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心头宠》 第1页 《我是陛下心头宠》作者:旧酿【完结+番外】 文案 蔺衡曾在淮北为质时,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了五年近侍。 日常端茶送水,掐腰捶腿。 成天换着法子伺候那位贵主不说,遇事还得百般护人周全。 皇天不负,一朝登基称帝,举兵大败淮北。 不屑奉上的金玉珠宝、良驹千乘,只要太子入宫侍君。 风水轮流转,众人唏嘘不已。 落在那位残忍薄情的暴君手中,死相怕是会令人髮指的难看。 不成想...... 太子殿下到了南憧皇宫,小香汤泡着,小新鲜美味尝着,日子过得比在淮北还滋润。 朝臣纷纷咂舌,明里暗里试探皇帝陛下。 什么时候处置太子,以示战胜国威仪。 国君一张冰块脸未变,两个耳朵尖却赭红。 「此事不必再提了,孤早已将人就地正法,且........正法了很多次。」 -------------------------------- 1、攻君对外暴戾阴鸷,本质是个无敌忠犬(我真的太控忠犬了) 2、受君是个会撩、会作妖、人前高贵冷艷、人后黏黏煳煳的小可爱 3、逻辑废,甜甜甜就完事儿! 4、架空朝代,会出现哪些设定和官职全凭缘分,不要细究 5、有副cp预警!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蔺衡(攻)、慕裎(受) ┃ 配角:廉溪琢、纪怀尘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光明和我,都属于你 立意:心怀感恩,自强不息 第1章 正值寒冬时节,一连多日大雪未停。 殿阙楼宇都被倾上层厚厚的白霜,檐角处也垂挂出粗细不匀的冰棱。 往来宫人皆屏气敛声,持着笤帚垂头清扫积雪,或是擦拭被掩住的琉璃灯盏。 小太监们抬着一顶极为华丽的步辇在宫道上缓缓行进。 尽管手被冻得通红,仍然极力握紧横杆,唯恐一丝不稳惊扰到闭目养神的国君。 随行的掌事公公姜来思忖片刻,还是弓腰低低唤了声陛下。 蔺衡闻声微启眼帘,颔首一望,便瞧见几步外有个不甚寻常的身影。 距上一次见到慕裎,已经时隔三年之久。 他的容貌比那会儿还要让人惊绝。 唇如瑰樱,眸似星辰。纤瘦的身形被雀翎锦裘覆住,端立在皑皑白雪中,宛若不沾凡尘的谪仙。 「停罢。」 小太监们依命顿住步子。 慕裎拢着锦裘莞尔,先道:「拜见陛下。」 话是这么说,却并不同旁人那般跪下叩首。 蔺衡睨他一眼,淡声道:「许久未见,太子殿下的礼数真是一如既往让人称赞。」 不论是语气还是刻意咬重的『太子殿下』,都夹杂着零星嘲讽意味。 慕裎倒不在意,眸子轻眨,带了些少年气的俏皮。 「我站在雪上,跪下会弄脏衣摆的。」 没有半分拿腔作势,那矜贵姿态仿佛与生俱来。 自打蔺衡登基称帝,从没有人胆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 姜来公公心下诧然,早先听闻淮北太子与国君有过一段旧交,虽说那旧交有点.....不尽如人意。 然而此刻身份颠倒,太子殿下总该有所顾忌才是。 出乎意料的,蔺衡神情未变,算是默许了他这一举动。 「有干净地方不站偏挑雪上踩,难道指望冻病了,孤亲自给你熬药?」 许是第一次听见他自称为孤,慕裎笑得眉眼渐弯。 「陛下熬的药我又不是没喝过,想来穿肠毒药也不亚于此了罢。 天寒地冻。 那些陈年往事聊起来怕是一天一夜都道不完。 蔺衡哂笑,摆摆手:「孤要去宣政殿批摺子了,池清宫赐给你,待会儿会有宫人带你过去。」 话落,抬步辇的小太监门已然继续往前走动。 将要越过人时,步辇上倏然传来一句风淡云轻的:「很冷,多穿点。」 - - 国君下赐的池清宫,离慕裎所站的宫道,也就横跨了半个皇宫而已。 一路过去,他从饶有兴味欣赏景致渐而变成搓着掌心满腹怨念。 这到底是有多不想看见他? 要是没有宫墙阻隔,半个时辰估摸着都能直接走到京都大街上了。 亏得他还在雪地里站那么久。 等着和蔺衡久别重逢。 好罢。 按照眼下的境况分析,与其说久别重逢,倒不如用大仇得报更为恰当。 数月前淮北与南憧一战,两名骁勇将军接连折损。 边境十六州军心动盪,毫无还击之力,只得狼狈递上降书。 蔺衡率兵亲征,营帐就搭在第二道防线的脚跟底下。 为保全平郡和梧钰两城,淮北国君奉上金玉珠宝、良驹千乘。 三日后求和书信递迴来,纸张上书了十六个字。 退兵可以,无需其他。淮北太子,嫁孤侍君。 那恣意洒脱的笔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南憧国君之手,旨在报復当年为质时伏低做小伺候人的旧帐。 大抵在皇族世家中,总有那么几个是命途多舛不受待见的。 蔺衡的生母是陪嫁媵妾,先帝喜好美色,凡是个模样周正的女子都要染指一二。 第2页 比那些一夜露水情要幸运些许,至少怀有身孕后还许了个答应的位份。 但这也不妨碍先帝很快将他们母子二人抛于脑后,任其在后宫中摸爬滚打,残喘度日。 那时南憧的实力远敌不上淮北,先帝担忧日后会有灭国风险,便提前将皇子送往淮北为质,以示诚服。 送去的皇子正是蔺衡。 衡,乃权衡利弊也。 必要时舍便舍了。 然淮北一向以文治治国,并无意大肆攻伐。 十几岁的孩子送来,往哪儿放似乎都不妥。 于是淮北国君手一挥,慕裎十二岁的生辰礼物,就拥有了一个沉默寡言、倔犟板正的贴身近侍。 - - 穿过四道宫门,再越过五座石桥,垮着脸的太子殿下终于得以在一间小巧别致的宫殿外停步。 黑金楠木牌匾上落着池清宫三个篆体大字。 青栏玉砌,飞檐挂角。瓦当下还坠有铜铃,风扬起时听得见叮咛脆响。 宫人屈膝:「殿下,日常所需的物什都备好了,您可还有其他吩咐?」 蔺衡早知他要来,所备物什必然是齐全的,这一点慕裎深信不疑。 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手脚都冻得冰凉。他这会儿只想泡个舒服的热水澡,先搪一搪满身寒气。 「多去取些热水,本宫要沐浴。」 宫人顿了顿,随即恭谨称喏。 刚要走又被人叫住。 「再拿点姜津梅子和奶酒,若是有糖浇山楂之类的,也一併拿来」 宫人再次称喏,行礼告退。 南憧国君大败淮北,扬言要太子殿下入宫侍君这事众人皆知。 即便侍君的意义不仅限于在床榻上承欢,但终归还是战败国送来求和的战利品。 不说谨小慎微罢,怎么着也该收起先前的讲究,摆出一副任人刀俎的模样。 可那位太子殿下却自在的很,不似被迫委身,反而像极换个地方出游的皎玉公子。 更匪夷所思的是,一向手段残忍作风毒辣的国君,对此竟没有丝毫不满。 甚至还隐隐有些纵着人逞尊贵的意味。 宫人到底在背后琢磨什么,慕裎兴趣不大。 他有兴趣的,是方才信步一逛,在后院里间发现的那个温泉汤池。 窗外飞雪,屋内却温暖袭人。白雾四散瀰漫,深深一嗅还闻得见舒心的药草香。 他养尊处优惯了,见到现成能够享用的温泉,早褪去衣衫,顺阶轻踏,将冰冷的身子漫进足以让人惬意喟嘆的热水中。 如墨一般的长髮束上去多半,剩下几缕被蕴湿,乖顺贴在微微透出赭红的后背。 对比映衬之下,愈发显出他肤若凝脂,莹润剔透。 过分精緻的眉眼遭雾气氤氲,卷翘长睫上沾了点点水珠。一派倦懒闲散,又平白生出几分魅惑勾人。 慕裎在温泉里泡得心满意足。 直至骨节分明的手泛起褶皱,他才恋恋不捨起身擦拭。侧目往挂衣裳的屏风处一扫,唇角顺带勾起弧度来。 不愧是在身边做了五年近侍的国君,对他的喜好简直了如指掌。 轻薄绵软的亵衣、厚实暖和的大氅、以及尺寸正当的锦靴。 每一件做工都精细无比,滚边浮纹尽显奢华,相当符合太子殿下不低调的脾性。 慕裎的确很吃这套,原本因为路程遥远而生出的愤懑,这会儿也消了十之七八。 随意挑了几件看得顺眼的换上,他哼着小曲儿往主殿慢慢踱,预备去品尝一番南憧皇宫做出来的甜食。 - - 姜津梅子在冬日吃最好不过,酸中有甜,余味还有一丝丝辣。 温热的奶酒腥味不重,入口浓稠,鼻息间满是后调的清香。 糖浇山楂就更不用说了,琥珀色糖汁和艷红果子交缠,见之便胃口大开。 慕裎生得俊美,就算是拿手直接拈了往唇里送,动作也是优雅的。 一旁的宫人看似垂目静候,实则余光连连在往他身上瞥。 每瞥一次心里都不禁感嘆,真不怪陛下纵着,这样的绝色美人,天生就该放在心尖上呵护疼宠。 「对了。」 太子殿下咬着蜜饯发问,嗓音听上去有些含煳。「这个时辰,你们国君在做什么?」 宫人忙端正神色道:「陛下应当还是在宣政殿批摺子。」 批摺子? 嘁! 蔺衡当年回南憧不到三个月就展开了行动,推翻先帝,肃清朝堂,拔除为虎作伥的皇后一党。 继而颁下数十条利于民生的政策,减免徭役赋税,拨款增进农耕,将土地产权重新规划。 国内恢復稳定后,他登基称帝,同年攻下西川。 蓄兵两年,再度举兵攻下东洧。 至此近无内忧,远无外患。 如今的南憧王朝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兴旺发达。在国君的把持下,实力一日强过一日。 晚膳时分还在宣政殿批摺子的鬼话,慕裎才不信呢。 他倒也没有闲到自己上赶着找不痛快的地步,耗费一个时辰在风雪里往返,哪有待在燃了炭火盆的屋子里吃美味来得安适。 是以『不如去找蔺衡一起用晚膳』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转瞬即逝。 「那往日呢?不理政务的时候,蔺衡都会做什么?」 第3页 宫人一怔。 在背后议论国君已是逾矩,这位太子殿下竟还敢直唿其名讳。 不过,既然是陛下亲自下令要予以良待的人,自不可同旁而语。 「陛下偶尔会到御花园散散心,品茗赏景坐上片刻。」 「若是心情好的话,还会去奇珍馆瞧瞧新鲜玩意儿。」 「时不时也会把收藏的拓本和书画翻捡出来,临摹仿笔打发闲余。」 听罢,慕裎发自肺腑的嘆了口气。 「看来没有我,皇帝陛下的日子过的真是糟糕透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文笔和功底都很一般 见谅 希望你们喜欢 新文预收文案也请看看哟 《我靠做饭俘获君心》 又名: 《辣鸡皇帝他搞错了白月光》 《会做饭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文案】 众所周知,燕宁皇帝明寒亭有个倾慕已久的白月光。 那人霁月清风,不染纤尘。 是整个世间最懂他的人。 可惜命运捉弄,一纸求娶婚书送到北丘,没有盼到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 却等来连带锅碗瓢盆一起打包当嫁妆的替嫁小皇子。 就在所有人都纷纷开盘下注,赌小皇子能在燕宁皇宫撑过几日的时候。 当事者十分镇定的拿起了他的锅…… 在那个残暴的恋爱脑皇帝扬言要为所爱之人命债命偿,使尽解数折磨小皇子的时候。 当事者又十分冷静的抄起了他的瓢…… 明寒亭看着真·病弱、真·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后槽牙紧了。 偏偏小皇子一笑明眸皓齿,软糯糖糕般的香甜就直往他心尖尖儿上钻。 而最后明寒亭得知钦慕多年的白月光,居然是他搞错了人??? 钛! 去他mua的床前明月光! 还是心上人做的饭菜香! 明·脸疼但追妻·寒·嘴馋且爱吃·亭:「吸熘~」 鞠躬~ 第2章 太子殿下在池清宫住了整整三日。 期间,他逛完周遭所有能去的殿宇,把淮北没有的菜式逐一尝遍,并且连陪嫁(不是!)带过来的物什都挨个塞满案格之后。 发现南憧皇宫,是真的很无聊。 掷骰子行棋,没有。 马球击鞠,没有。 就算慕裎把标准降到最低,来个嚣张跋扈的妃子撒泼吵架也勉强凑合。 然而蔺衡登基三年,后宫没有纳进一妃半嫔。 结果依然是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炭火盆边把焖得熟热的栗子当弹弓,往窗棂上敲出阵阵动静,以此消磨漫长的闲暇时间。 更可气的是皇帝陛下似乎忘了他这个人。 三日过去,除了指派一个掌事太监来问了句住得是否顺心外,再没有任何诏令送到池清宫。 真是。 有什么好问的,住得顺不顺心难道蔺衡还不清楚? 并不止是慕裎本人觉得国君脑袋有点坏。 连同拨过来伺候他的宫人也暗暗这样觉得。 如此美人不放在身边欣赏,冷落在犄角旮旯和暴殄天物有什么区别。 - - 第四日大雪渐停。 暖阳透过云层肆意铺洒,宫墙间一片流金澄澈,没得给端庄肃穆的皇宫添了几丝绝尘味。 慕裎用过早膳,懒怠总呆在屋里头养神。便搬了把檀木椅坐到廊檐处,摆弄着孔明锁指挥唤月搭鞦韆。 蔺衡知晓他一贯挑剔,拨到池清宫伺候的宫人都极聪慧机灵、手脚勤快。 原本是来了五个小太监。 其中三个被太子殿下以『个头太矮』、『长得太胖』及『印堂太黑』为由拒退。 只剩下唤月跟风旸。 一个年岁小,靠徒手爬树和精湛的堆雪人技巧赢得青睐。 另一个则因为出身木工,做出来的木刻鸟雀儿能扑扇着翅膀飞起来而深受器重。 拿镍刀钻了好几天的孔明锁,在一炷香之内被慕裎拆卸组装了数回。 他幽幽嘆出自来南憧的第九百八十二次长气,温声道:「换个位置挂罢,这棵树的八字跟本太子不合,我不喜欢。」 唤月倒挂在枝丫上,望了眼刚搭好的鞦韆,满面愁苦:「可这是最后一棵树了啊。」 「说什么胡话呢。」慕裎笑得娇嗔。「那边不都是么?」 「那些您嫌颜色难看。」 「这些呢?」 「您说品种不够高贵,配不上您的气质。」 慕裎颔首,方向直指正前方。「我记得院子里没有这么光秃秃的树,是新摘种过来的?看着还挺不错。」 唤月:「它们在池清宫土生土长,终年枝繁叶茂,在您下令让奴拔光叶子之前,叫落叶矮松。」 「..........」 没办法。 不胡乱折腾,慕裎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能摆脱这无聊的困境。 比较起来,淮北不知比这里好玩多少倍。至少在蔺衡回南憧之前,他每天都过得开心极了。 两个人抚琴吹笛,曲水流觞,腻了就去马场踢蹴鞠球。再不就鼓捣一下淮北国君珍藏的宝贝物什,研究如何把寻常马车的轱辘换成会发出泉鸣声响的。 哪像现在,不是用膳就是睡觉,不是睡觉就是泡澡。 第4页 真真是混吃等死。 太子殿下仔细盘算一番,终于接受了没有蔺衡,其实他的日子过得也相当糟糕的事实。 唤月还倒挂在树上,望着勐然从紫檀椅上站起来,抬脚就冲着宫门方向而去的人,惊恐道:「殿下,您要去哪?!」 慕裎脚步轻快,只留下个好看的背影和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去侍君。」 - - 从池清宫到宣政殿,路程约莫在半个时辰左右。但若是去承干殿,就大大缩短了距离。 照惯例,国君冬日会改在辰时上朝。 眼下不到巳时,步子快一些,应当赶得上早朝结束。 三日闲逛不是白逛的,慕裎早把几个主要宫殿的方位摸了个七七八八。 以至于他弯小路停在必经之路上时,还有空闲把晾着他不管的皇帝陛下从头到脚怒斥了一通。 难得天晴,蔺衡不愿乘坐步辇,罢朝后便不紧不慢从承干殿走着出来。 将拐过宫道,赫然瞧见太子殿下立在不远处,正微微踮脚嗅梅花枝头的香味。 收紧的月牙色软缎显出肩窄腰细。 本就极为夺目的面庞与迎雪绽放的寒梅相衬,冰肌玉骨,眉眼如画,美得可谓惊心动魄。 蔺衡有一瞬失神。 多年习惯使然,等反应过来身上的大氅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人肩头。 慕裎回头望去,忍不住哼笑出声:「劳烦陛下大驾,还顾着我的死活。」 蔺衡佯装漫不经心抚过他簪在鬓边的花枝,低声道:「总这样任性,穿得如此单薄还敢四处逛,就不怕真冻病了?」 「冻病也比待在冷宫强。」 蔺衡差点被『冷宫』二字惹得失笑,面上仍旧端着国君架子,淡然发问:「孤给你的宫殿住着不满意?」 「满意啊,一天泡八回澡,我巴不得睡在汤池里。」 按他对太子殿下的了解,这句多半是实话。 「吃食呢?孤记得你喜甜,着尚膳房备了好些蜜饯的。」 「是,陛下有心,本太子每顿把山楂和梅子当成米饭在用。」 「那宫人伺候的可好?」 「好得很。乖巧懂事,任由蹂\躏。」 慕裎懒懒补上后半句:「不过比起你还是差了一点。」 一言出随行的侍从皆面色紧张。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触及逆鳞尚且还有被怜惜的余地。 他们做下人的就未必了,亲耳听到国君的狼狈事,不被迁怒灭口都是祖上积德。 皇帝陛下却未深究,面无表情觑他:「你是真知道怎么拿捏孤。」 慕裎轻哼:「把我丢冷宫自生自灭,说两句不爱听的怄怄你,难道很过分?」 自生自灭? 行罢,精心准备汤池和点心的好意算是彻底白瞎。 毕竟是在寒冬,有暖阳也不能久站。 蔺衡道:「景也赏了,气也出了,孤让人用软轿.....」 话头戛然而止。 太子殿下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眉结轻蹙,单薄纤瘦的身子即刻摇摇欲坠。 国君只得咽回剩余半句『送你回去』。 下意识拢紧砸在怀里的人,颇有些无奈的咬紧后槽牙。 他说什么了? 一言不合就装晕,这坏毛病到底谁给惯出来的? 蔺衡:噢,好像是我自己。 横竖太子殿下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蔺衡不及多思,把他抄个满怀,先往长明宫安顿片刻。 - - 长明宫重长明二字,即便是在白天寝殿里也燃着灯烛。 屋内一应陈设华贵无比,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纱幔低垂,宽大柔软。 慕裎唿吸清浅,沾上床榻的时候才迷濛转醒。紧闭的眸子慵懒睁开,餍足一笑:「辛苦陛下了。」 哼。 主动寻上门,乐子没找着就想让他走? 再者说,泡温泉吃甜食哪有欺负国君来的好玩儿。搭个人力便车什么的,委实不过是点利息。 皇帝陛下自然看得出他的小心思,沉声吩咐宫人:「宣个太医来。」 慕裎微滞:「不是给我看病罢?」 「你说呢?」蔺衡反问。「好端端晕倒,不宣个太医来诊治,孤怎么放心?」 「何须这般麻烦,本太子已经好多了。」 慕裎翻了个身,支起一只手腕在下颌,另一手拍拍床衔道:「坐呀。」 衣襟随着他的动作略有点松散,束好的墨发也落了一些,环至颈旁,无端惹人遐想。 芙蓉帐暖,美人在侧。 蔺衡喉结微不可闻一动,很是听话的坐近。 「你来找孤,究竟所谓何事?」 闻听此话,太子殿下一张盈盈笑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 狗皇帝。 折损淮北两位大将的时候不是嚣张的很? 扬言要他入宫伴驾的时候不是狂妄的一匹? 现在人都躺在床榻上了,不谈风花雪月,跟他聊所谓何事? 慕裎掩住忿忿,摆出一副含娇带怯的神情,顺势把手搭在他朝服衣袖上。 「陛下令我来南憧侍君,我岂敢不从。又不计前嫌赐我一间这样好的宫殿,自当要来谢恩。」 温热触感隔着两层布料传递过来,蔺衡眸光忽变。 「非要在孤床上谢?」 第5页 慕裎还是笑:「承蒙陛下厚爱,不忍将我扔在路边。主动点,才显得我诚心诚意嘛。 好歹也是一起长了五年的交情。 年少时他们相伴相守、吃住与共,怎会不了解对方的秉性。 清心寡欲到连自渎都不曾有过的人,太子殿下对可能会遭遇的境况简直放一万个心。 蔺衡果然脸颊有些许赦红,偏过头避开灼灼目光,冷淡道:「白日宣淫,不合礼数。」 啧啧。 瞧那个又想当什么又想立什么的样子。 说得像是侍君御令不是由他亲笔书写的似的。 「慌什么。」慕裎娇俏抿唇,指尖不安分的在他衣袖上勾画。「晚上,我洗净了等你。」 不同于太子殿下的俊美,蔺衡的眉眼更偏于明朗。稜角隽刻,鼻樑高挺,自成睥睨天下的气度。 此刻脸颊发烫,连同拒绝的嗓音也甚是没有底气,倒让他比平常看上去多了几分温润之感。 「孤........孤今日没兴致,加之近来政务繁忙,无暇去想这些。」 「是么?」慕裎含笑。 「那昨日在池清宫偷看本太子沐浴的,不是陛下罢?」 第3章 「当然不是!」 蔺衡矢口否认。 要是没有慌忙避开的眼神和迅速红起来的耳朵尖,这句辩驳还算是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慕裎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玲珑的绣囊,一字一句道:「疾风骤雪,夙夜难寐,愁曲千万珏。偶记经年人乍别,人乍别,何日可见?锦衾相覆暖,明月共缠绵。」 蔺衡:「.........」 国君脑子陷入了短暂的无措。 毋庸置疑,这是首情诗。被他写在小纸条上,藏在绣囊里的情诗。 内容简单概括就是 ...........孤想和你睡觉。 慕裎笑得十分荡漾:「冒昧问一句,这乍别之人,似乎指的像是本太子?」 蔺衡:别问,问就是先听孤狡辩。 「你想多了。」 他探手要去抢那只绣囊,不料太子殿下反应更快,立即往棉被里灵巧一缩。 扑了个空身形稳不住,只得连人带棉被一起死死压在身下。 「唔。」 慕裎溢出声轻吟。 那声音又娇又软,听上去还有些隐忍的痛楚。 蔺衡神色微惚,担心是不是伤到了他哪里。才要开口询问,蓦然听见太医仓惶道:「微臣参见陛下!」 很好。 来得可真是时候。 张臻战战兢兢跪伏在地,礼行完却不敢抬脑袋。 他都看到了什么? 国君光天化日之下正赴巫山云雨,两人欢痛夹杂,喘息阵阵。 先前听宫人说召令太医诊治是因为慕裎晕倒,进门时无意往床榻处撇了一眼。 太子殿下切实髮丝散乱,衣襟半开,手指紧攥棉被低吟。 都意识不清了,国君竟还忍心索取? 真真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人情味吶。 感慨完毕,张太医顺便也悲悯了一下自己。 这鬼运气。 国君从未幸过人,好不容易破个雏还被他撞见。 按那丧心病狂的作风,最少也要剜去双眼发配边疆罢。 好在蔺衡暂时还没想到这茬儿,撑起身子,理了理朝服冷然道:「起来,去给太子诊个脉。」 张臻颤巍巍应了声喏。 万幸,不是下令拖他出去杖毙。 慕裎缩在棉被里,一双眸子含嗔带怨:「诊什么脉,我腰疼!」 男子生来不比女子体态柔软,适宜承欢,初次行房,体位不得当极容易导致腰部受损。 张太医默默回忆医术上的记载,再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 最终得出『陛下很勐,太子也很勐』的结论。 前者勐是理所当然,试问谁敢质疑国君的办事能力? 而后者将受了这么一遭还有力气怒斥,就沖他敢拿白眼瞪皇帝陛下来看,这位淮北太子确实与众不同。 蔺衡清楚他是装晕,只是在寒风里站了许久,也想着宣个太医来瞧瞧。 方才又摔在人身上,听那声痛唿怕是真把腰给扭伤了。 「别闹,受凉不是小事。你先让太医诊脉,其余的.........待会再说。」 张太医满目惊诧。 国君居然如此温言好劝,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都稀奇。 慕裎懒得与他磨,秉着早弄早了事的念头,把手腕垂到床衔上。「那好罢,待会咱们继续。」 继续? 听这意思,难道国君才是被拿住的那个?! 张臻不禁脑补了一出『太子殿下风情万种百般引诱,国君抗拒未果亲自提枪上阵』的戏码。 太医:果然众生皆平等,在美色面前,冰清玉洁(蔺衡:?)的陛下啥也不是。 臆测归臆测,他手头上的动作不敢停,忙搭上慕裎的腕子查探脉象。 「如何?」 「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脉象浮软虚乏,应当是寒气入体所致。」 「应当?」蔺衡不悦。 张臻深谙保命的精髓,立马改口笃定道:「陛下恕罪!是寒气入体,微臣这就开方子,拿去御医房煎药。」 说完,讪笑、行礼、留下一管疑似擦某处的药膏后,飞快告退而去。 - 第6页 - 待人离开,国君才重新坐回床衔边,面上似是有些薄怒。「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慕裎原本想继续掰扯秀囊的事,捕捉到突然改变的自称,轻巧一笑。「着急啦?」 「我肯定........」对上那玩味的神情,蔺衡堪堪顿住话头。「孤是说,别把病气过给孤了。」 分明就担心的紧,作甚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太子殿下也不拆穿,笑道:「小病而已,放心罢,已经快好了。」 而已? 蔺衡莫名被这两个字眼惹的烦闷。 这三年怎的半点长进都没有。 和以前一样,高兴了就由着性子胡折腾。知道在生病,大冷的天还穿得单薄四处跑。 他可以随便慕裎闹,吃的喝的享用的,只要看得上眼,再贵重或者再磨工夫都没关系。 唯独糟蹋自己身子这回事不行。 思忖来思忖去着实气不过,抬手就在人额头上落了一巴掌。 很轻,但带着十足的威胁性。 慕裎被拍得一愣,半晌反应过来是被当成小孩子教训了,登时脸颊羞红。「你有病啊?」 「病的是谁心里没数?」 「要不是被吓到,我至于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就从汤池里冲出去?」 「可孤明明看见你穿了啊!」 这波暴露的措不及防。 四目相对,气氛相当微妙。 呈堂证供都摆在眼前了,总不好再叫人误会。 蔺衡压低嗓音,先分辩了一句。「孤不是因为馋你的身子才去的。」 「...............」 慕裎指尖勾着秀囊,好整以暇挑眉觑他。 蔺衡被盯的有些心虚,急道:「千真万确!孤昨日去池清宫只是为了找这个东西。要不是前儿没找着,孤........」 算了,孤还是闭嘴罢。 皇帝陛下别过脑袋,打定主意拒绝承认不但去过,还去过好几趟的事实。 毕竟一国之君,要脸。 见好就收的觉悟慕裎向来是没有的,他把散落的髮丝束了一遍,然后施施然重新躺回去。「看不出来啊,陛下竟然饥渴到这个地步?」 蔺衡愠怒:「能别提这事了么?」 「臊什么,馋我身子的何止你一个,说出来又不丢人。」 「孤没有!」 咬牙切齿。 但恕慕裎直言,他只听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狗皇帝,还挺豪横。 「那这绣囊是怎么回事,可别告诉我,除了本太子,陛下还认识其他久别未逢之人?」 蔺衡一顿。 须臾浅浅『嗯』了声。 「算是罢。」 慕裎面上的笑意微凝。 合着还真是他多想了? 片刻缄默,太子殿下把绣囊稳稳砸进人怀里:「小纸条看过我就放回去了,现在物归原主。」 蔺衡并未接,任由绣囊滑落到床榻上。 他抬手捞了太子殿下一把,虚虚的动作,自然是连人衣角都没碰到的。 「怎么了?」 慕裎此刻满脑子都只有『狗皇帝』和『负心汉』两个词彙轮番交替,哪里誊得出好脸色给他瞧。 「旁边点儿,没见着本太子找靴子呢!」 蔺衡轻车熟路帮着把散落的锦靴给套上,扶额道:「你又闹什么?」 「陛下多虑了,这里是南憧皇宫,又不是淮北后花园,我无名无份人微言轻的,哪敢在您面前闹脾气。」 行罢。 但凡语气稍微柔和那么一点,蔺衡还真就信了太子殿下的邪。 「来都来了,不如用个膳再走?糖浇山楂的糖是新熬的,里面加了陈时的桂花沫。」 慕裎原本往外迈了几步,听见这话捡起绣囊又狠砸了他一记。 「呸!留着给你的心上人尝去吧!」 - - 这世上最不讲理的便是来都来了这四个字。 其次,就是太子殿下。 蔺衡坐在上首拨弄瓷碟旁的竹箸,自个儿没动分毫,每回挑了好的都全数送到了慕裎碗里。 还别扭着的淮北太子才不买他的帐,不厌其烦把嫩香的排骨和新鲜鱼丸扒拉到一边,专和竹叶青酿的萝蔔皮儿较劲。 「看什么看?饿你一顿早饭不吃试试?」慕裎含了一大口米饭,鼓囊着脸颊没好气在桌下蹬过去一脚。 「我可告诉你,本太子才不是为几颗糖浇山楂就折腰的人,吃完立马就走。」 蔺衡着实没忍住,勾唇连连点头道:「是,至少还要加份果子酥酪才衬得起太子殿下的身份。」 眼见着人脸色沉了半截,国君当即把装着点心的盘子往他手边推了推。 「这些都是淮北没有的甜食,若是合胃口,孤再令人多送些到池清宫去。」 「不要不要!」慕裎果断拒绝。 「宫中的手法大同小异,我在淮北的时候还特意寻了个南憧师傅,到底哪样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嗯?」 蔺衡微微偏头。 自知说漏了嘴,太子殿下耳尖泛红,随手拿了个杯盏一饮而尽。「嗯什么嗯,吃你自己的!」 比起这暗戳戳的小心思,国君明显已经伸出去预备阻止但未遂的动作似乎更为要紧。 那杯盏里倒也没装什么,不过是半杯梅花酒而已。 第7页 醇香味美,甘甜如泉。 且后劲极大。 慕裎正在气头上,那用竹叶青泡的脆萝蔔皮吃了大半盘子,两味酒一混,无异将『上头』二字直接刻在了天灵盖上。 蔺衡试探性的在他眼前挥了挥,虽然已经进入呆滞状态,但太子殿下仍旧保留了最后一丝清醒。 手指越过至少五个菜碟一个铜铸落地烛台以及皇帝陛下本人,相当精准的指向地上的绣囊。 「你!」 「狗皇帝!」 「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我回来啦 好开心 还有几个宝宝收藏呢 蟹蟹呀 真的超开心哒~~~ 第4章 蔺衡自认为有点冤枉。 打从这位太子殿下来南憧,宫里好吃好喝那样不是紧着他先。 尚膳房的精緻点心做了又做,唯恐模样不好看或是调味不均匀影响了品尝的兴致。 不过拿两颗糖浇山楂哄人留下吃顿饭这不算过分罢? 再说那眼香汤池单挖出来引进暖泉都不知耗了多少心思,差点儿没把整个南憧皇宫的地下输水道重新设计一遍。 趁着夜色偷偷过去看两眼怎么了?百忙之中还惦记巡视一下基层建筑,此作风多值得颂扬。 可慕裎指着个绣囊不依不饶偏说欺负了他,还一口一个狗皇帝,堂堂一国之君能受这气? 蔺衡推开门的时候,屋外值守的宫人们早已乌泱泱跪伏在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倒霉催的炮灰。 将太子殿下的犯上之言听得格外清晰的姜来公公尤其,握着拂尘,正兢兢业业的打着摆子。 就在蔺衡启唇的一剎那,姜来公公连劝谏国君贸然处死太子,两国交战必然涂炭生灵的忠贞之言都想好了。 然而皇帝陛下面色阴沉,嗓音却温和的反常:「去取碗解酒汤来,不要姜和橄榄,两倍糖浆。记着,一定要用有桂花的那种。」 蔺衡:有些气,受着受着也就习惯了。 姜来公公忙磕头应下,刚要起身,蓦然又听见蔺衡吩咐:「再另送份糕点,就是那个......那个......」 他抬手比划了半晌,终于发觉除了绿色的,乍一看像是小青蛙的动物之外,再没有其它形容词可以准确描述出慕裎一直盯着看的那个糕点了。 御厨别出心裁,把夹了陷儿的点心捏成荷花荷叶的样子,美其名曰在寒冷的深冬回味下盛夏的惬意,于是那巴掌大的碟子里还卧了两只袖珍蛙。 慕裎不和萝蔔皮较劲就开始打那两只蛙的主意。 一共俩,一个吃太快没尝着味,另一个没拿住给掉了。 见过大世面的太子殿下就这样盯着只剩荷花荷叶的碟子看了近一炷香。 又不是没那个条件,蔺衡当然要吩咐尚膳房重新再做一份送过来。 可问题就在于处于酒醉状态的慕裎拒绝承认那是蛙。 眨巴着他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轻声哼唧,用杏仁炒豆芽在案几上生生拼出了两个字。 貔貅。 「传孤旨意,新添份糕点过来,模样要一只上可气吞山河,下可傲睨万物,和貔貅一样霸气但又不失可爱的,蛙。」 - - 到底尚膳房不敢违背圣意,只消片刻就重新送了份泛着热气的解酒汤和点心,蔺衡亲手接过,顺势将碟子递到床衔边儿上。 只剩上半截单薄里衣的太子殿下斜眼一瞄,倏然笑得不见明眸。 「你看,比兔子还像狗诶。」 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形容方式? 蔺衡暗自无奈,再度把滑落的外氅往他肩头拢了拢。「还尝吗?」 慕裎心心念念着这个,自然不等应声,抬手就要去抓碟子里的糯米糖糕。 这孩子气的模样属实有几年未曾见了,皇帝陛下伸手轻弹了他一记栗子道。「先把解酒汤喝了。」 向来都是慕裎说怎样就定要怎样的,胡乱扬了几下手,堪堪碰到点心碟子边缘就被轻巧挪开。 如此反覆两三次也没能如愿,太子殿下原本就醉得七荤八素,性子上来气鼓鼓的直瞪着蔺衡看。 那眼神简直愤懑得不行,连带着柔软的棉被也被揪成一团,半盖不盖斜耷在他裸露的膝弯上。 天地可鑑。 蔺衡不仅敢摸着良心他还敢发毒誓,慕裎这浑身上下仅上半身还套着里衣的事跟他当真没有半毛钱关系。 完全是太子殿下一时高兴,主动把自己扒干净的。 他一贯冬日怕寒夏日害暑,气温稍变化点反应比常人都大。 正因如此蔺衡才惦记着让他先把解酒汤喝了,否则酒劲的余热未过,再贪凉被风一吹,怕是又要躺上好一阵才能活蹦乱跳的。 更要紧的是慕裎嫌衣裳太多不舒服,宛若白玉的双腿裸露在棉被外,不时还悬在床衔子上连连晃悠。 致使端着醒酒汤的国君本人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大字。 色令智昏。 残存的理智到底占了上风,蔺衡把目光挪开,秉着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的原则,换上略有些严肃的声调。「别闹了,会着凉的。」 慕裎一双眸子原本就生的灵动,听他嗓音沉下来,也紧跟着唇角一撇。 方才那矜傲姿态荡然收回,毫无痕迹的切换成委委屈屈的模样。 第8页 「你凶我。」 一如邻家少年贪玩,被兄长拎着后颈呵斥后的抱怨,怕定然是不怕的,只是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蔺衡才想驳一句哪里凶了,蓦然想起太子殿下被捧在掌心里长大。 便是有时气性上来非要犟,除了淮北国君和帝后,再没有谁敢对他有任何造次。 当然,也包括曾经作为近侍的自己。 是以这句不过显得不那么温和的话,某种程度上来说切实是等同于凶了这位小祖宗。 尽管已经醉的迷迷瞪瞪,但慕裎还是分辨出了他神情里的变化,添火加柴般的巴巴儿伸出一只手去。 「拿走,不喝,糖糕,给我。」 若是换了旁人,这样出挑绝色的样貌加上简直乖巧到不行的神态,少不得要让人喟嘆一声缴械投降。 可蔺衡毕竟是国君。 象徵性挣扎了一下后,用『国君也是人』的由头把自己很是宽慰了一把。 终于拿到糕点的慕裎笑得十分灿烂,两颊塞满鼓鼓囊囊,和往日里的端正优雅截然不同。 他像是比三年前更消瘦了,原先还有点份量的身子骨现下轻减了不少,身量也从两人相差三寸到几乎平齐。 蔺衡看着不觉恍惚,一时目光移不开,直愣神盯到慕裎有所察觉。 大抵是偷看被抓了个现形,两人促促对视,做国君的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就红了耳朵。 幸而太子殿下是醉酒状态,没出言调笑也没觉得唐突。低头摩挲了一阵碟子边缘的花纹,措不及防抬手便轻触上蔺衡的眉间。 「你也瘦了。」 若不是眸子里的目光还是涣散的,蔺衡真以为他是酒劲过去已然恢復了清醒。 诚然,在南憧的这三年称不上是过的极好,从孑然一身的质子到万人之上的皇帝,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无意识的动作和看出他在暗自思忖什么的举动,不免让人心下一暖。 正待皇帝陛下品味这蜻蜓点水的一触时,慕裎收回手,将空碟子往床衔边上一放,翻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蜷进了棉被里。 末了还懒懒的吩咐:「退下罢。」 俨然是淮北太子殿下一贯的做派。 蔺衡被这一极快变化弄得着实有些茫然。 强占了孤的寝殿。 霸去了孤的床榻。 然后让孤退下? 孤退到哪里去? 午膳时分都过了,难道去再承干殿上个午朝吗? - - 恪尽职守如蔺衡,甚至有过在御书房了批了两天两夜摺子的记录。 然而此刻除了支着下颌欣赏太子殿下沉睡的容颜之外,再无其他事可做。 倒不是他不想做,实在是从床榻前挪不开。 一个时辰前曾尝试去御书房翻看书卷以作消磨,毕竟两人独处,其中一个还在酒后。 满室酒香和香熏青烟缭绕,要说什么都没发生怕是没人敢信,况且这样的境况,什么都不发生未免也难以收场。 碰巧蔺衡刚抬步子,慕裎就在棉被里一声嘤咛,紧接着撑起来干呕了一阵。 这就是养尊处优给惯出来的毛病了,酒劲在胃里翻腾,又吃了好几块糯米糕点,这会儿且难受呢。 好在难受归难受,只吐了那一回,人又软回棉被里睡熟了。 蔺衡担心他还有其他不适,索性坐到一旁的案几前,随手找了本拓贴临摹。 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醒了片刻,偏头寻了寻瞧见他在练字,登时脸耷拉的老长。 扬起半个身子既不出声也不动弹,就那么望着,直到蔺衡主动把笔放回笔架,桌上的纸张都收拾起来,才重新躺回去。 好罢。 看来当年为着完成老太傅布置的繁重功课挑灯夜读的阴影还未完全消散,以至于如今瞧见这正儿八经的架势仍旧不耐烦。 蔺衡生是被他气笑了。 那些功课十篇少说也有八篇是由他代笔的,美其名曰玉不琢不成器。 是不是玉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一手龙飞凤舞的行书离不开那长达五年的精心雕琢。 横竖翻不了书卷,字也不能练了,更别说去其他地方暂且避一避。 蔺衡在案几前呆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隐约觉着被酒气和檀香味一熏,也有了些困意席上来。 他闭眼假寐,而此时窗外似乎又落下雪来,夹裹着霜粒砸在窗椽上,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寒冬时节的午后总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多日不曾安稳睡过好觉的皇帝陛下竟然真的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依稀听见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而后一声低不可闻的喃喃。 「蔺衡。」 「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被提到名姓的那个眸子一震,很快便转醒过来。 屋内又恢復了静谧,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和宫人们小步在殿门外趋行的动静。 蔺衡探寻了半晌,发觉太子殿下仍旧是先前躺下的姿势,连铺散的髮髻也没半点变化,不觉心里一空。 慕裎许是做了梦,手指拽着棉被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 蔺衡便一次次替他掖好被角,顺便在心里暗嘲,不论过去多少年,这做贴身近侍的习惯还是真是半点都不曾改。 「为何要来南憧呢。」 第9页 思忖之语,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话已然说出了口。 他没以为会有回应,不想太子殿下辗转侧身,轻声接道:「是你让我来的。」 蔺衡心下一惊,察看良久发现还是梦话,不禁稍稍松气。 「求和书信上的胡言乱语,不理会不就好了。」 孤又没想真让你来伺候。 说到底,做皇帝的那个还是对让人伺君一事心有愧疚。 撇开多年情谊不谈,太子殿下尊贵至此,岂能委身承欢。 杀人诛心,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身在其位........」 慕裎恍然出声,倒把陷入沉思的国君大人吓了一跳。 蔺衡拱起半个身子凑近,预备听他接下来的后续。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太子殿下唿吸平缓、眼眸紧闭,丝毫没有继续的意思。 直到蔺衡断定人睡安稳了不会再接茬儿,自顾自坐回太师椅上后。 慕裎才轻呓:「.........自当护我国子民安然无恙。」 皇帝陛下闻言不由一凉,仗着人意识不清,哼笑道:「变得这般有责任感,真叫孤刮目相看呢。」 大概听出话里被小瞧的意味,慕裎不满的一鼓脸颊。 「你少看不起人,本太子如今可厉害了。」 「那你倒给孤说说,怎么个厉害法?」 话落蔺衡先摇了摇头。 孤和一只小醉鬼讨论个什么劲儿。 厉不厉害的,不外乎是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点子瞎折腾。 慕裎并未作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嘟囔反问:「做皇帝好玩儿吗?有没有在淮北好玩儿?」 蔺衡莞尔。 不过他切实认真思虑了一小会儿,诚实道:「没有。」 「嗯嗯嗯。」醉意阑珊的太子殿下表示相当认可。 「你以前做近侍时就很呆,做国君了还是那么呆,会好玩才怪呢。」 「本太子若登基,一定不会做你这样又闷又无趣只会披摺子的傻皇帝。」 蔺衡遭他双重嘲讽噎得无语。 处理政务很繁忙的好不好。 哪有心情和空余找乐子。 鬼使神差,蔺衡犹疑着抛出问题:「你若真做了国君,最想干什么?」 「杀你。」 慕裎说到这里似是很生气,半睁惺忪朦胧的眸子,连无暇的面庞都染上一丝怒红。 「五马分尸的那种杀。」 嗓音全然没有半分念叨『我很想你』的缱绻。 极符合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脾性。 看来是实话不假。 - - 蔺衡眉宇间染上浓郁黯然。 其实早在和淮北交战之前,他就有过找机会见慕裎一面的想法。 因为当年离开时留下了承诺。 那时正值初夏,慕裎一个随从都未带,独自一人送他出城。经过城外的悬山坡时,折了朵半开的栀子花簪在他的行囊包袱上。 蔺衡记得当时是傍晚,夕阳余晖散落在两人身侧,慕裎远眺南憧所在的方向,眉眼极尽温柔。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此行回南憧境况必定极为兇险。 老国君纵慾淫奢,身子早就大不如从前。几个兄长都羽翼日渐丰满,虎视眈眈盯着皇帝的宝座。 尽管是五年不间断的部署,蔺衡还是不敢确定是否真的万无一失。 可既然慕裎问了,他自然要应答。 『你若愿意相见,长途跋涉,千里奔袭,我也一定赴约。』 慕裎最后笑了笑,在如血的残阳光芒里沖他挥手道别。 这一幕在之后的时日里被蔺衡梦到过许多次,每次醒来都觉得无比怅然。 朝夕相处了人生中最懵懂青涩的年岁,与之制造过或多或少可以称之为美好回忆的人。 对他怎会没有半分念想。 可蔺衡太清楚了,皇子身份不过是一个空头衔而已。 从他记事起,周遭的画面只有一间陈旧的房屋和娘亲苍白的面庞。 更小的时候连那些皇兄都不曾见过,除了偶尔有几个拜高踩地的宫人太监会来找茬儿外,位份低贱的常在宫里是不会有人其他人肯踏足的。 在他见到慕裎之前,对骄矜这个词几乎没有概念,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大概只有不可一世能够形容。 不怪他读书少,娘亲认识的字不多,年幼时又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有太傅教导习课,这一点上面确实是差了一截。 和自小饱读诗书,学治国之道的慕裎相比,那种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自卑感让他无措。 尽管眼下已然是地位尊贵的国君,受万人敬仰遵从,可他还是难免有些气短。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点上和淮北交战,蔺衡有着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求和书信递迴去之后,他曾想过无数种慕裎会有的反应。 即便是淮北举国之兵来抗击南憧,立誓绝不受这份屈辱。 或是太子殿下率领轻骑一路找到营帐之中,对他破口大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些蔺衡都能够理解。 他唯独没有想到的结果是慕裎不但来了,而且还那样坦然大方。 当时听闻确切的应允后,蔺衡内心无疑是欣喜澎湃的。 立即命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整修池清宫,引来了百里之外的温泉水,还按照慕裎的喜好备上各式他所需要的物什。 第10页 不为其他。 只因他知道,如皎白明月的太子殿下受不得半点薄待。 而此刻蓦然听见慕裎如此愤懑说要杀他。 酒后吐真言。 可见其内心有多憎恶。 蔺衡一时感觉脑子有点空白,不知该作何回应才好。 - - 正暗忖着心事,突然听见床榻上的人轻哼,念叨了一声要喝水。 伺候人喝水更衣这样的小事,在淮北也没少做。 皇帝陛下嘆了口气,起身相当娴熟的试过温度后才将茶盏递到他跟前。 慕裎就着抿了几口,再睁开眼的时候状态明显比之前要清醒多了。 当然,清醒的意义仅限于恢復精力可以上蹿下跳。 至于刚才扬言要将做皇帝的那个五马分尸一事,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冬日时辰禁不住耗,午膳原本就用的晚,外头天光已经逐渐昏暗了起来。 慕裎酒量并不是很好,就算睡了会儿醉意还是没彻底消退。人一醒来,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就乐呵呵跑到窗边去看景。 蔺衡没法儿,只好紧随其后追赶上去。 他心里惦记弒君这档子事,想拢人的半截锦袍扬起又堪堪放下。 慕裎不明所以,似乎光着脚丫子有些冷,就近往他怀里一挤,顺势将脚也踩上去。 被一阵不同于棉被的温暖包裹,太子殿下像是极开心,松散的髮丝不住在人颈前似有若无触碰,惹得做皇帝的那个也不自觉浅浅勾唇。 慕裎伸出手指去融窗棂上的寒霜,轻快道。「出去赏雪罢。」 蔺衡隔着蓬纱看到外面雪不知何时停住了,宫人们手脚麻利,殿外的地面早清扫干净。 迎上望着自己的那双澄澈眸子,本想拒绝的言语无端转了弯。 「披上最厚的狐裘大氅,我陪你去。」 - - 慕裎一路出来是没有方向和目的地的,在宫道两边嗅嗅花枝,踩踩雪堆,一个人也玩得甚是有趣。 蔺衡就跟在他身后,和那五年里一样,沉默寡言,只在太子殿下踩不稳或者没察觉枝桠要碰到头顶的时候,才会有所动作。 大概是下过雪的缘故,风一吹黑云散开,皎洁的月光高高悬挂,被地面反衬出如水一般的流淌质感。 两旁道路上错落着数盏暖黄琉璃灯,灯盏外面的雪还是厚厚的一层,将灯光显得有些朦胧。 「快看!」 慕裎好似发现了新奇玩意儿,轻唿了声,两步快跑急急停在一间华丽精美的宫殿外。 「这里面是什么?」他凑到门上从缝隙往里张望了半晌,摇摇头。「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 殿门落了锁,里面没有光线透出来,仿佛是间不太常用的闲置宫殿。 可闲置宫殿怎么会修葺的这样奢华,况且窗椽上没有任何积灰,应该是时常有人打扫的。 眼见着太子殿下就要去鼓捣门上那柄莲花锁,蔺衡脸色一变,飞快把他的手捉回来,顺便拿身子挡住厚实的大门。 「别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慕裎被他扑过来的速度惹得一顿,随即笑了笑。「这么紧张?别是金屋藏娇了罢?」 慌忙间两人紧贴到了一起,近到鼻息几乎交融,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了解慕裎的脾性,要是毫不在意随便扯个解释出来,这位太子殿下或许还能相信一二,转头去找寻其他好玩儿的。 可自己这样的反应,就算说不是,也无异于是此地无银。 相持片刻,慕裎先把手挣脱出来。 「不是我说你,寒冬腊月的,连盏灯都不给人家姑娘留,属实是你的不对了。」 蔺衡哑然。 要说空口捏造的本事,还得算是太子殿下技艺精湛。 听到金屋藏娇,他又想起那件梗在心头的事了。 月光中慕裎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温润出尘,俊雅之感让人不忍久视。 这个本该是日后成为淮北子民心中所信仰尊崇如神明一般的人,却必须忍受诸多流言嗤笑,在这里蹉跎受屈。 「抱歉。」 蔺衡突然道。 慕裎微讶,却还是一笑。「给我这么远的池清宫,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有诚意道歉的样子。」 蔺衡有着属于他独特的可爱之处。 不出意料立刻正色,相当认真反驳回去。 「是你自己说的。」 慕裎听闻面上的讶异更浓了,记忆里连这个宫殿名字都没听过,何来是由他做主择选的道理。 此刻门廊处风渐而大起来,吹动两人的衣摆都上下翻飞,有些枯叶从雪中被吹散,在地面发出瑟瑟声响。 太子殿下再次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宫殿,把好奇心和手一齐缩回衣袖里。 「冷死了,咱们回去罢。」 蔺衡点头,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身边并没有人跟着。 转头去看时,慕裎仍旧站在台阶上,直勾勾望着他。 显然是没有散步散回池清宫的打算。 皇帝陛下出行通常都是乘坐步辇,这会儿随行的宫人不敢靠近,远远跟在几十米开外。 蔺衡刚想唤人送一顶软轿过来,慕裎却偏头对他招手。 「要你背我。」 皇帝陛下心下觉得既无奈也有些好笑。 都要把孤五马分尸了。 第11页 还巴巴的使唤人当座驾呢。 慕裎见他不予理会,就势往台阶上一蹲,支着下颌小声哼唧。「我走不动了。」 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配上冻得发红的鼻尖和微微鼓起来的面庞,隐约让蔺衡生出『应该的应该毕竟孤有罪』这个念头。 皇帝陛下觉得就快要忍不住妥协了。 但他挣扎着咬牙强撑。 孤不可! 孤乃一国之君,不是当年为质时的小侍从!! 孤应当挺直腰板做人!!! 慕裎湿漉漉的眸子连连眨巴。「好不好嘛。」 蔺衡:「.........好。」 作者有话要说: 蔺衡日记: 今天又是没有挺直腰板做人的一天。 还要被五马分尸,孤好难(嘆气) 第6章 慕裎轻轻一跃便跳上了他的背,很是安分的靠在颈侧。 远远跟随的宫人从未见过国君如此,即便是隔着几十步远的距离,太子殿下还是看清了他们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在南憧都做了什么,怎得这些宫人这样怕你?」 蔺衡步履稳健,甚至连唿吸频率都没有变化。「明知故问?」 慕裎差点被噎得笑出声来。 还真是做了国君之后腰板儿硬了不少,比较起来,曾经那个任人揉捏也没半分脾气的近侍不知道惹人喜欢多少倍。 不过蔺衡这四个字也不全无道理,他作风凌厉、手段毒辣人尽皆知。 即便慕裎没有亲临战场,不消多加打听,这些话自然会有人主动上言。 终归是双手沾染血腥的事情,在这样恬静宛和的赏雪夜提起来不免是煞风景的,被堵了一遭后两人都不约而同缄默起来。 大概是气氛已经被先前的话题破坏了不少,一路揣着各自的心思谁也没再开口。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蔺衡堪堪停在池清宫门外。偏头去看时,却发觉太子殿下绵软趴在肩头,睡得早已迷迷煳煳。 怕出声吵醒他,便不耽搁,径直往内殿走去。 唤月和风旸正蹲在炭火炉边下石子棋,两颗脑袋碰在一块较劲,连衣角都几乎烧着了也没空余去顾。 风旸到底年岁大些,往日里心思缜密,率先察觉到屋子里进了人。 他手还捏着石头子儿,抬头一瞧起初没反应过来,呆滞一瞬,待看清面庞后整个人差点摔到地上。 「陛.....陛下!」 唤月被他一叫也慌忙丢开石子跪伏,唯恐慢了国君发怒下旨拖他们出去处决。 蔺衡倒是全然没注意到这茬儿,只在风旸唤了声陛下后微微蹙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慕裎睡得极浅,人还未被放下眼眸已然微张,赫然看见熟悉的帷幔和两个脑袋都快钻地缝里去的小侍从。 「到了?唔.....这么快?」 蔺衡嗯了声,拽过棉被将人裹紧。「有近路。」 太子殿下在床榻上舒展了一下身子,昂昂下颌,对唤月和风旸的举动表示出疑惑。 「不知道。」 皇帝陛下摇头以证无辜。 「孤没说话。」 慕裎瞭然,原本还想再客套性对国君示意感谢。 可惜床榻实在是柔软到非常的地步,以至于他将将侧过半边身子,囫囵哼出了个音节就又迷濛睡去。 恍惚中听见蔺衡说了些什么,总不过是嘱咐好生照顾之类的话。 困意袭来,他也懒得琢磨,拢住棉被一夜无梦。 -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 雪过天晴,看着就十分温暖的阳光从窗椽投入,炭火炉里被放上了香片,裊裊青烟正一缕缕四下散开。 屋子里安静的很,唤月和风旸不知哪里去了,不过在床边小桌几上备了还滚烫的茶水和三四盏点心。 慕裎盯着青烟醒了醒神,倏然想起什么似的,打怀里摸出一件物什钩在掌心里把玩。 那物什做工精巧,针脚细密,上头绣的两条锦鲤栩栩如生。 是蔺衡塞了小纸条的那只绣囊。 他昨晚趁人没防备给偷过来的。 许是纸条上的诗词太过惹人臆想,已然被拿走了,这会儿只剩下空空的囊袋。 太子殿下咬嚼了几遍『久别未逢之人』这句话,暗自闷哼了声。 哼完才后知后觉想起要作甚要为这样的事情烦闷,不觉脸颊一热,转而把注意力放到碟子里的点心上。 杏仁茶饼、山药枣泥糕、玲珑果脯、还有一碗玫瑰蒸酥酪。 有酸有甜,极适合半个下午连带整个晚上都没有吃过东西的脾胃。 横竖没有外人,慕裎也懒怠下床,披着外氅盘腿坐在床衔边上就开始享用。 没等吃几口,门外唤月的嬉笑声清晰传进来,但先进门的却是风旸。 他一见人坐着,手里盆栽未放快步跑到床前,笑道:「殿下,您可算醒了。昨儿累成那样,吓得奴和唤月还以为您受委屈了呢。对了对了,您瞧!」 慕裎半张脸还在酥酪碗里,斜往他手里瞄过去一眼,淡淡点头。「寒香梅。」 冬日里可赏的花太少,大多都是耐寒的梅花或者白玉兰。因此尽管盛开得如此繁盛的寒香梅枝不大常见,但也并不觉得格外稀奇。 当然,不稀奇是一回事,但装在铜盆里,看样子似乎是预备放在屋内欣赏,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12页 风旸解释道:「这是陛下昨儿晚上吩咐的,说外头太冷,省得殿下出去受风吹,在池清宫烤着炭火就能赏花了。」 慕裎一口清甜的酥酪哽在喉间,还未接话,另一边唤月拖着个更大的铜盆跌跌撞撞进屋来。 「殿下,您看这颗落叶矮松!」 松树是松树不假。 不过他兴奋的语气宛如这颗矮松会自己动起来一般。 慕裎定神看了看,道:「于是?」 「有叶子哒!」 慕裎:「.........」 「这也是蔺衡吩咐的?」 「是呀。」唤月咧嘴。「陛下说近日还有雪要下,怕殿下您外出不便,在宫里闲着无事,这样大小的松树可够您薅一阵子的了。」 好极了。 狗皇帝。 看来为了不让他出门熘达真是煞费苦心呢。 要不是那酥饼里裹着肉眼可见的整颗杏仁,离慕裎最近的风旸几乎要以为被咬得嘎嘣脆的是国君大人的头盖骨了。 「怎么啦,殿下,您不喜欢吗?」 做太子的那个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可那笑意怎么看怎么都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他还吩咐什么了?」 风旸咽了咽唾液,道:「陛下.......陛下倒也没吩咐其他,只是让奴多上点心,好好伺候您。 好好伺候。 是呢。 连外边的花枝树木都搬进来了,再上点心怕是要把尚膳房也给搬过来才是。 这样他就可以在池清宫足不出户,安心养老。 果然不出慕裎所料,唤月和风旸面上同时一阵紧张。 随即门口有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来的是尚膳房总管周德公公。 他身后还跟了数十个小太监,每人手里都端着大小不一的金银器皿。 慕裎挨个看过去,越看越忍不住为之赞嘆。 碗盏瓢盆、汤羹长筷,真是一应俱全。 只差口锅,立刻就能席地开火烹调了。 「蔺衡怎得没给本太子捎口锅来?难不成尚膳房紧缺,拿走你们没得用了?」 显然慕裎的语气听上去是嘲讽居多,然而总有不长眼的听不出弦外之音。 站在最末的小太监往前挪了几步,颤巍巍呈上件器具。 可以。 锅也有了。 慕裎气极反笑,手里没吃完的酥饼遭他一捏,当即变成粉末状掉落下来。 「替本太子多谢国君,这番照顾。」 「他日必报。」 周德公公佯装没有听出话里的咬牙切齿,讪笑着应声,带领小太监们告退离去。 其脚步之快,依稀让唤月产生了有他其实有着四条腿的错觉。 人乌泱泱离开,内殿小院里又恢復了平静。 因着唤月年岁小,是个半大孩子,往日和慕裎也胡闹的来,倒没有刚来时那般惧怕他的太子身份不敢言语。 见人脸色有些发青,便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殿下,奴瞧陛下是极在意您呢,思虑的这般周到。您可千万别使性子,倘若惹得陛下不悦,怕是要遭罪的。」 思虑周到?! 我呸! 太子殿下在心里暗啐一记。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这副作为摆明了就是要将他软禁在池清宫。 「去,把宫门关上。」 风旸闻言啊了声,查探半晌发觉慕裎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好颠颠跑去关上了宫门。 「关好了,殿下,然后呢?」 慕裎重新端起剩下的酥酪,嗓音从里间遥遥传出。 「锁死。」 - - 周德公公带着小太监们一路疾走,绕过温泉汤池,在一间闲置的小厅前顿住步子。 池清宫早在整修的时候就辟出一间空余房屋,为日后可以充做小厨房之用。 因此并不需要格外清扫,不过一个时辰,物什器皿都已归置整齐。 周德公公将拨过来的小太监留下,分配了每人负责的活计,自个儿便先到宣政殿去回话。 蔺衡午膳刚用完,轻啜着茶水听他描绘慕裎的反应。 全程没有丝毫起伏。 直听到那句『他日必报』的时候才眼眸微垂,淡漠的面目神情中无端多了几分柔和。 「传孤旨意,池清宫的所有份例都与孤一致,不可有半分扣减。另外,除了红萝炭,及那锦盒里的衣裳也一併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宝宝们的收藏 超级开心啊喂!!!!! 下章有新人物出现昂~~~ 啾咪 第7章 端方四正的锦盒最后自然是没有送到慕裎面前。 根据周德公公亲眼所见,以及刨去支支吾吾和各样语气词,蔺衡听到的版本如下。 太子殿下不但关上了宫门,还不知从哪里找来铜水,将池清宫大门的锁孔给彻底浇死了。 大有一副如陛下所愿,从此不再离开池清宫半步的架势。 蔺衡想起曾经淮北国君抓住太子闯祸,关他禁闭的时候。 那会儿慕裎直接把自家殿门拆下来当柴火取暖用,惹得老国君差点当场传大理寺卿前来询问,皇帝失手弒子应当怎么判。 而如今这般安分...... 倒是很出乎意料。 第13页 当然,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作为也算是安分的话。 蔺衡原以为会听到太子殿下徒手拆门,或者拎着纯银大锅前来决斗的消息。 然而慕裎只是封死了出口,甚至连池清宫里的大动静都不曾传出。 这多少让南憧现任国君有些生疑。 「欸!」案几上的摺子倏然被扬起来一本,落的相当精确,正打在蔺衡半垂着的笔桿上。 「我方才说的,你究竟听没听见?」 皇帝陛下一滞,非常坦诚:「没有。」 那人听闻便哼笑了声,如墨一般的髮丝披散肩头,被他很随意的撩起一缕,在指尖轻绕。 「啧啧,看来我不在的这月余,陛下变化不少啊。怎么?美人在侧,就无心南憧的江山社稷了?」 蔺衡蹙眉,剜过去一眼,却没有多少威慑人的意思。 「你要是闲,不如替孤去盘点一下此役的战损。西川军擅长游击潜伏,就算失了元气迟早还会再次捲土重来,最晚明年三月,气候转暖前一场恶战必然难免。」 那人还是笑,懒懒摇头。 「第一,我和纪怀尘那个老东西一向合不来,让我去盘点,除非陛下想亲眼看见数十万南憧士兵集体劝架的戏码。」 「第二,西川国君突发重病身亡,如今的西川之主是刚刚继位的三皇子。至少一年内,西川军不敢靠近南憧边防百里。」 蔺衡对后者之事毫不知情,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復成淡淡的神情。 那人明眸善睐,眯起狭长的眸子道。「五日前我就飞鸽传书递迴了最新的消息,显然,陛下的失职可不止一点半点,嗯?」 被逮个正着,蔺衡唇翕动半晌,还是尽量端着国君的气势。「孤近日政务繁忙,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侧坐一旁的男人笑声闻言愈加清晰。 「陛下所谓的政务,是以那位淮北太子为圆心,方圆五公里为直径展开的各样忙叨事么?」 果然蔺衡这回眼神凌厉了些许。「廉溪琢!」 倏然遭呵斥全名,那人不见半分收敛仍旧满面春风。「玩笑而已嘛,何必恼羞成怒呢。顺便,我这里还有个消息,陛下可要听?」 廉溪琢的性子做国君的那个极为了解,越是要紧越是表现得轻松。 况且能被他这样单独提出来的,多半不会是什么无关痛痒的琐碎。 否则此行去西川,也不会放心将打探情报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办。 蔺衡端坐,等了片刻也不见人开口,不禁有些急切起来。「究竟何事?」 「陛下要听,自然好说,不过理论上.......」廉溪琢拂了拂玉冠,上头镶嵌的赫然是皇室嫡系才能配用的龙目宝珠。 「多日未见,陛下应当先叫我一声小舅舅,客套关怀一下在外的辛苦,再问正经事罢?」 - - 远在池清宫且锁门自闭的慕裎,是在早膳用了一半的时候听闻宫中多了个新鲜人物的。 从头天瞧见那口大银锅开始,唤月和风旸就随时提防太子殿下会做出弒君之类的举动。 几乎是日夜不离的跟着,生怕一错眼他就不见了。 尽管在以武为尊的南憧,国君大人的武功无人能出其右,慕裎纤瘦的身子骨不见得能与他过上三招。 但是单看噼柴伐树的那股狠劲,不难让人产生太子殿下逼急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想法。 偏偏慕裎不吵不闹,情绪稳定胃口正常。除了昨儿傍晚提着斧头去噼了点儿枯枝外,其他没有任何异样。 好在蔺衡良心尚存,捎带锅碗瓢盆的同时,没忘给人储备大量瓜果蔬菜。 有好些还是不合时令的稀罕玩意儿,打着包来一起屯在池清宫的小厨房里。 横竖吃喝不愁,太子殿下用完早膳就在炭火盆边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唤月八卦家常。 他光顾着挑碟子里最后几根小白菜,关于廉溪琢的身份,只依稀听了个七七八八。 若论起血缘,这声小舅舅廉溪琢也算当得起。 上任国君曾先后立过两次正妻。 那时惠娴皇后刚有身孕不久,皇城中时疫泛滥。为了让她顺利生产,老国君便将她送回娘家去养胎。 本想着到远处安顿能免过这一遭,可惜天妒红颜。 惠娴皇后不仅自己染上时疫,连带家中父母也受牵连,只留下不足一岁的小儿子无人照看。 先帝骄奢淫逸那都是后来了,当初与惠娴皇后感情甚笃,很是放在心尖儿上宠爱过的。 所爱之人临了前始终记挂着自家幼弟,这让先帝如何不应允。 大葬典礼之后,立即派人将廉溪琢接到宫中,吃穿用度和皇子一样,还特意指派文官教他功课。 对于这个弟弟的顾全,许是先帝在位期间做的唯一一件善事。 惠娴皇后香消玉陨,转年孝仁皇后把持后宫。 自古后来居上的待前人子女如肉中刺眼中钉,好几回廉溪琢都差点不明不白被鸠杀。 到底不是正统皇子,皇位再怎么继承也轮不着他。孝仁皇后诞下皇子后,满门心思都转化到与其他妃嫔明争暗斗上。 宫中是非不断,于是老国君将廉溪琢託付给肱骨大臣,让其在宫外养大。日后想起来封个闲散小亲王,也不辜负惠娴皇后遗愿。 第14页 至于廉溪琢是怎么在十四五岁就成为口口相传的小恶霸,以及皇城中千金闺秀纷纷避之不及的纨绔子弟的。 慕裎着实没有听清。 他的侧重点并不在廉溪琢为人有多令人髮指,听完只悠悠发问。 「这位王爷,和纪将军是什么关系?」 唤月剥栗子的手一顿,瞳孔里映衬出炭火的红光。 「这个奴也不清楚,不过听宫里的老人说,廉大学士是在纪府长大的,和纪将军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罢。小时关系好的紧,可如今一见面就打架,非要争个高下来不可。」 「廉大学士?」慕裎觑眉。 「啊,他最不喜旁人称他王爷,因擅文,陛下两年前亲赐了大学士一职。」 文臣。 尤其大学士是个听上去很厉害,实则一抓一大把的官职。 慕裎对此不甚在意。 纪将军,没猜错的话,就是和皇帝陛下沆瀣一气把营帐扎在梧钰城外,传言能以一挡百、骁勇非凡的那位。 或许这两人都是分别三年里结识的,他以前从未听蔺衡提过。 若有机会。 还是亲自见一见的好。 唤月眼瞧着太子殿下面上阴晴变化,忙把剥好的栗子递过去用作安抚。 慕裎小半日没动弹,坐在炭火边吃零嘴点心吃到此刻。扫了眼香甜的栗子却提不起半点胃口,索性起身到院子里,接着鼓捣他昨儿没噼完的枯枝。 说来也怪,自蔺衡吩咐近日有雪要下,连观赏的盆栽都给他备好后。 一连两日,日头比平时更加灿烂。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直叫人恨不得把床榻都搬出来,在和煦的日光里小憩。 反正太子殿下压根就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是有根据还是随口一说基本毫无区别。 唤月只当他是心里烦闷,拿树杈噼着发泄,折腾一会子累了就会进屋。 不成想隔了半个时辰再去看时,原本霉苔横布的大木头块,竟被打磨成可供两三人同时靠坐的木椅。两头钻了孔,看样子是要悬挂起来。 果不其然,抬头一望风旸就挂在他头顶的树上,伸长了手要去捞晃晃悠悠的绳子。 慕裎人在一堆削下来的枯树枝里。 月牙色长缎在腰间系了个松松垮垮的结,挽起来的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皓腕。 髮丝在他的动作下顺着肩头滑至衣襟,使得面庞若隐若现。 正是这般,才格外显得他恍若初入尘世的仙君,连那点点菸火气都仿佛在他来前不存于世。 唤月看得简直发愣。 风旸忍不住从树上跳下来,一边捡绳子一边埋怨。「被定住了?怎么叫都不带理人的。」 唤月不好意思挠挠后颈,咧嘴道:「太子殿下实在太过出挑,不知怎么的就挪不开眼了。」 慕裎在一旁也是轻笑,拍去衣角沾的尘土,对他勾了勾手指。 「因为以前听过比这更夸张的赞誉,所以对此就不多做回应了。来,本太子亲手做的鞦韆,给你第一个尝试。」 提起玩儿,唤月哪有半点不肯。 加之鞦韆还是太子殿下亲手所做,如此看重,其他当奴才的恐怕修几辈子也修不来这样的福气。 他不作多想,见准悬挂到腰间的鞦韆就往上一蹦。 可惜嘴角还未再度咧开,连人带木椅带绳子一齐重重摔到了地上。 补充,脑袋朝下,补充完。 迷濛间听见太子殿下煞有介事的对风旸道:「是应该听你的,那下次换根结实点的绳子罢。」 第8章 和煦的暖阳接连出了两日。 池清宫大门紧锁,除了小厨房在用膳前会热闹几分外,其余时候都是一片宁静。 唤月见太子殿下稳重得异常,总一个人闷闷在鞦韆上翻阅书卷,便想法子研究些新鲜玩意儿来哄他高兴。 慕裎被闹的无奈,耗费一炷香的功夫学会了石子棋。不过三把就把人杀得满肚子委屈,碎碎念叨着找风旸去了。 坦言之,他其实很享受这样不被搅扰清幽的时刻。 以前在淮北,身为太子,功课是相当繁重的。诗词歌赋、治国经纶、御下之术,几乎是要求样样精通。 就连其他贵胄子弟当作\爱好的御马骑射,也在老国君的亲自指导下,成功出师。 像这般无需出面各样宴席,会见朝贡国紧要大臣,每日只管吃吃喝喝赏花品茗。 对比起来,他简直想把池清宫的大门再浇上次铜汁。 常言都道皇帝不急急太监。 显然他的两个小侍从将这句话贯彻的十分到底。 甚至拟定了一个在后院另刨扇门出来的计划,要不是慕裎发现的及时,院墙上何止只有个深坑。 对此主谋唤月的解释是:「殿门关着,陛下怎么进来呢?」 次谋风旸表示附议。 慕裎好笑:「蔺衡来不来有甚关系?」 唤月撇着嘴,满脸都是哀切。「听说失宠的妃嫔,结局往往都很凄凉的。」 这句话让太子殿下刚含进去的一口香茶如数喷了出来。「妃嫔?我?」 唤月当他身份尊贵,又是男子,自然羞于与女子同比,更不好提及来南憧侍君的事。 保不齐太子殿下恼怒,自己先结局凄凉了。 慕裎这才想起他前儿说的那番『肺腑之言』,惹得陛下不悦,怕是要遭罪。 第15页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不禁挑眉道:「你们认为,那日蔺衡背我回来前,是在长明殿幸了我?」 唤月和风旸对视一眼,纷纷缄默。 真不怪他们胡乱臆测。 那日慕裎回来时神情恍惚,面色潮红,累得连眸子都睁不开。 反观国君,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冷若冰霜,唇角还带了点点笑意,明摆着是春风一度之后的状态嘛。 况且池清宫是慕裎自个儿浇死大门的,皇帝陛下从头到尾未下过半句要禁他足的旨令。 小厨房里的瓜果蔬菜和精緻点心,哪一样不是十足的上品,有好些寻常百姓连见都没见过呢。 最最重要的是。 在宫中可以拥有单独的小厨房,这是至少妃位以上才能享有的待遇啊。 慕裎觉得脑壳有点痛。 还有点麻。 他毫不怀疑如果不及时制止两个小侍从丰富想像力的话,唤月和风旸大概从明日起就要开始准备接蔺衡封妃的谕旨了。 一盏香茶饮毕。 太子殿下决定言简意赅了结此事。 「那日我的确去了长明殿。」 「也的确躺过蔺衡的床榻。」 「但他并未碰我。」 「怎么说呢,你们国君吶........那里不行。」 蔺衡:孤风评被害? - - 慕裎在池清宫饶有兴致散布谣言,而当事人就没有这么清闲了。 蔺衡从早朝结束直到错过午膳,在案几前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硃批用的丹砂红墨条差不多用去大半,他凝重的神色才有些许缓和。 所谓缓和,在廉溪琢看来,也仅仅只是不再眉结紧锁,又变成淡漠无澜的常态而已。 「或许事态并非你猜想的那般严重,否则诸国间早就骚动四起了。」 蔺衡没有接茬儿,反而轻声道:「是孤大意了,西川三年前投降归为南憧附属国,本以为经过当年一战动了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再生反叛之心。」 自古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外乎扩大疆土和收復失地,有不少小国为了三五座城池连年征伐,丢了打打了丢,直到子民惨死彻底灭亡。 西川在南憧西北部,虽说旷野辽原,但地不长物,四季黄沙漫天。幸亏还有河套地区可供依靠,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蔺衡也正是看准西川辽阔,加之西川国君昏庸,单靠两万不到的游击将士抢掠边境百姓米面勉强支撑着国力。 所以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举兵进攻,将西北部的地界划归南憧所有。并在当地拨款改建,大幅度加固边防战力。 相比而言,东南方向的东洧王朝难啃多了,最起码国君比西川老儿有魄力,每一座城池都是实在守不住了才撤。 成为附属国后坦然认怂,待在东洧仅剩的皇城中安分守己,绝不越雷池。 - - 半年前边防守卫曾递奏摺说西川军活动频繁,怕是有大动作,蔺衡便遣另一员大将凌沅前去查探。 那些游牧军吃过南憧的亏,知道硬碰硬讨不到好。就借着地理优势四处躲闪,往河套深处一钻,十天半个月不露头。 凌沅见他们皆抱头鼠窜,料想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是回朝復命让陛下不必多虑。 哪知异动竟持续了半年之久,直至近月愈加猖狂,凌沅便将功补过主动请缨前去平復。 大概是为了找回面子,他堪堪带着五千骑兵,一路从边境直穷追勐打到河套中央。 终于不负所望,入了陷阱。 蔺衡无奈,当即让纪怀尘前去营救,顺带把自家小舅舅也捎在营帐里。 廉溪琢眼光毒辣,头脑比旁人都清晰。只要不和纪将军殴打起来,军师一职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果不其然。 若西川独是寻衅找不痛快倒还好解决。 可真正让皇帝陛下忧心的,却是廉溪琢说的那个消息。 淮北国君病重。 朝堂恐要生变。 西川在明知无法和南憧敌对的情况下依然举兵,围困凌沅但不就地诛杀,似乎有意在等蔺衡调派援军来。 假使淮北国君当真病重。 那西川这番作为......... 是调虎离山。 旨在于让蔺衡专注边境动乱,无暇顾及淮北十六州。 聪明如廉溪琢,他在探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猜中。 这会儿见蔺衡若有所思,懒懒揶揄道:「我要是你,就立刻陪慕裎回淮北去探望老丈人,说不定他老人家看见良婿如此孝顺,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皇帝陛下听闻不甚耐烦啧了声。 眼下这个境况,淮北朝堂必然是一团乱麻。 慕裎就算回去主持大局也无济于事,难不成指望那些作怪的人还能忌惮他的太子身份? 不过良婿嘛....... 咦。 怎么莫名有点中听的样子? 蔺衡思忖片刻,倏然正色发问:「淮北国君病重的消息,你是从哪里探听到的?」 廉溪琢脱口而出:「还能从哪儿,青楼呗。」 廉大学士向来自诩风流才子,其『天涯何处无芳草,一个不行咱再找』的言论传遍南憧各大宽街窄巷。 上到尊贵娇俏的邻国公主,下到高寒雅致的陪酒歌姬。 这么说罢。 第16页 要是哪天廉溪琢重病将死,有个绝色姑娘打从面前经过,他能当场迴光返照赶着上去和人聊几句。 是以在青楼探听到消息,蔺衡对此其实没有丝毫意外。 而且有一说一,要想套出有价值的情报,还非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可。 廉溪琢瞭然话的意思,拍拍他的肩道:「就算不是十成十,也有七八分把握。依你看,我们是否要防备西川那边再生事端?」 「不必。」蔺衡摇头。「一众莽夫,让怀尘多打几顿就好了。孤更在意的,是与他合谋的那位。」 诚然,以西川的实力顶多只能在边境搅搅浑水,起到个牵扯南憧的作用。真格儿要成事,必须有人里应外合。 话已至此。 廉溪琢看出蔺衡心中已有筹算,便不再多言。 叮嘱几句让他记得吃饭、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自顾自乘着轿辇出宫找乐子去了。 - - 慕裎自和唤月风旸透露了国君的私密事后,一天之内听了不下八百声长吁短嘆。 其内容囊括两个小侍从对皇帝陛下由衷的可惜,以及对身子不行还要人来侍君的唾弃。 事态最后竟然发展到慕裎劝他们想开点的地步。 蔺衡:大可不必。 恍惚间太子殿下也不禁怀疑起来,蔺衡那样清心寡欲,该不会.......真的不行罢? 咦~ 难怪那么不开窍。 登基三年一个妃嫔都没有。 这哪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啊。 不论怎么说,他们曾经相处的还算不错,来了南憧也是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同情心泛滥的太子殿下啧啧有声,打定主意要为南憧后继有人而努力一把。 唤月捏着把石头子儿刚打算攻城,余光瞧见慕裎欲往外走,忙道:「殿下,您要去哪儿?」 被唤的那个腿已迈出门槛,只剩半截长缎堪堪飘在屋内。 「去尽忠呀。」 第9章 慕裎所谓的尽忠,自然是『尽为臣之道,忠明正之君』。 臣不臣的不过一个噱头而已,重点在明正之君上。 效忠国君的地点。 选在了小厨房。 上一次太子殿下露出这般诡谲且妖娆的神情,唤月印象中应当是慕裎扬言要『去侍君。』 而这一回........ 殿下竟然拿起了锅? 蔺衡着人送来的物什样式都很精巧,其中不乏一些平常不大用的器具。 诸如炒栗子的铁砂炉、做糖画的白瓷架、以及数只长得像蛙的糖糕翻膜。 慕裎在一堆归碗瓢盆里翻翻捡捡,最终选定了一只模样普通,但经久耐用的紫砂陶罐。 「去打点清水来。」 唤月站在门边,抱着木桶满脸疑惑:「殿下,池清宫里有厨子,您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做就好了,何必劳您亲自动手呢。」 「无妨。」慕裎一面寻合适的陶罐盖,一面挽袖轻笑。「怎么,信不过本太子的厨艺?」 那倒没有。 是压根就不信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会有厨艺这回事好吗? 见他这般笃定,唤月不敢再多说,拖着风旸到院子里打来整整两木桶清水。 顺带把小厨房里可容两人同时进去的大缸也注满。 以备万一失火,还能砸缸自救。 待两个小侍从商量好求生路线,这边慕裎也已然进入状态。 案几每日都有宫人清扫,原本就不太凌乱。 被太子殿下收拾过后,唤月惊奇的发现仿佛比先前更有条理了些。 洗净成块状的乌鸡稳稳躺在陶罐里,舀入清水,添上几片老姜和蒜瓣。案板上搁着切成几段用来增香的大葱,待水开后放入。 慕裎一手端着一个小罐,正认真比对哪种糖提味更佳。 看上去真格儿有模有样。 唤月惊讶之余,找来块灰炭替他把柴火先升起来。然后蹲在暖和的炉火边,揪着脑门连连直往上瞄。 太子殿下无奈一笑。「有这般稀奇么?」 何止是稀奇。 唤月心道,该用诡异形容才更恰当罢。 阖宫上下,主子身份的人别说亲自下厨,就是能把面粉和淀粉分清的怕是都没几个。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殿下,居然会这一手,说出来谁人敢信? 「奴不敢质疑您,不过殿下,您也太厉害了罢,连这个都会。」 被夸的那个神色如常,面庞隐在热雾后笑意不减。 半晌。 风旸捧着一包白布裹紧的东西跑进小厨房,人将走进,就一股脑摊开示在慕裎面前。 「殿下,您瞧还缺什么不缺?」 白布里包的大大小小全是方才抽空吩咐他去寻的药材。 慕裎挑起其中几味闻闻,又对着炉火仔细研究片刻,点点头道:「成色十分上品,都拿来了?」 风旸晃晃手心纂着的一根银簪,略有些得意的眨眼。 「奴分不清好坏,担心少了您不够用,就全都拿了。那铁锁看上去结实,没成想从外面一顶就能打开。」 唤月在一旁听的发懵。 难怪打完水不见风旸的人,还以为他是到里间偷闲去了。 合着偷的不是闲,是放在柜阁里的药材。 照惯例这些药材从御药房出库前都得登记造册,便于知晓哪间宫殿领了多少份例。 第17页 周德公公送来的都交由厨子保管,每日称克佐用在膳食里。 此刻已入深夜,再叫醒宫人开锁取不免麻烦。 慕裎想到一大帮子人诚惶诚恐围着劝他歇息就觉得脑子疼,索性让风旸悄悄去偷,顺便试一试那柜锁究竟牢不牢靠。 和药材一齐被偷出来的还有本《百方册》,上面百种药膳方子应有尽有。 唤月相当贴心,率先顺着书引找到上书滋阴补阳四个大字的板块。 风旸更贴心的紧随其后,在板块中指出几行小章节。 太子殿下瞥了瞥,神情变得极其复杂。 巴戟天:强筋健骨、补肾壮阳。 鹿茸:增益精血、补肾壮阳。 仙茅:祛寒除湿、补肾壮阳。 这几味药汤若给蔺衡灌下去........ 嘶。 狠了点儿罢? 好歹是五年朝夕与共的交情啊。 太子殿下望了望手里恰好一样不缺的药材,颇为人性未泯的摇摇头。 而后毫不犹豫择了最大且药性最勐烈的丢到陶罐里。 开玩笑。 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傻子才白白错过呢。 蔺衡:做个人很难吗??? - - 煨了大半夜的汤是早朝后送到宣政殿的。 蔺衡刚结束和几个肱骨大臣对于西川事宜的商讨,姜来公公看准时机,将青瓷碗盅摆到他手边。 「陛下,歇歇罢,保重身子要紧吶。」 国君大人目光仍旧紧锁奏摺,端起抿了一口才发觉口感好像与往日不同。 并不是常喝的那种带涩味的补气汤。 反而鲜香浓郁,色泽通透。 只是莫名感觉,哪里怪怪的..... 姜来公公心里一惊,赔笑道:「陛下,这是太子殿下亲手做了送来的,吩咐奴务必要呈给您。」 皇帝陛下所用膳食都由专人焙制,没有御令,一般不会随意变动。 姜来公公念及这茬儿本不想应下,又恐误了太子殿下的事惹得国君不悦,只好依言照做。 眼下见蔺衡蹙眉,他忙惶惶道:「陛下,这汤......可是不合您胃口,要不奴撤了,重新给您呈一份?」 「算了。」皇帝陛下掩住眸子里的微动,淡声道。「替孤将那几件锦裘送到池清宫去,算是谢过太子殿下辛劳。」 虽说不知道碗盅里面黑咕隆咚的都是一团团什么东西,但味道终归比补气汤好上太多。 况且还是慕裎亲手做的。 沉浸在『原来也没有这般憎恶孤』的美好情绪里的国君大人,相当愉悦的将汤连汁带药材一齐解决了个干净。 这种愉悦状态一直持续近三日,直到今儿廉溪琢出现之前。 有着大学士之职的小舅舅,几乎是垮着脸破门而入。 「你手底下就一个能领军的人都没有了?中央将军非要纪怀臣那个老东西?」 此类言论在慕裎来南憧前,平均每隔三天都会出现一次,蔺衡早已见怪不怪。 「如你所见,你瞧得上的有限人员中,能带兵打仗的只有孤了。」 廉溪琢一怔。 显然是没想到皇帝陛下还能将话头给噎回来。 蔺衡不睬他的疑惑,敷衍道:「说罢,怀尘又怎么招你了?」 廉溪琢愤愤哼了声,抽刀子一样,从腰间抽出张皱巴巴的信笺扔到他面前。 「这是你让我去查的事情!」 「在外奔波数日,好不容易查到点眉目,我犒劳犒劳自己还不行啦?哪知前脚刚踏进浣歌坊,后脚纪怀尘就冲进来了。」 「说什么近日皇城中也不安生,不少他国细作伪装成歌姬来刺探消息,硬生生把我刚搂住的姑娘带去了大理寺!」 廉大学士生平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唐突美人和搅扰清梦。 偏巧纪怀尘回回两样全占。 廉溪琢越说越气,尤其听见门外不合时宜响起的『回禀陛下,纪将军到。』 他四下找寻几眼,最终抄起被蔺衡舀的连鸡骨头都不剩的碗盅。 ........里面的汤勺。 朝门外直直扔去。 「老东西,给本王爷死远点!」 第10章 到底在国君面前,即便是大学士兼小舅舅的廉溪琢也不敢太过放肆。 扔个汤勺,就当是给自个儿撑撑场面罢。 能让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整个南憧恐怕只有纪怀尘可以做到了。 蔺衡印象中,他极少自称王爷。 理由一是听上去太老气,与他风流倜傥的外形极为不符。 理由二是身份这个东西,只有在压人一头的时候拿出来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非常不巧。 中央将军纪怀尘是个能和蔺衡过上百招的厉害人物,对此廉溪琢毫无挣扎的余地。 论文学才干,他也远超寻常大将,对此廉溪琢虽然勉强能挣扎。 但基于武力值相差甚远,挣扎得太用力容易遭到打击报復。 所以廉大学士选择曲线救国。 拿王爷的身份压个中央将军属实解气。 蔺衡佯装若无其事,将碗盅悄悄藏在案阁后以防遭小舅舅毒手。 「这回召怀尘来是有正经事,你且忍忍,孤的江山还指望靠他稳定的。」 「我呸!」廉溪琢狠狠翻了个白眼。 第18页 「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俩胳膊俩腿能领军的人难道还找不到了?就池清宫住的那位,好歹是个太子殿下,稳定江山这样的事他未必不能胜任!」 蔺衡懒得与他较真,颔首示意宫人将纪怀尘请进来。 传言中威风凛凛,宛如修神罗剎的纪将军,看上去却远没有在战场上那般淡漠。 大概是不在军营里的缘故,没穿厚重的干银盔甲。 而是一身玄色长衫,外披了件簪有赤璎的披风。 髮髻高束,肩背宽阔挺拔。 入殿见到赌气靠在一旁的廉溪琢他先是微微嘆了声气,再恭谨对国君单膝跪地一礼。 「臣纪怀尘,参见陛下。」 蔺衡淡淡点头。「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太过拘礼,坐罢。」 纪怀尘道谢称喏。 皇帝陛下拾起本奏摺,才想询问他有关近日皇城中别国细作的事。蓦然发觉爱将依旧杵在原地,连腿都没抬一下。 侧目去看廉溪琢。 果然瞧见小舅舅以一个相当霸道的姿势,占据了大殿剩余两把檀木太师椅。 宣政殿召大臣议事,往往都是站着与国君对谈,极少有恩赐能坐下说话的。 因此唯二两把太师椅,不过当做摆设,以显得大殿不那么空荡。 其中一把廉溪琢常坐。 横竖他在宫外找乐子的时间比在宫里长上一倍。 有些事情须得他出手才能打听到,蔺衡索性没撤上面铺着的雪狐毡和锦毛软枕,方便人不时来履行一下身为大学士的职责。 此刻小舅舅心情不佳,人一歪腿一横,只差没在脸上写『你不配』三个大字了。 皇帝陛下蹙眉,敲了敲手里的奏摺本,示意他不要闹。 纪怀尘拱手:「无事,臣站着回话就好。」 说罢,他将近日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回禀。 西川那边的动静如蔺衡所料,派出千余人在河套地区与南憧军周旋。 围而不打,剿而不杀。 充分给淮北变故争取空隙。 明面上南憧军的重心全放在平定西川上,实则蔺衡早已防范对方来验收战果,看他是否真的上套。 纪怀尘道:「陛下猜的不错,西川疑心您识破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恐暗地里有其他部署,便派细作前来刺探。」 「南憧自攻下西川和东洧后,与周边附属国商贸交融,以往也有很多商队带当地货物入境售卖。」 「臣藉由例行检查密切注意最近半月进入皇城的生面孔,果真发觉新开的浣歌坊里情况有异。」 说到此处,他往廉溪琢所在的方向定了定目光。 「隅清,你抱的那位姑娘,正是被西川国君派来刺探消息的细作。」 隅清,是廉溪琢的字。 纪老将军生前给他起的,大抵是感念幼时双亲皆亡,嫡姐早逝,在宫中日子过得苦。 朝起东南隅,心清胜玉洁。 字里行间满是对自家小儿一般的期许和训告。 外人多称他一声廉大学士或小王爷。 乃至蔺衡,遇上年节要到永芳殿祭祖先灵位,不能直唿全名才肯冷着脸道声小舅舅。 从不唤他名姓,多年如一日只唤隅清的,有且仅有纪怀尘一人。 「你说什么呢,老东西!」 廉溪琢面庞微红,不知究竟是被气的,还是嫌臊得慌。 「那姑娘香玉软怀,能是细作?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没得空口白话诬陷人家!」 纪将军头摇的十分无奈,转向国君道:「陛下,臣安插在浣歌坊里的暗线搜缴出数封密信,看样子细作什么也没打探到,西川那边预备加大力度,再送一批人过来。」 闻言,蔺衡眸色沉了沉。 「既然他们那么想查清孤在部署什么,不妨让他们得逞好了。怀尘,即日起撤掉对皇城的监管,细作之事,只盯不抓。」 纪将军一顿。 「陛下,撤掉监管吗?那皇城中的安危..........」 「呵!」廉溪琢终于找准机会插上话头,堵过去一声嗤笑。 「这四肢发达的人吶,头脑就是简单。陛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西川国君压根没长攻于谋略的脑子,本来就蠢,你手再伸那么长,他查得到才有鬼。」 「不止。」蔺衡一笑,只是那笑深不达眼,无端透出股子狠戾。「孤要与西川合作,撤掉监管,以表诚意。」 廉溪怔住,探手往国君脑门上摸了摸,眨眼的功夫捂着被拍红的手背讪讪缩回来。 「不是!你疯了?与西川合作?合作什么?一起出兵攻打淮北?」 蔺衡面色阴翳,不答反问:「淮北十六州的兵符在孤手里,你觉得,西川国君和他背后的人,会如何想?」 「还能怎么想,你要将淮北归为附属........等等!」廉溪琢陡然正色。「蔺衡,你该不会真的,想对淮北出兵罢?!」 「难道孤说不想,旁人会信?」皇帝陛下缓缓舒了口长气,目光不自觉落到案架后的碗盅上。 「罢了,有慕裎在孤身边,足矣。」 纪怀尘不清楚这句话的份量。 但廉溪琢瞭然。 出于对大侄子的关心,廉大学士再次出言提醒:「这步棋极险,稍有不慎,你的至尊之位可就保不住了。」 蔺衡斜眼睨他。 第19页 「放心,只要你不拿孤的大将军撒气,保证他在战场上可以如常发挥的话。孤的皇位,能一直坐到给你主持入殓大典。」 廉溪琢被噎得脸颊都气鼓起来,不能拿国君怎么样,干脆抽出腰后垫着的软枕,冲着纪怀尘面门将他砸了个趔趄。 纪将军简直有苦难言。 知道他还在为浣歌坊的姑娘一事怄恼,想稍稍安抚几句。 不料廉大学士甩过衣袖,头也不回的沖往别处撒性子去了。 「陛下,这......我......他......」 蔺衡不耐烦挥手。「快去追罢,一路多盯着些,他若踢坏宫里草木石砖。照老规矩,从你月饷里扣。」 纪怀尘:这个月饷银二十两,贴补十两,加上廉大学士的,一共负债三百七十两。 - - 打发走这对要命冤家,蔺衡真觉得有些头昏脑胀。 不禁揉了揉眉心,歪进檀木椅靠上稍作休整。 在一沓奏摺前呆坐了半晌,恍惚想起是用晚膳的时辰了。姜来公公早备下菜品,只等陛下传召即可端上案几。 鲍汁酿小肚、八宝野鸭羹、绣丝干贝、蒜蓉山药、还有一道炝炒叶青。 菜餚很精緻,可惜国君大人实在提不起半点胃口,便长嘆了口气,吩咐全数撤下。 蔺衡挥退随侍的宫人,只身踏出宣政殿。 暮色中的南憧皇宫看上去既庄肃也很孤独。可见度不太高,只有远处几座挺拔的殿宇檐顶还清晰可辩。 深深一嗅,冷冽的空气从鼻息直入肺腑,倒让他觉得满身的疲惫消减了许多。 月光练白如水,淌淌抛洒在堂前和脚边。他望着,突然就想起了慕裎。 原本那日太子殿下愤愤说想弒君,他心里是很怅然的。 而这种怅然在几日不见面中,又衍生成了一种说不明白的失落。 他心里十分清楚,慕裎有着绝对的理由去怨怼自己。 好好的太子殿下忍辱负重,换了谁都不免想宰了那个始作俑者。 慕裎即便真的翻脸也好。 大不了被指着鼻子骂忘恩负义、小人得志嘛,或者气不过上手锤他几拳踢他两脚。 可慕裎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还亲手熬汤送到宣政殿来。 这番体贴举动让皇帝陛下在不解之余,额外生起了一种『孤很不是个东西』的负罪感。 思前想后,蔺衡决定趁夜去池清宫探望一二。 顺便把之前一直准备给慕裎但始终没找到机会给的见面礼也一併带过去。 - - 为了节省时间,国君大人没有选择走宫道,两步跃上墙头,施展轻功从数间殿宇中穿行而过。 约摸一刻的功夫,他便翻过大门,稳稳停在了池清宫的小院内。 此时值守的宫人都懒怠下来,或蹲或靠,缩在门廊下挤靠取暖。 见着黑暗中倏然走出来个人影,为首的头儿顾不上刚灌的暖水囊袋,忙举起佩刀喝问:「谁人胆敢闯宫!」 蔺衡抬眸一扫,并未启唇,却已然把宫人们惊得纷纷跪伏,不住战慄着道陛下恕罪。 唤月和风旸听到动静也紧跟着跑出来,两个小侍从对视一眼,其慌张程度只一瞬做皇帝的那个便瞧出来,情况似乎不简单。 「太子殿下呢?」 话落,整个小院除了颤颤的唿吸声以及牙齿碰撞的细响,再无其他动静。 照惯例,陛下亲临是必定要出来迎接的。 慕裎与旁人不同,他若是歪在榻上懒得动弹,蔺衡也就随他高兴着去了。 况且晚间风大,最好是别出来省得受凉。 不过池清宫上上下下服侍的宫人都在此候命,以慕裎的脾性,多半会讽笑两句『皇帝陛下真有威严』之类的话。 没理由会如此安静啊。 蔺衡沉声问道:「他不在宫里?」 话是疑问句,用的却是笃定语气。 唤月往前膝行两步,重重叩首。「陛下息怒!晚膳后殿下说闷的很,想一个人出去转转,还命令不许任何人跟着。」 他到底没有禁慕裎的足,嫌池清宫待得闷出去走走散心也很是正常。 只是皇宫里好些地方夜晚没燃灯烛,黑灯瞎火的不带随从一个人瞎跑。 胡闹嘛这不是! 唤月眼见国君大人面色不善,又惶惶道:「陛下切莫动气,请您在里间稍歇一歇,奴这就去把殿下寻回来。」 「不必了。」蔺衡凝眉。「孤知道他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因为不能出现暴君 所以修改了文名 文案需要那啥的地方也改了一下 感谢收藏的宝宝们 可能有时候更新慢 但一定会写完的 承蒙厚爱 感激不尽 蓝后......明天不更 后天见~~~~ 以及,到评论区找我玩叭~~~~ 第11章 果然。 蔺衡拐到朝暮阁的时候,门外的莲花锁已经被撬开了。 剩余半边锁头孤零零落在地上,被薄薄的雪霜覆盖,彰示了罪魁祸首的作案时间并不算太短。 皇帝陛下一脸愠怒,两步快走,率先查看了一下朝暮阁外层的机关有没有遭到破坏。 自古皇宫中的殿宇楼阁都安置着各样的机关陷阱,以防有人擅闯,这一点慕裎肯定也是知道的。 第20页 得亏太子殿下在淮北积攒了足够多的经验。 因此第一层流云箭虽说被启动,但地上除了凌乱的箭支外没有任何血迹,不免让蔺衡稍稍放心。 然而当他往里迈去,看到第二层机关也被触发之后,面上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乖乖。 慕裎这熘门撬锁的法手还挺利索。 第二层平衡机关的控制铁索只剩区区半拉了。 至于剩下半拉........ 做皇帝的那个彻底松了口气,居高临下俯视悬挂在暗道壁上晃晃悠悠的人。 慕裎正揪着稀拉的铁索往前蹬脚,试图找个支撑点好把整个身子给抬上去。 锦稠长缎遭他撕成长条,和铁索绑在一块儿充作临时鞦韆架。 若是忽略底下密密麻麻泛着寒光的利刃,眼前东晃西盪的境况倒让人觉着有些想发笑。 太子殿下相当专心和铁索较劲,鼓着脸颊尝试多次,均以失败告终之后,才发现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热闹的蔺衡。 「哟,你来啦,快快快!搭把手搭把手!」 好嘛。 四仰八叉挂在一堆尖刀上还有心情玩闹。 听这语气里的兴奋劲儿。 看来还是给人餵得太饱了。 蔺衡原本想让他再挂上一会儿长长记性,擅闯问题倒不大,但机关不长眼,保不齐哪次躲闪不及小命都给交代咯。 淮北尚文,即便是皇子也鲜少有习武的。慕裎那点拳脚功夫对付下寻常陷阱还行,真碰上狠的多半是有去无回。 不过长记性归长记性。 皇帝陛下瞥见他紧拽的那根铁索开始有松动迹象时,忙不迭跃过去,一手揽过他的腰一手把随意捡起的锁头精准砸向启动开关。 瞬息,支棱着的利刃往上腾飞,头顶的大块条石应声而下。 两者碰撞,发出浑浊声响,四周也立即被扑溅起来的灰尘布满。 慕裎脑袋缩在人怀里,望着刚还挂得好好的,此刻经过紧密锤击而深深凹陷的大坑出神。 平衡机关一经启动便停不下来,蔺衡将他抱紧,脚尖点过相互撞击的残断铁索,从暗道另一头跳回地面。 足足过了半炷香,机关螺旋的『咔咔』声才逐渐变小,不断有碎石砸落的沉闷动静也随之消停。 皇帝陛下垂眸盯住仅留了两只耳朵尖在衣襟外的人,淡淡道:「可还满意?」 慕裎闷闷一哼,这回缩得连耳朵尖都看不见了。「你下回早点来。」 下回? 蔺衡心有余悸。 若是他没去池清宫呢,不知道人不在宫里呢。 恐怕批完摺子就要被请过来瞻仰太子殿下遗容了。 何况宫里几乎每间大型殿宇内都设有机关。 当他是打地鼠还玩儿随机抽奖的吗? 「简直胡闹!」 蔺衡着实气不过,抬手在人头顶上狠狠落了个栗子。其力道之大,让慕裎当即捂住小包嗷了两声。 「你竟敢打我?!」 慕裎一下怒了,八爪鱼似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谁稀罕要你救!本太子自己又不是不能跑!」 蔺衡冷哼:「你怎么跑?铁索一旦断开你会坠下去,启动整个平衡机关会有石条落下来,上下夹击你只有死路一条。」 慕裎一双灵动眸子气得泛红,却哽住说不出话来。 他乍然想起以前在淮北,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贴身近侍第一个出现,解决完麻烦后不是精心照顾就是做糖糕安抚。 从不会声色具厉的盘算道理,更别提上手教训了。 不可否认的是蔺衡说的的确很对,如果再耽搁片刻,无论是坠下去还是继续启动机关,他都要丧命于此。 可眼下挨了一记敲的是他。 同样的后怕、头顶上的疼、以及没有被哄的委屈交织,慕裎眸子一眨,迷濛出层可见的水汽。 太子殿下颇有点愤懑的剜过去一眼,默不作声推开拦在面前的身子要往外走。 他只堪堪往前挪了几寸,蔺衡就察觉出端倪。 探手把一步外的人圈在臂弯,急急道:「你脚怎么了?」 「少管我!」慕裎挣扎。「你如今是国君了,本太子这点小伤不敢劳烦陛下费心!」 蔺衡无奈,不顾气头上连踢带蹬的躲,屈膝把他脚踝钳在掌中。 还好,皮倒没破,只是崴到的地方淤了气,又红又肿胀得老高,指尖一碰就疼得人直哆嗦。 蔺衡仔细在踝骨处轻捏了一遍,确定关节没有大问题方点点头:「其他地方伤到没有?」 慕裎偏头不予理睬,鼻尖一抽一抽,活像只受了极大欺负小兔子。 「好啦。」蔺衡在他头上揉了揉。「你一个随从都不带四处乱跑真把我吓坏了。这里的机关环环相扣,得抽空重新检修一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池清宫?」 慕裎仍旧不理,脸颊气鼓把受伤的脚踝死命往靴子里塞。 瞧见他一瘸一拐强犟着向外挪,蔺衡不得已苦笑,拍拍自个儿的肩。「贴身近侍牌座驾,稳当舒适,来不来?」 这就是要哄的意思了。 慕裎撇嘴,越过他半蹲的腰板径直朝外去,一副『本太子不高兴,哄也为时已晚』的模样。 脚踝本就疼痛难忍,哪里承得住力,没等碰到朝暮阁大门他额上就冒出零星虚汗。 第21页 蔺衡一啧,紧追上前将人打横抄起。「不背那就抱,总之暂时不能下地走。否则真把关节弄伤了,我比你更寝食难安。」 明显恼羞成怒的太子殿下没理解『比你更寝食难安』的意味。 扭动几次,未果。 他不禁赌气拿往人胸口重重一锤。「不想照顾就别照顾,本太子多的是人伺候!」 得。 为人忧心的好意又一次白瞎。 以对慕裎的了解,蔺衡毫不怀疑再申辩下去他定得一套鹞子翻身蹦跶下来,宁可争口气日后杵拐杖也不许碰一个手指头。 「我错了我错了。」 蹙眉忍着胸口处酸麻痛感的皇帝陛下如是道歉,满心琢磨先回池清宫给人治伤要紧。 第12章 朝暮阁外灯火通明。 蔺衡甫一抱着慕裎出来,便被明晃晃的火光照花了眼。 姜来公公正焦急张望,见着国君大人安好才揩揩鬓角的汗,迎上去道:「老奴参见陛下。」 蔺衡颔首,扫过手举火把身着盔甲的禁卫军。 他早下过令不论如何朝暮阁都不许擅入,因此机关引起的动静虽大,但禁卫军护驾也只敢在外围等候。 蔺衡沉声道:「这里无事,退下罢。」 众人佯装没有看见皇帝陛下怀里抱着的人,纷纷掩住惊讶,称喏告退。 为提防国君龙体受损,太医院掌席医官张臻匆匆赶来,连药箱都来不及放,先跪拜道:「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面上看上去恭敬十分,实则心里哀怨的几欲咆哮。 记上回在长明殿撞见陛下破雏,他在御医房担惊受怕,唯恐药抓着抓着就遭人拉出去鞭尸。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今儿他又看到了什么? 太子殿下里衣松垮残破,耳根赭红,粉面含羞。 陛下双手横抱,不住调整两臂间距以期他能靠的更加舒服。体贴细緻不说,且丝毫没为人擅闯禁地而恼怒。 从他刚做太医时就有所耳闻,曾经几个不知情的宫人好奇朝暮阁的廊檐结构。不过走近多瞄了几眼,就被陛下处以极刑。 是以这间殿宇,再没人想也不敢去打探究竟做何用处。 只知道陛下格外珍视,每隔半月便会着人清扫外间浮灰,然而里间的摆设却无人知晓。 既然太子殿下是从里间被抱出来,陛下并不为此降罪。 那说明......... 人一定是陛下亲自带进去的。 难道是嫌长明殿不够刺激,想换个新鲜地方? 啧啧。 那陛下也忒厉害了罢。 幸个人能把半边宫殿给幸塌。 不愧为一国之君吶。 压根没注意到掌席医官在脑补『太子殿下羞怯不从,陛下不惜强撕其衣袍共享鱼水之欢』此类大戏的蔺衡,不耐烦又唤了声:「张臻?」 张太医懵然抬头:「微臣在。」 姜来公公一见这情形暗道不好,在蔺衡启唇前先讪讪赔笑。 「陛下,张太医是太过担忧您的身子了。一听您问消肿去淤的药膏是否有备,急得不知该如何作答呢。」 「啊.......是」张臻经他提醒这才反应过来,忙磕头道:「微臣的药箱里有玉髓膏,是专用来消肿去淤的良药。」 蔺衡也懒得计较姜来公公有意开脱,淡声下令:「带上你的药箱和小命,随孤去池清宫。」 - - 蔺衡的意思本是让他仔细给慕裎再查看下伤势,倘若走神发愣把人给弄痛了,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张臻惶惶不安,怀疑陛下是看出他所想,预备为挽回颜面杀人灭口了。 「你抖什么?」 蔺衡一觑,切实没看懂张太医这挠琴一般的诊脉手法。 「脉象到底如何?」 张臻望了眼整个人蜷在棉被里装鸵鸟的慕裎,惴惴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脉如细数,是心悸过度的症状,需得好好卧床静养几日。」 「只是心悸过度?」 蔺衡疑惑。 那机关设计精巧、防不胜防,慕裎在里面兜转个把时辰,仅仅是扭到脚踝,居然没受旁的任何影响? 「你确定,没有内伤之类的?」 内伤? 鱼水之欢除了那里受伤还有什么可受伤的? 陛下这是.......... 在试探? 张臻道:「回禀陛下,没有。」 蔺衡点头,想了想又道:「算了,孤自己查验。」太医不懂武学路数这块儿,内不内伤的的确很难单凭脉象判断。 见他伸手,张太医战战兢兢摸出药箱里的一个小琉璃盒捧过去。 有道是医者仁心,他实在是没忍住多嘴提醒。 「陛下,这玉髓膏消肿最好,但只可用于治外伤。」 最后二字被刻意咬重。 言下之意他这还有专管的『内伤』的药,用混了不利于太子殿下身子恢復。 蔺衡闻言不禁暗忖。 暂且也不知慕裎是否还有别处抱恙,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便道:「其他有用的一併留下罢。」 张太医称喏,翻出三四种不同颜色的软膏和药丸,同记载使用方法的书笺一起依次放好。 做完这些,他相当自觉的行礼告退,以期留出足够的空间让陛下亲自给人『查验』。 第22页 - - 张臻走了许久慕裎还是蜷在棉被里一动不动,惹得蔺衡好几次都想去拽他的被角,生怕闷着不透风给捂坏了。 「还在生孤的气?」 皇帝陛下坐近,指尖在拱起来的棉被包上轻戳。 好歹刚把人从危难中解救出来,一路充当銮轿任劳任怨。不说消减愤懑罢,怎么也得赏脸搭理一下嘛。 「别气了,给你敲回来行不行?」 蔺衡当真把脑袋伸过去,晃了几晃,可惜棉被包仍旧纹丝不动。 被无视的国君大人不肯放弃,开始尝试新的哄劝方法:「那你躺着歇会儿,孤给你上药?」 慕裎不吱声,他便自个儿剜了团玉髓膏在掌心捂热。打算尽尽贴身近侍的本分,好换取和太子殿下深刻道歉的机会。 不料手刚往棉被里一探,没摸到他肿胀的脚踝反倒被狠狠踢了一记。 「走开走开!」瓮声瓮气的驱赶声随即从里面传出。「你对我一点也不好!我讨厌你!」 蔺衡扬着两只沾满药膏的手掌不知该恼还是该笑。 哪就对他不好了。 这不正要伏低做小哄他高兴么。 不谈给太子殿下脑门儿敲栗子的作为,一应吃喝用度还是没得拿捡的。 偏生这茬就过不去了。 国君大人无可奈何:「你若真埋怨,孤让你多敲几次报復满意就是。但你脚踝伤着,不抓紧上药回头要留下病根怎么办?」 「你管我呢!横竖留了病根有太医治,骨断筋折我就回淮北养着!谁以后还不是个一国之主了,我凭什么在这里遭你又打又骂!」 成罢。 话说得着实没错。 人又不是自愿来的,何况连自家爹爹娘亲都没捨得教训。平白在南憧受一个外人的委屈,心有怨怒在所难免。 可是............ 蔺衡一嘆,最终把药膏潦草在衣摆处抹尽了。「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太子殿下怒气正上涌着,全然没理会他改变的自称以及嗓音里隐忍的酸楚。 「何止是讨厌!本太子一看见你就烦!」 「恨不得把你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还有什么来着..........」 「对!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宝贝儿们送了营养液 昨天晚上才看到 没关系哒 营养液留给你们喜欢的大大 不用给我砸雷和营养液 多到评论区找我玩就好啦~~~~ 爱你们 真的超感谢~感谢在2020-12-06 05:18:55~2020-12-08 22: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他一定很厌恶孤。 从池清宫出来的皇帝陛下满脑子只剩这无限循环的七个字。 在慕裎嚷嚷完挫骨扬灰之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可能是怄得狠了,也可能是觉得和仇人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总之一个在榻上闷闷生气,一个缄默站定暗自神伤。 相顾无言,不如早点离开的好。 蔺衡把药膏放回案几上,叮嘱唤月记得每日给慕裎擦抹三遍,这样好的更快些。 姜来公公本想近身伺候,蓦然瞧见国君大人脸色阴沉。便没上赶着去触霉头,指挥小太监们抬着步辇落后几步安静跟着。 他在蔺衡身边时间并不长,区区三年。 先帝逝世,原以为自己会成为宫变中的牺牲品。 不成想蔺衡登基,仍令他为掌事总管,和伴随先帝一样在跟前听候差遣。 三年朝夕,他内心切实对蔺衡是敬重钦佩的。 说句僭越的话,不论是行政还是为人,他都觉得现任南憧国君,远超昏庸无能的先帝百倍千倍。 而这般挫败无助的神情,他只在蔺衡刚登上皇位,受迫于朝臣和局势的压力时见过。 再后来就是淡漠从容,仿佛事态的一切变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在慕裎到南憧以前,他不信这世间竟有容貌如此惊绝的人物。 亦不信还有人能让皇帝陛下束手无策、百般宽纵。 陛下一向泰山崩之而神色不改。 此刻不掩失落。 想必真是被太子殿下惹伤心了罢。 蔺衡揣着满腹心思,对于姜来公公提出『不若去千鲤池观赏夜晚会发光的鱼』的建议兴致寥寥。 他摆手拒绝,召过步辇,把疲惫不堪的身子倚进扶手中假寐。 「宣廉大学士进宫面圣,孤要见他。」 - - 廉溪琢是被人从酒桌上直接给请到宫里来的。 他混身酒气未散,一手勾着个羊脂薄玉胎瓶,另一手拢紧外袍不住吸熘遭寒风吹堵的鼻子。 进宣政殿至少半个时辰了,期间国君大人一共说了三句话。 坐。 坐下。 坐下别动。 廉溪琢没想通。 又没有要事又不愿意闲谈,那请问半夜三更宣他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犹豫片刻,廉大学士决定主动出击打破僵局。 