有些眼里没活。 “呀,烎魈,”杜家小姐突然说,“我们是不是忘了带咸菜出来?” 灵羽有些佩服她,熬粥用的是精白米,竟然还打算带咸菜来施粥。 这饮食假如是供给士兵,她一定能得到一支忠心不二的先锋队。 烎魈这回穿着打扮倒像个正常人,头发也盘了起来,叮呤咣啷的首饰一点没带。 他对着杜家小姐温柔地甜笑,两个眼睛都快弯成月牙:“没关系,下次再带来。” 灵羽在心里啧了一声,俊男靓女行善积德,这画面合该养眼才对,但她总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装,太装了。 这魔尊还真是能装。 她真是再也看不了一点,与其在这里恶心自己,不如再往前走走,去济川城里看看。 灵羽转身离开的一瞬间,烎魈正好也仿佛察觉到什么,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可他望过去,只看见了微风卷起地上的尘土。 济川城里面的光景和外面天差地别,甚至有些让人不相信城外的难民是真实存在的。 街道上商人旅客往来如织,茶楼酒肆也宾客盈门,居住在这座济川城里的人,仿佛和外面战乱的世界隔绝开了。 灵羽一路走一路看,这并非是宋青临记忆里的家乡。 不过奇怪的是,街头上四处都张贴着寻人启事。 也有不少人拿着画像找路人打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亲戚或者好友。 看烎魈那样子就知道他还没拿到囚牛骨,不然也不至于跑到杜家小姐跟前献媚。 灵羽想了想,还是放了一片寻物的识息出去,满城找囚牛骨的存放地。 等识息回来时,灵羽明白烎魈为什么要用美男计了,她也找不到囚牛骨在哪里。 几百年前灵羽来这里的时候,杜家可没有把它藏起来,甚至摆在主客厅的匾下供人观赏。 灵羽望了一眼城主府邸的方向,她的识息游遍济川城,只有那里进不去。 她决定去看看,便拉低了斗笠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济川城几乎可以整个视为杜家宅邸,城中一切都与他们家脱不开关系。 这座城主府更是如此,里面是杜家本家世代家主的居住地。 隐身的术法灵羽还没练明白,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先进去再说,被发现了大不了杀出来。 城主府内安静祥和得很,她一路走进来,除了忙碌的仆役倒也没见到几个杜家的人。 囚牛是天生神兽,即使已经死去,他的筋骨也该有神息附着,不至于她和烎魈二人都找不到。 唯一的可能就是,它被人藏了起来。 灵羽还在四处探找,没成想一个举着风车的小孩撞上了她的膝盖。 小娃生得机敏可爱,遇到这种突发情况他也不哭闹,只是捡起风车爬起来。 他鼓起腮帮,想要把风车上的尘土吹落。 灵羽就站在他旁边,打量着这个杜家的小孩。 人群中的公子哥总是最好认的,绸缎衣,金银锁,白玉冠,没有一样不再无声宣告他的身份。 “抱歉,姐姐,”他摆弄好风筝以后,抬头跟灵羽说话,“我太高兴了,没有看路,不小心撞到了你。” 灵羽左右扫视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别人,他就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能看见我?”灵羽问。 小孩点点头,然后问她:“为什么会看不见你?” 说完他偏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明白了过来:“难道你就是我爹经常说起的那种,以后可以变成神仙,会各种法术的人?” 第一百章 城主府 灵羽得承认,这小孩的表达能力和思考能力都不错。 看起来他岁数应该不过五六,很多凡人小孩这时候都说不明白话。 见她不否认也不承认,小孩继续追问:“你们是不是有规定不能跟我这种凡夫俗子讲话?” 虽然没有这个规矩,但灵羽还是点头:“有,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话。” “因为我想找一样东西,”灵羽说,“你见过吗?” 灵羽抬手变出一张飘在空中的画,是她很多年前见到的囚牛骨,如今也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样。 小孩果然摇头,他眼里的迷茫不像是装的。 灵羽也就作罢,决意还是自己去找。 她正打算走,小孩又仿佛来了灵感:“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如果是的话,”小孩若有所思,“应该在我们家的珍宝库里。” 灵羽正在问他珍宝库在哪儿,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跑来小孩面前。 她皱眉蹲在他身前,左右查看他是否受伤,好在他刚刚摔跤,只有衣服上有些许尘土。 妇人悬着的心放下,这才长出一口气:“少爷忘了夫人的叮嘱吗?不论去哪里都需要有人在身侧陪伴。” 小孩看了看奶妈焦急的脸,又侧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灵羽。 他可以确认,奶妈看不见灵羽。 “少爷在看什么,”妇人问,“可是对媪妇之言有什么不满吗?” 她以为小孩侧着头,是抗拒听她说教的意思。 “奶娘,我并无此意。”小孩回答。 他将目光挪回来,放在妇人焦急的脸上。 要不要告诉灵羽珍宝库位置这件事,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着。 她要找的东西,看起来并非价值连城之物,他拿不准说还是不说。 从他出生开始,父亲母亲总是担心他的安全,平时里不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他独自一人。 哪怕是睡觉出恭这种事情。 他无意间家中仆役私下议论,才模模糊糊知道了原委。 杜家大夫人怀上他时,有位十分出名的算命先生云游到了济川城,因一饭之恩为杜家卜了一卦。 卦象所示,就是杜家这代嫡长子虽有天人之资,却会因人祸死于流难中。 杜氏大夫人以万金求破局法,那算命先生却分文不取,在第二日离开了济川城。 后来杜家这代家主杜文卿,也就是他的父亲,为他取名杜世安。 世安,一世平安。 他们为他打长命锁,配长寿玉带,就是希望他能够安安稳稳地活着。 如今他一生最大的变数就站在他的眼前,日夜防范的众人却毫无知觉。 杜世安思考了许久,最终由着奶娘牵自己离开,没有告诉灵羽珍宝库的所在。 她倒觉得正常,小孩再败家,也不会随便告诉陌生人自家财物囤积之地。 而且灵羽有种直觉,囚牛骨并不在珍宝库。 整个济川城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街道上无端失踪的百姓,城主府仔细看养的公子,还有那城外广发善心的杜家小姐。 灵羽在府邸里转了好几圈,路过的一只狗都被她仔细打量,确认没有线索后终于决定离开。 巧的是她正走到大门口,就撞见了回府的杜家小姐。 她从马车上下来,烎魈扶着她的胳膊,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神仙眷侣。 灵羽不多评价,自顾自地走下台阶,与烎魈擦肩而过。 一阵风夹着檀木香气钻进了烎魈的鼻腔中,他猛然回头,看着城主府前空无一物的街道。 他朝着前方茫然伸手,灵羽的发丝从他指缝划过,如云流过山隙。 可惜他看不见,还以为是阵风。 后来他在冰天雪地之中,守了一把剑和一片羽毛几千年。 在顿悟化神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缘分深浅都是定数,他与她错过又何止一两次。 从一开始到最后,她都不曾为他回头一次。 杜家小姐拉着他的衣袖,同他看向一处:“萧郎在看什么?” 灵羽的脚步一顿,什么东西?萧郎? 她胳膊上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烎魈覆住她的手背,护着她往城主府里走:“好像有只老鼠跑过去了。” 灵羽才懒得管他老鼠不老鼠的,她身形一闪直接就出现在了济川城西北侧的黄沙岭。 宋青临和他的母亲就是走的这条路,穿过这片既没有水也没有草木的荒漠,还要走很久才能到青城山的地界。 她其实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想要看看宋青临的故地。 但若她真的肯直面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那里有月色下的文静禅。 他扶着一个脏兮兮的乞儿,眼神悲天悯人得仿佛天神下凡。 小乞丐只盯着有食物的灵羽,一眼都没瞧身边的人,他的神情只有她看在眼里。 灵羽在漫天黄沙中看见了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极致的饥渴令他们看起来仿若行尸走肉。 她突然想起来文静禅那日说,他飞升那一劫是一场灾祸。 眼前这景象,恐怕就称得上灾祸。 形容枯槁的母亲抱着死去多日的婴儿,跪坐在一棵枯树下。 不远处的山头上,有一群乌鸦在蹲守。 灵羽看见有烟火从一块大石头后飘出来,她循着方向走过去,发现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用一口破铜锅煮肉。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抱着缺口的土陶碗,喝一口汤就要干呕一阵,却始终舍不得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她憋的面上都有了些血色,本就因为饥饿而突出的眼球更是爬上了不少血丝。 灵羽给自己变了一身破烂衣裳,顺手捡了根木棍就朝他们走过去。 没成想她刚走进这帮人的视野,就有一块石头丢在了她的脚下。 他们团团护住身后的铜锅,姿态神情又警惕又带有威胁的意味。 “滚!”有个裸着上身的壮汉对她吼道。 灵羽指了指头上的太阳:“我只是躲一下,不吃。” 这帮人仔细打量她后又低声议论了一会儿,觉得她虽然干瘦但看着不像饿了很久,才收起架势回到火边看顾锅里的食物。 第一百零一章 黄沙岭 灵羽走到那个少女十步远的地方坐下,盘腿抄手看她喝汤。 陶碗里有几块肉,她的汤已经要见底,始终不见她吃肉。 也许是她看得太认真,一个老妇人走了过来,挡在了她和少女的中间。 “快吃,”老妇人焦急地催促少女,“不吃你会死在这里。” 少女终于崩溃了,她摔掉土陶碗,抱着膝盖痛哭起来:“我吃不下!我不行!让我死吧!我不吃!” 碗打翻在地,老妇人立马扑了过去,把裹满尘土的肉捡了起来。 要是汤汁能够捞起来,估计她也会尽力捞捞。 “你要死就死吧。”老妇人抓着肉回到火边,把肉重新丢了回去。 在黄沙岭不止没有吃的,他们煮肉的水也是非常难得的东西。 那一锅的水,需要挖几百根冼树的树根不说,剖开后挤压许久才能有水出来。 这些逃难又饥饿的人,本就没什么多余的力气。 兖州北接云州,两州各自拥王,自战乱起至今不足十年。 但就这短短几年,除了济川城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幸存的完好城镇了。 四处都是叛军和王军,你说我谋反,我说你暴政。 谁也不能真正战胜谁,这乱世就如同痨症一样,又凶猛又长久。 真正受难的,是这些想要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的普通百姓。 城镇旧址他们不能走,不知道会遇到哪方军队,若是敌州就只有死路一条。 有水有路的官道那就更不能走,留给他们的就只有黄沙岭这样生死难料的路。 少女本来还在痛哭,忽然又是一阵反胃感涌上来,她翻过去趴在一块石头上就开始干呕。 但随即她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能吐,她嘴上喊着想死,却依然对死亡有莫大的恐惧。 灵羽默默地看着她,这个凡人的言行是不合的,她不是很能理解。 少女压制住了反胃,脱力地趴在石头上,任由眼泪涌出来。 她的脸已经开裂,眼泪划过去痛地她忍不住龇牙。 即使如此,她也还是不忘用手背蹭下眼泪,然后又舔了回去。 情绪平稳后,她又爬了起来,回到石头边靠着坐下。 灵羽看着她,总觉得她像是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 “看了这么久,”她主动跟灵羽说起了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问住灵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你也是云州来的?”她又问。 灵羽摇头。 “哦,那就是兖州,”她有些脱力,整个人都瘫软着,“那个锅里煮的就是你们兖州人。” 灵羽并不意外,看她此前的反应就能知道她吃的什么。 “你们要去哪里?”灵羽问她。 少女的脑袋靠在石头上,坚硬的石块硌得她后脑勺有些痛,但她也没什么力气挪动了。 去哪?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可她没想出个答案来。 她出生在云州最繁华的平阳城,家里经营着豆腐花生意,他们家的豆花远近闻名。 甚至还有南边的人闻名而来,她以为她会安稳幸福过一辈子。 战乱中她没有了爹娘,唯一的哥哥也被安南王的亲军一刀砍下头颅。 那时她六岁,她躲在哥哥没有头颅的尸体下整整十日,才敢爬出来。 势如破竹的军队一路北上,扫荡过的城镇就如同孩子手中的纸偶一样,被铁蹄轻松踩在脚下。 平阳城四百万人,逃难出来的人不足三万。 从逃出来的第一日开始,她就在想她要去哪里?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想了,哪里都有战乱,哪里的人命都如草芥。 灵羽发现她又是一边落泪,一边把自己的眼泪舔回去。 少女被一颗石子一样的东西打中,她垂眼看下去,发现一枚纸包着的硬糖从她胸口滚落到了腰间。 随即正正好落入了她的手里。 而扔糖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慌乱地四周扫视,确认无人发现后才朝灵羽低声怒吼:“你不要命了!” 灵羽当然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可不是这少女所想的难民。 这糖还是文静禅在祥福镇买的,吃着有些凉丝丝的,她觉得还行才随身带了几粒。 “你叫什么名字?”灵羽问她。 少女紧张地攥着糖,左瞄右看生怕有人发现她。 听见灵羽问话,她才看向她:“我叫苦柳。” 那她找对人了,宋青临记忆里的人,就是眼前叫苦柳的少女。 “年前你和那边一伙人一起抓过一个小男孩,”灵羽说,“还记得吗?” 苦柳攥着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她当然记得。 母亲濒死,儿子年幼,正是他们饿到极点的首要目标。 “你、你是来寻仇的?”苦柳拧着眉毛。 她真的很害怕,却又有一丝解脱感藏在无边的恐惧中,让她有种说不清的期待。 要是有可能,她倒真的希望有人能给她个痛快。 她不敢寻死,也不想这样毫无希望地活。 黄沙岭他们已经走了一年有余,一开始还想着谋杀生人,如今已有吃不完的尸体。 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走出这里。 “是你放了他,寻仇也寻不到你的头上。”灵羽说 “那你,”苦柳问,“为什么说起这个?” 在灵羽回答的这一瞬间,恐惧感和解脱感同时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疲惫。 她还得这样活着,直到死的那天。 灵羽又掏出一粒糖,她就剩这两粒,不知道要不要把这粒也给她。 见到这个凡人的第一眼,灵羽就知道她半个月后会和这里的人一起死在流沙里。 其实这样也说不上非常痛苦,灵羽看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在期待着某一天能突然死去。 苦柳却突然扑过来,把她的手按了下去:“你疯了吗,你知道这些人能为一颗糖拼命吗?” 灵羽垂眼看着她,心中生出一丝模仿文静禅的想法来。 只是她试了一下,发现文静禅的表情还真是不好学,也就只能放弃。 苦柳此时低声说话的样子,和放宋青临走时非常像。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时刻观察着周围有没有人发现她。 第一百零二章 天命 文静禅看宋青临时,眉头微微皱起来,眼眸中的情愫复杂得很。 像是同情,又像是心痛。 灵羽学不了半点,只能冷冷地看苦柳。 “宋青临的命很硬,”灵羽说,“你和他不一样。” 苦柳也不知道灵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她命不好? 她苦笑一下:“我的命不好,我知道。” 灵羽把那颗糖塞到了苦柳的手中,在心里纠结了半晌的事情,她终于有了决断。 “我救了宋青临,天道自会找他讨要代价,”灵羽说,“但他命格够硬,也许不会横死。” 她站起来,垂目打量苦柳。 这女孩的命格太薄,灵羽也说不好,她原本能活半月,若是出手救她,她能活多久。 况且她死在流沙中,看起来并不惨烈。 若是贸然插手凡人命格,她的死状就难以预料了。 苦柳听后反应了一会儿,总算明白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凡夫俗子。 “你是谁?”苦柳问:“你能救我?” “不,不对,”她又反应了过来,“你说天道会讨要代价,那你呢?你出手救人,你不会有代价吗?” 凡人命格皆有定数,随意更改会反噬自身。 这也是为何世间战乱不止,却始终不见修道者参与的原因。 命数使然的事情,人力不可乱之。 灵羽看起来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实际上脑子里只是在盘算自己怎么会萌生要插手救她的念头。 她在世间行走的时间并不算短,要是说给宋青临勾玉,是因为文静禅的眼神。 那鬼使神差来找苦柳,她又是图什么? 灵羽头一次觉得,她甚至不了解自己。 “我只问你,”灵羽说,“你要死在黄沙岭,还是跟我走?” 苦柳回头看了一眼火堆边上,围在破铜锅周围的人。 她当初流难逃亡不过六岁,是这些人带着她上路,她才活到了今天。 一开始的逃亡并不像现在这样艰难,那时候战乱刚起,路过有人烟处还能讨些吃的。 山野中树林里,也还可以寻到野果野菜之类的。 后来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人心的丑恶才慢慢流露出来。 不能走大路,四处又都是被战争摧毁过的寸草不生之地。 连她自己也是,为了一口活下去的吃食,完全枉顾了人伦。 “只能救我一人吗?”苦柳问。 灵羽纠正她:“也许你今日跟我走,明天就曝尸荒野,算不上救你。” “至于他们,”灵羽朝人堆看过去,“你别忘了你是泥菩萨过河。” 苦柳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里面是两颗快要被她体温融化的糖果。 她把糖放在一块石头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 又是这样的回首,只是她的表情和眼神,跟宋青临母亲相去甚远。 灵羽挥袖,在苦柳完全没反应过来时,就带她到了黛水河畔。 这里是青州的地界,隔着河水还能看见对岸堆积如山的尸体。 苦柳远远看见,胸腔中便有一股恶心感翻江倒胃,她直接跪倒下来呕吐。 灵羽站在她身边,没留意她到底吐了多久,只感觉她好像快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了。 她的命数已改,一时半会儿探不到她未来气运如何。 也许能活百岁平安终老,也许明日就咽气离世。 苦柳总算吐完,她翻身过来靠着水边的一截枯木。 “青州有黛水河,战乱暂时未至,”灵羽说,“不过一月后也会民不聊生。” 灵羽也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指,她的前路恐怕还真的只能自己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苦柳气息平稳后终于开口说话。 灵羽定睛看她,没有否认就代表准许。 “你叫什么名字?”苦柳说:“还有,你是不是修行者?师承何派?” 灵羽第一反应是,不是说一个问题吗,这是多少个了。 而后才察觉她的意图:“你也想修行?” 苦柳和宋青临不一样,她是真的没有修行的天分,身上没有灵根仙骨,完完全全凡人一个。 不过她这么一问,灵羽倒是有了点别的想法。 苦柳的命太薄,跟宋青临比起来,是半点变数都能要了她小命且永不超生的程度。 要是被收做少昊的首徒,她不信澧酆敢随便收苦柳的魂魄,更不信判官敢判她不入轮回。 “你要拜本尊为师吗?”灵羽问她。 苦柳一愣,她觉得眼前的人似乎瞬间变了个样。 即使她身着之物残破不堪,却有股高位者的威严散发出来。 灵羽一直是垂眼看她,姿态中不是达官权贵那种倨傲,而是一种她也说不明白的感觉。 让她觉得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应该被人跪拜供奉的。 “本尊生于虚无地,不属六道,不入轮回,”灵羽说,“拜本尊座下,天道也该给你几分薄面。” 灵羽又想起来,苦柳刚刚问了她的名字和门派。 “本尊名厌笙,”灵羽说,“没有门派,师傅……” 她犹豫了片刻,在苦柳的注视下缓缓开口:“也没有。” 苦柳的反应比灵羽想象得更快一些,只见她立刻就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苦柳拜她。 “我可不教你,”灵羽说,“也不会带着你。” 苦柳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明白自己这样的凡人,是不配真的在她座前为徒,她这样做,大概率只是为了借个大点的名头来保住自己的小命。 此番行径,已属仁至义尽。 灵羽弹指就换回了干净衣服,顺带也给苦柳换了一身自己的衣服。 她的身量比苦柳高很多,致使她看起来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灵羽把青城山上顺来强筋通脉的丹药给了她一瓶,又拿了些碎银给她。 她最多就做这些了,苦柳能活多久看造化,她还得去找囚牛骨,没空多耽搁。 “师父!”苦柳在灵羽临走时喊她:“我们还能再遇见吗?” 灵羽不知道她日后命数如何,只能如实告之:“缘分未尽就能再相逢。” “不过,”灵羽回头看她,“还是别遇到比较好。” 第一百零三章 珍宝库 灵羽又在济川城寻了两日,还是没找到囚牛骨的影子。 更奇怪的是,烎魈也完全没有出面打听的意思,一天到晚只顾着围着杜家小姐转。 直到在大街上听说杜家小姐要跟烎魈大婚,灵羽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烎魈其实早就找到了囚牛骨,只是要靠接近杜家小姐才能拿到手。 这婚期急得不能更急,灵羽前脚听说消息,后脚城主府就已经挂上了红绸。 街头巷尾也贴出了杜家小姐杜婠意和南海富商之子萧胤大婚当日宴请全城的公告。 灵羽站在布告栏跟前,眼里少见地浮现出一些情绪来。 是厌恶和不耐烦。 杜婠意没招惹过任何人,这个烎魈为了囚牛骨,却要来骗她的感情。 假意婚娶,实则另有图谋。 几千年前也有个神仙这么处心积虑骗过灵羽,至今想起来她都恨得牙痒。 她不肯就此赴死,也是想杀回三清报此血仇。 大红的告示越看越让她心烦,灵羽干脆朝着城主府过去,打算探探杜婠意的住处。 结果进门不久,就又撞见了杜世安。 他的滴溜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灵羽,不用问也知道他又看见自己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连带着魔尊烎魈都看不见她,这小孩居然能两次识破。 灵羽还真觉得有点意思。 杜世安走到湖边小亭里坐下,支使奶娘去给他端些茶点来。 奶娘见周围来往的杂役众多,也就安心地留他在亭中。 等她走远,杜世安才开口:“仙女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灵羽:? 仙女? 周围的人离得不算近,听不见杜世安说话,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在跟空气攀谈。 “你又来我家里找宝贝吗?”杜世安问。 灵羽斜他一眼:“找你姐。” 她真是来找杜婠意的,不过也没想好找她干嘛。 要说起来的话,魔尊只有拿到囚牛骨,才能修好离惑,修好了离惑,才能帮她破了明净山的守阵。 灵羽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阻止的。 至今她也对三清域恨之入骨,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烎魈耍同样的伎俩。 灵羽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屠龙者终成恶龙。 杜世安拽了拽她的衣袖,总算是拉回了她的注意力:“仙女姐姐,你找我长姐做什么?” “她为什么要嫁给烎……萧胤?”灵羽问。 杜世安被问得一愣,这婚嫁之事哪有为什么,你有情我有意不就水到渠成。 难不成这个会隐身术的仙女,修的是无情道,所以不明白男女之情? 据说修太上忘情者,都是心怀苍生的大义之辈,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仙女。 灵羽也不知道这小孩皱着眉头想些什么东西,只知道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崇拜敬佩之意越来越明显。 “仙女姐姐,”杜世安说,“我们凡人互相看对眼就可以成婚了,虽然你不能理解,但是这个事情它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灵羽很想告诉他,烎魈能跟你姐看对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既然你叫我仙女,”灵羽说,“那我告诉你他俩并非良配,你信吗?” 杜世安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态度过于果决,让灵羽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不太喜欢我这位准姐夫,”杜世安说,“不过我长姐自小就心仪他,只要他真心对待我的长姐,我也能以礼待之。” “但若并非良配,恐怕他也不会真心对我长姐好。” “我可以帮你拆散他们,”灵羽说,“不过……” 她再次变出囚牛骨的旧像:“你得帮我找到这个,保证他不会再纠缠你姐姐。” 杜世安叹了口气,随即为她指了个方向:“我真的没有见过,至于我家珍宝库,在那边。” 那地方有符阵,灵羽怕打草惊蛇就没硬闯。 见灵羽这个反应,杜世安大概猜到,她早就找到了珍宝库的位置,只是没有信物进不去。 他摘下自己的长命锁递给她:“这个可以打开。” 灵羽的眼神扫过长命锁,没有必要的话她不会轻易去探算凡人命格。 倒不是怕参透天机会折寿之类的,而是凡人的命数都是越算越薄,她看得越透,就越等于杀人。 她还得积德,不然这修为就涨不动。 像杜世安这种面色红润,一看就中气十足,死期尚远的人,灵羽是一点不想看他命数。 哪怕他此刻递出长命锁,让她心里有一闪而过的不安感。 灵羽最终还是接了锁,朝着珍宝库的方向走过去。 有了杜世安的东西,这一路上都畅行无阻。 城主府里设下的奇门遁甲和守护阵法都显出真容,她此前多次徘徊的珍宝阁也敞开了大门。 库中价值连城的器物无数,金银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逛一圈下来,还是没有囚牛骨的影子。 灵羽顺了块金饼揣着,正打算离开时撞上了正好来选首饰的杜婠意。 烎魈跟着她一起来的,两人有说有笑地在眼花缭乱的财物中穿行。 杜婠意笑起来很好看,温温柔柔的。 说话也很娇软,像是初春时拂过桃花的那阵暖风。 珍宝库的钗环齐全得很,杜婠意一样一样地试,每次都要问烎魈好看吗。 灵羽听得极其不耐烦,没想到那魔尊还能笑吟吟得夸出不一样的词。 戴绒花他夸衬得杜婠意面色红润; 戴金钗他夸配得上杜婠意豪门贵女的气质; 戴玉坠他夸和杜婠意的温柔似水相得益彰。 灵羽发自内心地为他竖起大拇指。 也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杜婠意终于选好了所有的首饰,吩咐婢女带出去。 灵羽见他们俩都打算要走,便一脚踩在了烎魈的脚背上。 他猛然吃痛,下意识地朝身后挥拳,没想到一下打碎了一座名窑烧制的白瓷观世音。 杜婠意被这碎裂声吓到的同时,也担心烎魈的状况,连忙拉他的手:“萧郎怎么了?” 烎魈的脑子飞速运转,立马回答她:“没事,差点没站稳,吓到你了。” “你先出去,我来收拾这里。” 第一百零四章 情动 灵羽看着俩人又拉扯了一会儿,一个坚持自己打扫,一个说安排仆役来打扫。 烎魈好不容易说服杜婠意先离开,听不见脚步后才朝着灵羽的方向说话:“出来吧。” 灵羽也不再遮掩,而是露出了靠在石柱上的身形。 烎魈的眉梢眼角登时就被惊喜爬满,他的眼睛也亮了不少。 毫不夸张地说,要是他有尾巴,此刻必然揺得生风。 “是你!”烎魈凑上前来,“我就说感觉到了你的气息,果然是你!” 灵羽往后仰了一些,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但她身后是冰冷的石柱,烎魈又欺身过来,两手撑在她的耳边,让她根本避无可避。 “萧郎不日大婚,”灵羽说,“还是守点男德,离我远点的好。” 此话一出,烎魈高兴得打紧,两只眼睛笑成了天边的月牙:“你吃醋了?” 灵羽无语,顶级理解。 “没有镜子总有尿吧。”灵羽说。 她犯口业诓骗他人的次数不少,但是如此肮脏的言语,的确是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 这烎魈也算是奇人一个了。 “我可是为了你来寻囚牛骨的,”烎魈说,“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他靠得很近,说话时的热气都喷在了灵羽脸上。 她冷漠的眼神从烎魈略显谄媚的脸上扫过:“怎么?没有我的事情,你就不修离惑了?” “不修,”烎魈死鸭子嘴硬,“反正没了它我也能统领骜逐海。” 灵羽一把推在他胸口:“你最好真的是。” 她本来是想推开这个人,没想到他顺杆爬上来,按着灵羽的手贴在他胸膛上。 里面的那颗心比一般人跳得要慢很多,但更为有力不少,每一下都仿佛沙场中擂动的战鼓。 烎魈的手心很烫,按在灵羽手背上竟然和日光照晒有些像。 “你变强了不少,”烎魈的鼻尖抵着她的额头,“灵力也丰沛许多,这才几日不见?” 她身上那股沉稳又蛮霸的力量,让烎魈有些如痴如醉。 魔族向来慕强,灵羽虽然远不如当年,但对烎魈来说,依然还是有种难以说明白原由的吸引力。 只需要闻到一点她的气味,就让烎魈忍不住想要把她卷回骜逐海,关进他的寝殿。 灵羽抬手撑着他的额头,把这颗不断靠近的脑袋推开:“离我远点。” 烎魈反而更近一步,整个人都跟她贴在了一起:“你觉得我会听吗?” 他的表情极具挑逗意味,甚至还舔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这幅样子既像情欲难耐的野兽,又像饥肠辘辘的饿鬼,烎魈觉得自己这样,只要是个女的都该害羞了。 但灵羽只是冷眼看着他,像是看着台上的丑角表演。 她不可能没感觉到两个人紧密相贴时,烎魈的身体有何变化,她只是真的不在意。 “你真身是什么?”灵羽一把薅住了缠着自己大腿的尾巴:“蛇?还是龙?” 烎魈尾部的鳞片如有呼吸般张动开合着,某些不礼貌的部位在灵羽冷漠的态度下缩了回去,他本想把尾巴也收回来,结果灵羽却并不打算放手。 她的力气吧,其实并不大,只是烎魈不是那脸皮薄的小白脸,也就任由她抓在手里。 “不告诉你。”烎魈低声说。 他抚上了灵羽抓他尾巴那只手,并且一路顺着手臂往上摸索:“不过别怪我没警告你,再摸下去我会干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拿到囚牛骨的办法这么多,”灵羽说,“为什么要骗她跟你成婚?” 烎魈撑在她耳边的手绕了一缕她的发丝,缠在指间把玩着:“你吃醋了?” 又是这个问题,灵羽真的很无语。 她看着烎魈的眼睛,突然就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武阳真君娶别人我大概会,”灵羽说,“至于你,不可能。” 烎魈脸上的笑一下就挂不住了,他幻化出来的半条尾巴也猛然缩了回去。 要是灵羽没看错的话,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是嫉妒和愤怒。 烎魈问灵羽是不是吃醋了,结果她一句话,吃醋的人就成了他。 这魔尊祖上多半有羽嘉和祖龙的血脉,这样露出尾巴的行径,其实是原始的求偶行为。 灵羽也算虚无地诞生的始祖大妖,她的真身是漆昊,某些方面和羽嘉祖龙它们是相通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魔尊好像是真喜欢自己。 灵羽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看吧,喜欢就是这么无用。 连心绪都能被他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左右。 “我迟早有一日杀了他。”烎魈说。 灵羽轻轻挑眉:“那你可得抓紧喽,说不定他明天就飞升了。” 这话烎魈听起来,就如同在嘲讽他一样。 他一把抓住了灵羽的下巴:“现在我是杀不了他,你的小命我还是可以掌控的。” 灵羽顺着他的力道抬头,露出了雪白的脖子,交错在肌肤下的血脉都清晰可见。 意思是有本事就来。 她一句话都没说,但还是精确地激起了烎魈的胜负欲。 烎魈眯了眯眼睛,如同即将对猎物下手的野兽,他一下咬住了灵羽的脖子,叼起一小片皮肤吮吸。 “嘶……”灵羽忍不住侧头。 烎魈那两颗尖牙扎进了她的皮肤,向她身体里注入了些什么。 灵羽不怎么怕痛,毕竟拆骨分筋的痛都受过了,但是烎魈这个行为带来的那种痛有些不太一样。 就像一根针扎进了指尖那样钻心。 他听见灵羽出声后就松开了嘴,尖牙留下的伤口迅速愈合,只剩下了一块暧昧的红斑。 “你到底是谁?”烎魈咬穿了她的皮肤,才终于知道了她的与众不同。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普通散修。 “妖怪啊,”灵羽回答得很干脆,“你不是知道吗,我是乌鸦精,还有鳞片,就在明净山的守阵里,难不成我还能是个凡人?” 烎魈当然知道她是妖,他问的可不是这个。 “你的来头,”烎魈说,“恐怕比囚牛还大。” 灵羽想了一下,她应该跟羽嘉差不多辈分,至于囚牛,那都是羽嘉的孙子的孙子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失望 古神用开天斧初辟天地时,最早诞生的地方就是三清大罗天和虚无地。 一个是至高之神生活修行的神域,另一个是众神坟墓,连创世神羽化后都长眠于此。 生于大罗天的不论是神族还是兽族,辈分修为都高得吓人。 至于虚无地,那里没有生命诞生过,但若真的按照天界的算法。 除了开天古神和创世神,其他的都能算作她少昊灵尊的后辈。 她可是虚无地的第一个生灵。 三清大罗天的第一个生灵,是洪荒初辟后的第一任天尊。 祖龙和羽嘉这两只神兽,紧随其后降生于大罗天,它们看对眼才生出了烛龙应龙雨师这帮龙族。 有的龙族留在了三十三重天,有的龙族则下了地灵界。 就是有了这些下界的龙族后代,才有了囚牛狴犴这些灵兽。 烎魈这个目光短浅的小魔尊,竟然猜的是她比囚牛来头大。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烎魈真有羽嘉血脉,恐怕也还是得称灵羽一句前辈。 她看着烎魈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觉得十足可笑。 “你还是别想了。”灵羽说。 她真的觉得烎魈的思考太过于多余。 看灵羽的样子,烎魈知道今天大概是问不出来的,他也就作罢了。 反正他对弄清楚灵羽身份这件事,可以说是信心十足且一定会坚持不懈。 直到知道答案。 他的余光瞥到了她脖子上的痕迹,心里有股得逞的快感,刚刚的愤怒随即烟消云散。 “看文屿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烎魈笑着说,“他应该没有亲过你吧。” 灵羽:? 看着她皱起眉头瞪自己,烎魈心里十分满足。 不过随即他又想起来一个人:“那赫狄风呢?他亲过你吗?” “还有,你们已经成了婚,做到哪一步了?该不会……” 灵羽猛力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及时堵住他这张口无遮拦的嘴。 “闭嘴吧你,”灵羽说,“赶紧说为什么要骗杜婠意。” 不提赫狄风还好,一提起来灵羽就觉得烎魈变得格外面目可憎。 “当然是为了囚牛骨啊。”烎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灵羽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扯得烎魈不得不弯腰低头。 “所以就要骗她感情,”灵羽问,“让她和你成婚?” 烎魈总觉得灵羽的反应特别奇怪,他很多次故意激怒她或者挑逗她,结果都不如他的意。 灵羽绝大多数时候的反应非常平淡,仿佛隔绝了世间的七情六欲一样,对许多事情也并不在意。 怎么到了这个杜小姐身上,她又好像有些……激愤? “你来的时候看到城中的寻人告示了吗?”烎魈不答反问。 灵羽皱眉:“这跟你骗婚有什么关系?” 烎魈更加伏低了一些,一来为了凑近她,二来领子太紧真的有些呼吸困难。 “杜家用囚牛骨做了阵,保济川城在战乱中依然能得一方安乐。” “济川城外有道囚牛骨维持的迷阵,一旦走出去就再也进不来。因此南征北战的军队和流亡的难民都看不见这座城。” 灵羽明白了,这么多寻人的人,其实就是因为那些人走了出去,再也找不到路再回来。 “你跟杜家小姐不也出去了?”灵羽说:“怎么又回来了?” “她是囚牛骨选的下一个祭阵人,”烎魈说,“了却夙愿后就该去祭阵了。” 灵羽的眼神从头到脚扫过烎魈:“她的夙愿是跟你成亲?” 烎魈啧她一声,用一种朽木难雕的表情看她:“怎么可能,夙愿夙愿,我跟她才认识几天,夙什么夙。” 见灵羽捏紧了拳头,烎魈赶紧接着说:“她惦记的是幼时跳下水救她的萧郎。” “我给杜婠意喝了杯如意酒,入她梦境看到了当年的事情,本来是想去把那个萧郎抓来成亲的。” “谁知道我去了南海,萧府上下空无一人,宅邸也是荒草丛生。祠堂里有块破旧牌位,按年岁来算就是她的萧郎了。” 烎魈虽然是个魔尊,确实没办法拉个死人来跟她成婚,只好李代桃僵亲自上阵。 “他怎么死的?”灵羽问。 烎魈闻言抄起手臂看她,这可不是他认识的灵羽,她竟然主动打听别人的故事。 “急病,战乱,隐疾,或者飞来横祸,这些都有可能,”烎魈回答,“反正我去的时候,牌位的木头都被虫蛀空了,年头蛮久。” “杜婠意跟他没缘分,我要是不装她的萧郎,她哪辈子才能去祭阵,我又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囚牛骨在何处。” 灵羽的手慢慢松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燥乱。 一整座城池,等着献祭一个女人,以此继续在乱世中苟且偷安。 灵羽没办法评判此举的合理性,她见到了宋青临和苦柳,知道凡人在乱世的波涛中比蝼蚁还不如。 在外是燃不尽的硝烟,流难之人已经到了分食人肉的地步。 而济川城受囚牛骨庇佑,为这些幸运的人提供了栖身之所。 一旦失去阵法,这座城池暴露在多方军队面前,就像是块富得流油的肥肉一样。 恐怕不出一天,就会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幸存的人,也会变成千百个宋青临和苦柳。 她想起来黄沙岭那些人绝望的眼神,又想起来宋青临的母亲嚎啕大哭的样子。 灵羽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她有些茫然地捂着心口,这是什么感觉?她以前从未有过这么奇怪的感觉。 灵羽想要找人问问,抬眼看到烎魈的脸时,她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失望。 不是他,她想找的人不是他。 一张温润雅正的脸浮现了出来,他微微低头,眼尾处有股柔和的笑意。 是文静禅。 烎魈看着灵羽的表情,他感觉到了她的迷茫和慌乱,也察觉到了她抬眼时那股求助的意味。 他正想开口的时候,灵羽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他看在眼里,很显然,她流露出来的求助并不是对他的。 烎魈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他也学着灵羽那样捂着心口。 可惜没什么用,还是很痛。 第一百零六章 雪山之巅 文静禅离开青城山后,直接就往般伽罗山来了。 这座山没有办法靠法术攀登,哪怕他已经得了上清的封诰,人人都要称他一声武阳真君。 在这座神山面前,他也只能虔诚攀爬。 几千年前照影官和祸月官在此处大战,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原由。 只有为数不多的修道者知道,祸月官死在了这里。 洪荒星原中替太一星主司掌星辰的神官,死在了人间的震州。 这件事情太过于离谱,听起来和编的一样,但事实就是如此。 绵延不绝高耸入云的山脉,就是祸月官的身体。 冰雪融化汇聚而成的溪流,就是祸月官的血脉。 她的一切都留在了人间。 文静禅踩着岩石和积雪攀登着,比刀刃还要锋利的寒风刮在他脸上。 一道道细小的伤口迅速渗出血珠,又立即在严寒中被冻结起来。 若上山的路是平地,其实最多也就走半柱香的时间。 但这条路文静禅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文静禅好几次都觉得,要是再不到山顶,他真的有可能会死在风雪里。 等他终于看到般伽罗道场时,他差点跪倒下去。 好在他的修为算是高深,勉强能靠灵力维持体面。 苦谒道人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布置,盘腿坐在神像之下禅定。 那座高高的神像掐了一个莲花指,正好替苦谒挡住了头顶落下的雪花。 不过这也全是徒劳,他的四面八方都有寒风袭来,似刀一般切过他干枯瘦弱的身体。 他是祸月官的守墓人,大概是这世上最接近天意的存在。 文静禅上山来就是想找他问问题的。 “他叨扰了,苦谒道人,”文静禅在他身后跪坐下来,“不知道人可否为我解惑?” 回应他的只有雪山的寒风和鹅毛大雪,不出片刻他的头上肩上就落慢了雪花。 刺骨的寒冷像无数把匕首,生生扎进他的身体里,文静禅真的无法想象,苦谒道人要这样在这里守一辈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文静禅眨眼时,都有一块积雪从他睫毛上掉落下来,苦谒道人才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转动着僵硬的身体,回身面对文静禅:“见过武阳真君。” “见过苦谒道人。”文静禅回他。 “真君所问何事?”苦谒道人开门见山。 文静禅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打开画卷,递到了苦谒面前:“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苦谒微微眯眼,神情似乎有些意外,于是弯腰凑近了这幅画。 这是当年祸月官从三清域顺带拿下来的卷轴,怎么辗转到了武阳真君手里? 那时苦谒还是个半大孩子,只知道祸月官看起来总是有些匆匆忙忙,却并不知道所为何事。 这幅画她带下来后也无暇顾及,时间久远了,苦谒都忘了存放在哪里。 “这是公离帝君的东西,”苦谒说,“祸月官从天上带下来的。” 文静禅虽然隐约猜到了它来历不凡,但没想到是帝君的东西。 “真君想问什么?”苦谒问他。 “画中之景,是未来的动乱吗?”文静禅问。 苦谒凝神再次看向画卷,却不料一股无形的霸道力量在他神识海里重重地一撞。 他立刻喷出一口血来,血液还没落地就已经被冻成了冰,掉在地上时像许多块红玉被打碎。 冷,太冷了。 般伽罗山是世间最高处,亦是世间极寒处。 文静禅立即两指点在苦谒道人脖颈处的命脉上,阻止了一段神力撞破他的神识海。 他触碰到神力时,指下还隔着凡人的血肉之躯,结果这片力量直接冲出来,往文静禅的心口冲撞。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两人谁都来不及应对,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地间又恢复了清寂,只有雪山的风在呼号。 “事急从权,”文静禅的第一反应是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冒犯道人之处还请见谅。” 苦谒当然知道他是在救自己,如果任由那力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今天恐怕就交代在此处了。 “多谢真君,”苦谒道人说,“只是大概帮不上真君了。” “但容老道多嘴一句,我观真君之态,猜测真君心中应该已经早有定夺。” “真君甚至有些期盼乱世降临。” 文静禅垂下眼睛,苦谒道人说得对。 他盼望着早日渡劫,可他似乎有些违背了自己的道心。 受人间香火供奉千年,他应该慈悲为怀,盼着永无天灾人祸才对。 如今他却巴不得早一日力挽狂澜功德圆满,然后飞升成仙。 他这个德高望重的真君,在盼着以他人的苦难做垫脚石,助他的登天之路。 “是。”文静禅直面卑劣的内心,将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正因如此,日日煎熬。” “真君此番上山,”苦谒道人了然,“是想听我说一句画中所绘乃天命所定,必有一日降临人世。” “是。”文静禅承认。 苦谒道人将这古卷交还给他:“非是我有意不帮,真君方才亲眼目睹,卷中所载天机不让我窥探。” “不论如何,”文静禅接过来,“多谢道人。” 文静禅心中的迷茫与自诘半分未少,上山时风雪加身,寸寸如刀,原本是让他有一丝赎罪感的。 如今卷中之景依然无人能告诉他究竟是不是定数,文静禅那些卑劣的想法就无法遏止。 此种灾祸,若未并非一定发生,合天下人之力也许是有办法阻止的。 只是人间若真太平无事,他的劫又去何处渡? 文静禅的内心,是盼着这场动乱的。 “真君认为,这是自己飞升前的最后一劫?”苦谒道人问他。 文静禅点头,并没有说话。 “何苦自扰,”苦谒道人笑着对他说,“真君对自己似乎太过苛责了一些。” 就因为一点盼着离乱祸事的心思,就不远万里登上般伽罗山。 “六十年前,我依照先辈的指示修行有缘禅,”苦谒道人说,“在般伽罗道场等候禅法所指的有缘人。” “今日真君上山来唤醒我,想必这禅法所指就是真君。” 第一百零七章 心有灵犀 “等我?”文静禅不太理解。 “此前我不知有缘禅究竟让我等谁,”苦谒道人说,“此刻我也不知该如何为真君解惑。” 苦谒道人说到底只是个凡人,他跟祸月官的往事都是很多年前了。 如今她早就死去,留下的都是意味不明的指示。 这不是他能参透的,更何况卷轴还不准他窥探。 “真君不如试试有缘禅?”苦谒道人说。 既然文静禅拿不准要如何行事,那不如干脆就交给天意来抉择。 文静禅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有两个选择。 一是袖手旁观,直到画上的未来成真,他再应天命而为,度过这一劫飞升。 二就是防患未然,找到离乱的根源,扼杀于未曾萌芽之时。 他备受煎熬也是因为这两个选择,武阳真君的本心应该是慈悲为怀济世救人的。 但他想功德圆满后飞升,只是他又做不到放任生灵涂炭。 “那我可否冒昧问问,”苦谒说,“真君为何如此心切于渡劫一事?” “若一劫未生,或缘数不够,真君再耐心等上几千年,必然再有机遇渡劫。” 文静禅垂目盯着古卷,他修长的手指从纸背摩挲过去。 这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做。 “试试有缘禅吧。”苦谒再次提出。 一切交给天意,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般伽罗道场在雪山的环抱之中,终年都有落雪,此时的道场比过去的几百年都要热闹。 一个垂垂老矣的守墓人与一个风光霁月的年轻真君相对而坐。 巨大的神像为两个人遮住头顶的雪花,只有他们身下的小片地方能够看见铺成道场的黑色石头。 除此之外,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雪白的。 苦谒教给了他有缘禅,便也随他一起入定了。 直到入定前的最后一刻,文静禅的脑子里都还在想,唤醒他的会是什么。 若天意让他等,他真的要等吗? 若天意让他袖手旁观人间浩劫,时机成熟时再力挽狂澜,他真的就能顺势而为吗? 大雪封山,修为轻浅的问道者不敢来般伽罗山送死。 修为高深的人更是爱惜羽毛,不愿令自己身处险境。 苦谒在此很多年,文静禅还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外人。 他愿意将有缘禅传授给他,是希望天意能助他,最好还能令他心安。 不过这些事情,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一切还是要看文静禅的机缘如何。 入定后的文静禅进入了自己的神识海里,少年时孤身一人在山中修行,他每日无事可做时就会来这里看星星。 修为越是精进,这里的星星就越是多。 他看着璀璨繁星,心中会安定许多。 灵羽在他眼前险些掉进无相渊的火海,那种恐惧他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想站在世间最高处,好庇护心里在意的那点东西和那些人。 文静禅原本不觉得自己的心眼太小,装不下芸芸众生。 这些天心中的卑劣期盼让他十分难堪,他是人间的武阳真君,竟然想用苍生苦难换他登天之路。 文静禅像小时候一样看星星,他一颗一颗地数着,等待着天意指引他抉择。 等待的时间越是漫长,文静禅的内心就越是不安,若天意真让他冷眼旁观众生苦厄,那他该如何是好? 灵羽那张总是冷淡的脸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她仰头望着天空,只留了半张侧脸对着他。 她问他:“如果不修仙了你会干嘛?” 她说:“那我先告诉你,我想做一座高塔,寒来暑往,只顾看风景,不用动脑筋。” 文静禅朝着那个幻影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颊。 但眼前只不过镜花水月,他如何能握在手心? 幻影一碰就散,文静禅的神识海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有些落寞地手回收,无奈地笑了笑。 情从何起,这一问,冠绝天下的武阳真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挂在他腰间的观字引响了一声,如碎玉投珠。 远在济川城的灵羽条件反射地抓起青字引,她感觉这一声不像是它发出来。 难道是自己耳鸣? 灵羽想起来,每次这个东西响,文静禅就会立马出现在她身边。 她环顾了周围一圈,没有发现文静禅的身影,本就失落的情绪更加低沉。 刚刚那一声听起来不是它响的,灵羽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她正打算放下的那一刻,手里的青字引振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这次是它了。 文静禅也听到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的有缘禅破了。 入定不过几日,青字引一动便破。 他睁开双眼,看着仍在入定的苦谒。 般伽罗山风大雪大,这个干瘦的凡人看起来快要被雪埋了。 文静禅站起来,叠手朝他一拜,便消失在了大雪里。 鹅毛大雪随风落下,不出片刻他坐的地方就被雪埋了,看起来像是无人来过一般。 灵羽还没抬头,视野里就出现了一片衣摆,银色的丝线绣着青松白鹤,他每走一步都像仙鹤振翅。 文静禅来了。 她抬起头,看见了心中所想的那张脸。 济川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路人皆行色匆匆,只有朝着她走过来的这个人始终看她。 不知道多久以前,灵羽也曾盼望过会有个人逆流而行走向自己。 可惜天意弄人,如今真有人这样做了,她却早就不盼了。 灵羽正打算抱拳叫他一声师傅,却没想到文静禅在人海中抱住了她。 他比灵羽高不少,若要像情人一般拥抱,就必须要弯下腰。 灵羽的手掌就正好在这一点空隙中,退也不行,进也不是。 文静禅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环着她的双臂将她往自己怀里拉。 灵羽:? 怎么回事? 几天不见他怎么性情大变了? 这是文静禅吗? 不会是什么读心的妖怪变的吧? 文静禅生得俊俏,周围人认不出他这个真君,却很爱看热闹。 越来越多的人为这出玉面郎君求得心上人的戏码驻足,灵羽不太敢乱动,只能出言提醒文静禅。 “师傅,人这么多,不太妥当吧?” 第一百零八章 谈心 灵羽一睁眼,发现文静禅就坐在自己床边。 她猛然坐起来,仔细回忆着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怎么来的?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来这里干什么? 但这些问题,在她的脑子里都没有答案。 她的记忆好像是缺了一段。 “你在这里做什么?”文静禅问。 灵羽觉得有些奇怪,她都还没问他来这里干嘛,这小真君倒是先问上了。 “来看看宋青临的故土,”灵羽说,“好奇,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她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既算不上真话,也算不上扯谎。 文静禅当然知道她一定有别的打算,只是她不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他只给刚睡醒的灵羽递了一碗温热的清茶,看着她喝完后又接过杯子放回床边的几凳上。 “师傅,我……”灵羽有些吞吞吐吐。 她这个样子可以说是一反常态,文静禅也意外得很,但面上还是依然保持着不动声色。 灵羽心里本来就犹豫不决,看着眼前人这双眼睛,她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的眼里有一汪春池,望向她时十足耐心,眼里闪动的光就像是风起时的粼粼水波。 “想好再说也可以。”文静禅说。 灵羽听见他说话,才有些慌张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盯着他看了多久。 “在你来之前,我心中非常烦躁,”灵羽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以前总觉得我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所以并不计较代价,可昨日我突然有些迷惘了,万一所行非道呢。” 文静禅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将所遇之事,详尽地告诉我吗?” 灵羽坐在床榻上,文静禅坐在边上的木凳上,她扭着上半截身子才能与他面对面说话。 他这么一问,灵羽原本不酸的腰突然就酸了起来。 她故作舒展地伸臂,借此机会转过身体,避开与他对视的可能。 胸腔里越来越快的心跳让她有点燥热难耐,也不是第一次骗他了,怎么还越来越紧张了呢? 灵羽非常多余地摸了一下鼻尖:“没有遇到难事,就是杞人忧天做个假设罢了。” 这一套动作下来,别说玲珑心窍的文静禅,换个傻子来多半都能看出她又在欲盖弥彰。 “那你为何做此假设?”文静禅问。 “我闲的。”灵羽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抬眼去看头顶的帷幔,心想这个布料可真布料啊。 文静禅就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小会儿后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 算了,他养了灵羽那么久,还能不知道她的脾气吗。 “城中有个极其古怪的阵法,”文静禅说,“你在这里也有几日了,可否发现?” 要说发现,那她肯定是发现了。 但是这个发现也是分程度的,她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要不是烎魈告诉她,灵羽可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文静禅此时提起来,颇有查问功课的意思。 灵羽也不多想,直接就把烎魈的答案抄了过来:“有一个用活人做祭祀的障眼阵,布阵之人是谁不清楚,不过此人也许存的是善心。” 来的路上文静禅也看到了,人间处处是战火,这座济川城能偏安一隅,就是倚仗灵羽所说的阵法。 他点了点头,对灵羽的长进表示肯定。 “师傅,”灵羽忽然凑近了文静禅一些,“你觉得这个阵法它合理吗?” 文静禅面对近在咫尺的灵羽,紧张得连呼吸都收住了。 要是此时在他面前有一方铜镜,他就能看见自己又紧张又僵硬地吞了口唾沫。 过了许久,文静禅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才从嘴里吐出来一句:“不得无礼。” 灵羽先是不解,然后皱眉看见了自己的鼻尖差一寸,就能碰到文静禅的下巴,她才明白过来这个无礼指的是什么。 “哦。”灵羽退了回去。 “阵法若是消散,济川城如此富庶,”文静禅说,“必然会被多方势力觊觎,也许就没有这样的安乐日子可以过了。” 他没有回答灵羽关于它是否合理的问题,而是说了没有阵法的后果。 “所以,师傅是觉得祭阵的人就该死?”灵羽问他。 文静禅本想仔细想想这个问题,没想到灵羽的眼神忽然锐利了起来。 她看着他,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 这是第一次,灵羽朝着他露出了藏于心腹中的怨怼。 “或者我可以问,”灵羽说,“师傅也会为了救世人而杀无辜者?” 她得承认,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和文静禅的关系越来越亲近。 要不是今天她忽然问起这个,灵羽险些就要觉得文静禅是个值得托信的人了。 几千年前她遇到赫狄风的时候,明知不可沉沦却还是一点点交付了真心。 后来他在打算杀她时说,她生来就会令天地动荡,她不死,世间就无法安宁。 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一个叫做岁鸢的凡人,她出生在王宫,未有一日真的被爱过。 她还以为赫狄风是上天怜悯她,给她的一点温暖。 行于风雪中的人,碰到一点暖意就会着迷,她就是这样被骗的。 如今她问文静禅,是否也会杀一人救苍生,是她在叫醒又有迷失之势的自己。 “为什么会这么问?”文静禅在她的注视下不解地问道。 他曾在灵羽的梦境中看到,她提着剑上了明净山,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她如今又以这种从未有过的凶恶神态逼问他,文静禅只想知道她消失的一千七百年到底遇到了什么。 才让她如此惶惶难安。 灵羽扫了文静禅茫然的脸一眼,心里忽然叹了口气。 算了,自己跟这个小真君有什么好置气的。 当初要杀她的是又不是他,他那会儿压根还没出生。 更何况他这样慈悲的人,这种略显无理取闹的问题问他,其实是有些不公平的。 灵羽一下躺倒,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偶然想起来就问了,我要睡觉了,你出去吧。” 逐客令已下,文静禅也不再多留,他在灵羽的枕边放了个香囊就离开了。 第一百零九章 蛊惑 后来两天灵羽吃了睡睡了吃,几乎没见过文静禅的踪迹。 正好她的心绪也乱得不行,可以自己一个人窝在客栈里发发呆。 今天本打算照常休憩,她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搭在膝盖上那只脚还时不时抖动几下。 灵羽在想要不要阻止烎魈,这个问题已经缠在她脑袋里足足两日。 原以为今天也如昨天般混沌度过,却忽然有一声长鞭砸地的声音响起来。 这声响放在平时或许并不特别,但今日的济川城格外安静。 灵羽定神倾耳听往鞭声传来的方向,又一声响起后,她几乎在声音还未落地时就来到了现场。 一个油彩涂满了脸的人拿着一条五六人长的鞭子,站在济川城的主道上起舞。 灵羽藏在两座房子的间隙处,用一张破席挡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 好在街道两边的百姓都跪地伏拜,并没有注意到凭空而来的她。 看城门口的仪仗队,灵羽才想起来烎魈和杜婠意的婚期好像就是今日。 那人跳的舞很诡异,并不具有普遍意义上的美感,荒诞之余还有些怪奇。 他戴着一张巨大的青面獠牙面具,脚下不知是踩着高跷,还是此人本就身形高大,总之体型大出常人不少。 随着他的舞动,长鞭一下一下落在主道的石板上。 鞭子上浸透了动物的血,每一下落地都留下一条血迹,逐渐就有了个模糊的图腾。 灵羽远远望过去,她看不出图腾的来历,不过看见了同样藏在房檐下阴影里的文静禅。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起舞的怪人,他头戴的那顶高翎帽在灵羽的视野里扫来扫去。 从看到他的一瞬开始,灵羽没有再挪开望着他的双眼。 她突然想看看,文静禅要是知道了烎魈所谋划的事情,会如何抉择。 救一城百姓,还是救杜婠意一人。 几千年前她也在繁华人海中偷偷望过一个人,他那时候叫赫狄风,是个在阳光下拿着璀璨的明珠,朝她奔跑过来的少年。 灵羽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这个人,他的好或者他的坏,都在仇恨的折磨中全然忘却了。 初时他还会频频入梦,如今要不是赫狄风这几个字并不难写,她恐怕连怎么写都忘干净了。 但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人海中突然就想到了他。 那是她最初也是最真挚的心动。 文静禅还没有察觉到灵羽也来了,只认真地看着地上的图腾慢慢清晰完整。 灵羽的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但又更像是嘲讽。 “师傅,”灵羽低声说,“一个人和天下人,让我看看你怎么选吧。” 她的身形骤然消失,直接闪身出现在了杜婠意的闺阁门外。 那执鞭起舞的人是这场婚礼的祭司,他在城门口为烎魈祝祷,而城主府里杜家小姐的门外,也有巫女在祈愿。 灵羽看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大巫女,化作一缕光钻进了她的眉心。 不得不说,这虽然只是具凡胎,却比她辛苦修炼出来的身体更加强壮。 灵羽照着周围人的动作抬手迈腿,在鼓点结束后被几个小巫簇拥着走进了杜婠意的房间。 新娘子早已经打扮好了,就等着她摇牌卜卦。 “你们先出去。”灵羽决定屏退周遭的婢女。 她的话落地半天,围在杜婠意周围的婢女都不见有动静。 杜婠意见况只好摆手:“听大巫的话。” “可……”离她最近的婢女似有意见。 “大巫既有此言,”杜婠意打断她,“定然是有规矩的。” 等她说完,这些婢女才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杜府的下人还算听话,随着她的令下都走了,只是这帮巫女有点没有眼力见。 灵羽只能转身说道:“你们也出去。” 以前从未有过此先例,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最后还是低头撤出。 “你不是大巫?”杜婠意试探着问她。 灵羽并不打算伪装,便坦然点头,算是对她所问的回答。 杜婠意生于一方望族,虽然常年战乱将她困囿在围墙里,见不得天地辽远,但处变不惊的气度还是有的。 她端坐在铜镜跟前,望着自己涂满朱红的嘴唇:“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灵羽被她发间及腰的玉坠吸引,走到了她身后拿起它仔细观摩。 “你想活吗?”灵羽问。 杜婠意一怔,这微妙的面色变化投在铜镜中,又落入灵羽的眼睛里。 原来她是知情的。 “你如今多少岁?”灵羽问:“十九?还是十八?凡人寿数你一半都还没活到,就甘愿赴死吗?” 她的言语像是有股勾人的神秘力量,让杜婠意不得不扭过身子来,抬头看着藏在这具躯体后的人。 灵羽将目光从玉坠上挪开,正正地盯住了杜婠意的瞳孔。 未经人事的少女比林间小鹿更要纯良,她的眼睛虽然浓妆艳抹,里头那股如清泉般的天真却汩汩淌出。 其实像杜婠意这个岁数的姑娘,未出阁的反而是少数。 灵羽伸手用拇指抹掉她眼尾那一点上扬的艳红,她清丽娟秀的样貌便恢复了三分。 “你到底是谁?”杜婠意的眼里有疑惑也有慌乱。 她本作足了心理建设,努力说服自己不惧赴死,如今被眼前人提醒一遍,心底贪生的念头就又滋生了出来。 从小被教导的大义,其实对她来说也只是朦胧的纸上文字,日日笼罩心头的恐惧才更加具象。 灵羽看穿了她的心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杜婠意下意识往后缩了几寸,摩挲她脸颊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避意。 “你的生母连姓氏都没有,”灵羽说,“杜家大夫人将你养在她名下就是等着今天,你当真只有这一句要问我?” 杜婠意忽然抓住灵羽的手腕,迎着灵羽的眼神里,怯弱迟疑也褪去了几分。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话,言语里夹杂着她也控制不住的颤抖:“我、我…不想……不想死!” 灵羽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等她这句话吗。 第一百一十章 李代桃僵 接亲的车队从济川城的主道上慢慢游过,所行之处抛下无数铜板和彩糖。 街道上百姓的议论声被连天的礼炮声淹没,大家虽是交头接耳,但也不得不大声说话。 队伍打头的骏马背上,坐着这场婚礼的新郎官。 这济川城里没有认识他的凡人,但藏在暗处的文静禅却很难认不出他。 他把自己身上那股魔族的气息藏得非常好,以至于若非此刻亲眼见到,文静禅根本想不到新郎会是他。 烎魈学着凡人的样子,装出抱得美人归的得意,坐在马背上扔金瓜子。 他生得好看,假身份的家世背景不错,出手也非常大方,街头巷尾都称赞他和杜婠意天作之合。 文静禅当然不会真以为这个魔尊会对凡人有兴趣,他这么做只可能另有所图。 不知道为何,文静禅的心里有些不安。 为了这份不安,他一路跟着迎亲队伍到了城主府。 这场婚礼点燃了整个济川城,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见到新郎的时候,城主府门前的人并没有多做阻拦,只装了装样子就放了这位新郎官进去。 