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下篇子晟》 第一章 北荒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宛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惟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无法饮酒,只能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而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摒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十七年来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不止听一个侍从悄悄地议论,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她转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是不是,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让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话,母亲一直都有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能力,这比她的美更惊人。我知道她一定能从我的神情里明了一切。 让我惶恐的是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 “是么?”母亲看着我,低声重复。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个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平静,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你担当了。” 以前我也没觉得父亲在替我担当什么,然而听她这么一说,悲伤却立刻从我心底涌上来。 “领我去看看他吧。” 母亲这样吩咐,却不等我起身,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必须在她身边。 母亲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就站住了脚步。她远远地凝视着他。我看见泪水渐渐沁出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这样让我害怕地沉默着。 然而,那颗泪珠终究没有落下来。 在内侍丫鬟的环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边,躺在父亲身边,整个人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举动简直惊世骇俗,可是由我的母亲做来,却只让人更加悲伤。 我终于失声痛哭。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悲声中,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地,搂着父亲。 我只得过去劝说:“娘,你哭吧,别忍着。” 母亲恍若未闻。 我不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边大声说:“娘,你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想。父王刚去,你可千万别……”我说不下去。 母亲终于动了动身子,她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虚无缥缈,仿佛根本不认得我一般。 我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可是,她依旧不肯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长叹。然后她下了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后面追着叫她。 母亲不加理会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脚,视线落在阶下的那几丛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声音里有种欣喜的意味,“开了这么多的花。” 然后她抬头冲我微微笑笑:“我告诉过你,迎春花开遍的时候,就像金黄的瀑布,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然后漫遍全身。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着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透不上来。 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只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胡山又说:“他在细碎的地方表现了太多的善良,为人君者不该如此浪费精力。他虽然人品高贵,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驭人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苍生。” 我笑笑,说:“但先得得到可以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看得出来,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将回帝都。”他这样说。 与父亲断言般的语气不同,他只是随口说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心里有些异样。我回帝都的惟一机会就在父亲死后。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天帝不会忍心让他葬在北荒,那时我必能以扶送灵柩的名义回去。然而,虽然我们都心知我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可是听他这样淡然地说出来,我仍感到一丝寒意。我觉得他就好像冷静的棋手,他的棋局只围绕我一个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亲,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胡山也许是觉察到我的沉默,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接着说:“东府情势一触即发,正是公子的好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东府富饶,不甘久居帝都之下。东帝甄淳这些年来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更增练兵马,看来心怀不轨,即将掀起一场大乱。 我想起过去那些君王运筹帷幄的传说,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记起我才十七岁,而且还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样呢?我需要很多年才能达到我期冀的地位。我轻叹了一声:“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然后微笑了:“只要公子愿意,便能抓住机会。” 他的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傲意,那是能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把握。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猜想他必定已经看到了我所未见的未来。 但我不想追问。因为我心知不能让自己依赖于他,所以我必得磨练自己,逐渐深远我的眼光,直到有一天我能够超过他,超过任何人。 “可是——”胡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到时天帝不准许王妃入帝都,公子如何打算?” 我默然片刻,回答说:“我会暂时将娘安置在帝都城外的地方。” 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可我心知必得面对。我的祖父一生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他不会原谅我的母亲。 但,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接她回去。 我不知自己需要多少年才能做到,但我知道我必能做到。 胡山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愣了愣。 从小到大,回帝都在我心中,已经变得天经地义。仿佛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并非别无选择。我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定要做那样的选择? 我仰起头,蔚蓝的天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缓缓地随风飘向南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去帝都。” 帝懋三十七年六月初的一个黄昏,天帝的旨意到了北荒。 我拿着诏书去见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回帝都了。 母亲没有显出多少意外,她只是审视着我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是还有话,可是我说不出口。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微笑:“我是你的娘亲,有什么话你不能告诉我么?”她这样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母亲手上的温暖,一直透到我心底,更叫我愧疚不已。然而我不得不吃力地开口:“我已经命人在帝都城外买了一处宅子。过去之后,娘先在那里住一阵,等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她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夕阳斜抹,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异样清明,然而我却知道,她的思绪又去到了尘世之外不知远近的地方。 我总觉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经随着父亲而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躯壳。 大部分时候,母亲清明如常。但有时,她会冷不丁地指着一个地方问别人:“那只鸟儿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认真,以至于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确看见了什么。 我听见下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母亲已经疯了。我很生气,下令杖责这些人,并且把他们赶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却封不住他们日渐异样的眼神。这更让我不好过。 我怎能忍心离开她呢?她只有我这么样一个儿子。 可是我别无他法。 因为我不想终老于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亲依旧静静出神,我甚至已经不确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才的话。忽然我听见她轻声叹息:“我明白的,叫如云陪着我就行了。” 如云是母亲身边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着我,仿佛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怜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平静。 我心头一紧,我说:“娘,你怪我?” 我心里很乱,如果她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顿了顿,她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月末,我怀着赌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惟一的赌注,就是我自己。这令我有些孤注一掷的感觉。 母亲一路都很沉默。 我们出门后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烦。步下马车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群看见,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之后她覆起了面纱。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换上了纱衣。有时我们在中途休息,母亲总是离开人群,走到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我远远望着她,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简陋,然而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如女神。 看见这样的她,我总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 虽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责怪我,但我仍能体味到她的失望与悲伤。即使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伤之意还是透过面纱,一直渗到我心里。 为此我很痛苦。有时夜半也会霍然惊醒,望着驿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觉心底冰凉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想母亲一定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那样悲伤。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经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没有对母亲提起,我想她其实也不会在意。或许这样的痛苦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补偿。这样想,让我平静了许多。 车行向南,风物日渐富饶丰盛。许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丝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种久违的亲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却变得像是客居异乡的时光。这更加让我相信,回帝都的选择是对的。 七月末,我们渡过了洛水河。 越过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现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苍老,然而肃穆。它们在几百年的岁月中岿然不动,目睹人世的沧桑变幻。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去去,留下他们的欢笑和血泪。有人在这里成就了辉煌的功业,但更多的人被这里吞噬,化为时光的尘土,湮没在过往中。 我凝视帝都,默默地问我自己,我会属于哪一类? 第二章(1) 从书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帝都城墙的一角。 我特地选择了这间屋子做我的书房。这是整座白王府地势最高的地方,天气转凉,风卷着枯叶吹进来,已经有隐隐的寒意。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一定很冷。但当我抬起头,记起初到帝都时的心情,我便会振作,不致于让自己沉沦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见了我,那是三个月来惟一的一次。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远远地跪在阶下,没有他的准许,我不能抬头。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高远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让我隐约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老迈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却是在问他身边的内侍:“承桓到哪里去了?” 内侍回答:“听说昨夜西城失火,储帝一早就出去巡视了。” 阴冷湿寒的地气从我膝下的青砖里渗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变得阴冷湿寒。天帝为何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忍耐数十年? 冷不丁地,听见他问:“子晟,你在想什么?” 我便脱口而出:“这里太过阴寒了。”这句话一说出口,背上就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祖父却低声笑了起来,他说:“但这里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我方才说了谎话,或许会弄巧成拙。 然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这些年我们在北荒过得怎么样,我的父亲得的什么病,如何求医问药,临终前说了些什么。他问得很仔细,然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有多少悲伤。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留神避免提起我的母亲。 问完之后,天帝便命我告退。 走出乾安殿,我在两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几个等候觐见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肃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我才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殿台石阶下站着几个宫人,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立刻四散而去。等我转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种窥探的目光,阴魂不散地聚了过来。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从回到帝都,这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有时我会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他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样倒是好。” “‘那个女人’若不是长了那么一个妖精模样,又怎能成为祸水?” 妖精,祸水,“那个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头,然而我只有隐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当我第一天进入圣学读书,便看见我的书案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的堂兄弟们用暧昧而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嗤嗤”地笑。 我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肆无忌惮的轰笑,在我身后爆响。 无法抑制的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冲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使自己没有放声大叫。 我冲出圣学,屋外强烈的光线使我眯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见天宫矗立苍穹下,辉煌而肃穆。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没有人会过问。 