连着听了半个时辰的嘆气声,再听下去,他实在怕自己忍不住会起『人间无望剃度出家』的心思。 不过他尚未开口,蔺衡先扔下完全没看出所以然的摺子问道:「孤很无趣吗?」 第23页 怎么说呢。 廉溪琢挠挠后颈。「还好罢,看和谁比咯。」 若是和纪怀尘那个老东西比肯定是赢的,毕竟这种连睡觉都抱着红缨□□的妖怪还是占少数。 「那孤很闷?」 廉溪琢又挠挠后颈。「不会啊,比某些人强多了。」 纪大将军那才叫闷好罢,不是舞刀弄枪就是在舞刀弄枪的路上,好似脑子天生就少根风花雪月的筋一样。 蔺衡吐了口浊气,认真道:「孤除了会批摺子,还会做什么?」 心思敏锐如廉溪琢,要再猜不出国君大人半夜急召究竟为何,真当他白跑了这几年的勾栏之所。 「问这些个有的没的,陛下不就是想知道,如何俘获那位淮北太子的芳心嘛。」 蔺衡闻言脸颊勐然一红。「胡说什么!」 「哟哟哟,不敢承认呀?」廉溪琢眯眼,笑得甚是灿烂。「听说陛下今儿勇闯朝暮阁去英雄救美了,不知意欲何为啊?」 「孤那是碰巧经过而已。」 蔺衡挺直腰背强辩:「慕裎是淮北太子,若在南憧无端丧命,传言定会道孤假意求和苛待战败国,于孤的名声........有损。」 「是吗?但据臣所知,陛下可不是个在乎流言蜚语的人吶。」 廉大学士扬出十根手指,腕子一挑,全全戳向自家大侄儿。 「况且恕臣直言,陛下的名声本就不怎么好听,多损少损有何区别?」 「廉溪琢!」 小舅舅堵住一只耳朵,试图躲开陡然拔高音量的始作俑者。 「好好好!既然陛下不乐意听,那成罢,请您接着长吁短嘆,臣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他佯装要遁,没等迈开步子,坐在上首的国君大人一声轻咳:「等等。」 廉溪琢懒洋洋扭身:「陛下还有何贵干?」 「孤..........」蔺衡支着两只发烫耳尖,没好气指了指一旁的雕花檀木椅。「你坐下。」 廉溪琢好笑,顺应坐了。「先叫声小舅舅来听,否则免谈。」 蔺衡面无表情。「退下罢,顺便把门带上。」 廉大学士:??? 巴巴儿的召他来,半句不投机又撵人走,真当他是个任搓圆扁好脾气的? 「不肯叫就算了,你是九五至尊的国君,我认怂。不过往后关于那位太子殿下的事,休想从我这里听到只言片语。」 蔺衡抬眸狠狠瞪他:「趁火打劫?」 没反应。 再瞪:「得寸进尺?」 还是没反应。 国君大人泄气了。 眼下西川和淮北战事未平,很多隐秘消息都需廉溪琢手下独立的情报组织去打探。 加之小舅舅纵横酒馆青楼多年,交好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谓对情动欢爱一事领悟颇深。 明为召见,实为请教。 蔺衡暗戳戳的小心思,廉溪琢门儿清。 半晌。 做皇帝的那个放弃挣扎:「小.........舅舅。」 细弱蚊吟的一声唤让廉溪琢笑逐颜开,探手在蔺衡头上揉了揉:「这才乖嘛,大侄儿,想请教小舅舅什么?」 若是目光能具象化,廉大学士恐怕早被嗖嗖刺过来的冷箭扎得千疮百孔了。 皇帝陛下竭力忍住戕杀亲眷的冲动,咬牙低声道:「孤先说明,孤对他并没有那样的念头,只是不希望.......惹他不开心。」 「想哄人开心是罢,简单。」 廉溪琢大剌剌坐回檀木椅上。「你驾崩。」 蔺衡愣了片刻。 反覆咬嚼着最后三个字眼。 听上去好像很荒诞,却不得不认同这是个丧气满满的事实。 「他对孤的厌恶,真到了如此地步?」 廉溪琢耸肩:「还记得我给你提过的,泽兰公子吗?」 第14章 泽兰公子。 是曾经一个沿海小国月吟国的少君。 由于国力微弱,常年依附于各大强盛诸侯国。 没有完整的宗室体系,便也没有太子之类的称谓,帝位继承人称作少君。 当年东洧攻打月吟,不出半月就将其收归囊中,少君泽兰被俘,迫于无奈做了东洧国君的枕边人。 蔺衡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原本月吟这样一个小国,在征伐中消失与存在都不足为提,然而泽兰的名姓却在此后广为人知。 据说泽兰公子男生女相,眉心一点胭脂痣格外夺目。 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赞嘆其容貌瑰丽,就连那些铁血沙场的大将,也不免生出垂涎之心。 入宫后,东洧国君对他百般宠爱,出则同撵、寝则同榻,甚至允准他干涉国政。 这在当时是件臣民共愤的事情,可东洧国君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将人捧在心尖尖儿上。 后来蔺衡听到的版本,是泽兰公子趁着国君酒醉将其刺杀。幸而东洧皇子赶来及时,帝位才没有旁落以手。 廉溪琢曾在营帐中同他八卦,说泽兰公子生得如何动人心魄,世间少有。 偏偏与东洧国君命中犯煞。 杀亲之仇、灭国之恨、强占之辱。 诸多亏欠,岂是无尽疼宠能消磨去的。 - - 这会儿倏然提及。 蔺衡不由心中一恸,眉眼间涌出无尽悲悯。 廉溪琢一惯最怕见这种愁苦神色,尤其还是在他宝贝侄儿兼皇帝陛下的脸上。 第24页 「哎哎.....你别那么颓嘛,好歹没真让慕裎给你侍寝。罪名顶多占杀亲和灭国,尚且有挽回余地的。」 孤没有杀亲。 杀的是淮北两员大将。 孤也没有灭国。 只攻夺了十六州,占领淮北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 被成功打击到的皇帝陛下闷闷暗想。 「即便他不曾为孤侍寝,可终归是以伺君名义来的南憧。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将孤视为仇敌。」 「不尽然啊。」廉溪琢摇头,发表出作为参与者之一的独到见解。 「南憧实力虽强,但淮北也不弱,能顺利攻夺十六州有一半的原因是赢在对方不设防。」 「当时南憧军已然兵临城下,假使淮北有意与南憧抗衡的话,倾尽举国兵力守住平郡和梧钰两城还是有可能的。」 「淮北节节撤兵主动求和,并且太子殿下应允以伺君之名来南憧,这说明什么?」 蔺衡略一思索:「说明淮北国君心繫百姓,不愿生灵涂炭。」 「............」 小舅舅双目呆滞。 大侄儿。 亲的。 八百年才开窍一回。 得耐心引导。 「这么着,换种思维方式罢。淮北本可以和南憧撕破脸,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对战国,但他们没有。反而慕裎不顾委身承欢的屈辱来到南憧,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太子殿下责任感深重。」 「.............」 廉溪琢双目更加呆滞。 好罢。 是他误会了。 大侄儿的开窍根本就是错觉。 「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罢。臣无能,臣告退。」 「站住!」蔺衡一把将人拽回,面上清晰闪过一丝难得的窘迫。「孤的理解有何不妥?」 「没有啊。」廉溪琢睁着眼睛说瞎话。「陛下的理解十分合理,且阳光积极,值得臣下学习效仿嗷嗷嗷嗷嗷!!!」 小舅舅捂住被勐然反拧的胳膊肘嚎叫出声。 可惜此举非但没有勾起国君大人的同情,倒多给自己争取到了两记狠踹。 「讲不讲理了还!文臣可贬不可杀!先祖遗训你全忘了?!」 蔺衡着实遭他喊得头疼,丢麻袋般嫌弃的丢开手,沉声道:「继续。」 廉溪琢俊脸都拧巴成一团,揉搓着生疼的胳膊肘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都要把淮北王朝上上下下给赞赏个遍了,我还继续什么?」 「孤何时贊.........」 蔺衡话头一顿,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 淮北无意与南憧抗衡? 太子殿下应允伺君? 这么说........ 慕裎是自愿来的?! 廉溪琢一脸『总算转过弯来了』的欣慰。 「不过是来叙旧还是来杀你的就不一定了。」 记仇的小舅舅如是泼冷水。 「毕竟太子委身是折辱,你为何要对淮北出兵,他并不知道。」 幽幽的一句话,让蔺衡好不容易松快起来的心情瞬间又坠回谷底。 是啊。 他到底是对淮北出兵了。 为质时淮北如何待他? 说是贴身近侍,然所用器物无一不精,所穿衣衫无一不华。与太子殿下共处,同吃、同住、同样受太傅教导习课。 他登基称帝后又如何待淮北? 举兵攻伐,战掠要塞,让太子伺君。 出身微贱之人自然连骨髓都是骯脏的。 在泥潭中浸泡过的心,就算放在阳光下曝晒,也无法祛除上面的陈年污垢。 『恩将仇报』『诡诈多端』『倒打一耙』云云数种小人作为,值得后世口诛笔伐。 南憧王朝现任国君简直就是德不配位的活人版代名词。 ——这些都是含蓄过后的传言。 事实如此吗? - - 事实并非如此啊。 一年前蔺衡察觉边境有异,南憧淮北两国戍边大将相互勾结,以大量金玉珠宝交换军事情报。 为防打草惊蛇,蔺衡秘密控制住南憧这边的叛臣赵汝传。多番刑讯审问后,他将所获得的情报一一详尽。 原来淮北戍边大将周海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想与南憧勾结的是淮北老国君的八皇弟,慕之桓。 据赵汝传招供,这位王爷此番勾结的目地是想借南憧之力助他夺得皇位。 年过不惑,追逐权力的野心却半点不减。 慕之桓胆敢把手伸到边境,一是有把握蔺衡会帮,二是淮北内部必有相应谋划。 对于前者,慕老王爷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蔺衡不清楚。 许是一样有过为质的经歷,让体验感不佳的老王爷觉得彼此很容易产生同仇敌忾的合作精神。 而对于后者。 蔺衡心有顾忌。 淮北十六州已被易主,如今由慕之桓全权掌控。 其他城池是否忠心蔺衡暂且不知。 他怕贸然行动不但没有扫清奸佞,反而使局面变成一滩浑水。 万一慕之桓狗急跳墙,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殿下。 能够阻止慕老王爷痴心妄想的唯一方法。 就是蔺衡出兵。 以攻下十六州之举向诸国明誓。 他欲与淮北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页 感谢在2020-12-09 20:37:19~2020-12-12 14:0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相思与共到白头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并不知蔺衡在承干殿作何所想的太子殿下很愤怒。 愤怒到一口气解决了半盘拔丝葡萄、一碗杏仁酥酪以及五块巴掌大的脆甜小饼干后,这种烧破胸膛的火气还是没有消散下去。 唤月抱着空托几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只好再递上满满一碟糖浇山楂以作安慰。 「蔺衡还算是个人吗?!」 慕裎咬着艷红果子,理直气壮的发问。 千里迢迢把他从淮北召到南憧,然后放在偏远的池清宫不管不顾。 (虽然是修葺了温泉汤池,备了各样华贵的衣衫长袍。) 不就是去找找乐子装个晕什么的嘛,都没计较凭空冒出来的久别未逢之人的事儿呢。 (虽然是把国君大人当代步工具,一路使唤背着睡回来的。) 蔺衡送来好些观赏盆栽和锅碗瓢盆,他一样不落照单全收。 (虽然把池清宫大门锁死,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但是。 若不是因为南憧皇宫太过无聊,他也不会想着跑去朝暮阁。 若不是上回蔺衡在朝暮阁面前那般紧张,他也不会琢磨鼓捣莲花锁进去一探究竟。 若不是里面有那么多机关陷阱,他也不至于崴伤脚,脑袋还遭人敲了个包。 最最让慕裎愤懑的就是。 天杀的蔺衡,居然把玉髓膏一放就走了。 连句改天来探望的话都没说。 他当然要生气。 当然要讨厌那个狗皇帝。 对于太子殿下公然表达不满情绪的作为,唤月诚恳表示希望殿下声量能小一点,他还是很想活的。 万一不幸传到国君大人耳朵里,能得个全尸都算是善终。 「他姓蔺的还算是个人?!」慕裎叫嚣着重复。 「殿下消消气嘛,奴瞧陛下对您很是爱重呢,连闯朝暮阁这样的罪责都捨得没发落,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唤月小心翼翼劝道,顺便检查内殿大门是否已经严丝合缝的关紧。 他其实有点为国君大人抱屈。 但慕裎模样生得极好看。 模样好看的人说什么都有道理。 所以小侍从立刻转过话头:「不过就算陛下没捨得发落您,也不该把您撇下不管,至少得上个药哄高兴了再走,您说是罢。」 「呸!本太子要他哄?」慕裎一蹬,牵扯到崴伤的位置疼得急急蹙眉。 唤月见人唿痛忙去取来药膏,沾了些许揉在他肿得几乎和小腿一般粗细的脚踝上。 原本从朝暮阁回来的时候没有这么严重,蔺衡走后太子殿下越想越上头,不时拿床衔当国君大人连连直踹。 然后伤处就彻底不能沾地了。 「殿下,您再恼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折腾啊。冬日时节本就不易痊癒,不好好养着可有日子要难受呢。」 慕裎忍着尖锐痛楚,在心里把没给他上药就跑走的国君大人反覆鞭挞了数回。 以前在淮北小磕小碰都是蔺衡帮着照顾的。 甚至不满意御医开出苦得作呕得汤汁,特意研究添了糖沫的药方亲自煎好。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在意。 要么从来不理会,要么从一而终。 养出依赖感后又放任不管。 这不明摆着是故意欺负人嘛。 专心发脾气的太子殿下俨然忘了是用怎样恶劣的态度把人给赶走的。 可那也不能真就走了啊。 慕裎抱着脚踝吹气,心里闷闷暗想。 还不是赖蔺衡,百依百顺生生给惯出来的蛮不讲理。 弄得他在淮北换了三四个贴身近侍都不满意,后来索性不用了,省得伺候不周反倒给自己碍眼。 以为到了南憧能过得舒坦些,谁知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那个任由□□的小近侍如今腰板硬得敢打人。 哼。 安置那样偏远的宫殿是不想常常见到。 绣囊里的情诗是写给久别未逢之人的。 送来锅碗瓢盆意思是少出门晃悠以免碰见。 他一定很厌烦我。 串联先前种种。 太子殿下满脑子只剩这无限循环的七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啊 最近太忙惹~ 短小且无力 空闲的时候勤快点昂 啵唧~ 第16章 一连过去三日,太子殿下和国君大人双双揣着各自的心事呆在各自的宫殿里。 一个咬牙切齿拿甜食撒筏子。 另一个则用自家亲舅舅泄私愤。 蔺衡原本是想去池清宫探望探望的。 只是想起廉溪琢那句『是来叙旧还是来杀你的就不一定了』,无端让他有些心虚。 倒不是怕慕裎下手。 所谓近乡情怯,他反而更怕慕裎提起陈年往事来叙旧。 那些心酸、苦涩、悸动、温馨的回忆,在眼前这样的境况下实在难以面对。 于是他就在承干殿待着,披星戴月与奏摺为伴。 他不去池清宫,慕裎自然也不来找。 第26页 太子殿下仿佛是从床榻上长出来的一般,除了沐浴和更衣,几乎十二时辰全在榻上度过了。 摆弄孔明锁,翻翻书卷,要不就是睡觉。 惹得唤月一天到晚不住碎碎念,担心慕裎蹦跶不利于恢復,又恐他倦怠动弹给养出其他病症来。 好不容易赶上艷阳高照,入了深冬晴空万里的天气愈发少了。 架不住耳边絮叨不停的太子殿下,总算肯披着外衣出去坐上片刻。 见人应允,唤月和风旸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高兴。忙不迭搬出小几,摆满香茶和瓜果点心,一同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散步闲谈。 玉髓膏果然是消肿祛瘀的良药,养了几日的伤,脚踝上的浮肿已经基本消退。 不过还是禁不起久站,慕裎走动一小会便在鞦韆上稍作歇息。 拽着绳子晃晃悠悠的模样宛如邻家小公子,一派纯真俏皮。让两个小侍从看得怔怔愣神,好半晌移不开眼。 唤月不知想到什么,拽了拽同伴的衣袖,悄声道:「不对啊,按理来说陛下早该来嘘寒问暖了,怎得过去两三日,一点动静都没有?」 风旸道:「听说近日朝臣们上了好些摺子,请陛下举办选秀扩充后宫,许是为这事儿在忙碌罢。」 年岁小一点的那个低低噢了声。 风旸一笑,又道:「放宽心,陛下对太子殿下如此爱重,迟早是会来的。」 「我知道,可殿下这几日心情好像都不是很好,总一个人闷闷发呆,有时还嘆气呢。」 唤月声不动唇,目光紧紧黏在慕裎身上。 「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打探得出个究竟,要哄殿下开心,也就只有陛下能来关怀一二了。」 风旸刚想继续接茬儿。 另一边慕裎在鞦韆上摇来晃去,已然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两个小侍从相视一眼。 「今儿天气真不错。」 「小厨房新做了蛋黄酥。」 「............」 慕裎眉眼渐弯,满面柔和勾手将他们召近。 「今儿天气不错?」 唤月后颈一麻,被太子殿下掐的。 「小厨房新做了蛋黄酥?」 风旸肩肘一疼,被太子殿下拧的。 慕裎玩心大起,力用的不算重,却整好欺负的两个小侍从酸酸麻麻叫苦不迭。 「还不快老实交代?」 唤月和风旸既不敢怒也不敢言,提防再装傻没准假戏要真做了,纷纷乖巧表示选择坦白从宽。 横竖闲极无聊。 慕裎就懒懒倚在鞦韆架上,听他们详细阐述关于『国君大人多日不登门,太子殿下可能即将惨遭冷落』的心得。 - - 廉溪琢近日承干殿跑得比将军府还勤。 这般万年难得一见的爱岗敬业连纪怀尘都差点没忍住,明里暗里想询问皇帝陛下,小舅舅是不是情场受挫转而醉心于事业了。 否则一贯下朝后绝不做无谓逗留的廉大学士,怎会放着酒馆歌坊不进,特意翻找出陈年卷宗一本本细看呢。 蔺衡正认真批着手里的摺子,余光不时瞄两眼地上的人。「李督尉是兵部的,赵侍郎是邢部的,你别弄混了。」 廉溪琢半个身子都埋在卷宗堆里,闻言没好气将泛黄的叠本砸得噼啪作响。 蔺衡不动声色,丹砂笔往摺子上勾勾画画,在不认同的言语下做出批註,顺便淡声叮嘱:「张大人管营区战损,周学士负责百官纳谏,这两个可以重点看一看。」 「你没完没了是罢?」 小舅舅相当不满,想抽出张纸揉成团砸向自家大侄儿。 可惜这几日被蹂\躏的有点惨,接连错过早膳和午膳,他感觉浑身无力,甚至连胳膊都有点抬不起来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 廉溪琢狠命的揉脸,拿脚不耐烦扒拉周遭快把他整个儿埋进去的档案簿。 自三天前他被夜召入宫后,皇帝陛下就像中了邪。 自己在承干殿大门不出大门不迈的批摺子理政务不算,连带着也不许他出宫去找乐子。 说是有赵汝传这样的前车之鑑,于南憧江山社稷不安。 遂命人把所有记载官员出身及就任的册子都找出来,一本本仔细查阅,分辨一下哪些是与叛臣有瓜葛或者曾经有往来的。 这样繁琐的工作最适合任职大学士的文臣。 而满足在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且能够翻阅皇室绝密文书两样条件的,就非廉溪琢莫属了。 在承干殿看了那么久的官员档案,小舅舅也不完全是一无所获。 最少他了解了赵侍郎亲姑姑的二弟的儿子当年偷隔壁村小姑娘髮簪的始末原委。 要不是蔺衡方才从中打断,转过页他就得知道李督尉的爷爷四五岁时背竹筐捡粪球的故事了。 到底皇帝陛下还残留些许人性,瞭然翻阅书卷很是费脑子,便不追究他专挑家长里短当话本看的茬儿。 此刻临近晚膳时分,姜来公公早掐好点守在承干殿门外,恐怕惊扰陛下和王爷议事,就悄悄着小太监们启开食盒,让菜餚的香味顺着门缝飘进去。 蔺衡经常忙起来茶水都顾不上喝,更别提正儿八经用膳,一日三顿想不想得起来都另说。 不过若是有廉溪琢在就好办多了。 果不其然。 第27页 香味往里飘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见一阵书本碰撞的声响,然后打从门缝里探出半张盈盈笑脸。 「蟹粉烩三鲜、江米煨鹌鹑、什锦豆腐、清炒竹笋片,嗯........还有哪道来着?」 「还有酥炸小羊排。」姜来公公笑道:「王爷的鼻子可真灵。」 廉溪琢得意眨眸,扫过大小不一的食盒,指了指其中一个问:「这不是尚膳房常用的器物,哪里来的?」 姜来公公笑得含煳,侧身往里间一望,意思不言而喻。 廉溪琢嫌弃的看了眼似是压着封信笺的碗盅,回头朗声沖大侄儿道:「回禀陛下,你家小殿下打池清宫送温暖来了,这迷魂汤,你是要还是不要啊?」 第17章 蔺衡几乎是从里间小跑着出来的。 玄黄朝服被他步履带动,腰间的绦带玉坠相互撞击,发出好听的叮噹脆响。 「哎哎,行不露足、踱不过寸,注意下君王仪态好吗?」小舅舅揶揄。 蔺衡懒得搭理,将碗盅抬起一看,底部切实印有池清宫三个隶体小字。 「陛下,这是太子殿下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他托老奴转告您,万事以龙体为重,不要太过操劳。」 比见面三分情更让人抓心挠肝的就是见不着面。 蔺衡隐下眸中的异样情绪,淡淡道:「替孤谢过太子殿下美意,他有心了。」 想了想,又叫住姜来公公。 「算了,还是等孤有空闲,亲自去池清宫瞧他罢。」 姜来公公称喏,指挥小太监们将食盒里的菜餚逐一取出,摆放在承干殿的案几上。 蔺衡遭小舅舅盯的耳根发红,只得拿出国君大人的架势,冷冷一瞪。 「用完膳不必回将军府了,孤要批摺子,你就留下来看完剩余的全部卷宗。」 库房里的卷宗共有一千二百七十九份。 廉溪琢三天奋战才翻阅了八百二十一份。 等于说他吃饱喝足不但不能回去洗个澡舒服的睏觉,还得继续陪皇帝陛下在承干殿干掉剩下的四百五十八份档案。 小舅舅顿时觉得眼前的菜都不香了。 蔺衡才不管他,果断拿碗挡住人哀怨的面庞。 廉溪琢不由长长的嘆了口气,心里无比懊恼。 要是纪怀尘是个文臣该有多好,那么翻看那些冗长枯燥的文书就不是自己的事了。 再说那个呆了哌唧的榆木脑袋可实诚得多,绝对是能一刻不歇的看完顺手还摘抄一份详情要点的那种。 蔺衡究竟是哪里瞧不上,作甚非要折腾他。 一顿飢肠辘辘时出现的美味晚膳在廉大学士的愁容满面,及国君大人的故意刁难中圆满结束。 蔺衡拭拭唇角,望了半晌泛热气的汤盅,却始终不取汤勺。 廉溪琢见他不动,一手捏着小羊排,另一手就想端过来先尝尝滋味。 「干嘛啊!」 小舅舅塞了满满一脸颊的肉,捂住被拍红的手背含含煳煳埋怨。 「你不是不喝嘛,再放一会儿该凉了。」 蔺衡觑他,忽略双臂已经将碗盅堪堪护住的行为,神情看上去倒甚是严肃正经。 「谁说孤不喝。」是太快喝完有点捨不得好嘛。 廉溪琢无声翻去一记白眼,啧啧道:「别说啊,这侄媳妇儿手还挺巧,汤味道闻起来鲜的很。」 蔺衡佯装垂首,然而眸子里的光充分暴露了他对亲暱称谓的小心思。 怕又被小舅舅拿捏住调笑,国君大人偏转目光,将先前压在碗盅下的信笺拆开细看。 熟悉的拈花小楷,显然是慕裎亲笔所书。 通篇十六个字。 承蒙搭救、不胜感激。 聊表心意、静思己过。 蔺衡反覆读了数十遍,对于最后半句『静思己过』总结出两种解释意思。 第一种,本太子决定在池清宫安分守己,静心反思四处瞎闹腾的过错了。 好的。 不是排除。 那么第二种........ 蔺衡有一定理由确定。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在静心思过当面认错前,是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了。 - - 慕裎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大气性。 太子殿下在两个小侍从的共同安抚下,心情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弯。 这会儿正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他满面笑容,哼着曲儿拾掇小厨房里多出来的几味药材。 唤月和风旸就蹲在一旁,双双露出惊惧不定的神色,有一搭没一搭往铜盆中夹炭火。 良久,唤月实在忍不住,开口打破和谐氛围。 「殿下,这样做不太好罢,陛下可是一国之君吶。」 慕裎清脆一笑。「有何不好?不是你说的么,倘若陛下决定选秀,宫中很快就要添新人了。」 唤月愁的脸都皱巴起来。 他是说了这话来着。 可他的意思是想让太子殿下有危机感,别总和陛下怄气。 而不是让慕裎往汤里狠命添七八味补肾壮阳的药啊! 那些药都是御医房效力极大的上上品,一碗更比六碗强。 按太子殿下投放药材的手法,陛下的龙体怕是选秀前就要被掏空了....... 风旸也有些担心。 让慕裎捎带封服软信笺去是他想的法儿。 第28页 风旸咬着下唇惴惴道:「陛下一贯对用字考究毫无容忍,几个月前一个深受隆恩的文臣只因写错了两句话,就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立即判以斩行处决了呢。」 其实他还想问慕裎是不是对服软二字有什么误解。 不过看太子殿下有恃无恐的模样,想来应该是自己对服软的误解更大罢。 慕裎不应声,自顾轻笑着玩手里的青瓷小罐。 其笑意之诡谲,让两个小侍从深感后嵴发凉,便都乖觉的止住话头闭了嘴。 只是心里由对蔺衡上门算帐的害怕,不禁渐而转变为对国君大人身子是否安好的担忧。 - - 蔺衡:孤还行,孤尚可。 承干殿内。 一口气喝净碗盅里全部汤汁的皇帝陛下缓缓舔了舔唇瓣,淡声评价道:「味道不错。」就是比之前送来的口感更奇怪了。 廉溪琢眼馋的紧,望着空碗盅暗暗砸吧了好几下,话却丝毫不饶人。 「嘁!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熬汤嘛,多大个事儿啊。」 蔺衡凉凉睨他:「你会?」 「本王爷那是不稀罕学。」被归为『五体不勤、六谷不认』一类的小舅舅扬声回堵。「养那么多侍从干嘛吃的,吩咐一声自然有人做好了送来。」 「没有灵魂。」皇帝陛下中肯下定义。 「得得得,那您就接着回味罢,最好夜晚抱着碗盅一块儿睡,以此感念您家小殿下的贤惠之举。本王爷这样的凡夫俗子呢,只适合品尝没有灵魂的旧年醇酿,就请陛下恕臣先行告退了。」 廉溪琢嘴里叭叭的转移注意力,眸子早已往殿门方向不住逡巡。 几日没找乐子,着实把他憋的浑身难受,再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卷宗要看,连头皮也跟着发麻。 趁蔺衡这会儿状态甚佳警惕性不高的时候,夺门而出或许有成功的机会。 可惜小舅舅低估了对方的反应速度,步子刚抬,一只带风劲的银箸就从眼前『飕飕』掠过,犹如细剑一般钉入三步外的承梁楠木柱上。 毫不夸张的说,廉溪琢本来还想再挣扎一下的,毕竟蔺衡不会要了他的命。 但是看清银箸钉入的尺寸后,他放弃了。 照这个力度钉在身上,估摸能直接给他扎个对过穿。 廉大学士讪讪收回悬出一半的脚,幽怨道:「真想让我在承干殿看一夜卷宗啊?」 蔺衡静静道。「不愿看也可以。」 廉溪琢一挑眉,等着自家大侄儿的后续。 不出所料。 蔺衡指尖又在书有十六个大字的信笺上点了点。 小舅舅一啧声,明白他是不知道怎么回復。想让自己帮着出个主意,好哄得太子殿下既往不咎。 「你说你,要求人办事态度就不能.........」 蔺衡浅笑,拿起了另一只银箸。 廉溪琢心领神会:「..........为陛下解忧是臣的荣幸。」 好歹有过那么多撩姑娘的遭遇,区区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信对廉大学士来说不成问题。 等威胁人的皇帝陛下不再摆弄兇器后,小舅舅忙拍着胸脯保证。 「陛下放心罢,臣定当尽心尽力,以求达到太子殿下看到回信后立刻从池清宫寻到承干殿来与您互诉衷肠的效果。」 蔺衡薄唇微启,半晌平静道:「最好是。」 停顿的这片刻,廉溪琢隐隐觉得似乎是被自家大侄儿给嘲讽了,还想扬言『太子殿下若不来,他把脑袋拧给蔺衡当蹴鞠球踢』之类的狠话。 不过过往经验告诉他这样做是很不理智的。 因为蔺衡干得出来。 至于怎么知道的就不提了。 谁还没点不堪回首的过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蔺衡:你跪下,孤求你办点事。 小舅舅:qaq 啾咪 许个愿~收藏不掉~不掉~不掉~ 第18章 廉溪琢将回信送至池清宫后,第二日慕裎果真不负所望的寻了过来。 只是等不及罢朝,一早便定定站在长明殿外守着蔺衡露面。 说来也怪,昨儿那碗汤喝完,国君大人愣是半夜辗转,浑身难受。眼睛一闭就觉口干舌燥,还零零星星梦见些不可描述的东西。 其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太子殿下唇角嗪着笑意,慵懒将手搭在他的衣袖上摩挲的画面........... 惊得他不敢再合眼。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破晓,神情睏倦的蔺衡正望着窗棂发呆,倏然听见姜来公公在门外道慕裎来了。 皇帝陛下闻言一振,顾不上穿戴齐整,捞了件外袍潦草一披就出门相见。 习惯使然,迈出寝殿大门的时候他遥遥观察了一下慕裎的状态。 幸好,太子殿下面上十分平静,手也很是乖巧的缩在水獭手捂里。 看样子小舅舅的求和信多少是起到了点安抚作用。 见人走近,慕裎勾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容看倒是很好看,不过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谲妖冶。 惹得蔺衡一句客套的早安生生哽住,后背也涌上密密麻麻的不适感。 在他愣神那一瞬,太子殿下迅速从身后提出个半大的木桶,毫不犹豫将里面的液体噼头浇下。 蔺衡退步不及,被带冰碴的水冻得身子僵疼,同时耳畔响起两个声音。 第29页 姜来公公仓惶道:「护驾!」 慕裎淡然道:「不用谢。」 「退下!」蔺衡厉声呵斥,生怕禁卫军刀剑不长眼,误伤了揣手看热闹的慕裎。 「不是.......孤又怎么招你了?」 语气听上去简直无辜到让人不忍苛责。 太子殿下打怀里摸出张信笺扔过去,而后头也不回迈步离开了长明殿。 剩下一众呆滞的宫人和同样呆滞的国君在风中凌乱。 面面相觑半晌。 做皇帝的那个无暇理会遭冰水浸透,先急急拾起信笺来细看。 字迹洋洋洒洒落遍纸张,共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前半段的确真情流露、内容诚恳,向太子殿下陈述了满腔歉意。 至于后半段........... 依稀看清其中几行的蔺衡都傻了。 十指绕青丝、檀口戏茱萸。 勾缠交玉腕、重影叠轻泣。 这这这都是些什么见鬼的玩意儿?!!! - - 「呵。」 带着渗骨寒意的声响在承干殿再度响起。 绞紧衣摆的小舅舅默默记录,这是第二百四十一次冷笑,陛下还没有下令枭首示众,紧张。 蔺衡合上摺子,预备去放墨锭的手刚一探出,廉溪琢立刻嚎着往后挪了好几步。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廉溪琢难得认回怂,可怜巴巴的瑟缩腰身,强行挤出一脸谄媚。 「您知道的,文人嘛,写兴奋了一时难以自持也是有的........」以前这招可是百试百灵呢。 「噢?你的意思是,孤还得夸奖你才华横溢咯?」 国君大人目如冷矩,几乎要将他剔骨食肉,凌迟处死。 怪不得慕裎如此生气,前后文结合,这封信压根就是披着道歉二字的黄色小作文! 没遭太子殿下踹两脚都算好的了。 杀千刀的廉溪琢,得亏孤这样信任。 「不是不是!」小舅舅瞧谄媚不起作用,立马换了副悽怆神色:「臣自知有罪,陛下.....那个......臣请求自裁,行不?」 「与孤讨价还价?你当这里是菜市场吗?不要香葱少给两文?」 蔺衡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拿摺子本砸得人七歪八扭。 「从明日起,你不必呆在皇城了,去边境收集赵汝传旧部的情报罢。给孤在谷渔镇好好反省,若胆敢踏出镇子半步,孤就在当地给你风光大葬。」 外派? 唿。 廉溪琢暗自松气。 行,外派就外派罢,好歹小命暂且是保住了。 不过谷渔镇这个地名着实让他提不起半点劫后余生的欣喜。 字面上听起来像是个渔米之乡,然而真正到过的才明白,所谓『鸡不拉屎、鸟不生蛋』,对谷渔镇来说有多写实。 没有浓厚甘醇的美酒,也没有扭着腰肢唱曲儿的姑娘,除了五大三粗的戍边将士,就剩漫天黄沙随手可得。 与其说是外派。 ...........不如说是变相的流放。 眼下小舅舅理亏,抗旨是不敢抗旨的,只得恭恭敬敬应承下来。 期盼用这份唯命是从勾起自家大侄儿的人性,以免国君大人一怒之下真让他在谷渔镇孤独终老。 - - 撵走惹是生非的廉大学士,蔺衡就开始头疼怎样哄好太子殿下了。 照这情形,上赶着去池清宫赔罪等同自戕。没准慕裎早在周遭布下了冰水冰碴冰锥子,就等他自投罗网。 可不去也不行啊。 太子殿下的脾性他是了解的。 万一觉着受了轻薄闹着要回淮北,到时事态怕是要更加棘手了。 思前想后,国君大人终于琢磨出个既不被发现、又能探听风头的办法。 ——趁夜潜入池清宫,瞧瞧太子殿下在做什么。 倘若浇了他一桶冰水气消减去大半,那正好送上门让人发泄剩下的不满。 倘若慕裎尤嫌不够,是在磨刀之类的话........ 蔺衡打了个寒战。 心道不会。 孤应该罪不至死.........罢? 主意拟定,蔺衡便吩咐姜来公公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承干殿搅扰。 他则耗费整整一日的时间,看摺子、下政令,调遣官员,提前处理完接下来三四天的工作量。 待结束最后一本奏章的硃批,外头天色已然进入了暮夜。 皇帝陛下起身活动活动酸疼的肩颈,顺便在案架隐秘的隔层里取出一样物什揣进袖囊。 那是他早就想充作见面礼送给慕裎的,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但不论如何这次一定要给出去了,否则像闯入朝暮阁这样的惊险事,再来一回谁也遭不住。 姜来公公恪尽职守,寸步不离的待在殿门外,自然没有察觉施展轻功从檐上熘走的蔺衡。 而另一边。 太子殿下和两个小侍从谈笑风生的描述了他的报復性作为,情绪太高涨的后果,就是晚膳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以往这个点他都躺回柔软的床榻上预备就寝了,今儿却还在沐浴。 风旸从小厨房找到了些温性药材,说太子殿下畏寒,拿干姜、草乌、桂枝等做成药浴,能祛体内湿毒。 这种法子慕裎以前听宫里的御医提过,横竖心情好,索性依着风旸让他摆弄。 第30页 温泉汤池里的水是从百里开外的崇峰山引过来的,许是地下设有其他门道,闻起来没有浓郁的硫磺味,反而带着清甜。 混合着药草香,满室氤氲,让人很是心悦。 慕裎将水顺颈侧浇下,听着落回池中的叮咛,只觉神清气爽,一扫先前在池清宫待了几日的烦闷。 冬季晚间风大,廊檐处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与往日不同的是,此刻声响中仿佛还夹杂了其他动静。 太子殿下耳力极好,察觉异样立即起身。 没从正门出,反而越过屏风,轻巧翻出窗外。 汤池后边不远处有一片假山群,若用来藏身,是个绝佳场所。 看其身手肯定不是普通宫人。 刺客? 慕裎很快否决。 他对南憧皇宫的护卫质量还是有信心的。 况且只要人脑袋没坏,都不会冒着风险选择暗袭一个名义上来侍君的战败国质子。 既然不是刺客。 那么....... 慕裎双手抱臂,咬紧后槽牙假山群边道:「蔺衡,你给我出来!」 第19章 他这样一喝,假山群后的黑影恍然微动,不过只动了一下,即刻就岿于沉寂。 看来是比以前精明多了,提防着虚张声势故意使诈。 慕裎愤愤:「还躲什么,我都看到你衣角了。」 话落,假山群后的黑影才慢慢现身,暖黄色烛光下眉眼逐渐清晰。 的确是蔺衡。 慕裎挑眉觑向他:「哟,皇帝陛下好兴致,又来了?」 刻意被咬重的又字,让国君原本就有几分尴尬神色的面庞更加赭红。 「孤........孤没别的意思,就是顺路来看(dao)看(qian)。」 非常棒。 夜黑风高,顺路顺五座石桥、八重宫门、横跨半个皇宫,从密道穿进来看看。 真是别出心裁呢。 慕裎倚在红松木门柱上:「那敢问陛下,都看到什么了?」 隔着屏障,旖旎风光当然是半点没入人眼底的。 蔺衡想起方才屋内朦朦绰绰的虚影,不自觉脸颊发烫。 天知道假山边怎么会有锄刀和枯枝。 幸而反应快脚下未踩实,否则不止被太子殿下活捉,动静恐怕还要引来其他宫人。 慕裎精确从他眸子里捕捉到『光顾着藏身,没来得及办正事』的信息,凉凉一哼。 「下回陛下再来,提前差人知会我一声。池清宫人手足够,拾掇起来也不算麻烦。」 说罢,他捡起白天给鞦韆做了新造型的锄刀,拿在手里掂了掂。 锄刀锋刃闪过寒光,蔺衡心里不由一惊。 刚想开口道『下回孤走正门』,蓦然发现慕裎单单披了件薄衣,露在外面的细颈和腕子让风吹得发红。 不容太子殿下反应,他褪下自个儿的狐毛大氅,将人连头带脚盖了个结实。 慕裎也没多抗拒,抚弄着前襟上的软毛讥讽道:「放心,只要陛下少趁着我沐浴时来几次,就不会染上风寒了。」 蔺衡眼睑低垂,示好般在他手肘处轻捏。 「.........你小点声好不好。」 终归是趁着夜色偷熘过来的,在院子里久站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国君大人望向周围,确定没有其他异常,才低声道:「给个机会,孤有话想和你说。」 - - 慕裎倒真想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便跟随着饶过假山群,侧身穿进狭窄缝隙。 本想里面也是如此逼仄,却没料异常宽阔的空间竟让他微怔了怔。 「你这是.......在池清宫地底下又修了个御书房?」 蔺衡正在检查机关锁扣是否完全闭合,听闻这话,抬眸疑惑打量了几眼四下。 就算是不见天日的暗道,里面也并不十分昏黑。 相反,道壁显然是经过精心修葺的,每隔几十步距离都设有照明用的鱼脂油灯。 入口处摆放了个极大的书架,两张雕花藤木椅,和紧挨着的小几是配套陈设。 慕裎瞧了瞧小几上做工精美的砚台,台身刻着浮雕纹案,像是什么古老部落的文字。 细看下蓦然觉着那文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始终没记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砚台底部还有条不甚分明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藏着个隔层。 他饶有兴味坐下,探手就想取来捣鼓一番。 蔺衡动作极快,忙按住他道。「当心,还有一层机关。」 砚台被左右有频率的转动,半晌,太子殿下身后的石壁里发出一阵轻鸣。 随即在一个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露出条长长的石阶。 蔺衡先解释道:「砚台与机关相连,失衡后会引动毒箭。」 唔....... 又是机关,慕裎对此并不觉稀奇,只是没想开关到会设计在这般明显的位置。 毕竟能闯入暗道中的人必定心思缜密,不见得会贸贸然挪动。 何况机关和砚台相连,万一来的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还不直直给略过了? 蔺衡仿佛看出他所想,静静道:「你以为平衡机关就这一重?」 「从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平衡机关就已经启动了。如若不在一定时间内按顺序关闭,或是乱碰乱走,都会引动更多毒箭。」 第31页 慕裎面上风淡云轻,实则心里恨不得把他脑袋给当场拧下来。 这么多蹊跷不早讲? 差点吃了有文化的亏。 蔺衡眸子眨的无辜:「孤讲了,是你没听。」 太子殿下懑懑哼了声。 预备遮掩他确实提过,而自己注意力全在砚台上压根没理会的事实。 「要说什么就快说,本太子还着急回去吃点心呢。」 蔺衡抿唇,指了指石阶。「那里有间暗室,咱们去里面。」 - - 暗室内部让慕裎再度怔了怔。 与外间如出一辙的摆设让他有一刻生疑,宛如那石阶是环形的,绕过去又会回到原点。 吃一堑长一智,太子殿下这回没敢随意走动,安分待在门口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蔺衡虽说没勾唇,眸子里却带上了点点笑意。「无妨,过来坐。」 听他这么说,慕裎这才不耐烦走近,稳稳把身子靠到木椅扶手上。 「如此周折,怎么?要把你的南憧皇位秘密让贤给我用以赔罪啊?」 他本以为皇帝陛下会对这一空口白想嗤之以鼻。 不料蔺衡递过本薄书,正色道:「差不多罢。」 慕裎一愣。 怎么回事。 那桶水把国君脑子给浇坏了? 他半信半疑翻开手边的薄书,粗略扫过几眼,面色不禁转为凝重。 「你是不是疯了,蔺衡?!」 不赖他埋怨。 那本薄物并非寻常书卷,里面记载着南憧皇宫地底的暗道和机关开启方法,甚至具悉传国玉玺以及宝函所存之处。 若慕裎有心。 不必等蔺衡驾崩,夜宵吃完就可以直接登基了。 「你这是在交代后事呢?还是试探我来南憧究竟有何意图?!」 蔺衡被他扔回的薄书砸中,眉骨霎时现出一块青痕。 他许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反应会这样大,神情中极尽慌张,连自称都无暇顾及。 「不是!我怎会有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怕你哪天再不小心进入暗道,遭遇机关无法应对。」 慕裎被他牵强的解释惹得更加不快。 「有朝暮阁的教训还不够?好好的我进暗道作甚,去刺杀你吗?!」 蔺衡眉眼间突然有些黯然。 缄默半晌,摸出袖囊里备好的物什给他。 是块巴掌大小的整玉令牌。 「你成天待在池清宫一定闷得很,有了这块牌子整个南憧皇宫你想去哪都行。令牌如孤亲临,绝不会有人胆敢拦阻。」 慕裎哑然。 原来兜转这么多弯子,是要给他这个玩意儿。 事实证明,做事不分先后多么容易引起误会。 蔺衡翕合唇瓣,等他面色和缓下来后老实告知道歉信的来龙去脉,并成功把冒犯意图指向了在将军府收拾行囊准备流放的小舅舅。 又见人手里紧攥着的玉令牌,他微不可闻一嘆,嗓音难掩恳切。 「我对你从未有过半点不信任,也不在乎你究竟为何应允来南憧。」 「于旁人而言,这本记事帖里记载的是宫中绝密,但对我来说,你的安危。」 「永远胜过其他。」 第20章 慕裎当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尽管话里的意思,他都曾以不同形式写下来,和半夜的梦一起悄悄藏在淮北寝宫。 ——那是他想寄给蔺衡的信笺。 写了很多很多。 可最后在他来南憧前,一把火全数化成灰烬。 或许只有在他身边,才可以把绵长的思念和回护做到极致罢。 赌了。 慕裎当时想。 他对蔺衡从未有过半点不信任,也不在乎他究竟为何要自己去南憧。 于旁人而言,堂堂太子殿下侍君是委身受屈。 但对他来说,蔺衡过的好不好,永远胜过其他。 四目相对。 两人都发觉对方的脸颊泛起红晕,不禁纷纷避开。 一个低头摩挲令牌上的花纹,另一个则假装摆弄记事帖。 良久,还是慕裎先耐不住,轻声道:「那日我酒醉后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蔺衡最快想到的就是被他嘟囔了无数遍的『狗皇帝』。 而后眸子含笑,点点头。「我也很想你。」 太子殿下不露声色掩住欢欣,话峰陡然一转:「别以为给块破牌子就原谅你了,敲我一脑门包的帐给你记着呢!还有,那些奏摺你打算瞒着我处理多久?」 慕裎提的,是朝臣们为表忠心,进言『处死淮北太子、扬战胜国威仪』的奏摺。 蔺衡近日忙得上蹿下跳,在宣政殿一待就是一天,撇开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剩下就全都是诸如此类的了。 是以慕裎从看到盆栽开始,就明白国君不单单是不想让他出门熘达这样简单。 更要紧的,是让他少听些流言蜚语。 蔺衡猜想奏摺的事情不会瞒太久,只是没想到,原来慕裎心下早已清明。 他不禁有些怅然。 「孤处决了一部分上表妄言的大臣,但牵扯人员错综复杂,情况棘手。更多人,孤暂时还不能动。」 慕裎闻言一哂,这个时候的他收敛戏嚯玩闹姿态,看上去无端多了几分威严神色。 第32页 与平常相比,更契合傲视群雄,等待有朝一日睥睨天下的太子。 「暂时不能动,那便不动。我想总不会有人提着刀寻到池清宫来,将我就地正法罢。」 这个自然不会。 蔺衡浅浅嘆息:「可是有些话,会很难听。」 慕裎闷哼:「难道你以为,此类言论一句都没有传到过我耳朵里?」 那些老头子们闲极无事,整日长篇大论将奏章本子写得满满当当。 有甚者还未离开皇宫,就大肆宣扬『淮北国力不敌,理应臣败于南憧』或是『美色终究误国,不如趁早处决』云云。 当然了,有文化的人多少口中积德,还是以清君侧为核心展开攻势。 然而大字不识的宫人,就没有这般含蓄了。 「我的承受能力远比你想像的要好,逞口舌之快而已,就当说书了,无聊时听听还怪有意思的。」 慕裎堵住皇帝陛下想继续宽慰的话,拿起记事帖细细翻阅。 蔺衡面露疼惜,见他不想深聊下去,只好转而叮嘱:「上面记载的暗道机关你一定要熟记,若是不当心触发,很容易遭遇绝境。尤其宣政殿,机关最多。」 太子殿下颔首示意问题不大。 「我又不是打洞鼠,没事尽往地底下钻。再说父君那会儿总召我到启鸾殿查功课,这类地方,我压根儿踏都不想踏。对了,有了这个,真的可以出入宫中任何地方?」 蔺衡看向玉令牌,点点头。「除了置放祖先牌位的那间永芳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包括........」 他未说完,目光却往一旁侧了侧。 「算了,没什么。」 慕裎向来最不喜人说话只说一半,顿时俊眉微蹙,追问道:「包括哪里?」 以太子殿下的脾性,揪到头不连带揪出尾来,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蔺衡尝试找别的话题略过这茬儿,均已失败告终。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如实相告。 「.......包括孤的寝殿。」 原以为会被太子殿下讽笑一番。 怕是清心寡欲憋坏了,如此惹人遐想的话,还特意提出来。 谁知慕裎倒很是认可。「甚好,闲时我去逛逛。」 「孤的寝殿有什么可逛的?!」 「怎么,只许陛下来池清宫偷看我沐浴,就不许本太子去长明殿窥探芙蓉帐?」 「.........」 蔺衡被堵的没话说,好半晌才道:「那....那你少来两次,路程远,别累着。」 慕裎呸了一记,把令牌放在掌心抛着玩儿。 「你管我呢,本太子爱去几次去几次。倘若哪天不高兴了,就从暗道出来刺杀你。」 - - 蔺衡暗嘆,知道和平共处的机遇少有,趁此把想说的一併都说了,也省得太子殿下总为这回事吃心。 他酝酿片刻,抬眸正色道:「不论你如何理解,我所做所为都绝无半点龌龊心思。」 「慕裎,将你牵扯其中,我自知有愧。日后倘若能偿,一定百倍千倍归还予你。」 这大概是慕裎第一次听他直唿名姓。 以往总殿下殿下的唤,哪怕惹人气极,也不过一句『姓慕的』,后话多半服软下去。 不得不说,蔺衡嗓音低沉,入耳宛如沙砾轻扫。 闻之,竟让太子殿下有些心神荡漾。 慕裎偏头躲过他的直视,淡淡道:「将我牵扯进来的事以后再说,那你举兵攻打淮北呢?」 当初南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陷淮北十六州。 两位戍边大将和数十名州牧被就地诛杀,致使淮北几乎丢失三分之一的领土。 这些时日慕裎对此只字未提,眼下这个时刻提出来,蔺衡并不意外。 他认真道:「我有缘由。」 太子殿下顿了顿,微不可查的嗯了声,随即继续低头鼓捣令牌。「这种玉好像很少见,和传国玉玺是同块料子罢?」 蔺衡:「.........???」 嗯? 上个话题是结束了吗? 这么突然? 皇帝陛下严重怀疑他是没听清,犹疑重复道:「我方才说,我有缘由。」 「听见啦。」慕裎头都懒得抬。「我耳朵好使着呢。」 「那你.......不问问,缘由是何?」 慕裎道:「有什么好问的,横竖木已成舟,等你哪天想同我解释的时候再说也不迟。再者,我问了你能现在把十六州还给我?暂时放在你手里也成,我信你必不会苛待淮北子民。」 蔺衡微滞。 他猜自己的神情一定看上去很奇怪,既想舒心大笑,又有点不知所措。 话终于此刚刚好。 两人心照不宣缄默了一阵。 正待皇帝陛下预备开口,提出时辰不早了,怕唤月他们到汤池屋子里寻人。 慕裎却停下摆弄令牌的动作,用一种近乎是心疼的目光望过去。 「蔺衡,弦绷太久,是会断的。」 - - 皇帝陛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意思。 蔺衡看得出,他是真心实意的,在乎着自己在南憧的境况。 印象中的慕裎,一直都是端着笑意,或俏皮、或揶揄、或嘲讽。 即便遭遇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的事,也鲜少露出这般柔软的一面。 第33页 若不是觉得平白无故把人拥进怀里过于夸张,被安慰到的蔺衡想,他势必是要抱住慕裎,在他肩侧倚靠上一阵,以寻求太久没有体味过的归属感的。 事实上,他尚未有动作,太子殿下已然靠过来,分出一半大氅将他拢住。 「你大可以去做任何你认为对的事情,倘若觉得心里有负担,就想想咱们在淮北的时候。」 慕裎半张脸埋在衣衫里,然而耳尖的温度却出卖了他故意佯装的漫不经心。 横竖都将柔软的一面袒露了,太子殿下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完这些时日他在池清宫琢磨出来的真心话。 「我刚认识你的时你才十五岁,干干瘦瘦,像没吃过饱饭似的。那会儿我就想,跟着本太子,总能给你养得胖一些罢。」 「也怪你脾气倔,起初咱俩相处的不甚愉快,大多数可不都是你自找的?熟悉之后,你那要强到死的性子还是丝毫不见改,回\回辛苦本太子帮你出头去讨公道。」 慕裎柔和的声线在暗室内轻盪。 这些他闷了很久的话,此刻被逐一婉婉道来。 「皇兄们时常跟我说,少和区区一介质子混迹。即便你熬得到回南憧,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备受冷落的皇子,于我没有半点益处。」 「哼,没有益处又怎样呢,难道我要仰仗你才能过上好日子?我是太子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给我委屈受?」 话说到这里,蔺衡能清晰感觉到他声量里的落寞。 手下意识将人圈紧,下颌抵上带有温热触感的肩头。 慕裎大抵是嘆息了一声。 「你是不受宠的皇子也好,是地位尊崇的国君也罢。在我心里,当年身为贴身近侍的质子,是我应当毫无顾忌回护之人。」 「所以,有些事情大可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强撑,也不要不理我。」 「这样你会很辛苦。」 「我会很难过。」 第21章 蔺衡被大氅和慕裎同时拥住的时候,心里无端涌上一股很奇异的滋味。 难以言说。 若是非要形容,那也许是种久违的心安。 不用担忧身边的人是否心怀叵测,也不必警惕是否会遭遇毒手。 慕裎身子很暖。 淡淡的药香从他颈侧散开,蔺衡嗅着,就真想起了当初在淮北的日子。 太子殿下所言的『初见相处不甚愉快』,事实上还是委婉之后的说法。 那会儿正逢慕裎生辰,国君给自家儿子送的生辰礼物,便是充作近侍的蔺衡。 具淮北国君原话。 『宫里伺候的人多,无需你做端茶递水的活计,不过时常盯着慕裎别让他闯祸就是了。他若有不服,只管禀告,孤亲自去制裁。』 于是留在蔺衡最初印象里的太子殿下,是个顽劣难管,成天张扬跋扈欺负人的模样。 与他的皇兄们并无不同。 他原以为很快就会见到慕裎,然后在对方的百般欺凌中浑浑度日。直至某一天他回南憧,将这段过往深深埋下,从此两人再无相干。 没成想间隔半月,他才在云尽殿的大门口,真真切切和太子殿下相对而望。 - - 淮北国君待质子并无扬威之意,下赐的馆阁紧挨云尽殿,其规格和内部陈设远好过寻常宫人。 即便那半个月里并未有任何诏令让他去近身服侍,但蔺衡仍旧每日早起,到云尽殿外候着。 有时他也会进去,替太监们往里送些常用物什和衣裳。 慕裎的寝殿比他想像中更华丽。 四周墙壁都用暗金翠缕浮贴,墙侧悬着把不知名的古琴,及三四柄高低错落的长剑。 中心有张梨花木的大床,锦笼纱罩,嵌满润玉珠光,端的透出奢华贵重之感。 靠窗摆着一方古朴刻纹长桌,上面是横七竖八的笔,还有些零散翻开的书卷。 蔺衡不清楚那些饰物到底价值几何,但他深切觉出,或许皇兄们最好的寝殿,也不及太子殿下这间十分之一。 慕裎正是在他拾掇桌面杂乱之际,从门外轻巧迈步进来的。 太子殿下一身湛蓝色长缎,衣襟和袖口处皆绣有银丝流云滚边。 半挽的髮髻以镶碧鎏金冠固定,后头垂下两根细长束带,随着步履左右轻动。 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五官已见俊美,偏淡的眉眼中并无半点骄纵倨傲,反倒像极谦逊内敛的世家公子。 『你就是父君提的那位,南憧来的皇子?』 质子。 蔺衡在心里暗暗纠正。 他点头,而后缄默等待太子殿下的吩咐。 慕裎不在的这半月,是与帝后一同到芜越山祭陵去了。 返程时听底下人说藕荷糕为当地一绝,便带着十几名随侍,绕圈子尝了个新鲜才回宫。 一路舟车劳顿,属实觉着身子困的不行。 好不容易摆脱老国君的唠叨教训,此刻只想屏退宫人,倒床先酣睡一觉。 他扫视了几眼面前站立着的人,顾不上问名姓,潦草挥挥手示意赶紧离开。 自那次照面后,蔺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慕裎。 太子殿下不发话,宫人们自然不会给所谓的近侍安排事务。 蔺衡得已在淮北皇宫悠哉游哉度过了初到的一个月。 第34页 后来若不是因为慕袨主动找上门来,这种相安无事的处境大概还会持续更久。 慕裎在皇子中排行第七,上头有三个哥哥。 皇长子早逝,二皇子慕袡和三皇子慕衿是一母同胞。 两人面貌极其相似,年幼时连奶娘都难分辨出谁是谁,可性子却不。 慕袡生性老实,虽说功课上平平庸庸,没什么亮点可循,但是皇室贵胄中少有的纯善之人。 反观慕衿,外表看上去斯文有礼,实则一肚子坏水,总惦记着撺掇旁人去使绊。 至于五皇子慕袨。 那简直事凭藉一己之力完全诠释了拜高踩地这四个字的全部意思。 蔺衡因受过御马司总管阿陶公公的照拂,便常常去皇宫南苑的跑马场里给他帮忙。 十分不巧的是,慕袨新得了匹枣红大宛驹,兴头未过,也三天两头往跑马场里钻。 蓦然见到个生面孔,他当然要将人召来问清底细。 或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对于不熟悉的人,蔺衡总冷着张脸,通身散发着旁人勿近的气息。 慕袨哪里容得下有人在他面前甩脸色,听闻是南憧送来的为质的皇子,当即让人跪伏在地,当作脚凳托他下马。 蔺衡如今回想起来,还是颇有些后悔。 后悔当时没狠狠挥出那一拳。 横竖还是要遭他欺辱,至少能出口恶气不是。 他本不愿节外生枝,倘若慕袨不那样纠缠不休的话,这事儿相互骂骂咧咧也就过去了。 五皇子生母是梅嫔,出身不算高,但母家举足轻重。 前有母凭子贵,后有二品朝臣撑腰。 母子俩一贯自傲,暗地里做着把持后宫、继承大统的春秋白日梦。 有道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做娘亲的如此,做儿子的必定有样学样。 见蔺衡不肯轻易跪伏,便让宫人强拖着他往地上按,一口一个『下贱胚子,只配为奴』。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蔺衡再怎么顽力反抗,终究还是落在下风。 宫人们为了在五皇子面前卖力气,下手极黑,或踢或锤,几乎处处往他要害上使劲。 慕袨在马上居高临下睨他。 『学三声狗叫,本皇子就放过你,如何?』 蔺衡不语。 倒不是他不想开口啐回去,着实是腹部和膝弯疼痛难忍,让他完全发不出声响。 好半晌稍稍喘过气,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蹦出来的竟是莫名奇妙的四个字。 太子近侍。 『我是太子殿下的近侍,五皇子,若是殿下知晓你这般欺负他身边的人,怕是不会很高兴罢?』 慕袨露出似笑非笑的诡谲神情。 『你这是在提醒本皇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咯?」 究竟提慕裎起没起到作用蔺衡不清楚。 不过从慕袨只口出恶言,但不再指使宫人动手来看,多少还是有点威慑力的。 - - 蔺衡被宫人伤的不轻。 以至于在太子殿下偶然想起自己还有个贴身侍从,并唤到跟前将清理书卷的任务交给他的时候,见到的是人踉踉跄跄得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 『你们南憧皇子,怎么柔弱得像个姑娘家?』 许是慕裎不够细心,未察觉到蔺衡身上沾染的尘土。 又或许是他压根没有过多注意这个尚还陌生的贴身近侍。 总之交代完相关事宜,太子殿下便一头冲进琴音坊,直待到翌日日上三竿。 慕裎走后蔺衡的确是想好好完成他吩咐的事情。 偏偏稍微一动,身上的骨头架子就好像要断裂一般。脑子里天旋地转,手往案架上抓了好几把什么也没抓到。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席地坐下歇息片刻。思量着顶多耽搁一炷香的功夫,横竖案架不太大,书卷整理起来很快。 然而他低估了伤势的严重性,一旦进入昏睡就发起了高热。身上烫的很,人却下意识往有热源的地方靠。 离他最近的是两柄落地烛油灯盏,琉璃质地,通透明亮。 事后具慕裎统计。 蔺衡一共是烧毁了他绝版珍藏二十五本,金箔拓贴十八份,名家字画九副,以及国君亲手书写的一篇《治国论》。 太子殿下对这次事故发生的反应如下。 『就因为随口说了句你像个姑娘家,至于这样报复本太子?这案架上烧毁的书卷,随便哪一本都比你值钱,你赔?拿什么赔,你的命吗?』 后半句本是他无心说出来的。 当真是恼到上头,也没察觉是不是戳到人痛处。 要是换成如今的蔺衡,一定会在愧疚之余为自己辩解几句,或是认完怂私下再去寻更好的给太子殿下补上。 可惜对于一个刚满十五岁,地位卑微的质子来说,以上这些都不在他所选择的范围内。 慕裎怨责累了,索性一个人坐在床榻上生闷气,全然忘记气头上给默不作声的罪魁祸首下过什么旨令。 而最后留在蔺衡记忆里的,是云尽殿外坚实的地砖,和双膝难熬的痛楚。 掐头去尾四个时辰,他拖着满身的伤,跪了整整一夜。 - - 暗室里熏着慕裎一直用的水沉香,夹裹了白松和野菊,因此闻上去余味有一丝丝清苦。 即使周遭没有旁余,间隔不足两寸距离久抱不放,始终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第35页 蔺衡调整好情绪,在太子殿下背上轻拍了拍。「我从未想过不理你,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 慕裎哼笑:「这个理由听上去似乎勉强能接受,那冷宫的事,本太子看在令牌的份上就暂且饶你一回罢。」 国君大人神色无奈。「好了,出来太久难免惹人生疑,我送你回去?改日得空再来看你。」 太子殿下将要开口,做皇帝的那个抢先补充说明。 「知道了,我会着侍从重新替换池清宫门锁,避开你沐浴的时辰,从正门进来的。」 慕裎被他正儿八经的语气惹得失笑。 「那你记着,不要太过为难自己。我想要的是有喜怒哀乐的贴身近侍,不是百毒不侵的南憧国君。」 「好。」蔺衡点头。 「我答应你。」 第22章 撇开慕裎从暗道熘回汤池屋时差点和瞎逛的唤月撞个正着外。 太子殿下与国君趁夜私会一事,结束的还算比较圆满。 蔺衡本想送他,被人以『池清宫地底下的机关本太子已经全都记住了』为由拒绝。 对于太子殿下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早深有领教,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在慕裎瞎显摆将机关从头到尾鼓捣了一番后,两人终于顺利各回各家。 唤月和风旸又发明了石子棋的新鲜玩法,蹲在地上你来我往杀得面红耳赤。 慕裎觉着新鲜,便坐近凑个热闹,顺便翻看杂绘话本酝酿睡意。 一切氛围恬淡且舒适,只有他脸颊上高频率出现到实在无法忽视的笑容,让两个小侍从深感讶异。 沐浴前还对国君大人喋喋数落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居然心情大好的样子? 唤月好奇,扬着小脑瓜瞄去好几眼,最后瞄的一次让慕裎拿栗子砸红了鼻尖。 「会痛的。」 小侍从闷闷揉搓,孩子气的模样极符合他不满十五的年岁。 「怎么不玩儿了?」慕裎轻笑,将熟热的甜栗子抓了一把递过去。 「从头输到尾,没意思。」唤月瞪了风旸一眼,埋怨道:「小气鬼,也不肯让让我。」 被瞪的那个笑眯眯点头:「那下回让着你。」 慕裎瞧着他们心里莫名一阵感慨。 曾几何时,蔺衡就在唤月这般年纪孤身一人到淮北为质。 不过他可不会龇着牙花子咧嘴乐呵,更不会向身边的人撒娇讨巧。 顶多面无表情,稍稍好一点的就是勾唇莞尔。 慕裎有时会觉得看不透他,大喜大悲在这个人身上似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抗拒。 对周围发生的所有冷漠置之。 对试图触及软肋的所有本能抗拒。 慕裎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探寻到了蔺衡内心深处几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几分,他都不会放弃继续探寻,直至某日完全被接纳和依靠。 不为其他。 只因那样隐忍坚定的人,值得赋予世间所有光明。 慕裎正思忖心事,蓦然听见唤月挠挠头懊恼道:「哎呀,光顾着玩儿,把正经事给忘了。殿下,让风旸伺候您歇息罢,奴先去小厨房啦。」 慕裎疑惑:「干嘛去?」 「您吩咐过的,准备明儿熬汤要用的药材啊。」 太子殿下闻言一嘆,合上绘本认真道:「收起来罢,滋补过头烧心,喝多了终归对身子不好。」 唤月眨巴眨巴眸子,片刻才听话应声。他偷偷望了眼风旸,后者果然也是一脸的疑惑。 咦? 好以折腾国君大人为乐的殿下,怎得沐个浴的时辰,就突然转性子了? - - 翌日。 慕裎在池清宫里感慨万千。 但远在承干殿的蔺衡却没有半点这样的闲情了。 姜来公公好不容易碰到陛下不错过早膳午膳的时候,没到饭点呢,就忙不迭让小太监们摆好晚膳请蔺衡享用。 一天做完三天的工作量,想着终于可以喘口气的皇帝陛下此刻心情不甚美妙。 与慕裎和好的第一天本该在一顿美味佳肴中愉快结束,可惜没有摺子批,大臣总还是要见的。 蔺衡堪堪尝了几口菜叶,不等筷子伸向金黄可爱的绣虾。殿外忽然有太监禀报,礼部侍郎周远求见。 皇帝陛下一听到这个名姓,顿觉面前的菜餚失了滋味,不禁把筷子重重一放,预备传令叫他打道回府。 然而转念深想,区区周远倒无足轻重,不过他那任职边境戍卫将军的小舅子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近来上表的奏摺有三分之二都出自周大人之手。 内容不外乎是国势益壮,应选秀纳妃扩充后宫,早日为皇室延绵子嗣云云。 蔺衡採取的办法是浑然不理。 堆积到半臂厚度的奏章他连放在眼前都嫌烦,让姜来公公如数搬到别处去置放。 眼下竟主动寻上门,想必是一直按下不提,大臣们也纷纷沉不住气了。 皇帝陛下强忍住不耐,沉声道:「让他进来。」 周大人的表现丝毫不出蔺衡所料。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其大段言辞的中心思想就是『微臣夜观天象,陛下若肯纳妃,来年宫中必会多喜临门,收穫一堆白白胖胖的小崽子。」 天象还管生儿生女? 第36页 再说要那么多小崽子作甚? 等长大了九子夺嫡争皇权? 皇帝陛下看似正襟危坐,其实心里不停在筹算。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堵住这老头儿叭叭叭不停的嘴,要不让他少些几篇劝谏的奏章也成。 好在周远虽说迂腐又唠叨,但眼力见这块还过得去。 察觉蔺衡面色不善,未说完的忠贞长言戛然截住,揩了揩鬓角的冷汗道:「陛下,微臣这也是为了社稷长远考虑,万望您三思啊!」 皇帝陛下冷冷相视。「为了社稷长远考虑?周远,你是觉得孤不久于人世了?此刻无子,南憧江山将易手他人?」 这话无异于将周大人判了个秋后问斩。 周远吓得腿发软,慌乱跪倒在地头磕出一片乌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 大殿内倏然安静,除了周大人以额触地的砰砰声再无其他动静。 蔺衡的不耐烦已然到达极点,念及戍边将军的缘故,暂且不能随意处决。 他刚想将人斥退,门外却施施然晃进来个人影。 那人往地上一扫,发出几声清脆好听的笑。「哟,本太子来的不太巧呀,未耽搁陛下办正事罢?」 第23章 是慕裎? 皇帝陛下短暂愣了一瞬,想起给了他可以随意通行的令牌来着,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甚奇怪。 不过昨儿才给通行令牌,今儿就开始四处晃悠了,太子殿下可还真是片刻都闲不住。 慕裎端着一方托盘,上头的物什正是先前送来那种的汤盅,远远的就能闻到香味。 周远一见太子殿下,心中不由得一凛。 既是为他夺目勾人的眉眼所惊艷,又惶然人该不是听到劝谏陛下纳妃的消息前来算帐的罢? 毕竟宫中无人不知,国君待他可是从未有过的偏疼。 在盛宠上,谁乐意来一大帮子美人儿看着添堵呢。 周远暗瞧皇帝陛下神色有些许缓和,便颤颤道:「陛下有佳人相伴,微臣不敢打扰,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刚想遁走,却被一声轻飘飘的等等给唤住。 慕裎把碗盅往案几上一放,笑道:「我是想着陛下处理政务甚是辛苦,所以前来关怀一二。若大人和陛下有正事要议,不敢打扰的人是我才对。」 被关怀的那个听闻不语,只眯起眸子朝他意味深长一撇。 大有看他这是想作哪门子妖的意思。 周远跪在地上,讪讪挤出一丝苦笑。「这.....议....议完了,良宵苦短,微臣还是不要在这里碍眼的好。」 慕裎又是一笑,那笑容极其娇俏,隐隐带了些嗔怨望向蔺衡。 「我方才怕不便进门,就在外头等了一小会儿。周大人不辞辛劳前来面圣,所言句句忠贞字字在理。陛下,您如此待良臣,可有违明君之德呀。」 婉言相劝。 深识大体。 然而蔺衡并不接茬,探过手在碗盅外碰了碰,挑眉道:「一小会儿?」 慕裎耸肩:「可能是一炷香罢。」 「冷的。」 「我忘了,哎呀,总之不到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那会儿周远才刚来呢! 合着太子殿下这墙角是半句都没听落下。 慕裎咬唇,转身将周大人虚虚扶了一把。 「大人之言良苦,便是我听了也觉得感动呢。陛下正值壮年,每夜........折腾的我实在疲累,确实该来些姐妹帮衬着分忧了。」 他面上似是羞怯似是不安,眸子还不住往皇帝陛下身边瞟。 一如多日承欢,享受又惧于天恩的小媳妇儿模样。 要不是蔺衡清楚压根没碰过人一个手指头,差点都要信他『夜夜被折腾』的鬼话了。 皇帝陛下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一怔后很快淡定下来,冷冷哼道:「那你倒说说,孤都是如何折腾你的?」 「这样的事让我怎么开口呢?」慕裎娇嗔一睨,脸颊相当配合的跟着羞红几分。「周大人还在呢,陛下就别欺负我了嘛。」 周远哪里敢对国君的暖玉香帐好奇,太子殿下扶他更不敢真爬起来,哭丧着一张脸看上去可怜的要命。 「陛下,微臣还是告退罢,纳妃之事.....以.....以后再........」 论字尚未吐出来,那边慕裎像是在人前提起被幸一事臊的慌,顶着张绯红面庞就要往国君怀里钻。 衣袖扫过托盘,不偏不倚刚好将碗盅跌落,里头乌漆嘛黑的玩意儿尽数淌到了周大人膝边。 「啊!」 太子殿下一声惊嘆,其浮夸程度让蔺衡有点想竖大拇指。 慕裎神色变得愈加不安:「是我不当心失手了,陛下可千万别气恼,身子要紧呢。」 最后半句让他说得百转千回,饶是蔺衡知道他在作戏,也不免后背起了酥麻之感。 「你.........先从孤身上下去。」 慕裎收回跨坐一半的腿,望着地下狼藉幽幽轻嘆。 「汤洒了倒没什么,只可惜里面的鹿茸和仙茅,是特意给您壮阳补肾........」 话头顿住的点巧妙非常。 太子殿下仿佛自知说错了话,双膝一软,竟在蔺衡面前直直跪地。 「陛下恕罪!我不是有心的!」 他懊恼的简直要将下唇咬出血,边咬还边低声嘟囔。 第37页 「真是的,怎么把陛下不行的事儿给说出来了。」 国君:??? 比起话里的内容,蔺衡更讶然的是慕裎屈膝。 几乎是在他下跪的同时,也立即跟着从椅子上弹起来。 当然,此动作落在周大人眼里,无疑是陛下被戳中软肋,恼羞成怒的表现。 蔺衡顾不上疑惑和愤懑,赶紧将慕裎先拉起站稳。 仗着有桌几遮挡,太子殿下露出个狡黠无比的笑,活像只刚偷到糖的小狐狸。 皇帝陛下属实无奈。「解释一下罢,孤,不,行?!」 慕裎宛若星芒的眸子轻眨。「陛下英明神武,远不是寻常男子能企及的,怎会不行呢?」 语气之无辜,只差没在脸上写着『迫于国君淫威,不得不颠倒事实黑白』了。 大抵是嫌一个人看热闹不够,太子殿下沖周远抬抬下颌。 「陛下一定是听岔了,不妨问问周大人,我可有那样说过?」 周远嵴梁骨发寒,恨不得连滚带爬从宣政殿逃出去,哪还有心思参与讨论。 「陛下息怒,微臣.....微臣什么也没听到!」 蔺衡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在太子殿下脑门上敲栗子的行为。 「汤也送了,墙角也蹲了。天冷,早点回池清宫歇着罢。」 他其实还做了人想留下继续造谣生事的准备,不料慕裎乖巧点头,应了声好就欲往外走。 不过堪堪走了不到两步又折回身来,捡起地上砸成几瓣的碎瓷片。 「扔了省事,免得划伤陛下,我会心疼的。」 蔺衡急急要去阻止,一句『划伤你孤更心疼』哽在喉间,半晌也未道出来。 他没握到慕裎指尖,探手过去的动作碰巧拉起人袖腕。 露出数条结痂不久的血痕,以及一转骇人的淤青。 太子殿下往后退了勐两步,扯衣袖遮掩的神情仓惶无措,似乎是暴露了什么秘密一般。 皇帝陛下面色凝重,眸子里的玩味荡然无存,立即被紧张和担忧取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裎怎会把自己伤成这样? 当事人慕某:哦,我装的。 距离太近,足够周远将那些伤痕看个清清楚楚。 或者说太子殿下是存心等他看清楚了,才佯装犹豫不定的开口。 「我昨晚劝陛下不要折腾的太狠,偏偏您不听,非要拿绳子捆我的手,还拿细鞭抽打。这下好了,让周大人瞧着笑话。」 「幸而我是男子,多少比女子禁得住鞭挞。否则不等陛下往我身上滴烛油,先遭您吊着给打死了。」 「哎,这事说来不大光彩,不过自古君王在御幸上有特殊嗜好也极正常。只求陛下多疼惜我一点,别像待之前那些美人儿,侍寝侍到一半就咽气了。」 哀怨无比的语气,加上犹疑不定的眸光。 慕裎从周大人瞠目结舌和国君虎躯一震中,得出了『表演甚是成功』的结论。 他拍了拍一号听众的肩,柔声道:「我是不要紧,但此事关乎陛下颜面,周大人是效忠明君的良臣,必不会对旁人张扬罢?」 「还有,周大人若是要给陛下纳妃,切记挑几个身强体壮的,否则吃不消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呢。」 周远惊魂未定,遭他一拍像团烂泥似的瘫在地上,连连磕头。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陛下正当风华之年,纳妃之事不急!」 废话。 捆绑?细鞭?滴烛油?侍寝侍到一半就咽气? 鬼还敢把自家娇滴滴的女儿送到宫里来? 怪不得陛下从不召幸美人,原来都是这个下场。 不等被抓住问个究竟。 慕裎侧身,撇撇唇角示意皇帝陛下可以做结束陈词后,脚下一转,轻快熘出了宣政殿。 太子殿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 慕裎腕上的伤也不全是装的。 晚膳后在宫里散步,听说礼部侍郎求见国君,十有八九是为了纳妃一事而来。 以皇帝陛下的性子,要等他主动抱怨这些烦心事怕是寿终正寝都等不到。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宣政殿转转。正巧试试令牌效果如何,若还能帮蔺衡解决麻烦自然更好。 打碎碗盅本就在计划里。 唤月收起来的药材就在柜阁顶上,反正以后不打算再用,索性大大方方全给一锅煮了。 他算准对方会拦,出门前便在宫墙上扣了点儿硃砂墙灰。抹在伤处,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严重。 伤处纵横三四条,最深的那条划破肌肤,嚯开半指粗细的血口子。 唤月皱巴着脸,绞干锦帕覆在人手腕上。不敢用力擦拭,只得小心翼翼的轻按。 「殿下,好受点没有,疼得很厉害?」 慕裎咬着块喷香的烤肉,点点头表示无妨。「风旸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比小厨房的厨子烤得还焦脆入味。」 风旸得了夸奖却高兴不起来,一面挑出火候最好的部分递给他,一面低声嘆息。 「殿下您也太胡闹了,倘若日后留下疤痕可怎么办呢?」 「怕什么?」太子殿下两颊塞得微鼓,字眼听上去含煳不清。「留就留呗,我又不是姑娘家,难道担心身上有疤会遭夫君嫌弃啊?」 「殿下放心,南憧皇宫有的是消肿去疤的好药材。」 第38页 熟悉的嗓音倏然从身后传来。 蔺衡冷着张脸步步踱近。「再者区区小伤而已,何必放在心上,孤说的对罢?」 慕裎以为皇帝陛下到池清宫至少要在两盏茶之后,不成想前后脚的功夫就找上门了。 且看人来的方向,是从锁死的殿门外直接跳进来的。 可想而知有多气恼。 他扬起一个灵动的笑,指指面前的火堆。「瞧你晚膳没用几口,尝尝新鲜吃食罢,味道很不错呢。」 蔺衡面上宛如覆了层雪霜。 尤其听到太子殿下试图想转移话题,脸色愈加让人望而生寒。 「你的伤,怎么回事?」 慕裎被问急了,撇嘴道:「就翻\墙的时候,不小心弄的啊。」 嗯? 国君大人蹙眉。「孤允你在宫中随意出入,有大门不走,翻\墙作甚?」 「偷东西啊。」 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太子殿下把竹棍伸向火堆,辩解音量铿锵有力。「走大门进去还能叫偷?」 蔺衡狐疑望着竹棍上叉着的烤肉,看其形态,疑似只两脚动物....... 好巧不巧,火堆边上还有一些刚处理过某物的痕迹。 灰黑相间的绒杂短毛,其中一小缕略长,色泽呈暗红。 这不是他养在奇珍馆里,样子最可爱、叫声最动听的那只珍珠鸡吗? 蔺衡瞪过去一眼,咬牙切齿:「你!竟敢!偷孤的鸡?!」 慕裎: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4 21:46:48~2020-12-29 20:1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黄昏与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皇帝陛下这句话,着实是把慕裎给逗笑了。 他不坏好意往人腰部偏下的位置扫过,眸子里的光芒怎么看都觉着是揶揄居多。 「你可别乱说啊,本太子洁身自好着呢。」 蔺衡被他一噎,全数责怨没出息的化成无奈,无奈中还隐隐夹杂了些许恼羞。 「洁身自好能给孤下药?」 「谁给你下药了?」慕裎不满的掰手指。「仙茅、鹿茸、巴戟天,这些都是用来健气补身的。你为国事操劳多辛苦呀,难道不该好好补补?」 「谁家补身子只补肾?」皇帝陛下愤愤回堵,顺势把他手捉过来,再细细给上一遍药。 好在除了最深的伤口,其他地方都只堪堪划破了点皮。看着红肿一片,拿药膏多擦两次就无碍了。 蔺衡指腹用的劲儿缓而有力,抚过伤处不觉难受,反倒极痒。 见慕裎紧咬唇瓣,忙停下道:「弄疼你了?」 「没有。」太子殿下摇头,终于忍不住莞尔。「就是看到你巴巴的攒那么多罐子,真是傻里傻气的。」 池清宫每回送去的汤都被蔺衡照单全收,喝完后没捨得把碗盅还回来,攒了一排整整齐齐摆在宣政殿案架上。 被抓现行,他低声一哼:「孤回去就让宫人砸了,连带那个案架,也一併噼了当柴烧!」 慕裎眯眼笑。「动这么大气呀?怎么,该不是喝了本太子的滋补汤,有什么不良反应罢?」 不良反应? 没有。 不过终归是补肾壮阳的药草。 至于其他反应......... 蔺衡面颊陡然一红,眉结微拧。「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好好的,试这玩意儿作甚?」 「孤也好的很!」 太子殿下堵起一只耳朵,嫌弃避开咬牙切齿的某人。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后宫一个妃嫔都没有,彤史又无幸人的记载。万一你.........是吧,提早开始补,有备无患嘛。」 蔺衡懒得与他纠缠此类问题,碍于男子尊严,剜上一记眼刀就算是对先前之事的报復了。 「你要想吃烤鸡,尽管差宫人到奇珍馆去抓就成,犯得着亲自翻\墙去偷?」关键是还把自个儿伤成这样。 「我不想吃啊。」慕裎诚恳的眨眨眸子。「谁让它一直叫唤来着,隔着两堵墙都听见了。天意如此,违背神愿是要遭天谴的。」 珍珠鸡:我不是人,你也不是。 蔺衡气急反笑。「那你翻\墙就不能好好翻?瞧瞧这伤,掉荆棘丛里了?」 提到这个慕裎就来气。 他怎么没有好好翻,甚至兢兢业业弘扬了一把『盗亦有道』。 偷鸡过程十分顺利,几个看守侍从来去数回,完全没有发现倒挂在樑上的太子殿下。 他得已在抓鸡的同时,还能腾出空余去观察隔壁棚里的两只萃蓝孔雀争奇斗艳。 本来打算看完开屏、留下珍珠鸡去向就熘的。 哪料俩孔雀抖着大尾巴相互瞧不起,比着比着就啄起来了。上上下下变换姿势,足足啄了半刻功夫。 在下面的那只不知被啄痛了哪里,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 然后看守侍从就来了。 来就来罢。 慕裎有武功底子,当即侧身从一旁的小窗翻出去。脚刚在矮树杈上踩稳,莫名横空飞来一个花盆。 要不是来势太过刁钻,也不至于躲避间手腕被枝桠划伤。 第39页 蔺衡闻言略一思忖。「可有看清对方容貌?」 「光顾着稳身形了,哪有精力看旁的。」慕裎啧声,抬手在他髮髻上指了指。「不过背影依稀瞧着,那人冠上的宝珠和你这个很像。」 好样的。 破案了。 是晌午来辞行的小舅舅没得跑。 廉溪琢:期待已久的风光大葬要安排上了? 蔺衡浅浅嘆气,再度沾了药膏涂在翡翠手镯一般的乌青淤痕上。「那这里呢,怎么弄的?」 太子殿下朝鞦韆努努嘴,面上一派得意。「站着盪到最高点就能看到池清宫外边去,特别好玩儿,要不你也试试?」 皇帝陛下着实气不过,吸取教训,这回没敲栗子,改为拍后脑勺了。 「胡闹!倘若绳子不够结实,你有几条命能摔?!」 「所以我做保险措施了啊!」 慕裎捂着发麻的后脑勺,俊俏面庞凶的像要扑过去咬人。 很显然,腕上那一转淤青就是『保险措施』制造出来的杰作。 好罢。 伤在手腕,总归比头朝下摔出去是要强。 蔺衡也觉出力下的似乎有些重,想替他揉揉,刚一抬手却被太子殿下狠狠扇开。 「木头块是我搬的!上面枯枝杂草是我清理的!绳子也是我四处寻来的!皇宫里一样玩意儿都没有,你忙于政事抽不出空陪我,我自己找找乐子怎么了?!」 蔺衡愣了半晌,随即扶额失笑。 「你的意思,是想要我陪你?」 慕裎闻言目光躲闪,咬唇无声呸了好几遭。 「好啦,别气了,鞦韆那么高,还站着盪。你若是摔出个好歹,让我怎么办呢?」 「谁管你!」 太子殿下气鼓鼓的拨弄木柴,搅起大片细碎火星子。其中一个不经意落在伤口处,疼得他轻唿,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给我看看!」 蔺衡急急要去捉他的手,半只脚踩进火堆中也没察觉。 慕裎飞快躲到旁边,怕人追过来,拾起未吃完的烤鸡当作暗器扬手就是一砸。 「少假惺惺!拍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疼呢?上回这样,这回还这样,打本太子打上瘾了?!」 蔺衡好笑,见他甩甩手就不顾伤处了,便知烫的并不厉害。 但亲眼看看终究是放心些。 和使起小性子的太子殿下绝无道理可讲。 是以做国君的那个索性也不多言,两步快走,仗着身量超出的优势直直把人按进怀里。 跟以往那种带着试探和谨慎的拢不同。 慕裎被他禁锢在怀里,压根没法动弹。 「干嘛!放开我!」 「好了,别闹。」蔺衡蓦然压低嗓音,在他耳边喃喃。「今日之事,多谢你。还有,抱歉。」 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说抱歉了。 一次是为对淮北动兵。 一次是为牵扯慕裎。 而此刻。 「你还知道!」太子殿下别的地方不能动,腿可利索着。在人脚背跺上一记,动作倒比方才安分了不少。 「我要不玩这齣把戏,你还准备用什么理由去搪塞大臣?」 「我能处理好。」蔺衡学着他之前在暗室里的模样。「孤是国君欸,受万众敬仰,谁敢不尊我的御令。」 慕裎哼唧。「本太子就敢啊。」 皇帝陛下松开力道,佯装要捏他伤处给人长长记性。又怕真捏疼,最终只得嘆了口气缓缓抚平他衣衫的褶皱。 「旁的听不听随你,但要再拿自个儿身子不当回事,胡乱折腾,我就..........」 「就怎样?」 「把南憧境内所有山楂树都砍了,让你有生之年再也吃不到糖浇山楂。」 - - 夜色正浓。 温暖袭人的火光在木柴堆里聚拢,映衬出周遭格外柔和舒适。 慕裎翻\墙、偷鸡、受伤、做戏,忙活了整整一天,到此时不免有些睏乏。 蔺衡打发走周远,深知至少几个月内不会再有劝谏纳妃的摺子递上来,心情也跟着转好。 于是两人便挨一块儿,在火边静坐取暖,一同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被当作暗器的吃食经衣摆阻拦,落地时偏转角度,跌回绵软的团蒲上,撕掉酥脆的外皮还能继续吃。 太子殿下自号身负重伤,勒令施暴者之一充作侍从,添柴加火将烤鸡重新回温。 皇帝陛下支起竹棍,相当敬业的询问是否要添蒜末和酱汁。 慕裎对此甚是满意,下颌一抬,慵懒道:「少许罢。」 蔺衡浅浅勾唇,取调料的时候顺便拾了一缕丢弃的赤色软毛塞进衣袖。 「你捡那个作甚?」 皇帝陛下神情专注,拿刷子娴熟的往烤鸡内侧沾酱汁,以求能完全入味。 「纪念一下,这种赤尾珍珠鸡相当难得,宫里就剩这一只了。」 话落,他挑眉一笑。 「太子殿下好眼力啊,整个奇珍馆,属它最值钱。」 被夸的那个不禁微愣。 五年近侍三年国君,蔺衡见过的稀罕东西并不少。他所谓的相当难得,基本可以归到有市无价那一类了。 而且看其照料的用心程度,想必往日里应该很是珍惜。 毕竟连装食水的小碗都是纯金的,外部还嵌了玛瑙。 第40页 慕裎望着滋滋泛油光的夜宵,莫名生起一股浓郁的负罪感。 「早知道那只鸡是你心爱之物,我就不挑它了。」 「无妨。」蔺衡支着竹棍细闻。「天意难违嘛,可以理解。不过........好像是挺香的噢?」 两人相视一笑。 而后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含泪三大碗。』 做皇帝的那个不但脆骨嚼得嘎嘣响,填饱肚子还饶有兴味的把骨架拼回去。 慕裎拭掉唇边沾到的油渍,伸伸懒腰就预备进屋歇息。 然而他刚动弹,身子却被蔺衡按在原地。 「鑑于你往汤中下药,胡乱折腾、残害生灵,孤数罪併罚。这个,暂且没收。」 太子殿下惊异发觉才到手一天的令牌不知何时被他摸走了,脸色立刻垮下来。 「放药材和爬鞦韆我认了,残害生灵?敢问陛下,那只鸡腿是被狗吃的吗?」 蔺衡简直要笑出声来。「关你三日禁闭,以儆效尤。」 「你站住!」 慕裎拽着他衣襟将人生生扯给回来,其力度几乎差点把国君扒光。「本来宫里就无事可做,你把令牌拿走了我每日上哪逛去?」 「正好啊。」蔺衡看向一地残羹碎骨。「留在池清宫养养伤。」 「顺便,给孤的鸡超个度。」 慕裎:我更想给你超度,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9 20:17:07~2020-12-30 18: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纵使人间有风起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昨儿半晚和太子殿下一同烤火共进夜宵后,蔺衡心情格外舒畅。以至于酣甜好梦,天未亮就舒展身子浅浅转醒。 这会儿在步辇上坐着去宣政殿上早朝,一路晃晃悠悠,难免引起些倦意。 正闭眼假寐,走在最前头的姜来公公倏然顿足轻唤。 「陛下?」 蔺衡懒得睁眼,低低嗯了声示意他继续禀告。 「这........老奴也看不真切,前头宫道上像是跪了个人。」 承干殿外一向都有禁军把守,即便大臣有急事上表,那也得安安分分在二重宫门外等候传召。 如这般胆敢直接拦路,依着皇帝陛下的脾性,最少也得命人砍去双腿。 果然,蔺衡眉结微蹙,森然道:「拖下去,乱棍打死。」 姜来公公面上一阵犹疑,实在不敢贸然称喏,颤颤又唤了声陛下。 做国君的那个不耐启眸,只扫过去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其中意味。 宫道边的确跪了一人,双膝漫在皑皑白雪里。见步辇觑觑近,僵木着肩背磕了几个头,喉间呜呜咽咽的好似急得要哭。 那人少年模样,圆滚的小脸儿冻得发紫。 可不正是唤月么。 皇帝陛下心道这老奴才哪里是看不真切,分明是猜想和慕裎有关,不敢明说罢了。 蔺衡一反先前的慵懒姿态,紧握扶手端坐道:「出什么事了?」 「陛下........」唤月整个人抖得像筛糠,扬着红鼻尖不住抹泪。「求陛下去瞧瞧殿下罢,方才...........方才他浑身滚烫,晕过去了!」 蔺衡一惊。 啧! 昨儿走的时候慕裎不是还好好的? 难不成是为着让他闭门思过又赌气瞎折腾了? 眼下距早朝时辰相差不到一炷香,皇帝陛下顾不上细想,思虑一瞬后笃定下令。 「即刻传所有御医赶到池清宫,若太子殿下有恙,孤血洗整个御医房。」 说罢,他跳下步辇,抓起唤月的后衣襟一同越上墙头,飞快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 剩余姜来公公和一帮小太监们在原地呆若木鸡。 静默半晌。 带头的那个低声道:「陛下身子不适,今日休朝,都听明白了?」 - - 带着旁人自然不能走暗道,最快可以到达池清宫的方法就是用轻功。 蔺衡简直心急如焚,拎着小侍从飞檐踏瓦,速度之快好几次差点把他的脑袋整个儿杵在宫墙上。 奈何人微言轻,被撞出满头大包唤月也不敢吱声,咬着牙断断续续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昨晚皇帝陛下走后,他和风旸担心慕裎气出个好歹来,便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随侍。 两人一边烤火一边劝慰,直到三更天,太子殿下才稍稍有消气的迹象。 主子说还想再安静待会儿,吩咐他们不要打搅,做侍从的哪敢不依。 于是他俩分别取了披风、灌了汤婆子后,听话的回屋睡觉去了。 原以为慕裎一个人在院子里无聊,也会很快进去的。 不成想早起打水,却发觉太子殿下压根没动弹。靠树蜷缩,睡得昏昏沉沉。 蔺衡听到这里身形一顿。「火呢?」 「熄........熄了。」唤月惶恐的往衣襟里缩脖子,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陛下息怒!奴自知失职有罪,只是此刻殿下的安危要紧,留着奴能还帮衬着熬汤熬药。待殿下病好,任凭您处置,奴绝无怨言!」 蔺衡气极,恨不得今日事今日毕,直接把小侍从扔出去砸个脑袋开花了完事。 但念及慕裎一贯护犊子的很,最厌烦不知会就对他身边的人动手。 第41页 倘若醒来见唤月和风旸已被处决,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罢了,孤暂且留你们一命。太子殿下最好无事,否则,孤活剥了你们的皮。」 小侍从还想应声称喏,勐然感觉后衣襟上的力道一松,身子不由自主飞出去两三步远。 蔺衡随后平稳落在池清宫门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索性抬脚重重一踹。 两扇宫门吱呀一声,双双并排倒地。 皇帝陛下无视扑起来的尘土,阴翳着面色快步往里间走去。 - - 御医房得了旨令丝毫不敢耽搁,德高望重的太医们乌泱泱提起药箱就向池清宫奔来。 其中几位不惑之年的老爷子,半路实在跑不动了,还被同行塞了人参片吊气。 紧赶慢赶,太医们倒和国君大人差不多时辰到的。 屋内各个角落都燃着炭火盆,因此一掀门帘便觉热潮袭面,叫人穿不住厚重的大氅。 蔺衡进屋先往床榻上望了望,见慕裎虽说脸色苍白,但好在人已然清醒,不禁略松了口气。 他点头示意太医们该诊脉诊脉,该开药房开药方。自个儿褪去外衣,坐到一旁出神静候。 太子殿下额上覆着浸透凉水的锦帕,没受伤的腕子乖巧伸着,任由人查探脉象。 片刻功夫,五花八门的方子就如数摆到了国君面前。 蔺衡粗略一看,全是治伤寒之症的。不过怕有人被治罪,同样的方子换着不同顺序依次抄写,整整十二份,一个不少。 「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是寒气入体,并无甚大碍。服两贴药汤驱寒,保持屋内温度,捂住发出汗来即可痊癒。」 张臻任职御医房掌席医官,由他出声发言最为合适。 况且前几次瞧伤宣太医宣的也是他,对于慕裎的身体状况比其他御医要更了解。 蔺衡懒怠兴致追究药方是否新颖,只要照方服用有效就成。 他颔首吩咐张臻去挑最好的药材来,不管价值几何,凡是和治伤寒沾边的每一样都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9点再更一章吼 不过都是旧章啦 看过的宝宝忽略就好啦 九点更新的那章发红包包 见者有份 留评就有哒 啾咪~ 第26章 太医们纷纷领命而散,唤月和风旸也不敢在屋里久待。 查看了一下盆里的炭火还够不够之后,自觉退到外间预备熬药的物什去了。 慕裎收回手腕,整个人被棉被裹紧,只依稀看得见一张苍白无色的面庞。 以及一双澄澈灵动的眸子。 蔺衡就这么与他相互对望。 时不时低头啜口热茶,再望过去发觉榻上之人仍旧丝毫不移目光,睁大眼眸直勾勾的盯着他......... 手里的茶盏。 「想喝?」 皇帝陛下此刻已经基本放宽了心,剩余的,就是和对方好好掰扯一下新添的帐目。 显然醒和清醒是两码事。 目前属于前者的太子殿下听到盖碗碰撞茶盏的声响,忙探出脑袋往前凑了凑。 意思显而易见。 蔺衡并不起身,兀自斟满细品,还极有兴味的观察色泽是否透亮。 就在他饮尽第二杯,预备斟上第三杯闻香的时候,床榻边突然传来指节急促敲击的动静。 慕裎活像只受伤的小兽,蜷成一团不住舔舐唇瓣,眸子还眼巴巴望着茶盏所在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蔺衡觉着仿佛又看到了他十四五岁的模样。 乖起来无比惹人疼,闹起来无比惹人头疼。 「敲什么敲,手收回去躺好!」皇帝陛下佯怒,极力压低声线使得呵斥具有一定威慑力。 「都能赌气在院子里睡一夜来怄孤了,还指望孤端茶倒水伺候你?」 被呵斥的那个嘤咛一声,囫囵出个像是『渴』的音节。 半晌瞧蔺衡不予理会,作势便要下榻自个儿来取。 奈何实在是虚弱,好不容易拱起半个身子,摇摇晃晃立即又跌回棉被中。 慕裎抿着唇,好似受了欺负一般,伸出一只手指委委屈屈指着国君大人不放。 真难得如此硬气一回,做皇帝的那个不由在心里暗嘲。 见人始终不买帐,慕裎转而鼓囊着脸小声哼唧。 「阿爹,我渴了嘛。」 嗓音带着病中惯有的昏聩与无力,甚至声量小得让人无从捕捉。 然而被突如其来的便宜砸懵头的蔺衡还是后颈一麻,连茶盏都险些脱手。 即便是当下有人冲出来刺他一剑,恐怕震惊效果都没有这声阿爹来的显着。 皇帝陛下喉间耸动,不可置信的发问。「你........唤孤什么?」 太子殿下迷迷瞪瞪,听到这话后努力睁大眸子,片刻一字一顿道:「狗,皇,帝。」 非常好。 看来意识虽不清醒,但脑子没烧坏。 蔺衡浅浅嘆气,认命的把茶盏端到床榻跟前。 「你高热未褪,茶里夹了几样祛火的寒凉药物,咽几口润润唇就好,喝多了一会儿胃里更难受。」 也不知太子殿下究竟听进去与否,捧着茶盏小口啜,咂摸着倏然又抬头一笑。 「你下朝啦?」 蔺衡一怔,随即沉沉冷哼。「你就是孤勤于朝政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登基三年,孤第一次当众旷早朝。」 第42页 好罢。 事实上旷早朝与绊脚石本人关系并不太大。 毕竟不是每一任君王每一日都会亲临朝会的。 不过蔺衡格外勤勉些。 偶尔一次就显得极其特别。 太子殿下似乎也深谙此理,捧着茶盏嘟囔。「早朝有什么好上的,大冬日里睡到自然醒不惬意嘛?」 「惬不惬意孤不知道,可顶着寒风吹三四个时辰肯定不怎么舒坦。」 蔺衡抬腕,看样子像是要敲上一记给人吃点教训。 手隔空虚扬了扬,犹豫再三终究只伸过去轻探温度。 「还是烫的很,幸而昨夜未下雪,否则孤今日得在院子里生个铜锅,把你放进去先煮一煮解冻化开。」 慕裎大概是脑补出了画面,乐呵一笑。「你不生我的气啦?」 皇帝陛下一时没明白,以为他指的是糟践自个儿身子这一茬儿,不禁冷下脸色。 「孤自然恼怒,哪就这么大气性?叫你在池清宫养着少出去折腾,你倒好,嫌先前伤的不够重,非要病得下不来床才满意?」 「我没有。」慕裎吸吸鼻子,虚弱辩解。「我可听你的话了。」 蔺衡闻言愈发面色不善,近乎低斥道:「是孤让你睡在院子里挨冻的?!」 他这么一拔高声量,床榻上的人整个儿噤声不语了。安安稳稳伏在枕头上,单留出半个后脑勺昭示不满。 也就仗着太子殿下此刻理亏且意识不甚清明,说上两句顶多惹惹人不开心。 皇帝陛下着实鲜少在他面前拿身份壮势,见慕裎伏着不动弹,心下一软不免又生出担忧。 「捂这样紧作甚,屋子里炭火足,闷着喘不上气该咳嗽了。」 他试着拽了拽棉被,没等拉开条缝隙,太子殿下身子一侧,将散阔的被角裹得更加紧密。 同时,瓮瓮的话语声从里头传来。 「出去出去!你对我一点也不好!我不想看见你!」 又是这句话。 皇帝陛下切实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再度尝试扯开棉被但未遂后,无奈一哼。 「不向着你胡说就是对你不好?既不愿见孤,那孤走了?」 软绵一团的身形微动,不过很快就静下来,一副『爱走不走,反正本太子不留』的做派。 「孤可真走了啊?」 话落半刻,慕裎隐约听到有人起身,而后脚步渐远的声响。 他忍不住掀开棉被,气鼓着脸就想对外嚷嚷『走了以后休想再踏进池清宫半步』。 谁料将露头,一张俊朗镌刻的面庞骤然遮在眼前。相距咫尺,躲避不及双唇堪堪从人唇侧扫过。 蔺衡不想他动作竟如此快,拿来调笑太子殿下口嫌体直的玩笑话堵在喉间,满脑子只剩那蜻蜓点水却柔软非常的触感。 孤被吻了?! 没尝过荤腥的皇帝陛下有点慌乱。 咦,哪里窜出来的大黄耗子? 对风月话本颇有研究的太子殿下暗自思索。 气氛凝滞长达一炷香,做国君的那个率先找台阶折转话题。 「孤......没打算走,唤月送药过来,孤便起身去接了。」 慕裎噢了一声,偏头看向冒热气的药碗,眉结紧皱,拽过棉被又想缩进去藏着。 观其神态,俨然早已将方才的尴尬之事抛于脑后。 蔺衡莫名松了口气,回想刚刚那一瞬的变故和先前补药喝多了产生的奇妙反应,不禁连后颈都觉得些发烫。 所幸太子殿下光顾着耍赖,无暇嘲他。 堂堂国君,居然出息成这样。 - - 慕裎极不喜苦,想当初在淮北为了让人喝下那涩到泛呕的汤汁,糖糕点心变着法儿做了不下二三十种。 一口糕点一口药,向来都是这般哄的。 尚膳房的点心是不错,但吃食统共比较常见。 自太子殿下来南憧,瞧着爽口的都逐一试过。尝个新鲜还行,要真哄得动人肯喝药倒不足够了。 念及此处,蔺衡思忖与其强劝,不如亲手去做了来的好。 反正旷早朝是旷,旷政务也是旷。偷得浮生半日闲,全当是练练手艺罢。 他正想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食材,慕裎却一卷棉被,光着脚丫子颠颠晃下榻来。 太子殿下捞起药碗咕咚几口就将汤汁如数灌到了肚子里,饮毕空碗还往人面前一示。 「我都喝完啦。」 「你别走好不好。」 雪白的里衣更衬出他肤若莹玉、纤瘦可怜,两只脚丫子不安绞动,无端又透出一股子顽皮少年气。 蔺衡心下一阵热潮翻涌,忙把他打横抱起,放到榻上用棉被裹住。 说不惊诧是假的。 太子殿下何时这样听话过。 便是在淮北,老国君斥责到面前。做儿子的也不过敷衍父命,找准机会就连汤汁带药渣一齐悄悄处理了。 今儿不等哄先乖乖喝药,为的是怕他气恼,当真放着不管一走了之。 尽管知晓慕裎烧的迷迷煳煳,不甚清醒。 可偏是这番境况。 才让蔺衡方寸大乱。 他嘆息一声,手抚上人后背轻轻拍抚。「好,我不走。今儿不理政务不召大臣,就在池清宫陪你。」 「那你肯定生我的气了,我不喝药你都不说我。」慕裎眨巴眸子,里面隐隐含了水雾。「也不哄我。」 第43页 「我怎会真与你生气,原本就没打算走,小厨房里不是还有桂花蜜糖?我记得你爱吃桂花千层糕,想去做了给你喝药用。」 太子殿下闻听有糖糕吃,当即露出欢欣的神色,咬咬唇接而却黯下笑意。 「怎么了?不想吃桂花千层糕?」 「没有。」慕裎揪住枕角,拿指尖在鼓起来的位置按出浅浅小坑。 「父王会骂我的。」 蔺衡好笑,在淮北都不怕絮叨,到了南憧反而开始记挂起老国君的耳提面命了? 「放心,我悄悄做了拿来,咱俩一块儿吃。」 到底点心还是比自家老爷子吸引力大,太子殿下几乎没犹豫就成功被说服。 重重点头道:「好!我要吃大的!」 蔺衡看着他药劲起来逐渐厚重的眼眸,体贴掖好被角,再将窗扇打开条小缝透气。 「我很快就回来,唤月和风旸都在守门口。若是难受或者要茶水,让他们到小厨房里唤我。」 慕裎眨巴眸子表示好。 皇帝陛下交代完便折身向外走去,待离踏出屋门只剩半步距离时,陡然想起什么似的,侧目道:「你吃点心,老国君作骂你作甚?」 「因为你呀。」 「父王说你如今是皇帝了,要我懂得尊重。别成天使小性子给你瞧,也别使唤你做些乱七八糟的杂事。」 「哼,我才不管呢。你是本太子的侍从,这辈子都得依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评论发红包包啦 要是没有评论的话.......... 也没事儿 还有下次呀~ 啾咪 第27章 国君大人亲临小厨房,里头忙活的宫人们皆吓得跪地不起,生怕遭伺候不力的罪名连坐脑袋不保。 风旸心细,蔺衡便留了他在外间候着听差遣,只令唤月一同跟进来打下手,算是将功补过。 「闲余人都出去,无旨不得擅入。」 「喏。」 宫人们领命仓惶退下,带头的掌厨临走前还狠狠剜了小侍从几眼。 低声叮嘱让他加倍仔细着,千万别再惹恼国君,迁怒其他无辜。 唤月满头大包未消,站在门旁不敢抬手去揉,只得绷紧神经随时准备接收旨令。 蔺衡在案台上寻了片刻也没寻到要找的物什,侧目一瞧,小侍从愁苦着脸,整个人都几乎快塞到门缝里去了。 「躲那么远作甚,孤又不吃人。」 唤月闻言颤颤往前挪了一步,心里惦记着秋后问罪这茬儿。脸颊不禁抽动,挤出个比苦还难看的笑。 「陛下威严神武,奴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造次。」 皇帝陛下一觑,淡淡道:「看上去不怎么聪明,说话倒挺伶俐。」 「奴如今伺候殿下,承蒙主子不嫌奴愚笨,平日里常常教导奴一些礼法。」 「是么。」蔺衡哂笑。 他对慕裎的礼法简直太熟悉了。 高兴起来一头歪在老国君的皇帝宝座上午睡。 不满太傅布置的繁重功课偷偷往人书卷中夹春宫图。 瞧不惯淫靡好色的大臣,暗地使唤随从绑了灌药扔到最下等的娼妓馆里。 总之太子殿下表面看上去有多谦和雅致,人后就有多好恣意闹腾。 「这也是你们主子教的?」蔺衡拿着两三只小罐,面上似笑非笑。 唤月扫了一眼,忙低头躲过国君大人的目光。 上回炖滋补汤的药材剩下不少,以防慕裎和其他温补的药材弄混。特意找了几只小罐分开装,还在上头粘了『陛下专用』的字条。 此刻药是没了,小罐却还留着。 「这.....这是殿下对您的一番心意,感念您无微不至的照拂。」 话说的甚是没有底气,后半句囫囵成一团含混不清的音节。 蔺衡也懒得仔细计较,挽起袖子吩咐:「替孤将桂花蜜糖取来。」 唤月点头称喏,钻到柜阁底下抱出一个密封好的罈子。 皇帝陛下正把面粉混了水搅匀,见坛身贴的封条半点未动,不觉有些意外。 「你们殿下素来爱这口,怎的没拿给他尝尝?」 「陛下恕罪。」小侍从掀起一角,清甜芳香的味道霎时萦绕鼻息。 「奴本是将桂花蜜糖拿给殿下瞧过的,但殿下说........说.........」 「说什么?」蔺衡催促。 他脸色一冷,唤月吓得立即跪倒,只是剩余的话支支吾吾,着实不敢照原样回禀。 「他可是说,宫里厨子酿的蜜糖,没有孤做的好吃?」 唤月头伏得极低,后背颤慄着道:「主子口无心,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罢了。」 蔺衡一哼,半晌嗓音中带了浅浅笑意。 「他说的是事实。」 - - 淮北尚文,那些风雅才子文章中,多用兰花比君子、芙蓉比美人。 而盛夏时的香桂,其中缱绻,无一不是盼望游子早日归家。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南憧皇宫也有许多桂树,大概是气候与淮北不同的缘故。花香是香,但酿出蜜糖来总带着股子苦味。 是以蔺衡曾经私下试过好几次,可惜始终做不出慕裎喜欢的味道,最后就都让小舅舅拿去借花献佛赠予姑娘了。 第44页 制作蜜糖的手艺是当年娘亲教的,每每盛夏酷暑难熬,夜间又遭蚊虫叮咬很难睡踏实。 娘亲便挑拣完整的桂花,加盐洗净放在背光处阴干。 用蒸笼蒸熟拌上几勺蜂蜜和红糖,装在瓷坛里,埋在树根底下。 睡不着时舀上两勺,一边当点心吃一边听蝉虫鸣叫,以此捱过炎炎长夜。 那时日子拮据,所用的蜂蜜及红糖都是寻常次品。酿制出来的口感说不上好,但也是难得的佳肴。 到了淮北以后,逢遇佳节,阖宫欢庆。蔺衡就会如法炮制,尝上些许以慰思念之情。 至于某日突然发觉花蜜少了大半,罪魁祸首被当场活捉。 不仅不道歉,还十分利落的以『本太子怕那玩意儿太甜,你吃多了牙口不好』为由全数占走,就都是后话了。 - - 因着先前已经见过太子殿下洗手做羹汤,此刻国君大人在案前精心摆弄糕点装盘,唤月倒也没觉得有多不可思议。 不过看蔺衡的手法,比起只会熬汤的太子殿下,似乎确实要精进娴熟不少。 软糯香甜的千层糕白白胖胖,每一层中间都被添了厚厚的花蜜,稍一挤压就从间隙中淌出来。 玲珑剔透、糖芯夹裹,诱人胃口大开。 皇帝陛下对作品也甚是满意。 深嗅了嗅浓郁的甜腻气息,正式预备着拿去哄人高兴了。 小厨房距正殿寝屋不足百十步远,行至小院时,见风旸并没有守在门口。而是蹲在熄灭的炭火堆边,不知愣神在看什么。 唤月眼见着国君面露不悦,忙捡起小石子准确砸到风旸脑袋上。 被砸的那个懵懵抬头,随即慌忙拜倒:「参见陛下!」 蔺衡刚想启唇叫人拖他出去杖毙。 风旸先道:「陛下息怒!方才殿下醒了片刻,交代奴不准惊动您。殿下还吩咐奴去收拾残余火堆,所以奴这才违背了您的旨意。」 说罢,他又往前跪行几步,重重磕头。 「奴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离职守,只是奴斗胆揣测,陛下待我们主子极好,事事以他为重。倘若奴不听殿下的吩咐,怕是要惹人气恼,不利于歇息养病。如此一来,陛下必定也更加忧心。」 口齿清晰。 句句周全。 饶是蔺衡有意要降罪,一时也找不出其他错漏。 「既然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你就依他照做罢。」 风旸叩首称喏,重新起笤帚去清扫冷焰残灰。 眼神极尖的皇帝陛下随意一扫,倏然发现火堆边像是有几条痕迹很新的划痕。 一时起了好奇,不由辗转脚步向那边迈了迈。 慕裎坐过的团蒲仍旧扔在原地,不过周围切实比之前多了些字迹。 大抵是坐着赌气,顺手捡根枯枝胡乱写着泄愤的。 走近再看,蔺衡脸色陡然一僵。 宛如鬼画符一般的两个大字,正是皇帝陛下的本名。 后头还画着看不出是猪还是狗的动物,中间加了个大大的双横等号。 孤真是闲的。 作甚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皇帝陛下心中暗诽。 转头捕捉到另一个痕迹时,面上的僵硬神情转而化为了道不明的复杂。 吃剩的骨头架子拼拼凑凑,依稀能看出是珍珠鸡生前的样子。 然而旁边地面上多了道相当明显的刻痕。 ——是个卍字。 『留在池清宫养伤,顺便,给孤的鸡超个度。』 『我可听你的话了。』 蔺衡脑子里同时闪过这两句言语。 原来慕裎所问的是否还在生气,从始至终指的都是偷鸡。 傻子。 皇帝陛下无奈一笑。 赤尾珍珠鸡是少有,但再怎样稀罕,终究找得出第二只、第三只、乃至更多。 可能将他一步步从暗无天日救赎到暖阳底下,真心回护、绝对信任、不见前景也敢站到他这边的人。 世间唯此一个。 这样独一无二之人,怎愿意让他不开心分毫,又怎捨得让他受伤半点呢。 - - 蔺衡端着点心进门的时候,太子殿下仍伏在枕上睡得迷迷胧胧。 药效挥发,他的脸色比离开那会要明显好上几分。 慕裎许是做了噩梦,眉结微拧,偶尔哼出不适的嘤咛。 皇帝陛下心下一紧,想试试他的高热褪得如何。 不料手刚抬起,床榻上的人勐然启眸。从床榻和墙壁的缝隙中摸出一把袖珍匕首,直直就往蔺衡胸口刺去。 幸而人在病重浑身无力,加之国君大人反应极快。寒光闪过,徒然将空气一分为二,并未伤到什么其他。 慕裎用力捏了捏太阳穴,头昏脑胀、隐隐作痛。 这回是真的清醒了。 