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 万事开头破 “傅!长!秋!”看着满地的碎片,一向好脾气的男人也忍不住发了火,傅长秋自知理亏连跑都不敢,正准备硬抗一顿好打,却被同样阴沉着脸的他的亲娘揪着领子扔出门去。小屁孩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滚了好几圈,直到一头扎进扫好的雪堆了他才反应过来,得救了不用挨揍了,两只小短腿忍不住开心地四处乱踢,“就你这样,干脆憋死在里面算了!”一只大手稍微用力就将傅长秋从雪堆里捞了出来,顺便用袖子替小家伙擦了擦脸上的雪水。“五叔!”傅长秋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张武来了,这下他妥妥把心放回肚子里,果然还是他娘亲最疼他了,“我娘让你来捡我回去的吗?”傅长秋极为讨好地眨了眨眼睛,虽然他知道这不太现实,但问一问总归也没有坏处。“做梦呢?脑子刚刚冰坏了吧!你都把封着不知道什么狗屁鬼东西的御赐琉璃瓶打碎了,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都是自家亲戚还好说点,糊弄过去就算了,但今天可是一堆你等着把你们傅家搞下台的小人在,你闯大祸了,懂吗?”果不其然,张武白了他一眼,打碎了小家伙的白日梦。“穿上”,男人递过来一件翠色的大斗篷,虽是命令着傅长秋,可实际动手穿衣服的却是他自己,把小家伙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张武才开口说了自己为什么跟过来,“走吧,小少爷,你娘说了,咱们把那个炎魈抓回去,也算是勉强有个交待了。” “捉到鬼回去,我就不用挨揍了?这么说爹爹刚才生气只不过是因为有别人在场?”傅长秋倒是会抓重点,不过张武没点头,他还是想让小家伙在心里留点老好人生气的阴影的,治一治这娇纵的小少爷。 “嘘……有人。”才走出没多远,张武突然停住脚步,低头和傅长秋对视一眼,小家伙立刻投过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听着地上积雪不断被踩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傅长秋几乎可以判定靠近过来的应该是一家人,他正准备仔细辨别,就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婶娘领着四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娃娃走了过来,“诶呦,这不是傅家小少爷吗?这大年三十的怎么不在家里啊?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多冷啊。对了对了,我这儿有刚捡回来的新鸡蛋,给你拿几个吧。”说着女人就要把自己篮子上的碎花布掀开。 对面的人先打了招呼,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傅长秋都笑着回了过去,“不用了,李婶婶,不好拿的,我这是去替我娘亲接一家亲戚,先走了。” 口不对心的话,傅长秋不愿意多说,他挥了挥手,既是告别亦是招呼着张武快走,要不是碍于家规,不得在外人面前施展法术,他真想立刻抽出张遁地符一走了之。“娘,刚刚那鸡蛋你不是真想给出去吧?”“怎么能呢,就算给也得是给老夫人,哪儿能给那种孩子啊,长得都没有你们几个像样儿的,反正我是不信傅家的太太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说不定是抱养的,而且天天被罚在家门口站着,指不定这次也是惹了麻烦。” 还没走出一百步,风就把那些闲言碎语吹了过来,就算傅长秋捂着耳朵也能听得见,“长舌妇啊长舌妇……怎么大年三十都不能消停一会儿……五叔啊你去帮他们过个好年吧。” 张五看了看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叹了口气,“我不跟着你,没问题吗?”虽然他比傅长秋自己可能都更讨厌听到那些嚼舌根的话,但是他还是记得这次出来的目的的。 “只要是在爷爷布下的结界范围内,就没有鬼是我的对手,即使是五叔你也是不行的!”小家伙极为骄傲,虽然男人知道他是夸张了点,但大部分倒是没错,除了家里豢养的十鬼,别的不上档次的魔物还真不够他看的。 “啊对了!五叔你要是先给他们拜完年就回去吧!别让玖儿姐等太久啦~”傅长秋说完便在地上拍下一张符纸,身形一晃被转到了城门之外,张武摇摇头,“你小子也就这么点良心了。”说着跟上还在不停絮絮叨叨的长舌妇一家,皑皑白雪上却没有留下他的脚印。 “诶……逃到北城门了吗?哇,再往前就是乱葬岗了,没想到在瓶子里关了这么久还没关傻啊。”