可是我想错了,第三天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到我府中。 那时我正与胡山在花园的石亭中下棋。 黎顺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似的惊惶。他说:“储帝来了。” 我正要落子,举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将手里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里,抬眼问我说:“应该开中门吧?” 我回过神,立刻吩咐出门迎候。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七、八个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过来。 走在正中的年轻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储帝承桓。其实那群人都穿着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把他和周围那些人混淆起来。 他便如传闻中,那样高洁出尘。 甚至犹有过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自然,清淡,高远。 我的心底,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我匍匐在地,极力将那点落寞的情绪掩藏在平板的声音里:“臣弟叩见储帝。” “不要拘礼。” 储帝的语气非常和缓,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会有人将之归为傲意,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里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谨地坐下。 他说:“那天你进宫时,我刚巧出去了。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说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对我解释这些。所以听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应着。 他含笑望着我:“五婶母呢?身子还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问的是谁,因为这称谓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见到了众堂兄弟,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的母亲,他们只会在我的背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口气说:“那个女人”。 我很感动。 然后我又将这种感动加倍地表现出来,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家母谢过储帝。” 因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尽管使用这种手段,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会儿便平静了。 储帝一定是对我过分的反应感到吃惊,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见她。”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机。于是我回答说:“家母比臣弟迟了些日子出发,如今尚在路途之中。” 储帝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的石凳让我坐下。 他又说:“今天我去了圣学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微微一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你以后,还是可以回去圣学念书。”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于是我先谢过他,然后说我并不想回圣学。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婉转地回答:“臣弟自己请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经跟他学了很多年,觉得他讲得很明白,所以臣弟还是想跟着他学。” 我说得很慢,趁机在心里编好一套词,预备他问起“比圣学的先生还好的,那是谁?”时好搪塞过去,因为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 但他没有问。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残局,问:“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又微笑说:“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应。 我并没有太多下棋的经验,因为我的对手,只有府中几个会下棋的侍从,还有胡山。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赢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并非每次都能赢,刚开始他赢得多些,近来我们的输赢,已经差不多。 储帝的棋路,一开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布局散得很开,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所以。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的走法很冒险。我觉得不解,是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冒险的对手。 我微觉意外,储帝看起来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时候却是如此急功冒进。 这样的棋风使他漏洞连连,我随便就能抓住机会,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漏洞,仔仔细细地计算每一步棋,还要让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毫无破绽。 我从未下过这么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计算,知道终此一局,我会输上两三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大局已定,底下顺理成章,储帝棋风再险,却也没有余地。 这个时候,我看见储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认为应该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经在手里捻上了一颗子,准备放在那颗子的旁边。 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棋盘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详棋局半晌,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他在考虑什么? 便在我呆呆揣测的时候,储帝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洒。 我大吃一惊。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没有让棋给我,我还看得出来。” 储帝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却尴尬万状。 他轻喟道:“除了祖皇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下棋赢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时候我或者还会以为自己真的高明,现在么——”他自嘲地笑笑。 顿了顿,他看着我说:“我本以为你或许是个例外。”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诚实的话:“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视我良久,淡然一笑。 算来正是储帝来过之后,整整三个月里,我与皇家中人,再无往来。 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许是,他们刻意如此。听说就连上月天帝的万寿宴,他们也以我身服重孝为名,将我摒除在外。 结果,在北荒我是被皇族忽略的一个,回到帝都也依然如此。 但我并不介意。 三个月里,除了时常出城去看望我的母亲,其余时间,我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当然,我并非全然什么事也不做。北荒虽然贫瘠,但白王府的积蓄还是足以收买一些人。于是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手中。我一面整理这些资料,一面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案头。 我捻起它,用手指轻轻转动。深秋的风中,我已经感到了冬的寒意。我喜欢冬天,这个别人视为畏途的季节,或许将带给我好运。 十一月初,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起兵谋反。 他杀死了出身皇族的正妃,以表示与帝都的彻底决裂。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我提起,东帝妃是我的九姑姑,据说她非但美丽,而且聪慧无伦,是我祖父最心爱的女儿。不光如此,天帝还将她的女儿,聘为储帝妃,只是那个女孩儿比储帝整整小了十岁,所以至今未曾完婚。 恐怕也永远不会完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猜想,甄淳既然将妻子都杀了,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与帝都有任何瓜葛。 不过这想法在我心头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我必须考虑更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胡山所说的,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但我要如何去把握住? 我想起那天储帝走后,胡山对我说的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天之后,储帝传召我入宫。 我知道储帝一直很关怀帝都西城角落里的贫民,他总会在入冬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于是,我便亲自为他们送去了棉衣和食物。我相信,那些穷人会如实地把事情告诉给储帝。现在证明我猜对了。 去天宫的路上,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地方。那真是我见过最污秽不堪的所在,我一回忆起那充满了腥臭气味的泥泞地面,便忍不住作呕。从那里回来之后的好几天里,我都觉得自己身上仍然弥漫着那种味道。 好在这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东宫的内侍将我引到储帝的书房,他们告诉我,储帝还有要事,让我先等候片刻。 天帝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已经交给储帝处理。尤其东乱一起,政务必定更加繁忙。 我环视四周,打量储帝的书房。这屋子堆放了很多书,因而略显凌乱。我很好奇储帝都读些什么?但我望了望门口侍立的宫人,打消了这个不谨慎的念头。 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书案旁边,掉落了一幅画。 我走过去拣起它,放回案头。我本无意窥视画的内容,然而电光石火的刹那,我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饰华贵,让我确信她是皇族中人。不同于我的母亲,恍若不是凡尘中人的缥缈,这女子是沉静而智慧的。 但真正让我震动的,是笔端流露的深情。同样的感情,我也曾在父亲为母亲画的那些画像中见到。 她是谁呢? 第二章(2) 我这样想着,慢慢退回原来的座位。 储帝终于来了。比起三个月前,他憔悴了许多,疲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然后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那绝不是嘉许。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储帝微微摇了摇头:“那里有许多孤老妇孺,无力耕种。” 我接口:“那么,将那些青壮年迁去,再将那里整理干净,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妇孺。” 储帝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着说:“我何尝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已经安置过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来一些,反倒是越来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我要说的话太过冒险,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没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时的决绝便又回来了。我很冷静地说:“安置只是治标,要真正解这些人的疾困,还得治本。” 储帝问:“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当今天下,田地大半归于豪门巨族。这些富户从下界强虏凡奴耕种,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产,多生事端,亦有那无家可归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从这上面来着手。” 储帝不说话,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能不紧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这番触动根本的话也许将为我带来灾祸。 储帝还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终于,储帝重新正视我。他说:“你方才所说,在西城开善堂的意思不错,你写一个条陈给我吧。” 我无声地透出一口气。 次日,储帝安排我进了秘书院。 没有正式的职位,只是让我帮忙整理奏章和文书。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将各地来的奏折分类,发给各部处理。然后在下午,将储帝批答过的奏章,或者拟定的谕旨封好,交给负责分发的司官。 经过我手的奏报,一般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奏报都会直奏直发。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议论从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庐之间往来,周遭时不时瞟来戒备的目光。我沉默着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发一语。 我知道还不到我说话的时候。 朝臣们不像皇族那样在意我的出身,我谨慎的态度很快消除了他们的猜忌,一两个月后,我便不再感到异样。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这是我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虽然东面还有战乱,但毕竟离帝都很遥远。天宫里开始更换摆设,民间更是扎起彩坊,比平日热闹数倍。我坐车回府的时候,看见手拿年货、欢天喜地的人们,便会想起独居城外的母亲,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现在我时常有机会见到储帝,我知道如果我恳求他,他多半会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准许我接母亲进帝都与我团聚。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开口。 腊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庐整理最后一批奏折。此后除了紧急军报,别的所有事务都将压到年后处理。平时端凝肃穆的直庐,难得地泛起一丝轻松。 辅相们议完事,各自回府,书办们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个当值的,跟我一起归档封柜。 我将那些奏折的副本分类放进柜中,然后他在上面贴上封条。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复,已经非常熟练。 “真想不到。” 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我在直庐几乎从不开口,所以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过。我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往最后一个柜子上贴封条,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他肯定是在跟我说话。 他又说:“以王爷的身份,肯来做这种事。” 我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我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他,虽然我也是天帝的亲孙子,可是在他眼里,大概我和帝都街头随便哪个少年也差不了多少? 他贴完封条,从案头拿过一块布擦着手,一面看着我说:“不过这是份好差使。要不了多久,王爷就政务娴熟了。” 我心中一惊。 他说得不错,这份差使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也不能与闻军政重务,但是从每日往来的奏折中,足够让我了解朝中的格局、官员的言行。所以,我才能有耐心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枯燥的事情。 我以为我将心思隐藏得很好,可是想不到还是落入了别人的眼里。 不过,他为何要说给我听呢? 我抬眼正视他。他的年纪不大,可能刚过三十,这样的年纪而入直庐做书办的,多半是为了寻求一条升迁的捷径。他的目光锐利,看起来是个很精明的人。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自己解释。 他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过完年,我就调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着他眼中决绝的神情,就如同赌徒孤注一掷。 我微微颔首:“匡郢是么?我记住了。”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应差。于是我吩咐备车,准备去看望母亲。正要出门的时候,宫中来了个内侍,说储帝传召。 我便随他进宫。 见到储帝,才知道是单独召见,不免让我有些狐疑。 储帝开口,还是极平淡的语气:“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语。 他好像有些踌躇。停了好一会,忽然问:“我听说五婶母还住在城外,是么?”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叹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落寞,甚至悲哀。应该感到愧疚的人是我,可他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便说:“你接她进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储帝,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说了就行的。我迟疑地抬眼看看他,说:“但,家母她……” 储帝打断我:“不要紧,我已经跟祖皇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可再犹豫的,立刻跪下谢恩。 然而很奇怪地,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子晟!” 告退的时候,储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过身,他却又不作声了。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五婶母好。” 我谢过他。可是我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出了宫,我立刻去接母亲。 