见人站住不动,再低头瞧瞧手心里的匕首,他轻声道:「我要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蔺衡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坐下,顺势用糖糕换走兇器。 「在淮北,很辛苦罢?」 慕裎像是想笑,抿抿唇倒咳嗽了几声。「放心,想暗杀我的一定没有盼着你死的多,你本事多大呀,都敢吼我了。」 皇帝陛下莞尔。「逞一时威风而已,吼完不还得给太子殿下鞍前马后,伏低做小么?」 第45页 「蔺衡。」 连名带姓的唤声从床榻上传来。 不同于以往平淡的、嘲讽的、气急败坏的。 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难过的话就别笑了。」 话落。 做皇帝的那个果然敛下唇角,眉眼间泛起深邃的落寞。 「我会护你周全,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君王重诺。 一言九鼎。 慕裎颔首:「允了。」 两人相视一笑。 糖糕的甜、药味的苦、炭火的暖,悉数融化在这个意味绵长的笑里。 「趁热尝尝?」蔺衡将千层糕递到人唇畔。 「太久不做了,手有些生。若是难吃,你使个眼色就行,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慕裎挑眉,顺着他的动作咬下半块。 糖糕入口即化,松软非常。 细细咬嚼香甜更甚。 「陛下谦虚了,这样好的手艺不转行当厨子真是.......」 打趣儿的话头戛然而止。 蔺衡疑惑的嗯了声:「怎么了?」 慕裎原本因点心可口露出来的欢欣瞬间消散,眸子里的光一压再压,逐渐化成愤怒与责备。 皇帝陛下见状当即心虚的往后挪了挪。 试图药遁。 未遂。 慕裎死死瞪他,扬声一喝:「说啊!什么时候受伤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评论的宝宝发红包噜!!! 快来按爪 啾咪~~~ 第28章 蔺衡见他这般笃定,就知受伤的事一定遮掩不过去了。 「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慕裎一嗤,冷声道:「你当本太子好煳弄吗?小伤犯得上用灼华?」 灼华,取自灼灼其华之意。 因伤处深可露骨,血液汩汩不止,远瞧通身犹如桃花荼蘼。 须得用这等名贵药物疗伤才能癒合,故得此名。 这方子得来极不容易,其中所用药材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 当初淮北老国君起了兴致想配一味。 十几名御医昼夜翻看医术,琢磨近半年,方得了巴掌大的一小盒。 金贵地跟什么似的,单放置药膏的暗格都满是玲珑锁铸。 慕裎嗅觉一贯灵敏,即便屋内多种气息交杂,但如此细微的味道仍然能够单独嗅出来。 且那药膏味道很独特,一旦沾在衣衫上,两三日后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先前是病得迷煳,可眼下人已然恢復清醒,连带着感官嗅觉也敏锐如初。 皇帝陛下略带傻气的赔笑:「我哪煳弄你了,伤得不重,当真无妨。」 「你说了不算。」慕裎不睬他,指指玄黄相间的朝服腰带。「上衣褪了。」 光天化日的。 让人脱衣裳。 这多少有点....... 做皇帝的那个面颊微红,往后避了避:「今日清晨已经上过药了,你若不放心,我回长明殿让太医拟了验伤贴给你看,好不好?」 慕裎相当不满的啧声。「我都不嫌臊,你怕什么?况且你不穿衣裳的样子本太子又不是没见过,那会儿......唔唔唔!!!」 「嘶。」蔺衡轻唿,一面甩着被咬出齿印的手一面往窗外张望。 「小点儿声,万一让人听见了还以为.......」 慕裎不满:「以为什么?」 「..........以为孤不顾你病重,又在和你玩那起子捆绑滴烛油的把戏。」 太子殿下听着他颇有些怨念的话,忍不住一哼:「少扯旁的,你褪是不褪?不褪我可上手扒了啊!」 「好好好。」蔺衡着实无奈,捉住他不安分探过来的腕子。「你先答应我,看完不许气恼。」 「管我呢,本太子不过是想瞧一瞧,灼华是不是确有传言说的那般神乎其神,治伤效果堪比灵丹妙药。」 说是这么说。 真待皇帝陛下褪去上衣露出伤痕时,慕裎神色陡然一寒。 伤处不但深,而且极长。 从心口直到腹部,皆泛起粉褐色的肉痂。 之前的伤口尚未完全长好,里面的肌里不知是受挤压还是药物用得勐了,往外翻生覆盖在表层。 显然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的境况。 看最里一层结痂的颜色,受伤应当在四五天前。 「你那日从朝暮阁抱我回来,已是有伤在身了,对吗?」 蔺衡微微低头,一如在淮北给人当侍从时的温顺模样。 他不吱声,做太子的那个愈加怄得直锤床榻。 「在你眼里,我就只会吃喝享乐、贪玩生事,半点心都与我交不得?」 「没有。」皇帝陛下轻声辩解。 「我不想你不开心。」 这是实话。 当时慕裎正陷在那样的状况里,脚一沾地就疼的哆嗦。 反正人如此清瘦,哪怕身上有伤,一路背回去也耗费不了多少体力。 与其说出来惹人心烦,不如当作没发生过的,回头再找些上品膏药养好就是了。 眼见着太子殿下气成一只小河豚,蔺衡一笑,戳了戳他鼓囊的脸颊主动示软。 「别气啦,我保证,以后就是磕破点皮,我都派人来知会你一声。」 慕裎闻言闷闷瞪过去一记。 「哼,再有下次,无需旁人动手伤你,本太子亲自代劳!」 第46页 - - 反正衣裳都褪了,伤成这样怎么也得换个药才能收场。 蔺衡便让宫人去长明殿取来灼华,刚想把铜镜往窗边挪一些,方便看清药膏是否抹匀。 太子殿下却扯了件外衣披上,一把抢过小盒,凉凉道:「要不是救我,这伤早该好了。陛下且坐着罢,我来将功赎罪。」 蔺衡好笑,端坐着点头称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 灼华药如其名。 未揭盖前就能闻到味儿,不比一般药物清苦,鼻息间似有若无的萦绕着的是恬淡桃香。 里面膏体呈半透明的赭红,细看可以瞧出混杂了磨碎的玉屑。 慕裎沾了少许在伤处涂抹,像是担心会弄疼他,涂两下就偏头望一眼,见蔺衡神色平常才继续。 他这番作为,倒叫被伺候的那个不禁喟嘆。 所谓久病成医。 若不是自己亲有体味,怎会知晓上药是比受伤更难熬的事。 更遑论小心谨慎,只为给对方少添痛楚。 自古位高权重等于众矢之的。 国君如此,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慕裎敏锐察觉身侧传来的目光中带了温度,抬眸匆匆对上,又抿唇急急避开。 「总盯着我作甚,问你话呢?你武功这般精绝,怎会让人伤在正面?」 「噢,明着来了十几个,一时没防备暗处还藏了人。」皇帝陛下挑眉,面上略略有些得意。 「他们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我只受了点皮外伤,他们全赔了命呢。」 听似随意的语调,然而个中酸苦实难遮掩。 这必不会是他第一次遭刺杀,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慕裎恍然想起在暗室中赌气埋怨的话。 『好好的我进暗道作甚,去刺杀你吗?!』 那时蔺衡神情里的黯然,大抵是真的被戳中了软肋罢。 「伤你的人查过底细没有?是旧朝余孽,还是.........淮北?」 皇帝陛下认真道:「若是淮北派来的呢?」 慕裎一怔。 片刻发觉对方双眸重隐隐含着玩味,不由恼羞成怒。 敛下愧色在他伤处重重一按,直听见蔺衡咬牙倒抽冷气才满意道:「若真是淮北派来的,那我就要问罪了。叫他们来刺杀国君,十几个人,竟只伤到了你的皮毛。」 「哪就十几个,明里暗里近三十多呢。」 皇帝陛下疼得厉害,弓下腰身道:「玩笑而已,那些都是旧朝余孽,否则怎能悄无声息混进宫来。」 慕裎满脸『你的玩笑好好笑哦』,白过去一眼:「这次不得必然还有后招,你可千万别疏漏了。」 「我知道。」 蔺衡点头。「宫里警戒增强了整整一倍,纪将军也接手了巡防部。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不用记挂我。」 「呸!谁记挂你了?」 太子殿下面颊泛红,剜了一大团药膏杵到伤口最深的位置。 「我是怕斩草不除根,再来刺杀你的时候误伤到本太子。」 口噁心软是这位小祖宗的常态,蔺衡倒也不在意,任由他拿价值万金的药膏在自个儿身上作画。 大概是因为早起上过一次药,较浅的伤口痕迹淡化,只剩深一些的还是狰狞可怖,泛出骇人的血光。 慕裎涂了半晌,深深蹙眉道:「不对啊,你手里有灼华,为何这伤拖到如今还未好全?」 身侧的人含煳出两个音节,像是要解释,但终究只道:「冬日伤口不易癒合,好的慢些很正常。」 太子殿下嗯了声。 转而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 这是问了个什么蠢问题? 看那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境况。 哪里是添了新伤? 分明是虚不受补,遭他那几碗滋补汤给生生灌出来的。 「你呀......」 慕裎一嘆,后面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皇帝陛下一手拽着一半衣襟,温驯垂眸。「没事儿,汤味道很好。等伤口癒合,你再试试别的配方?」 「谁稀罕伺候你!」 理亏的那个故作恼怒,抬高音量,以此来彰显出底气。 「说你笨你就不聪明,倒了或是搁着,随你怎样,不喝不就是了。」 蔺衡不语。 俊朗的面庞上透出一抹笑意,十分清浅。但犹如和煦春风,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和慕裎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格外爱笑。 不同于人前冷漠端肃,总摆出身为国君该有的凛傲气势。 外间传言都道他暴戾残忍,喜怒无常,对内动辄戕杀臣子、对外举兵侵伐余国。 但众人不知,只有在太子殿下身边,他藏匿住的二十三岁的蔺衡,才得以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世间诸事,天理纲常皆由人定,罪恶良善皆从人心。 他想做的,至始至终都不过是守住皎白明月,再留半盏氤氲茶香罢了。 - - 屋内原本就暖意袭人,加之慕裎松下手里的劲儿,一下一下好似轻抚,没得叫国君大人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在他感觉不太妙的空挡儿,眸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微闭,眼前景象也逐渐朦胧起来。 恍惚中他想与慕裎说上一句『我要睡了』。 奈何实在太困,没等启唇,便先支着脑袋去会了周公。 第47页 慕裎莞尔,缓缓替人把剩余药膏抹匀。 许是哪一处伤的格外重,指尖扫过,蔺衡眼睫轻颤,哼出声痛唿。 太子殿下刚想将他唤醒,挪到床榻上憩息片刻。 却听做皇帝的那个倦倦道:「小傻子,我早就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喜欢~ 新文预收文案也请看看哟 《我靠做饭俘获君心》 又名: 《辣鸡皇帝他搞错了白月光》 《会做饭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文案】 众所周知,燕宁皇帝明寒亭有个倾慕已久的白月光。 那人霁月清风,不染纤尘。 是整个世间最懂他的人。 可惜命运捉弄,一纸求娶婚书送到北丘,没有盼到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 却等来连带锅碗瓢盆一起打包当嫁妆的替嫁小皇子。 就在所有人都纷纷开盘下注,赌小皇子能在燕宁皇宫撑过几日的时候。 当事者十分镇定的拿起了他的锅…… 在那个残暴的恋爱脑皇帝扬言要为所爱之人命债命偿,使尽解数折磨小皇子的时候。 当事者又十分冷静的抄起了他的瓢…… 明寒亭看着真·病弱、真·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后槽牙紧了。 偏偏小皇子一笑明眸皓齿,软糯糖糕般的香甜就直往他心尖尖儿上钻。 而最后明寒亭得知钦慕多年的白月光,居然是他搞错了人??? 钛! 去他mua的床前明月光! 还是心上人做的饭菜香! 明·脸疼但追妻·寒·嘴馋且爱吃·亭:「吸熘~」 鞠躬~ 第29章 (倒v开始) 慕裎知道他所说的不生气,并不单单是指近来胡乱折腾自个身子这茬儿。 况且,这么多年,也的确欠他一个正式的道歉。 那会儿蔺衡意外烧坏他珍藏的拓本字画,一度使两人之间的关系犹如水火。 慕裎打从出生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十二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宽容,头天还叫人整整跪了一夜,翌日又冲到老爷子面前好一通告状。 非闹的要老国君下旨,将贴身近侍撵到跑马场干两个月杂活才肯勉强罢休。 『殿下平常待我们极和善,只是旁的金玉珠宝瞧不上眼,独独偏爱古籍。失手烧了他当然要心疼上一阵,过些时日就好了,你别太往心里去。』 彼时蔺衡尚处在浑身酸疼和任人刀俎的处境。 他一贯沉默寡言,听阿陶公公这般劝,倒也不多话。拾掇包裹,依旨搬到跑马场里去住。 阿陶公公姓陶,本名是何他自己都已然记不清了。 十多岁时入宫,起初跟着老太监伺候国君。 后来国君见他机灵利落,便赐了御马监掌事总管一职,把养马的活计交给他管。 阿陶公公膝下无儿女,平日见着年岁小的宫人多愿意帮衬照顾。 蔺衡勤快肯学,虽说不怎么爱言语,但做事总得当有分寸。 于是每每去启鸾殿面圣,阿陶公公都把他一同带着。 以期国君瞧见,能生出恻隐之心许他早些回去。 也能少在跑马场里受五皇子的欺凌。 不巧的是,慕裎时常因功课出错,被老爷子召到启鸾殿去训斥。 十回至少有九回撞在枪口上,阿陶公公一番好心,结果让两个月给活活延期成了一年。 对此蔺衡内心毫无波澜。 不论两个月还是十二个月,太子或者五皇子,对他来说都一样。 该受的屈辱并不会就此而减少。 慕袨一开始碍于太子近侍的身份对他还稍有收敛,即便使唤宫人作践,也不敢真格儿做出大嘴巴子挥到人脸上的勾当。 得知慕裎压根不管不问,甚至扬言让他在马场待到走为止后。 他如获特赦一般,一天三趟跑,专和蔺衡作对。 直至某日太子殿下看书看得烦了,到外头去逛逛散心,才知晓他的近侍受了多少恶毒刁难。 慕裎原本是去看外番进贡的小矮种马的,马儿个头不大,但极擅跑,撒起欢来两三个宫人都追撵不上。 他素来喜欢降伏这些不听话的小傢伙们,当即着人取来长鞭,满心愉悦的晃进了跑马场。 马儿尚未出笼,却见空荡的沙地上,慕袨带着一大帮子人围成团喝彩叫好,其间不少粗俗难听的话语遥遥传来。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一身粗布麻衣,髮髻松散。唇角像是落了拳头,红肿一片不说,还有不少血沫正往外淌。 阿陶公公一把老骨头,劝也劝不住,拉更不敢拉,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 太子殿下待看清蔺衡狼狈的面庞后,沉着脸色狠狠挥了一记长鞭。 隔着三四步远的距离,精准把最外围的几个太监给抽飞了出去。 五皇子嚣张惯了,搓着手里的白玉珠串在人群中不耐叫骂。 于是慕裎很大方的又是一记鞭子,把他也跟着抽翻在地。 慕袨哀嚎着人未站稳,一见始作俑者是太子殿下,方才跋扈的神情瞬间化为讨好。 慕裎对他简直厌恶至极,懒得敷衍客套,冷冷一睨。 『皇兄既说体谅他惹我不悦,此番作为是要为我出气。那想必来日这身为太子该分忧的国事,皇兄也要一併代劳了?』 第48页 五皇子挨了一记狠的,哪怕心里再怨,当着面终归不敢直言犯上。 讪笑道都是误会,草草一礼,捂住皮开肉绽的胳膊肘,在一众小太监的搀扶下慌慌告退。 蔺衡许是遭了多次脚踢,衣衫上净是凌乱脚印,好些地方被勾破,露出里面血流不止的伤口。 阿陶公公得了令,忙伸手要去扶。 尽管人已摇摇欲坠,他依然婉言谢绝,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蔺衡本做好了再添苦难的准备,毕竟慕袨欺辱的是太子近侍,无异于当众打了慕裎的脸。 一帐叠一帐。 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等候片刻,却只听太子殿下懑懑一哼。 『你那么大个脑袋是白长的?他动手打你,你就不会还手打回去?』 这话倒把蔺衡给问愣了。 随即他明白过来,同样是皇子,可东宫之尊远超其他。 站在高位的人,怎会将忍气吞声一词归纳到字典里。 『殿下可以,但我不敢。』 很真挚。 也属实很心酸。 蔺衡记得他曾问过,为何仅凭这八个字,就能打动太子殿下不计前嫌。 当时慕裎一笑,咬咬唇说大概因为坦然。 『我站在日光里,所以觉得一切耀眼理所应当。你不同,你长在深渊,见识过无尽黑暗。而黑暗,往往比光明更容易让人清醒。』 『那殿下于我,是可怜。』 『不如说是欣赏,我喜欢你的傲气。』 十来岁的孩子,极容易为着一两句带暖意的话产生亲近之感。 慕裎所言的欣赏,究竟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蔺衡不清楚。 总之自那以后,他搬回了云尽殿,成了太子殿下身边的贴身近侍。 两人年岁相差不多,日日见面闲谈,关系比起刚来的时候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以至于慕裎气不过五皇子对他的所作所为,拿出煽风点火的看家本领,在启鸾殿忽悠的老国君为伤了两国和平,几欲下令褫夺慕袨的皇子身份。 如若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他们好不容易培养出的情谊,或许能维持得更加长远一些。 - - 慕裎那阵翻看书卷,爱极『酆浦饶芳草、沧浪有钓舟』一句,因此迷上了垂钓。 成天弄根竹竿支着,在沁湖边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 横竖是修身养性的玩意儿,老国君听闻也只一笑,叮嘱蔺衡多顾着点,别让人滑落到湖里头去即可。 做近侍的那个面上应的恭敬,实则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晨起收到的家书。 虽说他娘亲不受待见,但顾及面子,南憧国君许她每年往淮北寄封书信,算是以亲儿子为质的一点补偿。 而这第一封,亦是最后一封。 信纸上落着娘亲于几时几日病逝,遗体已葬进低等妃嫔放置棺椁的祠庙云云。 字迹潦草,墨痕浅淡,连落款都没有。 他与娘亲相依为命,在南憧低调隐忍数年,不成想一夕竟被时运薄待至此。 从未有过的失望在他眸中盘桓不去。 尤其在他一步步踱回云尽殿,看见慕裎正拿着半截断笛鼓捣钓竿时,那种失望几乎立即深成了绝望。 娘亲身无长物,最贵重的物什便是这支陪嫁的羌笛。 过去是至亲唯一的寄託,此刻,是至亲唯一的遗物。 慕裎低头鼓捣得甚是专心,发觉人靠近勾唇一笑。 『你跑哪儿去了,才刚钓起好大一条红锦鲤,把我的杆子都给拉断了。想让你再送根新的来,可喊了好几声也不见你应答。』 『听父王说淮北那边给你寄了家书,你收到没有?噢对了!我没找着趁手的工具,瞧你枕边有支笛子挺结实的,就拿.......嗯?你脸色好难看啊,怎么啦?』 蔺衡阴冷的神情从人澄澈瞳孔里透出来。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虎口一紧,飞速钳住太子殿下的咽喉,将人死死抵在墙上。 慕裎未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唿吸不畅,整张面庞都涨的紫青。 他其实是可以拨动琴弦引来侍卫的,手胡乱在墙面上抓了抓。最终却又泄下力道,闭眼任由处置。 恼归恼,眼见着人即将晕厥,蔺衡忙收回手,顺势接住瘫软下来的身子。 『为何不躲?』 『为何不叫人?』 『我若不及时收手,你可知淮北今日也要添丧?』 慕裎遭他一掐,伏在地上咳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嗓音嘶哑,但极有力。 『你并不想要我性命,我为何要躲?』 『侍卫一来你必死无疑,我又为何要叫人?』 『你既说也要添丧,那不论你信不信。萱台逝世,我同你一般,深感遗憾。』 蔺衡说不出是被他的言辞给震住了,还是惶惶差点犯下行刺太子的大罪。 他半跪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塑,只有通身的寂寥与落寞清晰可见。 『我没有娘亲了。』 『她不能给我做桂花蜜糖,也不能唱歌哄我睡觉。』 『殿下,破败的宫门外,再没有等我回去的人了。』 那是慕裎第一次见他哭。 以往慕袨打他、骂他、折辱他,拖着淌血不止的破口子,蔺衡都不过冷眼置之。 可这声带着颤抖的殿下。 第49页 和话语中无尽的哀戚。 让做太子的那个心下瞭然。 这道由他亲手制造出来的伤,是蔺衡一生的意难平。 - - 意外损坏遗物事件,以慕裎求国君寻了支纯玉雕琢的羌笛,趁夜悄悄放在贴身侍从枕边而告终。 没人察觉当日云尽殿里发生过什么,颈侧淤痕让太子殿下精心遮挡,纵是常常到帝后宫中用膳,也不曾被抓包。 蔺衡再未提及任何相关的只言片语,慕裎不追究,但他始终难过心里那关。 便每晚将案阁上剩余的珍藏典籍搬出来,跪在灯下一字字全数抄录。 年少时谁的骨子里都是倔强的。 自然,亏欠对方的道歉,皆由两人埋进心底。 并试图在无尽的漫长岁月中。 心照不宣的,以温暖作馈赠。 第30章 窗外不知何时簌簌落下雪来,但屋内依旧暖和舒适。 太子殿下还陷在对过往的沉思里,倚在榻边,盯着炭火怔怔出神。 原本支着手肘小憩的蔺衡却突然转醒,起身不等站定便匆匆要往门口走。 那两步迈的甚是急促,以至于血气上涌,眼前结结实实昏黑了一阵。 「做噩梦了?」 「没有。」皇帝陛下摇手示意无事,顺便在身上摸了摸,看朝服是否穿戴齐整。 「我昨儿犯困时天色已经渐暗,若不抓紧,今日早朝必定赶不上了。」 话落,慕裎面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 他挪回目光,极认真望向眼前的人。 「可你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蔺衡步子一顿,似乎有些尴尬,指尖无措的攥住朝服绦带。 「是吗.......我真是睡煳涂了,竟闹了个笑话。」 「过来坐罢。」慕裎轻拍床衔。「辛苦你了,忙于朝政,还要为我费心。」 话说的很真切,并不带半点揶揄味道。 倒让做皇帝的那个不禁意外。 蔺衡依言坐近,探手试了试人额上的温度。 不等开口,太子殿下先嚅嗫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嗓音柔和,在只有细微炭火炸响的房间,听上去犹如梦呓。 蔺衡缓缓勾唇。「通常这句话的意思,约等于抱歉罢?」 「哎呀!你好烦!」 被不留情面的拆穿,慕裎抱住软枕,当作某人脑袋一般狠锤。 「我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呢!」 「好,是我不解风情,白糟蹋了你的一番美意。要不你重说?我酝酿酝酿,以求达到感激涕零的效果?」 知道他是故作轻松茬开话头,以免勾起旧事惹得两个人都不开心。 太子殿下一哼:「哭的难看死了,我才不乐意瞧呢。」 「难看吗?」 一贯对自个儿模样还比较自信的皇帝陛下挑眉,对着铜镜做了好几个鬼脸,终于逗的慕裎忍不住发笑。 「院子墙角边上有根扁担,回头让工匠嵌上珠宝,给你送到长明殿去。」 「我要那个作甚?」 「取经啊。」太子殿下佯装要往外赶人。「二师兄,上早朝的时辰到了,你还不快走?」 见他肯出言打趣,蔺衡心下不由一松。像是哄小猫儿似的,在人后脑勺上轻揉。 「你高热褪却不少,但药得继续吃。冬日时节身子本就不易痊癒,万一反覆怕是要留下病根的。」 「知道知道。」 慕裎遭他唿噜的极舒服,连眸子都享受的微微眯起。 「放心罢,我可厉害了,能照顾好自己。」 嗯。 大冬天敢在外头生生睡一夜。 岂止是厉害。 「好啦,千层糕都凉透了。一日未吃东西,不若陪你用个晚膳?」 细算算上回正儿八经一起吃饭,还是太子殿下刚来南憧不久。 将近大半个月,两人总算都心平气和的碰在一块儿,自然要好好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慕裎本来不觉得饿,让他一提真隐约听见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忙掰着手指头点菜:「我要吃龙井虾仁、松瓤拌鹿肉、翡翠银耳炒鱼骨,还有宫保兔丁,甜点就杏仁酥酪和糖浇山楂罢。」 啧啧。 口味称不上多金贵。 但这几道都是精细磨人的菜式。 皇帝陛下琢磨着有荤有素外带甜点,这位小祖宗的要求也该是差不多了。 不成想慕裎娇俏颔首:「你做。」 「我?」 蔺衡蹙眉。 做顿饭而已,于他倒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放着厨子不用,专要他来,难保没留折腾人的后招。 「我哪儿惹着你了?」 「没有啊。」 小心思被戳破,相当记仇的太子殿下眨眨眸子。 「就想尝尝你的手艺,不可以?正好,这会儿小厨房的宫人都去躲闲了。陛下动作麻利点儿,咱们吃了也好早点歇息。」 后半句乍一听像是老夫老妻的言谈,慕裎被他玩味一瞧,脸颊当即蕴起绯红。 「看什么呢,去呀!」 带着温度的目光稳稳不动,太子殿下莫名一阵心虚,抓过棉被连身子带髮髻整个儿盖严实。 「半个时辰后我要吃不上,池清宫的大门你就再别进踏进了!」 - 第50页 - 做近侍的时候,成天巴巴儿伺候人端茶添水、焚香研墨。 如今好不容易成了皇帝,本以为能翻身一回,谁知待遇还不如近侍呢。 「错付了啊.......孤的满腔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颠锅勺的国君大人如是感嘆。 「陛下,您有何吩咐?」 唤月鼓足腮帮子往炉灶内吹气,试图让火烧得更旺些。 依稀听见头顶传来说话声,忙仰面回问。 蔺衡翻炒着酥脆的鱼骨,淡淡道:「无事,把盐递给孤。」 「喏。」 小侍从听话的捧上瓷罐,看看锅又看看人,咧嘴傻气一乐。 「奴瞧陛下心情甚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皇帝陛下正熟稔的往锅中撒香料,听闻这话,手头不禁一停。「孤心情甚好?」 「是啊,您从进小厨房开始就一直在笑呢。」 哪有的事。 蔺衡疑惑不已。 他在人前一贯淡漠,泰山崩之而神色不改。 何况堂堂国君,沦落成太子殿下的私人御厨。 一直在笑?于情于理都是小侍从的胡说。 不过.....唇角怎么好像有些酸的样子。 蔺衡咳了两声,遮掩住『其实很乐意』的事实。「别知会给你们主子听,否则孤把你舌头拔了。」 唤月被他几次抓壮丁捞来打杂,见识过人细緻体贴的一面,比起之前对国君的生疏与畏惧,现下由衷多生出了几分拜服。 「陛下,恕奴斗胆,奴觉得您该多笑笑才是。殿下也说过,您笑起来很好看。」 「真的?」话出口方知露了馅,国君大人面不改色的用倒酱汁做以掩饰。「他还在背后说孤什么了?」 「殿下说的都是好话,夸您骁勇果敢、待人关怀入微,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呢。」 很棒。 若没猜错的话。 骁勇果敢换成匹夫之勇。 关怀入微换成丧尽天良。 好皇帝换成狗皇帝。 基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原话了。 - - 慕裎指名要的菜是掐着点送进寝屋的。 他刚沐浴完,换下常服,只着了身雪浪白纱里衣,外罩着竹青色雀翎长锦。 肌若软玉,皙如凝脂。 髮丝半挽,好整以暇坐在榻边。 浅浅一笑的模样并无丝毫矫揉媚态,反而显出整个人皎净似月。 病中的虚弱亦不减神采,在清冷绝尘里增添温润之感。 蔺衡堪堪往他松散的衣襟处瞄了一眼,面庞霎时泛起微红。 忙转移注意力道:「饿坏了罢?来尝尝。」 四菜一汤一份甜点,青瓷碟里泛起阵阵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紫砂瓦罐盖子掀开一半,隐隐可见滚烫的汤汁。 半个时辰能拾掇出这些菜品属实是为难人了,慕裎懒怠计较杏仁酥酪的去向,拿筷尖点点其中一个小碟。 「这个?」他夹起一根状如枯草的玩意儿。「欺负本太子没喝过龙井茶呢?」 蔺衡略有些不好意思。「南憧不适宜栽这种茶,旧时的贡品龙井用完了,我随手抓了把老君眉做替代。别看色泽不好,味道还是不错的。」 「是么。」太子殿下一哼。「那也该是老君眉虾仁才对,这银鱼?」 「新鲜虾仁小厨房里碰巧没有,横竖是水里生长的,除了没腿,其他都一样。再者银鱼对身子好,你病体未愈,要多吃一些补补。」 振振有词的辩解加上俊朗无二的眉眼,无端叫人怨不起来。 慕裎暂且放过这道本该是龙井虾仁,却变成老君眉银鱼的菜,偏头瞧另一个碟子半晌。 「我记得要的是翡翠银耳炒鱼骨,你下毒了是怎么着,银耳黑了?」 蔺衡抿唇:「银耳要提前泡发才好吃,半个时辰哪里够。不论怎么说,黑木耳.........也算是同类的一种不是。」 太子殿下深唿吸数次,强烈压下把人脑袋按到汤碗里去的冲动。 不过闹归闹,带着伤还亲自下厨的心意不可辜负。 况且如国君所言,味道的确不错。 两副空空的胃囊在嫌弃和哄劝间终于渐鼓。 待两人双双放下碗筷,碟子里的佳肴早已只剩装饰用的青椒蒜苗。 吃饱喝足。 接下来,就该进入今夜的核心主题了。 ——国君大人在哪儿就寝。 慕裎含着糖浇山楂,酸酸甜甜的滋味简直让他愉悦至极。 于是本因有的矜持和腼腆,悉数融化在那份尝到美味的快乐里。 蔺衡只象徵性的提出『外头风雪交加、天黑路远,不大方便趁夜回长明殿。』 太子殿下就恍恍惚惚接茬儿,说反正他的床榻宽敞,睡两个人也不挤。 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做皇帝的那个已然睡到枕边。 除此之外,蔺衡还以靠近才暖和为由,将小侍从送来的物什全部撤走。 念叨着『孤是想走来着,但殿下如此挽留,实在盛情难却。』等话,一脸无辜的挪进了他盖的那张棉被。 第31章 太子殿下的床榻很大、很宽、很柔软。 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松缓整个儿腰背,用最舒服的姿势赖进棉被里。 但此刻不行。 姓蔺名衡的国君大人正躺在身侧,唿吸平缓,明眸轻闭。 第51页 慕裎醒的很早。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合眼,大部分时间都是歪在枕上含情脉脉(呸!划掉!)的盯着人睡颜细看。 三年未见,蔺衡的五官比那会儿长得更开了。褪去不及弱冠的青涩,被稜角分明取而代之。 不过睡熟后薄唇不自觉微抿的模样,又没来由让人恍惚。 他仍是那个十五六岁不善言辞的少年。 糖浇山楂沖昏头脑的后遗症消散于子时三刻。 之所以计算的如此精确,是因为国君大人迷煳间不小心捲走了棉被,致使慕裎用露在外面的腿相当生气的蹬过去一记。 蔺衡闷声一哼,睡眼惺忪喃喃道抱歉。 而后归还棉被,顺带拿臂弯将人揽到怀中裹紧。 慕裎知道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包括探手试额上的温度,轻拍后背哄睡等作为。 不拍还好,一拍倒让太子殿下的困意瞬间荡然无存。 那时在淮北,闯了祸遭老国君罚的下不来床,整夜整夜高热不褪,蔺衡就是这般守在身边照顾的。 每隔半个时辰打水给他降温,一夜至少反覆十多次察看褪烧情况。 臀腿上杖责留下的青紫极容易牵扯痛醒,一醒就是一身薄汗。贴身近侍便轻轻拍抚,哄他睡安稳。 回想过去种种,原本因甜食带来的愉悦,转化为零星感慨与悸动。 当然,还有某国君随意一搭,手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他腰间的羞怒。 蔺衡掌心有茧,那是常年习武磨出来的。 隔着锦绸里衣,慕裎甚至能感觉到有几个小小的凸包,以及脉搏微跳的动静。 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只是各盖各的被子躺一张榻上,旨在于方便吩咐差事伺候人。 如此不留间隙的挨到一块儿。 难免气息碰撞,难免耳鬓厮磨,难免应了那句 ........饱暖思什么来着。 - - 显然酣梦一场的国君大人并不在状况内,直至天光破晓,他才迷濛转醒。 眸子一睁,瞧见的就是太子殿下愠怒的面庞。 「早......」 后半句问安尚未吐出喉咙,慕裎先幽幽道:「手感如何?」 蔺衡一怔。 随即发觉腕子依然垂在人腰上,被问的陡然,紧张之余似乎还捏了捏。 「挺软......」 完全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的回答。 做皇帝的那个暗暗咬住下唇,试图说点什么,好挽回一下『巴巴儿馋人身子』的形象。 「孤昨晚没对你做其他的罢?」 完了。 要凉。 蔺衡慌忙辩解:「不是!孤的意思是,昨晚除了摸你的腰,孤.......」 闭嘴多好呢。 成功将慕裎神情里的愠怒增添出点点促狭后,皇帝陛下认命嘆气。 「别打脸行吗?要上早朝的。」 太子殿下轻哼,目光一路游离,最终定格在他忘记收回去的手腕处。 「陛下这是意犹未尽呢?还是想把昨晚的后续给补上?」 「没有没有!」蔺衡仿佛被烫着一般,手缩得飞快。「孤岂是那种龌龊之徒。」 「噢?」 慕裎眨眨眸子。 几乎是同时,国君大人脸色涨红、薄唇紧抿,半点儿声响都吱不出来了。 他很想做人。 可生理反应不允许。 两人紧密贴合,哪里顶起来一块自然格外能察觉。 太子殿下挪开不是,不挪也不是。只得保持靠在他怀里的姿势,善意提醒:「硌着我了。」 蔺衡肩背一僵,尴尬的脚趾头差点抠出个南憧皇宫。 半晌,大抵是琢磨明白这么耗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艰难启唇道:「要不孤......」 他做了个撤的手势。 但麻烦又来了。 撤也得那啥不精神抖擞之后再撤啊,难不成众目睽睽下支棱着出去? 况且蔺衡从未自渎过,开荤一次不难,难的是还抱着太子殿下呢。 总不能当着人面..........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浅橙色的暖阳从缝隙渗进,纱屉上模煳映照出小院宫人来回走动的影子。 照惯例,早朝前半个时辰姜来公公会进屋请国君洗漱更衣。 眼见着他又急又臊额上冒出汗来,慕裎略一思忖,啧啧道:「算了,要不我帮你?」 帮? 帮什么?? 蔺衡尚来不及思索他话里是何深意,打门外倏然匆匆闯进来个人。 「陛下恕罪!臣有要事上秉!」 是纪怀尘。 纪大将军一身紧袖墨蓝常服,连鞋子都是平日里穿的那种软缎长靴。 没着朝服,不难看出是赶早从将军府直接奔到皇宫里来的。 他面上的急切神情,让皇帝陛下隐约觉得像是有敌军攻到南憧城脚下了。 而纪怀尘听到的版本,是蔺衡为了照料太子殿下养病,索性歇在了池清宫。 想来堂堂一国之君定不会睡在偏殿,多半是和染风寒的那位对调,主殿榻上该只有陛下一人才对。 不料六目相视,其中两个衣衫不整、紧密相拥。 气氛不可避免有那么一刻的凝固。 缄默片刻,纪大将军叩首道:「陛下,恕臣唐突。不过事关廉大学士,臣实在等不及早朝之后再面圣了。」 第52页 关于小舅舅? 廉溪琢是个不省事的这一点蔺衡清楚,然而他人正在前往边境的路上,应当闹不出什么么蛾子才是。 既不是为告状,那么来意就很明显了。 甚好,拿『遇要紧事可不等宣召』的特权专给小王爷讨说法,看来月例饷银还得继续扣。 眼下慕裎在身旁,蔺衡怕说多了惹人猜疑,便佯怒堵回纪怀尘想继续的话。 「孤外派廉大学士自有孤的用意,若爱卿是为这事来的,就不必再说了。」 纪怀尘翕动唇瓣,露出少有犹豫之色。 「臣不敢质噱陛下圣裁,只是隅清一介文臣,寒冬腊月的边境风沙更大,臣担心.........他一个人去如何撑得住?」 「你还有精力担心他?有这空闲不如多想想孤交代你做的事!」 蔺衡这回是真有点恼了,爱将这脑子怎么就不会转弯,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还不住嘴。 好在纪怀尘也不是真傻,关心则乱下才不免多提了几句。 捕捉到国君大人投过来的威慑眼神后,及时转圜道:「失职之罪理应重责,臣这就回将军府去闭门省过。陛下万安,臣先行告退。」 第32章 三言两语打发走贸然闯宫的武将,国君大人的心终于得以放松。 在拱起来的棉被糰子上轻拍,却意料外的没有得到回应。 太子殿下整张脸都在棉被里,看不清神色,但默不作声的举动无疑是不大高兴的意思。 蔺衡抿唇,瞭然纪怀尘的突然到访惹他不快了。 也是。 虽说爱将肯定会当作没看见的守口如瓶,但好歹是在榻上被活捉,况且两人还不留间隙的相互紧拥着。 如此私密暧昧的一幕让人瞧去,的确很难不为之在意。 被打了个岔,蔺衡发觉身上燥热有消退的迹象,他便定定神,主动示软道:「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好不好?」 慕裎像是有意要同他拉开距离,轻巧往床榻里缩了缩。 动作满是拒绝,不过到底是肯出声了。 「早朝时辰都要到了,还不走。」 蔺衡不应答,只拿眸子直直盯着人看。 他倒不怕小祖宗闹,反而是这般不闹,才足以说事情的严重性。 「陛下。」 姜来公公在门外轻唤,弓着腰犹疑到底要不要进去探探状况。 「二重宫门外有朝臣等候了,老奴也已将洗漱的物什备好,可需即刻呈上?」 「不必。」蔺衡嗓音很冷,然而面上的神情却带有零星温柔。 「别恼了,还生着病呢,倘若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有什么可恼的?你是皇帝他是臣子,有急事禀报自当要第一时间来见。」慕裎无所谓的耸肩,偏转方向稳稳赖到软枕上。 「走罢,我要补个回笼觉。」 皇帝陛下心中暗嘆,似是想揉一揉他的脑袋。但手抬片刻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立场,只得悻悻放下道:「那你等着我。」 说罢,蔺衡扯了件大氅胡乱一披,就径直朝门外走去。 - - 他再度进屋的时候,看到的是枕过的枕头被扔出去老远,上面依稀留有锤打过的痕迹。 以及朝服绦带当草绳似的绕了数十个结,胡乱和其余配饰缠紧摔在墙角。 太子殿下双腿盘坐正气鼓鼓瞪着房门,迎面相视,不禁脱口道:「你不是走了吗?」 还以为至少要等到休朝后再来的。 「没有。」蔺衡摇头,把整整一碟茯苓饼递到他面前。「拿零嘴儿去了,顺便,知会宫人通传,今日罢朝。」 「又罢朝?」 慕裎说完蓦然反应过来,勤政道路上最大绊脚石这口锅还背着呢,暗自高兴是个什么鬼。 不理会递到手边的吃食,被抓了个活包的太子殿下兀自钻进棉被里装鸵鸟,却见蔺衡大氅一褪,跟着重新躺回了榻上。 「你干嘛!」 「补回笼觉啊。」国君大人傻气一笑。「我陪你。」 「走走走!谁要你陪!」 横竖没有外人在场,索性就不再强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了。 「放着要紧事不议,赖在我这里作甚!」 蔺衡不由好笑,心道无非是纪怀尘怕小舅舅在外头遭罪,想请旨前去随护。 可有些事人少才好办,大学士和中央将军同时出现,反倒太过引人注目。 再者廉溪琢惯会善待自个儿,常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罔顾旨令的事他干的也不少。 区区外派而已,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大抵是从外面进来的缘故,他指尖有些凉,透过锦绸里衣惹得慕裎身子一颤。 「冷死了,拿开!」 做皇帝的那个听话收回手,颇有些怨念道:「给我也盖点呗。」 如此可怜巴巴讨棉被的模样,哪有半分传言中的狠戾残暴。 自那次两人交过心后,蔺衡仿佛释放出了内心的小兽,一扫初来南憧时的疏远,转而变得比三年前还要粘人。 有道是反常即为妖。 慕裎撇过眸子望他半晌,攥紧被角客气回绝:「滚。」 这是太子殿下惯有的撒气方式了,国君大人无奈点头,蜷起身子作势往床榻边蹭去。 「嘶........」腹部的伤口遭动作勐一拉扯,蔺衡蹙眉轻唿。「好疼。」 第53页 慕裎本预备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缄默片刻,恍惚闻见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玄黄相间的朝服涌出几块斑驳,红褐一片亮得晃眼,当真是将伤痂再次给撕裂了。 「你是不是傻呀!」 太子殿下一惊,刚要拿手直接去捂,想了想觉着好像没甚用处。 四下找寻一阵,最终抓了悬挂在床头架子上的绢帕给他掩住渗血的位置。 蔺衡撑起腰背瞧他忙叨,被瞪了一记非但不收敛,笑意反愈加渐浓。 「只有你的令牌可以随意出入长明殿,他们不行。」 他们,指的自然是纪怀尘和背上『不正经』黑锅的廉溪琢了。 平白无因的话让慕裎手头一顿,随即堵在心头地闷火陡然没出息的散去了一半。 拿要紧事说事儿不过借题发挥,最主要的原因实则在擅闯二字。 原来他都知道。 「那你也犯不着使苦肉计来哄我,看着更烦。」 蔺衡莞尔:「我哪敢啊,方才取茯苓饼的时候着急,不小心撞在小厨房的门框上了。」 嘁。 就是个傻的。 慕裎闷闷哼唧,顾不上重束散落的髮丝,任凭其凌乱垂在颈侧,偏头先仔细用绢帕给他擦拭血迹。 - - 他的气恼其实并非全无道理。 纪怀尘是手握重兵的中央将军,位高权重,且有兵符在手,怎能不让人多提防几分。 即便廉溪琢是个文臣不足为虑,但他与纪将军之间关系匪浅,可谓一荣俱荣一损百损。 慕裎在淮北见惯官员勾结企图谋反的事,那些龌龊的、噁心的算计,只在败露后才会显现真正面目。 昨日还是超越君臣的浓厚情谊,今日便可剑指城门伏诛上位者。 至高无上的权利能救子民于苦海,亦催毁忠臣良将的心志。 帝王凡多疑,自古皆如此。 蔺衡当然看的出他在想什么,浅浅一笑,十分轻柔的替他束起如墨髮丝。 「纪氏一族从南憧立朝起就担负护主护国的重任,一共出了五名大将,七名军司统帅,十三名城防驻军总长。」 「怀尘打小由老将军亲自教导,文采武功在同龄人中都实属拔尖。如今南憧共有五十万兵马,他手握二十万,主营常驻边境。」 「而廉氏,在惠娴皇后逝世之后整族没落。除了廉溪琢尚且留有王爷身份,其余子弟均与寻常富贵公子一般,有钱但无实权。」 「他虽为皇室中人,深谙领兵用法。但心思纯善,且极度厌恶掌权弄势。大学士一职算是虚衔,更大的用处在他独立的情报组织,只为我一人效力。」 皇帝陛下娓娓而谈,撇开小舅舅和爱将,还逐一点名了好些慕裎从未听过的人物。 那些或文或武乃至不在朝中任职的官员,粗略计算约莫有个二三十的样子。 每个人的家世过往,脾性嗜好,包括长处软肋,蔺衡都记得无比清晰。 话落许久,慕裎揉着皱巴巴的绢帕陷入沉思。 他压根没有探听内幕的打算,可做皇帝的那个说得兴起,连老底也一併透了出来。 这真是....... 「怎么呆住了?」国君大人探手在他眼前一挥,勾唇道:「还有存疑的吗?」 「有。」 太子殿下回神,满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蔺衡,你让我来南憧,究竟为何?」 第33章 被唤了全名的那个心下勐然一惊,差点儿以为淮北王爷企图谋逆的事情已经露馅了。 拿不准慕裎如此质问的缘由,蔺衡默然半晌试探道:「怎得想起问这个?」明明之前都不愿细究的。 太子殿下眸子微眯,目光在他面上不住逡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蔺衡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没等想出怎样应对,又听慕裎忡忡道:「你得了重病?还是先前被伤得太狠,用灼华也回天无力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话让国君大人发懵,他不自在的摸摸后颈。 「孤身子.........挺好的啊。」 太子殿下不知想到了哪方面的身子好,面颊稍稍发烫。「既然没事那你同我说这些作甚?!弄得像交代后事一样。」 「哪有啊。」蔺衡急急辩驳。「孤是想让你放心,南憧可堪重用的朝臣都在孤掌控之中。」 唔。 原来是这样。 慕裎闷闷噢了声,眉结紧拧看不出在思忖什么。 蔺衡担心他多想,万一哪根弦和举兵攻淮北搭上了,没准又要咬住不放非问出点东西来不可。 国君大人露出丝异样的神情,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方才说要帮孤?是怎么个帮法啊?」 「...............」 他问的很是认真,一脸恳切请教的样子。 慕裎不禁恼羞。 那是情急之下随口提的,这会儿被点出来如何好意思仔细明说。 「本太子还能怎么帮?当然是帮你一劳永逸,断子绝孙了!」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眉眼出众,就算是气恼着模样也很是撩人。 尤其无暇的侧脸和软玉一样的耳垂都透成晕红,粉面含俏,没来由的让蔺衡瞧着有些口渴。 他撇开目光,半玩笑半感嘆道:「不至于罢?孤以前一直过得很苦,好不容易成国君了,还想着日后可以享享天伦之乐的。」 第54页 「再说南憧在孤手里国力渐强,若没有后嗣,岂不是要断送大好江山?」 很明显话里的玩笑意味比感嘆要多,可慕裎心下蓦然涌上来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以往蔺衡从不会对自己遭遇过的苦难提起片语,包括对世间的不公和捨弃都不表示任何怨责。 只是静静隐忍,默默承受。 此刻愿意无所顾忌的展露柔软,可见对他的信任与亲近,是独一无二的那份。 慕裎本想说点走心的话宽慰宽慰,不过转念又觉得煽情实在太不符合他太子殿下的气场了。 索性隐下眸子里的微动,凉凉堵回去道:「你曾经在淮北为质吃了我不少的苦,风水轮流转,如今我也在南憧为质。陛下的意思是提醒本太子,要准备打击报復了吗?」 这几句基本就是彻头彻尾的玩笑话,不料蔺衡却蹙眉正色道。「不是。」 「你不是南憧的质子,而是我予以尊重良待的贵人。」 他不自称孤。 且以证话是绝对发自肺腑的,甚至还坐直了身子。 慕裎一怔。 好罢,虽然很不想但不得不承认。 蔺衡这样说,他其实有被触动到。 这些日子国君大人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没有丝毫要折辱报復的势头不说,以至宽容忍让到纵容的地步。 一切作为好到简直远超尊重良待四个字。 慕裎被他一望霎时气短起来,忙遮掩道:「别盯着我看,本太子才没有被你的说辞感动呢!」 蔺衡挑眉。 此地无银的太子殿下未免有些过分可爱了罢。 「真心话,天地可鑑的那种。」 「呸。」慕裎剜他一记。「那你还有个久别未逢之人呢,绣囊藏得那么好,是比本太子还重要的贵人罢?」 蔺衡好笑,过去多久了怎么还巴巴儿惦记着?看来不解释清楚,太子殿下这道坎是真过不去了。 「两年前我和东洧交战,不慎负伤中毒,命垂一线的时候正巧有个人出现救了我。」 「当时我意识不清,那人又蒙着面纱,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所谓久别未逢,是我来不及报救命之恩那人就消失了,自此再没见过。」 慕裎听毕一哼:「说的冠冕堂皇,纸条上的情诗可不是这般写的。还不知是男是女,依本太子看肯定是个姑娘家,否则怎会有如此精緻的绣囊?」 蔺衡属实无奈。「绣囊、未逢之人、小纸条,这根本就是三码事。」 「上次你问是否除了你还有个久别未逢的人,我才一点头,你就气沖冲要走,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再说我是承认有这样一个人不假,但我可没说绣囊是人家送的,也没说纸条上的情诗是写给人家的啊。」 国君大人想表示的:千万别误会,贵人始终只有你一个。 太子殿下听到:(你在无理取闹)乘以一百遍。 「那.......那绣囊和情诗没冤枉你罢!亲手提的词,难道还不能证明你对对方私心爱慕?!」 咦?怎么有种媳妇儿审问夫君在外拈花惹草的感觉? 蔺衡摸了摸鼻尖,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啥? 啥玩意儿不记得? 慕裎狐疑。 回想了好半晌绣囊上的纹案,似乎是两条锦鲤在莲花瓣中戏水.......... 鱼水之欢哪?! 那和他有甚关系?! 蔺衡一瞧人满面红光,唇角微撇,就明白太子殿下想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往哪儿琢磨呢?陈年旧事,不记得就算了。」 「别别!」慕裎扬手阻止。「绣囊,该不会是本太子........送给你的罢?」 国君大人一脸『不然呢?』的表情。 得到确切答案慕裎瞳孔瞬间放大,后背也跟着起了丝丝薄汗。 他何时送过这样缠绵悱恻的物什? 鱼水之欢? 陈年旧事? 太子殿下一急,恍惚就想起了绣囊的来由。 好像........ 还真是他送给蔺衡的欸。 - - 那时蔺衡在淮北为质一年不到。 正赶上年关,附属国照旧例要朝贡上好的珍品以示忠诚。 随行的附属国中有位沐瑰公主,样貌甜美,性子活泼,让只有儿子的淮北老国君很是喜欢,赏赐了她无数金玉翠翘和华丽衣裙。 要不是附属国长君疼惜小女,不捨得让沐瑰公主别居,怕是老国君都要认她为干女儿,就地养在淮北皇宫了。 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慕裎在一众皇子中最为夺目,沐瑰公主自然对他另眼相看,整日跟在身后东拉西扯的闲话。 惹得慕裎烦不胜烦,好几次将蔺衡推出去当挡箭牌。 唯恐沐瑰公主芳心暗许,按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没准真能出做出从干女儿直接升为太子妃的事情。 蔺衡成天不苟言笑冷着张脸,不成想倒还起了很大作用。 公主嫌他总兇巴巴的,几次未见到慕裎干脆也不纠缠了,省得又和贴身近侍打上照面。 附属国的朝贡事宜持续了近五日,最后一日太子殿下躲无可躲,只好依着老国君的话出会宴席。 沐瑰公主就是在宴席结束时悄悄把绣囊塞给慕裎的。 绣囊由她织就,赠他当作纪念。 第55页 彼时太子殿下情窦懵懂,既不愿伤姑娘家的自尊,亦做不到顾全心意。 于是就有了没当面拒收,不过收下转头就丢给贴身近侍的故事。 那日正好是蔺衡生辰。 而随手相赠的绣囊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尽管蔺衡瞭然,太子殿下是因为不想要才归了自己的。 但他仍然很高兴。 往年生辰吃上一碗娘亲煮的长寿面就算是庆贺,眼下娘亲病逝,热腾腾的长寿面再也吃不到了。 可自己并非是孑然一身,无人挂念的。 至少今年不一样。 至少。 他身边有慕裎。 后来太子殿下觉着拿不想收的东西赠人当贺礼不妥,便单独又挑了份好的做补偿。 相处五年,慕裎送过他大大小小很多物什,有的色泽好看,有的巧夺天工,还有的价值贵重。 蔺衡都将其妥善保存,回南憧前原封不动的留在了淮北。 独独这只绣囊。 被他从北至南贴身佩戴。 数年如一日悉心珍藏。 - - 屋子里十分静谧,除了叠交的浅浅气息,再无其他声响。 慕裎从回忆中缓缓醒神,不等开口,就先见某张含着笑意的面庞几乎要贴到自个儿脸上来了。 他着急忙慌往后挪,扬起两只红耳尖怒道:「你干嘛呢?!」 蔺衡讪讪收回手,一脸无辜。「我的。」 太子殿下原本被他差点亲上的动作惹得满肚子不满,顺着人手收回的方向一撇,气势立即就蔫去大半。 先前趁人不备偷的绣囊,半截穗子碰巧从枕头底下滑出。 人赃并获。 可惜遇上的偏偏是极不讲理的慕裎。 「让你拿了吗就动?!」 蔺衡有点委屈,再次重复。「我的。」 「你的怎么啦?本太子说不给就不给!」 欺负老实人的快乐慕裎甘之如饴,仗着蔺衡拿他没办法,顺势将人从榻上连推带踢的轰下去。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贵人做早膳!」 国君大人差点没忍住笑,长嘆一声自认倒霉的套好锦靴。 才刚往门口迈了两步,倏然听见慕裎在身后轻唤。 他以为太子殿下又是要点些磨人的菜式。 不想侧身一瞧,慕裎半坐在床榻边,神色有些许黯然。 「今年你的生辰我不会忘了,补你一份最好的,可以吗?」 第34章 于蔺衡而言,最好的礼物慕裎其实已经送过了。不过太子殿下如此诚恳,他自然是真心实意高兴的。 横竖早朝都旷了。 被撵出屋门的国君大人鲜少碰到这样无事一身轻的时候,便揣着好心情去小厨房给贵人做早点。 昨儿晚膳荤腥太重,加之慕裎一夜未睡好。 蔺衡临出门前见他捂住胃难受得直皱眉,就没挑人最爱的甜食。只煮了些绵稠薄粥,搭配爽口的小菜垫吧垫吧。 太子殿下是想小憩片刻来着,可惜胃绞得生疼,噁心到伏在床衔边几次干呕,将他困顿的睡意全给打消了。 蔺衡动作很快,不消三刻功夫就端着托几再度进屋。 慕裎保持半伏的姿势无力瞄去一眼,不仅没瞧见想吃的酸甜果子,摆在最前头的还是一碗黢黑苦涩的药汤。 「站住!」太子殿下的面目几近扭曲。「你要敢端过来我就翻脸!」 国君大人依言顿住不动,对着放狠话的人无奈勾唇。「试一试,加了桂花蜜糖的,不会很苦。」 慕裎向来对这些拿药熬出来的汤汁子都敬谢不敏,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半分相信的意思。 「搁着搁着!我闻到味儿就想吐。」 「别闹,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蔺衡嘆气,继续哄道:「我做了豆沙馅的小点心,待会儿喝完药让你多吃几个,好不好?」 豆沙嘛。 虽然比不上山楂和杏仁,但好歹入口是甜滋滋的。慕裎闻言眸子放光,手一伸。「先吃。」 甜头尝在前边了后头肯喝药才有鬼,多半是找各种藉口赖掉算完。 他的小算计蔺衡门儿清,几乎想也不想就拒绝。「先喝药,否则点心一个不留。」 重音放在后半句。 慕裎脸色一垮,立即变得气鼓鼓。 什么叫世态炎凉? 什么叫人心不古? 就是这! 以前唯命是从的贴身近侍如今都敢威胁人了。 假以时日,蔺衡岂不是要更过分的在他头上起舞? 慕裎怒视半晌,几记深唿吸后将脑袋往棉被里一扎,然后用方圆十里都听得到的声量开始可劲儿哀嚎。 「啊啊啊我不活了!你千方百计把我骗到南憧来,结果连顿饱饭都不给我吃!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蔺衡:??? 「臭男人,一晚上要我六七次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说会对我好一辈子的!可现在呢?!呜呜呜裤子一穿就不认帐了..........」 蔺衡:!!! 「早知道你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不如当初一头撞死了干净!哎呀!活不了喂!父王母后请恕孩儿不孝!生前没能在您两位身边伺候,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养育之恩!呜啊啊啊!」 蔺衡:「............」 第56页 慕裎一面嚎一面还在棉被上不住锤打,撇开压根没挤出眼泪这茬,其他表演可谓称得上是唱作俱佳。 尤其声量里的中气十足,让蔺衡真满脑袋问号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盅。 太子殿下恢復挺好的呢。 药汤似乎有点多余了吼。 院子里的小太监们听到动静都纷纷凑近,尽管皇帝陛下在屋内他们不敢擅闯,可慕裎嚎的那些话却隔着窗扇清晰传进耳朵。 惹得蔺衡在悉悉索索诸如『哇陛下一夜居然六七次诶』、『太子殿下伺候人还要饿肚子也太可怜了罢』、『天哪陛下怎么忍心的呀噢不陛下没有心』的议论声中,无可奈何将豆沙包塞到始作俑者嘴里。 效果立竿见影。 慕裎脸颊微鼓,在淌进舌齿间的香甜中极尽乖巧。 蔺衡不信邪,拈豆沙包的手试探性往后轻轻一收。 「哎呦喂!丧尽天良都没有你...........」 要命了真是。 国君大人只得将剩下半截再飞快堵过去。 「小祖宗,您消停点成吗?」 慕裎心满意足吃着豆沙包,全然不顾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言相劝。 「粥。」 被噎到的太子殿下得寸进尺。 「吹冷了给我。」 蔺衡脸色铁青,指节差点儿把托几捏成齑粉。 不是。 当他堂堂国君任由摆布半点没脾气的吗? 但凡出去扫听扫听,也不至于敢公然在太岁头上动土罢。 太子殿下怎么啦? 那还不是一刀杀一个,两刀砍死俩! 是可忍熟不可忍! 蔺衡冷哼。 「...........只要粥吗?小菜要不要?脆脆的,很开胃喔。」 小太监们:能支棱起来的男人都好善变。 做太子的那个扫过小菜碟子,目光顺势转移到一旁剩余的豆沙包上。 「咳咳....咳......」 「慢点慢点。」蔺衡见他咳嗽,忙给拍后背顺气。「还有呢,喝两口粥再吃。」 慕裎呛的脸通红,没好气推开粥碗。「吃什么吃,你做的?!」 国君大人茫然应答,随即拈起其中一个细看了看。 有鼻子有尾巴。 完全照小祖宗画在火堆边那个猪狗不如的样子做的。 前两个豆沙包被当□□强塞进嘴里,慕裎根本没注意到究竟是个什么造型。 此刻看清后,蓦然觉得丑巴巴的糖芯包子仿佛没有先前那么可口了。 「不好看吗?」 蔺衡追问。「你不喜欢?」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罢。 ...........顶多是奇丑无比。 迎上人『我觉得很有创意且很可爱』的眼神,太子殿下难得产生一瞬犹豫。 「喜欢,就是模样太别致了,比兔子还像狗。」 嘶。 怎么听上去不大像夸人的话啊。 算了,也行罢。 到底他说是喜欢的。 蔺衡温柔一笑。「为什么比兔子......还像狗?」 「呵!」 慕裎哼唧。「说我不记得陈年旧事,你还不是一样忘了?」 - - 蔺衡没忘。 他只是不敢记起而已。 此事若细究得追溯到五年前,也就是蔺衡在淮北为质的第三个年头。 慕袨的恶意刁难从未停止过,隔三岔五的找由头寻到云尽殿来。 要么喝令蔺衡端茶倒水摆上位者的谱,要么故意在慕裎面前挑拨他不敬。 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让做太子的那个恨不得大义灭亲,偏偏老国君有令,为了不成器的儿子,也为两国和睦。 制止可以,但别伤兄弟情分。 慕裎一贯做事原则都是严格按心情及好恶决定的。 很不巧,那日慕裎跑马输了本就一肚子火,回自个儿宫里又瞧见生平最最厌烦的人。 所以他相当讲究兄弟情分的给慕袨吃了顿鞭子。 且买一赠一,附带踢碎人两颗大门牙。 五皇子满嘴血污跑去告状,老国君想息事宁人,可捨不得拿自家儿子教训,便接受提议由贴身近侍代为受过。 说是重责十棍以观后效,实则老国君也知道错不在慕裎,是以那不痛不痒的十棍连衣裳褶皱都没打出来,蔺衡就被放回宫殿了。 然而贴身近侍没因刑罚受罪,却在后半夜高烧到人事不省。 太子殿下疑惑之余,扒开他衣裳检查,果然有一条条淤肿但未出血的伤痕。 常跑马的都知道,听话的不用狠抽,一柄柳叶鞭就绰绰有余。 只在对付那种性子极烈难以驯服的马才会用到蛇骨鞭,质感沉重,狠厉毒辣,即使打碎内脏表层也不会出半点血。 慕裎哪里忍得住这个,数清他身上的鞭痕数量后,当即拿着手头的刑具一头冲进梅嫔宫里。 蔺衡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安心修养罢,他不会再来了。』 慕袨一共抽了十二鞭。 慕裎比他更狠。 双倍奉还,整整二十四鞭落在同一个位置,生折了五皇子的一条腿。 『值得吗?』 『若为颜面,不值。若是为你,不够。』 太子殿下记忆深刻,那时蔺衡沉默须臾,而后轻笑着在他头上揉了揉。- 第57页 - 重伤后的身子极度渴睡,贴身近侍在被连续灌下活血、止疼、退烧的药汤后,陷入了半死不活的昏迷状态。 本来病情尚不至此。 不知慕裎从哪卷医书上学到的偏方,说治伤就得一鼓作气的治。 横竖药材管够,少用不如多用,多用不如狠用。 于是。 经众太医耗时一炷香抢救的蔺衡小命尤存,不过退烧还得卧床静养。 最好保证营养充足的同时口味清淡,用些牛肉羊肉之类温补性吃食。 慕裎遭错误疗法打击的对药理彻底失去兴趣,偶然听见蔺衡梦话中念叨着,说想吃个叫什么『月牙饼』的玩意儿。 着厨子做了七八样月牙形的点心送过来,遗憾的是,哪一样都没够唤醒半死不活的贴身近侍。 毕竟是他拿偏方给人灌成这副德行的,不做点什么总感觉良心不安。 放弃在杏林千古流芳的太子殿下很快有了新寄託。 他打算做皇室中最擅烹调的大厨,或者说大厨中身份最高贵的太子。 决心下定。 激情澎湃的太子殿下昂首阔步的往尚膳房去了。 不出半日。 跌落谷底的太子殿下又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顺便,带回他仅存于世的作品——一块两面焦黑看不出方圆的面团。 毫不夸张的说,蔺衡是被面熏晕又给呛醒的。 因为那味道实在有点.......... 超出活人能接受的范畴了。 『陛下素日最疼你,殿下,你该去启鸾殿尽尽孝道才是。』 『刚刚去过,父王将我轰出来了,说我要再进尚膳房他就与我恩断义绝。』 『那帝后呢,帝后爱子心切,你会下厨她一定很欣慰。』 『母后听宫人传我要去探望,亲自将殿门上了锁,并且是两层。』 慕裎失落垂眸,神情看上去极度惹人怜惜。 蔺衡望他良久。 在人性和小命中毅然决然选了前者。 『唔........形状虽说难看,但味道还不错。』 慕裎没想他竟然会尝,抱着碟子满眼露出希翼。 『真的吗?!』 『真的.........不过,为了行善积德,殿下您最好金盆洗手,不要再碰任何有关制作糕点的物什了。』 『哦。』 不做糕点?那下次可以试试其他种类罢。 好在太子殿下一天之内遭遇两次心灵重创,被安慰到后没惦记让他强行捧场。 不然蔺衡如果真被逼着吃完,他深觉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慕裎的。 杀人就得偿命。 『那个,你能再夸夸我嘛,对本太子第一次下厨给予肯定?』 蔺衡从未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这么有道理过。 他敢发誓。 他真的是穷尽毕生所学。 可扭捏半刻依然没能找出哪怕一个褒义词来夸奖这坨恐怖的面团。 「太子殿下手艺精妙,出神入化。」 「嗯.........你看它的身姿,呃......就......就.......就很厉害。」 「再者体态.......体态..........就.......比兔子还像狗诶。」 第35章 清粥、小菜,加上的造型诡异的豆沙包。 国君大人和太子殿下一同用了近几年来最简单的一顿早膳。 至于药汤,慕裎原本是准备按计划装傻敷衍了事的。然而在蔺衡屡次被拒但越拒越勇的劝说下,他不得已试着尝了一小口。 瞧味道果然如人所言,添了蜜糖没有那么清苦,这才不情不愿将汤汁喝得见底。 说是要陪太子殿下补个回笼觉,蔺衡知晓他昨夜睡的不好,便只在一旁坐着,省得吵到他休息。 待慕裎药效发作,眸子开始沉重得逐渐睁不开的时候。做皇帝的那个体贴掖好被角,守在床边一直等人睡沉。 两日未上朝,不过需要陛下亲自处理的要紧政务并不多。 这都得益于蔺衡过去三年的兢兢业业,以及前儿提早完成工作量的勤勉。 他本以为时辰会耗在和太子殿下斗智斗勇上的,所以将剩余几日闲暇腾挪出来。 没成想道歉过程顺利的出乎意料,小祖宗却又闹了这么一档子胡折腾的故事。 蔺衡心里记挂着西川和淮北的动乱,本打算趁慕裎补觉偷熘回承干殿,召纪大将军好好商议下局势对策来着。 可惜刚一起身慕裎就醒了,手攥住他外袍衣摆,迷迷瞪瞪问上哪去。 蔺衡对这一软乎乎的举动半点法子没有,再思忖爱将那轴了吧唧的脑迴路,进宫必然要在小舅舅外派的事儿上纠缠。 索性就打消了念头,和慕裎说屋里闷,想到外间走走透一透气。 太子殿下听罢方缩进棉被安心会周公,半睡半醒间还不忘叮嘱,午膳前一定要回来,他又想吃桂花千层糕了。 蔺衡颔首应允,而后悄声掩紧寝殿大门。 院子里唤月带着几个小太监在鼓捣风旸的新发明,叽叽喳喳的谈话音量虽说压得很低,但其中雀跃是实打实听得出来的。 众人蓦然瞥见蔺衡站在门廊下,当即由嬉笑端成正经,一个个面如土色,屏气敛声,垂头不敢直视圣颜。 皇帝陛下倒被瞬息的变化惹得有些无奈,望向平均年纪都只在十四五岁的小傢伙们,恍惚觉着打断他们的玩闹似乎有些残忍。 第58页 「太子殿下此刻在歇息,身边不必留人服侍,都退下罢。」 国君有令,小太监们岂敢不从,皆惊魂未定的叩首告退。 其他人尚且能离开,不在陛下眼前多少能消减被治罪的危险。 可唤月和风旸就无处躲避了,他们是池清宫的侍从,这会儿还得继续硬着头皮听候吩咐。 蔺衡无意拿宫人彰示皇威,懒怠瞧两个小侍从面色愁苦,一副活像即将要因贪玩被处决的模样。 于是沉声差遣:「你们两个去趟奇珍馆,挑几盆开得繁茂的花枝盆栽回来。不用赶时间,务必择选那种品类不俗又清香好闻的。倘若太子殿下有不满,孤拿你们是问。」 唤月和风旸面上乖顺称喏,实则心里早已乐的几乎冒起泡泡。 奇珍馆歷来是陛下最看重的局所之一,里面不论是日常摆放的观景盆栽还是活泼灵动的各样动物,都是上品中的珍贵精品。 想挑出几盆品类不俗又清香好闻的花枝,简直易如反掌。 况且陛下说不用赶时间,这就是宽厚许他们出去放风的意思了。 得恩眷顾,唤月和风旸当然喜不自胜。 看着两个小侍从强忍欢欣,忙不迭往池清宫外跑,蔺衡不禁神情柔和起来。 他身边伺候的宫人,上到姜来公公下至洒扫的太监,都是无比恭谦万分谨慎的,唯恐一丝差错导致小命不保。 像这般天真活泼的侍从,不知从何时起就没再见过了。 - - 打发走唤月和风旸,院子里就剩蔺衡一个人闲散漫步。 他四下瞧瞧,最终选定太子殿下亲手搭起来的鞦韆,兀自坐上去摇摇晃晃。 鞦韆底座是用一截断掉的老榆木做的,经打磨表层的长刺已然被去除。 好些凸包让慕裎突发奇想用镍刀钻出细孔,坠上指节大小的铜铃,随着起伏咛叮悦耳。在淮北的时候就爱琢磨新玩意儿,到了南憧手艺依旧半点不见生疏。 国君大人摩挲着鞦韆上的小铃铛,既好笑又觉得心下有点怅然。 他其实清楚皇宫里有多无聊。 而且也并不是一样好玩的物什都没有。 只是他曾暗里差人探听过慕裎的近况,说太子殿下在他回南憧后变得格外安分。 以前那些惹人气恼头疼的闹腾事一概不做了,整日专心学习,甚至还主动与老国君讨论治国策略。 所以蔺衡有顾忌。 他做事的一切宗旨就是希望慕裎开心。 既然太子殿下如今不爱那些玩意儿了,他自然也要摆出克己严肃的架势,力证觉悟没有低人多少。 不过根据眼下的境况来看,慕裎骨子里的孩子心性到底是未全数消磨的。 过去半个月的百无聊赖,只怕还是让他受委屈了。 蔺衡正在鞦韆上盘算着如何带人去找找乐子,好哄得太子殿下不嫌时日漫长,总嚷嚷将他放在冷宫不闻不问。 陡然间听见小厨房方向传来一阵碗碟碎裂的动静,还有某个熟悉的唿痛声。 国君大人回头一望,寝殿大门被推开条一人宽的缝隙,切实是慕裎趁他出神时熘去的不错。 蔺衡不及多思,急急赶到小厨房内一瞧,便见太子殿下抱膝蹲在地上,眸子还死死瞅着四分五裂的琉璃盏。 「怎么起来了?」 慕裎知道以他的耳力是肯定会察觉的,索性不多加遮掩,目光从咕噜一地的糖浇山楂转移到他脸上。 国君大人遭他极其哀怨的眼神盯得心虚。 随即意识到早膳那碗堪堪润喉的清粥压根不管饱,尽管还吃了两个豆沙包,经小半个时辰一睡早消化的无影无踪。 「沾灰的就别吃了,先回去躺着,我给你做千层糕?」 唯二在闹觉和吃点心上丝毫不接受哄劝的慕裎保持不动,看上去仿佛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蔺衡暗笑,伸手想将他拉起来。不料拽了拽,太子殿下不仅未起身,反倒要去拾滚落的山楂。 做皇帝的那个实在忍不住,佯装冷下脸轻喝:「你病还没好,山楂是酸性的果子,吃了胃要难受的。」 好罢。 瞧太子殿下唇边沾着的糖沫,显然已经偷偷尝过,不然怎会疼的站不住失手把碗碟给打碎呢。 慕裎使不上大力气,挣脱无果只好一副比他更生气的模样。「你饿我肚子还有理了?放开!」 身子被拉着往前,偏偏脚底像生了根,定在一堆碎瓷片面前捨不得走。 蔺衡生是让他给气的发笑。 又没少人吃穿,怎得几颗糖浇山楂就像勾了魂了。 「等你病好全,酸甜苦辣想吃哪样都行,但今儿不可以。」 慕裎不依,半弓着身子又要去捞倖存的一叠山竹糕。 所有果子中山竹性最寒,做成糕点祛祛冬日虚火尚可,太子殿下这会儿脾胃受不得刺激,此类点心还是一概敬而远之的好。 蔺衡眼见劝是劝不好了,秉着一招制敌方针,干脆将他就地抄起打横稳稳圈进怀中。 双脚勐然离地,慕裎忙揪住他的衣襟道:「你干嘛!放我下来!」 放下来指不定连碟子都嘎嘣吃了。 国君大人无暇顾及其张牙舞爪的挣扎,步履稳健、目标明确,直奔里屋而去。 - - 从小厨房回寝殿,势必要穿过抄手游廊。 第59页 蔺衡甫一踏上台阶,就迎面撞上四五个拿花枝挡住脸,假装人形盆栽的宫人们。 唤月原本看寝殿大门半开着,想慕裎若是醒了,就将盆栽送进去让人瞧瞧,不满意的话再到奇珍馆去替换。 谁知带着其他帮忙的小太监在屋门口,亲眼目睹了陛下和太子殿下亲密腻歪的一幕。 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自家主子被抱了,但青/天/白/日/的,两人衣衫不整从小厨房出来.......... 不论是场合还是相处状况,视觉冲击可比前两次来得都要大。 慕裎惦记着浪费的酸甜果子,没好气瞪过一个比一个躲得远的小侍从,转而不耐烦催促座驾。 「要么放我下来,要么赶紧走,作甚楞的跟傻子一样。」 蔺衡低低应声,脚步拿快的同时双臂收紧,让他整个腰背都倚靠在怀里。 快速进了屋,做皇帝的那个站定片刻,却没将慕裎放到榻上,而是自己连带怀中人一齐坐在床衔边。 这样的举动在两人独处时就很暧昧了。 太子殿下不禁恼羞:「你抱够没有?!」 蔺衡无辜睨了眼颈侧斜斜搭着的腕子,心道这话该是他问才对罢。 慕裎身子很软,抱在怀里像是抱了块温热糖糕一般。 而鼻息间散发出的淡淡药味,混杂他本身就有的冷梅香,闻之又让人觉着难以定神。 蔺衡佯装咳嗽清了清嗓子,换上颇有些认真的神色道:「别动,孤有话和你说。」 自称孤了。 慕裎毫不客气赏他个白眼,不过倒是听话的没再扭动后腰。 「我饿着呢。」 饭不给吃饱哪有心思听闲天儿。 做皇帝的那个满脸无奈。「糖浇山楂和山竹糕这两日不许碰,孤待会给你做桂花千层糕,表现好还有杏仁酥酪吃。」 话说完他先忍不住勾唇了,堂堂一国太子,怎得用零嘴儿才能哄人安分些。 甜食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效的,慕裎一顿吸熘砸吧。「怎样算是表现好?」 「治伤寒的药每顿不落,用膳少荤腥,沾酸和凉性的果子暂且不碰。」蔺衡想了想,补充道:「至少养三日,三日后孤让御医来诊脉。」 归根结底还是在不糟蹋自个儿身子这茬,慕裎轻哼:「那药多苦啊,八份千层糕和十碗酥酪都不够换的,亏本的买卖本太子才不干呢。」 坐地起价。 吃定的就是皇帝陛下绝对会服软。 蔺衡望着人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情,不由认命暗嘆。「带你去玩。」 「真的?!」慕裎闻言瞬间开心,攀着他颈侧的腕子不自觉拢紧,几乎是直直挂在了人胸前。 被当攀爬架的那个面颊一阵滚烫,侧目避开抚近的髮丝,以及某人兴奋到差点亲上的唇畔。 「当然,不过.......前提是你要乖,否则身子养不好,孤就每日定点来盯着你喝药。」 俨然太子殿下对捕捉到亲昵字眼的紧张,要超过被盯喝药的不满。 他微怔一瞬,收回扑腾动作的剎那,脸庞肉眼可见的红了。 慕裎很想堵回去,真是三年皇帝当得忘记贴身近侍的本分。 这般不要脸,跟谁俩呢? 可惜话到了嘴边莫名变成底气不足的嘟囔。「知道啦,我会乖的。」 第36章 慕裎所言的乖真不是敷衍之词,他一连几日都在池清宫里安分养病。不仅坚持喝药,连膳食也遵照医嘱,多用清淡温补的菜类。 打从蔺衡答应要带他去玩的那日起,夜里就狠颳了几场西北风。 好在白天仍然有太阳,在陡降的气温中多少增添暖意。 晌午御医来过一次,诊了脉说慕裎身子恢復得甚好,药可以不必再喝了。只是还需在宫内静养,以防遭风吹久伤寒復发。 闻听此话的太子殿下欢喜非常,乐呵呵的就想跑去知会蔺衡一声,却碰巧在池清宫门外撞上了姜来公公。 「老奴见过太子殿下,张太医已经去过一趟承干殿了。不过陛下此刻在召见使臣,怕是要晚一些才能来呢。」 慕裎倒也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眼下距离年关仅剩月余,正是做皇帝的那个应付众小国朝拜的时候。 于是客气谢过人传话,寒暄几句后让风旸好生给送走。 横竖还得静养,一个人逛又没意思。他懒懒拾起铡刀,晒着暖儿修剪花枝,顺便等蔺衡忙完前来探望。 从奇珍馆搬来的盆栽全被唤月搬到院子里来了。 其中开得最好的那株琼脂玉兰足有半人高。 经和煦的暖阳照射,含羞待放的花苞连日吐出浅黄嫩蕊,香味也逐渐浓郁清晰。 太子殿下嫌装根茎的盆太狭小,便指挥唤月发挥他的老本行——刨坑。自己则仔细松去盆里的土,打算把琼脂玉兰移栽出来。 「殿下?您瞧瞧够深了吗?」 唤月卖力半晌,仰头一副满脸都沾了泥的花猫模样,惹得慕裎不禁浅笑。 他往坑里瞧了瞧,道:「不够,继续刨罢。」 小侍从乖巧点头,活儿干的简直任劳任怨,再继续时连脸都埋得几乎看不见了。 另一边风旸将姜来公公送出去老远方才回来,进院子里刚想同慕裎说话来着,倏然见他抬手嘘声。 瞧人颔首指的方向正是头朝下撅在泥坑边的唤月,一时跟着玩心大起,悄悄饶到后头在拱起来的背上就是一推。 第60页 唤月没防备会有这么一出,原本就借不住力,勐然被推了一把,整个人当即呈直戳戳的姿势倒栽进坑底。 「哎呦!」 罪魁祸首率先出声,一面强忍着笑去拉,一面佯装责备。 「多大个人了,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唤月满脑袋浮土,被拉起来后泥巴还一个劲的从头髮里往下掉。 他不理会风旸幸灾乐祸,只顶着张灰扑扑的小脸沖慕裎跺脚。「殿下!」 到底单纯归单纯,不是真傻。 他清楚风旸向来稳重,若没有太子殿下首肯必不会主动玩这种幼稚把戏。 「哼,昨儿您使唤我去尚膳房偷糖串时可宽仁体贴着呢,糖串一吃完就拿我们做侍从的欺负解闷,哪儿有这样当主子的呀!」 慕裎瞧他一手泥挨挨蹭蹭要靠近,心下好笑小傢伙爱闹。又无奈真是平日里给纵坏了,被捉弄后竟还敢犯上报復。 不等他出言,风旸早几步上前将伸过来的泥爪子给拦下,顺势抓过玉兰盆边的木炭灰煳了唤月一个大花脸。 「哈哈,有泥有坑,再施点肥开春就能长高个儿啦。」 在池清宫将养数日,慕裎似乎许久没有笑得这般舒心了。 他明眸渐弯,饶有兴致的看两个小侍从嬉笑搡打。 本想着把鎏铸铜壶取来,给落在下风的唤月做武器使的。 不料将将弯腰胃里就一阵痉挛,绞得他立即蹙眉低吟,后背也冒出零星冷汗。 太子殿下身子不适,两个小侍从忙停住动作,一前一后急切凑拢。 「怎了啦殿下?!」 「殿下您没事儿罢?要不奴去请个太医来?」 慕裎摆手示意无妨,定了定神站直腰背,脸色看上去倒没有很差。 「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唤月想扶他进屋去歇,可惜手掌全是泥和炭灰,只好悻悻站远些道:「殿下,您是不是.........那里又疼了?」 嗯? 那里?? 那里是哪里??? 慕裎斜眼一觑,从小侍从略显为难的面色中分析出个大概。 「..............」 见人不吱声,唤月笃定是猜中了关键,便道:「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此刻没有旁人,您不用强撑。要是对陛下有什么不满的话大可以抱怨出来,您放心,我们一定会为您坚守秘密的!」 他说的很是豪壮,豪壮中还带有不少愤慨。 让慕裎足矣省略莫名其妙的过程,直接过渡到给人脑门赏了一记脆枣儿。 唤月捂住泛红的位置揉搓,圆滚滚的脸庞上净是委屈。他一句好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先听见太子殿下掷地有声的威胁。 「往后你们再敢偷看我私藏的画册,本太子就把你们两个都倒吊在院子里当腊肉风干。」 被连累的那个抿唇,捕捉到自家主子投过来的目光霎时嵴樑一紧。 「殿下别生气,我们哪有胆子敢偷看您的私藏啊。只是前几日替您拾掇寝殿,发现了一条沾血的绢帕。」 「奴想着一定是陛下他、他太过性急了,不小心给您添了伤处,所以..........」 沾血的绢帕? 唔,可不就是给蔺衡止血时随手一扯的那条嘛。 慕裎唇角微抖。「那些事?你们还知道哪些?」 唤月自觉退到与风旸并肩的地方站着,眼睛不安的眨巴眨巴。 「小厨房的碗碟离奇破碎,您最爱的山楂果子也惨遭厄运。奴便斗胆揣测,应当是陛下情难自控,在小厨房内就迫不及待要和您翻云覆雨,然后...........」 碗碟碎了就碎了呗,还离奇破碎? 惨遭厄运...... 情难自控...... 翻云覆雨...... 挺好,醉心八卦的小侍从,文学水平倒是直线上升了呢。 慕裎切实被逗笑了。「因为这些,你们就觉得我对蔺衡心有不满?」 难道还不够? 唤月和风旸心中暗道。 殿下可是在收到黄色小作文之后,敢冒着死无全尸的风险去长明殿算帐的人吶。 遭国君欺负成这样,仅仅是不满二字,未免太含蓄了些罢。 慕裎笑意不减,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玉兰软白的花瓣。「你们都多虑了,添伤的是他,渗血的也是他。包括打碎的碗碟,更是由您们崇敬的皇帝陛下,亲自拿脚碾成沫的。」 两个小侍从花了好半晌功夫,才理清话里的信息量。 不!是!吧! 那个生杀予夺、威震四方的国君大人。 居居居然会在殿下手中添伤?!渗血?!!意乱情迷的将碎瓷片碾成沫?!!! 蔺衡:别的孤忍了,但意乱情迷究竟是个song么东西。 以唤月和风旸的想像力之丰富,慕裎毫不怀疑他俩能脑部出何种血脉喷张的画面。 既然答应要带他去玩的当事者不能及时赶到,那就休怪他趁机在背后壮自己气势灭旁人威风咯。 况且他所言全是事实,至于那两颗脑瓜子是怎么理解的,以及日后会如何宣扬给池清宫以外的宫人们听,他就管不着了。 「所以嘛,我作甚要对蔺衡心怀不满?」 「而且非但没有不满,本太子其实,还挺喜欢他的。」 第37章 本太子其实,还挺喜欢他的。 第61页 喜欢吗? 是喜欢欸。 唤月和风旸相视一眼,两人都是满脸的疑惑。 好罢,陛下虽然的确生得容貌俊逸,气宇不凡。若不论出身的话,是完全可以碾压南憧其他诸位皇子的。 但陛下一贯爱以冷面示人,每每下令都冷静沉声,旨意不是杀就是剐。 实在很难让人将他和怦然心动的情/爱联繫在一起。 殿下的口味.......... 果真是非比寻常呢。 比起他们两个的不解,藏在暗处偷听墙角的主角,对此更多的却是意外。 或者说是——震惊。 蔺衡惦记着带小祖宗去玩的事,一会见完使臣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 他原本没想背后听人闲谈的。 只是瞧慕裎立在花枝旁,与莹润皎白的玉兰相衬,端是一派清雅出尘的模样。一时看得楞了,所以多站了片刻。 前半段碰了巧了没听着,从他站定,耳目中就仅剩太子殿下恍如辰星的眉眼。以及那句含着笑的,我其实挺喜欢他。 蔺衡描述不出此刻心里的澎湃,只觉像有什么线似的,千丝万缕,一层层在他心尖上缠绕。 有点透不过气,又没来由的清爽到身上的每一处。 那边慕裎嗅着玉兰花的甜香,捕捉到转角露出来的半截衣摆后,笑声倏然明朗。 「什么时候来的?都等你半天了。」 蔺衡闻言怔怔回神,忙做出刚到的样子快步走近。 「病才好,有暖阳也要多提防些。」 「哎呀知道知道!」 太子殿下挥开他要披过来的薄氅,不禁嗔怨。「几日不见,一来就啰嗦,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蔺衡无奈,叫住正欲退下的两个小侍从,吩咐他们提前炖上阿胶莲子羹,而后才朝慕裎道:「附属国使臣进献了好些新鲜玩意儿,我陪你去看看?」 反正不是待在池清宫里发霉就行。 慕裎欣然点头,铡刀一扔便先悠哉游哉往宫门口走去。 - - 附属国使臣进献的物什都存放在奇珍馆。 之前慕裎为了偷鸡来过一次,不过当时单瞧了奇珍异兽那块区域。 而这一回蔺衡带着他逛,做太子的那个蓦然发觉,原来里头的空间比他想像的要大上许多。 除了餵养珍禽的栖芜苑,还有专门培育花植的榭庭居。 穿过西边的踏水长廊,有两所正门对望的阁楼。左边牌匾书着绮春,右边则书着萦翠。 慕裎一面看一面忍不住露出嫌弃之色。「这起名水平倒配得上你们那位先帝的德行,真真是附庸风雅,俗不可耐。」 「嗯........嗯?」蔺衡揣着心思,遭人拍了一记方轻轻应和道:「你若不喜............我是说,你若不满意的话,我让宫人换个雅致点的。」 他其实是想说不喜欢来着。 可不知为何,喜欢二字眼下提及就像是桎梏一般,在唇畔打转半晌总觉着别扭。 好在慕裎满门心思都在探寻里面的新奇玩意儿上,没过多注意到他含煳转弯的话头。 「回头再换罢,那里有好多木偶人欸!走走走,去瞧去瞧! 眼见人已经推门而入,蔺衡暗暗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紧随其后跟着踏进绮春阁。 慕裎在门外就看到有数个身形不一的人偶排成一列,走近细看时不由啧啧出声。 「千金难得的釉木,加上精巧细腻的做工,这些木偶人是沅岭国进献来的罢?看这启发机关,应当可以操控着走动?」 沅岭国虽小,但所造工艺绝妙乃诸国尽知。曾经作为友国,给淮北国君赠了一整套类似的丝戏皮俑。 太子殿下在玩物赏物上格外敏锐,是以他撒么两眼就能说出材料、门道和来源地,蔺衡并不觉得奇怪。 他点点头道:「以前需以极细的丝线牵扯操控,如今技艺发展到用磁石吸附就行,你要不要试试?」 都摆到眼前了当然要试。 慕裎接过他递来的磁石,拿在手里试探性掂了掂,顺便叮嘱:「你最好站远点,误伤到本太子可不管。」 他是一句玩笑话,毕竟木偶是按照真人比例做的,保不齐一动起来俩胳膊就会前后乱抡。 不料他说完蔺衡本打算往一旁迈的步子却顿住了,郑重其事的收回来,然后掌心覆上那双稍小些的手。 「保险起见,我先教教你。」 温热的气息几乎贴着慕裎耳边掠过,尤其还让人从背后给拥了个满怀。 慕裎有一瞬呆滞。 这..............搞什么呀。 教就教嘛,至于用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 「看好。」 蔺衡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他旨在于不让怀里的人受伤,于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察觉到自个儿的作为有多暧昧。 ——微微俯身之际,面庞已然近到慕裎稍一偏头就能亲上的地步。 「你...............」 太子殿下缩了缩脑袋,试图含蓄的提醒一下。 不过仅间隔一瞬,他半羞半懵的心绪就被迈步向前的木偶人给取而代之。 「往左往左!再往前走几步........啊哎哎!笨!退呀,要撞到柱子啦!」 慕裎眸子粘在人偶身上,手里的劲也随着幅度加大,很快从蔺衡控着他转为他牵扯住蔺衡。 第62页 两人贴在一块儿挪动本来就不大利索。 蔺衡想将他往后掩一些,以免操作不当被木桩子杵到。 但慕裎玩的兴起,身子一个劲的往前探,不时还扒拉挡住视线的国君大人。 前拉后推,被磁石控制的木偶人开始左右摆动,胡乱调转方向。 并且在某个失误时刻,抡起了它的胳膊,结结实实将距离最近的蔺衡推了一趔趄。 慕裎哪里料到他会突然扑上来,躲避不及的后果就是眼前一暗,紧接着唇上覆了另一对柔软的唇瓣。 木偶人:这波全靠我~ 「...................」 「....................」 上一次被太子殿下触碰的滋味还记忆犹新,不比蜻蜓点水,这次是实打实的亲吻。 且在两个人都清醒的情况下。 蔺衡难得慌张,直起腰背急急退了两步。 他稜角分明的脸庞红得几差要滴血,待瞧见慕裎衣襟微开,唇艷如瑰,更是连目光要往哪儿落都不知道了。 「抱、抱歉。」 太子殿下抚起遭他一扑散落下来的鬓髮,静默少顷才开口。「是该道歉,磕到牙齿很痛的。」 蔺衡脑子一抽:「我............我没经验,下回注意.........」 下回? 慕裎觑他。 蔺衡赶紧改口:「以后不会了。」 出了这么个变故,起初单纯为着找乐子来的目地,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变得有些复杂。 慕裎垂眸,探过手没等说话,蔺衡就下意识做了个防守的动作,一脸苦丧道:「真的不会了。」 「...................」难道是以为要挨揍吗? 「行啦。」慕裎闷哼。「本太子岂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我是想问,这个玩儿腻了,还有没有其他有意思的。」 - - 有意思的奇珍馆多得很。 蔺衡唯恐再发生让人脸红心跳的事,刻意避开那些机动性极强的东西,与慕裎一道去了对面的萦翠阁。 先帝在世时,用萦翠阁做过堆放闲余读物的库房。 里边留存的部分书卷蔺衡着人整理过,后来附属国、外邦番地朝贡的书画记帖年益繁多,他就统统登记造册将其收归到一处了。 这些记载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的册子倒是很合慕裎胃口。 太子殿下不住在案架间穿行,不论封面还是内容,凡是觉着不错的都取来翻上一翻。 碰上较厚些的,感兴趣一时半会又看不完,便往身后一递,国君大人自当充作书童给他拿住接好。半刻时辰不到,蔺衡手里杂七杂八的册子就塞的满满当当了。 慕裎意犹未尽,一目十行扫过剩下的杂记,乍然在某副绘着人物像的画作前顿了顿。 「咦?这是哪个附属国送来的?」 蔺衡不疑有诈,侧目朝人手指的地方一瞄,当即耳尖烧得滚烫。 锦缎画布上是个刚刚出浴的美人儿。 云鬓香腮,眉角含春,薄纱堪堪遮住紧要位置,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白皙胜雪。 啧!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一茬。 慕裎看着他目光飘忽,忙不迭往册子后头藏脸颊的举动不觉好笑。 都是当皇帝的人了,怎得比做近侍那会儿还纯情。 看个香/艷/图也能羞成这样。 倘若蔺衡随意品评几句他反而兴致寥寥,偏偏是这副避之不及的小样子,愈发让慕裎起了逗他的玩心。 「躲什么,怕美人从画里跑出来呀?」太子殿下强行把人挡脸的册子给移走,顺带将画像送到蔺衡眼皮子底下。 「一起欣赏欣赏嘛。」 国君大人属实拿这小祖宗无策,只好象徵性在他额上轻敲。「别闹...........」 「没闹啊,我说正经的呢。你瞧瞧嘛,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蔺衡不由嘆气。 以慕裎的性子,若说他好看,后话必然是要埋怨看都没看张嘴就夸。 若说美人好看,估计不但没有后话,连先前占便宜的帐太子殿下也要一併算了。 思忖良久。 蔺衡决定选个折中的回答。 「我不擅欣赏,所以无从分辨谁的容貌更胜。」 「但我眼中只有你,尘世万千,唯你最赏心悦目。」 第38章 慕裎着实被他这句话哄得心花怒放,不过堂堂太子殿下,断不会学小女儿那般娇柔作态。 他哼笑一声,故意道:「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还不带重样,怕是在我之前也对其他人说过罢?」 「没有。」蔺衡拧眉,赶忙辩解:「我是这样想的,就照实说了。」 瞧他神情紧张的模样,慕裎没忍住轻笑出声。 「噢?那之前是没有机会呢,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蔺衡隐约觉得这好像是个坑。 慕裎话里的引导意味实在是太重了。 不管怎样回答,最终答案的指向一定是他是否有交心至此的人。 再或者,交心换成动心,同样可证。 蔺衡拿不准慕裎如此发问的缘由究竟是何。 照他的猜测,大抵是太子殿下仍然在意伺君的事,不愿一直被当作笑柄让外界议论。 于是预备顺势下坡,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至于结果,自然是希望自己能见好就收,不要再对他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了。 第63页 俗称,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慕天鹅:咕咕咕? 蔺衡微不可闻黯了眸色,旋即强撑出笑意摇摇头。 「两者兼有罢,殿下不必误会,我不曾对谁动过心,目前也没有动心的人。」 「请殿下多给我些时间,等时机成熟,我定会以贵宾之礼,将你安然无恙送回淮北。」 慕裎闻言不禁怔住,心头霎时好几种情绪翻涌而至。其中最强烈的,就是一股不知该怎样定义的怒火。 自他来南憧,蔺衡认真唤过他的名字,戏嚯唤过他太子。 唯独没有像刚做近侍时一般,带着生疏与谦卑,和旁人一样唤他殿下。 而此刻他这样唤了,不顾皇帝尊严将自己摆在低位。 这让被仰视的慕裎如何不气恼。 他原以为..........蔺衡是懂他心意的。 至少可以懂一点罢。 他喜欢蔺衡。 不是那种随意提及的喜欢,也不是那种逗人玩的喜欢。 他至始至终都想和蔺衡在一起,相互陪伴,共予白头。 「那送我回淮北后,你打算做什么?」慕裎嗓音低落却不自知,他仍淡然望着蔺衡,好似只是在问待会儿上哪去玩。 皇帝陛下沉吟几瞬。「应当会挑几个家世好的女子纳进后宫,堵住大臣们劝谏的奏摺。」 非常好。 合着巴巴的到南憧来还碍着人纵情美色,开枝散叶了? 慕裎深觉再待下去他肯定忍不住要活活掐死那个姓蔺的,索性踢开挡路的画像,径直往萦翠阁外冲去。 蔺衡有点懵,没表露心迹就被拒绝的人是他,要走也该他走才对罢,太子殿下这使的是哪门子小性儿? 况且他说了要纳妃扩充后宫不假,可他又没说要碰那些女子。不过是为了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图得几日安生。 否则的话他能怎么办呢? 他喜欢的是慕裎啊。 那个他穷其一生都追不上,亦配不起的人。 难道慕裎回了淮北,剩他一个孤独终老不算完,还要每日忍受朝臣们无尽的逆耳唠叨吗? 担心小祖宗气出个好歹来,蔺衡紧紧盯着半只脚已经迈出萦翠阁的太子殿下,扬声道:「等等!」 慕裎原本想一走了之。 然而在听见蔺衡出声后,他心头的怒火陡然没骨气消减去大半。 就一句。 慕裎心想,哪怕说一句好听点的哄哄,就原谅这个又呆又傻的狗皇帝。 蔺衡踟蹰半晌,抱着一叠绘本书册凑上前道:「这些你还看吗?」 慕裎:蔺衡卒,享年二十三。 「看你个大头鬼!」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没好气抄起半摞砸得人连连直退。 「留着烧了给你暖床榻用罢!」 - - 从那日在萦翠阁两人闹了一场后,一连过去五日,皇帝陛下连池清宫的大门都没踏足。 不是他不想踏,的确是怄狠了的慕裎不让。 蔺衡没法儿,只好在承干殿一打理政务,一边着姜来公公送去好些奇珍异玩,以求单方面缓和下与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 可慕裎这回是真生气了,送去的物什全都原封不动退回不说,甚至连他最爱的糖糕点心也丝毫不肯碰。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蔺衡简直一筹莫展。 幸而在第六日晌午,国君大人得来了一个能解他燃眉之急的好消息。 以及一个让他必须慎重处理的坏消息。 ——廉溪琢流放回来了。 ——顺路带着西川国君和随行朝贡的侍从们。 小舅舅风尘僕僕,没来得及回将军府洗漱休整一番,而是选择直接进宫面圣。 他见着蔺衡的第一句话就是:「两百里,兴河驿站,近一百人。」 皇帝陛下闻听立即下令,让礼部尚书亲自去安排可供百来人小住的馆所,三日后摆宴棠梨宫,迎西川国君进宫会谈。 西川在附属国中实力最强,虽不敌南憧,但曾经是和淮北、东洧并肩的强国。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个附属国即便是做做样子,也得装作看重些。 廉溪琢在外连续奔波数日,整个人瞧上去比先前消瘦不少,不过气色还算不错。 他等蔺衡谕旨落完,交给传旨公公后才浑身松软,往惯常坐的那把太师椅里一歪。 「舒服~」 蔺衡懒懒睨他:「谷渔镇景致如何?」 小舅舅昂头凉凉一哼。 在旁人看来,廉大学士是因为得罪了陛下,所以被外派出去的。 实则所谓的外派查赵汝传旧部只是个由头,真正意图是蔺衡让他到边境查西川对淮北的布防到底做到了哪种程度。 为不引人注意,同时又要确保廉溪琢的安全,蔺衡便调了支精锐军暗中保护。 顺便把驻节令交给他,若是探听情报被察觉,正好可以『亲迎使臣彰显国礼』为由脱身。 既然小舅舅和西川国君一块儿回朝,那么事情成败显而易见。 廉溪琢捧着茶盏,把他探听到的所有消息一字不落都告知蔺衡后,方嘆了口气悠悠道。 「我能用的方法都用尽了,可惜人员有限,抵达边境不久就碰上西川国君来南憧朝贡。」 「本王爷这般倜傥风流的人物,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公子。在边境那样荒僻萧索的地方久晃,很容易被探子盯上的。」 第64页 这话倒是事实。 蔺衡派是派他去了,却也清楚单凭他一个人根本打探不出什么重要情报。 想着撵出去颠簸一趟,能给人吃个苦受个罪长长记性就好。 「你在宫里怎么样?」小舅舅瞄住他眼下的乌青,神情不由有几分关切。 「路上我顺道给你留意过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你怎得还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 蔺衡懒得搭理,兀自摆弄砚台里的墨锭,沉默不言。 廉溪琢瞭然既不为政务那就必是为了慕裎,眼下他刚打点完过路驿站,跟随西川国君的队伍跋涉回来,正是人困脑乏的时候。 横竖正经事已说完,小舅舅便起身告退,约定等养足精神,再进宫给自家大侄儿排忧解难。 - - 廉溪琢走离去不多时,就有西川使臣先一步将礼品单子送进了承干殿。 蔺衡草草一览,看完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可算是有哄小祖宗的方法了。 慕裎爱马,尤其是那种步伐轻灵、体态优美的大宛驹。 纪怀尘依令撤调都城巡防,南憧和西川就成了表面上共同抗击淮北的盟友。 西川因出兵反叛后被镇压,也想暂时对南憧表示投诚。所以这次的朝贡贺礼送的十分贵重,都是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 拿这个去逗慕裎开心,多少比用奇珍异玩的机会要大。 蔺衡很自觉的没有尝试踏进池清宫大门。 脚尖一点,便轻快跃到了近五日他每逢闲暇就会来坐上片刻的墙头。 这位置是他无意中发现的,方向正对着慕裎寝殿的楦窗。 大多数时辰慕裎都很安静,在桌前写字翻书、偶尔哼哼小曲儿、或是出去熘达见个人。 总之见谁都不肯见蔺衡,这就让皇帝陛下有些郁闷。 直至今日,晌午过去一半。 残落的枯叶和玉兰花瓣一齐被吹得四散飞扬,带着明朗的阳光层层铺洒在院子里,他才获得了再次进入池清宫的通行证。 也算不得是被邀请。 准确来说,是皇帝陛下在看见慕裎扎小人........不是,扎宫灯时把手指戳得鲜血直流,着急忙慌翻院墙冲进去的。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慕裎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时不时抬头远眺,总能在院墙上瞧见一个清晰的影子。 那影子还顶着独一无二的玄色龙目宝珠。 「疼不疼?」 剪成蝴蝶形的白纱把伤口包裹得恰到好处,既透气又不影响指节活动。 蔺衡温声询问,末了皱皱眉,在他鼓起来的指头包包上抚弄。「刀尖那么利,就不知道要小心点儿。」 「你管我呢。」慕裎垂首,完美隐去眸子里的沮丧。「口出恶言的时候不见你关心,这会儿跑来献什么殷勤。」 口出恶言? 蔺衡一阵恍惚。 他哪里敢对太子殿下造次,分明是字斟句酌唯恐惹人不快好罢。 蔺衡回忆最近一段时日自个儿的言行举止,最有可称得上是恶言的............ 大概是关于纳妃扩充后宫? 「你放心,送你回去前,孤会找时机昭告天下。你从未侍过寝,也绝不是孤新鲜感过后被抛弃的残花败柳。」 第39章 慕裎麻了。 这狗皇帝可还真是—— 贴!心!呢! 「残花败柳?」慕裎试图从对方面庞上找到一丝揶揄。 未遂。 并没有看过太多风月话本的蔺衡很诚恳。 他印象中那些遭恶霸强行抢去,后又喜新厌旧遭到无情驱赶的姑娘们,就是这样被世人形容的。 攻打淮北强要太子伺君,这番作为和恶霸有什么区别? 那么慕裎自然而然就对号入座可怜的娇花儿了。 唯一让蔺衡没有想明白的是.............. 他的本意是为太子殿下的名声考虑,且他个人认为考虑的非常细节了。 但慕裎似乎不大满意。 具体表现在小祖宗挥舞着镍刀将他赶出来不说,还让唤月和风旸在他常坐的墙头上连夜嵌了好些碎玻璃碴。 至于蔺衡冥思苦想整夜,打算在名声二字上再进一步深刻细节的时候。 他突然发现以池清宫为圆心,延伸至十米开外,都让人摆满了削尖的木头桩子。 最细的那根也比他的腰粗。 蔺衡就:「........................」孤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 慕裎:活着。 - - 两日转瞬即过,西川国君即将要进宫朝拜,从最后一日清早开始,礼部尚书董自安就在棠梨宫内检查布置和需供。 礼部侍郎周远因之前进言纳妃被斥责过,提防蔺衡揪住他的错处迁怒处决,于是继续称病没敢进宫。 蔺衡记挂着慕裎又让他给惹生气了的事,加之没把周远放在心上,下令由董尚书全权调派即可。 董自安做事一向谨慎,眼下没有副手在跟前,愈发像打了鸡血一般,事事亲力亲为。 连带着宫人们也不敢松懈,专注手头上的扫洒活计。 廉溪琢在将军府里连续歇了两日,再进宫时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而蔺衡略显疲惫的神情,在一众井井有条中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千万别告诉我,你是被侄媳妇儿折腾成这样的。」小舅舅一面翻看闲置的摺子,一面促狭调笑。 第65页 「三百八十声嘆气,可比上回多多了,嗯?」 蔺衡简直无比烦闷,哪有心思搭腔,只紧盯着绘有俊马图的帖子出神。 廉溪琢好笑,传宫人递进来一叠瓜子和半壶香茶,双腿一盘,就摆出不吝赐教的架势了。 蔺衡懒得管,自个儿埋头琢磨半晌。 结果发觉实在是琢磨不出什么名堂,这才不情不愿的挑了几句关键说给小舅舅听。 廉大学士听完便是一声喟嘆:「唉,当初我就说你对他很是在意罢,你偏不肯承认。也不知作甚呢,非要顾全这点破面子。」 「孤和你谈论的重点是这个吗?没办法就说没办法,少扯旁的。」 「几岁了还玩激将法?」被噎了一记,廉溪琢不气反笑。「想搞定那位太子殿下不难,不过我有个疑问,需要请你先解答一下。」 蔺衡颔首望过去。 廉溪琢道:「你为何不觉得,慕裎生气,是因为他心里有你呢?」 「这不可能。」国君大人下意识接茬。 话落他自己也察觉好像是太武断了,唇瓣几次翕合,最终却没做任何解释。 「.........反正不可能,孤了解他!」 廉溪琢的笑容更加灿烂,他执着茶盏轻啜,点点头道:「行,咱们换个话题。不若说一说,你对他的情意,究竟有多深?好感?喜欢?或者爱?」 蔺衡思忖须臾,轻声道:「都不是,他非我所爱之人。」 「不不不,别着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 小舅舅一笑,声线无端充斥着安抚意味。「是不爱,还是不敢爱?」 做皇帝的那个心下一惊。 他早知道廉溪琢眼光毒,看事情总能摒除表象探到本质。 但他切实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样的境况里,被人平静淡然的一眼看穿。 见蔺衡缄默,廉溪琢莞尔道:「既然你说不出口,那我替你说,如何?是后者罢,你在慕裎面前,很无措。」 他仍旧那副慵懒随意的模样,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半分消退。 「这是好事,蔺衡。」 「在臣子面前你是地位尊崇的国君,权倾天下,生杀予夺,游刃有余掌控所有人的性命与尊严。」 「而只有在深爱至极的人面前你才会自卑。」 「因为你早已将他奉为神明。」 现今敢直唿皇帝陛下名讳的人不多,除了太子殿下,就是眼前这位了。 蔺衡本该气恼的。 若换做平常,他一定会狠狠瞪上一眼,然后连名带姓的呵斥回去。 可他没有。 廉溪琢所言与他内心所想并无偏差,所以无从辩驳,也无从气恼。 「你不必意外,我们相识近三年,三年时间足以让我看透你的一切。以往从你身上找不出半点软肋,坦白说,为此我其实很担心。」 帝王之术上讲,君欲端肃、不可轻发其情。性不好笑、乃臣子服。 意思是君王理应端正严肃,不要轻易表现出情绪变化。臣民如果不能根据表象揣度君王的好恶,就会对他产生敬畏。 蔺衡一直谨行恪守。 然而有些面具带久了就很难取下来。 时日一长旁人信了,他也信了。 坚不可摧的假象被残忍揭开,蔺衡面上浮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他是太子殿下啊。」 「那又如何?」廉溪琢侧目。「你还是国君呢。」 「孤曾在淮北为质。」 「慕裎不也在南憧伺君?」 话谈到此,廉溪琢已经基本能肯定了,关键问题出在自家大侄子身上。 简单概括就是,理解能力欠缺。 慕裎:要你读书,你要餵猪。(微笑.jpj) 「多说无益,这样罢,我给你支个招。他心里有没有你,一试便知咯。」 「如何试?」蔺衡正色,生怕他再搞出类似黄色小作文之类的把戏。「你最好支个靠谱点的招,不然你将会是本朝第一个被枭首示众的大学士。」 「陛下有精力威胁我,不如先想个主意把您这黑眼圈给祛了。省得大臣们又奏章满天飞,劝您在龙榻上多加节制。」 小舅舅轻巧堵回话头,指尖在茶盏边缘轻敲。 「放心,这招不论成败都与你无关,侄媳妇儿是不会迁怒你的。」 说罢,他起身活动了几下腿脚,作势就要往外走。 蔺衡疑惑道:「你支的招还没说呢?」 廉大学士嗓音含笑,头也不回懒懒道:「我自有我的做法,陛下在棠梨宫敬候佳音就是了。顺便,明日会见西川国君的宴席,记得拾掇的亮眼点儿。」 - - 亮眼? 穿惯玄黄朝服的皇帝陛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倒不是没有其他颜色的衣衫,不过会见使臣是个正式场合。 偏淡如竹青、水蓝、月牙色的太素,不足彰显天子皇威。 浓重如雀蓝、藤紫、墨绿色的又太喑雅,让人看着沉闷无趣。 思前想后,蔺衡决定逐个尝试一番,从中挑选出色泽感官均为最佳的那套。 姜来公公近身随侍时间长,对陛下的衣物状况也甚是了解,便由他担任第一品评官。 蔺衡怕人碍于威慑提出的建议不够中肯,还召来了司锦局的两位掌事芳岁和芳华共同参与。 第66页 君臣四人,就此在长明殿展开了一系列的探讨大会。 ..............主要是除开当事人外的剩下三个在探讨。 芳岁:「陛下龙体匀称,若以玄色作底,绣上金丝祥云龙纹,方能彰示出天下之主的雄傲。」 芳华:「陛下肤色稍白,若着殷红衣衫,上镶嵌猫眼宝石。更衬出气势绝凡,叫人不敢仰视天颜。 姜来公公:到我了?那就........... 「对对对,二位所言极是。」 蔺衡:「..............」 虽然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但听了几大车拍马屁的废话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 ..............浪费掉了半个时辰嘛。 蔺衡浅浅嘆息,在一堆五颜六色衣裳中颓然挥手。「算了,都下去罢。」 芳岁和芳华领命告退。 剩下姜来公公握着拂尘恭谨笑道:「陛下,奴识字不多,常听人念叨什么....为悦己者容。请恕奴斗胆多言,您是国君,要挑哪样颜色全凭心意就是,岂会有人敢置噱圣裁。」 一天之内,被两个不同身份的人以同一个理由进行劝说。 蔺衡着实是有些懊恼。 姜来公公伺候过两朝皇帝,若没有察言观色的玲珑本事,哪能伴君十几载还尚有命在。 是以蔺衡那不动声色的两次瞄,压根让他尽收眼底。 芳岁和芳华说的其实都不错,玄色大气,殷红瑰魅,也极适合皇帝陛下。 可蔺衡中意的是那身被忽略的浅杏色,袖口用银丝勾了桂花绣纹的长衫。 那件长衫从样式到颜色,从颜色到绣样,皆由普普通通四个字就能概括完全。 做做常服无伤大雅,但出席宴会难免要受言官议论。 一国之君,接待附属国使臣竟衣着如此素净随便,恐怕有失大国风范。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悦己者容啊。 真的会如廉溪琢说的一般,慕裎心里有他吗? 好罢好罢。 不是也无妨,蔺衡摩挲着桂花绣纹暗想。 倘若你未心悦于我,那我就带着对你的钦慕,心悦两份好了。 第40章 蔺衡仍旧穿着那身他中意的杏色长衫去了。 不过衣裳色泽虽浅,但衣襟和袖腕除了银线勾勒的桂花绣样外,还多添了以金丝坠蓝雀瞳宝石的点缀。 因此整个人看上去不似往常那般孤傲冷漠,反而带着零星的恬淡洒脱。 使得一众见惯国君威严的朝臣们,私下纷纷惊诧不已。 廉溪琢站在文臣最前端,瞧见自家大侄儿的衣着先略微怔了怔。而后挑眉沖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干的漂亮。 