烎魈十分上道,大方地洒出金瓜子任由周围的人哄抢。 而他越过人海,朝着杜婠意的闺房过去。 若非虚情假意,谁看了他此时此刻的做派,能够不感叹一句他情根深种。 魔族本就擅长情爱一道,他又有心装模作样。 不论谁来看他的眼睛,都能从他眼里看到蓄满了爱意,又小心翼翼又难掩期待的神色。 文静禅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魔尊有点装过头了。 凭他本人的经验来说,他恨不能干脆给自己戴上面具,以此避免被人看穿心之所向。 怎么会真有人这么孔雀开屏,想搞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爱谁。 不过心里想想归想想,手上的正事还是不能耽搁,文静禅前后脚跟着烎魈进了城主府。 新娘子早就站在檐下等待了,看见她的一瞬间,跟着接亲的人全都愣了片刻。 按理说新娘应该在房间里,等着新郎背她出门,送上花轿。 怎么还有人会站门口等呢? 烎魈显然也没料到,杜婠意平日还真不是这个做派,难道自己演得太过于逼真? 让她迫不及待想嫁给自己? 文静禅看着新娘的站姿,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按理说杜婠意是大家闺秀,此刻应该被丫鬟扶着葱葱玉手,并膝收踝而立。 但她吧,抱着胳膊就算了,一条腿还朝前迈了一步微微屈膝。 另一条倒是打直了,不过她全身的重心就侧了过来,显得整个人站得很潦草。 且很不耐烦。 就连那假哭不掉眼泪的杜家大夫人,看见她也举着手帕忘了演戏。 好在杜文卿见识多,及时作出了反应,催促新郎官接亲。 烎魈面不改色地走上台阶,转身背对杜婠意半蹲了下来。 喜婆扶着杜婠意趴在了烎魈背上,三十六发礼花在一瞬间齐齐喷出。 烎魈背起杜婠意朝花轿走过去,但没走两步,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杜婠意轻得跟张纸一样,烎魈一根指头就能拎起来,怎么今天越走越吃力。 何况离惑原身是把长弓,重达六万余斤,他平时弯弓搭箭也没见这么沉。 周遭的人忙着乐呵,除了文静禅没人留意烎魈的脚下。 见他越走脚印越深,每步都将铺路的石板踩出裂缝来,文静禅才低下头浅浅地笑了笑。 虽然看站姿就知道是她,但真没想到她还敢收拾魔尊。 “别逼我在这么快乐的时候跟你动手。”烎魈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低声对灵羽说。 灵羽卸去术法,却悄无声息地收紧了搂着烎魈脖子的手腕。 “走你的路,”灵羽说,“少废话。” 听到她的声音,烎魈心里那种憋火的感觉瞬间散去,反而没皮没脸地笑了出来。 “怎么是你?”他虽然是在询问,但话语里更多的是惊喜。 灵羽被他背着,自然也就看不见烎魈脸上的神情。 在她看不见的方向,烎魈虚情假意的笑容变成了真心实意的惊喜。 这细微的变化落在文静禅的眼里,他的思绪一下就打上了死结。 怎么回事?是自己看错了吗? 魔尊怎么突然笑得那么开心? 总不能是因为背上的人突然变轻吧? 还是说他知道了背后的人是谁? 但是他知道是谁为什么要这样笑呢? 难道他以前见过灵羽? …… 涌上心头的疑惑太多了,以至于文静禅险些没有追上队伍。 接亲送亲的队伍并在了一起,从城主府开始在济川城内游行。 灵羽坐在花轿里,有些无聊地揪着身上的流苏。 按杜婠意所说,他们要被送到杜家祠堂拜过天地宗亲,然后开启祠堂下的阵法献祭。 囚牛骨就在杜家祠堂下,阵法开启时便会现形,这是抢走它最好的机会。 此前她在城中寻找多次,一点囚牛骨的气息都没探到,竟然是被埋在了阵法之中。 灵羽虽然知道自己的阵法学得不怎么样,但是下阵的人竟然能让一个魔尊和一个真君也毫无察觉,这就很不寻常了。 一只流萤从红绸的缝隙中钻进了花轿,在灵羽的眼前晃荡。 她掌心向上接住了这只小虫的幻形,一排字便浮现出来: 有何打算? 灵羽盯着虫子,仿佛盯着文静禅的眼睛。 她都能想象出文静禅说这话的神态和动作。 “济川城主要献祭杜婠意,”灵羽说,“维持城外迷阵。” 说完后她就将流萤扔了出去,她知道,不出片刻文静禅就能收到自己的传话。 她也不太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最近在面对文静禅时,心理总是有些扭曲且阴暗的。 甚至一度幻想过,要是他也为天下大义放弃自己,那就干脆掐死他好了。 可是文静禅不是赫狄风,更不是公离权,他从相识至今都是护着她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剜她肉剔她骨的神仙,一开始也装作如此。 灵羽的心乱了,她有些期盼文静禅如前人般薄情,这样就能干脆伺机杀了他。 但为何,她好像又有些不太甘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 婚礼 杜家祠堂说是祠堂,其实和天子宗庙险些一个规格了。 灵羽行走人间这些年勉强算得上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过那个世家大族敢如此行事。 她与烎魈手执一条红绸的两端,在祠堂盘龙的栋梁下走向祭拜台。 杜家后人供奉的长明灯看起来有万余盏,烛火摇曳中灵羽看到了主神位上的那个人: 普显真君杜宗白。 宗祠内的确有他的神息,当年围剿灵羽的神仙里也有他,她是不可能认错的。 没想到远在三十三重天的普显真君,还有空照料他人间的子孙。 灵羽轻蔑地笑了笑,这微不可察的声音被烎魈捕捉到了。 “你笑什么?”烎魈问。 笑什么?当然是笑众仙虚伪。 杜宗白当初可是为了匡扶正道,同公离权一道在明净山围剿自己。 没成想这一转眼,为了庇护他在凡间子孙,又设下这个阵法擅改天命。 灵羽早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天下乱做一锅粥,济川城竟然还能在版图正中泰然自若。 红尘中修行者不在少数,行伍里能人异士也有,竟然没人发现这座富庶的城池。 若有三十三重天的真君亲自庇佑,那到也说得通了。 “笑这些神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灵羽说。 烎魈有些摸不着头脑:“神仙?哪有神仙?在这里吗?” 灵羽没回答他的话,只管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干脆一把掀开了盖头,手里的团扇也被扔在一边。 “这……”为她引路的喜婆怔住了,出门时就觉得这小姐不同凡响,如今做派更是乱七八糟。 早早等在主位的杜文卿和大夫人也都惊得站了起来,在他们的印象里,自己的女儿可不是这种野路数。 “你、你这是做什么?”杜夫人一手指着她,一手捏绢帕掩面。 灵羽虽然变成了杜婠意的样子,但是姿态半点没有杜婠意大家闺秀的风范。 宗祠内的族人纷纷议论她是不是中了魔。 “反正也是将死之人,”灵羽边走边说,“不如赶快拜堂,给我个痛快。” 跟来观礼的百姓也很多,闻言皆都来了兴致,凑热闹可是刻在凡人骨子里的爱好。 “你都知道了?”杜文卿有些意外。 这话其实本应该杜婠意来回答,但今天顶替她到这里来的人是灵羽,她也就不得不替她开口。 “八岁就知道了,”灵羽说,“祠堂下的阵法一共选了三十六位献祭者,今年今日该我身死。” 文静禅在人群边缘,跟前凡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起初他们是惊讶,杜家小姐名门闺秀,今日做派有些令人意外。 而后是好奇,他们想听听望族中究竟有何密辛。 此刻则是疑惑,没有人跟他们提起过阵法的事情,更没有人说过阵法需要人来献祭。 “难道城中走失的人……”人群中开始低声议论。 文静禅看见这些人的神情动作变得警惕而防备,甚至在看向杜文卿时有了敌意。 “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有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随即跪倒在地哭嚎起来:“你们!你们竟然抓走他来献祭!” “是啊是啊,平日看他们还以为是积善之家。” “亏他杜家世代掌控着济川城,竟然如此假公济私。” “真是心狠,小妾生的女儿也能拿来献祭。” “他到底图什么?他已经是城主了,该不会是想以活人祭祀求长生吧?” 议论声越来越大,所说的猜测也逐渐离谱了起来。 杜世安忽然有些着急,想站出来为父亲辩驳,但他也不知道父亲为何要这样做。 而自己的姐姐,似乎也早就知情,是有意在这人多的场合闹开的。 杜文卿在袖口下捏紧了拳头,他望着自己的女儿,终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她的眼神,不是杜婠意。 “你是谁?”杜文卿问。 杜夫人将杜世安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做出护子的姿态。 “有空问这些,”灵羽说,“不如回答城中百姓的问题。” 杜文卿在心里忖度了片刻,便立刻下令:“来人,给我按住她,今日不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堂拜了。” 杜家的亲卫瞬间从暗处冲了出来,将灵羽和烎魈两个人一同按住。 “爹……”杜世安有意阻拦,却被杜夫人死死拉住了。 “不是……我也没说我不拜啊,”烎魈有些无语,“按着我干什么?” 灵羽也无语了,她刚刚不是还说赶紧拜堂吗,到底哪句话让这老头觉得自己有要跑的意思啊? 亲卫押着两人到了杜家夫妻面前,死命摁了许久,灵羽都没有跪下去。 “我知道你是婠意找来助她脱困的人,”杜文卿说,“事已至此,既然你送上门,今日你就替她去死吧。” 灵羽还真没有想跑,而且她不跪的理由也挺简单的,没有杜文卿想得那么复杂。 且不说她旁边有个魔尊,这乌央乌央一大片凡人,和头顶普显真君的神像,加一起都受不了她的一拜。 她好不容易发发善心,不想杜文卿这两口子死得太难看,结果他还要派人来按着自己跪。 行吧。 灵羽朝着普显真君的神像跪下,司礼官喊过一声一拜,她就朝着它叩头下去。 她甚至还未起身,大殿内就突然发出了一声轰鸣。 玉石雕刻的神像裂开了一条又深又长的缝,声音大得如同滚滚夏雷。 不止杜文卿,就连文静禅也愣住了。 烎魈抬头看着普显真君的神像,那道裂缝飞速扩张,眨眼的功夫就爬满了全身。 “这……”烎魈想过她大有来头,没想过她比普显真君来头还要大。 又一声轰鸣响起,神像的头颅炸开,崩散的玉石朝着所有人砸过来。 灵羽既没有施法,也没有闪躲,因为她知道一直在人群中看戏的人,是一定会出手的。 她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也就正好看见他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抬手为自己撑开一道法印挡住所有的石头。 “师傅,”灵羽说,“戏可看明白了?” 文静禅一把将灵羽拉起,神像的崩裂终于停滞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献祭 杜文卿原以为如此变故,在场的看客应该四处奔逃了才对。 没想到尘埃落定后,在场的人只多不少。 甚至还多了许多闻言过来寻亲的百姓。 “交出我儿子!”有人开始带头声讨。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即有更多的人高喊,要求杜文卿给个交代。 杜家大夫人怔怔地看向普显真君那没了头颅的神像,嘴里呢喃着:“完了,全完了……” 杜家族内的人或惊恐,或震怒,总之都十分不愿意相信普显真君的神像没了。 这座神像是杜宗白飞升时留下来的,自那以后庇佑着杜家几千年的福寿延绵。 在三十三重天中,杜宗白司掌水利和建造,在人间也就顺理成章被人供奉为屋庙神。 除了杜家宗祠,别的地方也有他的神像金身。 但这座大不一样,这是他在人间的凡胎所化。 几千年了都没有任何变化,如今却不知为何突然破碎爆裂。 杜世安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袖角,他还小,并不是特别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他能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在落泪,自己的父亲愁眉不展。 他转过身,看向愤怒的人群。 人们的动作似乎都缓慢了下来,高喊声也逐渐变远变弱。 他看见一条龙的虚影在祭台上苏醒,它不像守护的神兽,反而有屠戮暴虐之象。 不知为何,杜世安与它对视了一眼,就情不自禁地朝它走过去。 也许是它那双冒着红光的眼睛太吸引人了,又或者是因为他与杜婠意血脉相连。 杜婠意不在这里,所以它就选择了杜世安。 灵羽有些不太理解,这小孩怎么跟中魔了一样,朝着祭台头也不回地走过去。 祭台下还有群情激奋的百姓,要不是有亲卫拦着,恐怕早就冲了上去。 “师傅,”灵羽突然想起来,“你不拦他的话,他可能会死哦。” 在城主府的时候,这小孩就能看见一些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灵羽。 此刻他应该又是看见了什么,灵羽猜应该是跟囚牛有关的东西,毕竟除了这个这里大概不会有别的了。 她这一提醒,文静禅还没做出反应,反而是烎魈先一步到了祭台。 一块石头朝着杜家夫人砸过去,杜文卿本能地将自己的妻子护在身后。 那块石头打中他的额角后滚落在地上,杜文卿这才看清楚,那是普显真君神像上的一部分。 他顺着石头扔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投掷者满头白发。 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此刻看起来无比枯槁。 一行血液从杜文卿的脸颊边流淌过,他看着老妇人,任由她以眼神凌迟自己。 她手里还有几块碎石,看样子又要朝他投掷,杜文卿干脆闭上了眼睛。 意料里的伤害却迟迟没有来到,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弟弟挡在了他身前。 杜文辰的女儿六年前被献祭给了阵法,这六年令他华发早生,看起来甚至比他的哥哥还要老上二十岁。 “你们走失的亲人,也许与阵法有关,”杜文辰说,“但献祭者三十六人,皆是我杜家女儿。” 他的话音刚落,祭台上龙影腾空而出,朝着杜世安飞过去。 一柄长剑横空出世,剑风凌冽,剑气罡正。 如冰天雪地中折下的一支寒梅,也如杨花三月时的一段细柳。 长剑御风穿行,穿透龙影后插入祭台阶梯之上,正好将杜世安和它隔开了。 灵羽离开文静禅时,他也是个孩童模样,她没见过这把剑。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它就知道它的主人只可能是文静禅。 就像三十三重天诸神,一见到恶灵剑就知道只有她能用一样。 烎魈站在祭台上,巨大的龙影盘踞在他身侧。 已经过了该祭祀的时辰,阵法中的囚牛骨即将出现,他必须要带走它。 只是这个武阳真君,倒还真有些不太好处理。 “别过去!”一个人影扑过来,将还在朝龙影走过去的杜世安死死抱住。 人群并未被杜文辰的话安抚到,反而更加群情激愤。 越来越多的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杜文卿夫妇砸过去。 杜婠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掌劈在她年幼的弟弟脖后,就将他控制了下来。 而后她便站了起来,与灵羽遥遥对望。 有那么片刻,灵羽觉得她的眼神似怨似泣,像是在控诉自己所遭受的欺骗。 但杜婠意很快就变得坚定了起来,转过身看向祭台下的百姓。 “我是杜家女儿,也是今日该祭阵之人,”杜婠意喊道,“杜家的阵法,从不为一己之私!” “皇权旁落,诸侯争霸,世家举兵,这世上除了济川城,到处都是战火,是我杜家宗祠里的阵法才保全城安宇。” “自始至终献祭者都是我杜氏宗亲,与平民百姓无关。” “你们走失的亲人,是因为一旦出了阵法,就再也回不来。” 她一口气将杜文卿隐瞒多年的秘密全盘托出,有信的人,自然也有依然存疑的人。 不过好在骚动的人群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们齐齐望向这位杜家小姐。 城中无人不知她并非杜家大夫人亲女,而是府中一位无名婢女所出。 她自小失母,养在杜夫人名下虽然没有短她吃穿,但终究并非血亲可比。 有人说她命好,生母低贱但也享尽尊荣。 但今日之事,又有许多人觉得她命不好。 从小没有父母疼爱,还要被推出去保一城百姓安泰。 “那、那没了阵法会如何?”人群中有人问道。 “济川城富庶,”杜婠意说,“乱军之中,如羊入狼群,必被围剿之。” 她并没有危言耸听,反而说得有些轻巧了。 按照济川城这个古怪情况,若是碰上哪位心思深手段狠的王侯或者将军,恐怕地下的蚯蚓都要被翻出来切成两段。 一是因为杜家有能力苟且度日如此之久,二则因为以杜家的财力兵力,是可以与其他军队抗衡的。 此前这种情况的城池,负隅顽抗的被屠城,比如平阳城。 而开门迎敌的,也被清理掉所有的青壮年,比如宜宁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变故 “你早已知晓?”文静禅皱眉问灵羽。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种,略微有些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灵羽。 之前灵羽也干过比较离谱的事情,文静禅都是一笑了之,这次他却皱着眉,期待着她的否定。 “我知道,”灵羽坦然回答,“所以我想看看师傅怎么选。” “是救一城百姓,还是救杜婠意一人。” 祭台上的剑忽然不断抖动着,在文静禅闭眼的瞬间,终于飞回了他的手中。 灵羽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 当年她就是如此,站在为她量身定制的阵法里,仰着头看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问公离权:“你为何要杀我?” 公离权说:“为凡俗,为诸神,为一切生灵。” 说完这句话,公离权似乎心有不忍,于是闭上了双眼。 雷公电母引着雷电入阵,风神火神也降天火唤罡风助他。 那时候的灵羽看着他,想从他闭着眼睛的脸上找到答案。 如今灵羽看着文静禅,想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烎魈身侧的龙影忽然有了实形,盘旋着朝着穹顶腾游而去。 祭台之下,囚牛骨也飞了出来。 杜婠意将年幼的弟弟靠着台阶安置好,就一步一步朝着阶梯上走过去。 烎魈听见有人在议论到底要不要相信她的话,还有人在议论要不要让她献祭。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这是你们能决定的? 转念之间,离惑已经变作了一把长剑,烎魈提着剑就朝囚牛骨劈过去。 剑锋离囚牛骨只差一寸,就被文静禅的剑格挡住了。 上一次重伤烎魈的,也是这把叫做无问的剑。 烎魈也拿不准自己究竟能不能当着他的面拿走囚牛骨,他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着文静禅也未必会管这件事。 如今看来,侥幸终究只是侥幸。 烎魈将离惑收回一寸,紧接着翻手挑剑,顺势将两把交叠的剑压往文静禅的肩头。 “真君为何阻我?”烎魈问他:“难道不愿看我救我的娘子,也想让我娘子献祭?” 他的理由非常合理,以至于要不是跟了他一路,文静禅都以为他真是为了杜婠意抢夺囚牛骨。 “离惑弓弦已断,”文静禅侧身卸力,“你只是为了取囚牛骨血修复法器而已。” 灵羽回首,冷眼看着杜夫人踉跄地朝着她的儿子奔跑过来。 祭台上两人的打斗掀起狂风阵阵,杜婠意无法再上前,眯眼的沙石令她只得抬起手遮挡眼睛。 她并非习武之人,从小也只知道琴棋书画这些女儿家改学的东西,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察觉身后有把刀朝着她砍来。 杜文卿朝前踏了半步,他本张开了嘴,想要出声提醒自己的女儿。 但列祖列宗的牌位排布在祠堂之中,似千万座大山悬顶,若他真发出声音,便会倾覆。 灵羽见他忍不住关心女儿,又最后下定决心舍弃女儿,心中只觉得有些可笑。 她连头都没有回,遥遥一指便有一道灵力飞出,正正打中了杜婠意身后的人。 兵器落地声比人倒地的动静先一步引起杜婠意的注意力,她回头发现这人离自己不过方寸距离,吓得顿时腿软了下来。 她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把本该落在她脖子上的刀。 举刀的人她看着十分面熟,似乎是米行的伙计。 她平时有去城外施粥的习惯,去买米的时候,这个伙计还总笑吟吟地帮她搬东西上车。 长时间不去,再次见到时还会和她寒暄一句杜小姐多日不见。 如今他却拿着刀想要杀她。 灵羽的术法只是化作光刃穿透了他的肩胛,令他无法再拿刀。 他痛得龇牙咧嘴倒地,狠辣的目光却还是盯着杜婠意不放。 “你……你为何、为何要杀我?”杜婠意捡起刀,努力克制朝后缩的本能。 地上的男人捂着伤口看她:“杜小姐,我怕打仗,我怕流离失所。” “我怕我的妻女如我幼时一般,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我怕我又眼见家中女眷被凌辱而束手无策。” 杜婠意原本在发抖的身体忽然就木楞了,她双手握着这把沉重的刀,看着这个平常慈眉善目的人。 他看起来约摸四十多岁,他幼时经历的那场战争,想来应该是当今皇帝登位前的六王叛乱。 难怪他会如此行事。 “我知道!你不想死了!”地上的男人忽然暴躁,顶着剧痛也要挣扎着扑过来抢夺杜婠意手里的刀。 “但你今天必须死!”男人怒喊:“你要是不死,大家就全完了!” “顶着勤王名头的军队和皇帝的亲军会踏进济川城,杀光年轻的男人,掳走漂亮的女人。” “财宝洗劫一空,楼阁付之一炬,幸存者寥寥无几,你今天必须死!” 他的话似乎煽动了不少人,祭台更远处也有人开始附和他,叫喊着要杜婠意马上死。 杜婠意看向自己的父亲,她还年少,遇到这种情况总是会想要征询一下父母的意见。 而杜文卿只是捏紧了拳头,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被碎石砸出的伤口还有未干的血迹,杜婠意看着父亲如此狼狈,她突然就笑了起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是这一生都很可笑吧。 十分年幼时,她就知道自己只是寄养在大夫人膝下,不能期盼得到任何的偏爱。 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做事,努力学好一切讨杜夫人的欢心。 杜夫人不讨厌她,但也绝不可能喜欢她。 她的身边没有贴身的婢女,许多人都要自己亲力亲为。 就连她失足落水,若非外人发现,她恐怕早就死了。 她不怪杜夫人,因为在还没有生下杜世安之前,杜夫人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偷偷落泪。 杜婠意睡在那张自己的小床上,背对着名义上的母亲,睁着眼睛陪她,直到天色渐明。 她还未有一子半女,丈夫就和府中婢女生下了杜婠意,叫她这个正室如何能不伤心。 甚至她的伤心,还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只能趁着夜色独自伤怀。 杜婠意幼时不懂也怨过,后来明白了,也就不怨了。 换做她来,她应该也会和杜夫人一样不喜欢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阵破 杜婠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打斗,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的新郎,究竟真是不是为了救自己。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今日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杜婠意双手握着刀,艰难地举到了自己肩头。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狠下心来皱眉横拉刀口。 在杜婠意的设想里,这把刀应该是会割破自己的喉咙,如注的鲜血会从她的伤口里流淌出来。 继而汇入祭台的阵法之中,滋养这个庇护所有人的世外之城。 然而她这猛力一拉,手里的刀却纹丝未动。 杜婠意有些奇怪,她迷茫地睁开眼,却看见灵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两指夹着刀刃,轻松阻止了杜婠意自寻死路。 灵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像在看树上的叶天上的云一样随意。 “你为何救我?”杜婠意问。 “你跟我说你不想死,”灵羽说,“为什么又要自刎?” 杜婠意看着她的脸,上一次跟她对话时,她用的是大巫的身体。 这次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少女,也不知道为何,杜婠意就是能笃定这是她的原身。 她的样貌,她的动作,和她淡漠一切的神态,都是杜婠意辨识她的证据。 “我……我……”杜婠意被她问地有些无措。 她什么都没做错,但被眼前的人问话时,总有种偷懒怠慢功课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你要为他们死吗?”灵羽瞥了一眼祭台下的百姓。 他们在杜家亲卫的阻拦下,个个高喊着要杜婠意马上去死的恶毒话语。 杜婠意拿着刀,人群嘈杂的呼喊声瞬间涌入了她的耳朵,她听见了这些人喊她快些献祭。 她的父亲站在高台上,远远地望着她却并未上前半步。 他的神情似有不忍,但他的行为和肢体语言,早已说明了他的抉择。 至于她名义上的母亲,正护着自己的亲儿子,半眼都没有看过她。 “我不死,就会有更多如我一般的人失去生命,”杜婠意忽然转头看着灵羽,“若只牺牲我一个,就能……” “太平不了多久了,”灵羽打断了她,料到杜婠意一定会问为什么,灵羽干脆提前解释,“天象所示,我也不知道其中原由。” 灵羽的余光瞥到文静禅将囚牛骨护在身后,唤出鸿蒙两仪化作长弓。 她翻手握掌,春山笑应召而出。 杜婠意还没反应过来,灵羽就在她眼前消失了,继而出现在了文静禅和烎魈的中间。 灵羽横刀跃身,在起跳的瞬间举刀劈砍,逼得烎魈只能屈膝格挡。 炼化的紫薇天火在春山笑刀身上燃烧,一刀下来,震得烎魈也连连退后。 文静禅箭在弦上,满引的弓弦无法收回,灵羽又刚好挡住了烎魈,他只能朝着天空虚发一箭。 烎魈接下这一刀时,瞳孔里明显有震惊之意,灵羽不由得在心里发笑,这才哪儿到哪儿。 若是当年,这刀下来,魔尊就该收拾收拾去世了。 “你打不过他。”灵羽低声说。 随即她撤刀半寸,回身侧劈烎魈的腰部。 她的力道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既能让文静禅觉得她真的在打,又不至于让烎魈招架不住。 烎魈跃身躲过这一击,他总算后知后觉灵羽是想干嘛。 离惑缺了弓弦,他现在是没办法跟文静禅对抗。 要不是灵羽突然掺和进来,刚刚文静禅已经准备好的一箭,应该已经毁掉他大半修为了。 烎魈绕翻到灵羽身后,回身横剑侧步。 灵羽恨不能闭上眼,才能无视掉烎魈这拙劣的武学功夫。 碍于文静禅就在自己跟前,她也还是偷偷往前走了半步,这样烎魈的剑才能刚刚好架在她的脖子上。 “囚牛骨给我。”烎魈一手握剑,手肘微微一屈,逼得灵羽不得不往后靠了一些。 她装上了烎魈的胸膛,剑刃刚好抵在了她的喉咙下。 感觉到皮肤似乎被利器划破,灵羽攥紧了握刀的手。 她花了好些功夫才说服自己演完这一场,不能半途而废跑去给烎魈两刀。 文静禅收弓,欲言又止地上前了半步。 烎魈的手肘又弯拢几分,一滴血从灵羽脖子上的细口处流淌出来。 “不给也行,”烎魈说,“你这徒弟的背筋也能修我的弓弦。” 说完他就抬手掐诀,灵羽的手腕脚踝立刻就被四个光圈套牢,脖子上也被套上了法环。 离惑悬在她的头顶,化作一把尖锥对准了她的头顶落下。 烎魈也不伪装,直接就朝着囚牛骨飞过去。 灵羽看着文静禅,周遭吵吵闹闹的,他却似乎自带柔和宁静的气场。 这个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很心安。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朝着灵羽飞了过来。 烎魈的咒他一时半刻解不开,只能飞到她身边护住她。 灵羽不知道这一刻的文静禅,究竟是为何选择了救她。 他放弃囚牛骨,就意味着这一城的百姓,全都要暴露在乱军之中。 这一次她堵到了为自己放弃众生的人,她本该得意,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快意。 文静禅将鸿蒙两仪扔了过来,在她头顶化作了一个护盾。 随即灵羽也落入了一个带着木兰清香的怀抱里,他一只手撑着盾,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护在怀里。 他的怀抱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反而有些清冷,像是带着阳光的雪。 灵羽身上的禁锢被解开,离惑也在这一瞬间回到了烎魈的手中。 她亲眼看着魔尊化出一把剑,朝着囚牛骨劈了下去。 刺眼的金光随着强劲的气流荡开,周遭的凡人全都被扫倒在地。 一滴血从囚牛骨的裂缝中飞出,融入了离惑的剑身里。 随着离惑不断修复完整,灵羽感觉到脚下的祭台也在不断开裂。 阵法失去了囚牛骨,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反应过来的杜文卿在震怒中想要扑过来,却被气流再次扫倒在地。 文静禅将举在头顶的那只手放在了灵羽的耳边,把她的脑袋拢在怀里护着。 周遭明明有狂风吹动,他却偏想让她毫发无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骚乱 愤怒,往往能令一个人突破自己上限,尤其是关乎生死的愤怒。 杜婠意的新婚夫婿砍断了囚牛骨,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杜文卿仿佛疯魔了一般,扑到了祭台上。 他跪在地上,企图捂住那些不断裂开的石板:“完了!全完了!” 普显真君留给子孙的图腾早已分崩离析,阵心的囚牛骨也被人砍做两段。 人群愤怒起来,为自己未卜的生路,也为无计可施的当下处境。 他们的愤怒并非无处宣泄,因为一切变故的源头正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肯死!”有人带头朝杜婠意怒吼。 更多人随即附和,这一次就连杜家的亲卫都不再全力阻拦,反而有意无意地放任这些怒极的人冲了上来。 杜婠意的刀还在手里,面对朝她扑过来的人群,她无法出刀,只能向后退了几步。 祭台的阶梯上有方才掉落的乱石碎块,有人不慎跌倒,无形中便阻碍了他们前行的速度。 随着这些人越来越接近,杜婠意心中的慌乱感也不断加重。 一切发生得太快,留给她思考的间隙本就少,突发的变故又是一波接着一波。 有个妇人最先跑到了祭台上,踉跄地朝杜婠意扑过来,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杜婠意下意识想拿刀护住自己,却被妇人握着刀刃抢夺了过去。 她本不想轻易松手,毕竟如今手里的刀才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但眼前的人太过疯魔,刀刃划破手掌,她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杜婠意只能在惊慌中撒手,放弃了自己赖以庇护的兵器。 想向她寻仇的人有很多,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贩夫走卒也有,商贾书生也有,甚至还有青楼楚馆里的姑娘。 杜婠意自知并非人人都喜爱她,但也绝没有想过竟有一天会有这么多人恨她。 有屠户举着杀猪刀朝她头顶劈砍过来,他的面目并不可憎,甚至还透露着一丝慈祥。 杜婠意知道,他膝下没有子女,父母也早亡,家中只有收养的六个乞儿。 “你死了大家才能活!”屠户说。 阵法已经被毁,这些人从来就被蒙在鼓里,此刻竟然还以为杀了她就能有一线生机。 杜婠意本该为这难测的人心而悲哀,或者为他们愚蠢的行为而发笑。 奇怪的是,她此时心中竟然是空荡荡的。 没有任何情绪,更谈不上恨。 只是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了一丝释然。 这一生她过得不算孤苦,却时常觉得甚是疲惫,要是真能在此刻解脱,也许并不是坏事。 她望着头顶的刀,最终闭上了眼睛,等着它结束自己的生命。 灵羽其实压根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做,文静禅去追烎魈了,把她留在了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也就留给了她一个巨大的问题:救不救杜婠意? 但在杜婠意闭上眼睛的瞬间,她心里就有答案。 一道光落在杜婠意的身前,紧接着幻化成了一个人形,她挥手横扫将冲上来的人尽数击退。 春山笑悬在她身后,如同一把神罚之刀降临人世。 杜婠意有些不敢信,她竟然会救自己。 灵羽什么也没说,只负手而立,垂眸看着或狐疑或愤慨的百姓。 人间百代帝王,凡一统者,皆是踩着尸山淌血海才登上那个宝座。 普通人向来如草芥,可摧之折之。 灵羽入世不深,且总在红尘之外隔岸观火,所以即使面对如今这种场面,她心里只有一个十分淡漠的想法: 有必要吗? 阵法已毁,杜婠意也并不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他们对着一个弱女子发难,有必要吗? “逃吧。”灵羽说。 她其实很少劝人做事,人各有命,也各有各的选择,她不想干涉。 如今这局面,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军营的斥候发现这里之前,赶紧逃难去战事没有那么可怖的地方。 虽然也是九死一生,但总比在这里为难杜婠意有用。 她不爱做无用之事,也不太喜欢看别人做无用之事。 换做往常,她最多就是转身离开,眼不见为净。 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这里教他们如何活下去。 不过看他们的反应,也不像是要听劝的样子。 灵羽有点无语,干脆转身带着杜婠意回到了城主府,回到了她的闺房里。 “仙长留步!”杜婠意本还在呆滞状态,见灵羽带她回来后就要走,连忙出言留她。 大巫还躺在她的榻上酣睡,对今日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灵羽回头看她,眼里写着有话快说。 “修行者皆有慈悲心,,”杜婠意问,“仙长可愿为城中百姓指条生路?” 灵羽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鲜少冲人笑或怒,情绪对于她来说,算是一种无用的东西。 “谁告诉你,”灵羽说,“修仙的都是为了济世救人?” 她可不是文静禅,肩负守护众生的责任。 仇恨才是她重回人世的理由。 “你……”杜婠意欲言又止。 看着灵羽这幅坦荡的样子,她有种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喊不出来痛,却又着实伤到了身体。 “口是心非。”杜婠意说。 灵羽不想跟她多争口舌之快,尤其是个不过百年寿命的凡人。 “有缘再会。”灵羽说。 杜婠意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去,没想到这次她竟又停步下来,头也不回地问她。 “为何甘愿赴死?”灵羽问。 她看得很清楚,杜婠意原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决定,要不是烎魈抢走了囚牛骨,她此刻恐怕已经走到了黄泉渡口了。 可明明在出嫁前,灵羽试探她的时候,杜婠意是怕死的。 一定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的想法。 杜婠意其实也想过她会问,不过真听到时,还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人的命数都是有定的,”杜婠意说,“我只是想明白了,这是我的命数,我逃不开也躲不过。” “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不就像个写好的剧本吗,因为济川城需要我,所以英明贤能的城主才会和婢女生下我。” “因为济川城需要我,和城主琴瑟和鸣的大夫人才会抚养我。” “这是我的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命 灵羽离开济川城的时候,城中下了一场大雨。 她深知天下分合是凡人命数,诸侯割据几百年,便会王朝一统几百年。 一座城池是否倾覆不是她该管的事情,但她偏偏又鬼使神差走到了当户关。 这里是南北门户,也是逐鹿天下的必争之地。 插了七面殷红三角旗的斥候正朝此处奔袭,他身上带着发现了济川城的消息。 灵羽在云端拉弓,对准了他身下马匹的胸膛,一箭发出便能将消息拦下。 她看着这匹马孤孤单单地驰骋在广袤的平原上,身后扬起一线尘土。 过了许久许久,她都没有松开弓弦。 脑海里的一个念头困住了她:我在做什么?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拦下消息是为什么,早一日或者迟一日,济川城都是保不住的。 但若有更多的时间,也许可以降低伤亡人数。 这样的思路放在别人身上再正常不过,但她这样一个杀孽重重的存在,竟然生出恻隐之心,就不怎么寻常了。 斥候离当户关越来越近,城头的守卫已经看见了他,正挥舞旗帜下达放他入城的命令。 当户关如今被威武侯的兵马占据,这是一支因以杀止杀而出名的军队。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天光破云时,城头的守卫于刹那间看见了站在云端的灵羽。 炽烈的阳光从她背后照拂到凡人的脸庞,人群中有三三两两的修道者也望向了她。 灵羽忽然收了弓箭,任由斥候策马入城。 一只箭从城头朝灵羽射过来,她看向了出手的人。 寒铁割破空气和低空的云朵,灵羽对这种程度的威胁丝毫不在意,她觉得这个凡人还挺有胆识的。 底下这帮修道者就差朝她跪下了,他竟然还敢拿箭射她。 灵羽抬手,将铁箭定在半空,然后翻转手腕令它调转了方向。 看他的衣着打扮,这个人应该就是威武侯。 本来她并不是十分确定,但从这些士兵和术士护卫他的反应来看,灵羽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 威武侯的身前有血肉之躯为他筑成盾牌,再往前就是术士们为他撑起的脆弱法阵。 灵羽张开手掌,一支箭化作了百支,继而又化作了千万支。 她略微有些懒散地抬手,轻轻一点便万箭齐发。 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前,她都挺不喜欢别人拿武器对着她的。 这样做的人,多半也都死了。 有的不知道轮回过了多少世,更多的是魂飞魄散。 她从不手下留情。 箭矢轻轻松松地击破了阵法,等飞到士兵面前时,却又停滞了下来。 斥候的情报已经送了上去,灵羽和威武侯遥遥对望。 这个年轻的侯爷也算是泰山崩于前而临危不乱,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空打开情报仔细看看。 灵羽握住手掌,幻化出的箭矢瞬间尽数消散。 只留下了一根正对着威武侯的箭,这也是他朝灵羽射出的一箭。 威武侯看完了情报,抬头去看灵羽。 带着寒光的箭在此刻势如破竹地朝他飞过去,离他五步远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随即铁箭当啷落地,众人悬着的心终于也跟着落了地。 没想到下一刻,他们死命相护的侯爷竟然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副将和术士皆大惊失色,趴在城墙上往下看。 好在威武侯并非自寻死路,而是落在了马背上,朝着那个云端的神仙策马过去。 “这……”有位副将觉得这也太过荒唐,便想要跟上去阻拦威武侯。 但他却被自己家的军师伸手拦了下来:“让他去吧。” 军师的手中拿着那张至关重要的情报,里面所描述的城池,少则供他们军备二十年。 多,则能令威武侯取天子之位如探囊取物。 这个好消息是跟着天上那位神仙一起来的,不怪威武侯如此失态。 就连他这个向来稳重的军师,也想下去打马绕着当户关奔跑几圈。 不过灵羽可没功夫注意这么多,她下定决心不干涉人间朝代更迭的命数后,便放出了玄弋,坐在它背上转头离开。 她该回明净山了。 离开明净山时本没有过多想法,如今要回去,她却有些踟蹰。 文静禅说那里是她的家,她本不觉得世上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当做家的。 可在那里,夜夜难以安眠时都有千金难求的息山木助她入睡。 还有个聒噪的小公主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拉着她的手和她谈天说地。 灵羽第一次有一种,既害怕,却又期待回到明净山的感觉。 她心里有事,就没空注意身后的凡尘之中,有匹插着孔雀翎的白马一路跟随她疾驰。 只是普通的马怎么可能追得上玄弋,就像那个马上的凡人怎么可能追得上神仙一样。 少年帝王此时还只是一方王侯,他驻守当户关思考自己的前路时,炽烈的阳光穿透浓云,照耀在了他染血的铠甲上。 随后斥候为他带来了绝顶的好消息,云端那个神仙似是有意垂怜他,他本不信神佛,此时此刻却变成了虔诚的信徒。 威武侯追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一人一马停留在了天拓河边,黄褐色的河水从陡峭的河道里滚滚向前,如雷的水声捶击着他的胸口。 河边的古树上有个布衣道士在睡觉,他的腰上挂了一块雷击桃木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一个舒字。 道士察觉有人看他,便懒懒散散坐了起来,抻了一个舒适的懒腰后低头去看大名鼎鼎的威武侯。 这一趟他就是来寻这位侯爷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李妄舒捏着那块侯爷紧盯不放的木牌,拿在手里晃了晃后冲他笑道:“在下李妄舒,久闻威武侯大名。” 威武侯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一下,他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道士,脑海里却尽是刚刚那个神仙的身影。 数十年后,结束战乱达成一统的君王垂垂老矣,他在病榻之上还时常回忆起今日。 他对史官说:“见仙人垂首,便知去路何处。” “天命在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灵羽还未至明净山,便收了玄弋,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绿柳别院里。 她的房间很干净,看起来像是每天都有人认真打扫一样。 房间外的院子里有兵刃相接的声响,是桐言和计蒙在练剑,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 计蒙这条龙嘴巴也闲不住,一边跟桐言拉扯,一边跟她叽叽喳喳说话。 灵羽从回到这个屋子开始,耳朵就没清静过。 她实在受不了,只好推开房门走出去,坐在门槛上看他们。 院中那把躺椅上放了一个油纸袋,灵羽看着感觉有点眼熟。 院落周围都静悄悄的,只有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摆动身子。 两人并未察觉灵羽,还在津津有味地打斗,灵羽支着下巴看他们,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流逝。 桐言终于体力不支,杵着剑叉腰停了下来,也是在此刻,她的余光瞥到了灵羽。 她将手里的武器一把扔开,跑到灵羽身边坐下,不由分说地环住她的腰,用脑袋蹭她胸口。 “灵羽,”桐言说,“你怎么和师傅一起离开了这么久,都不带上我。” 桐言又突然惦记起灵羽的伤口,一抬头直接就想上手扒她的衣服看:“你的伤呢,留疤了没?” 灵羽下巴被狠狠一顶,差点咬到手头,这时还不忘死抓住自己的领口,不让桐言继续扯衣服:“没事。” 桐言转头看计蒙,突然才想起来这里有个男人:“你出去。” “那是什么?”灵羽用下巴点了一下躺椅上的东西。 桐言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发现了躺椅上的东西,就走到旁边拿起来打开查看:“糕点。” 她左右看了看油纸袋,实在没发现有什么其他特征:“就是很普通的糯米糕。” 桐言拿着过来,敞开口子给灵羽看:“颜色倒蛮多。” 灵羽认得这个,从前拂霜就非要说她爱吃。 雷劫后拂霜再也不用日日修炼,得空了居然还自己研究起怎么做糯米糕。 灵羽也跟着她学了几天。 吃着就是一口的事情,做起来却要花大半天。 要先把糯米洗干净,晾干后磨成粉。 到这步顶多蒸出白色的糕,想要颜色,就还得磨花瓣粉和草药粉加进去。 等颜色调好了,再倒进模具里上锅蒸。 灵羽其实更爱吃拂霜做的,市集上卖的糯米糕,对她来说太甜了。 但这件事灵羽没有跟拂霜说过,怕的就是她随口一说,拂霜便天天浪费时间做这些小吃食。 “我能吃吗?”桐言问灵羽。 灵羽有点懵:“不是在你手里吗?”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桐言说:“总得问问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灵羽说。 桐言挑了一块鹅黄色的,入口就是满嘴的桂花香。 “灵羽!”桐言惊叹:“好吃!” 桐言养尊处优十几年,什么好东西没有吃过用过,她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糯米糕。 “究竟谁买给你的?”桐言问:“我也想买。” 见她这个反应,灵羽也将信将疑拿出一块尝尝,绿色的糕点入口,有股淡淡的茶香。 口感绵密,甜度刚刚好,只在细细咀嚼时才有一丝甜味。 完全就和她的偏好相吻合。 灵羽心里有个猜测,但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所以她就没有说出口。 “师傅呢?”灵羽问桐言。 “不知道,我今天早晨见师傅回来,本想问问你在哪里的,”桐言说,“但他看起来匆匆忙忙的,也许是有什么要事吧?” 灵羽又问:“这些天有人再闯无相渊吗?” 桐言摇头:“原本有,后来突然就不来了。” “灵羽,你跟师傅下山,是不是就是端他们老窝去了?” 这个问题,要说是也是,要说不是也不是,她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有受伤吗?”桐言不等她回答,就关心起她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桐言的话太密了,灵羽上一句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下一句又问了出来。 天边忽然有只黑色的长羽鸟飞过来,它盘旋在明净山的山门之外。 灵羽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这鸟看起来像是骜逐海的。 难道烎魈来攻山了? 文静禅不是追他去了吗,两人少不了一番缠斗,他怎么这时候能来攻山? 山门的警戒封印果然大作,寂静的山林中骤然有数十只信号符咒发出。 尖锐的鸣响让灵羽的耳膜一阵刺痛,桐言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是做什么?”桐言皱眉问。 一道传信符文飞到了两人面前,灵羽扫了一眼。 大概意思就是新入门的弟子呆在原地不要乱动,修为已久的弟子即刻前往山门守阵。 灵羽垂眸思索片刻,越想这事越不对。 “你去我房间,”灵羽说,“师傅回来或者我回来你再出门。” 说完她就想走,却不料被桐言抓住了手腕:“我想跟你在一起。” 灵羽回头看向桐言的双眼,她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害怕之余又有些坚定和勇敢在里面。 哪怕她抓着灵羽的那只手,都有些忍不住地发抖。 人间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当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害怕其实理所当然。 只是灵羽不知道她的眼里,又有这些东西。 灵羽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很胆小。 胆小这个词太单薄,不足以描述她的性格。 她是柔弱的,是安静的,是温和的,她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突发情况,所以才会恐惧和胆怯。 可她也如桐言此刻一样,眼睛里藏着灵羽看不懂的坚定。 “我怕你又很久不回来,”桐言的声音里有非常细微的颤抖,“我想和你一起。” “师傅教我的法术我日日都勤学苦练,灵羽,让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灵羽比她高一些,她自上而下看着桐言,努力地想要去理解她语气里的恳求。 但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确实有些复杂了,她想不明白她是为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桐言仿佛能读懂她的心事,“其实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守着你而已。”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战 灵羽垂眼,认真思考着桐言的话。 她总觉得听着很熟悉,不是字句上的熟悉,而是傻得很熟悉。 “桐言,”灵羽叫她名字,“看我。” 灵羽在她想要张嘴问为什么的一瞬间,一只手捏住了桐言后颈。 她使了一点巧劲,这个对她毫无防备的小公主就立刻昏倒了。 灵羽将她揽在怀里,送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里那种不安感太过于强烈,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这感觉到底是为什么。 与其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冒险,还不如让她在这里睡觉。 灵羽凌空画了一道符纸,封在了门板上,既可以防止别人进来,也可以防止桐言跑出去。 做完这些,她闪身出现在了山门守阵前。 烎魈骑着一只青光麒麟飘在半空,身后是乌泱泱的魔族军队。 明净山的弟子几乎全都来了,都站在山门前准备迎敌。 灵羽不是没有想过今天的场面,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三个仙长带着各自门下的弟子都来了,唯独文静禅缺席。 灵羽找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他。 这不可能。 明净山有难,他怎么可能不出现。 守山门的大阵一直都是他在维系,他怎么会在这时候缺席? 烎魈从麒麟身上一跃而下,带着耀眼的紫光落地。 离惑被他单手拿着,璀璨的流光环绕其上。 “本座无意屠戮,”烎魈说,“交出无相渊的东西,本座自当离开。” 灵羽听完嫌弃地啧了一声,都这时候了,他还要装一下。 云停朝他啐了一口:“呸,好大的口气。” 不等他再多说,烎魈的脚下便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两军对阵最忌讳的就是打嘴仗,既耗费时间又消磨士气。 烎魈也觉得应该速速决斗,这样他才能赶紧拿到无相渊的剑。 他垂眼看了一下脚下的法阵,估计这玩意就是灵羽说的守山阵,那阵里的东西应该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鳞片了。 “行令!”烎魈喊道:“伐!” 魔族大军化作流散的黑气,从云端密集地落下。 烎魈也不闲着,一跃而起飞到了半空中,引弓对准脚下的阵法。 一支箭在他手中凝成,伴随着天空中汇集的黑云和席卷而来的狂风。 云鹤结引召唤出无数灵兽,在守山阵法的加持下,灵兽的身形放大了不少。 云停和云霞也召唤出自己法器和灵兽,双双前去阻止烎魈。 灵羽原本打算作壁上观,不成想魔族来的人太多了,多到一个明净山的弟子至少得对付十个。 守阵虽然能拦住不少,但还是不断有修为高深的魔族突破防线闯进来。 一旦进来,就只能靠阵中弟子拼杀。 打成这样了,也不见文静禅的影子。 如果这是一场明净山必胜的战斗,灵羽觉得文静禅不出现并非什么大问题。 但目前的情况来说,靠这些人恐怕招架不住。 烎魈的实力远在云停和云霞之上,他一面对付两个人,一面还能抽空出来去攻击守山阵。 他带来的军队也在阵中和弟子交战,并且越来越有优势。 灵羽正打算试试新学的追影术,看看能不能找到文静禅,没想到她正前方的一个魔族士兵举刀砍向了失去抵抗能力的弟子。 灵羽几乎没来得及想,就立刻丢出青字引,化作长弓。 她拉动弓弦瞄准了魔族,松手后一支并没有实形的箭飞驰而出,射中了他的眉心。 “你来干什么?”灵羽飞到那个弟子的身前,一把拉起他。 看着突然倒下的魔族,丞瀚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这种紧张恐惧之余的侥幸,让他出了一脑门的汗水。 等灵羽拉起他,他才有空仔细观察魔族身上的伤口。 这一箭精准而霸道,箭上附带的灵力不算超群,但有一丝他没见过的火焰附着其上。 灵羽跟他一同入门,她如今的修为和能力,早就甩他百八十条街。 “你好厉害啊……”他忍不住感叹。 灵羽可没空跟他说这些,她不入局时还能做看客,但掺和进来了,又穿着明净山的衣服,周边的魔族就围攻了过来。 她一脚把丞瀚踢出了山门守阵,反手抽出春山笑。 紫薇天火被她引入刀身,寒钢锻造的长刀立刻被烧得更加发亮。 她跨步侧身,斜刺着送出刀尖。 这一下不止躲开了一个魔族的攻击,还顺手砍中了另一个正举刀要杀明净山弟子的魔族。 太多了,灵羽现在并没有多少灵力,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打多久。 这些前赴后继的魔族来得又快又猛,她连掐诀离开战场的时间都没有。 灵羽向后弯腰躲过一记横扫,随后一脚踢在那个魔族的身上,接着这股反力飞身而起。 她在半空中松开了刀柄,念动咒术:“五行修业,四象生物,化!” 春山笑分化出数十把刀,环绕在她的身边。 灵羽在空中翻转身体,落地后屈膝半跪。 每把刀随着她落下,几乎全都对准了一个魔族的头颅,将他们的身体贯穿。 灵羽正要站起来,她眼前的人和物猛然地模糊了起来,她跟着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 见她似乎脱力,立刻就有魔族举着刀朝她的脖子劈砍。 灵羽听到了刀刃割破空气朝她过来的声音,也听到了好几个魔族试图围困她的声音。 但她的血肉被什么东西扯着,让她即使脑子想要拿刀抵抗,身体却完全不听她的使唤。 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灵羽觉得这可能有点荒谬了,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 不过刀没有落在她身上,有人挡在了她身前,为她击开了聚拢的魔族。 还有人护在她身后,为她阻拦想攻其不备的魔族。 “师妹!”有人过来扶起了她,把自己的剑横在她面前保护她。 灵羽晕晕乎乎的,她是来看戏的,怎么一下就入局这么深了? 她用力地甩了几下头,试图看清周围的人和事。 视线恢复了一点点明朗后,灵羽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飞了过来。 他周身都带着杀伐之意,想要把阻拦在他身前的人都杀干净。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攻势 烎魈一共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阵心,但这个守阵竟然毫无松懈之意。 他开始有些烦躁了起来,把长弓化成了刀,反手朝着云停砍过去。 这帮没什么用的修道者,要不是有文静禅一直镇守这里,他早就踏平明净山了。 云停横剑挡在自己的身前,但烎魈这一击带着巨大的灵力冲击。 他跌落在了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来。 烎魈没打算放过他,随即立刻闪身到了他面前,抬刀刺了下去。 云霞立刻结出法印挡在他面前,勉勉强强让烎魈的刀停在了半空。 烎魈侧眼看她,连手指都没抬一下。 一道紫光打中了她的胸口,云停面前的法印随即破裂。 “非要拦我。”烎魈不耐烦地说。 按理说今天这两个人是必死的,但烎魈忽然瞥见了人群中飞起来的一个人。 她学会的新东西不少,竟然一招能杀一圈他的族人。 烎魈放下了刀,朝着灵羽的方向转过去,他想看看她还有多少本事。 脚下的阵法固若金汤,烎魈三箭未破,看见灵羽踉跄的模样,他突然就知道为什么了。 烎魈朝灵羽飞过去,这山上的弟子还真是相亲相爱,纷纷护住了灵羽。 他也没办法,只能弹指放出一道灵力,顺手杀了那些挡在他面前的碍事弟子。 灵羽似乎有些看不清,她站在原地根本不躲,愣愣地眯着眼朝烎魈的方向看。 烎魈的刀尖指中了她的眉心,刀身带着的风吹得她的发丝胡乱飞舞。 “灵羽!”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烎魈收起刀,一掌打在她的心口。 灵羽是在完全无法抵抗的时候被击中的,她连连后退了许多步,最后跪倒在了地上。 她的气海不断翻涌着,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灵羽的头很疼,疼得快要裂开了。 就连被烎魈击中的疼痛,都不及她头疼的万分之一。 她痛苦地抱着头,不断拍打着,试图减轻疼痛。 为什么? 断骨挖心的痛她都能受,为什么现在这一点点痛都受不了? 山门阵法的光亮骤然暗淡了下去,烎魈微微仰着头,垂眼看灵羽。 他猜对了,能助他破开山门守阵的人,就是鳞片的主人。 烎魈翻手,在手中聚起一团幽紫色的火焰。 有点可惜,不过他现在必须得下死手。 紫火朝她飞过去,云鹤不止如何闪身到了她的身前,试图替她抵挡。 但云鹤修的并非攻伐之术,怎么可能是烎魈的对手。 一把剑从天而降,加入了对抗烎魈力量的阵营中。 “仙长!”诸怀与云鹤并肩而立,咬牙说:“我来助你!” 云鹤的嘴角渗出鲜血:“武阳真君不在,可别等他回来,我们这帮老的还在,让他年轻的徒弟死了。” 烎魈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这种温情的画面和让人动容的话语,他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那你们先走一步咯。”烎魈引弓,对准了云鹤。 灵羽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好似隔着海水。 句句都能听见,却又句句都听不清。 她胡乱在地上摸索,试图找到春山笑。 弱,真是太弱了。 虚无地数十万年来,只孕育了她这么一个大妖,她怎么会这么弱。 灵羽忍受着剧痛,强迫自己进入了神识海。 天材珠和命星高悬,底下的海水波涛汹涌,如有排山之势。 她也曾遨游天地,所过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祸月照影,天地无极,”灵羽看着那团天火生出的莲花,“焚我凡身,焠我精魂,引!” 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荡开,将云鹤和诸怀远远地推开。 灵羽站在火焰中,闭着的眼睛里有鲜血流淌出来。 “师妹!”诸怀想过去,却被云鹤一把拉住了。 “魂引术,”云鹤说,“你现在过去只会比她先走一步。” 诸怀听都没听过这个东西,上次吵嘴以后,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师妹。 但烎魈想杀她,他也还是义无反顾挡在了她身前。 “那怎么办?”诸怀问。 云鹤本想回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一股震荡扫开。 火光中,灵羽闭眼侧头,仔细听着烎魈离惑箭的方向。 她双手握着春山笑的刀柄,在箭矢距离她一寸远的时候猛然抬刀劈砍下去。 两股灵力对撞,烎魈败阵下来。 离惑的弓身不断震动,震得烎魈虎口发麻。 灵羽取下手镯丢出,在玄弋引颈长啼而出的同时,翻身跳到了它的背上。 长风猎猎,灵羽单膝跪在玄弋背上,侧耳听着周遭的动静。 烎魈注视着她,随着她越来越接近自己而慢慢抬头。 他看见灵羽闭着眼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也看见灵羽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其实他应该躲开的,只是他痴痴地望着灵羽,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灵羽穿着一身白衣,裙边有杏黄的织染。 她从空中跃下,像是一朵飘落的山茶花。 但山茶花可不会浑身是血,更不会提着刀砍人。 烎魈知道躲不过,将离惑化作剑,横在自己肩头格挡住。 短兵相接,巨大的力量在瞬息间碰撞,两个人都齐齐后退了一步。 灵羽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就放下春山笑,任它悬在自己的身后。 青字引化作长弓,在她一下一下引满后射出雨点般密集的箭矢。 “你来真的?”烎魈一边躲一边挡。 这女人是不是失忆,难道不是她让自己来破阵的,怎么现在又一副先不管阵法,把他杀了再说的气势。 灵羽提着弓停手,反手拿过身后的春山笑。 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睁眼,纯粹靠着快到极限的听觉。 她突然又呕出一口血,往后退了半步后,将刀抵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形。 烎魈突然明白了她在做什么,他回头去看灵羽刚刚发出的箭,每一箭都正中一条符文秘术。 山门守阵的光亮越来越弱,烎魈再看了灵羽一眼,便朝着阵心飞过去。 他悬于半空,引弓后松开了手。 阵心的石块在箭矢到来的瞬间被彻底击穿,守阵爆发出最后的光亮。 第一百二十章 鳞片 灵羽松开刀,彻底跪倒在了地上。 她的五感正在飞速消退,就连痛都快感觉不到了。 朦朦胧胧之中,她好像看见了文静禅,风光霁月的小真君站在开满了槐花的树下,对着她浅浅地笑着。 阵法原本扯着灵羽血肉,如今她受了重伤,周身反而松缓了下来。 她跪在原地垂着头,贪婪得享受着片刻安宁。 在灵羽的身边有很多死去的人,这些人她甚至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先她入门的师兄师姐。 她鼻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就是因为他们的鲜血流淌到了她脚边。 为什么呢? 他们甚至不认识自己,也愿意挡在自己身前? 名山仙宗里的弟子,都是这么大公无私的吗? 可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拼死相护的人,就是引火烧山的罪魁祸首,他们还愿意挺身而出吗? 灵羽觉得有些累了,她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在她五感彻底消退之前,她的眼前闪过了一道剧烈的强光,而后又看见了文静禅。 他坐在碧水连天的浅池中间,对着一盘残局若有所思。 灵羽正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黑鸟。 文静禅也看见了她,于是对着她招招手:“灵羽,过来。” 她立刻就飞了过去,落在了文静禅的掌心,抬着小脑袋看他。 文静禅温和地笑着,轻轻地抚摸她的头顶。 灵羽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神性,而且似乎并非是他修炼出来的。 他的手掌宽大且温暖,灵羽蜷在他的掌心,被一股温暖紧紧地包裹住了。 如春水,如冬阳。 她很想再多呆一会儿,但身体里那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告诉她,一切都是幻梦,她该醒了。 山门守阵被烎魈击溃,阵心片片带着金光的鳞片如流萤般飞出。 只是它们的速度可比流萤快得多。 烎魈站在正中间,因为来不及闪躲,还被它们划了数十道细口。 鳞片都是有目标的,正是不远处倒地的灵羽。 它们靠近灵羽时就放慢了速度,似浮光般飘在她的身侧。 不只是烎魈,连明净山的人都看呆了。 鳞片汇聚在她周围,在光芒最盛的一瞬间钻进了灵羽的身体里。 随后她的伤口迅速愈合,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这本就是属于她的力量,她在寻找鳞片,而它们又何尝不是在找她。 她初入明净山的那天,山门守阵就出现过云中金鳞的蜃景。 那是它们与主人的感应。 灵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飘在了空中,残阵里的力量也被鳞片引过来,注入她的身体。 她原已到了绝路,又缝一线生机。 守阵彻底消散,灵羽在此刻睁开了双眼。 她摊开手掌,躺在血泊中的春山笑即刻震动起来,瞬时间飞到了她的手里。 她的周身都有别人看不见的天火,长刀入手,高温在眨眼间把血迹烧干。 灵羽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中有金色的火焰在燃烧。 她在空中如履平地般行走,每走一步,脚下都会闪过片刻青金色的莲花。 “你拿了我的东西。”灵羽直勾勾地看着烎魈。 她已经感觉到了,只是刚刚不能确认而已。 现在鳞片回到了她的身体里,那种感应就变得更加强烈了起来。 烎魈朝她摊开手掌:“好吧,还给你。” 他手里是一片金鳞,在失去束缚的一瞬间就朝着灵羽飞了回去。 灵羽看都没看它一眼:“不是这个。” 她在十步的距离停了下来,用刀指着烎魈的心脏:“在这里。” 烎魈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低头看着她指的地方:“虽说我钟意于你……” 他抬起眼睛看灵羽:“你也不能污蔑我投了你的心吧?” 灵羽不想再多废话,她直接单手握刀飞劈了过去。 下方众人甚至只看见了一个她的残影,随后就是刀剑碰撞的巨响。 