母亲听我说完,很安静地说:“好。” 我将她安置在城外的时候,她是这样回答的,现在我接她回府,她也还是这么一个字而已。我发觉不光是我,我的母亲好像也没有多少喜悦。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团聚了。 晚上我陪母亲聊天,谈起经过,我说:“多亏了储帝。” 我这样说的时候,倒是真心的。 母亲想了想,说:“听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么?” 我点点头:“是。” 可是我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腊月初,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毁去了与帝都的婚约,将女儿甄慧转而许配了一个将军的儿子。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却忍不住想,储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记起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幅女子的画像。 我对储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时候,这样的女子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我凭着记忆把她描绘下来,命人悄悄地打听。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远嫁东府的九姑姑。 那么,到底是谁作了那幅画? 画很新,而她又很年轻。 答案在心头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嫉恨储帝?”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呢?” 母亲笑笑,不说话了。 我呆了一会,然后扪心自问,我嫉恨储帝吗?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孙,因为他是储帝,因为他有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而我没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觉得不全是这样。 我心里还有嫉恨以外的东西。我想,如果换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也许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们。可是储帝呢? 承桓高洁出尘的身影,浮现眼前,我终于恍然。我之所以这样不舒服,只因为我想要嫉恨他,也无从嫉恨起。 只因为我在初见他的时候,已经为他折服。 第三章(1) 帝懋三十八年八月,天帝正式下诏,命储帝承桓监朝。 很多人对天帝在这个时候做此决定,感到不解。 因为东府的战局,正对帝都不利。中土军节节败退,月初传来的消息,东军已经越过端州,逼近了鹿州边界。 然而我冷眼旁观,知道主持军务的首辅魏融,手段稳健而老辣。东军的每一步都付出了巨大代价。在易守难攻的鹿州边界,东军将会进一步消耗他们的兵力。再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情势便会逆转。 但对储帝的不信任,便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在朝臣中间涌动。 对帝都而言,这也许是比东军更大的危机。 六月里,天帝授我秘书监一职。 我想这是储帝的意思。近支王孙公子,多有类似的虚衔,只是白领俸禄,并不管事。我也一样。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跟随在储帝的左右,为他审校诏书,修正里面的错字和不够稳妥的措词。 但我终于能够与闻机密。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清晰感觉。 我看得出,在那股暗潮的背后,隐藏着一只巨手,不动声色间推动着朝局的变动。 那会是谁呢? 储帝比以前更加繁忙,他眉宇间的疲倦日渐深重。然而,他脸上始终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仿佛对已来临的危机毫无觉察。 但有时,他望着朝臣的眼神,会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是超脱世外的旁观者,静静地望着尘世中人,就像望着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这个时候,我又会觉得,也许他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如今我常常能够见到天帝。有时储帝向他禀奏朝政,也会让我随侍在侧。 我发觉天帝嗜好下棋,几乎每一次我们见到他时,他都在下棋。他注视棋局的眼神异样冷静,仿佛不会掺杂任何尘世的情感。 如果不是有那样一双眼睛,他看起来和寻常人家的老爷爷,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每当他面对储帝的时候,嘴角总是含着一丝慈爱的微笑。但他的眼神,却不像是祖父看着孙儿。我总觉得,他看储帝,也像是在看棋局,冷静地审视。 看见这种眼神,我便有所领悟。 我要想保住我自己,就先得要帮助储帝巩固他的地位。 父亲兄弟十一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位。 最小的叔叔兰王禺强,只比我大两岁,他是叔伯中唯一对我没有敌意的一位。兰王生性疏懒,整日侍弄花鸟,对其余的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然而我知他心中必有个眼在注视着朝局。看见他,我总觉得像是看见了储帝之外的另一个旁观者。 三伯金王建嬴截然相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储帝的嫉恨。每当他望向储帝,眼眸深处都仿佛暗藏一柄伤人的利剑。 二伯朱王颐缅和八叔栗王济简则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对储位的觊觎,在暗处冷眼观望。 四伯青王成启,与储帝的父亲邿靖同为天后所生。他显然以此自恃,认为自己与储帝的关系,要比旁人都来得亲密。我常看见青王在储帝面前指手画脚,高谈阔论。 储帝总是静静聆听,从不打断。可我看出他的眉宇间,分明有一丝无奈。 有一次,我在储帝的书房外,听见里面传出青王刺耳的声音:“你怎么能信任‘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门帘隔绝了我的视线,但我仿佛能看见他一脸的鄙夷。 我无声地冷笑。 听说已故的天后是世间少有的睿智女子,也许我该庆幸,她的智慧没有半分传给她的这个儿子。 我不动声色地走进去,青王神情倨傲,而储帝对我歉意地微笑。 那以后,储帝十分留意地使我避开我的叔伯们。我也小心遵从,因为我还不想和他们发生正面的冲突,尽管我确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但储帝却无法阻止他两个叔叔之间的争执。 青王和金王的不和,由来已久。储帝监朝之后,更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已不止一次听说他们俩在储帝面前互相指责。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意气之争,为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而储帝除了些许无奈,似乎也别无他法。 十月中,朝中爆出一桩官员受贿的大案。储帝对这种事一向深恶痛绝,严命彻查,吏部正卿受到牵连而被免职。按资历,由辅卿补上。两位亲王便为空出的一个辅卿位置,又争得难解难分。 他们各自举荐人选,轮番向储帝进言。 储帝始终不置可否。 我知道其实他们选中的人都有足够的资历和才能,只是两人的态度令储帝无法决断。 月末的一天,我刚走近西配殿,储帝身边的内侍刘祥从里面闪身出来。他拦在我面前,说:“王爷,请留步。” 我不免有些诧异:“是储帝有事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小声地说:“金王和青王在里面。” 我往幽暗的殿内望了一眼,顿有所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等了没多久,便看见金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来。片刻之后,青王也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我这才进殿。 也许是空旷的缘故,任何时候走进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我走近储帝的案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我将手里的文书放在他的案头,便准备躬身退下。 储帝忽然叫住了我,问:“关于吏部辅卿的事,你怎么看?”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跳,这是储帝第一次询问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谨慎地斟酌着字句:“此事当由储帝自专,臣弟不敢妄言。但请储帝早下决断,以免两位伯父伤了和气。” 储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话已经达到了我期望的效果。因为我知道在有资格候补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跟两边都没有任何瓜葛,那就是资历最浅的匡郢。 走出西配殿,我在殿台上站着等了一会。 已是黄昏时分,暗红的夕阳悬在殿檐后面,硕大的一轮,看起来那样近,仿佛伸手可捞。 回想数月来的每一步安排,有种恍若虚幻的飘忽感觉。我想储帝也许有所觉察,有人在金王和青王之间煽风点火,将他们进言的事透露给另一方,但他不会想到是我放出的风声。就好像他不会想到,也是我暗中收集了证据,又故意泄露给某些人,才揭出了此次的大案。 他更不会知道,这一年来,胡山已经替我结交了多少人。虽然都是地位很低的小吏,可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成为我最稳固的支持。 刘祥从殿中走出来,与我擦身而过。 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头,望向东方昏暗的天空。 我推测,近日该有喜讯传来。 对帝都的朝局,首辅魏融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对天帝忠心不贰,所以他对天帝选中的储君也忠心不贰。没有什么比东府战场上的胜利,更能提高储帝的威望。何况,虽然是策略上的退让,但近一年的败退,也必定使得中土军士气低落。 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想起去年的此时,我在深秋的寒风中企盼好运的来临,我希望今年的冬天也是如此。 十一月廿二,我期待的好消息终于传到了帝都。 同一天送来的,还有一份弹劾的奏章,指责胜利的将领,坑杀了上万俘虏。 我考虑良久,收起了这份奏章。 我知道这瞒不了多久,但我需要的只是两天而已。 两天之后,嘉奖前方将士的诏书,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这天散朝之后,我将储帝请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从怀中抽出那份奏章,双手奉上,然后跪倒在地,叩首谢罪。 储帝很久都没有出声。 我知道他在看那份奏章,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些。 “子晟,你怎敢如此?”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愤怒,更多的是惊骇。 我顿首道:“当时朝会在即,臣弟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臣弟自知胆大妄为,身犯重罪,并无自恕之词,惟请储帝责罚。” 储帝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很快地说:“你先不必给自己定罪。我问你,你为何要扣下这份奏章?” 我说:“因为臣弟深知,储帝断不会容忍这奏章上所说之事,必会有所惩戒。可臣弟以为,当此喜庆之时,实在不宜如此,所以臣弟自作主张。” “喜庆?你所说的喜庆是说那场胜仗?” 储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完全不像在发怒,然而我分明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的心里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冷。 “臣弟恳请储帝体谅前方将士。他们憋闷了一年,急待发泄,否则必会有损士气。” “发泄?用一万多条人命发泄?”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此举确实过头。可眼下大局是平定东府之乱,所以臣弟以为,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伤了前方将士的士气。” 储帝叹了口气,说:“子晟,你要知道,东府百姓,也是我朝子民。” “是。”我轻轻地回答,“但战事多延一日,天下苍生便多受苦一分。” 储帝不说话了。 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经被我劝服的时候,他却忽然说了句:“你不必再说了。”便要转身离去。 想不到他竟如此执拗。 我连忙高声叫住他:“储帝留步,请再听臣弟说一句话!”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转回身来。 我叩首道:“臣弟斗胆,恳请储帝,将此奏折留中。” 储帝沉默片刻,断然道:“不行!” 未等我再说,他又说:“此例一开,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置?” “储帝可以私下里严斥,但不可公开削他们的体面。这是开战以来初次大捷,两日来帝都上下何等欢喜振作,储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臣弟请储帝三思!”说完,我连连叩首。 储帝好像很犹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着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脚步。 “子晟,你为何要如此做?” 这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但我明白他话里不一样的含意。不知为什么,我脱口反问:“我为何这么做,储帝真的不明白么?”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惊。 因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一贯淡漠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是不是你担心我这样做,会让祖皇和朝臣觉得,我不懂得顾全大局?” 我默不作声,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为我打算。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有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停了一会,他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 我没有动。我问他:“储帝答应臣弟的请求?” 等了很久,才听见他与一声长叹交缠在一起的回答:“这一次,我就答应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然而真的听到了,却只觉说不出来的疲倦。 第三章(2) 我吁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落寞得几近悲哀的声音。他问:“子晟,你怎样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那瞬间我们咫尺相望,然而我却觉得,我们像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储帝再见到我时,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便也绝口不提。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小小争执,很快湮没于无形。 虽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还来不及仔细审视,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时候,却发觉记忆已开始变得模糊。 侍女如云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顺目地站定,因为方才走得很急,脸颊微微泛红。我忽然发觉,其实她生得十分秀丽,一时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记起,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头发焦黄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婷婷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亲身边,她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身侧的一株小草儿,毫不起眼。 我问:“娘这两日可好?” 她想了想,说:“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转身走开。 如云在我身后小声地问:“王爷,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了一会,隐隐的内疚悄悄地涌上心头。我回身问她:“娘此刻还没有歇息?” 如云说:“我出来的时候,王妃还在院子里,她说还想多坐一会。”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桂花树。去年母亲跟我提起,她喜欢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种了许多桂树。秋天来临的时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亲独自坐在桂树下,月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清凉的空气中,有种春天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叶的新鲜味道。母亲阖着双眼,安详得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看见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许不必等到秋天,母亲其实早已闻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有好一阵不曾这样陪伴她了。 近来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几个月储帝的许多举措出自我的进谏。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储帝的身后,尽量让我的谏言,看起来像是出于储帝自己的意愿。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砾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 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点差错。宜选务实持重之臣为是。” 他知我未有定论,便不再问。 我确实无意为此事费神。半年来我通过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无论是谁想要成事,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东乱平定之后,这些人将如数得到升迁。 然而,首辅魏融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他说:“不如烦劳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惊。 意外的神色也同样从储帝脸上一掠而过,但瞬间便又平静如常。他望着我问:“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储帝亦无异议,我已无需多作考虑。 我回答:“臣弟必当尽力。” 我看见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们能够指责储帝偏袒,也无法指责魏融,任谁都知道魏老将军的梗直无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后,我看见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说话,便走了过去。 正在想该如何措词,魏融忽然转了过来。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似的,对我说:“白王不必放在心上。