傅长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方位,心里有了个大概,不好办啊真是麻烦的破烂鬼,他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不过聪明的,才有挑战性嘛,傅长秋向来不惧麻烦事,“晨晖朝露,相映为虹,守吾清明,缚彼浊沌!”小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叠符纸,然后抽出一张,边念着口诀边抛向空中,符纸立刻燃烧起来,化做一道结界,将小家伙护在其中。 先建好壁垒,没了后顾之忧,傅长秋一屁股坐下,开始好好地思考该怎么捉鬼了,前面是乱葬岗,对于脱离封印的鬼怪来说是最好的恢复之地,所以这边的结界也会更加结实,但是再结实也架不住自己一套乱七八糟的符咒轰下去,想来那鬼也是希望自己替它炸开个出口吧。 阴阳先生只有狂轰滥炸的手段,所以想要精准地把鬼怪捉住的话,只能是找鬼怪的同类了,虽然现在五叔不在,但傅长秋也不是没有召到其他精怪的法子,只是说实话他并不怎么想用。 小家伙稚气未脱的脸此时都皱皱着聚在一起,反复看着自己手中的黑色符纸——请神符,但这符一辈子只能用一次,请来是什么便是什么,必须供奉一生的,这符倒不是说一定要在紧要关头才能用,只是一生只请一次总归还是要请点强力的来。 “啊……真是的!一次就一次吧!我还不相信我运气那么背还能叫出来什么破东西!只要是能打过这只垃圾鬼的不管是什么我都敢供奉一辈子的!”傅长秋咬咬牙,把他爹爹嘱咐的请神符一定要在家中祠堂才能用的话放到了一边,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闭着眼,在手心划了一道。 鲜血顺着掌纹滴在符纸上,将上面的咒文重新印染,“青天之吾,白地暮穹,参雪以飨,印血为伥!”似乎是怕单单念出咒文不足以召唤出鬼神,傅长秋将沾满鲜血的手掌整个贴到闪烁着光芒的符纸上面,周围的白雪也都被染得猩红。 狂风呼啸,小家伙被卷得差点翻个跟头,他赶紧趴在地上,半天都不敢动一下,“叫老夫来的就是你吗?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能耐很大啊!”听见有人说话,傅长秋才试探性地把脑袋抬起来,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爷爷还要老的小老头。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能耐很大!话说老爷爷你是谁啊?”一被夸奖,傅长秋就忍不住翘起尾巴,他笑嘻嘻地凑过去,抓着小老头的袖子左右打量。 “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瞎召的吗……算了算了,也不和你这小辈计较了,我和你们主家算起来已经没什么太大关系了,就是一脉分支,你要是以后路过绍安城,去祠堂里给傅定远上柱香就行了,别的供奉我也不需要。”小老头挺直腰背,目光向西眺望,似乎这样便能看见什么似的。 果然不在家中祠堂就召不到主家的祖辈吗……好在傅长秋心里倒是有准备,所以不算失望,并且虽然他没听说过傅定远有什么丰功伟绩,但是绍安城那边的傅家据说也算是有实力的一脉,想来实力不会太差,傅长秋思及此便高兴起来。 “只要一柱香吗?太少啦!只要我活着每年都给老爷爷你去上三炷香!我傅长秋说到做到!”小家伙还踮起脚,郑重其事地跟小老头拉了拉勾,“好啦,供奉说完了,老爷爷你现在去帮我抓鬼吧!抓完我就可以回家了!” “好,说定了,帮你抓鬼?你是要近一点的这个,还是远一点的那个?”小老头指了指傅长秋的右手边,然后又指向乱葬岗的后面。 “你是说……有两个?!不可能啊!我只打破了一个瓶子,只放出来一个鬼的!老爷爷,你可没骗我吧?那另一个鬼是在结界外面吗?如果是……”傅长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是外面的话,那他自己可就打不过了,他开始后悔把五叔支开去做无关紧要的事了。 “是外面,而且比里面的这只厉害不少,不过比起我嘛,还是差些道行的。”小老头摸着山羊胡子,似乎是看穿了傅长秋的担忧,故意慢悠悠地说道。 “你这么厉害呀?那你快帮我把它捉了!外面的鬼我都打不过的,里面这个我对付就行,老爷爷你要是实在打不过我就去搬救兵!千万别逞强啊!”但凡可能,傅长秋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家里人,所以如果要是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解决掉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是最好不过的了,但必要时候搬救兵他也没有心理负担。 “里面这只也是个狡猾的,你确定自己可以应付吗?