阵阵嗡鸣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修为不够的弟子尽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计蒙盘在很远处的一颗古树上,遥遥地看着山门前的打斗。 “明净山出了个修行天才啊,”他喃喃地感叹,“这么强的吗。” 云霞护住了身边的一个弟子,朝着不远处的云停喊话:“师兄,要不要告知师傅?” “师傅闭关多日,”云停说,“今日大乱都还未现身,你我恐怕很难找到他。” 他觉得,要不是恕辞真人和文屿师弟都不在,今天也轮不到这个魔尊这么嚣张。 好在他的这个徒弟,似乎也是有大本事的。 虽然刚刚差点死了,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好了,而且变得更强了。 甚至打得魔尊没有还手的能力。 灵羽一脚踢在烎魈的胸口,沉刀蓄力后又劈砍了下去。 春山笑并非天下名器,只是她在破念潭里随手捞的一把,合眼缘的刀。 锻造者以玄钢铸之,置于火山山脉中淬炼几百年,就彻底忘了它。 楼起楼落,沧海桑田,山亦可成谷,谷亦可成河,春山笑在河流中被冲到了破念潭里。 潭下有雪山冰脉,它又受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冻。 这样的人一把刀,才能配得上被灵羽拿在手里。 烎魈以离惑格挡,却被灵羽不断往下压,几乎快要到了他脖子的命脉处。 灵羽罕见地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随后松开了刀,闪身到了烎魈身后。 她并指为掌,朝着烎魈的后背重重一击。 烎魈就朝着春山笑撞了过去,不过正当他真要被刀砍断头颅的时候,灵羽又突然召回了春山笑。 其实也不是她召回,而是刀护住,飞到了她身边。 她是想杀烎魈的,只是那一掌打在烎魈身上,她却头疼欲裂。 灵羽握住刀,飞身前去一刀接着一刀地往下砍。 烎魈只能不断地格挡着,他没想到灵羽只是拿回鳞片,他竟然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你真想杀我?”烎魈终于反应了过来。 灵羽横刀:“你不也想杀我吗?” 一刀下去,巨大的力量压着烎魈砸在了地面上,一时间尘土飞扬。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败阵 灵羽一脚踩在烎魈的肩膀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弯腰看他:“这是什么?” 春山笑的刀尖指着烎魈的心脏,灵羽的眼睛看着烎魈的眼睛。 按理说,烎魈此刻应该觉得愤怒的。 堂堂魔尊竟然被一个女人踩在脚下,还拿刀指着。 可他非但不生气,甚至还觉得无所谓。 “我的心啊,”烎魈握住了春山笑的刀刃,“要剖开看看吗?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你。” 灵羽是真想回他一句里面装的肯定是我,但这话说出来,估计他又要没完没了地纠缠自己。 “好,换个问题,”灵羽问,“我师傅呢?” 听到她问起文静禅,烎魈的笑脸又挂不住了。 “你的师傅,”烎魈说,“问我干什么?” 灵羽不想多费口舌,把刀轻轻丢起后,换了个更好往下刺的抓法,然后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武阳真君在哪里?”灵羽问。 一股无形的威压从她周身散发出来,将烎魈死死地压在地面上。 她真的觉得可笑,这个魔尊用着她身体的力量,竟然还想跟她抗衡。 春山笑刺穿他的身体,伤口流淌出的血液顺着刀身倒流,尽数汇聚到了灵羽的手掌心里。 周围的魔族还在不断拼杀,明净山的弟子也不甘示弱,将灵羽围了起来护在正中间。 三个仙长赶到时,多少还是有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今年新入门的弟子,竟然制服了魔尊。 文静禅也算和他交手过几次,虽然众人不在场,但也知道绝不可能是如此碾压性的胜利。 人聚得太多,灵羽反而不好把话挑得太明。 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头骨,一定就在烎魈的心脉里,但她不是很方便直接问。 就只能问些大家能听的东西。 “武阳真君追着你走了,”灵羽问他,“你在这里,他去了什么地方?” 烎魈压根没有开口的打算,反而有些挑衅地看着灵羽。 “什么意思?”云鹤不明所以地问:“他抓了武阳真君?” 灵羽挺直腰板,垂眼看着烎魈:“他没这个本事。” 虽然她相信烎魈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文静禅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也是肯定的。 灵羽有点不太想说明净山这帮不靠谱的人,一群人修行到了现在,打一个魔尊都费劲就不说了。 文静禅从小到大,每次一个人受伤,不到差点死掉的地步,这一个两个的是真就发现不了他。 灵羽转动了一下刀柄后松开,双手结印低念:“神魂不死,血肉可归见我真灵,聚我凡身。” 过了好一会儿,周遭都毫无变化。 灵羽有点不死心,再念了一遍咒语。 她有些意外,看向烎魈时,发现他正得意地看着自己。 灵羽想也没想,直接就蹲了下来,抽出刀后伸手穿进烎魈的伤口里。 她的手指从魔尊的肋骨处穿过,直接找到了心脏所在之地。 她感觉到了那里在跳动,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它。 云鹤被吓得后退了半步,他们修道之人虽也斩妖除魔,但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伸手掏心的事情。 后山灵兽争斗也有受伤的时候,他对着动物尚且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你拿不到的,”烎魈吃痛,脸色都变得极其苍白了起来,“我猜这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够灵羽听见她说话:“除非你拿另一颗心来换给我,你才能掏走它。” 说完后他就笑了起来,即使胸口的疼痛已经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灵羽抽回手,蹲在旁边冷漠地看着烎魈。 她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魔尊,但也知道他不会骗自己,他既然说了拿不走,就不会是开玩笑。 况且她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一面还在担心文静禅的处境,她不想浪费时间在烎魈身上。 灵羽收刀站了起来,抓起青字引狠狠摇晃。 但这个没眼力见的法器是纹丝不动,半点声响都没有。 她刚放开烎魈,云霞就有意上前去擒住他。 灵羽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文静禅为这帮人付出了不少,但他不见踪影时,他们总是想不起来去找他。 也许是对他的能力太过于自信,觉得他无论如何都能从容应对。 也许就是单纯的被庇佑惯了,忘记了文静禅也只是个还没真的登仙的修道者。 灵羽努力回忆她和文静禅的点点滴滴,试图通过想他来催动青字引。 但过了好一会儿,这个破铃铛都没有反应。 灵羽有些烦躁地放下了它,一回头发现烎魈跟那几个仙长又打了起来。 他如今也算身受重伤,灵羽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去闯无相渊,不过她不关心了。 剩下的残局这些人如果再收拾不了,那他们真的就别再修仙了,早点回去找块地种种,来年还来得及吃上第一口新米。 灵羽身形一闪,回到了绿柳别院里,她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屋子外 她拿起院内的那袋糯米糕,顺手解开了桐言房门的禁制。 文静禅回来过,还惦记着给她带糯米糕。 那他会去哪里? 正当她想着要是实在用不了青字引,就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找文静禅的时候,青字引动了。 如玉石碰撞之声般清脆悦耳。 她立刻循着方向闪身出现在了骜逐海里,在她眼前的,是那把被岩浆包裹成了石柱的太微戟。 文静禅悬在它的前方,被千万根蚕丝般散发着银光的细线缠住了。 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双眼柔和地闭着,就仿佛只是安稳进入了梦乡。 灵羽飞到他的面前,试图用手去解开丝线,没成想她手上立刻出现了细密的割伤。 这些看起来纤弱的丝线,一旦触碰就会立刻伤到她。 灵羽又拿春山笑割,但依然没什么作用。后来她又试了玄弋火和紫薇天火,尽数徒劳。 不得已之下,灵羽只好拍了拍文静禅的脸:“师傅,醒醒。” 文静禅没有回应她,他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呼吸平稳且均匀。 这些丝线缠着,灵羽没有办法带走他,并且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唤醒他。 正当她束手无策时,她忽然也被吸入了幻境之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苦问池 三千年前,玉清天苦问池。 两行素袍仙童立在粗砺的黑石路边,一白袍金冠的女子在烟雾缭绕之中负手而立。 灵羽都不用多想,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她叫苍极,据说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修成了无情道的神仙,所以她稳坐天尊之位数十万年。 而她面前那方小小的池塘,就是当初囚禁了灵羽两百余年的苦问池。 只是看这池水丰盈的样子,现在应该是祸月官盗走紫薇天火之前。 自天火被盗,池中三光水少了星光,苦问池也就日渐干涸了。 灵羽不是很明白自己身处的幻境究竟是多久之前,她想转头看看别处来确认,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她终于察觉,原来她附身在了仙童端着的一只酒樽上。 根据目前已知的情况,灵羽猜测这些应该是太微戟上公离权残留的记忆。 至于为什么变成了幻境,又为什么套死了文静禅不放,以及文静禅现在在哪里,灵羽全都不知道。 正西方的东皇钟忽然敲响,浑厚的钟声伴随神鸟啼飞,端酒的小仙童都忍不住朝那个房子偷偷看。 苍极也抬头,看向那个彩霞腾飞的方向。 很快,引起这番异动的人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是公离权。 此时的公离权远不如灵羽一千多年前见到的他,他似乎,还未成神。 公离权见到苍极,恭敬地双手叠在胸口,弯腰拜她。 苍极将一颗莲子扔进了苦问池中,片刻之后莲子便抽丝剥茧般迅速长出嫩芽,变出叶片,开出莲花。 她递给公离权一粒,眼神示意他也丢进去。 公离权什么也没说,只接过莲子照做。 但过了很久很久,水中都没有再开出第二朵花。 苍极蹲了下去,从水中捞回了公离权的莲子。 她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莲子上沾的水滴折射着光线,看起来她手里像是拿了颗璀璨的宝石。 看完后,她交还给了公离权。 “凡间之行如何?”苍极终于开口问他。 公离权拂袖挥出一段虚影,走马灯一样变换的场景里,是他在人间匆匆过完的一生。 这一世的公离权出身高门,父兄被污谋逆后,家族男丁被尽数处死。 比鞭子高的女眷充入军营为妓,年岁尚小的就被变卖去三教九流之地。 抄家的时候公离权只有四岁,她的母亲剖开了马腹,把他藏了进去,他才有了一条生路。 自此,他开始了以乞讨为生的一辈子。 灵羽看见了脏兮兮的小公离权偷跑进酒楼后厨,在泔水桶里捞食物,被伙计乱棍赶出来。 也看见了少年公离权被当街纵马的纨绔,活活打断双手双脚。 一个鹅毛大雪的日子里,公离权在街头爬行,遇到了他堪堪十六岁的姐姐。 这时候的她,已经是全皇城名头最盛的花魁了。 不过很快她也死了,死在开春第一朵桃花开放的时候。 她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不远处就有逆贼余党被处死的公告。 灵羽觉得,按照凡间话本子来说,此时应该有什么能人志士找到公离权,然后告诉他昏君不仁,应揭竿而起之类的。 如果无法说服他,就将他的身世告诉他,然后把杀人成性的皇帝踢下去。 可惜话本子只是话本子,实际上公离权死了。 就死在了这年冬天。 他没有吃的穿的,在皇城暗巷子里断气后,他就回到了三时三重天。 苍极看完了他的一生,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其实觉得天道对公离权,是比对其他小仙严苛不少。 这辈子他过得非常苦,但饶是这样,此世也没有算他成神试炼成功。 “你这八十一难,”苍极说,“大概真是没完没了了。” “这次是为什么?”公离权问。 苍极把虚影拨回去,停在了公离权和他姐姐见面的那个晚上。 年轻的花魁心很软,看见街边衣衫单薄缺吃短喝的乞丐,就忍不住伸出援手。 她给了公离权一根簪子和一个馒头,馒头能让他今天晚上不饿肚子,簪子能让他拿去换钱不再挨冻。 “种下了因,”苍极说,“你却没有去摘那个果。” “她把金簪给了你,后来去见皇帝的时候,随手拿了一根铜铁的簪子戴上。” 苍极也许是觉得靠她描述有些累,就干脆弹指点出画面,让公离权自己看当初发生了什么。 花魁被抓住后,原本打算用毒药自尽,没想到被皇帝的侍卫及时掐住了下巴。 她毫不犹豫往侍卫的刀上撞,吓得侍卫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她飞速地拔出了簪子,一下插进了自己细长的脖子里。 “金簪太软,”苍极说,“不足以杀人。” 也就是说,公离权这一世的姐姐,死因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灵羽虽然讨厌公离权,但她越想越觉得搞笑,这花魁横竖都是一个死,就因为金簪给了公离权,就要算他的业吗? “后来她被曝尸,”苍极说,“你看见了,但你也没有想办法收尸。” 苍极点了一下公离权放出的虚影,停在了他路过城门的瞬间。 灵羽更无语了,这成神试炼还挺有意思,一个乞丐不敢去收逆党的尸体,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 她更没想到的是,公离权一点意见都没有,甚至还点了点头。 “受恩于人,”公离权说,“未报厚情。” 苍极挥袖,将半空中的一切都遣散:“成神之路对你来说,需千锤百炼,行差踏错就会功亏一篑,望你勿要心怀怨怼。” 公离权抬手再拜天尊:“我明白。” 苍极看了一眼公离权手中的莲子,她当初登上天尊的位置,也是历经磨难,百炼成神。 原本她觉得任何人都可以如此这般走上高位,后来在这个位置的时间久了,她也就大概明白了。 越是被选择担起这个责任的神仙,反而会面临更为严苛的考验。 只是不到真正试炼成功的那天,谁都不知道自己过往的种种经历到底是为什么。 好在目前公离权心性温和,不像是会被逼入邪路的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百炼成神(上) 灵羽在变成一块长命锁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幻境为什么抓着文静禅不放了。 这是一段非常漫长且痛苦的记忆。 公离权在成神前,轮回了几百世,并且每一世都过得惨不忍睹。 而且这些事情吧,他还不能对别人说,只能憋在心里,憋久了自然就成魇,在他死后附着在他的法器上,随机缠住路过的人。 一定是这样,灵羽想。 她陪着公离权经历了十来次,正常的时候变成一本书,变成一方砚。不正常的时候水果糕点也做过,花草木棍也做过。 总之就是在公离权的不远处,既可以完整地看见他经历了什么,又不能真的变成人或者动物去跟他互动。 灵羽看着他次次惨死,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恨公离权。 离开虚无地以后,灵羽只做了一世凡人。 这一世,似乎从头到尾都是公离权为她编织的一个骗局。 她本以为公离权是天生的神,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行为,视他人如草芥如蝼蚁。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随便便操控别人的命运。 但现在看来不是。 他成神的路比别人更难。 德行有亏私欲甚重的普显真君,在人界渡劫七世后就登上神位了。 而公离权,灵羽都不知道他到底渡了多少世。 从苍极说他失败那世开始,后面她陪着她经历的这些也都不算成功。 他有八十一难要渡,也就是说他要这么车轱辘转着一遍一遍惨死。 直到功德圆满。 灵羽不明白,这样耗尽心血谨言慎行才登上神位的人,怎么变成了那个一定要将她置之死地的神仙。 公离权应该是慈悲的才对。 他作为王朝倾颓的末代皇帝时,没有能力在风雨飘摇的战局里挽救他的国家,却依然地爱着他的子民。 他作为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时,一生荒唐却放走了父母给他买来的妻子。 他作为食不果腹的庄稼汉时,饥荒年间也不忍杀死满腹金籽的河虾。 这段成神之路他一遍一遍走,一遍一遍失败,但没有哪一次,他选择滥杀无辜。 灵羽都有些迟疑了,该不会公离权当初的决定真是对的? 但很快她就立马打消了这个怀疑,质疑谁都不能质疑自己,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这一世的公离权投胎到了一户普通农户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仓廪实衣食足。 在他周岁时,老两口给他打了一把银制的长命锁,灵羽也就顺理成章附身在了上面。 她又一次看着公离权从牙牙学语长到蹒跚学步,再长到行走自如。 过去的十多次里,公离权也有投胎成傻子的时候,不过比较少,就那么一次。 灵羽每次都盼望这辈子他又是个傻子,不过这次她还是失望了。 公离权很聪明,甚至聪明过头了。 他十岁就能写出村里秀才都写不出的文章,也因此而远近闻名。 这样的聪明放在富贵人家,大概是一件好事,不过在此时的公离权身上,恐怕就成了怀璧其罪。 灵羽挂在他脖子上,每天看着院子外面贼眉鼠眼窥探他的人,大概就知道公离权这辈子的死法了。 虽说她不待见公离权,但是她也没有那种见不得人的癖好,喜欢看着仇人一直惨死。 她报仇一般喜欢直接让仇家魂飞魄散。 灵羽有时候觉得这天道也够搞笑的,硬是要把他们这两个仇人凑到一起来。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没意思,而且浪费救文静禅的时间。 公离权忽然握住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把它摘了下来拿在面前摩挲。 他才十岁,一张无比稚嫩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老气横秋的表情。 “银锁啊银锁,”公离权忽然开始跟她说话,“你说我能去科举吗?” 灵羽:? 这一瞬间,她觉得公离权特别像文静禅。 文静禅小时候爱对着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念叨,公离权现在竟然对着一把锁说话。 他叹了口气,捏着银锁放在膝盖上,垂着头若有所思。 一段记忆在灵羽的脑海中浮现,少年文静禅坐在杏花书下,全神贯注地看书时,一片花瓣落在了纸页间。 彼时灵羽是只黑鸟,就在他怀里躺着。 此刻的公离权也坐在树下,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他墨迹未干的文章。 她是一把小小的银锁,被他捏在手里。 灵羽看着他的眉眼,有种诡异的猜测爬到了她的心头。 难不成现在公离权身体里面装的,是文静禅?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之前的细节,不想还好,越想就越是觉得一切都像文静禅能干出的事情。 我就说,公离权怎么可能这么慈悲为怀,这十几世的轮回,与他的行事作风相差太远。 想明白了这些,突然之间,灵羽看公离权顺眼了起来。 不过她现在说不了话,也做不了动作,只能这么干看着。 灵羽还是想不通,她也曾接触过太微戟,还借它的力量冲破了烎魈的封印。 那时候她怎么没有被幻境困住? 反倒是如今想救文静禅的时候,才被一起拖了进来。 她正盘算着这些事情,公离权的家门口就出现了一帮不速之客。 五大三粗的壮汉堵在他家门口,打量了片刻枯树枝搭建起来的篱笆墙,不费吹灰之力就一脚踹倒走了进来。 “你就是那个小神童?”为首的人昂着脑袋,用鼻孔看公离权。 公离权甚至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这帮壮硕的成年人打倒在地。 紧接着他们对一个十岁的孩童拳脚相向,在公离权失去意识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什么贱东西,”男人说,“呸,害我们小公子挨骂。” 说完他们就走了,留下了气息微弱的公离权。 第一世的时候,灵羽对于公离权莫名其妙挨揍,还会觉得世道人心难测。 经历这么多下来,看见他挨揍,灵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习惯了。 反正他的人生是一定不会顺利的话,好好在那里呆着就会有麻烦找上门。 就像她曾经本分做凡人的时候,公离权莫名其妙找上门一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百炼成神(中) 灵羽被扔在了地上,半个身子都被踩进了泥土里。 她本来觉得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偷偷折返了回来,在地上捡起了银锁。 灵羽:? 她被抠了出来,放在他衣服上擦干净后,就揣进了他的衣服里。 灵羽眼前一黑,感觉到一阵颠簸。 按照之前的经验来说,她应该很快附身到另一个物件上的。 但这次没有,他被这个男人带走了。 灵羽跟着他,一路上零零散散听他们聊天,才知道这帮人来打公离权,是因为他们的雇主心里不舒坦。 王举人听闻公离权十岁能着文章,又求到了他的手稿来看。 不看不要紧,看完后就不舒服自己家里那个顽劣儿子了。 王公子挨了自己亲爹一顿臭骂,这个气总不能往他爹身上出,只能找了些府上的家丁,来把公离权打一顿。 不过打一顿归打一顿,灵羽不知道这人偷银锁算是怎么一回事。 更甚之,他还把银锁偷回来献给了王公子。 美其名曰公离权如此文采,一定是因为挂了这把锁。 灵羽听到的时候已经觉得很震撼了,没想到这脑子缺根弦的王公子还真信了。 行吧。 她就这么被挂在王公子脖子月余,要不是她还没跟着公离权回到三十三重天,她都觉得公离权是又死了。 离开公离权的日子,灵羽本来觉得自己应该会舒坦不少。 结果这个王公子荒唐得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既想拥有公离权提笔能书的卓然文采,又不想实实在在地认真学习。 于是退而求其次每天把公离权的银锁挂在脖子上不离身。 甚至去青楼找头牌颠鸾倒凤的时候,也不肯脱下银锁。 灵羽是真觉得自己脏了,这双眼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 她此刻明明只是一把锁,但眼睛真的时时刺痛。 王公子抱着不同的美人山盟海誓,灵羽的耳朵也像是被针扎。 罕见地,她怀念起了公离权。 终于在这一天,王公子和公离权在大街上撞了个正着。 公离权十岁,王公子十六岁,两人光是个头就差了一大截。 他拽着王公子的衣袖不肯撒手,让他归还自己银锁。 不出意外地,公离权又挨揍了。 不过这一次,公离权把这个王公子告上了衙门。 两人对簿公堂的时候,王举人来了。 他狠狠扇了自己儿子一巴掌,然后双手拿着银锁还给公离权。 灵羽看头顶那个留着老鼠般胡须的男人,就知道公离权这小子离死期不远了。 他看着假模假式地赔笑道歉,实则牙都快咬碎了。 也就公离权这个小孩,和他那没有心眼的爹妈才会真觉得他是诚心归还银锁的。 不过事情也并没有朝灵羽想的方向发展,因为公离权报了科举考试。 一时间他声名鹊起,十里八乡的秀才都来看他,门槛都快踏破了。 灵羽觉得他倒是有点小聪明,把消息放出去,这样王举人再只手遮天,也不能动他这个大名人。 不过可惜的是,他名落孙山了。 反而王举人那个流连花柳巷的废物儿子中举了。 灵羽跟着他也有月余,这些日子里别说看书,写了字的东西他都不愿意多看。 怎么回事她心里门清,不过这都是公离权逃不过的苦难,该他受着。 后来次次科举公离权都去,每次都会有一个王家人被他送上仕途,而他自己则是颗粒无收。 这一世他并没有早亡,甚至很顺利地活到了四十岁,为他的父母送终。 在公离权母亲的葬礼上,王公子又来了。 他踢翻了灵堂火盆,折断了上供的香烛,把公离权踢倒在地,骂他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临走时,他还谢谢公离权当年写的考卷,成绩不错,竟然让他中了举人。 让他在比王举人年轻十三岁的年纪,就有了功名在身。 公离权又被打倒在地,家丁踩了他的脸,也踩了他不离身的银锁。 当年老两口为他制作银锁时,在背后刻了岁岁安康,一生喜乐。 不过他们大概没想到,公离权从生下来开始,就不会安康喜乐,他就是来受难的。 灵羽真有些受不了了,前面的十多世,她都只是个旁观者。 怎么到了这辈子,她又是被抢又是被踩的。 这凡人什么档次,竟然敢拿脚踩她? 不过她再生气也没用,在这个幻境里,她是个只能看的物件。 父母去世后没几年,公离权就回到了三十三重天。 灵羽这次变成了一粒镶嵌在公离权仙袍上的东珠,她第一次随着公离权一起,接受众仙的迎接。 “公离上仙。”战神谛逡也来迎接他。 公离权冲他点了点头。 看他这个样子,谛逡大概也猜到了,他这一世又是白渡了。 受了苦厄,未成功德。 “无碍,”公离权出言安慰他,“我先去见天尊。” 每一次归位后,他第一时间就回去拜会苍极,只是这一次,谛逡拦住了他。 “天尊日前闭关,”谛逡说,“恐怕无法与上仙相见。” 苍极修的是太上忘情,执掌三清数十万年,从未闭关修行过。 她是从尘世中过尽难关修出来的真神,从不需要通过斩断与外界的联系来获得力量。 公离权从谛逡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得知,此时不是多问的时机,便拜别各位仙友,去了太清境大赤天。 道德天君在此处修行,似乎是知道公离权会来,他一路上撤去的仙侍和守卫,令他畅行无阻。 座上尊者满头银丝,眉间法印如中天之日,周身气度庄严肃宁。 他的衣袍无风自动,手中拂尘也似有器灵,让人仰视时有种被神佛打量的负累感。 “请天君解惑。”公离权开门见山。 道德天君睁眼看他,随即悠悠然地从高座上飘过来,落在他身边与他同行。 “所问何事?”道德天君问。 “天尊因何闭关?”公离权问。 虽然已经料到他是来问这个的,但听到的时候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像,太像了。 老叶枯死,嫩芽抽枝,迎来送往,见新人如旧,旧人如新。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百炼成神(下) 见他笑而不语,公离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天君因何发笑?” 道德天君将手中的拂尘递给他,等他接过去后,就双手拢在衣袖中往前走。 公离权随他走了一步,周遭的光景立刻由明到暗。 两个人一步就走到了洪荒星原之中。 无尽的黑暗里,数不清的星辰闪耀着,公离权曾经听说过这里,但修为不够,从来没真的亲眼见过。 真正看见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撼他也说不清。 在足够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孕育着如此多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名震四方的人或者神。 道德天君带着公离权走到了一颗淡粉色的星星下面,指引他抬头靠它。 “三十万年前,”道德天君说,“我带她也来过这里。” 这个她,指的就是苍极。 他捋了一下自己花白的胡须,微笑着看向苍极的命星,似乎又看向了快要遗忘的以前。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道德天君说。 公离权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知道道德天君指的是什么。 灵羽也就更听不明白了,神神叨叨的,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帮神仙这么喜欢打哑谜吗? “听过天人五衰吗?”道德天君见他不解,便主动问他。 公离权低下头,他听过。 那日在苦问池边,他其实就有留意到,苍极掉了一根头发。 她是真神,若非神力衰减,是不会这样的。 道德天君带着公离权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他一遍伸手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了一下。 “老朽第一次见苍极的时候,”他说,“小苍极还只有这么高呢。” “没想到呀,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灵羽明白了,苍极快死了。 她并非天生的神,寿命比道德天君这种生来就是真神命格的神仙,寿命短了不少。 不过她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天生非神,却执掌三清域,统御三十三重天数十万年。 而且她的神格,还是自己苦修出来的。 这么说来,灵羽把剑架在她脖子上那时候,其实她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她突然觉得有点胜之不武。 公离权一直没说话,只默默地跟在道德天君的后面走着。 灵羽被镶在他领口,也看不见公离权的表情。 两个神仙走了很久很久,道德天君突然转身过来,抓住了公离权的手。 在他手里握着的拂尘,忽然变成了一盏琉璃提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 道德天君的手盖在他手背上,协助他握紧提灯的手柄,拉着他一起往前走。 “天尊本想引你成神,如今这漫长前路,”道德天君说,“只能靠你自己了。” “为何选我?”公离权问。 他并非天界望族所出,被苍极找来下界历难前,只是二十八重元洞天的一介小仙。 按资历排不上他,按修为似乎也排不上他,更别说天资悟性了。 而且越是历难,他就越是怀疑苍极的选择是否正确。 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事情,他会一次次失败。 “你一定在想,为何不选高贵的出身,”道德天君看穿了他的想法,“为何不选深厚的修为,或者为何不选绝顶的悟性。” “可是你想想,这些东西,有没有哪一样是小苍极她自己生来就有的。” 公离权被问得要哑口无言,正如道德天君所说,苍极在成为天尊之前,也是一介无名散仙。 “更何况,你对自己的认知,似乎有些偏差。”道德天君对他笑了笑。 两个人走到了公离权的命星下,那颗星星还不够耀眼,散发的光芒却让人觉得心平气和。 “其实也不是苍极选你,”道德天君松开了公离权的手,“是天意选的人里,最后只剩下了你。” 说完他就消失了,顺便还带走了公离权手里的那盏灯。 无人说话后,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灵羽觉得这里的空旷寂寥像极了虚无地,只是虚无地没有这么多星星。 公离权站在命星下抬头望着它。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灵羽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于是闭上眼睡了一觉。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公离权莫名其妙地成神了。 灵羽变成了他头冠上的一片玉晶雕成的叶子,随着他一起再次出现在了登仙门之外。 不同的是,这次他身后有神光流动。 他刚一出现,天河中的金翎鹏鸟就飞了出来,常年沉在河底的蓝骨银翼鲲也一跃而出。 苍极没有出现,她的寝殿中却飞出了不少普通散仙一生都未必能见一次的神兽。 四方天空有祥云腾空而起,七彩霞光从大罗天中降落下来,照在公离权的身上。 随着霞光照耀,公离权的衣袍被织上暗纹,他额间的法印也在不断流光变换。 他前后花了四千年,历三百二十七世,成八十一难,功德圆满,登位成神。 灵羽看着来迎接他的神仙,眉宇间皆是庆贺欣慰之色。 她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神仙。 从苦问池脱逃后,灵羽杀上三十三重天,每个神仙看到她都很恐惧,再不然就是愤怒。 不过愤怒很常见,来围剿她的时候,每个神仙都挺愤怒的。 她以为这帮神仙只会这几种表情,没想到还有这么相亲相爱的样子。 公离权在簇拥中走进登仙门,再走向玉清天的无极长生殿。 天阶宽阔且漫长,神鸟瑞兽跟了他一路,直到公离权站在了无极长生殿的门口。 他现在还不能进去,登神典礼完成,他正式获封帝君时,他才能踏进那个苍极留给他的宫殿。 这里是三清域中的最高点,再往上就是创世神曾经住过的大罗天。 公离权转身看向自己走过的来时路,迎接他的神仙已经散去,只有天上的彩云还挂在那里。 百炼成神,他做到了。 但接下来的路,是一段天上地下,都鲜少有神仙真正走过的路。 苍极走过,可她时日无多了。 他面前的路就好似洪荒星原中一样,被黑暗和寂静充斥着。 也无人可做他的向导。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离帝君 公离权的成神典礼很隆重,四海八荒内凡有仙阶者皆来观礼。 玉清天的元祖天君送上贺贴,附古神开天斧为礼。 太清天的灵宝天君送上贺贴,附慈华金缕衣为礼。 上清天的道德天君送上贺贴,附混元清一丹为礼。 苍极天尊没有出现,但也差遣使者送来了一块漆黑的无名石头给他。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数万年才能得见的灵草仙花。 从他历难成功开始的那一刻,公离权的名字就已经传遍了仙界神界。 如今这个成神典礼,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灵羽这次附在了他手中的敬神牌上,被公离权双手握在胸前。 典礼前,灵羽被一个头上长角的少年人放在木盘里,端着站在一边等公离权。 她在四处打量时发现,为公离权梳洗的仙女全都大有来头,是西方瑶祖娘娘座前修炼的神木金仙。 在他身后为他捧衣衫端法器的,也是地灵界赫赫有名的大族子弟,比方说这个端敬神牌的南海龙太子。 这一殿的人,单拿一个出去,都是排场不小的神仙。 一应事务准备好后,公离权走到了灵羽身边,垂眼看了片刻就拿起了她。 然后就是漫长的云梯,公离权走在两个执鹤羽宫灯的仙童身后,接受者云梯两边众神仙的叩拜。 织霞仙子不断在天空上洒下金光耀耀的云彩,东海丞相也带着各色的飞鱼在天空遨游。 伎乐天踩着轻云,在辽远沉闷的钟鼓声里,跳着庄严肃穆的祝神舞。 整个典礼漫长且枯燥,灵羽沉浸式封神一番以后,更加坚定了她做不了神的想法。 让她这么古板地给所有人表演一趟,比杀了她还难受。 好在公离权走到了无极长生殿前,这繁杂的朝拜就算是结束了。 寒晶玉石做的大门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缓缓地向两边移动。 公离权走上最后一步台阶,大门也彻底为他打开。 无极长生殿如其名一般无极,在门口往里面看,那条通往天尊宝座的路似乎就是永无止境的。 苍极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她数十万年执掌神域的孤独时光。 公离权有时候会觉得天尊也挺孤独,她修太上忘情,注定终其神生都孑然一人。 她将至高的权柄握在手里,六界风吹草动都是她肩负的责任。 如今她快要羽化,公离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她一样,做好这个天尊。 东皇钟被撞响,一声声浑厚且绵长的钟声,伴随着苍极天尊的声音,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今尔登神,贺权万年。” “百炼成神,见磐石心智;拥印高堂,前路多苦厄;秉意明性,青云会有时。”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神之敬祝,诒尔多福。和鸾雍雍,万福攸同,群黎苍生,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即颂顺问。” 一条赤如旭日的红绫从苍极的寝殿方向飞出来,掠过众人头顶后化作一道金光,变成了一卷金帛飘在公离权的面前。 众仙家齐齐叩拜,既拜苍极,也拜公离权。 从此刻开始,他就不仅仅只是公离帝君。 苍极虽没有明说,但态度已经很明显,下一任天尊就是公离权。 这一卷贺贴,句句没有提及传位,却又句句都是对他早日配登上天尊之位的期望。 典礼过后,就是三清域最近十几万年来最丰盛的宴席。 平日里不对普通小仙开放的三清域,也允准他们畅行无阻。 道德天君那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像是不值钱一样地往下发。 瑶祖娘娘也拿出了自己林中的仙桃和灵芝,四海上供的玉晶也是不断端出来。 有幸来这里的神仙,恐怕一百年的修为进来,一千年的修为出去。 不过灵羽还是觉得一般般,这是在她杀上三清域之前,这帮神仙就吃了这么多提升修为体格的好东西。 那几百年后她来的时候,怎么他们还是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弱,太弱了。 公离权在宴席上坐了一会儿,就被一个小仙童神秘兮兮地叫走了。 她带着公离权回到了长生无极殿,没想到这里等着他的人还不少。 灵羽仔细看了看,除了灵宝天君,在场的每个神仙都参与了对她的围剿。 怀镜使者站在天尊的金座下,在公离权赶到时转过了身:“见过公离帝君。” 他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熟悉这个称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礼:“怀镜使者。” 这次只来了未来镜的掌镜使者,他原本是来找苍极的,但苍极现在在闭关。 不过三十三重天上,公离权登神的排场,怀镜使者在洪荒星原也是略知一二,既然他来了,告诉他也是一样的。 怀镜使者召唤出未来镜,施法令它悬于殿中。 “帝君见谅,多有叨扰。”他有些抱歉。 今天本来是他的登神典礼,这镜中之事一旦在众人眼前放一遍,恐怕在场人的好心情就一去不复返了。 公离权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无碍,请使者细说。” 怀镜使者也不再多客套,他这一趟本来就是受了阵骑将军之令,替太一星主来传达天意所指。 未来镜在他的操控下闪动着幽蓝色的光芒,一片混乱无章的光线扭曲挤压后,画面变得清晰了起来。 此刻的灵羽附在公离权额头上的银色晶石上,随着他一起观看未来镜中的景象。 镜中的人越来越清晰,灵羽的心却越来越纷乱。 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准确来说,她在镜子里看见了岁鸢,看见了那个惨淡一生孤独死去的后周公主。 在做凡人的时候,灵羽很少照镜子,她那时候不太喜欢看自己的容颜。 如今这么猛然一下,她差点都没认出来。 镜中的小公主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她在未来镜的时光加速变幻中,逐渐长成了如今灵羽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未来镜 若是灵羽能看见,就会知道公离权也愣了,是那种见到故人但又不太敢确认的迟疑。 未来镜中,小小的公主躺在花树下的摇篮里,随着画面不断拉近她的脸,她迅速地成长着。 直到她十七岁,画面就停住了。 紧接着,未来镜中出现了一片荒漠,在漫天黄沙中有个瘦弱的女人坐在巨石上。 她的浑身都是血,在场的神仙看不清她的伤口,但能看清她头顶的黑云。 一只凶兽降生了,她的鳞片如刀刃,利爪耀寒光。 少昊的真身降世,她的身体周围有滔天的怨恨不断聚拢,直到她伸长脖子,朝着天空发出一声哀啼。 再然后就到了明净山,在座的神仙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关联,就眼看着身披黑羽的少昊,直直地朝着明净山撞了过去。 巨大的山体在她不断的撞击中摇晃碎裂,海洋也因此而掀起滔天巨浪。 地灵界众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 明净山坍塌,地脉中封印的未知力量逃窜出来,将大地完全割裂。 海洋倒灌进裂缝中,一切活着的都被海水吞噬。 即使有幸存的,也被地心的岩浆彻底掩埋。 一切生灵几十万年的繁衍生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未来镜中的画面也停在这天翻地覆的一瞬间,无极长生殿中一片默然。 公离权知道,未来镜之所以叫未来镜,是它预兆之事,必定在将来的某一刻发生。 太一星主也不会无缘无故差遣怀镜使者跑这一趟,但她也只能告诉在场诸位这么多。 天意毕竟是天意,越接近天的人,就越是缄默。 灵羽承认,前面撞明净山的事情,的的确确她是干过的。 原来公离权下凡,是因为未来镜预兆了她未来要做的事情。 只是明净山倒塌后的事情,还真不是她干的。 那时候她已经被公离权肢解了,只留了一片残魂下来。 但也不对,要真是按照未来镜的预示,她不可能在明净山的梨水溪里被文静禅捡到。 看这毁天灭地的样子,还文什么静禅,估计地灵界一个能喘气的东西都没有了。 那就是未来镜错了? 可它昭示的前半段,的确已经发生了。 灵羽想,是因为自己死了,所以未来被逆转吗? 公离权看完后沉默了很久,其实不止他,在场的所有神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地界覆灭,没有了日日上扬的清气滋养,三十三重天和三清域迟早也是会完蛋的。 更何况往生轮回,地界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至于仙家应劫历难,也是得前往人间。 少昊这么一搞,岂不是断了所有神仙未来的路。 怀镜使者收回未来镜,将它捧在手里。 公离权低头看着它,问道:“本君身在局中?” 怀镜使者没有回答,而是单独带着公离权去了一个地方: 虚无地。 这是一片公离权从未来过的神域,在真正踏足这里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三清域外还有这么一片地方。 虚无地无比寂静,除了两个神仙的呼吸,什么都听不见。 眼神的黑暗也像是能吞吃一切一般,令他们目不视物。 公离权甚至下意识想要用手摸索前方。 灵羽看着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心中的疑惑似有消减。 难怪公离权从天上下来,专门留挑她骗。 原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这个怀镜使者不仅知道她以后要做什么事,还知道她从哪里来。 怀镜使者忽然举着未来镜,令它发出亮光,照亮了两个人周身的空间。 公离权看不见的时候,会不自主地觉得自己需要一点光亮,等真有光的时候,他才发现有没有其实都一样。 因为虚无地什么都没有。 光照亮的地方,还是一片虚无。 “若可堪破,放可陨落,”怀镜使者说,“非局中者,无可言说。” 这段没头没尾的话,不止灵羽听不懂,公离权也是一头雾水。 他想追问,却被怀镜使者从虚无地带了出来。 两个人站在云海之中,周围一点虚无地的迹象都没有。 “使者可否告知,”公离权问他,“方才所至,究竟是何处?” “众神坟墓,”怀镜使者说,“虚无地。” “创世神的羽化之所。” 公离权原本还想追问,为什么要带他去那里, 只见怀镜使者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将食指挡在了嘴唇上,随后摇了摇头。 公离权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见他若有所思,怀镜使者主动说:“帝君是未来三清域的主人,做何决定,众仙都是会追随的。” 说完他就消失不见了。 云海翻涌,日光穿不透浓云,只能为他们镀上金衣。 这是公离权登神的第一天,他就面临着地界倾覆,三清危矣的难题。 灵羽原本已经想通公离权的行事动机,甚至觉得有点道理。 但怀镜使者刚走,她就突然想了起来,要不是公离权骗自己,她怎么可能跑去撞明净山。 这一切因果看似合理,实则公离权只要这时候选择作壁上观,她就会呆在人间,一世世轮回。 直到做厌了凡人,没准哪天就乖乖回到虚无地去了。 又或者说,怀镜使者嘴里的那位太一星主,要是不派人跑这一趟。 公离权就不会下凡,她也就不会被逼在骜逐海转生成少昊,也就没有了后面的事情。 都说未来镜只预示未来,不掺杂万物因果。 但灵羽觉得,这一次,恐怕就是它种下的因。 是它带着太一星主的指示,成为了这场灾祸的诱因之一。 神仙总觉得自己袖手立于方外之地,对红尘诸多困扰只旁观不参与。 但是不知道公离权和这些位列仙班尊享无上荣光的神有没有想过。 今日他们不杞人忧天种下此因,来日她又怎么会被逼上绝路,结下恶果。 灵羽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知道,公离权马上要入凡尘,寻找岁鸢去了。 每次她换个东西附身,就会这么一顿晕头转向,不知道这次,她又会变成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遇 灵羽睁开眼睛打量四周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能动的。 做了物件这么久,这次居然是个人。 她迫不及待地活动了一下手臂,虽然没有实体,但她总觉得太久不动胳膊酸腿疼的。 就活动这一下,灵羽发觉自己碰到了一个人。 她转头看着身边趴在桌上睡觉的人,这才明白过来她现在是谁。 后周的九公主,中原皇帝最不喜欢的女儿,岁鸢。 在她旁边睡觉的,是安息国的质子,四王子赫狄阿萨辛。 他被送到后周为质后,周主赐了他一个中原名,赫狄风。 岁鸢抬起头,看到了躺在婴儿床上年年都能看见的海棠花。 她记得,赫狄风被送来的那一年,她的生母死在了慎刑司。 荣贵嫔污蔑岁鸢的生母偷盗金钗,她还没学会走路,就失去了唯一关心她的人。 “赫狄风,”岁鸢突然推他的手臂,想要叫醒他,“赫狄风,你醒醒。” 灵羽这才明白,自己虽然在岁鸢的身体里,但却还是只能看,根本不能控制她。 还不如当个物件,至少不知道寒凉。 她不能操控身体,但冻却是一点没有少挨。 自她的生母死后,岁鸢就被关在了红林苑偏殿里,偶尔被想起来的时候才有一口粮吃,有一件衣穿。 现在正是初春,她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 从魂火归位后,到剩一片残魂重新修炼,灵羽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冷了。 凡人才会觉得冷觉得饿。 这种刺骨的寒意,她当真已经遗忘了很久。 没想到在这个幻境里又重温了一遍。 赫狄风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向了岁鸢:“你手怎么这么凉?” 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岁鸢的双手,压在手心和脸颊中间。 温暖的感觉从手背传到手臂,再传到岁鸢的眼眶。 灵羽简直想给当初的自己一耳光,他在骗你啊,他在骗你啊你懂吗,你到底在感动什么? 好在这滴眼泪还是没有流出来,小岁鸢任由赫狄风握着自己的手,直到他犯完睡懵彻底清醒。 赫狄风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石桌上的纸张。 上面的字迹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能看出来写字的人十分认真努力。 她想学好,但是起步太晚了。 岁鸢的生母是荣贵嫔的陪嫁侍女,自然也就跟着她一起住在红林苑。 蒙周主宠幸后,赐了个仪容的位分,主红林苑侧宫。 她死的时候岁鸢还很小很小,至今为止,灵羽的脑子里都没有她清晰完整的模样。 如果她不死的话,大概周主看着这点露水情分,也是会差人来教岁鸢读书写字的。 只是岁鸢寄养在荣贵嫔名下,她整天一门心思忙在宫斗上,哪有空搭理她。 因此,八岁的岁鸢,认识的字加起来不到一百个,会写的更是稀少。 赫狄风检查完了她的功课,像摸宠物一样摸了一下岁鸢的头顶:“今天教的你都学会了,很好。” 岁鸢并不太满意,对着自己潦草的字深深叹了口气:“真丑。” “没关系,”赫狄风安慰她,“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勤加练习,必然会有长进。” “什么步?”岁鸢没听懂。 “呃……”赫狄风想了很久,努力用简洁明了的话来跟她解释,“就是说你想行至千里之外,也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 “世上的学问都是这个道理。” 岁鸢似懂非懂,讷讷地点头:“那我日日练,总有一天能写好。” 灵羽在心里啧了一声,她从前当局者迷的时候,还觉得公离权布了好大一张网,精密且繁琐。 如今来看,也就能欺负欺负一下未开智的凡人。 他们刚刚的对话里,如果岁鸢聪明点的话,就会开始疑惑这个外邦人怎么懂这么多中原文化。 再说他教她认识的字和写的功课,一个来中原为质没几年的人,倒是比土生土长的人还要熟练。 这个骗局并非天衣无缝,而只是因为她第一次做人没什么经验罢了。 门口的铁锁链响动起来,赫狄风立刻翻上的屋顶,在房檐遮挡的缝隙里观察院落。 是宫里御膳局的嬷嬷来送吃的,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和岁鸢年纪相仿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就是后来为了岁鸢差点不能入轮回的青若。 嬷嬷这些年对岁鸢其实非常好,她得到允准来送吃食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在身上藏够少说五六天的干粮。 岁鸢瘦得跟只猴一样,没饿死也算全靠她照拂。 这次嬷嬷如常带了很多干粮,岁鸢跑进偏殿里,找到空空的食盒后抱了出来。 她一点点掏出藏在自己身上和藏在青若身上的食物,尽数放进了木盒里。 “天气又快热起来了,”嬷嬷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小公主的吃食又要不新鲜了。” 岂止是不新鲜,灵羽记得她做岁鸢呆在红林苑的几年里,夏天就没怎么吃过不馊的东西。 嬷嬷不能呆太久,送完食物后就拉着青若离开了。 这就是她们二人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 岁鸢当天下午吃了一块饼,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今日之前,灵羽也不知道下毒的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下毒的意义在哪里。 她是个被皇帝忘在了角落里的公主,大费周章下毒还没给她毒死,到底能图什么。 不过这毒下得虽说莫名其妙,但对岁鸢居然有那么点好处。 至少这个皇帝终于记起来还有她这么一号人,把她从红林苑挪了出来,放在了皇后的椒房殿养着。 也是借着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再看了一遍,灵羽才明白了过来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谁是受益者,那谁就是撒网者。 她再不受宠,也是皇帝的亲女儿。荣贵嫔被冠上了善妒的名号不说,还被戴了个迫害皇嗣的高帽。 灵羽躺在病榻上,听着荣贵嫔在她房间外跪着扇自己耳光。 怎么做凡人的时候没发现,原来宫里还有这么大一出好戏,她那时候怎么就一心想赫狄风去了? 灵羽不明白。 第一百二十九章 皇后 岁鸢从床榻上下来,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了一身素衣不着半点首饰的荣贵嫔。 老实说荣贵嫔生得十分漂亮,娇蛮俏丽中又带着一丝妩媚,跟后周皇宫里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 她像是天上未被驯服的鸟雀一样自由自在。 一见到岁鸢,她就立刻哭红了双眼,跪着过来拉她的衣角。 “不是我,”荣贵嫔楚楚可怜地对她说,“真的不是我,你去跟你父皇解释解释。” 岁鸢当初确实不知道是谁,但也不太相信荣贵嫔的话。 “荣娘娘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我父皇?”岁鸢问她。 这话她其实无心,但对于荣贵嫔来说可以算正重要害。 她入宫十二年,一直无所出,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情,后周皇帝不愿意见她。 任由她在承天殿前如何长跪不起,又如何声嘶力竭地喊冤,皇帝始终将她拒之门外。 原本她以为自己受尽恩宠,离后位只差一个孩子,如今来看,她何曾真正得到过帝王真心。 “你父皇不肯见我,”荣贵嫔低声下气地恳求她,“现在只有你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是,我是不喜欢你,还给你使绊子不让下人给你吃饱穿暖。” 荣贵嫔并起手指对天发誓:“但是我从未想过下毒害你,也从没想过让你死。” 她这个话倒是真心的,她可能有些小坏,不愿意看到岁鸢过舒坦日子。 但嬷嬷按时送吃食,她也没有真的硬要阻拦。 岁鸢这些年没饿死,也算托了她的福。 “你起来吧,”岁鸢对她说,“我真帮不了你,父皇也不待见我。” 岁鸢太清楚自己的分量了,她中毒昏迷,命悬一线到现在清醒恢复,她亲爹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这傻女人居然觉得她能说动皇帝回心转意。 见荣贵嫔呆坐在原地,岁鸢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荣娘娘,父皇没有降你的位份,”岁鸢说,“也没有让你闭门思过,只是罚了你的俸禄,你再仔细想想呢。” “在他心里,其实你比我重要。” 灵羽的心似乎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 她记得自己那时早就知道没有人在意自己,怎么把事实说出口的时候,岁鸢还是会难过呢? 难道凡人总是如此脆弱吗? 即使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必须面对时依然还是会被搞得遍体鳞伤。 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房檐下一闪而过,岁鸢没有再理会荣贵嫔,转身回了房间。 “你们先下去吧,”她谴走周围的太监和宫女,“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等人群都退去后,正对后院的窗户打开了,赫狄风从外面翻了进来。 “现在来看你一趟真不容易,”赫狄风径直走到木桌跟前,端起一杯水润喉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 “今天教我什么?”岁鸢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赫狄风比她的个子高,站在她旁边时只能低头跟她说话,岁鸢仿佛一个小土豆一样。 “今天不教,”赫狄风说,“皇后给你求了国子监的旁听,以后有先生教你。” “你怎么知道?”岁鸢仰着头问他。 小时候的她,总觉得赫狄风就好像从天而降的神明。 她认为,是她在孤独寒冷和饥饿之中,无意中向上苍许了什么愿。 神明垂怜,才派了这么个人来与她为伴。 此前长夜漫漫,她只有孤灯一盏为伴。 但赫狄风从墙头跳下来那日开始,她所害怕的寒冷和黑暗,就有人伴着她度过。 灵羽悔恨过很多事情,但她唯独觉得爱上赫狄风是她逃不过的宿命。 自五岁初遇,到十七岁身死,赫狄风陪了她整整十二年。 在红林苑的日子里,夏日的夜晚时他为小岁鸢抓过萤火虫,萤萤点点如同她在方寸之地所见的苍穹星汉。 冬日她被冻得发抖,也是赫狄风背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炭火,在她面前燃起温暖的希望。 岁鸢无数次偷偷打量他被炭火照红的脸,想着他这么好的人一定要平安回到故乡。 没离开红林苑之前,她做梦都想从围墙中冲出去。 等真正出来了,她才发现高墙之后,还是一望无际的高墙。 甚至见赫狄风都变难了。 红林苑终年无人值守,她的身边也没有成群的太监宫女,赫狄风随时想来都可以。 但她现在寄养在皇后名下,殿内外走两步就是人,赫狄风想来看她,都得费好一番功夫。 比如现在,赫狄风就气喘吁吁的。 他用那双似乎含笑的眼睛看着岁鸢:“打听来的,以后我也去国子监上学,咱们见面就容易多了。” 听到这里,岁鸢的心里似有树树繁花盛放。 灵羽感受着这种排山倒海的喜悦,要是她能动能说话,一定会给岁鸢一个大嘴巴子。 没出息,太没出息了。 殿外有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赫狄风定身听了片刻。 “我得走了,”赫狄风说,“国子监见。” 说完他就翻窗户走了,一朵海棠花趁着开窗关窗的短暂间隙飘了进来,落在了岁鸢的脚下。 她怔怔地望着赫狄风离开的方向,过了很久才弯腰捡起花朵。 粉色的落花被她捧在手心仔细观察,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走进来的女人。 “大胆,”太监尖声呵斥,“见到皇后娘娘,公主为何还不行礼?” 岁鸢被吓一跳,这才扭头过来,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女人。 雍容华贵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了,她虽然看起来比荣贵嫔年长,但却并不意味着显老。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总有股无形的气度笼罩在她的身上,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权势最盛的女人。 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种久握权柄的松弛感。 初登高位者喜欢颐指气使,反而有种小人得志的狭隘。 只有皇后这样掌权多年的人,才会有那般的从容和稳重。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宫女,宫女就立刻上去给了太监一巴掌。 “凭你也敢训斥皇家子嗣,”大宫女收手后说道,“宫里的规矩你恐怕也要重学。” 第一百三十章 恩宠 这出戏挺有意思的,皇后一个字没说,身边的人唱着红白脸就把岁鸢教育了。 灵羽看得明白,但那时候的岁鸢可就没这么聪明了。 毕竟也就是个几岁的小孩,能听懂他们的弦外之音才怪了。 这些年灵羽极少回忆她做凡人时的岁月,即使有,也是在一遍遍地想公离权骗局收网的时候。 至于这些年幼时的经历,她其实都快要忘记了。 这些往事就是她的前尘,她既已转生,就不再执着。 没想到如今在幻境中重历,她作为旁观者,竟然还能看到这么多当年不曾留意到的细节。 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迈着优雅而细碎的步子,走到了岁鸢跟前。 岁鸢努力做出正确的叩拜姿势,朝着这个当朝最尊贵的女人行礼:“拜见母后。” “公主以后就养在我的膝下了,”皇后蹲下,将岁鸢扶了起来,“日后我待你定然视如己出。” 这场面,大概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皇后端庄得体,气度非凡。 连岁鸢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庇护。 不过抛开皇后的目的,她对岁鸢确实中规中矩,半点挑不出错处。 她把岁鸢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岁禾养在一起,让岁禾如亲姐般敬重她。 一切岁禾有的,她通通也给岁鸢安排齐全了。 两个人同吃同住,同入国子监旁听。 闲余时被请来的太子少傅,为岁禾加补课业的时候,岁鸢也在一起。 幻境中的岁鸢成长得很快,春去秋来不过眨眼之间。 灵羽第一次用这种旁观者的角度,一路看下来,她似乎有些不认识岁鸢了。 十五岁以后,岁鸢搬到了朝露阁,虽然依旧离皇后的椒房殿不远,但她怎么也算有了自己的住处。 觐见的朝臣和贵胄子弟拜过皇后,也需要专程来她的朝露阁前,探问公主是否安好。 灵羽记得,她长大的这些年几乎没见过他的父皇几次。 那时候她是以为皇帝不喜欢她不在意她,做了一次旁观者,她算是看清楚了。 皇帝不是不喜欢他的女儿,是不喜欢他的皇后。 岁鸢在荣贵嫔殿中养着的时候,见不着皇帝是因为荣贵嫔不待见她。 在皇后殿中养着的时候,见不着皇帝是因为皇后不受宠。 皇帝只在每月月初的时候来一次,吃完午膳就离开,他们俩相处的时间已经很短了,就更不可能想起还有岁鸢这号人。 灵羽记得,自己那时候觉得皇后很威严,现在再看,其实她也可怜得很。 每次送走皇帝,她都会在殿前照壁后的银杏树下站很久。 没有人敢劝她天气寒凉,回殿内暖和些。 一帮宫女太监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默默站在她的身后。 岁鸢对这一幕的记忆十分深刻,在国子监的课余时间,她还偷偷找过赫狄风。 赫狄风从质子宫里顺了肉干出来,陪着岁鸢一起坐在了廊下。 “你说,母后为什么站在那里?她在等父皇回头?还是在等别的?”岁鸢问他。 赫狄风被吓一跳,连忙左顾右盼确认周围究竟有没有人。 好在岁鸢喜欢僻静,找到休息的地方是个几乎没人来的角落。 她的双腿悬在空中晃荡着,天上飞过一只鸟,她就抬头去看它。 不过鸟飞得很快,一下就没了踪迹。 这些想不明白的事,就好像一层纱蒙在她的眼前,令她堪堪看见,却始终看不清楚。 “他们为什么要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呢?”岁鸢又问。 赫狄风若有所思,低垂着脑袋看岁鸢的脚尖,迟迟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灵羽借着岁鸢的双眼,观察着赫狄风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既然已经入了梦,那她就想要知道,公离权究竟怎么想的。 赫狄风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岁鸢都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到了,”赫狄风抬起脑袋看她,“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 “感情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跟你说是说不明白的,只能你自己经历了才会懂。” “你的意思是,”岁鸢似懂非懂,“父皇和母后之间是有感情的。” 赫狄风神神秘秘地靠近岁鸢,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感情。” “皇后出身望族,你父皇式微时求娶为妻,借了皇后母族的兵马粮草,才有了如今的帝位。” “但荣贵嫔才是你父皇的心上人,当朝陛下若为一心上人休了鼎力相助的发妻,朝堂上下该如何议论他?” 岁鸢捋了很久,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那他不是在利用我母后吗?”岁鸢说。 赫狄风再次紧张,好在周围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他才松了口气。 灵羽看他这个样子,觉得有点可笑。 公离权下凡不就是为了杀她吗? 那岁鸢现在说出这种砍脑袋的话,他怎么又这么紧张,怕岁鸢死了吗? 死了不正好遂了他的愿? “公主,我能问个问题吗?”赫狄风看着她的眼睛。 岁鸢有些奇怪:“想问就问啊,有什么能不能的。” “要是有一天,牺牲你就可以天下太平的话,”赫狄风问,“你愿意吗?” 岁鸢注视着他,灵羽也透过这双眼看着赫狄风。 赫狄风只是他来凡间的一个皮囊,他是公离权,三十三重天上赫赫威名的公离帝君。 灵羽也不知道,这一刻问题,想要得到答案的人是赫狄风,还是他公离权。 又或者,这两个人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从未有过任何区别。 见岁鸢的反应,赫狄风放弃了答案,开口继续说道:“天下分裂,王侯割据,你父皇若不借你母后的家族势力,恐怕至今都是乱世。” “百姓流离失所,如今一切都繁华都是泡影,只有废墟上的战火在燃烧。” “你的母后大概就是被这样说服的。” 赫狄风说完,也跟着岁鸢一起晃动脚尖。 下凡之前,所有的事情他都把来龙去脉摸了清楚,每个的身世和往事都了如指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帝王家 所以赫狄风清楚,他在骗岁鸢。 皇后被嫁给后周皇帝为妻的时候,刚刚满了十四岁。 她的姐姐在同一天嫁给了皇帝的三哥为妻,只是庐陵祁氏两头欺瞒,谁也不敢告知。 后来他做了皇帝,皇后的姐姐和他自己的三哥,都被他斩于阵前,首级放在集市街头示众三日。 她也曾问过族中长老,若兵败者是她的丈夫,她是否也会命丧黄泉。 长老顾左右而言它,只告诉她命数使然,人力难改。 可那是她朝夕相伴一起长大的姐姐,她要不是一起观斩,她都还不知道一直和自己丈夫作对的人是自己的姐夫。 人头落地的一刻,她才发现她似乎并不了解她的枕边人,也不了解曾经慈眉善目牵着自己长大的长辈。 提亲的人来说服她的时候,对她说战火纷飞,百姓苦厄,若有一能人能终结乱局,是天下之福。 她听信了这番说辞,于是义无反顾嫁给他为妻。 从那以后他如有神助,一路北上直到称帝。 没想到一切其实并不怎么关乎大局,而是各家族的一盘棋局。 