这原本也算不上多难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当此任,臣不过实话实说。” 我只得告辞而去。 但他的话不能解脱我的疑惑。 我总有种怀疑,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授意他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会如此。 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随储帝面见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他下棋的时候神情专注,即使储帝在跟他说话,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他也很少说话,最多微微点头,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于我常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其实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天事情不多,储帝说完便告退了。我也随他告退。 天帝却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储帝脸上也显出些许茫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不便作任何表示,转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内侍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天帝抬起头,看着我笑道:“听承桓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储帝抬爱。” 天帝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孙儿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我的祖父。我发觉近看时他更显得苍老,脸上的皱纹既深且密,然而整张脸的轮廓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觉察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天帝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他说:“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天帝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当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别,毕竟我也还是你的祖父。孙儿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没有哪个祖父会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祖父脸上有种略带孩子气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赢不了我的!” 我笑着说:“孙儿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祖皇。”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此刻回想起来,那种凛然的感觉仿佛依然在心头。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间可有关联?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 第四章(1) 七月末,我受封左宗卫,领命离开帝都。 旭日昭昭,旌旗烈烈。我想起去年此时,我进入帝都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如今我的心情同那时仍无太大分别。 临行之前,胡山问我:“王爷是否在担心此行不利?”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魏融说得不错,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军粮大事,也不至于有人敢从中作梗。我只是担心这一去数月,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胡山淡淡地接口:“王爷放心。王爷此刻的那点根基,还不值得‘有人’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有件事王爷说得恐怕不错——” 他笑得皮里阳秋:“只怕‘有人’就是想要王爷离去数月。” 我一凛,脱口惊问:“怎会?” 胡山笑笑,不答。 我惊疑莫定,仿佛又看见,暗流背后的那只巨手。 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参军齐谆正用眼角偷偷地斜睨着我。我记起几天前,他初次来见我时,故作镇定的脸上也有这种难以掩饰的不屑和不甘,不由暗生警惕。 到达申州仓的当晚,本地郡守龚坚来拜。 我知他为人甚贤,便留他把盏清谈。 座间无外人,我们相谈甚欢。龚坚说:“我龚某多年求报无门,蹉跎半世,一事无成。王爷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可以当面言谢了。”说完,便要跪拜。 我连忙拦着他,说:“我不过为朝廷选才,你又何必谢我?” 龚坚已有了三分酒意,他眯着眼睛看我良久,叹道:“王爷果真是年少才俊。若非匡大人提点,龚某还不知道原来是王爷……” 我陡然惊觉:“龚郡守!” 龚坚一怔,随即醒悟:“是是,我有酒了。” 次日登程,我发觉一路上,齐谆时不时用一种窥探而得意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我心知隔墙有耳,昨夜他必在我帐外偷听。 果然他按捺不住,凑到我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原来王爷和龚郡守是旧识啊?” 我淡然一笑,点头说:“是啊,齐参军如何知道的?” 他不作答,“嘿嘿”干笑几声。 黄昏时我们到达第一个递场,八百乘牛车的粮草在这里交接,预备明日一早运往第二个递场。 那晚我睡得很迟。 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事。我起身披衣,在帐外踱步。 夜极黑,连星子也几不可辨。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我想到储帝,也想到天帝,想到他那双冷静的眼睛。 陡地,齐谆那张猥琐狡黠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本没有把他当回事,然而此刻想起来,却有些异样。 小人难防。 我望着漆黑的夜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杀机,蓦然而至。 照原定计划,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发。然而早晨我起身之后,却发觉役丁们还未将粮草全装上车。 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又问:“齐参军在哪里?” 有人看出情形不妙,去叫了齐谆来。他过了好一会才到,衣衫还没穿整齐,脸上还带着宿醉过后的困倦。 我问他:“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嘱你今天早起督工的么?莫非你忘记了?” 他瞟我一眼,有几分不情愿地跪下,“末将没有忘记,末将昨夜多喝了两杯,末将知罪。” 我抬头看看天上白云,悠然道:“你知道军中这是死罪吧?”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神色有些慌乱。 我说:“军纪不可不正,齐参军,你还有何话要说?” 冷汗从他头上涔涔地冒了出来,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咬了咬牙,“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青王妃的小舅舅。 我盯视他片刻,仰天大笑:“军法不认你是谁,我也用不着知道你是谁!”我敛容正色,向左右断喝:“推他下去,斩!” 周围的人惊惶失措地看着我。 我冷笑,“你们没听清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惊醒过来的兵士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下去,他一面挣扎一面叫:“你这是杀人灭口!你……” 我背过身。 片刻,一切都重又归于平静。 很多人脸色苍白,有些人看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漠。有一个人刚刚因我的一句话而失去了生命,我却全无感觉。 我们重新上路,此后一切都很顺利。 九月末,最后一批粮草准时运到了鹿州仓。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帝都的消息。 辅相之一的杨建成,因为纵家奴行凶,被免了职,继任的是大司谏及文钧。 果然来了。 我异常平静。天边悬着细丝般的一弯月芽,我心知有些事情,便如月之阴晴圆缺,无可回避。 然而不经意间,却有一丝难言的疲倦悄悄占据了我的心头。 去时绿树成荫,归来时却已黄叶满地。 人事变幻,我一时有些茫然,“怎会如此呢?莫非我行事还是不够缜密,到底被天帝看出了破绽?” 胡山笑答:“王爷行事再缜密也没有用。照我看,是那位老爷子太了解他一手带大的孙子。” 我闻言一怔,不由苦笑。 胡山忽然说:“或许王爷该高兴。” 我不解:“胡先生,你是何意?” 胡山望一望天色,顾左右而言他:“天高气爽,今夜必能好睡。王爷也该早些歇息,明天还有一场口舌官司要打。” 我知他话中所指。 我杀齐谆,早已奏报储帝知道,他按律当死,无人可以挑剔。 但青王妃必不肯善罢甘休。 次日我进宫复旨,她突然出现,声泪俱下地向天帝哭诉,要求他为她的舅舅作主。青王跟在后面,仿佛神情尴尬,然而我分明看见他故作姿态下的刻毒。 天帝一语不发,冷淡地看着他的儿媳哭闹。 储帝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试图和解的口气对我说:“子晟,你去跟四婶母解说一下吧。”我犹豫了一会,他冲我微微笑笑,我看见他眼底的歉意和无奈。 可是,他想让我说什么? 这个时候,天帝忽然开口,他语气刻板地吩咐我:“你为什么要杀他,说一遍给她听。” 青王妃一时停止了哭泣,有些迷惑地看了看他。 我也不明他的用意,便尽量简洁地回答:“他延误军令,按律当死。” 天帝又问:“这么说,你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说:“是!孙儿自认没有错。” “你都听到了吧?”天帝冷冷地看着青王妃,“子晟没有错。” 青王妃吃了一惊,我想她一定没料到天帝会这样袒护我。 她胆怯地畏缩了一下,忽然又挺起身子,不顾一切地大声说:“他骗人!我舅舅临死前说他是杀人灭口,当时有很多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怜我的舅舅死得不明不白。他和‘那个女人’一样……” “成启!” 天帝陡然提高了声音:“把你的媳妇带回去!这样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青王难以掩饰他的恨意,他用毒蛇般的目光在我脸上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上前拉走了那歇斯底里的妇人。 那个时候,储帝正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不定。 我的祖父则静静地望着储帝,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从天帝寝宫出来,储帝叫住了我。 我看见他欲言又止,神情迟疑。我想,他其实多少有些疑心。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提起,只是说:“你回来得正好。如今东府那边事情很多,我正需要你帮忙。” 过后他待我依然如故。 我在他身边的地位,渐渐已不成为秘密。 我经手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有一种以前隐身储帝背后时,所未曾体验过的滞涩感觉。 这年的腊月,一个难得空闲的日子,我和胡山坐在花园的暖阁里,喝着温热的酒,欣赏今冬的第一场雪。胡山说:“王爷如今已权倾朝野,今后又怎么打算呢?” 我听得怔忡,权倾朝野? 胡山微微一笑,说:“即使眼下还算不上,很快也就是了。到那时候,王爷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呆了一会,反问他:“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提议?” 胡山却说:“这是王爷自己的事情,该由王爷自己决定。” 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说:“等过完这个年,姑逢山就该有消息来了。” 中土军与东军正在肃州姑逢山展开决战,帝都的人们都在翘首期待那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默然片刻,他转回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到了那个时候,王爷或许能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些。” 我一时无从分辨他话里的意思,然而我总觉得,他的话里有种明显的暗示,这种暗示我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 我将窗推开一条缝,风立刻卷了进来。雪花在暖阁中飞舞,迅速融化成水气。我便透过薄薄的雾气,遥望着若隐若现的未来。 帝懋四十年正月十五,中土军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帝都,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战决定了东府最后的命运,我想,今年春天这场战乱便能够结束。 第四章(2) 五天之后,天帝颁下诏书,封我为上将军和理法司正卿。 如今,我的地位已凌驾于我所有的叔伯之上,成为仅次于储帝的人。 没有人敢说什么。 因为惟一能给予我这样地位的人,只有天帝。连储帝也不能。虽然他在这件事情上,可能起了极大的作用,但我有种感觉,这一次,是出自天帝本人的意旨。 朝务每天都像潮水般涌到我手中,我忙得整天难以脱身。 然而,即使在最繁忙的时候,我也总是能感觉到身后异样的目光。 从前是鄙夷不屑,现在是刻毒嫉恨。 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常常让我不寒而栗。 三月,在皇家御苑的猎场上,一支流矢射中了我的坐骑。 我猝然落马。 后面的奔马接二连三地从我头顶越过。我耳边全是隆隆的马蹄声,我甚至能感觉到马蹄踏上我周围泥土时,大地可怖的震动。 我脑中一片空白。 后来我猜想,在一个短暂的间隔里,我确实已经失去了意识。 直到有一匹马在我身边停下。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我微微抬起头。阳光就在我的正前方,所以过了好久,我才认出马上的人。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失措,出现在储帝一贯从容淡定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一语不发,死死地盯着我看。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联想起了他的父亲,先储邿靖当初便是在一次狩猎中坠马,然后被狂奔而过的马群活活踩死。 良久,还是我先开口叫了他一声:“储帝。”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亲手把我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 他仔细审视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在府中修养了好几天。偶尔回想起来,还是惊魂难定。我从未有过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候。我想,我居然能够死里逃生,真是上天的庇护。 这件事照例不了了之,因为谁都清楚即使追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储帝派了大批禁军在我身边护卫,但我知道这根本没有用。那些暗中伺伏的人,随时都可以用各种办法对我下手,我防不胜防。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变得安全——先下手为强。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 因为储帝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举动。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可是我心底却一片冰凉。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我一直赖以为荫的大树,已经无法保护我。 就在我坠马的第三天,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自尽。 历时两年半的东乱终于平定了。 然而,尚未来得及喘息,鹿州又发生了凡奴作乱。毕竟凡奴无法与东军相提并论,起先谁也没有太过在意。然而不过短短两个月,叛乱便席卷了大半个鹿州,不能再不加以理会。 五月中,储帝命我领军前往鹿州。 我闻言吃了一惊,冲口问道:“为何要我去?” 储帝没有在意我的失礼,他很平静地解释说:“这是祖皇的意思。” 了然和寒意同时涌上心头,我没有再说什么。 月末,渡过汾水,在鹿州大营,我见到先行到达的平乱军统帅赵延熙。他从东府赶来,脸上犹带风尘困倦之色,然而依旧气度沉稳,言谈缜密。他说,在途中他已经探听到叛军的不少底细,其实叛军中真正可虑的,只是首领仲葺一个人。 “仲葺算得上是个人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里略为带着一丝迟疑。 我装作未曾觉察。深思良久,我说:“仲葺是个人物,他身边的人却未必是。” 赵延熙眼神一亮,颔首称是。 我问他:“赵将军可是已经有了入手的办法?”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但此事要请王爷担当。” 我笑了笑,“东乱初定,能够少动干戈自然再好不过,你且放手去做。” 他神色欣然,却只是简单地回答:“是。” 赵延熙后来将收买仲葺手下的经过,详细告诉给我,不过事先我并未过问。那段日子,我忙于应付鹿州的世家。这些人都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平日不可一世,此时他们勉强维持的矜贵之下,掩饰不住张皇失措。他们不断地纠缠,向我诉说敦促,要我尽快剿灭叛乱的凡奴。 七月初,赵延熙在一次里应外合的偷袭中,抓获了仲葺。 叛军中半数随即投降,不肯放弃的半数,被赵延熙率军包围,只待一声令下。 “要动手吗?” 赵延熙本可以自专,然而他却遣人来问。我知道他的犹豫,我心中也有同样的迟疑。 世家们兴奋异常,他们轮番进言:“杀死他们!好好地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才不敢再次作乱!” 我想,他们是真的不在乎那些凡奴的性命,无论死了多少人,他们都可以再从凡界掳掠。 “如果他们平日对凡奴稍好些,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储帝的喟叹从心里一掠而过,我站起身来吩咐:“去军中。” 三日后,我来到赵延熙的帐中。他显然猜到我的来意,立刻命人提仲葺来见。 片刻之后,一个肤色黝黑、消瘦清秀的少年进了大帐,他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说:“我是仲葺。” 我一阵愕然。 他微微一笑,又说:“我知道你是当今储帝之外,最受宠信的皇孙。我想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也不会想要见我,所以你就直说吧,什么事情?” 眼前的少年,和我相仿的年纪,却有种异乎寻常的勃勃生气,我不由觉得自己老气横秋,好像比他大了十岁也不止。 可是他将要死去。 我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你为什么要作乱?” 他似乎有些意外,一怔,然后说:“不为什么,只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笑笑,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只是一股莫名的惋惜,让我说不出下面的话。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平静至极。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想杀你。” 他笑了,“如果你想要我归顺,那是肯定办不到的,所以你必须要杀我。” 我默然片刻,点点头说:“是啊。” 顿了顿,我又摇头,“不对,我不想杀你,只是你必须要死。” 他微微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看着他,“你很聪明,猜不到么?” 他想也未想,便嗤笑道:“你们这些贵人,跟我们这些人想法从来不同,我死也要死了,懒得费这个力气,你还是直说吧。” 我说:“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于不想活,如今你已经没有活路,可是你的兄弟们还有,你要不要给他们?” 