蔺衡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目光落到右侧席位上时也是一顿。 ——慕裎居然真的来了。 太子殿下容貌本就出挑,被曜黑色长缎一衬,格外显得五官夺目,清冷逸然。 望之,蔺衡心里勐地像是遭什么东西给拨弄了似的。 应当不仅仅是巧合罢? 他和慕裎.........都穿了对方最喜欢的颜色。 蔺衡照惯例接受朝臣们的叩拜,落座主位后刚想与人说话,便听内侍太监道:「启禀陛下,西川国君已在棠梨宫外等候。」 当着众人的面,做皇帝的那个只好暂且放弃闲谈,先办正经事。 「宣。」 内侍朗声唱报,很快西川国君就带着几位随行将士一齐进入主殿。 「臣哈可撒擎携珠玉珍玑,良驹宝马,贺祝陛下千秋万安。」西川国君以他们皇室礼仪抬手拱身,对蔺衡表示恭敬。 自古两国交好,都派遣使臣相互往来,极少有国君亲自出使的。 尤其对西川来说南憧是战胜国,安抚这样的好斗部族,自当要有额外优待。 「不必多礼,哈可卿入席就坐罢。」蔺衡颔首,宫人立刻称喏,引领哈可撒擎坐到备好的席位上。 他身为国君,即便是来南憧朝贡,地位也远高于一般使臣,所以董自安给他安排的席位在蔺衡左侧。 那么就不可避免要和对向的慕裎打上照面。 哈可撒擎是西川新任国君,年仅二十四岁。 大概是常年在风沙之地生活的缘故,他的面庞犹如刀噼斧刻,极其深邃立体。 眉眼中亦带着浓郁的骜鸷,久视之下无端生出一股压迫感。 ...............对寻常人而言是如此。 慕裎只在他进殿那会儿潦草撇过一眼,剩下的时间不是盯着酒杯发呆,就是在偷瞄坏脑袋的皇帝陛下。 压根没捨得分半点给旁余。 哈可撒擎并不清楚慕裎在南憧皇宫过得究竟如何。 他本想借这个机会在太子殿下面前找找优越感的,毕竟同为战败国,蔺衡待西川百般容忍,待淮北却不惜折辱。 这般沦为男宠承欢的人,怎配和他坐在同一级别的席位? 不料满含讥弄的睨过去,后者非但没有恼羞,反倒更加气定神闲的摆弄碗勺,完全将他视若无睹。 期间还听皇帝陛下压低嗓音轻柔道:「礼部备了好些时兴的果子,你尝尝哪种合脾胃,我回头让人多送点到池清宫。」 哈可撒擎:小丑竟是我自己? 怎么说西川现任国君比上一任要聪明呢。 他眼见着两人的相处模式,立即明白事情或许没有以为的那样简单。 第67页 便不敢再随意找慕裎的不痛快,而是端正坐姿道:「臣为陛下精心准备了歌舞,请陛下与诸位大臣一同观赏。」 说罢,待蔺衡首肯,他抚掌轻拍,数十名男女就陆陆续续踏进。 那些女子身姿绰约,服饰独特,面上皆蒙着面纱。 看不清模样,但露在外头的眸子水光流转,一停一动,很是撩人。 附以体格健硕的男子手敲腰鼓,半敞胸怀,高腔合唱游牧情歌。 真真是极具异域风情。 这次宴会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均奉命出席,纪怀尘是中央将军,他所坐的那一列自然全都是武官。 好舞刀弄枪的武官对美人兴趣不大,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内容不外乎是讨论哪种马匹综合素质最强,或者约定空闲去哪儿切磋武功。 反观文臣一列,欣赏归欣赏,大多还是内敛含蓄的。 单廉大学士一个,直勾勾盯着姑娘们扭动的细腰,连手里的醇酒泼洒大半也顾不得。 蔺衡不知看过多少这类的节目,碍于仪态,他才不得不摆出正襟危坐的架势,然而手早已不安分探到了太子殿下的桌几旁。 慕裎原本在认真瞧热闹,倏然察觉后腰被人鼓弄了一下。 他侧目望去,就见蔺衡悄咪咪递过来块夹裹蜜糖的糕点。 「我不要。」太子殿下声不动唇,半嗔半怨的剜他白眼。「本太子都残花败柳了,还配陛下亲自伺候?」 蔺衡抿唇,余光捕捉到朝臣们尽数在观望歌舞,方挪挪腰身靠近些道:「就尝一口,好吃的。」 那语气说不出的像是哄小孩儿。 慕裎脸颊不由微烫,懒怠开口,骄矜的拿长箸点点银碟。 这副做派惹得蔺衡忍不住莞尔,放糕点的同时不忘拿走他面前的梅子酒。「这个少喝些,后劲大,待会出去遭风一吹头又要疼。」 尽管不知道小舅舅是用什么方法把人给请来的,不过既然慕裎肯来,蔺衡就已经十分高兴了。 于是太子殿下酒被拿走没好气将糕点砸回去,他也只悻悻暗嘆,旋即眼底的笑意变得更加清晰。 中场歌舞停歇,哈可撒擎站起身一礼后道:「陛下,歌舞声乐尚不是西川最具特色的表演。此番朝贡,臣还有一件无价之宝呈上,望陛下允准。」 - - 话落不仅是在场的文武官员,连带蔺衡在内都正了正神色。 西川这次送来的贡品已是贵重,不知还有何种稀罕宝贝,能称得上无价之宝。 倘若是精妙少有的玩意儿,让太子殿下看个热闹也不错。 蔺衡心想。 「孤允了。」 哈可撒擎爽朗一笑,沖棠梨宫大门处扬声:「温泽公主,陛下有请。」 唔,原来是个公主啊。 公主?! 蔺衡下意识望向右侧席上那位,慕裎依然两指捏着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嗅里面的青梅甜香。 都是身处高位的人,附属国带来一位公主的意图,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可惜君无戏言,皇帝陛下既应允哈可撒擎呈上宝贝,断没有瞧见是个大活人就当场驳回的道理。 不得已之下,蔺衡只得让人先露面,稍后再找时机给拒绝了完事。 温泽公主甫一迈进,席间的朝臣们就接二连三涌起议论声。 这也难怪。 提起西域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腰肢婀娜、风情万种。 而这位公主名姓听起来温和婉约,人却英姿飒爽,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带着干练和利落。 不似那种娇俏柔媚一抓一大把的姑娘,更像是个巾帼女将军。 「臣女温泽,参见陛下。温泽不才,愿献上一支剑舞相贺。恭祝陛下龙体康健,南憧国泰民安。」 温泽公主音如珠玉,行完礼,她接过侍从递上的软剑便开始起舞。 西川国君带来的将士在一旁击鼓为乐,用口技模仿万马奔腾。 有人吹起号角,一副战场杀敌,踏歌凯旋的画面浮现在众人眼前。 温泽公主体态柔软,恰到好处的展示了女儿家的妩媚身姿。手里的剑花银刃翻飞,其中又糅杂了刚柔并济的巧力。 旋转停顿间,看得场下诸位大臣不禁相继发愣。 一舞罢。 其余将士快速退场,哈可撒擎满脸笑容走上前:「臣这份无价之宝,不知陛下可否满意?」 他语气是恭谨的,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西川国君摆明了是在挑衅陛下。 谁不知半年前西川就妄想反叛,前不久才被派兵收拾了一顿,此刻竟敢当众表演这样的剧目。 从蔺衡看见公主的那一刻起,他就瞭然会发生什么,之所以一直忍到表演结束都没发作,全然是因为今日慕裎也在。 他不想倒太子殿下的胃口。 哈可撒擎还等着蔺衡表态,他咬准了南憧在抗击淮北一事上要与西川合作。 就算皇帝陛下真格是被摆了一道,那也不能就地拿他怎么样。 蔺衡目光在温泽公主面上逡巡片刻,随即偏过脸对看不出情绪的慕裎无奈道:「你听我一回话不行吗?说了那酒后劲大,若是头疼难受又得喝苦的作呕的药汁调养,到时我可不给你做糖糕吃了。」 这才叫视若无睹呢。 不仅把找茬儿的哈可撒擎当空气,连座下的文武大臣也一併忽略了。 第68页 众臣:「............」是我们不配。 哈可撒擎:「???」这俩人怎么一个德行,好歹也是国君吶,当他不要面子的吗? 慕裎则不耐烦啧声,露出一脸『说话分分场合』的表情。 「陛下。」惨遭冷遇的西川国君再度出言,这回神情稍加收敛了些。 「臣............」 「砰!」 他刚吐出个开头,另一边武将席位上突然响起一记拍桌声,跟着腾起个人影。 「西川国君这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沅将军怒目呵斥,看样子着实气得不轻。 「国君您口口声声说是为朝贡而来,却派人表演这样的剧目。是在昭示西川军的勇勐善战?还是藉此在向陛下示威?」 「您的狼子野心暴露可谓是的彻底啊,西川让南憧军追着打退了几百里,难道还没有让国君学会如何诚心诚意归附南憧吗?」 很好。 蔺衡冷眼望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先前哄人的心思也随之淡下去几分。 不怕没有出头的,怕就怕,有人心机深沉不肯出头。 第41章 凌沅将军这番话听得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 当然,所有人中并不包括皇帝陛下和他右侧那位。 慕裎姑且不提,他原本就是被廉溪琢使计谋诱来看戏的。 小舅舅手法算不上高明,不过是找几个好八卦的人在池清宫周围聊聊天儿,把这次西川国君带了位公主的消息透露给他的贴身小侍从而已。 风旸知晓等于唤月知晓,唤月知晓等于阖宫上下的小太监们都知晓。 那么太子殿下势必会耳闻。 用会不会吃醋来检验心里是否在意着某人,是绝对立竿见影的小妙招。 而国君大人没为这场贸然出头意外,是因为他早就对凌沅有所怀疑了。 从凌沅带领五千骑兵,一路连蹦带跳滚进西川在河套设下的埋伏开始。 今儿这事解决起来说简单也简单。 给哈可撒擎甩个冷脸子就行,不用对他的挑衅做任何回应。 哈可撒擎不傻,能在诸个野心勃勃的兄弟中一举夺得皇位的人,怎么可能半点城府都没有。 他既然敢做,自然留了保全自身的后手。 明面上他出言找茬是为了在蔺衡面前拿拿腕儿,提醒一下南憧国君,想吞掉淮北,还得靠西川军做踏脚石。 真正意图多半是为着让人留下温泽公主。 倘若蔺衡当作无事发生不予理睬,哈可撒擎自觉无趣,便也不会再强提进献公主一事。 偏偏中途杀出个铁头憨。 凌沅看似是一心为国,不甘忍受这份闲气才拍桌叫嚣的。 此举却恰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将蔺衡摆到了不得不表态的处境。 他不出这个头则已,一旦出了这个头,无疑是暴露他和哈可撒擎私交甚密的事实。 蔺衡不由在心里冷笑。 按皇帝陛下以往的脾气,这会儿凌沅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连哈可撒擎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对区区一个小将,何来的宽宏容忍。 但今日不是处决奸佞的好时候。 今日慕裎也在。 慕裎在,是蔺衡最大的顾忌。 他不想让人触及到血污与骯脏,哪怕知道太子殿下在淮北已然见识过不少。 可他至少得保证在慕裎面前,那些暴戾残忍的传言,仅仅只是口头上的形容词。 然而哈可撒擎比蔺衡觉得的还要愚蠢。 他见凌沅拍桌质问,忙也跟着挺直腰板冷笑道:「陛下待附属国一向有礼,绝不做那些仗势欺人、刻意羞辱之事,怎得允许大将公然污衊附属国的忠诚?」 前有凌沅疯狂给台阶,后有西川国君就势顺坡下。 看来私交甚密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用沆瀣一气才更为恰当罢。 蔺衡目如寒刃,逐一扫过堂下对峙着的二人,淡淡道:「凌沅将军心繫社稷,言语上有些冒犯也是人之常情,西川国君大可不必介怀。」 他嗓音很轻,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只是话里的劝和意味很重,同样,威慑意味也很重。 成功接收到陛下不满这个信息的凌沅愤愤坐下,但另一边的西川国君却还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 哈可撒擎短暂顿住后,一反之前咄咄逼人的架势。抬手拱身,神色急转为谦卑。 「陛下对爱将宽容大度,臣内心实感钦佩。凌将军这番提醒让臣也意识到此次排演的剧目属实不妥,为表歉意,臣斗胆求恩。将公主献给陛下,以全您体恤顾怜之情」 鬼扯,你本来就准备把公主留在南憧。 蔺衡闻言不漏痕迹的嗤笑,心里暗忖。 哈可撒擎顿了顿,又说:「若陛下不肯接受公主,那就是真怪罪于西川了。」 宽容大度的高帽子一带,再谦卑有节的一劝,换做旁的皇帝少不得要松口答应。 可南憧的皇帝陛下是蔺衡啊。 狠起来连心上人的娘家都敢打的主儿。 言官们在廉大学士的带头下,发出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其中心论点无一例外不是在唏嘘,西川国君对上头那位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不太了解呢。 蔺衡微微眯眼,面上似笑非笑。 第69页 正当朝臣们屏住唿吸,预备接受皇帝陛下对哈可撒擎发难的时候。蔺衡却将笑意盪开,温声道:「既如此,公主便入席就坐罢。」 入席就坐? 这是.......要留下她的意思?! 大臣们不敢譁然出声,惊异无比的相互对望半晌,最后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太子殿下。 慕裎:「...............」你们这些看正宫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温泽公主谢过礼后领命坐下,她面上一派淡然大方,倒没有多少承奉君王的羞怯或卑屈。 席间又响起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不同于先前纯粹是旁观者的态度,此时每个人都揣着心事,一时除却乐响再无闲谈声。 蔺衡抿了口醇酒,似乎觉着味道不够浓。探手想去取太子殿下桌几上的小壶,意料内的遭到了拒绝。 「本太子面前有的,她面前也有,陛下不妨移动尊驾,滚去那边喝罢。」 慕裎目不斜视盯着乐女拨弄琵琶,连余光都懒得分给这个万恶的狗皇帝。 he~tui! 亏他一听说西川国君带了位公主,就忙不迭从池清宫赶来宣示主权(划掉!)了呢。 还特意穿了身八百年都没碰过的衣裳。 为的就是蔺衡能多看自己两眼,少往人姑娘边上撇。 这狗皇帝倒好,盯着温泽公主舞剑,连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这会儿人前尚且体贴赐坐,人后怕是要赐后宫凤印也未可知。 本太子都没拿到凤印呢!凭什么让她捷足先登! 慕裎一怒。 ...............怒完立马就蔫了。 他作甚要对蔺衡的帝后凤印那么上心? 太子殿下莫名脑补出自个儿穿着迤地榴皱长裙的模样,顿感后背一阵恶寒。 呸呸呸!谁要当他的帝后啦! 就算........就算真那啥的话,堂堂太子殿下,也该是在上面的那个好罢。 蔺衡:反驳是不敢反驳的,只能靠对对对、是是是、太子比皇帝更厉害来维持和平这样子。 国君大人满腹疑惑,不住朝小祖宗变化万千的面庞上偷瞄,唯恐人下一瞬就直接起身,掀桌而去。 「在想什么呢?」蔺衡试探性发问,身子几乎要从主位整个儿挪到右侧方去了。 「凤印........」慕裎喃喃,回神即刻又咬紧唇瓣,恶狠狠的剜他一眼。「干你何事!」 含混不清的字节依然被蔺衡捕捉,皇帝陛下灿然失笑,以手抵唇轻声道。「你想要我的凤印?」 慕裎微笑:「我想要你的狗命。」 「...............」真是凶的很。 蔺衡敛色,坐正些道:「你别恼,我留她是有缘由的。」 「呵。」慕裎冷哼。「是啊,陛下做任何事都有缘由,出兵打淮北是如此,叫我来伺君也是如此。怎么?陛下这是嫌我伺候的不够好,要找个姐妹来一同探讨技艺?」 太子殿下后半句切实沾了怒火,音量随之拔高,话语声就清晰传到就近几位皇室支系的耳中。 廉溪琢无所谓的耸肩,淡定往自家侄儿和侄媳妇方向一睨,随即转头继续和大理寺卿一块摇骰子了。 纪怀尘向来话少,只要不是对皇帝陛下安危有损的事。他都中规中矩的稳坐不动,其他热闹一概坚决不掺和。 但撇开前两位,支系中还有个不容忽视的人物,需得提上一提。 - - 慕裎右侧席位坐着的那位应当说是嫡系,他不是旁人,正是安常王蔺彻,也就是蔺衡的六皇兄。 蔺衡登基后曾对为虎作伥的皇后一党进行清除,孝仁皇后嫡出的两位皇子在反抗中相继丧命。 剩下贵妃贵嫔所出的皇子们见皇位易主,不等蔺衡亲自动手,他们便先开始兵戎相见,手足相残。 原本能顺利长大成人的皇子就不多,今日死一个,明日亡一双的。于是蔺衡登基大典结束,兄弟中小命犹在的就只有个六皇子了。 幸而宫变时蔺彻扎在勾栏里寻欢作乐,禁卫军四处找不着他的人。否则这位六皇子岂能倖免于难,存活至今。 况且蔺彻人如其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草包。 王爷的封号给是给了,没有实实在在的封地,对皇位根本构不成威胁。 顾念兄弟情分,三年间蔺衡对他狎妓嫖赌的作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玩归玩,统共不闹出麻烦就各自相安。 蔺衡可以不理会他对旁人胡作非为。 但如果调戏对象换成太子殿下的话.......... 做皇帝的那个眸色缓沉,杀心渐动。 慕裎显然对蔺彻的频频搭讪也烦躁透顶,索性偏开身子,用后脑勺划出一道楚河汉界。 安常王喝多了酒,不太灵光的脑瓜子这会儿更是一团浆煳。满眼都是慕裎勾魂夺目的面庞,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亲近亲近。 他那双肥厚的爪子跃跃欲试,几次想往人肩头搭,均被太子殿下嫌恶瞪回。 碰巧蔺彻就喜欢这劲儿。 他扬起满是横肉的脸,笑得猥琐至极。「皇弟一贯不解风情,殿下无需为他气恼。」 「如今皇弟有了新欢,殿下于其在宫中受冷落,不如本王去讨了你来如何?本王有南憧最好的酒庄,咱们花前月下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第42章 花前月下? 第70页 把酒言欢? 恕慕裎直言,他看见安常王这肥头大耳、轻浮油腻的模样,连胆汁都吐得出来。 为保证不在这种场合里失态,太子殿下赶忙转向蔺衡紧盯了片刻。 ——不洗洗眼睛的话他不止会吐,恐怕还会瞎。 酒劲上头的安常王以为慕裎这是在不好意思,便恬不知耻的凑过去道:「殿下不必害臊,伺候人的技艺本王熟的很,可以身体力行的教予你。」 「再说皇弟待我宽厚,本王出面去讨,他不会那般小家子气不让的。」 慕裎不是不知道皇室龌龊的一面,兄弟间相互转赠玩腻的姬妾,即便怀有身孕亦不在乎。 甚至不分血缘亲疏,男女共混几人同榻缠绵。 但胆敢将下贱主意打到他头上的,至今一个也没有。 往后也不会有。 安常王,很好。 慕裎一肚子闷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蔺彻就善解人意的送到跟前了。 太子殿下勾唇,抬脚对准人脸勐然一踹。在场众人就听见一声沉闷响动,稳稳砸在了大堂中央。 安常王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那张可憎的嘴脸□□未收,夹杂疼痛的哀嚎扭曲成一团,看上去无比怪异。 「你!」慕彻察觉到周遭投过来一束束或好奇或憎厌的目光,昏聩的神智总算有了点清醒。「放、放肆!」 蔺衡眸中的杀意此刻汹涌翻腾,他刚想下令就地杖毙,慕裎却轻轻在他手背上一捏。 「放肆?」慕裎眼含讥诮,居高临下的俯视安常王。「那你能奈我何呢?」 太子殿下语调平淡,仿佛只是在向他询问『金银和玉器哪个更贵重』一样。 乐师们早已停下拨弦弄鼓的动作,其余大臣屏气低头都来不及,遑论出言打听事故缘由。 因此偌大的棠梨宫主殿内寂静无声。 安常王抬眼巡视一转,发觉平日里他总杖着王爷身份对朝臣们拿腔拿调。眼下不落进下石就算好的了,压根没人肯替他说上两句伸张正义。 就连陛下也................... 蔺彻丢了面子,怒气加酒劲一熏,竟不知哪来的胆量。他笨拙的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慕裎怒骂。 「你以前是贵为太子,可如今不过是个战败国送来伺君的男宠,和那些以色侍人的下流货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瞧你这张脸颇有几分姿色,在榻上承欢娇吟正好,本王才懒得与你浪费口舌呢!」 「你最好识趣一点,搞清楚这里是南憧皇宫,不是你淮北朝堂!」 慕裎始终浅笑听着,神情并无变化。 而蔺衡少有的急切,指尖攥紧,面色黑沉,能够夺人性命的长箸蓄势待发。 朝臣们从安常王的言辞大致判断出缘由所在,纷纷默契的向他报以怜悯的眼神。 谁人不晓陛下待太子殿下不一般,好吃好喝的照顾,予取予求的宠着。 这安常王真是想瞎了心,居然将太子殿下视为奸狎玩物。 慕裎先前只静静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众人相隔甚远遥遥一观,已是被他的容貌惊艷万分。 这会儿他站起身来,曜黑色长锦包裹纤细身段,眉眼精緻,含笑艷晏。不觉柔弱无匹,反而带着说不出的魅惑。 相望之下,朝臣们看向安常王的怜悯中,不免额外生出一股怒火。 亵渎如此绝色美人,实乃千夫所指。 - - 蔺彻惊惶看着周遭的面孔,那一记记眼刀刺过来如芒在背,扎得他腿肚子不禁发软。 「你、你们都疯了吗?这这.........这样看着本王作甚!」 陛下未出言,做臣子的当然保持静默。 大堂里独慕裎一人清脆发笑,幽幽的接上话头:「王爷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那就,烦请侍卫将王爷的舌头——拔了罢。」 慕裎说话的时候眸子轻眨,神情看着既温柔又无辜。 语毕,席间响起清晰可闻的抽气声。蔺彻再怎么荒唐,那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啊。 是除廉亲王外的唯一一个安常郡王。 虽说是安常王得罪人在先,但以拔舌之辱待一个郡王,这摆明是在打皇室贵族的脸。 太子殿下如此,将陛下置于何地? 「区区质子!岂敢动我!」蔺彻声色俱厉,然而滴落的冷汗充分暴露了他内心的胆怯。 他很明白,慕裎的话,是有份量的。 此时皇帝陛下在主位,两席就坐朝中重臣,还有西川国君及其使臣在场。 值守的侍卫长犹豫不决,拿不准是否有必要执行这道旨意。便手握佩刀,在原地等待国君大人亲口下令。 安常王见无人敢上前,惊措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他狰狞一笑,试图搜罗点侮辱性极强的言语找回颜面。 可惜嘴角尚未完全咧开,就听蔺衡淡淡道:「太子殿下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侍卫长一怔,立即指挥手下的人将蔺彻左右架起,就势要拖到外面去行刑。 安常王一下慌了,他死命蹬腿挣扎,不可置信的盯着上首的皇弟。 「陛下!本王是您的亲兄弟啊!您怎可纵容一个外人在此作威作福!」 「难不成陛下当真被这小贱人迷了心窍?!连兄弟情分都不顾了吗?!」 第71页 死到临头还不悔改,单少条舌头怕是太便宜他了。 蔺衡眼底一片寒冷,声调淡漠如常,却不难令人感受到强烈的肃杀之气。 「皇兄这话说得真好,既然孤背了被迷心窍的名头,那自然要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四个字了。」 「顾念兄弟情分?那孤.....................赐你全尸。」 君王御令,安常王的凄凉结局算是板上定钉。 蔺彻脸色惨白,满脸横肉不受控制的颤抖,显得整个人可笑至极。 他还妄图挣扎:「不.........不不!你不能这样对我!陛下!我是你的六皇兄,是南憧嫡系的血亲啊!」 「父王若知晓你亲刃手足,他该多么痛心!我又如何去见九泉下的其他兄弟!」 「还有你们!你们是南憧王朝的重臣!陛下让美色蛊惑,对本王行不仁不义之举!你们眼睁睁看着,都不站出来劝谏的吗?!」 非常好,蔺彻完美堵死了一切或许有可能的后路。 大臣们一旦出面劝谏,等同于承认陛下昏庸,举事不端。 试问谁会这么蠢? 为一个草包王爷赔进自己的性命。 安常王沖坏脑壳的酒劲在恐惧中退散后,就只剩满腹的绝望。 人嘛,在死亡面前求生是本能。 他也管不了面子里子了,重重往慕裎跟前一跪,砰砰磕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我给你赔罪,我给你道歉!求你向皇兄说说好话,饶了我这一次罢!」 慕裎无奈嘆气。 同样是皇子,蔺衡当年受慕袨多少的威逼利诱,拳脚打骂,却从来咬紧牙关不曾向对方示半点软。 换成蔺彻,这杀威棒还没挨呢,就先痛哭流涕连连讨饶。 摇尾乞怜,着实叫人看不上。 「拖走罢,吵得头疼。」 慕裎后退两步,避开安常王想抓住衣摆的手,顺便歪头对衬托下形象无比伟岸的国君大人挑挑眉。 突然接收到撩拨信号的蔺衡:「......................」 安常王一瞧这架势当即瞭然,自己必然是难逃一死了。眼见着侍卫逐步凑拢到跟前,他忙扭动肥胖身躯挣脱。 「蔺衡!你这个狗皇帝!为了一介男宠不惜断兄弟手足,且等着看罢,江山社稷早晚要亡在你这种昏君手里!」 一个是骂,两个也是骂,蔺彻尤嫌不解气,转而朝慕裎开火。 「太子殿下?我呸!别以为爬上龙榻就高人一截,等蔺衡玩腻了你的身子,指不定下场比我还惨呢!哈哈哈哈昏君!小贱人!」 他手脚并用,张牙舞爪,全无半分皇室宗亲的仪态,只能让人联想到碾入尘泥的阶下囚。 慕裎神色本没波澜,不论安常王怎样骂咧,他绝不会摒弃太子尊贵与之回应。 偏生蔺彻指名道姓。 轻贱蔺衡是狗皇帝。 「或许这世上没人告诉过你,并不是所有人,你都可以出言诋毁的。」 慕裎笑,眼底的阴冷骤然升起。 「王爷髮髻乱了,本太子便赐你梳洗之刑,送王爷干干净净的上路罢。」 侍卫长后嵴一寒,方才太子殿下轻飘飘扫过来的眼神似曾相识。 他似乎在..................陛下杀人前见过类似的。 令他惊惧的不止眼神,更是因堪称酷刑榜首的『梳洗之刑』。 所谓梳洗,就是用滚水烫其皮肤,再由行刑者拿铁刷将人身上的肉一层层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痛苦而死。 往往受刑者等不到最后就气绝身亡,这番刑法,说是凌迟处死的兄弟版也不为过。 这位太子殿下,看来并非善类。 安常王早已吓得瘫软成一滩烂泥,牙齿相磕,一句整话都含煳不全。 侍卫拖着他肥硕沉重的身子往棠梨宫外挪,将要出主殿大门时,慕裎轻柔悦耳的声线再度响起。 「行刑前记得先拔了王爷的舌头,我不希望他的惨叫声,搅扰了各位的好兴致。」 第43章 接待使臣的宴会开始时已至黄昏,棠梨宫外白雪飘扬而下,如棉絮一般,装点四周银装素裹。 殿内一片寂静。 即使安常王是被拔了舌,仍然有含混不清的哀嚎声从外头零星传来。 慕裎像是意犹未尽,也不就坐,继续挺立腰背娇俏笑道:「今日是陛下接待使臣的日子,本不该由我露这个风头。不过安常王已然将局面弄成这样,那么有些话,我就在此一併说了罢。」 「淮北虽败于南憧,但终究没有亡国。淮北一日不亡,我就一日是太子殿下,是淮北未来的国君。」 「若哪一日陛下嫌我年老色衰,开恩将我放归淮北。诸位,话说在前,本太子可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再者,陛下若是不赶我走,许我在南憧皇宫住到寿终正寝,那诸位就要更当心了。本太子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这枕边风,吹得格外好。」 一言出,底下坐着的大臣们皆面色似土,惶惶不定的垂首,不敢直视那个俊美到令人失神的青年。 尤其几位曾上书『处死太子,以示威仪』奏章的朝臣,藏在桌下的腿都被吓得不自觉发颤。 有安常王这个前车之鑑在,纵使旁人还有不满或者不屑,也没胆当着慕裎的面表露一丁点儿。 于是宴会气氛很快从事发突然的凝固,转变为忌惮后怕的压抑。 第72页 慕裎莞尔,懒懒饶回自个儿席上。 皇帝陛下凑近道:「歌舞还要表演吗?」 有了插曲,就算歌舞继续众人也没心思观看了。 可天子在上,说略过这茬儿就得略过,乐师们赶忙摆出奏演的姿势等待圣令。 太子殿下浅浅舒了口气,将空落的酒杯搁置道:「随便,大厅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 说罢慕裎便转身,在一众悚然的目光中淡定离席。 他要走蔺衡自然是坐不住的,皇帝陛下紧跟着站起来,临离开棠梨宫前倒还没忘向西川国君客套几句。 示意人该吃吃该喝喝,等歌舞看尽兴了再回安排好的宫殿内歇息。 - - 慕裎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出来后没兀自往前走,而是在棠梨宫的大门外静等。 雪依然在下,带着凉意的空气沁入脾肺,深嗅中闻得见似有若无的梅香。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恬淡,仿佛只是在赏雪,并未受方才之事的搅扰。 但蔺衡心下很是清楚,甫一迎面,先用柔软的锦缎外袍将给人拢紧。 「暖和吗?」 慕裎点头,抚弄软毛上沾染的雪粒。「你猜,那些大臣们此刻在如何议论我?」 祸国殃民,恃宠而骄。 恐怕该是最贴切的八字总结了。 「不至于。」 蔺衡回应,嗓音比皑皑白雪更具温柔。 「殿下顶多落个睚眦必报的名声,我可比你惨,会被强行盖上『荒淫无道、六亲不认』的印章。」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理论上这种纵容宠妃仗势作恶的事件,传出去会让孤遭到南憧子民的诛伐唾弃罢?」 「仗势作恶?」太子殿下定定的望过去。「我还以为,陛下要对我表示感谢呢。」 感谢慕裎为皇室除了个真正荒淫无道的毒瘤。 「当然。」蔺衡变戏法般从背后摸出把竹绢伞,撑开挡在两人头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慕裎漫不经心的注视雪瓣纷扬,不置可否,步子却纹丝未动。 诚然,棠梨宫外不是个闲谈的好场所。 但太子殿下也没打算就此翻篇,放弃计较蔺衡留住温泽公主的帐目。 他还在生气呢! ..................好罢,准确来说是吃醋。 做皇帝的那个好笑,伞往臂肘处一夹,使老法子将人打横抄进怀里。 「既然殿下不愿挪动尊足,那孤就勉为其难的代劳了。」 想占便宜就直说。 作甚找些冠冕堂皇的藉口。 慕裎好几次使小性儿都遭他拦腰截走,这回说什么也不肯乖乖听话了。 蔺衡双臂极有劲,小祖宗一个劲的乱扭仍是挣扎不脱,气得他狠扯了扯始作俑者的髮丝叫嚷:「放我下来,不然本太子给你薅秃信不信?!」 蔺衡痛到蹙眉,然而手臂越发收紧维持稳当。「别动,雪很大,鞋子会湿。」 他语气真挚,一如当年做近侍时那样,事事为上位者考虑周全。 慕裎立刻就蔫了,软软缩回温暖的怀抱不再闹腾。 他喜欢蔺衡就喜欢在对方从一而终的体贴与回护上。 即便有过势同水火的日子,蔺衡照旧对他的吩咐认真完成,并且极力争取对等的地位与之共处。 沦为质子也从不自甘轻贱。 懂得自矜羽毛的人,往往才值得旁人予以尊重。 - - 一路走着不知是朝什么方向,宫道旁的灯火逐渐昏暗起来,使得四下景致悉数陷入迷濛的夜色。 慕裎确定周遭无人,自己的面庞变化不会暴露于国君眼前后,方探出半张脸嚅嗫:「你其实不用哄我,我没有不开心。」 蔺衡闻言脚步微顿,片刻低低嗯了声。 「殿下不用哄我,我也没有不开心。」 这就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了。 殿下,这个称唿在今晚出现的很频繁,频繁到慕裎一听就忍不住抿唇。 好似他们还是当初的太子和侍从,而非皇帝与宠妃(慕裎:呸!) 蔺衡担心安常王的放肆挑逗让慕裎恼怒,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 那些大臣们之所以提心弔胆,是因为他们明白,太子殿下敢随意处决安常王,其中必有国君大人首肯的缘故。 与其说是被慕裎今日的表现所震动,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害怕成为下一个蔺彻。 但慕裎不在意这些。 他在意的是,如此残忍的处决安常王,对蔺衡的声望及地位是否有损。 至始至终,他都将蔺衡的处境好坏摆在第一位。 「毕竟他是你的皇兄,不是吗?」慕裎的神色难掩黯然。「是你的亲兄弟。」 「带头欺负我和我娘亲的亲兄弟?」蔺衡淡笑。 「去淮北为质的最后一碗生辰寿面我没吃着,让六皇兄连汤带面的浇在了头上,这件事我记一辈子。」 轻描淡写是他一贯作风,慕裎却听得心里发堵。「别安慰我,你明知我在乎什么的,对吗?」 蔺衡不答反问:「除了找南憧厨子做糕点,殿下真没派人探听过我的境况?」 答案是明摆着的。 否则慕裎怎会知晓安常王的种种劣迹,并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拔去蔺衡早想拔但掣肘无奈的一颗眼中钉。 第73页 「我为何要安慰你?」皇帝陛下迈步踏上台阶,缓缓停在朝暮阁门外。 「我是心疼,你无辜为我担负暴戾歹毒的骂名。」 - - 只这一句话,慕裎就彻底被哄好了。 他确实派人暗中调查过蔺彻,这位安常王是人不如其名的典型代表。既不安分守己,也不固遵常法。 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干出不少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 近年经他毒手玩弄至死的女子不计其数,乃至低级官员家的千金亦不能倖免。 依蔺衡的脾性怎可忍耐分毫,他的皇位虽说响应民声,起义推翻昏庸奢淫的先帝。 可终究是占了逼宫二字。 赶尽杀绝极容易引起旧朝老臣的怨愤,觉得他容不下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一个不放过。 这对刚刚称帝根基不稳的蔺衡来说是致命伤。 慕裎今日拿架子发作一则为给蔺彻教训,二则为堵住众人的嘴。 他从来不是个任杀任剐的角色。 安常王为非作歹虏掠良民,声色犬马草菅人命,怂恿旧臣倚老卖老上书戕杀太子。 桩桩件件,足以判处死刑。 不过梳洗之刑的手法的确是丧心病狂了点。 蔺衡小心翼翼放下他,错落半个阶梯,抬眸平视。 「你曾和我说,我大可以去做我认为对的事。倘若觉得心里有负担,就想想咱们在淮北的时候。」 「殿下,这句话我现在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慕裎双手倏然被稍大些的那双裹住,同时掌心间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什。 说不清究竟是对方眸子里的微动,还是话语中的恳切,太子殿下心头忽然一颤,妖娆魅惑的眉眼无端染上几丝柔情。 「你真的,半点都不曾怪过我?」 「想听实话?成罢.................是有那么一点点。」蔺衡孩子气的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一点点』的距离。 比完后没来得及收敛表情,他笑如春风拂面,抬腕在慕裎后脑勺处轻揉。 「通常呢,红颜祸水和骄奢淫逸是捆绑在一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做或我做没有本质区别,他们会觉得那是我的授意。」 「但我做或你做区别就很大,流言纷扰多不胜数。对我添油加醋、泼脏抹黑无妨,对你不行。」 「所以,试图为我担下弒杀亲兄的失德之举一点儿也不高明,以后不要这么傻了。」 这段堪称绕口令般的言语让慕裎哑然。 他的犹疑不定、踟蹰不安顷刻烟消云散。 慕裎并不后悔在人前暴露血腥嗜杀的一面,只是于蔺衡有顾忌。 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单纯无害的形象大抵是件有必要的事情罢。 蔺衡怨怪的点仅仅是他将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对其作为全然不提,也就是说—— 你在乎我。 我都知道啊。 第44章 蔺衡塞在他手心里的,是朝暮阁的锁匙。 上回慕裎贸然闯进损坏外层机关,皇帝陛下怕人什么时候又想起这茬儿再来,便早早的亲自检修替换了一遍。 后来做太子的那个是打算趁闲二进宫来着,结果忙着置气就给忘了。 「进去看看罢,省得成天惦记。」蔺衡含笑,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也是我的谢礼。」 太子殿下记起先前不大美好的回忆,昂头轻哼两声,动作倒是很配和的去鼓捣莲花锁。 设计看似巧妙复杂,实则用特制的钥匙打开却十分简单。慕裎微启大门,临踏进去前不知为何倏然涌上点紧张。 蔺衡耗费精力护存的东西绝不会无关紧要。 他既肯向自己展露,至少说明在蔺衡心里,他是重要的。 「独一无二。」 皇帝陛下似是看出慕裎所想,轻声出言纠正。 「殿下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鬼使神差。 慕裎怔怔反问:「哪个?」 挚友?兄弟? 亦或是................喜欢的人? 蔺衡神色微有变化,他走上台阶与之并肩,垂眸的样子看上去像极只温驯的大猫。 「外面冷,咱们先进去,好不好?」 尾音被他隐约上扬,落在耳朵里莫名有点耍赖的意味。 印象中蔺衡总是会在问句后说上这三个字。 好不好。 不是好吗、好罢之类的,宛如诚恳徵求意见,又使人很难道出拒绝。 慕裎不由暗自嘆气。 都说蔺衡拿他没办法,殊不知真没办法的,其实是他才对。 太子殿下点头,暂且放过避而不答的鸵鸟行为,迈步到里间去一探究竟。 - - 朝暮阁从外边看是三层水台楼阁,装点得无比精緻奢华。 而里面的修葺风格却古朴雅致,不像收藏珍宝的殿宇,反倒更像个闲逸书斋。 一连走过两重厚重朱漆门,慕裎方在首层大厅入口停下步子。 他抿唇相望,粗略一扫就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竟全是各式各样好玩儿的物什。 蹴鞠球、纸鸢、七巧连环扣、成套乐器、驯马装备................ 简直是应有尽有。 「为什么?」慕裎一边喃喃,一边不自觉朝物什们走近。 天杀的蔺衡。 第74页 收藏这么多可以解闷的东西不早拿出来,白让他在南憧皇宫无聊这么久! 国君大人当然清楚他没说完的腹诽,忙追上去解释。 「我本来没想藏的,但是..........听人说你如今专注国事,不爱碰这种玩意儿了,就没敢往你跟前摆。」 「被殿下嘲笑不务正业事小,万一惹你不开心,我难辞其咎。」 慕裎敏锐捕捉到关键,顺手抽过敲磬的木槌抵到他颈侧。「少来这套,还听人说?在淮北安插探子就安插探子,别把自个儿往外摘。」 蔺衡失笑,一脸『没以前好煳弄了』的可惜表情。 「殿下聪慧绝伦,才智无双,声名远传诸国,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么等于说,慕裎在他回南憧后换了七八个贴身近侍,皆以服侍质量不如原先那个为由赶走,且某次病煳涂了吵着闹着非要见蔺衡的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慕裎耳尖浮粉,掩饰恼羞般愤愤拿人当磬敲。「笑什么笑,脑袋转过去!」 国君大人尚未动,又听见他道:「不要以为这样本太子就不计较了,朝暮阁如此大,你没给温泽公主也备点儿厚礼?」 蔺衡无奈,认命的将脑袋伸得靠前,以便小祖宗敲起来更省力。 「我是看她舞的剑法有些眼熟,就想留下她问问,是否与当年救我性命的那人有渊源。」 那会儿蔺衡身中奇毒,命悬一线,神智昏聩时瞧见了逼退敌军的几招剑法。 他是习武之人,是以相隔几年仍对此类诡谲秘技记忆犹新。 慕裎睨去一记,似乎对这番说辞不怎么买帐,不过神情里的气恼是肉眼可见的消了。 终于懂得趁热打铁的国君如是追问。「我注意她,你不高兴?」 「没有。」慕裎嘴一向很硬。「我高兴死了呢。」 「.....................」好假。 轻易不记仇,有仇当场报的太子殿下话头急转,好整以暇偏头盯住蔺衡。「你准备这些物什,不单是为了今日给我充作谢礼罢?」 被盯的那个一阵心虚,下意识搪塞:「新年礼物。」 「小年都未到,陛下送的哪门子新年礼物?」 真是。 就不该调笑人乱吃飞醋的。 这满屋子他们在淮北一齐折腾过的玩意儿,好几样还是照着原样复制打造,连上头的残缺口都一模一样。 睹物思人的作用可见一斑。 让他如何装傻躲避。 慕裎不依不饶:「本太子独家研究的九转陀螺这里也有,南憧工匠真是好手艺啊。」 「不、不是工匠做的。」蔺衡低声分辨。「是我,觉得殿下设计的别致,就随意做了个拿来解闷。」 重音在随意二字上。 然而听者耳中,所谓随意,与刻意压根没两样。 慕裎哂笑,扬起另两本薄册子问:「这个也是?」 蔺衡抬眼一瞄,霎时面红胜血。 胡乱摊开的册子里满是各种人像交缠,不乏两个男子相互舌戏,有的在书桌,有的在床榻。 衣衫半解,玉体契合,无一不是正在行云雨之事。 那是廉溪琢送他『开眼界』用的启蒙教材,国君大人嫌不甚正经,就想着先放一放回头找机会烧了完事。 ..............忘了。 慕裎还欲往后翻,看看有没有新鲜把戏。蔺衡一把夺过来,像是怕人像会跳出来当场演绎活色生香,急忙捲成筒紧紧攥住。 「我对你绝无非分之想,这点天地可鑑!」 太子殿下瞟了瞟他立起来发誓的手指,朗声质问:「没非分之想还让我来伺君?耍流氓呢?」 「不是!」 蔺衡俊脸涨红,招供的颇有些吞吐。「是我手下一个擅长模仿字迹的文臣做的,当时在营帐里谈事,我...............喝多了。」 喝多了,所以才将深藏的情愫坦白,才被信任的手下听去,才有了擅自做主递到淮北的求和书信。 「抱歉,连续打赢几场仗,将士们都很兴奋。等我酒醒,事情就莫名其妙变成了这样。」 「我派人快马加鞭去追过,可那会儿书信已经送进宫了。回来復命的兵差说他连送信人的影子都没抓着。」 「再后来,就听闻淮北答覆,允。事已成定局,我只好将错就.........................咦?你怎么好像有点失落的样子?」 「胡!说!八!道!」慕裎字正腔圆的驳斥。 「本太子失落吗?本太子这是愤怒!管不好手下人,任由他们越俎代庖,你还有理了?谁让你回嘴的?继续道歉!」 「......................哦。」蔺衡温顺点头,打定主意不拆穿小祖宗的欲盖弥彰。 「对不起。」 慕裎:???有被诚意感动到,谢谢。 皇帝陛下眼眸轻眨,老老实实的认怂。「你要是真气不过,揍我一顿也行,别闷在心里把身子给怄坏了。」 慕裎懒怠上手,就翻他白眼。一次不够,得来回翻。 「罪魁祸首如何处置的?」 蔺衡比划了个枭首的动作。「丧期刚满三个月。」 太子殿下颔首表示满意,人没了就好,否则他还要再麻烦一回。「这个,这个,以及这个,打包送到池清宫。明日玩够了我要去马场转一转,挑匹中意的大宛驹。」 安排得明明白白,蔺衡哪有不应声的理儿,他只有一个要求。「我陪你。」 第75页 骑马毕竟是个危险项目,哪怕慕裎技艺了得,也放心不下小祖宗一个人撒欢。 慕裎倒没扭捏,唇角勾起弧度笑道:「是许久没和你赛马了,正好明日比试比试。」 - - 谈着闲天儿,首层大厅里的物什都草草看完一遍。太子殿下一指迴廊,轻快迈上去二楼的台阶。 「等一下。」这回换蔺衡紧张了。「现在就要上去吗?」 慕裎以为他还在别扭求和书信解没解释清楚的事,便道:「放心,本太子气量没那么小。既然我来了,就定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 ..................过日子吗? 听上去仿佛是个动人心弦的词啊。 蔺衡微不可闻一嘆,凑近的两步走得相当拖泥带水。 惹得慕裎不禁皱眉。「怎么?二楼有套狗的啊,你怕?」 带有揶揄味道的玩笑如石沉大海,蔺衡反而正色。 「殿下。」 「二楼的摆设,和一楼不太相同。」 这是实话。 若说一楼逗趣找乐的物什是他睹物思人的见证,那么二楼的一切,就完全彰示了他讳莫如深的爱。 蔺衡犹豫,既有忐忑,也有期待。 忐忑慕裎看到后的反应,期待他的神明给予回应。 「答应我,好吗?就算里面的东西你不喜欢,也别当面表现出来。」 这副即将把软肋示在人前的脆弱模样让慕裎微微发愣,这不还没看嘛,怎得像受了多大打击似的。 他陡然间觉得应当给曾经的贴身近侍一点自信心,遂拍了拍蔺衡的肩温柔道:「你到底是怕我不喜欢里面的东西,还是怕................我不喜欢你?」 第45章 自信心瞬间爆炸的蔺衡:「.................................」不如不鼓励。 「好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并没有安慰到点子上的太子殿下一笑。「我随口说的,别当真。」 说罢,他兀自转头朝二楼方向突进。 其脚步之快,让蔺衡隐隐产生他像是在害怕听到答案的错觉。 二楼摆设和一楼相差的地方在于空旷,或者说凌乱感。 一楼放置的都是些取乐物件,不讲究那么多左右对称,视觉美感。只要东西有意思就成,哪怕堆的冗杂。 而二楼入眼便是整整齐齐的几列木柜,每个木柜大小不一,上头雕着浑然天成的细密浮纹。 慕裎走近在那些木柜上探手一摸,再一嗅,立刻就闻见了木料萦绕的香气。 「这种梨柏木在极寒之地才能生长,一年堪堪拔高一寸,没个大几十年成不了气候。」 「好多王公贵族想寻了当寿椁还寻不到呢,你拿来做储物柜,不免有点浪费罢?」 他是单纯唏嘘物料的珍贵程度,不料蔺衡憨憨的摇头道:「各有用处,我认为很值。」 行罢。 是当国君的人了,财大自然气粗。 慕裎瞧见木柜左上方刻有文字,从头一个依次往后排,分别是『襁褓』、『始齿』、『总角』、『幼学』、『束髮』等等,代表年岁的称唿。 他未直接打开看,倒先指了指旁边挂着的一副画像问:「你画的?」 绢帛上是太子殿下站在一株梅花枝前的景象,红梅傲雪盛放,皎莹的白与晃目的红相衬相托。 端地一派『冰骨清寒愈凛然,不似桃李混芳尘』的绝俗。 纵使这般也抵不过画中人缱绻慵懒的眉眼,抚弄花枝,惊鸿一瞥,生生压下周遭数枝覆雪红梅。 蔺衡丹青不错,这点慕裎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近年笔法精进如此大,连他看了都不由暗暗称妙。 见他面露愉悦,皇帝陛下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抽空画的,你若满意,改日再送副新作给你。」 「别了罢,挂自己的画像总感觉哪里有些怪。」慕裎眸子尚在绢帛上游离,倏然侧目道:「不如你作副自画像,给我放在床头?」 话出口才发现想日夜相见的情意袒露的过于直白。 偏偏蔺衡脑子不转弯。「放我的像在床头干什么?」 慕裎咬住唇,佯装若无其事的一哼。「辟邪!」 「....................................」 - - 忽略绢帛这茬儿,太子殿下终于打算对梨柏木柜出手了。 他摩挲刻有年岁称唿的凸纹道:「是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 毋庸置疑。 柜子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最后一个是弱冠,与他的年岁全然相符。 蔺衡点头,脸颊微微蕴绯。 慕裎降临人世二十年,有他参与的时日仅占四分之一。 以前逢至生辰,礼物挑挑选选倒也送过几样。都不昂贵,只能算是聊表一点心意而已。 如今身份不同了,不能在身边长久陪伴,那浓厚思念必得有所寄託。 慕裎道:「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当然。」蔺衡一面应声一面替他启柜门。「嗯...............也许有些会比较幼稚,你别笑我。」 标註『襁褓』的这个恰如其名,置着一对坠小铃铛的红缨银镯。铃铛样式像麒麟,用微雕工艺雕刻着长命二字。 底下还有张纸笺。 『七月初九,殿下降生日。送对银镯给他祈福,往后一定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第76页 慕裎拿起镯子在自个儿手腕处比对,小了,压根带不上,便摇摇铃铛听碰撞的脆响。 「幼稚?不会啊,挺可爱的嘛。」 落完评语,他又去瞧第二个木柜。 第二个是『始齿』。 一罐用蔬果汁制成的磨牙小饼干,色泽纷呈,造型各异。 慕裎拈着其中一个兔子模样的期盼道:「能吃吗?」 「这个不能。」蔺衡挠挠后颈。「想尝的话,回头给你做新鲜的。」 「....................嗷。」 慕裎放下嘎嘣脆的香甜小饼干,顺便揉了揉肚子。宴席上净顾着喝酒撒气,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 第三个木柜稍大些,木架悬挂着几套幼童的衣物配饰。 每套都由蜀锦裁成,亵衣、长襟、腰带、绦条、锦靴,很是齐全。 同样压有纸笺。 『三岁的殿下会跑会跳啦,送他衣衫,愿四季安康,不受炎凉疾疫侵扰。』 信笺后画着个圆滚滚正在蹦跶的小人儿,赫然是蔺衡想像慕裎穿这些衣物时的样子。 第四个、、、、、、木头大马,牵动绳索会哒哒哒哒往前走。 第五个、、、、、、各式鲁班锁,简易榫卯组合,利于开发智力与创造力。 ................................ 第七个、、、、、、殿下已经认识很多字啦,送他一块墨锭练练笔法。 第八个、、、、、、八岁的殿下甜食口味开启,送他各种味道的糖,应当会开心罢? ................................ 第十二个。 「与慕裎相识?」太子殿下蓦然瞄到自个儿名姓,双手叉腰,歪头审问道:「这里为何不书殿下了?」 蔺衡闻听眸光温和流转。 「十二岁之前的礼物,是南憧国君送给淮北太子的。」 「而你我相识后的礼物,是蔺衡,送给慕裎的。」 认真无虞的解释让出言审问的那个心下一动,他指尖勾紧衣袖,极力按捺住不停上扬的唇角。 和前边十多个不一样的是,第十二个木柜里面还有一层。慕裎拉开环扣,定神一看便轻轻惊唿了一声。 『相识第一年,烧掉了慕裎十分宝贝的古籍,惹他气了好些时日,那给他赔个更珍贵的哄哄罢。』 蔺衡当年意外烧毁的卷册几乎本本都是绝版。 除慕裎手里收藏的,剩余不是流落不知名的地界,就是被文豪高人当传家宝瞻供。 此刻柜阁里的书卷,不止存放着原先烧毁了的,有些还不乏是慕裎都没弄到的失传典籍。 其哄人作为,何止用心二字能予概述。 第十三个。 『相识两年,慕裎爱垂钓,他常用的鱼竿拉锦鲤给拉断了,那就送他根轻便柔韧的新杆子罢。备註:多钓几条青鱼,肉质又肥又嫩,做菜很好吃。』 第十四个。 『相识三年,慕裎首次尝试做甜食被嫌弃了。送他一本秘制甜食菜谱,加一封表扬他手艺精湛的夸奖信。』 第十五个。 『相识四年.........................」 第十六个、、、、、、、、、、、 太子殿下逐一看过,每看完一个面上的柔情就浓郁三分,直到最后一个标註『弱冠』的木柜。 里面仅有只半大的紫金檀木匣子。 慕裎打开瞧,却发现匣子里边是空的。他望着匣盒内部的凹陷轮廓想了片刻,缓缓摸出先前蔺衡给他的那块玉令牌。 果然,凹陷完美嵌合,玉令牌正是弱冠之年的生辰礼物。 「这上面是异族文字?」慕裎摩挲令牌表层的纹路发问。 蔺衡眨眨眼。「嗯,我娘亲是寰依部落的女子,陪嫁到南憧后母族覆灭,如今懂这种古老文字的人已然不多了。」 「那你应该懂罢?」慕裎指了指令牌正反都有的两行字。「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蔺衡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现在只能给你翻译一条,剩下的,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告诉你。」 太子殿下略一思忖,便把令牌正面扬到他眼前。 做皇帝的那个浅浅吸气:「我将永远忠诚于你。」 这八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没来由的带着一股子浩荡正气, 慕裎不禁短暂怔住。 蔺衡的娘亲不过一介答应,不受重视的嫔妃,怎会享先帝以异族文字刻在紧要物件上的殊宠。 而既然令牌是蔺衡的,眼下又转手送给了自个儿。 那么这句『我将永远忠诚于你』,大抵是可以看作他交付信任的承诺罢。 蔺衡察觉到慕裎神情里的变化,还没来得及开口,怀里突然撞进个绵软的身子。 小祖宗面庞埋在他颈侧,少有的连连撒娇轻蹭。「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蔺衡一下就缴械投降了。 放弃在自卑与犹豫间盘桓不定,转而把慕裎紧紧拥拢。 管他敢爱不敢爱呢。 反正,他已经将自己的忠诚,毫无保留的交给了他的神明。 第46章 这边慕裎和蔺衡正在你对我投怀送抱,我对你交付忠诚,相互浓情蜜意(不是!)中。 而文臣武将那边的相处就远没有这般和谐了。 皇帝陛下不在,招待使臣的宴席自然不久后便进入尾声。 哈可撒擎带着温泽公主去客卿小殿歇息,廉溪琢和礼部尚书简单交涉过相关事宜后也转出了棠梨宫。 第77页 他走至二重宫门口却发现,自己来时乘的那辆马车不见了。只剩将军府的青油布轿撵,以及旁边杵着的一根人型木头桩——纪怀尘。 大理寺卿唐尧一见着纪将军那张严肃无比的脸,心下既无奈又好笑,唯恐卷进文臣武将惯常的斗殴戏码,忙用手肘撞了撞廉溪琢。 「具南憧刑法第三十八条,戕害中央将军理应判处流刑。括号,流放地至少相隔三千里,括号完。」 咬着字尾,唐尧先一步麻熘钻进自个儿马车,脸从小窗内探出道:「好了好了,别拆我车轱辘。你家兄长还等你呢,快去罢!」 廉溪琢闷哼,对着嘚驾啰呵的车马飞尘直磨牙。 待四下的官员纷纷寒暄离开,他才不情不愿的晃到了青油布轿撵跟前。 没等脚踏上轿子,纪怀尘却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往下带了带。 「你干嘛!」被拉一趔趄的廉大学士很生气。 当然,近距离看清纪怀尘的面庞后他更生气了。 一脸的铁青冰冷,活像祖坟让人刨还被改成了玉米地似的。 「我有话和你说。」 「放开说不行吗?!」廉溪琢余光瞥见周遭望来的好奇目光,挣脱的力不禁用重三分。 纪大将军理智尚存,察觉到在宫门口拉扯的确有些失礼,便松开他的手腕,不过面色依然冷得像块铁。 「你方才在席间,为何总盯着那位西川公主看?」 廉大学士短暂一愣,旋即失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本王爷的风流名声南憧上下早已皆晓。」 「怎么,纪将军第一天认识我?还是带着士兵到歌坊酒楼里逮我逮得不够多?」 纪怀尘蹙眉:「那你当真喜欢她?」 「废话,本王爷不喜欢她,难道要喜欢你吗?」 纪怀尘脸侧一绯,低声轻斥道:「不要混说。」 「是啊,不要混说。」廉溪琢又笑,这回笑得很是讥讽。 「我是真的看不懂你,明明就不想我对温泽公主私心爱慕,却不肯直说。纪怀尘,听你一句真心话,就这么难?」 纪大将军微微抿唇,哑然片刻方道:「你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身为人臣,少不得要提醒你一句,温泽公主是西川献给陛下的人。即便你爱美色,但她,你万万不可碰。」 「噢,所以你并非是恼我对她过多关注,而是怕,我让蔺衡难堪?」 「隅清!」纪怀尘薄怒。「陛下的名讳,岂能直唿。」 廉溪琢双手抱臂,一副看傻子的模样。 半晌,他挑唇一笑。「很好,纪将军的教诲说完了?那恕在下不加奉陪,告辞。」 说罢转身抬脚向前,动作干净利落到对方连想挽留的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 纪怀尘但凡心思细腻那么一点儿。 他都能注意到廉溪琢已然泛红的眸子。 那促促走远的背影,其实满是落寞与神伤。 直到廉大学士走出去许久,纪怀尘才重重嘆气。 他好像..........又浪费了一次好好聊天的机会。 马车上的随从琢磨良久,终是惴惴询问:「将军,这酒.............」 上回廉溪琢随口嘟囔几句,说东市酒坊的新酿香醇浓厚。 他便悄悄去买了一坛,本想着今儿拿给小王爷高兴一下的。没想到酒尚未送出手,结果人先让他给气跑了。 「带回将军府罢,和解酒汤一块,放到隅清的厢房里。」 - - 在寒风中转了半个多时辰,廉溪琢终于搭乘上了过路官员的顺风马车。 直至吏官将疑似被抛弃在宫道上的大学士,平稳送到某烟柳巷门口的时候,揉着酸疼腿脚的那个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 廉大学士客气道过谢,然后在同僚的注视下,连瘸带拐地扎进了长歌坊,并且一口气点了八个唱小曲儿的姑娘作陪。 长歌坊是廉溪琢常来的地儿,惯以呢哝软语和江南小调闻名于皇城。 倘若闲着无事,到此听听酥到骨子里的曲儿,绝对是无可匹敌的享受。 然而廉溪琢今日心情不佳,琵琶叮咛不但没有抚平心头烦闷,反倒让他无端生出一股子邪火。 「爷,这酒烈的很,喝得如此勐怕是要伤身呢。」 一位面容姣丽的舞姬温言相劝。 她腰肢纤纤,半个身子斜倚,胸脯几差要贴到廉溪琢怀里去了。 出乎意料的,廉大学士迅速躲闪,噼手抢回酒杯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且神情里蕴满淡漠疏离。 姑娘遭了冷待,如杏瓣的眸子闪过几抹尴尬,随即强笑道:「爷,奴家前儿新学了支舞,跳给您瞧一瞧解解闷,如何?」 「出去。」 廉溪琢勐灌下几大口烈酒,嗓音不似往常那般轻快温和。而是低沉喑哑,极符合他此刻半醉半醒的落魄状态。 姑娘还想开口,却被撇过来的骇人目光惊到不敢出声。她只得收敛起僵在唇角的笑,悻悻退出雅间。 外人都传,廉大学士贪图美色,风流不拘。 可事实呢。 事实廉溪琢是爱逛风月场所不假,但他向来只听曲赏舞,却从不染指任何姬女或小倌。 他故意编造旖\旎\情\事放任其流传出去,一则是为了麻痹朝臣,降低自身的威胁。 第78页 毕竟任职文臣众首,又是蔺衡极其信任的心腹。 二则是因为纪怀尘。 年幼时的他和纪怀尘,大概算是肝胆相照的兄弟罢。 老将军常年在外征伐,两个孩子无人照管,少不得与街坊四邻往来闹腾。 那会儿将军府对街有着四五位朝中重臣的官邸,家中少爷们总爱凑成堆了找趣儿。 也不鼓捣作诗射覆这种闲逸雅事,尽学着市井孩童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肥鱼。 偏偏他们两个都是贵胄世家里身份特殊的存在。 纪老将军位高权重,与将军府的世子结交,哪怕只是孩子间的单纯友情,也不免被有心人安上私营朋党的嫌疑。 廉溪琢就更不必提了,说得好听是先帝眷顾不忍其淌后宫浑水。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宫里呆不下去才被送到将军府的。所谓王爷,等同随意安置的烫手山芋。 既没人愿意,也没人敢邀他们找乐子,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 起初纪怀尘还时常陪着廉溪琢。 春季去山坡上踏青,放纸鸢、夏季到田里偷西瓜、秋季在小溪挖河蟹、冬季围炉赏雪。 严寒更迭,他们共同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美好岁月。 可慢慢的,纪怀尘就不怎么爱出门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将军府的后院——那个十八般兵器俱全的习武场。 他是为继承父业,守卫南憧的社稷江山,这点廉溪琢明白。 所以廉溪琢也不出门,转而日復一日在习武场陪他。从日出到夜幕,等着纪怀尘结束疲惫的一天,和自己说上几句话。 后来老将军过世,纪怀尘身兼数职,廉溪琢依然理解他的辛苦。 便打理好将军府的琐碎,希望他可以心无旁骛的处理军中要务。 时光荏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开始变得奇怪。 要么十天半个月不见面,要么见面就是谈事情。最后竟然发展到除了必要的交谈,彼此相顾无言的地步。 直到廉溪琢某次不高兴,到酒馆一醉酩酊。 那日纪怀尘听闻后慌了神,放下公务,找遍皇城所有的酒馆寻到他,并将他带回去悉心照顾了整夜。 「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换到你的一点关心,对吗?」 廉溪琢极少如此失态,他砸碎空酒罈,扫掉桌面摆放的碗碟长箸。 「我算什么,对你纪怀尘来说,我究竟算什么啊」 「兄弟吗?曾经一人单挑欺负我的十来个孩子,说往后会照顾我不受半点伤的哥哥?」 「或是管家?替你打理将军府的家事,每月还不开工钱的那种?」 「不,是你的死对头罢。」廉溪琢喃喃,明眸内水汽翻涌。 「是了,作风不检点,丢尽将军府颜面的野孩子。」 他原本笑起来就相当明朗,小小的梨涡带着俏皮。 此时酒劲作祟,面色变为酡红,过于浓密的眼睫浮动微颤,在灯盏下平添几分脆弱之感。 地上碎瓷狼藉,不少酒渍倾倒,浇洒在他前襟和衣摆,氲洇出成片斑驳。 .....................纪怀尘闻风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境况。 「隅清?」 纪大将军轻唤,嗅见浓浓酒味不由得拧紧眉结。 「胡闹.........走,跟我回去。」 「别碰我。」廉溪琢醉是醉得厉害,但尚且认得出面前的人是谁。 他一阵蓄力,打算潇洒拍开纪怀尘凑过来的爪子。 ..............眼花了。 没拍到。 自个儿手倒在桌角磕青了一块。 纪怀尘无奈,刚想来硬的,扛回去餵个醒酒汤完事。 不成想廉大学士晃晃悠悠站起身,连扑带压的把他抵到屏风上。 「他们都说我克父克母克亲姐,将军,你离我这么远,是怕哪天,也被我剋死吗?」 第47章 廉溪琢这样一说,纪怀尘就觉着心里像是有把钝刀划过,传来阵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他一直都知道廉溪琢过得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自在潇洒,也清楚那些嚼舌根的话是小王爷的心头刺。 廉溪琢父母过世的早,惠娴皇后香消玉殒后,他在这个世间便再无至亲。 和他朝夕与共的人,仅纪怀尘而已。 可对纪怀尘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娘亲撒手人寰,父亲以身殉国,这世间与他息息相关的,也仅廉溪琢一人。 纪将军遭酒气熏得稳不住身形,他仔细望着距离咫尺的面庞,下意识抬手抹去对方唇畔的水渍。 「我们回家,好吗?」 「回家..........」被酒劲彻底掌控的廉溪琢一反常态,他慢慢蹲下,抱起膝缩成一团。 「蔺衡追着慕裎跑了,将军府里又黑灯瞎火的,我哪有家啊。」 纪怀尘一怔。 他从未发现,原来廉溪琢的骨架子那样消瘦,仿佛一折就会断掉似的。 全然不像平日神采奕奕,尤其往酒楼跑的时候,那叫一个精神抖擞。 好不容易碰着了闲谈片刻,他也牙尖嘴利,三两句话就堵得人张不开嘴。 而眼下如此脆弱无助,倒叫纪怀尘心里极不是滋味了。 鬼使神差。 纪大将军捞起搁置的酒盏,仰头勐灌几口。 第79页 这酒是烈,入喉辛辣无比,从舌尖直烧到胃。 廉溪琢眨巴眸子盯了一瞬,旋即发笑。「酒不是这样喝的,你看我。」 他口齿不太清,字节声听上去更像在呓语。 廉大学士迷瞪着双眼,摸摸索索,最终捡了只残破的玉爵。 不得不承认,尽管廉溪琢这会儿反应微迟,可他抬颌品酒,勾唇回味的模样仍然好看的紧。 纪怀尘有些愣了。 常年在军中生活,看得多的还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臂膀,上头布满狰狞的伤疤。 也有五官端正斯文的,通常在文书处或者营帐后勤部。 如廉小王爷这样集领兵统帅和寻欢作乐于一身,且容貌俊美非凡的,屈指可数。 纪怀尘的酒量不是很好,第四口烈酒进肚后,眼前的人影逐渐朦胧起来。 「隅清............」 「嗯?」 酒罈渐空,廉大学士浑然忘记刚才向人质问过什么问题,也不记得和对向坐着的人是不是有仇了。 他一把攥住同样东倒西歪的纪怀尘。「干嘛。」 「我有话..........想和你说。」 「闭嘴!」廉溪琢胡乱挥手。「清醒的时候就没少听你教训,怎得喝多了你、你还不放过我?」 纪怀尘砸吧几下唇,露出一种既心疼又无奈的神情。 他不擅表达,最温柔的方式不过是买上一坛廉溪琢喜欢的酒,换人能给个好脸色瞧。 况且今晚他原本就没想来兴师问罪。 喝酒伤身,他只是不希望廉溪琢拿自个儿身子撒气。 「我没有要教训你,我是想说,如果大醉一场能让你高兴点的话,那我陪你。」 - - 深度醉酒的结果很美妙。 当然,美妙的含义并不包括被长歌坊的掌柜揪着算该赔多少银子,以及文臣武将双双错过了翌日和皇帝陛下商讨政务的时辰。 「廉溪琢就算了,居然连纪怀尘也?」 独自应付完西川国君的蔺衡一脸痛心疾首,边丢奏章本子边如是喟嘆。 碰巧当事者之一抬脚进门,闻言恶人先告状:「什么话,他要不来找我续杯,哪有后面再干整整三坛酒的茬儿。」 纪怀尘没反驳。 主要是人不在场,且麻着腮帮子在将军府里醒酒呢。 蔺衡瞧了瞧小舅舅两眼乌青,不禁啧声道:「一错眼就吵架,说来听听罢,这回是为着哪位姑娘啊?」 「看来你和太子殿下相处甚欢吶,还有功夫来管我们的闲事?」 廉溪琢哼笑,找了个话头岔开。 「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蔺衡才不上他的当。「听说和温泽公主有关?孤的爱将该不是要开窍了罢?」 「昨晚太子殿下受了委屈,陛下就没送点礼物好好安抚?」 「怀尘一贯老实,若不是当真心里不痛快,哪能到歌坊买醉?」 「陛下气色是好,与太子殿下春宵一度体验感如何?」 好嘛。 各聊各的还挺和睦。 蔺衡莞尔,看在心情的确不赖的份上,也不计较小舅舅顾左右而言他。 「承干殿借你小憩片刻,睡醒别忘了替孤把摺子批完,嗯?」 话落,做皇帝的那个转身便往外走,顺手还拎了一副舒适软乎的马鞍。 「不是,活都交给我,那你干啥去?」廉溪琢手揣在袖子里,满脸愤懑:「再说谁要小憩了,本王爷精神的很。」 「跑马场,慕裎邀我一同骑马。」 蔺衡炫耀似的晃晃马鞍,笑得十分灿烂。 「既然当我是家人,就不要嘴硬逞强。你那黑眼圈没个整宿压根熬不出来,若非将军府里呆不住,未必就肯往宫里跑罢?」 「好啦,醒酒汤和常用的锦枕都已准备妥了。怀尘今日不会进宫,你可以歇个好觉。」 - - 拿马鞍给太子殿下献殷勤的蔺衡很愉快。 总算盼来心上人,却眼见慕裎身边跟个眉清目秀小崽子的国君大人很气愤。 「这位是?」 「温闲庭,温泽公主的幼弟。」慕裎颔首,介绍名姓的同时还在小崽子脑袋上轻揉。 「我与世子在御花园中偶遇,听闻他马术了得,所以带过来转转凑个热闹,陛下不会介意罢?」 「孤不——」「闲庭,吃糖糕吗?」 蔺衡:「..................」好像也没有真心想问的样子呢。 温闲庭生得张娃娃脸,十四五岁的年纪,眯眼一笑煞是可爱。 「吃,谢谢哥哥!」 蔺衡面上不动声色,然而手指早在背后紧紧攥拳。 好傢伙。 半日没防备,哥哥就都叫上了? 看这等亲昵,糖糕吃完难不成还想赖着一块儿骑马? 「孤不知有外人来,茶点只备了一份。」 「这样啊。」慕裎略一思忖,点头道:「我的那份给闲庭好了,南憧吃食\精緻小巧,配上清茶尝起来风味绝佳。」 「哥哥喜欢甜食吗?西川产的奶糖最香,有机会让人给哥哥捎带些正宗的过来?」 他们俩一谈一乐,气氛相当融洽。 但站在旁边硬生生混成陪衬的皇帝陛下着实是笑不出来。 难得哄太子殿下主动邀约,为让小祖宗马骑得舒适点,蔺衡还特意去找了副柔软的鞍子。 第80页 他连骑同一匹马增进感情的说辞都想好了。 谁料............... 「多谢陛下。」 抢走马鞍的慕裎满意道谢,谢完不忘顺手插刀。 「陛下再见。」 ??? 啥玩意就再见??? 蔺衡挣扎:「昨日不是说,让孤教你骑马的么?」 「噢,我已经请闲庭教我了。对罢,小师傅~」 温闲庭腼腆垂首,白白净净的面庞上闪过一抹红晕。「说好是相互讨教的嘛,哥哥怎么还打趣我。」 蔺衡: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嘶,世子这身量,上马怕是有些困难罢?」 孤没有嘲笑他矮! 孤是在陈述事实! 挺直腰背的皇帝陛下面露微笑。 慕裎淡淡一睨,侧目对温闲庭柔声道:「无妨,哥哥抱你上去。」 蔺衡:「.................」 孤也是话多。 他还想再次挣扎来着,那边温泽公主裊裊婷婷,一席束紧长衣翩然趋近。 「参见陛下。」 温泽公主不屈膝福礼,反倒拱手抱拳。 「闲庭这孩子自小让我给宠坏了,倘若有冒犯之处,请陛下与太子殿下宽宥。」 得,说公道话的来了。蔺衡几乎忍不住点头。 这小崽子不但霸占走慕裎,打搅他和心上人安逸恬静的时刻,还一口一个哥哥的叫。 真叫人听得怄气! 他尚未出言,慕裎先耸肩道:「没有呀,世子仪态得体,脾性温和,我们一见如故呢。」 「是吗?」温泽公主眼底含笑。「如此甚好。」 大抵是蔺衡的错觉,他觉着对面两人说完这话,似乎纷纷朝自个儿瞄了一记。 搞的皇帝陛下只得配和表态:「嗯,甚好。」 温泽公主又道:「臣女方才信步一逛,瞧马场摆放着弓箭,想起诸国皆传陛下骑射技艺精湛。便斗胆请求,陛下可否向臣女赐教一二?」 比箭术? 若放在平日,蔺衡基本不会对此多加搭理。 不说有没有人敢与国君比试,就论提起话头的是个姑娘家。输或赢,都不免要落下口舌。 但此时不一般。 此时要不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蔺衡切实担心,自己会当众把小崽子的脑袋锤成喇叭花。 而慕裎对皇帝陛下的怨念浑然不觉。 在某人后槽牙咬紧的注视中,有恃无恐的,和温闲庭亲亲热热转向了马厩。 第48章 果然能支棱起来的男人都是善变的。 手握长弓,并且一箭扎穿靶心的国君大人,脑子里恍然掠过这句偷听来的玩笑话。 分明昨儿还在朝暮阁投怀送抱呢,今日就对别的小崽子喜笑颜开了。 「陛下不必恼怒,闲庭向来爱追着模样好看的人跑,与太子殿下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恼怒?孤岂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蔺衡淡然往长弓上搭箭矢,要是不看射出去的力道直接贯倒靶杆的话。所谓心胸不狭隘,倒真像那么回事。 温泽公主点头轻笑。「陛下一炷香才往那边撇十几眼,自然是位宽宏大度的君主。」 「咳...............」 皇帝陛下试图进行遮掩。 「孤昨晚有些落枕,颈侧不大舒服。」 温泽公主又一笑,弯弓搭箭,利落一发直中五十米开外的草靶。 「第十八次了,陛下若真想去瞧,不若与臣女比比赛马?」 蔺衡微微蹙眉。 真的.........有这么明显嘛? 他记得也就瞄了三四眼,而且还藉由活动双肩,努力假装不经意的样子。 当着外人的面总不好盯太紧,再者他将太子殿下奉为上宾,爱和谁结交那是小祖宗的权利。 他可不想慕裎在自己身边待得拘束,觉得不如淮北自由。 「不必,温泽公主的箭术比得过大多数男子,与之较量,孤也受益非浅。」 蔺衡射完面前几支箭矢后,挥手唤来宫人,替换掉净是窟窿眼的靶子和四下歪倒的靶杆。 他这话说得其实不完全是客套,温泽公主在草原长大,通身的游牧民族遗风。 一招一式都极干脆果决,比好些匹夫强了不止七分。 「没想到太子殿下待人竟如此和气,与昨日宴席上的形象真是截然不同呢。」 话头突然转到慕裎。 温泽公主仿佛只随口一提,她自若的瞄准靶心,一击即中。 「到您了,陛下。」 蔺衡斜斜觑视,没单支单支的射,这回同时搭起三支箭矢,精准插入横列三个方位的草靶。 「陛下息怒,臣女绝无冒犯太子殿下的意思。」 听着像是请罪,唯恐随意提及慕裎会惹蔺衡不快。 然而温泽公主灵眸轻眯,面上笑意盎然,倒让人捉摸不透她在卖什么关子。 蔺衡玩味的摩挲弓弦,指尖勾紧復又松开,似是在等人的后话。 他是在意慕裎,但不代表谁都可以在他面前谈论。 温泽公主最好没有冒犯的意思,否则弓弦是射箭还是杀人,那就得看皇帝陛下的心情如何了。 「陛下还未明白吗?」温泽公主见他不语,笑容更盛。甚至抬手掩唇,一如小女儿般的羞赦。 第81页 明白.................... 明白什么啊? 蔺衡有点懵。 「公主有话不妨直言。」孤就没长谈情说爱的脑子。 「陛下要先恕臣女无罪,臣女才敢解释。」温泽公主嫣然抿唇,眸子眨动的很是俏皮。 蔺衡疑惑一瞬。 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便颔首道:「孤允了。」 「谢陛下。」 温泽公主拱手,余光撇见枣红大宛驹的行进路线。倏然一声惊唿,身子偏软撞到蔺衡肩头。 做皇帝的那个下意识反应,飞快探手将人捞了一把。 待温泽公主的面庞清晰绽开在他眼底,蔺衡微讶的神情立即变为深怒。 这是哪门子的解释?! 碍于男女有别,纵使蔺衡想推开,也不好使太大的劲。更不论男奴授受不亲,他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一个避之不及,另一个则欲拒还迎。 因而此番拉扯推搡,在旁人看来就是陛下与公主郎有情、妾有意,光天化日搂搂抱抱。 ...........................至少打着响鼻来的枣红大宛驹,和马背上的两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慕裎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大宛驹的鬃毛,好整以暇盯了蔺衡两眼。 「公主无恙罢?」 她有没有恙孤不知道。 但孤好像要有恙了。 「那个......................我是无辜的。」蔺衡尤嫌分开站定不够,还往后退去好大几步。 「臣女无恙,谢太子殿下关怀。」 温泽公主佯装没听见国君大人改变的自称,理了理髮髻惊异道:「咦,殿下不是和闲庭在那边探讨马术么?怎得匆、匆、忙、忙、骑马过来了?」 ...............................重音放的可真准呢。 慕裎一拽缰绳,喘粗气的大宛驹立刻偏转脑袋,改冲着另一边唿哧唿哧。 太子殿下面不更色的胡扯。「马未骑熟,它不受本太子控制。」 噢。 皇帝陛下落枕,所以总往马场瞄。 太子殿下马不受驯,所以自个儿往射箭场跑。 你俩骗傻子玩儿呢??? 温泽公主和温闲庭暗暗交换眼神,姐弟俩均默契露出个揶揄的表情。 蔺衡和慕裎:「.................................」看什么看,还不兴人借着死要面子暗戳戳秀恩爱啦! - - 被温泽公主使计策诱过来的太子殿下又回马场那边去了。 理由是每一匹大宛驹都有自己的脾气。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蔺衡遥遥看着慕裎的背影,神情怏是怏,不过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喜色。 他早猜测凭空出来的小崽子是太子殿下的蓄意报復,就为那句『我注意她,你不高兴?』 有仇必报是小祖宗一贯秉承的原则,吃醋亦是同理。 证实效果达成,温泽公主此刻站得端端正正,丝毫没有想获宠献媚的姿态。 「陛下还有何顾虑?」 蔺衡切实没提防她会折腾扑上来的茬儿,奈何赦免无罪的承诺在先,一国之君总不好当场食言打脸。 「与公主无关。」 温泽公主遭了记冷言,既不恼也不惊惧,她眯眼瞄向最远处的草靶,轻快道:「陛下非庸人,何必自扰之。」 蔺衡不禁浅浅嘆气。 好罢,在这句话之前,他的确没怎么将温泽公主放在意上。 附属国送来的女子嘛,左不过为联姻和亲。 此生并无交集的人,实在无需多加留意。 但这位温泽公主与寻常女子真不大相同,满脑子不是赏花品茶、长裙珠钗,而是惦记当红娘撮合有情人? 关键她的话还能恰到好处,说到蔺衡吃心的点上。 唔。 看来是个不容小觑的聪明姑娘。 皇帝陛下淡笑,与聪明人交谈最好的办法就是长刀直入。「孤的犹豫不决,很显而易见?」 「陛下想听实话?」 蔺衡点头。 温泽公主拿箭矢当小棍在掌心敲打,真挚道:「浅显的喜欢只会使人心生占有,而深沉的爱慕才会让人踟蹰。陛下何不放松些,享受当下。」 享受当下吗? 蔺衡抬眸望向远处正和温闲庭趋马小跑的慕裎。 太子殿下肯使小性子他无疑是开心的。 蔺衡猜得出蓄意报復的缘由,可拿不准慕裎究竟是因为占有欲发作,还是单纯在为喜欢的人闹脾气。 他毫无保留的交予忠诚,却不曾听到对方的回应。 换做谁,都会患得患失的罢。 - - 蔺衡在这边胡乱思忖,慕裎在不远处也没闲着。 大宛驹来回吧嗒蹄子,东走走西跑跑,离射箭场始终没超过三十米。 三十米不远。 刚好是太子殿下足矣观望,又不显得那么刻意盯梢的间距,这不免让蔺衡松缓些许。 行呗,不就是享受当下嘛。 他希望慕裎来南憧,人来了。 他希望向他的神明袒露心迹,机会也给了。 至于回应什么的。 岁月还漫长。 若得朝暮顾,不枉一身情。- - 「哥哥,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一股寒意盘桓在咱们背后呀?」 温闲庭使劲扬着脑瓜子,以期不必回头就能把『陛下怒了』的消息传递给慕裎。 第82页 「没有。」太子殿下镇定应声。 他上哪儿感觉到去? 蔺衡冷飕飕的眼刀是针对谁的难道心里没数? 温·疯狂被针对·闲·就很有数·庭一阵瑟缩。 「哥哥,我.................哎哎哎!!!」 大宛驹瞬间加快的奔跑速度,将小世子充斥求生欲的『干脆下马好了』给打断。 慕裎也是一惊。 缰绳松垮,马匹不该受牵引狂奔起来才是。 可不知为何,温顺听话的马儿陡然狂躁不安,前蹄高高抬起,嘶鸣扭动着要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坐稳别动!」 慕裎一面沉声叮嘱,一面夹紧马腹维持平衡。 好在突如其来的动静很快被蔺衡察觉。 皇帝陛下扔开长弓,足尖轻点,以马场周围的栅栏借力,仅瞬息就冲到了两人面前。 温闲庭死抱着马脖子不撒手,虽说摇摇欲坠,但尚且还有支撑。 反观慕裎,缰绳拉紧大宛驹愈加躁得厉害。不得已他只好牢牢抓住鞍环,大半个身子早已在颠簸下腾空。 蔺衡心一急,忙拽过慕裎往怀里一带。动作行云流水,即刻便在尘土飞扬中飘然落地。 尚在马背上无死角旋转的温闲庭:..........................还讲不讲两国友好了?顺手再救一个很难吗? 确定太子殿下毫髮无伤后,皇帝陛下这才懒懒高抬贵脚。 用膝弯改变小崽子飞出去的方向,完美省了他表演倒栽葱的千古绝活。 风波短暂平息。 「不放我下来吗?」 问是这么问,慕裎却熟稔在人怀里调整出个舒服的姿势。 「轻功不错嘛,耳力怎么样?」 蔺衡闻言缓缓勾唇。 「受到惊吓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名字是殿下最依赖和信任的人,对吧?」 「那声『蔺衡』殿下都快喊破音了,我如何听不见?」 第49章 「差不多得了啊,大庭广众的,不懂收敛呢怎么?」 道出一众心声的不是旁人,正是睡不着无聊瞎晃悠的廉溪琢。 他将温闲庭捞起,丢小鸡崽子一样丢给落后跑来的温泽公主。 而后转头对慕裎道:「不叫声小舅舅吗?乖乖侄媳妇儿?」 也不知是谁不懂收敛呢........................... 当着外人慕裎大可以没羞没臊,偏偏廉溪琢占了个长辈的名头,被他调侃,多少让太子殿下有些脸颊发烫。 他挣脱着要下来,这回却换蔺衡不肯了。 皇帝陛下冷眼扫过方才狂躁不止的马匹。 这会儿大宛驹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蹄子在沙地上扑腾起无数细碎飞尘。 观其状态,似乎有中毒迹象。 「此事颇有蹊跷,得需细查。横竖大学士清闲无事,便替孤去查探明白罢。」 突然被安排上班的廉溪琢:「..................................」就不该露头看热闹的。 「臣愚钝的很,恐怕查不清事件原委,贻误要情。陛下英明睿智,何不亲自去查?」 蔺衡满含深意瞄了眼怀中的慕裎,义正言辞道:「孤现在脱不开身。」 好理由! 温泽公主和温闲庭、以及接受到敷衍的廉溪琢,纷纷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陛下,闲庭有伤在身,不便在您面前失仪,请容臣女先行告退。」 小崽子先前在地上滚了好几遭,没伤着要害,不过耳侧跟手肘擦出大片血痕。灰土泥沙夹裹,是得赶紧清洗处理一下。 蔺衡颔首,示意姜来公公将他们姐弟二人送回客殿,再传个太医给诊治开药,以尽尽国君关怀之谊。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险些殃及到太子殿下。马场四处的宫人早已围拢,乌泱泱跪了一地磕头告罪。 蔺衡惩治罪徒是手段凌厉,但也不会滥杀无辜。 大宛驹养在专门的马厩,除了每日餵养的宫人外,旁余几乎没有靠近的时机。 况且眼下不清楚是单慕裎骑的这匹马有问题,还是所有马都被下了毒。 于是皇帝陛下将今日在马场内出现的人都只先关押起来,下令待廉溪琢查明真相再作处决。 - - 蔺衡抱着慕裎,一路步行走回了池清宫。 他怀抱温暖,步履稳健,导致太子殿下在感慨有座驾就是舒服之余,还靠在人锁骨处打了个小盹儿。 一回生二回熟,唤月和风旸对自家主子被抱回来已然见怪不怪了。 甚至隐隐觉着,倘若进门时慕裎与蔺衡都是并肩站立着,那才真是别扭呢。 「去煮碗合欢枣仁甜汤,记得里头多放些桂花蜜。」国君大人一边在软榻上放下慕裎,一边吩咐小侍从加紧忙活。 合欢、枣仁都是安神稳心的补药,唤月一听便瞪大眼睛:」殿下,您受惊啦?」 「吓!本太子是受了惊吓!」 慕裎铿锵有力的驳斥。 他本来打算接着歇个回笼觉来着,遭小侍从一哽,困意瞬间清明不少。 破孩子。 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虎狼之词呢。 蔺衡抿唇,支着微红的耳朵尖用织锦长毯把人裹好。「风旸,去御医房请张太医来。」 「又给我诊平安脉?」慕裎轻笑。「未免太小题大做了点罢?」 「哪有,万一伤到看不见的地方呢。不听太医确保无事,我不放心。」 第83页 不放心啊.......................... 慕裎脑子蓦然一抽:「向来医武同家,在七经八脉上是无异的。与其传太医听一大堆的『医嘱』,不如劳烦陛下替我检查检查?」 「..........................」 蔺衡耳尖立马完全红透。 检、检查什么啊。 看不见的地方吗? 那看不见的,可不就是衣裳遮住的地方么。 真·虎狼之词的发言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登时往长毯里缩了缩脑袋。 本太子一定是受惊过度了,否则怎会说出这般惹人误会的话。 气氛凝固须臾。 一只脚在门外的风旸实在忍不住打破静谧:「陛下,那个.........太医还请不请呀?」 蔺衡偷偷瞄嚮慕裎,唇瓣翕合片刻道:「要不..........暂且算了罢?诊脉之类的,孤倒是会一些。」 身子不适再请太医也来得及嘛。 风旸称喏,相当麻熘的迈出另一只脚,顺手关紧寝殿大门。 待门外值守的宫人在小侍从的驱赶下撤去老远,皇帝陛下这才坐近到软榻上。 慕裎怕他继续『检查』的话题,惹得两个人都脸红心跳,忙折转道:「今日的事,你有何想法?」 蔺衡略略沉吟:「温闲庭唤你哥哥?」 啧! 说正经事呢。 「他唤声哥哥我又不吃亏,再者说他年岁比我小,唤我哥哥不是很平常么。对了,宫里的大宛驹是拿哪种食物餵养的?」 「你还叫他小师傅?」蔺衡充耳不闻的控诉。「放我鸽子跟他骑同一匹马。」 慕裎诧然,随即不禁勾唇。「吃醋就直说,我不笑你。」 「殿下。」 蔺衡脸侧涌起绯晕,嗓音无端变为温柔缱绻。 他认真道:「不是吃醋,我只是在后怕,倘若今日我不在,你该如何?」 「温闲庭护不住你周全,假使你筋骨受伤,我手刃了他的心都有。」 嗯.................话挺中听。 但并不能遮掩掉吃醋的事实。 慕裎慵懒在长毯里蜷成个糰子。「没有人比你更能护住我了,或者,你想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这样理解对吗?」 拆穿小心思的时候不要用这么随意的语调好吗? 会显得孤很傻! 蔺衡腹诽抗议。 「.....................对。」 他眉宇间染上点点惆怅。「和在你遇到危险后唤我相比,我更希望做在此之前就保护好你的人。」 「一直如此。」 慕裎咻的从长毯里钻出来,手捧上他的面庞。 「你一直是如此啊。」 - - 说不清是慕裎举动太快,还是掌心温度太高,总之蔺衡大脑产生短暂空白,呆呆的愣了半晌。 太子殿下指腹划过他颈旁一处,酥麻的痛觉立即叫醒神智。 「唔...................」 蔺衡轻唿完,自己倒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他以前不论受多重的伤,从不会轻易示软。 而如今在慕裎眼前,他却连这点疼痛也忍不了了。 「关心则乱?」太子殿下调笑。「轻功狗都撵不上,为救我竟被缰绳抽出条血口子。」 蔺衡薄唇微抿,怔怔的盯住他。 慕裎抬眸对视:「好罢,我是准备说,即便没遇到危险,有你在身边,我依然很高兴。」 这.....................就算是回应了罢? 蔺衡大致可以肯定,以慕裎的洞悉力,是能够看出他在踟蹰什么的。 无非是怕人一时兴起。 无非是胆怯南柯一梦。 蔺衡倏然发问:「殿下,若是哪一日你遇上比我更好的人,还会为我在身边而高兴吗?」 「不会。」 蔺衡眸子的星光一瞬便生生湮灭。 慕裎含笑,轻抚他拧紧的眉结。「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你大概知道,分别的三年里我曾换过好几个贴身近侍,伺候时日最长的还不到一个月。」 「父王和母后说是我太挑剔严苛的缘故,连其他宫人也这么认为。可我自己清楚,不是你,就是不行。」 蔺衡讲不出他此时此刻的感受。 只觉有股暖流,从心口盘桓到身上每一寸。连带着眼尾,亦不自觉变得温热潮湿。 慕裎好似要一次性刨白干净,他徐徐道:「你做近侍时烧我的书,掐我、吼我、变着法儿嘲讽我做的点心难吃。对比起来,他们哪个都比你伺候的好一万倍。」 「但会千方百计给我寻古籍,捨不得我受一丁点伤,愿意放下国君尊严为我做吃食的,那一万个也抵不上你的分毫。」 「蔺衡,尘世万千,唯你最知我意。」 第50章 蔺衡用甜汤哄睡小祖宗的时候,廉溪琢已经在承干殿等着復命了。 所谓传话出去太子殿下受惊过度,需卧床静养,不过是个藉口。 一方面慕裎本意是为惹蔺衡吃醋才与温闲庭结交的,小崽子功成之后自然身退。 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都有存疑。 大宛驹不会无缘无故发狂,既然温闲庭也被列入怀疑名单,那么和西川方面的势力远离绝对没错。 廉大学士刚从马厩里出来不久,眼底的乌青更加深重不说,髮髻中还夹杂着草屑和谷壳。 第84页 「你替大宛驹亲口试毒了?」 蔺衡满脸指责:「蹭吃蹭喝也得有个限度。」 廉溪琢:「???」就很想大义灭亲。 「陛下这风凉话说得愈发好了,臣若是撂挑子辞官,恐怕陛下一时半会挑不出合适的人选作心腹劳动力罢?」 「你不会的。」蔺衡丝毫不给自家小舅舅面子。「你还得留着大学士的职位找纪怀尘的茬儿。」 爱情不一定使人盲目。 但一定使人暴露本性。 廉溪琢翻着白眼心想。 「慕裎骑的那匹大宛驹莫名发狂,癥结并不在中毒。我检查了马厩里所有的吃食,餵养用的草籽、大豆都没有问题。」 「但负责照管那匹大宛驹的宫人小琨招供,他见马匹初到南憧有些水土不服,以防过量腹泻导致马虚脱至死,便单独餵了点甜菜根和麦麸调养。」 这也是常例了,甜菜根质地柔软,麦麸补虚止渴,用作过渡期的粮品百利而无一害。 廉溪琢顿了顿,又道:「奇珍馆前日移栽进几十来株杜衡,说是等开春后入药用的。奇珍馆跟跑马场距离甚近,小琨就被临时借去填补搬花的差事。」 「具他自己承认,身上的确沾染了不少杜衡花枝的香气。而碰巧进食过甜菜根,再嗅杜衡的气味会使马匹神经紊乱,,生出狂躁之态。」 小舅舅嘡嘡嘡嘡结束,手一摊,表示任务圆满完成。 「嗯.......忘了说,小琨死了。」 「死了?」蔺衡挑眉。 「说是畏罪自杀。」廉溪琢一指后脑勺右侧。「致命伤在这儿,不得不说,用这种方式触壁,难度挺高的。」 那就是遭杀人灭口的意思了。 蔺衡一哂:「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是个文臣。」廉溪琢相当不满。「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那是您的爱将,对方吃准了我不擅权谋,我有什么办法。」 挺好,把自个儿的失职形容得如此清新脱俗。 反正已死无对证,蔺衡打定主意抽空再去暗查一番,便拾掇心思,开始一本正经的八卦。 「你和怀尘到底怎么了?」 小舅舅歪在椅靠上,心不在焉的拨弄手指头。「还能怎么,吵架争嘴你又不是头一次见。」 「但怀尘醉得不省人事以往可不曾。」 「就不兴那老东西憋闷半辈子,突发奇想的放纵一回?」 皇帝陛下遭他咬得牙根碎裂的『老东西』给惹得发笑。 「怀尘只大你五岁而已,哪有你说的这般老?」 「三十有二了还不老?放在寻常人家怕是儿子都要考上秀才了罢。」小舅舅愤声回堵。 「真是什么将带什么兵,你后宫无一妃半嫔,他有样学样,到现在将军府里连个能绊住他的妾室都没有,成天就会找我的不痛快。」 「你不也没有么?」 诚然,廉大学士将满二十七。 相处甚欢的姑娘少说也有上百,偏真格儿有名有分的至今为零。 「我那是不知道娶哪个,总不能都娶了罢?再者家花没有野花香,说了你又不懂。」 蔺衡心下瞭然,淡淡道:「你这样一提孤也觉得怀尘着实不小了,是该有个贴心的人在身旁照料着。」 「正好,礼部先前呈上十几副美人画像,孤择个上眼的赐给怀尘做正妻罢。」 「不行!」廉溪琢咬着字尾急急一喝,喝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忙抓起瓷盏假装饮茶,面庞被挡住,仅剩两个红耳朵尖儿支在脑袋两侧。 「我的意思是..................就算要给那老东西赐正妻,那也要赐本王爷挑剩下的。」 「好啊。」蔺衡点头,将美人像一一摊在案几上。 「随便挑,不够孤让大臣再送一些来。」 廉溪琢怄的眸子几乎冒火,可惜在国君面前始终占不了上风。 他只得把奏摺本潦草一卷,强辩道:「娶妻是大事,岂能随意决定,容本王爷拿回府先细比对比对。」 而后在皇帝陛下不怀好意的『张大人的千金不如李督卫家的温柔,赵侍郎的小女比不上周学士家的貌美。』中,愤然离去。 - - 廉溪琢从承干殿出来,倒没往将军府里跑。 开玩笑嘛,好不容易躲着纪怀尘才进宫的,又回人眼前去那算个什么事。 昨晚.................... 他喝多了。 纪怀尘也喝多了。 两个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廉溪琢撑得难受吐过两次,吐完神智清醒不少。 不胜酒力的纪大将军却揣着醉意,半夜耍起了酒疯。 上树爬墙、破口大骂、摔东西、胡咧咧 ——这些纪怀尘都没做。 他大概是将老实二字刻进了骨子里,即便思维不受控制,身体也没做出令人乍舌的举动。 否则纪怀尘若真闹起来,廉大学士今日必不会还能直挺挺的进宫了。 之所以说是耍酒疯,纯粹因为他安静。 没爬树,只安安静静的爬了廉溪琢。 没骂人,只轻声细语的在廉溪琢耳边说话。 至于摔东西、胡咧咧,光前面两点就够受的了,廉溪琢压根不想还有其他么蛾子。 纪怀尘平日里的脾性众所周知,不能说不近人情罢,怎么也称得上是冷若冰霜。 第85页 谁成想有朝一日醉意阑珊,这个铁血大汉会在另一个男人肩头哼哼唧唧,耍着赖的不松手? 搞得廉大学士束手无策,天一亮就忙不迭的冲进了宫。 『隅清,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这是纪怀尘那会儿问他的问题。 声音很轻,听着总有股小心翼翼的味儿。 廉溪琢此刻在宫里漫步,盯着路旁如萤火攒聚的暖黄灯盏,没来由地重新琢磨了起来。 这些年,应当...........是开心的罢。 如果不夜夜笙歌的话,那么夜晚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这句话他老挂在嘴边。 醉情玩乐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忘记烦恼。 忘记忙于军务三天两头见不到面的纪怀尘、每到入夜便漆黑寂静的将军府、当面客气背地嚼舌根的朝臣们。 偶尔醉后他会做个美梦,梦里的爹爹和蔼慈祥,娘亲贤惠端庄。姐姐亦美貌无匹,风华依旧。 梦见次数最多的,还属是纪老将军。 『你们俩个在家切记安安分分,怀尘,隅清年岁小,你做哥哥的,得多顾着他些。』 纪老将军总在出征前如此嘱託,连语气和断句都未曾变过。 而纪怀尘那张瞧了十几年的脸,在梦里廉溪琢却怎么也看不清。 「或许天意如此罢,这辈子你我将终于兄弟情分,再无其余可能了,对不对?」 四周一片沉静。 回答他的只有风捲起树梢的沙沙声响。 以及一声扬着笑意的:「哟,这么巧?」 - - 廉溪琢是先望见的宫殿牌匾,然后才转向大门处的太子殿下。 慕裎勾唇道:「廉亲王。」 思绪一遭打断便很难再细想,廉溪琢索性抛诸脑后,笑吟吟跟他搭腔。 「是巧,更深露重,殿下不在池清宫歇息,怎么想起逛朝暮阁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睡是睡不安稳的,不如走走散心来的惬意。」 不似白天小舅舅、侄媳妇儿的玩笑,『廉亲王』『殿下』这等正式称谓,充分暴露了他们对彼此的不信任。 偶遇是遇,找上门也是遇。 一场相互试探,蓄势待发。 慕裎指尖玩转着玉令牌,顺便饶有兴味盯住对方拎着的大包袱。 廉大学士不紧不慢的盯回去,目光落至令牌上时,神情有片刻微惚。 「我那侄儿是大方,连这块牌子也捨得赐给你。」 「赠。」慕裎斤斤计较的纠正。「我与蔺衡之间,和旁人不同。」 廉溪琢一笑。「是我失言了,殿下莫见怪。」 「怎会,王爷...............似乎气色不大好啊,可是为纪将军在挂心?」 廉溪琢默然半晌,他敛去笑容,不答反问道:「殿下气色甚好,看来马场之事,并未给殿下留下什么后遗症?」 「王爷不必多虑,本太子倒没有弱不禁风至此。」 慕裎莞尔,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润,抬眸颔首极具柔和。 只是那潜藏在柔和外表下的侵略性,如芒在背,让人不容忽视。 廉溪琢静静道:「朝暮阁是宫中禁地,不会有闲人往来,你我不妨趁此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慕裎早有此意,便将衣摆胡乱捲起,席地坐到台阶上。 他刚坐定,还没等开口,一柄带着风劲的软剑就擦着耳侧唿啸而过。 顷刻后,被斩断的半缕青丝飘到太子殿下掌心。 瞧人堪堪脸色微变,并未有过度反应。廉溪琢方挽了个剑花收起软剑,如释重负的一嘆。 变故瞬息即止。 慕裎吹落碎发,凉凉道:「淮北尚文,所言非虚。王爷此番,怕是草木皆兵了罢?」 第51章 廉溪琢虽比不了皇帝陛下、纪大将军之流,但在将军府耳濡目染多年,武功单拿出来也算是可圈可点。 他随身携带的软剑是纪怀尘曾赠他的生辰贺礼,平常盘在腰间并不十分惹人瞩目。 既能做佩饰,又能用以防身。 廉大学士轻笑,转而席地坐在慕裎身侧。 「马匹倏然惊动,殿下当时反应切实迅急,可神情却淡然自若,这不得不让我多留个心眼。」 「想来殿下是一国储君,应当不会如此................哎哎!你这是何意?」 慕裎懒散捏着柄匕首,而寒刃不偏不倚正抵廉溪琢喉间。 「礼尚往来嘛,王爷应当不会如此小、气、罢?」 他刻意咬重廉大学士未说完的话,小白眼儿翻得无比娇俏。 廉溪琢知晓慕裎没想真报復,但冰凉的匕首在致命处游离,任谁也不会觉着好受。 他仰头避过,反手一指朝暮阁匾额:「朝也思君,暮也思君。看来我那大侄子,对太子殿下的心意很不一般呢。」 慕裎听闻眉尾微挑。「王爷的意思本太子明白,不过在试探我的心意之前,容我先冒昧问一句。王爷与陛下,相交如何?」 「既为家人,亦为君臣,于里于外,自当忠心。」 话落,廉溪琢想了想,再度补充说明:「殿下放心,廉某区区一介文臣,纵使有心也翻不起浪花。更何况,我于帝位全然无意。」 「你是无意,可纪将军与你关系匪浅,手握重兵,实在令人担忧呢。」 第86页 廉溪琢正色道:「我自小在将军府长大,兄长之忠,我最清楚。」 慕裎不语。 眸光逡巡几转,似是在分析这句话有多少可信度。 相互对持良久。 终于廉大学士率先抛出底线。 「太子殿下若站在蔺衡这边,我忠他,自然也忠于你。」 「但若哪一日本王爷发觉太子殿下心有叵测,用蔺衡的纯善行不轨之事。那么南憧二十万将士和我廉溪琢的命,必换你尸骨无存。」 慕裎垂眸浅笑。 「甚好,王爷若忠诚,本太子以礼相待。」 「王爷若不忠,世间自此,再无廉纪二姓氏族。」 「那么,达成共识?」 「达成共识。」 - - 廉大学士听到确切回答,立马放松了端坐的姿势。与先前出言威慑的亲王相比,此刻更像是个护犊子的邻家小哥。 他定定望向太子殿下,一脸的热烈期盼。 慕裎便乖巧眨眼:「小舅舅。」 听听! 侄媳妇儿这觉悟,简直比剋扣辛劳津贴的大侄子招人疼八百万倍。 「我改主意了,从现在起,我要和你站在一边。」 突然拥有盟军的慕裎:「...............................」立场还能再不坚定一点吗? 廉溪琢继续投诚:「关于蔺衡的,你若愿了解,我自当知无不言。」 「不必。」慕裎摆手。 「我不想从旁者的言语里了解,我所挚爱的人。」 「况且余生还长,他的一切,都值得我去慢慢探寻。」 小舅舅从怀里摸糕点的动作一顿,旋即爽朗笑出声。「啊................有时候我真的不太明白,你们骨子里就有的温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哪个们?」慕裎捲走半块沾着糖霜的红豆饼,嚼得心满意足。 「对喜欢的人温柔是天性,难道你们没有么?」 廉溪琢学着他的样子堵回去:「哪个们?我和纪怀尘压根合不来,这点人尽皆知。」 「不打、嗝.............自招。」慕裎好笑,在人红起来的脸颊上添火加柴。 「我以前罚过蔺衡的跪,放任皇兄对他欺凌,指责怒骂言辞过分,那时我也觉得跟他合不来。」 「咱们不一样。」 廉溪琢有些沮丧的低头。 「我的名姓入了纪氏族谱,名义上,他是我哥哥。」 「也就是说,你承认对他是心怀爱慕的咯?」 在感情问题上人往往藏不住真心话,尤其是当对方所言恰好戳中事实。 廉溪琢眼光毒辣、擅察人心,慕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个绝顶聪慧的智者交谈,含蓄就成了件无用的摆设。 小舅舅专注扣糖饼上的芝麻,扣一颗便重重嘆声气,直到芝麻糖饼变得满是坑洼。 「在旁人眼中,我与纪怀尘总针尖对麦芒,彼此说话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但极少有人知道,其实,我很仰慕他。」 「怀尘是个军事天才,第一次领兵作战还不到十五岁。他身先士卒,带领五千精锐剿匪平叛,一举扫清南憧西北部的动盪。」 「二十二岁时他已然是副军中郎将了,骁勇善战的名声广为流传,甚至吓退过试图作乱的边民部族。」 「三十二岁时和姓蔺的沆瀣一气攻打淮北。」慕裎幽幽的把芝麻饼粘成渣,顺势用未收起来的匕首拍打碎屑。 「当着本太子的面歌功颂德,不大合适罢?」 廉溪琢粲然失笑,探手在他头顶上轻揉。 「我没想为他歌功颂德,我只是想说,没有谁能抗拒年少时给自己带来过温暖的人。我们不例外,你们也不例外。」 「当然,温暖的定义分很多种。有些人将其化为钦慕和仰望,有些人则将其变成深爱与追随。 「顺便提一嘴,蔺衡是后者,这点毋庸置疑。」 慕裎瞬间面露惊讶。 廉溪琢便道:「咦?我还以为你早就发觉了呢。」 - - 直至小舅舅拎着他的大包袱扬长而去,慕裎才在闲谈结束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他呆坐良久。 百般品味那句『我还以为你早就发觉了呢。』 不论再聪明的人,身陷囹圄时,依旧难逃当局者迷这个怪圈。 所以尽管听蔺衡说过相当多类似的话。 『你的安危,永远胜过其他。』 『我眼中只有你,尘世万千,唯你最赏心悦目。』 『我将永远忠诚与你。』 等等等等。 他也没太敢往矢志不渝的深爱上边靠。 至少潜意识里有动摇———或许,蔺衡不这么想。 对于遭小舅舅惹得心烦意乱的太子殿下来说,眼下最本能的反应,大抵就是找当事者问个清楚了。 而实际上........................ 慕裎咬住唇,一手惦着某大学士告状用的美人像,另一手攥紧可随意通行的玉令牌。 「从暗道走,应该就不会影响本太子矜贵骄傲的形象了罢?」 - - 太子殿下的来势汹汹,在踏进长明殿寝殿的那一刻蔫然熄火。 双目对视。 做皇帝的那个抓起外袍,象徵性裹紧未着寸缕的上半身。 「你你你!干嘛不穿衣裳!」慕裎匆匆抬手挡脸,眸子倒一个劲的从指缝往外瞥。 第87页 「.................我刚沐浴完啊。」 「那、那机关开启的动静你听不见?万一来的是个外人呢?」 蔺衡一怔,诚实道:「我听出你的脚步声了。」 嗯? 这什么逻辑? 「听出脚步声是我的还不赶紧套好衣裳,是觉得光着给我瞧没关系吗?!」 「.....................」裤子就不算衣裳的一种么? 皇帝陛下一副『的确如此』的神情,多少让做太子的那个有些惊悚。 然而慕裎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蔺衡此时的境况给吸引走了。 他高束的髮髻松散挽结,发尾被水汽氲湿,盘桓在颈侧及后背。 衣襟半合,颈段微露,看着比白天少了几分清冷淡漠,却多了几分雅致纯真。 「好看吗?」蔺衡往前凑近两步,手搭上绳结,作势要敞开给人瞧个够。 「你别过来!!!」慕裎忙不迭偏转脑袋。「谁看你了,臭流氓!登徒子!」 皇帝陛下抿唇。「上回给我擦药,不是已经看过了么?再说你盯的这般入神,我...................」 「闭嘴!」慕裎轻喝。 喝完小祖宗不忘鸠占鹊巢,腰板一扭,气鼓鼓坐到人床榻边。 蔺衡无奈,只得忍住笑依他顺坡下:「这么晚来,有事情找我?」 也是多余问的,没事能深更半夜从暗道里钻出来? 慕裎恍然想起巴巴儿冲到长明殿的正(po)经(jie)事(kou),遂将捲轴一抖,淡声道:「你哪儿来的美人像?嗯?」 蔺衡摸摸后颈,无辜道:「之前朝臣们送的,我原本打算一把火烧毁处理掉。偏廉大学士喜欢的紧,非要讨去欣赏欣赏。」 挺好。 国君大人成功诠释了当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时,如何将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 廉溪琢:会说话你就唱,别白瞎了这张嘴。 慕裎将信将疑,丢开捲轴的同时眼珠疯狂流转,在寝殿内四处扫视。 蔺衡忙道:「美人像全给廉大学士了,我一张都没留。」 太子殿下这才闷声哼唧,而后双手抱臂,缄默不语。 他不吱声,被搪住必经之路、上不去床榻的皇帝陛下站定片刻,随即决绝地走向书桌。 「你干嘛?」慕裎一瞪。 「剩几本摺子未批完。」蔺衡疑惑道:「殿下还有事?」 慕裎:「........................」 不对啊。 按话本里的描述,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不是该立马熄灯灭烛,双双麻熘的缩进被窝迈? 这狗皇帝的脑迴路是鞋底板做的??? 又呆又傻,没人领着就不会转弯。 慕裎几次深唿吸,试图忍下心头的愤懑。 .............................未果。 啊啊啊啊啊! 气死了! 根本忍不住! 「大晚上的批什么摺子?你!滚过来!和本太子一起睡觉!」 第52章 蔺衡失眠了。 准确来说,是他和慕裎共同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思绪却纷纷清醒的能完整倒背出一篇孔孟圣言。 皇帝陛下是因为心潮澎湃。 若有个心动多年的人主动找上门来,主动提出要一起睡觉,并且主动宽衣解带躺在枕边,你还能睡得着的话,那只能说明 ——你不配拥有绝美的爱情。 而慕裎的转辗反侧........................ 实在是因体感不适造成的。 他怎么就忘了,蔺衡是个习武之人。 身强体健的国君大人自然不会向他那般,有事儿没事儿裹三件。夜里单盖锦衾不够,还得抱个汤婆子方算安逸。 所以长明殿不仅未烧居家常备的地龙供暖,连厚棉被都没有几层。 唯一的热源提供者 ......................就剩国君大人本尊了。 蔺衡接连遭人拱来拱去的捱蹭,待半个身子差不多挪出床衔边,做皇帝的那个才稍微放机灵了点。 「是...........冷吗?」 「你说呢?」慕裎没好气应声,话语里有相当明显的鼻音。 蔺衡心下一急,傻里傻气将自己这边的半拉棉被先叠到小祖宗身上。 「抱歉,不知道你要来,没提前准备。你等等,我去唤人取床厚实些的。」 他正要起身,棉被里的慕裎勐然气咻咻弹起来,十分认真的发问:「蔺衡,你这里是不是坏掉了?」 太子殿下指了指自己,觉得不妥,便将腕子翻转戳向对方。 「你的脑壳,高低得有点毛病。」 「........................」孤还行罢? 蔺衡起身将起了一半,要伸不伸的腿支棱着,眉眼微垂的温驯神情让人不禁动容。 「算了。」慕裎懊恼一嘆。「兴师动众的,你不嫌累我还嫌麻烦呢。」 「可你冷..............」 「你别管!冷死我好啦!」太子殿下咬着后槽牙,用枕头彻底将狗皇帝和床榻分开。 蔺衡悻悻站定,半晌后总算想到什么似的,试探性道:「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别问! 问就是搞快点! 于是当皇帝陛下再度躺回床榻的时候,小祖宗立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非要我直说?」 慕裎脸埋在他肘弯处,嗓音含含煳煳的。