我先把这个捉住吧。”小老头有点担心傅长秋一个人应付不了,毕竟他能猜到小家伙召他出来应该就是为了在保护结界的情况下抓住这只鬼。 “没关系!我能捉到那家伙的!”虽然就是不能保证自己毫发无损罢了,最后这句话傅长秋倒是没有说出口,他催促着小老头赶紧把结界外的鬼捉住,省得到时候被两面夹击。 傅定远看小家伙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说,点点头身影同风雪化在一起,他想着到底也算历练一下这小娃娃,而且要是真有什么,他再回来也不迟,毕竟不过十几里,弹指间的功夫罢了。 傅长秋在结界里踩着圈,心里盘算起炎魈的弱点,雪都快被踩实了他才有点头绪,但这法子算是漏洞百出,能不能行他心里也没底,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大不了就是再喊人来。 “喂!你这家伙!运气可真好啊!先是被我不小心放出来,现在又有不知道哪儿来的家伙帮你一把,你说你现在要是不现身,对得起结界外面千里迢迢过来救你的帮手吗!”傅长秋也不知道自己这小儿科的挑衅能不能让炎魈跳出来,能跳出来最好,不能他也有后招,小家伙捏着符纸神贯注地戒备着。 其实被放出来的炎魈其实此时就躺在一边,极为耐心地等待着结界外的战果,他甚至都不指望外面的不速之客打败傅长秋召唤的鬼神,毕竟那样时间怕是会太久,久到他可能都已经被冻死了,他只期望那家伙聪明一点,先打破了结界,只要结界破开一条缝隙,他立刻就能窜到外面去。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傅长秋叹了口气,知道对方是不上当,他索性就坐了下来,丢了一张烈火符在面前,“诶呀,这可真暖和,我就是坐着再呆上几个时辰也没问题,我怎么就一点都不冷呢?” 炎魈离得不远,所以这些话一个字也没漏过,他气得直咬牙却也不敢冒头,只能任由自己被冻得哆哆嗦嗦,然后在心里好好问候一边傅长秋他八辈祖宗。 傅长秋此时也不管自己族谱是不是都被人骂了一遍,他只静气凝神地盘坐着,仔细体会周身浮动的灵气,吞吐间将其化为己用,他这是打算一会儿来个大手笔,虽然他一出手定然是要把结界捅个窟窿,但只要他再敢一点,弄出一道冰墙,也不是不能把炎魈困起来,只是现在凭借他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出来那么高的东西,只好偷点天地精华。 有什么过来了……大概是被灵气环绕,傅长秋现在的感知异常敏锐,他睁开眼,盯着前方,一抹极淡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穿过风雪走到他面前,“小孩子?”离得近了,傅长秋才看清过来的是个人,而且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子。 来人只穿了一层单薄的夏衣,脸被冻得和他那素白的长袍几乎一个颜色,嘴唇透着青紫,“你就一个人?哇好凉啊!穿这么少不怕被冻死吗?”傅长秋拽着他让他靠近火堆,手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立刻就打了个颤,那手的温度在傅长秋看来和冰雪也没什么两样了。 傅长秋看着那小孩冻得几近僵硬,便准备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他,可绳扣松到一半,冷风立刻呼啸着钻了进去,他手一抖又窝紧了斗篷。 “你怎么不讲话呀,是不是太冷了?”傅长秋挨着他坐下,把斗篷打开,将他裹了进去,“我叫傅长秋,就住在你身后的这座城里,这里是临昌,你是从哪里来的啊,离这儿最近的也就是个村子,你穿的这么少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你叫什么啊?你长得真好看,你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吧,啊,对了对了我娘亲说,和我定过娃娃亲的堂妹就是天下最好看的人,你是不是就是我那个堂妹啊?”傅长秋喋喋不休地说着,大有一种如果你不开口回应,他这出独角戏便唱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不是。”那小孩开了口,声音清冷,像是正飘着的雪,傅长秋也不介意,反正只要开口说话就是好事,“不是啊?你不是我堂妹的话,那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叫什么?你是和谁一起来的?你家里人呢?你现在有地方去吗?你饿不饿啊?” “与安。”小孩儿转过头,抿着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也是想借此堵住傅长秋的嘴,“你看我刚刚就说你是天下第一好看,你还说不是……”傅长秋看着那双曜石般流光溢彩的眸子小声嘀咕着。 “我过了年就算是七岁了,你还没我高,你就是妹妹吧,话说没有人来找你吗?那你要不要一会儿跟我回去啊,不然外面太冷了,你会被冻死的,放心我娘亲可好了,绝对会让你吃饱饱的再领你去找家里人,不过大年三十却不能和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好可怜啊……”傅长秋又是一连串吐出一大堆话,与安张了张嘴却不知从哪里打断他比较好。 “啊!对对对,这事儿先放一放,等你长秋哥哥我先把那炎魈捉了再回家闲聊。”傅长秋总算是记起来一件正事,他把斗篷给与安披着,自己从结界中跳了出去。 “成败就看这一次了,老祖宗你可要保佑我,头一次在小姑娘面前表现,可千万不要让我栽了啊……”傅长秋手上黄符一动,闪出七道淡光,“天枢,天璇,天机,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北斗寒冰!”冰墙应声而起,结界虽然被毁出一大块窟窿,但是面对这又高又厚的城墙,炎魈就是再多个帮手也没用,因为他根本出不去。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傅长秋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虽然他现在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但是看着炎魈比自己更可怜地嵌在冰墙里他的心情就是说不出来的好。 “与安妹妹……能来扶我一下吗……”傅长秋试着爬了几次但都没能起来,他心里一凉,高大的哥哥的形象怕是建立不起来了,不过好在比起面子他还是更怕冷,立刻选择喊他新结识的妹妹。 傅长秋几乎就像是藤蔓一样缠在与安身上,分享着仅有的一点点热度,“你扶我过去,我给你拿点好玩儿的!”傅长秋看了一眼炎魈,心里有了想法,立刻央着与安搀他过去。 “喂!把你的内丹交出来!”与安显然没想到傅长秋对着被嵌在冰墙里冻得奄奄一息的男人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个,炎魈也是没想到,他瞪圆了眼睛,半响吐出两个字,“不给。” “快点的,拿出来,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磨叽?我都快冻死了!你不主动交出来,我可自己拿了!”说着一双冰凉的小手就贴上男人的胸口,炎魈被吓得一哆嗦,“给,给……我这就给你……” 一枚温热的内丹立刻交到傅长秋的手上,“早这样不就好了吗……非要白挨一顿恐吓……”傅长秋翻出个瓷瓶将炎魈收了进来,然后把内丹放到与安的手心,“这个可暖和了,包你一会儿热得想打滚!” “我捉了炎魈,现在要回家了,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傅长秋把瓷瓶收好,对着与安说道。 与安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你走吧。” “为什么?你不和我回去你还要去哪儿啊?一看你就是不是这附近的人,你有亲戚在临昌吗?有的话我就把你送过去,我好安心,没有的话你去我家里不好吗?我又不是土匪,还能把你卖了?再说了,你看,你拿人家手软,就得听我的!”傅长秋一手握着与安的手腕,一手抽出张遁地符,转眼就回到了傅家大门口。 与安看着傅长秋,神色复杂,“你这样,和土匪,没分别。” 第二章。好人做到底 “他说的对,张武是个土匪,你和他呆久了就变成个小土匪”,傅长秋寻着声望去,一个嘴角含笑的男人正从门里走出来,他下意识地往与安身边又靠近一点,“这是谁家的孩子?几日不见,傅长秋你还学会强抢民女了?”男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两个小家伙,话语里夹枪带棒地刺着傅长秋。 “我没有……与安妹妹是和家里人走散了,我才领回来想一会儿让娘亲帮忙的,才不是强抢民女……”傅长秋小声为自己辩驳,眼睛却不敢看着男人,好像心虚一般。 “是吗?”男人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似乎是在考量他话中的真假,而后开口“强抢民女的罪名我算你没有,但损毁结界你总是认的吧?” “是…”傅长秋本来也没想隐瞒这件事,现在男人提出来,他自然爽快的承担该有的罪责,“进去吧,到祠堂里跪着”,男人也没有再多为难他,然后递了个小香炉给与安,“内丹毕竟是妖物,直接用手拿着不好。” 与安接过香炉,冲男人点点头,算是道谢,“与安妹妹,你就跟着我三叔走吧,虽然他笑起来像个狐狸给人感觉也阴沉沉的还总是训我,但他其实是个好人,你不用害怕的。”迈进门,傅长秋就要往祠堂的方向走去,但是他又担心与安,于是在人耳边附上几句才安心。 “你怕我吗?”