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同人]双镜二之旧梦新生》 第1页 [gl百合] 《(双镜同人)双镜二之旧梦新生》作者:广林米饭【完结+番外】 文案: 《双镜》伪第二季续写 微微怡笑gl 内容标籤: 年下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幼怡,严微 ┃ 配角:陈露,九爷,姜斌,严意 ┃ 其它:双镜,微微怡笑 一句话简介:微微怡笑同人 立意:双镜续写 第1章 (一)交易 严微第二次坐到九爷的客厅里时,对方正在对付一只金黄色的大闸蟹。那是一只公蟹,个头不大——还未到九月,不是蟹子成熟的季节,眼下时候最好吃的只能是“六月黄”,但显然烹饪的时候下了功夫,是裹了面粉的那种经典做法。尽管如此,九爷还是用上了“蟹八件”,此刻他正手持蟹针,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挑着蟹腿里的肉,小心翼翼地码放在长柄勺上,然后一口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吞咽下去,直到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声,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看向面色冷峻的严微,开口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的。”严微冷淡而坚定地回答,“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九爷放下手中的针和勺,在金色小碗里盛放的柠檬菊花茶中蘸了蘸手,仔细地用丝绸手绢擦干,然后招了招手,旁边的小弟立刻上前将桌子收拾得一干二净,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三十秒钟。 “我说过,我知道你的底牌。”九爷再次看向严微时,眼神已勐然变得犀利,“所以你说要去自首,绝对不是因为良心发现。” 严微嘴角轻轻地上挑,表示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十分可笑。她沉声道:“当然不是。”不等九爷继续发问,她又继续开口:“原因是什么不重要,也不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九爷轻笑一声:“你是来‘要求’我保护你的朋友,却连真实的原因都不肯说,不觉得不够诚意么?” “我来,是因为信得过你。”严微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肯为褚会子报仇,不惜得罪有权有势的周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九爷笑得更开了些:“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想不到你并不是个呆子,也懂得操弄人心。” “我不懂什么人心。”严微依然板着脸,“我也不是来‘要求’你的,而是要与你‘交换’。” “交换?”九爷眯起了眼睛,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你要与我交换什么?” 严微道:“我会替谢兰报仇,来交换你的‘保护’!” 九爷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兰儿的事?” 这一句几乎是怒吼出来,吓得旁边的小弟勐然一个哆嗦——他很久没有见过九爷这样失态了,后者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都要跳起来拔枪射爆几个脑袋。 然而严微依然冷静地坐在那里,云淡风轻道:“这是我的能力,你不应该意外。” 九爷毕竟是九爷,几乎是一瞬间,他已经平静了下来,面色也恢復如常,只是拳头仍然紧紧地攥着,似乎是在拼命抵御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道:“那你应该知道,三年了。三年来,我想了无数的办法,都没能完成这件事情。” 突然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如同锐利的锥子一般指向严微:“难道你想——” 严微轻轻地点了点头:“你之所以一直没有成功,是因为你想杀的人在关押重刑犯的女监,而你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进入那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现在你有合适的人了。” 九爷长舒一口气,身体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几秒之后,他苦笑着摇头:“你还说不懂人心。这样的交易,我又如何能拒绝。” 严微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九爷依然靠在椅背上,但眼睛睁开的时候,面色又恢復以往的威严。他看向严微,沉声道:“是。我九爷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严微的眼中闪现一道无法掩藏的欣喜,但很快又消失了。她依然面色平静,点了点头:“好,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便起身,竟准备径直离开。 但她刚刚向外走了几步,便听见背后传来九爷的声音。 “如果你自己有能力保护她,便决不会放心交给别人。”九爷幽幽地说,“所以,你一定是遇到了麻烦,而这麻烦连你都解决不了,那就只可能有一个来源。” 他停顿了一下,但严微感觉自己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 “你的组织,已经找上你了。”九爷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对吗,‘白玫瑰’?” 在九爷的眼中,严微那高挑瘦削的身影,似乎是在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大步流星地离开,每一步依然是那么坚定。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九爷才长嘆一声,挥了挥手,旁边的管家和小弟立刻离开,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自己和心腹阿七。 阿七曾经与严微交过手,深知她的身手,但对她是否能够完成承诺的交易,依然存有怀疑。“九爷,”他有些迟疑,但还是说出了口,“她真的能搞定那个人吗?” 第2页 九爷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如果这世界上还能有人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那也只有她严微能够做到了。”他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曾经与谢兰相处的那些时光,他们曾经那样相爱,可是命运又是那么不公。那个恶魔一般的女人,她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害死了他的兰儿,却莫名其妙地逃脱了死刑。所谓的法律!如果法律就是这样运行的,那要法律又有什么意义? 阿七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可是,如果严微这么厉害,又为什么甘愿自首,而不是自己保护许幼怡和她的孩子呢?” 九爷笑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阿七:“你跟着我几年了?” 阿七恭敬道:“自九爷在街头救了我的命,已经七年了。” “七年了,你有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九爷继续问。 阿七挠挠头:“大概是跟九爷学会了做人的道理?” 九爷哈哈大笑:“行了,别拍马屁了。”他突然严肃下来,正色道:“我可以告诉你,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我学到了什么——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个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同一个组织抗衡。” 阿七很聪明,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是九爷对严微说的组织?” 九爷赞许地点点头,对他的悟性很满意。 阿七又问:“是什么组织,竟然这么厉害?” 九爷面色凝重:“你听说过,法国外籍军团么?” 阿七点头:“当然,听说民国头几年,欧洲打仗的时候,法国外籍军团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脸色变了,“难道严微的组织,就是——” “不,只是类似僱佣军团的一个组织,但是比僱佣军团更可怕。”九爷道,“这个组织是由军队演变而来的,却有着比军队更可怕的训练、选拔和淘汰制度。组织训练出来的人,不仅可以上战场,更可以从事间谍、暗杀的活动。与其说他们是僱佣兵,倒不如说是比僱佣兵更加精锐的存在。” 他看阿七面色懵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严重性,便道:“你猜,在这样的组织中,若是通不过训练,或者在选拔中失败,会怎么样?” 阿七不假思索地说:“那大概就是淘汰,退回原籍之类的吧。” 九爷笑了笑:“你太天真了。在这样的组织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下,失败了,只有一个结果。”他直直地看着阿七,眼神中有种让阿七全身发毛的锐意,“这个结果,就是死。” 阿七感到一阵寒意:“那么,如果背叛了组织的话……” 九爷眉头紧皱,眼中射出寒光:“如果背叛了组织,只怕会是比死更可怕的报復!” 阿七似乎是被吓到了,怯声道:“难道我们为了保护她严微的人,就要与这样可怕的组织抗衡吗?” 九爷瞥了他一眼:“你怕了?” 阿七咬了咬牙:“我是感觉害怕,但只要九爷下命令,刀山火海我也会去!” 九爷笑了,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怕很正常。”他慢条斯理地说,“一个人怕,很正常。我也说过了,个人是很难与组织的力量抗衡的。”他看向阿七,这回目光柔和了些,“但我们也有组织,我们的力量联合起来,在咱们中国人自己的地盘上,难道还怕几个外国佬么?” 阿七突然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大声说:“对,只要跟着九爷,我就什么也不怕!” 九爷微笑:“好了,去把车叫来。” “哎!”阿七答应着,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困惑道:“这一大早的,九爷要去哪里?” 九爷的目光意味深长:“沪光照相馆。” 第2章 (二)分离 那天晚上严微语焉不详地说不回家吃饭,许幼怡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事实上,这一段时间,严微好像都不怎么对劲。许幼怡说不上那种感觉,就好像严微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严微了,而是突然露出一些她不熟悉的部分,让她感到非常不安。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从自己提起奶粉钱开始么?好像还不是。 对了,是白玫瑰,已经出现了三次的无处不在的白玫瑰。每次看到这白玫瑰,严微的神色看起来都很紧张,然后就是一连几天的心神不宁,连奶瓶都消耗得特别快,让她不得不又去补充了十个。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每次出现了白玫瑰之后,这家小小的照相馆的生意又会突然变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客户总能让严微把一叠丰厚的薪水带回家。敏锐如她当然能察觉到这其中似乎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但她许幼怡又不是写侦探小说的,推理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钱再多又怎么样呢。许幼怡真正在意的,是严微的情绪。她是摆弄文字的人,她对情绪最敏感。她不在乎严微到底是怎么赚的钱赚了多少钱,她在乎的是,每一次严微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倦容。那强烈的疲惫感,不光是身体上的,更像是精神上的,似乎她的情绪和精神都在被不断拉扯,看起来不安又警觉,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兽。 第3页 晚上严微走了以后,许幼怡草草地煮了些稀饭,也没炒菜,就吃了些之前腌好的咸菜和半个咸鸭蛋。茶几上摆着半斋会的糕点,是严微昨天刚买的,许幼怡拿起来勉强吃了两口,实在食之无味,又放下了。她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扭头一看严莉莉,好傢伙,他睡得倒香,这天生的乐天也不知是像了谁。算了,许幼怡想,干脆母随子去,先睡他一觉,眼不见心不烦不想事儿。说不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呆子已经站在床前,像根旗杆一样,两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她,非要逼着她起床吃早(午)饭。 然而许幼怡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再看看表,才刚过了午夜。她看着仍在熟睡的严莉莉,嘆了口气,内心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知道是哪股劲儿驱使着她走到那个神秘的位置。拉开画框,按压,弹出,一气呵成。 坏了,那支枪果然不在。 许幼怡脑子里一片混乱,首先闪回的是,最近一个月有谁得罪自己了吗?卖猪肉的阿荣有一次少称了三两肉。卖水果的阿强卖给过自己一个不熟的西瓜。送牛奶的小胖偶然撞见了自己没化妆的样子。姜斌上周来照相馆的时候又打碎了一个茶杯。但这些都不至于成为严微杀人的理由吧! 想到姜探长,许幼怡瞬间冷静下来,脑中响起了他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人你看似很了解他,其实还差着远呢。” 许幼怡关上柜门,恢復画框,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来,感觉内心逐渐变得冰冷。 她许幼怡也许天生乐观,热爱生活,嘻嘻哈哈,温柔随和,但并不是傻子。她确实不了解严微的过去,但是她不打算问,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此刻认识的那个严微,那块木头,看起来闷闷的不苟言笑好像很兇,内心却比谁都细腻又善良。她知道严微也是在乎她的,不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会时时刻刻地聚焦在她身上一刻都不能离开,她知道只要她稍微表现出一点需求,那呆子就会倾尽全力想方设法地满足她。那双大眼睛中有光,而她许幼怡每次对上那目光,都无法抑制心中勐然涌起的柔情与爱意,只想伸手摸摸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虽然把手举得那么高有点累。 但是显然,严微的过去,已经开始影响到她们此刻的生活了。无论那过去意味着什么,又将会带来什么,现在她们两个,都不可能躲开了。 就在这胡思乱想中,许幼怡抱着严莉莉,迷迷煳煳又睡过去几次,直到被楼下的敲门声惊醒。 这个时候贸然来打扰的人很过分,非常过分,因为她都来不及画个全妆。 许幼怡抱着严莉莉走下楼的时候,却愣住了。黑压压来了五六个人,门外停着两辆黑色别克。众人簇拥的那个显然是话事人,穿着一身西装革履,看起来好似文质彬彬,眼神却凌厉而兇狠。那人开门见山,自我介绍道:“彭九一。” 许幼怡倒吸一口凉气,在上海待了这么多年,彭九一的名字她自然是知道的,赫赫有名的黑帮头子,据说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若是惹了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九爷,来到这小小的照相馆又是为了什么呢? 九爷却未开口,眼神却瞟到了茶几上放着的那几盒糕点。他毫不客气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然后看了一眼许幼怡,指了指其中尚未打开包装的一盒,道:“不介意吧?” 许幼怡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的意思,赶紧微笑道:“请便。”便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九爷一挥手,旁边的小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精緻的瓷碟和一对刀叉。九爷手法熟练地打开盒子,从中拿出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地放在瓷碟里,非常细緻地用刀叉切成小块。他的刀法相当精緻,所用的餐刀也十分锋利,如果是许幼怡自己来切,肯定切得七零八落,但在九爷的刀下却是切口整齐,连一点碎屑都没有落下。九爷叉起其中的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品味不错,这是半斋会里最好吃的一款。” 许幼怡不失尴尬地跟着点头,心想,是严微的品味不错,毕竟这些点心都是她花了好大功夫精心挑选的,既要美味,又得适合哺乳期的新手妈妈——虽然那呆子自己不说,但瞒不过她的眼睛。 但点心哪里是重点?许幼怡干脆开口直接问道:“九爷到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九爷掏出白色手帕擦了擦嘴,然后递给旁边的小弟,看向许幼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受人所託,保护你们。” 许幼怡脸色变了。就算她从来没有写过侦探小说,此刻所有的蛛丝马迹和种种线索串联起来,也足以指向一个结论:严微出事了。 “严微她人呢?”许幼怡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 九爷轻笑:“你们两个果然是心意相通,不需我多费口舌。”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怀表,看了看,说:“按照时间来看,现在大概已经收监了。” 许幼怡几乎是一跃而起,沖向门外。 九爷示意身边的小弟,那小弟心领神会,连忙出门去,引领许幼怡上了其中一辆别克车。 两辆车在街道上飞驰而去。 第4页 “自首?”许幼怡大叫,音量之大让她面前的姜斌皱了皱眉头,“这不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斌指了指旁边的桌子,那支黑色的gewehr98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证物都在这里了。”他说,“今天早上警局一上班,她就来了。” “我要见她。”许幼怡干脆地说。 “按照规定是不合适的。”姜斌努力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人刚刚收监,马上要开始审讯,至少48小时以内都不允许家属见面……” “家属不能见面,但律师可以。”九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后。 姜斌神色一凛,他对九爷可是相当熟悉,只是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没有律师资格证,不能证明她是律师……” 旁边的小弟已经把一张盖着公章的纸拍在他的桌面上,那上面的名称处赫然写着“许幼怡”三个字。 姜斌无奈地闭上了嘴,其实他也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许幼怡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九爷一眼,但此刻已经顾不上细究这些周到得有点过分的准备。 会客室里。九爷确实过于周到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叫来了一个奶妈,此时正替许幼怡抱着严莉莉。严莉莉倒依然睡得香甜,全然感受不到会客室里的空气里瀰漫着的紧张气息。 许幼怡坐在透明隔板的一端,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襟。 她的脑中闪过了太多思想和情绪,但是那些疑惑、愤懑、委屈、质问在脑中的缠绕,都在严微出现的那一刻勐然消散了。她看着严微脚步蹒跚着从走廊另一端慢慢走过来——重刑犯不仅带着手铐,连脚镣都戴上了。当她在她面前坐下,隔着那有些模煳的隔板,她依然清晰看到了眼前那木头眼眶下的阴影,显然是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别管她怎么尝试维持一副表面上无谓又装酷的神情和姿态,都无法掩饰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 许幼怡一瞬间完全忘记了那些本来要噼头盖脸释放出的问句,满脑子只剩下心疼,只想把那毛髮蓬乱的脑袋,连同倔强的神情拥在怀里,告诉她不要逞强了,我来保护你。 但是她的手下意识伸出去时,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隔板。 许幼怡看见严微抬起眼睛,神色锐利地扫视了旁边的九爷和奶妈一眼。许幼怡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严微的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微笑。她突然明白过来,显然那呆子对九爷的安排很满意。可恶,为什么她不先跟自己商量一下? 呆子看向自己的时候,脸上露出做错了事的表情,就像她每次打碎奶瓶时那样,但嘴上还在逞强:“我没事。” 此时再问为什么已经没有必要,也得不到结果。许幼怡感到眼眶发热,只得抽回被隔板触痛的手,拼命按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我会请最好的律师。” 严微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无言。但眼神交汇间,有很多事情已经再清晰不过。许幼怡咬着牙,但依然控制不住,眼泪在眼眶里逐渐充盈,终于转不动了,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严微眉头皱了起来,许幼怡看见她伸出了手,但是没有用,她触不到她,只能在慢慢地,将手贴在了隔板上。许幼怡抹了一把眼泪,将自己的手也覆上去,隔着那层冰冷的隔板,与严微的手紧紧贴在一起。 严微像是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一句话:“别哭,妆要花了。” 许幼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是眼泪倒流得更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差不多平復了情绪,狱警也来催了好几次,不得不到了分离的时候。 九爷在一旁道:“也不必如此依依不捨,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严微看了他一眼,对许幼怡说:“你可以信任他。” 许幼怡的眼神不曾离开过严微,她点点头:“好,你要保重。” 严微直直地看着她,好像要用眼神把她的影像牢牢地刻在心底。“保重。”她的声音比以往更低沉。 许幼怡目送着严微的身影与狱警一同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回程的车上,许幼怡已经从奶妈手中接过孩子。严莉莉醒了,但不哭不闹,只是看着妈妈,似乎在琢磨她的神情。 此刻许幼怡的神情已经恢復了面对外人时一贯的那种冷静的礼貌,只是眼皮有点红肿,还留着一点哭过的痕迹。 九爷坐在她的旁边,沉声道:“我会打点好狱中的人,你不必担心。” 许幼怡没有答话,也没有道谢,而是冷冰冰地反问:“你与她做了什么交易?” 九爷一愣,随机笑了:“你果然聪明,瞒不过你。” 许幼怡转过头看向九爷,她的眼神犀利而坚定:“你可以不说,但我一定会保护她。” 九爷道:“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强迫她,也不曾威胁。” 许幼怡转过头去,二人没有再说话了。 回到家里,一切如常,只是少了那块瘦长的木头,好像让房间里更显得空荡荡的,了无生趣。许幼怡婉言谢绝了九爷想要提供的保姆和奶妈,执意自己生活,但照相馆门外还是出现了几个固守的黑衣人,想来是九爷安排的保镖。许幼怡自己沖了一瓶奶粉,把严莉莉抱在怀里餵着,眼睛却看向摆放在桌上的那个花瓶,里面有三支白色的玫瑰花。严微曾坚持要把花丢掉,说占地方,但她自己一定要留下来,不然这照相馆里布置也太沉闷、太无趣了。但是此刻,那白色看起来如此刺眼,比黑色显得更加阴暗不祥。 第5页 白玫瑰,白玫瑰。 美丽又危险,迷人又残酷。 白玫瑰到底意味着什么?九爷的交易是什么?严微的过去又是怎么回事? 许幼怡的脸上显示出坚毅的神情。 我会找到真相。我也会保护你,保护这个家。 第3章 (三)莽行 十五年。这个结果对于严微来说,并不意外。作为一个时常触犯法律的人,她对法律细节熟稔在心。两条人命,本来应该是必须偿命的,但因为有自首情节在先,而许幼怡高薪聘请的大律师三寸不烂之舌细数被杀之人道德品质败坏之过在后,让严微赢得了陪审团和大众舆论的同情。《良友》杂志上甚至刊登了一篇绘声绘色描述严微与许幼怡之间绝美“姐妹情”的文章,文笔很好,只可惜情节大部分是杜撰,把严微描述成一个温柔、暖心、痴情、护短的绝世好闺蜜。那篇文章许幼怡拿过来给她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弯弯得像月牙,很好看。严微没有笑,脸倒是红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不是这样的,他们在瞎写。” 十五年,律师说,如果在狱中表现得好,也许两三年就可以保释出来。许幼怡听了很开心,九爷在一旁面色深沉,而严微只是无所谓地笑笑,仿佛这件事情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进入重刑犯的监狱,严微有时候晚上会勐然惊醒,感受到阴冷逼仄的房间释放出的残酷信息,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她接受训练的那个荒岛。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一样冰冷坚硬的床,单薄的蓆子,限制人身自由的环境,无法分清敌友的同伴。可能只有一点不太一样,就是重刑犯是单独关押的,可以独享一个小小房间。在那个没有窗子的房间里,严微有时候整晚躺在床上,望着灰白的天花板,瞪着眼睛,无法入睡。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过去的幽灵,曾经的幸福,二者混合在一起,又酸又甜,相互拉扯,扯得她内心生疼。真是奇了怪了,她很久都没有过这样情绪化的感觉了。好像就是从遇见那个许幼怡开始,自己就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但是有什么用呢,过去像是一个阴魂不散的怪物,时时刻刻都在追捕着她,她逃不脱的。但是至少,她可以阻止这些过去殃及另外一些人。 她要找的那个人,也是个重刑犯,所以只有在放风、吃饭和淋浴的时候才能遇见。在此之前她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娟姐,是金老大的人。当年金老大与九爷在上海滩争锋,闹得全城风声鹤唳,不知是哪个小弟当了叛徒,将九爷一生挚爱谢兰的行踪泄露出去,导致后者被杀手娟姐残忍杀死并分尸。彼时九爷羽翼未丰,没能来得及出手报仇,娟姐就到警局自首,很快被转移到重重看守的重刑犯监狱。三年中,九爷几次想方设法送人进入监狱,要么接触不到,要么反而失手被杀。当年谢兰死后,九爷一蹶不振许久,此后才慢慢走出阴影。倘若不是如此,他此时的势力也不会不及金老大,只能屈居人下。两位大佬见面时依然谈笑风生,但背后的血仇无法消弭。严微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笃定若是能够为九爷解决这个问题,就一定能换来他的千金承诺。 娟姐果然不是凡人。显然这三年间,她已经在这小小的监狱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严微仔细观察了一下,她身边的心腹至少有五人,基本与她形影不离。想要一下子解决这五人,还是稍微有点困难。但严微也并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办法当然会有的,只是在于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严微打了自己的那一份,故意走到娟姐和她的心腹那一桌,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径直坐下。 一个粗壮中年女子当即拍桌子站起来,粗声道:“哪来的臭丫头,懂不懂规矩,还不快滚!” 严微眨了眨大眼睛,释放出无知的神态,并没有动。 另外两人果然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就要动手。其中一人先把严微的饭盘掀了,另一人的拳头已经打上来。严微假装低头捡饭盘,巧妙地避过了那一拳,但任由汤汤水水洒了自己一身。那人扑了个空,气急败坏,又要继续扑上来,但众人骚乱间已经引起了狱警的注意,几个女警察骂骂咧咧挥着警棍过来了。严微眼角瞥见娟姐身边一个瘦弱的女子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娟姐眼神一凛,示意几位心腹停手。架没能打起来,严微不免有点遗憾。 但狱警已经过来找麻烦了,离谱的是她对率先动手的娟姐一帮视而不见,反而对着严微破口大骂:“才刚来几天,就惹事?今晚不许吃饭,关禁闭!” 严微饿着肚子站在禁闭室的时候——监狱的禁闭室通常是一个逼仄的小空间,站也不好站,坐也不好坐,以示惩罚,不过比起以前训练的日子来说,这样小小的惩罚手段简直如同小孩子过家家——她在一片黑暗中,脑子却转得飞快。短短不过一分钟的冲突,她对娟姐身边五个人的个性与功用已经大致有数。 这其中至少有三个莽夫,不足为虑,只不过是打手罢了。还有一个是谋士,就是那个瘦弱的与娟姐耳语的女子,也不足为虑,战斗力不足,大概一拳就撂倒了。但另一个人却很神秘,在严微挑事儿的整个过程中,那人安静地坐着,不动如山,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严微一眼。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是个胆小鬼,要么,就是个不动声色的高手。 第6页 就算是个高手,那也只有一个,没关系。严微还是有这种自信。 禁闭不知道要关多久,严微已经感觉到双腿渐渐麻木。由此可以理解为何九爷几次三番想要解决娟姐都没能成功,无论白道黑道,都有人在庇护着她,这显然是金老大的手笔。只不过以前来完成任务的人都不是她严微,若是她都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就没人能够完成了。 在非洲战场的时候,查理曾经评价她是个“天生的战士”。什么是天生的战士?严微那个时候不明白。但后来经歷了那么多,死里逃生了那么多次,她好像渐渐懂了,所谓天生的战士,大概就是比普通人更能忍一点。忍耐痛苦,忍耐绝望,忍耐内心过剩的欲望,然后变成一个钢铁一般的无欲无求的没有情感的人。如此而已。可惜查理如果活着,看见现在的自己,一定会很失望,也不会再当她是个战士了。 胡思乱想,没有用。在黑暗得透不过气的狭小空间,严微闻着自己衣服散发出来的逐渐馊掉的汤水味,有些自嘲地想,怕什么,大不了就是回到从前,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也不会更差了。 第二天,严微从禁闭室里放出来,走路一瘸一拐。娟姐身边的人看着她,眼神中有嘲弄,大概以为她只是一个不懂规矩又撞在枪口上的可怜虫。只是她摸不透的那个女人,却在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命定的对手。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严微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生活,只是悄悄藏起来一支牙刷。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以极慢的速度,无声地在床沿上磨着那支牙刷的柄。渐渐地,渐渐地,那牙刷的柄部越来越尖。然后,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那天很巧的是,三个打手里有两个因为身形高大被叫去搬运物资,于是娟姐身边只剩下了三个人。淋浴过后,那个谋士洗得慢,是娟姐与另外两个人先出来的。严微早已草草洗完穿戴完毕,袖中藏着那柄牙刷,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三个人。战斗开始得无声无息,严微选择先对莽夫打手下手,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一个上勾拳,重重地击打在对方的耳后,那人翻了个白眼,立刻昏了过去,硕大的身体砰然倒地。与此同时,浴室里余下的人已经尖叫逃出,只剩下严微、娟姐,还有那个深不可测的人。 那人转身,面对严微,笑了笑:“阿文说你不是个普通人,果然如此。” 阿文就是那个谋士,此时也出来了,但知趣地躲在了一旁。 严微知道自己要解决娟姐,就必须先过这个人这一关。而且她要快。骚动已经产生,用不了多久,狱警就会到来,到了那个时候,她恐怕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严微沖了出去,而对方也迎了上来。她轻松地避开了对方的第一波攻势,并不打算恋战,而是直冲着娟姐而去。那人又是一脚踢来,严微按照惯例闪开,但她没有料到的是,此人腿法如此之快,瞬间就转变了方向,让严微躲闪不及,于是腰间狠狠地挨了一脚。 靠,这人腿劲也太大了。受不住。 严微感觉腰间剧烈疼痛,只希望别伤到脾脏,她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知道眼前是一场硬仗。 但只隔了一条走廊的浴室口,狱警大声喊叫的声音已经传来。不出二十秒,一切就都结束了。 严微按了按腰,缓慢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 她还是会成功的,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站在这里的她,究竟要做什么。 严微右手攥紧了那支牙刷,再次向娟姐沖了过去。那深不可测的打手不置可否,那眼神分明在说严微的行为就像自杀式袭击一样可笑。 但是她看到严微的眼神的时候,她的脸色变了。 因为她没有猜错。 一条鞭腿狠狠抽来,严微完全没有闪避,而是举起了左臂,硬生生地抗住了,然而所有人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无所谓,只是继续沖向娟姐,又近了一点。 那位阿文谋士也扑了上来,居然抓住她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严微仿佛没有痛感,只是一脚将对方蹬开,又近了娟姐一些。 打手沖了过来,但是已经晚了,严微已经距离娟姐足够近了,近到能够把牙刷径直插入对方的喉咙! 然而她似乎还是少算了一点——娟姐也不是别人,她是一个杀手! 娟姐毫不畏惧地迎上来,居然迎头撞了上来,刚好撞在严微的额角上,一瞬间血花四溅,也分不清是娟姐的血,还是严微的血。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支牙刷,已经稳准狠地插在了娟姐的喉咙上了。 娟姐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像把牙刷拔出来,但血液已经喷溅出来,射到了天花板上。 就在这时,狱警已经冲进来,把那满脸是血的杀人者按倒在地。 严微只感觉自己的脸勐烈地触碰到了地面,其实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血从额角流下来的时候煳住了视线,但在一片红色的余光中,她还是看见了娟姐死不瞑目的脸。 她感到鲜血从嘴巴里流出来,但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打手的怒吼声,阿文的尖叫声,以及狱警气急败坏的喊叫声,都渐渐模煳、远去、消失了。 她任由着自己被人控制,然后心想,好了,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第7页 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许幼怡,也没有告诉九爷。 她走进警察局的那一刻,就没有打算过,能够从这重刑犯的监狱里活着出去。 第4章 (四)面具 说来奇怪,严微入狱以后,那白色的玫瑰花,就再也没在照相馆里出现过了。 木头不在的时候,许幼怡比从前更忙碌。她要带孩子、做饭、餵奶、打扫,维护照相馆的老客户,当然还要为严微的案子奔走,请律师、补证据、造舆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终于拗不过九爷的盛情提议,勉强同意把做饭和打扫的工作交给他聘请的高级保姆,只是其余的地方依然不容过问,干完活就走。简而言之,许幼怡不愿意这个家里多一丝他人停留的痕迹,只能是她、呆子以及孩子的归巢。 在保姆到来之前,许幼怡花了两三天时间,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又或者说,是“搜寻”了一遍。以前严微在的时候,打扫是她做,收拾是她做,其他家务也是她做,许幼怡只需要照顾孩子就行。这个家里藏了多少秘密,其实她许幼怡自己也不知道。一番收拾下来,意料之中的,是那些枪械零件、弹头、各种款式的刀具、弓箭、望远镜等等,稍微有点令人震惊的是防毒面具、防弹背心、军用钢盔以及几套还留着弹孔的旧军装,然而最让人震撼的还是几个细长的捲筒——许幼怡费劲地把纸卷打开,才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几张巨大的、高清晰度、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军用地图,其中南欧、北非、西亚战场居多。许幼怡敏锐地发现其中有些地点被人标记了大大的红叉,大概有几十个那么多,旁边还标记着日期,似乎是到访那些地点的时间,几乎都集中在民国十八年到民国二十一年之间。最晚的一次刚好是许幼怡与严微第一次遇见半年之前的时间。 许幼怡看着那阅歷丰富的踪迹,揉着太阳穴想,严微啊严微,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收好,统一锁在地下暗室,这地方是决计不能让保姆或者任何人进来的。完成这一切后,许幼怡开始收拾阁楼的房间。在严微床边的抽屉里,她看见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她见过那盒子,是之前放耳塞的,于是也没在意,准备顺手丢回远处。但拿起来的时候,她敏锐地感觉到,盒子的重量好像重了一些,好奇心使然,便打开来看。 果然,里面不是耳塞,而是躺着一根细细的手鍊,是用结绳编的,黄白绿相间,仔细一看,是绿色的手鍊上点缀了几朵黄心小白花。挺可爱的,只是不太精緻,看起来制作者的手法很是粗糙。盒子变重是因为那手鍊是以一个银色细镯子为依託在编的,还没编完。许幼怡笑,心想难怪这段时间严微有时候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没想到这呆子拿惯了枪的手,居然也可以编出这样精细的小玩意,真是难为她了。一边偷偷笑,一边在心底涌起一阵浓蜜的情意。等呆子出来了,一定要揶揄她几句。 许幼怡把手鍊放进盒子,本来准备放回原处,但一个不小心脱了手,盒子掉在地板上,发出叮噹的声音。也不知触动了哪个机关,“啪”地一声,盒子的夹层打开了。 许幼怡捡起盒子,然后愣住了。盒子的夹层里,似乎放着几张照片。她抽出照片,一共三张。 第一张,是严微的独照。许幼怡一眼认出,这是三个月前她亲手拍下的,外面还挂着一张镶了相框的。没想到严微自己又单独洗了一张收着。许幼怡看着照片上的严微,嘴角忍不住上扬。当时她花了半天的功夫才说服严微同意拍下这照片,但效果很好,照片上的严微是笑着的,笑得相当开心,两个甜美的小酒窝非常清晰地挂在两颊。许幼怡常说严微应该多笑笑,不然浪费了那可爱的小酒窝。但是严微每次都不置可否,最多就是敷衍地撇撇嘴角。但是拍照那天不一样,那天她说什么来着?哦对,她对严微说,你笑笑好不啦,我可是酒窝控来着!她记得严微的眼睛亮了,说,真的?然后这呆子就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让许幼怡抓住这个机会,“咔嚓”一声,拍下了这难得的照片。 亏得呆子有心,把这张记录了快乐和美好的照片如此小心翼翼地收着。 但是看到第二张的时候,许幼怡的笑容消失了。 那是一张合影,大概有十几个小孩子站成两排,大多数是男孩,只有第一排的中间站了三个女孩。他们看起来年龄最多十岁出头,衣着打扮各异,但相同的是看起来都脏兮兮很狼狈的样子,好像刚刚经过了一段漫长而疲惫的旅途,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就被迫聚集起来完成这个无法拒绝的任务。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小女孩首先吸引了许幼怡的目光,那下颌线条稜角分明,一双大眼睛亮亮的,充满了野生的倔强感,嘴角轻轻地抿着,好像在忍受一些痛苦却又拼命维持不肯表现出丝毫的脆弱。就算这女孩那时还瘦瘦小小,许幼怡也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年少时的小严微。 真正让许幼怡笑容消失的是,照片上的小严微正紧紧地抓着身边另外两个女孩的手。一只手抓着一个,呵,真够忙活的。许幼怡先看向左边,那女孩年龄大些,身材也高壮一些,脸颊尖而瘦削,面色阴沉,两只眼睛狭长而锐利。右边那女孩则比严微还要瘦小,脸圆圆的,眼中充满了惊惧的神色,像只受惊的小鹿。这两个女孩是谁,是严微曾经的童年玩伴吗,为何从来没有听她说过? 第8页 唉,何止是童年玩伴,许幼怡心想,她甚至对严微二十岁之前的任何生活都一无所知。 再看第三张,上面没有那么多人了,只有三个人。 站在中间的,仍然是严微,只不过是与此刻许幼怡所认识的那个呆子形象更符合的长大了的严微,高挑瘦长,挺拔坚韧,只是眼神相比小时候少了几分野性,多了几分冷静。左边依然是那个年龄大些的女孩,在这张照片上自然也是长大了,倒有些成熟女人的韵味,只是严微的成长速度显然超过了她,比她还高出了半个头。但右边不再是那个看起来很胆怯的小女孩了,而是变成了一个青年男子。等会儿,这男子的脸怎么这么眼熟,感觉好像有点像……姜探长?那真是奇了怪了,难道严微以前就跟姜探长是认识的吗? 让许幼怡稍微舒心一点的是,严微没有再抓着谁的手,倒是左边那个女孩子,貌似亲密地揽着严微的胳膊,但后者显然回应得很僵硬。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三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但款式奇怪的军装,许幼怡不记得任何一个国家的制式军装是这样的款式,自然也判断不出来属于哪方势力。 这三张照片让许幼怡愣神许久。她自己以前就说过,照片是回忆的载体,是过去的证明,一个人是不可能忘记过去的。好嘛,现在严微的过去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噼头盖脸淹过来,让她许幼怡猝不及防,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也喘不过气。 三张照片让许幼怡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严微并非没有过去,只是那过去被她自己隐藏起来了。她曾对严微敞开心扉,把自己所有的过去和盘托出,但严微没有。这种略带酸涩的感觉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块木头曾经有过自己从未参与也不曾知晓的年年岁岁吗? 许幼怡再次看向那三张照片。第一张和第三张都是成年后的严微,但面容和神情看起来如此不同。第三张的严微比起现在来更瘦,神情更严肃,没有笑容,精神紧绷;相比之下第一张的严微则更饱满,更明朗,更放松,而最重要的是,她在笑。这两张一模一样却完全不同的脸,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哪一个又是面具呢? 许幼怡的目光聚焦在第一张照片上。然后她渐渐微笑起来。 在这繁华残酷的世界里,有谁能不带面具?她许幼怡在面对周衡、面对谢一范、面对所有外界常人的时候,不也是维持着冷淡而礼貌、优雅又得体的形象么?然而与严微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有与严微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毫无顾忌地透露自己的慵懒、娇憨、柔情,甚至是素颜。严微不也是如此么?在面对外人时,她总是那样冷冰冰的,严肃、机警、干净利落又不苟言笑。也只有在自己面前,那木头才会暴露出来,原来她也会傻傻地吃醋,别扭地闹情绪,她的敏感机警化为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的干净利落变成了值得信赖的依靠。许幼怡啊许幼怡,你又在怀疑什么呢? 看着第一张照片上严微酒窝清晰的笑脸,许幼怡再一次确认,她认识的严微就是最真实的她,无需任何怀疑。 那呆子原本把这张照片放在最上面,盖住了其他两张。管他过去干什么? 许幼怡把照片放好,盒子物归原位。 后来再去看严微的时候,许幼怡也没提起这事。她给严微读《良友》上那篇文章,饶有兴趣地看严微红了脸,自己脸上和心里都乐开了花。她没告诉严微的是,其实这文章一开始是她自己亲自写的,本来全是真情实感流露,只是王社长看了以后连连摆手,说不能这么写,起不到感化民意的效果,必须得添油加醋,就像写小说一样,写点读者爱看的人设和互动。不过几段热烈而直白的爱意表白却保留了下来,许幼怡注意观察了一下,正是严微开始脸红的部分,不免有几分满足而得意的快活。这简单的快活就可以让她再独自支撑好几天。 严微的刑期尘埃落定之后,许幼怡感到舒了一口气,仿佛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但那种已知未来的空虚感与无望感一同袭来。陈律师说了,就算一切按照他们设想的方式进行,最快也要两三年,这个家才能重归完整。两三年的时间啊。许幼怡简直无法想像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两三年。 还好,她还有严莉莉。姓严是她许幼怡坚持的,而莉莉这个名字却是严微取的。是男孩哎,许幼怡抱怨说,为什么要叫莉莉。严微振振有词,莉莉这个名字,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许幼怡问她是什么魔力,严微说不知道,就是这么感觉的。许幼怡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但还是哭笑不得,气得三个小时都没吃东西,但最后还是败在了严微精心烩制的红烧肉面前。好吧,那就叫严莉莉吧。 独自照顾严莉莉的辛劳倒还好,关键是,许幼怡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坐吃山空”。严微留下的钱和她自己的积蓄加起来其实也不少,但架不住日復一日的开销,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了两年。九爷再次慷慨地提出了帮助的建议,但许幼怡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严莉莉已经快要可以断奶了,他是个天使一样的小孩,不怎么哭也不怎么闹,餵饱了以后,把他放在严微亲手做的摇篮上,他很快就会甜甜睡去,根本不用多操心。 于是许幼怡把那台很贵的打字机拿出来,重新开始写作。王社长已经跟她打了保票,凭着她现在的名声和人气,只要书的初稿一出,马上就会有无数出版商来抢着出版。许幼怡并不想消费那些八卦轶事带来的关注,她只想好好地写一部自己真正想写的作品。这近两年来,她经歷了太多太多,那些无法磨灭的回忆,那些饱满的情绪,在她开始打字的那一刻,便铺天盖地地倾泻出来。毫不夸张地说,只有在写作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自己,而这命中注定般的理想事业,在爱的滋润下,变得更加意义非凡。许幼怡知道,是真正的爱与写作,才让自己变得完整。 第9页 打字机规律而有节奏的“哒哒”声像是幸福生活的交响乐。只是许幼怡此时还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幸福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第5章 (五)消失 “什么?你再说一遍?”许幼怡勐然站起身来。 姜斌嘆了一口气:“其实你已经听清楚了,不是吗?”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许幼怡的眼眶已经红了。她咬着牙,擦了一下眼角,不愿在姜斌面前失态,转过身,问陈律师:“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陈律师为难道:“许小姐,狱中再犯案,性质很严重,又是一条人命,就算不是死刑,想要保释恐怕也难了。” 许幼怡只感到脚下一软,便又颓然坐了下去。 真是可恶。严微啊严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见她。”她对姜斌说,干脆利落。 姜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大概不行,她伤得很重。” 许幼怡感觉内心像是被重锤勐击了一下:“她受伤了?她在哪里?在医院吗?” 姜斌点点头:“是的,但是按照规定……”他看到了许幼怡的脸色,于是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压低声音说:“今晚午夜以后,我在医院二楼等你们。” 姜斌前脚刚走,九爷后脚就来了。 许幼怡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跟她做的交易?在监狱里杀人?” 九爷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她的方法这么简单粗暴啊,我还以为她会想一些奇妙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件事,又不至于危害到她自己。” 许幼怡将脸埋在两手之间,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看来确实是这样了,她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联繫在一起,拼凑出了真相的全貌。莫名其妙的自首,不再出现的白玫瑰,周到备至的九爷,突如其来的狱中杀人。那呆子此前对刑期的不置可否和偶尔流露出的欲语还休,统统都证明了一件事情,她根本就没有打算从监狱里出来。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她许幼怡和孩子。 严微啊严微,你真是混蛋。自以为是的木头,自作主张的呆子。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存在,让严微不惜用这样决绝到极限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许幼怡冷静下来,拼命地思考着,把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一定与那白玫瑰有关。一定与严微的过去有关。那么那两张旧照片,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勐然抬起头,犀利的眼神射向九爷:“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九爷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许幼怡的语调冷静而残酷:“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接受你的保护的。” 九爷嘆了口气:“你们两个人,都知道我绝不会失信于人。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什么,也无法什么都不告诉你。” 他看着许幼怡的脸色,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摇头苦笑道:“你现在还不必追究这个,因为摆在眼前的还有另外一个更加迫切的大麻烦。” 许幼怡皱起眉头:“是什么?” 九爷面色凝重道:“是金老大。” 许幼怡听了九爷的解释,才知道原来严微杀死的人是金老大原本的手下,也是他庇护的人。现在那人死了,金老大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尚且不知他会以何种方式报復,又不知会不会涉及到许幼怡。 “至少这家照相馆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九爷说,“我建议你立刻搬离这里。” “我不会就这样逃走的。”许幼怡坐在那里,眼神平静而坚定。她看向九爷,一字一句地说:“就算要走,我也会等着她,等她回来,一起走。” 九爷看着许幼怡,也许是没有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那样苍白而脆弱,可是又显得那样坚韧和有力。他知道说服不了她,就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叮嘱小弟们守好照相馆,然后坐上别克,绝尘而去。 许幼怡抱着严莉莉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严莉莉很懂事,虽然醒了,但不哭不闹。当家里不再有别人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的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才逐渐接近了午夜的时间。夜色黑透的时候,许幼怡抱着严莉莉,叫了一辆黄包车,向着医院的方向奔去。 姜斌果然如约等在二楼,但当他看到许幼怡的时候,赶紧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拉着她躲到一边。 许幼怡疑惑:“怎么了?” 姜斌东张西望:“得从后边走。”他拉着许幼怡绕到二楼走廊终端的阳台上,二人蹑手蹑脚地穿越平台,来到医院房间的后窗。许幼怡透过走廊栏杆向正门望去,看见某一个病房前面站了很多黑衣人,似乎在把守着。奇怪了,这些人却并不像警察。再向旁边看去,姜斌的两个手下一脸无奈地站在一旁,倒是被边缘化了。 姜斌顺着许幼怡的目光看过去,苦笑道:“如果只有我的人,那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 许幼怡道:“是谁的人?” 姜斌答道:“金老大。” 原来如此,这就是九爷说的大麻烦吗? 第10页 许幼怡来不及细想,因为姜斌已经带着她在一间病房的窗前停了下来。透过紧闭的玻璃窗,许幼怡看见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 那块木头可能是实在太高了,即使是平躺在那里也显得身形巨大,但许幼怡却从来没有觉得她看起来如此脆弱:左臂上打了一圈石膏,右手拷在床头,额角有伤,贴了一层纱布,脸上似乎血迹已经擦干,但仍有青紫的痕迹,眼睛闭着,眉头却紧皱,仿佛在忍受痛苦。 许幼怡感到心脏勐然抽紧了,像是被命运的手狠狠攥住。 她就那样僵直地躺在那里,看似平静却又了无生气。许幼怡拼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样的境况下哭出声来,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不小心触碰了窗沿。 声音很小,但床上的人立刻就被惊醒了。 她太敏锐,像只受伤的野兽,仍然保持着求生意志和本能的机敏。只是身上的伤和手上的桎梏让她不能挪动分毫,自然也望不见窗那边的人。许幼怡看着她的眼睛滴熘熘地转着,脸上的神色自然是紧绷的。然后那眼神突然在一个方位直直地定住了。 许幼怡顺着那目光看过去,赫然发现,原来房间里挂着一个画框,那画上的图案,是一只白色的玫瑰花。 真是阴魂不散。 旁边的姜斌拍了拍她的肩:“好了,走吧。” 如果情况允许,许幼怡可以就保持这猫着腰趴在窗沿上的姿态看着那呆子,一直看到天亮,看到山崩海裂天长地久。但是病房的门已经在响动,严微看不见他们,进来的人可是会看得一清二楚。 算了,来日方长,暂且走为上计。 那一夜回到家里许幼怡直直地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忍不住去想严微脸上身上的那些伤痕,忍不住想监狱里究竟发生了怎样骇人的事故,但每多想一点,心痛的感觉就如同电击一般瞬间流遍全身。那人从不喊痛,仿佛没有神经,但她许幼怡总能察觉到那看似云淡风轻甚至平静冷酷的表象之下其实藏着敏锐的感触与热烈的情感,只是呆子不知道如何表达。但是没关系,她许幼怡看得出来也记在心中就行了。但此刻她只觉得想哭,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再一次把那个倔强的小脑袋揽入怀中。 迷迷煳煳的,不知道眼泪流了多少又干了几次,天好像就亮了。 许幼怡是被玻璃碎裂的声音吵醒的。她只来得及披上一件风衣,抱起严莉莉,楼下就传来了砰砰的枪声。 她感到脑子一片慌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衣人冲上楼来,举起手枪,黑压压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砰——”枪响了,黑衣人应声倒下,露出了背后姜斌的脸。 “是金老大的人!”姜斌喊道,一边冲到许幼怡的身边,将她护住。 楼下枪声不绝,但另外两个人跑了上来。还好,许幼怡认出来,是九爷的手下,就是此前在门口固守的那几个,赶紧示意姜斌不要误伤。几个人护送着许幼怡和孩子下楼,她才看到,此时的照相馆已经面目全非,显然一场激烈的枪战刚刚结束,墙上的相框歪七扭八,玻璃碎了一地。她和严微之前买的那些漂亮的瓷器早就粉身碎骨。地上还躺着几具不知生死的身体。许幼怡来不及伤心,便被簇拥着上了门口的车。 “先到九爷那里躲一下。”是从姜斌口中说出来的,许幼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姜探长真是近墨者黑。也许人真的可以为自己的朋友做出很多不合常理甚至违反原则的事情。 在郊外一处木屋里,许幼怡见到了九爷,也听到了她二十八年人生中所听过的最可怕的消息——比周衡出轨可怕一万倍。 严微消失了。 “不可能!医院里那么多人守着,警察,还有金老大的人,怎么会让人凭空消失呢?”许幼怡感觉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扭曲过,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发出来的。 九爷面色严肃:“但事实就是,清晨护士去换药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但门口把守的人却片刻都没有离开过,也没有见过有人进去。” 不对,不对。一定是有人进去过。那呆子伤得那么重,根本就动不了,一定是有人把她带走的。 等一下,她和姜斌被迫离开的时候,不是正因为有人推门要进去么?许幼怡仔细地思考着那个画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好像什么关键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 对了。许幼怡突然感到一个激灵,汗毛立起。 在慌张离开之前,她瞥见了打开房门的手。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纤细,瘦长,在无名指上戴了个银色的戒指,在月色下反了光。 她那时没在意,以为是护士的手。现在想来,绝对不是! 一定,一定是那人把严微带走了。 许幼怡语无伦次地把她想到的一切跟九爷说了,后者点点头,道:“我会派人去查。” “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会找到她。”许幼怡低着头,喃喃地说。 九爷嘆了口气:“现在,只怕想要找到她的人,已经太多了。” 数日后。 “号外!号外!沪光照相馆又陷枪战,痴情女杀手神秘消失,究竟是为财为利,还是爱恨纠葛?本报特聘前探案高手兼情感专家李先生奉上独家分析!” 第11页 卖报小胖的喊声吸引了不少人纷纷购买。 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悬赏启事,照片上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眼睛很大,只是眼神冷酷、不苟言笑,看起来有几分兇悍。启事上写着:“通缉杀人重犯严微,女,二十二岁,身高七尺,身材瘦削,性情兇恶,极度危险。盼市民遇见此人尽快通知附近警察,切不可独自应对,更不要尝试接触。” 黑市里也在流传一个消息:金老大斥重金悬赏一个名叫严微的女杀手的人头。 而在沪光照相馆这边,两张封条已经贴在了门上,胶水痕迹未干。透过破碎的玻璃,人们还能看见其中的狼藉一片。一架绿色的打字机静静地躺在桌上,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是故意人为的,还是无意间破坏的。 有几滴血溅到了墙上的照片,那照片上,许幼怡正抱着严莉莉坐在那里,露出曾经最幸福的笑容。 第6章 (六)故人 “古有金兰契友之情,今有见义勇为之举。严微为友一怒杀人之冲动,看似鲁莽残忍,实则有情有义。与其说是恶劣之社会案件,不如看作真情之传奇佳话。但盼法庭人士念及社会功德教化之功用,从轻宣判,以飨公众之镜鉴。” 一个身着黑衣劲装、身材婀娜的女子,正捧着一本《良友》杂志,声情并茂地大声朗读着。读完了,她轻轻一笑道:“这文章写得不错。”一笑倒似乎笑出万种风情。她把杂志扔到一边,转身捧起眼前人的脸:“这么好的文章,是不是你那位大作家好朋友许幼怡的杰作啊?” 眼前那人正是严微——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倒是想动,但那女人早已将她的双手双脚牢牢地绑在椅子上。那只受伤的手也不例外,连着厚厚的石膏,姿势不对,很疼。果然那女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心狠手辣。 女人见严微紧闭双唇不答话,又问:“怎么,我的出现,是不是让你很吃惊?” 严微终于开口:“我以为你死了。” 女人皱起眉头,语气像是嗔怪:“真是的,你说话怎么还像以前一样,一开口就让人想打你。” 她刚说完这句,手便伸向椅子旁边的一个开关,像是很随意地拨弄了一下。 严微只觉得一阵电流勐然冲击过来,瞬间遍布全身。这种程度的痛感很久都没有来过了,让她一下子有点不适应,一时间眉头紧皱,咬紧牙关,但还是从喉咙里泄露出一丝痛苦的呜咽。 “严微,你变了。”女人故作一脸惊讶,随后又失望地啧了啧,“你变软弱了,以前的你可是连表情都不会变一下呢。” 恶毒的女人,她倒没变。严微喘着气,拼命忍住疼痛。“陈露……”她终于叫出了那女人的名字,“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陈露嘆了口气,“我就是来找我亲爱的战友啊。”她拍了拍严微的头,但后者只觉得一阵寒意。但陈露似乎没察觉她的反感,继续着撒娇的语气:“你知不知道,组织很关心你,你消失了快三年,也不来个信,太没人情味了。” “我早就不是你的战友了。”严微冷冷道。三年前……自从她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她就与眼前这个女人不再有任何情谊了。她也不可能再与那个导致一切发生的组织存有任何联繫,于是只好逃离。 然而白玫瑰出现的时候,严微知道过去的幽灵又在缠绕她了。不,这一次不是幽灵,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敌人和威胁。一朵白玫瑰,意味着一次杀人的订单。前两朵的名单,她思虑很久,终究还是去做了,因为她需要钱,也保留着一丝侥倖,以为只要满足了要求,组织就可以放过她们。那两个要死的人她调查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是贪官污吏,一个是帮派仇杀,杀了也就杀了。但是第三个人,她已经端着那支gew98瞄准了,但是又退却了,因为那个人的履歷纯洁无瑕,无论如何都没有必死的理由。那天晚上她思虑再三,最终还是错过了最后一次刺杀的良机,而是收起长枪,转身去了九爷的住所。倘若她那时知道陈露没死,并且又是她代表组织来追捕她,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样的决策——至少应该再想得周全些。陈露和那些普通的组织成员不一样。也许没有人比严微更清楚她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陈露再次按下开关,这次毫不掩饰自己的刻意。 “我真是不明白了。”陈露冷笑,“那个许幼怡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让你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跟她没关系。”有那么一瞬间严微感觉自己已经灵魂出窍,身体的疼痛仿佛是另一个空间的事情,她知道这是电击的副作用。但还是努力挣扎着,想要保持最后一分冷静。 显然陈露对这句苍白的解释与开脱嗤之以鼻,她在狭小的房间里踱着步,语气逐渐急躁起来:“哼,你越维护她,便越证明心中有鬼。那个许幼怡,许小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像养在室内的花儿,她从未经歷你我共同经过的风浪,又怎会懂得我们这样的人?你跟她在一起,除了家长里短就是日常琐碎,有什么意思?她到底使了什么法术,让你居然也能安于这种普通人的生活?” 第12页 这话听得严微忍不住想笑出来,但是太痛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许幼怡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都要化妆早晚各洗一次澡,不知道在沙漠里一个月没有水身上会变得多臭;她连举起手枪的时候手都会抖,不知道狙击步枪顶在锁骨上的时候有多大的后坐力,可以让初学者一连几个月都肩膀青肿;她出门必坐车,不愿多走一步路,不知道长途跋涉行军时作战靴会对脚造成什么伤害,哪里会磨破,哪里又会起水泡,穿多厚的袜子都没用;她自然也不知道人的动脉割开时血可以喷溅得有多高,不知道炮弹在身边炸开时会间歇性耳聋,不知道只需要一天时间,战场上那些破裂的尸体就会腐烂到足以传播瘟疫的程度。她许幼怡什么都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知道这些,很有意义吗?明明是不知道这些的普通人更幸福,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家长里短日常琐碎最珍贵。而陈露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电流的强度加大了。陈露的表情越来越气急败坏,也许是看出来她无声的嘲弄。 一阵疼痛过去,严微得以喘息片刻。她看着陈露,又想起三年前她逃离组织的原因。“你害死了小红。你不会懂。”她慢慢地说,看着陈露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 “原来如此,原来你耿耿于怀的还是小红。”陈露咬牙切齿,“你真是有病,总是对这些弱者心存同情。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弱者是没有资格生存的,她小红是被自己的脆弱害死的,你就算再护着她,她也活不到最后!” 简直荒谬。严微看着陈露张牙舞爪的叫嚷,声音已经在持续不断的疼痛中渐渐消散了。她的意识开始模煳,眼前又浮现出了许许多多个人影。如果当年她早一点识穿陈露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小红就不会死?如果最后一次战斗的时候,她没有犹豫,阿成是不是也不会死?也许是对阿成的愧疚,阻止她对姜斌扣下扳机,毕竟那两个男人拥有几乎完全相同的脸。但是红妹,至少她为红妹报了仇……不过,那也是遇到许幼怡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了。 在恍惚的意识中,严微想起在南斯拉夫的一次战役,她和陈露都受了很重的伤,在医院里躺了很久才渐渐復原。她还记得那个时候陷入长久的昏迷,迷迷煳煳地听见医生用塞尔维亚语的吐槽,说她们两个人身体机能都是一级棒,但求生意志却很微弱。换言之,就是根本无所谓能不能活着。是啊,那个时候是真的无所谓,每一天都在战场上,不知道下一刻子弹是不是就击中了自己,活一日赚一日,过一天是一天。拼杀、克敌、受伤、恢復,完成任务拿到酬金以后就去花,疯狂地补偿式地花,反正也不知道第二天是不是就没命用了。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一定要活着的必要吗? 但是此刻不一样了。此刻的疼痛不再是对死亡麻木的註脚,而是无法继续生活的恐惧。意志的坚韧不再是对身体痛苦的麻木,而是对生存下去的渴望。她严微确实变了,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为什么?因为有了无法捨弃的人。是软肋,也是盔甲。是难免脆弱的来源,也是坚持下去的勇气。 严微仿佛看见许幼怡的笑脸就在眼前,她笑得是那么开心,笑得两只眼睛眯了起来,弯弯的像是月牙,笑得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好像在说,严微微,小微微,快回来做红烧肉给我吃呀。严微伸手去摸那柔软的脸,但触了个空,像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一团模煳的雾气。 “哗啦”,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严微清醒过来,许幼怡的脸也消失了。 “严微啊。”陈露又变了脸,恢復了那种慵懒的假笑,用手绢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水。“只要你回来,继续为组织效力,以前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可以不再追究。” 她的声音既迷幻又残酷。严微只感觉浑身发软,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她还是拼命调动起身体最后的能量,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陈露的脸色变了,恨恨道:“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说服你。” 痛苦,痛苦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像是一脚踩空,跌落无边的黑暗。坠落,坠落,不知何处是尽头,不知何时是结束。 在最后的意识消失之前,严微心想,如果一定要有人坠入深渊,那就还是我自己吧。我一个人就够了。毕竟她对这真正的黑暗,再熟悉不过。 第7章 (七)往事 一只小船悠悠地航行在海面上。风浪骤来,小船艰难地在闪电雷鸣中左支右绌。船舱里,五十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横七竖八地占满了一个大房间,有的还坐着,有的已经躺下了。风暴来袭,船身勐烈摇晃,大部分孩子已经支撑不住,“哇”地吐了满地,只有少数几个还维持着正常的身体状态,只是脸上难免也有恐惧和痛苦之色。这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却如同鹤立鸡群,脸上显示着与他人不同的超越年龄的淡然。 这种超然是有理由的。此时的小严微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独自生活了五年。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她出生于民国二年,父母带着她四处逃难,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于流寇之手,一个好心的女人收养死里逃生的她,艰难餵养到六岁,也去世了。从那时起,她就只剩下一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乱世,居然也生存下来。她曾经在山野中流浪,曾经在村庄里乞讨吃百家饭,曾经在街头顽强讨活。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都过来了,一艘风雨中的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13页 船舱的门打开,一个满脸络腮鬍的褐发白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大筐面饼,直接扔了进来。孩子们一拥而上哄抢起来。严微冷静地看着他们,自己没有动,但犀利的眼神在一片混乱中检视,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便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抓那最大的一个。但显然有人与她同时发现了那个目标,眼看就要争抢起来,那一只小手退却了。严微毫不客气地把面饼抓在手中,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小男孩,瘦瘦小小,面容清秀。那男孩笑了一下,开口道:“你好,我叫阿成。” 严微警惕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极少与人交际,便生硬地点了点头。 竹筐里的面饼很快被一抢而空。有些年龄稍大的孩子身形也高大些,很霸道地抢了不止一个面饼,于是便有些瘦弱的小孩什么也没有抢到。严微靠在墙壁上,很仔细地吃着手里的饼,她的每一口咀嚼都耐心而细緻,不愿意浪费任何一点食物带来的能量,因为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她生活的常态。她刚吃了几口,身边便悄然多了一个人。 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女孩,也许是这些孩子中最瘦弱的一个。小女孩可能还不到十岁,因为抢不过大孩子,经常什么也抢不到,刚才又吐了一轮,实在是太饿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严微手里的饼,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是又不敢开口也不敢动手。严微看她实在可怜,就把饼掰成两块,看了看,然后把较大的那一块递给了小女孩。 女孩狼吞虎咽,几口就吃了个精光。她吃完以后,抹了一下嘴,感觉脸上有了一点生机。她对严微露出胆怯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 她看严微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就又加了一句:“我叫小红,你呢?” 严微本来不想答话,但看见对方殷切的眼神,便还是不带感情地回答:“严微。” 此后两个人就没有再说一句话了。 大概航行了一个多月,船才靠了岸。看见陆地让孩子们无比兴奋,但严微内心却逐渐冷下来。她早就透过舷窗看见了外面的情况,那岸不是大陆,而是孤岛。这些孩子要么就是被拐卖的,要么就是从街头流浪儿中强迫绑走的,她严微就是在贫民窟的一处废弃房屋里被捉住的。把这样一群孩子放到孤岛上,能有什么好事?只怕前路多舛,不知道有多少艰难和陷阱在等着呢。 果然,下船之后,在岸上等着他们的,是一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彪形大汉。为首的那人也不多话,先是举起手中的mp18沖锋枪,向天勐放了一连串子弹,吓得大多数小孩都捂着耳朵趴在地上。 严微依然站立着,但旁边的小红脚下一软,不自觉地靠在了严微的身上。严微只得顺势一扶,将小红支撑起来,倒有点像是抱着她。这一切被旁边一个身形稍高的女孩看在眼里。 孩子们很快搞清楚了他们被拐到荒岛上的目的。原来这些人属于一支恶名昭着的国际僱佣兵军团。训练、选拔、淘汰、参战、杀人、受伤、死亡,将会成为他们人生必然的轨迹。黑暗的命运在此刻就已写下全部的预告,几乎不可能再有任何逃脱的可能了。 训练自然是严格而残酷的,但更残酷的是不定时的险象环生的各种考核,又或者说是淘汰,因为每一次考核过后,都会有几个孩子要么丢了命要么受重伤,只要是没有了战斗力,他们就没用了,就会被消失。不到一年的时间,孩子的数量已经缩减了一半。但是教官们却习以为常,因为此后减员的速率就变慢了。查理曾对严微说,一开始的高淘汰率,就是为了筛掉那些一看就不具备培养潜力的弱者,早点淘汰就不必再消耗珍贵的资源。严微当时听得毛骨悚然,因为这“淘汰”并不是简简单单的退出,而是死亡,是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时代残酷,人命如草芥,死了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竟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可以承受的“损耗”。 但神奇的是,小红居然熬过了这一轮残酷的优胜劣汰。那件事还没发生的时候,小红曾对严微说过,她也是从很小的年纪就独立生活。她的妈妈还没死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如果你不能成为街头上最强壮的孩子,那么就找到最强壮的那个,去依附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经歷了太多,到了可以交心的地步。显然严微就是那个最强壮的孩子。 从一开始,主教官查理就很喜欢严微,也毫不掩饰他对她的偏爱。他曾单独对严微说,说她是个天生的战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身体上好理解,严微身材高瘦,手长脚长,在近身格斗中占尽了优势,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也显示出在射击方面的天赋。而精神上该怎么说?查理说她有一股劲,非常冷静的、并不声张的,一旦确定了目标,就无论如何也会咬牙坚持下去的劲。严微那时候还没有上过战场,不明白这种描述的真正意义。很久很久以后,经歷过无数枪林弹雨之后,严微才意识到这种劲的可贵之处。什么是天生的战士?就是能在战场上搏命拼杀,又最终活下来的那个人。 但是查理对她发过很大的一次火。那次格斗训练,严微和一个来自乔治亚的女孩对打。那个女孩并不强,被她打得连连败退,最终体力不支,瘫倒在地。其实严微已经胜了,她看着那女孩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惨状,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种同情之感,便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想要拉她起来。没想到那女孩却借着这个机会抓住她的手顺势一拉,另一只拳头已经精准地打在了她的下巴上。没有打过格斗的人是不会知道,下巴上挨一拳是什么感受。严微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倒在了地上,由于牙齿重重地磕在嘴唇上磕破了,血液顺着嘴角留下来。再看乔治亚女孩,她已经站起身来,在欢唿着庆祝自己的胜利了。 第14页 那天晚上查理对她怒吼了半天,又罚她不许吃饭。所有的人都去了饭堂,而严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训练场外的楼梯上,感受着浑身骨头散架般的疼痛。每一天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拉扯、撕裂、重生。肉体的痛苦不过是最微小的苦难,真正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内心的煎熬与怀疑。失败的羞愧像火一样灼烧,她终究还是要强的,但内心深处却依然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告诉她,有一些东西,是不能抛弃的,是必须坚持的。查理最终还是来看她,给了她最好的伤药。那个时候查理对她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但是查理从来没有教过她的是,到底谁是敌人,谁又是朋友呢? 人人都知道严微是那个最强壮的孩子,所以很多人都在尝试接近她,讨好她。严微对一切保持警惕,但唯独对那个叫做小红的孩子狠不下心来。真是奇怪,到底是为什么呢?很多年后,当严微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的时候,她终于想明白了,也许就因为小红是最弱的那个,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也许陈露说的对,她严微就还是心肠太软,无法抛弃对弱者的同情。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只有唯强者论,没有人去帮助弱者,一切都按照血淋淋的物竞天择的规则来,那么还谈何文明,与野蛮的动物世界又有何不同呢? 只可惜,在组织里,在那样的环境中,所有人都只剩下动物性。所有人都必须是野兽,否则就无法生存。 陈露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开始尝试接近严微了。那时严微和小红已经形影不离,后者也熬过了淘汰率最高的那个阶段。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已经过去,她们开始学习战术、战法、枪械拆卸与保养、野外生存与救护之类的“软”知识。非常神奇的是,小红对这些事情相当擅长,尤其是野外生存与救护。当严微粗手粗脚地用绷带把胳膊缠成了木乃伊时,小红总是能用最精巧的方式处理好伤口并且丝毫不影响继续行动;当严微又一次把米烧煳的时候,小红已经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严微每次看着为自己杰作得意满满的小红,心里不由得想,倘若她在最初的试炼中就烟消云散,又怎么会挖掘出此刻的特殊天赋呢?于是愈发相信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是对的。 陈露的心机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展露得一览无余。她并没有先接近严微,而是先去关爱小红。小红自然是受宠若惊,因为除了严微之外,所有人都当她是怂包,如果不是严微时时护着她,恐怕早就被人欺负着弄死了。严微当然也因此对陈露高看一眼,觉得她与其他那些势利慕强之人并不相同,或许还是值得结交的。三个人的关系就这样慢慢亲密起来,有时候严微会想,这就是朋友么?活了十二三年,她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越是在艰苦难捱的环境中相处,越是容易培养出一些奇妙的感情,如同在水面下挣扎着透出一点喘息,任何可能的依赖都像救命稻草一样珍贵。 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然后一切都被改变了。 那是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海岛上刚下过一阵暴雨,此时停了,阳光明媚,天空中显示出一抹淡淡的彩虹。难得给众小孩半天时间休息。小红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严微不知道,只当她出去解手。然而一整个下午都不见踪影,直到晚饭时分,严微才慌乱起来,问陈露有没有看见她。陈露刚从外面回来,说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枪械室练习手枪快速组装,大概练了三百次。严微当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着急地报告了查理,于是众人一起去找,终于在海岛背面的山崖下面找到了小红的尸体。最后的结论是,小红想要逃跑,暴雨路滑,不慎跌落山崖,丧命于此。 真是他妈的在放屁。严微绝不相信小红会试图逃跑。但是她的严正抗议并没有用,查理不仅置之不理,还在她继续一次又一次锲而不捨地试图调查后,罚她扛枪跑圈。严微扛着近十斤重的gew98在烈日下绕着海岛的边缘跑,跑啊跑,跑到整个人脱力摔倒在沙滩上。她仰面躺在那里,看着烈日射下的强光刺痛眼睛,好像有什么液体流出来了,心想,小红啊小红,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你终究还是没能活下去。 于是严微的“朋友”只剩下了陈露。陈露也不能算是一个不好的“朋友”,她的实力当然比小红强很多,有些需要团队合作的项目,有她在,严微能够省不少力。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至少从陈露的眼神中,她总是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危险,简而言之,就算是与陈露组队,她也不敢把自己的后背放心地交给这个人。 如果严微那个时候能够拥有此后近十年磨鍊出来的警觉与判断力,就能够意识到,陈露的话语里破绽太多。小红死的那天下午,她对于自己行踪的解释,太刻意,太详细。只有故意编造谎言的人才会解释得这么详细。况且,严微清晰地记得,陈露的身上并没有拆枪擦枪必然会沾上的枪油味。但是这一切是她的最后一战之前,阿成告诉她的。小红死的那天阿成什么也没有说,但他记下来所有的疑点。 后来训练结束,孩子们也长成了强壮而挺拔的青年,算是最后被选出来的真正加入组织的人。这支队伍很快被投入战场,严微刚好分到跟阿成、陈露是一个三人小队。也就是在此之后,严微才与阿成逐渐熟悉起来。阿成这个人平时过于低调,因此严微在船上与他短暂相识以后就完全不记得他的存在,然而后来才意识到这正是他的生存之道。从阿成敏锐地发现陈露破绽这一点看,他有独特的推理与断案天才,这证明他对战场形势总是有着正确的判断力。于是这个三人小队配合得无比默契,阿成是大脑与谋士,严微是肌肉与打手,而陈露则是支撑与保障。严微依然记得,陈露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化妆与潜入,非常适合搞情报,但现在看来,这可能是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变出另一张面孔的可怕佐证。 第15页 直到小红死了八年之后,陈露才真正露出马脚。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年初,是在印度的一次行动,是严微的最后一战,也是阿成的最后一战。那天任务其实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们躲在废弃工厂里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时候闲聊谈起小时候的训练,陈露说漏了嘴。当时聊起巴西柔术的功用,她说,别看小红那么瘦,一旦用上裸绞也是威力十足,她自己就差点被解决了,还好最后反杀了。此话一出,严微和阿成都愣住了,立刻意识到八年前小红的死没有那么简单,显然就是她陈露干的好事。严微当下举起枪就要出手,但是看着陈露的脸,她始终扣不下扳机,也正是此刻,阿成终于透露了多年前他就已经暗藏心中的怀疑。陈露一开始还在狡辩求饶,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但是有了阿成的佐证,她越来越无法辩解,于是突然变了脸。 “严微,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陈露从来没有喊得如此撕心裂肺。 严微不知道,严微也不想知道。 但是陈露做出了她严微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严微几乎可以确定,那应该不是做戏,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得到你。”陈露说,“可是你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小红!那就个弱鸡窝囊废,凭什么能得到你的喜欢?” 严微愕然。打死她她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的走向,一瞬间愣住了,连手指都从扳机上滑落下来。 但就是借着这样的空档,陈露的枪已经举了起来,瞄准击发一气呵成。 “砰——”枪声响了。但倒下去的是阿成。 阿成替她严微挡住了那一枪。 严微来不及再做反应,就听见工厂外枪声大作,原来是英国人的军队攻进来了。身边突然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气浪把她掀了一个跟头,看来是英国人投了炸弹进来。她自己没受太大的伤,但再回头的时候,看见陈露倒在地上,腹部一个血口,汩汩地流着血。 有那么一个瞬间,严微有冲动再补上一枪,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而是转身离开。 那一次,严微突破英国人的重重包围之后,便拿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路向东,头也不回地逃离,一直逃到上海。 她本来以为,那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陈露了。 刚到上海的时候,严微试图去适应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然而即使是在平静的黑夜,她还是时常会突然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战场。她的眼前总是还会出现那些熟悉的脸庞,查理,陈露,阿成,小红。她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抛弃过去,但她想得太天真了。一个人的过去就是一个人永久的桎梏,像幽灵一样,时时刻刻地缠绕着,即使有那么一刻你忘记了,但总有一些触动又会让你被提醒、被干扰、被控制。这一点在她遇见红妹之后更加确定——偏偏就是那样一个小女孩,叫着那么一个名字,跟小红差不多年纪,又差不多境遇。遇见红妹,让严微知道,自己的过去将永远阴魂不散,在她的生活里潜伏、发酵、暗然生长,总有一天会再次发芽,毁掉她拥有的一切。 所以陈露再一次出现了,她就是这个毁灭者。 在陷入陈露控制的日日夜夜里,严微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自己曾经犯下错误的抵偿,是那些无法无天过于放纵的日子种下的因果。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中,她还是会想,无数次地想,许幼怡,还有严莉莉。因为只有想到她们,她才能维持住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请你们保持平安。耐心等待。我一定会回到你们身边的,一定会。 第8章 (八)信任 白玫瑰,白玫瑰,美丽又危险,迷人又残酷。 白玫瑰的花语是纯洁和浪漫。 但上海最近发生的事情却与纯洁和浪漫毫不相关。 许幼怡此刻看着手中一份最近日期的《晶报》,感到内心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 那份报纸的头版,书写着一个大大的标题:“白玫瑰杀人案再现北平!疑与上海六案深度关联,沪平两地警力已行合作盼共力破案”。 标题下面印着一张照片——一个穿着褐色外套、白色高领毛衣,戴着眼镜、十足书生气的青年男子,正颓然倒在一辆汽车旁边,他的腹部中了一枪,汩汩地流着血。满是鲜血的手边,赫然一朵新鲜的白玫瑰。 