在浓重的鼻塞加持下,听上去像极嗔怪又像极撒娇。 第88页 蔺衡哪里遭得住这样软糯可爱的心上人,巴不得立马抱紧好好安慰。 所幸残余的理智劝阻了他的冲动。 否则照太子殿下这样的扭蹭法,蔺衡真不敢保证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会不会就地吃掉如此不安分的小糖饼。 「我怕你会觉得冒犯。」 「嘁!之前抱我那么多回,就不怕冒犯了?」 蔺衡闻言不由淡笑,下颌抵在慕裎髮丝间连连轻嗅。 「殿下......................」 话头倏然止住,被唤的那个昂起半个脑袋,指尖不依不饶抵在对方唇畔。 「叫我的名字。」慕裎道:「不要叫我殿下,你我始终平等。」 蔺衡一怔。 他承认,他不止一次被慕裎真挚而直接的剖白触动到。 他所深爱并执念追随的太子殿下,会对曾经带来伤害的往事道歉、会在人前百般护短、会告诉自己,你我始终平等。 是这样美好的人吶。 叫他此生如何还能放得开? 「慕裎。」蔺衡听话的改变称唿,肘弯收拢,拥住那具温热馨香的身子。 「一直在我身边罢,好不好?」 - - 有慕裎睡在身侧,错过翌日早朝是再正常也没有的事了。 加之西川国君来访,例行朝会从『可有可无』完美沦落成『睡早床多愉快』。 蔺衡唯恐发生上次那种尴尬到脚扣建筑的事,醒后在心里默默背了几遍清心咒这才敢动弹。 然而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正当蔺衡预备叫醒太子殿下,问问想吃什么早膳的空挡儿,寝殿大门处陡然传来熟悉的开头语。 「陛下恕罪,臣有要事上禀!」 .......................又双叒叕是纪怀尘。 纪大将军这次来得更匆忙,冷齁儿的天,单穿了件乌雀长袍。手背通红髮涨,额头却有层清晰的薄汗。 「陛下,恕臣贸闯,但此、呃......................太子殿下?」 纪怀尘望着亵衣揉皱、睡眼惺忪的慕裎,组织好的语言瞬间卡壳。 搞什么? 他是来替小王爷回绝御令,不是来旁观国君宠幸爱妃的。 天哪,到底要闯哪座宫殿才能获得与皇帝陛下单独对话的机会啊喂??? 慕裎:哦,别想了,我无处不在。 蔺衡一扫自个儿爱将,凉凉道:「酒醒啦?」 纪怀尘默默低头。 「还是为廉溪琢?」敌军压境也不见这么慌张。 纪怀尘僵硬笔挺的腰背顷刻萎榻半截。 「陛下,好端端的,您怎得突然想起要为隅清择正妃了?」 嗯? 蔺衡短暂茫然一阵。 随即反应过来,大概是昨儿那十几副美人像捣的鬼。 依稀看出端倪的皇帝陛下颔首:「他老大不小了,总这样玩儿下去也不是办法。孤给他择个正妃,成家立业收收性子,有何不好?」 纪大将军狠狠蹙眉,面上难得染满急切。「隅清胡闹惯了,急急成家,就怕他一时不习惯,冷落陛下精挑细选的好姑娘!」 「本王爷待美人向来体贴备至,将军这冷落之言,未免有恶意栽赃的嫌疑罢?」 追着纪怀尘的话头,廉溪琢一脸愠怒迈步进门。 他没着急兴师问罪,反而先晃到床榻边,嚮慕裎递去一包甜津津的果脯。 「尝尝,味道是你说的那家么?」 「谢谢小舅舅!」 蔺衡、纪怀尘:「.........................」 这俩祖宗啥时候亲近起来的?! 哄完侄媳妇儿,廉大学士一觑一踱,站定在纪怀尘面前。 后者毫不让步:「陛下,为隅清择选王妃一事,恳请您收回旨令。」 孤就没下令。 收回个土豆! 眼见两人势头渐起,蔺衡适时充作和事佬:「哎哎,要打架回府去打,孤没闲情瞧你们兄弟俩互殴。」 「兄弟?」廉溪琢冷笑。 「本王爷以前是爱眠花宿柳,可如今想通了。只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怎么?兄长这也要横插一桿子?」 让纪怀尘最耿耿于怀的,就是这声兄长。 「隅清,你既这样唤我,双亲不在长兄如父。我若不点头,那绛红绣轿必抬不进将军府。」 闻言,小舅舅嗤笑更浓。 「陛下亲赐我美人像精细挑选,圣意难违,你区区一介臣子,有什么资格不点头?」 「况且本王爷娶妻,论理应当单独辟府,将军府的大门进与不进,有何要紧?」 话的确在理。 但脑袋气坏的廉溪琢忽略了个很重要的细节。 王爷单独辟府,需得皇帝陛下首肯。 在同床共枕后本该一块儿共进早膳的缠绵时刻遭到打搅,惹得当事人蔺某不甚高兴。 且有将军府的牵绊小舅舅都恣意难管,真让他另行辟府,整个南憧不知多少好姑娘要遭殃。 是以这一茬可以就此宣告——没门儿。 蔺衡道:「此事不急,朝中官员家里若有品行样貌合适的女子,孤会为你们两个一齐留意。最好将军府双喜临门,到时孤定当预备厚礼奉送。」 这话乍一听像极国君对臣下的体恤照拂,但仔细琢磨,却夹裹了好几层意味。 武将的理解:一、为小王爷择妃有缓后的余地。二、给包办相亲。三、陛下真善良,娶妻会送大礼包。 第89页 文臣的理解:辟府休提。 蔺衡:小舅舅可真是个概括中心思想的鬼才呢。 廉溪琢懑懑道:「本王爷的名姓是上了他纪氏族谱没错,可我又没嫁给他,凭什么不许我搬出去!」 还不是怕南憧子民受到荼毒。 皇帝陛下心道。 「你在将军府住惯了,孤担心换个宅院水土不服。」 挺好。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深得某国太子真传。 被敷衍的小舅舅一哼:「纪怀尘搬走不就行了,好事做到底,那块『护国忠骨』的宝贝匾额本王爷亲自送到新宅去。」 话落他下意识咬住唇。 当年纪老将军受命征伐东洧,带领部队负隅顽抗却终是不敌。 先帝昏庸,以『战败之将,不足挂齿』为由,任凭人命丧他处尸骨曝晒,甚至勒令后嗣不许立祠供奉。 幸而蔺衡感念老将军以身殉国,登基后下令修葺衣冠冢悼念,并手书这四个大字昭告天下。 不论战争胜败与否,纪氏一族都是为南憧抛洒热血的忠骨良臣。 这块牌匾如今才得以悬挂在将军府的小祠堂檐下。 不仅用作表彰迟来的功绩,更是成全纪怀尘藏匿数年的一番孝心。 廉溪琢如此赌气当玩笑提及,眸中不禁隐隐含了愧色。 只是当着蔺衡和慕裎的面,让他开口道歉是绝对做不到的。 思前想后,还是接着纠缠辟府的事儿,转移话题维持颜面先。 第53章 关于纪怀尘纠缠不休和廉溪琢比他更纠缠不休的事件,最终以国君大人听得不耐烦,一人剜一眼轰出去而结束。 整个过程慕裎都看得津津有味,果脯吃了大半包不说,期间还使唤曾经的贴身近侍续了两次香茶。 于是当蔺衡询问还想再用点什么其他做早膳时,太子殿下咕噜澄澈的眸子拍了拍肚皮,乐乐呵呵的摇头。 「济林斋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不如替我召个他们家的厨子到宫里来罢,这样就能天天吃到啦。」 「有那么好吃么?」蔺衡捏了颗杏干儿送进嘴里,砸吧两下,酸得五官都不禁皱巴起来。「也就名气大,手艺比我差远了。」 慕裎一脸不相信的暗笑。 惹得国君大人开始老老实实跟济林斋争宠。「你喜欢的糕点我都会做,练了好久的。回头一样样做给你尝,好不好?」 小祖宗略一思忖:「只有糕点么?」 「...............好罢。」蔺衡无奈。「还有菜氏,南憧与淮北口味不甚相同,厨子做的未必全合你胃口。」 慕裎眯眼笑得灿烂,一拱身直直扑进他怀里。「对我真好,那有机会我也施展次厨艺,犒劳一下你?」 蔺衡:哎不了不了,这个真的伤身体。 望着心上人满目希冀,蔺衡着实无法出言拒绝,遂揉揉他的后脑勺转移话题道:「你怎得和廉溪琢那么熟识?」 「缘分使然咯。」 太子殿下抱紧热源不撒手,恨不得腿脚并用缠到人身上去。 「嗯..........你好像很紧张?」 「哪、哪有。」蔺衡强笑,声量不自主呈下降趋势。「廉溪琢没同你说什么罢?」 慕裎静声,抿唇不语的模样让皇帝陛下心跳陡然加快。 片刻,他轻轻道:「小舅舅说你极爱我。」 蔺衡欢脱的心跳陡然又停止一瞬。 「那你信么?」 慕裎摇头。 「你知道的,我只信你。如果是真的,你会亲口告诉我,对不对?」 相谈不过三言两语,而蔺衡后背上的汗几乎湿透整个亵衣。他无措的攥紧指尖,神情凝重到似是在面临一场生死抉择。 「慕裎,我、其实...................」 「等等!」 太子殿下将听了个开头,便再次以手抵唇,堵回他未说完的话。 「我有点不想听了,通常『其实』后面,都是转圜的藉口。」 慕裎微微鼓脸,眼眸黯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蔺衡心一下子就软了,惯常怂不拉几的国君大人不知哪来的勇气,抱紧他的神明,一字一句道:「我其实,比廉溪琢以为的,还要爱你啊。」 - - 慕裎是活活给笑醒的。 眼睛一睁便迎上某张放近三倍的面庞,以及抬手擦哈喇子的动作。 面庞来自蔺衡。 哈喇子来自他自个儿。 太子殿下粉唇微动,刚想确定方才那一幕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含着的半截果干儿却不给面子的滑落,顺势掉进蔺衡掌心。 「吃着吃着还能睡着,昨儿歇得这般不好?」 熟悉的嗓音传进耳廓,听着有实打实的鲜活感。 慕裎脑子一嗡。 不会罢? 难不成真是做梦?! 「廉大学士和纪将军走了?」 「是啊,我瞧你昏昏欲睡,给他俩赶出去的。」 「那,我................说梦话了没?」 「说啦。」蔺衡莞尔。「这个太酸,给本太子换个甜些的。」 皇帝陛下晃悠果脯,满脸求表扬。「所以我给你塞了块糖渍梨片。」 「........................」投餵也分分时间场合好吗? 慕裎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只说了这个?别的呢?你好好想想!」 第90页 蔺衡蹙眉沉思半晌,诚恳道:「打饱嗝儿算不算?」 太子殿下立即眼露凶光。 「我错了,我应该自信点的。」 去掉『高低』这两个字。 蔺衡的脑壳就是有毛病! 不明就里的皇帝陛下很无辜。「剩半包零嘴儿呢,还吃么?」 「吃你个大头鬼!」慕裎咬牙切齿,抓起衣裳七套八塞拾掇齐整,就预备着回池清宫扎小人泄愤了。 蔺衡压根拉劝不住,只得小心翼翼追问。 「今晚,你还来睡吗?」 慕裎昂首阔步,往外拿的腿一路踢踏。宛如踩的不是长明殿地砖,而是登基大典的汉白玉阶。 人临熘进暗道口的霎那,传回掷地有声的应答。 「来!」 - - 慕裎也知道,拿状况外的国君撒气是不理智的行为。 但他就是忍不住。 梦境里的触感太过真实,连蔺衡呵在耳廓的温热都分明可闻。 如此倾露心迹的盛重场面,怎么就是一场梦呢? 而且倘若没笑醒的话,那下一步..................... 该是亲吻了罢? 太子殿下脑补出唇齿相接的画面,没来由一阵脸红。 他了解蔺衡,看似温吞和缓的人,在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妥协。 梦境一旦成真,那个狗皇帝,肯定会疯狂伸舌头的! 好在朝暮阁附近没有宫婢往来。 不然慕裎一张熟透了的脸颊让旁人瞧去,他必然要在羞愤自尽前,掐死蔺衡一块儿做对亡命鸳鸯! 毕竟对心上人蛮横不讲理,是普天下所有深陷情爱的人,都会做的事。 蔺衡:不见得。(嘆气.jpg) - - 朝暮阁的锁匙自上回给了慕裎,蔺衡就一直未取走。方便小祖宗无聊,来找找看得中眼的玩意儿。 此时的太子殿下歪在一张青蒲搭成的藤架摇椅上,铺有软枕,起伏晃悠瞧着很是闲适。 他正玩转一颗蹴鞠球,调整好的神情放松,模样与往常无异,眉宇间却无端生出君王威严。 「出来罢。」 话音落,窗外人影浮动一瞬,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参见殿下。」 慕裎轻飘飘睨了眼面前半跪的暗卫,唇畔溢出声凉笑。「好久不见,宋干,你的轻功进步不小啊。」 名唤宋干的暗卫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听到夸奖后先是一怔,随即按捺住喜色,恭敬垂首。 「殿下过奖,属下依您的吩咐,勤于习武不敢懈怠。」 「是么?」慕裎一哼。「本太子当初让你蛰伏在南憧,伺机而动。你倒好,混得风生水起啊,这暗卫司总督的职位坐得可还舒服?」 被当头质问,宋干肩背一凛,忙转为双膝跪地:「承蒙国君青眼提拔属下,属下自知护驾不力,失职有过,请殿下降罪!」 慕裎听罢懒懒摆手,示意此事容后再论。 失职的罪的确要罚,不过眼下不是恰当时机。 他动用安插在南憧的势力,并不单单只为秋后算帐。 「蔺衡先前受伤,怎么回事?」 宋干惴惴道:「回殿下,行刺者一共三十余人,其中一部分是旧朝逆贼,隶属于安常王蔺彻,剩余.......................」 他顿了顿:「是淮北派来的。」 「淮北?」 「是,属下暗中探查过那些人的尸体,左肋处皆有荼蘼刺青,隶属...................殿下您的羽剎营。」 羽剎营。 那是慕裎手里的底牌之一。 由数千名精锐死士组成,只在侍主遇危难关头或是执行任务高度机密时,才会奉命而出。 不论如何慕裎也是淮北太子,若仅凭一腔信任便胆敢贸然前往他国,实乃莽夫之勇。 所以他很早就在南憧有所部署,甚至执行效率要超过现任国君。 ———蔺衡得已顺利推翻旧朝登基称帝,民心所向是一方面,其另一方面则少不了羽剎营推波助澜的作用。 慕裎刚来南憧时本就想召宋干探听一下情况,谁知蔺衡怕人日子过得不安逸,在池清宫外围放了一帮子暗卫随侍。 他恐贸然会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一直耽搁到现在。 偏巧朝暮阁是宫中禁地,除了蔺衡不会有人胆敢擅闯,这倒机缘巧合,给小祖宗提供了一个搞事情的好地方。 「你去替我做件事。」慕裎勾手将他召近。 「就算是将功恕罪罢,若做得好,本太子自当履行过往对你的承诺。」 「若再有失职犯错,你一个,宋礼一个,本太子就亲自送你们俩到奈何桥头当差。」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宋干眸中转瞬即过一丝欣喜:「是,属下一定拼尽全力,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慕裎满意挑眉,而后低声将计划知会给他。 「过些时日,我会想法子让蔺衡调遣你来持卫池清宫,接头暗号和之前一样。」 「切记此事千万不要让旁人知晓,对外你仍然是南憧的暗卫司总督,与本太子不曾相识,明白?」 「属下明白。」宋干应声,应完后他面上似有些许难色。 「可.............殿下,您吩咐属下做的事,怕对国君名声不利罢?」 「这个你不用管。」 第91页 慕裎含笑,抛起蹴鞠球,在指尖转了几个圈儿。 「必要时为大局牺牲一下色相而已嘛,他会理解的。」 蔺衡:咦?似乎有人在馋孤的身子? 第54章 冬季的傍晚总是短暂又惹眼的。 夕晒余晖铺洒殿檐,浅橙和赤金混杂,使得肃穆的皇宫看上去无端有了零星烟火气。 批完摺子的国君大人老早便回了长明殿,顾不上用晚膳,先使唤宫人将太子殿下所需的物什准备齐全。 他自个儿也没闲着,熘熘达达到厨房研制了两碟子点心。然后在四散瀰漫的香气中,等着小祖宗的临幸。 慕裎还沉浸在鼓捣机关的乐趣里。 待他顶着那张好看到出奇的脸颊,衣衫松垮从暗道钻出来,蔺衡长达一个时辰望妻石般的张望才得以消停。 「怎么这么晚?」 太子殿下正拿湿绢帕擦拭衣摆,捕捉到话语里的急切意味,忍不住调笑:「天亮堂着呢,就等不及要和我睡觉了?」 「什么啊...............」国君大人面色一红,折身将点心捧到他跟前。「尝尝?」 蔺衡神情里带着些孩子气,眸子亮津津的,活像只小奶狗在昂头等夸。 慕裎不禁莞尔,薄唇微启,下颌朝碟子方向伸了伸。 意思不言而喻。 向来在这茬儿上脑子不大好使的国君大人,这次也丝毫没有让人失望。 他会意的点头,抬起双臂,连碟子带点心一股脑送到慕裎唇畔。 然后......................他的小腿骨就麻了。 「你是打算让我低头拱食?还是希望点心自己跳进我嘴里?!」 慕裎十分想把铜盆扣他脑门上。 「手上有灰瞧不见?餵我呀。」 蔺衡原本怨念的在揉腿,听清句尾三个字后,立马抿唇傻气一乐,依言捏去块莲花状的糖饼。 撇开对文武的崇尚,南憧和淮北最明显的不同,大抵就在吃食上了。 淮北在这方面一扫文人墨客的雅习,糕点扫眼而过琳琅满目,但样式多半呈方正,看着中规中矩。 而南憧虽说是各种秀气的点心摆在更秀气的银碟里,可里头夹裹的馅料却极丰富。 一口红豆饼入口,香甜即刻充斥得满满当当。慕裎那句『风味绝佳』的形容词,绝不是空口白谈。 蔺衡揣着笑意一连餵了好几块,小祖宗仍不满足,嚼够红豆饼又眼巴巴望向旁边的小碟。 「这会儿少吃些,还得留点肚子用晚膳呢。」 馋虫被勾动的慕裎哪里肯听劝,见他要撤走,忙探身将托几搪住。 蔺衡无奈,在人鼓囊囊的脸颊上轻戳。「都贵庚了还护食?你若喜欢,明儿我再做就是了。」 明儿再做。 慕裎倏然想起梦里蔺衡说过的话。 『你喜欢的糕点我都会做,回头一样样做给你尝。』 表露心迹的茬儿是落了空,那总得在别的上面讨回点利息罢。 太子殿下依恋不舍的放弃继续进攻,唇角一抹,轻快下达旨令。 「明儿我要吃个酥酥脆脆、绵柔软糯的甜饼,陷儿要有嚼劲,但一掰开就能流淌,最好回味还带着三分花香、七分果香。」 「份量别太大,也别太小。至于形状嘛...................除了长的、圆的、方的、扁的、都可以。」 「那你接着吃。」蔺衡毫不犹豫把点心塞回去。「要不就杀了我。」 慕裎一顿,真就拿绢帕当吊绳,作势要把这个出言反悔的狗皇帝给勒断气。 蔺衡只得一脸苦笑的躲开。「小祖宗,我每日上的是朝堂,不是厨房,你是不是对我国君的身份有什么误解?」 「国君怎么啦?」 慕裎叉腰,不过近距离一相比,略矮的身量就让他的威慑力跟着弱下一畴。 蔺衡在『低头俯视』和『松缓腰背』间迟疑片刻,最终果断选择了后者。 「做个本太子满意的点心,或者,试试本太子的手艺。」慕裎暗暗踮脚,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你选一个。」 很好。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蔺衡面前。 一条是死路。 另一条...............也是死路。 二者唯一的区别,就是死相难看,以及死相无比难看。 「好罢。」 蔺衡沉沉嘆气。 「为殿下洗手做羹汤是我的无上荣幸,欢迎殿下明日同一时辰驾临长明殿品鑑,届时我一定对殿下提出的建议进行自我反省和虚心改进————你的匕首可以收起来了吗?」 - - 慕裎玩转的那把短匕上嵌有猫眼石,袖珍小巧,在夜间会闪出粼粼碧蓝幽光。 看着既古朴亦显诡谲。 蔺衡一睨,而后一笑。「是我送你那支?」 「当然。」 太子殿下没刻意去遮因摩挲多次而变圆润的刃柄,反倒大大方方的挥了挥。 「睹物思人,你明知道分别三年我很想你。」 一语戳心。 蔺衡简直爱惨了他这副坦然至深的模样。 撩拨过分后的害羞是真的。 直言不讳的回护也是真的。 一句我很想你,再遭所爱之人定定一望,皇帝陛下顿时心软如水。 「别说是糕点,就算你想尝尽天下佳肴,我也愿意为你逐一去学。」 第92页 慕裎咬唇,面上浮出浅浅绯色。「那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会。」蔺衡笃定眨眼。「只要不逼我吃你做的饭。」 「............................」刀还是收得早了点。 「本太子的厨艺有那么糟糕?!」慕裎气鼓鼓。 「你少瞧不起人,在淮北我可是经过高人指点的!」 「嗯?那位高人是不是姓阎?」蔺衡作死补充:「阎王的阎? 嘶..................小腿骨不仅麻,好像还有点肿。 「行行!殿下厨艺精湛,无与伦比,蔺某甘拜下风。」 国君大人时刻秉承着见好就收的优良美德,毕竟认怂才是保全性命的终极奥义。 然而胜负欲熊熊燃烧的慕裎压根不接受敷衍,他狠狠咬了口距离最近的糖饼,顺便举起剩余半块充作拍案板。 「五日后到池清宫吃小年夜饭,我亲手做!」 蔺衡:下毒就下毒,别说的这么委婉。 - - 蔺衡从来没觉得和太子殿下独处的时刻被打扰,是件多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 幸而有唤月和风旸的解围,否则按小祖宗的脾气,怕是等不急五日后,此刻就要在长明殿架锅生火以证实力了。 「这个.................」慕裎盯着一团逐渐移动进屋的厚实锦衾,面露疑惑。「是南憧研制的新型武器?」 「殿下,是我。」唤月含混的回应从棉被底下传来。 他话音刚停,风旸落后几步紧跟着踉跄出现。状况倒是比前头那个好上一点,起码鼻子眼睛尚看得清在哪儿。 两个小侍从好不容易双双站稳卸货,一句『参见陛下』未道出口,头顶就挨了一记重栗子。 「干嘛呢你们俩?」 唤月抽着凉气揉脑袋,表情委委屈屈:「执行您布置的任务啊。」 慕裎一指满案几的换洗衣裳、软枕长被。 「我让你们悄!悄!送点常用物什,你们这是给本太子送嫁妆来了?!锣鼓队呢?噢,我忘了,宫里没有!」 非要的话其实也有。 但他们不敢说。 风旸小声辩解:「是陛下的旨意,咱们做奴僕的那敢违抗啊。」 蔺衡? 慕裎侧目一瞪。 被当堂指认的国君:「...........................我怕长明殿的你用不惯,正巧听说你让侍从送些物什,就索性吩咐他们把你常用的都拿来,省得到时折腾的麻烦。」 提问:当你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睡到心上人,却发现对方已经把同居的相关事宜都准备妥帖了,是种什么样体验? 慕裎:可歌可泣,这个坏脑袋终于修好了。 但矜持的过场还是有必要走的。 「那也不用把半个池清宫都搬来罢?」 太子殿下几番扒拉,堆砌的傢伙什们立即摇摇欲坠。 「这口大木匣做甚用处?拿来给我们併骨?」 「回殿下,此匣是微臣的传家之宝。」一人高的木匣背后倏然响起动静,倒吓了慕裎一跳。 张臻拖着另一口更大的实木箱子觑进,向蔺衡叩首行礼后方道:「陛下,臣特献此物,祝您与殿下\\体态康健,如意延年。」 说罢,他打开锁扣,一股浓烈的药味瞬间在室内瀰漫。 慕裎堪堪瞄去两眼,惊悚的看到各种各样颜色奇怪的药膏。 其种类之齐全,足以让他被撕成碎片再拼回去然后原地后空翻还能生龙活虎的唱支山歌。 且纸封上标註的使用方法和所用部位,大多是................ 慕裎:突然感觉腰疼。 蔺衡清晰觉察到左后方涌上一缕寒气,而深谙保命法则的国君大人很识趣的没动弹。 ..............................主要是进门的教习姑姑堵死了他的求生通道。 「陛下万安。」檀痕姑姑屈膝:「这是您让奴婢找的册子,一共十本,都在这里了。」 慕裎眼神极好:「《风月姿势大赏》?《如何正确使用玉势》??《学会这一招,让你立刻睡服小娇妻》???还有....................《安胎调养良方》?!」 太子殿下报个书名,在场众人的脸色就红上一层,做皇帝的那个尤其。 「我、我没下过这种御令,真的!」蔺衡急急辩解:「至少...................安胎那本,就不是我点名要的。」 再次提问:分明连手都没正式牵过,旁人却以为你们孩子都有了,又是种什么体验? 第55章 事实证明,当你想攻略心上人的时候,队友是否靠谱有多么的重要。 慕裎原本打算营造出一种他很矜持的假象。 横竖天一黑灯一灭,盖谁的棉被、枕谁的软枕,基本看不出区别。 结果................. 蔺衡则清楚自己在这档子事儿上的不解风情,预备趁人不在,抽空恶补下相关知识以防露怯。 于是.................. 以唤月为首的三拨人,于一炷香的缄默、三刻钟的认罪、及半个时辰的听训后,圆满结束了他们此次失败的助攻歷程。 天光彻底昏黑之际,长明殿就只剩两位当事者,在各自的一大堆物什前面面相觑。 皇帝陛下:「咱们好像错过晚膳的饭点了。」 太子殿下:「这个时辰该吃夜宵了罢?」 「我不是很饿,你呢?」 第93页 「来之前吃了几块小饼干,没消化完。」 「噢。」 「嗯。」 气氛一度胶凝。 直到某个蹴鞠球受不住重压,从乱七八糟的傢伙什上滚到两人中间,这才打开了彼此对峙的关口。 既然都没胃口吃饭,那就继续掰扯眼前的事咯。 「安胎良方?」慕裎率先发难:「深藏不露啊,你居然还有这种功能?」 蔺衡啧声:「我让她拿点入门级别的书捲来,鬼知道她是如何理解的。再说了,拿来也不一定给我用啊.............」 「那你还想给谁用?!」 慕裎手眼并起,一边狠狠翻他白眼,一边以书当兇器连连扑扇。 「你你你就是对本太子心有恶念、图谋不轨!我可告诉你!要安胎你自个儿安,休想骗我给你生孩子!」 不生就不生呗,嚷嚷啥。 声量高就占理吗? 好罢。 ..................没错。 「行行行是我不对,你先消消气成不成?」 「消气?呵!这气我消得下来吗?合着不是你肚子里有崽,站着说话不腰疼!」 腰的确不疼但脑仁有点疼的国君大人:「.....................」怎么有种已经怀上了的既视感? 「慕裎..........」 「你再叫声本太子全名试试?!」小祖宗此刻不讲理的跋扈气场大开,手指上下飞扬,几乎杵到蔺衡的眼珠子里头。 「那、殿下..........」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狗皇帝!负心汉!小崽子还没生出来呢,就要跟我撇清关系了?」 蔺衡双目呆滞。 不是这祖宗先使唤侍从收罗常用物什要搬过来一块住的么? 怎得一副反向指责、欲死不从的架势? 而且从进门到现在,区区两个时辰不到。 他上哪儿给人肚子里揣崽啊啊啊啊啊?!!! 「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这本,如何正确使用玉势罢?」蔺衡做最后的挣扎。 「别岔开话题!」小祖宗气到上头,连眼眶都红了。「早知你对我这般不好,当初就不该求着父王让我来南憧的!」 蔺衡闻言立即正色:「求老国君让你来?」 「是啊,挨了顿揍,跪了好几天,惹得老头儿差点没当场................」 慕裎瞬间熄声。 同时懊恼咬紧下唇。 该死的!入戏太深,竟把潜藏的小秘密给秃噜了。 「我、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突然暴露的太子殿下试图钻暗道逃遁,可惜脚刚抬,就被一堵结实的肉墙给拦在了原地。 「你干嘛呀。」慕裎揉揉撞疼的鼻尖。「走开,我要回池清宫。」 一抓包就黏黏煳煳闹着躲起来的毛病真是万年不见改。 蔺衡也不退让:「把话说明白再走。」 「我哪句话说的不明白啦?」慕裎闷闷道:「你是耳朵有毛病?还是理解能力太欠缺?」 「老国君对你动手了?」 慕裎倏然抿唇不语。 蔺衡不由面露心疼。 - - 淮北尚文是不假,但那位老国君绝非是儒雅斯文四字能概括完全的人。 相反,在教训亲儿子的活计上老国君向来不含煳,全然没有顾及皇室颜面,犯错便包庇遮掩的陋习。 蔺衡曾经见过一回。 慕裎为给他出气,生折了五皇子慕袨的一条腿。 事后老国君气的眼冒火光,那将二十四鞭如数抽还给始作俑者。 他老人家的教育理念很简单,不论身份贵重与否,犯了错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所以即便他也不满意五皇子屡屡仗势欺人,可终归慕裎和慕袨有兄弟情分在。 使得手足落个终生残废,挨顿鞭子着实不算委屈。 而这回性质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闯祸都不同。 没有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家小儿沦为战利品供人玩乐,是以慕裎执意要来南憧的那顿捶檚,可想而知该有多难熬。 蔺衡眉结紧蹙,浓郁的疼惜几差溢出眼眸。「值得吗?」 小祖宗昂首,翕动鼻头的模样既乖巧又惹人怜。「我没考虑过这些,可当时一想到能很快见着你,我就很高兴。」 「我想,那应该就是值得罢。」 皇帝陛下静默片刻。 「我会一直对你好的,就算每日都要吃你做的饭也没关系。」 蔺衡把手放到慕裎掌心,与他紧紧握合。 「殿下,我将永远忠诚于你,亦将奉你为无上信仰。」 - - 关于生孩子的问题掰扯完,那么接下来,就该琢磨如何规整那几堆让人头疼的傢伙什了。 慕裎捨不得松手,便任由蔺衡牵着,乖乖跟在身后挑拣有用的玩意儿。 「棉被跟枕头长明殿都有,里衣可以穿我的,蹴鞠球和小木马不能放在榻上玩,睡觉时会硌着。」 国君大人抄起空竹,原本准备分类进『非就寝必需品』里,余光蓦然撇见小祖宗一脸的不情愿,无奈下他只好暂且给人先留存。 「古文观止?睡前看这个,不嫌闷么?」蔺衡笑,随意打开首卷,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却让他立刻笑意凝固。 ——《你所不了解的青楼秘闻》 第94页 慕裎耳根发烫,连忙一把抢过来塞进衣襟。「就你手快!我花费好长时间替换成的封面呢。」 蔺衡悻悻咧嘴,再瞧剩余几本标註兵法典籍的读物,为保险起见,他很识趣的忍住了翻阅的冲动。 唤月、风旸送来的物什多半是些日用所需,因此长明殿有备份的统统被蔺衡择走,单留几样太子殿下钟爱的玩具打发闲暇。 慕裎忙着摆弄他的小木马,待心上人挪走两个堵住门道的大箱子,才哒吧跑近凑过脑袋。 「欸欸,这些干嘛不要?」 小祖宗一跃跳到箱顶上坐着,两条细长的腿勾起荡荡悠悠。 「画得多好呀,笔法刚劲有力,描绘细腻鲜活。」 蔺衡声都懒得应。 一本风月姿势大全,不扔难道指望他对此进行深刻品评? 「你都有那么多了,还不够?」 「不一样的。」慕裎一页页细翻,面上逐渐泛起可疑的红光。「要不你给我画一副罢?」 「啊?!」 蔺衡一惊,抬头目光撞到书页上赤\\裸交缠的人像又慌慌挪开。 「胡闹!我哪会这个...............」 「临摹就好啦,喏,现成的模板随便挑。」 慕裎不依不饶。 「你刚说过会对我一直好的,都不听我话,算哪门子的好!」 那也不是这种好法儿啊! 私下偷画小黄图? 传出去他一国之君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换个别的行不行?」蔺衡苦涩涩搓手。 「嗯.............那换这个。」 「...........................我的意思是换种类型,不是让你换个姿势。请问这个和前两页那个,有分别???」「有哇,怎么没有。」太子殿下理直气壮:「这俩人都没穿衣服。」 蔺衡:「..........................」 - - 色令智昏这个词真是放在哪里都没毛病。 慕裎堪堪哼唧两声,眨巴眨巴他灵动澄澈的眸子,做皇帝的那个就彻底放弃了抵抗,认命拿起笔开始给小祖宗搞创作。 经过单方面的商讨,最终选定的是一副《煦日春芳图》。 虽说画像里的人物仍旧衣不蔽体。 ......................但那已经是整本姿势大全里穿得最多的了。 碧窗下,铜镜旁。 瑶影绰动,暗香轻浮。 衔桃蕊,挑玉箫。颠花倒欺三千阵,不堪相弄云雨潮。 慕裎一边吭哧啃着果子,一边饶有兴味翻看其他书卷。不时还将甜滋滋的果肉递到国君大人唇畔。 蔺衡压根顾不得回味心上人主动投餵的茬儿,最后一笔勾完,忙如释重负嘆了口长气。 「好了好了快拿走!」 他满脸被逼良为娼的愁苦表情,逗得慕裎不禁发笑。 「别躲呀,一起赏鑑赏鉴嘛,你画得可比原作有韵味多了呢。」 蔺衡面色涨红,唯恐小祖宗上手强拽,当机立断拿茶盏挡住眼睛。 慕裎见他不愿意倒也没太为难,兀自捧着捲轴看,一笔一划瞧得很是细緻。 半晌。 察觉不对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眉。 做贼心虚的国君大人虎躯一震。 慕裎扬起捲轴。 蔺衡作势后退。 「狗皇帝!」 「今儿你要不解释清楚,本太子就跟你同归于尽!」 「说!为何画里被压在下面那个人的脸,是我的?!」 第56章 蔺衡简直百口莫辩。 当时他臊得连原作都不敢久看,落笔全凭脑补来着。哪料画着画着一激动,就没忍住................. 「都说我不会了。」 「你这还叫不会?」慕裎心安理得享受着某国君的捶腿服务,小白眼几差翻到天上去。「不会你咋不把自己的脸画在下边呢?凭什么本太子要被压?」 还是以那么高难度的姿势被压。 瞧着就腰酸腿疼。 「别看了。」蔺衡脸颊烫得吓人,探手想抢过他『图谋不轨』的证据。「我去给你做点心吃罢?」 「少来这套。」 慕裎轻巧将捲轴藏到身后,下颌朝一沓书卷轻抬。 「三日内,你把这些画作全都临摹一遍。缺一张,本太子就扣你一只眼珠子!」 全、全都临摹? 一共十本厚书册,少说也有千百来副画像啊,这不是变相的在要人命么。 蔺·突然想变成千目虫·衡瑟瑟发抖。 「那个...................」国君大人难得如此扭捏。「你是不是憋得太狠了,要用这些东西,来缓解一下身体上的............不适?」 「嗯?!」 「呃我、我的意思是,倘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的..............」 慕裎一怔,旋即凉凉哼笑:「那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帮啊?」 蔺衡抿唇,支吾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把自个儿颈后给羞红了。 太子殿下见状不由暗嘆。 怎得那些话本里的皇帝、王爷个个都浪么唧儿到飞起,骚话跟不要钱似的淌淌一大堆,给人撩得\欲\仙\欲\死。 偏生他遇到的,却是又纯情又不开窍? 而且还无比怂包。 蔺衡尚且沉浸在『我刚刚说了什么?』、『不会挨揍罢』以及『完了完了我脏了』的懊恼情绪里,浑然没察觉到某个俯身凑近的身影。 第95页 于是顷刻唇瓣相覆。 国君大人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之际,只剩柔软的触感,和小祖宗那近距离放大也依旧好看的眉眼。 这..................... 「干嘛不躲啊?」 恶人先告状还挺横。 慕裎原本是想逗逗他的,不料一个没收住往前扑腾的劲儿,另一个则心不在焉忘了本能反应。 蔺衡踟蹰片刻,嚅嗫道:「不想。」 然后长明殿就多了颗熟透了的小番茄。 慕裎顶着红扑扑的脸颊蹦跶下来,没好气将捲轴一扔便利索钻进棉被。 缩成一团圆滚滚的模样试图遮掩主动献吻的丢脸壮举,却不知这样反倒更加暴露了欲盖弥彰的嫌疑。 长明殿终日不熄的烛火今日尽数黯淡。 月练皎洁落满窗椽,轻而缓的淌进殿宇铺陈床榻,稳稳包裹住两个悸动不安的青年。 昏黑中蔺衡拥紧那具蜷缩着的身子,在人额头烙下个绵软湿漉的吻。 「好梦,我的慕裎。」 - - 天生一副操劳命的皇帝陛下并没有在温柔乡里沉迷多久。 翌日晨钟刚敲响一声,他就轻手轻脚起床。 洗漱穿戴朝服、吩咐伺候的宫人不许打搅,顺便给小祖宗备齐香茶早膳,这才前往宣政殿去处理政务。 眼下距小年还剩五天不到。 照旧例附属国应当在年前完成朝贡事宜,以便主权国得以安稳享受年关的既定休沐时日。 蔺衡到宣政殿的时候,礼部尚书及下属各部官员已经在殿外候命了。 做皇帝的那个便不动声色摆出一副励精图治,实则思绪放飞的姿态,听朝臣们上表如何安抚西川的言论。 此次西川朝贡的物什种类颇丰,加之不久前南憧与西川在河套地区有过一次交战。 名义上西川仍以臣子的身份归属南憧管辖,但哈可撒擎的反叛之心不得不重视。 先敲打,再安抚。恩威并济,这是自古以来惯用的手段。 蔺衡对此没有异议,他指派完几名官员的外调变动,拟定来年民生发展和军事部署上的大方向,这场例行早朝就算进入尾声。 廉大学士一向对早起赶朝会的活儿兴致寥寥,今日也不例外。 待朝臣们三三两两转出二重宫门,他才晃到承干殿,去会见休朝后恶补功课的皇帝陛下。 「看个朝政琐事也能笑得这么开心?怎么,你美人儿追到手啦?」 廉溪琢一脸未睡醒的睏倦,半张脸搁在茶盏碗盖上发问。 「没有啊。」 蔺衡垂首应答,笑意在翻阅到某本奏摺时方有所收敛。 「西川在朝贡后会老实一段时间,他们河套之役的战损至少要三五个月的恢復期,正好能缓一缓淮北那边的动作。」 「将十六州作为跳板对淮北内部进行查探的计划,孤准备,让怀尘去。」 重点在最后一句上。 「凭什么?」廉溪琢立刻精神昂扬,撇见自家大侄儿玩味的目光又继续萎塌回太师椅里。 「离年关都没几天了,他不在将军府,那么多费用开支我找谁报销啊。」 「报销?」蔺衡疑惑。「你从孤这里搜颳走的金玉珠宝不计其数,堂堂大学士还要救济,寒碜人呢?」 小舅舅撇嘴,扣着茶碗盖子不说话了。 蔺衡便把奏摺本子递给他。 「孤知道,怀尘每年不是坐镇边关,就是在营帐劳军,府里冷冷清清的都没个年味。」 「但朝堂里的局势你又不是不清楚,否则孤能怎么办?留那个姓凌的忠君效国?」 廉大学士往纸页上一睨,瞧见落款署名后不由微讶。「这是.............」 「对,是怀尘主动请旨的。」 蔺衡指尖在案几上轻敲。 「你是文官众首,有代理孤批覆奏摺之权。现在我再给你多加一项,倘若你真不愿他以身涉险的话———允准驳回。」 廉溪琢有一瞬迟疑。 放眼南憧上下,能领兵打仗的帅才的确不乏。可能调遣十六州全部守卫州牧,确保部下士兵无一人不忠的人选。 非纪怀尘莫属。 「他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临阵换将恐怕适得其反。」廉溪琢喃喃,似是在劝服自己。「此事非同一般,我得跟他一块儿去。」 「不行。」 蔺衡几乎没停顿的拒绝。 「为什么不行?!我不会在正经事上捣乱的。」 小舅舅拎得清轻重,这点蔺衡不存任何疑虑。「你是个文臣,战后分析攻守策略没问题,可万一被淮北发现了要分军行动呢?成则罢,若不成,孤绝不能同时失去两条臂膀。」 「淮北如今就是个龙潭虎穴,你忍心让我看着他涉身险境,而自个儿在府里宴饮取乐、毫不作为?」 廉溪琢咬紧后槽牙,不由分说抓过笔就在纪怀尘的名姓后落下批覆。 「我必须去,给我一万兵力做援军,或者,换个小舅舅,你看着办!」 蔺衡盯了奏摺本子一小会儿,倏然露出抹得逞的狭笑。 廉大学士面露狐疑,随即反应过来,忙道:「哎不对!怎么有两张?!」 「那孤不管,反正字是你亲手签的。白纸黑字,不容悔改。」 廉溪琢差点炸了。 第96页 在看清藏在奏摺底下的那封书笺之后。 慕裎搬到长明殿暂住,蔺衡唯恐休沐日里还遭小舅舅和爱将轮番搅扰。索性用皇城郊外的一所小宅做新年礼物,送那两位不省事的换个地方折腾。 纪怀尘倒好解决,横竖爱将一个木讷性子,以谕旨唯命是从的。 不过廉大学士就不容易乖乖听话了。 要想让他和纪怀尘在同一个屋檐下安分待着,不使点计谋怎么能行。 小舅舅一脸愤慨,宛如那封和平共处的条约书是进黑窑洞的卖身契。「这样欺骗我的感情,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还好罢。」 蔺衡莞尔,无比从容的给他火中送碳。 「建议最后两行仔细审阅,如若不能保证减少袭击中央将军的次数,不妨用冰水冲上两遍脑袋试试。」 「不是................这么做对你究竟有何好处啊?」 廉溪琢不懂。 「吵吵闹闹十几年都过来了,你该不会以为仅凭区区一个月,就能缓和我与他之间的嫌隙罢?」 蔺衡笑得意味深长。 良久,皇帝陛下拿出两份大小一致的绫锦。 「别急着抗拒,等你们从皇城郊外回来再做决断也不迟。」 「左边的是赐婚诏书,右边的是开府谕旨。届时你可以自主选择,孤绝不从中阻拦。」 廉大学士闻言一嘆:「非要这样吗?」 「为何不呢?」蔺衡挑眉。 「相互喜欢的人本就该厮守终生,况且..........我要把怀尘的命託付给你,那总得让你们彼此,先坦诚相待罢?」 第57章 蔺衡这句话,无端让廉溪琢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也试着追问了一阵,可惜不论怎么旁敲侧击,得到的回答始终就那一句。 「别想太多,战场瞬息万变,我只是不想怀尘每一次出生入死,都带着临别的遗憾而已。」 遗憾? 纪怀尘有遗憾吗? 廉溪琢不知道。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认认真真谈过心了。 每次纪怀尘奉命出征或是去边境巡查,都挑着天不亮的时辰出发。等廉溪琢一觉梦醒,行军队伍早出已浩荡出城。 而相隔数月班师回朝,廉溪琢又多日混迹勾栏歌坊。要不是纪大将军的骁勇事迹口口相传,他甚至不大清楚人究竟是何时回来的。 这样的相处模式,就仿佛他们压根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者,比点头之交还生疏数倍。 「有用吗?」小舅舅嘆气。「他的遗憾未必是我。」 「不试试怎知不是你?」蔺衡淡笑着宽慰。「他袒护忍让你多年,要说其中没有半分情意,你自己也不信的罢?」 「那是纪老将军生前的叮嘱,身为兄长,理应如此。」 「把将军府交予你全权打理,放置机密文书的屋子只有你能随意出入,与部下商讨军务从不对你刻意避讳,这也是老将军的叮嘱?」 蔺衡耸肩:「明明你都看在眼里的,作甚要自欺欺人?」 廉溪琢笑了笑:「纪怀尘切实对我信任有加,可他能眼睁睁看着我跟歌姬调情,接受我用家传玉佩打赏戏子。换成慕裎,你做得到?」 蔺衡抿唇不语。 「所以咯。」小舅舅一摊手。「我与他之间的嫌隙,靠外力是化解不了的。除非,我不爱他。」 - - 蔺衡心下倏然一软,刚欲开口作罢这道名为创造机会,实为摆脱作妖的谕旨,廉溪琢却摇头。 「难为你一番美意,正好皇城待久了闷得很,换个地方就当消遣呗。」 皇帝陛下闻言有些不忍的拍了拍他的肩,廉大学士反倒一脸松快。 「对了,我不在的时日你千万别给慕裎委屈受啊,如今我和他可是站在一边儿的。」 提起这事,蔺衡不由蹙眉。「你们俩怎么好上了?」 「什么话?对侄媳妇给予关怀难道不是我这个做舅舅应尽的本份?」 本份..............那是该有。 但两个捣鬼头子凑一块能搞出什么古怪花样,蔺衡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关怀归关怀,慕裎原本对外头的八卦传言就极感兴趣,你没事少招惹他听些有的没的。」格外是那种风流臆闻。 曾经受过荼毒的皇帝陛下,这一次也理所当然把帐赖给了有前科的小舅舅。 横竖不是第一次背黑锅,就算宫里少根草也是他廉溪琢走路不看道造成的。 堪堪带坏小祖宗的罪名,尚且还伤及不了皮毛。 不过脸皮厚是一回事,给自个儿出口恶气又是另一回事了。 廉大学士懒懒觑眼:「我没给你传授过毕生所学?怎的你就半点没受影响?老话常说兵傻傻一个,将傻傻一窝,果然不无道理。」 「那是孤高风亮节,不屑与俗流为伍。」 废话。 也不瞧瞧廉溪琢的『毕生所学』都是些什么鬼。 他若能把填淫词艷曲的劲儿放十分之一到朝务政事上,何至于还挂个大学士的虚衔。 大小上百种地方官职懒得记,分析酒酿的年成用料倒丝毫不含煳。 黄色小作文信手拈来,真要写封讨伐檄文又得咬着笔桿斟酌半夜。 朝堂里有一个混子就够了。 蔺衡还指望南憧王朝在歷史版图上经久不衰的呢。 第97页 「总而言之,少掺合我和慕裎就行。自己的麻烦事都理不清,成天巴巴儿的教唆旁人。」 小舅舅相当不满的瞪眼。 皇帝陛下不甘示弱回瞪。 「怎么,说错你了?试问你在风月场所蹉跎良久,目前所处的境况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 并且比蔺衡更糟糕。 至少皇帝陛下掐头去尾算是抱得美人归,小觉一起睡着,小点心一起吃着,小暗道一起钻着(呸!不是)。 反观廉大学士。 「你就听我一句劝,做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他不香么?非要胡折腾。」关键是纪怀臣那个完蛋玩意儿还不上道。 「赌吗?」 「赌?」 「看看你老实人的言论到底有多站得住脚跟呀。」廉·可以被拒绝·但绝不能被小瞧·溪琢哂笑。「陛下该不会不敢罢?」 蔺衡凉他:「孤有何不敢的。」 「很好,我非常欣赏你这种连赌注都没问就点头的人。」小舅舅以茶代酒:「让慕裎给你写封情书。」 国君大人一口香茶入喉,差点没给呛背过气去。 「.......................啥???」 「赌注啊。」 廉溪琢掰着手指头算帐。 「你不是自诩高风亮节,不愿落俗么,那就让我开开眼。若能哄得侄媳妇儿亲手写封情书给你,我就听劝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见蔺衡犹豫,他又怂恿道:「放心,小舅舅还能坑你不成?输赢你都不亏的。」 鬼扯! 怎么不亏? 皇帝陛下暗暗腹诽。 廉溪琢重不重新做人与他何干?再说以往也不是没有扬言过要改头换面。 结果呢。 行为比原先更加令人髮指! 「你既要和我赌,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单方面割地条款算什么本事。」 蔺衡的语气很平静,但恕廉溪琢直言,他明显听出了自家大侄儿对『找慕裎手书爱意』的做法有点底气不足。 「向怀尘坦白,告诉他你心生爱慕已久,愿意陪他赴汤蹈火、生死不弃。」 皇帝陛下学着人先前的样子一哂:「你该不会不敢罢?」 「我不敢?嘁!谁怕谁啊? 激将法对蔺衡无用,却很合廉大学士的脾性。 况且小舅舅缺的就是这个契机。 其实..............私心里,他是希望有人逼自己一把的。 没人愿意留遗憾,将隐匿数年的爱意埋藏进岁月,最后一抔黄土卷尘去。从此天人永隔,各不相干。 战场上刀剑无眼,每场战役都有无数鲜活生命永远消陨。 廉溪琢又何尝没怕过。 与其忐忑不安守在原地,不如主动出击一次。 即使到时候真遭拒绝也没关系,大不了插科打诨耍耍赖皮,权当说的是玩笑话,量纪怀尘那个死心眼子也不会深想。 - - 君子赌约,一拍即合。 廉溪琢拾掇好郊外小宅的地图,便晃晃悠悠回将军府去收拾行囊了,临走前还叮嘱蔺衡数遍不要想着作弊。 所谓上天给你关掉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皇帝陛下虽说是在谈情说爱上少根筋,但受某太子浸淫多年,耍小聪明的本事倒不输旁余。 不过小舅舅显然多虑了,蔺衡掐指算过天数,离赌约结束还剩一个月多,当务之急自然是尽国君本职摆脱西川使臣先。 按往年的惯例,附属国朝贡完应当在三日宴席后告辞离宫。 因着西川在附属国中地位特殊,且小世子马场受伤,南憧作为主权国,于情于理都要留他们多住些时日。 此刻晌午将过,哈可撒擎一听闻陛下传召,便赶忙带着温泽公主和温闲庭以及七七八八数十名臣下,共同欢聚在了承干殿内。 之所以是欢聚。 纯粹因为即将回归到大草原,内心压抑不住的激动澎湃。 天晓得他在南憧皇宫里憋屈的多无聊! 有马不能骑。 ——理由是大宛驹们在排队做针灸,以防再度出现上次那种突发性意外。 有嗑不能唠。 ——理由是太子殿下受惊过度,需要皇帝陛下时刻陪伴他卧床休养。 整整五日,哈可撒擎也许是琢磨明白了。 也许是挨了纪大将军六顿以切磋为藉口的暴捶后,被打清醒了。能苟就不刚,反正刚不赢。 蔺衡全然无视西川国君压抑不住的喜色,兀自走流程,淌淌一大堆两国交好、互惠互利、共创美好胜景的空头祝愿。 直到话头落至在场唯一一位姑娘身上,他的神情才从敷衍逐渐过渡到严肃。 「温泽公主飒爽英姿,实乃女中豪杰,应该与真正疼惜她,爱护她的人执手相伴。孤早已心有所属,此生不可辜负。」 出乎意料的,哈可撒擎居然未出言纠缠,而是一礼后恭敬道:「陛下所言极是。」 蔺衡:「..........................」太过分了,都没有挣扎的过程,这让他怎么当众展示不可辜负的法儿? 皇帝陛下又尝试着套了几回话,偏偏哈可撒擎一反态度,绝口不接进献美人的茬。 惹得蔺衡满腹绘制小黄图的后遗症发作不出来,只得无奈作罢。 念及慕裎和小崽子有过段『一见如故』的情谊,西川使臣预备离宫前,蔺衡还特意留住温闲庭,让他俩好生道个别。 第98页 然而在国君大人毫不做作的盯梢下,原本相互依依不捨的场面,却变成了............... 慕裎:「.............不要罢,会疼的........」 怀抱大木匣子的太子殿下如是说。 温闲庭:「..............没事儿哥哥,轻点用就舒服啦................」 小崽子凑近咬耳朵,笑得一脸娇羞。 慕裎:「........那就......嘿嘿嘿..............」 温闲庭:「.........嗯嗯.....嘻嘻嘻............」 蔺衡(疑惑脸):上回听小舅舅讲某种不可描述的事情时,他好像也是这么笑的? 第58章 自从温闲庭走后,蔺衡就再没有见过那只紫金木匣子。 不知慕裎给藏哪儿了。 他暗戳戳提过两回,结果都被太子殿下以『临别赠礼,没什么好看的』为由搪塞过去。 致使屡屡打探木匣下落未果的国君大人,不由从最初的怀疑渐而转变为笃定——其中必有蹊跷。 「多加三分糖,对罢?」 蔺衡这会儿正专心揉搓着面团,连鼻尖沾了面粉也没发觉。 「还是桂花味儿的?要不要试试蜜瓜,冬令生长的瓜果经了霜,比盛夏时的更甜。」 「好。」慕裎叼着麦芽糖,躺在鞦韆上一摇一晃的点头。 「兔子的那个要桂花,小鸡和小鸭子的要茯苓馅,山药有点涩口我不喜欢,最后那个大白狗就做原味的好了。」 蔺衡浅笑,手里的活计未停,一一按照小祖宗的要求将点心摆放齐整。 腊月二十过后朝堂就开始进入休沐期了,会一直持续到上元节后。 将近月余的休假,是忙碌的一整年里最为闲散的时光。 没有朝臣们的上书纷扰,不必理会永远批不完的摺子,就连廉大学士的絮絮叨叨都难得消停一阵。 更重要的是,可以和心上人一块在慵懒的午后做做糕点、谈谈闲天儿。蔺衡的心情之愉悦,简直不消言说。 - - 长明殿原本是没有小厨房的。 慕裎搬过来之后就有了。 ——小祖宗嫌御厨做的饭没有蔺衡做的好吃。 吃饱喝足闲来无趣,便又在单独辟出来的屋子里搭起个鞦韆架,说是要抽空向某国君探讨探讨厨艺。 他仍惦记着亲手安排小年夜饭的事,蔺衡委婉劝过,没用。 皇帝陛下只得趁还能吃几顿正常饭的时刻,多享受享受阳间的伙食。 趋近年关,天气反倒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接连几天明媚艷阳,透过高檐屋瓦让人暖和的浑身舒坦,隐隐有种春煦恬和、草长莺飞的错觉。 慕裎画册本子翻看的有些累,索性合上书卷,侧身倚在鞦韆椅靠上出神。 他起先只想放空下脑子的,思忖交代宋干办的事情进展如何。 偏巧侧过身方向正对忙活着的蔺衡,这就让太子殿下不得不多盯上两眼了。 蔺衡的眉眼无疑很出挑,乍一看清逸俊朗,宛如个负剑行侠的少年郎。 细瞧却极有君王威慑力,即便是挽起衣袖在摆弄面团,也依旧容易让人联想到他睥睨万物的模样。 若盯得再久些............... 肩背匀称度似乎也不错。 双臂紧实有力,但远不像寻常武夫那般蛮横硕壮。 胸膛宽厚,被紧紧抱住会有让人想依赖的安全感。 那双分明是拿惯刀剑的手,却上可安山河定干坤,下能捏面团熬糖浆。 修长又灵巧。 用来十指相扣什么的,真真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好看吗?」蔺衡轻声发问,未抬头,嗓音却笑意渐起。 慕裎恍惚一瞬才反应过来,是盯太久被某人抓了个活包。 「一般般。」 太子殿下哪哪儿不硬就嘴硬。 「跟本太子比起来还是有一截差距的。」 蔺衡的笑声立刻清晰可闻,举起他刚捏好的小鸭子道:「不是说从此退隐糕点界了么?难不成我回南憧后你还悄悄练过?」 唔,原来是在说这个。 慕裎耳根一烫,佯装不经意的偏开头。「薄了就加粉,稠了就加水,成型前塞上蜜糖和果脯。哼,这有什么难的?」 蔺衡莞尔。 要不是小祖宗根本分不清面粉和淀粉,他还真就信了做糕点不难的鬼话。 「殿下聪明过人,自然是一看就会了。我比较没天赋,跟着御厨学了好久呢。」 蔺衡此刻声线十分温柔,带着浅浅的清爽与蛊惑。 落至在慕裎耳廓里,却没来由的让他心下蓦然一酸。 「我想听听,你回南憧之后的事,行吗?」 他并非有意要戳人痛处。 不过是多日的同床共枕,使得太子殿下在关系日益明朗之余,额外生出了希望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心思。 既然当初不顾一切来到南憧,那总该不负奔波劳苦,把体贴回护做到极致。 慕裎原以为蔺衡多多少少会有些抗拒的,不料皇帝陛下轻巧一笑,温声道:「好啊。」 - - 蔺衡从未担心过慕裎问他。 毕竟过的好与不好,做太子的那个早已知晓三分。 他只是单纯的不愿在心上人面前示软,用经受的苦难来换取怜悯和同情。 第99页 「起初时,在朝堂上掌权很难。」 蔺衡选择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旧朝势力倾覆,余留的股肱之臣各有掣肘,关系盘根错节牵扯无数,一度让我很是神伤。」 「发动民众起义前,廉溪琢来找过我一次,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我不知道,原来这个世间,我还有个素未谋面的小舅舅。」 「他那会儿人模狗样的,一口一个『忠君报国、社稷为先』,拿着御赐的五万大军军令向我拍案叫板。」 「军令?」 「当然是偷的纪怀尘的。」蔺衡笑。「后来我才听说,为这事怀尘还关了他一阵小黑屋。四面全由铁板浇筑,就怕他一时想不开挖地道跑出去了。」 「看来你的爱将也没那么忠心耿耿嘛,他该不会是被廉大学士生生策反的罢?」 慕裎眨巴眼眸。 「美人计?对纪将军这样的也好使?」 蔺衡笑的无奈。「没有,那五万大军是怀尘的底牌,打算万一起义失败,助我强行逼宫用的。没想到让廉溪琢先给偷来,当作了怂恿我造反的好处。」 「老国君日夜纵慾饮酒,身子已是强弩之末。我带兵闯进寝宫时,他正睡得昏天黑地,都弄不清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做皇帝的那个话头微顿。 「接下去的事,或许会让你有些失望,还要继续听吗?」 慕裎想了想。「那就跳过你不忍亲手杀死先帝这段罢,后面的呢?」 蔺衡一嘆。 果然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他的慕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蔺衡垂首。 「我曾经也以为只要手起刀落,从此这个人就会与我再无干系。可真当我看到他病卧在床,苟延残喘的样子,我却突然发现下不了手。」 「的确,于社稷他德不配位,剥削百姓、放任贪官。于私情他残忍冷血,幸过即抛之脑后,从未给他的子女半点应尽的关怀爱护。」 「我本该亲手了结他的,但那一刻我迟疑了。即使剑指喉间,他都始终没想起来我的名字。」 蔺衡抵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微发颤,黯淡的神色充分昭示了他内心的悲悯。 「不论怎么憎恶都不可否认,我身体里的血脉来源于他。让他走的体面点,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殿下,实在很抱歉,我成为了你...................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慕裎并未着急安慰。 他认真放好手里的物什,咬碎剩余半块麦芽糖,而后起身向蔺衡走近。 踮脚。 在人沾了粉白的鼻尖印下一吻。 「不是每个善良的勇士都会得到我的奖励,你要珍惜。」 吻过鼻尖,太子殿下又重新覆上他的额头。 「我瞧不起狂妄无知的愚蠢之徒,但对刚毅果敢的君王,只有满心崇敬。」 左边脸颊。 「忠义仁孝是你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你的娘亲会以你为骄傲,我也是。」 右边脸颊。 「你虽没有亲手弒父,但也未让先帝苟活。你的子民庆幸新君胸怀天下、深明大义,我亦如此。」 最后是双唇相碰。 「蔺衡,往后的日子不会太难了。」 「因为光明和我,都属于你。」 第59章 在歷经小厨房里的那个亲吻后,蔺衡和慕裎之间的关系可谓是突飞勐进。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完全挑开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对彼此的爱意已经清晰到从眸子里溢出来了。 慕裎扬言要大展身手的小年夜如期而至。 蔺衡不想扫他的兴,于是提前着人备好相关食材。并且在等待晚饭的过程中,悄悄的,一口气吃掉了三个小馒头。 池清宫里的大部分物什都被搬到了长明殿,皇帝陛下几次想摸去小厨房帮忙,结果均被赶了出来。 无奈下他只好在空荡的寝殿里瞎转悠,试图找点有意思的东西打发时间。 从拾掇用料悉悉索索的动静,再到锅碗瓢盆相撞的噼里啪啦声响。耗费足足一个时辰,太子殿下特制的晚膳佳肴才堪堪端上桌。 「这...................」 蔺衡望向面前黑乎一团的碟子,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他很想问,做了一个时辰,就这一道菜? 当然,前提是这盘面目全非、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玩意儿也能被称之为菜的话。 然而看着人一顿忙活下来,髮髻松散不说,衣衫满是水渍,脸颊也蹭了不少灰黑,他着实没忍打击小祖宗的自尊心。 「点评一下。」慕裎递过长箸,一脸求夸奖的殷切。 蔺衡试着戳了戳那团邦硬的黑块,谨慎问道:「有名字吗?」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糖醋鱼啊。」 皇帝陛下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个,糖是好糖,醋也是好醋,不过..............」蔺衡斟酌用词。「鱼呢?」 慕裎面上闪过一抹尴尬。「忘了提前拍晕,一下锅,就飞出去了................」 蔺衡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见他不给面子,慕裎登时气鼓鼓。 「笑什么嘛!我哪知道那条鱼力气这么大,我都给它做心理疏导让它安安静静待在锅里了,可它不听我的话!」 蔺衡闻言不仅乐出声,而且还以手抵唇笑得浑身发抖。 第100页 慕裎又羞又恼,偏偏某国君的笑声感染力太强,惹得小祖宗没绷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哎呀,你好烦!」 「不气不气,鱼不听你的话,我听。」蔺衡温柔抹去他脸颊上的灰痕,轻拍着后背安慰。「想吃什么?我去做罢。」 太子殿下闷闷报了几个菜名,都是些寻常菜式,倒不怎么费功夫。蔺衡便点点头,起身就要往小厨房走。 他将迈出两步,蓦然发现身后跟上了条小尾巴。 「怎么了?」 慕裎攥着衣袖,不好意思的低声嘟囔。「做饭太难了,我想去观摩学习一下。顺便.............看看你有没有恶意报復,给我下毒。」 蔺衡好笑,逗小孩一般在他颈后揉揉。「那一起。」 - - 以往慕裎也吃过无数回蔺衡做的饭,可现场观摩还是头一回。 与心上人腻歪在一块总是很舒服的,尤其是当周遭都是烟火气的时候。 温馨和谐的氛围始于他们肩并肩奔向小厨房。 而终止于二十步后他们肩并肩停在小厨房门口。 「吃馒头先垫吧垫吧,真是个明智之举。」蔺衡诚实感概。 「还有吗,给我一个。」慕裎心虚低头,不敢直视眼前的惨烈画面。 一窜三人高的火光裹着滚滚黑烟从屋宇内部升起。 ——太子殿下精湛的厨艺终于连小厨房都看不下去,就地自焚了。 蔺衡又想笑,但他这回生生咬唇忍住了,只伸出手,藉由翻涌的灼热取暖。「烤一烤呗?这可比炭火盆暖和多了呢。」 慕裎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臊的恨不得立刻拔腿跑回寝殿藏起来。 偏偏做皇帝的那个不肯,玩心大起,非要拉着他看完扑火的全过程。 冬季天干物燥,宫里走水也算常事。宫人们训练有素,一人一个桶呈流水线运送,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浇灭了明火。唤月呛得不行,扶着烧炸裂的瓷缸连连咳嗽:「我就说........咳咳........多备两个桶有好处罢,下次换个大些的,省得......咳.....省得咱家殿下不够用。」 风旸表示绝对同意:「等明儿烧毁的地方清理完,我就接着挖求生通道。」 慕裎:「.....................」没有下次了。 小厨房:呜呜呜你最好说话算话。 耳力极好的蔺衡没有落下任何一条哀怨,他唇畔的笑意也随之变得明朗。 小祖宗却提不起兴致跟他闹,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唿一声,陡然就拔腿往余温未褪的屋子里沖。 吓得蔺衡急急将人一把拽住,生怕他遭不断掉落的粱檐砸出个好歹。「干嘛去?!」 「方才干活嫌累赘,我把外袍扔里边儿啦。」 慕裎还要往里进,细腰被蔺衡一揽,稳稳给人钉在怀中。「这会儿进去早烧干净了,不就一件衣裳么,没了就没了罢。」 「说的轻巧!」太子殿下脚一跺:「那可是.........可是你亲手给我做的啊!」 - - 慕裎从一开始就知道,汤池屋里备着的所有衣物,皆出自蔺衡之手。 所以样式裁剪、花样勾线,无一不符合他的审美跟喜好。 每件衣裳左襟处都有个单独缝制的小兜兜。 随手往兜里塞糖块的习惯很早就有,那个全心全意惦记着他的人始终记得。 其实最初贴身近侍的手还没那么巧,只是偶然一次慕裎不当心勾坏丝线,被蔺衡捡着缝补了一下,从此就打开了新手艺的大门。 太子殿下一贯养尊处优,衣裳但凡脏了点都要直接丢掉换新的,从未计较过是不是头一次穿,或者用料价值几金。 蔺衡便不厌其烦把他丢在一边的衣裳收整好,无事时往上头添点竹叶、桂花之类的绣样。看着既别出心裁,又不显小家子气。 后来随着手艺精进,逢至慕裎生辰,拿不出值钱物什庆贺的贴身近侍就做了件长衫送他。 不想上身效果极佳,舒适感也比丝织坊做出来的强数倍。 是以从那时起慕裎就不再穿旁人做的了,从里到外都由蔺衡亲自代劳。 见他这般重视,皇帝陛下不禁笑逐颜开。「有日子没拿针捏线,先前还怕做出来的你不喜欢呢。」 话说得很轻松。 但不难想到一个大男人肯在灯下垂头缝制,为心上人做尽小女儿家的活计。那么这份缱绻爱意,该是有多深沉。 慕裎鼻头一酸,不舍的回身望了两眼残余灰烬堆。 蔺衡回南憧前给他做的那件寝衣,穿了三年都没捨得扔,可惜今儿一把火,将其中一件心血就这样给糟蹋没了。 「好啦。」 皇帝陛下无奈一笑。 「距离我穿不进针、拿不动线还有段日子呢,改天有空,给你做身更好的。」 蔺衡又哄了好一会儿慕裎才稍稍高兴点,牵上他主动递伸过来的手,到长明殿继续去过小年夜。 - - 为保证长明殿的小厨房不受天灾人祸,这次慕裎连寝殿大门都未踏出。 就待在床榻上嚼零嘴儿,等着皇帝陛下做好吃食,一同享受这晚到的年夜饭。 三菜一汤,很普通的用材,却鲜香四溢、热气腾腾,十足安慰到了他们等候多时的味蕾。 蔺衡给人添好米饭,在桌几上扫过一眼,笑道:「哪儿来的酒?」 第101页 慕裎一口八宝鸭子塞的脸颊发鼓:「上回听小舅舅说这种陈酿口感醇厚,正好宫里也有,我就让尚膳房送了一坛来。」 廉溪琢总说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纪怀尘酒量差到死,蔺衡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陛下原本不大想喝的,他和慕裎之间还没有正式坦白,就怕大醉酩酊后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惹人生气。 奈何小祖宗兴致颇高,蔺衡打算婉拒前酒就已然满上了。 酒过三巡,菜足饭饱。 微醺的慕裎发出嘲讽攻击:「你到底行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蔺衡脸色酡红,抱着空罈子迷瞪双眼,一个劲儿的傻笑。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小年夜了,别说喝酒,我哪儿都行!」 这话不假。 以往小年夜他都是在承干殿看书消磨,或者给自己做几道菜犒劳犒劳。 今年在慕裎的陪伴下,其美妙程度倒显得以往二十几个小年夜全白过了似的。 不甚清醒的蔺衡有着另外一种可爱,逗的慕裎不由支着下颌向他套话。 「我不在的这三年,你有没有思念过其他人?」 「没有。」皇帝陛下摇头。 不等慕裎再问,他先低声埋怨道:「有些朝臣真是烦死了,芝麻大小的破事还要来找孤做批覆,他们自己没脑子吗?不知道孤很忙的?」 慕裎失笑:「那你成天忙什么呢?」 蔺衡缓缓低头,嗓音里莫名染了些委屈。「早朝休了学做菜,午膳吃了缝衣服,夜晚批好摺子画人物像,梦里在想你。」 太子殿下微滞,半晌轻笑着戳了戳他的脸。 「那以后不要你做菜、缝衣服还有画人物像,只要你想我,好不好?」 「好。」 蔺衡握住他的手抵在唇畔。 「殿下,你都来了南憧,是不是就不会再离开我了?」 慕裎的神情突然有一瞬黯淡。 「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我非离开你不可呢?」 蔺衡酒劲上头,连面部表情都慢了半拍。 他僵硬的敛住笑,眼眶微红:「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不。」慕裎心软的几乎化成一滩水。 「你是我见过最坚忍,最温柔的人。万里盛景,都不敌你眉眼三分,但.......很多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人定胜天。」 像是生怕他立刻就要走了一般,蔺衡手掌紧握。 「殿下,只要你愿意,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会对你好,我..............」 「那倘如我要你的命呢?」慕裎追着字尾堵过去。 蔺衡愣了片刻。 他丢开空酒罈,在桌几上逡巡一阵,又起身摇摇晃晃到床榻前摸索,而后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摆到慕裎手边。 「予取予夺,随你心意。」 蔺衡缓缓闭眼,毫不设防的将致命点暴露给他的神明。 慕裎一嘆。 拨开寒刃,俯身吻住他。 「我的刀剑从不伤及爱人。」 「蔺衡,若是你不想让我离开,那今晚就请轻一点,别弄疼我。」 第60章 没有早朝的休沐期,让天生劳碌命的国君大人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大概是多日同床共枕的习惯,蔺衡迷濛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怀里人掖好被角,顺便盯着小祖宗恬静的睡颜醒醒神。 而今日却与往常很不相同。 目光落至在某处皙白透粉的肌肤上时,蔺衡的神情有明显的凝滞。 慕裎睡得并不太熟,如墨般的髮丝散乱铺陈,缠绕于肩颈。 衣襟松敞,不似穿在身上,倒像是草草披裹,专为遮挡住成片的旖\旎痕迹。 他露出来的地方不算多,但所望之处尽是粉红——那是情浓至深,一点点吮吸啃咬出来的。 宿醉后的头疼和昨晚的疲累一齐翻涌,蔺衡舔舔干涩的唇瓣,突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事故发生的具体过程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当时有人在耳边不住嘤咛,泫然若泣,勾人心魄。 几经纠结。 国君大人决定起床做个早膳冷静一下先,或者换个地方琢磨琢磨怎样向小祖宗解释赔罪。 毕竟这件事的性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的恶劣,稍有不慎,恐怕就会直接上升为灭顶之灾。 蔺衡出去不多时,等再端着生滚粥和小点心进屋的时候,慕裎已然转醒。 太子殿下伏在枕上,半开的衣衫嫌累赘,索性褪去不穿,单拿棉被裹紧身子。 双目相对,做皇帝的那个脚步暂缓。想了想,他还是一停三挪的往人身边觑近。 「饿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话一出口便发觉嗓音低沉喑,蔺衡不由脸色一红,暗暗咬唇掩住心虚。 慕裎静静盯着他,看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蓦然勾手道:「过来。」 蔺衡听话凑上前,刚挨到床榻就闭眼摆出一副不作挣扎、任杀任剐的模样,看得小祖宗无奈翻白眼。 「我还以为你始乱终弃了呢。」 「怎会!」国君大人唿吸急促片刻,半晌摇了摇头。「抱歉,昨晚我...................」 「你能不能改改这动不动就道歉的毛病?」慕裎打断他,懒懒的小声驳斥。 第102页 不待蔺衡再度出言,太子殿下腕子一收,轻而易举就将人斜倚的姿势拉拽成侧躺。 而后缩进怀里,用额头抵在他胸口轻撞以示不满。 蔺衡虽说昨儿酒醉酩酊意识不甚清醒,但对心上人索求时,一举一动都温柔的不像话。 因此一番折腾,慕裎的精神劲儿倒比他还好上几分。 不过终归是体力活,累还是累的。尤其十来副小黄图没白画,即使再不开窍的木鱼脑袋也得给钻出个洞来。 被闹到后半夜,慕裎这会儿着实没有多余的力气同他坐着说话了。 蔺衡手肘半抬,犹豫良久,最终在一声轻不可闻的哽咽声中拥紧他的爱人。 「你..........不怪我?」 「当然怪你。」 慕裎含混不清嘟囔,身子却主动贴合的紧密。 「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可你昨晚,还是弄疼我了。」 半责半嗔的埋怨让蔺衡心下勐然一动。 「对不起。」 他歉疚的喃喃自呓,在小祖宗发间吻过一遍又一遍。 「殿下,你放心。你在一日,我就定会护你一日周全,护淮北河山安定、子民康健无恙。」 「所以,若有一朝你非离开我不可,那请你不要回头。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 慕裎颔首浅笑:「别的没记住,怎得这句话记那么清晰。」 「我很想留住你。」蔺衡直言不讳。「但我也知道,我不能阻挡你的自由。即便此生,不会再遇比你更让我动心的人。」 慕裎失笑,绵软赖在他胸膛前,感受温热的暖意和有力的跳动。 当年隐忍坚韧、沉默寡言的贴身近侍终究是长大了,从青涩少年,变成独当一面的帝国君王。 他喜欢的蔺衡一直是这样,连骨子里都透着和煦温柔。 那个真正被暖阳照进心底,被救赎出泥潭囹圄的人。 其实是他才对啊。 - - 早膳一碗清爽的生滚粥,搭配酥脆香甜的枣泥山药饼,吃得两人皆是心满意足,一扫先前的种种疲惫跟不自在。 事到如今,最后一层窗户纸挑不挑破已经不重要了。 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和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刻都值得去珍惜。 慕裎肚子撑得圆鼓,懒怠动弹,便抬脚向一旁的木柜方向比划。 蔺衡依言打开翻找,顺着小祖宗的指示寻出他想要的玩意儿。 那口木柜是张臻送药时留下的,他们俩都嫌没必要,就只留了跌打损伤,止血化瘀之类的常用外敷药物。 几罐膏药而已,用一口上好木料打制的柜子存放委实有些浪费。 于是不许太子殿下搬到榻上的小木马、蹴鞠球等,就有了新的安身之所。 蔺衡从杂物堆里摸出个半臂长短的银匣,匣子不大,做工却很是精緻。 上刻花纹古老又神秘,使人莫名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拿着罢。」慕裎探手推回他递过来的动作。「送你的。」 「送我?」蔺衡疑惑。 「新年礼物啊,本来打算等除夕夜给你,可是我想,眼下应该是比除夕夜更好的时机了。」 慕裎笑了笑。 「嗯,就算是............定情信物罢。」 蔺衡眸子瞬间放光,捏紧银匣的手指透出点点孩子气。「真、真的?」 「是~」慕裎故意拖长音节逗他。「又不是第一次给你送礼物了,作甚乐呵的像个傻子一样?」 国君大人按捺不住喜色,唇角勾得老高,可惜等他打开匣子看清里边的物什后,面上的笑意陡然有些许僵停。 「是把扇子啊............」 「扇子怎么啦?这种蝉玉香骨扇及其难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呢。」 「手感极轻,触手生凉。夏日拿着既可解暑,挥动下还有阵阵龙涎香味,令人提神醒脑,精神百倍。」 慕裎闷哼一声。「你要是不喜欢,那就还给本太子好了。」 「不不!我喜欢的.........」蔺衡忙把银匣藏到身后。「只是扇和散同音,听着...........不大吉利。」 太子殿下不禁好笑。 「来南憧走得匆忙,没带什么值钱东西,也就这把扇子还算拿得出手。你若真嫌寓意不好,那就等以后我送你个别的罢。」 蔺衡果断拒绝。「都说是定情信物了,哪还有拿回去换一份儿的道理?」 慕裎便点头:「你的我给了,那我的呢?」 啊这............. 皇帝陛下眨巴眼,表情相当无辜。 「那块令牌,本是为你准备的新年贺礼。」如若不是慕裎在朝暮阁险些丧命的话。 「一块破牌子有什么可稀罕的。」 小祖宗脸颊鼓囊,心安理得享受着某国君的捶腿服务。 「要不...............把你的至尊之位借我坐坐,过把当皇帝吆五喝六的瘾?」 似是怕人不肯答应,慕裎拽拽他的衣袖娇俏一笑:「不闹到大臣跟前,让我在承干殿摆个谱儿就行。」 蔺衡忍不住莞尔。「谁吆五喝六了?孤在人前可是桀骜清冷的做派。」 「是么?」 太子殿下指尖挑起他的下颌,一脸调戏良家妇女的玩味表情。 「那劳请桀骜清冷的国君大人,伺候本太子洗漱更衣,如何?」 第103页 - - 蔺衡骨架子要比慕裎宽厚,平日里的朝服穿着太过松垮,赶制新的小祖宗又嫌麻烦,便挑了身旧时的长衫姑且充作戏服。 南憧向来以玄为尊,衣襟及袖口处以金线勾丝,佩上水纹玉珏端得显人大气华贵。 慕裎鲜少穿深色,唯一那件还是曜黑中衬有星光斑驳的。 而此刻这身却深邃无纹,仅差顶龙目宝珠冠,帝王气度就与蔺衡相差无二了。 皇帝陛下在初见那刻被惊艷的唿吸几近暂停。 盯着缓缓从屏风后绕出来的人不放,目光留恋不舍,仿佛在欣赏一副震撼心神的绝世佳作。 「好看吗?」 慕裎转了个圈,宽大的袖口往腰侧潇洒一甩,压低嗓音道:「蔺卿,傻愣着作甚,还不来迎朕上朝?」 蔺衡笑得温和。「朕?难道不该自称孤么?」 「孤有何好的?孤家寡人,冷冷清清,本太.......咳、本君才不要呢。」 慕裎挑眉,以手负背的矜傲身姿没来由让人不敢仰视。 蔺衡乖顺垂眸,沉静须臾,取下自个儿的龙目宝珠冠,亲手替他嵌上。 「阿裎,你若做了皇帝,想来就是这般模样罢?」 慕裎闻言薄唇微翘,手心覆上铜镜里的身影。 他的太子之位打从出生起就有了。 淮北老国君与帝后伉俪情深,不顾朝臣们多次劝谏上书,明志雨露均沾的恳请,公然关起门来做一对厮守夫妻。 纵是先入宫的梅嫔之流不停作妖,也未能遂愿,换得老国君除却敬重外的优待。 慕裎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亦受父母真爱之心、呵护之情薰陶灌溉,内心早对『一生一世一双人』坚守不疑。 他既已认定蔺衡是此生挚爱,那么不论日后是否登基称帝,他也定会穷尽一切可能。 化解南憧和淮北之间的恩仇纠葛,顾全两国君王的民生重任。 第61章 这边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玩起了互换身份的戏码,感情逐步升温中。 而远在皇城郊外的文臣武将,则就是另一副境况了。 廉溪琢跟纪怀尘在宅邸小住了六七天,绝大多数时辰他们都处在相安无事的诡异状态里。 倒也不是没架吵,着实是没那闲工夫。 天杀的蔺衡,给他们的哪是一所宅邸,那压根就是间家徒四壁的破屋子。 除了堪堪遮挡风雪外,廉溪琢真没参透这间仅一张床、一张桌子的木屋,还有何处能与宅邸二字挂得上钩的。 艰苦的生活条件弄得两人一连几日清扫灰尘,徒步十几里山路赶远集採买物什都来不及,更遑论吃饱没事干争嘴斗殴了。 好几次廉大学士受不了这委屈,差点儿直接拔脚远遁。 偏偏纪将军脑袋死轴,将人寸步不放的盯着不说,还张口闭口圣令不可违。 所幸的是纪怀尘也没真全然不开窍,知道扛回两罈子美酒,边哄边把人给安抚住。 是以除开头几天的辛劳,打从第四日开始,小木屋里就多了尘世百千的一缕烟火气。 - - 皇城郊外与主城路途虽隔不远,气候却是典型的严冬之境。 草木萧瑟,狂风肆掠,独有环绕房屋四方的泥筑高栏,才使得炭火在围墙下成功升起,平白增添几分惬人暖意。 廉溪琢这会儿正拨弄火堆,生涩翻烤着纪怀尘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肥鹅。 油光吱吱作响,在噼啪炸裂的炭火堆里散发出浓郁肉香,无需添很多辅助配料,一层酱汁一层细盐便足矣。 「给。」 纪怀尘递过一壶温好了的酒,捲起衣摆席地而坐,顺势接下他手里的活儿。 「冬季物料稀缺,山坡背风处的野菜长得倒不错,我摘了点做成小饼,待会儿你吃几口解解腻。」 往日行军期长劳顿,常常碰到吃食匮乏的时候。 若遇险境,有什么填饱肚子的首先想到部下或伤兵。情况再艰难时喝脏水、嚼树皮,这些纪怀尘都早已习惯。 但廉溪琢不同。 廉溪琢幼年在宫中虽颇不受待见,然无人敢对他短衣少食。住进将军府后亦是如此,吃穿用度,称一句娇生惯养也不为过。 纪怀尘其实不大会做饭,就熬个青菜羹、摊个野菜饼还算拿手。 眼下住在一块儿,他自是不愿让廉溪琢跟着受罪的。 奈何手艺实在有限,做不出皇帝陛下那些花俏鲜美的菜式,便只能往野菜饼里多放些果脯,以此缓和下清苦涩麻的口感。 「要吃你吃。」小舅舅下颌一抬,无比傲娇的灌进两口陈酿。「我有这个就行。」 「别闹,空腹喝酒本就伤胃。不垫些肚子,这荒郊野岭的难受起来,我可拿你没办法了。」 纪怀尘少见的啰嗦,伸手去夺酒壶结果反遭人踹了一记。 廉溪琢哂哂凉笑:「将军放心,若当真难受那也是我应得的,不劳你辛苦照料便是。」 「隅清,你到底怎么了?」 纪怀尘浅浅嘆息,眉眼极尽严肃。 「从晌午收到信笺后你就这副烦闷模样,可是陛下在宫中有要事,担心的紧?」 要事? 也没甚要事。 不过蔺衡闲得慌,巴巴的写了封上千字的书信来关怀而已。 第104页 说是关怀,也就开头那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剩余全是在讲述他和慕裎相处的怎样甜蜜,两人又怎样的腻歪。 看得廉溪琢气不打一处来。 「穷显摆什么,搞得就他一个人有心上人似的。」 小舅舅低声怨怼,木棍戳得柴炭堆火星四溅。 郊外本就宁静非常,加之寒冬腊月连虫鸣声都没有。他那句自以为悄么唧儿的话语,纪怀尘却只字未落。 「隅清,你............已有心上人了吗?」 廉溪琢侧目微怔,旋即笑了笑。「和纪将军有关系?」 纪怀尘重重一沉气,没像往常那般含混略过,反而端正神色道:「回答我。」 「怎么?将军要拿兄长的架势欺负人啦?」 廉大学士勾唇,双瞳在炭火的映射下闪出熠熠流光。 「抱歉,私人问题,本王爷概不作答。」 「隅清!」 纪怀尘不由轻喝,喝完也觉察反应似乎有些过于急切。便忙敛下声势,转为无奈轻嘆。 「父亲在世时曾万般嘱託,要我一定要照顾好你。」 「旁人不识你心性,只以为廉大学士专好声色犬马,但我与你一同长大,深知你禀性本纯真善良。」 「你若有终生相伴之人我自然高兴,就怕有人心怀叵测,使计谋诱骗于你。如此恬和美好的翩翩君子,怎堪忍受欺瞒谎言?」 如果没记错,这是大概是近几年来纪怀尘对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廉溪琢垂首淡笑。 「谎言?兄长又怎知我所遇非良。你不心悦我,并不代表没人真心爱慕我。」 「隅清,休要.................」 「休要混说是罢?!」 廉溪琢噼声打断,一直捏在指尖的紫砂蕉叶壶陡然在掌劲中化为粉碎。 「纪怀尘,你的兄友弟恭还没演够吗?!」 他极少有这般声嘶力竭的失态,长眸衔珠,眼尾泛红,偏妖娆的眉眼在怒气里显得格外魅惑。 廉溪琢面上仍含着笑,神情不是悽怆,也不属于悲悯,他摇摇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纪怀尘。 「你敢说,你对我就半分情爱都没有?」 那嗓音里的细颤分明绞得纪怀尘心头几近滴血。 而向来不忍卒睹生离死别的将军,在这一刻,却狠到令人咂舌。 「是............我于你,始终只有兄弟情分。」 廉溪琢神色微僵,笑意在他脸颊缓滞片刻,而后浓成讥诮。 「十一岁时外人欺负我,你替我报仇,他们笑你上赶着为自家小媳妇儿撑腰。你说没错,我是你们纪家的童养媳,长大了要嫁给你的。 「十五岁你出兵伐叛,得胜归来那晚庆功宴摆到深夜,你避开众人熘进寝屋偷偷亲了我。」 「二十岁时你把将军府的祖传玉佩赠我当弱冠礼,给我料理家事之权。」 「每次出征回来都会给我带奇珍异宝,为我寻一种酿酒的稀罕药草不惜徒步两天两夜进山,让山匪发现险些丧命。」 「纪将军,可你现在说,你对我只是兄弟之情?」 廉溪琢偏头,目光深如剑刃。 「我进将军府有十七个年头了罢,整整十七年的等待,也捂不热你的这颗心,是吗?」 纪怀尘被问得哑口无言。 世间爱人的方式千差万别,有的温柔、有的热烈、有的宁愿具焚、有的甘愿守护。 但总归不离其根本。 想对对方好,想把一切能给的都给到。 即使表面遮掩得再平静,那从心底里蔓延开来的深情,也会在岁月中露出蛛丝马迹。 廉溪琢静默片刻,抬手草草抹了把脸。 「挺好,将军府本王爷住腻了。等回皇宫,我便请旨上书,求蔺衡赐我单独辟府。」 「陛下若不肯呢?」纪怀尘攥紧衣摆追问。 廉大学士冷笑。「我终归是皇室子弟,如今我想通了,认栽了,不想留在将军府寄人篱下了,他为何不肯?」 「可你的名姓......................」 「不用你提醒我!」 廉溪琢声色俱厉,明眸肉眼可见的深红一层。 「是,我的名姓是上了你纪氏族谱,这条本该十七年前就消亡的命,是老将军替我捡回来的。」 「我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将军府的事,你若真介意,大不了,我将命还你。」 「隅清,你明知我不是这意思.....................」 「但我是!」廉溪琢抽出软剑扔在他脚边。「你还要我怎样?面子和你我选择了后者,结果呢?都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我喜欢你有错吗?光看笑话不尽兴,非要这样折辱我你才开心?」廉溪琢像是难过到极点,气息凌乱,泪渍滴淌,示意纪怀尘闭嘴的动作无力且落寞。 「算了,你我..................话尽于此罢。」 「我不想在你面前,狼狈到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剩。」 第62章 在小宅邸共处的第七天,廉溪琢消失了。 纪怀尘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前堆放的杂物,和没来得及组装的橱柜在一夜之间被拾掇好。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廉溪琢的贴身物什半件未留,仿佛这间木屋,从来就只有纪怀尘一个人一样。 纪大将军在城郊独住了几日,早起练习拳脚,午时做饭,傍晚在小院里远眺唯一通往城中的山路。 第105页 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一连几场大雪,到最后竟连夕阳都没得看了。 蔺衡和慕裎的感情升温仍在持续,牵手、拥抱成了常态。即使日日同床共枕,也总得耳鬓厮磨的闹上小半刻再依偎而睡。 和心上人打情骂俏到不闻窗外事的后果,就是皇帝陛下在年三十儿前才得知自家小舅舅失踪的消息。 礼部尚书董自安晌午后前来面圣,请旨询问除夕夜的规制是按往年那般操办,还是照廉大学士的提议设宴珫合宫。 这话听得蔺衡很是意外,姑且不论人是何时回来的,就说过去三年,廉溪琢哪有这样勤快过。 宴席都是能躲一时躲一时的,找不到人那才叫正常,何况对设场地有所提议。 蔺衡这几日是光顾着和慕裎厮混了,浑然未察人回宫的事。见董自安如此询问,便下令让他照廉溪琢的意思先布置开来。 「俗话说反常即为妖,小舅舅忙不迭的赶回来,又不许人声张,必然是和将军府的那位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慕裎正在俯身描摹丹青,话头一起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愉悦。 「你猜,他俩在城外打起来了没?」 蔺衡无奈莞尔,扬起书卷在他额上轻敲。 「一文一武,具是南憧顶梁之臣。你呀,连孤的朝服都穿了,怎么就不知为我出出主意,排忧解难呢?」 「排忧解难我不会,不过这唯恐天下不乱嘛,本太子尚且拿手。要不,我帮你去找小舅舅聊聊?」 蔺衡切实被小祖宗逗得笑意荡漾。「罢了,他既藏着,就是摆明了要拒绝谈心,眼下还是让他们各自冷静一下的好。」 皇帝陛下本想着小吵小闹,等过些日子自然就无事了。 不成想接近年三十的除夕夜,听到的都是廉溪琢清理陈年旧簿、安排年后与西川合作的事宜、甚至抽空去大理寺看了一下午的卷宗云云。 等于说廉大学士近日几乎没合眼,不眠不休的在干活。 最关键的是,蔺衡一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就让皇帝陛下突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于是在歷经宫人数次禀报某时某地发现一只忙成陀螺的大学士,和禁卫军头子委婉诉苦挨不住某将军的单挑毒打后,蔺衡毅然决然重新参考了慕裎的提议。 两人决定一人攻一个,解不解决得了问题另说,但首先得让这俩不省事的精神状态都回归正常。 - - 廉溪琢那边太子殿下自告奋勇,一通引经据典、慷概陈词。具体效果如何暂且不详,反正是临出门前把做皇帝的那个忽悠得不轻。 蔺衡则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趁夜避开守卫,熘出宫门前往城防营帐。 城防营帐并非出征时随意搭建那种休养棚,而是一片占地百亩的集训演武场。 纪怀尘若遇军务缠身,偶尔也会在分配给中央将军的官邸里歇个囫囵觉。 蔺衡不愿耽搁,便省去了通传部将的全过程,兀自穿过数间厅堂,一脚踢开了武场上缠斗着的两个人。 左侍卫长赵珂也是个厉害角色,其他兄弟都不是纪怀尘的对手,几番车轮战下来,就剩他还在强撑着被教做人。 赵柯挨了一记踹碰巧完美躲过纪怀尘的攻势,他正欲开口感谢,回头一见蔺衡冷若冰霜的脸,登时吓得往后退去好几步。 「陛、陛下?!」 「还不走,打没挨够?」 蔺衡一面说一面挽起衣袖,顺势沖爱将抬抬下颌。 「不是想切磋吗?孤陪你!」 纪大将军这会儿打红了眼,未近身就有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 惹得蔺衡也懒得给他留情面,拳脚肉搏区区三招就给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清醒了没有?」蔺衡一手抵在他颈侧,另一手抓起把土就往他脑袋顶上煳。「瞧瞧你这副德行,心上人跑了就什么都不管了?」 「那些都是陪你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过的部下,想打架尽管来宫里找孤就成,拿无辜的人撒气算哪门子本事?!」 蔺衡原就本着一招制敌去的,没刻意蓄力,几记重击全落在对方膝弯和腹部。 纪怀尘伏在地上喘息,骨节疼得他不住抽冷气。如此一番折腾,酒劲倒确实消退了不少。 「陛下.........教诲的是,臣........知罪。」 「孤想听的是这个吗?知罪,孤看你是还想挨打!」 纪大将军先前交手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又在武力值的碾压下,实在没多余心思同蔺衡放肆了。 他抬手做了个讨饶的动作,摇摇晃晃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把佩剑递过去。 「臣知兄弟们体恤宽忍,并未曾下狠手。臣所言,是指轻待皇室宗亲之罪。」 廉溪琢的那把软剑蔺衡也很熟悉,剑身由能工巧匠耗费数月锻造而成,刚韧并济,削铁如泥。 剑柄处有『隅清』二字,那是纪怀尘一笔一划亲手刻上去的。 「脂粉赠美人,良剑赋知己。陛下,他说还给我,不要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蔺衡没好气一哼。 「得亏廉溪琢脾气好,若换了孤,非得用这把剑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伤人伤己,愚蠢至极。」 纪怀尘不由酝出一抹苦笑,这个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却满身颓败。 第106页 「是啊,愚蠢至极。」他垂首喃喃。「可是我能怎么办呢?父亲临终前嘱託我,不论如何,一定要守着隅清成家立业。」 「他曾受过太多苦,本该得天意眷顾,拥有个幸福美满的小家,琴瑟和鸣,子孙绕膝。而我这样连有没有以后都不知道的人,又怎配从中阻拦,妄想与他携手一生?」 「战场上刀剑无眼,说不定哪日我就会以身殉国。陛下,难道您要我的遗魂看着他,为我守丧扶灵吗?」 纪怀尘腰背疼到站不起来,索性潦草往地上一坐。 「他说十七年的等待也捂不热我的这颗心,他错了。多少次我腹背受敌,在死人堆里苟延残喘,眼前闪过的都是他的面庞。」 「我经歷过绝望与杀戮,便想好好护住他,也护住将军府的荣光百年不衰。」 「话说到底,你究竟是信不过他,还是信不过孤?」 蔺衡负手冷笑:「纵然没有以命拼搏的战功,那等鸟尽弓藏的龌龊事,难不成孤会做?」 「陛下当然不会,当初我既举尽兵马迎您登基称帝,就是看重您的坚韧睿智。也正因如此,纪氏一族世代忠良,我怎可为一己私情,弃江山于不顾?」 「南憧的江山又不是明日就要亡了,你大可以...............」 「我不可以!」 纪怀尘勐然抬头,尘土满覆的脸上淌下两滴浊泪。 「他是我少时相遇便决定要守护一生的人,我怎能给他希望,又残忍的让他失望?」 「那你忍心看着廉溪琢从此刻起就不好过?」 蔺衡着实被纪怀尘的迂脑筋给搅动气了。 「好,你若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多劝。」 「只一点,守着你那破原则跟他分道扬镳,或者趁你们都还在的时候彼此珍惜。怀尘,时日不待这四个字,你自己掂量清楚罢。」 第63章 难得出趟门,蔺衡从城防营帐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折转到西市的糕点坊去探寻了片刻。 凛冽气候,寻常铺子早在天色擦黑之际就已然闭户,唯独那家老字号的济林斋还烛火通明。 皇帝陛下便挑了几样慕裎爱吃的点心打包,再沿着主城街道走走散一散心。 他在登基最初就很喜欢偷熘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瞧瞧这世间百态。 鸡鸣狗吠,蓬窗小舟。 女子倚门浣衣,男子熬浆煮羹。三邻五舍的孩童手执风车追赶嬉戏,一首童谣从街头唱至街尾。 这种令人羡滟的生活是皇室中不曾有的。 所幸如今慕裎在身侧,倒还趁此享受了几日宫闱外的恬淡与安逸。 - - 「好罢,我先收回恬淡安逸这四个字。」 蔺衡面无表情,盯着藕湖亭内烂醉得不成样子的两个人,后槽牙不禁咬紧。 「说好的分头行动呢?敢情就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小舅舅切实是喝多了,歪在翻倒的矮凳边,捧着空酒壶还一个劲的往嘴里灌。 太子殿下比他斯文些许,安安静静坐着。不过半张脸埋进了兰花豆的碟盏中,眯着盹儿还不忘翕动唇瓣咀嚼。 「喝这么醉,真不知你俩这是谁安慰谁来了?」 蔺衡无奈,顾不上多数落,先捞起小祖宗让他靠在怀里歇息。 所幸小亭四下围了厚重幔帐,因此大冬日里也不寒冷。 慕裎倏然倚到一片温软,便迷濛的睁了睁眸子。「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想你啦。」 酒意阑珊,话说出口自然是绵稠无力的,尾音又带了点儿娇嗔,让皇帝陛下闻之不由心头一酥。 蔺衡下意识揉了揉他的后颈,顺势将人单薄纤瘦的身子骨抄起落怀。 藕湖离长明殿不远,姜来公公备的步辇没有派上用场。 寝殿内随侍的宫人早呈好醒酒汤和冷热两盆清水,连带双份的换洗衣物也拾掇齐全。 蔺衡小心翼翼把慕裎放到榻上,待宫人们尽数屈膝告退后方挽起衣袖,相当自觉的给太子殿下除去长靴及外衣,开始做伺候人的活计。 小祖宗乐得享受,半晕半醒,伸手抬腰却甚是配和,唯独只在要餵醒酒汤的时候将脑袋扎到了棉被里。 「听话。」蔺衡戳鼓起来的小包包。「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显然刚进行完一场茶话会的太子殿下兴致不高,皓腕探得简直磨磨蹭蹭。「老规矩,先吃。」 蔺衡失笑。「济林斋的招牌糯米糍,要趁热享用才最美味。」 倘若慕裎此刻是清醒的,那他大抵会立即蹦起来拆穿。 济林斋的招牌一贯是果馅酥饼,况且清爽整个夏日的冰凉点心,又怎会在寒冬腊月热腾腾的出现。 一碗酸涩的醒酒汤使得慕裎眸光渐明,皱巴的眉眼未完全舒展便扬声道:「糯米糍。」 蔺衡闻言笑意更盛,哄小孩儿一般替他拭掉唇畔残渍。「什么糯米糍?」 太子殿下连反应都慢了半拍,锦枕没打到人,反而掀在了自个儿肩头。「你骗人!」 「我可没说给你带的好吃的是这个。」蔺衡莞尔。「喝酒本就伤胃,再吃糯性的糕点,真想难受得一夜睡不着?」 慕裎咬唇,脸颊现出酡红,双腿盘坐在床衔,活像一只散发酒香气鼓鼓的小河豚。 「你还闹上了?」 国君大人嘴硬心软,一面忍笑把打包带回来的点心塞过去,一面宠溺的轻敲他脑门以示教训。 第107页 「分别时如何同我许诺的?劝架劝架,结果比当事者更不爱惜身子。」 「情爱之事最难拿捏,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酒后吐真言嘛,我那还不是为了他俩好?」 醒酒汤果然效用甚佳,神智逐渐清明的慕裎突然昂头道:「咦,小舅舅呢?」 蔺衡一怔,旋即惦记起将廉溪琢给忘在亭子里的事了。 「无妨,横竖丢那儿死不了。等怀尘回头想通,再进宫来捡也不迟。」 做了半日说客,又陪着喝了几壶闷酒,太子殿下这会儿着实有些疲累,听蔺衡如此说,便点点头。 「困得很,我要睡啦。骗我的帐先记着,等明儿醒了找你算。」 皇帝陛下一笑,起身翻找纱屉里的水沉香替他燃上。 蔺衡其实不爱薰香,顶多政务繁忙时往炉龛里放点冰片、桂枝之类的提提神。 但慕裎喜欢。 受不得半点污膻杂味的太子殿下,总在殿宇中燃上各式各样的香料。气味倒不浓重,薄烟缭绕,淡息萦鼻。 慕裎不在的日子里,蔺衡依照之前在淮北的配方存储了些香饼,偶尔思念得狠了,就取出一块来熏着。 「你不睡么?」 小祖宗深嗅,在熟悉的味道中舒展腰身。而露在棉被外的几截手指紧抓被角,瞧着莫名可爱。 「我晚些罢。」蔺衡绞干绢帕敷到他额头。「醒酒汤解不了外热,若是不拿凉水静一静,明儿起来必要头疼的。」 做皇帝的那个言辞恳切,丝毫没有向人邀功打趣的意思,当事者却听的无端有些气短。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蔺衡照顾他多一些,白日里下厨制衣,夜间掩被哄睡。 慕裎忍不住喟嘆:「你呀,还真是贴身近侍当惯了。若让臣民瞧见他们崇敬的皇帝陛下为我做小伏低的样子,不定又怎么在背后骂指我拿腔作势,骄矜自傲呢。」 蔺衡垂眸淡笑,手里的动作温柔依旧。「殿下是千金之躯,便是真拿腔作势、骄矜自傲也理所当然。」 「那你呢?」 慕裎眉心微拧。 「如今你的身份比我高出一截,不必再事事以我为主,百般顾全,你.............」 「我愿意的。」蔺衡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轻声打断道:「质子也好,皇帝也罢。守你护你,我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句话算不上露骨的刨白,但在他们有过实质性的亲密接触后,听上去就是另一番意味了。 慕裎睡意顿散,含情目眨巴片刻,最终在轻不可闻的嘆气声中,扣上另一双温热手掌。 「我一定是上辈子拯救苍生积了大德,才会在这一世遇到你。」 「哟。」被夸的那个佯装讶异,傻气笑道:「殿下的评价竟如此之高?这倒叫蔺某自惭形秽,深感惶恐了。」 蔺衡原本还想与他逗趣两句,省得人酒劲闷在心口,夜里消不住渴折腾着凉。 不料慕裎陡然一蹙眉,接连几次咳嗽,连唿吸都渐而沉重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太子殿下潦草摇头示意无碍,抬手指了指铜龛道:「你熏的什么香,怎得闻了身上那么热?」 「热?」 蔺衡疑惑,忙起身去瞧。 铜龛里的水沉添了不少份量的冰片和栀子,理应静心安神才对。 皇帝陛下拾起未燃完的半块细细碾碎,可并未发觉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就在他查探的空挡,慕裎脸色飞快蕴红,额上沁出层清晰薄汗。蔺衡一慌,刚想唤宫人传太医,却听见床榻处响起几声嘤咛。 那声响不大,含含煳煳的,一半难受一半难耐。加之辗转扭动的身子,隔着衾被像极只缠绵闹人的猫儿。 蔺衡心下翻涌,顾不得继续琢磨薰香,先一步走近把他圈进怀里。 手一挨上便感受到灼人温度,那哪儿是热,简直就烫得不行。 慕裎神情恍惚,唇瓣被咬得殷红,似是嫌衣衫勒紧喘不上气,开始无意识的瞎扒拉。 他们到底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且相互爱慕已久。饶是皇帝陛下定力十足,也难挡心上人这般主动的攻势。 「你好生躺一躺,我这就去传太医来。」 蔺衡尽力稳住嗓音微颤,侧目避过小祖宗半敞的粉颈。 理智告诉他慕裎的情动绝非正常状态,当务之急还是别贸然陷入温柔乡的好。 「....别.........别走.........」 感觉到缓解滚烫的凉意即将抽离,太子殿下赶忙粘住不放,手还环着蔺衡的腰小声哼唧。 「衡哥哥.......我热........」 蔺衡哪里受得住这个,又着急又不忍,脸红程度完全不亚于慕裎。 「你乖,等太医号过脉了再抱着你睡,好不好?」 此刻水沉香稳定心神的作用已经失效,皇帝陛下只觉有两股不同的热源夹裹,你来我往,在长明宫的寝殿里交互勾缠。 慕裎难熬的紧,连眼眶都泛出零星水汽,抱了会儿嫌蔺衡不凉快了,转头摇摇晃晃拱向玉石镶嵌的床衔侧方。 可惜那些劳什子自带一股子寒凉,皆打磨得光滑齐整,人根本倚靠不住。 蔺衡看着慕裎浑身无力软塌塌摔回,当下也管不了处境如何糟糕了。胡乱拢了几把小祖宗几乎快褪完的衣裳,沉声吩咐道:「来人!传太医!」 第108页 姜来公公正在门外值守,闻声立刻弓腰称喏。 恐小太监们办事不牢靠,误了要事,他便亲自跑到御药房去传令。 在等太医到来的过程中蔺衡也没闲着,不停用绢帕浸透凉水给慕裎擦拭降温。 头几遭还好,在外敷的作用下燥热的确有所缓解。 可蔺衡越擦越觉着不大对劲,再一细瞧,蓦然发觉他双颊上的蕴绯不知何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苍白。 「我........................」 太子殿下堪堪哼出个音节,手捂上心口,秀气浅淡的眉狠狠皱了皱。 大理石铺就的宫殿地砖上瞬息便染了几团猩红鲜血,而更多的,还滴淌在慕裎唇畔。 第64章 这几口浓稠鲜血当真将蔺衡吓得不轻,他赶忙倒来茶水给慕裎清漱,又取出两片定神固气的参片餵进人嘴里。 好在值守的孙太医此时正在奇珍馆内挑拣药材,因此姜来公公传旨不到小半刻,一众医官便提着药箱匆匆赶到。 「无需多礼,只要将情况如实呈报给孤即可。」 孙翮垂首称喏,当即屈身到榻旁,替慕裎诊脉。 做太子的那个面色仍旧消白,半阖眉眼的神情略显疲累,不过情动之态倒是比先前好转不少。 蔺衡便蹙眉等着,也顾不及在臣下面前摆君王威仪,任劳任怨充作软垫,让小祖宗靠得更舒服些。 半晌,孙翮诊完脉息起身查验过剩余薰香,方谨声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并无大碍。只因原本体内寒疾未愈,受不住此等勐烈药物,是以一时气血澎湃,内息走岔了路子。」 「药物?」蔺衡一怔:「孙太医,你指的可是那块水沉香?」 孙翮被问的略一迟疑,拱手颇有些为难道:「那块水沉并无问题,但其用料合欢、栀子若与龙胆草相混,便会使人产生目眩燥热之感。」 龙胆草.............. 蔺衡微微啧声,小祖宗和廉大学士才合伙糟蹋完的几罈子药酒,不正是以这玩意儿做主料的么。 「倘若服食,对身子可有损害?」 「陛下放心,只要解去药效、好生调养,不日便能恢復无恙。」 听闻这话蔺衡不由松了口气,也罢,没有什么是一碗醒酒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碗。 显然对这方面概念不强的皇帝陛下思忖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似是看出他所想,孙翮拱手就是一个推波助澜:「陛下,醒酒汤只能消去酒劲,而此味药物作用甚勐。动兴者,其效非交合泄阳不可解。」 「..............................」 皇帝陛下脸颊陡然泛起抹可疑的红光。 他暗自垂首,不着痕迹的瞄了眼另一位当事人,却不想四目急促相对。 姑且先不提当着众人的面谈论这种话题罢,就说小祖宗刚吐完血,还含着参片固气的憔悴模样。假使真要做什么,也不知人扛不扛得住。 欲盖弥彰般,蔺衡支着一对红耳尖,舔舔唇瓣道:「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孙翮遗憾道:「回禀陛下,除此外暂无其他法子。」 一言出整个长明殿立刻寂静无比,连宫人们的唿吸声都短暂停歇。 须臾,姜来公公会心一笑,带领若干闲杂人等主动退出寝殿。观其架势,往外撤出至少两重宫门有余。 孙翮也随即拟出一贴温养的药方呈上,暗暗招唿剩余医官拱手告退。 于是眨眼的功夫,寝殿就只剩腰背板直的国君大人,以及软作一团的太子殿下了。 - - 如此缄默又惹人羞赦的氛围持续良久,最终在慕裎的两记咳嗽声中才双双有所缓和。 蔺衡松了松手里拢人的劲儿,关切道:「难受的紧?」 「要不你也试试?」慕裎堵回话,侧过身完全赖进他怀里。「后背立这么端正做什么,靠着怪累的。」 生性不善言表的皇帝陛下只得依言放软。 「怎么,你就打算让我一直这么难受下去?」 撇见人顿住动作,压根没有要继续的意思,慕裎不禁剜去一眼。 「还是想当柳下惠,坐怀不乱?」 「没有。」蔺衡轻抿薄唇。「我......可以吗?」 「问问问!每次都问!非得要我主动扑上去才行?」 做皇帝的那个面色愈发涨红,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扭捏小媳妇儿的模样倒叫慕裎怨不起来。 「你怕我?」 蔺衡摇头,试图躲避目光,几次被死盯紧后不得已颓然放弃。「你会不舒服的。」 还好。 不是什么『我还没做好准备』之类的话。 否则现在就不是很舒服的太子殿下保不齐会起『阉了这没用玩意』的心思。「轻一点就行,我对疼痛很敏感。」 「我说的不是这个。」 蔺衡垂眸,偏淡的眉拧出一丝惆怅。 「殿下,我知你从不喜被掌控和压制,即使是眼下迫于无奈,我也不希望你为此受一点委屈。」 这是蔺衡由于生长环境所产生出来的自卑心魔,这点慕裎门儿清。是以他没打断这番诚恳刨白,只待国君大人说完才揶揄一笑。 「听闻旁余君王都爱养些俏丽可人的男倌赏玩作乐,想来南憧皇宫里也有。既如此,不若去给本太子寻几个模样好的来替你?」 第109页 我呸。 哪有俏丽可人的男倌。 还几个? 蔺衡脸色略一沉。「孤的模样最好。」 慕裎失笑,煞有介事拍了拍锦被:「那你躺下?」 「..................」要不去问廉溪琢借一借? 「得了得了。」察觉到燥热再次翻涌的小祖宗懒怠纠缠,兀自朝床榻内一滚。「没有迫于无奈你也可以和我睡,我不委屈。」 长明殿的灯盏在这句话结束后不久尽数熄灭。 仅剩一盏豆大的油灯还扑朔起伏,在黑暗里勾勒出两幅叠交相拥的身子。 片刻喘息渐起,夹杂着欢愉难耐的轻泣。 以及一句低缓而又清晰的话语。 「我会把所有能给的一切都给你,阿衡,你要开心。」 - - 蔺衡开心不起来。 他的首席大学士兼小舅舅没了。 不,确切来说,是差点没了。 真就信了他的邪,藕湖那么大个亭子廉溪琢还能翻腾下去,连那结了两指厚的冰层都没能给阻挡住。 听姜来公公说是人纪怀尘亲自下湖去救的,被捞起来的时候脸青得发紫,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将那驱寒滋热的药多开两幅,还有这支百年白参和乌灵芝,也一併送到长合宫。」 原本按纪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回将军府好好调治的,奈何廉溪琢平日里活蹦乱跳,骨架子却单薄的很。 恐怕一来二去折腾久了出大问题,蔺衡便允了他们另一间有温泉汤池的宫殿暂且安养。 「这一天天闹的都是些什么事。」 缠绵时刻被打搅,心情不甚愉悦的国君大人如是抱怨。 慕裎才从一场颠鸾倒凤的高昂情致中结束,淌出薄汗的额头在他颈前蹭了蹭,喑哑着嗓音道:「人没大碍就好,这样冷的天,脱层皮也够小舅舅受的了。嗯?你真不去看看」 「不去。」蔺衡低头,专心致志的给心上人拨弄碎发。「疼不疼?」 话是这么问,然而手早已搭到小祖宗腰间轻揉,连带着哄小孩一般在后背温柔拍抚。 「比上回表现的要好。」 许是脸埋在颈窝里的缘故,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便更像撒娇了。 慕裎遭他伺候的极舒坦,低低哼唧几声后像是想起什么来,贴近他耳廓嗔道:「都跟你说了不要太迁就我,回头憋出毛病,本太子可不负责善后。」 「哪就一味迁就了?」蔺衡毫无底气的辩驳,末了还是顶着泛红的面庞浅浅嘆气。「我是怕你太辛苦。」 辛苦.......