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与安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男人似乎也并不是要他回答,因为很快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要你说实话,不犯错,就不必怕我。” 与安握着香炉的手立刻收紧,但面上却仍旧一副平静的样子,“到了”,穿过弯曲的回廊,男人推开一扇门,后退一步,给与安让出了个位置。 房间里很暖和,踏进一步便觉春风拂面,男人看着他走进去,然后关上了门,“你就是长秋捡回来的小家伙吗?真是可爱啊,来坐过来让我仔细看看”,纱帐里传来娇俏的女子的声音,柔柔媚媚仿佛能化了人的骨头,但与安却没有向前走一步,他像是孤立无援的小兽,戒备着周围的一切。 “姐姐你别捉弄他了……”另一个女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坐下吧,我们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到底从哪里来,你可以慢慢想如何回答我,只是不要说谎便好了。” 与安看着面前的圆桌和凳子犹豫一会儿,终是坐了过去,他摸索着手中香炉的纹路,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虽然心里对于自己的境况已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是很多话他没办法说出来,就算用他本来就会的语言都解释不清的事,又怎么可能用一种他只是从母妃那里学过的寥寥几句的话说清楚呢…… “不知道。”最后与安选择了不算撒谎的说法,纱帐里的两个女子听了都是略微一愣而后笑出声来,“你看我就说这小家伙得这么回答吧,张武那个傻子还不信,诶呦这回他可得赔我二两银子了!”与安能听出来这是最开始的那个女子的声音,他并不能完明白那女子话中的含义,不过看起来,他好像不会再被盘问什么了。 “虽然我不太想留一些来路不明的人,但是你毕竟无处可归,放任你这样的小孩子在外面我也于心不忍,所以今日起直到你能重新回到你应该在的世界为止,你都是傅家子孙,明白了吗?”这么简单就被人接纳对于与安来说实在不可思议,他直直地盯着那纱帐想要看出些名堂。 “你在这儿啊?快走啦!”突然门被推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蹦了出来,拽着与安的手就跑了起来,他来不及反抗便被拽了出去,他只能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纱帐,可落进眼底的却是空无一物的房间。 与安被拖出好远才硬生生地让眼前的小女孩停住脚步,“你怎么不走了?不是饿了吗?我是要带你去吃饭的。”小女孩转过头,一脸疑惑,她怕与安不知道自己拉着他做什么,难得地解释了一句。 “傅长秋在哪儿?”与安显然并不在意自己饿不饿,他更关心那个把自己带进来的人,“长秋啊,还在祠堂,我刚刚看三叔去接他了,不用担心,三叔最疼他的,不可能让那孩子错过团圆饭,一会儿你保证能见到他的。”小女孩拍了拍与安的肩膀,一副长辈做派。 “现在可以走了吗?”小女孩说着话人已经一蹦一跳地走了出去,与安没再多言,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殷参也已经走到了祠堂外面,眉眼带着三分笑意,不过等到他看见屋内一片好不快活的景象立时收敛了这份难得的温柔,“真是热闹啊”,他单手搭在门上,嘴角上挑,看起来像是一副要一起作乐的模样。 傅长秋听见男人的声音,头都不敢回一下,也不管身前有没有软垫立刻跪在地上,满屋飘荡的游魂看见来人也都马上闭了嘴,回到自己的牌位里老老实实地缩着。 “怎么我一来就都不说话了呢?别做出一副思过的样子了,没有那份心还不如快点去饭厅吃团圆饭”,殷参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傅长秋身旁,看他不动,心里更是窜了一股火上来,“出去。” 傅长秋知道他三叔是真的生气了,只抬头望着那双染着怒火的狐狸眼,小手捏着男人的袖子轻轻摇晃,“三叔,我错了……”男人看着他,口中只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出去。” “是……”傅长秋再不敢说什么,只得退了出去,待那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殷参才转过身,将立着的每一块牌位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他还小,不懂事,让他思过跪不住没什么,但你们这些老东西加起来都有一千岁了,也不懂事吗?