他眼波一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踱了几步,“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能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就看你在这三天里能不能劝服他们。” “你打算放我回去?” “是。” “但是我必须要死,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尽?” “难道你不愿意?” 他默然片刻,突然对我一揖,道声:“多谢!” 我说:“不必,只不过我也不想大开杀戮而已。” 仲葺摇头,“不为这个。其实还没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只是我倒想看看你要绕上多久才肯说出本意。白王爷,你还真不叫我失望!” 说罢,哈哈大笑几声:“行了,你不叫我失望,我也不叫你失望!” 我淡然一笑,“那好,你记得,三天。” 我知道我不必特意提醒,正如他所说的,其实我们都早已知道结果会如此。两日后,仲葺便自尽身亡,除了极少数叛军随之自尽,其余人都降了。 听到消息,我只觉那股莫名的疲倦,又开始纠缠身心。 我下令厚葬仲葺。 那是七月初的事情,然后我又在鹿州逗留了一个月。 其实善后的事情并没有那么棘手,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不再急于回帝都去。是从何时起,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变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东乱初定,政务千头万绪的时候,我在鹿州心平气和地享受清闲。 然而帝都朝局变动的消息传来,仍有种力所不能及的无奈。 七月中,听帝都来的信使说起,天帝将他的外孙女,东府公主甄慧接入了宫中。 四个月里,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女子。 第一次在三月。 负责去东府押解甄氏族人的禁军统领来见我。当时事情极多,这一件实在不能算大事,我交待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那统领走到门口又回来,磨蹭了半天,忽然问了句:“那么东府那位大公主呢?” 我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若不提,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女子。 一时有些踌躇。 储帝一直没有成婚。二十五岁不成婚对一位储君来说,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听说天帝也曾催促过他,但他拒绝了。有时想起在他书房看见的那幅画,便觉得隐约窥见了他真实的心意。 然而天帝是怎么想呢?婚约是甄淳毁去的,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也没有说过依旧算数。 思量了一会,我说:“你把她一起接来好了。” 我本想叮嘱他,在路上需得特意关照她,但转念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统领迟疑了一阵,躬身告退。 我看得出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所以我知道即使我不说那句可能会留下麻烦的话,他也会一路照顾她。 看来她已经平安到达帝都。 应该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我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她能像她的母亲一样聪明美丽,那么是足以母仪天下的。 第五章 重回帝都,已近八月中秋。 将进城的时候,遥遥望见碧山。心念一动,便命其余人先回城,只余黎顺驾一辆马车,折转方向,去了御苑。 正是桂花开的时节。远远地,馥郁的香气便已随风而来。 我让黎顺守在山下,自己取过一管常随身的洞箫,信步往山上走去。 山林极静,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踏着厚厚的落叶,拾阶而上,沙沙的脚步声听来格外清晰。小径的两旁,满是桂花树,娇黄的桂花如漫天星子般缀满碧叶间,抑或一两株火红的枫树,突兀地闪出。时而有花枝探出路旁,我也懒得用手去推,任由它们从我脸上轻轻扫过。那一瞬间,会有格外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心也极静。尘世的俗事似乎全都渐渐远去,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我正跟随着二十多年前那个倾城的女子。 转过一道山弯,落桂亭便在眼前了。 我发觉它只是一座极朴素的石亭,柱石陈旧,已经有些斑驳。我想像我的母亲当年如何走到这里,如何望见亭中吹箫的少年,那少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少年抬起头,却是父亲临终前形如枯木的脸。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四下里望望,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树影轻摇。 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依着石柱,在亭栏上坐下来。举起洞箫的刹那,忍不住想,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不知可也会看见一个倾城的女子? 念头一闪而过,不觉哑然失笑。 兴之所致,随意吹了几曲,总有些莫明的怅然。 近来一人独处时,常有这样的感觉,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我回到帝都已有三年,然而回想起这三年的时光,却恍恍惚惚。有时我在心里问自己,当初离开北荒,所怀的种种期冀,算不算已经得到了呢? 应该算是吧。 想了很久,还是这么觉得。就算不是完全,也已得到了大半。 但既然如此,为何感觉还是如此空虚,与当初并无不同?甚至犹有过之。 是不是在好不容易填满了这一块的时候,却又失去了另一块?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片枯叶随风而起,打在我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我从凌乱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时,我看见前方桂树底下,站着一个女子。 轻风拂过,女子衣袂飘动,星星点点的桂花如细雨般从她身前身后飘落。那一瞬间,我几乎确信自己已经不在尘世。 她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沉静,恍若秋日的湖水。 我站起来,朝她走去,有如身不由己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女子略显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站住,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公子雅奏。” 她的微笑,令我回过神来。抬头望一望依旧耀眼的阳光,原来我还在尘世。 我躬身施礼:“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 停了停,我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她点点头:“正是。” 我便笑笑,说:“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女子没有说话,她望着我,神情若有所思。 她的一双眼眸,专注而智慧,我忽然觉得她很面熟,我想我以前一定是见过她的。只是那是前世,还是梦中? 我脱口而出:“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女子仿佛突然惊醒,她略带羞涩地一笑,说:“好。” 我开始吹奏,正是那支秋江月。 她的神情重又变得专注。我看见她眼中起伏的情感,正与我的心潮一般无二。甚至我已不需要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眼底的神情,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片刻前我还觉得体内缺失了一大块,此刻却像是已然找到了契合。 一曲终了。 我定一定神,问她:“姑娘觉得如何?” 她清清淡淡地回答:“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美中不足。” 听她这样说,我便知道她极精音律。换作是我,大约也会如此回答。但她并不知道,我吹奏此曲的真正原因。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未经理智思忖,我已然脱口而出:“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我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她说:“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她大吃一惊。 然后她深思地看着我,从她的眼底,我已经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回答。 但,只在一霎那,她突然地退缩。 她神情慌张地看看天,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便转身离去。 我急忙追上,大声地问道:“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她恍若未闻,急匆匆的脚步便如同逃走一般,片刻便转过山弯,不见了踪影。 我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这女子,无论是出现,还是离去,都像梦幻般地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退回亭中,重又坐下。我想要吹箫,总觉得一曲终了,也许她又会出现在眼前。然而吹了几声,断断续续,总也不成曲调。 我烦躁地甩开那管箫。 碧蓝的天空中,白云悠悠地飘过,我的心绪便也悠悠地,似动似静。眼前仍是那女子的身影,一颦一笑,如此清晰而真实。 那不是梦幻。 我在落桂亭坐了很久,直到重新心静下来。 然后我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这个时候,我已恢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我很快想到,那女子衣饰华贵,且能出现在碧山,必定是皇族中人—— 我猛地停下脚步。 整个人像是陡然下坠,四肢渐渐变得冰凉。 心里却有种啼笑皆非的错愕感觉,我终于意识到,宿命是多么完美地转了一圈。 我的确见过那个女子。 既不是在前世,也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储帝的书房中,那幅画像上。 她与那画像中的女子是如此相像,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甄慧,我的表妹,东府的公主。 储帝承桓未来的皇妃。 回到府中,我先去看望母亲。 如云站在院子里,正仔细地从桂树枝头采下桂花,装在布袋里。 我看了一会,不得要领,便叫了她一声:“如云!” 她微微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笑着说:“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我问她:“你在做甚么?” 她说:“王妃前几日说起桂花糖。我从来没做过这个,所以想采些桂花,做了试试看。” 母亲喜欢清静,她跟前只有如云一个服侍。母亲的起居都是如云一手照料,看她整日忙里忙外,很是辛苦,她自己倒像是乐在其中的模样。 我说:“难为你,总是这样周到。” 如云十分认真地回答:“王妃对我的恩情,我侍奉她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她总是这样说,我也不甚清楚母亲到底对她有什么恩情,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她好像是母亲从街头拣来的。我无意追问,便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 “王爷!”如云轻声叫住我,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按了按,说:“王妃睡着了。” 我点点头,放轻了脚步。 母亲躺在里屋的绣榻上熟睡着,榻前薰着檀香,香烟袅袅地升起来,母亲恬静的面容便隐在青烟后面,看起来有些飘渺不定。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想我是真的明白,父亲当初为何会做那样的选择。 我想起桂花树下的女子。 便忍不住问自己,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勇气? 母亲微微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嘴角往上勾起,仿佛是一个微笑。 母亲很少笑,即使在她笑的时候,我也总觉得她眼底深处有一层淡淡的悲哀。 可是,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很喜欢热闹,也很喜欢笑。我还记得她笑起来,就像春日的阳光一样,那么温暖,那么明媚,没有一丝的阴霾。 我记得那时父亲总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笑颜,仿佛只要那样看着她,几百年几千年便可以过去。 是从何时起,一切都变得不同? 母亲脸上没有了笑容,父亲也不再那样看着她。 他甚至很怕看见她,但我知道,其实他很想看见她。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他痛苦不堪。 这种痛苦,至死方休。 我仿佛从父亲形容枯槁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我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一定也会有和他一样的命运。 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不寒而栗的感觉令我清醒,我像是一个刚从悬崖边退回来的人,后怕地望着那个差点吞噬我的深渊。 我的父亲当初能有那样的勇气,或许是因为他并未预见他的未来。如果生命再来一次,如果他能够预见他的人生,他是否还会那样做? 我不能确定父亲的想法,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决定。 晚间,进宫去见储帝。 他比两月前又显清减,想必十分辛劳。见到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我却总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刺心,也有几分心虚。 说不到三五句话,他忽然留神看我,“子晟,你好像很累?” 我连忙说:“没有什么。” 他想了想,含笑说道:“也难怪你,一路风尘,还没有好好歇息过。这样吧,去见一见祖皇,你便早些回府去歇着吧。” 我微感负疚,便问:“方才储帝不是说有要紧事商议?” 他略为犹豫,随即笑笑,说:“也不在这一天。今日你且回去歇息,那件事我们明天再谈。” 说完,便引我同去见天帝。 xs8@page 我们出了东宫。走过错落的宫宇,周遭一如既往地寂静。偶尔遇见几个宫人,全都是悄无声息,连走路也没有半点声响。偌大的天宫,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阴沉气息。 我向来不喜欢入夜之后的天宫,但今天却感觉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就在这宫中的某个地方。 想到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但至少勉强能维持着平静。既然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又何须多伤神? 御花园中,只悦清阁一处灯火。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虽未到十五,然而七分满的秋月,映着池水,显得清幽无伦。 远远望见窗畔天帝的身影,连忙收拾起心神,凝神静思该奏对的话。 门口的宫人向里传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我正一正容,随储帝趋前—— 却在猝不及防之间,又看见了她。 其实我早已经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又住在宫中,往后免不了时常会遇见。却没有想到,是这么快的事情。 还来不及准备好,就这样又见面了。 默默地对视一眼,日间的情景宛若游鱼般晃过,可是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心照不宣地,就像谁也不认识谁。 储帝笑道:“你们还未见过吧?”便为我们引见。 我笑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储帝诧异地看我:“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储帝哑然失笑:“竟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我看看她,淡淡地一笑,“是挺巧的。” “可不是?”天帝忽然插口,“真巧!”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注视着甄慧,目光出奇地柔和慈爱。 我上前给他行礼。他转回来看着我,眼神便又变得冷静起来。 坐定之后,我将鹿州平乱的经过述说一遍。其实这些事情我在信中早已说过,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解释一番。 谈论完,天帝和储帝都默然不语,各自沉吟。 我看见甄慧在一旁悄悄地望着我,却在我也望向她的刹那,迅速地转开了目光。 我不由呆了呆。 忽然听见天帝在问:“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谋士?” 我一惊。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可天帝为何会特意提起?我狐疑地抬眼,我的祖父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只好说:“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孙儿很多忙。” 天帝又问:“他是鹿州有名的智者,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我说:“他在鹿州得罪了人,避到了北荒。” 天帝笑了,“原来如此!”顿了顿,他仿佛随口又说:“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看着我,脸上笑容依旧,然而我觉察他眼中有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然后他转向甄慧,“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她好像很紧张,她问:“在哪里?” 天帝指着我说:“就是他。” 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 天帝对我说:“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我心中一动,躬身领命。 宫人将箫奉上,我便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她说:“白王定吧。” 我抬起头,窗外清辉流泻,我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天帝拊掌叫好,他看着储帝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储帝神情淡然,微笑道:“正好,我也可一饱耳福。” 我默然片刻,不再迟疑。 箫声一起,琴音立刻相随,分毫不差。 我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万不能在此时忘情。然而乐音之中,我的理智迅速远去。我仿佛与尘世暂别,然后缓步移向夜空。在天外,我终于能与生命的另一部分契合。 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感觉,那一刻,我的生命完满无缺。 我不由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悠长叹息。 只可惜,这完满只在瞬间。 曲声终了,我与她目光胶着,彼此的心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理智也在同时回归。 我看见她毅然决然地转开脸,迟疑片刻之后,她终于将目光投向储帝。 一霎时,我心痛如割。 嫉恨,像毒蛇一样,用它们尖锐的牙齿疯狂噬咬着我的心。 我本以为我可以平静面对,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也许,是我太高估了自己。在这件事上,我原本就身不由己。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吐了又吐,胃里如翻江倒海般难受,可这些都微不足道。我只是希望在酩酊大醉的时候,我能够摆脱心中那个纠缠不清的身影。 我如此渴望,却又必须放弃的人。 然而,当我的意识终于渐渐模糊,周遭的一切都渐渐远去,却惟有那个身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为什么呢? 