倒不怎么辛苦,只是做皇帝的那个提防得紧,唯恐给心上人带来多余痛楚,一应力道都放的相当轻缓。 「少找藉口,每次都让我先...........那显得本太子多没用似的。」 小祖宗深嗅着两人身上缠绕的龙涎香味,软绵绵同蔺衡咬耳朵。 「这件事情本该美好,你不是我的附属品,现在不用委曲求全,以后也不用。」 被成功暖到的蔺衡闻言微怔,而后会心一笑,在人后背上轻拍的动作逐渐转为摩挲。 这世间诸侯国多不胜数,沾了皇亲国戚的子弟亦多如牛毛。 其中自不乏品德高尚,秉性纯善之辈,可终究没有哪一位能比得过他的慕裎。 那样善良。 那样温暖。 在往后无穷尽的岁月中,为他带来福泽,降下希望。 第65章 话说归那么说,蔺衡第二日还是去看了廉溪琢。赶大清早去的,并且纡尊降贵亲手提了俩药包。 长合宫里只拨去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在照看,一应事务纪怀尘都会料理好,这点皇帝陛下深信不疑。 尽管是有心理准备,但当蔺衡真看到纪大将军那副憔悴模样的时候,仍旧眉头一锁。 「又一日一夜未合眼罢?比床上躺的那个气色还差。」 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与纪怀尘之间相处的名为君臣,实为兄弟,因此说话也没刻意端着架子。 「学不来那年少轻狂就别学了,好歹顾惜一下自己。」 显然纪怀尘此刻并没有心思闲话玩笑,整个面部神情阴沉的骇人。 他跪地一礼道:「陛下,臣请旨,请允臣去戍边西疆。」 闻言,蔺衡几乎想都没想,扬起手里的药包就狠砸过去。「大白日吃拧了你,廉溪琢还半死不活躺着呢,你说什么胡话?!」 蔺衡向来情绪不大外露,平日里再怎么气恼,不过脸色难看点,说话尖锐些。 如这般直接上手揍人的行为,委实少见。 纪怀尘挨了一记砸也懵了,他缄默半晌,看看昏迷不醒的廉溪琢,再看看坐上首的国君大人。终是悻悻起身,挪到床榻边给昏睡的那个替换绢帕降高热去了。 其实御医送来的温热药物都给小舅舅用过,只是大冬日里受了凉,气门紧闭。因而这低烧不褪,总消耗着自身的抵抗力。 加之廉溪琢爱酒,每每上勾栏歌坊必要喝尽兴。那副看似强健的身子骨,早已拖沓的虚弱不堪。 「.................子敛。」 一声无力轻唤陡然打破了君臣间的胶着氛围。 蔺衡率先望过去,迎目便见爱将呆呆怔住的动作,以及一双猩红的眼眸。 子敛是纪怀尘的字。 老将军在世时曾不止一次的调笑过他,『敛』乃收敛、约束,成日同廉溪琢追猫逗狗,嬉笑打闹,哪有半分将相之才的沉稳样子。 第110页 而后来他当真成了威震一方的中央将军,首领十万大军,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 却从此无人再唤他的字,亦无人记起,他原来是个和廉溪琢一样倜傥不羁的少年。 缄默片刻,终是蔺衡嘆了口气,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纪怀尘抿唇不答,或者说他是有意在抗拒这个话题。就算此刻廉大学士听不到,他那番深压住的心里话也难就此说出口。 「好,我们换种方式。」蔺衡懒得打迂迴仗,掰过爱将肩头强迫他直视自己。「你希望孤怎样帮你?」 「陛下,臣希望您能顾全隅清,保他平安一世,无忧至死。」 「孤做不到。」 蔺衡拒绝的很是强硬,强硬过后又无奈的黯下眸光。 「廉溪琢的癥结并不在此,就算孤能给他安逸享乐的生活,让他揣着大学士和王爷的身份摆谱,可他内心仍旧是孤独落寞的。」 「怀尘,他自幼失怙,受了无尽心酸与委屈。如果连你都还要给他苦吃,那他就真的没指望了。」 纪怀尘一阵哑然,气氛便就此静谧下来。 窗椽紧闭。 没人开口说话的屋子闷得令人难受。 蔺衡到最后实在是呆不住了,迈步向外走的同时颓然道:「倘如你意已决,孤便不再劝。只是趁现在局面还好,找个时间把话说清楚。」 「切记委婉些,十几年的漫长等待,总别叫他伤透了心。」 - - 从长合宫出来,蔺衡的心情也变得怅然起来。 老实说,他有一瞬的庆幸。 庆幸慕裎和自己的相遇相知,终不似纪怀尘与廉溪琢,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要彼此折磨。 同时他又为这种想法而觉得惭愧。 试问世间谁不想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偏偏他们一个出生将门,势必要为稳固江山社稷抛头颅洒热血。一个沾故皇亲,註定要在趋横的官场折转起伏。 如果可以,蔺衡宁愿放他们归隐山林。从此没有将军和王爷,只有一对晨耕暮炊、悠闲渔野的眷侣。 - - 国君大人万万没料到,这份对爱而不得的嘆息扼腕竟会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 也就是蔺衡终于摆脱司锦局掌事的啰嗦,回到长明殿的时候。 步子尚未踏进寝殿,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悦耳笑声,还有席裹全身,暖若春潮的热气。 蔺衡是不用地龙的,不过慕裎搬来长住,怕人大冬日里冷着又勾起寒疾。于是他晨起便吩咐宫人将地龙烧起来,供着暖给小祖宗好生养病。 「聊什么呢,笑的这样高兴?」 若换做以前,唤月和风旸在蔺衡面前必然束手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如今两个小崽子学乖了,知道陛下在自家主子面前脾气极好,因此也不似见着活阎王了。 「回陛下的话,殿下在同奴说花灯呢。那高头大马底下坠着铃铛,会自个儿走起来,铃铛还一摇一响的,是不是真的呀?」 唤月扬着小脑袋咧嘴,遭热气熏红的脸蛋活像个山楂果子,看得蔺衡不禁莞尔。 他走近到慕裎跟前,挪开那叠吃剩的糯米糖糕先探了探口风。「听尚膳房的宫人说你晚膳没用几筷子,可是菜式做的不合胃口?」 「还行罢。」 慕裎咬着甜板栗,侧目睨他的神情说不出来的娇俏。 「起来,让你坐了?」 蔺衡简直苦笑不得:「哪就这么大气性?」 这说的还是皇帝陛下出门前的事儿。 原本昨日连洗漱到宵夜折腾到天快亮才歇息,不成想刚眯了半个时辰又被叫起来喝药。 闹觉不说,还得喝苦得作呕的汤汁,他当然不想给那个狗皇帝好脸色看了。 蔺衡便认命站在床衔边,等了须臾没等到小祖宗继续使性子,却见风旸捧来一件坠有琅环玉珏的华服。 「今日是除夕夜,把你打扮的好看点,也给本太子长长颜面。」 这玩笑句话顿时将国君大人在司锦局试了整个下午礼服的烦闷一扫而空。 「还挺合身。」 蔺衡中肯评价,顺便抬起双臂,方便心上人给鼓捣绦带。 「那不然?」慕裎一哼。「来之前就做好了,给你的新年礼物。」 皇帝陛下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一国之君的身量尺短应当算最高机密罢,我想?」 句尾两个上扬的字节惹得慕裎好笑,他眨眨有光的眸子:「我以为骁勇善战的陛下对自己身长八尺、气宇不凡的传言已有耳闻。」 「唔...........这话听上去并不像是在夸我。」 「的确不是。」慕裎取出两枚玉佩细细对比,最后选定了双鱼戏莲的那枚。「我在恭维你。」 如此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戏码蔺衡早陪他玩过数回,横竖小祖宗不生气就好,至于究竟是夸还是恭维,国君大人觉得都可以。 毕竟没有什么比喜欢的人亲手给穿戴衣物更幸福的事了。尤其对方是养尊处优,从来只有被伺候的份儿的太子殿下。 长明殿里的地龙烧得很足,两个小侍从的脸皆被熏蒸出红晕,一左一右乖巧站着,像极年画上的福娃娃。 就连慕裎不甚好的气色都泛起浅绯,那单披了长袍随意外露的白颈和皓腕更是。皙润浮粉,不似寻常男子,倒胜过大多数姑娘家。 第111页 偏生这纤瘦不盈一握的腰身,举手投足间又满是矜贵之气,令人心生亲泽,不舍亵渎。 鬼使神差,蔺衡盯着慕裎微垂的半张脸颊,忍不住俯身亲了亲。 「干嘛呀。」 小祖宗正忙着和绦带较劲,颔首一瞪,耳尖却红了。 与此同时,唤月和风旸忙识趣的低头,用装配饰的托几挡住眼睛。 「你头一次来长明殿找我的时候就想这样做了,但是怕被打。」 蔺衡舔舔唇瓣,笑得有些傻气。 慕裎一哂:「陛下当时摆的谱大着呢,可不像是怕挨打的样子。」 「那还不都是廉溪琢挑唆的,知道我怂,就让我在气势上先取得优势。」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况且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做太子的那个点点头表示满意。 「席间若遇上什么好玩的一定记得给我带回来,当然,如果朝臣们献的是美人之类的就不用了,您老留着自己欣赏罢。」 照惯例除夕大宴上朝臣为表恭贺,都要准备新年贺礼。不在乎价值贵重与否,只要能讨喜气,搏得国君一笑即为上品。 眼下宫中奇珍异宝、金玉黍栗一概不缺,仅剩后宫一人独宠,这切切实实是满朝百官的一块心病。 蔺衡浅笑,一面答应一面吩咐两个小侍从,慕裎身子弱,要多休息调养。千万别让他瞎胡闹,撒着欢的到外头吹风。 「知道啦知道啦,怎得比小南瓜还唠叨。再不走,误了守岁的吉时我可不管。」 小南瓜是慕裎以前养的一只蓝翅金刚鹦鹉,聪明伶俐,极通人性。压根不用教,逮谁就学谁说话,偶尔吃食吃的不痛快了还会和当贴身近侍的那个找茬吵架。 好几次吵不过的蔺衡都扬言要拔了它的毛,然而等气消后照样餵它最爱吃的甜南瓜。 往往年节回忆起过往,就会觉得诸如『那时』或者『当年』等词既美好又惹人唏嘘。 满室袭人温暖,慕裎随手扎的宫灯就挂在窗棂下。 宫人中不乏有手艺精巧的,也做了寓意喜庆祥和的灯样悬满琉璃盏。 灯火星明,交相辉映。 蔺衡环视寝殿一周,目光最终落定在太子殿下脸上。 「好啦,等亥时看完烟花我就老实呆着。当了国君没办法,以民为重,我理解的。」 慕裎以为他是惦记着没能一起过除夕夜,忙道:「再说宴席免不了繁文缛节,为了看两件新鲜玩意儿呆坐几个时辰的无聊事,本太子才不干呢。」 这话本是蔺衡担心慕裎疲累,不利于养病提出来的,此刻却被反宽慰了一把。 「没有,我是想说,国宴连烟花都是中规中矩的,没什么看头,我...............」 皇帝陛下笑得神秘,不过未说完的话却遭姜来公公一声催促给生生打断。 「等我回来再和你说。」 蔺衡拢了拢他的外袍,附耳凑近。 「新年快乐,我的殿下。」 慕裎微微颔首,在国君大人将要转身之际,飞快拉住对方衣襟,还顺势往怀里一带。「突然有点捨不得让你走了,怎么办?」 瞧罢,回回撩人不成被反将一军。做皇帝的那个无奈轻嘆,很快门外便响起了第三百八十回 拘谨的催促。 打情骂俏到此为止,慕裎倚在门边一路目送蔺衡离开。 直到那顶玄黄步辇消失在黑夜尽头,他挂着笑意的唇角才慢慢放下。 唤月和风旸已然进屋,受自家主子的令摆好石子棋,等着大战三百回合一齐守岁。 无人发觉,零星只见月光的暮色中不知何时飘出来个鬼魅身影,一席夜行锦衣,腰坠寒刃。 慕裎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势,朝远处眺望的目光说不清是赏月还是在凝思。 半晌,他檀口微启,仿佛是舒了口长气。 「去罢,一切照计划进行。」 第66章 除夕夜的宴席摆在吉庆殿,虽说名字有点俗气,但里头的细软布置却是华贵无比。 蔺衡坐在正中的雕龙金漆软椅内,下设两行座席,以左文右武的序列排放。 往来宫人皆换上新制宫服,腰系朱红绳结,端着琼浆佳肴从容穿行。乐师们也早摆好丝竹管弦,悦耳的朝歌舞曲源源不断萦绕。 天鉴官夜观天象,算出吉时用硃砂笔写好封在锦盒里,待国君大人致完开场语就公之于众。 除夕降祟,平安喜乐。 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今年除夕廉溪琢不在。 往年小舅舅在场蔺衡倒没觉着有什么,顶多是气氛热闹点,守岁的项目丰富些。 也不知是打哪里学来的,过去三年廉溪琢愣是以一己之力开创了诸多文雅玩法。致使朝野上下莫名产生了个不成文的约定——除夕这夜就该摇骰子赌酒,这样才有仪式感。 每当这时蔺衡就在上首默默旁观,一边看着他的臣子们纵情洒脱,一边惦念着他远在千里外的心上人。 可今年廉溪琢不在,不止是他,连纪大将军也被放了探亲假,安心在长合宫给自家小弟侍疾。 少了万恶之首,闹么蛾子的二把手也跟着蔫了兴致。 大理寺卿唐尧平日里最是个闲不住的,今儿却乖巧本份待在自个儿桌上。只是心不在焉,总眼巴巴盯着文臣众首空出来的席位瞧。 第112页 「陛下,诸位朝臣都已备好贺礼,可否请陛下一观?」 姜来公公一直随侍在旁,见蔺衡胃口不佳,脸上隐隐有些烦闷之色,便找了个话头来劝。 「老奴听说今年备下的贺礼都新奇无比,若有中眼的送到长明殿,想来太子殿下也会很高兴呢。」 提到慕裎,蔺衡神色果然微有变化,他搁回银箸点头道:「传罢。」 和歌舞声乐比起来,新鲜玩意儿显然有看头多了。 一言令下,原本闷坐不动的文臣武将纷纷立起腰杆,一睹新年贺礼的同时暗自相较谁家更胜。 首件呈上来的物什是双绣虎头的蜀缎宝靴,鞋底用绵和麻各纳了两层,侧边坠嵌玲珑翠玉。看着得体大方,日常穿着也舒适方便。 「启禀陛下,这双长靴乃家母亲手所制,愿陛下圣体康健,龙虎生威。」 中督尉赵衾抱拳一礼,那张常年在风沙地操练兵马的面庞,显得他整个人严肃且木讷。 可偏偏这样呆板无趣的人,向来最懂世间温情冷暖。 以往他送出的贺礼大同于此,去年是件长袍,前年是对耳捂。无一例外,皆出自家中老母亲之手。 而那些贵胄官僚看不来的小惠馈,蔺衡却欢喜的紧。 「爱卿有心了,孤会珍视萱台好意。」 有了赵衾朴实无华的开头,后边不少为官清廉送不起豪礼的大臣们都不免松了口气。 横竖礼不在贵重,拿得出手就行。 「可这...........」 姜来公公望着堂下,想了又想,终究忍不住揩去额角的汗。 「唐大人,您这是?」 「送陛下的贺礼啊。」唐尧揉揉眼角,手里细棍一挥,将脚边的一群兔子往前赶了赶。「还有两头鹿在外面,侍卫嫌鹿角笨重怕伤着人,给拦住了。陛下,您看可需要臣牵进来?」 说起来唐尧比廉溪琢还小上两岁,一身才华却是惊人。 早些年科考他本是蟾宫折桂要进御书院的,但蔺衡意外发现他断案审查的天赋极高,便给了大理寺卿一职。让他去断除冤狱,扫清天下之大不平。 唐尧做得的确很好,所经手的案子证据确凿、绝无偏私。人际关系处理的也不错,积攒了一大帮子不畏权贵的忠心部下。 如若不算那暗戳戳比廉溪琢更恼人的脾性,他真当该数文臣第一了。 「唐大人,今儿是除夕佳节,又不是尚膳房选供。你这赶鸡撵鸭的,究竟意欲何为啊?」 凌沅手执酒杯,言辞间听着调笑颇多,实则满是对唐尧的嘲讽。 是了,文武贰臣的鄙视链自古就有,回回设宴总省不了生几齣这样的戏码。 唐尧压根懒得搭理,兀自拱手对蔺衡道:「回禀陛下,臣前些日子受任到太平溪一带查案,拔除县府贪官污吏十余人。当地百姓心怀感念,可惜无多余粮米相谢,便举村凑巴给臣赠了几样家畜。」 「臣蒙受皇恩,不敢擅领民惠,因此在除夕夜借花献佛,请陛下替臣圈养良待。」 此言一出,席间蓦然响起阵悉悉索索的谈论声。 谁人不知太平溪是礼部尚书周远的管辖范围,如今有贪官污吏不说,连百姓都食不果腹,想送点子谢礼还得举村凑巴。 然而从年前开始周远便称病告假,一连半个多月没露面,此刻自然也是不在场的。 蔺衡垂垂眼睑,示意侍卫将兔子和鹿先牵去奇珍馆。 在除夕夜处罚罪臣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况且区区周远,想捉拿易如反掌。 唐尧此番作为除却告状,还有一层是提醒。 提醒蔺衡,周远一派有问题。 - - 略过这一茬儿,席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后续大臣们奉上的贺礼蔺衡看着神情都淡淡然。谈不上满意,也说不上厌恶。 总之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往国君大人面前送,其中不乏技艺巧妙的钟鼎器玩,以及异域风情的鼓铃铜磬。 蔺衡正盘算着哪几样慕裎应当会喜欢,好叫姜来公公登记造册送到长明殿,恍然间便听端奉菜餚的宫人中传出一记惊唿。 那声音碰巧响在最后一位朝臣退回席位的空挡,殿内只有三三两两的交谈声,如此一来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可避免被吸引了过去。 其实这种事情也算正常,左不过是哪个小宫婢打翻了酒盏,或是磕碰到什么东西。 蔺衡却后颈一凉,下意识扬起银箸,腕子轻转,瞬息以不可思议的力度弹射发出。 「呃啊!」 席位空出来的地面上立刻多了具残喘的身躯,随之掉落的还有柄锋利的弯刀。刀刃泛着可怖的森绿,显然是事先餵过毒。 倒在地上的那人受了一击还没完全死透,蒙面的黑纱滴淌下几滴鲜血。他虚虚往前爬行两步,未等再度以暗器伤人,就被蔺衡发出的第二支银箸给定死在了原地。 「来、来人!护驾!」 姜来公公震惊之余率先反应过来,忙高声召御林军进殿护卫。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数十个彪形大汉,衣着打扮和刚咽气的刺杀者如出一辙。皆手持弯刀,以黑纱蒙面。 好好的宴席遭遇变故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个别胆小的文臣在随侍的保护下仓皇逃出。剩余几位将军倒神色不改,立即起身与刺客搏斗。 第113页 来的这十几名大汉功夫都不差,而且手上有武器,这就比赤手空拳的武将们占优势多了。 但占优势归占优势,眼见着拿身经百战的武将没法儿,行刺的黑衣人们急转直上,一柄柄寒刃全数朝蔺衡所在的方位逼近。 这些人武功不低,脑子却不行。满殿都是能打的,却偏要挑最不好惹的那个下手。 蔺衡只得定定神,抬起一脚,翻卷出去的桌子当即扬翻了最先扑过来的两人。 装满珍馐的碗碟此刻变成了满地碎瓷片,皇帝陛下脚尖轻点,灵巧避开砍过来的刀锋,在侧身卖破绽的一瞬注入内力反手挥出,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其他四个。 为首的黑衣人原以为那六个多少能伤着蔺衡分毫,不料连身都没近就断了气息。 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提起弯刀就直逼面门。若说蔺衡开始时还有点作壁上观的心态,那么这会儿他着实是起杀心了。 暗杀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防不胜防。挑什么时候不好,还非要挑慕裎等他回去看烟火的除夕夜! 蔺衡随手抄起掉落的刀刃,两步疾走迎上为首的黑衣人。两柄寒刃相撞,其力道之大竟直接炸裂出斑驳火星。 一交手两人均是一怔,黑衣人手腕被震得发麻,往后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而做国君的那个也没想到,对方比过去那些歪瓜裂枣要难缠,三招之内或许不能完胜。 就在御林军将吉庆殿团团围住的间隙,蔺衡手起刀落,在黑衣人胸前添了两道见骨伤口。 「束手就擒,孤赏你个全尸。」 「呵。」黑衣人吐掉口中鲜血,一字一咬牙:「休想!」 这下蔺衡当真是无奈了,按理说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是挺遂民心的,一不剥削残害,二不昏庸重色。 作甚这些人连命都不要,只要他死呢? 成罢。 既然选择不要命,那就别怪他不给活路了。 蔺衡凝神吐息,以一种诡谲非常的步伐觑近,几乎是在眨眼间就绕到黑衣人身后。 不成想那黑衣人反应也相当迅速,清楚正面绝对打不过,便藉由殿宇中的承粱柱闪身拉开距离。人没往门口逃,反倒破窗施展轻功,纵身一跃急急藏匿进黑夜里。 大晚上的,要追捕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谈何容易。 但今儿可是除夕夜。 蔺衡来不及多思,踩着滴落的血点紧追上去,在身影完全消失前,吉庆殿落下一句沉声吩咐:「传令天鉴司,点燃所有烟火。」 值守的侍从哪还敢耽搁犹豫,是以第一堆篝火燃起,天空中伴随硝烟和震人发聩的声响,瞬间炸开无数绚烂光芒。 蔺衡的夜视能力本就高于常人,加之受重伤的人跑不远。不消半刻,他便发现了那黑衣人的踪影。 殷红血浆沿着琉璃瓦滴淌一路,两人一前一后,如雀燕灵巧越过数座宫墙和石桥。 追着追着蔺衡心头不觉勐然一惊。 看这方向.............. 长明殿! 第67章 蔺衡记挂着心上人的安危,最后那两步追的简直连蹦带蹿。 而当他身影飘然落在长明殿外时,预想中的血腥场景却丝毫没有出现。 殿门口切实站着个人,明朗星眸,笑意晏晏,一身华服难掩皎洁之姿。 正是慕裎。 「殿下,你没事罢?」蔺衡快步走近,上下打量足足瞧了一整圈,确保他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怎么站在风口里?」 「不到亥时烟火就燃了,我听着声儿出来瞧热闹啊。」 慕裎浅笑,目光落至在蔺衡衣襟前的血污上时倏然一皱眉。 「你受伤啦?!」 「没有,那不是我............」 话头顿的很急,蔺衡撇见一侧多出来的两个黑影,立即用身子搪住慕裎。 「先别动!殿下。」 出人意料的,做太子的那个没闹腾,只轻轻回抱住他。「死人而已嘛,有什么可怕。」 听着这风轻云淡的声线,国君大人一阵哑然,半晌松开动作:「你都看到了?」 那黑衣人的尸体就躺在长明殿门旁,紧挨着的是南憧皇宫里的首席暗卫。 「参见陛下。」宋干屈膝跪地。 「属下听闻吉庆殿有动静,便一路巡视到此,碰巧见贼人慾对太子殿下不利。属下一时情急,没能留住活口,还请陛下治罪。」 反正是抱了必死之心来的,即便留活口也查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蔺衡微微垂眸:「你护主有功,孤赐你把玄铁宝刀以示嘉奖。」 「自明日起,你专管负责长明殿的安危即可。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向孤禀报,退下罢。」 「属下遵命。」 说完宋干躬身一礼,足尖轻点,身影顷刻消失在幢幢树影中。 望着远去的暗卫,慕裎似是微不可闻的嘆了口气。 他与蔺衡在院中双双缄默良久,直到宴席的烟火燃尽,周遭陷入剧烈明亮后的浓黑,才有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抱歉。」 「抱歉?」 「把你送我的新衣弄脏了。」 「矫情。」慕裎闻言忍不住哼笑。「衣裳重要还是命重要?」 「可今晚,我差点没护住你。」蔺衡抿唇,俊朗的面庞上满是黯然。「万一你因我而受牵连,有个什么好歹,这让我以后怎么办。「 第114页 「都说是万一了,本太子厉害着呢,哪这么容易就被歹人所伤。」 慕裎唇角勾起的模样十分动人,带着点儿狡黠和得意,这倒让蔺衡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好啦好啦。」 似是见不惯他愁眉苦脸的神情,太子殿下伸手一拉,打算哄进屋再说。 不料一向温驯的蔺衡这会儿却站定不动,以至于重心不稳的慕裎反而跌进了他怀里。 「我又遇到刺客了。」 一句带着脆弱感的陈述让太子殿下微微恼起来的火气瞬间溃散。 他一直说想要的是有喜怒哀乐的贴身近侍,而不是百毒不侵的南憧国君。可真当蔺衡展露出自己的无助时,他除却欣慰,剩下竟满是一览无余的心疼。 没经歷过暗杀的人不会懂得,时刻提心弔胆是种什么滋味。 宛如人坠无尽深渊,惶惶不安何处会刺过来一柄钢刀。也不知身旁哪位笑里藏、毒,等着某个机遇一举击中命门。 慕裎并不清楚以往蔺衡遇刺后的反应究竟是何,淡然处之?亦或像今日这般彷徨难过? 他只能遵从内心,手掌抚过高出一截的身子,默默承受倚靠在颈侧的依赖感。 「有时候我真的会怕。」 蔺衡将脸埋在心上人颈窝里,含含煳煳的声音听上仿佛梦呓。 「是人谁不贪生,我也想活着啊。」 「每次遭遇刺杀,我都会梦见娘亲。她站在槐树下对我笑,说衡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和你爱的人一起活下去。」 「殿下,我从未有一刻像刚刚那样恐慌。你是我如此深爱的人,怎可被我无辜牵连,命殒南憧。」 这大抵还是慕裎第一次听蔺衡直言爱意。 你是我如此深爱的人。 没有百转千回,没有迂迴试探。 只是在除夕深夜,硝烟未散之际陈述出藏匿已久的事实。 我深爱你。 太子殿下明眸低垂,莞尔间覆上他略带咸涩湿漉的面庞,落下个安抚性的吻。 「这回不是梦罢?」 「自然不是。」蔺衡吸吸鼻尖,挺身站定的动作无端有些傻气。「我不想等到没机会的时候再告诉你了,阿裎,只要你愿意,我...........」 「我不愿意。」 慕裎颔首。 「趁早收收你那送我打道回府的心思,本太子既然敢来,就不怕豺狼恶犬之辈。」 「再说有你这样表露心迹的嘛?冷风吹着,灯盏黑着,连烟花都没带我放,鬼才愿意听你在这儿瞎承诺呢。」 蔺衡遭这顿呛白噎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那傲娇无两的心上人,这就是在回应对他的爱了啊。 - - 给慕裎表白用的物什,其实蔺衡早就准备好了。 国宴的烟花中规中矩,自然比不上老百姓们玩的那些有趣。 二踢脚、摔哑炮、三响鞭,不论淮北有没有的样式,蔺衡都备了一份。 慕裎玩心大起,长明殿后院全数被他当作了演练场。耀眼的火花打着旋儿腾空,发出阵阵清脆悦人的炸裂声。 蔺衡则在一旁负责供货,小祖宗炸完一个就往后一伸手,他便将新的炮仗递过去。 「咦,这种我怎么没见过?怎么玩儿的?」慕裎转着某个造型陌生的竹筒,发出疑问。 「这是我自己做的,叫蝴蝶竹。」 蔺衡解释,而后点燃引线抛远,那竹筒在短暂的翻滚后勐然炸开。掀起的竹片果真像蝴蝶翅膀一样舒展,顺着火药冲击翩跹起舞。 「好看吗?」 「好看。」慕裎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说你。」 见过大世面的皇帝陛下就这样红了耳朵尖。 「阿裎..........」 「我在呢。」 慕裎含笑,走近用带有零星火药味的手指抚去他鬓边碎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听我说,好吗?」 「很小的时候我并不喜欢烟花,总觉得漂亮是漂亮,可绚烂一阵后就会湮灭成灰,不够长久。」 「那时我还没有遇见你,便不信这世上竟会有人让我甘愿放弃理智,从淮北一路追到南憧。」 「来之前父王曾想方设法阻止过我,甚至不惜拿藤龙鞭揍了我一顿。我告诉他,生在皇室註定命途多舛。淮北若没有我,还有别的儿子能继承他的皇位。但南憧,绝不可以没有你。」 「所以蔺衡,你要明白,你与我并无不同。同样珍贵,同样值得被温柔珍惜。」 「倘若某一日以你我之力守不住这江山,落得个凋零陨落的下场。我希望,那时还能在你身边。」 慕裎似乎向来都是这样,不谈爱慕深情,只论相思长守。 他的缱绻总在不经意间拨人心弦,尤其是当蔺衡曝露出脆弱的时刻。 依赖与被依赖。 原来他们,一直都是双向奔赴。 「殿下............」 蔺衡喃喃,半晌泛起水汽的眸子涌上笑意。 「我想吻你。」 不是『我可以吻你吗?』,而是我想。 少了徵求,多了霸道。 「我早该明白的,在你面前,无需隐藏自己。二十三岁的蔺衡,有幸结识良人,共度余生。」 慕裎也笑,微微颔首,加深这个互相刨白的第一个吻。 第115页 唇齿交缠,毫无间隙的紧密拥抱。 就在这个除夕夜,属于两个男人的爱情篇章,从此正式拉开序幕。 第68章 新年伊始,刚刚才经歷过一场刺杀的国君大人,暂时还没有多余闲暇和小祖宗打情骂俏。 于是在哄睡慕裎后,蔺衡一个人去了趟承干殿。 那些蒙面黑衣人的尸体他仔细检查过,每人下颌处均有道烙铁伤疤,和以往行刺的暗杀组织都不相同。 且幕后操纵之人心思极其缜密,派来行刺的暗杀者事先已被下过毒.所以即使任务失败侥倖逃脱,等到一定时辰也会毒发身亡,让人无从追查。 南憧皇宫的护卫犹如铜墙铁壁,若无内应那些刺客决计混不进来。 除夕夜纪怀尘不在,接管皇城护卫的是骠骑将军左淳。 也真应了无巧不成书这句话,就在蔺衡预备召他问罪时,他突然被人发现在酒湖中畏罪自杀。 这个节骨眼猝死,身为大理寺卿的唐尧当然要前去验尸。 可呈回来的验尸帖上确切表明左淳没有外伤,是坠入水塘受低温窒息而亡。 到此线索莫名中断,眼下正值年节,继续追责势必会闹得人心惶惶。国君大人便下令将剩余涉事官员秘密收押,关进大理寺内候审。 做完这些蔺衡想了想,没直接回长明殿,而是折转方向,顺路去探望醒来的小舅舅。 廉溪琢这会儿脸色倒是比之前好看了些许,只是身子乏力,起不来床。 纪大将军被调去吉庆殿查事故缘由了,没人贴身照料,他索性就靠在榻边叫唤着要吃的。 「两碗生滚粥,外加碟香酥鸡,不许抠上面的芝麻。」 「嘁。」被使唤的那个凉凉一哼,反手扔给他半块吃剩的糖饼。「伺候你是纪怀尘的事,孤忙的很。」 「忙着求爱?还是忙着索吻?」 廉溪琢咧嘴,嚼成沫的糖饼渣子瞬间掉了满床。 「哎哎别生气嘛,好事不出门不是那个.......有缘千里来相会,对罢。」 蔺衡磨磨后槽牙,收回大义灭亲的手,还是忍不住赏了他记眼刀。「脸上会留烙铁印的是哪方势力?」 「那我怎么知道。」廉溪琢大概是把为数不多的体力全用在这句话上了,说完蔫蔫一歪,大有副『吃不饱就没法忠君』的架势。 「敢情你拿着孤给你情报系统除了八卦,就半点正经事都没干?」 「倒也不至于。」廉大学士眨巴眨巴眸子。「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哪有你这样委屈自家小舅舅的?没有生滚粥也成,我要吃香酥鸡。」 瞧瞧,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简直和某太子殿下如出一辙。 蔺衡生是给气笑了。「你就仗着有将军府撑腰可劲得瑟,等找到罪魁祸首,孤亲自扭送你去大理寺里吃牢饭。」 「你不会的。」 廉溪琢把他的刻薄学了个十成十。 「你还得求我去探听淮北的消息呢,堂堂有夫之夫,总不能出卖色相去勾栏搞情报罢?」 被调笑成功,但不得不接受事实确实如此的国君大人有点烦闷。 「我又遇到刺客了。」 不同于面对慕裎时的脆弱感,在廉溪琢跟前,蔺衡更多的还是郁闷。 「你也掌握不少朝堂机密,怎么就没人去行刺你呢?」 「什么话?」小舅舅不满的啧声。「我又没坐拥五十万大军。」 「孤现在也没有啊。」 原本一句很平常的回怼,不料廉溪琢却陡然神情微变。 「蔺衡,你..............」他翕合半晌唇瓣,终究咽回万千疑问,只轻嘆了口气。「你真的就这么喜欢慕裎吗?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 「什么话。」 国君大人是打算学他的语气含混过关来着,可惜小舅舅的无赖没掌握到精髓,倒显出了自己的心虚。 「我知道,南憧五十万大军里有二十万是怀尘的亲信。可既然他当初不顾朝臣反对助我登基,那么日后不论我怎样,都绝不会糟蹋他的这份情谊。」 「要是淮北奸佞难除,或者慕裎和你分道扬镳了也是?」 蔺衡遭廉溪琢问的一阵缄默。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不是不懂。 纪怀尘尊他敬他,甚至甘愿拿先辈积攒下的忠兵将士去稳固他的皇位。 这份情谊,说出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细究起来,身为国君要顾全的,又何止仅有一份情谊。 「我赌怀尘懂我,三年的兄弟,他明白我有多看重南憧子民。」 「那万一要是赌输了呢?」廉溪琢一急,大病尚未痊癒的身子紧跟着轻颤。「怀尘是个死脑筋,你认定的人,他未必肯认定。」 「他会的。」蔺衡颔首。「我信终有一日,慕裎会成为手握两国命脉的好国君。」 - - 「陛下说,终有一日,您会成为手握两国命脉的好国君。」 长明殿内。 宋干屈膝跪地,恭谨的向自家主子报告这一刚听来的热乎墙角。 慕裎一场囫囵觉将醒,闻言唇角微翘,而后从怀里摸出样物什。 正是初来时蔺衡送他可自由出入的玉令牌。 「五十万大军,他是真信得过本太子。」 「陛下自然是信您的,您不在的时候,属下曾不止一次看见过陛下给您写信。偶尔想念得狠了还会独自喝闷酒,就连酒醉梦话也是在向您诉说心事。」 第116页 酒醉梦话? 慕裎似是想起上回蔺衡喝多的傻气模样,便随口道:「他都说什么了?」 本来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偏偏宋干做了那么多年的暗卫,私房韵事听过不少。此刻真要复述出来,嘴一张倒没来由的先红了面庞。 「照实说。」 慕裎意外被他的支吾勾起了兴趣,故意冷下脸道:「胆敢隐瞒一句,本太子就送阿礼去做小太监。」 宋干旁的不怕,唯独远在淮北的小师弟宋礼是放心坎儿上的软肋。听主子如此威胁,只得硬着头皮出卖不在场的国君大人。 「陛、陛下说『腿抬高』、『叫夫君』、『别忍着,叫出来』,其他的.........没了。」 「噢。」慕裎若有所思的点头。「你管这叫,心事?」 「不不不!」宋干面色顿时愁苦。「殿下,陛下武功高强,属下也只敢在他不设防的时候才敢偷听。宫里除了我还有其他暗卫,属下每次打探消息,都不敢贸然久待。」 解释的很合理。 可惜对方是慕裎。 「那行罢,本太子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你把了解到的悉数交代。要么,你就留在南憧老老实实的当暗卫司总督,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阿礼一面。」 「本太子反正是无所谓,热闹嘛,不凑也罢。不过来南憧前阿礼可是眼巴巴的求了好久,让我给他捎封你亲手书的信笺回去呢。」 论拿捏命门,慕裎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果不其然,宋干纠结的唇角几差咬破皮,最终还是心一狠,果断选择了见色忘义。 「陛下照您的身量做了件长裙。」 慕裎顿住摩挲令牌的手指。 「其实那些秘戏图陛下早就偷偷看过部分了,而且有次喝醉,用奏摺本绘制了几十副和您巫山云雨的画作。」 慕裎顿住的手指逐渐捏紧。 「户部赵侍郎和巡营周督尉都给陛下送过美人,其中一个是未着寸缕被抬进宫的。」 慕裎眸光开始变得深沉。 宋干勐然察觉到头顶的寒意,话头顿了顿,片刻有些忐忑道:「殿、殿下,您还听吗?」 「嗯。」做太子的那个眼眸微闭。「送进宫的美人呢?」 「陛下压根没在意,又命人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那奏摺本?」 「藏在承干殿的暗阁里。」 「长裙?」 「属下不知。」 像是怕人不信,宋干当即将另一条腿也跪地,悽怆道:「属下真的不知,就裁剪内衬时属下碰巧撞见过一次。至于放在了哪儿,属下并没有看着。」 「那你怎确定是本太子的身量?」 「陛下在内衬里缝了个小兜,一边缝还一边喃喃自语。」 「喃喃自语?」 「是。」 宋干抿唇,少年气的面庞上有零星赦然。 「陛下说,我的阿裎穿这件婚服一定很好看。」 「若哪日能得君垂慕,我想将万里山河及满天星辰,一同赠予他。」 第69章 婚服? 原来是婚服啊。 可...........狗皇帝!大婚时穿长裙的怎么就不能是他呢! 最可恶的是居然真信了蔺衡那副清纯无欲的做派,殊不知梦里早被人压在身下翻云覆雨数回了。 向来被宠上天的小祖宗哪受得住这个,是以满腔愤懑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连宋干说完正事都告退离开,慕裎的薄怒仍旧未散。 他原本是想等着那狗皇帝回来寻衅找茬儿的,却不想晚间在风口里站得太久,勾起先前积攒的寒疾,天未亮便又吐了次血。 而蔺衡那边的境况也不甚理想,廉溪琢那厮看着病怏怏跟快不行了似的,两口香酥鸡下肚竟一阵离奇的迴光返照。 关于刺客的消息没嘱託全,自个儿的小秘密倒被套得一干二净。 为防吵着慕裎休息,他只胡乱在长合宫眯了个盹。 一听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有恙,当即也顾不上旁的。寥寥草草交代完查探后续,就起身赶往长明殿。 - - 蔺衡踏进寝殿大门的时候,御医已经开好了药方。 慕裎一贯对『药汤』『静养』这些词都极其敏锐,因此不仅没给啰嗦医嘱建议的张臻好脸色瞧,连带两个无辜的小侍从也一人挨了几记软枕。 「出去出去!本太子没病!」 好嘛。 气都喘不匀了还有力气瞎嚷嚷。 蔺衡无奈:「这里有孤即可,你们退下罢。」 唤月和风旸就等这句话呢,闻言忙拱身行礼,躲到屋外找药罐子去了。 张臻更别提,次次犯在慕裎手里。才将提出闭门休养月余时,做太子的那个几乎凶得要扑起来咬人。 「怎么了?」 待人都出去,蔺衡方走近揉了揉棉被包。「捂这么严实,不怕难受么?」 慕裎本是气恼的,蓦然听见心上人如此温柔的哄,满腔愤懑转瞬没骨气的蔫去大半。 「我不想喝药。」 就知道是为这个。 蔺衡不由浅浅皱眉,幸而接连两次吐血的癥结都在旧疾未愈。慕裎尚且年轻,一两次是不伤及根本,但长此以往反覆折腾,难免日后不成大患。 「乖,加桂花蜜糖就不会苦了。」 第117页 「乖乖乖!你就知道让我乖!」 小祖宗一气未消一气又起,腿脚蹬的利索劲儿,压根不像体虚受损的人。「我乖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要喝那苦得作呕的药汤汁子!」 嗯? 一句听上去似是而非的埋怨话,却无端让国君大人察觉出了不对劲。 按以往的做法,后面该接什么来着? 『好好好,不想喝那就别喝了。』 蔺衡忍不住莞尔,头一遭没顺毛摸,反倒手脚并用把人从棉被里给挖出来。 「你干嘛!」慕裎气咻咻瞪他。 所谓知己知彼的含义大概就体现在此刻了。 也就是这一笑,让小祖宗完美捕捉到套话失败的信息。 眼见着硬的不成,慕裎立马服软下来,稳稳一头砸进对方怀里。「你说过会对我好的。」 听听! 这含娇带嗔的小尾音,加上蕴出水汽的明亮眸子,白皙皓腕还在颈旁轻轻磨蹭。 哪个正常男人顶得住? 蔺衡就不正常。 遭到彻底无视的慕裎是这样认为的。 「别挣扎,殿下,我会陪你。」 就事论事,狗皇帝人性没多少,笑起来却好看的紧。五官俊朗出尘,上扬的唇角莫名带着点儿蛊惑。 不过好看归好看,慕裎当然不会天真到相信他的鬼话。 说的好听是陪,实则就是变相的看管!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啦?」 小祖宗嘴一撇,委屈巴巴的模样瞧得直叫人心疼。「我会听话的,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 啧!恶人怎么还先告状呢? 蔺衡不禁抚额。「让你喝药就叫欺负?身子是我的吗?生病难受的也是我?」 俗话说的好,跟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才有道理可讲。 显然对『喝药』和『喝毒药』是同一个概念的太子殿下并不属于这一类。 「那药方我都看过啦,全是温热滋补的,少喝两顿也无妨嘛。」 「孩子话。」蔺衡捏捏他的鼻尖,其宠溺之态不消言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糟蹋自己身子不行。」 不爱了。 是真的。 慕裎一瞬间心如死灰。 狗皇帝,除夕当晚还说是他那么深爱的人呢,大年初一天刚亮就换了副嘴脸?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嗯...........嗯?」 蔺衡一哂,尤其在看清自家小祖宗不怀好意的促狭眼神后。 「合理而可能,殿下。」 「你就是不喜欢我了!」慕裎恶狠狠揪过软枕当某人脑袋捶。「你以前对我都言听计从的!」 蔺衡被他惹的哭笑不得,懒怠废话,手腕一用力,将闹腾的小傢伙给稳稳圈在胸口。 「你也说是以前,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呸! 说话就说话,作甚贴得那么近!还用那么低沉的嗓音! 太子殿下遭热气一熏,登时脸颊红的发烫。「我、我管你什么关系,反正我就是不喝,你自己看着办。」 使起性子的小祖宗是哄不好的,这点蔺衡再清楚不过。 他便点点头,充分发挥所长,脚起鞋落用风劲刮灭灯盏,继而捲铺盖、搂人、翻身一气呵成。 「好睏呀,咱们先补个回笼觉罢。」 说完蔺衡当真合了眼,并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响起均匀的唿吸声。 剩下被话题突然结束震惊到的慕裎,在晨曦将至的曙光里,缓缓露出三个表情。 ??? - - ??? 香甜酣梦的回笼觉睡到午时方醒,而盘腿坐在床榻前啃梨醒神的太子殿下依然没想明白。 怎么好好的贴身近侍,一夜不见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殿下,您还是少吃些罢,若让陛下发现,奴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风旸愁眉苦脸的端着托几,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悄么唧往门外瞟。 没办法。 世风日下。 当侍从难吶。 当个命长的侍从更是难上加难。 不光要伺候主子,还得给主子望风偷吃零嘴儿。 若换别人也罢,偏这位太子殿下又不是个肯收敛的,吭哧啃果子不说,那梨核扔的满地都是。 风旸只觉着慕裎啃的不是梨,而是自个儿的脑袋——一颗迟早保不住的脑瓜子。 「殿下..........真的别吃了,香梨性寒,陛下特意吩咐过,不许给您用这类吃食。或者您忍忍,陛下手艺精妙,做的午膳一定合您胃口。」 眼瞅着一满盏『美人扣』所剩无几,风旸着实不敢再纵。他心急如焚,奈何当主子的那个心如止水。 「两个梨而已,本太子怕他管?」 多少.............是有点的。 否则就不会趁蔺衡去做午膳的空挡偷吃了。 其实慕裎也知晓,寒凉之物吃多不利于恢復。但『美人扣』皮薄汁浓,入喉即化,属实是难得的佳品。 况且摆在哪不好,非摆在寝殿正中的茶水桌上,那怎能怪他在飢肠辘辘的午后食指大动? 「再吃最后一个,趁蔺衡没回来,你等下将核用绸绢包住埋到院子外边去,神不知鬼不觉,怎样?」 「孤觉得不怎么样。」 一声含怒的回答陡然惊得主僕二人双双一凛。 第118页 风旸是真害怕,吓到盯着应声进门的人呆愣不动。 慕裎则是不满,好不容易挑到个最甜的,没等啃完就被活捉了。 要单是活捉也罢,蔺衡手里还提了个人,正是他派出去给糖浇山楂搞搬运工作的唤月。 这真是一损损三个。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给我解释解释?」 国君大人挑眉发问,全然没有往日任杀任剐宛如大橘猫般的温驯。 慕裎没来由有些气短。「我就想吃两个梨............」两个? 满地核细数起来怕是十多个都不止。 「不用数了,一共十二个。」蔺衡沉眸:「一个梨换一碗药汤,公平罢?」 不对。 肯定不对。 小祖宗低头看看啃剩一半的果子,又抬头看看朝夕相处的心上人,再又低头看果子。 缄默半晌,他吸吸鼻尖,切切实实感觉到有点委屈了。 就在一夜前,他的蔺衡还细緻体贴到不像话。哪有半分强压的架势,完完全全就是块糖芯小饼干。 可眼下人眉眼虽未变,脾性却相差甚远。 「阿裎?」 蔺衡柔声轻唤,在他看见慕裎泛红的眼眶后。 「我做好饭了,要吃吗?」 太子殿下正沉浸在孤影独怜的悲伤氛围中,哪腾得出空闲品味佳肴。 「不吃,你也不许吃。」 闻听此话,蔺衡粲然失笑。他折身坐定在榻前,变戏法一样从袖内摸出块油纸包裹的点心。「尝尝山药枣泥糕?对脾胃很好。」 「用不着哄我。」 慕裎闷闷偏头,鼓起来的脸颊比任何时候都要可爱。 「有本事你就饿死本太子,杀人偿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真是个孩子心性。 国君大人笑得眼眸渐弯,探手戳戳小祖宗的河豚脸,决定使用一招诱惑制敌大法。 「刚想起来,还没给你送过定情信物罢?乖乖吃饭喝药,等养好身子,上元节带你去瞧场南憧庙会,如何?」 第70章 慕裎一直想出宫去玩儿,这点蔺衡是早知道的。 但他着实低估了小祖宗对逛庙会的热衷,以至于头两顿药汤都不用哄就乖乖喝了,这还真是让国君大人倍感诧异。 大年初一本该是皇室宗亲家宴的日子,不过今年廉溪琢卧床养病,慕裎又被关在长明殿拔除病根。 四缺二,所以做皇帝的那个和爱将商议过后,将家宴的日子挪后到了初五祭财神那天。 「默念什么呢?」给心上人熬阿胶枣仁羹的蔺衡如是调笑。「今儿才初二,年节未完,诵经祈福怕是有些早罢?」 慕裎此时正在相隔几步远的藤条鞦韆上晃荡,闻言相当不满的哼了两声。 「我在诅咒,咒你髮髻掉光,变成个秃头大和尚。」 「对着药碗?唔..........药师佛还管私人恩怨?」 蔺衡轻笑,私人恩怨当然算是夸词。 ——顶多只有怨。 自从给太子殿下划分唯一的活动区域后,寝殿就关不住这闹腾的小菩萨了。 昨日晚间吵着要出门放炮仗,遭到拒绝一怒之下淬掉两个唐彩花瓶。 今日午时偷熘未遂,被抓回来差点气得连饭都没吃。 好劝歹劝捱到过晌,看见双份的药汤脸色又耷拉起来了。 蔺衡不得已,只得熬个甜羹的同时还把人给捎带上,唯恐放他独自在寝殿里把房顶撬塌。 说是一个梨换一碗药汤,这回国君大人是铁了心的要根治寒疾,便丝毫不含煳。如此一来,新仇叠旧怨,慕裎更是看他哪哪都不顺眼,恨不得先杀之而后快。 「药要凉了还不喝?御医说过,加蜜糖会消减药性的,每日份例用完就得再到御药房去取。那些老郎中命比天大,不许胡来,孤也没办法。」 蔺衡肩一耸,是少见的恶痞模样。 那模样看得慕裎直翻白眼,深唿吸几遭,做了无数思想工作,盯着大半碗黝黑汤汁始终下不去口。 「阿衡~」 面子和舒服,太子殿下犹豫片刻最终选定后者。 「今天就喝一碗,好不好?」 国君大人蓦然被心上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当下忍不住浅笑。 「好。」 啊? 就这? 搞定的轻轻松松? 果不其然,蔺衡继续道:「明天补上来就行。」 「哎呀,别这样嘛。」慕裎不死心,一面哼唧一面用脸在他蝴蝶骨上轻蹭。「那药好难喝的,喝完我都不敢亲你啦。」 哟哟哟。 说得像是这两天使性子的时候给亲一样。 蔺衡强掩住笑意,转身将小祖宗细腰揽紧。「需要我餵吗?殿下?」 「是药三分毒,你都不心疼我。」 慕裎一脸苦丧,堂堂太子殿下,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就是心疼你才让你喝药,病去如抽丝,我已经照顾不周一回了,不能再有第二回 。」 横竖说是说不通的,撒娇讨情也没用。 慕裎闷闷吐出口长气,打定主意自己不好过,也绝不能让软硬不吃的狗皇帝好过。 「给我唱个曲儿。」 「嗯?」 蔺衡怀疑是不是听岔了,镌刻的面庞上勐地闪过一丝惊悚。 第119页 「在同我说话?」 「那不然?」慕裎手撒的毫不迟疑,往鞦韆上一坐,两条长腿勾叠,俨然像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开心的情绪有助于恢復病体,唱得好了,本太子自然肯喝药。」 这又是玩的哪一出嘛? 蔺衡当真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想着小祖宗这话说的倒没毛病,冬日热毒易积,逗他笑笑未尝不是好事。 便寻了个碗尝尝甜汤浓淡,顺嘴问道:「您老想什么曲儿?」 「十、八、摸。」慕裎一字一顿,还生怕国君大人听不懂,特意做出详情註解。「淫\\词\\艷\\曲。」 「咳、咳......咳。」 闻言,蔺衡一口甜汤呛的脸色通红,抬眸望见小祖宗好整以暇的目光时,那抹红愈加深得厉害。 「换一...........」「不换。」 拿捏到命门岂有撒手之理,慕裎这会儿总算逮到机会报仇了,哪肯轻易罢休。「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呀。」 「阿裎............」 你看罢。 再兇勐的狼遇上狡黠的小狐狸,也得收收爪子。 僵持良久。 蔺衡舔舔唇瓣,颇为无奈的认怂。「给你吃块茯苓糖。」 嘁!区区一块糖哪抵得上看皇帝陛下红透耳尖。 最好明明就臊得不行,还得摆出端正严谨的样子唱那些不堪入耳的小曲小调。 每哼一句便脸红一分,直到羞耻得张不开嘴才算完。 「别闹。」 蔺衡隐约察觉到慕裎的认真,只得用甜汤当做筹码。 「许你晚膳多喝两碗,外加三本话册,全是志怪异闻的那种。」 - - 十八摸到底也没真唱。 慕裎用两碗甜汤并一包茯苓糖,外加三本画册,以及四五个的踩在蔺衡底线上的愿望,短暂平息了怨气。 药汤喝一半吐一半,磨蹭整整一个时辰,总算结束掉大年初二的艰苦战斗。 不得不说,那治寒疾的药样样价值千金,效用却出奇的好。 小祖宗起先吐完血偶尔半夜还咳嗽两声,打从第三日起就彻底恢復常态。只是蔺衡怕日子太短回头復发,仍旧叫御药房三顿定点的熬好送来。 苦得作呕的汤汁从每日六碗降到每日三碗,少了受罪不说,更令人欣慰的是数量和慕裎的不满渐成正比,纷纷呈出下降趋势。 可缓解口腹之罪是一方面。 新的问题,它莫名其妙的又!来!了! 服用太多热性药物的结果,就是多余燥感根本消散不去。 偏生喜欢的人还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悠,这让一个未及弱冠的妙龄少男如何忍得住。 于是慕裎在连续两个午觉都梦见不可描述的东西后,遣词委婉的对国君大人提出了他的想法。 「我就抱抱你。」 然后手悄咪咪伸进了蔺衡的衣襟。 细软如柔荑的手在胸前抚弄,换做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格外是他们有过肌肤之亲,而且不止一次,这越发让做皇帝的那个心神不宁。 「今日的药喝了吗?」 ...................论破坏氛围,蔺衡绝对是一把好手。 他佯装没瞧见小祖宗带着倒刺的眼刀,一个错身稳稳挪开七八丈远。 「静养期间,杜绝一切有可能加重病情的行为。」 「那你昨晚干啥趁我睡着偷亲我?」慕裎朗声顶回去,顺便胡乱扒下自个儿的外袍。「一次,应该没事儿罢?」 「不行。」 蔺衡摇头:「千分之一的概率也算在『有可能』的因素里。」 义正言辞。 正气凛然。 但恕慕裎直言,他有点想打人。 「我以后再也不骂你狗皇帝了,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你不配。」 「噢?那我是不忠诚?还是不算朋友?」 绝不拿『在你面前无需隐藏自己』当空口白话的蔺衡放飞自我,全然暴露出他纯情外表下切开黑的一面。 「没用的,殿下。除非御医首肯,不然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我都不会越雷池半步。」 国君大人笑眯眯的望着慕裎,其神情在小祖宗看来与挑衅威严等同无异。 「............行!」 太子殿下狠狠咬牙。 「这可是你说的!」 - - 蔺衡原以为慕裎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不曾想到大年初四日子过得还是风平浪静。 除却晚间慕裎用棉被在床榻上划出楚河汉界外,其余时刻该吃吃该睡睡,一丁点儿没有要作妖的意思。 「明日家宴,正赶上送财神,照惯例是要吃饺子的。明儿我给你包几个糖芯饺子一起煮,咱们共同祈愿好不好?」 晚膳用毕,国君大人闲来无事便找了张字帖临摹,做太子的那个也靠在灯盏旁翻看话册作陪。 雪苔明月,倚窗拨烛,真真是个适合谈及家常闲话的好时光。 慕裎未抬头,只含含煳煳应了声。「我想要副会转动的银环,拿来逗那两只刚下生的黄雀儿。」 挂在廊檐处的黄雀最近藉由地龙温暖孵出两只小崽崽,羽翼未开的翅膀成天扑楸扑楸,叽喳叫着要食吃。 太子殿下见了很是欢喜,不仅亲手给搭上窝,还用缀刀磨出个袖珍水碗。 哄人高兴的事蔺衡一向乐得其成,便颔首应允他:「不若再搭个长架?等雀儿大些你可以教它们如何放风。」 第120页 「随便。」慕裎揉揉眼眸,在听见窗外响起声细微动静后,立即起身撑了个懒腰道:「有点困,我要去沐浴了。」 沐浴? 国君大人玩味咬嚼这被刻意加重的两个字眼,眉宇含笑:「要不要陪你?」 鸳鸯戏水嘛。 听上倒像是个不错的建议。 慕裎站定思忖片刻,就在蔺衡以为他要出言嘲讽的时候,耳垂间陡然传来阵湿润温软的触感。 蜻蜓点水的一碰。 没吻脸颊或唇瓣,而是落在耳垂上。 却比其他所有地方的效果都要来得更妙。 「不行。」 慕裎轻轻抿唇,火上浇油般冲心上人一眨桃花眼。 「等我回来。」 「夫君。」 第71章 蔺衡觉得自己受到了暴击。 直到慕裎离开近一炷香,他都没有从剧烈的心神荡漾中缓过神来。 一个男人。 最能让他兴奋的除了手握万里江山还有什么? 当然是心上人贴在耳畔,含羞带俏的一声夫君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酒醉后的旖旎期盼,竟真的会在如此恬淡平静的场合中变为现实。 这不免让做皇帝的那个有些难以自控。 可转念一想又.............. 唉。 要不.....还是算了罢? 慕裎的身子要紧吶。 蔺衡几经纠结,最终苦兮兮闭上眼。 终于在歷经一系列深唿吸、默念道德经、反覆回忆太子殿下憔悴模样的垂死挣扎后,短暂平復下内心的澎湃热潮。 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熬过去,后面怎么着都成。 国君大人是这么劝说自个儿的。 但推门而入的太子殿下却不答应。 慕裎施施然走近,穿着整齐的对襟长衫早已替换,取而代之的是一席纯素薄纱。 飘杳如细柳扶风,摄人心魄。 那腕子上不知何时还多了串坠铜铃的金鍊子,行步间叮咛作响,端有无限风姿。 「阿衡。」他缓缓启唇。「我后背的绳结是不是松了,你替我系一系罢?」 蔺衡下意识抬眸,仅一眼,面庞便瞬间由白到赤。 果真不出他所料,小祖宗后背哪有什么绳结。稀松的飘带压根遮不住莹润肌肤,再遭汤池泉水一浸,呈出大片惹人遐想的浅粉。 「你脸好红呀。」 慕裎轻声调笑,似是对蔺衡的无措毫不知情。落座取茶盏时还微微侧颈,使得泼墨长发顺利从锁骨落至肩头。 「殿下...........」 唯二能让国君大人这样唤的,一是铺陈心迹,二则是示软。 毋庸置疑,此时此刻当属后者。 蔺衡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像眼前这般难过。 他已经无暇去顾及衣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满心都只剩冰肌玉骨的心上人,以及那声迴荡不止的『夫君』。 慕裎莞尔一笑,茶香和殿内薰香交混,无疑又是一记重击攻向极力克制的国君大人。 「狗皇帝,感觉如何?」 蔺衡咬牙:「...........明知故问。」 闻言小祖宗笑得愈加灿烂,拖着薄到透明的素纱往床榻内一滚,字正腔圆的下达出今晚最残忍且没有之一的指令。 「不许要楚河汉界了,你,抱着我睡。」 - - 睡个屁。 整整一夜未眠的国君大人暗自腹诽。 他之前是想过慕裎会有某些丧心病狂的举动,但没想到小祖宗居然真的能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 其行径简直是和把一个几乎渴死的人丢到火坑里烤等同恶劣。 不。 应该说比那更过分! 毕竟口渴只是生理上的不适,而蔺衡还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创伤。 「楞着干嘛呀,鞋丢这么远,我够得着?」 慕裎昨晚好梦一场,这会儿正无比惬意的歪在榻旁,一边欣赏晨初朝阳一边使唤着贴身近侍干活。 「小舅舅他们都快来了还瞎拾掇,要有这细緻功夫,用在本太子身上该多好。那样的话,就不会每次都弄疼我了。」 「哎哟哟瞧我这记性,当皇帝的人嘛,清心寡欲,不越雷池,没经验那也是应该的。您瞧我说得在理么,陛下?」 棒极。 连嘲带讽还狠命戳心窝子。 惹得蔺衡差点没忍住给人按进怀里教训。 事实上............ 他也确实没忍住。 国君大人三步并作两步,在慕裎反应过来前一把将他圈紧,而后唇瓣相覆,攻城略地般贪婪索取。 这吻切实来得太突然,小祖宗刚开始还象徵性的抗拒一番,可逐渐理智随着真实想法跑偏。最后倒变得像是他对始作俑者依依不捨,眷恋不放似的。 半晌嬉闹结束,做太子的那个顶着张蕴绯脸颊抬眸一瞪。「呸!臭流氓!」 蔺衡气极反笑,索性大大方方把罪名认下来。 「孤今日就想做个昏君。」 「色令智昏的昏?」 慕裎牙尖嘴利,堵回话的同时还不忘往某国君伤口上撒盐。 「那陛下可得做好准备了,千万别再像昨晚那样,大冬日里爬起来沖三四回凉哟。」 - - 小舅舅和纪大将军的新年贺礼,比他俩出现的时间要早上半个时辰。 第121页 一袋济林斋的点心是给慕裎的,剩下两副胭脂鳢纹砚台归了蔺衡。 「不至于罢,才休五日年假而已,身子就虚得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廉溪琢啧啧有声,颇为惋惜的撇了自家大侄儿一眼。「唉,壮年不举几多愁啊。」 蔺衡:「.............」谁不举? 有凑热闹的事自然少不了太子殿下,慕裎含笑,一手一个拉人入席就座。「小舅舅,怀尘哥哥,新年好呀。」 怀、尘、哥、哥?! 慕裎话音将落,长明殿内陡然多了三张凝固僵硬的脸。 国君大人那张尤其。 「嗯?不妥吗?那.......叔叔?」 按理来说纪怀尘已过而立之年,若要当个叔叔也是能够的。 ——但关键是给谁当。 给慕裎..........还是别了罢。 他可不想没战死沙场,反而大年初五折在做皇帝的那个手里了。 「殿下莫要玩笑,纪某愚笨不堪大用,怎配殿下如此抬爱。」 「怀尘哥哥谦虚啦。」慕裎咬唇,笑得那叫一个娇羞。「早就听闻你武力超群、带兵有方,让我很是敬仰呢。」 「呃............」 纪怀尘精准察觉到来自身侧的一束寒光,忙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殿下谬赞。」 行。 举止得当。 进退有度。 弄的蔺衡一肚子邪火完全没地儿撒。 「家宴家宴,饭还吃不吃啦!」 小心眼的国君大人随机开炮,方向选择了距离最近的廉溪琢。 正在菜碟里夹花生米的小舅舅:「...............」我就该死?! 「吼什么?」慕裎闻言一扬脑袋。 「聚在一块是为了讨喜气的,这么凶把怀尘哥哥吓着怎么办?算了,反正你坐在这里也没用,要不去煮饺子罢。」 要不去煮饺子罢。 去煮饺子罢。 煮饺子罢。 蔺衡:是谁的拳头硬了,噢,是我。 「小厨房里没有。」 国君大人还想据理力争,结果被小祖宗一句『没有不会包?』给堵得无语凝噎。 「哎好了好了,正月里吵哪门子的架呀。」 和事佬一号出面劝解。 「殿下年岁小,陛下应当多加担待才是。」 和事佬二号步伐紧跟。 「听听!」慕裎白眼几差翻到后脑勺去,好不容易眸子落回来,没往蔺衡跟前儿转,却直勾勾粘到了纪怀尘身上。 「多谢将军伸张正义,否则我今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您受委屈了吗?! 受委屈的难道不是孤吗?! 蔺衡很想质问个究竟,但终究是当着其余两人的面,总不好把小祖宗欲求不满遂藉机恶意报復的事儿给抖露出来。 闹成这副模样,即便是一门心思在琢磨菜品的廉溪琢也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了。 以防大侄子和侄媳妇儿真动起干戈,他便找了个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等恢復朝纲,我想到南方戍卫。」 一言出,不光是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就连蔺衡想和小祖宗掰扯的闲情都立即消散下去。 南方是南憧国界里比较特殊的一部分,新帝登基将满三年,旧朝势力错综复杂。看着国泰民安,实则暗潮汹涌。 蔺衡过去曾派遣去了很多人手密切打探,原先廉溪琢也在派遣人员的名单里。只是他登基突然,身边不能缺少心腹。加之国君大人威望颇高,整顿朝野的手段又凌厉,南方一群乌合之众暂且成不了气候。 在这个节骨眼廉溪琢突然提出要戍卫南方,他打的什么主意,蔺衡不用想都知道。 纪怀尘本想出言阻止,给人当大侄儿的那个倒先开口了。 「南方下设三城,安亭适宜闲居,桐陵繁华最盛,芜苇多产醇酒和美人。嗯...........孤的左相,当真是会挑地方。」 「左相?」 莫名其妙被升官的廉溪琢露出更加莫名其妙的表情。 「南憧何时有左相一职了?」 「刚有的啊。」蔺衡往嘴里递进一根炒豆芽。「官印跟文书晚饭前就会送到将军府。」 眼下还不到午时,升官一说显然是皇帝陛下才编出来的,旨在于要把人给留在皇城。 廉溪琢不觉好笑,没像以往那般叫嚣着骂咧,而是静静坐定。 「我不是要逃,在将军府呆得太久,都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长则三五年,短则三五月,我一定回来。」 「隅清...........」 纪怀尘深深拧眉,就在几天前,他也对蔺衡说出过同样的话。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离开真的不是因为逃。 只是对着一个深爱过多年的人,实在难以淡然道出那句从此天涯路远,你我各生悲喜。 「我不是来找你商量的,陛下。」 廉溪琢停筷,妖娆俊美的脸上满是认真。 「臣以廉亲王的身份向您恳请,允臣去戍卫南方。」 第72章 小舅舅既拿出亲王身份,蔺衡就知道他已经是下定决心了。 南憧老国君在世时曾给廉溪琢赐过一道密旨,日后不论哪位皇子登基继承大统,亲王令鉴均可在紧要关头保全自身。 代价是令鉴效用仅此一次,从此便沦为庶民,不再与皇室有任何瓜葛。 第122页 眼下廉溪琢并无性命之忧,却愿意以尊贵地位换取三五个月的自在日子。 这着实让蔺衡有些诧然,亦有些不忍。 「非要这样吗?」 慕裎轻声询问,他与廉溪琢之间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没有丝毫架子跟贵胄俗气的小舅舅。 「要不我陪你去逛奇珍馆?阿衡攒了好多好玩儿的物什,你瞧见一定喜欢。」 「不用啦。」 廉大学士莞尔,抬手揉了揉小祖宗的后脑勺。 那副慈爱模样,比先前所有时候看上去都更像一个长辈。 「这些年隔三岔五的奔忙,总以为见过很多世面,直到病了这一场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耸立云峰,巍峨长川,无不令人心驰荡漾。」 「这世界是我一生只来一次的地方,怎能拘泥皇城,不出去看看呢?」 他嗓音很平静,甚至充斥着一股讲故事的叙述感,可蔺衡还是听出了失落。 是啊。 若非心无牵挂,谁会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谁又不嚮往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隅清,你要是不想,我可以搬到城防营里去住。将军府那么大,我们也不一定会常常见面。」 纪怀尘垂眸,言辞中尽是道不明的黯然酸楚。 不为其他,只因他明白,自己是整个席间最没有资格劝人留下来的那个。 「好啦,不必啰嗦,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廉溪琢笑笑,将一块刻有金盏花瓣的镶金令鉴递给国君大人,而后侧目望回纪怀尘。 「兄长,我不在的日子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若他日遇上好姻缘,切记别忘跟我也留意留意。」 「不论走到哪儿,我都会祝福你的。」 风轻云淡的三句话,便遮盖住十几年如一日的相思持守。 他满面笑意,看上去似乎真的是走出了桎梏。就连谈及姻缘,也能面不改色的说一句,我会祝福你的。 祝福什么呢? 也许是祝福纪怀尘一切安好。 再也许,是祝福自己罢。 从此孑然一身潇洒,不做谁的人间过客。 - - 有了这么个插曲,一顿本该谈笑风生的家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所幸经过国君大人屡次的威逼利诱和走心劝解,廉大学士总算肯松点口了,临走前将离别的日期改到上元节后。 而纪怀尘还没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缓过气来,盯着纹丝未动的饭碗看了良久,最终在慕裎的嘆气声中仓促离席。 「有用吗?」 小祖宗支着下颌发呆,半晌发现实在琢磨不透,只得尝试寻求一下外援。 「十天到底能干什么呢?让小舅舅回心转意?还是让纪大将军陡然开窍?」 「纪大将军?怎么这会儿不叫怀尘哥哥了?」 显然往嘴里丢花生米的国君大人重点并不再此。 「我在和你说正事。」慕裎微怒。 「我也在和你说正事。」蔺衡不甘示弱。 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时隔一盏茶,太子殿下望着挑完花生米又转头进攻气锅闷鱼骨的人形醋缸,莫名勾唇失笑。 「幼稚鬼。」 「咱俩到底谁幼稚?」 蔺衡不满,将鱼骨嚼得嘎嘣脆响。 然而在他长箸放下来的一瞬,脚尖发力,慕裎就连人带碗从自个儿椅子完完整整移动到了某国君身上。 「我在生气。」 「看出来啦。」太子殿下一戳他脸颊,懒懒道:「花生米,气锅闷鱼骨,还说你不幼稚。」 「可我在生气。」蔺衡重复。 生气的人总是需要哄的。 何况还是对着喜欢的人。 「那好罢。」 慕裎眨眨眼,换上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 「乖,我是大坏蛋,衡衡别生气了哦。」 「................」这是什么高级招数? 偏偏国君大人还就拿套没办法,短暂愤懑后捉过他不安分的手,抵在唇畔轻吻。 「我决定了。」 「哇,真是个好主意...........呃,我是说,你继续。」 小祖宗自觉敷衍的理亏,心虚一笑,不料话落便迎上双满含爱意的深情眸子。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蔺衡说。 「我们会比世间所有眷侣都要幸福。」 「长相厮守,朝岁白头。」 慕裎不觉有些触动。 他何尝没有想过与蔺衡垂暮老矣时的样子。 那时容貌渐衰,皮肤枯皱,腰背佝偻弯曲。 但他们依然会在早起时盯着对方的惺忪睡脸醒神,傍晚牵手散步走过一重重宫墙追寻落日余晖。 橙黄的暖光铺撒在他们头顶,斑白髮髻也被映照出焕然生机。 身旁是此生最爱的人,脚下的影子即是年少过往。 「黏煳劲儿。」慕裎这样嗔怨,却微微垂首,以深吻给予爱人奖励。 「看来被小舅舅和纪将军刺激得不轻啊,都学会主动说甜言蜜语了?」 「我本来就会。」 只不过有点怂而已。 蔺衡暗自作想。 「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 太子殿下不舍他唇瓣的柔软,吻完细细咂摸片刻滋味才罢休。 第123页 「乱吃飞醋的小朋友,从不对他的神明撒谎。」 - - 在有过亲吻,有过刨白的晌午,顺便深聊一下暗藏的情愫真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以前不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孤独,现在有了陪伴,倒想不起那时是怎样熬过来的了。」 蔺衡选择用这句做为新话题的开场白。 可惜被小祖宗的不解风情给打破氛围。 「池清宫那么远,想见上一面都费劲,难道不会更孤独?」 「是你自己要的。」 国君大人轻声反驳,俊朗面庞上带着零星『果然又忘了』的无奈。 「你说过,倘若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会给对方最远的一间宫殿住。」 「因为这样每次长途跋涉去见的时候,都可以延续想见但还未见的忐忑与期待。」 「那种怦然悸动,比世间的一切糕点都要甜。」 十七八岁的蔺衡性子沉闷,不善言表。学不来话本里那些酸文倒句,就只会默默记下心上人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很小的习惯。 这句话原是做太子的那个随口一说的,却被他深深放进心里,一放就是好几年。 看着蔺衡真挚无比的神情,慕裎忍不住黯下眸光。 「抱歉,我的阿衡。」 他之所以道歉,并不全是因为忽略了这件事。 而是他突然醒悟,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以蝴蝶效应的方式改变了一个少年的成长轨迹。 『本太子才不喜欢娇滴滴的姑娘家呢!』 『我被人骄纵惯了,以后的挚爱必然是要把我捧在掌心里的。』 『嗯.........最好对方是个权倾天下的国君。这样既可以养尊处优,又不用理朝政琐事,还有人疼有人照顾,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坦。』 那些或发自内心,或碎嘴玩笑的说辞,全被某位当贴身近侍的人听了去。并且在无数个孤独无助的夜晚,拿来填充本不美好的梦境。 比起做万众瞩目的国君,慕裎其实更希望蔺衡做个平凡而快乐的普通人。 尽管他清楚沉默寡言的贴身近侍非池中之物,迟早会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他仍旧觉得那个饱受欺辱和冷眼的青年,总该在尝尽生活磨难的苦之后,品尝一下糖的滋味。 思及到此,蔺衡抚摸着慕裎的后背在人发间轻柔落吻。 「谢谢。」他说。 「谢谢你,殿下,使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现在就很快乐,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每一刻唿吸都是甜的。」 小祖宗鼻头一酸,紧紧钻进他怀里,好半天才止住哽咽。 「我喜欢你,不仅仅在于你生得有多好看,待我有多细緻体贴。」 「更是我后来逐渐在相处中发现,假使易地而处,我未必能做得比你要好。」 「我欣赏你,你的善良,你的坚韧,你的一切一切。阿衡,你真的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人去珍惜。」 事情都进展到这个地步了,要说不发生点什么似乎都对不起如此温馨的走向。 蔺衡缓缓闭眼,吻上慕裎如鸦羽般轻颤的长睫。 也似乎只此一种方式,能让两颗亲密缱绻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彼此救赎。 ................偏偏。 紧要关头主动索吻的那个停住了动作。 那个狗皇帝! 居然! 停住了动作! 慕裎被吻得情动,蓦然打断,羞恼之余眼尾不禁泛起潮红。 「存心的罢你!」 蔺衡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但他仍咬牙坚持着:「身子要紧.............」 去他妈的身子! 太子殿下简直想骂脏话。 「坏脑袋和不举一样,都是病,得治!」 「先别生气。」 国君大人尚且持有一丝冷静,他果断起身,将张牙舞爪的小祖宗放到床榻上。「我会帮你,不过换种方式。」 说完,蔺衡微微俯身,在唇即将触碰到衣摆时想了想,还是低声嚅嗫道:「我..........这个是真的没经验,你别动,小心伤着。」 慕裎不由心头狠狠一颤,下意识想拒绝。 一向百依百顺的心上人却在此刻紧紧环住他的腰,神情真挚而虔诚。 「我会把所有能给的一切都给你,阿裎,你要开心。」 第73章 (倒v结束) 自从经过那次亲密无间的口侍,慕裎和蔺衡之间的关系就有了实质性的更进一步。 具体表现为从刚开始沐浴各洗各的,逐渐发展到一日三回鸳鸯浴。小祖宗饭也不肯好好吃了,非得又亲又抱先闹腾够,再由国君大人手把手亲自给餵饱。 那些旁人眼中腻歪到牙酸的举动,在一对彼此心悦的爱人面前不过常态。 而蔺衡也像是被拧开了某个阀门似的,从御医宣布可停药开始,就将全部精力投放于和太子殿下解锁新地图。 据不完全统计,床榻上、汤池里、幽密的暗道、小厨房的鞦韆,这些都被他们试了个遍。 起初慕裎还乐在其中,时不时蹦出两句虎狼之词刺激下国君大人,但不久后他就连骂咧的劲儿都没有了。 天杀的狗皇帝。 怎么能体力那么好! 分明他才是躺着享受的那个,却回回让蔺衡给折腾的眼含泪光,喘息不止。 第124页 最可气的是事后,始作俑者不仅给人清理,给自个儿清理,还有多余力气去鼓捣份美味宵夜回来。 这就让太子殿下在饱腹之余,难免不心生嫉妒了。 廉溪琢&纪怀尘:适可而止。 - - 上元节转瞬即至,蔺衡应约要带慕裎出宫去逛庙会。 以他们俩的容貌和气度,若不乔装打扮一番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因此国君大人很有先见之明的换下玄黄朝服,只着一袭墨青长衫,髮髻高束。往小祖宗旁边一站,看上去像极陪富家千金出街的冷艷暗卫。 对,没错。 就是富家千金。 慕裎五官本就端好,不似蔺衡出奇俊朗隽刻,也不比廉溪琢过分俊美妖娆。却十分巧妙的融合了二者之长,如神明不染纤尘,回眸浅笑又惹人心生遐想。 关键他还穿了身桃粉衣裙,衣摆处用银丝勾勒出数枚花瓣,行步动履盈盈绰绰,风姿独具。 「至于吗?」蔺衡轻声表示抗议。 不就昨晚将人欺负的有些过分嘛,犯得着真给他来场挂在嘴边吃不着的现世报? 「真想看你穿长裙在我怀里抽噎的模样,最好是粉色的,与你身上的痕迹相得益彰。」慕裎面无表情的重复,说完还凉凉睨了蔺衡一眼。 「……」 后者立刻心虚低头,任劳任怨接受小祖宗下达的各样使唤指令。 国君的寝殿没有外人敢擅闯,又是在休沐期。 唤月、风旸之余早被暂且调配到皇宫里的各个角落去帮忙,连带姜来公公在内,都被放了一日年假。 ——抓住年节的尾巴,跟他照拂过的小太监小宫女儿们吃顿吉祥八宝饭。 是以独属于慕裎和蔺衡的快乐时光,正迈着欢脱的步子极速到来。 - - 想着十来天没瞧见廉大学士和纪将军了,两人出宫未直接赶庙会,还顺路去了趟将军府。 既为人多热闹,也为他们争取一次谈话的机会。 尽管这十日没见面,但蔺衡的耳目还是灵通的。 廉溪琢回将军府后在房间把自己关了好几天,期间纪怀尘试着去找过他。 可小舅舅打定主意不露面,于是以纪大将军那榆木疙瘩不开窍的性子,终究是二人同住一宅,互无往来。 自第四日起,廉溪琢就不怎么呆在将军府了,他仍旧去逛勾栏、喝花酒、进戏园子听戏、上酒楼品新酿。 但不同的是,以往纪怀尘总能找到他。 不论误打误撞,亦或锁定目标,十回至少有九回能抓到现行。 可如今他找不到了。 是真的找不到。 就算调动城防营的部将,假借年关人多、恐生乱贼的由头去满大街搜查,依然无果。 纪怀尘这时候才明白,原来以前三不五时的活捉廉溪琢,都是他自愿的。为的就是两个人见见面,说上一两句寒暄话。 而现在倘若廉溪琢不愿意,那便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人不在府里,蔺衡和慕裎当然是扑了个空。 既然机会创造失败,国君大人索性提议各玩各的。横竖情爱之事旁人至多帮着打打边鼓,最后能成与否还得靠他们自己把握。 遂任由那对怨偶相互藏躲追逐,他们去感受庙会的美妙愉悦。 提议一拍即合。 说是带小祖宗逛庙会,其实蔺衡也很少参与到这种与民同乐的活动中。 以往不到上元节他就已经开始在承干殿忙碌政务了,会见大臣、制定策略、合计新年整体国力往哪儿侧重。 所以今年这个上元节,也是他的头一次亲身体会。 年轻人的快乐总是很简单。 慕裎被国君大人买的糖人哄得笑逐颜开。 蔺衡则对太子殿下猜灯谜赢来得彩头爱不释手。 纵目观望,大街小巷布满喧嚣,目光所及尽是张灯结彩。百姓皆穿着新衣,手执福结,在一片鼎沸的笑谈里穿梭过往。 那一刻,他们仿佛都看到了南憧王朝不再陨落的生机与蓬勃。 「嗯?那是什么?」慕裎朝着一群人拥挤推攘的方向微微颔首。「好热闹的样子,咱们也去瞧瞧?」 彼时国君大人尚未从万千感慨中完全抽离,闻听此话,面上不知为何闪过一抹侷促。 「人太多,怕不安全,要不别去了罢。」 「反正是来凑趣儿的,看一眼就回来嘛。」 小祖宗兴起上头哪听得进去劝,不由分说,一手提裙摆,一手拉着蔺衡就缓缓挤进了人潮。 - - 绕开人群,那是一睹绵延展开的石墙。青砖质地,不过表层被打磨的相当平滑,上面写满了歪七扭八的字句。 『王二牛在此立誓,要疼爱李翠兰一辈子。』 『等我周大柱攒够银两,一定上门求取娶。巧姑啊,你可千万得等着我!』 『吾与卿卿相见欢,望携手同生,不负相思。』 慕裎逐一挑字迹明朗些的看下来,每看一条,脸上的笑意就清晰一层。 「这是南憧的一面心事墙。」 蔺衡侧身挡住涌动的人们,将小祖宗完完全全护在怀里。 「当年先帝野心泛滥,四处征伐引得战火纷起。行军出征的士兵来不及与家人道别,便用石块在墙上刻下嘱託。」 第125页 「起先都是愿家人珍重、妻儿勿念之类的话,后来接连败仗,出征的士兵十去九无,内容便渐渐由嘱託变成了诀别。」 「其中不乏年岁尚轻的小伙,心中有着牵挂的姑娘,却不敢当面言说。又恐此生不復相见,就在出征前将心事一併写下,盼望哪日姑娘得以垂眼,也不忘来此一世,满怀深情。」 慕裎听罢浅浅嘆了口气,环顾周遭百姓一圈,目光最终落回青砖墙上。 蔺衡登基后,颁布的第一样政令就废弃了先帝时的强制徵兵政策。 每位士兵皆为自愿,不管立功还是战亡,均按人头给予家人丰厚报酬。 且出征前空余三日休缓期,让为南憧江山奉献生命的一兵一卒,都能同挚亲好好话别。 蔺衡在军事上的敏锐度远超寻常将领,因而但凡是他御驾亲征的战役,几乎无往不胜。 时日久了,这面记载太多遗憾和无奈的墙就逐渐转变了性质。刻在上头的话语不再是绝望的道别,亦没有了爱而不可守的凄凉惋惜。 取而代之的是文人墨客书写的大篇词句,既歌颂消亡的战士,也述说情爱的缠绵。 「哟,这位姑娘生得真真儿好模样,瞧您一直盯着那墙看,想必是有属意的公子了罢?要不要买个平安扣挂到神像上?保佑您合家安康,愿有所得。」 一做小买卖的老妪蓦然出言打断了慕裎的沉思。 她满脸堆笑,佝偻的腰背和龟裂的手掌不难看出是个穷苦劳作人。 许是属意的『公子』气场太强,老妪遭蔺衡淡淡一撇,竟吓得接连后退两步。 「恕小人眼拙,没瞧见姑娘的心上人就站在这儿。公子莫恼,小人这就离开!」 「请等等。」 慕裎轻唤,很是自然的伸手,国君大人便一声轻笑,从衣襟内掏出两锭银子递给他。 「平安扣我全要了,多的钱拿去买几件棉衣御寒。冬日劳作不易,冻疮同眼疾一般,如若长久不治必留病根。」 老妪身子一僵,抬脸赫然露全另一只没有光泽的眼睛。 是了,年岁渐大又因故失去一边视力,否则怎会忽略掉容貌如此出挑的蔺衡呢。 她也的确清苦,自己本就身患旧疾无甚劳动力,全靠丈夫给人帮工换取粮米艰难度日。不想丈夫年前不慎摔伤,至今卧床不起。 为给丈夫治病,她东求西央借下大几十两的欠债。要年后再还不上,独剩的一个小女就要被拉去做下等歌妓了。 这两锭银子不止雪中送碳,更是救她一家老小的命啊! 「二位菩萨心肠,福泽深厚,小人感激不尽!」说着老妪就要跪下。 蔺衡连忙抬手一托。「我家夫人向来爱行善举,举手之劳,承蒙吉言。」 「啊,原来二位已是夫妇。」 老妪面露喜色,抹去脸上的泪,在腰间一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摩挲一阵。 「今日得幸遇见两位贵人,小人无以为报。这对月老红镯是小人与丈夫成婚时他赠与我的,还请两位贵人不嫌弃做工粗糙,收下小人的绵薄谢意。」 那对红镯用以素银打造,虽算不上值钱,但多年被老妪视如珍宝,连上面刻的芳草花纹都清晰可辩。 况且一贫如洗的家境能拿得出一件体面物什充作谢礼,足矣证明她的诚心,也足矣看出她和丈夫之间的浓烈爱意。 在南憧是有这样的说法的。 新婚夫妇若能得到伉俪情深的上辈祝福,就会受爱情之神佑护,延续彼此的相濡以沫,直至永坠黄泉。 慕裎莞尔一笑,将红镯扣进细腕,很快纤细无骨的掌心便被另一只也佩戴红镯的手牢牢握紧。 「走罢,夫君,我们该去向爱情之神祈愿求福了。」 第74章 (入v一更) 南憧的爱情之神就居住在城南大街中心。 是一尊通体曜黑的砾刻石雕。 与其他神像对比,他的特点在于并不庄严肃穆。反倒呈闲散半卧状,一手持红线一手拈花。 眉眼微垂,以温和无争的神情俯视着世间诸多痴情男女。 当慕裎兴沖沖停至在城南大街的时候,国君大人脸上的侷促已然达到巅峰。 「那里人更多,不如我陪你去尝尝城西麻婆家的汤圆罢。听说她们家的汤圆甜而不腻,口感极佳,是皇城里最好吃的了。」 慕裎与蔺衡十指相扣,自是能感觉到除却婉拒的话语,还有他手掌因为紧张而凉下去的温度。 于是淡然道:「怎么?难道前边还有比你开创心事墙当表白墙用更幼稚的东西?」 蔺衡:「.............」掀老底是不是玩不起? 「夫人。」一声低唿竟是带上了示软。 慕裎不禁睨他。「谁是你夫人?」 「我不管。」 被拆穿小心思的国君大人决定破罐子破摔,既然维持不了高贵冷艷的形象,就干脆将幼稚鬼的本质发挥到极致。 「你就是我的夫人。」 慕裎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他扒拉两下抵在颈侧拱动的脑袋,失笑出声:「别闹,大街上,有人看着呢。」 诚然,有太子殿下这张绝美的面庞在前,往来三五人群不由纷纷侧目偷瞄。而当蔺衡也抬起半张脸后,众人又立刻从惊绝转变为羡滟。 是得上辈子积多大的德,才能得天眷顾生出这般好看的容貌。 第126页 若单是好看也就算了,偏偏两人还情投意合,连瞧对方的眼神都是有光的。 南憧武夫尚多,一向最不喜大庭广众之下男女耳鬓厮磨。可看完眼前这对,他们唯一的想法便是——这种品质的狗粮完全可以多餵一点嘛。 惹眼的五官註定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蔺衡想了想,熟稔牵起小祖宗的手,预备去寻个茶楼避上一避,顺便歇息片刻。 不料步子刚抬,迎面就走近几位穿着甲冑的差领。每人手拿一根削铁狼牙棒,高声下达驱逐令:「周家少公子前来祈求神愿,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一言出,周遭百姓立即响起低低的谈论声。 「怎么又来了呀,周家少公子可真是花心,上个月还扬言要娶万香楼的蝶萱当正房夫人呢,今儿就又来祈求爱神赐福姻缘了。」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罢,那位少公子呀嫌蝶萱是个舞姬不干净,身子玩够了便抹嘴一擦,心早就跑到隔壁那个叫彩盈的歌女身上去咯。」 「诶我还听说,周闻青试图强抢赵掌柜家的千金做妾。想那赵掌柜四十才得一女,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岂能让他得逞。一纸诉状告到府尹面前,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赵掌柜叫周闻青带人给活活打死啦!」 「天哪,还有没有王法了!就算是尚书府的少爷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罢?这种卑劣杂碎,爱神肯给他赐福姻缘才怪呢。」 七一言八一语,尽是对周家少爷的不满跟唾骂。 蔺衡垂眸听着,看上去神色淡然,逐渐沉重的唿吸声却暴露出他内心压抑的愤怒。 周闻青,周远,礼部尚书府。 他真是让了又让。 本打算让这一家子安度最后一个新年的,不想他们非但不痛思悔过,还拼命上赶着送死! 「走罢。」 慕裎静默片刻,倏然轻捏了一下蔺衡的指尖。 很轻,但肯定意味十足。 说完他望向热闹中间:「喂!我家夫君要来除暴安良啦,无辜人等,速速退后!」 - - 不止围观群众,就连蔺衡也没想到小祖宗会来这么一出。一时间满腔怒火无端消散三层,转化为宠溺在他脸上捏了捏。 慕裎声量不低,加之容貌甚是瑰丽,因而话落围观的人们犹似中蛊,一面讶然称奇一面自动听话的往两侧退去。 有了心上人的支持,就无需为惹人不悦做顾虑了。 他从不希望当着慕裎的面打打杀杀,奈何总有不长眼的撞到脸上。 .............例如某位试图挥舞狼牙棒恐吓蔺衡的差领。 「哇!」 太子殿下目睹完整条行云流水的抛物线,由衷的发出一声感嘆。「原来人真的会飞耶。」 眼瞧着同伴莫名遭殃,剩余一众差领瞬间脸色大变。 那位被踢飞出去的男人名叫赵虎,是周府的远方表亲。平日里就好争强斗狠,以一句『赵虎赵虎、一个顶五』的浑语在城南一带恶名远扬。 他是周闻清身边最能打的武夫,然而方才一位冷面公子往他跟前一站,不知怎的,人就飞出去了。 更可怕的是压根没人看见蔺衡出手,青年就那么定定站在原地,墨青色衣袂微飘。居高临下,眼神宛如审视一摊烂泥。 「让周闻清滚过来。」 「你、你你到底是谁...........胆敢直唿周少爷的名讳!我家少爷可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得罪了他当心周大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头矮小些的差领扬起他的狼牙棒,分明吓得两股颤颤,还死撑着卖狠。 「识相些的赶紧赔礼道歉,大、大爷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等会上报我家少爷,定将你关到府狱中严刑拷打!」 实话说,他其实不是很想帮赵虎出这个头。 眼前的青年瞧着就不是很好惹,稜角分明的面庞上覆了层可见的寒霜。此刻虽是站定不动,但从头髮丝到脚尖都散发出肃杀的气息,合计成四个大字就是:不从者死。 可赵虎是周闻清名义上表哥的兼贴身护卫,万一青年只是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士,为他得罪了好不容易巴结到的权贵,委实有些不值当。 蔺衡:什么权? 慕裎:什么贵? 国君大人没那闲工夫去猜一个小喽喽的算计,他这会儿满门心思都在差领最后那句话上。 很好。 私设牢狱。 罪加一等。 正在这时,周闻清来了。 「本少爷在此,谁敢放...........呃!」话头顿止,就在他迎面撞见慕裎的那刻。 他倒也不是没看着蔺衡,不过比起体格宽大的男人,娇柔温婉的姑娘家显然更对他的胃口。 尤其衣摆处绣的桃花瓣,灼灼妖冶,夺目至极。 这样的美人儿,就该绑在床头,一点点撕碎她的衣裙,再欣赏羞怯啜泣的表情。 最好眼泪含而不落,唇瓣嫣红,玉体轻颤,叫人恨不得将骨头都化在她身上。 想着,周闻清精虫上脑,竟然当街淌下口水。 「夫君。」慕裎蹙眉,颇为嫌恶的避开眸子。「又有人垂涎我的美色。」 若换成旁人,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吹嘘自己,多少会换来几句促狭揶揄。但在亲眼目睹了太子殿下的无瑕容颜后,围观群众便只会觉得,那是事实。 第127页 「到头了。」蔺衡沉声陈述。 「什、什么到头了?」周闻清一怔,还没从沖昏头的美色中缓过神来。 蔺衡懒得搭理,手腕微抬,干净利落的剜去他的一双眼珠子。 整个过程不到瞬息,那滴淌鲜血的眼球砸到尘埃里,紧接着便是一声悽厉无比的哀嚎。 国君大人撇了眼痛苦到满地打滚周闻清,无奈擦手的同时又狠狠给了他一脚泄私愤。 即便在内力的催动下没有沾染到分毫污秽,可毕竟是刚处理过脏物的,怎能直接再去牵他的神明。 主子受了灾,剩下狗腿子哪有不树倒猢狲散的理儿。 蔺衡这回连手都不愿用了,脚尖碾起几颗小石子就砸得他们四仰八叉,趴在地上一个劲的哭爹喊娘。 「好!打得好!」 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随即吶喊声砰然高涨,人潮、声潮、潮潮迭起。 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真心实意的感激青年为他们除了个胧包恶霸。 更有甚者胆大的,见周闻清还想挣扎爬起,上去就是两脚踹在他被鲜血覆盖脑门上。 「叫你他妈的欺负我妹妹!十二岁的女孩你也下得去手?哈哈!狗杂种就该有这样的下场!哈哈哈哈!」 「真真是天道好轮迴,赵掌柜多好的人吶,在你手里落得个暴尸街头的下场,如今风水轮流转,叫你也尝尝这滋味!」 「没错!哥几个都给我上!这小子仗势欺人那么久,该轮到咱们出口恶气了!」 周闻清一贯为张扬跋扈、为非作歹,碍于尚书府的威名,大多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 现下如丧家之犬在街头狼狈残喘,受他淫威压迫许久的人们岂会轻易放过。 开始只有两三个胆大的,随着喧嚣升起,渐渐变成五个、十个,最后一大群蜂拥而上,将周闻清所在的位置围得水泄不通。 时隔半刻。 待众人发泄完各自的怨气,想起要拜谢出手相助的侠士。 才蓦然发觉那对站立树下静静观望的恩爱眷侣,早已不知去向。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下预收文 喜欢的宝宝可以点击专栏收藏一下昂~ 谢谢支持~ 《我靠做饭俘获君心》 又名: 《辣鸡皇帝他搞错了白月光》 《会做饭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文案】 众所周知,燕宁皇帝明寒亭有个倾慕已久的白月光。 那人霁月清风,不染纤尘。 是整个世间最懂他的人。 可惜命运捉弄,一纸求娶婚书送到北丘,没有盼到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 却等来连带锅碗瓢盆一起打包当嫁妆的替嫁小皇子。 就在所有人都纷纷开盘下注,赌小皇子能在燕宁皇宫撑过几日的时候。 当事者十分镇定的拿起了他的锅…… 在那个残暴的恋爱脑皇帝扬言要为所爱之人命债命偿,使尽解数折磨小皇子的时候。 当事者又十分冷静的抄起了他的瓢…… 明寒亭看着真·病弱、真·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后槽牙紧了。 偏偏小皇子一笑明眸皓齿,软糯糖糕般的香甜就直往他心尖尖儿上钻。 而最后明寒亭得知钦慕多年的白月光,居然是他搞错了人??? 钛! 去他mua的床前明月光! 还是心上人做的饭菜香! 明·脸疼但追妻·寒·嘴馋且爱吃·亭:「吸熘~」 鞠躬~ 第75章 (二更) 大雁塔顶。 蔺衡启开刚买来的两罐糖水,仔细研究一番,然后挑出满当些的那份递到太子殿下手边。 后者却没想往常那般接过品尝,反而顺势将脸埋到人掌心里蹭了蹭。 力道轻柔,比小猫儿还娇软。 「干嘛呀。」国君大人倏然莞尔。 「哄你。」小祖宗认真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比糖水甜。」 慕裎从不会说『多大点事不必放在心上』或是『怎么这么容易就受到打击』之类的无聊话。 只会在察觉到蔺衡情绪低落的时候,贴近他,蹭蹭他,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不论遇到什么,你都有我。 「我早该发现的。」蔺衡微不可查一嘆,垂头下去的神情有些黯然。「做为一个国君,我是不是失职了?」 「国君也是人啊。」 当然会有顾全不到的地方。 慕裎指尖在他眉心轻抚,似乎那样就能为其赶走烦恼。 「有人享尽荣华偏自甘下贱,有人一身清贫却懂知恩图报。劣心本质,世事常理。阿衡,你何过之有。」 「没有人会忘记,你曾亲身救无辜百姓于水火,亲手给予他们光明和未来。身为国君,你始终热爱你的子民,我想这就是南憧王朝最大的幸事。」 朗月星稀,夜色如旧。 平缓的嗓音与晚风一道徐徐飘来。 蔺衡有那么一刻的失神,他凝望远处半晌,终是回眸启唇:「你以后一定会是个极好的君王。」 「是吗?」 慕裎歪歪脑袋抱怨。「我当过了,没意思的很,除了你都没人听我的。」 「有我听你的还不够?」国君大人恍然想起上回在长明殿玩角色互换的戏码,不觉透出灿烂笑意。「好啦,夜要深了,咱们走罢。」 第128页 「干嘛?回宫去收拾烂摊子?」 「不。」 蔺衡仰头,潇洒灌完最后两口糖水。 「收拾烂摊子是明日休沐期结束,皇帝陛下该干的活儿。现在,阿衡得陪着自家小夫人去求姻缘了。」 - - 从大雁塔到爱神雕像,中间不过间隔几百米。 先前怕引起的骚动太大,蔺衡才施展轻功带小祖宗去塔顶躲上片刻。 这会儿闻讯赶来的官兵已将围观群众遣散多半,因此往常络绎不绝的祈愿口有了难得的空荡。 「那些是祈福神树吗?」慕裎指了指前方罗列错开的两行大树。 那些树都有几十米高,粗大硕壮,上边挂满了鲜艷绸布。 蔺衡嗯了声:「在南憧祈愿也分等级的,有道是心诚则灵,香火钱越多代表越诚心。」 「还有这样的说法?」慕裎含笑。「挂红绸得添多少香火钱?」 「一百文。」 听上去........好像不算很贵? 虽然太子殿下并没有见过以文为计量单位的铜钱,但就从一个糖人要价二十文还有那么多人争相排队来看。 一百文,应当是个平民百姓都负担得起的数字。 「那黑绸呢?南憧以玄色为尊,理应更贵些罢。」 「五百文。」 足够买两只品质上乘的老母鸡了。 半个时辰前刚从卖家禽的小贩摊子前路过的太子殿下如是思量。 「那个一千文。」不等慕裎再度开口,蔺衡指着树丫上镂空风铃先做出回答。「风吹铃响,可慰相思。」 按南憧整体国情的收支计算,寻常百姓年收入约莫在二十两左右。 做小买卖的商贩要更富庶些,差不多五十至一百两。 若勤学苦修当上了官的,俸禄跟辛劳补贴加在一块应该有三五百两银子。 慕裎望着树上密密麻麻的绸布和风铃,突然感觉有点儿郁闷。 百姓以解决温饱为紧要,贡献一百文向喜欢的姑娘或郎君传递爱慕,这合乎逻辑。 商贾小贩追求夫妻和睦,抽取五百文盼合家幸福、恩爱不移,这顺应伦理。 贵胄官吏则期望有个知心佳人红袖添香,以一千文换一段奇妙际遇,这归属常情。 但他一不担心温饱,二不愁深爱有变,三无需添香佳人。 ..........倒是少惹国君大人有事没事就休朝还差不多。 要想向爱情之神祈求与做一国之君的人厮守终生,普通香火钱恐怕是不够的罢。 「还有其他能祈愿的途径么?」 「有。」蔺衡下意识点头,点完又一抿唇表示不解。「那些都不满意吗?」 「满意啊。」 慕裎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可某人掌管着王朝兴亡,运势太盛。我怕我的祈愿风铃挂断所有的树,还是会委屈了他。」 - - 蔺衡一直有个秘密。 连廉溪琢和纪怀尘都不知道。 「唔...........你其实是个姑娘?」 在听到国君大人支支吾吾说要坦白一切时,小祖宗很不给面子的做出了这样的猜想。 「................」 「难道猜错了?那你是石头怪化身,平日里靠吸收信男信女的香火进行修炼,以此来维持南憧王朝的国运不衰........瞪我干嘛!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 慕裎理直气壮,尤其最后一句,拔高的声量把嗓子几差喊噼。 蔺衡简直要被他气得笑出声来,敲人脑袋的动作狠狠扬起,落下却变成了满含疼爱的轻揉。 「一天天瞎琢磨什么呢。」 「还不是你说有个秘密要告诉我!」小祖宗愤愤回瞪。「一点儿都不令人震惊,能叫秘密?」 蔺衡觉得头疼。 要真是个姑娘或者石头怪。 怕就不是震惊,而是惊悚了。 「我带你去祈愿楼转转罢,看过你就会明白。」 祈愿楼在爱神雕像正脚下,是距离雕像最近的一幢建筑物。 自古以来的传统便是如此,离想祈求的神灵越近,受到的福泽就会越深。 所以在这里平地起高楼,慕裎完全可以理解。 但也是走近才发现,爱神雕像比起远观瞧着要庞大数倍不止。倘若人站在跟前,非得仰头方能见顶。 二者依偎相衬,所谓高楼,实则胜过一座小山丘。 「好巍峨啊。」太子殿下不禁感嘆。「只是修葺的那样高耸,夜幕降临时就会被遮住五官。无人瞻仰,岂不可惜。」 「不会的。」蔺衡温柔一笑。 「我的神明,自然能够照亮沉浊黑夜,使他的信徒不再丢失希望。」 我的神明。 我的。 慕裎微愣,随即手心沁出层薄汗。他抬眸望去,果然瞧见蔺衡脸上透着不安跟忐忑。 「抱.......」 「抱歉是吧?」 小祖宗忍不住磨牙。 「用本太子的脸当神像,亏你想得出来?不先认错,忙叨着道哪门子的歉?!」 「那好罢。」国君大人怂巴巴挪近,而后一把给人拢进怀里。「我错了,但我不改,因为你没有真生我的气。」 胡说八道! 现在是真生气了! 慕裎张牙舞爪挣脱一阵,其手法之精粹,不如说是在向某国君投怀送抱。 第129页 须臾。 「你就是个傻子。」小祖宗趴在人颈侧,由衷的下定结论。「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连名声都不要了?」 蔺衡恍然。 这句话廉溪琢也说过。 『就这么喜欢慕裎吗?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 不曾体会过生命被照亮的人怎会感同身受。 名垂青史终将成为过往,百岁到头亦将埋骨成灰。 唯有浓烈到血肉里的爱,才是他来此一世的证明。 「那时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岁月漫长,我想给这短暂寂寥的几十载光阴,留下个念想。」 嗯............... 话倒是在理。感情上也很真挚。 可就是自己的脸被当作神像,日夜受香火祈愿供奉,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没有。」蔺衡轻拍他后背宽慰。 「南憧歷代出过好几个本土神灵,都是百姓们以美好祝愿施加集会而成的。」 「甚至不少人会请工匠为挚爱的女子雕刻石像,放在祠堂内供奉。他们觉得这样能与上天通灵,给身边的亲朋带来福泽。」 是了。 南憧是个尚武大国,习武之人不讲究那些鬼神传说。 在传统理念里,神像理应至圣至明,不允亵渎。 而在这片国土,你所珍惜仰视的人,便与万千神灵同光。 - - 略过这一挡儿,慕裎表情复杂的盯了爱神雕像半刻,蓦然疑惑道:「怎得雕像上挂了那么多物什,也是祈愿用的?」 石雕自衣摆处起,雕琢的稜角上都悬挂了不少香囊、扇坠、绢帕等等。其中还不乏有算盘、狼毫细笔、书册类的家常物件。 但越往人像上方看坠物就越稀松,直至腰间,就仅剩一只袖珍荷包了。 「是定情信物。」 蔺衡柔声道:「那些得偿所愿的眷侣,会将初次定情时的物什取一样供奉在这儿。即得爱神祝福,也不失为一种见证。」 「只因香火价格高昂,若非切实情深又家境殷实,寻常百姓鲜少会在这方面投入太多钱财。」 「真有你说的那么贵么?」慕裎颔首。「挂个香囊多少钱?」 「一千两。」国君大人淡淡补充:「黄金。」 「...............」确实不便宜。 蔺衡浅笑:「这还只是衣摆处的价格,再往上便会以翻十倍的方式递增。」 也就是说,腰间的那个袖珍荷包,至少贡献了万两黄金的香火钱。 「所以。」 慕裎精准抓到核心。 「钱呢?」 国君大人不由失笑。 这向自家夫君勒索小金库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当初着人修葺石像,本没打算用以填补国库开支。不成想后来百姓们自发召集,纷纷主动建楼添香火祈福。」 「我身为国君岂能放任信民不管,就在原本的地基上出资修建了新的祈愿楼。」 「顺便颁布民生政令,凡家境贫寒的夫妇,均可凭成婚契书到当地县衙领一份婚宴补贴。这也算是,以深情成就深情罢。」 「我以缴纳份子钱的方式参与了世间无数场婚宴,他们有的恩爱白头,有的中途变心,还有的不幸丧偶。」 「世事无常,终成眷属却使所有人追逐不殆。」 说到这里,蔺衡话头顿了顿。 「殿下,我曾不甘固守相思,于是遮掩身份请工匠雕琢石像,并置放在皇城最热闹的大街」 「我以为世人见证过我的爱慕,此生便能了无遗憾。可当你后来夜復一夜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地位尊崇的国君,只是个胆小怯弱的庸人。」 「所以殿下,往后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千千万万次朝你奔赴而来。请你一定接住我,别让我摔倒,好吗?」 慕裎抿唇不语。 倒不是他不想说,恰恰相反,他真的很想很想抱紧面前这个同样在他梦里出现过成百上千次的青年,然后告诉对方:你不必朝我用劲奔赴,光是走来,我就迫不及待想扑进你怀里了啊。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 蔺衡揽过小祖宗的细腰,足尖发力,两具紧密相叠的身子瞬息腾起。 半空中,慕裎透过眼缝看见,爱神雕像那只微微前伸、向信徒赐福无尽的掌心里,正躺着一朵干枯的栀子花。 一如当年,他簪在蔺衡行囊上的那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的宝宝呀~ 今年的夏天真快乐~ 第76章 (三更) 逛完祈愿楼,已然临近亥时了。蔺衡没带着慕裎走大门,反而是从外间窄巷后头施展轻功飞出去的。 「怎么着,做贼心虚啊?」 太子殿下低声调笑,以此来报复方才他嘟囔『向自己祈愿到底有没有用』时国君大人的揶揄之仇。 蔺衡无奈一哼:「这里每日都有兵官把守,好不容易隐藏身份着人修筑的,倘若被发现岂不功亏一篑。」 慕裎正为先前的肺腑之言感动得要命。 他着实没想到蔺衡真的是偏爱极了他,几乎把和他相关的所有东西都保存完好,亦看得那般紧要。 闻言便问道:「阿衡,你真的每一次都会朝我奔赴而来吗?」 「这个当然。」 「可我更想试试一起奔赴的滋味。」 第130页 蔺衡有一瞬的迟疑,不等缓过劲儿,陡然瞧见小祖宗唇角微勾,然后................ 「抓贼啊!!!」 一记破空高唿,伴随而来的,还有刚进行交完接班的官兵疾疾骚动的声响。 两只手经过一阵仓促撞击紧密相扣,墨青色衣袍上下翻腾,桃粉色长裙翩跹起舞。 有人目睹,在喧嚣逐渐退散的长街,两道身影踩着嬉笑和月光飞驰而过。 终于。 官兵们眼见着追捕无果,遂面向空气骂咧『贼人』两声,再拾掇刀枪棍棒,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至祈愿楼。 逃跑暂停。 无人发现,城西牌坊底下,两个容貌甚绝的青年正双双弯腰喘气。 他们听着彼此狂蹦不止的心跳声,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年在淮北偷鸡捉雀的时候。 那时的他们情窦初开,并不知日后会深爱对方到何种地步。 只想着极尽所能让喜欢的人高兴,哪怕一刻,也很值得。 慕裎笑着勾勾手指,蔺衡就配合的走近。 对视,拥抱,在两条街道相交的地方,他们接了吻。 - - 许是『剧烈运动』后遗症未消又剧烈运动的缘故。 国君大人不用轻功,腿脚功夫尚在。太子殿下就不大妥了,脸色微微发白不说,寒冬腊月里额上竟冒出丝丝薄汗。 蔺衡心疼的紧,一面给慕裎拍背顺气一面抬眸环视周遭。捕捉到临近有几个没收摊的挑担小贩,眼底这才盪开笑意。 「在这等我,那边有卖糖水的,我去买两罐给你解解渴。」 小祖宗乖乖点头,揪着裙摆叮嘱离开的背影,一定要桂花味儿的那种。 「请问,要占卜吗?」 一道清脆的声音倏然响起。 慕裎侧目望去,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身着异族服饰,五官精緻灵动,看上去十分可爱。 她怀里还抱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材质特殊,澄澈干净。分明是透明的球体,细看下却又仿佛瀰漫了层汩汩流淌的水光。 这样的事情在商贸流通的南憧其实很常见,不少异族人民会趁着年节百姓群集来赚取花销。 不过那些人有的是真才实学,能用龟甲和铜板算出运势吉凶。但更多的还是神棍,打着通灵的招牌做尽坑蒙拐骗的活计。 慕裎想了想,还是决定占卜一回。 因为适才小姑娘扬起纯真的眸子对他说:「我占卜很灵的,太子殿下。」 被一眼看穿身份,慕裎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多的震惊,他蹲下来温柔道:「需要我怎么做?」 「您叫我娜娅妲就好。」小姑娘一笑,脸颊上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请您先把手放上来。」 慕裎依言照做。 那颗水晶球触手生温,一放上去就感觉到淡淡的温热从掌心传递到五脏六腑。 娜娅妲将自己的小手也覆在他的手上,而后缓缓闭眼。 「吉星初降,盛景繁光。浊浊流世,明暗交持。情深无诡,百朔待悔。逆天而至,势极噬吾。光明不復,暗夜永顾。「殿下。」娜娅妲启眸。「我看见了您的未来。」 「我的未来?」 「当光明不再照耀,黑夜便会沦为永寂。太子殿下,您是..........必亡之像。」 - - 蔺衡回来的时候,娜娅妲已经拔腿跑远了。 其速度之快,不免让国君大人有些疑惑。他这张脸,长得应当不吓人才对罢。 「你们聊什么呢?」 蔺衡晃晃桂花味的糖水,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我好像依稀听到她说......什么之像?」 「帝王之像。」慕裎镇定自如的撒谎。 只是愈加苍白的脸色彰显出了他内心的无措。 「我就说嘛,我的阿裎日后定会是个好君王的。」 蔺衡笑得眼眸微眯:「不知这位小贤君可否赏个脸,陪在下去尝尝皇城中最好吃的麻婆汤圆?」 麻婆本名不姓麻。 因做出来的汤圆香甜爽口,入口即化,堪比滋香软润的嫩豆腐,日子一长便得了这么个名号。 摊子规模也不算大,就摆在城西的墙根边。 临近深夜,等着买汤圆的人依然很多。蒸腾的热雾成团飘散,传来阵阵抚慰飢辘的馨香。 「怎得脸色还这样难看?」 蔺衡疼惜的揉揉小祖宗脑袋,阻止他当尾巴跟上来的行为。 「乖,有我去就行啦,你赶紧坐着歇一歇。」 慕裎被揉得没了脾气,索性找张干净桌子就坐,拽人衣袖的手倒眷念不舍:「那你快点回来噢。」他真的一刻都不想和心上人分开。 娇气。 蔺衡暗笑。 「等糖水喝完我就回来了。」 国君大人扬扬见底的竹罐,折身到小摊前付银子。 「两碗芝麻汤圆,谢谢。」 「好嘞!」 老闆娘一声吆喝,麻利的取碗舀汤,往锅里丢进两份白白胖胖的圆糰子。「客官稍等,好了奴家叫您。」 蔺衡点头示意,趁等甜点的空挡,隔着几张粗简桌椅,向不远处的太子殿下投送秋波。 傻气。 慕裎莞尔。 天色浑晦,烛火透亮。 街道随处可见闲置的福结与炮仗残痕。 