风华正茂的世族女子,被马背上征战的男人看中,他们带着一番豪言壮语登门,许下共治天下的承诺。 于是一个个的新娘出嫁,成为了局中砝码。 他们当然不会只下一注,甚至在背后悄悄给死对头的两方都推助一把。 观斩后,这个已经凤冠加身的女人病倒了。 她在皇帝对她恩宠最盛的时候,对他闭门不见整整三年。 起初皇帝还日日叩门,小心翼翼地叮嘱她天气寒凉,注意加衣。 后来他的皇位坐稳了,也就很少亲自来看了,只是命了一帮宫女太监送上上好的补品。 人们都说帝后情深,直到他在第二年冬日的时候,从围猎场带回一个女人。 那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皇帝以为她死在了战乱里,没想到她躲进深山。 要不是入林场围猎,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这么如花似玉的女人,竟然能从铁蹄下死里逃生。 他给了她贵嫔的位份,赐封号为荣。 这结实而响亮的一耳光,打在了皇后的脸上,也打在了庐陵祁氏的脸上。 但他如今已经握紧了帝王权柄,这哑巴亏再大的名门望族也只能吃下去。 岁鸢问他为什么不相爱的两个人还硬要在一起,赫狄风觉得这些事情即使解释给她听,她大概也很难懂。 皇帝留着皇后的尊荣,既为了天下,也为了自己。 他不能杀这个女人。 留着她在,庐陵祁氏尚且会安分,只盼着她生下皇子,被立为储君。 犯险废后的话,祁氏恼羞成怒也是有能力再扶持一方势力争霸的。 到时候他的皇位坐不稳,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天下,也会再起战乱。 无论如何,留着她总比杀了她好。 更何况到了她这个岁数,别说皇帝根本不留下过夜,即使留下也很难再有身孕。 日子这么熬下去,也不是不行。 “谴妾一身安社稷,”岁鸢忽然说,“不知何处用将军。” 赫狄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灵羽看着他这副模样,和公离权思考的样子如出一辙。 原来从这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公离权了。 或者说,世上根本就没有赫狄风。 “你还小,”赫狄风对她说,“等你长大一些可能就明白了。” 岁鸢有些不高兴就:“小什么小,我已经十五岁了,眼看就要嫁人了。” 说到这个问题,岁鸢忍不住多看了赫狄风一眼。 灵羽:…… 行吧,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再没眼看也改变不了。 岁鸢喜欢赫狄风。 孤单岁月里唯一的伴侣,灵羽觉得,应该也很难不爱上他。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她接受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毕竟这副皮囊之下的人是公离权。 赫狄风露出一个无奈但温柔的笑脸:“好好好,你长大了。” 他的语气很轻和,说是在哄女儿也是有人能信的。 但他眼里的那潭池水之下,是他的困惑的于心不忍。 按照天命所示,岁鸢会死在十七岁,如今她已经十五。 公离权从三十三重天下来,就是为了留在她身边,看看是什么让她怀着怨恨转生。 但直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岁鸢和人间普通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一个神仙,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对错了。 公离权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能不能阻止镜中的灾祸。 少昊转生时,对人世的怨恨滔天,所以他想尽力试试看,能不能让她感受世间的美好。 若她肯爱这个世界,想来就不会忍心摧毁一切。 公离权别无他法,只能一试。 “赫狄风,你今年十九,是不是快要回安息国了?”岁鸢拉了拉他的袖子问他。 按照规矩,他二十岁成婚后就可以离开后周,回到他的故乡。 不过他的妻子需要由后周的皇帝指定,一般都是朝臣的女儿或者外戚的族人。 赫狄风非储非长,妻子出身大概率不会特别高。 “等你走后,”岁鸢问,“此生我们还能再见吗?” 赫狄风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算了,你别说了。”岁鸢看他的反应,大概明白了他的答案。 在重重高墙围起来的宫殿里,她只有赫狄风这么一个朋友,更何况她还喜欢他。 “公主,我们去放河灯吧,”赫狄风突然提议,“我听城中百姓说,把愿望写在河灯上,守护神就会替你实现。” “真的吗?”岁鸢眨巴着大眼睛。 赫狄风点头:“当然。” 他需要岁鸢写下愿望,让后成为她所谓的守护神,替她了却心愿。 不过赫狄风也不太明白,自己此刻是为何做了这种决定。 若说是为了挽救苍生正道,是但也似乎不全是。 他可以为自己找来一万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或者理由,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弦动了。 虽不知是为同情而动,还是为恻隐而动。 他想要岁鸢不留遗憾,即使最后未能成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河灯 赫狄风带着岁鸢溜出了宫,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民间的夜市是何种模样。 自从坊市取消宵禁以后,月月都有夜集能赶,岁鸢在宫墙内长大,她何曾知道外面还有这般天地。 画船歌舫横于江上,舞姬在甲板上摇曳生姿。 胡笛和琵琶声从明月照耀的江边桃林里传出,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杂耍表演。 舞剑的人豪饮一口,喷在剑上后劈向火堆,剑身瞬间腾起火焰,引得路人拍手叫好。 挂满红绸丝带的树下有情人成双成对,虔诚地闭上双眼合十手掌,为心中所愿而祈祷。 光着上身的壮汉奋力扔出一瓢通红的铁水,边上的另一个迎风打散,璀璨的铁花四散飞去。 赫狄风和岁鸢恰好路过,他将岁鸢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用斗篷挡在她的头顶。 阵阵亮光照在她的脸上,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岁鸢拉着他的胳膊晃动:“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真好看!” 赫狄风无心看风景,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身上。 火树银花未必比得上她眼里的水波潋滟。 岁鸢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眼神。 灵羽在此一刻有些恍惚,她分不清自己看到的人究竟是赫狄风还是文静禅。 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岁鸢。 这是爱人的眼神,如奇川,云雾缭绕之,似阔海,波浪横陈之。 灵羽察觉到心脏的跳动在加快,脸也灼热了起来。 她知道,岁鸢一直喜欢赫狄风。 但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真切体会到了另一个人,是如何牵动她的心绪的。 只需要片刻注视,她就像溺水但不愿求生的人一样,呼吸停滞大脑放空。 别说别说别说,灵羽在心里无数遍默念。 但她控制不了这具躯体,也改变不了已成事实的过去。 “赫狄风,”岁鸢的声音轻得像是蚊子在嗡嗡叫,“你有心上人吗?” 周遭的声音太过于嘈杂,她的话就像一片狂风中的花瓣,被裹挟着飘向了远方。 天空中炸开了一朵烟花,橘色的光照亮了赫狄风的半张脸。 “什么?”赫狄风问。 岁鸢别开脸,不敢再看他,只能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 街道上很多人,摩肩接踵。 叫卖声和歌舞声不断往她耳朵里涌,但都比不过她咚咚的心跳声。 一个卖花的商贩拦住了岁鸢的去路,将一把鸢尾花举到了她的面前。 商贩拦住的是岁鸢,却对着赫狄风说话:“小郎君好生俊俏,小娘子清丽绝俗,当有花朵配之。” 岁鸢接了过来,双手捧在怀里回头看赫狄风。 他从钱袋里掏出一粒金瓜子给商贩:“多谢。” 岁鸢拿着花问他:“好看吗?” 赫狄风不知是看花还是看人,木讷地点了点头:“好看。” “人还是花?”岁鸢打蛇随棍上,紧追不放地问他。 “人。”赫狄风十分坦诚。 岁鸢本来以为害羞的人会是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她倒先败阵了。 “走吧放河灯去。”她匆忙转身继续往前走,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灵羽叹气,算了,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河边放灯的人有很多,岁鸢探着脑袋去看他们都写了什么愿望。 只是河灯都已经随着水流飘向了江里,哪里还看得清写了些什么。 她在沿河的摊贩面前走来走去,挑选着最心仪的河灯。 一朵海棠花样式的灯得到了她的青睐,赫狄风随即乖乖掏钱买了两只。 岁鸢顺手拿起一支笔,沾了点墨水后在纸糊的花瓣内部写了一个风字。 赫狄风聚精会神看着她写字,写完后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再继续。 “没了?”赫狄风问。 “没了。”岁鸢回答。 她提起裙边走到江边,蹲下来把河灯放进了水里。 赫狄风走到她旁边也蹲了下来,把自己的灯放走。 “公主。”他说。 岁鸢转头来看他:“怎么了?” 时间停滞在这一刻,连树上飘落的花瓣都停在了半空。 灵羽看着赫狄风靠近岁鸢,伸手在她的眉心轻轻一点。 半空中出现了岁鸢的虚影,她合着双手闭眼祈祷:“希望赫狄风回到家乡以后,可以像风一样自由。” “希望我也能无拘无束地生活,若有东风西行,便是我在思念赫狄风。”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嫁给赫狄风的人是我,赫狄风非储不能高配,那我这个多余的公主是不是也刚刚好?” “天上的神明啊,希望风能把我的愿望带到你的耳边。” 虚影消散,一片花瓣落在了岁鸢的头顶。 赫狄风看着她,许久后伸手替她拿掉了花瓣。 “到底怎么了?”岁鸢觉得很奇怪,刚刚他叫自己,然后好像过了很久。 但他他还是没说叫自己干什么。 “你头上有花瓣,”赫狄风把花瓣拿到她眼前,“帮你拿下来了。” 灵羽总觉得他的神情里似乎有些愧疚,但怎么会呢,公离权也会愧疚吗? 还是说愧疚的人是此刻他身体里的文静禅? 如果真是文静禅在他身体里,那他应该跟自己一样,无法控制宿主才对。 月上枝头,江面上的歌舞渐渐停了。 岁鸢随着她河灯的飘行方向看过去:“赫狄风……” 她的语气不太对,赫狄风也紧张了起来。 “咱俩的灯,”岁鸢说,“怎么没点就直接放了啊?” 赫狄风看过去,还真是。 满河浮灯,形制虽有不同,但烛光都在江面上随着水波摇晃,只有他们俩的灯没点。 “愿望还能实现吗?”岁鸢低声自言自语。 灵羽要是能笑,她是真想笑出声。 你问什么问,你不如抬头看看眼前这个男人。 看他这个心虚的样子,和那副恨不能找个麻袋把自己装起来的窘迫模样,就知道能不能实现了。 就这个模样,也就岁鸢心思单纯不放在心上。 随便换个心眼子实的皇子公主来,不得把他捆起来上刑,逼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本宫还不速速招认。 灵羽真觉得,灯点不点的没什么大事,岁鸢的眼睛是真该找个太医治一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南好 岁鸢回到朝露阁的时候,满阁上下已经早早地熄了灯。 赫狄风只送她到了门口,虽然平常岁鸢的随从和侍女少,但夜深人静他进去也还是怕被人看到。 月光照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树枝的黑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岁鸢站在屋檐下,目送赫狄风离开。 他的身形很好看,像是豹子一样矫健,修长的身体被绸缎包裹着,却难掩盖那股淳厚的力量感。 习武之人的步子很轻,赫狄风更是毫无声响,所以每次他来他走,岁鸢都只有看见人了才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目送他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明明今夜无事发生。 冷风灌进岁鸢的领口,她忍不住抖了一下,随后就回身推开一条门缝跻身进去。 天上明月高悬,赫狄风回首时恰好看见她的一片衣角,他抬起头看着朝露阁顶。 在它后面的就是万古不变的明月,再后面,就是三十三重天。 岁鸢没有掌灯,而是抹黑回到了自己床榻上。 她刚一钻进被窝,就被一个人死死抱住了:“公主!你可算回来了,吓死奴婢了!” 岁鸢身上还有股夜露寒气,冰得抱她那人也忍不住说:“公主身上好冷。” “我这不是回来了那,”岁鸢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了,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有人来过吗?” 比起赫狄风,灵羽借着幻境中这双眼睛时,更愿意多看看此刻的眼前的人。 陪着她长大的青若。 青若跟岁鸢一个年纪,嬷嬷死后是赫狄风求了二皇子,才保住了这个无辜的小宫女。 按皇帝的意思,毒害公主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嬷嬷头上,说她嫌弃照拂公主的事情太过琐碎,所以心生歹意。 脑子没问题的人都知道,一个半截身子入土任劳任怨的老嬷嬷,怎么会在临近出宫前突然爱偷懒起来,还为此毒害皇嗣。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只是要保他的心上人罢了。 二皇子受托去求情,皇帝也没有再多苛责,只是一开始把她放去了辛者库。 岁鸢没过多久就去找到了她,把她带在自己身边做贴身侍女。 这是她在宫里,除了赫狄风之外为数不多算得上朋友的人。 就像这次偷跑出宫,躺在床上假扮公主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也就只有青若肯帮她。 “公主和赫狄公子玩得开心吗?”青若睡在她旁边,也露出一颗脑袋。 和岁鸢一样,她也是在宫墙里长大的,所以想到外边的事情,她的眼睛里就充满了羡慕和好奇。 岁鸢点头:“好玩,外面和宫里可真不一样,怪不得父皇南巡时个个都争抢着要去。” “那公主今年要争吗?”青若有些期待:“公主试试呢?到时候也带上奴婢好不好?” 岁鸢往年不争,是因为知道她的父亲和母后都不在意自己,与其讨人嫌,不如躲远点。 但出去见过一次繁华市集,她就有些心驰神往了。 “赫狄公子年年都跟着陛下南巡,一去就是三个月,”青若在被窝里拉着岁鸢的手,“公主这次不跟着去的话,下次这个时候他可就回安息国去了。” 岁鸢垂目沉思,青若说得对,赫狄风满二十,就要成婚回家,这是他最后一年南巡了。 以前每次他回来,都会跟岁鸢描述南边如何的风景秀美山青河绿,她听得痴醉,恨不能去那里终老一生。 南边听起来和她长大的皇城非常不一样,那里的土地和江面一样平坦,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天的尽头。 水里鱼多虾多,伸手就能捞到,连皇帝都试过坐在小舟上俯身捞鱼。 田地和湖面连在一起,渔人撑着竹竿在碧水中穿行,扁舟头还站着一只鱼鹰哥,随时准备冲进水里捕猎。 那里有岁鸢不曾见过的春日好风光。 “皇城里的四季,好像是有些无趣。”岁鸢说。 青若有点没跟上她的思路,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但岁鸢既然说了,青若也就跟着一起回忆。 “公主说得对,除了冬日漫天大雪和炎炎酷暑,奴婢都几乎都感觉不到皇城的变化。”青若说。 “江南好风光,我只在诗句里见过,”岁鸢说,“赫狄风说起江南时也是神采奕奕的,应该比诗句里更有意思。” “公主去求皇后,”青若给她出主意,“皇后能让岁禾公主去,应该也能让公主你去。” 岁鸢想到皇后站在树下的样子,觉得这事大概她是不愿意也帮不上这个忙的。 其实这事也很简单,去找她那个十多年没见几次的亲爹就可以了,但她始终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什么隔阂。 “公主,”青若以为她是不愿意开口求皇后,于是拉着她的手臂摇晃,“你再不跟赫狄公子下江南,你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啦。” 灵羽觉得脑门子有点痛,搞半天原来青若竟然是支持赫狄风的,甚至还在旁边撮合。 她后来和赫狄风闹得不可开交,青若在背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今天又重温往事,她都忘了青若一开始也很喜欢赫狄风。 不过不是男女间的喜欢,而是以为能做家人的喜欢。 也不知道青若如果知道,赫狄风从一开始就在骗岁鸢,她又会怎么样骂他。 灵羽正想着青若叉腰骂人的样子,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一坠。 是岁鸢在担心,她怕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和赫狄风相处。 她向往江南的风景,其实向往的是和赫狄风一起去江南。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若终有一日注定要与他长别,那共看过山河也能少许多的遗憾。 “想去江南吗?”岁鸢笑着看青若。 青若连连点头,她早就想去了。 岁鸢拉过被子,把青若和自己都蒙在了里面,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现在先睡觉,”岁鸢说,“明天一早我就去想办法。” 这么多年,她头一次主动去找后周皇帝,总不至于被拒之门外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好消息 岁鸢主动来找他,这是后周皇帝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大太监带着她走进勤政殿的时候,他差点没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还是岁鸢跪拜叩礼,主动介绍了自己:“儿臣岁鸢,敬问父亲安康。” 皇帝似乎沉思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这么个女儿。 不过每年除夕宫宴,她似乎都没有坐在殿内亲眷席上,所以他才鲜少看到这个女儿。 去皇后宫里的时候,也只是吃个饭就离开,连见岁禾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她了。 他看了一眼大太监,他就知趣地去把公主扶了起来,引到侧边的木椅上坐下。 “朕有许多年未曾见你,”皇帝说,“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大太监把皇帝面前的一盘桃花果子端了过来,碰在岁鸢面前等她拿起尝尝。 皇帝点头后,她才敢伸手拿。 这个东西其实并不好吃,甚至有些太甜了,但是岁鸢还是觉得苦的。 他的父亲和她之间,似乎真的没有半点感情。 这事其实她早就知道,只是如今为了跟着去南巡,她不得不来揭伤疤。 “你来找朕,应该有什么事吧。”皇帝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她没事不会上门。 “父皇今年南巡可定好随行人员?”岁鸢也不多绕弯子:“儿臣从未见过江南风光,不知今年可否一同前往。” “你没去过?”皇帝也很意外。 每年南巡都是皇子公主轮着来,他实在没想到还有没陪他下过江南的女儿。 “想来轮到公主的时候,应该恰逢公主身体微恙,”大太监连忙打圆场,“陛下担心公主身体,这才免了公主南巡之奔波,留在皇城安心养病。” 灵羽看着大太监的表情,再细品了一遍他的说辞。 这人难怪能混到这个位置,几句话就给皇帝忘了岁鸢找了台阶下,还顺便体现了一下他爱女之心。 而且反应之快,连灵羽都没反应过来,他的圆场已经打好了。 这活确实该他干,这俸禄他拿得理所当然。 “那今年你就跟着一起吧,”皇帝说,“随华夫人同行,让她在船上照拂你。” 岁鸢放下糕点,起身叩谢:“多谢父皇。” 皇帝看她如此快速的谢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像他的臣或者像他的民,唯独不像他的女儿。 “既然父皇已经答应,儿臣就不多叨扰父皇,”岁鸢说,“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愿父皇身体康健。” 说完她就谢恩离开了,皇帝看了一眼她咬掉一小口的糕点,低下头继续处理公务。 青若在殿外等她,一见她就立马过来扶着她,顺势低声说:“怎么样,陛下答应了吗?” 岁鸢冲她点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欢喜:“答应了!青若,我们可以一起去南巡了!” 两个人开心地互相紧握对方的手,青若更是藏都藏不住自己的笑脸:“太好了!公主!我也能去看看了!” “你先回去,我要去找个人。”岁鸢说。 青若一副我懂我懂我都懂的表情:“是要去找赫狄公子吧。” “去去去,”岁鸢赶她走,“回朝露阁去,本公主的事情你少打听。” 赫狄风住的地方离岁鸢的的朝露阁非常远,几乎在皇宫中轴线的对角线那端。 岁鸢一路小跑,脸颊跑得绯红不说,额头上还出了不少汗。 她从质子殿的侧门溜了进去,直接找到了他的住处敲门。 赫狄风一打开门,眼前就是岁鸢红扑扑的脸。 他手里提着一把通身银白的剑,这剑岁鸢不知道名字,灵羽却熟悉得很。 它叫无我执,是公离权的本命法器。 这是用天下地下唯一一块昆冈幽荧玉锻造而成 玉本不为杀伐之器,但幽荧玉是太阴神羽化后留下的灵根,受天地万物滋养,才生得无坚不摧。 公离权将它炼化,做了自己的本命法器,还取了个名字叫无我执 不过这玩意在他手里也没什么大用处,再大的来头后来也还是被灵羽一剑砍断。 要不然他后面也不会重新炼了把叫做太微的长戟做本命法器。 看见无我执,灵羽才真有种自己真的经历过这些事情的实际感。 幻梦种种,皆是花前月下,唯有这把剑让她感受过锥心刺骨之痛。 但此时的岁鸢根本认不出这把神器,只当他是赫狄风的一把普通佩剑。 忙着告诉他自己也能去江南的好消息,她此刻甚至都没多看一眼。 岁鸢仰头喘着气,兴高采烈地对他说:“今年我陪你南巡,我们一起下江南。” 赫狄风呆滞了小片刻,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好啊,以前你都不愿意掺和,怎么这次想去了?” 岁鸢有些羞于启齿,只能嗫嚅着说:“你别管了,总之到时候你带我逛逛。” “好,”赫狄风答应下来,“船靠岸我就找机会带你去走走看看。” “你的剑真好看。”岁鸢终于注意到了它。 赫狄风立马将剑往自己身后藏了起来,神色中带了几分尴尬和为难。 岁鸢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只是更加好奇了起来,想要伸脑袋再看看:“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剑。” “公主孤身一人来质子殿里,被人看到了恐怕要说闲话,”赫狄风转移话题,“要是没什么事情,还是早点回去吧。” “每次我来你都要赶我走。”岁鸢有些不高兴。 但他的话还是很在理的,她一个公主,不带侍女来敲他的门,传出去了她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那我走啦。”岁鸢说完就转身走了,没留意身后的人也在看她的背影。 “帝君,”赫狄风身后的人说,“漆昊此时还不成气候,为何不杀?” 赫狄风掩上门,转身看着下凡的战神谛逡:“以杀止杀,因果难了。” “还有两年时间,且容本君再看看。” “可……”谛逡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决定咽回去,“遵令。” 赫狄风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长剑,无我执散发着太阴神生前的神辉,冰冷而锐利。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南巡 有盼头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飞快,南巡之期将近,皇帝免了所有公主和皇子的功课。 华夫人来看过岁鸢一次,叮嘱她南巡需要注意和必须安排的事情后就离开了。 岁鸢把这些都交给了青若,累得她每天忙前忙后地奔波,脚后跟都没怎么着过地。 好在盼来盼去,出发南巡这天总算是到了。 青若搀着岁鸢,跟在女眷的队伍里登上船舶。 岸边有不少闻讯前来观摩的百姓,岁鸢进了船舱后才通过一扇小小的窗户仔细看外面。 底下正在进行祭水典礼,参礼的除了皇后皆是男子。 岁鸢在人群中寻找赫狄风的身影,最终在质子的队伍里发现了他。 他穿着安息国的朝服,额头正中间戴了一颗他们国家盛产的红宝石。 以前岁鸢总见他盘发的样子,今天才知道他的头发放下来是卷曲的。 “赫狄公子真好看。”青若在她旁边感叹。 岁鸢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到青若在自己旁边,反而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自己说出来了,原来是青若说的,那就还好。 “平常见赫狄公子与中原士族家的男儿没什么两样,”青若接着说,“今日见他做家乡打扮,才看出来他身上的异域风情。” “公主说是不是?” 岁鸢点点头。 这时候的赫狄风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同凡响的好看,褐色中带着一点茶红的头发,还有肩上那条云朵一样轻柔的长纱都在风中摇摆。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佩剑上,关节处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 难怪十七公主吵闹着要嫁给他。 帝后敬香完毕,就轮到这帮臣子祝祷了,太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香,在祭司的引导下众人一齐叩拜。 既拜天地,也拜人皇。 灵羽看着台上的皇帝,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后周如此短命。 他一个除了统一战乱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建树的皇帝,竟敢受公离权的跪拜。 只能说是不知者无畏了。 祭完水帝后就携手登上了为首的船只,并站在甲板上朝岸边扔福袋。 里面是一些寻常人家买不到的糖果,和零散的碎银。 随后城墙上鸣放了八十一发礼炮,船队就正式扬帆起航。 这条水路还是前朝工部大臣所修,战乱中遗弃了很多年,后周皇帝登位以后才又修缮投入使用。 依靠这条水路,南边的物资运送方便了不少,并且朝廷对诸郡县管控也有力许多。 但与此同时,南方各方势力也对朝廷多有不满。 皇帝年年南巡,也与此有着莫大的干系。 岁鸢这时候还想不到这么深远的方面,她一心只想着能多些和赫狄风在一起的时间。 有时候不看看自己当年干过什么,灵羽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脑残。 华夫人单独一只船舰,质子单独一只船舰,岁鸢见不到他,就喜欢跑到甲板上看风景。 也不为别的,就是想着万一赫狄风也正好出来,她就能看见他。 不过岁鸢不知道的是,赫狄风去了明净山。 路过盘珠码头的时候,海面上刮来了一阵狂风。 风中夹着沙砾和枯叶,迷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为了这些贵人的安危,船队不得不收起船帆,在河面上暂做停留。 岁鸢回房间的路走得艰难,摇晃的船身带着每一步都落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踉踉跄跄走了半天,她没走出几步不说,脑袋还磕在了门上。 这一磕,灵羽在一阵头晕目眩后看见了天上的白云和云间的飞鸟。 她变成了赫狄风衣领上的一片绣纹。 无根菩提下的道台上坐着一个发须全白的老头,沟壑一样深的皱纹遍布他的脸庞。 赫狄风见到他时朝着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见过菩提道尊。” 灵羽认识他,菩提子。 他活了很久,在他活着的时候,明净山没有换过掌派。 是他羽化后,才有了恕辞这么个真人接替他的位置。 菩提子很老了,老得听见动静,都要反应很久才缓缓睁开双眼。 看清来的人是谁,他立即站起来回礼:“帝君尊驾,老朽有失远迎。” 经他提醒,赫狄风才想起来自己是公离权这件事,弹指间就换了装束。 灵羽从他的领口飞了出来,附着在他鬓边戴的宝云珠上。 公离权双手托起菩提子,他受这礼心中有愧。 菩提子和空心柳,是创世神开辟世界之前就已经诞生的两个先天神灵。 鸿蒙初开后,空心柳长在了三十三重天和人间的边界上。 从它空心树根中流淌出的上善水汇聚在一起,形成天河环绕整个三十三重天。 而菩提子就长在明净山,生出无根菩提守护这座世外仙山。 不论讲辈分还是讲资历,公离权都不敢在他面前托大。 就算苍极来了也得毕恭毕敬。 全天下唯一敢跟他叫板的,就在公离权脸颊边上的宝云珠里面。 见到公离权他并不意外,甚至眉宇间有种释然。 灵羽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感觉这老头看到公离权,有种终于解脱的感觉? “帝君来此,所谓何求?”菩提子开门见山。 公离权也不再多礼绕弯:“未来镜中之事,道尊可有耳闻?” 这事闹得挺大,菩提子即使不在三十三重天上住,也很难不听到关于此事的风言风语。 “帝君不是已经以身入局了吗?”菩提子捋着自己的长须看他。 公离权在他面前,谦逊得像个听受先生教导的孩童。 “我……”公离权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剩下的时间不到两年,若是他失败了,人间该怎么办,三十三重天该怎么办? 苍极一直闭关未出,众神都仰仗着他的指示。 他怕自己哪一步行差踏错,就给所有人招来灭顶之灾。 放眼看去,如今只有菩提子能为他指点指点了。 菩提子看出他心中的举棋不定,出言宽慰他:“帝君不必着急,且细细道来。” 他的拂尘一扫,在两人中间就凭空出现了一张茶台。 “帝君请。”菩提子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菩提子 公离权盘腿坐下,对面的菩提子将茶炉点上,捻起一颗白色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炉中炭火正旺,放在上面的大肚水壶才刚开始加热。 “我资历太浅了,”公离权如实说,“我的决定若是世间存亡的关键,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菩提子花白的眉毛上挑了一些:“帝君怎么会生此想法?” “后生愚钝,成神历练耗费几乎四千年的时间,”公离权低头看着自己手边的黑子,“像我这样的一个帝君,真能做出对的选择吗?” 菩提子笑了笑,拿起他的黑子朝他伸手:“帝君不是第一日下凡,怎么今日会这样想?” 公离权掌心朝上,接住了他递过来的棋子。 棋局刚刚开始,不论他的黑子落在何处,这局对弈都是未知数。 他把黑子放在白子的对角线处:“近日心绪烦乱,恐生变数。” “帝君不妨细说。”菩提子又落一白子。 公离权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两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连灵羽都快要等得不耐烦了。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公离权是这么个婆婆妈妈的性格。 “那老朽换个问题,”菩提子说,“红尘万象,大道三千,帝君所行何道?” 这老头,问到灵羽感兴趣的事情上了。 苍极她知道,修的太上忘情。 这个道法抢手得很,年年有新人,年年修不成。 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真的得了道了,也就她这么一个。 要不是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灵羽当年未见得真能赢她。 修杀戮道的战神被她打断骨头,修红尘道的慈念真君和修逍遥道的菩提子都死在她手里。 但她最后败给了公离权,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修的什么道,这真是十足稀奇。 这个公离权,到底修的什么,竟然能胜她? 见公离权不假思索地准备回答,菩提子先他一步开口:“错了。” “帝君连自己所行何道都分不清。” 公离权想辩驳,但话到嘴边又明白过来自己应该虚心受教。 “因果道中自有其法则,帝君想改变它的果,就自然而然想找到它的因。” “可现在帝君心中疑窦丛生,甚至质疑自己是否正确。” “那不如回头看看,所循之因,是否为本。” 灵羽听这个老头说话,就像是在打哑谜一样。 每个字都听了,没一句能听懂。 菩提子提醒公离权落子,他稍加思索后放上了自己的黑子。 公离权的棋风和他这个人一样,温文尔雅的。 对弈是为求胜,本该锐利突进,可以像战场的骑兵,也可以像将军手里的箭矢。 但他总给人一种在谦让的感觉,怪有礼貌的。 “我找到了她,”公离权终于说起岁鸢,“我在她身边呆了十来年。” “朝夕相伴,真心以待。” 公离权的手里捏着一颗黑子,他不断摩挲着它。 “我看不出她为何要撞做这一切,摧毁天地。” “看出后帝君将如何?”菩提子问他。 公离权回答:“当然是疏因解果,万般仇怨,总有化解之法。” 菩提子闻言笑了笑,要是灵羽没看错的话,里面应该是带了些无奈的。 就像听到自己家孩子天真胡言时一样的无奈和纵容。 灵羽正在心里想着,菩提子就忽然盯上了公离权鬓边的宝云珠。 他……是在看自己吗? 可这分明是残留记忆形成的幻境,连灵羽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附身在何处。 他怎么可能看得见自己? “她比你聪明些。”菩提子看着宝云珠捋胡须,笑容变得和蔼了起来。 “谁?”公离权不解。 菩提子没有回答,而是把烧开的水端了过来,淋在了棋盘的棋子上。 滚烫的棋子被水流冲开,在公离权的眼皮子底下黑变成了白,白变成了黑。 “那要是看不出,”菩提子问,“帝君打算杀了她吗?” 这个问题,灵羽可以抢答,是的,他就是这么干的。 不过很奇怪的是,公离权回答了,她却听不见。 眼前的菩提子也在张嘴说话,灵羽还是听不见。 嗯?幻境出问题了吗? 灵羽四处张望,棋盘上的热水还在冒烟,头顶的无根菩提里还有仙鹤飞过。 除了听不见,其余的一切都很正常。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聊什么,聊了相当长的时间。 聊完后灵羽原以为公离权会回到船队去,结果他站起来后立马跟着菩提子去了一个地方。 无相渊。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无相渊的最底部,接近地心的位置。 虚无地那个女人让灵羽离开时,就是让她找这个地方。 这里的上下都是倒反过来的,岩浆在头顶朝着脚下沸腾。 残破的高塔倒插进地底,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多高,总之从塔里往下看,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菩提子带着公离权来到了这里,两个人像是潜水一样漂浮在为数不多的空气里。 有什么东西吓了公离权一跳,他本能地后退了一些。 从塔心里飞出来一个黑影,说是飞出来,其实不如说是掉下来。 只是方向反了而已,它从下面掉到了上方的岩浆里。 菩提子指了一下岩浆中的一段树根,虽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灵羽大概猜到了。 这应该是无根菩提的根系,延申到了这里,他才能带着公离权进来。 不过放眼望去,这里除了废墟一样的破塔残片和岩浆,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他带公离权来干什么。 两人又在这里聊了很久,灵羽再次不耐烦了起来。 但突然之间,她的听觉又恢复了。 猖鬼夜哭一样的呼号声从塔内那个黑洞洞的圆圈里传出来,里面似乎有许多哀怨的灵魂。 真要认真看的话,又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黑暗。 菩提子把拂尘揽在臂弯处,笑吟吟地看着公离权:“老朽相信帝君。” “苍极天尊也相信帝君,还望帝君但行前路,莫多顾盼。” “万般缘法,皆有天道持之。” 灵羽算是听明白了,行,可以,好得很,就是你们这帮人给了公离权信心,让他毫无顾忌地来杀她。 好好好,好得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抚川河 船队的行进速度很快,灵羽回到岁鸢的身体里后,只用了七日就到了江南。 皇帝带着大臣们去考察治下诸般事宜,女眷们就去领略水土风光。 岁鸢借口晕船不舒服,就留在了淮安路的临川知县府上。 知县是个很年轻的进士,颇得皇帝赏识。 虽然从皇城到这里算是被贬,但仔细琢其中含义,就知道皇帝是想让他安南后再次调入皇城为官。 这些心思,凭他府上被用作皇子公主的落脚点,其实也可见一斑。 岁鸢又使了老招数,让青若在床上躺着假扮她。 而她自己趁着人多偷偷溜了出去,在知县府对面的茶摊上点了一碗粗茶,等着赫狄风赴约。 街头有许多贩夫走卒,岁鸢端着茶碗沿边咂品,眼神在人堆里翻来翻去。 身后有人戳了一下她肩膀,她转头就看见给自己贴了两搓胡须的赫狄风。 这模样有点好笑,她忍不住摸了一下假胡须。 赫狄风把一个带面纱的斗笠扣在了岁鸢头上:“走吧,带你看歌会。” 岁鸢在桌上丢下几粒碎银,小跑跟上赫狄风:“歌会?什么歌会?” “西南那边传过来的风俗,”赫狄风顺,“原本是街道两边对唱,觉得合缘就扔手花,歌会结束后相约月下。” “传来淮安路后,各州郡都做了些演改,如今已经变成乐奏舞伴,女子在高楼上抛花球,接到的人就可以邀请她一起游街。” “现在吗?”岁鸢很感兴趣。 赫狄风摇头:“不是现在,晚上。” 岁鸢接着问:“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赫狄风神神秘秘地不肯说,直接将她带到了抚川河边。 码头上有许多两层楼的画舫,赫狄风给过钱后带着岁鸢登上了其中一只。 画舫外部看起来就是普通船只的样子,走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豪华程度不输皇城就算了,画舫里还有各种吃食。 蛮城的酸甜手抓鸡,蜀都的麻辣锅炉,漠北的炭火羊肉,还有江南水乡的苏娘子糕。 赫狄风交代了需要什么吃食以后,就带着岁鸢登上了画舫二层的看台。 岁鸢从没见过这些花样,一时间无比兴奋:“这些都是他们在船上现做吗?” “我们在上面听曲看风景,”赫狄风点头,“他们就按需要给我们上吃食。” 岁鸢在准备好的蒲团上坐下,面朝着画舫前方。 河面上看似杂乱无章的船只,其实在河面上围出了一个圆圈。 在中间的空处,正有一只小舟飘了进来。 那人扔了一根长竹竿后,就飞身往水里跳。 岁鸢正为他捏把汗的时候,他落在了浮起来的水面上,随后开始为周围的宾客舞剑。 画舫里的名门小姐纷纷推开房门,站到了船头观看小姐,岁鸢这才发现每只画舫上都有一男一女成对。 她偷偷看了赫狄风一眼,羞得低下了头。 正好楼下的吃食端了上来,在两人面前排开了两臂宽的宴席。 岁鸢养在皇后殿中这些年并没有受到苛待,反而尝尽了天下珍馐。 但这些花样可从来不会同时出现在她的餐桌上。 而且皇家礼仪颇多,再爱吃的东西也不准她多吃,要求她要雨露均沾什么都吃点。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水上表演的人已经换了。 一个俊美的男子在正中间的小舟上弹琴,他眉间一点殷红,手如脂如透白。 “我在宫里都不曾见过这么绝顶的琴技。”岁鸢赞叹。 不成想那男子竟然听见了,还抱着琴踏水而上,直接飞到了岁鸢的面前。 赫狄风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剑,但他只是又盘坐下来闭眼专心弹。 岁鸢和他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他这是为何。 一曲抚毕,河面上又来了个蜂腰美人献舞。 他怎么还不走?岁鸢挤眉弄眼用表情问赫狄风。 赫狄风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姑娘聪慧过人,有识宝之大能,”抚琴人开口夸她,“不知是否有幸与姑娘对饮一杯。” 岁鸢拿过酒杯,倒上羊奶放在他面前:“我不喝酒。” 那人低头看杯中之物,似乎颇为震惊,但随后又笑了起来:“在下是被拒绝了吗?” 灵羽非常希望岁鸢能闭上眼睛,她实在不想看这么油腻的人。 这个人叫赫狄木刺夷,是赫狄阿萨辛的好大哥,不过也是个坐上王位没多久的短命鬼。 至于祸端,就是他对面的岁鸢。 此时的岁鸢还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要接近自己。 她非常坦然地回答:“我真不喝酒,不会。” “你要喝酒的话,”岁鸢指了一下赫狄风,“跟赫狄风喝。” 听见这个名字,赫狄木刺夷的眼眸闪了闪。 灵羽不明白,他这么明显的表情十五岁的岁鸢看不出来就算了,怎么几千岁的老狐狸赫狄风也没看出来。 赫狄木刺夷端起面前的羊奶,举杯先敬赫狄风:“少侠,请。” 说完他便仰头一饮而尽,赫狄风随即也跟了一杯。 两个西域来的大男人豪饮烈酒也就罢了,在这里对坐豪饮羊奶。 灵羽也无话可说。 “你刚刚弹琴的技法很独特,”岁鸢说,“虽然用的是六弦琴,但我总觉得不是古琴技法。” 赫狄木刺夷笑着点头:“我就说姑娘慧眼,的确不是中原技法。” “是我从碎叶国学的,献丑了。” “刚刚舞剑的人也给我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和我在皇……”岁鸢险些说漏嘴。 “黄员外府上都是中原舞姬,”赫狄风替她遮掩,“方才的剑术也是西域之风。” “二位好见识,”赫狄木刺夷恭维道,“的确,我们整个戏班,耍的都不是中原技艺,否则也不会如此红火。” 周遭画舫皆是满座,一看就知道生意的确很好。 “起火啦!”一条画舫燃烧起来,船头的大喊完这句就跳进了抚川河里。 赫狄木刺夷回头看那条画舫,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那是右将军次女的船只,既然起火,说明出了些什么意外。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守株待兔(上) 岁鸢觉得这个人很莫名其妙,来得莫名,去得其妙。 他丢下一句有缘结识,来日再会就匆匆离开了。 赫狄风没放在心上,拿起一根肉串递给岁鸢:“尝尝看,这是安息国的炙肉之法。” 别吧,灵羽感到不妙。 岁鸢心里打了一圈算盘,决定就着赫狄风递过来的姿势,直接下嘴啃肉串。 灵羽是真没想到自己以前还会这个。 赫狄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等岁鸢撕下一块肉后就立刻整串放在了她面前的盘子里。 虽然她看着自己出了丑,但也不亏,因为公离权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现在这副未出阁姑娘娇羞的样子,估计除了她没人见过了。 岁鸢有意朝他身边挪了一些,赫狄风没有躲,她更开心了。 起火的画舫已经被拖走,两人竟然一点都没生疑,愣是在船上吃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真正的歌会就在晚上。 山塘街很是笔直宽阔,街道两侧的楼台处早就备好了歌舞,就等着华灯初上。 无数花灯挂在细细的丝线上,被当做各家店铺的招牌点缀。 楼上歌舞不断,楼下游人如织。 赫狄风和岁鸢并肩走在街上,看着一个个花球砸中青年俊才。 “拿到了就一定得去吗?”岁鸢悄悄问赫狄风。 赫狄风思考了片刻,侧头回答:“按理说可以拒绝,但是随着歌会发展,拒绝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姑娘家已经主动示好,再拒绝就……” 说着说着,赫狄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岁鸢却不依不饶地问他:“怎么了怎么就,拒绝就如何。” “会被人摘指,”赫狄风说,“不够君子之风。” 岁鸢有点失望:“就这样啊?我还以为会怎样呢。” “主要是不想去可以不接,”赫狄风说,“接到了又不接受人家同游的邀请,有点过分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花球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赫狄风拿着花球,看一眼岁鸢,看一眼花球,再看一眼岁鸢,再看一眼花球。 刚刚说什么来着。 楼上的美娇娘对着赫狄风媚眼如丝:“公子可愿与妾同游?” 周遭的人纷纷投来目光,等着赫狄风的答案。 抛球者是清娘子,远近闻名千金难求一曲的艺伎。 想见她一面的人快把她闻烟楼的门槛都踩平了,现在她主动在歌会上朝一个男子抛出了花球。 岁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清娘子与秦楼楚馆里其他姑娘不太一样,她不算温婉端方,甚至有些匪气。 见赫狄风踟蹰不定,她干脆跨过二楼的木栏跳了下来,落在赫狄风面前勾出他的脖子。 “姑娘……”赫狄风往后仰,双手想要推开她,又不知道该触碰她身上的什么地方,“请自重。” 周遭有人唏嘘,不解赫狄风凭什么能得清娘子属意,也有人叫好,为这养眼登对的俊男美女。 岁鸢想起他的说辞,认定他今天是不会拒绝了,便负气从周遭拥挤的人群里钻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赫狄风!岁鸢心里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脚下怒踩街道上洒的花瓣。 气死了!气死了!真是气死本公主了! 岁鸢一脚踢在路边的花盆上。 她本打算踢碎了就赔偿商家,没想到一脚下去花盆毫发无损,她的脚倒是剧痛无比。 “哎呦!”岁鸢痛得弯下了腰。 “姑娘怎么气成这样?”有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下来。 是河心弹琴的琴师,岁鸢没想到还能有遇见的机会。 “你跟着我干什么?”岁鸢问。 “在下可没有,”赫狄木刺夷说,“我是在卖花。” 他摆了个小摊位,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盆栽在他身边,看起来确实是在卖东西。 岁鸢刚刚踢的,也是他的东西。 思考了片刻后岁鸢摸出一锭碎银给他:“赔你。” 她正想转身离开,赫狄木刺夷又在背后叫她留步。 “干什么?”岁鸢烦得不行,但还是回头看他。 一束花塞在她毫无防备的瞬息到了她的手里。 岁鸢低头看花,她好像有点理解赫狄风刚刚为什么那副样子了。 这一点前兆都没有的事情,的确是值得人愣神的。 “在下木夷,不知是否有幸邀姑娘同游?”他说。 岁鸢不解:“人家都是姑娘扔花球,你这算什么?” “花朝歌会可没说只能姑娘选人同游,”赫狄木刺夷说,“我遇到意中人主动一些怎么了?” 岁鸢连连后退,什么东西?什么人? 赫狄木刺夷朝她走了两步,拉着她的手腕让她靠自己近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与姑娘同游的少侠就在身后,”他说,“我这人见不得有情人不成眷属,就是想撮合撮合你们。” 岁鸢刚想回头,立马被他阻止:“别回头,做戏要做足。” “少侠心中若有姑娘,怎会任姑娘与别的男子同游而坐视不理,姑娘,要不要试试?” “看他真心几何。” 岁鸢点头。 灵羽当然知道岁鸢是她漫长岁月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此刻还是不想承认这是她当初干的事情。 简直蠢得没边了。 赫狄木刺夷把岁鸢手里的花拿回去,做了个花球样式,还用一段绸带横穿其中。 他把其中一头交给岁鸢,然后自己拿着另一头,两个人就这样开始在街上闲逛。 山塘街上放眼望去,这样成双成对的男女数不胜数。 岁鸢一边走,一边制造各种理由停步,用余光打量赫狄风有没有跟着自己。 每一次她都能看见赫狄风在不远处,只要她一停,赫狄风也就会停。 走着走着,岁鸢心里的怒火越来越旺。 赫狄木刺夷早就发现了,只是在等着她快要发作的时候。 “少侠似乎对姑娘并无男女之情。”赫狄木刺夷说。 岁鸢心想废话还用你说,就你嘴多。 她捏着手里的绸带,指节都咔哒做响。 “我们能甩掉他吗?”岁鸢问。 赫狄木刺夷目视前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不好办,但你需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守株待兔(中) 赫狄木刺夷说到做到,带着岁鸢穿过几条狭窄曲折的巷子后,果真把赫狄风甩掉了。 他又带着岁鸢来到了抚川河边,不过他既没有租画舫,也没有去酒楼,而是带着岁鸢飞到了河心绿洲的桃林里。 岁鸢知道他身上是有些功夫的,不过没想到他还能带着另一个人施展。 两个人落在了一棵枯死的老桃树上,明月当空,赫狄木刺夷坐了下来。 “是有些不一样。”他说。 岁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千万年不曾改变的圆月:“有什么不一样?” “你去过西北吗?”赫狄木刺夷问她:“鸣沙山附近,或者更西的地方。” “那里的月亮,就像在你眼前一样。” 岁鸢坐到了他身边,有些羡慕地看他:“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赫狄木刺夷摇头:“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呢。” “你不是淮安人?”岁鸢问。 赫狄木刺夷转过头来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有些自嘲地笑着低下了头。 在她双眼里倒影的自己,看起来心计颇深且极有城府。 一支箭忽然朝着两个人射来,赫狄木刺夷拉着岁鸢跳了下去,落在草丛里后翻滚几圈。 许多箭矢逼着两个人不断逃窜,不得不躲到了枯树后掩藏行踪。 整个河心绿洲上只有这么一棵枯树,周边的全都开满了桃花。 箭风所过之处,无数枝条摇曳摆动,抖落无数花瓣。 一支带火的箭射中枯树,大火瞬间腾气。 岁鸢稚嫩的脸被火光照亮,赫狄木刺夷低头认真看了很久。 “真好看。”他说。 岁鸢皱眉,露出一个极其不解的表情,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突然发疯说这个? “我方才所说,是真的。”赫狄木刺夷又说。 “什么?”岁鸢疑惑。 但她话音刚落,就被赫狄木刺夷一掌拍进了河水里。 隔着刺骨的河水,她看见赫狄木刺夷的嘴唇嗡动。 他说:你是我的意中人。 岁鸢十五年来,都是养在王城宫墙里的,她根本就不会水。 灵羽倒也不是很担心,因为赫狄风会来救他。 或者说是公离权,在发现跟丢了的时候,就立刻开始用术法到处找她。 追到岁鸢在河里时,他闪身出现在了这里,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岁鸢的视野混沌时,有个人捞住了她,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往上浮。 不知是月光不够分明,还是因为她已经在昏迷边缘,她看不清赫狄风的脸。 但她就是认定了那是赫狄风。 赫狄风把她拖上岸以后,几乎都没多做思考,就把她外面的衣服脱了下来。 这个季节的河水太冷了,他只能把自己的换给她。 其实作为神仙来说,让几件衣服瞬间干透并不是难事。 当初岁鸢是不知道,如今的灵羽是不明白。 她搞不懂为什么公离权要这样做,要说是关心则乱的话,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关心自己。 他在岁鸢的胸口处锤了几下,她就把呛进去的水全都咳出来了。 低头看到身上裹的赫狄风的衣服,岁鸢偷笑了起来。 “公主不该一个人跑这么远。”赫狄风说。 岁鸢哪有空听他说这些,她两只眼睛忙得很。 赫狄风只穿着里衣,姣好的身材在绸缎下若隐若现。 若说是直接赤身,其实未必有现在这样撩拨人心弦,就是这种半遮半掩才是绝色。 岁鸢默默吞口水,好看,太好看了,掉水里也值了。 灵羽眼见着公离权的脸色五彩斑斓地变化,他好像是有点害羞,又好像是有点尴尬。 赫狄风非常刻意地干咳了几声,尝试着唤回岁鸢的注意力。 “公主,船队似乎有变,”赫狄风提醒她,“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岁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赫狄风胸口,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事:“好好好,行行行。” 灵羽也控制不了这身体,只能被迫欣赏赫狄风的姿色。 怎么说呢,确实不错,难怪岁鸢爱看。 不过这事儿跟她灵羽可没关系,她想,我这个人比较正直,从不贪图美色。 话虽然这么说,但既然都摆面前了,看看也不是不行。 “公主,”赫狄风还在尝试唤醒她,“公主,你能站起来吗?” 岁鸢总算回过神,发现赫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正弯下腰想要扶他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岁鸢说,“街上好像安静了很多?” 不久前,整个河岸都灯火通明载歌载舞地。 但此时此刻却安静得出奇。 “清娘子身上藏了刀,”赫狄风拉起岁鸢,带着她往回走,“她认出了我,所以才缠着我的。” 两个人没有从大路明晃晃地往回走,而是沿着河岸的小路朝船队的方向摸过去。 远远看过去,船队并没有什么异样,等走近的时候岁鸢才看见船上站了非常多着甲胄的士兵。 后周军队的制式她认识,这群人的打扮并不是跟着他们南巡的护卫。 “怎么回事?”岁鸢问赫狄风。 赫狄风将岁鸢拉进了芦苇丛里,挡在她身前朝头船的甲板上看。 下凡之前,公离权去过司命星君府,他看完了岁鸢的一生,并且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但他并没有看到今夜这一出。 船头上那个人,是抚川河上的琴师,岁鸢命格没有他。 “你留在这里,”赫狄风转头叮嘱岁鸢,“我去看看。” “不行。,”岁鸢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怎么能一个人去,上面全是带甲的士兵。” “知县,我们去找知县,”岁鸢想起来那个看起来颇有前途的年轻官员,“通州府有兵权,离淮安路不远,让知县去借兵。” 赫狄风经她提醒,才想起来人间有人间的法则,他不能因为一点变数而做出格之举。 “那我们先去岸上,”赫狄风说,“走出这片芦苇荡后你去寻一户人家躲起来,我去找知县。” 岁鸢有些不愿意,但看到赫狄风的剑,又觉得自己如果非要跟他一起,说不定还会碍手碍脚。 “好。”岁鸢点点头。 第一百四十章 守株待兔(下) 出了芦苇荡后,岁鸢和赫狄风就分两头走了。 刚刚还挺繁华热闹的街道,此时此刻一个人都没有。 岁鸢一个人走在暗巷子里,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 她怕黑,一直都很怕。 也不知道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后面自己一个人在红林苑里长期呆在黑暗里培养出来的。 走着走着,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呜咽声。 岁鸢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躲在黑暗里探头看来源。 青若跪在街道正中间,被两个士兵拿刀架在脖子上,她的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 很明显,他们不着急杀她,就是有意要吓她,让她在大街上哭。 周围的居民都回了房子里,紧闭门窗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街道上还有很多尸首,都是岁鸢见过那么一两次的船队护卫。 这帮人是从禁卫军里选出来的精英,不会轻而易举就被两个人杀掉,除非附近还有更多的敌军。 可他们挟持着一个小宫女,又是想威慑谁? 青若哭着哭着就没力气了,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她身后那人朝她后腰踢了一脚:“哭,继续哭,大王子想要的人不出来,你就一直哭。” 岁鸢沉思片刻,终于回过味儿来。 自从那个老嬷嬷死后,青若在皇城里就无依无靠了,能为她更不可能有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为她赴险的人。 除非…… “找我吗?”岁鸢从黑暗中走出来,看着拿刀的两个士兵。 他们两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似乎在用眼神互相询问。 “你是公主吗?”其中一个人问她。 岁鸢疑惑:“你们不知道自己要找谁吗?” 不过她此刻也没什么心思多说,指着青若命令他们:“我就在这里,把她放了。” 刀从脖子上拿开的瞬间,青若就扑过来抱住了岁鸢的大腿。 她脖子上有两道浅浅的血痕,是刀无意间割破了血肉所致。 岁鸢将她拉了起来,用手帕替她擦血:“怎么回事?” 青若哭着摇头:“不知道,突然就开了很多人,冲进知县府把女眷全都抓起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岁鸢问。 “不知道,”青若还是摇头,“有个很年轻的男人说要找公主,但也没说是哪个公主。” “别废话了!”不远处的两个士兵呵斥她们:“快跟我们走!” 岁鸢看着两个人手里血迹斑斑的长刀,知趣地跟了上去。 他们带着两人径直到了皇帝的船只上,不过在临进阁楼前,又拐进了一边的茶房里。 这间茶房和旁边的阁楼大堂是连在一起的,此前是宫女太监在此处待命,大堂里的皇帝若有召令,他们就能从虚掩偏门过去。 岁鸢被带到了这里,两个人又把青若押住了,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对岁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帝陛下意下如何?”高位上的男子有些慵懒地问道。 岁鸢走过去,靠近侧门的虚缝,透过一道纱帘看外面大堂。 她的父皇和母妃竟然立在高位之下,后面还跪了不少随行的大臣。 堂下横了不少尸体,都是禁卫军里一等一的护卫。 岁禾跪在那男子的面前,抖得像只刚刚出笼的胆小鹌鹑。 而那说话的人,正是不久前刚把她推进水里的琴师木夷。 她回头想说什么,那两个士兵把刀压实了几分,瞪着岁鸢威胁她。 岁鸢把手放在自己嘴上,示意她不会发出声音。 “你要娶朕的嫡公主,”皇帝怒极反笑,“还要娶她做你的侧王妃?” 赫狄木刺夷把手里的弯刀往地下轻轻一掼,非常轻松地刺穿了船只的地板。 他摸着刀柄的宝石,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嗯,还要我的弟弟,赫狄阿萨辛。” 岁鸢一愣,弟弟? 赫狄风是他弟弟?那他怎么会说自己是木夷? “你可知讲和之国再起战时,为质者应当如何?”皇帝问他。 赫狄木刺夷站起来,一脚踩在皇帝的宝座上:“我说你最好少跟我摆谱,现在你们的命都在我手里,跟本王子讲什么规矩?” 他对着外面招招手:“带上来。” 几个着黑衣的刺客被押了上来,随行的还有赫狄风。 “这就是你派去杀他的人?”赫狄木刺夷问。 赫狄风和皇帝擦肩而过,走到了赫狄木刺夷跟前停了下来,转身正对皇帝和皇后。 “你……”皇帝有些诧异。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也被带了进来,被赫狄木刺夷手下的人扔死鱼一样撇在了地上。 虽然她的脸被血污蒙住,岁鸢依稀还是可以看出来,那是清娘子。 “我这不成器的妹妹,”赫狄木刺夷说,“竟然会跟你这个不成器的皇帝勾结在一起。” 赫狄风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光鲜亮丽的女人。 她有些倔强地抬起头,朝赫狄木刺夷啐了头唾沫:“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赫狄木刺夷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赫狄兮里清,你连亲弟弟都想杀,这王位你坐得上去吗?” 说完他就抬起头,阴鹜地盯着皇帝:“嫡公主给我,再把那卷书签了,否则今日你们谁也别活。” 岁禾扑过去,抱住自己父亲的脚腕,抬头用一张泪痕遍布的脸看着他:“父皇……” 皇后也罕见地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身边跪下来,沉默无声地求他。 见求自己的父亲无果,岁禾干脆转过来指着赫狄木刺夷的鼻子:“你个蛮子,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 “真的假的?”赫狄木刺夷没有生气,反而回去拔下自己的刀丢在岁禾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岁禾:“那你去吧。” 受此折辱,跪着的大臣都叩头叫喊了起来:“陛下,请陛下早些决断。” 赫狄木刺夷摸着下巴,做出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你们只有这么一个嫡公主吗?” “我怎么听说,皇后膝下有两女呢?” 他睨眼看着岁禾:“这个公主的确有些不合我意,不如让我看看另一个。”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图穷匕见 完了,冲我来的。 岁鸢算是明白了,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冲她来的。 赫狄木刺夷似乎有意朝侧门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 “皇后意下如何?”他问。 赫狄风有话要说,但刚想开口,赫狄木刺夷就转过头来看他:“弟弟在皇城生活这么久,见过另一个公主吗?” “那位公主,与我可否成配?” 岁鸢盯着赫狄风的脸,等着他的反应。 灵羽也在观察着,不过她观察的,是赫狄风皮囊之下的公离权。 他皱着眉,心里的想法看起来百转千回,经过了漫长的斗争后,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岁鸢的心脏狠狠地一沉,四肢也瞬间麻木了起来。 他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不替她回绝? 他真的不在乎自己吗? “弟弟不说话,就是没有意见了?”赫狄木刺夷紧接着问。 “我的另一个女儿,容貌出众,温婉端方,”皇后替他回答,“大王子不如见见,再考虑要谁做侧王妃。” 群臣匍匐在地,但也不妨碍他们交头接耳。 岁鸢虽然听不见他们的低声议论,但大概都能猜到他们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自己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出身低贱,得幸寄养在皇后名下,能化解此次危机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赫狄木刺夷的眼睛从这些人身上扫了过去,他们暗自得意以为占大便宜的眼神被他一览无余。 他突然觉得他的父王把这些人视作心腹大患,实在是太没有必要了。 岁禾迫不及待地扯着皇帝的衣角,低声喊他:“父皇,父皇……儿臣不想去,不如就让他见见。” 岁鸢一直在看赫狄风,他低着头,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什么都想,只是不想她。 岁鸢等得太久了,心里那股失望和烦躁缠绕在一起,驱使着她一把推开侧门。 身后的两个士兵架着青若追出来,在看到赫狄木刺夷时单膝跪了下去。 “属下有罪,没有看好公主让她……” 赫狄木刺夷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岁鸢带着一腔怨气,气冲冲走到了赫狄风跟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赫狄风看着她的眼睛,不过片刻就逃似地避开了。 他回答不了她眼里装着的诘问,也无法在面临变故时,就立刻下决定要不要干涉岁鸢已经大变的命格。 原本他打算通知知县后就立刻去一趟司命星君府,看看为何突生变故,以及往后的命数又会如何。 但赫狄木刺夷的人拦住了他,还带着奄奄一息的清娘子。 这一切都是他下凡之前,命格里并没有的变数。 岁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迫使着赫狄风看自己:“我要听你说,你想让我嫁给他吗?” 群臣默然,连皇帝和皇后都没有反应过来。 岁禾也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我……”赫狄风欲言又止。 “那好。”岁鸢转身去拿赫狄木刺夷准备的契约书卷。 “割让城池十座,每年运送黄金百万,玉器百万,并许嫡公主为每任王储侧妃。” 岁鸢念了几条,就合上羊皮卷看赫狄木刺夷:“你是王储吗?” 赫狄木刺夷笑着摇头:“暂时还不是。” 但带着这卷文书和黄金回去,他不是还能有谁是。 赫狄兮里清来这里,不也是为了争王储吗。 只是手段不同,且各有胜负罢了。 “不,不可能,”沉默的皇帝终于开口,“我的女儿,只能是王妃,未来的王后。” 