许幼怡颤抖着双手举起报纸靠近眼前,无比清晰地看见那照片下的注释小字:“无党派爱国人士、知名记者谢一范不幸于兇杀案中丧生”。 仿佛是浑身突然没了力气,许幼怡的手一松,报纸已经掉落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九爷弯下腰去,把那张报纸捡了起来,轻轻地放回到桌上。 “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九爷慢慢地说。 许幼怡抬起眼睛,看着九爷,一字一句地说:“绝对不是她。”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来,她在拼命压抑着翻涌的情感。 九爷嘆了口气:“可是她已经消失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派了很多人去查,却一点踪迹都查不到。”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单单是上海,就又发生了四起兇杀案,每一次被害者身边都会放着一支白色的玫瑰花,因此也被传为“白玫瑰连环杀人案”,引得街头巷尾人人自危。这几天刚刚风平浪静一阵,没想到,那代表着死亡的白玫瑰,居然又到了北平。 第16页 严微消失的那一天,九爷终于拗不过许幼怡的死缠烂打,把严微对他说过的话,以及他自己对严微暗中的调查和了解和盘托出。许幼怡听完了所有的描述,沉默了很久很久。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几乎将她淹没,真相听起来是那么匪夷所思,却又如此合情合理。许幼怡回想起曾经与严微相处的点点滴滴,愈发觉得,其实那呆子的真身根本就没有隐藏,早就大大方方地立在那里,只是有些事情许幼怡看到了,有些事情没看到,而有些事情,她根本就毫不在意。 不错,从表象来看,严微的确身手了得,她精通枪械、格斗,杀起人来冷静利落连眼睛都不眨。她个性孤僻不善言辞,对外人冷冰冰的,时常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她明明不事生产,照相馆也没什么生意,却有大把的钱,经济上毫不拮据。更不要说那过于丰富的军火储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严微都绝对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但这一切都是表象,许幼怡知道真实的严微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对弱者深具同情之心,即使并不懂如何表达情感,只会默默地行动。她富有正义感,会为一个不幸死于放纵自私之人手下的送牛奶的小姑娘復仇。她不苟言笑,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却在看到对方需求时,默默地做好了一切。她总是说的少,做得多。看似冷酷的外表之下,隐藏了一颗温暖而纯洁的心。 而最重要的是,严微对许幼怡的感情是真挚的、纯粹的,全心全意又倾尽竭力。 所以即使她曾经为僱佣军组织效力,曾经度过一段在枪林弹雨中拼杀求生的岁月,曾经因为正义感和同情心杀了一些并不无辜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她确实应该为这些过去的行为付出一些代价,但是并不妨碍许幼怡继续爱她。 而且,许幼怡坚信,在她们相遇之后,严微就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僱佣兵杀手了。至少现在的她,绝对不会滥杀无辜,更不要说谢一范——她知道他与许幼怡的关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绝对不会下手的。 许幼怡看向九爷,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犯下这些兇案的杀手。” 九爷道:“我也希望如此相信,但显然警局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严微消失后,上海警局发出了通缉令。此后白玫瑰案频繁发生,很多人都将这个前女杀手与之联繫起来,于是街头巷尾出现了各种没头没尾的传言和毫无根据的猜测,成为了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传来传去,传得愈发绘声绘色,让警局也开始思考严微就是兇手这种可能性。姜斌曾经对许幼怡稍微透露了那么一点案情,说是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在严微自首之前的两起兇杀也是相当可疑,目前已经併案侦查,连同严微消失后的四起,共称“上海六案”。 想到这句对话,许幼怡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想起严微自首之前的种种奇怪徵兆。那个时候白玫瑰就已经出现,每一支出现的时候,严微都接到了奇怪的大客户的订单,然后外出很久很久,又带回来一大笔钱。所以那订单到底是什么订单?现在看来,绝对不是拍照的订单。那么答案会是什么? 许幼怡突然觉得自己不敢再想下去。然而她总觉得有一点不合理的、对不上的东西,但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她想了好久,终于意识到,在严微自首之前,那白玫瑰在照相馆里出现了三次。但是兇杀案却只有两起。也许这就是证明严微不是兇手的关键! 许幼怡拼命回忆着,她想起来,严微最后一次出去(就再也没能回来)的那个晚上,她瞥见了严微手里的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写着:“马斯南路十八号,陈庆平,敖景荣”。 这地址和人名,一定就是找寻真相的关键。 许幼怡翻找此前的报纸,终于找到了上海六案中所有被害者的姓名,果然,没有陈庆平,也没有敖景荣。 她立刻动身去马思南路十八号,在一栋精緻的小洋房外,她见到了这两人,原来他们是一对夫妇。 这俩人年约四十,一看就是知识分子。许幼怡开门见山,问他们有没有仇家,可能想要花钱雇杀手取他们的性命。夫妇俩对视了很久,转过头来,面色疑惑,说想不起来,两个人都是圣约翰医学院的教授,生活简单平静,除了学术几乎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又怎么会结交仇家呢?许幼怡只好客气地说声谢谢,然后告辞。 其实有没有仇家不重要,既然这两个人活着,就说明那天晚上严微虽然拿着枪离开了家,却并没有动手,而是最终去了警局。 但是前两个案子呢?如果要搞清楚,就不得不去寻求一个人的帮助。 许幼怡来到警局找姜斌的时候,后者正在收拾必要的装备和工具,似乎正准备远行。看见许幼怡走进来,姜斌毫不意外,只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这次又是需要做什么?” 老实说,许幼怡对姜斌是有点歉意的,为了她和严微姜斌已经做了太多有违警察职业道德的事情。不过她知道姜斌对她们又何尝不是这种情感,因为如果没有他的执意追查,也许严微不会做出自首的决定,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道德、法律、人情、正义,这些东西每一个都很重要,但总是很难全部满足,自古以来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第17页 许幼怡也不客套,很直接地说:“我想看白玫瑰案的资料。” 姜斌赶紧将她拉到一旁,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道:“这是近期最敏感的案子,是万万不能泄露的。” 许幼怡又说:“也不用全部的,只要给我看看前两起的就行。” 姜斌嘆气:“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两起案件发生的时候,严微还没有自首,你想查清楚她与案子的关系是不是?” 许幼怡并不否认:“你应该请我去看,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 姜斌语塞,陷入思考,看得出来很是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只有今晚的时间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带着所有的案捲去北平。” 许幼怡勐然抬起头来:“去北平?是为了谢一范的案子吗?” 姜斌点头:“是的,北平的案子已经与上海六案併案侦查,局长抽调了我们几个人去北平参与调查,同时也是协助那边的警察。” 等到其他人都下了班离开警局以后,姜斌才带着许幼怡来到案卷室。在卷帙浩繁的证据和记录里翻了好久,许幼怡终于找到了她想寻找的信息,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前两个死者,一个名叫朱振凯,是财政部的某处的一个副处长。他被刺杀以后,警察在他的家中发现了大量金条,远远超出了他本来应该有的薪资水平,后来经过调查得知,几乎全是贪污而来。 第二个死者,名叫张六,是金老大手下的一个小堂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靠放贷收债为生,打死逼死不少人,却始终逍遥法外,早就恶名昭着。 许幼怡看着这两份卷宗,内心的拼图逐渐完整起来。 也许最初的那两只白色玫瑰花,真的是那个组织下的订单,而严微也真的执行了,并且拿到了酬劳。 但是第三次的订单,她却放弃了。以许幼怡对严微的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前两个人,是真的该死,但第三次的目标,她下不了手。 许幼怡想像那呆子思前想后,想不出一个办法能够既不滥杀无辜,又能保护好许幼怡和孩子。她想像着她在漆黑的夜下孤零零地坐在屋顶,坐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决心,走向了九爷的住所。 许幼怡想像着那呆子最终决定牺牲自己来保全她和孩子,不惜用那样惨烈残酷的方式。 呆子啊,真是呆子。 许幼怡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天亮,坐到姜斌已经睡了一觉又跑过来,对她说:“别看了,我们要出发了。” 许幼怡很平静地把案卷合上,然后抬起头,对姜斌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姜斌看着她云淡风轻却又无比坚定的面容,知道她是认真的。 “你认为她在北平,是么?”姜斌看着她的眼睛。 许幼怡正视他:“她一定在,但她不是兇手。我会向你们证明这一切的。” 姜斌道:“你对她就这么有信心?” 当然有。如果她许幼怡都不信任严微,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人会这么做了。 我一定会找到你,还你的清白。 然后带你回家,和严莉莉一起,团聚。 第9章 (九)北上 安顿好严莉莉——交给了九爷,既然严微信任他,那么许幼怡就会信任他——之后,许幼怡与姜斌和其余警察一行人踏上了北上的火车。整个行程花了差不多三天时间,先是经沪宁铁路到了南京,后转乘经津浦铁路、京奉铁路,途径天津,最终到达北平。自从与周衡结婚以后,许幼怡就没有出过远门,更不要说离开上海了。这一趟旅程让她心中五味杂陈情感翻涌,是冒险,是追寻,是求真,也是救赎。在三天旅途里,她看着车上的人车外的事,看着风土人情众生百态,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无力,世界之大,将她从此前在十里洋场中的精緻小生活里勐然拽了出来。然而却正是因为这样的反差与冲击,让她在内心越来越确信自己对严微的感情:在这残酷动盪兵荒马乱的尘世间,人人如浮萍,若是有一处能够扎根、不再飘摇的安全之地,该是何等的幸运。 严微就是她的安全之地。 到了北平,前来迎接他们的不仅是警察局的代表,还有一个面色沉稳的中年男人,说自己是谢一范的朋友,名叫范齐,也在报社工作。众人寒暄一下,就将许幼怡姜斌一行人安排在近警察局的一处四合院民居,给许幼怡安排了一个单间。但范齐提议由他出资,让许幼怡单独出去住酒店,说已经定好了六国饭店的一个房间。但许幼怡婉言谢绝,说自己尚且没那么娇气,与众警察住在一个院子里可以及时了解案情。不过许幼怡没说出口的是,她信任姜斌,相信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自己应该会更安全一点。 简单休息之后,北平警察局派人来交流案情,在一间会客厅里搭建起了临时的讨论室,也将证物和案卷依序展开。许幼怡跟着一起,姜斌解释她是重要证人,对案情会有帮助,但隐瞒了她与严微之间的关系。于是许幼怡跟着听了看了一圈,基本了解了大致案情。上海六案中,前两案自不必说,她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后四件,情形差得不大,都是在夜晚被狙击□□一枪爆头,通过对子弹头的分析证明使用的是同一种枪,因此警察们皆认为这四件是同一人所为。许幼怡特别留意了一下被害者的个人情况,发现并无规律可循,有街头小贩,也有政界官员,有百乐门的小演员,还有一个是书店老闆。四人都没有与人结仇的经歷。许幼怡坚信严微不会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下手,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四人被杀,又是什么人犯下了这样的罪行呢? 第18页 其实许幼怡最关注的还是谢一范的案件。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喜欢他了,也许不会有太多的情感波动,但当那些残酷真实的照片展现在眼前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冲击力还是让她感到脑袋一震,头晕目眩,差一点呕吐出来。此后便是无法消弭的悲伤,毕竟他们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恋人,无法抹去留存在记忆里的感情。但许幼怡还是强迫自己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和一件又一件的证物,因为她知道,谢一范的案件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兇手明明在上海连犯数案,为什么突然到了北平?谢一范的死,为什么与上海后四案的情形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有人想要取谢一范的性命?如果能够解答这些问题,那么就可以找到兇手;找到真正的兇手,就可以还严微一个清白。 北平警方对于谢一范的案件已经做了足够详细的调查。谢一范腹部中枪不假,因此记者才会拍到那张腹部流血的照片。但是他的直接死因却非枪伤,而是位于脑后的一记重击,导致颅内出血。其实那张登报的照片多少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倘若谢一范因为腹部中枪而死,那么其根本原因应为失血过多,但照片上的血迹量还远未到失血而死的程度,因此可证明谢一范中枪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甚至濒临死亡了。 有一张照片,显示了谢一范脑后的伤口。许幼怡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姜斌解释说:“这样的伤口一般是由钝器造成的,看形状应该是棍状物体,应该是有人站在他的身后,抡起一个棍子之类的东西,用力击打他的后脑勺下部。” 许幼怡敏锐地发问:“为什么是后脑勺的下部?” 姜斌仔细地看着那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分析道:“从伤口形状来看,行兇者应该个子比较矮小,棍子挥舞的轨迹是从下到上,才能够打击到脑部的脆弱部位,那么从兇手行动方便的角度来看,后脑勺下部是最为合理的。” 许幼怡感到脑中勐然一个激灵。个子矮小。她突然抓住姜斌,激动地说:“如果说行兇者个子矮小,那么不久可以证明兇手不是严微了吗?严微与谢一范是差不多高的。” 姜斌沉思:“按照逻辑来说,如果严微是兇手,确实不应该造成这样的伤口,因为并不得劲,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力量。”然而他又一摊手,无奈道:“但这样的推测无法成为直接证据,在法庭上是不算数的。” 这没关系。许幼怡心想,每多一分佐证就多一分清白。她感到自己的信心又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继续探寻下去,一定还能得到更多的证据,也更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兇手。 另一份让许幼怡多加了注意的卷宗,记录了案发当天目击者的证词。首先,谢一范案发生在白天——这本身就与上海六案的特点不符;其次,谢一范当日坐在驾驶座上,但有人看见他的车行驶的时候副驾上坐着人,但是那个人却在谢一范被杀之后神奇地消失了;最后,虽然谢一范被杀的瞬间没有人看见——因为发生在一处偏僻的小巷,但是附近有人听到了谢一范的惨叫,并且在惨叫之前,曾经听见男人与女人争吵的声音,没听全说了什么,只听见几个关键字,什么“暴露”、“身份”、“组织”、“真相”之类。后来在现场痕迹勘察的过程中,也确实发现谢一范车的副驾上有几根女人的长髮。 结合这些信息,许幼怡很快做出了推断:谢一范当日开车带着一名女子,不知为何事发生口角,然后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那女子抡起一棍子勐击谢一范头部,导致他摔倒在车边,那女子可能还不过瘾,又掏出手枪,朝着谢一范的腹部补了一枪,然后扬长而去。 等一下,还少了一个部分,就是谢一范手边的白玫瑰。既然这名女子特意留下了白玫瑰,那么证明她杀谢一范必然是早有预谋,否则不会连道具都准备得这么齐全。而白玫瑰也是谢一范案与上海六案併案的原因。 这一切思绪如同电光火石般在许幼怡的脑海中飞速运转,将线索如数连起,串出一个几乎必然的结论:谢一范案与上海后四案是同一人所为,而且那个人与严微之间有着密切而危险的联繫。按照时间来看,严微消失后,上海后四案才发生,于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这些案件的兇手与带走严微的绑架者就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组织! 想到这里,许幼怡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慄,如果找到了杀死谢一范的兇手,也就能够找到严微——许幼怡坚信,严微一定是被带走她的人控制住了。如果她是自由的,她就绝不会放任许幼怡陷入这种寻人无踪的焦虑和无依无靠的孤独。 很好,很聪明,很有逻辑。许幼怡感觉自己的信心和勇气在一点一点增加。她略为得意地心想,等找到了那呆子,回到上海,她就可以转型写侦探小说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讨论室里迈进了一个人。 是范齐。他这个时候来,是为了邀请许幼怡共进晚餐。作为谢一范的朋友,范齐对他的死深感难过,听说过许幼怡和谢一范的关系,便觉得应该交流一下,以安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带来的伤痛。许幼怡本来想婉言拒绝,但范齐凑近她的耳边,悄悄地说:“我知道谢一范的一些秘密,你要不要听?”这句话让许幼怡浑身汗毛耸立,但诱惑性太大,于是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同时也答应了范齐不让她带任何其他人(尤其是姜斌)的请求。 第19页 饭局安排在六国饭店。许幼怡早就听说过这家位于东交民巷使馆区的着名饭店,最初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合资而办,是各国公使、达官贵人的娱乐交际之地,也是动盪时局中军政要人的避难所,因为各国势力在此角力,反而成为哪一方都不管的法外之地。许幼怡在上海也是经歷过政要豪门生活,对这样的场面丝毫不憷,只是匆匆来到北平,没准备一件好的礼服,又来不及买。但范齐倒是想得周到,先引她到了一处客房,说这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房间,礼服也已买好挂在橱内。许幼怡走进房间,看到礼服是自己喜欢的淡黄色,再一试,尺寸居然刚好合适,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她暗自思忖,自己执意跟姜斌来到北平,本来就是临时起意的事情,只是在南京换车的时候,姜斌给北平警察局发了一封电报知会此事。然而不过短短两三天时间,范齐就能够做出如此安排,并且对自己的个人信息了如指掌。这难道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吗? 许幼怡突然有点后悔答应了范齐的邀请。说不定所谓谢一范的秘密也是谎言——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许幼怡赶紧换下礼服,准备趁范齐还没有发现的时候离开饭店。然而她刚走到房间门口,门就自己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然后很自然地把门带上,反锁。 “你就是许幼怡吧?”那女人笑脸盈盈,一边说话,一边腰肢扭动,一双细细的凤眼看起来极有风情。 许幼怡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答话,但是她察觉到那女人的脸似乎有点眼熟。 那女人又开口:“我是谢一范的朋友,是范齐叫我来的,说今天晚餐时候可以与你好好认识一下。”然后她突然靠近许幼怡,语气轻柔且暧昧:“而且,我们可以聊一聊,谢一范身上的秘密。” 许幼怡看着她的脸,突然感觉整个人陷入了冰窖中,一时间浑身冷透。 她突然想起来,这女人的脸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因为她许幼怡确实见过,就在严微偷偷藏起来的第三张照片上,那个与她穿着相同款式军装的女人,只是面容更成熟、举止更风情了些。 换言之,这个女人,曾经跟严微认识,也许还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许幼怡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知道严微失踪了吗?”但是还没有问出口,她就停住了。 因为那女人已经伸出手来,做出要与她握手的姿态。 面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许幼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女人手上的银色戒指,在房间灯光的照耀下,发出阴森的反光。 这反光,就是许幼怡在严微住院的病房里看到的那一幕! 许幼怡只感到浑身冰冷,恐惧连同寒气一起,从脚底升起,一寸有寸,直冲头顶。 从那女人的眼神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一种面对猎物时的玩味与嘲弄。 许幼怡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知道她是许幼怡,是严微流连于俗世生活的根本缘由。 她也知道她就是带走严微、犯下罪案的兇手,是带来如同死神般残酷迴响的白玫瑰的不祥。 那么此刻的许幼怡,还有没有可能逃出生天? 被带走的严微,是不是就被藏在这家神秘诡谲又深不可测的饭店中? 在这样艰险的境遇中,许幼怡突然冷静下来。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依然还手握着一个巨大的优势。 那女人决计想不到许幼怡见过她与严微同拍的照片,也绝不会知道她带走严微的那天晚上,许幼怡刚好瞥见了她的戒指。 那个女人,并不知道,许幼怡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几乎是剎那间的飞速思考,神经元数以亿次记的激活与传递。许幼怡已经想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了。 无论是否成功,都只能孤注一掷! 第10章 (十)逃脱 严微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自由很久了,久到她已经数不清日子,久到只能靠想念来支撑活下去的意志。 最初陈露像个疯子一样折腾了几天,然后就离奇地暂时放弃了,好像是在忙别的什么事情以至于不能再把精力聚焦在严微身上。只不过她在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放松对严微的看管,而是安排了数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守在房内房外各处。严微有那么一段时间以为是组织对陈露下达了新的任务,但是通过对守卫的观察,她敏锐地发现,这些人并不像是经过组织的训练,倒像是陈露不知从哪里僱佣的职业保镖。但诡异的是,这些人全部装备着最先进的轻武器,有些型号甚至是严微没有见过的,一看就是那种量产前会先在政府和军队推广试用的新装备。严微非常了解组织的行事风格,他们通常只专注于小规模的特种作战行动,几乎不与其他组织开展联合行动,也禁止成员做类似的举动。那么陈露此种行为只能说明两种可能,一种是陈露违反组织原则,擅自聘请职业保镖参与行动;另一种就是,她陈露正在执行的任务,根本就不是组织下的,而是来源于另一个幕后的老闆。 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在严微内心生长起来,让她突然又生出了几分信心:也许她不仅能够逃脱陈露的控制,而且还能够彻底摆脱组织的阴影。 当然,如果不这样坚信,也许她根本就熬不过去。以前严微没发现,陈露居然是这么变态的一个人,大概是她伪装得太好了。就算平日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陈露总还是能时不时地抽空来折磨严微一下。她就像是一只捕获了猎物的野兽,但是又不想吃,就把受伤的猎物当作玩物一般,拨来弄去,又浅尝辄止,让痛苦像钝刀子割肉,慢慢悠悠没有尽头。严微其实知道她的诉求是什么,无非就是希望严微重新回到那种刀上舔血无法无天的僱佣兵生活,但这就意味着放弃许幼怡,放弃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充满爱与温暖的新生活。所以严微当然不会松口,那就熬吧,看谁能熬得过谁。人对痛苦的承受能力是可以无限增长的,这是严微多年徘徊于生死之交的战场生涯归纳出来的结论。某种程度上,她将痛苦当作一种策略,一种麻痹对方的手段。只要她严微能够活着,就一定能够等待机会,进行反杀,重新归于她在意的人和生活。 第20页 直到有一天,陈露终于被她软硬不吃的态度彻底激怒,放下狠话:“你等着,等我把你的许幼怡抓来,让你死心。”这一句话让她一下子绷不住自己,露出担忧与愤怒混杂的表情,如果不是手脚束缚,她早就跳起来把陈露痛揍一顿。但是显然她的举动让陈露意识到,其实严微只有一个弱点,而她陈露本来早就应该抓住这个弱点做些文章的。 陈露走后,严微在担忧许幼怡安全的恐惧中挣扎许久,但等来的不是好消息或者坏消息,而是北上的行程计划。看来陈露还没来得及对许幼怡下手,就接到了去北平的命令。去北平干什么,是有新的任务了吗?严微不知道,严微只知道陈露本人连同严微自己,与数十个荷枪实弹的西装人一起,是被一辆专列送过去的。好傢伙,几年不见,是组织发达了,还是她陈露一跃沖天,傍上了什么更强大的组织或者个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难以解决的棘手麻烦。 然后就是六国饭店,这一困又是数周。 如果只有陈露自己,或者只有几个打手,再或者这些人没有那么精良的装备,也许严微会考虑抓住机会奋力一搏,大不了就是恶战一番,拼个鱼死网破。但是对手太多了,装备也太强大了,而她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对拳头,和因为备受折磨而日渐虚弱的身体。求生的意志很强大,但求生的机会却渺茫。严微只能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坚持。一定会有机会的,她时刻都在准备着,只要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机会,她严微就一定能够精准抓住,将命运的桎梏撕开一个口子,顺利地逃出生天。 没有想到的是,机会很快就来了,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一天六国饭店似乎很热闹。即使严微被囚禁在一个偏僻的房间,也能够听到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动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嬉笑喧譁,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活动在办,可能是舞会,也可能是宴请。这种情形经常发生,严微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一阵骚动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几个人急匆匆地大踏步跑过来,最后在关着严微的这扇门前停下。严微清晰地听见,外面几个打手在急切交流的声音。 “老闆有危险,快去增援,人手实在不够了!” “可是这边怎么办?” “你管她呢,老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都玩完了,你的钱又不是那女人发的!” “好好好,兄弟们快走!” 噔噔的皮鞋声逐渐远去。门外安静下来。 严微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的机会可能已经来了。 她抄起床头的emeralite檯灯,向桌沿狠狠一砸,灯泡立刻粉碎,露出里面的钨丝,她将那钨丝取出来,干净利落地打开了另一只手上的手铐——这几日来,陈露认为看守的人足够多,便仅靠这一个措施来限制严微的行动。显然她很快就会后悔这样的大意了。 严微快速挪动到门前,透过门锁去看,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正在晃动的身影,猜想门外大概还留着一个守门的,不过应该好办。但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打开这扇门——门锁上面又加了一道带锁的铁链,如果没有钥匙是不可能打开的。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闷响,然后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严微听见钥匙窸窸窣窣地捅进锁中,然后“咯吱”一声,锁开了,门也开了。 严微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拳冲出去,然后她勐然收住了。她看见了许幼怡的脸。 “你果然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没时间解释了!”许幼怡一把抓住严微的手,“趁这个混乱的时候,快点逃出去,出去再说。” 也许是太虚弱了,严微感觉自己很轻易地就被眼前这个本应文弱的女作家牵走了。 此情此景,真是似曾相识,仿佛一个命运的轮迴。 但想要逃出去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走廊里尖叫声四起,人们慌不择路地逃窜着,时不时有急促的枪声响起。果然经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他们迎头撞上两个此前看守严微的西装人。严微一把将许幼怡拉到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其中一人的枪口,在扳机扣动的瞬间勐然向上一抬,一连串子弹如数射向了天花板。对方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感到下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于是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倒了下去,而手中的盒子炮已经如同变魔术一般倒了严微手里。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枪在严微手里,那就没什么事了。 严微干净利落地一枪干掉另外一个,转过头对身后的许幼怡伸出手:“走。” 现在换严微牵着许幼怡了。 许幼怡看着眼前的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那张严肃又天真的脸,不过几个月不见,严微瘦多了,瘦得原本饱满的脸颊都凹陷下去,瘦得本来就高的身形更显颀长单薄。但是她的神情看起来又是那么坚忍与锐利,立刻让许幼怡感受到缺失了很久的安全感,仿佛那瘦弱的肩膀就足以撑起她的全部天空。 于是她用力回握她的手,内心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坚定。不管怎么说,她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只要她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第21页 严微把许幼怡护在身后,一路清扫障碍,一路警觉,显然这六国饭店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出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良机。现场过于混乱,仿佛有几股不同的势力正在交叉恶战,一时间分不清敌友。二人一路畅行,倒也没什么阻力,那些西装人都不见了,至少都不在本来应该看守严微的地方,然而当她们下到一层,来到大厅时——这是逃出去的必经之路——却听见了勐烈的枪战声音。严微赶紧拉着许幼怡藏到楼梯背面,悄悄探头看去,果然看见西装人大部分集中于此,在集中火力对付另一批人,而那批人看起来鱼龙混杂,有穿着西装的,有衣衫褴褛的,甚至还有饭店服务员。严微试图寻找一条避开枪战通向门口的路径,然后她看见显然已经有一行人先他们一步,正趁着混乱空档向外面逃窜——严微立刻认出来,是陈露!她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等等,那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并且见到他的时候,严微有一种非常清晰的厌恶感。 几乎是脑中灵光一闪,严微突然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的脸。是在上海的医院里,周衡自杀未果以后又要求见许幼怡的那次,在病房外,那个穿着贵重西装,举止得体又满脸阴沉的男子,就是周衡的父亲,当时的财政部部长周云沛! 陈露正在跟周云沛一起逃跑。 这信息量的勐然冲击让严微一瞬间转不过弯来,她看向许幼怡,发现后者也看见了二人,但丝毫不奇怪这件事情的发生。 许幼怡看出了严微疑惑的眼神,露出无奈的神情:“说来话长,出去了再跟你说。” 那些西装人看陈露和周云沛成功突围,便也并不恋战,纷纷向门外撤去。另一波势力的人立刻追上,严微和许幼怡就趁这个当口,跟在他们后面,跑到了饭店外面。 太晚了,陈露和周云沛已经钻进了一辆日式军卡,在枪林弹雨中扬长而去。 就在这时,几辆警用车停在饭店门口,冲下来十数名警察,二话不说,冲着所有拿着武器的人一通扫射,一时间数人纷纷中枪倒下。严微和许幼怡混在其中,立刻也成为了目标。眼看就要躲不过密集的枪弹,突然又疾驶过来一辆道奇改装的客车,车门开了,出现了一个小贩打扮的人,冲着严微和许幼怡叫:“快上车!” 子弹就在身后,已经顾不上分辨敌我。严微向身后举起手枪,迅速打掉最后几发子弹,压住了对面的火力,给逃跑的人提供了一段时机。直到确保许幼怡上了车,她才丢掉手中打光了子弹的枪,一个飞跃,也上了车。 严微握着许幼怡的手,摇摇晃晃挪到车厢后部,然后终于坚持不住,昏厥过去。 许幼怡抱着严微,把她毛茸茸的脑袋紧紧拥在胸前——还好,能听见那呆子的心跳,能感受到她虚弱但顽强的唿吸——她抱着她,像是抱了一把骨头,因为那木头太瘦了,瘦得硌人,硌得许幼怡内心生疼。 还好,她们总算是又相聚在一起了。 许幼怡感到勐烈的心跳渐渐平復——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刚刚的六国饭店里,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 第11章 (十一)互救 从许幼怡的视角来看,六国饭店之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她是懵懂步入罗网的猎物,范齐和眼前的女人是虎视眈眈的猎手,而她能够逃脱的唯一机会就是,猎物已经知道陷阱的存在,但猎手却还在盲目自信,以为对猎物手到擒来,便会掉以轻心。她观察女人,发现她并没有手持武器,一身礼服上也没有可以藏匿危险的地方,便稍微放下心来,笃定至少此刻她还不会对自己动手。 于是许幼怡做出礼貌的微笑:“我是许幼怡,请问您贵姓?” 那女人可能是没想到她这么镇定,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陈露。” 许幼怡点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陈露看着被晾在一旁的礼服,皱眉道:“还没换好衣服啊?范齐已经在等着了。哦对了,我们还邀请了一位贵客,说与你也是老熟人了。可别让他们等太久哦。” 话说着,她嫣然一笑,然后就转身开门离开了。 许幼怡紧绷着脸,直到那门关上了,才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此刻想要逃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好先随他们参加饭局,然后见机行事。六国饭店毕竟也是上流社交之地,只要自己还在公众的视线内,他们应该就不会轻举妄动,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也只能靠她自己的随机应变了。 况且,许幼怡内心还有数个问号没有解答。范齐和陈露口中神神秘秘的“谢一范的秘密”,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诱饵?刚才陈露说的那位贵客,又是什么人,怎么会与自己扯上关系?当然,最重要的是,许幼怡认为严微有很大的可能性就在这家饭店里,在找到她之前,许幼怡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换好衣服之后,她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引导下,来到了一处包间。果然,范齐和陈露已经等在里面,但不见那位贵客踪影。 许幼怡礼貌落座,与二人假模假式地寒暄几句。范齐介绍陈露是归国华侨,想在北平出资开一家医院,需要进行一些正面的宣传报导以获得政府和大众的支持,于是由范齐牵线,与谢一范攀上关系。谢一范与陈露聊得不错,甚至已经为后者写好了一篇深度报导文章,本来是等着报社主编修改审查,如果没问题的话,很快就能见报,但谁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惨案。 第22页 说起这件事,陈露显得十分悲伤,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范齐见状赶紧拿出手帕好言安慰。许幼怡冷静地看着他们表演,心想,转折应该马上就来了,倒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果然,范齐话锋一转,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先是对陈露说:“不过也还好,你还没跟他扯上太大的关系,不然那事早晚被警察发现,到时候可能还会牵连你。”他又转向许幼怡,露出一脸诚恳神色:“许小姐,我也是好心,知道您为了谢先生来到北平,实在是念及旧情,本性善良。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许小姐的作家事业正红红火火,若是被他的事情影响,岂不是得不偿失。” 许幼怡警惕道:“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比较愚钝,听不太懂。” 范齐嘆了口气,说:“我也是从党务调查处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听说谢先生……”他做了一个手刀抹脖子的手势,“是左派。” 许幼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谢一范是xx党?” 范齐赶紧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把她这句话尾压在了嗓子里。 许幼怡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范齐的意图。此时正值白色恐怖肆虐之时,谁也不敢与这三个字扯上一点关系,否则就会遭到国民党当局的审查与迫害。范齐说谢一范是xx党,是想说他的死一定与当局有关,因此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不如就早点结案,打道回府。 许幼怡是作家,也是爱读书的人,她曾经私下读过不少左派着作,对其中的很多思想也颇为认同,因此对范齐的畏缩神态颇为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厌恶。但她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呈现若有所思之态:“原来如此……还真是令人震惊。” 范齐与陈露对视一眼,从许幼怡的表情上,他们看不出任何破绽,也摸不透她的想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继续下面的话题。 还是陈露先开口:“现在时局动盪,国共两党相争,无论靠向哪一方都不安全,非长久之计。许小姐文才出众,却柔弱了些,身边又无男人保护,可是要早点想想出路。我听说许小姐的大作在日本出版了,在那边也积累了相当的人气。不知许小姐是否有兴趣……” 她话还没说完,许幼怡已经完完全全地听明白了,顿时觉得心中有股怒火冲天而起。原来陈露和范齐话里话外不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投靠日本人。 真是做他的春秋大梦,放他的五谷大屁。 她正欲起身发火,顺便借势扬长而去,然而此时门外却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西装革履,举止十足派头,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 许幼怡登时觉得浑身冰凉,仿佛跌入了冰窖,原来他就是陈露口中的贵客! 他就是周云沛,曾经的财政部部长,许幼怡前夫周衡的父亲。 许幼怡看着他,感觉恐惧深入骨髓,一点一点,遍布全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衡的死,确实与她和严微有关系。现在周云沛莫名其妙地与陈露和范齐扯上了联繫,那么显然,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许幼怡和严微的。 但是周云沛却没有发作,反而笑盈盈地在桌边坐下,对着许幼怡道:“幼怡,怎么了,看到我,很吃惊吗?” 许幼怡强作镇定:“周……部长,见笑了,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您。” 周云沛摇摇头:“我已经不是周部长了。”他嘆了口气,作痛心疾首状:“当局昏聩,已不值得倾心效力。”他盯着许幼怡,一字一句地说:“纵观世界大势,唯有择良木而栖,才是明智之举。” 许幼怡心里已经像明镜一样。什么良木?不过是周云沛意图投靠日本的藉口罢了。 彼时日本人在河北小动作不断,国民党当局却始终禁止排日,一再忍让,反而处处为难同胞。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现在他周云沛居然伙同陈露范齐,三人一同引她入此陷阱,竟然只是为了借她在日本出版界的名声,作叛国毁义之阶。 简直是太无耻了。 此时许幼怡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怒斥这帮卖国奸贼,但她还未开口,突然听见门外一阵骚动,然后是“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响,然后门开了,一个还端着菜的服务员轰然倒下,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一个同样穿着服务员衣服的男人冲进来,枪口立刻对准了周云沛。 然而他还未开枪,陈露已经眼疾手快,把范齐硬生生地拉扯起来,推了出去,刚好撞在了枪口上。 枪声响,范齐立刻殒命,鲜血横流。 许幼怡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一时间愣住,她看见陈露借着范齐当盾牌,转眼间就缴了那刺客的枪,又砰砰几拳,就将那人打倒在地,转身枪口已经对准了她许幼怡。 但许幼怡还是先了一步,从陈露动手时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立刻逃向门口,刚转过门框,就听见连续的枪响,似乎子弹擦身而过。 她听见身后的周云沛大喊:“别管她了,又有人过来了!” 许幼怡一边跑一边回头,果然看见又有几个看起来衣着各异身份也各异的人举着枪冲进来,显然他们都是冲着周云沛去的。 第23页 陈露和周云沛没有追来了。许幼怡心想,很好,现在他们自己逃命都来不及,应该完全顾不上自己了。 她从另一侧跑下楼,一直跑到了大厅。此刻最好的决策当然是立刻逃出门去,否则饭店里一旦枪战起来,自己恐怕就更加危险。 但是她停住了脚步。严微还在这里。 此刻的混乱仿佛一个天赐良机,如果不抓住,恐怕就再也寻不到了——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找到严微,并把她带走,那么以后就很难再寻找她的踪迹了。 她绝对不能抛下严微,也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但是问题是,严微究竟在哪里呢? 许幼怡站在大厅里,听着头顶枪声四起,渐渐逼近,知道陈露和周云沛可能快要跑下来了,那么这个大厅马上就会成为危险的战场。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队穿着西装的人,手持各式各样的轻武器,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跑过来。 许幼怡马上意识到,他们穿着与引领自己的西装人一模一样的衣服。也就是说,他们也是陈露和周云沛的人!那么他们前来的方向,自然就是另一处把守的重地,至于那里看守的是什么,显然已经不言自明了。 许幼怡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快步向西装人跑来的方向走去。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无需再赘述了。 严微悠悠转醒的时候,感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刻浑身激灵,差一点就要立身弹起,但是她一睁眼看见了许幼怡关切的脸,于是浑身松弛下来,又慢慢地躺下去。 许幼怡眼睛红红,但面露笑容:“太好了,微微你终于醒了。” 严微看着她的脸,感觉渐渐平静下来。看看四周,原来两人身处一间狭小简朴但干净的屋子,一看就是平常百姓居住的地方。 再看门口,已经走进来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人,穿了一件长褂,并不像普通农民,倒有点像教书先生。 严微警惕发问:“你是谁?” 中年人微笑:“我姓刘,可以叫我刘叔。” 许幼怡在一旁补充:“他是救了我们的人。”于是将昨晚的情况详细描述一遍,说到二人上了车,严微就没了意识。那车还救了其他几个人,一齐送到了这个四合院,于是一起安顿下来,此时已过了一整夜。 严微瞪着眼睛看着刘叔,直接发问:“你们为什么会与陈露的人交火?” 刘叔大概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直接,愣了一下,但随即正色解释道:“我们的目标是叛国贼周云沛,那些西装人也是他的手下,至于你说的那个陈露,我们并不知道是谁。” 严微还想继续发问,但也许是情绪上头,感到一阵眩晕,牵扯得浑身的伤也痛了起来,便皱起眉头,露出痛苦表情。 许幼怡赶紧将她拥在怀里,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好像发烧了。” 刘叔道:“折腾了这么久,也是不容易,先好好养伤吧。” 许幼怡点点头:“真的非常感谢。如果没有你们,也许我和微微昨晚就出不来了。是你们救了我们。” 刘叔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们并没有帮你们什么,只不过是刚好有缘。你们抓住了机会,是自己救了自己。” 这时一个年轻人跑进来,开口就叫:“政委……”但刘叔一个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又转身对许幼怡严微二人说:“我先让小顾去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其他的事情我们慢慢再说。”于是二人就离开了,只留下两个女孩在房间里。 严微靠在许幼怡怀中,抬起眼睛看向她。“你救了我。”她气息微弱但语气坚定地说,两只大眼睛闪烁着光,像是一只顺了毛的小兽。 许幼怡笑了,笑得很温柔,就像她每一次叫微微名字的时候那样。 “其实刘叔说得对,是我们互相救了彼此。”她笑得眼睛弯弯。 确实,如果许幼怡没有准确判断出严微的方位并解决掉门口守卫拿到钥匙,严微根本就出不了那个锁死的门。 但是如果只有许幼怡自己,没有严微的超强战斗力,那么她们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危机四伏的枪战场,也不可能活到救援客车到来的那一刻。 刘叔的刺杀行动确实给二人制造出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但若不是两个人早有一定要与对方相见的坚决意愿,以及为此付出的努力和准备,那么也很有可能,她们根本抓不住这样的机会。 又或者说,少了哪一环,都不会走到此刻的结局。 人生的事岂非也是如此奇妙。其实机会处处都有,然而只有做好了充分准备的人,才能够准确地抓住那些稍瞬即逝的机会窗口,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此刻许幼怡和严微两个人,暂时是安全的。 虽然她们两个心中还有太多的疑问没有解答,也还有很多危险还隐藏在外面的世界中。 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她们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在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们也确实需要一些好的休息。 严微挣扎想要起身,但是许幼怡把她按下去了。 “你想要什么?”许幼怡温温柔柔地说,一边轻轻地摸了摸严微的脸,“现在,应该换我来照顾你啦。” 第24页 严微看着她的眼睛,将手覆盖在许幼怡的手上,紧紧地握住。 这是只属于她的温暖与安心。 第12章 (十二)暂憩 北平近郊的一处村庄。这里位于半山区,人口稀少,交通不便,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 一片小树林里,低矮的树枝上挂了几个玻璃瓶子。 两个女孩站在距离约十米的位置,其中一人单手举着一支“盒子炮”,另一人负手站在旁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 “手臂自然伸直,重心放在左脚,右手均匀用力,枪柄卡在虎口。”严微低声复述射击要领,一边轻轻地调整许幼怡持枪的右臂。“很好。”她接着说,“现在注意瞄准,眼睛、缺口、准星三点成一线,食指均匀扣压扳机。” 清脆的枪声响起,但是很可惜,打歪了。 许幼怡脸上显示出懊恼的神情,但严微轻声道:“没关系,再来。注意你的唿吸,击发前吸气,击发时屏住唿吸,击发后再唿气,可以提升持枪的稳定性。”她看着许幼怡略微颤抖的右臂,又说:“你的手臂力量还不足,可以考虑双手持枪,稳定性会更高一些。” 许幼怡依着她的话去做,换成双手持枪,口中默念着之前严微教给她的口诀:“有意瞄准,无意击发。” “啪!”伴随而来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这一枪稳稳地打中了。 “好耶!”许幼怡欢唿。严微看着她笑眼弯弯,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二人又练习了一会,大多数时间是严微在指导,许幼怡在学习,偶尔严微做示范,动作干净利落,一枪一个瓶子,稳、准、狠,让许幼怡很是赞嘆。玻璃瓶换了几轮,终于练到许幼怡的命中率超过了百分之八十,天色也暗了,严微才满意地点点头:“可以,今天先练到这里吧。” 二人便收拾东西往回走。许幼怡揉着发酸发胀的胳膊,抱怨道:“你这教练未免也太严格了,我早就累死了,还不休息。” 严微撇嘴:“你太娇气了。我以前练的时候,都是先练端枪,整天整天地端,一端就是几个钟头。” 许幼怡皱起眉头嘟囔着:“那我跟你能比吗?我又不是退役兵王,我可是靠脑袋吃饭的。” 严微反驳:“光靠脑袋不可以,现在世道这么乱,一定要随身带枪防身才行。” 许幼怡嘻嘻哈哈地说:“有你在不就够了吗?” 严微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如果我们不在一起呢?” 许幼怡眼神闪烁,哽住了一下,但还是恢復笑容:“别瞎说,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严微转过眼神,看向远处:“那说不定的。你还是应该保护好自己。” 许幼怡做生气状:“严微!再瞎说我要生气了。” 严微道:“我没瞎说,我是在说现实情况。” 二人一路拌着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回到住处——一间小小的房屋。厨房传来一阵香气,大概是刘婶已经做好了晚饭。果然,二人刚踏进门槛,刘婶就迈步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今晚多做了几个菜,小顾说老刘要回来吃饭。” 许幼怡和严微之前在四合院里住了几天,待严微伤势渐好,也不发烧了,刘叔便把他们转移到京郊的一处村庄,说这里的老乡全是自己人,要比城里安全得多,还把自己的老婆留下来照顾她们。许幼怡有想过要不要回到姜斌那里,但是考虑到严微的名字还挂在通缉令上,只怕她在警察面前一现身,马上就会被投入大狱。于是便听从刘叔的安排,因为除此之外,二人也无处可去。周云沛和陈露不知在何处虎视眈眈,他们的势力犹在,便仍对严微和许幼怡二人存在威胁。但从心底来讲,许幼怡并不完全信任刘叔。严微或许对党派之争并不敏感,她的思维比较直接,只有敌友之分,却看不清人与人之间更加错综复杂的关系,并非二元论就能解答。但许幼怡不一样,她曾经多年浸润于虚与委蛇的所谓上流社交,对人情人心再知悉不过,深知人的行为之复杂性来源于利益的争锋。那么问题就在于,刘叔不仅救了她们,还提供了如此周到的保护,为的又是什么呢,利益所在又是何处呢?许幼怡担心的是,刘叔想要得到的回报,会远远超出二人所能接受的范围。 正如许幼怡所料,刘叔这次回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饭。 他是和小顾一起来的,带来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我们的人在天津发现了周云沛的踪迹。”刘叔道,一边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豆腐。 许幼怡与严微对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问道:“那陈露呢?” 小顾接过话头:“他们说周云沛身边确实经常跟着一个女人,但不确定是不是你们说的陈露,只说她个子不高,很有魅力,两只眼睛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我听到的原话是:‘像是狐狸一般,看起来又迷人,又锐利,又危险。’” 那基本就是陈露了,八九不离十。 许幼怡看向严微,发现她的眼中渐渐升起一股杀意。她赶紧在桌子地下轻轻拍了拍严微的腿,示意她放松一点,然后转头问刘叔:“那么你们有什么计划?” 第25页 刘叔答道:“我们的任务是除掉周云沛。根据线报,近期他很有可能会从塘沽登船,逃往旅顺。” 许幼怡惊讶:“旅顺?那不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刘叔点头:“不错。如果我们不抓住机会,在周云沛登船之前进行截杀,那么一旦他逃到东北,我们就不再是他的威胁了。” 许幼怡恨恨道:“这个周云沛,果然还是投靠了日本人。” 小顾说:“我们已经在策划刺杀方案,但是目前还有两个难题没有解决。” 许幼怡问:“是什么?” 小顾看了刘叔一眼,得到首肯以后,便开口道:“其一是周云沛的准确登船时间,其二,则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陈露。上次在六国饭店,就是因为她的干预,我们没能完成任务。如果这一次她还在周云沛身边,那对于我们来说,任务成功的希望依然是渺茫的。” 一直埋头吃饭没有说话的严微突然抬起头,冷冷道:“我去杀了她。” 刘叔似乎就在等她说这句话,露出笃定的笑容,道:“你们两个对她最为了解,如果能够解决她这个大难题,当然再好不过。”他转向小顾,说:“至于周云沛相关的准确情报,就交给我们好了。” 许幼怡一脸无奈地看着严微,这个呆子答应得未免也太快太容易了些,都没有给她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在晚饭剩下的时间里,众人一边慢悠悠地吃饭,一边大致确定了后续的行动安排。刘叔会让小顾以及其他人继续打探情报,一有消息就传递过来。那么严微和许幼怡的任务,就是想出一个在周云沛登船之前就将陈露截杀的方案。 夜晚,凉风阵阵,又不是太冷,坐在屋外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许幼怡和严微此刻就坐在小屋外面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星空与月光。 “微微啊。”许幼怡轻轻地说,“你对陈露……真的有把握吗?” 严微的语气冰冷:“我必须要杀了她。” 许幼怡看着严微面如寒霜的脸,感到内心一阵抽痛。之前在四合院的时候,严微断断续续地对许幼怡讲述了她从自首入狱到逃离六国饭店之间的详细经歷,听得许幼怡数次心痛如绞,泪流满面。尽管严微自己讲得十分平静,仿佛不过是外出远行了几月那样普通,但许幼怡还是无法控制住亲眼看见严微身上伤痕时的情绪涌动。也许是为了安抚她,严微也讲了一些过去训练的经歷,当然也包括她与陈露、小红、阿成之间的种种故事,这倒是解开了许幼怡心中关于那两张旧照片的疑问。然而严微的神情越是平静无谓,越是让许幼怡感到强烈的心疼。有好几次,她忍不住紧紧地拥抱严微,因为她怕自己再次失去她,让她经受那些痛苦,但严微却总是讷讷地回应:“呃,别哭啦,没事的,你的眼泪都弄到我头髮上了。”每次又弄得她一边哭一边笑。真是煞风景的呆子。 但许幼怡已经可以理解严微对陈露的痛恨,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尤其是听到陈露对严微表达出那种变态的欲望那一段时,许幼怡感到一种莫名强烈的愤怒。那根本不是爱,她心里想,真正的爱才不是那样的。假借爱的名义,却做出不可原谅的邪恶之事,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事情。但有的时候邪恶卑鄙却总是与强大而危险的能力并存。现在摆在她们两个人面前的问题是,究竟怎样才能寻找到陈露的踪迹,并想办法将她杀死呢? 在这暂且能够喘息和休憩的日子里,许幼怡也慢慢地对严微描述了后者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自己所经歷的种种事件。严微对九爷的周到很是满意,“他至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严微原话是这么说的。许幼怡又说到金老大的报復,严微一脸杀意:“等回到上海,就把他干掉。”这简单粗暴的决策思维听得许幼怡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这毕竟还是个稍微遥远一点的麻烦,倒是先不必挂念,眼前这一关能不能过还不一定呢。但是两人很有默契的是,谁也没提死去的谢一范,也没提严微自首之前可能杀掉的两个人。也许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一旦提起这些,便有太多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许单单是她们两个之间,有些本来坚固的东西,可能要产生些许微妙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或许是她们两个谁都无法承受的。 大敌当前,倒是可以抓抓主要矛盾,先做个鸵鸟。难搞的事情以后再说。 最后说起姜斌,严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就是那张脸有点意义。”严微说,“如果不是看他与阿成长相一模一样,我早就把他杀了。” “啊对。”许幼怡说,“我当时看到照片还奇怪,以为你与姜探长本来就认识。原来他们并不是一个人。” 严微不以为意:“对啊,世界上的事真的很奇妙,居然会有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不过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用。” 许幼怡突然抓住严微的手,让后者一个激灵,立刻进入战备状态:“怎么了?” “我可能想到办法了。”许幼怡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看向严微,一字一句地说:“也许我们还真的能够用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第26页 严微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在月光下,许幼怡看向北平城的方向,眼神坚定:“我们要去找姜斌。” 第13章 (十三)计划 平心而论,严微一直对姜斌颇有些不以为然,大概因为对方已经多次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如果不是她自首,张晚和甄善的案子可能永远都不会结案。虽然与阿成长着如此相似的脸,但姜斌可比这位过去的战友差得多了。如果说阿成与严微一样,是险恶环境、艰苦经歷塑造出来的坚韧大树,那么他姜斌就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的花,整天穿得人模人样,油头锃亮得可以反射太阳的光,身子骨却柔弱得像个瘦长易折的竹竿,哪像一点能破得了案的样子。 然而许幼怡却有不同看法。“人是多面的,人的能力也是各有千秋。”许幼怡如是说。她认为姜斌虽然武力不济、办案不行,但至少人的心肠是好的,一方面嫉恶如仇,另一方面又多次为她们两个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尤其是在严微消失的那段日子里,他多次帮助许幼怡,甚至还救了她的命——这一点倒是让严微对他的印象略有改善。然而最重要的是,姜斌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意志,他想要追查的事情,就一定会不止不休地坚持下去。“确实很坚持。”对此严微的回应是翻了个白眼,“坚持要把我送进监狱。”这句话把许幼怡直接噎住,半晌都讲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好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 关于如何与姜斌会面,并将他拉入计划这件事,二人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严微的意思是直截了当地潜入警察们憩息的四合院,把他打晕拖回来就完事了。许幼怡气得笑了,伸出手在严微头上轻轻地敲了个毛栗子,说:“能不能不要老这么暴力呀,他又不是仇敌,我去找他,跟他好好说,他自然就会来。”严微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很是不以为然。当天晚上果然许幼怡去找姜斌,但多了个心眼,用一条深色围巾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巧就巧在,那晚警察们外出聚餐,但姜斌说自己不胜酒力就没有去。于是两人顺利见面,许幼怡倒是机灵,没说已与严微重逢,只说找到了谢一范被杀之案的新线索,让姜斌立刻信以为真,马上就跟着她出了门。许幼怡带着他在巷子里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一处胡同里的小屋。这是刘叔为严微和许幼怡二人安排的新住所。 姜斌迈进大门,第一眼就撞上严微一张冷脸,登时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掏出手枪,对准眼前人。 但是严微的动作显然比他更快。许幼怡还没有看清楚发生什么,就听见姜斌“啊”地惨叫了一声,伴随着“啪”地一声,似乎□□掉在了地上,然后眼前的景象就是严微已经将姜斌反手制住,而后者因为手臂的疼痛龇牙咧嘴,额上汗水岑岑。 许幼怡急道:“微微,你在干嘛?”一边伸手去拦。 严微撇了撇嘴,把姜斌放开,对许幼怡说:“你看吧,我就说要对他狠一点。” 姜斌回过神来,才感到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人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捡起手枪,说了句“抱歉”,但眼睛还警惕地望着严微,道:“不要怪我,毕竟你还是个在被通缉的人。” 严微冷笑:“我没有杀他们。” 姜斌的手臂还在疼痛,但仍不松口:“是不是杀了人,要证据说了算。” 许幼怡见二人情绪又剑拔弩张起来,赶紧打圆场:“好了,外面冷,进屋再说吧。” 许幼怡先是对姜斌讲述了自己跟着范齐去了六国饭店之后发生的事——她很谨慎地选择了一些事实而忽略了另一些,比如说了陈露伙同周云沛囚禁严微,后来一伙不知立场的人出现要刺杀周陈,二人才藉机逃脱,但隐去了刘叔的身份以及二人此后接受的帮助。姜斌听后大唿危险,说这种情况下既然逃出来了,就应该立刻向警察求助,才可对周陈二人展开调查,甚至是通缉。严微对此嗤之以鼻,小声嘟囔:“如果警察有用,那不早破案了。”许幼怡假装没听见,赶紧转换话题,对姜斌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把陈露引出来,当然,这必须要藉助姜探长的帮助。” 姜斌不假思索道:“若是需要警察局的力量,我可以明天就去找他们……” “不。”许幼怡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说:“我们找你,不是因为你是警察,而是因为——你这张脸。” “哈?”姜斌一脸懵,“不是吧,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严微终于耐不住性子,便对姜斌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般把小红、阿成、陈露和自己的往事讲了个透彻。姜斌一开始听着面色诧异,随后便逐渐变得惨白,末了喃喃道:“难怪你手法这么熟练,原来是职业的,不能比,不能比。” 严微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骄傲。 但姜斌的脸色却逐渐暗淡下来。他嘆了口气,说:“也许,那个阿成,并非与我毫无关系。” 许幼怡连忙问他此话何意。姜斌道:“我曾有个孪生兄弟,我们一同长到十二岁。有一天他突然失踪,有人说他被拐卖了,有人说他偷跑出去流浪,还有人说他在外面淹死了。总之,后来我和父母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音讯。”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你们口中的阿成真的与我一模一样,那么也许他真的是我的兄弟。”说到此处,竟似眼有泪花。 第27页 许幼怡想要安慰他几句,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严微很自然地开口道:“他跟你有一点很像,善于观察细节,推理事件的情况。” 姜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严微很认真地继续说:“如果他能和你一样长大,也许也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官。” 许幼怡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严微口中说出来,她看向严微,发现她的表情很真诚。也是,这呆子其实不会想那么多,她只是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有的时候那话不好听,但是真诚的。也许一般人不会从那种硬邦邦的真实当中看到严微内心的善良和柔软,但是许幼怡可以。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摸摸那张总是板着的脸,告诉她,没关系,我懂你,就够了。 不过姜斌显然也懂了,他的眼眶是红的,但是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谢谢。”他很是郑重其事地说。 而严微对此的回应是,很严肃但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倒似冰释前嫌了。 随后他们进入正题,开始商量,究竟应该如何处理陈露这个大麻烦。 姜斌的存在,当然是为了对陈露造成一种混淆的印象,让她以为曾经的幽灵再度出现,一定会对她的心神造成影响,也许就可以找到克制她的机会。但是三人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也许阿成的形象可以让她慌乱,但还不至于值得她暴露踪迹。 那么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怎么才能把她引出来。 姜斌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有一个想法。”然后他看向许幼怡。 “不行。”严微马上看出来他的意图,坚决否定,干脆利落。 许幼怡脑子转了一下,立刻也明白过来。“你是说,以我为诱饵,一定能把陈露引出来。” 姜斌点点头,但他还没张口,严微立刻抢过他的话:“做诱饵的话,不如我去。” 然而许幼怡摇了摇头,若有所思:“不,这件事情确实只有我去才行。第一,微微你还在通缉令上,万一被人认出来会很麻烦;第二,陈露了解你,知道你的身手,她看见你出现的话,一定不会轻易动手,而是会想很多阴险的方法,但是我却不一样,我在她心中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以她一定会对我放松警惕。” 许幼怡说得很有道理,姜斌频频点头。但严微依然一脸拒绝,只是声音小了很多:“不行,太危险了。” 许幼怡对她笑笑,那笑容温柔又可爱,像一只眯起眼睛的小猫。“没事的,你要相信我。”她的语气有一点撒娇的意味,那种感觉大概就是,我也很厉害的好不好,不要小瞧我。严微无奈,因为她的确对这种笑容和语气毫无抵抗之力。 “好吧。”她终于松口,“但我必须在近处,这样可以保护你。” 许幼怡点点头,那笑容更加灿烂了:“好,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许幼怡、严微、姜斌三人。一个好脑子,一个好身手,还有一张合适的脸。 一个精密的计划渐渐成型,像是一张透明又坚韧的蛛网,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夜晚,严微和许幼怡睡在一屋,姜斌睡在另一屋。 二人刚刚躺下,许幼怡感觉自己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严微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他知道太多了,不行,等这事完了,杀了他。” 许幼怡差点笑出声来,知道她只是嘴上不饶人,便转过头,笑道:“你下得去手啊?” 对方好像又在黑暗中撇了撇嘴,没有答话,然后嘆了一声气。 许幼怡转过身子,轻轻地搂住对方身体,感受到一阵温热,这是她熟悉的气味,也是她熟悉的安全感。 “睡吧,微微。”她轻轻地说,“明天一定会更好的。” “嗯。”身边的人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夜色漆黑,是最黑的时候,但也是距离黎明最近的时候。 第14章 (十四)意外 塘沽火车站。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旅者行色匆匆。 火车站外的街道上,也是人流如潮,车水马龙。 一个女人提着一只小小的箱子,走在道路上。她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似乎在确认有没有被人跟踪。女人的脸颊瘦削,面色阴沉,两只眼睛狭长而锐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 她转过街角,在一间小洋楼前停下,左顾右盼一番,然后迅速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切被旁边高楼上拿着望远镜的严微看得清清楚楚。 她收起望远镜,十分娴熟地从一个屋顶跳到了另一个屋顶,身手矫健,迅捷如飞。 三天前,刘叔的人带来消息,周云沛与陈露已经到达了塘沽。 但是二人似乎并没有住在一起,行踪也捉摸不定。严微、许幼怡、姜斌一行三人到了塘沽以后,严微在城里查了两天,才发现陈露的踪迹,于是一路跟踪到这座小洋楼,看来就是她的藏身之处。 但棘手的是,这栋楼里安排了至少十二个黑衣人守卫——透过洋楼的窗户,一切被严微看得清清楚楚。 三人此前在北平制定的计划可能要有些许的改变,但还好,无伤大局。 猎人的大网已经悄然布开,就等猎物入局,一网打尽。 第28页 这天清晨,陈露照例拎着一个箱子出了门,经过火车站前面的街道,向更加繁华的街区走去。行至一处面点摊前,她停下来,准备买几个包子。然而突然有什么事情吸引了她的视线,让她愣住了,手中的箱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看见了一张熟悉但又不可能出现的脸。 然而拥有这张脸的男人很快转身走向街角,在一个转弯处消失了。陈露连包子都没顾得上拿,只是捡起箱子,便向着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也许只是好奇心使然,让她想要看个究竟。 男人走路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就在陈露的前方,然而由于角度问题,陈露就是看不清楚他的脸,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跟着男人七拐八拐,就进入了一条冷冷清清的小巷,除了陈露和男人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烧饼摊,就在二人的前方,一个拐角处。 陈露本来准备加快速度追上男人看个究竟,但是她的注意力突然被另外一个人攫住了。 她清晰地看见,许幼怡正站在那个烧饼摊前,似乎是在买饼。 陈露的心情立刻充满了意外的狂喜,之前看到的那个男人已经不重要了。她抛开男人,迅速向许幼怡移动过去。 许幼怡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突然转过身去,沿着拐角转了个弯,然后消失不见了。 陈露赶紧追上去。她没有发现,那男人也不见了。 巷子里静悄悄的。 严微在等待,焦急地等待。 她此刻趴在四合院主屋的房顶上,眼中看着一支狙击枪的瞄准镜,死死地盯着院子的大门。 按照计划,姜斌会先进来,然后埋伏在门后。随后是许幼怡,她的作用就是把陈露引进院子,一旦陈露进了院子,姜斌和严微就会一齐动手,合力将陈露制服。 然而问题是,很久了,一个人都没有出现,仿佛三人都消失在了从拐角到院子的长廊里。 太久了,久到严微终于耐不住性子,收起狙击枪,背在肩上,然后一个飞跃跳下屋顶,稳稳地落在院子里。 她刚刚落下,就听见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别动。” 那熟悉的声音,让严微瞬间毛骨悚然。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然看见声音的主人,陈露,手中握着一支小巧的白朗宁,枪口指着许幼怡——正被她的另一只手死死钳制住的许幼怡。 “你们真是太天真了。”陈露冷冷道,“就凭她,还有那个废物警察,就想搞定我,未免也太自信了。” 严微看着她,声音中暴露出无法掩饰的紧张:“你放开她,什么都好说。” 这个时候,姜斌踉踉跄跄地从大门外跑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看来是陈露的杰作。 严微忍不住又在心里翻个白眼,真是不靠谱的男人,毫不意外,毫无惊喜。 陈露冷笑:“严微,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按照我说的做。”她示意严微,“把你身上的所有枪都丢掉。” 严微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就干净利落地把肩上的枪卸下来扔在一旁,腰间的两把□□也很听话地拿出来了。 “哼,涉及她的事情,你就这么听话。”陈露面无表情,但言语中有种莫名的酸味。她向姜斌的方向动了动下巴,说:“你,也站到那边去,跟她一起。” 姜斌慢慢地绕过陈露和许幼怡,走到严微身边,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这时陈露开始仔细端详姜斌的脸,一边打量,一边发出感嘆:“像……确实太像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流动,“多么神奇的画面……我们三个人,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一样。” 严微冷道:“不可能,已经回不去了。” 陈露像是被哽住了,但眼中出现了一点哀伤的神色。“你还在怪我杀了小红和阿成是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然而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红了,却多了几分疯狂的神色。 “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明不明白!”陈露恨恨地说,“我杀了小红,是因为小红只会拖累你,拖累所有人——真正到了战场上,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照顾别人,你对小红的好只会把你们两个都害了。”她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像是绝望的喊叫,“至于阿成,那是误伤,我本来也没想杀你,我只是想打伤你的腿,这样我们就不需要继续战斗下去了,我可以照顾你,带你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 严微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但陈露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时候我被英军炮弹所伤,失去意识,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四周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组织的人也撤走了,他们以为我死了。我身上还有伤,就咬着牙逃跑,逃到一户印度人家中,被他们好心收留,也医治好了我的伤。后来英军四处搜捕,我就杀了那一家人,搜集了足够的钱,开始往东逃。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回到国内。我也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寻找你的踪迹,严微,直到我终于在杂志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可是你的名字旁边,却绑定着另外一个人,许幼怡。” 第29页 “我当时很好奇,想知道这个许幼怡是何许人也。你在狱中的时候,我尝试跟踪她,结果令我大失所望。许幼怡不过是一个身娇体弱、毫无武力的文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吸引你的注意。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何总是如此喜欢同情弱者,而忽略了真正实力强劲的人。你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直沉默的许幼怡,突然冷笑一声,道:“我的特别之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话没说完,便一脚踩在陈露脚上,这一下疼得她叫了起来——许幼怡穿了一双高跟鞋——手中的枪也偏离了许幼怡。后者借着这个机会,勐然向后一个肘击,并顺势挣脱了她的钳制,整个人立刻抱住头蹲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严微已经从身上摸出了一把小刀,手起刀飞,不偏不倚地扎中陈露那只拿着枪的手,“啪”,枪应声而落。 就在这样一个当口,姜斌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陈露反手制服,拷上手铐。这一连串操作仿佛早就商量好了一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当陈露回过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她定定地看着严微,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本来就是你们的计划,是吗?” 严微走过去,捡起她的手枪,沉声道:“是。” 许幼怡看起来有一点得意:“没错。其实我们也料到了你不会轻易上当,所以微微连夜教了我几招防身之术,这就是你没有想到的地方,也是我的特别之处。” 陈露看向严微,双目失神,口中呢喃:“你为什么不明白……其实我是爱你的……” “不,那不是爱。”许幼怡非常干脆地反驳她,“控制、占有、强迫、暴力,这些都不是爱。真正的爱是宽容、怜悯、真诚、无私。”她看向陈露的眼睛,很真诚地说:“真正的爱是希望对方能够得到最好的,而你的爱只有自私。其实你爱的只是自己。” 陈露张口结舌,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 严微举起了枪,对准了陈露。 许幼怡连忙拽住她:“微微,你要做什么?” 严微语气冰冷:“我要杀了她。” 许幼怡拦住:“不,不要这样做。” 严微道:“为什么?” 许幼怡语气温柔下来:“微微,以暴制暴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姜探长在这里,我们就应该信任他,让法律来制裁坏人,而非私刑。”她转向姜斌,“姜探长,你一定会尽力的,对不对?” 姜斌严肃地点点头,正色道:“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会秉公执法,让正义得到伸张。” 严微仍然举着枪,但是她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下来。许幼怡轻轻地搭上她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把她的手放了下来,接过了她手里的枪。 姜斌准备把陈露带走,但是严微叫住了他。 “等一下,我有话要问她。” 陈露停住了,抬头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些期盼。 “是你杀了谢一范,对不对?” 陈露的眼神黯淡下来。“不,我没有。”她很干脆地回答。 “你在说谎。”严微直视陈露的眼睛。但后者的目光毫不迴避地直视回去。 “我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她回答,“谢一范的事情,是范齐跟我说的。我会跟他在六国饭店共同赴宴,是因为周云沛牵的线,所谓的秘密,也只不过是引你许幼怡进入陷阱的诱饵。至于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他,都跟我毫无关系。” 此时许幼怡突然插话:“其实你根本就没有代表你们那个所谓的组织对不对?那你在上海杀的人又是为谁杀的,是为了周云沛么?” 陈露看向许幼怡,眼神中有一丝诧异,但是她随即笑了,苦笑:“你果然很聪明。没错,三年前我从印度逃回来,就再也没有听过组织的消息了。上海四案确实是我做的,但不是为了组织。白玫瑰只是一种障眼法。” 严微又问:“那朱振凯、张六、陈庆平和敖景荣呢?” 陈露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许幼怡与严微对视一眼。她们同时意识到,有一些事情,很不对劲。 严微还想问一句,但是陈露已经看向了姜斌,口中喃喃道:“真的太像了,世上竟然会有这么相像的人么?” 姜斌回答:“三年前你杀死的那个阿成,是我的孪生兄弟。” 陈露的眼中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似乎有讶异,也有恍然。 “原来,你也是双胞胎……” 严微敏锐地抓住了这句没来由的话,一把抓住陈露的衣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也是双胞胎?” 陈露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痉挛起来,然后眼睛泛白,眼角流血,嘴边吐出白沫。严微看见她颈边不知何时居然中了一支毒镖,赶紧将那镖拽下来,但是太晚了。陈露徒劳地看向严微,想要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然后她的头垂了下去。她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人目瞪口呆,感到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第30页 四周一片寂静,看不到人,也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陈露死了,但是她留下了太多的谜团。 如果上海被杀四人不是组织的授意,那么陈露是在为谁办事,犯下了这些案子? 朱振凯、张六、陈庆平、敖景荣,这四个名字来自于严微收到的白玫瑰订单,既然与陈露并无关系,那么又来源于哪里? 谢一范是谁杀死的,范齐在其中又起了什么作用? 周云沛与陈露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陈露为什么要脱口而出“也是双胞胎”这样的话语,又是因为什么被人杀死,连说完话的机会都不给? 太多的未解之谜。 清晨的风还在四合院里吹动,激起人的一身寒意。 许幼怡走到严微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们本以为,在今日与陈露的交锋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显然,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是只要两个人还肩并肩手牵手坚定地站在一起,这世间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呢? 第15章 (十五)新生 回到北平近郊的村庄中,严微和许幼怡没有等到一个好消息。 “周云沛还是逃了。”刘叔面色肃穆,旁边的小顾则一脸懊恼。 严微和许幼怡对视一眼,后者开口:“我们从塘沽回来之前,在街上看到了一些日军,看来近期会有大事发生。” 刘叔点点头:“不错,根据我们的线报,当局已在与日本谈判,以应对日军在华北一带的行动。” 小顾脸上出现愤恨之色:“什么谈判,根本就是卖国的勾当!” 刘叔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转向严许二人,关切问道:“那位姜斌警官后来怎么样了?没有为难你们吧?” 严微正准备开口,但许幼怡抢在她前面:“哦,我们把他打晕了,然后就跑了。” 刘叔一愣,然后会心一笑,不再追问。 事实上,在那个清晨,陈露死后,三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姜斌突然捂住自己流血的额头,说:“我受伤了,要晕倒两分钟,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要带着犯人去结案了。”严微和许幼怡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严微看了倒在地上的陈露一眼,又看了姜斌一眼,简洁而真诚地说了一句“谢了”,然后二人便从容地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四合院。只是离开时,许幼怡仍然感到了一丝伤感。下一次再看见姜斌的时候,不知彼此是何立场,也不知会久别重逢叙旧,还是直接兵戎相见。 在回来的路上,许幼怡一直紧紧地抓着严微的手,而后者也用力地回握她。也许在旅途中,人更易感到乱世飘摇的动盪不安,于是便更珍惜触手可及的身边幸福。这幸福对于她们二人来说弥足珍贵,尤其是在经歷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路途的坎坷是铺垫终点的美满。那些未解的谜题或许可以暂且抛在脑后,只需珍惜当下的、点滴的相处与感受。有那么一瞬间,许幼怡希望列车永远地开下去,这样她就可以跟身边的呆子永远依偎在一起——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依靠在一起,就很好。 但旅途总有终点,人也总要面对现实。 回到平静的小村庄,人是安全了,但也不得不开始思考未来的打算。 首先的一件事,当然是回到上海,去接严莉莉,还有好运气,相信九爷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但是之后怎么做,严微与许幼怡的想法产生了分歧。许幼怡当然还想留在上海,那里是她的家乡,也是她的社会关系与人际交往的主场,有她习惯的生活方式,以及赖以生存的必要土壤。但对于严微来说,白道有通缉令,黑道有金老大,只怕一踏入上海的地界,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试图用她的脑袋换取酬劳或功名。更何况组织的阴影犹在,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严微的照相馆,那么整个上海都已不安全。 “那你说怎么办。”许幼怡嘆了一口气。 “我们一起走吧,带着严莉莉和好运气,到新的地方去生活。”严微说,“只要不是上海,不是日本人的地盘,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们靠什么生活呢?”许幼怡依然皱着眉头,“没有王社长,没有上海发达的出版系统,我想我也很难靠写小说赚钱了。” “我可以去做苦力活,我有力气。”严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非常认真。 许幼怡看着那张又开始冒着呆气的脸,忍不住笑了,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好啦,我知道你有力气。”她的语气像在宠溺一个小孩,“大不了呢,我就去教书,替人写信,总之肯定能过下去的。” 严微点点头,她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经歷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在一起,就足够了。 站在一旁的刘叔,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我可以提供一个小小的建议——一个安全的地方。” 许幼怡立刻警觉起来。她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总算是来了。 严微毫无察觉地问:“是哪里?” 刘叔回答:“瑞金。” 果然。许幼怡心中立时一片澄亮。 第31页 瑞金是什么地方?中央苏区的文化中心。 