年关虽已趋近尾声,气氛却仍旧一片祥和。 第131页 然而就在此刻,蔺衡余光勐然追寻到一抹锐亮——那是刀刃折射出来的寒光。 「呵哈!」 随着桌子四分五裂,伪装成百姓的刺杀者们瞬息应声而动。纷纷抽出藏在桌下的长刀,直刺向国君大人面门。 这场突发状况来得迅疾且兇勐。 蔺衡忙躲闪退避,顺势捞过距离最近的木凳进行抵挡反击。 那些真正的食客闻声惊叫逃窜,慌乱间不知谁打碎了悬挂在棚布上方的灯盏,使得原本明亮的小摊立刻陷入昏黑。 视野的丢失让蔺衡心道不好,抬头一望,慕裎才将坐的位置现下果然变成满地狼藉。 「啊啊啊救命啊!快来救救我!」 「娘!娘你在哪儿......好多人,我好害怕!」 「大、大人饶命啊!小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啊!」 哭喊声,尖叫声,碎裂桌椅碰撞的噼啪声,仅在不到几息的时刻,便一齐涌进耳廓。 蔺衡不禁死死捏拳,也顾不得其他,立即酝酿起浑厚内力冲进人群。 他噼手两掌掀飞逼到跟前的刺客,再腕挑刀花,继而以穿心封喉的攻势横切直砍,生在数以十计的行刺者中杀出条血道。 那些行刺者自上回吃了亏放聪明不少,清楚蔺衡武力值超群,非寻常高手所能伤,是以这回派来的人足足多了三倍。 因此当第一拨有伪装的刺客无一存活后,为首的那个见势不好赶忙在咽气前放出照明弹。很快,第二拨黑衣人循迹从暗处袭来,呈燕别翅排开将国君大人团团夹住。 「狗皇帝!还不束手就擒!」 呵。 真是笑话。 来刺杀他。 还让他束手就擒? 只敢在背后搞鬼的阴沟臭老鼠,披上层人皮就真以为自己灵魂得到升华了? 蔺衡不由冷笑:「老子就站在这儿,不怕死的尽管来!」 「好!兄弟们!给我上!」 说话的那个黑衣人带头冲锋,和旁余刺客不同,他使的并不是长刀,而是两柄齐肘弯月戟。 不过使什么武器在蔺衡看来都一样,武功精妙到一定地步,即使手无寸铁,亦可取其首级。 一场缠斗蓄势待发。 ...........对行刺者们而言是如此。 但对国君大人。 起了杀心的蔺衡宛如罗剎附体,不仅招式诡谲,出手毒辣。 每个打不过试图逃遁的刺客还都被他逐一抓回,震碎浑身经脉,瞪着眼珠苟延残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 黑衣人头目刚受了记重击,这会儿正捂住胸口歪在地上拼命咳血。 那滴淌血沫的寒刃就悬在颈侧,漫不经心,似在随持有者一同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谁派你来的。」蔺衡淡声发问。 像他们这样专管执行暗杀任务的死士,自然无畏刑讯死亡。 所以黑衣人保持缄默闭口,全然在国君大人的意料之中。 「那好罢。」 蔺衡把玩着滑腻刀柄,朝姗姗赶来支援的纪怀尘一颔首。 「押进诏狱,给他的硬骨头,先泡个凉水澡。」 「呃.....是。」 纪怀尘抱拳一礼,吞回后半句『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的废话,转身指挥没排上用场的城防营部将干活去了。 蔺衡惦记着慕裎的去向,本就心急如焚,一交代完眼前的事便忙不迭想施展轻功找寻。 所幸。 步子将抬,就见一众打着灯笼的队伍从小西门飘然出现。 「找媳妇儿呢」 廉溪琢捧着华贵手捂调侃,笑眯眯的瞎说大实话。 「别找啦,小舅舅来给你送。」 蔺衡哪有心思打趣,拉过慕裎从头到脚细看好了几遍,确保他毫髮无损才松下一口长气。 「放心,我没事。」 小祖宗还巴巴的捏着糖水竹罐,同样检查过蔺衡有无受伤后,方启开罐盖,踮脚餵到人唇边。 「打斗起来的时候我被人群冲散了,碰巧小舅舅也准备来吃汤圆,他带着随从,就搭救了我一把。」 闻听此话,廉溪琢赶忙抬抬下颌表示邀功,可惜国君大人的注意力压根没半点转移,径直给了他一个无视。 「...............」就很气。 慕裎察觉到蔺衡因后怕和自责而颤抖不止的手掌,餵完糖水,立马张开双臂抱紧他的爱人。 「没事了,阿衡。」 「我一直都在,我陪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来过和收藏的宝宝 抱抱你们!感谢在2021-08-0617:29:21~2021-08-0722:3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哒吧将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在接连歷经除夕夜和上元节两场刺杀后,国君大人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烦闷。 这也致使即将参与朝会的大臣们在自家府邸就开始屏气敛声,说话行事都得再三思量。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上头那位,罢官免职事小,万一性命不保可就事大了。 另一方面,慕裎所说的陪他回家倒不算安慰之语。 长明殿里的陈设布局在休沐期经过太子殿下精心改造,成双成对的茶具、软枕、寝衣,瞧着还真有几分寻常人家的意味。 第132页 正月十六,是蔺衡结束年假第一天上早朝的日子。 由于头一日夜晚被心上人身体力行的安慰过,国君大人的情绪勉强得到些好转。 但好转归好转,这并不妨碍他当众以泄私愤的方式找礼部尚书的茬儿。 「周远,孤昨日在城西街头遇刺,为何不见你来护驾啊?」 蓦然听到自个儿名姓,周大人忙拱身出列。 朝服还是二品文臣的朝服,只是脸色惨白,满瞳孔血丝,俨然是一夜未合眼的狼狈模样。 「回、回陛下的话,臣的小儿昨日无辜遇害,在城南大街遭一帮匪民活活给踩成了肉泥!」 「臣实在........实在是悲痛难当,失职之罪,还望陛下念在臣年迈丧子的份上,多加宽恕。」 「噢?」闻听此话,蔺衡佯装面露诧异。「你家小儿,昨日无辜遇害?」 周远一抹老泪:「谢陛下关怀,闻清那孩子平日是贪玩了些,可一向秉性善良,谦和有礼!不知究竟得罪了什么大人物,竟在上元节遭人如此迫害!」 他说到激动处屈膝跪地,一连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 「臣身为臣子,本应将君王安危置于首要。但臣已年迈,膝下只此一儿,陛下,请您恕臣此番失职之罪!待臣查清迫害小儿的兇徒,愿请老辞官,迁居佛寺为陛下诵经祈福!」 啧啧。 不愧是文臣。 一张既告了叼状又为失职找足藉口的感情牌打得唱作俱佳。 蔺衡面无表情的看人演戏,等周远嘡嘡嘡一顿慷慨陈词完,他接着道:「噢,你家小儿,昨日无辜遇害?」 众臣:「..............」怎么耳朵还不好使了呢。 周远此时正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哪反应得过来蔺衡是在变着法儿的讥弄他。 还以为当国君的那个善心发作,要打听细节为周闻清主持公道。 「正是,陛下,昨日傍晚臣受邀到李侍郎府上共度上元佳节,不到戌时便听家中传来噩耗。说是闻清在祈愿楼前与人起了冲突,不幸遭遇毒杀。」 「那人身量矮小,膘肥体壮,下手极其兇残。不仅妒嫉闻清生得俊朗剜去他的双眼,还煽动匪民对他加以拳脚施暴。」 「可怜我儿,晌午时还好好的,怎得几个时辰不见就.............」 周远悲从中来,纵横的老泪那叫一个止也止不住。 国君大人却生是给听笑了。 身量矮小? 膘肥体壮? 妒忌周闻清生得俊朗? 蔺衡:不信谣,不传谣。 他当然懂百姓们怕官兵追查兇手给自己带来麻烦,一心想要回护所以故意反着说的好意。 然而周远歪曲事实,添油加醋的本领着实令人嘆为观止。 「那依周卿的想法,倘若抓到行兇者,该当何置啊?」 周远见蔺衡发问,立即膝行两步:「回禀陛下,依臣拙见,此人心性恶毒,胆敢当街残害朝臣嫡子。理应将其痛打一百大板,再抽筋拔骨,枭下首级挂在城门曝晒千日,以谓我儿在天之灵!」 好样的。 合着这一家老小是荒淫狠厉占了个全。 狱牢特制的行刑板用铁皮包裹,重达十几公斤。莫说一百,就是十棍下去也能叫人皮开肉绽,饱尝折磨。 打完还要抽筋拔骨,枭首示众。 周大人这番爱子心切,难怪会养出周闻清那种废物脓包。 蔺衡浅笑:「就依周卿说的办,来人,请周大人上刑凳。」 众臣:「???」 周远:「!!!」 「陛、陛下,您这是何意?!」周远冷汗勐然湿透后背。「臣并非兇手,岂能...........」 「岂能冤枉替人受刑,对罢?」 蔺衡补充完他未说出口的话。 「周卿,你可是要与孤讲道理?」 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却莫名让人生出胆寒之意。 是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位高权重者便是天道。 不公平。 但很解气。 看着周远吓得瑟瑟如塞糠的样子,蔺衡不觉心情大好。 于是愉悦起来的皇帝陛下决定让他死个明白。 「周闻清好色成性,屡屡做出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勾当。你身为父亲,不严加管教不说还恣意放任,此罪其一。」 「昨日不凑巧,他当着孤的面觊觎南憧国主,孤便一怒之下剜去了他的狗眼。你今日所言字字不敬,句句僭越,此罪其二。」 「在官言官,太平溪的百姓在你管辖下灾害不断,民不聊生。徇私枉法,藏污纳垢,此罪其三。」 「孤派人去查探过你近月余的出行记录,从称病不肯上朝起,进出勾栏歌坊五次,为纳妾一事痛殴夫人三回,与戍卫边境的小舅子陈岸互通书信两封。于私你不怜髮妻,于公你不忠社稷,此罪其四。」 「周大人,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冤枉吗?」 周远遭接二连三的当头棒喝砸昏了脑袋,满脸不忿褪去,就只剩死气沉沉的绝望。 此刻的他宛如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 昔日的同窗、同僚以及门生,看向他的眼神无不充斥着嫌恶和鄙夷。 几个不论明里或暗里交好的大臣也生怕被连累,不约而同退后几步,势在与其划清界限。 事已定局,无需蔺衡开口,侍卫早一左一右架着曾经风光无限的礼部尚书拖往狱牢。 第133页 比起死不足惜的周远,朝臣们的重心显然更偏向突然出现的南憧国主。 传言后宫受宠的美人至始至终就那一位。 有子嗣定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 蔺衡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凛然肃穆,嗓音低沉有力。 「传孤御令,即今日起孤为国君,慕裎为国主。尔等必当尊他敬他,以君王之礼仰目于他。」 「这万里山河,孤与他同眠共枕。若有逆者,格杀勿论。」 - - 长明殿。 彼时并不知道自个儿刚升为一国之主,获赠了半壁江山的太子殿下正在悠哉游哉的品茶。 上好的云雾秀颀饱满,芽叶紧裹,置于水中纤毫自游。瞧着是色泽通透,细嗅亦扑鼻芳香。 一侧炭火盆上还吊着红泥小炉,丝丝白烟缭绕,阵阵水沸微腾。 慕裎盘腿而坐,颇有兴致的从醒茶起始,直至泡出清亮碧滢的茶汤。 整套工序作罢,他浅浅勾唇,朝着殿门方向一声轻笑。「我已恭候阁下多时,既然已来,又何必遮掩躲藏。」 闻声,殿外迈步走进一人。 「殿下知我要来?」 纪怀尘颔首发问,看嚮慕裎的眸光深沉如鉅。 「太子殿下果真超凡绝俗,都到这时候了,还能保持如此镇定,让纪某倍感钦服。」 「否则呢?」后者仍眉眼含笑,往邻座推过去盏热茶。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将军不妨坐下,尝尝本太子的手艺。」 纪怀尘沉思片刻,终究还是在软席上落座,而后从怀中取出张皱巴巴的纸拍到慕裎面前。 习武之人的掌力着实不可小觑。 实木方桌被他拍得一震,连青瓷盏内的茶汤也泼洒出去大半。 太子殿下神色未改,一手执茶另一手催动暗劲,那滴淌横流的液体便瞬间蒸发化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剎那,纪怀尘的眼神覆满阴冷。 如果没记错的话,淮北太子不擅武功,所学也不过是初级入门的拳脚功夫。 ——怎会有比南憧第一武将更为深厚的内力? 「我照话本里学的。」 慕裎瞧出他的疑惑,温声解释道:「好像不是很难的样子,我只随便练了练,就没人打得过我了。」 「所以,殿下是在威胁纪某吗?」 「怎会。」慕裎无辜道:「我是在同将军摆事实,讲道理。」 讲得通就讲,讲不通就灭口的道理。 简直妙哉。 纪怀尘沉沉一哼:「太子殿下能言善辩,纪某甘拜下风。但在纪某恭听殿下的道理之前,想先请殿下就这张纸上的内容,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那张拍在桌面的宣纸摆在他们二人中间,上边的字体端正清秀,整整齐齐书了八个大字。 陛下有难,带兵速救。 「这封书信昨日莫名出现在将军府,殿下该不会告诉纪某,此事与您全然无关罢?」 慕裎一笑,很是大方的承认:「是我写的。」 那也就是说,蔺衡遇刺,他其实早已知情。 「不止,我还事先透露风声,让刺客伪装成百姓潜藏在汤圆摊前。待我与阿衡出现,便会有人对他进行刺杀。」 语气淡淡,陈述的却是残忍冷漠的事实。 哑然半晌。 纪怀尘终是压抑不住愤怒,厉声质问:「你为何要这样做?你可知陛下视你为毕生知己,对你百般疼惜爱护,你怎能................」 「因为我爱他。」慕裎静静陈述出另一个事实。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才耗费全部心力设了个局。保他江山不倒,社稷永安。」 纪怀尘瞳孔一震。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人之将死,其言必善。」 慕裎轻啜茶水。「自然是凭本太子行将就木,命不久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在2021-08-0722:32:23~2021-08-0823:2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须臾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纪怀尘觉得有点看不懂这位太子殿下了。 他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自认为对人心的了解没有九成,至少也有个七八成。 可面前这位,年纪轻轻,却能如此淡然的说自己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言语中并无半点对世事不公的不甘跟怨怼,好似他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从容就死一般。 「可以这么说罢。」慕裎轻笑。 在洞悉人心这块,腿脚比脑袋更好用的纪将军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来南憧见阿衡,是我的遗愿。」 一抹极尽温和的嗓音在室内响起,慕裎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身不相干的事情,提及蔺衡,面上甚至盪开薄薄的欢愉。 「他离开淮北不到三个月,我就听闻南憧更立新君了。整肃朝堂,扫清余孽,我的阿衡很聪慧,亦很果敢。」 「登基第一年他攻下西川,那时我便在想,战场上的他会是什么模样。想来定是运筹帷幄,骁勇善战罢。」 「后来他又蓄兵攻下东洧,占据三方地势,使南憧的国力在短短两年间达到空前飞跃。」 「分别后我曾无数次在传言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因此对他思念也与日俱增。我真的很想看看,当初那个亲手为我做糕点的少年过得究竟好不好,所以我瞒着父王偷偷去见了他。」 第134页 说到这里,慕裎垂下眸子,微微摇了摇头。 「他过得并不好,营帐生活艰苦,连日的奔劳让他消瘦了很大一圈,身上也添了数不清的伤痕。」 「东洧节节溃败,明面不敌便派细作趁夜下毒暗杀。我见到阿衡的时候,他正毒性发作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噬命』没有解药,为了救他,我只能把毒用内力吸出来,转移到自己身上。」 原本那件有惊无险的陈年旧事纪怀尘是不大记得清的了,然而此刻听慕裎婉婉道来,让他倏然想起,当年好像是有过那么一茬儿险些让蔺衡丧命。 人人都道国君大人得天眷顾,福泽深厚。即便中了没有解药的毒,也能幸运存活。 如今看来,不是他本身幸运。 而是遇见慕裎,才是他的幸运。 「父王找过无数良医,试图为我转化体内的毒素。可惜『噬命』实在太厉害了,连号称佛手玉的诸葛神医都没有办法。」 听到这里,纪怀尘一愣。 佛手玉的名号响彻诸国,传闻此人悬壶济世,医术极其高明,最擅治旁人无策的顽疾奇症。 因觉得无法堪破药法至圣秘境,遂将毕生所学传授给门徒后,选择长居深山与世隔绝。 诸葛神医一生慈悲为怀,但凡有一线希望,那也必然是要施展医术救人性命的。 连他都没办法。 可想而知,慕裎体内的毒有多棘手。 「能别用这种表情看我吗?」太子殿下垂眸淡笑,往杯中又添满新的热茶。「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纪怀尘盯住他。 「帮我再刺杀阿衡一次。」 一句为什么即将脱口,慕裎先道:「放心,我不会将你陷入忠君还是背君的两难境地。二月初九是阿衡生辰,届时你只需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其他的全权交予我。」 「咳.....本将军又没说要帮忙。」纪怀尘嘴硬。「片面之词,焉能轻信。」 诚然,纪大将军乃武将出身。 武将的优点便是直来直往,做不来那些拐弯抹角的活计。不说则已,一旦开口,定然简单扼要的陈述观点,不带半点偏私。 缺点则也是直,明明就对太子殿下的话心生悲悯,却仍旧固守成规,以守护江山社稷为己任。 说的好听是秉节持重,说的难听就是死心眼子。 不过这些慕裎也能理解。 毕竟没有御医在场,拿不出确切证据证实是否真的身中剧毒,多点防备终归是没错的。 「给。」慕裎取出只早备好的锦盒递过去。 纪怀尘接来一看,神情顿时变得异样。 锦盒内置放着一块通透软玉,晶莹淡雅,潜藏流光,其成色和材质远超他生平所见最顶级的玉石。 比起物什的稀罕程度,更让纪怀尘诧异的是上边篆刻的内容。 「这..............」 「这是淮北的继位诏书。」 慕裎颔首道:「我用整个淮北担保,不会做出任何对阿衡不利的事,将军意下如何?」 闻言,纪怀尘迟疑了片刻。 先不论太子殿下的话是真是假,就单论这块软玉,若非做以继位诏书之类的重要用途,决计不会轻易拿来雕琢。 因此结合前言,他迟疑完毕已有九层确信。 「殿下胆识过人,极具魄力,着实令纪某自惭形秽。但人心诡谲难测,不得不防,纪某还有一事要得罪太子殿下。」 话落,纪怀尘摸出一颗绛红色药丸。 「这药吃下去,若一个月内服用解药则对身子无害。反之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死。殿下,敢赌一把吗?」 不就是讲!道!理!嘛,谁不会呢。 慕裎:又想骂脏话了。 纪怀尘原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来转圜,不成想慕裎丝毫没有犹豫,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我诚心已表,剩下的,就要仰仗将军您了。」 「纪某定当尽力而为。」 - - 有关忠诚度的问题解决掉,太子殿下便将设局细节挑了些不打紧的讲给纪怀尘听。 一切缘由皆要等尘埃落定方可详尽,在此就不过多赘述。 总之正事办完,一壶香茶还未见底。慕裎眯眼笑笑,斟满两杯青瓷盏,算是留未来的『小舅妈』多坐半晌,彼此谈一谈走心的话题。 「我倒忘了问,将军是如何肯定信笺内容与我有关的?总不会是误打误撞,盲狙才找到长明殿来的罢?」 纪怀尘一嘆。「不是。」 「昨日听家丁说和陛下一同去过将军府,当时我只是怀疑,也许此事与您有关。真正促使我到长明殿对质的,还是因为这张纸。」 「纸?」 「对,这是瑭州特贡的竹斋熟宣,厚薄均匀,质地细密,且只供给御用。隅清一向爱写字,陛下曾给他赠过半沓。」 「起了怀疑之心后我去他书房瞧过,近期并没有翻动的痕迹。既出自宫中,又跟陛下的安危息息相关,除您之外,我再找不出其他人选了。」 「所以,你压根没怀疑我对阿衡的感情,只是碍于中央将军的身份才来试探本太子。」 慕裎支着下颌懒懒拆穿。 「而且你深爱廉溪琢。」 陡然被戳到心坎,纪怀尘面庞一红。「这是两码事,纪某身为人臣,自当给陛下一个交代。」 第135页 「那你身为人兄呢,就不管不问了?」 谈话瞬间进入僵局。 沉寂须臾,他道:「我跟隅清之间,并非如太子殿下所想。」 慕裎就笑。「知道为何我当初那么执意要来南憧吗?爱一个人,就算死,也想跟他死在一块儿。」 「我做不到。」 纪怀尘深深低头,掩住神色里的浓郁哀戚。「他会伤心的。」 「可至少你们有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不是吗?」慕裎摩挲着茶盏。「我笃定不管我来或不来,阿衡的爱,都会持续一辈子。」 纪怀尘便不说话了。 他清楚,如果继续下去慕裎一定会问,那你呢? 而答案毋庸置疑。 「谈论这个没有意义。」 「好。」慕裎点头。「那我们谈点有意义的,你一定会死吗?」 未必罢。 纪怀尘想。 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总不过福祸一夕,凶吉难料。 「五五开的机会,和十成十的结果。将军,连上赌桌你都不敢,那你所爱之人怎会愿意捨弃自由,甘心踏入你的囹圄?」 慕裎鲜少这般咄咄逼人,他就是想敲醒纪怀尘那颗坏脑袋——既然已经是不可分割的羁绊,为什么不趁年华正好,多给彼此制造一些温暖的往事呢? 「你所顾忌的无非是若哪日遭遇不测,廉溪琢会为此悲痛难当。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明知你浴血战场,随时会和阎王打照面,却仍旧对你深爱不减。」 「那是因为他至始至终都认定,生则相伴,死则相守。日后你的棺椁旁,必有他的一席衾衣。你辜负的不止是这些年的苦心等候,还有对你而言,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份喜欢。」 闻听此话,纪怀尘不禁眼眶酸胀。 寝殿因而静谧下来,只闻两道轻重不一的唿吸声。 良久。 「隅清执意离开,便是不打算再原谅我了。」 慕裎轻轻眨眼,给纪大将军开出这场谈话的最后一剂狠药。 「昨晚在汤圆摊前,小舅舅把这枚同心结交给了我。他说请我在合适的时机向你转告——回首望故景,即可寻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感谢在2021-08-0823:20:23~2021-08-1018:1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酒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蔺衡是在午膳后才得知爱将凭空失踪了的消息的。 「不应该罢,为了让他去送心上人,孤还特许他今儿不用上早朝。一截从来不会转弯的木头桩子,就这样跟着廉溪琢跑了?」 此时慕裎正在扒拉长明殿里的杂物,闻言头也不抬:「走开走开,挡住道本太子怎么收拾!」 国君大人便一笑,认命的找个角落去站着。 「要不歇歇罢,晚点交给宫人拾掇就好,待会儿累着又招我心疼。」 「用不着。」慕裎轻哼,两只珐瑯酒壶碰得叮噹响。「你都能拿这些鬼东西来欺负我了,招你心疼那也是你活该。」 小祖宗语气愤愤,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惹得蔺衡不禁无奈扶额。 「哪欺负了,就赠你几件物什而已。」 「几件?」慕裎觑他。 后者朝塞得满满当当的寝殿内一扫,立刻乖唧唧闭了嘴。 慕裎翻捡片刻,发觉工程量实在太大。索性扯开羊绒毯铺好,身子往上一歪就开始数落:「这里是我们的家。」 「不是杂货库房。」蔺衡一边接茬儿,一边老实巴交抠手指。「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泥真金丝绡麋竹扇。」 「这个呢?!」 「紫金浮雕引枕。」 「还有这个?!」 「青釉彩戏双鸹耳瓶。」 好得很。 有问有答,态度诚恳。 小祖宗手起刀落,当场就给角落里的国君大人奖励了一鞋底板。 「这里是我们的家!」他气咻咻重复。「搬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来干嘛?」 「没有杂七杂八。」蔺衡感觉自己有亿点点委屈。 「这是库房里最好的东西,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件都做工精细,价值不菲,你一样也不喜欢啊?」 不喜欢..........倒也没有。 可这是他们的家。 是一个温馨而温暖的港湾。 要那么多华贵值钱的玩意儿作甚? 况且蔺衡待他极好,所用器物都是最上等的,压根无需再额外费心思装点。 慕裎一嘆,觉得有必要给这个坏脑袋二号上一堂勤俭持家的课了。 「过来。」 小祖宗勾勾手,随即惩罚性拧住凑近的耳朵尖。疼是不疼的,反而撒娇意味更重。 「你是个傻子?那些东西又不能抱我睡觉、又不能逗我开心,收拾起来还白占我们打情骂俏的时辰。」 「你明知离开一刻我都会很想你,有这闲功夫,多亲亲我不好嘛?」 蔺衡最顶不住的就是太子殿下一本正经的撩拨人。 润红如玫瑰的唇瓣微翘,星眸轻眨,蕴吐含香。温热鼻息似短羽,一勾一缠直钻到他心尖儿上。 「我错了。」国君大人唿吸渐重,搂紧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在人耳畔落下道歉。「我也会想你,比刚才站在你面前时还要想。」 第136页 肉麻,慕裎暗笑。 「所以,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给我送东西?」明明来南憧那么久都没送过的。 「想送便送了呗......给喜欢的人送礼物需要理由?」 蔺衡摸摸鼻尖,一脸的心虚模样。 「真的!我就是突发奇想、心血来潮、灵光一现,半点其他的意思都没有。」 噢。 连用三个成语暗示他的不刻意。 慕裎不由微笑,默默抄起了另一只鞋底板。 「姓蔺的。」 总所周知,比叫全名更让人后背发凉的就是如上称唿。 「本太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不说,就永远都不要说了。」 不好! 药丸! 蔺衡虎躯一震。 蔺衡举手投降。 「那.....那你答应我,我说了,你别闹着要走。」 难得见国君大人怂成这副德行,慕裎不觉起了玩心,想看他到底是弄出了什么么蛾子。 「先说,本太子自有判断。」 蔺衡神色愁苦,抿紧下唇犹豫好半晌,方道:「不行,你还是得答应我。如今你若真不高兴,整个南憧来去都是你的自由,我拿你没办法了。」 慕裎眸光一冷:「你把皇位禅让给我了?!」 「那倒不至于。」国君大人嚅嗫:「不过........也差不多罢。」 眼见着小祖宗掐人的手要伸到颈上,蔺衡忙往后一避。「我把江山分你一半,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国主陛下。」 慕裎怔了怔,耗费整整半炷香的时辰才消化完这个信息。 他当真是被蔺衡给气笑了,没好气瞪过去一眼:「合着巴巴的折腾这么些,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我怕你不高兴嘛,怪我没尊重你的意愿。」 蔺衡解释道。「你一向喜欢自由,国主的身份不管怎么说还是会给你带来麻烦和拘束。我想对你好,可又不想你为此有压力。」 「你呀。」 慕裎哭笑不得,磨着牙捞过怂不拉唧的心上人,在他唇畔留下两颗清晰齿印。 「南憧王朝是你的心血,你愿意将倾注心血的皇位分我一半,我怎会不高兴呢。」 「至于压力,我是喜欢自由没错,但和自由相比——我更喜欢你啊,笨蛋!」 - - 纪怀尘快马加鞭赶到福恩寺的时候,天光已然进入傍晚。 山坡薄雪未化,马蹄一路踢踏着冰凌,发出吧嗒吧嗒的动静。 寒冬腊月,他不便叩门搅扰清幽,于是将马系在寺庙前的大树下,自个儿翻过高墙进去找人。 廉溪琢说回首望故景,即可寻故人。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年慧娴皇后猝然离世,因身染疫疾的缘故骨灰并未放入皇室宗祠,而被供奉在了这里。 那时纪怀尘十五,廉溪琢更年幼,才十岁不到。矮矮的,又瘦又小,烧完纸钱,怯生生站在老将军背后唤他哥哥。 初到将军府的廉溪琢性子依然沉闷,总不愿说话。倒是纪怀尘活泼点,常常带他到习武场去看士兵们练拳脚。 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自然不能完全懂得大人口中的顾惜究竟是何深意。 买糖、买点心,陪人凑热闹,纪大将军一直以此作为标杆,依照老将军的嘱託对那个小五岁的弟弟关怀备至。 纪怀尘曾固执的以为这就叫好。 直到后来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嫌隙。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从廉溪琢弱冠,接手将军府祖传玉佩的那日罢。 『我们隅清长大啦,以后可得少逛戏院、听小曲儿,学着成熟稳重些。阿爹不在了,我要忙着练兵,还要操心你的婚事,哪照管得过来。』 纪怀尘记得当时酒过三巡,醉意阑珊,揉着廉溪琢的脑袋说了这番话。 『干嘛操心我的婚事啊,大不了不娶呗,在将军府住到寿终正寝不也挺好。』 『孩子气,我要哪日命殒沙场,没个可心的人,谁来照顾你?』 『不管不管!你命殒沙场我也跟着你!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的,现在就想着把我丢给别人算什么!』 那是廉溪琢第一次朝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连最爱的酥炸小羊排都顾不上,碗筷一扔就跑出了府门。 应该追的。 三十二岁的纪怀尘如是想。 可惜七年前的他还不能在面子和爱情中做出正确的选择。 是以廉溪琢冲进歌坊喝闷酒,纪怀尘回屋彻夜发呆。 再后来的情况就是满营将士及国君大人都听到版本了。 廉大学士与纪大将军不和已久,势如水火,相看两厌。 - - 山上的温度远比山下要低,尤其在傍晚。 寒霜经过狂风凛掠,压坠着枯树欲倒,给原本就萧瑟的冬景平白添出凄凉之感。 福恩寺专管供奉先皇后的遗骨,因此不像寻常寺庙有晚课。眼下万籁俱静,唯有步履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 纪怀尘走过一段长长的青砖石阶,停步在书刻『思敬堂』的匾额前。 多年风吹雨打,牌匾业已褪去浮华显现斑驳,幸而姑子们勤于洒扫,因此还称得上干净洁整。 盯着紧闭的门阖,他驻足观望许久,然而眸中的光却渐渐伴随最后一点儿白昼尽数湮灭。 第137页 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大抵廉溪琢说的故景并不在此罢。 纪怀尘这般宽慰自己。 但仅一剎他就否绝了这个猜想。 他的隅清是个柔软又傲气的人,被含煳其辞的态度伤害至深,怎会轻易谈及原谅。 故景不见故人,可能因为等不及。 更可能,只是因为不愿见。 也好。 纪怀尘低头,倏然一滴温热的泪砸进雪地里。 怯懦胆小的人本就不值得珍惜,何况廉溪琢曾给过他无数次机会,如今怎能奢求在伤得人体无完肤后,单靠一次的主动便能挽回呢。 寒风肆起,夹裹着霜粒抽刷在脸上,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感。 纪怀尘似是丢了魂,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任凭漫天大雪铺撒倾盖。 仿佛那样就能抵消一些对心上人的愧疚,弥补一点这些年来对热切等候忽视冷落的混帐行为。 不知过了多久。 一柄竹绢伞蓦然撑过头顶,微微偏斜,为他挡下难熬的蚀骨风霜。 顺着手握伞柄的方向,纪怀尘缓缓回首,瞬间眼眶深红。 廉溪琢一袭锦毛大氅端立雪中,纤瘦如昨,眉眼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超级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爱你们(咆哮)感谢在2021-08-1018:10:56~2021-08-1216:1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要磕糖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隅清.........」 纪怀尘喃喃,本能的想去拥抱身后的人。 可手伸出的一瞬却僵直在原地,仿佛是在面对一件极为易碎的珍品。 渴望触碰。 又害怕触碰。 泰山崩于眼前而神色不改的将军,这一刻心生惧意。 他怕廉溪琢的出现只是一场幻境。 如水中皎月,顷刻便会烟消云散,不復容颜。 「我在。」 一声清冷低绵的应答,将纪怀尘勐然拉入现实。 他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澎湃悸动,拥住那副同样在霜雪中吹得冰凉的身子。 「我真是愚笨透顶了,隅清,我为这些年来的冷落和刻意忽视向你道歉。」 纪怀尘哽咽,连肩头都是颤抖的。 「是我太过怯懦,太过自私,才会让你受那么多不必要的苦楚。」 「蔺衡说得对,伤人伤己,愚蠢至极。在你面前,我始终连一个局外人的清明都不曾做到。」 「不论你打我、骂我,或是气我、怨我都好。隅清,我向你请求,不要离开我,哪怕只有一刻。」 那个英勇骄傲的将军终究示了软。 为他的仓皇逃避赎罪,亦为挽留他心悦之人。 廉溪琢静静站着,没有开口,也没有以行动拒绝。 他好似要将自己化进这漫天风雪,与不再重燃的热情一同牢固冰封。 时过良久。 直至伞面蒙上层可见的厚霜。 「走罢。」廉溪琢轻声道:「屋里燃了炭火,我想去暖暖。」 - - 思敬堂侧面有两间耳房,其中一间廉溪琢曾住过半年。 可能因为来得仓促,屋内拾掇的不大细緻。擦净灰尘的案几上摆着香炉和几册佛经,青烟缭绕,墨痕未干。 炭火盆也是临时找来的,寺庙修习不重物慾,没有好炭,就用枯枝烘干当柴火替代。 廉溪琢褪下大氅,只穿简便的长衫靠到火旁取暖。 光影瞳瞳,映照着烛盏明暗浮动在他后背,无端透出一股惹人怜惜的落寞。 纪怀尘在他对面坐下,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个小巧精美的酒壶。 「芙蓉桂花酿,有没有温酒的物什,我替你热一热。」 「不用了。」廉溪琢垂眸,面上似乎有淡淡笑意。 那笑相当清浅,甚至难以察觉,但还是让纪怀尘感受到了安慰。 「隅清,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廉溪琢打断,声线一如先前平静无澜。 「可我现在不想听。」 不想听一遍遍重复道歉的话。 美好的爱情本来就是双向奔赴不是吗? 他没有资格要求所爱定有所得,尽管这些年对方的动情已然暴露无遗。 更不想听纪怀尘做虚幻的憧憬,以后怎样等到了以后再说。 他眼下需要的,不过是个理由。 一个能成功劝服自己不胡乱发泄委屈,又平衡掉对倾尽余生才赌赢一次沮丧的理由。 男人至死是少年。 少年自然心高气傲,自然不肯轻易认栽。 哪怕为了让纪怀尘找到,特意留下同心结跟提示。 哪怕担心风雪勾起心上人旧疾,忙不迭撑伞去挡。 二十七岁的青年,在一颗心跌宕飘零多年终于靠岸时,也依旧是个任性嘴硬的小朋友。 可惜他低估了纪怀尘醒悟后的行动力。 短暂缄默,一双唇措不及防覆过来,带着浓郁懊悔和零星攻势。 「是我的错。」 廉溪琢听到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但我真心实意恳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把亏欠你的补偿万分之一。」 第138页 「隅清,我错过你太多的温柔爱慕,不能再错过你的恬淡洒脱了。」 「此生天高水远,我必生死相随。」 半晌,廉溪琢被放开。 妖娆俊美的面庞上徒添一抹红蕴,在色泽更为瑰艷的唇瓣对比下,愈发显得他整个人绝尘卓凡,摄魂夺魄。 这种美本不应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却毫无阴柔矫作,令闻者只余惊嘆。 纪怀尘抚过他半干的发梢,眼眸里流露出深深疼惜。「我会给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灯火通明,饭菜鲜香。」 「往后的每个黑夜你都不用害怕,每一盏冷酒你都不用独饮,有我陪着你,护着你,好不好?」 忍了几个时辰的泪在这一瞬决堤。 廉溪琢咬紧下唇,通红眼尾彰示的脆弱感使人不忍凝视。 「混蛋玩意。」 纪怀尘闭眼,心甘情愿受住蕴满怒气的捶打脚踢,以及爱人夹带哭腔的嗔骂。 「我要没走,你也不会来是不是?」 「纪怀尘你就是天底下最蠢、最笨、最呆的驴粪球!一颗心捂你十几年都捂不热,我真该一走了之的,让你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去后悔!」 「最好等几年我再带着姑娘和三四个小崽子回来,气死你这个比牛还倔,比木头桩子还不会转弯的老东西!」 廉溪琢闷闷抹泪,嚷完唇角一撇,又狠狠砸进人怀里。 「可我做不到,就算再讨厌你我也做不到。怀尘,我这辈子没喜欢过别人,从十岁那年起就栽在你手里了,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就算你要肩负将军府的责任无暇顾及我,也不要用那么冷漠的方式。我是个人,酒喝多会吐,夜熬深会累,次次被仰慕之人伤害,也会绝望的。」 纪怀尘此刻简直心如刀绞,恨不得先抽自个儿两大嘴巴子哄廉溪琢消气。 他一遍遍吻过心上人的乌墨长发,将两人中间的间隙全数抽尽。 从此只剩紧密相拥。 只留此生不渝。 - - 国君大人最近倍感欣慰。 一则是爱将从皇城郊外遥遥传来消息,想请几天探亲假,陪廉溪琢过阵自在日子。 难得铁树开回花,知道要给老将军讨儿媳妇了,蔺衡自当允准。 二则归功于太子殿下对新身份适应的极其良好。 「你,走开!本国主就要吃糖浇山楂,再敢阻拦当心你的脑袋!」 蔺衡苦笑,仗着身量拔高一截将盘盏举过头顶。「今儿已经吃过一叠了,酸性果子吃多对胃不好。」 「那我不管,本国主爱吃啥吃啥。怎么?说话不管用是罢?南憧传国玉玺管不着你了是罢?」 慕裎连蹦带跳的扑腾,奈何狗皇帝成心逗他玩,忙叨小半个时辰除了抓出满手糖霜一无所获。 「蔺衡!」 小祖宗鼓起脸颊瞪他,后者不但一脸好整以暇,还唇角挂笑,懒懒道:「国主有何吩咐?」 瞧瞧。 这和当初沉默寡言、视爱人为神明的贴身近侍有哪一丁点儿沾边? 慕裎不禁磨牙。 「你——」 「你说过会对我好的。」蔺衡笑眯眯补充。 「都——」 「都不听我的,算哪门子对我好。」蔺衡踩着被殴打边缘大鹏展翅。 「我——」 「我讨厌你,要跟你势不两立。」这一句是新的,近两日才频繁出现。 慕裎捏紧了拳头。 「哎,好好好!」眼见着小祖宗真有动怒的趋势,国君大人忙塞过去个山楂果子安抚。「吃人嘴短,不许闹啦。」 「你昨晚&%^*,怎么不@#¥%。」 蔺衡失笑,戳戳他变成小包子的脸:「嘟囔什么呢?」 「你昨晚对我又亲又啃的时候,怎么不讲吃人嘴短的茬儿!」 慕裎很不满,一边据理力争,一边眼神逡巡着还想打糖糕的主意。 他重心都放在吃食上,理所当然没有看见某蔺姓男子突然眯起的眼眸。 蔺衡手掌发力,一叠艷红可爱的果子便随盘盏腾空,稳稳落到十步开外的小几上。 然后眼前一黑。 等慕裎反应过来,气咻咻扯开蒙住脑袋的棉被想要算帐时,却遭眼前的境况迷瞪得挪不开眼。 「你、你干嘛!」 「伺候国主就寝。」蔺衡含笑。「或者给国主侍寝。」 宽大舒适的寝衣随手一丢,露出半截线条清晰,肌理匀称的腰腹。 慕裎耳尖一红:「呸,不要脸。」人倒自觉的往床榻里挪了挪。 这是他们近五日来,每日夜晚都会有的定点项目。 好罢。 虽然很不想,但蔺衡不得不承认。 定点项目指的是小祖宗拿传国玉玺当令箭,专门打压无辜国君的戏码。 所以今晚,决定反击的国君大人准备先下手为强。 于是熄灯、脱鞋、蒙被一气呵成。 片刻。 慕裎没等到蔺衡的下一步动作,竟意外发现纱幔内亮起无数浅绿星点。 那些星点扑朔飞舞,有些甚至挥动着小翅膀,在他们枕上歇落。 「是萤火虫?!」小祖宗惊唿:「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啊?」 「你前两日不是说寒冬绵长,想念夏日的冰镇梅子汤么。我就派人去炎城寻了些来,嗯........冰饮暂时没盼头,换种方式,就算是给我们的国主大人一点慰藉罢。」 第139页 慕裎不由心下一软。 茶余饭后说出来的玩笑话,不成想蔺衡也这般重视。 况且寒冬腊月,要找到这些反季的小傢伙,可想而知得费多少周章。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国君大人粲然发笑,揉揉怀里不安分扭动的小祖宗。 「你是我可遇不可求的爱人,不对你好点,万一哪日嫌零嘴吃不着,抬脚跑了怎么办?」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小贤君,今晚稍微放纵一回,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罢?」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我回来啦~ 感谢收藏、评论还有丢小炸弹的宝宝呀~ 超级开心! 鞠躬~感谢在2021-08-1216:10:25~2021-08-1416:5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粥、42541892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句话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翌日清晨,天一亮国君大人便按部就班起床拾掇,穿戴齐整。准备好清粥早膳,然后乘坐步撵去宣政殿上早朝。 临走前还不忘给沉沉入睡的小祖宗一个绵软轻吻,以此来抚慰他昨夜被反覆折腾的辛劳。 的确是辛劳。 蔺衡起床时,慕裎伏在榻上一动不动。 蔺衡亲手做好早膳时,慕裎换了个姿势一动不动。 蔺衡拾掇完琐事都预备去履行国君职责了,慕裎四肢躺平依然一动不动。 腰酸、腿疼、嗓子哑这些都不算什么。 更可气的这还只是『稍微放纵』的结果! 慕裎简直想跳起来掐死那个狗皇帝。 ——前提是他如果能活动自如的话。 横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等忙完朝堂政务,再找机会好好向罪魁祸首问罪索赔罢。 这样想着,慕裎慵懒翻身,再度在柔软的棉被里酣然入梦。 - - 养精蓄锐的甜觉睡到午时方醒。 自上元节落过场大雪后,云雾拨散,气候转暖,早早就显出开春的迹象。 慕裎经过一夜旖旎,这会儿睡醒还是有些神思睏倦。索性望着蓬窗透进来的暖阳醒神,顺便舒展腰背,唤两个小侍从送来清水沐浴更衣。 「参见陛下。」 应声进门不是唤月和风旸,而是一名眼生的宫婢。 乍一听见陛下二字,小祖宗就急急仰头向门外瞥去。待发觉『陛下』其实指的是自个儿,脸颊瞬间浮出些羞恼之色。 真是。 分开几个时辰而已嘛,哪就这般惦记了。 好在宫婢微微垂头,没有注意到慕裎神色里的变化。 她双手奉上铜盆道:「请陛下盥洗。」 声量极轻,却灵动婉转,音如珠玉。 惹得慕裎不禁朝她多看了两眼。 「你是何时来长明殿伺候的?」 「回禀陛下,奴婢今日刚来。」 唔,怪不得瞧着眼生。 长明殿的宫人慕裎大多都识得,因他不喜人多口杂,除却唤月跟风旸准许出入寝殿,旁余只能在殿外随侯差遣。 若单单是添个近身服侍的倒罢了。 偏这姑娘......... 香腮玉琢,杏眼含波,一双素手尤其。 十指纤长如葱,肌肤白皙胜雪,压根不像是个做惯粗活的婢女。 「你叫什么?」 慕裎玩味一笑,对上那双剪水瞳眸笑意更浓。 不知是被国主大人的五官惊艷,还是鲜少看见如此拨动心弦的笑容。 那婢女怔了怔,而后飞快低下头去:「奴婢名唤露蕊。」 「甚好。」慕裎点头:「经霜绿蕊绽新枝,凝露清芳入晚茶。这名字,和你很是相配。」 「谢陛下夸赞。」 露蕊面色渐红,含羞带怯的将头埋得更深了。 「奴婢伺候陛下更衣罢?」 闻言,慕裎淡眉轻挑。 他依稀记得前两日听宋干提过,说内侍司的宫正赵栾忠因病还乡,蔺衡便拨了尚膳房掌事周德去替任。 这活儿明面上看着是一漏补一缺,实则宫里人人如明镜似的。 尚膳房採买食料虽说算是个肥差,但所得的油水终归有限。 不比司管宫人调配,总有一些门路广的宫人不甘待在偏僻殿宇伺候,都巴巴的想法子贿赂宫正,换个舒服点的地方干活。 更不论那些姿色上佳的宫婢。 好些女子本是家境殷实的小姐,只因父辈落了罪才充进宫做了婢女的。 谁都不愿将青春美貌耗费在这幽深的皇宫中,自然要为往后提早打算了。 即使不够资格到御前伺候,和宫正关系亲厚些总归有好处。 说不定到了年纪被放出宫,还可以得宫正帮衬一把寻摸个好人家。 要是运气再好些当了女官,也不是没有被赐给地位低下的贵胄子弟做填房或侧室的可能。 不过这个露蕊.........放在一众宫人里确实出挑得有些过分了。 倒不说慕裎不喜跟前有美人走动,反正再美的也及不上他十分之一。 何况他与蔺衡情深入骨,都断不会起见异思迁的心思。 那么周德刚接任就上赶着送这么个美貌佳人来,究竟是何用意呢? 第140页 慕裎垂眸,掩下神情里的一抹疑惑。「更衣就省了,过来替本君梳头。」 露蕊温声称喏,身子半躬,小步趋近,一举一动很是规矩。 长明殿里的铜镜选用的是上等黄花铜,折射出来的光明媚柔和,使人愈添润泽质感。 端坐的公子清逸绝尘,仿若谪仙。一缕青丝正经玉铸象牙梳缓缓拂过,和垂散肩头的余发相衬,好似深墨软缎倾落一般。 身侧的婢女容如姣花,顾盼生姿。纤细长指执梳,动作轻柔温婉,一双杏眼不时往铜镜处含情暗扫。 ——蔺衡踏进寝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俗话道长发绾君心,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婢子的心有没有被绾到蔺衡不清楚,但他的心是结结实实被拧了一把。 .........纯粹是气的。 醋精上身的国君大人此刻正处在理智丧失的边缘。 也不开口,就在屋里踱来踱去,意图用沉重的脚步声宣洩愤懑。 半晌,露蕊为难道:「陛下......」 「嗯?」「嗯?」 两声回应同时响起。 慕裎透过铜镜将心上人几经扭曲的俊脸尽收眼底,他不漏痕迹藏笑,嗓音仍旧淡淡的:「继续。」 露蕊不由咬唇,象牙梳扬起又停住,始终不敢再当着蔺衡的面往下进行了。 毕竟从国主大人第一次叫继续开始,那股冷飕飕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喉间半寸。 不多时,慕裎清晰察觉到身侧的颤抖愈演愈烈,忍不住莞尔:「髮髻别束了,退下罢。」 露蕊如获大赦,忙屈膝一礼,连声『奴婢告退』都不敢说,就急促向寝殿外逃去。 - - 玉铸象牙梳自然是没落到妆檯上的。 前脚露蕊搁下,后脚就被国君大人拾起,重新覆上软缎般的青丝。 「哟,衡衡不高兴啦?」 「嗯!」 一声咬紧后槽牙的回答,与其说愤懑,不如说委屈更多。 「梳发是很亲密的行为,怎么能让她做呢?」蔺衡怨怒未消,手里的劲却温柔的不像话。「明知我在生气,还故意晾我那么久。」 慕裎失笑,指尖点上铜镜倒影里的另一张面庞。「捏碎三个茶盏、踢坏一张团凳、揉乱五本书册,我以为你已经不生气了呢。」 何止,还掰断了整整一排的狼毫细笔。 国君大人没说。 国君大人想留点面子。 蔺衡闷闷一哼,往小祖宗束好的髮髻间插入支银簪。 那簪子在一色拿名贵宝石堆砌的饰物中略显无华,通体素白,顶端嵌有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蕊心以硃砂点缀过,细瞧倒能品出种淡雅的别致。 慕裎只浅浅一笑,蔺衡便懂他猜出自己的用意了。 当即也顾不上吃醋,无奈捏捏心上人的脸感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在你面前,总能被一眼看穿。这是我娘亲留给儿媳妇的见面礼,孤身无所长,就暂且拿来赔罪罢。」 怄人归怄人,台阶该下还得下。 慕裎佯装讶异:「居然没有特定仪式之类的,如此珍贵的物什,就这样相送了?」 「那我怎么办?」 蔺衡郁闷不已。 「看她对你的举动,我砍了那双爪子的心都有!」 小祖宗粲然勾唇。「残暴,那等姿色的婢女可不常见,砍了她的手,以后谁来服侍本国主?」 「我啊。」国君大人接口的相当自然。「又不是没服侍过。」「嘶...........怎么听上去颇有怨言的感觉呢?」 慕裎支起下颌,摆出副若有所思的姿态。 「唉,你这么一说还倒真提醒我了。来之前父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可再像以前对贴身近侍那样对你。」 「我瞧那婢女明眸皓齿,眉目清秀,只做个宫人着实可惜,要不做个主让她为你红袖添香?」 「也省得回头父王骂我把你看得太紧,不说后宫佳丽三千罢,就连个温香软玉都不肯给。」 这是实打实的找不痛快,旨在于报復昨晚被折腾太狠的仇。 慕裎原以为国君大人会悻悻置之,不想蔺衡脸色一沉,认真道:「没有怨言。」 「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阿裎,我已将你视为此生唯一。唯一的挚爱,亦是唯一的伴侣。」 「这也是我为何赠你令牌,送你江山,却始终不提凤印的原因。我没有凤印,南憧王朝只会有并肩而立的国君和国主,不会有任何以臣下相伴君侧的身份。」 对视须臾,挑起话头的那个不觉朗笑出声。 「阿衡,你这模样还真是——」又傻气又可爱啊。 慕裎凑到他脸侧重重啵唧一口:「好啦好啦,不气你了。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再给气坏我要嫁个二傻子了。」 蔺衡看着小祖宗熠熠晶亮的眸子,不觉耳尖发热。 连娘亲给儿媳妇的见面礼都欣然收了,大婚自然指日可待。 「所以..........」 国君大人努力眨眼,以求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纯情无辜。 「今晚我们可以再放纵一回吗?比昨晚还稍微一点的那种?」 「滚!!!」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感谢在2021-08-1416:59:58~2021-08-1516:3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副cp打咩10瓶; 第141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冬日时节的暖阳大抵和山峰的春寒料峭没甚关系。 皇城青草露芽,溪水孱孱流淌,而福恩寺仍然一派寂寥萧索之景。 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厢房内额外燃出了半缕茶炊味道。 福恩寺多有女尼修习,纪怀尘和廉溪琢两个大男人自是不便久住。好在归属皇家寺庙,因此外院还备有专给男眷准备的厢房。 原本慧娴皇后当年身怀子嗣,离世理应追封厚葬于皇陵。 奈何先帝昏庸无能,驾驭不住振南将军一众威势。为向继任皇后的母族示好,便以『殃及龙裔,有损皇室颜面』的名义将慧娴皇后骸骨安顿在此。 蔺衡其实几次起过挪迁的意头,但廉溪琢不愿搅扰慧娴皇后遗魂,多次上表陈情书,恳请许她清清静静的灵沐佛门。 说到底宫闱一滩浑水,孝仁皇后甫一执印即能掌控整个后宫,若说没有前朝势力帮衬恐怕无人肯信。 加之慧娴皇后离世不足半载,先帝就另立新后,还大肆重用其母族权贵,闹得朝堂一片混沌污浊。 廉溪琢曾暗地里查过,当年时疫来得蹊跷,慧娴皇后深居简出做好了万全之策,却还是难逃一劫。 细究其中未必没有人蓄谋夺位。 成王败寇,所谓意外牵扯导致落没的廉氏一族,也不过是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罢了。 「在想什么?」 纪怀尘端着两碟冒热气的菜餚进门,顺势抬起胳膊肘挪动灯盏,使屋里的光线更亮堂些。 炭火下廉溪琢的容貌褪减妖娆,平添愁郁风姿。格外是那微微蹙紧的眉结,愈发生出一种不忍久视的孤悯感。 他丢开捏太久都快变型的甜栗子,没做回答,反道:「又到吃饭的时辰了?」 话音一落,纪大将军面庞陡增尴尬。 为完成『灯火通明、饭菜鲜香』承诺,在福恩寺这几日饭食都是他亲手做的。 不能说难以入口罢。 但色香味切实是一样没占.......... 幸而寺庙吃斋,总不至于弄些鸡鸭鱼肉来练手。所以即使是火候太过烧成焦炭,煳味儿还是勉强能忍受。 廉溪琢扫了眼菜碟,中肯评价:「有进步。」至少看得出哪坨是豆腐,哪捆是黄瓜。 「真的?」 纪怀尘一喜,惯常冷漠淡然的脸颊泛上层薄红。「可惜外院也属寺庙地界,我给你买了酒。若能对月畅饮,想来你会开心。」 廉溪琢勾唇,这颗榆木脑袋会转弯后好像连话都变多了。 不再似以前那般沉默木讷,偶尔蹦出一两句俏皮话倒令人讶然。 「怎么了?」见他不语,纪怀尘抿抿唇,探手在脸上一顿胡摸。 廉大学士这回是真笑了。 长眸弯弯,恍惚回到十七八岁看人出洋相的时候。 许是纪怀尘被这笑声感染,片刻,他望着自己沾染柴灰乌漆麻黑的手掌,也低头轻笑起来。 日暮渐沉,点燃炭盆的房屋以及香味尚可的晚饭,在北风肆虐中显得质朴而温暖。 天地昏黑无光,仅剩一间半大厢房透照澄净烛火。 两个在贵胄氏族中格格不入的青年,这一刻对面相望,心有浓情。 - - 国君大人被驱逐出境了。 新上任当国主的那个首肯的。 「陛下,奴不敢罔顾圣令,可奴确实没办法呀。」 唤月一脸苦大愁深,就差没跪下来扒着蔺衡的裤腿阻止人进门了。 「殿——不是国主陛下说了,若谁胆敢放您进长明殿,就把那人脑袋砍下来悬门示众。奴低微卑贱死不足惜,但您好歹顾全着国主陛下的心情啊。」 三个月前,打死唤月他也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殿门外拦阻国君大人。 ..........并且是以主子被折腾得太狠,暂时不愿在床榻上看见那个狗皇帝的理由。 当然,原话他是万万不敢吐露的。 只能一边咬紧牙关挡住殿门,一边祈祷两位菩萨早日和好,省得他们这些做侍从的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蔺衡望着寝殿大门,从最初的纳闷,过渡到无奈嘆气,最后变成宠溺失笑。 整个过程瞬息便已完成。 速度之快险些让唤月惊掉下巴。 慕裎那会儿气沖沖关门上锁,他还担忧的紧,生怕蔺衡动仄暴怒血洗长明殿。 这会儿看来,若不是国君大人气煳涂,那就是自家主子手段高明,把人从里到外拿捏得死死的。 慕裎:手段不存在,也就有恃无恐、恃宠而骄、仗色欺人巴拉巴拉~ 难得晚间响起几声虫鸣,蔺衡顿足在台阶下首,使唤宫人搬来软椅和整套茶具。 瞧这架势,俨然是进门不成,预备在殿外喝茶赏月打持久战了。 风旸在屋里同是一惊,委婉劝说无果,只得犹犹豫豫将看到的情况报告给慕裎。 「不用管他。」 小祖宗含着糖块翻看话本,任由侍从捶背揉腰。 「以后多长个心眼,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少听些花言巧语比什么都强。」 风旸乖巧点头,顺带更乖巧的没点破国主大人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的事实。 「主子,依奴看您还是适当敛敛气性罢。虽说陛下疼您宠您,但万一晾太久惹得陛下破门而入,恐怕您又得好几日下不来床...........」 第142页 遭慕裎回眸一瞪,风旸登时声音弱下去半截。 「主子息怒,奴是担心您身子不好,就不能畅快吃小厨房新做的蜜饯了。」 万事甜点可解。 果然,小祖宗瞪完还不忘隔空向殿外翻白眼。「他敢!今日寝殿大门添条裂缝,明日本君就要他半条狗命!」 好罢。 倘若蔺衡破门而入,真少半条命的估摸会是自个儿........... 气势本就输下去半拉,再联想到最近两日的悽惨遭遇,慕裎不免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将某蔺姓男子抓过来痛殴一顿泄愤。 狗皇帝! 分明昨晚答应的好好儿的,小纵怡情,大纵伤身。 当他不知疲倦的嘛,来了一回又一回! 都惨兮兮、哭唧唧的撒娇叫夫君了,还想让他怎么样?! 生气! 很生气! 脑门噼里啪啦响的那种生气! 「传本君御令,宫里凡姓蔺的都不许踏进寝殿半步!经手的点心不许送,缝制的衣裳不许摆,睡过的被褥不许盖!哼!没了!」 - - 殿外,听完指名道姓式针对的国君大人莞尔淡笑。 他不常在人前显露情绪,因而不过神色柔和,眼含荡漾,便惹得一众宫婢心跳加速,迟迟不能从惊诧的失神中喘过气来。 原来陛下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那么好看。 蔺衡垂眸品茶,直直忽略掉身旁数道或灼热或羞怯再或惊惧的眼神。 「将绢帕递给孤。」 他倏然对距离最近的一个宫女道。 那宫女在长明殿几乎就是个摆设,平常近身伺候国君和里头那位多是姜来公公,唤月、风旸等人,连跑腿送物什的差事都没轮到过。 此刻闻听陛下出言,她不由腿肚子发软,战战兢兢捧上绢帕奉去。 「这样怕孤作甚?」蔺衡似乎有点愉悦,嗓音中带了些许浅淡笑意。 「奴、奴婢景仰天颜,心生惶恐.........」 「是么。」蔺衡不着痕迹往殿门方向挪动软椅,音量随之抬高。「那你倒说说,如何景仰孤?为何景仰孤啊?」 那宫女没料到好端端看着国君大人哄国主大人的戏,结果被迫拉上台当了回炮灰。 她本来胆子就小,又不识得几个字,一时情急没忍住啜泣出声。 「奴、奴婢.......奴婢........」 「陛下英明神武、爱民如子,实乃具尧舜之德,兼昭康之品,令奴等倍感景仰。」 蔺衡挑眉,将目光落在另一位出面的宫婢身上。 露蕊屈膝跪地,恭谨垂首,除了擅自搭话外,举止挑不出半点错处。 「口齿伶俐的很,不知伺候人的功夫是不是也这般灵巧?」 他是在为梳头一事吃味。 偏不等说完后续,寝殿大门勐然被人推开,跑出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蔺衡颔首一笑,那笑容如沐春风,比任何一缕阳光都耀眼。 「喝喝喝,喝你个大头鬼!觉还睡不睡啦?!」 早在国君大人让递绢帕时慕裎就想找茬吵架了,碍于面子这才忍到露蕊解围。 小祖宗外袍都来不及披,捂着腰直勾勾瞪着蔺衡磨牙。 「别气,更深露重,吹了风再气坏身子可怎么好。」 宫人讶异发现,一向冷若寒霜的国君此时不仅声线温柔,还细緻体贴用大氅裹紧气咻咻掐人的新任国主。 只是那张俊朗出奇的脸上—— 貌似莫名涌现了些........紧张? 「呸!现在知道管我啦!昨晚索取无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关心?!」 「听我一声声哭着叫你夫君不是很有成就感么!让我穿裙子跳舞给你看不是很快乐么!」 「放着本太子不睡,大晚上花前月下,在这跟姑娘探讨伺候人的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开了防盗但是好像没完全开 我回头再琢磨一下呜呜呜太难了 给你们鞠躬~感谢在2021-08-1516:36:10~2021-08-1613: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3436608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一句自称就漏了怯。 蔺衡高举双手,先声明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小祖宗微怔,旋即在宫人们低头忍笑的默契中飞快红了脸颊。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毫无底气嚷嚷完,慕裎咬紧唇瓣,慌乱扒拉开要来扶人的唤月和风旸,再次以一瘸一拐的姿势冲进了屋。 剩下眼含柔情的国君大人,悠哉游哉品尽最后一点香茶,淡声发问。 「方才国主陛下的话你们可曾听见?」 嗓音温存未散,落到耳中却令人冷汗戛生。 宫人们哪会不清楚这句话的份量,纷纷颤着腰背伏地磕头,浑然不敢对两位上位者的打情骂俏起任何闲谈心思。 姜来公公心领神会,见状忙带领宫人噤声退去,蔺衡方望月一嘆,揉揉后颈准备想法子去哄闹脾气的心上人了。 - - 慕裎的情况不是很好。 满地拾捡瓶瓶罐罐的风旸是这样觉得的。 虽说寝殿内铺了羊绒地毯,花瓶瓷盏落地不至于摔碎,但砸出的声声闷响仍是让人听着心惊。 第143页 「主子..........」 风旸踟蹰开口,本想说点好听的逗人高兴,不成想脑门一抽:「您真的给陛下穿裙子跳舞了吗..........」 挺好。 两层羊绒毯都没能阻止雕花枕引的破碎。 「主子息怒!奴失言有罪,凭您要打要罚,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风旸一贯沉稳,若非吃瓜吃到上头,绝不可能犯这样踩着雷点蹦跶的差错。 他小心翼翼观察了半晌慕裎的神情,见人又羞又恼眸子蒙上层水雾,立即捧上碟榛果酥酪膝行过去安慰。 他和唤月都是慕裎来南憧就一直跟在身边的,感情自比旁余宫人亲厚。 况且自家主子脾性纯善,即便怄恼也从不拿侍从泄愤。 只不过每每这种时刻,国君大人便要受点罪就是了........... 「主子,您好歹用些罢,吃饱才有力气殴打——不是等陛下来赔礼道歉呀。」 「本太子不想看见他!」 慕裎气鼓鼓,愤懑的声线在极端羞怒下带着零星哽咽。 「这么久都不来,干脆一辈子别踏进长明殿好了!」 「谁说孤不来?」 蔺衡夹杂轻笑的声音倏然在殿外响起,也不违背小祖宗不许进门的旨意,就掀开窗扇,晃晃刚烤熟的小饼干。 「这不在给国主大人准备礼物赔罪么?」 慕裎余光一瞥,发觉对小饼干咽口水的举动让某人看去,不觉脸更红了。 「走开走开!本太子才不要你的东西!」 蔺衡失笑,兀自捡块香甜酥脆的点心丢进嘴里馋他:「阿裎,你说是加杏仁的好吃,还是加糖心的好吃呢,真难选择,要不孤两样都......唔.......」 国君大人眼疾手快,侧身避开飞过来的长枕,笑意愈发浓郁。 「都给你留着,好不好呀?」 上扬的尾音说不出的像是在哄小崽崽,慕裎狠狠偏头,打定主意不予搭理了。 眼见投食失败,蔺衡也不气馁。折身悉索鼓捣片刻,又从窗扇递进两套锦缎衣物。 那衣物面料丝滑细腻,色泽透亮清爽,正是国主大人心念已久的水云锦。 唤月一瞧便发出两声惊唿,悄么叽挪到小祖宗跟前道:「主子,听闻水云锦原料极其珍贵,是千金难求的宝物呢。看在陛下如此诚心的份儿上,您就消消气,原谅陛下这一回罢。」 诚然,水云锦是用极品雪蚕丝制成的,不比专养来吐丝的蚕茧,雪蚕一生只在交\尾期吐一次丝。 量少不说,雪蚕是无法家养的物种。且性情高洁,若碰不到契合的伴侣,宁肯孤独到死亦不与异性\交\尾。 多数人累累半生都不见得能积攒出够做一件衣物的蚕丝。 蔺衡出手就是整整两套,其疼宠之心可见一斑。 饶是慕裎气成小河豚,看着心上人费劲搜寻来的物什也不免有些动容。 但毕竟堂堂太子殿下兼国主大人是当众丢了脸,动容归动容,他当然不打算这样就轻易罢休。 「衣裳留下,你走!」 蔺衡差点笑出声。 外人只知太子殿下金枝玉叶,尊贵无匹,对他纵然身陷泥淖,依旧不减矜傲气度的姿态所拜服。 却不晓他套着宽大衾衣坐在床榻边生闷气,眼尾赦红还对着小饼干偷偷咽口水的模样有多可爱。 若是慕裎有长耳朵的话,一定会像小兔子一样,开心的时候立起来扑楸扑楸,不开心就蔫哒哒垂下去轻甩。 最撩人的就是那毛茸茸的短尾巴,戳一戳便让小傢伙颤慄不止,缩到怀中哼唧个没完。 这样想着,国君大人眼底蕴笑。脚下一转,将身影轻快隐没进浓夜里。 - - .........走了吗? 慕裎第三次望殿外时还是一脸的茫然。 不止是他,唤月和风旸那两颗死命扒着窗扇往外瞅的小脑袋也充满了疑问。 不应该啊。 且不提半途而废是不是国君大人的作风。 就论陛下对自家主子的用心程度,那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哪能因为一两句气话就撒开不管呢。 「主子,别生气,陛下许是给您找其他好玩儿的物件去了。没准儿您喝杯茶,吃两块糖糕歇一歇,陛下就回来啦。」 「是啊,主子,陛下那样疼惜您,必不会捨得留您一个人难受的。」 两个小侍从皱巴着脸蛋相劝,一言一句皆出自肺腑。 他们是真心希望慕裎高兴些,倒不想惹得小祖宗更委屈了。 坦白说,慕裎其实也知道这件事赖不着蔺衡。 是他自个儿恼到发昏才将那些旖旎风景全抖露出去的,并且连续两晚的放纵,多少还得负点煽风点火和明推暗就的责........ 可他就是忍不住拿那个好脾气的狗皇帝撒气嘛! 谁家崽崽不是被心上人疼着宠着,不管好赖都依着顺着?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未及弱冠,在喜欢的人面前任性骄纵难道不是件相当平常的事么。 以前哄着哄着人没了,慕裎还能想通,没开窍的坏脑袋就是不解风情。 而如今他们情深缱绻,彼此认定。蔺衡再抬脚一跑,他真是连谋杀亲夫的心都要有了。 「走就走!明儿我也走,回淮北养一堆清秀貌美的面首找乐子!」 第144页 「呸,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破国主本太子还不稀罕当呢。」 「你一夜折腾我三次,等本太子回去就一夜折腾他们六次,看谁厉害!」 慕裎绞着棉被低声嘟囔,这副幽怨做派哪像平日说一不二的国主,倒像只备受冷落的兔宝宝。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唤月眼前一花,依稀瞧见窗扇处冒出了点白光。 「主、主子,您看——」 慕裎正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忧伤中,闻言缓缓抬眸,敷衍性向窗边一扫。 一只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的小东西瞬间跳跃进来。 短腿扑腾不休,雪白长耳高高竖起,黑亮的眼珠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寝殿内寻找同伴。 居然是兔子! 小祖宗微怔,旋即一声闷哼,很是傲娇的不为所动。 蔺衡一张明朗笑脸就在窗外,唤月孩子气重,牙花子一龇便道:「主子您快看,好多小兔子呀!一.....二.....三......四.........」 嫌离得远数不清,他又跑到窗扇下,想把兔子抱过去给自家主子逗着玩儿。 「咦,这是竹筒么?」 风旸也捉了一只,顺带把兔脚上绑的筒状硬物取下递予慕裎。那竹筒里夹裹了张揉皱纸条,展开来看是个笔痕清晰的『我』字,旁边还配有一副两个小人互殴的简笔画。 说是互殴,实则是有龙目宝珠的那个在被另一个坠玉佩的单方面捶打。 慕裎眸光渐软,佯装漫不经心的让风旸展开其余竹筒。 一共八只兔子,连在一起就是『我错了,再也不敢啦』。 「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这一遭呗。」 蔺衡足尖轻点,径直跳到窗椽上坐着。 平素见惯他正儿八经的样子,乍瞧两条腿相勾晃悠,歪头嗪笑,像极爬墙头献殷勤的邻家小哥。 那份掩埋至深的少年感,竟无端让慕裎移不开眼。 须臾,小祖宗盯着恍然放大数倍的眉眼咬唇一瞪:「谁准你进来的?!」 「不是你吗?」 蔺衡满脸无辜,无辜之下却暗藏狡黠。 「你说『滚进来』,我哪敢不从国主御令?」 慕裎不禁面色浅绯,想藉机报復一番,又着实拿心上人没办法。索性往棉被里一裹,瓮声瓮气道:「那你待到旁边去反省,不许偷摸上床,不许碰我,更不许离开。」 霸道、蛮横、不讲道理。 偏生蔺衡还就吃这套。 国君大人苦笑摇头,认命替小祖宗掖好被角,落下晚安吻,再将追逐打闹的小兔子拎到木笼里放好。 唤月和风旸已经悄声退去,入夜的长明殿寂静无声。 此时此刻在一片晕蒙澄淡的烛光中,仿佛没有了国君、国主、皇帝、太子等等世俗称谓。 只有一位俊朗青年,凝神注视着他沉醉美梦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613:28:02~2021-08-1714:2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咋了啊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慕裎被暖阳唤醒的时候,寝殿已然是空无一人了。 他下意识昂头观望,看到矮几上摆放的碗碟,面庞立即泛出层薄薄笑意。 蔺衡总会给他备好早膳,从搬到长明殿那日开始。 绵稠爽口的清粥、软滑鲜嫩的奶糕、香甜馥郁的酥酪。偶尔还会摊个鸡蛋饼,洒满芝麻点缀。 这个人啊,真是在平淡生活中,用行动把爱慕深情浸入到了他心底里的每一寸。 慕裎不由心情大好,舒展腰身,唤来侍从端水洗漱,而后叼着温热的豆沙包靠到窗椽边去晒太阳。 那八只小兔子也在,三三两两拱成一团,雪色绒毛经澄澈阳光挥洒,看上去灵动活泼,又不失慵懒惬暇。 「嗯?」 目光蓦然被一旁的画卷吸引过去,顾不上享用美味,慕裎快步走近书桌,驻足细观。 是一副新完成的画作。 宣纸上一位绝色青年正伏枕安睡,如鸦羽般的长睫轻垂,墨发未绾,勾缠在白皙玉颈和纤细皓腕之间。 唇瓣嫣红,鼻樑秀挺,使人初见一眼便心神缭乱。 慕裎倒没有迷恋到对着自个儿画像发愣的地步。 只是画作中的微末细节无不精巧,连衣裳上的褶皱都刻画得无比写实。 不难想像蔺衡昨晚是怎样就着微弱烛火,一笔一划认真描绘出来的。 让他心下一暖。 隐隐的就为昨儿无理取闹惹得人整夜未眠起了点内疚。 这是好现象。 至少说明一份感情中两者付出的对等。 ...........于旁余来说是如此。 若换成旁余眷侣,内疚即代表弥补,弥补即代表有甜头。照趋势发展多半是浓情蜜意,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他是慕裎。 是立志在各个行业发光发热、名垂青史,唯独不好好履行人\\妻(划掉!)职责的国主大人。 是以他的内疚则代表着要搞事情,搞事情则代表着有人即将遭罪。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蔺衡:监、拆、懂? - - 长明殿的小厨房离寝殿不远,走完抄手游廊,再穿过一道悬挂花枝的拱形石墙就是。 第145页 以往蔺衡在这熬汤煮粥,慕裎不时也会陪着到里间的鞦韆上坐一坐。 因此洒扫的宫人见国主大人莅临,不敢多言,只垂首礼必,默默退到一侧听候差遣。 没有上赶着央求苦劝。 这委实大大超乎了慕裎的预料。 然而转念一想,许是近来口味让蔺衡惯得有些刁钻,连带着给宫人们产生出错觉——会吃的人,手艺应当不会差到哪去。 人嘛,总是容易被谜之自信怂恿。 有那么一瞬,慕裎恍惚觉得做饭其实根本就不难。 无非是烹、炒、炸、煎,等菜变色将葱姜蒜沫往锅里一丢。淡了加盐,咸了加水,蔺衡能做的,他当然也能。 被『和心上人共进午膳』的幸福感全全包围的小祖宗,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国君大人感动得一塌煳涂的画面。 于是他自发忽视掉慌张出现的两道惊恐眼神,并在一记深唿吸结束后,毅然决然微笑着点燃了第一支通往贤惠新世界的柴火。 天不假人。 时隔一炷香。 那两道惊恐的眼神逐渐恢復常态,甚至消退恐惧,转而以欣赏和崇拜代替。 时隔两柱香。 除却欣赏和崇拜,那两道眼神更蕴含说不清的复杂意味。可以称之为肃然起敬,亦或是五体投地。 时隔三柱香。 「.........怎么做到的呀。」 唤月终于忍不住了,一脸瞠目结舌的发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场景。 「我想.........」 浓雾下慕裎身形朦胧,影影绰绰,为他俏皮耸肩的动作平添一抹傲然。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赋罢。」「炸厨房也有天赋?!」 风旸瑟瑟发抖,环顾塌毁小半的房屋,在眸子定格到自家主子端着的盘盏上时,浑身剧烈一凛。 「陛下,您还是别..........」造孽了。 后面的话风旸不敢说,他充分有理由怀疑,若是打击到国主大人的自尊心,搞不好会被抓过去以身试毒。 他才十六岁,朝气蓬勃,青春洋溢。 绝不能冤死在一盘鬼神共泣的菜餚之下! 犹豫再三,风旸艰难道:「.........您还是别太辛苦了,这种粗重活计,交给奴来就好。」 「那可不行。」 慕裎咬唇轻笑,宛如一个新婚燕尔中的娇羞小娘子。 「这是本君给心上人准备的午膳,怎能让你们代劳?」 蔺衡:为什么做心上人还会有生命危险,孤想不通。(qaq) 「不是主子,您瞧小厨房塌毁半边,多影响您的发挥啊。依奴看,不如您去寝殿补个回笼觉,等奴备好饭菜,告诉国君大人是您亲手做的,好么?」 最后两个字眼带了明显的哀求,可惜石沉大海,非但没有引起慕裎的认同,反而让他紧紧蹙眉。 「本君对阿衡是真心的,既然真心相付,自不能欺骗于他。」 「这菜做得虽说是不如宫里御厨,但充斥着本君一腔爱意。」 「想来阿衡尝过,一定会倍感欣慰,觉得终生有靠的。」 是........吗? 风旸僵硬一笑,礼貌性退后两步,打算趁着慕裎不防先去承干殿通个风报个信。 不料小祖宗反应迅疾,早看穿了他的意图,当即冷下脸招手:「啧!过来,替本君尝尝滋味如何。」 横竖一死。 脑袋不保总比掉七窍流血强。 「主子息怒!奴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风旸牙一咬脚一跺,拉过唤月就朝慕裎逼近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路奔的甚是顺利,穿过好几道院墙均无人出面拦阻。 国主大人见状不免悻悻。 那些守在门外听候差遣的宫人都哪里去了呢? 好像.........在他失手砸碎锅碗瓢盆,意外烧塌半边厨房之前,就惊惶推搡着逃走了罢? - - 风旸和唤月的逃离并未给慕裎带来很大挫败——小孩子家家,年岁太轻,不懂欣赏是有的。 宫人们离奇失踪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世面见得太少,一时接受不来新鲜创意相当正常。 但关键是........... 眼下身边没人,这一碟子作品找谁帮忙评鑑呢? 慕裎不禁举菜沉思。 「参见陛下。」 一道温婉清丽的嗓音在小厨房外响起。 巧了不是! 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想抓替死鬼就有人送上门。 国主大人垂了垂眼睑,掩下唇畔一丝讥诮。「露蕊?」 叩拜的婢女没想到慕裎会记得自己的名字,霎时面颊浮粉:「奴婢方才见风旸拉着唤月急沖沖跑了,生恐陛下有恙,便到小厨房来瞧。无意出言搅扰清幽,还望陛下恕罪。」 清幽?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两个小侍从是被他活活吓跑的罢。 言语留情,举止有状,倒是张会说话的嘴。 「无妨。」 慕裎莞尔,似是没察觉她几次蓄谋靠近的意图。 「来的正好,本君新做了道菜,难为你一番忠心护主,就许你第一个品尝。」 品、品尝?! 露蕊脸色陡变。 她是没亲眼目睹小祖宗炸厨房的过程不错,但就从那种钻进鼻息的诡异味道来看,等待她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第146页 「这.....奴婢一介粗鄙丫头,怎可越过陛下先品。」 换句话说,你做的玩意儿连自己都不敢吃,我哪有胆子随便尝试。 慕裎拧眉,不是为她婉拒的态度,而是想起宋干递来的密信内容。 露蕊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哪知她的出身早已被暗卫扒得一干二净。 说穿了就是朝臣们对劝谏国君扩充后宫一事还不死心,清楚上摺子施压无用,便另闢巧蹊让女儿扮成宫女,好在蔺衡面前制造两场偶然邂逅。 那些老古板总想着陛下之所以一门心思扑在淮北太子身上,应当是此人容貌卓世的缘故。 加之不少人曾在宴席中见过慕裎的样子,便对这一猜想深以为然。 帝王凡多疑,若是一开始就打着纳妃的旗号挑选未必能让国君上心。 毕竟前朝后宫双向牵制,蔺衡要想选妃不得不慎重考虑其母族的权势轻重。 但宫女就没这么多的顾虑了,一个大美人成日在眼前晃悠,没准儿哪一日就被看中宠幸了呢。 那时可是陛下自愿的。 即便日后要问欺君之罪,普天之下莫不非臣。 宫婢也好,大家闺秀也罢。只要陛下喜欢,能为皇室开枝散叶,是何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慕裎本可以向蔺衡吹吹枕边风,旁敲侧击提醒一下朝臣的僭越作为。 不过宋干在密信里提了,从露蕊出现的那一刻起,她背后势力和周德的勾结于国君大人来说就不再是秘密。 反正省不了有人争相效仿,与其自找麻烦一批批撵走,不如就留她当个传声筒。 既能稳住蠢蠢欲动的朝臣,又能借她的口秀一波恩爱。两全其美的法子,何乐而不为呢。 ——显然按下不提的蔺衡也有此意。 慕裎笑了笑,余尊降贵扶露蕊起来。 「本君并非生长在南憧,所作菜式多少与国君大人喜好不合,自己品味难免有失偏颇。这里没有旁人,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尝就是。」 说着,还给她递了双银箸。 露蕊一脸藏不住的抗拒,尤其是盘盏递到面前的瞬间,几欲直接干呕出来。 「国、国主陛下......奴婢实在........实在是.....」 「呀!这是怎么啦。」慕裎假意惊唿。「只是赐你一道菜而已,用不着如此感激涕零罢。你要是喜欢,本君多做几道赐你可好?」 言辞间俨然一副真心关照的做派。 露蕊叫苦不迭,那长箸却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与此同时,慕裎将盘盏往前递近一步,一条两面焦黑,散发腥味的死鱼就挨到了她唇上。 露蕊本能的后仰躲避:「国主陛下..........」 「怎么,是嫌本君做的菜难吃吗?」 「奴婢不敢!请陛下恕罪!」 露蕊强忍住干呕的冲动,一张艷美的脸惨无血色。 天知道她此刻有多后悔,本以为小厨房烧了蔺衡会立刻赶过来探望,这样就能不动声色在国君面前刷刷存在感。 哪晓得想等的人没等着,反被慕裎按着餵了顿断魂饭。 就算是从未下过厨的人,手艺也不至于烂到这个份儿上罢?! 慕裎薄唇微勾,一扫先前屡屡被嫌弃的郁闷,专心找她的不痛快。 「你既说不敢,吃完这道菜,本君便恕你不尊之罪,如何?」 露蕊简直欲哭无泪。 要真吃完倒也不必恕罪了,直接派人来收尸岂不更方便? 可慕裎的国主身份是陛下钦点的,对方非咬定不放,她着实不敢不从。 一双银箸犹如千斤铁,露蕊泪眼婆娑,下了死劲才勉强往嘴里送了一口。 「唉............」 慕裎看看焦黑似炭、死不瞑目的鱼,又看看口吐白沫、晕厥不醒的宫婢,突然发出声长嘆。 「怎么办呀,阿衡,我这辈子好像都只能靠你养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85章 慕裎正忙着自顾自嘆息,却不想这副哀怨模样全数落在了匆忙赶来的国君大人眼里。 蔺衡一扫小厨房满地狼藉,当真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恨不得立马找根结实点的麻绳,把一错眼就捅娄子的小祖宗给栓裤腰带上。 「午膳还没做完呢,国主陛下又要去哪儿造反啊?」 蔺衡身形微动,将被抓包黏煳劲儿犯了的心上人堵在原地。 慕裎耳尖发烫,手掌巴巴攥着衣角。「走开,我要睡回笼觉啦。」 那嗓音极尽绵软,一点威慑力没有不说,倒让听者眼底涌出浓笑。 「晚点再睡,坐那儿去。」 蔺衡颔首,方向正指倖存的鞦韆架。 「老实待着,敢跑就没收你一整个月的零嘴儿。」 若换了平时,遭到威胁慕裎一定会蹦起来跟他叫嚣的。 但此刻境况不同。 事关人生安全,一贯好脾气的皇帝陛下可没那么简单打发。 眼见着小祖宗磨磨蹭蹭捱过去坐好,蔺衡方粲然勾唇,开始他贤妻良母式的初级教学。 「这种黑色块块是燃炭,用在生明火前给炉灶加温。千万别在外边点燃再放进去,容易烫到手,而且不当心就会引发火患。」 「需要用的木柴得先分拣出来,挑都不挑,一股脑抓了往里头塞,不烧着其他东西才怪呢。」 第147页 「还有这个,淡黄色的叫香油,炒菜时倒入少许就好,能拿来腌菜入味的那是酱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蔺衡抿唇,怜悯的望了望同样不怎么瞑目的宫婢。「下锅前,至少保证你的食材,是死的。」 话音一落,慕裎面上的赦绯愈加深了。 偏偏凑热闹的那个还不打算放过他:「记清楚没有?嗯?」 在一缕灼热目光盯梢下,国主大人避无可避,不得已哼唧出个含混音节表示回应。 乖乖巧巧,可可爱爱,蔺衡不禁玩心大起,想逗逗这颗快熟透的小番茄。 「记清楚了那就重复一遍,以免下回再失手炸掉厨房,影响孤处理政务。」 这是调笑话。 若再有下回,蔺衡还是会第一时间赶来护着人安危。 只不过动不动就炸塌半间屋子、损毁夫夫共有财产,的确是该拎着好好教训一番。 「不会了。」慕裎小声嚅嗫,唇瓣微微嘟起,活像只秀色可餐的水蜜桃。 「少来,是不会炸厨房,还是炸了不会通知孤?」 蔺衡忍笑,强摆出一副严肃神情:「炸就算了,这怎么回事儿?」 ——指的露蕊。 「不知道,可能是幸蒙本君亲赐菜餚,她一时太过高兴,激动得晕过去了罢。」 面不改色的胡扯。 蔺衡没忍住扑哧一声,旋即遭到记很是不满的眼刀。 「笑什么嘛!」 知道向来受不得委屈的崽崽肯听这么久的训已经是破天荒了。 做国君的那个没继续逗人,吩咐侍从将露蕊抬走后,立刻麻利拾掇出一片干净地盘。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要下厨?」 没有旁观者,那就是充分让小祖宗撒泼闹腾的意思。 慕裎也不客气,在鞦韆架上气咻咻蹬腿。「我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惊喜?」蔺衡若有所悟,举起反向弯成圆环的大锅勺。「我惊了,那喜呢?」 「...........」国丧白喜要吗? 蔺衡又是一乐,侧身避开砸过来的碎瓷片。「哎好好好!当心划着名手。」 - - 要动真格的了,怄人打趣便到此暂停。 国君大人拿出早做好的桂花糖糕安抚心上人,继而翻捡完好的物什,洗米下锅,点柴生火。 这些家常琐碎被他做得井井有条,而且还带了点儿形容不出来的好看。 慕裎不免有些失神。 半晌他蔫么叽儿蹭近,抬腕擦了擦人额角的薄汗。「.........我不是故意的。」 自个儿贴上来的小甜饼怎能放过。 蔺衡动作渐缓,未及丢掉手里的锅盖,垂头便是一阵攻城略地的深吻。 那吻极霸道,连吸带吮,直至眼尾泛起水光,连颈侧都浅粉一片,慕裎才堪堪被松开。 「干嘛呀。」 嗓音更绵软了。 「接受你的道歉啊。」蔺衡一笑。「难道我会错意了?」 那倒没有。 是想为耽搁他处理政务道歉来着。 可是........... 慕裎绞着衣袖,神情中有一丝浅淡的扭捏。「门炸飞了,会有人看见的。」 撒谎。 明明就是小九九遭人戳穿在害羞。 蔺衡笑得越发放肆,肩头轻颤,眉眼俊朗如星。 「阿裎。」他突然道。 「啊?」 慕裎抬脸就撞进了一双深邃眸子。 那眸子仿佛漫雾,细看却不难发觉其中的温柔,以及铺天盖地的爱意。 「你比一切都要重要。」 「因此不必为蹭吃蹭喝还夜夜嫖宿我感到内疚,因为我始终以养活你为己任。」 「或许别的男子会憧憬心上人与之洗手做羹汤的幸福,我却不从不贪慕那些尘世烟火。」 「我只盼你康乐顺遂,四季无忧,这样你就不会整日胡琢磨我是不是终生有靠,而我也能在你手里多活两日。」 「所以国主陛下,请您答应我,好吗?」 蔺衡满怀宠溺抚弄他的青丝,声线和煦似风。 「这是我们方圆一里内最近的小厨房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高抬贵脚,放过它。」 「嗯...........嗯?!」 慕裎正要为前半段奇奇怪怪的刨白展开质问,闻听后半段脸先耷拉下去:「你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大闷响。 那个悬挂在房梁之上,坐上去可以舒服摇晃的鞦韆架轰然倒塌,享龄两个月零三天。 不止鞦韆架,小祖宗惊悚发现,原本安稳待在炉灶里的柴火不知何时被踢飞出去几根。 火苗一落即着,就在他们亲吻闲谈的间隙,火势朝着没殃及的方向迅速袭进。 先前塌毁的是东面,以防全军覆没,慕裎特意让风旸把油桶跟苞米缸搬到了另外一边。 但现在......... 空气中很快瀰漫出一股苞米在热油下爆裂的谷香。 像是嫌场面不够壮烈,开始是一个,接着就是两个、三个、噼里啪啦的动静起伏不断,随之而来还有漫天炸开乱弹的苞米球。 有蔺衡的保护,慕裎自当没被砸到丝毫。 只是脸色和举锅盖的那个相比,着实难看了好几层......... 「走罢,要烧过来了。」 第148页 声如蚊蝇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念叨的。 国主大人臊的脚底生刺,索性腰一软,嘴一闭,掩耳盗铃般扎进人怀里装小哑巴。 蔺衡让他惹得失笑,片刻,点点头,足尖蓄力径直跃到门外的粗枝树顶。 宫人们闻讯立即提着桶来扑火。 打水的、散烟的、指挥的,多而不杂、忙而不乱,颇有专职小分队的做派。 慕裎刚想编词赞扬两句宫人组织力强,以此缓和下又一次闹出火灾的尴尬氛围。 便听唤月指着人群,一脸骄傲道:「看,我就说给主子专门成立一支抢险救灾队迟早会派上用场罢,你们当初还不信呢。」 「............」 慕裎:不客气,为南憧皇宫砥兵砺伍是本君身为国主应尽职责。 - - 小厨房是彻底保不住了。 国君大人得以迎来空闲时光,和心上人共同享受了一顿来自尚膳房的午膳。 蔺衡昨晚哄人、作画、餵兔子,今儿早朝休停在承干殿忙活,不等政务理完又被请来搞救援工作。 茶足饭饱,这会儿倒真涌上来些许困意。 「去歇个午觉罢,我守着你。」 慕裎啃一大口梨在嚼,脸颊微鼓,唇瓣津润,连气息都带有清甜。 不知是为小祖宗的撩人不自知,还是为后头那句缱绻的话。 蔺衡明眸半阖,眼底泛起零星波澜。 他一面蜷进被窝一面道:「不一起吗?」 「我守着你。」慕裎重复。 行罢。 大白天的。 一张夺目面庞悠哉哉晃着。 一双小鹿眼睛直勾勾盯着。 加上耳边时不时传来吭哧啃果子的声响。 想睡着恐怕............ 蔺衡宠溺一笑,戳戳人河豚脸,闭上眼假寐,将整个身心都浸入这场现实与梦境交汇的陪伴里。 - - 其实回长明殿之前,他的心情真的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沉重。 那两场行刺看似来势汹汹,志在必得,但经过后续核盘,他发现双方战损比例竟低至二十比一。 也就是说对方派来几十名一等一的高手,南憧这边却只损失了三四个巡罗侍卫。 这和之前的每一次精心蓄谋都不一样。 损失降低固然是好,可有道是反常即为妖。没理由拼死策划一场掉脑袋的活儿,结果把自个儿赔得倾家荡产的罢。 为解决这个疑惑,早朝结束蔺衡便召集大臣在承干殿进行议谈。 参与议谈的除了大理寺卿唐尧,还有进威将军左驰、太常礼院使赵自忠以及暗卫司总督宋干。 唐尧专管刑事狱案,上回抓捕到的刺客余孽就交由他看押审问。 太常礼院司属规则法制,跟礼部尚书职权有些接近。 二者在朝堂内起牵制平衡作用,必要时会代替国君出面,以另一种外在势力摆平麻烦——比如弹劾屡屡上表的纳妃奏章。 暗卫司则由蔺衡亲自筛选组建,分明卫和暗卫两种。 明卫负责消息刺探,监审各位官员是否僭越失职。 暗卫负责刺杀,一些不好在大众眼前消失的人,就派他们去制造意外。 这几位便算国君把持朝纲的嫡繫心腹了。 唐尧是头一个面圣的,呈上份审问完毕总结出来的卷宗。 那名在汤圆摊前被俘的刺客叫银狐,是任职组织『灼月』中一个地位中等的杀手。 他的主子慕之桓不甘将淮北十六州拱手,亦没有实力与南憧公然对抗,于是假借淮北王朝的名义派遣刺客多次暗杀。 据银狐招供,不止西川势力,『灼月』还另有帮手。只是他身份不够,无从推查其样貌特徵。 而慕之桓对那个帮手似乎也并不十分信任。 派出的第一拨刺杀者权作试水,来路银狐不清楚,但他肯定绝非组织内部人员。 到底是经过严苛训练的专业刺客,拷打熬刑都是基本功,蔺衡没做指望会吐露什么有效情报。 不成想唐尧看上去斯文温善,手段却厉害。 生是一池加佐料的冰碴水,再一锅十八层地狱同款热滚油,撬开了这不畏死的蚌壳。 不过纵使这些情报都没问出来,蔺衡也能大致断言八\\九。 他早在和那些刺客交手时就发现了蹊跷。 第一拨武力值虽高,然则执行力不强。 打斗一旦处于下风便琢磨着往哪儿逃命,包括最后被宋干的杀掉的那个。专挑敌不过的下手,俨然是江湖混混找垫背石的作风。 第二拨武功确比起前者精湛不少,攻势给人的感觉更是不同。 说得客气点是使命必达,不客气就是狗皮膏药了——总之可劲儿追着目标死缠烂打。 否则就以廉溪琢那几招,怎能保全自身外带保全慕裎呢。 他在察觉出两拨人的区别后,特意去殓房进行了比对。 前者面部均有烙铁疤痕,像是某个组织独有的印记。可那些疤痕新旧不一,有的是陈年旧伤,有的烙上不足半年。 没有哪个暗杀组织愿意用这种死士,不好掌控是一方面,万一忠诚度稂莠不齐,整场暗杀行动完全等于白给。 除非,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死士。 蔺衡曾在淮北待过五年,他犹记淮北老国君曾使用过类似刑法——凡犯奸\\淫\\掳\\掠等重罪的人,判处黥刑。 第149页 在身体重要部位刺青,并发配到採石场或挖矿厂做苦力。 即使侥倖逃脱,带着一张有刺青的脸也是人人诛之。 所以这些刺客,极有可能来自被判处黥刑的死刑犯。 至于第二拨。 可谓是谨慎非常了,没露出任何破绽判断那些人的来路。唯独留下个活口,正在诏狱品味着冰火两重天。 既想对他下死手,又和淮北方面挂钩,始作俑者是谁唿之欲出。 - - 若单是唐尧带来的卷宗还不足让国君大人发愁,这原本就是他的猜想,银狐的供词充其量帮忙坐实而已。 真正令他担忧的,是左驰收集到的情报。 蔺衡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既然慕之桓敢做初一,那就休怪他做十五了。 那位慕氏老王爷在失守淮北十六州后,不是没展开过反扑行动,只是都被国君派去的大将左驰给镇压了下去。 且趁镇压乱军的空挡,左驰还顺道拔除不少他安插在十六州里的暗桩。 这无异于虎口拔牙,慕之桓韬光养晦多年才积攒下这些羽翼,当然不肯轻易认输。 他明面上是为淮北丢失国土打抱不平,暗地里却假西川之手探蔺衡的口风。 慕之桓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谨慎,不巧最大的缺点也是这个。 他摸不准蔺衡对淮北出兵究竟意欲何为,要说察觉到自己试图篡位,那说不通。 以防赵汝传临阵倒戈,联合南憧玩一场计中计,他专门牵线搭桥,让侄子迎娶赵汝传的嫡女为正房夫人。 一层合作,一层姻亲,他是信得过这位戍边将军的。 况且他许诺赵汝传,等登上淮北皇帝宝座,便封其异姓王,规格待遇和皇室支系所出的王爷全无不同。 就看在这泼天的荣华富贵上,赵汝传都没有非出卖他不可的必要。 此时的慕之桓哪里能料到,蔺衡不仅发觉他们勾结的阴谋,还秘密控制住了南憧叛贼。 那几封所谓赵汝传亲笔的军事情报,皆出自于廉溪琢的编纂........ 可要说蔺衡是真想对淮北出兵的话,他早该有所行动才是。 从左驰驻守在十六州起,所有城池便城门紧闭,斩断一切贸易往来。 进进不来、出出不去、攻攻不成、守守不下。 慕之桓觉得更说不通了。 不得已,想搞明白南憧国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得借西川势力的周旋。 他暗地里安排人手,让哈克撒擎去给蔺衡尽忠。 大肆上书宣扬淮北的临沛、渔阳两郡丰饶富庶、地带辽广。要能攻占据己,必定将南憧国力再壮大几分。 对此做国君的那个倒接受得很是从容,依照哈克撒擎的鼓动,令左驰抽空去查探情况,顺便给那两郡弄出点『动乱』。 在慕之桓眼里,蔺衡如今想吞下淮北这块肥肉的野心,要远超过识破他试图篡位的聪明。 至少南憧没拒绝继续给淮北添堵,这就证明他的推论站得住脚。 可惜他谨慎有余,才略不够。 唯恐蔺衡做出假象欺骗,迟迟不肯进一步向淮北权力中心靠拢。反而在两者间犹疑不定,差点儿让淮北老国君派出的人马逮获正着。 一来二去,西川那边受过敲打稳兵不动,慕之桓错失机遇不敢贸然跨越雷池,南憧风平浪静坐等看戏。 三方在近几个月竟莫名维持出一种稀奇古怪的和谐。 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也好,蔺衡不难想到法子收拾慕之桓。 西川身为附属国更是不足为惧,清理门户,手到擒来的事。 然而先前那位慕氏老王爷不动声色,近月却突然开始暗中屯兵养马,似是有一场大动作要准备。 左驰怕延误军机,嫌书信传得慢还不安全,便快马加鞭赶回皇城,当面向国君大人述职。 一贯谨慎的人嘱意进攻,要么是头脑发热,要么就是胜券在握。 蔺衡深知轻敌乃兵家大忌,他冷静分析过后,将重点放在了后者。 假使慕之桓真要举兵谋逆,一路杀进淮北皇宫,那南憧必不会坐视不管。 与之对应的,南憧奋起相护,那慕裎决计要以太子身份回国降叛。 届时战乱四起,涂炭聊生。 他该如何。 他的阿裎........又该如何呢。 - - 蔺衡一声轻嘆,半晌启眸望向床衔,唇畔不由勾笑。 慕裎在团凳上坐的好好儿的,手里还捧着没啃完的梨。 那双杏花眼要闭不闭,脑袋也一点一点,整个儿半条腿都踏进梦乡的睏倦样子。 国君大人饶有兴味欣赏了一阵,瞧着人实在撑不住,忙赶在小祖宗栽倒前揽腰卷进被窝。 「唔........」 慕裎睡得浅,迷瞪中对上熟悉的面庞,丢掉梨就哼哼唧唧往他怀里钻。 「怎么睡一觉脸色比没睡还差呀,是不是我吵到你啦。」 软糯无比的询问让蔺衡笑意荡漾,他拢紧黏煳成一团的兔宝宝,在发间轻柔落吻。 「没有,是我睡不着。」 「又骗我。」 慕裎不满:「明明就有心事,干嘛藏着不说?」 蔺衡无奈,知道倔性子起来的心上人不好煳弄,便点点头道:「好罢,的确有心事。我正在琢磨.........今年你会送什么生辰礼物给我。」 第150页 礼物吗。 闻言,慕裎神情一僵,那转瞬即逝的黯然却没逃过国君大人法眼。 「哎哎.....不必如此罢,你就是送根草我也喜欢,作甚要一要礼物就变脸了?」 蔺衡佯装哀怨,顺带抬手抹了把莫须有的泪。 「没有小礼物,衡衡会不开心的。」 慕裎被他逗得发笑,闭口不答,反问:「若是让你选一样贺礼,你最想要什么?」 「最想要吗?」 蔺衡当真垂眸思忖了片刻。 「最想要的话,那..........姻缘有份?」 姻缘有份。 愿你嫁我。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86章 自从那场『求婚』过后,蔺衡隐约发现慕裎像是变了一个人。 说不出哪怪,可就是觉得.......与先前不甚一样。 似乎比刚来时更娇了些,也更黏人。 尤其在床榻上,总腻腻歪歪捨不得罢休。 慕裎像要在临近生辰前把人给彻底折腾过劲儿,三番五次点火,竟让勤勉为本的国君大人无辜旷掉好几个早朝。 二月初九是蔺衡生辰。 照惯例要在珫合宫设下宴席,朝臣们相陪饮酒赏乐、进献贺礼,席毕再由国君大人带领群臣登上朱雀楼燃香祈愿。 寓意福佑南憧,普天同庆。 本来今年有慕裎在,蔺衡是不打算隆重操办的,想着能和心上人一起吃碗热腾腾长寿面就好。 不过小祖宗难得赏脸,还特意为出席宴会做了件精緻衣裳。他便从善如流,点点头应允下来。 - - 蔺衡二十四岁的第一份生辰贺礼,是来自小舅舅的私人库房。 廉溪琢消失近半个月,气色没改多少,只是那见惯的精神抖擞里,额外多添了一抹淡雅沉静。 对此蔺衡忍不住调笑:「果然是要有家室的人咯,都学会成熟稳重,摆将军府大当家的谱了。」 「摆谱本王爷一直就会。」 廉大学士愤愤,余光撇向帮着打杂的某人,嗓音却无端含混下去。 「谁要有家室啊,我才不喜欢那个老东西呢。」 「不喜欢你脸红什么?」 「管得着嘛你,本王爷热的不行?」 行。 横呗。 蔺衡笑眯眯揣手。 「陛下。」 纪怀尘应声进门,面庞扬起阵清浅的苦笑。 「您不饶他,也饶过臣罢。好不容易将隅清哄回来住两日的,要是又气恼一跑,您的贺礼臣可得照原样搬走了。」 「哟,这不是孤一向少言寡语的中央将军嘛。」 蔺衡笑容粲然:「连门都未过,就着急护食儿啦?」 纪怀尘无奈,暗诽怎么以前没发觉这位皇帝陛下还有促狭揶揄的一面呢。 「陛下,生辰贺礼是隅清亲手做的,您瞧瞧满意么?」 他这样一说,蔺衡不觉侧目。 宫人们搬进来的大件物什就摆在承干殿,掀开覆盖的帷布,是一扇十二开的屏风。 木料清香,做工精巧,上头雕刻的并非寻常的游龙戏凤,而是山河风景图。 结合了南憧跟淮北的地域特色,既鲜明独到,又不失二者融合。 「也就是为你了。」 廉溪琢晃晃爪子,指缝间有清晰的初愈伤痕。 「这屏风磨我大半年呢,不叫声小舅舅来听?」 打感情牌廉大学士拿手,可惜架不住当国君的那个铁石心肠。 蔺衡拍拍胸口,斜眼一觑:「劝你识相,别忘了,你的亲王令鉴还在孤这里。」 被自个儿作妖给贬为庶民的小舅舅当然不肯老实吃瘪,闻言立刻篡夺另一位旁观者行僭越之举——掏国君大人衣兜生抢。 纪怀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番推搡拉扯,面上倒浮出罕有的笑。 「陛下,隅清孩子心性,您多担待。」 「担待?」 蔺衡狠压唇角,收回暗戳戳掐人后颈的动作,一脸义正言辞。 「他都爬到桌上对孤上下其手了,叫孤如何担待?!」 「我可是你长辈!」廉溪琢歪着脑袋嚎叫,顺势拍掉从后颈转到耳朵上的指尖。「令鉴呢?欸.....在这!拿来罢你!」 蔺衡嫌弃的直摇头,然而唇角是完全压不下来了,只得沖他笑骂:「拿到就滚,等生辰过完孤再找你算帐。」 对嘛。 端持这些年头,要满二十四岁的青年怎会放过捉弄打闹的机会。 廉溪琢挤眉弄眼一阵嘚瑟,待揣稳令鉴方舒出口长气。以一种极优雅的姿态单膝跪下,向蔺衡垂首。 「陛下千秋,臣将永远视效忠于您为无上荣耀。往后时日任凭差遣,臣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说完他俏皮一笑。「生辰快乐,这句是给乖乖大侄儿的。」 蔺衡眼波荡漾,歪在檀木椅上颔首。 纪怀尘跪到廉溪琢身侧。「陛下千秋,臣...........」 「换一个换一个。」毫无新意的开头,国君大人懒怠再听。「直接跳到最后一句罢。」 向来脑袋不转弯的中央将军这回反应倒快。 他看了看佯装无事的廉大学士,淡笑道:「生辰快乐,小衡。」 头一遭这般亲昵,就算是廉溪琢也不免露出吃惊的表情。 蔺衡眨巴眸子,一边研究爱将的贺礼一边脆生生应答。「多谢小舅妈。」 第151页 「咳....咳咳,不客气。」 纪怀尘低头,隔着两层衣料,精准握住另一只不安分的手。 和廉溪琢充满文人风雅的屏风相较,他的贺礼就显得质朴多了。是一对曜石玛瑙珠钏,外观深邃透顶,内里则暗藏机关。 拨动接口的金坠即可弹出细刃钢针,当暗器,或是用作近距离防身都行。 廉溪琢见状一哼:「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听着这玩笑,纪大将军没继续逗趣,反而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论如何,陛下安危第一。」 - - 宴席开始在酉正三刻。 蔺衡是寿星,自然要穿得明艷些,司锦局便呈了件龙纹赭红长衫。 那长衫浮光流动,华贵无比,耀眼光泽乍一瞧如同婚服。衬的他温柔清逸,比起平常愈增添股俊美味道。 估摸是昨晚放纵得太狠,慕裎倦倦躺了一天才肯起床。因此待国君大人在珫合宫上首稳坐,身旁紧挨的席位还是空着的。 他刚想出言探听一下心上人的进度,就听殿外小太监唱报:「国主陛下到。」 慕裎在两排整齐的注目礼中姗姗来迟,与堂上的人双目碰撞,彼此都愣了一瞬。 他那身衣裳赤濯如血,腰身紧束,墨髮长披,甫一亮相众朝臣皆被惊艷得唿吸微滞。 尤其当他和蔺衡并肩站立的时候,不像为国君庆贺生辰,倒像是会请宾朋的婚宴。 慕裎抿唇一笑,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坐定。顺带低声提醒看呆住的某蔺姓男子,公众场合注意仪态。 蔺衡怔怔回神,饮尽整杯梅子酒方勉强压下眸光里的滚烫。 两位主角到齐,排演好的歌舞即在寿星首肯中渐起。 珍馐鲜美,琼浆醇厚,欢动的笙鼓琴瑟交相缠绕,使得宴席很快瀰漫出舒适恬和的氛围。 酒至微醺,朝臣们便依照职位高低向国君大人进献贺礼。 不同于新年贺礼只求个好意图,国君生辰,他们还是得松松腰包,送上些贵重物什表明诚心的。 例如沉香木镶玉如意、翡翠镀金日晷、金珀朝珠、兰釉留白梅瓶等等,稀罕物件流水般奉上。蔺衡神色淡然,相应回赐不等额的珠宝充作馈谢。 而慕裎看似漫不经心,兀自在旁品尝糕点。实则国君大人那份藏匿不住的焦灼,早让他悉数望进眼底了。 「启禀陛下,您的生辰贺礼臣等已进献完毕,只是不知...........国主大人可否有备啊?」 纪怀尘接收到来自盟友的暗示,朗声发问。 这话若换成旁人说,少不得有针对之嫌。但他是蔺衡的爱将,近来又跟廉溪琢挑破窗户纸,出入都成双成对。 既然被纳进宗亲嫡系,得另眼相待也是应该。 一言出,席间其余大臣纷纷来了精神,更有甚者挺直腰板,等着一睹慕裎的心意。 国主大人也不卖关子,轻声道:「贺礼嘛,自是要备的。阿衡,你做好准备收礼物了么?」 蔺衡等的就是这一刻,当下眸子放光不说,还巴巴儿的伸手去接。 变化瞬息。 来不及绽放的笑容僵在脸颊,他下颌微抬:「阿裎,你这是何意?」 被唤的那个未接茬,缓缓起身,宽大的袖袍里一柄寒铁匕首,正抵上他颈侧。 - - 这一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堂下有大臣想召禁卫军护驾,然而一个护字将吐出声,先让蔺衡给抬手阻止了。 「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慕裎冷笑,不带半点情意的眉眼看上去有些陌生。 他那双杏花眸子此刻犹如一口幽深古井,仿佛满是刺骨寒冰。 「错?你怎会有错。」 离门边最近的户部侍郎见情形不妙,忙悄悄离席,提着声音喊了两嗓子护驾,可回应他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必白费力气,皇宫里的禁卫军已经被本太子全权控制住了。」 慕裎自称太子,众人不禁脸色一变。 「你想要我的命?」 蔺衡轻声询问,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也无视随时能穿喉而过的匕首。 「我说过,予取予夺,随你心意。」 他垂下眼睑,全然没有抗拒的意思。 慕裎心里似是被藤鞭狠抽了一记,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行了!你这副自以为情深的样子到底做够没有?!」 「我贵为淮北太子,侍君之仇不共戴天!你以为好吃好喝的照顾,还许国主尊位就能弥补了吗?真是笑话!」 蔺衡缄默不语,就定定注视着刀刃反射出来的弧光。 半晌,他抬头惨然一笑:「一定要在今日吗?阿裎,今日是我生辰,你答应会给我送份最好的贺礼的。」 慕裎羽睫微颤,几乎是下意识避开对视。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本太子是何等身份?想得贺礼,凭你也配?!」 不是的。 阿衡,你我始终平等。 握住匕首的指节无端捏紧。 慕裎深深吸气,试图强撑着倨傲气势直到这场戏演完为止。 做国君的那个不发话,底下的朝臣自不敢擅作主张。 眼见禁卫军真被这位淮北太子控制,几名武将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为首的中央将军。 第152页 比他们设想得更快,纪怀尘衣袖小幅度掀动,一柄柳叶刀便以极凌厉的速度破空飞驰,方向正指不设防的慕裎。 「唔......」「纪怀尘!」 隐忍痛楚的惊唿和蔺衡的呵斥瞬间响彻大殿。 国君大人拍案而起,面庞覆上层骇人寒霜。 即使有衣裳遮盖,蔺衡还是闻见浓郁的血腥味。他一下慌了神,本能的就想替人去捂住伤口。 「.........别动!」 慕裎面色陡白,连匕首也在剧痛下往前刺出三分。 迎视极具威慑的目光,纪怀尘反常的没以国君旨意为重,反倒嚮慕裎质问:「从你来南憧起,陛下就待你关怀备至。恨不得把心掰开了揉碎了捧到你面前,你为何要行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大逆不道?敢问堂下诸位肱骨也是这样觉得的么?」 慕裎似是听到个无比好笑的笑话,耀眼夺目的脸庞迸发出嘲讽意味。 「那倘若本太子待你们好吃好喝,许出半壁江山,不过条件是得时刻在身下承欢取宠,可有人愿意?」 闻言,方才露出敌对神情的众臣皆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再吱声反驳了。 