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爱人》 引子 第1章 引子 悲剧之所以会被人推崇备至,是因为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原本不该结束。悲剧往往会给人带去对另一种结局的殷切幻想,和明知已再没有可能却不舍得放弃最后一丝期待的酸痛感,令人双眼鼓胀,像有干枯冗长的藤枝刮过心脏,也分辨不清究竟是真的剪不断扯不开,还是自己不想不愿去剪、去扯。 当然,这并不是说任何事情都应该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比如我,就不是。我天生就不是。可没关系,至少,至少我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朝那里去了。所以在今天之前,每当我觉得自己是个悲剧时,就会幻想那条缠绕勒紧我心脏的藤枝究竟是什么模样。总有一天我能看到的,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此时此刻,四下寂静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我只觉得这一切既理所当然又不可思议。只要我垂下眼睛,就能看到那根早就该存在的藤枝正插在我的左胸口,可我没办法这么做。我已经失去对自己眼球的控制能力,我无法感觉到那条藤枝,我甚至连热的血流过冷的雪都无法感觉到。当我躺在灌木丛后面的雪地上,抬起眼皮,能看到坏掉的路灯杆下方有一只黑色的动物,它有四分之一的灯杆那么高,在我的瞳仁里倒映出黑色的影子。 它正向我走过来。 也许是因为它知道,我要死了,它可以带走我的魂魄,或者赶在腐烂之前吃净这具躯体上的肉。 这就是她所期望的吗?明明不是,她明明知道这不是结局。 又或者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结局罢了。 罢了。 第一章 人不如名(1) 第2章 ·人不如名(1) 【第一卷:《相见时》】 —— —— 六月梅季,清晨六点半。 尽管前夜里才刚下过一场小雨,此时室外的空气却依旧闷热难耐,叫人很难对这个崭新的工作日早上提起一丝清爽愉悦的好情绪。 年轻女警曲若伽刚出电梯,手里的最后一口三明治还没咽进肚里,耳中就传来走廊前方刑侦一队的办公区里“懵余”上蹿下跳、兴奋大叫的声音,像是生怕整个警局里还有哪个耳背看报的老同事听不见似的。她噎了一下,被那噪音吵得皱起眉头。 抬腕看看表,鄙夷地想。 头儿肯定是还没到,一队里没有压阵的,否则借那个大喇叭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放肆。 …… 不想理他。 —— 慢吞吞走进办公区,她径直路过,假装看不见他闪着精光的圆眼睛和婴儿肥未消的肉脸上的精气神儿。 ……这一大早的,那傻子咋就这么精力旺盛呢…… “哎!老曲老曲,你过来!过来!” 孟余这人特别爱说叠词,叫她也总是叫两遍,嗓门还贼大。 聒噪的老男人。 她放下挎包,伸手掏了掏耳朵,妥协又嫌弃地转头看他。 “怎么啦?” “重大新闻!新闻!” 他举着手机,翘腿坐在一脸无奈、习惯性少言少语的田尚吴桌子上,冲她举着手机摇。 “隔壁法医所调来新人啦!还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曲若伽一口冰咖啡差点呛到自己。 “……你至于吗,隔壁的法医?又不是咱们自己队里来新人,至于那么亢奋吗?‘懵余’你是有多寂寞多无聊啊……” “嗨!”孟余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索性直接屁股一挪,从田尚吴桌沿滑下来,眨眼间就凑到她眼前。 “你看!” 那手机屏幕就差一寸就插进她眼睛里了…… —— 但她倒没再立马出言鄙视他,因为她看到了屏幕上的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角度歪斜,光线也不甚明晰,但还是能清楚看出,是一张纸质人事档案的左上角,还是个男人的。 她微微张大嘴巴,脖子前倾,去细细打量那个男人的脸。 “……好……好帅!” “是不是!我就知道,怎么样,这长相是你的菜吧!” 孟余一脸得意,田尚吴在他身后无声叹了口气,安安静静看着他们俩。 “这就是新调来的法医?” “不是,是个广告模特。”他挑挑眉,假装作势要把手机收回来。 “……啊?” 她斜眼瞪他。 “哈哈逗你的,就是他,我刚刚从‘齐妈’办公桌上偷拍的!” “……哇……”她懒得跟他计较,夺过手机细瞧,眼睛一瞬不离那张照片。“真的好帅,长得好像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你喜欢的那个电影明星吧,演吸血鬼那个。” “对!就他,真的好像……眼窝好深,鼻梁又高,是混血吧?” “那就不知道了,我只大致扫了一眼他的档案,是个海归高材生,德国留学回来的,实力估计不会差。不过这调任的事儿来得挺突然,‘齐妈’就匆匆说了一嘴,也没让我多问,他就跑去找局长了。等中午吧……中午我再去想法子打听打听。” “行行行,‘包打听’你快去,重点问一下这位法医哥哥是不是单身。” 她眯起眼睛,一脸期待。 “得嘞,包我身上。” 田尚吴又叹了口气,默默摇摇头,把自己椅背转了过去,背对他俩,开始翻看起手头跟的案子来。 两个人还陷在八卦的乐趣里。 “这哥哥叫什么啊,我看看啊……你这拍的也不清楚呀,什么烂水平……这第一个字是什么……看不清。”她咂嘴吐槽道。 “我这不是怕被‘齐妈’发现嘛,他要是看见了肯定不让我拍,但我记得,叫闻元甫。元宵的元,杜甫的甫。” “哟……这名字也不错,好听,有诗意,有点像那种古代言情小说里的男主名字啊……希望是一个人如其名的温润君子……可千万别像……” “温润君子”这四个字她是慢慢说出口的,加了重音,边说边摇头晃脑,还越说越慢,像个慢动作镜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孟余“噗”地一笑。 “咋,你这指桑骂槐呢?小心我告你一状。” “去你的,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哪有这个胆儿啊……” “哈哈……” “……” 田尚吴也跟着轻轻笑了笑。这是在警队里年轻一届人之间流传已久的老梗,他们三个都心领神会,也不挑明那“槐”说的是谁,就只各自憋着偷偷乐。 笑了一会儿,孟余又想起来什么。 “对了,还有一个女法医……”孟余表情颇夸张,一脸饥渴多年的单身老汉相,“……长得贼好看,真的贼好看!来,我给你看!” 曲若伽将目光恋恋不舍地从这位闻法医惊艳绝伦、颇带欧美风格的免冠照上挪开,让孟余伸手划走这张,换到下一张。 她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真好看……” 憋了半晌,她只能发出这么一句朴素又真挚的感慨来。 —— 照片拍得仍旧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名字和下面的第一行小字。但就像那些近来网上动不动掀起一番回忆杀的港风神颜一般,越是低像素,照片上女人的五官反倒越让人心弦颤动。既明艳又清丽,眼角微扬、鼻尖秀挺、樱口抿紧,尽管表情严肃,眉目间不见半丝笑意,却愣是能叫她挪不开眼,视线牢牢定固在这张脸上。 她好不容易缓过神,转而眯眼去分辨这个女法医的名字。 “方……清……月……方清月……” 念着这个女法医的名字细细回味,她又去看那张过目难忘的脸,不禁有点感慨。 ……这是什么新时代新压力…… 要是以后每个新来的同事的颜值都是这个档次,那他们还怎么混…… …… “怎么样,我没夸张吧?连免冠照都这么绝,足以在咱们这苦行僧遍地的局里掀起一阵子腥风血雨了吧?” 孟余笑得贼兮兮的,一副小人得意的模样。 …… 虽然鄙夷他这幅老色坯模样,但他说得确实没错。且不说这位五官神似英国某男演员的男法医,光是这女法医的这张脸,一旦叫局里这帮糙老爷们儿见了,还不得一个个跑人身后排长队献殷勤去……那场面,一定很是壮观。 现在干法医的,门槛都这么高了么…… —— 俩人正嘻嘻哈哈说笑,手机突然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振动。 一旁的田尚吴也一样。 声音来得太整齐,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拿起手机来看。 是他们一队私下的微信群。之所以说是“私下”,自然是因为这个群是瞒着队长偷偷建的,只有五个队员,没有队长成辛以。鉴于海市刑侦一队的队长成辛以是出了名的雷霆霹雳、魔鬼作风,脾气暴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严酷的威名连省厅的同事都一度有所耳闻。所以他们几个这小群的群名叫做“互助保命队”,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用来互相报信儿、防爆避雷的。 只防一个人的爆、只避一个人的雷。 这会儿,“互助保命队”里刚冒出一条新消息。 是一队年纪最小、刚毕业不到两年的施言发来的。 只有一个数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1” —— 一瞬间,孟余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颤了颤。再一抬头,曲若伽早已“扑棱”一声乖乖端坐在自己位置上,小脸白兮兮的,一副孜孜不倦、努力工作的模样,仿佛刚才男女不拒、狂发花痴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她一样了…… 他鼻孔抖了一下,也跟着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砸进了座位,埋头藏进一堆卷宗资料后面,一边琢磨回忆自己昨天的工作完成度如何,一边难过地默默倒数。 三…… 二…… 一…… …… 新文开坑,本文极甜,欢迎路过留痕~ 第一章 人不如名(2) 第3章 ·人不如名(2) 等成辛以转着车钥匙推开一队办公区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三个人各怀心思窝在各自角落里,除了尚吴之外,另两个明显是刚八卦完闲事、意犹未尽的模样,眼神闪烁、神情紧张、假装在工作,见他进来,便又装着认真精干、没事儿人一样跟他问好。 “头儿,早!” “头儿!” 田尚吴也叫了声“早”,语气比另两个要淡然镇定得多。 懒得跟他们计较。 照例睡得不好,戾气极重,他步子没停,板着脸,摸了一把左耳朵,指腹划到胡茬上,紧皱眉心走进来。刚在微信群里偷偷拉响“1”级红色警报的施言则安安静静抿嘴慢慢跟在队长身后,极力降低存在感,等队长径直走到孟余面前停下后,才悄无声息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老杨呢?” 成辛以睨着孟余问道,脸色很难看。确实是心情很差,是一级警报的预兆没错了。 “……啊,还没来。” 孟余慌忙站起来,压歪了桌上的材料。 “昨天让他跟的人呢?” “……我……不知道,昨天下午是看到他出去了,我以为他晚上会跟您汇报进展的……” “你以为?我不是让你盯着他吗?怎么着,‘你以为’就够了?你自己的工作平时也是这么做的?”成辛以剑眉一竖,孟余下意识瑟缩一下。 “我……” “盗窃案的监控看得怎么样了?”成辛以又问。 提到自己的分内事,孟余底气略足了些,他自觉完成度挺高,便连忙汇报道。 “我把银华小区附近几个路口所有的监控都看过一遍了,没有找到嫌疑人。然后我又调了最近的公交站和地铁站的监控,也没发现,所以我觉得,嫌疑人应该还是那一栋楼里的住户。” 成辛以微微侧头。 “你调了几个站?” “啊……”孟余愣了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一……一个……” “一个?”语气中已有不耐,“离小区后门最近的湖海公园南北向整整跨了三个地铁站,公园里遍地都是监控死角,你就只调了一站?你动脑子了吗?” “……我……我现在马上去调。” …… 一旁的曲若伽默默替他捏了把冷汗。 —— 是了,她刚才间接吐槽的,“名字与性格截然不符”、不“温润君子”的那棵老“槐”树,就是她高大伟岸、神见神惧、鬼见鬼哭的队长大人——成辛以。 —— 当年她刚在海市警校毕业时,成辛以就已经是海市历年来最年轻的刑警队长了。围绕着这个人的传言和评论特别多,说法纷纭,因为视角不同,滤镜不同,声音也尽不同。 比如,有一种说法是,成辛以是全省女警察的美梦。 因为年轻时的他,长相实在过分出众,是叫人移不开目光的那种。剑眉星眸,五官单挑出哪一个来,都是精致中又不失英朗,组合在一起,更是让人第一眼就心跳加速。听说他刚毕业时是在bj工作的,次年四月份才调回海市刑警一队,当时人还没正式报到,仅仅凭着一张新贴在警队大厅公告栏上、白白净净的齐胸警装照,就在整个警队,乃至全省女同事的圈子里引起了大片骚动。那张照片被内部翻拍了好几轮,跟粉丝留念似的,当时甚至都传到了她学校论坛上,帖子被疯狂转发,声势大得不可思议。当时那波正在警队实习的男同学,每天被各路女同学拦着打听照片上的人的具体情况……她自己也看过那张翻拍照,确实,看一眼不够,还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就连照片下的名字牌都跟着闪闪发亮—— ——成辛以……辛以……辛以……都是闭口音,念起来就很温柔、很儒雅,还莫名有种悱恻缠绵的味道,引人无数遐想。当时好多刚毕业考市局的年轻小姑娘,都挤破脑袋想分到他队里去,幻想着能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披甲凌云,做一对共同除奸惩恶的正义使者。 但几乎所有跟他打过交道、甚至只远远见过本尊的人都不会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假的。可以百分百确定,成辛以本人,和这个名字所自带的温和味道毫无关系,不仅如此,他还是所有年轻实习警员的噩梦。 他是个顶级工作狂,对自己狠,对手下也狠。常年无休,脾气又极暴躁,动不动就发火,对分到他队里的人更是严苛至极,犯一点错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没几个人见过他露笑脸,最多只有偶尔和田尚吴、老杨等几个同事切磋格斗时才会动一动嘴角,跟抽筋了似的,勉强就算笑过。可他又确实是能力奇佳,破案风格果断狠辣,对犯罪分子下手又快又准。 到今年他也三十好几了,却似乎从始至终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动不动连盯一个案子整整两个月,就跟无家可归似的,在办公室连熬几个通宵破案找线索更是家常便饭。从来没有任何团建,曲若伽作为队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入职后沉沉闷闷、如履薄冰地苦干整整一年,幸好行政部的齐主任体贴下情,觉得他们队氛围实在太压抑,这才强迫成辛以搞了几次团建。从那之后,一队才渐渐被动地有了个习惯——在队里有人生日、又正巧没有大案要案等着破时,一起聚个餐。但也就只是聚餐,餐中聊聊案子里的遗留问题,冷冰冰杵在那儿,他不动筷,没人敢动;他不开口,没人敢眨眼睛;他不笑笑,没人敢没皮没脸地嬉闹,更没人敢主动在他面前提议转场继续下一轮唱嗨,乖巧埋头吃完,就立马各回各家。 曲若伽还记忆犹新,她当年来队里面试,第一次见到成辛以的那一瞬间,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被介绍了之后,脑海中立时闪过“照骗”两个字。那时队长刚刚抓了一个盗窃团伙回来,听说是连轴转了两个礼拜,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衣服不知道是多少天没换过,皱皱巴巴,领口袖口全是泥垢,满身烟味,肤色比照片上黑了好几个度,满脸胡子遮着整个下巴和嘴,眼窝深陷,但眸光如隼,不怒自威。 ……倒不能说泯然众人吧,但也早已不再是照片墙上那个白皙惊艳的明朗少年,俨然一个……埋了扒汰的中年老刑警模样。 ……岁月是把杀猪刀。 就这样,她默默感慨了几天,还没从自己的年少绮梦破碎感中回过神来,两周后,上头领导视察,成队终于在齐主任软磨硬泡之下扔了泡面桶、稍微收拾了一下仪表,洗了把脸、刮了个胡子,又换上了干净的警服。 她这才星星眼地发现,成队他神颜还是在的,身材也一绝,一米九的大高个子,窄腰长腿,挺拔如松。年岁渐长只让他比照片中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气质,并没扭曲他曾经的精致五官。而在全队众人并排站在前厅迎接、敬礼握手时,他对着上头领导礼貌性地笑了一笑——那一瞬间,她发誓,她绝对真真切切听到了身边前台小姑娘本能地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 只是……他平日工作状态下实在是太不修边幅,又太过凶神恶煞,才把慕名而来的小姑娘们全给吓跑了……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竟然差点儿硬生生给埋没了。 真是暴殄天物…… …… 曲若伽回过神来,发现成队正厉眼瞪她,猛地反应过来,“腾”一下站起身,极其自觉地递上自己的工作成果。 “头儿,昨天您让我看户籍科08柜的相关资料,我都整理过了,这个是总结。” 成辛以接过来,抬腿往自己最靠里的办公室走去,脸依然拉得老长。 “一会儿老杨来了,让他进来找我。” “好。” 她在心里替杨爷默哀片刻,等头儿进办公室关上门了,才战战兢兢坐下。 …… 本来她还带了点咖啡豆,想献个殷勤问头儿要不要尝尝味道,这会儿被杨爷惹得气压这么低,再加一百个胆儿也不敢过去了…… 第二章 女法医(1) 第4章 ·女法医(1)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粗粗的豪迈声音闯开办公区的大门。 “哎,小伙子们都在呢!老成呢?”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又矮又壮实的男人,他腿脚麻利地冲进来,话音未落,就已经嬉皮笑脸冲到曲若伽桌前,边喊边往里张望。 “小伽伽,你们头儿呢?老成?老成?” “姚队,头儿在里面呢……您小声点……头儿今天心情……”曲若伽连忙低声阻止二队队长姚澄亮。 “小声干什么,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呢,老成!” 他完全没把曲若伽的话放心上,自顾自推门闯进成辛以的办公室。 “啪——” 听响动大概是成辛以随手砸了个空易拉罐到姚澄亮身上。 “嘿哟,你什么暴脾气,大清早的,就不能温和一点儿吗?” “有屁快放。” 办公室里甩出一道硬如铁板的声线。 …… 曲若伽听得直惋惜。 多好看一男人,明明稍稍拾掇一下就会是十足十的成熟性感,丝毫不会逊色于那位闻法医,可却非得整天满嘴粗话,浑身戾气,而且又不爱刮胡子,脏兮兮的……可惜。 “我跟你说……”姚澄亮挪了椅子坐下,兴致勃勃地凑到成辛以桌前,粗粗的手指点点他的桌面。“……法医所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法医,都是海归博士……其中那个姑娘啊,哎哟我去……你是不知道,老齐讲起来的时候,那小眼睛都蹭蹭往外直冒蓝光……” “跟你有关系么?” 成辛以冷冷道。 其实成辛以和姚澄亮平时关系还算不错,两人各自分管市局的两大刑侦支队,虽然破案率上一直都是成辛以带的一队遥遥领先,但据说在前几年执行任务时,姚澄亮曾经被成辛以舍命救过一次,所以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那些暗暗嫉妒、偷使绊子的糟烂事儿,二人平时一冷一热,天天互怼,但遇到正经事的时候从不拖沓,也不抢功,算得上是团队间合作的典范了。而且由于这两个人职位平齐,整个市局里,敢对着成辛以这个不定时炸弹丝毫不怵、热络嬉笑的,除了杜老局长和行政部“齐妈”之外,基本就只有姚澄亮一个人了。 就像这会儿,他完全没被成辛以散发出来的冷气冻到,仍旧嘻嘻哈哈道。 “当然有关系了,我这不是来找你商量正事儿嘛……你看啊,法医所本来就人丁稀少,季老退休之后,能独立执业的就剩老赵一个了,现在呢,一下子补上来两个,那老齐肯定会大致分配一下工作侧重点,比如说,平时谁重点跟你们队的案子,谁重点跟我们队,是吧?” 门虽然开着,但是曲若伽并不敢往里探头看,她的位置不像孟余那样正对着头儿的办公桌,角度不方便偷看,就算努力瞧也只能瞧到姚队的背影,更生怕被头儿发现大骂一顿,只能低头翻卷宗,同时竖起耳朵偷听。 成辛以起初没搭话,但架不住姚澄亮又挪着椅子吱吱呀呀凑上去,重复问了好几遍。 “问你话呢,你说是吧?” “……所以呢?” 极不耐烦的态度,要换成是手底下的小队员,早就吓跑了。 但姚澄亮依然很兴奋,完全不惧他。 “所以呢……你看啊,我们队里全是大老爷们儿,半个女孩儿都没有,平时聚个餐,连纸巾都没人记得带,你们队里好歹还有一个可爱的小伽伽……(曲若伽偷偷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等老齐问起来咱俩意见,你就别跟我争那女法医了,怎么样?” “就这事儿?” 听响动,头儿似乎翻了一页纸,估计是还在看她刚交给他的那份总结报告。曲若伽闭眼都能想象出他皱着眉嫌弃她写的报告、又烦姚队烦的表情来,不禁打了个哆嗦。 “对啊,你肯定没意见吧?女法医让给我吧,怎么样?” “……没意见,给你。” 成队又翻了一页纸,语调又慢又敷衍,曲若伽心里有些忐忑,看得这么快,估摸着肯定是觉得她写得差吧…… 紧接着,她又听见队长冷冰冰的声音。 “我最烦女法医。” —— 偷听到这儿,曲若伽实在没忍住,抬起眼睛,跟孟余和施言悄悄对视一下,互相读到对方眼中同样的诧异之后又忙低下头去佯装无事。 …… 头儿烦女法医?还是“最”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回事? 不过在这之前,法医所确实少有正式执业的女法医。她掰着手指琢磨了一会儿。海市是个小城市,季老退休之前,队里的重大疑难刑案一向由他本人亲手操刀。即便偶尔涉及特殊情况,需要女性力量支援,也得临时去其他分局借调人手。至于目前在任的其他人……她皱眉掰着手指头回忆了一遍——赵法医是男的、徐助理是男的、上半年调走的王法医也是男的……偶尔倒是来过几个来实习的年轻女孩子,都是没毕业的学生。但以前偶尔也会与分局的少数女法医打交道吧,当时也没觉得头儿特别反感人家啊?无外乎就是冷冰冰而已吧,但他对谁都一样,也看不出“最烦”吧…… 姚澄亮倒没太在意,只当他是性格冷僻乖戾才说的这话,反而还笑了笑,一副色色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两页a4纸来,拿在手里显摆来显摆去的,坐在外面的曲若伽都能听到纸张在空气中抖动的声音,像一条欢迎会入口高挂燃放的长礼炮。 “还没见面呢就讨厌,就你这粪坑脾气,活该你打光棍儿……哎不过,我看这姑娘本科是你校友,你们俩还是同一届的,哎,没准儿你认识呢?叫……什么来着,我看看啊……叫方清月。三点水的清,月亮的月,啧啧,这小名字,配上这小长相,真不错。” 姚澄亮咂嘴称赞道。 —— 话音落地后,曲若伽莫名觉得整个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像是约好了一样,窗外的细风顿住脚步,没有人翻页、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挪动椅子、也没有人端起咖啡来簌簌地吸溜吞咽……四周的空气骤地被调成了默片模式,就连走廊外都仿佛倏然间肃静了下来。她甚至有种错觉,似乎就连头儿办公室里那两个老男人都瞬间没有在呼吸了一样。 眼睛有点痒,她埋着脑袋一动没动,但本能地眨了眨,下一秒,眼皮扇动的微妙响动就如同变成了这诡异氛围之中失足跌落地面的一根细针。 ……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敏感谨慎的。粗线条的姚澄亮只在意自己没等到回应,于是又不怕死地追问了一句,粗砺的嗓子突兀地撕开这片诡谲的寂静帷幕。 “啧,问你呢,认识吗?” “不认识。” 那片寂静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没来过。头儿的语气冷漠如旧,又翻了一页干燥的报告纸。再寻常不过了。曲若伽暗忖,肯定是她太紧张这份报告了,才会有这种错觉的吧…… “这个长相,当年怎么着也得是校花级别的吧,你真不认识?你上大学那会儿不也是公大的风云人物吗?就从来没交集?”姚澄亮还没罢休,继续喋喋地问着。 成辛以颇不耐烦地呼了口气,把报告往桌上一甩,站起身来掏出烟盒往外走,头也不回道。 “都说了,我最烦女法医。” —— —— 第二章 女法医(2) 第5章 ·女法医(2) —— —— 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在成辛以连说完两遍“最烦女法医”的同时,三十几公里之外,国际机场航站楼,刚排队取完行李的方清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难道是穿太多、热伤风了?她把眼镜镜框向上推,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眶周围的疲劳感依旧没有褪去,像是有一大片沙尘蒙在那上面一样。她一手拉着箱子,牢牢揪着身上不合时节的厚披肩,面无表情慢吞吞地穿过拥挤的接机人群,在远远绕开几个捧着花束和五颜六色的接机牌、满脸期待神情的中年妇女时,不忘谨慎地捂紧自己的口罩。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她摘掉眼镜,想把镜片擦干净,但摘了之后才发现,视线混沌并不是因为镜片上有什么脏东西,而是因为她实在太困了。 很明显,无法抵挡的除了这异乎寻常燥热的天气之外,还有铺天盖地的时差。 —— 天空晴朗得不可思议,几缕云无精打采地挂在远处高耸的建筑头顶,原来像浅蓝这样清透的颜色也会在特定时刻让人闷到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她在转机时查询的天气预报还一度显示有雨,简直就是在跟她开一场不怀好意的玩笑。人流拥挤,等终于坐进出租车里,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了。对司机报了自家小区的地址,她刚打算合眼休息一会儿,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又确认一遍今天的日期,右眼角不明不白地抽动了一下。 “杜局。” “哎,方博士你好呀。怎么样,到家了吗?” “刚落地。您……”她顿了顿,努力睁着眼皮。“……您跟季教授一样,叫我小方就可以。”后半句话已经是她第三次对这位未来新领导说了。 “好的好的,唉,辛苦了呀。事情是这样的,实在不好意思,你呢,刚回来,本来不该麻烦你的,但今早有个案子,来得突然,情况呢,又非常特殊……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去帮个忙,我估计可能会有需要麻烦你的地方。” 何德何能,堂堂一局之长,用这么客套的语气跟她提出请求,她怎么可能拒绝。何况她本就不太懂怎样拒绝这类要求。于是她乖乖应声,仿佛毫不在意其实离正式报到的日子还剩下三天。 “好。那我……现在直接过去?”她紧了紧披肩,双腿向着座椅下方缩成直角。 “哎那就太好了,具体的情况你到了一看就清楚。在这个市北医院急诊部。刑警队的同事刚刚已经过去了,这样,我把负责人成辛以的档案发给你,上面有他的电话,你到了直接联系他就行。他跟你年纪差不多,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要求你就尽管跟他提,不要见外啊!” —— 相邻车道的一辆昂贵跑车不守规矩地从她窗边猛然窜了过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一道裹在棉絮中的巨雷。太仓促了。比预料中更仓促,她明明知道这道雷终究会砸下来,但她原本还侥幸以为,那会是在五秒、甚至十秒之后。 起码也让她先克服了时差,再克服这巨雷。 可偏偏不行。 她一动没动,耳腔中还流淌着不可思议的响亮回音,喉咙深处传来一声近似玻璃碎裂的声音,但那声音又很钝,像是闷在海浪里头,晶莹碎片从她嘴巴里慢慢溢出来,带着一丝海水的咸腥气味,最终漫上齿间,变成一声有气无力的“嗯”。 —— —— 接警时间是七点二十一分。 报警人是市北医院的急诊科医生,说是今天凌晨五点左右接了两名女性患者的诊,瞧着情况不对,几经细问,才问出这二人身上的伤是在ktv被人殴打所致。先赶去的是辖区派出所民警,到医院之后,发觉事态和预想不大一样,就立马联系了刑警队。 “哪里不一样?”成辛以问道。 “说是初看下来性质很严重。”接线的施言不假思索地转述。“但电话里也没说得特别清楚,只说基本确定得移交过来,现在医院和ktv两头都有派出所的同事在盯着。” 成辛以紧锁眉头看了眼表。一队唯一一个老油条杨天铭照例不守纪律地迟到,于是就先让田尚吴打电话叫上他,先去案发现场取证,成辛以则带着其他人直接赶去市北医院。 —— 两辆车到达市北医院的时间其实比想象中相差更少,如果只是对于两个十年未见过面的人而言,这种分秒之差基本可以如沧海一粟般被忽略不计。但她没有必要让出租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因此也就没有在停车场通向急诊大楼的单向通道处提前碰到任何熟悉的面孔。下车时,她紧紧攥着手机,脑海里还在持续转着一串连续的数字编码,那是杜局在十几分钟之前发给她的、明显是直接从警队电脑系统人事档案库直接下载、连文件名都没时间改一下的,成辛以的人事档案。 杜局大概正在忙碌,接下来的一条发的是语音,背景声嘈杂喧哗。 “这是咱们一队负责人成辛以的个人档案。这小子呢,是我们海市刑侦大队的骨干力量,你们正好也借这个机会提前熟悉一下,我这边……(听起来他突然转了方向跟其他人说话)等一下,等下我再看一遍……不好意思我这边还有点事情,辛苦你了啊,辛苦了。” 刚收到这两条信息时,她的手指在那份pdf文件上悬住半秒,终究没有落下,重新锁屏,放回了口袋。 那里面的大部分基本信息她都一清二楚。长相、年龄、出生日期、身份证号码、民族、身高、毕业院校、专业……当然,不止这些,她还知道更多,甚至是那里面不会写的一些。比如惯用哪一只手、选修过的课程、爱喝的气泡水牌子、爱全篇背诵的小说、爱玩的网络游戏、支持的球队……还有,还有……说话的语气、头发和衣服领口的气味、还有…… 太离谱了。 她知道一切。 直属领导让她提前熟悉一下这位未来同事、骨干力量,可她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 走进急诊部大楼,她依然没有下定决心点开那个文件。工作日清晨,来急诊的病患并不是很多,几个刚下早班的换班医护人员与她擦肩而过,不住投来打量的眼光,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仍然裹着厚厚的毛绒披肩,古怪得像个头围“袈裟”、要去挂精神科号的病人。 也许还是会有很多是她不知道的吧。毕竟已经那么多年了,一百一十四个月,三千四百九十一天。她错过太多了,多到早已远远超出她想象力所能及的最边际。 方清月深吸一口气,赶走被人事档案扰乱的纷杂思绪,摘下披肩和口罩,在行李箱顶扶手上缠了几圈,努力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服务台询问情况。 听杜局的意思,报案时间大概在今天凌晨到早七点这段时间,而且既然情况特殊到需要特别打给她一个连入职手续还没办好的法医,那么就可能意味着……不止有一个受害者、而且受害者极可能都是女性。她看了看表,向服务台的员工出示了执业证,描述了一下大致的猜测,不出意料很快得到了答案。 不用给他打电话了。她舒出一口气。 她只需要,准备好,去见他就够了。 这是她早在决定回来之前,就已经翻来覆去练习过无数次的事情。 第三章 急诊病房(1) 第6章 ·急诊病房(1) —— —— 两名受害者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两人的主治医生都表示她们目前已可以接受询问,但时间不能太长。在一行人走到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向里大致扫了一眼之后,成辛以转过头。 “小曲和施言进去尝试做笔录,看状态,不要强求。” “好。” “好。” 施言离门更近,没做多想,就直接先于曲若伽敲门进去了。成辛以冷冰冰瞟了年轻小伙子背影一眼,转身掏了支烟出来,靠在走廊墙壁贴着的“禁止吸烟”的标牌一边,将烟杆凑到鼻下转了转,又夹到耳朵上。 比起医院,案发现场离警队更近些,田尚吴动作麻利,很快便传了一段ktv走廊尽头的监控过来。孟余支开电脑,问道。“头儿,现在看吗?” 成辛以把视线从面前紧闭的病房门收回,点点头。 但刚点开视频看了没多一会儿,孟余已经气得不行,忍不住跺起脚咒骂起来。 “这……这他妈太猖狂了吧!” 施暴的一共有九名男性,貌似是同一波人,但与两名受害者并不在同一间包厢。从监控设置的角度看,施暴者的包厢位于画面最左下角,只能看到四分之一扇房门,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受害者的包厢则在斜对面偏上方,二者之间隔了三个包厢的距离。 监控时间显示六月三日凌晨五点零八分三十六秒,受害者之一,年轻女性,身穿黑色短袖和牛仔超短裤,走出包厢转弯,似乎是要去往画面右上角的洗手间方向,却被斜对面正巧走出来的一胖一瘦两名男性拦住去路。这两人明显喝了不少,醉醺醺的,脸色通红,步伐摇晃,看动作和表情是在搭讪。 凌晨五点零九分零二秒,两人在遭到受害者拒绝后,突然开始动手拉拽推搡,不顾对方的拼力反抗,明显有意将其拉进他们自己的包厢里。 凌晨五点零九分二十三秒,另一名受害者,初看是同龄女性,身穿米色衬衫短裙,闻声从包厢中赶出来,态度明显比同伴更强硬,拉扯过程中蛮力推了稍胖的男人一把,险些将其推了个趔趄。却不料,这个动作彻底惹怒了对方,胖的男性直接扬手一个耳光,将第二名受害者掌掴倒地,头也顺势磕到了墙上。其后,这两名施暴者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毫无人性地,开始在走廊里对两名受害者一顿拳打脚踢。 自此之后,从凌晨五点十分十一秒至五点十五分四十秒的这段时间里,从画面左下角的施暴者的包厢方向,先后共出现七名高矮胖瘦不一的男性,不仅没一个阻止暴行的,反而纷纷哄闹着加入进来,挤在走廊角落,你一拳我一脚,集中围殴两名受害者,拳脚不够,甚至用酒瓶抡砸,还抓着头发,狠狠地向墙上砸。 ktv走廊狭窄,五彩灯光闪烁辉映,明暗交替,让本就模糊的监控画面的可辨识度变得更差,没有声音,但只看施暴者的动作幅度和受害者的状态,也能看得出这起暴行性质之恶劣,俨然已非一般的寻衅滋事那么简单。 星期二的凌晨,通宵k歌的客人并不多,整条走廊里,除了这两个包厢外,只有一个画面最右侧的包厢亮着灯。暴行持续的前几分钟,那间包厢的门拉开一条缝,一个男人探头出来瞧情况,但只是短暂地瞧了一眼,没有丝毫想出来阻止之意,马上又退了回去,牢牢关严了自己的包厢门。期间,曾有一个身穿ktv制服的男性工作人员一度想上前拉架,却也被重重扇了好几个耳光,那工作人员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自顾不暇,捂着脸连连后退,最终退出了画面之外。 施暴者凶悍疯狂,毫无底线,场面混乱不堪,整个殴打过程一直持续到凌晨五点十八分十七秒,施暴者之一,也是最开始实施暴行的胖男人,背朝监控站直身子,最后踹了躺倒在地的受害者一脚,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和一旁打累了靠着墙喝酒的同伴说了句话,同伴露出淫笑,几人这才晃晃悠悠往自己包厢走,走的过程中,还一直在冲画面外摇着酒瓶叫喊,状态兴奋至极,不知在叫什么。 田尚吴传来的监控视频就只到这里。视频播放完毕后,画面自动定格在最后一帧,两名受害者满身血污躺在地上,头发盖着脸,衣着凌乱不堪,施暴者们举着酒瓶张牙舞爪,正在大笑。 …… 孟余气红了眼。他合上电脑,感觉胸口一跳一跳的,难以置信。他想不通,海市这些年的治安环境一直不差,怎么就会出现这种恶劣的事情。 “小点儿声。” 成辛以低声斥他,但自己眉头也紧紧锁着。“让尚吴和老杨马上去排查沿街监控,锁定这九个人的身份和去向,一个都不能落下,全给我逮回来。” “好。” 孟余正要掏出手机给田尚吴打电话,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法医所的赵非法医,拎着检材箱,正风风火火跑过来,后面还跟了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实习生。 “成队,不好意思,早高峰,路口被堵了一会儿。” 赵非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略有谢顶,身材偏胖,腰上一圈脂肪,戴一副窄方眼镜,性格憨厚,与很多土生土长、从没连续离省超过三个月的海市土着居民一样,稍有着急时就会冒出一口极地道的软侬乡音。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开了,施言灰溜溜钻出来,面色有点尴尬。 “头儿,受害者情绪很不稳定。派出所的女同事说,在我进去之前,她们两个就都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说,但没有过激反应。结果我一进去,她们就显得很害怕,特别激动……所以……我就留伽姐先待在里面安抚了。” “伤势怎么样?”成辛以问。 “估计挺严重的,能看到的地方全是伤,其中一个好像整个下半身都不能动了。” “见到你都害怕?”孟余有点诧异。 “……啊,是啊……” 施言虽然是成年男人,但毕业两年、转正一年,出勘现场的次数少,也没跟各类罪犯打过太多交道,人还没变糙,皮肤白净,说话细声细语,气质也温和无害,完全是邻家男孩的模样,一点儿没有成辛以、孟余、杨天铭、田尚吴他们几个平时剽悍粗糙的凶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成辛以才会叫他进去做笔录,他和孟余等在外面,却没想到受害者的创伤后应激反应比想象得还要严重。 也难怪。看了监控就能理解,开开心心出来玩,没招谁惹谁,却被一帮畜生打成这个样子,有ptsd并不为怪,估计还是得让女警和女医师去才行。 不过,要论起局里的女性力量……他们一队就只有同样刚毕业没几年的小曲这一枝独苗,这桩案子形势比想象中严峻不少,按头儿的脾气,肯定是要加急再加急、一分钟都不肯多等的。孟余瞅了瞅赵法医的魁梧身躯和铅青色的方形下巴,有点头大。海市法医所向来人力紧俏,目前在任且有执业资格的就只有老赵一个,剩下的即使有女性也都是助理法医师和实习生,全然不能独当一面,更不能在报告上署名,临时去分局借调人手的话,又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照这个情况,眼下连个有资格做伤情鉴定的人都没有…… “头儿……” 不需要他说出自己的担忧,看看赵法医,又看看头儿紧锁的眉头,两人估计正琢磨的也都是这件事。 于是孟余也不多话了,就等着成辛以发号施令,一边也自己苦苦想法子。 …… 渐渐的,成辛以的表情莫名显出几分古怪,似乎有什么话早已含在嘴边了,却又遇到了某些隐形的障碍,迟迟不能吐出来。他用鞋尖在地上缓缓摩擦了一下,才慢慢开口,语气疏冷至极。 “不是说来新人了么。” 明明是疑问句式,却是肯定语气。 孟余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新调来的女法医,忙回道。 “哦对……但是……齐妈今天早上跟我说……那两个法医都刚回国,要倒时差,最快恐怕也得等周五或者下周才来报到。” 听了这话,成辛以像是鞋底黏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极不耐烦地磕了磕脚后跟,鞋底在走廊地板上发出两下不爽的敲击声,又取下耳朵上的烟,夹在指间转了几个圈,才紧紧皱着眉头,极其嫌弃冷淡地念了一句。 “事儿真特么多。” 第三章 急诊病房(2) 第7章 ·急诊病房(2) …… 孟余有些讪讪。 刚才还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看这架势,头儿居然是真的对女法医有偏见,一提到女法医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暴躁厌烦。不应该啊……这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法医这行女性越来越多,已然能顶半边天了,头儿纵然行事脾气再乖戾独断,但好歹也是高干子弟、顶尖学府毕业,而且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咋会有这种古板的性别偏见呢…… …… 正默默腹诽着,他的余光察觉到一个纤瘦人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走廊上没有太多来往的医护和病患,他们所在的病房在走廊尾端,而那道人影的前进方向很明确,似乎原本就是要朝他们方向来的。 刑警的直觉叫他抬头望去,在看到那人面孔时微微一怔。 是一个年轻女人。 极素净的黑色t恤,没有任何图案,牛仔长裤、平底白鞋,手里拉着一个大号黑色行李箱,箱子顶上乱七八糟缠着一大坨深咖色类似毛绒围巾一样的东西,侧面还贴着两张新鲜的登机牌。深棕卷发及腰、肌肤皎净、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却面无表情,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硕大笨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澄黑双眼正静静望着他们的方向。 孟余隐隐觉得这女人好生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却又不太敢确定,忙又解锁手机去翻相册。 难道是…… 果然…… 就是她…… …… 纸质简历上的女人没带眼镜,化了淡妆,尽管也没什么笑容,但依然眸光流转、明艳动人。可眼前架了镜框的这位方清月法医,大概是因为刚结束长途飞行,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神情间略带倦色,那双眼睛被镜片掩去了大半光华,颜值掉了一个档次不说,真人的气质还显得过于清冷,书卷气浓厚,颇有几分像个……老学究…… 真可惜…… 他心中不由生出这个想法。 随即,孟余又想起在场的人里只有他见过方法医的照片,便忙转向成队,想出言介绍,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开始也正盯着同一个方向,与那位初来乍到的方清月法医已遥遥对望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地瞟了瞟成队脸上比秋霜甚严的表情,咽了咽口水,犹豫了一下,成队却突然站直了身子,左手指间依旧转着烟,缓缓向方法医走过去。 莫名地,这场面突然令他有些束手束脚,与一旁毫不知情的赵法医和施言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 成辛以走到方清月面前停住,双眼微眯,似是在打量她的脸,又似是在思考些什么,视线缓缓在她淡色的嘴唇上扫过。半晌,他才慢吞吞开口,语气疏离,如同一池死水,毫无波澜。 “方法医。” 方清月无声咽了咽口水。 早在他走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把视线转落到他下巴乱糟糟的胡茬上了。盯得过分专注,过分得甚至有些刻意,毕竟那满脸的胡茬对她而言是足够陌生的,而不勉强自己注视那双眼睛,则可以让她的心绪保持平稳,不慌张,不失礼,不费力。 刚飞完长途,她身体上疲惫至极,余力有限,更何况一直以来已经自我疏导无数次,自认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于是也只是淡淡的,轻轻吐出那句早在正式确认回来入职之前就已经选好的见面用语。 “您好。” 音量略低,但咬字清晰可辨。 成辛以指间转着的烟停了一瞬,似乎又在她微开合的唇畔瞥了一眼,而后继续转起烟来,没有说话。 完成基本问候礼仪,她总算可以躲过视线,向后看去,两个白衣同事和两个便衣警察正跟过来。她顿了顿,继续开口解释,话是对他说的,但眼睛只看向后面的四个人。 “杜局让我过来帮忙。” 她语速很慢,声音很轻,尽管窗外是炎炎夏日,那清冷的目光却令孟余莫名无端联想到了深秋时节里山中刚被冷雨打湿的单薄银杏叶脉。成队威严太盛,没人敢在他开口之前做太多表态,他就只能怂怂地冲她微笑示好,出于礼节,先站定做自我介绍。 “方法医你好,我是孟余,叫我小孟就可以。老赵,这位就是新调来的方法医。” “哦,我说眼熟呢,早上匆匆看过一眼照片。”赵法医一口乡音,一笑起来脸上横纹突起。“你好呀,我是赵非,你叫我老赵就可以了,以后合作愉快。” “你们好,我是方清月。” 她很有礼貌地点头,只抿了抿唇,没有握手,也没有微笑。 “你好,方法医,我叫施言。”施言的脸微微发红。 许是她气场太疏离,男实习生也有点拘束,比施言更面红耳赤地说了自己的名字,边说边紧张地在白大褂上搓手心。 …… 冰山美人。 孟余脑海中蹦出这么一个很土的词来。 但成辛以没再看她,抬头淡淡冷眼等几人对话结束,将手里的烟送进嘴里叼住,歪头叫施言,口齿虽含糊,话却说得清晰。 “带她去吧。” 说完便自己一个人叼着烟,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 见头儿走了,施言和孟余都稍稍松了口气。赵法医作为法医所目前唯一留守的资格医师,事情多得团团转,与她客套几句,确认她一个人能处理,便留下检材箱给她,带着实习生先回所里处理其他急事了。施言便带着方法医向病房走去,边走边简单交待目前知道的情况。孟余见她行李箱挺重,就主动帮她拉着,到了病房门口,又主动留在走廊帮她看箱子。方清月回头冲他道了个疏离的谢,便走进病房去了。 孟余独自留在走廊,看看行李箱,看看病房的门,又看看头儿走远的方向,挠了挠头,这才渐渐觉出不对劲儿来。 …… 早上在办公室的时候,他根本没给头儿看方法医的照片吧? ……那怎么就一眼认出来了呢…… ……难道说是姚队去他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 他回忆了一下当时猫在座位里偷看到的场景,也不记得头儿有抬眼去看姚队手里的那几张纸啊? 暗忖半天,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知道了,一定是头儿只远远随意扫过一眼就给记住了。这眼力,不愧是牛掰的刑警,他可真是望尘莫及啊…… —— —— 成辛以独自站在天台抽烟。 与其说是抽烟,倒不如说只是含着烟嘴出神。 点着之后他便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目光漫无目的投向海市此起彼伏的楼厦,任烟头自己慢慢燃烧,向他越逼越近。 他的头疼得像有烈火在灼,和每次梦醒时一样。那淡粉色开合的冷漠唇瓣如同一幕黑白默片电影,在他脑海里辗转无歇。 直到烟气呛到眼睛里了,呛得他双眼通红,眼眶的生理性刺痛瞬间盖过了头痛,他才低了低头,径直将余下的半截烟杆吐到天台脏兮兮的泥地上,一脚踩灭,转身离去。 第四章 枯树火星(1) 第8章 ·枯树火星(1) 方清月从病房走出来时,没看到自己的行李箱,也没看到孟余和施言,当然也没看到成辛以。她摘下口罩和手套、理好检材,挡着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站在走廊翻看手机里的信息,一边回复其中几条比较重要的,一边等里面的新同事善后出来。 “方法医,辛苦了。” 她抬头。 是那个年轻女警曲若伽,性格坦率,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初见她时很热情,等她温声细语劝抚受害者、一点一点掀开病服查看伤情时,又是一脸愤慨,看到最后,竟都泪汪汪的了。这会儿出来后,小姑娘大呼了一口气,才勉强平复了心情,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很想立刻和她声讨这件案子里的施暴者,又觉得场合不妥,嘴巴张了又合,缓了缓,才说道。 “我们一起去找头儿他们吧,刚才发消息说在给受害者家属做笔录,一会儿还要一起去找那位报案的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她点点头。 —— 所谓受害者家属,其实只是受害者之一、叫于蒙蒙的女孩子,有个远房表叔,是在海市工作的。这两个女孩都是外地人,事发突然,直系亲戚都还在老家,没来得及赶过来。 她们两个走到同楼层走廊尽头的一间空置办公室,看样子是临时向医院借用的。门上有一面窄窄暗沉的玻璃窗,向里望去,一眼就能看到面对着门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成辛以。 那是三十一岁的成辛以。 大概是因为胡茬太密太硬,整张下巴淹没在其中,就显得他嘴巴的线条抿得格外紧,面部轮廓也不再那么干净清爽了。头发剪得更短,没有了少年气,表情不怒不嗔,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阴沉又理所应当的气场,就像那气场本来就长在他身上,与他高大的身材融为一体似的,鹰隼般的目光一瞬不眨盯着对面的人,左手手指之间依旧慢慢转着一支烟。 但烟嘴上没有齿痕,明显早不是刚才那一支了。 施言坐在他身边,边问问题边在本子上做简要记录,她的行李箱立在墙角。而背对着门坐的,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谢顶男人,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灰条纹polo衫,背影有些驼,肩膀不住抽动,像在发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心疼自己的表侄女。 方清月觉得以自己的职责范畴,应该不需要参与这类询问工作,不必平白进门讨他嫌,于是向曲若伽示意自己等在外面,曲若伽点点头,一个人敲门走进去。 她坐到走廊的连排塑料椅上,继续回复消息,不一会儿,又抬起胳膊打哈欠,闭上眼睛,脑中缓慢回忆着两个受害者的可怖伤势,提前构思撰写伤情初鉴报告的大致脉络,想着想着,不禁觉得走廊的空调温度有些低,下意识抱了抱手臂,继续合眸沉思。 实在太困了,从慕尼黑回海市没有直飞的航班,她中间又没休息,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要花上将近三十个小时。但出了这么一起突发恶性案件,受害者又都是女性,她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 每条路都是她自己选的,不管将来要面对什么,面对就是。 ……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开了,她慢吞吞打开眼皮。几个人前后走出来,施言在前面领着受害者的表叔去病房,经过她时微红着脸颔首示意。曲若伽抱着本子跟在成辛以身后,手里还拉着她胡乱缠着披肩的行李箱。她站起来,上前想要接过自己来拿。而成辛以则就像压根儿没注意到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眼皮都没眨一下,大步流星,径直从她身边路过。 “没事儿的,方法医,你刚落地辛苦,我帮你拿一会儿吧。” 曲若伽躲过她的手,语气很真诚。 方清月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现在要再去找一下报案的医生,然后就回队里,你要跟我们一起吗?”曲若伽问她。 “报案的那位医生接的是哪一个受害人的诊?”她谨慎问道。刚才特别留意过病床床尾的标签,两名受害人的主治医生并不是同一人。 “是……”曲若伽翻了翻笔记本,“于蒙蒙,就是那位家属的表侄女。” 但她想见的是另一位医生。不过初来乍到,摸不太清刑警队的工作风格,她默默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跟一跟大家的节奏比较妥当。 “好。” —— —— 接诊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刚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眼窝有些凹陷,额头上还有些许细汗,看到他们几个过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返回休息室的脚步,靠墙站着等他们。 “陈医生您好,我们是刑警队的。”施言掏出警官证给对方看。 陈医生点点头,摘了口罩,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我刚才已经跟派出所的警官同志说过情况了。这个病人被送来的时候,明显就是被殴打虐待过,我们急诊科的,遇到这种情况,按道理来说都是有义务报警的。但我这个病人一开始好像不是很愿意,还拉着我问,能不能不报警,劝了半天,她才不拦着了。” “那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不想报警?” 依然是施言在发问。 “她说大家都是朋友,闹着玩的,不想追究之类。唉……你们说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是怎么想的,都被打成那个样子了,还不追究?她还算轻的,另外一个女孩,是我们科室别的同事接的诊,听说刚被送过来的时候整个下半身都不能动弹了……唉……不过我估计,病人不想声张,也有可能是因为吓的,怕报警了警察又抓不到人,反而会被报复吧……” 陈医生一口气说完,才自觉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他们几人,目光在成辛以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默默不作声了。 空气静了静。 “她状态怎么样?”施言继续问。 “神志基本上是清醒的,就是情绪不太稳定,但跟另一个女孩比起来状态算是好多了……警官你也看到了,刚才隔壁床那女孩,见你一个大男人呼啦一下子闯进来,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她面露几分不满,施言自然也对刚才受害者的应激反应记忆犹新,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之前的行为有些鲁莽冒失,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又心虚地瞟了一眼头儿,后者面色如一贯沉冷,但倒也没当场指责什么。 陈医生继续道。 “我这名病人,头部、四肢都有多处体表磕碰和打击伤,但最严重的是会阴部位,我琢磨着应该得是被人踹过至少十几下,才会伤成那个样子的……对吧,方法医?” 说到最后,陈医生转向站在一边的方清月,似乎是想听到她的认同。刚才方清月进病房时陈医生还没走,所以也知道她是做伤情鉴定的法医。 但方清月并没点头。她一脸严肃,一开口,语气谨慎,一板一眼,比不开口时更像个老学究。 “致伤原因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不能过早下定论。” 陈医生没得到精确的回答,倒是愣了愣。 但也没再擅表意见,只是忍不住继续感慨道。“唉,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得多大仇,才会对两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她这句话还是冲着方清月说的,大概是以为对方既同为女性,又同样是学医的,多多少少都会有“医者父母心”,能跟自己有更多共鸣。但后者并没看她,只是面无表情杵在一边,像是在想别的事情,仿佛这场问话与她毫无关系。 成辛以有些不耐烦地歪了歪脑袋,问。 “打120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那家ktv的经理,但我没见着,你可能要问一下前手的李医生,是她跟救护车出诊的,回来之后才交接到我手里。哦,不过李医生现在已经交班回家了,我可以把她手机号给你们。” 成辛以看了一眼施言,后者会意,刷刷记录下来。 又连着问了医生好几个问题,成辛以才终于将目光落在一旁神色清冷的方清月身上,淡淡开口。 “方法医还有问题么?” “有。” 被点了名,她很快看了看成辛以,又看向陈医生,回答得很坚定,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时间点。 陈医生看向她。 “请问,另一位受害者吕莉如,她的主治医生……”她回忆了一下病床床尾贴着的标签,“顾医生,我现在方便见一下么?” 陈医生看了看表道。“顾医生九点钟有台手术,现在应该已经去准备了。” “大概几点结束?”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估计最快也得一个小时吧。” 方清月又想了想,道。“那……方便去档案室看一下吕莉如之前的病历留档么?” 陈医生愣了一下。 “……之前的?” “对。” 一旁的曲若伽想起来,刚才在给吕莉如验伤时,不知道为什么,方法医轻声询问过她以前习惯去哪家医院看病,当时吕莉如确实是极虚弱地回答,说她这几年一直来的都是市北医院。 她把这个情况说给在场的其他几人听,算是帮方法医解释了一下缘由。 听完之后,成辛以侧头瞥了方清月一眼,转向仍然有些迷惑的陈医生。 “请配合一下。” 他的语气与方清月的截然不同,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威严和坚定,于是陈医生便没再犹豫。 “那……我叫个护士带你们过去可以吧,我等下还有事情。” “谢谢您。” 方清月点头道谢,很浅地微笑了一下。 成辛以手机响起来,他低头扫了眼屏幕的来电显示,抬眼看向曲若伽。 “你跟着一起过去,快去快回,二十分钟之后一楼大厅见。” “是。” “施言先给老杨打个电话,让他们从完整的监控视频里再确认一下,受害者和嫌疑人到底是不是认识,打完过来找我。” “是。” 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转身抬脚向走廊外侧走去。 第四章 枯树火星(2) 第9章 ·枯树火星(2) —— 等她们两人在医院档案室查到想找的资料扫描好,曲若伽看了看时间,才刚刚九点。 “那我们去一楼大厅跟头儿他们回合吧。” 方清月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会儿,她自觉已经该回自己的地盘做事,不需要再跟着他们跑来跑去了,她想了想,在走出一楼电梯时开口问。 “法医所怎么走?我想先过去整理一下检材。” “就在警队隔壁,离得很近,我们等会儿就一起回吧,反正头儿的车宽敞,也坐得下。” …… 她没马上应答。 这个时间点,医院排队挂号的病患比起清晨时已经多了不少,来往熙攘,人头攒动。但涌动的人流之中,只一眼望去,就能看到成辛以,正站在大厅的旋转门外接听电话。各色行人从他身前身后匆匆走过,他却如同定焦镜头一般,高大,挺拔,醒目得一如当初。 不管蓄没蓄胡子,一直都是这样。 他对着电话简短应话,嘴上叼着一支烟,不知对方在另一端说了什么,他突然就抬起头来,凛冽如霜的视线如利箭一般穿过嘈杂拥挤的人群,如同一支精确到不需要一分一秒缓冲的指北针,毫无迟疑地,径直落到她脸上。 那一瞬间,她猝不及防觉得浑身别扭,莫名有一种仿佛被迫套错了很滑稽的衣服,还被硬拉着站到他面前、被冷眼旁观的感觉。 只好转头看向令她更自在些的曲若伽。 “……那麻烦你们,捎我一程了。” “哎呀不麻烦,你刚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行李都来不及放,多辛苦呀……”小姑娘到现在依然拒绝把箱子还给她,这一路还细心地帮她把毛披肩系得更整齐了些,一手把笔记本塞回自己包里,然后很自然把脑袋凑近她,脚步跟着慢下来,小声道。“……我跟你说哈,咱们刑警队和法医所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女生都特别少,放眼望去,全是些个又脏又臭的老爷们儿,方法医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聊够了吗?” 曲若伽猛地止了声,略胆怯地望着成辛以的方向,后者已挂了电话,一脸严肃,微眯着眼,眉心紧皱盯着她们,整个似一口亟待爆发的火山一般。她赶忙向上提了提包带,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拽着方清月,朝他奔过去。 成辛以也不等,长腿迈开,转头朝室外停车场走去。 好不容易追上了,曲若伽和无声跟在一旁的施言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怯怯瞟了一眼队长。 “头儿,方法医要回法医所,正好跟我们顺路,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一起走啊?” 成辛以没理会。 方清月也没说话。 …… 虽不是非坐他车不可,但她这会儿实在是疲累,医院门口是打车最困难的地方之一,还得在统一的上客点排队等位,现在这个时间,至少得等上半个多小时。何况他以前也不是公私不分的性子,尽管时过境迁,如今明显很烦她,一直都像块冻住的钢板一样,但她倒并不认为他会小气到不准她蹭车。 医院前厅嘈杂纷乱,人声车声混成一团扰人耳膜。这个季节连风都裹挟着闷热的味道,将一片又一片叠挤一起的梧桐树叶惹得无精打采、汗流浃背。曲若伽和施言略尴尬地对视了一眼,有点摸不准头儿的意思。 不反对? 那……就应该是同意吧? 直到走进停车场了,成辛以才终于慢吞吞地哼了一声,叼着烟,嘴唇几乎没动,像是短促的嗤笑。 “人生地不熟?” 自始至终都没回过头,高大背影像一棵干燥的树,唇间烟头的火星仿佛能将整棵树干点着似的,连暗暗讽刺她的嗓音都是干巴巴的。 …… 方清月看了他在地面上投下的影子一眼,没说什么,只继续厚着脸皮跟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默默走到他车停的位置,认认真真对帮忙将她行李搬上后备箱的施言道谢,又跟着曲若伽一起,坐进了后座里。 —— —— 车开出医院,顺着拥堵车流驶上高架桥。 “孟余那边有消息了么?” 成辛以突然开口,问的是坐在副驾驶的施言。 “还没有。但尚吴哥说,他和杨哥都觉得受害者和嫌疑人看上去不像是认识。而且杨哥已经锁定了其中四个嫌疑人,他俩直接在跟了。” 这速度倒是很快。后排默默听的方清月有些诧异。 虽然案发是在凌晨五点多,但从他们接警出勘到现在为止却仅仅刚过去一个多小时。按理说,像这种恶性滋事案件,报警时间延误得越久,嫌疑人逃窜的范围越广,抓捕难度也就越大,但没想到他们刚从医院出来,另一边的人就已经开始盯人了,还是四个。 “有困难吗?” 成辛以问。 施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两个没带别人,需要支援吗?”成辛以又问了一遍,把手里的烟按进车载烟灰缸里,音调高了一点,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哦,那个,尚吴哥没说……”施言脸有点热,“……要不我打电话问问?” “不用,定个位,叫队里几个手脚利索的跟过去,以防万一就行了。” “好。” 毕竟视频里的九个嫌疑人看起来穷凶极恶,殴打之后还敢滞留在犯罪现场猖狂叫唤,在抓捕的过程中,未必乖乖束手就擒,甚至极有可能拼死抵抗。现在是四对二,为保险起见,确实应该再加点人手。 “把老杨锁定的身份信息直接发给孟余,缩小他的定位范围。如果他自己忙不过来,回队之后你就去帮他,以最快的速度把九个人的身份全都确定下来。” “是。” “小曲,问一下另一个受害者家属什么时候到。” “刚刚问了,说是已经订了票,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到火车站。” “到时候安排有空的人去接。” “好。” 车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空调冷风的呼声低低响着。过了半晌,成辛以才缓缓道。 “杜局刚刚打了电话过来,要求我们限期四十八小时结掉这个案子,所以……”他停车等红灯,话也停了一停,在这当口被截断。 “四十八小时?”曲若伽没忍住,插了一句。要拘捕的毕竟是九个在逃嫌疑人,身份都还没全部确定,这时间怎么算都太赶了。话出了口,才又马上自觉捂嘴低了脑袋,不敢跟头儿对视。 “你有意见?” 成辛以冷声道,从后视镜里寒厉瞪着后排的小姑娘,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没有……对不起,头儿。” 他收回视线,继续开车。 “案发现场那段监控,现在已经被完完整整传到网上了,影响太大,所以破案时限抓得也紧……”他顿了顿,左手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叩两下,突然开口叫她。 “方法医。” 她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话,先是一愣,抬头看他坚冷的侧脸,又看向后视镜。但他并没看她。 “初鉴结论需要多长时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她想了想。“如果法医所里相关设备、人手都齐全,应该两个小时之内可以。” 成辛以瞟了一眼手表。 “据我所知,你大概会有三到四个同事协助,其中一个是执业的赵法医。十点三刻,杜局要开会,来得及么?” “我尽力。” “谢谢。”他声音硬邦邦的。 “份内事。” …… 曲若伽咬了咬嘴唇。 她好像很少听头儿跟人说“谢谢”,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她仔细想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应该说,她是从来没听过。所以才会感觉这么怪异吧……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算了……她摇摇头,先顾正事,于是掏出手机看这起案件的舆情。 网络时代,视频流传得异常之快,短短一个多小时,现在四处都已满布声讨弹幕,有气愤大骂的、有冷静普法的、也有对视频真假持怀疑态度的。她刷着刷着,竟然看到还有网民出言责备受害者“不该在凌晨出去唱歌”、“不该穿短裤”、“不该去男人正面冲突”等等,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她看得忿忿不平,正想和方法医吐槽一下这些错误的价值观,一转头却见方法医微微向车窗歪了头,双眼合着,抱着手臂,似乎是在打盹儿。 唉……她暗自琢磨,毕竟飞了那么长时间,又有时差,结果还遇上这么一件大案子,一来就要被头儿催赶报告,只给那么少的时间准备……方法医好歹是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偏偏却摊上一个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的魔鬼队长……也真是难为她了。 另一个闻法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个时候不来帮忙吗?她默默腹诽,这闻法医该不会是个空有其表,却工作懈怠的花架子吧? 正琢磨着,就见副驾驶的施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身转向成队,似乎想要说什么。她下意识想阻止,以免他吵醒方法医。尽管才第一次见面,但她能感觉出方法医工作认真踏实,同为女孩子,便不禁私心偏向她。 但还没等她出声,头儿倒先抬起右手,手背向外竖着,视线紧盯前方的路,面色冷淡,但动作的意思明显是示意施言噤声。 施言向来小心听话,见状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虽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发问,犹豫了一下,就又乖乖坐了回去。 车厢里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再没人说话。成辛以抬手挪了挪后视镜,从其中瞥了一眼后座那张斜歪着的白皙侧脸,很快又调回原来的角度,一如往常继续开车。 第五章 损伤参与度(1) 第10章 ·损伤参与度(1) 海市法医司法鉴定所,坐落于海市刑警总队东侧,一栋普普通通的三层楼,外观比刑警队的那栋明显老旧不少,二者之间只隔一小片长方形绿地,共用一个露天停车场。这回方清月坚持不让施言再帮忙拿行李,自己拉着箱子道了谢,便朝自己的办公楼去了。 案情严峻,再加上她也想早点忙完收工休息,便以最快的速度去提前报了到。赵法医虽说在忙其他案子,但也极热情地抽身出来带她见了见新同事,那口憨厚的乡音比载她回市区的出租车司机还地道,叫她觉得格外亲切。没时间多做寒暄,她换了隔离服,便开始在新办公地埋头工作。 等再抬起头时,就见曲若伽正趴在门口看她。 “方法医,头儿让我过来叫你们去开会。” 她看了看表,舒了口气,十点四十三分。 还真是精准。 “好。” 小姑娘凑过来,模样看上去也有些疲惫,但年轻人的疲惫常常也带着些“反正我眨个眼就能缓过来”的精气神儿。 “这案子来得太急,现在才发现,刚才在医院我居然都忘记跟你加微信了。我们加一下吧,以后不用跑来跑去的了。” “好。” —— —— 的确如曲若伽所说,海市刑警总队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不算曲若伽,从警队正门一路到四楼最靠里的大会议室,她一共就只见到了两个女警,其中一个还是前台接线员。曲若伽刚一推开门,一阵极浓重的烟味儿就扑面而来,差点呛了她一个趔趄。 再抬眼时,里面的喧杂声已然安静了不少,一大堆陌生面孔全都转过来,盯着她们看。都是男人,人数还挺多。 方清月社恐,不习惯这种氛围,本能地就想杵在门边不动弹,却见一个满头灰发但精神矍铄的方脸男人冲她挥了挥手。 “哎,方博士吧?” 那人端着个古董式的大茶缸,并没像这屋中大多数人一样烟不离手,走近时她发现他连眉毛都是灰色的,虽然年纪不小,但体型保持得还算不错,气质也颇具威严。 “方法医,这位就是我们杜局。”曲若伽在旁边悄声说。 在这之前,她与杜局还没见过面,但这把声音她听过几次,也马上认了出来,便冲那人颔首问好。 “杜局好,我是方清月。” “终于来啦,不错不错,真好。”杜局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声浑厚,但语速却挺快,“本来应该让你先好好休息几天的,结果碰上这么个事儿,辛苦你啦,咱们时间紧任务重,就先简单介绍一下,以后有的是时间跟大伙儿慢慢熟悉啊。” 说完,他大手挥了挥,提高音量。 “来来来,先把手上的事儿暂时都放一放,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法医所新调来的高材生,季老的高徒,方清月方博士,大家好好合作。小方,来,一队的这几个你上午应该都见过吧,这是小孟、小施,还有那边那个脸最臭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一队负责人成辛以……小成!” 杜局呵了一声,下巴指向窗边。 刚进门时她还没注意,成辛以正靠在窗边低头看手机,一手在屏幕上飞快敲字,一手掐着烟,烟头就快要烧到手指。听到自己名字,他才眯着眼抬了头,目光只在方清月身上一扫即过,转而又看了眼杜局,那双眼里半点波澜都没有,继续低下头去敲字,就仿佛两人只是两个每天喝水都会用到的大茶缸子。 “这小子就这副德性,脾气忒差,但人还是不坏的,工作能力也强,你平时多担待着点啊,别跟他一般见识。”杜局怕她尴尬,便用成辛以也能听见的音量对她说道。 她露出一个很文静但有些假的微笑来。 “这边这几个家伙,是二队的,这是小于、小王……”他给她一一指过去,虽然她记不住,但还是保持机械的微笑幅度,硬着头皮一个一个打招呼。轮到最后一个翘腿坐在会议桌上的男警察时,对方一下跳下来,“蹭”地站到她面前,大咧咧伸出右手,满面笑容。 “方法医你好,久仰大名,我是二队队长,我叫姚澄亮,三点水加一个登高望远的登,明亮的亮。” 她继续假笑,看了一眼对方满是手汗的粗糙大手和明显有牙齿啃咬痕迹、不太整洁的指甲边缘,右眼皮跳了跳,但还是握上去。 “姚队你好,我叫方清月。” “欢迎欢迎,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我,随时效劳。”男人嘻嘻笑着,手没马上松开。 她有点不自在了,大拇指动了一下,但又不好直接抽手出来,正默默难受着,杜局一巴掌砸在姚澄亮背上,她忙趁势收回手。 “行了,正经点,别吓着人家,我们先开会说正事儿。” ……如释重负。 尽量含蓄端庄地缓缓呼出一口气,把手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借着裤子内衬,用最轻微的动作偷偷蹭了蹭湿乎乎的手背,在这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跟着众人一起准备围桌坐下,可她刚慢吞吞挪到扶手椅和桌子之间,却看到依然靠着窗框的那个人正斜眼睨她那只刚做完小动作、还插在口袋里的手,脸上还带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是刚听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闲来无聊,随便捧个笑场一样。 她面无表情移开目光。 —— —— 会议开始之后,房间里的氛围就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尽管依旧烟熏火燎一片白蒙,也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坐得腰板笔直,但所有人都不再有嬉笑模样,表情一板一眼,甚至有几个人还不自觉露了几分凶相出来。 杜局坐在正中间,放下茶缸,轻咳了一声。 “大家也都看到目前的舆情了,依我看,这起案子本身不复杂,但性质特别恶劣,而且,因为监控视频在网上的传播速度特别快,引起的社会反响特别(他加重语气)不好,省厅领导都已经打过电话了,上头现在特别重视这件事,要求我们尽全力高效破案。所以就这个案子,我决定,让一队二队再合作一次,以最快速度,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先把所有嫌疑人都给我抓回来!有没有问题!” 领导的训话风格总是自成一派,杜局每个程度副词——“特别”,都咬得格外重。最后一句原本是问句,但被他说出来就变成了感叹号,当然,屋子里绝大多数热血方刚的男人们,包括赵法医,都立马齐声回应。 “没有!” “没有!” …… 方清月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被震了一下。但其实她还挺喜欢这种气氛——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忱,也清楚知道自己所付出努力的意义和终点,激情澎湃、光芒万丈。 “好!那接下来,小成,你来主持一下工作。” 成辛以始终没落座,只是就站在原地,被杜局点名了之后,他才迈开长腿,把手机揣回裤袋里,走到桌边,拿了激光遥控笔坐下,把扶手椅椅背压出吱呀一声,点开大荧幕上的画面,言简意赅道。 “监控应该都看过,就不重新放了。根据画面显示和目前的外围查探,本案一共两名受害人,都是女性;九名嫌疑人,都是男性。刚收到的最新进展,尚吴和老杨已经在外环高架口抓住了其中两名嫌疑人,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剩下七个仍然在逃……” “好!干得不错!” 杜局拍了拍巴掌,看上去对一队的效率还算满意。 成辛以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他们准备不够充分,本来应该能抓住四个的。” 接着,他又面无表情把画面调到受害者身份信息上,开始沉声介绍案情。 曲若伽瞥了一眼方法医,正好看到后者的视线平静地从头儿身上转移到屏幕上,不由走神想,方法医一定也像她刚进队的时候一样,觉得头儿这人说话太“凡尔赛”吧,不过以后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头儿一直这样…… “第一名受害者,于蒙蒙,二十四岁,户籍在市郊的旗明县,目前在海市玫瑰城工作……” “……‘玫瑰城’?清平区那个‘玫瑰城’?” 二队有个看起来和姚队差不多年纪的警察插话道。 连着被打断两次,成辛以没耐心了,激光笔往桌上一拍,皱起了眉头直怼那人,语气贼横。 “你来说?” 第五章 损伤参与度(2) 第11章 ·损伤参与度(2) …… 方清月用余光扫了一眼提问那人,后者脸色倒没拉下来,像是早就习惯了成辛以那一点就着的臭脾气,完全没当回事,反倒举着大手冲他憨笑了一下。 “得得得,不问了,你先说完。” 而在座其他人似乎也都见多了成辛以发脾气,也是一脸习以为常。 “雷公爷”板着脸继续说。 “于蒙蒙在海市只有一个就职于擎坛机电设备有限公司的表叔刘栋春,上午已经在医院做过笔录。直系亲属还在从旗明赶过来的路上。” “第二名受害者,吕莉如,二十八岁,户籍地是湘北市,现居我市,开一家买首饰的淘宝店。她在海市没有亲戚,家属已经联系上,现在从湘北坐火车过来,今晚到南站,到时候我会安排有空的同事去接。” 杜局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两名受害者是合租室友关系,现住地是青石路555弄花园小区。两个人从昨晚十一点二十分进店开包厢,使用的这家ktv的优惠团购券,正常应该是到早上六点结束退房。据受害者吕莉如陈述,她在去洗手间的途中受到嫌疑人之一的言语骚扰,拒绝后各方产生拉扯,另一名受害者于蒙蒙上前帮忙,随即两人均遭到嫌疑人的殴打,根据监控画面显示,自嫌疑人言语骚扰至殴打结束,总时长为九分四十七秒,先后一共有九名嫌疑人参与施暴。” 他停了一会儿,喉结微动,用激光笔翻了两页,翻到一页人像对比图停住。 这张幻灯片上是左右两幅图,左边是监控视频的模糊截屏,右边是新调出的人口户籍内页照片。 “这是孟余和施言根据面部识别系统,刚刚核对出来的嫌疑人身份。为方便区别,我们编号来说。1号嫌疑人,石博,三十六岁,本市人,户籍在高新区,无业,作案时穿白色上衣、黑色短裤,就是受害者回忆最先骚扰她们的人,也是最先实施殴打的人;2号嫌疑人,毛闻新,三十五岁,本市人,户籍在平川区,无业,作案时穿黑色上衣,灰色短裤;3号嫌疑人,王志伟,二十七岁,户籍江城,在莲溪北路680弄212号经营一家五金店,但营业资质有问题,店铺还拖欠租金,前段时间刚被工商局列了异,也在老赖名单上,加入殴打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十分十一秒;4号嫌疑人,秦灏,四十岁,祁南市人,无业,……” 他边说边用红色激光笔圈点出关键识别信息,会议室响起刷刷的写字声,方清月也拿出水笔来,在自己带来的其中一份纸质报告上做些简单记录,边写边涂,做一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记,在标记到其中两个人时,用笔在中间连了道线。 全部讲完之后,成辛以又接着说道。 “目前暂时只识别出这八个人,其中三个是本市户籍,五个是外地人,六个有程度不同的前科,最严重的是1号,曾经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三年有期,去年八月份刚刑满释放。另外还有一个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9号嫌疑人,画面显示他最初并没动手,甚至没有在画面里,直到五点十五分四十秒,才从视频左下方死角冲出来参与犯罪,而且全程没有被监控拍到正脸,在场的目击者也都不记得他的具体长相,这个人,就由施言和小曲继续在系统里识别,确定身份。” “已经落网的是2号和6号嫌疑人,等老杨他们回来,孟余配合二队的同事一起对这两人进行审讯。初步过了几段监控,现在能确定的是4、5、7、8四个人是在莲溪北路明池路路口一起开一辆中型黑色suv逃跑,逃跑时间是早上五点四十三分,车牌号海e8337,车辆登记在8号嫌疑人名下,方向是海寅高速。” “我们已经在高速路口设了关卡,也联系了寅市的同事,他们会积极配合抓捕,但根据监控来看,8号手上大概率持一把长约二十厘米的刀,有一定危险性;1和3是在抓捕2和6的过程中趁乱逃走的,没有交通工具,逃跑距离不会太远,但逃跑方向是郊区密林,没有天眼,搜索难度比较大。这两条抓捕线,你看看挑哪一条?” 他的语速平快又流畅,配合着画面调动,说到最后嗓音发哑,把姚澄亮直听得双目瞪圆,也顾不上回答他问题,先赞道。 “可以啊,老成,你们这速度真的可以!” “侥幸,老杨去看监控,正巧发现2号嫌疑人毛闻新是他以前抓过的一个惯偷,锁定了一个之后,其他三个的锁定难度就跟着减了不少,毕竟都是同一个狱所出来的前科犯,交集多,关联度高。确实省了大家很多时间。” “嗬!想不到老杨平时吊儿郎当,这次还立功了!” 成辛以耸耸肩,没说什么。 “我看看啊……” 姚澄亮摸摸下巴,看着荧幕道。 “……我们哪一路都可以,不过我记得我们队刘子宣现在应该正好在寅市休探亲假,如果可以,我让他出来反方向配合抓捕,效率应该会高一点。” “那这条线就辛苦二队同事。我和尚吴、老杨去抓1和3。” 他放下笔,又摸出一根烟点燃,然后抬头看了看她。 “法医那边的结论呢?” 突然被点名,方清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愣了一下。赵法医一边用表情示意她来回答,一边帮她把手里一整叠提前复印好的报告一份份推开铺到方形桌面上,发给众人。 她定了定神,看每个人都分到纸质报告了,便开口说道。 “时间紧张,所以我暂时打印黑白版本,请大家先将就一下。” 她声线清冷疏离,音调平稳无波,面容白皙皎净,看得施言又脸红了几分。 “理解理解,你们辛苦了。” 姚澄亮先翻开报告,边说边认真看起来。 她觉得起立发言有些尴尬,想到成辛以也是坐着说话的,猜测这男人堆里应该不至于有那么多规矩,便索性没站,推了推眼镜,尽量简短去陈述她的鉴定结论。 “1号受害者于蒙蒙,胸廓变形,右侧第八、九肋骨及左侧第六肋骨骨折;头皮撕脱伤面积累计21平方厘米;一侧眼睑轻度外翻;骨盆骨折,外阴创口长度累计5厘米,前尿道破裂。综合意见是,该名受害者胸部损伤程度为轻伤二级,颅脑损伤程度为轻伤二级,面部损伤程度为轻伤二级,会阴损伤程度为轻伤一级。” “2号受害者吕莉如,颈椎颈4、5椎体融合,椎间隙消失,但因有四年强直性脊柱炎病史,根据伤病关系处理原则,我们认为,最终意见有可能不会超过于蒙蒙。具体还需要等伤后三月再做检验。” “……这么轻?” 二队的一个她没记住名字的年轻警员忍不住插了一句。 —— 可想而知,大家都看了监控视频,她给出的结论,比不少人原想象得要轻。 方清月也看过视频,在梳理检材时就已经对听者的反应有了预期,于是也没抬头,只是翻着提前扫描到手机里的电子版报告,耐心解释道。 “在报告第24页,可以看到这名受害者自述的病史,我们核实了她本人此前的病历记录,综合损伤参与度,鉴定结果的确存在较大的降级可能。” 会议室里传出一阵絮絮低语。 成辛以倒没说什么,在她说话期间也只是一直低着头,格外专注地看传到他手上的那份黑白报告,神态颇认真,像注意到了某些值得深究的细节。 等她说完了,他又看了一会儿手里的报告,才慢悠悠问。 “还有吗?” 她内心暗暗掂量一下,有些犹豫,但还是略微放低声音道。 “有……关于9号的身份,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猜测。” 本文涉及专业知识的部分仅为故事发展需要而设计,尽量不出大岔子,内行轻喷,欢迎留言交流…… 所有涉及地名、人名、车牌、门牌号等均为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第六章 号(1) 第12章 ·9号(1) 成辛以依然没抬头,像是没听见似的,也不答话。杜局见状,便侧头看她朗声道。 “不用拘束,有想法尽管说,我们办案子没那么多破规矩,谁有任何想法,随时都可以提出来,大家共同讨论。” 她看着杜局颔首,沉吟了一下,泡实验室久了,从没直接参与过国内的基层刑侦,习惯性就按自己开讲座、做学术讲说时的语言节奏,慢悠悠地说道。 “我也看过监控,因为监控设置角度有点歪,在整段视频里,都只能看到嫌疑人所在包厢门的一小部分。犯罪过程中,许多人一起挤在走廊,就连这小半的门也挡住了……” 讲完这句,她的话仓促地顿了顿。会议室很安静,除了成辛以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看她,才叫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表述方式、语速、语调,都和众人完全不同,至少和成辛以刚才做案情介绍时完全不同。 太慢了。 她说话比他慢了太多,拖拖拉拉,所以才会一时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耳朵逐渐发热,她加快语速。 “……目前实际上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9号是从同一个包厢出来的。虽然同样被人群挡住来源的还有另外一个嫌疑人,也就是……” 可毫无预兆地,她又卡住了,因为发现刚才用来做笔记的那份纸质报告被赵法医随手发了出去,不知道发给了哪个人。她记性一般,一时间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想说的是几号,就只好再一次悻悻停住话头,尴尬地卡在那里。 “6号。” 是成辛以的声音。 她没看他,余光亦感觉到他也没看自己。他只是在说完以后,又拿起激光笔,拉动进度条,把她所指的那段画面截图调了出来,引得在座众人目光一齐转向屏幕——先是6号嫌疑人,从视频左下角走进画面,紧接着又是9号,人头拥挤,场面混乱,正好挡住了这二人的来处,确实如她所说,并不能确认是从同一个包厢出来的。 作无事状接过他的话,她在桌下底下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继续往下说。 “……但6号与1号、3号都明显有过眼神交流,而9号没有,并且,9号一共实施了二十四次殴打动作,其中二十二次的动作指向都是完全一致的,明显对于受害者和攻击部位都更有针对性,与报告第17页第三行的鉴定结果完全符合……再加上据报警医生说,1号受害者起初很抗拒报警,所以……我在想……”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失误的尴尬,再加上她毕竟不是侦查学专业出身,又刚回国,突然觉得有点不确定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是不是有可能……呃……交叉……” “……交叉?”姚澄亮一时有些没理解,不禁重复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说……” ……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施言去排查一下于蒙蒙的社会关系,重点放在男女关系上。” 成辛以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将视频进度条调到9号嫌疑人用脚猛力踢踹1号受害者小腹以下部位的画面停住,另一只手举起她的报告,翻了几页来看。 经他这么一点,其他人自然就都明白了。毕竟都是干这行多年的老油条,本就都是一点就透的,只不过方清月说话又慢又细,节奏清奇,又没用行话,大家一时才没反应过来。 —— 虽说在这之前,不管是受害者的陈述、监控视频记录的围殴过程、老杨的高效辨识,还是其他目击者的回忆,对嫌疑人的画像都更倾向于是一整个寻衅滋事的流氓团伙,借醉酒随机挑衅,遭拒就兽性大发、拳脚相向。罪行性质极其恶劣,但大部分人都没往熟人作案的方向去想。可是,几个嫌疑人是流氓团伙,却不能武断等同于所有嫌疑人都是团伙内成员,更不应过早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性。9号不仅实施犯罪的时间最晚,而且全程与没有其他嫌疑人没有过明显交流,犯罪全程只重点殴打于蒙蒙一个人,甚至多数殴打动作都是冲着同一个身体部位去的,针对性远比另外八人强得多。她提过之后,大家再结合犯罪心理学与行为分析的一点常识和经验去细看视频,确实能明显看出,9号的犯罪状态,与其他嫌疑人并不完全相同。 她嘴笨,初来乍到,不太能表达出来全部想法,但见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就默默点点头,没再多说。 杜局看起来倒是很满意。 “不错不错,依我看,小方博士和小成你们两个倒还挺有默契的嘛,合得来就好哈,以后你们多交流,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哈!” 虽然只是官话,她还是觉得脖子后面像正在被日头炙烤着。成辛以肯定又没有在看她,她也不想看他。 —— —— 安排过任务,杜局又强调了一下警情通报等等琐碎问题,会议就结束了。众人纷纷起身各忙各的,尽快出发抓人,赵法医另有其他工作,陪她来开会算是特别照顾新人,所以打过招呼之后也先匆匆离开了。她琢磨着需要再给鉴定报告善个后,刚站起来,却突然眼前一黑,连忙用手扶了一下桌沿。 夜机凌晨落地,她没吃早饭,刚拿好行李就接了杜局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这会儿已经快两点了,她就只在来开会之前匆匆喝过一口黑咖啡,除此之外还滴水未进。大概是有点低血糖了,好在没人注意到。 成辛以还坐在座位上,跷着二郎腿,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然后从白雾里眯眼抬起头,叫住曲若伽。 “午饭之后,你再去查一查2号嫌疑人之前的行动轨迹,把这几个人案发时会凑到一起的原因捋清楚,如果有可疑的点,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的。头儿,要一起去吃饭么?” 他摇摇头,站起来,把手里方清月的报告圈成一个筒形。“你们自己去吧,尚吴他们已经到门口了。” “那我给你们打包点吃的带走?” “不用。” 他向外走去,边走边用那份报告当筋膜枪似的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自己的大腿外侧,走到门边又停下,转身朝方清月扫了一眼,目光似笑非笑,却毫无温度。 “方法医辛苦了,小曲,你带她熟悉熟悉氛围,增强一下参与感,这样,下次开会大家没准儿就能听懂她说话了。” “……啊好,方法医,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吧。”曲若伽边说边拉了拉她的手臂,眼神安慰她不要介意他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 但方清月权当自己耳背没听出来。毕竟是因为他提醒曲若伽吃饭,小姑娘才想起拉上她一起去食堂的,也算是间接承了他的情。于是她点点头,垂着脑袋收拾东西,一边暗暗庆幸终于能吃点东西了,一边又觉得他挺辛苦,饭都没空吃就要去抓犯人,也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回答的话便脱口而出。 “成队也辛苦了,注意安全。” 一阵诡异的寂静。 她眼皮跳了跳,抬起头。 …… 过了? ……没有吧? …… 大概是过了…… …… 因为她看到成辛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一丝古怪,似乎是生吞了个又酸又涩的小柠檬,又不能吐,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咬了咬牙关,强忍着,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然后,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极淡的“嗯”,又像只是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半点儿停顿也没有,径直走了出去。 …… …… 暗暗决定以后再不说任何逾矩的话了,她回头看那张会议桌。桌上只剩了几个满当当的烟灰缸,和不知道是谁落下的一支圆珠笔和两个被捏弯的纸杯,她稀里糊涂的,在反面草草写过字的那份纸质报告也不知道发到谁手里了。 “那我们去吃饭吧,方法医,先填饱肚子再干活。” 曲若伽叫她。 “好。” 孟余和二队的人去提审落网的嫌疑人了,她跟着曲若伽和施言走到一楼时,正好看到成辛以和另外一个面生的高个子男警察一前一后钻进车里。 车子很快开出院门,尾胎卷起一阵沙尘,发动机的声音渐渐远去,沙尘也渐渐落回地面归于平静,就像是一场随时间流逝而越发模糊、最终只剩空白的梦。 —— —— —— 第六章 号(2) 第13章 ·9号(2) 下午四点多,方清月终于忙完所有工作,哈欠连天,站起身来到窗口,简单拉伸了一下筋骨,顺便认真再重新打量一圈窗外的景色。 从她的办公室向楼下望去,正好能看到刑警队和法医所共用的室外停车场。上午时,他把车停在一棵高耸茂盛的大柏树下面,但现在那里正空荡荡的。 他还没回来。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那段沥青地面上画出的淡黄色车位线,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回到座位盘算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先回趟家放行李,便掏出手机打车。 她依然住在以前的那个老房子里,偏郊区的一个中高档小区,位置不是市中心,但生活配置还算齐全。最关键是,那里离外公瞒着她偷偷摸摸挑的那家养老院很近,就算步行,也只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但她终究没思虑周全——那里离法医所很远。 一东一西,横跨了整个海市早晚通勤时间段里最堵的一条高架桥。 悲催地赶上了下班高峰,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高架桥上的车流堵得像一锅黏稠的粥,等回到家,已经六点多了。 简直是更上一层楼的疲惫。 放下行李之后,本来想直接去看看外公,但照了照镜子还是作罢,只给养老院的主事莫院长打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请院长对她回国的消息暂时保密。毕竟她的黑眼圈已经快掉到嘴边了,叫外公看到,又要担心。 —— —— 舆情发酵极快。海市一向治安不错,毫无预兆突然发生这样的恶劣事件,整个局里都忙得不可开交。法医所里人少,她即便是临时顶上的,也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偷懒,于是只洗了澡,换上清爽的衣服,拿了个舒服的软枕头和空调毯,忍着困意强灌了一大杯黑咖啡,就又打车返回所里,准备就地粗糙补觉,以防临时需要她的时候她又叫不到车。 有些郁郁。通勤竟然是她回国工作之后要面对的第一个困难。 果然,晚上九点多,曲若伽就发来一条微信。 “方法医,八个嫌疑人都抓回来了,你和赵法医现在方便过来取检材吗?” 性质严峻的刑事案件,无数眼睛盯着,一秒钟都不敢轻怠。 她下意识走到窗边向楼下望了一眼,成辛以的车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还停在那个位置。路灯昏暗沉寂,光影投在车身上,像是一头安静隐匿在浓密树叶之下的庞然巨兽焦黑毛发上的不规则的黄斑。 巨兽正在呼呼大睡。 呼呼大睡……她也好想继续呼呼大睡。 —— 连排的拘留室都亮着不眠不休的灯,她跟在赵法医身后,等他进了第一间拘留室,才走去下一间给里面的嫌疑人取样。再出来时,就见到第三间拘留室门前,巨兽的主人正靠墙站着和施言说话,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警察坐在里面,面对着嫌疑人。 她走过去。 施言先看到她,叫了一句。 “方法医。” 成辛以也看过来,视线沉沉。 一下午不见,他衣服上多了几片污渍,胡渣似乎更重了些,眼睛里也新添了不少血丝。 毫无预兆,她的心猛地就乱了原本的节奏,颤了一颤。 那副模样实在太过熟悉,又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迈不开步子,一瞬间似乎有种分辨不清此身何年何地的错觉。 …… 她从没见过他这些年连轴转的工作狂状态,却永远忘不了他极其类似的倦怠模样。 ——眼窝深陷、满身疲惫,像是刚从泥坑里打了无数个滚儿才爬出来似的,脏兮兮、皱巴巴,颈侧和锁骨的皮肤上也许都还带着细密未干的汗,轮廓硬到能扎痛她的手心,神态也不复平时那般张扬,但眼神却仍旧清亮,那双黑澄澄的眼睛,像一汪于深夜里盈盈发光的湖水,仿佛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望着她,什么都盛不下,只盛着她。 只有她。 和现在如出一辙。 可却又明明是不一样的。 …… 当然不一样。 他看她的眼神早就不一样了。 …… 她眼前就像是突然凭空多了两扇窗,一扇里头是他,另一扇里头也是他。 都是他,却又偏偏都不是他。 …… 她低下头,不动声色平复心绪,走上前去。 见她过来,施言主动跟她说道。 “里面是1号嫌疑人,就是最开始言语挑衅也最先动手的那个,有强奸未遂的前科,吃过三年牢饭,方法医小心一点。” 她点点头,将口罩又向上拉了拉。 施言看了看成辛以,后者已经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退了半步,似是在给方法医让路,手正从口袋里摸索,看样子是在找烟。他便想要给方法医推开一条门缝,手刚伸到门把上,被成辛以叫住。 “去买盒烟。” “好……那,头儿你也进去陪方法医一起吧,只有老杨在里面,让人不太放心。” 成辛以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只不耐烦地催了一句,又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 “快点儿。” 施言倒也不敢再多嘴,小心翼翼看了看自己队长,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奔门外跑去了。 边跑边暗暗吐槽。 头儿烟瘾也忒大了,这么抽下去,得多伤身体啊……不过干这一行,通宵搏命是家常便饭,也只能抽烟、咖啡来提神,也许头儿就算不想抽也没办法吧……唉…… —— 第七章 趋利、避害(1) 第14章 ·趋利 避害(1) —— —— 石博确实是个刺头儿。 见这个人照片的第一眼,方清月就觉出他难对付了,真人更甚,难怪施言不放心,还要陪她进来。眼神。她看过许多严酷大案的卷宗,每一个恶性案件的罪犯,眼神都有相近的特征,研究犯罪学的学者会将这种眼神归纳总结成学术用语,将这些研究对象分类,而这个人,大概就是最无视道德底线、凶残暴戾的那一类。这人肌肉壮实,肩宽腰圆,大腿几乎比她的腰还粗,依旧穿着监控里的那一套衣裤。刑警凶追,他也穷逃,肩膀和裤脚上蹭了不少土,但精气神儿居然都还挺足,眼珠子瞪得贼圆,几丝亢奋,几丝挑衅,蛮肉横行的脸上还留着宿醉未消尽的酡红,除了鼻子下方有未擦干净的血渍之外,浑身上下一点儿外伤都看不出来。裆部有偏深的颜色,初看像是小便失禁,但再眯眼细辨,就能看得出是更恶心的另一种物质。 看到她进来,石博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双眼立马又射出两道淫光来,竟然当着警察的面儿,就开始肆言挑衅她。 “我就说嘛,你们警察局咋没个女的,不可能嘛,看这,这不来了个美女!妹妹,你是来叫我脱裤子的吗?”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 坐在审讯位置的中年警察猛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 “我就问问呀,这不是来给我做那个什么dna的吗,我懂的呀,要脱裤子不?” “不用,张嘴就行。” 方清月倒没所谓。她眼都没眨一下,扶了扶眼镜,淡淡说道。 石博丝毫不惧地乐了乐,向她伸长脖子,身上带着一股鱼腥似的汗臭味儿,带着手铐的双手压到椅子前的挡板上,肥胖的手指向自己。 “妹妹,这也有你要的东西,你要不直接拿?” 中年男警察拍着桌子破口大骂,作势就要绕过来,摆弄着警棍,晃来晃去。可石博依然没有半点畏惧,露出满口黄渍的牙,色眯眯淫笑睨她。 她耸耸肩,语气不变。 “请你配合。” “嘿,我要是不配合,你们还能打我不成?” 这人似乎是看准了拘留室里的执法记录仪亮着红灯,竟然完全没有害怕,梗着脖子叫唤个不停,满嘴都是些污秽的词句。 门板发出“吱”的声音,成辛以走进来,随手牢牢带上了门。 石博看了他一眼,竟突然不出声了。 但也没听话张嘴。 方清月举着棉签,安安静静等着,倒也不着急。反正这些厉害的老刑警们总是会有办法对付这种人的。 却没想到成辛以直接走了过来,擦过她的肩,绕到坐着的石博面前,双手也压到挡板边缘,弯下腰,居高临下面对着他。 不动、不厉斥、不咆哮,甚至不瞪视,眼神和表情都非常平静。 但很突然,也很奇异地,石博的五官整个扭曲起来,嘴巴也下意识难看地张成了o形,露出嗓子眼儿,似乎想大声喊叫,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着喉咙无法出声。方清月见状,连忙趁机凑过去,一手扳住他肥厚的下巴,一手捏着棉签伸进去刮拭取样。但在碰到石博之前,她留心向下瞟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 …… 成辛以的鞋尖,正在记录仪照不到的死角踩着石博的脚,转着圈儿碾着。看不出他施了多大力道,但直到她走出拘留室,石博都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瘫在椅子里,脸色也变得极其惨白难看。 —— —— 剩下的嫌疑人相对好应付,成辛以也没有每个都跟着,就只站在走廊,等施言买烟回来,他就叼着烟吞云吐雾,一言不发。 方清月取完检出来,一抬头正好看到他靠在对面的墙边,施言站在几步开外打电话,赵法医则正在走廊另一端的电梯口和其他同事说话。她犹豫了一下,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跟成辛以说话,也拿不准怎样和他沟通才不算逾矩。 还思忖着,他却主动开口了。 “都好了?” 声音比昨天沙哑得多,不是累的,就是烟抽多了。但她猜测大概率是后者。 “嗯。”她点头。 他吐出烟圈,表情却完全不像是在夸她。“9号身份基本锁定了,方法医观察细致,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是于蒙蒙的……前男友?” “对。” 确定身份就好。她心想,又瞅瞅他的表情,似乎因为他分享的这个消息而有一点被鼓励到,于是忍不住摘下口罩,多问了一句。 “……你刚才那样做合适么?”话说出口之后,才又感觉表述应该再委婉一点,于是又补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称呼。 “……成队?” 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成辛以把燃尽的烟在一边的垃圾桶摁灭,语气不凶,却挺横。 “我怎么了?” …… 莫名有点发怵。下午听法医所的实习生说起来,他如今脾气是出了名的暴,一点就着。她努力把语气调整得礼貌谨慎。不敢,也不想惹他发火。 “我只是觉得,就算石博不配合取检,你是不是……也不应该……用那种方式。” 他又点了一支烟,扯了扯嘴角,但唇边眼底没有笑意。 “你觉得,是那两个脑袋被他砸了啤酒瓶的姑娘会介意我这一脚,还是那些此时此刻正在网上愤慨激昂、大骂我们吃白饭不作为的键盘侠会介意?” 方清月捏着口罩,双手压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底衬上,一脸不赞同的表情,继续在他发怒的边缘试探。 “但这样不合规矩……网民管中窥豹,又有盲从心理,想法和判断都不会客观,也没有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的意识。可你是执法者,你知道惩罚的手只应该是法律和刑罚本身,从来都不是可以用来给某个人或某个群体泄私愤的。” 成辛以转头看她,表情不明,声音冷淡。 “这种话,你跟我说说就够了,别天天挂嘴上四处招摇。” “……为什么?” 能熏黑他整个肺的尼古丁烟圈从他鼻翼间被呼出来,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朦胧模糊起来,似乎是一直在等她理解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个很别扭的笑,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所有既客观又冷静的观点的。你活在这个时代,手里又掐着定罪量刑的关键凭据。该做的事儿要做,但有些话,可以不用说。要不然,不用多,网上每个id吐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但我没说错啊?”她瞪大眼睛。 烟气散得淡了,他扔掉烟头,表情不太客气地瞪她。 “你多大了?” ……她没说话。 “三十多的人了,趋利不会,难道连避害也不懂?” 被怼得有些怔,她本来还在慢吞吞认真思考他的话,很快却又听到他哧笑了一声,像在笑她,又像是在笑别的,没再说什么,招手示意施言过来,一起往审讯室走了。 走远之前,施言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方法医。她表情有些模糊,似乎还在迷惑发愣,但依然轮廓美得像一幅画。 他又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己队长。 感觉哪里怪怪的……队长和方法医说的话,他只听到一半,也没太听懂,应该是在讨论什么问题吧,好像跟案子有关,又好像还掺了点别的事情,但两个人刚才的语气却有点……怎么说呢?他琢磨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找不出一个适合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种感觉…… 但就似乎……嗯……不太像是今早刚认识的人之间会有的交流方式。 —— —— 方清月一向后知后觉。 等手头的工作忙完去给自己续咖啡时,她才慢吞吞反应过来他那番乍听凶横的话其实是出于好意,是在提醒她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她盯着那杯浓黑色液体默默斟酌了一会儿,觉得好歹应该道个谢,不能总是木木愣愣的,便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个客套感谢的微信。刚点亮屏幕,才又想起来,他仍然躺在她的微信黑名单里。 …… 她维持着半举手机的姿势别扭了一会儿。 倒不尴尬,就是有点……胃痛。 呆了半天,慢吞吞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措了半晌辞,好不容易编辑好了简短的文字,鼓起勇气点下发送,又愣住了。 ……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把她给拉黑了。 …… 很好。她锁了屏将手机直接塞回口袋,扑通一声把自己丢进办公桌后的扶手椅里,开始第五遍校对检查各种数据和鉴定报告里不存在的错别字,顺便把翻动纸页和点击鼠标的动作幅度做得很大。早上没有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真是太正确了,看这架势,估计他也把她的电话给拉黑了,幸好她没有自讨尴尬。 但这就对了,就该这样。这才符合分手近十年的旧情人该有的相处态度,不像言情小说、偶像剧里那样哭哭唧唧、腻腻歪歪、刻骨铭心的。她先拉黑他的微信,他就紧接着把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一股脑儿全部拉黑,永远不会再是成辛以对待方清月的态度,而是成辛以对待其他任何一个陌生路人的态度。 睚眦必报,快刀断麻。 肯定是这样。 干得漂亮。 第七章 趋利、避害(2) 第15章 ·趋利 避害(2) —— —— 这起“6.03”大案,其实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没那么多弯弯绕的犯罪动机,也没有诡谲离奇的犯罪手法,但是性质恶劣,视频传播范围过大,引起的负面影响不容小觑。好在这波刑警们抓捕效率奇高,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就把最后一个9号嫌疑人也逮了回来。 于是,第二天早上方清月到所里时,成辛以的车还停在大柏树下。 走得比她晚,来得比她早。 她不知道这些一线刑警昨天一整天加起来一共能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也不知道今天他们又会不会能得个空好好补一觉。也许可以吧,毕竟人都已经抓回来了。一想到这些,她也跟着困得像一只晕头转向的苍蝇,脑袋里尽是嗡嗡的鸣音,简直就像有谁把一条老掉牙的话筒线挂在她耳朵上了一样。 —— —— 方清月没有参与后续的审讯和排查,她认为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工作范围。但这起案件声势浩大,全员大会开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案件总结报告会,连省厅都来了两个旁听的领导。光听杜局、成辛以、姚澄亮等等这些大小负责人一次又一次的发言,她就已经逐渐对案件细节了如指掌,先后确认了石博身上那一滩污渍的性质、和他恶劣到不可置信的犯罪动机,知道了为什么石博、毛闻新等人会聚在一起、为什么会选择这家ktv、又为什么会在那里肆意妄为,也听说了成辛以是如何分身有术地在抓捕逃犯的同时多作部署、将这家ktv背后见不得光的某些污糟事一锅连根端掉的……等等。几个同事私下都议论纷纷,曲若伽也常在一同去食堂吃饭时拉着她兴致勃勃各种讲。小姑娘虽然已经入职三四年了,但遇到这样的大案,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激荡之情,仿佛在这样的时刻,当初执着投身公安事业的那股雄心壮志才实打实得到了慰藉。 人各有长。施言的强项是计算机追踪技术,按成辛以的排查重点,他很快查出于蒙蒙在老家有一个前男友,叫陈继明,是个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头发油腻、性格阴沉的男人,高中没读完就已经开始辍学四处打零工,两人半年前刚分手。通过其高中学生档案查到联系方式、辗转找到陈继明父母之后,他们很快得知陈继明从春节之后就已经离开家,整整小半年里音讯全无,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行动轨迹瞒不了这些鹰隼般的刑警。 三月上旬,陈继明曾买过一张从旗明县到海市的轮渡船票,但只待了一天,连登记住宿的信息都没有,很快又买票返回旗明了。五月下旬,也就是案发前两个星期左右,他又来了海市,并且在本地有租车记录,但车到现在都还没有还,在租车公司留的也是假的号码。一队的人把案发现场走廊、莲溪北路各方向路口、花园小区、玫瑰城所有出入口等各处相关地点的前一周监控全都调出来,一帧一帧地过,几双大大小小的眼熬鹰似的熬得通红,终于确定了陈继明案发前后的大致路线。 —— 与其他纯粹偶遇、恶意骤起的八个人完全不同,他是一路跟踪于蒙蒙去的案发现场,开着那辆租来的破旧轿车,陈继明足足跟了于蒙蒙一个星期。 没人知道在这七天里,他脑中都想了些什么。 最终被人们看到的只是,在反复确认过于蒙蒙现如今的上班地点是海市最大一间会所之后,某一个如这世上绝大多数寻常普通、平静安和的凌晨,陈继明戴了口罩压低帽檐,跟在女友身后,迈进门可罗雀的店里,闷声闷气,一言不发,眼睁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挑衅、殴打,与其他视而不见的看客和胆怯懦弱的服务生一样,选择冷漠。不仅如此,在殴打进行到第七分钟、场面已然混乱不堪的时候,陈继明走了过来,化身一头怒兽…… 倒在地上、已经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的于蒙蒙也许认出了他,甚至可能还在看到他走近时伸出过求救的手,以为见到了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骑士。 可她的骑士,举着那最锋利的那一把剑,剑锋却是冲向她。 —— 被定位抓捕时,他就躲在外环高架桥下一家破旧旅店里,位置离车站还挺近,似乎是想逃,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逃,甚至连手机都没关。整个抓捕过程中,他一下反抗都没有,甚至在明晃晃的银手镯落下的那一瞬间,还隐隐松了一口气。 可他也是审讯最困难的一个,比石博还难攻破。 自始至终,他坐在审讯室里,一句话都不说,不哭不笑,就坐在那里低着头假装发愣。直到成辛以“啪”的一声,把鉴定报告里于蒙蒙血泪满面的脸部特写和一张同一个年轻女孩子一年前青春洋溢、健康快乐的生活照一并扔到他眼前,他才突然整个瑟缩成一团,抬起脸,表情木然,口中不断呢喃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 这世间最大的恶意,本身往往并不复杂。可偏偏越是直来直去的嫉妒、坦坦荡荡的愤怨,却越是穿心的万箭剧毒。 —— —— —— “不过,你知道头儿审陈继明的时候有多帅吗?” 曲若伽给方清月悄咪咪讲完这段审讯过程之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成辛以站在会议室前端,正和杜局、赵法医一起说话,似是察觉到什么,便径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忙别过脸。 年轻小姑娘丝毫未觉,继续颇兴奋地说道。 “那个陈继明,不是一直窝窝囊囊的嘛,问到最后,他也还是那坨样子,让他签字也不签,磨磨唧唧,跟那儿像中邪了一样,一坨烂泥,嘴里还不清不楚地絮叨,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把我恶心得不行……然后,头儿突然……就……训了段儿话,啧啧,怎么形容呢?反正就……特别酷……我第一次见头儿那么帅……不是长相帅,是高大伟岸,哇噻绝了,不愧是我们头儿……” …… 曲若伽眨巴着星星眼,陷入回忆里头。 —— —— “别装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一个人。” ……坐在一旁的曲若伽和孟余都完全没想过成辛以会说这样的话。 以前再严峻惨烈、再泯灭人性的刑案的审讯,成辛以始终都是一副客观自持的模样,从没说过与案件侦破本身无关的只言片语。 但此时,他侧脸线条比寻常更加冷硬,仿佛利刃精刻出的石膏像,左手指间缓缓转着一支笔,整个上半身一动不动,鹰一般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怂似一滩破烂泞湿的塑料袋一样的陈继明。 “但凡你知道,哪怕一点儿,你都不可能会让别人伤到她一根头发丝儿。如果是你自己不小心叫她受了委屈,你就会被愧疚和悔恨折磨一辈子,一直到死。” 他扯了扯嘴角,三分厌恶,三分嫌鄙,三分冷漠。 “你觉得自己是个爱情里的圣人,觉得自己既高尚又委屈。” “别扯了,你根本就不配爱她。” “你tm就是个垃圾。” —— —— “真的太帅了!这三观,多正!比起那些恶心的键盘侠帅了多少倍!方法医你说说看,头儿就是脾气太差,平时也不爱捣彻外表,整天胡子拉碴脏乎乎的,所以才找不着女朋友。但哪怕他稍微再注意那么一点点儿,追他的姑娘就立马能挤满咱们整个大院!” 方清月紧紧攥着手里的笔,配合地扯动嘴角,只盯着自己的手背,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他。 第八章 禁止咬人(1) 第16章 ·禁止咬人(1) 这天下午一点,方清月接了个杜局的电话,让她过去一趟。 局长办公室在警队大楼顶层最靠西的位置,圆弧形空间,阳光被窗帘挡了一半,只露出零星一线。杜局坐在长方形办公桌和满墙壁书柜之间,对面只放了两把椅子,成辛以坐在其中一把上,长手长腿大咧咧摊开,正跟杜局说话。她敲门进去,两个人便一齐朝她看过来。 “杜局。” “哎,小方博士,来坐。” 等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之后,她才发觉这两把椅子离得有些近,下意识把手伸到椅子下面,但顿了顿,又放回腿上,没挪开。 杜局乐呵呵地,隔着桌子看着她道。“我仔细看了你的鉴定报告,做得很好啊,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到现在都还没倒完时差吧?” “还好。”她摇摇头。 …… 可能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客套话,杜局额外多等了一会儿,发现她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了,才又开口。“啊,好,是这样啊,我刚才也在和小成说咱们这个案子,舆情发酵太快,给到我们每个人的压力都太大,你看,从案发到现在,几十个小时了,他们两个队全都没合过眼。你看看他那张老脸,都给糟蹋成什么样儿了……” 成辛以没想到杜局拿自己开刀,也不管对面坐的是领导,直接劈头盖脸怼了一句。 “说我干什么?”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嘴角抿紧。 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这会儿疲惫得像个泥球儿似的,头发乱糟糟的,估计每一根胡子上都染满了烟味儿,衣服还是她在急诊大楼见到的那一套……也就只能是他了,要是换成别的任何人,她都无法接受这么近距离和对方并肩坐在一起。 “我举个例子而已,你小子急什么。大家都很辛苦,等这个案子结束,我安排两个队搞个团建,犒劳一下大家!到时候小方博士你也得参与进来!”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把第四次请对方改称呼的欲望咽进肚子里,隐约觉得这场谈话还没到正题。可她从来不擅长猜人心思,就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正跷着二郎腿转烟的成辛以。后者也不知有没有感觉到她的视线,就只不耐烦地呼了口气,望向杜局道。 “快点儿吧,我还有工作呢。” 怼天怼地怼领导。 “啊,好好好,我们简单明了啊。这个……其实呢,小方博士啊,我就是想咨询一下你这位专业人士,这个吕莉如报告上的这个伤病关系处理原则,降级概率大概是多少,有没有这个……其他的可能呢,比如说……不降?” 她眨眨眼,明白了。 民怨沸腾,甚至网上还传出了受害者被打得面目全非的照片,但没人知道吕莉如的旧疾,也没人会在意所谓的伤病关系处理原则。 “人们”只是愤怒的“人们”。 她知道自己的结论没有错,预测也不会有错。但这样的答案会直接影响很多事情,不论是三个月之前的初鉴,还是三个月之后的终鉴。网民身边的声音太杂乱,听不清学术解释,如果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吕莉如在既往损伤参与度的折合下只能被评为轻伤二级甚至轻微伤,恐怕会有激进派跳出来,甚至会将她这个署名法医归类为和网上指责两名女孩子穿着暴露的那些人一样的男权主义“垃圾”。 这就是现实。 但她没有办法。 她不可能因为舆论压力就过度渲染夸大事实。 她是法医,不是作家,更不是评论家,就算她也在内心深处对那些男人深恶痛绝,掀起两个女孩子的病服时也心头发酸,看到嫌疑人被抓后各式各样的猥琐、窝囊、人性丧失,也觉得反胃,就算她也很难过、很不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客观求实才是她的本职工作,同情不是。 …… 下意识想直接说“没有”,但又想起在拘留室走廊里成辛以说过的话,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耿,让杜局难做。为难了一会儿,慢慢解释道。 “……吕莉如之前的病历档案截图在报告的第24页……我和赵法医……针对这个问题……也专门讨论过……也跟季教授请教过。” 她说得很慢,心里绞着措辞,不确定搬出季老的名头会不会有些欠妥,努力寻找一个比较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 “好啦,我明白啦,既然这样就算了,小成也跟赵法医说过了,既然你们两个都很确定这个结论,那我们相信你们!” 方清月愣了一下,倒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理解,有点感激,又有点不知所措。 “主要是市检已经提前介入进来了,盯着这个案子的眼睛实在太多,我们既不能有半分拖延,也一定要慎之再慎。如果最终量刑畸轻,势必会引起不好的影响。不过这个石博肯定是轻不了,不管怎么说,抓捕过程中他有明确的袭警行为,证据确凿,几项罪名加起来,数罪并罚,怎么着也得比其他人高出一截来。” “袭警?” 她下意识转头上下打量了一圈正低头看手机的成辛以,没见到他身上有什么外伤,而且石博明显挺怵他,大概率没在他那里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袭的应该不是他? “是啊,我们有一名实习警察,抓捕过程中肩膀被他划了一刀,幸好不严重,没什么大事。”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顿了顿,又低声说。“你们辛苦了。” “干这行嘛,就得能吃苦,他们一个个都是好样儿的。”杜局大手一挥,颇欣慰似的,似乎对这次的抓捕效率挺满意,然后又正色道,“当然,这个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我们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你们两个还要再辛苦一段时间啊!” “嗯。”她点点头。 杜局继续朗声道。“这次叫你跑过来一趟,除了想问问你这个专业问题,还想替老季关心一下他的高徒啊,怎么样,在这儿还适应吗?” “还可以。” 除了缺眠,都挺好的。她默默想。 “老季我们俩也是认识二十多年了,他可一直跟我夸你,说你在这个……这个法医人类学领域的天赋和努力都是出类拔萃的啊,我是绝对相信你的,不要多想,我也就是例行多问一句。” 她脸皮薄,被夸得有点不自在,只能红着耳朵摇头。 “您过奖了,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 “哈哈,别谦虚,看你旁边这小子,就从来不谦虚,整天那军令状一个接一个地跟我立,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对了,那个小闻,应该也已经到海市了吧?”他指的自然是另一位新法医闻元甫。 “不清楚,我们不是同一班飞机。” “哦,这样。”杜局摸了摸下巴,“我呢,和老齐商量了一下,法医所人少,有时候忙起来确实会比较容易乱节奏。以后为了方便高效,你和小闻平时就分一下工,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人协助一个队,你觉得怎么样?” “我服从安排。”她虽然答得坦然,面色如常,但心里终究不免微微起了波澜。 “好啊,”杜局笑笑,伸手指向成辛以,“我看前天开会的时候,你们两个还挺有默契,这个风格上呢也挺互补,那往后就先继续这样搭吧,怎么样?” 余光小心翼翼瞟了一眼他,那只翘着的脚一动没动。 杜局估计以为她迟疑是因为惧他脾气,便朗声道。“小方你放心,这家伙虽然看着吓人,但他绝对不咬人,而且业务能力过关,你毕竟第一次下基层做刑侦,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好上手的,跟他直说就行,他虽然是个土匪脾气,但关键事情上绝对不会掉链子,也绝对不会故意为难你。” ……绝对不咬人……么…… 她放在膝头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几分,机械地点头,冲杜局微笑,“土匪”本“匪”坐在一边,毫无反应,就好像被提到的人不是他一样。 “小成,你也表个态。” “表什么?”成辛以从手机里抬起眼睛,懒洋洋问。 “好好照顾新同事啊,你小子!”杜局恨铁不成钢地瞪他。 他从鼻翼间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好好照顾过新同事?” 杜局磕了磕手里的茶杯,骂了他一句。“成辛以,我可告诉你,方博士可是咱们这里的稀缺优质资源,高精尖人才,季老的爱徒,你小子对人家好点儿,听见没!” 成辛以长吁一口气,有些不耐烦似的。 “知道了。” 又换了个白眼回来。杜局瞪完他,大概是怕她有压力,又转而冲她笑。“……就那副德行,你多担待啊!” 继续机械微笑。 “还有事么,没事儿我先走了。”成辛以淡淡道。 杜局琢磨了一下,点点头,大手一挥。“行,干活儿去吧,小方你也回去忙吧,辛苦了啊。” “好。” —— 她坐在靠门更近的椅子上,所以也先出的门。 走廊上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除了阵阵风动之外,再没其他动静,斑驳光影沉默地洒在大理石地面上,不声不响。成辛以跟在她身后,出了办公室之后一直走得很慢,脚步声比她轻,就像一株在她身后默默移动的植物。起初,她还在专注想着刚才的对话,反思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梯门合上,她才突然意识到—— 第一次。 这是他们两个隔了三千多个日夜之后的第一次单独相处。 第八章 禁止咬人(2) 第17章 ·禁止咬人(2) 梯厢如同一个沉寂废弃的火柴盒,盒盖关闭后,盒中仿佛进入了永夜,只有右前方的她,和左后方这株生长得越来越陌生的植物,高大、顽强、冷漠、暴躁、一身烟味。密闭空间里最遥远的两个角落。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电梯里极其有限的数字按键,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走楼梯下去,回避这几秒钟的沉默。可已经晚了,电梯开始缓缓向下移动,火柴盒的外壁摩擦在看不见的钢筋之间,发出长久压抑的低吼。不需要回头,她甚至就已经能嗅到一丝他的气息,也许真的有,也许只是幻觉。 …… 就算提前预设、想象过再多遍,真到了这个时刻,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拘束。 指尖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是她的手机。 如果她再直楞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就可以趁着这短暂的独处时间,直接要求,呃不,请求这位旧情人暨新同事,把她的微信和电话从他的黑名单中拉出来,以方便日后长期的合作工作需要。但她没有。他如今的气场太强大了,站在她身后,即使什么都不做,她也半个字不敢主动回头跟他讲。 但……总没那么差吧。 她快速回想了一遍这几天的稀疏交集,他讨厌她,一见到她,脸色就拉得更臭更长,但,现在这个样子,总不会比她设想之中的更坏了。 …… 电梯到达,梯门打开,站在她身后的植物长腿一抬,一言不发地越过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 因为社会影响太大,案件推进效率也很高。九个嫌疑人在看守所还没待上几天,就批准逮捕了。三个月后,吕莉如的伤后法医学检验结论与方清月在第一次开会时的初定结论完全一致。当然,这些都已是后话。 时隔一百一十四个月余,方清月就这样又一次在海市踏踏实实开始生活。 像什么坏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这里依然是她出生、长大的城市,也依然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对她执拗的城市。 —— —— —— 周五晚上,成辛以独自在办公室做完善后工作,揉揉太阳穴,想下楼买盒烟透透气。刚走到走廊另一端按下电梯按钮,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扫了一眼日期,有些无奈,但还是接起来。 “妈。” “儿子呀,在忙吗?”成妈软绵绵的声音传来。 “在。”他活动一下脖子,也不等电梯了,就缓缓走到靠近窗户的楼梯边上去,准备走下楼。 “我今天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有点不舒服,等你忙完工作,回家来看看我吧,好不好?” “哪儿不舒服?” 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是故意装出来的萎靡,他走到一半停住,眼睛随意向楼下扫去。 另一端,成妈依然在装。“就是这个头呀,你也知道的,你爸一出远门我就睡不好,一睡不好呢,就会头疼,这次疼得可厉害了呢,你说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病呀?……” 顺着他的视线方向,能遥遥看到隔壁法医所的大门,她正和一个男实习生一起走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实习生抬手跟她告别,手放下时很局促地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准裤子口袋,于是年轻男生又下意识瞅了她一眼,但她已经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大概是要去路边等出租车。 依然是边走路边低头看手机,和以前一模一样。 但走着走着,她的脚步突然停住,脸抬了起来,目光投往停车场的某个方向,定了一会儿,又仰高下巴,远远望了一眼警队大楼的方向。她是个中度近视,还有点散光,成辛以完全不需要一丝躲闪,就心知肚明她肯定没看见自己。 “……儿子?你听我说话了没?” “嗯。”他面无表情答,手指在窗沿上一下一下叩着,盯着她的背影,半晌。 “我今天回家吃饭。” “真的?”成妈立马来了精神头儿,也不叫头疼了。 “假的。” “……成辛以!限你半个小时,赶紧给老娘滚回来!” —— 近来案子太多,成辛以已经连续半年没回过城南的家了。调回海市的第三年,他嫌成妈电话太多、又烦她总没完没了变着法儿给他介绍姑娘,索性直接在警队附近买了个小户型的一居室自己搬出来住。 成妈气得够呛,但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好在成爸看得开,在家里替儿子哄了几天,成妈也就消了气,之后也听了成爸的劝,不再擅作主张给他乱牵姻缘线了,就只趁成爸出差不在家的时候,自以为机灵地转变成怀柔策略——装病扮可怜,想方设法骗他回家陪她吃饭。 吃顿饭当然是没问题的,反正案子也结了,只要不烦他就行。他在家门口停了车,转着车钥匙,瞥了一眼隔壁黑黢黢毫无光亮的另一套房子,拉开自家院门。 走过前院,才一进家门,他的眉毛又开始紧紧皱了起来。 成妈格外健康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她最喜欢的茶具、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和蛋糕,两杯热乎乎的红茶并排放着,一个年轻姑娘羞答答坐在她身边。 “儿子回来啦!”成妈开开心心地叫他。 …… 如果他现在发脾气,她肯定会立马继续装病,只会叫他更烦。他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沙发另一端去坐下,多一眼都没再理那一老一少两个异性。 “儿子,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安雨,在前两年的全国比赛里拿过一等奖的,你初中那会儿,她还来过咱们家玩呢,你还记得么?”成妈眼睛亮亮的,给他也倒了杯茶。 成辛以翘起腿,瘫进沙发里,轻哼一声。 “您觉得呢?” 仿佛成妈问的压根儿就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成妈往他身边靠了靠,满面笑容,在女孩子看不见的角度使劲儿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转而又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介绍。“小雨啊,这就是我儿子成辛以,你们见过的。” 姑娘低头轻声道。“嗯,我记得。” 成辛以没说话,连眼皮都闭上了,懒洋洋的,捏了捏太阳穴,又转头望向厨房方向。“饭好了么,我饿死了。” “好了好了,我让阿姨给你煲了个汤,你不是一向最爱喝汤了。” 他大口干了那杯茶,没说话,直接坐到餐厅去玩手机了。 成辛以从小吃饭就快,做了刑警之后更是职业病似的狼吞虎咽,还没等两个女人吃几口,他一碗米饭就已经见底了。成妈瞥着他无语嫌弃了半天,正想絮叨几句,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安雨却脸红红的,时不时还偷偷瞟一眼自家儿子,典型的少女怀春模样。 又看看他,胡子没刮,脏兮兮的,眉头也皱着,像谁欠他钱似的。但……怎么说呢……虽然吃的速度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但吃相竟然还算可以,安安静静、清清爽爽的,而且浓眉薄唇,鼻梁直挺,线条凌厉,完美继承了她和他爸所有外貌上的优点。 啧啧,真是好基因。 成妈嘚瑟地想着。 …… 饭后,趁着安雨去洗手间的空档,成妈壮着胆子小声叫他,殷勤地往他手里塞了个水灵灵的大草莓。 “儿子啊,一会儿你跟小雨加个微信吧。” 成辛以看也没看一眼就把草莓扔回果盘里去了,又拿了苹果咬了一口,继续在沙发里瘫着。 “不加。” “你这孩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们同龄人,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对吧?而且你干的这行,也得各行各业都交一点朋友,积累点人脉才行啊,是不是?” “拉大提琴这行的人,我认识你足够了。” ……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成妈生着闷气,把他手里剩下的一半苹果抢下来。“你要是不加,等你过生日那天,我就拿一个巨大的蛋糕,去你队里高调打扰你工作。” “随便。”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累了,我去睡了。” “你像话吗,客人还没走呢!” “你的客人,又不是我的。”他迈着大步往楼上走,一步两节台阶,走到一半又回头,半笑不笑的。 “以后睡前少喝红茶,你就不会头疼了。” …… 安雨再回到客厅时,看到成辛以已经不在了,明显有些失落。成妈拉着爱徒坐下,细声安慰。 “小雨,你别介意,那小子其实人很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脸臭,对谁都那副德行,冷冰冰的,跟他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别说你了,连我都从来没见过他对谁……” 说到一半,成妈的脸色突然怔了一下,像是咬到了舌头,但很快又恢复原样,没继续说完,转而重复了一遍,“……你别介意啊。” 好在安雨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微红着脸,点点头。 第九章 安眠药(1) 第18章 ·安眠药(1) 夏夜清爽,阵阵晚风拂着深色窗帘一角。成辛以进卧室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开灯,而是毫无停顿,穿过大片黑暗,径直先去阳台抽烟,合着眼皮,凝思这桩ktv滋事伤人案的各个细节。每每结案之后,他总习惯在脑子里从头到尾完整过一遍案件全貌,最后复核确认一遍没有任何被遗漏掉的可疑细节。 连着抽完三支之后,他睁开眼,转头又往隔壁那户扫去。和他卧室阳台并排的是贺暄以前的卧室,二者之间只隔了几米距离。刚上初中那会儿,他们两个常常从两个阳台之间比划手势、偷偷传递便宜的香烟和那些喊打喊杀、咋咋呼呼的小说,互相给对方捅的篓子打掩护,有时也会来回传篮球练习手感,有一次贺暄手滑没接住,球掉了下去,还差点儿砸到楼下修剪花丛的贺奶奶,导致他俩都被各自家长狠狠揍了一顿。 但现在,那个房间窗紧锁着,黑漆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摁灭剩下的烟头,转身回房间开灯。 灯光刺目,他站在原地,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突来的亮度,慢慢走到书柜前,静了片刻,抬手抽出那本磨得书脊都快起毛的书。 尤·奈斯博的《猎豹》。 上部。 如同化石一样久远的年代里,让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这本书。 他转了身,背靠书柜,又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才翻开书页,取出腰封,上面的那行字映入眼帘。 “也许下一次我们可以反过来……” …… …… 算了。 他又揉了揉太阳穴,合上这本已经熟悉到能全文背诵的书,走到床边,没脱衣服,也没碰枕头,而是直接把书扔到床里侧,整个人横向躺下来,脑袋枕在书上,一手抬起遮住眼睛。 行行铅字仍旧孜孜不倦地刻在他的眼皮内侧。 “……她醒来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回去,回到原本包裹她的深沉黑暗与温暖中……” …… 疲惫感终于后知后觉涌上四肢百骸。他又吸了一口烟,合眸吐出烟圈,把掐着烟的手搁在床边,容忍烟灰张牙舞爪地落在地板上。 …… “……但她知道痛楚即将来临,痛楚正乘着沉滞的脉搏和脑部血流的抽动,缓缓接近……” …… 等明天家政阿姨进来打扫卫生,肯定又会跟成妈抱怨床尾满地的烟灰,但他没有力气理会。困意袭来,像渐渐漫过枯燥草尖的橘色火星,伴随一起的,还有零星微弱的无奈,仿佛隐隐知道这片山火即将不可抗地燃起,由远及近,最终,势必会一点一点地耐心噬尽他的每一节骨头。 …… 可他无力改变。她的脸回归他的眼底。 …… “……她照做了。她当然照做了。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 …… …… …… 不知过了多久,毫无预兆地,成辛以倏地睁开双眼,一个猛子坐起来,身子弓着,弓得像一只动物,仿佛真变成了他枕着的书名。 经历过短暂的茫然之后,他抬了抬胳膊,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和紧闭的房门,有些讶异。 凌晨三点四十分。 他一觉睡到这个时间,而且居然睡得这么沉。成妈进来给他盖了层薄被子、收拾了烟灰、拉了窗帘、又关了灯,没准儿还很嫌弃地低声骂了他两句……可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他却统统全没发觉。 但他自小睡眠极轻极浅,丁点儿风吹草动都会醒。照以往,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 弓坐在茫茫黑暗中发了一会儿愣,让身体的每个细胞跟在意识后面一点一点苏醒过来,渐渐地,他眼中的光开始炯亮起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之后,猎豹伏低脊背站起来,一手捞起被当了一晚枕头的书,拿了车钥匙,无声无息地快步走出房间下楼,发动车子。 ……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又或者说他隐隐猜到原因,但还不能确认。 三千四百九十一天。 多年刑警生涯早就让他习惯了晚睡、少睡、不睡。偶有倦极时,休憩的地点可能是各式各样的。车厢、地板、连排长条凳、野外树下……有时他甚至觉得,在内心深处藏着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不愿意让这副身体躺在安稳的床上入眠的。因为它——那个噩梦——那个只要他工作节奏稍缓一点、精神稍松一点时,就会在每次睡眠中准时到访的噩梦——那个总是会令他声嘶力竭、痛苦绝望到生理性作呕、口腔蔓延出铁锈味道,进而拼命吼叫着惊坐起来的噩梦——可就是那个噩梦,今晚,今晚却没有来。 …… 天幕阴沉,后半夜的高架桥上车流极少。成辛以又快又稳地开着,面无表情,车窗大敞,让夏夜的习习凉风和昏黄不定的灯光交替浇淋在脸上,最终,停在目的地楼下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抬头扫了一眼那扇熟悉又陌生的窗户,黑洞洞的,像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沼泽潭。 他拉下遮光板,放平座椅,把书打开盖在脸上,继续睡觉。 …… 空白的推理和猜测没有用,这是唯一的变量。 他想确认,想验证。 …… 当然,也许不仅仅是为了验证。说到底,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 …… 也许确实是连轴转了好些天,身体太累了,他竟真的又一次昏昏沉沉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间日光沿着书脊开角下的缝隙努力溜了一点到眼皮门前,尚不算很刺目,是个阴天。他腿窝得有点麻,微敞开一角车门,搭出去伸展了一下,但上身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座椅上没动,书也还是盖在脸上没拿开,只凭听觉分辨着车外的世界,慢慢唤醒身体各处的神经。 风里已经开始夹上了这个季节独有的闷郁,伴着零星湿意,是下雨的前兆。三两行人已经出门,匆匆忙忙从他车前路过——第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体型偏瘦,脚步轻盈,板鞋,右脚掌处的鞋底纹路里卡了极小的异物,估计是石子或者果核,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旋律熟悉古老,像一首童谣;第二个是五十岁以上的女人,手里捧着热乎的早饭,脚上趿的是双尺码偏大的平底拖鞋,右脚鞋后跟磨损程度明显比左脚更严重;第三个是年轻的母亲领着个上早课的儿子,一路絮絮叨叨,发出对欲来阴雨的抱怨,小孩子正因为起床气而边走边郁闷地踢着自己的鞋尖。 渐渐的,车顶的叶片响起不规则的细碎叮咛,伸出车外的那一条腿的脚踝处也开始感受到一丝清凉。 绵绵夏雨下起来了。 …… 成辛以一动未动,就这样安安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雨声,才在书页下面,无声露出一个有些干涩的笑容。 …… 一百一十四个月,三千四百九十一天,第一次。 他的噩梦没有来,真的没有来。 就因为她回来了。 ……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清楚的,她是他的安眠药。 …… 呼出一口气,他拿掉书坐直,点起一支烟,慢慢抽完。本想直接开车回队里,才一抬头,“安眠药”却正好走出自家楼栋。 第九章 安眠药(2) 第19章 ·安眠药(2) 背了个双肩包,捏着一把小小的碎花雨伞,细框眼镜,白色t恤,工作日不宜穿的未及膝牛仔短裙,脚上是双休闲好走的鞋子,白皙纤细的笔直小腿露在外面,腰与十年前一样细得不堪一握,柔顺长发梳成一个高马尾,面容皎净,似乎还画了一点淡妆,眼角柔媚,那双因为这几日通宵办案冒出来的乌青眼圈已然消失不见。 也许是实验室待得久了,没被风吹日晒过,依然还清爽像个学生一样,漫长时光借着荏苒的美名无情践踏人,却竟几乎没在她身上留下过半点痕迹。 他挑挑眉,默默盯着“安眠药”在楼栋门口皱眉望天、撑伞遮雨的动作,一直等她慢吞吞走出视线范围了,才看了一眼表。 七点二十二分。 这么早就起床出门,看样子时差终于倒过来了。 …… 原地又等了一会儿,他下了车,远远跟在她后面。 她没有打车,就步行在雨里,步子慢得像只蜗牛一样。看似很谨慎,对路上的小水坑统统绕开走,但实际上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完全没发现身后有人在跟。当然了,以他的跟人水平,她也确实很难发觉。 手里拿着手机,但看样子不是在看书,动辄抬头张望,偶尔笨呼呼地比方向,是在导航路线。 …… 成辛以不自觉地盯着她短裙下方那一对白皙小巧的膝窝,生出一种既好笑又好气的矛盾心情。 怎么,还不到十年,就真变成“人生地不熟”的了? —— —— —— 方清月确实没有发现身后跟踪自己的人。 案子告一段落,又正逢周六,她总算得闲睡饱倒好了时差,早早起床,简单收拾了一番,打了点粉底遮住黑眼圈,又涂了口红,衬得气色好一点,然后,就嗅着丝丝雨水和潮湿草叶的气味,神采奕奕出门,搜出地址,去城西郊的那家熙阳岭养老院。 第一次去考察外公选的养老院,她不认路,所以当然得认认真真地看手机导航。自然也不会知道身后十几米开外的人的无声讽刺。 —— 方清月的父母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当年定情早、结婚早,生她也早。她出生那年,外公还是部队里的高军衔干部,戎马半生,雷霆凌厉。她自小就与外公关系最亲,自记事起就总喜欢跟在外公身边听他说历史故事、讲兵法、跟外公学下棋。而她父母工作又忙,自初中以来,老爷子退休赋闲,就开始照顾她饮食起居。高一那年,方爸爸生病去世,之后方妈妈就一心扑在事业上,常年在英国工作,知道自己女儿是心里难受转移注意力,外公也由着她,从不强关心、硬干涉。 作为大半辈子都待在部队里的老干部,外公虽然平时爱说爱笑,跟个老顽童似的,但骨子里却保留着最传统的正气和固执。当年方清月决定去德国读研之后,他只因为担心她的情绪状况而去陪了三个月,等她安定下来、学业步上正轨,他就毅然决然回了国,坚持自己一个人在国内生活。方妈妈一直尝试说服他去英国养老,可他却始终严词拒绝,硬说自己一辈子都要奉献给国家,绝不会去洋鬼子的地盘颐养天年。 时过境迁,如今方清月都三字头了,外公也已是七十八岁的耄耋老人。 可却依然不服老得很,犟极。 今年春节之后,他自己在家里不小心摔断了腿,居然硬是从受伤到痊愈,整个过程一直瞒得死死的,完全没叫母女俩在视频的时候瞧出端倪。直到方妈妈有天跟十几年的老邻居聊天,邻居不小心说漏了嘴,她们才知道这件事。更甚,这老爷子怕以后闹严重添麻烦,伤愈出院之后,居然还自己无声无息去找了家养老院住。 她拐过最后一个弯,在养老院前庭门口站定,左右观察了一圈环境,慢慢走进去。 —— 几百米开外的墙角,成辛以把视线从她的背影上收回,转而落到门牌上,不禁有些意外。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边拨通号码,边转身欲离开。 一辆灰色宝马小轿车缓缓驶进来,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向驾驶座上扫了一眼。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也正在看他。二人视线相交,车里的男人似乎怔了一下,微微抬首打量了他一眼,才收回目光,越过他,继续开进养老院内。 成辛以停住脚步,回头望去,直到电话那头的人接通了,他才低低应了一声,继续离开。 —— —— 第十章 熙阳岭(1) 第20章 ·熙阳岭(1) 熙阳岭养老院,是海市目前规模最大的一家养老院,建筑面积很大,坐北朝南,一共有里外三进院子,最前面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大庭院,她刚走到庭院门口,就被满眼葱郁的绿植吸引住视线。 今年入夏早,尽管刚到六月上旬,气象台的高温预警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应接不暇。闷热惯了,冷不防突然见到满墙精心养护的爬山虎和院子里高大繁盛的常青松柏,着实叫人减轻了不少暑气,心也跟着舒爽起来。庭院中央还有个圆形池子的小喷泉,虽然算不上多精致,但整体看起来线条流畅简洁,水流凉爽,很适合现在的季节。 进正门之后是前后两座口字型的院子,前院两层楼,后院三层楼。前院的正门是自动感应门,她走进去,中央空调温度开得并不过低,不至于叫体弱的老年人猛地凉气侵体。陈设风格偏古典,木质屏风,红木地板,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双薄底帆布鞋,这会儿在地面轻轻磨了磨,阻力适中,防滑性还算可以。 也许是时间还早,前厅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前台后低头看杂志,听到响动,抬起头见到她,便放下手中读物站起来,冲她露出一个很得体的笑容,声音也很温和。 “您好,请问是家属吗?”方清月点点头,走过去。 “是,我有预约。” “请稍等,我看一下。”对方弯着腰去看电脑,她借着对方的动作顺便观察了一下她的手指——指缝干净,指甲修剪平整,甲片色泽度正常,刚才对她笑时牙齿干净。 没有吸烟一类不良嗜好。 她又看了看女人的侧脸—— 发色均匀,齐刘海,简单在脑后扎了个马尾,颧骨上有浅浅几粒雀斑,口红颜色偏粉,妆不浓,没有喷香水。眼白清澈,衣领干净平整,胸前别了一枚名牌——连云诗。 作息规律,没有需要经常熬夜的嗜好。 她的目光转移到桌台上—— 读的杂志是寻常的文学读物,书页中间上方夹了个卡通猫头的书签,已经读到一半,不过根据书脊的展开角度,大概率是挑有趣的内容跳着看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盆多肉,一张照片,是和父母三个人的合照。一杯印着便利店logo的冰咖啡放在右手边,身后垃圾桶里有个用过的纸袋,出自同一家便利店,纸袋封口上沾了一点油渍。一支护手霜、一罐唇膏和一支薄荷味的口腔清新喷雾立在左手边,她眯眼扫了一下上面的logo,中等市场价位,不是盲目跟风买的那种性价比失衡的品牌,成分也算温和。椅背上挂了个帆布包,包口能看到半截钥匙链,和地铁卡串在一起。 “请问,您是袁轻扬老师的家属吗?”女人查到了她的预约信息,站直身子,身高和她差不多,年龄看起来与曲若伽相仿。 “是的。”方清月收回目光。 “不好意思,因为您是第一次过来,为了安全起见,需要麻烦您出示一下身份证和相关的亲属关系证明,这一点,之前我们负责电话预约的同事应该也有跟您说过。” 她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证件和户口簿,递给对方。 连云诗认真核对过信息之后,把原件材料还给她,道了声谢,然后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方小姐您好呀,袁老师常常跟我们提起您,今天终于见到了。” 她也笑笑,连云诗继续道。 “袁老师总夸您,一提起您啊,自豪得不行呢。袁老师知道您今天过来吗?” “还不知道。” 外公恐怕连她已经回国了都不知道吧…… “那……”连云诗低头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恐怕袁老师不一定在房间里,他每天都晨练,上午有可能会去后面别苑里坐坐,这样吧,我先带您去房间看看,如果不在的话,我们再去后面找找。对了,我叫连云诗,您叫我小连就可以。” “好,谢谢。” 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分,按外公一贯雷打不动的作息,肯定是不在房间里的。但她倒不急,反正这次过来,还有一个重要目的是要看看这里的软硬件条件。虽然外公对这里很满意,一直在跟她东夸西夸,但不亲眼考察过,她是绝对不可能放心的。 去房间的路上,她正好也得了机会探问。 “请问我外公的腿,恢复得怎么样?现在晨练已经不碍事了么?” “嗯,袁老师身体底子很好,最开始我也是听说他受过伤,前几次晨练,我们的医护老师都得在旁边盯着,不然不放心,但几次看下来,袁老师确实恢复得挺好,现在,还把我们院里其他几位老老师的晨练兴致也带起来了呢,果然以前是军人,在部队锤炼过的,体质就是不一样。” 她想象了一下外公精神矍铄地站在小草坪上带头晨练,一群各式各样的所谓“老老师”——也就是老头子,跟在后面学他动作的画面,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听袁老师说,方小姐您是博士,常年在国外做学术研究?”连云诗看起来对她也挺好奇。 “是,不过现在已经回国工作了。” “哦,那以后也可以常来看袁老师了,袁老师肯定很开心。” —— 外公确实不在房间。连云诗敲门的动作很温和很规律,缓缓地连敲三声后会耐心等待三秒,再去敲第二轮。 她看了看门牌。 108。 一楼的走廊很宽敞,目测能并肩行走五到六个人左右,房间都朝南,北侧墙壁上有长卷的诗画,还有几幅摄影作品、书法和美术作品,下面有署名,看起来像是院里老人的娱乐生活记录。她眯起眼睛,一幅一幅细细看过去。 袁老爷子倒还挺积极,写了两幅隶书,笔锋虬劲有力,还有他的两张摄影作品,一张是仰拍的粉紫色晚霞,天幕如浪纹一般起伏流转,角度选得还挺浪漫。她凑过去看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有些心酸——是去世十多年的外婆的冥诞日。另一张照片是阳光斜照树影,窗棂呈三角形分割画面,木帘立在光影之间,一张软磁布的棋盘铺在桌面上,对焦一枚桃心木圆形棋子,是黑方的“士”。 再走一段,她又看到了一张三人合影,拍摄时间是五月下旬,取景地是一片树林前的绿地,最右边是坐着轮椅的一个白发老人,很瘦,颧骨高突,神情略有些放空,但脸上带着笑容。袁老爷子和另一个相对胖些的圆脸老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带着花镜,笑得很爽朗,双腿姿势自然。 她盯着那张照片瞧了一会儿,又去看其他地方。 一楼走廊有两个安全出口,消防栓和应急出入指示图的位置设置得都很合适,她一一看过去。一旁的连云诗大概经常给家属讲解,这会儿见她有心观察,便积极地给她介绍起这里的整体布局来。 除了接待厅之外,后面一共是两进院落,前院是二层楼,除了各式大小的单人间之外,还有一间医护室,和三间简易装修的房间,是用来给家属等人临时暂住用的。后院是三层围环小楼,整体看上去比前院更宽敞些,其中二楼和三楼也都是老人居住的房间,一楼东侧是食堂,西侧就是连云诗所说的“别苑”,也就是刚才走廊里老爷子拍的第二张照片的景致所在。 所谓“苑”,其实就是个半露天的休闲书屋,安静典雅,清凉舒适,确实是她家老爷子会钟意的布置和氛围无疑。这会儿时间尚早,里面的人还不多,只有三两老人坐在外廊树荫下低声聊天。刚一走进去,她便看到了正端着个小茶杯和另一个老人下棋的外公。 她脚步放缓,露出笑容,鼻头微微发酸。 之前工作太忙,她已经近两年没回来了,以往就算偶尔回来一趟,也是一年一次,只在春节期间,而且来去匆忙如风,像是后面有什么怪兽在追似的。其他日子里,尽管每星期都会视频,隔一天就会通电话,但这段时间前后两份工作交接,刚落地又碰上案子,所以上次视频也早已经是回国之前的事了。 足有小半个月了。 …… 连云诗温和地招呼了一声。“袁老师,您看谁来了?” 外公正在专注看棋面局势,耳朵侧了一下,才慢慢抬头望过来,一见到她,双眼瞪大了几分,随即一拍大腿,瞬间乐起来。 “小月!” 智慧、稳重又可爱的袁老爷子上线~ 第十章 熙阳岭(2) 第21章 ·熙阳岭(2) 她甜甜软软应了一声,走过去。连云诗跟她示意了一下,就自己先回前院去了。 老爷子眉毛飞扬,开开心心道。“我就知道!你看老童,我说什么来着!你看看,我家小月真回来了!” 对面的老人就是刚才合照上的圆脸老人,方清月乖巧礼貌地问了声好,挨着外公坐下,手放到外公膝盖上,轻轻试了试。 “来,你叫童老师就可以,老童以前确实是教书的,不像我,莫名其妙就被人叫老师,却一辈子都没教过学生。” “童老师好。” 对面老人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和善。“小月你好啊,成天听老袁夸你,终于见着真人啦!怎么样,有男朋友了没有?” 她微讪,没想到话题跳跃得这么快。 “一边儿去,别打我孙女主意,”老袁挥挥手,“这老童一见到年轻人就四处搭线说媒,聒噪得很,不用理他。” “你看看你,咋这么老土,那姑娘大了不得处个对象,要是一直没有人照顾,你能放心得了?” 两个人看起来关系挺熟,嘴拌得也贼溜。 她手上确认外公膝关节恢复得不错,见老爷子作势要拿一边的书扬起来,忙拦了一下,冲童老师笑笑。“童老师,我带了点木糖醇的点心,味道还不错,您要尝一尝吗?” “好啊,谢谢啦,唉,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贴心,看我家那个傻小子,从来都不知道问问我有没有馋什么……” “你这个人,就爱一棒子打死,人家老王头儿的孙子不就很懂事,每次过来都给我们带水果,可没少过你的,你忘了?”外公说着,边转头拍了拍她刚捏他膝盖的手背,笑笑看她。 “不信我说的,还非得亲自给我验验伤才放心,是吧?” 她被揭穿也不否认,抿嘴笑。“您身体没事最重要呀……” “傻丫头。” 老童看看这爷孙俩亲昵的模样,有点羡慕,又自觉有点多余。 “得,你快陪陪孙女吧,这盘棋咱们晚上再继续下,我先遛弯儿去了。” “切,还下啥,差三步你就翻不了身了,我可不想跟你这烂手下。” “哟,那你找别人去啊,找个比我厉害的高手啊,你不是找不着嘛!” 老爷子被怼,下意识想回句嘴,嘴巴张了张,却又顿住,不自觉瞟了她一眼,又改了话头。 “行行行,跟你下,你不烂,不烂哈……” “切……” …… 她假装没注意到外公的细微变化,专心致志给童老师分装点心。等童老师心满意足乐呵呵走了,她亲昵地挽着老爷子站起来,趁着这会儿天气还不算热,爷孙俩打算在院里各处转转。 “我这段时间就猜,我家小月有可能是要回国了,你看我猜得多准。” “这么厉害,怎么猜到的呀?” 她一跟外公说话就细声软语的,尤其好久没见,更是娇声娇气,与平日里冷漠疏离的法医形象截然不同。 “你要是稳稳当当在那边工作上班,怎么会连着这么多天不跟我视频呢,是不是?” “那也许是我太忙呢?” “还不是你妈,最近变着法儿试探了我好几次,虽然没直接问我见着你了没,但话里话外都是那个意思,就她那套话的水平,啧啧……差得简直不像我亲闺女。” 她笑着,想了想。“那您肯定不止猜到这个吧?” “你该不会是……”老爷子空着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耳朵,慢悠悠道。“去咱们市的法医所上班了吧?” “哇,我家老袁头儿咋就这么聪明呢!”她连连拍手称赞。 “哼!”老爷子得意洋洋的,对她的阿谀奉承全盘接受。“咱当年好歹也在部队的情报部门干过几年,你三月份问我要户口簿照片,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一个人就那么几类事情要用到户口簿,公证、嫁娶、入职……你总不可能是瞒着我偷偷结婚去了吧……” 说完这话,老爷子似乎才意识到不妥,瞟了她一眼,却又像是有几分刻意似的,拍拍她的手,略显生硬地转移话头。“啊,那个,工作怎么样,我看新闻上最近可是报了个大案子啊,你参与了没?” “嗯,就因为这个案子,才没早点过来看您的。”她面色如常,不甚在意地笑笑。“其实我3号落地当天就去工作了,本来定的是下周一报到,结果因为案情严峻,就提前忙了几天。” “还适应吗?” “嗯,还可以。” “新同事都怎么样,相处得还好吗?” 她脑海中闪过那个人冷冰冰睨她的模样,和空荡走廊里,他独自大步走在前面的高大背影,短暂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自己主动招供。 毕竟,既然已经看了新闻,很有可能也看到了成辛以的名字。就算没看到,以老爷子的敏锐,也不可能完全没想到,何况这话里话外的,已经暗戳戳有一丝套话的味道了…… “同事都很好相处……还有就是……我现在……和成辛以是同事。” 老爷子假装反应了一下,才慢吞吞挑了挑眉。 “哦……是么……那小子啊……我也有好些年没见了……听说现在已经是刑警队长了?” “嗯。” 老爷子几分审视地看她,语调倒是轻松随意。 “他今年也得三十多了,怎么样,有没有中年发福,有没有……你们年轻人爱说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油腻?” 她回忆了一下成辛以的腰围,摇摇头。肩好像是比以前壮了一点,但腰看起来没有,也没有小肚子。 “那还差不多,有什么其他变化吗?” “……嗯……”变化可挺多,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她默默想了一会儿,挑了些最表象的。 “抽烟、不刮胡子、不换衣服。” 老爷子朗声笑起来。 “哈哈,这混小子,一听就脏兮兮臭烘烘的,你可离他远点儿。” 她也低头笑笑。 没有太费心在老爷子面前掩饰,她自小被外公养大的,有什么烦恼、郁结都爱跟外公说,最了解她性子、明白她心思的,莫过于外公。更何况老爷子辨人识谎的本事向来一流,她就算想瞒,也瞒不过。 “唉……一眨眼都这么些年了,我记得我上次见小辛子,还是你读硕士那时候……我好像跟你说过吧?” 方清月点点头,她当然记得。 —— 第十一章 袁轻扬(1) 第22章 ·袁轻扬(1) —— —— 那年春节,她回家过年,虽然心知不会遇上成辛以,但时过境迁,心里还是不免酸楚难受。守岁时,方妈妈在书房处理工作,她陪老爷子看春晚,一个相声结束,外公突然慢悠悠开了口,视线还留在电视屏幕上。 “对了,那是……十二月中旬吧,我有一回上街,碰见小辛子了。” 她咬葡萄的嘴巴冷不防顿住,葡萄沿着掌心纹滚回去,她忙收紧手,不叫葡萄掉到地上,深深低下头。 外公像是丝毫没察觉,只继续讲着,与讲普通邻居家小孩子的故事的语气似乎也没什么大差别。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调回海市来了,那天我去渔市挑海鲜,你说巧不巧,正好碰上他们抓贼。我正跟那儿砍价呢,一阵风就从我身边儿窜过去了,紧接着,又一阵风。我当时就觉着后面这阵风的这个形状有点熟悉,就回头看热闹。一看,嘿,后面那个那虎头虎脑的小警察,不就是小辛子嘛……” ……虎头虎脑…… 她脑海里突然就不知该如何想象他那时的样子。 成辛以?虎头虎脑? ……也许与上警体课时差不多吧,但他真正工作的状态,她从没见过。 当时也以为,以后再没机会见到了…… 老爷子还在慢慢说给她听。 “……你是不知道,那小子平时傻呵呵的,抓贼却凶得很,还颇有点我当年冲锋陷阵的样儿。那鱼摊里里外外全是水,地面滑得很,他跑那么快,愣是还能稳稳当当的,跟飞一样,没几步就把那贼给扣住了。嘿,那个贼倒也不怂,一个鲤鱼打挺扑起来,抄了根棍子晃回去,看那架势还想在路边找个人质呢……小辛子怎么说呢,嗯……手脚勉强算麻利吧,出手也挺狠……虽然比我当年差了一点,但也算不错了,不出两个回合的事儿,就把人打趴下了。” “我还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呢,觉得毕竟人在工作,怕打扰他,嘿,结果好家伙,他也完全没看见我,皱个眉头,板着个长脸,胡子拉碴,横得跟张飞似的,目不斜视的,就和其他几个警察一起逮着人走了……” “干劲儿是不错,眼神不太行……” “居然没看见我,这小子真不像话……” 当时她叼着葡萄,听着外公像说书似的咂嘴讲他,努力想象他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应该会比在学校里训练时更凶、更严肃?她记忆里没有库存。毕竟那时候,不止工作的样子,她连他凶的样子都从没见过。 多不可思议。 在一起那么久,他那么臭的脾气,那么暴的性子,居然一次都没凶过她。 …… “小月啊,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调回来的吗?” “不知道。”她如实回答,她什么都不知道。刚分手的那几年,她刻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以前的朋友自然也不会主动跟她讲。 “嗯……” 外公视线还在电视上,伸手又给她挑了几个大个头的葡萄,然后去厨房给她盛煲好的甜汤,背影轻飘飘留下一句。 “那你现在知道了。” …… 老爷子的用意她隐约明白。 虽然很关心他俩的情况,但绝不会主动问她原因,更不会贸然干预她的决定,就像对她妈妈放逐式疗伤的态度一样。他再了解她不过,既知道当初分手时她有多痛苦多煎熬,也清楚她心里从来没真正放下过。所以他只会做一个旁观者,需要时,就做一个引导宽慰的长辈,不需要时,就保持安静。不打扰、不催促、不支持,也不反对。 —— —— 方清月回过神来时,爷孙俩已经走到养老院后面的小公园绿地上。老爷子正在斜眼睨她,带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那神态,竟然与成辛以在会议室看她握完手偷偷擦手汗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像是在审视,又像是把她摸得透透的,完全没必要审,本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这么说起来,他们两个还真的有点像,脾性,爱好,甚至对她的了解程度。 也难怪这两人以前关系好得像亲爷孙一样。 …… 见她回神了,外公又笑笑,收回目光,给她指了指公园里的几棵古树,说了说树的年龄和其他趣事,然后话锋不疾不缓,又转回来。 “那小子现在对你怎么样,好不好?” 方清月从下往上仰望那株遒劲的老柏树,努力望到树尖,心里估摸着如果是小孩子,恐怕三个人环手都未必抱得住树干。然后认真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但挑的是好话。 “……还行吧,因为案情严峻,没见过几次面,他……给我讲了几句道理……” “道理?” “嗯,他说我要懂避害。” 不能透露具体案情,她就只概括性地模糊讲了讲。“就是……案子里有一点事情,我当时没想明白,他……就给我讲了一下……观点是没有错的,但语气……挺横。” “……哈哈……” 外公突然大笑起来,一只停在树下的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窜上树梢。 “能耐了他,下次见着,我替你教训他,怎么样?” 哪有那么合适的机会能见着,以她和他现在的关系,他们两个真的见了面,也肯定会尴尬得脚趾抽筋吧…… 她抿抿嘴,挽着老爷子继续往前走。“我来是看这里的居住环境的,咱不提他了呗……” “好,好,哈哈……” 走到那棵老柏树下,她才注意到,树下草地上竟然还坐着个老太太。灰白的长发规规整整地挽起来,在脑后团了一个平滑的发髻,带着一副细框花镜,膝盖上放了本类似相簿一样的册子。虽然脸上皱纹丛生,却仍能依稀看出这人年轻时五官清丽,气质出众。他们路过时,她正在望着树干发呆,口中似乎喃喃低语着什么。方清月挽着老爷子走出一小段路之后,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却愣了愣。那老太太正在盯着他们两个,神情有些古怪,几分意外,几分探究,却又有零星几分敌意,仿佛他们两人入侵了她的领地。 但与她四目对视后,老太太就瞬间收起敌意,转而露出一个非常和善的笑容,还很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 “小月?” 第十一章 袁轻扬(2) 第23章 ·袁轻扬(2) “嗯?”她收回目光,看向老爷子。 但老爷子并没在意那个老太太,只是有在给她介绍公园里各处的风景,便介绍边夸,似是有意让她放宽心一样。 又走出一段路,看不见身后人了,她才开口问道。“外公,那个阿姨也住在这里的么?” “你说谁?” “就是坐在草地上的那个。” “哦,你是说谭老师,是的,她比我来得早一些,住在我楼上,但不太爱跟人说话,独来独往的,每天都会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跟她打招呼呢也不太理人。” 说完之后,老爷子又看了看她的表情,然后笑了笑,半训半斥。 “怎么,你这是职业病啊,还想把这个院里所有人的底都摸一遍,才能放心让我继续住在这儿?” “您真的想一直住这儿啊?不回家?” 没问出口就能预测到回答。毕竟她和方妈妈很早就劝过了,方妈妈也说过要回国,可老爷子铁了心,说就算两个人一起回来常住,他也要住养老院。固执得像块铁板似的。 果然,老爷子睨了她一眼。 “再像你妈那样絮叨,我要赶你走了啊。” “不絮叨了,不絮叨了。那您能不能也多回家陪陪我呀,我想喝您煲的汤嘛。”她挽紧老爷子的手,黏黏糊糊地撒娇。 “嗯,那倒是可以的,等你想喝的时候,我就给你煲。” 她又想起什么。“对了,您带我去食堂看看吧,这个时间,应该还有早饭吧?” “怎么,你还没吃呢?” “是呀,您带我去尝尝。” “你这孩子,年纪大了,怎么还学会不吃早饭了?” 外公假装用力拍了她手背一下。 她连忙继续撒娇。“这周工作太累了嘛,又要倒时差,就起得晚了。” “这里食堂味道你不一定习惯,都是我们上了年纪的人的清淡口味。” “让我尝尝嘛。” 她其实吃过了,只是注意到连云诗是去隔壁便利店买的早饭。连云诗是坐地铁通勤的,她特意留心过,从地铁站到养老院的路线,如果从最近的出口上地面,并不会路过那家便利店,所以连云诗还得是特意绕出一小段路才能买到。要么是过分爱吃便利店食物,要么,就是食堂的味道不合她胃口。 …… 确实味道一般。 她只点了一碗藜麦粥,一个白煮蛋,又把能点的小菜都要了一点点,味道都不大行,好在食材还算新鲜。有点不满意,抬头看看老爷子。 后者自然也看出来她的心思了,她那幅边挑边捡、一粒一粒数粥喝的样子,分明根本不饿。 “小月,我们这个年纪,吃那么美味干什么,重要是对身体好,你是学医的,刚才也‘视察’过食谱了,营养是均衡的,食材也都是新鲜的,你说对不对?” “……嗯。” 反正她也扭不过他,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 正用筷子尖点着小菜,老爷子突然向前方挥了挥手,对她说道。“来,小月啊,给你介绍一下。” 她转过头去,一个瘦削老人坐在轮椅上,一个年轻男人推着,正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这是老王头儿,还有他的孙子小宇,很孝顺的好孩子。” 方清月乖巧地站起来问了个好,发现这个老人就是墙上合影中的第三个人。这会儿他的表情似乎比照片上还茫然几分,看看她,又看看老袁,有些迟钝,很慢很慢地眨眼。 “啊……你是?” “这是我外孙女小月,刚从国外回来的,以后就不走啦,会常常来看我,老王你可得记住她啊!” “啊……好啊,好啊……” “不好意思,我爷爷患有阿兹海默,记性常常不太好。”身后的男人有些歉意地冲她解释了一句。“你好,我叫王小宇。” 男人中等身高,方脸,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剪裁合身的衬衫西裤,腰间衣摆塞得极其平整。他向她伸出手来。她抿抿嘴,看向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中指最后一节指节里侧有突起的茧,是写字时用力过度留下的,还蹭着一点点墨水痕迹。 轻轻握了一下对方三根手指。 “方清月。” 对方笑笑,收回手,又整了整腰摆,才把手放回轮椅椅背上。 “早就听袁老师提过你,幸会。” 她微笑点头。 “之前谢谢你照顾了。” 刚才外公和童老师提到过“老王的孙子”,说他常常会带水果给他们,想来应该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小事,不用客气。” 又相互客套了几句,王小宇便推着自家老人离开了,她又低头吃了一会儿,知道老爷子会训她浪费食物,就主动乖乖地打了包。 …… 一直陪老爷子待到下午,老爷子开始嫌她黏人,又嫌她棋下得又慢又烂,就发话赶她走了,她又磨蹭了半晌,绕到后院去拜访了一下莫院长,才从院里出来。这会儿阳光灼人了,她不想再步行回家,便站到前庭树荫下等车。 “方小姐?” 她回头,是王小宇,他也待到了下午。 “你要回去了吗?” “嗯。” “我送你吧,这边不一定好打车。”对方边说边扬了扬车钥匙,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腰带。“我的车就停在那边。” “不用了,我已经打到了,谢谢。” 她微笑婉拒。 “听袁老师说您是法医?” “是。” “方便加个微信吗?如果不冒犯的话。我爷爷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平时来得比较勤,如果有需要,我们两家老人也可以多互相照应。” 她想想,觉得跟其他家属保持联系也不是坏事,便点点头。 “真的不用送你么?这太阳还挺毒的。” 王小宇又问了一遍,眼睛被太阳晒得眯成一条缝。 “不用,谢谢,我打的车马上到了。” 正说着,就有一台出租车转角开过来,她辨清车牌,冲身边男人点点头。“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第十二章 暴躁寿星(1) 第24章 ·暴躁寿星(1) 闻元甫来报到时,这起轰动全城沸沸扬扬的暴力伤人案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收尾工作。第一次见到真人,曲若伽就立马发现,闻法医和方法医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一个社牛、一个社恐;一个像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夏夜海滩篝火,一个似深秋时节的冰拿铁,还得是再额外加一份浓缩的那种。 自来熟,爱热闹,出手阔绰,脸庞帅得像个模型,但有点聒噪,是曲若伽对他真人的第一印象。第一天来报到,闻元甫就周到地请了整个一队二队上上下下所有人喝咖啡,趁着休息时间,在两个队办公区之间来回窜,比孟余嗓门还大。除此之外,他还因为另一件事情在这伙人间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高潮。 他来发咖啡、混脸熟的时候,方法医并没在场。起初,大家的闲聊话题都还略拘谨地停留在最基础客套的“多大了”、“哪里人”、“哪个学校毕业”等等,就像英国人聊天气那样。后来,有人随口问了句“方法医你们两个是同学吧”,他突然像被点了亢奋穴一样,一下子跳起来,自己主动大声“供述”,说他已经狂热追求方法医整整五年了,虽然还没追上,但希望队里的小姑娘们对他死心……他心里只有方法医一个,死心塌地,绝对不会移情别恋…… …… 一整个儿像只翘着屁股转圈儿开屏的大孔雀,既臭屁,又搞笑。 曲若伽偷偷想,如果被方法医知道他这么大肆宣扬这事,估计会用那冷若秋霜的眼神狠狠在闻法医的白大褂上瞪出两个洞来吧…… …… 头儿似乎对闻法医更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在他嘚瑟描述自己追方法医追得有多艰辛的时候,曲若伽清楚地看见头儿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办公室扶手椅里,用一种冷冰冰、却又极其鄙视的眼神远远扫了他一眼,还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像嫌他蠢似的…… ……头儿怎么能这样。 方法医那么美,高岭之花似的,有一两个死忠粉追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 —— 六月十九日,周四中午。方清月去警队送材料,刚一进门,就被震天响的噪音吵到皱起了眉头。 这帮年轻气盛的同事们,办案的时候一个个跟初生牛犊似的,闲时竟然也不嫌累,天天精力旺盛……他们是自备了充电桩吗? 她吸口气,推门进去,找到要找的人,把要送的材料递上去。 “呀,麻烦方法医亲自跑一趟了。” “哟!杨爷你多大腕儿!平时头儿需要什么材料都是自己跑去隔壁找方法医的,你倒好,让人家辛辛苦苦送过来!”孟余在一边喝着可乐叫唤。 “哎哟……” 被吐槽的杨爷,就是方清月在石博那间审讯室里见到的那个中年警官杨天铭,走出审讯室之后的他气质变得极其屌丝,比成辛以还邋遢,半段牙签儿像已经和他的厚嘴唇融为了一体,密不可分,头发油腻,吊儿郎当,身上的短袖领口脏兮兮的,十足十一个街头老混混。传闻中,他曾经也是邻市刑侦队的老虎刑警之一,也算有点小名气。结果三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把一个还没定罪、连嫌疑人都算不上的人鼻梁揍断了,影响特别恶劣,差一点儿就得脱警服了。风波过去之后,他像是受了刺激似的,竟开始颓废萎靡,正事全不理,没有哪个支队愿意收留他。 后来,听说是成辛以去邻市出了差回来,主动跟杜局提了要求,把他争取到自己队里来了。入职一队之后,虽然做事勉强恢复了一点点正经,但也还是动辄迟到早退,纪律性特差,整日独来独往,来无影去无踪,所以成辛以才会叫孟余平时额外留意盯着他。虽没明说要盯他些什么,但孟余猜无外乎是纪律上的问题,怕他给队里招黑拖后腿吧。全局上下都知道,这个杨天铭现如今已经成了个臭名远扬的混子,要不是这次ktv事件中快速识别嫌疑人身份立了个小功,好歹挽回了一点尊,局里都没什么人愿意跟他走得太近。 这会儿见方清月把材料送过来了,老杨咧着嘴挠头。 “我没想到方法医工作效率这么高,本来想着下午去找你的,结果这么快就送来啦!太感谢啦!” “不用客气,杨警官。” “别那么生疏,叫我老杨就行啦!”老杨大咧咧挥挥手,袖子上的烟味熏得她午饭后的困意都没了。 曲若伽笑眯眯地凑过来挽她。“不理杨爷。方法医,我们几个正好在说一会儿要给你发微信呢,明天晚上,我们两个队一起团建,既算是这次结案的庆功会,也算是给你和闻法医接风了,收了工之后我去门口等你哦!” “……明天?”方清月下意识重复了一句。 这么巧…… “对呀,明天呢正好还是头儿的生日,往年只好有空,每个人的生日我们都会或多或少一起吃个饭的。今年都赶在一起了,就大聚一次,这个超难得的,我来这么多年了,第一回有这么大规模的团建!” 原来是这样。 “……我……” 本能想拒绝,她一向都不爱参加这类聚会,尤其还是明天的聚会。她脑海中默默过了一遍成辛以这段日子里动辄冷冰冰睨她的那副样子,下意识就摇了摇头。一起工作可以,但一起聚餐吃饭……还是算了。 她的心脏暂时还没练出这么高明强大的承受力。 对她而言,能维持现状足矣。 但曲若伽似乎早料到了她的犹豫。 “可不能不去哦,你也算是这个案子的功臣之一了,又是接风的主角,必须得去!没得商量!我明天就在你办公室门口堵你,别想跑!” 这半个月来,小姑娘也算是跟她混熟了,笑嘻嘻地“强迫”她,小手暖洋洋抓着她的手臂,嘴上絮叨不停。“方法医,你说说看,头儿那样子,哪里像是个双子座,啧啧,真是……” “……但是……” 她还想婉拒,迟钝地措着辞,却听到曲若伽冲她身后乐呵呵叫了一声。 “头儿,你回来啦!” 第十二章 暴躁寿星(2) 第25章 ·暴躁寿星(2) 方清月咽了咽口水。 因为她背对着门,明天的寿星此时就站在她身后,自带一身与众不同的气压。 …… 不舒服。 太别扭。 …… “都这么闲,作训场这会儿空着呢,排队来个五公里?” 语调也是与众不同的阴冷,半点儿没有明天大寿的喜悦。 “……” 闲聊声瞬间停止,像外放的无线电突然被塞了一嘴耳机线插牢。众人纷纷跑回座位埋头干活儿,不敢再龇牙咧嘴,曲若伽看了一眼方清月,有点怂地小声补了一句“一定得来哦”,也颠颠儿回了自己座位。 全屋就剩下他和她站着。 她磨磨蹭蹭转身,不太想抬头看他。 …… 很久以前,成辛以特别爱过生日,一临近这个日子,就会拼命窜头在她面前变着法儿的刷存在感,生怕她忘记或者压根儿不在意似的。 可第一年,她却还是忘记了,还惹了一段黑历史。 第二年,她额外多送了他一件很特别的礼物,算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特别。 他好像很高兴。 但她并不是很高兴。 因为在那之后…… 空调冷气开得有点凉,她的手心却冒了一丝细汗。 再后来,她就没有再给他过过生日了,一次都没有。 …… “怎么,方法医是过来喝下午茶的?” ……刚过午饭时间,喝个鬼,他讽刺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精湛了。 但被这么一讽,她倒一时减轻了些许旧年今日的别扭感,抬起眼理直气壮地瞪他。“我来送材料。” “是么……” 什么“是么”,好阴阳怪气。 成辛以继续道。“那正好,来活儿了,一起去吧。孟余、老杨,走。” —— —— 午后灼热的烈日就像成排的刀,刀尖倒扣,火辣辣刺在人的眼皮上。她抬着胳膊挡阳光,一路快步跟着他们几人出来,快跟到他车前了,才抬头冲他道。 “我先去拿检材箱,一会儿跟着其他警车过去。” 院里还停着两辆警车,看起来是和成辛以一道的,只不过人还没齐,暂时等在那里。 “你没助理吗?” 成辛以突然厉声道,头也没回,开门上车。“让他们拿,你先跟我走。” 她咬咬嘴唇,没再说什么,跟上坐进后排,一边给所里午休的助理法医师徐墨打电话。等她嘱咐好挂掉电话,车子已经转眼间开上高架了,刚想放下手机,手机就发出一声震动。 是微信。 她被孟余拉进了一个群聊里,群名叫“保命互助”,群里的人是除了成辛以之外的所有一队成员。孟余大概是怕她被成队的凶煞吓到,特意在群里解释了一句。 “方法医别生气,头儿是急性子,一有案子就一秒钟都不愿意等,对事不对人的哈。” 转头看看,身边的孟余正冲她使眼色。她抿嘴回以微笑,尽量不让那笑容的弧度显得酸苦做作,至少不能像个怨妇。 并非不知道他是急性子,也并非完全料不到这种冷厉态度。只是她从没听过他这样极其不耐烦的语气,至少以前从没有过。 也对,都已经拉黑她了,她还能指望什么特殊对待么。 日光洒在高架桥上,像是在路面洒下了大片亮闪闪的碎钻,分明是灿烂无比的晴朗天空,西方的穹际却依然蒙着如起伏山峦般阴青沉闷的重云。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指望,她也没敢指望。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以前的成辛以太好了,好到现在哪怕有一丁点儿差别,她都需要额外花一些精力去适应。 是她的问题。 不是他的。 而且,她总能慢慢习惯的。 …… 车厢寂静了半晌,副驾驶的老杨打了个哈欠。“头儿,车里有火嘛?” 成辛以抬手拉了点烟器递给他,老杨含混地道了句谢,冷气开着,他也没开窗,直接在车厢的封闭空间里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孟余拍了一下他的座椅背,极嫌弃。“干啥呢你,方法医还在车里呢,别那么大大咧咧的。” “哎呀,不好意思,我这习惯了。”老杨把车窗开了条缝,烟气就顺着飘到外面去了。 “没关系。”方清月摇摇头。 “闻法医上次不都说了,方法医可有洁癖呢,可不像老曲那样,跟我们呆久了也变糙了,你以后注意点儿。”孟余忍不住还在教训他。 “哎好嘞。”老杨笑呵呵应着。 “精力这么旺盛,不如你来开,让我歇会儿?”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 …… 车厢再次回归寂静。 —— —— 第十三章 毛坯画廊(1) 第26章 ·毛坯画廊(1) 海市西城郊近些年开发得格外热闹,商用地块划了一片又一片,地价也紧跟着蹭蹭上涨。这次出勘的现场,就是西郊去年刚竣工投产的一座三层毛坯独栋小楼。 之所以还在毛坯阶段就急不可耐投入使用,是因为买下这栋楼的产权人是一个过分崇尚现代工业风格美感的年轻画家。这栋楼被他用作对外举办画展的画廊,但别说简装,连墙面都没涂,外墙也烂糟糟的,全然没个新建筑该有的模样。 落地窗没装玻璃,只有门框没有门,八面穿堂风呼呼作响,越往楼上走,越像是有个崩溃疯狂的老妇人,披头散发扯着嗓子尖声吼叫。一楼、二楼层高正常,三楼的层高却格外高挑,站在楼外空地的警戒线边向上望去,直叫人看得眼晕。最顶层有个小型天台,沿着三楼室内半露天的弧形楼梯可以直接走上去。站在楼外往上看,还能看到天台上随风飞扬着一些乱糟糟的塑料棚布,只仰头看着那塑料布舞动的姿势,就仿佛已经被沙尘迷住了眼睛。一整栋建筑,都还保留着刚封顶竣工时最原始、最野蛮、最赤裸裸的状态,然而保留得却又十分刻意,灰漆漆一片,只挂上了正门的牌匾,就准备开始置放画作、安排展期了。 不过好在,这位画家还知道应该搞一下基础卫生。 而不幸就发生在雇来打扫整理的乙方员工身上。 …… 天气变脸极快,昨夜和今早都在下雨,太阳只在午时冒了短暂的头,当时晒得猖狂,这会儿却又怂得躲回云层后面了。而西郊这一带,似乎大半日都没放晴,地面依旧泥泞湿滑,尤其半露天的这段弧形楼梯。 死者没戴安全帽,有可能是正打算从三楼楼梯往天台上爬,但这段弧形楼梯积水多、木栏杆显然不够结实,台阶又宽窄长短不一,也许是腿一软脚一滑,死者的后脑就正巧摔在一块锋利尖锐的瓦砖残片上,脑壳开花,血浆四迸,当场死亡。 先到场的辖区同事苦着脸给他们解释着。 因为是新落成的独栋,周围没有任何基础生活设施,只在建筑南侧有几小片乔木,现场也没装监控,而且这一片是郊区中的郊区,需要一直走到几公里开外的大路上才有天眼,基本类似于深山老林了。调查难度被迫升级,侦查工作只能依靠现场的痕迹还原和目击者陈述。 从警戒线外往楼里走的路上,辖区同事一边提醒他们注意脚下坑洼,一边忍不住骂骂咧咧吐槽了两句。“搞这么危险的东西干什么……你说现在这些个搞艺术的……还画家,真的是……脑子都不太正常……” “就是。”孟余点点头帮腔,随即在成辛以扫过来冷冷一眼之后,立马又自觉地闭紧了嘴巴。 等辖区同事讲完,成辛以在肮脏杂乱的一楼楼口停住脚步,隔着一段距离,极缓慢地扫了一眼呆立一旁角落里,身穿统一logo的工作服和长靴、个个面色惨白、胆战心惊的其他四名员工,转头问道。 “这就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 “对,都是同一家劳务派遣公司的员工,成队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核对过他们的身份了。死者名叫廖峰,三十六岁,本市人,市工程专科学校毕业,是他们这个工作小组的组长。这是他们几个的身份证,全都确认过了,没有异常。” 辖区民警把五张身份证递过去,成辛以简单扫了一眼,递给孟余,又问。 “有人碰过尸体么?” “据他们说是都胆子小没敢靠近,但这里没有监控,所以……”不言自明,民警又道。“尸体现在还在三楼,但是因为这建筑八面通风的,之前又下了雨,现场可能挺复杂的,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成辛以转头冲孟余和老杨道。 “你们把人分成两波,在一楼和二楼分开问,问完再把足印掌印指纹全采集一下。相机拿来。你跟我上楼。” 最后一句是对她说的。于是她戴好口罩、手套和脚套,扎起头发,跟在他后面往楼上走。 一楼和二楼完全看不出打扫过的样子,在方清月这样的洁癖眼里,与垃圾场实在没什么区别。大概因为干活的这几人从早到晚都得待在这里,就连午饭的残渣盒袋都还没扔,脏兮兮地和其他杂物垃圾一起堆在一楼角落。三楼稍微好些,大致整理过了一遍,但也活像是某个建材水泥城的一角布景。 台阶很脏,坑洼不平,人走在上面就像被强制着跳芭蕾,连脚趾头都要紧张地转弯。她举着相机小心翼翼地走,雨水惹得四处都是杂乱的泥脚印,遍地杂碎的木板和斑驳的砖石瓦砾、成堆半弧形的深灰色瓦片,有些棱角极尖利,稍有不慎就可能刮破衣服,拐角处甚至还堆着一大堆工地里废弃的钢筋水泥残品和残破不全的铁丝网,据说是被那位画家特意搬过来强化工业风氛围的。漆黑锋利的筋条张牙舞爪刺出头来,如同毁了容、怒气冲冲挥舞着尖牙和长须的女妖精。 走上三楼,一眼就能看到在和天台相连的弧形楼梯下方,一具男尸静静斜躺在地上,身上也穿着印了劳务派遣公司名字的工作短衫、长裤和长靴,与楼下四人装扮完全一致,双目眦裂,头部卡在一大块尖利砖瓦上,后脑处淌了一大滩血浆,浸满地上的湿泥,左腿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姿势歪杵着。死者手机的大半部分都浸泡在尸体旁满是泥水的坑洼里,看起来已然坏掉了,一只老式手表倒更幸运些,只是从死者手腕上脱落,似无大恙地掉在了最后一节台阶上。在尸体正上方,楼梯上数第一节的木栏杆断裂,台阶第三到五节也都已经从中间断掉,抬头眯眼细看,还能在断裂处看到很清晰的剐蹭痕迹。 同事还没到,没有尸检工具,她暂时只能先围着尸体采集照片,再在尸体面前蹲下来,靠眼力和经验做初判。 成辛以则在三楼现场各处转悠了一大圈,左右环视,一会儿低头观察地面凌乱的脚印痕迹,张开虎口丈量,一会儿又用隔着手套摸摸粗糙的落地窗底沿,顺着窗沿往楼外上下瞧,再去触碰墙壁的划痕。接着,他走到楼梯下方,仰头抬手去触台阶下缘,做完这些之后,才走到尸体边上,先是曲着腿蹲下来,顺着尸体的鞋底,从下往上扫了一眼,捡起手机装进证物袋,停留几秒,又无声绕到她身后,上半身探低,想要去瞧那张死不瞑目的血腥正脸。 她正低头全神贯注观察尸体附近掉落的一粒烟头,丝毫没察觉到他从后方靠近。而成辛以,原本也真的只是想看一眼尸体的,无意招惹她。 却不料,他弯下腰时,她也正想站起来,打算换个角度去拍尸体的鞋底,起身的角度与他弯腰的角度恰恰正向相对,她站得急,他弯得稳,这么一个起、一个弯,她的头就直直地磕到了他的左胸口。 “砰——” “哗啦——”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后掉落到了地上。 “啊——” 她没忍住,叫声脱口而出,马上又蹲了回去,戴着手套,只能用小臂抱住脑袋。 ……好痛。 这人骨头实在太硬了,又不偏不倚精准撞到她临时用来夹头发的发夹上,这毫无预兆的一下,硌得她头皮生疼。 后面那人的衣服发出些窸窣碎声,等她捂着脑袋站起来转身时,他手里正捏着刚捡起来的车钥匙,那上面好像还隐隐留着被撞到地上后沾到的点点湿泥,还没等她细看,他便把车钥匙揣进口袋,站直身子睨她,三分鄙夷,三分嫌弃,三分戏虐。 “劲儿不小啊。” …… 方清月翻了个白眼,躲开他高大的身子,绕到尸体的另一边,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 可明天的寿星依然没罢休,明明自己是那个正面撞上她的人,可那态度,却倒像是她明目张胆打了他一拳,但他大发慈悲决定不与她计较似的,抬手揉着被她撞到的地方,装模作样皱眉。 “方法医的后脑勺,还挺硬。” 没有丝毫歉意和关心的意味,甚至还带了一丝奚落。 …… 第十三章 毛坯画廊(2) 第27章 ·毛坯画廊(2) …… …… 后脑勺。 她的动作倏然顿住。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的构造,有时遵循科学依据,有时却又一点儿逻辑都不讲。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体部位,这么多年里,她又不是没听过没见过,可偏偏此时从他口中轻飘飘说出来,就像是用某些与众不同的发音、联动了什么咒语似的,猝不及防地,变成了一个沧桑年代的开关快捷键,自动将她的思绪引回了久远蒙尘的旧日子。 …… …… “他笑得好傻!!可是又好帅!我的天我受不了了,这是什么笨蛋帅哥!” …… “但他为啥会看着月月后脑勺笑呢?!!!!!” …… “他是不是喜欢月月!!!!……的后脑勺????” …… “不行,你现在就去要!他肯定会给你的!” …… “对!他刚才看了你好长时间!” …… “实在不行,你可以用后脑勺去跟他要!” …… …… …… 她埋低头,努力把突然挤进脑海里的那一句又一句只属于回忆的文字抓起来,塞回意识最深处的笼龛里。 等再抬头,成辛以正在盯着她,面无表情。 她下意识心虚了一瞬,以为被他看穿了,可转念又想起,那段叽叽喳喳的八卦对话只是在当年她的寝室微信群里出现过的文字,成辛以并不知道这回事,也更不会知道她的大学舍友们曾经没正形儿地调侃过他是“笨蛋帅哥”,还说他喜欢她的……后脑勺。 什么乱七八糟的…… …… 她把念头清理干净,不再看他,继续去做正事。 —— —— —— 尸体周围和楼梯下方的照片采集完毕,她又扫了一眼尸体,沿着残破弧形楼梯小心翼翼往天台上走,边走边仔细观察。这时成辛以已经先她一步走到天台上去了,正皱紧眉俯身沿着外墙向下察看。她把天台上的足印痕迹照片都一一采集过,抬头远眺外面的大路,其他同事还没有过来,又看向成辛以,他正蹲在楼梯最上层的栏杆处眯眼研究着什么。 但还没等她开口,成辛以就说话了,头也没抬,却像是知道她已经放下了相机正在看他似的。 “有什么想法?” 她转了身,也在楼梯口蹲下来,相机搁在膝盖上,顺着弧形台阶向下望,盯着楼下的尸体,把自己的初判结论一板一眼地慢慢讲出来。 “死者成年男性,年龄三十五岁左右,身长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死亡时间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内,后脑有利物刺入,导致明显骨裂,程度足以致死。伤口初看没有二次创伤,创痕符合死者脑后地面的砖瓦尖角凸起,结膜内有出血点,基本符合高坠致死的表征,但明确死因还需要再做毒理分析排除。坠落的起点,应该是在这里——” 她抬手去指上数第三节台阶,那一段比最宽的一节台阶较窄,比最窄一节台阶稍宽,但边缘处湿泥走势集中,有明显被剐蹭过的痕迹,而楼梯木栏杆,也是从这一段开始断裂的。 “——坠落过程中,死者应当是出于求生本能,用手抓了一把上方的台阶,但因为太滑了没抓住,也就是这里——” 她指了指那处裂口,随即又指回自己脚下几公分处的天台地面,那里有三道泥渍,依稀能看出是三只手指所留下的。 “另外,在这下面,三楼天花板的位置,还有半节汗渍,目测宽度符合死者大拇指上端的形状。根据遗留痕迹的力度和分布的角度来看,用的是左手,所以死者有可能也是左利手,才会在紧急求生的过程中,下意识先用左手去……” 毫无预兆地,她突然卡了一下,仿佛是被口水呛住似的。明明这会儿阴云笼罩在天上,没有灼烈的阳光晒着,她却不禁觉得后颈发烫。 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清了清嗓,继续道。 “死者口腔内有白酒的气味,死前应该有饮酒,但摄入量不多;臼齿齿缝有食物残留,最后一次饮食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两小时。左裤管外侧有撕裂,应该就是在栏杆断开的地方剐蹭的,同侧腰带也有力度相近的划痕。右手肘、右肩都有钝状伤口和细微划痕,都不是致死伤,大概率是急速坠落过程中,在坠落点之下的两至三节台阶断缘处磕碰所致。” 成辛以蹲着没动,视线沿着她的话,从每处断痕一一看过去,等她缓缓讲完,冷冰冰开口。 “全部都是?” “对,目前能看到的所有露在衣服外面的这些钝状伤口,都是突出位置的大关节,符合高坠特征,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不过……” 她蹲得有点累,调整了一下双腿重心。 “在死者右侧锁骨上方,还有一处划痕,形成时间更早,大概是在死前四十八小时左右造成的,具体原因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她低头翻到这张划痕的照片,端详了一会儿。“这道划痕比较浅,更像是在日常生活中被尖细物体造成的,也许与本案无关,回去之后我会再仔细检查一下。” 她站起来,把相机举给他看,继续道。 “从这一处划痕再往下,还有一处痕迹,看起来有点像吻痕,我会尝试提取一下dna。不过,这处痕迹已经淡了,留存时间比较久,有可能提不到。还有那粒烟头也一样——”她再滑到下一张照片,是掉落在尸体附近的一小截利群牌烟头。“——是不是死者留下的,也需要回去提取一下dna,但现场被雨水破坏得比较严重,数据的准确性恐怕会受影响。” 他偏头去看了一眼照片,膝头微动,又拿出他刚才在尸体旁收起的一台已经摔成黑屏的手机,晃了晃,问道。 “你确定死者,也,是左利手?” ……果然听到了那个“也”字,现在还刻意重复了一遍给她听。 她的嘴角在口罩下方微微僵硬,但没有抬眼去看他的神情,只是歪头端详了一眼那台手机。 “……你的意思是,死者摔下来时有可能是右手正拿着手机,所以才只能用左手自救?” 他耸耸肩,没回答。 于是她接着问出自己的疑惑。 “不过,这手机也有可能是从死者口袋里甩出来的吧?并不一定是正拿着。” 这次他答了,语速极慢,还把装着手机的塑封袋往她眼前送了一点。 “看——仔——细。” …… 她乖乖把手机接过来,小心翼翼捏着塑封袋一角,仔仔细细从各个角度观察了半晌,但他显然没有太多耐心等她琢磨。 “摄像头。”声音照旧冷得跟块儿钢板似的。 她眯起眼,把手机翻到背面。 除了潮湿泥垢之外,这摄像头上了还沾了少许油渍,而且凑巧没有完全被泥洼里的水污染,也正因如此,才残留了半枚能通过肉眼隐约分辨出的残缺指纹。她抬起头,略带疑问地看着他。 “怎么,方法医不是也对痕鉴很有研究么?看不出这是哪个手指的指纹?” “……右手,食指。” 当然看得出,但这也未必就一定…… 他继续说道。 “这处油渍是普通熟猪油,刚沾上不久。他们今天的午饭是统一点的炒菜外卖,食余垃圾还留在一楼角落,是同一种油。吃饭的时候,把手机倒扣在自己右边的桌角,右手夹菜过程中,炒菜里的油就有可能滴落在摄像头上,之后再用右手去拿,就会在手机背面留下这道指纹。” “这就能说明死者惯用的一定是右手么?” 她并没被说服。 也有可能是放在左手边,被左边挨着坐的人洒了油吧,而且惯用左手的人未必就不会用右手拿放手机。 他在她耳边轻而短促地叹了口气,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们两人一直是肩并肩蹲在天台边上的,姿势太过和谐,距离也不远,反而有些怪异。 “死者单臂臂长?”他问道。 “八十五公分左右。”她顺畅答完他的问题,之后莫名生出一种上课被点名提问的感觉。 “所以啊……” 成辛以指了指死者左侧天台入口处最近的一根立柱。 “既然已经确认死者坠落的起点,那从坠落处到这根立柱的水平距离,只有大概不到六十公分,立柱上却没有任何痕迹,死者要真是惯用左手,滑倒时为什么不先去抓立柱,反而是身体已经下坠、重心严重倾斜了,才勉勉强强来得及抓到天花板?” “也许……死者反应没那么灵敏,一时没抓住?”毕竟高处坠落只是倾息之间的事。 “你跟我抬杠?”他皱紧眉,转头瞪她。 “没有啊……”她本能就瞪大眼睛正面回嘴。“现在只是初堪,还没有精确的数据,你不过是猜测而已,而我也有我自己的猜测,本来就不能过早排除一切可能性啊。” 他毫不留情地低哼了一声。 “你那不叫猜测,叫狡辩。” “什么?”她觉得自己开始生气了。 但他没理会她不可置信的气忿表情,又拿出另一件证物递给她。 “观察力弱,嘴还挺硬。” 是她刚才已经拍照取过证,却还没来得及细看的,掉落在死者斜上方半节台阶上的那只老式手表。 大概是戴得有些久了,也不常保养,表带看起来很破旧,所以才会在急速坠落过程中经碰撞而松脱,表带断裂,表盘也碎了。她接过那只手表,第一眼就看到了表带中端的一处裂口,拿到天台地面边缘处的细微痕迹靠近做了对比,口罩下的脸逐渐热起来。 初看完全一致。 这就说明,这手表极大概率是戴在死者左手的,所以死者更有可能是右利手。 …… 她瞟了他一眼,抿着嘴,半晌没说话。 还好他没再继续嘲讽她了,转而看向断裂的台阶栏杆,抬抬下巴,问道。 “这里拍照了么?” 她推了推眼镜,顺着他的指尖眯眼看过去。 “哪里?” 瞥了一眼她反着光的镜片,成辛以索性直接伸出一根手指,挑起被她抱在膝头的相机的带子,拉直,当指示棒使着,指向他所说的那一处。 是一颗栏杆下方的螺钉。它所在的栏杆和几节台阶统统断掉,导致那颗螺钉也受重力作用,稍有几分松动,仔细看去,就能看到那螺钉一角,隐隐挂着一条极细的白色丝线,因为太细了,颜色又极淡,所以她起初并没发现。此时,那条白线正在风中不停晃动,仿佛一道连在年迈老妪口齿之间、浑浊又黏糊的涎液。 方清月皱起眉头,伏低身子,距离有点远,她需要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才能确保更清晰地定焦采集照片,拍好之后,兢兢业业给他看过确认可以,她又掏出证物袋,想再往前探身去把那条丝线取下来。 但在那之前,另一只手臂已经从她眼前闪过,成辛以手长脚长,比她灵巧得多,毫不费力就轻轻松松取下了那根线,然后就着她正撑开证物袋口的手,把丝线装了进去。 她默默盯住他腕骨的凸起一瞬,很快又把视线落在证物上。 看上去是棉纱材质,她第一眼的印象并没有错,这条丝线实在太细,如果不是成辛以提醒,她恐怕大概率就遗落掉了。但是……看这材质,应该是来自……她有些不解地探头去看楼梯下的血腥尸体。 “没有。”成辛以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直接帮她解了疑问。 她看向他。 成辛以沉声道。“死者的两只手都没戴手套,手套是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没有掉出来。” “所以不是死者留下的,那会是……” 她徐徐小声嘀咕着,但成辛以显然思路更快,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听语气像是在跟楼下的孟余或者老杨说话。 “找个机会,把所有人干活用的白色劳保手套收回来,但别让他们注意到,不要打草惊蛇。” 电话那头似乎没多思忖,应得很快,成辛以便挂断了。方清月蹲得腿麻,这会儿已经站起来,敲了两下自己的大腿外侧。 成辛以也跟着站了起来,看向她。 “照片再给我看看。” 她抱起相机,正想翻给他看,才一低头,却见相机屏幕上突然落下了一滴水,接着很快又是一滴。她愣了愣,仰起脖子看天空。 气温依旧燥闷如蒸笼,可云层已然渐厚转为青靛,细密涌动,一转眼间,又扬起了纷纷细雨。 她猛地转身往楼下奔去。 第十四章 人之歧途(1) 第28章 ·人之歧途(1) 整个三楼是半开放的,尤其尸体躺的位置上方是露天弧形楼梯,正巧没有一丝房瓦遮挡。还没正式做过尸检,所以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给尸体遮挡雨水,防止证据流失。可大概是跑得有点急,地面又湿,才刚跨出一步,脚下就一滑,整个身子眼看就有向前倒去、摔到楼下的趋势。 原本那滑蹭的幅度并不算太大,离台阶也还有小段距离,她自己是能收住步幅站稳的。可顷刻间,一只犹如老虎钳子一般的大手极凶猛地钳住了她的右手手腕,一道极大极狠的力将她直直拽向右后方。 …… 有那么一秒钟,她恍惚觉得自己的整条右手臂都快要被扯断了。这一拉拽,反而让她比上半秒脚滑时更加失去重心,止不住地向右边歪倒,堪堪触到一面僵硬的胸膛,却又瞬间猛地被往外一推,这才终于稳稳站住。但手腕却依然被紧紧钳着,五根手指隔着两副手套,紧紧烙在她的动脉上,明明没有直接碰到她的半点皮肤,却还是烫得仿佛一张烧红的铁掌。 她就这样被动地举着手,手腕生疼,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正顺着手掌脉络一直往上汇聚,直直冲上指尖。下意识想喊疼,想挣脱,但才刚转过头,她又立刻垂下眼,口唇发干。 …… 冷漠、疏离、凶悍、暴戾。饱经风霜、怒气冲冲、不讲道理、耐心匮乏、毫无温柔、毫不怜惜,两条剑眉如同挂满冰霜的枯零树枝,枝干肃杀决绝。 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粗暴对她。 当然啊,他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没有把握……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会忍不住用什么样的语气开口对这个陌生的前男友说话。 但好在成辛以很快松了手,把她放开了,一言不发,收回狠戾得仿佛在瞪嫌疑人一般的目光,越过她大步跨下楼梯,去叫其他人来保护尸体了。 —— —— —— 尸体上方很快架起了遮雨的简易塑料棚布,成辛以下了三楼之后没再理她,等篷布架好就继续往楼下走了,她又独自站在三楼检查了一遍没有遗漏,助理法医师徐墨才到达现场。徐墨是个二十八岁的瘦高男人,但执业年限尚短,还不能独立做鉴定。在他身后,跟了一个文文弱弱的年轻小姑娘,看着比曲若伽的年龄还小很多。 徐墨给她介绍道。 “方法医,这是今天中午刚来报到的实习生陆瑶,第一天实习,老赵让我带她过来观摩学习一下。” “方法医好。”陆瑶有些羞涩地冲她点头问好。 她也点头示意,就接了检材箱弯腰工作了,陆瑶看了一眼尸体,又回头向二楼楼梯口望了望,脸有点红,双眼亮晶晶的。 徐墨在方清月身边蹲下,掏出录音笔来帮她录音,陆瑶也很好学地拿出本子刷刷记录。 “死者男性,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身长一百七十五公分,后脑枕骨骨裂,砖片插入深度大于9公分,疑似直接致死原因。颈骨第一、二节骨折,口腔内有白酒气味。左手中指第二节指骨骨折,髋骨骨折,腰带左侧有两公分断裂,已取证待做对比……” 现场初检的精确程度有限,要想完全排除他杀嫌疑,还需要后续更详细精确的鉴定结论。她和徐墨把尸体暴露在衣物之外目所能及的伤痕一一做了记录,才站起身来,就听陆瑶怯生生冲身后叫了一声,声音娇滴滴的,软糯动人。 “成队好。” 她和徐墨转过去,成辛以带着孟余和老杨正走到三楼楼道口。毛坯建筑没门没窗,毫无遮挡,因此能清楚看到成辛以一身黑衣黑裤,立在两道深灰色粗糙阴潮的非承重墙壁之间,侧着身子跟后到现场的痕检科小刘说话。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尽管他满脸胡子没刮,头发少经打理,乱糟糟的,眉头也皱得像个川字,可头颈、肩腰、臀腿比例却统统出色得如一尊雕塑般不可思议。听到有人叫自己,他面色疏淡地随意回头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听到。徐墨见状轻轻笑了一声,关了录音笔,小声跟方清月说。 “又是一个被成队的外表骗入歧途的小姑娘。” 她转头看看徐墨,又看看陆瑶泛着粉光的娇嫩苹果肌和盈盈双眼,回忆起之前曲若伽指给她看的、贴在警队前厅公示栏上的、他那张大名鼎鼎、风华绝代的证件照。那照片还是他们没分手时,她陪他一起去拍的……努力扯动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想起自己还带着口罩,就算不假笑,也不会被人注意看出端倪,便又恢复冷漠表情,心里禁不住无声叹了口气。 …… 到底哪一条才是真正的歧途呢? 有人爱慕现在的他,即便他暴躁凶戾、邋遢蛮横也爱慕,目光缠恋痴情。当然有的,肯定也不止陆瑶一个。可对她而言,照片上的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歧途。 …… …… 似乎是成辛以提了什么特定的痕检点要求,小刘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去落地窗边取样了。孟余和老杨问完了一轮,就让在场的目击者和辖区同事一起等在一楼,来三楼找成辛以汇报。 —— —— —— 根据在场目击者的陈述和外围初步调查,这个项目是公司随机派发给他们小组的,按照分包合同的约定,整栋建筑内外的清扫、整理和基础钢筋水泥等的布置都被列为他们的工作内容,合同工期一共是十个工作日,今天周四,才仅仅是工期的第三天。 死者廖峰所带的这个工作小组成员一共五人,其中死者工龄最长,在公司也算得上是个小领导,但性格还算和善,有时公司承接的业务多,死者就会和组员一起亲力亲为。组员四人,都是男性,根据死者之前的安排,三楼工作量最大,前一天他们五人一起清扫过一遍,今天则分散开,一楼和二楼各安排两人负责打扫,死者独自在三楼善后。另外,根据甲方的要求,外墙设置了一个手动摇杆升降架,需要他们按照画廊产权人的草图,把正门朝向一侧的整三层墙面清理之后,再刷成随机的不规则纹路,凸显艺术感。 今年夏天刚至,海市就已经发布了第三个高温橙色预警,暑气扰人,遇上没雨的天气,午后动辄暴晒难耐,因此难度最高的就是这份外墙的工作。死者怕组员中暑,就安排由五个人轮流坐升降架,每个人做三十分钟后换人,换下来的则回归原位。原本计划是等一、二楼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五人再一起去整理天台,但还没等到楼下的人干完活儿上去,就听到重重地一声落地。 死者大概是觉得三楼扫尾做得差不多了,就自己想先爬上天台看看,有可能觉得闷热,就连安全帽都没带,结果却不想酿成大祸。 等其他四人赶到三楼时,廖峰已经脑袋开花、血浆迸裂了,没人敢上前靠近,就连忙叫了救护车,又报了警。 …… “手套已经统一回收交给痕检科了。”孟余低声道。 成辛以点点头,站在三楼的落地窗边问道。“死者摔下来的时候,谁在升降架上?” 孟余答,“是一个叫许东的,案发时刚轮到他上升降没多久。在他前面上升降的是一个叫王阳的。这两人本来都是负责整理一楼的。” “你那边有人亲眼看到死者是怎么摔下来的吗?”老杨问道。 “没有,据许东所说,听到声音的时候他刚升到一楼和二楼中间,等他后来再摇杆子升上去,二楼的人刚跑上去,他们看到廖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 “我这边也一样。”老杨对成辛以点点头道。“二楼的两个人,一个叫杜志伟,一个叫陈鸣,是同乡,平时常常一起出入,来这家公司刚一年多,瞧着胆子都挺小的,都说是没有人碰过尸体,一看到组长摔成那个样子,腿都吓软了,刚才问话的时候还哆嗦呢。” “另外,我刚才也简单查了一下这家劳务派遣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各种制度都还算完善,员工待遇也不错,死者在这家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已经在职了,和公司大股东的关系好像也一直不错。”孟余跟着补充。 这边正说着,小刘走了回来。“成队,升降架上的指纹都采好了。” “辛苦。”成辛以点点头。 术业有专攻,方清月想着得先把采集的现场照片跟专业痕检员交接一下,就没有再听他们沟通案情,拿着相机跟小刘又走到另一边去了。二人大致交接过照片,实习警员过来帮徐墨一起往楼下搬运尸体。为防止再被谁不小心撞到,她便远离人群独自站到一边角落等着,自己翻着刚采集的照片看。 翻到其中一张时,她突然又有些脸烫。是啊,她明明已经拍了死者碎裂手表的照片,但凡拍照时再看仔细点,就不会被他怼了。她正想再好好端详一下这张照片,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第十四章 人之歧途(2) 第29章 ·人之歧途(2) 她看看屏幕,竟然是外公打来的。 偷偷瞟了一眼正在落地窗前和老杨等人讨论什么的成辛以,有点没把握在这里接电话会不会被他破口大骂。但外公一向很有分寸,一般不会在工作时间打给她,万一是什么紧急的事情……想起上次骨折,她终究有点担心,犹豫了一会儿,看成辛以并没注意到她,便不声不响溜到角落,小声接起来。 “外公?” “小月啊,你在忙吗?”那把声音听起来倒并不像是有什么急事。 “嗯,在工作呢,怎么了?”她放低声音。 “啊?哦,那不要紧啦,你先忙好了,我先挂了啊……” “您说吧,没事儿,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她低声细语温和道。 外公似乎有些抱歉,迟钝了一下,才说道。“……就是……你上次来,不是说回家帮我找那个精修卷的《雪山飞狐》嘛,我这两天手上没书看了,就想问你找到了没……嗨没事,你先忙吧,我以为你还在午休呢,等你忙好再说吧,不急的……” 都几点了还午休……她看看时间,无奈笑笑,语气柔柔的。 “对不起哦,我这几天有点忙,就忘记了,我明天送过去好不好呀?” “不用不用!不着急的,你工作忙,等周末再过来就好啦,我不着急的啊。”外公语速快了好些,生怕打扰她似的,还没等她开口,又急忙爽朗道。“你快去忙吧,我找老童下棋去了,不说了,周末再过来,工作日千万别来,不然就算你来我也不见啊,就这样,挂了拜拜!” 她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半句,手机里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她边抿嘴笑,边把找书的事记到手机待办清单里,再把提醒时间定在周六上午八点。 按老爷子的倔脾气,她确实也就只能周末过去,不然他说了不见,就一定是不会见她的。 边想着边转过头,不偏不倚撞上不远处成辛以冰霜般的眼神。 ……有种上课偷看小说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的感觉。 工作现场接私人电话,现在的成辛以算起来也是她半个上级,看那表情,肯定要骂她了…… …… 果然,等实习警员终于小心翼翼运走尸体、腾出路来之后,他就抬腿向她走过来,又在她面前停下了…… 这时,孟余突然从一旁凑了脑袋过来。 “方法医,咱们准备回去了啊,辛苦啦。” “……好。” 孟余、老杨和其他同事都先后下楼去了,整个三楼空旷下来,只剩他像尊冷漠的巨大石像一般杵在她跟前。 她耷拉着脑袋,盯着他的鞋尖,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认了个错。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成辛以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 “哦,我还以为方博士是第一次下基层,不懂纪律,正想说不知者不怪呢。原来是明知故犯。”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肯定红得像个猴屁股,想解释,但又觉得不管怎么解释听上去都像借口,就只好默不作声,静静挨批。 但成辛以倒没再训她了,只是沉默片刻,抬腿向楼下走,边走边用后脑勺问道。 “老袁的电话?” …… 就像“小辛子”是老爷子对成辛以的昵称一样,多年以前,成辛以就一直是以“老袁”来称呼她外公的,乍一听这两个人简直没大没小,老不尊少不敬。可当年,他和她还在谈恋爱时,成辛以和她家老爷子的关系好得出奇,几乎比亲爷孙还亲,窝在书房里下棋,动辄就会下上整整一天,到了饭点,得催上五六遍,这两人才会像兄弟俩一样勾肩搭背地一起出来。成辛以也会陪老爷子喝酒,这个乱辈分的称呼就是从俩人喝嗨之后的酒桌上喝出来的。她原以为,老爷子训了大半辈子兵,在成辛以面前也会端出些架子,谁知老爷子偏偏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天被他哄得嘻嘻哈哈、称兄道弟的,让她和方妈妈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不过据她所知,自她出国之后,成辛以和老爷子应该是没有正式见过面了,外公之前刻意给她讲过的渔市抓贼的那一次,也只是外公见到他,他并没看到外公。 …… 有些诧异。 她接电话时的声音应该不大吧,他听力这么好? 见她没回答,成辛以下了两层楼梯之后又转头,目光探询,等着她回答。 “……你听到了?”她懵懵地问。 “猜的。”成辛以面色平淡如常。 她接电话时的那副表情,他以前常常能见到。但在他追到她之前,她就只有在对老袁的时候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态来。温柔、依赖、娇滴滴,眉眼弯弯,像只小奶猫似的。 简直不能再明显了……她难道就没发觉刚才一边的小刘和实习警员偷瞄了她好几眼么。 木头。 “哦……是。”她乖乖地答,背起检材箱,跟在他身后往楼下走。 “身体怎么样?”他继续问道,指的自然是老爷子,双手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插在口袋里,眼睛也没看她。 “还算可以。但……”她低头小心翼翼踏在台阶上,慢吞吞道。“他今年春节之后不小心摔了腿,还是邻居帮忙送的医院,伤好之后,又自己一个人去了养老院住,而且还全程一直瞒着我们……” …… 不知不觉的,老爷子的这个话题让她莫名其妙就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话就多了,自己也没注意,仿佛在潜意识中就觉得这些话可以跟他说,觉得即便他不是以前的成辛以了,可关于老爷子的近况,他也还是想知道的。 “……不过,我也去养老院看过了,环境设施都还算可以,离家也近,勉强算方便吧……就是饭菜味道不太好……但营养搭配还可以,食材也都新鲜。” “……既然他在那儿认识了朋友,总比每天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要好。有时候我加班回去得晚,也怕会影响他休息……” 她像个跟屁虫似的,两步一节台阶,跟在他后面走,像挤牙膏似的,说一句歇一会儿,一五一十缓缓小声讲着。 毕竟,表面上看,她就是因为这个导火索,才果断辞了慕尼黑研究院的工作飞回来的。 …… 成辛以走得很慢。 原本她走路就慢,在侧后方跟着他,台阶泥泞难走,她脚下极专注,嘴上念叨得更专注,他刻意慢下来一点等,她也完全没察觉,就絮絮跟他讲着老袁的事。 但她必然料不到,她说的这些,其实绝大部分他都已经知道了。 上次清早跟她到养老院门外,他觉得意外,就私下查了一下。老爷子年初有入院记录,他看过病历,确实挺记挂老爷子的身体。所以尽管依然没看她,但投向地面的目光里也难得有了关切之意。 “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问题不大,医生也说像他这个年纪,身体还能恢复得这么好,算很难得了。” “嗯。”他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下到一楼走到人群中,这个话题就自然而然终止。 —— 第十五章 足印(1) 第30章 ·足印(1) —— 下午六点,一队准时开会讨论案情。 尸检结果与她初检时无大出入。死因是颅骨被尖瓦刺穿,伤处与尸体所躺的尖利瓦片上的痕迹完全匹配,没有被移位过的迹象,亦无重叠的二次创痕。死者胃内容物中存在白酒成分,但量不致死,亦无毒理反应。尸体的致命伤处存在生活反应,可以确定是生前坠落致死,坠落高度为4.5米,符合她判断为坠落起点的那一节窄短台阶的高度。死者脚上的鞋子是公司统一派发的,被穿得很旧,磨损严重,鞋底有明显剐蹭痕迹,亦与坠落起点处痕迹以高度吻合。在现场发现的多处重点痕迹,包括磕碰台阶、三楼天花板、天台地面,均能一一匹配,之前她注意到的几枚残缺的汗渍指印,也被证实的确是来自死者左手。 但很可惜。雨天路泞,建筑本身又没有门窗遮挡,受斜风骤雨影响更甚。截至首次现场取证时,现场被自然条件破坏得比较严重,许多物证的说服力被削弱了不少——烟头上只能提取到极少量dna,初步鉴定与死者一致,但不论是死者身上的细小划痕、陈旧吻痕,还是螺钉与螺钉上的白色丝线,都已经检验不出太多有价值的数据。 而从孟余和老杨回收的在场四人的劳保手套上,也没有得出太多明朗的信息。 这批手套是公司统一派发的工具。而事实上,根据从公司调查回来的信息得知,与工作服、工作靴不同,手套这种小物件,并不是员工各人专属的,通常都是随取随用,存放管理也很混乱。只有死者今天拿的手套碰巧是新发的,其余人的工作手套都是已经日常用旧的,难免多有磨损。想要仅凭一条极细的棉线判断出来源于哪一副手套,简直天方夜谭。况且,即便是能判断出来自哪副手套,手套的主人也无法精准锁定。 “这是另外四名员工的详细资料汇总,还有死者的社会关系调查结果。” 曲若伽把四个人的户籍内页和基本信息都发给在会每个人,一边简单汇报着。 “这四名员工中,王阳和许东是本市人,两名外地人分别叫杜志伟和陈鸣,这四个人里,入职这家公司时间最长的是王阳,但也就不到两年,最短的是许东,是今年五月份刚入职的。杜志伟和陈鸣都是湘南市人,早些年一起来海市打散工,一年前辗转经人介绍才来的这家公司。这四个人的社会关系不算复杂,目前都没有查到与死者存在利益纠纷。” “另外,死者廖峰的社会关系也比较简单,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之前结过一次婚,没有子女,现在离异独居,前妻生活在外省,已经联系上了,我也查过,她近期没有回过海市,应该可以排除嫌疑。画廊的产权人的不在场证明也已经核实过了,这位画家从今年六月初就已经出国看展了,也没有查到可疑动机。” 方清月、徐墨和陆瑶也一并跟着翻阅资料看。众人再一次仔仔细细交叉核对了四名员工的询问笔录,四份陈述内容基本一致,没有发现可疑的相互矛盾之处。 认认真真翻看完所有材料之后,陆瑶有些胆怯地抬起头,向会议桌最右边角落暗处瞟了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她第一天来警队实习,也是第一次参加案情讨论会,虽然截止目前,这桩案件是意外是人为还尚未定性,但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个很充实的开始了。 尤其……尤其她还见到了传闻中的“美梦”。 不似照片上那么清爽年轻、意气风发,但偏偏成熟沉稳更甚,令她移不开目光、定不下心神。 …… 但作为一队队长,“美梦”并没有主持这一场案情讨论会,负责汇总线索、梳理逻辑的是另一位姓孟的圆脸警官。“美梦”自己则就坐在角落垂着头静静抽烟,一双长腿向前探出好远,听着众人各自陈述的调查或检验情况,时而盯着投屏屏幕,时而低头翻阅卷宗,一言不发。 “死者最近的行程查过么?”孟余问曲若伽。 “查了,但没有查到什么特别的。据公司那边的人说,死者平时生活都比较规律,两点一线,没听说有什么仇家或者感情纠纷,下了班通常就会直接回家。” “没有新交女朋友之类的?” “据周围同事和朋友的反馈,是没听说有这回事。” “不应该啊,不是有一处吻痕么?” 孟余挠挠头,求证式地看了一眼方清月,但后者正在眯眼仔细看现场的几张照片,没注意到。 曲若伽耸耸肩。“不知道。而且据他们说,死者性格比较沉稳务实,人品也挺端正的,不是那种会出去乱搞的性格。” 田尚吴也补了一句。“我在死者家里也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女性用品,那儿看上去确实就是一个单身汉独居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死者名下的网络下单记录有什么可疑。如果真有稳定的男女关系,即使身边朋友不知道,多少也应该会有留下点痕迹吧。” “通话记录呢?” “还在查,目前查到的一小部分都是一些客户工作往来的电话,还有外卖、快递之类的,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技术科那边说,因为死者手机摔得比较严重,里面的详细数据恢复起来还需要点时间,大概要再等上三四个小时。”施言道。 孟余用手指在桌面上没节奏地点了几下,鼓起自己的圆脸。 “照我看,根据在场目击者的描述,今天一整个上午,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去过案发现场,昨晚和今天白天都有雨,那节楼梯上还留着许多水渍,楼梯栏杆那里,也没有人为动过手脚的痕迹……而且死者午饭时喝了白酒,也没有午休,也许……真就是……脚滑……?” 说完这话,孟余又不太有信心地转头瞟了一眼成辛以。后者正站起身,沿着会议桌,慢慢走到房间另一端去给自己倒咖啡,并没看他,也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开口骂他“不动脑子”、过早给案件定性。 孟余偷偷松口气。应该……差不多吧……这桩案件,从案发现场、死者死亡时的状态、到尸检报告、目击者口供、互做的不在场证明……基本已经足够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了,就算死者可能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女性伴侣,也未必就与本案有直接关系。 …… 安静了半晌,老杨慢慢开口,率先打破寂静。 “但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有一点奇怪……” 其实孟余心里多少是对老杨有点成见的,毕竟名声臭,而且因为没盯紧他,导致自己被头儿骂过好几次,于是这会儿,他毫不掩饰地白了老杨一眼。 “哪儿啊?” “……嗯,我还没想出来。”老杨却直接吊儿郎当摇了摇头。 孟余低声“切”了一声,老杨倒没在意,憨憨地笑了笑,举起那张螺钉的照片。 “就……一点点感觉吧,说不好。这条棉线本来就挺奇怪的,勾在哪儿不好,偏偏就勾在这根栏杆下面,而死者,碰巧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不奇怪么?” “这有啥,一条棉线而已,能说明什么啊,这波人又不是第一天在这里干活,前几天也都上过三楼,没准儿是之前刮到的。头儿,你觉得呢?” 孟余不服气地寻求成辛以的支持。毕竟这个证据是头儿发现的,但现在头儿自己都没再说什么,方法医和痕检科那边也都没有查到线索。杨天铭这个老油条,知道头儿平时注重物理证据,肯定就是想出风头,在头儿面前表现,才会挑这个来说的…… 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成辛以呼出烟气,喝了口咖啡,才慢慢道。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别的可疑么?” “有。” 还没等孟余出声,老杨又继续说道,完全不在意孟余的一脸不满。 “头儿,你看啊,这四个人的口供虽说还挺统一的,但如果死者清醒时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为啥……”他不由自主拉长了音调,本意是在慢慢思考,但这声音落到孟余耳朵里,就有点像是刻意作态了。 “你别卖关子行不行。”他不耐烦道。 “呃……”老杨摸了一把下巴。“你们说,他为啥,不叫呢?这四个人的口供里都说只听到了一声坠地的声音,但是方法医都说了,他明明有时间去抓东西自救,却不张口喊人,这是为什么啊?” “可能……是他喊了,楼下的人没听见?”曲若伽猜测。 “那怎么就能听见他坠地的声音呢?”老杨继续问。 “那当然是因为地板啊地板,大哥,一百多斤的重量砸在地板上,楼下当然容易听到了。更何况,人掉下来一共零点几秒的时间,也许根本来不及叫也说不定呢。”孟余不服气地哼道。 老杨没答话,只是龇牙咧嘴地转圈儿咬着烟嘴,还在思索着。 “你白天在二楼?”成辛以突然开口,众人目光便一起向他看去。 “啊,对。” “站在哪儿?”他抬手,示意投屏端的施言把建筑平面图放大。 “嗯,我看看……那儿,再往东一点儿。”老杨伸手,拿着激光笔,把他白天在现场时站的位置指出来。 “那你听到过从楼上发出的什么声音么?” “楼上?”老杨想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吧,楼上当时不是只有头儿你和方法医在么?你们俩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了么?” …… 这问题问得糙,问者无心,却让孟余听得别别扭扭,瞪了老杨一眼,又偷偷瞟了眼方法医,果然,后者的脸色似乎有点尴尬。 成辛以倒没在意,又追问了一遍。 “确定没听到?” 于是老杨又揪着烟回忆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什么来。 “啊,好像是隐约有过一点声音,有点像……”他眯起眼,手指点点桌面。“有点像什么东西砸到天花板上,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声,而且那里风有点大,所以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 “没了?” “嗯,没了。”老杨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有着深厚的刑侦底子和经验,嗅觉也算敏锐,语气还是很肯定的。 “所以说,你当时就站在楼梯正下方,却完全没听到,在大约两点十分左右的时候,方法医在这里——”成辛以用激光笔指向三楼尸体所在位置。“——大叫了一声?” ……大叫?她当时声音也没有特别大吧…… “啊……没有,我可以肯定,没听到。” 成辛以道。“所以说,就算叫了,也有可能听不到。今天上午西郊的风力已经达到四级,这栋建筑的方位正迎着风向,死者的叫声包裹在风里,没听到倒也不是不可能。”他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过既然有疑问,明天白天,施言你们俩带全设备,去现场还原确认一下。” “嗯,行。”老杨又琢磨了一会儿,才算是暂时放下了这个疑惑。 第十五章 足印(2) 第31章 ·足印(2) 这点疑惑暂放,众人又十足谨慎地将全部细节最后逐一认真核对一遍。在这期间,成辛以就一直靠在咖啡桌旁边,没再回位置坐下,安静听了一会儿众人的讨论,又把目光落到方清月身上。咖啡桌就在她身后,所以她这会儿背对着他,乌黑发丝依然用发夹挽在脑后,其中一缕发丝没被夹住,松松垮垮搭在她纤小的背上。梳头发总是会遗漏一缕,这个旧习惯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而她正在看的几张照片,就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眼前。 难怪,她自十几分钟前就一直没有在跟着众人的思路走了,兀自低头皱眉,一声不出,令他起初还以为她走神了。原来是在看这两张。 他又点了支烟,仰起头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等众人过得差不多了,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一点儿都不合群,带着研究院里自顾自做事的旧作风。成辛以微微皱起眉头,索性直接点她的名字。 “方法医,觉得还有什么疑点么?” 就算已经工作这么久了,换做自己被头儿这样在会议上直接点名,她估计依然还是会吓得满脸通红声音发抖吧……曲若伽默默腹诽:头儿对方法医可真严苛…… 但方清月回答得很快,声线也很平稳,甚至他就在她身后冷冰冰开口,她也没回头,仿佛是一直在等这一刻。 “有两张脚印的照片。我不太确定……但是就觉得……好像有点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水污染了现场导致的。” 成辛以的视线越过她的后脑,盯在她面前照片的编号上。 “哪两张?” “第七组的第三张,还有第十六组的……第一张。” 她把编号依次念出来,众人正要去翻材料,却猝不及防听见成辛以极轻极低地哼了一声。 施言坐在方清月正对面,听到这声本能就抬头去看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个极淡的笑容。 嘴角竟然还是咧开的,烟嘴咬在齿间,一种极罕见而奇异的、带着三分嫌弃、两分满意、严厉与温和揉杂成一团的表情出现在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也许是头儿平时笑的次数太少了吧,真笑起来,竟然都让人不敢辨认了。但露出这种奇异笑容的人并没有看方清月,也没看任何人,兀自垂着头,烟杆微微晃着身子,一下接一下地,灰白烟灰坠落在桌面上。 方清月在照片底下偷偷按了按自己的手指。 虽然不明白他这样哼的原因,但心里总归踏实了一点。她应该是没说错吧……足印追踪的本事,是当年她好奇想学、让他几乎手把手教出来的,离出师当然还差得远,反应和眼力都远不如他厉害,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没怎么用到,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基本忘光,没想到还能记得一点。 成辛以恢复平时神态,抬头,看看正对面还怔愣着的施言,瞪了他一眼,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施言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投屏的画面调到这两张照片上,单独粘贴到一起做比对。 “都再认真看一遍。”成辛以斥道。 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下来,漫长的无声凝滞之后,第一个敢说话的是田尚吴,他皱着眉,翻了翻材料里的其他足印,又盯紧大屏幕,语气谨慎道。 “这两枚脚印,好像……和死者其他的脚印都不太一样?” 成辛以点点头,看了眼方清月,她只垂着脑袋盯着卷宗上的照片,但也正在缓缓点头,模样呆呆的。 “所以……这两个脚印,是其他人留下的?但如果是其他员工留下的,这倒也是正常的吧?”曲若伽有些疑惑。 “不对,这是在三楼台阶下方发现的,”老杨翻着材料道,“按照目击者的说法,他们一看到尸体就吓坏了,并没敢走到这么近,确实是有问题。” “而且这两枚是第五种半。”成辛以言简意赅地说了句在场一半人都没听懂的话。 “孟余再去重新排查一遍死者的电脑。” “好。” 孟余应下之后,陆瑶的心跳又一次加速跳动起来。因为毫无预兆地,成辛以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在她和方法医的中间站定,距离很近,她甚至能嗅到一点点烟草味道。小麦色手臂伸了过来,指间还夹着烟,从她身边的方法医手中正在翻着的卷宗里扒拉了两下,挑出其中一张,轻轻点了点。 “另外,除了这个人,其他三个再去重新查一遍社会关系,要细查。” “哪个?”老杨坐得远,看不到他手指点的位置,就探身问了一句。 成辛以收回手,继续道。 “叫陈鸣的这个人,身高不足168公分,体重低于140斤,步幅不超过65,可以排除。但其他三个人身高体重接近,还不能排除。” 作为实务菜鸟,陆瑶听得有些疑惑。她侧头,想看看方法医的表情,但后者只是皱眉扫掉成队在自己卷宗上留下的一点烟灰,满脸都是嫌弃,并没有和她一样的不解和困惑之意。 …… 她自然不敢在第一次参加的案情讨论会上冒昧发问,“美梦”思路跳得太快,她就只能连忙记下他说的话,然后继续专注盯着照片中满地凌乱交叠、在她眼里根本无甚差别的脚印。一直等到会开完了,任务布置完毕,见成辛以带着几个人出去忙了,她才敢小声问曲若伽。 “曲警官,成队刚才说的足印,是什么意思啊?他是怎么知道谁的足印可以排除的啊?” 明明痕检材料里只有足印采样,还并没出结论啊?就算是步伐追踪技术,技术部目前还没有把数据给过来吧…… 曲若伽眨眨眼,轻笑一声。“头儿的眼力在整个队里是出了名的,从来不用等痕检那边的算法出来,绝大部分类型的地面,他直接用看的,在案发现场就能识别出脚印主人的身高体重,甚至是走路特征等等这些复杂的。” 像所有尚困在成辛以颜值“陷阱”、暂时还没被他的火爆脾气吓退的小姑娘一样,陆瑶低声发出一句由衷的崇拜慨叹,望着这位传奇魔鬼队长已经消失半天的门口,双眼冒出星星。 —— —— —— 开完会之后时间已经不早。这个季节日落得晚,尽管天空整个已经泛出阴郁的湛蓝色,但这个时间段竟还仍然能看到紫橘色晚霞,夕阳衬着像山峦一般起伏层叠的云,懒洋洋地挂在那棵大柏树的树梢上,就等着最后一下跃下地平线收工吃饭。 跟徐墨、陆瑶打过招呼,方清月原本是打算回解剖室放一下东西就下班回家的。但刚走进房间,就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手放下白炽灯开关上却又停住,转身在黑暗中环视了一周。 这个房间朝东,没有一扇对外的窗户,此时不开灯,就已然完全暗了下来,整个黑洞洞的,这个案子尸体的随身物品正集中摆放在台子上。而在那之中,有什么在隐隐发着绿光。 她轻手轻脚走近。 ——是那只手表的指针。 深灰色表盘,指针还算比较粗的,是很多年前流行过的荧光款式。白天时被电话打断思路就没注意,现在四周彻底黑下来了,她才发现,那枚分针的指针不太对劲儿。 时针指针顶端是圆滑的形状,但分针指针却有分明的棱角,长度似乎也稍显短了一些。因为玻璃表盘被摔裂了……所以,至少还有另一截,她相信一定是有的,只是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被磕断了,而且摔出了表盘之外。 她皱起眉头,盯着那只残缺的表。 ……这属于很低级的工作失误吧。尸体照片是她采集的,如果她当时再认真一点检查,也许就能注意到了,就不会直到现在才发现。 …… 成辛以讽刺得没错,第一次做实务刑侦,她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 又在其他物品之中找了两遍,没有那小半截荧光指针。她有些无奈低呼出一口气,看看时间,改掉了手机叫车软件里原本的行程终点。然后又郁郁吞吞琢磨了一会儿,把框架眼镜摘了,换上隐形,又拿出新买的一瓶胡椒喷雾,塞进包里。 毕竟是个没有监控的案发现场,荒郊野岭的,她可不想遇到什么劫财劫色的贼人。 —— —— 然而,夜幕眨眼降临,这栋毛坯建筑在夜里的模样远比她想象得还要瘆人,仿佛一只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的巨兽,守株待兔,等她自投罗网。 刚下出租车她就有点后悔了,本想转身就走,可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怂。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捏紧口袋里的喷雾壮胆儿,掀起警戒线,迈进画廊。 穿堂风如劣质音响的啸音一般刺痛她的耳膜,她把手电筒的光圈调到最小,小步小步地走,磨蹭了好半天,才终于走上三楼尸体坠落的白线处。 放下检材箱,关掉手电筒,她放眼向整片黑暗望去,努力驱赶走那种大海捞针的疲惫感。 单层面积还是挺大的,遍地都是钢筋水泥,和白天里一模一样。 如果确实是在坠落过程中摔出去的,应该不会掉得太远吧…… 但如果不是,就不好说了…… 她戴好手套,弯腰曲背,仔仔细细在砖瓦之中小心翼翼地翻找。 …… 这边没有,就再去找另一边…… …… 也许是在黑暗中持续眯眼太长时间,她觉得自己都快产生错觉了,仿佛眼前多了好些五彩的分子颗粒,晃悠来……晃悠去…… …… 好晕…… …… 不知过了多久,依然没有找到任何会在黑暗中隐隐发出荧光的袖珍物体,她叹口气,蹲下身缓了一会儿僵硬的后腰,想抬起胳膊揉揉疲惫的眼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耳边传来一声与穿堂风完全不同音频的声音。 “啪嗒。” —— —— 第十六章 无效搏斗(1) 第32章 ·无效搏斗(1) —— —— 血液比她的下一次呼吸来得更早,直直涌上头部,方清月感觉自己后颈上的汗毛瞬间全部竖了起来。 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就是她此时站的位置下方。 …… “啪嗒。” 是脚步声。 另一道声音响在她的脑海里,她已经无法确定是在哪里知道的这件事,课堂上,或者书本里,但她就是知道。应该是一本书里,那本书。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有些专业知识比预计中的更接近常识。比如这个——很多凶手都会在犯案之后返回犯罪现场,可能是为了销毁什么,可能是为了确认什么,也可能只是为了在夜半寂静时纵情“欣赏”自己的杰作,回味那一个固定瞬间带给自己的餍足,向自己证实自己究竟是个多么所向无敌的天才。 她双手收紧,手电筒在她的右手掌心里微微颤抖。她像个白痴,赤手空拳,唯一的武器是一个没有铅球重的检材箱和一瓶巴掌大的胡椒喷雾,就这么仓促闷声跑回来了,还与凶手撞个正着。 “啪嗒。” 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鞋底在地面摩擦出的沙沙声。 她静静站在满目黑暗里,一动不动,努力让血液重新流回四肢,双眼盯紧三楼门口,耳朵仔细分辨着。 “啪嗒。” 步频不高……声音不大……但落地很果断,底盘很稳……身材偏高,体型偏大。 一个男人。 …… 她屏住呼吸,听着男人一步一步踏在楼梯上,一步一步向三楼接近。建筑外没有路灯,建筑内钢筋水泥遍布,楼下却见不到任何照明。 那人如履平地。 她紧咬嘴唇,很快下定了决心,用最轻的动静,把自己一点一点挪到了三楼楼梯口边上,背靠着还没安装大门的粗糙墙框,竭尽全力保持呼吸平稳不颤抖,取出胡椒喷雾,手指放在瓶口按键处,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 “啪嗒。” 那人终于走上了三楼。 接着,没做半分停顿,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节奏,继续走向她潜伏的门边。 …… “啪!——” —— —— 当年在学校里,方清月毕竟是认认真真上过每一节警体课的,以前还报过散打社团,出国的这些年也从来不敢懈怠,时常练习,体质锻炼也没停过。她的宗旨是,遇到危险,即便打不赢,起码要有能力给自己争取到逃跑的时间。所以她也只有大一第一个学期挂过一次这门课,后面就一直勤勤恳恳,就像硬啃一大厚本读不懂的塞尔维亚语天书一样,孜孜不倦,笨拙又努力。 然而…… 别说逃跑,她连眼都没眨,就被对方秒了。 …… 手里的喷雾像个笑话,根本没来得及按下按键,对方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墙壁似的,在她刚探手出来要先发制人攻击他时,直接以十个方清月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缴了她的械,反扭住了她的胳膊。 金属瓶身清脆地砸在地上,方清月紧咬嘴唇没出声,心里暗叫糟糕。 …… 这绝对是个硬茬儿,手法也很专业…… 但她没放弃,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脑子飞快转着,右脚狠狠向后去踢那人的膝盖,手上也跟着反向施力,想按以前练过的擒拿招式,借力打力,把他撂倒在地上。 …… 从理论角度讲,她的思路是没错的,但理论和实践哪有那么简单画等号。对方明显不是吃素的,把她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即使是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才一出手,他就猛一闪身,叫她踢了个空,同一时间竟还顺势将她另只手也一并擒住——一声钝响,方清月整个人被狠狠压在毛坯墙面,胸口痛,右脸颧骨也痛——但左手最痛。 —— 她的胳膊被拧脱臼了。 …… 太痛了,她实在没忍住,喉咙一松,压抑地低叫了出来。 却不想在听到她声音后,勒在她胳膊上的力道却倏地轻了。 她身后的那人似乎愣了愣,然后才在她耳后开口。 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 “……你怎么在这儿?” …… 第十六章 无效搏斗(2) 第33章 ·无效搏斗(2) 方清月是真的生气了。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太疼,还是因为发现她连成辛以的一只手都打不过所以太丢脸,但她是真的……很生气。 月光躲过云层斜照进来,于是还没打开手电筒,成辛以就看清了她的表情。 龇牙咧嘴、眼眶通红、满脸是泪。蹲坐在地上背靠墙根,捂着自己的左肩,半点儿平时气质冰山清冷疏淡的模样都没了,发丝凌乱黏在额角一缕,发尾还沾了些泥灰,模样狼狈不堪,但还是贼凶贼凶地,咬牙切齿瞪他。 这副既难受又委屈的模样,他曾经见过。 很多年以前……准确地说,就是十年前的明天凌晨,几个小时之后。就是那天。那时她被他缠得煎熬难受,又咬又推,又抓又挠,想逃却又逃不开,汗水和泪水交杂在一起,只能哑着嗓子低声咒骂他,那双眼,也像现在一样泪盈盈水汪汪,写满了控诉,只不过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因为……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舌尖发干,心底倏然间升起一股冲动,迫切地希望能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做些什么,对她。什么都行,能让她不要再难受委屈的事,或者……能……能再让他多欺负她一点的事……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太合时宜地清了清嗓子,换来她更生气的怒视。成辛以没再逗留于那双眼睛,转而蹲下来,去看被他差点拧断的那条纤细手臂。 ……可能……确实有点虎了? 就算来人身份不明,擒住就行,不至于下狠手……但他平时下手不是更狠…… 他伸手去摸她脱臼的手臂,她躲了一下,但实在太疼,就只好又停住,任他试探地捏了捏她的肩关节,然后两手一起扶住她。 “我数到三。” 把胳膊接回去显然比跟他置气更要紧。她闭上眼,咬紧嘴唇,认命地等他数。 成辛以尽可能放轻力道,慢慢摸她的肩,找准位置…… “三。” “咔——” “啊!——” ……也许是放松了刚才紧绷的弦,再加上疼痛来得突然,她没再忍,低着头大叫出来。成辛以又给她揉了揉关节,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了,才放下手,看着她冲向自己的乌黑发顶,默默等她缓过来。 “……一和二呢?”她缓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罪魁祸首耸耸肩,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在这儿?” 方清月吸吸鼻子,去掉哭腔,把原因讲给他听,换来他的满目鄙夷和奚落。 “这种脏活累活,还要劳烦方法医大驾?让队里人跑一趟不就行了?而且你有没有团队意识,就算你要亲自来,是不是好歹也跟我报备一声?万一今天来的是凶手不是我,你折腾出点什么危险,你知道我得写多少份报告?” 报告,只有报告。她揉着自己僵硬的肩膀,为自己争辩。 “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出去了,没办法找你报备。” “所以是我的错?”他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 她看向自己脚尖前方的黏湿泥块,那里因为一直没有被阳光照到,仍然散发着阴郁腐败的气味。她吸了一口气,把阴湿空气吸进肚子里,没说话。 然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睨了她一眼,曲着的膝盖往下压了压,语气变得有几分阴沉。 “电话不会打一个?” 她抬了抬眼皮,余光能清楚感觉到他正瞪着她,一字一句,苛刻的薄唇缓缓开合。“老杜不是三号那天就把我的整个档案都发给你了么?怎么,里面没有我电话?还是说,分手之后,你就连我的档案都不愿意点开看一眼了?” 揉肩膀的动作顿住,被疼痛逼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眼底反射出晶莹亮光。分手。她完全没料到他会主动先提起这个词,而且是用这样平常又滞缓的语气,就好比这是一个和在案子中擅自行动相同性质的、她犯下的、没有任何抗辩余地的错误。 分手。 亏她还以为,随着半个月悄无声息地过去,他们已经侥幸度过重逢后最难熬的那个阶段了。 但没有。 他依然在咄咄逼人地发出质问,像庄严中立的审判者质询被告人的犯罪动机,眉眼之间的神态仿佛要把她逼进背后的水泥墙胚里。 “又或者,你拉黑我习惯了,不想拉回来?” “我没拉黑你……”她几乎是在抢话,梗起脖子,在迎面看到他扬起的一道危险的眉毛之后又补了几个字,自以为声势没有稍弱。 “……的电话。” 微凉的夜风呼啸,顺着她酸痛的肩关节挤进来,令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正好听到他在她头顶斜上方的一声嗤笑。 “是么,所以初来乍到,不联系同事,自己拖着个箱子,在急诊大楼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找受害人,是你有本事?你就是想证明这个而已,是么?” 他重复问了两遍“是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左肩头此时正在扯着嗓子无声哀叫它痛得想死。 但他以前总是能注意到。 当然,她也没有什么立场要求他现在仍然能注意到。 可反驳的话还是脱口而出,还带了一点极其隐晦的、她永远不会承认的近似于邀请竞价的感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很用力拧在一起,仿佛拧得越用力,越能支撑她一口气倒完所有怨愤。 “很难理解么?”她逼迫自己怒气冲天地迎上他的目光,咬紧牙关,同时听到自己声音比预想中更干燥,过于努力去咬清每一个声母韵母,呼啸的穿堂风贪婪地吸干其中的湿意。 “出于一种十年没见旧情人却突然被通知要提前几天见到的、既局促又惶恐的心理,想先在医院接待处打听一下,等实在没办法了,再给他打电话,以避免发生那种对方已经结婚生子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了、却突然在工作时间接到讨人嫌的前女友打来的电话的那种尴尬透了的场面发生。这种想法很难理解么?何况你不是也已经拉黑我微信了,我难道不应该相信你也顺便拉黑了我的电话么?” …… …… 月光沉沉,透过天台旋转楼梯上临时搭建遮雨的塑料棚布,一点一点爬过三楼的杂乱地面。长句说得太多,断句换气太少,一连串吐字又太用力,她开始觉得自己咬肌发麻,连小腹也跟着酸痛,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气愤,还是只因为太紧张却又要强装镇定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她能看到他的眼神里隐隐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像一息之间高速飞驰而去的汽车尾灯。 “有长进。”他冷冷地说道。 她抿紧嘴巴,努力瞪他,仿佛嘴抿得越紧,瞪他的专注和怨怼程度就会越少费力,全副武装起来的委屈越不会泄露一地。 “这么些年没见,脸皮厚了不少,都好意思说‘旧情人’这个词了。” 与她负气的语速完全相反,同样的三个字,从他嘴里缓缓念出来,就像加了砝码一样,响亮得离奇。她像一株刚捕到飞虫的捕蝇草,继续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巴,一点儿缝隙都不留,牙齿不动声色地咬住一点自己的肉。 第十七章 木头人(1) 第34章 ·木头人(1) 没再给她更多时间铺张愤懑,他兀自站起来,拧亮了手电筒,转身背对着她,戴上手套,走去白线圈出的那块原本躺着尸体的地方。 那一边她已经找过了,她在心里默默想,他不可能再在那里找到任何荧光物体。但他并没有停步,而是绕去了另一面,也就是白天他撞到她的那侧,蹲了身子,用手电筒照着地面,在碎尸乱瓦之间开始翻动起来。她坐在墙角没动,一边揉着肩头看他的动作最终停下来,一边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 他双肩微动,耳后短硬的头发立在线条凌厉的脖子上起伏了一下,冲着手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吹了口气,然后又小幅度侧了侧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糊糊的物件,“哗啦”几声响,两手在身前她看不到的地方动了几下。那动作极其专注,竟然令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许多年以前,他蜷着双长腿、弓腰驼背窝在沙发上陪她拼一整日乐高的画面。 憋了一会儿,她哑着嗓子闷声问。 “你找到了?” 却见他摇了摇头。 “没找。” ……那他在干什么,过家家么? ……而且,他大晚上来这儿又是要干什么? 像是在回应她的疑惑,他站起身转过来,把手电筒的亮光投在离她几米远的地上,居高临下睨她。 “怎么,需要把你拎起来?” “受不起。”她本来就打算起身了,便没去理他讨嫌的语气,也冷冰冰回了句嘴,视线在他左手捏着的车钥匙上停了一瞬,右手离开左肩,扶上墙壁,慢吞吞站起来。 等她站稳,他便关了手电筒,黑暗归降,二人之间只剩下彼此眸子里闪着的盈盈月光。 “你找多久了?” 她看看时间。“十分钟左右吧。” “找过哪里?” “这边,还有这边,还有……”她眯起眼睛,给他指了指。 “确定没有?” “你自己看啊,指针是荧光的,如果有,这里也没什么死角,现在这么黑,一眼就能看到了。”她没好气地答。 成辛以瞥了她一眼,慢慢四下转悠了一圈,最终走到靠近落地窗前的一处砖瓦残片旁停下,伏低身子眯起眼,瞧了一会儿。 “是这个么?” 她走过去,绕到他身边的空地蹲下来,窗边月光更明亮些,她便伸出左手遮住光亮,仔细分辨。 “对。”她拿了表盘的照片,比对了一下,又从检材箱里掏出新的标示编号牌,放在指针残段旁边,用手机将它和它所在的地面一起拍了几张照,然后才小心翼翼把那半枚极小的荧光指针捏起来,放进塑封袋。 做完这一串动作,她才把表盘的照片和指针一齐拿给他看。 “就是这段,长度吻合的。” 但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那新证物,视线又落在她右脸上,下一秒,他的左手很突兀地抬了起来,直朝她的右脸,食指和中指伸开,指尖毫无预兆地开始逼近。 她的动作顿住了。 离她的脸只剩几毫时,他也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怔着注视他伸出的那只手,仿佛那才是某样能改变案情走势的重要物证。 半晌,他才抬了抬眼皮,在她的目光转向他的脸时,几乎同一瞬间,也看向她。很神奇的感觉。她眉目间明明还带着一丝被他扭了胳膊的愤懑,大脑却已经变得真空迟滞,月光仿佛变成了降速的黏稠液体,缓缓流动在两双眼睛之间。 但他的手又重新收了回去,面色淡淡的,指了指自己的右脸。 方清月反应过来。刚才她也隐隐觉得脸上有个地方正被风吹得格外凉,自己的手指触上去,一阵痛意惹她皱起眉头,忙用手机当镜子照了照,果然,颧骨外侧多了一小块挫伤,还冒出了几滴淡淡的血珠。 ……明显是刚才妄图跟他手搏的时候,被他擒小毛贼一样抵到墙上剐蹭的。 造孽。她绷紧咬肌,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他却似半点儿歉意都没有,依旧似无事般耸了耸肩。 “走吧。” —— 方清月很少走路这么快,尤其是在像这幢建筑里如此坎坷难走、动辄划伤衣角的台阶上。但她实在是窝了一肚子气。擅自行动不通知他纵是她错,可他就能既拧了她胳膊又伤了她脸,还理直气壮讽刺她、不道歉么? 等走到室外平地上,她更觉得自己双腿的竞走速度几乎快要飞起来了,甚至比手机打车软件上等待接单的钟表形标志的转速还快。但他还是几步就追了上来。不仅如此,只眨个眼的工夫,捏在手里的手机就被他从后面抢走了。 “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又是这种鬼地方,打不到的。” 说完,他就把她的手机塞进了自己口袋,转身,向不远处停车的空地走去了。 临近午夜,月亮第无数次被阴云遮住,风力比中午更大,白天疯癫的老妇人裹着毛坯建筑顶层天台的塑料棚布,尖利的狂哮中添上了更多惨烈的回音。她换了个方向站,避免脸上的伤口悲催得像一张被疾风吹出干裂皱纹的白纸,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面无表情等他把车开到跟前,转身伸出手。 “还我。”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下降,成辛以的脸浸在浓重夜幕中,轮廓模糊,只能看清淡淡眸光。 “上来。” “还我。”她又强调了一遍,语调加重,同时感觉右脸开始发麻,仿佛有一只吸血的硕大飞虫落在了上面。 眸光闪动,他的上半身探出座位,向她凑近了些,凝聚的眉峰和整片下眼睑走出阴影,声线仿佛也是沿着眉峰的冷硬走势直接一头栽下来的。 “我数到三,你再不上来,我就来硬的。” 但她对于深更半夜搭前男友的顺风车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兴趣和勇气,翻了个僵硬的白眼,杵着没动。下一瞬,风中多了“咔嗒”一声,他根本一个数都没数,手就已经甩开安全带中段,车门逆风而上。 …… 如果她再胆大一点,可能会继续硬杠到底吧。但此时,她怂上天的这一双脚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先狼狈向后撤步逃窜开来,眼中重新映出了毛坯建筑的悚然黑影和在风中摇晃起伏如海浪的蓝白警戒线。也许四五步,也许连四五步都没有,细碎沙砾在她的鞋底挣扎,拼命发出沙哑的尖叫,然而,直到两只膝盖骤地一紧,双脚一齐离地的那一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在慌乱中想起,自己公然挑衅的人是本科时连续两届校运会的短跑冠军。 “啊!” 天旋地转,海拔骤升。她本能叫出来,右手腕死死杵在他右肩上寻找重心,小腿也胡乱扑腾了半天,再一次落回的坚实地面是副驾驶位的底板。 他迎着她愤怒的目光,从容地拍了两下自己衣服上被她鞋尖蹭到的泥,又伸出手,从挡风玻璃下方拿下一片卡在雨刷间的干燥树叶,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关了车门。 …… 打不过就认,不能对安全带卡扣撒气。她咬牙切齿盯着自己的牛仔裤默念。 车子发动之前,她窝在座位里,没太多骨气地又瞟了一眼成辛以的车钥匙,光线太暗,并没看出他刚才究竟是背对着她捡起了什么,又在那儿鼓捣了些什么。 第十七章 木头人(2) 第35章 ·木头人(2) —— 从画廊向东两公里左右,就是最近的高架入口,但他并没朝那个方向开,而是在略过第一个路口之后又向前多绕了一小段路,最终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门口停了车,没熄火,也没跟她说话,兀自挟持着她的手机下了车。几分钟后车门再次拉开时,一大袋五花八门的药被冷冰冰地丢到她腿上。 中西齐备。有跌打损伤的,也有外伤消毒的,甚至还有一管泡腾片…… 她攥着塑料袋,吸吸鼻子,没说话。 车窗外尽是闪烁跳跃的暗黄灯光,新闻报道说今天夜间会出现月全食,但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在凶残吞蚀那一轮硕大无辜的圆玉盘的却是远处棱角分明的高架桥,天狗不知所踪。风吹得颧骨胀痛,可如果关上车窗,车厢里的冷气就会太快夺走膝盖周围残留的炙热温度。她这么想着,下意识轻轻摸了摸伤口边缘。 “别碰。” 他缓慢低斥了一句,但目光自始至终平视前方,多一眼都没分给她。 她侧头,望向那凌厉的眉毛弧度。她知道,在杂乱的眉尾里隐藏着一粒极小的咖色的痣,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到。不过她竟然从没发现,他的眉尾末端和耳朵内廓几乎是绝对平行的走势,而他的外眼角,还有两道浅浅的褶皱,正好也能形成一个平行四边形。距离他迈入三十二岁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可从某些角度看去,他已经比以前沧桑了不止十年。 果然,她就是个后知后觉的木头人。 这个塑料袋,就像十二年前他在支援救灾的学校巴士上匆匆忙忙拦车托司机塞给她的那个袋子一样满当得夸张,当时他眼角还没有褶皱,笑起来时嘴巴会咧到耳根,清爽温暖,像个无处不在的太阳。那次她就欠了他一句“你也注意安全”,直到分手也没说出口,等她再想起说这句话时,他早已经变成一个会冲她毫不留情翻白眼的络腮胡男人了。 终于,回到他身边半个多月,她终于开始无比真实地感觉难过。或者是因为此时此刻距离太近,她只需要伸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个仿佛存在魔咒的平行四边形,又或者只是因为左肩太痛。也许她并没有那么想要触碰他,如果她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身体的疼痛上的话。 隔壁车道的司机亮起刹车灯,她重新注视前方。 —— —— 尽管都在城西,但如果翻开一张地图,画廊和她家也算是斜对角意义上的最远距离了。这会儿高架还成段成段的堵着,于是他又开到高架下绕路走。正在被啃食的月亮彻底逃出她的视线,路过地铁站时,她犹豫了一下。 “你可以把我放到那里。”但她知道他大概率不会。 “哼。”成辛以毫不遮掩地用鼻孔哧了一声。“你要坐地铁?” 是一种“尔等凡骨居然妄想上天”的语气。 ……她默不作声咬住下唇。 大二的时候,她曾经在某个老旧的露天地铁站台边上摔了一跤,被闸门夹坏了书包不说,人还险些摔下站台,如果不是他当时在旁边及时救了她,这起事件的惊险程度必然还会更甚。所以她对地铁有些阴影。 “我是觉得那边容易打车。” 他没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开车,车里没有音乐,也没开广播,街道两旁尽是高耸又单薄的梧桐树,又一片不长记性的叶子扑回雨刷怀中。 —— 三十分钟之后。 楼栋大门正对面的第二盏路灯是坏掉的,坏在她回国后第四天或第五天左右,成辛以的车最终就停在它下面。直到这时,她才又一次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他全程没开导航。 记性太好吧,或是基于某种路痴所不能理解的异能认路天赋——画廊在城西北郊,她住城西,他自己住在城南,警队在城东,明明每个点之间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天涯距离,而且她住的这栋楼也在小区最里面,得右转再左转再右转,他却像每天都来做客一样流畅娴熟。 车子熄火。她想了想,慢慢解开安全带,又搓了搓手,把塑料袋捏出一点杂音,才慢慢开口,一字一顿。 “那天,杜局问我意见的时候,你没反对,所以,我以为你是能接受……和我一起工作的……” 成辛以没说话,手还搭在手刹上,一动没动。 “……或者说,至少是,同意尝试一下。” 他的视线直直向上,执着于车窗前方宣告罢工摆烂的路灯脑袋,隔壁身体健康的同事把黄色暖光落在他侧脸,却让对着她的那另一半脸仿若烟瘴潮湿的肃杀山谷,灰蒙蒙的,不再有日光照射进去。 她继续捏紧塑料袋,想了想白天在天台上被拉住时他那副想杀了她一样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捏一个打气包。 “但是,如果你又不愿意了,我可以找个借口去跟杜局说,请他把我和闻法医调换一下。”反正成辛以烦女法医的言论已经在这段时间里被大嘴巴姚澄亮传遍整个警队了,她想装不知道都难。 不过……她动了动酸胀的肩膀,那里面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鼓囊囊的水球,一只灰雀落在漆黑的路灯顶上。 “不过,”她咬住一边后槽牙。“如果你是一眼都不想见到我,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回来之前,也没预料到法医所和刑警队两幢楼会离得这么近。” …… 话落良久,久到她几乎已经失去耐心时,成辛以终于不再沉迷路灯,转了过来,整张脸全部隐在阴影里,表情不甚清晰,眸色沉沉与她对视。 灰雀匆匆忙忙重新起飞,翅膀发出突兀的响声,他清楚看到她的右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右边鬓角的头发如台风过境般乱蓬蓬的,有一截发丝只差半寸就会沾到那处伤口。 有那么一部分的她,他猜不足百分之五十的占比,确实深深相信他是真的烦她、厌恶她、不想见到她,仍旧像书呆子一样,醉心空乏理论和统计数据,执着相信一些错误定律,将每一丝侥幸心理拒之门外。但这并不是此时此刻让紧张情绪在她心底发酵更快的原因。那是另一部分的她——更机灵一些,更敏锐一些,更娇气一些,更生动一些,更有恃无恐一些,甚至会在被他激怒之后大声回怼、撒泼似的称他为“旧情人”,就像一只潜身珊瑚丛里的软体动物,在碧蓝透亮的海底谨慎试探出一丁点儿触角。 他太了解她了。 只有成辛以自己知道他当年曾经花过多少精力去了解她,喜好、脾气、性格……那些花掉的精力换回来的成就就是,哪怕已经分开近十年,可即便今天的她只无心皱个眉,他也能瞬间看出她是哪儿疼、有多疼。 过了一会儿,他把视线转向她的左肩,缓缓开口。 “今天一整天,你一共犯了五个错误,三个纪律上的,两个专业上的。以后还会再犯么?” 车厢内部的空气慢慢热起来,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一遍,虽然一时没回忆起第五个错误是什么,但还是公归公,摇摇头保证。 “不……绝对不会了。” 他的背贴向座椅,指尖缓缓叩着中控台板。 “那就行。我不喜欢和话太多的人一起工作。”毕竟闻元甫是出了名的爱聊天。 ……意思是……不用换了?她暗忖了一会儿,小幅点点头,像是点给自己看的,又像是给他看的,继续道。 “那如果要维系良好的合作关系,你是不是就不要再继续拉黑我……了?” 蛮不讲理。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明明是她先拉黑他的,结果到头来她又一副“我不管反正你就得听我的”的嘴脸。 “不行。”他冷冰冰回绝,一只手抬起来,摩挲两下自己的耳朵。 触角瞬间缩回安全可靠的珊瑚底部,她停止瞪视对方,把药袋子一股脑儿扔到两人中间,转身就要开车门。 但车门锁着。她的手指卡在车门把手的缝隙里,深色发髻低低横在脑后与他僵持,听到身后传来两声轻叩。 “除非你说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她转头凶巴巴问。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三号,晚上。”她慢慢哼了一声。“你……你说完‘避害’之后两个小时左右。” 成辛以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丝不达眼底的弧度。 “怎么,吵架吵输了,所以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摸摸复盘,两个小时之后,想再重新吵一次,才终于想起要把我这个‘旧情人’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了?所以才终于发现旧情人也拉黑了你?” “……不是。”她梗着脖子,左肩头又开始酸痛起来,下意识皱了皱眉,成辛以的视线便落到那上面。“我就是想谢谢你当时提醒我,但现在不想谢了。”她捏住自己的肩。“冲抵了。” 他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点亮手机屏幕举到她眼前,让她亲眼看着他把她移出黑名单,同时也让她亲眼目睹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在他手机里的备注。不冷也不热,不论再甜腻的过往里,他给她的备注都是这三个字,叫她、缠她、惹她,也都是永远只喊这三个字。 ——方清月。 看似最朴素最疏远的叫法,可从他口中喊出来,却永远是最不同的。很久以前,她总是能从那之中听到爱意,直白的、隐晦的、狡黠的、试探的、热烈的、执着的、缱绻的……还有……后来就变成了担虑的、不甘的、绝望的。 但不论是哪一种语气,哪一种情绪,他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这样叫过她了…… 她回过神来。 成辛以正盯着她,湛黑瞳孔仿佛能看穿她似的。 第十八章 零时零分(1) 第36章 ·零时零分(1) 打火机顶上的火苗擦亮夜幕,他动了动手臂,放下烟盒,抬头望向楼上黑漆漆的方形窗口。 “老袁在家?” 她极缓摇头。 “那请问你打算怎么反手给自己治胳膊?”他的下巴带动烟嘴,指了指药袋子。 这次换他探出自己的触角。 她盯着他唇间的亮橘色烟火,嘴角微微张了一下,那缕发丝又离伤口更近了一些。 “我……可以的。” 触角面无表情点点头,语调讽刺。 “能耐。” “……我走了……”她把涌到嘴边的道谢他送她回家的冲动咽回肚子里,转而嘟囔了一句。“你开门。” “手机不要了?” “……”不提她都差点忘了,他可真的太讨厌了,有时像个凶煞刁钻的讨债鬼,有时又像个揣着口袋扮酷招惹她的幼稚的浑小子。 但他已经掏出她的手机,开始正大光明读锁屏上的未读消息了。余光瞥到那是几条微信,她便问道。“谁发的?” “嗯……”他居然露出些许思索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给对方下了一个定义。“手下败将。” 什么?她不明所以,等他把手机还回来再看时,才发现那是闻元甫发的。自认识起,闻元甫就偶尔会在睡前给她发些关心、晚安一类的话,虽然她很早就已经明确拒绝过,但他还是格外坚持,她还没拉黑他的唯一原因是两人之间还有很多公事需要沟通。 她瞪了成辛以一眼,后者义正严辞。 “我说错了么?”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冷笑。 “没有,你最厉害了,拧了前女友的胳膊,又伤了她的脸,也不需要道歉。多厉害啊,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错呢。” “所以这不是想给我的前女友揉几下补偿补偿。”他挑挑眉,把刚抽了没几口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神态自若地冲她伸出手,大掌逼近她的肩。“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旧情人’这个说法。” “你干什么!” 她缩回车门边,脑海中骤然映出中午那把老虎钳子,但仓促躲避间似乎碰到了右脸,那丝头发终究黏到了伤口正中间,疼得她眯起眼睛。 “别动。”他的手指收了回去,从袋子里取出酒精棉签,窸窣两声,再抬手,靠近,轻轻挑走那缕头发。 “除非你想因为这个伤抬不起胳膊,然后明天团建的时候,让一队二队所有人都知道咱俩半夜打了一架?” …… 很久以前,外公教过他们两个一些推拿手法,类似魔鬼正骨的思路,能够极痛但快速地缓解掉这类扭伤导致的酸痛,起因是有一年暑假他贪玩打球挫伤手肘。她还记得,当时她就坐在边上吃冰淇淋,一边悠闲地看他被外公揉胳膊揉得嗷嗷大叫满脸通红,一边幸灾乐祸地把这个画面录成视频发给了他……看来时过境迁、风水轮转,她得先还这一笔债。 她仍旧眯着眼,看着他把棉签丢到一边,又用左手摩挲一下耳垂,打量了她一眼,眉峰微扬,那神态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幸灾乐祸,仿佛在说:怎么样,准备好迎接心灵的洗涤了吗? …… 这个摸耳朵的动作似乎有点眼熟,但并不是唯一让她眼熟的一幕。她已经没有心思去回忆任何事,全部的精力都在被他重新捏住肩头的那一瞬间爆炸开来,升起大团叫嚣抓狂的蘑菇云,只有本能记得拼命埋低脑袋,不想被他看到她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的畸形五官。 先是被拉直,接着又被抬高,她的整条手臂被以一种能让她顷刻翻出全部眼白的力道全方位揉捏……肩关节……顺时针、再逆时针,五根手指就像五个长兜帽老巫婆围绕熊熊烈火转圈圈,手上变换着恐怖的动作,口中喋喋不休念着要人命的恶咒…… 到最后,她简直快要忍不住用另只手揍他了,她的头顶已经逼到车前挡板上,右手死死揪在中控卡口边缘,强咬着下唇,可是哀求声还是支离破碎地淌出来。报复。他绝对是在报复。这根本就对于活血舒筋没有半点用处,他就是在报复。 …… 等他的手终于停止施力,她沙哑着嗓子瘫在座位上大口呼吸,感觉自己的口腔里和头顶上都正在冒出白烟,后背全是细密的汗,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恍惚间以为就快瞥见天光。 “……你……确定……你是真学会了这套手法,还是纯粹……在……泄私愤?” 他耸耸肩,只是肯定第一种,没有完全否定第二种可能性。 “深得真传。” “……所以……这套手法的原理……”她气喘吁吁地质疑,声音断断续续,盛着泪光的一双眼望着在车前方打旋儿飞个不停的另一只灰雀,它在她低头无声尖叫的过程中刚刚参与进上一位同伴对坏路灯的调戏游戏里来。“……的……原理……是用一种更高级……更五体投地的疼……来掩饰原本的疼……是吗?自欺式治疗?” 他在她头顶笑了笑,那笑声异常轻松,仿佛这半个月不停冲她散发出冷意的那个成辛以真的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我怎么记得,当年你还夸老袁下手稳准狠来着。” 她用后脑勺在头枕上撞了一下,眼睛依然眯着没睁开,又听到他啧了一声。 “还疼么?” “……”她又喘了一会儿气,才慢慢摇头。疼痛战胜疼痛,烦恼解决烦恼,确实如此。正想着,灰雀突然从狭窄视野中退幕,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突兀的掌心纹一闪而过,伴随着指间炽热的烟草味儿。她的下巴被他捏住,但与白天时的力度截然不同,是更接近另外一个极端的触碰方式。然后她被转过脸,右脸颧骨外侧冲向他。 窸窣声又响起,一根新的酒精棉签轻轻从伤口上挑走她的头发,微凉的湿意和乙醇特有的味道向她袭来。她非常迟钝地猜想自己没有反抗的原因。也许疼痛不仅是掩饰另一种疼痛的好手段,还拥有令旧情人暂时忘却彼此之间的生疏别扭和愚蠢的双向试探的超能力。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从她的下颌线一直延伸到耳后,拇指与她的下唇角只有几毫米距离,她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像以前一样张嘴咬住他的指尖。 “嘶……” 她疼得向后躲,但他的手指依然跟着她的脸。 “别动。” 语气依然很凶,但手上的动作也许放轻了一些,因为下一次再用棉签头触到同一处时,她就没那么疼了。 但她看不到他的脸。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这样的姿势,她的视线受限,只能盯住他一点衣角,还有黑漆漆的驾驶座椅背,车窗外灰黑色的乔木丛比车窗边缘高出约一掌距离,大概就像他贴在她脸上的那一掌一样。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轻声开口。 “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第十八章 零时零分(2) 第37章 ·零时零分(2) 棉签滑过伤口上缘。 “只有一个?”他又拆了一根新的酒精棉签,把沾了泥灰和她的血液的旧棉签随手丢在中控台瘪下去的烟盒上面。 黑色t恤的右肩接缝处似乎沾了个什么东西,她眯着眼仔细看,看清那是一根长发,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很突兀地动了动,然后本能地抬起左手靠近那深棕色发尾,才发现那根长发居然是她的,而且竟然到现在依然还没有离开她的头皮。是她梳发髻时遗落的,她发量又多又重,常常会在扎起来时遗落掉一小缕,大概是刚才的魔鬼推拿过程中起了静电,来来回回拉扯,才会黏到他衣服上。原来他和她已经离得这么近了么……她觉得不可思议。 “嗯?”没等到回答,他低头看了看她捏下来的发丝,哼了一声,像大提琴的低鸣,尾音擦过她耳廓之上的发鬓。 “……第五个,是什么?” 成辛以的动作停下来,睨了她一眼反问。 “前四个是什么?” “嗯……”她眼皮耷拉下来,扳着手指细声细语数。“遗漏现场证物、利手判断错误、工作时间接听私人电话、擅自行动缺少团队意识……这是前四个,对么?” “嗯。”她的余光瞟见他小幅度点了点头。“不知错就认错,还敢大言不惭地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 “只要你告诉我,我就肯定不会再犯了。” “自己想。” 一小块挫起的皮被棉签擦过,她又下意识躲了一下,双手扶到中控台板上。 “……我真的想不出来了……麻烦成队给个提示行么……” “刚下雨的时候。”他换了第三支酒精棉签。 …… 她苦苦思索了半天,就像是舌尖效应,越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却偏偏越是无法揭开那一层疑团。还想再问时,突然看到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无声亮了起来。 是她一条普通的app消息提示。但令她思路中断的,不是这条提示本身,而是屏幕上正在显示的时间。 十一点五十九分。 夜深了,小区里安安静静的,灰雀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偶尔的几声蝉鸣,微风拂动草叶。她屏着呼吸,感觉到脸上的伤口应该已经擦拭得差不多了,他动作放缓,第三支棉签垂低,左手慢慢向下,最终和她一样搭到中控台上,但右手仍旧没有放开。 一分钟能做多少事情呢?她沉默合眸,猜测他目光的去向。付清一笔账单、煮出一杯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驶过一个路况通畅的高架桥出口、念完一篇讲稿中的三百到四百个字、磕磕绊绊地在41寸的吉他上弹出一段生日快乐歌、甚至也许还会有更多……比如鼓起勇气,重新吻上一个回声响亮的旧名字。 但她没有这样的勇气。 消完毒之后,他原本应该去药袋里继续拿出贴布,她余光就可以看见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场无声拔河赛中的白色三角旗,可一秒又一秒过去,旗标一动不动。没有求胜心,没有奖牌,没有欢呼翻腾的观众席,满场只有两个执拗的参赛选手寂静对峙,只拉住绳子,却不敢再多施力,仿佛生怕自己首先赢掉这场博弈。 五秒。 …… 四秒。 …… 三秒。 …… 二秒。 …… 一秒。 第十年。 成辛以,生日快乐。 …… 她缓缓睁开眼睛,不知哪一根睫毛在中途绊了一跤,身体一点一点向后退,脸颊试图离开他的手掌,望向那面三角旗,但只堪堪望了一眼。胜局最终还是落回到他手里,脸颊也是一样。 沉默也许是世间最没意义的荒废拉扯,但沉默永远有效。在累计不足一平方厘米的伤口上贴一块贴布,似乎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因此需要贴得极慢、极慢、极慢。等左手终于离开贴布边缘,右手还是牢牢未动,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在收紧,鼻间触碰到细微烟草味道。 “我想到了。” “嗯?” “嗯。”她的脸转向正面。 “是什么?”三十二岁的胡须有几根交杂在一起,她猜测烟草味道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 “差一点儿把自己摔死给领导增加案头负担……呃……你干什……莫?” 他的拇指突然动了动,让她两颊毫无预兆向中间聚,嘴巴没形象地嘟成一个突兀的o形,话也说不清晰了。她瞪大眼睛,头和手一起试图逃开这种奇怪又跳脱当下氛围的束缚,却见到他笑了笑,浓密丛林中间现出一条裂缝。 然后他放开手。 “多了。” “什么?”她揉着自己的下巴,后背缩回车窗边。 “肉。”他也向后靠去。 “没有!”她叫了一声,蝉鸣被这句争辩自己没胖的急促语调吓止了嗓。 他又眯眼笑起来,声音却变得有几分微弱的沙哑。 “真的?” 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很突兀地撞了一下,撞出绕梁的旖旎回声。 “……我……上去了。” 两只触角一起缩回珊瑚礁底。她没再看他,在自己的声线也变沙哑之前开门下车,慢吞吞往楼里走,途中忍住没有回头望。上楼回家,走进卧室开了灯,在靠近阳台窗边之前提早停住脚步,直到听到楼下远远传来的发动车子的声音,才又向外探出几寸,注视着他的车尾渐渐消失,再也看不到了,才缓缓蹲下来,抱住头,一动也不动了。 第十九章 礼物(1) 第38章 ·礼物(1) 六月二十日,生日当天一早,成辛以很早就来了警队。 前台女警见到他,怯生生地脸红了一下,朝他小声道了句“成队早”,心里小鹿踢踢踏踏乱撞。 今天的成队,久违地刮了胡子,换了很清爽的白色上衣,虽然是极简单的款式,却衬得他仪表堂堂,颜值一整个儿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仿佛将接待大厅的亮度都一并调升了起来。 确实是帅啊……虽然颜值水平不太稳定,又容易爆雷,但……偶尔运气好,也还是能撞到福利的…… 但寿星本人脸色却不太好,径直走向前台,板着脸,阴恻恻地问她。 “有我的快递么?” 小姑娘愣了愣。 “啊!有。” 她今天也才刚上班没一会儿,快递刚统计好,确实有成辛以的一个小包裹。 但成辛以表情却很难看,甚至似乎在听到肯定回答之后,身上的气压都紧跟着变得更低了。 “时间?”他冷着脸问,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 “……啊?”小姑娘刚把快递递过去,正在转身给他拿签收单,一时没反应过来。 成辛以毫不怜香惜玉地皱起眉头,微微提高音量。 “几点送过来的?” “……我……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不是我的班……好像是……徐老师的班……” 成辛以没再说什么,拿过笔草草写了个“成”字,就丢下笔走了,只留小姑娘原地心碎。 难怪单身……这一身戾气,哪个女的能治得住啊…… …… …… 晚上的聚餐如期举行。方清月没再坚持推辞,毕竟同事们都太热情,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曲若伽就跑到她办公室来等她了。 聚餐选在一家新开的多功能火锅酒吧,其实也就是又有自助的单人小火锅,又有驻唱和调酒师,才冠上了所谓“多功能”的名头。顶楼一大片室内空间加上一个室外的小天台全都被他们包了下来,一大堆糙老爷们儿,粗声粗气、吵吵闹闹、挤挤哄哄的,尤其二队的人平时不受成辛以魔鬼气压制着,团建氛围更闹腾,一队的人也跟着胆子大起来。于是,方清月即便做好了准备,也还是有点被吵得头大。 她从来不擅长应付这类场合。以前被拉着去和成辛以专业的朋友吃饭,她也最多只能忍半小时,之后就是成辛以哄着她,陪她出去散步透气。为此,成辛以还没少被舍友吐槽鄙视,但他也完全不在乎,只是继续天天陪着她去图书馆看书,看完再看,一本接一本,没完没了,也不知腻。 但现在,他早不再是可以堂堂正正陪她出去透气的身份了,这场“庆功暨接风暨生日”宴上,他也是主角之一,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一队二队的人团团围着,一点儿空闲都没有。反倒是闻元甫,吃到一半挤了过来,端着杯颜色很粉嫩的气泡酒精饮料,笑眯眯递给她。 “清月,想吃什么跟我说哦,我去帮你拿。” “不用了,谢谢。”她没看他,只是接过酒,放到一边。 “不要跟我客气嘛,我会伤心的……” 闻元甫想靠她近点儿,却又不太敢。她太冷淡了,他甚至连多关心一下她脸上贴着贴布的伤口都不太敢,生怕她嫌烦。 他一直都知道方清月有多冷漠,尤其抗拒肢体接触。读研时曾经有个德国的学长想跟她套近乎,身子刚刚凑过去欲攻破社交距离,她就不知从哪儿把手术刀掏出来了,差一点划了那人的下巴。 都三十几岁了,还依然是这副样子。 …… 她心里有人。闻元甫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他又实在是不甘心。 ……能是什么厉害角色,能比他帅吗?能比他对她好么?他还就不信了…… “你尝尝看呀,这个特别好喝,度数也低,我专门给你拿的。” 他见方清月没动他拿的酒,就只一个劲儿往自己的小火锅里放香菜,便又叫了她一声。 她正好也吃得有点咸,就端起杯子来。 “方法医。” 成辛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正向她走过来。她杯子举到一半,不明所以看他。 “这杯看起来卖相不错,哪里拿的,我也去拿一杯。” 她自然不必回答,他虽然叫住的是她,眼睛看向的却是闻元甫。后者则很得意也很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在最右边台子上,特别好喝,专门加了桃子汁的,酸酸甜甜的,度数也不高,成队你也快去试试。” “好啊。” 成辛以这才微微笑着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炫耀什么,转身走了。 方清月默默放下杯子。 “怎么不喝呀,清月?”闻元甫又催她。 “我桃子过敏。” “啊……这样……” 不敢再随便喝成分不明的调制酒,可又口渴,等闻元甫终于被别人拉走玩骰子了,她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干巴巴地自己去自助酒水台寻觅安全的饮料。走着走着,就走到靠在台边玩手机的成辛以旁边。 “啤酒不就很安全。” 他被二队一帮人围闹着喝了不少酒,倒没明显醉意,只是神态比平时懒散些。 她看看他久违的清爽下巴,没说话。 “看我干什么,今天这个场合你要是喝可乐,那些人……”他一脸理所当然,扬起下巴点了点扯着嗓子闹腾的孟余他们,“……肯定会来烦你的。”说着,他就伸手拿了一杯刚接满的冰啤,就势要塞给她。 她忙抬手拒绝。“我不喝冰的。” “你不喝……什么?怎么可能?” 也许是在休息时间里,整个人精神相对放松,成辛以下意识重复了她的半句话,又挑着眉,异常诧异地连着问了两声,音调还懒洋洋的,就好像她是在编什么宇宙无敌超级大瞎话似的。 …… 这次她倒是莫名奇妙与他默契起来,瞬间就接收到了言外之意……紧接着就彻底陷入巨大的无语。 ……他在干什么…… …… 有种被深深冒犯的感觉,她拧着眉,撒泼似的推了一把他手里的冰啤酒,里面的液体洒出来,怒气冲冲地溅到他的白衣服下摆,然后转头就走。 成辛以盯着她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讶意,低头看看衣服,有些不解,又觉得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很好笑。 不是3号么?……这个东西也会变的?每个月不都是同样的几天么? —— 团建聚会进行到一半时,方清月待得实在憋闷,想出去透透风,又奈何曲若伽一直拉着她,她也不好意思扫兴,正在浑身难受地干耗着,突然手机震动,来了通电话。她简直感觉自己像是掉了十斤称一样,如释重负,连忙起身去天台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接电话。 是个同城急件。 她有些奇怪,最近并没网购过什么,应该也没人会寄东西给她。 “我现在在外面,麻烦帮我寄存一下吧。” “是这个地址吗?”快递员在电话那头嘈杂车流声中扯着嗓子嚷,报出这家火锅店的地址来。 “……我有这个地址的快递?” 可她自己都是临近收工才知道团建地点的。 “您快出来签收一下吧,我已经到门口了,而且我这后面还好多单子要送呢。” 现在的女孩子真难追,这么浪漫的礼物,都收得不情不愿的。快递员默默腹诽。 于是她尽管一头雾水,也还是只好先应了,转身从天台走出去,刚迈进室内,就撞上成辛以的一双鹰隼眼。 “怎么了?” 她如实说了,语罢就见他两条眉毛竖成川字,脸色瞬时冷了好几度。 “也许是法医所晚上加班的实习生临时有什么急件要寄给我吧……”她暂时只能猜到这么一个可能。他反应却比她大得多。“我跟你去看看。” “为什么?”她瞪他。 “我闲的。” 他幽幽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直接往外走去。 第十九章 礼物(2) 第39章 ·礼物(2) —— 电梯很快下到一楼,梯门打开,正对着的就是这家店的正门,就在两人要走出电梯时,成辛以突然转过来,身子挡在梯门前。 “你身上带口罩了么?” 她微微一怔。“带了。” 做这一行,随身携带防护口罩算是她的工作习惯之一。 “戴上吧。” ……虽然不明就里,但她还是听话地掏出口罩戴了。室外比室内闷热不少,周五晚上,满街都是纷闹嬉戏、喜迎双休日的年轻男女,急件快递员穿着快递公司的制服,跨坐在路边一辆后斗大得很夸张的电动车上,正有些不耐烦地等她。 但成辛以走得比她快很多。他迈着长腿,风风火火,把室内空调冷气都多带出去了几米,完全没有被室外窒息的闷热压慢脚步。她只好小跑了几步,尽量跟上他。 “是方小姐吧?” 快递员看她跑过来,从电动车上下来。 “是。” “来,您的急件。”快递员匆匆忙忙打开车斗,径直捧出一大束新鲜艳丽的玫瑰花来。 方清月猛地刹住脚步,抬手隔着口罩,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又后退了几步。成辛以则反应更大,直接一把擒住快递员的胳膊,把整束花又硬生生按回了车斗里,“啪”的一声,扣上盖子,双手紧紧按在上面。 “……你干什么?”快递员吃了一惊,有些急了。 “警察。”成辛以亮出证件。 “……这……我……就送个快递啊……这什么情况……” 对方一头雾水,街上也已经有几个行人驻足看热闹。 “寄件人的全部信息都给我看。”他眉头皱得异常紧,整个人发散出不可抗拒的威严气势来,紧紧盯着快递员,然后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你进去。” 完全不容拒绝的样子。 不过她也没心思拒绝他。 —— 她自小就有很多过敏源,而其中最严重的一项就是玫瑰花粉,沾上一点,就会满身红疹,严重时,甚至可能还会呼吸困难。所以这会儿,她又望了一眼成辛以差到极致的脸色,便听话乖乖回店里去了。楼上的同事们都有本能的直觉——俗称“职业病”,发现楼下动静有异,都纷纷下来看,孟余、田尚吴、施言、老杨和二队几个警察都呼呼啦啦跟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辛以抓了个多罪大恶极的贼。 她有些尴尬。倒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阵仗来吧…… 模糊掉“成辛以为何会自动知道她过敏”的这一段,她就只跟留在楼上的几个同事大致解释了一下,曲若伽听后一脸担心,仔细检查了一下她露在外面的皮肤。 幸好这次躲得快,暂时没什么不良反应。完全没吸到,也没碰到。 ……多亏了他。要是她自己下楼去取,肯定会中招。 过了一会儿,成辛以等人才回来。一进门,他就先去了洗手间,又湿淋淋出来,跟个落汤鸡一样,阴测测地拿过收银台上的免洗消毒液洗了手和脖子,然后才走到众人面前。“没事儿了,继续玩吧。” “没事儿了吗?你看我就说吧,肯定是方法医的哪位追求者给的惊喜,该不会……是闻法医吧?”姚澄亮贼兮兮地问。 成辛以瞥了闻元甫一眼,后者正狂摆手。 “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知道清月从来不收花的,我们上学的时候,有人给她送花,她都是一概丢垃圾箱的。” “那会是谁啊?” 有几个人在猜。 “方法医肯定很多追求者,你哪能全知道。” “……就是……” “那这哥们儿可太倒霉了吧,这不是撞枪口上了,方法医,等你以后知道是谁送的,绝对不能跟这种傻子在一起啊……” “就是,连你过敏都不知道,这样的男人可靠不住。” …… …… 收个玫瑰倒也只能算是个小插曲。成队本人都确认了情况正常,她也无大碍,众人就又开始嘻嘻哈哈吃喝玩乐了,但成辛以依旧脸色寒着,杵在门边摆弄手机。她想了想,走过去想要跟他道个谢。 可他却毫不领情,直接凶了她一句。 “离我远点儿。” “……你不是洗过也消过毒了么?” 他半抬眼皮睨她,但神态总算和缓了一些。 “那我还刷过牙了呢。” …… 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对话,叫正巧路过两人的施言和孟余偷听得一脸懵。总感觉每次头儿跟方法医说话,他们都会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个情况?难道是因为他俩属于刑侦界的高阶皇冠,而他们只是低阶打野,高度无法企及? 无法理解。 方清月确实又一次瞬间懂了,连忙偏过头,等身边的人都走远听不到了,才又红着脸转过来瞪他。 ……经过昨晚,他就越来越过分了…… 成辛以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你自己洗手了么?” 她点点头。 那边的人群开始叫他们去切蛋糕了,他摆摆手示意听到,又盯了一会儿她脸上的贴布,神态间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半晌,才淡淡开口。 “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什么?”她问。 “明天吧,明天去我办公室找我。” 明天不是周六么,她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我明天有别的事。” 他瞟她一眼,很嫌弃的样子。“你去不去?” 颇有一种她要是敢拒绝,他就会当众再把她另一只胳膊拧脱臼的压力感。 “……晚一点吧,下午四五点左右?” 她不跟打不过的人一般见识。 “随便。” 撂下话,他就抬腿去切蛋糕了,留她一个人在原地默默负气。 …… 他实在是比以前横多了。 那时,他就算再被她惹恼,也从来不会用这么凶、又这么前后颠倒、完全不讲道理的语调跟她说话。 他从来没凶过她。 一次都没有。 —— 【第一卷完】 第二十章 年少绮梦(1) 第40章 ·年少绮梦(1) 【第二卷:《旧情人》】 —— —— 成辛以第一次见到方清月,是在他发小贺暄的高中后街的一家旧书店里。 当时他读实验中学,贺暄读海市一中。 实验中学是出了名的“重文轻武”,自他入学起,校篮球场就开始动土维修,断断续续修了小半年还没修好,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校方故意拖着,于是他就经常抱着球跑到一中来找贺暄一块儿蹭场地。这天,正好听说这边的书店新到了他很喜欢的北欧推理作家的新书,他就提前半小时过来买书。 但那书受众不算广,尤其在书呆子遍地的一中附近,永远只有各类学科竞赛的参考资料和复习题卖得火热,没人有工夫看闲书。外国小说这一片诺大区域格外冷清,他挟着满身初冬凉气走进去时,只有个穿着一中校服、扎着高马尾的矮个子女生,垂着头站在两排过道中间。 他抱着球,耐着性子,一本一本开始找,直找到最后一列了,都还没找到想要的书,正打算去问老板,转头却见那本灰蓝色封皮、崭新光亮的书赫然被那女生拿在手里。 这一本是分成两部同时出版的,她拿的正好是上部。 而下部就在她正前方的书架上。 成辛以犹豫了一下,夺人所好总归不妥,他既不想跳着先看下部,也不好意思直接伸长胳膊从人家身前拿书,左右和贺暄约的时间还没到,就索性随手拿了本别的小说翻,靠在一边等她走。结果等了十几分钟,这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那么腰背笔直站着,也不靠着墙,板板正正,像站军姿似的,只低头看书,除了翻页和偶尔抬手扶眼镜之外,再无任何其他动作。 ……也不嫌累么…… 他暗自想,不由侧眼去打量她。 白白的,矮矮的,瘦瘦的,高高束起的头发毛茸茸的,像一长串黑色的。一中的校服是出了名的丑,颜色老土,款式宽大,更显得她的脖子纤细得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折断,他甚至能看到脖颈后面微微鼓起的圆形骨头。手指也很细,骨节匀称小巧,衬着灰蓝色的封皮格外白皙。不过眼镜很丑,镜片还很厚,肯定又是个只知道闷头读书的。 可他又转念想,如果真是个书呆子,这眼看期末考试了,咋还会在短暂的晚自习前休息时间跑来看这种闲书呢…… 又等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 她看得那么认真,让他又觉得这书一定是好看的,与他之前的期待无差。成辛以挠挠耳朵,决定去问问老板这套书一共进了多少。 他正要迈开步子,那女生突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直勾勾看了过来。 —— 就是在那一瞬间,成辛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能够……有这么强的存在感…… “砰”—— …… “砰”—— …… “砰”—— …… 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可即便是跑几公里,他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他居然,居然能听到胸腔里跳动的回音,他的心仿佛悬在了空旷山谷之间,响亮得令他耳膜僵硬、无法动弹。他脑袋里甚至都没闪过“好看”、“漂亮”、“美丽”之类的赞美词,他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只觉得眼前的人……从额头,到眼睛,再到鬓角、鼻子、嘴、下巴……浑身上下……都似有种魔力一般……直叫他移不开目光。 紧接着,他甚至不清楚所谓的“紧接着”是在多久之后,也许他已经像个二楞子一样盯着她看了半个世纪……在那之后,被稳稳夹在胳膊之下的篮球突然向下滑,他猛地一个激灵,伸手一捞,全凭本能及时把球捞了回来,没让它尴尬地砸在明净无几的地板上,敲破整间书店的肃静。 救回球后,她还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动不动。 …… 成辛以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了起来,像摔进了火山口。 …… 不行……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皮,说点什么,说点什么才能不丢人…… 但还没等他平稳心绪措辞开口,她却先说话了,嗓音和眼神一样清冷,因为是在书店,所以放低了音量,却显得格外迷人,迷人,就是这个词,像一根跳舞的羽毛,从他心尖上盈盈划了过去。 “我挡到你的路了?” 成辛以愣了愣。 “……没……没……” 他的嗓子哑得可怕,好似喉咙彻底失去分泌唾液的能力,又刚刚生吞下一片干燥的黄树叶。 但她压根儿没等他答话,便先入为主地侧身向书架方向挪了一步,那本书也被微微合起来抱在胸口,然后她看了一下自己让出的距离,似乎是觉得足够他过去了,便又打开书兀自看起来。 …… 成辛以觉得自己很怂。 因为在她误会他的意思、给他让了路之后,他居然就真的默默走了。 …… 他从来没追过女生,但整天看贺暄四处留情,自以为也是懂些基本理论的,结果真的到了关键时候,他居然临阵脱逃了…… 那天的球,他被贺暄那伙人虐得很惨。晚上回家洗澡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竟然有一点想变成那本书。 没错,上部,就是被她抱在怀里的上部。 …… 更过分、更羞耻的是,那天,他生平第一次做了那种怪异又旖旎的梦。梦里就是那张脸,白皙、明艳、冷清,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她在梦里对他无声地笑,柔软的手指缠着他的肩,小巧的下巴抵着他的掌心,还有更多……更多他到死都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的隐秘触碰……全都令他遍身骨头酥软成泥。 …… 可是。 可是。 在他冷着脸扔掉床单之后的整整半年、一年、乃至两年里,实验中学的篮球场终于修好了,那套书也终于被他辗转买回家,可他却没再见到过她。他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也是奇了。那两年里,他以找贺暄为借口,在人家学校门口和那家书店蹲守了无数次,偏偏就是再也没见过她。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不愿意拉下面子去问贺暄或者认识的其他一中学生,就只那么愚蠢死板地干等、硬找,毫无头绪。 高中门禁向来严格,外校学生一律不准放行,要不是他在校门口晃过太多次,被门卫大爷记住脸了,他甚至都想搞一套校服混进去挨个班级敲门找她了。 时间久了,他渐渐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转学了,或者生了什么病休学了……脑中甚至还演了一通生离死别的大戏。 …… 以至于后来,等到他无意间在贺暄拿出来显摆的高中毕业班级照上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时,成辛以觉得自己就要爆粗口出来了—— ——她明明就是贺暄班上的人,可老天爷就偏要存心戏弄他,偏不让他找到她。 …… 毕业照洗出来那时,已经临近高考了。考试前那一个月,成妈不准他再出去乱晃,他自己也觉得在这个特殊时期打扰她总归不妥。她看起来是个乖学生,绝不能给她留下不务正业、不知轻重的坏印象,于是就只能暂放心思。 可命运戏弄起人来,反反复复,起伏跌宕,就像上了瘾一样。 第二卷为“方成式”cp前传,是橙子味儿的巨甜前传~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第二十章 年少绮梦(2) 第41章 ·年少绮梦(2) 高考和夏天来得都比想象中更快。考数学那一场,他和她,被命运这个烦人精老爷子分到了同一个考场。 那场考试,他忘了带橡皮,本来觉得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对这一科有信心,有没有橡皮没差。可一抬头,她居然……居然……居然……就排在他前面,穿了一条在他眼里简直如天仙般的白色连衣裙,露出一段又白又直的小腿,眼镜并没戴在脸上,而是捏在手心里,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正在等着过安检。 前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对自己当初的怂深恶痛绝,于是,再一次见到她,排山倒海般的惊喜过后,他只花了三秒钟时间犹豫,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自动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同学,我忘带橡皮了,请问……你……有……多……” ……天…… ……他在说什么…… 只顾得上犹豫了要不要搭讪,还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诚恳并且稳重,却没想过该用什么话题搭讪,等话说出口了,才自觉白痴。 ……铅笔可能多带几支,但谁会闲得没事多带一块橡皮啊…… …… 这跟无效解题有什么区别…… …… 正想找个地缝躲起来打自己一拳,她却回头了,竟然冲他微微扬起了嘴角,眉眼弯弯的,还露出了一点点洁白整齐的牙齿来。 “有。” 还是在书店时一样压低的清澈声线,还是矮矮的,瘦瘦的,脸上的肉似乎比两年前还要更少了一点。成辛以呆愣愣看着她从自己的透明文具袋里摸了几下,摸出一块方方正正崭新的肉色橡皮,递给他,微笑仍然留在脸上。 “给。” “谢……谢谢。” “不客气,还好我多带了,考数学你怎么能不带橡皮呢?” 她今天似乎比高一时健谈了些,虽然整个人还是清清冷冷的,但竟会对他笑了,那笑容,甚至比他梦里的还要好看。 …… 成辛以傻乎乎地又道了一次谢,傻笑着跟在她后面过安检。 等监考老师拿着探测器扫他时,他仍然在格外灿烂地笑,把老师笑得直起疑心,以为他有什么坏心思,考试过程中还多盯了他好几眼,直到确认他整场只在低头自己答题,答得还奇好奇快,监考老师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考到了这个学生擅长的科目而已。 成辛以确实在那场考试里超常发挥,还拿了全省数学单科第一名。 不过他并没有特别开心。 因为在那场考试结束之后,他又找不到她了。 但一点点进展是,他打小眼神不错,在她翻文具袋找橡皮的时候,瞄到了她的名字。 方清月。 …… 方清月。 …… 方清月。 …… 是他喜欢的人的名字。 —— 再后来,他厚着脸皮跟去了贺暄他们班的毕业聚餐,但她却不在其中。后知后觉的贺暄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儿,一通拐弯抹角之后,终于试探出他想找的人是谁,然后慢吞吞斜睨他,又凑近看他表情,憋着笑说道。 “老成你知道么,我们班有个超级大美女,本来今天也是要一起来聚餐的,但她妈妈好像带她出国玩去了,说是临时改了时间,就来不了啦……真可惜,你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少人都等着毕业这场聚会跟她表白呢……” …… 成辛以一边鄙视他那副挤眉弄眼的德性,一边毫不客气推了他一巴掌。被识破了,反而觉得轻松了,索性直接问。 “她报的哪个学校?” 这是高考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还关系到他未来的幸福,他一定得弄清楚。 贺暄早猜到他最关心这个,鼓着腮帮子憋笑,慢悠悠挤牙膏式说话,心里兴奋得很。头一次见这货动春心,还叫他逮个正着,一整个拿捏住了,那他可不得逗他个痛快。 “……老成……你说实话,你今天出门……是不是踩狗屎了?哈哈哈……” “滚,你说不说!” 成辛以顺手把空了的啤酒易拉罐砸过去。 “靠,你追我们班的姑娘,还不对我好点!像话吗?” “……” 成辛以长叹一口气。 尽管他并不认为贺暄这种不靠谱的人,真能给他追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奈何他连她任何最基本的信息都还一概没掌握,贺暄好歹也是个班长,班里所有人的志愿表都是他收的。 算了……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想到这儿,他收回手,把易拉罐从贺暄肚子上捡回来,又拿了张纸巾,装模作样去给他擦擦t恤上的水渍,然后挤出一个笑容,卑微狗腿认哥。 “暄哥。” 贺暄瞪大了眼睛,不多一会儿,就爆发出轰雷般的笑声,引得远处几个女同学都往这边看过来,其中就有早已经瞟了好多眼过来的骆曦曦。她冲着他们娇滴滴叫了一句。 “我说,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了,稳重点行不行啊!” 贺暄收了大笑,只是身子仍然一颤一颤的,遥遥冲她挥了挥手,表示听到。成辛以也回头扫了她一眼,又转头,维持着一脸假笑,耐心地等贺暄笑够。 其他女同学见骆曦曦与隔壁实验高中那个帅哥认识,便兴奋地凑过来问情况,骆曦曦也不卖关子,就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只是刻意没细说是中间隔了一户贺暄家的伪“邻居”而已。自然又引来一阵羡慕声。 …… 男生这边,贺暄还在笑,边笑边瞥成辛以,感觉他今天格外有耐心,也不粗口骂他,就维持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他笑,那样子实在罕见。念及这家伙毕竟是第一次谈恋爱,作为发小,不能太过刁难,于是他自己拂拂自己胸口,把笑容止住。 但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那莫名其妙的恶趣味。 “……你真没踩狗屎?” 成辛以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你tm脏不脏啊,什么恶心词儿天天挂嘴上,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走大运啦!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报了公安大学的,第一志愿,而且成绩绰绰有余,百分百能上。”贺暄举着易拉罐,嬉皮笑脸磕了一下他的那罐。 他愣了半天。 “……公安大学?哪……哪个公安大学?” “你说呢?” …… …… 成辛以瞪着贺暄,脑袋里慢慢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像是一条泡在粘稠化学试剂里的绳子,要很慢很慢,才能捋得直……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胸口像是缓缓升起了一只鲜橙子一样颜色的气球,像一朵云,又像一面旗,洋溢着清新的橙子香味,在他心房上空飘着,飘着,飘着…… ……她也考了公安大学。 …… 靠。 老天爷玩他。 玩他上瘾。 让他时喜时忧、患得患失、寻寻觅觅了两年多,差点以为再也找不到她了,却又让她和他考上遥远北方的同一所大学。他坐在吵吵闹闹、熙熙囔囔、灯火阑珊的路边烧烤摊,身边尽是毕业生的欢声笑语,贺暄在用暧昧看戏的眼神睨他笑他——可他也好想笑——嘴角被那只气球高高吊起来,似再也放不下了一样。 …… …… 过了好多年后,他才知道,如果命运存心玩他,想让他的爱情大起大落,又岂止只会是这短短两年的折腾。 第二十一章 令狐辛以(1) 第42章 ·“令狐”辛以(1) 开学之前,成辛以没有再刻意去找方清月。开学当天,他也没有去隔壁法医系的报到处找她。 但这次绝对不是因为怂了。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得先确定宏观攻坚方针,严格制定好具体执行计划。 毕竟他要追的姑娘,长了一张很难追的脸不说,贺暄也一直特别贱、特别幸灾乐祸地在他耳边絮叨,说高中三年里想追她的人至少也有十几个,她连半个正眼都没给过他们。 成辛以美滋滋地想,她可正眼看过他呀,在借他橡皮的时候,不止如此,她还冲他笑过。 于是,他用尽一切能用的旁门左道的手段,摸清了她的班级、宿舍、导员、实验室号、舍友名单、课表,然后自己选了一套和她一模一样的选修课。 公大一年级新生的第一个学期,每个人可以自由选修三门课,没有任何限制,全凭自己爱好。而他的爱好就是她。 等啊等,等啊等,成辛以终于等到了新学期的第一节选修课。 是当年新兴的科目——犯罪心理学西方发展史。 但天不遂人意,上课前半个小时,教导员突然叫他去帮忙搬教材,等他匆匆搬完跑到阶梯教室后门,人都坐满了。 放眼望去,乌泱泱的,根本找不到哪个是她。 ……这选修课这么火吗? 成辛以喘着粗气,估计这节是没戏了,还得等到下节课。耷拉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后门溜进去,看也没看,一屁股直接坐到最后排靠近门口的唯一一个空位上。 那位置旁边的女生正埋头趴在桌子上睡觉,他坐下的动作有点重,那女生似乎被吵到,很不爽地换了个睡姿,把头转向另一边,耳朵埋进另一只胳膊里。 成辛以下意识看了看她。 …… 过了一秒,又看了第二眼。 …… 有点……不对劲儿…… 在看第三眼之前,他的心已然提了起来。 ……不会……这么巧吧? …… 桌子前沿放着一副黑框眼镜,细细的镜腿,里侧刻着一小串英文logo。脖子纤细,头发依然梳成高马尾,阳光照进教室,闪出丝绒一般的亮光。教材被她压在胳膊下面,书页的骑缝正好朝向他,那上面写了个字,字迹很清秀……但都什么年代了,只有老一辈人才会在这个位置写名字吧…… …… 成辛以盯着那个“方”字,简直快笑出声来了。 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啊…… 就像天注定似的,她注定要被他追,他注定要缠着她。 他再也不埋怨老天爷了。 …… 不能失态,不能失态。 …… 他抿紧嘴巴,默默憋了一会儿,决定以静制动,手伸进口袋里,把她三个月前借给他的那块“定情”橡皮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好,装出一副准备认真听课的虚伪德性,耐心等她睡醒。 —— —— 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进来开始讲课。方清月迷迷糊糊抬起头来,隐隐觉得坐在自己左手边的舍友状态和刚才似乎有些不同。她揉揉两边太阳穴。 昨晚熬夜看完了一本推理小说,这会儿严重缺眠,头还有点晕。转头看去,发现两远一近三个姑娘的脸蛋都红扑扑的,双眼放光,腰挺得笔直,一副有些兴奋却又强忍着不表露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她悄声问她们,有些奇怪。 “嘘……”离她最近的庄思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自己的手机。 方清月看看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教授,停止揉太阳穴,戴上眼镜,把书打开来平放,然后摸出手机,伸到书页下面,眯起眼睛。 她们四个人的宿舍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炸开了,清一水儿的感叹号和星星眼惊赞式表情包。 “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 “啥?” “右边!!!” “……卧槽!!!!” “我天!” “!!!!!” “有!呼!吸!机!吗!” “好帅!” “救命!!!” “眼睛有星星的!!看到了吗!!!” “天呐!老娘今天没化妆!!你们带气垫了吗,给我补一下!!!!” “都说咱们学校帅哥多,原来是真的!!!!” “……这也太帅了吧!!!!!长成这样,为啥要来我们学校!!!!” “果然帅哥都是国家的!!!但在把他上交给国家之前,我最后争取一下还来得及吗!!!!” “……等等,他在干啥?在笑吗!他为啥笑?” “……他在看月月!!!!!” “!!!!” “月月!!!” “月月别睡了!!!!快起来!” “呼叫月月!!!!!” “@方清月!!!!” “月月你的桃花来了!!!!!!!” “……他笑得好傻!!可是又好帅!我的天我受不了了,又傻又帅!这是什么笨蛋帅哥!!!!!” “方清月!!!!你再不起来老娘要冲了!!!!” “但他为啥会看着月月后脑勺笑呢?!!!!!” “他是不是喜欢月月!!!!……的后脑勺????” “为什么要占着最好的地理位置睡大觉!方清月你给我醒醒!!!” …… …… 光看文字就像是在听语音,她脑袋里嗡嗡作响,皱眉看到底,又蹭蹭冒出几个亢奋过头的表情包和一条尽是感叹号的新消息来。 “月月!!!你快看!你!右!边!!!!!” 于是她听话又缓慢地,像树懒一样,转头去看。 …… 那个被舍友疯狂发花痴的男生正向外跷着二郎腿,右手支着脑袋,左手在本子上写字,脸色平静专注,边写边不时抬头看看前面的教授和投影仪上的课件,很认真的样子。 ……嗯。 她很短暂地打量了一下他的侧脸五官就垂下眼了,毕竟一直盯着人看太不礼貌。 是挺帅的,但不是她的菜。 又顺便瞟了一眼他的字。 乱七八糟的,连笔太多,看不清写的什么,不过整体形状还算可以。以前她也练过左手写字,还研究过左右手笔迹鉴定的区别,虽然不如右手舒服,但那感觉倒还挺好玩的。 忍住一个哈欠,回了一句到群里。 “要换座位吗?” “???” “说什么傻话呢!刚才人家盯着你的后脑勺傻笑了半天呢,一准儿是觊觎你很久了!你不认识吗?” “不认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 “为啥!!!!这种颜值的都不行!你的类型长啥样!木村拓哉吗!!!!” “我要找像令狐冲那样的男朋友。” “……” “什么鬼!” “方清月你醒一醒!!!!”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要到他微信,不然就别回宿舍了!” “?”她回了个问号。 “你坐得最近啊!” “近水楼台你先上!” “……一会儿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坐姜姜位置去吧,这个位置你们三个自由发挥……”室友姜姜坐得最远。 “不行,你现在就去要!他肯定会给你的!” “对!他刚才看了你好长时间!” “实在不行,你可以用后脑勺去跟他要!” “……你们真想要?” “当然!!!” “这么一张脸,错过会遭天谴的好吗!!!” …… 方清月瞥了一眼表面镇定听讲、实则内心如狼似虎的三个舍友,默默把手机锁了屏塞起来了,手放在书边,食指无声缓缓一下一下扣着桌面。 …… …… 装矜持太辛苦,尤其成辛以视力极好,根本不用多刻意就能扫到她手机屏幕上的字。 实在有点装不下去了…… 令狐冲?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个中二怪么?她喜欢令狐冲哪一点?会弹琴?能喝酒?她怎么不说她喜欢哈利·霍勒? 但其实他酒量也还可以……要主动告诉她吗? 不行,他得矜持一点…… 不对,重点不在这儿,重点是……她真不记得他了吗?这才过了仨月,她当时还冲他笑了呢! ……微微皱眉,装听课的姿势却没变,看上去就像是在认真思索某个犯罪心理学难题的高冷学霸。女生宿舍微信群里又是一阵无声的星星眼嚎叫。 暗忖了一会儿,成辛以决定主动出击,正要把橡皮拿起来跟她搭话,却不想她突然伸出手来,如玉般白皙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这边的桌子。 他一愣,目光正与她对上。 “同学,可以加微信么?” 第二十一章 令狐辛以(2) 第43章 ·“令狐”辛以(2) …… …… 别说一边的三个女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就连坐在他们前一排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往后瞟了几眼。 …… 成辛以怔了半天。 这……不应该是他的台词么? …… 她声音比在书店时更轻,近似呢喃,但目光很清澈,脸上半点儿姑娘家该有的羞涩都没有,就好像只是在说……我要出去、请你让一下…… …… 端详了她一会儿,他逐渐从惊讶疑惑中回过味儿来。 她不仅不记得他,刚才所说的“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也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对他是真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所以才能这么坦荡…… ……深吸一口气。得换思路了。 倒没觉得多气馁,早知道追她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儿,但左右他都等了快三年了,也不怕再等下去。 他有的是时间。 于是他也压低声音,双眼一瞬不眨盯着她。 “我让你加微信,橡皮是不是就不用还了?” 她愣了愣。 “什么?” “高考,考数学那场,你借我的。” 成辛以把手边的那块被他精心保存了三个月的小方块儿轻轻放到她面前。 方清月皱起眉头,回忆了一下…… 考数学那天……好像隐约有点印象……那天她自觉前面的科目发挥得不错,离梦想的大学和三个月的愉快假期又近了一步,所以心情挺好的,但她做数学题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戴着眼镜,只会把头埋得很低,脸贴到卷子上去做题。所以考前,她早早就把眼镜摘下来了,看不太清,也根本没想要去看清那个粗心大意、连高考都丢三落四的男同学长什么样子。 “哦……” ……她看了一眼那块新得像没用过的橡皮,确实是她惯用的牌子。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吧……但……这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因果关系么? “嗯……那……”尽管有些疑惑,但还是顺着往下说,“就……不用还了。” 成辛以垂下眼睫,无声笑出来。 她好呆。 傻乎乎的,但好可爱……又漂亮又可爱。 “好,谢谢你。” 他笑眯眯地道谢,把橡皮收回口袋,又拿出手机二维码给她扫,她便也道了声谢,扫码加上他。 “那我可以把你的微信推给我朋友么?” “……嗯……那得先经过我同意。” ……方清月略无语。她现在不就是在征求他同意么…… “那你……同意吗?” 他敛了笑,收回目光到自己本子上,重新装出一副开始认真听课的模样。 “再说吧。” —— —— 成辛以追求方清月的八卦很快就在整个大一新生的圈子里传开了。 毕竟一个是侦查系颜值天花板,一个是司法鉴定学院的冰山院花,尽管还只是单方面的男追女,但总归郎才女貌,大家吃瓜吃得还挺赏心悦目的。 成辛以追她的思路很明确,也很热烈,全是成氏“直给”。 他不会频繁发微信骚扰,也不会每天腻腻歪歪跟她打“早安”、“晚安”的卡,更不会在她上专业课或者泡实验室的时候打扰她。但他背熟了她的课表,还凭着作为刑侦潜力股的精准“嗅觉”,飞快成为了她身边的一只“地鼠”——只要是他自己没有专业课、而她也正在自由活动的时间段,他一定会像一个放大两三倍的大影子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就冒头出现在她面前,一次不落。 比如…… 跑操,不论是日常晨课还是年级体测,也不论她是能跑下来还是不能,他都一定会跟在她斜后方,陪她一起跑,还大叫她的名字给她加油打气,叫她想偷懒都不行……托他的福,他把她的名字喊得太响亮了,以至于教员记她的名字比记她班上体育委员的名字还快。 每一节选修课,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挨着她坐,有时她故意坐在舍友中间避他,他就坐去她后排,然后嬉皮笑脸轻轻点点她肩膀,在教授进来上课之前音量不大不小叫一声她的名字,引得好多陌生同学纷纷向她行注目礼。 公大的图书馆面积也不算小,上下好多层楼,从a区到k区好几片分区,可只要她每次课余去图书馆写论文或者看书,刚坐下没多久,他就会像自带定位仪一样凑过来,不近不远坐到她正对面,悄悄放一杯她爱喝的黑咖啡在她面前,然后也不跟她说话,甚至都不看她,就笑眯眯捧着本闲书看,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在看还是装模作样。 她报了一个学校里的散打社团,第二次活动他就跟去了,还引起社团里其他女生的一阵骚动。她下课回宿舍,途中必经篮球场,他哪怕正专注打球,也会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算准她走到距离最近的点,就转头大叫她,汗淋淋地冲她挥手,露一排整齐的白牙冲她笑。她都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警训期间,每一次训练间隙休息,他都会精力旺盛地跑到司鉴班来,极自来熟地跟她们班的教官聊会儿天,然后明目张胆大喊一声“方清月”,隔一小段距离,乐呵呵地丢一瓶冰镇气泡水和一条巧克力到她怀里,丢完立马转身就一溜烟儿跑回自己队伍里去,好像早知道她会拒绝不要似的。 …… 人群常常因为他的大胆直给而发出一片暧昧的声音,但方清月本人一头雾水。 ……不就借了块橡皮,至于吗? 她的三个舍友也因为这个事儿感慨了好几天——果然是笨蛋帅哥,脑回路还挺奇怪。但又不禁觉得月月桃花运好,一块三块五毛钱的橡皮,就能换来一个花美男以身相许…… —— —— 某天中午,她和舍友一起去食堂吃饭,刚打好饭找了位置坐下,筷子还没拿起来,他就拉着一个他自己的舍友凑过来,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方清月,中午好!”他好像特别喜欢叫她名字。 她看了看他,面无表情。“不是还有很多空位置吗?” 这个时间点食堂人还不多,何必挤挤巴巴坐一张桌子。 成辛以抬头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回她身上。 “可是我就想跟你坐一块儿。” …… 他越是直给,她越无语,索性不理他,低头吃菜。 他的舍友比他更自来熟,直接跟她的舍友尬聊起来。“你们好呀!我们俩也是大一的,侦查系的。我叫商宇麒,以后多多关照哈。” 挨着方清月的庄思懿把脸上暧昧的笑容收敛了一点,冲商宇麒笑笑。“我叫庄思懿,司法鉴定的。” “我叫万舒。”另外一个舍友也做了自我介绍。 方清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做自我介绍,但看了看对面的成辛以,猜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就只冲商宇麒礼节性地点点头。 另一个舍友姜姜端着一碗面条回来的时候,并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两个男生是谁,一边把小黄鸭的饭卡塞回包里,一边跟她说话。 “月月,那边新添了辣椒酱,你要去盛……一……点……么……”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这个全院闻名的缠人精又出现了,声音变小了些,与另外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也露出促狭的笑来。 “哟,成同学,又偶遇了?可真巧。” “对啊。”缠人精点点头,大言不惭,嬉皮笑脸。 …… 方清月没理这些人,她正在嫌今天的饭菜味道太淡,便站起来,去卖面的窗口前面拿辣椒。成辛以见状,也站起来跟过去,商宇麒在后面笑了一声。 “咋,老成你也加辣?” “吃你的饭吧……” 方清月自小嗜辣如命。他像跟屁虫一样跟她过去,又空着手颠颠儿跟回来,原以为那辣椒是只加在蒸蛋里,结果就见她举着盛满辣椒的小碟子,往每个菜里全都浇了一片。再拿起筷子吃时,神情明显开朗了一些。 商宇麒看得诧异,忍不住问道。 “方同学,海市菜不是清淡口味为主吗,你咋这么能吃辣?”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商宇麒。 “你怎么知道我是海市人?” “喏……”他向成辛以努努嘴,“你和老成不是高中同学么?” 她一脸疑惑。“是么?” 成辛以淡定回答。 “不是,我们只是一个数学考场而已。” …… 食不言寝不语,方清月没再搭话,兀自低头认真吃辣椒。 男生吃饭普遍比女生快,成辛以吃完之后就一直支着脑袋笑眯眯看她吃。方清月看似吃相乖巧文静,但其实特别挑食,芹菜不吃、肥肉不吃、洋葱不吃,连蒜粒都规规整整挑出来摆在角落里,只吃蘑菇、辣椒;肉、辣椒;蛋、辣椒;香菜、辣椒。米饭吃得倒不少,但基本也都是配着一大筷子辣椒吃的。 他看得愉悦入迷,不知不觉突然被商宇麒猛推了一下。 “嘿,老成,集合要迟到了!” 成辛以反应过来,一边端着餐盘起身,一边又叫她。 “方清月,我走了!” 她抬起头,看看他,竖起手心,面无表情程序性挥手。 “……拜拜。” 第二十二章 缠人上策(1) 第44章 ·缠人上策(1) —— 十一小长假第二天一大早,方清月独自出门,刚进食堂,就又看到这个阴魂不散的成辛以。 “方清月!” 他隔得老远就开始喊她,声音大得整个食堂打饭阿姨们的目光都看过来了,她想假装没听到都不行。 ……长得也算斯文端正,怎么性子就那么跳脱呢…… 她遥遥点点头,就算跟他打过了招呼,心知躲不过,果然,她刚端了粥坐下,他就捧着自己的盘子一屁股凑过来,坐到了她对面。 “方清月,早。” “……早。” 这个季节已有秋寒,近来又连下了好几场雨,窗外柳枝萧肃,层层瑟意叠起,她已经套上了长袖外套,刚出门时还觉得有点冷,他却还只穿着薄薄的白色短袖t恤和深色牛仔长裤,头发看起来像是刚剪过,模样还挺清爽干净。 她抬头望望周围,小长假的清早,食堂基本没什么人,略显空旷。他也是自己一个人,以前经常玩在一起的那几个男生都不在。 阵阵秋风从窗外吹进来,将昨夜残留的丝丝雨水气味带至食堂大厅里。她把目光从他的t恤袖摆处收回,低头仔仔细细、慢慢剥好了茶叶蛋,想塞进嘴巴里,但却突然隐隐觉得这样面对面和他单独坐着,嘴里咬着蛋含含混混说话太不文雅,就只好先举着蛋抬头问他。 “你一个人?” “不是还有你么。”他答得满脸理所当然。 “……我和你又不是一路的。”她瞪了他一眼,咬了一口热乎乎圆滚滚的蛋,却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只咬了小小一口,而且没咬到蛋黄。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他吃得比她快多了,她几乎没见到他是怎么吃的,只剥蛋皮的工夫,一个白煮蛋和两个牛肉包子就已经从他餐盘里消失了。 “我怎么会知道?”她看看他的餐盘,说完之后顿了顿,才又咬了一大口,闭紧嘴巴细细地嚼。 成辛以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无声笑笑,反问。 “那你怎么知道我跟你不是一路的?” 她低头喝粥,专注于不发出一点声音,直喝了好几口,才缓缓抬头,像只蜗牛似的。 “你也去市图?” “对啊。”成辛以吃完了,托着脸忍笑。 “你去干嘛?……” 方清月问完才意识到不对,她好像只顾着注意用餐仪表,不防间就被他套话了。 “……成辛以你到底去哪儿?” “市图啊。” 他表情很诚恳,还从口袋里摸出了地铁卡和市图的借书卡给她看。 “……哦……那你去干嘛?”她又问了一遍,把剩下的蛋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像只小松鼠。 他这会倒是不逗她了,答得格外坦诚。 “我猜,你最近要去市图找一本专业书,看天气预报,今天是这七天假里唯一一天没雨的。而我呢,正好也想去看小说,所以就来食堂等你,碰碰运气。” 她没马上搭话,斯斯文文吃了好一会儿,才木着脸道。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去市图找书?” “你记得商宇麒吗?” 她面无表情点点头。 “他最近和你一个舍友在同一个社团做活动,就是名字是叠字的那个。” “姜姜?” 他慢悠悠地解释道。“嗯。所以我就无意间辗转听说你们专业这个月被布置了不少论文,但最近你每次去学校图书馆拿的书都很杂,翻看得也很有目的性,写论文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头,又经常用手机搜同一本书名,我也搜了一下,这书太冷门,校图没有,附近的专业书店也都没进,只有市图的书库网上才能搜到。” 她微微诧异,心知她十有九次在图书馆,他都会坐到她对面,却没想到他观察力还挺强。 但还是冷冷淡淡的表情,就差直接画出一个叉在额头上了。 “我不喜欢和别人结伴去看书。” “不用结伴啊,”他完全没有被拒绝的尴尬或沮丧,反而依然笑眯眯的,“顺路而已,各看各的。” …… 她深吸一口气,不想再跟他辩驳,没再说什么,吃好饭之后也没理他,自己走在前面。她走路向来很慢,他就揣着兜不急不缓跟在后面晃悠,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路过博士生宿舍楼时,正巧碰上她的一个同门博士师兄,她先打了声招呼,对方随即看到后面跟着的“牛皮糖”,愣了愣,又抿嘴笑。 “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侦查系新生吧?” 虽然入学时间还短,那时他也还没有正式表白过,但谁都不傻,他日常黏她喊她时的模样、语气、态度,简直不能再明显了,早就在他们两个系里传了个遍,博士师兄听说也并不稀奇。 她有点不自在,没回头,只听到他在身后很爽朗地应了一声,又很礼貌地叫了声“学长好”。 师兄回句“你好”,又看看她,笑笑推眼镜。 “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你们好好约会吧,拜拜!” “学长拜拜!”成辛以在后面答得很欢。 她挤着干笑跟师兄挥手道别,白了他一眼,走得更快了。 —— —— 正值旅游旺季,地铁里像工作日的早晚高峰一样人头攒动,她只能站在门边角落里,刚站定,就转头去瞪身后跟进车厢的成辛以。 他却像是已经预料到了她的不高兴似的,即使人群拥挤,依然站得很规矩,没有借机离她太近占便宜,笑眯眯任她瞪。那个年纪情窦未开的方清月比十多年之后还要更嘴笨,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跟他表达不满,只好闷不作声,又低头拿出手机看书了。 也不能怪她嘴笨吧……她不在意那些流言,也不在意被别人误会他俩的关系,那她在气什么呢……应该就是对他有点无奈。 如果他不是现在这样,她可能会更有办法对付一点,可他和以往那些示好的男生完全不同。 以往其他人,不论明的暗的,都没让她这么束手无策过。她性子又木又闷,对追求者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所以其他人往往坚持不了多久,碰几鼻子灰,要么觉得无趣、要么拉不下面子,就大多不会再来招惹她了,再或者,他们会在试图接近她的过程中踩到一些雷,被她直截了当划进黑名单,统统是很轻松的解决方式。可成辛以,不仅“盯人”的天赋高,随处都会制造出精准的“偶遇”,而且还极有耐心、抗压能力也强,不管她怎么隐晦拒绝,或是想方设法躲,他都像没事儿人一样,自有一套平稳又固执的节奏,如同一辆匀速行进的有轨列车,超级厚脸皮。 最关键的是,这辆列车好像还很清楚她的雷点在哪里,能精准地在每一个危险边缘放下一面红旗。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外界议论他们两个的流言蜚语全都无所谓,于是他就光明正大、嚣张跋扈地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在觊觎她,上课、自习、吃饭,明目张胆叫她喊她,和她一样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可那些真正的雷——她学习、生活上的固有秩序、她自己的小世界的清净,他居然从来没踩过,也没惹过,即使无时不在,但她需要安静的时候,他竟然也真的就几乎像不存在一样。 还有现在,她讨厌和异性接触,更讨厌那些追求者以一些既明显又愚蠢的小心思试图突破社交距离,如果他进地铁之后假装被人挤过来,又或者在停车变速但她并没有失去重心时企图扶她一把,那就容易应付得多了,可他没有。他极自觉地站在三人开外的位置默默盯着她看,等她看过来,就转走视线,嘴角上扬,一声不响,也不知道在自己傻乐个什么劲儿。 静若处子动若疯兔?她垂下眼,偷偷抿起嘴巴,才发现手机屏幕上翻开页的是她昨晚已经读完的那本书,便又换成另一本。 她也不傻。成辛以这个人挺好的,不是花架子,行事风格也确实挺有想法。但她对他没感觉。 …… 划着手机屏幕上的大段文字,渐渐的,她也不再分神想他,思绪被书里的内容吸引走。成辛以隔着三个路人,歪头看她专注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她好看,不禁无声露出傻笑。地铁到站开门,是某个热门古城景点站,一大堆旅客呼啦啦挤下车,又一群新人蜂拥挤进来,客流量越来越大,一来一回,他就算再怎么格外注意,也终于还是“不小心”被挤到了她身边。 第二十二章 缠人上策(2) 第45章 ·缠人上策(2) 不过这会儿她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了,对“不小心”浑然不觉,兀自抓着扶杆,还在看书。 他低头看她,努力屏息不随着颠簸触碰到她而惹她讨厌。她的头发又软又长,浓密柔顺,披在肩上,发丝挽到耳后,鬓角还有细细的绒毛,眼角有一粒很小的浅棕色泪痣,只是平时被眼镜挡住,才不易察觉。车厢里又闷又嘈杂,她身上却香香的,是那种极清淡又自然的香气。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又有些想笑,但怕吵到她,忙抿紧嘴巴。 ……方清月,你好矮,头顶居然才到我肩膀。 又到一站,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女人背挎着大包小包挤进车厢,方清月站在门边拐角处,女人费力转身想往里挤,她抬起头,变换站姿,这才发现那件白色t恤挨着自己,但姿势明显是在格外注意分寸。她怔了一下,仰起脖子,正好看他领口上方露出的一点锁骨,很突兀地,一个毫无预兆的问题就要脱口而出。 “你……” 但他并没看她。趴在母亲肩上的小孩子正四处东张西望,趁她怔愣的档口,那只顽皮的泥脚径直冲着她的上身甩过来。 “啪——” 她瞪大眼睛转过头,成辛以的一只手臂横在她面前,脏兮兮的巴掌鞋印印在凸起的青筋上清晰可见。 熊孩子吐着舌头被母亲抱转了方向,她皱起眉,从书包里翻出酒精消毒湿巾递给他。 “你刚才要说什么?”他接了湿巾问。也许是因为人挤人距离太近,显得他声音格外沉,明明他站姿笔直,没有逾矩,却还是叫她有些不自然,头顶发痒。 “……” 她没马上回答,又愣了一下,才眯眼凑近瞧了瞧他的胳膊。小孩子虽然力道不大,但距离近,这一脚又来得突然,他皮肤虽然比她黑,但那时毕竟人还没变糙,比起许多刚警训完的男生还算偏暖白色调,所以能清楚看到泥脚印下面的一点点泛红。 没等到回答,他以为她是不高兴了,正想艰难地往后退,却见她伸出一根小小的食指,隔着段距离,指了指他的胳膊某一处。 “没擦干净。” “哪里?” “这里。” “哪儿?”成辛以努力绷着脸。 “……你视力不是很好么?” 明明隔着整张桌子都能看见她手机里在搜的书名,现在自己胳膊上的泥点反而看不见了?她索性拿过他手里的湿巾,团成个尖尖,在那块泥点上一擦即过。 “角度问题嘛,没看到。” 他表现得太过一本正经,以至于她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再说什么。 “你刚才要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顺手接回湿巾揣进自己口袋里。 ……她想说什么来着…… “……忘了。” 他抿起嘴角。 笨。 —— —— 她要找的书在市图六楼,成辛以先是跟着她绕了一圈,还眼尖地先帮她找到了那本专业书,又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等她板着一张小脸找了位置坐下,才去拿了本自己要看的书,很快就返回,特别自然地坐到她左面的空位。 论文任务紧,她没空搭理他,也知道他不会吵,就没抬头,认认真真地看书、在电脑上整理笔记、做摘录、列提纲。 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后,他的椅子轻轻响了一下,起身出去了,她还是没抬头,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过了没几分钟,一阵细跟鞋的声音由远渐近,在她左边停住。 她横过笔杆挡在鼻前。 一股香水味,味道本身很好闻,前调像佛手柑和青柠,中调是椰汁、依兰,但在这个全民读书的肃穆环境里,这样浓郁的海岛香多少显得有几分突兀,像是未经允许直闯进来的旅游宣传片。她的余光瞥见那香味的来源是个年轻女孩子,跟她年纪应该差不多,正站在成辛以的位置前面。 她侧头去看。 女孩子容貌很精致,头发、指甲和眼妆都打理得很用心,口红是最近很流行的棕红调,与妆容和裙子都很搭,穿着黑色连衣裙,身段高挑,细腰长腿,曲线玲珑,皮肤白得发光,但脸上微微带着些羞涩的红润,眼睛亮亮的,正在将一张和主人一样香喷喷又精致的粉色小卡片夹进成辛以刚才在看的那本书页右侧。方清月视力一般,只能模糊看出上面写了几句话,还有一串数字,大概是手机号或者微信号。接着,那女孩子将书页复原到成辛以原本翻到的位置,又小心翼翼地把卡片上端扯出来一点,只露出一颗手画的爱心。 做完这些动作,女孩子抿嘴笑笑,露出满心期待的表情,向门口瞧了瞧,见人还没回来,便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步伐像在跳轻盈的芭蕾。 后调有广藿香,她耸耸肩,忍住不在姑娘离开之后太快抬手驱赶味道,又继续转头去看自己的书。后调总是广藿香。 —— 成辛以回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手里的两杯冰美式中的一杯放在了她的电脑边,接着又坐下来,流畅自然地撕开吸管纸、帮她那杯插上吸管、擦干净杯底的水汽,又把杯子挪得离她近一些。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他在短短一个月里,跟她去图书馆就已经做熟了的。她转头看他,沉默着没说话。 之前每次给她买咖啡,她也都是板着脸冷漠拒绝,他早习惯了,本来没太在意。反正她早晚会渴的。而且他知道她爱喝,忍不忍得住是她的事。所以他只是喝了一大口自己的咖啡,装模作样不理她,端正坐姿去继续看书,结果一回头,就看到自己书里夹着的卡片,还带着一股很奇怪的椰子味。 他挑了挑眉,鼻子皱起来。 什么玩意儿…… 抽出卡片来扫了一眼,又转头,她也还在打量着他。成辛以微微眯眼,仔细观察起她的微表情来—— —— 很好。他皱起眉毛。 一派自然坦荡,半点儿亲眼见到他被留联系方式之后的醋意都没有。 …… 明知没这么快能追到她,但还是多少有一点点气馁。 图书馆安静肃寂,不方便直接耳语,他就只能用眼神抛出疑问。 …… 你知道? …… 她不知怎么竟就极默契地看懂了他的意思,眨眨眼,点点头。 他摊摊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 那你就……就这样? …… ? 这次她就看不明白了,想了一会儿,猜他应该是想知道这香卡的主人长什么样子,于是翻了一页自己的笔记本,耐心地在空白处写字。 “你左边的左边,隔着过道,3号桌子,斜对面,黑色衣服的女生。” 略思忖,又加了一句客观评价。 “身材很好。” 然后把本子轻轻推给他。 …… …… 成辛以有些黑脸。 ……这是把他当什么人了,随随便便看别的女的?而且是当着她的面?他脑子还没那么不清楚好吗……还身材好……关他鬼事啊…… 而且她自己身材也好啊……他有她一个就够了啊…… …… 当然,最后这个想法暂时还不能被她知道……他挠挠耳朵,想了想,没带笔,就去拿她手里的笔,接在她的字下面刷刷地写。 “我今天是跟着你来学习的,你得保护我不受别人打扰。” 她扫了一眼,没什么表情,转头又去看书了。他又瞟了一眼她写的字,站起来向左扫了一眼,起身走到那个脸已经红成熟虾的女生面前,冷冰冰地把卡片放到对方桌上,转身往回走。再看向正主时,心里的尾巴禁不住不服气地摇了两下。 ……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走近一点,他才发现她正低头研究的不是专业书,而是笔记本上他们两个写的字,眉头微微皱着,正认真琢磨什么的样子。成辛以放慢脚步。 方清月确实是在研究他的字。 有一说一,细看下来,成辛以的这手字的确是赏心悦目,笔画精致,竟又难得不显匠气,颇有功底,还格外有风骨,这要是回家给外公看到,老爷子肯定会啧啧称赞的。 但这并不是她在深度细忖的。前段时间,她正巧在看笔迹鉴定方面的论文,其中有一篇就是探讨左右利手的笔迹细节区别和辨识,里面还涉及到双利手者在笔画转折处的细微差别,她回想起来,一时好奇,便也用左手拿了笔,就近在纸张右下方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双”…… ……“利”…… 天呐……这也太丑了……尤其是跟他那一手叫人过目难忘的字比起来,简直丢人现眼。她撇撇嘴,“利”字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正想搁下笔,成辛以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凑上来,笑眯眯地接过笔来,像打表演赛似的,在她身边弯下腰,又改用右手,紧接着刚才的书面交流,重新把他写的那行字又原封不动誊了一遍。 她瞪大眼睛。 ……他怎么知道她想对比看一看他的右手字迹? 而双利手者本人则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把本子推还回去,由她傻呆呆地继续研究,深藏功与名地,坐回座位埋头看书去了。 —— 第二十三章 反向抱枕(1) 第46章 ·反向抱枕(1) —— —— 第一学期结束后的寒假,方清月没来得及订到考试后第二天的票,就推迟到了几天后的三号才回家。繁重的期末考试后难得放松,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没忍住熬夜看了本推理小说,第二天起得晚,身体也不舒服,早午饭都没吃,就直接草草收了行李,满心惦记着家里外公煲的暖胃罗宋汤,裹紧羽绒服,准备下楼出发。 宿舍里除了她,只剩一个本市的万舒还没走,后者站在阳台取晾晒的衣服,无意间向楼下瞟了一眼,不由笑出声。 “月月,你家‘成皮糖’又就位了。” 因为太能黏人,“牛皮糖”已经升级冠上了成辛以的独家姓氏。 她正在检查车票,闻言不由有些意外。考试周里成辛以一直没怎么打扰她,只偶尔出现过几次,侦查系的最后一场考试安排得比司鉴系早一天,她订的票又比同系同学都还晚两天,她还以为他早回家了。 但也没去阳台看,只跟万舒道别。 “舒舒,我走啦。” “路上小心哦,现在听说车站扒手挺多。”万舒走回桌边跟她道。 “嗯。” “春天见啦!” 方清月笑起来。 “春天见。” 还没等她迈出女生宿舍大厅,成辛以就“蹬蹬蹬”跑上去了,她拉了挺大一个黑色行李箱,身子晃悠着,看起来贼重。他来得次数多,宿管阿姨面熟了,知道他次次都是奔着谁来的,也知道他不会上楼,反正假期人少了,也没拦着。他就直接进去跑到她面前站定。 “方清月,我帮你提下去?” 下面还有好几层台阶呢,她手腕比警棍还细,怎么拿得动。 “不用。”和平时一样冷冰冰的拒绝。他完全没在意,就继续热乎乎地跟在她箱子旁边,准备着随时随地帮她扶一把。 等她终于把箱子提下台阶,放到平地上了,喘了口气,才仰头问他。 “你还没回家?” “对啊,跟他们多打了几天球。” “那你今天走?” “嗯。” “怎么走?” 其实不用问也大概猜到了。 “和你一班高铁。” 他简直理所当然到就仿佛是她自己把列车号贴在脑门上了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哪一班?” 成辛以耸耸肩,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有最基本的消息网和推理能力。” …… 她翻了个很大的白眼,径直往前走。原本不想多理他了,可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诧异,转头看看他背上轻飘飘的一个双肩包,忍不住问。“你放假回家都不拿行李的么?” “没什么要拿的,反正寒假很短。”他瞟着前面路上的小坑,伸手给她指,示意她小心绕开。 —— 到达高铁站时还很早,返乡高峰,人多得不可思议,好不容易艰难地在候车室找了两个座位坐下,她有点累,就按了两下太阳穴,看了看表,兀自合眸休息。 成辛以坐在她旁边,两只手肘搁在膝盖上,掏出手机来,盯着屏幕,点开高铁站快餐店线上点单的app扫了一圈。 “方清月?” “嗯。”她声音小小的,人怏怏的不想动弹。 “你今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吧?”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笑笑,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看向她,神神秘秘的。 “不止,我还能猜到一件事。” “什么?” 他望望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抬手示意她凑近些听。她皱着眉头不耐烦,但还是把耳朵稍稍靠过去一点点。 结果就听到他一本正经地,低声问了一句。 “你今天不能喝冰的?” …… …… 她倒是不羞,就是觉得既无语又奇怪。面无表情坐回去,没理会他,板着脸继续闭目养神。 ……他是有特异功能么?还是安了什么监控在她身上? 见她不否认,成辛以又笑了笑,继续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半晌,他放了书包站起来。 “方清月,帮我看着包,我很快回来。” “你……” 返乡人群拥挤,他就像个飞毛腿,她根本看不清他去了哪里,只能无奈地又看看表,还好离检票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就把右手搭在被他留下的书包上,继续补眠。 几分钟之后,一个热乎乎的纸袋轻轻落到她膝头,伴随着烘焙食物的碳水香气。 肚子在她睁开眼之前先应时咕咕叫起来。抬起头,他手里还提了一杯热美式。 “……谢谢。” 她有些不自在,接了咖啡,没再拒绝,只是闷闷地问。 “多少钱,我转给你。” 成辛以坐回座位,跷起二郎腿,跟大爷似的。 “五百二十块整。” ……当她傻么,就算他之前买给她的咖啡等等加起来也差不多有好几百块了,可让她转整整520给他是什么鬼……她估算了纸袋里的食物价格五入转给他,心想着以后要想办法让他把之前所有的咖啡钱都收掉,默默喝了一口热咖啡,温暖的液体流进胃里,她舒服地眯起眼睛,余光瞥见他在无声笑,便又闷声闷气转身背对着他。 尽管在他面前张开嘴巴大口咬汉堡有些别扭,但毕竟是真的饿了,她还是安安静静吃得挺快,等检票时,她捏着空袋子,鼓着腮找垃圾桶,他想接过去帮她丢,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就捏着袋子去检票。 成辛以一直没说自己是哪个车厢,她觉得两人总不会再巧合到买到相邻的座位了,却没想到他就一直跟着她,走到她的座位,帮她放好行李箱,然后就杵在旁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瞪了他一会儿,拿他没办法,她就索性趁着人少,先去把空纸袋丢了。回来走到半途,却见他正在跟一个刚上车的年轻女人搭话,侧脸笑眯眯的,神情很认真。 方清月停下脚步。听不到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但那女人似乎还挺开心的,捂着嘴笑了一下,又点点头。 于是他也颇灿烂地笑起来,弯腰主动去拿人家的箱子,又伸手请人家先走,头也没回,一路往前面的车厢去了。 …… 第二十三章 反向抱枕(2) 第47章 ·反向抱枕(2) …… 她咬咬嘴唇,寻着座位号走回自己的位置。热美式还剩了一小半,但已经冷透了,于是只要抿一小口,就会发现那味道已经变得像是白开水冲进了烟灰缸里一样。她仰头一口气喝光,又重新慢慢走去车厢尾丢空杯子。 车厢尾端正好刚上来一对年轻情侣,男生一手牵着女生,一手有些艰难地拉着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跟方清月擦肩而过时,还极宝贝细心呵护着自己女朋友的肩,不叫她被别人蹭到。她亦步亦趋跟在这对情侣后面,慢吞吞走回自己座位,视线又追着年轻男女直到两人安顿好坐下,再看着那个男生去给自己女朋友接热水,才默默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窗外,脑子里闪过一丝沮丧—— 她忘记带水杯了…… …… 又过了一会儿,耳后传来脚步声。 “方清月。” 她没回头。 车窗上映着成辛以头及天花板的高个子,她能从玻璃反射中看到他摘书包、又抬手把书包放到行李架上的动作,接着,他在她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方清月?”他又叫了她一声。 “干嘛?” 车厢里的温度比候车室高一些,她已经把羽绒服脱下来围盖在了肚子上,但还是很不舒服,胃里还留着刚才莫名其妙一大口狠灌下去的凉咖啡,语气也跟着有点不耐烦。 “这个给你。” 她转头,他手里摊着一片暖宝宝。 见她犹豫,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我刚刚在车站便利店买的,你不冷么?” 当然冷,她的胃冷得已经缩成一团。她点点头,低低道了谢。 可当着他的面该怎么贴……她拆了包装,懒洋洋地不想动,就隔着毛衣把暖宝宝夹在手心和小腹之间,掏了眼罩出来,小声嘟囔了一句。 “咖啡……”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在发现这句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之后,她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居然想跟他说那杯咖啡冷掉了,所以胃不舒服?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人家辛辛苦苦跑腿买的咖啡,会冷得快也只是因为天气太冷,居然还不知感恩想要抱怨? ……而且她为什么想跟他说自己胃不舒服?她胃不舒服关他什么事…… “嗯?” 成辛以没等到她的后半句,就转头看她,只一眼,却突然有些怔忡。 那张小脸白得像纸一样,长长的睫毛怏怏地垂着,嘴唇颜色也比平时淡了一些,下唇被她自己咬着,神情有点怪异,像是在懊恼,又像是……像是有点羞。成辛以定定神,略艰难地将目光从那浅色唇瓣上移开,落在她扶着羽绒服的手上。她的手指收得很紧,另一只手藏在衣服下面,估计是在暖肚子。 ……他无意识搓了搓自己的掌心…… “……没事,你……你别吵,我要睡觉了。” 她只顾着自我嫌弃,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干巴巴念叨了一句,就戴上眼罩了,也没再看他,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恼意,开始补眠。 “哦。” 殊不知她戴上眼罩之后,成辛以就一直在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黑色眼罩把她本来就很小的脸遮住了大半,还反衬得她的脸色更白了。鼻子小小的,下巴也小小的,裹在米色高领毛衣里,整张脸还没他一半的手掌大。随着列车启动,一缕发丝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衣领上晃来晃去。他本能地想伸手帮她把头发挽回去,可又怕吵到她,惹她生气,便只能继续一动不动地盯,一直等到她脑袋渐渐开始自然下坠,他才微微动了动。 要是能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睡着之后不知不觉靠在他肩上,那该有多好…… 虽然心知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番那美好的画面,他无声笑了一会儿,才轻声站起来,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黑色抱枕,继续盯她。 她骨子里谨慎守矩得不行,即使睡着,也没有半点儿要向他的方向歪倒的倾向,而是向相反的车窗方向靠,可列车颠簸,车窗跟着小幅震动,她要是一碰到窗玻璃,肯定会被震醒。于是他弯腰探身,极轻极轻地,把柔软的抱枕架到了她和车窗之间守株待兔,等着她的脑袋终于靠了上去,稳稳地靠住,不再一点一点的了,才收回手,坐下来,继续盯着她看。 这抱枕是专门给她准备的。成辛以自小少眠轻眠,即使晚上熬了大夜,白天也很少睡觉,更别说是在移动嘈杂的交通工具上。他原以为,短短四个小时车程,跟她说说话、打打游戏、观察一下车上的乘客,很快就过去了,却没想到盯着盯着,闻着独属于她的隐隐约约的气息,他竟也开始眼皮打架了。 …… 于是,等方清月睡醒之后,意识到自己枕的是他的抱枕,摘了眼罩想转头还给他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蜷着长腿、双手环胸、低低缩在座位里低着头正襟沉睡的成辛以。 她举着抱枕怔了一下。 出乎意料地,成辛以睡着的模样居然极乖,一点儿也没有平日里喊她缠她时的闹腾劲儿,嘴唇微微抿着,剑眉长睫,鼻梁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艺术品。她难得认认真真端详了他的骨相一会儿,第一次由衷下了个结论。 这个人……确实挺好看的,头骨饱满,皮肤白净,个子高,各项课业学分据说也不错。难怪会惹得学校里不少女生对她不满,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莫名其妙瞪她。 ……可用庄思懿的话说,那就只是一块儿三块五毛钱的橡皮啊……她能有什么办法…… …… 她低头看着抱枕,默默琢磨了一会儿,又靠回自己座位里,打算等他醒了再说。 可刚靠回椅背,就意外地左肩一沉。 —— —— 一瞬间,她浑身的细胞都僵住成冰,成辛以的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她肩上,细碎的发丝若有似无地蹭着她的颈侧。重,却又轻。她屏着气,极缓慢地用右手戴好眼镜,扶着镜腿,慢慢转头严肃审视他。 睫毛平稳,呼吸均匀,毫无变化。 …… 是真的睡着了,不是在故意占她便宜。 …… 可这就更难办了…… ……她下意识就想直接拍醒他,可手里抱着他的抱枕,毛衣上还贴着他给的暖宝宝,不知为什么,喉咙就突然有点卡,开不了口,也动不了。 他身上没有她印象中那些爱打球的男生会有的汗味,反倒是像冬雪落地前一样的清清爽爽的气息,头发也干净柔软,没有那些硬邦邦、奇奇怪怪的发蜡。她正襟危坐忍了一会儿,纠结着到底要不要侧身避开他,可温暖的抱枕搁在肚子上,让暖宝宝的温热离肚子更近,痛意也比之前减轻了些……渐渐的,她竟然也又重新泛起困意。 …… …… 和平时一样,成辛以的脑子比眼皮醒得早。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枕着的是方清月的肩,柔软毛线上有他无意间嗅到过很多次的香气,肩头瘦瘦的,圆圆的一小个,硌得他耳朵酸疼。她明明已经不是他睡着前的姿势了,否则他不可能这么精准地歪倒在她肩上……可她一动没动。 一时有些不敢睁眼,他脖子发烫,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怕她被压麻,只能微微减了力道,尽量小幅度地抬头,小心翼翼瞧她。 毕竟从来没被一个这么大的脑袋枕过,她睡得也轻,他一起来,她就醒了,睁开眼,木然侧头看他。 四目对视。 “……方清月……” 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响。 刚睡醒的嗓子有点发哑,他缓缓坐直,弱弱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的声音也闷闷的,像捂在一团棉花里。 “……哦。那……你别生气……” “嗯。” 她还是板着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把手里的抱枕还给他。 “谢谢。” “……啊……” 第二十四章 扫雷与皑皑雪(1) 第48章 ·扫雷与皑皑雪(1) 成辛以多少还是有些受挫的,她明明醒了,却没推开他,说明她多少对他还是有一丁丁点好感的吧?可她又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与异性近距离接触的羞涩和尴尬,就好像……就好像他只是个八九岁的熊孩子…… 这么想着,他不禁开始有些颓。猜测自己是因为盯她盯太专注才会睡着,可又没什么依据。难道说她的脸在他心里有什么助眠的特异功能?列车广播响起来,一个嗲嗲的女声开始用英文念出即将停靠的站台名称,车窗开始断续路过大片青黄相接的冬日植被。他闷了一会儿,又偷偷摸摸瞟了几眼她苍白的脸,想起什么,小声问乘务员要了个一次性纸杯。 窸窣几声响,等她睁开眼,他已经原路返回,手里小心翼翼捏着大半杯热水,最终平稳放到她眼前的台板上。她的呼吸滞了一瞬,含含糊糊道了句谢,用被暖宝宝贴捂热的手心去摸纸杯外壁,感觉相触到的那一块肌肤麻酥酥的,像有神秘的跳跳糖在吃她的手掌。 她对着湖面轻轻吹了吹,就看到从掌心中间荡出柔软涟漪。 “成辛以?” “嗯?”他侧头看她。 “你是不是很会玩扫雷?” 扫雷?他眨眨眼。 “怎么想起这个了?” “十一假期,去市图的地铁上,我想问但临时忘记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猜你应该挺擅长这个的。” 快速回忆了一遍那趟地铁前后发生的事,他似乎隐隐有点明白她的意思,又不太确定。但大概率不是什么减分项吧…… 于是他实话实说。 “上次玩这个的时候……我应该还在上小学。” “那你现在要玩么?”她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没再蔫蔫的了,还微微动了动身子朝向他,那张苍白的小脸嫩得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似的。 “……行啊。”怎么可能说不行。 就见她直接掏了手机出来,要下载游戏。 “别,屏幕太小了,你会晕的。”他摆摆手又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自己打游戏专用的16寸电脑来。 等他下载游戏的空档里,她似乎对他朴素无华的漆黑键盘很感兴趣,一直支着脑袋认真端详。半晌,屏幕上跳出难度级别的选项。 “哪个?”他把电脑挪到她面前,屏幕上显示出“简单”、“中级”、“高级”,还有…… “地狱级。”她丝毫没有一点犹豫,冲着最难的一级扬扬下巴。 成辛以抿起嘴,点开游戏,密密麻麻的灰蓝色小方块哗啦一声齐齐冲进眼帘。 “要打赌么?”她问道,眯起眼睛。 “怎么赌?” “比谁排完一整局雷花的时间最短。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才一个?他可以答应她一百个……但当然还是假装沉着地点点头。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她扬起一侧眉毛。 “无所谓啊,什么都行。”他耸耸肩。“那如果我赢了,你是不是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对她而言,当然不是什么都行。 “嗯……我想想……” 幸福来得太突然,成辛以一时间居然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寒假好短,怎么这么短……可以要她每天都出来陪他压马路吗?呃应该不行……他不用闭眼就能想象到她翻白眼冷冷回绝的模样。有什么她肯定会喜欢、又能促进感情交流的活动吗…… 列车车厢最前方的方形荧幕上在放沿途景点的旅游宣传片,几个小孩子手拿仙女棒在弄堂里逃命般地四处乱窜。他眼睛亮了亮。 “除夕那天晚上,你陪我放个烟花吧。” “不行。”她果断摇头。 “……方清月,你就算要拒绝我,能不能也礼节性地稍微……犹豫那么几秒钟?” 她一脸嫌弃。 “除夕夜你还能出门乱逛?” “为什么不能,除夕夜的脚也还长在我自己身上啊。”他说完,看看她的表情,又小心翼翼猜测道。“你有门禁?” “差不多。我家里春节守岁很传统的,除了磕头之外,那些老规矩一个都不能少。所以一般我从除夕前一天到初五都是要和家里人一起过的,还有正月十五。” 八天。 成辛以深吸一口气,瞬间觉得寒假居然比双休日还短。一共也就一个月假期,她足有四分之一时间都给他画了叉。这要是双休日,他还能摸出她的作息规律去宿舍楼下等,寒假……他总不能天天堵她家楼下吧…… “那就……”他摸了摸耳朵,退而求次。“……陪我看场电影吧,哪天都行。” ……方清月下意识还想拒绝,但又想到这赌约是她先提起来的,这不行那不行,扭扭捏捏,就太矫情了。所以尽管她对看电影毫无兴趣,但也还是不太情愿地让了一步。 “不看爱情片。” 成辛以咧开嘴,心满意足点头。 “而且前提是你赢我。”她强调了一遍。 “嗯。” 于是她不再去看他笑得满脸开花的傻样子,率先拉开这场赌局。列车驶入站台停稳,旅客喧哗声携卷着北方城市的冬日寒气涌入车厢,成辛以本能地往前挪了挪,坐直身子,给她挡了一下冷风,但她似乎已经暖和过来了,并没注意到这些。他侧目,就见她视线专注,表情认真,两边发鬓因为刚戴过眼罩而有些蓬松,尤其最左侧那一缕,就在十几分钟前还被他不知轻重地枕过……一对细长双眸弯弯,盈柔如星,一只手握着纸杯,另一只手轻轻点击触控板,淡粉色的素净指尖又让他想起高一那年在书店捏着那本书的画面。