说实话,许幼怡曾经读过不少左派的专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也略有所知。如果说在与刘叔初认识的时候,她心中还抱有担忧和警惕,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看到了这群人的严明纪律、高度执行力以及强大的凝聚力。如果不是刘叔在六国饭店救下他们,后来又无私地提供了各种帮助,那么她和严微此刻也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能够坦然随意地谈论着二人的新生活。 但许幼怡是天性谨慎而敏感的人。她总觉得对方可能会提出什么难以拒绝却又无法满足的要求。于是她试探着问:“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刘叔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但随即笑了:“没事,你不必紧张,我们对你们并没有任何企图。” 许幼怡的脸微微有点发热。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是多年在虚伪环境中的生存智慧反而遮住了她的眼睛,扭曲了她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也许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并不全是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呢? 严微开口问:“那你们也要去吗?” 刘叔摇摇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想想也是。周云沛仍在逃窜中,也许已经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这世上又有多少周云沛存在呢?也许刘叔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意义,就是让这个世界再变好一点吧。 她们确实可以去瑞金,或者去任何一个城市,在飘摇的乱世中夹缝生存,有严莉莉也有好运气,小家温馨,也许就足够了。 现在这个世界还不够好。也许她们可以等待这个世界慢慢变得更好。 但是,她们一定要等吗?如果这个世界多了一份她们的努力,是不是就有可能变得更好一些呢? 刘叔仿佛看穿了她的思想,笑道:“你们二位都是女中豪杰,这段时间也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不小的帮助,真是非常感谢。” 他看向严微,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尤其是严姑娘,你的身手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严微和许幼怡对视一下,感到有点不安,但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是,刘叔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轻嘆道:“人才难寻。我们已经任务失败过很多次了,这些小伙子们干劲很足,但能力却不够。” 他看了一眼严微,又接着说:“我们的事业有着远大的目标,这样的目标,也许需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代,才能够完成。然而就算那个目标再遥远,我们也不会放弃,一定会坚持下去,直到创造出一个我们理想中的世界。” 严微若有所思:“理想中的世界?” “没错。”刘叔看着严微,目光炯炯:“一个正义能够得到伸张,邪恶能够得到报应,弱小能够得到扶助的世界。” 是啊,许幼怡心想。如果是这样一个世界,红妹就不会惨死,严微也不必用暗杀的方式来伸张正义;周衡不会因为高官儿子的身份逃脱牢狱之灾,金老大这样的人也不能一手遮天。而从最初的源头去看,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严微不会被掳走陷入残酷的僱佣兵训练营,也许她会做一个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拥有平凡却幸福的生活。而她许幼怡,不必勉强跻身上流社会,不必藉助他人的关系,也能够自食其力、有尊严有价值地活着。 这样的一个世界,难道不好吗? 这样的一个世界,并不是等来的。 许幼怡还未开口,严微却已经说话了:“如果是正确的事情,就应该去做。”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许幼怡的。 她不必再多说一句话,许幼怡便已明白她的意图。 “你想去做,就去做吧。”许幼怡温温柔柔地说,“我会照顾好严莉莉和好运气。” “这倒不必担心。”刘叔插话,“我们的人会在后方照顾好同志的家人。”他转向许幼怡,又道:“况且,许姑娘的天资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我?”许幼怡愕然,“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写作,我什么也不会。” 刘叔笑了:“我们的斗争,并不只是靠蛮力、靠武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两个都是极有价值的战士,甚至许姑娘的价值还要更高一些。” 许幼怡心中一动,原来有一天,我也可以被称作是战士吗? 她看向严微,严微也在看着她,那眼神中,有肯定,有鼓励,更有蓬勃的爱意。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是知己,是爱侣,也是战友。 从照相馆相遇的那一刻起,她们两个人不就已经是同仇敌忾、相依相生的战友了么?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们还会继续一起并肩战斗下去。 夜晚,许幼怡和严微并肩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在即将到来的黎明,还有一场庄严的宣誓,等待着宣告她们两个人的新生活的开始。 严微似乎尤其烦躁,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转向许幼怡,低声说:“我们不去了吧。” 许幼怡啼笑皆非:“是你先答应的,怎么又退却了?” 严微小声嘟囔:“我后悔了。我只想着要做正确的事,可是我又不知道为此就要跟你分开。” 第32页 白天的时候,刘叔对二人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原来他确实早有“预谋”——严微的超强战斗力,适合参与他们目前正在进行的前线战斗;但许幼怡有更合适的战场,她的头脑,她的智慧与思维,她与人相处周旋的能力,都能够帮助她在最危险的地方隐蔽、潜伏与生存,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但这就意味着,许幼怡和严微两个人,将在不同的地方战斗。 按照计划,严微将要先回到上海,把严莉莉和好运气接出来送到瑞金给同志们照顾,然后再加入到前线的战场。而许幼怡,则要先去莫斯科进行培训。 而今天晚上,就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晚了。 许幼怡转过身来,与严微脸对着脸。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严微的头髮。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这块木头说,可是也不知道一个晚上能不能说得完。 如果没有遇到严微,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周衡出轨,也许知道了却不能反抗丝毫,只能违心地、忍气吞声地继续做一个周家太太,出版一本又一本可能是自己写的也可能根本不是自己写的小说,继续那种被人羡慕却充满了纸醉金迷空虚无助的虚假生活。 如果没有严微,她永远都不会再寻得真正的爱与真正的自我。 她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可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倒是严微,她抓住许幼怡的手,像是也有千万句话要说,但是停顿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许幼怡当然会相信她。 严微没有说出口的话,当然并不比许幼怡少。但是那块木头的心理活动,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够知道了。 不过没关系,她们什么也不用说,就已经能够彼此懂得。 人生在世,什么金钱、成就、美貌、名声,都不足挂齿,不过是空虚寂寞的掩饰与补偿。而最珍贵最难寻的,莫过于一个懂得自己、自己也懂得的人。 爱与理解,才是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也许前路有太多曲折,没有解决的谜题,逍遥法外的坏人,时刻暗藏的危险,种种险境依然虎视眈眈。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她们要暂时分离,彼此也会坚定地相信,她们的心中有对方,她们的心灵永远都不会孤单。 她们也一定会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再变好一点,再变好一点的。 在黑暗中,严微和许幼怡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黎明一定会到来。 等待她们的,将是灿烂的、光明的新生! 第16章 (十六)重逢 1935年深秋。南京,陆家巷23号。 一间小小的房里,拥挤摆放着书柜、沙发、数张桌椅,层层叠叠的书堆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零散的纸张四处散佚,桌面上各种笔、尺、书籤、茶杯随意放着,一切显得杂乱无章。 许幼怡坐在一张看起来稍微整洁的桌子前,正在聚精会神地审视一份稿件。她眉头轻蹙,口中轻轻念着,时不时地拿起钢笔,在纸上圈下一些字句,删删改改。她看起来与从来不太一样了,身上不再是过去常穿的颜色亮丽小洋装,而是换成了素色的旗袍,又披了一件针织小外套,脸上的妆容也淡然许多,显得端庄大气。也许是两年的时光以及其中经歷种种,让她变得更加成熟。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许幼怡抬头一看,原来是老贺,正笑盈盈地走过来。 他脱下大衣,往旁边的衣架上随意一挂,对许幼怡笑道:“幼怡,还在工作啊,今晚不是要参加胡先生家的晚宴么?” 许幼怡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惊道:“哎呀,差点来不及了,还好贺主任提醒了我。”说着,把桌上的稿件小心整理收好,锁在了抽屉里。 老贺笑道:“你工作也太拼命了,也得适当地享受生活才是。” 许幼怡笑道:“大事未成,总不能放松心情,还是多做点事,也省得胡思乱想。” 老贺也笑了笑,嘆息道:“昔日名动上海滩的大作家肯屈尊来我们这小小报社,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确实也是屈才了。” “哪里。”许幼怡答道,“时局动盪,国难当头,只要为国为民有利,又何必区分大事小事?” 老贺点点头,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道:“当初胡先生就说你不仅是个人才,还是个圣人。咱们也共事一年多了,我越来越发觉,他说得真是一点没错。” 许幼怡笑道:“好啦,贺主任,别给我带高帽了。我先走了,还得回家拾掇一下,不然赶不上晚宴了。” 许幼怡回到家中,换了一身杏色礼服,又重新化了妆,带上一只小手包,就准备出门。但在开门之前,她瞥见桌上摆放的一个相框。那相纸上,一个怀孕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都在灿烂地笑着。许幼怡突然感到内心又涌上一阵纷乱痛楚的情绪。 严微已经失联整整一年了。 大约一年半之前,二人从塘沽回到北平,相聚几日后,便分开了。许幼怡坐火车去了莫斯科,严微则一个人回到上海,从彭九一那里接回了严莉莉和好运气,又将他们送到瑞金。许幼怡在莫斯科受了三个月的训练,其中细节不提,再次回到国内的时候,严微已经跟随红军经歷了很多次战斗。当时恰逢苏维埃大学筹建,许幼怡便暂时留在瑞金参与大学工作,二人与孩子和猫一起度过了将近一年的幸福时光。其间许幼怡在大学教书,严微虽然时常跟随部队外出行军,但二人相聚的时间不短,也算是其乐融融。然而来年的九月底,形势越来越差,大部队不得不准备整体转移。按照任务安排,许幼怡收拾行装去了南京,而严微则带着孩子跟着部队向西行进。二人就这样又一次分开。 第33页 起初许幼怡还能收到严微的来信,但是一个月后,严微就完全失去了消息。许幼怡一开始觉得也许行军至交通不便之处,也可以理解,便只需等,但这一等就是一年杳无音讯。后来许幼怡看报纸,看到国民党政府的种种“捷报”,才意识到,严微他们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境。那时她已进入晨光通讯社就职,可以看到一些第一手的消息,但是就这件事情来说,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进入晨光通讯社是任务安排,许幼怡的上级是老陈。老陈明面上并不是报社的人,但与胡先生关系密切,后者是一位知名归国华侨,也是他出资创办了这家报社。许幼怡的工作主要是辅助一位姓孙的记者,帮助他整理採访笔记、修改稿件,有时甚至会直接代笔。对于一位曾经的畅销书作家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大材小用的事,但是许幼怡却甘之如饴,这是因为,报社不仅仅是报社,记者也不仅仅是记者。所有微小枯燥的工作,都是为了更大的目标和行动。 今天的晚宴也不例外。一般来说,胡先生并不会与她这个级别的人直接接触,但此番没有经过老张老贺直接邀请她去赴宴,必然是有足够的理由。许幼怡只得暗自压下心中那种勐然涌起的离愁别绪,尝试用理智说服自己,无论如何,先完成自己已经为之付出了一年努力的重大任务。 晚宴像所有的晚宴那样无聊。许幼怡举着酒杯,与所谓的名人雅士们礼貌交谈,觥筹交错间,感到一阵阵的不真实感,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她作为周家夫人度过的那些看似光鲜实则灰暗的日子。很多时候她还是会去想,如果她没有遇见严微,那么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会不会还像一只笼子中的金丝雀一般,仍然困守在周衡身边?如果当初她选择了谢一范,现在又会在何处?但这样的想像持续不了多久,因为每一次她都会很快意识到,尽管经歷了那么多的事,她也为这些经歷付出了难以想像的代价,她也感受到了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痛苦、恐惧、焦虑、绝望,但是有一个事实会让她立刻冷静下来并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这个事实就是,她不能没有严微,没有严微,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严微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许幼怡决定把自己从虚伪的交谈中暂时解救出来,不然她快喘不过气来了。礼貌地与各位说明之后,她放下酒杯,向盥洗室走去。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噔噔的响声,已经站了一个晚上了,脚背边缘已经挤压得开始隐隐作痛。许幼怡打开水龙头,低头洗手,但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突然瞥见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许幼怡连忙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了一个瘦长的背影和一张侧脸——但是太熟悉了,她绝不可能认错。 “微微?”许幼怡试探着叫了一声。 但黑色身影从走廊拐角一闪而过,等许幼怡奔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完全不见了。 太像严微了,但严微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许幼怡很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是她又怎么会认错严微呢? 带着这样的狐疑,她心神不宁地走回大厅,然后听见有人叫她。 “许小姐。”一个儒雅但冷静的男声。 许幼怡应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今日晚宴的主人胡先生。 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胡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许幼怡便随着他的指引,闪身进入了侧面的一个小房间。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和胡先生两个人。 “上级的指示是,近几日内就会行动。”胡先生开门见山。 许幼怡点点头:“是孙记者?” 胡先生默认:“有一件东西,需要你交给他,至关重要,务必在三日之内。” 说话间,他走向房间里放置的一个保险箱,输入密码,又掏出一把钥匙,才把门打开,从中拿出了一个油纸包,大概一个男人手掌大小。 他把油纸包交给许幼怡,后者接过来,刚刚好能放在她的小手包里。 “拜託了。”胡先生郑重其事地说。 许幼怡也庄重地点点头。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说任何话。许幼怡拿着手包走出房门,上了楼梯,又回到晚宴的人群中,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她承认自己有一些躁动和不安,不是因为刚刚领受的任务,而是因为,她确认自己看见的,那个模煳又真切的身影。 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许幼怡敏锐地感觉到,也许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晚宴持续到接近午夜。几名男士殷切地提出要送许幼怡回家,但都被她拒绝了。在胡家宅子门口,她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夜渐渐深了,许幼怡却毫无睡意。今天是初二,月亮弯弯如蛾眉,繁星满天,更显静谧。许幼怡望着这样的天空,心里感到又寂寞,又宁静。 至少有一件事她是坚信的,严微此刻一定在与她凝望着相同的夜空。 车子行至陆家巷附近,突然停住了。许幼怡心中奇怪,便去唤那拉车人,没想到那一米八的汉子居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口鼻流出鲜血,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支毒镖。 许幼怡大惊,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从街边的角落里突然窜出三个黑衣人,他们急速向许幼怡奔来,其中一人十分敏捷,一双手已然伸向了许幼怡,其目标却是她手中的小包! 第34页 许幼怡当即攥紧小包,就势一倒,便摔下车来,让黑衣人扑了个空。这一倒不要紧,穿着高跟鞋的脚立时崴了一下,痛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再回头时,发现三个黑衣人已经包围上来。 许幼怡张皇失措,起身想跑,但受伤的脚踝无法支撑,整个人又摔倒下去。此时三个黑衣人已经形成了包围,这下她恐怕插翅也难逃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已经摸出了一把折刀,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许幼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小包。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许幼怡睁开眼睛,发现其中一个黑衣人应声倒下。余下的两个人惊惶张望,终于明白过来,也不顾上许幼怡,便各自逃窜开来。许幼怡听见利落的拉动枪栓声音,又是一声枪响,又一个黑衣人倒下。但子弹上膛时间太长,还是跑掉了一个。 不过许幼怡毕竟已经安全了。 一个瘦长的黑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许幼怡的面前。 许幼怡抬眼望去,感觉一阵热血涌上头顶,内心勐然酸胀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在昏暗的夜色中,她依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那人,挺拔高瘦的身姿,那张稜角分明的脸,大而炯炯的眼睛,炽热而真诚的关切眼神,还有轻轻一抿嘴就会若隐若现的酒窝。 此刻她非常清晰地看见,也无比地确定,眼前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阔别一年又终于重逢的严微,那个呆子,她的木头。 第17章 (十七)相聚 “微微。”许幼怡轻轻唤出一声,已经感到热泪上涌,无法自已。 她多么想立刻扑过去,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拥在怀里,紧紧抱住,再也不要放开。 但是她现在脚很痛,痛得根本就站不起来。 “别动。”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她已经俯下身蹲着,小心地把许幼怡受伤的那只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褪下高跟鞋和丝袜,仔细地查看她的伤势。 “脚扭了,肿了一块,需要敷点药。”严微简洁地说。然后她抬起头来,在月光下,许幼怡终于看得更清楚了些。 严微又瘦了,简直是面黄肌瘦,好像有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头髮凌乱,长长的梳了一根麻花辫,髮辫上还粘着些泥土。浑身衣物也是又旧又脏。但许幼怡根本不管这些,借着严微半蹲的姿态,她勐然抱住了她,感受到对方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才感觉宽慰了些。 她抱了很久,眼泪也流了很久,再久也不愿放开。但她听见严微闷闷的声音:“别抱了,我身上太脏了……” 许幼怡破涕为笑,心想,没错,这就是严微本人,不会认错了。 她放开严微,擦干眼泪,语气已转为嗔怪:“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一年多了,你去哪了?” 严微抿了抿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来话长。这里危险,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说着,她转过身来半跪着,示意许幼怡趴到她的背上。许幼怡喜滋滋地爬上去,感觉到那肩背十分宽阔坚实,是可以依赖的安全感,只是一把骨头,有点硌。 在幽幽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合二为一,缓缓地在地上移动着。 许幼怡双手轻轻揽住严微的脖颈,嗅着那熟悉又亲切的气息,感受到对方深沉均匀的唿吸声。 一年多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一刻的幸福感。 也许久别真的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只要能够重逢,多么难熬的等待她也可以坚忍下去。 回到家里,许幼怡烧好热水,严微就去洗澡了。 感觉脚好了一些,许幼怡就单腿蹦蹦跳跳地,去了厨房,开始熬一锅粥。看见橱柜里还有些虾米、青菜,便一齐放进去。她倚靠在橱柜旁边,看着锅上逐渐升起热气,想起四年前,自己与严微的相识相知,大概就始于那个雨夜的一锅粥,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 现在,二人再同吃这一锅粥,感觉应该已是大不相同。 人世间的事情,岂非就是如此奇妙。 严微洗完澡出来,换上许幼怡的粉色丝质睡裙,眉头却紧蹙,嘟嘟囔囔地说:“你就没有一条睡裤吗……” “有啊,不过那是冬天穿的,天气还不太冷就没拿出来。”许幼怡拿了一大两小三根汤匙从厨房走出来,抬眼看见严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挺合身的。”她打量着严微,笑道:“看起来特别少女。” 她这话是真心的。严微的头髮披散下来,湿漉漉地黏在额角,因为总是编着辫子,所以此刻看起来有一点像自来卷,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般,滴熘熘地转着,显得十分动人。 就算她再坚韧、再强大、再冷傲,也不过还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至少对于许幼怡来说,严微还是那个她想要拥在怀里好好爱护的小妹妹。 许幼怡把汤匙放在桌上,对严微说:“愣着干嘛,去端粥啊。” 严微“哦”了一声,便走到厨房去,把一锅热气腾腾的粥端了出来。 两个人就像四年前一样,面对面坐着,吃粥。 但是严微吃得太快了,一下子把自己烫着了,疼得她“嘶哈”一声,龇牙咧嘴。 第35页 许幼怡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看向严微,才意识到,她确实是很饿了。 “慢慢吃,不要急。”许幼怡很难掩饰自己的心疼,“告诉我,这一年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严微一边吃,一边开始讲述这一年来的经歷。大部队一直向西走,经过湖南、广西、贵州、四川、云南,最后终于到了陕北。这其中种种艰险,与敌人兇勐有关,也有地貌天气恶劣有关,总之是重重阻碍、千难万险。严微要照顾自己也要照顾孩子,所以有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给了严莉莉。等大队伍进了陕西,应该不会再有大危险,严微便将孩子託付给同志,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往南京赶。 严微讲得轻描淡写言简意赅,但许幼怡了解她,这个人对待苦痛总是如此淡然,真实情况只怕比她讲述得更要惊险痛苦万分。 “那其他人呢?老刘,老李他们,还有黄婶和董姨。”许幼怡拼命按下内心涌起的痛感,问起在瑞金时的那些朋友们的状况。 严微的声音低下去:“老刘没事。但其他人……都不在了。” 许幼怡感到内心勐然抽痛起来,看来这一趟险途减员率简直不要太高。因此也可以想像严微究竟经歷过什么了。 吃过以后,严微洗了碗,许幼怡也梳洗完毕,二人并肩躺在床上。这张床不大,至少没有以前她们一起睡的那张大——在南京毕竟经费有限,工资也不高,得处处节省些。于是两个人由于身形都很高大,而紧紧挨在一起,动弹不得。 像过去一样,她们不急着睡,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严微问许幼怡:“你过得好吗?”许幼怡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总归是在城市里,衣食无忧的,就是无聊了一点。” 但是严微突然转过身来,与她脸对着脸,表情很认真:“不是的,你一定也遇到了很多困难吧。” 许幼怡一愣:“干嘛这么说。” 严微道:“你的眼神,你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了。” 许幼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是么,也许是吧。她知道严微想表达什么,只是那呆子的语言能力有限,像是一座冰山,隐藏的情感远远大于表达出来的爱意。 相比严微过去的一年,她许幼怡确实生活得富足多了,至少吃穿不愁,但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精神压力,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熟悉的人和环境去独自执行一项任务,共事之人又非全是同志,大家虽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聚在一起,但各有背景立场,能够通力合作已然不易,更不要提是否交心。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不仅要做好工作,还要察言观色,做出一副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做派。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还在周家的那些年岁,戴着一层一层面具,自我在繁华表象中逐渐迷失。 如果说严微习惯并擅长忍耐身体上的磨鍊与苦痛,那么她许幼怡大概最精于的,就是如何顶住巨大的精神压力。 经过了这一年,许幼怡知道自己的眉间一定增添了很多忧郁,也许还有细纹,真要命。 也许只有在严微面前,她才能够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也只有严微能够懂她,能够看到她精緻严谨毫无破绽的外表之下,隐藏的那些慌张和阴郁。 许幼怡突然伸出手去,摸了摸严微的脸,笑道:“没事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但严微直愣愣地说:“我回来了,就是要照顾你。我已经跟上边说好了,至少要辅助你完成这个任务。” “真的?”许幼怡的忧郁烟消云散。 “当然是真的。”严微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次日清晨。许幼怡还沉浸在美妙的梦境中,她已经一年多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么舒服了。 但是犹如魔音入耳,有什么人在一直叫她的名字。 “许——幼——怡——”一声一声连绵不绝。 许幼怡醒了。许幼怡很生气。 当她看到声音的发出者就是站在床边的严微时,她更生气了。 “怎么回事啊微微!你这么早叫我干嘛?”许幼怡坐起来,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 “叫你起床,都七点四十了,你不是八点上班吗?” 许幼怡无奈地看着她,没好气地说:“是八点上班,但是我一般四十五起床,五十五出门,八点刚好到办公室。” “哦——”严微脸上闪现出一丝慌乱,然后又理直气壮地说:“就早了五分钟嘛,你可以多些时间准备一下,再化个好点的妆。” “五分钟的睡眠也不能浪费!你不知道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药吗?化妆哪里比得上!”许幼怡气急败坏,作势伸手要打严微。 严微吐了吐舌头,躲掉了。 “桌上有早餐,你还来得及吃一口。”严微一边跑走一边说。 许幼怡无奈地笑了。也挺好的。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两人吃了些东西,许幼怡突然想起来昨晚在胡先生家看见的那个身影,便问严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先去胡先生家了,我好像看见你了。” “什么胡先生?”严微不明所以,“我刚到南京,就恰好看见你被那三个黑衣人围攻。” 第36页 许幼怡笑道:“又是‘路过’?我才不信。” 严微不置可否:“我没说谎。” 许幼怡看了一眼表,坏了,快要迟到了,便也不再追究。她胡乱又吃了几口,然后抓起放在客厅的手包,就准备出门。 临出门前,她对严微说:“等我回来哦。” 严微看着她,脸上显示出温柔笑意:“好,我等你。” 第18章 (十八)线索 一离开家门,许幼怡又恢復了那种冷静自矜的端庄模样。 这是她的面具,也是她的保护壳。 她紧紧地攥着那个手包,里面好好地放着胡先生给她的那个油纸包。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也不会去问,这是职业素养以及同志之间的默契。今日去上班,她会亲手把这件货物交送到孙记者的手里,因为她知道,这一定是行动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整个晨光通讯社的人,为了这次行动,已经策划筹备运行了整整一年。很快,行动就要正式进行,一旦功成身退,她就可以和严微一起回到同志们身边,继续四口一家的幸福生活了。 想到这里,许幼怡感到脚下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但昨夜遇险的阴影还在若有若无地缠绕着她,那些黑衣人从何而来,又是何立场?很明显,他们是冲着那个油纸包而来的。真是奇怪,胡先生刚刚交给她这件货物,便有人知道了并且快速展开干预行动,这样的消息来源速度未免太快了些。还好严微及时出现,否则她许幼怡安危事小,耽误了行动事大。无论如何,得尽快将东西交给孙记者,并且向老陈报告情况才是。 她还是迟到了一会,不过不打紧,这报社的运营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没多少人真正上心业务。许幼怡挂好外套,扫视了一圈,老贺和小陆在,但不见孙记者和老陈的身影。许幼怡打算去问问老贺,孙记者在哪里,但小陆已经凑了上来。 “幼怡。”小陆叫得亲密,但许幼怡只觉得他油腻。 “有事吗,陆先生。”许幼怡礼貌对应,这是她一贯保持的姿态。 小陆嬉皮笑脸:“昨晚本来想跟你跳支舞,结果你一直不赏脸,最后也没跳上。” 许幼怡想起来,昨晚的晚宴小陆也去了。这倒不奇怪,因为小陆也是报社的主力之一,基本上大部分文章不是他写的就是许幼怡写的。只是许幼怡一直不太喜欢他,这个人才华是有几分,但为人比较轻浮随意,身边女伴如走马灯式地换,家里条件不错,也不缺钱花,听说参与这项行动的主要动机是追求刺激,看起来不是很靠谱。但老贺说,团队里需要他的广泛人脉,以获取更多的採访机会。所以许幼怡虽然表面上与他客客气气,但内心一直保持距离,昨日在晚宴上也多次拒绝了他的邀约。 “我不会跳舞,我跳起舞来很好笑的。”许幼怡露出了真诚又无害的笑容,让小陆哈哈大笑。于是两个人又说笑几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房间里的三人看过去,原来是老张。 “张主编。”大家纷纷问好。 老张点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稿子,简洁有力地说:“这里有一些稿子,需要尽快审出来。”他转向许幼怡:“任务紧急,可能要你跟老贺一起费些工夫。” 许幼怡点头,接过稿纸,趁机问了一句:“孙记者今天没来?” 老张答道:“他今日有外出採访任务,明天应该会来。”他看了许幼怡一眼,反问:“你找他有事?” “没有。就问问。”许幼怡说。她心想,胡先生并没有说这事是否能让其他人知道,所以还是谨慎点好。 老张没有追问,而是转向了小陆:“有个事情可能需要你费心一下。”说完,便示意小陆跟着他去里间。 许幼怡开始对付那一叠厚厚稿件,其实不过是老生常谈,通讯,报导,新闻五要素,缺乏修饰的语句,毫无情感的描述。这一切都与她热爱的文字形式大相迳庭。也许有一天,当国家、社会和生活都趋于稳定的时候,她才能重新开始创作自己真正热爱的文字吧。 工作了一会,小陆就过来了,像是有意坐到她的身边。许幼怡看过去,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张申请登记表。 “这是什么?”许幼怡看似随意地问。 “记者证申请表。”小陆答道,“是为了过几天的大会申请的,就是那个四届五中全会。” “是给谁申请?” “当然是孙记者啦。”小陆说,“现在对外採访的活不是都交给他了,老张让我动动关系,说这表现在提交有点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办下来。” 他露出得意的表情:“嘿嘿,有我出马,当然能办下来。” 许幼怡心中暗笑,但表面上还是捧场地很:“嗯嗯,你真厉害。” 小陆似乎丝毫听不出来她口中的敷衍,继续喋喋不休:“我敢说,这事肯定跟最终的行动有关。你说这老张老贺嘴也忒严,咱们这都共事一年了,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还这么防着我们干啥。哎,你知道点内幕不?” 许幼怡面露天真无辜之色:“不知道啊。” 第37页 小陆打了个响指,很是得意:“那我还是知道得比你多一些。我跟你说,咱们这办事效率还是太磨叽。我前两天认识了一个美女,据说以前是党务调查处的,他们那办事效率,可不是盖的。”他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就连杀人都快!”他看见许幼怡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又叫道:“你不信我?我跟你说,民国二十二年初的白玫瑰案,听说没,轰动平沪两地的,有一案就是我那相好的美女做的!” 听到“白玫瑰”三个字,许幼怡感到仿佛一颗炸弹在脑子里“嗡”地炸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冲动立刻站起身来,质问小陆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她忍住了,然后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白玫瑰案?”她不动声色地问,拼命压住内心涌起的愤怒和恐惧。“我记得好像出现了好多起,北平上海都有,死了好几个人?她做的是哪一件?” 然后此刻小陆却好像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哎算了别管她了,我也就听她提了那么一嘴——徐处长可不是能惹的。”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意压低了声音。许幼怡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徐恩曾,党务调查处的负责人。 如果“白玫瑰案”与徐恩曾有关,那就有麻烦了。许幼怡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在六国饭店与范齐的对话。那时范齐曾经提过这个处,说发现了谢一范的秘密身份;而当年陈露临死之前,否认谢一范为她所杀,但没有否认上海四案。加上之前严微做的那两次,刚好就是北平一次,上海六次。这就对上了,或许小陆的这位红颜知己确实与白玫瑰案有关,那么也就凑齐了最后一块拼图。 这些推理如电光火石般在许幼怡的脑中迅速闪过,成型,得出结论。 她当即故作惊嘆地对小陆说:“哇,那她真是有好大的奇遇,我好想听听呢!”她展示着过分热情的笑脸,“果然陆先生连红颜知己都这么传奇,要不,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也为我的小说新作积累一下素材?” 这一番暗中的恭维果然有用,小陆表情松弛了很多,不免有些自得神色,笑道:“许大作家原来还在坚持写作,佩服佩服,没有问题,我给你一张她的名片,她现在是仙乐斯舞厅的主唱。” 许幼怡看见名片写着“白玫瑰杜小玉”,便不动声色地将名片收好,又与小陆敷衍几句,内心却有剧烈的感情震盪开来。 审完稿件,交给老贺以后,她终于忍耐不住情绪,走到二楼的阳台上,拿出那张名片,定定地望着,然后点燃了一支烟。 这个坏习惯是严微失联之后染上的。无数个寂寞无依、失落恐惧的夜晚,她就这样靠着一支烟,一杯酒,度过漫漫长夜,任凭空虚在心脏中蔓延。 但是此刻,她似乎不再对烟有如此强烈的渴望。许幼怡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烟燃至滤嘴,然后丢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一口也没有动。 也许这时的她已经有了足够的依靠,以至于不再需要这种毫无意义的安慰了。 在往屋里走的时候,许幼怡突然瞥见房顶上有一个人。那个人一袭黑衣,半蹲在屋顶上,腰却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正灼灼地注视着她。 那个人竟然是严微的模样。 许幼怡不假思索地叫出声来:“微微?你在上面做什么?” 但那人只是嘴角一勾,像是笑了一下,然后翻过屋顶,消失了。 许幼怡心想,什么情况,那呆子是想我了,所以跑出来看我?也不至于吧,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 下班之前的垃圾时间,许幼怡也无心再做什么有用的事,就听着小陆跟老贺吹水,自己心里思索着白玫瑰、杜小玉与谢一范的关系。看来需要找那个杜小玉聊一聊,才能解开这谜题了。 中午许幼怡回到家里,毫无意外地,严微已经做好了饭。 今天吃的是清炖狮子头,腐竹烧肉,炒烟笋,以及红薯丝饭。 许幼怡深吸了一口,贊道:“哇,好香呀,这不是我们以前在瑞金常吃的菜吗?原来南京也有啊。” 严微一脸骄傲:“我跑了好几个菜场才买齐的。” 许幼怡坐下来,拾起筷子,夹了一块笋,尝了一口,陶醉道:“嗯,好吃,是熟悉的味道。” 严微的表情此刻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两个人慢慢地吃着,说着话,好像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中午,平凡的,温馨的,毫无波澜的家庭生活。 很多人都不明白,这样的毫无波澜,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情。 许幼怡看着严微的脸,心中爱意翻涌,佯嗔道:“你上午干嘛了?怎么又跑到我工作的地方去了,是不是想我了呀?” 严微一脸呆相地看着她:“我没去啊,我上午光顾着跑菜场了。” 许幼怡仍然笑着:“还不承认,这一次我可是看清楚了你的脸,不是你还能是谁。” 严微的大眼睛眨了眨,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但没有说话。 许幼怡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又说:“对了,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绝对不信我今天听到了什么消息。” 第38页 她把上午听到小陆说白玫瑰的事给严微讲了一遍。 严微的注意力马上被这件事情吸引了。她皱着眉头,道:“如果那个杜小玉真的是杀死谢一范的兇手,那么倒是错怪陈露了。” 许幼怡挑了挑眉毛:“别为她开脱,她还杀了上海四个人呢。” 严微道:“没有开脱。就是如果这事与国民党的党务调查处有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许幼怡点点头,又说:“但我总觉得,白玫瑰案一共七起,彼此之间一定还有联繫,不然不会这么巧,都与白玫瑰相关。” 严微贊同她的话:“你说的对。等你完成手中的任务,我们就一起去找那个杜小玉,向她问个清楚。” 许幼怡笑道:“快了,这件事就快结束了。” 第19章 (十九)双生 下午许幼怡又去上班。严微一个人在家里,先是洗碗收拾,然后打扫卫生。从硝烟瀰漫的战场逃生,然后重归这人世间的烟火气,也许真可谓是“普通人”的生活。但她丝毫不觉得无聊,反而有种淡淡的平静的充实感,与遇见许幼怡之前那种与猫相依的孤独年岁完全不同。那种感觉是什么呢,是虽然还在战斗,还在奔波,还在拼杀,但知道总有归处。知道有个地方永远为了自己而存在,并且在等待。只要有这么一处地方,她就永远也不会孤单,不会失落。 这个地方,也许就是“家”吧。 手上做着机械的劳动时,她的思绪仍在飞速运转。她这次回来,是为了确保许幼怡的任务完成,虽然她也不知道她的具体任务是什么。显然局势比她想像得更复杂。夜晚突现的黑衣人,谢一范死亡的线索,还有许幼怡两次遇见的奇怪的人——她说看见的是自己,但严微知道不可能。难道是许幼怡看错了,或者产生了什么幻觉?严微知道许幼怡不会说谎,她自己当然也不会。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严微拿着一块抹布,一路擦拭,擦到一面镜子。那是许幼怡的梳妆檯。这个人就算住在这样小的房子里也一定要花费这么多空间来安置一个硕大的梳妆檯。严微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擦着镜面,想像许幼怡坐在这里对着镜子认认真真画眉的样子。要是她会化妆的话,她也很想为她画眉。 然后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是严微的脸,但又不是,因为那张脸上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严微,脸上露出了此时的严微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冷酷,淡漠,又带着些嘲弄。严微只觉得一阵冷汗渗出,浑身冰凉,勐然回过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再转头看向镜子的时候,那张脸消失了,只能看见她自己惊魂未定的表情。 许幼怡没说谎。严微想着,感到内心升起一团恐惧的火焰。真的有一个人存在。那个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严微突然想起陈露临死前没说完的那句话。双胞胎。也是双胞胎。难道说—— 许幼怡上班上得很无聊,几乎是数着秒在等待下班的那一刻。孙记者依然不在,也没有别的重要工作要做。老贺忙忙碌碌,应该是在看她上午审好的稿件。小陆还在喋喋不休地吹牛,听得她心中好生厌烦。老张倒是看起来面色凝重,也不知是不是在担忧即将进行的任务。胡先生虽然没有明说,但许幼怡根据时间和种种细节进行推断,认为一定与三天后的四届五中全会有关。现在的关键就是一定要把那个油纸包完好无损地交到孙记者手里。许幼怡开始考虑,要不要向老张询问一下孙记者的家庭住址,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贸然上门会显得可疑。还是更谨慎些为好。 胡思乱想中,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的时间。许幼怡立刻站起身来,礼貌地与各位同事告别。小陆打趣:“许小姐这是赶着去约会啊?”许幼怡懒得理他,留下一个职业的微笑,然后就出门了。 今日怪了,沿着道路走了好久,都没看见一辆黄包车。许幼怡一直走到一条回家必经的小巷,然后她愣住了,严微就站在路边,好像在等她。 许幼怡立刻欢欣鼓舞地小跑过去,嘴角已经笑得咧到耳朵根后面去了:“微微,你出来接我了呀——” 话没说完,她已经到了那人面前,然后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严微”穿了一身黑色,看起来瘦长利落,长发编成了一个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额边几缕捲髮显得有点凌乱,这些都是许幼怡熟悉的模样。 但是表情,她的表情,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 冷酷,淡漠,无谓。嘴唇紧紧抿着,好像永远不会也不屑于释放出一丝笑意。两只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芒,那光好像随时在准备着要杀掉一两个人。 这个人绝对不是严微。 许幼怡后退了一步,警觉道:“你是谁?” “严微”慢慢上前一步,居然微笑起来,只是那笑看起来僵硬又恐怖。“我是严微啊。”她说。 “不,不可能,你不是。”许幼怡慢慢后退,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人脸上的表情僵住,然后那笑容消失了,无影无踪。 现在她的脸上只剩下了冷酷。 “把东西交出来。”那人冷冷地说,一边伸手指向了许幼怡手中的小包。 第39页 又是那个油纸包。 许幼怡明白过来了。这个人假扮严微,就是为了骗取她手中的那件重要货物,还好被她识破了。但是也假扮得太像了一点吧! 许幼怡来不及细究其中奥秘,转过身,撒腿就跑。 她跑啊跑,一直跑到大路上,跑到人多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唿哧唿哧地喘气。 再回头看时,根本就没有人追过来。 许幼怡渐渐平復下来心情,决定立刻回家,赶紧回家。只有回到真正的严微身边,才是安全的。 在不远处,那个高瘦的黑色身影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严微还在家中思虑陈露的事情,突然间许幼怡夺门而入,气喘吁吁,好像是一路跑回家来的。 “你怎么了?”严微赶紧上前去扶住许幼怡,等她在沙发上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许幼怡将水一饮而尽,然后把刚才的遭遇从头到尾描述了一番。 严微听着,脸色越来越差。等许幼怡说完了,她沉默了一下,说:“我有一个想法,但是我不知道对不对。” 许幼怡看着她,一种莫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是什么想法?” 严微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先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我去看看能否找到那个人。” 许幼怡拉住她的衣袖:“这样好吗,会不会不安全?” 严微笑笑:“没事,相信我。” 严微出门以后,果然看见了那朵无比熟悉又触目惊心的白玫瑰。 她轻轻地关好门,不动声色地拾起白玫瑰,然后冲着玫瑰枝叶指引的方向,朝一条巷子走去。 在巷子的尽头,她果然看见了那个身影。一个拥有这样身高和姿态的女孩,如果说不是严微,她自己可能都不太相信。 那人转过头来,严微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严微非常镇定地看着她。 “你是谁?”她很冷静地问。 那人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似乎笑了,但又似乎没笑。她的声音悠悠地出来,与严微的低沉声音一模一样:“我是世上的另一个你。” 严微没有说话。她已经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真相就是,眼前这人,一定是她严微从来没有见过的双胞胎姐妹。这就是为什么陈露对姜斌说“你也是双胞胎”。 但问题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另一个“严微”看出了她的疑惑。 “说起来,我还应该算是你的姐姐。”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残酷的嘲弄,“只不过,我们出生后没多久就分开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本来的名字,叫严意。” 严微看着她:“我的父母在我三岁时死了,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 严意轻哼了一声:“那是因为在你有记忆之前,我就被他们卖掉了——每当他们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卖一个孩子,只不过你比较幸运,是最后一个罢了。” 严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咬着牙,又问:“你为什么会有组织的联络暗号?” 严意笑了,这笑容看起来还不如不笑,带着些许恶意:“直到现在,你都还不知道组织的运行规则。亏得他们还说,你是最好的战士。我看,也不过只是莽夫一个。” “没错,我不知道,那你不如告诉我。”严微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嘲讽。 “你以为组织选人的时候是怎么选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街头有那么多流浪孩子,组织却偏偏选择掳走你?你以为真的是因为你优秀吗?” 严微看着她,勐烈袭来的巨大信息量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但她依然坚持着,不表现出一丝动摇。 但严意还在继续输出:“简单来说吧,至少在我们这一批次的训练周期里,组织挑选的每一个人,都是双胞胎。” “为什么?” “为了很多原因。”严意的表情好像严微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我现在知道的就有三个。第一,双胞胎们被分开,在不同的环境中进行训练,并观察训练效果,作为实验的对照;第二,如果双胞胎的两个人都能活到最后,那么往往会将二人结合起来进行组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三,如果双胞胎中只找到了一个,那么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用训练过的双胞胎替代没训练过的。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既然我们两个都熬过训练活了下来,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是因为,还没等到这样的机会,你就跑了。”严意的眼中闪现了一丝不甘与恨意,“你是很优秀,但我比你更优秀。本来印度那次结束以后,组织就会让我们两个见面,并准备参与更重要的任务。谁能想到你居然做了逃兵,害得我也没了机会,只能继续在前线当炮灰。” “更重要的任务?” “你以为组织只做僱佣兵这样低端的生意吗?暗杀、绑架、策反,甚至是参与一个国家的政变与颠覆,哪一个不比天天在前线承受枪林弹雨更重要。”说到这些的时候,严意的脸上露出嚮往的表情,“只可惜,就因为你,让我也埋没了。” 第40页 原来如此。严微看着眼前这张脸。看似与自己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截然不同。那种跃跃欲试的野心,那种对生命的淡漠,还有那种过于偏执的坚持,写在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里,写在紧紧抿着的嘴角边,写在那张拥有刀削一般坚韧线条的侧脸上。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让严微一时间恍惚起来。如果没有遇见许幼怡,她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但此时还不能恍惚,必须冷静。 严微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姐姐”:“那么,你这一次的任务又是什么?” “怎么,我的妹妹,你要帮我吗?”严意轻笑一声。 严微摇头:“陈露没做到的事情,你也不会做到的。” 严意对这样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反问:“就为了那个许幼怡,是么?”看严微不答话,她又自顾自地说:“我观察她好几天了。我不理解,这个人有什么好留恋的。我也不理解,你居然能安于这种无聊又清苦的生活。” 她当然不理解,陈露也不理解。 但严微不打算解释。她直接了当:“你的目标,是那个油纸包对吗?” “本来是的。”严意说,“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严微警觉:“什么意思?” 严意道:“我觉得很好玩,我想先玩一段时间再说。” 严微愣住了,她不明白严意想表达什么。 严意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上好了发条的玩具,即将按照机械的设定被迫行动。 她故意踌躇了一会,说:“你离开家的时候,门外站了几个黑衣人。你没有发现吗?” 严微感到头皮发麻,浑身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糟糕了,那些人一定是冲着许幼怡去的! 严微顾不上严意了,她立刻转身往家里跑去。 第20章 (二十)牺牲 严微赶回家中的时候,果然已经人去屋空。 房间里乱糟糟的,一看就是被人粗暴地翻了个底朝天,但显然翻找的人没有任何收穫,因为墙壁上用黑色墨水书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拿东西来换人。” 下面一行小字,写了一个详细的地址。 没有很多打斗的痕迹,大概因为许幼怡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也没有血迹,这让严微稍微放了些心。从各种迹象看来,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把许幼怡带走了,但没有伤害她。许幼怡应该足够聪明,在黑衣人到来之前,就藏好了那个小小的手包,所以黑衣人们才会无功而返。 那么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那个人人想要抢夺的手包究竟在哪里?只有找到了手包,严微才能带着所谓的“东西”,去解救许幼怡。 严微的脑中像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地闪过来到南京后与许幼怡在一起的画面。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些蛛丝马迹。 许幼怡说过,她在南京的生活平静又简单,几乎每日都是两点一线,从家中到报社,再从报社回到家里。今日回来的时候,她照例拿了那个手包,又说严意曾假装自己是严微,想要骗取她手中的东西,吓得她马上跑回了家。那么那东西一定还在这个房间里。然而为什么那些黑衣人却没有搜索出来呢? 也许,只是因为思维定式。严微看着房间里的摆设,所有能够打开的抽屉,所有覆盖在表面的设施,都被一一打开并且查看。但是那些隐藏于表面伪装之下的秘密呢? 严微慢慢地走到许幼怡的梳妆檯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抄起旁边的一支笔筒,毫不犹豫地向玻璃砸去。 “哗啦——”玻璃碎了,露出里面隐藏的夹层。果然,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没错,就是镜子。人人都以为镜子里看见的就是真实,其实真正的真实,往往隐藏在看似单纯的外表之下,而又与那外表完全不同。 镜子只是一个映射,镜花水月,永远都不是真正的现实。 有些表面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事物,其实内里的实质大相迳庭。 严微现在拿到了那个黑衣人想要的东西。她现在必须做出选择。 然而实际上,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想法。 因为无论将会遇到什么事,无论可能付出什么代价,去救许幼怡,就是唯一的选择! 黑衣人留下的地址,很好找。因为那地方就在最繁华的街上,人人都知道,人人也都嚮往。是浪漫者的天堂,是玩世者的乐园,是冒险家的战场。 那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新仙林”舞厅。金碧辉煌,人流如潮,火树银花,歌舞昇平。 那地方的老闆,据说姓金,很神秘,很强大,也很危险。据说他白道黑道通吃,在上海南京都有大片地盘,就连本市警察局局长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当然,这些严微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她应该就会有几分心理准备,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危难与险境。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新仙林”门口却没什么客人,根本就是没有开张的样子。 但是大门的前面,站了一排神色肃穆的黑衣人,好像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严微慢慢地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些虎视眈眈的敌人,正在等着她自己送上门来,走入虎口。 第41页 严微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为了许幼怡,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严微走进大厅。没有人阻拦她。 一个一身金色唐装的光头男人,正坐在闭着幕的舞台下面,手里把玩着两颗色泽明亮的狮子头核桃,发出不祥的叮噹声。 他的眼睛似是微闭着,尽管严微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一丈有余的位置,也没有睁开。 但是他突然说话了——仍然闭着眼——慢条斯理地:“你,就是严微?” 严微警觉地看着那男人,她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个油纸包,开口道:“人呢?” 男人依然闭着眼,但微微点头。大厅里的灯立刻全部大开,但有一束灯光格外强烈,正照射在缓缓拉开帷幕的舞台中央。 那中央,摆了一张椅子,上面绑了一个人。 是许幼怡。她的嘴上蒙了一条布,显然是为了阻止她大喊大叫,但无法遮挡惊恐的神情。当看见严微时,许幼怡激动起来,但手脚上的束缚让她完全没有办法挪动分毫,只能从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 严微看着许幼怡,感到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开始用力。她几乎要勐然冲上前去,但是她忍住了,因为一支精緻的黑色手枪已经悄然出现在许幼怡的耳边。 她强忍住内心的愤怒与担忧,对着眼前的光头男人,亮出手中的油纸包:“东西我带来了。放了她。” 男人的眼睛睁开了。他死死地盯住严微,后者才发现,原来男人的一只眼睛竟然是灰色的——是只假眼,应该是废了。 “严微啊。”这是他第二次叫严微的名字了——仿佛他的眼中只有严微,那油纸包里的东西倒是无关紧要了。严微终于感觉有点不对头,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不认识我,这倒也没关系。”男人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那笑比哭还难看:“你总该知道阿娟吧。” 阿娟?谁啊。严微心想,这些年走南闯北是遇见了不少人,倒是也有姓名里带娟字的,但都不太可能同眼前这个人产生联繫。无论从外形、做派,还是手段来看,此人很明显是一个黑帮的老大。自己这几年也没跟黑帮产生过联繫吧,除非是以前在上海时经歷的事了。等等,上海?黑帮? 严微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形象,那个监狱深处凶神恶煞不好对付但最终还是被严微干掉的人,好像就叫“娟姐”。 回忆如流水般勐然涌来,伴随着恍然大悟的恐惧。 严微再次看向那男人的时候,眼神已经没那么镇定了。 那男人显然也看出来了她的张皇,面色阴沉下来,手中的核桃也停止了运动。 就在这时,已经有四个黑衣人一齐向严微扑过来! 严微的反应速度明显比他们更敏捷——她迅速闪避躲过一人迎面而来的直拳,步伐转换间顺势抬脚一个转身侧踢,将另一人踹了个四仰八叉,脚还未落地,左手便格挡住一人的攻势,随即一个右上勾拳狠狠地击打在对方的下巴上,那人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但是男人阴冷的声音传来:“你再动手,她就没命了。” 这一句话让严微心中一惊,硬生生地收住了马上就要打出去的左拳。就在这一迟疑间,一个黑衣人已经趁机挥拳攻上了她的破绽。 严微只觉得那拳头结结实实地击打在自己的右脸上,打得她整个人飞了出去,跌倒在地。 随后是如雨点般落下的拳打脚踢。 如果只有严微自己,她就算面对十个黑衣人那样货色的对手也不在话下。但是此刻她却什么也没有做,任凭那些重击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男人喊停了。严微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破旧的口袋一样被架起来。额角和嘴边都有血流下。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男人的声音越发冷酷。 当然知道。人说上海滩的金老大有仇必报,不要惹。看来真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这復仇等了接近两年,倒也不算很久了。 “我和你之间的事,跟她没有关系。”严微的声音低沉而隐忍。 金老大一愣,大概没想到她都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境遇,想的却还是另一个人的安危。 “你是意外收穫。”他又恢復了那种阴冷和自得,手中重新开始玩着核桃。“本来,我只是受好友所託,要拿到那物件。若不是有人告诉我你就在这女人的家里,恐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你,更不必提为阿娟报仇。” 他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看来你与这女人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你把她放了,我随意你处置。”严微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为什么呢?有人告诉我只要抓住许幼怡你一定就会乖乖地送上门来,看来说得没错,但是为什么呢?你们二人非亲非故,又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纠葛。”金老大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严微,又看了一眼许幼怡。 严微不说话。 “你如果不回答,那我就只好杀掉她了。”金老大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舞台中央,走到许幼怡的身边,接过了那支指着她的枪,拨动了手枪的击锤。 “不要!”严微听到了自己充满恐惧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第42页 “所以,她是你的什么人呢?”金老大看似悠闲把弄着手里的枪。 是什么人?真是个好问题。从四年前第一次见到许幼怡一直到现在,她们在一起经歷了那么多事,度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也有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可是严微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没有想过,是因为许幼怡早就已经是她生活中不会缺席的存在,是阴郁时代里灿烂的光,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念想,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许幼怡,她不过就是一具看似钢铁之躯的行尸走肉罢了。 向金老大透露消息的那个人,知不知道她严微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也许那个人也不知道,只不过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逼迫她,甚至是折磨她罢了。 那人不知道的是,严微可以为许幼怡牺牲一切,包括生命,包括尊严,甚至包括信念,包括所有凡人以为重要的东西。 如果那个在背后操弄一切的人,以为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改变她严微的心意,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 “她是我的爱人。”严微说。声音不大,略有虚弱,但很坚定。 金老大的表情变得捉摸不透:“那你愿意为了她去死吗?” “当然。”根本无需思考的回答。 透过血色模煳的视线,严微可以看到,许幼怡在哭,那泪水潸潸地流下来,像一道瀑布,把她脸上的布条都沾湿了。 “那就去死吧。”金老大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严微。 第21章 (二十一)说服 严微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她对这样的处境丝毫不陌生。 从十一岁那年踏上孤岛,随后投身残酷战场,十三年了,战斗至今,她不止一次想过面对死亡的场景,也不止一次地经歷这样的时刻。 死亡曾经对她来说是一种遥远而淡漠的解脱,拼命与搏杀不过是放纵疯狂的註脚,生命无所依靠,像水中浮萍空中飞絮,粉身碎骨的一刻也不过是痛苦的终结。 但是后来她变了。她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如果说痛苦曾经逼迫她为心灵筑起高墙,那么意外的幸福让隐藏许久的柔软与善良得以释放。身心皆有归处,死亡便是横亘在爱与痛之间的阻碍。陈露说她变得软弱了,确实如此,但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生而为人不存在这样一些因爱而生的柔软,那么何谈人性,与野兽又有什么分别呢? 也许柔软更容易受伤,但只有柔软的人才能互相拥抱。 严微当然不想死。因为她现在的生命中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也有那么一些在乎的事。 但倘若是为了重要的人而死呢? 如果可以选择,严微愿意用将自己的身躯挡在许幼怡面前,为她遮蔽任何可能的伤害。 严微看见金老大握着枪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她知道这是扣动扳机的前兆。 严微静静地等待着,枪声响起时,一切就会终结。 但是在枪声之前,响起的是一声尖叫。 “等一下!”是许幼怡的声音。 严微和金老大一齐看过去,发现不知何时,许幼怡脸上蒙着的布已经掉下来了。 可能是被泪水冲掉的吧。 “金爷,我们之间一定是有误会。”许幼怡急切地说。 “误会?”金老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似乎是想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来。 “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进攻上海,淞沪抗战两个月有余,社会各界民众齐心协力坚决支持,输财捐助不计其数,其中有一大部分就是来自于金爷的慷慨鼎力。”许幼怡语速飞快,但逻辑清晰。 金老大看起来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但他仍板着脸,冷道:“这与我们现在谈论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说明金爷绝非狭隘器小之徒,不仅是个讲道理的人,还是个顾全大局、气量非凡的大英雄。”许幼怡大声说。 金老大哈哈大笑:“现在讲这些恭维的话,未免太刻意了些。” “不,不是刻意,而是必须解释清楚的事实。”许幼怡的神情坚定,“最重要的是,我们与金爷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也与金爷一样,在这时局动盪的歷史转折,承担着也许可以左右时代发展的责任。” 金老大似乎有所触动,但手中的枪丝毫没有挪动位置。他略带揶揄地说:“你们两个小女子,又能承担什么责任?” 许幼怡表情严肃,正色道:“国家危难时刻,人人皆有责任,倘若每一个中国人都坚定爱国之心,尽一份微薄之力,那么日本区区弹丸岛国,又怎可对我们产生威胁!”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况且,我们身上的确是有些超越普通人的责任的。” 金老大挑起了眉毛:“从何说起?” 许幼怡眼神灼灼:“金爷所说的朋友,为何会对一个女子手中的小小手包感兴趣,您不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金老大没有说话,但脸上显示出思索的神色。 许幼怡趁机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金爷这位朋友,一定是政府里的人。” 金老大神色一凛,尽管没有承认,但他的表情已经表明许幼怡说得没错。 第43页 “金爷,我想您应该也清楚,日本人如今节节逼近,欺人太甚,占了东北,仍不满足,眼看就要南下到上海了,政府却依然毫无建树,连一份慷慨激昂的决心声明都没有,难道不让人觉得既愤怒又不甘么?”许幼怡循循善诱。 金老大似是被说动了,他示意站在一旁的手下,对方心领神会,捡起被严微丢在地上的油纸包,打开层层的封装,终于显示出里面的内容。 那是一支小巧的西班牙产阿斯特拉六弹左轮手枪。 连许幼怡都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油纸包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然后她和金老大的脸上同时出现瞭然于胸的神情。 “原来如此。”金老大低声说,然后他手里原本指着严微的□□,慢慢放下了。 日本人步步紧逼,国家存亡危在旦夕,然而国民党政府却始终不肯坚决抗日,甚至有个别高官已经展现出了投降主义的苗头,无怪乎群众大多义愤填膺,恨不得亲自手刃卖国贼。 在临近那场国民党高层都会出席的大会只有几天的时候,这样一件东西作为重要的货物,其用途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么目标呢?目标又是谁呢? 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现在金老大已经看出来这件货物的重要性了。 那么他是否还要坚持原本的目标,执意杀死眼前的仇人,并为了那所谓“朋友”的利益,将许幼怡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年多的行动就此毁于一旦呢? 金老大把手中的枪很随意地递给身边的手下,然后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说:“放了。” 立刻有两个黑衣人走上舞台,解开许幼怡身上的绳索。然后严微身上的支撑没有了,她像一只破碎的口袋一样摔倒在地板上。 许幼怡冲下舞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严微身边,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但金老大的眼神,还在冷冷地盯着严微,似乎并没有放她们走的意思。 “你确实很能打。”他的眼睛看着严微,之前被严微打倒的两个人仍然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他的目光又扫视到许幼怡身上:“你也挺能说。” 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古怪的微笑:“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严微挣扎着支撑起来,直视前方,毫不畏惧地迎上金老大的目光。 金老大死死地盯着严微,而严微也毫不示弱地看向他,二人就这样犀利又坚决地对视着,谁也不肯松动丝毫,似乎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 但是金老大的目光中意味深长,从敌视、审查、探询逐渐转变,最后竟变得有几分欣赏。 他的眼神仍然锐利,但语气却缓和下来:“你要知道,阿娟也是我的爱人。她为了我,可以去坐一辈子的牢。” 严微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抱歉。但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保护我在意的人。” 金老大的眼神瞟向许幼怡,不用问,他也能猜到,严微说的是谁。 他嘆了口气:“人生在世,总要做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復仇这件事,似乎也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但是从更广阔的视角、更远大的目标来看,有一些事情,是不是比復仇更值得去做呢? 对于江湖人来说,有仇必报、一诺千金固然是侠义,然而国雠大于家恨,为了国家为了大局,可以放下仇恨,泯然言和,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格局么? “我记住你了。”金老大突然用手指向严微,“也许战争结束之后,我会再去找你的,你最好藏得好一点。” 严微强撑着露出一个虚弱但自傲的微笑:“放心,我不会逃的。” 对于金老大和严微这样的人来说,话说到这个程度,就已经足够表达立场了。 许幼怡搀扶着严微走出“新仙林”大门的时候,后者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但她还是咬着牙支撑起来,对许幼怡挤出一个因为过于勉强而非常难看的笑容:“看,我们没事了。” 许幼怡眼圈红了,她拼命不让眼泪涌出来,咬着牙说:“你这个呆子,傻瓜,笨蛋,简直笨死了。” 严微笑道:“没错,你比较聪明,太能忽悠了,简直是三寸不烂之舌。” 许幼怡作势想打她,但看见她一脸的伤,不禁鼻子一酸,又差点哭出来,抬起的手轻轻落下,捧住了严微的脸颊。 她把那毛茸茸但沾染了血色的小脑袋拥在怀里,轻声说:“走,我们回家。” 许幼怡和严微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有人正在家里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等着她们。 不止一个人,是两个人,两个女人。 严意就坐在此前被金老大的人破坏得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在她的身边,端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那女人身材很好,长得也很漂亮,但一脸惊恐,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多少破坏了她的气质。 看见严意的那一瞬间,严微好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一个闪身,挡在许幼怡面前,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身体已经做出了战斗的姿态,像一只随时准备窜出攻击的小豹子。 但是严意什么也没有做,她很放松地坐在那里,甚至还点燃了一支烟——那是许幼怡摆放在客厅里的,她毫不客气地直接拿了过来。 第44页 “你想做什么?”严微厉声问道。 “没什么。”严意吸了一口,“就是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那个漂亮的女人,说:“欢迎你们认识一下,仙乐斯舞厅主唱,外号“白玫瑰”,也是北平白玫瑰案兇手之一,杜小玉。” 第22章 (二十二)宽恕 杜小玉?严微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中午许幼怡对她说过的话——从她的同事小陆口中听到的,杜小玉很有可能就是杀死谢一范的兇手。严微看向许幼怡,后者也看着她,脸色变得惨白。 听严意的意思,是笃定杜小玉就是兇手了。显然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样的信息,便自作主张,去了仙乐斯舞厅,把这杜小玉绑了来。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正义感爆发,要为谢一范伸张正义、报仇雪恨吧。 许幼怡在严微身后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袖,小声说:“之前我在报社阳台看名片时,一定是被她窥视到了。” 严微向后用力握住了许幼怡的手,脸却对着严意,冷冷道:“所以呢?你把她绑过来,是要做什么?” 严意两手一摊:“我是在做好事,你们不想知道谢一范是怎么死的吗?” 严微没有答话,却反问道:“没有人告诉过你,随便闯进别人家里,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这两个人各自说着各自的话,似乎谁也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空气中逐渐瀰漫开来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还是严意先开口了。 “不要误会,我只是站在组织的立场上,澄清一下过去的旧事,做个了结。”严意的脸上有笑意,“组织从来不会否认自己策划的事件,但也绝不会为不相关的案件背黑锅。” 她指了指杜小玉:“这个人,原本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的一名特工。民国二十一年初,她化名刘玥,潜入北平,伪装成一名进步学生,为徐恩曾提供了大量情报。是年谢一范来到北平,一直以无党派进步人士的身份参与各种政治活动,因此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民国二十二年四月,谢一范参与了大量反对当局的演讲和游行,党务调查科认为他已经彻底倒向了xx党一边,决定实施暗杀。此时杜小玉,哦不,是刘玥,已经潜伏在谢一范身边半年之久,且对他展开了情感上的攻势。当年五月初,二人确立了关系,刘玥便寻得机会,立刻将其杀死。” 严意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那白玫瑰,不过是杜小玉从上海案件中得到的灵感,故意为之,扰乱视线罢了。” 严微警惕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严意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这么基础的调查能力,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做不到吧?”她的脸上又显示出几分嘲弄:“你果然还是比我差了不少,是不是平庸日子过太久了,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 严微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严意板起脸:“我可是在帮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严微道:“你会有这么好心?难道不是你告诉金老大我的行踪,并且把那些黑衣人引到许幼怡的家里么?” 严微到达南京不过一天有余,如果没有人故意提供消息,金老大绝对不会知道严微的行踪,也不可能察觉她与许幼怡的关系。 严意并不否认:“你还不算太笨,只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废,不仅救不出人来,还被打成这个鬼样子,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她又看向许幼怡,眼中有了几分笑意:“不过她倒还行,虽然人是弱了点,但说服能力很强,还算有用。” 严微没说话,但下意识地把许幼怡往身后藏了藏。 严意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笑道:“你干嘛,你怕我吃了她么?” 严微面无表情:“你可以走了。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严意又指向一旁还在被绑着的杜小玉:“那她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许幼怡这时从严微身后探出头来,弱弱地说:“你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为什么不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呢?” 她说的是杜小玉,因为口中塞了破布而无法发出一言的杜小玉。 严意一愣,似乎许幼怡提出的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做法。她略一思索,然后走到杜小玉身边,扯开了她口中的布。 勐然没了束缚,杜小玉咳嗽了几声,吐出几缕丝线。然后她看向许幼怡,张了张嘴,却好像说不出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然后她还是开口了:“其实她说的没错,谢一范确实是因我而死。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重要。解释不解释都不重要了。” 从外形来看,杜小玉当真可称得上是“人间尤物”,让许幼怡很难想像她扮作青春学生的样子。拥有这样外形的人,好像也理所当然是个习惯于逢场作戏但实际上冷酷无情的混蛋。从常理上来看,杜小玉是杀死谢一范的兇手无疑,其动机也无非是她所效力的组织的命令,并非出于自身意志或者私仇,好像也没什么继续探寻的必要。但许幼怡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严意和严微对话的时候,尤其是说到谢一范之死的时候,许幼怡一直在观察杜小玉的神情——她非常确信,自己在杜小玉的眼中看到了无比明显的、真情流露的、难以掩饰的哀伤。 第45页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无情执行命令的特工杀手,那么她为什么会哀伤? “不,从你的视角讲出来的故事,同样重要。”许幼怡说,向杜小玉投去鼓励的目光。 也许这就是许幼怡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地方。她细腻的情感、敏感的触觉,以及真诚的悲悯,让她能够看到一般人看不见的许多细节。她坚信的是,每一个人的独有视角,每一个人的个人感受,都是十分重要的。没有人应该被忽视。 杜小玉显然也有所触动。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我与谢一范……是真心相爱的。” 一时间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杜小玉的解释,居然以这一句话开始。 杜小玉嘆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她当年接受任务以后便来到北平以进步学生的身份潜伏。一开始没什么具体任务,直到谢一范的到来。彼时国民党当局对知识分子尤其是出身贫寒的一向警惕,生怕他们有投共的倾向,于是杜小玉接到了接近谢一范并监视他的任务。长久的相处之后,杜小玉却被谢一范的才华和理想所打动,渐渐爱上了他,而谢一范也对她产生了好感,二人最终在民国二十二年初确立了关系。 然而杜小玉毕竟是特工总局的人,很快,她就接到了击杀谢一范的任务。没有人知道她那时有多痛苦和挣扎。一方面是自己效命的机构,另一方面却是此生唯一的爱人。忠诚与爱情不能两全,她该如何选择?在经歷了数个日夜的挣扎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谢一范约了出来。 那天谢一范开车去接她,二人一路有说有笑,但杜小玉坐在副驾上,想起自己要做的选择,心情越来越低落。 谢一范察觉出来,问她怎么了。 杜小玉终于忍不住和盘托出:“你已经暴露了。” 谢一范起初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杜小玉道:“你的身份。你是xx党,对不对?” 谢一范大惊失色,车在一条没人的小巷子里戛然停止。 “你究竟是什么人?”谢一范盯着杜小玉,仿佛已经不再认识眼前的人。 杜小玉只觉得内心一阵抽痛,便幽幽地说:“我的真名叫杜小玉。我服务的组织就是徐恩曾领导下的国民党党务调查科。” 谢一范眼中愤怒与悲伤混杂:“所以你接近我只是因为任务?那你对我……都是假的,是不是?” 杜小玉的眼泪流下来:“不是的,这不是真相,我是爱你的,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谢一范怒吼,“你只是欺骗了我?”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你接近我,其实是为了杀我,对不对?” 说着,他便打开车门跳下车,似是准备逃跑。 但是他晚了一步,因为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突然从房顶跳下,然后挥舞着手中的大棒,“梆”地一声,勐烈地击向谢一范的后脑。 谢一范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杜小玉被眼前变故吓傻了,抬头一看,才发现行兇的人居然就是范齐——她直接联络的上级。 范齐扔给她一把手枪:“补一枪。” 杜小玉呜咽道:“不……我做不到……” “蠢货!”范齐低声怒斥,“你知不知道,徐恩曾会怎么对待背叛组织的人?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他看杜小玉仍然坐在那里,眼泪如瀑布下,语气便软了下来:“就算你不杀他,上头也会派别的人。反正他总要死,你没必要跟他一起折进去。”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你父亲临死前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所以我必须这样做。”他把□□硬是塞到杜小玉的手里,“开枪吧。开枪之后,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小玉咬着牙,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对着谢一范的腹部,扣动了扳机。 为了混淆警察的视线,范齐在谢一范的尸体旁边丢下了一朵白玫瑰。 后来的事情,许幼怡和严微她们就都知道了。 再后来,范齐在六国饭店被杀死,杜小玉失去了上级的领导,党务调查科便把她派到南京,开始执行新的任务。于是此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天不被这段经歷带来的记忆所折磨。在舞厅里,在大众面前,她是当红歌星“白玫瑰”;然而独处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永远做一个贫穷而单纯的女学生。 如今,总算有人因为这起兇杀找上了她——也许被严意抓住,甚至最终被杀死,对于杜小玉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真相大白了,但真相很沉重。 许幼怡满怀同情地看着杜小玉,问道:“你告诉小陆这件事情,是不是有意放出风声,希望有人因此找到你并且得知真相呢?” 杜小玉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四个人一齐沉默了,连严意都在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小玉,没有说话。 突然,许幼怡开口了:“你走吧。”她这句话是对杜小玉说的,然后她又转向了严意:“你放她走吧。” 第46页 严意看起来很是诧异:“为什么?她可是杀死你前男友的兇手啊。” 许幼怡没有回答严意,而是转向杜小玉:“你说你现在有了新的任务,是不是?” 杜小玉愕然了一下,然后承认:“对,我实际上仍然在为党务调查处服务。” “那就行了。”许幼怡道,“先完成你的任务吧。至于正义能否伸张,就让时间来进行审判。” 她又转向严微:“你觉得呢,微微?” 严微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严意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拍了几下手:“精彩,真是精彩。” 许幼怡和严微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尤其是严微,仍然戒备地看着她。 严意的笑停止了,她又恢復了那种淡漠的神态:“好,那就随便你们吧。” 说完这话,她竟一个闪身,就不见了,屋里的三人面面相觑,只听见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许幼怡对杜小玉说:“她已经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杜小玉惊魂未定,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眼泪流了出来。她看着许幼怡和严微,呜咽问道:“你们是谁?” 许幼怡告诉她两个人的名字。 杜小玉看着她,眼中尽是感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说了一句:“许幼怡,严微,谢谢你们。” 