我生平第一次怨天尤人,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 恍惚间,我仿佛看着她问。 她注视我良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凝视她沉静的脸,我喃喃地问她:“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平静?在你这样折磨我之后!” “你醉了。” 她的手,温柔地抚上我的脸,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汗珠。 我捉住她的手,猛地将她带入我怀中。 她惊叫着,在我怀中用力挣扎。 我将她压在我的身下,我看着她美丽而惊惶的脸,我看见她眼底的恐惧,我有些不忍心。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 我狂乱地吻她、撕扯她的衣裳。 她已经放弃了挣扎,在我身下无助地颤抖,我感觉冰凉的水珠从她脸上淌下来。 我停下来,然后我说:“我知道你不属于我,明天我一定会放你走。可是今晚,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只有今晚。明天……明天我一定……” 我说不下去。 我抱住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我颤抖地抚摸着她,只有今晚她是属于我的。 只有今晚。 莫明的恨意蓦然而至,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摧残她。我听见她在我身下痛呼落泪,快感和剧痛同时涌上心头,然而我却无法停止。仿佛只有这种办法,能让我暂时解脱。 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她绝望的眼神。 我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过了好久,我才渐渐回忆起昨夜的情景,然而那些事若真若幻,模糊不清。 我的枕边,残留着女子淡淡的脂粉香气,让我明白,那不完全是梦。 可那是谁呢? 内侍们进来替我穿戴。我看见黎顺时不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便把他叫到一边,问他:“昨夜谁在我房中?” 黎顺小心翼翼地瞟我一眼,答非所问地说:“昨夜王爷醉得很厉害……”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她是谁?” 黎顺小声说:“是如云。”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到我房里来?” 黎顺说:“是王妃知道王爷喝醉了,所以叫她过来看看的。” “她回去了?” 黎顺点点头:“是,一早就回到王妃那边去了。” 我吃力地用手揉着太阳穴。我深知母亲对如云有着几近母女般的疼爱,她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怎样呢?想了好一会,我吩咐黎顺:“去看看我娘起来了没有?” 其实我知道,母亲总是习惯早起。 我走进她屋子的时候,她独自坐在窗边。 觉察到我进来,她回头瞥我一眼,便又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 我明白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我走到她身边,跪下来,说:“娘,是我错了。” 可是她恍若未闻。 我又说:“娘,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她的。” 母亲回过头看看我,淡淡地说:“你拿什么补偿给她呢?你以为她想要的,你能够给得了她么?”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她的语气却让我有些惊惶。 我说:“娘,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好了,不要憋在心里,那样很难过的。” 这是我小时候常用的办法,每当我惹她生气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说,然后她就会拍拍我的头,忍不住地笑了。 果然,母亲微笑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正像是我小的时候她经常做的那样。 然而她眼底却有一抹淡淡的无奈和悲哀,她看着我,说:“傻孩子,憋得心里难过的人,是你自己吧?” 第六章(1) 本想称病不朝,但犹豫良久,还是强打起精神入宫。 储帝正在等我。一见我去,便引我到书房,摒人密谈。 他问:“你还记得你初到帝都的那一年,向我针砭时弊,说的那些话吗?” 头疼得很厉害,我吃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说:“臣弟当然记得。” 他看着我,眼中隐隐闪着兴奋的光芒,“这件事我久已想做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应该是时候开始了。” 我愣了愣,然后问:“此事非同小可,储帝打算如何着手?” 他胸有成竹,看来确实已经想过很多遍。他说:“我要放天界的凡奴都回去下界,然后撤换下界各州的督抚,让凡界由凡人自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有些奇怪,看我一眼,问:“你不赞同吗?” 我说:“那倒不是。只是臣弟以为,此事恐怕很难。” 储帝笑了笑,“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容易办到。可是,只要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希望,我总想要试试。” 我又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才说:“那么祖皇的意思呢?” “祖皇已经答应了。” 是答应了,还是不置可否呢?我不由疑惑,但我没有说什么。 储帝正视我,神情殷切,“子晟,我需要你帮我!” 我犹豫不决。未来的困难无法估量,还有,如果失败了会如何呢?储帝看起来好像根本未曾考虑过。可我知道,其实他很清楚后果,只是在他淡漠的外表下,有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执着。 “子晟!”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只要我们同舟共济!” 我也凝视着他。 他的神情真诚而坦然。 胡山曾经对我说过:“你注定孤单一个人。” 我也已渐渐将孤单当作了天经地义。 可是,我听见他说:“只要我们同舟共济!”我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起来如同另一个人在说:“臣弟必当竭尽全力。” 我将经过告诉给胡山。他一语不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忽然不认得我了似的。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样冲动易感的举动,实在不像是我的为人。 然而更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后悔。 我说:“储帝也没有说错,这件事,并非完全不可为。”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胡山,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掩藏极深的些许失望。 好久,我以为他不打算说什么了,谁知他却淡然一笑,“那倒也是。”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默然片刻,忽然问:“王爷当时,为何没有想要劝阻储帝呢?” 我怔了一怔,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劝阻他呢? 胡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突然有种无法掩饰秘密的恼怒,我怫然不悦地说:“因为他不可能被我说服。” 胡山若无其事地笑笑,“其实这样也好。” 我诧异地看看他。 胡山别有深意地说:“王爷近来似乎有些消沉,正好找些事情来做。” 我愣了愣,不由得微微苦笑。 转眼,桂花已经谢了。每天早起,庭院中都会落满一层黄叶,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向深秋清朗的天空。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然而在我心中,桂树下那个女子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如今,我时常可以见到她。 我的祖父对甄慧的宠爱异乎寻常。她经常陪天帝下棋,现在我去面见天帝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她,坐在天帝对面的位置上。 我尽量避免看她,虽然即使我没有在看着她,我也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我们从未交谈过。 她总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垂首不语,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她时常偷偷地看我,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一掠而过的目光,每次她这样飞快扫过,都会在我心里激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起先,这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近来我已经变得平静,也可能是麻木,虽然我很清楚,这依旧不过是自欺欺人。 初冬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储帝颁下诏书,命凡人自治。 朝野哗然。 在这之前,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好了安排。 其中有些举措,甚至可能违背储帝的意愿。 我知道朝臣中的很多人,他们对新政,或许不甚在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却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赞同新政,但如果新政能为他们带来富贵升迁的机会,同样也可以拉拢到他们的支持。 所以,尽管反对者迅速汇集成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流,但朝局依旧勉强维持着平衡。 然而我知道,这平衡悬于一线,岌岌可危。 如果此时有只手,从对面推上一把,情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削弱对方的力量。然而当我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却又一次发现,最大的阻力来自储帝。 所以我只能尽力维持着现有的平衡。 但我无从预料,这平衡将在何时,倾向何方。 帝懋四十年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到来。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预感到风雨将临。忧虑的情绪在帝都蔓延。有时我看见甄慧,从她眼底我窥见了一丝哀伤。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聪明的女子,也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早地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 金王望向储帝时,眼中的刻毒,更甚于以往任何时候。 我知道他现在是那股反对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于再做掩饰,公然指责储帝的新政。朱王和栗王也渐渐倒向那一边。但这些我都并不担心。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打破平衡。 储帝依旧淡漠如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显得越来越明显。有时我看着他一脸的平和,就仿佛看着暗潮汹涌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动的小岛。 然而,上空已经阴云密布,当暴雨来临,巨浪随时能将他淹没。 我想他其实也觉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 “王爷自己,又可曾打算过?”胡山这样问我。 我无言以对。 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从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已经预见了未来。我一直很想问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我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其实我自己也已经有了预感。 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雪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从窗口望见瘠弱的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映着雪光,天地间呈现一种极淡的蓝色。 宫中内侍来报,天帝传召。 我踏着积雪入宫。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火光在雪后的宫中,显得有些诡异。 天帝独自坐在书房中,注视着一局棋,但他的对面,并没有对手。 我行礼之后,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内侍。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然后他说:“这里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惊,他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晚,召我来,就为了让我看一局棋?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其实这局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入中盘,黑子先发制人,此刻还占据着优势,但其实白子的布局要稳健得多,一旦反击,黑子很快就会一败涂地。 天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照你看,哪边会赢呢?” 我说:“那自然是——” 我没有说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霎那,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天帝含笑看着我,说:“这是我从前跟人下过的一盘棋,没有下完。这执黑的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低声答:“是。” 天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完这盘棋?” 我浑身一震,长跪在地:“孙儿怎敢做祖皇的对手?” 天帝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实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断地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说:“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 我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孙儿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断我:“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说不明白,那就太让我失望了。”然后他瞥了我一眼,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对手?” 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个“是”字。 天帝了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来跟我下这盘棋吧。” 我迟疑良久,终于说:“那么,孙儿斗胆了。” 天帝笑了,他说:“这就对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赢不了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下这局棋。 我渐渐看清,我已经陷入了怎样一个困境。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一败涂地的结局。 最终当我投子认输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 天帝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我发觉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爱的神情。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么?因为你根本不敢赢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连想要赢我都不敢,你又怎么可能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丝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着帝都热闹依旧的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璟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第六章(2)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作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淌这趟混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做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悦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 他转身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随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飞鸟掠过,我们一起望着它们消失在天际,只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落。 尘埃落定。 然后他转回来看着我:“子晟。” 我等候着。 天帝的眼神冷静而高远,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可是当我真的听到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可是要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气,然后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边,呆呆地望着我们。在我离去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几近绝望的悲哀。 她是否会感到些许失望呢?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在王府后园,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过来陪我坐了一阵。他什么话也没说,递给我一壶酒,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壶酒。我们便对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壶酒便喝干了。 我将酒壶丢进旁边的水池里,然后对他说:“明天,先生帮我拟一个称病的奏折吧。” 他说:“好。” 便又不说话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流云飘过,月色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望着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愿,胡山曾经问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问他:“先生那时,是否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说:“胡某不是神仙。