赫狄木刺夷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但不到眨眼的功夫他就拿起毛笔,儿戏一样地将议和文书上的侧字划掉了。 岁鸢看着他在侧字上打个叉,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你……” 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又不太能捋清楚。 赫狄木刺夷把文书拿走,走到皇帝面前展示:“本王子耐心有限,陛下还不满意的话,就只能放火烧船了。” 护卫全都被他控制住了,船队上全是赫狄木刺夷麾下的勇士,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攻其不备的。 “朕如何能信你?”皇帝略有动摇。 岁鸢虽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怎么在意自己,但他这么快妥协,还是有点让她意外。 赫狄木刺夷的举动无疑是打了所有人的脸,现在就因为换了个公主,他们就开始考虑签下这份文书了。 “陛下可以不信我,”赫狄木刺夷笑着说,“但我可不是我那优柔寡断的弟弟,我也并非一定要你们和我讲和。” “反正这船队里皇室不少,都杀了我再去解决皇城里剩下的,到时候你们割让的,可不止是金玉城池和公主了,是整个天下。” “陛下……”一帮老臣开始哀嚎,止不住地叩头求他决断。 皇帝看着这些和自己一起打下江山的老臣,一直支撑着他的某个柱子似乎崩塌了。 他年近五十,原本周身气度自持,让人不易察觉他的衰老。 但这股气没了,他也就瞬间老了。 岁鸢看着他用干黄的手指抓住一根紫毫,在议和的文书上颤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心里的难受像海浪一样拍打在灵羽的胸口,视线也因为泪水而模糊了起来。 岁鸢死后,活过来的就是少昊灵尊。 她未曾主动回到她人间的故土,去看看她生活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 还是在变成人畜无害的乌鸦后,修了人身离开明净山她才知道,这个后周一共就有两个皇帝。 一个是她在人间的父亲,一个是皇室倾覆后大臣扶植起来的代君。 开疆拓土的英雄被打断了脊梁,酒池肉林的生活再培养不出第二代能臣。 好不容易被终结的乱世,在英雄长逝后又卷土重来,王朝飘摇,百姓离乱。 急转直下的国运让人以为是上苍注定,但野史后来记载过这秘不可宣的一晚。 后世的史学家也在书页间用小字批注: 以小女子求和,大丈夫何用?国运之衰,乃人之祸矣。 文臣不思谏,将军不思战,帝不护子,后不爱夫,难成太平。 第一百四十二章 懦弱 赫狄木刺夷守着皇帝签完合约,就让手底下的人把船上这帮碍眼的人通通赶了下去。 岁鸢原本也打算离开,但被赫狄木刺夷不要脸地挽留了下来。 她眼观鼻鼻观嘴地站在赫狄兮里清的旁边,等着高座上的人发话。 奇怪的是她等了很久,那个男人都没有说留她下来做什么。 等得有些不耐烦以后,岁鸢抬起头看他,却发现他正脱了上衣在烧一把短刀。 她的眼睛仿佛被烫到了一样,连忙四处寻找别的地方搁置目光。 匆忙之间,她看到赫狄木刺夷的手臂上有五六道刀口,胸腔还有后背似乎也有血迹,只是不知道伤势如何。 看他在帝后以及群臣面前如此无法无天,岁鸢还以为他这次奇袭非常得心应手。 想来应该也是有一番九死一生的争斗的。 “没事做可以过来给我上药。”赫狄木刺夷发话。 岁鸢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切了一声,她才不去。 赫狄木刺夷把烧红的刀身放在流血的伤口上,发出刺啦的声响。 岁鸢听得直皱眉头,她很怕痛,光听声音都有些受不了。 这一屋子人很是奇怪,一个后周的公主站着看自己脚尖。 一个安息国的大王子在处理伤口。 地上还有个浑身是伤,不知道清醒还是昏迷的王女。 岁鸢不搭理他,赫狄木刺夷也不强求,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她。 “我可不是我那好脾气的弟弟,”赫狄木刺夷说,“在我们那里,不听话的女人可以动手教训的。” 岁鸢不搭理他,她压根就不吃这套。 她又不是皇帝皇后,有什么东西能被别人拿捏在手里,变成她的掣肘。 在这天地之间,她似乎是孤身一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没有什么牵绊。 不对,她有牵绊,只不过他的牵绊不在意她。 “好歹我也是你心上人的救命恩人,”赫狄木刺夷又说,“你这样对我,不合适吧?” 这回岁鸢总算不再无动于衷,她重新抬起头看他:“什么?” 赫狄木刺夷用下巴点了一下身边放着的伤药,示意岁鸢给他上药。 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是他们中原的礼节,他大老远跑过来可不是跟他们讲礼节的。 岁鸢犹豫不决了小片刻,最后还是踩着楼梯走到漆金木椅边上拿起了药。 “兮里清想杀他,可是我找人去提醒我弟弟的,”赫狄木刺夷说,“皇帝也派人暗杀他,拦下他让他免遭此劫的人也是我。” “你给我上个药,不委屈你吧?” 岁鸢拧开盖子,闻了闻罐子里的药膏,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 她用手指沾了一些,往赫狄木刺夷处理好的伤口上涂,顺便问起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们是亲姐弟,为什么要杀他?” “死了一个质子也许无关紧要,”赫狄木刺夷回答,“但安息国就有了借此发难的理由。” 岁鸢手里的动作变得迟缓,她虽亲缘寡薄,但从来没有想过兄弟相杀。 寄养在皇后宫中,她和岁禾有过小打小闹,情绪过去后每每想到自己是寄人篱下,也会主动去找她道歉。 在她的观念里,兄弟姐妹多少还是会有些情分在的。 就像岁禾虽然不喜欢她,小时候会挤兑她,却也没有真的害过她。 “那你为什么阻止她?”岁鸢淡淡地问。 她这个故作不在意的态度,让赫狄木刺夷忍不住发笑:“公主你可真别扭,心里好奇得要死,面上还要装作不在意只是随口一问。” 被拆穿的岁鸢有些无语,她确实好奇,对有关赫狄风的事情,她都很好奇。 “不为什么,可能是舍不得我的亲弟弟死在异国他乡吧。”赫狄木刺夷回答她的问题。 岁鸢一脑袋问号:“那你就舍得你的亲妹妹死在异国他乡?” “谁说我要她死了?”赫狄木刺夷抬起自己的胳膊:“这可都是她砍的,是她想我死吧。” 岁鸢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赫狄兮里清,又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赫狄木刺夷,这真的很难评价。 “她就是些皮外伤,”赫狄木刺夷解释道,“不过我卸了她的胳膊,扭伤了她的脚筋,免得她乱动。不严重,回去休养几个月就能好。” 岁鸢把药膏涂在赫狄木刺夷手臂的伤口上,这一刀砍得很实在,几乎快要见骨。 “桃林里对我们出手的人是她?”岁鸢问。 赫狄木刺夷点头:“嫌我坏了她的事儿呗。” “那船队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岁鸢接着问。 赫狄木刺夷仰起头,用那双异域的狭长的眼睛打量岁鸢。 “计划很久了,”赫狄木刺夷说,“去年南巡就盯上船队了,不过我去年可没见过你。” 岁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的眼神像是草原之上遨游的雄性,注视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带着攻城略地的侵犯感。 赫狄木刺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扯着她往自己跟前走。 他的手掌很大,似乎一只手捏住她的两个手腕都绰绰有余。 岁鸢靠近一些后,才发现他虽然坐着,但是好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 怪不得朝中人总说他们西北的蛮子像是吃马饲料长大的,又高又壮力气还大。 “本来我的打算是围了船队,困住皇帝让他许诺我们些金银玉瓷就够了,”赫狄木刺夷说,“看见你以后我才临时起意加了嫡公主这一条。” 岁鸢:? 他一开始不是想要岁禾吗?意思是完完全全就是冲着她来的? 提出要岁禾,原来只是围魏救赵。 “你有病吗。”岁鸢憋了半天,嘴里蹦出这四个字来。 赫狄木刺夷被骂了,但他并不生气,反而哈哈笑了出来。 “你怎么会喜欢我那没用的弟弟,”赫狄木刺夷面前带着一股不解但是嘲讽而且不尊重的笑,“你如此逼问,他都不肯承认心里有你。” “也不敢和我抢女人,只能将你拱手让人,公主是比较喜欢懦弱的男人吗?” 灵羽觉得,骂得真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无字命格 岁鸢快气死了,他怎么骂人这么难听。 不止骂赫狄风,还把她也骂了一通。 越是细想她就越是生气,气到最后她把手里的药罐子重重地拍在他胸口,转身就想下船。 赫狄木刺夷却不咸不淡地在她身后开口:“你今天敢走,船队的达官贵人,还有尊敬的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一个都别活了。” 岁鸢的脚步顿住了,她提在手里的裙摆也被慢慢松开。 对,他面上带笑同她插科打诨,搞得岁鸢差点就以为赫狄木刺夷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可他要是不像这样懂得恩威并施,懂得玩弄人心权术,他又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带着自己的军队,越过边界线,出现在南巡的路上。 皇帝带的人,个个都是精兵良将,对他的部署竟然也毫无察觉,轻轻松松就被他围困起来,签下这屈辱的文书。 他的妹妹想要杀掉质子,引发两国战乱,也被他一力平定。 而他自己则是擒贼擒王,抓住了后周最尊贵的帝后,和掌握权力的诸臣。 赫狄木刺夷得到了他想要的,以最少的付出。 而岁鸢居然差点因为他带着笑容说的几句话,就把他当做什么好相处的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赫狄木刺夷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涂药,药膏那股辛凉的刺鼻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 岁鸢突然想去找赫狄风,她以前有什么想不通的或者拿不定主意的,就喜欢去找他问问。 但想到刚刚她和赫狄风闹得那么僵,又找不到合适的台阶给自己下了。 岁鸢有些懊恼,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大海里失去了航向的小船,身后有惊涛骇浪将至,她却毫无应对之法。 想到最后,她决定破罐子破摔找了把椅子坐下,和金木椅上的赫狄木刺夷无声对望。 他生得高大,身量比普通中原男子都要壮硕一些,眉眼也更深邃。 岁鸢仔细打量起来,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疏忽了一些,他的外形压根就不像中原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点都没怀疑过。 “你喜欢我弟弟什么?”赫狄木刺夷突然发问。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岁鸢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也有过一个喜欢的女人,”赫狄木刺夷稍加思索,改了一下自己的用词,“嗯……女孩子。” “她像天空中的隼鸟一样孤傲坚毅,眼睛比月亮星辰更闪耀,在马背上驰骋的时候和太阳一般炽热。” 大概他真的很爱他口中的这个女孩子,提到她的时候,他的神色里有股无法形容的温柔。 他的目光似在看岁鸢,又似透过岁鸢的躯体,去看站在她身后的某个人。 可她身后没有人。 “你长得很像她。”赫狄木刺夷说。 岁鸢一惊,带着灵羽也感觉到了心脏下坠。 斯人如故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很明显,他想通过爱别人来弥补已经无可挽回的遗憾。 这对岁鸢不公平,对那个他极尽溢美之词的女孩子也是一种侮辱。 “你喜欢她你就去找她啊,”岁鸢觉得十分莫名其妙,“把和我说的这些说给她听。” 赫狄木刺夷笑了笑,那无奈的笑容里带着十足的哀痛:“说了,每年都说。” “我还刻在了她的墓碑上,祭奠我死去的阿兰华。” 岁鸢无话可说,她好歹算是后周的公主,赫狄木刺夷如此行径,她作为受一国百姓奉养的皇族,没有同情他的立场。 她和赫狄木刺夷之间,很难有什么正面的情感。 虽然谈不上恨他,但也绝无可能因此生出恻隐之心。 “哈哈阿兰华……你还有脸提她的名字,”一旁的赫狄兮里清终于开口说话了,“木刺夷,你真当她想看见你年年去她的坟头扰她清净吗?” 这几句话她说得断断续续,赫狄木刺夷虽然不打算要她的命,但她身上的伤却是实打实地疼。 要是有可能,岁鸢其实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别人家长里短的感情事。 她在想赫狄风。 想再见到时,是给他一巴掌好,还是从此以后再也不理他好。 可是只有被爱的人才能撒娇造作,她这样做又算怎么一回事。 灵羽正想在心里骂当初的自己几句,却被一股力量扯着到了司命星君府。 她附身在了一片树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匆匆到来的公离权。 这时候他初登神,华贵耀丽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总有种不合时宜的突兀感。 比起这些金光流转的衣衫,他其实更适合一身白衣,头发随手用根木簪挽起就行。 司命星君见到他,恭敬地朝他拜首:“见过帝君。” 他是历难而归的真神,三十三重天上无人敢不敬他。 上一个从微末之辈到如此登位的人是苍极,她执掌三清域几十万年,下一个就是公离权。 “岁鸢的命格变了,”公离权不多寒暄,直接说明了他的来意,“把她的命格找来给本君。” 司命星君对公离权下凡的事情有所耳闻,虽然不知道确切是做些什么,但也知道是关乎六界安危。 一张命格在牵引下飞了出来,直接悬在了公离权的面前。 和上次不同的是,命格空了。 已经发生的事和未来将要到来的事,全都没有了。 公离权的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灵羽看在眼里,既觉得不屑,又觉得无聊。 她去做凡人,按理说的确该有这么一张命格挂在司命星君府里。 但横竖她也算开天辟地以来虚无地降生的第一个大妖,区区凡人命格如何能窥探她始祖大妖的前路。 也就公离权这种死板冥顽的神仙,才会想着她能有成文的命格。 “之前的命格,写她会死在十七岁,”公离权问司命星君,“如今变成这样,是她不会死的意思吗?” 司命星君挺为难的,命格上要是有几行字,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就是编他也没办法编。 “帝君,”司命星君只能实话实说,“小仙法力微末,实在是不知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真神录 公离权收走命格:“本君带去找天尊解惑,稍后还你。” 灵羽附在他腰带上,随他一起穿过霞云到了苦问池边。 他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闭关的苍极竟然真的在这里。 她拿着一把万年砗磲制作的梳子,梳过自己长长的头发。 几根发丝缠在梳齿上,被她摘下来随手丢在一边的草丛中。 发丝落地化灰,迅速钻进了土壤中,附近生长的小草在眨眼间抽叶开花。 花苞打开时,还飞出了几个身形虚虚实实的花灵。 苍极看着它们,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既有此机缘,且耐心修炼,早日化出人身。” 在抬首时,她的余光看到了公离权,就转头过来看他:“公离帝君,有些时日没见到你了。” 公离权闻言上前,朝她拜首:“见过天尊。” 他拿出岁鸢的空白命格递给她:“我来找天尊,为的就是这件事。” 苍极垂眼看他手里那张空白的命格。 灵羽的位置低,看到了她眼里瞬息间闪过无数画面,幻光流转,无数个人出现又有无数个人消失,连她自己也在苍极眼里一闪而过。 但画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灵羽半点都没看清。 苍极眼睛里五彩斑斓的光晕散去,她恢复了半垂眸的姿态,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她拿过命格,朝着司命星君府的方向吹了口气,命格就随着风飞了回去。 公离权的目光简直可以说是求知若渴,苍极对着他的眼神,脸上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 灵羽大概明白了,这又是他们神仙讲究的不可说。 对于窥探到的天意,他们总是遮遮掩掩,仿佛走漏半点风声就会永无宁日一样。 苍极也纠结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跟公离权说,过了很久,她最后只抛出一句:“命数有定。” “命格不是空白的吗?”公离权不解:“何来此说?” 苍极的目光望向了虚无地的方向,她也快要魂归那处,但她的眼神十分平静。 几十万的光阴像眨眼一样地就过了,她从不畏惧未知的前路,也就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这些年她执掌三清,打理三十三重天的事务,对神界越是了解,她就越是觉得,有什么无形的墙挡在她的身边。 摸索了很久,她才有了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但这念头只在她的脑子里,无法用文字和语言准确地描述出来。 刚刚看了命格一眼,她知道了命格为何无字,那始终没有实形的念头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人神之间,除了一条浮屠梯,再无任何相连处。 虚无地和三清,虽比肩但也未曾真正相连。 世间一切法则如此相似,但三清域大罗天,又距尘世间黄泉渡如此远。 那堵被她感知,却无法描述的高墙,叫做隔阂,或者说壁垒。 古神开天后清气上扬浊气下沉,六界应运而生,千万年来虽然始终藕断丝连,但各界究其根本是不通的。 极少数的人能越过无形的高墙,从魔变成人,或者从人变成神。 但更多的人是生在何处就死在何处。 看似合理,却断了所有生灵的选择。 而这些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她这些年来不论如何想,如何念,都始终得不出个结论。 而一张无字命格,就让她看见了一切。 她也就明白了,命格无字,是为神格。 承载凡人命数的东西,如何能记载生而为神的命数。 但这些东西,她不能说。 刹那光阴间,她看见了长眠于虚无地的创世神。 苍极没有见过她,虚无地中一片混沌,被一轮神光照亮的半张脸,她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创世神。 看见的那一刻,这三个字就进入了她的神识海里。 创世神隔着无尽的黑暗睁开眼,穿过遥远的距离,透过这张命格与她对视。 苍极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威压。 所以她回答不了公离权的问题。 “命格是凡人命数,”苍极说,“肉体凡胎脱离天命束缚,本尊也没见过。” 公离权对这个回答也算有些心理准备,所以不至于太过于失望。 “此前是否有过先例,凡人命数难定时,就出现在真神录上?或者出现在登仙册上?”公离权突发奇想。 还不等苍极回答,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 岁鸢没有修炼过不说,她的肉身不死,又岂能直接飞升。 “算了,是我乱中失言,”公离权自我否定,“说不定日神喝多了让太阳从西边升起都比她直接登神的概率大。” 苍极默默收回了准备拿出来的真神录,露出一个完全笑不出来的笑容。 虽然她知道当局者迷这个事情,但是没想到棋子还这么有觉悟,但凡生出一点破局之思来,都能迅速自己否定自己。 不得不说,以创世神为首的古神,确实要比他们这些小辈高明不少。 公离权拜过苍极,准备回到凡间去再做打算。 临走时苍极问他:“命格既已无字,你又做何打算。” 诸神的谋划她大概有数,只是一直不知道公离权的想法。 他似乎也赞同大家的想法,但他的所作所为,又像有自己的打算。 公离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苍极只好摆摆手让他离开:“本尊要回去闭关了,你早些回下界吧。” 灵羽以为自己会跟公离权一起回去,但没想到她又附身在了一只花灵上。 花灵停在苍极的肩膀上,公离权走后她打开了真神录。 这是开天辟地时就出现的上古之卷,其中所书的诸神事迹虽可由后辈添述,但上面的名字只能天成。 每出现一个真神,真神录上就会出现一个名字。 苍极登神时,她的名字出现在了后土娘娘的下一页。 公离权历难归来,她在寝殿中亲眼看见他的名字从真神录上浮了出来,列在苍极之后。 如今她再次打开真神录,原以为至少要翻过公离权,才能找到这位新生的神。 没想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出现在了真神录的背卷首页,创世神在正她在背。 “厌笙。”苍极念出了她的名字。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雁字回时(上) 灵羽回到岁鸢身体里的时候,她已经在出嫁的队伍里了。 虽然有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原因,但更多还是因为皇帝想赶紧送走赫狄木刺夷这尊大佛。 她还没从刚刚的事情里回过神。 真神录上怎么会有她的名字? 如果不是为了救文静禅,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扯进这个幻境。 也就无从得知她的名字原来在她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就已经登上了真神录。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生地育的始祖大妖,怎么又成神了? 三十三重天里也有不少一生下来就是神格的神仙,但他们哪一个不是出生就在二十四重天之上? 怎么虚无地还能孕育出一个真神? 而且还在创世神的背面。 既然这是公离权的幻境,那就说明他当时虽然没看到,后来定然是知情的。 那他怎么还非要杀她不可?真是奇怪得紧。 灵羽本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莽夫,但现在这样旁观一次,才发觉自己从前竟然从未留意过这些怪异之处。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点后悔起来,当初多留意点说不定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没死透,找回身体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账全都可以日后好好清算。 前行的车辇骤然停止,岁鸢的本来就被繁琐沉重的首饰压地抬不起头,这一颠簸更是直接朝着前面栽倒下去。 青若立马挡在她跟前,一把揽住岁鸢的肩膀让她不至于摔倒。 她帮着岁鸢整理好头冠,又把袖子腰带重新摆好。 “还没到玉门关吗?”岁鸢问。 哦对,灵羽差点忘了这茬,岁鸢原本是打算在玉门关口出逃的。 青若摇了摇头,岁鸢恢复沉默。 计划出逃的结果,显而易见地是失败了,不然她也不会到安息国嫁了爹又嫁儿子。 但现在岁鸢当然是不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对玉门关翘首以盼。 那里是后周最西的边境,出了周朝国土,把公主弄丢就是赫狄木刺夷自己的事情了。 车队停在了一眼清泉附近,赫狄木刺夷骑着马过来,停在岁鸢车辇的旁边,用手里的刀柄敲了敲窗户。 青若推开窗,有些不太和善地看着他:“大王子又要做什么?” “我们要在此处扎营,”赫狄木刺夷在马上弯腰,笑盈盈地透过窗户看岁鸢,“公主殿下要出来透透气吗?” 岁鸢的视线被珠帘挡住不少,但不影响她看清笑得没心没肺的赫狄木刺夷。 几千年的时间过去了,灵羽差不多已经快把他忘干净,如今再回忆这段往事,她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不在意他。 绝大多数时候,岁鸢的目光即使看着赫狄木刺夷,也在寻找着赫狄阿萨辛。 岁鸢在他离开后,取下头顶的凤冠一把扔在地上,这东西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 她顺便把霞帔金丝云肩一应脱下,掀开车辇的门帘跳了下去。 青若满地捡东西,回过神来才发现岁鸢自己出去了,她急忙追上:“公主,等等奴婢。” 塞外风光和二人想象中很不一样,她们本以为离开中原,就只有黄沙漫天的戈壁和沙漠。 实际上这里的矮山连绵,树木葱郁,清澈见底的溪流从泉眼出发,环绕着山脚草原流向远方。 赫狄阿萨辛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踩着开满碎花的草坪往溪边走。 他趁着马匹饮水的空隙,摘下腰间水壶在灌满溪水。 岁鸢隔着百步距离遥望着他,在他即将抬头的瞬间气鼓鼓地转身走向了杨树林。 “公主!公主等等奴婢!”青若看赫狄阿萨辛也看得出神,又没反应过来岁鸢离开。 岁鸢掏出腰间的小刀,一下一下扎在树干上,嘴里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什么。 “公主,”青若终于追上她,“大王子让我们不要走太远,说是天黑下来以后有狼群出没。” 狼群? 岁鸢心里换了个主意,她要是在这里出逃,似乎也不是不行。 要是在这里失踪,正好周围有狼群,死不见尸也变得合理就起来。 “你想去安息国吗?”岁鸢压低声音问青若。 青若本能地摇头,随即又连忙一边点头一边挥手:“不不不,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要能陪着公主,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岁鸢抓住她的手:“那我们逃走吧。” 青若一下愣住了:“逃?真的可以逃走吗?” “你刚刚也说了,”岁鸢说,“这里有狼群。” “可……可是公主……”青若面露难色,“奴婢没有出过宫,分不清这里的路……” 岁鸢指了指天上:“夜晚的星星会为我们指路。” “那我们什么时候逃?”青若问。 她这么一问,岁鸢突然发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赫狄木刺夷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派人跟着她。 随行人员又忙着安营扎寨的事情,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岁鸢跑到了胡杨林边上。 她左顾右盼了许久,确定周遭无人看管,便拉着青若往胡杨林伸出走。 “公主,我们什么都没带,”青若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地提醒她,“水也没有,干粮也没有,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岁鸢哪管那么多,她可不想远嫁到安息国,嫁给赫狄阿萨辛就算了,嫁给赫狄木刺夷,她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里离后周和沙州国的边界不远,岁鸢觉得走上个一日两日,就能找到有人家的地方。 到时候把身上的金银珠宝全都变卖了,总够两人在边陲小镇过一辈子了。 至于赫狄阿萨辛,他既无心于她,岁鸢也就不想强求。 她并非拿的起放的下的人,而是擅长逃避,只要此生再也见不到他,她心中的执念就终有一日可以放下。 只是她的想法太过天真,以至于对身后的尾巴毫无察觉。 夜幕落下时,岁鸢已经拉着青若走了很远,两个人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在树林中穿梭。 明月高悬时,周围传来了狼群的嚎鸣声。 青若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断枝枯叶中,太过于寂静的环境让她越来越害怕。 “公主,”青若声音有些微微发抖,“我总觉得背后有些凉。”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雁字回时(中) 岁鸢停下脚步,回头想要宽慰她:“怎么会,我们出来的时……” 她想说,她们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她们。 但话说到一半,岁鸢就看见了从另一棵树上跳过来的黑影。 有人跟着她们。 矮灌木丛里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将青若护在了身后,面对着树上的黑影:“什么人?” 来人并未答话,跟随那人而来的还有十几号人,都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跟着她们。 矮灌木中有萤火虫般的点点光亮出现,但那成双成对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萤火虫。 “狼……”青若的双腿发软,“公、公主……狼……好多狼……” 岁鸢手里抓着一把小刀,她心知肚明这东西不论对付跟着自己的人,还是对付狼群,都没什么用处。 但手里有武器,总比手无寸铁只能被人宰割的强。 “谁派你们跟着我的?”岁鸢朝领头的人问:“赫狄木刺夷?” 这次回答她的,除了来人的沉默,还有一跃而起的灰狼。 这是岁鸢第一次见到真的高大强壮的狼,站起来时有成年男子一样高,张开的血盆大口像是能把她生吞进去。 岁鸢推开青若,自己也连忙蹲下去滚到了一根断树后面。 “公主!”青若刚落地就想爬过去找她:“后面!你的后面!” 岁鸢根本来不及回头,只能朝侧前方扑过去。 她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岁鸢翻转过来,将刀尖对准自己的上方,一只灰狼正好扑了下来,按住她的肩膀准备一口咬下。 她全力将断刀送出,一下捅穿了灰狼的喉管。 但还没来得及庆幸,另一只狼又朝她扑了过来。 岁鸢被猛然断气的狼压住了身体,根本就没有机会再出第二刀。 她的余光看见青若也被灰狼踩在了脚下,正准备撕咬她的脖子。 “赫狄木刺夷派你们跟着我,就是准备等着我死吗!”岁鸢无计可施,只能赌一把。 这群人要是赫狄木刺夷派来的,总不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她的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个人在灰狼的背后落地,一刀捅穿了它的脑袋,顺手还扔出一把弯刀,切断了压制青若的狼腿。 青若被血溅了一身,一边惊声尖叫一边推开灰狼朝岁鸢跑过来。 她连拖带拽才把岁鸢拉出来,丝毫顾不上自己腰腹上的伤口。 岁鸢看着挡在自己跟前的背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就确认了,是赫狄阿萨辛。 树上的人影取下别在腰间的弓弩,对准了正在同狼群厮杀的赫狄阿萨辛。 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杀了岁鸢,怎么可能放任这个蒙着半张脸的男人救下她。 岁鸢原本以为他们是想要帮忙,但越看越觉得不对,他们的弓弩准心一直随着赫狄阿萨辛的移动而移动。 他们是要杀他。 “躲开!”岁鸢从地上爬起来,箭步冲向了赫狄阿萨辛,用尽全力将他推开。 铁箭破空而来,她这一推,提醒了赫狄阿萨辛挥刀挡箭。 数十只箭被拦腰砍断,掉进了枯叶之中。 疼痛如一道惊雷,从岁鸢的胸口炸开,她愣愣地低头,才看见一支箭射中了她。 几乎在同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四肢失去了力量,只能朝着地面直挺挺地倒下去。 赫狄阿萨辛怎么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她实在是没看清,只知道自己马上跌倒的瞬间,被一个人接住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踏实感,似乎只要有他在,一切风波都可以化险为夷。 一道强光在青若眼前炸开,在即将晕倒之前,她看见树上的黑影像熟过头的果实一样纷纷落地。 下凡之前道德天君多有嘱咐,人间有人间的规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人间施展法术。 南巡被赫狄木刺夷抓住时,他都没有用半点法术。 但现在孤立无援,除了狼群还有一群等着坐收渔利的杀手,他一个人实在是有些难以应对。 把人和狼通通震晕后,赫狄阿萨辛带着岁鸢和青若到了一条小溪边上。 他一边施法止血,一边拔出岁鸢心口的箭矢。 好在这伤离心脉远得很,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赫狄木刺夷撕开她的衣服,在准备施法疗伤的时候停了下来,这伤口大概还是留着比较好。 一个凡人受了伤,怎么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好如初。 他变出一堆药和纱布来,仔细清理完伤口就上药包扎。 公离权在人间历难时也有受伤上药的经历,但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给自己上药。 如今他面对的,是未来镜里预示着要毁天灭地的大妖。 岁鸢的肌肤在月光下比白玉还要透亮,朱红色的嫁衣更趁得她娇俏动人。 她闭着双眼,如同入睡般宁静美好。 其实那些箭就算都射在公离权身上,他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但岁鸢不知道,她也不舍得。 她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把一个神仙推开,然后挡在他身前。 公离权上药的手莫名其妙抖了起来,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不敢直视和触碰岁鸢的身体。 他处理好伤口后,将岁鸢的脑袋放在了膝头,像平常修炼一样打坐。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心境可算不上澄明。 一团乱麻般的思绪让他无从打理,他好几次逼迫自己入定,皆以失败告终。 无奈之下他只能睁开眼,看着岁鸢的侧脸。 她似乎梦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以至于眉头紧锁。 公离权伸手触碰她的眉心,顺便将自己的灵力抽了几丝注入进去。 月色如水,照在两个人的周身。 岁鸢胸口的伤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公离权看着那块隐隐透出血色的白布,心里有股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了上来。 那股情绪是如此陌生,他从出生至今都没有体会过,所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但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从前做不出令诸神如意的抉择,此后应该更难顺遂他们的心意。 既然命格已改,那,应该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雁字回时(下) 岁鸢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了脖子的酸痛,正想伸手揉脖子的时候,胸口的痛又让她抬不起手。 “嘶……”岁鸢痛得咧嘴。 赫狄阿萨辛随即睁开眼,低头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岁鸢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都不转了。 微风吹来,赫狄阿萨辛的头发在她脸颊边不断扫动。 岁鸢觉得自己的脸似乎越来越烫,她猛然起身,背着赫狄阿萨辛用手不断给自己扇凉风。 她一边努力压制自己深呼吸的声音,一边低头看胸口的伤。 处理得还算及时,包扎手法也很纯熟。 只是她的衣服吧,看起来是被硬扯开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给她穿好,就只能草草拢在一起,挡住雪白的皮肤。 “赫狄风,”岁鸢还是习惯叫他的中原名字,“你为什么来救我?” 她走的时候,明明已经看过,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赫狄阿萨辛不但跟来了,还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草原上的风有些冷,吹得岁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以前她从来不觉得赫狄阿萨辛优柔寡断。 但从南巡到现在,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挡在她身前,为她驱散黑暗阻挡困难的人,突然变得只会低头沉默不语。 岁鸢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只能转身过来面对他盘腿而坐。 她的眼睛有些泛红,是在努力克制心里的酸楚和失望。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心里没有我。”岁鸢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赫狄阿萨辛,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捕捉他的每一个情绪。 做凡人的时候灵羽未曾看懂,如今幻境里走一遭,她发现公离权竟然也红了眼角。 他低垂着双眼,不敢直面岁鸢的逼问。 这副模样给灵羽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就登上了真神录。 赫狄阿萨辛不肯开口,岁鸢只能半立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凑近他。 两个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嘴唇和嘴唇的距离的距离不到一指,她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赫狄风,”岁鸢说,“我觉得你心里有我。” 少女低语的热气被风吹散,均匀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赫狄阿萨辛和喉结上下一动,随即将自己的头别开。 他的心跳得很快,思绪也早就混成了一团乱麻,公离权没办法正常思考了。 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滑落,岁鸢收回了手,再次背对着赫狄阿萨辛坐下。 她原本就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才做了这最后的尝试,她其实知道自己会被拒绝。 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他也属意自己。 “你会怨我恨我吗?”赫狄阿萨辛终于开口,说出来却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岁鸢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她不知道赫狄阿萨辛脑子里装的什么,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会吧,”岁鸢抬手抹掉脸颊边的泪珠,“不过后悔多一些。” 红林苑相伴的岁月困住了她,如果嫁的人不是赫狄风,岁鸢不知道上苍为何要安排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若那些互相扶持着走过的路,不是因为心之所向,那她想不通,赫狄阿萨辛图什么。 难道只是看她可怜? “在那!”远处有个士兵惊声高呼。 岁鸢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是赫狄木刺夷的人找来了。 她不想逃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想要逃离的目的,其实还是赫狄风。 她告诉青若的都是言不由衷的,她才不想去边陲小镇隐姓埋名生活,她想等赫狄风。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了她自信,让她觉得赫狄风一定会找到她,然后跟她在一起。 如今她的想法已经彻底破灭,她不想走了。 用稚嫩且莽撞的手段出逃,青若不理解,赫狄木刺夷估计也会发怒,但这是她最后一次抗争。 岁鸢站起来,朝着士兵的方向走过去。 赫狄木刺夷策马而来,在即将靠近她的时候从马背上跳下来,用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严实。 “你逃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这个好弟弟私奔?”赫狄木刺夷的眼里有明显的怒火, 不过看着岁鸢这失魂落魄又伤心至极的样子,他最后还是决定用尽全力克制发怒的想法。 岁鸢抬头看着他:“有人想杀我,他只是来救我的。” “那你哭什么?”赫狄木刺夷半点不委婉,直接杵着岁鸢的伤心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岁鸢在心里给他翻了个白眼,想自己往回走, 但没走出两步,她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住,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就被带到了马背上。 赫狄木刺夷的手臂抓着缰绳,正好也环住了她的腰。 “我……你、不是……”岁鸢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心里想的是男女授受不亲这成何体统。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组织好语言批评赫狄木刺夷,他就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带着岁鸢朝着安营扎寨的方向疾驰而去。 岁鸢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被吓得在马背上拼命弓腰,妄图以此来减少颠簸。 “挺直,靠着我,”赫狄木刺夷的声音似乎愉悦了不少,甚至还带着几分调笑,“你这样反而更抖。” 岁鸢哪有空搭理他,不尖叫出来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 赫狄木刺夷干脆空出一直手,扳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的后背紧贴自己的胸膛。 男子的体温包裹住了她,狂风吹得她的发丝胡乱飞舞,但的确很神奇地不颠簸了。 “说真的,别喜欢我弟弟了,”赫狄木刺夷凑在她耳边说,“你看看我,我比他强多了。” 真油,灵羽没办法骂他,只能在心里想想。 岁鸢没有回答,赫狄木刺夷也不着急,反正人是他带回去的,注定是自己的王妃。 至于她心里装着谁,日久天长的,总不能惦记一辈子吧。 只是赫狄木刺夷也没想到,他满心欢喜以为十拿九稳的婚事,竟然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并且是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安息 岁鸢原本以为到了安息,又有一场繁杂琐碎的典礼,就跟她从后周出发时一样。 没想到她只是简单地从王城大门进入,走到了王宫里,隔着纱幔拜见了国王王后,就被带到了吉安殿里住下。 这一住,就是两个月。 安息的国王花园里种满了突厥玫瑰,岁鸢兴致高的时候就会带着青若一起,提个花篮摘花。 期间她不止一次遇到了赫狄阿萨辛,相对无言的感觉让她十分难受,所以后来干脆就只让青若去摘花。 青若忍了再忍,最后还是问出了口:“公主,你跟质子殿……哦不,跟四王子有什么矛盾啊?” “怎么你们两个都是一副明明有话要说,但是见面就急眼的感觉?” 岁鸢坐在梳妆镜面前,心里想了一遍青若的话,重重地把铜梳拍在台面上,转身过来看着她。 青若被这动静吓得不轻,立马跪了下去:“奴婢失言。” 岁鸢愣了一下,赶紧过去把她拉起来:“我有吗?” “有。”青若小心翼翼地点头。 岁鸢见青若似乎有话要说,就直勾勾地看着她,不料她哀叹几声,蹲下去捡打翻的玫瑰。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岁鸢蹲下来,抱着膝盖看她。 青若有些为难,但支支吾吾半天还是开口了:“奴婢觉得,公主和四王子一定有什么误会。” “四王子从小对公主如何,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当初怕公主一个人孤单,才去求着二皇子救下奴婢,送到公主身边作伴。” 说着说着,青若的眼睛开始泛起了泪光:“公主不知道,四王子很多次悄悄查看送来的吃食,叮嘱奴婢宫中只有奴婢一人真心待你,要多多提防有人暗中下黑手。” “这些年来,要不是四王子留了心眼,公主早就被毒死了。” “有这回事?”岁鸢没想到,赫狄风在背地里还做了这些。 青若猛点头,就怕岁鸢不相信:“公主中毒昏迷的时候,四王子就天天去看公主,从那以后他对这方面的事情就十分在意。” 为了证明她的话,青若把自己的手镯摘了下来,打开机括弹出一颗苍青透亮的珠子。 青若把它递给岁鸢:“这是四王子给奴婢的,不管什么毒它都能验出来。” 岁鸢盯着珠子,对赫狄阿萨辛的盼望又死灰复燃了起来。 甚至开始猜测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的好公主,”青若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晃,“不管你们二人有何误会,能不能说清楚,奴婢求您了。” “奴婢不忍心看相爱的如此心生隔阂。” 岁鸢叹气:“不是我不找他说。” 放河灯那时候,她扭捏娇羞,赫狄风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听见。 可是后来赫狄木刺夷求娶公主,他不肯站出来说对她有意。 胡杨林里救下她后,任她如何撩拨都只会逃避。 岁鸢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再自取其辱。 她刚想和青若好好说说发生过什么,传旨的人就直接走进了她的住处。 跟随他来的礼仗队伍还带了不少金银财宝,摆得岁鸢的房间根本无法落脚。 “这是干什么?”岁鸢有些反应不过来。 “微臣是负责婚礼仪仗的官员,”来人自我介绍,“我叫德利哥,是安息的宰相。” 岁鸢皱眉,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还真差点忘了她是过来嫁人的了。 “您跟国王的婚礼定在了下月初八,”德利哥说,“这些送来的绸缎还需公主自己缝制嫁衣。” “等等等等,”岁鸢发现了不对劲,“谁?国王?” 赫狄木刺夷的父亲? 怎么回事? 后周的敕封旨上不是说她要嫁的人是安息储君吗,怎么成安息国王了? 德利哥不等她想明白,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就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岁鸢有些不太信,就打开了王令羊皮卷仔细查看,列在岁鸢名字边上的人,还真不是赫狄木刺夷,也不是赫狄阿萨辛。 而是赫狄辞追。 这又是谁? 青若也挤在旁边看羊皮卷,看到名字后抬起头来跟岁鸢面面相觑:“公主……” “我不太方便走动,”岁鸢对她说,“你想办法打听打听,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青若拧着眉毛重重点头,她虽然有些胆小,但这是岁鸢的终身大事,容不得半点怯懦。 “等下,”岁鸢在她离开的之前一把抓住青若的手腕,“要是有机会,你去看看赫狄阿萨辛的情况。”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来安息国都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动静或许不奇怪,但突然有动静,就是她换了个丈夫。 中原各国未统一时,就常有争权夺位的政变发生,岁鸢怀疑她来安息国可能就正好赶上了。 一般这时候,危险的是有继位资格的那群人。 赫狄阿萨辛在别国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早就被排除在核心政治权力之外,但也保不齐人家想要斩草除根。 没想到在后周的时候日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回到自己的家长他也不得安生。 岁鸢又再叮嘱了一句:“他如果没事,你替我转告一声让他……” 让他什么呢,话到嘴边岁鸢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算了,没什么好转告的,”岁鸢说,“你打听清楚以后,要是找到他就立刻回来找我。” “要是找不到呢?”青若试探着问她。 找不到,说明他出事了呗,灵羽想这还用问。 “找不到就去问赫狄木刺夷,”岁鸢不假思索地回答,“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交代完这些,岁鸢自己也没闲着,换了套得体的衣服带着玫瑰做成的花露,一路问方向朝着王后的寝宫走。 刚到安息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国王王后接见后周来的队伍,怎么会隔着层层纱幔。 女人朝女人打听事情总是要简单一些,正好这段时间她闲着没事做了很多花露,带去找她套套话。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王后住的地方,竟然只有这么点下人。 除了进门有两个人,往里一路走都没有再碰到第二个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后寝宫 岁鸢的方向感本来就很普通,这大小形制相仿的房间更是绕得她头晕。 而且一路上连个能抓来问话的人都没有。 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在下一个房间门口,就听见了颠鸾倒凤的声响。 岁鸢飞快地扫视周围,确定没有人看到她。 屋子里的动静实在是大得很,听得岁鸢满脸通红,又要忙着找路离开这里,又要注意别发出声音引起他们的注意。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里面的是谁,除了王后大概是不会有人敢在她寝宫搞出这么大动静的。 至于那个男人,从支离破碎的对话里,大概能听出来并不是国王。 某种意义上来说,岁鸢算是给自己找了条死路。 她好不容易找到路出去,一把弦月般的弯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用刀逼着岁鸢走进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她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背后的人会不会信她。 “你是谁?”身后人开口:“我怎么从来没在王宫里见过你?” “我是后周来的公主,”岁鸢如实交代,这时候说谎是没有意义的,“就是有点事想来拜访王后。” 岁鸢把手里提着的玫瑰花露举起来往后递:“一直没见过国王王后,又不好直接去找国王,所以先来这里看看。” 那人把花露接了过去,打开封口仔细闻了片刻。 脖子上的刀挪开后,岁鸢转身看到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看他这个反应,应该也不知道寝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恐怕不会放过她。 “送你了,”岁鸢见他感兴趣,主动讨好他,“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抬眼扫过岁鸢,眼神里带着戒备和狐疑:“你先说。” “别告诉任何人我今天来过。”岁鸢说。 “为什么?”他问。 “你答应我,以后你想喝这个我就给你送,”岁鸢避而不答,“怎么样?” 他似乎有些纠结,好在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岁鸢松了口气,立刻想拉开房门离开。 “等等。”他又突然叫住岁鸢。 该不会是反悔了吧?岁鸢还真是不知道他如果反悔,自己今天该怎么离开。 这个人看起来就有种武艺高强的感觉,她半点功夫都不会,想杀她的话简直易如反掌。 “我叫阿兰硕,”他没有阻拦岁鸢离开,反而自报家门,“我会去找你的,到时候记得告诉你的手下别拦我。” 阿兰硕? 怎么有点耳熟呢。 岁鸢转身过来,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的男子:“阿兰华跟你有关系吗?” 他的眼眸闪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痛苦往事在其中划过。 “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阿兰硕问她。 他这个反应,岁鸢大概明白了他怎么会答应放过自己,还愿意帮忙隐瞒。 “我是不是跟阿兰华长得很像?”岁鸢问。 阿兰硕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很久后低下头轻轻点了几下。 岂止是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兰华就算有亲姐妹也不可能长得这么像。 “阿兰华是我的姐姐,”阿兰硕说,“你和她很像,很像。” 像到岁鸢回头的一瞬间,阿兰硕差点以为是阿兰华没有死。 “你现在是王后的侍卫?”岁鸢将自己的猜测问出口。 别的不说,看他这一连串反应,岁鸢顶着这张脸大概就没有什么问题问出来,他会不愿意如实回答。 也不知道阿兰华究竟有什么故事,让安息这帮人个个都这么欲语还休。 阿兰硕果然很诚实地点头:“姐姐死后我就一直跟着王后,在王后宫里当差,所以刚刚的行为只是职责所在。” 他有些心虚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试探着问岁鸢:“你刚刚说我以后可以去找你,你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岁鸢被他搞得有些想笑,“你想来就来吧。” “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一个月王宫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怪怪的。” “老安息王被赫狄辞追杀了,”阿兰硕脱口而出,“所以你要嫁的人就变成了他,你想问的是这个吧?” “啊?”岁鸢心想果然猜对了。 “那其他人呢?没有人反对他吗?” 阿兰硕皱眉,用一种看傻子但又不想说出来让她伤心的眼神看她:“当然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你这什么眼神,”岁鸢谴责他,“我当然知道有,我的意思是问你是谁。” “每个王子。”阿兰硕回答。 每个?那也就是说包括赫狄阿萨辛了。 “等下等下,”岁鸢可算是发现了不对劲,“你说赫狄辞追篡位了,那王后就是他的妻子喽?那他还娶我干什么?” 虽然她刚刚不巧撞见了王后在红杏出墙,但好歹也算名义上的妻子,那怎么还要再娶? “里面的不是王后,”阿兰硕说,“是老安息王的侧妃,大王子的生母。” 岁鸢一愣,随即猜到了大概:“你别告诉我她现在是赫狄辞追的侧妃。” 阿兰硕点头。 岁鸢对他们这边袭妻的传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竟然还在沿用。 “我再多问一句,”岁鸢说,“赫狄辞追和赫狄木刺夷是什么关系?” “赫狄辞追是老安息王的弟弟,按辈分算是大王子的叔叔,现在大王子该叫他父王。” 岁鸢估计,这赫狄木刺夷应是最想杀赫狄辞追的人,毕竟有杀父占母的仇摆在这里。 “呃,那个……就是、那个……”岁鸢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她刚刚撞见侧妃在那什么,那个男人听对话也不是赫狄辞追,所以她想问侧妃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 但是这个话题吧,她有点不好意思问出口,而且总感觉这事儿应该比较隐密,不像是阿兰硕一个普通侍卫能知道的。 “公主是想问侧妃和将军的传闻?”阿兰硕看出一点端倪,主动递话给岁鸢。 “将军?”岁鸢没想到能套出这么多信息:“他们……?” “查图将军,”阿兰硕说,“宫中早有传闻大王子不是老安息王血脉,是侧妃和查图将军所生。” 第一百五十章 阿兰硕 此话一出,吓得岁鸢连忙关门:“不是你也太坦诚了,这话可不能这么大声议论。” “侧妃本来是查图将军的妻子,”阿兰硕说,“将军被流沙所吞,老安息王处理完葬礼把侧妃接到了宫里,不久就生下了大王子。” “这些年不少人议论大王子是将军遗腹子,不算秘密了。” 岁鸢突然又注意到一个细节:“你一口一个老安息王和赫狄辞追的,你好像不是很尊重他们啊?” “我姐姐就是被老安息王射杀的,”阿兰硕说,“至于赫狄辞追,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赫狄家族的所有人。” “那你还留在王后这里?”岁鸢问。 阿兰硕脱口而出:“因为在这里方便杀老安息王,还有什么地方比他妻子身边更适合藏匿呢?” 他的坦诚让岁鸢有些措手不及,这话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的吗? “除了你没人知道我叫阿兰硕。”他又说,“他们都以为我是哑巴。”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刻,岁鸢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一痛。 她没有得到过如此纯粹的亲情,现在他每一个轻描淡写的字都砸得她喘不过气。 阿兰硕看起来非常非常年轻,左右不会超过十六岁,完全就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 他的姐姐死了,他不知道多久没有说过话,就这么守在王宫里,等着哪天手刃仇人。 不过他没有等到,因为赫狄辞追帮他做了。 岁鸢的所思所想皆被灵羽全都感觉到了,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情感。 她好像有点顾影自怜,惋惜无人如此爱自己。 又似乎很同情阿兰硕,还有一些无奈,觉得命运弄人。 这时候的灵羽还不知道,岁鸢的感受,除了惋惜自己以外,其他所有加起来就叫做悲悯,是天上的神明自降生时就会的。 “谢谢你,”岁鸢说,“告诉我这么多。” 阿兰硕一直刻意低着头或是侧身看别处,在岁鸢说这句话的时候,才转过来正对面看着她。 岁鸢这才发现,他的眼角很红,似乎在克制着悲伤的情绪。 “我很想她,”阿兰硕说,“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她。” “在我们的传说里,重新轮回为人以后,就不会再给自己的亲人托梦。” 岁鸢得承认,他们之间的情感的确十分打动人。 但她不是阿兰华,按岁数来算,她也绝无可能是阿兰华的转世。 可那句我不是阿兰华明明到了嘴边,她就是说不出口,仿佛有人在捂着她的嘴一样。 岁鸢不愿意再多待,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 阿兰华死后,阿兰硕和赫狄木刺夷都还在思念她。 也不知道自己要是有一天死了,会不会有人思念自己。 想到这里,岁鸢心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名字是赫狄风。 他应该偶尔会记起岁鸢这个人吧? 总不能真忘得一干二净,过他的潇洒日子吧? “公主!”青若刚一看到她的人影,就立马跑过来拉着她往房间里走:“你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多大的事情。” “老安息王已经……” 岁鸢抢答:“死了。” 青若一愣,继续往下说:“现在的安息王,就是赫狄辞追,要跟公主成婚的人,是老安息王的……” “弟弟。”岁鸢又提前说了出来。 青若皱着眉,似乎有些不太开心:“他还有一个……” “侧妃,”岁鸢说,“是老安息王从查图将军那里抢来的。” 青若赌气地撒开她的手:“公主!你都知道你还派奴婢出去打听!你这不是戏弄奴婢吗!” 岁鸢喜欢逗青若,看她略微有些生气或者着急的时候,就会有种说不出来的小开心。 她伸手捏了一把青若的脸颊:“好了,不逗你了,这也是我刚刚出去问到的,不过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赫狄木刺夷和赫狄阿萨辛,你有消息吗?” “大王子被关起来了,”青若说,“四王子似乎也受到了牵连,但是奴婢实在是没有打听到他有没有被关起来,反正底下的人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赫狄木刺夷被关在哪里?”岁鸢问。 “沉水铁牢,”青若说,“安息最牢固的牢房,也是最磨人的牢房,周围还有重兵把守。” 在岁鸢眼里,赫狄木刺夷精得像是狐狸成人,没想到他也有被人抓住折磨的一天。 阿兰硕说所有皇子都反对赫狄辞追,既然赫狄木刺夷在沉水铁牢,那赫狄阿萨辛会不会也在那? 但是以自己这个身手吧,岁鸢实在是没有信心能够溜进去。 不过明闯不行她可以智取。 “走吧,”岁鸢说,“我们去会一会赫狄辞追。” “啊?”青若还没想明白其中关联,就被岁鸢带着直奔安息王的住处。 在见到赫狄辞追之前,岁鸢以为他应该是个初有老态的中年男子,没想到竟然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赫狄辞追看起来堪堪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为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他的眼睛不像只看了三十年的勾心斗角恩怨厮杀,而是像极了后周皇帝,饱经权术斗争般的洞察人心。 看到岁鸢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有片刻恍惚。 不用说都知道,他大概也想到了阿兰华。 “我要见赫狄木刺夷,”岁鸢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知道你也在头疼这个大问题,不如让我见见。” 赫狄辞追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仿佛想给她看出个窟窿来。 “本王能有什么头疼的?”赫狄辞追终于开口,带着几分不屑。 “你不爱赫狄木刺夷的母亲,却要娶她,”岁鸢说,“他反对你当安息王,你明明可以杀了他,但又只是把他关在大牢。” “可你又不愿意把他关在普通牢房,而是沉水铁牢。问题真像你说得那么轻松的话,你的行事逻辑就不会如此矛盾重重。” 赫狄辞追又是盯着打量,过了很久才开口:“你比她聪明。” “阿兰华吗?”岁鸢问。 “不,他们都觉得你像阿兰华,其实你更像另一个人,”赫狄辞追说,“苏蛮弥弥。” 第一百五十一章 苏蛮弥弥 看到岁鸢明显愣住的表情,赫狄辞追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长榻上,拿着过自己的佩剑擦拭:“苏蛮弥弥是阿兰华亲生母亲,只是他们都没见过她而已。” 赫狄辞追的长刀上绑着一根早就褪色甚至发乌的红绸带,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什么名贵的配件得不到,他不愿意换,只可能是因为意义不凡。 “她死的时候把阿兰华托付给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的女儿,”赫狄辞追抬起头扫了一眼岁鸢,“所以你想去看赫狄木刺夷,除非我死了。” 啊?这是什么逻辑? 岁鸢理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但是另一个不好的猜测也浮现了出来,难不成赫狄辞追喜欢的人是苏蛮弥弥,自己刚刚好又长得和她很像。 赫狄木刺夷以为她长得像阿兰华所以想娶她,赫狄辞追也以为她像苏蛮弥弥,所以也想娶她。 真是好一个替身成瘾。 这赫狄家的男人还有没有正常人了,老安息王霸占手下的妻子。 弟弟惦记死去的女人还帮她养孩子,大儿子又不远万里跑到后周给心上人找替身带回家。 并且这两个女人还是母女关系,真是给她开了眼了。 “我有心上人了,”岁鸢说,“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 “我知道,”赫狄辞追云淡风轻地说,“不然你以为你的侍女谁的消息都打探到了,怎么就是没有赫狄阿萨辛的消息。” “你对他做了什么?”岁鸢立马绷直了身体,一副手里要是有刀,必然就已经指着他的架势。 赫狄辞追看她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人带回来的情报半点错都没有。 “丢到和雅沙漠里去了,”他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心软,刺了几刀,舍不得下死手,丢进去的时候还没断气呢。” 