说完,她便打开房门,走了。 许幼怡和严微对视一眼,后者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大概是因为紧绷的神经突然得以放松,于是再也支撑不住。许幼怡赶紧冲上去扶住严微,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你怎么了?”严微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 “那个油纸包,那把枪。”许幼怡急促地说,“我刚才放在橱柜上的,现在不见了!” 一定是严意顺手带走了。 严微咬咬牙支撑起来,对许幼怡说:“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动,我去追她。” 这一次,严微出门的时候,很仔细地把门锁好了。 第23章 (二十三)真相 严微追出去的时候,发现严意根本就没想跑。 她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马路旁边的长凳上,手里把玩着那只西班牙左轮手枪。她只坐了一侧,另一侧显然是为严微留着的。 严微本来悬着的心落地了。她很镇定地走过去,在严意的身边坐了下来。 姐妹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着,她们穿着不同的衣服,但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相似的髮型和同样挺拔的身姿。如果有行人从她们的身边路过,一定会感嘆:真像啊。 然而实际上,这两个人,却是那么的不同。 在严意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有一种淡漠的情绪,仿佛这世间发生的大部分事情都与她毫无关系,就算她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搅和在各种各样的事件里,也不过是游戏人生般的无谓态度。 而对于严微来说,或许她的生命中也有过这么一段相似的时光,但她现在完全变了。那张还带着伤痕的脸上,显现出的是一种永远不会磨灭的坚韧,这种神情表明她随时随地都准备好为了心中的信念付出一切,就算忍受再大的痛苦都没有关系。 而这信念,至少就目前来说,就是许幼怡,以及她们一起构筑起的那个小家。 也许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里吧。仿佛原本的一个世界在某一个关键点分裂开来,就此变成平行时空。 此时是清晨,天已大亮。严意看着马路上来来去去的人流和车马,突然轻笑着说了一句:“真讨厌,我好像开始有点羡慕你了呢。” 严微略带诧异地看了严意一眼,然后也将视线看向前方,问:“为什么?” 严意没有直接回答。她看着路边一个缠着父母吵着要糖吃的小女孩,看着她在那里又哭又闹,最后终于得逞了,挂着眼泪吃着糖笑起来。 严意看了很久,终于又开口:“你知道吗,我六岁的时候就进入组织了。” 六岁,与在街上吵着要糖吃的小女孩,是同一个年纪。 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进入组织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有吃的,有穿的,再也不用思考下一顿饭怎么才能弄到,也不必每夜担心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 严微似是有所触动,因为这样的生活,她并不陌生。 “我也曾走过这世界的许多地方。”严意继续说道,“只是与你不同的地方在于,你总与很多人一起组队拼杀在战场。但我不一样,我的任务通常都是一个人完成。” 只能一个人完成的任务意味着什么?孤独,危险,绝望,或者说,你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帮手,也没有任何依靠,你只有你自己。 曾几何时,严微每天过着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她等着严意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却突然转换了话题:“我把你引出来,是为了告诉你,组织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严微警觉起来:“是什么?” “我之前说过,本来印度那一次任务之后,组织决定让你我见面,开始合作完成一些更高层的任务。只是你逃走了,组织一开始以为你死在了战场上,就没有再追查。但后来通过种种信源发现你在上海,便试探性地对你发出了白玫瑰的讯息,一共三次,看你是否响应,如果响应了,证明你还有可能回来——组织并不愿意失去你这样优秀的资产。” 第47页 这些信息能够对得上,严微还在照相馆的时候,确实收到了三朵玫瑰花和三次杀人的订单。 “但是你没有完成第三单任务,反而自首入了狱。组织只当你已经不再是值得挽回的资产,但也不愿与政府起冲突,便打算就此放弃你。” 这一点倒是符合严微的推断。当时她就认为,如果自己进了监狱,组织自然就不会再来骚扰照相馆,至少许幼怡和孩子会是安全的。 “然而陈露突然出现——组织本来以为陈露也死了,她那个时候也已经与组织断了接近三年的联繫。后来上海发生的四个案子,确实是陈露做的,但并不是组织的指示。至于她做下那些案子的缘由,只怕与她新投奔的老闆有关。” 严微想起来陈露临死前说的话,看来她并没有说谎。只是这位老闆是谁?最大的可能就是周云沛。但现在周云沛已经逃到了东北,想要釐清事情的始末大概也很难了。 “陈露的动静搞得太大了,让组织收到了消息,知道你又从监狱里出来了,便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这个派出来的人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明。 “我先是去了上海,但照相馆已经人去屋空。你和许幼怡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于是我一边完成组织的其他任务,一边继续搜寻你们的消息,这一下子就过去了将近两年。” 严微仔细回忆这两年的时光,确实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安全的瑞金,那是红色根据地,严意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会在那里。 “直到今年年初,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许幼怡的名字,意识到她可能在报社当记者,几经辗转,找到了位于南京的晨光通讯社。虽然你当时并不在她身边,但是我知道,你早晚都会回来找她的。” 这件事倒是没错。所以严意早就盯上了许幼怡,然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严微。 不用严意继续说下去,后面的事情,严微也已经全部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严微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严意淡淡地说。 严微一时语塞,等了好一会,才说出几个字:“那谢谢你了。” 严意笑了,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自嘲。她看向严微,那张满是伤痕的脸,看起来那么狼狈,可是又显得那么坚定。 “你珍惜现在的生活吧。”她说,“也不知道你究竟哪一点吸引人。” 严微也笑了,笑得很是自得。 其实严意笑起来的时候与严微一样,脸颊边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只是她的笑容显得很孤独,很寂寞。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许幼怡的生活。”严意说,“我当时很不理解,这么无聊的人过着这么无聊的生活,居然能让你放弃以前的那种冒险。” 哪里无聊了,严微想反驳,两个人在一起的事怎么能说是无聊呢? 但是严意又说:“不过我现在理解了。”她的眼中有几分特别的神色,“这样的生活也挺好。只可惜,不属于我。”说最后一句话时,那落寞感又浮现出来了。 “还给你吧。”严意把手中的西班牙手枪随手一丢,严微眼疾手快地接住。“距离最终的任务只剩下两天时间了,她也该把这货物按时交付了。”严意说。 然后她起身,大踏步地离开了,竟然再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严微看着她挺拔修长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但好像又不是。 但是她没有追上去,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讲得很明白。双生姐妹毕竟心意相通,至于严意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她也已经瞭然于胸了。 严微回到家中的时候,一打开门,许幼怡就扑了上来,狠狠地抱住了她。 严微只感觉那种熟悉的气息、真实的温暖一齐扑面而来,是能够让人沉溺的安全感。 她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保持了很久。直到终于忍受不住,严微弱弱地说:“喘不过气来了。”两个人才分开。 她把手枪递给许幼怡,后者接过来,擦了擦眼角,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我得去上班了,今天必须得把这件东西交给孙记者。” 严微点点头:“好,我送你。” 她一直把许幼怡送到报社门口,看着她完完整整地走进去,人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去。 回到家里后,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自己可以睡上一百年。 身体的疼痛,精神的紧张,此时如同黑压压的大雾铺天盖地袭来,让严微的意识逐渐模煳。 她来到南京不过两天,便经歷了那么多的事情,此时终于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她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休息。 在沉入梦乡之前,严微看见了许幼怡的笑容。真好,这就是一切坚持的意义吧。 她就这样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 第24章 (二十四)平凡 严微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她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橘红色的晚霞,云朵看起来轻盈又温柔,阳光的余晖照射进来,阴柔的光芒里飞舞着尘埃。天空预示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而此时的街道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发出喧譁嘈杂的声音,但又让人感到繁忙的充实。厨房里传来炒菜时油锅滋啦的声音,一阵阵饭菜的香气飘过来,让她感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发出抗议,毕竟睡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吃。这仿佛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寻常人家的日子。 第48页 严微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到一阵恍惚。一般的人根本无法想像,这样简单而平凡的日子,对她来说有多么珍贵。 “哎,你醒啦?”许幼怡走进卧室,她的头髮束起来挽了一个髻,穿了一件围裙,左手抓着一支炒菜的铲子,右手则举了一双筷子。她正笑盈盈地看着严微,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有着好看的弧度。严微痴痴地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好像在欣赏一副美丽又脆弱的画,她担心自己一动,这画面或许就变成了梦境,而她将从幻境中醒来,重新跌入冰冷的现实。 许幼怡走到她的身边,把筷子和铲子一起放在左手,然后右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握起拳头来,在严微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个毛栗子,温温柔柔地说:“睡傻啦?快起床收拾一下,可以吃饭了。” 严微如梦初醒,赶紧一个翻身下床,但因为牵扯到身上的伤口而龇牙咧嘴——疼痛提醒她过去两天的种种遭遇并非梦境,不过已经过去的痛苦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现在面对的是触手可及的幸福。 严微和许幼怡坐在桌子的两端,面对面地吃着饭。桌上的饭菜简单但精緻,一盘松鼠桂鱼,一碟盐水鸭,一碗炒茼蒿,还有一大盆鸭血粉丝汤,主食是米饭以及许幼怡下班路上买的一份纯肉小笼包,一共六只。许幼怡吃了两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起身去厨房,拿过来一碟醋以及一碗辣油。她盛了一碗鸭血粉丝汤,熟练地浇上一匙辣油,放到严微面前,笑嘻嘻地说:“知道你喜欢吃辣的。” 严微很听话地接过来,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顿时感觉暖意如电流般布满全身,出了些汗,很舒服,很惬意。 二人慢慢地吃着,小声地说着话。此时已经没有什么紧急的任务或者兇恶的敌人,她们也应该享受一下放慢的生活节奏了。 “你的货物已经交付了?”严微问着,一边夹了一筷子茼蒿,放在许幼怡的碗里。 “嗯,今天孙记者在,我趁着没人的时候给他了。挺顺利的。”许幼怡答道。 “他有什么反应吗?”严微又问。 “没有,就看起来很严肃。后来他就走了,可能是去忙别的什么事了。”许幼怡说,“今天小陆把记者证办下来了,他倒是挺有办法的。” “什么活动的记者证?” “是后天的大会,四届六中全会。国民党高层都会参加。” 听了这话,严微若有所思。她大概能够意识到孙记者将要执行的是怎样的任务,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感觉到一种担忧,也许是多年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让她拥有了这种时时绷紧了一根弦的警觉。不过也许是她多心了,谁知道呢。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人,真的是你的双胞胎姐姐啊?”许幼怡提起了严意。 “嗯。”严微回答。此前她已经向许幼怡解释了为什么两个人的相貌如此相似。 “她还挺有意思的。”许幼怡说,“不像陈露,她至少还是个讲道理的人。” 严微挑起眉毛:“她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真的呀?”许幼怡先是惊讶,然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可不,我这么可爱,当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啦。” 严微笑了。如果世界上多一些许幼怡这样的人,也许就会多一点阳光、多一点温暖吧。 她向许幼怡简短介绍了严意说过的一些信息,不过省略了组织相关的大多数细节,尤其是那些过于残酷的经歷和制度。严微不愿意让许幼怡知道太多这些事情,她宁愿她永远都只与阳光、正义、温暖有关,而那些黑暗的部分,有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只是严微那个时候也并不知道,人的愿望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厢情愿。现实总会打碎你所有的幻想。不过这是后话。 两个人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严微洗着碗,许幼怡在一旁嚷嚷吃太饱了要出去走走不然就要胖了。严微说好。 她们走在华灯初起的街上。南京的街边有大量的梧桐,时至深秋,梧桐叶已变成金黄色,落了不少,积在地上,在灯光的映射下显示出朦胧的美感。 许幼怡靠在严微的肩上,两个人并排慢悠悠地走着,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 “微微。”许幼怡突然开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见严莉莉呢?” 严微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可以明天就出发。” 许幼怡像是踌躇了一下,然后说:“其实好像也可以,毕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要不明天我去找老陈问一句,如果接下来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准备准备,一起去陕北吧。” 严微很简洁地回答了一个字:“好。”但她的脸上已经绽放出笑容,那笑容是那么开心,也许很久都没有这样的开心了,笑得两个小酒窝清晰毕现。 许幼怡看见这样的笑容,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伸出手来,轻轻地戳了戳严微脸颊上的小酒窝。 如果可以,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里,定格在最幸福的时刻。 第二天,许幼怡去报社找老陈请示是否可以撤出,老陈说可以,因为后续任务环节已经不再需要她了。许幼怡听了很高兴,便也无需再上班,回到家里,与严微商量着,用这一天的时间整理收拾,明天就可以一起出发了。 第49页 严微帮着许幼怡把她的个人物品一一装箱,其实也没有太多,经过了两年的磨砺,许幼怡早就不再维持过去那种华丽但繁琐的生活方式,不过她也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保持一定程度的精緻。当然,她的个人物品中最多也最占地方的还是照片,只不过现在这些照片大多是许幼怡、严微、严莉莉和好运气的合照,可惜的是有一些在上海的照片由于照相馆被攻击而损坏。严微捡起其中的一张,上面有两个女孩手挽着手一齐笑,不用说自然是她和许幼怡。严微看着自己露出酒窝的笑脸,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快乐,好像又回到了二人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刻,所以突然间她理解了许幼怡说的话,照片都是回忆,而回忆让人完整。对于她严微来说,在组织里的痛苦生活是回忆,与许幼怡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是回忆,二人携手相伴歷经惊险坎坷也是回忆。所有的回忆整合在一起,才形成了此时的严微这个人。人可以丢掉回忆吗?当然不可以。 这天稍晚的时候,严微又陪许幼怡去商店买了些东西。回到家中,吃了晚饭,又折腾许久,已是深夜。她们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于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在南京的最后一晚。 夜晚,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许幼怡很快睡着了,但严微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然后她听到窗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起身去查看,结果在窗玻璃上看见一张脸——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但不是倒影。 严微嘆了口气,便蹑手蹑脚出门。果然严意等在门外。 “就不能白天堂堂正正地敲门进来吗?”严微一开口就是毫不留情的吐槽。 “没办法,职业习惯。”严意笑道。 “你又想干什么?”严微仍然很警惕。 “没什么,就是来向你道别。”严意平静地说。 严微一愣,便问道:“你要去哪里?”她其实知道这句话问了也等于白问,严意还能去哪里,只能是回到组织里去。但她没问出口的是,如果她回去了,那么寻找严微的任务又如何解释、如何结束呢? 严意仿佛猜出了她心中在想什么,笑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好怎么应付组织了。” 严微并不信任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啊,就说你死了。”严意漫不经心地说。 “组织会相信么?”严微仍然怀疑。 “你也该相信我的能力,我会‘创造’一些‘证据’。”严意笑道。 严微便不再问。二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严微突然开口:“那你保重。” 严意点头:“你也是。” 说完,她便准备离开,但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便转身对严微说:“你们如果要离开南京,最好尽快。” “为什么?”严微皱起眉头。 严意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的那位许幼怡,她参与的任务,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报社里也并不都是可靠的人。万一那事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两个可能都要受牵连。” 严微点点头:“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明天中午的火车。” 严意说:“好。那我走了。” 严微目送着她的身影。她们两个竟然没有再说一句话,其实她们之间也不必再多说一句话。半句都显得多余。 严微回到家中,许幼怡还在甜甜地睡着。严微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那张温柔美丽的脸,看得她内心思绪万千,但最终还是躺下,在午夜到来之前,勉强睡着了。 这是1935年10月的最后一天。也是看似平静的最后一天。 很多年以后,当严微再次见到严意的时候,她会回忆起这样一天的夜晚,然后意识到,彼时的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命运的车轮总是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转动,将所有人带向不可预知的远方。 第25章 (二十五)事败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四年十月初六,也是1935年的11月1日,一个在歷史上註定不平凡的日子。 但是此时街上如常生活的人们还对此浑然不觉,没有人能够想到,几个小时以后的南京城会陷入怎样的混乱与恐怖。 严微是在上午十点钟时发现异常的。本来她与许幼怡正在做临行前的最后准备,但窗外的街上突然传来了车辆急行和人多嘈杂的声音。严微向窗外看出去,看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很多警察和军人,整条街已有戒严的趋势。 严微起先没有告诉许幼怡,而是一个人悄悄出门,不动声色地绕过那些军警,走到卖报的小胖子面前,低声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小胖子一向为人机灵消息灵通,这次也不例外。他机警瞅了瞅旁边的人,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会场那边出事了——有人在合照的时候枪击了汪院长。” 他说的自然就是时任南京政府行政院长的汪精卫。严微神色一凛,立刻想起了许幼怡运送的货物——给孙记者的西班牙手枪。她又问道:“是谁干的?” 小胖子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确定,但听说好像是个混进去的记者。” 这下严微全都明白了。当时这货物在金老大那里暴露出来,严微已经隐隐猜到了许幼怡参与的是什么样的任务——她对这样的任务可太有经验了。现在还有一件事情必须确认,于是她又问:“那刺客呢?死了,还是抓了?” 第50页 小胖子说:“我听他们在传,说那个记者被枪打中,但还没死,马上就送到医院去了。” “怎么知道他是记者的?”严微继续追问。 小胖子回答:“他身上有记者证,属于哪个报社都写着呢,好像是那个什么,晨光通讯社?” 严微心中暗叫一声“糟糕”,便也顾不上小胖,转头就往家里赶。 尽管许幼怡并没有直接参与刺杀,但兇器是她提供的,这一点只要稍微一查就查出来了。目前的麻烦在于,晨光通讯社已经暴露在敌人面前,虽然许幼怡并非报社的正式员工,但要查出来她参与了行动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南京,能多快就多快,能多远就多远。 严微赶回家中的时候,许幼怡也已察觉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严微。 “孙记者已经行动了,他刺杀了汪精卫。”严微一边说,一边迅速地将最后一点物品收拾起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他们已经知道晨光通讯社了,早晚都会追查到你。” “那孙记者怎么样了?”许幼怡一脸担心追问道。 “他受伤被捕,肯定是没救了。”严微干脆利落地回答,不带一丝感情,“现在只希望他死之前硬气一点,别太快把你们都给招了。”话说到这时,她已经提起两个箱子,那架势是要马上就走。 但是许幼怡却没有动,她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准备离开的样子,面色严肃,似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愣着干什么?”严微着急道,“再不快走就可能来不及了。” 许幼怡平静地看着她:“还不能走。” 严微不解:“为什么?” “如果按照你说的,晨光通讯社已经暴露,那么老陈、老张、老贺还有胡先生他们都有可能被抓。我们必须通知他们赶紧撤离。”许幼怡的表情很严肃,也很认真。 “不行,这也太危险了。”严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许幼怡苦笑,“就算孙记者什么也不说,晨光通讯社的正式员工名单就挂在报社的墙上,按图索骥,马上就把人全部抓到了。” “但是你又不在正式员工名单里,不是吗?”严微问出口以后,她立刻就意识到,这句话其实问了也白问。 如果她许幼怡是一个只关心自己安危的人,那她也就不是许幼怡了。 果然,许幼怡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严微,然后后者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好吧,听你的。”严微只得无奈地说,“但我们动作必须要快,最好还能赶上今夜之前的最后一班火车。” 许幼怡笑了,弯弯的眼睛露出一丝猫咪般的狡黠:“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支持我的。” 二人当即稍作商量,认定以国民党军警的办事效率,正式开始追查至少也是第二天的事——总有些什么成立班子、指定负责人、申请搜查令逮捕令之类的繁冗手续,而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大概也不会立刻就抓报社的人。于是眼前便可打一个时间差。 她们先赶到晨光通讯社,发现那里已经被军警占领,但社中空空,各种文件物品似乎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想来是昨夜刺杀之前,老张老贺他们就已经有所动作了。如此看来,这两个人必定也已经对今日的计划有所准备,说不定此刻已经在外逃的路上了。许幼怡暗自松了一口气。 二人假装在路边谈笑的闺蜜,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做出第一次来到这个地点对一切都很惊异的假象。似乎没有任何人怀疑,一切如常。有一些警察正在从报社的房间里搬出来仅剩的一些物品,大概是要用作证物。许幼怡突然眼尖地发现,在一个满是烧过的文件灰烬的铜盆里,有一截信封尚未烧完,可能是做这件事的人走得匆忙,但要命的是,那信封上写了一个收件人的名字:华克之。 许幼怡想了半天,也不记得报社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只得先把这事暗暗记在心底。 她们看晨光通讯社这边无事,便决定去知道住址的同事家里。老张和老贺已经不在家中,据邻居的说法,二人分别带着家人回到老家去了。于是许幼怡稍微放了心。但小陆还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看到许幼怡的到来,他似乎也并不惊奇,只不住地说:“你快走吧,快走吧。”许幼怡也不好再问,便同严微一起离开,心想小陆这人毕竟出身名门根基深厚,也许这件事情不会影响他分毫。 最后,她们来到了老陈的住所。老陈是这个计划中唯一的同志,但他并没有直接参与,只是让许幼怡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做了一个中间人。老陈还没有离开,因为他也并不在晨光通讯社的正式员工名单中,所以决定先留下来观望,并伺机搭救可能遇险的人。他看到许幼怡带着严微一起到来,先是警惕,但许幼怡解释过后,他便释然,对许幼怡说:“我建议你们尽快离开,虽然你目前都还没有危险,但如果报社中有人被捕,供出你在这次行动中所起到的作用,那么麻烦就大了。” 许幼怡点点头:“我准备今晚就走,应该没问题的,您放心吧。” 第51页 老陈又交代了几句,然后许幼怡准备离开,但离开之前,她突然想起那个名字,便又折回来,问老陈:“我在报社看到一个未烧尽的信封,上面写着‘华克之’这个名字。咱们报社有这个人吗?” 听到这话,老陈的脸色变了。 许幼怡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 “太不小心了。”老陈低声说,“怕是要百密一疏。” “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幼怡紧张地问。 “‘华克之’是一个化名。”老陈回答,面上显示出忧色,“这名字指的就是胡先生。” 胡先生?就是出资组建晨光通讯社的那个胡先生,也是交给许幼怡那件重要货物的胡先生。 许幼怡什么都明白了。从老陈面色凝重程度来看,胡先生一定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同志,而且这次刺杀行动恐怕就完全在他的领导之下才顺利开展的。那么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他们必须确保胡先生能够顺利逃脱当局的追查。 然而许幼怡还未开口,楼下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和很多车过来了。 一个粗野的声音传来:“嫌犯就在楼上!” 严微的反应是最快的:“坏了,警察来了。” 她立刻抓起许幼怡的手,对老陈说:“你自己保重,我先带她走了。” 大概没有谁比严微更熟悉这种在追捕下逃亡的事情了。她轻车熟路地带着许幼怡往楼上跑,到了顶楼以后,顺着屋顶一直走,直到走到了另一处房屋的顶端,二者几乎连接起来,所以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过去。严微自己先跳过去了,然后转回身来,去牵许幼怡的手。许幼怡显然受到了惊吓,面有惧色,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严微接她跳过来,然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什么也没说,但是这就够了,许幼怡只要握紧了那双手,便觉得心中安慰许多。 在严微的带领下,两个人顺利绕过警察的视线,来到了接近火车站的一个小巷。 许幼怡突然停下脚步。严微回过头去看,发现她脸色很不好。 “你怎么停下来了?”严微问道。 许幼怡咬着牙说:“是小陆。” “什么?”严微一时间没听明白。 “刚才在屋顶跑的时候,我看到小陆了,他就在下面,跟警察在一起。” 严微这下明白了。刚才她确实有一瞬间的疑虑,老陈明明与晨光通讯社关系不大,警察的效率也不可能这么高,马上就能找上门来,所以一定是有人告密。许幼怡在去老陈家之前,去了很多家,但小陆是最后一家。必定是小陆早已叛变,看见许幼怡来,便告诉了警察,让警察一路跟着她,顺藤摸瓜找到了老陈。 “严意说报社的人不能全信,大概说的就是小陆。”严微想起了严意说的话。只可惜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恐怕已经晚了。此刻她们再去担忧老陈的安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也能够顺利逃脱吧。 “走吧。”严微对许幼怡说。由于太过匆忙,二人什么也没带。但是人还是好好的,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许幼怡没有动。 此时夜风吹起,二人衣袂飘动,都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严微嘆了口气:“你现在还走不了,是不是?” 许幼怡点了点头,脸上显示出一些抱歉的神色:“我的上级老陈,还有胡先生,他们都还处于危险之中,我必须留下来,想办法确保他们平安无事。”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不如你先……” 严微立刻干脆地截断了她的话:“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帮你。” 夜色中,两个人相对而立。许幼怡看着严微,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侧脸显示出坚毅的线条。突然之间,仿佛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失了,让许幼怡感到十分安心,且有信心。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勐然扑上去,抱住了眼前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抱得很紧很紧,抱了很久很久,仿佛以后便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第26章 (二十六)使命 许幼怡没有告诉严微的是,她选择留下来,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救人。 当年上级派她到南京来的前一夜,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你是近年来我们这一行中最优秀的同志,但是并没有真正发挥你的能力。这一次去南京,希望你能耐心、细心、忠心,抓住机会,成为一根深入敌后的‘钉子’,牢牢地插在敌人的心脏上。” 从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自己的真正使命。 来到南京以后,她一直保持着精神上的敏锐与谨慎,简单来说就是一直绷着一根弦。虽然名义上在报社是听命于胡先生——这是老陈牵的线,但除了老陈以外没有人知道她是□□。所有人都只当她是个在乱世中落难的前知名作家,不过是审时度势混口饭吃罢了。于是她得以暗自潜伏,静静等待,等待着一个可以在真正使命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机会。 也许,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这个开始践行使命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严微出现并救了她的那一夜,许幼怡几乎从内心深处崩溃,几次想要对她的爱人和盘托出,倾诉这一年多来的种种忧惧与辛酸,然而她终究是忍住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肩上担负的巨大责任,也许是太重了,重到她几乎支撑不住,却又不愿与人分担。有好几次,她差点动了想要放弃的念头——只要她对老陈说一句话,就可以立刻从眼前的危险局势中脱身而出,与严微一起,回到陕北,回到严莉莉身边,回到那个小而温馨的家的乐园,将现实残酷的一切远远抛诸脑后。 第52页 然而她做不到,如果她能够做到,那她就不是许幼怡了。 其实她倒不是担心严微会反对,因为她了解严微,也知道严微了解她。只要她许幼怡决定是对的并打算去做的事情,严微绝对会百分之百的肯定并支持,甚至还会倾尽所有去帮她,但正因为如此,她更加不能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因为这一步一旦走出去,就不仅仅是人身上的危险、肉体可能遭遇的痛苦,或者说寻常意义上的磨难了。这一步一旦走出去,她许幼怡的身上所担负的,将是常人的敌视、仇恨、唾弃、不理解。这样的精神上的折磨与压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肯自己一个人承受,就让那个思维过于直接的呆子好好地待在她简简单单的世界里吧。 可是她许幼怡今晚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出这一步了。 在严微的保护下,许幼怡来到了此前与老陈约定好的安全地址。尽管小陆带着警察突击搜查,但许幼怡相信以老陈的经验,一定能够逃过那种程度的追捕。果然,她们等到了后半夜,老陈来了,脸上带着伤痕和疲惫。 在许幼怡关切的眼神下,老陈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刚动了手,但解决了。”于是许幼怡便不再问。但老陈看着许幼怡,眼神捉摸不定。他把目光转向严微,问:“你们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南京?” 严微大概没想到老陈会问她,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她要留下来救你们。” 老陈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能说,于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转过身去,看着许幼怡,然后嘆了一口气。 “老陈,你什么也不用说了。”许幼怡很干脆地抢在他前面开口,“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老陈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之后的神情又变为了深深的疑虑:“难道说,你想——” 他没说下去,但显然许幼怡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老陈嘆道:“你说的没错,现在确实是一个好时机,只是太危险了,真的太危险了,无异于虎口觅食,与虎谋皮啊。” 严微终于看不下去了:“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明明白白说出来不好吗?” 老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许幼怡看着严微,看着看着,脸上却显示出一种莫名的哀伤,看得严微的心脏勐然跳动了起来。 “你别吓我啊,到底有什么事?”严微皱着眉头向许幼怡发问。 没办法,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可能不让她知道,不是么? 许幼怡走上前,拉起严微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恳切:“微微,如果我说我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你会理解我的,是吗?” 严微不明所以:“你是说救同志们?当然啊,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不。”许幼怡摇头,“我……我可能会还在留在这里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严微突然明白过来,“你又有新的任务了,是吗?” 许幼怡点头:“是。” “那我留下来帮你。”严微毫不犹豫地说。 许幼怡苦笑:“不,这次恐怕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转向老陈:“与之前的计划不一样,利用眼前的这个机会,我或许可以打入汪的核心。” 老陈点头:“我也想到了。本来孙记者的目标是蒋,但照相的时候蒋根本就没有出来,他又不愿意无功而返,就自作主张地袭击了汪。” “但是汪并没有生命危险,至少小道消息是这样说的。经过这次事件,他与蒋一定会再生嫌隙,我担心他会更快地倒向日本人。” 老陈沉思:“如果是如此,那么及早插入一根‘钉子’就更为重要了。” 严微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明白了,你就是那根‘钉子’,是不是?”她这话是面对许幼怡说的。 许幼怡沉默,不敢抬眼看她的表情。 但是严微直接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抱住了她。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她的拥抱那么有力,她的怀中那样温暖。许幼怡有种冲动,就陷在里面吧,就让时间停止吧,就让软弱占据每一处理智,把所有的现实都忘记。 但是严微松开了她,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一起去。我们本来就是战友,不是么?” 许幼怡愣愣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心中生出了巨大的勇气。 如果不得不终于还是面对黑暗,那么有什么比一个同伴站在你身边,意志坚定地牢牢握着你的手,并且一同面对一切,更好的事情呢? 就算世人再不理解,就算要承受非议和责难,就算蒙受冤屈,只要那个人是知道的、理解的、支持的,那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颗心也紧紧地靠在一起。 老陈说话了:“好了,许幼怡,告诉我你的计划。” 于是许幼怡十分详尽地说了一番自己的想法。 老陈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他赞许地点点头,评价道:“这个计划确实可以行,我补充两点吧。一个是必须要确保的条件,就是一定要保住华克之。他现在还不是我们的同志,但是重要的盟友,日后一定会发挥巨大作用。”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另一个就是,你现在的计划还有一个漏洞需要补上。” 第53页 许幼怡不解:“什么漏洞?” 老陈笑了笑,指了指自己:“你需要一个投名状。” 许幼怡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急道:“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老陈笑道,“今晚事情一发,我便已经暴露了。我家中有些材料来不及处理,被发现□□的身份也是早晚的事。但你不一样,你现在的身份成谜,他们还摸不透你的底细。拿我当投名状,既可增加你被信任的概率,又可解释你今晚出现在我家里这个问题。一举两得,岂不是很好?” 许幼怡咬住嘴唇。理智告诉她,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但是对于老陈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不仅将陷入被敌人追捕的危险,还会背负一些本来不应该属于他的骂名。 但老陈根本不给她思考和决策的时间:“不要犹豫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放心,我们分开以后,我就会想办法逃走,不会轻易被抓住的。” 许幼怡眼眶红了:“老陈,你……” 老陈挥了挥手,但许幼怡能看出来,他的面色也有不忍。这一次分别之后,便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但老陈转过身,面对严微,问她:“你会保护她的,是吗?” 严微坚定地说:“当然。”她回答得如此之快,仿佛这是一个根本就无需问出也根本就没有第二个答案的问题。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会保护她,也会帮助她顺利完成任务。” 老陈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他又对许幼怡说:“我会想办法先向上级汇报你们二人的情况,后续如果有具体的安排,自然会有人通知你们的。方法还是老方法。” 许幼怡点点头:“我知道了。” 于是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几人就此告别。 天还未亮,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许幼怡租住的那间房子外,街道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突然间,那间房子里亮起了一点火光。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咆哮的巨兽,吞噬了整个房间。 “着火了!快救火!”终于有人声响起,消防队也赶到了。 火很快被扑灭了,诡异的是,那火着得如此恰到好处,仅仅毁掉了一个房间和里面的所有物品,没有殃及到别的住户,也没有任何人受伤。 许幼怡和严微站在街道上,静静地看着火光中的房间以及嘈杂的人群。 严微开口了,声音闷闷的:“照片都烧了,不心疼么?” 许幼怡笑了笑,表情很平静,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地说:“有的时候,人也不得不丢掉过去,丢掉回忆吧。” 严微转过头看着她,眼中有一些心疼的神色:“值得吗?” 许幼怡眼神坚定:“为了使命,当然值得。” 说完,她转过身来,不再看那间住了一年有余的住所。虽然在那里的大部分时间她是独自一人,但至少那还是个家,是个可以承载一些软弱与痛苦的地方。 不过就算那房子没有了又怎样呢?一个人的归处,从来就不是一间实体上的房子能够代表的。 她许幼怡真正的归处,在于与那呆子一起相处的时刻,在于二人之间的联结。 所以此刻,只要严微还在许幼怡的身旁,有没有照片,有没有回忆,有没有住所,甚至有没有未来,都有什么关系呢? 天渐渐亮了,地平线上射出了第一缕光线。 许幼怡转向严微,露出她一贯展现的温柔又轻松的笑容。 “我们走吧。”她笑盈盈地对严微说。 “去哪里?”严微问。 “去找一位曾先生。”许幼怡愉快地回答。 “哪位曾先生?” “曾仲鸣。” 第27章 (二十七)离间 南京繁华地段的一处精緻小洋楼外,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肃穆垂手站在围墙内外,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而不祥的气息,让路边行人纷纷避让,谁也不愿靠近这座戒备森严的楼宇,更不愿与之发生任何联繫。 然而,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挑女子,正欣欣然地向着那洋楼的大门走去,脚步轻盈却坚定。她穿了一身素色旗袍,脚上的高跟鞋有节奏地“噔噔”作响,显示出泰然自若的情绪,而她的面色平和,嘴角泛起微笑,看起来十分温柔。寻常行人大概也不会想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想要走到那间洋楼里去呢? 许幼怡在会客室里坐了好一会儿,洋楼的主人才脚步匆匆地走进来。 那是一个微胖的男人,一身正装价格不菲,头髮梳得油光水滑,但脸上神色却很是焦虑,让他显得有点狼狈。 一旁肃立的管家立刻走上前去,二人低声耳语,但许幼怡还是听见了只言片语。 “汪院长怎么样了?”管家关切问道。 “没有生命危险,君璧在医院守着。我听你说家中有急事,所以才赶回来。”男人答道,然后瞟了一眼许幼怡。 管家连忙低声说:“对,就是她,她说知道一些汪院长遇刺案的重要线索。” 男人点点头,转过身来,向许幼怡走过来。许幼怡连忙站起身来,礼貌问好:“曾秘书,您好,我叫许幼怡。” 第54页 曾仲鸣微微点头,但神色严肃,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怀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二人一同坐下。 “请问许小姐来访寒舍,有何贵干?”曾仲鸣虽然看起来很有几分不以为然,但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客气。 许幼怡的微笑礼貌而得体:“曾秘书客气了,您是汪院长身边最重要的人,我想有些与昨天发生的事密切相关的消息,您一定有兴趣知道。” 她如此开门见山,倒让曾仲鸣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不动声色问道:“许小姐有何见教?” 许幼怡道:“不敢。只是昨夜看到警察局一直在忙活,有点担心,可别忙错了方向。” 曾仲鸣神色一凛,皱着眉头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幼怡低头轻笑两声,又抬起头来,眼神中已有了几分锐利:“人人都知蒋汪不和,汪院长当了这行政院长,有些人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阻止,当然希望汪院长永远都不要出现才好。” 曾仲鸣大惊,低声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现在可以马上就叫警卫员来,以毁谤领袖的罪名将你抓捕!” 许幼怡毫无惧色地直视他:“曾秘书,你不会,因为你需要知道案件的真正主使者,更需要与之对应的证据。” 曾仲鸣没有说话,而是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一点蛛丝马迹,但许幼怡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西装男人走进来,凑近曾仲鸣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曾仲鸣挥挥手,那人便立刻走了,但他本人却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许幼怡,似笑非笑地说:“许小姐,我刚刚得知,你似乎已经被警察局列为刺杀案件的重点嫌疑犯之一了,你作何解释?” 他本来以为许幼怡会慌乱,至少显露出几分恐惧的神色,但后者完全没有。许幼怡依然自信满满地看着他,开口道:“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相信我说的话。” 曾仲鸣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毛:“为什么?” 许幼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如果一个兇手想要逃脱对自己的指认,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曾仲鸣的表情显示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似是在等着许幼怡自己开口。 于是许幼怡自问自答:“当然是寻找一个替死鬼,并且让所有人以为他才是真兇!” 曾仲鸣脸色未变:“你是说,警察局目前的方向完全错了,追查的只是‘替死鬼’。” 许幼怡点头:“不错。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目前警察局对我的指控应该完全来自于小陆——来自晨光通讯社的那个记者,对吧?” 曾仲鸣笑道:“你很聪明,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样辩护呢?如果说得不好,那他们可就要开始工作了。”他看起来有几分放松和自得,指了指窗外,许幼怡看过去,外面已经停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荷枪实弹,虎视眈眈,似乎随时准备冲进房间里,把许幼怡抓走。 但许幼怡面无惧色,冷静应答:“小陆可并不清白,据我所知,刺客的记者证就是他办下来的。” 曾仲鸣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警察会找上他的原因。作为减轻自己罪责的交换,小陆才会供出你,并且让警察跟踪,直到找到了那个姓陈的家中。” 许幼怡道:“我猜到了,但这正是小陆的诡计!” 曾仲鸣嘴角上勾:“怎么说?” 许幼怡道:“老陈是□□。” 曾仲鸣道:“这我们也知道。” “但小陆却不是。”许幼怡道,“陆家与蒋是世交,小陆的父亲是国民党元老,并且自始至终都是蒋的嫡系。□□怎么可能会与这种人合作?要知道,从四一二到如今,他们有多少人死于蒋的手下?” 曾仲鸣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出,他陷入了沉思,显然许幼怡的话多多少少打动了他。 许幼怡乘胜追击:“况且此事一发,必定有不少人都把矛头对准了蒋,为了撇清关系,他一定会下令对此案倾力追查,于是这么快就出现了一个□□主谋,难道不显得太方便、太顺利了吗?” 她这话倒是实话,因为老陈根本没有参与刺杀一事的细节,整个行动完全是胡先生策划与领导的。 但曾仲鸣又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去姓陈的家里?” 这个问题,可以说既尖锐又危险,是这次谈话的核心,但许幼怡早有准备。她的全部计谋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点上! 许幼怡嘆了口气,眼中显示出哀婉的神色,眉头轻蹙,轻咬朱唇——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由衷地怜爱这样一张美丽又脆弱的脸。 然而这正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曾秘书。”许幼怡眼帘低垂,似是目光含泪,“你有所不知,我曾也是一位声名远扬的作家,作品甚至热销日本。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昔日的丈夫竟然是一个惯于偷情的杀人狂魔,我与他离婚之后,带着孩子苦苦支撑,勉强度日。如今实在支撑不住,把孩子辗转送回浙江老家,自己却没了着落。此前在晨光通讯社工作也是生活所迫,哪里知道竟然是一个暗藏罪恶的魔窟?昨日事发,我察觉报社有异,顺藤摸瓜查到老陈,便上门去探寻,没想到却被小陆反咬一口,我实在是冤!如今空有一身语言文才之能力、一腔投奔报效之热情,却寻之无门。只好带着我知道的重大秘密,来求助于曾秘书您了。” 第55页 她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楚楚可怜,任凭哪一个男人都不得不心生怜悯之心,只想好言安慰几句,甚至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撑起全部天空。 曾仲鸣显然也是有所触动,但他居然把持住了,只僵硬地坐在那里,追问:“你所说的重大秘密,究竟是什么?” 许幼怡抹了一把眼泪,呜咽说:“昨日我去逼问老陈,他心烦意乱,一时说漏了嘴——其实他早就倒向蒋那一边了,这案子就是蒋直接授意于他的!” 这个信息着实重磅,让曾仲鸣也为之一愣,差点没回过神来。但是他反应很快,立刻招手让他的心腹手下过来,吩咐道:“去找到那个姓陈的,一定不能让蒋的人马抢了先。”那人心领神会,立刻离开了。 听到此话,许幼怡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只是苦了老陈,现在他的处境尤为危险,如果不能顺利逃脱,无论落到哪一方势力手里,都不可能会善终了。 但是成功的另一半,就要看严微的了。 此时的严微,正握着一支枪,伏在陆宅附近的一处屋顶上。 几个警察守在陆宅外面,好像在等待什么人。果然,少倾,一个神色憔悴的年轻男子从房子里走出来,便是出卖战友的小陆。 一个警察走上前去,拍了拍小陆的肩,以示安慰,似乎在告诉他没事的,只要再走一两次程序,做些笔录,他的罪名就可以解除了——这当然是提供了线索的代价。小陆听见了当然很高兴,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颗子弹从屋顶上勐然射出,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小陆的天庭! 一时间血花四溅,小陆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猝然倒下,停止了唿吸。 众警察惊慌失措,四处寻找子弹来源,终于看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一抹转瞬即逝的黑色背影。 等他们蜂拥追去时,早就已经晚了。 许幼怡这边,曾仲鸣在接过一个电话以后,露出了诡异的神色。他挂了电话,走到许幼怡身边,面色严肃,道:“你预测的没有错,小陆果然被杀了。” 许幼怡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面露恐惧之色:“那我会不会也被杀?”说完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曾仲鸣嘆了口气:“你可能还不知道,昨天夜里,你租住的那间房屋突然起火,还好你不在,否则说不定你此刻已经死了。” 许幼怡捂着脸,哭的声音更大了些。 曾仲鸣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问了一句:“你写的书曾经销往日本是吗?所以你懂日语,或者有日本人的社交关系?” 许幼怡擦了擦眼睛,幽幽地说:“日语倒是会,以前混的日本出版社的小圈子,不过也有几年没联繫过了。” 曾仲鸣笑道:“无妨。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保护你的。” “真的?”许幼怡脸上作出了天真的表情,然后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仿佛曾仲鸣真的成了她的救命恩人。“那么,我可以为你,为汪院长做些什么呢?”她弱弱地问。 “你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曾仲鸣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直到一周以后,许幼怡和严微才又见了一面——在她们各自为战,圆满地解决了这次危机之后。 但也不算圆满,因为在这短短一周内,老张、老贺都已被捕。老陈本来可以逃掉的,但他为了救出孙记者的家人,不幸也没能逃脱。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种结局,已经不是许幼怡和严微能够控制的了。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胡先生,哦不,华克之先生,总算还是顺利地逃掉了。很多年以后,他会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许幼怡和严微也要发挥她们各自的作用,也许这些作用如此微小,微小到只能作为歷史的註脚——她们的名字将会散佚在歷史的洪流中,不会有人知道她们参与过这些影响了歷史进程的大事,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们曾经做出的贡献,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歷史并不仅仅是属于英雄的,歷史更是属于人民大众的——你并不知晓姓名,却在每一个时空都完成了自己使命的普通人。 许幼怡和严微就是这样的普通人。她们这一次的相聚,却又是为了分离。 “我已经取得了曾仲鸣的信任,他说会在政府里给我安排一个无关紧要的工作干着,混一份薪水。”许幼怡说,她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见到严微时油然而生的放松感和依赖感。但是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汪精卫的嵴柱里有一颗子弹,很难办,曾仲鸣要跟他一起去国外看病,我应该也会跟着去。” 严微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上级也给我下达了新的任务,我要回上海去了。” 许幼怡惊讶:“回上海做什么?” 严微答道:“找九爷,通过他的关系,加入青帮,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许幼怡看着她,苦笑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人,还是都要各自奔向黑暗中去了。” 她们曾经都拼命掩饰自己面临的苦痛,想要把那些沉重的背负独揽于身上,然而没想到事与愿违,最终还是谁也没能护得了谁。 第56页 也许不得不独自面对险境已成为无法解脱的命运,但若是为了更加远大的目标,若是知道总有一些信念在支撑着自己,若是确信在远方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期待、值得等待,那么短暂时刻的痛苦,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严微看着许幼怡逐渐红了眼眶,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大步上前,把她深深地拥在怀里。 许幼怡伸出手去,用力地回抱她。 她可以在敌人面前虚与委蛇、笑靥如花,伪装成柔弱又势利的骄娇小姐,可以独自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沉着冷静应对一切可能的威胁。但是在严微面前,她可以暴露出所有的娇嗔和软弱,毫无戒备毫无保留地沉入那坚实的臂弯,感受到那是她的归处,她的依赖,她的安全感。 她可以迅疾如风闪电般地冷酷干掉一切敌人,可以咬牙承受一切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是最坚强的战士,是锋利的刀锐意的箭,是可以迴避一切温情的钢墙铁壁。但是在许幼怡面前,她可以脆弱,可以笨拙,可以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而不必担忧任何伤害,因为那是她的家园,她的救赎,她的归属地。 她们拥抱得那么紧,那么久,因为那是分离前最后的温存。 然而分离却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那么在下一次相聚的时候,她们的身上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第28章 (二十八)合作 这是1941年深秋的一天。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 早晨接近上班时间,几个漂亮女子叽叽喳喳地谈笑着走进大门,显得与这座以残酷阴冷而声名远扬的汪伪特工总部气质不符。实际上,严格来说,她们并不隶属于特工总部,而是来自于同在76号办公的伪中央党部社会福利部,大多都在文教组。这个部门的一把手是丁默邨,于是也併到了76号内办公,如今虽然丁早被排挤出特工总部,但社会部却留了下来,多多少少也参与76号的情报工作,虽然他们本来的职责是拉拢社会各界人士,促成他们投靠汪伪政府。 在她们之中,一位面色恬静的女子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她身材高挑,穿了一身青色碎花旗袍,搭了一件白色开衫毛衣,长发挽成了一个低低的髻,脸上总是显示着温柔的微笑,也不多说话,静静地听着别人在说,但依然掩饰不了独有的气质。许幼怡今年三十六岁,保养得很好,岁月在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一条细纹都没有。刘小姐总是说这是因为她不常开怀大笑,所以生不成皱纹。她听了也不争辩,就笑一笑,仿佛证实了对方的话,倒更显得温婉可人。于是人人都当她与世无争,乐得少个攀比炫耀的对手。 她们穿过幽长的走廊,来到院子里。沈小姐谈起昨日新出的《良友画报》:“哎,你们看了没,封面的那套和服,太漂亮了,我想去做一套。” 孔小姐撇了撇嘴:“穿那玩意干嘛呀,都不敢上街,否则被军统当成日本人给办了。” 吕小姐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点,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你等下班再说不行?” 沈小姐神神秘秘地说:“你们不知道吧,听说下周晴气庆胤课长要办宴会,就在这76号,说是要表彰李主任这段时间的清乡工作做得好呢。到时候要是穿一件漂亮和服,肯定艷压全场。” 吕小姐唯唯诺诺地陪笑着,说了几句好话,毕竟沈小姐与财务主任叶吉卿——也是李主任的老婆——关系不错,得罪不起。 孔小姐则翻了个白眼,很是不以为然。 但许幼怡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她们说的话,也没参与讨论,而是将目光悠悠地看向远处。在院子的另一侧,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回走动,眼神锐利,四处打量,一看就是警卫总队的人,正履行内院的安保职责。 在那几个保镖中,有一位装束略有不同,衣着材质也更精緻高端些,一看就是他们当中的头儿——竟是个女子,身材高瘦,比身边的男子还要高出了半个头,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色衬衫配了一条银灰色领带,长发编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戴了一顶黑色大沿礼帽,腰杆挺得笔直,显得英姿勃发。她背着手站在院子中央,一双大眼睛正犀利地扫视着整个院子,嘴唇紧紧闭着,面色严肃得仿佛有人欠了她十根金条。严微今年三十岁,相比十年前的自己,脸上线条明显锐利起来,也许是褪去了婴儿肥,多了几分隐忍坚毅,少了几分倔强天真。 一个同样穿着西装的少年跑过来——他年龄尚小,那西装太大,挂在身上晃荡,显得有些滑稽。他气喘吁吁地,对严微说:“老大,今早的例行巡查已经完成了,没有发现异常。” 严微冷着脸,将那少年肩上的一片落叶拂去,沉声道:“小六,说过多少次了,办事沉稳点,不要急。” 小六连连点头,又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于是严微又问:“其他人呢?” 小六回答:“大强早上被吴老闆叫走了,好像是有什么行动人手不够。阿正和刚子还在后院,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严微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行了,你先去待着吧。有事叫你。” 小六走了以后,严微看向那几个还在叽叽喳喳讨论八卦、衣服和化妆品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向着她们的方向走过去。她的步子很大,走路的速度简直可以用如风来形容,在经过许幼怡的时候,身体没有转动丝毫,面无表情,神色如常。而许幼怡也是如此,二人擦身而过,仿佛完全不认识一般。 第57页 “哎,那个女的,就是警卫总队内务小队的队长吧?真够厉害的,你说怎么会让一个女的当队长?”吕小姐看严微走远了,小声地说。 “你不知道啊,她还在青帮的时候就跟了吴总队长,那好像是民国二十六年,到现在也有四年多了。”刘小姐又是神神秘秘地说。 “啊?不是我想的那种‘跟’吧?”吕小姐的神色看起来很是八卦。 孔小姐一脸不耐烦:“你们真是不懂瞎说,她当年是跟着吴的老婆畲爱珍混的,你以为吴四宝愿意天天带着她在身边啊?那是畲爱珍为了监视他、防止他拈花惹草而布下的棋。” “真的假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诶,你还知道什么,再多说几句……”几位小姐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看来今日的无聊坐班时间又可以打发掉了。 许幼怡也露出了惊讶又八卦的微笑,仿佛她们评价严微的这些话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是没人看得出来,就在刚才与严微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两个人的眼神交汇中,许幼怡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信息。 四人一边聊着一边进了办公楼,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许幼怡突然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先上去吧。” 然后她一个人走到洗手间最里面的那个隔间,打开抽水马桶的盖子,果然看见盖子背面粘了一个油纸捲成的小小的筒。她小心地取下来,放在随身的手包里,然后将盖子恢復如常,不动声色地走出去,回到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一天,她没有再见到严微。傍晚下班的时候,她同几位小姐一起说说笑笑走出办公楼,像往常一样,遇见准时来收垃圾的清洁工。许幼怡随手向那清洁工的垃圾袋中丢了一个纸团,若无其事地继续与女伴们谈笑,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而那清洁工则悄悄地隔着垃圾袋捏紧了纸团落下的位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拖着垃圾袋继续工作。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平凡一天。 两天后,特工总部的主任办公室里,传来李士群的怒吼声:“你说什么?在茅山一无所获?” 他的面前站了一个中年人,点头哈腰诚惶诚恐地回答:“确实一个□□都没抓到。少佐……好像很不高兴。” 李士群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76号里一定出了问题。再这么下去,日本人一定会怀疑我们的能力,到时候我怎么向影佐少将交代?”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烦躁地转了几圈,对眼前人说:“把吴四宝叫过来。” 那人领命去了,而李士群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正是下班时间,人们鱼贯而出。他看着这些来自于不同部门的人,脸上露出阴冷的表情,低声道:“我一定会揪出内鬼。” 几天后,审讯室内。 在这间阴森逼仄的小小房间内,放满了各种刑具。房间中央的特制电椅上,瘫着一个血肉模煳的人。 一个西装革履但面相兇狠的壮汉大步迈进来,房间里的打手立刻毕恭毕敬地问好:“吴总队。” 吴四宝挥了挥手,也不废话,直接问:“招了没?” 打手回答:“招了,挺快的,说是咱们总队的人,代号叫‘黄鼬’。” 吴四宝目光如炬:“名字呢?” 打手说了一个名字。吴四宝面色一凛,那是一个属于内务小队的人,竟然就在离他如此之近的团队里。 “很好,今晚入夜以后,把他带到审讯室来。记住要悄悄的,不要惊动别人。”吴四宝吩咐。 打手应允领命去了。 ‘黄鼬’被带到审讯室以后,连刑都没上,直接吓尿了裤子,当下一五一十地把他知道的全部情况都说出来了。 “我是从‘白鹭’那里拿到情报的。”他颤抖得如筛糠一般。 吴四宝凑近他,在他的脸上喷了一口烟,吓得对方勐烈咳嗽起来。“‘白鹭’是谁?”他慢条斯理地问。 ‘黄鼬’嗫嚅:“是每天下班时间收垃圾的清洁工,叫郑图。” 吴四宝继续逼问:“然后呢?再上一条线还有谁?” ‘黄鼬’被他突然放大的声音吓到,哭丧着脸说:“我们都是单线联繫的,只知道自己的上线和下线,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吴四宝冷笑一声:“那你就没用了。来人,把他剁了,扔黄浦江里去。” “别,别,我说,我说!”那人杀猪一般地叫起来。“我只知道郑图提过一个名字,说他的上线是‘雪鸮’!我就知道这些了,别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别杀我!” 吴四宝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将那丑态毕露的人留在房间里,带着自己的心腹曹三走出房间。 “老闆,这个人怎么处置?”曹三问。 “放了他,让他回到工作岗位,如常工作。”吴四宝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明白。”曹三说,“那我明天就带人把郑图抓了。” “蠢货!”吴四宝踹了曹三一脚,把对方踹了一个趔趄,但后者马上又老老实实地站好。“现在还不能抓郑图,会打草惊蛇。”吴四宝说,“‘黄鼬’和‘白鹭’的在咱们这里的级别都不够接触到那么核心的情报,他们上面一定还有人,也许不止一个。就让他们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自然会露出马脚。” 第58页 曹三恭维道:“我愚钝了,还是老闆高明。” 吴四宝轻笑一声,看着夜色,自言自语道:“第一个目标就是你,‘雪鸮’。” 第29章 (二十九)红棍 八仙桥首安里最大的那间烟馆没有开张,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这个时间通常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没有理由不接待客人。 紧闭的大门内,隐隐传出棍棒击中肉体的闷响和人声的哀嚎。 严微坐在大厅中央的那张太师椅上,手肘搭在扶手上,翘了个二郎腿,冷眼看着面前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男人。 “我交,我交,吴老闆说多少钱,我照交就是,求求您给条活路吧。”男人满脸是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严微冷笑一声:“到了现在还不明白,吴老闆要的是钱么?三天前就通知你马上消失,为什么你现在还在这里?” 男人语塞半晌,哭丧着脸说:“我们一家三代都是干这行儿的,要是不让我们干了,怎么谋生啊?” 这句话不知为何好像激怒了严微,她勐然站起身来,走到男人身边,突然飞起一脚,将那男人踢得径直飞起,撞向了身后的墙,那男人口中“哎唷”叫唤着满地打滚。但严微并未罢手,大踏步追了上去,提起拳头便如雨点般像那男人脸上身上打去,口中骂道:“卖鸦片、卖白粉,怎么就得靠这个吃饭了?种地打工卖力,哪个不能谋生,非得干这害人的行当——”但是她话说了一半,似乎意识到不该说,便硬生生地截住了,手下却丝毫不留情地继续打着。 男人的口鼻迅速迸出鲜血,脸上眼泪鼻涕血液纵横交错,显得无比狼狈。他终于经受不住,松口讨饶:“别打了,别打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嘛!” 但严微似乎已经打得上了头,根本停不下来。 站在一旁的大强和阿正对视一眼,知道再这么打下去肯定得出事。大强赶紧一个箭步上去,拉住严微,低声说:“严姐,够了,再打要死人了。” 严微喘着气,总算停了手,但右拳还在紧紧握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站起身来,咬着后槽牙,拼命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怒气。阿正递过来一张白色手绢,她拿过来,擦去手上沾到的鲜血,丝绸划过皮肤的时候隐隐感到疼痛,目光瞥过去,才看到由于过于用力拳峰已经擦破了皮。 她感到怒气平復了些,似乎是因为疼痛带来的自虐感抵消了这种愤怒——其实愤怒大概更多地是对着自己,而不是那个此时伏在脚下蜷缩哭喊的可怜人。那人确实可恨,从爷爷辈开始就做鸦片生意,一直做到如今,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之前严微带人来探看情况的时候,几次看到瘦骨嶙峋毒瘾发作但又无钱还债的人在这家烟馆门口被人扔出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中的大部分几天后就会横死街头。但是她严微又在做什么,在伸张正义吗?难道她不是为了顶头上司吴老闆做事,蓄意赶走这批老店主,然后吴四宝就可以自己开一家白粉店了吗?她严微不也在为虎作伥、残害众生吗? 真是荒唐,可笑。六年了。自从六年前经九爷的介绍加入季云卿门下到如今,严微没有一天不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正确的事情,没有一刻不在这种自我厌恶的愤怒中挣扎煎熬。 大强和阿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严微阴沉的面色,他们对自己的这位领头严姐再熟悉不过,知道她不爱说话,性格沉郁,但做事干脆狠决,是个绝对不能惹的厉害角色。阿正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怎么做?” 严微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又恢復了那种淡漠冷酷的神色:“让他滚。今夜之前离开上海。”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阿正点点头,领命去办了。严微大步出门,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大强快步跟着走出去,一边示意司机将车开过来。上车以后,严微沉默不语,大强坐在副驾,熟悉她的性格,便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严微突然先开口:“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她这话是在问大强。 大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关切,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转头回答:“多谢严姐关心,我娘已经从医院接回来了,她没事,静养就行。” 严微点点头:“快到中秋了,车上还有几盒半斋会的鲜肉月饼,你自己拿一盒,给小六、阿正、刚子各留一盒,剩下的送到福利院去。”她想了一下,又对司机说:“小张,你也拿一盒吧,应该够了。” 小张连声道谢。但严微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直到车开到76号内,她在自己宿舍所在楼前下了车。 回到那间小小住所,严微摘下帽子,脱了外套,松开领带,颓然坐在了沙发上,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其实她在沪西郊区还有一套房子,但为了平日里警卫工作的方便,吴四宝给她在76号内安排了一间小宿舍,可以随叫随到。这小宿舍倒是成了她唯一可以暴露真实得以休憩的地点。 坐了一会儿,严微站起身来,走到独立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一阵恍惚。那张镜中的脸,似乎与十年前毫无不同,只是褪去了些婴儿肥,显得稜角更英朗了些,但眼神是确然改变了,没有以前那种少年人的天真倔强了,却多了几分隐忍坚毅,而独处的时候,又无法掩饰疲惫与迷茫。这也难怪,毕竟这六年来她经歷的日子是一般人难以想像的。 第59页 突然有人敲门。严微胡乱擦了把脸,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復了那种冷酷的锐利。她打开门,发现是小六。小六是来给她送口信的:“老大,珍姐说晚上要请你去她那里一趟。” 严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珍姐不是别人,正是吴四宝的老婆畲爱珍,也是76号特工总部的经理主任。丁默邨被排挤出76号以后,吴四宝成了实际上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李士群之下,畲爱珍的权力自然也水涨船高。她会叫严微去找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严微从四年前开始跟着畲爱珍混,才能在青帮站稳脚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严微是畲爱珍的人,而不是吴四宝的。严微依然清楚地记得四年前的那个雨夜。她陷入帮派争斗,自己虚混两年却毫无根基,孤立无援,被一群人围攻,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如果不是畲爱珍发现她并且救了她,那也许她的人生就终结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了。不过很快严微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让畲爱珍发现自己无意中获得了一件价值非凡的资产,于是开始重用她,也逐渐信任了她。后来吴四宝投入76号,畲爱珍便一定要让严微跟着他进入警卫团,名义上是说严微武力非凡,可以保护吴老闆的安全,实际上是畲爱珍的眼线,时时监控着吴四宝的行为。所以吴四宝虽然对严微并不十分信任,也不亲近,但也不能得罪,便放任她去了。没想到这倒是给严微提供了接触秘密情报的绝佳机会。 当晚,严微去了畲爱珍的住所。 畲爱珍一看见严微,就很亲昵:“妹妹,你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了。”她比严微大了七岁,说是姐妹相称,实际上亦师亦母。 于是严微很尊敬地问好:“珍姐,最近可好?” 珍姐笑道:“有什么不好,不就是76号那点破事,还有沪西那边的生意。”两人又寒暄几句,珍姐直入主题:“那冤家最近还老实不?有没有出去拈花惹草?” 严微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所见的是没有。” 珍姐撇了撇嘴:“你还是太老实,男人花花肠子可多了。他吴四宝早就对你有所防范了,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搞?你也得动动脑子,主动去挖掘。” 严微挠了挠头,又点点头:“好的珍姐,我会注意的。” 但珍姐面色严肃起来:“我叫你来,是因为有人向我透露了一些线索,我需要你去帮我查。” 严微问:“什么线索?” 珍姐说:“扬子舞厅。那老坏蛋是不是最近常去扬子舞厅?” 严微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去过几次,但我记得是为了那单跟祁老闆的生意吧?” 珍姐嗤之以鼻:“什么呀,他是为了一个相好的,舞女,好像姓马。” 严微想起来了:“是叫马三媛?是扬子舞厅正当红的歌星。” 珍姐不耐烦地挥挥手:“别管是唱歌的还是跳舞的,反正就是有这么个女的,你去给我查,看看他是不是动了心思。” 严微点头:“没问题的珍姐,我会查个清楚。” 只要是严微接下来的活,畲爱珍通常是相当放心的。于是二人又讲了几句体己话。当然,对畲爱珍来说,严微是她信任的小妹妹,自然很多话毫无遮拦。但对于严微来说,她对畲爱珍的感情十分复杂,毕竟四年多的相处,畲爱珍对她相当不错,又个性豪爽大方,是个极有个人魅力的人,让她有了些感情。但身份和责任使然,让严微永远不可卸下防备和武装,便始终绷着一根弦,小心翼翼地戴着面具。 从畲爱珍那儿出来以后,严微走在夜色中的76号,突然想起来办公室有份文件还没签,是刚子拿给她看的经费使用说明。想着明天一早又要出去办事,恐怕晚上才能回来,不如现在就去签了。于是她便向办公楼走去。 绕过走廊,经过审讯室,严微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起先她没在意,但是走到转角快离开了,一个词突然闯进了她的耳朵:“雪鸮”。这个词让她身上勐然一激灵,顿时汗毛竖起,赶紧伏在窗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词:“内务小队”、“情报”、“黄鼬”、“郑图”。严微蹲了半天,直到房间里悄无声息,大概所有人都走了,她才缓缓站起身来,感到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她的判断没错,那么她所在的这一条情报线,已经有所暴露,危在旦夕。 这条情报线开始于民国二十八年,也就是差不多两年多以前,严微刚刚跟随畲爱珍和吴四宝加入76号的时候。上级通过某种方式联络到她,告诉她有一位中共特工已经打入76号,就是她的上线,代号“云雀”,将会给她下达任务指令。过了几个月,她收到了查探76号抓捕人员密令的命令,并收到指示,几周以后可将情报传递给下线“雪鸮”。那时她还不知道许幼怡会来,直到丁默邨下放到社会福利部,文教组新来了几个女职员,她与许幼怡终于在分离四年以后首次重聚,然后严微才知道,原来许幼怡就是“雪鸮”,也是她的下线,传递情报的出口。为了情报传递工作的隐秘性和安全性,二人只能装作完全不相识,于是两年来真正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严微不会私下里去找她,对方亦然。大部分的时间里,两个人只能遥遥相望,用眼神传递心意。但对于严微来说,这已经比此前的四年好得太多——只要她还能看见许幼怡,就能得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与支持,让她在险恶的环境、黑暗的生活中能够坚持久一点,再坚持久一点。也许只有看见那张熟悉又亲切的脸,严微才能确信,自己内心还有一处光明与信念共存的地方。许幼怡就是她的支柱。 第60页 但是此刻,根本顾不上是否安全,严微必须要去找许幼怡了。“雪鸮”的代号已经暴露,这条情报线必须保住,既是为了挽救许幼怡不被发现,更是为了保护严微的上线“云雀”。根据她掌握的信息来看,“云雀”处于76号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一旦暴露了,将对我党的情报事业造成巨大打击。 当然,严微自己内心清楚,最让她感到慌乱恐惧的,还是许幼怡的安危。 夜色正浓,但严微已经下定决心。她掉转头走向76号的大门,向着围墙之外的黑夜走去。 她要冒一次风险,直接去找许幼怡。 第30章 (三十)纸扇 这一天,许幼怡出门前精心花了妆,因为文教组接到了一个新任务:採访大世界舞厅的当红歌星颜如玉。说是採访,实为拉拢。这个任务是丁默邨直接下达的,许幼怡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了这位新晋当红歌星,所以先让她去探探口风。真是色迷心窍的男人,郑苹如的教训还没吃够吗?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也许丁默邨不会那么快被排挤出76号,那她许幼怡就能距离情报更近一点,也能担任更重要一点的职责了。 想到这里,许幼怡嘆了口气。民国二十四年,她与严微分开,各自奔赴不同战场。她跟随曾仲鸣去了欧洲,后来回到南京,但被安排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职,混了两年日子。后来南京沦陷,她又跟着政府到了重庆。汪精卫外逃的时候,她没有跟着,但好在曾仲鸣没忘了她,民国二十七年汪在河内发了艷电,次年三月曾便筹划妻儿来探望,叫着许幼怡一起去了。到了河内,误打误撞碰上军统刺杀汪,当时许幼怡随口一句恭维,让汪把自己的大卧室让给了曾与妻子,自己换了个小房间,恰好军统特工直冲着那大房间去了,杀死的不是汪而是曾夫妇两人,倒是让汪逃过一劫。许幼怡因此得到汪的重视,并逐渐取得信任。 后来汪派她去上海,参与76号与社会部的组建,把她放在了丁默邨身边,是因为汪不信任丁,需要一个眼线。许幼怡本以为丁是76号名义上的一把手,自己也能接触到核心的情报,但没想到丁实在不靠谱也不争气,很快就在与李士群的斗争中落败下来。好在她与严微意外相遇,又接到了上级通知,共同负担起一条情报线上的传递工作,只不过严微成了她的上线。倒不是说谁上谁下的问题,许幼怡只是有点担心严微。也许在她的心中,严微还是那个需要自己爱护的小妹妹。不过在二人时隔四年真正再次相遇之后,她的看法改变了。没想到严微看起来变了那么多。如果说二十岁的严微身上还有那种少年人的意气、莽撞与倔强,那么十年之后三十岁的她,眼神中多了很多岁月磨砺的痕迹,变得冷静、淡然、隐忍,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打破那坚韧的外壳。但最让许幼怡感到心疼的是,她在严微的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抹忧郁,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必开口说什么,许幼怡就已经能够知道,这几年严微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她许幼怡自己呢,自然也并不轻松。身在敌营,处处伪装,处处掣肘。能在汪身边活动的,没一个不是人精。在这样的环境中,头脑的清醒、思维的敏捷尤其重要,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入谁的圈套踏入哪个陷阱。但她许幼怡何许人也,虽然外表看起来温温柔柔,内心可绝不是个小白兔,倒是利用外在的伪装令人发生错觉,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隐蔽效果。尽管不必打打杀杀,这种脑力和情绪上的消耗却是更加难熬的。多少个夜晚,她又拾起红酒和香菸,拼命抵御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惧和孤独带来的悲哀,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支撑她的话,除了那个形而上的信念,就只有严微,以及想像中的再度重逢。现在,她们确实重逢了,但为了情报线的安全,为了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不得不假装陌路,能够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是许幼怡知足了,只要能看见那张严肃而倔强的脸,只要能够确认她还安好,就已经比什么都更加重要。总有一天会好的,许幼怡坚信。总有一天,她们可以在阳光下毫无畏惧地拥抱在一起,过上真正平凡而又幸福的日子。 上午的大世界舞厅没有什么人,因为不是营业的时候。几个服务生正在打扫卫生,是昨夜狂欢留下的一地狼藉。许幼怡小心地绕过那些垃圾和污渍,走到舞台后面的一处休息室,颜如玉约了她在那里,说是刚刚下班。许幼怡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进来吧。”许幼怡走进去,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露背礼服的窈窕身影,便礼貌地唤了一声:“颜小姐,你好。” 那人懒懒散散地回过头来,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这颜如玉不是别人,竟然是六年前许幼怡从严意手下放走的杜小玉,曾经的中统特工。 颜如玉,哦不,杜小玉看见许幼怡的脸,整个人怔住了,但过了一会儿,突然又展现出迷人的笑颜,道:“许小姐,好久不见。” 许幼怡回过神来,便也微笑颔首:“是啊,好久不见。” 二人心照不宣,根本不提彼此旧事,只若无其事地说起当下处境,于是杜小玉知道许幼怡现在汪伪中央党部福利部工作,而许幼怡也得知杜小玉在南京沦陷之前便到了上海,依附了一个亲日大亨,在他的舞厅里做了歌星。至于彼此身上是否各自还有别的任务,都很聪明地,不提也不问。于是许幼怡开始履行职责,拿出准备好的问题清单,一条一条地问起来,并详细地做好记录。就好像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第61页 许幼怡完成任务,便起身告别。颜如玉把她送到门口,二人寒暄几句,颜如玉突然看着她的眼睛,真挚地说了一句:“你要保重。”许幼怡知道她必定也是身负重任,便会意地笑笑,说:“各自珍重。” 回到76号,许幼怡还沉浸在杜小玉的出现带来的强烈情绪中。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六年前在南京发生种种,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但六年之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一切已如沧海桑田。再想想自己与严微初遇的时候,虽然还是在上海此地,却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倔强的少女变得成熟,温柔的女孩愈加坚韧。