成辛以目不转睛地盯了她的侧脸一会儿,又盯了她的手指一会儿,直到最后转头去看屏幕时,才后知后觉明白她为什么明明不愿意、鼻子皱着、脸上写满了勉强、却还是敢从容不迫地答应他了。 原来这家伙玩这游戏,竟然连旗都不标记的,而且又快又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 斗志就这么猝不及防间升起来了。成辛以挑挑眉,观察了一会儿她手下的局势,逐渐回忆起这个古老又过时的单机游戏的玩法和大致逻辑,眼底浮出笑意。 聪明的确是聪明,只不过是小聪明。照她的思路,除非运气极好,否则排到后面肯定吃瘪。 果然,排到一个不好计算的点时,他看到她贴在纸杯上的手指微微缩了缩,就与每次冷眼拒绝他时一样平静淡定、气定神闲、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绝美白衣小尼姑似的,一个猛子——闷头扎进概率陷阱里,溅起一身粉红色水花。 “……你笑什么……” 她睨了他一眼,面容中罕见地透出一丁点儿讪。最后几个新乘客挤进车厢,其中一个硕大的挎包从成辛以的座位上端堪堪扫过,差一步就撞到他的头,她正好看到,下意识向里拉了他一把,等过道上的喧哗脚步少了,才又板着脸,一本正经絮絮道。 “我刚才说的是谁能花最短的时间赢一局,又不是说不能偶尔输一次。” 成辛以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刚被她拉过的地方,眉眼间露出一个宠溺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刚上车的小孩子在车厢另一头发出尖锐细厉的叫声,夸张得像是有谁踩死了一只老鼠。那音量之大,直把他温柔含笑的“嗯”字盖了过去,但她还是觉得脸莫名有点烫。 “到你了。”她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你帮我点第一个。”他脱口而出。 第二十四章 扫雷与皑皑雪(2) 第49章 ·扫雷与皑皑雪(2) “为什么?” “反正第一个都是概率。” 话音落下,他抬起胳膊,把五根手指悉数缩进自己的毛衣袖子里,密不透风包裹好,像带了个毛手套,又隔着厚毛线,极轻极轻地,握住她搭在桌板上的、粗针毛衣下的纤细手腕,小心侧头观察了一下,见她只是眨眨眼,并没有对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露出明显反感的神态,便稍稍收紧掌心,闭眼,象征性地随意动了一下。 “就这儿了,点吧。” “确定?”她问,声音细若游丝。 “嗯。”他感觉自己的喉结没出息地无声挣扎了一下,像沉在海水里亟待换气。 触控板和她的食指指尖发出类似清凉雪丝擦过苍绿松枝般的轻叩声,他乖乖收回手,一秒都不多赖,默默在心里称赞自己居然能恪守礼数得像个机器人,然后睁开眼看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倏地空了一拍。 她的手也已经收回羽绒服下面了,但她正在抿嘴笑,双眸眯成一条缝,他的心就如同从那条缝隙里失足掉了下去一般。车窗外的起伏山峦上覆盖着浅浅积雪,绵延成白玉缎带,朗润日光穿透玻璃,仿佛在她领口洒下了一大片亮晶晶的钻石,也就让她更加像是个夺了什么珍稀宝贝正在得意偷笑的、成了精的小狐狸。 ……迟早有一天,被她夺走的会变成他的魂儿吧……或者其实早就已经到这一天了……他摸摸发烫的耳朵,看看满屏绚烂爆炸、逐渐从橙红色暗淡成灰的雷,掩住拼命要咧开的嘴角,努力让声音听上去不要太缺乏稳重。 “又到你了。” …… 蓝白列车逐点蛇行、蜿蜒南下。确实是她首先赢的一局,但成绩远算不上漂亮。动辄发出尖叫声的那个熊孩子在那之后开始变本加厉地沿着过道乱跑,监护人阻拦训斥的分贝甚至更高,吵得她心神不宁,思绪一连好几次被打断,尤其到了最关键的心算阶段,监护人就站在他俩前排教育小孩子,唧唧哇哇的,让她脑子浑浑噩噩不灵光。她皱眉小声嘟嘟囔囔片刻,终于在成辛以快要忍不住出言提醒的上一秒忽然福至心灵,抬手排掉了最后一个雷。 屏幕亮出礼花动画欢庆首轮胜利,她抿起嘴巴。五分二十秒,怎么会这么久……失算了……正懊恼着,就听他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那只在他刚打开电脑时就牢牢吸引过她目光的手向前伸出来,格外清脆地按下两个键。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嬉皮笑脸截屏保存图片的原因。 ……五分二十秒。五二零。 “方清月,这还是我头一回被这么含蓄的表白呢,你可真浪漫。” “……你再说一遍。”她危险地眯起眼睛。 成辛以举起双手,见好就收,状似乖巧地点开下一局,又搓了搓掌心道。 “看电影,不能反悔。” “先有本事赢了再说吧。” 她喝光纸杯里最后一口水,支着脑袋,歪头继续仔细端详他的手。 掌幅宽大,胖瘦适中,骨节分明匀称,指骨修长,指甲整齐,左手中指第一处指节上有细微突起的茧,是长期固定的握笔习惯造成的,这么看来,他自小练习书法时就是用左手,难怪左手字迹比右手好看得多。上半学期侦查系已经早早排了警械课,听说第一次模拟射击,就有花痴的女生趁机偷拍了成辛以装卸枪弹的手部特写传到了校论坛上,尽管连脸都没露,还是很快引起一堆“手控”的亢奋转发。 祸水。 她在心里给他的一双手下了个定义,然后又慢慢抬头去看电脑屏幕,却不由吃了一惊。 “你……” “祸水”主人一脸嘚瑟地笑了笑,摊开两只“祸水”,露出整个屏幕上仅剩下的三个还没排开的蓝色小方块。 “方清月,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 熊孩子还在不知疲倦地大吵大闹,掺杂着其他乘客的低声抱怨,好比此起彼伏的马嘶和蚊鸣,一度让她脑袋里嗡嗡的,无法专注。但他的注意力居然极集中,这场游戏刚刚开始了不到四分钟,他竟完全没被嘈杂噪音骚扰影响到。尽管从表面上看,这一局还剩下一丁点儿爆炸的概率,可她就是本能觉得,他其实早已经彻彻底底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了,甚至比她本能觉得的还要更早。 她就要输了…… “什么机会……”她闷声问。 “我就要看爱情片。”他看着她瞬间瞪大的眼睛,努力忍住笑意。“但作为交换,你本来要提的那个要求,我也可以答应。” “……为什么?” “怎么,你难道不是因为想跟我提要求,才要赌的么?”他耸耸肩,摆出一副好似什么都知道的欠揍嘴脸。 但她确实是。 “什么都行。” 似乎怕她纠结,他又轻飘飘补了一句,极缓慢地把光标移到最后一个没有雷的小方块上,指尖悬在半空中。“而且,我还可以输给你。” “我不需要你放水。” 她盯着他手指上的茧,挣扎了一下。 “不算放水,我就是想给你个机会提要求。”他一瞬不眨盯着她,发现她眼下的那对漂亮的卧蚕已经隐约泛出粉红色,他感觉自己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动了动,离那对卧蚕更近了些,但随即又及时警觉退回原地。然后他抿抿嘴,问道。 “要不要?” 爱情电影。 她的睫毛不安地跳动几下,视线从“祸水”转移到他脸上,脑海中无端莫名联想出芝士蛋糕的香甜气味。 “……要。” 老松树抖动身子,伸了一个冬眠初醒的懒腰,松软雪绒摇摇欲坠,电脑屏幕上开始提前欢庆下一轮春天。 …… 一想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清月就觉得有点丧,瞪着窗外的雪景磨蹭了一会儿,直到又一站的临近播报声在车厢内响起,才郁郁地掏出手机,估算了个咖啡总数,把钱转给他。 而成辛以只是低头瞧了一眼,轻声笑笑,甚至没问为什么,就爽快收了。 也没再问她的要求到底是不是这个。 第二十五章 《涟漪》(1) 第50章 ·《涟漪》(1) 那年冬天,海市连下了两场不小的雪,气温也骤降好几度。 然而假期第一周,高中同学还是热火朝天地组织起聚会来。原本她嫌冷人又宅,懒得去,但奈何班长贺暄发了话,提前在群里囔,说如果某些临时鸽了毕业聚会的人这次还敢不来,他就要亲自上门绑人,就差直接报她身份证号了,毕竟全班只有她自己没去毕业聚会。于是她就只好把自己裹成一只社恐北极熊,磨磨蹭蹭、唉声叹气地出门。结果刚下楼,就又见到一只阴魂不散的“牛皮糖”,蜷着两条长腿,没什么形象地蹲坐在她家楼门外的长凳上头。 方清月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他。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今日份的“牛皮糖”是牛奶冰淇淋味的,裹着件比雪还干净的白色羽绒服,衬得五官更加精致立体,见到她,他从长凳上跳下来,原地跺了跺脚,走到她面前,双手紧紧揣在口袋里,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 “我神通广大啊。” “……我今天有事情,不能看电影。” 虽然说愿赌服输,但她总不能再鸽掉同学聚会去跟他履行赌约,她这么想着,却突然觉得喉咙里别别扭扭的,像是长了个小小的疙瘩。 “我知道,同学聚会嘛,我也去。” “你们班也是今天聚会?” 他摇摇头,鼻翼间呼出白气。 “我去你们班的。” “我们班的同学聚会,你为什么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她一脸迷茫,想了半天,才慢慢问道。 “你……有认识的人?” “贺暄是我发小,也是我邻居,我俩上幼儿园之前就在一块儿玩,高中那会儿也经常和你们班那几个人一起打球。还有那个骆曦曦,是贺暄的邻居,所以我也见过几次,也算认识。” 他似乎很得意,又看了看她头上过分厚实的毛线帽和大大的围巾。 “今天没戴眼镜?” “……啊……” 喉咙里的小疙瘩消失了,但她被两个话题之间的跳跃度困扰了一秒,才又慢慢回答,同时转身往外走。 “雾。” 哦,冬天镜片会起雾。 他算是摸清楚了,她有时说话会擅做省略,前后词语断句点也会比较奇怪,不太了解她的人,可能就会听不懂她突然冒出来的某一句话。 成辛以跟在她身边一起往前走,边走边侧头看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又叫道。 “方清月。” “嗯?” “没事,就叫你一声。” 又来了……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等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公交,她靠窗坐下,冻得哆哆嗦嗦开始搓手了,他才终于把一直神神秘秘揣在口袋里的手伸了出来,变戏法儿似的晃出一瓶热热的拿铁饮料晃到她眼前。见她愣着,又把饮料收了回去,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影票,贴在瓶身上一起递给她。 “你都买好了?” 她诧异地接过来,果然是部爱情片,光看名字就很无聊。她眯起眼睛看,是隔天下午三点的场次。 “你怎么不提前说,万一我那天有别的事怎么办,这票也不能退换。” “方清月,我好歹也是提前一个多礼拜预约的,只要你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特别重大的事儿……”他又顺手帮她拧开瓶盖,再递过去。“……我还不能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优先级么?” “不能。”她低头小口嘬了一点点拿铁,牛奶味确实很重,居然还有点烫嘴巴。 “不过我明天有空。” 公交车轮压过柔韧雪毯,身边的男生绽开大大的笑容。 —— —— 成辛以提前嘱咐过贺暄,她脸皮薄,别乱起哄惹她尴尬。但其他同学都是人精,个顶个儿眼尖,见他跟在她身边,两人还不约而同都穿了纯白色长款羽绒服,像情侣装一样,于是一股脑儿都开始吱哇乱叫起来。 “哟,这不是实验球王嘛,你怎么跟着我们清月一起来的?” “卧槽成哥,你抢我们女神!不像话吧?你啥时候下的手!” “月姐,为啥选成哥不选我!” …… 音浪太响,她受了惊吓般抬头瞪他。成辛以连忙摆手,用眼神示意“我绝对没乱说”。 她半信半疑地转脸坐进角落,但叫闹声仍没走远。 “……就是,成哥毕竟是外人,月姐你都不知道,当年高二校际篮球赛,就是他!连虐了我六个球!你这咋胳膊肘往外拐呢!” 成辛以瞟了一眼她木然的表情,拂拂叫嚣者的肩膀,表情遗憾得很认真。 “你记错了,没这回事。” “啊,没有吗?”那人睁大眼苦苦回忆。 贺暄从边上嬉皮笑脸插了一句。“对,没有。”语罢又幸灾乐祸地比了个数字手势。“不是六个,是八个。” “卧槽……死去的回忆又来攻击老子……” “哈哈……谁让你自己提……” …… 方清月木着脸,也不理会哄闹,就跟关系熟的几个女生待在一起吃水果喝饮料,其中就有骆曦曦。她们俩不仅是高中同学,初中也是同班,见到他们俩,她情绪似乎也格外亢奋。等男生们终于去扎堆儿去打牌喝酒抽烟了,骆曦曦才神秘兮兮地挽住她,小声问。 “月月,你和成辛以在一起啦?” 她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成辛以刚说过他认识骆曦曦,于是就耐着性子回答。 “没有。” “那你俩这是啥情况,又是情侣装,又一起到场的?” 骆曦曦今天化了很精致的妆,还穿了一条美丽冻人的开衩裙子,露着精致的锁骨,眼睛亮晶晶的,眼影是好看的粉棕色。方清月边喝橙汁边摇头。 “巧合。” “月月……”骆曦曦眯眼蹭蹭她的胳膊,好像是在责怪她有心隐瞒似的。她叹了口气,只好认真道。 “真的只是巧合。我怎么会提前知道他今天穿什么。” 不仅是白色羽绒服,还有里面的毛衣,他和她穿的都是纯色粗针款,他是深棕色,她是浅粽色,下身都穿了色系相近的牛仔裤,确实说不清,可也确实只是巧合。 “你别骗我了,我和成辛以从小一起长大的,还不了解他?”骆曦曦微微皱着鼻子道,“就他看你那个眼神,我又不瞎,我从来没……”她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好像说错话似的,端起自己的饮料来喝。 方清月有些意外。 听成辛以的语气,他和骆曦曦不像很熟的样子,可听她的说法两人倒像是青梅竹马。但她也没多想,就继续耐心解释。 “他……应该是在追我吧,不确定。” “应该?什么意思?这你还不确定?”骆曦曦眼神闪了闪,很快又恢复如常。 “嗯……”她叉了口蛋糕想了想,成辛以从来没正式表白过,但学校所有人都说他在追她,那他应该就是在追她吧…… “是在追吧……” “我的月月啊,你也太不敏感了吧,这都看不出来?” 骆曦曦亲密地捏了捏她的肩,却令她突然莫名想起在回家的高铁上,成辛以的脑袋压在肩上的触感。顿了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男生群里混得像她同班同学一样的他。 绝对是后脑勺长了第三只眼睛……要不怎么会她才刚一看过去,他就转头看回来了。 还傻乎乎咧嘴冲她笑。 …… 男生那边又发出暧昧的嘘声,她面无表情看完成辛以伸长腿踹那个嘘声最大的男生的全过程,收回视线,继续吃东西。 骆曦曦把这一幕收进眼底,面色如常。 “那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 方清月答得异常快,倒让骆曦曦愣了一下。 “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啊,这还需要理由么?” “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她猛地转头看向骆曦曦,动作很突然,让对面追问的嘴角猝不及防僵了一瞬。但方清月的眼神倒没什么异常,只是格外认真地在跟她低声解释。 “他人很好,长得也好看,对我也很好。但是……”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刚夹起来的一块豌豆黄,两只手虚握成拳,举到胸前。 “……我没有那种……那种感觉……” 她把重音放在两个“那种”上,小幅度但极快地前后晃动拳头,像要细碎地敲击一面鼓,逗得骆曦曦跟着咯咯笑起来。也许是在半年没见的一群老同学面前,心态比较轻松,放得更开,方清月这会儿的动作和笑容都跟成辛以平日所见到的端庄冷清的模样不太一样,有点幼稚,却又超级可爱,他看着看着,嘴角不禁又偷偷荡漾开来。 但他只能看到她的小动作,听不到女生闺蜜之间的私房话,也绝对想不到她在说的是她对他没有丝毫……心动的感觉。 骆曦曦笑了会儿,又打趣道。 “怎么,觉得他不像你的梦中情人令狐冲?” 方清月也抿嘴笑。她俩关系一向很亲密,所以骆曦曦也知道她的喜好,以往每次拒绝示好者,骆曦曦都会私下打趣,列举示好者和令狐冲的不同之处。 但这次却不一样。骆曦曦想了一会儿,再开口,先说的却是共同点。 “成辛以酒量不错,这点应该是像的。” 方清月无奈地笑着摇头。 这是什么奇葩理由? “不过……”骆曦曦紧紧接着补充道。“……他们两个性格肯定是南辕北辙,成辛以最大的特点就是脾气超级无敌的差,动不动就发火,整天骂骂咧咧的,对人一点儿耐心都没有。” 方清月咬豌豆黄的动作顿了顿,眼里升起一丝疑惑。 脾气差?没耐心?还骂骂咧咧?为什么骆曦曦所形容的和在她印象里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人格分裂么…… 第二十五章 《涟漪》(2) 第51章 ·《涟漪》(2) 但她也没说什么,就继续吃吃喝喝,跟骆曦曦等人闲聊,有其他同学过来聊天,她就跟着聊几句,没有的话,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刚上大学的男生都像刚脱了僵的野马,荤腥不忌,包厢里烟味越来越重,白雾缭绕,熏得她头晕脑胀,正打算出去透气,班里最能闹腾的几个男同学又颠颠儿就来女生这边敬酒了,还伴随着尖利冗长的音响啸音。 “哪位小可爱来开第一嗓!哎我曦姐呢?” 捏着麦克风线的男同学四处寻找高中时唱跳俱佳的文艺委员,找了半天,才在角落发现了正在和班长聊天的骆曦曦。 “曦姐来开嗓啊!” 骆曦曦却摆摆手。“不行,我感冒了嗓子难受,要不月月来吧,上次聚会都没参加,这次还不得加倍补回来!” 另一头的方清月毫无防备,一眨眼间,冒失的麦克风脑袋险些撞掉她叉子顶上的半块西瓜。 “月姐来,还没听过月姐唱歌呢!” “拿走。”她露出一个冷漠的表情。 “月月唱一个吧,我记得月月最会唱粤语歌了!”骆曦曦坐在原地没动,娇滴滴叫了一句。 方清月感觉自己的眉毛不安地抖了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跟骆曦曦说过自己喜欢粤语歌。但那男同学有了她的亲闺蜜撑腰,明显不惧她的眼神杀了,直接一屁股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 “月姐,来猜拳吧,我要是赢了你就必须唱,你赢了我就不烦你了,怎么样?” 可她特别不擅长猜拳。她皱起眉,嫌弃地看看对方不依不饶的样子,在丢人现眼和把主动权交给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之间飞快做出了权衡。 于是,等成辛以从洗手间回来,就听见包厢里贺暄在一阵悠扬的钢琴伴奏声中唧唧哇哇叫着找自己。 “老成去哪儿了?快叫他回来啊,我们月姐要唱歌了。” 他停住脚步,只将房门推开一条窄缝,靠在门边,不想突兀进去打扰到她。 是一首老式情歌,他从没听过,但旋律盈柔如水。她唱歌时的音调比平时说话时要低沉些,不那么轻轻细细的,却是能让人耳朵一亮的女中音,大概是被迫吸了些二手烟,略微沙哑,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好听。透过门缝,他能看到她的侧脸,冷冰冰板着,明显是不太情愿硬被拉着唱的,手里甚至还没放下吃到一半的西瓜,纤细手腕在桌沿一下一下不耐烦地叩着。 他抿嘴笑,只觉得心满意足,像欣赏一幅无与伦比的油画,目光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她,唱了一会儿,她似乎累了,边唱边扭了扭脖子,转了头,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仍然在面无表情地唱接下来的歌词,可就在唱完某一个字时,隔着遥遥距离的两双眼居然依旧黏在一起。 …… 怎么会这样。 无理可循,无据可依。 她莫名就停住了,舌尖像是被黏住了,嗓子卡着,发不出声音,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后面还剩下不多不少三句歌词,好在她卡住的地方并不算很突兀,所以不知情的众人也只以为她是唱腻了不想唱了,连忙鼓掌捧场叫起好来。方清月转过脸,放下麦克风,把剩下的半块西瓜匆匆忙忙塞进嘴巴里,鼓起腮。等她囫囵费力咽下之后,才终于余光注意到成辛以推门走进来,安安静静坐到一边。 —— —— 室内实在太闷,捱到其他人唱嗨起来之后,她才总算可以偷偷溜出去透气。成辛以一直跷着长腿坐在门口听大家唱歌,见她要出去,他便又变成牛皮糖,想都没想就跟了出来。 可她却有些局促。 “你别跟着我。” “为什么?”他反而走快了两步,吊儿郎当地跟在她身边。 她仰头瞪他,却发现他的神态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是……没听懂那几句歌词吧?她隐隐猜测,毕竟是粤语歌,他也没看屏幕,应该没听懂才对……如果是这样,那在他眼里,她大概就只是迷迷糊糊走了个神而已…… 幸好。 “算了,你随意。”她转过身,慢吞吞走上天台,心里琢磨着事情,所以自然也没注意到成辛以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 天台上积了很多雪,地面有点滑,夜幕沉沉垂下来,呼出的白气在路灯灯光耀映之下像是会跳舞的迷雾精灵。 “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吧,我送你?” 离开昏暗的室内,她才发觉他的眼睛今晚格外明亮,有几分像是楼下街边刚刚点缀起的橙色路灯,也不知是不是刚被人灌了点酒的缘故。她的鞋尖抵在一小堆积雪边缘,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指在触到那张电影票根之后虚握成拳。 爱情电影。她深吸一口气,雪后清澈新鲜的空气扑入鼻腔。 “成辛以,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他微微挑眉,静静等着。 “那个……你是在追我,对吧?” 虽然酝酿好了表述,但他毕竟从来没表过白,她还是先谨慎确认为好。 成辛以短暂沉默一下,但也只是点点头。 “对。” 他当然并不是只想说一个“对”字,但看她的模样,明显是把大招放在后头了,所以他打算先等她亮明牌,再一起应对。 方清月并没有羞涩,继续盯着他问。 “你决定追我之前,一共见过我几次?” 他靠在栏杆边上,知道这话里有套,于是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把问题抛回去。 “怎么了?” 她低下头,用脚尖把地上小簇积雪踩出一个小坑,耐心十足,慢慢道出自己的观点。 “我刚开始读《神雕侠侣》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喜欢杨过,因为他长得帅、有趣、专一又聪明,简直是最佳男友的模本。可是读到第十八章左右,我就突然不喜欢他了,觉得他没那么有趣了,哪怕是再回头看那些之前觉得有趣的情节,也完全没感觉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突兀的变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但《笑傲江湖》正相反。前半段我都感觉平平常常,比起主角,我甚至更爱看他师父出场的片段,一直读到群敌围困向问天的那一段之后,我才开始喜欢令狐冲,而且特别特别喜欢,是喜欢到能翻来覆去看好几遍这本书、几乎把他的台词都背下来的程度,一直到现在还都是这样。” …… 果然是个坑。 他不急着反驳,只微微笑着,静静等她说完。 “所以,喜欢这种感觉,是很离奇的,成分也很不稳定,很容易发生变化,从有到无,甚至可能连一点儿科学依据都没有。” “你因为一块橡皮就对我感兴趣、想追我,但其实,你根本没分析过原因,也不知道我以后还会有些什么变化,会不会变得……像我眼里的杨过那样,突然就……没那么有趣了。” 她很少连着说这么一大段话。 深冬时节,她脸颊冻得微红,小小的鼻尖也是红红的,但神情非常专注,把爱情不恰当地硬说成分子式,也胡搅蛮缠得理直气壮。 他曲腿蹲下,随手拿了根掉落在天台上的细树枝,不急不慢地开始在积雪上写起书法来,一边写着,一边轻声问道。 “所以呢?” 她慢慢咬住下唇,盯着他乌黑松软的发顶,回忆起他发丝之间的气息。 “……所以,你,最好再多考虑一下,考虑清楚,别冲动。” “书呆子。”他低声笑,但笔下没停。 “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瞪他,生气反驳道。“我不是书呆子!” “你还不是?” 他咧开嘴角。 “高一那年,你就抢走了我想要的书,好像是占了个什么多了不起的宝贝似的。” “……谁,谁抢你书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着低头写完最后一笔,丢开树枝站起来。她气闷至极,不知道他到底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些个啥,正觉得自己对牛弹琴,想抬腿就走,一垂眼间,却看清了他写的字。 即便是在地上,那三行字还是无比清晰,笔锋朗如苍柏、矫若游龙,却又因为衬着皑皑积雪,而莫名生出旖旎温柔的味道,宛如这首歌的名字一般。 —— 静默亦似歌\/ 那感觉像诗\/ 甜蜜是眼中的痴痴意。 …… 眼中的痴痴意。 是她刚才中了魔咒一般、与他遥遥对视着唱完的三句歌词,一字不差。 …… …… 必须得走了。她呆呆地盯着那三行字,冒出这个念头。明明刚说过她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可此时此刻,如果再不走,她擂鼓般的心跳也许就要溢出嘴巴了,没有办法,她来不及想清楚,就只能拔腿逃走。直走到天台门口,他才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方清月。” 她被迫滞步,缓缓回头,落进他亮如辰星的双眼里。 然而他又不知倦地重复了一句。 “方清月。” 她没应。 “我喜欢你。” —— —— 风,一定是风,深冬的风,将她的五感都冻得格外敏感,才会令她连自己眼皮的细微颤动都能明显感觉得到,强烈如地裂天崩,心尖似乎被一根极柔软又暖腻的羽毛快速抚过,紧接着,胸口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像是从身上掉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又无法叫自己垂下眼低头去找,双腿、揣在口袋里的双手,一时全都无法动弹,像鬼压床一般。她只能怔怔看着他,挪不动视线。 找不到了。一种本能的想法冲上脑海,可她甚至都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一瞬间,她猛地挣脱那无形的束缚,别过脸。 “听到了!” 是她很少有的强烈语气。 …… 如果是平时,成辛以大概会注意分寸、点到为止,不再惹她了,但也许是今天气氛太好,点点晚灯映在她泛红的脸和纤小耳廓上,在他和她之间的莹白雪地上落下一圈又一圈斑斓五彩的盈盈光晕,荡起涟漪。涟漪,涟漪。还有痴痴意,极尽缠绵萦绕成纯白的形状,统统都美得让他放不平嘴角。 他直起身子站定,背朝夜幕,面向她,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 “方清月!” 她瞪圆眼睛,缕不清心里究竟是不是慌张最多。 “你……” “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 …… —— —— 很多年以后的无数个夜半枕凉,她都常常会被同样的梦惊醒。梦里就是那天那张年少气盛的脸,光影斜照,掠过他高直的鼻梁,一半明亮似火,一半如暗夜里的海浪。可他喊得是那么坦荡、那么激烈、那么真挚、那么美好,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像浪尖上盛放的花,一朵炫目过一朵,就算在梦里,都会令她一次又一次产生同样的错觉,仿佛他们两个可以仅仅凭着这一幕心动,就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第二十六章 爱情电影(1) 第52章 ·爱情电影(1) 但。 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成辛以绝对不会死皮赖脸非选爱情电影不可了。每每事后想起这次观影经历,他都简直想给自己一耳光。 原本气氛一直很好的,真的很好。好极了的前兆,就像顺利流畅、缓步朝着副歌迈进的阶梯音符。 至少在这场电影进行到十五分钟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 …… 尽管第二天上午又开始下起出行困难的茫茫大雪,尽管他前一天晚上刚借着酒劲儿、风风火火、不知羞耻地用高唱山歌一般的嗓门儿“吼”出了四声表白惹急了她……尽管在他愣头青似的疯过之后,她一度冷冰冰严词拒绝他在聚会之后送她回家、脸色更是臭得不行,而且自昨晚到现在都再没回他一条微信…… 但她终究还是准时来赴约了。 这家电影院在商场顶层,占足一半空间,室内室外都可以直达,另一半空间是很宽敞的扇形露天观景平台,对角处有咖啡厅、迷你首饰花店和零星茶歇位。天寒刺骨,观景台上却依然站了好几对情侣,紧密相拥着依赖彼此的体温取暖,像黏糊在一起的一串串冰糖葫芦。积雪湿脚,为了保持室内整洁,已经有清洁人员在进门处铺上了一整条长长的浅灰色硬毛毯。 方清月走进门,踩上地毯,瞪着已经提早等在门边的高瘦男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泼他一桶冰水。 “成辛以,你听好,我会来,只是因为愿赌服输,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不准误会,我不喜欢你。” 即使羞恼,她的声音依旧细细的,可表情却严肃得活像个反复声称这是最后一遍在课堂上讲解同一道错题的教导主任,有点憨地伸着一根细细的食指,直指向商场顶层的星空圆弧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最最重要的解题步骤。 “那你也别误会,我今天只是让你履行赌约,没有别的目的。” 他笑眯眯点头,规规矩矩地负手站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仿佛二十几个小时前扯着嗓门儿大喊大叫的是别人,任由着她瞪,然后咧着嘴,从背后抱出热可可和爆米花桶。 “要么?” “不要。” 赌约之外的部分她想都没想就拒绝,把手揣回口袋,兀自往前走。影院里空调开得热,内外温差极大,走着走着,她就开始没好气地摘围巾拉开外套拉链,同时心里忿忿地抱怨为什么冬天出门会这么麻烦、棉绒外衣要被反反复复穿了又脱、捧在怀里,像抱着行军背囊艰难奔赴战场。 走出一段,却发觉后面那人没跟上来,她回头,他正蹲在门口歪着脑袋看地毯。感觉到她的视线,他才抬头若有所思地望过来,起身迈了几步走近,眨眨眼,笑道。 “方清月,我不嫌你矮。” “啥?”她不明所以。 “你不用穿高跟鞋的。” “……”她下意识心虚了一瞬,可又觉得这种情绪来得很荒唐。她确实穿了高跟鞋,但也没太明显吧,与那些擅长穿高跟鞋的女生比起来,这几公分的跟高基本约等于不存在。而且……她默默低头拽起裤脚,这鞋是内增高,从外面根本看不见,何况又被牛仔裤挡着,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偏了偏头,以回应她明显流露出的疑问。 “你脚印还在那里。” “脚印?” 她转头看过去,地毯上确实有她刚走进来时留下的雪脚印,可那痕迹乱糟糟的,怎么……她心念微动,只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已经上过足迹鉴定的课了?” “没,哪会排课排那么快。” “那你怎么猜出来的?” “怎么能说是猜呢,上个月和上上个月,我跟你在图书馆的时候,看的都是这方面的书。” “少吹牛了。”她翻了个白眼。足迹鉴定是门多深奥的学问,哪有那么容易自学成才。 “哟,方清月……”他挑挑眉,让出一步,摆出一副可以开始法庭辩论环节的架势。 “不相信科学?” “相信科学,不相信你。” 她继续往前走,刚迈出几步,视线倏地被他的手机屏幕挡住,是他和她的微信聊天界面,上面赫然写着四个数字,分别是她的身高、体重、鞋码,和脚上这双鞋的内增高度。 她的嘴巴微微张了张,察觉之后又马上闭严。 “佩服么?我可以教你,不收学费。”他嘚瑟地晃了晃手机。 “……你真是靠脚印算出来的?” 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不然呢,又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他低头用鞋底在地毯上蹭了两下。 “等你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在观察这个了,这条地毯每一处的硬度都很均匀,今天雪厚,观察条件可以说是极佳,每个人在门边留的脚印也比较明显,所以更有利于练眼力。” “那你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算出来吧?” “身高、体重和鞋码是上学期最后一节警训课、你踩进泥里那次……”他解释道,同时看着她被重提糗事的无语表情咧嘴笑。“……是那次就已经算出来了。这次看的只有鞋跟,因为走路习惯和倾斜角度会在脚印上体现出明显的区别。” ……这么厉害的么……她半信半疑,望一眼在他起身之后已经被其他行人踩踏破坏掉的模糊痕迹,不禁低头用脚蹭了两下地毯,听到他轻笑才停止动作,继续冷着脸顺着检票广播通知的方向走去,成辛以双眼弯弯跟上去。 等两人找到座位坐下,她才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你真的就只自学了两个多月?” “算是吧。”他把热可可的纸杯放进卡槽,给她拆掉吸管纸。“不过我高中以前就对这个挺感兴趣的,有时候无聊没事做,就会四处去观察不同人的脚印和走路习惯。” “是有固定的公式么?” “有分子式。”他的语气一本正经。 “啊?”她信以为真,惊讶地转头看他,一时都没注意要收回腿给后进来的几个人让路。 成辛以笑出声来。书呆子,就知道公式,连昨天跟他谈爱情观都在找规律,傻乎乎的。 “……成辛以!”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想学么?想学我就教你啊。” ……她确实挺想学,如果他昨晚没那么高调表白的话。可现在再让他教,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我可以自己慢慢研究,不用你教。” “免费的优质教学资源你都不用啊?我包教包会。”他又出言诱惑她。 “为什么不收费?”她斜了他一眼。 成辛以撇撇嘴,一副“瞧,你又想多了吧”的表情。 “啧啧,提高点儿觉悟行不行,能为咱们刑事侦查事业培养全方位发展的人才发光发热,可是我的荣幸,收费多没格局啊,而且以后没准儿还能派上大用场呢,你说是不是……方法医?” 那是成辛以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也是念“方法医”这三个字念得最温柔的一次。 在尚没经历过太多风浪的青葱年纪,年少的爱意还不曾需要依靠分别的痛觉来辨别强度,爱意仍是它最纯粹、最灿烂、最美好的模样,既可以毫无顾忌、潇洒肆意地放声高喊出来,也可以如壁花墙纸一般朦胧安稳、不必太急于去戳破,更从没与撕心裂肺的噩梦、冷漠崩溃的决裂扯上过任何关系。所以对于那个时候的方清月而言,称呼就只是称呼,带一点调侃和一点暖乎乎的笑意,并无其他。她的视线在影院的黑暗环境里慢慢适应光线,捕捉到他弯弯的眼角之后,也跟着咯咯轻笑起来。 “那谢谢成警官了。你教教我吧,我……请你喝咖啡。” “好啊。”他眯眼笑起来。 —— —— 多好啊。对于成辛以而言,这场电影前的氛围简直不能令人更满意了。她就像个可爱娇气的纸老虎,表面冷漠,实则稍一哄就会笑弯眼角。进展这么顺利,导致他甚至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缺少分寸的信心,怀疑是不是该再鼓起勇气趁热打铁加把劲儿,没准儿等电影氛围烘托到位之后,今晚还可以再多一点点……一点点……咳……突……破…… 如果这部片子没有在第十五分钟开始上演女主角出席生父葬礼的剧情……的话…… 成辛以后悔得快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 起初几分钟,她虽然明显对电影内容无感,但还是认认真真耐着性子在看,就像在研究一门她并不喜欢的科目教材,完全没被周围年轻情侣亲密咬耳朵的响动干扰。而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对爱情电影也毫没兴趣,隔几秒钟就会偷看她一眼。但渐渐地,他就觉出不对劲儿了…… 因为大屏幕里开始响起哭声,女主角带着不同浓度的表演痕迹,声嘶力竭地扑在病床上喊“爸爸”。另一个配角演技明显更好,哭得极真挚感人,中年男人英俊安详的遗照被配上令人动容的哭嚎,甚至还给了漫长的特写镜头,画面也转向黑白色调。 ……这……这特么不是爱情片么……演这些干什么…… 这下倒好,他后悔得连偷瞟她都不敢了,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早先的功课不是白做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方清月的爸爸是在高一那年因病去世的,也就是他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久寻不到人的原因。尽管高三再遇到她时,她就已经恢复成平静安好的模样了,贺暄也说她在那事后情绪恢复得还不错,非常坚强……可怎么可能会真的平静安好……这才刚刚过去三年而已……他……他简直太特么蠢了……还擅长玩什么扫雷……擅长个鬼,他直接翻车在最大的一枚雷上了…… 第二十六章 爱情电影(2) 第53章 ·爱情电影(2) …… “嘶……”成辛以猛地皱起眉头,捂住肚子,在弯下腰之前飞快地瞄了她一眼。那细长眼角果然隐有一丝亮光。他压低声音唤她。 “方清月,我突然想起件急事,走,你陪我出来一下。快点……快。”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拿了外套,弯腰跟着他一起出了放映厅。 厅外光线明亮,成辛以一出门马上就靠着墙蹲下来,捂着肚子,哭丧着脸。 “怎么了?” “腿抽筋。” “哪条腿?”她眯着眼,也在他面前蹲下,外套抱在膝盖上。 “这条。”他指了指左腿,又假惺惺地叫了声痛。 方清月挑起一侧眉毛。左腿抽筋,他捂肚子做什么……而且这是“突然想起”的“急事”? “那你忍忍吧,忍一会儿就好了。” 她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抬起胳膊挡住脸,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呼天抢地的哈欠。所以成辛以再抬头时,正好就看到她的脸被双臂挡住大半,还隐隐露出一点泪光,把他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没蹲稳单膝跪地。 “方清月……对,对不起……我……” 她抬起头,眼角的泪花已经被转化成不会令人尴尬的困意,顺势露出不知情的迷茫神态。 “我打哈欠,你为什么要道歉?” “啊……”他罕见地迟钝了一下,才慢慢道。“方清月,我……我是觉得……这电影很无聊,要不……算了……” “可以啊。”她耸耸肩站起来,自然也没有任何再回放映厅的兴趣。 “不过这样的话,我就算已经履行完赌约,没有下次了。” “呃……” 不行,那还是有点亏。成辛以短暂思忖片刻,跟着站起来,也不表演抽筋了,看了眼自己的表。 “……但这部电影本来是五点十七分结束的,减去无效片尾字幕,再给你打个折,你陪我待到五点吧,五点之后就还你自由。怎么样?” 她也看看时间,刚三点半。 “行吧。那五点我就回家了。” “成交。” —— 于是,成辛以又晕头转向地做了第二个错误选择。 …… 他只是想给她买点吃的而已,想着今天不是月初,她可以吃冰的,室内热空调开得又大,就挑了家小清新的炒酸奶店。结果刚进门坐下,另一旁就进来了一家三口,其中扎着满头五颜六色发卡的苹果脸小女孩还甜滋滋地冲自己的爸爸叽叽咕咕求抱抱,一个劲儿撒娇说要吃芒果冰…… ……他刚问她想吃什么口味的话尾又卡死在喉咙里。 成辛以捏紧手机,闭了闭眼。 但方清月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那三口人一会儿,就把脸转过来了,淡色唇角开合。 “芒果。” “啊?” “你不是想问我要吃什么口味么?”她甚至从容地露出一抹微笑。 “昂……哦。”他忙不迭站起来去点,假装察觉不到这种弧度的微笑平时并不会出现在她脸上。 等他点完回来,她已经站起来了。 “要不要出去吃?”她仰头看他,指指室外的观景台。 成辛以的眼角打了个哆嗦。 这种天气去室外吃冰? “……行……啊。” —— —— 气象台大肆宣称今季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至今、秦岭淮河以南地区所需要体验的最冷一冬,为了印证这个论点,日头流窜逃脱,阴郁潮湿挤满空气中的每一粒分子,尚未完全踏出室外天地,鼻翼间就已尽是雪霜气息。观景台四下同时装点着过时的圣诞金绿彩带和预期的春节红灯笼、中国结,东西半球的两股新年节奏跳脱地揉杂在一起,反倒让二者都显得格格不入、不衬不合。 他跟着她走到室外长椅上,盯着她戴好了手套,犹豫了一下,才把她那杯芒果炒酸奶递上去。 “你确定要在外面吃?” “你怕冷?”她的眉目间又露出类似邀赌扫雷的神态来。 成辛以挑挑眉,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开什么玩笑。” 说着,他就拿起自己那份,率先塞了一大口冰冰凉凉的酸奶块儿到嘴里,在冰块抵上口腔顶上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突然领悟她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要在室外吃了…… 冰意对他神经的刺激远比他预想得要大,令他一刹那感觉一股刺痛从牙齿冲上鼻梁,又酸又胀,就像迎面撞上一辆疾驶如电、瞬间放大的车头,轨道爆炸出银光,一路披荆斩棘,径直抵达太阳穴。眼睛在中途受到牵累,泪腺几乎就要被炸开——哦,深冬的酸奶杯原来和哈欠有着同样的功效。 于是他没再克制,任由生理性泪水模糊视线,龇牙咧嘴,尽情拧眉,放大五感,毫不稳重地嘶嘶哈哈叫了一声,在一片朦胧中没太努力去看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肩膀耸动几下,似乎是笑了笑,然后扭头看向远处的炒酸奶店,自己也叉起一块毫不犹豫咬了下去。 等到他的泪光退去时,她也已经开始与他一样屈服于泪腺,不一样的是她放下了杯子,孜孜不倦地含着那一大块冰酸奶,蜷着膝盖,深深垂低脑袋,埋进了双臂里。 成辛以没动。 没问她怎么了。 也没再去咒骂自己。 因为他知道,不论再怎么咒骂,都已经来不及了。 …… 天色渐趋暗翳,阴青色穹际漫上越来越重的卷积云层,呼气成晶,又一场新雪洋洋洒洒降临大地。 周围欢闹的人群开始发出南方人对雪特有的雀跃欢呼,掏出手机拍摄空中舞动的纷白和提前熄灭在圣诞树上的冰晶,她的发顶也渐渐落了一些细细绒绒的纯白柳絮。他抬起手,帮她戴好她外套上的帽子,又起身脱衣,比在高铁上放置抱枕还要更加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背上。 她依然深埋着头,一动不动,只在最初感觉到他的外套时,肩膀小幅度缩了一下,但没有挣扎。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她才终于抬起头,双眼红通通,整片下眼睑由内到外都湿漉漉的,如同一只从雪漫深林中逃出来的幼鹿。这时成辛以已经蹲到她面前了,两手很想伸出去,但仍然只是规规矩矩地牢牢锁在自己胸前。 她与他对视片刻,吸吸鼻子,小声哼了一句,指了指自己的眼眶。 “隐形眼镜滑了一下。” “看出来了。”他点点头,回答道,但还是很想、甚至可以说是很渴望,能抱她一下。 那种渴望太强烈,就快要超出他的自制力范畴,他的手指挣扎了一下,抬起来,最终只轻轻扫去落在她头顶的一点积雪。 “我不冷,你穿吧。” 她作势要脱掉肩上披的雪白外套,他抬手拦了一下,手指落到外套帽子边沿,离她冰凉湿润的眼角只有毫厘之遥。本能就在这时倏地挣脱自控力的牢笼,携带他体温的拇指指尖落在那上面,只有一瞬,拂过她的脸,拭去那一抹泪花,紧接着,又像是做错事一般,倾息即离,重新锁回原地。 “你干什么?”她愣了愣,并没料到他会这样做,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顿了顿,嗓子莫名发哑,喉咙吞咽一次之后,才闷闷开口。 “你披着吧。都冻出鼻涕了……我不怕冷。” ……她默默抬手擦了擦脸,又吸了吸鼻子。只有眼泪,哪来的鼻涕…… 年轻男生的下盘重心似乎格外稳,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蹲在她面前的,但雪絮纷扬,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也有一阵子了,那双呈“z”字形曲着的长腿却自始至终纹丝不动,完全没有丝毫酸累的迹象。她又想起刚才他装腿抽筋装得很蹩脚的神态,鼻尖重新酸了一下。成辛以也许是个眼力极其优秀的准刑警吧,但他绝对不是个好演员。 “圣诞老人?” 她轻轻嘟囔,看向他眉毛和前额头发上落满的白绒鹅毛。 他扯扯嘴角。 “有我这么年轻帅气的圣诞老人么?”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顿了顿,小声猜测道。“是……班长?” 都到这份儿上了,再多遮遮掩掩就画蛇添足了。成辛以知道她爸爸的事情,大概率应该是听贺暄那个大嘴巴说的。 他的目光闪躲了一瞬,没否认,眉峰微微不安地挑动,几点雪粒顺势落到睫毛上,慢慢融化成晶莹透明的水珠。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私事……”他这才前后动了动双腿,换了蹲姿。“……是因为别的原因,你……要听解释么?” 其实她并没生气。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间常事,只要不作妄议诽论,都远远不值得生气。这会儿眼见他误以为她介意了而难得显露出局促,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于是成辛以深吸一口气,两只膝盖守礼地与她的小腿保持小段距离,慢慢开始讲述。 “高一那年的十二月四号,一中后街的那家书店,我……去买书……那本《猎豹》……那天……我……见过你……” …… 他耷拉着脑袋,前额碎发簌簌融掉几丝懊恼,闷声闷气地,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把那两年里在校门口寻她无果、两年后却无意间在贺暄的毕业照上发现她、又在高考考场重新偶遇的来龙去脉悉数坦白了出来。当初他实在百思不解,为什么明明蹲守了那么多天,甚至怕错过放学时间还会提前逃掉半节课跑过去,却直到放寒假都再没见过她人,所以才会忍不住跟贺暄询问原因。结果一问才知道,她那几个月的下午基本都只在学校上前两节课,四点不到就要赶去医院,一直持续到第二个学期的中段,才恢复正常。 等全部招供完毕,他才敢小心翼翼抬头看她。 她安静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再与他对视时,眼皮下的湿润已被空气中的寒冷分子凝住,盈盈水波荡漾在她的瞳孔里,几乎看不出隐形眼镜的边缘痕迹。 “所以,不是因为橡皮,而是因为……利奥波德苹果?” 【作者释:“利奥波德苹果”一词出自让两人初遇的那本《猎豹》。】 他抿起嘴巴,眨了眨眼,慢慢又强调了一遍。 “……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了。”她拍拍雪,动了动,想要站起来。“你腿不酸么?” “不酸。”但他也跟着起了身。 她把外套还给他,略作思忖,又道。 “不过谢谢你。” “嗯?” “马上春节了。”她仰头注视着他肩头洇湿的融雪痕迹,低声道。“有了今天这一遭,也算释放过了,春节那段时间里,就可以轻松一些吧。” 过去的两年新年节庆,城市各处亮的都是阖家团圆的通明灯火,家里剩下的三个人都在默默克制情绪,却又都对彼此的克制忍耐心知肚明,失去至亲的痛楚就像一滩流动的水迹,随时随地可能渗进每句对话、每道菜、每个春晚节目、甚至每个细微动作里。所以在这样的美好节日里,每分每秒,大家都需要格外刻意表演轻松。这种氛围就像缓慢灼烧的温水,外相越是温馨愉快,内里就越会如同一只泡在水里的青蛙,辛苦煎熬,又不敢声张。今年肯定也会如此。 成辛以安静了片刻,微微颔首。 雪越下越密,如沉重帘幕,她需要低下头才能借着宽大帽檐没有阻碍地睁开眼睛。他的手动了动,把自己的外套搭在胳膊上。 “还要继续在这里吃么?” 她歪头看了一眼已经被雪花全部覆满的酸奶杯,像是新挤进了一大堆绵绵密密的奶油,不知怎的,明明泪意刚退没太久,她却突然就莫名其妙笑了出来。两种情绪交替得太快,倒是让他愣了愣,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杯不伦不类的迷你富士山,再看看她耸动的鼻尖和微颤的睫毛,不禁也抿起嘴角,轻轻笑起来。 空气中流淌着清冽雪霜和热美式交融的香气,观景台四周的点点星灯逐列逐排缓缓亮起,令皑皑飘雪仿佛在一条亮橘色的荧光河床之上飞旋起舞。 亮橘色,永远是亮橘色。城市晚景永远都是这样的亮橘色,它们会耐心坚韧地驻足等待夜幕降临,然后慢吞吞、暖洋洋地缀满整片天地,即便是最冷一冬。 第二十七章 方清月,方清月,方清月(1) 第54章 ·方清月,方清月,方清月(1) 大三上学期,邻市小县城遭遇极端强降雨,引发多年难遇的洪灾。雨水疯狂泛滥涌进地铁车厢、地下商场、甚至冲走无数辆停在地面上的汽车。无数人受困,当地警力和医护力量一时间跟不上,公大便紧急组织学生志愿者自发报名前往支援,但时间很仓促,上午发的通知,下午就要出发。各系各院分别坐着大巴车集合,一片忙乱,等她上了车坐安稳,就听过道右边的万舒热心肠地冲车前门处扬手喊了一句,又指了指左边。 “在这里!” 大概是习惯了吧,她本能就以为是成辛以。可直起身子抬头看时,却是商宇麒,着急忙慌地跑上来给姜姜送伞,来不及多说话,又匆匆跑下车奔着侦查系的大巴去了。 她缩回座位里。 大巴司机急急歪歪催促还没上车的学生,整点到了,发动机开始发出轰轰的怒吼,车轮绞动,向后溅起水花,沿大路向校门外驶去。雨点重击车顶,如同密密麻麻的碎石,靠窗坐的同学抬手关严车窗,拉紧窗帘,哗哗作响的雨声和车窗外的模糊景象瞬间被隔绝到另一个时空。 她把视线从蓝色窗帘布上收回,掏出耳机,准备在路上补个眠。刚合上眼,却感觉身子一倾,车子停住,听到前面的司机师傅“啪”的一声猛砸了一下方向盘,摇下车窗,冲左侧窗外大吼。 “你小子干什么!” 倾盆雨声嘈杂,她既看不到车外,也听不到前排的声音,没多久,司机师傅却又大声冲后面吼了一句。 “警号286!过来拿东西!” 是她警号的后三位。 她摘了耳机跑上前去,迎面被司机师傅塞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大袋子。看到她白净温和、无辜无害的脸,司机似乎才缓了点怒气,但仍旧拧着川字眉骂骂咧咧的。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真的是,谈个恋爱命都不要了!什么鬼天气还敢来截车!你赶紧给我坐回去!系好安全带!” 刚被重新摇起的车窗玻璃上雨幕缭乱,汹涌水花四溅。她被司机催赶着,只能模糊辨认出一个穿着藏青色警训服、向着侦查系大巴车越跑越远的湿漉漉的背影,没撑伞。等坐回座位里,打开袋子,她看到里面装着一大包黑糖话梅糖、一大包蛋白棒和一堆补充能量的小零食、几瓶可可饮料、两大包暖宝宝贴、一个充电宝、一个已经装满滚烫红糖水的黑色保温杯,甚至还有一堆口罩、一小瓶防过敏的眼药水和两瓶外伤消毒喷雾…… 他是傻子么……她默默想着,捏起夹在话梅糖袋子上的一张白纸慢慢展开来……难道她一个医学生还会忘记带口罩么…… 那张纸上只有八个龙飞凤舞的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大概是太赶时间抵在墙上匆匆写的,所以最后一笔收笔时还把纸压出了一条细细的皱褶,但纸页却很干爽,一点儿也没被雨水打湿。 “注意安全” “别低血糖” …… 庄思懿偷偷拍了一下闭目养神的万舒,眼神指指左边,露出促狭的笑。怕被紧挨着坐的当事人听到,就掏出手机悄咪咪打字给万舒看。 “我有种预感,莫非……‘成’皮糖终于就快要走完万里长征了?” 万舒微微倾头,就看到方清月刚刚面无表情地把那张纸塞进自己的书包内侧口袋里,拉严拉链,神态平静淡漠得仿佛在鼓捣一些试管和烧杯,接着,又云淡风轻地拧开保温杯,低头凑近杯口。可也许是太烫吧,她似乎只喝到一点点,又似乎连一点点都没喝到,只是嘴唇沾了一下杯口而已,极短暂,极轻盈,仿佛海鸥轻轻吻过海面。红糖水冒出白气,下一秒,她被热气烫得眯起眼睛,嘴巴抿起来,这才隐隐露出一丝丝、几不可察的淡淡笑意。 莫名地,万舒就有种被硬塞了一嘴狗粮的感觉。她努力憋笑,在手机上打字。 “友情替‘成’皮糖提前吹一吹胜利的号角?” “嘟——嘟——” 两个室友无声偷笑成一团。 方清月没注意到这些,她放好这大堆东西,重新戴上耳机,闭眼休息了片刻,突然又睁开眼拿起手机,给成辛以发了一句“你也注意安全”,才再一次安稳合眸。 —— —— 暴雨来势汹汹,毫无防备,伤亡情况比想象中还严峻,甚至好些志愿者也受了各种程度的伤,方清月她们赶到现场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在后方的医护帐篷里给源源不断被送进来的伤患做紧急处理、消毒配药。一连忙到隔天中午,她才想起看看手机,却意外地发现,大概是信号不好之类的原因,一个格外醒目的红色感叹号杵在那条微信的左边。 但太忙了,她也根本没时间重发一遍,更何况灾情现场网络全滞,其他同学想给家里报平安,都需要专程请假爬上几公里之外的山顶去苦寻信号。足足忙了两个多星期,灾情终于渐趋稳定,她处理的最后一个伤员正好是同校三年级情报学专业的男学生,右大臂因为在积水中救援幼童而不慎插进了尖钉,伤口足有好几公分深。 处理完毕,学校也开始分批准备组织学生志愿者陆续返校。姜姜想等商宇麒,于是她们宿舍四个女生便都留着等最后一班大巴。可眼见侦查班的车已经到了,所有心里有挂念的都先后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找到了各自想找的那一个,就剩下她自己还没有。 场面乱糟糟的。刚被收起还没装车完毕的废弃帐篷堆、凌乱的支架、整袋整袋的医药设备残物、遍地四溅水花的大小低洼……疲倦呼啸的泥沙在暴雨后的狂风余悸中翻飞打旋儿,人头熙攘攒动,推搡拥挤,教导员开始举着扩音喇叭大声呼喊催促。她垂头跟在三个舍友后面上了大巴,放下包,站在过道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条没发出去的微信,又抬头透过肮脏的车窗向外望去。侦查班的车就在前面不远处。 她跑了下去,在自己能思考清楚这么做的原因之前,趁着教导员背身呼叫相反方向,快速绕到那辆大巴车跟前,发现在车外根本看不清车里的面孔,就又爬上车,逐排座位寻找。车里全都是灰头土脸的男学生,蔓延着一如她想象中男生寝室的那类恐怖的酸臭味道,她拧着眉头,漠视其中几个挤在过道塞行李的大一学生见到她后一脸讶异的表情,一直艰难挤到最后排,才听到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 “咦,学姐?你……找成哥?” 是一个之前见过几面的大二学弟。 “他还没上车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干,嘴唇也涩涩的,仿佛所有的水分都流尽在车外的大片泥泞洼地里了。 “呃……我不太清楚,我和成哥他们没分在一个支队,从上周开始就没再见过他们了。”男生回忆了一下,又想跟她说成辛以他们有可能在最后面收尾,很快就会赶回来了,但还没出声,她已经仓促道了谢,匆匆转头跑了。 第二十七章 方清月,方清月,方清月(2) 第55章 ·方清月,方清月,方清月(2) 扩音喇叭的啸音尖利冗长,像不锈钢的餐叉齿尖从铁板上重重划过,令耳膜和牙齿的神经如同被紧紧掐住,汗毛纷纷毛骨悚然地直竖起来。一个低年级女生满脸焦急地从她身边跑过,一边跟同伴哭唧唧叫喊说自己弄丢了手机,几个正在询问导员索要棉签擦伤口的男生被啸音近距离刺激得堵住耳朵、连连后退。迷彩绿和橘色救生衣的颜色乱七八糟堆挤在她视线里,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只是出于本能地费力反向穿梭在泥泞人群里,艰难扒拉着前进,却偏偏连一张熟面孔都找不到。 在哪里……哪里…… 找了好久,她终于在人群外缘辨认出了一个人,满身泥水、嘴不像嘴、鼻子不像鼻子,是同宿舍的另一个男生。 她连忙一把薅住那人。 “成辛以呢?” 风把啸音再度拉长,她的耳膜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余震。那男生起初没听清,累了好多天,脑子也懵懵的,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什么?”他像个聋子似的歪着脑袋大声冲她喊。 她已然开始烦躁了,心里像被风成旋儿刮扯着乱糟糟直向上飞,拧紧眉头大声喊回去。 “成——辛——以!在哪里?” “……啥?”还是听不清。 她气得想伸出手比划,刚抬起一只手,腕上一热,就突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拽向另一个方向。 …… …… “方清月。” 她愣愣看着面前的人。 和其他志愿者一样,也是脏兮兮的,刚脱掉救援马甲,头发、额头、脸颊、脖颈、迷彩服衣裤上全是泥巴,下颌生出了好些胡渣,眼窝深凹,满瞳都是红血丝,右眼角斜下方还有一道半指长的口子,像是被树枝一类划伤,边缘凝固着污泥,简直比平时在球场刚打完球还脏上一万倍。 如果是别人,她早就嫌弃得一把推开了。 可面对这副模样的成辛以,她却如同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完全无法动弹。 他的神情极其疲惫,黑眼圈和她一样分明,脸似乎瘦了一点,衬得棱角更加凌厉,甚至显露出几分未来刑警的冷硬味道,可那双瞳仁却清透明亮,让她能在那一汪湖水中辨清自己的影子。嘴唇有些干裂,风声人声和扩音喇叭的啸音乱作一团,她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可他的唇开开合合,明明好似被调成了默片,她却偏偏就是知道他念出的是什么。 ——方清月—— ——方清月—— ——方清月—— 是她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叫过她名字太多次,太多次,不必有声音,不必反复求证,那唇形太过清晰,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音调、语气,她洞悉得就仿佛那已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 风力渐歇,一缕日光挤出沉重云层,倾注入拥杂蠕动的人群之间,他握着她手腕的冰凉指缝间被那稀薄太阳添了一丝暖意,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动了动,努力将神志从那双眸子中挣扎出来,手指向下,掌心寻到他的掌心扣住,感觉到指侧的那道薄茧。 湖水漾起涟漪,粼粼波光驱散无边雨霾,连带着啸音的余韵都温柔和缓起来。她回过神,突然反应过来一丝不对劲儿,把他的手拽到自己眼前,掰开手心仔细看。 他的手整个苍白了好几度,掌心、指腹,甚至手腕附近,满满的全是长久浸泡在水里的褶皱,其中有些地方已经白到接近发青,甚至开始褪皮。从食指到无名指下方还有一道横着的划伤,还没处理过,伤口边缘已经有些发炎化脓…… …… 方清月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她鼻子酸得不行,很想做点什么,却又有些困惑,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也说不清这股冲动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能在一片模糊泪意中抬头看他。 才刚堪堪看了他一秒不到,就感觉眼前一暗。 —— 他把她拽进了怀里。 —— 半干半湿的泥巴和他的脏衣服一起贴在她的下巴上,她的头无法控制地向上仰起,右脸颊贴着他的颈动脉,那一处的皮肤还带着细汗,可她却一点儿没感觉不适,整个鼻翼间都是独属于他的味道,他的两只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和背,脸压在她的肩头,两个人严密相贴的肋骨之间传来雷一般的轰鸣声。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谁的心跳。 她只知道,她真的完了。 —— —— —— 抢险救灾之后回学校的一段时间里,方清月开始躲成辛以。 准确来说,她其实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躲他什么,但她就是不想见他。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食堂不去、图书馆不去、上下课也匆匆来匆匆去,姜姜她们关心询问,她也吞吞吐吐说不明白,就只抱膝坐在床上闷闷翻书。 “你俩吵架了?”姜姜耐不住,趁着庄思懿和万舒都出去了,便探头趴在她床架边上问。 “没有。”方清月心不在焉地答,又翻了一页书。 “那是……‘成皮糖’欺负你了?” “也没有。” “那你为啥突然不搭理他了啊?” 她这才抬起头,把手里的书合上抱在胸口,看着姜姜鬓边利落的短发,吞吐道。 “……我没不搭理他……” 姜姜挑了挑眉,露出促狭的笑。于是方清月又心虚地默默磕巴了一下。 “……我……不是……” 犹豫半晌,她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抱着书从上铺爬下来,跟姜姜并肩坐到书桌旁,一脸认真地抛出反问。 “姜姜,你喜欢商宇麒么?” “啊?”姜姜愣了一下,但反应过来之后,答得倒是很坦率,毕竟她本来就是率直的性格,素来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 “嗯,喜欢。” “那你以后会跟他谈恋爱么?”方清月接着问。 “当然啊!”姜姜理所当然点点头。“不过必须得等他表白,我可不会主动表白便宜那家伙。” 见她听完没说话,姜姜琢磨了一下,眨眨眼,又道。 “月月你知道么,其实双向奔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的。” “是么?”方清月垂下眼,轻声嘟囔着,指尖抚过手里灰蓝色的书脊。 “你总不至于是……还没想清楚自己的心思吧?”两年多的同寝,姜姜也算了解方清月的性格,不禁猜测道。 “也不能这么说吧……”她缓慢眨眼。她是性子慢,又爱发呆走神,但她不是傻子。 “……我就是……不太确定。我……我没谈过恋爱,所以就想象不出来,如果真的谈了,会不会尴尬、拘束、或者……有什么别的……我预料不到、控制不了的变化,而且万一……这些变化我不喜欢,或者成辛以不喜欢呢……这些谁都说不准的吧……那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 絮絮说完,她沉默下来,心里却还藏着更深一层的顾虑没说,那是一套特别不恰当的比喻,但她就是无法控制地产生联想。 是他先说的啊……利奥波德苹果。她下意识一下一下扣着书封上的蓝色字母。就像利奥波德苹果,一旦放进嘴里,控制权就会永久性出走。虽然不恰当,但两种理论多少有点雷同不是么……她不是什么迷人英雄,他也没有满身缺点,他和她两个人,谁都没有多余的下巴可以用来拆卸或者逃避。 姜姜也怔了一会儿,又看看她无精打采的指尖,嘴角上扬。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担忧吗?” 方清月摇摇头。 “因为这个呀。” 她顺着姜姜的手指方向低头看去,脸上泛起红晕。 那是腰封上的一行文字。她总习惯把腰封当作书签,但这一套《猎豹》是她第三次重新拿出来读了,已经不需要书签,于是蓝色腰封正规规整整原封不动贴在书脊外缘。那上面印着清晰的白色宋体字—— “一切都始于爱……” 姜姜又道。 “太在意,所以才会怕失去吧?” 她的目光晃了一晃,在空气中漫无目的飘了一圈,才又恢复焦距。 “我……可能是看到过我妈妈失去时候的样子吧,而且我能看到的,还只是她努力克制过、努力稀释过的那部分,太难过了,所以我不敢想象……不知道……” 她慢慢说着,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方妈妈独自对着照片发呆、眼眶通红、脸颊凹陷的侧影。会变成什么呢,失去有无数种可能的形态,感情破裂、疾病、天灾人祸、甚至是一些措手不及的误会和羁绊,都有可能会导致刻骨铭心的悸痛……最煎熬的第一年,她甚至冒出过冲动,觉得自己以后最好就不要谈恋爱、不要结婚,永远一个人生活下去,孤独但稳定,不抱期待,就可以不必承受安乐幸福生活中突袭而崩的绝望裂谷。 听她说完这些,姜姜罕见地露出一丝少女的悲伤神色,甚至有点想抱抱她,但过了一会儿,又恢复成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只是像兄弟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这就是典型的当局者迷、胡说八道了吧。明明是很容易想通的道理,还得你姜姐我来提点你。” 她有些迷茫地听着,就见姜姜瞪大眼睛,表情格外认真,一字一句道。 “你觉得阿姨会后悔么?后悔不该谈恋爱、不该结婚、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去过你说的那种独行侠式的生活?不可能。她唯一会后悔的,就是也许应该再早一点跟叔叔在一起,这样两个人就会有更多美好的回忆,对不对?月月,我也知道世事无常,但无常从来都不是唬人往后退的理由呀!所以你怎么能钻这个牛角尖呢?” 牛角尖么?她张了张嘴,眼眶干涩,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天(1) 第56章 ·二十八天(1) 女生寝室里的话题并没有持续太久,她们俩下午都还有各自的课要上。但一直等到实验室的负责导师宣布下课、又叮嘱靠窗坐的同学开窗通风,方清月的脑袋里还在重复转着姜姜的话。 她慢慢吞吞收拾东西,收到一半又不自觉开始盯着笼子里生龙活虎的小白鼠尾巴发呆。直到同实验室的师兄提醒她走时记得锁门,她才回过神来,点头应了,转身继续去细细查点有没有因为心不在焉而遗漏的物件。 数着数着,她渐渐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耳后莫名其妙发烫,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好似漏梳了一大缕头发。粉紫波纹晚霞透过窗户斜倚进实验室,在木纹桌面上映出暗影。暗影……她低头看着那长长的影子,忽地手一松,铅笔骤然被地心引力劝降,咕噜咕噜,雀跃滚落到地板上。 猛地回头,成辛以正杵在实验室窗外的走廊里,背对漫天绚烂晚霞,一脸幽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定定盯了她多久。 …… 跑到实验室门口堵她确实是下下策,之前成辛以怕打扰她学习踩她的雷,从来不会来这里,何况他总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她。回学校的头一个星期,她躲他,他权当是害羞了,想着给她点时间缓冲适应也没什么的,还能彰显他体贴大度,而且支援救灾那么累,她也需要好好休息。可第二个星期她还在躲他,第三个星期依然是……躲得还既明显又笨,比最开始他刚缠她时的态度有过之无不及,就好像他是个瞎子一样。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除了气恼,他感觉自己心底还浮上另外一些不知名的情绪,却又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一直以来,他都想着要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急性子和暴脾气,怕被她嫌弃,可那毕竟是他根深蒂固的本性。眼看捱到了第二十八天,他觉得就算天皇老子也要按捺不住了,于是不管不顾地翘掉了副院长的课,气势汹汹急赤白脸地直接跑过来堵人。 等冲到法医楼实验室门口,隔着一扇方形窗户,看到她站在实验台前面安静发呆的侧脸时,成辛以才终于恍然明白,另一种情绪叫慌张。 气恼搞清楚自己的来源,虚张的声势便瞬间蔫儿了下去,如被迎头浇灌了开水的滴漏滤纸。 可骨子里混不吝的性子还没有马上收敛,就像已经泼出去还没被太阳晒干的泥巴水。见她看到他,眸子里的霞光只闪了一瞬,又很快垂头捡铅笔了,于是他开口质问,声音里有明显的怨气。 “方清月,你是打算装不认识我?” 她慢吞吞站起来,指腹对抗笔杆的分明棱角,低头不看他。 “不想负责是么?”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正好一个师姐从窗外经过,听到他的话,满脸八卦地瞥向这边。她深吸一口气,烫意蔓延上浮。 “……什么负……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然而他一丝迟疑都没有,往前一步,一手撑到窗框上,身子一倾,眨眼间就从窗外窜了进来,直接跳到她面前,简直像只猴子。她一个激灵,堪堪后退抵上桌沿。 “你干什么!这是实验室!” 他毫不服软地继续低声囔道。 “抱完就失忆?方清月你有种抱我,没种承认是么?” 小白鼠蹬着小短腿在笼子里扒拉出“哗啦”一声响动,仿佛在附和他的质问。 她又羞又气。 “你……你能别在实验室胡闹么?” “你回答我!” 他又往前逼了一步,胸口微微起伏着,眼神也罕见地有点横,但语气里却有一丝委屈。 一切都始于爱。那行铅字回到她脑海里。可是苹果……如果失去控制怎么办,她抬头死死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心一横、咬住牙关。 “成辛以,你想和我谈恋爱是么?” “废话!老子特么追你这么多年了,你当我玩呢!” 凶是挺凶的语气,但终究还是辛苦忍耐了的,音调压低,没有像十几年之后那样,彻底在她面前暴露出内里的急躁和浑劣。但毕竟也是凶的,何况那时候的方清月恃宠而骄,自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被他“吼”,既意外又羞愤。 于是她一把把铅笔拍到桌上,理不直气也壮三分,反过来质问他。 “我还没答应你呢,你就能凶我了,还想让我答应你?” “我……我怎么凶你了,我没有!” “你这叫没有!” 他比她高出二十几公分,她穿的又是平底鞋,气势就直接弱了一个头还要多,可说到底,她终究还是被宠着的那一方。 “我错了!” ……他连道歉都是忿忿囔出来的,像在拉练喊口号,偏偏又明显压抑着。 她突然语塞。 半晌,他又闷声闷气开口。 “我以后再也不会凶你了……”但很快又补充道。“……但一码归一码,你躲我是不是躲得有点过分了?” “……那……我也错了呗……”她的语气随着他的一起弱下来,但依然硬梆梆的。 “啥啊……哪有人道歉还加个‘呗’的,方清月你……” “你又凶我?”她瞪大眼睛。 “我……你不讲理!” “……对啊,我不仅不讲理……我……我还……” 也不知怎么,她突然就豁出去了,不再靠着桌沿,而是站直,勇敢地迎面与他对视,一秒之后,确定海拔不占上风会直接影响她发挥,于是她索性站上最近的矮脚凳。 可那凳子也没多高,矮得像半节台阶,她还是没他高,便又气急败坏地再往高处走,一大步跨上木头椅子,又再迈一大步,一点儿淑女形象都不顾,径直登上桌子,整个过程中努力保持平衡。 “你别动!” 眼见他皱着眉头要伸手扶她的腿,她连忙喊了一句,踩在桌子上颤颤巍巍后退半步,等他动作停了,才又深吸一口气,想继续,可…… “……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天(2) 第57章 ·二十八天(2) 其实自她忿忿不平地转头凶踩第一个凳子开始,成辛以就发觉自己的最后一丝气恼也已经悉数不见了。或许实际上还要更早,是从他看见她的一瞬间、甚至是她还没有意识到他存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被她哄好了。显然,她这几个星期过得也没多舒服,眼睑下方还瘫着小小的阴影。他只是怕她心里没有他,怕她下定决心疏远他,但能见到她,他就不怕了。 于是,当听到她懵懵地断片儿,还傻乎乎反过来质问吵架对象,他终于是没憋住,轻轻笑出来。 “你刚才说到,你也喜欢我。” …… 方清月想揍他一顿,可是她只是死死瞪着他那张高高仰起、渐渐恢复柔和温暖的脸。海拔赢得首战胜利,她现在比他高出半个身子,想踹他一脚只需要稍微抬一抬腿,优势和阵仗好似大得不得了。可她一动也没有动。 原本她是想说什么来着…… 缺点。对。她想告诉他,从她在寝室里闷闷郁郁举棋不定的时候就在努力措辞想告诉他了……她有很多缺点。她得提前跟他摊开牌。她有洁癖、不喜欢他出汗……她很难伺候,有很多过敏源,稍微沾到一点玫瑰花粉或者桃子毛就会喘不上气浑身长满红疹……她超级宅,不喜欢热闹、不喜欢聚会,唯一的爱好就是一个人待着看书,可他平时明明那么爱闹爱玩……还有,她还肢体不协调,大一第一个学期的自由搏击课丢脸地拿了f,可他科科全a…… 可…… 他说的没错…… 她就是喜欢他,在她能反应过来之前,在她来得及考虑清楚要不要放纵这种情绪泛滥之前,她就已经喜欢他了。 那些背诵熟练列举到嘴边的缺点突然都统统不想再说了,她感觉到自己悻悻地沉默了下来,耷拉着头,有气无力瞪着他,一点一点失去争强欲望。 “……成辛以……” 他抬头仰望着她,抿着嘴角,眼神透亮,片刻未消,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接扣住她的两个膝盖,把她一整个像扛沙袋一样扛了下来。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在嗓子里的叫喊,上半身就已经失控地向前倒去,手肘撑到他的肩,又继续往下落。他一定是疯了……窗户还大开着,随时随地可能有学生或教授路过实验室。红木地板从她的视线中慢慢上滑,她用小腿挣扎,但很快又被一股力量抵直身体,膝盖被迫弯曲,人被他放到了桌子上。 重心不稳,手又被他的胳膊挡着,无法向下够到桌面,她只能弓起手背靠着他支撑,不敢抬头,因为他的温热气息就在她正对面。不再一高一低了,她坐在桌子上,和他的高度竟然如此接近。她小声嘟囔。 “白大褂上有很多细菌,你不要碰我……” 但他的眼睛怎么会这么亮,像盛满了整片天空的繁星。她还仅仅是望进那其中,就如同已经望见了伫立某个陌生星球等待回归的玫瑰花。 “二十八天了,方清月。” 她看到那星光离她更近了一些,盈盈若若。 “你整整二十八天没理我了。” ……可是啊,这二十八天里,他一直都在她脑子里打转,比平日理他时更加夸张…… “在这二十八天之前,还有连续十五天,你也没理我。”他像是个讨债鬼,如数家珍地认真念叨着她对他的种种不好。 ……她明明理他了……她想跟他说“你也注意安全”,可信号不好,发送失败……她瞪着他眼中的星星海,一言不发。 “方清月。” …… 天色渐暗,实验室里没有开灯,只剩下最后几丝霞光被窗棂分割成不均匀的多边形,最终在他颈侧皮肤上散开,那里比二十八天前干净清爽了不知多少倍,健康的血管形状在警用冬大衣的墨黑毛领边缘若隐若现。她发现他眼角下方那条救灾时留下的伤恢复得还不错,现在只能看到一条细细白白的疤,再过一段日子,就会彻底消失不见,恢复成她最开始见到他、敲他桌子要加他微信时的模样。 …… “方清月。”他又叫了一声。 她再一次望进星穹。 “以后再也不要躲着我了,好不好?” “……好。”她听到自己声音干涩,还带了一点点不知源头的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理人的是她,她自己的声音里居然也会带上一丝委屈…… “还有什么?”他又问。 “……什……么……” “还有什么,是你要回答我的?” 好低,他的声音低得不可思议,却一点儿也不重,软蓬蓬的,仿佛直接穿透了平行距离,附在她耳边呢喃。 盈暖海水漫上岸头,她在湿润白沙中缓慢地眨动双眼,手指动了动,逆着星光,抬起来,食指指尖轻轻触上他的下巴。 他没有动,只安安静静由她触碰,任她一点一点地,从下颌骨最下端往上,再往上,堪堪路过微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再往上,最终到达他的耳垂下方。 “好。” 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橘红日头吻别苍翠树尖,一跃而下。 第二十九章 桃汁与枫叶(1) 第58章 ·桃汁与枫叶(1) 从某种角度来讲,方清月的确不太像个特别称职的女朋友。 首先,她是真的洁癖,抗洪那一次又脏又臭黏黏糊糊的拥抱只能算是个例外。 谈恋爱之后,她原形毕露,只要成辛以稍微出一点手汗,她就不愿意给他碰。可二十出头的大男生正是精力旺盛、最爱流汗的时候,他平时打个球、训个练、上个警体课,或者哪怕稍微活动活动筋骨跑个步再去找她,她就会板着脸要他安安分分不准乱动,或者嫌弃地掏出张湿纸巾给他,紧盯着他把掌心指缝都擦干净了,然后才乖乖给他牵手、给他抱。 其次,她是真的性子闷。 又闷又宅,社交北极熊。 不爱逛街、不爱看电影、不爱去游乐场、不爱参加聚会、也不爱去看他的球赛给他加油。不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外出约会,整天就知道泡在图书馆里,和高一时一模一样,腰板笔直地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成辛以软磨硬泡了好久,她才勉强妥协,改成坐在篮球场边、挨着他的书包,兀自捧着书看,等他汗津津跑过来朗声叫她名字,就一边皱着鼻子嫌弃,一边按他的要求,把准备好的气泡水递给他——就算是约过会了。 …… 但成辛以却觉得,作为女朋友,她超级好,好到甚至让他惊喜。因为在正式确立关系之后,他居然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侦查出了她好多好多可爱的小特点。 比如,她看似清冷无趣,实则体贴得不可思议。贺暄总说女孩子难哄,所以原本他以为她偶尔肯定会跟他闹着小性子、使点小脾气什么的,可她几乎从来不会,有时他课多或训练忙不能陪她看书,她不仅不会不高兴,甚至还会特意绕到侦查系的教学楼来给他送咖啡。 再比如,她看似对很多事情都满不在乎,实际上却意料之外的既细心、又护内。 刚在一起的第一个周六下午,两个人在图书馆一楼咖啡厅消耗饭后时间。看累了书,她突然想起最近很少再跟他学足迹鉴定了,他便从手机里翻了几组照片来给她复习,正看到第一跖区受压点的几个特征时,就听到她几个舍友叽叽喳喳推门进来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要拉着她一起商量下周一学院运动会的事情。 “月月你知道么,咱们班拔河比赛少了一个人!” 负责筹备运动会的班委万舒隔着半张桌子冲她叫道。 方清月从泥巴照片里抬起头,迷茫的表情被热美式新鲜冒出的白气成团笼罩。 “……啊……那怎么办?” 万舒气哄哄地用笔记本拍了一下桌子。 “本来咱们班汉子就少,这下又伤退了一个,隔壁班还有两个两百斤的重量级选手……这不铁定被虐惨了!” 方清月慢慢鼓起嘴巴,极尽遗憾地替雄心壮志、要在运动会上夺冠的万舒耸了耸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班里男生少,总不能凭空变出来一个吧。 “何止两个两百斤啊,我听说隔壁班的那个谁……‘二班之花’叫啥来着,她好像还要找自己男朋友当外援呢,据传是个练巴西柔术的。”庄思懿在一边叽叽喳喳补充道。 “外援?”姜姜不解。 “对啊,不是说每个班都有一个外援名额吗,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哎!——哦……对不起——”万舒又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起来,差点儿撞翻姜姜的柠檬茶。她匆匆道了句歉,又忙不迭囔起来。 “不是……那咱们班为啥不叫外援!” “找谁啊?”庄思懿愣了一下。 万舒“唰”地一下指向方清月身边,指尖带风。 “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成皮糖’嘛!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拔河吧!反正都是自己人!这个人情就算在月月头上!你也不亏!” 成辛以早在两年前就跟她舍友混熟了,何况帮她们班就是帮她,自然不假思索就要点头答应,却听她在一边毫无迟疑地开口拒绝。 “不行。” “月月!” 万舒直接趴到她面前,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别害羞嘛!你俩都正儿八经在一起了,我们早都替‘成皮糖’吹响过胜利的号角了。” “不行。”方清月一本正经地摇头。 “哎呀没关系的,二班找外援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儿,就算他们没找,这也符合比赛规则,不算作弊啊。” 庄思懿以为她是觉得这样做影响比赛公平性,毕竟方清月是一板一眼的性子,尤其在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上。 成辛以灌了口咖啡,扭头看看她。她表情很认真,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绝对不行。” “为啥?”姜姜问道。“二班班花都找她的男朋友上了,而且我男朋友那天有事,要不然我就找他了。” “就是,月月你看‘社会你姜姐’,这刚谈恋爱第二天,就一点儿都不害羞,一口一个‘男朋友’叫着,多顺口。你就让‘成皮糖’去吧,我大出血一回,请你俩吃涮羊肉。”万舒继续冲她“威逼利诱”。 但方清月眼皮都没眨一下,语气平静,淡淡道。 “我男朋友手上有伤。” …… 成辛以感觉自己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上扬。 “啥伤啊?”万舒问。 “上个月抗洪救灾划的。”她平静道。 “……上个月?还剩几公分的疤?”万舒冲成辛以翻了个白眼。 “虽然不算太严重,但他伤的是利手,而且还没好彻底。”边说着,方清月边拉过他的左手翻开来,给她们看那道已经基本愈合的伤口,在他拇指下方点来点去。“……展肌、屈肌都有伤,这几天肯定不能伤上加伤,不然万一落下病根儿怎么办。” …… 万舒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成辛以望向方清月的那种简直能溺死人的眼神,只觉得满嘴狗粮噎得紧,垂头丧气地坐回座位,灌了一大口气泡饮料,默默摇着单身狗的脑袋,去给自己的同乡学长发微信了。 另外两个女生也在一边吃吃笑,而成辛以只觉得她实在是太太太太可爱了,要不是她舍友还在场,他简直想直接给她一个大熊抱,抱住就再也不松手。 —— —— —— 隔天晚上,两人从图书馆回宿舍,走到楼下半人高的树丛时,突然听到有些熟悉的人声。 她眯眼定睛去看。 透过并不繁茂的枝杈,能清楚看到姜姜正坐在商宇麒大腿上,两人毫无间隙抱在一起,平日里假小子一样大大咧咧的“社会你姜姐”,此时正在低头轻笑,神情异常娇羞,判若两人,商宇麒也在笑,边笑还边将自己的下巴从下往上凑过去,堵上对方的嘴,然后两人抱得更加用力,两只脑袋转来转去,逐渐越发啃得难舍难分,连口水的声音都一点点变得响亮起来。 …… 成辛以也看到了,颇为无语地伸手去捂她眼睛,悄无声息把她拉到另一条更远些的路上,不叫她继续看。 倒也不是怕她看,但……她那是什么表情? 瞪着大眼睛,过分地专注,脸上只有满满的真挚疑惑,完全不知道羞……简直就像在隔着玻璃观察两只实验青蛙磕了药之后的互动一样。 他甚至非常怀疑她会问出一些很呆很奇葩的问题,比如“他们为什么要转脑袋”、“互吃口水会不会很脏”之类的…… …… 但方清月倒没这么问。她只是等他放下捂眼睛的手之后,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瞥他,又低头默默想了想,然后看看四周。还没到门禁时间,女生宿舍楼门口还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 似乎不想被别人听到,于是她抬头,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 成辛以把耳朵贴近她。 “你也要亲吗?” 她的呼吸轻轻吐在他耳垂上,令成辛以整个人突然似触了电般微微颤了颤,连带着牵她的手都紧了紧,喉结微动,转头瞪她。 “当然。” 他的声音莫名变得哑了几分,好似刚跑完五公里,盯着她的眼神直勾勾的。 她居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就像高考那天借他橡皮时一样,又俏皮又可爱,像一汪透净沁洁的清潭。 “那明天再说吧。” …… 原本成辛以都快要把脑袋凑上去了,突然在中途被迫停住。 “为什么明天?” 她笑嘻嘻地抬手按住他的额头,阻止他继续冲破亲密距离。 “现在人太多了。” …… 成辛以觉得她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最关键的是,他对她还偏就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甘之如饴,任她折磨。 —— —— 于是,当天晚上、第二天的一整个早上、上午和中午,成辛以都处于一种既亢奋、又忐忑、轻轻飘飘,如临云端,却又坐立不安的状态里无法自拔。方清月下午第一节有专业课,昨天非常明确地让他下课之后来找她。 好明确,好明确。 简直就是定了个初吻的闹钟,但铃声出了bug,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嗡叫着,怎么关都关不掉。 …… 有点口干,他在宿舍里转了几圈,发现饮水机里没水了,就在舍友桌子上随便拿了瓶饮料,也没细看,拧开瓶盖就直接往嗓子眼儿里咕咚咕咚灌。刚灌完,正好那个舍友回来了,看到他的样子,颇不解。 “成哥你咋了?” “……什么咋了?”他明明灌了一整瓶饮料,嗓子却还是出奇的哑。 “你……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被戳中心事,成辛以腆着脸硬撑。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紧张,你看错了……” “……哦……” 舍友还是有点奇怪,端详他一会儿又问。“我的饮料好喝吗?” 谁知道,他又没细尝味道…… 就……甜的吧。 —— 下课后的教室人流涌动,她出来之后很快就看到他了,然后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容。成辛以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今天没带框架眼镜,那双柔媚的眸子亮亮的,仿佛能把他吸进去一样。 他擦擦手,上前牵住她,也不说话,默默穿过教学楼,路过体育场,走过操场看台,专挑人少的地方去。他走得有点快,她跟得气喘,又抬头看看他绷得紧紧的侧脸,不禁觉得有点想笑。 “成辛以,你要去哪儿啊?”她抿住嘴角问。 “没人的地方。” “为什么?” “……” 成辛以停住脚步,转过来瞪她。 “方清月你敢装失忆试试?” 她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 “哦……我记得呀。” “……那你还问。” “那我不问。” “乖。”他转头要继续走,她赶紧扯住他。 “但我走累了……” 刚下课的校园里,哪那么容易能找到没人的地方。深冬时节,冷风漫过枯黄枝头,席卷着几大片完整的枫叶纷落在操场看台宽阶上。两人在看台最上层停住,下面的绿茵场上全是课间出来溜达的人,甚至还有别的侦查班在拖堂集中做体测。 “那歇会儿。”他拉她坐下。 方清月活动了一下脚踝,捡起脚边最大的一片落叶,转来转去端详了一会儿。 接着,她缓缓舒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转过来面向他,眉眼弯弯,清清亮亮,声音像只小奶猫。 “成辛以。” “嗯?”他低头专注帮她暖着手。 “我只说不要人太多,又没说一定要没有人。” 第二十九章 桃汁与枫叶(2) 第59章 ·桃汁与枫叶(2) …… 对啊,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 成辛以发了一秒钟的怔,然后连忙把她细细软软的五根手指尽数握在掌心里,深吸一口气。 “方清月。” “嗯。” 她依然笑眯眯看他,但脸颊终究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粉色。他抬起手,温热掌心轻轻抚上那抹粉润,食指指腹触到她的眼角,令他想起两年前那个盈雪的晚冬。bj的冬季寒风更冽,她的脸比那时凉意更甚,但如今她不再躲闪了,他也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坦坦荡荡地,用自己的体温帮她添一份暖意。 …… 枝头黄叶逐渐停止晃动,稀薄阳光滞住呼吸,清风被点住穴道,背景板里的所有人影似乎都在一瞬之间定在原地。像是被催眠似的,他屏着呼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极缓极慢地,倾身向那一抹温柔的凉意靠近。 方清月其实也有点紧张,下意识也屏了气,没被他攥住的一只手捏紧那片枫叶,强装镇定,闭上眼睛。 …… 是要闭的吧? 她昨晚连夜“补完课”的几本言情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 但就在他和她的唇只剩下半厘米距离,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抵,呼吸已然缠绕在一起的时候—— —— “嗡嗡嗡”。 一阵手机连续震动的声音从她外套口袋里传来。 …… …… 成辛以想骂粗话。 他得找人打一架。 或者直接把给她打这通电话的那个人揍一顿。 …… 第二个办法听上去显然更解气一些。 …… 他长腿撇开,整个人瘫在看台上,一脸郁闷不爽地听她站起来背身接电话。 “……好……我这就过去。” 她冲电话那边应了一句,挂断以后回头,迎上一张杀气腾腾的俊脸。 忍住笑,走回他身边,她站在他一条拦着路的腿旁,垂眼看他。 “我得去一趟实验室。” “嗯。”他木着脸,哼了一声。 “现在。” “嗯。” 他的脸色更木了。 “……那我走啦?” “……嗯。” 那杀气简直都快冲到天灵盖了。 “那……你让让路呗?” 她柔柔地用膝盖碰了碰他搭在前排看台椅背上的大长腿,又捏着手里的枫叶,在他腿上轻轻蹭了一下。 …… 成辛以重重叹了口气。 是真拿她没办法。 他从小到大养了二十多年的暴脾气,这就快要被她磨没了…… ……算了…… 收回腿,站起来,垂头丧气的,但还是拉住她的手,提起她的书包。 “走吧,我送你过去。” 她跟着他走出小半步,但又忽然转了方向,迈上了身后的宽阶。成辛以不明所以侧身看她,却见她的双眼已是和他差不多的水平高度,正眸子湛亮平视着他,细眉弯成两条小小的月牙。 下一秒,还没等他开口,她的双手一并向前方举起来,他眼前只来得及闪过枫叶的柔黄光影,后颈便已被微凉的手腕一左一右扣住,一道温柔的力量将他拉向前。飞快而又无比坚定的,倾息之间,她已经在他因为不爽而抿紧的嘴巴上蜻蜓点水般轻触了一下。 转瞬即去。 —— —— 手里的黄叶缓缓飘落地面,主动和不主动的两个人都没出息地呆住了。 一个是因为完全没料到会被反客为主,就那么傻乎乎地愣在原地石化,一动不动。而另一个,却也实打实怔了一怔。 …… 书里居然乱写。 明明和写得完全不一样。 …… …… 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却又说不上来,只发现自己脑袋突然变得钝钝的,思维像浓稠的蜜一样,极其缓慢地流淌发散。 就像……像刚刚从一场温熏午觉之中醒过来,连耳边的风都变得旖旎,放慢节奏,令她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鼻尖以下,哪里是刚碰到他的地方、哪里不是,她竟然清晰得仿佛可以记住一辈子……事实上她也确确实实做到了……就从那一点开始发散出的柔软触感,那么温暖,甚至……甚至糯糯的……像……像…… …… 怎么会…… …… 她感觉自己的腿动了动,在意识到之前迈下了台阶,可与此同时……心里却反而蓦地生出一股冲动…… 不想走……她不想走……却想再…… ……想再站上台阶……这样……她就可以…… 可以……再…… …… 正恍惚着,面前石化的人突然解了冻,一手从后往前揽过她的脖颈,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言不发,强劲又执着地,覆了上来。 —— —— 又几片落叶成群结队飘下树梢,沿途自愿旋转不停,无数对棕黄的叶片紧紧黏在一起,一路飞扬不止,却也一路拥抱不放。 其中那一片,叶柄更宽、接近牛皮纸颜色的灿黄枫叶,尽管生疏,却依旧仿佛对于飞离枝头已期盼了无数个年头一般,在凛冽的风里,宽阔叶茎如同掌心,透露出相同滚烫的强执,深咖色茎络缠绕住另一片叶的茎络上端,再辗转奔向下端,却极尽温柔,仿佛要在最终归落大地怀抱之前毫无保留倾出全部爱意。 宽阔叶身挡住风势,垂头弓背,整个包裹住对方窄小的叶柄—— 那是它高高仰着头、本能地伸手扶着它的腰、却实则大脑空白、自两叶相触那一瞬起就已没有精力再掩饰紧张的,它的爱人。 恍惚之间,冬雪好似已经提前开始降落,枫叶叶脉仿佛两道互为深渊的蛊,无形之中,拉着对方一起向下陷去,越陷越深,不知尽头…… …… 电光火石。 烟花漫天。 …… 终于有些微理智回笼,是因为承受力先至极限。 身高差,她忘记了身高差。她不该下台阶和他站到同一层的,但她此时并没有太多空间去反思这一点。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断了,就快要抽筋似的,可宽硬叶柄掌控着她的整个下颌,扭不过头,便低声发出呜咽,手也开始推他的腰。 推了半天,两片落叶才终于歇在台阶底下,方清月的脚跟落回地面。 脚尖发麻、脖颈发酸、气息不稳,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感觉自己的脸滚烫得下一秒就会爆炸开来,抬手揉着自己的后颈,脑袋垂到最低,额头靠在一面同样大幅起伏的胸膛。 和亲密相拥时一样,他滚烫的手掌依然烙在她的衣领之后,大拇指抵在那软软的耳垂边缘,但终于不再箍着她,开始随着两道炙热呼吸的节奏一起,帮她揉着酸痛的脖颈。 …… 过了好一会儿,成辛以才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轻轻问。 “……还疼么?” 她缓缓摇头,发丝在他的衣服前襟轻轻摩擦出细碎嘤咛。 “……嗯。” 他继续帮她揉,同时将她搂得更紧,弯着腰,脸蹭着她的耳朵分享滚烫温度,一起慢慢平复心跳和喘息。 —— —— 送她去实验室以后,成辛以轻飘飘去上晚课。原本以为再快也要等隔天才能见到她了,结果课上到一半,就收到商宇麒女朋友的微信。 “月月晕倒了!在校医院!” 成辛以几乎是飞过去的。 方清月怏怏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脸色苍白,三个舍友陪在一边。等他扑到床边,才发现她的眼角和手腕都生出了淡淡红斑。 成辛以既心疼又疑惑。 “怎么会这样,是实验室什么东西感染了?还是……” 他突然想起什么,话音渐止,脾气渐长。 大二的时候,鉴于冒出了一个隔壁专业的低年级傻子,愚蠢至极,偷偷给她送了一堆玫瑰,所以他曾见过一次她花粉过敏的模样,当时她的眼角就是这样,红红的,不规则的大块阴影,有点肿,像狠狠痛哭过一整晚。 难道最近又有这样的白痴出现了? ……活腻了吧,他都已经有名分了,还敢来招惹她? 果然,校医插着口袋在一旁淡淡道。 “过敏。” “过敏?过敏怎么会晕倒?”庄思懿不解地问。 “晕倒是因为低血糖,没吃中饭饿的,两码事。”校医耸耸肩,继续道。 “应该是接触了什么过敏源,但接触得不算多,所以症状不是很严重,休息一会儿,吃点药就可以。不过你这么大个人,不知道自己对什么过敏吗?” 方清月看起来也很迷惑,声音细细低低的,小手冰凉,乖乖搁在他手里。 “玫瑰花粉、草莓、桃子、核桃。” “这么多?” 万舒在一边插了一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只知道月月对玫瑰花粉过敏,后几个过敏源简直闻所未闻。而且……草莓多好吃啊,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对草莓过敏…… “那你今天碰这些东西了吗?不一定是直接吃,看你的症状,也有可能是间接碰到一点点。”校医边思索边问道,眼睛在病人和病人家属身上转来转去。 “没有。” “再好好想想。” “是啊,月月,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不小心误碰之类的?” 她的舍友们也在一边很关心地问。 方清月想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 “真的没有。” 自从知道过敏源之后,她就从来不会铤而走险去碰这些东西了。 但校医是个过来人,歪头思忖片刻,问道。 “那你呢?” 屋里所有眼睛都转向成辛以。 “什么?”成辛以迷惑抬头,他原本正在琢磨还会有哪个二货敢送她玫瑰。 “你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吗?”校医问道,摊开两只仿佛在提醒众人不必少见多怪的手心,解释得平淡至极。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曾经吃过或者喝过大量含有过敏源的食物,然后没过多久,你们俩又……比如说,s吻过,那也有可能。因为对于体质非常敏感的人来说,哪怕是极少量滞留在口腔里的微量元素,也是有可能导致过敏的。” …… …… 起初,除了一旁的三个舍友露出促狭的笑和方清月骤然脸红起来之外,成辛以并没有太多不自然的反应。毕竟s吻是有的,即便这会儿他唇畔依然留着迷人的记忆,可他绝不可能吃过会让她敏感的东西,甚至自很久以前知道她的过敏源起,他就也不太喜欢吃那些水果了。 正要摇头否认,话到嘴边,脑中却突然闪过下午出门之前猛灌的那一大瓶饮料。 …… 成辛以的眉尾不自觉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缓缓回忆了一下瓶身上一闪而过的图样。 …… 完了…… 那好像是…… 鲜榨的桃子汁…… …… 已经溜到嘴边的的辩解变成一声尴尬的轻咳,他的脸也迅速升高温度。 …… 怎么会这样…… …… 看到他变化的表情,校医和三个舍友自然都明白了,于是校医完成寻根究底的任务,淡定如常地转身出去做别的事了。三个舍友默默笑了一会儿,但怕方清月太羞,也都找了借口走了,临走之前还叮嘱成辛以好好照顾她。 …… 成辛以耷拉着脑袋,诚实又愧疚,把情由一句一句慢慢解释给她听,末了还忍不住补充道。 “但我……我……出门前明明刷牙了……我……我真的刷了……” 他想说他刷得挺认真的,也不是故意去喝桃子果汁,可实在说不出口。 这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还一度曾经笑话过送她玫瑰花的人,他有什么资格……相比之下,他才更愚蠢吧……明明知道她过敏,明明知道将会亲她……可是还偏偏就去喝那多余的果汁…… “……对不起,方清月,我太蠢了,今天……今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要亲你,太……太紧张了……就给忘了……” 自责得紧,他也不逞强掩饰了,从实招来,可怜兮兮,像个认错的孩子。 “……不怪你。”她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羞涩,但已经露出微笑。“反正这次也不严重,没关系的。” 可成辛以依然很难受,给她暖着手,却觉得怎么暖都不够热乎,索性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坐到她床边,把她红彤彤的手腕整个捂在怀里,一言不发地闷着。 见他这幅样子,她反而心疼起来了。 “……成辛以,真的没事的,是我先亲你的,而且谁又能想到……这样都会过敏的……” 他眼巴巴地瞅着她那张还不如他手掌大的脸,仿佛下定决心似的。 “方清月,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了。” “嗯。你先起来,地上凉。” 他固执地继续承诺。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因为我过敏了。” “嗯。” 她笑得更甜,另一只红彤彤的小手伸过去,摸摸他的大脑袋。 “真的,我发誓。” “好。” 【第二卷完】 第三十章 双休复盘(1) 第60章 ·双休复盘(1) 【第三卷:《雪融雪》】 —— —— 六月二十一日,周六下午三点四十八分,方清月回到警队。 看来实际行驶速度比预想中慢了一些……她撑着小阳伞站在警队大院里,顶着炎炎烈日暗暗琢磨了半晌,又看了看另一侧早已停在固定同一棵树下的那辆黑色巨兽。远近闻名的魔鬼刑警队长作息日夜颠倒,似乎忙得连洗车的空档都没有,所以这只巨兽现在满身蒙尘、四脚沾满大块灰泥,看起来垂头丧气,像是被今年发布的第一个红色高温预警压塌了脊梁骨。 确实太热了。她被空气闷得心焦,快步走进刑侦大楼里吹空调。 —— 这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办公室。 地理位置是刑侦一队办公区的最里面,靠着楼东侧的窗,空间比她那间办公室要大出不少,但能落脚的地方却少得可怜。午后日头正盛,窗帘正紧紧拉着,白炽灯大开,书柜里堆满了案卷,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是会让强迫症发疯的程度,其中有些标签都已经磨得又黄又旧。诺大一张办公桌,像一百年没收拾过一样,杂乱无章,桌角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多得快要溢出来。遍地可见归档用的新旧纸箱,折叠起来的、展开来的、半折不折的……比比皆是。成箱的罐装气泡水堆在墙角,垃圾桶里满满当当全是废纸,碎纸机前的黑色木地板上还残留着不少白色碎纸屑,地上还有好几个揉起来的纸团。警服上衣被随随便便扔在衣架脑袋上,而另一件黑色冲锋衣外套,竟然就被胡乱丢在饮水机顶上。 刚刚满三十二岁第二天的刑警队长坐在桌上高高一摞案卷后面,正埋头专注看材料,左手拿着铅笔不时写写画画,右手掐着一支烟,烟头升起缕缕白色有害气体。 她看了他几秒钟,抬手轻轻敲了门,他才抬眼看过来。 “坐。” 与她记忆里那种清朗温柔的声线截然不同,他现在的嗓音沙哑得像个老头子,仿佛那些烟气是从他喉咙里划过的锋利刀片上闪着的银光。 她下意识替他无声吞咽口水,经过嗓子反而感觉更加酸胀,想叫他别抽了,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只安静走进去,找椅子。 ……但是……坐哪里…… ……这办公室里仅剩的一把椅子上正堆着他的……这是个什么……呃……毛巾…… …… 还是条又大又旧的脏毛巾。 她默默无语看了看他,他却像完全没察觉似的,还在翻手上的材料。 …… 难受得皱眉屏息,伸手把他的毛巾捏起来……见是干的,也没什么臭味道,便直接丢到他桌上堆着的另一摞卷宗上头,又检查了一下椅子,表面没有什么其他奇奇怪怪的痕迹了,她才坐下。再抬头,才发现成辛以不知何时已经在睨她了,双眸眯着,表情似笑非笑,就跟当时看到她被迫和满手油的姚澄亮握手时的幸灾乐祸样如出一辙。 洁癖精和邋遢鬼打交道,十年前邋遢鬼人模狗样,十年后洁癖精白旗投降。 “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不跟他们这些粗糙男人一般见识。 “等一会儿。”他又翻了一页材料,低头缓慢转着笔。 她瞟了一眼,还是西郊画廊的案子。昨天白天让施言组织侦查实验时她并没跟着去,回来也没听说他们又查出了什么新线索。怕总提问题会打扰他思路,她没再发问,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着。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比燥热室外舒服得多,她原本穿着降温布料的防晒衣,这会儿都觉得有些凉意了,不禁抱起小臂。成辛以扫了一眼她被袖口盖住的白皙手背,把涂写的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地上,展开卷宗放到她面前,笔尖在上面点了点。 是前天晚上折返回去找的那半截荧光指针。 她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角度。”他言简意赅地念了两个字。 起初她还是一头雾水,又仔细看了看卷宗上的几张照片,感觉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点点,但又没有完全散去。 除了她当时在现场拍的那一张之外,还有几张大概是昨天白天新拍的,都是最后半截指针的落脚点。那截指针是他在一片弧形断瓦侧面找到的,正好卡在碎砖块之间,一旁是斜立成排、鳞次栉比的砖块,周围只有四分之一瓣足印痕迹,还有明显滑蹭的痕迹,辨识条件并不乐观,恐怕很难与现场采集的其他脚印一一匹配,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当时在场的五个人所留下的。 但前晚,她窝着一肚子气,胳膊又痛得要死,并没来得及仔细考虑。现在再静下心来看,尸体跌落的弧形楼梯靠近三楼门口,是在东南角,而指针是在西北侧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发现的,两者之间距离很远。而表盘的朝向…… 她只能隐约猜到这个可能,手指在照片上试探性地划拉了两下,看向他的眼神充满疑虑。 ……是……这个意思么?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从打印机里重新抽出一张白纸,扶手椅朝着她挪近一些,在纸上画起来,边画边慢慢解释。 “门框、楼梯、窗、头、四肢……” 用的是最简洁的画法,把相关参照物用精短的直线标出来,再画箭头标出尸体的头脚朝向等等。她凑过脑袋去看。 “既然死者是这个姿势摔下来的,表盘与手背同方向裂开,那指针为什么会甩到相反方向去?”他边问着,边展开自己的手掌,简单比划模仿了一下。 但她一时没集中注意力,想的是其他问题。 “材料里不是有建筑平面图么,为什么不用那个?” 这线条歪歪扭扭、粗旷奔放,画得简直难看死了,有现成的平面图看起来不是更清晰了然。 成辛以斜眼瞅瞅她,下意识抬手,用笔杆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发顶,斥道。 “听重点。” 她眨了眨眼,盯着那捏着墨绿铅笔的“祸水”,缓滞地思考、吐字。 “……重点是……指针在死者的右侧方被找到?” “祸水”主人耸耸肩。成辛以是个最典型的左利手,写字、拿枪、日常做事都惯用左手,所以手表戴在右手。而根据死者手表表带磕碰的痕迹来看,可以确定表曾经是戴在死者左手上的。她仔细回忆,坠落时,尸体的头朝向五点钟方向,双脚核心大致朝十一点钟方向,还有两只手在死亡时的呈现姿势——左手臂朝向约七点钟方向,手表表盘坠地的位置也是朝向七点钟,但指针最终却在十二点钟方位被发现。 “但手表是先磕在楼梯上的,有没有可能因为在磕碰过程中转了方向……”她琢磨了一下,没再问下去。 “力也不对。” 他摇摇头,把铅笔笔杆横过来,比量在两个点之间。确实,距离太远了。 “那会不会是场外因素造成的?比如,有可能是我们在现场勘验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然后来回走动……” “不会。” “为什么?” “动动脑子。”他扬起一侧眉毛。 “……”她瞪起眼睛。 第三十章 双休复盘(2) 第61章 ·双休复盘(2) “怎么,条件不好就一眼都不用看了?”他反瞪着她,表情有点像大学警训时期的严厉教官,厉色指责她站姿不标准,另一只手把照片又往她眼前推了推,指向指针发现之处的残缺脚印。 “滑蹭痕迹这么明显,这么多参考点,都不用看的?” “我看了呀!” 她有点不服气,音调不自觉升了些,拿过那张照片,数着那枚四分之一脚印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参数价值的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忘记他教的那些足迹鉴定知识,一个一个报出来。 “一、二、三……这里滑蹭长度大概是2.5公分左右,被破坏得很严重,这些我前天晚上就看过了,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面对着她理不直气也壮的叫嚣,他却不说话了,也不再严厉凶斥,反而安静了一会儿,视线定在她的指尖片刻,才缓缓抛出问题。 “你没戴脚套么?” “当然戴……”她原本还想继续不服气地囔,可话到一半,才又一次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迟钝。 自己人现场勘查时都必然是穿着脚套的,穿脚套所留下的脚印和不穿脚套留下的又怎么会一样呢?何况案发时在场的人穿的还都是鞋底板坚硬的工作靴。这四分之一枚脚印未被破坏的边缘硬朗明晰,显然不会是脚套所致。 …… 她瞟了他一眼,后颈发烫,抿紧嘴巴,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现场有人在说谎。并非没有人靠近过尸体,相反,可以确定的是,在死者坠地之后,至少有一个人,曾经绕到死者身边,甚至有可能在指针坠落的初始位置短暂逗留过。而根据四个人的口供,案发时二楼有两个人,杜志伟和陈鸣,一楼是王阳,升降架上的是许东。 从位置上看,最有可能是距离最近的杜志伟和陈鸣互相维护说谎,但其中陈鸣的身量与三楼现场的足印明显不符,已经被成辛以排除,即使真的有人独自接近过尸体,也绝不会是他。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用指尖贴着他画出的短直线模拟可能存在的人物移动路线,突然又想起,在第一次勘查现场时,成辛以曾在落地窗前丈量了好久,一道隐隐约约的亮光闪过脑海。 被移动过的指针更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而从折返路线上看,有这个必要在三楼这样来回活动的,只有一个人…… “你怀疑……许东?”她小心翼翼猜测道。 “哦……”他轻轻哼了一声,语气揶揄至极。 “终于醒了?” ……她咬住下唇。 术业有专攻,推理能力还是他更厉害,这一点她十年前就领教过。但是…… “口供上说,许东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刚升到一楼和二楼之间,杜志伟和陈鸣也没说曾经见到他升上去。这一点上,你觉得有可能说谎么?” “你猜?” …… 成辛以转着笔杆,好整以暇看着她默默吃瘪的模样,也不回答,只把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回去。 “这栋楼的每一层层高是多少?落地窗窗长又是多少,手动升降架在行进过程中,加上视线斜角,会有多长的距离处于楼里人的视线盲区里?” 三楼层高4.8米,因为需要测量坠落高度,所以她计算过。但一楼和二楼并不是案发现场,她就不知道了……至于落地窗窗长……她压根儿完全没考虑过这些数据的测算…… 一时语塞,她眨巴眨巴眼,默默盯着他指尖模糊成旋儿的笔杆,答不上来。 成辛以扯扯嘴角。 “所以,下基层做刑侦,不能把所谓的份内事分割得太清楚,就算不是跟尸检解剖相关,该参与也还是得参与,所有线索都是一个完整的圈,缺了哪一环都搞不定,是不是,方法医?” 他正面盯着她,似乎早料到她不知道,态度难得并不凶,可说的话还是叫她红了脸。方清月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大概是研究院呆久了,她过度专攻,之前总觉得询问和审讯等这一类工作不属于她的工作范畴,没有太大的积极性去参与,甚至还一度因为和成辛以的尴尬关系,刻意回避过几次。她这点儿小心思,他肯定瞧得一清二楚。 但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他倒没得理不饶人,继续引导。 “三层落地窗长4.0,一层、二层层高都是2.8,落地窗长都是1.8。这是四个目击者的身高。算算看?” 他笔尾朝向她,她便听话地接过笔,又拿过他的纸翻到背面,开始在上面有板有眼画起来。 但风格与他完全不同—— ——成辛以画案情思路图,是能多简单就多简单,粗旷不羁,线条飞扬,就算是在场认真旁听的人,恐怕事后都不一定能回忆起他画了些什么。而她,却是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地,就像那些考试时过分认真整齐打草稿的呆板学生一样,尽可能明确标示出所有的定量,天台、3f、2f、1f……接着又是落地窗上沿、下沿,还用学生时期才会用到的上下箭头去清晰标注每一段数字,哪怕有些地方心算也可以,她还是习惯性地写得极其详尽。 …… 这要是换成其他人,搞这么多磨叽的长长短短横横竖竖,他早开骂了。可这会儿,他就支着脑袋盯着她的手背,默默等着,居然不急也不躁,甚至还隐约生出一丝困意。 写着写着,她突然停下来,抬头问他。 “下沿离地是多少?” 他抬起眼皮,又重复了一句,等待她的表情从全神贯注变成窘迫。 “你猜?” 果然,她就那么卡着,白皙脸庞泛出粉色光泽,嘴巴微微嘟着,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字。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成辛以这才慢悠悠报了数字给她,而且很耐心地,等她标完一段,不等她再问,就直接报下一段给她。 墙面厚度、上沿长度、下沿高度……每一段相关数字他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了,甚至包括每个室内的目击者陈述的在案发时所站的位置离窗沿的直线距离,完全没有任何迟疑或犹豫,就像个数字机器似的。 全部算完,她又用笔最后着重描了一下视线盲区的范围,慢吞吞念着。 “二楼和三楼的室内建筑面积是一样的,那应该……就是这两段,在视线盲区里。” 案发现场的升降架是半封闭式的,一个人坐在上面,系着安全绳,双腿需要踩在固定高度的踏板上,会有一定的曲腿姿势,因此整体长度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米。结合在场四个人的身高,当升降架升至两层楼的落地窗之间时,即便算上视线倾斜角度,也会有一段距离,是室内的人完全看不到的。 也就是说,许东的确没有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他耸耸肩,看着她手写的计算过程,从明确清晰的平面图渐渐开始变成涂涂改改、黑一块白一块的凌乱草稿纸,跷腿瘫回椅背里,点起一支烟。 “可是……”她很快又皱起眉头。 “死者的每一处伤口我都仔细看过,枕骨只有一次撞击痕迹,所有的新鲜伤口都是在坠落过程中造成的,没有任何可疑的其他痕迹。如果真的另外有人对他做了任何加害行为,都不可能不在尸体上留下痕迹的……” 她只能接受他推理能力比她强,但尸检是她专攻的术业。 “我又没说一定对尸体有直接加害行为。” “那……” “我只是怀疑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不管最终,案件定性是意外还是他杀,案情都得做出百分之一百的还原,差一点儿都不行。” 烟雾缭绕,她盯着那双隐在白烟后面的湛黑瞳孔,总算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被传闻描述成魔鬼队长了。不仅源于那远近闻名的暴脾气,他工作起来,确实既较真儿又果决,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容忍。 “那现在怎么办?重新审讯?” “你问我?”魔鬼队长官威颇严地眯起眼睛。 她顿了顿,鼻尖皱了一下,深呼吸,没好气地一连重复两遍,末了再添一声不走心的称呼。 “请教。请教……成队。” 说完之后,她又有些忿忿地转过脸去,翻了个不怕他看见的白眼,抬手不满地扇走四周的烟气。 第三十一章 洁癖精与烟灰缸(1) 第62章 ·洁癖精与烟灰缸(1) …… 早就知道这样的态度会把她惹恼,但等真的又见到她皱鼻子、拧眉头、鼓腮的一连串微表情,成辛以还是觉得有点好笑,又似有一丝丝类似恶作剧得逞后的上瘾心态。 以前他向来不会这样故意招惹她。不管是十年前没原则的宠溺,还是十年后冷冰冰的不搭理。可经过了前天晚上短暂又久违的独处,他隐隐感觉这种幼稚心态越来越跋扈,无根无据,就像一只重新开始嚣张膨胀、却又拼命克制着,谨慎注意不能任由自己上升得太快的气球。 他面上不动声色,又继续盯了她侧脸新换的创可贴半晌,才抿紧嘴角,随手把剩下的大半截烟头插进烟灰缸里,打算从卷宗里抽几张照片出来给她继续看。 但还没等他碰到照片,她却突然“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抬头,就见洁癖精的两弯柔媚细眉正紧紧拧成麻花,右手骤然从桌上弹起来,飞快地拿起一边的纸杯,径直把他那杯剩大半没来得及喝的现磨咖啡全部倒进了烟灰缸里,掐断还在不知疲倦冉冉盘旋的白烟,接着,又翘着小指头,满脸写着不高兴,无比嫌弃地捏起烟灰缸一角,把里面湿哒哒的烟灰烟头一股脑儿倒进了垃圾桶里。 …… 原来是烟灰缸太满了。 他熄烟时向来随意惯了,烟头没有完全灭掉,才会让她像个消防安全警铃似的“嗖”一下弹出反应,倒他咖啡帮他灭烟,又难抵洁癖本能,忍不住帮他倒掉烟灰。 成辛以努力板着脸,抑制住笑意,不让它从眼底溢出太多,顺手从桌子另一头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原意是想给洁癖精擦手,但她接过来之后,先擦的却是烟灰缸的泥泞内里,转来转去擦了半天,把脏纸巾丢掉,又气鼓鼓地把烟灰缸放到离他最远的一沓卷宗顶上,才又盯着他。见他没动,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纸巾盒。 但他招惹之心已然肆起,故意装作没懂她的意思,见她瞪他,两手也依旧懒洋洋摊着,一动不动。 于是,方清月只好郁闷地站起来,垫脚弯腰、伸长手臂去够纸巾。他的办公桌比她的还大一些,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卷宗,周遭地上也好似叠罗汉堆积木一样无法落脚,不方便绕过去。等她终于吃力拿到纸巾了,一手扶着桌子想直起身子,余光就瞥见他的视线方向有些异常。 …… 反应过来他看的是哪里,她的动作僵住一瞬,立刻又抬手压住自己的领口,同时气愤地站直,瞪他。 天气太热,她外面套着严实保守的防晒衣,里面就只随便穿了一件短款贴身的工装背心,但走进室内时把防晒衣的领口向下拉了一点点。正常状态下当然仍是安分守礼的,可刚才在他面前不经意弯腰,松松垮垮的外衣领子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地心引力诱惑了下去,也不知道被他看到了多少。 …… 而且……他那眼神走势未免也太直白了吧,分毫不差追着她领口以下跑,一丁点儿遮掩和避嫌都没有的吗……明明她都已经站直了,他竟然还盯着她胸前不放,神情甚至坦坦荡荡,大方得仿佛正在看的是一堆普普通通的卷宗。 “……你看什么!” 成辛以耸耸肩,这才终于把目光落回卷宗上,勾了勾唇。 “没看清。” “哦……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呢,怪我起得太快了。”她忿忿不平地讽刺。 “没关系,不怪你。” 浅青色下颌骨微微起伏,似乎真的在表达出诚恳的宽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不发作,重新坐下来,就见他把三张不同脚印的照片逐一慢慢抽出来,放到她面前。 “许东、和第五种半。” 足迹鉴定报告昨天就已经出来了,已经明确的是,现场存在除了四名员工和死者之外的第六种足印。但成辛以依然像在前天开会时一样,坚持认为这是第五种半。方清月在会上就仔细看过,大概明白他这样下定义的原因,也对他在这方面的眼力毫不怀疑。 “你觉得,伪造足印的人就是许东?” “怎么个伪造法?” 开会时说得仓促简单,他懒得详细解释,一直到现在,才来问她和他所想的是不是一样。 应该是一样的吧……她边擦干净手指,边又重看了一遍照片,恢复学徒心态,一板一眼地回答出在案情讨论会上就已经看出的问题。 “死者足长26.5公分,死时穿的鞋是43码,完全合脚。但这两枚‘第五种半’,脚掌两侧有明显虚压,拇趾重压前缘空出不到两公分左右,第一跖区重压内弧度空出不足一公分,明显是小脚穿了大鞋,而且这个脚比死者小的人,与死者的赤足长度差距应该不会超过……” 她絮絮说到最后,缓缓伸手比了个“1”,又弯曲手指,眨眨眼,合上嘴巴。 成辛以点点头。 “不错啊,没还给我。” 他指的自然是他当年倾囊相授的那些辨识经验,还像前天开会时那样,又轻轻哼了一声。她吸吸鼻子,摊开双手。 “勤能补拙。” “哦……”他扯扯嘴角,抬手把空调调高两度,又把许东的脚印照片往前推了推。 “那这张呢?” 她推推镜框眯起眼,按照他之前教的办法,用指尖对比着一个接一个的参数点。 他曾经说过,如果需要临时辨识这类细节线索,没有精准的辅助工具,又不容易选定参考值,就要提前准备好用一些自己身上固定不变的东西作测量单位。比如,成年人的指甲会定律纵向生长,但指甲根部的宽度往往不会变化,所以,在最初跟他学足迹辨识的时候,她就也跟他一样,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甲最根部的宽度作标尺。而且这两组照片的拍摄角度为相等比例,所以推算对比起来,也相对比较容易。 细细对比了一会儿,再回忆一遍鉴定报告里许东的身量数据,她又一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与他在推理方面的最大差距之一,就是她总会忘记再主动多走一步,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形成完整闭环,可她就是需要他再提醒一下,才能首尾相连。这三张照片其实已经很清晰地能看出来,许东的足印与小脚穿大鞋的这一组照片,有很多走路习惯上的相同点,许多关键的数据也基本都能对得上。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终究忍不住偷偷佩服他。完整的逻辑链,一丝不苟的痕检证据闭环,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脑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朝着这个侦查方向运转的,他就已经可以连点成线、再拆线成点,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给出提示,把线索喂到她嘴边,让她自己慢慢想了。 “许东……有可能就是那个小脚穿大鞋的人?” “嗯。” 成辛以漫不经心地耸耸肩,看似也在端详照片,但神思其实已经飘远了。 不知怎的,睨着那小小的指尖在照片上变换角度、傻乎乎地点来点去,他突然就不大有兴致再跟她继续讨论案情。转在他脑海里的开始变成那个数字——她用作测量单位的数字,0.8公分——是她食指指甲的宽度,她的手小得不可思议,那宽度还不足他大拇指宽度的一半。在很遥远的诱人曾经,那0.8公分会使坏俏皮地挠他手心,或者温柔地戳他下巴,或者被他轻轻咬住,然后……就会…… 他的喉结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擅自微微滑动,视线在她已经拉严的外套领口重新扫过,倏然间抬手,一下子抽走她面前的照片,丢回卷宗里。 动作太突然,把她吓了一跳。 他无事状淡淡道。 “足印鉴定结论虽然可以做证据,但就现在这些明显还不够。尚吴这会儿应该正在许东家里,等情况摸得再细致点,找到突破口,先审了再说……就这样吧。” 她缓慢地点头,还盯着那沓已经被他合上的卷宗,直到他倾了身子,打开左手边底层抽屉的锁,取出一副白手套正经戴上,伸手进去拿了个方方正正的硬壳快递盒子出来,才问道。 “这是……新案子?” 他却眨眨眼否认。 “私事。” 第三十一章 洁癖精与烟灰缸(2) 第63章 ·洁癖精与烟灰缸(2) 方清月默默瞥他一眼,没吭声。后者说得太过一本正经,仿佛大好周末找一个同事说私事简直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她的目光落到他手里、明显被当作证物看待的物件上。那是个方形纸盒子,印着常见的快递公司名字,显然已经拆开,但似乎拆得十分谨慎,沿着边线小心剪开的,完全没有破坏盒子本身的纹路,现在又已经原封不动地合上,乍一看,就像没拆过一样。 “这是我昨天早上收到的。”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拿了副新手套递给她。 尽管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没马上发问,只是乖乖戴上手套,去看那个盒子。盒子正面贴着一张电子打印的快递单,也许是因为昨天下过小雨,边角有些许受潮,但仍然能清晰看出收件人是成辛以,收件地址是海市刑侦大队,前台代签收,签收日期就是昨天。她小心翼翼拿起盒子,很轻,但里面有东西……看看他,得到眼神默许之后,扒开边线开口。 看清里面的内容,她的瞳孔微微张了张。 “这是……朵花?”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直接问出来,音调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升高,但即便这样她也没多停顿,直接伸手取出那东西。 ——是一块橡皮。 准确来说,是一块玫瑰花形状的橡皮。 “……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这不就是一份生日礼物么?某个爱慕者送了他一块儿过时又幼稚的花式橡皮?那他戴手套干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收到过……毕竟他的颜值也曾一度不偏不倚长在了许多小姑娘的心尖上,所以哪怕是当年还在热火朝天追她、跟她谈恋爱的时候,也常会有些异性视她若无物,向他发射出一些匿名桃心暗示,或者是古怪热情的芳香问候。早就应该见怪不怪了吧?那他现在是在琢磨些个啥? 正疑惑着,她却又突然从对面的眼神中觉出一丝不对劲儿……他就那么静静盯着她,嘴唇线条抿紧,侧脸如锋刃,眼角边线像一把平角尺,不动声色地看她观察盒里盒外的动作和表情,那神态,就像是在…… 审嫌疑人。 “……你该不会……怀疑是我寄给你的吧?”她觉得不可置信。 “我没那么智障。” 他耸耸肩,掏了烟盒出来,低头在桌上磕了磕底角,抽出一支。 “那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职业病?” 他漫不经心道,似乎已经开始思索其他事情了。 “……” 看着她气闷的样子,他眉峰微动,顿了半晌,才用下巴指指橡皮,问道。 “之前见过这东西么?” “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那能联想起什么吗?随便什么都行。” …… 没有立刻回答,她先让自己安安静静端详了一会儿,感觉脑海中有一股偏执的力量正在僵硬地拉扯自己的思绪,不让她朝着那一段心知肚明却还想着装傻充愣的蒙尘过去越靠越近。 橡皮,橡皮……难道她还能联想起什么别的事情么……除了当年那个被她舍友调笑好久的“三块五毛钱拐来一个笨蛋帅哥”的老梗。 大概是她停顿得太久了,再抬起头时,他已经在用一种几乎能穿透她的目光盯着她了,并且赶在她开口之前率先打破沉寂。 “除了三块五之外。” “……你……知道?”她瞪大眼睛。 成辛以不动声色点点头,神态倒颇坦然。 何止,他还知道更多她以为他不会知道的事。比如“三块五”,比如“后脑勺”,比如当年关于“利奥波德苹果”的纠结犹豫…… 但现在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能联想到别的么?别的我不知道的事。” 他叼起烟,拿起打火机,抬头看了一眼被她有意无意放到最远处的烟灰缸和已经捏扁丢进垃圾桶的纸杯,扫视一圈桌面,转而又把烟放了下来,掐在手里转。 方清月吸气,摇头,认真敷衍他的问题。 “想不到。不过我觉得,会送出这种生日礼物的,应该不会是很成熟的人吧……” 这种橡皮,古早得就像小学、初中时期那种对精致文具狂热收集癖的小女生的心头好,摆在书桌上才能更有学习动力似的,形状精巧,但通常不会太实用,还带着一些年代感。玫瑰花形状,粉粉嫩嫩,寓意实在不能再明显了……所以…… “我记得小曲说起过,你们队和二队前段时间曾经轮流去几所小学做了几场治安培训,也留过联系方式?” 他没否认。 “那会不会是某个小学女生被你迷住了,所以送一些小礼物给你……” 毕竟除了小学生,还会有多少人幼稚到用一块花式橡皮来表达爱慕的。 但成辛以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我一般在成熟异性群体里魅力更大。那次培训,我没留过自己的手机号,而且好像还吓哭一个。” “……吓哭?你吼小学生?”她不可置信地问。 “没有,就看了一眼。”他幽幽摊开双手。 ……是瞪吧。她皱眉嫌弃地转走目光。 “那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成辛以思索半晌,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件东西,是用塑胶袋封起来的一张破破烂烂的手写的快递底单。 “这又是什么?” “上面的字迹,眼熟么?” 她接过来,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这张快递单的时间好像……”她一头雾水地指着上面模糊凌乱、不甚清晰的签收栏,分辨了一会儿。尽管看不清收寄的具体日期,但年份一栏的数字似乎…… “……不是最近的吧?” 成辛以没直接回答,而是抬抬下巴。 “再好好想想,真没印象?” “没有啊……”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但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罕见有几分拖沓,捏扁了烟嘴又放开,反复几次之后,才点了点那块橡皮,慢慢开口。 “这不是第一次,是第十次。” 说着,又从抽屉里第三次掏出个一半a4纸大小的文件夹,打开来,缓缓地翻,连续的几张快递单映入她的眼帘,都是被当作证据严密保存起来的。 “我一共,收到过十个一模一样的橡皮,每年一个,都是在同一天。” 第三十二章 玫瑰橡皮(1) 第64章 ·玫瑰橡皮(1) 在解释这句话的同时,成辛以默默抬睫观察她表情的细微变化,左手掌微微收紧,心里有些拿不准她会有什么反应。 第一时间,她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直等他翻到最后一页,她才开始露出些许不解,缓慢眨了眨眼,自己接过文件夹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眉心逐渐拧出小小的皱褶,脸颊上的创可贴也跟着微微扬起一寸。 一共八张电子快递单,日期清晰无疑,是连续的,从九年前的六月二十日,一直到去年的同一天,从无中断。算上刚才那个快递盒子上的那张,就是九张,那么…… 她低头再看自己面前手写的那一张快递单,年份字迹模糊,但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是…… “十年前。这是十年前的六月二十号收到的,也就是第一次。”他低声补了一句。“而且不是实名寄件,预留的手机号也是假的,我当时就查过,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查到,就连枚多余的指纹都没有。” “怎么会……你……”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其中的古怪,眼神中开始露出一丝困惑,进而是不安。 “我想查出寄件人是谁,但因为是私事,不想动静太大,所以想请方法医帮几个忙。行么?” 那把老烟嗓听上去依然低沉沙哑得让人心痒。方清月放下文件夹,默默盯着那块玫瑰橡皮,只觉得这有点像是一场古怪又无聊的恶作剧,明明看不出什么恶毒意图,却又透着令她难以忽略的不适感。究竟什么人会做这种事?又是出于什么动机、什么目的?她毫无头绪,只能暂时让自己不要乱想,抬头问他。 “你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第一件,帮我分析分析笔迹?”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唯一一张手写的快递单。 “为什么找我?我又不是专业的,就算不找队里的同事,你肯定也认识一些专业做笔迹鉴定的朋友吧?”毕竟她也只是因为感兴趣才研究过一些而已。 成辛以轻轻叹了口气,用烟尾叩了两下桌面。 “都说了是私事,目前又没什么头绪,连个初步怀疑对象都没有,不想太草率就找外人。” 也是。 她耸耸肩,算是应了,又捏起那张手写的快递单。 “有放大……哦……谢谢。” 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发现他已经料事如神般把放大镜推到她面前了,顺势还终于把烟也放下了。 于是她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睛,细细研究起来。 —— —— 等她研究的空档,成辛以向后靠进椅背,喉咙无声吞咽,舌尖抵住牙齿。烟和打火机都近在咫尺,他抬抬手就能够到。但烟灰无处容身。他摸摸自己的左耳,抬眸端详着她严肃专注又软软糯糯的侧脸。 鬓角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侧边镜框,唇瓣颜色偏淡,自进门起一直在跟他说话,天气闷热,口干舌燥的,他竟也没想起要倒杯水给她。他又看看颊上那张干干净净的创可贴。 她向来爱美,自然不会贴得太丑,用的还是小型贴布,方方正正,比他前天晚上帮她贴的那张看上去更体面雅观些。 前天晚上……他眼底渐渐浮出笑意。 那时他说的自然是违心话,她不仅没胖,脸颊反而比以前还瘦了一点,二十岁时残留的零星婴儿肥早已不见了,没化妆,浅乌眉眼依旧是娇柔的上扬弧度,眼睑下方有浅浅的青色阴影,这两天晚上大概没睡好。眼角眯起,像只小狐狸,唇瓣抿着,下巴还是小小的,像玉一样剔透,仿佛他稍稍用力,就会捏红似的。 她研究得认真,微微伏低身子,弓着背,聚精会神。可他的目光却反而正在不老实地往下滑,思绪更加不务正业地回到几分钟之前…… 故意惹她不帮她递纸巾,她就只能探出上身来拿,像只气鼓鼓的小青蛙,突然靠近、横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张熟悉入骨的诱人侧脸之外,当然,还有另一副好风景。 前襟拉链因为她那时的动作而微支起一个角,所以原本保守规矩的领口就敞开几寸,从他的角度,就正好能隐约看到锁骨之下,再下。 白皙皮肤,黑色肩带。 只有一点点。 却已经足够叫他口渴了……渴得好像……好像从没见过似的。 …… 不过现在,她得了教训,领子已经谨慎拉高,倒是看不见了。他又摸了摸耳朵,舔舔嘴唇,在她似要开口之前及时收回乱飘的心思,等她回答。 “这应该是右利手故意用左手写的吧。”她一板一眼说道,恢复一副老学究般的神态。 “怎么说?”他坐直身子。 她把放大镜和快递单推向他,指尖一一点出来。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儿,都有很细微的倒刺,是书写过程中笔尖在纸上划出来的。因为这种快递底单的纸质比较脆,所以写得稍微用力一点,就有可能造成这种局部纸面纤维被破坏的情况。” 他接过放大镜,凑近端详,眯起眼睛。 “从右往左的。” “对。”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毫不费力。她对他的反应速度非常满意,不禁挑挑眉,翘起一点嘴角,继续说道。 “绝大多数人写‘横’这个笔画的时候……”她用手比划了一下。“都是从左往右写。你也是,对吧?” 毕竟,面前这个左撇子写字时的模样她不知见过多少次,早就一清二楚。 他却不甚赞同地扬起下巴。 “这倒因人而异吧。据我所知,有不少左撇子是倒钩手的写法,也就是从右往左写‘横’,尤其是那种没有受过系统书法训练的人,不会那么在乎顿笔、收笔这些细节,笔画走势可能就是稀里糊涂的,怎么就确定是伪装的利手?” 但她很肯定,摇摇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如果是非惯用手写出来的字,即便是刻意练习过,也会在一些小细节上露出端倪,就比如……” 她拿起铅笔,写了个“成”字。这个字理所当然也出现在收件人那一栏上。写完之后,又用左手把其中一个笔画重点描了一遍。 “横折钩?”他缓缓问。 “对。右利手用左手写字,刚开始的时候,会在写横向笔画的时候普遍倾向于向右上方斜。这个人,明显是练过,所以在多数单独的‘横’上,是没有这个特征的,但这一笔,却暴露了。” 她点点快递底单。 “这一笔,在‘折’之前的部分,有明显倾斜走势,但再看其他地方,全都没有这个倾斜或者倾斜趋势,这就会显得整体不协调。说明这个人的正常书写习惯里是没有这个特点的。所以他肯定是右撇子,虽然着意练习过,但练得远远算不上地道,就露了马脚。”她耸耸肩,似有几分不屑。 成辛以仔仔细细琢磨片刻,摸摸耳朵,颇满意似的挑眉,放下放大镜,站起身来,迈开长腿,边从她身后绕到桌前,边轻轻开口,声音里隐隐有一丝笑意。 “看来是问对人了。” 她扭头瞅瞅他。 “这算是夸我么?” “算啊。方博士学渊识广,堪称后辈楷模。”他背朝着她,弯腰在饮水机面前拿纸杯接水,语气懒洋洋的,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调侃。 她翻了个白眼,皱起鼻子,在他转过身之前又悄无声息拿了沓废纸,压在了烟灰缸上面,不让他回来路过时随手顺走。 果然,等他回来,把水放在她面前,确实瞟了一眼被压住的烟灰缸,还挑起眉。 但她没让他再继续调侃,而是专注正事。 “只有这一张是手写的,后面就全都是电子订单,所以你是不是怀疑……” “嗯?”他重新坐下来。 “怀疑这个人是你认识……甚至……是很熟悉的人?”她慢吞吞地猜。 第三十二章 玫瑰橡皮(2) 第65章 ·玫瑰橡皮(2) “熟不熟悉不知道,但一定是能让我不费力拿到笔迹样本的人。否则根本没必要换只手来写。” 她默默点点头,边思索,边开始小口小口啄饮着喝水,他的目光定格在握着原木色纸杯那几根细细的手指上,淡淡继续道。 “而且,这个人很谨慎,即使换了手,仍然不放心,怕我会发现什么线索,顺藤摸瓜摸出她的身份,所以才会在这之后都选用电子方式下单,不再留半点儿自己的笔迹了。” 觉得嗓子润湿舒服些了,她便没再喝水,又拿起那块玫瑰花形状的橡皮细细观察起来,看着看着,突然又一次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你是不是怀疑……” 她说到一半又顿了顿,暗忖一秒,换了种问法。 “你为什么要在今天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不是昨天,他不是昨天早上就收到第十块橡皮了么?明明昨天一整天的时间,包括晚上聚餐的前半段时间里,都可以跟她说的啊?可他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完全不像是正被古怪快递困扰的样子。可偏偏选在…… 成辛以唇角微动。 “猜?” “你怀疑……我昨晚收到花,跟这件事有关系?” “还不算太迟钝。”他耸耸肩,随手拿起她喝过的纸杯喝了一口。 “但是为什么?” 他却也像她似的慢悠悠喝水,喝完之后,表情淡然,摆烂般冒出一句。 “我怎么知道。” 意料之中又换来她一个白眼。 成辛以用指腹缓缓擦过杯壁,垂低眼,看似随意转了转扶手椅,扯动一角窗帘,在她没注意到的角度,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 为什么,他确实不知道,但一种本能的直觉已经带领他一去不回,就像人类对氧气和水最原始的渴求。那种猜测毫无根据,毫无逻辑,却又在他心尖上止不住地跳动,如同诱惑人心的忐忑火苗。 过去十个生日,十份古怪礼物,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根本没什么可在意的,反正寄件人不是她。可如今,她才回来不到一个月,居然也被卷进来了,这么快……简直就像是,有个人,窝在暗处角落里,无声冲他叫嚣—— ——成辛以,我知道你的软肋。 ——我一清二楚。 …… …… 刚才他并没说实话。第一年收到这么古怪、又明显带着些过去意味、似乎在暗示什么的“生日礼物”时,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曾经武断以为是她捣的鬼,以为她出于某种原因要回来招惹他,毕竟那时候她刚走半年,他气还没消,脾气有余智商不足,当时一瞬间暴跳如雷,就差直接跑去砸她家玻璃,而且还在既愚蠢又没逻辑的盛怒之下把她微信给拉黑了。可冷静下来,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不会是她。且不说那字迹根本不是她的——左右手都不是——要知道,方清月是个多执拗的人,她当年甩他甩得那么坚决那么冷漠无情,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无厘头的事,即便是想在他心里刷存在感、甚至是想回来求和,她也不可能用这种白痴的方法,她只会——直接回到他面前来。 …… 跟她无关,可却一定是也认识她的人。玫瑰、橡皮,两个都是能与她联系起来的具象。揉在一起、送给他做礼物,就好像……好像是藏了些话想告诉他。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又不敢直接站到他面前来,像个犯了罪不敢自首、又夜不能寐的懦夫。 ……是了,他隐隐有推测,毫无依据的推测,只是凭借一些直觉,甚至也许只是出于某种隐晦的侥幸期待。但他没有证据。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个早就被理得清楚明晰的插线板,一份已经完美收尾、归档封存的旧案,他甚至连重新翻案调查的切入点都找不到。 …… 所以,原本他是不想,也不能跟她提起这些事的。因为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无法笃定如果深挖下去会查出什么,也无法保证不会迎头撞上那些他不想触碰、更不想让她触碰的陈年旧疤。 直到昨晚,她竟然也收到了古怪的快递——玫瑰。新鲜玫瑰花。 对她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他,却如同一场龇牙咧嘴的扭曲诅咒。 他不能不继续往前走,不回头,几近偏执地做出推测—— ——即便再不可能,也是那唯一的推测。 但他还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不能向她全盘托出,只能一点一点控制节奏,慢慢揭开她能知道的,藏住他还不敢让她知道的,同时谨慎观察她的反应,生怕……生怕…… 生怕。 …… …… …… 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他才又转回来,选择更稳妥安全的思路跟她解释。 “怎么,你觉得我收到这些,是因为有人想跟我表白?” 她还在兀自琢磨,支着脑袋,缓慢晃动脖子。 当然不是。如果是表白,方法也太离谱了,而且是连续十年,连一句附言都没有,未免太奇怪了。 “那你觉得你昨晚收到花,是有人想跟你表白?” ……他这什么语气,有人跟她表白算很不可思议的事吗? “我之前又不是没收过匿名的花。” 成辛以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 “你是说计算机系那二傻子么?”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他指的是大二那年。彼时有个计算机系的大一学弟给她送玫瑰,大清早偷偷放在她在图书馆惯坐的座位上,一共九枝,娇嫩欲滴,带着露珠,还夹着一张爱心。幸好那段时间她感冒了,戴着口罩才侥幸躲过一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点花粉。当时她以为是成辛以发神经,急赤白脸转身往门外躲,边跑还想着一定要发微信骂他一句,结果他刚去图书馆,正好也走到门口,她匆匆忙忙跑下台阶,差点儿闷头迎面摔进他怀里。 原本还想扶她一把的,可她根本没看他,就火急火燎推开他又往前跑了,他忙追上去,才发现她的手背、额头,甚至眼角,都已经开始发红…… 幸好沾得不多,又戴着口罩,而且是秋天穿得比较多,涂了点药,就没什么大碍了。那个学弟后来疯狂找她道歉,她自己还没说什么呢,结果成辛以就直接开始没好气地当面称呼人家为“二傻子”了。 有点过分。那学弟当时刚入学没多久,就是年少气盛头脑发热,又不是故意为之,毕竟她这种矫情体质也不算太多见,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擅长排雷、又能迅速摸清她喜好的。 …… …… 她回过神来。其实在慕尼黑读书工作的几年里,她也遇到过几个追求者送花,虽然其中少有匿名的,但也少不了有玫瑰。不过她并不太想告诉他这个。 所以只是把话题绕回去。 “如果只是因为在同一天签收、都跟玫瑰有关系这两点,就怀疑是同一个人做的,有点牵强吧……” 毕竟他们两个都已经快十年没一丁点儿联系了,回国之后,在人前也从没表露出过什么特别,他吼她,和吼孟余、施言等人的态度不相上下,甚至苛刻更甚。就算是有哪个情敌眼红,也早就眼红不到她头上了吧…… 他用指背随意刮了两下窗帘边角,眼睛盯着她,没马上回答。 于是她眨眨眼,又弱弱补了一句。 “哦……对了,你昨晚问快递员问出什么了?” 其实本来昨天就该问他的,但被他那句“刷过牙”调侃得一个猛子扎进迟钝的回忆杀,就给忘记了。 成辛以摇摇头,对即将告诉她的调查结果仿佛早有预料。 “他只负责配送,不知道寄件人的信息。我也去快递公司后台系统查过了……什么都没查到。目前为止,只能确定这束花是线上订单,发起时间是昨天下午两点十四分,但地点恰恰就是四个小时之后我们聚餐的地方,所以,不可能是某个变态跟踪狂跟踪你到火锅店之后才送的。ip地址我大致看过,是个虚拟地址,电话也是假的。” “现在还能这样匿名寄快递的么……” 不是什么都讲究实名制了么……她想不通这其中的操作方式。 “只要想做,总有漏洞能钻的。” 他耸耸肩,转而又继续解释道。 “我盘过了,会在下午两点提前知道聚餐地点的,整个市局里就那么几个人,如果真是为了表白,基本都可以排除。二队的人平均年纪大,除了一个刚毕业的小王之外,其他全是已婚,我昨晚仔细观察过他的神态,大概率不是;我自己的队员我门儿清,虽然都单身,但孟余和田尚吴都在惦记曲若伽,老杨也不可能,有嫌疑会对你动歪心思的也就只有施言一个,不过那小子,充其量也就偷瞄你几眼,绝对没有敢高调送花的胆子。况且……”他顿了顿,似乎回想起什么,挠挠耳朵。“……他也不瞎。” 这段话里的信息量略大,方清月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也没听懂最后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已经接着往下盘点。 “老赵家儿子都生两个了,徐墨听说也有关系稳定的女朋友,另外几个实习生我接触得少,但我问过老齐,法医所里知道我们聚餐的准确地点的应该就只有你们四个。” “所以,虽然目前还不能绝对排除嫌疑,但这束花,大概率不是用来表白的,最起码,不是一种正常的表白心态。” 方清月盯着纸杯,默不作声。 “除非……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猫着我不知道的‘手下败将’?” ……她抬头白了他一眼。 “没有。但是……” “嗯?” “……还有什么别的交集么?” 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就因为这些原因,就认定这两件事之间存在联系么? 成辛以端详着她思考的样子,听到她提问之后,他垂下眼,侧脸棱角似乎有一瞬间变得凌厉,但很快又收敛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没有了。” “没有了?” “嗯。” 第三十三章 雷公的谎言(1) 第66章 ·雷公的谎言(1) …… 有某个地方怪怪的,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她还怔愣着,成辛以却已经懒洋洋地小幅度摊了摊手,晃了晃脑袋,脸上那表情仿佛在说:“别瞎琢磨了,我说得都对”。 “关于这个虚拟的ip地址,我会让商宇麒帮忙再往下追一追,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方清月愣了一下。 听到很久违的熟人名字,胃里有种莫名的不适感。她知道姜姜毕业后留在了bj,商宇麒好像是转考了本校痕迹鉴定专业的研究生,两个人是在毕业的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结的婚,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出国后的前几年,她躲债一般关闭了所有朋友圈,尤其是与成辛以关系好的人,都几乎切断了联系,哪怕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她也只是在他们婚礼时悄无声息遥寄了红包。 现在想想,她可真不仗义啊,既脆弱,又无情……还曾经答应要给姜姜的孩子当干妈……可她现在连他们的孩子多大、是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姜姜一定怨死她了…… 定定神,她默默注视着成辛以无声摆弄放大镜,先是让它翻了个身,又让坚硬的圆形边缘立在桌面上,又听到他解释了一句。 “商宇麒现在在昌平的研究所……” 说完这句,他似乎顿了顿,像是原本还想说什么,但又咽回了肚子里。 但方清月还是安安静静点了点头表示听到,想应一声,却像突然发了失语症似的,没发出声音来。 …… 空气安静了一瞬。 两人似乎一时间都有些走神。 —— —— 又过了好一会儿,成辛以才动了动,上身前倾,又摸了一把耳朵。 “还有第二个忙要请你帮。” “嗯。”她点点头,又一次觉得他的这个习惯动作很眼熟,但依旧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抑或是他十年前就有这个习惯?她竟忽然拿不准了。 “我想你回忆一下,除了我知道的那些人之外,还有谁,会知道橡皮的事儿?” 她滞了一下,橡皮…… “你……是指……” “对。”他倒很坦然。 …… 她的眉头又皱起来,眯眼望着他。 似早已想得明透清楚了一般,和每次查案一样,成辛以的思路和方案都极其清晰。可那思路……怎么说呢,又……又过于顺畅、过于笃定了,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他的风格。 为什么,他想查出寄件人身份,切入点却不是快递订单,反而是一段久远尘封的往事?十年十次,橡皮总是一样的,可快递订单、dna、行为轨迹……这些是不是其实才更应该被深入调查下去呢? 一起工作也有半个多月了,她能确定,他算是极务实、重视物理证据、传统刑侦型的工作风格,眼下却放着更摆在面前的订单编号上游不查,转而问起橡皮事件的知情者来?这是不是有点过早开始诛心了? ……是她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还是他压根儿就没对她全盘托出? …… 尽管有疑惑,但还是先老实回答他的问题。 “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个。” 明明以前高调张扬、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高考时他俩在一个数学考场的人是他。而且又因为这位雷公爷碰巧是当年的省数学第一……借了块橡皮就第一了,第一的同时竟然还找到了初恋……于是这个故事还被多添上了一层十分诡异的、勤勉又感人的色彩,别说大学同学,他的很多高中同学估计都辗转听说过。 他却一派坦当地摇摇头。 “不着急,好好想想,可能是直接知道的,也可能是通过一些间接渠道辗转听说的。年龄不限、性别不限、亲疏程度不限。随时想起来,随时告诉我就行了。不急。” …… 她咬住一点嘴唇,慢吞吞动动脖子,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落枕之间、模棱两可的动作,又抬起头,盯着他的眼角细细打量,可他并没有再看向她,而是专注于一手把玩放大镜,像在聚精会神盘一对文玩核桃。 一丝阳光从刚被他扯开一角的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穿过他剪得很短的头发,发尾、睫毛,和眼角那几道细纹,统统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她看着他笔直的鼻梁和刀锋般的浅青色下颌骨,心中仍在思忖着到底是她没跟上、还是他没说清,过了好半晌,才见那曾经极限温柔的唇缘微微开启,声线淡漠,但表情平静,盯着手里的放大镜,依旧没有把正脸还给她。 “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旧情人看,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方法医?” …… 她悻悻别过脸,但他似乎还没过完嘴瘾,斜眼睨她,充满调侃意味的眉峰之上因为起伏而显露出些许岁月痕迹。 “是现在好看,还是以前好看?” …… 难道不是同一张脸么?她忍住了没翻白眼,皱皱鼻子,学他怼她的态度,一本正经不知羞地讽刺回击一句。 “都好看。尤其是……拧掉旧情人胳膊的时候最好看。” 好看的正脸重见天日,慷慨地朝向她,被日光映出几分棕色的瞳孔在她的右脸和左肩上一扫而过,他的嘴角慢慢扬起。 “还疼么?” “岂敢。”她下意识又皱了一下鼻子,左右晃晃脑袋,不想再跟他瞎扯些没用的,打算直接问出心中疑惑。 “不过我不太明白,如果你想查寄件人是谁,为什么不先查……” 但话却被打断了。 “方法医。” “……啊?” “我困了。”他小幅度动了动肩膀,眼睛眯起来,看了眼表。放大镜紧跟着从掌心挣脱,躺回桌面。 “其他的下次再说,回吧,我送你。” 边说着,他已经干脆利落地把材料理好,在她的无声注视下,不容置疑地塞回抽屉、重新落锁了。 金属锁柄打出一声过于清脆的哈欠,她没动,也没回答。 于是他坐直身子,指尖轻轻点了点她近前的桌面,声音放软了一点。 “走吧,这个时间不好打车。” …… 这就完了? 没有凭据,可偏偏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他根本是在故意抢话,就只因为不想让她问下去。 就像呼应她的直觉一样,他显然没再准备给她一丁点儿继续追问的余地,直接站起身,还不忘把烟盒和打火机捏起来,揣进口袋里。 目光追随着烟盒的行进路线一路望到他的裤线,然后,她又仰起下巴,看他杵在眼前的高大身体,还是没动。 可他直接抬手,连空调都关了。 “真困了,走吧。” 她缓慢摆动脑袋,拒绝得干脆。 “我不用你送。” 他斜眼扫向她,目光里又恢复了一点冷戾,她被瞪得突然有点结巴,也说不清究竟是局促还是因为下意识怵他。 “……不是……我……有……有。” “有什么?” “……” 第三十三章 雷公的谎言(2) 第67章 ·雷公的谎言(2) …… …… 方清月被动地杵在今天下午刚刚提出来的新车面前,手脚有些发僵,即便撑着阳伞,脸也还是有些烫。 考虑到工作性质,可能需要常常穿梭于案发现场,她挑的也是和他一样低调朴素的黑色,放弃了一直很心水的亮粉色,而且是二座小轿车,方便临停。就像这会儿,周末警队停车场空敞些,她就可以不急不慢调整好一个比较雅观的停车角度。 毕竟是一东一西的取经式通勤啊,她肯定要解决掉这项困难。 但…… 默默撑了一会儿,她用指尖抵住伞柄,望向几米外正插兜看戏、一脸揶揄的雷公爷,语气努力表现得强硬镇定。 “你不是困了么,怎么还不走。” “不急,欣赏一下。” 如他所说,成辛以真的在慢慢“欣赏”她歪歪扭扭的停车成果,接着,明显是回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于是嘴角咧开,露出一丝曾经叫她无比抓狂的、熟悉的弧度。 …… 果然,她就知道,他会是这副样子。 —— 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是学车的旺季,她身边的绝大部分朋友都是在那个时间段拿到的驾驶证,成辛以也是。但那个暑假她贪玩,跑出国一口气玩了个够本,没赶上报名,后面又是寒假嫌冷暑假嫌热,磨磨蹭蹭拖到大三下学期结束,才练上科目二。 她明白自己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点不擅长这件事。但他也不至于笑得那么夸张吧…… ……她第一回考试会挂科,全是因为被他笑的,要不然……她才不会慌得压线呢…… …… 等她真一鼻子灰、黑着脸从考场出来,他倒是不笑了,不知道从哪里借了个教练车,拿着足球比赛裁判员用的那类泡沫喷雾,专门带她去郊外没人的荒土路上加练倒车入库。他坐在副驾驶,比警训课的教员还严格,她越紧张,他就越紧追不放。练习时要记口诀找标线算距离,她又有强迫症,心里盘算得越认真,脚底下反而就容易熄火,她一熄火,他就挠她的腰作惩罚。 翻来覆去练了不知多少遍,才总算是勉勉强强通过了。 后来,她对这项技能基本就处于半放弃的状态,拿了证之后,就再没在他面前碰过方向盘了。 …… ……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他都十年没见她了,怎么就还是一脸鄙夷嘲讽呢?难道她还不许有点进步么…… 深吸一口气,她鼓着腮,径直走到驾驶门边,拉开车门。 “欣赏够了,我就先走了。” 他原地没动。 方清月犹豫了一下,想抬手跟他晃晃说再见,又觉得这种动作有些犯傻。 结果他突然走过来了,站到车的另一侧,整个人被烈日晒得眯着眼,颓颓的,隔着车身看她。 “不如方法医送我一程吧。” “……你自己没车么?” “太困了,没精神开。”说着,他还真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而且,托您老人家的福,烟灰缸不让我碰,咖啡也被您倒了,一滴没剩,怎么可能不困。” 默默瞪了他一会儿,她低头妥协。 天太热了,就当对他昨晚帮她挡过一次玫瑰的补偿好了。 …… 最开始发动车子的时候,她本能反应还是紧张。毕竟他坐在她副驾驶的画面实在太过印象深刻,让她总感觉自己还在考试似的。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轴的,如今她的驾驶技术早远不是当年的蠢样子了,总不至于再在他面前露怯。 她的车新,内里装饰也新,什么多余的装饰都没,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只是放了点轻音乐,比起前天晚上在他车里时,气氛总不会更差了…… 慢慢开出警队大院,她下意识想导航。刚要去拿手机,突然想起前天晚上他全程用脑子认路,胜负心就那么莫名其妙、不可抑制地升起来了。 ……他家怎么走来着…… 她咬着下唇,慢吞吞地开,边开边绞尽脑汁干巴巴回忆。 …… 在城南,那南北高架桥肯定是要上的,然后在哪个出口下来着…… ……淮中路? ……还是淮闵路? 又或者是淮南路? …… 成辛以瞟了她因为苦思而无意识拧成一团的五官一眼,没说话,也没戳穿,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一直等她聚精会神开了十几分钟,打了转向灯,准备要变道从淮南路出口下高架时,他才伸手扶正方向盘,离她的右手隔了整一张手掌的距离,平稳缓慢地板直她的方向,直到转向灯关了,又收回手。 “直行。” ……她记错了?不是淮南路下吗? 大概她疑惑又不好意思声张的表情实在太露骨了,成辛以居然轻声笑了出来。 “……你别笑!”她有点恼了。以前他一笑就会影响她开车,到现在她也并没把握一定就不影响了。 “开回你家就行。商宇麒今天正好来出差,我约了跟他喝酒。” 他顺从地止了笑,解释道。 ……那还叫她送,送个头…… …… 她继续专注开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成辛以不紧不慢的轻哼。 “不过你也动动脑子……我都三十二了,怎么可能还住爸妈家。” ……也对,可是…… “我又没想那么多。” 她声音气鼓鼓的,像只小青蛙似的。 他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没有,也不再说话了,就静静歪头靠着头枕,眼睛瞟着后视镜,像是在帮她看路,又像是在打盹儿。 —— 车子稳稳当当、也慢慢吞吞开到她家楼下停住。她自觉这一趟路驾驶水平还算可以,不至于惹他笑话,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成辛以解了安全带,转头看看她。 “这段时间签收快递都谨慎一点,以防万一,随身带好口罩和手套。” “嗯。”她点点头。 “那我走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路灯柱,声音稍稍放轻。 “……嗯。” 奇奇怪怪。明明说的是让她送他,结果反倒又变成他送她。 他没再说什么,开了车门,下了车。 天晴得不可思议,即便已临近日落,残阳依然灼眼,就连向外望他背影时,都觉得格外刺目。她自始至终都没动,直等到确定她如果不叫他、他就真不会回头、大步流星径直走出小区了,她才咽了咽口水,弱弱地喊了一声。 “……等一下。” 浸在橙色光芒中的高大身影停下来,回头。 第三十四章 棉花与流浪猫(1) 第68章 ·棉花与流浪猫(1) 她手忙脚乱解开安全带,拎上小阳伞,边开车门边撑开,快步追上去。 路边不规矩地停着几辆外卖的摩托车,歪歪扭扭,紧挨着他站定的地方。周遭连一丝树荫都没有,沥青路面干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裂开来。她走近,刚想在他面前停住,却余光瞥见摩托车轮后面角落里躲了一只打瞌睡、毫无危机意识的流浪猫,她堪堪收住脚步,非常临时仓促地向外跳了一下,才能及时避免踩到它的尾巴。 但这么一跳,却正巧踩在地面的一处凸起,差点儿崴了脚,身体便下意识向前倾了一下,脚落到他脚尖前方,没拿伞的一只手不自觉张开寻找平衡,又本能担心伞尖戳到他,便把伞也跟着放歪了角度。 这一切只是在半秒钟时间里发生的事。 …… 可等她勉强站稳,再抬头,成辛以的表情却突然变得格外阴沉。 就像万里晴空瞬间就黑云密布、雷鸣电闪了似的。 “你在干什么?” 语气凶得像头眼冒绿光、鼻翼喷出白气的狼。 她一时没明白他发怒的点在哪里,怔着没动。 成辛以一把握住她伞柄的上端,猛地向后推了推,连带着她整个人也后退了小半步,又不分青红皂白,大声吼了一句。 “你tm当我死的么?” 话音未落,雷公爷转头就走。 …… 她一脸茫然站在原地,盯着他横冲直撞、越走越远的背影,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惹到他,气也不打一处来。 这简直算得上是喜怒无常了吧……就算脾气暴,也总得有个理由吧……臭死了,不可理喻。她重新把伞举回头顶,眼窝被夕阳余晖灼得发酸,深吸了一口气。 她也数到三。 他不停下,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再也不因为他所说的“私事”而大周末跑出来理他了。 …… 只数到“一”,他就停下来了。 隔着好几个车位的距离,她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肩起伏,似乎在平复呼吸,然后,他的左脚后跟在沥青路面上磕了一下,脚尖慢慢转动方向,回头瞪她。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只打盹儿的猫才后知后觉蜷起身子,在车胎之下打了个滚儿,一溜烟儿钻出来,大摇大摆横穿过两人之间的人行道。 成辛以的眼皮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跳了跳。 …… 下一秒,方清月微微抬了抬下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冷淡自若一如往常,双目无神,转身走向自家楼栋。 …… 换成他气闷。 又来了。 以前他很少真的惹她生气,但毕竟暴躁本性难移,极其偶尔的时候,免不了犯过一两次浑。那时她也会是这样的表情,高傲冷淡像个小尼姑似的,不吵不闹,就抬着下巴幽幽暗暗看他一眼,最多皱一下鼻子,就转而继续如诵经一般去做自己的事,仿佛他不存在一样。接着,就得是他腆着脸去道歉去哄,不过那时她特别好哄,一只纸老虎,何况他也从不会惹得太严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最起码……那个时候,再多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像这样直接冲她发火大吼,甚至还上手推她……怕不是活腻了…… …… …… 可她刚才那样的动作……分寸呢?分寸呢?能完全怪他么……他难道不该生气么?就只许她胡搅蛮缠,他一点脾气都不能有么……她还能再不讲理一点么…… 这么想着,他的腿却已经非常自觉地迈开了,奔着她的背影,大步追上去,赶在她走进楼栋收伞时,一把扯住她的手臂。 两弯烟眉滞缓地慢吞吞拧起来,秀美绝色的“光头小师傅”动作顿了一下,闭了一下眼,才一点一点转向他,表情木然,白色防晒衣领子拉得高高的,还真有几分像披了件袈裟。 到了第二秒,成辛以才意识到她蹙眉是因为疼。他一时疏忽,抓的是她前天刚伤过的左手,使的力气对她而言可能还不太小。 …… 他默默松了劲儿。 斜阳浓度渐重,楼栋入口前的阴影线条逐步拉长,漫过她的脚背和他的眉骨。 一点儿没变。越是不高兴,就越会摆出一副看穿一切、无趣无望的模样来,软绵绵,冷漠到近乎呆滞,和从前一样。看着这张脸,他只觉得满肚子的戾气又遇到了久违而熟悉的闷钝感,她太讨厌了……简直就像一团棉花。凭什么都把玫瑰当作象征爱情的花,爱情与玫瑰有个鬼关系,她明明就是他的一团棉花。 “叫我干什么?” 他努力压抑声带,对着棉花轻声妥协。 他当然妥协。 哪怕她没领情,神态平静漠然到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怀里掏出一串念珠,他也还是得妥协。 “放开。” 他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放开握着她胳膊的手指,看着她转头继续走向电梯,跟上去,在她即将按键时抬手抢先挡住按键板。 “我刚才……误会了,我是在……吼了你之后,才发现那里有只猫的。” 他徐徐说着,边把后背抵在电梯门边,却感觉到自己的脊骨和肩头不受控制地渐渐松弛下来,好似僵持了许久的棉被,两端拉扯的力道突然泄了,服从于棉花被芯的自然法则,再次孤注一掷地重新恢复蓬松柔软。 “是么。” 这回刻薄反问、面不改色的人终于换成她。 他垂睫看着她的严密领口,乖乖和盘托出。 “刚才我以为你要抱我。” 第三十四章 棉花与流浪猫(2) 第69章 ·棉花与流浪猫(2) 当时她那样的动作,猝不及防,上身向他倾斜,双手还张开来,多像拥抱的姿势,他怎么可能不这么以为。就算要躲猫……她怎么能离他那么近呢?一点分寸都没有,那一瞬间,近得连那午夜梦回的熟悉发香他都能嗅到,和从前一样黑加仑混合无花果的奇妙味道,叫他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就没忍住要重新抬手搂紧她、逮住她下巴不分青红皂白亲上去了……只差一点……天知道到底有多险……天知道他花了多大毅力才控制住自己…… 听到这话,她的眉头才稍稍有了些变化,迟滞半晌,才干巴巴道。 “我没这个打算。” “嗯。”他耸耸肩。 “所以要是我真有,你就可以骂我推我了是么?” 纯白娇憨的棉花花絮被炎夏稀有的风微微挽起一丝波澜,他的肩头又多放松了一点,缓慢摇头。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没有下次了。” 顿了顿,他又问。 “你刚才想说什么?” …… 她…… 她想问的还是刚才的事。 在办公室时他有一瞬迟疑,像在隐藏什么,逻辑环也有一大块是断开的,不符合他一向习惯的查案风格……她想知道为什么,想问他是不是对她瞒了些什么。 可是现在…… “不想说了。” 成辛以安静低头看她,无声叹了口气。 他隐约能猜到她想问什么。虽然动辄迟钝,性子又慢,可有时却偏能敏锐得像只小狐狸,可以毫不费力感识到他无意流露出的一丝停滞、迟疑,或顾虑。 可他确实不打算告诉她,起码现在还不能。 没有证据。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自己在瞎猜而已,何必冒风险让她在近十年的宁静之后再次难受。 见他沉默,她又淡淡道。 “你让开,我要回家了。” 但他没动,依旧用身子严严挡住电梯按键,语气和她上一句如出一辙。 “不想让你回。” …… 她终于露出一丝被惹恼后正常该有的反应,眼睛开始瞪得圆圆的,双手微握成拳,语气也不再是清清冷冷的了。但他知道,越是这样,越表示她已经不再生真气了。 纸老虎,还是很好哄。 他坦坦荡荡迎接她的瞪视,心想还得再接再厉多哄一点。毕竟刚才推她那一下,确确实实是他太混账太不像话。 刚要再开口,身后却响起“叮咚”一声—— ——电梯门开了。 转过头之前,他见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紧接着,却变成了不易轻察的窘迫。 他缓缓回身。 果不其然,是那张熟悉亲切的脸。 多年未见,沧桑皱纹又多了些,深灰素净中式短衫长裤,鹤发银须,却毫不影响整身矍铄而威严的气场,背着双手,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双眼也仍然灼灼有神。和自家孙女一样,梯门大开的一瞬,脸上也首先露出惊讶表情,下一秒,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睿智目光就径直落到侧靠在门边的成辛以身上。 有一瞬间,袁老爷子眉须微挑,似乎想咧开嘴冲他笑,但又倏地动了动嘴,及时把笑容流畅地收了回去,重新换上严肃板正的神态。 成辛以抿起嘴角,也板起脸,只站直身子,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寂静充斥楼厅,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隔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老爷子慢悠悠先打破沉默。 “我回来拿点日用品。” “……您……”她磕巴了一下,才道。 “……您怎么不直接让我今早一起拿过去?”她今早明明刚给老爷子送了书。 “忘跟你说了,而且这不是正好回来给你做个晚饭,这两天没少吃外卖吧?” 老爷子笑眯眯对她说完,又表情不变,晃了另一侧的人一眼。 “想喝汤不,我去买点新鲜排骨?” 话是问她,可眼神却瞟着成辛以,后者原本在打量老爷子伤愈的腿,闻言抬头对视,嘴角抿得更紧了些。 “……”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他们俩曾经是什么铁瓷关系她心知肚明,以前成辛以就最爱喝老爷子煲的鲜藕汤,每次能喝上三四碗,这会儿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当她傻么……到底谁是亲的…… “……我陪您去吧。” “不用不用,就这么两步路。你先上楼去帮我摘摘菜吧。” 老爷子边摆着手,边一脚迈出电梯,还没等她回答,又不嫌事大补了一句。 “要不要招呼你同事来吃晚饭?反正家里食材好多,就咱俩也吃不完。” …… 这句倒是看着她说的了。 方清月咬着下唇,挑挑眉,伸手拦住电梯门,边冷冰冰地说着,边走进电梯,按下按键。 “不用。成大队长五行属火,喝不下太多水,犯冲。” 说完,只看着老爷子道。 “那我先上去了,您早点回来。” …… …… 梯门缓缓关上,红色数字逐步变化,一老一少两个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向外迈开脚步。 “惹生气了?” 袁老爷子淡淡问。 “嗯。”成辛以点点头,有些无奈。“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错。” “没哄好?” “快了,你再晚一会儿下楼,就能哄好了。” “哼,废物蛋子。” 老爷子不轻不重骂了他一句,语调和骂法都与从前几乎一模一样,成辛以被骂得索性直接扬眉笑起来。两人并肩走到室外,步入滞留在楼栋之间的粉紫色晚霞笼罩中。 “真不来吃饭?” “今天就不了,我晚上约了人查案子,等我忙完这一段来找你下棋。” “嗯。最近睡眠怎么样了?” “好多了。” “真的?” 成辛以眯起眼角。 “真的。你腿怎么样?” “一点儿事都没有,就她们母女俩,整天大惊小怪。” “真的?”成辛以原话问回去。 老爷子二话不说,侧身抬腿踢了他一脚,口说无凭,干脆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你说呢?” 成辛以呵呵直乐。 “没事就好。” “你得劳逸结合,查案子重要,但也不能没日没夜查,知不知道?看你这几年,老得多快。”老爷子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收回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徐徐道。 “日子还长着呢,是不是?” “是啊。” 成辛以咧着嘴,展臂揽住老爷子的肩头,仰起脖子,慢慢向楼上望了一眼,意料之中见到那扇熟悉的方形棱格窗的窗帘比她上楼之前多敞开了一角。 第三十五章 呕吐爆炸(1) 第70章 ·呕吐爆炸(1) 不过,这天晚上,不仅是成辛以没有喝汤的口福,方清月也没有,准确来说,她连吃顿踏实晚饭的口福都没有。 刚回家时,她走进卧室,走到阳台,拉开一角窗帘向下观望这亲如爷孙的两人的“重逢”场面。一如她所料,就两人刚才的神态来看,绝对不是相隔近十年后首次见面,这在她第一回去养老院看老爷子时就有种莫名的预感,那时,老爷子在言谈间总叫她觉得他们俩……怎么说呢……有瞒着她的“私交”。 一边想着,一边看着他们两个慢慢走进晚霞余晖里,成辛以走在左边,那只带来拥抱误会的野猫正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绿化带上悠然盘桓,毛绒尾巴上举,像一朵不遗余力摆动脑袋、希望脱离束缚的蒲公英。这两人走得很慢,不知说了什么,老爷子还停下来,侧身抬脚踢了成辛以一下,后者丝毫未躲,肩膀和那只猫尾巴一样轻轻耸动,看起来是在笑。 …… 这架势,越看越像亲生的…… 她遥遥盯着他被温润霞光笼罩的乌黑发顶发呆。 以前谈恋爱时,每每他跟老爷子下完棋回家之前,也会在差不多的位置,高高仰着头,青春洋溢地蹦蹦跳跳,冲她挥手、大声叫她名字、跟她说再见,她则会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托着脸,一边嫌弃他傻,一边嘴角扬得好似再也放不平。 就这样瞟了一会儿,就见成辛以搂着老爷子,转头望上来。 海市今年高温逼人,天气预报只说入梅,再就没下文了,就算是临近垂暮斜阳晚倾,空气里也格外闷郁,像个不透气的大蒸笼,细细密密蒸烤着每个人的皮肤。 哪怕是半露天的阳台,也躲不过这炙人的热度。她拉回窗帘,离开窗口。 刚换了身居家服,走进厨房打算开始帮老爷子备菜,手机却“嗡嗡”响起来。 居然是楼下的那个人。 “来活儿了,方法医。” 声音已经恢复工作状态下的平静疏冷。 —— —— 案情为重,袁老爷子明白这下他们俩都没了空档在家里吃晚饭,就果断拒绝成辛以先送他回养老院的提议,还当着她的面,又踢了他一脚,才哼着曲儿离开,活像是在打情骂俏。她只好带着几分无奈和疑惑,拿上自己的营生工具,按成辛以接到电话的地点,把车开到案发现场。 到案发现场时,天色已经接近靛青,几片浅色的云压在远处建筑头顶,整片暗穹漫延至视野尽头,车子穿过几辆外围警车最终停住,警车车顶的闪亮灯柱仰头穿透穹顶。 这里是海市近年来新建的一座淮海市民公园,方清月此前还从没来过。公园总面积不大,但五脏俱全,敞阔绿地、林荫、樱花树林、凉亭、人工湖、湖心喷泉、红砖拱桥、公共健身设备……绝大部分市民公园该有的,一个都不少,也包括人流量。甚至刚下车时,她还隐约看到了远处小亭子里有付费游船的体验海报。 此时现场周遭已经有黄白封条拦起来了,但不太寻常的是,除了几个脸色痛苦的法制报记者之外,大周末的,竟然也没有多少围观群众。杨天铭正在封条边上等他们,见到方清月也跟在成辛以后面,不禁有点意外。 “咦方法医,你咋来了,这现场不适合你。今天老赵轮休,我还特意把闻法医喊来了,姑娘家家,不合适。” “什么情况?”成辛以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辅警突然从老杨身后冲了出来,哗啦一大口就吐在了他们旁边的矮树篱里,冲刺速度太急,连人都一整个差点栽进去。 ……她只看了一眼那辅警就收回目光了,问老杨。 “闻法医已经到了?” “还没呢,说是路上堵车。” 她把口罩掏出来戴好,压了压边缘,又把头发挽起来扎好,拿了手套脚套穿戴好,冲老杨示意了一下,吸了口气,抬高封条走了进去。 才一进去,她就明白了。 据路上成辛以的转述,老杨在电话里只草草说是这座公园里发生了一起小型爆炸,派出所民警到场后,在收拾爆炸物残余的过程中发现了尸体。即便她进去之前,老杨也一直没说爆炸的具体是哪里。但……也不需要说,只要闻到味道,任谁都能猜得出来。 爆炸点是一间公厕。 再准确一点说,是公厕里的一只马桶。 可想而知,一片狼藉。 还是分分秒能令人昏厥的狼藉。 里面已经到场的每个警察都面露苦色,尤其孟余,表情生动得不得了。虽然刑警见得多,不至于吐,但一个个也都憋得脸色蜡黄,就连口罩上方的抬头纹里都泛着窒息的苦涩。成辛以在后面默默望了一眼方清月的背影。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防晒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帆布鞋,瘦兮兮一小个,穿梭在一群已经被眼下狼藉场面染得臭气熏天的男警里,格外醒目。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投入工作。 —— 孟余正站在尸体——准确说应该是尸骨——边上,许多大块碎骨都已经被打捞出来,统一运到公厕前方上稍干净些的空地,垫在一大块布上,已勉强看出大致人形,但还没捞到头骨。见到她过去,孟余先是愣了愣,又看看后面的成辛以,不禁有点纳闷大周末的这俩人怎么会一起过来。但案情当前,知道头儿是什么躁脾气,便没敢多问。 成辛以和老杨一起走过去,站在已经蹲到残骨旁边的方清月身边。他粗略扫了一眼尸骨,皱起眉头。 如果只是受到沉尸环境的严重污染也就算了,这些尸骨不仅腐烂程度很深,皮肤组织基本完全脱落,而且还残缺不全,动辄可见断裂的碎骨残余。他瞅了一眼她的侧脸眉头,倒没皱起来,竟像是完全没被熏到似的,手下动作麻利果断,模样极其专注。 他转头问孟余。 “爆炸源确定了么?” “施言已经去查监控了,但据公园保安描述,并不是很大的一场爆炸,也没有伤亡。只不过是因为炸的地点……那危害性实在太大了,正好是在……公厕……整个里里外外全都炸起来了,据说是那里面的……那些……蹿得贼高……周围树叶上都沾了不少……幸好当时没有人在周围,没有波及到。” 孟余边说边想象着当时的画面,实在太恶心,不禁打了个寒战。 “尸体是谁先发现的?” “派出所民警小顾,他过来帮着清理,结果在池底发现有个形状奇怪的东西,看着像是人的骨头。捞出来之后,发现不对,就给我们打电话了。” “人在哪儿?” “那边,小顾!” 老杨扬手叫了一声,公厕门外一个身穿警服的年轻男人转过头,停下手里的活。老杨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这是我们头儿。” 正走过来的小伙子方脸寸头,年纪不大,看着二十出头,像刚毕业的。见到成辛以,脚下加快了几步,结果猝不及防绊了一下,差点踩到方清月手下的尸骨。 她皱了皱眉,不太高兴地抬头。但这位小顾警官并没注意到,他似乎对见到成辛以很是激动,过来就想跟他握手。 “成队您好,我听过您的事迹,特别佩服您,您就是我学习的榜样!” 可他手套上全是炸出的污垢……意识到这一点,他又忙缩回手,讪讪道了句歉。 “啊……不好意思。” 成辛以没说什么,直接切入正题。 “具体怎么回事?” “……啊,是这样,我下午正好在这里处理一个盗窃的报案,这段时间淮海公园总是闹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儿,三天两头就有人报案。今天报案的是三个女大学生,说是来公园野餐的时候被摸了钱包,我正询问情况呢,就在那边草地上……” 他伸手往公园东边指了指,手套臭烘烘的,差点把孟余熏了个跟头。 “……然后,就听到这边一声‘嘣’,声音可不小,把我吓了一跳,我马上就跑过来了,一看,哎我去……遍地都是黄兮兮的,喷得到处都是,我天……那味儿……我差点晕过去……” 小顾说得手舞足蹈,方清月站起来时,反而还把他给吓了一跳。 成辛以皱了皱眉。 “只有一声爆炸?” “对的,只有一声。” “然后呢?” “然后,我这不就帮着清理,幸好我今天碰巧出门戴了口罩,要不真的是受不住……太顶了……这场面,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有这个见识……” 成辛以没耐心听他描述其他的,直接问道。 “怎么发现尸体的?” “哦,是这样……爆炸的是男厕,里面一共有三个马桶,并排的,全炸飞了,尤其是中间的那个,炸得最厉害。尸体就是在清理这三个马桶的过程中发现的。因为味儿太冲,我就屏着气,但我从小视力就好,就看见那个最里面,隐隐约约是个形状挺大的固体,不像是一般的卫生纸一类,因为我用工具戳了一把,很明显能感觉到阻力,我就又仔细看,那形状……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儿,像人脚的骨头,我就赶紧叫支援了。” 他回头指指,派出所的民警来了好几个,都是辛辛苦苦帮着捞尸骨的。 “爆炸源是什么?” “这个。” 他往另一旁树根底下指了指,尽管已经被从一堆污垢中挑出来了,但依然散发着噩梦一般的恐怖气味,经历了爆炸之后,只剩一点污黑色的方形残迹。 第三十五章 呕吐爆炸(2) 第71章 ·呕吐爆炸(2) 几个人纷纷靠过去,方清月初验完了尸骨,牢记着他几小时前训她要多多参与的话,便也皱眉屏息跟过去。 成辛以蹲下来,盯着那枚简易炸弹的残渣看了一会儿,用戴着手套的手拨拉了两下,没回头,直接继续问。 “盗窃案一共有几起?” 他思维跳得快,小顾愣了愣。 “你不是说三天两头就能接到报案么,一共几起?”老杨在一旁补问道。 “……啊……从上个月开始,大概接到了七八起吧。”小顾答道。“我们所长还特意过问了,说这个公园的监控安得太零散,加上这个……布局有点问题,难免有很多死角,要好好加强一下。不过被偷的东西都很小,几百块钱左右,零食啊、伞、psp之类的,绝大部分都够不上立案标准,就像今天这几个女学生,丢的是钱包,可是这年头,年轻人钱包里都不咋装现金了,也就听她们咋呼一会儿,联系补办一下身份证,后面也就没人再过来追问调查进展了……” “有嫌疑人了么?”成辛以显然没有太多耐心听他讲完。 “暂时还没有。”小顾又讪了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大部分案子都是在监控死角发生的,而且很多人来公园野餐、赏花,一待一下午,本来就会带一大堆东西,根本也回忆不起来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丢的,不太好定位。” 他停了,但成辛以似乎还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等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看他,问道。 “没了?” “啊……” “时间、地点、手法、被针对群体特征,这些都没找过共性么?” “……啊……找,找过……”年轻警察口罩上方的脸开始隐约泛出猪肝色。 “算了。”成辛以站起身来,转向孟余。“你去给辖区同事打个电话,把这几桩盗窃案的卷宗调过来。” 虽然还没反应过来这两起案子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孟余还是应了,跑去一边打电话。成辛以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怎么样?” 方清月摊着两只脏兮兮的手,淡淡陈述。 “死者成年男性,亚洲人,身长大概在175公分左右,没有头骨,只有半段颈椎骨,从裂口判断,应该是受极强的外力挤压导致颈椎骨自第四节以上断裂,但身体其他部位的骨骼没有同类型损伤。因为腐败程度太严重,暂时不好判断其他外表特征。死亡时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到五十五岁之间……” “死亡时?”老杨插嘴问了一句。 “如果一直浸在这里面……”她皱眉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厕残壁。“那么尸体的腐败速度与在正常温度环境下完全不同,需要取环境样本回去详细分析。但就我估计……大概不会少于五年。” “这他妈的还是个陈年旧案……”老杨皱眉骂了一句。 在公厕马桶底下埋了那么多年,如果是凶杀案,这得多大仇多大恨…… 方清月戴着口罩,看不清完整表情,但一双隐在镜片后的细长眸子平静无波,仿佛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尸骨似的,声音机械而稳定,继续说道。 “死者生前有轻度的骨质疏松,死前两年内左肩有过一次骨折。四十岁到四十五岁期间曾有一次髋骨骨折,当时的卧床时间不会少于十六周。死前三年内经常游泳,也经常打网球。” 老杨、小顾,还有刚打完电话正跑过来的孟余都愣住了,似乎对她的话感到很惊讶。 “这……都能看出来?” 小顾这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明显有点不可置信。 “那当然了,我们清月上学那会儿可是尖子生,尤其是人类骨骼研究这一块儿,绝对的高手。除了教授之外,她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了。” 一道舒朗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人侧头,是刚赶到的闻元甫。一过来,他就风尘仆仆奔到方清月身边。 “清月,这种脏活儿怎么要你来做,你应该等我的啊。”他紧紧皱着眉,看起来想去帮她摘手套,手刚伸到一半,看到她冷冰冰的上半张脸,又默默不敢擅动了。 孟余翻着眼皮反应了一会儿。 “……应该是‘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吧……” “啊,是吧?我总是记错这些歇后语,哈哈,意思表达清楚了就好。” 闻元甫笑笑,又瞟了一眼方清月。但后者并没接茬儿,转头看看尸骨,又指了指前面惨不忍睹的公厕,淡淡道。 “这个公园是哪年建的?” 她出国的时候,这里好像还是片待开发的一级地。 几个人一时都没想起来,正想查查手机,施言也跑过来了,听到她的问话,竟脱口而出。 “五年前。”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孟余一愣。 “就是我读研的第一年啊,正好这家公园建好,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阵仗还挺大的,我们还来这儿做过法治培训活动。没错,就是五年前。” 她屏着气,不敢大口呼吸,只能无奈地上下动动肩膀,侧头看看成辛以。 后者正皱着眉头,施言想说监控的事,但他出声阻止了,冷冷扫了一眼姗姗来迟的闻元甫,转头问孟余和老杨。 “其他人呢?” 孟余道。“老田那边好像说是头儿你安排了事情,暂时还没腾出来。老曲今天本来是回乡下探亲的,刚才我打过电话了,说是已经快到了。” 成辛以点点头。 “把公园所有出入口一并封锁,跟小曲说,到了之后不用到这儿来,抓紧再带一个人,直接从外向内,把园内所有工作人员和还在园里的游客逐个过一遍。” “要不我现在先去吧?” “你留下,让她去。” “啊?”孟余一时没明白成辛以这样安排的用意。 “施言,一会儿你叫个人跟你一起,把监控看到的可能跟爆炸有关的人识别出来,列个名单,一个一个排查,另外还要请这位顾同志……”他指了指年轻的民警,“……协助你。” “啊?” “你们两个碰一下,有必要的话,交叉比对一下之前盗窃案的卷宗,也许能事半功倍。” 两个人没跟上他的思路,一时都懵懵的,但还是点头应下。 成辛以继续统筹。“老杨,给老齐去个电话,尽快调三十套防护服来,再调些人过来支援。” “……支援?” 孟余右眼皮跳了跳。 成辛以既严肃又淡定,仿佛在安排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巡工作。 “搜寻所有可能的其他碎骨。” 众人都安静了一下。 方清月很开心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本着职责所在,还是开口解释了一下。 “初步估计,死者的死亡时间有可能早于公园建成的时间,所以有可能是在施工时就已经被埋在这下面了。而且考虑到,导致死者颈椎骨断裂的外力,如果作用面积足够大,有可能会同时或分多次共同作用,而导致死者头骨一并发生碎裂,所以……”她指指马桶残渣,“里面大概率还有。” …… …… 防护服很快到了,局里也派了十个同事过来支援,清一色全是男警察。成辛以提前安排过,这种脏活总该由男人来做,就连一向被魔鬼要求、从未得到过特殊照顾的曲若伽也破天荒得了幸运,被他安排了外围排查的任务,不需要太靠近恶臭的爆炸现场。但等他在一边大致听施言讲完监控里的情况之后,却听到闻元甫唧唧歪歪大喊了一声。 “清月!你就不要去了啊,这么恶心的事情,有我们就够了!” 他皱眉转头,就见她正拿着一件蓝色防护服往自己身上套,闻元甫正在阻拦。 搜寻可能的碎骨,这种工作需要一定的专业性,法医确实是该参与的,但成辛以刚刚特意让人又喊回了赵法医,再加上跟闻元甫一起过来的徐墨和一个男实习生,两个执业法医,再加一个助理和一个实习生,虽然搜寻任务艰巨,但辛苦辛苦,勉强也算够用了,她怎么还要上赶着参与…… 走过去,听到老杨也在憨憨地劝她。 “方法医,你就别干这种活儿了,你看你柔柔弱弱的,我们来就行。” 她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人,又抬头望向他。 目光极其笃定,似乎百分百确定他会同意。 …… 尽管隔着一层口罩,他也能想象出那两片唇瓣此时紧紧抿在一起的犟模样,一定还隐约透出一丝丝不高兴。 默然不语,片刻,他无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弯了弯眉,麻利地穿好衣服,去干活了。 …… “头儿,你怎么这么不怜香惜玉啊,小曲你都刻意安排走了,方法医比起小曲不柔弱多了?这么脏的活儿,你咋就不心疼呢……” 老杨年纪比他大不少,尽管常常懒惰散漫,业内名声臭,但严格论起资历来,总归比成辛以深,所以平时跟他说话也不像几个年轻的那么拘谨,这会儿觉得成辛以有点太过分,就边往里走边小声吐槽。 成辛以没说话。 他有什么办法。 她决定的事,他什么时候真的拦过……就算他想拦,又哪能拦得住。 第三十六章 消失的领口(1) 第72章 ·消失的领口(1) —— —— 在公厕爆炸残骸中打捞尸骸碎骨,无疑是件窒息至极的事情。但好在人员调派到位,投入迅速,分工也合理。成辛以将人分成四队,由赵非、方清月、闻元甫三个法医各带一队,徐墨和男实习生一起带一队,方便每队的人捞到疑似碎骨之后都能尽快给法医辨认核实,减少捞错的可能性,提高整体效率。 但即便再快,打捞工作结束,也足足花费了近三个小时。天色彻彻底底黑下来了,公园里这片地方只留了三四排路灯,反衬得外围警车的红色警灯更加灼眼,不时朝忙碌人群的方向照射过来,映得几双熬累的瞳孔红上加红。 已分辨出来的零碎尸骨被分批编号、开始陆续安排运送回法医所。开来的车数量有限,曲若伽和施言在另外两头的工作也暂时还没做完,众人便都没马上离开,索性就地先歇口气。 防护服丝毫不透气,方清月这会儿只觉得头晕脑胀,四肢又酸又麻,浑身上下闷得都是汗水,就连手臂都要抬不起来。她略费力地脱掉防护服,走到稍远处干净的草地上,实在顾不得仪态,索性直接坐下来先喘匀气息。 头发湿淋淋黏在额头上,令头皮似乎都跟着变得重了起来。她抬起眼,目所能及的每个人都由头到脚裹在浅蓝连身防护服中,像一大群穿着褪色软铠甲、杂乱挤迭的高大骑兵。她下意识想在蓝色密集人群中寻找成辛以的身影,但这明显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在那之前,闻元甫先走了过来,挡住她的视线,递上一张干净的消毒湿纸巾。 “清月,累不累?” “谢谢。” 这是正需要的东西。她没客套,脱了手套接过湿纸巾来擦手。 闻元甫也在她身边坐下。 “清月啊,你吃过晚饭了没?” ……不愧是法医,在这种环境下还能问出晚饭的问题来,一旁路过的年轻警员默默腹诽。方清月极缓慢地摇着头,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她当然没这个空闲,上午陪老爷子聊天,在养老院简单吃了几口,下午提了车匆匆回到队里,又跟成辛以在队里说了半天话,刚到家,本以为能久违喝上暖胃的鲜藕汤了,结果又急急忙忙赶到现场来。 不过他也还没吃。她这么想着,又把视线投向“骑兵群”。这次倒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正在跟另一个稍矮几公分的蓝人说话,面罩已经摘掉,露出紧拧着的眉,看动作也正打算走出一些距离脱掉防护服。 “闻法医,方法医!” 是姗姗来迟的陆瑶。 “不好意思,我下午在家里,没听到电话……” 小姑娘微讪着道歉,小步跑到他们身边,嗅着气味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没关系啦,反正这种工作本来也不该让你们女孩子做的。” 闻元甫摆摆手。 “那我现在能帮点什么忙么?” “这边暂时没有了,但今晚恐怕要加班,碎骨需要做脱脂,尽可能尝试提取dna。”方清月和声细语地缓缓道。 “嗯嗯,好的。” 陆瑶应下,又转头望了一眼,面色瞬间转红。成辛以也脱了防护服,正向他们这边走过来,眼睛落在方清月手里的湿纸巾上。 “成队,给你。”陆瑶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湿纸巾主动迎上去,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方清月,接过来,道了声谢。 “不客气,你们辛苦了。” 陆瑶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眼神简直像黏在了他身上一样。但后者恍然不觉,站在那里擦拭自己的手指,没一会儿,又听闻元甫道。 “清月啊,晚上的工作你就不要去了,这个案子这么脏,我们几个男人来就行了,你还没吃晚饭,再忙一会儿又要低血糖了。” 成辛以睨了闻元甫一眼,面色平静,没说话,大约也是累了,只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一边长腿一曲,就地坐了下来,正好面对着她。 “我没关系。”方清月没抬头,就只专注地擦手指。这毕竟是一队的案子,别说她一定会做,就算偶尔遇到要调换人手的个案,按道理也得先经过成辛以同意吧……她可不打算再被他讽刺教育了。 说话这会儿,一队几个人和其他法医也都纷纷聚过来休息了,围坐成一大圈,隔着距离,偶尔交流几句,默默嫌弃彼此身上沾染上的臭味。孟余眼尖,发觉成辛以只掏了烟盒,却一直没把烟抽出来,估计也是嫌自己手脏,转而又见陆瑶一直在旁边眼巴巴盯着头儿,不由得想多话调侃。 他叫了一声。 “小陆来啦?” “孟警官。”陆瑶转过来,冲他点点头。 孟余努努嘴。 “作为现在唯一一个清爽好闻的,快,去帮我们头儿点个烟。” 陆瑶的脸唰地一下更红了,垂下头,有点怯,又有点紧张,手一时就不知该放哪里。 “是啊,别害羞,这里就你没沾过那些脏东西了,快去。” 老杨也是吊儿郎当的性子,这会儿精神放松下来,也开始打趣。 …… 点……烟么……陆瑶咬住一点嘴唇。 坐在她右边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就算刚干过全世界最脏污的活儿,头发湿漉漉趴着,脸上颈上明明都是汗,也跟其他人一样臭烘烘的,整个人却居然像自带聚光灯一样,依旧是荷尔蒙爆棚。虽不像闻法医那样,精致得高调张扬,可眉眼间偏却英气更甚,一低头一蹙眉,都能让她瞬间呼吸停滞……点烟……在摇曳火光中凑近他……或是看着他在火光中垂眸凑近自己……多温柔……多缠绵……多暧昧…… 但还没等她壮着胆子问出口,他已经兀自把烟揣回去了,连看都没看一眼她,只极冷漠地扫了一眼坐等看戏的孟余。 …… 被瞪了一眼,孟余自然不敢再往枪口上撞,老杨也没再多话。可闻元甫只听过他脾气臭的传言,这段时间接触少,倒还没真的见识过,这会儿不禁咂咂嘴,不怕死地想再补一句调侃。毕竟人家年轻小姑娘的爱慕都快溢出来了,明眼人都门儿清,他也听说这位成队已经打了不知多少年光棍儿,倒也不介意撮合一把。正蠢蠢欲动想开口,一边的方清月突然站了起来,谁也没看,一个人默默走去洗手池那边了。 自己的持久战还没打完呢,闻元甫自然没心思再多嘴给别人牵红线,忙不迭起身跟了上去。 “清月,你没事儿吧,是不是低血糖了?” “没有。” 她没抬头,自己专注认真地整理清洗,闻元甫则就站在她旁边一直默默守着,黏糊劲儿竟和当初年轻时的某人有几分相似,但他话比某人更多,这让她有点心烦气躁。 “清月啊,你脸上有伤,小心别沾水。要我帮忙么?” “不用。” 被拒绝之后,闻元甫没敢擅动,也没走开,就杵在那儿。 等她慢吞吞洗好了手腕,身后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法医。” 第三十六章 消失的领口(2) 第73章 ·消失的领口(2) 她缓了一下,拧紧水龙头,才回身,某人正站在她身后,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她。 “成队。”她规规矩矩称呼他。 他似乎端详了她的表情一会儿,也不知端详出了什么,挑了挑眉,才缓缓道。 “许东已经带回队里了,这边收拾好之后,我会先回去审他。去不去?” 她眨眨眼,点头。 “去。” 下午刚跟着他理完画廊的案子,她自然想继续跟下去,况且,她还从来没有旁听过他的审讯。魅力如此之大的,成大队长的审讯。 但是…… “那这个新案子的后续呢?我本来打算先回所里处理碎骨……” 她有些犹豫,两个案子赶到一起,明显新案子的侦破难度更大些。但成辛以完全没给她思考抉择的余地。 “要是方法医在场,我们会审得更快更容易……” 边说着,他的脚跟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向后挪,似乎多等她纠结一秒都是浪费时间,只用背影留下一句冰冰凉的话。 “……不过你不想来就算了。” 闻元甫望着他的背影,又咂了咂嘴。 “成队这脾气,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方清月冷着脸没说话,但内心深处表示赞同。 —— —— 与其带着一身窒息气味去开自己那辆发光铮亮的新车,她宁可把它遗忘在公园停车场。于是她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挤上了警队一辆陈旧得不可思议的厢型车,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哀叫声中驶回警队。 路上,施言接了个电话,没说几句就向副驾驶探身。 “头儿,齐妈要跟你说话。” 成辛以正在合眼休息,闻言微微偏了头,懒得抬手,直接示意他开免提。 “老成,你们回来干活儿之前,都去洗个澡哈!所有人都去!可别臭烘烘的一身屎味儿去干活儿!” 显然,行政部主任早就知道了这起案件的大致情况,对众人这会儿身上的味道也有了想象,更是知道成辛以对待工作是什么猴急性子,生怕他让手底下的人这么臭着就开始四方奔走查案子。 “嗯。”成辛以轻轻哼了一声。 大概是没想到一向不注意仪表的人这次应得这么快,齐主任顿了一下,才又道。 “……你给我说到做到啊,我在队里等你们,可别又应付我!好好洗干净了,别影响警容!” “知道了。” 回答的声调已经开始不耐烦。 “啊,呃,那个认尸通报已经发布了,我让他们一有消息马上送你办公室去。” “电话。” “啊?” “我晚上可能还会出去,打电话给我。” “那也行。那我让他们直接给你打电话。那你们忙吧……一定洗干净啊!” —— —— 刑侦大队近几年刚添了公共浴室,所以即便像方清月这样新来没多久、暂时还没有申请或者不打算申请单间警员宿舍的人,工作一旦忙起来时,来不及回家休整,也可以临时在这里换洗,节省大把时间。 男女浴室出口正中间是公用的整理台和盥洗池,等方清月洗好出来,正巧碰上成辛以背身站在男浴室门口打电话,脏衣服已经换掉了,身上穿着焕新的黑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头发吹得半干,像只毛茸茸的大狗,脖子上搭了条毛巾,作风丝毫不严谨,露着大半胸口,手上正慢悠悠地扣着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边冲着电话那头应声,边转过身来,面孔难得干净清爽,齿间咬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 四目对视一瞬,接着,很快地,她的视线不自觉向下落,倏地止住脚步。 心像被什么狠狠捏了一下似的,猝不及防酸起来,左肩关节似乎也有情绪一样,忘了自己已经就快痊愈,一并跟着叫起痛来。 …… …… 默默深吸一口气,她在心里安抚自己,面色沉冷,脑海里的声音却一句比一句更急迫。 ……是啊是啊,这有什么大不了,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她早该想到的。 连微信都互相拉黑了,难道还该像以前一样,戴着她送他的生日礼物四处招摇?按他的脾气,早就该把它丢进黄浦江了才对…… 她究竟在不自量力地指望些什么……毫无立场…… …… …… 太矫情了。她垂下脑袋,没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成辛以的视线追着她渐远的背影,直到商宇麒在电话那头重复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应,顺势低头,让蓄长的烟灰落到地面。 “听到了。” 商宇麒依然和从前一样高声大嗓。 “我会再催催那边的。不过你还没跟我说,你为啥要查这个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老成,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咋想的?” “我现在还有别的事儿,那边你多帮我上心吧,等你下回过来再说。” “啥啊,哎,不是……你丫就这么放我鸽子啊……” 成辛以哼了一声。 “只要你把该查的都给我查明白,下回让你随便宰。” “随便?那我要携家带口,把你丫一整个季度工资全吃光。”被放鸽子、又被托了一大堆事的人咬牙切齿道。 他失笑。 “行啊,你能耐。” …… 第三十七章 纨绔火柴盒(1) 第74章 ·纨绔火柴盒(1) —— —— 两桩命案赶到一起,考虑到核实尸骨身份耗时耗力,成辛以把一队绝大部分的人手都调度在上面,施言和派出所的同事一起排查公园监控,老杨、孟余和曲若伽则根据初判的尸骨特征,交叉比对同时间段的省内失踪人口名单。但田尚吴今天白天一直在跟进画廊案,又负责把嫌疑人带回队里,所以后续审讯则还是由他善后。 趁着往返取检材箱、等电梯的空档,方清月又把这桩画廊案新添的一沓调查资料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根据成辛以的推理,案发时在场的四个人中,许东并没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而且根据足印痕迹判断,他也极有可能是那个曾经在死者坠落之后到过死者附近、但又对警察说了谎的人,所以目前他的嫌疑最大,极有必要单独审讯。 许东是本市人,三十五岁,已婚未育,大学读的是本市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曾短暂在某建材公司就职,而直到今年五月份才入职现在的公司,中间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无业状态。目前和妻子王明希共同租住于城东一个老旧小区的一居室,父母年迈,久居于外环以外二十几公里的老房子里。 田尚吴采集了不少他住处的照片。空间很小,家具陈设简陋朴素,厨房阴暗,灶台污浊,转角狭窄逼仄,天花板又脏又低,有些地方看起来甚至像是临时撑起来的,似乎随时可能塌陷。甫一进门便是灶台,没有玄关,没有鞋柜。一大一小两双拖鞋、一双男式皮鞋和一双鞋底沾了许多泥的男式运动鞋挤在进门右下方的角落里。没有客厅,穿过厨房便是浴室和洗手间,里面的双人洗漱用品摆放倒还算整齐有序。厨房侧面是卧室——简陋但倒也算干净——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一张双人沙发,一个简易搭建的双开门衣柜,里面挂的大部分是女装,满满当当,看起来都是平价的各类衣裙,只有最边上可怜兮兮挤着两三件男式t恤和裤子。桌子上倒是堆了不少书,没有书架,直接一本摞一本叠罗汉似的摞起来。 方清月眯眼仔细分辨书脊上的字——一本工程专业的书,一本科幻小说,还有最上面的,是两本封面花花绿绿的纯爱言情小说。 除此之外,新增的案卷里还有新调取的许东的银行流水。一年之内,他收入稀少,几乎入不敷出,但也没有可疑的大额进出账,偶尔会有几笔女性用品的开销,但金额也在合理范围之内。唯一有几分奇怪的是,许东在去年年底线上购买了两本书——并不在家中书桌上——分别是《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的理解与适用》和《民法典婚姻家庭编条文精释与案例实务》。 她挑挑眉,有些诧异。许东并不是法学专业出身,学历也不算高,很多想自学法律的外行人,首先会买来苦啃的都是红皮大厚本的法条原文,倒少有会先看这类案例实务指导的。而且,如果他有心为了预谋杀人而研究法律,那似乎更该读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吧……不过,这些究竟是不是与本案有关,又具体有些什么关系,她一时还捋不清楚。 到了审讯室,隔间里已经有两个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个是田尚吴,另一个则就是许东。在画廊时,方清月并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这会儿才发现,许东虽然体型偏瘦,眼底有细微眼袋,发际线也明显有向后倾的趋势,但整体五官其实可以算是中等偏上,年轻时想来也曾经有过自己的颜值巅峰。此时,他的双手微握成拳,平行倒扣在桌面上,低垂着头。经过一般询问之后,隔天又被单独请来刑警队,无疑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表情不免有些凝重,但整体模样还算镇定。 田尚吴独自坐在他对面,还没开始讯问,也没看他,只兀自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成辛以坐在外面的监控室,嘴里叼着燃至大半的烟头,指尖无声在桌面一下下叩着,正隔着单向审讯玻璃凝眉端详里面的人。另一个实习警察坐在一边翻看材料。 按理来说,方清月需要给许东取样留检,但又想起他在公园说的那句话,好似还需要她额外做些什么,于是便先问道。 “我要现在进去么?” “不急。”他把烟戳进烟灰缸里,在桌子下面的矿泉水箱子里掏了两瓶水,又站起来,伸手解了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赫然坦露出一对伤风败俗的锁骨,看向她。 “一会儿我看玻璃的时候,你再进来。” “……好。” 审讯嫌疑人是她完全不擅长的学问,这又是第一次旁观他的审讯,所以尽管不懂他的用意,也不晓得这莫名其妙解扣子的动作是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环节,但她还是像一边刚实习的小同志一样,乖乖点头听他安排。 如传言所说,成辛以是那种最典型的硬派刑警,技术过硬,作风雷霆,意志如铁,气场强戾,任凭再猖狂的牛鬼蛇神,见了他都得怵上三分。这个许东,虽然目前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犯罪动机和逻辑完整的定罪铁证,但在这种重点攻坚阶段,她原以为成辛以会继续走这种硬派风格——堆砌证据、强势压迫、迫不及待占据有利地形。 可他并没有。 在他走进去之后,隔着一层玻璃虚心观察学习的方清月反而觉出一丝别扭。 ——依然是洗澡后刚换上的那一身黑衣,衬衫面料柔滑,领口大敞,整段脖子和锁骨以下几寸全露在外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比起平时糙到惨绝人寰的埋汰样子清爽了不知多少倍,这就使得成辛以整个人已经有七八成接近还原公示栏上那张大名鼎鼎的照片里的模样了,但又似乎多出来点什么……但那一举一动、那神情……不像刑警,也不像成辛以本人,倒像是个……怎么说呢…… 像个皮相极好的纨绔二世祖。 ……难道…… ……许东是弯的?所以……他想用美人计? 方清月感觉自己的一道眉毛不受控制地抖了半下,鼻子皱了皱,连忙把这个荒唐念头赶出脑海,继续专注旁听。 —— —— 二世祖,呃不,成辛以,这会儿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左臂下夹着两瓶水,慢悠悠地从门口晃进审讯室,一眼都没看许东,神态随意,似乎还有几分困倦,走到审讯桌前,才开口问了句话。 “晚饭吃了么?” 问的是田尚吴。 后者抬眼看看他,点点头,言简意赅。 “吃了。” “来。”他用鞋尖抵住桌脚,把手里的水递了一瓶给尚吴。 “谢谢头儿。” 然后,成辛以侧过身子,靠在桌前,自己拧开另一瓶水,仰头喝了几大口。喝完之后也没坐下,仍旧没什么正经仪态歪靠着,目光这才淡淡落到许东身上,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微微挑着眉,表情并不严肃,反倒像是在辨认着什么。 在成辛以刚进门时,许东就已经抬眼看过来了,直到他仰脖喝水,许东又垂下眼,继续一动不动坐着沉思,十指指尖拧在拳心里,完全没有要急着为自己争辩的意思。 也许是有先入为主的倾向,方清月觉得,此时眼前的许东,和前日在画廊见到的那个畏手畏脚、胆战心惊的朴素工人,似乎确实已经不太一样了,可具体究竟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 半晌,成辛以终于打量够了对面的嫌疑人,这才动了动手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来,磕了一支出来叼住,又侧身给尚吴分了一支。分完之后,他似乎是想了想,才又抬头看许东,伸长手臂,向前扬了扬手里的烟盒。 “来一支?” 许东抬起头,看了看他手里的烟,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表情。 “……谢,谢谢……” 成辛以把烟盒收回来,作势就要再抽出一支,动作到一半突然停住,像是被什么念头打断了。 “你是市一中的吧?” 许东愣了一下,和门外的方清月一样,也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时没马上回答。 “……啊……” “不是么?你高中不是在海市一中读的?” 成辛以眨眨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一边太阳穴。 “……是。”许东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自己考进去的?” “……对。” “真的?” 成辛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挑着眉头问了一遍,嘴上咬着的烟杆一抖一抖的,如一支毫无遮挡、径直指向对方鼻尖的傲慢食指。 许东脸上肌肉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脖子极小幅度地颤了一下,像是在点头,又像只是费力咽下一点口水。 “这么牛。”成辛以咂咂嘴,笑了笑,这才抽出烟,探身递给许东,然后,拉着与他平时说话语气截然不同的长音,慢慢说道。 “我就没考上。当时我爸非想走后门把我硬塞进去,找了不少关系,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没摆平。一中当年可难进得很啊,就算是关系户,都得挤破脑袋,还不一定成。喏,就像我这样的。” 边说着,边耸耸肩,一副颇有些遗憾的语气,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盒银色硬壳包装的火柴,抽出一支,“呲啦”一下划燃,先给自己点着,又探出身子伸出手,去帮尚吴点烟。 …… 坐在外面的实习警员听得一脸懵,不明白成队这次审讯走的是什么野路子,也不知该怎么做笔记,不禁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方法医,见她的表情好似也有些怔忡,这才微微宽了宽心。 看起来,这次跟不上头儿思路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方清月的确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套路? 实验高中当年的理科水平可不比市一中差吧……以前听贺暄说,成辛以从小成绩就一直很好,高考还是省数学状元,按他的成绩,当初要真想进一中,必然毫不费力,还用得着托关系走后门?何况她早年见过成叔叔,也听说过他对成辛以自小的教育一向都很有章法,完全不是那种过分八面玲珑、把心思花费在各方疏通关系上的人。 而且…… 这人什么时候开始用火柴点烟了?她回来这半个月,他用的一直都是同一个黑色磨砂zippo打火机,开会讨论案情时还会偶尔转在手里来回把玩。可这盒火柴,既精致又高端,光看外表就能看出价格贵得离谱,性价比极低,连火柴根部都刻着奢华高调的英文,就像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在灯红酒绿的聚会上专门拿来提高格调、装腔作势用的。 她屏住呼吸,继续等着“二世祖”演戏、放大招。 …… 第三十七章 纨绔火柴盒(2) 第75章 ·纨绔火柴盒(2) …… 审讯室内。 给自己和尚吴都点了烟之后,成辛以就把那盒火柴随手丢在了审讯桌上,似乎是完全忘记了对面还拿着烟的许东,继续问。 “能自己考进去,你那时候成绩一定很好吧?” 许东扫了一眼桌上半开的火柴盒,不太自然地扯动嘴角,原本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变换姿势,把烟改拿在了两手之间。 “还……可以吧,就一般。” “可别谦虚,我以前见过你。” “见过我?”许东愣了愣。 “是啊,要么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一中的呢。” “……是么……” 成辛以轻飘飘呼了口气,冲许东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露出模糊笑容。 “你还记得陈叔么,就是当时一中后门保安室很瘦的那个门卫大爷,右脚有点跛的那个。” “……这……”许东用手指摩挲着烟身,有些迷茫。 “……这记不太清了。” 成辛以继续慢慢讲道,语气轻松随意,看上去真的只是在提醒他去回忆一个多年未见、毫不相干的路人。 “嗓子有点哑,但打喷嚏很响,音调也很特别,从后门出去,一直走出半条街都能听见。晚饭总是爱配上二两白酒,喝完的紫色玻璃酒瓶还喜欢用绳子串起来,吊在窗根底下当风铃。” 说到这儿,许东似乎确实是想起来了,点了点头。 “好像有点……印象吧。” 成辛以笑笑,接着不疾不徐地说。 “我当年,为了追你们学校一姑娘,天天去陈叔那里给他送烟,好让他能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放我混进你们教学楼去。有一回,我在文科重点班后门见过你,当时印象还挺深的,你那会儿是坐在……靠后门门口的倒数第二排吧,或者是第三排,看起来好像是……正在给你旁边那个女生讲题吧?” 许东干笑了两声,表情有点讪讪,眼神却隐隐有了些变化。 “这么久远的事了,您还记得……” 成辛以摆摆手,谦虚得有几分做作。 “我就这么一个长处,记人的本事还不错,要不然也干不了这一行是不是。何况你和你同桌那个姑娘,你们俩颜值都还挺高,尤其你同桌,长相那么让人赏心悦目,自然印象比较深刻,好看的姑娘谁会忘呢,对吧?” 说完这话,成辛以又挑挑眉,扬起一只夹着烟的手,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随便一说,你别介意啊。” 许东似乎是在摇头、摆手、抑或是直接说“没事”这三者之间纠结了一瞬,最终却做了一个各取三分之一的动作,看起来就有点局促和滑稽。在那之后,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喉咙微微吞咽,上身在座位里前后动了一下。 而成辛以则像是完全没注意这些,还在絮絮开着话匣。 “不过我这本事也不准啊……唉,年纪大,记性差了……”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又捏着烟喝了口水,还特没素质地直接把烟灰抖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前天在画廊,我真一时没认出你来,直到他们几个……”他侧头用下巴指了指坐在桌后记录的尚吴。“把你们四个的户籍档案调出来了,我再一看,这才想起来是你。” “别说,你这张户籍档案上的照片,跟高中那会儿比起来,还真的没什么变化啊。” 他拿起桌上的材料,举到眼前看了看,又翻过来,高高举着给许东看。 紧接着,等许东看了几眼自己的旧照片,成辛以收回手,吊儿郎当地叹了口气,在空中大声抖了抖这页纸,冒出的是句粗话。 “牛~b啊,我从小就佩服你们这些学习好的乖孩子,不像我,文的不行,不爱读书,不爱学习,现在就只能混个警察当当,整天累得要死要活,一不留神还得被人民群众投诉。” …… …… 方清月当然心知肚明,成辛以现在满嘴跑的这些,看似有理有条,其实也就勉强一分真九分假。她知道高一书店偶遇之后,他时常会去一中校门口找她,大概也确实和门卫大爷混了个脸熟,可他说过,他从来没真的混进她学校里去,不管是前门还是后门,更别说什么文科重点班了,她是学理科的。 可是……她摩挲着桌上的笔,看得入神。 审讯心理学真的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吧……尽管这位“二世祖”进门还没几分钟,也半句没提到案子,可就算是外行如她,也能看得出,许东的脸色、眼神、手上的动作、甚至桌子下方双腿的姿势,都已经和成辛以进门之前完全不同了。 原来他也可以是这个审讯风格么…… …… …… 审讯室内。 表演完这些,成辛以没有再看许东,而是又慢悠悠喝了口水,转头,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单向玻璃。 方清月会意,整理了一下口罩站起来,敲敲门,在听到里面人的应声之后轻轻推门进去。 走到许东面前,还没开口,又听成辛以说了一句。 “对了,我们队这位方博士也是一中毕业的,还真是巧。” 许东又怔了怔,转头看向方清月,神情有几分迟滞,“昂”了一声,才冲她小幅度点点头,点到一半又顿住。 口罩和眼镜遮住大半张脸,却遮不住皎净额头下那双眼角明艳娇柔、眼神却冷漠疏离的眸子。与平日一样,工作时的方清月,眉眼间没有任何表情,看什么都像是在看实验数据,更毫无要对所谓“校友”的热络寒暄之意。 成辛以“啧”了一声。 “要是细算起来的话……清月,这位许先生还是你学长呢。” 即便知道他是故意在诛许东的心,但方清月还是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清月”?什么鬼。过去现在,他都从来不会这样叫她,还是有点像闻元甫的语气,真的挺讨厌的。她转头看看他,眼神询问,得到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做正事,这才低声开口,声线纤柔清冷。 “请您张开嘴,我需要取样留档备检。” 许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低低应了一声,嘴巴动了动,想配合地张开,张到一半却又像遇到了某种无形的阻碍似的,突然停下了。方清月举着手中棉签,也不催,就默默等他,神情麻木机械。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 这一间方正狭小的审讯室内外,所有人都在等待许东张开嘴巴,但在此时此刻,这仿佛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许东的下巴如同被无形之物桎梏着,完全无法任他自由支配控制,冰冷高傲的女法医站在他侧面,一动没动,连口罩上方的扇形长睫都平稳耷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可越是这样,他越仿佛四肢发僵,渐渐的,肉眼可见,他的脸越来越白,手指也开始细微颤抖,好似正在挣扎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强韧绳索。 方清月不太知道在这样尴尬的寂静中,自己是不是还应该继续等待,还是该再配合成辛以做些什么诛心之举,想了想,再次转头,去寻他的无声暗示。可后者眸子微合,低着头抽烟,既没看材料,也没看笔录,一只手还在缓缓揉自己的腰,仿佛只是在休息,完全没注意到许东的局促。 她再回头,却正看到许东终于努力自我争斗成功,张开了嘴。 可这个动作的时机不巧,偏偏赶在她转头去看成辛以的那一瞬间,于是,他大开的下颌就更加尴尬地卡在原地,像个傻子似的,开也不是,合也不是。她忙低头去给他取样,棉签刮拭口腔,同时注意到他没拿烟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拳缝向内,五指关节凸起,很典型的自我防卫姿态,像在奋力守卫着什么。 取样很快结束,她收回手,看一眼成辛以。 “好了。” “嗯。” 他应声,手上揉腰的动作依旧没停,只抬头看了看她,眼神里竟然有极淡的一丝不合时宜的宠溺。心知作为工具人,最好是等领导指示再行动,于是方清月便没像平时那样做完差事马上出去,而是默默退到门边,等他指示。 成辛以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微微上扬,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摸出一支烟来,转向许东,笑笑。 “学长别介意啊,做这个呢,只是走程序,你懂的,现在这个社会,要走的程序太多了。” “嗯。” 许东很努力做出无碍的样子,把视线从他揉腰的手上收回,但把嘴巴牢牢抿成一条线,似乎抿得越紧,就越能抵消他刚才张开的幅度似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另一只手里还死死捏着那支烟。 “别紧张……” 成辛以走过去,似安抚状想要拍拍他的肩,紧接着,似乎是真的才注意到许东手里干巴巴攥了好久的烟,手掌极其突兀地,猛然拍了下桌子。 引得许东一惊。 “哎呀,看我这脑子……学长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还有你尚吴,”他折返回去,板脸“指责”手下的队员,把自己的后背整个对着许东。 “怎么不提醒我给学长点烟呢……” 许东看着他的后脑勺,胸口微微起伏。 “火呢?” 他问着,似乎真的背身找了半天,在裤子口袋里翻了好几下,然后才看到桌上丢着的火柴盒,又拿起来,转身折回许东面前。后者坐着,他便整个人曲膝蹲下来,划亮一支火柴,伸手,慢慢递到许东面前。 在他走回来的过程中,许东就已经把烟含在嘴里了。敬烟是最基础的社交礼仪,成辛以终于想起给他点烟、又在他面前蹲下来的这套动作,似乎令他本能地浅浅松了口气,在飘忽不定的谈话节奏中短暂而不自觉地放松一瞬,脑袋凑上去,对准成辛以手里明亮跳跃的火苗。 但并没他预想得那么容易。 那火苗就像自己长了脚似的,他对了半天,却偏就硬是没对上。 ——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成辛以突然隔着闪动的火苗,声音低似呢喃,却又足够清晰地,问了他一句话。 “二审的裁定书,收到多久了?” 第三十八章 被敬烟的鱼(1) 第76章 ·被敬烟的鱼(1) 许东愣了愣,一时语塞,但嘴上的烟头明显颤了颤,险些掉落下来。 火光跳跃在两人中间。 成辛以依然蹲着,直视许东发怔的脸,表情淡漠,缓缓开口,语速极慢。 “应该就快安排正式开庭了吧,让我猜猜,下个月初?” …… …… 许东挣扎着,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放稳已经开始止不住发抖的拳头,不去正视面前这个令他直觉危险、不可抑制生出逃跑心态的刑警。 ……不可能的……明明没有什么变化,明明这个人看上去那么年轻、明明他上一秒还在轻松客套地叫他“学长”、还在不务正业地和旁边美艳动人、身材姣好的女同事眉来眼去……这个人,明明就是那种拼爹上位、一点儿真本事也没有的纨绔公子哥儿……可此时,毫无预兆地,他仿佛就在眨眼之间错过了一整场海啸,竟然让这个人一刹那好似卸下了一张无形的面具一般,顷刻变成了一座凌厉睿智、能直直看穿他心底的罗刹,令他周身瞬间冰冷,如坠无际地狱。 来不及复盘反省自己究竟是在哪一个环节中不知不觉失了警惕心和主动权,他的瞳仁死死凝固在这个罗刹刑警朝他平稳弯曲着的黑色膝盖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的心里有一道声音在这样絮絮念。可是不行。不行。他要坚持住,他可以坚持住的。没有证据,他们没有证据……就算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顺逻辑,就算他清楚自己已经在某个未知的节点落了下风,可他需要坚持住。没有的,最关键的那个,他们一定没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孔张了张,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有闲心思去感知自己的鼻孔,不……他不需要它,他需要的是冷静。 补救,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沉了半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呆滞无辜,不去承认不论如何调整情绪和呼吸节奏,他终究还是不敢抬头与面前的刑警对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在猜测……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无缝…… …… 可那刑警竟然又轻轻笑了笑,一动不动,隔着火光,那笑容竟还隐约透出几分邪。 怎么会有刑警这样笑呢……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按规矩出牌呢……他盯着火苗,眼眶胀痛,视线失焦,那支火柴渐渐平稳后移,像密集到窒息的橘色星光一般,最终在那刑警自己薄唇间的烟头亮了起来,一圈白色烟雾缕缕升至二人中间。 “怎么,当年那个同桌,不是你现在的前妻么?” 火苗依旧亮着,缓缓烧尽余力。那刑警说完之后,又马上纠正,语调与烟雾一样轻。 “哦,不对,从法律角度,应该还不是前妻。暂时还不是,对么?” 细长烟杆从许东的嘴上做出最后一次挣扎,落在桌面挡板上,像一条临死之前翻腾了半下肚皮的鱼。 室内一片死寂。 鱼嘴干巴巴张着,躺在砧板上。 成辛以没动,依然是敬烟的蹲姿,双腿稳如磐石,语调不急不缓,慢慢陈述着。 “今年二月十七号,你收到法院的受理通知书,王明希女士,也就是你妻子,当年的同班同学,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与你解除婚姻关系,法院已经正式立案受理。” “三月四号,你在答辩期的最后一天向法院提了管辖权异议,认为受理的法院对你的案子没有司法管辖权,应当移送其他法院审理。” “三月二十九号,你收到一审法院作出的民事裁定书,依法裁定驳回你的管辖权异议。” “四月八号,你又一次,在法定上诉期的最后一天向法院提起上诉,坚持要求中院撤销一审裁定,移送其他法院管辖。” “五月十号,你入职现在这家劳务派遣公司,成为了廖峰工作小组的一员。” “六月十七号,你收到二审法院的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裁定。” “如果在这之中,我有哪个时间点说错了,你可以纠正我,许东。” …… …… 火柴终于按自己的节奏燃尽了。 审讯室内一阵难捱的寂静,许东周遭的空气如胶般凝固冻结,脸色已由黄转白,下唇微微抖着,一言不发。 成辛以微微侧头,似乎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继续平静道。 “我虽然不太懂民事诉讼法,更没你自学学来的那么‘专业’。但万变不离其宗。现在这个社会,要走的程序,实在太多了,对么……学长?”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许东垂着头,神情呆滞,似乎还沉浸在成辛以列出的一条条时间线里,久久没缓过神来。 成辛以神态淡然。 “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两次向法院提交材料,都非要选在法定期限截止前的最后一天?” 许东仍微张着嘴,眼下惨白,一声不响。 成辛以继续缓缓道。 “干我们这行,有时候也会接触几个野路子律师,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候往往不会真的在实体法律问题上给当事人提供有意义的法律服务。相反,他们会想方设法钻程序的空子,千方百计拖延诉讼周期。” “可你应该没请律师。你是自己读法条、研究案例,全靠自己琢磨出来的,对么?啧啧,不愧是当年的文科学霸啊。” …… 看许东的表情,方清月就知道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成辛以说的每一个字都对,尽管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查清的这些信息,可从他口中吐出的这些,字字都像一把刀,表面刃钝无锋,不痛不痒,直到扎进皮肉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柄最冷酷残忍的三棱刺刀,只会叫人血流不止,无力招架。 …… 然而,成辛以并没有给他留太多止血自救的时间,继续语气平淡地问着,完全不像是审讯,反倒像在叙一场平常的旧,语气甚至近似谈心。 “她那么坚持,比你预想的还要犟,甚至不惜诉诸法庭,所以你只能穷尽这种缓兵之计,跟她拖时间。” “你也知道这是下下策,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偷偷换上了廖峰的鞋,提前去计算角度、布置三楼的砖瓦、做那些小动作,你觉得只要千方百计提防着,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即便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你依然清楚一点——为了防你,为了不让你在离婚诉讼里拿到任何能证明她婚内出轨的不利证据,他们两个特别谨慎,没有留过半点儿私下联系的痕迹,没有住在一起,甚至连微信、短信都没有,通话用的也是别人的电话卡。但他们想不到,这一点却恰恰帮了你。你觉得既然你查不到,那警察也查不到,起码你可以装作不知道。所以没有人,会知道你有犯罪动机。而只要没有动机,就算被带回来审,你也总能应付得来。你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 “可其实你也没办法确定啊……就算是现在,她就一定会回头么?” …… …… 许东额角的血管在微微跳着,双眼死死盯着桌上的烟,眼角生出血渍般的红色。嘴依旧紧紧抿着,抿得力度太大,以至于他下半张脸上的肉都在悉数向下用力,使他的整个下巴扭曲得如同一块被乱刀劈烂的木头。 …… “更何况,真的有想象得这么简单么?你记得把螺丝钉拧紧,记得抹去全部的气味、指纹、汗渍……可真的是万无一失么?真的是,全部么?” 他话音稍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到许东面前。 隔着一段距离,但方清月还是能看出,那张就是她在现场拍的白色棉纱丝线的照片。 方清月不动声色地飞快瞟了成辛以一眼,视线很快又落回去观察许东的微表情。 如果说之前的话都只限于诛心,他还能在崩溃边缘艰难残余一丝侥幸。可听到成辛以的这句话之后,他真的更像一条鱼了,一条濒临枯绝的鱼。看着照片里的手套线,他的两边肩膀奇异地起伏弹动了一下,像两叠悲哀交错的海浪。 依然没开口。 但成辛以完全没有不耐烦,他神态越发散漫,蹲了半晌的腿也全无疲意,甚至连弯曲的幅度都没有改变。他静静等着,目光俨然似能穿透许东的头骨,看清那其中艰难转动的齿轮一般。明明是更靠下的蹲姿,视线低于对方,像是仰望,可他连主动权都没有试图去掌握。他根本不必去掌握。 主动权本来就是他的,自从他走进这间审讯室的那一刻开始。 …… 在无底深渊一般的寂静中,他似乎是连说太多话有些累了,嘴角扯了扯,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轻轻吐出最后一句。 “再或者,我们把许太太请过来,问问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 “我的!” —— 许东如梦初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上身直向前倾,头向下撞过来,像是要用头去撞成辛以,眼看就要撞到他的脸。不止方清月,连田尚吴都暗暗心惊了一瞬,可成辛以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安稳如山看着他袭来,仿佛那只是一阵似有若无的和煦清风。 只差几厘,许东倏地停住了,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再也无法向前。 成辛以这才缓缓站起来,把烟丢在地板上踩灭,声音恢复平时的冷冽。 “做个交易吧。你如实供述,我可以不问最后一个问题。” …… 鱼吐出最后一点水泡,此后彻底蔫了下去。 海浪死在礁头,白沫瞑目。 —— 第三十八章 被敬烟的鱼(2) 第77章 ·被敬烟的鱼(2) —— —— 在许东的供述中,方清月总算缕清了整桩案件的前因后果。 王明希和许东是高中同学,两人年少相恋,一度如胶似漆。许东高中时成绩一度拔尖,可高考却意外失利,连普通本科学校都没考上。尽管在那之后两个人依然在一起,可美好的爱情终究没抵过时光蹉跎、柴米油盐。数年之后,眼高手低的许东始终无法找到一个稳定又高薪、能够满足他所谓“尊严”的工作,连基本的生活开支天平都已然倾斜,这个昔日欢声笑语的家里,最终就只剩下了一个整日宅家的无能男人,和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年轻女人。 一次很偶然的午后,宅家半月的许东久违地出门修电脑,却在自家小区门口,见到王明希穿着一条温柔的裙子,正从一辆小轿车副驾驶上准备下来,驾驶座上的男人从后面拉住她,像老夫老妻一样,自然又甜蜜地,亲了一下她的脸。 他看到她笑了。 那笑容,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却又很多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的。 他下意识躲了起来,慌张得仿佛给人戴绿帽子的是他自己。 …… 那个男人他认识,几个月前,王明希曾托亲戚关系给他介绍过一份工作,那个男人就是给一众廉价劳动力面试的、狐假虎威的领导之一。 那天面试回家,他冲王明希发了一大通脾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介绍一份纯粹的苦力活给他做,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可面对他的暴怒,王明希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露出丝毫难过的神情,她只是淡淡望向窗外,一声不响,仿佛窗外那方天空才是她爱了很多很多年的初恋爱人。 直到后来,看到那一幕,许东才明白了。 …… 很快,比想象中更快,她连问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直接提了离婚诉讼。 起初,他慌张得肠胃翻腾,生理性呕吐,用仅剩的存款酗酒,直到渐渐逼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想明白——他需要时间。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还能争取的,就只有时间。 他熬了无数通宵,疯了一样的看书、看案例,将下下策视为珍宝一样拼命研究琢磨。 拖到五月份,他进了那个男人所在的公司,进了他的工作组,戴上安全帽,换上肮脏的工作服,跪在地上,做一户又一户的苦力工作,潜心等待机会。 二审裁定下来之后,法院竟然很快就安排了开庭,他知道他自己还能再拖下去,只要他坚持说自己不同意离婚,他就还有时间挽回。可他实在太害怕出庭,太害怕再见到王明希那双过分淡定、毫无情意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那情意是什么时候彻底消失的。 只有他是坏人。 只有他是个多余的坏人。 …… 那竟然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越王勾践一样,卧薪尝胆,顶着烈日,像条狗一样低着头,听那个男人差遣安排,默默等待机会。只要那个男人消失就可以了吧,他知道错了,他会改的。 在反复确认过画廊是最佳下手地点之后,六月十八日晚上,他冒雨折返回公司,把那个男人常年放在公司衣物柜中、工作时必换的那双鞋偷出来,穿在自己脚上,潜入画廊,在三楼台阶上上下下做了无数次试验,整整一个晚上,最终确定了在什么样的时机、角度、以及把螺钉拧到多松,才最万无一失。 十九日当天,他趁其他人没注意,快速地升上三楼,对那个男人说,天台上有水渍正往下流,最好能先处理干净,再继续刷外墙面。那个男人没有怀疑他,他愚蠢到竟然不会怀疑他。 那个男人,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愚蠢到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多可笑。多可笑。 他看着那个男人在他测试过上百次的一层台阶摔了下来,位置和角度精准得不可思议,老天都在帮他。他飞快地把螺钉拧紧几分,恢复成自然的样态,然后蹲在男人身边发了很短暂的愣。 第一次亲眼目睹,他才知道原来人刚死时瞳孔会是这样的形状,他的下巴扭曲着,最后一丝慌乱像干涸的胶一样凝固在眼底,亲过她的丑陋嘴唇此时绝望地张着,逐渐泛出青紫色。 他死了。 他终于有了缝隙,有了时间。 他终于可以去挽回了,去弥补了。 这糟烂透了的生活和爱情。 第三十九章 审讯心理学(1) 第78章 ·审讯心理学(1) 做完笔录,许东被带走,几人收拾东西出了审讯室,沿着走廊走向电梯。尚吴跟成辛以时间最久,跟他的思路跟得比较快,但有些细节还是忍不住想问。 “头儿,我有个问题。” “嗯。”成辛以边系齐扣子,边又抽了支烟出来,这回用的倒是原来的打火机了。 “你高中的时候,真的见过许东给王明希讲题?” “没有。” “……啊?”包括尚吴在内,方清月和一边的实习警员都瞪大眼看成辛以。 “我编的。”成辛以耸耸肩。 …… 审讯一开始就靠编,不会太冒险了一点么。方清月心里默默吐槽,只是当着其他人的面,没直接问。但他似乎已经猜到,同样的疑问三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一点。于是他鼻腔呼出烟气,慢慢解释。 “有时候,半真半假的谎话甚至会比百分百真话的可信度更高。我高一那年,确实……”他短暂停顿了一下,“……曾经为了追一中的某个姑娘,天天去人家学校门口蹲守,一周能去个三四次吧,每次都会给门卫大爷送烟。至于后面那些,就全是假的了。” 