岁鸢气得快要发疯了,这个人怎么会如此气定神闲,每个字还这么令人窝火。 她不想再跟他多说,转身就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她需要回去想办法救赫狄阿萨辛。 “我给你提个醒,”赫狄辞追在她身后说,“你不去找他,他还有机会活,你只要踏出这座王宫,见到了赫狄阿萨辛,我派去跟着你的人就会杀了他。” 岁鸢死死捏着自己的手腕,克制心里那股又怒又恨的情绪。 她加快脚步回到住处,看到了等在自己门口的青若和阿兰硕。 还不等青若说话,她就拉着阿兰硕进了房间:“你认识赫狄辞追吗?” 阿兰硕有些不明所以:“当然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认识,”岁鸢问,“他和你的母亲怎么回事?” “我姐姐死后,他把我们家的牧场和牛羊都收走了,”阿兰硕说,“还把我的父母都赶去了罗刹海边,下令永生不能返回安息。” “你母亲还活着?”岁鸢有点懵,刚刚不是说死了吗? 好在阿兰硕是个聪明人,明白了岁鸢到底想问什么。 “公主是想问苏蛮弥弥吧,”阿兰硕说,“她是我父亲第一任妻子,我没有见过她,赫狄辞追在我很小的时候,总是会偷偷来看望我姐姐。” “还定时给我们家很多钱,我们才有了牛羊和牧场。” 阿兰硕停顿了许久,开口补充道:“她很爱我的姐姐,用你们的话来说,爱屋及乌的爱。” “老安息王射杀了你的姐姐,”岁鸢问,“那苏蛮弥弥呢?谁杀的?” 阿兰硕摇头,这些事情都有些年头了,他的确不知道。 “怎么了?”阿兰硕问。 “我不信他这种人会因为我的爱恨就去针对谁,”岁鸢说,“所以我觉得他大概是因为苏蛮弥弥的什么事情迁怒赫狄阿萨辛。” 阿兰硕对赫狄阿萨辛有些陌生,好一阵才记起来这是刚回王宫的四王子。 “四王子的母妃,”阿兰硕说,“和苏蛮弥弥岁数相仿,似乎去世的时间也很相近。” 这些陈年旧事岁鸢也无心再多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可以慢慢探究,现在迫在眉睫的是赫狄阿萨辛的死活。 “你有没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能让我从王宫里出去?”岁鸢问。 阿兰硕摇头,不是他不愿意帮,而是真的没有。 “公主有什么急事?我能代劳吗?”阿兰硕问。 “刀给我。”岁鸢看着阿兰硕腰上的弯刀。 青若立马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公主,你……” 阿兰硕看青若的表情就知道,岁鸢多半想的不是什么好办法,便伸手按住了刀柄不愿意给她。 “现在危在旦夕的是我的心上人,”岁鸢说,“你失去阿兰华痛彻心扉,我失去他也是。” “刀给我。” 岁鸢朝他伸出手,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阿兰硕在她的目光里动摇,将弯刀拔出来递给她:“公主,多加小心。” 岁鸢拿着刀,头也不回地往王宫门口闯,一路上阻拦她的侍卫越来越多,但没有人真敢抓她。 因为她拿着一把刀抵在自己的脸上。 赫狄辞追最在意的应该就是她这张脸,那这就是她的筹码。 果然她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了大门前,只是城门紧闭,无人开门的话她今天也走不出去。 岁鸢用力压住刀,她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赫狄辞追也拨开人群赶到了,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与她对峙。 “开门,”岁鸢言简意赅,“你喜欢这张脸,应该也不想它破相吧?” 赫狄辞追倒是真的没想到岁鸢会来这么一出,他还以为这个小公主会被自己的几句话就唬到。 “本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赫狄辞追提醒她,“即使你找到他,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本公主也是说到做到的人,”岁鸢说,“反正你爱的是这张皮,要不要我割下来给你?” 她的话音刚落,刀上的力度又加了几分,脸颊的一块皮几乎要被剜落。 “开门!”赫狄辞追慌忙下令。 转变来得有点快,周遭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赫狄辞追怒不可遏地喊道:“开门!都聋了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和雅沙漠 岁鸢的面前被让出来一条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一匹马往宫外走。 一支利箭飞来,刺入血肉的声音随即响起。 青若在她身边跪倒在地,明明痛得嘴唇都发白了,却还忍着没有喊出声。 岁鸢猛然回身,看到了引弓射箭的人:“你干什么?!” 赫狄辞追把长弓递还给身边的人,微昂着下巴看她:“我只让你走,可没让她走。” 边上的人立刻围到了岁鸢身边,想要带走青若。 岁鸢刚想阻拦,赫狄辞追再次开口:“公主想好了吗?她双腿这箭伤,跟你离开了这辈子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趁着岁鸢迟疑的时间,赫狄辞追的人立刻带走了青若。 赫狄辞追翻身上马,半转身看着岁鸢:“给阿萨辛收完尸就早些回来,否则我也不知道你这个侍女能活多久。” 他既已决定放岁鸢离开,就撤掉了周围的人。 岁鸢在宫门口站了片刻,就翻上马背策马离开了。 和雅沙漠比她想象地更加广阔无垠,她边问路边朝着这里赶过来花了整整两天。 等真正到了沙漠边界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有些简单了。 她在镇上买了很多药,把马匹换成了骆驼,就独自进入了沙漠区域。 烈日当空,沙子被烤得十分烫脚,岁鸢却半步都没有停下来过。 沙漠偶尔有风,扬起的尘沙刮在脸上十分生疼,也是这种疼痛让灵羽想起来了。 这段她早就忘干净了,又痴情又愚蠢的经历。 一个半点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凡人,就凭着一腔因为虚伪和欺骗而生出的爱意,在沙漠深处走了整整四十天。 赫狄辞追派来跟着她的人早就没有了耐心,抢走了她仅剩的粮食和水离开了和雅沙漠。 岁鸢一个人在万籁俱寂的地方行走,每走一步都离绝望更近一步,离死亡更近一步。 一切是如此的困难漫长,但岁鸢没有想过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就是世上唯一在乎赫狄阿萨辛死活的人也放弃了他。 灵羽觉得忘了都还好,如今想起来,才发觉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公离权真神之尊,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凡人来担心他。 岁鸢在沙漠里徒步行走这么久,抛下了那么多行李,却始终没有抛下给他带的伤药。 公离权总觉得她的怨恨来得无端,但他若能以真心思之虑之,就该知道岁鸢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她是尘埃中的凡人,爱上了云端的神明。 所有能付出的,她几乎都赤诚奉上,以为自己即使不能圆满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 没想到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等着看她绝望疯魔,再义正言辞将她诛灭。 灵羽以前只觉得自己是忘了这段经历,如今再亲身经历一遍,她反而明白了不是因为不在意所以忘记。 而是太痛苦了才会忘记。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痛苦的记忆反而越是容易遗忘。 岁鸢在和雅沙漠里伤了膝盖,所以后来诸神有意杀她,她都跑不了太远。 连累青若将她推开,替她承受战神的一枪。 不过此时此刻的她,心里还是无怨无悔的,甚至每走一步,都在祈求神明垂怜,保佑赫狄阿萨辛大难不死。 等到她真在无人的沙漠里看到赫狄阿萨辛时,她还虔诚跪倒下来,对着头顶的天空叩首。 她以为是上苍有意施恩于她。 岁鸢跪在赫狄阿萨辛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有气流拂过她的手指,她才敢真正笑出来。 连日的干渴让她的嘴唇十分干裂,笑的时候皮肤撕开,鲜血就涌了出来。 液体随着唇缝渗进她的嘴里,岁鸢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直接栽倒在了赫狄阿萨辛身上。 等她晕倒以后,公离权再也装不下去了,连忙坐起来将自己的灵力往它身体里灌。 岁鸢早就到了濒死的边缘,也不知道是凭着什么信念还吊着这口气。 他变出一壶水,小心翼翼地沾在她嘴唇上,一点点喂给她。 岁鸢本来就很瘦,这几十天的长途跋涉让她都瘦脱了相。 烈日的炙烤也令她的皮肤干裂起皮,浅色的衣服上除了尘泥,还有不少血迹。 赫狄辞追的手段对付凡人当然绰绰有余,公离权放任他伤害自己,还把他丢进沙漠,完全是因为他想趁机回三十三重天一趟。 没想到还没走到登仙门边,岁鸢这头就出事了,他又连忙回到人间来。 岁鸢到底有多爱赫狄阿萨辛,才能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公离权挥手召来一片云,挡在两个人的头顶,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将它遣走。 夜晚的沙漠很冷,公离权下界时限制了自己使用法术,自然也就能感受冷暖变化。 他这样一个健壮的成年人,都被冻得有些挨不住,也不知道岁鸢是怎么过来的。 公离权脱下自己的外衣,竟然能将岁鸢裹上两圈。 他引来不远处的枯木,点燃后放在岁鸢旁边。 火光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公离权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 也许从一开始公离权的心就已经做好了抉择,只是他固执地不肯看清。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肯真正地去面对自己的内心,触碰那些陌生的情绪。 情从何起,这一问,公离权无法回答。 他是带着目的下凡的,如野兽般野蛮生长的感情,最初时他是因陌生而感到惶恐,随后他试图掩藏。 再后来公离权又想要视若无物,只是这些东西,人无法控制,神亦然。 他低头认真看着岁鸢的脸,人太奇怪了,短短十年,岁鸢就从一个包子脸小女孩出落成现在这样。 公离权在三十三重天活了很久,又在人间历难了很久,十年对他来说其实算不上多长。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没道理,他看着岁鸢长大的十年,让他觉得如此特殊。 以至于岁鸢问他:赫狄风,你有心上人吗?他瞬间就慌了神,甚至急中生乱装作没听清。 那时候他心里有个声音回答了,他说:有。 第一百五十三章 誓言 岁鸢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在赫狄阿萨辛的怀里。 她立马抽出两只手,揉搓着他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吧?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赫狄阿萨辛低着头,任由她把自己的脸扭来扭去。 他一直低眉顺眼的,甚至眼里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情,等岁鸢察觉到的时候,她立马就烧红了脸。 岁鸢坐了起来,装作很忙的样子从自己的小包裹里翻出伤药,头也不回地递给他。 赫狄阿萨辛看着那瓶被保护地十分完好的药,瓶上贴的红纸甚至都还很鲜艳。 “公主……”赫狄阿萨辛有话想说。 “等等,你先上药,”岁鸢怕他又说点婉拒她的话,干脆提前堵住他的嘴,“别的事情等会儿再说。” 赫狄阿萨辛接住了药,却也顺势抓住了岁鸢的手掌。 岁鸢慢慢回头,对上了赫狄阿萨辛如水般的目光。 沙漠里的太阳从日出开始就很毒辣,今天却有些不太一样,有朵云一直在他们头顶遮挡。 “公主,在我的家乡有种誓言,”赫狄阿萨辛说,“是许给心上人的,公主要听吗?” 岁鸢的脑子里嗡了一声,随即是嘈杂的疑问。 什么誓言?给心上人?什么意思?我是他的心上人? 他这算是表明心意吗?难道真让青若说中了他心里就是有我? 不对不对不对他一定是因为我来救他所以感动的,但是感动和喜欢他是不一样的。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只是感激啊…… 他真的喜欢我吗? 赫狄阿萨辛拿过岁鸢从阿兰硕那里讨要来的弯刀,举在岁鸢的手掌上方。 看样子好像是要划自己,岁鸢不由得多嘴一问:“你要干什么?” “我此一生,所行之事绝不会伤害你,”赫狄阿萨辛认真地说,“我的一切攻伐,你皆可抵御。” “我的一切防守,你皆可瓦解。” “我于你,无铠甲,亦无兵刃。” 赫狄阿萨辛在她手心刺了一下,一滴血渗了出来,他将岁鸢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在岁鸢看不见的地方,这滴血顺着公离权的皮肤渗进了他的血脉,最后在他的神识海里化作一颗璀璨星辰。 这是帝君公离权对她许下的诺言。 岁鸢脑子还在发懵:“你怎么突然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赫狄阿萨辛垂眼,虽然他已经做好选择,但事情的真相还不能告诉她。 如今的岁鸢只是个凡人,说给她听也未必能理解。 “真心瞬息万变,”赫狄阿萨辛说,“但此誓言,除非我身死魂消,都会一直有用。” “你说什么呢,”岁鸢皱眉,“怎么就死不死了,我为了找到你,每走一步就求一次天上的神仙,不准说这些有的没的。” 赫狄阿萨辛抬眼对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好。” 岁鸢咬着下嘴唇,思考了一会儿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他:“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我是你的心上人?” 见多了赫狄阿萨辛沉默不语的逃避,岁鸢下意识就没有想过他这次会正面回应。 然而他却立刻点头:“是,我爱你。” 岁鸢瞪大了双眼,该不会是做梦吧? 死之前或者死之后的幻境? 他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岁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撑着沙漠的地面,身子前倾接近赫狄阿萨辛,然后仰头闭上了双眼。 赫狄阿萨辛捧起她的脸颊,在岁鸢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在他放开双手的瞬间,岁鸢睁开眼,飞快地仰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岁鸢就抱着膝盖坐到了一边,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来。 “再休息一会儿,”赫狄阿萨辛说,“我带你出去。” 岁鸢有点不明白:“说来也奇怪,我这一觉睡醒,身上好轻松,一点没有跋涉千里的酸痛。” “嗯……也没那么渴了,”岁鸢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发现干出的死皮也没了,“好奇怪,神仙显灵吗?” 赫狄阿萨辛在一旁笑了笑没说话。 岁鸢还以为是他不信,就站起来转了两圈:“我没事了,我们出去吧。” 赫狄阿萨辛背对着岁鸢半蹲下去:“上来。” 岁鸢愣在原地,她实在是没想到赫狄阿萨辛前后态度转变会这么大,到底是为什么? “我背你,”赫狄阿萨辛以为她不愿意,就转头解释,“你走了太多路,脚都磨破了。” 岁鸢呆呆地走上前,趴在他的背上让他背了起来。 闻到赫狄阿萨辛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气后,岁鸢立马在心里高呼不妙。 她已经四十多天没有洗澡,按理说应该是馊了,自己是闻不到自己身上有没有怪味的,赫狄阿萨辛说不定能闻到。 想到这里,岁鸢尴尬地抓紧了自己的脚趾,身体也不由自主离赫狄阿萨辛远了一些。 没成想赫狄阿萨辛把她往上一颠,岁鸢整个人服服帖帖趴在了他背上。 “那个,”岁鸢不得不开口询问,“我身上没有味道吧?” 赫狄阿萨辛侧头过来,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就是因为这个不肯靠着我?” “那不是怕熏着你吗,”岁鸢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嘟囔,“我在沙漠里找了你四十多天,一次澡都没洗过,身上肯定……” “谢谢你。”赫狄阿萨辛打断了她的话。 “谢我什么?”岁鸢有点不理解。 “很多,”赫狄阿萨辛说,“一两句说不完。” “那你今天先说一两句,”岁鸢双手收紧,搂住他的脖子,“今天说一点,明天说一点,总有一天会说完。” “谢谢你在意我的生死,”赫狄阿萨辛顺从地回答,“也谢谢你跋涉千里来找我。” “就这个?”岁鸢说。 “嗯。”赫狄阿萨辛回答。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岁鸢说,“一听赫狄辞追对你下手了,脑子一热就立马来了。” “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危险的。要是没找到你,就要跟你一起死在这里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赫狄阿萨辛说,“你要相信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姻缘树 岁鸢趴在他的肩头,脑袋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晃动着。 小的时候她曾经发过一次高烧,赫狄风也是这样背着她,带她潜入太医院,为她扎针配药。 皇宫里的路虽然平静,但也漫长而危险。 他一路上要避开巡逻的守卫,还要避开值夜的宫女。 为了不让岁鸢昏死过去,他一路上都在跟她讲话,吊着她的一点精神。 后来被皇后带走,虽然物质条件上好了不少,但是见赫狄风却变难了。 她甚至觉得,如果能日日跟赫狄风呆在一起,住在无人打扰的红林苑也不是不行。 只是天意总是不肯遂人愿,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还是觉得和梦一样,”岁鸢在他耳边说,“就像我摘下了天上的星星,捧在了自己的怀里。” “要是有一天公主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呢?”赫狄阿萨辛问她。 岁鸢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发现她根本想象不了。 在她的认知里,赫狄风就是她的救赎和希望,她不觉得这样的人会有多不好。 并肩走过的岁月是真的,互相扶持的经历也是真的,那他这个人就坏不到哪里去。 “不知道,”岁鸢如实回答,“可能会很伤心,也可能会有一点点失望,但不到那一天,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岁鸢不知道,灵羽可太知道了。 她会崩溃,会心如死灰,还会怒怨滔天。 会带着创世神的意志,将公离权想要守护的,全都砸碎。 从和雅沙漠的西南边出来,是一个叫银沙川的小镇,赫狄阿萨辛带着岁鸢到了镇上的行脚大夫那里。 一番检查下来确定她真的没事,才和她一起买下了一间小屋,当做以后的住处。 这里是安息和西凉的边界处,来往的商人旅客不在少数,岁鸢的脑子很灵活,想到了建个仓储。 这南来北往的商贾未必就能一次把东西卖完,再带回去又劳心劳力,不如把货物存在她这里。 一来赫狄阿萨辛身手不错,有他看着丢不了,二来要是有人看上,岁鸢可以做中间人帮忙出售。 两个人竟然就这么在这里安了家,一住就是两个月。 至于青若的事情,岁鸢没有跟他提过,但赫狄阿萨辛就像会读心一样,在一个夕阳西下的下午把她带了回来。 两个人看起来都没有受什么伤,赫狄阿萨辛甚至还有空从安息王宫里给她顺了一把突厥玫瑰出来。 赫狄阿萨辛把花塞到她手里,拉着她往集市的方向走。 每个月关口开放时,市集就会不眠不休地开放整整五天五夜。 今天是第一天,赫狄阿萨辛想带她逛逛。 岁鸢这两个月忙着赚钱,实在是没怎么出过门,也就不知道边塞的市集如此热闹。 他们就像平常夫妻一样牵着手逛街,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赫狄阿萨辛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在她前面到了一个摊位边。 他的身形比岁鸢高大不少,完完全全挡住了岁鸢的视线,她压根不知道赫狄阿萨辛是着急去买了什么。 少年松开拉着她的手,捧着一颗明珠转身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手里的珠子无光自华,倒影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水面上被微风吹皱的点点星光。 “好看吗?”赫狄风笑着捧到她面前:“送给你。” 塞外的风催促着南归的大雁快些从小镇的天空离开,奔赴温暖湿润的南方。 两情相悦的少年郎站在人海正中央,眼睛除了彼此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岁鸢踮起脚,把这个比自己高大强壮许多的男人死死抱在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太不真实了,可如今被她拥抱着的这具躯体有浑厚的心跳,也有灼热的体温。 她靠在赫狄风的肩窝里,郑重地说:“赫狄风,我们成亲吧。” 岁鸢没有告诉过他,她不喜欢赫狄阿萨辛这个名字,她喜欢叫他赫狄风。 就仿佛这个名字,是他们两个人间的一把钥匙。 钥匙被她拿在手里,念在心里,赫狄风就不是安息的四王子,她也不是后周的九公主。 他们只是在滚滚红尘中一对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恋人。 “好。”赫狄风托着她的后脑勺,在她耳畔轻声回应。 是非对错他如今无心衡量,只想顺从本心,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回应和决定。 “闭上眼,我带你去个地方。”赫狄风温柔地说。 岁鸢立马闭上双眼,与此同时一双大手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手心的温度让她很安心,她从来都是信任赫狄风的。 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灵羽眼前就已经是三十三重天的虚无越衡天了。 悬崖之上生长着一颗树冠奇大无比的古木,枝叶间挂满了姻缘牌和红线。 岁鸢站在树下,只能高高地仰起头看它。 它大得不像是凡间能有东西,光接地的树干,岁鸢觉得没有两百个人,是绝对没办法将它合抱的。 “天呐,”岁鸢说,“这是什么?” “姻缘树。”公离权一点不遮掩,直接就告诉了她。 灵羽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坦诚,因为等挂完姻缘牌,公离权就会抹掉这段记忆。 “这里是姻缘官的地方,树上就是所有凡人的姻缘牌,”公离权说,“我想跟你也挂上一张姻缘牌。” 求天地庇佑,求神明偏爱。 求生生世世两不相离。 少昊降生时,灵羽就记起了这段回忆,不然她也不会带烎魈来这个地方,告诉他自己有个亡夫赫狄风。 她不止一次感叹公离权这个人,在骗她这件事情上,可谓是花尽了心思。 姻缘官掌管凡人爱怨嗔痴,所以凡人信他奉他,愿意在他座前叩首跪拜,祈求他来庇佑自己的感情。 公离权这个执掌三清域的帝君,竟然也来拜他。 灵羽想起来就觉得又气又笑,骗人都这么肯下功夫,他这个毅力去做什么能不成功。 但岁鸢不知道,甚至还很感动。 她双眼含泪看着这个伴随着谎言和欺骗来到她身边的男人,她以为他是真心爱她。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死劫 公离权从树上摘下一块空白的姻缘牌,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刻刀。 他拉着岁鸢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把手里的东西都递给了她。 像小时候教她写字那样,公离权带着她握住了刻刀,同她一起一笔一划刻下他们的名字。 赫狄风,岁鸢。 岁鸢来回翻看这块不起眼的木牌:“这就好了?” 公离权的拇指停留在鸢字上,他看着姻缘牌若有所思。 岁鸢用手肘顶了顶他的小腹:“你在想什么呢?” 公离权终于回过神,对她微笑:“没什么,挂上去吧。” “怎么挂?”岁鸢刚刚就没看清他怎么取下来的,现在让她挂更是不会。 “你用力,朝树上扔。”公离权说。 岁鸢有点不相信:“真的假的,不会掉下来吗?” “你不信我?”公离权挑眉:“那你要爬上去挂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公离权还是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后退了十几步:“扔吧。” 岁鸢铆足劲抡圆了胳膊,奋力朝姻缘树丢出了木牌。 它似乎有了灵性,又像是被姻缘树吸走了一样,靠近树冠就自己飞了进去,找到了地方系挂上去。 岁鸢有些惊讶地看着公离权:“这怎么回事?!” 她想问的问题有点多,刚刚忙着刻姻缘牌没空问。 比如赫狄风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又是怎么带她来的。 她好像睁眼闭眼就到了,可是这里看起来是云端的悬崖一样。 还有姻缘牌怎么会自己飞,甚至还自己给自己打结,怎么看都不像凡间之物。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公离权托着她的脸颊,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印下深吻。 岁鸢瞪大的双眼慢慢闭上了,她不是陷入温情,而是昏迷了过去。 公离权将晕倒的岁鸢揽在怀里,低头看了她片刻后,侧眼看自己的身后:“出来吧。” 一身红衣的小孩从雕刻着姻缘树三个大字的石头后面滚了出来,她一会挠头一会抓衣角。 人在尴尬的时候都会装作很忙的样子,神仙也是。 “那个、那个……帝、帝君,”红衣小孩只能舔着脸开口,“卑职只是司掌姻缘树的小小姻缘官……” 她卑微地抬眼观察公离权的反应,但公离权始终背对着她,她哪里能看出来他的态度。 姻缘官只能扑通跪下,对着公离权连连叩头:“卑职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 “他等多久了?”公离权问。 姻缘官呆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帝君是在问结界外的战神。 “帝君刚进衡越天时,战神就已经来了,”姻缘官说,“现在还在外面侯着呢。” 公离权转身对着姻缘官的眉心遥遥一指,将他们在人间的住处告诉了她:“送她回去,隐秘些,不要被人看见。” 说完话后公离权就离开了,只留下悬在空中的岁鸢。 姻缘官确认帝君真的走了,才敢到岁鸢边上观察她。 三清之中仰慕公离帝君的仙子数不胜数,姻缘官这些年没少给她们红线。 目前来看,这些仙子的红线似乎都没套到过公离帝君,反而让这个凡间女子得了手。 姻缘官左右打量,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公离帝君亲自到这里来挂姻缘牌。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不知道多少小仙子要肝肠寸断。 姻缘官这个人吧,年岁尚轻,孩童心性,八卦摆在了她的面前,她真的很难无动于衷。 “我看看,就看一眼,”姻缘官一边拉起岁鸢的手看姻缘线,一边在嘴上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后娘娘,就看一眼。” 不看还好,看了以后她立马惊慌失措地撒开了手。 怎么会这样? 姻缘官愣在原地,这是?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重新拉起岁鸢的手:“冒犯了。” 这哪里是公离帝君的姻缘,是他的死劫。 姻缘官几乎想也没想,就立刻带着岁鸢回到了人间,然后回到三十三重天上直奔苍极的住处。 可惜她没能见到苍极,反而见到了路过的菩提子。 看她这副锅边蚂蚁的样子,菩提子忍不住多嘴一问:“小友何事如此着急?” 姻缘官仔细思考,才记起来眼前的人是菩提道尊,她慌忙行礼:“卑职眼拙,没能认出菩提道尊。” 菩提子在人间守着明净山,天尊破境典礼都没见他上天一同庆贺,这时候在这里看见他,的确是件十足稀奇的事情。 “无妨,”菩提子笑道,“究竟何事如此着急,不知可否说与老朽听听。” 姻缘官凑近了菩提子,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尊有所不知,真的是十万火急。” “帝君今日带了个凡间女子来衡越天姻缘树前,卑职一时贪玩看了她的姻缘线。” 姻缘官贼眉鼠眼地左顾右盼,接着说道:“可那哪是姻缘线,那简直是帝君的索命符。” “思来想去这事卑职只能来找苍极天尊了,请天尊拿拿主意。” 菩提子淡然一笑:“老朽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姻缘官愣住:“事关帝君的生死,还不是大事吗?” “小友且回去,好好守着虚无衡越天,”菩提子晃了晃脑袋,“此事就当不曾知晓。” “可是道尊,帝君是好不容易才得道的!”姻缘官有些忿忿不平:“怎么能因为区区凡间女子就前功尽弃!” 菩提子拿手里的浮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当他自己真不知道吗?小小年纪,心思不在修行上,专爱探看他人恩怨。” “帝君知道?!”姻缘官大惊:“那他怎么还……” 菩提子侧身为她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就是苍极的寝宫门口。 “小友不信可以去试试,”菩提子说,“不过天尊五感皆失,里面只有公离帝君和其他司职的神仙。” “五感皆失?”姻缘官有些不敢相信。 真神五感皆失,那不就是马上要羽化了吗? 难怪战神会等在结界外,一定要见公离帝君一面。 也难怪菩提道尊会在这时候出现在三清域。 她愣在了原地,威名万年的天尊,真的就要陨落了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 赫狄辞追 岁鸢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昨天干嘛来着? 好像是问了赫狄风要不要跟她成亲,然后他说好。 再然后的事情她就没有印象了,至于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睡觉的,那更是想不起来。 青若端着早饭走进房间,看见岁鸢已经坐起来,正好就过来扶她起身。 “赫狄风呢?”岁鸢问她。 听到她又叫这个名字,青若就知道他们直接的矛盾应该已经解开了。 “不知道,”青若说,“昨天公主不是跟四王子一起出去的吗?” 岁鸢洗漱完坐在了饭桌前,拿着勺子不断搅动碗底。 青若在她眼前挥手:“公主,公主!再不吃就凉了。” 岁鸢回过神来,端起碗把里面的粥一饮而尽,然后直奔赫狄风的房间。 房门被推开,屋子里的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榻上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睡过人的样子。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昨天他答应自己的那声好,竟然是她的幻觉? 岁鸢合上门,靠在柱子上若有所思。 还不等她陷入思考,她的小房子外忽然来了很多人。 他们行走的姿势十分僵硬,木然的神色里似乎带了几分恐惧和焦虑。 岁鸢走到篱笆边缘,看着这些小镇上和自己打过照面的人聚拢。 青若从房间里跑出来,想要将岁鸢护在身后。 “公主,这是怎么回事?”青若觉得这有些吓人了。 岁鸢低头看着他们的脚:“看那里。” 青若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才发现所有人的脚上都被戴了镣铐,这一串铁锁把所有人连在了一起。 链子上似乎还涂了火油,大概那就是小孩子忍不住颤抖的原因,他们很害怕。 闷雷一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像牧羊一样把所有人赶到了岁鸢的门口。 他翻身下马,提着一把长刀从人群中走出来,隔着矮篱笆低头看岁鸢。 “九公主,让本王好找。”赫狄辞追说。 他的侍从也来到了他的身边,还在这大白天里举了个火把。 赫狄辞追的手肘撑在土墙上,下巴抵着掌背,自上而下俯视着她:“跟我回去吧。” 他一句威胁的话也没说,而是直接把整个小镇的人都锁上了,赶到她的门口。 这些人在岁鸢初到时或多或少都帮过她,如今却哀怨地看着她,似乎在责怪她为小镇带来灾祸。 岁鸢推开篱笆,目不斜视地朝着远处的军队走。 那是赫狄辞追带来接她的,她知道今天必须跟他走。 也许赫狄风在的话,还能想想办法,她一点功夫都不会,只能妥协。 本以为她跟赫狄辞追走,他就会放了小镇上的人,没想到身后的火光冲天而起,人群的悲号骤然爆发。 青若的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沙土上。 最外围想要爬出来的年轻男人,今天早上刚给她们送了鸡蛋,说是自己家养的,吃了对身体好。 青若浑身都在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公、公主……” 岁鸢已经僵在了原地,人们在火光里挣扎,痛苦地拍打身上附着的火焰,但火势越来越大,无数人倒了下去,像炉灶里折断的柴火, 她在最后一个人倒地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来。 面前的火焰无声燃烧着,几乎要把她脸上的泪痕全部烤干。 岁鸢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恐惧还是愤怒。 几百号人在一瞬间被火海吞没,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赫狄辞追一直在旁边冷漠地看着她,仿佛烈火中活生生的人只是尘土中的蚂蚁。 他走到岁鸢跟前,掐着岁鸢的脸迫使她抬头:“赫狄阿萨辛呢?” 岁鸢的眼睛还在看着火焰,她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胸口拼命想要蜷缩住身体。 赫狄辞追拿不准她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只能双手钳着她的肩膀,不断晃着她的身体。 岁鸢大口大口吸气,总算缓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抬手给了赫狄辞追一耳光。 他下意识就想打回去,没想到岁鸢甚至迎着他的巴掌仰起了头,倔强且挑衅。 赫狄辞追的手掌果然停滞在了半空,转而缓缓落在她的脸颊边,视若珍宝般抚摸她的轮廓。 “苏蛮弥弥也是你这个脾气,”赫狄辞追温柔地笑了起来,“你越是这样,就越是像她,我就越不可能放过你放过赫狄阿萨辛。” 赫狄辞追从腰间抽出鞭子,重重地在岁鸢侧腰抽了一下。 岁鸢立刻倒了下去,青若慌忙抱住了她,还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两个人的中间。 “你干什么!”青若带着哭腔努力呵斥他。 岁鸢哪里挨得住这样一鞭,这几个月不见,她的公主早就瘦得没个人形了,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吗。 赫狄辞追又想伸手捏她的脸,却不想被青若死死挡住。 “你放心,”赫狄辞追反而还安慰她,“我怎么舍得让她死,安息王宫有最好的伤药,我带你们回去疗伤。” 话音刚落,他手下的人就涌了过来,将岁鸢和青若一同架上了车辇。 岁鸢躺在青若的腿上,像婴孩一样蜷了起来,泪水无声地落下,打湿了青若的裙边。 她有意用头发遮挡,青若就看不见她的脸。 岁鸢的身体有细微的颤抖,随即演变成了恸哭,她一把搂住了青若的腰,埋头悲泣。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他们对我很好……”岁鸢支离破碎地哭喊,“是我、我把,是我把赫狄辞追引过来的……” “是我……你看到了吗,他们都在怨我……” “他们的眼神,都在咒骂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想过会这样。” “是我……都怪我……我不该来这里的,他们都是因为我才遭此一劫、我不该来……” 青若搂住了她,也哭得不成人样:“公主,你别这样,奴婢心疼。” 岁鸢哭得太急,一下捂着心口没有了动静。 青若连忙扶正她,拨开她的发丝后发现她正愣愣地看着车辇顶部。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眼角滚落,青若手忙脚乱地擦拭,一边擦一边自己也在流泪。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囚禁 阿兰硕还以为青若被人救走后,他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九公主。 谁能料到赫狄辞追竟然还真的找到了她,把她又带回了吉安殿安置。 只是这次回来的九公主似乎变了个人,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 赫狄辞追扫除逆臣花了一些时间,如今已经有空天天来看她了。 每次他来都会闹得很难看,岁鸢把手边能拿起来的东西全都砸碎,不断喊着滚出去。 阿兰硕是调来做守卫的,只能守在门外不能进去,也就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子。 每次岁鸢把东西砸完,他就会跟着进去收拾。 过不了多久赫狄辞追就会又送来一模一样的东西,摆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起初还没什么异样,后来阿兰硕轮换值夜时,才发现岁鸢几乎夜夜梦魇。 月上枝头时万籁俱寂,岁鸢睡觉的房间里会突然点起一盏孤灯,随后青若一遍遍安抚她公主没事了没事了。 阿兰硕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岁鸢缩在墙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身边的青若就抱着她。 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但那种恐惧,又像是望见了地狱火海。 “公主安心睡觉,”阿兰硕说,“我在这里守着。” 青若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不是房间里守一个人或者一百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她正要打发阿兰硕出去,岁鸢却忽然抬头看他:“赫狄风呢?就是赫狄阿萨辛,你们的四王子,他回来了吗?” 阿兰硕看了一眼青若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大概是明白了什么情况。 他没有见过四王子,甚至一丝消息都没有听到过。 可此时此刻岁鸢询问他踪迹时,分明是把他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兰硕也不知道自己如果摇头,会不会把岁鸢推向绝望的深渊。 不论赫狄辞追怎么把她带回来的,总之都不可能是她自愿,与爱人分别本就痛苦,更何况她爱的人竟然至今没有来寻她。 阿兰硕的嘴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许他此时应该安慰岁鸢,但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岁鸢埋下头,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里落泪。 其实她应该庆幸,没有消息就说呢赫狄辞追还没抓住他,他就是安全的。 可是她已经离开月余,赫狄风说爱她,又怎么会在她消失后不来找她。 当初她挂念青若,他都能救青若出去。 还是说自己问他成亲的事情,又一次令他退之避之了。 她的心里有哀怨,怨他屡屡无端不肯正视二人的感情,有愤怒,怒他又一次选择逃避。 还有一些从小到大都未曾消减半分的酸楚,生来她就亲缘寡薄,连说话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爱她的人。 岁鸢的胸口闷痛,她忍不住攥紧了衣领,仿佛这样就能轻松些。 灵羽也不是没有恨过怨过,她恨公离权,恨得只想把他剥皮拆骨,可是如今跟岁鸢感同身受时,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她享受痛苦与仇恨,因为那些东西无时无刻不提醒她她还活着是为了什么。 但现在岁鸢感受到的,让她觉得很窒息,甚至想要逃离。 灵羽当然知道这时候的公离权在做什么,苍极五感尽失,已经到了陨落羽化的前夕。 公离权在大罗天为她切下大半真元,渡入她的神识海中,让苍极在三清域又多活了一些时日。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带着诸神来杀她的那天了。 只是岁鸢一介凡俗,怎么知道公离权在天上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跟赫狄风提起成亲后,他就又消失了。 灵羽不明白,岁鸢不也是恨公离权,恼怒他的欺骗和不告而别,为什么和自己感受到的,竟会如此不同。 青若看着阿兰硕,总觉得他有话要说,就先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阿兰硕看了眼岁鸢,虽有犹豫,却还是开口了:“有人托我告诉公主,若主动向赫狄辞追提及婚事,或许还能再见到心中所念之人。” 他今天想了一天了,岁鸢的态度不难看出她厌恶赫狄辞追至极。 这个托话的人也不知道是谁,竟然让她主动提婚事,阿兰硕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如今说出口,也只是为了让岁鸢分分心,别再想伤怀的事情。 他原本也是尝试一下,没想到岁鸢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问他:“谁让你带话的?” 阿兰硕摇头:“是大王子母妃宫里的下人,但我再追查下去,就没了线索。” “就这些话,没有别的了?”岁鸢问。 “没有了,”阿兰硕说,“吉安殿周围岗哨颇多,那个人不敢多留。” “是四王子吗?”青若有些高兴。 岁鸢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赫狄风。 阿兰硕偷偷打量岁鸢的反应,犹豫着是该直言自己不知道是谁,还是给她一些也许是赫狄阿萨辛的希望。 “不是他。”岁鸢替他回答。 至于是谁,她大概有了一些猜测,但也不能十分确定。 “这些天多谢你,”岁鸢对阿兰硕说,“一直守在门外。” “公主不必如此,”阿兰硕有些受宠若惊,他来这里本来就是自愿,谈何谢不谢,“只要公主能舒心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你明天一早就去找赫狄辞追过来,”岁鸢说,“然后就像个办法离开王宫,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这话一出,阿兰硕立刻慌乱了起来,他连忙追问:“是我今夜行为唐突,才让公主想要赶我走吗?我可以保证以后绝不会再闯进来,我……” “阿兰硕,”岁鸢轻轻唤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你该过你自己的人生,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你原本不也打算离开吗?” 阿兰硕看着她:“可……” “我不是阿兰华,”岁鸢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我也和她一样,希望你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守着旧日不肯离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春日青原(一) 岁鸢的大婚之日定在了来年开春的时候。 一来为了将安息易主之事通传邻国,二来为了让更多人准备充足参加婚礼。 因为不愿意亲自绣婚服的事情,她和赫狄辞追起了不少冲突,两个人几乎到了拔刀相向的程度。 也不知道后来他是如何想通的,安排了几个后周的绣娘,翻山越岭而来替岁鸢绣婚服。 其实按理说,岁鸢出嫁时是有御赐的婚服,但赫狄辞追说什么也要令用一套。 春风自东土故都起,吹拂过山岗,越过河川,催开草原上第一朵野花。 低头吃草的牛羊看见了破土而出的一簇嫩草,大雁飞回,春日降临。 岁鸢将一块铜板丢进鱼池,底下已经堆列了不少,若有人细细分数,就会知道里面有一百枚铜板。 正好她上次见到赫狄风,就是一百天以前。 岁鸢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一百天,赫狄风杳无音信,她竟然还日日为他牵肠挂肚。 有时夜半惊醒,她还会死死捏着赫狄风送她的那颗明珠,仿佛那一点点光亮,能为她驱开一切阴霾。 今天是她的大婚之日,天未亮时就被一群侍女叫醒,然后开始替她梳洗打扮。 现下她已经穿戴整齐,只等着吉时一到,就去拜堂成亲。 喜婢低眉顺眼地排在岁鸢身后,捧着拜堂成亲礼件。 长鼓擂动,岁鸢随礼官的引导举着喜扇朝前走。 各部各族来观礼的人很多,岁鸢是中原王族时隔两百年,再次嫁来西域的公主,这片土地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她这样的异乡人。 青若跟在她身侧,一边走一边从提篮里抓出喜糖干果沿路撒下。 宾客也不多矜持,都争抢着去接,毕竟她是后周公主,身份尚算尊贵,又是未来的安息王后。 岁鸢的余光暼到争抢糖果的孩童,心里像被针扎一样抽痛。 这样的情景她幻想过,她曾经想过,她要在自己和赫狄风的婚礼上,把喜糖撒给银沙川的孩童们。 还要送喜酒给为她的仓库打了把铁锁,却不肯收钱的铁匠。 喜宴上会邀请很多人,比如送鸡蛋的年轻人,教她怎么用皂荚洗衣服的婶娘,和帮她背柴火的猎户。 总之,她幻想过与赫狄风在那个小镇生活一辈子,因为她喜欢那里,也因为赫狄风在和雅沙漠说爱她。 只是此时此刻,这个说爱她的人又在哪里? 岁鸢踩着台阶走到了王宫最高处,在喜婢的簇拥下转过头,面对着参加婚宴的来宾。 按照他们这边的风俗,赫狄辞追要跨八重高栏摔十二壮士才能走上高台,牵着岁鸢的手拜堂。 这时候他刚好纵身翻越最后一道木拦,面对前方十二个人高马大的安息壮士。 青若在一边搀扶着她,忍不住凑近低声说:“公主该不会真要嫁给他吧?” 岁鸢一眼扫到了那些人腰间的凸起,微微侧脸回答:“一会儿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她的话音刚落,宫墙外扔出不少飞钩,卡在墙头上,紧接着就是一个又一个士兵翻了进来。 阻拦在赫狄辞追跟前的壮士也不再掩藏,直接抽出短刀朝着他劈砍过去。 一声箭啸响起,仿佛是冲锋的号角一样,宾客中混入的兵丁纷纷撕开伪装,和赫狄辞追的亲兵拼杀起来。 慌乱中有人踩了岁鸢的裙摆,连累她一下栽倒在地。 有只羊脂白玉般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岁鸢顺着手臂望上去,看到了一个端庄雍容的女人。 她的眉眼与赫狄木刺夷的眉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论是谁来了,估计都能一眼猜出他们两人的关系。 “海云敏,”女人的身后有个声音叮嘱她,“小心些。” 她扭头对着那人笑了笑,打发他离开后又转过来不由分说拉起岁鸢。 “百闻不如一见,”海云敏看着岁鸢的脸,笑得十分和善,“难怪这些年轻人为了你命都不要。” 这话有点奇怪,但岁鸢又说不出哪里怪。 保护海云敏的将士把两个人围了起来,岁鸢根本看不见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惨叫声不是人墙可以拦住的,兵刃相接的碰撞声也不绝于耳,厮杀就在咫尺之间。 海云敏甚至有空拉着岁鸢找了个台阶坐下,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像,真像。” “像谁?”岁鸢问:“苏蛮弥弥还是阿兰华?” “有区别吗?”海云敏反问她:“对你来说有什么不一样吗?” 岁鸢被这么一问,倒也愣了片刻,不过随即又笑了笑:“王妃说得也对,像谁都差不多,反正不是爱我。” “你知道就好。”海云敏松开她的手,双手叠放在自己的膝头,挺直了脊梁看岁鸢。 “王妃是特意来讥笑我的?”岁鸢有些不明白。 “我儿子为了你来求我,这是他长这么大的第二回,”海云敏说,“上一次是求我救阿兰华。” 果然是赫狄木刺夷。 筹备婚礼的确是个很好的契机,能够让赫狄辞追稍微放松一些警惕。 如今海云敏带着军队杀了进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不知道赫狄木刺夷在什么地方。 “看阿兰华的下场,王妃应该不是为了救我而救我吧?”岁鸢说。 海云敏似乎有些欣赏岁鸢,不由得仰起眉毛,她那居高临下的姿态都变得有些亲和起来。 “你比她聪明一点,”海云敏说,“不过也没什么用。” 说完话她就站了起来,岁鸢只能仰头看着这个女人,海云敏的姿态变成了彻底的俯视。 “真是可惜,”海云敏说,“虽然只见了第一面,确实有些舍不得你就这么死掉。”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动作却与此没有丝毫关系。 海云敏一脚踢在了岁鸢的背后,围着他们的护卫让开一条口子,将岁鸢丢进了血肉横飞的战场里。 失去了护佑后,岁鸢从长梯上滚落到空旷的平地,一把刀立刻朝着她劈下来,也不知道是海云敏带来的人,还是赫狄辞追的人。 完了,这个想法从她心里闪过,随即死死地闭上眼睛。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春日青原 (二) 不过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有人朝砍她的人射了一支箭,还有人拿刀替她格挡了面前的刀。 岁鸢怎么也没想到睁开眼看到的会是赫狄辞追,他居然会救她? 赫狄辞追抓着她的手臂将岁鸢从地上拖起来,煞有介事地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晃。 是在看她的脸有没有伤到。 “放开她!”赫狄木刺夷骑着马冲过来,用手里的弯刀劈向赫狄辞追。 赫狄辞追一巴掌拍在岁鸢的腹部,推着她后退几步又跌倒在地。 马匹从两个人刚刚站立的地方飞驰而过,赫狄木刺夷跳下来与赫狄辞追打斗。 岁鸢从没有这么狼狈过,爬起来弓着身子在战场里东躲西藏。 她从一个死人手里抢了盾牌,举在身侧寻找一块没人发现的地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躲一边无声大哭。 一路来她不小心踩到很多次尸体,他们的血液都还是热的,握着刀的手还在颤动,眼睛也还睁着望向天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怕得流眼泪,害怕委屈得流眼泪,又或者两者皆有。 这样的场面她从来没有见过,即使再不受宠,她也只是缺衣少食,而不是面临刀枪棍棒。 岁鸢脱掉了碍事的霞帔,凤冠也早在从长梯上滚落时就掉了。 她找到了一个角落缩了进去,这里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躲在这里。 岁鸢拿盾牌挡住两个人,准备等他们打完了再出去。 小女孩害怕得大哭,只是也不敢发出声音,见今天的新娘子比她大这么多,也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小女孩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朝岁鸢伸出手,张开五指后露出了手心里的几个糖果。 这是刚刚青若丢的喜糖。 见岁鸢哭得直抽气,小女孩干脆剥开糖果,塞进了她嘴里:“别哭了。” 大概是觉得丢人,岁鸢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泪意,搂着小女孩一起缩在角落。 两个人靠在一起,如同误闯进生死角斗场的幼兽。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赫狄木刺夷当初递消息让她成婚,可没告诉她要血流成河。 有马匹停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岁鸢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她们周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片刻前二人周遭还有厮打兵器声,有人倒下有人再来,此刻却静得出奇。 岁鸢从盾牌后探出头,看见了一个强壮威武的男人。 这人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身上有种独特的杀意,他脖子上的伤疤也说明他绝非高坐庙堂之人。 “后周公主,”他说,“就这点胆量?” 这声音,岁鸢脑子里的记忆拼凑了起来。 在王后寝宫外的声音是他,刚刚叮嘱海云敏的人也是他。 岁鸢把盾牌交给小女孩,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站起来,自己却跨步走出了盾牌后。 “查图将军。”岁鸢朝他低首,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即使穷途末路。 查图如果有意留她的性命,那刚刚海云敏就不会把她推出来,缩在这个角落。 “为何要杀我?”岁鸢不解。 “其实本来可以放过公主的,”查图说,“不过敏敏有了身孕,只能如此了。” 岁鸢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联,侧王妃有孕就有孕,跟她的生死能有什么关系。 不等她再问,查图的刀就朝着她的脖子砍了下来。 又有人拿刀挡在了她的面前,替岁鸢接下了查图这一刀。 只是查图并非俗将,一身的本领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练出来的,他的刀压着接刀的人,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你回来干什么?!”岁鸢认出了阿兰硕,以为他走了又回来。 阿兰硕勉勉强强挥开查图的刀,侧身躲过了查图手下的突刺。 他根本没空说话,只能拉着岁鸢一边打一边退。 查图并不想亲自追他们,只是放任自己的手下逼着两人节节后退。 岁鸢从尸体上顺走一把短刃,握在手里对着周围的人。 她是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拿刀也只是为了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 阿兰硕又要护着她,又要对付周围围猎一样的士兵。 不消片刻,他的身上已经有了无数刀伤,只是即使如此他抓着岁鸢的手也半点没有松开。 岁鸢只能朝他喊:“别管我了,你快逃吧!” 阿兰硕甚至没空搭理她,只顾着接下一招又一招,但他本就寡不敌众,又带着岁鸢这个累赘。 有个士兵从侧边刺出一刀,阿兰硕已经抽不开手,只能用力一拽,将岁鸢拉到了自己身后,用身体挡住她。 长刀刺穿阿兰硕的身体后又飞速抽离,飞溅的血液打在岁鸢的脸上,惊得她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刀。 岁鸢颤着手去捂他的伤口,妄图堵住汩汩流淌的鲜血。 “你走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鲜血从岁鸢的手指缝里渗出来,她知道这一刀有多重。 阿兰硕却依旧不答话,只是抬刀在自己的肩头格挡。 刀背无锋,却因巨大的力量碾破他的皮肤,切断他的血肉。 岁鸢拿着手里的短刀,反手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隔着人群朝查图喊话:“我可以赴死,请你放了他。” 阿兰硕终于回头看她:“公主!” 岁鸢努力地挣脱他的手,后退几步和他拉开距离。 压制着阿兰硕的人又加了力道,他骤然跪了下去,膝盖被地上的箭头扎穿,痛得他额角青筋暴起。 岁鸢朝查图双膝跪下:“求将军放过他!”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这样说,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并不多。 查图没有应允,但也并未阻止,而是和岁鸢遥遥对望。 正当他要点头的时候,一个人影闪到了岁鸢跟前,反剪她的胳膊,将她拿刀的手绞到了背后。 那人掐着她的手腕,用了点巧劲就让她的刀落地了。 查图漠然地看着这两人,没有下达放任的命令。 他的手下趁势而起,一刀斩落了阿兰硕的头颅。 初见仿佛昨日之事,这个少年人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悲伤,他对岁鸢说:“我叫阿兰硕,我会去找你的。” 第一百六十章 春日青原(三) 血,全是血。 阿兰硕上一刻还跪在地上扭头看岁鸢,眼神里尽是求她不要放弃求生的期盼。 下一刻他的血就泼溅出来,淋在她的脸上肩上裙摆上。 他的头颅在地上滚动了许久,最后缓缓停在了岁鸢的脚边,他的身体也随之倒了下来,倒在了泥污之中。 岁鸢呜呜地哭着,嘴里念着些破碎的词语,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像被抽空了灵魂一样,只剩一具躯壳倒下。 “死了个侍卫而已,”赫狄辞追抓着她,不肯让她跪倒,“这副样子什么意思?” 岁鸢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又模糊又荒诞。 “阿兰硕…阿兰硕,”她急切地想要跪下,捧起他的头颅,却总有股力量扯着她,让她不能如愿,“阿兰硕……” “你疯了!”赫狄辞追怒吼。 他实在想不明白,面前的查图想要取他们两人的性命,这个九公主竟然只顾着为一个不起眼的侍卫哭丧。 岁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脱后回身给了赫狄辞追一巴掌。 她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明,等到看清赫狄辞追的脸,地狱般的火海又骤然出现在她眼前。 成千上万的呼救声在她脑子里炸开,吵得她的脑子都快炸开了。 她也顾不上方向了,直接就背身逃跑,朝着查图的方向直挺挺地过去。 赫狄辞追只能骑上马,纵身拦腰将岁鸢也捞了上去,锁在自己的怀里。 他伤得不轻,与查图再缠斗已经没有意义,他现在只想带着岁鸢离开,等日后卷土重来。 马上的颠簸反而让崩溃边缘的岁鸢恢复了几分神智,她终于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人如斗兽互相撕咬,即使双双倒地也要用最后一丝气力拼杀。 石板和土壤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是无辜者的尸体。 岁鸢伸手在自己的发间摸索,拔下一根珠钗狠狠扎中马匹的背脊。 随即她立马趁着黑马吃痛扬起长蹄的空隙,侧身从马背上滚下去,在泥堆血水里打了好几圈滚。 失重感和不断的撞击让她头晕眼花了很久,胸口的钝痛也让她许久缓不过来。 重伤的赫狄辞追控制不了骏马,被它带着撞向了路刺。 不远处的赫狄木刺夷拉开长弓,一直对准着他等待时机。 路刺上的尖木正面插进赫狄辞追胸口,一支箭从背后而来,将他整个人都穿透。 他从马匹上跌落下来,滚到了岁鸢的身边。 岁鸢视线好不容易恢复,就看到赫狄辞追嘴里念念有词地躺在她旁边,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岁鸢从一边的泥土里翻到几根断箭箭,拿出一支双手紧握,高高举起后插进他的胸口。 鲜血从赫狄辞追的喉管里往外涌,把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岁鸢也不知道怎么的,控制不住自己拿箭刺进去的行为,她一根接一根地往下扎,直到赫狄辞追彻底失去动静。 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连眼睛都被血污染红了。 赫狄木刺夷收了弓箭就立刻朝她跑过来,连忙拉过她将她护在自己怀里,用手掌挡住她的眼睛。 “没事了,”赫狄木刺夷环着她的肩膀,“别看他,没事了,有我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岁鸢丢掉了手里还剩下的一根断箭,在赫狄木刺夷的怀里猛烈地颤抖。 她杀人了。 “他该死……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岁鸢不断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令自己安心,“他放火杀人的时候就该死了,他该死。” “我知道,你别怕,”赫狄木刺夷柔声安慰,“不动手他也活不了,我给他的一箭穿透了他的心脏。” “和你没有关系,没事了。”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平息,没想到原本前来助赫狄木刺夷的军队此时把他们两人围在了正中间。 赫狄辞追的余党在他掉下马背的时候就已经丢盔弃甲,现在的赢家按理说应该是赫狄木刺夷。 但这个大王子,似乎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阻碍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亲生母亲海云敏,和他那传言中的生身父亲查图。 “把她交给我,”海云敏说,“你就此离开王庭,我绝不追捕。” 赫狄木刺夷不解:“母亲为何不肯放我们离去,儿子可以保证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们。” “你走吧。”岁鸢突然对他说。 “为什么?”赫狄木刺夷真的不懂。 他当初去求他母亲帮助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了,此间事了,他不会沾手安息王位传袭。 其实见到海云敏与查图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王位争夺的戏码,到最后与他是没有干系的。 老安息王在世的时候,他穷尽所能想要讨他欢心收效甚微。 如今他的父王死了,他那本就与他不亲近的母妃,更不可能向着他。 他去求她,只是想助她推翻赫狄辞追,然后带走岁鸢罢了。 当初明明说好的。 “侧王妃已有身孕,”岁鸢说,“不死一个后周公主,要如何向各国解释今日大乱,又要如何传位给她腹中孩子。” “是了,诸王子争夺公主,引发大乱,”海云敏说,“王嗣凋零,只能由查图将军代政,直到王子降生。” “我若不答应呢?”赫狄木刺夷将岁鸢护在怀里,打定主意要和她的母妃相抗。 海云敏没有说话,查图打了个手势,令弓箭手齐齐围住了两个人。 “你走啊!”岁鸢想要推开赫狄木刺夷,却被这个男人死锁在怀里。 她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哪有什么深情厚爱,值得他以命相博。 “我不是阿兰华,你今日救下我或者与我共赴黄泉,阿兰华都活不过来了!”岁鸢想要推开他,只能如此说。 赫狄木刺夷却半分不为所动,反而抱紧她的力度又加了几分:“救不救你,我都活不了了。” 岁鸢被他紧抱着,这才摸到了他腹腔的伤口。 滚烫的鲜血沾了满手,她不知道赫狄木刺夷盔甲之下,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第一百六十一章 春日青原(四) “我以为只要我杀了赫狄辞追,”赫狄木刺夷靠在她的肩窝处,埋下了头,“母亲至少愿意放过你。” “现在看来,我也要失算了。” 岁鸢还想推开他,告诉他海云敏是他母亲,只要他放弃救她,海云敏是不会不管他的。 “你别动了,”赫狄木刺夷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让我抱抱你吧。” “江南初见,绿水连天,画船摇曳,你像阿兰华,但我不是把你当做阿兰华。”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嫉妒赫狄风,嫉妒你看向他的眼神,嫉妒提起他时你眉眼间的雀跃。” “我以为我要是做了你的大英雄,你就能选我了。” 赫狄木刺夷的力道渐渐松了,他整个人都靠在了岁鸢的身上:“公主,来世你愿意先遇见我吗?” 一阵清风拂过,赫狄木刺夷没了气息。 岁鸢不敢低头看,只能伸手去触摸他的脸,拇指从他的鼻尖擦过时,感觉到了那里没有半点气息。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赫狄木刺夷流泪,她只觉得痛,太痛了。 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的,她的骨头她的心脏,都像是被千锤百炼一样。 战场上忽然起了狂风,随着她愈演愈烈的悲恸呼啸而过。 海云敏和查图都被刮得有些站不稳,将士列阵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好痛…… 救我…… 我不想死…… 为什么要打仗…… 都是她…… 全是为了她…… 杀了她…… 无数嘈杂的声音朝岁鸢的大脑里涌,明明只有风声,她却听见了无数鬼魂哭号。 