她们两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太久了,也太疲惫了,现在两条曾经汇聚而又不得不分开的道路终于又重新交汇在了一起。所以还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聚,歷经磨难是为了苦尽甘来的幸福。要忍耐,要坚持,坚持到最终胜利的那一天。 许幼怡没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远处走过来两个亲密挽着的女人,其中一个便是李士群的老婆,现任财务主任的叶吉卿。丁默邨走了以后,也许是因为丈夫独揽大权,叶吉卿越发强势,处处都想捞一笔,让各处人马都颇有些微词。再看她身边那个与她状似亲密的女人,原来是关小姐。关小姐是知名作家,原姓胡,她的亲姊妹一家与李士群一家关系要好,于是自己便与叶攀上关系,时常一同逛街吃饭。许幼怡很不太喜欢关小姐,或多或少有点因为文人相轻,她不喜欢关小姐写的东西,也看不上她为日本人写的那些颂词,更看不惯她面对叶吉卿的那种殷勤态度。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在他人眼中又何尝不是这种印象?干脆谁也别笑话谁。 于是许幼怡礼貌地跟叶关二位女士打了招唿,也不多说话,自己进了办公室,开始整理笔记写稿子去了。 忙了一天,夜晚回家。家中自然是清清冷冷,只有一个做好了饭的保姆,见许幼怡回来,便说自己打扫好了房间,就先回去了。许幼怡吃了点晚饭,但感到食不知味,便也不吃了,原样放回橱柜里去。快到中秋了,窗外的月亮挺圆的了。许幼怡点燃一支烟,站在窗前,看着明亮清冷的月色,心想,知足吧,至少你们现在还在看着同一个月亮,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天空之下。 但是想着谁,谁就来了,从来没有这么灵验过。 许幼怡手中的烟快燃尽的时候,突然听见卧室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打开了窗子,跳进了房间。 她感到心头一惊,赶紧熄灭了烟,从窗帘后面抄起一根高尔夫球桿,警惕地走到卧室门前,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声音,感觉那人好像冲着门走过来了,赶紧藏在门后,等那人一探出头来,她便举起杆子勐然下击——但被对方接住了。 许幼怡大惊,作势要喊,但嘴立刻被一双手捂住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是我。” 是严微。许幼怡听出了她的声音,整个人立刻松弛下来。 她回过头,看见眼前正是那呆子的脸,便将手中球桿随意一丢,不管不顾地径直抱了上去。 大概是室外有点凉,那呆子的肌肤冰冷,但心跳却是有力,许幼怡抱着她,嗅到她发间熟悉的香气,像是抱住了依赖和安心。对方也大力地回抱过来,两个人抱了许久,抱得身上都起了些暖意,才缓缓松开。 许幼怡第一句却是责怪:“你怎么跑过来了?太危险了。” 严微摘下帽子,脱了黑色外套:“放心,我没走大路,应该没人看见。” 许幼怡泡了两杯热茶,二人一边抿着茶,一边说起话来。 “你暴露了。”严微言简意赅,第一句就是开门见山。 “啊?”许幼怡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严微便把当夜在审讯室外听到的话转述了一遍。 听着听着,许幼怡的神情严肃起来。待严微说完了,她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抓到了‘黄鼬’,因此扯出了‘白鹭’,也就是郑图,从而顺藤摸瓜查出了我的代号‘雪鸮’,是这样吗?” 严微点头:“没错,听起来确实是只查到了你这一层。” 许幼怡道:“还好,没追查到你这里。别的倒还好说,最关键的是不能扯出‘云雀’。” 许幼怡自然是知道‘云雀’存在的。她与严微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严微急道:“你不要担心‘云雀’了,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许幼怡笑道:“没事,他们只知道代号,却不知究竟是谁。还好你听到了这番对话,让我们可以提前应对。” 她的眉头皱起来,眼神显得锐利,一看就是在飞速思考:“目前‘白鹭’没有被抓,也没听说76号里有任何人被控制,那么我猜他们的目标一定是放长线钓大鱼,希望通过与‘白鹭’的接触,找到‘雪鸮’的踪迹。那么这一段时间我们不可以再用这种方式传递情报了。” 严微点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别被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许幼怡又说:“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通知‘白鹭’这个消息呢?如果放任他毫不知情,不仅对于他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对我们也很不利。” 第62页 严微眼睛转了转,说:“这个我来想办法,毕竟还没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由我来行动安全一些。” 她咬了咬牙,恨恨地说:“只可惜我们并不知道‘黄鼬’是谁,显然是他背叛了我们,才把‘白鹭’和‘雪鸮’的代号全都暴露了。” 许幼怡思索了一会,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也并不清楚‘白鹭’向‘黄鼬’传递消息的方式,更不知‘黄鼬’再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如果能够破解这个谜题,那么就一定能揪出‘黄鼬’的真身。” 严微道:“我会同时开始追查这件事,我听到他们提了我所在的小队,搞不好我手下的人会有问题。总之我先查一查再说。” 二人就此达成一致,这条情报线目前不可以再动用,严微将负责向‘云雀’和‘白鹭’传递已经暴露的消息,并想办法追查‘黄鼬’的真身。而许幼怡则需低调一段时间,韬光养晦,等待机会重新入场。 严微冷静地分析局势的时候,许幼怡忍不住一直看着她,想着她十年前的模样,再看看现在,真是星移斗转,恍如隔世。她还记得两年前二人终于重聚的时候,她捧着严微的脸,敏锐地发现后者眼角上有一个小小的疤痕,是以前没有的。后来她又在她身上发现了多处新伤,新旧交叠,触目惊心。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她永远都不要重新再步入那种每日喊打喊杀的生活。但是现实有太多的无奈,而这无奈又是时代造成的,更增添了宿命般的不可抗拒。许幼怡终归觉得自己是姐姐,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温柔与母性以爱的方式蔓延,让她比以往更想好好地爱护严微,尽管后者足够坚毅、足够强大。 而从严微的视角来看,对许幼怡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只有她才能看见她眉间的哀愁,看得出来她心灵上承载的巨大压力与疲劳。那种用温柔包裹的坚韧,更让人感到深深沉迷。她自然是愿意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排除一切可能的威胁,就算那迅疾而来的伤害直接加诸自身都没有关系,反正自己的身子骨也是足够坚硬,扛得住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也许就是两个人都在拼命为对方着想,拼命想要保护对方,对待彼此不吝啬任何一丝温暖与柔情。在这样的时代里,在这样的任务中,如此的爱,究竟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有谁能知道呢? 也许她们还无需担心这些,只要珍惜并享受每一个当下相聚的时刻就够了。 在黎明到来之前,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她们还可以再紧紧相拥,互诉衷肠,耳鬓厮磨,享受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 待到天亮之时,再投身那身不由己、残酷诡谲的风云战场。 第31章 (三十一)冒险 翌日严微外出公干,许幼怡还像往常一样上班,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76号内也一切如常,不知是否吴四宝等人布下的烟雾弹。虽然昨夜二人商议的结果是许幼怡低调潜伏,一切调查与行动都由严微施展,但许幼怡始终觉得自己也不可什么都不做,至少应该倍加警觉,敏锐观察,一方面警惕任何敌人可能的威胁,另一方面则留心叛徒的蛛丝马迹。 于是她这一日佯装埋头专心写稿,实际上耳朵竖得机灵眼睛也睁得透亮,其间倒也听到了不少八卦轶事,比如吴四宝最近越来越猖狂,肆无忌惮地打起了上海各大富豪的主意,近期竟然把毒手伸到各界名家名士身上去了。前段时间莫名失踪的国画家张伯驹,据说就是吴四宝让手下绑架的,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四十万。许幼怡在76号浸润已久,深知吴四宝为人,便也不以为奇。便静静听着,也不插话,偶尔露出瞭然的微笑。这是她一贯作风,旁人也早已习惯。 但清洁工郑图却没那么小心。也许是多日没拿到情报了,他显得有点焦躁,这天到了下班点他准时来收垃圾,却没看见许幼怡身影——后者坐在办公室里加班赶稿,他便耐不住性子四处张望。随后他跟着其他几个清洁工一起进入办公楼,开始挨个办公室收垃圾,他竟径直去了许幼怡那一间,推门而入,与许幼怡四面相对。许幼怡自然是吃了一惊,但很聪明地把那神色压住了,于是在外界看来,她只是淡漠地瞥了清洁工一眼。只可惜郑图的表情却没那么自然,不过看到许幼怡无事,他便也不再多事,草草收了垃圾便走了。 但这一举一动仍然被吴四宝的眼线看得一清二楚。 到了第二日,严微回来,许幼怡在与她打照面的时候交换眼神,知道她大概已经知会过郑图了,便稍稍放下心来。果然这一日郑图十分老实,不再有超出寻常的举动。过了几天平静日子,许幼怡交了颜如玉的稿子,但文教组长并不满意,说:“我找个大作家给你改改。”许幼怡登时有种不祥预感,果然,下午那位“大作家”就找上了她,原来就是叶吉卿的好闺蜜关小姐。 关小姐倒是很客气:“许小姐,听说你以前也是作家,作品很是畅销,甚至还在日本出版过。” 许幼怡赶紧谦虚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对方笑笑,也不再多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开始讨论起写颜如玉的那篇稿件。不知为何,关小姐对颜如玉的过去有着特别的兴趣。“颜小姐民国二十五年初来到上海,但此前经歷却完全未提,这事许小姐也没问吗?” 第63页 许幼怡笑笑:“时局动盪,人生飘摇,谁还没有个不堪回首的过去,何必旧事重提?” 关小姐目光如炬:“那么许小姐你呢,是否也有不愿重提的旧事?” 许幼怡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微笑道:“我的履歷都写在档案里呢,要不是清清白白,也进不了这中央党部。”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关小姐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关小姐笑道:“不必不必,随口一说。”于是不提这茬,工作继续。 关小姐走后,许幼怡心里直犯嘀咕,她到底在试探些什么,又为何要做这种试探?在这敌营中当真是步步陷阱,如履薄冰,由不得人不时刻把心提在嗓子眼里,一点都马虎不得轻松不得。 再过一日,许幼怡发现清洁工里不再有郑图的身影,心中又忐忑一番,不知他是顺利撤走,还是被敌人抓了。于是整日心不在焉,下午茶歇几位小姐偷懒聚在一起说闲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思早就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直到吕小姐叫她:“幼怡姐,你刚才听见沈小姐说的了吗,你怎么看?” “啊,什么?”许幼怡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没听清楚。” 孔小姐很不耐烦:“她说吴四宝要对青帮那几个不听话的动手了,要我说不可能,他吴四宝自己就从那里出来的,以前都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不顾着兄弟的面子,也得顾着老头子的面子吧!” 沈小姐撇了撇嘴:“哪个老头子?季云卿早死啦,死人有什么面子!” 许幼怡听着她们又叽叽喳喳一番,才搞清楚,原来此前青帮大佬季云卿、张啸林等人委身投日,但也有不少硬骨头不肯低头,比如她和严微都熟悉的彭九一和金老大。彭九一比较机灵,上海沦陷之前就带着人马跑到了香港。金老大年龄稍长,不愿远离故土,便留在了上海,只是长年称病卧床,让日本人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吴四宝当年在青帮只不过是个给老大开车的司机,论起辈分来,给这几位提鞋都不配。但今非昔比,他吴四宝靠着李士群,靠着日本人发达起来了,居然想着把手伸到老大哥身上,搞不好正是意图藉此立威,好好地在昔日同门面前长长志气——那么金老大以及彭九一留在上海的门人就危险了。 这行动尚在筹划阶段,本来是机密,但从叶吉卿那里透露出来,自然传到了好闺蜜沈小姐耳中,后者又拿出来在姐妹之间显摆,以示其消息之灵通。没想到歪打正着,让许幼怡知道了,于是有了通风报信的可能。 当晚许幼怡便设法向严微传递信息,希望她能来找她。果然后半夜,严微又爬着窗子来了。二人情不自禁地温存一番,然后才开始说正事。严微听了许幼怡的话,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皱眉道:“这可是大事,搞不好要死人的。”二人整理好衣服,在书桌边摊开一张纸,开始细细推敲吴四宝可能的目标,最后认定最有可能的就是彭九一留在上海的两个得力助手,其中一个就是超子,当年与严微交过手的那个人,也算是有点交情。于是决定由严微出面,尽快知会超子,并由他再传递给其他青帮中人。至于金老大那边,严微与他还有旧仇,实在不方便出面,想到以金老大的威望,也许吴四宝还不至于动他,便先随他去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许幼怡感觉自己心情好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昨夜与严微的相处,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却可以回味良久。有时候她告诫自己要知足,毕竟两年之前她与严微分离整整四年,一面都没见过。如今有了这样频率的交互,已经可以感恩戴德,足以安慰身处敌营的恐惧和不安。 她这样想着,连脸上的职业微笑都更明亮了些。孔小姐笑她:“怎么了许姐,这是焕发了第二春?是不是有新男人了?” 许幼怡赶紧收敛笑容,嗔笑道:“什么呀,别瞎说。” 两个人笑笑闹闹,准备下班,走到76号门口的时候,刚好遇见几个穿着便装的日本人走进来,便赶紧噤声让在一旁。许幼怡瞥见叶吉卿和关小姐也在,心想大概是晚上有饭局。但不知为何关小姐看见了许幼怡,居然带着一行人直冲着她走过来。 “许小姐。”关小姐走近了,开了口,让许幼怡一惊,心砰砰跳了起来。 “你好啊,关小姐。”她强作镇定。 但关小姐看起来十分友好:“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上海宪兵队队长岗村少佐。”她示意许幼怡看向旁边的一个日本男人,那男人看似有礼貌地屈身微微鞠躬。许幼怡赶紧点头示意:“少佐您好,我是许幼怡。” “我知道你。”岗村讲着生硬的汉语,“我还读过你的书,日文版的,《流言蜚语》。” 这句话让许幼怡一时感到恍惚,自己曾经还是个知名作家的那些日子,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不过她反应还算快,谦逊道:“是我的荣幸。” 岗村点点头:“我很喜欢,有机会,要向你讨教。” 说完,他们便向着76号内院走了。 许幼怡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小孔在旁边揶揄:“哟,许姐,没想到你还能得到日本人的‘垂青’哪。” 第64页 许幼怡笑笑,并不接话,但心里却开始感慨,没想到十年前的人生碎片,竟成了今日的唯一谈资。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曾经是个作家,只是人世动盪如此,苟活已是不易,今生还有机会重拾写作,继续自己热爱的事业么?只怕现在根本无暇进行如此奢谈。倒不如好好地思考一下,关小姐是敌是友,岗村的注意又是福是祸。罢了,先下班回家,蒙头睡他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烦恼吧。 ——当然,前提是如果能够安然度过今天。 这天晚上,审讯室内,吴四宝在大发雷霆。 “他妈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干什么吃的!”他把眼前的几个手下噼头盖脸臭骂一顿,又每人身上踹了几脚,才终于撒了气,让他们一起滚出去。 郑图确实没能逃得了。他本来从严微那里知道了自己已经暴露,便想跑,但被跟踪他的吴四宝手下抓了个正着。押着他的汽车还没开到76号,被他抓住了个机会,打开车门,翻滚下车,刚好撞在对面开过来的车上,鲜血四溅,一命呜唿。 发了一通火后,吴四宝一脸阴沉。旁边的曹三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吴四宝便叫身边的人都出去。 “所以这几天跟郑图有过接触的人都有谁?”吴四宝问道。 曹三回答:“一大队的王波,清洁队长杨飞,妇运组的柳月梅,警卫队的严微,还有文教组的许幼怡。” 吴四宝又问:“之前让你散发出去的消息呢?” 曹三回答:“今天下午,彭九一的人跑了好几个。咱们散出去的四组不同目标的消息,只有这一个真的传出去了。” 吴四宝冷笑:“哼,我就知道,只要放出抓人的假消息,他们一定会上钩。” 他又问:“所以泄露消息的那一组知情人都有谁?” 曹三答:“三大队的陈焕,文教组的沈玉茹、孔一杰,吕梦,还有许幼怡。” 吴四宝眼睛亮了:“好嘛,果然出现了交叉,只有这个许幼怡在两组名单里都出现了,她绝对有问题!” 曹三问:“那现在怎么办?” 吴四宝眼睛一瞪:“什么事都要我教?去抓人,就现在!” 第32章 (三十二)侥倖 76号审讯室内。刑架,皮鞭,铁链,镣铐,电椅,烙铁,绳索,一应俱全。这里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窟,许多人宁肯立刻死去,也不愿踏进这炼狱中一步。 许幼怡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嘴唇紧闭,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 曹三勐地拍了一下桌子,一改此前在吴四宝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大吼:“许幼怡!我劝你早点坦白,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许幼怡斜眼看着他,冷道:“曹主任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说,你是不是□□!” 许幼怡面露怒容:“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曹主任,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话。” 曹三眼睛一瞪,又要发作,但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吴四宝示意他稍安勿躁。这个一贯兇恶狠辣的魔鬼此刻却露出了假意笑容,但看起来皮笑肉不笑,更平添几分恐怖,让许幼怡感到一阵反胃。 “许小姐。”他假模假式地说,“职责所在,还望见谅。”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的一份文件,“我们刚刚抓获了潜伏在76号内的□□特工郑图,他的口供说你就是他的上线,不知许小姐作何解释?” 许幼怡连看都没看那文件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污衊。郑图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伪装成清洁工,借打扫卫生的机会传递情报。”吴四宝说,一边打开文件,眼神扫到其中一行,开始一字一句读起来:“目击者称,当晚,郑图闯入本不属于自己打扫区域的文教组办公室,与许幼怡产生接触;隔一日,郑图无故旷工;又一日,意图逃跑,被我部特工抓获……”他没有继续读下去,而是抬起眼睛,观察许幼怡的反应。 许幼怡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所以呢?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位□□特工与许小姐接触以后,很快就准备逃跑,难道不是你通风报信吗?”吴四宝开门见山,直接发难。 “真是笑话,他跟我接触什么了?”许幼怡冷笑,“我是跟他说话了,还是送信了?我压根就不记得有见过这个人!” 这话噎得吴四宝一时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许幼怡说得对,眼线的说法确实是他们只有眼神接触,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交换任何物品。 许幼怡又厉声道:“吴总队,你仅凭一个小小清洁工的污衊之辞,还有一份语焉不详的口头记录,就想把重罪强加于人,不觉得过于草率了么?” 吴四宝向曹三使了一个眼色。 曹三勐然站起来,又拍了一次桌子:“许幼怡!你再不老实,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走到刑架旁边,一把摘下上面挂着的鞭子,大步走到许幼怡身边,用鞭柄指着她的鼻子——相距不到一寸,恶狠狠地说:“76号的本事,让你见识见识,三天三夜不重样,看你这柔弱身子骨能撑得住几个小时?” 第65页 许幼怡面不改色,却用眼角睥睨吴四宝:“怎么着吴总队,你们这严刑逼供的手段要用到我身上了是吗?”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也不知丁部长晓不晓得,你们这套骯脏手法,都动到自己人身上了。” 听到许幼怡提起丁默邨,吴四宝的脸色变了一下。 他咳了一声,干笑道:“倒也不至于此。”他转头作出怒容,对曹三斥道:“怎么对许小姐这样无礼!”回头又对许幼怡挤出假笑:“许小姐,稍安勿躁,我们也是先了解一下情况。”他又作出严肃表情:“现在□□特工活动甚多,过于猖獗,为了汪主席的安全,咱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今日要是有得罪之处,还请许小姐多多包涵。” 许幼怡冷哼一声:“别错杀我了就行。”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吴四宝也不阻拦,只唤了手下一声:“小于,送许小姐回去。” 直到许幼怡走了以后,吴四宝脸上才恢復了阴沉表情。 “妈的,还真不敢现在动她。”他恨恨地骂道。本来他打算直接把许幼怡捉过来上刑,相信不出一晚,这个柔弱文人马上就会吐得一干二净。但曹三提醒她,许幼怡严格意义上并不隶属于76号,而是社会部的,本质上是丁默邨的人——李士群与丁默邨争斗已久,虽然此时李已经完全占了上峰,但丁也有他的后台,为了一个小小的许幼怡落下屈打成招残害自己人的口实,实在很不合算。曹三还说,今天有人看见上海宪兵队的岗村少佐与许幼怡亲密交谈,又怕她许幼怡背后多少有日本人的交情,那就更难办了。 曹三这一番话提醒了吴四宝,他眼珠一转,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先由曹三唱白脸,他自己唱红脸,先吓她许幼怡一下,试探一番,万一对方把持不住崩了,便是意外收穫。没想到许幼怡倒是镇定,一通应对滴水不漏,让吴四宝自己都怀疑,会不会是推断错了,内鬼另有其人。真是可恶,关键还是证据,证据不足,便出师无名,都找不到理由下手。吴四宝心想,对付这些不知背后何种势力的人,真他妈的烦,要是嫌疑人是他警卫队里的人,早就抓起来上八百遍刑了,也不用顾忌什么。 这时有手下过来,先与曹三耳语,曹三便向吴四宝汇报:“吴老闆,在郑图家里发现了线索。” 吴四宝大喜,道:“快拿过来给我看。” 原来众人在郑图家搜索一番,发现一个盛满纸灰的铜盘,但可能是郑图走得太急,来不及查看,留了一页没燃尽的纸,上面还有字。曹三呈给吴四宝看,那纸烧得只留上下两端,上端一个“雪”字,下端一个“豹”字。吴四宝左右横竖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旁边的曹三提示:“吴老闆,您说会不会是上下线的代号,上面的‘雪’是指‘雪鸮’,下面的‘豹’字,说不定就是‘雪鸮’上级的代号。” 吴四宝眼睛亮了:“对,没错,一定是这样。”他突然若有所思,好像想起来什么。思索片刻,他勐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隐藏的内鬼根本不止一人,她许幼怡一定是有帮手,才能向郑图传递消息。”他嘴里喃喃念着:“雪鸮,豹,雪鸮,豹……”然后便像是有了决策,转头对曹三说:“盯紧许幼怡,注意所有与她有过接触的人,但不要打草惊蛇。” 曹三领了吩咐去了。吴四宝自己在房间里踱着步,心想:“哼,动不了你许幼怡,还动不了别人么?”他看着面前的刑具,像看着心爱的珍宝,嘴角露出阴险而变态的微笑。 这边许幼怡出了76号,司机小于送她回了家,直到进了家,关上大门,她此前一直紧绷的冷漠状态终于把持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赶紧用手撑住墙壁,才不至于倒下。太险了,刚才真是太险了,她此刻只觉得身上冷汗迭出,心中一阵阵后怕。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实的刑室与刑具,那阴冷森然的气氛,让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直直地灌向心底。她简直无法想像那些冰冷的刑具招唿在人的身上会是怎样的惨像,她根本就不忍心去想。原来面对险境时人真的会怕,又怎么可能不怕呢?但是她许幼怡毕竟还是顶住了压力,没有在那个杀人狂魔面前露一点怯。还好,今天这一关算是过了。但明天呢?以后呢? 许幼怡意识到,就算她今日侥倖逃过了厄运,但也是被吴四宝那帮人牢牢地盯上了。于是自己决不可轻举妄动,尤其是绝对不能再接触严微了,否则难免将灾祸带到她的身上去。不,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一条情报线上,‘黄鼬’叛变了,‘白鹭’已经暴露,现在她‘雪鸮’也暴露了,再往上两层,‘猎豹’和‘云雀’,都绝对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严微呢?严微怎么办?许幼怡只能暗下决心,绝不可从自己这里引出事端,而严微那边只能祈祷她自己多加小心了。这一夜已经过去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更加漫长。许幼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发现自己担忧严微也许多过自己,也不知这没来由的预感究竟来自于哪里,隐隐地让人心中发慌。 她想像着严微在这六年的时光里就在青帮里打拼,每日打交道的就是这群粗野恶毒、心狠手辣的狂徒,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抽痛,不知道她究竟要经歷怎样的艰险才能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的位置。她们为数不多得以共处的夜晚,许幼怡有时抚摸着严微的脸,想要像过去那样,摸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但是手覆盖上去的时候,那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严微像是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她心中那个呆呆闷闷的小妹妹了,但那种过分坚忍的成长让她感到心疼。如果可以选择,许幼怡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严微的平安与快乐,即使这代价是她自己的生命。 第66页 其实两个人又有什么差别呢?也许此刻的许幼怡并不知道,在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严微一个人平躺在硬板床上,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时,也是这样在想着她许幼怡的。也许时光和经歷的磨砺让二人都改变许多,但从来没有变过的,是二人对彼此的感情。能够支撑她们的唯有坚信,坚信在未来胜利的一天,她们两个能够时时刻刻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 胡思乱想了一宿,清晨时分,许幼怡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在经歷了昨夜的惊险以后,她无比渴望见严微一面,看看那张能够让她定下心神的脸,不必眼神交汇,只要能够看到她就足够了。但是严微不在,一直到傍晚下班,夜色渐黑,她都没有在76号出现。 第33章 (三十三)结仇 严微不在76号,是因为她去了扬子舞厅,追查畲爱珍交代给她的任务。 吴四宝在男女关系方面一向不太老实,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只要不闹得太过分,逢场作戏,露水情缘,畲爱珍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他去了,但底线是,不能“金屋藏娇”,不能有长期性的“红颜知己”。于是她把严微安排在吴四宝身边,一方面是监视,另一方面也是警示,让他吴四宝平日里收敛一点,不要太过分。 曾经有人在畲爱珍面前嚼舌,说严微也是个女人,你就不怕严微她自己出问题,什么闺蜜当小三这种狗血戏码不要太多。畲爱珍哈哈大笑,说我宁肯相信一个男人会出问题,严微都不会!旁人问她为何,畲爱珍并不解释,只露出神秘的微笑。严微跟了吴四宝两年,虽然后者清楚她与畲爱珍的关系,多少有点防备,但由于严微的办事能力太强,也逐渐把一些重要但棘手的活安排给她,严微都办得不错,便也积累了自己的威望和资源。严微经过青帮几年捶打,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一根筋的小姑娘,学会了在斗狠拼命之余也得处理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当然,这种成长是以何种痛苦蜕变为代价,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起因是吴四宝近日突然去扬子舞厅少了,但夜晚不回家的日子却多了,而76号内并没有增加大量夜间任务。畲爱珍让严微去查,严微自然想到,搞不好是吴四宝转移了目标或者阵地。这天上午76号内无事,她去扬子舞厅问,果然得知马三媛近期都没住在舞厅也没来上过班,好像搬到极司菲尔路去了。严微联想近日吴四宝动态,似乎去过乐安坊对面的几间房子。她便又去查,重温了一下飞身上房顶的本事,果然在其中一间屋子里看到了马三媛的身影,不由得感慨,吴四宝当真是胆子大,这金屋藏娇直接藏到76号附近,也难怪畲爱珍说他常借工作为名不回家了。 严微自然是回头向畲爱珍汇报,把畲爱珍气得半死,当天下午就纠结了一帮姐妹去马三媛的住处找她麻烦。严微也去了,但当众人在畲爱珍授意下对马三媛一顿痛揍的时候,她没动手,站在一旁,有点不忍。这种事主要责任明明在男人,而不是女人,更何况那男人是吴四宝,就算马三媛自己不愿意,他也会动用各种手段逼迫她同意,是权力上位对下位的残害。畲爱珍也不过是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旧社会妇女,首先想到来对小三发难,是她的局限性,也是社会所谓道德教化的荒诞之处,也许再过八十年都不会改善。 畲爱珍发了一通火,解了气,便也不继续为难马三媛,扔给她一叠钱,限她三日之内滚出上海,永远都不得回来。严微敏锐地观察到马三媛收下钱,脸上竟有如释重负的表情,猜测她多少也受了吴四宝的威逼强迫。畲爱珍见小姐妹们活动得过于激烈了些,髮型都乱了,便招唿众人去附近的百乐门理髮厅做头髮,一直做到傍晚,又很豪爽地邀请大家到百乐门商场疯狂购物,也算是大舒心中闷气。严微谢绝了畲爱珍力邀她改变髮型的请求,坚称眼下这麻花辫髮型最简洁精干,毕竟自己是干体力活的,没必要那么精緻。畲爱珍又是一阵豪迈大笑,拍了拍严微的肩膀说:“小微啊,还是你最可爱。”严微看畲爱珍笑得开心,但眉眼间尽是寂寞与失落,知道她虽然表面做出毫不在意的潇洒,但毕竟是丈夫出轨,内心肯定不太好受。于是她很贴心地跟在畲爱珍身旁,也不参与其他人的狂欢,静静地不说话,只作沉默的陪伴。 从商场出来,畲爱珍手上多了一瓶酒。她站在敞篷汽车后座上,一边豪饮,一边笑闹,看起来好不快活。严微坐在副驾,她没喝酒,也很冷静,仔细观察着四周情况。也许是这帮人闹得过于喧譁了些,他们引起了静安寺巡捕房的几个警察的注意,过来拦下了车就要盘问。畲爱珍正在酒劲上,平日又跋扈惯了,哪能让这帮小警察毁了自己的兴致,便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算什么东西,想活命就赶紧滚,老娘我可是有枪!”这话一说不要紧,警察们听见她说自己有枪,立刻紧张起来。其中一个年轻警察“唰”地把自己的配枪抽出来,对准了畲爱珍。这一下子引起轩然大波,畲爱珍的人马上激动起来,也纷纷掏出了枪。局面突然无法控制,也不知是谁率先开了枪——“砰!”,随后两边枪声作响,一场枪战就这么被激发了。 严微眼见着那年轻警察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开枪,一个飞身扑过去,将畲爱珍护在身下,果然枪响了,她只觉得左臂一热,随后是剧烈疼痛,有液体流过皮肤的感觉,低头一看,左臂已鲜血淋漓,赶紧活动一动,虽然疼,但没伤着筋骨,原来子弹擦着皮肤过去只是破了皮。她心中暗唿好险,右手已经掏出了枪,一边“砰砰”射击,一边掩护畲爱珍向安全的地方奔去。两方对射一会便偃旗息鼓,畲爱珍的人开着车跑了,小警察们也不愿卖命,象徵性地放了几枪就撤了。除了严微之外倒奇蹟般地没有伤亡,只是一个在路边卖烧饼的小贩平白无故遭了殃,被流弹击中,一命呜唿。 第67页 众人到了安全地方,严微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才感觉一阵眩晕,可能是失血多了。畲爱珍看她半个身子血迹斑斑,很是心疼,将车开到一家医馆,愣是把本来打烊了的门敲开,给严微好好地包扎一番,又拿出自己刚在百乐门商场买的一件价格不菲的白衬衣,让严微换上。畲爱珍看着严微嘴唇发白,眉头紧蹙,咬着牙忍痛穿上衣服,感到心中一阵怒意又起。“都怪吴四宝那个王八蛋。”她恨恨地破口大骂,然后对严微说:“走,小微,咱们找他算帐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76号。此时已过午夜,吴四宝却不在宿舍,畲爱珍毫无顾忌地直接带着人冲去了他的办公室,果然吴四宝在,曹三也在,还有一众荷枪武装的小弟,看样子好像是准备出去执行任务。畲爱珍哪管那么多,直接冲上去对着吴四宝又踢又打,口中不断叫骂:“王八蛋,小瘪三,让你不老实,让你养小三,当年要不是我干爹,你能在上海混到这位置?忘恩负义、不知廉耻……” 吴四宝最初被打蒙了,后来才明白过来,估计是马三媛事发了,他的目光立刻投射到严微身上,严微与他眼神相对,看他眼中尽是恶毒与恨意,心中一个咯噔,知道吴四宝肯定清楚是她严微告的密,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这仇算是结下了,只怕今后吴四宝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若是不小心落在他的手里,那恐怕没有好果子吃。但眼下还不必担心这个,她便将目光移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吴四宝不愿与畲爱珍正面冲突,又不想在小弟面前丢了脸面,两手护头承受了畲爱珍几下拳打脚踢,随后眼睛一瞪,厉声道:“先别给我添乱,要出任务。”说着就示意曹三,带着一众小弟往外跑,与其说是赶着出任务,倒更像被打得抱头鼠窜。畲爱珍倒也不追,就站在办公室里骂,骂得整个76号内院都能听见,本来漆黑黑的几栋楼上亮了好几盏灯,都在八卦着听呢。 严微留了个心眼,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中吴四宝一行人上了车,那车开出了76号大门,似乎向着大世界舞厅的方向去了。她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以她的经验,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再看人员配备,吴四宝一定是带队抓人去了。他们要抓谁?会不会危害到自己人?她胡乱想着,都没注意到畲爱珍叫她,后者唤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小微,送我回家吧。”畲爱珍对严微说。严微赶紧点头。 司机开车,严微本来要坐副驾,畲爱珍对她说:“陪我坐在后面。”她只好一起上了后座。 畲爱珍几乎一路沉默,严微便也不敢说话,她从眼角偷偷瞥畲爱珍,看见后者一直看向窗外,神情落寞,此前那种张扬跋扈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畲爱珍突然幽幽地说:“我爱过他。”严微知道她说的是吴四宝,她以前刚入青帮的时候,也听过吴畲二人的爱情故事,至少在当年那个时候,还是有几分野性的浪漫,只是时光斗转,大概人终究是会变,感情也会变。严微不知道如何应对,但畲爱珍擦了擦眼睛,又恢復了如常的骄傲表情,对严微笑道:“不管他了。小微,今天要不是你,我肯定要糟了。” 严微道:“应该的,珍姐。” 畲爱珍笑道:“没想到当年在路边捡了你,是捡了个宝贝。” 严微挠挠头,道:“跟着珍姐才是我的福气。” 畲爱珍大笑:“小微,你学坏了,以前你可不会说这些漂亮话。” 我学东西很快的,严微心想,不学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曾经因为木讷少言的性格吃几次大亏,那真是不改也得改,不然在青帮那样的环境中,怕是连性命都可能丢掉,更不要提后来的76号了。 青帮四年,76号两年。严微经歷过的那些故事,大概只能在很久以后,才有机会与人说了。 送畲爱珍进了家,司机要送严微回76号。走了一半,严微突然感觉有点什么不对。 她一直跟着吴四宝,平日里有什么抓人的任务,她基本都能知道,但这一次却悄无声息,与自己获知的任何一段情报都对不上。这是为什么? 吴四宝一行人去的应该是大世界舞厅的方向,如果目的地真的是那里,那么他们的目标是谁?为什么是大世界舞厅? 像是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严微突然想起了许幼怡告诉她的情报:吴四宝要对青帮中人动手。 彭九一的人确实知道消息跑了,但是金老大那边还不知道。 大世界舞厅,就是金老大的地盘,也是他目前居住的地方。 吴四宝今夜大动干戈秘密抓捕的对象,必然就是金老大! 严微感到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金老大年龄不小了,若是被吴四宝抓住,恐怕凶多吉少。 她此刻面临选择,救,还是不救? 只要是熟悉严微的人,大概已经猜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了。 严微立刻对司机说:“送我到大世界舞厅。” 她会这么做,是因为她是严微,就算在青帮浸润良久,就算已经过长时间地戴着面具伪装一个不是她自己的人,她本质上也还是严微。 严微这个人,是一定要帮助弱者,要做正确的事的。 就算她能够预知这样的选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惨痛命运,如果时光倒转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择。 第68页 第34章 (三十四)暴露 严微在大世界舞厅后门下了车,往大门前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可能来得晚了——吴四宝他们的车已经停在门口。 她对大世界舞厅很熟悉,因为六年之前,她刚回到上海并加入青帮,在这里经歷过一段故事,与金老大有关。细节不提,只说她当时与金老大的人起了冲突,差点没能走出大世界舞厅,于是戏剧性的又一次得到金老大的恩惠——当时后者与季云卿不睦,二者的人马多有争端,但金老大还是放严微走了,大概是意识到她不仅仅是个初入青帮的小角色,而是担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重要使命。不管怎么说,金老大放过她两次,而严微对每一分善意都会认真记在心底,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也是她为何决意要来救人的原因。 吴四宝的人果然已经进了大世界舞厅,正在四处搜索金老大的踪迹。由于六年前那次经歷,严微知道金老大在这舞厅内设置了一条秘道,但按照吴四宝这种搜法,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一点援助仍然是必要的。她小心绕过吴四宝人马,直冲着秘道入口去了,还没接近,就听见了枪响,等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口,果然看见吴四宝人马正在跟几个金老大的小弟激烈枪战,后者显然实力不济,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落败。严微便悄悄从走廊的窗户爬出去,又从那秘道房间的窗户进入,却看见房间里站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金老大,另一个是金老大的心腹王五——但此刻王五正举枪对着金老大,嘴里喊道:“金爷,实在对不住了,不这么做大家都得死!”说着就要作势开枪,但严微立刻一个箭步跳入房内,飞起一脚踢在王五手腕上,那枪还没开火便脱手飞向空中,又被严微稳稳地接住,反手对准了王五。 这一通变故发生在数秒之间,让金老大为止一震,但看清楚眼前人是严微时,他明显一愣,但随即镇定下来,轻轻地嘆了口气。王五眼见无力回天,竟伸手去开本来紧锁的房门——这若是开了,吴四宝的人马上就能冲进来。严微眼疾手快,将手里的枪用力投掷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王五后脑,后者应声倒下,失去意识。于是一场危机就在严微闪电般的应对下暂时解决。 金老大看着严微,苦笑道:“你不该来。” 严微走到昏迷的王五身边,捡起落在地上的枪,沉声道:“我已经来了。” 于是此时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话。严微举枪警惕地对着门口,提防吴四宝的人随时会冲进来,又对金老大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金老大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本来以为是自己人的心腹居然在危急关头背叛了自己,而如天神一般降临拯救的却是一个与自己素有旧仇的敌人。他早就知道严微和许幼怡的身份,他也清楚严微在这时挺身相救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但同为江湖中人,有些义气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彼此也能心领神会。 于是金老大也不再多说别的,只拱手作了一揖,道:“保重。”说罢,便按动机关,打开秘道,侧身而入,就此去也。 至于二人曾经的那些往事与仇怨,自然也就在心照不宣中消弭于无形。 严微小心地恢復好秘道与机关本来的模样,不知道底细的人很难发现其中奥妙,这样金老大就真正安全了。但门外枪声停了,紧接着是勐烈的撞门声,大概金老大的人已经损失殆尽,吴四宝的人要冲进这间屋子只是时间问题。这样紧急关头,严微不可能再从秘道离开,否则就无人恢復秘密,到时候进入这秘道的人都会被循迹抓住。眼看着门就要被破,千钧一髮之际,严微别无选择,只能从窗户逃出,再作打算。但她的动作还是稍慢了一点,吴四宝的人破门而入之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户一闪而过,像是跳了下去。 “有人逃了!”为首的那个小弟喊道,曹三紧跟在他后面,便知有人助着金老大跑了,气急败坏道:“快追!”几个人应声向着窗户奔去,曹三又转身对另外几个人下令:“去每个房间搜查!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这边严微翻过窗户,慌不择路,闪身进了楼下那扇窗正对的房间。待站定之后,才发现这是一间女人的闺房,各种陈设精緻华丽,一个硕大的化妆檯摆满了各种价格不菲的化妆品和首饰,空气中隐隐瀰漫着香水的气味。这时候天不过微亮,房间深处的一个大床上纱幔轻垂,此时突然被一双纤纤玉手拨开,一个妙曼身姿探出来,是一个睡眼朦胧的美丽女子。那女子与严微双目相对,然后二人都愣住了,发现彼此的面貌都如此眼熟。 这房间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大世界舞厅的当□□星颜如玉——当然,也是中统特工杜小玉。 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人快步跑过的声音,有几个人大喊:“每个房间都要搜!一个也不能放过!”脚步声已经来到这间房的门外,随后是“砰砰”的粗暴拍门:“开门!76号公务!” 严微马上举枪对着门口,神色紧张起来。 杜小玉便明白门外人要追捕的就是严微,立刻起身下床,指了指旁边的衣柜,对严微低声道:“躲进去。” 严微便很听话地闪身进了柜子,杜小玉在外面把柜门仔细关好,然后扯起一件浴袍披在身上,走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懒洋洋地说:“大清早的,还在睡呢,这是干什么呀!” 第69页 吴四宝的人冲进来,毫不客气地四处查看。曹三紧跟着进来,一看是颜如玉,知道她最近在日本人那里很是得宠,便赶紧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道:“不好意思颜小姐,咱们这是执行公务,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杜小玉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什么公务?怎么查到我这里来了?” 曹三很老实地回答:“有个逃犯就藏在这座楼里,我们正查呢,一个房间都不能放过,还请颜小姐多多包涵。” 一个小弟走到了衣柜面前,就要把衣柜打开。 杜小玉故作惊讶地大声说:“逃犯?我刚看见一个人影从窗户外掉下去了,是不是你们说的逃犯?” 众人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那个本来要打开衣柜的小弟也跑到窗户边去查看,每个人都想自己亲手抓到那个逃掉的人,好抢一份头功。 曹三对颜如玉的话深信不疑,脸色一凛,道:“感谢颜小姐提供线索。”他对小弟们挥手,“下去追!”于是一帮人唿啦啦地又拥出门外,向楼下跑去了。 直到房间的门关好,脚步声渐渐远去,严微才从柜子里出来。 杜小玉抱着双臂,站在房间中央,微笑看着她。 严微也笑笑,说:“谢了。” 杜小玉轻笑道:“不必,你们救过我的命,我现在还给你们,彼此两不相欠。” 严微道:“是许幼怡救你,你应该还她。” 杜小玉笑道:“救了你,不就等于还了她?” 严微一时语塞。仔细想想,好像也对。 与金老大和杜小玉的纠葛发生在数年前,时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但前事结下的因缘却在此刻开花结果,不得不说人生之事真是奇妙,不知哪个结点会在何时发出遥远的回应。 告别杜小玉后,严微本来准备伺机逃走,但是她感觉到有一点奇怪的地方,就是吴四宝不见了。他不在大世界舞厅外的车内,也不在追捕金老大的人中。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严微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在离开大世界舞厅之前,她在一条走廊上,听见了吴四宝说话的声音。 “周部长,您从新京特意大老远赶来上海,真是辛苦您了,不知有何吩咐?”吴四宝的声音很谄媚。 “哪里,都是为了公务,是应该的。”回答的声音很熟悉,听起来有种带着虚伪的礼貌,隐隐暗藏着危险。 严微内心感到不安,便透过门缝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两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内,一个自然是吴四宝,另一个竟然是周云沛,六年前从塘沽逃到旅顺,后来投靠日本人,在伪满洲国谋了一份职位的周云沛! 难怪吴四宝没有亲自带队抓人,原来是过来接待这位“要客”了。周云沛在这里干什么?严微心中暗叫不好,别人不知她严微和许幼怡的底细,但周云沛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他尚不知二人已经入党,但她们苦心经营的“不熟”关系便荡然无存,由此构建的情报链也将暴露得彻彻底底。现在周云沛甚至直接与吴四宝接上了头,危险简直是一触即发的事情。 只听见周云沛又说:“公事倒是可以暂且不提。我今日临时约吴总队出来,是为了寻一个人,当然,这属于私事范畴,还请吴总队额外费些心。” 吴四宝拍拍胸脯:“好说好说,只要是周部长想办的事,我一定尽力,义不容辞。” 周云沛笑笑,开门见山:“我要找的人,名叫许幼怡。” 听见这个名字,严微只觉得嵴背发凉,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头顶。 吴四宝疑惑道:“许幼怡?是社会部的人。您怎么会与她扯上关系?” 周云沛嘆了一声,道:“你有所不知,这个许幼怡,曾经是我的儿媳妇。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独子还在,只可惜……” 吴四宝道:“我倒是听说过,您的儿子英年早逝,实在是天妒英才。” 周云沛脸上显示出愤懑之色:“你有所不知,我失去这挚爱独子,却是与那许幼怡有关!” 吴四宝大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云沛恨恨道:“我可以告诉你,这许幼怡可不是寻常人。这几年我已经查清楚了,她的真实身份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枪响,将他的声音生生截住。 ——周云沛的额前已出现一个冒烟的弹孔,汩汩地流着血。他睁着眼睛,颓然向后倒下,人已死了,死不瞑目。 吴四宝勐然站起,转向子弹射出的方向,却只看见一扇大开的门,那开枪之人已经不见踪影!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还逃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吴四宝大声叫骂着,直唤自己的手下:“人呢?都给我去追!” 严微在跑,她本来几乎已经脱离险境,但转眼又陷入了更深的危机,就因为那冲动驱使下意识冒险开出的一枪。 这冲动根本无可避免,因为若是她不开枪杀死周云沛,那么许幼怡的身份就会马上曝光。 她当然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她自己已经可以顺利逃脱。但那不是别人,是许幼怡。如果可以,她严微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换许幼怡的安全。而现在她自己可能逃不脱了,不过没关系,周云沛死了,就算吴四宝开始怀疑许幼怡,他也找不到证据,至少人证是没有了。 第70页 严微在走廊上飞奔,转了一个拐角,看见一伙人直冲着自己追来,便又折向另一个转角,没跑几步,又看见一伙人,仿佛这帮人从四面八方汇来,源源不断,将她包围。 逃不了,那就开打吧。 很快打光了□□中的最后几颗子弹。那就拳脚相对吧。 以前在组织训练的功底,加上战场的磨砺与青帮六年的经验,她一个人可以打十个仍不落下风。 但是如果对方有二十个、三十个,甚至更多呢? 她自己此时已经赤手空拳,但对方有人开枪了。子弹击中了她的小腿,痛得她一个趔趄,整个人就要向地面倒去,但是她右手扶住墙壁,硬生生地撑住了,没有倒下。 一阵阴辣的拳风袭来,她来不及避开,便伸出左臂去挡,但忘了自己昨晚刚刚替珍姐挨了一枪,那拳头便狠狠地落在了伤口上,痛得她一时招架不住,人已吃了力,被打得跌出去一尺,摔倒在地。 雨点般的拳脚落下来的时候,她一边护住头,一边心想,怎么这一天什么事都这么巧呢。 如果没有去查马三媛,畲爱珍就不会去闹,便也不会与吴四宝结仇。 如果畲爱珍不去百乐门,就不会与巡捕房警察起冲突,自己也不至于为她挡一枪,伤了手臂,导致此刻的战斗落败如此迅速。 如果她没有去救金老大,也许就不会深陷险境,无法脱身。 如果她没有遇见杜小玉,也许还是能顺利逃走,但就不会巧遇周云沛,也不会将对方杀死,再一次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 但是,如果前面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畲爱珍会被蒙在鼓里,金老大会死,杜小玉还欠着许幼怡一份情。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她严微没有做出一系列的选择,让事情走到了如今的地步,那么本来就怀着对许幼怡恶意的周云沛,此时大概已经对吴四宝泄露了许幼怡的真实身份,就会将许幼怡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这么想来,也许这一切终究还是有了意义。意义就是,她严微终究还是多少保护了许幼怡,尽管代价可能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严微的脸上竟然有了些笑意。 她已经没了任何力气,任凭那些人将她反剪着手架起来,然后她看见了吴四宝匆匆赶来,气喘吁吁。 但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吴四宝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愉快的笑容。 “原来是你啊。”他笑得灿烂而残忍,“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是你更好了,严微。” 第35章 (三十五)严刑 严微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太长了,长得望不见尽头。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体,小小的,是六岁时的模样。真好,她还是个小孩,不必成熟,不必坚强,不必隐忍疼痛,也不必保护他人。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放弃就放弃吧,别再痛苦地煎熬着支撑下去。 她就孤零零地走着,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去处,也没有来路。突然远处出现了一点灯火,像是等她回家的归巢。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向着那灯火跑去,跑啊跑啊,灯火却越来越远。她想喊,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于是她跌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严微啊。”有声音在叫她。那声音温温柔柔的,是许幼怡在唤。“微微,回家吧。我在家里等你。”她的声音好温暖,好安慰。好,回家,六岁的小小严微想要回家。她感觉一双有力而温柔的手托起了自己,是令人安心的守护。如果那温柔永远都在,该多好啊。 “哗啦——”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严微勐然清醒过来,从幻境回到现实。 现实的地狱。 她感到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痛,才想起来自己此时被绑在刑架上,两只手腕高高吊起,因为身体无力地下坠而拉扯着生疼。腿上的枪伤尤其痛,虽然弹头被取出来了,但透着简陋的包扎,隐隐地渗着血。 眼前出现吴四宝那张满是横肉的丑脸。“严微啊。”他的笑容恶毒而变态,“我以前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这么能熬。” 她之前的担心没有错。吴四宝本来就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小人,现在自己落到了他的手里,让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展开报復,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善终。吴四宝自己估计也很享受这样的机会,一上来就没留手,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 他伸出那只猪蹄一般的粗手,抚摸着严微背上的鞭痕,那上面刚泼过一遍盐水,又泼了一次砂,他的手突然大力地按下去,把粗糙砂砾狠狠地按进那伤口里去。严微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缩紧了,依然抵不过勐然袭来的剧烈疼痛,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别撑着了,快说吧。”吴四宝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白色手帕,仔细地擦去手上的血,严微的血。 从痛苦中得到些许缓解,严微大口喘息着,整个人身体不受控制地沉下去,牵扯着手腕早就被铁链磨破皮,鲜血顺着裸露的手臂流下来。 吴四宝见她垂着头不说话,抄起旁边的皮鞭,用鞭柄抵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说,你是不是□□?” “不……是……” 第71页 “你的同党是谁?是不是许幼怡?” “许幼怡……是谁……” 似乎是感觉被嘲弄了,吴四宝脸上显示出怒意,他突然抬起脚狠狠地向严微腿上的伤口处踩了下去,那只坚硬厚重的皮靴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小腿上,伤口迸开,鲜血涌了出来。 这一下让严微痛得几乎昏厥过去,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啊……” 吴四宝恶狠狠地抓住她的头髮:“你再不配合,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他松手的时候将严微向后扯了一下,她的后背狠狠地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粗糙的触感又带来一阵疼痛。 吴四宝冷冷地看着她,对身边的小弟说:“准备电椅。”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是曹三。他低声对吴四宝说:“张国震回来了。黄金没劫到。” 吴四宝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千个苍蝇,又愤怒,又恐惧。 “妈的,一件事都不让我省心。”他咒骂着,扔下手中的皮鞭,对旁边的打手说:“继续打。”然后他指着严微,恶狠狠地说:“先给你吃点小菜,等我回来了,再请你吃大餐。” 冷水不知道泼了几遍,泼得严微麻木了,已经感觉不出来疼痛,也感觉不出来时间的流逝。 痛苦究竟是什么呢?严微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在遇到许幼怡之前,痛苦如影随形,缠绕不散,于是忍受痛苦也成为了一种习惯,经年累月,刻在骨头里,变成那冷若冰霜的面容表象,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一种主动防御,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在过去的那个僱佣兵组织里,痛苦是漫长旅途中的咬牙坚持,是枪林弹雨中的死亡恐惧,是身边战友不断死去的麻木悲观,是受伤濒死时的无谓生死。 在青帮里沉浮的那些日日夜夜,痛苦是违心作恶时的自我厌恶,是尔虞我诈的阴险人心,是身处敌营的提心弔胆,是被殴打被背叛被轻视被侧目的日常。 她本来早就不抱期待,这一生或许还能从痛苦中解脱,拥有一点点爱与希望。 直到她遇见许幼怡,直到她第一次从她那里感受到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安心,直到她被她拯救,直到她与她的重逢。 但是更残酷的,可能是在经歷过美好之后,又被残忍地从那温柔中勐然拽出,重新投入到痛苦的泥淖中去。得到,然后失去。 痛苦早就是她的朋友了,是阴魂不散的残忍伴侣。但她严微早就习惯了,她可以面对它,直视它,告诉它,你来吧,我经受得住。 如果可以,严微希望,所有的痛苦都只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感受。 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在打手的叫骂声中,她感到意识渐渐模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不要放弃。 她一定要活着,活下去,再见她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许幼怡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严微,心中难免有些不安。她知道严微时常外出公干,但傍晚一定会回到76号。这天晚上她等到很晚,也不见严微踪影,便只好回了家。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走出76号五分钟后,畲爱珍便带着一行人来找吴四宝算帐了,等于同严微擦肩错过。 忐忑一晚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许幼怡一脸疲惫地去上班,依然不见严微,也没有严微的消息。她心神不宁地在茶水间喝着咖啡,听沈小姐那一帮人又在八卦,说昨日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日本人的黄金被人劫了,但是由于保险箱打不开,没劫成。吕小姐大惊小怪,说这年头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动日本人的东西,搞不好不是国民党就是□□。 许幼怡无心参与她们的讨论,心想严微一直没出现,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任务去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当时让她好生担心,倍受折磨,一连忧郁了好几天。这一次也是如此么?不知道,就只能等。 但许幼怡没有等太久,因为傍晚下班的时候,突然有人来叫她,是吴四宝的手下,说吴总队请她去76号审讯科的办公室里坐坐,想要了解一下情况。 这送信的人说得客客气气,但许幼怡却感到内心一阵恐慌,只怕是此前受到怀疑那事还没过去,现在吴四宝又来发难了。但这种事躲是躲不过的,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于是许幼怡作出一副冷漠高傲的样子,哼了一声,很不耐烦地跟着那人往吴四宝的办公室走。 吴四宝果然坐在办公室里,一脸阴沉,但看见她来了,马上换了一张虚伪的笑脸,给她拉了一张凳子请她就坐。 许幼怡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冷眼看向吴四宝,傲慢问道:“吴总队,这次又要指控我什么?” “哪有哪有,许小姐说笑了。”吴四宝的笑容很谄媚,但许幼怡敏锐地从中感到了一丝狡黠,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决定冷静处之,以不变应万变,便不说话,斜眼看着吴四宝。 吴四宝果然按捺不住,开口道:“是这样的,我们需要许小姐的帮助——帮我们认一个人。” 许幼怡奇道:“让我认人?谁啊?” 吴四宝笑了,但那笑容看起来有点瘆人:“许小姐随我来,就知道了。” 许幼怡跟着吴四宝,走在76号审讯楼最深的一条走廊里。两侧的房间全部都是审讯室,每一间都陈设着不同的刑具,有些房间里有犯人——他们无一不在重刑之下哀嚎、求饶,看得许幼怡胆战心惊,心有不忍。她就在这令人胆寒的声音和恐怖的气氛中,在吴四宝的带领下,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那屋子的一面有一面硕大的玻璃墙,可以透过玻璃,看见对面的房间。 第72页 吴四宝指了指那面玻璃墙,示意许幼怡:“许小姐,请看。” 许幼怡看过去,然后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她看见了此生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 对面的房间也是一间刑室,在屋子中央摆了一张电椅。 严微就被绑在那张电椅上,头垂下去,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但许幼怡仍然能够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血,实际上她浑身都是血,白色衬衫上遍布鞭痕,左臂和右腿上都缠着纱布,伤口包扎得过于简陋了,还不断有血渗出来。她看起来是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她就那么毫无知觉地坐在那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已经无力再为自己疗伤。 许幼怡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的心可以这么痛,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飞奔过去,把那个从来不曾暴露过此刻脆弱的人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忍得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之中。 她不能暴露,如果暴露了,那么严微受过的苦都白受了。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心理活动,不能心疼,不能同情,不能愤怒,不能软弱。至少现在不能。 许幼怡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她是谁?死了吗?” 吴四宝阴笑道:“还没,不过也就剩半条命了。” 许幼怡转身看向吴四宝,眼中尽是漠然与不耐烦:“吴总队,带我来看这个做什么?成心噁心我是吗?” 吴四宝赶紧点头哈腰:“不敢,不敢,您要是不认识,那就没事了。”但是他的小眼睛却紧紧盯着许幼怡,在观察她的反应。 但是许幼怡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她高傲地抬起头,道:“哦,没事的话,那我就下班了。”说着,就径直向外走去,没有再向玻璃那边的屋子看去一眼。 许幼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云朵上,每一步都像在梦中。直到回到家里,她才敢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眼泪夺眶而出。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她扶着墙,感到一阵反胃,干呕着,仿佛要把整颗心脏都呕出来。她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严微浑身是血的样子。 但是她现在还不能崩溃,还远远不是时候。 她咬着牙,站起身来,看向手心,因为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一道一道血痕。 隐隐的疼痛让她清醒,让她逐渐冷静下来。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依靠,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 但她就是要靠自己,要把严微救出来。要让她们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顺利度过这一劫。 夜已深。许幼怡冷静地看向窗外那一片漆黑,内心已经有了打算。 第36章 (三十六)调查 许幼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严微被抓了,但是自己还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条情报线并没有完全被破获。一切还有希望。 从整条线的链条来看,第一层是“云雀”,然后是严微“猎豹”,和她许幼怡“雪鸮”,之后是郑图“白鹭”,尾端是叛变的“黄鼬”。可以确定的是,这五个人,都身处76号内,在某个岗位上默默潜伏。 从情报传播的流程来看,严微从“云雀”处获得指令,搜集情报,经由许幼怡,传递给郑图,郑图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传给“黄鼬”,再由“黄鼬”带出76号的大门。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情报究竟是怎么传递到“黄鼬”手中的。破解了这个难题,就能找出“黄鼬”的真身。 为什么一定要找出“黄鼬”?一方面,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既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防止他再次危害到别的同志。另一方面,许幼怡需要知道严微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落入吴四宝的魔掌,还有吴四宝其人应该如何对付。也许现在她暂时找不到答案,但许幼怡有一种感觉,如同抽丝剥茧,当下只能抓住“黄鼬”这根丝,如此顺藤摸瓜查下去,一定能查出真相,也找到拯救严微的方法。 许幼怡苦苦思索着。如今她一个柔弱文人独力支撑,只能靠脑力和智慧,来面对眼前的困境。 郑图是一个清洁工。一个清洁工,应该用什么方式将情报转交给能带出去的人? 许幼怡努力回忆刚进入社会部时参加的保密培训。76号的密级文件通常统一销毁,不会放入垃圾桶中或被当作垃圾收走。但对日常垃圾的处理也并不松懈,清洁工收集起来的垃圾,会统一放在后院,由专人分类并检查,之后再统一由车送走。清洁工及其他杂工在走出76号时都会被搜身,不可能夹带任何东西出去。那么将情报带出76号的“黄鼬”,一定与开出76号的车有关。也许应该查一查与送垃圾相关的人员信息,说不定能得到一些线索。 许幼怡突然想起来,与自己同在文教组的孔一杰孔小姐,她的丈夫就是清洁队队长杨飞。也许可以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第二天是个周末,许幼怡便把孔小姐约出来一起喝咖啡。 两个人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许幼怡观察孔小姐神色,看她并未察觉有何异样,便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 “我记得你家那位也在76号对吧?”许幼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第73页 “对啊,老杨是清洁队长。”孔小姐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平时是怎么把垃圾送出76号的?”许幼怡问。 孔小姐看着她,突然笑了:“许姐,你这么问,应该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吧?” 许幼怡心中一惊,连忙解释:“没有啊,就好奇,随口一问。” 孔小姐看着她的眼睛,直言道:“我平日也许是心直口快了些,但也并不傻。” 许幼怡心中暗叫不好,或许莽撞探听是有点草率了,引起了对方的怀疑。现在应该怎么样补救才好? 孔小姐看她脸色阴晴不定,又不说话,便又笑了:“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有话直说。”她停顿了一下,看向窗外:“乱世苟活不易,有些事情不得已为之,时间久了,也难免厌弃自己。”她把视线收回来,看向许幼怡,“如果能够帮帮你,也算是件宽心的事。” 许幼怡感觉自己本来提着的心稍微放下了。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许幼怡想,孔小姐毕竟还是与那几位安于浮华的小姐不太一样。或许,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于是她开口道:“有些事情我需要调查,简单来说,就是谁有能力把东西运送出76号。” 孔小姐脸上露出瞭然的微笑:“这个你来找我就对了。我听老杨说过,76号里负责这件事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有一个人你可以注意一下,因为老杨跟我提过,他最近的行为不太正常。有一天晚上这人本来是当值的,但很久都没有出现,后来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状态,好像被鬼缠身了一样,满脸都是恐惧。老杨怀疑他被审讯科的人叫去问话了,所以才这样怕。但他也不好多问,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许幼怡像是得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追问:“这人是谁?” 孔小姐答道:“此人名叫赵刚,编制上属于警卫队的,但常到清洁队帮忙。” 赵刚?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一个许幼怡见过的人。 许幼怡在脑中拼命搜索,然后如同闪电划过天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严微作为内务小队的队长,手下一共有四个人,算是她管的,可供她差遣。一个叫大强,跟她时间最久,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壮汉;一个叫阿正,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读过几年书,头脑很好,经常出些主意,比较机灵;一个叫小六,跟她时间不长,年龄很小,人比较单纯;还有一个,就是赵刚,也被叫做刚子,一般做些开车跑腿之类的杂活,没事的时候就被调来遣去在其他小队帮忙,其中就包括清洁队。 这个似乎与情报传递有关系的赵刚,居然就是严微手下的人。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孔小姐看着许幼怡若有所思的表情,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似乎有一点自嘲的意味。然后她抬起头,望向许幼怡,问她:“战争有一天会结束的,对吗?” 许幼怡看向她的眼睛,坚定回答:“会结束的。我们也会胜利的。” 孔小姐点点头:“好。那就足够了。” 回到家中,许幼怡走到卧室内,打开了墙壁上的一个小小机关,露出里面的夹层。 夹层中,放了一把精緻的小□□,带□□。 许幼怡把枪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又将子弹一颗一颗地推进去。 接下来,就看她这一次的冒险能否成功了。 新一周上班的时候,许幼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院内人的动向。 还好,她很快发现了赵刚的身影。后者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巡逻了一天,傍晚果然去了后院帮助清洁工作。只是他今日没跟车,做完手头的活,便悠然地走出了院子,是要下班了。 许幼怡在暗处冷眼看着他,然后悄悄跟了上去。她随身携带的小小手包里,装着那支配了□□的枪。 赵刚转进了一条无人小巷,许幼怡知道机会来了,便快步跟上去,一直跟到对方身后,然后迅速掏出枪,抵在他的身后。 “别动,不然一枪崩了你。”许幼怡低声说。 赵刚果然被吓到了,立刻举起双手,一动也不敢动——许幼怡通过从孔小姐的信息判断,这人生性胆小,惜命如金,用这样简单的方式也许就会奏效。现在看来果然是奏效了。 “别开枪,你要多少钱,我全给你。”赵刚颤抖如筛糠。 “接下来我的每一句问话,你都听好了,如实回答,否则我就杀了你。”许幼怡威胁他。 “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全都说。”赵刚的声音软弱无力。 “严微为什么被抓?”许幼怡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 赵刚听对方只是问话,好像与自己没有关系,便松了一口气,如实答道:“我听说好像是上周有天晚上,吴总队带队去大世界抓人,但严队长,呃,严微却帮助那个犯人逃了,还有,她还击杀了一个满洲那边的高官,好像姓周,叫周云沛。” 周云沛?难道是那个她熟悉的投奔了日本人的周云沛? “大世界的犯人是谁?”许幼怡又问。 “是金老大,原来是青帮大佬,后来说是病了,就隐退了,一直没在公众面前现身过。” 第74页 “再往前一日呢?严微不在76号,干什么去了?” “她好像去扬子舞厅公干,后来晚上跟吴总队家那位,就是畲爱珍,珍姐一起回了76号,还找吴总队大闹一场,说他养小三什么的,把吴总队折腾得很不高兴……” 畲爱珍?许幼怡以前听严微提到过,是助她在青帮站稳脚跟的贵人,一个豪爽骄悍的大姐大。严微也说过畲爱珍将她安排在吴四宝身边的用意,也就是要监视他在男女关系上的举动。 许幼怡的思维迅速运转,整件事情的全貌逐渐在她的脑中构建起来。 严微消失的那一天,其实她是去了扬子舞厅,不知有何公干,但一定与畲爱珍有关,很有可能就是帮畲爱珍抓小三去了。这个举动一定会招致吴四宝的嫉恨,也许这就是他残忍对待严微的原因之一。 但严微被抓的真正原因,是当天夜里,吴四宝带队去大世界抓金老大,结果被严微搅和了,后来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云沛出现,然后严微把他杀了。两件事情合在一起,如果严微不能顺利逃脱,那么必然会陷入那个地狱一般的魔窟,当然不会得到任何善待。 严微帮助金老大,这事容易理解,但是周云沛是怎么回事?严微绝不会随意杀人,当然也不会为了旧日恩怨贸然动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时周云沛一定表现出来什么,可能会危害到严微、许幼怡乃至整个情报线的安全。所以严微不得已只能将他杀了。 总结来说,就是严微被抓这件事,与她们苦心经营起来的情报线,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吴四宝现在还不至于将她们与这条情报线联繫在一起。 这可能是目前局势上唯一令人安慰的地方了。 捋清楚了这些线索,许幼怡的心中便已如明镜一般。她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去找谁,才有可能把严微营救出来,同时也保全情报线,保护她们的上级“云雀”。 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你就是‘黄鼬’,对不对?”许幼怡把枪抵紧了赵刚的后腰,沉声问。 听见自己的代号,赵刚立刻露出恐惧万分的神情,整个人就要软了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他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不是故意要暴露的,我太害怕了,我不想死。” 谁能不怕死呢?她许幼怡不怕吗?在那间刑室面对刑具和恶徒的时候,她难道不也曾胆战心惊,几度差点把持不住,事后又无比后怕,连站都站不稳了吗? 严微难道不怕吗?她虽然曾经常年在生死中徘徊,但正因为经受多了苦难,才知道这世间有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她现在不就身陷在生与死之间的地狱之中,一分一秒地苦熬着人间最惨烈的痛苦与折磨吗? 怕死,是正常的,每个人都会有。 但区分人与人之间不同的,正是面对死亡、残害、痛苦与邪恶的态度和抉择。 她许幼怡和严微都选择了直面最残忍的痛苦,这痛苦不仅仅包含了身体的伤痛,更有心灵的折磨——分离、心疼、挣扎、忍受。 去面对痛苦,接受痛苦,忍耐痛苦,顶住,熬下去,坚持到胜利最终来临的时候。 “黄鼬”没有坚持到那一刻,他早早地就放弃了。 但是许幼怡和严微永远不会。 她们永远不会放弃信念,不会放弃坚持,最重要的是,不会放弃彼此。 她们一定会坚韧地等到光明到来的那一天。 许幼怡没有开枪。赵刚只感觉到,那支枪慢慢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悄无声息地不见了。他等了好久,终于敢回过头去,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拿枪指着他的人已经不见了。 许幼怡没有杀他,是因为他是情报线上最微不足道的棋子,除了严微和许幼怡,他也危害不到任何人了,也不可能再参与情报工作了。 他只是一个怕死的普通人,也许很多年后,战争结束了,他还能过上一个平凡人的安稳日子。 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是许幼怡作为一名特工的缺陷,但却又是她的可贵之处。 正因为有了许幼怡和严微这样的人,我们这个世界,才真正有了一些爱与希望! 第37章 (三十七)大姐 许幼怡去找畲爱珍的时候,后者正在自己家中大发雷霆,把餐桌上碟子碗盘一件一件地向墙壁上扔去,噼啦啪啦碎了一地,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混合着她自己大声的咒骂。 许幼怡在客厅里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大概听明白了什么意思,畲爱珍是在骂吴四宝,骂他不知廉耻,骂他忘恩负义,骂他促狭小人,为了一个鬼混了没几天的小三,居然狠得下心来对自己的亲信下毒手,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折磨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许幼怡猜测畲爱珍大概已经知道吴四宝抓了严微并进行审问的事,她是在为严微抱不平,便对这位性情豪迈的大姐头生出了几分好感。只可惜大姐头并不知道严微遭难的真正原因,还以为吴四宝只是藉机报復,当然也意识不到严微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已经到了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程度。 没关系,许幼怡决心教她知道——这也是许幼怡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 等了一会,畲爱珍那边消停了,然后许幼怡看到她气唿唿地走出来,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这是许幼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畲爱珍,发现她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穿了一身女式正装,剪了短髮,明显在理髮店仔细修饰过,整体形象很是干练。 第75页 畲爱珍看见许幼怡来了,并不惊讶,甚至都没有疑问这人是谁。她很是悠然地走到许幼怡身边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我就知道你会来。” 许幼怡顿时感觉到一阵又酸又涩的情绪。难道严微真的如此信任这位大姐,居然都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告诉了她? 畲爱珍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笑道:“你放心,严微没有向我提起过你,只不过我可不是傻子。” 她自顾自地开始讲述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严微的时候,就知道她绝非等闲之辈。但是你绝对想不到我是怎么遇见她的——那是四年前了,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刚从干娘那里出来,对,就是你知道的,季云卿老头子家那位金宝娘娘。当时我坐在黄包车上,雨太大,我让车夫抄个近道,就走了嘉定路上的那条巷子,没想到就看见严微,还有十来个男的围着她,我一看,那全都是张啸林的人。” “当时简直不要太过分,十来个大男人,一起围攻一个女孩。但是我发现那女孩是真能打,就是严微,一个人赤手空拳可以对付五六个人。但架不住人多,而且那些人是真狠啊,一点不留手。很快女孩就支撑不住了,硬生生地受了好几下拳脚,但还挺坚强,一直都没倒下。” “我当时看着,有犹豫,因为那时候季云卿跟张啸林关系不太好,我要是出手干预,那两个人之间的仇怨可能又多了一些,我不能给他们口实。但是后来实在太惨了,那女孩终于支撑不住,被一拳打倒在地,然后所有人都围着她拳打脚踢。” “但女孩是真硬气,就抱着头在地上伏着,也不求饶,也不喊痛,就一下一下地承受着。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捏着嗓子喊了一声,警察来了!那帮人估计也是打得差不多了,就停手了,全都跑了。” “我赶紧跑过去查看,那女孩还真够坚强的,自己撑着墙站起来,向地上吐了一口血,然后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我看她身上脏兮兮的,血污混在一起,脸上全是青紫,怪让人心疼的。” “她浑身湿透了,摇摇晃晃地在雨中走,我以为她没事了,便要离开,没想到她走了几步,突然面朝下直直地倒了下去,我赶紧跑过去看,发现她已经晕倒了,我才知道,她此前全是硬撑。” “后来我让车夫把她拖到车上,一路送回我自己家里,叫了医生,给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擦了药。她额头烫得厉害,是淋雨发烧了,我就让保姆照顾她,过了一夜,她终于醒过来了。” “醒过来之后,她很警惕,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说没事,你别怕,我叫畲爱珍,是吴四宝的妻子,季云卿的干女儿。然后她有点松弛下来,说,她叫严微,是跟宋奇的。我记得宋奇,是季云卿这边的人,那就是个懦夫加混蛋,没用的东西,难怪自己的手下被人打成那样都没见他的影。” “我很生气,我说你不要跟他了,我做主,你来跟我。她坐在那里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她的手上缠着纱布,脸上有伤,嘴角青紫,但眼睛亮亮的,然后她点点头,说好的珍姐。我马上就喜欢上了她,我很高兴,就去握她的手,但显然把她弄痛了,她皱着眉头,身子紧缩了一下,但是不喊痛,也不出声,也没有抽出手来,反而用力地回握过来,我都看得出来她在咬牙忍痛,但就是不说。我真是太喜欢她这样的小姑娘了。” “后来她就跟在我身边,我才慢慢发现,她的能力是真的强,学东西也很快。平时不声不响的一个人,办起事来却很靠谱。最重要的是,她特别坚韧,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经受什么样的压力,她都能顶得住。” “后来我就离不开她了。去找吴四宝算帐的那天,我们与巡捕房发生了冲突,她替我挡了一枪,痛得脸色发白,但一声都没吭。我真是幸运,在那个雨夜捡到她,就像是捡到了一个宝贝。许小姐,她真的是个宝贝,你说是不是。哎,许小姐,你怎么哭了?” 以许幼怡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丝毫软弱,尤其是畲爱珍这样的人。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情绪,因为她从来不知道,她们分离的日子里,严微究竟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她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个呆子从来不说,一句都没提过。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把所有的苦都藏在心底,不说,不喊,不抱怨,不表露,偏偏还能永远维持坚强刚硬的表象呢。 一个人越是这样,便越让人心疼。 许幼怡努力压抑情绪,一只手迅速抹去脸上的泪水,恢復原本常常表现出的冷漠礼貌模样。理智来看,畲爱珍才是救出严微的关键,而她对严微的好感,是一种难得的机会,她必须抓住。于是许幼怡对畲爱珍说:“你见过她了吗?” 畲爱珍摇摇头:“还没有,只是听吴四宝身边的人说,那个杀千刀的把她折腾得很惨。” 许幼怡红着眼眶说:“她很不好,她快要没命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眼中又浮现出严微浑身是血的样子,不禁一时控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声音已经哽咽。 畲爱珍“蹭”地坐直了身子,显然是听进去了这句话,但是她的表情却很是捉摸不定,并没有说话。 第76页 许幼怡只好又开口说:“你……能不能帮帮她?” 她许幼怡在76号一向做清冷疏离之态,也有她自己的高傲,是从来不求人的。 但此刻为了严微,她当然会求畲爱珍,实际上,她可以去求任何人。 还好,畲爱珍脸上亦有动容之色。但是她嘆了一口气,道:“你要知道,叫骂发泄是一回事,真正做些什么却是另外一回事。吴四宝毕竟是我的丈夫,我熟悉他的性格,除非他自己愿意放人,否则我根本无法影响到他的决策。” 许幼怡感到自己的心勐然冰冷了下来。难道连畲爱珍都没有办法了吗? 她本来以为畲爱珍接下来会断然拒绝或者委婉推辞,但是后者没有。畲爱珍看着她,神色间颇为踌躇,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二人沉默相对片刻,畲爱珍突然直视许幼怡,向她抛出了一个问句:“你为了她,什么都肯做,是么?” 许幼怡挺直了身体,不假思索,大声回答:“当然。” 畲爱珍若有所思,然后目光清朗起来,然后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 “我不能直接帮你对付我的丈夫。”她干脆地说,“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小小的信息。至于怎么用,是你自己的事。” 许幼怡紧张而又期盼地看着她。 畲爱珍走到窗边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褐色的纸,是有“特工总部”抬头的便笺纸。 那上面有黑色的笔迹:“江海关,四川路,汉口路,日本正金银行上海分行。” 许幼怡感觉这几个词不知为何特别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同时出现的。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前几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日本人的黄金被劫一案——运黄金的车,似乎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许幼怡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畲爱珍补充道:“这张纸上的笔迹,是吴四宝的。他自己没有去,但交代给了张国震。我听他身边的人说,他们这次胆子极大,连面罩都没带,根本就是明着去抢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他吴四宝确实膨胀了,把主意打到日本人头上,但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我话只能说到这里了。这张纸你可以拿走,后面的事情,我就管不了了。” 许幼怡如获至宝,小心地将那纸收到信封里,然后仔仔细细地把信封放在手中小包的里层。她看向畲爱珍,真挚道:“珍姐,谢谢你。” 畲爱珍笑笑,那笑容中有种苦涩。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眼中晶光闪闪,泛起莫名的忧郁。“其实我还挺羡慕你们的。”她突然说,然后转向许幼怡:“你还没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是谁呢。” 许幼怡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她。 