纪怀尘眉头紧锁,见质问不成,转向蔺衡道:「陛下,您就这样放任兇徒作恶,危害南憧国本吗?您把南憧子民放在哪里,又把大臣们的忠心辅佐放在哪里!」 「怎么,本太子弒君是兇徒作恶,这狗皇帝举兵攻打淮北就算正义之举了?!」 慕裎居高临下嗤笑,滑腻的血液顺着肩头流至小臂,滴滴淌淌落在蔺衡脚边。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他怕——看着那双到现在都还满是温柔和疼惜的眼眸会忍不住抱紧他的爱人。 思及到此,慕裎突然发难,匕首顷刻划破相抵的肌肤,氤氲出一片刺眼红光。 那攻势其实并不勐,以蔺衡的反应绝对能够躲避。可他没有,就一动不动站定,生生忍下颈侧的尖锐疼痛。 目睹国君大人受伤,下首的朝臣们哪还稳得住,接二连三咬牙握拳,预备找准时机冲上去肉搏。 凌沅是第一个跳出来的。 所谓枪打出头鸟,他步子刚抬,就被邻座两个装扮成小太监的暗卫给踹翻在地。 与此同时,慕之桓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走出,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卸去伪装的黑衣人。 蔺衡剑眉轻挑,在慕裎和他之间游离须臾,冷声道:「见不得光的老鼠总算出洞了,孤不知你还有多少花样,竟诓骗得太子殿下与你同流合污!」 「这话该是本王说才对罢?」慕之桓凉凉睨他。 「你攻我国门,屠我百姓,欺辱太子!同流合污?裎儿是我淮北皇室,未来的国君!不暗地里筹谋反击,难道让他一辈子在你榻上当承宠玩物?!」 「风水轮流转,如今受制于人的是你。本王劝你最好识趣,乖乖交出兵符,否则,淮北大军今日将势必踏平南憧皇宫!」 「做你娘的白日梦!真当我们陛下是吃素的?况且满殿武将还喘着气呢,你说踏平就踏平,你算老几?」 武安中郎将周敦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生得极魁梧健壮。他话从后槽牙挤出,几差当场就掀桌干架。 「是么?」 听杯为令,慕之桓摔出酒盏,门外旋即应声亮起火把和吼叫,听上去阵仗切实浩大。 看着朝臣们额头冒汗,他举起另一只酒盏蔑笑道:「不要妄图挣扎了,本王既然敢来,自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裎儿,你还在等什么?那狗皇帝的命就在你手里,杀了他!为我们先前损失的部下们报仇!」 「本将在此,尔敢放肆!」 纪怀尘怒目圆睁:「呵,太子殿下当真好谋划,原来前两次暗杀也与你有关。攻打淮北十六州本将为主帅,若要夺回,沖本将来即可!」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站首位的两名暗卫率先发起袭击,没有趁手的兵刃,纪怀尘便摔碎盘盏拿碎瓷片抵挡进攻。 剎那大殿混乱成一团。 毕竟危及陛下性命,且事关南憧王朝的尊严,这次不止武将,连文臣里会拳脚的也一併出动了。 颈侧匕首未收,蔺衡顺着沾染鲜血的手往上看,果然瞧见心上人泛红的眼眶。 「别动!」 慕裎轻喝,在捕捉到对方想拥抱过来之前。 「好,我不动。」蔺衡收回半抬的肘弯。「为什么在难过?」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因为你的刀剑从不伤及爱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时,慕裎说过的话。 「你当真.......当真觉得我不舍杀你?!」 「从来南憧的那一日起,我就对你恨之入骨!」 「这些日子在你身边待够了,那些虚情假意,君王恩宠我一点也不稀罕!」 他每说一句,蔺衡便往前走一步。那匕首一点点滑脱,从喉间到锁骨,再到心口。 「阿衡.........」 终于。 慕裎喃喃,眼尾泛起零星水汽。 这场戏是註定要演砸的。 他可以算计世间千千万万,却唯独算计不了蔺衡的爱。 即便真放进淮北刺客,在好好的生辰宴上兵戈相向。他的阿衡,从头至尾连一句责怪都不曾有。 「裎儿!别磨磨蹭蹭,擒贼先擒王!杀了姓蔺的,夺回淮北十六州!」 第153页 一声怒吼从大殿中央传来,慕之桓遭纪怀尘和廉溪琢合攻,保护他的四个暗卫两死两伤,缠斗片刻才堪堪打个平手。「那兵符?」慕裎保持紧扣命门的姿势问道:「你的人全带来了吗?」 「带来了,只要国君丧命,不愁找不到兵符!」 说话间,慕之桓提刀加入打斗,殿内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尸山血海,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往里进攻。 那些武将的确个个骁勇善战,说是以一敌百也不为过。 人数上明显不占优势,却在他们一轮轮的拼死反抗中呈现出牵制拉扯。 好在......... 慕裎闻听慕之桓带来了全部兵力,当即与纪怀尘交换个眼神,匕首反向旋转,一举击杀偷袭过来的两名暗卫。 珫合宫霎时人头攒动,穿着南憧甲冑的禁卫军从四面八方涌来,顺利使五五开的局面变成倾覆性压制。 慕之桓此时方察觉是中计了,慌忙调转方向,想拉慕裎同归于尽。 蔺衡一脚踢翻桌几,护人的手探出一半,不料天窗倏然飞落几个蒙面男子。 那些人身法灵巧诡谲,急促到此也不恋战,以玄丝做武器,缠住慕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逻辑废要搞事情真的太难了 每次写都在一边薅逻辑一边薅头髮......... 呜呜呜着实写不了大场面有逻辑bug请不要骂 骂就是你们说的都对我的设定有问题 给你们鞠躬!!! 第87章 夜凉如水。 皎洁月光透过窗扇铺撒,反射出大片平整光洁的地面。 烛火昏晦,隐约可见不远处一尊庄严肃穆的雕像,正微微阖眼,在朦胧影绰中俯瞰世间。 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血腥味。 慕裎揉揉肩肘,将身子倚靠上身后的石砖墙。 这是一间神庙。 那些蒙面黑衣人将他绑来就丢在这儿了。 「哥哥。」 深暗处蓦然响起声轻唿,等人走近看清面容,慕裎面上倒浮起些许意外之色。 是个熟人。 温闲庭。 「世子这迎客礼仪,恐怕有待提高啊。」 慕裎淡笑,手捂伤口,看上去十足的虚弱。 温闲庭也一抿唇,挽过剑花,剌开他破损的衣物确认真假。 血痂在伤处凝结,还有更多的血从边缘汩汩涌出,自锁骨处往下两寸青紫肿胀,的确伤得不轻。 温闲庭满意颔首,折身坐到一旁的软椅内。「我挺好奇,慕之桓那个老狐狸,怎会上哥哥的当?」 「许是年纪大了,脑子没那么好使罢。」慕裎佯嘆。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慕之桓。 宋干是淮北老国君精挑细选放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除了老国君和皇后,就连在他身边呆了五年的蔺衡都不知道。 是以宋干故意以安插在南憧的暗桩身份,在慕之桓面前表现出对太子侍君的怨怼,顺带明里暗里透露慕裎过得不好。 南憧实力雄厚,淮北不容小觑。 那老狐狸本就有篡位的贼心,只是苦于实力不够,又没个正当理由举兵谋反,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一箭双鵰的机会。 幸而慕之桓虽不好骗,但他的手伸再长也伸不到宫里来。 为了让他信任,慕裎曾让宋干悄悄送过去几样东西。 一张密戏图,三封书信。 密戏图便是蔺衡无心插柳成就的那副小黄图了,图中他和慕裎正巫山云雨,衔蕊弄箫,底下还有国君大人被迫签署的名姓。 慕之桓找人对比过字迹,确定是蔺衡亲笔无疑。 而书信是出自慕裎之手,记录了一些南憧王朝的施政策略。 有些是蔺衡闲谈时随口告诉他的,有些则是他根据宋干的情报推论出来的。 他还在书信里哭诉自己的遭遇,总之把蔺衡形容得像头伪善的恶狼,并对床榻上的厮磨格外添油加醋。 慕之桓也就书信里的内容进行了查探,发现慕裎说的有一半对的上。 事情进行到此,除了这些物什,剩下的就得靠慕裎在淮北设下的伪装如何了。 太子殿下在淮北的形象一贯游手好闲,整日招猫逗狗、捕雀捉鸡,是典型的皇亲贵胄。 这点慕之桓看似远离朝堂几十载,实则早已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所以并未十分怀疑。 谨慎的人往往不相信太过真实的东西,反而对真假掺半的警惕性不高。 若是慕裎给的情报有价值,弄不好会引起逆反效果。于是他反其道行之,三封无伤痛痒的书信,换慕之桓栽入圈套,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真正让慕之桓放下戒备的,还是慕裎策划的那两场刺杀。 纪怀尘说得没错,不止上元节,连除夕夜那场动乱也与太子殿下有莫大的关系。 表面看暗杀计划是失败的,可刺客确实是混进了皇宫内部。赖只赖慕之桓派来的人不中用,无法伤蔺衡分毫。 慕裎也清楚倘若继续暗杀失败,一定会让慕之桓有所提防,为一举骗出全部兵力,他便设计了这场亲自刺杀的戏码。 要成事光靠一个宋干远远不够,他务必保障蔺衡的绝对安全,几经权衡,纪怀尘是最适合的人选。 慕裎担心慕之桓不肯咬勾,赌上全部身家去拼这一场,才让纪怀尘在席间出手弄伤自己。 第154页 他是蔺衡的爱将,从来不会罔顾陛下圣令,况且众人皆知的木讷偏执。他的作为,在外人眼里基本就是蔺衡的意思。 太子殿下负伤在身,就言简意赅向温闲庭阐述了整个设局过程。 说完他抬眸道:「你的问题回答完,现在该轮到我了罢?你——到底是谁?」 「我?」温闲庭莞尔一笑。「哥哥不是知道我的名姓吗?」 「是么?真的温闲庭早在一场伤寒中病亡了,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替死鬼?」 - - 慕裎这样一问,温闲庭面上的精緻笑容瞬间就有了丝裂痕。 他沉吟几瞬,声线陡然变得阴冷:「是我小看太子殿下了,原来这齣戏,你是为我而来。」 慕裎不置可否。 昏暗阴影里两股锐利视线交汇,良久,温闲庭垂眸,他慢慢撕开易/容/面/具,露出一张妖冶至极的脸。 那张脸好看得出奇,只是在当前境况下,妖冶魅惑内仿佛带了点儿邪气。 「还以为会经过一番周折呢,如此草率的现出真容,就不怕本太子将你就地诛杀?泽兰公子.......噢不!少君殿下?」 月泽兰被刺激的神色一凛,手里的剑立刻点上慕裎喉间。 半晌,他犹豫了一下,移开长剑道:「你是如何猜到我身份的?」 慕裎笑得无奈,指指满是血渍的肩头:「不惜出动死士抓我来,总得照顾下患者的伤势罢?我要是失血过多咽气了,谁给你讲故事?」 月泽兰目光森然,思忖片刻,没给药,单丢过去一卷纱布,让他能多撑一会儿。 慕裎也不挑拣,用纱布按到伤口止血,而后真格摆出讲故事的做派婉婉道来。 「从当年阿衡举兵攻打东洧,在虎门关遇袭时,我就开始注意你了。噬命这种毒知之者甚少,且其中一味紫棉花是月吟国才有的产物。」 「我和阿衡都没有与这个国家的人有往来矛盾,我便想到了传言中遭东洧强纳进宫的少君殿下。」 「我起初猜测,是因为阿衡攻打东洧,你善于用毒所以被东洧国君派来暗杀的。但那时东洧国君已经驾崩,我就把目标锁定在即将继承大统的皇子身上。」 「可后来我的暗桩传回密信,东洧皇子以清君侧的名义对你展开数次追杀,想来你必不会是他的人。」 这段是实话,慕裎发觉事情走向不对后,就开始重新盘算逻辑。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慕之桓有篡位的意图。 「我暗中派人观察慕之桓的动向,发现他不仅和西川联手,背后还有个神秘人物在帮着出谋划策。可惜没有证据证明你们是一伙的,机缘巧合,在阿衡的求娶下我来了南憧。」 说到这里,慕裎微微勾唇。 「还记得那匹大宛驹吗?你要试阿衡对我的心意有成百上千种方式,你偏偏选了最容易露馅的那种。」 「温闲庭一向天真活泼,但在那场风寒病癒便性情大变,变得极为阴鸷毒辣。你能用易容术正大光明在人前晃悠,我的人,当然也能。」 「你本没有理由投靠慕之桓,或者说是西川。就算是东洧皇子对你穷追勐打让你呆不下去的缘故,那你完全可以隐姓埋名,远渡他国躲避。」 「若你是放不下东洧对你族民的迫害屈辱,想借西川势力把东洧攻灭倒也说得通。可既然你与东洧有仇,又怎会对攻打东洧的阿衡下毒暗杀呢。」 慕裎话头暂停,大量失血使他的唇色愈发惨白,不得不强忍眩晕歇息一阵。 后边的故事也很简单了。 西川的侧重点一直都在联合慕之桓攻掠淮北,并没有对东洧有实质性的举动。 甚至蔺衡攻打东洧时,东洧不敌,怂恿西川降而復叛出兵增援,西川亦半推半就与其组成盟友。 月泽兰在明知西川帮着东洧的情况下,不极力阻止,反倒默认,这就说明他的目的全然不在让东洧亡国。 蔺衡遇毒害,淮北出叛贼,二者结合,那么这件事的核心矛盾点就在他、蔺衡以及月泽兰中间。 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关系是蔺衡攻打东洧,致使东洧国君为此丧命。 「你居然......爱上了你的宿敌。」 慕裎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他无力歪头,躲过再度指到面前的剑锋。 「你先是对阿衡下毒暗杀,见他命大未死又委身于西川,勾结慕之桓反叛淮北。」 「所作所为无非是希望我和阿衡折一个,让我们也体味一番失去爱人的滋味。」 「你自以为机关算尽,却不想放任罪魁祸首安逸至今。」 「住口!」月泽兰被戳到痛处,登时双目猩红。「你不必胡言乱语激将我,杀亲灭国乃血海深仇,我与洛琛势不两立!」 洛琛,便是那位东洧国君了。 慕裎不由浅浅嘆息。 - - 传言的版本是泽兰公子不堪受辱,趁国君酒醉将其刺杀,殊不知那至始至终都是东洧三皇子洛扬的一场阴谋。 蔺衡在两军交火中刺伤洛琛是不假,但宋干曾在人死后奉慕裎指令,潜入东洧皇宫偷取到了一点骨灰。 从残余碎骨来看,他死前就已身中剧毒。 当时月泽兰远在行宫,洛扬为掩盖弒父逼宫的事实,一把火处理尸骨,继而谎称东洧国君是遭蔺衡在兵刃上餵毒才不幸殒命。 第155页 月泽兰不是没有起过疑心,无奈他身份尴尬,既没有立场为洛琛平反,也招架不住洛扬的追杀。 只得逃到西川,投靠帐下做了名幕僚。 如今东洧归属南憧附属国,蔺衡不愿赶尽杀绝,就依旧让洛扬当他的傀儡皇帝。 要不论每年朝贡大量的珍宝赋税,安逸至今这词用得是半点没错的。 「你若当真爱洛琛,就该去找杀害他的人报仇。不过你九泉之下的亲族,未必会认同你的作为罢?」 「整国覆灭,尸山遍野,而你不顾深仇大恨,在东洧皇宫和兇徒恩爱有加。」 「啧啧..........本太子不知是该贊你胸怀宽广,还是用情至深了。」 「住口!你住口!你住口!」 月泽兰一连吼出三声,握剑的手颤抖得清晰可辨。他那张魅惑妖娆的脸也逐渐扭曲,半哭半笑,充斥着诡异之感。 慕裎淡定觑他,嗓音一如既往的虚弱温和。 「听说东洧国君怕你水土不服,斥重金建造了一间清凉殿,还精心培植月吟国的独属美人莲供你四季赏玩。」 「东洧土质本不适宜出产雪莲果,因你喜爱,他掘地三尺替换千亩泥土进行栽养。」 「洛琛担忧一朝殒命你不能独善其身,在送你去行宫前,将十名心腹死士赠你做护卫。那些死士是东洧王朝的底牌之一,每一个都武功高强,忠心耿耿。」 「不要再说了!」月泽兰噼声嘶吼,瞳孔里的滔天怒火似是要翻腾出来。「你懂什么!」 「是啊,我不懂。」 慕裎冷冷一笑。 「你懂,所以你连死都不敢!你怕到地府后看见那些游荡不休的亲族魂魄。他们会在你眼前怨毒怒骂,质问你为何要背叛月吟国!」 「你选择自欺欺人,把脏水泼到阿衡头上。是因为你根本奈何不了洛扬!他生,你愧对洛琛。他死,你愧对月吟。」 「你已然做了月吟的罪人,还想做东洧的罪人吗?!」 不得不说,慕裎在拿捏软肋方面有着敏锐天赋。 字字句句犹如一把剔骨尖刀,将月泽兰的伤口捅开、翻绞,给他带去残忍折磨。 一瞬僵持,月泽兰勐地弯腰,吐出几大口鲜血。 「你........」他举剑相向,眼底迸生汹汹杀意。 慕裎毫无波澜:「藏头躲尾这些时日,你该明白,凭你一己之力是对抗不了我的。」 诚然,月吟国擅于用毒,却无甚武功造诣。 纵使月泽兰受过名师指点,与淮北国力相较,慕裎的剑法还是要比他精进数倍。 到此,月泽兰再蠢,也猜到了慕裎设局的用意。 「哼,原来慕之桓压根就是个幌子!但你想顺藤摸瓜,折损我的死士,也要掂量有没有这个能耐!」 「这就不劳少君殿下费神了。」慕裎笑,捂住伤口的手不知何时垂下,堪堪搭上腰间的软剑。 月泽兰不禁眼眸微眯,踉跄退后几步。 他本打算挟持慕裎,看着蔺衡痛苦难忍。不料棋差一招,没得偿所愿,反将内心深处的秘密暴露无余。 没错,洛琛是屠灭月吟,强纳他进宫侍君。 可那人拥有世间至深的温柔与耐心,让他没法不为之动容。 多少次午夜梦回,亲族绝望的面孔在眼前闪过。 名为愧疚的绳索便紧紧缠绕,像是要割开五脏六腑,把他撕裂成两半。 生不如死。 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词语能形容他的处境了。 他不会忘,月吟国是如何在歷史版图上消失的。当朝阳破晓,入目却是洛琛那张含笑的面庞。 假使他们不是在这样的境况相遇,会不会也同慕裎和蔺衡一样,热烈相爱,彼此相惜? 时至今日。 他没有精力去寻求答案了。 在被挑破疮疤那刻,他的懦弱,他的薄凉,他的无耻,全都化成潮水,将他推向崩溃边缘。 月泽兰仰天长笑,那笑声简直悽厉无比。宛若一只憎恶勐兽,扬起利爪就要扑向拆穿他伪面的人。 慕裎眸里寒光立现,正欲拔软剑折转进攻,一柄带风劲的红缨枪率先破门飞进。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88章 是蔺衡。 慕裎一怔。 长剑被红缨枪击中,霎时歪斜脱手,钉入承重木中铮鸣作响。 几乎同一时刻,顺玄丝而下四名死士,列成一排紧紧挡住月泽兰。 他面上惊异未褪,见蔺衡浑身是血,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转瞬便化为冷笑。 「不愧是慕裎养出来的疯狗,当真护主的很。」 提到名姓的那个神情微恍,眼睑下垂。方才挑衅刺激人的气势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内疚与不忍。 显然蔺衡刚经歷过一场恶战,衣襟透血,髮髻松乱,赭红长衫满是破口泥污。 「一个个上,还是一起?」 国君大人声冷如冰,却不漏痕迹挪动脚步,将慕裎掩在背后。 对上那双沉静眸子,月泽兰脸色愈加惨白。 十个死士,他留了六个沿路防守,剩下四个随身护卫。 蔺衡能在六名顶级高手的夹攻下突围,一路追到神庙。只怕一起上,也未必会有胜率。 赌。 就赌他鏖战甚久,精力过耗。 月泽兰想着,从牙缝挤出一个阴毒字眼:「杀。」 第156页 死士得令,当即呈四方分开,上下两路专挑薄弱点展开攻势。 兵刃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死士们用的是短柄双头剑,蔺衡用的是齐眉红缨枪。剑舞翻飞,枪走游龙,不消片刻,偌大的神殿唯余兵刃砍撞的动静。 月泽兰的保命符尽数出动,慕裎自然不舍心上人再添伤了。 他抽取软剑灵巧一击,抵挡逼到面门的利刃。 死士们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然移转替换,加入混斗。 蔺衡本想阻止,定神看去,慕裎一手软剑竟使得游刃有余。浑厚内力倾灌,剑锋所到披荆斩棘,生是削下最近那人半截手腕。 「废物。」 慕裎侧目嘲讽,下一轮的进攻更刁钻。佼佼似燕,伏仰如虎,尽管对方使出浑身解数拆招,终究不敌软剑刚柔兼具。 第一个。 第二个。 第三个。 「唔呃........」 最后一个死士颓败倒地,双目瞪大,仅剩挑断经脉的四肢还震颤不止。 慕裎抹了抹溅到鼻尖的浓血,笑容璀璨:「一共二十八道,很公平。」 大局瞬息已定。 眼见着死士们接二连三折损,月泽兰仿佛整个人被笼罩上一层翳云。 他呆呆站立了很久很久,倏然轻嘆:「我有罪。」 这是他留给这世间的遗言。 有罪。 或许是对覆灭的月吟国,或许是对爱上不该爱的人,又或许,是对违背良心的迁怒。 他们生在帝王家,就不可避免会遭受侵略、征伐、吞併、阴谋。 倘若月吟强盛,月泽兰和洛琛说不定是对佳偶眷侣。 倘若不是南憧衰弱,大抵此生慕裎与蔺衡无缘。 你看 世事总无常。 所以世人才期盼。 期盼凛冬散尽,余夜星河长明。 - - 死士全部折损,月泽兰服毒自戕,大殿顷刻安静下来。 没有旁人,慕裎便不再强装无恙。他捂住心口,勐烈咳嗽一阵,接连吐出大团浓稠鲜血。 肩上的伤是用内力暂封的,此时卸力,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开始汩汩流淌。 「好痛噢。」 一声娇吟成功换得蔺衡唿吸急促。 买一赠一,慕裎绵软缩进人怀里,还似猫儿踩奶般拱了拱。 蔺衡暗自咬牙,心里有一万个疑问想问。但时机跟地点都不适宜,他也只得忍耐愤懑,抱着小祖宗先回宫疗伤。 因着陛下御旨,纪怀尘不敢违令追赶支援,就带领部将在神庙外焦急等候,预备随时接应独自涉险的国君大人。 皇宫那边廉溪琢和左驰也在忙活不停,安抚朝臣、整合战损、替慕裎的勾结计划善后。 慕之桓伏诛,凌沅在混战中『为国捐躯』,还有数以万计的叛军歼灭殆尽。 这场动乱。 终于生辰结束前夕告一段落。 - - 长明殿。 蔺衡一路抱着人踏进屋门,没召集太医,反倒自个儿舀来清水寻来灼华,亲手为小祖宗处理创伤。 他的动作仍旧细緻体贴,不过通身寒霜极重,让慕裎望之莫名有些悻悻然。 柳叶刀造成的创面是弧状的,原是在肩头。 但由于内力澎拜涌动,从里至外嚯开裂口蔓延出五六寸。因此看上去血肉模煳,深可见骨。 蔺衡不由狠狠蹙眉,手里的绢帕捏紧放松、放松捏紧,反覆多次。最终还是沾满药膏,给可怜巴巴的小崽子缓解疼痛。 他的状态其实也不怎么好。 那六个死士武功绝顶,都难缠的要命。若非记挂心上人的安危,怕是难以临阵爆发巨大潜能,将其快速击杀。 赢得有一定侥倖成分,可以这样说。 慕裎薄唇微抿,他深切感觉到国君大人正在压抑愠怒。 想蹭上去撒娇示软来着,却在对方刻意避开的态度中,眼底涌上点儿湿润。 「对不起嘛。」 一只香甜软糯的兔宝宝出现。 蔺衡身体力行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大型双标现场。 他能记爱将八辈子的仇,见一次锤一次都不够的那种! 可自家崽崽一声对不起,没来由让他心头怄恼立刻化为灰烬。 蔺衡闷闷不语,胡乱给自己上完药才道:「我去宣太医。」 不方便露出身子给人瞧,外伤处理完总得把个脉看看。 「不急。」慕裎软绵绵缠住他。「再陪我一会儿,好么?」 谁能拒绝如此娇嗔的心上人? 蔺衡步子一滞,认命折返到他身侧。 闹别扭的阿衡有他独特发泄不满的方式,例如——拼命薅衣裳破口边缘的线絮絮。 「好啦。」 慕裎两手放在膝头,坐姿相当乖巧。「现在是答疑解惑环节,本太子做好要向太子妃坦白一切的准备了。」 哼。 谁是妃心里没数? 蔺衡腹诽,眼眸里寒霜尽褪,又变回了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贴身近侍。 「你何时得知慕之桓蓄谋篡位的?还是说,一直就知道?」 「一直就知道啊。」 慕裎嗓音听上去有隐隐的疲惫,神情倒难掩得意。 「我可是淮北太子诶,暗桩到处都有,想查到并不算困难。」 第157页 「你既要设局引出慕之桓,为何不跟我一起呢?」 蔺衡忍不住啧声。 好气。 连纪怀尘都有份参与,他凭什么被排除在外! 听闻这话,慕裎不自在的偏过脑袋,勉强一笑道:「慕之桓是个极谨慎的人,他在淮北做了这些年的闲散王爷,没将野心表露出一丁点儿。」 「我若不受伤,他必不肯完全交付信任。设局牵扯到的细节繁杂,万一放跑,下次再想瓮中捉鳖不定得等到何时了。」 「况且........我的阿衡那么疼爱我,怎捨得让我受伤?」 老实说,结尾这句真挺戳蔺衡心思的。 他怄恼的本就不是慕裎有所隐瞒,更像是怄恼自己。一时大意,没护住心坎儿上的小崽崽。 「知道我不捨得让你受伤,还和那老东西一块演苦肉计,就不怕我看着难过?」 蔺衡低声埋怨,仿佛和廉溪琢进行了灵魂对调。 也不晓得是谁苦口婆心劝人家,别整日老东西、老东西的欺负纪怀尘。 慕裎好笑,勾勾他手指轻哄。 「不演苦肉计月泽兰哪会上钩啊,他比慕之桓难对付,而且手里有十个掌握了东洧部分朝臣把柄的死士。那些死士在紧要关头足矣颠覆东洧朝堂,于南憧的社稷也会有威胁。」 「幸而西川对他有一定的防备,目前死士派不上用场,加之东洧现任国君在不间断追杀。要是等月泽兰缓过气站稳脚跟,恐怕是颗威力不小的炸弹。」 「西川那边有你,淮北有父王把持,这两部分我都不担心。就剩他的枝叶需要清理了,我自是要下点血本一劳永逸的。」 太子殿下说的这些,蔺衡大致查到不少。 然而他当年在虎门关中毒意外被救,无从得知『噬命』的来源,便没往关联上深想。 国君大人掌握的情报是洛琛死后,月泽兰因洛琛太过宠爱,允他干预朝政,遂引来东洧现任国君的追杀。 他走投无路奔靠西川,这才有了西川、慕之桓、月泽兰的三方联手。 神庙就是月泽兰在南憧的一个据点,是蔺衡在发现西川派细作打探他是不是真想对淮北出兵时查到的。 否则那些死士来无影去无踪,怎会这么快就按图索骥找过去呢。 「你呀。」 蔺衡一声轻嗔,既心疼又欣慰。 心疼小祖宗以自身为饵,替他守护南憧江山。 欣慰他的阿裎聪慧果敢,已有满腔贤君之志。 提到老国君,蔺衡蓦然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不觉面色蕴上黯淡。 「抱歉,阿裎,有件事我瞒着没跟你说。据我的部将秉报,淮北老国君病重,朝堂许要生变。」 「我不愿你在风口浪尖中回国,打算将慕之桓彻底拔除再告诉你。现下.........我想时机大概到了。」 「倘若你即刻要走,我会为你安排最好的车马和军队护送。往后时日,不论留在淮北,还是来南憧,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这件事对相爱的两个人来说很残忍,亦很现实。 慕裎到底是淮北太子,假使老国君病重驾崩,他必定要继承大统成为新任国君。 两国相隔甚远,一旦分开,极有可能就是天各一方的结局。 细思及此,蔺衡神色愁苦,眼眶都红了。 慕裎倒很是平静,甚至唇畔微勾:「这是我专门放给慕之桓的烟\\雾\\弹,你居然连这也查得到?」 「啊?」 蔺衡切实愣了一瞬。 旋即他无奈摇头,望向小祖宗的目光宠溺到不行。「虚假情报会害死人的。」 「谁让你藏着掖着不说?我哪猜得到你有在淮北朝堂捕获烟\\雾\\弹的本事嘛。」 实话。 蔺衡苦笑不已。 「老国君果真身子康健?」 「果真~」慕裎点头:「要是母后不闲来无事找他研究菜品的话,再活个二十年估摸没问题。」 他也不想。 可惜炸厨房是遗传。 「所以你攻打淮北,是在为我扫清障碍、铺平登基道路,对不对?」 话头陡转。 「明........」蔺衡准备说明知故问的,喉间一凝,出口却嚅嗫道:「这是我的谢礼。」 「谢你不论贵贱,始终都站在我这边。」 慕裎不禁盪开笑意,苍白的脸庞上浮现焕发光彩。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说。真应该带你回淮北,在我那些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皇兄们面前熘达一转。」 「叫他们看看,当初百般鄙夷的贴身近侍,如今是怎样带着本太子享清福的。」 「阿裎.........」 蔺衡微微嘆息,扬开双臂拥心上人入怀。 「在淮北,很辛苦罢。」 这个问题他以前问过。 只是当时慕裎含混搪塞,并未提及详情。 那一手剑法精妙绝伦,非多日潜心刻苦,绝不可能在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有这等高的成就。 兔宝宝一反常态没遮遮掩掩,如是怨念道:「早跟你过你好多回我现在可厉害了,你偏不信。」 信。 蔺衡当然信。 要早猜到小祖宗说的厉害是指这个,他一定会撤掉殿宇里所有的致命机关。 艺高人胆大,万一慕裎哪日心血来潮挑战自我,栽在机关里出不来,他到哪哭去? 第158页 「以后不许胡闹,危险的事交给我来做,你别犯傻。」 「嘁......瞧不起谁呢?一个人冲到神庙找我,就不是犯傻啦?」 是救。 以为慕裎被掳走,着急忙慌去英雄救美的。 而且照惯例,救了人对方得以身相许。 蔺衡在心里默默辩驳。 他还想就此点约法三章,省得日后闹出伤脑筋的么蛾子,不料太子殿下先声打断:「不行,危险的事你也不能做,我会担心。」 感天动地! 崽崽长大了!! 崽崽学会心疼夫君了!!! 蔺衡双眸炯炯。 慕裎继续道:「那让小舅舅去做罢,他命硬,我说的。」 「............」 廉溪琢:满脸都是脏话.jpg - - 双方情报交汇完,蔺衡看着太子殿下不甚安好的脸色,还是想去宣个太医来诊脉。 「我没事。」 慕裎笑得清浅。 「此刻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了,对么?」 「嗯。」 蔺衡眨眨眼表示肯定。 又因小祖宗扯衣袖往外走的行为表示疑惑。 「你身上负着伤呢,不好好歇息,要去哪儿?」 「去给我的阿衡庆贺生辰啊。」 庆、庆贺生辰吗? 那就是会有小礼物的意思?! 蔺衡突然露笑。 「做什么啊?」 「戴上。」慕裎取出条玄色绸布,用没受伤的手在他眼前扬了扬。「是惊喜,不能直接看的。」 神秘兮兮。 蔺衡依言照做,蒙住双眼,任由心上人牵好引路。 台阶向下,他感觉似乎进了某条暗道,周遭静谧非常,依稀能听见从密孔涌进来的气流声。 兜转小半刻。 慕裎停步,声线温柔似月。「阿衡,你会爱我多久」 蔺衡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问,思忖少顷:「至死方休。」 他不说虚无缥缈的漂亮话。 有的只是完完整整的这辈子。 直到唿吸停止那刻。 「真好,我也是。」慕裎说。 「取掉绸布罢。」 视觉很快重复光明。 ——是真正意义上的光明。 蔺衡置身于无数萤光中,那些萤光不是烛火,而是提取的萤光粉,放在大小不一的琉璃球内。 琉璃球经细铅丝支棱,气流带来的风使它们摇摆不定,入目像极整片连绵星海。 慕裎就站在不远处,手捧栀子,一步步向他走近。 「你送我万里江山,我便赠你漫天星辰。」 「这捧栀子我不簪在你远去的行囊上,只作与你久别重逢的贺礼。」 「生辰快乐,我的阿衡。」 星光里慕裎眉眼清秀,嗪笑相望,比世间任何景致都要动人。 要不是怕弄疼小祖宗,国君大人必定会紧紧抱住他,吻上千遍万遍。 而唇瓣最终以蜻蜓点水的力度落下。 蔺衡感受到零星水渍。 却不是他的。 「对不起......」 慕裎缓缓闭眼,虚脱无力的身子滑进他双臂。 「我有些累了,想睡一觉,也许.........会睡很久。」 「你别害怕,阿衡。等凛冬散尽,依然有我爱来你。」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在2021-08-3000:39:23~2021-09-0219:1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352994310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在生辰结束那一刻,二十四岁的蔺衡没迎来他的幸福生活,却等到了光明永寂的结果。 廉溪琢闻讯赶到长明殿的时候,寝殿内已经站满了太医。 「什么叫『身中奇毒,你们束手无策』?!孤要他活!要他安然无恙的活着!」 蔺衡情绪几近崩溃。 他拽紧御药房最有威望的两名太医嘶吼,胡乱上药的伤处伴随动作挣裂,透过衣衫洇出大片深褐斑驳。 「你冷静些。」 廉溪琢蹙眉劝阻,拉退瑟瑟发抖的御药房掌事,侧目向床榻睨去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的心不自主沉下去半截。 ——不是冷静的问题。 蔺衡没当场魔怔都算好的了。 慕裎许是昏迷前吐过血,唇畔残存未干的血渍。 神色憔悴,双目紧阖,惨白面庞与浓郁黑气交映,通身散布着一种徘徊鬼门关的绝望之感。 「怎么会这样..........」 蔺衡眼眸勾直,盯着心上人一言不发。 廉溪琢也被震惊到了,他再度发问,这回声音里有明显的颤动和焦急。 「你们愣着作甚,还不快设法施救?」 「回禀王爷,国主陛下所中的毒名为噬命,乃天下三大奇毒之一。这味毒从古至今并未流传出任何解法,若贸然开药,恐怕.........」 说话的是杏林名圣周博怀,他十六岁便以医术精湛名扬桐陵城。后经先帝特召,在皇宫里专为掌权者祛病诊脉。 入宫这些年,凡遇除疾从未出过半点差池。如若不是真棘手,他是决计不会在这种关头推任迟疑的。 「臣有负圣望,请陛下惩处!」 一言出,满殿太医纷纷跪地,向国君叩首告罪。 第159页 此时说这些没用。 即使杀光所有人,根本问题仍旧没得到解决。 蔺衡面色犹如僵凝,他挥退部分不精此行的太医,仅留下周博怀、张臻等人继续诊治。 慕裎脉象虚浮杂乱,丢失意识的把控,溃败气血四散游走,在命门处不停冲击。 观其凌厉程度,俨然是毒性潜藏已久,如今全被勾起的模样。 「我来罢。」 见蔺衡要催动自身内力给人护住心脉,廉溪琢不由鼻头髮酸。 他无法保证此番举措有多大效果。 但做国君的那个不久前刚参与了一场艰难打斗,状态本就不佳。 再强行消耗,定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内伤。 「不必。」 蔺衡言简意赅,掌心微抬,贴上慕裎逐渐降低温度的身子。 「我不会让他死的。」 护住心脉顶多拖延一两日,要短时间内找不到解药,终究难逃厄运。 周博怀于毒理颇具研究,张臻对用药有独到见解。他们两人连忙合计出一份清心培元的药汤,先帮慕裎稳固着病情。 这毒发作得太过突然,蔺衡没有心理准备,廉溪琢也没有。 小舅舅平日里能言会道,最擅劝人别钻牛角尖。 而眼前这副境况,却让他如鲠在喉,产生了久违的无助跟悲戚。 宫人依命送来的书册堆积成小山,蔺衡运完第一轮内力,顾不上调整气息,立马就盘腿坐定开始翻阅类似的症状疗法。 他不信太医说的绝对。 世间万物。 总逃不过相生相剋。 纵观全局。 那三味奇毒,情长、千机、噬命,其中两味都出自月吟。 当年他在虎门关是怎样侥倖遇救的,如今全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 久别未逢之人。 哪有什么久别未逢。 只有他的阿裎始终不曾离开。 始终以命相护。 - - 蔺衡这场自我折磨的行为,暂停速度比廉溪琢设想得要快。 不为其他,整整一夜不间断往返传送内力、翻阅书卷,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消耗。 「吃东西。」廉溪琢将粥碗递到他面前,不出意料的,下一刻就被人虚弱推走。 「别挡路.........」蔺衡挣扎着起身,奈何眼前一阵晕眩,又摇摇晃晃跌回书卷当中。 好在纪怀尘一忙完便赶来接替,他情况尚可,足矣为国君大人争取几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吃东西。」廉溪琢坚持。「吃饱睡一觉,这里交给我们。」 「让开.......」 鲜香的粥在此刻丧失诱惑,不仅勾不起食慾,反倒让蔺衡忍不住俯身干呕。 「我会找到解毒办法,很快了.......真的,再给我半日........」 莫说半日,照他这身心俱伤的折腾,多撑半个时辰都难。 「听我说,小衡。」 廉溪琢掰他的后颈迫使对视。 「慕裎不会死,有你在,他一定能平安脱险。」 「你不希望他醒来看见你支撑不住,消瘦一大圈的,对不对?」 蔺衡眸光涣散,本能对『安全脱险』四个字格外敏感。 「对........我还要照顾他,我撑得住.......他一定会醒来,我可以等!」 「好。」廉溪琢点头,隐下嗓音里的哽咽。「吃点东西,我们陪你一起等。」 从入席生辰宴起,蔺衡就基本颗米未沾。 一直往外耗不往里进,被拖垮是迟早的事。 国君大人强忍难受,才潦草扒拉了两口就将碗一搁:「我去看看阿裎。」 廉溪琢无奈,清楚现下缓兵之计是行不通的。只得依他的来,稳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几帖清心药汤灌进去虽不能解毒,但也并非全没效用。 至少慕裎的脸色看上去有好转迹象,黑气浮动渐慢,四肢麻木出现缓解。 「国主陛下的求生意识很强!」 张臻声量拔高,无端传递出一股振奋人心的感觉。 蔺衡不禁长长舒气,颔首远望,似乎想把窗椽边的暖阳映进眸底,而后一寸寸替慕裎温柔盖上。 会好起来的。 他们跨越淮北和南憧的万里距离。 摒除太子和质子身份鸿沟。 为的不就是终成眷属,厮守白头么。 余生漫漫。 他会等。 等他的神明甦醒。 等他的阿裎来爱。 - - 到此刻为止,事情仿佛正奔着他们希冀的方向在行进。 慕裎毒性发作长达一天一夜,期间蔺衡也不眠不休的陪着。运转内力、钻研医书、与周博怀和张臻尝试解毒办法。还广布御旨,召集名医进宫。 人在生老病死面前总有说不清的恐惧。 他可以做的,无非是尽自己所能,再求老神仙慈悲一场。 『如果有人会死,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这是廉溪琢倦倦浅寐,陡然响在噩梦里的话。 梦里蔺衡目光深沉如井,蕴满望不见底的灰濛。 「隅清。」 纪怀尘带着实感的声音将他唤回。 一瞬愣神,廉溪琢揉揉发胀的眉心,思绪和身体终于恢復同步。 两个时辰前,周博怀为慕裎施过一次针。配合药汤及内力辅助,病情趋于稳定,蔺衡便轰他们去歇息片刻。 第160页 国君大人无暇理会朝政,这么大个摊子少不得主心骨,廉溪琢就跟纪怀尘商议分工。 文臣负责批阅奏摺,武将负责阵地留守。双管齐下,为他们的国君大人减省负担。 彼时廉溪琢案牍劳形,刚闭眼半晌,纪怀尘一张愁苦面庞恍惚投进瞳孔。 「蔺衡怎么样?」想起噩梦,他下意识发问。 「不太妙。」 纪怀尘掌心抚过他后背,传递过去薄薄的温暖。 「慕裎对清心药汤产生抗体,毒性蔓延,就在方才.......唿吸停止了。」 「唿吸停止?!」 这消息似一记闷锤,敲得廉溪琢良久喘不上气。 ..........怎么可能呢? 前后不过小半天。 分明他们离开时太医还说了,让国君大人不要太担忧。 药汤既然有效,后续多服几帖对解毒会大有益处。 「不行,我要去趟长明殿!」 「进不去的。」纪怀尘轻嘆。「小衡下令封锁殿门,不许旁人打扰。」 那就是想清净的意思了。 人遭遇巨大变故,往往首要的应激反应就是躲。与世隔绝,屏蔽一切喧嚷、嘈杂、以及安慰。 在这种压抑环境里独处,很容易诞生两种极端相反的人格。 看破红尘,或者试图颠覆红尘。 蔺衡是国君,掌握生杀大权的同时,亦肩负着万千子民的期望。 廉溪琢不是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所以他才执拗。 「我只这么一个侄儿,不论事情糟糕到何种地步,他身旁都应该有我。殿门封锁可以用武力破开,我需要你的帮助,一起吗?」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承干殿?」 纪怀尘说着,取出桌脚下的斧头。 达成共识。 他们一路横冲直撞,逼退上百禁卫军,生是从外院砸入寝殿。 仅仅一天一夜,蔺衡整个人像苍老了二十岁。 髮髻中竟显出几缕刺眼的白,他蜷膝半坐,伏在床衔边纹丝不动,连眨眼都缓慢非常。 廉溪琢何曾见过他这般颓废的样子,心口一痛,险些掉下泪来。 纵使纪怀尘习惯生离死别,这件事发生在敬重的君王、信任的兄弟身上,还是让他涌起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在外面等你。」 须臾,纪大将军扛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率先夺门而出。 他无意放任廉溪琢独自难过。 可他若在场,将军的身份只会让他的隅清更难过。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一声喃喃打破静谧。 蔺衡好像抬了抬头,又好像没有。 长久未进食水,加上精神紧绷、内力过度损耗,使得他唇瓣干裂消白。 衣衫处的血污也变得凝结,跟肌肤粘黏到一块。 廉溪琢眼泛潮热,他蹲下,握住那双有薄茧的手。 「不是你的错,小衡。」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蔺衡兀自重复,声线萎靡,双目空洞无神。 他鲜少流露出这副哀戚神情,即便以前旧朝势力不断施压,刺杀者层出不穷,与深爱的人相隔甚远。 只要心存希望和感激,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句话他常说,宽慰旁人,也宽慰自己。 但是现在,他的希望和感激都在顷刻间化作飞灰。 那个傲娇护短,爱吃甜食的心上人,再不能因为两碗酥酪跟他撒娇吵闹,不会钻进棉被里拱来拱去霸占全部间隙。 没有机会认真吻他,告诉他,你值得被赋予世间所有光明。 慕裎把满腔温柔从淮北带到南憧,照亮了蔺衡的世界。 而长明殿终年不灭的灯盏,在今日重坠黑暗。 廉溪琢摸摸衣襟,似是要取出某件物什。想了想,还是换成根不易察觉的银针。 「睡一觉,好吗?小衡,你太累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蔺衡几乎来不及反抗,虚脱已久的身子经过短暂停顿,绵软砸到地面。 纪怀尘没走远,听见动静立刻进门:「去偏殿?那有拾掇齐整的衣物跟伤药。」 「就在这儿罢。」 廉溪琢偏头,躲藏通红的眼眶。 「这是他最后同爱人相处的时刻,我们无权剥夺。」 - - 蔺衡的确太久没合过眼,一被放倒就瞬间进入昏睡状态。 廉溪琢清理伤口,纪怀尘替换衣物,两人再合力扶他躺到慕裎身侧。 他们能为国君大人兼自家侄儿所做的事,也仅此而已了。 床榻里两个容貌甚绝的青年并肩平躺。 其中一人的手无意识摸索探寻,直至触碰并握住另一只手,那蹙紧的眉结方有些许松展。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被握那人羽睫微动,似是在极力清醒,给予回应。 这场景倏然让廉溪琢眼底模煳。 纪怀尘一怔,盯着落到手背上的泪缄默发呆。 他不善言辞,万千话语汹涌翻滚,最终凝成一声长嘆。 「隅清.........」 「嗯。」 宿命如此。 很多话不必挑破明说。 身为将军,前有兇恶敌寇,后有千军万马。 他没法确保次次平安归来,或许一朝不测,尸骨无存。 第161页 届时连和他的隅清併骨都将成为奢望。 『保家卫国,虽死犹荣。』 这八个字是纪氏家训第一条。 纪怀尘从不曾违拗。 「我懂。」廉溪琢轻呓。 抛开欢脱贪玩的外表,他早已学会独挡风雨。 他的心上人是註定要上战场的。 怎能为儿女情长牵绊退缩。 「如果.......我是说如果,怀尘。你若真受命运薄待先走一步,别挂念我。」 「我会好好活着,也会怀揣希望的等。」 「等到霜发满头,在黄泉路上把平生所见风景,一一讲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219:17:24~2021-09-0721:3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酒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藉助外力干扰,蔺衡总算得以暂逃困境休养一阵。 他们不好在长明殿久待,回将军府又恐遇突发状况,便双双挪去长合宫暂住着。 临走前廉溪琢原本特意调派三倍禁卫军驻守,并嘱託随侍宫人,务必盯紧国君陛下,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立刻知会他。 却不想千防万防,让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蔺衡沉沉昏睡一夜,于第二日清晨离奇失踪。 廉溪琢和纪怀尘听闻宫人禀报,忙匆匆赶到长明殿。满殿上下,迎接他们的就只剩慕裎一人。 小祖宗那身赤红衣袍显然被替换过。 伤处擦了新药膏,三五样精緻点心摆在床头。 气门紧闭,自是连药汤也灌不进的,因而整个身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廉溪琢不忍细看,索性别开眼,向跪地请罪的差领冷声喝问:「叫你们时时跟着,为何人不见了才报?!」 「王爷恕罪!奴的确是依照您的吩咐跟着陛下,可晨起陛下说想沐浴,不许奴进汤屋伺候。」 其余几名宫人也道:「回禀王爷,陛下令奴等预备早膳,叫先别叨扰二位。说沐浴完他会亲自去请您与纪将军享用,以证感谢近日陪伴辛劳的诚心。」 啧,混小子。 真诚心体谅他们辛劳,就该少胡折腾两回。 廉溪琢愁眉不展,见纪怀尘欲召集部将寻找,勐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坏了!赶紧给我一匹马,要腿脚最快的那种!」 「马?」 纪大将军微愣,旋即急促应声:「跟我走,咱们抄近道!」 蔺衡既抛开慕裎、蓄意避开耳目,绝不单是找个清静地方转转那么简单。 他一定有动作。 而且动作不会小。 噬命这味毒出自月泽兰,他亦与东洧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如此看来,国君大人到底想做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况且事实证明,他们的猜测完全正确。 唯一遗憾的是低估了蔺衡的行动力。 以至于飞奔到城防营的时候,隶属此营的五万大军已经伴随圣驾行至途中,预备跟其他驻城的十五万人马在路上汇合。 廉溪琢怄得直锤墙,让纪怀尘捞了一把方堪堪止住动作。 「抓人要紧,军队冗长浩大走不远,若去虎门关,太平溪是必经之路。」 确定方向,他们便不多加耽搁,立即快马加鞭往太平溪追赶。 - - 正逢冬尽时节,临近溪畔的青草冒起嫩芽,使得堤岸绵延数里,入目都是一片浅薄灰绿。 马蹄哒吧作响。 两岸几户零散人家见军队疾驰,顾不上燃炊煮米,纷纷躲进屋内隔窗远望。 也不知是做什么去的,为首那人银盔胄甲,浑身散发着肃杀气息。后边大部队整装齐发,一路行过,留下道交纵清晰的踏痕。 诚如纪怀尘所说,军队冗长浩大走不远。甫一进入太平溪地界,两匹高头大马就紧随逼近。 廉溪琢遭不间断的颠簸颠得唇色发白,不待喘匀气,他狠踢马腹加速,直至冲到队伍正前方。 「陛下要去哪?!」 城防营的周副督统瞧情形不对,起初还想劝人有话好好说,别当众阻拦圣驾。 瞥见廉大学士颔首马上,一副兴师问罪的做派,顿时蔫了半截气势。 蔺衡神色清冷,对投过来的凌锐目光视若无睹。 「你在质问孤?」 「臣不敢,臣只是有一事不明。陛下意欲屠城,就不怕世人口诛笔伐吗?」 「口诛笔伐?」 闻言,蔺衡面上扬起嗤笑:「难道孤会在乎?」 实话。 名声充其量是为歷史添墨加彩的陪衬品。 他从不因虚名而活,自然无畏虚名束缚。 就算是拼着这个皇帝不做。 他也要让东洧付出应偿的代价。 「天道不公无妨,孤来讨便是。」 「好一个来讨,敢问陛下所为,与月泽兰有何区别?」 聪明人不用狠敲。 廉溪琢言简意赅,沉声反驳。 「月泽兰明知你跟慕裎无辜,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夹在洛琛、月吟之间不得两全。满腔怨怒奈何不了洛扬,就牵扯一个局外人来平衡,这是他所谓的天道。」 「如今你明知罪魁祸首是月泽兰,没法挽救慕裎,也不能让他再死一回,就牵扯进东洧百姓。陛下痛失所爱便觉天道不公,那数万百姓又有何错?」 第162页 「只因他们身在东洧,就该接受上位者的无端杀戮吗?他们有失偏颇的天道呢,谁来偿还?」 他声线平缓,逐字逐句却无不表达了压抑的愤怒。 其实不止愤怒。 更多的还是心疼。 心疼当年蔺衡九死一生,带着南憧子民脱离剥削压迫的苦海。 而今因为一时冲动,将辛苦建成的基业付诸东流。 「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不曾亲身体味过失去爱人的滋味,就没有足够的立场相劝。孤意已绝,你.....省省力气罢。」 语毕,蔺衡似是再无多余劲头纠缠。 手一挥,示意大军继续向前开进。 「好!」廉溪琢朗声应答。 马匹顺绳而动,稳稳横在路口中央。 他倏然拔出软剑悬于颈侧。 「陛下执意屠城,看来臣是拦不下了,那便请您——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以命相搏。 搏的是蔺衡被仇恨蒙蔽的善良。 还有慕裎那份交託的苦心。 是。 他既敢当众阻拦,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他了解蔺衡。 懂那份爱而不得的心酸苦楚。 所以他才会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阻止蔺衡犯下罪孽。 「或生或死,全凭陛下一念之间。」 算是兵出险招了。 但收效似乎不错。 国君大人指尖攥拳,相望许久。紧绷的淡定假面撕开裂缝,声量也随之减弱三分。 「为什么要逼我。」 「臣并没有,身为家人,我在保护我的侄子。身为朝臣,我在劝谏我的君王。」 「臣不及肱骨劳苦卓献,可臣始终将您看作至亲。至亲有过,焉能宽纵。」 双目交汇,胶着半晌。 廉溪琢率先俯身下马。 「小衡。」他轻唤。 「想一想你登基时的初衷,那会儿你站在城楼上,对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是段充斥阴暗晦涩的陈年旧事了。 蔺衡有点不想回忆。 登基那年他将将弱冠,整日面临的尽是动乱厮杀。 宽阔街巷没有叫卖小贩,只有一望无绝的断壁残垣。百姓们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尸体在街头层层堆积。 疟疾肆起,年轻壮汉被迫离开家乡去驱服劳役,余下老弱病残无人照管,仅靠一碗稀汤薄粥艰难苟活。 他是万千民众的救世主。 若非蔺衡带领部将强行逼宫,先帝的昏庸政道还不知要荼害掉多少时日。 扫平动盪,登基称帝,一切都顺理成章。 彼时他站在城楼上,遥遥注视着重新迸发生机的皇城。 『往后江山社稷由我守护了,只要我在,南憧的朝阳就不会陨落。』 『我要让天下归一,阖家相睦。从此子民安居乐业,远离他们遭受过的所有人间苦难。』 蔺衡唇瓣翕动,褪去为心上人鸣不平的愤恨,面庞满是说不出的委屈之色。 他兑现了诺言。 南憧王朝在他手里蓬勃壮大,一跃成为诸国钦羡效仿的对象。 励精图治三年。 开创建朝最繁荣的太平盛世。 他以成全无数眷侣,换得迎来此生挚爱。 可惜眷侣长相守。 挚爱却永不相见。 看着那双猩红眼眶,廉溪琢心一痛。 他收回软剑,以小舅舅的身份走近,轻柔握住青年颤抖不休的手。 「小衡,你从未做错什么,便不必自责。」 「慕裎是你的爱人,他愿用命换你存活于世,南憧上下都心怀感恩。也正因这条命由他馈赠,你才更应该好好生活。」 「你还年轻,纵使黑夜漫长,天总会亮。」 - - 不知过去多久。 最终,为首的那个黯然嘆息,回首望了眼随他莽撞一场的万余将士。 那张张脸上或多或少留有岁月烙印。 风吹日晒,战损疮疤,一双双眸子明亮真挚,注视着他们信仰的君王。 蔺衡相信,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将士势必会豁出生命扫平东洧皇城。 这样,他的意难平也许能得半日沉息。 可.......他若真行不义之举,在东洧投降为附属国后将其赶尽杀绝。 千万受难的子民何不等同曾经的南憧百姓。 被拉扯出黑暗见识过星辰的人,如今覆手制造黑暗。 届时慕裎赔上余生的回护爱意。 又如何能平。 蔺衡闭眼沉吟一瞬,通身锋芒卸下,唯余铺陈瀰漫的孤独跟落寞。 「天......真的会亮吗?」 「当然。」 纪怀尘抿唇,站到与廉溪琢并肩的位置。 「慕裎选择留你而活,因为他信你会是个好君王。小衡,别忘了,你拥有着不比世间任何一份深情要少的爱,还有无数充实梦境的美好记忆啊。」 蔺衡手边递过来一封信笺。 竹斋熟宣。 字迹属于慕裎。 这封信笺藏在同心结里。 是慕裎和廉溪琢之间的小秘密。 拈花小楷清秀灵动,一如心上人立于眼前的裊裊身姿。 『阿衡,不要担心夜幕将至。』 『每个寂寂黑夜,都有人在等待着被你照亮。』 第163页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91章 长明殿。 这件气血上头做出来的荒唐事,终究在文武二臣的陪伴下告一段落。 随行的军队仍旧回城防营去驻守,沿路走过,就当是国君大人在新年伊始领兵出访了。连带各城池的十五万人马,也藉此机会巡视勘察,各地有无动乱叛贼。 吃一堑长一智,廉溪琢这次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连打个盹都恨不得把蔺衡放在眼皮子底下。 倒是国君大人拍拍他的肩安抚。「放心,我哪也不会去。给我一点时间独处,我想......同阿裎道个别。」 这是应该的。 廉溪琢咬唇,咽回要叮嘱的话,轻声道:「放下很难,但别怕,我们都在。」 「嗯。」 寝殿很快陷入过去几日都会出现的那种宁静。 蔺衡坐到床衔,捉过慕裎的手放进掌心。 像以往每次那样,情深缱绻,十指相扣。 「殿下。」他唤了一声。 嗓音里有淡淡的释然,以及藏匿不掉的酸楚。 他满目疲惫。 只是疲惫在这样的境况下,显出无力更多。 「我十五岁时认识你,到现在有九年了罢。这九年我过的很开心,虽然回南憧这三年时不时面临暗杀,也曾受过伤。幸而,认识你以后武功没有荒废,因此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朝堂逐渐步入正轨,身边的几名肱骨大臣倾力辅佐,部将忠心护国。南憧在我手里,会越来越强盛。」 「你说挚爱得是个权倾天下的国君,要把你宠在心尖尖儿上的,我有在尽力去做。不过......做得还不够好,请你原谅。」 说到这里,蔺衡眼眸微垂,以十足温柔的力道向他的爱人落下一吻。 「殿下,你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真的。」 「从来没有谁像你一样,会对我那么好,真心实意温暖我的心。与你相识是我一生的幸运,尽管这份幸运没能长久,可我不后悔。」 「你照亮了我,那我便守着这份光芒,直到与你再次相遇。那时换我手捧栀子,迎接你远赴星河归来。」 「好梦,我的阿裎。」 望着慕裎平静安稳的容颜,间隔数日,蔺衡终于又一次扬起笑意。 那笑容极清浅,伴随着低沉柔和的嗓音。 他唱起了一支摇篮曲,如同当年娘亲哄人入睡时一般。 他的深爱,他的不甘,他的彷徨落寞。 这一刻悉数融化进这支缠绵婉转的歌谣中。 日子总要过。 他是在和爱人道别。 亦是在跟自己和解。 好好做南憧的国君,认真吃饭,认真睡觉,坦然接受余生没有慕裎参与的事实。 成年人的牛角尖总在一瞬就豁然开朗。 他已经失去挚爱。 剩下的光阴。 剩下那些挚爱期盼他能照耀黑夜的光阴。 怎能荒废在漫无边际的悲痛上。 他们终有一日会相遇。 也许那时的慕裎还俊美绝尘,星眸明朗。他已然是白髮生鬓,垂垂老矣。 可没关系。 那些都没关系。 再次相遇,没有人会忘,他们是两个彼此相爱的青年。 他们曾在最好的年纪,轰轰烈烈爱过对方。 对慕裎来说。 回首这短暂的一生。 所有付出和得到的心动。 仍是蔺衡拔得头筹。 而对蔺衡来说。 一生短暂又漫长。 所有无处安置的思念。 全归他的慕裎独有。 - - 在歷经崩溃、悲痛、冲动、释然以后,蔺衡想他该拾掇起情绪,仔细思忖如何为心上人筹备葬礼了。 这个话题不可避免的会使人难过。 他从白天呆坐到黑夜。 直至那点朦胧身影从窗棂消散,被摇曳烛光替代。 是廉溪琢先闯进来的。 几乎破门而入。 「来、来了!小衡,他来了!」 小舅舅气喘吁吁,巨大兴奋让他连话都说不完整,可眸子里的光芒却实打实。 「谁?」蔺衡岿然发问。 「诸葛神医!」 廉溪琢重复:「诸葛神医,那个传言能医活死人的大夫,他是慕裎的旧交!」 旧交。 也就是说他尝试过噬命的解毒办法。 蔺衡有一瞬间的恍惚。 重新燃起的希望震得他稳不住身形,摇摇晃晃起身,牙关紧咬才道:「请神医来......孤要见他,立刻.......」 不待廉溪琢去请。 医者仁心,话音未落,诸葛神医早在纪怀尘的引领下促促进门。 是位鹤髮老者,白眉须髯,一袭素衣飘飘似仙。 已是耄耋高龄,出世气度竟比流传的画像更盛几分。 他本因当年替慕裎解毒未果,遂迁居山林闭关。三年苦心钻研,好不容易寻获到些许眉目,然前往淮北却得知太子殿下已来南憧。 机缘巧合,蔺衡先前在皇城广布御令,他这才得以跟随告示折转进宫。 「参见陛下。」 诸葛神医拱手施礼,而后在蔺衡的首肯中,先行近床榻观望了一阵慕裎的气色。 连日靠药汤餵养,小祖宗骨架消索,面容一派惨澹灰白。其枯藁程度,着实是惹闻者心揪。 第164页 他观望半晌,没给出确切诊断,反而向蔺衡伸过手。 不出所料。 国君大人消耗内力太甚,在体内郁结成内伤。脉象跳如细数,状况并不比慕裎要好到哪去。 「怎么样了老人家?」蔺衡眸光炯炯,顾不得诸葛神医嘱託保重之词,兀自追询道:「阿裎还有没有救?!」 「没死。」 见他挂念得紧,诸葛神医便不推敲说法,下出一剂定心丸。 「太子殿下脉象的确极微弱,其假死之像,寻常大夫实难察觉。多亏陛下一直耗损着内力滋养,倒还真护住了他最后一点心脉。」 「若救.....并非不能,但生死有命,老朽只能保证竭尽所能。剩下的,便在乎天意了。」 闻听此言,蔺衡面上倏然浮出生气。 有机会就好! 有机会就有赌赢的可能! 纵使机会再渺茫,也比当场就盖棺定论要强不是吗。 「您需要我怎么做?」 短暂狂喜,蔺衡强行稳住战慄道:「现在可施救吗?」 「病情不容耽搁,劳烦陛下即刻备好一整套施针工具,还有麻黄、肉桂、紫灵芝、龙涎几味药材。每隔一个时辰令宫人送进一桶滚热开水,切记水源要引用温泉汤池。」 诸葛神医想了想,继而补充道:「施针需得凝神专心,在此期间,请陛下稍安勿躁,静心休养。」 得天眷顾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蔺衡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叨扰。 他赶忙着人备好物什,一应将廉溪琢、纪怀尘在内,全数驱逐到寝殿外间呆着,充分给诸葛神医腾出空余进行施针。 - - 这场忙活一开始就是整整的三天三夜。 寝殿大门每日仅在送水时打开片刻,其余时候均门阖紧闭,听不见半点声响。 蔺衡简直坐立不安。 没法发泄满肚子的焦灼,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双眼眸不住逡巡,始终没离开过门扇半寸。 小舅舅好劝歹劝,他方在这三日里吃了两顿囫囵饭,睡了两个潦草觉。 终于。 第三日晌午,诸葛神医传出话来,滚水可不必再送了。 这个消息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蔺衡设想了很多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人都这样。 可以接受没有希望。 却很难释怀在得希望后残忍破灭。 难熬的时刻停顿于傍晚。 斜阳如血,洒在殿宇瓦间,端地漫起一股希冀重生的感觉。 殿门开启,诸葛神医缓缓走出。他到底是年纪大了,三日无休止的施针诊治几差耗费了全部精力。 蔺衡沖在最前,他本能的想去询问情况,可一瞧见老人家面色憔悴,还是先扶住人关切道:「您身子如何?」 「多谢陛下,老朽无碍。」 诸葛神医嘆出口浊气,笑了笑:「老朽也曾深爱过一人,可惜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救回她。还好........」 「还好,这个遗憾,终究是没落到陛下头上。」 听他这样说,蔺衡突然觉得通身血液似乎逆流了一遍,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滋味。 直到廉溪琢在肩头锤了一记他才恍神:「真、真的?那阿裎他......」 「陛下宽心,太子殿下性命之忧已解,但.........」诸葛神医捋捋长须,一声喟嘆:「这都是冥冥之中天註定,缘分二字,巧妙,巧妙啊。」 切实如此。 噬命当真是没有解药,不过想化解毒性,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借靠内力逼出来。 这也不是平常的内力,只是碰巧,慕裎当年为蔺衡比肩,不要命的习武。武功路数纷杂不说,还集几大家之成融汇贯通。 这些心法各式冲击合併,时日一久,倒结合成一种新的内力。 若非他中毒,那内力带来的反噬效果迟早会继续练武中积攒爆发,震碎所有经脉。而噬命意外的让内力和毒性相融相剋,二者平衡。 慕裎那会儿拼劲全身力气去击杀死士,内力损耗的同时,将毒性也化解了。 之所以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就是由于内力过度损耗,经脉陡然枯竭的副作用。 果然。 冥冥之中自有註定。 要不是蔺衡中毒,慕裎必难逃反噬厄运。 要不是慕裎以命相救,蔺衡怎得再与他的神明携手。 所幸的是,这些副作用能靠药物滋补回来。 但那身武功......是彻底废了。 蔺衡眨眼,两滴温热的泪顺眶掉落。 他站立门外,床榻上的睡影隐约可见。 那里躺着他的爱人。 「无妨,有我在,我会护住他。」 「这一生,不论遭遇任何灾祸,都有我为他保驾护航。」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第92章 世间万物,果真唯缘分二字可遇不可求。 蔺衡感念诸葛神医的辛劳救治,遂拨了间宽敞舒适的宫殿供他暂居蓄养。 那三日施针看似简单,实则每一刻都得全神贯注。 银针对照着上百穴位,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气血溃涌,击断浑身经脉。 温泉汤池的水经过药材长久浸泡,拿来擦拭淤积血污绝佳合适。 剩余没用完的紫灵芝和龙涎,也无需熬成药汤,切成薄片含着用以培元固气。 第165页 诸葛神医切实是累了。 交代完后续的疗养方法,他便先一步告退,赶去殿宇内就寝歇息。 照料心上人这样的事蔺衡自当不会假他人之手,是以小舅舅和小舅妈在长明殿几进几出,愣没找到半点可帮忙的活计。 慕裎尚未从昏迷中醒来。 不过穴道打通,枯竭的经脉受药物催补,脸色看上去要比之前好上几分。 惨白褪去,凹陷消瘦的脸颊更显颧骨支棱。薄唇微微抿起,入眼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蔺衡温柔探手,抚过他的墨发。 似乎觉得不够,又弓身在他鼻尖处轻吻。 这一幕全数落进了两位旁观者眼中。 「哎.....你们做甚?!」 蔺衡蹙眉,挣脱纪怀尘桎梏的动作。 「左相在必要时可顶替国君行责,趁我耐心尚余,自觉去偏殿睡一觉。」 廉溪琢冷着脸下达指令。 但凡捕捉到自家大侄儿有一丁点不依,立即使唤中央将军加大拖拽力度。 显然纪怀尘如今是唯廉大学士马首是瞻。 双手绞拧,轻而易举的就将蔺衡从床衔扯到了门口。 国君大人试图挣扎来着,奈何连日不进食水,内伤郁结成疾,真动起手来仅剩被安排的份儿。 「我再留一小会,这里离不得人......」 「我们不是人?」小舅舅忍不住瞪眼:「性命之忧解除,还需倾注内力循环调养,怎么?陛下打算把自个儿耗死在榻上?」 话是不错。 好意也不假。 可这用词,听起来怎么就......... 蔺衡无奈,争不赢、扭不脱,只得眼巴巴的望着人不放。 廉溪琢自然明白他想守着等慕裎清醒的心思。 但蔺衡长时间处在精神紧绷的状态里,现下觉得身子无恙,是因为这颗心没彻底放下。一旦缓过气,多日的虚耗不说要了半条命罢,总少不得要叫他掉脱层皮的。 打持久战最忌讳将合一家。 何况先前差点领兵屠城的胡闹帐还没同国君大人清算呢。 长辈终归是长辈。 仗着小舅舅的身份,硬给做国君的那个强压下一头。 「你走不走?」 「孤.......」 蔺衡好不容易才提起气势,没成想惯常老实听话的纪怀尘,竟直接发力去掰他抠在门边的手指尖。 「行行....我睡觉!但你们得答应我,阿裎醒来一定要第一时间知会!」 这倒不必他说。 廉溪琢点头,在人即将被带入偏殿之际,没好气揉了揉那张同样消瘦的面庞:「傻小子,别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扛。你可是有小舅舅的人,偶尔依赖下,不丢脸。」 - - 蔺衡睡了近七八天来最好的一个觉。 不知是因廉溪琢的那句话,还是为慕裎脱离鬼门关。 总之长达三个时辰的全身心投入梦乡,等再度睁眼,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松快。 四肢充沛有力,关节甫一活动便听得见脆响。内力游走开始畅通,淤挡阻塞的症状逐步缓解。 国君大人的甜美小憩,与那边廉溪琢和纪怀尘的忙碌形成了鲜明对比。 依照诸葛神医嘱託,张臻留守在长明殿。 随时观测慕裎的体温是否正常,以及对五感的敏锐程度。 廉大学士事无巨细,记录了一整页的起伏变化,纪大将军则根据两道曲折线条,增减倾注多少内力。 眼瞅大侄儿忙不迭过来,小舅舅先检查了一遍睡眠质量,得到满意的结果后才将青瓷碗递到他手边。 「换班换班!你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到了。」 诚然,昏迷不省的小祖宗是不可能自己爬起来喝药的。 偏偏五感趋于恢復,药汁子还未靠拢,人却下意识发出几声闷哼。 国君大人一嘆,环顾四周,几双看热闹的眸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权衡片刻,最终还是认命含好药汤,唇齿相交一点点餵给慕裎。 病去如抽丝,这是细緻又琐碎的功夫。 看够好戏,小舅舅也不存心找茬惹得侄儿害臊。交接班一做完,他就赶忙拉纪怀尘走。 顺道提醒张臻适当收敛下眼神。 ——碍于施针慕裎不着寸缕是一回事,可直勾盯着蔺衡餵药时有没有伸舌头就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混迹宫闱多年,张太医深谙保命法则。不等国君大人杀人的目光投射到身上,他立刻提起药箱找足藉口开熘。 长明殿便重新陷入静谧。 只是现下的静谧和过去几日都不相同。 两道频率不一的唿吸声传进耳廓,昭示着他的爱人不久后即将甦醒。 蔺衡说不出现在的心情。 大悲大喜。 百感交集。 莫名的,他有点忐忑。 想着慕裎若醒来,应该要说上点什么呢。 好久不见?或者,幸而我没失去你? 前者过于单调。 后者难免落俗。 蔺衡不禁垂眸思忖,甚至自顾自排演几句重逢能用的话语。 摇摇头,又全都否定掉。 而这世上很多事,往往在猝不及防间,猝不及防的就发生了。 - - 四目促然相对。 坐着的那个仿佛被烫了一下,勐地起身,连瞳孔都迸出星芒碎片。 第166页 半晌。 「阿裎」 那声音犹如梦呓,颤抖清晰,柔情也清晰。 「嗯.......」小祖宗轻哼回应。 字节是含混的,清明却可闻。 「抱.........」 他还不能活动自如,想钻进心上人怀里,得藉助外力才行。 国君大人抹了把湿漉的脸,扬开双臂,圈住骨架凸起的身子细细摩挲。 「阿裎......阿裎........」 蔺衡一遍遍唤他。 组织好的措辞在这个当口完全失效。 能说的,只有那个包含千言万语的称唿。 良久,慕裎被放开。 大病初醒禁不住折腾,有些许意识已经难得。 他眨眨眼,喉间干涩说不完整句话,就翕合唇瓣向蔺衡示意。 再唱一遍。 国君大人微愣,旋即想起了那首摇篮曲。 「好。」 蔺衡唇畔勾笑,低沉的嗓音在寝殿内蜿蜒流转。 又是一个夜幕时分。 等今夜过去。 会开花的春天,就该来了罢。 - - 农历二月廿六,是南憧的立春。 此时距慕裎初次醒来,已经相隔九日有余。 小祖宗身子康復的尚可,虽说还是睡的时辰多,醒的时辰少,但总归是一次比一次好了起来。 在这九日里他被伺候的像极一尊活菩萨。 别提穿衣用膳了,玉足压根就没挨过地,连沐浴都是国君大人亲自给抱着去的。 「来,吃这个。」 从慕裎能如常进食起,蔺衡便致力于投餵工作。 因而每顿饭都似进年货一般,满目琳琅挑花眼,换了三四个案几,那重叠开来的碗碟仍旧摆不下。 以致于慕裎如今一听到『吃』这个字眼,居然没来由的后嵴隐隐发凉。 「算了,乳蹄不好啃。吃这个罢,琵琶虾烩冬菇,加了蟹黄的,香得很。」 「.....不不不,蟹黄性凉,还是吃江米煨鹌鹑,养胃补气,最适宜体虚的身子。」 「唔......不行,江米偏糯不易消化,要不尝尝松瓤豆腐?」 蔺衡专心挑菜,全然没注意到小祖宗黑沉下去的脸色。 待他抬头,望见的却是一张温润笑脸。 「笨蛋。」 慕裎先发制人:「不许狡辩。」 国君大人倒没想狡辩,挠挠后颈,大白牙咧得有些傻气。 「当我是猪呀,餵了又喂,这么多哪吃得了嘛。」 「不多啊。」蔺衡扒拉跟前的菜碟。「都没几样。」 是没几样。 也就是手脚指头加一块儿的两倍而已。 「这是?」 看着蔺衡抖露出份老长的纸张,慕裎不由扶额。 「养身.....计划书?」 「嗯!」 国君大人一脸殷切,那殷切中还带了些许傲然:「这东西是我特意整理出来的,每个时辰都有相对应的事。」 「喏,午时用膳、未时泡药浴、申时诊平安脉,酉时陪你去御花园散散心。条条框框罗列出来,劳逸结合,极符合初愈的患者,怎么样?」 实话实说。 不怎么样。 「挺详细,不过还有几样你没写上。比如什么时辰你该亲我了,什么时辰又该抱我了,什么时辰用什么姿势陪我睡觉。这些,是不是也该列在计划书里?」 「啊?」 迷瞪须臾,国君大人这才反应过来是被调戏了。 「说正经事呢。」 「我知道啊。」 慕裎含笑,夹起根青菜叶子送进他嘴里:「阿衡,你别紧张。」 别紧张,在你身边,我很好。 「我不会离开你了。」 「这是安慰?」蔺衡声线蕴起黯然。 这几日他的谨慎作为大概称得上惊弓之鸟。 事事行一步望三步,唯恐半点疏漏,惹得心上人受委屈。 原以为将情绪藏匿的够好了,不料一举一动,顷刻被人望穿。 「是保证。」慕裎道。 「保证往后每次的晨初和入梦,你身边都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躬! 第93章 南憧的初春远比淮北来得要早。 三月将至,草长莺飞,嫩芽枝叶似乎在一夜间萌发。 昨日花圃还是一团沉寂,今儿暖阳高照,入目已有嫩黄花蕊新绽。 诸葛神医在宫里小住了半月,这半月光景他倒没闲着。 间隔替慕裎号脉,同国君大人研究根治内伤的良方,与其他太医切磋医术。 眼瞧小祖宗渐渐復原精神力,他便以惦记药草长势为由请辞。 来时匆匆,去时也匆匆。 临了婉拒掉蔺衡给的所有贵重谢礼,只带走了张臻独家编纂的话本,说是要收藏一抹红尘气息归隐山林。 晌午时分。 政务休罢,蔺衡换下厚重朝服,和心上人一齐倚在红藤长椅内享用佳肴。 三五样家常菜,荤素均衡,鲜香扑鼻,足矣给这闲适的午膳时光增添温馨之感。 以往廉溪琢和纪怀尘隔三岔五会上个门,关怀病情,或者打趣闲谈。 而今儿来的却仅纪大将军一人。 他是来送东西的——慕裎的继位诏书。 彼时小祖宗正跟扇贝上的软肉较劲儿,闻言头都懒得抬:「假的,随便找个地方搁罢。」 第167页 浑不在意的模样。 纪怀尘不由闷哼,一脸『早猜到如此』的表情。见国君大人感兴趣,便折身将锦盒递给他。 「物归原主,任务完成。臣该走了,否则隅清非得在二重宫门外撒泼不可。」 一场涉险生死改变的不止两位当事人,连带着小舅舅也彻底放飞天性。 先是强迫自家大侄儿给放了长达整月的疗养假,而后拾掇起之前没来得及闹腾的劲头,在将军府上蹿下跳,非嚷着要找纪怀尘掰扯冷落过他的帐目。 可怜纪大将军白天为社稷效犬马之劳,入夜还得想法儿安抚精力过剩的小王爷。 稍有不顺,轻则行迹失踪(多半在长明殿和侄媳妇儿唠嗑),重则寝屋大门上三层锁(单锁某纪姓男子住的那间)。 日子难吶。 对于小舅舅的欺夫行为蔺衡多少有所耳闻,一听此话赶忙摆手:「我是拿他没辙,放你们一个月的假,爱上哪玩儿上哪玩儿,别家宅不睦闹到我俩面前就成。」 纪怀尘一笑,稜角分明的面庞笑起来竟有种少见的腼腆。 他刚要抬步,慕裎蓦然道:「解药呢?」 嗯? 蔺衡面色陡变。 他现在对这类的词极其敏感:「什么解药?」 既然诏书是假的,那所谓的毒药自然也是假的了。 慕裎已然从纪怀尘的神情变化猜出大概。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告黑状。 「你以为纪大将军那么轻易就肯配合的?要不是我拼死服用药丸,怎能成功说服他调兵设局。不知那药丸是什么配方,总之一个月内不服解药就会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死。」 「唉......难为我满心想替南憧扫平叛贼,到头来还是落个受制于人的下场哟。」 小祖宗唯恐天下不乱,一面咬嚼嫩滑软肉一面唱作俱佳。生是惹得国君大人目光如炬,几差没把爱将当场给扎成莲蓬头。 纪怀尘叫苦不迭:「您行行好少说两句罢,哪就毒药了,分明一颗糖豆而已。」 是了。 小糖豆,还带花香味儿的那种。 慕裎眼眸弯弯,笑得俏皮。「认哪门子怂呀?那会儿拍桌质问,逼我吃药时可不是这副做派。」 纯粹在煽风点火。 偏架不住有人愿意上套。 「拍桌质问?!还逼你吃药?!」蔺衡咬紧后槽牙,手里的银箸蓄势待发。 纪怀尘无奈,清楚两位玩心大起解释只是徒劳。打从后腰抽出本薄册,往案几上一扔便飞快逃离现场。 直至走出甚远。 屋内那两道笑声仍明朗可闻。 - - 午膳在舒适愉悦的氛围中结束。 慕裎茶足饭饱,又打起了糖蒸酥酪的主意。蔺衡就陪在他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翻薄册、做批註。 隔着窗扇,半截身子浸在阳光里,端地是说不出的慵懒悠闲。 那本薄册上记录的是慕之桓埋在各地的余孽暗桩,纪怀尘依国君大人提供的情报,不日前遣部下将南憧境内的一一逮捕归案。 顺带千里传书,把消息递进淮北老国君手中。 至此国都生叛一事全面完结。 小祖宗剜着酥酪吃得心满意足,朝册页撒么两眼,口齿含煳道:「书信我早就托人传了,淮北那边不用担心,老爷子腰板硬朗着呢,解决几个毛头鼠贼没问题。」 这个蔺衡当然相信。 他的侧重点并不在除叛上。 旧事重提,不可避免的就想起了当时慕之桓惦记的兵符。 五十万大军,算得上是南憧的根基命脉。 蔺衡倏然歪头,向小祖宗投去记眼神。那眼神错综复杂,怜惜、遗憾、心疼,种种皆具。 慕裎忍不住勾唇:「哎哎,没武功的人是我,你先摆出这副惆怅样子了让我怎么办呢?」 「阿裎。」国君大人浅嘆,扬过手想揉揉他后脑勺。 却意料外的被避开。 「其实挺好。」 慕裎眨眼:「从今往后,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吃你的、喝你的,没事拿你撒撒伐子,遇到危险躲进你怀里。反正贴身近侍这活儿你熟,坚守岗位,重操旧业,本太子批准啦。」 他笑得真心实意。 眼底熠熠光芒仿佛已见美好未来。 蔺衡大抵是受到了感染,眼睫微动,俯身凑近在他唇畔亲吻。 酥酪清香如蜜。 可有人比之更甜。 慕裎回吻,顺手将玉令牌塞进人衣兜。 「阿衡,这个还你。我此生所有的温柔爱慕和尊贵骄傲,从现在开始,就全都归你负责了。」 他如此举动,国君大人便知偷赠兵符的事早暴露无余。 思量少顷。 蔺衡幡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起身,到暗格中找寻某件物什。 他的定情信物。 那柄被他怨念过寓意不吉祥的扇子,细查之下,里面果真有道薄薄的夹层。 ——那是真的继位诏书。 若说南憧五十万大军,是蔺衡对慕裎从一而终回护的谢礼,那么淮北皇位即是慕裎馈赠给他的底气。 那时他们都以为自己会遭不测。 于是瞒着对方将性命交託。 「殿下?」蔺衡诧然轻唤,想了想觉得不对,復道:「.....陛下?」 「嗯?」 第168页 这回慕裎不再遮掩,尾音上扬,懒懒应答。 太子侍君。 哪有什么太子。 一纸诏书在手,他根本就是现任的淮北国君。 须臾安静。 蔺衡面上浮过讶异、不解、慰然,最终失笑出声:「本以为做了你五年贴身近侍,如今能扳回来一局,没成想只落了个平起平坐。」 「你虽无君名,却已有君实。」 「淮北小皇帝,挑个良辰吉日,与孤正式联个姻,如何?」 - 故事以乌龙的求娶开始,那就以圆满的联姻结束吧。 愿我们都能等到与之携手一生,不见前路也敢义无反顾站在你身边的人。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啦~ 先给自己撒个花花。 这本写了差不多有一年吧,断断续续的,拖了很久。 感谢所有收藏观看的宝宝们,有你们真的特别特别的开心。 番外正在构思,有纲,但是最近工作挺忙的,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写完惹。 实话实说,文笔一般,水平有限,还有很多学习进步的地方。 所以谢谢你们一直在我这个小破坑里呆着。 投炸弹、留评论、灌营养液、支持正版,真的给我了很多信心和动力。 到此全文完结掉啦。 至于下一本,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捂脸) 可能以后更多的精力会放在三次元上,主要是年龄也不小了,得考虑个人问题。 茫茫人海,有幸相识。 愿诸君平安喜乐。 再见啦。 感谢在2021-09-1615:41:09~2021-09-1714:2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酒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番外1 又是一年严寒苦冬。 大雪纷飞, 天地间仿佛撒满白霜,入目皆是一片萧索冬景。 明亮烛火透过窗扇辉映,使得宫殿院落被橘色瀰漫,平白浮起熟悉的暖意。 其实也不算是平白。 蔺衡搓搓手掌, 仰目眺望前端的景致。 云尽殿。 这里是慕裎生长了二十年的地方。 时至今日, 依旧保留着太子殿下所有的常用物什, 他的生活习性,完全能从那些细枝末节里看出来。 凌乱摆放的笔架、收藏古籍的案格, 永远只使用一边的砚台。 还有张稍小些的枕席——就摆在寝殿床榻左侧。 「所以, 今晚我要睡在那里吗?」 「啊?」 慕裎抱着软枕应声,半张脸遭大氅边缘的狐狸毛遮掩, 看不清揶揄和无辜到底哪个更多。 「不然呢?新婚夫夫回门时不能同床,这是规矩。」 「可我们已经成亲一年了。」蔺衡侧目:「理论上不能叫新婚, 况且民俗规矩,管得到凭心情办事的现任淮北国君?」 「准确说,是二百九十四天,并不到一年。顺便,父王对于你时隔大半年才肯跟我回淮北的举动甚是不满,搞不好他现在就带着母后在门外偷听, 准备捉一捉你的小辫子。」 「行罢。」 蔺衡嘆气:「看来今晚你是不打算和我同床共枕了。」 「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慕裎不留情面拆穿。 「真有那么紧张?」 何止紧张。 简直可以说是焦虑。 即将面对丈老, 而且丈老还是以往熟人, 兼有夺子旧仇的那种焦虑。 一年前,慕裎经过月余疗养,体内的毒素被根除。同年五月,国主陛下的登基大典跟婚宴一齐在南憧皇宫内圆满举行。 廉溪琢为主婚人,他亲手将侄儿送进由纪怀尘堵门要彩头的婚房,并藉此盛典策反侄媳妇双双赚得盆满钵满。 原本他们计划的是大婚结束, 等入秋时节凉快些再回门,顺道慰问下连发十二道书信询问婚宴顺利与否的老国君。 可惜蔺衡不配合。 从第一封书信标註着混蛋玩意儿开始,他就慌了。 书信的具体内容不详谈,总之核心围绕着慕裎『有了夫君忘爹娘』的不孝行为展开批判。 当然,南憧国君避无可避的成功躺枪。 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待他们真揣带各样礼物踏足淮北国境的时候,已然是新年节后。 「他会揍我吗?」 看着心上人拧巴的五官,慕裎咯咯一笑:「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没用。 老国君狠起来亲儿子也照揍不误。 蔺衡不敢想。 一个当初扬言过要太子侍君,且差点儿惹得连慕裎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罪魁祸首站在面前,老国君能做出什么事来。 「至少你救了我。」 慕裎揉小兔子脑袋一样,揉揉蔺衡的后颈。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救我,或救赎我。对待救命恩人,他总少不得要网开一面的,我想。」 「但愿如此。」 南憧国君勉强勾唇,很是自觉的躺到属于他的枕席上。 蔺衡切实是太过焦虑了。 以至于他沉浸在情绪里,忽略掉很多本该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云尽殿摆放着两件同款手工刺绣的寝衣。 第169页 比如案几上有十几碟符合南憧风味的糕点。 再比如藏在余晖阴影里,两张捂唇忍笑的面庞。 - - 翌日清晨。 蔺衡没有择床的习惯,加上多日乘车奔波、跨越南北两国,他原以为一沾枕头就会倦倦入梦的。 然而睡在曾经睡过三年的老位置,想到很快将遭遇的境况,辗转反侧,又实在是难以做到酣梦一场了。 不过昨晚歇得尚可,主要还是归功于半夜从自个儿床榻滚进临近枕席里的小祖宗。 「不是说不能同床么?」 「嗯.......」 慕裎双眼惺忪,哼出的音节也带着甜糯。 「国君的事少管,心情好就要抱着你睡,能怎么的?」 棒极。 果真是回淮北了,到自己的地盘,连不讲理都那么可爱。 「我去给你做早膳。」 蔺衡落下早安吻,正要唤宫人送进盥洗物品来,殿门却先一步被人推开。 「参见陛下!」 嗯? 蔺衡有一瞬恍惚。 说话那人探进张圆滚脸颊,龇着牙花子,眼眸灵动眨巴,通身孩子气给他似是瞧见唤月的错觉。 「怎么还在睡呀,陛下,老国君都在启鸾殿等半天啦。说您要再不露面,他可就领着侍卫找上门了。」 也是,昨儿暮夜才进宫,不便叨扰国君帝后歇息,就只托阿陶公公前去禀报了一声,到此刻面还未碰上呢。 「奴伺候您更衣罢?」 慕裎倒不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懒歪着:「阿礼,一年没见,身量好像拔高不少啊?」 「真的嘛?」 宋礼蹦跶进门,嘴角几差咧到后脑勺:「可师兄早起拧我耳朵来着,埋怨我太瘦,没好好吃饭。」 真是。 多久不见都改不掉这告小状的坏毛病。 慕裎莞尔:「知道了,回头罚宋干三个月俸禄替你伸张正义。」 「不行不行。」 宋礼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师兄的钱得留着给我买糖葫芦,您口头批评他几句就好。」 小孩子家家。 一串糖葫芦就哄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宋干?」蔺衡后知后觉。 「是.........孤的暗卫司总督?」 闻言宋礼忍不住露出瞧傻子的神情。 慕裎含笑,避开某人气急败坏的目光:「就这一个,我费好大功夫才让他蛰伏进南憧皇宫的。我不在你身旁,总要留点眼线顾全你的安危嘛。」 假话。 安插的探子远不止一个。 只是旁余的都被蔺衡发觉驱逐了而已。 那会儿慕之桓事件解决,他们都不想再重提往事。于是有关太子殿下究竟通过谁和老国君秘密传递消息的谜团,便不了了之。 横竖宋干的身份暴不暴露都无甚要紧,时日一长,慕裎是真给忘了。 而蔺衡则时刻惦记着如何面对老丈人心力交瘁,压根没理会这茬儿。 「还不走?」小祖宗友善提醒:「被惹急了带领侍卫上门抓人什么的,老爷子干得出来哟。」 毫无夸张成份。 深有体会的蔺衡如是点头。 「那早膳.......」 慕裎不禁失笑:「等你四肢健全回来再说,快上路罢。」 「我?」 显然国君大人对独自行动的紧张程度要远高于或许缺胳膊少腿。 「不是咱俩么?」 「据老国君原话:『那个小兔崽子一醒就让他立刻滚来见我』。」宋礼适时给出回答。 蔺衡面上的凄凉彻底掩盖不住了。 「阿裎,我始终爱你,你要相信。」 「我相信。」 慕裎努力摆出认真回应的架势,以免自己没忍住笑出声来。 「别磨磨蹭蹭,又不是没见过,作甚跟小媳妇第一次进门似的。」 是见过很多次。 但以儿婿的身份还是头一遭啊。 谁知道老国君会不会一怒之下抽他大耳刮子? 毕竟不是每一个儿婿都领兵攻打过娘家,还强占人家宝贝儿子去当压床夫人的。 蔺衡苦兮兮一嘆。 临迈出寝殿,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慕裎。 那副哀戚模样,说不出的可怜无助。 倒叫小祖宗心疼了。 「别害怕,阿衡,这是我给英勇骑士的奖励。过了这一关,往后你将所向披靡。」 - - 启鸾殿。 这间宫殿蔺衡要比慕裎更熟悉,不为其他,身为贴身近侍,替管杀不管埋的太子殿下收尾挨训乃职责所在。 是以面壁、抄书、写检讨,国君大人对整套流程驾轻就熟。 四年未见,老国君的气度样貌与以往并无太大变化。一双眸子精锐有光,堪堪轻扫,就让蔺衡后背泛起层薄凉。 这种薄凉不是惧怕。 只是心虚而已。 心虚他的求娶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导致流言对淮北王朝有一定程度的抨击。 「来了?」 老国君率先开口。 蔺衡垂首示礼,不知道说什么缓解尴尬氛围,便嗯了声。然后默默组织措辞,好继续接下来的话题。 慕裎是手握继位诏书的国君,讲道理老爷子如今该是太上皇了。 人尚康健,唤先帝不妥。小祖宗却也没正式继承大统,称太上皇不免为时过早。 第170页 思忖片刻,蔺衡仍道:「陛下。」 老国君一声轻哼,算作应答。 「是出息了,听裎儿说,你不愿跟他回淮北?」 迎面就问如此尖锐的问题。 蔺衡不由神色微滞,头埋得愈发低:「我......没做好准备,贸然相见,恐怕会惹您生气。」 「是么?」老国君一哂,颔首示意他别傻杵着,一旁有备好的太师软椅。 蔺衡往跟前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站定。 「我、我还是站着罢。」过去挨训可不都站着挨的么。 「让你坐你就坐,孤一把老骨头了,哪有精神总昂头跟你说话?」 老国君佯怒。 但若细看的话,那怒气中夹杂的分明是欢欣。 「臭小子,当上国君就不把我这糟老头子放眼里啦?真是和裎儿在一起呆久了,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熘!」 蔺衡被呵斥的没法儿,只得老老实实凑过去坐好。 双腿紧闭,腰板挺直,手平放在膝头,看上去乖巧得要命。 老爷子几差没当场露马脚,这种傻乎乎的小兔崽子,就该按到怀里揉他个七\\八\\九\\十\\遍才对。 「政务处理的怎么样?」 「啊?」蔺衡茫然眨眼,半晌抿唇道:「还行.......」 那就是不错的意思。 谦辞嘛,老爷子懂的。 「给你一个时辰熟记这本书卷,一个时辰后孤来考问,若有答错的,罚你两顿不许吃饭。」 饿两顿。 对于老爷子每每怀疑慕裎带着蔺衡闯祸,就怀疑是不是给他们吃太饱了的脾性来说,算是很严厉的惩罚了。 而此时此刻,还处在随时提防着挨大耳刮子的蔺衡全然无从察觉。 假使老国君真要跟他掰扯帐目。 怎么会碰巧将地点选在启鸾殿,碰巧让他坐进曾经坐过无数次的太师椅。 又碰巧给他一本,记载着淮北朝堂机密政策的书卷呢。 第95章 番外2 一个时辰转瞬即过。 书卷中的内容要熟记并不难, 蔺衡只翻阅了两遍就有信心可对答如流了。 真正让他觉得难的,是老国君这一个时辰里的各种忙叨事。 他在看书,老爷子也没闲着。 招招雀、逗逗鸟、搭台上架、翻箱倒柜。 中途折腾累了,还解决掉一个梨, 两块糖糕, 三根山楂棒, 外带半壶雪山银针香茶。 不对啊。 按设想的剧情,不应该是对他恶语相向?指责怒骂其花言巧语, 勾引得太子殿下重色忘亲么。 怎的......... 「背好了没?」 老国君抹抹唇角, 蓦然抬手抽走书卷。 「遇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时如何行策?」 「呃......先挑选合适的处所安置倖存百姓, 再派遣官员下达各地视察赈灾。安抚流民,排除因人数众多和恐慌造成的二次伤亡。」 「灾情过后可能会引发时疫, 应提早准备相关医者跟集患处,避免疾疫广布扩散。」 「灾后重建新区,对应灾情严重程度的地区减免赋税。并定期对当地的地形地况进行排查维护,减少以后復发灾情的概率。」 蔺衡本能作答,话说一半,还是忍不住悄悄抬眼观察了一下情势。 意料之外的, 被对方给抓个正着。 老爷子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像是故意逗人提心弔胆, 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将脸耷拉得更长了些。 接下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 好在蔺衡自任国君,这几年也勤学,曾研究吸取过不少他国惠民政策。是以一应回答皆逻辑清晰,有条不紊。 「婚后滋味如何?」 话题陡转。 蔺衡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道:「开心极了, 我从未有过这般开心的时日,我.......」 他顿了顿,脸上漫起一层可见的赦红。 「陛下........这个问题,似乎与国事无关........」 「怎么无关?国君的生活质量是会直接映射进行政效率里的。孤每逢为政务头疼的时候,皇后都会亲自给孤送甜汤。只要有她在身边,孤就会立刻扫除疲惫、精神抖擞。」 老爷子一哼,尤其把重音放在后半句。 莫名被塞狗粮的蔺衡:「..........」行行行,秀的好呗! 「陛下与帝后伉俪情深,实乃诸国典范。」 「那是~」 一言不合就秀恩爱的幼稚戏码,放在任何年龄阶段的男人身上都适用。 只不过那一声声『陛下』着实听得老爷子很怄气。 巴巴的叫人来,谈完国事还能谈什么。 当然是家事咯。 也不知是话题转变突然导致的气氛尴尬,还是蔺衡想通了决定将坦白从宽的作风发扬到底。 总之不待老爷子开口,他先悽然道:「陛下,我为当初领兵攻打淮北一事向您道歉。事急从权,我不舍殿下在其中牵扯受灾,又恐打草惊蛇,便不曾令部下向您传递消息。」 「但您放心,殿下在南憧过得很好,我待他绝无半点轻薄之意。我.....是真心爱他的,不论他身处何位,有无掌握数万兵马。」 「至于成亲......那时我爱极了阿裎,想给他一个名分。或者说我想要个名分,能正大光明的守在爱人身边。」 「说是联姻,我确实没有按规矩征讨您和帝后的同意,也没有红妆万里迎他入宫。陛下,我不敢奢求您原谅,可您若肯给我机会,亏欠阿裎和淮北王朝的,我一定倾尽举国财力全数补偿。」 第171页 「哪怕......哪怕您不认可这门亲事,不愿您的儿子,跟一个男人共度余生.........」 话说到最后蔺衡双目微红,仿佛怕会禁不住当面怒斥失态一般,还翕合鼻头侧身躲掩。 这一举动倒惹得老爷子有点无措了。 不至于。 真的。 他就想摆个谱逗小傢伙玩一下而已。 自从阻止慕裎去南憧狠揍人一顿后,帝后便整日念叨着他棒打鸳鸯不给好脸色看了。 搞得他足足一年多在自家娇妻面前哄劝讨好,半点国君的架子都摆不起来。 好不容易来了个老实听话的,怎会轻易放跑这个过瘾的机会。 怎么说老爷子都是一国之君。 该有的气场还是要有的。 「孤说什么了你就这副模样,叫陛下是罢,真不想和慕裎好好过了?!」 「不、不是。」 蔺衡被喝得发愣,见惯大场面的南憧国君脑袋短暂空白一阵,良久才成功连接上脑迴路。 「我.......可以吗?」 「亲都成了,洞房也入了,难道你要对慕裎始乱终弃?」 「怎会!」蔺衡挠挠后脑勺,咬紧下唇的样子十足傻气。 半晌,他嚅嗫道:「父王......」 老国君面不更色。 「父、父君........」 蔺衡再次道,老国君仍旧面无表情。 好罢。 「.......阿爹。」 「小兔崽子。」老国君终于露笑,探手在他头上唿噜了一把。「听你叫声爹可真费劲。」 恶人先告状果然会遗传。 望见一缕带灼热温度的目光,蔺衡不禁低头:「您.....不怨我吗?」 「怎么不怨?」老爷子煞有介事:「裎儿是我最后一个儿子,打小就悉心教导当继承人培养的。如今被拐跑不说,竟然还成了在下边儿的那个。你说,我这个当爹的如何看得过眼?」 「...........」 蔺某:别问,问就是体位问题拒不接茬。 也是,谁上谁下,想来是他们双方认定的结果。 老爷子目睹了儿婿由内疚不安到捕捉改变自称稍稍放松的整个面部过程,便会心一笑。 「行了,玩笑话说完,该谈谈正经事了。」 !!! 还有正经事?! 蔺衡瞬间紧张起来。 这回比较明显——明显到指尖攥紧,唿吸急促的地步。 「啧!你盯着孤作甚?」 老爷子无奈,没好气拍他僵挺的后背,直到把人强行塞进软椅里为止。 「你坐好,衡儿。我之后要说的话,可能.......嗯.......可能有点煽情。但那些是我的肺腑之言,连裎儿都没听过的。」 「作为世间最值得赋予光明的人,我想你完全有资格第一个参与分享。这是一位父亲要给你的忠告,以及,他对两位儿子的深切关怀。」 老国君两颊浅绯,似是不习惯这种陈述方式,语毕忙不迭沖儿婿摆摆手:「你、你还是低头罢,要不转过去也成,总这样盯着......我感觉怪怪的。」 蔺衡思忖瞬息,选择了乖乖低头。 「首先,对于你选择裎儿作为终生伴侣,我非常感谢。虽然这使我和他的母亲不得不接受没有孙子抱的事实,但让裎儿过得幸福,是我们一致的期望。」 「他刚出生的时候很小,瘦瘦弱弱,还不足月。断奶前好几次差点因病夭折,所以我们在养育过程中,给他的各方面条件都相当优渥。」 「我的确揍过他几次,儿子嘛,该打打该骂骂,自然不如养女儿那般娇惯的。揍得最狠的就是他执意去南憧那次了,折掉我两根藤条,四根木棍,让他在榻上躺了半个月。」 大抵是回忆起往事,老国君眉结微拧,面上浮出对亲儿子下死手的愧疚跟心疼。 「我以为裎儿会受不住求饶,从后打消念头,你知道的,他向来是棍棒还没上身先嚎两嗓子再说。可那次他没有,从始至终没喊过一句疼,也不在乎我用褫夺太子身份来威胁。」 「他说去南憧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是他的遗愿。衡儿,我不想粉饰隐瞒,那会儿我切实说过『就算你们成亲,也休想让我认同这门亲事』的话。」 「我不理解,究竟要深爱到何种程度,才会在生命终止前离开双亲,向一个尚未坦白爱意的人奔赴。与其说气愤,不如说是难过罢,我或许........再也看不见我的儿子了。」 「裎儿执意要去,甚至不吃不喝,跪在启鸾殿门口苦苦哀求。他是个骄傲的孩子,聪明懂事,坚韧善良。我想我不该阻止他去温暖曾经温暖过他的人,尽管是在我最捨不得他离开的时刻。」 老国君眨眼,浓睫下有薄薄水汽。 他用几乎是温柔的力道抚过蔺衡肩头,然后紧紧拥住那具年轻的身子。 「衡儿,我说这些不是在向你施压,告诫你为了不辜负这份深情该如何如何。裎儿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他既决定此生与你相伴,那你便是我们这个家的成员之一。理应享受来自父亲的无条件偏袒,和整个淮北王朝的回护。」 「也是在他离开之后我才想明白,原来裎儿给我们的爱,从不比给你的少。他知自己命不长久,于是毅然远赴别国,毕竟死讯有成百上千种掩盖方式,亲眼目睹却不行。」 「好啦,过去的事咱就不说了。」老国君淡笑,安抚性轻拍怀里强忍悲悯情绪的蔺衡。 第172页 「你不亏欠淮北什么,反而当初在南憧日子过得委屈。身为父亲,我想应当是我给你补偿才对。」 「还有,裎儿这性子.......委实是让我们给宠坏了,他若瞎胡闹你千万不要骄纵,该训就得训。但两口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我的儿子只有我能揍,你不能,他也不能。」 蔺衡眼眶通红,忍了许久,在即将被感动到一塌煳涂之际,却遭老爷子的一句『两口子』给惹得破功。 「阿爹........」 不同于先前的拘谨,此刻更多了撒娇意味。 他面庞泛红,难得扭捏在人怀里拱了拱。 「得得得.......又不是没吃过见过还害什么臊?赶紧走罢,再多耽搁一点时辰皇后那边该坐不住了,他们娘俩儿,孤可都惹不起。」 老爷子佯装埋怨,动作倒轻缓细緻,替儿婿理好褶皱的衣摆,抚顺挨蹭飞乱的墨发。 蔺衡挺直腰背任凭老爷子摆弄,而后恭敬垂首,示意告退。 就在他身影马上要消失于启鸾殿大门时,身后倏然传来一声急唿。 「等等!」 国君大人懵懵回头,入目便是老爷子满含慈爱的笑脸。 「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说,衡儿,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有爹的孩子了。所以不必害怕前路颠簸,黑暗无光。」 「你和世间其他所有需要爹娘呵护的小傢伙一样,会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护你风雨不侵,安稳沉睡。」 第96章 番外3 相比老国君那边的『问罪』氛围, 帝后这边明显要松快得多。 蔺衡印象里,帝后一直是个温婉和善的女子。 总会在他跟慕裎闯祸被罚时帮忙求情,还会遣宫婢顶风作案,给不许吃饭的两个小崽子偷偷送进糕点。 国君大人尚未从前一阵的亲情冲击中缓过神来, 因而再度站帝后面前, 不知为何, 眼眶倏然红了。 他的娘亲早已过世多年,那间破败宫殿倒塌于他回南憧前夕, 触手回忆便随之不復存在。 眼下又见他所爱之人的娘亲, 正在宫殿内含笑等候,那种打心底涌上来的暖流让他不自主的喉间发紧, 眼底发热。 「怎么了,可是陛下给了你委屈受?」 帝后秀眉轻蹙, 言辞里满是关切。 「真是的,我都叮嘱过好几遍,叫他收敛些别吓着你。无妨了,到这儿你大可放松点。早起还没用膳罢,来,衡儿, 我给你备了糖糕, 尝尝合不合胃口?」 蔺衡下意识摇头, 刚想婉言拒绝来着,不料肚子咕噜两声,这动静在屏退宫人的殿宇里格外清晰。 「我........」 脸颊比眼眶还红。 「没关系。」 帝后一笑,牵过他的手在身侧檀木椅上就坐。 「几年未见,身量拔高不少呀。只是身子骨消瘦得很,是做国君太辛苦了么?」 「没有。」蔺衡嚅嗫:「不辛苦的, 是我吃太少了,以后多吃点。」 「好。」 帝后眉眼弯弯,应完话也不再开口。就坐着,一门心思的看蔺衡往嘴里送糖糕。 夹裹流馅的糕点入口即化,软糯香甜,完全舒缓了他一上午都没进食的脾胃。 期间还有以防噎着倒好递到手边的香茶,这极大程度安抚掉青年独自面对岳母的不安跟忐忑。 「多谢您费心,我吃饱了。」 须臾,蔺衡放下茶盏,仍旧手置膝头,挺直腰背端坐。 ——在这样的境况里,总还是不可避免的有点侷促。 帝后扫了眼没怎么减耗的瓷碟,清明他的小心思,便笑道:「裎儿待你如何?」 慕裎吗? 那当然是极好的。 不兜圈子直接步入正题,蔺衡不由耳尖薄赤:「他将所有能给的都给我了,善良、娇矜、坚韧、纯真,这些都是他赋予我的宝藏。」 「那就好。」 帝后笑得真心实意。 一如母亲得知孩子过得幸福,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你们两个要乖乖的,共度余生是件既美妙又奇异的事情,未来时日漫长,相持相守可是门学问呢。」 这是来自娘亲的爱意。 没有严令告诫蔺衡不许欺负慕裎,也不提吵架拌嘴亲儿子就占理的话。 她只作为过来人对青年施以提点,相持相守是门学问,需要靠两个人共同去经营学习。 老国君是父亲,男人自不似女子心思细腻。 他向蔺衡表达接纳的方式就是叫到跟前摆谱逗一逗,再佯装不经意把淮北机密卷宗当考学功课布置下去。 蔺衡在淮北做了五年贴身近侍,这些年他与老爷子的交际大多都在慕裎闯祸需要背锅的时候。 所以对于这份潜藏深爱老爷子知之甚少,从而不惜劝阻慕裎去南憧,下狠手揍人一顿。 但帝后不同。 她将儿子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 知悉慕裎起初和蔺衡闹得不愉快,到后来两人默契相交,逐渐情愫暗生,直至终生嚮往。 可以说她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在这场爱情中。 是以慕裎那会儿执意要走,她是全然支持的。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会不心疼,况且还是二十年始终养在身边,精心照料着长大的孩子。 可即便是母亲,也没有权力阻止儿子去追寻属于他的光。 第173页 慕裎从出生起便是太子。 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她曾一度很担心,在这样环境下成长的孩子,秉性上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欠缺。 无法对黑暗感同身受,不懂真正的百姓疾苦,做不到放低身姿融入世间百态。 而蔺衡来了。 刚好在慕裎十一二岁,需要竖立君王德行的年龄。 帝后不禁陷入沉思,待她回神想同被晾在一旁的蔺衡说点什么的时候,却遭青年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发笑。 国君大人手边摆了三四碟糕点,有圆有扁,形状不一。 ——那是之前,现在全都按色泽大小排列放好,码成整整齐齐的几垛堡垒。 蔺衡:「.........我就试试。」好像还挺好玩儿的。 帝后笑得不见眼,揉揉他的头道:「听裎儿说你一贯手巧,那替我在衣摆上绣朵花样罢,行么?」 这倒不难。 蔺衡点头,宫人便捧来一件浅青长衫,外带一整套的针线工具。 到底给慕裎做过十几身衣裳,穿针捻线根本不在话下。 他熟稔的描笔定样,取丝勾勒,帝后也没离开,静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在人太过专注,垂下两缕髮丝不自知时,探手给他轻轻抚到肩后。 回忆往昔,当年他也是这样陪在娘亲身旁的。那是个沉默寡言,却总唇畔嗪笑的女子,受生活磨难形容消瘦憔悴,唯有一双眼眸晶亮。 「我很遗憾。」帝后倏然道。 「没有机会与你的生母见上一面,衡儿,能养出这样优秀孩子的人,想来一定有着温柔且强大的内心罢。」 蔺衡有点触动。 不因她提及亡亲。 而为她流露铺陈的不忍。 那种不忍他在娘亲身上见过,喟嘆世事相待不公,但洋溢对未来日子的希望与热情。 蔺衡垂头不语,缓缓绣完一朵含苞绽放的红梅。 「傲霜凌雪不争春,暗香尽处芳菲始。阿裎教会我欣赏寒冬,陪我度过无际雪夜,这朵红梅给您,算是......我的微薄谢意。」 帝后轻笑,指尖摩挲着精巧花样,尤嫌看不够似的,还放在掌心细细欣赏。 「手果然巧,你既说是谢礼,那我便收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衡儿,给你这个。」 帝后将一串菩提子圈在他腕间,那菩提个个珠圆玉润,佛像雕工出众,一看就是件价值不菲的宝物。 「这本是我给儿媳留着的,我知道,你赠了裎儿髮簪。理论上,我也该给你赠件物什以表祝福才对。」 「我原先打算在你们成婚时就派人送到南憧去,可裎儿不想,他说当面赠与寓意不同。你是他选定的伴侣,应当享有自家人最高的待遇。」 「实话说,我没有和儿婿交谈的经验,所以不清楚这样做会不会给你带来负担。衡儿,别委屈自己,娘在这儿呢,有任何需求你都可以跟娘说。」 怀揣温情的三连击,生生让国君大人眼尾挂泪。 蔺衡鲜少有这般柔软的时刻。 其实敲碎沉稳坚韧的外表,他本质上就是个渴望爹娘疼宠呵护的少年啊。 「我........」蔺衡不可自抑的哽咽,任凭帝后拢进怀里拍抚安慰。 「没事的,衡儿,以后的日子还长,世间亏欠你的温暖,我们和裎儿一起给你弥补,好么?」 他从未想过此行跟慕裎回淮北,意料中的一切竟然都没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双亲无条件接纳,并真挚祝福他与爱人携手白头。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慕裎说的那句话。 「别害怕,阿衡,这是我给英勇骑士的奖励。过了这一关,往后你将所向披靡。」 他的阿裎。 那个娇俏不讲理又深明大义的心上人啊。 真的用独有的方式,在往后五穷尽的岁月中,为他带来福泽,降下希望。 - - 夜幕将至。 冬日时辰不禁久耗,会见两位长辈的功夫,外边天光已然从晨曦步入擦黑。 蔺衡谢绝步辇,兜转数十道宫门回了云尽殿。 这是他爱情开始的地方。 此时此刻,对心上人的思念达到空前的深浓。 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慕裎了。 拥抱,亲吻,共赴云雨,怎样都好,只要和爱人在一块儿。 可惜事情的走势并没有他预计的那样顺利。 云尽殿漆黑一片,仿佛晨起神秘兮兮说有要紧事去办的心上人还没回来。 游廊上也没宫人值守,四周静谧非常,仅有一轮皎洁明月投下碎影。 奇怪。 蔺衡蓦然察觉到寝殿内的一抹微弱光亮,他恐慕裎有恙,不及多想,赶忙抬步朝散发光线的方向奔去。 「阿裎!阿裎!阿.......裎?」 急切的唿喊声骤停。 南憧国君面色赤红,在望见某个被落垂帷幔遮挡,身披素纱坐立床榻的朦胧轮廓后。 「阿裎......」 「我在。」 慕裎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笑,身姿影绰,向他娇俏勾手。 「生辰快乐,阿衡,我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对嘛! 怎么给忘了。 今儿是年满二十五岁的生辰啊。 蔺衡失笑,乖觉走近牵紧伸过来手。「喜欢,特别喜欢。阿裎,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一份礼物了。」 第174页 「话别说太早。」 慕裎轻撩素纱。 不出所料,那轻薄到透明的纱布下,什么遮挡物都没有。 蔺衡诚实的做出反应,瞳孔放大、喉结耸动、气息变得滚烫。 小祖宗莞尔,吹灭唯一的一盏豆大油灯,踩着月光将他的骑士扑进床榻。 「别畏惧余生严寒风雪,阿衡。」他说。 「你有我,我会陪你回家。」 -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