只知道一味地纵容,你们是希望他早点废了是不是?” “如果让我再发现一次,你们的牌位就都重新换一换吧,这檀香木我看你们是受不起了。”男人撇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走了出去,牌位里被供奉着的傅家祖辈一时间都觉得背后出了身冷汗,直到伸手去摸的时候才记起来自己早就是鬼了,哪儿来的汗呢…… “不管过了多久,看见殷老三生气还是觉得害怕啊……” “就是就是,明明长了张那么好看的脸,怎么就不能温柔点呢?” “可不就是吗,再说了哪家长辈不惯着孩子的,最惯着的不就他自己吗,还说咱们!”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天咱们就起义反了他算了!” 傅家祠堂就没个安静时候,殷参摇摇头,也不再管他们说些什么。 傅长秋因为用了北斗符,腿脚还有些不听使唤,踉踉跄跄费了半天功夫才走到饭厅,他悄悄探了个头进去,小心地盼望着自己不被发现,“长秋哥哥(弟弟)!”但显然他那一桌兄弟姐妹都是眼神好的,他连一整步都没迈出去就给叫住了。 “长秋,过来给叔叔婶婶拜年。”光是被同辈的叫住也就算了,傅长秋最防着的就是被他爹爹瞧见,这下倒好,他只能挪着碎步去给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的亲戚们拜年,那吉祥话他都说腻了,也不知道这些长辈怎么就听不厌。 总算是两张桌都转完了,傅长秋立刻拖着两条还打颤的腿坐在与安旁边,“与安妹妹,你见过我娘亲了吗?怎么样,帮你找到家了吗? “没有,以后我暂时就姓傅了”,与安摇摇头,而后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妹妹,是哥哥,我九岁,不是女孩子。” 傅长秋有些僵硬地点点头,不知道这些消息从哪里开始消化比较好,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他觉得还是先吃饭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东西,“又认错啦,长秋你可真厉害!”但他刚抬手搭上最近的那盘脆笋就被人按住了筷子,他不满地看向筷子的主人,脸色不免沉了几分。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长秋他啊……每一次都能把我和长疏认错,次次都认不对也算是让人佩服的能力了。”傅长盈故意不去看就差脑门上点起三把火的人,而将视线落在他旁边的俊俏少年身上。 与安知道傅长盈没有恶意,只不过是想捉弄一下傅长秋罢了,但他到底和对面巧笑嫣然的少女不熟,所以没去接那个话,“哼,认不对你们的人多了,不差我一个!快吃吧,这么多佳肴怎么都堵不住你的嘴!”傅长秋又羞又恼,胡乱地往少女碗里夹着菜。 “与安妹妹……哥哥,你也多吃点,分明比我大却这么瘦,也不能怪我以为你……”话说到一半,傅长秋总觉得有点不太对立刻将后半段咽了下去,转口道,“这是红焖羊排,我玖儿姐最拿手的,一点膻腥味都没有,还特意浸了蜜的,我最喜欢吃了!”说着就将与安面前的盘子碗都堆了个满。 “说起来你这位哥哥,因为体弱在外养病,快十岁了才回来,你都不知道人家喜欢吃什么就乱夹菜,万一吃着忌口的,病起来怎么办啊?”傅长盈把碗里不喜欢吃的挑挑拣拣塞进傅长疏那边,看着极为殷勤的堂弟叹了口气。 傅长盈说的话乍一听像是在挑刺,可仔细想来却是在提点自己,傅长秋鼓着两个腮帮子,一时也为难起来,“长盈,你少欺负他一会儿吧……”傅长疏用筷子敲了敲少女的碗边,小声说道。 “好不容易才能抓着一个好玩儿的,你这么快就让我松手,有这么当哥哥的吗?”傅长盈嘟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与安淡淡地扫了一眼对面的双生子,而后向着身旁坐立不安的人说道,“你夹的,我都喜欢吃。”“那我再多给你夹点!”傅长秋听了立刻像被及时雨浇灌的花叶,眉头舒展开来。 “我是不是招惹到这位表亲了?”傅长盈总觉得自己被那轻描淡写的一瞥看得背后发毛,她低下头悄声问着和她容貌一样的哥哥,“是,而且还连累我也没有好印象了。”傅长疏细细地挑了鱼刺,将白嫩的肉放进长盈盘中,可话里的刺却是没挑去。 “哼,看着人家好看就想留个好印象吗?男人啊……”傅长盈假装感叹,可看她哥哥一点反应也没有便也不再打趣,“哥,你不觉得,那位表亲刚刚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天子在审视对自己不敬的臣民吗?” “嗯……确实有些像”,傅长疏不动声色地抬眸将与安所有的表现收入眼底,“说不定,这十年不是养病,而是为了养出一位可争天下的……”“那克瑾又当不上皇帝了?”话未说完,傅长盈就急急打断他。 “不好说……前世在傅家并为见过这位表亲,今生相见,说不定与你我两世为人的变数也有些关联”,傅长疏的声音越压越低,到最后这句几不可闻,“不过我们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够了……” 傅长盈点点头,不再说话,但目光总是往与安的方向瞟去,被看着的人似乎并未察觉的样子,倒是傅长秋注意到那有点灼人的视线,“与安…哥哥,他总看你,不会一会儿要找你麻烦吧?”想起自己刚刚被揭了短,傅长秋便忍不住有些担忧。 “不会。”与安早就习惯了那样目光的注视,他知道投过来这种眼神的人不会对自己造成麻烦,倒是面前这堆吃不完的东西才像是个麻烦,而罪魁祸首却毫无自知。 这顿氛围并不算完美的团圆饭最后总算是吃完了,长辈随着傅家长媳去东厢休息,而小辈跟着傅长秋去了西厢,吵闹了一天的院子此时也总算得了宁静。 不过两边灯都熄了之后,别院的十鬼开始活跃起来,“玖儿你真的把那家伙留下了?也不怕日后是个祸害吗?”张武说着话,单脚踩在桌边的长凳上,给自己倒了碗刚温好的酒。 “就一个小孩子能是什么祸害?我看你是怕玖儿看上他吧!”杜柒娘也给自己弄了碗酒,但没有张武的那么烈,只是普通的桂花酿。 “放屁!先不说玖儿不喜欢那种小白脸,单就是那娃娃年纪谁能下得去口啊!”张武不屑地白了她一眼,但目光却往刘玖那边飘去,“玖儿你不会喜欢的是不是?”张武心里一点底的没有,毕竟一想到与安的皮相,就能预见他长大了一定跟潘安一样,出门被瓜果梨桃砸死。 “嗯……”玖儿手里捏着布绷,正绣着双面花,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微地敷衍着,不过张武就算被敷衍也是高兴得紧,乐呵呵地灌了自己三碗酒。 “真是个傻的……”杜柒娘摇摇头,细细抿着自己的桂花酿,“白陆,刚刚玖儿说的无根之人你信吗?”她一看张武那里得不到什么趣味,便转头倒在身后英气女子的怀里。 “信,柒娘你不信吗?”白陆稍微端正了坐姿,让杜柒娘躺得更舒服些,“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一个人真的像浮萍一样,无亲友无家园,有些不可思议罢了……”女子半眯着眼,似乎真的是有些感慨。 “我还以为柒娘你是因为三哥的话才问我信不信的。”白陆捏了一块翡翠糕,递到女子嘴边,让她小小的咬上一口,甜而不腻,杜柒娘甚是喜欢,“嗯这个好吃,殷老三说的那什么让长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吗?到也是有点那个原因。” “柒娘你不懂,因为玖儿姐说了那孩子是无根之人,无处归无处去,所以决定留下的,三哥就想趁此给长秋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以后可别什么都往回捡,顺便呢让小家伙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也是不错的。”林别扔了手中的绣球让二狗和薛拾到一边追着玩儿去,自己坐到白陆边上也捡了块翡翠糕。“显你长嘴了是不是?就你能看透别人的心思是不是?你排老八是不是真当自己是八哥了?叨叨叨烦不烦!”杜柒娘看林别过来,气得登时坐起来,把人好一通训,但骂完了还不算解气,直把自己气得跑了出去。 林别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她了,很是无辜地望向一边的白陆,“刚刚气氛正好……”白陆虽然话只说了一半,但只要是个明白人都能体会出那隐晦的意思,不过可惜林别在这方面是个糊涂的。 孺子不可教也,白陆摇摇头也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站起身追着柒娘出去,“八哥哥,来玩儿嘛!”林别还想再追问那没说完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却被薛拾拽住了袖子,没一会儿,几个人又闹作一团,房上的瓦片差点都给震了下来,直到天泛鱼白才渐渐消了声。 第三章。双龙戏珠(上) “你这是在等我回来吗?”踩着朝阳和风雪的男人翻身跃上房顶,站到殷参旁边半开玩笑地说道,“嗯”,独自在高处呆了许久的人难得地回应了他,顺便还将手里的酒壶递了过去。 “我还以为你会说,‘几个月不见,你倒是学会了自作多情啊!’”殷参听了男人的讽刺没有回击,只是冷笑一声道,“难为你还有心情说笑,今天傅懿彬家收养了一个孩子,对外称是真正的傅家子孙,只不过因为体弱多病而一直寄养在外,并且怕被人所害才一直隐瞒他的存在。”“这事我知道”,在进城的时候赵义就已经听白乌鸦念叨了一路,他知道殷参不是那种喜欢做没意义事的人,所以只应了一句便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那你知道,收养的孩子和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吗?