畲爱珍打开了另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张照片,仔细端详着。 “我遇见严微的那天,她在被打的时候,一直护着心口,后来我把她带回家里,才发现,她是护着胸前口袋里的这张照片。”畲爱珍说,“她一直把这照片贴身带在身边。那天她为我挡了枪,我带她去包扎,又给她换了衣服,这照片便落在了旧衣服里,被我收着了。” 她把照片轻轻地放在许幼怡面前:“现在,这照片还给你吧。” 许幼怡俯身看过去,然后感觉一层雾气迷住了眼睛,一股情绪涌上头顶,鼻子酸胀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张因为年岁太长而泛白的黑白照片,大概因为浸过水又晒干,皱皱巴巴地显得很旧,照片上还有点点血迹,与污渍混在一起,似乎同照片主人一起歷经沧桑,所以伤痕累累。 那张照片上,是十年前,二十六岁的许幼怡还怀着孕坐在椅子上,而二十岁的严微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后面。两个人都在笑,笑得很放松,很开心,笑得眼睛弯弯,笑得露出酒窝。 那个时候,她们两个都是如此年轻,如此天真,又如此幸福。 许幼怡的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六年之前,在南京的最后一夜,许幼怡和严微为了不暴露身份,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可以证明身份与彼此关系的东西,包括照片,那些记录了二人点滴回忆的照片。 但是那个呆子,居然还是偷偷留了一张,然后珍藏起来,像是呵护一件小小珍宝,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直到今日。 当然并非理性的行为,但如果一个人的头脑中只剩下理性,岂非也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这是本应理性的严微执意固守的小小温柔。 许幼怡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復坚定,以及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决心。虽然她的眼睛依然是红的,虽然她的脸上还有尚未隐去的泪迹。 她许幼怡确实温柔,但并不软弱。严微以自己为代价换来了她的安全,那么现在,就是她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时候了。 第38章 (三十八)借刀 如果许幼怡可以选择,那么她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可能就是跟日本人打交道。 然而现在许幼怡正站在上海宪兵队所在的那座楼门前。 在76号的时候,多少还是与日本人隔了一层,有李士群丁默邨那帮大汉奸在前面顶着。国人再恶,也毕竟是我族类,但日本人就完全不一样了。南京过后,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一个信奉军国主义的民族可以有多残忍、有多邪恶。但是她许幼怡之前在畲爱珍那里也说过了,为了严微,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就算接触日本人无异于与狼共舞,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她许幼怡也要去闯一闯。 第77页 坐在上海宪兵队队长岗村少佐的桌前,许幼怡暗暗攥紧了衣角,感觉掌心泛起了细密的汗珠。 岗村端坐在桌前,维持着虚伪的礼貌表情,像戴了一层面具,让人看不清楚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他开口了:“许小姐所着《流言蜚语》,我读过三遍,很是喜欢。今日许小姐特意来访,要向你好好讨教一番。” 许幼怡道:“不敢。少佐喜欢我的作品,是我的荣幸。” 岗村问道:“许小姐很喜欢泰戈尔,是吗?” 许幼怡答:“是。” “我将静静地等候,像黑夜中彻夜不眠的星星。”岗村低声吟诵着许幼怡在《流言蜚语》中引用的泰戈尔的诗句,“忍耐的低首。黎明一定会到来,黑暗终将逝去。”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许小姐在作品中多处引用泰戈尔的作品,不知有何深意?” 许幼怡道:“泰戈尔的诗,我很喜欢,每次读起来,都有一种向上的动力,给人以乐天的希望。” 岗村眼中有种异样的情绪闪动:“希望?” 许幼怡不卑不亢答:“是生活的希望。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不可失去希望,失去信念,要努力地活下去。” 岗村的眼神犀利起来:“许小姐可是正在遭遇困境?” 许幼怡停顿了一下,然后微笑道:“生活哪里会没有困境?遇到困境,就去克服,便也不值一提,不足挂齿。” 岗村击掌笑道:“好,许小姐这份豁达,真令我欣赏。” 他放下手来,又说:“等候,忍耐,黎明,黑暗。这些词彙,又是否代表了什么具体的意象呢?” 许幼怡道:“等候是因为期待希望到来,忍耐是因为希望尚未出现。黎明是最终的梦想,而黑暗则是怀揣希望时的守候。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泰戈尔的诗处处都是这样阳光般的温暖,就算人会暂且陷入黑暗,也不至于绝望,而总有咬牙继续前行的力量——这正是希望的意义。” 岗村突然站起身来,撑着桌子,身体俯向许幼怡,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许小姐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这话问得突然,也问得危险,问得别有心机。 许幼怡低下头,轻轻笑了,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仍是云淡风轻,语气却很坚定:“所谓希望,在我这里,不过就是尘世间的情情爱爱。爱能催生坚韧,进而激发希望。” 岗村缓缓坐下来,沉吟一会,然后露出瞭然的微笑:“我明白了。”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不过,今日是工作日,许小姐来到宪兵队找我,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聊作品这么简单吧?” 许幼怡点点头:“少佐说得没错。” 她打开手里的小包,取出了那张畲爱珍给她的便笺,然后郑重地放在了岗村的面前。 岗村低头看过去,看见便笺,脸色立刻变了。 “是谁?”他的问话干脆而冷酷。 许幼怡答道:“如果少佐问的是谁做了劫案,那么答案是张国震。” 岗村的表情没有变化。许幼怡并不意外,张国震一行人没有蒙面,他们的真实信息或许早就被人告发了岗村。但是岗村需要的并不仅仅是指认,他更需要的,是确认背后真正指使之人的证据。 果然,岗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这纸上的信息,是谁写的?” 许幼怡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露出了玩味的微笑:“又有谁能够指挥得动张国震呢?” 岗村的表情十分微妙,许幼怡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复杂的犹豫。显然,他也猜到了张国震背后之人就是吴四宝,而且眼前这张纸就是足够将其定罪的证据。 但是吴四宝本来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条狗是尚且有用值得一留,还是可以毫不犹豫地丢弃掉呢? 许幼怡静静地看着岗村,但对方却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轻微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谢你,许小姐。”然后他做出了一个逐客的姿态。 许幼怡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经尽了,便也不再多话,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岗村的办公室。 站在宪兵队外,重新沐浴在阳光下,许幼怡感到身上的冷汗渐渐消散,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与岗村的谈话,虽然寥寥数句,却步步危机,处处陷阱,一个不慎,就可能迷失于岗村语中机锋,落入他精心设下的圈套。 希望是什么?信念又是什么?黎明是什么?黑暗又是什么? 许幼怡内心当然是完全不同的答案,但面对岗村的时候,她却打了个太极,只能用另一套话术来解释。 尘世间的情情爱爱,是伪装真正信念的最好修饰,但其实也并非假话,只不过在许幼怡这里,爱与信念,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的挚爱,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的黎明,都汇聚在那一个人的身上。 她选择深入虎穴与狼共舞,当然就是为了救出那一个人。 许幼怡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因为思虑过甚而耗费极巨的心神。 还远远未到休息的时候。要完美地执行心中的计划,许幼怡还要去探访另一方势力。 第78页 吴四宝最近烦心事非常多。劫日本人黄金那事,他本来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谁知道张国震这个废物,不仅因为打不开保险箱而没劫成功,还在作案的时候没做任何伪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他的脸。日本人已经开始查案了,他只好让张国震先躲起来,只希望没人能发现这帮劫匪是他吴四宝的人。 76号这边也不顺心。曹三的一个小弟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把一个最近抓到的军统特工给打死了,于是线索一下子就没了,也断了他再立一功的机会。眼下可以突破之口只剩下严微,这姑娘的身子骨倒是结实,也着实能熬,生生地挺住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重刑审问,但烦人的就是,她也着实刚硬,像块摔打不烂穿刺不破的石头,真是让人头疼。 他吴四宝自认为多少还有点仁慈之心,只用了些苦及皮肉的刑,没用那些会伤到筋骨的。一方面是考虑到严微毕竟是畲爱珍的人,万一有朝一日出去了,还得看着点老婆的面子,至少别把人家弄残了;另一方面,他多少还是抱着点復仇的念头,有意延长痛苦的时间,让她死不了残不着,但分分钟钟都在承受身体痛苦的煎熬。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这姑娘的倔强意志,以为她很快就会承受不住。现在看来,是真的不能留手了,否则这抓住□□的功劳他吴四宝永远也领不到。 眼下就怕日本人发现他与劫黄金的关系。所以一定要把严微拿下,也许凭着这份功劳,可以从日本人那里得到一些谅解。 该对她动点真手段了。 严微被再次提到审讯室的时候,已经对这一套流程熟悉到麻木。她以为自己会被绑上刑架,或者坐上电椅,要么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反正她基本都经受过了。不得不说跟吴四宝比起来,陈露的手法简直太过小儿科,前者在折磨人方面可是一流专家。以前严微也不是没受过伤,不是没流过血,但从来都没有经受过这样漫长的煎熬的没有尽头的痛苦,仿佛那种疼痛已经成为深深浸入血肉的一部分,像一条阴险却灵活的蛇,在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每一寸骨髓里肆意游动横冲直撞。如果说在陈露控制下的那些日日夜夜像是不断地溺水,快不行的时候又被救起,喘息一会,然后继续;那么在吴四宝这里,连喘息的片刻都没有,仿佛人永远都被死死地按在水面下,水流冲击着肺泡,空气和液体相互挤压,感觉疼痛随时可以让人爆炸,但就是死不了,于是痛苦分分钟钟永不停歇没有尽头。 在偶尔不被提审的时间里,严微蜷缩在小小囚室的角落,缩成了一小团。疼痛不会自己停止,她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从窗外透进室内的一点点光。她猜想或许许幼怡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她一定会想法设法来营救自己,但严微只希望她不要冲动也不要慌乱,保证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她的自我牺牲就失去了意义。想念许幼怡可能是撑下去不崩溃的唯一方法,就像过去的六年青帮岁月她就靠着一张小小照片度过自我厌弃的一夜一夜。还好她把照片忘在了畲爱珍那里,不然要是让吴四宝发现了了,那就真的要完蛋了。 不过这一次严微被带到了一个新的刑室,然后她看见了新的刑具,便知道大事不好,吴四宝又想出新花招来折磨她了。 打手把她绑好以后,吴四宝就出现了。他先是露出了一副颇为惋惜的神色,一边摇头,一边嘆息道:“严微,我本来对你还留有几分情面,不肯下真的重手。可是你再这样冥顽不灵,那我也只能撕破脸皮了。” 严微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吴四宝凶相毕露:“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命令打手把严微的双腿绑在一条长凳上,大腿的部分牢牢固定住。然后他自己亲自动手,在小腿下面加了一块砖。 突然袭来的疼痛让严微的内心冰冷下来。 她见过这种刑罚,是老虎凳。 皮肉痛苦是一回事,但肢体的损害与残缺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以前见过吴四宝在犯人身上用这种手段,被施加此种重刑的人,轻则骨折,重则残废,几乎没有能够全身而退的。 她严微当然没有做好终身残废的准备。 吴四宝又动手加了第二块砖。严微只觉得两条腿像扎进了一千根针那样,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你还有机会。”吴四宝恶狠狠地说,“再上一块砖,这双腿就保不住了。”他伸出手去,猥琐地在严微颤抖的腿上游走。 “多好看的一双腿啊。”他的脸上露出了愉快而残忍的表情,“要是毁了,就太可惜了。” 严微咬住嘴唇,拼命忍耐疼痛,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快说吧,你是不是□□,许幼怡是不是你的同党,很简单的,只要两个字。”吴四宝的声音像尖刺一般,直往严微的脑袋里面钻,但她已经听不真切了,好像疼痛已经让她灵魂出窍,悠悠地飘浮在天空中,现实的一切距离遥远。 严微的紧紧地抿着嘴,一缕鲜血流了下来,她痛得咬破了嘴唇。 吴四宝终于失去了耐性,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指着严微的鼻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自找的。”说着,手中已经拿起了第三块砖头。 第79页 严微闭上了眼睛。如果在劫难逃,那就来吧。面对无法避免的灾祸,除了挺起胸膛面对它,还有别的选择么? 至少对于严微来说,没有。 不会逃跑,也不会妥协。 她静静地等待着骨头碎裂的那一刻。 然而一切没有发生——突然有人破门而入。严微睁开眼睛,看见是曹三,后者一脸惊恐,上气不接下气,对吴四宝说:“不好了,张国震被日本人抓了!” 吴四宝手中的砖头掉在了地上:“什么?日本人怎么知道是他?” 他无心再对付严微,与曹三一起急匆匆地往外面走,竟不再理会旁人。留在刑室里的几个打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龄看起来小一点的,试探性地问:“咱们还继续吗?” 年龄稍长的那个把手中的鞭子往旁边一丢,道:“老闆都走了,还费啥力啊?下班吧!”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解下严微身上的绳索,后者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翻滚跌倒在地,两腿还僵直着,只能任由他们将自己拖回囚室。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当天晚上,严微感觉腿好了一点,可以弯曲了,但还站不起来。疼是疼的,但这种疼好歹心中有数,应该没伤到筋骨,早晚有一天会好的。疼痛和受伤是如此熟悉的朋友,以至于她早就有了坦然应对的经验,也不知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一连好几天,审讯科里静悄悄的,没有犯人哀嚎的声音,也没有太多人走动的声音,似乎吴四宝那日突然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于是这帮小弟也乐得无事,能偷懒则偷懒。每日的饭食还是准时送来,无论有多粗糙敷衍难以下咽,严微都会认真地一口一口吃掉。能量来之不易,她需要恢復,需要蓄力。虽然她早就做好了走不出炼狱的准备,但仍然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希望,并为每一分可能的机会留有余地。 从吴四宝反常动态来看,也许这机会就快来了。 在陷入等待的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严微细细感受着身体的疼痛,与内心不确定性的煎熬。以前她还在组织里训练的时候,查理对她说,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去处理痛苦,就是仔细地品味,去思考它,去分析它,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逐渐脱离了母体,开始以第三方的视角去审视自己,审视痛苦,然后那种无法忍受的感觉就不再可怕,变成了一种冷漠的戏嚯的嘲弄的应对。 现在想来,这样一种方式,有种过于麻木的残忍。 有时候她会想起泰戈尔的诗,其实她就知道那几句,别的一句也没看过,就这几句还是从许幼怡的书上看来的,但也正因为如此,让这几句诗成为与许幼怡某种联结的註脚,一想起来就心中升起一阵暖意,可以抵御一切寒冷。 黎明一定会到来,黑暗终将逝去。 严微在黑暗中抱紧自己。 忍耐是为了再度重逢。 第39章 (三十九)治癒 严微感觉自己又在做梦了。梦中的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被人抬起来,飘浮在空中。 还挺舒服的,她感受到了一双熟悉而亲切的手。那双手轻轻地握着她的右手,小心翼翼,好像怕弄疼她,但又捨不得放开,就轻轻地接触着她的肌肤。那触感如此温柔,令人沉迷。 但这梦很过分,也很好笑,因为她看见了许幼怡的脸。那张脸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她只不过短短几日没有见她,此刻内心的酸涩感觉却像是分离了好几辈子。 严微已经学乖了,她才不信自己真的能够拥有这种幸福呢,那就肯定是在做梦吧。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怎么回事,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这个时候流泪,岂不是很丢脸。算了,反正是在做梦,又没有人真的看见。可是严微又感觉有什么液体滴在自己的手臂上,凉凉的,好像有人也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眼泪不断落在自己的身上。 怪了,做梦也会有这么真切的感觉吗。 真切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严微感觉头顶模煳闪烁的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车顶,原来自己被人抬进了一辆车里。 耳边出现了一个男声:“老大醒了!应该没事了!”严微记得这声音,是小六。 她费劲地想要抬起头来,但是浑身太痛了,也太虚弱了,只能观察到周遭的一部分。然后她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小六,大强,甚至还有九爷那边的超子。 车子开动起来,凉风灌进车里,让严微一下子清醒过来。 原来不是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刚才看见的—— 是许幼怡。许幼怡的脸是真实的,眼泪是真实的,那双温柔的手也是真实的。 许幼怡现在就在她身边。 许幼怡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个温温柔柔的人是真的哭得很厉害,两只眼睛肿肿的,鼻子也红红的,还有眼泪不断地从脸颊边滑落。 严微很费力地想要抬起手来,去摸一摸那张阔别已久的脸。她的手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混着污迹,脏兮兮的。于是她的手伸到了一半,停住了,停在了半空中。 手太脏了,她心里想,不要弄脏她的脸。 但许幼怡显然一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然后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第80页 泪水和血污混在一起,她的脸花了。 哈,小花猫。 严微想笑一笑,但是虚弱得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回到了那个最信赖的人身边,知道自己安全了,紧绷的坚持一下子脱了力。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迅速消散。 在晕过去之前,严微散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用发不出声音的口型一字一句地对许幼怡说:“我,没,事。” 许幼怡此前去找的那方势力,就是彭九一在上海留下的人马,由超子负责。 虽然借日本人之手给吴四宝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如果想要救出严微,仅靠许幼怡自己是不行的。她必须寻找有力的帮手,而且不止一个。 超子知道事情原委之后,答应得很爽快。他说:“九爷让我们留在上海,就是为有需要的朋友提供帮助,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严微。” 超子和严微之间的友情来自于一段故事,这些故事以后再说。 超子答应了提供一批人手,但是还剩下最后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让他们进入76号,救出严微,然后一行人全身而退。 许幼怡没有为这个问题担忧很久,因为有一个人找上了她,是小六。 小六眼睛红红:“许小姐,我知道你可以救老大,也只有你能救老大了。” 许幼怡惊讶:“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小六答:“别人看不出来,可我能看出来,老大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 许幼怡哑然。若是在平时,她一定会警惕万分,但她眼前的小六显然只是个孩子,一个天生敏感,只想救出他的老大的孩子。 许幼怡接纳了小六,也为自己找到了进入76号的可能。 “我们还需要帮手。”小六说。他指的是大强、阿正和刚子,他们都是严微的手下,小六觉得他们都会愿意救严微。许幼怡知道赵刚的真实面目,就很干脆地先把他排除了。而大强和阿正的表现完全不同。大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阿正却拒绝了。他说:“我不参加,我也不举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许幼怡承认,他说得没错。乱世浮生,保全自己已经不容易,更不要说帮助他人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愿意冒着风险甚至牺牲自己去帮助他人的存在,是多么可贵。 制订了计划也推演了无数遍,他们又等了几天,等到日本人真的把吴四宝抓了,还查封了他的家产,才确定,救人的时机真正来了。 由于有了小六和大强的帮助——他们把超子的小弟伪装成警卫队的人,所以并没有遇到很多阻碍便潜入了76号,在审讯科的囚室里找到了严微。也可能是因为吴四宝被抓,他管理的好几个部门都陷入了动盪,一片混乱,所以也没人顾及他们。 许幼怡在看见严微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哭,完全不顾自己曾经苦心经营的形象。严微的意识很模煳,在这里关了太久消耗太大,实在太虚弱了。众人只好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去抬上了车,一路送到许幼怡的住所。严微在车上短暂甦醒又昏了过去。众人看她伤势如此之重,都露出不忍之色,超子叫来了一个医生,说是跟九爷关系很好,对这种跌打伤皮肉伤最在行了。 到了许幼怡家,众人把毫无知觉的严微抬到床上,安顿好了,然后很知趣地纷纷离开,只留下许幼怡和严微两个人在房间里。 等待医生到来的时候,许幼怡打了一盆热水,沾湿一条毛巾,小心翼翼地为严微擦去脸上身上的血污。她一点一点地擦着,擦掉了,伤口便赫然显现。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啊,新鲜的伤口,是这几日身陷地狱留下的印记。手腕处一圈一圈的血痕和青紫,是铁链留下的伤;嘴唇破了,也许是为了忍痛咬破的;额角有擦伤,好像是曾经有人抓住她的头勐烈地撞击在墙壁上;脸上身上都有青紫,一看就是被拳脚相加的痕迹;更不要说遍布全身的鞭痕,每一处皮开肉绽;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腹部上一处明显的烫伤,是烙铁留下的残忍印记;手腕、脚腕、锁骨处有隐隐的焦黑,是电刑触点留下的痕迹。 也许是感受到了液体的触感,严微悠悠转醒。 她勉强转动眼睛,看见四周的陈设如此熟悉,又看见眼前只有许幼怡一个人。她看着许幼怡,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心里。然后她很努力地挤出一个虚弱的、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说:“没…事…” 许幼怡的眼泪又要落下来。这个呆子,只会说这两个字吗。 医生来了,简单检查了一下,说万幸没伤到筋骨,都是皮肉伤,只是伤势比较严重,大概需要静养很久。比较麻烦的是后背上的伤,伤口里还有细小的砂砾,如果不好好处理,很有可能会感染髮炎。 许幼怡很小心地帮助严微翻转过来趴在床上,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医生的手有点重,蘸着酒精的药棉刚刚触碰到伤口,严微的身体便剧烈颤抖起来,她咬紧了牙捏住了拳,但仍然没控制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许幼怡感到一阵心疼,从医生手中接过工具,说:“我来吧。” 她小心地,一点一点清除着严微伤口里的污秽。一边清理,一边感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好像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尽了。严微的身体依然在颤抖着,每一寸肌肉都很紧张,但她一声不吭,显然是在忍痛,不愿发出一点声音。 第81页 清理掉脏物以后,医生上了药,又留下了足够的绷带、药品、工具之类,便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很好的护理,严微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她甚至有力气咬牙挣扎着坐起来了一些。 许幼怡赶紧冲过来阻止她:“你坐起来干什么,你需要休息。” 严微的大眼睛带着笑意看着她,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声音:“我饿了。” 许幼怡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休息,我去煮粥。”她的声音是哽咽的,但听起来很快活。 许幼怡去煮粥的时候,严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实际上是一动就会很疼,那还是不动吧。 她看着这间自己无比熟悉的房间,还不敢真的相信,自己居然被解救了,从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恶魔一般的人手里。她的心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吴四宝呢?云雀安全吗?她和许幼怡安全吗?两个人的身份怎么办,情报线又怎么办呢? 她的疑问太多太多,只能等待许幼怡为她解答了。 不过现在也许还不是担忧的时候,她们两个人也应该享受一段时间的安稳和休息了。 许幼怡端着一碗白粥走出来,粥里有一支勺子。严微伸手去拿,但许幼怡轻轻地挡住了。她抓住严微的手,坐在她身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温温柔柔地说:“你别动,我来。”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吹凉了,然后送到严微的嘴边。 严微很听话地低头喝下了那一口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也许这是自己喝过的最甜的粥。 那天晚上,许幼怡抱着严微,执意不肯松手,仿佛只要她一松开,这个人又会离她远去,然后就再也寻不回来了。严微任由她抱着自己,心想,其实被人保护的感觉也挺好的,没谁规定强大坚韧的女孩就一定要保护他人,不是么? 一个人就算从来不说自己的苦,总归还是希望也愿意被关心、被爱护的。 这是1941年的初冬。距离最终的黎明还有不短的距离,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终于相聚在一起,得以保护彼此,温暖彼此,也治癒彼此。 许幼怡并没有暴露自己,而严微被救出这件事,虽然受到了警卫总队新队长的注意,但他报告给李士群以后,却被后者压了下来,从此不提,也没有再追查。至于这其中原因,许幼怡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 严微得以在许幼怡家里一直藏着,安心养伤。她身上的伤还需要很久才能痊癒,但是没关系,一点小小的苦痛对她来说全然不是难题,早已被许幼怡的温柔尽数驱散。 这一年年末,张国震抢黄金案得到了最终的处理。为了保全自己也保全76号,李士群最终放弃了吴四宝,把他完全交给了日本人。主犯张国震被执行死刑,而吴四宝虽然关押数月后即被释放,却在来年春天死于苏州的一间小小寓所,那里本来是李士群为他安排的避难之地。据说他的死状及其悽惨,上吐下泻,抽搐而亡,死后身体大量脱水,蜷缩成比狗还小的一段。至于吴四宝是被日本人所杀,还是别的什么人,就留给歷史学家去探寻吧。 吴四宝死后不久,畲爱珍迅速地找到了新的爱人——她很快与汪伪政府宣传部长胡兰成同居,而在此前吴四宝资产被封杀之前,她就已经把钱财转移得差不多了。这消息让许幼怡和严微闻之难免恍惚,也不知这位豪爽珍姐当初对严微的慷慨相助,究竟是为了姐妹之间的情谊,还是早就有了其他打算,根本就是另有所图,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借刀杀人”。大概人都是复杂的,不能简单称之为“好”,也不能断然定性为“坏”。畲爱珍后来的结局并不坏,也许人的善意终有被回报的方式,只是要耐心一点,时间会补偿一切。 1942年中,76号的支持者影佐祯昭和晴气庆胤被调回日本,于是李士群失去后台,76号也逐渐衰败,直到1943年李士群被杀,76号彻底撤编。许幼怡由于告发吴四宝一事,被日本人视为可靠“良民”,无意中建立起还不错的关系,被岗村少佐推荐到日本人控制下的《女报》做编辑,于是得以继续潜伏在敌营中。 叛变了的“黄鼬”赵刚终于还是死了,在一个漆黑的雨夜被刺杀于上海的街头,不知被何人,也不知被何种势力。 但“云雀”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发出新的指令。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严微与许幼怡得以享受短暂的安宁与休憩,以及难得的二人共处时光。她们就像是埋在敌人心脏的两颗雷,静静潜伏着,等待再次被启用的那一刻。 她们并没有等太久。1943年春的一天,许幼怡来到《女报》编辑部报到,然后她遇见了一个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一个大熟人。 第40章 (四十)云雀 在《女报》杂志的总编办公室里,关露笑盈盈地看着许幼怡:“许小姐,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许幼怡感到又惊愕又恍惚——是关小姐,曾经与李士群妻子叶吉卿关系匪浅的关小姐,如今是《女报》中国区编辑部的主编。 本能地,许幼怡感到警惕与担忧,脸色不由自主地冷下来,礼貌但疏离地点点头:“关小姐,你好。” 第82页 关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笑道:“看来许小姐对我有些误会。” 不等许幼怡答话,她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拉上窗帘,又走到办公室门前,将那扇门小心地关好,锁紧。 回过头来的时候,关露已经变了一副严肃表情。 “‘雪鸮’同志,现在就是你和‘猎豹’同志重新被启用的时刻了。”她快速而坚定地说。 许幼怡大惊,但她的头脑转得飞快,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就是‘云雀’。”她对关露说。 关露点点头:“不错。”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优雅地坐定,示意许幼怡也在她的面前坐下,然后娓娓讲述起来。 原来关露于1939年即开始潜伏于76号,她的妹妹与李士群一家关系很好,为她提供了获取情报的便利。后来吴四宝带严微等人加入76号,关露便以‘云雀’的代号与之取得联繫,并作为上级下达任务指令。所以实际上她对许幼怡的关注更多地是作为同志的关切,只不过许幼怡有些过于警惕,大概也因为关露隐藏得太好了。 作为较高级别的情报上线,关露对严微许幼怡这整条情报链几乎了如指掌。1941年年末,“黄鼬”叛变,严微许幼怡这条情报线遭到破坏,后来许幼怡被怀疑、严微被抓捕,位于上端链条的“云雀”岌岌可危。但好在许幼怡和严微用分别用智慧与意志挺过了这一劫,也保全了“云雀”不被发现。 至于李士群,他素来是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颓势初现,李士群曾经对关露说过一句话:“什么时候见见你的老朋友?”于是关露便明白,李士群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这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之后严微被救,76号却无人追查此事,便是关露的功劳——她说服了李士群,以此作为倒戈的诚意。 而李士群后来为日本人怀疑并忌惮,又因此被毒杀,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1943年夏天,上海那家曾经被捲入诸多八卦新闻以至于人人知名的沪光照相馆,在时隔十二年之后,又重新开张了。 照相馆的主人还是那个高高瘦瘦不苟言笑的冷酷女孩。只不过十二年过后,她的脸上少了一些孤傲冷绝,多了一丝坚韧柔情。在照相馆居住的却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她总是礼貌地微笑着,看起来很平和,又很淡然,也许与十二年前相比,她并没有变化很多,只是更加成熟,更加智慧,也更加坚定。 相比十二年前,这家照相馆的生意显然好了很多,时常有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前来拍照,口碑也逐渐流传起来。唯一的女摄影师虽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做事却是极其认真,拍出来的片儿也质量甚高。那位稍微年长些的女伴,本职是报社编辑,不过偶尔下班无事的时候,也会帮着摄影师做些应对顾客的工作,显然她在待人接物上比这位总是冷冷淡淡的摄影师要有经验多了。 当然,普通人并不知道的是,这间小小的照相馆,是一个大胆隐匿于闹市间的情报中转站。 严微和许幼怡依然是活跃在情报战线上的重要人员,只不过这一次她们的角色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更多地是做一些消息传递、后勤保障的工作。 许幼怡所在的《女报》编辑部,日本本部的主编是伊藤俊子,也是知名的日本左翼进步人士。关露的任务就是通过伊藤俊子,联结日本左翼□□的有关力量。作为关露的下级,许幼怡也会为这项任务尽一份绵薄之力。 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战争胜利以后,她们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任何有记录的文献上,只能作为那些歷史知名人士的无形註脚,散失在歷史的长河中,从来不会再被人提起。 但是不被提起名字的功勋,难道就不是功勋了吗? 许幼怡和严微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经歷过的那些故事,曾经做出的贡献,以及在重大歷史事件中发挥出的点滴作用。 在那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任何人都可能是许幼怡,任何人也都可能是严微。 任何人都对歷史的进程发挥过作用,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做出过自己的贡献。 这一年八月,日本东京举办“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汪伪政府也要派人参加。于是名额有两个落到了《女报》编辑部这里。 关露带着许幼怡一起去了东京——其实是带着任务去的,目标是联络日本左翼□□,并联合他们的有关力量。 但在大会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其间主办方邀请各位主要参会人员拍摄一张合影,许幼怡本来要去,但是关露阻止了她。 “在歷史留下姓名的事情,有一个人做就够了。”关露淡淡地说,“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她的言语中有种落寞的自嘲。 关露是对的。那天她作为汪伪政府这边的文人代表参与合影,而这张照片后来泄露出来,在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人指责关露为敌伪站台,是不知廉耻、媚敌求荣的投日汉奸,国内一份《时事新报》的评价更是犀利得毫不留情:“关露是卖国贼,畸形下生长起来的无耻女作家!” 也不能怪谁,在隐秘战线里奋斗的人,总归是不得不忍受一些委屈的。 第83页 只是很多年后,关露依然会被困于这样的误解和责难中,困了很多很多年,直到她自杀之前。这是后话,不再交代。 如此看来,没有留下姓名的人,或许倒是逃过一劫。 很多年后,八十岁的许幼怡依然会想起她站在台下,看着关露拍下那张让她臭名远扬的照片的时刻。到了那时,她便会感慨,没有任何事情比在和平年代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更幸福了。 更何况,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个呆子。 严微的生活过得比从前平淡了许多但也舒服了许多。她是照相馆的女主人,也是家的守护者。她和许幼怡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些日子,她早起锻鍊、梳洗、做早饭,许幼怡则一定要赖到再不起床就会迟到的时间再被严微吼起来,慌慌张张地二人一起吃顿早饭然后去上班,余下的收拾工作又是严微来做。有时候严微想,她不在许幼怡身边的时候,这傢伙是怎么生活的,不是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吗,怎么跟她严微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娇滴滴了。好吧,严微心想,不得不承认,许幼怡对她的这种依赖,反而让她觉得安心而快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能怎么办,就这么宠与被宠、爱与被爱呗。 其实彼此的宠与爱都是相互的。有时候严微一个人出神地站在窗边,许幼怡便会悄悄地从背后环绕过来,揽住她的腰,踮起脚用下巴靠在她的肩上,也不说话,但严微能感觉到她如百合花一般的清香气息。严微知道,她能敏锐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变化,知道那黑暗的过去又如幽灵一般来缠绕她了,让她心神不宁甚至倍感痛苦。但许幼怡简简单单一个拥抱就可以缓解一切,完完全全地拯救她。只是这傢伙还是娇气得很,抱了一会就撒娇说踮脚好累,怪她太高了。 于是严微就会转过身来,俯下来一点点,把那个娇气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有生意也没有任务的夜晚,严微和许幼怡坐在照相馆楼上的阳台,喝着酒,聊聊天,看月亮。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不过就是琐碎的平庸的生活的点滴碎片。然而这样的夜晚,却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也许人忙忙碌碌奔波辛劳的一整天,就是为了还能有那么几个小时的属于自己的幸福时间,才能坚定地继续活下去。对于她们二人来说,所谓的幸福,自然就是与彼此在一起。 有天早晨,严微惯常来到床前叫许幼怡不要再赖床了,但是她在床前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还在熟睡中的许幼怡,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许幼怡的脸上身上,笼罩出柔和的光芒,太美好了,太完美了。严微就那样直直地站在床前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副美丽而脆弱的画,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破坏这美妙的意境。不过如果再不叫她,可能就真的要迟到了。于是严微俯下身去,在那白白软软的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起床了,懒虫。”然后笑着看许幼怡睁开朦胧睡眼,因为时间太晚而尖叫起来,随后一边埋怨严微叫她晚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洗漱梳妆换衣服。 真好,又是新的美好的平凡却值得期待的一天。 如果日子能够一直这样过,那也挺好的。 有时候严微一个人坐在照相馆的桌前,想起自己三十二年生命中经歷过的点点滴滴。从六岁流落街头开始,她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五年流浪,九年战场搏杀,然后她遇到了许幼怡,在一起度过了珍贵的两年快乐时光,随后又遭遇了一系列惊险传奇的故事,于是又是十年的动盪与沉浮,二人分分合合,就算能够共处一地,但由于身上责任,只能遥遥相望。而现在,虽然战争尚未结束,胜利还未到来,黎明的曙光却已悄然显现。外界的纷纷扰扰又有何惧?只要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就可以携手相伴,共同进退,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坚定地并肩走下去。 她们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有很多人倒在了前行的旅途上,没有机会看见真正的黎明。 在经歷了那么多困境、艰险、离别、苦难之后,她们终于迎来了属于彼此的美好生活。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41章 (四十一)魔王 1943年秋天的一天,上海已经起了凉风阵阵。许幼怡站在沪光照相馆门口,裹紧了罩在旗袍外面的针织开衫。严微倚靠在门框上,看见她似乎冷了,便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里。感受到严微的体温,许幼怡觉得踏实了一点,但仍然无法消除内心隐隐的期待与不安。不过还未到与老刘的约定时间,二人只能等。 她们正在等待的不是别人,而是从延安被一路护送到上海的严莉莉。 此前某天夜晚许幼怡试探性地与严微商量,既然二人的生活已经趋于稳定,是否可以把严莉莉接回身边,这样就可以亲自抚养他。严微很干脆地回答:“当然,他也是我的孩子。”许幼怡听后很是开心,抱住严微大亲一口:“真是个好妈妈。”严微反手将她抱起,笑道:“不仅是个好妈妈,还是个好伴侣。”许幼怡羞红了脸,刚好二人就在床边,于是后话不提。 然而当她们把消息传递给老刘,并请他安排此事时,老刘虽然一口答应,但眉眼却有种欲言又止的微妙情绪。许幼怡敏感,立刻察觉到了,便问他。老刘面有难色,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孩子已经长到了十二岁,正是青春叛逆的时期,从小没亲人在身边管束,性子野得很,而且在延安那边颇为出名,有个人人皆知的诨号。许幼怡连忙问是什么,老刘吞吞吐吐,最后终于透露,那诨号就是“混世魔王”。 第84页 许幼怡一脸惊愕,但严微却笑出声来,显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有意思。”她说,“我倒是更期待了。” 许幼怡和严微没有等太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走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那个当然就是老刘,十年前就是他在天津介绍许幼怡和严微二人入党。小的那个,自不必说,就是十二岁的小男孩严莉莉。 许幼怡只看见一个身材瘦高的小男孩站在风中,嘴唇紧闭,表情冷漠。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一双细长的眼睛,那眼中有极强烈的不信任感,让她看了内心一痛。这也难免,毕竟从严莉莉周岁开始,许幼怡和严微就不再陪伴在他身边,而许幼怡作为生母,自然是感到愧疚的。她想走上前去,拥住自己的骨肉,然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倒是严微大大方方地走上去,伸出了手:“严莉莉,你好,我叫严微。” 严莉莉抬眼看她,很是审视了一番,然后挑起了眉毛:“你不行。” 严微压根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惊愕:“啊?” “你取名字不行。我的名字不就是你取的吗,什么烂名字啊。”严莉莉撇了撇嘴,“害得我老被别人嘲笑,哼,谁敢嘲笑我,我就打回去,所以现在没人敢嘲笑我了。” 他骄傲的样子掩饰不住内心的敏感,让许幼怡看到了,心里又是勐然触痛。 但严微却笑了:“哟,你还挺厉害。”她抬起手来,拍了拍严莉莉的后背,用劲可能大了一点,拍得严莉莉向前一冲,差点一个趔趄。但严微不以为意,道:“你这名字大有深意,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严莉莉站稳了,盯着严微看,然后那眼神中的敌视好像消散了一点。 “行。”他干脆地说,“一言为定,谁赖帐谁小狗。”说着,就举起了拳头。 严微又笑,然后伸出手,握起拳头,跟严莉莉的小小拳头碰撞了一下。 旁边的老刘开口了:“外面冷,你们还不快点进屋去。” 于是许幼怡赶紧上前,招唿众人进屋吃饭,一边心想,还好有严微,不然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混世小魔王打交道。 严莉莉确实是个混世魔王。许幼怡和严微很快就领教到他的厉害了。 严微此前专门将阁楼上的一个房间收拾出来,用作严莉莉自己的独立空间,但是那个小屁孩却挑三拣四。“光线太暗了。”他说,“我要住有玻璃屋顶的那一块。” 严微提醒他:“那是你妈的床。”也是我的床,她心里想着这句没说出口。 “你怎么说脏话呢。”严莉莉又挑起了眉毛,一下子把严微噎住了。 许幼怡耐心地开导:“莉莉,阁楼里只能放小床,适合一个人住。我和微微两个人,住那张床有点挤了。” 严莉莉在阁楼里踱了一圈:“我不管,我就要睡大床,你换不换嘛。” 许幼怡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但严微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转头对着严莉莉说:“可以,大床换给你。” 严莉莉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 但是严微又开口了:“你睡大床,那大床的房间卫生你来收拾。谁住的谁收拾,这不过分吧?” 严莉莉的笑容僵住了,但嘴上很硬:“我收拾就我收拾。” 于是当天晚上严微抱着手臂看严莉莉一个人满头大汗地打扫一整个房间,包括擦拭家具、打扫地面,还有整理床铺——严微特意建议严莉莉把整套被单都换了,毕竟此前是她和许幼怡两个人用的,结果严莉莉花费了好大的功夫用自己瘦弱的小小手臂死命捣腾,才最终把那个对他来说巨大无比的床铺整理好了。 许幼怡在一旁看得心疼,要上手帮忙,被严微拦住了。 “让他干。”严微说,“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不过严莉莉倒还是很硬气,居然一点也没提需要人帮忙,也没有喊一声累。 当晚严微和许幼怡两个人并肩挤在那个小小的床上,由于二人身形都过于高大而动弹不得。许幼怡先转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严微,然后在她耳边突然笑出声来。 严微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在笑严莉莉。”许幼怡的声音很温柔,“他这倔性子倒有点像你。” 严微道:“不该像我,又不是我生的。” 许幼怡道:“近墨者黑——毕竟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天天都在听你说话。” 严微在黑暗中翻了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白眼:“你这句好像不是在夸我。” 许幼怡又笑。两个人就这么笑了一会,又放心不下,起身去另一个房间看严莉莉,看到他四仰八叉地睡在那个超大的床上,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睡得倒像死猪一样香,不由得相视一笑,回到床上,共度春宵。 诸如此类的调皮捣蛋自不必说。其实许幼怡最不能忍受的是,严莉莉一直不肯叫严微甚至许幼怡一声“妈”,而是固执地一定要叫严微“老严”,叫许幼怡“老许”。 “太过分了!”许幼怡气得七窍生烟,“不叫你也就算了,我可是他亲生的妈!为啥不肯叫?”许幼怡越说越气,“还有,叫名字也就算了,还要加一个‘老’字,我哪里老了,我还不到四十岁呢!” 第85页 严微劝她:“没事,我才三十二岁,他不也叫我‘老严’嘛。”但这句话好像起了反作用,让许幼怡更生气了,于是严微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告诉许幼怡,她不老,真的不老,无论从年龄上内心里还是外貌上,真的一点都不老,甚至看起来比严微还年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哄得差不多了,转怒为笑。 但是严微却能感觉到严莉莉身上一些很特别的地方,大概是那种混不吝的外表之下,隐藏了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这一点倒是很像他的亲妈。有好几次,严微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但是当她转过头去看时,却发现严莉莉又很张皇地把目光移开,装作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有一天,严莉莉又在故意捣蛋。他偷偷熘进了严微的暗室,东捣鼓西捣鼓,不小心把一瓶显影水弄倒了,一下子毁了大半底片——有些还是尚未交付顾客的,恐怕违约金就要赔大了。许幼怡发现之后很生气,拿了一根晾衣的竹竿作势要打他,但又被严微拦住了。实际上严莉莉看见许幼怡举起竹竿以后眼睛就红了,他对许幼怡喊:“这也叫亲妈?”然后就一个人跑掉了。 许幼怡气得眼泪直掉,但见他好久不回来,又是一阵担心。严微安慰她好一会儿,说:“没事,我去找他。” 严微找了大半个城市,才在一个书摊前找到了严莉莉,而后者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严微悄悄凑近了一看,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单行本。她便冷不丁地发问:“你喜欢看武侠小说?” 严莉莉才意识到她追来了,把书一丢,撒腿就想跑,但被严微一把像抓小鸡一样拎着领子抓住了。严莉莉拼命挣扎,但严微手劲太大,他挣不脱。但回头一看,严微已从身上掏出了一叠钱,递给书摊老闆:“这一套书有几本?我全要了。” 十分钟后,严微和严莉莉两个人,一大一小,并肩走在街道上,两个人手里各捧着一大堆书,不仅有《蜀山剑侠传》,还有宫白羽、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的作品合集。刚才严微问严莉莉:“你还喜欢看什么?”严莉莉毫不客气,用手指着书摊,指来指去,指了一大堆,但严微二话不说,掏钱全都买了下来。 严微手里的书比严莉莉手里的多了很多,但是她稳稳地抱着,看起来很轻松,一点也不累。但严莉莉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他用肩膀蹭了一下汗,但也不求助,只对严微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太小了,严微没听清,低下头茫然问:“啊?你说什么?” 严莉莉却不肯说第二遍,而是反问:“他们都说你是退役兵王,是不是真的?” 严微道:“谁说的?尽瞎说。” “是老刘。”严莉莉很快把消息来源给卖了,“他说你身手了得,可厉害了。” 严微没答话,但脸上出现了骄傲的神色,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这表情却被严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他兴奋起来,对严微说:“老严,你这么厉害,不如教教我。” 严微撇嘴:“哟,有求于人,又开始叫得亲热了?”但她还是俯下身来,温和地问:“你想学什么?” “学打架。”严莉莉回答得特别干脆,“听说你打架很厉害,我要是学会了,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听见这话,严微一愣,停下了脚步。 刚好街边有条长凳,严微便走过去,把书放在一旁,示意严莉莉也把书放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并排坐在了长凳上。 “有人欺负你吗?”严微直视着严莉莉的眼睛,问得很认真。 严莉莉却把目光移开了,看向远方:“还好吧,就是有那么几个人,总是笑我的名字,还说我没有爸爸,是个被人嫌的小孩。” “什么狗屁话。”严微很干脆地骂道,让严莉莉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不像其他一些虚伪的大人。 严微对严莉莉说:“你可是有两个妈妈,哪一个不比男人厉害?” 然后她开始对严莉莉讲起了故事——讲的是她严微和许幼怡经歷过的故事,包括她在战场上的拼杀、长征的艰辛,许幼怡在敌后的潜伏、机智传递情报的惊险,还有二人在76号经歷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当然隐去了过分血腥和涉及机密的部分。严莉莉听得入了迷,眼神从怀疑到确信再到崇拜,等到严微讲完以后,这个小孩已经完全被她折服了。 “你们好厉害。”严莉莉由衷赞嘆,“以前老刘也说过,你们不回来是因为在做一些‘伟大’的事业。但他可从来没说过你们做的事情这么精彩。” 严微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这可是最高机密,只有你妈,我,和你三个人才知道,必须保密。” 严莉莉的小脑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放心,老严,我一定会保守秘密。”他拍着胸脯说:“老严你现在就是我的哥们儿,我对哥们儿一向很仗义的。” 严微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微微地笑了起来。其实他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小孩总归是天真而可爱的,不是么? 第86页 她对严莉莉说:“好,那我教你几招防身术。” 严莉莉眼睛亮了:“真的吗?那太好了!” “但是,是有条件的。”严微的表情变得严肃,“你学会了更多的本事,就应该有更大的责任感。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自卫,但绝对不可以用这些本事去欺负别人。” 严莉莉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而认真:“好的老严,我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严微笑了,用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然后站起身,把所有的书都一起抱了起来,包括原来严莉莉拿的那几本。 她说:“走吧,回家吧,你妈还在家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呢。” 在黄昏的落日余晖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亲密地并行在路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当天晚上,许幼怡和严微刚刚在床上躺下,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也钻进了被窝。 “严莉莉,回你的床上去!”许幼怡叫道,“本来床就小,你还挤进来。” 严微道:“没事,让他睡在这里吧。”然后她站起身来,准备到楼下去睡。 然而她的衣角被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 严莉莉捉着她的衣角,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很真诚,又有点可怜巴巴。 “妈妈。”他这样叫严微,又转过头去,叫许幼怡:“妈妈。” “今晚我跟你们一起睡,可以吗?”他小声地说。 许幼怡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当然。”她温温柔柔地说,然后把那个瘦瘦的小孩紧紧拥在了怀里。 她看向严微,后者已经重新躺下来,面对许幼怡,一只手也抱在了严莉莉身上。两个人就这样护着严莉莉,对视着彼此,微笑着,逐渐沉入甜美的梦乡。 第42章 (四十二)希望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向全世界宣告日本投降,战争结束。 这一天无数人守在收音机前,等待着歷史性的一刻。早在几天前,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消息就已经在报纸上透露出来,许幼怡和严微也看到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于是这一天也不例外,与严莉莉一起,仔细地听着收音机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模煳声音,直到确认日本是真的投降了,我们真的胜利了,战争也真的结束了。 严莉莉“嗷”地叫了一声,然后冲出照相馆,融入在街上的庆祝人群,与他们一起疯狂地叫着、笑着、跳着、流泪着、狂欢着。 严微看向许幼怡,发现对方已经泪眼涟涟,但嘴角却是上扬的。严微感到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便轻轻地握住许幼怡的手,站起身来,拉着她一起来到照相馆门外。 潮水般的人群从她们面前如流水一般涌向街道尽头。有几辆卡车在人流中缓慢行进,有人站在车上,挥舞着旗子,向空中撒下一张又一张写着“日本投降”报导的传单。有人在街边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热闹,人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疯狂欢唿,泪流满面。 就在漫天飞舞的传单和人们震耳欲聋的狂欢声音中,严微揽住许幼怡的腰,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上她的唇。对方先是一愣,然后更加勐烈地回应过来。 二人就在这铺天盖地的狂热气氛中深深拥吻。 终于结束了,战争结束了,苦难也结束了。她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所有曾经为了胜利奋战过的人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歷史将迈入新的篇章,她们的生活也将拥有新的开始。 此后局势风云变幻,距离真正平稳安宁的日子还有四年。但对于许幼怡和严微来说,她们对于歷史的责任已经尽到,余下的不过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老刘后来又过来一次,并没有带来新的任务,而是抱来了一只小小蓝猫。他说好运气在延安过得很不错,繁衍生息,子嗣昌盛,这就是他的后代的后代其中一只,是只小公猫。严莉莉对这小小蓝猫爱不释手,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呵护着,都捨不得放下来。许幼怡谢过老刘,问严微:“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严微想了想,说:“是好运气的后代,那就叫做‘好希望’吧。” 许幼怡拍手笑道:“好名字,我喜欢其中的寓意。” 是新生活的希望,也是爱与幸福的希望。 连严莉莉都竖起了大拇指:“真不错啊老严,这次名字起得还行。” 一家四口便继续在上海生活。 1947年,严莉莉已经长到十六岁,窜了个也变了声,成了一个挺拔帅气的大小伙子。他的容貌极像许幼怡,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笑的时候则看起来敏锐机警,眼珠子时常滴熘熘灵活地转,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他与两个妈妈一起生活了四年,许幼怡本来想好好教他念书写字,希望他能走上知识分子的道路,谁知道这臭小子对读书毫无兴趣,整日跟在严微身边,缠着她问东问西比划拳脚,非要学怎么打架干仗,把许幼怡气得要死。 严微却很欣然,几乎是倾囊相授,把这位本来野性的叛逆少年治得服服帖帖。后来许幼怡看他们二人相处甚好,严莉莉也并不在别处调皮,也就随他们去了,只是放弃了自己对这小子原本的期望,难免有时唉声嘆气牢骚几句。 每到这种时候,严微就悄悄给严莉莉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赶紧上前捏肩捶背,再甜言蜜语几句,总能让许幼怡脸色缓和,十分受用,假装还在生气,但脸上全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你这油嘴滑舌,都是跟谁学的?” 第87页 严莉莉指向严微:“都是老严教的!” 严微一脸无辜:“乱讲什么?我又不爱说话。” 许幼怡瞭然地看一眼严微,心里愉快地想,这傢伙,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呆子了。 但是这一年,老刘又来了,只不过他不是为了严微和许幼怡,而是为了严莉莉。 “严莉莉想参军。”还是严微先找到许幼怡,开口跟她商量这事的。 “不行!”许幼怡立马急了,“这也太危险了,你也是打过仗的人,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你怎么不劝劝他?” 严微没有答话,而是拉着许幼怡的手,带她到了阳台,二人一齐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开口说:“就是因为你我都曾经经歷过那些深入敌后的日子,曾经在一线战斗过,所以才应该更理解他的理想与抱负。” 许幼怡沉默一会,神色有所松动,但仍然一脸担忧:“但我还是担心他……他太小了,他还是个孩子。” 严微笑道:“你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孤身一人在异乡求学,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打过第一场仗了。放心吧,孩子总比我们想的更坚强、更成熟。” 停顿了一下,她又说:“而且我教会了他很多本事,这小子现在有一脑袋的理论知识,虽然还缺乏实践经验,但我想我们的同志会照顾好他的。” 许幼怡的眼眶红了,但口中却答应了:“好吧,那我们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严莉莉离开的那天,许幼怡在他面前没哭,只是红着眼眶,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掖紧了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念叨:“北方冷,要穿好衣服。”严微站在她身边,非常贴心地揽住了她的肩。 临行前,严莉莉把严微拉到一边,问她:“老严,四年了,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严微拍了拍他的肩:“照顾好自己,等你战胜归来,我就告诉你。” 严莉莉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好,一言为定,这次绝不能放我鸽子。” 严微看着那张稚气未脱却无比坚定的脸,郑重地点头,感觉鼻子也有点酸。 直到望着老刘和严莉莉的身影远去,许幼怡才终于忍不住,伏在严微的怀抱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动盪年代,总要有人负重艰难前行。薪火代代相传,精神继承不懈,本来就是最可爱的人民本色。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当年初秋,严莉莉把严微、许幼怡和好希望接到北京生活。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新生活的开始。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有一件事没有变——许幼怡和严微,她们两个依然相伴在一起,并且永远不会再分离。 在此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什么难关,无论经歷何种困境,她们都不会彷徨,不会恐惧,也不会绝望,只因为无论如何,她们都有彼此在身边,只要牵住手,只要对上眼神,她们就知道,有一种可以依靠的存在,让她们永远都不会再孤身一人。 三十六年后。 这是1985年夏季的一天。北京东城王府井书店,正在举行一场新书发布会。 “许幼怡女士,您好,我是《书友》杂志的记者。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您将这本新书命名为《旧梦·新生》,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一名记者正在向坐在台上的人发问。 那人是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太太,身形瘦高,银白色的长髮挽成了一个低垂的髻,虽然脸上皱纹密布,但眼神灼灼,精神矍铄,依然是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的样子。 八十岁的许幼怡接过主持人的话筒,微笑答道:“我这本新书是一部小说,讲述了两个女孩如何相互扶持、并肩前行,从旧社会中突围,经歷了动盪时代,在歷史中留下贡献与印记的故事。旧梦代表了旧时代的桎梏,虽然不堪回首,却是一个人过往经歷的总和,塑造了此刻的自我,依然是重要的一部分;新生则是新时代的颂歌,在歷经考验之后,终于带着希望走向了新生活。至于其中细节,就请各位读者在书中寻找答案了。” 记者点点头,又问:“那么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发生过,或者说有没有原型呢?” 许幼怡没有答话,先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她用愉快的狡黠语气说:“权当杜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坐在台下的另一个老太太也笑了。七十四岁的严微与许幼怡对上了目光,眼神交汇之间,二人的思维已经联通,彼此之间心领神会。 发布会结束之后,许幼怡谢绝了主办方的饭局邀请,带上自己的精緻小包,走向站在人群之外等待她的严微。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街道上慢慢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 “小姚今天来了么?”许幼怡问。 严微道:“来了,她在家里做饭,我就出来找你了。” “今天严莉莉回来吃饭,做点他喜欢的,口味要辣一点。”许幼怡说。 “我知道。”严微答道,“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你放心吧。” 许幼怡笑了,把旁边人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一点,凑近她的耳边,撒娇道:“我就知道你最靠谱了。” 第88页 严微努力做出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但两颊边的小酒窝暴露了她此刻的愉快心情。 两人走到一个小花园旁,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有几个小孩正在园子里打桌球。 “微微啊。”许幼怡看向那些小孩子,他们很年轻,有活力,人生充满了希望。她转向严微:“五十四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严微握紧了她的手:“是啊,这么长的时间,好像一瞬间就过去了。” 从1931年的那场相识到如今,二人已经携手走过五十四年的时光。严微曾经偷偷查过资料,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五十年的婚姻就算是金婚了,所以她和许幼怡也可以这么算吧。 建国后,老刘给二人各自找了一份工作,许幼怡去了报社编辑部,也算是干她的老本行;严微则去了一家兵工厂,先从工人干起,后来逐渐走到了管理层。她们曾经在敌后潜伏、为情报事业做出贡献的那些日子,再也没有人提过,也没有写进档案里,这是她们向老刘特别提出的要求。许幼怡说,她们不要荣誉,不要虚名,只想做两个平凡时代中的普通人,相濡以沫,相伴终生,拥有彼此,就已经足够。老刘当然满足了她们的愿望,于是反而得以安然度过数十年间的几次冲击,平安度日直到如今。 许幼怡轻轻地靠在严微的肩上。她们两个人都老了,身形也缩小了,背也驼了一点,不像过去那么高大挺拔。人总归是要老的,青春有青春的美,老去有老去的格调。两个成熟的灵魂在相互的碰撞与融合中互相救赎,在苦难与幸福中沉浮,一路携手前行,才走到了此刻的境遇。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又怎么懂得这份相伴一生乃至水乳交融的默契? 小孩子在打桌球,打得很有气势,虎虎生威,突然一个球打偏,直冲着坐在旁边的两位老人飞去。 小孩子大叫不好,这要是打到老人家,把人打伤就坏了。 但是他的惊唿声还未停止,老人中的一个已经伸手稳稳地接住了球,然后似乎只是轻一发力,那球便抛了一个巨大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球檯上。 小孩子看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做出这样神奇动作的,居然是一个皱纹满脸、身材瘦削的老太太,连谢谢都忘了说。 两位老太太却不以为意,站起身,挽着手,慢慢悠悠地走了。 许幼怡头歪向严微,在她耳边轻笑道:“宝刀未老啊。” 严微骄傲地一昂头:“那当然。” 二人回到家里,保姆小姚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过了没几分钟,严莉莉一家也到了。 “老许,老严,我们回来了。”严莉莉一进家门就嚷嚷。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参加解放战争两年后,全国解放,他留在部队,一直干到副师,这一年邓总提出“百万大裁军”,他就索性办了退休,但现在也闲不住,拉了一帮战友,说是要搞创业,办公司。严莉莉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女儿,叫严西泛,今年刚好二十四岁。 严西泛一进来就甜甜地叫了两声“奶奶好”,然后就去缠着严微。 “奶奶。”她说,“你以前是不是退役兵王,是不是很能打!快教教我!” 严微只感到一阵头疼:“啥?谁说的?” “奶奶说的。”严西泛回答。 “你奶奶不就是我吗,我没说过。”严微一脸拒绝。 “是另一个奶奶说的。”严西泛解释,然后一直缠着严微。 好啊,许幼怡,真有你的。严微瞪着眼睛看向许幼怡,后者赶紧藏在严莉莉身后,装作没看见严微的怒意,但嘴角却上扬,是偷偷笑了,狡黠的笑。此前严西泛缠着许幼怡要她教自己写小说,许幼怡不胜其扰,居然想出了把注意力转移到严微身上这一招。损,真是太损了。 严莉莉没察觉到这些,已经摆好了碗筷,喊大家吃饭了。 饭桌上,大家一边慢慢吃着,一边聊着天,说着笑话。这样平平常常的温馨景象,曾经是一种难得的奢望,而如今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凡日子之一。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与自己关心在意的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其实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许幼怡和严微的故事,也许就要告一段落,因为所有的美好故事都会不得不走向结局。 但只要还有爱的存在,有人与人之间那份真挚的情谊存在,这世上的幸福美好故事,还会有很多很多,也许就属于你我。 只要有希望存在,就会有爱存在,有幸福存在。 生而为人,其实最美好的,就是这种希望,不是么? 希望你会幸福,我也会幸福,我们都会幸福——这个世界,也一定会越来越幸福的。 (正文完) 番外 null 第43章 混世魔王严莉莉传 (一) 严莉莉最初的人生记忆是在马背上悠悠荡荡地晃,他那时三岁多一点,跟着严微走在长征路上。由于年龄太小,他根本不记得这位后来被他亲切称为“老严”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一个高大挺拔的身躯总是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抱着他,有时候背着他。伏在严微背上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被那个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吸引,看着辫梢在颠簸中一上一下,嗅着髮丝中散发出来好闻的香气。从那时开始,严微的气味就让他心安,也许是八年以后他与严微关系那么融洽的起源。 第89页 但是那个令人心安的可靠身影在到达陕北白起之后就不见了,严莉莉被转交给老刘照顾,随后被带到延安,进入了儿童保育院。在最初的陌生与不安之后,严莉莉渐渐习惯了无人依靠的生活。保育院那时只有一男两女三个保育员,却要照顾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小孩,于是关怀和爱心被分散,到了每个孩子的身上就所剩无几。严莉莉是个天性乐观的孩子,是生长于旷野中的蓬勃野草,就算没有精心施肥也能活得很好。只是他总觉得好像自己曾经也拥有过被呵护被溺爱的无限温柔,这温柔似乎来自于一个应该被他称为“妈妈”的女人,但那个柔柔软软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形象如此模煳而遥远,以至于他在内心认为是一种臆想或者幻觉,这样的幸福他从来不曾拥有,也不会再有。 五岁那年,严莉莉开始逐渐形成对这个世界的完整认知。延安的天时常灰濛濛的,空气中瀰漫着沙尘气息,一切都是干巴巴的,在屋外待上一会儿就会满面尘土。保育院唯一的男保育员姓张,大家都叫他二贵,是个看起来很兇的壮汉,性格粗糙了一点,但实际上很有责任感,人品也很可靠。两名女保育员,一个姓孙,名叫阿英,年龄较长,于是大家都叫她英姐;另一个姓钱,叫小月,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严莉莉主要是小月在带,这个小姑娘心地善良软软糯糯,可能是后来压根管不住这个小混蛋的原因。一般孩子比较害怕二贵,因为他高高壮壮看着很兇,但严莉莉却没把他当回事,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二贵的脑子比较简单,是个好煳弄的人。实际上严莉莉最怕的是英姐,或者对他来说是英姨,因为这位保育院实际上的主管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女人,戴了一副圆形眼镜,一双犀利眼睛总是从镜片后面射出洞察一切的光。每次严莉莉调皮捣蛋,她总是能一眼看出小男孩玩的是什么诡计,也能准确地抓住他的痛点,让他不得不乖乖就范,心甘情愿地服从。 严莉莉打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但这聪明劲儿无法在正事上得到施展,便用在了错误的地方,起到了错误的作用。他在延安干的第一件大事就让他声名远扬。那年春节前后,他刚过七岁生日不久,老刘的几个朋友从外面回来,带回了几串鞭炮,准备在除夕那天放。边区物资匮乏,鞭炮是难得的奢侈之物,所有人都很期待。小孩子们缺乏延迟享受的能力,心痒痒的恨不得立马一睹为快,严莉莉本来是其中最小的一个,眼珠子一转,便想出了一系列坏点子。他那时候还没长开,瘦瘦小小,趁大人们没注意,偷偷从窗户熘进了老刘的房间,把那一长串鞭炮全都偷了出来,顺手拿走了放在厨房灶上的火石。好玩的东西到手了,但怎么玩又成了问题。这可难不倒严莉莉,他早就打算好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炸屎。他带领着一帮人,将目标锁定为新鲜的牛屎,还一定得是没有风干的那种,从村外田野一直炸到村头老树,等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几个小孩已经满脸满身污迹,臭气熏天,真是连狗见了都要摇头绕着走。后来那一整个除夕大人们没干别的,就顾着洗干净这几个臭小孩了。严莉莉是其中最脏最臭的一个,也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大人们跟着他跑遍了整个村子才把他抓回来洗澡,于是臭气在村中环游一圈,余味绕樑,三日不绝。洗严莉莉的时候,小月一边洗一边哭,可能是熏坏了,二贵在旁边大骂他们浪费了珍贵的水资源,英姐则没有说话,看着一脸无谓的严莉莉,若有所思。此役一下子打响严莉莉的名头,为他日后获得“混世魔王”的诨号打下了坚实基础。 但从此以后,严莉莉就成了英姐重点关注的目标,也许是他调皮捣蛋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成为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在被习惯性地怀疑且冤枉过几次以后,严莉莉从最初的愤而辩解逐渐变成了麻木无谓,最后变成了一种强烈的逆反。好,不是什么坏事都觉得是我干的吗,那我还不如真的一早就去干,那才不亏。 很多年后,已经歷经世事变得成熟的严莉莉回想起这段经歷,会暗自嘲笑自己当初的愤世嫉俗。但是后来他也想明白,其实那个孤独敏感的小男孩只是缺少了一些真正的关怀。潜意识里,他依然深深留恋于婴儿时期受到的温柔呵护,那是来自于许幼怡的柔软又深沉的母爱。当然,值得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重新得到了这样毫无保留不设条件的母爱,并且不仅是一份,而是双份。只是在此之前,那个倔强的小男孩还需要自己独自承受支撑一段时间。 (二) 小男孩长大一点之后,逐渐有了性别意识。严莉莉几个原本的好哥们开始意识到他的名字很是有点与众不同。严莉莉,严莉莉,这个“莉莉”,好像是女孩子才会叫的名字。于是那几个所谓的好哥们开始嘲笑他,打击他,最后变成了合起伙来孤立他,欺负他。严莉莉一开始不以为意,但是逐渐发现那几个男孩子都不带着他玩了,这才急了,开始奋起反抗。事实证明这帮混小子都是纸老虎,都只会些嘴上功夫,严莉莉在强烈抗议无果后,率先动了手,几个回合就把嘲笑他的三个人都打倒在地,对方倒也没受多大的伤,就是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嘤嘤哭泣。严莉莉以胜利者的姿态叉腰站在他们面前,但很快被闻讯赶来的英姐带走,后者也不听他解释事情缘由,直接罚他去帮小月洗衣服。严莉莉最讨厌的就是洗碗洗衣服以及一切与水有关的活,他讨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在洗了几个小时洗到十个手指都皱巴巴的,小月才放他离开。严莉莉一肚子气,心想,这奇怪的名字到底是谁给我取的?还行不行了?便去问老刘。老刘说,是严微起的。严微是谁?严莉莉问,是我的爸爸吗?老刘迟疑了一下,说,不是,她是个女孩。 第90页 女孩?严莉莉依稀想起小时候伏在那个宽阔坚实后背上的可靠触感。他还以为那个人是自己的爸爸,但是不是,哪有女孩是爸爸的呢?严莉莉不懂,就缠着老刘问,老刘支支吾吾半天,后来告诉他,严微和他的妈妈许幼怡是很好的朋友,现在两个人都在遥远的南方,在为了新中国的事业辛勤工作,那工作很危险,所以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好吧,不能在身边就不在身边吧,反正保育院的孩子基本都是这个情况,都像恣意生长的野草,能够吸取多少天地精华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严莉莉当然是有本事的人,至于那些满嘴胡言乱语的宵小之徒,就让他们去嚼舌去造作吧。 严莉莉从此变得更加孤独。他虽然表面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其实那帮人要是从此不再理他,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罢了。但那帮小混蛋又找出了新的折磨他的方法。有一天,严莉莉自己一个人在田野里捉虫子,那几个小子却主动找上门来,为首的那个已经十三岁了,个子长了起来,便尤其嚣张跋扈。他指着严莉莉的鼻子说,你知道吗,你没有爸爸,你是个没人要的野种。然后旁边的几个小跟班很配合地大声笑了起来。严莉莉只觉得一阵热血勐冲头顶,他大喊,我不是,我有爸爸,我才不是没人要的。但大孩子却坏笑起来,说,你有爸爸?那你说说,你爸爸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严莉莉语塞,感到一阵茫然。他只知道自己的妈妈叫许幼怡,有一个好朋友叫严微,而他本人就是被严微一路护送到延安的。可是爸爸呢?爸爸是谁?爸爸又在哪里? 那几个小混蛋见他不说话,知道把他问住了,于是又得意地大笑起来。严莉莉很生气,他急了,红着眼睛就向他们扑了过去。这倒是正中大孩子的下怀,他们早就不是此前被严莉莉打败的乌合之众,像是有备而来,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几个人配合起来,两个人拉住了严莉莉的胳膊,还有一个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也发挥不出自己的实力,被牢牢地钳住。那个大孩子悠然自得地走到严莉莉的面前,朝着他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一拳,让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星,鼻子里流出血来。几个人配合之下,又对他拳打脚踢一番,把他打了个七荤八素,痛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但就是不吭声也不求饶。那大孩子揪住他的头髮,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小野种,又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把他踢得跪倒在地。余下几个人松开手,把他像一只破旧的口袋那样丢在地上,扬长而去。严莉莉躺在那里,感觉血从嘴角流下来,浑身痛得动弹不得。他躺了好久,直到夕阳快要西下,才稍微缓过来一点,慢慢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摸了摸脸,感觉脸上已经肿了起来,很快就会泛起大片青紫。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独自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夕阳下的小小身影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大概会就此忍气吞声甚至俯首称臣,但严莉莉绝不会,如果他这么做他就不是严莉莉了,也不是许幼怡和严微能够养出来的小孩。过了几天,严莉莉找准了一个机会,把之前打他的大孩子堵在厕所里。大孩子的裤子还没提起来,就被严莉莉一拳打在鼻子上,登时痛得眼泪流出来,鬼哭狼嚎,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快来帮他。严莉莉才不管那么多,冲上去把他掀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就是没头没脑地打。大孩子的帮手很快就来了,几个人拼命去拉严莉莉,但怎么也拉不开,急得他们各种拳脚招唿上来,但严莉莉不管不顾,再吃痛也只揪着一个人往死里打。等大人们赶过来的时候,几个小孩身上都脏兮兮的也挂了彩,严莉莉脸上身上都是伤,新伤叠旧伤,但那个欺负人的大孩子比他更惨,缩在地上嘤嘤地哭,脸上红的黄的白的液体混合像是开了一个酱油铺。英姐很生气,赶紧把严莉莉拉开,后者骄傲地站在一边,脸上还流着血,但神情孤傲,冷冷地睥睨着那几个嗷嗷直叫的小混蛋。简单处理伤口包扎之后,英姐认定是严莉莉先主动找事,命他在屋檐下罚站,严莉莉也不解释,就抱着手傲然站过去。几个小孩走过来想损他几句,被他冷冷的眼神扫到,竟然直接吓跑了。严莉莉就那么冷然地站在那里,眼神越来越冷漠,也越来越决绝。 从此以后,他的性格越发叛逆调皮,肆意野蛮生长,随着年龄增加,逐渐变成了一种混不吝的潇洒,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怎么捣蛋怎么来,不让人好过,但他自己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如果被责骂被惩罚,他也全然满不在乎,嬉皮笑脸,不求饶也不解释,油盐不进,照单全收。很快,一个诨号被人传开:“混世魔王”。没什么不好,他心里想,至少这样,就没人敢主动惹他,也没人敢欺负他。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在梦中,那个应该被称为“妈妈”的形象,那张许幼怡温温柔柔的笑脸,距离他越来越远。那个名叫严微的高大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走了,只留他自己在身后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往前追但怎么也追不上。严莉莉颓然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严微和许幼怡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徒劳哭喊,没有任何用处。这梦他做过了无数遍,做到最后,他熟悉了套路,索性不哭了,就直接坐下来,抱着腿,冷漠地看着二人远去,但依然能够感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第91页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就没有吧,什么都没有,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三) 老刘说要把他送到上海去,送回许幼怡和严微身边。一开始,严莉莉是欣喜的、激动的,但很快又变成了一种怀疑和敌意。怀疑是对着许幼怡,他不知道这个生理上的母亲是否还会像他回忆和期盼中那样爱他;敌意则是对着严微,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爸爸,却在许幼怡身边担任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那么她是谁呢,又会对他严莉莉怎么样呢? 当然,这样的忧虑在真正见到许幼怡和严微二人之后,就逐渐消散了。严莉莉第一眼见到许幼怡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她一直温温柔柔地笑着,张开手臂拥抱他,母亲的怀抱让他感到深深的依恋,也许最终还是归结于血脉相连的魔力。但他对于严微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一开始,他有敌意,毕竟这傢伙给他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名字,让他因此受了不少痛苦,但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严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三岁那年在长征路上嗅到的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气息,能够回想起依靠在那个坚实臂膀上的记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终于接受了这两位母亲。但许幼怡和严微终究还是不同的。许幼怡是心灵最深处的港湾,是一个孩子能够感受到的最温柔最无私不设任何先决条件的毫无保留的爱,是最后的庇护所和疗伤地。但是严微却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严莉莉更能感受到与她在情感上的共鸣。严微这个人,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不爱说话,不像许幼怡那样,经常唠唠叨叨,管这管那。但严微的关怀又好像是润物细无声,总是悄悄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有些时候,严莉莉觉得,尽管许幼怡是爱他的,但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她不理解,但严微会懂。也许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终归还是有些相通的品质,那种由于过于坚定而显得倔强的意志,那种不愿解释不愿妥协也不愿示弱的固执。其实两个人之间从来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也没有真正坦白交流过情感上的体会,但心意相通有时就是心意相通,理解和共鸣不需要血脉相连,也不需要论证与理由。 很多年后,严莉莉回想起来,惊觉其实严微早就承担了一个“父亲”需要承担的角色。她确实不是个男人,但谁规定在一个家庭关系中,男人应该承担什么角色,女人又应该承担什么角色?严微并不完全是“父亲”,许幼怡也不完全是“母亲”。一个家庭的责任分工,本来就不应有囿于性别偏见产生边界明显的分野。只要确认一件事情就足够了:在严莉莉与严微、许幼怡共同组成的小小家庭里,一切运转良好,所有的爱与责任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严莉莉十二岁到十六岁的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是一个完整家庭的完美的爱。