战场上的冤魂和恶念通通朝着她涌过来,将她围在了正中间。 “做个交易吧,我们给你力量。” “是不是很愤怒,很想杀人。” “你没有本事,才会让人欺辱至此。” “看看我们,你也能和我们一样。” 岁鸢站在滚滚黑烟中,打着转想要驱散它们:“滚啊!都滚开!” “你会杀人的,只是没有力量而已。” 黑烟中浮现出她将断剑插进赫狄辞追胸口的一幕,岁鸢觉得自己的表情无比狰狞疯魔。 “看啊,这才是你,你生来就是为了杀戮的。” “别害怕,接纳我们。” “此后无人再敢与你为敌。” “那不是我!”岁鸢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脑袋不去看疯魔的自己,嘴里呢喃着:“不是我,我没有,那不是我。” 她真的快要疯了。 “公主!”有人在浓烟中呼喊她的名字:“公主!你在哪里!” 岁鸢抬起头,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青若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看到岁鸢后一把抱住了她:“吓死奴婢了,公主,还好你没事。” 也不知道为何,她一来,周遭嘈杂的声音就停了,只有浓厚的黑烟环绕在两个人的周围。 “你怎么来了,”岁鸢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的双手,“你没事吧?你是活人吧?” 青若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听见她这样问,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滚落。 “死了好多人,”青若断断续续地说,“我躲了起来,起狂风时我才敢出来找公主,好大的风,遮天蔽日的,什么都看不见。” “公主,奴婢好害怕,怕再也找不到你,公主!” 天穹上忽而一道神光降临,似利剑破开层层黑烟。 岁鸢还来不及说什么,思绪就被越来越亮越来越多的天光所牵引,抬头望向天空。 包裹着她的层层黑烟被尽数驱散,她这才看见四方苍穹中站了很多人。 “公、公主,”青若更加靠近了她几分,用力揉了几下自己的眼睛,“奴婢是眼花了吗,天上怎么会有人。” 她可没眼花,灵羽一下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神仙。 这个真神啊,让她怨恨数千年,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 岁鸢也看到了他,以至于她木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行尸走肉般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赫狄风?”岁鸢低声喊着他的名字,心中又惊又疑。 她和青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草原上,脚底是还未褪去鹅黄的绿草。 牛羊散布在低矮山丘,低头认真啃吃,对天神降临毫无感知。 刚刚的打斗窜逃早就让岁鸢体力不支了,草原上湿润的风一起,她的膝盖像被人敲碎了一样疼。 “帝君!”战神见公离权想要下去,忍不住出言提醒。 公离权示意他不必多说,就闪身出现在了岁鸢的面前。 她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有好多委屈想要一股脑倒给赫狄风,但这个人像神仙一样飘到了她面前,她却一下只知道哭了。 公离权的披着流光溢彩的银袍,金线织成的游龙盘踞在他的领口,宝石镶成的眼睛看着灰头土脸的主仆二人。 青若也不敢认他,他和四王子长着同一张脸,但分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们脚下有巨大的阵法被点亮,云端的十二神手执本命真武,注视着凡尘中的岁鸢。 公离权看着岁鸢,没有拥抱也没有问候,只是如路人般与她对视而立。 岁鸢的眼泪不断滚落,她慌乱中用手背擦拭,干涸的血迹又被眼泪晕开。 “你去哪儿了,”岁鸢问他,“你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春日青原总有东南边来的风,吹得野花野草不断摇摆晃动。 “帝君,伏妖大阵将成。”云端神语降下。 岁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翻,重重地跌进了草地里。 青若被吓傻了,但也不忘跑向岁鸢,尝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赤金色的光芒如同无数细蛇一般,从公离权的身后朝着岁鸢游曳而来。 岁鸢这才想起来探看周遭的环境。 他们三个人被一个巨大的六边形围在了正中间,不只是赫狄风身后有金光,四面八方都有金光朝着岁鸢聚拢过来。 “天地有道,妖邪伏诛,渡尔邪魂,降!” 十二真神齐齐施法,将手中法器抛出,钉在阵法的阵眼处,完成了伏妖大阵的最后一步。 “帝君!还不动手!来不及了!”战神焦急地催促。 青若拉着岁鸢,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但她觉得总不能站在这里等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春日青原(五) “公主,快走啊!”青若拉着岁鸢,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跑。 她觉得,离这个四王子远一点,大概她们还有概率可以活下来。 岁鸢的膝盖疼得厉害,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 今天好像所有人都想杀她。 战神出现在了公离权身边:“此局是帝君在太极殿与我等商量定下,如今箭在弦上,帝君难道另有打算?” 公离权少见地捏紧拳头低下了头,沉默小片刻后回答:“不曾。” “领命!”战神消失在他身边。 等他再次抬头时,战神已经到了岁鸢跟前。 青若只觉得身后有风,却并不知道是谁接近了她们。 她立刻转身张开双臂,将跌倒的岁鸢护在身后。 来的人太过于不同凡响,青若的心里也直打鼓。 他的铠甲流动着彩霞一样的光芒,手机那把长枪似有神灵庇佑,不像寻常兵器一样死气沉沉。 青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背后似乎还有一轮神光。 在她开口之前,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扫开,令她跌落在了五步外的草垛里。 战神举枪,瞄准了岁鸢的心口。 “公主!快跑!”青若倒地后立刻就朝她扑过来,想要拉起岁鸢逃离。 但神明和凡人如何抗衡,战神的枪瞄准了岁鸢,她连动弹一下的想法都没有了。 长枪离手,岁鸢甚至想闭上双眼,接受这注定逃离不了的死亡。 可下一刻,青若就抱住了她。 战神的枪尖从她心口穿出,堪堪抵在了岁鸢的锁骨处。 青若的血顺着枪流下,将岁鸢的胸口染成鲜红色。 “公……主,”青若疼得厉害,却还是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快走,走……活……” “活下去……” 公离权也没想到战神会有这样的失误,他几乎在长枪穿透青若的瞬间就出现在了她们身边,却还是没能改变这个结果。 他抽刀以背击枪身,长枪瞬间消失不见,青若跌落在了岁鸢的怀里。 岁鸢摸到了她的身体,才知道瞬息之间青若的筋骨已经存断,即使这一枪没有正中心脉,青若也活不了了。 她抱着青若,抬起头看向衣冠楚楚的公离权:“你骗我。” 岁鸢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比行尸走肉还要木然几分,她望着公离权无声流泪。 “连你也要杀我……” “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一刻……” 痛,不知道哪里来的疼痛,压得岁鸢根本无法呼吸。 她想起了围绕着自己的黑烟,它们说得对,她没有本事,才会被人欺辱至此。 所有想要护她的,都因她而死,她却只能抱着尸体无能地掉眼泪。 她盼了千万遍的赫狄风终于来了,可他也带着人来杀她。 他们布阵法,造牢笼,就是想要让她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春天。 “哈哈哈赫狄风……”岁鸢忽然望着天上的诸神,疯魔般笑了起来,“我爱错了人……哈哈哈赫狄风啊赫狄风,你骗得我好苦……” 墨水般的黑雾从地下钻了出来,将岁鸢拱护在正中央,无数怨念自她七窍涌入她的神识海。 岁鸢将青若放在一边,站起来面对公离权。 十二神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竟有妖邪能在他们所设的伏妖大阵中擢取怨念为己所用。 “帝君,是漆昊化生了吗?”战神望着天穹中越来越浓混的怨念。 公离权望着岁鸢,轻轻摇头。 这怨念聚得快,成形得更快,诸神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化成了各种奇怪狰狞的模样,去冲撞阵眼处的法器。 “列阵!”天穹中有人高喊了一句。 战神本要应召上天,怨念却化形为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想要将他拖入地下。 “帝君!”他一扭头,发现公离权也这样被缠住了。 而岁鸢的身后不知何时聚出一双翅膀,她举翼而起,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阵法所成的结界。 很快她就撞出了裂痕,但同样的,岁鸢也受了重创,七窍不断流血。 最后一下她将结界撞出一个破口,就飞回来抱起青若,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怨念将诸神从云端拖拽下来,青原比地狱还要更像地狱。 伏妖大阵的金光被黑色的怨念一点点蚕食,变成了滞留在草原上的一个大黑球,里面还困着一群平日高居云端的神仙。 岁鸢也不知道这天地间还有何处是她能去的,她只能带着青若胡乱逃窜,最后周身脱力倒在了天息山的断崖上。 她将青若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头,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 越是擦就越是鲜红,到了最后,岁鸢再次弓着身体痛哭起来。 她想起了在红林苑的日子,小小的青若会帮着嬷嬷提食盒,亦步亦趋地跟着嬷嬷给她送吃食。 还有皇后宫中她睡不着的时候,都是青若坐在她的床头,为她低声哼唱哄睡的歌谣。 她很胆小,一点事情就会吓得她浑身无力跌倒在地。 可再没有谁能比她更大胆,她甚至敢为她而死。 天息山的妖虎闻到血腥味,踏着步子寻到了断崖边。 岁鸢抬眼看它,竟然把这修行百年的妖虎吓得后退离开。 她抱着青若枯坐了很久,久到足够把她这短暂的人生一遍又一遍回想。 那群人大概是传闻中的神仙,而他们说的伏妖大阵,大概是山海异闻里说的,能拘妖魂永生永世的阵法。 可她明明只是个凡人而已,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还有赫狄风,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解释半个字的打算,哪怕自己流着泪绝望地看着他。 他说他爱她,他不会伤害她,他却带来了一群神仙,要将她的灵魂永生永世禁锢住。 岁鸢突然扭头看向崖底,意识到了这里是天息山,山下就是精怪丛生的余泽。 为了冲破阵法,她也受了很重的伤,五感正在飞速退化,要是再被找到,她不知道该怎么逃了。 “青若,”岁鸢抱着青若的尸身到了崖边,“你别怪我。” 她自天息山上一跃而下,带着青若坠向余泽。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重逢时 公离权走的时候带着神采奕奕的诸神,回三十三重天的时候,个个都受了重伤。 这事不光彩是一说,公离权并不愿意多提又是另一说。 因此天界也没有人多嘴再问。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刚回到三十三重天,后脚各界就怪异之象丛生。 少昊灵尊降世,世间一切法则都将迎来变革。 公离权望向怒涛翻涌的天河,眼见无数神仙破境失败,命星闪烁后暗淡。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直接奔赴明净山,那是少昊降生后的第一目标。 在途径登仙门的时候,公离权看见了苍极。 她站在登仙门的三个大字下,抬起头仰看遒劲的字体。 天兵列队在旁,谁也不敢打扰她。 “她在看些什么,”苍极自言自语,“又在想些什么?” 公离权正要拜别,听她问起,就不自觉地接话:“天尊说谁?” 苍极扭头看到公离权,露出一个敷衍的微笑:“没谁,快些去明净山吧。” 也许她真的老了,面对年轻的这一辈,她看不破猜不透的事情越来越多。 妖邪之气自明净山冲天而起,穿透层层云阙,在三十三重天上的雾海里割出一条暗黑色的口子。 苍极跳上重明鸟的背上,随它振翅飞到暗口边。 狂风席卷着无序的雷电,搅动裂口中的浓云,苍极施法拨开云雾,看到了下方的明净山。 仙山本该祥云盘踞,瑞兽奔走,此时此刻却如同炼狱一般。 赤红的鲜血自长阶上流淌下来,身着白袍的弟子尸横遍野。 周边树林一片死寂,走兽皆缩回巢穴,只敢露出一双眼睛观察周围。 白玉一样的无根菩提静静悬在明净山巅,树下站了一个织羽长袍的年轻女人,她手里的剑还在不断往下淌血。 菩提子倒在无根菩提前,他被这个女人打断了肋骨,每次呼吸都有灵力外泄。 但她似乎并不着急杀他,反而侧着头打量这棵凡俗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仙山神树。 “本尊的脑子里有个念头,”她说,“斩断这棵树,劈开这座山,可本尊没有来过这里。” 她的眼睛从晶莹剔透的叶片上一一看过去,甚至朝着它伸出了一只手。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滴露水点在了她的手背上,这股凉意拉回她的思绪,让她记起来地上还有个失去反抗能力的老头。 她甚至懒得自己动手,而是跨后半步,微微屈膝掷出了手中的长剑。 与此同时她身后一双漆黑的双翼舒展开来,将无根菩提的神辉遮挡住,生长出的阴影附着在剑上,带着杀伐之意直击菩提子心脉。 一束金光从天而降,化作长鞭缠绕住了她的剑,令这把冰冷的武器停滞在了半空。 公离权来了,他挡在菩提子的面前,用尽全力为他撑开一片结界。 两股力量的对抗激起狂风阵阵,无根菩提也在风中抖动着叶片。 她忽然卸了术法,驱出一段紫电将长剑击成粉齑。 风停后一切慢慢恢复寂静,尘埃尽数落地时她也收拾了双翼。 无根菩提那温润的光华洒在她全身,似是为她披了银月轻纱。 她的眉眼很冷,看着公离权仿佛看着一件死物,瘦削的脸有股莫名的疏离感,薄唇没有任何弧度,让人看不透她的情绪。 “帝君,”她负手背对他,继续去看无根菩提的树冠,“本尊无意寒暄,你在意他,那今日你们二人必须死一个。” 说完她低眼思索了小片刻,就立即反悔了:“算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话音刚落,她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就有无数片黑羽凭空凝聚,飞速袭向公离权和菩提子。 公离权定身,展臂施法,以金光绘出一道屏障,将飞羽尽数消弥。 她从树上摘下一片叶,捏着叶柄扯出一把长剑,毫无征兆地朝着公离权刺过去。 公离权从神识海中抽出他的本命法器青鸾,迎着她的剑刃砍了上去。 短兵相接时一只青鸾鸟在虚空中显形,发出嘹亮的啼鸣。 这一声荡开了明净山上的乌云,驱散了周围阴魂不散的血腥气。 狂风吹动眼前人的发丝,她却只在剑刃后冷冰冰地看着公离权。 “漆昊,”公离权说,“你信天命吗?” 她还以为这个神仙要跟自己说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屁话。 什么天命地命,她是虚无地降生的大妖,六道法则对她来说如同无物,谁敢左右她的命数? “本尊厌笙,”她回答,“吾即道,吾为法,万物阻之,万物摧之。” 她回撤半寸,随后一下又一下快速地劈斩,每次寸击都有玉碎之声。 最后一击她将剑高举过头顶,咬紧牙关纵力下劈,手中的剑应声粉碎。 她收力负手,侧脸睨看公离权。 他手中的青鸾出现了一道裂缝,长约一臂,似蛛丝般细微,却有仙光溢散。 厌笙用一片叶,让他的本命法器失了真魂。 好在这明净山上只有三个人,否则这事传出去,整个三十三重天的面子恐怕都挂不住。 并非公离权平庸,而是厌笙生来就与众不同。 她扯了一下嘴角,这本该是微笑的表情,却丝毫没有笑意。 厌笙抬起双手,无根菩提上应势落下无数片叶,悬于她身侧,逐渐变成了刚刚那把剑的样子。 一把剑能砍裂青鸾,这百把千把,公离权和菩提子很难说还有没有活路。 长空之上降下一道光柱,将厌笙圈在中间。 “菩提子,”苍极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你还等什么?” 经她提点,菩提子立刻盘腿坐下,将手中的拂尘扔出。 公离权脚下的道阵被点亮,以无根菩提为中心,一圈又一圈的符文亮了起来。 厌笙想展开双翼离开光柱的压制范围,却被无形的力量不断下压,甚至不得不半跪了下来。 她脚下的,是明净山的守山阵,而自菩提子胸口飞出的,是一颗数十万年的菩提道果。 那道果飞向了厌笙,融入她的眉心闯入她的神识海,在那片空旷广袤的地方化成了一座山。 第一百六十四章 落败 重明鸟自九天宫阙盘旋而来,每次振翅都有火光闪烁,它的背上站了一个人。 厌笙第一次见苍极,就是在明净山。 她还是凡人二十五六的模样,一身素衣丝毫没有天尊的架子,挽发的簪子也只是崆峒木雕成的,花纹简单通体质朴。 待飞到无根菩提上方时,她从重明鸟身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厌笙面前。 苍极抬手轻轻一挥,周身压制她的力量就消散了。 厌笙现在可不是那个没用的凡人岁鸢,她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也丝毫不畏惧她。 她站起来与苍极对视,身体保持着一种警惕而戒备的状态,随时都能抽刀与她较量。 “公离帝君为你选了一条路,”苍极说,“不过你似乎不乐意走。” 公离帝君,应该指的就是骗自己那个神仙,按理说她应该先问什么路,只是她心中烦躁得很,实在不想管什么路不路的。 她只想杀了这个公离帝君,摧毁他所有在意的东西。 “天尊……”公离权有话要说。 苍极转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像是一面透澈的镜子,倒影着公离权的模样。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公离权咽了回去。 苍极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的眼神告诉公离权,她虽出手,却也不会干涉后面的事情。 “帝君带她回去吧,”苍极说,“本尊想留下来看看无根菩提。” 自她开天门踏一线浮屠,跨过登仙门后,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无根菩提了。 这棵树和当年的模样比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变的是沧海桑田,变的是行舟路人。 厌笙心想就凭他也想带自己走,未免太看不起妖了。 她欲振翼飞走,身后那双隐没的黑翼却不听她使唤了,不论她怎么催动术法,都毫无反应。 菩提子捡起掉落在守山阵正中央的拂尘,挽在臂弯处朝厌笙走过来。 他摸着自己的长胡须,意味深长地看着厌笙,那眼神很奇怪。 厌笙屠了他的门人,甚至安了一颗想要杀他的心,怎么他看她的时候,倒有几分释然和欣慰的意思? 以前满心都是对公离权的怨恨,所以厌笙即使看着菩提子,都没发现他的眼神里还有这层意思。 如今借着幻境仔细品味,灵羽还倒真的发现了不少细节。 比如眼前的菩提子,还有几步之外的苍极。 她只留给厌笙一张微微抬起的侧脸,帮着菩提子压制住她后,堂堂天尊就撒手不管了,反而对着一棵树伤春悲秋。 公离权将手搭在厌笙的肩膀上,施法带着她回到了三清域。 二人消失不见后,苍极所站处的石板骤然开裂,裂痕还如同活过来一般,迅速蔓延生长开来,直到布满了整个明净道台。 在场的两个人也不知道守山阵究竟是谁的手笔,只知道似乎明净山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守山阵。 如今守阵已废,明净山再无护佑。 只是那罪魁祸首已经被带走了,此刻勉强还算得上平和无事。 “菩提道尊是怎么教他的?”苍极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询问。 她总觉得,公离权这个思路应该是得了谁的点化,想来想去也就菩提子有这个本领。 “天尊以为如何?”菩提子反问。 “不如何,”苍极说,“本尊花了至少十万年,才找到公离权这么一个堪当大任的神仙,若非如此,今日本尊也不会出手。” 菩提子捻着自己的胡须,站在苍极身侧陪她一起看树:“公离帝君其实也和天尊一样,只是选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岂是老朽所能左右的。”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苍极问。 她的态度,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了。得道登神的几十万年,哪有苍极算不到的事情。 如今她却似乎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清因,也看不清果。 或者也许她看清了果,只是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去改变那个果: 不能让厌笙撞断明净山,致使六界大乱。 可似乎公离权不这么想。 他今日举动,甚至有意拖延战局,只守不攻,想要磨掉厌笙的耐心来激怒她。 也许公离权会死,但随后厌笙一定会撞断山脉。 连苍极都搞不懂,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天尊常说道法自然,也许帝君所行之事正是自然,”菩提子说,“天尊若要干涉,反而会节外生枝。” “所以你就看着厌笙杀他?”苍极扭头看菩提子。 她刚刚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厌笙是真打算把他们两个人都杀了。 “老朽不也身在局中,”菩提子笑着回答,“并未抛下帝君窜逃。” “看样子本尊是真老了,”苍极说,“还真是不太能理解你们的思维。”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轻天尊,对着一个看起来年至古稀的老道说:她老了。 菩提子捋着胡须笑答:“天尊豁达,想来应该也不会强求因果。” 苍极闻言垂眼,沉默不语了许久。 在真神录上看见厌笙的名字时,她还看见了无数残破的画面碎片。 她无法将那些瞬息间的画面拼凑排列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她清楚地记得,明净山倒塌了。 也就是说,未来已然和未来镜中预示的画面一致,现在他们所作所为,都改变不了。 公离权似乎也有意放任此事发生。 苍极在心中叹了口气,轻声对菩提子说:“道尊,你知道的,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公离帝君分了一半真元给我,不过也只是饮鸩止渴杯水车薪,也许我今日睁眼,明日就会羽化。” “待我长眠虚无地后,六界若无人统御,该何去何从?” 菩提子大概是知道公离权的选择的,他没有劝说,也是因为不愿干涉因果。 如今听苍极这么说,就知道她应该是也知道了公离权的打算。 菩提子望着无根菩提:“帝君那日同老朽说,为所谓正道牺牲无辜,他如何能安然舔居高位。” 苍极垂目,想起了她看见的那一幕。 一把剑穿透公离权的胸膛,将他的神魂击散,如星如雨般洒向了明净山。 而后万物复苏,日出山东,生机盎然,仿佛一切灾难和杀戮都不曾发生。 “真可惜。”苍极说。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古神低语 公离权将厌笙带回三十三重天的时候,为了避开众仙家,他选择从天河经过。 河面上漂浮着一些发光的灵体,大都长成了随心所欲的模样,光芒也是五颜六色的,十分别具一格。 厌笙不愿意搭理公离权,坐在巨鲲背上垂头看着天河里的生命。 说是生命,其实是跟她在虚无地时差不多的状态,能听能看,不过没办法与人交流。 也许这些发着光的灵体也会自天河飘向各界,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看了很久,终于有些不耐烦,抬起头想问公离权到底想带她去哪里。 菩提子把他的灵根种在了厌笙的神识海里,化作高山镇住她的七筋八脉,令她连公离权的束缚咒都解不开。 本来就烦,这么久还没到更烦。 可一抬头,她发现公离权正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话,想要在无人处倾诉给她。但真等到四目相接时,他又选择了沉默。 “再看本尊剜了你的眼睛。”厌笙冷冷地说。 “你恨我吗?”公离权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恨你?”厌笙露出一个极尽嘲讽意味的笑容,用一种十分傲慢的姿态侧眼看他。 “公离帝君,本尊至今不知你究竟是谁,六界之大,上至三清下至黄泉,本尊何处得帝君青睐,如此大费周章来骗本尊?” 公离权原本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也许是心中有愧,所以只能盯着自己的鼻尖。 “我叫公离权。”他说。 大多数人介绍自己时,会说自己来自何处,身居何位,并且还要附带一些或真情或假意的客套话。 但他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他叫公离权。 厌笙懒得多想也懒得追问,干脆转身背对他。 岁鸢死在了骜逐海,凡人阖上双眼长眠时,少昊灵尊苏醒了。 千万年来像游魂一样飘荡在虚无地的记忆似海水般涌进她的大脑,她看见一团微弱的魂火在无尽的黑暗中上下求索。 那里安静得出奇,也再没有第二个生命能与她作伴。 时间的流逝在那儿已经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是永恒的,包括无边的孤寂。 后来也不知道怎的,这恒古不变的黑暗出现了一道裂缝,她就飘到了裂缝边上,而后看到了天河。 没来天河之前,厌笙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原来看到的就是天河,当时她只觉得漂亮。 五彩斑斓的光芒萦绕在天河周围,三十三重天的云霞也倒影在河面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黑暗以外的东西。 一团魂火飘在裂缝边,不敢进也不愿退。 “机缘已至,万法之变,应由此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厌笙回头,看到了一轮神光。 她的面容隐于黑暗中,只有那点光照亮她的轮廓,让厌笙能看见却看不清她的真面容。 可明明看不清,厌笙又觉得她威严而神圣,让人不敢直视。 那轮柔和的神光在她身后,为她镀上一层慈悲的柔纱,但若要逼视,只会觉得高不可攀。 “厌笙,你该走了。”她说。 这是厌笙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在此之前,她以为虚无地里只有古神的枯骨。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见别人叫她的名字,她没有问,而是欣然接受了这两个字。 说来也奇怪,她分明第一次听,却有种这本就属于她的感觉。 “你是谁?”厌笙问她。 黑暗中她看不清女人的脸,就无从得知她沉默的片刻,是在想些什么。 女人给她指了个方向:“去那里,去打破腐朽的,建立崭新的,去诛戮一切不公,击碎世间壁垒,完成鸿蒙初开时古神的遗志。” 她的话在整个虚无地不断回响,厌笙的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要是她有手,早就抱着头捂住耳朵了。 还未来得及多问,一股力量就将她从裂缝中推了出去。 厌笙落在了天河里,她看见遮天蔽日的巨鲲从河底跳起来,挡住了她头顶的一切景象。 巨鲲落下后,水花似层层轻纱般扬起,里面那些灵体长得很是奇怪,但也着实有趣。 厌笙呆看了很久,直到天河水又重新落入天河。 云霞之中还有无数她不认识的鸟兽在腾飞,厌笙兴奋地在水里打了几个圈。 她从没出过虚无地,就自然而然以为这世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 哪知天地广阔,世间竟有如此风景。 不过看归看,虚无地里那个女人说的话,她还是记得的。 厌笙借着水流的力量,漂向了她所指的地方。 那是一座山。 山间云雾缭绕,山顶笼罩着华光。 天河离它太远,厌笙看不真切,正想凑近些的时候,直挺挺地从云端掉了下去。 在下落的过程中,厌笙似乎在云层中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她微微低头,垂下眼眸目送厌笙远去。 她也从裂缝中出来了? 不等厌笙想明白,她就失去了一切记忆,作为凡人出生了。 这一生和她游荡的时间比起来,短得就像一场梦一样。 可就是这场梦,在她心里扎了根深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讨厌这个公离权。 每看他一眼,听他说一句话,都会想起青若死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还会想起烈日下的沙漠里,他说他爱她。 因为一个神的谎言,死了一个凡人。 厌笙恨来恨去,最恨的反而是她自己,回看这一生,她被拒绝的次数够多了,竟然还能执迷不悟。 非要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恍然惊醒。 越是想她就越是怒火攻心,天河水也随着她的情绪翻起浪来。 她骤然转身,一片黑羽随即飞出,直直刺向公离权的眉心。 而他只看着厌笙,弹指就将这片想取他性命的黑羽截停在了眼前。 公离权伸手从空中摘下这片羽毛,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 厌笙白他一眼,接着转身背对着他。 公离权的拇指从羽背上抚过,他在猜测这是厌笙头顶的羽毛,还是背后的羽毛。 这片羽毛油亮且劲挺,也就是说它的主人十足强大。 他笑了笑,将羽毛藏进了领口。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过招 厌笙被关在了苦问池。 池中三光之水自洪荒星原、大罗天和日神屿而来,化作三条锁链扣死了厌笙的气门所在。 平时她不用术法还好,看不出来囚徒的样子,但凡用了,就会出现三条锁链扯着她的脖子和双手,把她往苦问池里拖。 即使知道,她也依然是个我行我素的犟种,非要与这锁链抗衡。 要是累了,厌笙就收起翅膀,等锁链消失后躲到树上睡觉。 精神头恢复得差不多,就又开始折腾这三光牢笼。 有好事的仙家孩童偷偷跑来看她,厌笙还会现出原身,以利爪拍地,张开喉咙对着小孩大吼。 那些孩子本就只是好奇帝君抓回来的这个大妖,万万没想过她是如此暴虐狰狞的模样,纷纷被吓得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厌笙看他们逃走,就又变回了人样,盘腿坐在草地上等着脖子上和手上的链条消失。 她低头看锁链,总觉得不应该啊,这看起来和玉一样,怎么就打不碎呢? 想着想着,她又施法给它重重一击。 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丁玲桄榔的声响,甚至还有点好听。 真烦。 厌笙站起来,抖了一下肩膀后令自己的翅膀显形。 这双黑翼她很喜欢,又威风又好看,唯一的毛病就是掉毛,她每天得打理打理。 她走到池边俯身,给翅膀沾上池水后又重新站起来,认真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自从被关到苦问池,她就找了池边最大的那棵树,凿了个洞把羽毛都藏进去。 如今这洞里差不多都快被她塞满了。 她把梳下来的最后一根毛藏进去的时候,公离权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 厌笙从翅尖拔下一根羽毛,抽成长剑模样朝公离权飞过去。 她斜刺出去,剑尖直指公离权心脉。 公离权结印,虚虚实实的金光似一双人手,在他胸口前抓住了厌笙的剑。 三光锁链随之出现,箍住了厌笙的脖子和手腕,她却视若无睹,顶着束缚抽剑侧身,自上而下劈向公离权的肩膀。 锁链扣着她的手腕,与她所行之事背势,在她腕上磨出了血口,她却丝毫不在意。 公离权侧身后退,让厌笙这一击在草地上劈开一条缝。 她这个的力度,是下了死手的。 原本她还想再打,公离权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眼皮子底下,伸手在她眉间一点。 那取人性命的长剑变回羽毛,她捏在手里的模样一下就失了气势。 三光锁链也收力,将她猛然拉退好几步,令她跌倒在了草坪上。 公离权站在原地,眼神从她手腕上和脖子上的伤口扫了过去。 厌笙看见他就有股无名怒火,见他这副总是欲言又止又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她再次转身背对他。 锁链没过片刻就消失了,她面对苦问池打坐,只当身后的人是空气。 不受伤的时候还好,一旦受伤,三光水所化的锁链就会让她有噬心之痛,就仿佛一柄剑从伤口处插进去,然后不断搅动她的血肉一样。 整个三十三重天也就只有这种东西才能困住她,不然公离权早就在她手下身首异处了。 这伤口与别的还不一样,厌笙是天生大妖,只要有口气,所受的一切伤害都能够痊愈,但接触过三光水的不会,反而越来越严重。 她坐在池水边,手腕上的鲜血滴进了池子里,似一朵绽放的凤凰花。 公离权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将自己的灵力倾注进去。 伤口十分缓慢地愈合,他就这么低着头认真地给她疗伤。 不是厌笙不挣扎,而是公离权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定住了她。 厌笙在心里骂他千万遍,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离权抓住自己的手。 血从她的手腕流淌出来,渗透到他抓着自己的手指间,厌笙看见他的指缝间似乎有金光溢出,还当那是为她疗伤的灵力。 等到伤口愈合后,公离权就放开了她,独自走到池水边,将手上的血迹都清洗干净。 厌笙看到他的一点侧脸,发现他皱着眉,仿佛在忍耐什么剧痛一般。 她想挪下位置看清楚些,公离权却已经站了起来,转身面对她的时候依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看样子没伤到他,厌笙失望地想。 她还以为刚刚的打斗,大概伤到公离权什么地方了他才吃痛,这么说的话倒更有可能是她刚刚看错了。 “你不要命了。”公离权淡淡地说。 他的语气不是质问也不是责骂,而是稀松平常的描述。 方才再放任厌笙打下去,三光锁链就会让她死在苦问池。 伤口最深处已经险些能够看见骨头,公离权若不出手阻止,她今日恐怕的确有性命之危。 厌笙睨眼看她,发出一声嗤笑:“哦?原来帝君当初没有想杀我?” 真是虚伪。 对着凡人的她,都能联合诸神结阵,要囚她的神魂永生永世。 如今倒又假惺惺地说她不要命了。 公离权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不过不是因为她故意堵他的话。 “菩提道尊的灵根种在你的神识海里,”公离权说,“你若想杀我,眼前第一关不是三光锁。” 厌笙简直想笑,这需要他说吗,她当然知道。 只是她为了拔除那座高山所耗费的精力,没有对着公离权表现出来而已。 他只能看见厌笙日日跟三光锁链过不去。 见厌笙干脆闭上双眼,公离权原本想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他把带来的甜食放在草坪上,望了一眼池水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厌笙打开了盒子,看到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小零嘴,不用想也知道是凡间买的。 她把盖子扔在地上,叉腰一脚踢翻食盒。 林间的飞鸟纷纷落在草地上,蹦跳着接近打翻的食物。 见厌笙没有赶走它们的意思,就更加大胆地靠近几分,你争我抢地叼走地上的甜食。 她站在一边,心里虽因为公离权还在烦躁,但看这些鸟抢吃的,思绪又被转移了不少。 怎么三十三重天的鸟和人间的鸟一个德行?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青鸾 一只青色的雏鸟争抢不过,只能在大鸟都飞走后在地上啄食残渣,厌笙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青鸟感觉到了头顶的压力,抬起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与她对视,还时不时歪头换角度。 厌笙盯着盯着,突然朝它呲牙,做出怒吼进攻的姿态。 漆昊真身的虚影在她身后闪烁几下,按理说这小呆鸟应该被吓到了才对。 但它还是一副看不懂也听不见的样子,用那双单纯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看我也没用,”厌笙的恐吓没得逞,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舒坦,“我没吃的。” 她想踢一脚青鸟边上的草地,以此来吓走它,没想到这呆鸟竟然跳上了她的脚背。 厌笙只能把抬着的腿停在了半空,免得这翅膀毛都没长起的笨鸟掉在地上。 青鸟见她忽然停住,就用自己的脑袋蹭蹭她的脚踝处,然后欢欢喜喜地跳了几下。 厌笙弯腰抓起它,拿在手里仔细观察。 它身上没什么灵力,看来的确是一只刚刚出生的雏鸟。 三十三重天也有没爹妈带的鸟? 厌笙捏着它的一条腿,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它身上的毛:“原来是青鸾鸟,你怎么跟它们混一起的。” 它们,指的就是刚刚争抢食物的大鸟。 瑶祖降世时,第一只青鸾鸟随之来到三十三重天,它也算神鸟了,竟然被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欺负。 这三十三重天倒真有点意思。 青鸾莫名其妙跟厌笙很亲近,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鸟自来熟。 “别讨好我了,”厌笙捏住它的后脖,阻止它继续蹭自己手掌心,“我被关这里能有什么吃的给你。” 原本她以为青鸾听不懂她说话,没想到它又跟听明白了一样,不再卖乖讨好,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她手心里。 厌笙伸指弹了一下它尾巴上的毛,青鸾抖抖翅膀,冲她歪头。 公离权也不知道打算把她关到什么时候,既然青鸾愿意跟着她,留下来作伴好像也不是不行。 厌笙把它带到了树洞边,从自己的羽毛堆里掏出一个窝状空间,把青鸾放了进去。 太极殿中,公离权坐在处理不完的公务堆里,看着眼前的浮影。 厌笙半弯腰,伸手朝着浮影探过来,一边抚摸一边说:“那你以后就呆这里,想走不必告诉我。” 公离权带她来到三十三重天以来,厌笙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温和的神色。 他知道她只是在看青鸾,而不是看自己,但即使知道,也难免沉溺在她的片刻温情之中。 她这张脸本就生得清冷疏离,不做任何表情都已经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更何况她厌恶公离权。 “帝君这是在看什么?”苍极从太极殿正门走进来。 公离权像盗窃被抓现行一样,慌乱施法打散令他失神的浮影。 苍极看破不说破,只当做没看见一般泰然走近。 待她走到跟前,公离权正好整理好心绪,站起来恭敬拜她:“天尊。” “你受伤了?”苍极一眼看出他极力掩饰的疲态。 “一点小伤,无碍。”公离权睁眼说瞎话。 苍极的眼神飞速上下打量完他,按理说他不愿意说,她也就不该再问。 但她已至强弩之末,公离权是三十三重天未来的启明星,她不愿眼见明星陨落于未闪耀之时。 “本尊听闻过一种上古术法,”苍极随口提起,“古神开天后与创世神观念不合,但他们互立契约,约定不论如何也无法互相伤害。” “因为他们二位知道,不论谁诛灭谁,于天地来说都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苍极似是不经意一样,眼神扫过公离权恭敬听教的脸:“这术法失传已有万年之久,或更长远难溯,帝君大概对此有些心德?” “不曾。”公离权回答。 他的神色自若,旁人来了大概真的瞧不出有什么异常。 可惜此时此刻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而是苍极。 苍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他自始至终都低垂眼睛,保持着对尊爱之人的敬重。 也许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自己的选择,不论如何不甘不平,故事的走向也不会因为他们这些已成衰颓之迹的老一辈来置喙。 苍极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既无奈又无力的感觉了。 “陪我走走吧。”苍极说。 公离权终于抬头,看到了眉头舒展的苍极。 “是。”公离权回答。 三清域之下,是聚集了天界掌权者最多的四梵天,入此四重天的神仙已跳出轮回,修得长生。 苍极平日里最不爱去的也是这里,因为这里的每个神仙都活得够久,也全都认识她。 只要一见她,就会朝她行大礼,让她十分不自在。 但这一次,她带着公离权漫步在四梵天的云霞里。 一路走来,诸神跪拜。 “还记得本尊第一次见你的样子吗?”苍极望着没有尽头的彩霞,回忆起了过往。 “记得。”公离权回答。 那是他这一生的转折点,他当然无法忘却。 苍极天尊的名号响彻三十三重天,凡登仙造册者,不可能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但那天,苍极站在了他的面前,选中了他。 他不是唯一一个被选中的人,也许对苍极来说他是众多选择中的一个,但对他来说,他的一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改变的。 一个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小仙,被告知说也许有一日,需要他去成为执掌三清的大人物。 但这个震撼,远不如苍极告诉他们,她时日无多来得震撼。 她不只是领袖这么简单,于神仙来说,她是所有人心里的一座碑。 苍极所伫立之处,代表着不论出身不问师从的公平。 她的能力和建树,更是所有人无法翻越的高山。 原来她也会衰老消逝,这颗照耀三清的星辰也会和开天辟地的古神和创世神一样,长眠于某个普通的日子。 若不是她亲口所说,公离权会和所有人一样,以为等到自己羽化,苍极还依然在守护整个神界。 那时她问他们:“三十三重天的未来,能否令你们昼夜不舍?能否令你们始终剑悬于顶?”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通天塔 公离权原本只是一介微末小仙,若非得此机遇,他恐怕也不会下定决心锤炼自己的心性。 更不会一路受苍极指教,走到如今的位置。 四千多年的凡尘挣扎,稍有不慎便功亏一篑的历难之行,为的都是成为苍极这样,堪当大任的神。 而今她带公离权走过四梵天,众仙的尊敬和爱戴他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其中的分量。 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仰望丰碑的。 “至死难忘。”公离权回答她。 苍极又沉默了很久,等到她忽然停步时,公离权见她转头看着自己。 “她知道吗?”苍极问。 公离权摇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苍极又问:“菩提道尊告诉你的?” “是也不是,”公离权说,“道尊带我去了无相渊,我将猜测与他一说,他才告知我他也一直有此猜测。” “混沌之中,谁也不知前路如何,”苍极说,“我既希望你对,也希望你错。” “你要是猜错了,至少我还有可传承之人。” “你要是对了……” 苍极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结果如何,她觉得她应该是看不到了。 “天尊可知,明净山下究竟是什么?”公离权问她。 苍极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逃避之意,她回过神来时又继续朝前走。 正当公离权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了,她却回答道:“通天塔。” 通天塔,这三个轻飘飘的字,似一记重锤,敲在了公离权的心上。 他猜对了,他确定,他猜对了。 “鸿蒙未开时,清浊不分,阴阳未定,万物皆在无序中生长,”苍极说,“古神以开天斧劈开混沌,自此才有六界之分,才有三十三重天所在。” 公离权意识到,这段故事里没有创世神的身影。 苍极不用问都知道,公离权此时在疑惑什么:“你在想创世神去哪里了,那时候大家都在想她去哪里了。” “她哪里都没去,还是日复一日在创造生灵。有时捏花,有时造树,人族从她手下诞生,神族仙族也不例外。” “各族联合起来修建通天塔的时候,她还忙着造一种叫做水的东西,以供飞鸟走兽饮用,花草树木生长。” 这些其实都是真神录里写着的东西,公离权对往事不太熟悉不是因为不用功,而是因为太过于久远,并且万万没想到和明净山有关。 “明净山下就是曾经通天塔的遗址,”苍极说,“但没有任何文献记载通天塔为何没有建成。” 怀镜使者来过以后,苍极稍有空闲就会去翻看古籍,想要找到一切之间的联系。 她现在告诉公离权的,都是她这些时日以来的所得。 任何人做一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比如因为饿吃饭,因为渴喝水。 所以她不相信厌笙会莫名其妙去撞明净山,更不相信那场波及六界的劫难只是因为她心血来潮。 但查来查去,真相总像蒙着一层面纱,直到她隔着一本真神录与早已逝去的创世神对望。 答案来到了她的心里,虽依旧朦朦胧胧,却似乎把一切关脉打通,让她不再充满疑惑。 她有时候都在想,自己总有种阻止公离权的念头,其实也是因为大概公离权真的猜对了。 如果一定要死掉某个神,这场劫难般的变革才能终了的话,她其实更希望是她。 但她,似乎在缘法之外。 这是下一代的故事了,与她没有关联。 “那无相渊里日日哭嚎的怨念,”公离权说,“是通天塔倒塌时的生灵所成吗?” 苍极没有去过无相渊,听公离权这么说,觉得倒也不无可能。 她点点头,对公离权说:“厌笙只知道撞断明净山,却不知而后会如何。” 想了想后,苍极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对,也许她的使命只是撞断明净山。其余的问题和问题的答案,是我们这些神该思考的,而不是她。” 公离权对此不置评说,一切开始于怀镜使者带着未来镜造访时,除了这段未来之影,再无更多消息。 不管是苍极现在查到的东西也好,还是公离权的猜测也好,其实都找不到更多的佐证。 正如苍极所说,混沌中无人能知前路究竟如何。 但路之所以为路,就是因为先行者敢一步步走出来。 公离权如今愿意做先行者。 “彩霞真好看。”公离权突然说。 苍极笑了笑:“是啊。” 三十三重天上没有雨雪风霜,织霞仙子用日光把云朵染成五颜六色的模样,布在苍穹里做点缀,这是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风景。 “这么好看的风景,”苍极说,“不打算带她来看看吗?” “风波定时,天地广阔,她自有看不尽的风景,”公离权回答,“更何况她现在看见我就恼怒,眼里哪里还看得进去云霞。” 苍极修的是无情道,没有情爱方面的经验,更不会有情爱方面的困扰。 见公离权这个样子,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因为她确实不太擅长。 “可你将她锁在苦问池也不是办法,”苍极说,“困不了她多久。” “我去过无相渊,明净山若倒塌,山下创世神的阵法就会立刻显露,”公离权说,“以厌笙现在的样子,逃不出那个阵法。” “阵法?”苍极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是创世神所设?” 公离权回答:“猜测。” 苍极少见地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好吧。” 她做事讲究实证,讲究线索,公离权这个路数倒确实和她不一样。 “公离权,”苍极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看着他,“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也已经很久没有称过人。 三清孤寂,她守着这里数十万年,实在不想再亲眼送自己身边人远行。 “天尊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公离权问她。 苍极点头:“你说。” “我想让厌笙做我手中剑,斩断生来注定的宿命,”公离权说,“若有此机缘,请天尊助我锻剑。” “不为自己求?”苍极问。 公离权回答:“为她就是为自己。” 第一百六十九章 广寒 与公离权别后,苍极再次闭关。 和之前不同的是,令公离帝君代行天尊之职的神令传遍了三十三重天。 所有人都说,公离帝君即将登上天尊之位。 当时苍极天尊带着公离权从四梵天走过,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新的天尊是他。 登神典礼时,苍极天尊的一卷贺帖如果算作是暗示的话,带他走过四梵天的行为就是明言了。 他接过苍极的重担后,一天比一天更忙,在一个十分普通的日子里,他忽然莫名闲逛到了苦问池。 等到他看见厌笙时才反应过来,但此刻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她又剑拔弩张准备对自己动手,公离权先一步施法束缚住了她。 这些时日她的术法精进不少,修为也增益良多,以至于公离权险些没有控制住。 “坐吧。”公离权对厌笙说。 她当然是不会听他的,但言出法随,她被公离权一句话控制着坐在了草坪上。 厌笙:…… 真服了。 公离权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和她一起望着苦问池上的月亮。 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广寒仙宫周围的玉桂树。 厌笙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好在还能控制自己的眼皮,于是干脆闭上眼。 公离权知道她根本不想看见自己,也明白这时候他应该赶紧走,给她留一片清净。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突然很想和她在一起呆一会儿。 青鸾像只鱼鹰一般从苦问池底下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从池底捞出来的一颗明珠。 这段时间里,厌笙和它玩得最多的就是丢珠子。 她把珠子扔出去,不管多远青鸾都会叼回来又放在她手心里。 其实最开始,是她发现赫狄风送的明珠竟然还在自己身上,十分嫌恶地丢开。 没想到这个笨青鸾以为是跟它玩,兴高采烈地捡了回来。 后面不论她怎么丢,水里云里,树上土下,它总能翻回来再给她。 听见水声,厌笙感到不妙,一睁眼发现这只笨鸟已经叼着珠子到了自己面前。 她简直无语。 等到青鸾硬要扒拉她的手指缝把珠子硬塞进她手里的时候,厌笙更无语了。 平时玩玩就算了,如今当着公离权的面,估计这神仙心里嘚瑟死了。 看吧,这么骗她,还要杀她,她居然还留着一颗随手买的珠子伤春悲秋。 厌笙是动不了,不然马上接过来捏碎这个珠子。 公离权在一边也不说话,只顾着低头看青鸾。 小青鸾确实呆笨,用它的爪子抓着厌笙的食指,铆足劲扑棱翅膀想要拉开她的手掌。 公离权看了一小会儿,朝着它摊手:“给我吧。” 青鸾停止挥舞翅膀,从厌笙手背上跳到公离权手心,松开嘴让明珠落在他手心。 珠子刚碰到他,那温润的柔光就立刻变幻起来,仿佛有烟花在其中绽放。 公离权两指捏着她,举到厌笙跟前。 她白公离权一眼,闭上眼不说话。 三十三重天上没有风,一阵气流抚过厌笙的脸时,她就知道公离权肯定走了。 等睁眼果然看不见他的时候,厌笙心里一下就舒服不少。 青鸾站在她跟前,歪着脑袋无辜地看她,厌笙气上心头,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 笨鸟被弹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还是兴冲冲地跳起来蹭它。 厌笙没有理会青鸾,而是起身踩着池水朝仙宫广寒的方向走过去。她赤脚踩在水面上,平静的池子里立刻荡开银色的波纹。 青鸾飞到她的肩头,有些着急地在空中打圈,似乎是想跟她说什么。 厌笙当然不懂它的意思,只见青鸾停了下来,在空中抖抖翅膀,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啼。 青鸾的身形陡然变大,幻彩游溢的尾羽如新芽抽枝般生长,它舒展开稚嫩的翅膀,瞬息间就变成了成鸟的形态。 厌笙没养过神兽,也不是很清楚是不是所有凤类都能这样突然长大。 青鸾周身散发着华光,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不断用喙指自己的背后,它的意思是让厌笙坐上去。 “你要带我去月亮上?”厌笙问。 青鸾点头。 她现在不能用法术,否则就会被三光锁链拖回苦问池。 这些天跟她待在一起,青鸾多少也看明白了,所以才想到自己带她去这个办法。 厌笙也不多客气,直接拽着它的背毛骑到了它背上。 青鸾似乎很开心,甚至有意在空中变着花样飞。厌笙只能抓紧它的羽毛,免得自己被它抖了下去。 太极殿中值夜的小仙看见天边飞过一只散发神光的青鸾,忍不住朝前走了走,想要看得真切些。 另一个小仙见状也跟过来,看到了青鸾斜冲后又拉平的身影:“那不是帝君的青鸾吗,它要去哪儿?” “看方向是仙宫广寒,”小仙回答,“要知会帝君吗?”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从太极殿飞出,也朝着广寒宫的方向飞过去。 “刚刚那个是帝君吗?”小仙问。 两人看着金光远去,过了半晌小仙答话:“应该是吧。” 青鸾带着厌笙直挺挺地冲进了玉桂林,好在地面全是飘落的丹桂花朵,厌笙摔下来也没多痛。 她顶着一头花瓣站了起来,越想越气又在地上抓了一把丹桂花,卯足力气朝青鸾的脸上砸过去。 青鸾被砸回了雏鸟形态,毛茸茸地坐在玉桂树下,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她。 厌笙拎起它,在玉桂林里漫步。 原来她是可以离开苦问池的,只要不是施法离开。 自从被抓到三十三重天以来,她日日跟三光锁链过不去,还以为自己只能在苦问池和它周围那一小块地方。 没想到可以走这么远。 广寒清冷,厌笙在这里有种在虚无地的虚无地的感觉。 只是这里有宫殿有玉桂树,和虚无地比还是要热闹一点。 虚无地那个地方,除了黑就是黑,什么都没有。 一只兔子从玉桂林里跳了出来,厌笙站在原地跟它大眼瞪小眼。人间的兔肉非常好吃,这三十三重天的兔肉,应该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仙子且慢!”她还没付出实际行动,就有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第一百七十章 小朋友 厌笙扭头过来,看到了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道童,他眉间一点红痣,鬓边还有两缕长发。 是人间画本子里头非常标准的座前童子模样。 “仙子,”道童对她说,“不能吃,那是恒我仙君的兔子。” 厌笙的手上都已经掐好诀,就差朝兔子点出去了。 她放下手倒不是因为这小孩的阻止,而是她想起来自己一旦施法就会被三光锁链当场拖走。 有点丢人。 “不如我们吃烤鱼?”道童把自己手里的鱼篓提起来,对着厌笙敞开口。 两条肥鱼在里面翻动几下,厌笙想了想,她好像确实很久没吃东西了。 仙宫广寒是三十三重天上最为清寂之地,平日若无事甚至连洒扫的仙子都没有。 如今却在空旷处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从指间引出火苗,一点金光闪闪过后,面前的柴火堆就被点燃了。 两人砍了一颗玉桂树,用枝条穿着烤鱼不说,火堆也是用的它。 “你不让我杀你们家仙君的兔子,”厌笙说,“你倒是肯砍你们家仙君种的桂树。” “兔子只有一只,”道童回答,“玉桂树有一大片。” 厌笙觉得也不是没道理,她把手里的鱼翻了个面:“你叫什么名字?” 道童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十分专注地盯着烤鱼。 灵羽简直想笑,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公离权的演技这么拙劣呢。 这小孩明显一副你别着急,我马上给你编,就快编好了的表情,自己当初居然会以为他是没听清。 这么大个广寒宫,掉根针都震耳欲聋,也不知道自己那时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厌笙扭过头看着他,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他睡梦初醒一样反应了过来,笑着对她说:“如风。” 公离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厌笙的眼珠子每转一下,他都在心里疯狂思考用什么说辞来让她信服。 “糊了。”厌笙说。 公离权有些没想到,她的回答会是这个,但也还是慌忙把手里的烤鱼翻了个面。 鱼差不多熟了,厌笙扯下一点鱼肚放嘴里,仔细品鉴后觉得十分满意,就举着树杈直接上嘴开啃。 公离权悬着着的心落回去一些,厌笙要是尝一口问他鱼哪里来的,他还真不好解释。 渤海龙王上供了几条深海窈鱼,说是靠近地心火的地方生长的,吃了能提升修为体魄。 他刚才出门有些匆忙,随手拿了两条出来,等他看清是窈鱼的时候,厌笙也正伸脖子打量鱼篓里是什么。 还好她不识货。 按理说厌笙是天生大妖,不吃不喝根本不会饿的。 可能是做凡人习惯了,还是得吃点什么,所以隔这么久没吃东西,她还真的饿了,以至于三两下手里的烤鱼就只剩了骨头架子。 公离权把手里的鱼朝她递过去:“还吃吗?” 厌笙扫了一眼烤鱼:“不吃了,不好吃。” “啊?”公离权疑惑。 她把手里干干净净的鱼骨头丢进火堆:“什么味都没有,就一股鱼味,怎么可能好吃。” 要不是太久没吃东西,第一口尝过她就该扔了。 公离权将信将疑尝了一口,她说得挺对的。 “那你下次来,我给你烤好吃的鱼。”公离权说。 厌笙吃饱了就爱把腰挺得笔直,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你其实不是想给我烤鱼。” 公离权有点紧张,虽然明知她现在不能用法术,应该看不穿他的化形之术,但还是免不了心中一阵打鼓。 “广寒宫没人陪你,”厌笙说,“你想有个伴才是真的。” 公离权松了口气:“是。” “我想你陪我。” 厌笙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根本不敢跟自己对视,宁愿心虚地去看鱼,也不看她。 “不来。”她说。 公离权猛一下抬头,却只看见了她一张侧脸。刚刚她还正对着看他,此刻已经扭头去看云雾中的宫殿了。 “为什么?”公离权问。 “我孤孤单单几万年,也没人陪我啊,”厌笙说,“凭什么陪你。” 她忽然又回头过来,朝公离权皮笑肉不笑:“小朋友,孤独是人生第一课,慢慢学吧。” 见小道童怔住,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厌笙的笑容竟有些真心诚意起来:“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公离权别开脸,垂下眼睛看跳跃的火苗。火光温柔地晃动着,映在他圆且白的脸蛋上。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那几万年怎么过的吗?”他轻声问。 厌笙说自己孤单几万年的时候,语气平常得像是描述某个下午一样,但那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 所有看过未来镜的神仙,都当她是突然出现的祸世大妖,无人在意她究竟从何处来。 若非扮做小道童,厌笙大概到死也不会对他提起这段过往。 “什么怎么过,”厌笙不打算回答,选择敷衍了事,“睁眼闭眼一天天地过去呗,还能怎么过。” 她觉得这小孩挺烦人的,事多。 公离权折断玉桂的树枝,放进火堆里,过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青鸾坐在火堆边上,踩着他没吃完的烤鱼一点点啄进肚子。 厌笙早就想走了,不过青鸾还在吃个没完,她也就只能坐在这里跟一个小孩沉默相对。 她不愿承认内心的孤独,反而以青鸾为借口,留在这团火光边上。 “仙子,我烤鱼太难吃了,要不然下次我去凡间抓些别的,”公离权突然又问,“你来教我烤?” 厌笙也不知道怎么的,刚刚他说给她烤好吃的鱼,她没兴趣再来。这下只是换了个说辞,想让她教他烤别的,她就没那么抗拒了。 甚至脑子里想起了银沙川镇里吃过的烤羊,还有画船上的签子肉。 公离权察觉她的迟疑,接着试探问她:“仙子不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厌笙提起埋头吃鱼的青鸾站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将青鸾丢出去,慌乱中青鸾舒展翅膀,变做成鸟模样,随即她跳到青鸾背上飞走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赴约 公离权的目光追着青鸾,直到再也看不见厌笙的身影。 仙宫广寒,荧荧冷光的月桂树下,站着他这么一个久久不愿离去的神。 直到火焰彻底冷却,才有人从重重宫殿中飘了出来。 那只差点被吃了的白兔在她怀里,来人只着一身白衣,头顶珠翠十分低调,身上鲛纱也没有用霞光染过。 “帝君。”她对着公离权微微颔首。 三十三重天上见过恒我的神仙比较少,她飞升的故事在人间有无数个版本,甚至到最后连姓名都被更改。 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在一方清寂之地安心修炼。 见到公离权变如此外貌做如此打扮,她也没有多问什么。 “多有叨扰。”公离权有些抱歉。 “帝君若需一处僻静与她相约,不必与小仙客气。”恒我仙君说。 话是这么说,公离权还是朝她道谢:“多谢仙君。” 恒我拜会过公离权后就离开了,与此同时厌笙正好回到苦问池。 青鸾变回雏鸟的样子,在草坪上来来回回打滚,它吃多了,需要消食。 厌笙坐在自己睡觉的树上,双腿在空中来回晃动,抬头看着仙宫广寒。 那小道童问她的话也不知怎么的,始终在她心里盘旋个没完,她不断回忆起在虚无地的往事来。 说是回忆,其实全是千篇一律的东西。 一团微弱的魂火在无尽黑暗里游荡,最开始她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却飘不到尽头。 后来她四处乱晃,也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 到处都是空的,除了虚无什么都没有,到处又都是满的,被黑暗填满。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虚无地度过了多久,和小道童随口一说的几万年,其实是她按人间的感觉随便估算的。 岁鸢活了不到二十岁,她觉得那不过是她在虚无地时的转瞬间。 有人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个人能说说话,虽然不知道说什么。 厌笙在三十三重天,就只有青鸾陪她,不过这鸟笨得很,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更别说回答她的话。 那个小孩嘛,至少听得懂人话。 揣着这样的盘算,厌笙竟真去赴约了。她兴致来时就会乘青鸾上广寒,每次公离权都先她一步,站在月桂树下等她。 厌笙那时候丝毫没有多想,只当公离权是恒我仙君的座前童子,住在广寒宫所以次次都先到。 两人相聚的次数多了,第一个胖起来的竟然是青鸾。 它的羽毛变得极具光泽,眼睛如宝石般透澈闪耀,伸手摸它羽毛下的根骨,首先会触到它健硕的胸脯。 青鸾从一开始的巴掌大小,变成了足足有厌笙膝盖高的模样。 这天两人坐在火堆边上烤跑山鸡,厌笙皱眉盯着一脸期盼的青鸾,过了好一会儿又转头看公离权:“你怎么不长个?” 青鸾都长大这么多,怎么小道童毫无动静? 公离权被问得有些尴尬,扯着嘴角回答厌笙:“仙子,神兽虽然是神兽,但也是牲畜,人跟牲畜能一样吗?” 厌笙的本体也不是人形,她理解不了,但也不再多问。 干柴在火堆里发出噼啪的爆声,星星点点的火光被热浪推向上空,有些像人间新年时的爆竹和烟花。 很多往事厌笙都抗拒回忆起来,比如说赫狄风新年时翻过高墙,给她带来宫外的烟花爆竹。 荒芜破败的红林苑里,两个人舞着烟花互相追逐,大雪落下,他就站在岁鸢身后,默默地看她朝海棠树合掌许愿。 死后魂火归位,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才知道公离权那时候是能听见她许的什么愿望的。 她朝诸神敬拜,虔诚问灵,想要永远陪在赫狄风身边,想要赫狄风永远康健,想要赫狄风一生顺遂。 所有美好的祝词她都毫不吝啬,一一向天祝祷,只盼对自己好的人也能圆满。 而今明白过来以后,她才发现当初自己有多可笑,估计公离权那时候心里也在讥讽她这个傻子吧。 