只不过胡某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得到所有的东西,总得要放弃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说,“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经入睡。 一直坚持陪在我身边的黎顺,也不知在何时,靠着回廊的栏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 园后靠花墙处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后脱掉了袍服。夜寒很重,凉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从水桶中注视着自己苍白如月色的脸,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提起水桶从头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直透到心里,我失手丢掉水桶,伏在井栏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终于渐渐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转回身的时候,吃惊地望见我的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风吹起她的发丝,流露出生机,否则,我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着看清,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有如此美丽的身影。 我朝她走过去,“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母亲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悲伤。 我听见她喃喃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惊惶地说:“娘,你为何这样说?这根本与你没有关系。” 但是她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 我再也支撑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怀里。水珠不断地从我发梢滚落,淌满了我整张脸。也许,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听见我的母亲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见过我,如果你没有娶我,你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抬起头,惊骇地望着她。 月光下,她看起来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渐渐地,我仿佛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觉。 第七章 日暮西下,残阳斜照,暗红的霞光映着后园池水中随风摇曳的荷花,空中飘荡着荷叶淡淡的清香。我与胡山坐在荷塘边的石亭中,把盏清谈。 近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北荒时候的悠闲日子,每日里闭门府中,下棋闲聊。朝中的嘈杂纷乱,好像一下子离我远去了。 春天里我大病一场,听说我曾昏睡了两天两夜,但不久便开始康复。 听太医提起,甄慧也病倒了。 我想起她眼中深切的悲伤,不由暗自叹息,这样的聪慧敏感,对她来说,也许并非一件好事。 等我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 有个凡人登上了天梯。 那几天,帝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离奇怪异的传闻,白王府的下人们也时不时流露出一种莫明的惊骇和兴奋神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胡山相视无语,彼此心照不宣。 其实这和二月里被我压掉的案子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更加声势浩大些而已。 朝局陡然间变得混乱无比,但我看见一条清晰的脉络贯穿始终,这也不过是其中按部就班的一步。 我们很少谈论朝中的事情,只是静心等待。 胡山问我:“王爷觉得那一天会在何时?” 我说:“想来总在夏秋之间。” 胡山笑了笑,说:“我也是这么想。” 七月廿五姤女祭。 传说这位名叫姤的女子,为了救自己的夫婿和儿子,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海眼。我不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位女子,不过每逢这个日子,天下的女子都要为自己的家人祈福。 母亲也在院中设了香案,向天祝祷。 她的神情虔诚而专注,我忍不住在心里揣测,不知她在祈祷什么? 时近夏末,天气依然很热。阳光穿过枝桠,随着树影摇动,有些晃眼。温热的风吹过,我忽然觉得鼻端拂过一缕若隐若现的桂香。抬头四顾,果然在枝头寻见零星的几点小黄花。 又是一年。 一些熟悉的景象从记忆中浮现,清晰有如昨天。 我呆立了一会,转身悄悄地走出了母亲的院子。 胡山正望着荷池沉思,见我去了,便说:“今天是姤女祭,王妃也在祝祷吧?” 我随口应道:“是啊。也不知是何人定下这个日子,真是有趣的习俗。” 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说:“王爷不知道?这是已故天后定下的。” 我怔了一会,“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自古就有的。” 胡山说:“姤女的传说是自古就有,祝祷的习俗却是由天后定下的。” 我忍不住问:“真的有这么一个姤女吗?” 胡山笑了笑,“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笑了,“是没什么关系。” 胡山脸上又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没有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的女子都愿意为家人祝祷,所以这个习俗很快就天经地义得像是自古就有。天后真是位聪明的女子。”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听说如今那位甄慧公主,也是一位十分聪明的女子。” 我心中一动,半晌不语。 这个时候,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来,张皇失措中,踢碎了路边的一只花盆。 黎顺阴沉着脸跑过去,想要训斥他,那小厮便跟他辩解了些什么。 我看见黎顺的脸色也在陡然间变得和他一样张皇失措。他转身跑回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天帝刚刚降旨,向下界降下大洪水!”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黎顺又重复了一遍:“天帝动用神器,降下了洪水。” 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才发觉失手碰翻了手边的茶盏。 回头看胡山,见他一贯从容自若的脸上,也显出了惊愕莫明的神情。 我的祖父,他到底要干什么? 听说他对朝臣们解释说,凡界自理之后,已经糜乱不堪,而且不再礼敬天界,所以要降下这样的惩戒,以显示天威。 这是很堂皇的理由,可是我想,没有几个人会相信那是全部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就好像那根原本清晰的脉络,突然间转了个向,让人摸不清头脑。我想了很久,可是始终不得要领。 胡山的神情却已平静如常。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明白,可是当我问他时,他却不肯直接回答我。 他只是反问:“王爷觉得,天帝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祖父么?我怔怔地想了很久。他很年轻就做了天帝,文韬武略、英明不凡,他治理下的天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我从来不怀疑,他是一位好天帝。可是他是怎样一个人? 胡山笑了笑,说:“也难怪王爷,因为王爷小时候并不在天帝身边。可是储帝应该不一样吧,他是天帝一手抚养大的。” 他仰头望了望天,“要下雨了——人心不可测,是不是就像这天气?可是仔细想一想,总是先有风再有雨,只是有时候,看不清风从何处来罢了。” 我也仰起头,一片黑色的雨云从南方慢慢飘移过来,我便也笑笑,说:“可不是。” 我想我已经窥见了天帝似乎不可理喻的举动背后,掩藏的原因。 那其实不过就是他冷静外表下,掩藏的感情。 此刻想起来,天帝已经老了,真的很老了。 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是也有些事情看得更重了吧?我想他也许是发现,自己终究不若想像中的铁石心肠,所以,他终于还是为自己和他的孙儿留下一条退路。他一定是希望洪水能够冲去储帝给天人带来的所有怨气,一切就可以回复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 只要储帝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我相信,我的祖父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储帝,他一定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这件事上,储帝绝不会退让。他这样做,其实什么也不能改变。 也可能,其实他原本就没有真的想要改变什么。 即使他也是一个疼爱孙儿的老人,但他终究还是天帝。这一点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改变。 帝懋四十一年的深秋来临得格外早。才九月初,便已寒风四起,黄叶漫天。 我清楚地记得正是那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当我打开房门,惊讶地看见胡山站在门外。他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神情。 他说:“昨夜储帝盗走了息壤,离开帝都去了下界。” 我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他说的话。 他低垂着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低声说道:“王爷该回朝了。” 又踏上久违的乾安殿。 清冷的秋风,穿过空空荡荡的殿台。我驻足回望,仿佛又看见殿台一角,那个瘦削的身影。他的衣袂随风拂动,他的神情飘然世外。 我记得那个春日的早晨,我们在这里遥遥相望,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忽然有种感觉,那也许就是我们在天界所见的最后一面。 天帝以雷厉风行之势,罢黜了朝中大批储帝一系的官员。我想这件事他大概筹划已久,只不过迟了两个月才做而已。 不久,青王全家被放逐。 他被禁军押解离开帝都时,我的车驾碰巧与他们的队伍擦身而过。穿过车窗,我漠然地望着他如秋日枯叶般颓败的面容。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而神情茫然,就像是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心静如止水,既不感到难过,也没有任何快意。 他只是又一个帝都的过客,除了他的血统,他原本就没有任何在帝都生存的本事。也许,天帝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他放逐。 我想,其实天帝是想保护他吧。 寒风骤起,天色阴沉,我看见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落。我将手伸出车窗外,冰冷的一粒落在掌心,我惊讶地发现,那竟是雪霰。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才入十月,仿佛冬天便已提前降临。 然而这场雪却始终没有下,一连几日乌云密布,天空阴郁如人们的心情。 都知道,快到完结的时候了。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到了这个地步,也许真的不如早些结束。 望日,宫中来人,说是如妃传召。 我微感讶异。天后故世之后,如妃掌管后宫,然而除了年节行礼,我和她从没有往来。她怎么会忽然想要见我? 我随来人入宫。 景和宫外,两三只乌鸦立在树叶凋零的枝桠间,风撼动枝桠,它们便“呱呱”怪叫着飞起,迅即消失在阴暗如墨色的天空中。我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忍不住想,为何还不下雪? 如妃寒暄良久,东拉西扯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我耐心等待。 终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娘好吗?” 我躬身回答:“有劳娘娘挂念,她很好。” 她便很高兴似的说:“那太好了。我还从未见过你娘,不如让她进宫来住些日子,也好陪我说说话。” 笑容像面具一样悬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中难以掩饰的不自然。 原来如此。 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催促道:“去接你娘进宫来吧。” 我慢慢地垂下头,回答:“是。”声音平静有如麻木。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也许她是真的不在意,也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为难。进宫的路上,她一语不发,神情若有所思。我很想问她在想什么?但踌躇良久,还是没有开口。 月末,天帝下诏,命我征讨储帝。 十一月初六,我率八万天军离开天界。 天帝亲自出城相送,他满斟一碗酒,递到我手里。 我一饮而尽。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我等你回来!” 我看见他眼里的期待,我知道,其实他是想说,他等我将承桓带回来。 我想起饯行宴上,甄慧望向我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同样的期待。 他们似乎都相信,我此行定能将储帝带回来。 五色旌旗,绵延十数里,在灰暗的天空下,透出一种不祥的阴郁。天空终于开始飘起雪花,我抬头看了看,雪花落进我的眼里。我闭上眼睛,感觉寒意漫遍了全身。 我清楚地预感到,储帝不会再回到帝都。 初九,大军汇集昆仑丘,然后向东进发。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凡界的景象,我想军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样。我不知道,在洪水之前,这里是否曾经有过一片繁华,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触目惊心的荒芜。息壤阻止了洪水,却无法改变洪水过后的凄凉。来到凡界的头两天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凡人。到处是洪水残留下的痕迹,我时常看见路边枯死的树木,树皮已经被人剥得干干净净。 三天后,我们见到第一个有人的村庄。 一群形容枯槁的农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衣不蔽体,冻裂的腿脚不断渗出血水。我看见他们眼中深深的敌意,比天气更加寒冷。 我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 我停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回报:“是个小孩子,在树上丢石头,砸伤了人。” 那孩子很快被捉了过来,受伤的小卒捂着流血的额头站在一边瞪着他,孩子那惊惶失措的母亲跟在后面。 她跪在我的马前,她将孩子也强按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孩子才六七岁,身上只披了一块破布,因为太瘦,头大得可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小石子。他紧张地看着我们,他的母亲使劲按他的头,要他赔罪。他低下了头,可是立刻又弹了起来。 他诧异地看着他的母亲,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他们是坏人呀,他们是来发洪水的!” 我默然不语地看着那孩子。他的母亲浑身颤抖,她哭泣着,嘴里喃喃不已,也许是在哀求我们放过她的孩子。 统领迟疑着问我:“怎么处置?” 我说:“算了吧,一个小孩子而已。” 说完,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厌倦,只想早些离开这里,返回天界。于是我下令全军加快了行程。 路过蓬山的时候,我们遭遇了一队凡人义军,之后我们又遇上过几队。他们其实全都是农人,衣衫破陋,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然而他们仍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就像是存心来送死。战斗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稍事清理,我们便继续行程。焚烧尸体的浓烟随风四散,方圆十数里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肉味道。我有种预感,此行也许不若想像中那样顺利。 廿四日我们得到确报,储帝在羽山附近。两天后的黄昏,我们在苍山安营,这里距离羽山已不到一天的路程。 亲兵来通报,说有个自称义军首领的人,从羽山赶来见我。 我想了想,便命他进来。 片刻,一个白衣文士进了我的帐中。他面貌清朗,气度沉着,虽然一路风尘,但看起来依然很整洁。他朝我深深一揖:“在下杜风。”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有名的贤者,在凡界民众中很有威信。 我请他坐下,然后问他:“杜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杜风说:“我来告诉王爷,羽山现有义军十万。” 我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先生莫非还想以此要挟?” 杜风也淡淡一笑,“义军虽非天军的对手,不过却不畏死,也能叫天军损失惨重。” 我看着他,我说:“那你还孤身来此,不怕我杀了你?” 他神情自若地回答:“王爷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义军群情激愤,更加不可收拾。并非在下狂妄,如今义军的局面,只有我在,才能控制得住。” 他语气平淡,眼神深邃而睿智,我知道他并非夸大其词。 我说:“听你的口气,莫非还有办法避免一战?” 他缓缓点头,“正是。就看王爷愿不愿意听我说?” 我沉吟片刻,回答说:“直说无妨。” “办法简单得很,”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请王爷留下储帝和息壤。” 我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 他忽然变得神情复杂,默然片刻,反问:“为何不可能?” 我怔了怔,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风慢慢地说:“储帝是取走息壤的人,息壤通灵,便会认他为主人。只要储帝还留在凡界,天界便无法收回全部的息壤……” 我打断他:“你想让储帝死?” 他不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良久,他轻轻叹息:“并非我想让储帝死,是储帝自己想要这样做。他的为人,王爷很清楚,为了留息壤在凡界,为了保生灵不受涂炭,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不过——” 他忽然语气一转,看着我说:“如果王爷劝说储帝,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我问他:“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想劝我任由储帝去死,好保住凡界的太平呢,还是想让我去劝说储帝不要死?” 他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他,了然地笑了,我说:“其实你心里,是想让他死的吧?只是你又害怕承担,所以想把事情推给我。”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说:“王爷也许是没有说错。不过王爷心里,只怕也是希望储帝死的吧?” 我愣住了。 我希望储帝死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可是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却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 良久,我轻叹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 杜风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出帐,我说:“我很佩服先生的才识。” 他微微一笑,说:“我也很佩服王爷。” 我又说:“他日有机会,必当请先生把盏长谈。” 杜风哈哈大笑,“倘若能平安过了明日,杜某一定奉陪!”说罢,上马绝尘而去。 夕阳已经沉落山边,西方的天空,一片殷红。