方清月无声撇撇嘴。 “模糊地替他回忆,哪怕我说错了,也没关系。因为重点不在于证明我的记忆力怎么样,而在于让他分散哪怕一点点注意力,去回忆那两年的事情。” —— 在审讯开始之前的阶段,从许东双手呈现的姿势就能看得出,微拳、平行放置,是潜在的预备作战姿势。他不是冲动犯罪,实施犯罪行为之前有过缜密的考虑,在被带回队里之前,早已经做足了被审讯的准备,不论是心理还是回答上,都自诩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 这种人,与石博那种老流氓不同,他的侥幸心理不源于“无知者无畏”,而源于自视甚高,所以他不吃硬的。 在审讯室这样的环境下,许东的警惕性极高,第一个问题不论问他什么,都会是最让他防备的。所以成辛以又是和同事聊天、又是大口喝水、又是对他上下打量,都是审讯前很多刑警最常用的一些手段,许东必然有所准备。他索性避其锋芒,任之警戒,疏而不堵,直接送他的防备值升至最高点,选择一个最寻常,也一定会在他准备范畴之内的话题,邀烟。 紧接着,在他还心绪起伏着,以为自己“押对了题”,沉浸于自己没有立刻落下风的庆幸之中时,飞快抛出第二个问题。 一个看似与案件完全无关的问题。 却也是一个最能达到成辛以目的的问题。 —— 一个经历过少年得意、却又中年失意、生活惨淡的男人,往往最怕被动追溯自己的黄金期。提及自己曾经成绩拔尖、饱受老师同学欢迎的高中时代,又被成辛以连哄带骗、半真半假地夸了几句,他的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向过去的回忆跌去。 按成辛以的引导性表述,他自己是个“学渣”,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为了追姑娘不好好学习,也许毕业后还是借着家里的“钱”势做的刑警。可现在,却能用着价值不菲的火柴、抽着昂贵的烟,坐在审讯台前,被手下人称作“头儿”,也许依然空有其表、败絮其内,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他当年曾颇瞧不起的那种典型“靠老子”的“小混混”,正在审讯一个当年的学霸,甚至也许还有权力决定他什么时候能从这里走出去。 这样鲜明又无情的情景对比,虽不能直接攻破许东的心理防线,但却足以让他的注意力发生少许偏移。而成辛以要做的,只是抓住这样细微的偏移,就够了。 …… 田尚吴跟另两人解释。 “昨天下午,头儿让我联系过海市一中的档案室,高一、高二的这两年,许东的成绩是真的很好,尤其是数学,在文科班里算得上是佼佼者,但到高三,他开始谈恋爱了,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考得也很砸。” …… 许东是个极其敏感、又极其自负的人。给他一支烟,却又在不经意的“闲聊”之间忘记给他点烟,会让这种无情的对比显得更加凛冽几分。许东不会不清楚人情冰凉,他高三那年就已经尝到过这种滋味了。 引导他去回忆一个多年前常见、但并不曾留下深刻印象的门卫大爷,故意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至少再吸引掉他五分之一的心力,再编一个他和他妻子的学生时期的回忆去戳他心窝。 跟一个正在被动投入离婚官司的人提起两人最初恋爱前的暧昧甜蜜,就像是给一个濒临死亡的绝症病人展示窗外一棵枯树上新生出来的一片绿叶。 那是全世界都在期待的,对唯独对自己残忍的,那不属于自己的旺盛鲜活的生命力。 …… 接着,再给他看他年轻时的照片,又以接近调侃的语气,“亲昵”地让一位气质高冷的女博士叫他学长,方清月自然会本能与成辛以对视。这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只有他们自己懂,原本其实并没有多余的意思,但看在许东这样过于敏感的人眼里,已经开始会作出对自己不利的解读了。他甚至会下意识作出很多解读,甚至会觉得成辛以边望着方清月边揉腰的动作也是隐含深意的。 张开嘴,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可这样的情境下,却仿佛昭示着他需要被迫放下心中的黄白警戒线。这会使他的防备心重新回归一点,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好不容易张开嘴,方清月却一时没看到,让他的尴尬会再上一层台阶。 取样过程中,许东的手势已经变了,一手捏着成辛以给他的烟,只剩另一只手还自我防卫着,可拳劲更大,位置更接近自己,意味着防卫的姿势变得更加被动,这时他越用力攥紧,他的安全感就越会像水一样,从那掌心中流尽。 …… 源源不断的心理暗示多如奔腾上涌的火山火,一股接着一股,让许东越发没有招架之力,可成辛以的节奏紧凑流畅,许东连在心中复盘他上一句话的空隙都没有。 一个心高气傲的优等生,却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无法维持。许东的弱点太多,没有那么容易一一攻破,但是可以专攻一处。 最薄弱的那一处。 自负。 …… 真正让许东忘记了潜在防备的,是成辛以终于发现了自己忘记了什么。他叩桌面的动作惊到许东,紧接着又把自己的后背长时间冲向他,似乎完全没有一丝警觉,找到火柴后甚至还蹲下来,以水平低于许东的姿态给他敬烟。 抽烟能在紧张状态下达到暂时的疏解,成辛以和田尚吴抽得起劲儿,许东一直看在眼里。所以当成辛以蹲下来划亮火柴时,似乎暗示着许东终于为自己争取回了某些众生平等的“人权”,尽管这“权利”根本不是他自己争取回来的。 火柴燃亮,火苗跳跃,他探出下巴去够火,第一下却没够到,本能地再探第二下,主动与审讯的刑警突破社交距离。 在这一秒钟,成辛以问出的,才是案件相关的重要问题,也是彻底攻破他心理防线的关键问题。 真正的审讯在这一秒钟才正式开始。 可审讯的目的,其实已经在这之前早已达成了。 …… “那离婚官司的细节呢?” 实习警员不禁问。 “我们查过了他的快递记录,因为涉及刑事案件,法院收发室也很配合,而且他寄材料有一个很书生气的习惯,就是会在填写快递底单时写明‘内件品名’,很容易查。” 再结合他最近在看的书都是民诉法和婚姻法一类,其实已经足以透露他的真正弱点,乃至犯罪动机。 选择法律适用而非法律条文来读,目的性更加明确,也反映出他有一定的法律基础。尽管不是法学专业出身,但从他应诉和答辩手段来看,这场离婚诉讼,他下足了功夫。但他的功夫不是下在实体答辩上的,而是在努力拖延时间。他研究过,自然懂得,一场离婚诉讼,即便他以夫妻感情未破裂为理由而不同意离婚,最多也只能在妻子第一次起诉时获得法院支持,等到判决生效后六个月再被起诉,他的胜算就会减少一大半。更何况…… “他老婆早就跟他分居了。如果第二次起诉时他们分居已满一年,那按照法律规定,他败诉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所以他只能拖一段又一段短暂的时间,不是真的用来逃避诉讼,而是在给自己的杀人计划布局。 …… 几人走出电梯,慢慢走回一队办公区。 “分居了?”一旁听着的实习警员不禁有些诧异。“衣柜里不是有很多女装么,我看也都是这个季节的没错啊?还有洗漱用品、餐具,都是两个人的。” 成辛以瞥了年轻小伙子一眼,“再仔细看看。” 小伙子低头重新翻看照片,方清月也跟着低头看,看到其中一张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 是鞋。 许东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想到了,都一一作了布置,除了鞋。 一个女人,衣柜里挂了各种风格的衣服,休闲的、正式的、裙子、裤子都有,不可能只有当天出门时穿的一双鞋,且不说无法搭配衣柜中的每一件衣服,连许东自己都至少有三双鞋,正常来说,他妻子不可能连一双外出的鞋子都没有留在家里。 …… 第三十九章 审讯心理学(2) 第79章 ·审讯心理学(2) …… 实习警员感觉今天的成队格外有耐心,每个问题他都耐心回答,虽然脸色冷冰冰的,但讲解得都很细致。他有点兴奋,自觉参与了一个有一定难度的案子,实习日记里多了很多可写的内容,复盘得差不多了,理了一下材料,就很自觉地去做收尾整理工作了。 尚吴也放了材料,刚坐下来,就听成辛以叫他。 “这个案子剩下的事暂时先放一晚,你们俩放好东西,跟我出去一趟,帮淮海路派出所处理一起连环盗窃案。” 实习警员怔了怔,还没习惯成辛以跳跃的工作节奏。但尚吴性子沉稳,即使意外,倒也没说什么,点头应了。 …… 方清月一路听他们复盘,慢吞吞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一队,这会儿也打算回办公室工作了,就背着检材箱跟他们一起往外走。但她还憋了个问题没问出来,见另两人没有要问的意思,也拿不准该不该当着他们的面直接问,犹豫之间,动作就显得有点磨蹭。走出一楼电梯,转角到前厅之前,成辛以扫了她一眼,把车钥匙递给尚吴。 “你们先去开车,我一会儿就过去。” “好。” 很多人都说,田尚吴是一队所有人里做事风格最像成辛以的,话少,不爱说笑,天赋奇高,侦查思路清晰,技术过硬,喜欢闷头工作,工作态度认真得吓人,有时甚至还有点钻牛角尖。而且最可贵在于,他还没有成辛以的火爆脾气和慑人的威严。 田尚吴接过车钥匙,起初并没多想,一直走到室外,才又后知后觉回头看了一眼。头儿和方法医还停在大厅后转角的位置,看不到人影,这令他不由有些讶异,莫名又想起头儿刚才提过的高中时追姑娘的事,福至心灵,所有的时间线脑中一下子全都连了起来。 头儿和方法医是同一届的大学校友,高中也是同届,而且方法医……他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孟余那里看到过的方法医的人事档案——好巧不巧,确实真就是一中的。 …… 原来如此。 田尚吴淡淡转身,权当什么都不知道,面色如常继续往前走去。 —— —— 转角。 成辛以靠在墙边,一只脚抵住墙根,难得没再掏出烟来,就把黑色磨砂打火机捏在手里慢慢转着,淡淡看着她。 “想问什么?” 夜半时分,走廊很安静,她看周遭没人,才抬眼面对他。 “那条棉线上,没有检测出任何有价值的生物线索。” “我知道,开会的时候你说过了。”他一脸自然。 她蹙起眉。 “那你这不算诱供么?” 他挑眉,奇怪地看看她。“别污蔑我行不行。” 她又四周望了望,才压低声音。“你刚才那话,明明就是在跟许东暗示他留了dna在上面,但那在实践中根本是不可能的。那条线那么细,又被风吹雨淋,我确认过很多次了,什么都没有。” 成辛以满不在意地耸耸肩。 “我什么时候暗示他了?想多了,我只是给他看了看照片而已。怎么,难道一个人在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之后,还要转过来责怪风,把稻草吹到了自己头上?” …… 巧言善辩。 方清月皱了皱鼻子,好半晌没说话。 但成辛以倒是被她的微表情逗得心情不错,眼底多了一丝笑意,上半身微微向她倾了一点,傍晚时分在她家楼下那种肩颈逐渐松弛的感觉又回到身体里。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在那之前抢先开口,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尖,自己的脚稍稍动了一下,语调里带了小小一丝不忿。 “看来是我误会了。” “误会什么?”他听到自己轻轻哼出这么一句。 面前小女人垂眸的角度温和,恰好令她白皙小巧的耳尖映入他眼帘,蓬松柔软的发丝之间也许有与从前一样的极好闻的无花果香气,如果他再凑近一点,就能清晰而神奇地恢复嗅觉。 她正盯着他背后白墙上的一小块脱落的墙皮,在那之下有深褐色的坚固墙体。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她才缓缓道。 “我本来是觉得,你下午说橡皮那件私事的时候,思路和平时工作不太一样,侦查的方向也很奇怪。但现在看来是想多了……我原本以为,英明神武的成大队长注重物理证据,会非常不屑于使用诛心的手段,没想到你用得还挺顺手,哪怕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动机,也能被你挖出来,骗出来。” 说完这些,她抿抿嘴,抬头,目光再一次不动声色掠过他的上衣领口。 成辛以安静了一瞬,把打火机放回裤子口袋,抬起手,在不触碰到她的同时,提高她背在右肩的检材箱带子,慢慢把箱子的重量过渡到自己的三根手指上,然后唇瓣慢慢开合,声音显露出几分特有的机械,像在读一张悬浮在半空中的无形的报纸。 “——‘当刑警面对的是预谋杀人案,就拿这件案子来说,凶手行凶前经过缜密的计划,那么刑警就会知道凶手占有许多明显的优势。凶手可能销毁了所有的刑事鉴定证据,制造看起来很稳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丢弃凶器,等等。不过有一件事,凶手可以说永远躲不过刑警的调查,这件事是什么?’——” …… 自他说到一半起,她就已经不再关注自己的右肩和他的手指,而仰起脖子不解地看他了。等他说完整段话,她确定心中的猜测,但依然茫然困惑。 “……《五芒星》?” 夏夜蝉鸣从某个未知角落传来。也许是托清爽下巴的福,三十二岁的成辛以露出一个格外接近二十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笑容。 早在她认识他、甚至是他认识她之前,他就喜欢那位挪威作家喜欢得不得了,看他的书的次数大概比她看《笑傲江湖》的次数还夸张,不止是他们的定情之书,其他好几本,他也都倒背如流。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背书给她听了。她仔细回忆那段原文的上下情节衔接……是什么来着? ……有一件事,凶手永远躲不过刑警的调查,这件事是什么? 回忆穿过空气,抵达书页。 ——动机。 似乎是看出她已经想起来了,他耸耸肩。 “我的工作,是查清真相,不是闷在实验室里钻研学术,所以只要能还原案情、抓住凶手,诛心也未必就一定是偏激的、错误的。查案这种事儿,没有哪条路是永恒正确的,也没有哪条路是唯一的捷径,得亲自下场走一走才知道。” 方清月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认真点点头。 “你现在去哪儿?”他随即又问。 她轻轻扯了一下被他提在手里的箱带,没扯回来,就随口道。 “先回去给这个案子善后,闻元甫他们那边的碎骨脱脂应该还没有那么快结束,等我处理好这个再去帮忙。” “闻……元……甫?” 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尾音向上,二十岁的笑意渐渐没了。 “……啊?” 起初,她不知道这明显的变化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直觉觉得周遭气压降下来,似乎有一层暧昧勾人的薄霭,好端端地,笼在她周遭,这会儿却突然散掉了。再抬头,他果然已经不笑了,双眸危险地眯着,又恢复了雷公刑警队长的神色。 她莫名其妙盯着他,半晌,见到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板着脸掏出烟盒来,磕出一支烟。 “先下班回家吧,明天再干活儿……”说着,又睨了她一眼,刚才纨绔二世祖的神态又回归几分。 “……好不好,清月?” 她恶寒地瑟缩一下,睁大眼睛嫌弃地瞪视他,有点生气。 “怎么,就他能这么叫,我不能?”他挑着眉毛,似嘲非嘲。 …… 忿意逐渐被惊讶替代,她回过味儿来。这是……吃飞醋呢? ……怎么还越老越幼稚了,以前他都没这么容易吃醋的吧……而且不是他自己把人家定义为“手下败将”的么…… 她很想回他一句“你要和‘手下败将’一样么”,可又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失分寸,太接近调情,就只默默咬住牙关瞪着他没说话。 …… 比较亲近的人中,闺蜜好友通常会叫她“月月”,家里长辈多数叫她“小月”,年纪比她小的同事会叫她“月姐”或者“方老师”,资历深的叫她“小方”。就闻元甫一个总黏糊糊叫她“清月”,每次一听她就浑身别扭,尽管她早就明确拒绝过他,也让他不要这样称呼,但他厚脸皮没改,她也懒得再管,就索性随他了,反正她装听不到就行。 而成辛以,从最初认识到现在,十多年至今,只叫过“方清月”和“方法医”这两个称呼,唯一一次批评她不守纪律时讽刺地叫过一声“方博士”。哪怕是两个人最如胶似漆的时期,他也只叫她全名。这样的叫法看似最陌生,可却明明是最特别、也曾经最亲密的那一个。 她也一样。从陌生、到暧昧,再到成为爱人,她也只喜欢叫他的全名。 甚至以前,她舍友还八卦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像其他黏腻情侣那样给对方取些爱称,或者叫“宝贝”、“亲爱的”、“老公老婆”之类的,结果他俩都说不出原因来,就只是……只是喜欢这样。 只称呼彼此的全名,好像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某种奇怪的既定默契一样。而再重逢之后不论如何都再也不叫全名了,仿佛再一提就会破坏一层不该破坏的无形束缚,也同样是某种如履薄冰的酸涩默契。 所以…… ……他这会儿到底在瞎掺合些什么……他难道想和闻元甫一样么…… 见她郁闷着不说话,像团小棉花似的,成辛以又默默把烟从嘴上取下了,捏在指间转。 “行了,不早了,赶紧回吧,明天再忙。” 她眨眨眼,摇了摇头。 “不用,大家都没休息呢,而且我还有一大堆事情……” 话音未落,成辛以突然把手上的检材箱带子放下了,不耐烦地打断她,箱子的重量重新回到她肩头。 “哪那么多废话。” …… 她瞪圆眼睛。 “我队里的人从来不给准病假,尤其是因为忘记吃饭而低血糖这类的‘笨蛋’病。赶紧回去,烦不烦。” ……好的。 物是人非,一落千丈,现在她不仅“烦”,而且说的话都变成他眼里的“废话”了……她扶正箱带,瞪着他空荡荡的领口,自在公共浴室门外遇到起的那种心头堵塞的感觉再次加深了些。 僵持了几秒,成辛以似乎才意识到她的郁闷,不禁抿了抿嘴角,语气和缓了些。 “回去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桩案子,可离不开方法医帮忙。” 她吸吸鼻子,没说话。 他的语气比上一句还要更软了些。 “我得走了,估计要天亮才能回。” “……嗯。” 她顿了顿,才低低应。 见她还杵着没动,他的手指重新抬高几寸,食指指尖似乎想要触碰她,但终究只落在她肩上的带子表面,又沿着带子纹路一路滑下来,滑到靠近箱子、也靠近她右手的位置,停顿片刻,最终只是用指关节轻飘飘弹了一下箱带,就放下来。 “走了。” “嗯。” 成辛以的手收回口袋,迈开腿,向外走去。 第四十章 旧疾复发(1) 第80章 ·旧疾复发(1) 方清月当然不会听他的。 且不说队里和法医所里都忙得焦头烂额,她不能偷懒。即便她能走,就冲他这阴晴不定的态度,她也会赌气不走。 熬了个通宵之后,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快要适应这种昼夜颠倒、加班比吃饭还规律的工作模式了。做基层刑侦有折磨人的弊端,但也有不可忽视的优点——那就是其他任何一份工作都取代不了的特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她发觉自己竟然是真的挺喜欢这份工作。 …… 通宵之后的清晨,她躺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短暂补眠,原本以为会睡得很沉,却做了个浮浮沉沉的梦。 …… 梦里,她和成辛以一起坐在车里,她坐驾驶位,成辛以在副驾驶,在他身后,是橘色和紫色交杂融合的大片晚霞,如同浮沉的斑斓海浪。她转头看着他,他却没有看过来,似乎在打电话,下颌骨蓄满胡须,侧脸、须间和鼻梁全都亮闪闪的,竟然是在斜阳余晖映照之下的泪痕……可又很奇怪……他明明满面泪水,眼下也有新的泪初凝于睫,可神情中却没有痛苦,只有专注……仿佛那泪水与他无关,只是正巧黏在了他脸上一样……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想出声叫他,可他却像听不到似的,还在跟电话那端讲着什么……方清月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只能看到他一动一动不断开合的唇瓣,听不清他的声音……于是她想伸手去碰他,手抬起来,却又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盒银色火柴…… ……她心烦意燥,把火柴丢出窗外,转而大声叫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扯痛,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对,不是他听不到她说话……不是…… ……而是她又像十年前那样……她舌根无力,又一次发不出声音了…… ……是她……还是她…… 当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就马上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努力叫他……她甚至一瞬间想躲起来,逃离车里,逃开他身边,不让他发现她旧疾复发……可就在这时,成辛以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盈盈泪痕闪着光,青色胡须下的唇瓣再次开合…… ……她眯眼用力分辨,就能分辨出他的口型……酸涩泪意如同山洪涌上鼻腔、淹没视线…… ……是那三个字——方清月——他在叫她的名字,那个口型……就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他叫她名字时的口型…… 又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流下来,紧接着又是新一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持续绞痛,像有千万只虫蚁在噬咬……她又一次开口,嗓子里拼命发出绝望的哀求,想要张开手臂去抱他,去帮他擦掉眼泪……可越是拼命向前,他看起来却离她越远……她拼尽力气伸手,马上就能触到他了……马上就可以了……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 …… …… “咚咚咚。” 方清月猛地睁开眼睛。 阳光还没有洒进来,百叶窗帘尽职而慈悲地把它拦在外面,替她多争取一点在梦里努力抱他的时间。可她还是醒了,抬起手摸脸,一片洇湿。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她擦干眼泪坐起来,整理好衣服,吸吸鼻子,努力把鼻音减到最轻。 “请进。” 是陆瑶。 “方法医,成队说请你过去一下,有几个嫌疑人需要取检,然后好像也还有其他事要跟你说。曲警官给你打了电话的,但你好像没听到。” 小姑娘也跟他们一起熬的通宵,这会儿眼下也有了一点黑眼圈,但整体还算清爽,仍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好。” 大概是昨晚旁听审讯时手机调了静音,忘记调回来了。她看看时间,刚刚七点。 “方法医,你没事吧?”大概是看出她眼角泛红了,陆瑶关心地问她。 “没事,就是有点累。” “辛苦了。嗯……需要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陆瑶试探性地问道。 方清月看看对方的桃花粉面,似乎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 “你休息好了?” “嗯,我现在挺精神的,你们熬的时间更久,而且我也补过眠了。” “那好,反正一队的工作节奏还挺快的,如果那边还有别的事情,你也可以先把检材拿回来,抓紧处理。” 她站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跟陆瑶一起去了隔壁的刑侦大队。 —— —— 但有些出乎意料,取检对象竟然是三个学生,看上去只有初中年龄,一大清早就被成辛以他们带回队里,似乎还没睡醒,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旁边还有陪同的法定监护人,正在虎视眈眈、一脸不满地瞪着审讯室里的孟余和施言。 但令陆瑶有些失望的是,成辛以并没在场。她们依照程序采集了dna之后,便直接去了一队办公区。诺大的公区里,只有曲若伽一个人,正在苦着一张小脸,埋头在好几摞高高的材料之中,桌边还放了一小瓶风油精。 见到她们进来,曲若伽抬头打招呼,声音蔫蔫儿的,也不如平时那么开朗了。 “方法医,你们来啦。” “曲警官,你在忙什么?”陆瑶见阵仗挺大,忍不住好奇。 “筛材料。我们连夜筛完了五年前海市的失踪人口,根据方法医的初验、失踪者最后一次出现过的地点等等这些因素来做交叉对比,最后筛出来只剩下三个,然后,头儿就让我重点查这一个。” 她们凑过去看,曲若伽解释道。 “瞿洪,失踪时五十四岁,是当年海市最大一家连锁洗衣店的老板,不过这家店现在已经倒闭了。失踪前的病历档案还在调,运动爱好这方面暂时也没确定下来,不过他确实在失踪前两年,办过一张市游泳馆的vip卡。家属已经联系上了,是他女儿,下午就能过来。” “这么快?” 陆瑶吃了一惊,这工作效率也太牛了吧,他们那边提取dna的结果都还没出来,一队的死者身份都已经锁定得七七八八了。 “那另外两个失踪者呢?”方清月问。 “头儿说先查这个,不过头儿的直觉每次都特准,自我认识他开始,就没见他出过错,所以我感觉,八成就是这个人。” “哇……” 陆瑶不知道第几次发出感慨来。 “那这些全都是瞿洪一个人的材料?”方清月指指曲若伽桌上的五摞材料。 “不止,还有他的一些基础社会关系,除了家人之外,还有商业合作的人。唉……因为他之前那家洗衣店的规模还真挺大的,算是当年的行业龙头了,所以头儿让我把他这家洗衣店前前后后所有入过股的、相关联的经营伙伴或者有竞争关系的、甚至是所有的vip客户的名单,全调出来过一遍,方便等身份确定之后,能更精准地对症下药……唉……” 小姑娘长舒了口气。“……简直大海捞针啊……尤其他的vip客户,是真多,里里外外什么人都有,我眼睛都快看瞎了。” 方清月想了想,反正成辛以还没回来,她也要留在这里等他。而且他之前也教训过她,所有的线索都是一个圈。 “要不我帮你筛几个,反正我也得留在这儿等他。” “好呀好呀,谢谢方法医!你太好了!爱你!”曲若伽终于露出笑容。 方清月又看向陆瑶。“那你先把检材送回去,让徐法医先处理着,我应该很快就回去。” “好。”陆瑶点点头,就背着检材箱走了,出门时还恋恋不舍往走廊两端望了几眼。 —— 方清月没坐,就站在桌边,就近拉过手边的一摞材料,拿起最上面的两页纸,翻看。 “这一叠是你筛过的吧?” 她看到上面贴了彩色标签,手写部分应该是曲若伽的字迹。 “对的,要么你帮我看一下这几张吧……哎呀……” 可能是太困了,曲若伽伸手给她递材料的时候,胳膊却不小心把已经看完的那一摞碰到地上了。两个人低头去捡,捡到最后一张站起身,方清月看着手里的这张户籍档案,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是?” 这是一个女人的户籍档案资料,名叫任嘉。名字她完全没有印象,但户籍册上的这张照片,却让她莫名生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不适感,就像一只大手猝不及防地径直伸进了她的胃里,让她五脏六腑全都跟着翻腾起来。 “我看看……”曲若伽凑头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打开了话匣。 “哦,这个人我记得,正好刚刚查过,是瞿洪最早期的vip客户之一,但早在瞿洪失踪之前好几年好像就已经不续费了,嫌疑倒是不太有。今年五十九岁,是个家庭妇女。她的情况还挺特别,库里正好有她的dna,我翻了一下才发现,她女儿,居然就是十年前一起连环凶杀案的最后一个受害者。那个案子发生的时候还挺轰动的,我上大学那会儿还有教员在上课的时候用它改编过案例,当时据说是特别惨,她女儿死的时候,整张脸被凶手砸得血肉模糊……太惨了……” 方清月觉得自己的手抖了一抖,声音也变得干涩。 “……十年前?” “对,在房山发生的一起案子,好像几起连环案还跨了省,建了专案组。我记得她女儿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应该是大冬天的雪地里,好像是十一月份左右吧,浑身赤裸,惨不忍睹……她为人母,得是什么心情啊……唉……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走出来了没……之前我听说过有些死者家属,可能一辈子都缓不过来……严重的可能还会……” …… …… 她已经渐渐听不见曲若伽的话了,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像进入了一个平行空间……照片上的女人的脸突然立体鲜活了起来,瞳孔睁大,涕泪满面,眼底血红,血管贲起,张牙舞爪正向她扑过来。 …… 左脸倏地烫了一下,像被无数只毒蜂瞬时间一齐蜇了上来。她本能想躲,偏了偏头,像被打了一耳光似的……紧接着手腕一软,印着当年受害者母亲照片的那一张纸就从她手里落下来,摇摇晃晃落到地板上。 那五官……那五官……竟然还真的很像…… …… …… “曲若伽!” 第四十章 旧疾复发(2) 第81章 ·旧疾复发(2)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曲若伽身子抖了抖,回头,成辛以一脸阎王相、神情凶戾至极,矗在她们身后。 “你很闲吗?滚去干活儿!” …… 小姑娘吓得讪极,红着脸低头去对着电脑翻查资料了。方清月被这一声厉吼唤回意识,也慢慢回头,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空洞。 他已经快步走过来了,脸色异常苍白难看,视线像鹰一样牢牢箍着她,仿佛想要从她身上钻出一个洞来。 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并不会比他好多少,努力定神,两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扎进自己的掌心里,大腿外侧死命抵在桌沿支撑身体,竭尽全力保持声线稳定,小声开口。 “……对不起,是我先问的,这个人……” 她顿了顿,不太确定,他记不记得任嘉是谁。 但毕竟与本案无关,她就只想简单省略过去。 “……这个人……我……” 可她说不出口。 …… 这个人我认识? 这个人我熟悉?我见过? 这个人是…… …… 听到她开口说第一个字,成辛以极快地在她嘴唇上扫了一眼,又垂眸看看落在地上的纸页,弯腰捡了起来,倒扣着放在了桌上。 “下不为例。” 与骂曲若伽时一样冷酷无情的态度,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 曲若伽在心里对方法医抱歉……明明是她话痨没收住的,结果连累方法医也被头儿骂了……都怪她…… 方法医现在一定觉得头儿很可怕吧…… …… 可方清月想的是别的。 她盯着桌棱,手掌被指甲死死捏住,慢慢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根本没问,什么都没问。 他早就知道了。 也对,他当然记得。 …… 她突然喉咙疲惫,嘴巴开合,牙缝里挤出一句极小声的“对不起”,似乎发出声音了,又似乎没有,竭力保持步伐平稳,越过他走了出去,藏在身后的手背青筋浮现。 …… 没有多余的力气走回办公室,她只能躲进这一层的洗手间。现在时间还很早,女洗手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躲进最里侧的单间,栓上门,蹲坐在角落,把被自己抠得猩红的手掌压在冰凉的墙壁上,张着嘴巴无声喘息,紧紧闭着眼,仰着头,任由自己周身发抖,默默等待着。这是属于她自己的风波,但它终究会慢慢平息下来的。 ……一定会的…… 早在决定回国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会面对面遇上谁,她都能忍受。她已经好了……她能挺住的……何况只是看到一张户籍照片而已……只是一张照片…… …… 她能挺住的。 …… 能挺住的。 …… 不能哭。 …… 她按照心理医生当年教的方法默默在心里数数,在紧闭的眼皮之下画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力画的更圆一点,再圆一点……每画一个圈,就让自己呼吸一次,令气息尽量平稳下来…… 她可以的…… …… 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 “……当时据说是特别惨,她女儿死的时候,整张脸被凶手砸得血肉模糊……太惨了……” …… “……大冬天的雪地里,好像是十一月份左右吧,浑身赤裸,惨不忍睹……” …… “你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走?为什么?” ……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 …… 不能想下去……不能……不能…… …… 她抬起右手,抠住左手手腕,用力地抠,让疼痛把那些声音驱走。 一圈…… 两圈…… 三圈…… …… 她是做好心理准备才回来的。 ……就像她在刚回国当天走进医院急诊大楼时,心知成辛以就在楼上,所以站在一楼大厅多等了三次电梯一样……风浪会停,山火会熄,她只是需要时间,她可以的…… …… 她可以的……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等这道风波平息…… …… ……五…… ……六…… ……七…… 一滴血珠从她的手腕上渗出来,紧接着,又是第二滴。 …… ……九…… ……十…… ……十一…… …… ……努力呼吸…… 按节奏呼吸…… …… ……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稳定些的节奏里,算是缓下来了,头脑清明了些,才极小心地,极慢地,把头放平,放大瞳孔,直视对面的白色墙壁。 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没有幻觉和暗影。 她做到了。 ……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比女性的步频沉重一些,步幅更大,脚步声越来越近,敲在大理石地面,一丝未停,毫不顾忌这是女洗手间,径直到她的隔间门口停住。 “是我。” 毫无感情的声音隔着隔间的门传来,像是一块硬梆梆的砖来敲她的门。 她知道。 方清月张了张嘴,想回应他,可她此时口腔锈苦,舌根无力,汗毛直立,浑身都是黏腻的细汗,双腿因为蹲了太长时间,又酸又软,无法站立起来。 ……我没事…… 她想告诉他,可腿太软了,只能扶着墙,努力向上站。 可外面的人显然没有耐心。 “出来。” 她又尝试了一次,没那么容易……也许可以先抬手够到门栓,可是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蹲坐在洗手间地板上的狼狈样子……四指关节在颤抖中试着用力,试图靠墙壁的反作用力拉起自己……可瓷砖墙面太光滑了,保洁阿姨每天把它们擦得像从没被污染过一般。 “我再说最后一遍,出来。” …… …… 脾气是真的坏啊,她以前竟然都没亲眼见识过,她把指甲抠进墙壁瓷砖的逼仄缝隙里,用力挺直膝窝,另一只腕上有血的手搭上马桶水箱盖…… …… 终于勉强站了起来,她呼了口气,紧紧靠着墙,去触碰门栓。 可就在她刚触到的一刹那—— —— “砰!——” —— 她只觉迎面而来一声巨响,本能地双手捂住耳朵,闭紧眼睛,可双腿无力,膝盖发软,就不可控制地又向下跌去,跌落地面上的那一瞬,痛感却先从她的右手手腕升起,凝聚成一股剧烈的热流。她比上一秒更加狼狈地坐在隔间的地上,成辛以如一头狼一般,凶悍冰冷地单膝跪在她面前。 太近了。他的脸离她那么近,以至于有一瞬间她甚至恍惚以为他就要强横地亲上来了,如果不是他眼中的情绪太过狠绝、毫无温情的话。 深吸一口气,她惊惧又无力,下意识转头去看隔间的门。那门闩不知怎么竟然被他一掌砸开了,原本拉闩的地方现在空了一个洞,门被打开,随即又被他冲进来的身体挡回去,发出吱呀难耐的磨耳哀鸣,又缓缓合上了。 只剩他和她在一方不足一平米的狭仄空间里艰难喘息,鼻尖相抵。 —— “说话。” 他的手以前所未有的力道钳着她。 ……太难受了……手腕生疼,脖颈潮湿,正在向外冒着细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以为他是生气她在工作时间躲他,本能地想挣脱,想解释,可成辛以却抓得更紧了,完全没有一丝放松的意思。 “说话!” “……” 要断了…… 她努力张大手指间距,不像上次在画廊隔着手套,这一次他的手掌毫无阻隔,灼烫的温度快要融化掉她的骨头一般…… “……疼……” 她终于能开口说话,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热水由上而下穿透过,声音哑得像刚跑完了漫长的马拉松,细弱而痛苦,如同声带被撕裂一般,与她平时的清冷但足够明亮的声线完全不同,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说完之后,她便垂下头了,想跟他认错,不敢正面他的怒气,头顶对着他。 所以,她也没看到,他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那双瞬间猩红的眼,有悲哀,有痛苦,却又恍如松了一口气,就像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这样病态又嘶哑的声音,他就足够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多啊……他只想她不要再像那一场又一场的噩梦里那样,不要再走,不要再发不出声音……就足够了…… 松了些力气,但还是没放开她,扫了一眼她颈侧和额角暴出的青筋,和努力背到身后藏起来的左手手腕,他的下颌线动了动,前一秒刚刚止了闹腾的太阳穴又开始重新疼起来,抬起另一只手,抵在墙壁瓷砖上,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情绪努力平复而微微颤抖。 “后续如果需要跟她面对面打交道,我会叫老赵去。” 她仍旧垂着头,眼睛被睫毛遮住,睫间微微润出湿意,但没有泪水冲破那层屏障流出来。半晌,才点了点头,继续用嘶哑的气声缓缓道。 “……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又给他添麻烦了,这个案子是她在跟,她却因为私人原因不得不避嫌,躲着相关涉案人员。 …… 他的确面如冰霜,但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成辛以此时两边太阳穴嗡嗡作痛,从在一队门口听到曲若伽大讲特讲当年的案子就开始痛,像有一根线,从他的两侧穴位插进去又穿出来,不停地弹动,每一个细微的起伏,都是几乎灭顶的痛…… 她站在曲若伽旁边,头发遮住鬓角,只有一半侧脸露出来,越发惨白,灰败,越发接近他三千多个日夜每一场噩梦里的模样。她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额角那时就已经有汗冒出来……她明明是不爱出汗的体质,可生理反应却还是那么快……与那时那么像……叫他仿佛瞬间陷回了声嘶力竭的梦里……狠狠跌进去……毫无回旋余地一般…… 只能吼着喊停。 他心里冷得像一坨冰,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累积多年的恐惧。 所以,他只能像个无能的酒鬼一样,用暴怒来掩饰恐惧。 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 但幸好,幸好。 她说话了,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听,只知道她还可以发出声音,没有像十年前那样,只能嘴唇开合,满脸无声的痛苦和决绝。他努力分辨她的唇语,却只能辨出将他打进无尽深渊的那一句话。 接着,她从他身边逃走,以为能藏得住手腕和掌心的指甲掐痕,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她躲进洗手间里,与十年前一模一样,躲的不止是他,还有别的什么,别的他至今都还不知道的什么。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见。 他知道自己不该砸门,不该吓到她,可他真的疼得快死掉了。他必须马上见到她,看到她的脸,听到她开口说话……恐惧像狂风骤雨席卷而来,他太害怕了…… 怕她又不能说话了,怕她哭,怕她消失,再一次消失,再一次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从无尽深渊歪跌下去,像从前一样,任他再怎么拼了命去抓,都只能两手空空…… ……没事就好了…… ……她被抵在墙角,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似的……但幸好……幸好她还在,一个手腕冰冷颤抖、却真实鲜活、能发出声音说话的她,她还在。 …… 可她却又跟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妈的…… 她错在哪里…… 到底错在哪里…… 这么多年了,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错在哪里…… …… 三千多天,太久了,太久了。久到他习惯了对身边所有人都毫无温情,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一张阎王脸,她不在,他很久没有放软自己了,他的声带甚至已经忘记了该怎么样,才能发出以前对她说话时的那种声音。 …… 额头像被雷电击中一般,疼得连青筋都在颤抖。太痛了,他需要抽支烟,不然他会疯掉。 可她偏偏又重复了一遍,抵在角落里,唯唯诺诺的。 “……对不起……我……” 成辛以的右手猛地从墙壁上弹起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逼她直视他。他的额头几乎就要抵上她的,呼吸如从前一般亲密交融,可他的目光寒戾,声线冰冷如铁,像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 “你tm道歉上瘾么?” 她似乎是有些错愕,小小的下巴被他捏着,眼里还有清晰的红血丝,和他一样。 …… 为什么……明明她也是受害者。 为什么要道歉,甚至还要一直道歉到今天……为什么要一直折磨她到今天…… …… 都给他吧……痛的、裂开的、错的、崩坏的,全都给他……放过她吧…… ……放过她吧…… …… 心里越是悲哀绝望,嘴里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话却越是刺骨,他的左手把她的手腕贴近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唇,被她自己刚刚用力咬过,此刻隐隐泛着血红色的唇。 可他说不出温柔的话来。无边的恐惧就像长着翅膀的魔鬼,让他的每一个字都刺在她身上。 …… “你给我听好了。” ……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 鼻尖相抵,明明是曾经最缱绻缠绵的姿势,现在却折磨得她和他都痛不欲生。 …… “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什么都改变不了。” …… 刺完这一句,他喉结滚动,松开她的下巴,在她悲哀绝望的注视中,双手箍着她的腰,像在提一只猫一样,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马桶盖上,然后再无停顿,转身离去。 …… 方清月,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只需要你。 —— —— 成辛以的背影消失后好久,她才慢慢将目光从门上的圆洞收回来,落到右手手腕上,那里在消失了他的温度之后,渐渐渗出一丝凉意。 几滴血,几滴不属于她的血渍,留在她的皮肤上。 她仰起头,天花板上凝着一大块黑色的污渍,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分出多一片,再多一片,再多一片。影影绰绰,跳动着,闪耀着,像一地散落失焦的绝望晶石。 第四十一章 落泪的白鹤(1) 第82章 ·落泪的白鹤(1) 埋头工作。 方清月只能埋头工作,强迫自己尽快恢复正常状态。 没有再去问一队那边还有没有事情需要她帮忙,也知道就算下午有事情,成辛以大概率也会叫其他同事代替她。她不敢再去花多一点精力去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难过,再浪费时间去做无意义的事,只能埋头工作,一秒钟都不歇息,午饭也没吃,直到下午,徐墨过来找她时,她已经顺利将一份原本可能要去省厅排队排上两个星期的工作的进度条拉至四分之一。 “不会吧,基因组序已经搞定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之后,徐墨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 从已经被严重污染过的碎骨中提取dna,在海市法医鉴定中心现有设备的基础上,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没有大体系疑难检材提取仪等一类精密先进的设备,何况这个案子体量庞大,极大量的零散碎骨,在没有准确数据对应排列的情况下,甚至尚不能确定全部碎骨都属于同一名死者,工作可谓堆积如山。所以,昨晚他们就已经联系了省厅的同行,为节省时间,先以排列组合的方式随机挑出不存在连接点的五段,加急寄送过去化验提取,但最快也要等到周终,才能发回结果。 至于方清月,倒也不算另辟蹊径。她用的是手动提取、手动浓缩、纯手动计算的笨办法,既耗时耗力又考验技术,但好在她一直都有足够的耐心。更何况,这种类型的工作对现在的她而言,恰恰好比满满一针管的镇静剂,能令她压定心神,转移注意力,简直是天赐的救赎。 —— —— 就在她埋头工作的这大半天里,刑侦一队的工作也在飞速有序推进。认尸的失踪者家属在晌午时分到达刑警队,赵非带着徐墨一起去取了检,回法医所之后声音很大很兴奋,吵吵囔囔传遍了整条走廊。 “怎么了?” 负责跟进二队的网约车平台连环劫杀案刚回来的另两人迎面碰到,只觉得他俩过度亢奋,不明所以。 徐墨大笑了一声。“你是没看到,二队那个小王,为了看美女,当众撞柱子上了,哈哈太傻了……” “哪来的美女?” “就是一队公园碎骨这个案子的失踪者家属,来认尸的,刚到没多久。” “至于吗,没见过美女啊这么丢人……” “据说是舞蹈家,常年在国外演出。那搞艺术的,气质肯定是与众不同,再加上长相和身材都是一绝,确实是美女。” “那也不至于撞柱子上吧,这要是被领导知道了不得挨好一通骂,而且那咱们新来的方法医和小陆,都是颜值担当,哪个还能比外人差了?没见识……” “就是,我也这么说,那小王毕竟还是年轻,底盘不稳哈哈……”徐墨背着别人取笑,却被赵非毫不留情地戳穿。 “咋,小徐你进去第一眼没看呆?” “……我……我没有……” 徐墨尴尬地挠着头,有点讪讪。 —— —— 两起案件叠在一起,刑侦一队的人员调度已经接近饱和。更何况,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一队队长自今天早上起就气压极低,别说其他几个年轻人,就连路过进来蹭咖啡喝的姚澄亮都没敢多尬话,见他那张脸拉得像阎王爷一样又臭又长,便没自讨苦吃,冲其他人多做了几个鬼脸,倒完咖啡就溜了。 自昨天下午在公园现场查看过爆炸源残渣起,成辛以就已经对投放者的身份特征、作案动机有了初判。 首先,爆炸物制作手法幼稚粗糙,极其简陋的低成本配置,普通的倒计时装置,杀伤力也极其有限。其次,爆炸发生的时间虽是公园人流相对集中的时间段,可在那前后十几分钟里,案发地点内都没有人出入,可见投放之人没有预设任何明确的伤害目标,其所在意、或者说感兴趣的,仅仅只是爆炸过程本身,这就意味着,爆炸的动机基本可以锁定为两种,一是反社会人格犯罪者旨在报复社会的随机性伤害行为,二是纯粹的恶作剧;而结合爆炸物本身来看,明显第二种的可能性更高。 再次,从监控来看,在爆炸开始前一小时内,曾经携带能容纳下爆炸物的包袋进入过这间公厕的人并不多。唯一最符合犯罪动机推测的,就是一个身穿泛黄t恤的年轻人。监控画面看得很清楚,这个在案发前四十分钟左右,曾经背着鼓鼓囊囊的黑色书包进出公厕、疑似投放爆炸物的男生,戴着眼镜,满额头痘痘,文文弱弱,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动作幅度小,走路姿势拘谨,书包背在身前,一只手局促地抚摸着自己的裤线。走进去之前,这个人明显是向监控死角的位置看了一眼,尽管看不到他看的是什么,但等到他出来、再追踪出公园侧门两公里外一段路的监控之后就可以清楚看到,通行的另外两个人,身形相对更高大些,身上的衬衫长裤穿得很不规矩,头发留得更长,斜刘海能盖住眼睛,从画面中依稀还能辨认出耳朵上的黑色耳钉。而这三个同行者,在与淮海路派出所旧案卷宗做过比对后发现,在大部分小规模盗窃案发生的当日,都曾被监控拍到在淮海公园侧门和后门出入过。而监控路线向西两公里之外,就是淮海中学。 站在各间审讯室外,观察了一会儿三人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成辛以先进了眼镜男的那一间,也没理会一旁不住怨怼的家属,不动声色睨了对方半晌,直到后者额头渗出细汗,想擦又不敢擦,才扬扬手,把一叠在办公区顺手拿的空白文件夹举起来给对方看。 “这是他们两个的口供,你要看看么?” 那文件夹里其实一张纸都没有,比那人脸上最后一块没长痘的皮肤还要干净。 如果被她看到,一准儿又会皱起小鼻子、暗地里腹诽他“诱供”。这也的确是成辛以自己平时鄙视的审讯手段。可这会儿他心烦气躁,头疼欲裂,事情多得要死,完全没心情在几个毛头小子身上浪费时间,何况这招只要用对了地方,就有奇效。那学生本就是被另两个大块头威逼的,见到他的神色,已经吓得不行,这会儿嘴唇抖了一下,没再叫他费力,当着家长的面,就直接颤颤巍巍招了个干净。 —— —— 有了二队小王撞柱子的前车之鉴,留守队里负责接待失踪者家属的施言变得格外谨言慎行。成辛以和老杨去联系少管部门移送案件时,这位失踪者的女儿瞿雯文,正好到达刑侦大队。 施言带她一路从前厅走到二楼接待室,自始至终牢牢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往瞿雯文那修长白皙的脖颈、如玉般无瑕的面容、纤细摇摆的腰肢和如悠扬音符一般的优美脚踝上瞟。太过紧张慎严,以至于让他的举手投足都显得有点木,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智商不太够的样子。但比起当众出丑、被头儿回来知道然后被生剥一层皮的风险,他倒并不十分在意这个。 赵法医和徐墨取样完毕、关门离开,曲若伽给瞿雯文倒了杯咖啡,问了关于瞿洪失踪之前的一些基本情况,但瞿雯文声称自己自十一岁出国练舞之后,就常年独自居住在国外,和父亲的相处时间并不太多,所以详情知之甚少。 “那么小就出国了?” 曲若伽有些惊讶,虽然已经知道对方是个专业舞者,但十一岁的年纪就开始全职练舞,岂不是连义务教育都还没完成。 瞿雯文点了点头,如花一般的红唇小幅开合,脖颈处优美的曲线随之变换角度,像一只高雅的白鹤,衣领之上的一对锁骨如两轮滢柔的弯月,微微起伏着。她的皮肤太好了,似乎能在黑夜中发出光芒。施言把目光锁定在电脑屏幕上,强迫自己全神贯注记录,可光是听那优美轻柔仿若呢喃的声线,他都觉得自己打字的速度变得滞缓。 他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又松开,努力让它们回归正常,删去最新的一个错别字。 “是的,我很小就开始学舞蹈了,我热爱跳舞,家里人也都很支持。十一岁那年,我妈妈就把我送到了洛杉矶的全日制舞团,剩下的文化课程也都是在那里完成的。爸爸工作很忙,走不开,所以其实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更多是视频聊天。等到我十六岁,就开始正式参加演出,日程排得越来越满,现在想想,他失踪前的那几年,我们连视频聊天的次数都少了……” “那家里是谁先发现瞿先生失踪的?”曲若伽问。 “是我妈妈。我当时人在国外,有一场很重要的演出,所以她们怕我担心,一直瞒着我,直到演出结束之后,我才知道整件事。” 于是,施言和曲若伽又详细核对了瞿洪家庭成员的信息。 瞿洪的妻子郭惠婷,现在没有工作,独自居住在市郊的高档别墅区,家中还有长女瞿雯柠,三十八岁,未婚,居住在市区,现在在一家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培训机构做网课辅导教师。 “既然她们两位都在本市,为什么会是您一个人来认尸呢?”曲若伽问道。 瞿雯文微微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明明是担忧悲恸的表情,却依旧美得让人心弦颤动,令施言无端联想起乡林山谷中清新冽然、一尘不染的空气,和飘浮于其中悠扬婉转的笛声。他继续把注意力锁定在电脑屏幕闪烁的光标上。 “我妈妈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爸爸的失踪对她打击很大,我不想让她再重新经历一次这种痛苦了。姐姐工作很忙,尤其最近这几个月,临近考试,课程排得很多,腾不出时间来。而我这个月正好休息,没有演出行程。” “而且……”她极优雅地停顿了一下,红唇微抿。 “……大概是冥冥之中有感应吧……我们一家人平时都不太看新闻,昨天晚上我刚回国,本来是该早点休息倒时差的,可无缘无故的,我却突然开了电视,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第一眼就看到这件案子的报道。爸爸失踪那年,我们家虽然报了警,却一直毫无线索。他一个健康的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毫无音讯。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原本都快要放弃了,没想到……” 就在瞿雯文垂下头,用一条白色丝帕擦拭她那张皎净无瑕的面容上的眼泪时,杨天铭和成辛以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第四十一章 落泪的白鹤(2) 第83章 ·落泪的白鹤(2) 起初,瞿雯文的余光瞟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携带着一身浓重烟味走进会议室,又听到施言和曲若伽抬头叫对方“头儿”,便以为刑警队长就是面前这个邋遢至极、宽肩粗腰的健壮老男人了。可是那老男人仅仅是扫了在场三个人一眼,蠕动厚厚的嘴唇,把口中叼着的牙签取下来丢进垃圾桶,就摇头晃脑地从门边走开,直奔角落去了,等他离开原本站的位置,她才看到站在那人身后的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在看手机,左手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打字,眉头皱得很紧,脸色寒如冰霜。直到先进来的男人坐下来了,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毫无停滞,直直落到她身上。 ……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只顾着看那个男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擦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目光明明淡漠疏离,严厉又敏锐地审视着她,却令她感觉到自己的椅座突然变得热了起来。于是,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先站了起来,没有挪开视线,仿佛他的目光带着某种黏性,把两个人的视线连接在了一起。 但这很不寻常。 控制肢体是她的长项,她不该这样失控的,尤其是在面对这样一个男人的时候。 男人走了过来。 “瞿小姐是么?” 他的音色和眼神一样疏冷,带着一丝沙哑,可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 “……是。”她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很轻很轻,她甚至怀疑男人是否听清。 但对方并无半分迟疑,在她对面的年轻男警官身边坐了下来,继续冷淡对她道。 “请坐。” “……谢谢。” 瞿雯文回答得很小声,而且重新坐下来之后,有意识地偏了偏头,将自己最完美的左边侧脸稍稍偏向男人,抬手将一缕发丝挽至耳后。她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多年表演的丰富镜头经验驱使着,仿佛预感到有极其重要的镁光灯即将聚集到自己身上似的。她知道自己的哪个角度最吸引人,甚至能精准到具体的度数——一点钟方向,斜角三十。她有最完美的眉形、柔和的眼窝、妩媚的泪痣,这些常常能令大部分成年异性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时间,有些是几秒,有些更长点,还有一些,甚至会像刚来刑侦大队时遇到的那个年轻警察一样,冒冒失失撞到门柱。 然而,此时面前这个男人,却像早就看多了这类面容似的,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丝情绪波动,甚至在她动人心魄的泪痕上都未作丝毫怜惜停留,只是蹙眉看了一眼施言刚做的记录,再次直视她,神情依然冷峻如铁。 “我是这桩案子的负责人成辛以。” 自我介绍的语气也和他的神态一般刚硬,她突然觉得,如果面前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他的语气也不会和现在有半点变化。 “您好,成队。”她把声线再次压低,柔弱得像是一片绸缎,同时在心里牢牢记下他名字的读音。她还不知道具体是哪三个字,但她会知道的。 这么想着,她的目光突然被他搭在桌上的手吸引住。是极修长的一只手,指骨线条接近完美,但在掌侧,却有一大片颜色偏暗的紫红,甚至还隐约可见未干的血痕。 “令尊以前喜欢运动么?” “……啊……”她抬头,又对上那双澄黑的眸子,猝然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撞得她需要把手中的丝帕捏得紧紧的。 对面的黑眸从她的脸上扫过,然后,男人极平静地把自己带伤的手放回桌子下面,挪出她的视线范围。 她平定心绪,想了一下,才小声回答。 “……挺,挺喜欢的。” ……怎么会这样……瞿雯文自诩从不是一个过分注重外表的人。做她这一行,见惯很多外表条件优秀的异性、很多好看的面容和身材,可这个男人,却似乎有一种沉默而不着边际的魅力,让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忘记对生死不明的父亲的挂虑,忘记矜持。 但男人似乎并不满意她这个回答,见她没有细说,又从电脑屏幕中半抬眼皮,睨了她一眼。 她这才马上回过神来,细声补充道。 “我爸爸以前很喜欢打网球,偶尔也会打打保龄球,他还有很多一起打球的朋友,以前常常约着出去玩。” “别的还有么?”男人继续问道,目光凌厉。 她低头认真回忆了一会儿。“我记得,爸爸以前空闲时也会去游泳,我在家休假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叫我陪他一起去,但我一次都没去过。现在想想,要是多陪他去几次就好了,也算是多尽了些孝道。” “为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男人,不太明白他问这话的用意。 男人眉心的褶皱更紧了些,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可却一点儿也不难看,反而更为他添了些成熟性感的味道。 “为什么不去一起游?” 瞿雯文避开他的锋芒视线。 “因为……我平时练舞比较忙,即使是休假的时候,也需要每天练够时间。而且我很小的时候曾经溺过一次水,虽然后来在国外也学会了游泳,但我妈妈一直不放心让我去游,我也不想让她平白担心。” “溺水时令尊在场?”男人问。 “呃……具体情况我记不太清了,那次溺水时我还很小,大概七八岁左右吧,当时还生了场病,总之印象很模糊。” 她想问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但视线落在男人立体精致的鼻梁和眼窝的细纹上,就没开口,只是又向桌下他左手的大约位置又望了一眼。 男人倒没再继续问下去了,身子向后仰,靠到椅背上。 “老赵来过了?”问的是另一位女警官。 后者侧头答道。“嗯,瞿小姐刚到他们就过来了,现在已经回去有一会儿了。” 男人点点头,看了看表,又看向瞿雯文。 “本案发现的死者身份,dna鉴定难度较大,暂时没有确定的结论,所以我们只能通过一些侧面特征先做排除,目前为止,暂时无法排除……” 话说到一半,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身穿白大褂的徐墨探了个头出来,略抱歉地小声叫道。 “成队?” 男人看了看他,转而跟瞿雯文道了声“抱歉,稍等”,就起身出去了。 —— —— 询问室门外走廊。 “成队,结果出来了一组,目前的碎骨中已经可以确认有一组与瞿雯文成立亲子关系,但全部的碎骨结论还要再等省厅那边的回复。” 徐墨只是结论的口头搬运工,书面报告甚至都还没时间赶出来,只因为家属正好在场,拿到热乎的数据,他便赶快拔腿跑过来通知一队。 “这么快?” 成辛以有些诧异,几秒前他还在打算让瞿雯文先回家等消息。 “是啊!”徐墨也觉得挺骄傲。“说来既巧又不巧,其实都是方法医的功劳。她昨天晚上已经熬了一个通宵,今天白天也没休息,连午饭都没去吃,从早上熬到现在,列出了一根腿骨的数据,样本与瞿雯文的基因位点对比,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99.9999%。虽然目前还不能保证所有碎骨都是同一个人,但至少能确定的是,这条腿,肯定跟瞿雯文是一家人。” 话音落地,徐墨觉得自己似乎看到成辛以的眉头反而皱紧了一些,他愣了一下,再仔细看一眼,那眉心就已经恢复原状了。 “好,辛苦了。” 第四十二章 瞿家书房(1) 第84章 ·瞿家书房(1) 下午五点,一队的人到达瞿家。这是一幢高档别墅区中心位置的三层复式楼,欧式建筑风格,外观大气敞阔。来开门的是一个保姆装扮的中年妇人,身材微胖,满脸雀斑,皱眉堵在门边,打量着成辛以、曲若伽、孟余和施言四人,神情很是警惕,直到目光落在站在最后面的瞿雯文身上时,那妇人才微微张了张嘴。 “雯文小姐?” “王姨。”瞿雯文轻轻唤了一声,她在车上已经终于重新调整好了情绪,不再泪流不止了。 “您回来了。这些人是?” “他们是警察,王姨,我妈妈呢?” “太太在楼上休息……哦,几位先进来吧,我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 几人在客厅沙发坐定。十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旋转楼梯上缓步走下来。 看着妇人的走姿,曲若伽几乎觉得她就快要摔倒了。她的头发早已变成了浓淡不一的灰白色,眼角有很深的皱纹,身材非常干瘪,比为了跳舞而严格维持体脂的二女儿更瘦,穿着粽色棉布连衣长裙。一楼会客厅冷气开得并不大,却仍然披着一条毛披肩。曲若伽看着她慢慢走近,突然联想起第一次见到方法医时,后者的行李箱上也系了一条厚度相近的披肩。 认识了半个月,她已经知道方法医是很怕冷的,但瞿洪的太太郭惠婷,显然比方法医还要更甚,甚到有些不正常。在这个红色高温预警的盛夏,一楼客厅似乎开了一点点冷气吧,但很可疑……毕竟她身边孟余和施言的额角都正源源不断渗出新汗来。可郭惠婷正紧紧裹着它,苍白手指一丝不苟,好似迫切希望捂化自己体内的一大块冰。也许是因为身体太瘦了,柔软披肩在她肩头显出的折痕棱角竟然格外分明,衬得她的头有些大,脖子又很细,走姿轻飘不稳,整个人的比例并不十分协调。 一直等郭惠婷走到面前,浅淡点头后坐下,曲若伽才发现,这位死者家属的五官极标致秀丽,跟她过分柴瘦的身材相衬,有些出乎意料,可再联想起瞿雯文的美貌,似乎又都在情理之中。她拥有几乎完美的基因,年轻时容颜也一定极其出众。只可惜,岁月似乎从未对她留过半分情。 被称作王姨的妇人端上茶水后就站到一边,束着双手,对于警察的到访显出局促不安。但相比之下,郭惠婷表现出的悲伤和痛苦比她女儿更加内敛和节制。在孟余将死者身份确定的结论告知死者家属的整个过程里,她始终默默无声流着眼泪,应答的声线也算平稳。在提及瞿洪的一条腿已如何变成白骨、又是如何被发现——(孟余尽了最大努力,把发现尸骨的地点、爆炸情况等等讲得含蓄,尽量不让死者家属痛上加痛,可事实摆在那里,即便她们不听警察陈述,也迟早会看到报纸报道。)——时,瞿雯文发出一声来自喉咙深处的哀音,像一支长脚陷入沼泽地的美丽白鹤,捂住脸,靠在母亲身上低低哭泣。但她母亲只是红着双眼,看得出她在竭力克制,下颌线收得很紧,抚着女儿头发的手指微微颤抖。 等瞿雯文的情绪再次平静一些后,孟余瞟了一眼成辛以,得到眼神默许后开始发问。 “瞿太太,您最后一次见到瞿先生是什么时候?” “是……是在五年前的八月份吧……”瞿太太把目光投向落地窗,从那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庭院里青葱的乔木和浅透苍穹中漂浮的棉絮一般的云痕。 “我记得那天是八月十七号,是个周五,那晚临睡前,他说要临时回一趟公司处理一些工作,叫我先睡不用等他,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才发现他彻夜未归,车也不在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联系了几个员工,可他们说他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去过公司。” “您都联系过哪些人?” “他的秘书季颜,还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再就是总店的员工,因为总店店面当时就在公司楼下。但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他。我又等了一段时间,直到满四十八小时了,还是联系不上他,于是我就报了警。” 瞿太太鼻音浓重地说完,把手从女儿头发上收回来,拿起茶几上的热茶水,端给瞿雯文,另一只手继续怜惜地抚她的背。 “这些人的具体信息和联系方式,您可以提供一下么?”孟余继续问。 “可以的。季秘书一直负责替他打理事务,出事之后,她也帮了我们很多忙,公司解散的事情也是她一手操办的。但这些年我们联系得比较少了,我只有她的电话号码,可以给你们,但不知道她有没有换过号。”说完,她拿了自己的手机出来,戴上胸前的花镜,调出通讯录,一页一页地划阅,等到终于翻到要找的那一页,便递给孟余看。 曲若伽注意到,她伸的是左手,食指上还缠了一片创可贴。 左撇子。她默默在心里记下来。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推理小说里,左撇子往往都是个比较重要的隐藏线索。之前的那起画廊坠亡案,头儿和方法医也是从这个角度而顺藤摸瓜摸出了破绽的。 “这个是季秘书的电话。其他总店员工的具体信息我不太清楚,但应该在他的电脑里,自他出事之后,我没有碰过他的工作电脑,都收起来了。” “您知道他身边有什么人有可能对瞿先生不利么?” “应该没有吧,这一点我也跟当时报警的警察说过,我先生虽然是经商,但平时待人也算直爽,很少与人结仇,更不会有人要威胁到他的性命,可没想到……” “那段时间公司经营上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应该没有吧,我不清楚。” “那您知道他为什么那天晚上突然要回公司吗?” 瞿太太摇摇头,“我很少过问他公司的事,一来他自己打理得就很好,不需要别人插手,二来我也不懂这些,我平时就陪陪女儿们,照顾家里。” 孟余想了想。“那,在您先生失踪之后,周围有什么让您觉得反应比较奇怪的人吗?” “奇怪?”瞿太太的眉头微微皱起,露出思索的表情,但没多久,又变成一丝苦笑。 “怎么能算奇怪呢?左不过是人情冷暖罢了。之前的很多亲戚朋友,在听说他出了事之后,就都很少来往了,尤其是公司解散之后,大概是怕我们母女三个孤立无援有事相求吧,电话都不接,微信直接拉黑。还有一个原本跟他像拜过把子一样好的兄弟,在那之后,干脆从原来住的地方搬走了,生怕我找上门请他帮什么忙似的。” “兄弟?”孟余扬起一道浓黑的眉毛。 瞿太太看了看他,才解释道。“哦,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也是他最开始的合作伙伴,他们两个人一起创业,一起开了当年的那家公司,本来关系很好的,当时还经常来家里吃晚饭,也经常一起去打网球……结果这些年……”她脸色冷了一些,讽刺似的扯动嘴角。“……一点儿联系都没有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城市生活。” “是这个人么?” 瞿太太愣了一下,看着施言递上来的一张照片,伸手接过来。 “……是的,就是这个人,李秋伟。”她抬起左手捋了捋头发。 孟余接着问。“但据我们的初步调查,李秋伟早在您先生失踪前半年,就已经把在公司的股份转让掉了,已经不是股东了,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跟他的公司没有任何关系,大事小事我一概不插手的。”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窗外。“如果那天晚上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垂下眼,合上眼皮,用一根手指顶住自己的一边太阳穴,鼻翼微微扇动了几下,似乎在极力平复心情。瞿雯文见状,忙把手中的茶盏放下,抱紧了自己母亲的肩。 孟余瞟了一眼成辛以,后者正将冷淡的目光从这对人见人怜的母女身上收回,神态间毫无共情,落到站在一边束着双手、看起来有些紧张拘束的家政阿姨身上。而感觉到一道无比凌厉的目光正在审视自己,这位家政阿姨似乎更紧张了,双手从原本扭成一团的姿势变成开始相互无声搓揉,像是很害怕在座的四个警察有哪个会突然把提问的对象转向自己。但好在成辛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转而去打量客厅中其他家具摆设了。 孟余又等了一会儿,等母女两人缓和些了,才继续问道。 “我看到瞿先生之前经营的洗衣店规模很大,除了本市有四家分店之外,邻市也开了两家分店,您觉得他当晚有没有可能是去了邻市的分店?” “之前警方调查的时候问过了,所有分店的员工都说他那晚没去过。而且,他的车和手机都是你们警方隔了好久才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找到的。” “是这辆车?” 孟余将刚从失踪案卷中找出来的车辆信息拿给瞿太太确认。 “对的。这是他的车。” 话音落下,一直安静坐着观望的成辛以站了起来。 “我们可以四处看一看么?” 瞿雯文抬起头望向他,一滴尚没来得及擦去的泪水格外惹人怜爱地坠落下来。 但回答他的是瞿太太。 “可以的。” 成辛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角柜的一排相框上。他走上前逐次看过去——瞿洪年轻时五官也算得上端正英朗,商务形象单人照衬得他身形挺拔,夫妻两人结婚时拍的婚纱照显然已饱经年岁,虽然隔着玻璃相框,但仍能看出照片本身已隐隐泛黄陈旧。视线扫过过瞿雯文各种姿态绝美如仙子下凡般的舞台表演照和一家四口在瞿雯文表演后台的合照之后,孟余指向其中一张稍年轻些的瞿太太与一个身穿深蓝硕士袍的年轻女人的双人合影,先与四人合影中的第四张面孔对比了一下,才谨慎问道。 “这是您的大女儿?” “对的。雯柠,我的大女儿。”瞿太太坐在沙发上偏头望过来,眼眶还是红红的。 施言和曲若伽也一并把目光投向那张毕业照。拍照当天大概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色彩饱和度很高,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眯着眼,上半身浸在明媚的日光里。不得不说,瞿雯柠并没有像她的妹妹那样继承母亲的优良基因,她的五官像父亲多些,而且颧骨高耸,脖子细长,戴着一副比方法医还厚的黑色粗框眼镜,再加上被太阳晒得额头反光,她的表情显得懒洋洋的,并不那么愉悦,反倒有些不耐烦似的,方正的硕士帽也没有戴在头上,而是交由瞿太太帮忙拿着、夹在左臂下面。 十几张照片排放得很整齐,前后秩序井然有条。成辛以伸出手,试了试其中一张相框上的灰尘,又问道。 “可以带我们到瞿先生房间看一眼么?” 见到女主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孟余便补充道。“我们想看一下他的生前物品。” 瞿太太的眼睛突然又红了起来。“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得继续生活下去……我,我还有两个女儿,我得为她们好好活下去……” “……您……把瞿先生的物品都扔了?”孟余看着她突然愧疚起来的表情,不由猜测道。 “没……没有,我……我都统一收到一个房间里了。他所有的东西,都在三楼的……书房,我很久没有去那里了,我怕看到他的东西,就会想起……”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 第四十二章 瞿家书房(2) 第85章 ·瞿家书房(2) 如果只是把一个失踪五年的人的物品收起来,倒也不至于是要愧疚到哭泣的事。但等他们站到这间所谓的“书房”门口,才明白郭惠婷为什么会这样。 与其说是间“书房”,这倒不如说是个破仓库更加直白。 整个房间面积只有不到二十几平,朝北,背光,空气阴湿,北面墙上开了一扇窄仄的圆形窗户,但根本无法走过去看外面的景致——通往窗户的路被几张高矮不一的大桌子和各式淘汰下来的陈旧角柜挡了个严实,根本无处落脚。墙角和门后堆着好几个大号行李箱和封了暗黄色胶带的硬纸箱,估计装得都是瞿洪生前的物品。桌子和柜子上放了好几个大得离谱的木桩,还有一些被雕刻过的木头,隐约看得出已勉强成型,有的像是梨子、有的像是人、有的像是横冲直撞的公牛脑袋……还有些明显不成型的,雕到一半就搁置下来的半成品。另一边墙角放了一张棕色的双人皮沙发,用一大块白色棉布盖着,但盖得并不细致,粗心大意地露出沙发的破旧一角来,能看到边角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的填充物。沙发前斜靠着一张很大的木雕画,没有用任何物件遮挡灰尘,经年累月,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隔着灰尘,几乎看不清雕的是什么。一套精装的国际象棋、几本木雕指导书、一座毛笔笔架、一个不小的工具箱,并排放在最靠窗的桌子上。 成辛以站在门口,向里扫了一眼前前后后桌子上半指厚的灰尘痕迹,嗅着鼻间充斥着的满屋子潮湿的霉气,下意识想皱眉,脑海中却首先浮现出似乎已如隔年的昨天下午,她第一次进他办公室时紧紧皱着的眉头和小鼻子,那既嫌弃又无奈的生动表情,还有那幅明明打心眼儿里讨厌,但又还是忍不住去帮他倒烟灰、擦拭烟灰缸、擦完又故意放得远远的不让他够到、变着法儿不想让他抽烟的小聪明模样。 要是她过来,看到这个房间,估计会嫌弃得白眼翻上天吧…… 心里这么想着,面色却始终疏离,没理会靠在一边有些局促、似乎还想着力表达出些愧疚句子的瞿太太和又开始窸窸窣窣抹眼泪的瞿雯文,径直走进房间里,穿梭在一众凌乱陈设中,四下查看,耳朵听着由孟余主要负责引导的问话。 “瞿先生喜欢木雕?”孟余边问,边弯腰去仔细辨认那幅木雕画的内容。这些木头桩子明显是准备用来做雕刻的,但因为时间太久了,已经开始发潮,隐隐透出一股接近沼泽泥潭的腐败味道。 “啊……是,算是爱好吧,他以前出过一次车祸,呆在家里休养期间,因为无聊,就开始研究,最开始伤没好彻底,就只能雕一些小东西,康复之后,就会开始雕大的。” “车祸的时间和就诊医院您还记得么?” “医院我记得……应该是明心医院,离他当时的车祸现场是最近的,但车祸具体地点我记不清了,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是出差赶回来,疲劳驾驶导致的。” “伤的是哪里?”他记起方法医验骨时提到过的死者髋骨骨折。 “好像是……腰吧,我有点记不清了。” “这幅木雕画是他自己雕的?” “是。” “我们可能需要请专业的同事来这间房间查看取证,现在方便吗?” “啊……可以……可以的。” 孟余看向成辛以,摸了摸下巴。 “头儿,那……要叫赵哥现在过来吗?” 他算是半个人精,虽不知道头儿这一整天脸色极臭的原因,但他清楚一点——下午时,方法医明明就在隔壁法医所里,来给瞿雯文取样的怎么说都该是她,可头儿却让他们改叫了赵法医,也没解释为什么。方法医尽管是六月份刚来的新人,可这段时间谁又看不出来,她业务能力强,和头儿在办案方面的配合也算是难得有默契,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头儿想必不会叫别人替她。 即便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们俩闹了矛盾,但既然头儿正在气头上,他当然也什么都不敢说,知趣地没提方法医的名字。万一真是这两人工作意见不合吵了架,他可不想变成出气筒。 “可以。” 成辛以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简短应了,在一长一短两排角柜之间的缝隙处停住脚步,双眸微微眯起来。 一张游牧民族风格的狂野深棕色动物皮面具,躺在各排角柜之间的角落,饶是他手长腿长,但要隔着丛林一般高低参差、密集排布的柜子探身弯腰去捡,又不想让衣服沾到桌沿柜角,也是略费了点力,才将它拾了起来。 倒不像是一般的便宜摆件,皮革材质、刺绣、装饰、绘制的颜料,明显都是重工艺制造的,面具正中间是长长的鹰钩鼻子,向外凸起的一双三角形眼睛,眼珠是用很亮的黑色圆石头镶上去的,但并没有留出缝隙,直接相当于是蒙住了戴这面具者的眼,没有任何实用性。 尽管已经封了一层厚厚的灰,但仍旧能看出这面具的表情颇为凶神恶煞。面具背面是个脱了线的皮革挂钩,大概原本是挂在墙上的,只是在年复一年无人问津的阴湿潮腐中脱落下来,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去看应该是之前悬挂处的白色墙面,复而再看回地上。停驻在门边的瞿雯文刚止住的低泣声又响了起来。 “这是爸爸生前很喜欢的一张面具。” 她音调惨淡,声线微微颤抖着向他们解释道。 “是他有一次去国外出差时买回来的,是当地很普及的旅游纪念品,还有一个流传多年的神话故事,好像也是跟这张面具有关的。” “神话故事?”曲若伽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但语罢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是的,爸爸还很喜欢这个故事,我记得当时,他好像还特意把记载了这个故事的刊物剪下来贴在一个笔记本里了,对吧,妈妈?” 迎着其他几人看回来的视线,瞿太太皱了皱眉,似乎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回答道。 “……这个我倒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吧。” 成辛以问道。“什么样的笔记本?平时放在哪里?” 久居国外、对家里物品摆放完全不熟悉的瞿雯文看向自己的母亲,后者则望向缩在门后看起来一脸紧张的家政阿姨,问道。 “他的所有遗物应该都收在这个房间里了,对吧,王姨?” “啊,是的,我都收在这里了……额……瞿先生的笔记本,应该在书柜那边……但具体是哪一本,我……我就……”被点名的王姨说着,便搓着双手往前走了一小步,但随即又退了回去,滞留在门外。 施言给书柜拍了几张照片,眯眼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道。 “头儿,我现在找一下?” “不急,等老赵他们过来再一起看。” 成辛以依然捏着那张面具,转头看向门边。“王女士?” 门边的妇人似乎并未听惯这样的称呼,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自己,目光看向成辛以,但大概是畏惧对方的神态过于冷硬可惧,她的身子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瑟缩了一下,目光很快又躲闪到别处去了。 “您负责整理家里所有房间?” “是……是的。” “这里原本放的是什么?” “……啊……”妇人顺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望过去,因为视线受阻,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双手依旧紧张地拘束在身前。战战兢兢走过去之后,她才看到,成辛以所指的,是靠后位置一张桌子上的一处痕迹,从灰尘形状来看,那里原本有个圆形底座、半掌长直径的物体放在这里,但现在,那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我……我不……”妇人把带着袖套的手抬起来,手指无措地蜷着,掌心张开来,口中嗫嚅不清。 成辛以的眉毛危险地扬了起来,妇人突然又说不出话了。 瞿太太探身,远远看了看那处痕迹,替她解释。 “这间房平时不太打扫的。警官您也看到了,灰尘比较多,而且王姨平时要一个人打扫整个房子,这些不常有人拿取东西的地方我也就没再让她多辛苦了。至于您说的……应该是……哦,是他的一个业余网球赛的奖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被我大女儿拿去了,她也很思念父亲,说是要拿去留个念想。” 成辛以点点头,转身继续去看别处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余基本问完了问题,瞿雯文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一眼成辛以,低声问道。 “成警官,我妈妈身体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她休息一会儿。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情况,我可以留在这里,继续配合你们工作,好么?” 她声音轻柔至极,害得施言的相机都差点失了焦。他转过头去,瞿太太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比刚下楼时更甚,身子也似无骨般倚靠在门边。 见成辛以虽没回头,也微微收了收下巴,孟余便替他应了一句。 “那先签个笔录吧,等下我们离开前就不需要再麻烦您出来了。” “好,谢谢。” 正在给灰尘痕迹拍照取证的曲若伽用余光瞟见瞿太太签字用的是左手,自己的判断被证实,不由眉心微动。 签完字,瞿雯文收回望向成辛以的目光,扶着母亲准备转身下楼,刚走到门边,却听成辛以突然又开口。 “瞿太太。” 瞿太太的脚步停住,一并回头看过来,正对上成辛以的视线。 “据瞿小姐所说,她在童年时期曾有过一次溺水经历,但具体情况她不记得了,您还记得吗?” “什么?” 瞿太太先是愣了一愣,看了一眼瞿雯文,没马上回答。 “溺水。”成辛以又缓慢重复了一遍。 “……啊……”脸色苍白的女人这才回忆起来,慢慢作答。 “……是有这么回事,她第一次学游泳的时候,那次是怪我,没看好她,一不小心让她呛了好几口水,吓到了,回家之后还生了一场病,连着发了好几天烧。但这个……应该和他的案子没有关系吧?”她探询的眼神落回到成辛以脸上。 后者则把目光从瞿太太脸上收回,面色沉静。 “没事,例行问问而已。” 第四十三章 半两香油(1) 第86章 ·“半两香油”(1) 一行人回到刑警队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警队大楼和法医楼并着排,静默而坚忍地矗立,像是黑夜中两个身段挺拔的守城兵,中间隔开的一条青葱绿径已被浓重夜色浸染得更加深暗,仿佛一条蜿蜒攀行的巨蟒。 成辛以照例把车在老地方停稳,但没马上熄火,任由车灯晃在面前粗糙狰狞的老树皮上。赵法医他们坐的另一辆车跑得稍慢些,还没回到队里,他便先掏了支烟出来,点燃慢慢地抽。 “说说?” 问的是车里三个队员。 孟余琢磨了一会儿,与平时头脑风暴时一样率先打破沉默。 “我觉得吧,首先,瞿雯文应该没什么问题,看她的出入境记录,跟她的说法也都能对得上,瞿洪失踪那一整个半年时间她都不在国内,跟这桩案子应该关系不大。” 后排的施言和曲若伽跟着点头表示赞同,孟余接着说下去。 “至于那个瞿太太郭惠婷,性情有点冷淡,看面色,身体应该确实不太好,那么瘦,除非下毒,否则应该是没有能力杀人的吧?” “我听徐哥说,碎骨里目前还没有检测出毒物反应,方法医也说概率不大。”施言接了一句。 “嗯,所以……”孟余继续道。“如果说可疑,我倒是觉得那个王姨有点奇怪,她太紧张了,虽然说面对刑警,多少会有点拘束,但她的反应……不停地在搓手,回避我们的视线,紧张得似乎有点过度了。” “但我还是觉得郭惠婷有点奇怪。”曲若伽说道。 “哪里奇怪?”孟余问。 “说不上来。”小姑娘紧紧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 “你咋跟老杨似的,整天神神叨叨,瞎起哄。” “我没有啊,我是真的有这种感觉,言子你不觉得吗?” 施言想了一会儿,猜道。 “你是觉得她表现得太镇定了?比如,在书房,我们都在翻看瞿洪的遗物,瞿雯文也一直在哭,但郭惠婷的反应,显得过于克制、过于冷静?” “嗯……好像是这个原因?但好像又不全是。” “切,你该不会想说是‘女人的直觉’吧?”孟余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曲若伽白了这个无药可救的钢铁直男一眼,探身问成辛以。 “头儿,你觉得呢?” 成辛以缓缓把目光从法医楼三楼角落亮着灯的窗户上收回来,看向后视镜,吐出烟圈,不答反问。 “称呼?” ……称呼? ……曲若伽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渐渐地,脑中突然像是滑过了一道灵光,可又有种答案就近在舌尖、却偏偏吐不出来的感觉,急得她大力拍了一下后排座椅。 “咋了?”吓得旁边的施言一愣。 成辛以转头,看向略显迟钝的孟余和施言,把问题问完整。 “整整两个多小时的问答里,郭惠婷一次都没有称呼过瞿洪的名字,也没有用过‘我丈夫’、‘我先生’、‘我老公’、‘她爸’之类的称呼,自始至终,只以一个‘他’来代称。不奇怪么?” “啊……” 施言和孟余终于回过味来。带着这个疑问,再去联想郭惠婷的表现,开始有点明白曲若伽的意思了—— 一个人悲伤、难过的程度深浅,是可以通过表演的形式来伪装的,可某些本能的排斥或倾向,却会通过潜移默化中形成的语言习惯、肢体习惯等等侧面显露出苗头。从心理学角度讲,回避对方的名字和社会关系,只使用最普遍的人称代词来称呼对方,很有可能意味着心里最深处的抗拒甚至厌恶,而这与郭惠婷面上所表现出来的或真或假的克制情绪相比,或许反倒更具有某种说服力。 成辛以继续道。 “还有,他们两个的那张婚纱照,照片上有很细微的折痕,而且边角有一处发黄,说明照片曾经出于某种原因被取出来很长时间,后来才又放进去的。” “是吗?”孟余瞪圆眼睛问了一句,换来成辛以的厉眼。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只用脑子,还会用眼睛和耳朵来查案,我就不拉你熬夜了。” 孟余默默把脖子缩了缩,感觉这下又要久违挨骂了,正揣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却意外听头儿放平了语气,慢吞吞哼了一句。 “行了,明天孟余、施言跟我去见瞿雯柠,小曲把李秋伟这个人的情况摸清楚,再跟瞿洪之前的那个秘书联系一下。你俩,现在先回去补眠。” 他指了指昨天熬了通宵还没休息的孟余和曲若伽。 这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愣住了。 赵法医等人的第二辆车的前车灯照进警队大院里,几个人下了车,成辛以又去跟痕检科的同事交流了几句案情,孟余和曲若伽都没马上离开,而是站在一边一起听。 在一队待久了,别说孟余这种老油条,就连最年轻后生的施言都早已经习惯了成辛以连轴转的魔鬼工作模式。未得特批擅自离队休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实际上,像今天这种“特批”恩赦,也基本从没发生过。要不是知道自家头儿从来都是有话直说、有火直发,曲若伽都快要怀疑这是个“圈套”了。 众人正谈着事,身后传来一声咋咋唬唬的叫声。 “呀!你们都回来啦!” 是闻元甫,拎了好几大杯咖啡,还有一大袋看起来像是三明治、蛋糕一类的食物。 “辛苦啦!” “咦,闻法医,小徐不是说你已经下班回家了吗?”赵法医问道。 闻元甫风风火火跨过来,双手都拎满了吃的喝的,让他的走路姿势像只大螃蟹,与他精致英俊的长相毫不相符,音量也一如既往洪亮,曲若伽只觉得自己的耳畔噼里啪啦直响。 “本来是要走了的,结果临走却听小陆说,清月那边准备今晚就开始正式拼头骨了,还不知道又要熬到几点,我怕她低血糖,就去给她买点宵夜,陪她一起熬夜,不能再让她一个人辛苦了。” “……拼头骨?把那些……恶心巴拉的碎渣渣……拼起来?”曲若伽一脸不可思议。 闻元甫耸耸肩,摊开满满当当一堆食物的手,纸袋子相互碰擦,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清月她细心又耐心,技术又硬,还有我这个‘罗宾’守护她,肯定没问题的,就是很辛苦。而且,”他得意地扬扬下巴,又看看一旁脸色沉静的成辛以,问道。“还原头骨对案情肯定有很大帮助,对吧,成队?” 但后者并没有答,也没搭理他,而是眉头紧锁望向法医楼,一言未发。 “哟,大部队?” 行政部的齐主任从警队大楼里走出来,见到赵法医便远远扬起手,扯着嗓门喊。 “正好,老赵,闻法医,我正找你们呢,这有两份实习生的总结报告,需要你们俩签个字,还有一份是需要方法医签的。她还没走吧?” “没呢,小方今天估计还是得待到很晚。”赵非接过报告回答。 齐主任正好走到了成辛以身边,听到这话,皱着眉,用他那粗粗的圆手肘捅了一把成辛以。“你们也要劳逸结合啊,小成,人家姑娘细皮嫩肉的,这刚来不到一个月,都加了多少班、通了多少次宵了,你要是敢把咱们的稀缺人才吓跑了,我给你说,老杜肯定饶不了你。” “又不是我让她加的。” 成辛以耸耸肩,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语调也慢吞吞,没再多理人,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转而就往法医所走去。 “你干啥去?” 成辛以头也没回,懒洋洋用后脑勺应了一句。“观摩学习。” 齐主任还在不依不饶地冲他嚷。 “哎,你那手包扎了没?” 但成辛以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风一般,这会儿已经走远了。 …… 这位行政部主任虽然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但性格敦厚细致,又情商极高,像是整个警队的粘合剂一样,对待这帮糙汉子也极关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照顾大家,十足十一个操持队务的能手,甚至还有些爱闹腾的小伙子戏称他为“齐妈”。 “手?”赵非不明就里。 “对啊!” “齐妈”龇牙咧嘴地形容道,同时手脚并用地比划。 “他那手掌底下肿了一大块儿啊,好像还扎了什么东西进去,也不知道在哪儿夹的,看着可是挺严重。上午我就看到了,但估计就他那性子,一准儿没包扎呢。要不老赵,你一会帮他处理一下吧。” “行啊,那我先过去了,拾掇好之后就给他弄。” “行,那你们先忙,我回了。” “好嘞。” …… 望着成辛以高大的背影融入夜色,曲若伽有点蠢蠢欲动。虽然骨头渣渣都是从公厕底下捞出来的,贼恶心,可拼头骨欸,听起来好像很酷……她也有点想观摩学习……但是头儿刚放话要他们两个回去补眠了,如果他俩再不怕死地跟过去,她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出头儿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尤其今天气压还格外低——头儿肯定会用极恐怖的眼神瞪他们,然后说——“你们俩是嫌睡觉时间太多?”——或者再补一句——“不想睡就滚回去干活”之类的…… 与孟余、施言交换了一个迟疑的眼神,发现另两人琢磨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施言犹犹豫豫先开口。 “那个……我……昨晚没通宵,头儿没让我去睡觉……而且这会儿没什么紧急要做的事儿吧,我跟着头儿,以防临时有活儿哈。” “人来疯”闻元甫倒是很热情,见状便拉了施言一起。 “走啊,正好我买了很多吃的,一起吃个宵夜。” 又分了两个卡路里爆炸的纸杯蛋糕给曲若伽和孟余当宵夜,一伙人热热闹闹侃了几句,就各归各处了。两个熬过通宵的人对视一眼,内心掂量半晌,终究还是败给对成辛以淫威的畏惧和生理上的滔天困意,于是也只能把蛋糕塞进嘴巴里,默默回宿舍了。 —— —— 三楼楼梯口是一间最大的工作室,方清月的办公室在隔壁。法医所一共就四层,设备硬件简陋,也没有电梯。成辛以有意把脚步声放得很轻,上到最后一节台阶时,就看到她小小的一个,穿着白大褂,腰板笔直,正襟危坐于工作室最大的一张长方形木桌子后面,头发低低束在脑后,没戴口罩,两只手的手腕下方各自露出一半深灰色的护腕,挡的是什么痕迹他自然知道——早上时他太冲动了,拉她的力道一定没控制好,她皮肤嫩得像棉花,稍一用力就会青紫,所以右手手腕要戴护腕遮挡。 至于左手……他又看看她的脸——眉头平静,神态安宁,聚精会神对着那满满一桌按照形状、大小,整齐摆列开来的碎骨。 与十几个小时之前躲在洗手间、需要靠指甲抓痛自己才能强忍眼泪的那副狼狈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停住脚步。 周遭一片寂静。 —— 早就该知道的,她恢复得更快更好了,也更坚强了。 但在她逐渐变得坚强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刻都没能陪在她身边,一刻都没能。 …… 他一瞬不眨注视着她,眼神早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开始变得像那些烙在记忆深处的眷迷过往一样,像一团被浅色的雾包裹住的灼烈日光……如果这时方清月察觉到几分异样而抬起头,或是其他任何人路过见到…… 但没有。 走廊还很安静,甚至仿若能听得见分秒流逝的声音,连向来爱在半夜惹人气躁的夏蝉都熄了火,不发一言。只有他和她。隔着一扇大敞的门,隔着寂静沉郁的空气,隔着几米距离。 也许他该再横一点,再少顾虑一点,直接奔过去,只需要半秒钟、跨出一大步,他就可以奔到她面前,像以前那样,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大声叫她的名字,大声说想她,说爱她,让全世界都听到。 可他没有动。 …… 她太专注了,完全没注意到他,眼睫低垂,面容安宁,一手捻起一片碎骨,另一手凑近,对比着两片碎骨边缘是否完全贴合。似乎是不贴合吧……对比失败,于是,她先是皱了皱鼻子,抿起嘴角,又无意识地,极小幅度晃晃脑袋。 鬓边一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碎发的主人依旧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 很寻常、很熟悉的一套小表情,像个容貌艳绝的小尼姑,在那段甜蜜又遥远、恍若隔世的时光里,他唯一惹她不高兴的那一次,她也曾经有过极相似的模样—— ——皱皱小鼻子,抿紧嘴角,晃晃脑袋——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始念诵经文。 倏然间,成辛以觉得心仿佛被轻轻抓了一下,有些疼,有些苦,又有些酸涩的甜。可相反,很神奇的,酸疼了一整天的太阳穴却毫无预兆地,突然消止下来,不再叫嚣了。 够了。 她就在他面前。健康、安宁、专注。疲惫晚归回来,立刻就可以见到她。而一见到她,就可以缓解掉胸口所有默不作声、却又铺天盖地的闷痛和绝望。 这就够了,难道他还在奢求什么。 …… 他感觉自己无声呼出一口气,冰冷肩头第三次松弛下来。 …… 又一块碎骨尝试贴合失败,她又皱起了鼻子,接着,抿紧嘴角,再接着,晃晃脑袋。 …… 成辛以不自觉地偏了偏头,嘴角微微上扬。 和以前一模一样,像是一整套写好的程序。 第一个小动作,是因为嫌弃他刚打完球满头大汗;第二个小动作,当然就是因为他惹到她了,所以才会把嘴巴抿成一条线;第三个,晃晃脑袋——接下来就会是抬起头来,透过镜片奶凶奶凶地瞪他——那是因为见他没有立马自觉地认错道歉,让她更气了…… ……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她的眼神,明明是带着忿意的,却意外地像一匹缠住了他四肢的绵软绸缎,带着丝丝清凉的舒适,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 一模一样。 甚至连梳低的头发都一模一样。 寒冬腊月,她坐在球场看台上假装看书,就是那一次,心里揣着忿意,却也不叫他,就耐心等他跑到她面前道歉认错。 但那次,他为什么没有马上道歉哄她? …… 她又捏起了一片碎骨,拿起桌边的胶水,依然没抬头。 …… 因为他当时心里也有点堵吧……大概是脑抽了,他居然因为一个现在觉得很智障的原因而介意起来,像个不懂事的熊孩子一样别别扭扭、委屈兮兮的,以至于一不小心就放了她鸽子……唯一一次放她鸽子…… …… …… …… 第四十三章 半两香油(2) 第87章 ·“半两香油”(2) 是在一起第二个月的时候。 校学生会组织某场无聊的舞台剧活动,声势浩大,还邀请了别的学校学生一起。身为负责人的商宇麒却临阵缺人手,求他去帮忙给外校学生组织签到,本来他暴躁嫌烦,但得知她也要去帮忙。 那就去呗…… 但礼堂空间太广了,他和她都被各自的损友没良心地安排到了签到处去充当“门脸”,没完没了地核对名单、给外校学生登记签到,偶尔还需要帮一些大牌教授、高校领导等等领路,烦得要死,两人坐的位置距离也不算近,所以那一整个下午都没空说上几句话。等他一脸僵硬假笑引路回来,就见一个外校男生杵在她所坐着的接待台前,满脸通红地低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人流拥挤,还没等他走回座位,就能清楚看到她仰头望着对方,面无表情,半点儿迟疑都没有,仿佛在注视一本封面很草率的书,答了一句“有”。 他心满意足。 真乖。 …… 但还没等他腾出空闲给她搞点热水暖和暖和,又一辆盛满外校学生的大巴车在礼堂口外停住,一大波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一拥而入…… 又低头忙活了好一会儿,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学长?” 叫的是他,因为他旁边的另一个男生已经跑去接待领导了。于是他抬起头。 是个女生。 “学长,我能加你个微信吗?” 排在她后面的队伍里发出小规模的暧昧议论。 成辛以重新低下头去填资料,指了指其他几个高年级学生。“我不是学生会的,只是帮人代班,要是节目需要临调,加他们就行。” “可我就想加你。” 直球表白永远是人群爱看的谈资。周遭都是外校人,不认识成辛以的居多,暧昧声忽而大起来。他有点不耐烦了,扬脸皱眉,把填完的座位卡和候场排号递过去。 “不加,下一个。” 大概是没料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不留情面,后面的队伍安静了一瞬,女生的脸由红转白,但很快竟又恢复淡定,继续爽朗叫道。 “可是学长,我想追你,你总得给我个联系方式吧。” 人群的闹哄声又不怕死地咋呼起来。 ……他自己当众直球示爱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个举动这么招人烦呢……方清月以前居然没讨厌过他……也真难为她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几步之遥的自家媳妇,这边这么吵,她肯定听到了,但依然面色平静,一脸不关己事的样子,正在认真填写手里的签到表。 “我有女朋友。” 他冷冷扬手,想叫下一个人过来登记,但那女生居然格外执着。 “有女朋友又怎么了,男未婚女未嫁,我追你是我的自由。” 如果不是方清月就坐在一边,以他的脾气,早开口骂粗话了。但那时的他在她面前还有点“包袱”,并不想让她觉得他的真实脾气有多臭,更不想吓到她,于是他就只黑着脸,装着好素质有耐心,翻了个白眼,漠然说了句“让开”,就开始给下一个登记。 …… 原本他也没太多想,但等整场活动忙完之后,剩下清场的几个高年级学生闲来无聊,开始打趣,他又倒霉地沦为谈资。 “啧啧,校花不愧是校花啊,老成,你家校花可真有正室气场,那姑娘长得很不错啊,多水灵,身材也挺绝,而且还是当众跟你表白哎,她都一点儿不慌,跟没听见似的。” 他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也在不远处收拾东西的自家媳妇,没说话。 直到晚上去吃饭,他憋了半天,才决定问她。 “方清月,下午你听见有人跟我表白了吗?” 她露出短暂的回忆表情,点了点头。“听到了。” 成辛以停了筷子,眯起眼端详她,越端详越觉得心里开始渐渐发堵。 ……听到了? ……就完了? “那你……就……”他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因为他发现自己想说的那句话似乎很熟悉。大一第一个学期,她刚认识他的第一个月,在市图,他被人留卡片搭讪时,他也用眼神表达过类似的疑问。 所以……她的态度,微表情……为什么会和那时根本完全没有差别啊…… …… 突然就没了胃口,他把筷子放下,默默盯着她。 “怎么了?” 她完全没get到他的点,还在疑惑地问。“菜太辣了?” ……他摇摇头。他早就练出吃辣的本事了。 “那你怎么不吃了?” “……饱了。” “这么快?” 见他没回答,她依然一头雾水,还想说点什么,却听旁边隔了几张桌子,姜姜喊了她一声。 “月月,快点!‘灭绝’已经到教室了!说十分钟之后点名!” 她们还有一节晚课。 禁不住催,她抱着书包站起来,呆头呆脑,跟个潜心修行的小尼姑似的。明明人家商宇麒和他女朋友都在不远处亲密地啄了两口才分开,现成的人形教材摆在那里……而她呢,半点儿要主动吻别的自觉都没有,只丢下一句话,就蹬蹬蹬跑了。 “那我先走了,你……再多吃点吧。” “……哦……” …… 说不介意是假的,他甚至都有点上头,脑子里一直在转着她那幅事不关己的表情,更是翻来覆去想不通为什么两年前和两年后,她面对搭讪他的人都是同样的反应。 好歹也该稍微多在意那么一点点吧? 毕竟他从小到大一直挺多人追的,要不是当年一入学就黏在她身边,追他的人没准儿会比现在更多……可她……她淡定得让他都自我怀疑了……不是说爱情都是自私的么?推己及人,他自己也很在意其他觊觎她的男生啊,还会偷偷琢磨那些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是他没有的……难道她对他都一点不自私、一点儿占有欲都没有么…… 到了第二天下午,成辛以也还是低气压。以往在她面前还能抑制,但一整个上午、中午她居然都没找他,而他郁闷值正在峰点,也破天荒赌气没主动联系她,拉着几个人跑去打球。更烦的是,刚到球场,还又撞到昨天表白的外校女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捧着一瓶饮料非要给他。 他眼都没眨,就冷着脸越过人抱球走了。 球场上,更是化郁闷为暴躁,都发泄到了篮球上。 刚气势汹汹投完一个球,就听一边隔壁宿舍的男生低声“卧槽”了一句。 “成哥,你这是……爱情修罗场啊?” “什么玩意儿?”他没好气地问。 “喏。” 男生用下巴指指球场看台,他顺着望过去,眼睛倏地亮了亮——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坐在他们几个打球人的书包外套堆旁边低头看书,而那个被他拒绝了也还没走的外校女生,大概也知道他书包的位置,就坐在方清月斜上面的几排。 “啧啧,我们的方校花这是在……间接宣示主权呢吧?”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坐得离那个女生太近了,离他的书包外套也太近了。 …… ……哦……原来是这样……他咧开嘴。 看来还是介意的吧,女生的小心思就是跟男生不一样,所以才会表面不露声色,却故意坐到他书包旁边去……他球一丢,头也没回扔下一句“不打了”,就在身后一堆抱怨他重色轻友的咋呼声中跑向她。 但跑着跑着,他又反应过来一点不对劲儿。 …… 因为他余光看到,在她上面几排那个女生,并没有因为他媳妇的出现而流露出任何异常的表情,反倒见他过来,像昨天一样兴奋地站起来,好像还在冲他挥手。就像并不知道他的正主就坐在下面似的。 …… 如果真是想宣示主权,那她也太低调了吧…… …… 他径直跑到方清月面前停住,隔着几节台阶眯眼打量她的微表情。 …… 不对…… …… 她没抬头,还在看书,明明已经知道他过来了,还像平时一样皱了皱鼻子嫌弃他的汗,但紧紧抿着嘴巴,平静得像个专注诵经念佛的小尼姑,那表情明显是在不高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本能地觉得,她所不高兴的点,和他正在介意的那个点,是完全不搭界的两码事。 他一步跨上两节台阶,在她面前蹲下来,仰头继续眯眼端详她,又掏出纸巾来擦手心的汗,擦的过程中也依旧一瞬不眨看她,半晌,才慢吞吞试探性问了一句。 “你……是故意坐这里的么?” 她缓慢地晃了晃脑袋,终于抬头,表情木然。 “故意?不是你非要让我坐这里的么?” …… 果然……是他想多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宣示主权,她根本不在意,也不知道看台上还有什么人。她大概连跟他搭讪的人长什么样都没去看。 和刚认识他第一个月时一样,她完全不在意。 …… 成辛以的脸色有点黑了,看她的眼神变得委屈兮兮,汗滴沿着头发流下来,像一条蹲在路边淋了雨的大脏狗。 许是他的态度让她不满意,她似乎有点意外,很快又板起脸,推了推眼镜,合上书,露出一副有点像教导主任的表情。 “成辛以,你都不解释一下么?” “……啊?” ……解释什么,又不是他叫别人来看他打球的……但她……她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还没等他捋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她又抬手,指尖重重叩了叩膝盖上的书。 …… ……书…… …… …… “卧槽!” 成辛以终于没忍住爆了句粗,一拍脑袋。 …… 今天是周末,因为这学期他们俩各自的专业课越来越满,已经没有相同的公共课了,再加上从下学期起她就要开始忙课题,为了课余尽量挤时间腻歪在一块儿,他本来说过今天要陪她去图书馆看书的。结果他脑残,一整天尽在琢磨这点不值钱的破事儿,居然给忘了……而且他忘得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居然还跑来打球了…… “……我……我忘了!对……对不起……” 他立马伸出擦干净的手去拉她,但没拉到,因为她已经站起来,一把把手里被他的汗浇到的书塞给他,转身气鼓鼓走了出去。 …… 那是他第一次忘记跟她有关的事,也是唯一的一次。 …… …… 如果是今时今日、三十二岁的成辛以,这种时候,心里还装着一点其他介意的事,不管自己占不占理,肯定也会避重就轻、想方设法先从她嘴里套话,拐弯抹角问出他想听的,然后再全神贯注、一本正经开始哄她。不是不重视,而是因为更有分寸,也更了解,清楚她什么模样是真的发怒、什么模样是只在耍小脾气,也清楚怎么哄能把她哄高兴。 但那毕竟是十年前……那会儿他也才二十出头,用袁老爷子的话说,就是“不知深沉”、“装不下半两香油”的毛头小子一个。追到她还没满几天,得瑟劲儿还没过,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一见她板起脸发脾气,惧得不行,生怕哄不好。 于是那时候,他提着两个人的书包跟在她身后道了好久的歉,等她终于不走了,才小心翼翼扯扯她的袖子,带她去路边长凳上坐下歇脚。 “对不起,方清月,不生气了好不好?” 听他诚诚恳恳道了一路歉,她脸色缓和了一点。而且他手心已经擦得清爽了,没有汗,她也就没有再躲。但当然也没那么快消气。 “我还以为你临时有事,都没敢发微信怕打扰你,结果你在打球。”她瞪着他。 …… 他憋了一会儿,拿不准该不该说实话。不说实话,她会觉得他是贪玩才不陪她的,可说了实话,又怕她还是会不高兴。她会不会嫌他太小肚鸡肠了呢……还是说……她或许……会跟他解释一下她不在意的原因? “……你……我……” “你不想陪我去看书就直说啊,我又没逼你去。”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想陪你的,我……” 她在等他解释,可他还没想好,吞吞吐吐的。大概是看出他反应不正常吧,她瞪他的眼神渐渐变成了疑问式。 萧肃寒冬,日头难得晴朗温暖,暖洋洋地照在长凳后成排的柳树秃枝上。大概是其中一根枝条离他的后脑勺太近了,才会让他觉得脖颈有点发烫吧。 “……因为……我一直在想,有人跟我当众表白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淡定,一点儿都不介意……想……想入神了,就不小心忘记了……” …… 慢慢地,他看到她眨了眨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把脑袋转过去,朝着长椅对面青翠鲜绿的矮冬青丛,一只过分耐寒的七星瓢虫把自己固定在叶片上,合上翅膀,变成圆滚滚的一团。 “你是因为这个?”她问道,表情有点模糊,不像是更生气,却也不太像是不生气了。 成辛以抿着嘴巴,有点拿不准她的反应,瓢虫还在迟钝地往叶片顶端缓慢挪动寻找温暖巢穴,背上最大的一对黑点像两只咕噜噜的眼珠。 他发出一声介于“嗯”和“哼”之间的气声。 她抬手把眼镜摘了,像个老学究似的捏了捏鼻梁,转过头来,一本正经问。 “我应该介意吗?” ……就算谈不上介意,稍微醋一小点点也是应该有的吧……他只敢在心里想着,没说出口,但表情可能当了回叛徒。 于是她挪了挪,身子朝向他,继续问。“那你喜欢我么?” 成辛以瞪大眼睛。“当然。” 不喜欢她喜欢谁。 “那不就得了?”她声音软绵绵的,比叶片上的脉络还要细。 “那个女生喜欢你,你喜欢我,而我呢,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她,那我介意什么?” …… 成辛以没说话,缓缓眨了眨眼。就是那个时候,就是那种被无形的柔软绸缎束住胸口的奇妙感觉。 “光头小师傅”继续认认真真地问。“我说得不对么?” 他木着脸,装得跟真的一样。 “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 起初,她呆得似乎真想重复一遍,但很快就又反应过来了,看看他,抿紧嘴角。 “你真没听清?” “嗯。”他大言不惭地点头。 下一秒,她毫无预兆地凑近他的耳朵,近得他都能清晰闻到她发梢的香气。她贴在他耳旁,声音小小的,慢吞吞的,还隐约带了一点笑意。 “我说……成辛以,我喜欢你呀。” …… …… 那是她第一次跟他告白。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依然还记得她的气息痒在他耳朵上的感觉,还有在那之后,他侧头吻住她唇角的感觉,那么清晰那么近,就仿佛只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 …… …… 第四十四章 斯利姆传说(1) 第88章 ·斯利姆传说(1) …… 直到闻元甫几人的脚步声渐渐从楼下大厅传来,成辛以才从回忆中抽身,走近门边,抬起手,缓缓敲了两下门板。 仿佛刚坐着时光机穿越而来,三十一岁的“光头小师傅”和以前一样木木呆呆的,先是轻声细语吐出一句“请进”,但目光还停留在碎骨上,缓了一会儿才抬头。见到是他,明显是愣了愣,手上的动作顿住,没说话。 …… 都是惹她生气,但终究还是不同了。 时过境迁,如今他又惹了她一次,厉声吼她,砸门吓她,对她咬牙切齿念出那么无情冷漠的句子,末了还没轻没重狠狠捏她的手腕。 可她既没有像谈恋爱时那样瞪他,也没像昨天在她家楼下时那样麻木无神。都没有。 她只是安安静静望着他发怔,没有怒气,没有刻意疏远,反倒是在片刻之后隐约露出一分躲闪之意。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传进她耳中。于是她晃了晃神,目光落到他的左手,又垂下去,像是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再次抬起来,重新继续看向他,似乎以为他是来找她安排工作的。 …… 无声的对视结束在闻元甫似火的热情吆喝中。 他跑得比后面其他人快几步,拎着咖啡和蛋糕,呼哧呼哧地,眨眼间就上楼来了,施言跟在后面,赵法医等人则直接先回了各自办公室。因为并没多想,起初,闻元甫只以为是成辛以真是来观摩的,还像主人一样招呼他。 “成队,快进来,别站着啊,施言你也是,随便坐啊,正好我机智,多买了几杯咖啡。” 边说,他边把咖啡一杯杯拿出来,先给方清月,再分给他们两个。 “清月,蛋糕我放在冰箱了。你先喝咖啡,想吃东西我再去帮你拿。忙了一天了,我看你都没怎么喝水。” “……谢谢。” 她手上拿着骨头,没接咖啡,挨个儿看了一眼闻元甫和施言,不太确定他们这架势究竟是不是来讨论案情的。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成辛以并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神态也比工作时放松些,还在她正对面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桌子,右手捏着咖啡杯,跷着二郎腿,就那么定定看着她。 那眼神里有说不上来的奇怪,带着一丝丝莫名其妙的理所当然,就好像他本来就该坐在这里,盯着她“监视”也是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似的。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要不是她确信这间工作室是她的“地盘”,她都快以为是自己闯入了他的领地。 她想了想,因为一直专注于骨头,思维还有些迟钝,只能先跟他交代进度。 “……可能还要再拼三到四个小时左右。” “嗯。” 他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也和工作时完全不同,软了几分。 她垂下眼。 变脸变得倒还挺自然,全然不是早上砸门时那副冷漠决绝,恨不得要把她大卸八块、冲进马桶的样子了。她把目光从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手背上收回,又捏起一块碎骨,不再理他,专注做自己的事。 —— 施言跟着坐下,挪着椅子往前凑了凑,好奇地打量着满桌大大小小的碎骨,和她已经拼出一点雏形的枕骨部位。 闻元甫粗神经惯了,最开始完全没觉得不妥,喝了口咖啡就穿戴好想帮她打下手。但碎骨是按照她自己的思路排列摆放的,他插不上手,又一向好动话多,干呆着也无聊,就想跟另两人侃几句。 “成队,你们那边工作进展还顺利吗?” “还行。”成辛以淡淡答。 闻元甫又问。“我听说爆炸源查到了?” 成辛以缓缓点点头,脑袋往施言那边偏了一下。施言便下意识解释了一句。 “是三个学生,之前淮海公园的连环小额盗窃也是他们做的。” “这么过分,那怎么处置啊?” 闻元甫不太清楚国内的未成年管教制度,就继续问道。 施言简单解释了一下。“要联系少管科,跟他们对接一下,下午头儿和杨爷已经对接上了,后面的事田哥他们去处理了。” “哦。你们下午是去死者家里了吧,怎么样?” 施言挠挠头,把下午在瞿洪家里的大致情况浓缩精简,挑重点给闻元甫粗略讲了一下。原本没打算特别费口舌讲那个奇怪面具的神话故事,但奈何闻元甫好奇得紧,他见头儿没有明显的不耐烦表情,左右这会儿待着也无事,就又把那个故事详详细细讲给他听。 —— 查看遗物时,他们没太费力就找到了死者瞿洪生前收集剪报的笔记本,里面确实贴了张从某本书刊上剪下来的故事。施言大致扫过一眼,整个故事脉络记得还算挺清楚,但那里面的人名乱七八糟,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名记不清了……什么什么卡来着?他就暂时用“什么卡”来模糊代替。 故事是这样的…… 第四十四章 斯利姆传说(2) 第89章 ·斯利姆传说(2) —— —— 故事是这样的…… 相传,很久以前,塔里克族群生活在广阔丰饶的斯利姆草原上,这里的族民们勤劳朴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斯利姆湖——整个族群赖以生存繁衍的水源,宛如草原上一大颗绚烂无比的黑蓝色珍珠,族民们白色的篷屋家园,就像月牙一般,宁静安乐地在湖畔环绕。 但贪婪的异族人一直觊觎这富饶的宝湖,常常发动战争,骚扰塔里克族人,意图争夺斯利姆湖的财富。 塔里克族的首领,是一个叫“什么什么卡”的男人……(说到这里时,施言有点讪讪,果不其然,戳中闻元甫的奇特笑点,后者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阵……施言挠了挠头,继续讲述)……此人身强体健,骁勇善战,又不骄不躁,乐善好施。为保卫族人安全,扞卫族群领地,“卡”首领亲自出战,万夫莫敌,最终英勇地消灭了所有异族敌人。 但“卡”首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被狡黠的敌军刺盲了双眼,脸上还多了一道极深的刀疤,从眉峰一直到颧骨下方,这让他的容貌变得有几分狰狞可怖,再不复往日的英俊。全族人对他感激不尽,为了帮他遮挡丑陋的伤疤,爱戴他的族人们共同为他打造了一副贵重华丽的面具,以族中最珍贵的宝物——黑珍珠——来装饰眼睛,并且用了无数稀罕珍宝装饰,而每日佩戴这张面具的“卡”首领的英武形象也成为了塔里克族群的新图腾。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斯利姆湖中竟然又出现了一只凶悍异常的恶兽,正面似龟,侧面似蛇,头如恶雕,目圆而龇,颈侧有鳍,夜间还会发出像干燥木头被劈开一般的叫声。这头恶兽长着巨大的背甲、韧如磐石,甲上遍布尖刺,刺锋的锋利程度不逊色于族群勇士们手里的任何一把刀剑;腹底有坚硬的鳞片,令这头恶兽既可下水隐匿,又能上岸爬行,而且行进速度异常迅疾,连族群中最年轻力壮的男子都不能企及。水岸两栖,这使它不仅将湖中的鱼虾生物都吃光,还可以将岸边的人拖下水,而那些不幸的人,纵使水性再好,也没有一个能重新再回到岸上。 “卡”首领依然自告奋勇,主动提出要去消灭恶兽。可他年事已高,又双眼全盲,亲朋和族人都不愿他再冒生命危险。就在这时,“卡”首领的女儿主动站了出来。 “卡”首领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兄长卡温生性柔寡,又体弱多病,可妹妹卡歆却继承了父亲的骁勇,武力高强,是族中闻名的女勇士,亦是众望所归继承首领衣钵的人。 临行前,卡歆红着眼眶与父亲拥抱告别,全族人出来为女勇士送上自己的祝福,可人群之中,却唯独不见兄长卡温。 原来,哥哥虽柔寡体弱,但骨子里流淌的亦是骁勇世家的忠烈刚毅的热血。他为了保护妹妹,在腰间绑了火药,偷偷藏身于妹妹出战携带的武器车里。他自知斗不过恶兽,只希望如果妹妹遇到危险时,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做引线,以火药炸死恶兽,哪怕为此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送走女勇士之后,“卡”首领很快发现儿子失踪,猜到了儿子的意图,忙驱马沿着女儿的车辙印一路追赶,终于在湖边追上了二人,并赶在儿子欲扑向恶兽、点燃手中炸药引线的瞬间,夺过炸药,自己扑向了湖中。 父亲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有整个族群的安全。 …… …… …… —— 故事听完,空气安静了片刻。 “呃……这故事……倒还挺……无聊的。”