越想她就越是生气,气到最后她将手中的枝条朝火里用力一掼,险些把火堆打散。 公离权把散开的炭火一一拨拢:“仙子怎么突然发怒?是闻着不好吃吗?” 厌笙烦得很,抄着手挺直腰恶狠狠地盯着火堆:“没什么,想起了一个很讨厌的人。” 公离权的动作顿在原地,他不敢回头看厌笙,既是怕面对她,也是怕她发现端倪。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架火,漫不经心地问:“仙子想起了谁?” 厌笙不愿回答,一则因为她觉得非常丢人,怎么会被人从头到尾蒙在鼓里,还死心塌地。 二则她一想就生气,一生气就想去找公离权拼个你死我活,但她还被三光锁链扣着。 火堆被重新架好,公离权把手里那根拨火的树枝也丢了进去,迟疑很久之后,转头看着厌笙:“他要是死了,仙子会觉得好受一些吗?” 厌笙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情绪平稳,神色与往常相比也没不一样,但是总有股不太对劲的感觉。 她上看下看:“你想去杀他啊?” 此话一出,厌笙都觉得有点好笑,别说这个小孩儿了,她不照样被公离权锁在三十三重天,哪里都去不了。 “算了吧,”厌笙摸了摸他的头顶,“活着不好吗。” 公离权彻底愣在原地,厌笙早已收回手,去拿过树枝折断了往火堆里丢。 烤鸡滋滋冒油,厌笙抓着腿骨飞快扯下鸡腿,塞进了公离权手里:“别想了,就你这点修为,你打不过他。” 她又扯下半截翅膀丢给青鸾,剩下的就直接举起树杈上嘴啃。 “他很厉害吗?”公离权顺着她的话头问下去。 厌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才回答他:“还行,不过有些不要脸。” 公离权继续问:“怎么不要脸?” 真要硬碰硬的话,公离权不是她的对手,但公离权从来没有跟她公平斗过。 不是找人帮忙,就是趁她之危。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厌笙说,“你我不过萍水之交,我的仇用不着你操心。”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个问题 “可仙子还是没告诉我,他要是死了,你会开心吗?”公离权又回到了开始的那个问题。 厌笙低眉沉思,她确实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现在要做的事情,第一件是如何挣脱束缚离开三十三重天,第二件是撞断明净山。 至于再之后,她想找公离权报仇,其实究竟什么仇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怎么报她也没想好,但左右不过就是你死我活。 他要是死了,她会开心吗? 一个神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他了,那他永远都不能再来她跟前惹她心烦了,这么算的话,应该是会。 “会。”厌笙回答。 经过此番深思熟虑,厌笙非常笃定地回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公离权低头不语,默默地啃着手里的鸡腿。 这部分是整个跑山鸡最好吃的地方,其次就是鸡翅。 厌笙先分了鸡腿给他,再分了鸡翅给青鸾,最后才轮到她自己。 她其实并没有她自己装得那么冷漠。 比起毁天灭地的祸世大妖,她更像个初通世事的孩童。 把感情分为简单的爱和恨,谁需要她,她就愿意付出,比如对小道童如风和雏鸟青鸾。 不过她也爱装腔作势,比如在苦问池化出原身,把好奇围观的小仙通通吓跑。 公离权不知道为什么她是被选中的,这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那大仇得报以后呢?”公离权问她:“仙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 厌笙没想过,当初在虚无地的时候她就每天漫无目的地游荡,要不是放她出来的女人指引她去撞明净山,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六界之中,她没有一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要是一切目标真的顺利完成,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往何处。 “估计到时候会被你们三十三重天的所有神仙追杀吧,”厌笙说,“被赶到哪里就去哪里好了。” 反正又不是没被神仙追杀过。 不过现在她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凡人,敢来追她的话,死的是谁还真不一定。 “那仙子现在潜心修炼,”公离权说,“日后虽千万人,也无可与你为敌。” 厌笙觉得这个小道童有些意思,身为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竟然站在她这边,鼓励她加紧修炼。 按常理不是该脸色大变,然后问她究竟所欲何为吗。 “你不怕我把你也一块杀了?”厌笙问。 公离权坦然地看着他:“冤有头债有主,仙子风光霁月,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那是你没见过我大开杀戒的样子,”厌笙淡然一笑,“见过了大概也不敢坐在我旁边与我为伴。” 她上明净山的路血流成河,所有挡在她面前的,尽数死在她的剑下。 那些人与她素未谋面,大概也不曾料到会有此无妄之灾。 “仙子是指在明净山屠戮弟子一事?”公离权问。 厌笙有些警觉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公离权有些为难地开口:“神界无人不晓,仙子此举名扬四海。” 厌笙倒不觉得羞愧,甚至较为理所当然,这么大的动静确实应该众人皆知。 “那他们怎么议论我?”厌笙问。 她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想法,很快就继续说道:“算了,我不想知道,估计不好听。” 因为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对她的评价都不太好,所以公离权明令众仙禁入苦问池,就是不想让任何议论之言流入她的耳朵。 有几次仙童偷闯,厌笙听到了只言片语也只是变回原身吓走他们。 他差点以为厌笙不在意别人如何说她。 其实,她应该也是在意的吧,否则又怎么会如此这般掩耳盗铃。 “他们不了解你,”公离权说,“也不懂你要做的事,所言之语自然不是真的你。” 厌笙皱眉:“你又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她觉得这小孩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与仙子相处,我觉得仙子本性纯良,”公离权实话实说,“仙子所图我不全然知晓,但我信仙子并无恶意。” 厌笙发出一声干笑,满脸写着不理解:“你该去明净山的尸山血海看看的。” “那我可否问仙子一个问题,仙子这些日子吃了我的东西,若能如实回答,就当我挟恩自重也行。”公离权说。 厌笙闻言,立刻想到我来这里难道不是你求着我陪你吗,随后又转念一想,先听他问什么也行。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不算讨厌这个小道童,甚至觉得跟他在一处有些舒心。 他的话并不多,聊到厌笙感兴趣的就会多说几句,她不愿听不愿回答的,也能恰到好处地停住话题。 这样进退有度的饭友,她多少还是愿意给些面子。 “你先问。”厌笙说。 “谁让仙子去撞明净山的?”公离权问。 厌笙警觉地挺直了脊梁,微微压低眉毛观察他的神情。 公离权很是坦然,从她之前的举动,不难猜测她是要对明净山发难,作为她的朋友,问一下她的目的也不是什么怪事。 这态度果然唬住了厌笙,她打消了怀疑的念头,回答道:“不认识。” “啊?”公离权始料未及:“你说什么?” 不认识?为了不认识的人去撞明净山? “我生于虚无地,在无边黑暗中踟蹰独行数万年,”厌笙说,“替她撞倒明净山,是我离开那里的钥匙。” “然后呢?”公离权急切地追问:“她有没有告诉你之后的事情?” 厌笙觉得他有点太过于关心此事,平时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她十分疑惑:“你急什么?” 公离权怎么能不急,他觉得自己就站在真相门口,只差一步就能看清整个布局。 只要知道其中缘法如何,他就有机会按心中所想改变注定的命运。 “她说机缘已至,万法之变,应由此始。”厌笙原原本本地重复。 创世神的虚影似在冥冥中与她重叠,借她之口道出了心中鸿图:“去打破腐朽的,建立崭新的,去诛戮一切不公,击碎世间壁垒,完成鸿蒙初开时古神的遗志。”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祸月官 太阴星君在自家酒泉里发现了一个酩酊大醉的神仙,她本打算怒斥一番赶走,却没想到是公离帝君。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恒我仙君,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理。 “帝君频频来伐我的玉桂,现下又不问自取这么多琼浆,”太阴星君低声抱怨,“本君竟还拿他没办法。” 恒我仙君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说,实际并不在意这点东西。 “我见帝君近日心思颇重,大概也是为了疏解胸中不快吧。”恒我仙君说。 太阴回过味:“你是说那个小女娃?” 公离权和厌笙在蟾宫前伐桂生火,这件事恒我虽然没有主动报给太阴星君,但她也不瞎,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看见了。 只是传闻中公离帝君行事稳重,深思远虑,将三十三重天之事放在首位。 总之怎么听都不是为情所困的样子。 恒我笑而不语,她知道太阴在这方面,跟苍极天尊是差不多水平,一窍不通四个字就足以概括。 公离帝君的情意都写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女子,却又总是在她回眸时落荒而逃。 恒我第一次在广寒见到公离权就知道他倾心于她,但他只能做小道童打扮才能留她在身侧,其中原委不难想明白。 至于帝君现下醉酒,自然跟那女子有关。 她本想告诉太阴星君情字难解,却见天火流光从穹顶上划过,闲谈的两人立刻朝那个方向望过去,只见周天星辰震荡,似有大事发生。 是洪荒星原出了异动。 太阴星君匆忙交代:“帝君醒后立即禀报,还有,传信给天尊。” 她的话音刚落地,身影就已经闪至洪荒星原。 浩瀚星海里,赶来的还有太阳星君和阵骑将军。 紫薇天火不见了。 偌大的星原中,失去一团天火不是十分惹眼的事情,但紫薇星也随之陨落, 三光水自星光日光月光而来,紫薇天火被盗,星光水就枯绝了。 围着漆昊命星的三角再也无法桎梏她,她的光亮越来越惹眼,眼见就要冲破三光锁链范围。 照影官负伤归来,不敢抬头看三人:“没追上,她走得太快了。” “祸月官只盗走了紫薇天火?”阵骑将军问她。 照影官点头:“盗走天火后她去了三十三重天,在那里找她如同大海捞针,现在恐怕已经无从得知她身在六界何处了。” “你就派她一个人去追?”太阴星君不可置信。 “九曜真君皆已下界,二十八星宿官也在三十三重天中搜寻,”太阳星君回答,“祸月官有备而来,此事还是尽快通知天尊和帝君。” 太阴星君想起醉倒在自家酒泉的公离帝君,她本以为事态不重,就没打算叫醒他。 不想紫薇天火被盗,此事已关洪荒星原运转,她立刻就回到蟾宫去寻公离权。 但等她回去时,只有恒我在蟾宫门前等她:“公离帝君已经清醒,但不知为何匆忙离去,座上不如去……” 太阴星君没等她说完,就径直飞向了苍极天尊的寝宫。 她原以为会吃闭门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来这里的,没想到苍极的寝宫大开宫门,似乎就在等她来一样。 苍极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庭前桐树下仰头看着还未发芽的枯枝,她看起来似是有些病态,如同人间感了风寒的女子。 太阴虽然匆忙,见到她还是放慢步子稳定身形朝她拜下:“见过天尊。”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威震四方的女道修,反而像是一团柔和的轻烟,有种说话声太大都会被吹散的脆弱感。 她手里提着跟随了她数十万年的本命法器凤栖,泛着冷光的寒铁竟有些与她格格不入了起来。 “找到她了吗?”苍极问。 “不曾,祸月官此刻,也许甚至已经不在三十三重天中。”太阴星君回答。 紫薇天火事关众仙家的修为与晋进,苍极即使听后勃然大怒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她竟只是将手里的凤栖转了半圈,从桐树边挑了一块石头起来。 粗粝的岩石躺在她的剑尖,随着她递出的动作来到了太阴星君的面前。 “星光水枯竭,三十三重天上许多植物过不了了。”苍极说。 太阴星君接过石头,指尖触碰到时才明白那些看起来粗粝的纹路,其实是附着在石头表面的苔藓。 “卑职这就去找祸月官。”太阴星君拜别苍极,转身就要离开。 “公离帝君在蟾宫醉了酒?”苍极问她。 太阴星君闻言停步,转身回答她:“是,帝君似乎心有郁结。” “他可曾说什么了?”苍极又问。 太阴星君仔细回忆,其实公离权醉后说得不多,大多都是些不成句的呢喃,她也不是很明白究竟什么意思。 “帝君一直念着,我猜对了,”太阴星君复述,“还有跳进陷阱,凭什么之类的,听不太清楚。” 苍极何等聪明,仅仅凭着这几句任谁都会摸不着头发的话,公离权的选择就已经了然于心。 “祸月官朝着人间去了,”苍极说,“你们就是把我的三十三重天倒翻过来,在这里也找不到她。” 太阴立刻拜别:“卑职明白,天尊放心。” 她走后,苍极松开了凤栖的剑柄,一只华贵的凤鸟从火光中显形,站在了桐树上。 枯萎的枝干立刻焕发生机,生长出片片绿叶。流光洒落下来,苍极站在树下、站在火光中,如天地初开时的古神一般庄严神圣。 星原陨铁炼成的铠甲随之生长出来,裹卫苍极的全身,凤鸟振翅长鸣,以烈火点燃她的战袍。 初代的修道者,尽是在荒原中拼杀出来的修为和地位。 上古大妖尽数被他们斩于剑下,六界才能得以和平至今。 苍极想,羽化之前若真能如最初修炼时一般打一场,此生足矣。她向来只看身前事不问身后名,可若人人只记得她长居权力之巅,定苍生秩序,那实在是无趣。 她不是太极殿上空口白牙得来的天尊,她的功业成就于蛮荒万神冢。 第一百七十四章 离人 厌笙觉得很无聊,她日日像那搬山的愚公,在神识海中尝试凿开巍峨山脉,一切努力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菩提子确实有些本事,能想到用灵根镇住她的经脉,也有这个能力付诸实际。 她从蟾宫回到苦问池的时候原本有些困,但见水中一轮圆月,又来了修炼的兴致。 神识海中的山脉岿然不动,她便转头来招惹三光锁链。 意动神随,一支羽毛在她手中化成长剑,锁链随即现形。 厌笙将灵力注入剑身,沉气后朝锁链斩下去。 两股力量碰撞,巨大的气浪荡开池水,掀起狂风阵阵,厌笙也被其推开,跌入苦问池。 她猝不及防地呛了口水,站起来又立刻再一剑劈下。 同样的事情她做了没有万遍也有千遍,每一次的劈砍,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公离权那张脸。 厌笙把三光锁链当成他,日日锻炼自己的修为和心性,她只盼有朝一日这一刀砍在公离权的脖子上。 因为揣着这样的想法,她不知疲倦地跌倒又站起来,受伤与否都无法阻止她练习。 她只以为今日也如同往日,一剑又一剑地劈砍,只是她也没想到怎么一剑下去锁链竟然应声断裂了。 厌笙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镣铐已经崩碎,残破的玉环叮铃哐啷地摔进了苦问池中。 她抹了把脸上的池水,站在原地环顾自己脚下的锁链,它碎了,真碎了,不是她看错,是真碎了。 月色里,一双漆黑的羽翼骤然出现在她身后,随即她彻底化形,变作漆昊的模样。 她的爪子看起来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无坚不摧,腹部闪着寒光的鳞片一直覆盖到尾尖,与那倒钩尖刺尾衔接。 仙宫广寒的清辉洒在她背部黑羽上,她仰起脖子嘶吼时,苦问池的池水都在震荡。 厌笙轻轻挥动双翼,在半空中优雅转身,剩余的两条锁链应声断裂。 脚下的苦问池再也无法束缚她,她要离开三十三重天。 不过她并不是很清楚方向,只能随便选了个顺眼的建筑飞过去,她打算抓个神仙问问怎么离开。 厌笙把自己的原身想得太简单了,怀镜使者带着未来镜造访时,许多人已在镜中见过她的形容,知道她就是即将毁灭天地的大妖漆昊。 从苦问池走出来后,每个神仙都对她剑拔弩张。 来的神仙比她想象中还要多,法器不值钱一般朝她投掷,天罗地网落下,她却又每次都能巧妙躲开。 这恐怕是开天辟地以来整个三十三重天最热闹的一回。 她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烦躁。这些人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可他们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她曾有天大的对不起他们一般。 厌笙踩在一片云上,化做人身冷眼看着越围越多的神仙,她的周围渐渐浮现出片片黑羽,混着紫光悬在她周身。 在场有真的心怀苍生天下的神仙,自然也有盼着一战成名的神仙。 “无相冥火,遑遑灼灼,”厌笙手中掐诀,周围的黑羽应声而动,“天羽,落!” 有道行高深者勉强能应付如墨雨落下的羽刃,朝着厌笙飞过来,她侧身斜视,连诀都不掐就直接丢出一道紫光。 紫光急速飞驰时幻化做千万把利刃,穿透他们仙光护体的神躯,三十三重天的穹顶之上无数星辰陨落。 “漆昊!受死!”有恶狠狠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厌笙没有回头,而是仰起头颅展翅。 一双漆黑的羽翼凭空生长出来,随之而生的还有阵阵罡风,将扑杀过来的老道拦腰斩断。 他痛苦得哀嚎出声,五官全都扭曲在了一起,但很快就化作一团齑粉消散在了狂风中。 黑翼在罡风中缓慢扇动,厌笙不想再跟他们耗费时间了,手中诀起,又一轮墨羽混着流星自天穹降落下来。 羽刃穿透云层时将绚烂的彩霞尽数割破,众仙惶恐地抬头。 他们身边绕飞的羽刃已经令他们自顾不暇,再有墨雨落下,只怕会把在场的人尽数杀戮。 交战之际谁先心生恐惧,其实就已经胜负分明,但事已至此,厌笙要的已经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她想离开三十三重天时,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为或大义阻她或为名声杀她,那她倒要看看这一局究竟是谁说了算。 所有的惊惧都被她看在眼里,厌笙想,当初这些神仙处心积虑杀一个凡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很享受猎物无处可逃的快感。 看着掌中之物的从求生到绝望,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突然明白了世上成仙的人不多,问道者却趋之如骛的原因。 人人都想做上位者,人人都想要一言定旁人生死如杀死虫豕般反掌之易。 只是现下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天羽,”厌笙偏头轻笑,“落。” 一道金光自天际飞驰而来,凌空撑开一道屏障,将所有黑羽拦在了半空中。 如墨点般落下的羽毛撞在屏障上,荡开无数紫光,似是在三十三重天点燃了烟花一般。 看清来人后厌笙几乎想也没想,立刻手执利刃朝着他飞了过去。 公离权方才阻断了厌笙的杀阵,根本没有闲暇去看顾刺向自己的剑。 厌笙本以为自己一击必中,却有个十分陌生的人挡在了公离权的面前。 她的灵力低微至极,厌笙甚至没看清她的脸,她就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朵杏色的花朵从她剑下飘落。 公离权伸手接住了那朵花,任它躺在自己的手心散入天地。 他认得这个花灵,这是他在蜉蝣殿门前点化的一朵夏让花,从她有了人身开始,就日日为蜉蝣殿换上新的花束。 她没什么灵力,全凭着上苍垂怜所赐的机缘才能在三十三重天中安然度日。 万花圣者教的仙法她也学不会,被带到公离权面前训斥过了很多回,上次见她时她还躲在树后,等着公离权离开蜉蝣殿才去换花束。 公离权抬头看着厌笙的眼睛,他似有说不尽道不尽的话尽数藏在其中,可厌笙看不明白。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间 公离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厌笙的下一剑已经出招。 她可以不管周遭其他的任何神仙,但必须杀了公离权,为过往的一切欺瞒和冷落。 可他已有防备,轻而易举就闪身离开她身侧。 公离权是几经历练而成的真神,也许他无法完全战胜厌笙,但他若是执意逃避而不与她正面相对的话,厌笙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见公离权毫无战意,只顾着躲闪和救人,厌笙也无意再多浪费时间,这三十三重天天不是她爱待的地方。 狂风呼啸,流星坠落,厌笙在云端转身化出漆昊真身。 在未来镜里看见过她的人很多,只是那镜花水月全然不如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她似乎有冲破天穹的意图,却在即将触顶时猛然调转方向,直挺挺往人间的方向落下。 一时间乡野四月流火,多地城邦也有震动。 皇城钦天监内所有仪器无端震动轰鸣,监官辩天象后惶恐至极,跌跌撞撞涌向皇帝寝宫请罪。 诸国皆曰天生异变,乃有大争之主出世,要终结百代乱局。 实则只是厌笙落在了杭州府的城郊而已。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这里早就不是她做凡人时的江南。 街道房屋隐约间还有当年的模样,但说到底也只是像而已。 她给自己变了一身凡人的衣裳,随后闪身到了杭州府最繁华的城镇中。 “姑娘买花吗?”一个佝偻的阿婆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拉着她的手腕问她。 厌笙低头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凡人女子,这双手非常粗糙,厚厚的老茧说明她是个做惯重活的老妇人。但她指甲剔得干干净净,里面一点泥尘都没有。 见厌笙低头看自己的手,她以为是被嫌弃了,慌忙放开后解释:“老妪的手不脏,不脏的。” 她臂弯里挎着一只细竹编成的篮子,里面装着很多摘干净叶片的茉莉花。 最顶上放着个镯子大小的花环,饱满清香的花骨朵挤在一起,让这个手环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厌笙迟迟没有回话,老妪左思右想后干脆拿起手环来,试探性拉过厌笙的一只手。 她没有拒绝,老妪也就继续手上的动作,把手环戴在了她的腕上。 茉莉的清香钻进她的鼻腔里,厌笙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递到老妪的面前。 她的眼神有些不好,只能接来簪子对着阳光才能看清手里是什么东西。 这是三十三重天的东西,通身无痕无絮,比人间最好的羊脂玉都还要通透几分,再不识货也能看出它价值连城。 厌笙想走,老妪却还是拉着她不肯松手。 她很老了,所有的动作都慢慢悠悠的,但现下却似乎十分着急,她拿着厌笙的簪子想要塞回她手里。 “姑娘,两文钱,”老妪解释,“簪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人间的银钱厌笙当然没有,她只能环顾左右,想看看别人用的钱是什么样子的,然后给这老妪变两文。 结果老妪却以为这动作是囊中羞涩的意思,便笑着对她说:“没关系,老妇人见姑娘亲切得很,就当送给姑娘的。” 说完她便走了,厌笙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有些说不清心中的感受。 凡人只有百年寿岁,中间还有天灾人祸和各种疾病意外,按理说这样短暂的时间,他们应该或庸碌一生,或急于求成,或知命而休。 可厌笙看着这个老妪,总觉得她似乎比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还要逍遥自在。 她很平静很慈祥,眉眼间没有那些神仙面对厌笙时的滔天欲念,她只想将一串花环戴在她手上。 这是厌笙第一次来到人间,她对人间的印象还不错。 此后千年,她偶尔会去骜逐海转转,也会跑到极北冰川凿开冰面抓海珠贝。 六界之大,她一个人活了很久。 在虚无地的时候她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等出了那个地方,她还是一个人。 只是周遭的景色不一样了,所以她并不觉得无聊。 这段岁月在灵羽的记忆都变得十分模糊,因为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而非虚无地中那样日复一日。 如今重看一遍,灵羽才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忘记,甚至连很多细节都记得清楚。 她在人间的山野处曾有个家,只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跟前有三块她自己学着农户开垦的土地。 厌笙蹲在灌木丛里看了人家挖地播种好几天,回家以后自己也变了把锄头有样学样。 灵羽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千年岁月,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为什么在公离权的幻境里也会出现? 其实她早该意识到的,三十三重天苦问池,仙宫广寒的月桂林,都不曾有公离权的身影,这段记忆他怎么会有? 混在鸡群里的青鸾忽然扑飞,它竟跟一只公鸡打了起来。 厌笙丢下锄头,回身叉腰看它:“你一个神鸟天天跟鸡玩就算了,现在还打不过它吗?” 青鸾是跟着厌笙下凡的,她捡柴火的时候它就递树枝,她挖海珠的时候它就叼竹筐。 厌笙训斥它的时候,灵羽就陷入了回忆,这鸟来得奇怪,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怎么全无印象了? 似乎是她炼成恶灵剑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青鸾。 它去哪里了? 灵羽还没想明白,面前的母鸡大小的青鸾陡然变大,怒气冲冲地对着屋顶上的公鸡扇翅膀。 厌笙立马呵斥:“你敢!” 话音刚落,青鸾一挥翅,厌笙在人间的小木屋轰然倒塌。 狂风将公鸡吹得远远的,也吹散了木头搭起来的建筑,只留下了地皮上一点地基。 青鸾看不见公鸡后,怒火也就逐渐平息,随即越变越小。 人形的阴影忽然将它笼罩住,青鸾这才回过神来,也是这时候它开始打颤。 一回头,是叉腰俯视它的厌笙。 哦,灵羽想起来了,这房子她当初搭了很久,勉强给自己造了个家。被青鸾弄塌以后她也懒得再建,就一直在人间流浪了。 “是你逼我在这么快乐的时候扇你的。”厌笙对青鸾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百年 厌笙在人间呆了一千年,这段时光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 她一度真的像个凡人一般,在乱世的战火里东躲西藏,既没有用法术改变王朝格局,也没有干涉任何凡人命运。 一人一鸟就这么漂萍一样地活在世间。 凡尘不比三十三重天,有丰沛的灵气供青鸾生长,所以这些天来它的身量不止没有成长,反而越来越小。 厌笙也好不到哪里去,神识海里那座高山,她攀不上去也挖凿不开。 偶然间她途径明净山,千年岁月似乎并未令它改变,世外仙山伫立在那里,山顶的无根菩提繁茂依旧。 上次她来,直接登上天阶一路杀往明净台,因此压根没功夫看清闻名天下的明净山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这是人间最富盛名的仙门大宗,凡人修仙问道多从此处开始,大多数人一生中,寻仙途能走到的最远之地就是这里。 从人间成仙成神的凡人极少,究其原因也是灵气太过于匮乏。 厌笙能感觉到,她靠近明净山时山野丛林间充盈的灵气就变得丰沛了起来。 她没有机会追问那个女人为何要她来到人间摧毁明净山,但她猜应该和与此脱不开关系。 “姑娘也是去明净山问道的?”一个农妇背着筐从她身边经过,见她停步不前,忍不住询问。 厌笙扭头看到了一个大汗淋漓的女人,她很干瘦,皮肤也在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下变得粗糙蜡黄。 而她背上背的东西,恐怕比她自己还要重上很多,以至于压得她只能弓背站立。 如今是太平年间,不过据说百姓的税赋有些重,所以这些人凡人在短暂的一生里不得不的早出晚归地劳作,否则交完税赋就没有饱肚的粮食了。 厌笙本来不想回答,但看到她如此劳累还专门为自己停留,便摇了摇头答她:“不是。” 农妇上下看她,眼神中有些羡慕,但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 只是厌笙看不懂。 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嘴角也浮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 “你有身孕了?”厌笙忍不住问。 原本她是不关心凡人的,她也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自己怎么会突然问出这句话。 农妇憨厚又娇羞地笑着点头:“是,三个月了,我看到姑娘的样子,就想着以后若是生个女儿,也如姑娘这般就好了。” “哪般?”厌笙不明白。 “嗯...不必像我这样就好...”农妇若有所思,但她也说不太明白,只能尽可能地把心里想的话表达出来,“姑娘无牵挂,可以自由行走于世间,若是我的孩子也能云游四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就为她开心。” “你念过书?”厌笙发现她似乎并不是大字不识的凡间女子。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在乡下私塾外偷听过一些。” 农妇朝厌笙靠近几步,但因为害怕她嫌恶自己,还是和她保持着距离。她鼓起勇气问厌笙:“我想问姑娘一件事,若我以后生下女儿,将她送到明净山可行?” 厌笙垂眼思考,虽然她不喜欢明净山,但在这女子毫无立锥之地的凡间,也许明净山对她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去处。 菩提子此人虽然虚伪狡诈,但也算得上有教无类,她在明净山看见了很多女弟子。 她们穿的用的并不比男弟子差,勤勉修炼的话也能争一争登仙的荣耀。 看着农妇期盼的眼神,厌笙点头:“你所愿景,在那里有实现的可能。” 农妇喜出望外,开心地笑起来,不顾背上的重负朝厌笙拜首感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灵羽勉勉强强记得这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为了这个女人,她又等了一百年。 明净山坍塌后会如何她全然不知,所以她为这个农妇和她未出生的孩子留了一百年的时间。 若她真的将女儿送到明净山,那这一百年的安稳,足够她修炼,也足够她云游四海看遍人间。 农妇走后,厌笙站在原地看了很久,随即动身前往八荒大泽。 今日她来这里,是动了杀菩提子的心思,不过走到山下后又改了主意,决定先给自己炼一把本命法器。 八荒大泽和三途业原是上古遗留之地,无数大妖诞生其中,苍极这样的神仙就是在荒与原中建功立业的。 不过厌笙倒不是来斩妖除魔的,而是来找千万年前残存的补天石。 为了保住青若的神魂,她在骜逐海亲手将自己的灵根掏出,以至于后来被公离权和菩提子联手压制。 直到此时此刻她的神识海中都还横亘着一条没有尽头的山脉。 受此压制,她没有办法战胜阻挡在自己面前的神仙,完成那个女人的指引。 在人间游荡这么久,每日她都试图凿开山脉,发现不行后又想着翻越过去。 最后她发现这些对策都不行。 那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炼出一把趁手的本命法器,只要它有破万军之势,厌笙就能补上灵根和神识海的差距。 补天石在八荒大泽的哪里,厌笙不知道,要怎么找她也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见到一个活物就抓来问。 在这里生存的大妖并非善男信女,配合的精怪也有,只是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厌笙都在与大妖打斗。 这些妖都生于三十三重天诞生之后的很久,他们并不认识厌笙,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虚无地这样的地方。 但凡听闻过其中任何一个,厌笙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凡间安稳的一百年,是八荒大泽最为血光冲天的一百年。 脾气臭名号大的妖怪都被她赤手空拳斩杀,只为了追问补天石的下落,越是问她就越是发现,在这里是有尊卑的。 他们对补天石的去向守口如瓶,原是因为在荒泽深处住着他们最为恐惧的尊者。 不出意外的话补天石也在那个大妖手里,只是厌笙杀了那么多妖怪,竟只问到了他的名字:空亡。 厌笙顺着赤狰死前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片冰原。 第一百七十七章 恶灵剑 极北地厌笙是去过的,只是和八荒大泽比起来,那里似乎还是更加暖和点。 她悬在空中,脚下就是空亡盘踞的岩浆熔洞。 见有来客,洞内盘踞的身躯甬动了起来,从上往下看似一只巨大的蟒蛇苏醒,厌笙垂眼看它,瞳孔中倒影着地心熔岩的火焰。 空亡顺着岩壁攀爬上来,支起长着三个脑袋的上半身与厌笙隔空对望。 有角有甲,似龙非龙,六个爪子抓着岩壁攀爬后,在上面留下了又深又宽的划痕,若是招呼在精怪身上,只怕会活活将他们撕裂。 难怪在这八荒大泽中演化出来的尊卑秩序中,空亡稳居顶端。 “你是谁?”空亡发话问她。 周遭的熔浆在他的发出声响后都震荡起来,山石也碎裂一些,从岩体上掉落,砸进红彤彤的浆水里。 厌笙伸出两指,在自己的眉心抹过,一个并不复杂的图腾转瞬即散。 空亡看清楚了,是一只玄鸟,他没有在八荒大泽里见过与它相似的存在。 气场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比如说空亡开口时掉落的山石和翻滚的岩浆,都是为了让人心生恐惧。 这一招屡试不爽,它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必真的动手,就能威慑敌人。 但面对厌笙,这招不管用了。 这样的情况曾经也有,接下来基本上就是一番你死我活的打斗,每一次都是空亡赢了,否则它也不会在这里。 可厌笙只是冷眼看它,周身没有那种开战前的紧张感,她的姿态和神情让人觉得她此刻十分闲散。 这样的敌人才是最危险的,生死关头还能如此自若,说明有十足的底气。 厌笙冲空亡勾了一下嘴角,却没有半点笑意:“补天石,给我。” 空亡的三个脑袋都愣住了,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如此霸道无理的要求却如此理所当然。 它有些恼怒了,还没有任何精怪敢这样挑衅它。 厌笙翻手从羽翼上捏下一根翅尖羽,入摘下路边枝头上的花朵一样随意。 又如同将花朵送入水中任它漂流而去一般,将手中黑羽轻轻掷出。 罡风乍起,一道刺眼的紫光飞速掠到空亡眼前,它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颗头颅应声落地。 那颗龙一般的头颅撞在嶙峋岩壁上,几经碰撞后才咚地一声掉进岩浆中。 风停了,空亡扭头看到了自己的伤口,那里十分平整,若没有鲜血和流散的灵力,任谁也看不出曾经生长过一颗脑袋。 “补天石,”厌笙再次说,“给我。” 她伸手向自己的羽翼,眼见即将触及。 一时天旋地转,灵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要换地方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换东西附身了,听的看的都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 所以当附着在公离权的腕甲上时,她还挺满意的。 千年前空亡并没有跟她缠斗,因为胜负已经分晓,它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又何谈还手。 灵羽以为这只是她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篇章,她没想过自己的故事还有一个她从未察觉到的看客。 公离权面前有一团轻烟,烟波之上是厌笙在八荒大泽的所作所为。 空亡已经心甘情愿献出补天石,厌笙拿走后,立刻又往三途业原寻常曦日火去了。 公离权在他的无极长生殿中独坐,周围一个神仙也没有,安静得出奇。 他亲眼看着厌笙一点点找到炼本命法器所需的一切,见到了厌笙真正冷漠暴戾的一面。 灵羽最初的时候还有一丝震惊,后来再想的时候又觉得正常,这确实像是公离权此人的卑鄙作风。 宁可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也不敢正面和她硬碰硬。 不过不敢也是正常的,上一次厌笙只用了无根菩提的一片叶子,就废掉了公离权的本命法器。 有法器时他尚且无力抵挡,现在他没有,那更该胆战心惊。 恶灵剑是在八荒大泽炼成的,厌笙抽了自己右手臂骨,以补天石为鼎,用常曦日火烧了九年。 人间的九年在三十三重天只是区区九天而已,期间无极长生殿来过很多神仙,他们或商议事情,或询问公离权打算。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案桌跟前的那一团烟,即使注意到,也看不见面朝公离权的那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离权时不时会低头看看,直到恶灵剑出世,他紧锁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一些。 灵羽若能看见,就会发现他竟会如释重负般轻轻低下了头。 可惜她的注意力也全都在练剑的自己身上,她看着炉鼎破碎,一把通身漆黑却泛着银色冷光的剑横空出世。 扎根在土壤下的怨灵和欲念修城精怪,被一股强大却无形的力量连根拔起,势不可挡地吸进了恶灵剑中。 执剑之人握紧剑柄的一瞬间,天地变色哀风哭号,海浪四起,黄泉渡口的彼岸花都在不知从而来的狂风中颤抖。 一道紫光冲天而起,甚至穿透了三十三重天的祥云,照亮无极长生殿的大门。 公离权站了起来,负手望着那道光。 灵羽被他这个动作掩到了身后,只能听见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向公离权描述人间意向,却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公离权只回答:“知道了。” 来人便灰溜溜地离开了,随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你让我帮你守着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是苍极的声音。 她带着一把戟凭空出现,刃上还有未完全化开的冰雪。 古神羽化后魂归虚无地了,但他的心脏留在了极北地的冰川里。 自青鸾被毁后,公离权尝试过修复它,可惜只救回来一个幼鸟般的魂灵。 他知道厌笙迟早会炼成她自己的本命法器,他也知道他想要做的事情,非如此不可成。 玉清天元祖天君在公离权成神时将开天斧送给了他,他将开天斧带去了极北冰川,练成了这把戟。 神兵炼成时,多会吸引世间污念来争夺,有时候是独霸一方的大妖,有时候是厌笙这样的无形怨灵。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太微戟 越是强大的武器,所吸引来的东西就越是强大。 在亲眼目睹厌笙将那些东西都吸进怨灵剑里之前,他也以为只有击退觊觎者,守好本命法器这一条路。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创世神选中厌笙来做规则的改变者,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选择。 她是天生的离经叛道。 苍极的裙摆和盔甲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看起来像是经过了一番鏖战。 公离权本该自己守着自己的本命法器,但厌笙逃离和太微戟炼成几乎是在同一瞬间。 苍极只能替公离权去了趟极北冰川,守在太微戟成时的结阵中直到他的本命法器安然出世。 如今她带着神器归来,将它物归原主,公离权看着寒芒包裹的太微戟,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至高之神无言相对了很久,直到公离权展臂结印,召唤离开已久的青鸾归来。 灵羽看见一只熟得不能再熟的神鸟冲破云霄,一路长啼地朝着太微戟飞来,它绕着戟身一圈一圈地遨游,金光长尾拖行在它的身后。 公离权与他的本命法器之间有无数丝光相连,灵力在其中奔流。青鸾的形态也发生了改变,实体逐渐消散变成金色的虚影。 灵羽要站在这里,此刻大概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那只日夜相伴的笨鸟就是公离权留在她身边的眼线,难怪它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竟然是被公离权召回,做了太微戟的器灵。 这把戟是后来斩下漆昊头颅,将她身体肢解的不二神兵,公离权为了杀她,竟处心积虑谋划了如此之久。 从将青鸾放在她身边开始,他就在监视厌笙的一举一动,直到她炼成恶灵剑,公离权再也坐不住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厌笙一旦有了趁手的法器,凭他是没有办法阻拦的。 所以他像缩头乌龟一样躲了起来,造了这把太微戟。 灵羽觉得,自己没有亲眼看着公离权死在自己手里,是一件相当遗憾的事情。 仇恨像海浪一样在她的心里翻腾,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她的心脏上,沉闷的心跳比战鼓还要让她气血逆涌。 失去真身的每一个日夜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现,那些卑弱无能的岁月,是烙在她灵魂深处的耻辱。 而带来这些耻辱的,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帝君。 公离权,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要亲自终结我的苦痛和仇恨,让你的神魂消散于六道。 漫天金光骤然汇聚,在青鸾最后一声啼鸣后,所有璀璨刺眼的光尽数涌入太微戟内。 刃上霜雪融化,化作一滴露珠飘向三十三重天的云霞之中。 公离权成为了太微戟唯一的主人。 他将法器收入神识海,拜谢苍极后送她离开了。 无极长生殿如荒野般空旷,三十三重天的风穿过林立的盘龙柱,吹动殿中真神的衣袂。 灵羽被一股力量牵扯出来,却不驱使她去附身他物,她像回到了虚无地那段时光般,化作一团没有实体的魂火,在半空中飘荡。 这一次她总算能和公离权面对面,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她原本以为这个神仙大概会很得意,毕竟他刚刚用古神的开天斧炼成了本命法器,在未来与厌笙的大战中,他可以大获全胜。 可公离权眉头微皱,双目微微低垂,不知道在看向何方。 很多很多年前,她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 文静禅刚捡到他的小黑鸟,怕她活活不下去,就是用这个眼神日日守着她护着她的。 一想到文静禅,灵羽心中那股野火燎原之势的暴怒,似被一场春雨浇灭,荒芜的平原上甚至还有绿草钻出。 冷静下来后,灵羽飘在公离权面前,仔细打量他的表情。 他是在忧心苍生吗? 应该是吧。 还不等她多猜测,公离权就闪身来到了苦问池边,灵羽也被他衣袍带起的风一同裹到了这里。 他在厌笙最爱栖息的枝头坐下,撑着树干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 青鸾陪过厌笙那么久,公离权一直都知道她每天在做什么的。 按理来说灵羽应该厌恶并且痛恨,可这个人此刻的神态和文静禅太像了,她恨不起来。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有些唠唠叨叨的小仙倌,以至于她甚至不由自主化出一团似有似无的人形,抬手触向公离权的眉间。 长大以后的文静禅反而不爱讲话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温柔柔地看着灵羽,认真地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忽然一瞬间,灵羽觉得公离权好像和自己对视了。 她立马缩回手,有些窘迫地左顾右盼。 即使心知肚明这是在幻境中,没人看得见她这疯癫的举动,灵羽还是觉得丢人。 她不是恨公离权吗,怎么神神叨叨地做这种事情。 还好没人看得见,不然她恐怕要砍掉自己的手来撇清关系。 “千年独行,你会觉得孤单吗?”公离权朝着面前的苦问池轻叹。 灵羽下意识回头,想看看公离权在跟谁讲话。 可她眼前只有一片沉静的池水,池水上一轮圆月高悬。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问谁。 “上三清,下九泉,天地广远,人生如海,”公离权说,“你来世间,还没好好看一遍呢。” 灵羽猛地回头,和公离权望向前方的双眼对视,她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但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让她着实说不明白。 他到底在跟谁说话?这里不是没有人吗? 还不等灵羽琢磨明白,她的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她就回到了厌笙的身体里。 过去的事情,尤其是第二次杀上明净山的事情,她记得清清楚楚。 但一睁眼又看见,灵羽还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恶灵剑散发着冲天的紫光,伴随着杀戮的怒怨之气盘旋在整个明净山巅。 这是属于人间的世外仙山,此刻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切的祸端都在长阶上战力的女人身上,她执剑上山,一路无人可阻。 眼见下一步登上明净台,厌笙却一脚踏进了三清域。 第一百七十九章 问顶之战(上) 厌笙对苍极的印象,其实停留在她驾重明鸟而来的那个瞬间。 她掐诀伸臂,耀眼的霞光自天穹降落,将厌笙镇压在了光柱之中。 很久以前在虚无地的时候,厌笙在那个女人身上也体会过这种压迫感。 被菩提子和公离权阴险取胜,厌笙心里除了愤怒就是鄙夷,但对于苍极她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庆幸。 与这样的真神成为对手,也算厌笙的荣耀。 这一次的苍极和上一次的苍极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 就连苍极自己也无从忆起,她上一次真正身披战甲手执本命法器,亲身赶赴战场是何年何月。 千万年的平淡岁月铸就她身为天尊悲天悯人的神相,只有许多已经故去的旧友和依稀记得往事的老神仙才知道,她比战神还要精通杀伐。 苍极在厌笙出现的瞬间睁开双眼,眉间法印应势点亮,她膝头放着的凤栖也闪过片刻嗜血的光芒。 云与光聚成她身下的王座,在她起身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她孤身立在云端执剑的逆光身影。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苍极先一步开口。 能与她一战就不再是无名之辈,不论胜负,厌笙的剑都会威名远扬。 “恶灵剑。”厌笙回答她。 这个名字没什么含义,就是剑成时周围恶灵比较多,厌笙这个人又没读多少书,所以随口一取。 苍极将凤栖往前递出:“此剑凤栖,是我的本命法器。” 厌笙被凤栖的剑刃指指,一道寒光照亮了她的眉眼。 “梧桐枝。”厌笙说。 苍极浅笑:“凡相陨铁,本相梧桐,凤栖凤兮。” 这是一道法咒,用来唤醒俯身凤栖的剑灵。 她与厌笙的一战即使公离权不开口,也是无可避免的。身为天尊,如何能够放任眼前这个屠戮众仙的大妖。 世上许多事其实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即使她已经坐在了至高之位上。 但她可以决定这场战斗由谁先动手,是她先动手的话,无论结果如何,厌笙终归都能有个不错的名声。 一道赤橙色的火光裹着一把绝世神兵朝着厌笙劈斩而来,在无尽的火光中有一只展开双翼的火凤。 厌笙没有引咒,恶灵剑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自熔炼开始就与她意念合一。 她举翼而上,迎着天降的凤栖全力对砍上去。 轰隆—— 云层似山崩般向着凡尘瓦解坍塌,赤色的光与紫色的光纠缠在一起,一波又一波地朝外扩散。 厌笙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麻了片刻,甚至神识海中那座巨山也颤动了几下。 苍极自上而下,手臂稍微加力就压得厌笙无法冲天,反而似飞鸟坠落般不断坠落。 见此情景,她干脆咬牙尽力收拢翅膀,随后扭转腰肢再次展开双翼,侧身朝着斜上方飞去。 两把剑也因她的动作摩擦剑刃,产生的星火并未落下,而是飞向了洪荒星原,撞向晦暗的陨石将它们再次点亮。 厌笙并未多等,几乎在两把剑刚刚分离的片刻就立即回身出剑,侧砍向身边的苍极。 苍极在空中回旋,蓄力而上。 凤栖与恶灵再次对撞,巨大的火凤从苍极的身后怒吼而出,试图压制住厌笙剑身上四散出来的浓浓黑影。 两个人半被气流带动,半因对峙力道而不得不在空中旋转。 远在三十三重天的众仙只能看见三清域中有一红一黑两个庞然大物在怒目对视。 厌笙主动收剑,随之而来的是她惯用的短切,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以手肘发力,不断劈砍。 苍极每一剑都接得刚刚好,既卸了她的力道,又送出了自己的回击。 与强者战,一切变数都未可知,只能用尽浑身解数。 风云变幻间,厌笙唤云雷相助,推着她压凤栖剑前行。 紫色的电光在她周身炸开,苍极的脸在光芒明灭的一个瞬间消失不见。 厌笙没有来得及思考,本能趋势她回身横剑扫出。 当—— 又是一声摧山捣海的声响,两个人发丝都被狂风掀起,直到此刻苍极眉间眉间法印才再次亮起。 神识海中铺天盖地的灵力涌出,在苍极的四肢百骸中奔走,从前与千万大妖交手,也许因为她正值鼎盛,也许因为她心高气傲,总之不会被逼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感觉到几乎要耗尽灵力,才能赢下厌笙。 厌笙也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火凤在三十三重天啼鸣,至高的真神举着剑朝着厌笙劈砍而来,她本该执剑迎敌,就像她刚刚做的那样。 但她身边的浓云与电光骤然消散了,她在苍极离她很近的一瞬间卸下所有防备,抬头直视那把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神剑。 不好! 苍极在看到她眼神的一刻就明白了厌笙的打算,但此时收手早就来不及了。 周遭的景色扭曲变幻,厌笙学着苍极将她带进三十三重天的术法,将她带进了自己的神识海。 倾注神力的一剑自青空而下,长虹贯日般直落在玄石山巅。 厌笙悬于苍极身前十步远的距离,缓慢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 微风吹到了苍极的脸上,让她耳边的发丝不断拂过她的侧脸。 安静,是厌笙神识海给苍极的最大感受。 在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如同一个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水潭。一颗石子丢进去,甚至可以看见它不断下坠直到彻底被黑暗吞噬。 凤栖剑劈开了山巅的石头,苍极收力及时,它只嵌进去不足一掌的深度。 但对厌笙来说已经够了,此前她自己费尽功夫也不见大山有何变化,如今苍极一剑就给她破开了个口子。 “你和他们不一样。”厌笙说。 咔哒一声。 苍极看见凤栖剑下忽然有一条小小的裂缝崩开,随后它以目力难及的速度迅猛地生长着。 蛛网一样又细又密的裂痕转眼间就爬满了巍巍大山,厌笙朝着苍极伸手,在张开五指的一刻轻轻对她说: “破。” 山石应声崩裂,安静的神识海震荡起来,遮天蔽日的尘埃腾空而起,将厌笙完全遮挡。 第一百八十章 问顶之战(下) 空旷的神识海里,山崩地裂都十分安静,这是苍极完全没有想到的。 整座横亘神识海的大山碎裂成细小的石块,如雨落地般下坠。 尘埃散尽后,一颗菩提悬在了厌笙面前。它像白玉一样温润,通身无瑕光芒柔和。 菩提子竟如此舍得,甘愿以真身来镇压她的神识海,厌笙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到最后,她的眼神一冷。 恶灵剑被她举至眉间,随后一剑斩下去。 玉碎无声,但所爆发出的力量刹那间将苍极推了出去,两个人都回到了三十三重天中。 明净山的无根菩提树下,菩提子捋着胡须,释然地笑了。 缘法所至,他一早就知道有今天。 在他的身后有无数人倒下,鲜血自天阶而下,像极了一条血色瀑布。 菩提子慢慢变成了一缕青烟,朝着头顶的树冠飘过去。 生于厮,终于厮,有始有终,无甚遗恨。 一颗命星陨落,化作一团耀眼的流火横贯三十三重天,从厌笙的身侧擦过。 她忍不住转身看它,却只看见它一头扎进云层后燃烧的长尾。 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与苍极相去甚远。三十三重天酒囊饭袋虽比比皆是,但苍极显然并非其中之一。 她们之间差的不只是修为那么简单。 但厌笙也并非等闲之辈,流火在侧,她于火光中侧头看苍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很多时候厌笙能赢,是因为她不怕输。 她两根手指点在自己眉间,闭上了双眼。 双翼伴着她呼吸开合,她的手指慢慢离开自己的肌肤,法印中随之而出的是一缕白色丝线状的光。 此线长不足一尺,从厌笙身体中抽离出来时便自己游动到了恶灵剑边,自剑柄处蛇行缠绕。 苍极始料未及:“你竟抽出神魂为法器赋灵?!” “那倒不是。”厌笙轻笑一声。 她的法器不需要器灵,她裂出一丝残魂不为别的,只为眼下这一战。 “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厌笙说,“但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话音刚落,她便执剑飞出,闪身到了苍极跟前。 恶灵剑上白光和紫光缠绕在一起,如同两条鏖斗的大蛇。 她高举法器,在苍极抬剑防御的一瞬间沉臂切剑。 这一次没有山崩地裂的响动,苍极看见恶灵剑上那一缕神魂被自己的法器震碎,随即化作光点溅开。 若真是光倒还好,但它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 苍极在七万岁时就已经修得不灭金身,此刻却被白色碎光穿体而过。 她身后的火凤也痛苦朝天哀嚎,伴随嘹亮的啼鸣,在细密如玉的白光中扭曲消散。 有生以来第一次,苍极没有握住她的凤栖。 失去光泽的神剑从云端坠落,破开云层后朝着尘世间飞驰而下。 厌笙将恶灵剑搭在苍极的脖子上,扬起下巴垂眼冷冷地看着她,天尊不过如此。 她有舍不得的东西,也有要守护的东西,就注定会输在无所牵挂的厌笙手里。 苍极如释重负般阖眼微笑,她抬起头,等待厌笙结束她的一生。 可敬的对手能杀不能辱,厌笙知道自己应该一剑切断她的根骨,捣毁她的神识海。 不过她没有兴趣,她的目标是明净山。 三十三重天在胜负已分的那一刻就安静了下来,苍极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她想要的结局。 待她睁开眼的时候,哪里还有厌笙的身影。 云层中一条蛟龙翻滚着,彩霞冲破乌云照在了她的身上。 厌笙回到了明净山,这一次在这里等待她的是公离权。 他穿着一身极其好看的琉璃铠甲,耳边还有银蓝渐变的流苏垂到腰间,太微戟被他握在手里,金色的光芒环绕其上。 无根菩提静默地生长着,树下年轻的帝君抬头望着它出神,似乎全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来了。 “我一直知道会有今天,”公离权没有回头,对着菩提树冠说道,“也一直在等今天。” 厌笙不着急,算来算去公离权也是她的老朋友了,这一次没有苍极也没有菩提子,过往恩怨她有的是时间一并算清。 她甚至有闲心收起翅膀收起剑,走到了公离权身边。 “菩提子死了吗?”厌笙问。 公离权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指了一下无根菩提上的一朵花。 空柳道人和菩提祖师的命运结局如此相似,让人不得不佩服天道有常。 “公离权,”厌笙难得心平气和跟公离权说话,“你骗我。” 这件事他从没有否认的余地,也没有想过否认:“若你与我从不相识,你愿意放弃摧毁明净山吗?” 厌笙像是听了个笑话,露出嘲讽意味十足的微笑:“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公离权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回答很是符合厌笙一贯的风格,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厌笙。”公离权轻唤她的名字。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站在厌笙面前,有机会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 他的声音轻到厌笙都疑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只能皱眉看着公离权。 公离权拿出凡间相赠的那颗明珠,递到厌笙的面前。 “此珠产自天拓海,据传是海鲛丧夫后日日思念流下的泪珠,”公离权说,“凡间男女定情时以此为礼物......” 公离权的话还没说完,被彻底激怒的厌笙忽然抽出恶灵剑,用寸劲之力砍在珠子上。 只是一眨眼,这颗珠子便崩散成齑粉,落在了公离权的手心里。 他垂眼看了手中的粉尘许久,抬头对上了厌笙冷漠的双眼。 她的眼睛很好看,只是总爱压低眉毛冷眼看别人,面上还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 一双黑翼从她背后舒展开,急躁地扇动似乎在催促着什么,带起的风将公离权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风中张开手,任粉尘飘向广阔天地。 若此时厌笙愿意认真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还没说完的半句话: 取其相思意,劝人莫负年岁,且享眼前缘。 他此生挚爱站在眼前,满腔爱意却被他亲手扬进风里,他想,不知道也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山崩前 灵羽重新睁开眼后的每一个日夜,似乎都在一遍遍重新回忆起今天。 她记得公离权是如何与她过招的,也记得明净山是如何崩塌的,甚至连斩杀她真身的大阵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她对公离权此刻的笑毫无印象。 他有种如释重负的安心感,就像跋山涉水前行了许久的旅人,终于放下背后沉甸甸的行囊。 他站在世外仙山之巅,朝着极度愤怒的厌笙露出了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愤怒似业火燎原,几乎要把灵羽的理智吞噬殆尽,他在高兴什么? 是高兴终于能够亲手斩杀她? 还是高兴她终于走进了她最后的圈套? 厌笙几乎是压着公离权打,他虽有太微戟在手,却也只能格挡在胸前,承受着厌笙飞快的劈砍。 每一下剑锋碰撞,她的神识海中都掀起惊涛骇浪,曾经空旷寂寥之地被汹涌的海水填满。 厌笙翻转手腕侧身出剑,带起一阵罡风吹乱了公离权的心神,就这么短暂的疏忽,他腰间的琉璃铠便被削下一块。 恶灵剑割破真神血肉,金光飞散出来,公离权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厌笙突然后撤,双手握剑以剑尖点地,仰起下巴垂眼俯视他。 不过如此,他比苍极差得太多。 一根银色的冰针冲破涛涛海浪,穿过厌笙的神识海飞射出来,漂浮在她的羽翼后。 有惊雷之势,却又收势纳气于瞬息间。 厌笙松开手,恶灵剑凭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身后无数闪烁的光点。这些光点似有生命,抽枝发芽般成长。 离火点燃她神识海中的海浪,蓝紫色的火焰带着翻滚的雾气倒影在她瞳孔之中。 公离权刚一抬眼,就看见厌笙身后阵势已成,他知道自己无力对抗,便只能松开手,任由太微戟从手中掉落,自云端朝着明净山道台而去。 锋利的长戟正中道台中心,戟刃轻而易举切开道台的菩提玉心,玉石崩碎的瞬间,道台上的金光符文被一一点亮。 罡风吹开云层,露出了藏在雾海之中的巨大阵法,厌笙粗糙估算一下,恐怕她完全变回真身,在这阵法两端飞个来回也要一息的时间。 猎猎长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做人的时候贺狄风没有真正爱过她,倒是神魂归位后,天野中的风格外偏爱于她。 她在风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如诗如画般惊艳动人,若非罡风有意,便是观者心动。 公离权朝着阵心飞了过去,他的嘴巴翁动几下,厌笙也没看清他在说些什么。 灵羽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这个距离她应该是能看清的。 况且她是虚无地天生的大妖,听千里观方外都是信手拈来,怎么到了公离权这里,就变成看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了。 这不正常。 他们的第一面,是岁鸢在红尘中仰望他,厌笙没有想到,他们的最后一面,依然是她在低处仰望这个被天意选做至高之神的小神仙。 也许这就是命数。 天雷落下,每一击便有庇佑一方的仙灵出现在大阵之中。 菩提子的法相虚影从无根菩提中渐渐浮现出来,悬浮于公离权的身后。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厌笙未曾见过的法相也浮现出来。 后来灵羽在明净山求道,才知道那两个法相,一个是空柳道人,一个是莲生圣女。 他们两个和刚刚羽化不久的菩提道祖,都是诞生在人间的先天神灵。 先天神灵的法相一点也不宝相庄严,反而凶煞气十足。 厌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忍不住看向了远处的公离权:“诛神大阵,公离权,你恨我至此?” 她说完这些后悔了足足千年,就因为短短几句话,灵羽没有哪一天不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的。 死到临头了怎么还这么怨妇? 厌笙也不确定公离权有没有听见,但却见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念动咒语。 “飞廉箕星听令;” 风雨袭来,风师雨伯落在了阵眼上,将本命法器点亮后对准厌笙; “应元瑶光听令;” 雷电纵横,无数条细长迅捷的电光在大阵中追逐厌笙; “计蒙朱天听令;” 水火并行,厌笙的周围被涛涛洪流包围,不断降落的飞火流星还在将她往阵心驱赶。 厌笙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看向公离权,随即决绝转身完全化出漆昊真身。 既然你驱赶我去阵心受死,那我便去。 厌笙完全舒展开翅膀,几乎要将天日完全遮蔽。 她引颈发出嘹亮的啼鸣,一头撞进了明净道台之中。世界似乎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厌笙终于完成了脑子里那个不断催促她前往的任务。 山体崩塌不在即刻,反而是安静了许久后才开始山呼海啸,碎裂的石块轰然下坠,发出雷声般的轰鸣。 遥远的东海也开始翻滚,海底也同明净山一样碎裂开,奔腾的岩浆喷射出来,将来不及窜逃的水族活活烤熟。 切碎菩提心玉的太微戟也随着石块往地心坠落下去,厌笙被巨大的冲击震得几乎心肺巨碎。 她看着身侧的太微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撞断山脉,她本就九死一生,真是多费公离帝君一番心思了。 厌笙有些累,在半空中慢慢闭上了双眼,希望下次醒来的时候,身边不要再有个女人对她要求这要求那了。 她只想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睡,有空闲就四处走走,把没见过的风景都看一遍。 一道强光越来越近,厌笙被刺得只能抬手遮挡。 她微微睁开一点眼缝,看见公离权正朝他飞过来,他伸出手像是拼命想要抓住她一样。 灵羽记起来,她即将就要做出这辈子数一数二的傻事来。 她以为公离权是来救她的,她竟然在下坠时朝公离权伸出了手,期待公离权能够拉住自己。 啧,真想砍了自己的手。 灵羽发现自己伸的是右手,这只手的臂骨已经抽出来炼做恶灵剑,怎么还是这么贱啊? 公离权还是如记忆里一样,将厌笙一把推开,抓住了他的本命法器太微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