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我身旁,我知道那是胡山。我问他:“先生想必都听到了,先生的意思呢?” 胡山说:“旁人不会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如果让储帝死,只怕将来回到帝都会很难自处。所以王爷实在是不应该让储帝死。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默默地注视我许久,叹息着转身离去。我知道,他又一次先于我自己明了我将做出的选择。 天色渐暗,入夜的寒意浸透我的衣衫。我仰望着星空,在心中反复自问,我是不是真的希望储帝死呢? 次日黄昏,我们到达羽山。 如血的残阳下,我又见到了储帝清瘦的身影。 那时凡人义军,站满了羽山每一寸土地。他们神情阴冷肃穆,眼中有一种任何人都不敢小瞧的坚定。那一刻,晚霞映着羽山,我觉得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令绵延招展的五色旌旗,也显得黯然失色。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股暗流在他们中间涌动,仿佛随时会冲出来,吞噬一切。 储帝便像其中惟一宁静的岛屿。 他衣袂随风轻扬,看起来恍若飘然世外。在一片剑拔弩张之中,依然平和淡漠得有如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 亲兵过来请命:“王爷,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便抬手打断他。 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我想其余的人很快也都明白了。 储帝策马前行。 十几万人的山谷,突然静了下来,就仿佛那么多人在一瞬间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那一个正在前行的人。 “哒哒”的马蹄声,仿佛从人的心头踏过。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就像注视着西沉的日暮。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不论我是否真的希望他死,我都不会阻止他。 他在两军的中间,勒住了马。 对面山坡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储帝,回来呀!” 于是很多人便一起喊:“储帝,回来呀!” 天军的阵营里,也有人喊:“储帝,到这边来呀!” 山谷里,喊叫声乱成了一片。 我依然沉默地望着他,他也那样望着我。似乎有种时光倒流般的恍惚,然而那一刻,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起。那时周遭的纷乱嘈杂渐渐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忽然,他微微一笑。 我便也微微一笑。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山谷里便顿时又静了下来。 他冲我喊道:“子晟,善待天下百姓!” 然后,有剑光一闪。 血红的残阳下,划出那样美丽的一道弧线。 一大群鸟雀忽然惊飞,扑啦啦的振翅声响彻山谷,若白若灰的羽毛如雪花飘落,天色仿佛在陡然间暗了下来。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 只有山谷中间,孤零零的一匹马,无助地在它的主人身边绕来绕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跳下马,朝着他走去。 没有人阻止我。 我想他们都根本没有看到我,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一个人。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血将他身边的一大片土地染成了暗红,然而他安详有如睡着。我看见他脸上的微笑,也许死亡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上一件可怕的事。 我跪倒在他面前。 整个山谷中所有的人,无论天人还是凡人,在那一刻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地。 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他不是一个好的君王,甚至连我自己也曾经这样想。然而此时此地,我们却以无比的虔诚,一起叩拜我们心目中的君王。 第八章 十二月初二,储帝下葬羽山。 我向天帝奏请,将他就地安葬,天帝应允了。我说明的理由,是凡界的百姓不肯让他的灵柩离去,可是我想,他必定知道真正的原因,只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无关紧要。 天很冷,细雨绵绵,间夹着零星雪花。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赶来送葬,我只知道那天的羽山已完全失却了原来的面貌,无论望向何处,所能看到的只有充满悲伤的脸。 有很多人在流泪,可是并没有人哭出声来。我看见有人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把脸都涨红了。我想他们也许是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储帝吧。 然而我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眼中始终一片干涩。 他们将他放入土穴,然后填上黄土。 他的墓地不像别人那样有隆起的坟丘,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想春天来临,那里就会长满青草,那时也许就无人知道他沉睡在何处。既然留在这里是他的愿望,那就不要让人再打扰他。有清风绿树、鸟雀山兽,还有他最惦念的百姓,在他身边平静地生活,想必他不会寂寞。 盖上最后一捧土,压抑已久的悲声陡然爆发。 那样的悲声,仿佛撼动群山,惊颤大地,震裂苍天。 我沉默地转身,从哭泣的人群中,悄悄离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盘踞了我的身心,就像是突然失去依靠后的脱力。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却不知道,他也在支撑着我。 当大树倒下,我身体某处,也有什么在同时轰然倒塌。 我回到军中,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料理完善后的事务,然后离开这里。 数日后,天帝诏告天下,册封我为西方天帝。 东方的甄氏、南方的萧氏,数百年前与我姬氏皇朝争夺天下失利,只得偏安东帝、南帝之位。自那之后,从未再有过一方天帝。西帝的尊荣,便与储帝无异。 但他毕竟不肯封我储帝。 我由这出乎意料的封号上,感觉到了隐隐的责难。胡山说的话果然不错。 可是这样也好,当人们提起储帝,便依旧是长眠羽山的承桓。 腊月中,我终于又回到帝都。 我们是凯旋之师,然而一股难以掩饰的哀伤,却弥漫在军中。 帝都的街市热闹依旧,路边已为新年扎起了彩坊。我们从街道上走过,我看见两旁人们漠然的眼神,心中不觉一片悲凉。 天帝比我离开帝都时苍老了许多。他问了我很多话,却一句也不曾提到储帝。 我由他冷静如常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洞。 于是我了然,原来他有与我同样的感受。 或许,还要深切得多。 离开乾安殿,我往后宫去见我的母亲。 在景和宫门前,我望见甄慧远远地走过。她还是那样美丽,步态优雅,不动纤尘。 她不曾看见我。 我想叫她,然而我看见了她脸上深切的悲伤,于是我便愣在那里,直到她离开我的视线。 三天后,在乾安殿补行了册立西帝的大典。 同一天,我的母亲终于也得到了迟了二十三年的册封。 结果,她被封为皇妃,并非因为她所嫁的人,而是因为她所生的人。不过我想,母亲她并不在意,连同有没有这个册封,她也根本不在意。 奇怪的是,我心里也没有多少喜悦。我想起当初我来到帝都的时候,曾有过誓愿,一定要让我的母亲得到堂堂正正的地位。想不到如今成为现实,我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 回府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这已是今冬的第三场大雪。 街市上很冷清,路边屋檐下有个小乞丐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 我看见他通红的脚趾从布鞋的破洞里伸出来,雪花落在上面,他的腿便微微抽搐。 我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命令侍从停下马车。 我朝那孩子走过去,他闭着眼睛躺着,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可是我却忽然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会,还是那孩子自己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公子,你愿意赏我一文钱么?” 我笑了笑,说:“可以。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 孩子眨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说:“我想要馒头,很热的馒头!” 我怔了一会。 孩子紧张地看我:“不行么?” 我说:“当然行。”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孩子身上,吩咐侍从给他钱和馒头,然后转身回了车上。 黎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一定很惊讶。 我以前从来未做过这种事,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做。 我不是储帝承桓,我也永远不会是他。 这世上只有过一个承桓。 如今,他已不在了。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长,直到来年二月,积雪仍未融尽。 然而春意洋溢在白府中人的脸上。 他们都在忙着筹备我与甄慧的婚事。 有一天,我在廊下偶然听见两个丫鬟闲谈。 一个说:“慧公主可真是一身富贵,天生就是要做天后的。” 另一个说:“除了她,还有谁配呢?我早觉得,她跟我们王爷真是般配,比跟先前储帝般配多了。” 那个又说:“可不是,我也早就这么觉得啦。” 我懒得再听,轻咳一声走了出来。看着她们两个惊惶失措的脸,我默然良久,还是挥挥手让她们走了。 天帝宣布这桩喜事的时候,离储帝死去刚刚一个月。可是没有人感到意外,好像这是顺理成章的。也许,当储帝死去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都已经预见到了。 储帝失去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有些难以释怀。有时我告诉自己,这是两码事,我与甄慧的事,跟储帝无关。可是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我对她的感情与储帝无关,可是如果储帝没有死去,我绝不可能得到她。 即使储帝死去了,我也未必就能得到她。 想起她脸上的悲伤,我便觉得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 我告诉母亲,我将要娶亲的时候,母亲说:“她不属于你,就算你娶了她,她还是不属于你。”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说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我呆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母亲的话是对的,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想。我不甘心地说:“娘,你都还没听我说娶的是谁。” 母亲奇怪地看看我,说:“不就是甄家那个姑娘么?” 我勉强笑了笑,“原来娘已经听人说了。” “傻孩子,”母亲笑了,她近来很喜欢这样叫我,“这还用听人说?” 我不做声,那种隐隐的感觉又来了,可是为什么呢?只因为她曾与储帝有过婚约?可是我知道她对储帝并无情意,她看着储帝的眼神总是困惑的。 母亲看看我,问:“你在想她?” 我有些窘,便想摇头,但一转念,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是。” 母亲说:“我在宫里见过她了,她看起来真是很聪明。” 停了停,她又说:“要是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我一惊,母亲的神情却很平静。她含笑看着我,“所以你也不用难过,像她那样一个女子,不会属于任何人的,她属于她自己。” 我怔了许久,是这样么? 过后不久,我在宫中遇见她。那时她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我身后叫:“子晟。”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立刻就听见了。 我从没有听过她叫我,因为我们几乎从没有说过话。我听见她叫储帝“承桓哥哥”,总是觉得异样。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储帝。有时我忍不住想,不知她会怎样叫我? 现在我知道了,她叫我的名字:“子晟。” 我回过身,看着她。 她问:“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神情在她眼里闪动,我不由想起桂树下的初遇,那女子不曾有过这样凛冽的眼神。 我说:“是。” 她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我说:“是。” “那么,承桓自尽,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她说得很慢,她的脸苍白得透明,几近绝望的悲伤,从她眼底流淌出来,我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有如此深切的悲伤。 尖锐的刺痛,变成了脔割般的剧痛。 我想我也许不该说实话,可我知道她其实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就如同我也知道,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储帝。 沉默了很久,我说:“是。” 她不说话,忽然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也许那不是失去,其实我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她。 母亲说的对,她不属于我,她不属于任何人。 金王刻毒的目光,如今转而投向我。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费尽心力却变成了这样一个鹬蚌相争的结果,听说他私下里对天帝也颇有怨怼之言。 看来朝中迟早还有一场风波。 但眼下,且由他去,“他不是我的对手。” 胡山说:“他自然不是王爷的对手,王爷的对手原本也不是他。” 我回头看看他,他泰然自若地微笑。我便也笑了笑,“我不是先储承桓。” 胡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如此,胡某可以放心了。” 他神情欣然,数月来深藏他眼底的忧虑,已烟消云散,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颓累毕竟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即使此刻,疲倦也依旧挥抹不去,只是我已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走这条路。 原因简单至极,只不过因为我想走这条路。 天气仿佛在转眼间变暖,冰雪刚刚消融,已然桃李争妍。廊下牡丹盛开,灼灼深红,在春日清澈的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如血色般的光华,正像我身上的吉服。 宾客已经散去。 片刻之前,府中还热闹非凡,此刻却安静得有些可怖。 侍从们聚在回廊的另一端,远远地观望着我,神情紧张。 我迎娶甄慧的大典奢华至极,天帝或许是想用这一场喜事,扫去数月来笼罩在人们心中的阴霾。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除了甄慧。 也许,还有我。 在她进门的瞬间,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喜帕蒙住了她的脸,可是我感到她异样的冷静,我看着她走过欢笑的人群,就如同穿过欢笑的一叶孤舟。 去年冬天相遇的情景,清晰有如昨天。我知道来到我身边的已只是一个躯壳,但我想不到她竟决绝到如此地步。 她剪断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维系,狠而不留余地。 临去时她最后一次回眸,从她的眼神里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那个时候,我却惊异地发现我的麻木,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心里全无任何感觉。 只是,我感到有什么,分明已离我远去,在我身体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侍从,备车进宫。 天帝已经得到了奏报,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盛怒之后的疲倦。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既然她想要如此,那就恳请祖皇依从她自己的意思吧。” 天帝凝视我良久,然后长叹一声,“好吧。” 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一大群内侍宫女跟在他身后,然而我却忽然觉得,他踯躅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孤单。 看着他,我便仿佛看见了我自己。 刹那间,我只觉心中有一道堤防陡然崩溃,排山倒海的痛楚汹涌而来,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令我喘息唯艰。 我变得非常忙碌。 我并不介意劳累,繁忙可以使我暂时忘掉很多事情。 时光终将抚平一切。 初夏来临的时候,我回想往事,已不再像当初那样痛彻心肺。 母亲从未向我提过甄慧,她似乎已经不记得我曾娶过一个妻子。这令我稍感宽慰,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她近来话很少,常常从早到晚地坐在院中那棵老树底下,如云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我常听见如云说笑的声音,却极少听到母亲回答。 我尽可能每天都抽时间去看望她,尽管我发觉她好像并不在意。她越来越多地沉浸在自己的迷思当中,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根本没有觉察谁在她的身边。 六月中的一天晚上,我去看她。 她仍坐在院中,人倚在藤椅上,脸向着夜空。 顺着她的视线,是一轮淡金色的圆月。然而我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什么?母亲的思绪,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偶尔的错觉,好像她的人也在渐渐流逝,远去向一个凡尘之外的地方。 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我只希望这一天迟些到来。即使她留在尘世中的,只是一个躯壳,也让我感觉难言的满足。 母亲好像忽然回过神,她转脸看着我,问:“你来了?甄慧呢?为什么我很久都没有看见她了?”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就是在天帝的面前,我也不会这样惶恐,我真的不敢看她的眼睛。 母亲若有所思:“她是不是离开你,走了?” 我无言以对。 母亲笑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然后她又拍拍我的头说:“她比你聪明。” 我苦笑:“也许是吧。” 母亲摇摇头,她凝视我良久,然后叹口气:“不,不是,她并不比你聪明。只是她舍得,你舍不得。” 我怔了怔。 母亲总能看到我心底我自己也看不到的角落。 只是看到了又怎样呢?只要我还是我,我就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母亲不再说什么。她又像方才那样,仰脸向着天空,只是阖上了眼睛。 蟾光辉映,她的脸色显得格外晶莹。 我忽然觉得今天的她似乎美得更加异乎寻常。那样安详的神态,就像不再呼吸于尘世的仙子。 我的心跳蓦地停止了一下。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我的母亲一生有许多出人意表的行为,连死亡都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这样突如其来,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悲伤。 侍女们将她抬进屋里,为她擦洗穿戴。 我绕着那棵寂寞的老树,在月光下的庭院中踱步。 我想起曾经的某一天,胡山预言般的论断。 “你注定孤单。” 现在我真的孑然一身了。 我想,在地下,母亲或能找回她的缺失,她的灵魂终能归于完整。 但我呢? 我缺失的空虚,用什么才能填补? 我茫然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月影,心知这世间无人能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