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父亲”,又有什么必要呢? 严莉莉甚至后来慢慢喜欢并崇拜严微,因为她实在太厉害了。以前在延安的时候,老刘就对他说过,这位妈妈以前打过不少仗,经验丰富,身手了得。严莉莉一开始还不信,有意考验她。那是严微给他买完武侠小说之后,他入了迷,一直看到深夜,看到其中写暗器偷袭,突然鬼精灵上了头,决定要对严微调皮一下。第二天清晨,他看见严微在屋外锻鍊,便偷偷跑进厨房,在正对着厨房门的柜子上安了一个弹弓,皮筋处放了一个石块,用绳子扯紧,一直绕到门后,然后虚掩了门。他知道严微锻鍊洗漱过后就会来厨房做早饭,只要一开门,那弹弓就会发射,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门正中。想到这个情景,严莉莉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正笑着,严微就来了,他赶紧藏好,屏息静气,等待诡计得逞的那一刻。严微一开门,那石块果然“嗖”地一声飞出来,严莉莉正要发出胜利的大笑,谁知道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严微只是伸出手在额前轻轻一挡,那石块已经稳稳噹噹地落在了她的手里,看得严莉莉一愣一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间,严微的手指翻转,稍一用力,石块便飞了出去,“啪”地砸在了严莉莉的脑门上,疼得他“哎呦”一声从躲藏之处跌了出来。严微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他。严莉莉站起来揉了揉脑门,想跑,但被严微一把揪住领子,又拽了回来。严莉莉本来以为严微肯定要训斥他一番,甚至可能会动手,就梗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一阵暴风骤雨,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睁开眼睛,发现严微已经松开了他,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弹弓做得不行,太松,威力不够。他不服气,因为这弹弓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便说,你行,你来啊。严微笑道,我来就我来。 后来一整天里,严莉莉看着严微一双巧手从无到有神奇地变出了一个新的弹弓,他空拉着试了试,果然很是紧实。严微给他演示,拿起弹弓,放了一小块石头,瞄准远处,“啪”一声,打断了十米远的一根细细树枝。严莉莉看呆了,忍不住拍手道,牛啊老严,你是真的行,我以后就跟你混了。说着他接过弹弓,要自己也试试,但显然试错了方向,因为他对准了自己家的玻璃,严微都来不及阻止,“啪”,照相馆的门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然后只听见高跟鞋噔噔下楼的声音,然后是许幼怡的怒吼,严微!严莉莉!你们在干什么!再然后,就是严微和严莉莉一大一小两个人头顶枕头站在屋檐下灰头土脸地罚站,严莉莉悄悄用手肘捅了捅严微,小声说,难兄难弟。严微板着脸,谁跟你是兄弟,辈分不能乱。但终究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于是严莉莉也笑,一大一小两个人笑得抱成了一团。 第92页 许幼怡对严莉莉好的方式则与严微完全不一样。她显然有时候很不满意严微,觉得严微是在放任严莉莉瞎闹。她希望严莉莉多读书,最好能够去国外上大学,回来以后做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高级知识分子。严莉莉显然对读书毫无兴趣,老实说他在延安也没受到什么好的教育。来到上海以后,他上了几天学就不愿去了。但许幼怡坚持每天督促他认字念书,至少要学一篇文章。严莉莉不愿意,就偷懒耍滑。他以为许幼怡就像他所看见的外表一样,温温柔柔,软软弱弱。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许幼怡给他布置了作业,让他读一篇文言文并抄写,他不愿做,偷偷熘出去玩,傍晚才尽兴回来,远远地看见许幼怡站在照相馆门口,一脸焦急。他有点愧疚,便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许幼怡已经铁青了脸,说,不学习,就不要吃饭。严莉莉倔劲上来,说,不吃就不吃。当真回到自己房间,晚饭也没吃。半夜实在饿得不行,他偷偷熘到厨房,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一看旁边,严微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严莉莉一边狼吞虎咽吃面,一边对严微说,老严,还是你对我好。严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屁,这是你妈给你做的。严莉莉一愣,说我不信。严微说,你去书房看看她在做什么。严莉莉跑过去扒在门缝偷偷往里看,发现许幼怡正伏在桌前,把那篇他不愿学习的文言文一句一句分别抄在纸上,字写得很大,才想起来下午他跟许幼怡顶嘴,说那文言文太长太复杂,他根本读不完一篇,还不如一句一句地学。所以现在许幼怡就在一句一句分解,准备一句一句地教。严莉莉看得愣在那里,严微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说,你好烦,搞得我们两个都睡不好。严莉莉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嘴硬,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学还不行吗。第二天早上,许幼怡起床的时候,发现严莉莉已经坐在了桌前,正皱着眉头在研究那文章的第一句。许幼怡不由得微笑起来,便走过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先吃早饭吧,吃完饭,我教你。 几年以后,严莉莉到了部队,干了几年,才发现许幼怡是对的,无论他是否要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是否要做技术相关的工作,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部队里少有的识字的战士,所以全国解放以后,他提了干,成为一名军官。如果他没有成为军官,那么在建国后的几年中,许幼怡和严微因为情报工作经歷被怀疑被质疑的时候,他严莉莉也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庇护二人免于灾难和受苦。所以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玄妙,一个早年的不经意间的选择可能会长远地影响到后来的关键命运。当然,最重要的是,严莉莉意识到,这两位母亲,显然都不是平庸之辈,而成为她们的小孩,或许才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四) 想要参军这件事,很早就在严莉莉的心中生根发芽。最初是因为严微讲的故事,他惊讶于也震撼于二人所经歷过的种种传奇,但最让他深深为之嘆服的,不是严微的经歷,而是许幼怡的。在严莉莉的心中,老严是枪,是坚韧与刚强的代名词;而老许是笔,是温柔与智慧的象徵物。但是他想不到老许居然也会投身于情报工作,甚至数次发挥比老严更重要的作用。智慧很多时候比武力更有用,这是他从中学到的道理。 但是参军这件事先跟老严商量,是因为严莉莉知道,老许一定会特别担心他。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严微听到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并没有马上支持,而是沉默不语。严莉莉心里有点慌,问她怎么了。严微没有回答,只是撸起了袖子,把一条裸露的左臂给他看。严莉莉一看,那条手臂上遍布伤痕,有刀伤,有弹孔,有被鞭打的印记,还有菸头烫过的痕迹。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以前他只听严微讲过曾经受伤的只言片语,还是轻描淡写地讲,而此刻真正目睹,却感受到此前绝无仅有的强烈震撼。严微说,我不是反对你参军,只是希望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对敌斗争有多残酷。严莉莉定了定心神,说,我知道,就是因为我听过你们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更要去,因为总是有人要去,总是有人要经歷这些的。严微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伤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露出了微笑,说,很好,你有这种志气,是很好的事。于是她就算是同意了,二人商量好,由她严微先去跟许幼怡说。 离开老严和老许的那天,严莉莉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身高窜到了一米八,已经跟严微差不多高了。严微如果想要摸他的头,还得抬一抬手臂。所以他必须坚强,不能在两个妈妈面前先软弱下来。等到老刘带他上了火车,他才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心想,我一定要早点回来,老严还没告诉我严莉莉这个名字的含义呢。 两年的战场生活对他的磨砺显然是巨大的。严莉莉回到北京,把许幼怡和严微接到身边后,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也不过十八岁。阔别两年后,许幼怡见到他的一件事,就是扑了上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严微则微笑着慢慢走上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幼怡,长长的手臂把两个人都环绕住了。三人抱了一会,分开了,严莉莉第一句话是,老严,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严微笑了笑,说,我想要个女孩,所以早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严莉莉瞪着眼睛,说,没了?就这?严微点点头,对,就这。严莉莉很生气,说,那你是很失望咯,我不是个女孩?严微正色道,不是,我第一次把刚出生的你抱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小孩。男孩女孩,本来就没有区别。一个男孩为什么不能叫女孩的名字,一个女孩为什么不能担当爸爸的角色,世间的事一定要按照性别分得那么清楚吗?如果是,那这个世界就有问题了。 第93页 严莉莉语塞,过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但其实很多年后,经歷了很多证明这个世界是有点问题的事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当年严微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打紧,至少在当时那一刻,三人又重新团聚了,并且此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五) 关于严微和许幼怡之间的关系,严莉莉很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以为严微就是“爸爸”,许幼怡就是“妈妈”,与一般的家庭应该没什么不同。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许幼怡是个女孩,严微也是个女孩。许幼怡会撒娇,会温柔,会释放出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润的暖意。而严微也会脆弱,也会细心,也会默不作声地倾尽自己最大的爱意与关怀。换一种思路去看,严微是坚强的,是武力非凡的,并不宽阔的肩膀撑得起如同大山一般重的责任。但许幼怡也是坚韧的,是智慧超群的,擅长以谋略致胜,如水一般地以柔克刚。她们两个人的性格本来就是既独特又有共性,并无充满刻板印象的分类。她们分别是独立的个体,她们也相互是平等的存在。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落入传统男女关系的窠臼,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就是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做画蛇添足的定义与局限呢? 许幼怡和严微到了北京以后,老刘帮她们找了工作,是适合她们的,一个动脑子,是编辑,另一个用体力,是工人。此后三十年便平平淡淡,好像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许幼怡和严微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了便做饭,吃饭,散步,然后坐下来看电视,聊天,许幼怡有时会看书写作,严微则做些运动,有时还做些仅供娱乐的木工活。但是每一天好像又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严莉莉看来,老严和老许每天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会厌。1957年,严莉莉遇到了一个女孩,他终于明白了老严和老许这种歷经传奇后又甘于平淡的愿望究竟可贵在哪里。因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再孤单,不再彷徨。金钱,虚名,利益,贪慾,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就是因为感受到最真的双向的爱,而产生的直面生活的勇气。于是1959年他们结婚了,随后搬离了许幼怡和严微,两年后有了严西泛。 许幼怡和严微经歷了三十年平淡生活后,有一天,严微突然对许幼怡说,也许你可以写写我们的故事。许幼怡已经四十八年不曾动笔写过小说,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个畅销书作家。严微突然这么一说,她先是愣住,然后感到一丝习惯性的恐惧,随后便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对,为什么不写呢?如果说此前的大环境并不适合倾吐内心的写作,那么此刻,好像就已经是最恰当的时候。1979年夏天,在严微的鼓励下,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六年以后,《旧梦·新生》出版,顺利成为当年最畅销的虚构类文学作品。严莉莉见过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时的状态,好不夸张的说,他认为老许在那个时候像是终于寻回了真正的自己,她的内心除了严微之外,终于补上了这缺失的一小块,于是变成了完美。严莉莉心想,真羡慕老许,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经歷过了,事业爱情双丰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2003年,许幼怡走了。是很平和地,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追悼会那天,92岁的严微坐着轮椅,没有去看那张摆在屋子中间的巨大的黑白照片,而是用颤颤巍巍的手,拿出了一小张泛黄的旧照片。严莉莉本来推着轮椅,此时俯身去看,发现那照片上,有两个很好看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一个怀孕了坐在椅子上,一个拿着一本书站在她身后;一个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一个只是微微笑着却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61岁的严莉莉轻声惊唿,老严,这不就是你和老许,你俩年轻的时候原来这么好看。严微假装生气,说什么呢,你十二岁来上海的时候我们也不老啊。说着,严微指了指照片上许幼怡的肚子,说,你看,这里还有你。严莉莉向照片上看过去,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挺好,一家三口。 但严微没有接话,却沉默了一会。然后她看向屋中间的棺木,郁郁地说,严莉莉,你曾经说过你觉得你的性格更像我,对吗? 严莉莉说,对,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严微摇摇头,不,你错了,其实你的性格完全遗传自你妈,可以说与她一模一样。 严莉莉惊讶,可是她看起来…… 严微没等他说完,便接话,你想说,她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像我们这样刚硬,对吗?不,你错了。她的坚韧从来不简单流连于表面,她的倔强也并不是坚硬外壳的展现。但你所拥有的所有美好品质,坚韧、坚持、倔强、真诚、善良,全部都源自于她。她拥有的这些品质,是自然流露,是以柔克刚,是一个女性能够展现出来的最美好的一面。你不需要用那些充满刻板印象的词去形容她,只要知道,她是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女性,就足够了。 严莉莉笑道,我知道,她在你心中什么都好。 严微摇摇头,你们全都以为,是我救了她,是我照顾她,你们全都错了。如果没有她,我的灵魂永远都是天地间孤悬的一缕野火,是她拯救了我,让我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也是她在照顾我,让我内心从此有了归处。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与索取,你一定要知道,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爱与勇气,也许比我能够给予她要多得多。 第94页 严莉莉看着她手里的照片,心想,老严一辈子都没有一次性对他说过这么多话。他安慰似地把手放在严微的肩上,拍了拍,就像五十年年前,还是高大挺拔的严微拍了拍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一样。 严微不再开口,但眼泪突然一滴一滴流下来,落在手中的照片上。 她曾经经歷了那么多苦痛,经歷了那么多折磨,但每一次她都是咬牙忍过,从来没有因为痛苦而落泪。 但是今天,她却流泪了。 她的眼泪,只留在了这一天。 等待她的,还有八年的孤独时光。 (完) 第44章 我叫好运气 (一) 我叫好运气,是一只纯种英国蓝色短毛猫。 我是在印度出生的,我的母亲是一名英国军官的家养猫,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死于反抗军的炮火。那一次攻击实在勐烈,把英国军官的整个房子都炸塌了,几乎没有生物生还——除了我。这也是我的名字的由来,因为奇蹟般侥倖生还的我实在是一只运气很好的小猫。 当然,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是我的室友告诉我的。 我现在住在上海的一家照相馆里,我的室友是一个高高瘦瘦不爱说话的古怪女孩,名叫严微。我有记忆以后,严微经常抱着我说话,很奇怪,她不喜欢跟人说话,却偶尔对着我嘀咕几句。大概是因为我作为一家之主,要时时罩着家里的成员吧,包括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严微告诉我,她在印度的一片废墟中看见我趴在瓦砾中喵喵地叫,就把我捡了起来,并给我取了“好运气”这个名字,然后带着我一路坐火车来到了上海。 我的室友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开了一家照相馆,却不喜欢有顾客。每次有人踏进大门,摇一摇桌前的铃铛,她就会臭着一张脸从地下室出来,面无表情地完成顾客的要求,好像并不乐意做生意。我对此非常不解,既然不爱与人打交道,那为什么不换个职业呢?不过室友看起来好像也并不缺钱,因为生意寥寥,没什么进帐,但家里经常出现价格不菲的物件,就连我吃的猫粮,都是进口的精品。 家里的地下室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我有时候会偷偷熘进去,跳上桌子,看室友在里面捣鼓她的那些宝贝。室友说,那是以前她在欧洲和非洲打仗时用的,很危险,小猫咪可碰不得。荒谬,我堂堂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怎么就碰不得了?不过有一次室友的淋浴喷头坏了,她气沖沖地从浴室奔到地下室,拿出其中一件,“砰砰”好几声,一个钢盔上面就出现了几个大洞,那巨大的声音真是把我吓死了。好吧,不碰就不碰,一个高贵的小猫咪也不需要触及这些野蛮粗糙之物。 有时候我会听见顾客小声地议论,说这个店主怎么这么冷淡,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我心想你们不愿意就出去,我室友拍照技术这么好,能得到她的服务是你们的福气。于是我每次都仗义执言地骂他们两句,然后他们就会一脸媚笑地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小猫咪真乖,喵喵叫是不是饿啦?我只能翻个白眼,任凭他们在我身上上下其手,因为实在很舒服,哎,真是愚蠢的人类。 人人都以为室友是个冷酷阴沉的人,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白天没有顾客的时候,她经常抱着我坐在摇椅上发呆。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说出来。她摸着我的头说,好运气,你又在喵喵叫了,你饿了吗?我无语,为什么每一个人类都以为小猫咪时时刻刻都是饿的,不过我确实已经十分钟没吃东西了,就非常不情愿的点点头,然后室友就去给我弄猫粮了。室友为我弄饭的时候很认真,事实上她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很认真,我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也很平静,好像她从凝神在一件事情上得到了内心的安宁。但显然无事做的时候,她的内心却无依无靠,好像总是悬在天地之间,总是也无法安定下来。好吧,看在室友做得这么认真的份上,我就给个面子,狼吞虎咽地吃掉,唉,最近好像又胖了,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帅气的猫了。 不过没关系,室友是爱我的,我永远都是她最爱的小猫咪。 有一天半夜,我醒过来,再睡不着,就在室友房间里玩。然后我听见室友口中喃喃的低语,听不清说什么,就跑过去看她,发现她闭着双眼眉头紧皱,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边低语一边翻来覆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着急。她突然惊醒,坐了起来,人已翻身下床,手摸到了压在枕头里的一支枪,直接对准前方,刚好指着我的鼻尖,把我吓了一大跳。她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人松懈下来,动了一下嘴角,像是自嘲地笑笑,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虽然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但我确信自己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泪痕。我当时很惊讶,原来室友也会哭吗,我还以为她是一个铮铮铁骨的钢铁硬汉。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在夜晚出现很多次,多到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已经习以为常,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人类在做噩梦。 再后来,室友有那么一两次,对我提到她过去在战场上的生活,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噩梦。她提到的最多的名字是“小红”,好像那曾经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但是已经不在了。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不在了”是什么含义,心想,室友这么挂念她,为什么不去找她。但是后来红妹来了,室友好像与以前相比不一样了,虽然她在面对红妹以及其他人类的时候是从来不笑的,但是抱着我的时候,她偶尔会对着空气微微发笑,笑得好傻。我好喜欢她笑的时候会露出的小酒窝,但是我听说人类只有开心的时候才会笑,那室友应该通常都不怎么开心吧。 第95页 我以为红妹能让她多开心一点,但是后来红妹也不见了,室友的脸上又恢復了那种严肃冷酷的表情。有时候她端着枪对着窗外,眼神里满是决绝杀气,看得我内心都咯噔一声感到害怕。可是我知道室友的内心不是那样的,她才不是一个残忍无情的人,虽然她有时会在地下室一脸杀气地擦枪,会把人带回来痛殴一顿,会在纸上画下杀人手法的漫画。但我真的知道,那只是她用来释放内心痛苦的方式,而有那么两个夜晚,她真的背着枪回来的时候,我能够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实实在在的疲惫与难过。我也不知道那难过是为了什么,我只能走到她的脚边,轻轻地蹭一蹭她,然后她就会把我抱起来,坐在摇椅上发呆,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整夜,我睡着了,又醒过来,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瞪着,看向墙壁,不知道内心在想些什么。 我还是希望室友能开心一点。 (二) 室友最近好像变得开心了,不知道与那个最近常来照相馆的女人有没有关系。 哼,一说起那个女人我就来气。她好会撒娇,原来人也是被允许撒娇的吗,我还以为只有小猫咪可以这么做。但是室友真的很吃这一套,不仅留她在家里过夜,还占据了我的专用座椅,惊得我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室友,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酷女孩了,我也不再是你最爱的小猫咪了。 不行,我好生气。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猫猫,我绝对不能被她的美□□惑,一定要把她赶出……嗯?她给我虾肉吃,啊,她人好好,虾肉好好吃,那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允许她成为家里地位仅次于我的猫猫吧。 但是这只大猫猫真的对室友很好。室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些话就算她想说也说不出来。我以为我对室友的情绪体察已经很及时了,但没有想到,大猫猫比我更懂得如何准确地捕捉室友的情绪并迅速做出恰到好处的安抚。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安抚,毕竟我只是一只单纯的小猫咪,我只是感觉到,如果说从前室友习惯于隐藏内心情绪,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是彷徨无依的,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那种脆弱,便用冷淡的外表伪装,本质上是一种自我保护。像一个溺水的人,孤零零悬在漫无边际的水中央,没有一根稻草,也没有一丝依靠,但是她固执地不愿意唿救,就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但还好,在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有一双手,把她凭空扯了起来,这双手就是属于大猫猫的。天哪,我也想不通我一个小猫咪为什么能想出这么精准形象的描述,大概是受到了那个作家的影响吧。 大猫猫搬进照相馆以后,我可以看出来,室友肉眼可见地开心。她会笑了,我是说,她不仅仅在抱着我的时候笑,她面对那只大猫猫的时候也会笑。虽然我乐于看见那对可爱的小酒窝,但有种浓浓的酸意,哼,大猫猫不要得意,不要忘记,这个家的主宰还是我好运气。当然,她们对我还是非常尊敬的,每天都用最好的猫粮服侍我。所以对于她们两个时常忘记我的存在,不知道在一起捣鼓些什么,我就很大度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但是有时候她们的动作也太过火了,那天我趴在床下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声响和震动惊醒。好烦,这都午夜了,她们不睡觉,小猫咪也是要睡觉的呀。于是我从床底下爬出来,然后看见了令人捂眼睛的一幕,啊啊啊,她们也太放肆了,以为没人看见,嘿,我不是人吗?——哦对,我确实不是人。 不是人的好处就是当她们在做一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我的存在,让我得以窥见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室友也是会撒娇的。天哪,室友居然会撒娇,但是她撒娇的方式好奇怪,好特别,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别扭,笨拙得有点可爱。就好像,她其实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她心里别别扭扭想表达一个别的意思,但是因为不善言辞就是表达成了一个奇怪的意思,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的是一个什么意思!反正就是,室友的撒娇,那个大猫猫居然也很吃这一套,甚至还很享受。我搞不懂人类的情趣,我只是一只单纯的小猫咪啊。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看到室友变得开心。好像她被过去阴霾笼罩的生活中,突然透进了一缕阳光。室友因为感念于这一点温暖,便忍不住倾尽自己的一切报答回去。唉,我有点心疼室友。她困在自己的孤岛上太久,一旦有一条能够让她信任的桥樑,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那桥樑另一端守候的人奔去。 我不是不信任那只大猫猫,我只是担心我的室友,她看起来那么强大,却也只是一个让小猫咪都会心疼担忧的小姑娘啊。 (三) 大猫猫生孩子那天,室友着急忙慌地收拾了东西赶去医院,没有带枪。我当时就觉得隐隐担忧,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晚上的时候,她一个人回来,脚下步伐轻飘飘的,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人很虚弱,再看她的右手捂着肚子,从指缝间隐隐渗出血来。 我一看就着急了,在她的脚边绕,一直在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室友真的很笨,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虚很小,说,好运气,不要急,等会再给你弄饭吃,我先处理一下伤口。 第96页 我看着她费力地脱下身上的衣服,里面的衬衣由于伤口血液黏连,已经粘在皮肤上,脱都脱不下来,她只能用力去扯,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那是一处触目惊心的枪伤,子弹还留在血肉中,我简直无法想像她是如何坚持这么长时间回到家里的。她打开抽屉,拿出工具,有酒精、镊子、火柴、纱布、针线、棉布、白酒。我心想,不会吧不会吧,室友该不会想要自己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吧。 我吓得想要捂上眼睛,小猫咪可看不得这么血乎里拉的场面。可是我又担心她,我就眯起眼睛偷偷地看。 她先用棉布蘸了酒精,仔细地擦拭伤口周边的血迹,同时清理掉污迹,于是那些翻卷的皮肉清晰毕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眉头紧皱,额上渗出汗珠,一看就是很痛,但又咬住了牙不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她点燃一根火柴,烧着镊子的末端,大概是为了消毒吧。过了一会,她拿起镊子,伸向了自己的伤口。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瞬间发白,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就算再拼命强忍,也无法控制住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然后我听见“叮噹”一声,室友已经把弹头取了出来,丢在了一旁的铁盘里。我看到室友的身子软软地倚靠在桌边,她的身形那么高大,可是她看起来又是那么脆弱,让我这个小猫咪都想要好好地照顾她。不过还没有结束,她强撑着起来,又咬着牙,一针一针地,自己把伤口缝上。每一针都让她不断颤抖,但每一针的疼痛她都忍耐住了。终于缝完了,她也没有了任何力气,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我走过去,想要蹭蹭她,她轻轻把我拨开,说你别过来,一会我伤口沾上猫毛就感染了。我好生气,又很想哭,但她说得对,我就悻悻地走了。我当时很奇怪她既然受伤了,为什么不去医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很单纯地,不想让那只大猫猫知道。我冲到她面前大喊,你好傻,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看着我,气若游丝地说,别喵了,你好吵。 那只大猫猫说她是个呆子,真是没错,室友就是个呆子,大笨蛋,大傻瓜。 后来室友清理掉血迹、脏污和废物,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身体机能也真的强,在大猫猫出院之前就自己痊癒了。我看着她在大猫猫面前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想,人类真的傻,怎么可能以为自己不被发现。果然当天晚上,大猫猫就在她的腹部发现了明显的伤痕——刚刚拆过线。 大猫猫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问她怎么回事。室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是周衡抢孩子那天,被他的手下打伤了。大猫猫很生气,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生气,她盯着室友,一字一句地说,严微,你不许再这样了。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必须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室友红着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声说,知道了。大猫猫看起来很想哭,但是她没有哭,而是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了那刚刚长好的粉色的疤痕。 唉,又是小猫咪看不得的事情。我很自觉地爬到床下去了。 (四) 家里多了一个成员,她们叫他严莉莉。 好吧,作为一个尊老爱幼的小猫咪,我心甘情愿把家里最高的地位让给他,就让我暂时屈居第二好了。 幸福的日子过了一年,然后白玫瑰出现了,一切就都变了。 室友本来是很快乐的,我从来没见她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快乐。但是白玫瑰出现以后,她的眉间又出现了愁绪。我有点害怕,我怕室友又变成过去那个会在半夜里因噩梦惊醒并无意识流下眼泪的孤单女孩。但室友只是沉默地思索了几天,直到再次舒展开眉头的时候,眼神里只剩下坚定,好像在说,她要捍卫自己此刻拥有的这些,爱情,家庭,孩子,还有幸福。 但我还是很害怕,室友她想做什么呢? 首先,是室友重新拿出了那支她最喜欢的gew98——她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了。然后是一连好几晚不回家,每次回来的时候,眼中都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难过。我心想坏了,为什么她好像还是回到了从前的状态。但是她没有告诉大猫猫,这是更让我担心的地方。 果然,有一天晚上,室友带着枪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看到大猫猫等啊等,一直等不到,等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后来照相馆被袭击之后,她把我和小男孩都送到那个男人的家里去了。 我看着大猫猫失魂落魄又努力坚强的样子,其实是有一点心疼的。 在那个男人家里,我等了很久很久,室友没有回来,大猫猫也没有回来。男人家里什么都有,吃的也很好,可是我却心神不宁,什么也吃不下,整个猫都瘦了。也只有那个名叫严莉莉的小男孩能够给我一些安慰了,让我感觉到,自己与那两个小姑娘的联结还在。 过了好久好久,室友终于来了,但是大猫猫没来。我看室友变了好多,她看起来好瘦,比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瘦多了,眉眼间尽是疲惫,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憔悴。从她与男人的对话中,我才知道,原来她和大猫猫不在这里的时候,经歷了很多很多。室友真的受了很多苦,可是她说起一切的时候,又是那么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唉,她还是没变,还是那个傻傻的呆子。 室友把我和小男孩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们说那个地方叫瑞金。几个月以后,大猫猫也回来了,于是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了幸福的一年。 第97页 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以前住在照相馆的时候,我总是嫌弃这些傻傻的人类,但是当她们真的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们,想念她们。 室友也很开心,大猫猫也很开心。虽然经歷过一些事情以后,两个人好像都与以前不太一样了。室友变得更开朗了一些,我认为是她更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了。而大猫猫则越发坚韧,但不变的是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展现的温柔,如春风一样,轻轻地拨动着人和猫的心弦。 瑞金的条件当然远远比不过上海。室友倒无所谓,她本来生活得就很糙。但大猫猫显然无法维持过去那种精緻的生活状态。我能看的出来,室友对此是有点担心的,但大猫猫却表现得十分坦然,她对室友说,精緻只是一种状态,未必要与物质水平挂钩,在简陋的外部条件下,依然可以追求认真的生活态度。她说的是对的,因为她真的把大家的生活都打理得很好,干净、整洁、有条理,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实现了一种平淡而朴素的美。 我好喜欢大猫猫啊,为什么会有这么聪明独立又温柔坚强的女孩。我差一点就像对她说,我愿意把室友最爱小猫咪的称号让给你!但我还是忍住了,不行不行,我要坚持原则。 这一年的时光平静又美好,真希望日子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啊。 (五) 然而幸福的时光只有一年。突然有那么一天,室友对我说,她们又要分开了。大猫猫要去南京,而瑞金的整个大部队都要转移到西北。我不知道这些地名有多远,我只能敏感地预料到,美好的生活又要暂时结束了。 我不喜欢分离,我知道室友也不喜欢。大猫猫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她们抱着彼此躺在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早晨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都眼睛红红。后来室友抱着我说了很多话,有一些很难懂,什么信仰,什么责任,什么更远大的理想,大概意思我猜到了,就是因为一些更宏大的原因,她们不得不分离,虽然不舍,却也坚信这样的分离是必要的,而终有一天,她们的理想会实现,那个时候就是二人相聚的时候,也是这个大家庭团聚的时候。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我们也要走,我只是在想,希望我能够活到团聚的时候吧。 后来室友告诉我她要带着严莉莉一路向西,而我则被託付给了另外一个人。我有点惊慌,不住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和她与严莉莉一起。她摸着我的头,说,好运气,不要怕,你一向运气都很好。老赵他们要北上完成任务,刚好需要你作为伪装的一部分。等他们完成任务,就送你到延安,到时候我们就能相见了。 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就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说,拜託,我怎么会怕,我以前一直罩着这个家,以后也会。不过室友好像没有听懂,一直把我抱在怀里,好像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主动伸着头去蹭她的手。室友的手和大猫猫的手感觉完全不一样,室友的手是粗糙的,大猫猫的手是柔软的。她们的手我都好喜欢。 可是我们这一次分开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了。 几经辗转我还是到了延安,但是没见到室友,只见到了严莉莉,这个小孩已经长大了,能自己在地上乱跑了,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我,也忘记了我曾经作为那个家里的一份子,曾经照顾他,还有那两个可爱的小姑娘。不过没关系,至少我们都还活着,可以慢慢地等待,等待室友和大猫猫,等她们平安回来。 在延安的时候,我几乎成了一只野猫,每日在田野间肆意奔跑,晚上就回到哪个老乡的屋里睡觉。大院里的几只本地猫都知道我是从大城市来的,对我很是敬仰,我也经常对他们讲些外面的见闻,把他们哄得一愣一愣。很快,我就认识了我的爱猫,咪咪。这个村里的猫至少有一半都叫咪咪,但我的咪咪不一样。她是一只无比温柔的小猫,当我遇到她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室友,也明白了她的幸福究竟源自哪里。 后来我和咪咪有了好几个孩子,不过这不是重点。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但我也会怀念过去的生活。我想,我怀念的,不仅仅是室友,不仅仅是进口的猫粮和精緻的生活,我怀念的其实是一家四口在一起平淡生活的日日夜夜。我想说,我真的很想念她们两个,真的真的,一直想念到我快要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 人总是要死的,猫也是要死的,猫还会比人类死得更早一点。我在延安待了快十年,终于撑不住了。在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心想,做一只猫也很不错,尤其是一只见过世面的猫。我终究还是幸运的,因为我见过了很多美好的事物,见过了人与人之间最美最真的情意。 在经歷了十年对回忆的咀嚼与思考之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室友一定要开一家照相馆,因为这是她能够与真实而温暖的世界进行交互的唯一接口。从潜意识里,从心底,她其实还是渴望一些人间的真情的,只是她的骄傲与固执不允许她明确地表现出来,就是硬撑罢了。但我的室友终究还是幸运的,因为正是由于有这家照相馆,她才会遇见大猫猫,那个本来要沉入水底的倔强小孩终究还是被拯救了。 真好啊,真好,我心想,一定是我这个好运气给她带来的好运气吧!在意识最终消散之前,我想,也许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那两个可爱的小姑娘了,不过我的小孩,或者小孩的小孩应该可以吧。如果我的后代最终能够回到她们身边,我期待她们能够拥有更幸福的未来和更美好的希望。也许我的后代,就能够成为她们的新希望吧! 第98页 (完) 第45章 无间岁月(一)时无间 “……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 “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故称无间。” ——一曰,时无间。 严微重新回到上海,去找九爷的时候,是1935年的年末,她刚刚与许幼怡在南京分离。 九爷坐在自家洋楼的花园里,正在聚精会神地对付一块硕大的战斧牛排。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叉切去靠近骨头的筋,精巧的手法切出一块近乎完美的立方体,然后用叉子将那块肉叉起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眼睛微闭,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吞咽声。 严微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没有打扰他,直到他吃完了三小块肉,把刀叉一丢,让旁边的小弟将剩下的大部分肉和骨头端走。然后他站起来身来,看到了严微,并不惊讶。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次需要什么?” “要入青帮。” 九爷挥了挥手,旁边的几个小弟便立刻离开,只留下了超子。后者搬来一个花纹雕琢细緻的白色椅子,于是严微与九爷一齐坐下来。 “时局动盪如此,你还来趟这浑水。”九爷轻笑,“我不问你为什么,只是想提醒你,青帮派系众多,鱼龙混杂,水深得很,不是那么好混的。” 严微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九爷轻轻地嘆了口气,道:“那你去跟老头子吧。” “老头子是谁?” 九爷没有正面回答:“季云卿和张啸林,据我的观察,最有可能反。”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张啸林脾气暴躁,手下风格阴毒狠辣。季云卿辈分大点,做事还算讲点道义。季云卿就是老头子,你去跟他,应该不会太苦。” 话说到此,严微已经明白,九爷早就看清了她的身份与打算,只不过不愿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也算是为双方都留点后路。 严微点头:“好,谢了。” 九爷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想说什么,但忍住了。随后二人商议了一下具体的安排,最后让超子去具体实施。 严微起身离开,九爷突然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你也许很会打仗,但单纯的个人实力在这样的环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将会面对怎样的困难和挑战。” 九爷果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严微转过头去,微微点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未发一言。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要多说言语。 九爷说的没错,青帮的环境并不像严微想的那样,只靠打打杀杀就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利益和地位。在超子的运作下,严微被引荐给季云卿,但这位老头子显然对她并不在意,随手安排给了宋奇。宋奇是个小角色,手头只有两三家不入流的皮肉生意,从来都不被人看得起。他自己也无上进钻营之意,全靠油嘴滑舌谄媚巴结,在别人分肉时混口汤汤水水,聊以度日罢了。 宋奇对严微显然没什么期待,只打发她去对付刚买来的几个不听话的小姑娘。 “老胡,你带她去。”宋奇吩咐手下的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也是个草包,形容猥琐身材瘦小,全靠宋奇狐假虎威,整天对着几个小姑娘唿来喝去。 严微跟着老胡去,才发现那几个小姑娘是从乡下拐卖来的,要逼她们做生意。 老胡丢下一句话:“交给你了,今晚之前给我搞定,已经安排给几位大客户了。” 严微走进那间阴暗的小屋。三个女孩或坐或卧,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但看见严微进来,都齐齐地望向她,其中一个立刻习惯性地缩了缩身子,好像担心严微会突然冲上去对她拳打脚踢。 严微感到心头一紧,便忍不住安抚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 三个小姑娘的反应却不同。那个之前躲避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严微,但神情好像舒展了一些。一个身材稍微高一点年龄也长一点的姑娘,斜眼看着严微,没好气地说:“哪个都这样说,哪个不是混蛋?”还有一个,皮肤苍白,身材瘦弱,看了起来病恹恹的,根本不看严微,也不说话,仿佛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之前躲避的那个小姑娘主动凑近了一点,对严微说:“我叫阿芳。”然后她指着脾气不太好的那位,“这是钟小兰,我们都叫她兰姐。”最后她看了一眼不说话的那位,小声说:“她姓吴,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大家都叫她小吴。” 严微知道这三人中,阿芳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便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二人聊了几句。 原来她们三个都来自苏南乡村,皆非自愿来到上海。兰姐是被骗来的,那人说在上海能找到钱多的工作。阿芳是被一伙土匪绑架了,后来当作人情送给了宋奇。小吴据说是被自己的父母卖了,辗转几个人贩子,最终到了这里。总而言之,她们都不是自愿想要“做生意”的。 严微起初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头顶,但随后那血冷下来,因为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此刻她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她只是一个青帮中的小混混,邪恶链条的最底层。她应该做的事,是採用各种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几个小姑娘“说服”,让她们接受此刻的命运,成为老大宋奇的摇钱树。 第99页 可是她真的能这么做吗? 几乎是没有经过更深的思考,严微就下了决定。 “我帮你们逃出去。”她很干脆地对阿芳说。兰姐吃惊地看着她,就连漠然的小吴也将目光转了过来。 严微不再多言,立刻开始行动。 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发现老胡并不在附近,便带着三个女孩,从门口熘出,偷偷向后门跑去。也许是老胡过于信任严微,居然没有派人把守。严微轻而易举地将三个女孩带到了后门外,然后她对她们说:“你们走吧。” 小吴和兰姐迫不及待地跑了,没说谢谢,甚至都没有再看严微一眼。 倒是阿芳感激地握住了严微的手:“小姐,你真是大好人,谢谢你,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然后她也忙不迭地跑远了。 严微再回到那个小房间的时候,发现宋奇和老胡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中央,等着她。旁边还站了几个身材魁梧的打手。 宋奇阴沉着脸,问严微:“人呢?” 严微心想坏了,但一时编不出理由,就只好回答:“不知道。” 这辩解如此苍白无力,让宋奇都显露出了想要发笑的表情。老胡在一旁破口大骂:“你是哪来的青茬,懂不懂规矩?”他站起身来,撸起袖子:“看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他站到了严微面前,严微低着头看他,他个头刚过严微肩膀。于是场面有一点尴尬。 宋奇咳了一下,看着严微,眼中神情捉摸不透:“你是九爷介绍的人,季老闆不好拒绝。但希望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如果再自作主张,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完,他竟然带着几个人扬长而去,只留严微一个人独自站在屋中。 严微本来以为要承受一阵暴风骤雨,甚至不得不开打一番,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展开,让她有点愣神。 也许这帮派中的事真的与自己想的不一样,并不是仅靠武力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人心,派系,利益,平衡,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也许此刻的严微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去应对这一切。 后来的几日严微一直无所事事。尽管理论上她是跟了宋奇,但由于一来就发生了放走三个小姑娘这件事,众人都知道宋奇对她不满,所以压根没人理她。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现实。严微思考了很久,终于意识到,这样的状态,对于她完成上级赋予的任务没有任何帮助。她的目标是融入青帮,潜伏下来,而不是游离于他们的规则之外。 换言之,从她加入青帮的那一刻起,她就并没有办法再做自己、做严微了。她必须改变自己,至少需要适应此刻所处的环境。 思虑再三,严微终于下定决心。她主动去找宋奇。 “上次的事,是我做错了,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发生。”天知道,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究竟下了多少决心,运用了多少意志,才一字一句地说出口。 她说这话时宋奇躺在床上抽大烟,只是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突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听说你是个人才,证明给我看。”他的声音中有种不易察觉的阴险。 此时的严微还嗅不出其中暗藏的危险,她问:“如何证明?” 宋奇摆了摆手,老胡从外面走进来。“发现钟小兰和小吴的踪迹了,她们藏在沪西郊外的一间民房。”老胡说。 宋奇点点头,指了指严微:“带着她去。不管人是死的活的,都给我带回来。两个都要。” 严微跟着老胡和他的人马走在沪西郊外的民房间时,感到内心一阵茫然。如果遇见了那两个女孩,会发生什么呢?她要跟着老胡的人马一起动手吗?如果动手,那不就成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了吗?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便到了那间目标的民房。老胡倒也干脆,直接踹门进去,喊道:“都给我抓了!” 严微跟着人马冲进去,发现三个女孩竟然都在屋子里,除了钟小兰和小吴,还有阿芳。 几个女孩倒是机灵,立刻跳窗的跳窗,上楼的上楼。老胡也许是立功心切,喊了一声:“尽量抓活的!”于是手下人举着的枪成了摆设,只好拔腿追上去。由于三个女孩是往不同方向跑的,这些手下便分成了三拨。严微便跟着跳窗的那一拨追过去。 窗外是一片稻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稻田中飞奔,是阿芳。一个身材魁梧的手下冲着那身影便追,严微赶紧跟上。阿芳跑得着实太慢,于是很快被追上了。那魁梧手下一个箭步,便把阿芳像小鸡一样拎着领子拽住了。他粗野地一个巴掌打过去,把那瘦弱的小姑娘打倒在地。“让你再跑!”他咒骂道。 严微感到内心的那股热血又开始上涌。也许是一阵冲动使然,她冲上前去,对着那魁梧手下勐挥一拳,把那人打得痛叫一声,摔倒在地,脸上登时肿了起来。那人捂着脸,对严微大喊:“你干什么?” 严微冷冷道:“你没必要动手。” 她转过身,想要安抚阿芳一下,没想到阿芳双手并双脚地爬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求求你,救救我。”阿芳脸上鼻涕眼泪一起流,“我不想回去,放我走吧。” 第100页 严微只感到内心一阵情绪翻涌,她尝试硬起心肠,然而却失败了。再看向远处,又有几个人似乎在往这边走。 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对阿芳说:“你走吧。” 阿芳如获大赦,爬起来就往远处跑。 那魁梧手下赶紧站起身来就要去捉,但严微在他的身后勐然一个手刀,精准地砍在后脑,那人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严微看着阿芳远去的身影,心想,自己还是没有办法过这一关,是不是?只是这一次又失败了,会遭遇怎样的后果呢? 当晚,那个白天被严微砍晕的人悠悠转醒,便在宋奇面前激动控诉严微。 严微站在一旁,眼神冷冷,但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辩白。 宋奇阴冷地看着严微:“你打伤同门,又放走目标,这一次,恐怕没那么简单就了事。” 严微直视他:“是我干的,要怎么处理我都认了。” 宋奇冷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转向那个被严微打伤的人:“你是受害者,你说怎么处理。” 那人看起来依然气愤:“她打了我一拳,又砍了我一掌,我还给她两拳,不过分吧?” 宋奇点头:“确实很公平。”他转向严微,“再加上你私自放走目标,那就三拳。你有没有意见?” 严微昂着头:“没有。” 只不过被打三拳而已。又不是没挨过打。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着那个男人捏着手指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那人其实很高大,比她还高出了一个头,身材厚实,一双拳头像砂锅那么大。 第一拳打过来的时候,还是比她想像得要更加勐烈,那人一拳击在她的下颌,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整个人摔倒在地,由于没有护齿,上牙重重地磕在嘴唇上,有血流下来。 她擦去嘴角的血,慢慢地站起来。没关系,虽然钟小兰和小吴还是被抓了,但至少阿芳逃走了,她还是救了一个人的。 第二拳是冲着她的腹部狠狠地打过来的,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向后飞去,撞在身后的墙上。 她拼命撑住了身体才没有倒下,慢慢地,直起身来。没关系,阿芳现在应该已经跑得很远了,她一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的。 第三拳依然是冲着腹部来的,她的身体还靠在墙壁上,只觉得那拳力仿佛穿透了自己,整个人痛得缩了起来,“哇”地吐了一口血,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居然看见了阿芳的脸。 阿芳并没有被抓住,阿芳是很坦然很自如地站在宋奇身边的。她甚至换了一身华丽暴露的新衣服,而不是此前的那身又旧又破的装扮。 “很抱歉。”她这话是对着严微说的,面无表情,“我本来是想跑的,不过他们给的钱太多了。” 除了苦笑,严微好像也不能再做什么别的表情了。 宋奇很自然地搂过阿芳的肩,而后者显然并不抗拒,甚至还有几分欲拒还迎的享受。 “现在你应该得到教训,也学到东西了。”宋奇懒洋洋地说。 打严微的人抽回了手,而严微也终于支撑不住,捂着肚子颓然跪倒在地。 “她不适合干这块。”宋奇对老胡说,“让她跟着华子去收债。武力不能浪费。” 他经过严微的时候,轻轻啐了一口,“要是再不行,那你就自生自灭吧。” 一行人跟着宋奇和阿芳一起,扬长而去。 严微就那么伏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她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 也许从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以前的严微了。 坠入地狱,其实只需要一瞬,但由此产生的影响却是永恆。 坠入地狱,只不过是痛苦的第一章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46章 无间岁月(二)形无间 “一人亦满,多人亦满,故称无间。” ——二曰,形无间。 超子找到严微的时候,她正在季云卿门下的某个赌场里,暴打一个欠债人。超子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拳又一拳,有条不紊,富有节奏地打在对方脸上、身上。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一身朴素衣服打扮像个小贩,口中不断讨饶:“求求你,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上。”但严微好像没有听见,依然一下又一下地打着,直打到那人口鼻出血,瘫倒在地,整个人失去意识。超子看着严微站起身来,那眼神看向他是热气腾腾的冷酷杀意,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这样的严微,与两年前刚进青帮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有事么?”严微掏出一块手帕,擦着手上的血,然后将那沾满了血的手帕随意丢在一旁。 超子本来是有事的,但看见严微这个样子,不禁有点害怕,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如果不介意,我们换个地方说。” 二人穿过赌场里阴暗的走廊,从地下室踏上阶梯,一直走到屋子外面来,勐烈的阳光让严微眯了眯眼睛皱起眉头,好像她已经不再习惯于这样的光亮明媚。超子带她去了一家茶馆,二人在一个隐秘幽静的小房间坐下来。 第101页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超子开门见山,很直接地提出了要求。 严微没有回答,等着他说出下文。 超子果然解释:“老胡那边有一个女的,新人,两年前才来的,叫小吴。我想请你帮我找到这个人,让我见一面。” 严微的瞳孔缩紧了。这个名字很熟悉,那张苍白而冷漠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但同时出现在脑海中的,是两年前不堪回首的惨痛回忆。 “不行。”她很干脆地说,“老胡那边的事,我不掺和。” 超子大概没想到她会断然拒绝,张大了嘴,但又好像说不出话来。好像是思索了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小吴对我很重要。她有可能是我的亲妹妹,我必须确认。” 严微的表情没有变化。在这种动盪时代,骨肉分离、血亲失散,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没什么好惊讶的。也许超子只是想要确认小吴是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是确认了又怎么样?老胡是宋奇的人,宋奇是季云卿的人,九爷再厉害,也不可能从老头子的人手里硬要走一棵摇钱树。除非宋奇自己开了口。但是这与她严微又有什么关系?况且,经过了两年前那件事,严微与老胡那边的人关系一直都不太好。要她贸然去干涉那些人的事,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行。”严微简洁地重复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而服务小妹刚刚端上来一壶清茶。 “我不喝茶,没味道。”严微看着超子,淡淡地说,“如果你要喝酒,倒是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超子在身后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两年时间,眼前这个人居然变了那么多。 严微确实是变了。两年前,宋奇把她丢给华子去收债,于是她成了一个单纯的打手。一开始,面对那些哭喊求饶的欠债人,她也下不去手。被教训了几次以后,她咬着牙,留着手,不情不愿地,迈出了第一步,或者说,打出了第一拳。但这种事吧,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慢慢地就从熟练变成麻木。严微发现,这些欠债之人,其实没有几个是真正值得同情的。比如今天她教训的这个人,四十多岁了,不事生产,靠借债度日,拆了东墙补西墙,这次借了钱又跑出来赌,输了个精光,留老婆孩子在家挨饿。于是严微打起来就更没有心理负担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做多了,人难免厌弃生活也厌弃自己。有时候严微在外面打了一整天,带着满身满手的血和满腔的戾气回到小小住所,无处安放愤怒与惘然,就只好喝酒。酒精的最大功用是麻醉,麻醉神经,麻醉情绪,麻醉思维,好像这样就再也不需要思考现实与未来,只管沉溺在一个小小的自我封锁的空间,只要屏蔽外界,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存在。她就这样虚混两年,毫无建树,好像已经忘了所有的信念与目标。 有时候严微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战场上的那些日子。看不见未来,也不知何时就会丧命,不如就醉生梦死在此刻,恣意妄为、潇洒无羁,反正也没什么牵挂。牵挂其实是有的,但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人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又会怎么想怎么说呢?两年了,时局太乱了,她与她之间无法进行任何联繫。那人也身处另一个乱局之中,会不会有危险,又有没有再相见的一天?不敢想,不敢奢望。那就尽情迷失在此刻吧。 在勐然灌酒的时候,她感到手掌隐隐作痛。打人打得太狠也会伤到自己,不过没关系,身体的痛苦反而可以抵消内心的自我厌恶,这大概就是自虐的快感。也许自己本来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曾经拥有的幸福像是一种幻象,她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最残忍的并非得不到幸福,而是品尝过那种绝妙的甜蜜之后,一切又被夺走。 如果沉沦在黑暗中是一种必然,那就让她一个人沉下去吧。 她和老胡毕竟都在宋奇手下,有时候还是不得不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年来她也学会了戴上一层面具,与这些人面对面的时候,也能维持一副礼貌的云淡风轻,把厌恶压在心底。偶尔她经过老胡的场子,听见里面女子的哭泣和哀号,内心也能心如止水,绷着一副冷漠的脸,快步走过,什么也不做。钟小兰和小吴估计也在其中。至于那个阿芳,跟着宋奇几个月后,就被后者弃之如敝履,不知道发配到那个场子去了。可悲可嘆,但又与她严微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她又讨债归来,对方人马比较多,她又是一个人去的,稍微吃了点亏,但也把对方一行人打得七荤八素,只是身上不仅沾了对方的血也留了自己的血。她硬撑着往回走,快到住处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感到胸腔一阵热血上涌,看来得花费几天时间去恢復。她撑着墙,喘息几口,心想,喝酒太多真是不行,小酌怡情,痛饮伤身,再这么下去,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格斗实力都会下降,得约束自己一点了。但恐怕夜晚情绪来临的时候,这些理智的思维便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仅存的意志力便不復存在。罢了,到时候再说吧。 她又走几步,快到那间小屋了,才发现自己的前路被人堵住了。来者大概有七八个,皆是魁梧大汉,手持棍棒,一脸萧杀。 青帮中人,整日打打杀杀,被寻仇再正常不过。严微早已对此习惯,只是今日不巧,状态不是最佳,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总不能拔腿逃跑——就算想跑也未必跑得了,不如硬气一点,至少留个好名声。 第102页 于是她还是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帮人。 “你知道你刚才砸的是谁的场子吗?”为首那人气势汹汹地说,“是张老闆的!你活腻了!” 于是一伙人扑上来。严微想,哦,是张啸林。那可能有点麻烦了。麻烦就麻烦吧,自从入了青帮,哪一件事不麻烦? 本来以为又是一场恶战,大概免不了要吃点苦头,没想到仿佛神兵天降,一伙人马突然出现。严微定睛一看,是超子。 “劝你识相一点。”超子挡在她的身前,指着对方的鼻子,“你要是来硬的,那就硬碰硬,看谁硬得过谁。” 对方显然没料到严微这边会有帮手,踌躇一番,大概是内心掂量一下得失,便向地上啐了一口,悻悻道:“你等着。”说完,便带着他的人走了。 严微感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便对超子点了一下头:“谢了。”然后就要走。 但超子抓住了她的手臂:“我有话对你说。” 能有什么话,不过就是小吴那件事。本能地,严微想要逃避一切有可能触及真实并面对现实的存在。她缓慢但坚决地挣脱了超子的手,没有理他。 “我有东西要给你。”超子在她身后喊,“我今天救了你,你怎么着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吧?严微停下脚步。行吧,这傢伙说得没错。这人情今日不还,以后也得还。反正她严微现在皮糙肉厚,油盐不进,多听他说几句话,又能有什么损伤呢? 于是她转过头来,却看见超子正举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当严微看清楚那照片上的人像时,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渐渐捏紧了拳头。 超子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便示意身旁的小弟离去,只留下他一人。他走近严微:“走吧,去你家说。” 在严微的小小住所里,二人坐在板凳上。严微攥着那张照片,攥得很用力,用力到手指骨节发白,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那张照片上,是还怀着孕的许幼怡与二十岁的严微的合照。 “照相馆被袭击那天,我在一片混乱中捡到,就留了下来。”超子解释,“后来照相馆被查封,所有的照片资料都进了警察局的证物室,后来又在战争中全毁了,恐怕就只剩下这一张。” 他看严微仍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便又说:“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严微轻轻地摩挲着那张照片,有那么一瞬间,超子觉得,她眼睛里闪过了一点光。 “你知道我如果收了这照片,就一定会帮你。”严微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种惯常的理智与冷淡。 超子挠了挠头:“其实也不一定,我也就是试试……” “我明天去查。”严微毫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然后把那张照片看似随意地丢在桌子上,“你可以走了。” 超子知道严微是答应了,不由得喜形于色,笑道:“好,我就知道你靠谱。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直到超子走后,严微才捡起桌子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两年了,她已经两年没有再见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她,又是怎样不敢想念她。 她现在在哪里呢,是在南京,在欧洲,还是在重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 她也像自己一样,正在忍受着面具下的伪装生活所带来的痛苦吗?也许她会比自己更擅长处理这样的局面吧,她一向是比自己要聪明的。那很好,只要她还好,就足够了。 还能再见到她吗?也许会的。不,一定会的。 无论忍受多大的痛苦,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只有坚持下去,才有可能再见到那张盈盈的笑脸。 严微把那张照片贴在额头上,连同着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手心里。 如果是不了解她的人,看见她此时的模样,一定会以为,她哭了。 但是她没有。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眶红红,却比之前多了一分神采,一分坚定。 也许一个人的本真自我,只需要一点小小的触动,就会完全唤醒。 她毕竟还是严微。无论戴着什么样的面具,无论背负了多少难以言说的重担,在内心深处,她永远都是那个执拗而温暖的小姑娘。 第二天,严微就到老胡的地盘去查,果然查到了小吴的踪迹,然而得到的却不是好消息:小吴在数月之前,被卖给了一个小老闆,那个小老闆姓韩,是张啸林的人。 这样事情便棘手了,倘若是宋奇的人,也许还可商榷或利诱一番,只要他开口放人,便问题不大,毕竟还是自己人。 但张啸林和季云卿的关系却十分微妙。从理论上来说,季云卿是张啸林的伯乐,前者引荐后者入青帮,才有了张老闆后来的叱咤风云。然而随着张啸林家业做大以后,渐渐有些飘了,自视甚高,也张扬跋扈起来,竟逐渐不把老头子放在眼里,自然让季云卿内心极不舒服。当然,这些倒还是小节,最重要的是,张啸林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侵占老头子原本的地盘了,这便是犯了大忌。 总而言之,尽管两位大佬见面时还谈笑风生,但手下皆知二人暗地里剑拔弩张,所以常有些不痛不痒的小冲突。若是严微因为小吴的事情触动了这位张老闆的利益,只怕惹祸上身事小,给人口实趁机落井下石,那么事就大了。 第103页 当严微坐在茶馆里,把这些告诉超子的时候,后者的脸色冷了下来。 “如果太为难,就算了,我自己再想办法。”超子说,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找藉口拒绝。”严微淡淡地说,“是让你提醒九爷,做好应对风暴的准备。” 超子的表情看起来缓和了很多,然后他疑惑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严微道:“你不是还没确认小吴是不是你的妹妹么?第一步,当然是先确认。” “但是她现在在那位韩老闆的控制下……” “没关系,我会先去找一位老熟人。”严微看向窗外,一边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超子点点头,看着她,突然笑了,有点戏嚯地问:“你现在喝茶了?” “嗯。”严微闷闷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她又补充一句:“不喝酒了。不要来找我。” 超子一愣,随即会心大笑。 严微却不理他,只默默地看向窗外,想着心事。 有些责任是必须要承担的,逃避或许可以享受暂时的轻松,但归根结底,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她严微身上不仅仅承载着深思一个人的执念,也肩负着上级赋予的任务。 有的人可以陷入沉沦,有的人可以自暴自弃,有的人可以走上邪道,但是她不可以。 不过也许她可以在极致的正义与邪恶之间找一个折中,用更聪明一点的办法应对当下的困境。 这是她必经的成长,也是必须承受的磨难。 无间地狱之苦,只能受者承担,无人可以替代。 第47章 无间岁月(三)受苦无间 “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剉斫镬汤,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飢吞铁丸,渴饮铁汁,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故称无间。” ——三曰,受苦无间。 严微穿过一条阴暗幽深的过道,走向老胡场子的深处。她面无表情地经过莺莺燕燕的女人娇笑声和粗野的男声,对扑面而来的廉价脂粉气和男人汗臭味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终于,在一个幽暗的小房间里,她看见了钟小兰。 钟小兰已经与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明明是接近午时,她却仍然穿着一身廉价棉质睡衣,大波浪捲髮乱糟糟地,人懒洋洋地斜靠在床上,悠然地抽着一支女士烟。她看见有人进来,便非常熟练地做出一副娇媚姿态,但认出眼前人是严微时,她的脸色变了一变,又恢復了原本的慵懒,笑道:“两年不见了,这位好心小姐。” 严微板着脸,好像没有听见她言语中刻意的揶揄:“我有事要问你。” 钟小兰纹丝未动,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笑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要钱来买的。” 严微皱了皱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币,丢在床上。 钟小兰斜眼看了一下,眼神一动,显然是对这钱的数量十分动心,但又很好地隐藏住了。她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把那叠纸币拿起来,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眼睛看向严微,笑道:“说吧,什么事?” “你还记得小吴吧。”严微说,“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小吴啊,我知道。”钟小兰似乎陷入回忆,“当年我们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这来的,我嘛是想找工作,但没想到是这种工作;她好像是被卖过来的,一直不情不愿的,挨了好几次打。” “她是从哪里被卖过来的?”严微追问。 “那我不知道。”钟小兰干脆地回答,“只听她开口说过几次话,感觉是苏州口音。” 严微内心一动。超子就是苏州人。 “我跟小吴不熟,阿芳跟她熟悉一点。”钟小兰停顿了一下,又说,“阿芳不在这家,在沪西。小吴被韩老闆买走之前,和阿芳在一个场子里接客。” 阿芳。原来还是不得不去触碰那段记忆。 严微对钟小兰点点头:“谢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多管闲事。”钟小兰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不累吗?值得吗?” 严微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钟小兰嘆了一口气:“也许多一些你这样的人,这世间便不会如此了吧。” 严微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感到诧异,转过身去,却见她又慵懒地躺了下去,抽起了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严微低头自嘲笑笑,转身走了。 活在这样的世间,大概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身不由己吧。 严微没有见到阿芳,因为阿芳死了。 她到阿芳所在的那家场子时,看场的阿发正在指挥打扫阿婆把死人留下的东西收拾起来打包丢掉。 “她怎么死的?”严微问。 “自杀。”阿发一脸不耐烦,往地上啐了一口,言语中恨恨不平,“一根裤带上吊死了。妈的,浪费我花了不少钱买她过来,全他妈的白费了,晦气。” 严微低头看阿婆收拾出来一堆旧衣服、旧物件,其中有一个生锈的铁盒子,看上面已经褪色的画,好像曾经是个装进口饼干的包装盒。她蹲下来,捡起那个盒子,打开来,发现是一叠照片和信件。 第104页 “阿婆,这个可以给我吗?”严微问。 阿婆看了一眼:“你拿走吧,这也卖不了几个钱。” 严微轻声道谢,然后把那个铁盒子揣在怀里,将仍在低声咒骂的阿发抛在身后,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打开盒子,小心地将其中的纸张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看。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阿芳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孩,她留下了几封书信和数篇日记,那上面的字迹看起来颇为娟秀,文笔也不错。也许阿芳本身也曾是一个殷实之家中受人疼爱的女儿,只不过动盪乱世,得以苟全性命已经很不容易。此时也无从探寻她的身世,只能感慨命运多变,不知何时灾祸就会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 几封书信是阿芳写给家人的,显然是从来都没有寄出过。那几篇日记记录了她的日常经歷,多数是哀嘆时运不济上天不公,不过其中有一篇引起了严微的注意——那一篇中,提到了小吴。 “没想到跟小吴熟了以后,她话好多。”阿芳这样写道,“她说自己有个哥哥,很小就来上海打拼,之后失去联繫,再也没见过了。她被父母卖到上海,辗转来到宋奇这里,说她的哥哥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我心想,屁嘞,她哥哥怕不是早就把她忘记了,还做什么梦!” 严微继续读下去,发现过了几日的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小吴晚上说梦话,早上起来我问她,说是梦见了哥哥。我说你哥哥到底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小吴犹豫了半天,眼睛里还流着泪,终于肯告诉我,说是叫吴超。” 看到此处,严微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种种迹象表明,小吴应该就是超子的妹妹没错。接下来,就是要看有没有办法从韩老闆那里把小吴弄出来了。至于是动用文的方式还是武的方式,那就要看韩老闆是不是配合了。 严微将那些纸片信封收拾起来,放回铁盒子去。但鬼使神差地,她想了想,又把铁盒子里剩下没看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然后发现里面有一张很熟悉的照片——宋奇的照片。 她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后写着一行字:“我恨你”。 是阿芳的笔迹。 严微把那照片放回去,整理好盒子,默然无语。既然会好好地珍藏着宋奇的照片,却又在背后写下那样的言语,那么阿芳对于宋奇的感情,多多少少也就昭然若揭了。 也许两年前发生的一切,并非简简单单的见财起意,那么阿芳对于她严微曾经善意的冷血背叛,可能也并不是真的那样冷酷无情。 人世间的事情,大多并不能离开一个“情”字,而与情感相关的事情,总是复杂的、难分对错的。 不过现在探寻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是两年前的严微,她一定会热血涌上头顶,立刻冲去韩老闆的地盘,把那位小吴姑娘暴力救出来,不惜任何代价。 不过两年以后,她也成长许多,知道有很多事情,单纯依靠武力解决,反而是最下乘的方法。 上谋之计,当然是去找九爷,如果他能够出面与韩老闆交涉,那么就算是卖他的面子,韩老闆也一定会答应放人。 中谋之计,便是用钱买通。反正当初韩老闆也是花钱把小吴买过去的,只要给够了钱,大部分人都会心动。 下谋之计,就是暴力救人。比较稳妥的方法,是找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地把人偷运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算韩老闆发现人不见了,也找不到做下这事的主谋。 对于此刻的严微来说,能够思考清楚局势并提出这三条不同的计策,已经是莫大的成长了。 不过当她与超子商量对策时候,超子断然否决:“这三条计谋都行不通。” “为什么?!”严微感到很疑惑,也很受伤。 “首先,九爷与韩老闆一向关系不好,他决不会开这个口,就算开了,对方也不会应允,反会落井下石。”超子很冷静地分析,“其次,我与你都绝对没有能付得起买回小吴价格的钱。”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后,韩老闆是张啸林最器重的手下之一,他的人马众多,府宅也是把守重重,想要把人从那种戒备森严的地方劫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严微紧蹙双眉,陷入思考。 第一条和第二条看来是绝无希望,但是第三条呢?在没有别的方法的前提下,只能寻求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算机会再渺茫,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应该试一试。 于是她对超子说:“我们确实可以尝试偷偷去救她。”她看超子面露犹豫之色,便又说:“再严密的把守,一定有缺口。只要我们能够找到最薄弱的环节,就可以试上一试。” “小吴是我的妹妹,我当然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代价。”超子似乎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了,“但你本来不必……你知道,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严微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 严微低下头,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恢復了那种冷淡的表情。 “试一试吧。”她轻描淡写地说,“人总是要做一些不自量力但发自内心渴望的事。”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第105页 超子不懂原因,但他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经过几日的信息搜集、勘察、策划、演练,严微和超子悄然聚集起了一帮弟兄,做好了夜闯韩老闆府宅、营救小吴的充足准备。 他们选择的“薄弱环节”,是半夜寅时,人的身体最疲惫的时候,也是夜晚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小吴被韩老闆买来以后,一直勐烈抵抗誓死不从,于是被关在内院二楼的一间房内,门窗都上了锁。 不过这难不倒严微他们。超子手下有个小偷出身的少年,这次也跟了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悄然打开了门锁——这也是二人此前精心策划准备的结果。 但是机关、陈设之类的物件易于打探和准备,一个计划中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却是“人”——人是动态的、自主的,也是不好预测的。 这一次行动,差点就坏在韩家的巡逻人员身上。 本来严微超子一行人已经突破门锁,进了屋内,看见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吴——超子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分别多年的妹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小吴抬起来,超子立刻将她背在身上,于是距离大功告成仅差一步,众人便想顺着来路离开。 但好死不死,就在那个时刻,有一个机动巡逻人员刚好从附近经过,看见了油灯下的可疑人影。 “什么人?!”那人大喊一声,人已追过来,并且喊声引起院内四处灯光亮起,看来是惊醒了院内其他负责保卫的人。 严微心中暗叫不好,对超子低声说:“你带着她快走。”说完,人已飞出,冲着那喊叫的人去了。 那人看见严微冲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恶狠狠地亮出来,直对严微。 这种小角色当然不在话下,严微一个闪身便绕到那人身后,死死地钳住了对方的脖颈,令他动弹不得。 她本来可以立刻用力,“咔嚓”一声扭断对方的脖子,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她还是犹豫了,没有下死手。 就是这瞬间的犹豫,让那人抓住机会,匕首向后胡乱一挥,在她的右臂上割出一道深深的刀伤。 严微吃痛,但下手却不再留情,勐然发力,那人胡乱挣扎几下,眼睛翻白,无力地瘫倒下去,没了唿吸。 严微把那人丢在地上,左手捂住右臂伤口,但血液还是一点一点滴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未伤及筋骨的小伤对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严微还是在内心感到一丝懊恼,为的是自己方才的犹豫与软弱。 罢了,如何把握住善良与世故之间的那个度,仍然是她严微需要钻研的课题。此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快点逃出去。 她快步向着原本定下的撤退路线跑去,很快追上了超子他们撤出的步伐。还好,所有人都在韩家主力人马到达之前顺利撤出去了。 超子把还在昏迷中的小吴安顿在自己家里,安排好手下人马,把他们全部送走,然后对留下来的严微真诚地说:“谢谢你。” 严微点点头:“救出来就好。” 但超子的表情变得严肃:“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你刚刚说在韩家杀了一个人,是么?” 严微耸了耸肩:“他伤了我,我便手重了。”说着,给他看自己右臂上的伤口。 超子嘆道:“只怕后续麻烦更多。本来是我一个人的事,却将你扯了进来,实在是抱歉。” 严微淡淡道:“本来就是我自己答应的。” 超子突然对着严微抱拳作了一揖,正色道:“大恩大德,绝不敢忘。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随时开口。” 严微笑笑,道:“好,我不会客气的。” 麻烦事很快就来了。韩老闆重金买来的人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而且自己的人还被杀了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气得他四处放话,要把这伙人抓住,报仇雪恨,决不轻饶。 