像到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几百年前,她死的时候……”殷参顿了顿,才又继续说下去,“你可能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长的相似的人罢了,但是等你见到那个孩子你就知道了,他和那个女人有着一样的眼神。” “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的见过那个女人小时候样子的,只有你和我了,所以我会在这里等你”,殷参站起身,直视着赵义,“当然还因为你喜欢傅显晖,所以爱屋及乌,你会保护他的子孙,保护长秋,而我虽然对那个先把我救下来再给我套上绳索的男人并没有抱有多余的感情,但是对于长秋,我还是喜欢的,所以在某一点上我们应该是可以达成共识的,对吧?”提及傅显晖的时候,赵义的瞳孔明显地骤缩了一下,他低垂着眼眸,似乎是在仔细思索殷参说的每一句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半响才回神道,“说到底你只是想让我帮你查清那孩子的来历?如果真的和那个女人有关……一切交由我处置。” “好,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不在乎那孩子的来历或者和那女人是否有关,我只想让长秋远离危险,所以即使他和那个女人长得不像,我也有别的办法把你牵扯进来,你明白吗?”殷参少有的坦诚,确切说是他百年来唯一一次说话不圈圈绕绕。 “当然明白,偷偷摸摸地对别人好,明面上还板着脸这种事你最拿手了,我最恶心这种人了。”赵义说着还故意干呕两声表示厌恶。 “彼此彼此,我也很讨厌摆出那张恶心的虚伪面孔,实际上却觉得除了自己之外都是渣滓的家伙。”殷参看着因为自己的话而收敛笑意的男人,心情陡然愉快起来。 “恶心?伪善?也只有你会这么说我吧,能一直伪装着就算是真实,不是吗?”赵义仰头灌了口酒,苦涩辛辣从喉头一直刺下去,穿过肠肚,又痛又烈,“虽然讨厌你,不过我还真是很喜欢你酿的酒。” “我酿的酒,没人不喜欢”,殷参那双好看的狐狸眼又如同往日一般眯了起来,“虽然有些迟了,不过现在吃团圆饭应该也不算晚。”他扫过屋檐下的女子,便立刻将刚才的针锋相对都收了起来,和那人招了招手,赵义也顺势勾着殷参的肩膀做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 “今年过得可真快啊……”,提到团圆饭,赵义忍不住感慨时光飞逝,不过时间对于鬼而言实在说不上是有意义,所以感慨也仅有这么一句,下句话就切回正题,“给我一年时间,探清楚‘无根之人’的根在何处。” 其实殷参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不过还是有些挑剔地叹口气,“太久了,但以你现在的能力而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赵义刻意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对我这个暂时的同盟太过苛刻总归是不好的吧?” 殷参只是稍微用眼神瞥了一眼赵义,但没再说话,毕竟他们现在并非独处,面前还站着刚刚同他们打招呼的女子,有些话再接下去怕是会被人发现端倪。 “我对男人之间的秘密没有兴趣”,似乎是察觉到了殷参的心思,玖儿浅浅地笑了一下,而后推开门将两人迎了进去,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从不过问大概算是她最大的长处了。“诶?老三你怎么才过来?赵义也在?是不是老三想不出来初一要唱什么戏好,准备逃避结果被大哥你抓到了啊?”柒娘此时虽是刚被白陆劝回来不一会儿,还没沾几口酒,不过之前的酒劲却是已经上来了,搅得她晕晕乎乎,甚至敢去调戏殷参。 “不要把你往年做的事栽赃到我身上”,殷参在桌旁落座,“今年初一就摆一台‘二龙戏珠’吧,柒娘你这么关心我,就劳烦你在辰时之前替我搭好戏台。” 这话落在醉得东倒西歪的人耳朵里,比醒酒汤都管用得多,柒娘此时是一点醉态也没了,“三哥,现在都快到寅时了……只有两个时辰…”赶不及的,这几个字她到底也没敢说出来,算了算了,酒后失言调戏老狐狸就算她杜柒娘阴沟翻船吧。 杜柒娘气哼哼地瞥了一眼殷参,也不管旁人吃了没有,就挑了两盘菜端在手上,嘴里叼着系了半壶酒的麻绳,长腿一伸,把门踹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在风雪中留下一个嫣红色的身影。 “三哥,我去看看她。”一桌人都还愣愣地看着那潇洒的背影,唯有白陆站起身,也端上两盘菜,向殷参说一声便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