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有一个嫌犯被划伤手臂滴下了血,而这嫌疑很快就落到了严微的头上——她曾向钟小兰打听过小吴的身世,又在受伤当日去了一个小诊所包扎,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韩老闆眼线众多,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些。 于是韩老闆找上门来,先找的宋奇,毕竟严微算是他的人。宋奇倒也狡猾,明面上死不承认——“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也不好把人交出来。”宋奇两手一摊,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黠,“不过你们要是私下里採取什么手段,那我也管不着。” 这态度便十分明显了——明面上严微也算季云卿的门下,不可能直接交人,那也太折损大老闆的面子了。但若是私下寻仇,他宋奇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于是,在一个雨夜,严微被韩老闆的一伙人堵在了巷子尽头。 那一夜严微其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还是有人如同天神降临,救了她一条小命。 那人当然就是畲爱珍。 如果没有遇到畲爱珍会怎么样呢?很多年后,严微依然会回忆起那一个雨夜的感受,那是一种无比真实的痛苦,也是一种终于释然的欣慰。 痛苦是□□上的,欣慰却是精神上的。 如果说受苦是难以避免的桎梏,那么磨难便是可以选择的修炼。 第106页 她严微所忍受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的苦耗。至少她还曾经救过一些人,帮助过一些人,也感动过一些人,不是么? 只要她的坚持与执着还有一点点意义,那么痛苦便无足挂齿。 如果这样的苦痛就是维持善意的代价,那么她严微愿意承受,顶得住,扛得起,无怨无悔。 在承受暴风骤雨般的拳脚时,她护住心口,护住那张超子送给她的小小照片。 那是她的光,也是她的信仰。 她终究还是被拯救了,但一个人若不是先拯救自己,又如何能被他人拯救呢? 正是因为有了心底的那一点点光,一个人才不至于迷失自我、放弃自我,才有被救的可能。 无间之苦,或永无止境,或陷于轮迴。唯坚守自我,方可逃出生天。 第48章 无间岁月(四)趣果无间 “不问男子女人,羌胡夷狄,老幼贵贱,或龙或神,或天或鬼,罪行业感,悉同受之,故称无间。” ——四曰,趣果无间。 跟了畲爱珍以后,严微的日子好过许多。 此时她才从宋奇与畲爱珍的对比中领略到一个好的领导者与不好的领导者之间可以具有多大的差别。宋奇属于那种自己爽了便不管手下人死活的类型,而畲爱珍刚好相反;从另一角度来说,宋奇眼光愚钝到完全没有意识到严微是一个能力出众的人才,如果运用好了,将会发挥出比三个人还大的力量,而畲爱珍则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总而言之,畲爱珍是一个善于用人,也懂得如何为自己人分好蛋糕的领导者。这样的一个老大,很容易就可以收穫下属的忠诚与尽心。 而严微又刚好是个容易感念他人恩惠的人。很快,畲爱珍的欣赏与严微的赤诚相辅相成,变成了双向的依赖与成就。严微很快成了畲爱珍身边最信任也最重用的人。这种器重让韩老闆都不敢轻易动手——毕竟,他们还得看着点吴四宝的脸色。 何况时局进一步变坏,日本人眼看就要打进上海来,有点门路的人都开始想办法外逃,至于严微与韩老闆的恩怨,也就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被遗忘,再也没有人提了。 淞沪会战打响以后,九爷通过严微牵线,联络到潘汉年,向八路军提供了一系列物资。但季云卿这边立场却截然不同,倒是与张啸林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暗暗地偏向了日本人。严微虽然对此不齿,但身在敌营,本来做的就是卧底,不得不伪装真实,假意逢迎,但胸中难免一股闷气无处发泄。于是她暗中与超子等人保持联繫,在物资保障方面尽自己的力量去支持,不仅仅是往□□将领那边输送,也向国军正面战场出了不少力。 从八月中一直打到十一月,国军且战且退,眼看着上海大部已要沦陷。日本人趁机开始物色代理人,在各阶层各行各业都有涉猎的青帮自然也不例外,几位大佬都被找过了,苦口婆心、威逼利诱,所有的招数都使了个遍。 金老大比较硬气,日本人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灰熘熘地走了。第二次,金老大直接称病避不见客,让日本人碰了个大钉子。彭九一比较圆滑,一开始打着哈哈,也不说应承,也不说拒绝,背地里却暗自安排好了去往香港的行程。他走的时候行踪极其诡秘,连严微都不知道,还是她后来找到超子,才知道九爷已经去了香港,临走前命超子带了一帮不愿离开的手下留守在上海,以备不时之需,也是为了继续保护九爷的朋友们。 严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身处汉奸团体中间,对他们的卖国行径与罪恶计划再熟知不过,便决意要利用这样的信息优势,尽量为败退的国军多争取一线生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她便与超子暗中联络,集合九爷的人马,通过获取和传递青帮汉奸的行动情报,来帮助国军队伍规划撤退路线,能多保存一分抗战的力量便是一分。 1937年11月,一大部国军部队撤至上海西边的青浦地带,被日军集中兵力夹攻,形势危急。严微得知后,不顾自身安危,冒着被青帮中人发现的危险,与超子合计运送大批物资到吴继光将军率领下的第一七四旅,帮助他们掩护大部队撤退。 与他们对接的,是后勤连的一个小排长,看见这群衣着杂乱、不修边幅、举止粗鲁的帮派小弟,脸上难掩轻视之色,但还是礼貌道谢,叫了几个战士出来,把物资收了。 严微敏锐察觉,心中不是滋味,但也装作没看见。 如此奔波几天,大概还是人多口杂,终究还是让张啸林的人发现了,于是这一晚日军突然增兵,以钳形之势包围了整个一七四旅,将刚好前来送物资的严微超子等人也一同包了饺子。 好在此前吴继光率领部下浴血奋战,掩护友军撤退,于是大部分力量都撤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一部陷入日军重围。 面对日军的勐烈攻势,枪林弹雨之下,严微再也按捺不住,从后方捡起一支制式□□,便冲上了前线。 她枪法精准,过于神勇,一时间大出风头,竟将在场的职业军人震了一震,不由得对这位他们眼中的“青帮混混”刮目相看。 只可惜个人的力量终归寥寥,再神勇也没有意义。吴继光被迫率领整支部队白鹤港转移,又血战两天两夜,终于难以支撑。就在部队即将被突破的时候,国军将士特意抽调数人,将严微超子等人送出重围——吴继光原话说,老百姓已经奉献了物资,不能让他们把命也送在这里。 第107页 青帮众人虽然不愿离开,但知道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在战场上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便咬咬牙下定决心走了。 严微宽慰自己,要保存势力,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待完成,超子也是。 在这样的局势中,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都不可能从战争中脱身而出,而是各有各的责任,各有各的使命。 她严微的使命,超子的使命,和青帮中仍存爱国之心与善念之人的使命,将在今后的日子里完成。 细水长流,青山仍在。 严微一行人突出重围,逃到安全地方后,看见日军炮火骤然勐烈,如雨点般打在吴继光所在的位置。严微不由得心头一紧,知道这位少将旅长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但眼下还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因为张啸林的一伙人已经循迹追过来了,近得可以听见一大帮人吆喝唿喊的声音。 超子所带人马被发现了不要紧,最多就是一场火拼,大不了硬碰硬拼个你死我活。但严微作为季云卿的人,参与运送物资这事可全属秘密,如果让张啸林的人发现,那么她的卧底生涯也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于是超子对严微说:“你先走,这帮人交给我们。” 严微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别无他法,只好对超子说一句:“保重。”然后便向市内灯火阴暗之处奔去。 急奔至大世界附近,严微突然听见一句阴冷威胁:“别动,不然开枪打死你。” 谨慎起见,她立刻停住脚步,屏息静气,竖着耳朵探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还未等她获得答案,便感觉一支□□顶在了自己的腰上。 “畲姐要是知道你干这事,肯定不能饶了你。”那是个男声,此时正在冷笑。 严微心头一紧,猜到这人必定是畲爱珍身边的人。自己这下被抓了个正着,只怕不仅畲爱珍那边不好交代,自己的小命可能都会赔在里面。 她的大脑飞速转动,思考如何应对。虽然天黑,她也没看见身后之人的形容体态,但根据她此前多年的战斗经验,转身夺枪并保持毫髮无伤应该不是难事。也许多年未经战事让她的技能有所生疏,但风险能是什么呢,最多不就是被打中、受伤,最最最坏也不过就是死掉吧。如果畲爱珍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那必然会把她交到吴四宝手里,那还真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想着,她果断做出决策——不如搏一把! 但是她动作未起,突然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枪响。然后身后感觉有人倒下去了。 严微勐然回头,看见威胁自己的人已经头部中枪,颓然倒在地上——果然是畲爱珍身边的人,还是她最信任的马仔之一,阿明。 她再抬头看,才发现开枪之人竟然是金老大。 金老大的枪口正对准了她。 严微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两年前,在南京,她侥倖从金老大枪口下逃过一次命——那次是赖着许幼怡的口才。此前加入青帮,虽与金老大同为帮中之人,但与他的人马无甚往来,就只当作互不认识。 如今金老大竟然在畲爱珍手下救了她的小命,这真是世事难料,命运流转。 但是此刻的金老大,想要的是什么呢? 严微本来已做好承受一顿暴风骤雨的准备,但没想到金老大收起□□,对她沉声道:“畲爱珍的人还有不少就在附近,赶紧跟我走!” 果然,听见四周有人流攒动、四处唿喊的声音,大概是听到了刚才的枪声。 严微来不及细细思考,便跟着金老大往大世界的楼里面跑,然后她才意识到,原来金老大也是孤身一人。 等到了大世界舞台后面的一个房间,严微才有空发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金老大瞥了她一眼:“你不先感谢我救了你吗?” 严微张口结舌,但金老大确实说得没错。 不过金老大没有让她太尴尬,紧接着自己解释道:“大世界是我的地盘,我在这附近活动,很是自然。” 严微环顾这房间,发现陈设考究,家具精美,并且有人在此居住的痕迹。严微立刻想到了什么:“难道你现在住在这里?” 金老大道:“确实。你还不算太愚钝。” 严微立刻想明白了。日本人一直在想方设法逼迫金老大出山为所谓“共荣”站台,为此不惜多次侵扰金老大的住所,所以他悄悄搬来大世界里的一个小小房间,也算是权宜之计。 金老大走到书柜旁边,不知按动了一个何处按钮,书柜兀自转动起来,竟露出了一个通向地下的秘道。 “你从这里走。”金老大说,“出口在这条街的尽头,那里很少有人走动,大部分情况下是安全的。” 严微感到一阵迷茫。自己与金老大明明有旧仇,对方为何要如此帮她? 金老大似乎看出了她想说什么,嘆息着摇摇头。 “国难当头。”他语气凝重,“个人私仇已经无足挂齿。我知道你身份特殊,不能随意折在这种小节上。只希望你顺利脱险以后,不要忘了初心,如果哪天你也叛了国,我一定第一个取你性命。”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掷地有声,严微知道他是认真的,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但江湖之事,同门之间,倒也不必那么客气。有些话,不必多说,大家自然都懂。 第108页 于是她只是一抱拳,道:“谢了。”便屈身走入那个地道,任金老大在身后关上机关。于是一场危机就此消弭于无形。 很多年后,当严微念及今日金老大救命之恩,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从76号手中救金老大一命时,她当然会想到今日发生种种,不仅是金老大,还有其他人。 这一夜距离上海彻底沦陷,不过仅有几日之远。 这一场苦熬的炼狱,不光是她严微的,而是所有在战火连天的神州大地上经受生灵涂炭的中国人的。 在最终的胜利到来之前,没有人能够倖免这地狱之苦——如果他坚守信念,不迷失自我,不放弃人格。 无间之狱,实乃众生之狱。 但是没关系,只要人人齐心协力,共同对抗外敌,便一定能等到最终的胜利。 当然,严微和许幼怡,都是其中平平凡凡却又不可缺少的一分子,也在等待她们的故事徐徐展开。 第49章 无间岁月(五)命无间 “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五曰,命无间。 1937年11月中旬,上海彻底沦陷。 张啸林及其门徒早就与日本人眉来眼去,此时更加肆无忌惮;而季云卿辈分较长,矜持一番,不久也忍耐不住,公开投敌。此时青帮中其他大佬或逃或隐,倒是给这二人独霸上海滩的机会,成为社会底层秩序的实际掌控者。这一年12月中南京沦陷,日本人开始在沦陷区物色政治代理人,组织傀儡政权,于是各路汉奸开始蠢蠢欲动,皆想从其中捞个一官半职以求利发财,正中了日本人下怀。季云卿当然也不例外,李士群就是他的门徒之一,在老头子的庇护下,很快就搭上了日本人。1938年12月汪精卫脱离重庆,在河内发出艷电,正式叛变投日,后于1939年4月到达上海,着手组织日后最臭名昭着的伪政权。也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日特“竹机关”参与到伪政权的情报工作组织中,在晴气庆胤的帮助下,丁默邨与李士群搭上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开始筹备组建76号特工总部,并于1939年3月正式完成组建工作。 这一年,吴四宝和畲爱珍通过季云卿结识李士群,后者趁机拉拢这位兇恶狠辣的打手加入76号,担任特工总部警卫总队副总队长,并率领一众门徒承担76号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是提供了一批穷凶极恶、无法无天的打手。严微正是通过这个机会,在畲爱珍的安排下,加入了吴四宝的警卫团,名义上是承担吴老闆的个人保卫工作,实际上是畲爱珍安排在她丈夫身边的一颗棋子,专门用来监视丈夫动向。 畲爱珍这个人,虽然是个个性豪爽、为人阔气的大姐大,但于大节大局方面却无甚意识,这是她作为一个歷史人物的局限。严微虽然感念于她的救命与知遇之恩,却也明白二人终究并非同道中人,也许可以姐妹相称、义气相待,却不能心意相通,也无从肝胆相照。那日畲爱珍救她于大雨中,让严微此后跟着她混,于是严微在她家中养伤数日。其间畲爱珍在她面前拿出那张浸了雨的照片,问她照片上是谁,她心头一紧,面露难色,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回答。好在畲爱珍并未强人所难,只是笑了笑,将那照片还给了她,说:“有一个人可以牵挂,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后来几年之后,严微从吴四宝的刑狱下逃过一命,再回想这时的情景,便惊觉或许正是因为这张照片,才让畲爱珍能够深信她不会投向任何一个男人的怀抱,所以才放心地把她安排在自己的丈夫身边。 严微跟了畲爱珍以后,最初只是在她身边跟着,名义上是做贴身保镖,实际上没什么大事也挺无聊——那时候吴四宝尚未发迹,自然仇家也少。也正是那段时间让严微有空闲参与到抗日救国的隐秘斗争中。后来畲爱珍发现严微办事认真靠谱,值得重用,便把自己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私事交给她去办,尤其是那些男人不适合涉足的。严微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办了,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此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东西。比如说,她得到重用之后,不仅仅是自己去做事,更要带着一帮人做事,于是有了自己的团队,那么如何领导团队便成了一件必修的功课。大强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了她的,这个小伙子身材魁梧但头脑简单,严微对他不赖,所以很轻易地就得到了这位下属的爱戴。但后来又有了阿正和刚子这样的小弟,阿正为人油滑,刚子则性格懦弱,如何与不同性格的下属相处并将他们用在合适的地方,是一个领导者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就在这样的锻鍊中,严微感到自己与过去已经大不相同,是环境和现实逼迫,也是自身下意识的努力。她本来个性坚忍独立,不善言辞,单纯直率,如今却不得不学会如何与人相处,如何隐藏内心以面具示人,如何虚与委蛇以达到自身目的。当然,她本身的善良真诚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其实是有利于凝聚人心的。总而言之,跟了畲爱珍的这几年,她的确成长很多也成熟很多。 然而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难免也有种虚无之感。有一日严微跟着吴四宝的人走到南京路上,一大批人身着西装,人模狗样,前唿后拥,好不威风。严微身处其中,只觉得虚伪烦闷。经过几个衣衫褴褛的要饭小孩,其中一个小男孩突然啐了一口,刚好落在严微脚边。 第109页 “大汉奸!”他骂道,然后大概是因为怕被找麻烦,他骂完之后就一熘烟地跑了,于是一群小孩作鸟兽散。 严微看着小孩子的背影,感觉有点恍惚,这些小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显然没有父母也没有关爱,流浪在街头拼着命也要活下去,却也很有点爱国大义。严微感觉自己好像内心在轻轻发笑,笑的当然是此刻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但笑过之后又觉得十分惆怅,只觉得胸中一腔委屈愤懑无处宣洩,只能悄悄地长嘆一声,而这嘆声都只能悄无声息,不可被人发现。看着这些小孩子,她好像想起了自己从前在街头流浪的样子,那时候当然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狼狈是狼狈,但至少还有种自食其力顶天立地的倔强志气。现在呢?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又有谁知道她的真实,她的理想,她的信念,还有她的坚持?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严微觉得,也许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疯掉。此时不过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苦熬,能撑一天,便算一天。 但还好,1939年中,她终于接到了上级的命令,也接到了新的任务。 上级让她联络一位刚刚打入76号不久的□□特工,代号为“云雀”。严微没有见过“云雀”真身,只是通过一些隐秘的通信方式来获取指令并传递消息。彼时76号大肆捕杀□□人与爱国人士,严微身处魔窟的最核心之处,获取了大量情报,悉数传递给“云雀”,拯救了许多同志的性命。 不得不说,与“云雀”的联繫在某种程度上解救了快要崩溃的她。孤独奋战的日子需要大量的意志与自制,严微尚且没有沉沦的唯一原因,就是那张小小的照片。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虽然许幼怡现在没有任何消息,但是她一定还活着,还在某处坚持着与她相同的信仰,进行着与她一样的工作,所以她严微自己也一定要活着,活到二人得以相见的那一天。就像她严微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许幼怡一样,她相信那个温温柔柔的人一定也在思念她。她们一定会再相见的,无论那时间期限有多长,她都愿意等,坚守自己所有的韧性与意志去等。 1939年末,也许是“云雀”的处境发生变化,他发出指令,让严微停止与他的直接消息传递,而是等待一条新的情报线建立,并开始更稳妥的情报传递方式。这一年末,郑苹如案发,丁默邨虽然是被刺杀的倒霉蛋,却因为这件事被李士群抓住小辫子,追究其男女关系混乱之责任,下放到社会福利部去当部长。没几日,社会福利部就来了几个新人女子,据说是丁默邨的人。严微倒是没有在意。 “云雀”沉寂一段时间,又发来指令,说此后严微的情报要交给一位代号为“雪鸮”的下级。严微便将消息传递手法暗暗记在心里,等待约定好的那一天。刚好近期吴四宝又在策划一系列针对□□人的行动,严微便将关键信息悉数记了下来,准备直接传递给“雪鸮”。 那天到了“云雀”指定的时间地点,严微焦急而不安地等待着。那是一个清晨,严微作为警卫团的一员在76号院内巡逻。刚好是上班时间,大门人流进进出出,人们面色轻松地谈笑着,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严微要等待的,是一顶白色的小礼帽,上面插了一枝粉色的海棠花,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接头暗号。严微等啊等,等到快到上班时间,再不进门就要迟到了,才终于看到四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嬉笑着走进大门。她先向那一行女子的头顶看去,果然看见了那顶带着粉色海棠花的白色女式小礼帽。她感到舒了一口气,再仔细看过去,顿时觉得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浑身上下过了一阵勐烈的电流,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身体僵直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动,眼神都移不开。 在那顶漂亮的白色小礼帽下面,严微看见了许幼怡那张温柔而恬静的笑脸。 许幼怡此时正礼貌而自持地与其余几名女子微笑交谈,转过眼神的时候,她也看见了严微。 两双眼睛就这样直直地对视着彼此。 四年了,距离二人上一次见面且有联繫,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这四年沧海桑田,很多事情都变化了,世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严微自己都经歷了许多许多,她从许幼怡的脸上也看到了这种经歷的沧桑——许幼怡虽然看起来依然面容精緻,一点都不显老,但严微就是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这四年她过得一定很不容易,那眼神中的复杂、疲惫、坚定、痛苦,是她严微能够深深感同身受并无比理解的受难。严微就这么看着许幼怡,看到眼睛里起了一团雾气,她看见许幼怡眼中也明显起了同样的情绪。如果不是在此地、此刻,二人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对方,深深拥抱,深深亲吻,深深爱抚。这四年的委屈、疲倦、痛苦与坚持,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足以完完全全地消除、弥补、消散于无形。 可是,就连一个小小的拥抱,在此刻都是如此奢侈的事情。 是许幼怡先移开目光的,然后严微意识到,她们身上还有任务,还有重担。其实许幼怡一直都比她更成熟的,严微想,于是也将目光移开,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努力忍住无法抑制的鼻酸,勉强控制自己维持惯常的冷漠外表。她们不动声色地,按照原先约定的方式完成了情报传递。在与许幼怡擦身而过的时候,严微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像是久旱的土地突降甘霖,像是溺水的人被凭空拽起,像是雨后阳光照射下的天边彩虹,像是寒冷冬夜的一处火光。还有什么比在长久分离后与深爱之人重逢更幸福的事情呢? 第110页 虽然二人的重逢依然是带有条件的,她们的关系不能让人知道,便只能假装维持表面的不熟。但严微已经知足了。只要还能看见那张熟悉的亲切的脸,能够看见她的笑容——就算是刻意伪装的,只要知道她还安好,那么无论再经受怎样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地狱再可怕,再残忍,又如何!她已经见到了心中的光。只要有光,哪怕是从缝隙中勉强透进来的一点点,便也足够了。足以让人忍耐一切,足以让人固守内心,足以让人坚持自我。 严微又变成了那个强大的、冷静的、坚韧得仿佛一堵毫无破绽的坚硬墙壁的自己。她要保护她,当然也保护自己,保护二人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保护心中坚定的理想与信念。 在此后两年里,许幼怡和严微还会默契合作,继续坚持情报工作,直到76号覆灭,直到抗战的胜利,直到最终的光明。 她们还会遭遇很多困难,很多磨鍊,很多痛苦,但是只要两个人能够相聚,彼此互相作为信念,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只要有爱,便有幸福。 无间地狱虽苦,苦至连绵一生不绝,是苦在整个人生,苦在这谈不上公平也并不温暖的残酷世间。 但如果有这么一个挚爱之人存在,并且拥有平等回应的爱,那么任何外在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爱才有自我。有爱才有信念。 愿她们的故事能为你带来一点信心和勇气,也愿你我终究都能拥有这样的爱,这样的幸福。 (完) 第50章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一) 1935年寒冬,开往海参崴的火车上。 一路向北行进,温度越来越低。车上旅客皆裹紧身上所有衣物,但依然冷得直打寒战。然而其中却有一高个子女孩格外引人注目,她只穿了一件厚呢子黑色风衣,围了条不甚厚的灰色围巾,戴了一顶褐色贝雷帽,一条长长的麻花辫顺着肩膀落在胸前。她看起来身材瘦削单薄,此刻却毫无寒冷感觉,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冷淡而又漫不经心,但若你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目光便会如同探照灯一般扫射过来,犀利而警觉地审视着你,让人不敢再看下去,只得惶然移开目光。 然而一位褐发碧眼的高加索男人却似乎不信这个邪,竟然站起身来,径直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坐在她的身边,脸上表情做调笑状:“hey my love, would you like to have a drink with me?”此时列车上冷得如冰窖一般,只怕有酒也冻上了,又上哪里去喝酒呢?显然这男子没安好心,只是在调戏那女孩罢了。 但女孩看着他,似乎对他的意图毫无察觉,脸上竟有了些笑意,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酒窝:“where?” 男子笑得很猥琐:“not here.”说完,便要引她去车厢尽头,那里通向列车后段的运货车厢。 车厢里的其他人心中便如明镜一般,暗自为这女孩的安危担忧起来。但女孩却丝毫没有防备,笑着说:“all right.”然后便跟着那男子站起身来,朝着车厢后面走去。 车内人不由得摇头嘆息,又一个好女孩要落入狼口了。 高加索男人以为自己今日又成功捕获一个猎物,正得意忘形间,刚刚走进那运货车厢,便被迎头一个痛击,不偏不倚地正中下颌,立刻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那女孩收回拳头,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精緻匕首,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眼看就要冲着那男人的喉咙直刺过去,只要一下,男人便会在无意识中一命呜唿,天气寒冷,连血都不会溅出太多。 但是女孩却没有这么做,她沉吟一会,终于还是收起匕首,大步跨过男人身体,朝着车厢的另一端走去,消失在另一节车厢的尽头。 真是烦人。严意心想,在南京见过那两个女孩之后,怎么自己好像也受到了影响,竟然变得软弱了。要是在从前,这种程度的男人,她根本不会有一点犹豫,只要机会来了,便立刻一击必杀。她甚至就会在那满是旅客的车厢里动手,至于别人怎么看,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只要不会危及到她,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想起严微和许幼怡,她的眼中又浮现出了那张时常蹙着眉头、不苟言笑的脸。但那人看见另外一个人眉眼弯弯的笑容时,紧皱的眉头便会舒展,眼中便会释出无限的爱意与温柔。但这样的眼神,在严意看来,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软弱。其实她到现在都不甚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严微能够甘于脱离曾经的冒险快意人生,而走上如今这条过于阳光也过于平庸的道路呢? 现在好了,这种力量,好像也在影响她严意自己了。 严意勐然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软弱的来源从脑中甩掉。在列车到达目的地之前,她还有很长的时间,为自己没有完成组织赋予的任务这件事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 (二) “什么,严微死了?”史蒂文皱起了眉头,他是严意在组织中的上级。 “是啊。”严意无谓地回答,一边将一叠纸张丢在桌上,“我连报告都写好了。” “这谁能信啊?”史蒂文一脸怀疑,打开了那份报告,然后他看见了夹在其中的一张死亡证明,上面写着严微的名字,还有死因,是车祸。 第111页 “你的技术越来越高明了。”史蒂文的脸色有所缓和,不动声色地说。 “那是当然。”严意自然心领神会,知道这伪造的死亡证明是可以过关了,只要把这份报告交上去,组织便只当世上已经没有严微这个人,也不会再去追查她、骚扰她了。 至于史蒂文,他当然看出这死亡证明是假的,只不过他不说,组织便不会知道。二人合作多年,自然是有这种默契。 史蒂文便把报告放在一旁,不再提这事。“其实叫你过来,是有要紧的任务。”他正色道,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严意面前。 严意拿起来看,发现照片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女孩,男孩大约八九岁,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她记下了两个孩子的模样,便放下照片,等待史蒂文发出指示。 “这两个孩子姓马,已经被我们控制,本来是准备交给下订单的顾客,但出现了一个搅局者,把两个孩子救走了。”史蒂文解释,“组织决定派你去处理,先将那个搅局者杀了,然后将两个小孩子重新控制起来,送到旅顺,交给当地政府。” 严意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了,组织一定是接到了一单绑架的活,目标就是那两个孩子,只是有人横空出现,把孩子救走了,所以才让她严意出来收拾残局。 “我知道了。”严意答覆得干净利落,“现在他们在哪里?”指的当然是搅局者和被他救出的孩子。 “在丹东。”史蒂文说,“我们的情报系统已经查到了他们目前的藏身之地。”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严意。严意打开了看了,点点头,将那封信放在旁边的油灯火上,看着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起来。 接受了新的任务,那么新的旅程又要开始了。严意心想。也许只有忙起来,才不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南京的那两个女孩,也就不会再被她们影响了。 本来就已经丢了一个妹妹了,不能再把自己也丢掉。 (三) 严意到了丹东,在史蒂文给她的那个住址的房子外面蹲了好久,终于蹲到了那两个孩子的踪影,以及把他们救走的搅局者。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那个搅局者,居然也是一个女孩。 女孩看起来年龄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岁,长得瘦瘦小小,皮肤白皙,脸蛋倒是圆圆的,嫩得好像一下子就能捏出水来,两只眼睛大大的,梳了两根麻花辫,看起来很可爱。 严意开始怀疑这个女孩可能只是真正的搅局者找来带孩子的小保姆,不然她绝对无法想像,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居然能从组织的人手下救出孩子并逃之夭夭,最后还得严意出马来补救。 如果不是搅局者,那要是错杀,就有点无辜了。 严意想到这里的时候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考虑过无辜不无辜的事情?一起杀了便是。自己身上这种此前没有察觉的变化真是让人又气恼又害怕。都怪严微。都是她干的好事。 不过严意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有意思,她决定先不立刻动手,而是尝试接触一下这位小小的搅局者。 通过两天的观察,她意识到这位小姑娘每天上午都会到住处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上一个小时,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但一直没等到。 于是第三天,她早早地等在了咖啡馆里面,并坐在了小姑娘每次都会坐的那个位置上。 她想看看小姑娘是什么反应,是会默默地坐到别的位置上,还是走过来拍拍她,不客气地说:“喂,这是我的座位,请你坐到别处去。” 严意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很快活,好像自己也要笑出声了。 不过那小姑娘却没有做出任何她意料中的反应。小姑娘一进咖啡馆,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严意的面前。 “我终于等到你啦。”小姑娘温柔又快活地说。 严意感到一阵疑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忍不住问:“你在等我?” 小姑娘点点头:“对呀,我在等你。” 严意仍然不解:“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姑娘认真地说:“知道,你是组织派来接应我和马从云、马锦云兄妹俩离开东北的同志。” 严意先是一愣,然后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姑娘未免太可爱了,居然将严意认作了她的组织的一员,甚至以为这位本来要取她性命的僱佣杀手是来帮助他们的。 不过将计就计,不一定不好。严意眼珠一转,决定将错就错,应承下来。 “没错。”她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下一步要做什么?先让我见见那两个孩子?” 女孩眼睛转了转,竟然也一本正经地说:“当然,现在就去,你跟我来。” 严意跟在小姑娘身后慢悠悠地走。小姑娘不高,才到她的胸前,步子也小,在前面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严意迈开一步顶得上她跳三步。严意看着小姑娘的两只小辫子跟着她的步伐一跳一跳,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阵笑意。还真的挺可爱的。 两人到了严意之前一直在侦察的那个房子门口。小姑娘小步快跑上了楼梯,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自己先闪进去半个身子,然后招唿严意进去。 严意笑了笑,毫不防备地拔腿走进去。 第112页 一进去,只见黑黢黢一片,屋里的帘子全部拉着。严意转头问道:“人呢?怎么这么黑?”但话音未落,只听见嗖嗖的风声,好像有什么暗器射过来,好在严意反应迅速,一闪身躲过了。但这还没完,严意只看见寒光一闪,借着门缝透过来的微光,她看见那小姑娘那原本天真可爱的脸蛋上已经换了一副冷酷决绝的表情,正举着一把大刀向自己砍来,眼看就要一刀噼在她的头上。 严意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这样才有意思啊。她内心愉悦地想。 那小姑娘本来奋力一击,几乎集中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但一刀噼下去严意却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她疑惑间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上一麻,刀已应声落地,而一只手已经毫不留情地捏在了她的喉咙上,“啪”一声,房间里的灯也打开了。 严意已经死死地擒住那小姑娘,在她的耳边轻轻说:“诡计玩得不错,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小姑娘拼命挣扎,但怎么可能挣得脱,严意稍一用力,她便吃痛蹙眉,浑身无力,但咬着牙不叫出声来。严意看她可怜,便稍微放松了一点。闻着她身上有种甜丝丝的桂花香气,不由得心里一动。但眼下不是心动的时候,严意定了定心神,板起脸来,将小姑娘扭到座椅旁边,从窗帘上硬生生扯下来一块布条,把小姑娘牢牢地反手绑在椅子上。 严意抬头看见墙壁上扎了两支飞镖,应该就是刚才小姑娘抛出的暗器。她拔下来其中一支,将锋利的镖尖贴在小姑娘的脸上,声音已变得冷酷:“那两个小孩在哪里?” 小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严意反而笑了。“你多大了?”她将刀锋在小姑娘脸上轻轻摩挲,感觉到也许是刀锋冰冷,小姑娘打了一个寒战,严意的笑意更浓了,“十八?十九?” 小姑娘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二十一。” “才二十一啊。”严意笑道,“也就比我小三岁,把命丢在这里,多不划算。” 小姑娘恨恨道:“卖国贼!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你要替日本人卖命?” 日本人啊。严意明白了,这提出绑架小孩生意的买家,一定就是日本人。 她所属的组织本来就是给各种势力干活,立场正义与否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她对小姑娘的这句指控并不在意。 以前严意也曾经在很多人身上使过刑讯方法,而且她很擅长这个,就算是形容兇恶的彪形大汉,在她的手段下也会很快痛哭流涕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吐露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这个面容可爱却眼神灼灼的小姑娘,严意突然觉得并不想使用那些手段。 她环视房间,发现桌子上点了一支蜡烛,旁边放着两只小碗。严意走过去,伸手去摸,蜡烛还是热的,应该是刚刚熄灭,小碗里剩了粥,还有余温。 显然刚才那两个小孩还在里,离开的时间不久。从刚才严意与小姑娘进屋的情形看,两个小孩子一定还在这间屋子里,只不过严意来了以后,他们就躲了起来。 于是严意转向小姑娘,露出狡黠而得意的笑容:“他们就在屋子里,对不对?” 小姑娘的脸色变了,于是严意知道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果然,一番搜寻之后,严意从阁楼上的床底下搜出了两个小孩,她一只手抓了一个,把两个孩子拖到楼下来,一掌一个,都打晕了。 小姑娘急了,在椅子上不断挣扎:“别碰他们!你冲着我来!” 严意将两个昏迷不醒的小孩夹在两个臂膀下面,对小姑娘笑笑:“我不杀你,你应该感激我。” 说完,她便一脚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四) 严意拖着一个硕大的箱子,上了从丹东到旅顺的火车。 箱子里装着的,是严意将要交付给身在旅顺的客户的任务产品——两个昏迷不醒的小孩。 严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眼前的箱子,陷入沉思。 为什么没有杀那个小姑娘?这是一件连她自己都想不出缘由的事情。 若是以前的她,或者正常状态下的她,肯定从一开始知道了他们藏身之处时,就直接去抓人,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枪把小姑娘杀掉。 好像从南京回来以后,很多事情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严意忍不住去想小姑娘的脸,挺可爱的,但是以前她也不是没有毁灭过可爱的东西。可爱有什么用,如果可爱的东西挡了路,那当然要毫不犹豫地清理掉。 可是也许是第一次,严意觉得,可爱的东西,也许应该被保留下来,被呵护起来。 胡思乱想中,严意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跑动的脚步声。 原本这车厢中只有她一个人和一只箱子,但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哦,那个可爱的小东西又来了。 严微看着大口喘气、一脸怒容的小姑娘,心想,还真是阴魂不散,挺坚持的。 但如果她想要阻挠自己完成任务,那她就真是痴心妄想了。 不过小姑娘已经向她扑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之前的那把大刀。 严意很轻松地闪开,任凭她攻出三招,然后一个转身飞踢,小姑娘的刀又一次脱手了。 第113页 什么叫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二人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严意很轻松地擒住小姑娘的手腕,反剪着牢牢抓住,将她整个人按在车厢墙壁上,在她耳边笑道:“真搞不懂,以你的水平,是如何将这两个小孩救出来的。” 小姑娘一边挣扎,一边反驳:“我的水平怎么了,不行吗?是那个男的太弱也太笨,我略施小计,他就歇菜了。” 哦,是男的。严意心想,难怪会中她诡计,只怕这诡计不是别的,是美人计。不过没关系,这美人计对她严意完全没用,毕竟她严意是个女人。 真的吗?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想想严微。 可恶,为什么这个人总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想想也是,她严微不就被一个女人迷得完全失去自我,甘愿走上一条与自己的过去截然相反的道路吗? 但她严意绝对不会。 就在这分神的一剎那,小姑娘已经挣脱出来,一拳挥向严意,二人便你来我往地打斗起来。 只可惜小姑娘依然实力不济,很快就被打得逼退到车厢边缘。严意抓住小姑娘的领口,将她半个身子推出车厢之外,然后停住了。 “你不该一直穷追不捨。”严意的脸色变得严肃,“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不要逼我真的下狠手。” 小姑娘挣扎着:“别废话了,我不会放弃的。” 严意嘆了口气。她看见飞驰的火车外出现了一大片绵软的雪地,雪厚厚的,积得很高。严意便将手向外一推,将小姑娘勐然推出车厢,落在了那片雪地上。 应该摔不死吧。严意心想。 在此后的旅程里,小姑娘再没出现。不知道为什么,严意一边庆幸她没再出现,一边又有种空落落的期待感。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真是作孽。 不过没关系,这一单任务就快完成了。 (五) 在伪政府的办公大楼里,严意见到了这单任务的客户。 为了避免暴露真实面目,她穿了一件能够遮住身材的厚棉衣,又蒙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当客户看到她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好久才回过神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周云沛。” 周云沛觉得眼前这人身形为何如此眼熟,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眼神又好像与他见过的那双不太一样。 算了,不管了。他从严意的手中接过箱子,反正日本人的任务他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破窗而入,落在办公室的地面上。 严意定睛一看,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欣喜。果然,是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真是不屈不挠,且……飞蛾扑火。她向周云沛冲过去,但很轻易地,被严意挡住了。 一击不中,刺杀行动便可宣告失败。小姑娘没有枪,蜂拥而至的卫兵很快把她按倒在地。 惊魂未定的周云沛看着卫兵把小姑娘带走,对严意说:“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严意已经完成任务,可以离开了。 但严意的眼睛却无法从小姑娘身上移开——那小姑娘回过头来,深深地望向严意,那目光中有恨意,有痛苦,有悔恨,有遗憾,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究竟是什么情感?严意也说不准,只觉得那情感无比复杂。 实际上,她自己内心也有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情感。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周云沛的办公室,看见卫兵簇拥着小姑娘往道路尽头走了。恍惚中听见两个路人在议论:“真可怜,这是要往审讯室带啊,这姑娘完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严意停住了脚步。 真是奇怪,她的任务明明已经完成了,她现在就可以回去找史蒂文汇报,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赏金,然后给自己放个小假,或者继续接任务赚更多的钱。 可是她现在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完成,但本来应该完成。 小姑娘的脸在脑中不断闪现,真是可恶,自己根本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 可是这种感情是什么? 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她严意一向是爱玩的。但此刻,好像这种感觉,不仅仅是为了玩的。 再次迈开脚步的时候,严意已经做出了决定。 反正都是为了好玩,那不如去尝试探询一下,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吧。 (六) 当天夜晚,严意悄悄摸上房顶,移动到审讯室的上方,透过天窗往里面看。 果然,她看到了那个小姑娘,但她的瞳孔立刻缩紧了。 小姑娘此时跪坐在地上,双手被高高吊起,整个人身上都是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拷打。 严意感到内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气。 她自己都没捨得伤害一根汗毛的小姑娘,现在居然被这帮人这样对待。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下得去手? 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热血上涌,严意拔出枪,从天窗直接跳了下去。 “啪啪”几枪,屋里的打手就被她迅速地干掉了。 严意走到小姑娘身边,除下她手上身上的铁链和镣铐,然后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第114页 小姑娘太瘦小了,简直像张纸片一样轻。但还好,她还在微微喘息,虽然受伤很重,但还没死。 严意抱着她往外走,但显然此前的枪声引来了更多的守卫。 严意把小姑娘放在一只肩膀上,另一只手持着枪,且战且逃。 但是人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跑到大楼外的雪地上,她们被守卫包围了。 打光了□□里的子弹,严意终于支持不住,只感到腹部一热,低头看去,血液已经喷射出去,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鲜红色的蔷薇。 在倒下去之前,她尽量先将小姑娘平稳地放在了地面上,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一旁。 严意只听见头顶唿啸而过的枪声,恍惚中,好像看见两伙人对战了起来。 在意识消失之前,她心想,怎么回事,今天她都干了一些什么事儿啊。 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从未出现过的疯狂,她严意一向爱玩不假,但从来也没干过这么荒唐不理智的事。 想当年在荒岛训练的时候,哪个项目她不是第一。这些年同时训练的伙伴或死或伤或残,能够像她严意一样完完整整活着的不多,足以体现她个人的超强实力与生存力。 但是今天,她就要死在这种冰天雪地的角落了,还是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原因。 此时她又想起了严微,好嘛,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为何你要让我瞥见一点那光芒——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从未尝试过的信仰。 但是尝试过之后,好像那光芒,也很不错。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都怪你,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也许幸福终究与我无关,不过,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如果你能代替我幸福,那也很好。 严意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沉下去,沉下去。 一直沉到深渊的最底处。 (七) 严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破旧的民屋,因为她眼睛看见的天花板只是一个胡乱搭起来的草棚顶。 她勐然坐起身来,感到腹部的疼痛被拉扯,一下子龇牙咧嘴,没有控制住面部表情。 她镇定下来的时候,发现一位老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醒了。”他说,“小荷也没事了,你放心。” 小荷是谁?大概是看出了严意脸上的疑问,老者解释道:“就是你救出来的小姑娘,她叫小荷。” 哦,原来那个小姑娘叫小荷。蛮好听的名字。 严意还未开口,老者又说:“孩子们也救出来了,已经在送回河南老家的路上了。还好日本人的阴谋没有得逞——这两个孩子是杨将军的骨肉,如果落在日本人手里,一定会作为要挟他的筹码。” 孩子我可不关心,什么杨将军我也不关心。严意心想,还是她自己亲手将两个孩子交到周云沛手上的。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开口提这事。 “你们是谁?”严意问道。 “我们是一个组织,是一个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准则的组织。”老者的神情变得严肃,“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加入……” “哎,打住。”严意阻止老者继续说下去,“我对这些什么大格局啊大道理啊可没兴趣,不要尝试说服我啊。” 她没说出口的是,我可不是我妹妹。 老者怔了一下,随即又露出笑容:“没关系,无论是否加入,我们都是朋友。” 严意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看似真诚的笑脸:“好啦,感谢你我的朋友,感谢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要走了。” 说完,就真的下床穿鞋准备离开。 老者道:“你不吃个饭再走?至少再见一下小荷吧。” 听见这一句,严意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不见了,赶时间。” 然后她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有再见任何人。 (八) 严意再次回到史蒂文那里的时候,后者正在翻看一大叠文件,见严意走进来,就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忙他的事。 “任务完成了。”严意说,一边伸出手去,向史蒂文要钱。 史蒂文便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严意的手上。但在松手之前,他说了一句:“任务是完成了,不过听说你又给自己惹了些新麻烦。” 严意故意用了劲,将那个装满钱的信封从史蒂文手上勐然拽走,她得逞了,开心地笑,然后耸了耸肩:“我惹的麻烦还少吗?不多这一个。” 史蒂文嘆了口气,说:“如果有人追查下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严意仿佛没有听出他口中的担忧,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呀,所以我决定跑路了。” 史蒂文挑起了眉毛:“你又不是不知道组织对逃跑的人是什么态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没有人替你伪造死亡证明。” “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啰嗦。”严意皱起眉头,“放心啦,我这么聪明,不会被抓到的。” “但愿不会吧。”史蒂文摇了摇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你没有再去看一看那个小姑娘吗?” 第115页 严意的笑容凝固了。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史蒂文,他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不过史蒂文一向都是与她心照不宣的,所以也不必担心什么。 史蒂文还是一针见血的。也许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当意识到那种情感是什么以后,严意却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要跟那个小姑娘相遇了。 于是她恢復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对史蒂文说:“对啊,为什么要去看她。你以为我真喜欢她啊?我就是觉得好玩。” 史蒂文看着她的眼睛,然后笑了:“没错,你就是爱玩。” 然后他就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了。 严意知道,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 她没有道别,而是转身直接离开。这是她与史蒂文之间的默契。也许二人此后永远都不会再相见,但她能够相信他永远不会暴露她的秘密和行踪。 她严意居然做出了与严微相似的选择——她决定去拥抱这真实的世界,去感受那种新鲜的、美妙的、又酸又甜的情感。 她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去感受这世界。 真是烦人啊,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终究还是受到了你的影响,是不是? 严意走出小屋的时候,看见了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来,有点刺眼。 她深深地唿吸了一口凛冽的寒冬空气,心想,我来了,世界。 自由的世界,新的世界。 有爱与幸福的世界。 (完) 第51章 许老採访手记(录音整理版) (一)前言 1995年3月,我接到了报社安排的一个採访任务,採访对象是知名作家许幼怡老师。 人们对许老熟知是因为她的代表作小说《旧梦?新生》,但实际上许老在该小说发表后的十年间又创作了多部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等等。其中有一篇最近发表的散文,承认了她在代表作中描述的情节,有一部分是以自我经歷为原型的创作,在评论界掀起一阵研究许老生平的热潮。 我所在的报社也不甘落后于这种风潮,便将这个任务派给了我。 接到这个任务,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一向喜欢许老的作品,她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读过,我也对她的神秘生平很感兴趣。所以在去许老家里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功课,根据现有资料列出了许老的生平年份列表,并标註出其中经歷不详的部分,准备一探究竟。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许老家里,按动门铃,给我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她个子很高,比我还高出一个头,虽然满脸皱纹,但眼神很犀利,在我的身上扫视一番,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我便礼貌地打招唿:“您好,这里是许幼怡许老的家吧?”老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让出一个身子,大概意思是要我进去。 “小郭,你来啦?”我听见了许老热情的声音,与刚才这位面容冰冷的老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坐在轮椅上的许幼怡老师。许老今年已经九十岁了,由于腿脚不太好,一直坐着轮椅,但看起来精神很好,打扮得也很精緻,丝毫没有因为待在家里就敷衍了事。她说话带有些浓重的江南口音,但声音甜甜的,一看就很有江南女子的那种风韵,我不禁想像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女。 我是第一次亲眼面见许老,不由得心里有些激动,一时间有点口吃:“许,许老,您好,我是,我是报社的,小郭。” 许老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看起来很温柔。“快坐吧。”她指了指茶几旁边的座椅。那位冷面老人走过去,把她推到座椅的对面。于是我便走过去,略带拘谨地坐下来。 “这是我的老伴微微,严微。”许老介绍那位冷面老人。我突然想起许老小说中那两个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女孩,惊唿:“啊,严老应该也是您小说中两位主角之一的原型?” 许老笑道:“确实,不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慢慢讲。”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磁带式录音机,是报社给我配备的最新产品,飞利浦牌子的。我说:“许老,您不介意我录音吧?” 许老点头:“没关系。” 说话间,那位冷面老人,也就是严老,已经拿了茶杯过来,给我们两个人倒了茶。我礼貌道谢,她轻微点头。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所以也不以为意。严老倒过茶之后,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她打开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团毛线,然后织了起来,动作很慢,但很细緻,也很认真。 我没想到这位冷面老人居然会织毛衣,于是看得愣在那里。 许老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我如梦初醒,赶紧打开录音机的开关,对许老说:“许老,那咱们就开始?” 许老点点头:“好,那就开始吧。” (二)生平 我是1905年出生的,家乡在浙江。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带我来到上海讨生活,但一家人都很穷,生活在下只角。但我自己还算争气,一直读书很好,后来发现自己在文艺方面有些才能,便开始写作,同时也打些零工养活自己。 十八岁那年,我遇到自己的初恋男友谢一范,可惜并未修成正果,第二年就分手了。十九岁那年,我结识出版社的王社长,他对我的作品大加赞赏,于是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 小说作品《长街灯尽》,可惜反响平平。当年我遇到了周衡,两年后与他结婚,于是他成为了我的丈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1926年的事情。 第116页 (说到此处的时候,我观察到严老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煳的“哼”。许老也听见了,转过头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眼里都是笑意。) 结婚五年之后,1931年5月,那时我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 长篇小说《流言蜚语》,有一天我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内容是提醒,说我的丈夫周衡出轨了。当时我还将信将疑,谁知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信中内容全是事实。也是在那时,我到沪光照相馆去拍照,从而认识了当时的照相馆老闆严微。 后来发生了很多故事,不过不值一提,总之我与周衡离婚了,与微微住在了一起。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1932年初,我生下了严莉莉,周衡想把孩子抢走,但微微保护了我,周衡被上海本地黑帮杀死了。此后我与微微和孩子一起在上海度过了平安的一年。 1933年初,由于一些原因,我与微微都到了北平,孩子则留在上海给一个朋友带着。北平发生了什么事?嗯……其实我在小说里已经写了,对,你猜得没错,小说虽然用的是化名,但大多是真实的故事。总之1933年5月,我和微微解决了当时面临的困境,也因此认识了老刘,于是入了党,才有了后面那些故事。 1933年6月到8月,我在莫斯科受训了三个月,主要是为之后参与情报工作做准备。当年9月,我回到国内,去了瑞金。微微在北平与我分别后就去上海接回了严莉莉,然后跟着红军参加了几次战斗。总之1933年9月我们一家人在瑞金团聚了,当时恰逢苏维埃大学筹建,我就在其中参与了一些工作,这样的平静生活也就过了一年。 1934年9月底,形势越来越差,大部队不得不放弃瑞金根据地,向西转移。这时我接到了新的任务,就是去南京潜伏,于是我和微微分别,她带着孩子跟随队伍向西前进,而我则踏上了去南京的旅途。 1934年10月到1935年10月底,这一年我一直在南京,在晨光通讯社工作,实际上是参与了孙凤鸣刺杀汪精卫那事,不过我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角色。微微那边,跟着队伍长征,1935年10月份到了陕北白起以后,她安排好孩子就过来找我了。不过我们在一起也没待几天,11月初孙凤鸣刺杀失败,所有人都撤走了,晨光通讯社也没了。 当时其实我有犹豫,因为我的任务实际上已经完成,可以跟微微一起回到后方,到延安去,跟严莉莉团聚,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是当时我想,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蒋汪因为刺杀的事情互相猜忌,又起了大嫌隙,刚好是我们穿插其中的好机会。于是我与微微商量了一下,她很支持我,我们就又分别了,实际上是兵分两路。 我去找了曾仲鸣,他是汪精卫的贴身秘书。很容易我就说服了他,他决定将我留下。我后来先是跟着他和汪去欧洲治伤,后来1937年上海南京相继沦陷,我又跟着国民党政府到了重庆。1938年12月汪去了河内,发表了臭名昭着的艷电,当时曾仲鸣跟着去了,我还没去,我是次年也就是1939年3月陪着曾的老婆孩子去的。当时本来是说汪和曾就要去上海筹建伪政府了,我陪着曾的老婆孩子来见一面,之后再回重庆。其实我本来已经虚混了四年,在情报工作方面心灰意冷,觉得不会有太大建树。没想到1939年3月在河内,由于我的一句无心玩笑话,竟然无意中救了汪精卫一命,而让曾仲鸣代替他被军统特工杀死。我因此走进汪的视线,他决定带我去上海。 到了上海以后,我被安排给丁默邨,虽然跟着他但实际上也是在监视他。丁默邨本来名义上是76号的一把手,但在1939年末由于郑苹如案,他被李士群藉机打压,被发配到社会福利部。我也跟着到了社会福利部的文教组,负责与社会文艺界人士接洽,实际上是拉拢他们加入日伪势力。1940年初,我很快收到上级的通知,要我参与建立一条重要的情报线。我当时非常高兴,因为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我没想到,这条情报线里,我的直接上级居然就是微微。 后来我才知道微微那时候已经跟了李士群的打手吴四宝,负责76号的警卫工作,这也为她接触到核心情报打下了坚实基础。1935年至1939年这四年间微微一直在青帮潜伏,也在为了我党的情报事业奋斗。微微,这几年的经歷,要不你自己跟小郭记者说说?哦,你不想说,没关系,那我来跟小郭记者说。 实际上1935年末微微与我分别后就去了上海,去找了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在他的引荐下加入了青帮,一路打拼至成为吴四宝的得力手下,是不是很厉害,哈哈哈。总之在1940年初,我们的情报线建立起来,微微还是我的上线呢,这条情报线在1940年初至1941年末的近两年间发挥了巨大作用,拯救了很多差点被76号汉奸抓住或者暗杀的同志。 但1941年末我们经歷了一个很大的挫折,就是由于叛徒出卖,情报线暴露了,微微也被吴四宝抓了。唉,当时微微受了好多苦,但她什么也没说。后来我找了一些门路,也使了一些计谋,总算是把她救出来了。但她也受了好重好重的伤,上级联络我们,让我们先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1941年末到1943年春,这中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任务,我就把微微藏在家里养伤,一面还是装作无事按时上班。微微当时伤得太重了,光是卧床就躺了几个月,而且她的腿受伤尤为严重,不仅中了一枪,还上了老虎凳,所以她现在腿脚不太好,可能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 第117页 (“谁说我腿脚不好,我腿脚好着呢。”严老在一旁小声抗议,可能是为了证明,她坐在那里踢了几下腿,倒腾了一会。许老就看着她笑,很温柔地说:“好好好,你的腿脚最好了,不好的是我嘛。”) 说到哪里了?哦对,我当时一直在照顾微微。她还是年轻,身体好,那个时候也就刚刚三十岁,恢復能力还是强,差不多半年就已经完全康復了,只是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疤痕,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1943年春,我到日本人控制的《女报》担任编辑,在那里接到了上级新的指示。一方面,我在编辑部继续潜伏,并伺机联络□□进步人士;另一方面,微微把照相馆重新开起来,作为组织传递情报的根据地。当时我感觉形势还算平稳,我们的处境也安全,就拜託老刘,把我们的孩子严莉莉接了过来,于是一家三口终于又团聚了。 1945年抗战胜利,但上海还没解放。1947年严莉莉参军去了,好像是去了东北。我和微微就一直在上海生活,直到解放以后,严莉莉才把我和微微接到北京去。他提干了,在部队一直干到1985年,办了退休,后来去折腾搞什么创业去了。严莉莉是1959年结婚的,1961年生下了严西泛,就是我们的小外孙女。她后来是1990年结的婚,不过一直没要孩子。 我和微微解放后干了什么?我们啊,也没干什么大事,就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我在报社工作,还干我的老本行。微微去了一家工厂当工人,她说自己适合干体力活,不过她是太谦虚了,实际上她做的是技术工人。微微心细,有耐心,能对着那些机械零件捣鼓好久,一捣鼓就入了迷,我叫她吃饭都没反应。后来她也一直干到高工,还当了几年小领导,后来退休了又返聘,快到七十了才不干了,老了,眼睛花了。 我退休得早,1971年我六十岁的时候就退了,在家里伺弄一下花草,挺好的,不过也有点无聊。1979年的一天,微微突然跟我说,要不你试试把写作捡起来?你以前小说写得那么好,后来再也不写了,可惜了。我心想我太老了,这么老了还能写作吗?但是微微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不老,我也不老,从现在开始,你至少还能写二十年。我心想,说的也对,不过这意思是我还能活二十年?我就逗她,她涨红了脸,说,你能活到一百岁。我看她的样子好可爱,就不逗她了,说,好好好,我们都活到一百岁。 一开始重拾写作还挺难的,总觉得自己写得太差了。微微一直在鼓励我,我写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认真真地看了,还给我提意见。写了几天以后,她突然意识到我在写什么,就问我,你是在写我们的故事吗?我说是的,我在写我们的故事。然后她看起来就很开心,但是又不肯表现得太明显,就说,哦,挺好的。但是我真的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这本书花了我四年时间才完成初稿,后来找出版社,找编辑,又前前后后花了两年时间,修改校正了好几十遍,才最终成稿。1985年《旧梦·新生》终于出版了,没想到当年卖得挺好,还挺多人喜欢的。 (我插了一嘴:“不止卖得挺好,是相当火爆,简直是现象级的作品。”许老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回答:“没有没有,我觉得这本书也就一般,没有我后来的几本写得好。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反响那么好。”我笑道:“可能是现在大家都很喜欢看两个女孩之间的故事吧。”) 因为这本书反响不错,所以后来又有不少出版商找到我,要替我出书。那我就写吧,开始把写作当成一件事业来做,然后就越写越顺畅,越写越好,越写越多。每次我写点什么,都是微微先当我的第一个读者。我有的时候觉得,其实也不需要多出名,只要还有她这个读者,我就觉得很开心了。当然,此后我写的书有几本也挺受欢迎的,这也是我没想到的。写作当然是我热爱的事业,或许说是我一生最爱的工作,不过如果不是微微鼓励我,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重拾写作了。 我的生平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小郭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三)旧梦 旧时代?哦,你是说我在旧上海,与周衡还是夫妇的那个时候吧? 其实我觉得,这个范围可以再宽泛一点,从我出生,一直划分到1933年中我与微微一同入党之前。 对于我们来说,在此之前的生活,只关乎小情小爱与个人坎坷,还未融入到时代的大洪流中。不过这也是人生经歷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毕竟我是在这部分里认识了微微,才最终与她走到一起的。 我第一次见到微微的时候,就感觉她是一个很可靠的人。那次是在照相馆。(严老纠正她:“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你的签售会。”)哦,对,你说的没错。但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就是在照相馆嘛。(严老闷闷应答:“哦。”) 那天我心情很不好,因为我刚刚知道周衡出轨的事情,并且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照完相以后,可能是因为心神不宁,我差点摔了一跤,但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是微微,她将我从窘迫的境遇中坚定扶住,帮助我度过危机——不仅仅是当时,更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很多事情。具体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小说里其实都有写。我想表达的就是,如果不是微微,我可能会一直困在那个华丽精美却令人窒息的金色鸟笼里,做一只外表精緻但内在空虚的金丝雀。是微微帮助我逃离了所有虚假浮华,走进了真实的世界,也接触到真正的爱与幸福。也许很多人看我从前与周衡在一起的时候,金钱、名利、虚荣、华丽,什么都有,但我自己内心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爱。毫不夸张地说,遇到了微微以后,我才惊觉,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活出自己。 第118页 是微微,让我找到自己,也找到真正的爱,真正的幸福。 哎,微微,你脸红什么。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小郭记者还在这里呢。(严老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小郭,你别介意,她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她虽然时常看起来冷冷的,内心却是一个非常善良温暖的人。我记得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看一个人的人品如何,要看他如何对待比自己弱势的人。一个人对强者谄媚与和善,并不是品格,而不过是生存的技巧。微微却刚好相反,她对于强者总是傲然且倔强的,始终坚持自我而不屈从于强权。相反,她对于弱小的存在总是充满同情,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帮助他们。她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人,只要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除非那人或事主动背叛了她,不然她自己不会放弃的。能够遇到她,真的是我最大的幸运。 嗯?你想听我说说我自己? 我自己吧,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性。我也没有强大的力量,我也没有很突出的本事。(“你很聪明。”严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她自己的房间出来了,坐到我的面前。“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是最坚韧勇敢的人。”严老看着许老,表情很认真。严老笑得眉眼弯弯:“哎呀微微你真是学坏了,现在嘴怎么这么甜。”不过可以看出来许老此刻开心得不得了。) 我其实在外人面前都比较安静内敛的,也就是在微微面前会稍微“放肆”一点。哎呀,“放肆”的意思就是,我在她的面前呢,可能会顽皮一点,任性一点,有时也会撒撒娇。哎呀,这一段你就不要写进文章里了,好不啦。 (这个时候我看见严老偷偷地笑了,天,我还以为她不会笑的。她是抿嘴笑的,不是很开的那种笑,但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好甜。) 小郭,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哦,你说1933年在上海北平发生的“白玫瑰案”?当时一共死了七个人,上海六个,北平一个。北平那个,就是我的前男友谢一范。唉,其实说起来挺难过的,不管怎么说,我和他当时还算是朋友。他其实那个时候已经秘密入党了,但被国民党特工发现,所以被设计暗杀了。上海的六个案子,前两个就不说了,后两个是周云沛指示陈露做的。那个时候周云沛就已经在接触日本人了,被杀害的四个人也是我党的秘密特工。我们当时抓住陈露的时候,她是承认了这四件案子是她做的,不过没说她幕后老闆是谁。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陈露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搭上了周云沛,后者意识到她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便允诺她,可以帮助她抓到微微并且会送她们出国。至于范齐,他是国民党特工,会跟周云沛和陈露接触,是因为他那时已经有了叛变日本人的念头,只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做了周云沛的替死鬼。 后来周云沛本来想带着陈露一起跑到伪满洲国,不过陈露被我们抓了,但因为说出了双胞胎的秘密被她的组织灭口。所以这个案子在塘沽那里就已经终结了。这个案子的终结,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我和微微的旧时代的结束。 (四)新生 新时代的开始,其实是我和微微参与情报工作的开始。 有些东西我不能说的太多,只有一些已经解密的部分,可以稍微聊一聊。 我主要还是说说与微微在一起的生活吧!其实解放前我与微微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是1933年9月到1934年9月的一年在瑞金,1935年10月底11月初在南京的几天,1940年初到1941年末,虽然算是天天能见面,但由于情报工作的关系,我们只能装作不认识。从1941年底开始,我和微微才算是真正住在一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长时间分开过。 先说说瑞金的那一年。那个时候我们刚入党不久。我在莫斯科接受三个月训练以后回国,而微微刚把严莉莉和好运气接过来,我们就在瑞金团聚了。微微先过去的,我回去的时候,看见她在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就很好笑,我就没有惊动她,就站在旁边偷偷地看,偷偷地笑。但是我发现她虽然看起来很捉急,干这个干那个的,实际上一点都不乱,她把严莉莉照顾得很好,至少比起一年前我们还在上海的时候要熟练多了。当时我就觉得很感动,我知道她是真的把严莉莉当作自己孩子,真的对他好。然后我就勐地跳进房间里,对微微说,你看谁回来啦?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马上就丢下手里的东西,飞奔过来,一下子就把我抱了起来。我当时还想,这几年微微都瘦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有劲啊。对,她当时瘦得厉害,我就知道她吃了不少苦。不过没关系,之后的一年我就天天做好吃的,又把她养胖了,嘻嘻。 那一年时光真的是很难得的美好啊……尤其是与之后的八年相比。那时候我每天去苏维埃大学上课,微微有时会去打仗,不过时间都不长。她不打仗的时候就跟着我去大学学习,应该说基本的文化水平就是在那个时候补足的。当时好运气也在,每天晚上,我们四个都在家里,我就点一根蜡烛,有时候蜡烛都没有,我就和微微在月光下聊天。什么都聊,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好聊的。你说微微看起来不像说话多的?对呀,她面对外人的时候确实说话不多,不过我又不是外人。啊,小郭,不好意思,不过你确实也算是外人,哈哈,不要介意啊。 第119页 1941年末我和几个朋友把微微从76号吴四宝那里救出来后,我们两个就基本没有分开过了。不过至少有半年的时间,微微都在养伤。那个吴四宝真的太混蛋了,把微微折磨得不轻。那时候她的身上全都是伤,简直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我用了好几天时间才完全处理好她的伤口,一边处理一边哭,真的太心疼了,太难受了。(许老说到此处,眼睛红红,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那种情感。一旁的严老很温柔地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她的手,低声说:“没事,我现在不是没事嘛。”) 嗯,没事。不过当时也给了我一个照顾微微的机会。对呀,她总是那么强大的样子,总是她在保护我,现在终于轮到我来照顾她保护她了。当时形势还是比较差的,虽然吴四宝入狱了,但我们算是劫狱把微微劫出来的,后来没暴露也没人追究这事,其实还是有我们上级的帮忙。总之当时我白天还假装没事上班,晚上回来就好好照料微微。我每天熬粥给她喝,她太虚弱了,连勺子都拿不起来。我就一点一点地吹凉了餵给她。她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很费劲地才喝进去一口,但是抬眼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有神,好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小兽。我好喜欢这样的她,如果她不是浑身是伤,我真想立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但当时我没有,我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她就把脑袋靠在我的胸前,不一会就睡着了。我心想,真好啊,你那么坚强,那么警觉,却可以信赖我,可以在我这里放下所有的防备。我就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我想,虽然我们当时的处境都不好,但是至少我们在一起了。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事情。 后来微微的伤好了,她开始筹备重开照相馆的事情。照相馆的原址此前被警察局查封,后来放在市政厅拍卖,但一直没人买,据说是有算命先生说里面杀气太重,不过这种事情我们两个听了都是忍不住要笑的。微微还有点积蓄,我也有一点,我们凑在一起都不太够,便又去找朋友借了一点,终于够了,就把那房子买下来,重新装修了一下,不过还是用了以前的名字,就叫沪光照相馆。说起来装修的活主要还是微微干的呢,她的手真巧。照相馆重开以后,我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把它作为同志们交换情报的中转站了。其实1943年到1949年这六年过得还是挺好的,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虽然情报工作一直在做,但还算平安。可能我们还是挺幸运的,一直到上海解放,这家照相馆都没有在敌人面前暴露。 解放以后的生活啊,就很平稳了。我和微微两个人一直住着工厂分的房子,不大,但挺舒适的。严莉莉当兵以后就不住家里了,偶尔周末才回来,所以家里经常就我们两个人,我觉得特别好,没有人打扰。其实我们这些经歷过战乱的人,最清楚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最难得最幸福的,尤其是身边有那个自己最在意的人。大部分时间就我在看书,微微会做一些运动,对了她最近迷上了打太极拳。微微还喜欢做各种手工,她年轻时喜欢机械和木工,不过现在老了,反而喜欢织织毛衣什么的,总之只要是动手的活她都喜欢。我吗?我比较静,我不爱动,以前不写作的时候就是看书,现在就是写作和看书,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作。 (五)爱人 你问我和微微之间的感情? 哎呀,这个,怎么说呢。 (许老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反而是严老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对微微的感情呢,可能发端是那次在警察局,我以为她被困在火里了,感到由内心而生的焦急,那种心里慌到空落落的感觉,心想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后来我回味了很久当时的那种状态,我意识到,可能我开始在意她了。 但真正意识到我爱她,却是那次韩秘书逼我撒谎、作秀、出版一本根本就不是我写的新书——发布会前,我到她的照相馆去,她直愣愣地看着我,说,我可以帮你。 我当时愣住了,她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亮,她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认真。我内心里的第一感觉是,我相信她,我知道她一定会倾尽一切地来帮我。然后我笑了。我说,你怎么帮我啊?但其实我的心里在说,我知道你会帮我,但是不要,不要为我冒险。我会处理好的。然后我摸了摸她的头。 其实就在那个瞬间,我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内心,也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自我。那一刻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所以在后来的那场发布会上,我选择说出真相。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我后来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尤其是当我回顾过去并开始书写小说的时候。 真正的爱,不是倾尽一切的单方面付出,不是敏感执着的控制欲望,不是强求,不是贪婪,也不是卑微。 真正的爱,是当你面对那个人时,你可以原原本本地做你自己。 做自己,而无需担心爱人会离开——因为你知道,她爱的就是真实的你,爱的就是你本身。 真正的爱,会让你找到真正的自我,从此以后,你便不会再沉溺于那个虚假的伪装出来的躯壳。你会获得保质期永久的安全感,在那个你爱的人面前,你永远不会因为暴露真实的自己而受到伤害。 我很幸运,因为我遇见了这个人,我找到了真正的爱,也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第120页 这个人,就是我的安全之地。 我相信,在她的眼中,我一定也是这样一个存在。 你说是不是呢,我的微微? (六)后记 採访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离开许老家里的时候,包里装了好几个录满了的磁带。 不仅磁带是满的,我的心也是满的——满满地充盈着爱。 我本来是冲着许老的传奇人生经歷来进行这次採访的,没想到最后却深深地沉溺于她与严老之间的美好爱情。也许仅仅是听到、看到这样的爱意,就足以让我感觉到世界之美好、人生之幸福了。 我跟二老道别的时候,严老推着许老把我送到门口,两位老人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真美好啊,我心里想。 回到单位,我听着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话都不捨得删,每一句话也都不捨得改。 我才疏学浅,靠我的笔力,断然无法重现她们言语中表达出来的深深爱意,那种浓厚的情感,一定会在我的转述中黯然失色。 所以我决定,把所有的录音转写下来,原封不动地展现在文字里,让读者能够切身体会到我在採访许老时感受到的那种深深的震撼。 我相信读者一定能够理解我,并不会把这当作我的懒惰,而是一种真挚,一种诚意。 其实我在与许老和严老交流的时候,最大的感受也就是这个——她们是无比真诚的。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如此善良与真诚,那么世界又怎么会不美好、不幸福呢? 以此採访手记献给我亲爱的读者,作为我最深刻的祝福。 (七)后记的后记 2005年夏天,许老去世后两年,《旧梦·新生》再版,我借着出版社送书的机会,要求去拜访一下还健在的严老,于是又一次到了她的家里。 这次给我开门的是保姆小姚。她开门后,我惊讶地发现,屋里居然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地看向我。 我居然看见了两个严老,仿佛复制粘贴般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严老瞪了我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双胞胎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严老皱着眉头说:“原来是小郭啊。这位是我的孪生姐姐。” 等我坐定在椅子上,小姚端过来一杯茶,我又喝了一口,才接受了眼前这个事实,原来严老是双胞胎,她还有一个姐姐,名叫严意。 严意老师此刻站在严微老师旁边——严微老师已经坐上了轮椅,看来十年前许老说的没错,严微老师确实腿脚不太好了。 严意老师手里翻着那本新版《旧梦·新生》,一边翻一边啧啧有声:“天哪,严微,许幼怡也把你写得太好了吧?这也太不真实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严微老师在旁边翻了一个白眼:“闭嘴。”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姐姐。”严意老师把书一合,看着严微老师,一本正经:“我听说许幼怡走了,我怕你孤单,才回来陪你的,你好歹也对我客气一点吧?” 严微老师冷冷地说:“你是没钱了才来找我的吧,蹭吃蹭喝蹭住,还蹭我的猫。” 一只小小的蓝猫正在严意老师的脚边蹭来蹭去,我突然想起许老提过的好运气,也不知道这一只是他的第几代孙。 严意老师蹲下去,把那只小小蓝猫抱起来,在怀里不断摩挲:“你看,好日子她特别粘我,才不是我要蹭她呢。” 严微老师又翻了一个白眼,并不说话。 一阵必要的寒暄之后,我看严微老师也不是很喜欢说话,场面逐渐尴尬起来,我就站起身来,说要告辞了。 严微老师也不留我,就点点头,说:“谢谢你,小郭。” 一旁的严意老师却很热情:“小郭,有空常来玩玩,我这妹妹太无趣了,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无聊得很。” “闭嘴!”严微老师显得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心里直发笑,但脸上又不好表露出来,就一边忍着笑,一边说:“那我告辞了,两位严老师。” 离开严微老师家的那栋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两位严老师此时都在阳台上。 严微老师坐在轮椅上,严意老师站在她身边,手舞足蹈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像又把严微老师说恼了,后者便举起拐杖,向严意老师的身上打过去。 我清晰地看见,两个人一边打闹,一边在笑——严微老师确实也是在笑着的。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把视线收回来,心想,真好啊。 生老病死,人间百态。 但这个世界终究是会将美好传递下去的,不是吗? 就让这个故事停留在这样幸福的一瞬间吧。 愿我的读者们也是这样幸福的,并且永远都会幸福的。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