闻元甫只觉得被尬得浑身别扭,脚趾抠地,还有些犯困。这个死者瞿洪为什么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中二神话故事感兴趣呢……估计跟案子也没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施言讲得也口干舌燥,嘬着咖啡笑了笑,点点头。 闻元甫刚想问点别的,却听到旁边传来另一道纤细声音。 “什么卡?” 施言怔了怔。没想到方法医竟然认真在听,虽然手上挑捡碎骨的动作没停,也没抬头,但确确实实是她在问问题。 而且实在是太过于后知后觉,问的是让闻元甫老早笑过了劲儿的无聊笑点。 “呃……”施言挠挠头,只好又解释了一遍。“……我不太记得了,我只大略扫了一眼那个剪贴本,那本子破破烂烂的,很旧了,应该是瞿洪生前有收集剪报的习惯吧……而且瞿小姐她们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要不是头儿先拿起那张面具,估计也不会想起这回事来。” 闻元甫用笔支着脸,像模像样地琢磨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想线索,结果过了半晌,笑嘻嘻地冒出一句没正形的话。 “瞿小姐?就是下午来认尸那个家属吗?我听徐墨说她长得特漂亮?害得二队的小王都撞柱子上了?” 施言瞟了一眼桌子后方专注于一滩白骨碎渣子的白褂年轻女人,想了想,在点头和摇头之间犹豫了几秒钟。 “还可以吧……” 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成辛以,后者像没听到他们对话一样,懒洋洋靠在椅背里,眼睛依然一瞬不眨盯着那个施言觉得漂亮程度更胜一筹的人。 又想起还没回答方法医的问题,他忙又翻出手机来。曲若伽有拍摄书证内容的工作习惯,这会儿应该有发到工作群里。 “找到了。”他举着手机,两指放大剪报内容。“这个首领的名字叫……兀维卡,兀就是……呃……圆周率那个字,维是绞丝旁、三维的维……这肯定是哪个冷门语言的音译吧……这么古怪的名字……” 方清月正在涂胶水,听到施言的话之后突然停了动作,转头看了看他,眼神空洞迷茫。 “怎么了,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么?”施言问道。 但她目光还是发散着,没有对焦,似乎与他们并不在同一个时空,只是邻居时空系统出了bug,误放了个漂亮但没有感情的拼骨头的机器人进来,还没来得及调试经纬度参数一样。 愣了一会儿,她才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把胶水放到一边,也没有扣盖子,直接用指尖在桌面上慢吞吞写了一会儿,再抬头。 “不知道。” …… 施言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措,看了一眼头儿。但后者面色未动,依然是一副困乏样子,不像以往,如果有人针对案子细节提出什么疑惑,他早就严肃较真儿地分析思考起来了。 于是,很自然地,正在帮忙扣胶水盖子的闻元甫也顺着施言的目光看了眼成辛以。而直到这一眼,他才终于开始觉出了一丝丝不对劲儿。 第四十五章 劳逸结合(1) 第90章 ·“劳逸结合”(1) ……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闻元甫一时间说不上来,可是刚刚因为听了中二神话故事而抠地扭曲的脚趾头,倏然间又在鞋子里紧了紧,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在他和施言两人聊案子、讲故事的整个过程里,这位成大队长根本没有如他所说的在“观摩”拼骨头。很奇怪地,他的眼睛一瞬都没有离开过方清月,却又不是想要问她什么专业问题的样子,神色淡淡的,有点懒散,像是什么目的性都没有,仿佛是工作疲惫了正在休息…… 可盯着她看,和休息,这两者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呢……还有那种眼神……他看她的那种眼神,又为什么会透着一股他说不上来的感觉呢……像是在看……看……一个…… …… 女人。 …… 对了,就是这样……闻元甫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胶水瓶。 那根本不是看一个普通同事的眼神,那是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 ……不仅如此,还有一丝别的意味…… …… 那种眼神那么专注,那么天经地义、平静自然,丝毫不带刻意,也完全不像是在撩人或是在表演些什么,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欲念都没有……反倒像是……像是他本来就该这样看这个女人……仿佛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他的……只属于他的女人。 …… 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要不是确定他在看的是方清月,闻元甫甚至都会怀疑自己的讶异是在大惊小怪了…… …… …… 男人的危险直觉窜上天灵盖。闻元甫睨了一眼仍然聚精会神投入工作、皱着眉头对比两块骨片的边缘形状、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方清月,又看了看那目光来处,尽力收起那一丝因为警惕而升起的敌意,故作无事状开口。 “成队,我和清月可能还得拼很久呢……” 算是变相在下逐客令了。 然而这位成队长就像完全没听出来似的,只淡淡点了点头道。 “辛苦。” 眼睛依然没离开面前的女人,连翘着的鞋尖都没动一下,半点儿要回家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 闻元甫怔了怔,脑袋后面仿佛多了个小人,拿了个木锤在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 又顿了顿,他凑过去,继续帮她打些可有可无的下手,同时不声不响又挪着椅子靠她近了一点,同时嘴上试图抢占有利地形。 “清月,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别像之前在慕尼黑实验室的那次低血糖晕倒,还得我背~你去医院。” 说完这话,不仅他自己没忍住去斜眼关注成辛以的反应,连施言都默默瞟了一眼自家头儿,又转而瞥了瞥闻元甫。“背”这个字被他讲得实在是有点戏剧化,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但有反应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成辛以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方清月也没动静,仍在全神贯注查看手里的骨缝接口,看那神情间的专注程度,似乎就算是现在闻元甫直接跟成辛以打起架来,也不会让她抬头分心。 闻元甫再接再厉继续道。 “还有啊,你不爱喝加糖的咖啡,可是总得补充点糖分,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栗子蛋糕。你要吃的话我去给你拿?” “胶水。”方清月突然低声开口。 “啊?”闻元甫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这才抬了头,双眸因为熬夜而有些无神,略迷茫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愣些什么。 “胶水,给我。” “……哦。”闻元甫有点脸热。 刚才扣好胶水盖子之后,他便一直把瓶身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又因为分心于一个毫无预兆突然凭空冒出来的情敌,只顾着战术性示威了,完全没有注意到瓶口残留的液体,这会儿才发现手心黏糊糊的,糗得很。 还好,另外三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他忙乱地把胶水从自己手里扯下来……幸好还没黏住太多……乖乖递给她。 —— —— 半晌,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老成?老成?侬还在吧?还在呢吧?” 赵法医从门后探了个头出来,扯着地道乡音,一口高嗓大咧咧连声囔囔着,后面还跟着已经换下了白大褂、红着脸探头张望的陆瑶。 成辛以蹙眉嫌吵,摸着自己的耳朵斜睨了他一眼,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懒散困乏,极罕见地,也顺口用了半句乡音幽幽回话。 “……托侬嗳福,还没死呢。” “呸呸呸,快点摸木头,‘那’这些后生,说话一点儿伐晓得忌讳。来,把侬支手伸~将~出来~” 赵非也是爱皮爱闹的性格,下班时间没那么严肃,口中转着戏腔,替他拍了一把木质的椅子背,又冲他幅度夸张地摊手,手里拎着个白色药箱。 但成辛以这会儿完全不是工作状态的样子,语气颇随意,懒洋洋的,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啥?” “你齐妈说你手肿了,肯定没去医务室,特意嘱咐我给你处理一下。” 闻元甫敏锐地察觉到,方清月听到这句话,抬头向赵非站的方向扫了一眼,但也就只有一眼,视线很快又垂下了。他看向她平和的侧脸,尽力端详,试图寻找一些不同于寻常的意味。 什么都没有,她仍是一贯的清冷疏离。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估计成队是和他一样,被清月吸引住了,在单相思吧。闻元甫不动声色擦净手,暗暗梗了梗脖子,自忖认识清月的时间要长得多,绝对不会输给横空冒出来的其他男人。 “不用,没事。” “其他男人”一口回绝赵非。 赵非啧了一声。“你给我看一眼,哪只手?” “左手。”施言在旁边加了一句,这伤口很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到,只是都知道成辛以脾气大没耐心,才不敢多问惹他骂。 但赵非是齐主任特意拜托过的,便又道。“拿来我看看。” 成辛以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手伸过去,掌心向上,掌侧冲着他。 边上站着的陆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四十五章 劳逸结合(2) 第91章 ·“劳逸结合”(2) 成辛以的左手掌外侧确实已经肿起来了,青紫一整片,最边缘还有几处褐黑的点状伤口,是已经凝固的血渍,好像还扎进了两三根硬刺。但从手的主人脸上,却完全看不出痛意,就像那伤口是长在别人手上似的。 法医赵非见多了大伤小伤,倒没再夸张念叨,直接拉过药箱,跨坐在椅子上,风风火火就要开始上手。这时,闻元甫瞟了一眼方清月,突然开口。 “老赵,你没轻没重的,要我说还是让小陆来吧,女孩子下手温柔一点。” 正在皱眉心疼的陆瑶愣了愣,脸又红起来。但还没等她动作,就听到成队冷冰冰的声音。 “我自己来。” 语罢,他头也没抬,从赵非的药箱里拿了把小镊子,端着手掌,直接就去拔刺。 赵非离得最近,撅着厚嘴唇端详了一会儿伤处,觉得有点古怪。 “……不对啊……你上午跟老齐说,你这手是咋弄的?” 成辛以摇摇头。 “我没说。” 第一根刺被他拔出来,血珠一滴接一滴源源不断从皮下渗出来,看得陆瑶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你这伤口,受力点不太正常啊,怎么看着像……” 赵非凑近,眯眼细看,问道。 “这……怎么像是在什么地方撞的?老齐说你是被门夹的,这明显不是啊,咋回事啊你?” 成辛以又拔了第二根刺出来,陆瑶赶忙递了张止血纱布过去。他淡淡道了句谢,接过来,慢悠悠擦了一会儿。结果赵非还是没罢休,还在追问,他便只好一脸倦色地动了动嘴唇。 “猫。” “啥?”几个人都是一怔。 成辛以叹了口气,捂着出血点,没精打采地解释,语速很慢,但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是临时编出的谎话。 “我……养了一只爱打喷嚏的猫,昨天闹脾气,怎么哄都哄不好,结果一不小心,就把手磕到门闩上了。” “你啥时候养了猫啊?咋从来没听说过。”老赵资历深,跟成辛以共事也有好些年了。 “嗯……十多年了。” 瞎话张口就来,连眼都没眨一下。 “嗬,还是只老猫啊,这你都搞不定。”赵非哧笑了他一句,又道。“哎正好,我闺女上个月也吵着闹着非抱回家一只,以后她要是养着有啥不明白的,我来问你啊,要不然我自己可应付不来那些个宠物。” “……” 成辛以没抬头,去拔第三根刺的同时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 闻元甫的余光一直注意着方清月,她全程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如果不是在赵非笑说“老猫”的时候,长睫正巧忽闪眨了一下,几乎就像是跟其他人隔了道隐形屏障一般。 见成辛以丝毫没有让陆瑶上手帮忙的意思,赵非也知道他的脾性,没再干杵着看,等他拔完了刺,就亲自帮他里三层外三层、大大咧咧缠好了纱布。然后,他又站起来,瞅了瞅方清月那边的进度,还算挺快的。 “那我先走了,方法医,反正你这个活儿,得顺着一条思路来,我插手,反而容易给你添乱。” 方清月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法医是在跟自己说话,忙点点头。赵非年资深,说得一点儿没错,拼碎骨这种工作确实不是“众人拾柴”型的,比起多几个帮手左一句右一句地掺合,其实更需要的是专注。所以她原本也没打算请任何人帮忙,却没想到闻元甫非得留在这里,还带进来这么一大帮人,热腾腾闹哄哄,七嘴八舌的,吵得她耳鸣。 “嗯……谢谢。” 心知赵法医今天已经替她做了很多工作了,所以她道的这声谢格外地发于肺腑。 “没事,那你也别熬太晚,注意劳逸结合啊。” “嗯。” 赵非又回头看成辛以。“老成你还不回?” 成辛以摇摇头。 “我再等一会儿。” “哦,行,那小陆你也可以下班了啊。”赵非开始收拾药箱。 陆瑶的脸又红了。 “我……赵法医,我能留在这里看一会儿吗?我想学习一下。” 还没等赵非回答,闻元甫突然插了一句。 “当然可以,这种案子毕竟也不是常见,你实习两三年都未必见到一个,多学习学习挺好的!” “谢谢!”陆瑶冲闻元甫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等赵非离开房间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坐在赵非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离成辛以只有几寸距离。 小姑娘有点拘束,想着自己进门之后还没跟成队打过招呼,拿不准如果这时候再主动叫他,会不会太刻意。犹犹豫豫瞅他一眼,却见他正转头看着另一侧的施言,眼神里带了点不解,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在场,奇怪地开口问道。 “你在这儿干嘛呢?” 施言怔了怔。 “啊?我……那个,伽姐和孟哥都去轮班休息了,田哥和杨爷也还没腾出来,我怕头儿你一会儿有啥活儿要临时安排人,所以我想着我跟着头儿你,正好在这里也观摩一下拼头骨。” “为什么要跟着我?” “……呃……”施言没反应过来,半张了一下嘴。 成辛以抬手捏了捏太阳穴,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而显出几分心不在焉。 “还有什么一定要今天赶出来的活儿么?” “应该……暂时没有了吧。” 还差几个案件相关人员没有联系拜访,但这也不是赶时间能赶出来的事,更没有大半夜去拜访人家的道理。 “那你也回吧,劳逸结合,有事明天再说。” …… 年轻小伙子看到自家魔鬼队长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很淡但也很罕见的弧度,算不上多明显舒朗的笑容,眉宇间明明带着疲惫感,眼角也还隐隐有几道细纹,却反而莫名其妙显得人像不知不觉间年轻了几岁。 施言默默抿紧嘴角。 如果赵法医再晚一分钟走,听到从头儿的嘴里说出“劳逸结合”这四个字,估计要吃下一头大鲸吧……他又转头看了看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方法医,不知道联想起了什么,收回下巴,点点头。 “那我先回宿舍,头儿你有事喊我,我几分钟就能赶回来。” “不喊。” “啊?” “让你休息就踏踏实实休息,别绷着,明天早点来就行了。今晚我不会喊你们的。”成辛以慢吞吞把话说完,居然还无声打了个哈欠。 “哦……好。” —— 门被施言轻轻关上,已经挪着椅子坐到碎骨边上、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姑娘用余光偷偷瞄成辛以。 总觉得成队今天晚上的样子与平时不太一样了。虽然她刚来实习没几天,可之前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像一头豹子,背后弓紧一根弦,凌厉强势、警惕精干、蓄势满满,仿佛有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随时都可能迅猛如电、如利箭脱弦一般地向前扑出去。 可今晚……陆瑶默默想,也许是忙碌太久,终于疲了吧……所以才会看起来懒洋洋的,不那么冷漠威严、拒人千里了,终于放松掉了背上那张隐形的弓弦,像只眯眼晒太阳的杂毛老狮子,跟人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了许多。尤其刚才说到他养的那只猫的时候,眼里都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既宠溺又无奈的情意……这还只是一只宠物呢……如果是他喜欢的女人,那他该是什么表情……这细微的对比变化,令他更加生动,更加吸引她的心弦……多不可思议啊…… …… “清月你困了吧?我来做吧,你休息吧!” 听到闻法医的声音,陆瑶回过神,见到方法医正双手手腕并拢,下半张脸藏在两只手臂后方,也刚打完一个含蓄无声的哈欠。 “没事。”方清月淡淡道。 “那……你喝咖啡,你喜欢的冰美式。” 闻元甫把给她买的咖啡挪到她面前,脱了手套,给她拆掉吸管纸插上。她道了句谢,端起来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 再抬头,成辛以正面无表情盯着她,她感觉到自己的脚尖在桌子下面微微缩了缩。但看看陆瑶,又看看他衬衫的领口,垂下脸,盯着死者初见雏形的半个后脑勺,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脚又倏地向外伸了一下,右脚踢到施言原本坐着的那张椅子腿。 “吱呀——” 那张椅子被她踢出几厘距离,椅腿与地板之间猝不及防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她看到成辛以皱了皱眉,脑袋微微歪着,抬手揉了揉耳朵。又是这个很眼熟的动作,她无暇多回忆,低下头继续工作。 第四十六章 死因初显(1) 第92章 ·死因初显(1) 墙上的挂钟慢慢赶走这一分、这一秒,再继续不知疲倦地让下一分、下一秒无影无踪溜走。四个关系奇妙的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呆在工作室里,有些人心知肚明,有些人半猜半疑,有些人则浑然未觉。 时至深夜,闻元甫已经渐渐开始犯迷糊了,但每次一看到“其他男人”盯着自己喜欢的人的那种眼神,他就会瞬间又警觉清醒起来。陆瑶倒没太敏感,一来她年纪还小,胆子也小,尽管已然动了春心,但之前两次其他同事有意无意打趣,成辛以都冷冰冰的,她自然也不敢表露得太明显,不敢看得太频繁地偷看他,所以也并没注意到,成队眼里装的从始至终都不是那堆碎骨;二来她留下,也不完全只是为发花痴,这种碎尸案毕竟不是想碰就能碰到的,她确实想多多学习,于是也并没有把全部心思一股脑儿放在恋慕的男人上。 …… 一声冗长单调的蝉鸣穿透寂静的夏夜,而正好方清月赶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她本就声线细、语速慢,再加上连熬了两个大夜,略沙哑低喑的音调和飞虫发出的噪音混在一起,就像那些透明的丝状蝉翼把她的声音包裹住了一样。 “致死原因,大概知道了。” 几人的目光一并朝她张开的五指看去。她的手掌呈小伞状,正稳妥地举着刚拼好的头骨,在深色护腕衬托下,那手显得比平日里还要再小巧上几寸。 成辛以站起来,把喝光的空咖啡杯丢进垃圾桶,走到桌前,恢复几分工作状态,就着她的手,认真弯腰查看起死者的颅骨来。 “这里。” 她伸手去指头骨的右眼眼窝下方,在全部碎骨拼黏完毕之后,那里便已经明显恢复出骨表遗留的穿刺痕迹。 “还有这里。”另一处明显的骨裂是在左耳下方。 “是贯穿伤?”成辛以眯眼问道。 “是。不是。” 连着回答了两个相反的词之后,方清月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先是把头骨稳稳放下来,按了按自己的大腿,似乎是缓了缓,才站起身,把头骨拿到一边的升降台上放稳,又低头去桌面收纳架上翻出一个小小的红外线手柄灯,转身冲陆瑶轻声道。 “麻烦关个灯,谢谢。” “哦,好的。” 陆瑶忙起身去把白炽灯关掉。 整个工作室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外面走廊夜灯的微弱光线,顺着房门底下的缝隙,如纤细河水一般悄无声息流淌进来。 成辛以走到她身边停下,闻元甫和陆瑶也一并摸黑跟过去,四人围住瞿洪的头骨。 方清月一边缓缓平稳升高台面,一边解释道。“死者的身高在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假设是站立时遇袭,那就应该是……” 话到一半,她在黑暗中眯起眼,转头左右对比了一下刚好走到头骨边的成辛以的身高,后者见状亦极自然地离台面更近了一步,站直身体。她以目估量一番,最终把台面升到他某个点的高度定住,然后转到升降台侧面,抬高手。 “……这个高度。那么死者受袭的角度应该是这样——” 一道纤细醒目的红色亮线从她举起的手心之中笔直射出来,从死者后脑枕骨一处骨裂中心穿入,贴紧骨表的尖锐痕迹,堪堪向下,精准地卡在痕迹最深处,又径直从右眼眼窝下方穿出,点状红光投照到对面的墙上。 “哇……” 这道红线精准至极,让陆瑶不由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小小的感叹。 —— 工作台另一边。 闻元甫的视力还不错,这房间虽关了灯,但远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所以他能清楚看到刚才一些无声的默契,但越是微不易察,却越是古怪。他没出声,在心里慢慢回忆了一下入职之后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大家在哪一次闲聊时曾经提起过这位刑警队长的具体身高,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来。 也可能是在她和他们一队人私下相处时听说的?他心里有些没底,不动声色又瞟了一眼成辛以的侧脸。 方清月保持这个举高手的动作定了一会儿,估摸着三个人都看清楚了,又换了个角度,微微踮脚,手臂抬得更高,找准角度,按下开关。 “另一处应该是这样——” 第二道红光自死者左耳耳窝处射入,卡在另一处锯齿状刺痕上,又从右侧后脑的另一处骨裂中心穿出。 她继续平静解释道。 “这是两道分别由利物造成的贯穿伤,两次袭击的力道都很大。第一处是从死者的大约六点钟方向刺入,十二点钟方向刺出;另一处自死者的十点钟方向刺入左耳,自四点钟方向刺出。任意一处单独作用,都能直接致死。” “一前一后?”闻元甫问了一句,凑近些去看。“难道是两个凶手?” “还不能确定。”她的语气依然轻缓,但一脸严肃谨慎,又生出了一点老学究的模样。 “这两道伤的方向好奇怪啊,第一处会不会是从前往后、从下往上刺入的?”陆瑶自己小幅度比划了一下。这个角度也太刁钻了,从这么高的位置攻击,那这个攻击者得多高啊…… “不会。” 这次方清月倒是答得很肯定。陆瑶想了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在关灯之前,他们就已经看到了骨表的伤害痕迹,攻势走向不同,残留的痕迹形状也会截然不同。她有些脸热,几分懊恼生上胸口,在黑暗中瞧了瞧几个月后会给自己的实习报告填写评语的方法医。但后者脸上倒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身子挪开了一些,方便陆瑶近距离观察头骨,自己则关了手柄灯,走到门边去打开白炽灯。 室内恢复一片大亮。 陆瑶再转头去看她时,正巧看到方法医手背抬高,肘内侧挡住半张脸,双眼紧闭,蹙眉低头,脸朝向墙壁,背向他们,再转过来时,表情有些难受似的,额角泛出一点粉色,竟然眼里还多了些影影绰绰的水光。 “方法医,你怎么了?” 她以为方清月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开灯时不慎被什么东西磕碰到了,忙关切问道。 两个男人都向她看过去。 看清她的模样之后,成辛以倒是没什么反应,兀自又转回去近距离查看头骨了。闻元甫笑了一声,得瑟地替她答道。 “打哈欠。” “什么?”陆瑶不解。 “哈哈,清月每次打哈欠都是这样的,用胳膊或者手挡着脸,埋着头,绝对不能露出嘴巴来。那个古代的词儿叫什么来着……对,淑女。” ……淑女怎么就成了古代的词了……陆瑶捂嘴轻笑,看看闻法医得意的表情,不禁像其他同事那样打趣。 “不愧是多年的老同学呀,闻法医你可真了解方法医。” “那当然啊!” 这只半中半西、常常用错形容词的“花孔雀”一转眼又翘起尾巴来了,瞟了一眼面无表情走回头骨旁边的方清月,见她一如平时,没有任何要理睬他的意思,才又看了看正观察骨头的成辛以,顿了顿,突然又加了一句。 “我和清月可都认识五年了,这点了解程度再正常不过了,是吧?” …… 如果成辛以现在分神回头看他,就会正面撞上闻元甫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一丝丝接近示威的挑衅,但他并没有,好似对旁人的这番对话完全不感兴趣。闻元甫对潜在情敌的敌意扑了个空,绕不过对方的后脑勺,只能悻悻停住。 第四十六章 死因初显(2) 第93章 ·死因初显(2) 查看了少顷,成辛以突然叫了她一声。 “方法医。” 她仰头看他,工作久了,一时倒忘记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嗯?” “能确定这两处伤口是不是同一个凶器造成的么?”他问道,目光依然落在破裂的枕骨上。 她想了想,正要摇头,闻元甫在旁边拿了个放大镜,凑到两人中间,抢声道。 “应该不是同一个吧,这两处切口明显不一样,第一处伤痕形状呈锐角,第二处是钝状的,裂口大小和力道都不一样。对吧,清月?” 她无意识地缓缓摩挲着自己的护腕,不置可否。 “但也不能绝对排除,万一是个多边形之类不规则切口的特殊凶器,也是有可能的。目前仅凭这些,无法分析具体的动势数据,我只能尽量还原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凶器切口形态,但因为骨裂程度比较大,已经做不到百分之一百的还原。” 成辛以的目光在她的护腕上停留了一秒,似是有些困倦,向后靠到桌沿上,仰了仰脖子。 “明天再说吧,还有别的问题么?” “哦对,还有个事情。” 她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叩了叩桌角,道。 “我发现了一段不属于死者的骨头,要你看一下。”说完,她询问式看了一眼陆瑶。后者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我下午放在证物室了,我现在去拿。”说完,陆瑶便急匆匆跑出去了。 成辛以挑了挑眉,目光继续回到她的手腕上。 “哪里的?” “手指指骨,是多出来的一段,而且长度、比例与死者的五指都不相符。” 闻元甫放下放大镜。 “那趁小陆找东西,我先去个洗手间。” 走出几步之后,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叫道。 “成队?” 成辛以把目光从方清月的护腕上收回,转向闻元甫。 “一起啊?” …… 闻元甫看到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但视线落在他脸上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似乎已经意识到他是刻意为之,倒也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找借口回绝,而是满不在意状点点头,就抬腿走过来了。 —— —— 洗手台前。 两个男人并排站在镜子前洗手,闻元甫酝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先开口。 “我听他们几个说,成队这些年一直单着呢,家里人不催么?” 成辛以低着头,冲着琉璃台面的一滴水珠笑了笑,神态竟然格外亲和。 “这有什么好催的。” “怎么,是工作太忙了没时间,还是眼光太高太挑剔啊?” 成辛以关了水龙头,慢吞吞地擦手,一边抬眼打量了一眼镜子里的闻元甫,似是半点儿都没意识到对方自今晚就开始隐隐生出的戒备心,反倒是依然无害地笑着,缓缓摇了摇头。闻元甫这才发觉,这位刑警队长的笑容不仅很和煦,还意外地很真诚,竟然与平日里听说的雷霆霹雳作派完全不同。 这副样子,让他反而摸不清成辛以的虚实了,可今晚意外间的观察所得让他实在无法放宽心,于是他继续试探。 “依我看,小陆对你可是很有意思,人家小姑娘年轻漂亮又聪明,成队不考虑考虑么?”他的目光又落到成辛以缠着纱布的左手手掌,顿了顿,继续道。“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孩子关心,那感觉肯定还是不一样的,对吧?” 两只水龙头都关了起来,空气安静了一瞬。 闻元甫抬头看他,只见成辛以笑容微减,但脸上却难得未见丝毫的不悦之情,反倒极耐心地跟他解释,语气既轻松又真挚。 “闻法医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有个特别大的毛病,就是一根筋,没办法……” 说着,他还皱了皱眉头,好像真的挺困扰似的,又补了短短一句。 “……太念旧。” 语罢,又冲他抿嘴笑了笑,就转身走了出去,只留闻元甫一个人在洗手台前发愣。 …… 念旧? ……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 …… 等他满腹猜疑回到走廊时,陆瑶还没回来。遥遥地,他能看到方清月已经坐回了工作桌前,面对电脑在敲字,成辛以靠在她斜后方的窗沿上,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没什么精神、挺困倦的样子,离她隔了一段距离,也盯着电脑屏幕在看。 她嘴唇开合低声说了句什么,手指向屏幕一处,成辛以就往侧前方走了小半步,微微俯下身去看屏幕,视线专注,但完全没有要趁机逾越、突破两人社交距离的意图。两个人只在低声对话,明显是在讨论案情。很正常的普通同事之间的相处。而方清月的神情也平静淡漠,与闻元甫最初认识她时、她与慕尼黑的一众同事讨论案情的模样并无任何区别。 望着这幅景象,闻元甫微微松了口气。 …… 故弄玄虚。 …… 听到“念旧”这种奇怪回答,他还以为成辛以是在向他暗示,和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看样子是他想多了。 正想迈开步走过去,却见方清月突然慢慢偏了头,看向成辛以,好像是刚提了个问题,在等他答复。 …… 闻元甫的脚步倏地顿住了,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胸口有什么东西直直坠落了下去,无底,无尽。 …… …… 他从来没见过方清月这样的目光。 —— 并没有多外露,甚至可以说很隐晦。 没有暧昧的动作,没有特殊的表情转换。她只是静静望着成辛以的侧脸,可只在长睫扇动的一瞬,那眼神……那眼神……就全然变了。温柔、宁静、依赖……又不只是这些,还有一种……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情愫。 一种明明不那么浓烈滚烫,却绵绵如细水、轻韧如蒲苇般,不灭、不绝的情愫。 一种无争无抢,平静安宁,却堵不紧、疏不乱的,令人不可置信的、固执至极的情愫。 …… 瞬时间,他又回想起刚才几个小时里成辛以默默盯住她不放的神情,才隐隐发觉,明明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人,可这两道视线之中含着的专注、缄默无声的执、沉寂如归于湖底般的稳,甚至隐含的那种平和与满足,竟然都一模一样…… …… 他已经认识她五年了…… 五年的漫长时光,足以让人爱上好多个人,再忘记好多个人…… 可那又如何。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异常遥远的那个人,那依然是令他无比陌生的方清月。 …… 而他,甚至都不需要再做任何求证和挣扎,也已经瞬间明白一个事实—— ——饶是他再努力再认真,饶是再过去两个五年、三个五年、三十个五年,她也永远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 …… 但那个被如此不可置信的情愫笼罩着的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也似乎没有意识到能被这种目光注视着该有多幸福。他看到男人唇瓣微动,答了句什么,依然是案子有关的事情。而她,也很快又移回视线到屏幕上,恢复闻元甫熟悉的深秋老人般的神态,两个人又交流了几句案情,接着,男人似乎是口渴了,毫无停顿,竟也毫不见刻意地,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她喝剩的半杯美式,看也没看,咬着她刚刚咬过的吸管,含着她唇齿留下的痕迹,喝了一大口。 而她…… 重度洁癖、连和其他异性握手都一向很反感的她…… 此刻竟然连半丝停顿都没有,就径自继续在键盘上敲打了。 …… 就好像,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与她喝同一杯咖啡、咬同一支吸管,是这个世界上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 …… 闻元甫明白了。 那个人就是他。 就是他。 …… 那个让她这么多年来心无旁骛、毫无迟疑拒绝所有追求者、一直藏在心里的人,就是成辛以。 第四十七章 沙漠中的水母(1) 第94章 ·沙漠中的水母(1) 再回到工作室时,陆瑶隐隐觉得房间中的气场发生了一些极细微的变化,但看三人表情,又与寻常无差。她没多想,就把证物小心翼翼放到展示台上。 “这是人体左手小指近节指骨的一部分,就是这一段——”方清月用自己的左手关节对着几人比量了一段。“很小的一段骨头,但不属于死者瞿洪。” “本案的第二名死者?”闻元甫问道。 方清月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摇摇头。 “不是。” “……哦,对。” 他有些沮丧,第一次主动别过方清月的目光。大概终究还是没躲开降智吧……以为自己不是恋爱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在心心念着刚才意外又锥心的发现了,可大脑根本不同意,才会不假思索、盲目武断地脱口问出一些蠢问题。只失去一段手指,可并不意味着就是死者了。 “能看出性别这类特征么?”成辛以问道。 方清月答道。“看骨节长度,大概率是一名成年男性,手指是生前切断。骨密度等数据没有异常,只能说这个人身高不会太矮,可能高于死者瞿洪,还有就是……” 困意排山倒海,让她突然有一种被噎住的感觉,连忙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嘴巴抿起,硬生生把一个哈欠咽回了肚子里。 几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等眼里的泪花消退回去,她又慢慢开口。 “……这只手指曾经骨折过,但具体的我还要再看一下。嗯……就这些,暂时没有准确的信息了。” 成辛以瞥了她一眼。 “别的呢?” “从裂口痕迹来看,切断这一枚小指的工具,一定不会是导致本案死者死亡的凶器,作用力至少比死者颅骨的那两处伤口要更钝得多。”她吸了一口气,把话继续说完。 “……所以这也是我一直没想通的一点,还挺矛盾的。” “矛盾?”陆瑶不明所以。 但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的方清月此时正在努力抵抗困意,不动声色地抿嘴咽下第二个哈欠,没有马上回答她。成辛以开口解释道。 “如果这段左手小指的主人就是凶手,那么假设他是一个力量大到足以连续两次顺利击穿死者头骨的成年男性,这样的一个人,又为什么会任由人用钝器慢慢磨断自己的手指呢?” “哦……对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所以要么小指主人不是凶手,要么切断这根手指的,是第三个人。” …… 闻元甫看见方清月正在极缓慢地点头,对于与替她解释那人之间的这种默契似乎习以为常。 他心里似乎被什么捏了一下,又酸又疼。 再抬起头时,成辛以又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挺累的样子。 “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都辛苦了,回家休息吧。” “嗯。”陆瑶见方法医点了头,也跟着点头。毕竟已经半夜一点了,她也早就开始犯困了,但能开小课学习、同时又能和成队这样近距离的机会实在罕之又罕,她很珍惜。正依依不舍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让她心跳瞬间加快、困意全部消失不见的问话。 “小陆,你怎么走?” 居然是成辛以在问她。 陆瑶还是在校生,没有警员宿舍的名额,虽然拿着盖了公章的实习证明可以不守学校的门禁,但这个时间早就没有末班地铁了,她是要打出租车的。难道……成队是想…… “我……打车。” 成辛以面色未动,继续淡淡道。 “太晚了,一个姑娘不安全,你学校倒也不算远……” 陆瑶努力不让自己抬头看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突然被人一股脑儿提了起来,悬在她的喉咙里,仿佛下一瞬间就要从嘴巴里溜出来。 “……不如麻烦闻法医,送她一趟吧?” ……她听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又直直掉落了回去,在它们各自原本的位置,集体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 “啊?”闻元甫有些意外。 “最近网约车平台挺乱的,二队已经处理过好几桩案子了。防患于未然。”成辛以耸了耸肩。 “我送吧,我更顺路一点。” 一边的方清月突然开口道。闻元甫不是本地人,又嫌警员宿舍条件简陋,所以自入职以来,住的都是酒店,离警队只隔了两条街,开车也就十分钟,而陆瑶的学校……她记得应该是在南外环呢……多远算远呢…… 如果成辛以还住以前的家,那他倒是最顺路,但她当然不会主动说这个。 陆瑶连忙红着脸摆手,这就变了味道了…… “不用麻烦了,我也是成年人了,没关系……”是她主动要求留下来加班学习的,结束反倒要麻烦指导教师送她回家,这怎么好意思。 她话音刚落,成辛以又缓缓说了一句。 “方法医得再多等一下,我还有别的案子要跟你说。” 方清月有些诧异。 “什么案子?” 成辛以又抬手摸了摸耳朵,语速慢吞吞的。“两周前,明鑫港码头的那起。” 她回忆了一下。 那是一起意外溺水事故,是在陆瑶来之前的案子,闻元甫也没参与过。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闻元甫的鼻子略古怪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露出一个笑容。 “行啊,正好我今天开车了,走吧,我就当兜兜风,不过我可不熟路,小陆你帮我看着点导航哈。” “真的没关系的……”陆瑶的脸涨红得像被冻伤了似的。 “别跟我客气了,成队说得没错,安全第一。” “……那……谢谢闻法医了。” 似乎觉得光谢不够,等陆瑶话音落地,成辛以又慢悠悠补了一句。 “辛苦了,闻法医。” …… 也许是太困带来的错觉吧,方清月隐隐觉得闻元甫的脸僵了一下,但转瞬又消失不见了,脸上依然是平日里大咧咧的笑容,很绅士地等陆瑶洗好手,又如常地跟她说了一声“清月拜拜”,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工作室。 脚步声消失得比想象中还快一些。四下骤然安静下来,窗外的蝉声显得更加突兀明亮。到了这会儿,她才隐隐发现,自己对于跟成辛以单独呆在一起这件事竟然还是有点怵的。她避开眼,努力不去看他贴了贴布的左手,不去回忆刚才赵法医在包纱布之前,有没有忘记给那跟着他奔波了一整天的伤口妥善消毒。走到案卷柜前面,把码头那桩案子的卷宗抽出来,同时尝试回想案卷里还有什么可疑的点,或是有什么未完的工作……但实在没有。要不是最近太忙,她的结案报告都快收尾了。 “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么?”她转过身,把卷宗放在桌上。 但成辛以并没看卷,也没看她,而是动了动脖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踱到窗前向楼下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拿起那盒卷宗,一言未发,径直走回案卷柜前,把案卷原封不动地,重新塞了回去。 …… 她默默盯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动弹,左手手肘和整一条手臂都被空调冷气吹得有些酸胀,似乎有什么疲惫而邪恶的势力入侵了她的骨髓。她抬手揉了揉左肩膀,再抬头时,他正在睨她。 口中浅漫哼了一声。 “碰瓷儿?”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他的意思。 距离他卸了她胳膊才刚刚过去四天,可现在再回想起来,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整年……一整年,她还在承受他的冷嘲热讽,偶尔能还一次毫无胜利感可言的嘴。 有些不忿。 她放下手,没回答,坐回椅子里,隐隐感觉到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像是无声嗤笑了一下,又像是只在活动脖子。 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她困倦至极,拼了整整一晚上头骨,眼眶发胀,腰酸背痛,索性就不声不响微合眼皮,等他吩咐。 “走吧。” 她侧头看他。 “边走边说。” 头因为缺乏睡眠而隐隐酸胀,她闷声不响站起来,脱了白大褂,仔仔细细洗了手消毒,拿了自己的包,耳边听到他抬腿走过来了,下意识侧头,视线就又一次不偏不倚正好跟他对上。 不是正式讨论案情,这样的对视就显得有几分尴尬,尤其他那眼神怪怪的,又等另外两个人走了之后才放她走,像故意的一样。 她别过脸不看他。 说是要边走边说,可他根本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几步远,如一片影子,走出法医所,再走向停车场。她走路慢吞吞,他就也慢吞吞,亦步亦趋,是一种熟悉到有些可怕的节奏。幸好她不是特别爱怀旧的人,否则这样的节奏会直接将她拉下深渊吧……她低着头,分心默默数着脚边被路灯照亮的一簇簇青草叶片,走到自己车前,直到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才终于有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挡住她的车门。 “有工作能不能快点说?” 原本不想语气太硬太冲的,可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出口就变成这个样子,像很想再跟他吵一架似的。 她连忙抿紧嘴巴,直勾勾盯着他拦在车门顶上的右手,目光犟着,坚持不落向另外一只手。 蛮力撞击门闩形成的是川字型的横向钝状伤口,所以他一共拔出了三根一公分左右的尖刺,都是清晨不要命似的一口气砸断横闩时径直扎进手掌最厚部位的皮肉里的。这三根刺陪了他一整天,方才草草止了血之后,就会留下三道深紫色的线状皮下淤血。这种程度的伤痕,如果妥善消过毒,一般会需要经过七天左右的恢复期,但如果消毒不善,淤血会越积越多,转化成血脓,痊愈的时间则会更久,也更被动。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痕迹,有一些,会比原以为的存留时间更长,而也有一些,可能在转瞬间就会消失不见,像沿着掌心流走的水一般,无论多渴望,多怀念,也留不住。 “没有。” 他答道,理直气壮的声线像穿过初冬即将结冰的泉眼之后才到达她耳朵。 “那你松手,我要下班。” 她在自己的嗓音里听出一丝迟钝的别扭,也许是因为生理上太过困倦,那种别扭感仿佛正在围着黑色车门边缘绕来绕去,摇摇晃晃,偏偏迟疑着不肯落脚。 “我要道歉。”成辛以在她头顶突然说道,语调平淡,毫无停顿。“对不起。” 第四十七章 沙漠中的水母(2) 第95章 ·沙漠中的水母(2) 她抬起头。 夏夜晚风拂过树梢,留下阵阵仿若情人呢喃的簌簌声。他的神情极其自然,语气也再寻常不过,明明在说的是道歉,模样却好像是在给她安排一件最日常的验伤工作。停车场周围路灯的昏黄光圈如星辰点点,摇摇曳曳,洒在他的眸子里。 在她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之前,她又看到他的唇瓣平静开合。 “今天。” 他抬手看了看表,已经过了零点,便又改口道。 “昨天。昨天早上我太冲动了,没控制好情绪,反应过激了。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应该吼你,更不该砸门、说那些话。对不起。”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方式,喉结上下微微动了动。她立刻垂下眼,不去看那不经意间突然变得性感起来、差点叫她分心想亲上去的脖颈和隐约的锁骨曲线。 “是我不对,对不起。” 说完这些,他安静下来,澄澄望着她等待答复。 这样的凝视让方清月突然有些局促不安,她把手指缩进钥匙圈里。 “知道了。” “对不起。”他居然又道了一遍歉。 足够了。 他说了四句“对不起”,真的足够了。 那只手也挺可怜的,无缘无故就被当了出气筒。她抹掉脑中的念想,摆摆手,摆到一半又放下,大幅而快速地摇了摇头。 “是我的问题,你不用道歉。是我不该因为自己的状态不啊好而影响你的统筹调度,害你还要让赵法医替我出勘。” “那个,给你添麻烦了。” 还是忍不住有点小心翼翼。他当时发脾气说她“道歉上瘾”,所以哪怕这会儿变成是他在道歉,她还是格外注意着,没敢再说“对不起”那三个字。 他放低声线。 “跟你没关系。这桩案子工作量大,本来也得找他来帮忙分担一下的。我还不至于那么不通情达理。”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大概嫌是她的表情太木愣了,又总拿头顶对着他,等了半晌,成辛以微微皱了皱眉头,视线扫到下面。 “手还疼么?” 她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问护腕下面被他抓出的淤青,但其实她的右手只是有一点点青而已,相比起来,左手被自己指甲抠出来的血痕更见不得人。于是她又开始摇脑袋,像个拨浪鼓。 他继续问。“那你原谅我了么?” 那种莫名局促的感觉又升上心头。方清月咬住一点下唇,下意识还想摇头表示“她不怪他”,摇了几下才觉得不是这个意思,又匆匆改成点头。 她不需要原谅他。她根本没有怪过他,她对他只有一种情绪,自分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变过的唯一一种情绪。 成辛以抿起嘴角。“那你别开车了,我送你。” “什么?” “你几个小时没睡觉了?想疲劳驾驶?” 她没算过,但应该也没有太夸张,昨天早上也补过半小时的眠。正想拒绝,挂在手指上的车钥匙被他轻飘飘抢了下来。 “走吧。” 车门被他关上,咔嗒一声,上了锁,他转头走向自己那辆车。 “你不也很久没休息了么?” 要是真严格论起来,谁还不是疲劳驾驶呢。 成辛以站在自己车子的副驾驶边上,扭头看她,耸耸肩。 “还算走运,幸好我的驾驶技术只比你好一点点。” 见她没动,他挑挑眉,瞟向她身后的警队大楼,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隐约有光晕一闪而过。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也还有不少人正在楼里加班。” “你要是不怕被人看到咱们俩在公共场合拉拉扯扯,或者直接像上次那样。” 他停顿半秒,像是在等她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哪一次,才又道。 “那就继续跟那儿杵着,千万别过来。” “你不是在道歉么,这是道歉的态度?” 但她气势很弱。 成辛以挑眉瞪她,理直气壮。 “你不是已经接受我的道歉了么?” 她依然没动。 “我开始数了?”他的脚尖做出一个危险的旋转姿势。 方清月只觉得自己的两个膝盖突然凉了几分,本能后退半步,腰背抵上冰凉车身,某个半夜在西郊阴森画廊门外、被他擒着膝盖扛上肩的画面又闪过脑海。 “你别过来!” “那你过来。” 他停下,语气里带了点妥协,说了句叫她没办法再拒绝的话。 “我也五十几个小时没睡了,送了你之后我也要回家睡一会儿。” —— —— 黑暗从穹顶一直降落到地面,沉沉郁郁,不留缝隙,浓重得像一大团见不到边际的墨。 也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困,还是在他道了歉之后,滞闷心情多少舒缓了些,让她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滔天困意顺势入侵骨髓。靠着座椅,吹着温度适宜的空调,车子平稳行驶着,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一个红灯停车之前,忍不住又躲在手臂后面打了个无法抗拒的哈欠。 成辛以低低笑了一声,停稳车,拉下手刹。 “睡吧,到了我叫你。” 她放下手,耷拉着眼皮,正想嘟囔句答话,只觉得光影晃动间,一股熟悉的气息堪堪袭来,墨色衬衫领口毫无预兆凑近她,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抬起眼皮,他已经伸长手臂,把她的座椅椅背向后调,让她整个上半身顷刻后仰。 地心引力作用之下,她的两根手指猝然落在他手臂上,但只一瞬又匆忙挪开,像调皮小孩子不小心碰倒了积木,生怕挨骂,连忙扶正。 成辛以淡淡看她一眼,收回手坐正身子。 “直接睡,不许再打哈欠了,哈欠会传染,我也会跟着犯困的。” “嗯。” 她听到自己好像是嘟囔了一声。 眼皮的确已经重得如同灌了铅。 方清月努力挤了挤眼眶周围的皮肤,努力挑起眼看了看路牌。 还有大概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二十几分钟,足够她短暂打个盹儿吧,等到了,他就会把她叫醒,又或者说,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 接着,眼睛周围失去支撑,她的脑袋服从于本能,开始向右边歪去。 —— —— 车子似乎降了速度,她隐隐意识到这一点。 高架桥上有不刺眼的灯光,隔着眼皮,如同在海面上表演一场清晰度欠佳的光影舞蹈,反而像是附和绵重睡意的催眠钟摆——一晃——一晃——再一晃。 贴在右肩的安全带轻轻拦了她一下,像一个若有似无的拥抱。 她动了动下巴,贴在上面,皮革表面带来的舒适凉意令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睁开眼,让自己醒过来——可意识却又沉没进更深浑的海洋—— 应该快到了吧。 指尖似乎触到温软海水,她想把手臂抬起来,伸出波澜起伏的碧绿海面,可那海浪太温暖了,宛若无数柔软触角缠缠绵绵禁锢着她,没有一丝力气。 她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包裹着,回到最原始而安详的怀抱里去—— —— 不知过了多久,贴在右肩上的力量消失了,她似乎听到有轻微的响动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伴着一阵树叶和泥土混合的微风。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一股很轻柔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脸,鼻梁上的某种稳固压力逐渐消失不见,那如梦初醒般熟悉的气息又一次靠近她。 ——太像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清晨时分短暂的梦里。那么相似的气息。她本能地想睁开眼睛看是什么温热的东西托着自己,可眼皮重得好似黏在了一起——她想伸出手,想去完成上一个梦中未来得及完成的拥抱——但意识太沉了。她也许只动了动手指,又也许连手指都没动。紧接着,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触到了她的膝窝下方。 太重了。 她的眼皮。 她哼唧了一声,想动弹一下手臂,但依旧没能成功。 可身体却变得轻盈。 如同从沁凉的海水中被捞了起来,转而又浮在一大片软绵绵的云上。 头靠在一处温暖又柔软的布料上,她隐约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黑色的云吧——凶巴巴的——黑色云朵。 领口敞开——没有戴,没有戴那条当初她一点一点打磨了一整个月的生日礼物。还多了一点烟草味,但幸好不像其他老烟枪一样那么臭。只有一点点,一点点臭。迷迷糊糊的,她既想躲开那烟味,却又像中了蛊似的想要再多闻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就可以——艰难地动了动脑袋,鼻尖碰到了什么凉凉的阻碍。窄窄的,软软的,小小的一条。但那阻碍很快就又消失了。 她有些不高兴,继续扭动着脑袋,想去追—— “再乱动就把你从八楼扔下去。” 云斥了她一句。 对,太凶了,又臭又凶,整天乱发脾气。她简直都不想再喜欢他了——扔下去——他以前什么时候对她说过这种话——以前,她手上划破一点点皮,他都会捧着搂着心疼半天的。 但她确实没再乱动了,因为她感觉到自己从那片云上轻轻落下,又落回到了柔软的海里。水波绵软涌来,像是陷进了一朵巨大的——她抬着手指,想再抱抱他,上次的梦令她意犹未尽,就一次——就这一次——让她再继续尝试一下吧,让她放纵这一次吧,只有一次。也许再努力尝试一下就能抱到他了吧——太久了——她太久没有抱他了—— 太久了。 久到如同一只水母流着永远不会干涸的眼泪,漫长又孤独地跨越了一整片沙漠。 好像是成功了,又好像是没有。 她觉得自己的手腕有点烫,可很快又不烫了,还想抱。近一点,再近一点。白天太长了,梦太短了—— 她又动了动,那只水母顺着细腻的黄沙向她游过来,一扭一扭的,满面泪光,逐渐在晶莹后面露出浅浅笑容,光洁温暖的触角缓缓攀上她的耳朵,温柔,却开始耍赖,湿漉漉的,有点黏,还有点痒,痒得她不耐烦,就抬手去赶它,只赶了一下,水母就游开了。 她继续动了动,寻找到最舒服适意的姿势,跟着那近乎透明的美丽的弱小影子,游进更阴黑更暗郁的海水深处。 等着更大片的黑暗向她袭来—— —— —— 七点二十分。 一阵突兀的鸟鸣透过窗帘的缝隙闯进房间里,方清月猛地睁开眼睛。 脑袋混混沌沌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围着被子,披头散发,慢慢环视整个房间。 床边是拖鞋,而她自己正赤着脚。眼镜、护腕和挽头发的发夹都被取下来放到了床头柜上,但身上的衣服还是回来时那一套。 她重新趴到枕头凹陷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鼻子凑上去,轻轻闻了闻,然后闭上眼,把整张脸深深埋进去,叹了口气。 也许是,也许不是。 如果只凭她一厢情愿的猜测,她愿意以全副身家去赌他刚走,而且没超过一个小时。 但她没有任何证据。 这甚至有可能只是她自己做了一场意犹未尽的美梦,就像上一个凌晨时分那样,太想抱他,上一个梦中没抱到,就不死心地企图在下一个梦中延续。 毕竟,他早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这样做——在她睡着时抱她上楼,送她到卧室床上,还和衣陪她一夜。他没有理由这样做。这样让她想他,比原来更想,想得就快要哭出声音。 第四十八章 木箱(1) 第96章 ·木箱(1) 这个季节,清晨已然如正午一般闷热,日头灼烈,蝉鸣恼人,连平时鲜嫩欲滴的叶片都仿佛被过早的盛夏带来的极致热度而铺洒上了一层刺目的金光,明明色彩未变,肉眼上去却看显得干枯了不少。 方清月站在一楼门廊阴影线边上,翻了半天包,终于对昨晚忘记把遮阳伞拿回家这件事妥协,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斗争,深吸一口气,才戴上防晒衣的宽檐遮阳帽,又拉上防晒面罩,把自己裹得像个光天化日下的灰粽子一样,束紧领口,略显狼狈地奔出楼栋。 直到坐进出租车,她也没有放下帽子,一路对着帽檐内衬发呆,思绪放空,驶进拥挤的早高峰。夜里睡得出乎意料地踏实,踏实到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回的自家卧室都不清楚,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什么梦话、或是做了什么冒失分寸的事。 顺着帽檐和遮阳面罩之间极窄的缝隙,路边一对赶早高峰的年轻情侣挤入她的视线,男生背着黑色皮质通勤双肩包,一手搂着女生,两人肩并肩走进地铁站台。她远远望着那对年轻的爱人,把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右边肩膀。 …… 如果闭上眼,努力又仔细地回想,就能够回忆出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指腹的热度、手掌的宽度、肩膀和小臂垫在她脸颊下的硬度,那么久违的亲密缱绻……甚至都还没办法去分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可那确确实实的、真真切切的、既甜蜜又酸楚的……似乎就已经全都回来了……像一场再也无法勉强压抑的海啸…… 出租车停在信号灯前方,三四波五颜六色的行人匆匆忙忙穿过斑马线,炙热日头晒得那一段段的白漆仿佛就要融化开来。她漫无目的望着人群,把左手从自己的右肩肩头拿开,动作却在一半时顿住。 接着,她把左手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又五指圈起,假装是握住什么棍状物体,拳缝保持水平方向,不停变换角度,在半空中挥了几下。 …… 大概是装扮奇特——遮阳帽压得太低,又带着防晒面罩,她整张脸、甚至连眼睛都被严密包裹起来——再加上她此时此刻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格外古怪诡异的动作,令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两秒之后,又瞟了第二眼。 “……您……有什么需要么?” 司机问道。 “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怪异,把帽檐抬高了一些,露出一双眼睛来,摇摇头。“……没,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她停止动作,掏出手机来,不确定成辛以现在是不是在忙,就只发了条言简意赅的微信给他。 “有可能是卧姿,袭击角度才会偏高。” —— —— 手机屏幕亮起来时,成辛以等一行人正在开车去见瞿雯柠的路上。坐在副驾位置的施言是高度近视,只见到头儿淡淡扫了一眼屏幕,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没看清发来微信的是谁。 红灯亮起,车在白线前停住,成辛以拿起手机来看,嘴角以极小的幅度上扬,手指飞快地回复了几个字。 施言自然是不敢问的,即使今天早上头儿的心情看起来明显比昨天好了不少。但后座的孟余一向话多,挨几次骂都不长记性,和施言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车子再次发动之前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句。 “头儿,你要创可贴不?”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往成辛以的下巴上瞟了一眼。 那上面有一道很明显的划痕,又红又长,看样子可是挺疼,即便是刮胡子的时候手抖,也不太可能划出这么长一条来。何况头儿他今天也没刮胡子,一如既往的又糙又邋遢,连衣服都没换。 “不用。” 施言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掏出一个创可贴,伸手放到中控台了。 “我这里正好有一个,上次从伽姐那儿拿的,头儿,等你有空的时候记得贴吧,别感染了。” 成辛以没搭理他。 孟余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弄着自己的裤线,装作随意地打听。 “头儿你也是,咋弄的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 也不能怪他八卦吧……都是干这行的,平时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伤痕形状,就算不如法医和痕检员专业,也起码有些基础的判断力……这伤口,一看,八成八就是指甲抓的……九成九还是个女人…… 可他们家头儿是什么钢铁级别的老光棍儿啊,哪来的女人敢近他的身……而且还得是近到能抓伤他下巴的女人…… 再抬头,就见成辛以冷冰冰地从后视镜里睨了他一眼。 施言突然想起来。“哦,对了,是猫抓的吧?” “啥?”孟余不解。 “听说头儿养了只猫,昨天我刚知道的。” “猫?” “……嗯。” 要不是施言提起,他自己都差点儿忘记他还撒过这么个谎了。成辛以晃晃脑袋,从鼻腔里发出一点声音,算是应了,思绪重新回到她刚发来的那条微信上。 卧姿。 倒是坦然得很,一点儿不知羞。 也对,她一直都是这样……思维跳跃奇特,该害羞的时候大方得不可思议,被他抱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却以为在做梦,还大大咧咧发来一条因此联想到的与查案有关的线索。 傻不傻。 绿灯亮起来,他继续如常往前开,车窗外是炙烤发烫的路面和闪闪发光的高耸楼厦,饱和度过高的白昼与日头一并作祟刺人眼膜,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回到夜里。 —— —— —— 前一天夜里。 扶着她的下巴、轻手轻脚帮她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她一动不动,脑袋重得像个小榔头,乖顺得几乎像在装睡。他板紧五官,预备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眯眼仔细盯着她审视了半天——眼皮沉重、呼吸均匀,扇翼一样的睫毛平稳,每一根都疲惫安详地耷拉着,连幅度都没有一丝颤动。 是真的睡熟了。 嘴巴还微微嘟着,憨憨的,和从前一模一样。确实累到了吧……眼底都多了层阴影……他扶着她下巴的手轻轻转了个方向,用力所能及最隐形的力道帮她取掉镜框,然后又定定观察了她一会儿——还是没醒——他的拇指极快在她的黑眼圈上抚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般一瞬即过。 永远不会乖乖听他的话,让她回家休息也不回,犟得像头小笨牛。 第四十八章 木箱(2) 第97章 ·木箱(2) 他无声叹气,收好她的包和眼镜,顿了一下,把手伸到那对熟悉的柔软膝窝下面。 似乎比从前重了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太久没用这种姿势抱她,记不清楚了,多久了?电梯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一闪一闪,正停在“9”上。 上一次这样抱她,是十年前吧。最幸福的那段同居日子中的某一天,她参加学术沙龙,爱美穿了整天高跟鞋,回家之后苦着小脸抱怨脚疼,他给她揉了半天,可她还是撒娇说一步也不想再走,赖乎乎的,就专欺负他。于是他就抱她去洗澡,再抱她上床,在床上又继续帮她揉,揉着揉着,就揉到了那双小巧的膝窝,然后再往上…… 忽然间,他的呼吸滞了一下,仿佛正在脑中悄悄回忆的某些不可描述被她听到了似的,她突然把头转了转,埋得更深了些,正好蹭到他的耳朵,呼吸轻轻吹在他耳后,甚至还极小声哼唧了一下,像一道蛊。他猝不及防浑身发僵,腰椎一软,手臂险些就快要脱力。 “再乱动就把你从八楼扔下去。” 她果然不动了。他费了点力气,从她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门。 来过她家太多次,就算不开灯,路线也仍旧清清楚楚刻在脑子里。尽管不知道老袁今天住在家还是养老院,但保险起见,还是静悄悄的,一路无声,走进她卧室,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又拉严窗帘,给她脱掉鞋子,盖了层薄被。 原本,他是想把人安顿好就离开的,也许只再多看她一眼,看一眼她手腕的伤,确认无虞就离开。真的。于是他跪在床边,俯身过去,轻轻帮她解开发夹、取下护腕。 右手腕是两处淤青,都是被他不知轻重耍浑捏的,但左手,他轻轻触碰那一处又一处密密麻麻、半月牙形的细小伤口,都是她自己…… 成辛以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无比迫切希望吻上那些伤口。但就在他的唇还差一秒触到它们时,她却一瞬间倏地无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了他。 ——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唯一能确定的是,呼吸很没出息地瞬间停滞了。整个人,甚至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她那既迷茫模糊却又情意绵绵的眼神施了咒定住一般,一动也动不了。被她定定望了一会儿之后,他看到那淡色的嘴角撇了撇,细长眸子无力地眯起来,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像梦游似的,唇瓣蠕动了几下…… 半梦半醒之间,舌根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发出完整的音节,所以他只能勉强依稀分辨出最后两个闭口音…… …… “……in” …… “yi……” …… 是他的名字…… …… 紧接着,在他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放弃做柳下惠时,她又伸出细细柔柔的胳膊,像是想翻个身,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皱着眉慢腾腾拉近,不由分说地垫在了自己的脑袋下面,重新蔫蔫合上眼,开始发出极轻微的鼾声。 如果老袁在家,清早起来发现他竟然胆大包天到敢留宿在她卧室,大概率会活剥他一层皮吧……但他是在已经侧躺上床、把她往怀里收得更紧之后才想到这一点的。她的头发痒着他的下巴,手搭在他腰上,小小一个缩在他臂弯里,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剥就剥吧。 包着纱布的手掌收紧,贴紧她的蓬软发丝。 太久了,他太久没有抱她了。能换这样一个拥她入怀的夜,就算让老袁剥八百次皮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在睡梦中隐约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或者“臭”……估计在嫌弃他的烟味吧,毕竟以前他从来不会在这个洁癖精面前抽烟,更不会抽得这么凶、这么频繁。他抿抿嘴,使坏似的用平时拿烟最多的左手冲她扇了点风,但她却没有更嫌弃地向后退,反而用鼻尖蹭了一下他的脖子,又深嗅一下,接着,似乎是他手臂上太硬太硌,换了个角度,嘴巴嘟着,贴到他的领口下方。 被她蹭到的喉结上下滑动,他听到自己艰难地低声轻叹,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呢喃了一句。 “别动了。” 可他原以为他已经失去发出这样温柔又妥协的声音的能力了。 她没听话。她怎么会听话呢,即使在梦里也从来不会。又蹭了一会儿,还把脸向他的衬衫里埋得更深,然后,他终于听清了下一句梦呓——那天晚上自公共浴室出来时他就该猜到的——她肯定会偷偷难过、却不敢再公然对他使的小性子—— “……哨……zi……” …… 成辛以花了一秒钟无声叹出一口气,侧过头,本该戴着那枚哨子的领口贴近她的鼻尖,轻轻咬住那小小的耳尖。 不敢太用力吵醒她,就只是咬了一小口,然后停住没有放开。 极慢极慢,极慢极慢,辗转缠吮。没有把握,如果随心所欲,他怕自己会失控。所以他只能尝试耳朵,那小小莹白的一朵,和以前一样甜甜的,软软的,渐渐变得湿润,开始透出粉红色的光泽来。可他终究还是高估自己了,不管是哪里,都不存在所谓的“浅尝辄止”,他根本停不下来。太久了,他太想她了,他根本停不下来。 “嘶——” 成辛以抬起脸,带着个被她毫不留情、一巴掌挠出一条血口子的下巴,微微吃痛,无奈又好笑地盯着她。 眉心紧蹙,嘴巴嘟嘟的,又娇又憨,居然还没醒。 她一向睡相极差,睡得又极沉,以前也不是没在睡梦中试图攻击过他,尤其是每当他企图趁她睡着多占点便宜的时候,他还曾经笑过她,梦里的咏春练得比醒时好。只能怪他这次亲得太投入、太忘我了,连想都没想过要躲。 他没摸下巴,径直躺回枕头边缘,长舒一口气,任由她继续赖在他胸口像只小狐狸一样磨蹭,渐渐的,她睡得越发沉了,蹭的幅度也越发钝滞了,他也开始感到疲倦,慢慢合上眼皮。 —— —— 彻夜无梦,只有笼罩在周遭的她的温软气息。意识先醒来,他没有马上睁开眼,难得迟钝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醒。 窗户没关严,窗帘被风吹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破晓前一丝青白色的光线提前从帘布缝隙中溜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条浅浅的弧线。她自然是丝毫未察觉,依旧睡得香甜,甚至一条小腿已经非常可恶地搭在了他腿上,像以前一样。 不,不像以前,如果真的像以前,那他此时此刻就会直接做些什么去吵醒她,而不是只这样安静仰躺着,全凭自制力去与身体上某些虚张声势的坚硬无声对抗。 缓了片刻,压回本能的火气,成辛以微微动了动酸麻的手臂,从她脑袋下方慢慢抽出手,悄悄坐起来,下床,捏了捏太阳穴,又坐回到床边地板上看她。 当然不可能再“讨打”式的去偷亲她了,他的下巴还凉丝丝的,算是血的教训。于是他就这么静静盯着她看了片刻,只盯着她,等到窗帘之外的青色越来越浅了,他才动了动,把目光投向别处。原本想去把她的鞋子拿到门廊去,再把她的拖鞋拿回来,可穿过床沿,从他的视线角度里,却看到床底下放了一个木箱子。 他的视线顿住。 他记得这个箱子。 第四十九章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1) 第98章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1) —— 瞿雯柠来开门时,态度明显不如她的母亲和妹妹和善,她冷漠寡言,满面的鄙夷警惕比瞿家的家政阿姨有过之无不及,仿佛面对的是一群无理擅闯的莽夫。漠然听完孟余对三人身份的介绍之后,她甚至连一句“请进”都没有说,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唧,便侧过身子,一手扶住门把手。 这应该算是允许他们进门的意思了吧。孟余抬脚,踩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看着瞿家大女儿神情漠然关上门,旁若无人地走到开放流理台前去继续冲泡一些深色粉状饮品,这个动作似乎是被他们的敲门声中途打断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前知道他们会来,不大的会客厅此时已经放了几把高背椅子,三人便纷纷坐下。施言尽量不显冒犯地打量瞿雯柠的侧脸,等着她冲好饮料转过来时,心里的判断更加确定。 与瞿家那张硕士毕业照相比,面前女人的容貌更显沧桑衰老。 她的额头很宽,颧骨很高,嘴唇偏厚,但下巴却很尖,扬得高高的,眉头竖着,不论何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夹杂厌恶与嫌弃的表情,仿佛一直能闻到别人都闻不到的一种臭味。也许是因为常年待在家里录制网课,平日里也像今日接待警方拜访一样拉紧了窗帘遮挡太阳,所以她的皮肤很白,可眼下有大片常时间对着电脑沉淀下来的黑色素,积累成两个向外凸起的青色小包,再加上一副窄方无框眼镜,这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比实际要更大,像青蛙一样鼓出来,成为整张脸上最容易吸引视觉重心的位置。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在车上抽空提前看了一节瞿雯柠录播授课的视频,对这个人的性格有了几分预料。她课程的收藏量很高,但评分在相同收藏量的课中却是最低的,原因也不难发现——尽管知识点罗列全面,逻辑清晰,体系完整,但她讲课的声音很难听,像只哑嗓子的鸭,表情也很麻木,给人一种很刻薄的感觉。 施言把瞿洪尸骨确认的大致情况跟她复述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小口啜饮,口腔里不管不顾地发出清晰的呼噜声,也完全没有露出任何要给其他人倒水招呼的意思,听完施言的话,也始终面无表情,那双向外鼓起的鱼泡眼缓缓逐次在三人身上扫过。 不论是五官、气质、抑或是待人接物的礼貌程度,瞿家姐妹俩都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施言觉得即便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做出一些完全相同的动作和表情,不知情的人也绝不会认为她们是仅差六岁的亲姐妹。 回答他们的问题时,她的声音甚至比上网课时更粗哑,语气也像是随时随地都想要结束谈话,把他们送走,如果不需要她再起个身送客那是最好不过。 孟余倒没被这种显而易见的冷漠为难住。他很快定神,等施言讲述完之后,问道。 “能跟我们说一下,令尊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什么样的人?”她重复了一遍,鱼泡眼落在孟余身上。 “怎么,听了我的评价,你们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尽管看出她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却没想到她会直接这样回答,语气刁钻蛮横。孟余和施言都不由愣了一愣。而通过这么一句反问,瞿雯柠似乎自觉已在这段刚开始的对话中占领了一方高地,于是更加轻蔑地翻了翻眼皮,放下杯子,人依旧站在流理台后,睨着他继续道。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因为你们不认识他。评价有什么用,我所评价的,是我眼中的他,却未必是一个客观、真实的他。要彻彻底底了解、认识、懂得一个人,光听评价怎么够。” “如果你们警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无聊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问题来问我,那我有权利拒绝回答。” “啊……我只是想……” 孟余想解释,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瞿雯柠继续用冷冰冰的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成辛以把目光从瞿雯柠颧骨高耸的脸上移开,转到东侧墙一整面书柜上。夹杂在各式各样法律和财会书籍之间,唯一的一本文学读物,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于是他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并不大,却引得瞿雯柠立刻转而看向他,周身释放出的无声的敌意也预备好,随时转攻向他。 但成辛以倒没有用针锋相对的方式去回应这份敌意。他只是继续专注地望着那本书的书脊,缓缓背出一句书里的话,语气机械而冷漠。 “——‘我是牧羊人,到过许多地方,但是我只属于一个地方,那是一座古城堡附近的小镇。我就出生在那里。’——” 瞿雯柠没有说话。 他继续开口,目光也没从书脊上收回。 “我们当然不能通过别人的评价来对令尊的为人武断下定论,可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答案的。而且,答案有且仅有一个,真相也是,只存在于一个地方。不是么?” “所以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尽可能全面地去获得他身边人的答案,尽可能更客观地认识他,一点一点拼凑完整,才能找到他被害的真正原因,还原他被害的全部经过。” “你所看到的缺口,也正是我们在努力填补的地方。” …… 空气安静下来。 瞿雯柠盯着他半晌,慢慢眨了眨眼,仿佛没看过他们进门时亮出的警官证。 “你姓成?” 成辛以点点头,看向她。 瞿雯柠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很像是咀嚼槟榔的古怪表情,等她再开口说话时,孟余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妹妹昨天在电话里跟我提过你。你是这桩案子的负责人。” “是。” “我父亲的尸骨也是你们打捞上来的。” “是。” “她倒是跟我说了不少对你的印象。” 说完这半句话,瞿雯柠好整以暇等了一会儿,见成辛以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才问道。 “你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我需要知道么?”成辛以面无表情问道。 她耸耸肩,口中的“槟榔”消失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成了轻蔑冷漠的神态,开始回答上一个问题。 “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事风格,打理公司也比较有章法,员工福利待遇也很不错,不是那种容易跟人结仇结怨的性格。要我说,”她短暂停顿了一下,用右手扶了扶眼镜。“唯一可能有你们所谓的杀人动机,应该就是一笔外债吧。他借了一个老同学一笔钱,但走的是公司的账,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一直要不回来,在他出事前不久,他还曾经要我帮他介绍律师起诉追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个人的名字您记得吗?”孟余问道。 她颇不耐烦地吁了口气,像被迫把一大个馊掉的奶油泡芙硬生生塞进嘴里了一样,鼓起腮,发出一种类似潮湿的木柴烧落在砖砌的土灶口外面的声音。 “忘了,他早些年让我帮他看过一张借条,人我没见过,金额好像是七位数,当时说是借一年周转,没约定利息。” “七位数还不要利息,那这个人跟瞿先生关系应该不错吧?” “不知道。他常念叨着‘千金散尽还复来’,认为钱财没有情义重要。这个人要不是恶意躲债太多次,实在太过分,也不会被他催还。你们既然去过我家,应该也看出来了,他不缺钱,也不贪钱,他追求的是别的东西,什么高雅爱好、文艺生活、亲近自然之类的,精神富裕?呵。” 她很不以为意地哧笑道,鼻翼扇动了两下,端着杯子走到沙发上坐下。施言注意到那杯子里的饮料很稠,看上去腻乎乎的。 孟余和施言无声对视了一眼。在瞿洪家中的遗物里,并没有发现这张借条,瞿太太和瞿雯文也没提到过这件事,看起来完全不知情。 “借条您这里还有副本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需要去见一下这个欠款人。” 瞿雯柠撅起嘴巴,不可思议地支起眼皮,似乎孟余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我怎么会有副本?我一不是债权人,二不是他的律师。” “请您配合,尽量回忆一下。虽然目前还不能下定论,但这也许会是侦查工作的重要线索之一。” 孟余有些不耐烦了,脸色冷厉起来,声音也硬了很多。死者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却自始至终摆出的都是一副他们来打扰她的态度。 瞿雯柠又深呼吸了一次,似乎是用尽了极大的耐性才能克制住不将他们扫地出门。 “……是姓吴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他以前打球的时候认识的,网球。剩下的我真不记得了。” 她环视了三个男警官一圈,右手捏了捏左手手腕上的表,心不在焉调整着表带。“这年头,谁不知道啊,欠债的才是大爷,讨债本来就是件费力没结果的事儿,又过去这么多年了,估计财产早转移掉了,我自力更生这么多年了,又不花家里的钱,记它干嘛,闲得没事干给自己添堵吗?” …… 虽然语气依然很冷淡,但好歹算是一句解释了。施言是学霸型的,功课做得足,死者公司银行流水就在他的手机文档里存着,既然走的是公司的账…… 趁着瞿雯柠说话的工夫,他就掏出手机,飞快地把流水时间往上划…… “是这一笔吗?” 他把七年前一笔七位数的支出记录拿给她看。 瞿雯柠眯起眼睛,缓慢地抬起手推了推黑框眼镜。 “……嗯,金额是对的,整整两百万,转账时间应该也差不多……吴文……奇……吴文奇……”她看向右侧栏的交易对象名称,露出回忆的表情。这一瞬间,她的侧脸正好对着孟余,他发现她的面容竟难得显出些许秀气来,与她的母亲和妹妹的颜值总算是接近了几分。 “……好像就是这个人。” 第四十九章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2) 第99章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2) “您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她摇摇头,后背靠回沙发里,又恢复了那副刻薄冷漠、嫌弃家里空气臭的表情。 “您父亲后来有计划起诉他,他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她似乎又擅自判定警察问的问题愚蠢了,态度再一次开始蛮横起来。“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只是让我帮他介绍几个律师朋友,但我又不是做实务的,人脉有限,我只提醒了他两点,一是公司涉及诉讼会有记录,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可能会影响后期商业尽调;二是别过了诉讼时效。后续怎么样我就没再问过了。” “这一点我们会核实的,但因为在您父亲的遗物里没有发现那张借条,这笔流水也没有备注是借款,后续有可能需要再联系您协助确认。” 她没精打采地动了动眼皮,就算是应了。 “那发现您父亲失踪的那天晚上,您在哪里?” “当年报警的时候,我们不是都跟当时的警察说过了吗?”她随手捏起茶几上的一本厚厚的考试复习用书,翻了几下,又用书本半遮住脸,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就差把“送客”两个字写在书封了。 “我们需要二次核实。” 孟余皱着眉,指节在膝盖上叩了两下。 “我当时在备课。”她扬了扬手里的书。“那段时间正赶上我教的这门有新的司法解释出台,考试要点有很大的变动,我得重新调整所有的备课大纲,还要改书。所以他出事前的那一个星期吧,我都在家里加班工作。” “您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住的?”孟余环视了一圈狭窄昏暗的客厅。 “大概三年前吧,我妈妈身体状况稳定一点了,王姨照顾她也照顾得不错,我才彻底搬过来。” 有一阵子没开口的成辛以突然在一旁抬了抬下巴,出声问道。 “那个就是从家里拿回来做纪念的奖杯?” 是书柜上的一个圆柱型的网球奖杯。瞿雯柠扫了一眼成辛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嗯。” “我能看看么?” 她耸耸肩,摊开一只手满不在意地晃了晃,算是默许。 成辛以起身走过去,背对着其他人,没伸手,只是盯着那座奖杯端详了一会儿,眼角微微眯了眯,又转过来望向她。 “如果说,在令尊周围,有一个身材偏高大、体型强壮、上肢肌肉发达、力量很大、爱好运动、相对更惯用左手、存在感很强的男性,而这个人,自从令尊失踪之后,恰恰又突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你们的生活中出现过。您会想起谁?” 问出这段话的过程里,他一直盯着她的表情,说出每一个特征词汇时,都仔仔细细眯眼端详她神态的细微变化。瞿雯柠缓缓眨了眨眼,手在书上摩挲了两下。 “有,有这么个人。是他的一个老同学,惯用哪只手我可不记得,但体型是你说的那样,也喜欢和他一起打球。” “名字?”孟余问道。 “……我说警官,我每天要记的事情很多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记一个五年多没见过的老男人叫什么名字好吗?” 她似毫不在意三个男警察一般,“啪”一声把书丢回到桌上,书脊向下,书页顺着她的力道翻开来,在被折过角的一页八字形摊开。 成辛以瞟了一眼那本书,似乎毫没在意她的恶劣态度,偏了偏头,又问了一个跳跃性很大的问题。 “令尊有外遇么?” 他问得很突然,也很直白。有那么一瞬间,瞿雯柠似乎愣住了,但很快地,她猛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比她说话的嗓音更加尖锐刺耳。 “外遇?哈哈哈……成警官,你还没结婚吧?” 成辛以走过来,不肯定也不否认,面色如常,极耐心地等她笑够。 瞿雯柠似乎真的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一直到连好脾气的孟余都快要忍不住发怒了,她才慢慢收住笑,用比之前所有轻蔑加起来还要更夸张的语气哼了一句。 “哪个结婚超过十年的男人,能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 面对着三个都还单身的男警官说这样的话,她一点儿都没有羞涩或者别扭,就仿佛这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最朴实无争的免证事实。 “所以他有?” 成辛以要听的是正面回答,但瞿雯柠并没给。 “谁知道呢,有又怎么样?你觉得是情杀就去查他的开房记录呗,问我干什么,我不知道。” 就算真的不知道,她这样子也撇得太干净了…… 施言皱起眉头,不出声瞪着她,有点怀疑。 瞿雯柠是瞿洪的亲生女儿,可从始至终,她和悲痛至极的瞿雯文、努力克制的瞿太太相比,冷漠得就像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情绪的波动起伏简直平淡如同路人。 尽管父女血脉相连,目前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动机,可她的嫌疑在施言这里还是变得大起来。 “瞪我干什么?” 施言愣了愣,才发现那双鱼泡眼正在气势汹汹地回瞪自己。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无情无义呗,对他的案子一点儿都不上心,不情不愿,不配合你们警方工作?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怎么情愿?” “……我……”施言动了动手指,想解释一句,说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瞿雯柠却突然坐直身子,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抱怨起来。 “我该怎么情愿?五年了,我们需要继续生活吧?因为我们是那些最倒霉的活着的人,我们需要在他生死不明、杳无音信之后,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秩序,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生活下去。他死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死了,留下我们三个,不然我们能怎么办呢?天天泡在眼泪里活吗?” “五年前我们就报了警,是你们警方找不到人。结果五年之后,在我们好不容易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之后,你们又找到他了,还是在那样一个恐怖的地方捞上来的,残缺不全的,一堆白骨。然后你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来打扰我们的正常生活,强迫我们,回到五年前的那种痛苦里去。怎么,我还得摆出一副好脸色来?” “我宁愿你们没有发现他。” …… —— —— “这也太自私了吧?” 刚上车,施言就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就是,这女人脑筋还真是奇葩,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孟余附和道,正想说“嫁不出去”,瞥到成辛以睨他的眼神,话堪堪咽了下去。 “不过,头儿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外遇的事情?你觉得瞿洪有外遇?” 成辛以不置可否耸耸肩,叼着一支烟点燃。 “不知道。昨天骨头上有新结论,所以就随便问了一句。” “哦对了,我都忘记问,方法医还真的把头骨拼出来了?”孟余问道。 “嗯。” 成辛以把昨晚的头骨伤痕分析和今早方清月突然发过来的那个推测连在一起,简单跟两人讲述了一遍。 “卧槽太牛逼了……”孟余听完,不禁冒了句粗话出来。 “幸好方法医是咱们的人。我可是听二队刘子宣说,闻法医思路特别跳,在跟他们开会的时候经常会冒一些德语名词出来,而且关键是,他还容易想不起来那些词儿用中文怎么说,时不时就得临时打电话给方法医,让她帮忙翻译,哈哈……照这么看,老杜还是疼我们的,把既专业又美丽、关键还适应能力超强、又接地气的方法医分给了我们……” 施言也跟着捣蒜般点点头。 但孟余突然暗暗吐了吐舌头。 ……他忘记自己昨天的推测了……还没搞清楚头儿昨天低气压究竟是不是跟方法医有关,就大大咧咧提起来了……该不会踩雷吧……但再看看头儿,表情倒不臭,正在淡然自若地看手机,昨天冷冰冰硬邦邦的阎王样子也不见了。 这会儿是孟余坐了副驾驶,他眼神比施言好,只大略扫了一眼,就能隐约看到那手机屏幕上正点开来的对话框,备注是“方清月”三个字,头像也是方法医的微信头像。 最新的对话内容是很简单的两行字。方法医发来的是一句“卧姿”什么的,头儿回了一个“嗯”。 但再往上,就有一点点奇怪了…… ……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下意识就想再看清楚一点,但没等他偏过脑袋,头儿已经把手机锁了屏放到车载支架上,边点烟边开始倒车了。 “回去之后,施言查一下吴文奇这几年的情况,孟余……” 话说到一半,手机进了一条电话。 是老杨。 “头儿,找到李秋伟的情况了,我们觉得有点问题。” “怎么说?” 成辛以叼着烟倒车,顺手开了免提,杨天铭赖赖巴巴的粗阔嗓门回荡在车厢里。 “李秋伟退股,说是因为资金周转出了问题,急需变现。但据我侧面打听,他是迷上了赌马,欠了一屁股外债。但是公司拖着流程,也不知道是不是瞿洪授意的,反正一直拖到瞿洪被报失踪,转让款也没打给他,最后还是瞿洪的公司解散清算之后才转的。而且……小曲还发现……啥来着?”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曲若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远远传来,听上去是翻动了一张很大的图纸。 “……就是……每个点……”估计隔了段距离,她声音很小,听不真切。老杨便替她说道。 “……啊……在五年前的地图上看,淮海市民公园、瞿洪的公司、瞿洪车子最后被发现的那个废弃车库,还有李秋伟的家、他常常赌马下注的那个黑店,这几个点,是什么……啊……从路线上看……呃,你干脆自己来说吧……” 窸窣声又起,听上去是老杨嫌转述麻烦,索性直接把电话交给了曲若伽。 年轻女孩子柔和清脆的声音传来,带着被刻意压抑之后剩下的一丝丝学以致用的兴奋,听起来似乎对自己的新发现有了点小骄傲。 “头儿,我记得去年办一桩连环杀人案的时候你教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行动路线,很多时候,这些路线中重复的交叉点就会是摘出线头的关键。根据调查,五年前,李秋伟日常活动的主要地点,就是家、赌马店、公司,而这三个点,与弃车地点是互通的,不管是从赌马店回家、还是从公司回家,李秋伟的必经地点都包括这个废弃车库,也就是说……” “行动地图以内。”成辛以咬着烟杆沉声概括,一点烟灰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来。 “对!”曲若伽应道。“虽然五年前的监控已经调不到那么全的了,但之前失踪案的卷宗里有一部分存档,我还在排查,如果能发现一点点线索,应该就可以证实这个猜测了。” “卧槽,老曲老曲可以啊!”孟余拍手叫好,不禁夸了她一句。 小姑娘没说话,应该是在抿嘴害羞。 “李秋伟现在人在哪里?”成辛以问道。 老杨的粗嗓门又传来,听起来是在会议室另一头喊。 “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寅市,寅市同事也刚回复了,说他在当地派出所里有记录,集中抓赌的时候逮到过。” “走。” 成辛以转了方向盘,改开上另一条车道。 第五十章 人质(1) 第100章 ·人质(1) 于是,再一次见到成辛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日头西垂,云层之外的天空渐渐泛出绚霞,一点一点漫染开来。方清月做完手头工作准备下班,一边整理包一边无意识向窗外远处停车场瞥了一眼,就正好就看到那辆熟悉的巨兽慢慢驶进警队大院,后面还跟了一辆警车。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起白天碰到曲若伽时听到的话。 一队本欲直接对躲在寅市的李秋伟展开定位追捕,但难度竟比想象中要大一些。李秋伟这些年一直留在寅市,流窜于各个赌市黑点,反追踪的水平也日渐“精湛”。也许是听到了风声,李秋伟在警方赶到之前就已经躲了起来。所以,一队人不得不靠着些蛛丝马迹,和寅市同事的协助,多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不眠不休,才把人逮了回来。 一白一黑两辆车并排停稳,一个佝着背、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的高个子男人被两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押下来,夹在中间往楼里带。老杨和孟余则一前一后从成辛以的车里钻出来,舒展四肢,伸了个极没形象的懒腰,回头冲车里驾驶位比划了什么,就也朝楼里走了。她站在窗边多等了一会儿,才看到驾驶位的车门敞开,一条长腿懒洋洋伸出来,脚搁在地上,但人仍然没冒头。 她微微倾身,眯眼细看。 果然,一缕青白色烟丝很快从车厢里升起来。 …… 老烟鬼。 奔波了两天,好不容易能休息了,结果连车都不下,就又开始抽。 她皱皱鼻子,慢吞吞转身下楼。 —— —— 成辛以确实在抽烟,不过倒不是她以为的,单纯只为了抽而抽。车刚停稳,商宇麒就来了个电话,听筒里吵吵囔囔的,听起来是在家里,边上还有他那个五岁干儿子的小奶音跟着直叫唤。 …… 闹腾。 小孩子的精力真是如永动机一样充沛。 他有些无奈地抬了抬眉毛,捏了捏太阳穴。 确实挺疲倦。蹲了八九个小时点儿、一帧一帧过监控、部署抓人,又来来回回开车,脖子酸得不行,慢慢抽完一支烟之后,他觉得不够解乏,还想再抽一支,但烟盒已经空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警队里人不多。他抬头看了她办公室一眼,正好见到那里头的灯光刚刚暗下来,就懒洋洋下了车,想着时间赶得巧,一会儿可以找个理由送她回去,就索性敞着车门,直接走向保安室,打算先去跟保安大爷讨烟抽。 商宇麒又冲着电话外头囔了一声。 “商子罕你别吵!我跟你干爸在说正事!去!把那个杯子给我拿过来,白色那个!” 大舌头小男孩踢踢踏踏绞拖鞋的走路声和压低的抱怨屡屡传进耳朵,成辛以点燃保安大爷给的平价粗烟,嘴角微微挑了挑,站在保安室门口没动,仰着酸痛的脖子望了一眼天空。 粉紫色的晚霞铺满大半穹顶,像被迎头浇了一大桶染料氲开的微漾湖水,西边的大片高层建筑尽数映在湖水五彩斑斓的倒影里,唯独法医楼在正东边,仍旧呆板沉静地矗立在湛青色如砖一般的天际背景之下。而同样呆呆地垂着头,正从大门处像蜗牛一样慢吞吞踱出来的那道身影,今天也是湛青色的。 商宇麒的声音传来。 “老成,我查了信封、卡片和花束的外包装,全都符合你发来的指纹卡,没有未知的指纹。” “还有,你寄过来的那个快递也收到了,不过旧案卷那边没那么快,时间太久了,都移到老档案馆了,电子档也不全,全部调出来需要再多等一段时间。” “大概多久?” “两周左右吧。” “行。” “不过其他的,我倒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 “嗯?” 烟灰歪着头,落了一小簇到地上,他盯着她小步小步穿过马路,缓慢地往停车场他所在的方向挪,身上与此时天幕颜色接近的深青色衬衫被风徐徐吹起一角,衬得她的脸白得像朵温和松软的小棉花,乌黑的头发照常在脑后挽着,几缕碎发垂下来,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手机屏幕之间。 “之前你让我去查的那个小区啊,时间太久,换了好几波物业,于是我呢,就多绕几道弯儿。我先是问了……” “结论。”成辛以的眼睛只顾盯着他的绝色“小尼姑”,嘴里不客气地打断还没开始的长篇大论。 “靠,你大爷。” “快点儿,忙着呢。” “……结论就是,你丫的猜测是对的……” 商宇麒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复,以为信号不好,就又叫了他一声。 “喂?老成?” “嗯。” “你听见了吗?我说,那个小区那年确实有一个租客叫……” “听见了。”又一次被打断。 成辛以收回目光,把烟头按在保安室的外墙上按灭,动作有点狠,那半截烟头整个儿弯成了一个粗糙笨拙的圈,像是个没写完就仓促断了墨的句号。 “你到底想查啥?跟我说说呗?” “以后告诉你。书面的发给我了么?” “发了,刚发到你邮箱。” “嗯……” 她已经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朝他看过来,表情似乎带着几分迷茫。成辛以罕见地顿了顿。 “……谢了。” “卧槽?我没听错吧?” 他轻轻舒了口气,等着她走向自己。 商宇麒那头不明所以,只觉得破天荒从成辛以嘴里听到这么诚恳的一句“谢”,实在是过于不可思议,还想说点什么,家里闹腾的“小祖宗”又冲过来了,小手扒拉着电话大喊大叫。 “干爸!我告诉你一件事!我……” …… 不管是商子罕要告诉他什么、还是商宇麒将会怎么训斥儿子抢话,成辛以统统都没听见了,因为右手边突然传来一声遥远而急促的呼喊,紧跟着的,是警队前厅按响的高频警笛。 他蹙眉回头。 不知道是哪个脑残的实习警滑了手,居然让那个赌鬼挣脱了看管,手铐也不见了,大吼大叫着,双眼猩红,青筋爆凸,面色萎黄却异常癫狂凶悍,正从楼里跑出来。 …… 一帮废物。 …… 他无声骂了那几个实习刑警一句,随手挂断电话。 …… 刚准了老杨和孟余回去洗澡小憩,这会儿又是下班时间,队里能打的只剩一个田尚吴。可大概尚吴本就离嫌犯不近,李秋伟都已经跑出一半路程来了,尚吴才追出来,就算反应再快,也还是落下了一段距离,再后面,就是两个慌慌张张、脸上挂了彩的实习警。 毕竟年轻时也是个运动健将,就算这些年嗜赌如命身材走样,但李秋伟的底子居然还在,发起狠来死地求生,身后的刑警竟一时难追得上。 按照正常人的逃跑求生路线,李秋伟原本是要朝向警队大院出口处狂奔的,但一抬头,却见到了满脸寒戾、静静站在大门边空着手、守株待兔的那个刑警…… 尽管只交过一次手,但今天凌晨被捕时,这李秋伟就已经尝到了前方这个人的厉害,他也不是轴的,知道那一头的是个撼不动的,硬碰硬行不通,脑子却竟然还算转得快,余光一瞟,脚尖急急一拧,竟发了疯一般,径直向右奔去。 只半秒须臾。 成辛以的牙关骤然紧了紧,立刻拔腿冲上去,边追边掏出配枪。 但已经晚了。 …… 到底是被商宇麒刚才说的调查结果分了片刻神,这半秒之间,成辛以就忽略了两件事。 第一,他车门没关。 二是,有个人,最爱逞强了…… …… 运动健将vs短跑卫冕。但凡这个时候,方清月能识趣灵活一点,转身往反方向跑,哪怕只拖上半秒钟时间,按成辛以的起速,也必不会不能及时追上李秋伟,更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可她选择的拖延时间的方法截然相反。 眼见一个声势唬人、穷途末路的恶徒疾速向自己奔来,双目圆睁,红血丝像是要从眼球中喷射出来一般,那架势明显就是要挟持自己做人质,她却反而毫无畏惧地向前迎上几步,冲着对方就去了,还一脸漠然地抬起右手,左手向上接,双腿重心稳稳后移,标准的擒拿起势,再配上她今天穿的一身冷色调青蓝衬衫,活脱脱像个从武馆跑出来的…… 半吊子。 …… 其实在慕尼黑的这几年,方清月是非常认真练习过近战御敌的。原本按照她目前的真实水平,客观来讲,虽然打不过成辛以的十分之一,但确实也是有能力一招放倒一个面黄肌瘦、常年熬夜、肾虚脾寒的老赌鬼。可奈何她有致命的缺点——严重缺乏实战经验,而且中度近视。所以她根本没能在第一时间辨清敌我形式,只顾着注意对方的汹汹来势。 第一道攻势,李秋伟欲向她正面挥拳,她闪身避过,稳稳挟住李秋伟的胳膊,自觉这次正常发挥,脑中还在飞快盘算着如何旋拧、制服对手——只要再拖延一瞬、等到成辛以过来就可以了——可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再去绞他的腿,却听田尚吴在后面大喊了一句。 “小心他有刀!” 一道明光同时晃过。 “呲——” 她堪堪侧身收势,只来得及避过最凶的一刀,但手心终究还是一凉。 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骤现。毕竟这两个人力气本就相差悬殊,更何况一个是绝境求生、一个是纸上谈兵,她整个人被李秋伟狠狠一扯,脖子一紧,亮闪闪的刀尖就抵上了她的颈侧。 第五十章 人质(2) 第101章 ·人质(2) —— 李秋伟红着眼,紧紧箍着方清月,刀尖抵着她,让她严密地挡在自己身前,挡住成辛以和后面那些警察黑洞洞的枪口,半个身子侧着顶开那扇没关严的车门,一条腿迈进驾驶座,疯了一般地大叫。 “你们都别过来!不然我捅死她!” “都把枪给我放下!快点!不然我捅死她!” “快点!” 成辛以的视线从她血淋淋的手往上移动,口中渗出腥甜味道,她的半张脸和全部肩膀都被李秋伟箍住,头颈被迫高高向后仰,只能露出小小一个苍白的下巴,看不到眼睛和表情。他停住脚步,枪口平稳,面色戾同罗刹,吞下嘴里过于用力咬出的血。 “李秋伟。”他的声音冰寒彻骨,但语气缓慢而平静。 “我可以放下枪,但前提是,你的手,得给我稳一点,你要是再敢让她多流一滴血……” 话没说完,他竟然还轻轻扯了扯嘴角,目光如箭冷冽至极,生生叫李秋伟战栗一瞬,留在车外的另一条腿猛地抖了一抖,再囔出的话里已有颤音。 “你……你是他们老大!你把枪放下!不然我就拉她陪葬!反正我也是死!我不在乎多个人陪我死!” 说着,他又把左手收得更加用力,像拼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紧紧勒住方清月的脖子。 但这样的动作变换,总算让她的一双眼睛露出来了一点,能勉强寻上成辛以的目光。 眸光闪烁,她却似乎很镇定,并没有被吓到。成辛以的心稍稍放下少许,耳目观察着寒光刀尖映衬下李秋伟癫狂崩溃的神态,在他的嘶吼中极缓地挪走枪口,伸开双手,又慢慢挥动右手,示意身后的人也都放下武器。 李秋伟仍在吼着,持刀的手颤抖着,力道毫不放松,可莫名地,在面前男人的威慑之下,他竟然也不敢真的扎破这个女人的皮肉,刀尖改为抵在她的领口,但刀刃还卡在颈动脉上,一只大手紧紧抠着那一寸柔弱得似乎不堪一击的肩骨。 “叫他们……都退回去!都退到楼里去!” “好。” 成辛以答应得很快,手又向后摆了摆,田尚吴等一众警察就都慢慢退了回去,守在大楼门口,个个虎视眈眈,等着随时扑出来支援。 “你!把你的枪往垃圾桶那边踢,给我踢远一点!” “好。” …… 在这短短几句话的空当里,方清月经历了最初的剧烈刺痛之后,已经缓过来了几分。倒没觉得多害怕,手心虽然疼,但估摸着没有伤到筋骨,应无大碍。 唯一叫她痛苦的是李秋伟身上的汗臭,他的胳膊箍着她的脖子和肩,手臂圈着她,腋窝离她近得不可思议。不知是因为热还是恐惧,他身上仿佛在下一场酣畅暴雨,熏得她快要晕眩。 更可怕的是,他的口腔里还有令人窒息的臭味,每喊出一个字,那味道就会如重拳,又闷又狠地捶打一次她的脑神经,令她觉得自己此时仿佛是被勒在一头已经死亡超过三个月、残肉腐烂成山的大象的腐胃里。 …… 她侧眼瞄了瞄李秋伟举着刀的另一只胳膊下方折角的空间。 不太大。如果她近身格斗的本领再稳定一点,也许还能一招制敌,但风险太高了,刀刃离她的颈动脉太近,她水平还没那么强。 又透过李秋伟的胳膊艰难地看了一眼成辛以,他正冷着脸,按照李秋伟的要求,把枪踢到大柏树根底下去。 方清月努力让自己在可怖的臭味中冷静下来,在李秋伟看不见、但成辛以能清楚看见的角度,努力伸长左手,指了指右侧的某个角度,又转而指向自己斜挎小包的搭扣。 死象还在癫狂地嚎叫,刀刃冰凉,贴在她的皮肤上。 成辛以眉头皱紧。 他知道她的意思。 也知道她包里有什么——上次半夜在西郊被他秒掉的小瓶装胡椒喷雾,一丁点儿实用性都没有。 近身搏斗,每一秒都得拆成好几瓣,每一瓣统统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所在,这类幼稚低能的防身工具其实根本就是下下策。且不说她能不能在避开刀锋的同时精准喷中目标,就算侥幸喷得中,雾气辐射范围广,也难免会自损八百,甚至可能给对方反抗绝杀的机会。 …… 她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 …… “车钥匙!你的车钥匙给我!” 李秋伟见成辛以身上再没武器了,吼叫声稍微减了些力,但还是牢牢用方清月挡在自己身前严防慎防。 “好。” 成辛以眉心微动,听话地应着,手缓缓伸进口袋去拿车钥匙,挑在食指上,举起来,展示给他看。 “你想让我怎么给你?是走过去递到你手里,还是直接扔给你?” ……他倒是还有心思慢慢降低危险分子的警惕性,她都快熏死了。 “扔过来!你别耍花样,我只要再扎进去一点,她就没命了!” 李秋伟又把她勒得紧了些,狰狞手指在她衬衫的肩线上箍出一层层褶皱。 …… 成辛以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但面上依旧镇定冷戾,语调平稳,手里的车钥匙看似随意地连晃了几下。 “好。你的手稳一点,我扔过去。” “快点!” 李秋伟又吼了一声,完全没注意到左下方的纤瘦女人刚刚无声合上了挎包的金属搭扣。 …… 悄无声息地,她看了成辛以一眼,确定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之后,稍稍安定了一点。 …… 但终究还是有点紧张,胸口微微起伏着,乍一看上去真的就像是一个因为害怕而颤抖的柔弱人质。 —— —— 几乎都是同一秒发生的。 成辛以以一个极其精准圆润的抛物线,面对驾驶位,向着左下方30度角方向抛出了车钥匙。李秋伟是右利手,右手执刀,左手擒着方清月。于是,这样一个微微偏斜却没大幅度离轨的角度,令他出于本能地,下意识向右以极小幅度动了动胳膊,肘部折角一瞬间扩大半寸,也就给了她一个极短暂但却是绝佳的反抗空间。 就利用这样的半秒钟机会,她斜举起左手的喷雾,同时右手肘格开刀柄,避开动脉要害处,闭紧眼,凭嗅觉对准口臭来源的上方几公分位置疾速按下去,只按了一下,紧接着及时松开喷雾,在感到对方本能缩紧左手要再次攻击她的同时,身体下蹲,左手猛地抓住他的肩关节,借着成辛以车子本身有利于她的高底盘优势—— —— “砰”—— —— 放倒了这头腐败的大象。 —— —— 成辛以早在她抓住李秋伟肩关节之前就已经冲上去了。她格开刀柄的动作看似惊险,但还好出手还算沉稳,角度也比较准,技巧勉勉强强算娴熟,是个有惊无险的结果。但他还是先借着她放倒人的力势,夺了那把刀,又顺便在李秋伟背部着地的同时,轻飘飘地,卸了他的右胳膊。 …… 李秋伟疼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地上,眼周被辣气熏成紫红色,右胳膊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向外扭曲着。 …… 以为这就结束了,方清月抹掉被辣气熏出的生理性泪水,松了一口气,倚坐在车门边,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掌心,又抬头看了一眼身边脸色瘆人的男人。他正蹲在她面前,一只膝盖压着李秋伟,手里捏着刀柄,抹了一把上面的血迹,又抬手把刀丢远到树根底下,然后抬起眼皮,盯着她的手,表情像尊要人命不眨眼的罗刹。 “……皮……皮外伤,没事。” 没等他发问,她自己先主动乖乖答了,生怕这位阎王爷发火。答完以后,就见他抬起脸看向她,眼神冷漠,下巴的浓密胡须之间还有一道长长的抓痕。 在他身后,田尚吴和几个警察正风风火火跑过来。 还没来得及犹豫要不要问问他的伤是怎么来的,他却突然转了头,向后大吼了一声。 “滚回去!” 这一声厉吼来得猝不及防,她吓了一跳,浑身一个激灵。 不远处,田尚吴猛地收住脚步,很自觉地一把拦下其他人,一起背过身去了。 …… 但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怔愣之间,就见他伸了手,指尖毫无预兆朝她袭来。她下意识犯怵想躲,但他动作更快,手指径直扯住了她的衬衫领口,把在过肩摔过程中被李秋伟蛮力拉拽掉了一半下来的衣服拉回了保守的原位,挡住那一大片已经露在外面、但她还傻乎乎没意识到的白皙右肩和锁骨。 ……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匆匆拉好衣领,还没等再做动作,他又偏了脑袋扫了一眼,冰凉指腹上移,轻轻擦过她的颈侧皮肤。 “……没事……擦伤……” 她也跟着用左手摸了摸,摸到零星血珠。果然她还是动作有点慢,没完全躲开。 成辛以收回手,沉沉哼了一声,冷冰冰白了她一眼,转头去叫尚吴。 “过来。” 后者这才小心翼翼转身走过来,目光躲闪着没朝她看。 “站到我十点钟来。”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拢紧衬衫,坐在地上没动,犹豫着自己会不会被允许先在这里缓口气。 但田尚吴看起来对这个命令毫不感到意外,执行得极为果断,很快就站到了他要求的位置,甚至在站好之后还仰起头望向了远处的天际。她一头雾水,又怯生生看看他。成辛以的脸色似乎已经和缓了点,神情显出几分倦怠懒散,似不经意地朝被尚吴挡住的角度的上方看了一眼。 紧接着,异常突兀的,他的表情转瞬间变得狠戾——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怖模样——目露凶光,左手向下,抓住李秋伟耳边稀疏的几缕头发,将人的脑袋整个扭着提起来,脸朝下,狠狠地朝坚硬的水泥地面撞了一把。 一声重响。 她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嘴巴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被自己的左手捂住。但田尚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就只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成辛以松了手,他才淡淡弯下腰,提起鼻骨断裂、满脸血污、已然晕厥过去的李秋伟,态度肃正,言简意赅。 “带走了。” “嗯。” 成辛以拍了拍手上的灰,点点头,等田尚吴把像布偶一样软绵绵耷拉着四肢的李秋伟带走之后,才站起来,居高临下,无比阴鸷地瞪着她。 …… 有点害怕。他脸上的表情比之前她见过的每一次发怒都瘆人,她一时不敢看他。 大概是听说她被挟持,曲若伽和前台女警也纷纷从楼里跑出来了,关切地要过来看她的情况,后面还跟着满脑袋流汗的行政部齐主任。生怕被大家围着大惊小怪,她微微喘着气,扶着车门站起来,抹掉脖子上的血珠,系紧衬衫的扣子。等她站稳,成辛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确认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在其他人跑过来之前抬腿走开,去捡自己的枪了。 跟“齐妈”保证了几遍自己身体无碍、不需要别人帮忙处理伤口之后,这几个人终于放下心来,不再围着她,又转头去确认成辛以有没有受伤。听着同事们的声音,她平复心跳,视线避开他,落到右边的地面上。 ——车钥匙被孤零零遗忘在车前胎侧边。 刚才无辜地被折腾一遭,大概是先被摔了一下,又被李秋伟笨重的身躯压了一下,这会儿,这可怜的黑色钥匙背后竟然隐隐像是裂开了一个小口,微微反射出一道与它本身不一样色泽的银光。 她扶着膝盖,躬身低头眯眼去捡,终于看清楚了那道银光是什么。 …… 成辛以捡了枪,插回腰后枪托里,不耐烦地把齐主任撵回去。本来是想让曲若伽带她去医务室包扎一下的,尽管她嘴上说没伤到筋骨,但手上血流得多,他感觉自己的牙根酸疼得像马上就会全部脱落下来。 可再看向她时,就见那小小的一团青色棉花埋头蹲在他的车前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丝念头飞快闪过脑海。 他的眼角不经意一颤,停住脚步,淡淡喊她。 “方法医。” 她站起来的速度很快,回过身时面色如常,眼神木然,语气客套又疏离,流畅得像在背台词,手心摊开,把车钥匙递上来。 “谢谢成队刚才救我。我先上楼处理一下伤口,你们先忙。” 语罢就径直走了,步子迈得飞快,眼都没眨一下。 …… …… “……头儿,回队里吗?还是……” 曲若伽不太确定。刚才头儿让她留下,又没说做什么,好像隐隐有一点要她帮方法医包扎伤口的意思。但这又不太符合他一贯不怜香惜玉的风格。 再看一眼头儿,他正板着脸,盯着手里的车钥匙,良久,才叹了口气。 “走吧,把淮海市民公园施工队的资料拿给我。” “哦。” 第五十一章 黑历史(1) 第102章 ·黑历史(1) 银是活跃、不稳定的元素。因此,纯银制首饰如果不妥善加以保养,就容易发黑氧化。但很好处理。她的办公室、实验室里都有与专业的清洗工具相同成分、相同效果的试剂,随便拿来擦一擦,就可以恢复纯银制品本来的面目。 但……如果是混杂的、更低廉的材质,生的就是锈,那就截然不同了。 不是难不难祛除的问题,就是…… 就是很讨厌。锈是很令人讨厌的成分。很讨厌很讨厌。 …… 方清月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窝在一盏昏黄台灯下,捏着手里这枚又旧又丑、遍体锈渍的破戒指,闷头仔细擦拭。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还留着这个破东西,还放在那么隐蔽、又随身携带的地方——上次夜返画廊、跑回案发现场去找的,应该也就是它…… 她蹙眉瞪着它——仿佛瞪得越用力,它就可以越快凭空消失一样——同时努力去回忆六月十九号那天半夜,那个在一堆砖瓦碎砾中翻找、埋头吹掉上面的灰尘的背影……当时她还毫不知情,还怼他、讽他是什么……旧情人,对,旧情人,她的旧情人把一个破指环藏在自己的车钥匙里。也许她应该要开心的吧……这多像偶像剧里的情节——时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她最初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可是……那为什么……他却不留着另一件呢…… 明明另一件礼物才是她付出了心血的……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用心程度…… 她早该知道的……他这个人偏拗得不可思议,执念极深,就算是以前对她千依百顺的时候,也不妨碍在某些事情上的执念,比如这枚破指环…… ……所以她一点儿都不开心,反而…… ……心里像裂开了一个口子,冷风呼呼灌进来,却又还有一小股热茶一样的细流,跟着一起,慢慢向里流,又凛,又烫,直搅得她头脑混乱,坐立难安。 …… 昏黄灯光被晃动的百叶窗拆解开来,倾洒在桌面,她用包好纱布的手慢慢摩挲着素气的指环……锈渍太重,擦也擦不掉,就快看不清原本的样式和颜色。当然,原本也不好看。 丑极了。 丑得让她不忍直视。 但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他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也是她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 多尴尬。 她的黑历史。 …… —— —— 彼时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快大半年。那段时间她熬一个部级重点课题,忙得不可开交没日没夜。六月二十号,他生日当天,她也和平时一样,闷在实验室,从早上七点待到晚上九点,才想起看手机。 成辛以发了好几条微信过来。 早上七点半:“方清月,记得准时吃饭,别低血糖。” 上午十点十分:“方清月,要喝咖啡吗?” 下午两点四十分:“方清月,忙完了没?” 下午四点一刻:“方清月,我去打球了。” 下午六点整:“方清月”(没有标点符号) 晚上七点整:“方清月你是猪吗?” 晚上八点整:“方清月”(没有标点符号) 晚上八点三刻:“方清月……” ……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而且她竟然连生日礼物都忘记提前准备。 没办法,只能空着手,急急忙忙一边往他宿舍跑,一边硬着头皮给他打电话。 他倒是很快下楼了,看到她气喘吁吁、万分愧疚的模样,本来稍微有一点生气,也就消了。 但还是假装不爽,委屈兮兮、无精打采、蹬鼻子上脸,板着脸,高高仰着头。 “对……对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 “礼物呢?” “……” 不用问也知道没有,他幽幽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阴阳怪气。 “唉,我爱得可真卑微……”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就给忘记了……” 她诚恳认错,见他还是没垂下脑袋,只留给她一个刚刮过胡子的瘦削下巴和凸出的悲伤喉结,神情真的很难过似的,就只好又凑近去扯他衣角。 “成辛以,对不起……我明天给你补过可以么……” “哪有补过生日的,而且这是你作为女朋友陪我过的第一个生日,像话吗……”他不高兴地盯她。 “……对不起……”她真心觉得自己这次确实不像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要不……你揍我一顿出出气吧?” 他淡淡哼了一声。 自知理亏,扯了一会儿衣服,见他还没反应,就两手环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蹭,又用食指讨好式地去勾他的手,轻轻挠他的手心,垂头丧气,细声细语。 “成辛以,我知道错了……” 享受着她罕有的主动,他忍着笑,抿紧嘴角。 “那走,现在去买礼物吧。” “现在?” 门禁时间都快到了。 “快去快回呗,怎么,你不想送?”他装模作样地扬起一道眉毛。 “想,当然想。” 她看看表,点点头。 “走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 一时没忍住,成辛以差点破了功,她表情认真得过分,还拍了拍自己胸口,像个小富婆放话要包养他似的。 所以他故意使坏,只带她去了校门外一家快要打烊的十元特价小店,店铺门脸破破烂烂的,还放了个疲惫的喇叭,沙哑地喊着“全场十元”,随时都可能耗尽最后一丝电量。 她愣在门口,杵着不走了。 “……成辛以,我说了我有钱的。” 别说她家境不比他差,日常零花钱足够,何况这两年一直跟着教授做课题也能赚到课补呢,他来这种店干什么? 然而“诛心”还在继续进行。 成辛以轻飘飘道。“给我买个戒指吧,我看商宇麒最近就戴了一个,说是你舍友送的。” …… 她更愧疚了,简直无颜面对他。 ……真不是个称职的女朋友吧,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了,他对她一直那么好,也动不动就给她买东买西的,可她却什么礼物都没送过他。不是不愿意送,而是她根本就没想起来,也完全没意识到给男朋友挑选礼物也会是一件增加幸福感的事情。 “去商场里买。”她苦着脸扯他的手,赶快走的话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不去。” “……成辛以……你这样我会无地自容的……” 他抿嘴忍笑。 “就是要无地自容,才能印象深刻,这样以后你就不会再忘记了,对吧?” 见她还想挣扎,成辛以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搂进店里,还真的全神贯注挑了一会儿,选了个据说是银戒指的戒指,点点玻璃柜面。 “就要这个。付钱吧。” …… 后来,因为她实在太愧疚了,絮絮叨叨的,回学校之后在她宿舍楼下,他还反过来哄了她一会儿。 “这个太丑了,而且质量也不好,肯定会生锈变形的,我明天去给你买一个好一点的,行不行?” “不行,给我戴上。” 她一脸难受,被他拉着坐在宿舍楼下长椅上,嫌弃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应他的要求,给他戴到左手中指上。 “太丑了……” “丑才能记得住。” “……成辛以……” “而且如果买贵的,万一我打球的时候不小心甩出去弄丢了怎么办?” “……我倒希望你能把这个甩出去……甩出去吧,来,你甩一下试试……” “想得美。”他反扣住她的手,不让她晃来晃去乱折腾。 “真的太丑了……” “方清月,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我会戴一辈子的。” “不行!我不同意……这是我的黑历史……” 他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那我就一辈子都戴着你的黑历史。” 他轻轻刮她的鼻子,然后用戴着戒指的手去抬她的脸索吻。她满心愧疚,人也变得顺从柔软了好多,也不在意被往来同学看到了,就乖乖地仰脸给他亲给他抱。两个人一直腻歪到宿管阿姨要锁门了,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她竟然也渐渐看习惯了。那么丑的一枚指环,套在骨节分明的“祸水”长指上,不仔细看,居然看不出多廉价的样子,甚至还有他的大一迷妹偷偷议论,说他戴着这枚指环在演练场上给新生示范装卸上膛的样子很帅,还说那指环是他的加分项……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品味…… …… …… —— 方清月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天色已晚,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她吐出一口气,心头还是酸酸的。 又暗暗思忖了一会儿。 以他的敏锐程度,迟早会发现她把“黑历史”偷走了吧,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她拿了包,关了灯,走到窗边往下瞄—— ——车已经不见了。 估计回去休息了吧……又连轴转了两天,这么熬下去,也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心疼他。 —— 脑袋里一直想着事情,等到车停在自家楼下,熄了火,又坐在闪着零星微光的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她才开门下车,把“黑历史”攥在左手手心里,转了转右肩膀,再用包了纱布的右手手背去缓缓推上车门。 再抬眼时,却看到车窗玻璃里倒映出一张熟悉的胡子黑脸。 第五十一章 黑历史(2) 第103章 ·黑历史(2) “嘶……” 方清月猛地转身,猝不及防扯到脖子上的伤口,不由疼得皱了下眉,闭了一下眼才又抬头。 冷冰冰的暴脾气旧情人正像尊门神一样板着脸倚在他自己的车头前,那架势活像个野路子追债的,左手夹着一支烟,白色烟气缕缕上升,脚下空地上还丢着几个新鲜的烟头,看样子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她回来停车的时候想事情太专注,居然完全没注意到,斜对面停的就是他的车。 …… 也不说话,鬼魅似的,面无表情盯着她,但眸子却比他头顶上方新修好的路灯还要再亮上几分。 她默默咽了咽口水,主动打破眼前令人心虚的沉默。 “有事?” 旧情人的冷漠唇角动了动,发出一点声音。 “有。” 方清月的左手悄悄收紧,稍微往身后放了放,但面上依然淡定自然。 “有事可以在队里说,或者直接打电话给我,不用跑这么远来这里的。” “不可以。是私事,就得私下说。” 话音落地,他站直,抬起右手摸了摸耳朵,视线落在她颈侧的小块贴布上,迈开腿向她走过来。 “上次不也是去队里说的……”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再抬头时,他腿长步子大,已经一转眼杵到她面前,像一棵猛然之间拔地而起的悍树。 她下意识就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发觉这个动作有点露怯,便又往前挪了一下,挪回原地,心里突然很后悔今天没穿有口袋的衣裤,不能把左手手心里的丑东xz得更严实一点。 “包扎好了?” 他扫了一眼她的右手和右边脖颈,用自己同样包着纱布的手轻轻拿过她的右手看了看。她的左手还戴着护腕,但右手已经摘掉了,被当成人质挟持时,他记得那只质地结实的护腕替她挡掉了几分攻势,让手掌下方侥幸没有被划到,否则,她流的血只会比现在更多。现在,那只被刀划破的深灰色铠甲功成身退,小小的手掌上改缠了几圈纱布,不过手腕下方前天晚上的淤青也已经不见了。 “……嗯。” 这种极突兀又直白的关心举动让她有些意外。但她一动没动,安安静静给他检查手和脖子,等他确认好了直起身,她才收低下巴,也把视线从他的左手收回。 黑幕低垂,路灯昏暗。那几圈纱布当时被赵法医缠得粗手粗脚,而且整整两天了,明显还没换过,脏兮兮的,有点黑,好像还有点紫,看不清楚究竟是蹭的泥还是别的什么。 ……实在太糙了,这帮老刑警…… “左手。” 他的手径直伸向她另一边的拳头。 她猛地一缩,下一秒,就可预见地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一声轻哼。这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把她看穿。也许在他的视角里,她不止是赤赤裸裸没穿衣服,甚至连整副骨架上的每一处骨缝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吧。 “不用了,我……左手没伤。”她感觉自己的脖颈正在慢慢变得僵硬,一股破罐破摔的冲动隐隐升起。 “可是我明明看到有。” 怎么可能。他明明没有什么动作,声音也很平淡,却叫她莫名感觉到前方上空压力渐起,不禁又开始向后退,腰背抵上车身,余光默默盘算着退路。 “真的没有……如果你是想来骂我,那我认错,是我不对。” 他没说话,眉峰微微上挑。 她继续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以为我能制服他的,所以才想着去上手帮忙,结果反而添乱了……是我不对。但我没受什么大伤,所以应该……不需要辛苦你……写报告吧。” 因为是低着头说的这段话,话音落地后,她等了一会儿,发现成辛以异常安静,只好壮着胆子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先是被粗砺胡渣覆盖的下巴、再是那上面的一道奇怪划伤、再是咧开的嘴唇、直的鼻梁、弯的眉眼…… 他在笑。 “这么记仇呢?” 笑容坦荡轻松,似乎真没气这件事,也没打算责怪她,反而只在因为她小气牢记他说过的“写报告”的话而觉得好笑。 她被那笑容晃了一瞬神,总觉得成辛以今晚的气场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吓人,心情好像也竟然还不错,摸不透这变化是因何而起,只小声嗫嚅道。 “……没。” “那再给我看看左手。” ……又来…… “我说过了左手没伤。” 但他已经又抬起了手,掌心张开向上,层层叠叠的脏纱布平摊着,直入正题。 “不看也可以……还给我。” …… 她佯装平静地抬头望他,短暂掠过空荡荡的领口,迎上他的目光,猜想自己应该看起来是有底气的。 但他太高了,而她的脖子有贴布不舒服,仰着头,声音就比平日里还要再轻细一点,软绵绵的,近似呢喃。 “我没拿你的东西。” “是么?”他向她堪堪逼近一步,声音也同样很轻。“没拿?” 脖子酸,她垂下头,大幅度缓缓点了点脑袋,既算回答他,也顺便草草活动一下颈椎。 抬在她面前的手掌稍稍放低,收了回去,手掌的主人低低哼了一声,语调轻慢得像哼曲儿。 “嗯,就算我还没说是什么,你也可以这么确定……没……拿……方法医可真聪明。” …… 她脸有点热,但还是梗着脖子装傻。 “我真的不知道……成队……你在说什么。” “那把左手伸出来。”他上半身向她凑近,右手食指伸直,向她藏在背后的那只紧张的拳头点了点。 …… 她又想要后退,可身子已经抵到车门,奔向楼栋的唯一一条路被他的高大身躯挡得严严实实,无路可退。 “……我真的什么都没拿,你要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可以……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找。” 头顶上方传来他的轻笑。 他在她的视线里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纱布,声音低沉轻缓。 “你觉得,如果今天不还给我,我会放你上楼?” 她瞪大眼睛。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不让我上去?” 他却偏偏头,扬起眉,神情坦然,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她耗到底了。 …… 她盯着他的领口气闷。 不就是个又锈又黑、变了形的破戒指,至于么……而且……既然这么重视她送的东西,那哨子呢……为什么得不到相同待遇…… …… 无言抗衡半晌,最后还是她的气势落了下风,既犟不过又不甘心,悻悻垂了脑袋,瓮声瓮气。 “不给。” 成辛以感觉自己的胸腔颤动,嘴角仿佛被外力牵引着,开始不受控地向上扬。 这么快就认输,转变战术开始耍起无赖了。 这副模样的方清月,很像很久以前还会在他怀里放肆胡闹、不顾及清冷形象的那个她,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再多招惹一点。于是他歪着头,盯着那朵前天夜里刚被他亲吻过的粉润耳尖,慢慢把脸靠过去一点。 “你说什么?” “……不……”她抬头,视线又一次撞上那道抓痕。 “……这伤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正面看她。在这张小脸上只能读出一丝疑问,没有羞涩和恍悟,知道她还没想起来这是她自己的杰作,于是他把下巴抬起来给她看。 “验伤不是你的专业么,看不出来?” 迟疑了一下,她慢慢伸出右手,包着纱布不方便动作,就只用食指和中指指腹贴在略微扎手的下颌骨上,让那道抓痕正对着自己,仰着脸,微微踮起脚,眯眼去看。 安安静静给她看了几秒钟,成辛以在她脖子酸掉之前压低身子,把脸更近更低地送进她手里,方便她平视,右手扶在车顶,颈动脉里律同心脏的跳动也一并送到她手里。 起初,她真的在仔细“验伤”,渐渐地,表情才起了些变化,分辨伤口的专注被分散开来,越来越明显的疑惑和讶异取而代之。于是他又抬手,左手掌外侧的纱布碰到她的上耳廓,一拂而过—— ——前天夜里被他亲过的地方。 —— 原来那只水母真的不是梦。 …… 她猛地低下头,手也收回来,脸红扑扑的,耳朵也跟着红起来。 “是我弄的?” 成辛以一本正经摇摇头。“不是,是猫抓的,老猫。” 幼稚。她深吸一口气,想去踩他的脚尖,但及时克制住,没动。 “你不是说到了会叫我的么?” 他收回手站直,理所当然地撒着谎。 “怎么叫都叫不醒啊,你睡得像猪一样。” “……你才是猪呢!” “可是我睡觉既不打呼、也不打拳。” …… 她气急败坏,终于没忍住踩了他一脚,但他半点儿没有躲闪的意思,就笑眯眯盯着她,脾气亲善得好似上个年代穿越过来的人。她不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定力长时间抵抗住这种眼神,涨红着脸磨磨蹭蹭侧过身,重新摸出车钥匙。 “我……我车里有创可贴。” “谢谢你呗,再晚一个小时贴,估计我这疤都看不见了。”他轻飘飘地挤兑道,尾调含笑。 “……你贴不贴?” “贴。” 贴还那么多话……她翻着白眼钻回车里找到创可贴,塞了一片给他,一边还很小心翼翼不要让左手手心松开,把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 但他没接。 “看不见怎么贴?” 她瞪了他一眼,低头用两只都不太灵活的手撕开外包装,顿了顿,只用右手捏着创可贴,望着面前“这棵树”。 “那你低头。” 话音未落,他就整个凑过来了,离她的脸只有几寸。她的腰后紧紧贴在车身上,死死盯着他的伤口,努力不分神,抬手,指尖微微颤抖,精准地在那道抓痕上轻轻按下了贴布,又用食指指尖,缓缓地,在贴布的上下外缘,各抚了两下,将边缘贴牢…… …… ……但不该这样做的。 ……她知道。 ……这样近似于情人间的抚摸动作,她的指腹能再无阻隔地亲到无数根胡茬,浓密温热,就像有无数个他在咬她的手指,像以前那样……太暧昧了…… …… 怎么会这样……她不该这样做的。 …… 可明明是他先要她帮他贴的,她只是……只是照做而已。 …… 莫名有些口干。紧接着,像是在呼应这种感觉,她看到他的喉结也无声滚动了一下,胡茬的尖像绒绒的雪粒轻轻扎着她,触感强烈得不可思议…… ……太近了……她数得清每一根胡须,它们对她而言是崭新的……它们明明从来不曾离她这样近,可却又像是本就应该离她这样近……也许还会更近……更近…… …… …… “是小月啊?” 她像触了电一般猛吸一口气,侧头的同时收回滞在他下巴上的手,感觉到他也再一次站起了身子。 叫她的声音来自他的斜后方。 看清对方的脸之后,她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微笑。 “章阿姨。” 是住她同一层的很热心肠的阿姨,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之前外公受伤,帮忙打120、陪去医院、后来又不小心跟方妈妈说漏嘴的都是她。自方清月回国后上门拜访致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再碰面。 “哎呀你看,我就说像是你,还好没认错。这是……”章阿姨一手拎着袋子,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笑容,眼神瞟向成辛以,毫不掩饰打量之意。 “……是男朋友吧?” 边问,还边向他走了一步探头看。起初,成辛以的脸留在阴影里,五官看不分明,见章阿姨在打量,他便往前走了一步,走进光亮里,也笑了笑。 “章阿姨。” 听到他的声音,章阿姨又端详了他几眼,这才彻底认出来,颇惊讶地叫了一声。 “哎哟,你是那个……那个……小辛子啊?哎哟好多年没有见了呀!” 成辛以弯着眉眼点点头。 …… 毕竟她从来没有带男生回过家,成辛以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而且谈恋爱时的寒暑假,只要他有空闲,几乎天天黏在她家里陪她外公下棋、锻炼,也一块儿跟着出去买菜遛弯儿,混得和亲孙子一样。上个年代的成辛以白净俊朗、勤快乖巧、性格讨喜、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浑身上下全都是最招长辈们喜欢的特点。所以章阿姨早年也对他印象很深,这会儿本来就越看越眼熟,听出声音之后,不多时就想起来是他。 “哎呀,你们两个……和好了呀!” 热心的邻居阿姨兴奋地用空着的手拍了一下成辛以的胳膊,发出不小的清脆声音,方清月的眼角默默抽动了一下。 “哎哟,可太好了!你可不知道,袁叔天天跟我们念叨着想你,说想他家小辛子陪他下棋,没有你,他都找不到对手,可无聊了。哈哈,怎么样,这回你外公可乐坏了吧!”她又转向方清月,最后一个问题是抛给她的。 ……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干笑了一下,机械地点着头,两手背在身后。 章阿姨还在兴致勃勃地念叨着,喜气洋洋地仰着脸端详成辛以。 “什么时候办喜事呀,可别忘记给我发喜帖!” 听到这样的话,成辛以的表情远比方清月淡定得多,一脸坦然地和煦笑着。 “您这话说的,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您啊。” “那可不是!”章阿姨满脸笑容,皱纹丛生,露出长辈拉开关心话匣前的特有表情来。 “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可该抓紧了,你看我家囡囡,比小月还小两岁吧,这不,老二都怀上了,你们可得抓紧了,别一天天就顾着忙工作,侬晓得伐,女人的适育年龄不长的,趁着年轻,还好保养身子,赶紧让袁叔抱上重孙乐呵乐呵哈!” …… 她咽了咽口水,尴尬地想要转移话题,同时瞄准章阿姨手里的布袋子,那里面装着像是擦洗工具一类,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充当她躲过他的借口。 “那个……您……是去超市了么?我帮您一起拿上去吧?” 结果邻居阿姨一把就拦下她。 “咦!可不用!我自己提就好了,就是些打扫的东西。我这段时间不是搬到囡囡那边住帮忙照顾外孙嘛,就把这个房子挂到网上出租了,刚挂上去就有人要来看房,我这不就想着,趁着晚上大人下班可以换手照顾小孩子,我就先过来收拾整理一下……不过小月你放心哦,租客我肯定会找个做正经工作的,不会叫新邻居打扰到你的。” 她点头应着,还不死心,有意想借机绕开他,跟着邻居阿姨往楼栋里走。 但阿姨并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反而还把她往成辛以身边扯了一下。 “你们俩呢,就好好谈恋爱哈,这么多年了,那不得好好温馨一下感情!好好那个叫什么……‘花前月下’哈!我不打扰你们啦,以后有空你们俩过来阿姨家玩,小月你知道我现在住哪里的啊!” “好,章阿姨慢走。”成辛以温顺乖巧地应着,也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不动声色间,顺便又把她的去路给挡了个严实。 …… 第五十二章 下弦月下(1) 第104章 ·下弦月下(1) 两个人一前一后杵在原地,一起沉默着目送邻居阿姨走进楼栋的背影,良久,楼道口的感应灯熄灭,他低头扫了一眼她,又抬头望向天空中的那一轮幽柔旖旎的下弦月,轻轻笑了笑,语调轻慢。 “怎么,还想再‘月下’一会儿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闷闷道。“我累了,要回家休息,你让开。” “你先还给我。” 她别扭地拧过身子不看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面对她,往前走了一小步,背向路灯,影子压迫性地笼罩下来,比起十年前那个奶狗一般的招人喜欢的乖顺“小辛子”,气场远远强硬了不知多少倍。 “就算是黑历史,也不能不讲理吧,旧情人?” ……黑历史。她眼角又抽了抽。 …… 不想再跟他纠缠,她索性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也不理会刚才的尴尬,直接用蛮力推了他一把,从车门和他的高大身躯之间硬生生埋头挤过去,一溜烟儿跑进楼栋里。 成辛以没硬留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贴布,那边缘的皮肤上还残留一点她手指的温度。他嘴角勾了勾,抬头转身,迈开长腿,跟上去。 电梯刚刚载着章阿姨上八楼,还没下来,所以她没去电梯口等,径直跑进安全通道里,开始吭哧吭哧闷头爬楼梯。 无比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几米远响起,亦步亦趋,稳稳当当地,跟着她。 和那天半夜在漆黑画廊一样的节奏。 ……这么熟悉的节奏…… ……那晚她怎么就没认出他的脚步声呢……还傻乎乎地拿着瓶喷雾去以卵击石,结果被他扭了胳膊…… 她闷闷地爬楼,左手依然攥得紧紧的…… 跟身后的节奏比起来,她的步子凌乱无章得多。声控灯一层接一层亮起来,又一层接一层熄灭。他始终没停,不急不缓,稳稳当当,跟她保持着七八节台阶的距离。 爬到四楼,拐了弯,她在四楼半的台阶上停住,侧头隔着折返的楼梯扶手,用力瞪他。 她体力一向算不上好,再加上被他势在必得地跟了一路,这会儿又气又累,已经有些喘了,可他却面色如常,呼吸平稳,一点儿疲累的样子都没有。 见她停下来喘气瞪他,成辛以也停下来,一脸坦然地看她,气定神闲,甚至还微微挑了挑眉。 …… 那种不知源头的别扭又酸涩的感觉又浮上来。 …… 十年了,他变化那么大,皮肤比以前晒得黑,肩膀比以前宽,胡渣比以前硬,气场也比以前沉稳强势得多……可即便是这样,当他站在下面的台阶上平视她,按照他自己的节奏默默跟着她黏着她,看似没打扰、存在感却强烈得不可置信,见她微恼就得意地挑眉……那副模样,竟然和遥远记忆里的最起点……那个整天追着她不放的那个阳光开朗、意气风发的“成”皮糖完全重叠了起来……仿佛是一片旧日的残影,映在了如今她再次触手可及的那副身体上、那张脸上、映在了那双望向她的眼睛里。 声控灯熄灭,他的瞳孔像在黑暗中倒映波澜的闪烁湖光。 她放在包带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感觉眼眶有点热,慌忙别过脸,放定心神,不去看面前三十二岁的成辛以,也不去看残影中十九岁的成辛以。 跺了跺脚,楼道里恢复一片大亮,继续闷声向上爬。 他瞥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继续跟。 安全通道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两个人一忙一缓的脚步声,楼层间的灯光周而复始,明暗交替,如同无声无息的起伏海浪。 —— 终于爬到八楼,她气喘吁吁地用包着纱布的手去打开包翻钥匙,可力道一时没控制住,扯得有点痛。她皱了皱鼻子。 人总是会这样,越急着找什么东西,越容易找不到。她背的是个链条小挎包,心里别扭着,加上右手受了伤、左手还攥着拳头不敢松——两只手都不顶用,这会儿竟然就怎么也翻不到钥匙,越气,动作就越乱,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包里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洒到了地上。 “哗啦”声异常响亮地回荡在整一层楼厅里。她板着脸,听着那熟悉的步调节奏慢慢靠近,在他欲俯身之前抢先蹲下,自己闷闷把散落满地的狼藉一件一件地捡起来,但动作总归没他快,钥匙被他先拿到手。 等她再站起来,他已经轻车熟路地帮她开了房门,又稍稍拉过一点她的包,把钥匙重新放好,轻轻扣上搭扣。 那一声清脆细小的“咔嗒”声仿佛是一连串催眠手法中的固定环节,紧随而来的,房门如帷幕,徐徐敞开一道缝隙,内里洞穴一般的漆黑张开嘴等待她。 …… 身前身后都是相似的寂静。应该是要直接送客的,拒绝旧情人再继续逗留在家门口,切断在楼下那一瞬间险些冲破的暧昧……可他开门的动作就如同一卷手动翻页的小册子,她的脑海中开始不由自主去与前天夜里的未知景象逐帧一一对应,去想象当他抱着她把她送回卧室、凶巴巴说要把她从八楼扔下去时,会是怎样的画面…… 赶他走的话就这么随着想象力生生梗在喉咙里,像一根固执而沉默的鱼刺,无声无息拦着路,拗着不肯动了。 …… 极慢极慢的,她低着头,一寸一寸无声拖着脚步,把身体从他旁边挪走,挪进面前的黑暗中,手背搭在门把手和门板中间,摆足一副随时可能将他关在门外的虚张架势,转头。 他的左手食指还在她挎包的链条上轻轻勾着,像是忘记要收回来。她往里拉一寸,他就跟着向前抬一寸,既不拦,也不放,如同缠在链条上的一株藤蔓。然而离得近了,借着走廊感应灯懒惰而明亮的光线,她总算可以看清纱布的颜色,不是泥垢,是紫红色,有些许血渍和肿胀。 问题病患。 不遵医嘱。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困在原地,胸腔呼出一口气,失去再挣扎的精力,包链离开肩头,她把它绕在他的手肘上,松开门板,转而面向房内门边的玄关柜。 消毒。她只是需要给他消毒、再重新包扎,然后他的手也许就可以尽快好起来。 没人开灯的室内一片漆黑。她听到他在背后迈了一步的声音,听到他轻轻合上了房门。之后,浓雾一般毫无缝隙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一并向她袭来,可那无比熟悉的温热气息就在她身后,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似乎比在室外时还要更低了一些。 “为什么不愿意还给我?” …… 如果厮磨拉扯的燃点可以用直线距离来量化,那么此时在她脑海中的那张草图里,他所站的位置就一定不偏不倚正好是最峰值,令她居然莫名其妙有些不舍得开灯,不舍得太快撕亮这片浓雾。 包链在玄关柜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在这片浓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的左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搭到她眼前柜子的边缘停住,她能在黑暗中辨认出他手腕外侧那一块微微凸起的桡骨。 以前,她常常一边窝在他怀里、一边嫌弃这块骨头会硌到她的腰或者耳朵。 现在,她却发了疯一样地想要触碰它。 …… 拼命抑住这荒唐该死的依恋欲,她咬住牙关,在黑暗中抬手去够开关。 可才堪堪触到开关,他的手掌突然抬起来,包裹住了她的一整个拳头,也顺势包裹住了她拳心之中藏着的旧指环。 …… 紧紧贴在她指节上的是他的手指,笼罩着她的手背是被纱布缠绕的他的掌心。她屏住呼吸,希望自己能丧失一些对他身体各个部位的熟悉程度和精准的分辨能力。她的手僵持在半空中。很快地,他的食指开始沿着她收紧的指缝,慢慢向下,指尖探进她的虎口。她挣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却没成功,反而感觉到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指腹触上她的肩,抚过她衬衫上的褶皱。 布料开始感觉痒。 “你干什么……” 烟草味一定得是臭烘烘的。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努力不去仔细感受他指腹的温度,不去想象他微微起伏的胸口此时此刻与她身体的真实距离,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像嫌弃每一个陌生熏天的老烟枪一样嫌弃他。可并没有……她反而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被当人质挟持的窒息感,当时她明明都没有害怕,可此时此刻,站在她身后的人换成他,她的手却开始隐隐发颤。 如果……如果他的食指再继续向里钻,无疑就会碰到那枚戒指了,她忙继续用力收紧拳头,用虎口的肉把手指夹住,不叫他动弹。 可她早该知道两人的力气相差多少。 一旦他铁了心要硬抢,她势必是白挣扎。 果然,带着淤血的纱布随着他的动作被掀起一个角。越是努力收紧拳,他的手指反而钻得越深,毫不费力,像完全没受伤、怎么使劲儿都不会疼似的,在半空中牵制着她,既不让她抽回手,也不准她放下,就那么半举着胳膊,难上难下。 她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闷葫芦似的跟他较劲,拔河一样,不让他触到戒指,不让他打开她的手。实在快要没力气了,就凶凶地用指甲去掐他没受伤的地方。 “疼么?” 进攻的力气微微变小,手掌没放开,亲密依偎着她的拳头,轻松地像在盘二分之一的文玩核桃,但他似乎分散了一丝注意力,头向她微微靠近了些,呼吸轻轻喷在她的发顶。 “……什么……”她以为他指的是左手,但该疼的是他吧,她甚至能感觉到纱布翘起来的硬度。 但不是。 “我看到他掐了这里。” 第五十二章 下弦月下(2) 第105章 ·下弦月下(2) 她侧头去看,他还在抚平她肩头布料上的细小褶皱,都是被亡命徒绝望拉扯禁锢时留下的。 “你说李秋伟?” “嗯。” “已经不疼了。”她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可怕的沙哑。 “那这里呢?” 黑暗如深海,沉默海浪成群结队。他的右手越过那几道又痒又麻的布料褶皱,抚上她颈侧的贴布,期间有什么东西无声仓皇逃脱,一点温热的触感落到她的皮肤上。 她动了动脖子,那一处触感被扩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主动贴近了他的指腹。对面的白色墙上似乎出现了极小极小的气流,细细颤抖着,她闭上眼睛。 有什么变了,但又没完全变。 她不敢动,残存的理智同样希望他也不要再动。 但心里却仿佛多出了两个分身,另一个没那么守分寸的,却迫切激进地希望他再多动一下,不管是已经挤进她拳头里的食指,还是触摸着她脖颈的体温。 一个想逃,一个却禁不住渴望转身回头,渴望能彻彻底底杀掉这该死的缝隙,仰头拥抱他的呼吸、吻遍他的每一寸下颌骨。他身上根本没有臭得夸张的烟味,一点儿都没有。怎么会这样呢……一点儿都不科学,他明明抽那么多烟,比其他那些老烟枪刑警有过之而无不及……毫无预兆地,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个人第一次超出社交距离接触的情景——在恍若隔世的那一班高铁上,也像此时一样、毫无预兆忽然靠到她左肩上的毛茸茸的大脑袋……柔软的头发,微凉的侧脸,令她鼻尖充盈的如同刚落地的冬雪一样的气息,他的气息。 “嗯?” 大概是没等到她的回答,他维持着这种久违靠近的亲昵姿势,声音低沉,回荡在她耳边,仿佛多出了一只手,手心温度萦绕包裹着她,紧接着,她又听到他缓缓叹了口气。 有几分无奈的语气。 她抿紧嘴巴,脚尖被第一个分身催赶着无声向前挪,直到抵到了鞋柜底端,已没有再往前躲的空间了,他才又缓又轻地又一次开口。 “如果,我能猜对你为什么不愿意还给我,就把手松开,好不好?” 她垂下眼,没说话。 成辛以的右手缓缓从她的颈侧移开,向下,落在她的腰上,像一片轻盈温热的羽毛。 “在我家里,枕头下面。” …… 那片羽毛落到她的心尖,掀起一阵风暴。她很想装傻问他在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轻轻摇了摇头,腰上那一处被他的体温惹得酥酥麻麻的,她想去挪开他的手,很快又被反握住。 这个人今天似乎真是要跟她杠上了。 不知道是因为前天半夜进过她卧室,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他又开口说话了,两只手各守一边“挟持”着她的手,像在操纵提线木偶,两边渐渐垂下,似乎还垂下了头,那一片又一片雪花,只差一寸,就要落在她的鬓边…… …… “你啊……” 她听到他叹息,声音轻缓,温柔得像是穿越了时空,仿佛那个遥不可及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的、二十几岁的成辛以,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回到了她身后。 …… “你能不能也替我想想,我天天在外面跑,动辄还要跟那些拒捕的家伙动手,东摔西打的,不一定什么时候,身上的东西就甩出去不见了……而且,它比这个……”他左手食指动了动,触到她拳心里已经不再严防死守的那枚丑陋的指环。“……比这个大那么多,我怎么随身装着?” …… “……还是说,我非要像以前一样,每天把它挂在脖子上招摇过市,等着你在浴室门口偶遇看到?” ……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耳朵上,她感觉自己的腰已经软得即将不受控制地瘫下去,只差一点就要听不清他的最后一句话。 …… “……我不要面子的?” …… …… 她闭上眼睛,努力了一下,才让自己站得和刚才一样稳,可拳头还是松了,早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松了。声东击西、远交近攻的计策成功了,当然成功了。他的手指顺着她的指缝,一丝一丝展开,攀上她的掌心纹,指腹相抵,生命线相交,她能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纱布的形状,像温暖的海水,一点一点漫上沙滩,再无缝隙,完完整整地,包裹住每一粒沙…… …… ……与自制力无关…… ……只是不想碰疼他而已,那手还肿着…… ……她是学医的……她不该反抗身后这个带着伤的旧情人……不该让他伤口更痛更难愈合…… 她听到第一个分身在自己脑海中这样无章法地絮絮念叨着,像在竭力迎合某些咒文诵经,一面白旗在它后面张牙舞爪地挥舞。 …… 水母抵达沙漠尽头。他把手翻了过来,那枚锈指环,连同亲密无间的她的手掌一起,落进他手心里,被他重新锁住。 …… 似乎整个宇宙里的一切事物都消失了,她的感官也都失去了辨识力,再也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她,混沌到近于原始形态的黑暗里,只剩下他们十指交叉、紧扣在一起的左手和右手。 雪就要化了。 她脑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可是身体依然僵着,纯白墙壁上的雕花纹路冥顽不灵地一动不动,他的呼吸化成平静隐忍的浪,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沙滩湿软,她的腰被温暖手臂贴住,终于完成这个极尽克制的背后拥抱的最后一步。侧脸开始感觉到他的鼻尖,睫毛扇动间甚至都已经遇到了隐约的阻碍……他的下颏已经抵上了她的肩,只需要稍微再偏一偏头,她就能吻到他……吻到让她已经想念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他…… …… …… 她不知道自己终究有没有把这样的企图付诸行动,也不知道这个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但就在这样的寂静里,猝不及防地,她突然手指一颤。 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再转头时,视线正好与他直面相对。 但像是被同一个闹钟叫醒似的,那双眸子也和她一样,亮晶晶的,却已经归于清明。一望进去,便能清楚追踪到—— ——那上一秒还在、此刻却瞬间消失的,张牙舞爪、无法无天的,暧昧情愫。 …… …… 他也听到了—— ——沿着她家客厅向后、再向后,也许再右转,紧闭着房门的某一间卧室里,传出来的一声轻微响动。 ——像是有琉璃茶盏一类物件被放下的声音。 但那微弱的声响很快就停住了,像不小心犯了个错,于是黑暗仓促回归原位,回归它应有的肃静,填补这一疏漏。 …… 沉默着,两个人在这片欲盖弥彰的肃静中对视,维持着原本的咫尺距离。可她的大脑已渐渐恢复理智,目光缓缓垂下,望向她面前的玄关鞋柜—— 她早该注意到的…… 那里面少了一双拖鞋。 …… 成辛以只听到她轻轻倒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就被她一把大力推开,戒指似是认命地落回他手里,紧接着,她一把拉开房门,不由分说把他推了出去,又重重关上了门。 …… …… 他叹了口气,抬手摸摸鼻子,借着亮起来的声控灯,打量了一眼终于被他讨回来的“黑历史”,抿起嘴角。 表情那么嫌弃,却还特意擦拭过了,锈渍比之前少了不少。 食指还留着她拳心肉软绵绵的触感,又等了几分钟,他才转身下楼,出了电梯,靠在自己车上,仰头看向她已经亮起灯的卧室阳台的窗户,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 这会儿她确实刚进卧室,瞟了一眼房门外的动静,才接起来,悄悄应声。 “干什么……” 隔着话筒,也能听见他的轻笑。 “野蛮。” “……” 想开口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走到阳台上,拉开窗,他果然像以前一样站在路灯下看她,距离太远,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姿势却一模一样。 他低声问。 “老袁回来了?” “……嗯。” 她回头看了看卧室门口,没有动静。 …… 赶走成辛以之后,她就开了灯跑进老爷子的房间了,果然,外公在家,正坐在摇椅里,戴着耳机听收音机,悠悠然小口嘬着茶,琉璃茶盏。月光正好,老爷子的房间只开了一盏小灯,所以在客厅里,根本看不出这间房里有人。 见她跑进来,老爷子先是愣了愣,眨眨眼,笑着问。 “回来啦?” “嗯,您回来怎么不告诉我呀?养老院那边住的不舒服吗?” “特舒服,但我觉得好久没回来看看你了,这不就想明天给你做个早饭,总吃外面买的总归不好,正好我也拿几件换洗衣服,明天就回去住啦。”老爷子笑眯眯地,戴起花镜打量她,随即眉头又皱起来。 “受伤了?” “啊……没事,一点皮外伤,我自己不小心。”她摸摸脖子,脸有点热,幸好老爷子戴着耳机。他听力一向不差,要是刚才被听到了,她就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真没事?” “嗯,真的,我哪敢骗您呀。” 她看看时间,怕说太多反倒更容易露馅儿,没再多逗留,就装着困倦,又嘻嘻哈哈说了几句,便一溜烟儿溜回自己卧室了。 …… …… “幸好没听到……” 她慢吞吞小声跟成辛以讲完,手指点在窗框边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扣着,电话那端又沉沉笑了一声,问句末尾微微上扬,像一只悬在人心弦上空的钩子。 “动动脑子?” 手指停在窗框正中间。 “什么?”她突然觉得脖子上的伤口凉了一下,像是有一股风贼兮兮地钻进了纱布缝隙里。 成辛以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他平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戴着耳机听广播?” ……戴着耳机…… 身边没有地缝。她抬手扶住脑袋,恨铁不成钢地敲了自己额头两下。 突然又想起什么,她睁大眼睛,上身趴到窗台上,试图离他稍近一些。 “那前天……” “嗯?” 他仰脸望她,唇边带了点笑意。 “前天……他没回来吧?”如果被老爷子知道他前天晚上在她卧室待过,那也……太尴尬了…… “我怎么知道。”他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天那么晚,就算在也早就睡下了。而且你太重了,抱得我胳膊酸,没时间去注意老爷子在不在家里。” “……我没胖。” “胡说。” “真的!”她不自觉跺了跺脚,瞪他在楼下那副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说她重了,上次在车里就说她脸上的肉多。 “我前几天刚量过体重的!你自己力气小还说我!” “真没胖?”他眯起眼望她。 “真的呀……”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就带上了一点软哝腔调,明明是不满的抱怨,离撒娇却只剩半步之遥。 成辛以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她的小脸趴在八楼的窗台上,白白的一小个,眉眼间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娇气,细长眸子亮晶晶的,刚刚只差一毫就能重新吻上的唇此刻微微嘟着,让他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假装自制力强、为什么要假装收敛识礼地停下来…… 被老爷子发现又能怎么样,大不了被他骂一通,最多再踢几脚、揍一顿……但……如果真的吻上,他会没分寸地停不下来吧……也许会吓到她……甚至会弄疼她……惹怒她……比前天晚上偷亲耳朵更甚,他根本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大的自制力…… 手裹着纱布不方便,她就只能用左手拿手机,但右手也没闲着,手指在窗框上扒拉,小动作和以前一模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仿佛这只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晚上,他送她回家,她赖在阳台上不舍得他走,缠着跟他面对面煲电话粥。 …… 时间是多神奇的东西啊,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却又像一切都还没有过去。 如果从来没分开过,这样的晚上也会常常发生么? …… “那下次再量一量?” ……因为他多停顿了一会儿,所以她花了一秒钟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量什么、怎么量,皱着鼻子瞪他,想从阳台上扔东西打他,可手边又没什么可扔的。还没等她找到能扔下去的,他就跟自备望远镜似的,看穿了她要做什么。 “高空抛物可要承担责任的,你想把我砸傻,然后对我负责?” ……他好皮,皮得一点儿都不像他,不像二十几岁的成辛以,竟然也不像三十几岁的。 “你……你怎么还不走……”憋了半天,她又开始赶人。 “走,这就走,你都快要把门板砸我脸上了,我哪敢不走。”他故意把音调拉得长长的,还装模作样摸了摸鼻子。 她抿抿嘴。 “砸到了么?” “就快毁容了吧。” “这么严重?” “当然了,又是挠下巴,又是撞脸的。”他又摸了摸下巴新添的创可贴。 “那……”她踮了踮脚尖,“……我再努努力吧。”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又令她回想起那片落在耳朵上的雪花。 “我走了?” “你……” 她的肩动了动,凑近窗棂。没消毒。有血脓。这讨人厌的暧昧,让她把正经事全都忘记了。 “嗯?”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犹豫了一下。 ……还是等明天吧……明天提醒他去医务室,请队医来处理更合适一些…… “你……明天……在队里么,还是会出去?” 成辛以仰着头眯着眼,把她的每个小表情收进眼底,慢慢摇头。 “上午去监所见李秋伟,下午去见瞿洪的前秘书,一起么?” 她飞快地想了想。 “要。但是明天一早,省厅那边完整的dna报告就会送来了,我想先核一遍,下午再跟你去可以么?” “那下午早一点,在办公室等我。” “嗯。” 她乖顺地点头,耳朵贴在手机上,看着他站直,转身绕去开车门,又抬头望了她一眼。 “走了。” “嗯。” 第五十三章 女菩萨(1) 第106章 ·女菩萨(1) 前一天没有说清楚是要几点出发,唯恐拖沓进度,她早上到得很早,尽快把工作处理完,去吃午饭的时间也跟着提前了一些。和陆瑶走进食堂时,齐主任正跟曲若伽、孟余和施言坐在同一桌吃饭聊天,抬头看到她们,便热络地招呼着一起过来坐。 “你们没有一起去监所么?” 她下意识就问了一句,问完才发觉这句话有些不妥。她还没有做好被其他人知道她和成辛以之间真实关系的心理准备。 好在这几个人都正顾着往里挪了挪,给她们腾出空位来,没多想。 曲若伽回道。“尚吴和杨爷跟着头儿去了,我们仨留在队里查其他的事情。等下午再跟他出去。” 等两人坐下之后,吃了一会儿,坐在对面的齐主任突然咂了咂嘴,盯着方清月正端到嘴边的汤碗,一脸探究思索的神情。 “我发现一个问题。” 方清月心一提,动作顿住。 齐主任继续道。“……你们一队最近作息挺不寻常啊,是不是?” 她默默松一口气。 “咋说?”孟余问道。 “这要是按以前,有大案子了,小成能让你们这帮兔崽子这么悠闲,准时准点儿来吃饭?还是三个人一起来的?” “嘿,说啥呢,我们可不悠闲!最近累死了!”孟余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从齐主任餐盘里顺走最后一块红烧肉。 “但跟以前比起来,还是不一样吧?我可记得,当年小曲刚转正那段时间,正赶上有桩性质挺恶劣的杀人案,那把你给折腾的,连着好几天一顿正经饭都没吃上,委屈得还偷偷躲桌子底下哭鼻子呢!被我发现了,还骗我说是沙子迷眼睛,那小可怜的样儿……” 曲若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齐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拿出来糗我……” “不是糗你,这是就事论事,你比当年那不是成熟多了。我觉得,你们几个最近好像比之前得心应手多了,是吧?” 孟余笑眯眯地瞅了曲若伽一眼,又看回齐主任。 “不过说真的,齐妈你也发现了?” “发现啥?” 他用筷子尖敲了敲自己的餐盘,上半身凑近桌沿,神秘兮兮道。 “头儿最近,有点变化。” “啥变化?”不仅齐主任,除了方清月之外的其他人全都转头好奇地盯着孟余。 “周一晚上,我们忙完回来,明明其实还有一堆活儿呢,结果头儿居然主动说让我和老曲回去睡觉,就因为我俩前一天通宵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齐主任撇撇嘴。 “这我知道啊,就那天晚上在楼下碰到你们那回嘛,那本来就该休息,你们又不是铁人,有几个能跟他一样,整天作息那么变态的?” 孟余继续侃侃细数。“还有上次,打捞骨头那次,他居然特别注意到要给老曲安排别的不恶心的活儿。” “那也是应该的啊,女孩子嘛,这就对了。” “可那不是别人,是我们家头儿啊!不奇怪吗?” 齐主任撅着厚嘴唇琢磨着,还没说话,施言嘬着筷子,又在一边默默补了一句。 “嗯……周一半夜其实还有后续……后来,我们在看方法医拼骨头的时候,头儿也让我回去休息了,还跟我说要……‘劳逸结合’……” “噗……” 孟余猝不及防被一口汤呛了一下,曲若伽捂着嘴偷笑,齐主任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劳逸结合?” “对啊,我也听到了,怎么了嘛?”陆瑶不明所以。 “就他还有资格说这句话?”齐主任毫不客气地吐槽了一句,“他是天底下最没有‘逸’只有‘劳’的人。要这么说,这人最近确实不太正常……” “是吧!” 孟余接过曲若伽递上来的纸巾,大大咧咧抹着嘴。“我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怎么说呢……”他措了会儿辞,选定了一个形容词。“……更有人味儿了!” “嗯……照我的经验来看,一般情况下,会发生这种变化,无非就两种可能——” 齐主任吃得差不多了,挺挺肚子,摸了一把下巴。 “要么呢,是他疯了,要么,就是这小子……”看了一圈桌上几个人的不同反应,他眯眼笑了一下。“……谈恋爱了?” “卧槽?不会吧?真有哪路女中豪杰能驾驭得了他?是人类吗?” “那可不好说,你们年轻人谈恋爱,不都是看感觉的嘛,感觉对了,气场一合,哎,原本驾驭不了的也能驾驭得了了。” “那我们可真要谢谢这位菩萨了……居然大发慈悲,给我们变出了一个懂得劳逸结合的头儿。”曲若伽说完,突然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拍了一下孟余。 “哎,懵余,该不会是瞿小姐吧!” “谁?” “瞿雯文呀!那天咱们走之前,都上车了,瞿雯文又特意跑出来跟头儿要了微信!还问头儿要不要帮忙包扎手,你不也看见了吗?” “就你们这个案子的家属?”齐主任问,他也听说了二队小王撞柱子的丢人事迹。 “对,舞蹈家,特别漂亮的。” 陆瑶在方清月旁边略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腿。 “别瞎说,案件侦查期间跟死者家属搞暧昧,头儿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瞿雯文没有嫌疑啊,她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这应该没关系吧?” “我觉得不太像,头儿对那个瞿雯文挺冷淡的,没啥区别。最多就是瞿雯文一头热,你觉得呢,言子?” 施言愣了愣。“啊……我……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她吧……我不知道……” “那会是谁啊?” “莫不是扛不住成阿姨的威逼利诱,相亲去了?”孟余猜测。 “怎么可能?你自己家头儿什么德性你不清楚?” 齐主任摆摆手,否定掉这个可能性。孟余思忖一下,也跟着连连点头。确实,就算真有人告诉他,头儿去相亲了,他也是打死不会信的。 …… …… 方清月默默用汤匙扒拉着米饭,只觉得今天的饭菜有点咸,吃得她口干舌燥。想喝口水,刚一抬头,却正巧遇到施言小心翼翼瞟向她的目光,但她一看过来,对方立马就垂下头了,仿佛无事一样,又继续跟其他人笑呵呵打趣起自家队长了。 ……她移走视线,惴惴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 话题扯得远了,吃饱喝足、又一向爱关照大家生活的“齐妈”开始絮絮念叨起来。 “不管到底什么原因,反正你们一队啊,就得保持这个状态才对呢,案子要认真查,但身体也得照顾好,那可是革命的本钱,尤其你们几个,学他的优点就行了,可千万别学缺点。趁着年轻,你们赶紧都先给我解决个人问题,别跟他似的,三十好几了,一天天觉也不睡,家也不回,对象也不找,手肿成那样,那么长时间都没个小姑娘体贴关心,要不是我想起来让老赵给他包扎,指不定又拖到猴年马月去了……实在没空出去认识同龄人的话,你们就……”他晃了晃脑袋,挥手指指他们,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打掉施言的汤匙。“……就内部消化也行。是吧?” 曲若伽翻了个白眼。 “您是想让懵余和言子凑一对过日子吗?我举双手赞成。” “去你的,死丫头,你挑挑,看上咱们局里哪个了,我去给你牵线?” “哎哟我可谢谢您……我还是单着吧……” “什么意思老曲,我这么英俊威武,配不上你?”孟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隔空虚搂了她一把。 “……滚……” 在一边听几人开玩笑的陆瑶忍不住吃吃偷乐。 “对了,说起他那伤,包了吧?老赵可别给忘了。” “齐妈”名副其实,嘴上碎碎念,但对这帮人的关心程度也确实抵得上个老父亲了。 “包了。”施言点点头。“但我看还是挺肿的,而且昨天临下班的时候,我还看到他卸下来的枪托上头还有血呢,应该……”他声音突然小了下去,顿了顿,有点心虚似的瞟了一眼方清月。“……不是从方法医那儿沾到的吧?” “不是。” 她立马回答。 昨晚她也看到了。一定是李秋伟逃窜时,他拔枪的动作力度太大,压到伤口了。但那时他大概擦过,没有血再渗出来,所以她还以为只是原有的脓肿。 “哎对了,方法医,你手没事儿了吧?”齐主任问。 第五十三章 女菩萨(2) 第107章 ·女菩萨(2) 几人都看向方清月,她忙不迭摇头。本就只是皮外伤,隔了一夜,又怕被人关注问切,她连脖子上的纱布都拆掉了,只贴了一小片贴布,但今天上午来了之后,还是没逃过被一堆事后听说情况的人围着关心。 “没事儿就好……唉……”齐主任瞧了眼她的右手,继续愁眉苦脸。 “他要是哪天真能找个姑娘照顾他,我这操心程度至少能减轻一大半。哎,老赵呢,还没来吃饭么?反正小成晚点儿肯定还得回来的,再让老赵给他看看吧。” “赵法医今天调休。” 陆瑶声音不大,但抬眼看向齐主任的动作很快,刚夹起来的一小朵西兰花悬在半空中。 “唉,那小徐在么?” 不自觉间,陆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隐晦的期待,正想回答说徐墨法医跟二队出外勤了、也不在队里,一边的方法医却突然抬头看向曲若伽,语气平稳如常。 “对了,成队要我下午跟着你们一起去见瞿洪的前秘书,但还没说什么时候出发?” 曲若伽很快回答道。“嗯,估计两点左右吧,头儿一般都嫌麻烦,不会开回来,就在院门外面高架底下等我们。下午我和懵余都去,走之前我去叫你吧!” 她露出微笑,点点头。 “好。” 于是,顺理成章地,齐主任轻轻点了两下桌子,也不问徐墨在哪里了,转而冲她道。 “哎,那正好啊!要不,方法医你下午抽空帮他再看看伤口吧,你放心,他要是敢跟你摆臭脸,你就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治他。” 闻言,方清月缓慢地向里收了一点下巴,像是有几分迟疑。于是齐主任忙又道。 “放心放心,有我给你撑腰,他不敢太过分。你就当帮我忙,辛苦啦!” “……那好吧。” —— —— 于是,再见到成辛以时,她就理所当然地背了个提前备好的药箱,和孟余、曲若伽一起站在路边等他。 老杨和田尚吴已经中途离开去联系当年承建公园的施工队了,车上只有他一个人。远远见到她背了个箱子,他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把车停在路边虚线处,右手搭在方向盘上。 “这趟暂时不用取检,你背个箱子干什么?” “消毒,换药。”她答得飞快。 成辛以扬起眉。 曲若伽笑眯眯解释道。“齐妈心疼你呀,头儿,所以特意拜托方法医帮忙给你换药的。”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没空,回头再说吧,先上车。” “其实……”方清月看了两眼周围,午后没什么来往车辆,她想了想,慢条斯理道。 “如果你把驾驶位让出来,我在路上就可以处理完,不耽误时间。” 他默默盯着她,没说话。 自诩了解自家头儿的脾气,所以见到这副样子,孟余本以为头儿一准儿会拒绝,正偷偷叹着气,想直接往副驾驶座去,却又被叫住了。 “你不是一直想开这车么?来吧。” “真的?” 孟余瞪大了眼,可成辛以已经很爽快地开门下了车。他乐开了花,忙不迭绕到另一边钻上车。 “哇噻!赞!谢谢头儿,也要谢谢方法医哈哈!” 头儿真的变了。以前总嫌他开车技术不好,没有尚吴开得稳,从不让他碰自己的车,今天他都还没求,头儿居然主动松口了…… …… “杵那儿干嘛呢?等我给你俩开门?” 成辛以懒洋洋睨了方清月和曲若伽两眼,年轻小姑娘连忙蹬蹬蹬跑到副驾驶去了。两个人隔着车身对视一眼,面色如常,各自一边坐进后座。 午后晴空朗阔无云,车子缓缓驶上高架桥面。孟余兴高采烈哼着曲儿,一脸傻样,惹得曲若伽忍不住边嫌弃边笑。方清月把药箱规规矩矩摆在腿前,拿出小剪刀、棉签、消毒酒精,以及早就分剪好的纱布。再转头,左边那位已经像个爷一样,大大咧咧歪斜着靠在座位上,两条长腿以最占空间的姿势伸展,紫青的手掌摊开,搁在膝盖上,好整以暇等着她。 瞥了他一眼,她木着脸,平静地捏住他手腕上那块熟悉的硬梆梆的骨头,另一手用小剪刀熟练地剪开纱布,再揭掉最下面一层贴布,然后紧紧皱起眉头。 从副驾驶转头瞧情况的曲若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 赵法医倒也不是马虎的性格,只不过平时伤口见得实在太多,再加上这一帮刑警整天这个受伤、那个受伤的,早都麻木了,习惯性就包得粗糙简陋,消毒消得不仔细不说,那几根硬刺在掌心肉里窝了一天,连脓血都没处理一下,就稀里糊涂缠上了。 现在,眼前的手掌肿得像个快要腐烂发黑的紫薯馒头。 ……这都已经影响日常生活了啊,怎么还能忍着,而且昨天还跟嫌犯动手了,这究竟怎么做到的……曲若伽回忆了一下昨天事后瞟到的李秋伟鼻骨断裂的惨状,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不禁觉得齐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们家头儿确实需要人照顾。平时工作太忙了,但要是身边有个温柔体贴的姑娘时常叮嘱着记挂着,帮他刮刮胡子熨熨警服,监督他少抽烟,最好干脆戒了,偶尔来队里给他送点营养均衡的热乎饭菜之类的,那头儿肯定不至于活得这么糙……要是真有这么个“女菩萨”该有多好……这么寻思着,她忍不住就有点心疼。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成辛以在她心里就像是个脾气暴躁、但公正严明、本事高强、英勇神武、几乎无所不能的老师父,虽然天天骂她、训她,但又总能用他专属的那种特别凶特别严厉的魔鬼方式教她好多好多极实用的本领,令她怵、但又敬,也心知肚明在他手底下的这些年,自己比好些同届同学进步得都快,所以她才会这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跟着他干。这会儿,她皱着脸盯着老师父那只不堪入目的大手,揪心半晌,不禁弱弱问。 “头儿……你都不疼的吗?” “老师父”当然不会知道小姑娘的内心活动,他正瞄着那根蘸了酒精的棉签头,心不在焉地耸耸肩,没答。 但孟余没有女孩子那么敏感细腻,如愿以偿握着方向盘,还是乐呵呵的。 “头儿,你养那只猫可真皮,害你手伤成这样,不过……我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了哈哈……下回我给它多买点好吃的犒劳一下吧……” ……要不是看他正在开车,曲若伽就要揍他了。 “对了,头儿,你家的猫是什么品种啊,什么颜色的?” 也听施言转述了猫的事,曲若伽一方面不可置信,另一方面关注的点也和钢铁直男不一样。 ……品种?成辛以抬眼看看坐在旁边、板着脸冷冰冰给他消毒的古怪医生,目光穿过她的发丝落到那之下的柔润皮肤,一时觉得有点无奈。果然,随口撒的一个谎,要靠无数个谎来圆,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养猫的事得传遍整个市局……他盯着那朵像花瓣一样粉嫩的耳垂,舌尖又一次不务正业地回忆起那种口感。 好像没怎么听说有粉色的猫,那就…… “白的。”他随意淡淡道。 “纯白的?哇,那肯定很可爱。” 曲若伽想象了一下头儿顶着他那张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脸,怀里却抱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逗弄的画面,只觉得有种破了次元壁的感觉。她自己以前也养过猫,所以问的问题也不禁深入起来。 “该打的几针都打过了吗?绝育了吗?” 话音刚落,却见成辛以皱紧眉头,不大不小痛苦地叫了一声。 “嘶阿……” …… 他从来没在自己队员面前发出过这种声音,原本也是绝不可能会发出这种声音的。但手掌上的疼痛来得毫无防备,脑子里又在色眯眯回忆她的味道,所以一时口无遮拦……那声音腔调诡异,除了叫痛之外,又带一丝懒散,一丝沙哑,一丝狼狈,一丝抱怨,还隐隐有一丝、极罕见的、突兀又隐晦的性感男人味儿。 车厢里瞬间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孟余也不哼曲儿了。 但大庭广众下发出这种声音的人自己一点儿尴尬局促的样子都没有,叫完之后,还斜着眼,很嫌弃地睨她,一字一字,理直气壮地质问。 “泄私愤?” 他好像特别喜欢重复用她说过的话来怼她。 但她木着脸,很不客气地又用酒精棉签抵在肿痕处按了第二下,力度和第一下一样重。按完之后,才抬头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一丝闪躲都没有,也并不打算回答他的质询。 …… 就这么对视片刻,成辛以察觉出一点端倪来,缓缓眨眼,移开视线,不再叫唤了。 她这才淡淡道。 “脓血需要挤出来才能痊愈。” 说完,也不用棉签按了,抬头看看前方,确定车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颠簸,索性直接用消毒液擦干净手指,于是又低下头,调整好角度,用手直接捏住他的手掌,准备用力把皮下累积饱和的脓血挤出来。 “忍着。” 她声音冷冰冰的,但从成辛以的角度,却正好能看到那柔媚眼角有一点泛红。 是了,如果是平时,在人前,她根本不太可能用这样的表情瞪他,比普通同事只多出一分,但这一分压根儿就不是她的作风——就像是默许了些什么、放任了些什么——但又不够彻底,还在犹豫迟疑,同时又忍不住不跟他置气。 也不知道这是又怎么了……毕竟还有外人在,他没再惹她,也没再因为古怪医生挤脓的动作做什么异样反应,等脓血全部挤出来了,她的一只手依旧捏着他,指腹平静地抵在他的皮肤上,另一只手去拿新的酒精棉签给他擦拭,动作倒渐渐温和下来了。 伴着这样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仿佛也被捏住了,掌心疼得发麻,像快要失去知觉似的,但又多出了一丝丝不一样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有点好笑,又有点涩。 她这是在……心疼? 才哪儿到哪儿,就开始心疼了? 这点小伤算什么。她不在的这些年里,他身上添了无数条疤,后背、膝盖、小腹、腰、大腿,还有最严重的右肩……哪一条她都不知道。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帮人挡枪子儿,那枚子弹只差一寸就能要走他这条命了,他这条缺了她的命。 可那时,失血过多晕厥的前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还欠她一场日出没有看。 —— 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方清月的眉头总算稍稍舒展了一点,正好车子转弯,她坐得直,上半身一动没动,但膝盖顺着惯性向他的方向移动,触到他的腿。原本已经是超出礼节性距离的姿势了,但她正在忙着包扎,就并没有立刻收回来。他自然也没动。他又没有她的那份犹豫迟疑。 于是,渐渐地,一直转身趴在座位边上旁观的曲若伽的脸上显出一分微妙,原本还想等伤口包扎之后问一问上午李秋伟的讯问情况,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催着她将这话头给咽了回去。她又瞄了最后一眼,默默转身坐直,目不斜视地瞟向了窗外。 晴空万里,车流熙攘,望着天上奇形怪状的云层默默自忖半晌,她又突然心念一转。 ……不对啊…… 为什么,她跟这儿心虚个什么劲儿?就算要心虚,也得是头儿心虚吧? 这么些年,不管是什么时候、对待什么人,头儿不都是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异性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不躲不闪……而且……不仅如此……曲若伽不自觉地抿抿嘴,手指跟随着“懵余”哼曲儿的节奏轻轻点着自己的包。 车后座那么宽敞,以头儿和方法医的身材,空间绰绰有余到可以表演后滚翻。可他那只右胳膊,怎么就无缘无故伸到座椅中间、方法医的身后去了呢……虽然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但这小动作,看起来就是很奇怪…… 最奇怪的还有眼神。 尽管他只是在盯着伤口,但又像是在盯着方法医的手,加上脸上的表情,有点……有点……复杂……怎么说呢……她一个母胎单身的理科生,形容不出来,就只觉得好……诡异。 对,这一整件事本来就是诡异的…… 只是因为是齐妈明确要求,才稍稍模糊掉了此时此刻的这一丝异样感。但其实,仔细想想……头儿会同意一个异性碰他的手,还容忍对方拿着他的手翻来覆去摸个不停,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更别说……后面的这些…… …… 一个大胆的念头升上曲若伽心头。 …… 头儿莫不是……看上方法医了? …… 又或者说,方法医在本人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如刚才所说的那位拯救他们一队人于水火的“女菩萨”? …… 有空得把这个发现跟懵余八卦一下……看头儿这钢铁直男的架势,肯定不会追姑娘,而且方法医一直都对头儿冷冰冰的,午饭那会儿“齐妈”拜托她给头儿换药,她也明显有些抵触。更何况,前面还有个混血帅哥同窗闻法医“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这事儿估计不会太容易,八成得靠辅助…… …… ……她默默想。 第五十四章 红发女子(1) 第108章 ·红发女子(1) 海市市中心最繁华兴旺的黄金地段,距离市刑警队大约三十分钟车程。这一片的楼厦密集林立,各态亮丽建筑高耸向上,纷纷围绕着海市最着名的商业地标,直直探进棉絮般的云层之中。人行天桥宛如灰银色缎带交杂穿梭其中,处处寸土寸金,平均每平方米的租金抵得上一些打工族一整年的税后收入,连写字楼里的卡座都是明码标价的天价使用费。一楼前厅的商业广告位高高悬挂着金光璀璨的logo,高跟鞋声、键盘声、无缝切换英日德法各门工作语言开会的声音回荡在前厅外半露天的咖啡厅周遭。 但这一栋高级写字楼的内部设计却并不大气科学,甚至可以说是奇怪——是密不透风的“回”字形——方方正正,走廊以内就像个枣核,半扇窗都没有,最中间是高低楼层分开的双排六座电梯间,外围一周是大大小小分隔开来的办公区域和盥洗室,人走在其中,永远在转直角弯,总有一种身处牢笼、原地兜圈子的感觉。 “常年待在这种不透风的地方工作,难怪现在这些个什么白领金领的,都囔囔着要拥抱大自然、呼吸新鲜空气呢……就这儿啊,确实没啥新鲜空气。” 一出电梯,孟余就忍不住背着成辛以,小声跟曲若伽嘟囔了一句。两人偷偷交换眼神,一起抿嘴摇摇头。 —— 季颜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是本市行业内排行前十的知名律所,品牌声誉上佳,分所遍布全国,专职律师规模超过百人。一个自称是季颜助理的年轻女人将几人带入季颜的办公室,又不失礼数地招待他们在深灰色皮沙发上坐下。 “季律师还在和客户开会,马上就好,麻烦几位警官稍等几分钟。” 女助理给他们倒上热红茶。服务周到,礼数到位,动作流畅娴熟,但热络的表情麻木机械,笑意不达眼底,脖颈修长,肩很窄,但额头很宽,头发是很精致的深棕红色。 “谢谢,怎么称呼您?”孟余接过茶,问道。 “您叫我mandy就可以。” 这位mandy扬了扬修长的脖子,这个动作加上一身深灰色商务套装和胸前精致华丽的羽毛胸针,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戴了个深红色帽子的鸵鸟。 ……孟余咧咧嘴,不动声色地腹诽: 又是一群只会互相称呼些花里胡哨的英文名,忘记各自“王狗蛋”、“李二花”的中文本名的高端精英人士。 “季律师的这间办公室可真大。”他假装称赞了一句。“她做律师很多年了么?” mandy露出一个仿佛走在流水生产线上的笑容。 “不好意思,具体我不太清楚,jane的行政事务以前都是另外一个同事evon在负责,四月底才转到我这边。但jane她能力非常出众,算是同龄女律师里的佼佼者,这一点是全所人、包括主任都认可的。” “原来的那位同事为什么不负责了呢?” “产假。”mandy摊摊手。“evon生baby,jane很nice的,还给她包了个好大的红包,假期也额外多批了一个星期。” “如果我们想联系这位同事,您可以提供一下联系方式么?” 成辛以事先跟孟余交代过,在对季颜身边的人例行询问时,力度可以稍微加大一些。案发之后,季颜在外出差半个星期,不可能提前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可能毫无准备。面对这样的人,越是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反而越不容易讨到好处。 果不其然,一个事务繁忙的行政助理,对已经休了两个月假的同事此时身在何处居然完全没有片刻迟疑,仍然得体识礼微笑着回答,语气像是一个业务老练的中介在介绍一套挂牌待售的房子。 “当然可以,但evon现在在山东老家休假,不在海市,您恐怕只能尝试电话联系她了。” —— 在听孟余问话的过程中,方清月默默环视整间办公室。 这里采光极好,宽敞明亮,一整面弧形落地窗,大段阳光照进来,橡灰短毛地毯好似根根直立的干硬头发,发尖之上仿佛跳跃闪烁着金色光芒。整间办公室的摆设布局都透出一股肃正刻板的气息,硬装软装都偏向成熟男性的风格——四方板正的黑檀木大书桌,桌角尖凌,桌面洁净空敞,除却电脑显示屏之外和几份整齐摆放的材料之外,就只有一个棱角分明的黑色相框台,摆着这间办公室主人精致到头发丝儿的职业形象照。 桌后整面墙的黑檀书架中排列着各类法律书籍和归类有序的黑色卷宗盒,机打标签片尘不染,连行距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齐整程度比方清月这种轻度强迫症更甚。 灰色墙面上挂着风格硬朗、线条凌厉的黑白山景画作和大幅全市地图,地图上用黑色的工字图钉标注出一些地点,贴着几张简洁的便利贴纸,记录着一些季颜近期的行程,字迹也干净整洁,连笔处极少,看起来写字之人也是有条不紊的性格。 展示架亦是风格统一的纯黑色,其上高低错落摆放着地球仪、小型冰箱、黑胶唱片和唱片机,最下面一层放着黑色健身包和一双黑色系带跑鞋。茶几上有一个方形烟灰缸和一份展开的报纸,上面的粗体铅字赫然就是淮海市民公园发现碎尸的最新报道。在传统纸媒行业发展已然开始走下坡路的今天,新闻记者的头条标题起草得绞尽脑汁,竭力学着网上热搜标题的架势,能多吸睛就多“戏精”——《淮海公园上演真人版〈识骨寻踪〉?》《化粪池爆炸引出陈年碎尸》《专家称目击粪便爆炸后带来的心理负面影响不容小觑》《市民公园遭遇有史以来最严峻的气味考验》…… 方清月粗略扫过报道上密密麻麻绘声绘色的铅字,又把目光投向展示架。孟余还在与mandy核实季颜近日行程的具体细节。 五分钟后,红底高跟鞋跟规律敲击地板的声音从办公室外的走廊徐徐传来。 与曲若伽事先预想得差不多,季颜是一个高挑时髦、引人注目的女人。尽管如果只看户籍档案的照片,她的颜值比瞿家母女差了远不止一个档次,单论五官的精致程度,甚至比年轻时照片里的瞿雯柠还不如。但她毫无疑问又是一个十分懂得在妆容设计和穿着上扬长避短的、非常擅于雕琢打扮自己的女人——明艳得体的妆容、精心造型过的短发、利落昂贵的白色商务套裙,都令她周身散发出一种精英感与成熟完美结合的特殊魅力。 如果在瞿洪身边真的存在一个性感靓丽、野心勃勃的异性,足以威胁到瞿太太的正室地位,那恐怕八成就会是面前这个女人了……孟余不动声色地抿起嘴,收了收下巴。 年轻的第三者、衰老的原配。 很典型的犯罪案例,典型到刑侦类影视剧编剧都快用烂的旧把戏。 —— “怎么泡了这个茶?”季颜刚一走进办公室,视线首先落在了茶几的杯盏,嘴上对自己的行政助理下达指示,语气精干熟练得与女助理鼻子下面咧开的口子如出一辙。 “这茶叶过季了,我让ada泡了新茶,你去看看好了没,顺便把我准备好的茶点也一起拿过来。”她把手里的平板电脑随意放在一边,非常谙练地吩咐自己的行政助理,并在后者应声向外走到门边时又补了一句。 “再拿一点冰水果来。” 她安排完毕,热忱亲和的目光落在曲若伽和方清月身上。 “我这里会常备一些养胃的茶点,含糖量不高,女生也可以放心吃,完全不用担心卡路里。但今年夏天毕竟太热了,两位男警官可以吃点冰水果,解解暑气。” 孟余摆摆手道。“不用麻烦,我们就是来跟您核实几个问题,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怎么能算耽误呢,瞿总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季颜看向茶几上的报纸,面容显露出一丝遗憾之情。 “出差回来的路上,我看了警情通报,也读了一点媒体报道,真是太辛苦你们了,居然是在那样一个地方打捞的尸体,太感谢了,我代表瞿总和他的家人感谢你们。” “应该的,这是我们的份内工作。” 话音落地,孟余才发现自己已经摆了两次手,不禁感觉这个动作有点多余,便把手放了下来。 季颜看着他笑笑,在皮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从置物架抽屉里摸出一盒女士凉烟。 “不好意思,介意我抽烟么?” 问的依旧是在场的女性,方清月也跟在曲若伽后面淡淡摇头示意无碍,同时终于察觉到自进门落座之后一直觉得别扭的点在哪里。 皮质扶手椅座的水平高度比皮沙发要高出一截,而且质地相对软塌,人坐起来得微微曲腿,身子也会不由自主陷下去。所以,在季颜坐下来之后,这种姿势上的不适自然就转变成了视线角度的倾斜,即便季颜的坐姿看上去很随意,腰背毫不紧绷,但除了她之外,其他只能坐在这张皮沙发上的人就不得不需要仰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很多行为心理学研究者赞同坐姿在商务谈判中对于参谈者自信情绪、水平发挥具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方清月的余光也的确清楚看到曲若伽略微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挺了挺腰。 季颜口鼻之中优雅吐出白气,笑容从那白气之后平稳绽放开来。 “有任何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请尽管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帮忙的。” 孟余点点头,屁股往前挪了一点。 “关于瞿先生的案子,我们警方有几个问题想跟您确认一下。” “当然。真是抱歉,我前几天在外地开庭,不能及时赶回来,要不然,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你们的。” “那请问,瞿先生有外遇么?” 第五十四章 红发女子(2) 第109章 ·红发女子(2) 这是孟余特意放在第一个的问题。他迫切想看到季颜的反应,不管那反应会是什么——对着镜子精心练习过的、或是仓促茫然没有准备的。但只要是一点反应,对于他们而言,都可能是非常有价值的线索。 “有。” …… 但在他面前的,那是一种过于冷静沉着的表情。她像只是在回答自己午饭吃了什么。安静等了一会儿,见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没有马上再问下一个问题,她又露出很和煦的笑容。 “您想知道是谁,对么?” 孟余摊开手,也学样笑得文雅稳重,不置可否。于是季颜继续开口,语气沉着冷静如同一方岩石。 “我虽然只是瞿总工作上的助理,不过关于他的生活,要说我一点儿都不知情,那肯定是假的。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除了惠婷姐之外,瞿总至少还与一个女人有私密来往,但那女人到底是谁,我的确不知道。” “那……您又是怎么知道他有另一个女人的呢?” 正巧这会儿行政助理轻声敲门,如季颜所吩咐的端了新茶等等过来又安安静静退出去。季颜端起茶啜了一小口,状似随意地耸耸肩。 “直觉吧。” 孟余缓缓扬起一道眉毛,没说话。 季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视线不慌不忙,平静地逐一落到其他三人身上,似乎很快,就敏锐辨认出了掌实权的人是哪一个,因为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方清月旁边默不作声的成辛以脸上。 勤做记录的笔尖停顿片刻。曲若伽见过很多当事人,有罪的、无罪的、还没被发现有罪的……但这些人,绝大部分,不管心理素质再强大,在与强悍敏锐的刑警对视时,都会多多少少有些目光闪躲,或者至少,有那么一丝丝光芒——那种期待能够取得对方信任的隐晦光芒——但季颜竟然完全没有。她明明刚刚自称代替瞿洪家人感谢警方,言语间已将自己置身事内,可同时,那神态却偏偏就让她觉得怪异,可具体又是哪里怪异呢…… 但曲若伽的内心活动被季颜突如其来的清脆笑声打断。 “哈哈……你们……该不会怀疑是我吧?” 曲若伽抬起眼皮瞪着季颜突兀后仰的上身,从对方不可思议的笑容中察觉出一丝表演意味,便也像孟余一样往回收了收自己的下巴。 这个笑容很快消失,季颜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像是存心露出的这几秒失态。然后她举起双手,大方露出右手上一只很华丽的腕表和戒指,像是在做一个有些滑稽的投降姿势。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可以用人格保证,我和瞿总之间,没有任何……”她似乎在头脑中挑选了一会儿措辞,最终敲定下来——“男女关系。你们都是厉害的刑警,明察秋毫,能看得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对吗?” “我对破坏别人家庭没有任何兴趣,甚至可以说,我自己就是婚内出轨的受害者,我父亲就是因为被小三蛊惑,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我和我母亲,这一点你们大可以去查,你们肯定查得到的,对吗?” “而且我也没有任何做瞿总小三的理由,瞿总算是有钱人,但他绝对算不上大富大贵,不值当的。何况惠婷姐对我也很好,一直很照顾我,我不可能做那种昧良心又不划算的事。” 孟余没对她撇清自己的话太过深究,转而询问其他。 “但总归是有过那么一点理由,或者是发生过某件事,才让你产生他有外遇的……‘直觉’?” 这次季颜似乎定神思索片刻,垂了头,吸了一口烟。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在冷漠观察季颜反应的成辛以微微动了动手臂,从正面来看似乎只是上身后靠,两手交叠换了个摆放姿势,很正常的动作,但只有坐在他左边的方清月感觉到一丝异样。 她用余光扫了眼那只突然触到自己的手背,察觉到什么,下一秒,端起茶作势啜饮,借着这个动作,便清楚地看到他在仅她一人独有的视线角度,用手无声指了指自己的左边裤子口袋的一处凸起。 方清月短暂顿了顿,嘴唇离开杯口,默默放下茶杯,目光回到季颜身上,后者正准备开始耐心细致地回答孟余的提问。 “其实,瞿总以前在这些事上挺防着我的,因为他也知道我和惠婷姐关系很好。但毕竟我跟他一起工作的时间很长,也算是百密一疏吧。有一次,大概是案发前一年左右吧,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了。我帮他取车,在他的车里,发现过安全套空包装的一角,被撕下来的那种,就压在副驾驶位置的毯子底下。但惠婷姐身体状况不好,那个时候已经不需要用这个了……”她抿着嘴看了看两个男刑警,摊摊手。“……我应该已经说明白了吧?” 曲若伽“刷刷”做着笔记。 孟余继续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公司的年轻女员工?” 季颜吸了口气,语速逐渐减慢。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们公司当时在职的女员工并不多,凭我的了解,并没有特别可疑的怀疑对象。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儿想法,不能担保。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一个一个细查的话,我可以配合。虽然说已经过去好些年了,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太多忙。” 边说着,她边略抱歉地扫视了一圈四人。 “只有您说的那一次,再没别的了?” “还有一次。之前我都没怎么多想过,但这几天看到报道之后,我也开始重新回忆之前一些细节,然后才想起来,有一次我用瞿总的账号寄一份工作材料,我发现他常用的地址里,你知道的,就是系统默认保存的那种,能看到一些之前的寄件记录——其中有一个地址是当时一个高档小区的一户人家,收件人我记得姓叶,具体名字不记得,但当时的印象是个女性名字。但据我所知,瞿总在那个小区并没有房产,也没有什么经常联系的客户住那里。” “具体名字您真的不记得了?” 季颜摇摇头,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想过了,实在太久远了,只记得是三个字的名字,叶什么……”她耸耸肩,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又放下来,颇遗憾地叹气。 “那收件的具体地址呢?” 季颜撇撇嘴,露出一个很艰难的回忆表情。 “……好像……叫中什么……什么来着……中什么什么……什么苑?一共五个字,本市的,有这种名字的小区吗?” “中间的中?” “对,草字头的‘苑’。”季颜的手又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孟余笑笑。“行,这一点我们会查的,感谢您提供的线索。” “哦,对了……”季颜突然变了变脸色,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如果是非要说一个具体的出轨对象,我倒是想到有一个。” “有一次,我记得是个圣诞节晚上,那天我约了夜场和朋友聚会,但下班走得急,中途发现有东西落在办公室,就又折返回去拿,然后,我就在公司楼下停车场,看到有一个红色头发的年轻女人上了瞿总的车。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但既不太像公司里的人,也不像是哪个客户,至于样貌嘛……我记得她皮肤挺白的,是长卷发,穿着咖啡色的大衣,个子看上去大概……到瞿总的肩膀再高一点点。” “这些事情您跟瞿太太提过吗?”孟余问道。 “当然没有。” “为什么,你们既然关系好,难道不该告诉她吗?” “警官,我和惠婷姐关系是好,但还没有好到可以为了他们的夫妻关系放弃我的工作的程度。而且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猜测而已。对于帮人捉奸这种事,我也没有一点兴趣。” 孟余又与季颜核实了一些当年公司清算的账面和股份问题,季颜自始至终非常配合,涉及到一些具体细节时,还回到办公桌后面调取网盘中保存的内容,也极大方地请孟余一并直接在她的电脑上查看,毫无避嫌隐瞒之意。 一直等到细节问题都核实完毕,几人起身准备走了,方清月才在一旁首次开口,神态比孟余和成辛以都轻松亲和许多,看上去更像是个过来咨事的寻常客户而非刑警,语气自然平淡又真挚,目光落到季颜右手中指的钻戒上。 “这应该是ctr这季出的最新款吧?”她说的是一个国际知名奢侈珠宝品牌的名字。 季颜看向这位此前安安静静一言未发的美丽女人,扬眉露出微笑。 “您也喜欢这个牌子的首饰?” 方清月笑笑,点点头,温声细语道。“这一款虽然不是定价最高的,但款式大气低调,又很衬气质,给您挑这枚戒指的人眼光还真是好。” 季颜转了转戒指,摇头笑道,语气颇潇洒。 “这是我自己送自己的生日礼物。谁说我们女人戴的钻戒一定得是男人送的,我们自己也可以买来送给自己呀,您说对吧?” “当然。”方清月自然而然接茬。“而且自己挑的往往才是最适合自己的。我记得这个系列里还有一组双层项链也很出彩,但很难抢,本来我还想预订一套送家人的,结果没抢到。” “我知道,您说的是白金钻石那一款吧,我订到了,下个月应该就能送到了。” “真的?”方清月瞪大眼睛。 “嗯,我有个朋友是这家店的高级销售,下次我让她多帮忙留意一下,微信也可以推给您。” “那谢谢了,不好意思啊……” “哎这有什么……” …… 孟余和曲若伽交换了一个略微错愕的目光,但再看看头儿,并没对于方法医的突兀脱离主线的聊天显露出不悦。好在也没持续太久,两人加了微信之后,方法医又简短夸赞了几句季颜的钻戒,这个女人间的话题便到此为止了。 季颜周到地一直将几人送到电梯门口时,孟余又补充了一句。 “您这段时间如果还要出差,可能需要跟我们提前说一下,办案需要,您肯定能理解的。” “当然理解。”季颜又恢复了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模样。 “我这个月暂时应该没有出差安排了,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即使我偶尔有工作不方便接电话,你们可以联系mandy。辛苦你们了,拜托你们一定要查出真相,让瞿总能够安息,也让惠婷姐她们一家人能够安心,谢谢你们,慢走。” 第五十五章 擅作助攻(1) 第110章 ·擅作助攻(1) …… “……吴文奇之前……的……转租出……” …… “……但我们联系……淮海……监理……” …… 如此堂皇亮丽的商业办公楼,电梯里的通讯信号竟然并不好,电话另一端田尚吴的声音断断续续。成辛以看了一眼手机信号格,又抬头望向梯门左上方,红色数字闪烁跳动逐层匀速下降,如同一颗定时炸弹的心脏。 他把车钥匙丢给孟余,示意后者先去地下车库取车,自己则提前出了一楼,走到室外地面出口。 办公楼外廊是一片景色很精致的迷你广场,吸烟点衔接着停车场上坡,一个硕大的旋转型银灰色立柱支撑着整个外廊恢宏的露天台,零星几个茶歇位分布在一楼咖啡店门前,铺满大小鹅卵石的人行道两边皆是精心养护的街景花卉,成排成簇的三角梅和红苁蓉交相盛放,花香漫溢,几乎盖过了店铺之中传出来的咖啡香气。成辛以走到花坛另一头,一直走出二楼的阴影线几米之外,手机信号才逐渐恢复正常。 见曲若伽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顿足低头捧着手机专注记录着什么,方清月便也暂时在阴影线内停住脚步。曲若伽一边写着,一边露出思考的表情,神态颇为认真。 方清月问道。“你在记笔录?” “嗯。”小姑娘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不过倒也不算笔录啦,我在记第一印象。” “对季颜的第一印象?” “嗯。我比较喜欢在见到每个关联人员之后,尽快把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先记录下来,不然以后越查下去线索越多,就容易遗漏一些……”曲若伽想了想,手指捏起来,做了个类似于数现金一样的动作,选定一个词。 “……感觉。头儿说过,第一感觉有时候是非常关键的。” “那你对季颜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嗯……我觉得她这个人还挺复杂的,看上去和和气气,神态也很真诚,但不知道为什么,跟她说话呢,就是让我有一点不适,感觉跟其他很多案件关系人都不太一样。方法医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嗯。”方清月点点头,她大致能明白曲若伽想表达的意思。 “我们之前呢,也接触过不少律师,我能理解做那一行,通常都会很注意自己跟人的沟通方式,如果一个律师会在言谈之中让自己的客户感觉不适或者有什么奇奇怪怪,那客户怎么会放心把自己的事委托给她来做呢?但她好像工作上做得又很好,同事之间、还有我们之前做外围查探的反馈结果来看,她的客户评价也都不差。” “是不是因为……”方清月想了想,目光漫无目的投向咖啡厅玻璃墙,一个绿色制服的女店员正微笑着把一杯咖啡端给靠墙坐的黑色鸭舌帽客人。“……因为她给人一种,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准备过的感觉?” “对!就是这个感觉!”曲若伽拍了拍手,又絮絮细道。 “而且,不止是每一句话,甚至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小细节,比如什么时候举手喝茶、什么时候看哪个人、什么时候笑、怎么笑、笑多久……都像是她设计好的,而且是设计得非常用心,准备得非常充分。会不会……她只在我们面前才这样?” “嗯,有可能。这么说,你比较怀疑她?” “不不不,可不敢这么说。”曲若伽摆摆手,瞧了一眼还在接听电话、正点起一支烟的成辛以,又看向她。“头儿说过,不能过早地怀疑任何人,也不能过早地不怀疑任何人。这算是头儿的至理名言之一了。” 他倒的确是说过不少这种风格的话。她默默抿起嘴角,点点头。 曲若伽继续说道。 “不过这种感觉倒也不是一直都有的,就是在最后,你跟她聊起戒指,她说起‘女人给自己买钻戒’那番话的时候,那种做作的感觉反而减少了一些。所以我感觉,这个季颜呢,要么是个典型的表演型人格,要么就是对我们这次来访准备得实在太过于充分了,充分得有点不正常。” 方清月点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说起来,方法医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戒指的事呢,你是真的觉得那枚戒指好看?” 她耸耸肩,抬起下巴指了指花坛边的高大男人。“被安排的。” “啊?”曲若伽转脸看看。“原来是头儿让你问的?” “嗯。” 方清月默默回想了一下成辛以的小动作。手指向的是他口袋里的车钥匙,为的是要让她联想起装在那里面的那枚“黑历史”,而其中暗藏的一层意思,无非就是要让她帮他套一些孟余等等男刑警不方便直接问的话出来罢了。 “我猜,成队应该是想借着这个,侧面了解一下季颜近期的感情状况和收入水平吧。” “哦……”曲若伽暗觉诧异,看看方清月,又瞟一眼头儿,不由感觉这才短短一个月,两人工作上的配合还真是日渐默契起来。她转而又想起在车上新得的发现,望望方法医的姣好侧脸,心思一动,又道。 “对了方法医,你应该也听说过上次瞿雯文,就是瞿洪的小女儿,来警队做笔录,结果二队那个小王,被人家惊艳到差点儿撞柱子了。” “嗯,听徐墨提过。” “你还没见过她吧?” “没有,只见过照片,但确实挺好看的。” 曲若伽想了想,小声跟她说。“我觉得她也有一点奇怪,倒不是有多明显的作案嫌疑,就感觉……她和瞿洪的关系,并不像正常的父女关系那么亲近。” 方清月回忆了一下之前看过的瞿雯文的笔录,问道。 “是么,会不会是因为从小在国外学舞,回家次数比较少,所以感情不深?” “有可能,但是在我们接触她的过程中,她虽然看上去很难过,一直在哭,可那天我们从瞿家里走之前,她居然专门过来找头儿,又是要微信,又是问头儿要不要帮忙包扎伤口,那种表情,明显就是对头儿有意思啊。正常情况下,父亲被害,做女儿的,哪还会有这种闲心思啊……” “倒也是。但她应该没有作案时间吧?” “嗯,暂时是没发现她有。唉……”小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又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成辛以,突然露出一分揶揄表情,压低声音。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头儿的魅力太大了。”说完,还偷偷笑了笑。 这话题转得突兀,方清月一时没想好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下意识抿了抿嘴。曲若伽见成辛以一时半会儿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又凑得她近了点,暖洋洋地贴上她的手臂,架势俨然这就又要开始聊起八卦来了。 “你知道吗,别看我们头儿平时凶了吧唧的不修边幅,但其实他的异性缘还真挺好的,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姑娘冲他献殷勤。我印象最深的是省厅有个警花叫魏茹,不光人漂亮性格好,家境也有背景,官二代那种,去年冬天来市局借调了两个月,追头儿追的那叫一个火热,全省系统基本人尽皆知……” 方清月挑挑眉,看看小姑娘一脸兴奋的神态,又忍不住替她盯梢确定成辛以没发现她俩在聊八卦,才继续听她津津乐道。 “但是。”曲若伽微微加重音调,似乎终于说到了重点。“我发现,头儿的眼光特别毒,特别高,之前我们偷偷算过,头儿至少,是至少哦,已经单身八年多了,因为懵余跟头儿的时间最长,差不多就是八年,他足足一个人精,从来没见过头儿身边出现过女的。而且我们甚至严重怀疑,他这三十多年压根儿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 前方花坛,那个已经被传言传得面目全非的老男人刚把烟头按进吸烟点的垃圾桶盖上,摸着耳朵,眉头皱起,胡茬浓密,神色专注地与电话那头交流着。方清月把目光收回,尽量维持平常的微笑弧度。 曲若伽孜孜不倦地问。 “像他这样的男人,通常都有一个很大的优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曲若伽咽咽口水,一脸严肃地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宣布结论。 “轻易不动心的人,对待感情的态度会非常严谨。一旦动心,就会对让他动心的那个人特别特别特别的好,宠上天那种。” …… 纵然方清月天性木讷,也不如成辛以和自家外公那般擅长察言观色辨人识谎,这会儿也多多少少能觉出面前这小姑娘的一点异常了。她心中本能升起一丝警惕,但转念又想起午饭时大家对成辛以最近“转性”原因七嘴八舌的猜测,一时有些拿不准曲若伽到底是接着那个话头无心随口说说,还是察觉出了什么端倪,便只能先默默点着头,无声附和她。 “方法医你觉得,头儿和闻法医,谁的五官更好看一点?” 方清月暗暗掂量片刻,还是选择像正常聊八卦的人该有的模样,微笑着把问题抛回去。 “都挺养眼的。你觉得呢?” 曲若伽眨巴眨巴眼。“要我说啊……如果只看照片的话,他俩都好看,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但论真人嘛,闻法医有点太精致了,我还是觉得我们头儿更有英气,尤其认真工作的时候,气场十足,荷尔蒙爆棚。是吧?” “嗯。”她配合地哼声,不过内心深处也赞同曲若伽的评价。 “你也觉得头儿更好看吗?”小姑娘又依依不饶追问了一句,她只好正正经经地点了一次头。 “嗯,我同意。” 但……方清月脑海中闪过成辛以前几天提过的话,笑意不禁加深了些,转守为攻。 “那你觉得,孟余和尚吴,谁更好看?” 曲若伽的白皙瓜子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的粉色。 “啊……怎么说起他俩来了……不好看,两个都不好看……一个傻呵呵整天大喊大叫的,另一个嘛……就……像块木头……”边说着,她突然又觉得脸颊发热不单单只是因为下意识的害羞,还有一道严厉目光从侧面射过来。 强烈的求生欲望令曲若伽马上板起脸,站直身子,冲她挤了挤眼睛,嘴唇开合幅度极小。 “不如我们还是说回瞿家人吧。” 方清月敛了笑转头,果然,凶神恶煞惯了的成大队长正冲她俩走过来。 第五十五章 擅作助攻(2) 第111章 ·擅作助攻(2) “聊什么呢?”成辛以冷冷问。 曲若伽答得很快。“头儿,我刚才在和方法医讨论季颜这个人接触下来的感受,又聊到瞿雯文的事,就是上次去瞿家的一些情况。方法医不是没跟着去嘛,我就……简单讲一讲。” 成辛以睨了曲若伽一眼。“是么,那说到哪儿了?” “呃……说到……” ……说到哪儿来着……被方清月刚才刻意转移话题的一句调侃影响到,曲若伽现在脑子里只飘着一块迟钝的木头,一时半会儿竟然答不上来。 方清月替她接上话头。 “这桩案子里目前已经涉及到好几个女性关联人员了,我们就简单讨论一下,毕竟女人和女人往往更容易产生一些特别的感应或者共情。” 曲若伽忙跟着点头。 “嗯,对。” 成辛以扫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 “回去之后,把季颜微信推给你的那个珠宝销售的id给网络科看一眼。” “好。你要先看一眼季颜的朋友圈么?”方清月问,掏出自己的手机来。 “有什么明显的问题么?”成辛以垂眸看着她的发鬓。 “暂时没发现,她平时发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转发公众号文章。” “那就不急,先等等。” “嗯。” “什么价位?” 方清月抬手比出一个“ok”的手势。“戒指是这个数,那套双层项链是实名预定款,请了很有名的设计师,柜面不出现货,所以至少……”她的食指缓缓举起来。“再多个‘1’。” 成辛以点点头。 “好。” …… 曲若伽在一旁听着记着,悄悄瞥了一眼头儿的侧脸,又看看方法医,审慎管理住自己的表情波动,不敢声张。 大概是刚加了滤镜的原因,现在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个人不仅仅颜值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就连做事节奏、谈及工作时眉眼间从容不迫的神情、一举一动流露出的专业态度,都明显越发一致。还有默契。这才一起工作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这么默契了,连对话都不需要讲完整,短暂对视,彼此就仿佛理所当然地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这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啊……方法医和闻法医之间就从没见有过这种相合的气场,就像齐妈说的,感觉对了,气场一合,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手机发出振动,曲若伽低头去看新进的微信。 “头儿,懵余说地下车库出口的防汛沙袋出了点问题影响了路面,工作人员正在清理,可能要稍微堵上五分钟左右。” 成辛以的眼睛被太阳晒得眯起来,垂头看看表,又看看一旁正在聚精会神回复其他工作消息的方清月,视线落在她唇上。 “今晚把外面的人都叫回来,八点整开会,一起从头到尾理一遍。” “好。”曲若伽开始低头编辑通知发到群里。 “再问问孟余想喝什么咖啡。” “啊?”曲若伽有些诧异,瞪大眼睛问。“头儿你要请客吗?” 成辛以奇怪地扫了她一眼。“不喝算了。” “喝喝喝,那个,懵余每次都喝冰拿铁,我也要一样的,谢谢头儿!方法医你喝什么?” “呃,美式,冰美式……谢谢……” 方清月正好也觉得口渴,从手机中抬头瞅他一眼,小声道了句谢,但成辛以压根儿没等她回答,就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向咖啡店走去了。曲若伽发完了通知,见方清月在忙,眨眨眼,便悄悄跟上了自家队长。 —— 咖啡店柜台前。 等成辛以扫好了码,曲若伽乖巧地从店员手里接过四杯咖啡,确认过门外的方法医没有朝这边看过来,在走出店门的前一秒,顿了顿,拿定主意要尽一份助攻之力,便慢慢开口,但目光始终不敢看身边的暴脾气老师父,只盯着怀里端着的咖啡杯盖。 “头儿……那个……方法医觉得你长得好……比闻法医更好。” 说完,还专门腾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又兢兢业业补了一句。 “我们都站你。” 但小姑娘终究胆子小,一向被魔鬼队长训怕了,表明立场之后,也丝毫不敢看他脸色,更是半秒钟都不敢多做停留,一溜烟儿跑远了。 …… 那辆脏兮兮的车正好在这时沿着车库上坡慢慢开出来,车身脏污、车胎黏着碍眼的淤泥,还有几条划痕,是在前几天抓捕李秋伟的时候在乡下连排泥胚房外刮蹭的,跟周围那些高级白领、商界精英合伙人开的光鲜亮丽的车子比起来格外醒目,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纯血统巨人穿梭在一群头颅骄傲、羽毛抛了光的雪白鹤群中。 曲若伽头也不回地跑到驾驶位边把咖啡分给孟余,又战战兢兢挪回车身右侧,瞥了一眼正毫不知情坐进后排的方法医,再一回头,就看到自家队长正皱眉冷脸走过来。 小姑娘手指颤了颤,心还没来得及提起来,成辛以已经走到她面前,拿过两杯冰美式,瞪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我谢谢你呗。” …… “咋了?”孟余不明所以地探头问。 “……没事……”曲若伽红着脸摆手,因为嘴角绷得太用力不敢笑出来,嗓音都变得有点失真,在成辛以转身跟着方法医坐进后座之后,才敢埋头坐进副驾驶。 “老曲,说,你是不是偷偷给头儿献了什么殷勤?” “……你有病啊……好好开车吧你……” “切,不说拉倒。” …… 曲若伽恨铁不成钢地从孟余身上收回目光,冲着捧着冰美式面露茫然的方清月笑笑,转身蜗牛似的缩回座位。 “对了,头儿。” 开上返程高架之后,孟余突然想起什么,从后视镜里看向成辛以。“齐妈刚给我打电话,说有人事调动的事情要找你说,给你打电话你占线,让你回去之后找他一趟。” “嗯。” “人事调动?我们队的?调谁啊?”曲若伽忍不住打听追问。 “不知道啊,中午吃饭那会儿也没听他说这事,可能突然来的消息吧。头儿你有听说过什么苗头么?” “有。”成辛以咬着塑料吸管,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怎么说,该不会我们队要调来新人吧,男的女的?” 成辛以放开吸管,身子后倾,双腿交叠,翻来翻去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也不抬头看前面的两人,眉心平缓,面色沉静,口中慢条斯理道。 “你齐妈终于答应我,把咱们队里平时闲话最多、最不专心干正事的那个,调到后勤去烧三个月锅炉。” …… 前排老老实实归于安静。 —— —— 【第三卷完】 第五十六章 两场美梦(1) 第112章 ·两场“美梦”(1) 【第四卷:《左右手》】 —— —— 六月二十五日。 “室内无烟,但他站在室外。” 亲爱的。 最近我又开始做这件事了,我又开始忍不住,就像十年前。 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毕竟你一直都那么敏锐。 可这样浓烈的情绪又如何可以抑制得住呢?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像走过疯狂临界点之后的平静,像全盲之人渴望光明,可面对骤然穿透沉寂黑暗的光束时却又不得不迫切渴求遮挡眼球,像躺在冰冷雪堆里想念旺烈火种,但依旧永远无法抓住任何一粒红碳。 那个人曾经说过,高强度的忍耐和克制是爱情中最稀罕的能力,我想我终于渐渐能够理解。有些时候,我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不再在意了,不再在意你的冷漠暴戾,不再在意危险临近,不再在意挫败和绝望,不再在意鱼失去水,不再在意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但有一点,我始终都不明白。 那个人,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她真的也如我这般平静吗? 防晒衣,又是防晒衣,像一场诅咒,一场带着慈悲施舍的诅咒。 我盯着她的背影,甚至比盯着你还要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那样平静淡定地看你、和你说话,和从前不一样,却又一样。 玻璃门发出轻响,自动迎进空调室内欠缺的热度,棕色木桌留下黑色湿迹。 你走出玻璃门,我摘下帽子。 这场梦该醒了。 但亲爱的,我会一直爱你。 第五十六章 两场美梦(2) 第113章 ·两场“美梦”(2) —— —— 夜幕低垂,蝉嘤戚戚。 刑警一队办公区寂静如同深海,烟草气味充斥四里。不知是哪个毛手毛脚粗心大意的人曾在几分钟前匆匆经过,把刚磨的新鲜咖啡粉末洒了一簇在最大一面会议方桌的桌角。陆瑶以力所能及最轻的动作幅度小心翼翼抽出两张纸巾,卷起其中一张贴在光滑桌面上,静悄悄地擦拭,不发出一点声音,把它们一齐收进另一张里,再弯下腰,贴着桌面仔细查看,确认没有遗落的粉末了,才又直起身,把两张纸巾团团包裹好,踮着脚,轻手轻脚放进垃圾桶。 做完这些,她悄无声息在桌边坐下,脸颊微红,看向办公区另一边,心中暗暗升起对自己的少许埋怨。 如果……她沮丧地想,如果她能把这桩案子的材料钻研得再透彻一点,又或者专业知识积累得再踏实一点,那么现在,她也许就可以构思出一个跟案件有关的、既有深度又有探讨价值的问题来主动开启一段话题,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地,打破此时此刻这片窒息般的寂静。 而不是像这样,只能干坐着,偷偷摸摸地,用余光瞄他。 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出。 …… 此时此刻的办公区里,只有她和“美梦”两个人。 稀罕又期待的独处机会来得太过仓促,反倒让她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克制不住地一直在偷瞄他,却无比懊恼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跟他多搭上哪怕一句话,更不知道该怎么样,能让他看她一眼。 …… 其他人大概都还在各自忙碌,没回来,方法医也在和闻法医商量其他案子,晚点才能过来。唯独她幸运地来早了一些。离“621碎骨案”案情讨论会开始还剩一段时间时,她抱着一沓材料和笔记本一走进来,就看到“美梦”独自一人,站在最大一块白板前写字。 但他只在她进来小声叫了他一句“成队”时侧头看了一眼,淡淡颔首,面无表情,一个字都没对她说。 他写了很多字,关于这桩碎骨案的已知信息,密密麻麻一张白板,还在另一块白板上画了一张人物关系图,笔尖刷刷地在白板上划过。直到他写完放下笔、坐下合眼休息了,她才意识到他这次写字用的是右手,字迹也与上一桩画廊案开会前他用左手所写的不同。 一定是因为左手受了伤不方便吧……她上次参会之后偷偷拍了照片,回去还翻来覆去对着那些字偷偷发了好久的花痴。 依然提不起勇气主动跟他说话,她只好掏出手机,先调到静音再放低,又偷拍了一张他的右手板书。 他左手写的字特别好,是她即使不带主观滤镜也会觉得惊艳的那一种。笔锋硬朗桀骜,却又不失章法,笔画走势带着一股练过毛笔字才会有的游刃,潇洒流畅,肆若游龙。至于右手,稍微逊色了一点点,但仍然很好看呀……她默默想,这次也许是带了点滤镜的,可不管怎么说,都比她印象中那些善武不善文的男人要厉害多了,徐法医、赵法医,一起实习的小杨学长……尤其闻法医,半中半西的,偶尔写几个字,简直像是一大堆虫子在歪歪扭扭地四处乱爬……毫无争议,“美梦”肯定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里写字最好看的一个了。 侧过头,他依旧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走廊里还没有传来脚步声,让她可以稍微大胆些,仔仔细细地偷看他。那只搭在椅背上的左手手掌,已经被重新换了干净的纱布,处理得也比前几天更细致,包扎得更整齐,修长手指随意垂着,纱布半掩之下的每一根指尖、每一寸骨节都依然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这怎么会是一个常年魔鬼作息、饱经风吹雨淋的人的手呢?除了肤色晒得偏深和瘆人伤势之外,竟然比女孩子的手都要好看…… 正想着,那只左手突然动了动,陆瑶连忙收回目光,假装在专注阅读白板上的案件信息,余光注意到他把手伸进了裤子口袋里,好像在找什么,但没找到,然后他放下高高跷起的一条长腿,站了起来。 “……成队?”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手,勇敢地抬头细声细语开口,以为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事。但他只是摆了摆手,没一丝侧目,就径直出去了,只留给她一个疏远冷漠的背影。 “唉……” 她听到自己居然把气叹出了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捂住嘴巴。 又等了一会儿,施言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纸质材料进来了,陆瑶帮着施言一起按人头提前发好会议用的材料。分发完后,发现饮水机没水了,施言去换水,陆瑶觉得一个人呆在办公区里也无趣,便跟他一起过去搬新的水桶。 但施言当然不会让女孩子干这种重活,她便只在杂物仓里取了些新的零碎办公用品,跟在施言后面往回走。沿着一楼走廊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前院停车场和一大片空地,陆瑶视力不差,第一眼就又看到“美梦”,身材高大,宽肩长腿,从院外方向回来,手里捏着两盒烟,刚刚拆掉其中一盒的塑料包装,正垂头抽出一支咬在齿间。 原来是去买烟了。 陆瑶有些羞愧地自忖,她一定是魔怔了,居然会觉得他就连撕开烟盒铝箔纸的动作都性感得那么与众不同。 接着,她看到他眯起眼睛,视线落到法医楼的方向,于是她也望向那个方向。方法医和闻法医正一前一后走过来,三人对视后,闻法医脚下似乎顿了顿,才跟“美梦”点头打了招呼,“美梦”也点头示意,脚步停下来,像是在等他们。 另两人走近,闻法医说了几句话,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大概是要去二队那边的另一桩案件现场,只留下方法医和他站在原地。 “美梦”侧了侧头,用包着纱布的左手把还没点燃的烟从嘴上拿下来,问了句什么,方法医则先是看看他,两人短暂对话两句,她又把两只手从白大褂口袋里伸出来,合在一起搓了搓,垂下头,左右摇了一下,神情似乎有几分沮丧。他又开口说了什么,嘴角连带着这句话一起,以极小的幅度向上扯动了一下。 没来由地,她倏地又想起“美梦”提过的他养的那只猫。如果是在哄那只软糯糯的小奶猫,他应该也会是类似的表情吧,笑容一定不会太明显,而是会很浅很浅,但偏偏,就是会越浅越迷人……她的脑中冒出一个无厘头的比喻……就像一座常年漂流在深海的独旅冰山,冷飕飕、硬梆梆,毫无生气,猝不及防一抬头,却突然发现有一只不嫌冻脚的鸟,落在了自己头顶上。 —— —— “怎么了?” 尽管天色已晚,但今天二队也在加班,来往还有不少同事经过,成辛以便没有离她太近,只站在几步之外。 “嗯?”方清月抬头看他,目光扫过他重新捏在手里的烟。 第五十七章 两种可能(1) 第114章 ·两种可能(1) “皱着眉干什么?”他盯着她的眉心,抬抬下巴。 “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案子,想来想去,总觉得……”她的手指交缠成麻花状,叹了口气。“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有这种感觉么?” “哪里不对劲儿?” “就因为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所以才觉得奇怪啊。按理说,再复杂的案子,查到现在,好歹也会有那么一个大致的思路或者切入点,可是现在这一桩……就……没有。” “没有?”他挑挑眉,又替她增加另一个选项。 “还是拿不准?” 方清月瞪了他一会儿,眨眨眼,慢慢鼓起腮。 “拿不准。” 成辛以看着她无意识的小表情,扯了扯嘴角。“那不是很正常么,慢慢捋,急不来的。” “……哦。可……还是挺奇怪的……”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迈开步子往楼里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转过身看他。 “你已经有了,对吧?或者说你已经……拿得准了?” 成辛以转着手里的烟,肩头微动,不置可否,不急不慢抬腿跟上。 “准不准不知道,就一般。” “一般?” ……一般是什么意思? 成辛以好整以暇看着她。大概是戴久了框架眼镜有点累,这会儿金丝细镜框已经被她摘下来,像老太太戴花镜的姿势一样,用一条浅金色细挂链挂在胸前,眼波盈盈,眸光清亮动人。一沓会议材料夹在臂下,白天外出时她散着一头玫瑰花海般的波浪长发,但现在为了方便工作,又挽起了一个松散的低发髻,懒洋洋没章法地趴在脖颈后面。但她照旧梳得马虎,最下面永恒地落下了一缕长长的发丝搭在肩头。 他抑制住直接伸手帮她理头发的冲动,捏扁烟嘴,在二队一小波年轻同事路过跟他们打招呼时沉静应声,之后又偏偏头,示意她边走边说。 微风徐徐吹响一侧窄长树叶,两个人踩着温柔风声一前一后走进楼里,缓缓踏上一楼长廊。 “一般的意思就是,不至于太容易,但也不至于太复杂,万变不离其宗。” 那意思就是一切尽在掌握呗……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种话,方清月多少会觉得对方带了一点吹嘘味道,奈何说这话的人是成辛以,她虽然还只是个新来的同事,但偏就是信他这么说确实是出自真心,不是吹牛。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上次办时间跨度这么长或者更长的案子,是什么时候?” “上次?” 成辛以停顿了一下。 他最近正在查的另一件私事,时间跨度不就是这桩案子的一倍么? 但当然还不能告诉她。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 “两年前吧,那年暮云机场扩建翻地,那一片曾经挖出过陈年尸骨,当时老季还没退休,他判定死者的死亡时间超过六年。” “当时顺利么?” 成辛以耸耸肩,见她有兴致听,便耐心回忆道。 “尸源的认定比我们这桩案子慢了不少,因为那片案发时还是郊区密林,人烟稀少,基建欠缺,但好在死者生前就在本地务农,社会关系比起要瞿洪简单得多,所以在确定了尸源之后,后续的排查就像劈竹子,节节破节节开,还算顺利……” 她认真听他概括讲着当时的大致侦查经过,专注琢磨着,同时注意到那支烟的滤嘴在这个过程中被他捏了放、放了捏,等他说完一堆话,又看他喉结滚动、下颌线微紧,便从自己口袋里摸了两条独立包装的酸枣片,赶在他掏出打火机之前递给他一条,另一条看似随意地飞快塞进了自己嘴里。 然后也不等他反应,皱着五官思索,边往前走边继续开口。 “我们这一桩案子,尸源认定的进度确实没拖后腿。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总感觉有点……乱……” 但枣片大概太酸了,她说到一半,被酸得闭紧嘴巴,最后一个字吐得不清晰,看得成辛以都不禁觉得牙根发麻,替她吞咽口水。 等她缓过劲儿来,吐一口气,又道。 “有些案子难在搜集证据,有些案子难在整合线索,这一桩明显属于后者。线索好多,每一条线索都可疑,都像是值得深究,可偏偏却又统统指向不同的方向。是吧?” “嗯,是。” 因为他声音里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所以她垂着脑袋,没为这句回答中流露出的敷衍鸣不平,也没看他,只是似有若无哼了一声。 两人没等电梯,不约而同选择步行上楼。 “不过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我好像从哪里听到过。”他缓缓说着,一边把烟塞回裤袋,拆掉枣片包装一口吞下。 “哪句?哦,‘每条线索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应该是阿加莎的书。好像是……《沉睡谋杀案》吧。” 她边回忆出处,边迈上新一节楼梯,却发现身后脚步声消失了,那人掉了节奏没跟上来。转头一看,成辛以正紧紧闭着眼睛,头向下垂着,那张不论旧年今日都一度曾令无数小姑娘神魂颠倒的脸此时正毫无偶像包袱地皱成一团,满脸痛苦神情,薄唇直朝下撇,隐没进浓密胡须,下颌绷得一如张弓,一手捏着楼梯扶手。 …… 方清月努力忍住不笑,抱臂站在上层台阶上,等他缓过酸劲儿之后抬头不可思议地瞪她,似乎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响亮的粗嗓门。 “哎,方法医,老成,还忙着呢?” 她回头,二队队长姚澄亮正从楼上一步两节台阶跨下来,手上整理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衬衫衣摆,额头和嘴角都隐隐生出油光。 “姚队。”方清月淡淡招呼。 “方法医辛苦了吧,我听说你们这案子也挺棘手,听说你也跟着熬了好几天了,挺累吧?太惨了,摊上这么个——”姚澄亮抬起方形下巴,毫不客气地点了点成辛以,后者尽管面色已恢复沉静,但正在摸自己的嘴角,似乎真被酸倒了牙。“——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唉,老杜也真是,把你分给我们队多好,肯定不让你累着。” “还好,不算很累。”她弯眉笑笑。 “查得怎么样啊?”这句问的是成辛以。 “还行。”成辛以含含混混应了一句。 “你咋了?”姚澄亮见成辛以声音闷闷的,神态也不似以往冷厉,不禁打量了他几眼。 “没咋。”他放下手。 结果姚澄亮大概是以为他又在犯什么浑,突然语重心长开始教育道。 “你真的,老成,别一天天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最烦女法医’,你也不看看人家方法医帮了你多少忙,又是拼骨头、又是还原人脸,我可都听说了,人一个姑娘能顶一个法医和半个鉴识员,知足吧你。” 成辛以翻了个白眼没出声。 “还有啊,别一天天让人姑娘加班熬夜,人家和小闻两个金童玉女还得抽时间谈恋爱呢,你真是太讨厌了……” ……方清月脸上的微笑僵住。 瞟一眼成辛以,后者居然难得没翻脸,就淡淡睨着她,似乎在等着看她反应。 ……但左不过就是些各有滤镜的以讹传讹,她才懒得解释。 于是她也只是摇摇头,木讷地回了句“不是。”然后也不等姚澄亮再开口打趣,又像哆啦a梦发扑克牌似的,又一连从口袋里摸出三四条酸枣片,伸向对方。 “姚队吃点零食吧,饭后解腻,还能补充维生素。” “哎好呀。”姚澄亮接过来,咂咂嘴。“你看看,有个姑娘就是不一样,我们队那些糙汉子,根本没这待遇。这个好吃吗?” 还没等她答,成辛以就先点点头,一脸严肃,言辞凿凿,带着让人丝毫不怀疑其中真伪的威信。 “挺好吃的。” “那我就不客气啦!我先走了啊,后面一堆事儿呢,谢谢方法医啊!走啦老成!”姚澄亮一边大大咧咧摆手,一边转身大步流星往外去了。 恶作剧完毕,杵在楼梯中间的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转了身继续向楼上走去。 第五十七章 两种可能(2) 第115章 ·两种可能(2) 二楼走廊靠近楼梯处有一个老刑警在边接水边歪头打电话,姿态忙碌,只来得及草草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透过二、三层之间平台的玻璃窗,能看到刑侦大楼后方几百米开外的警员宿舍楼,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其中十几间亮着灯,几个身穿作训服的年轻警员有说有笑结伴步入宿舍楼,两棵香樟树在楼下晚风中相对而立,摇头晃脑地絮絮发出低喃。 成辛以慢慢走到她斜后方,伸出手,把她一直捏在手心里、随着思考无意识机械叠来叠去的枣片包装袋拿过去,掌侧纱布蹭过她的指尖。随后,他把两个包装袋一起丢进角落的垃圾桶,淡淡道。 “两种可能。” 方清月看向他。 “‘每一条线索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只会有两种可能的原因。第一种,是因为路太长、还没能绕回来,那就意味着我们还得去找更多线索,继续向前填更多的坑、铺更长的路。” 像是包装袋仍然还在手里一样,她的食指和拇指指腹依旧缓缓互相搓着,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着一页又一页材料。 “那第二种可能呢?” “假的。”他言简意赅一如既往。 方清月的脚步瞬间顿住,脑中好似有一根弦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云开雾散仿佛近在咫尺,可又仍旧模模糊糊的,似乎还有什么细小的疙瘩隐在暗处,看不见摸不着,却总是在不停地困扰着她。 “你是说现在有假线索?” “对。” “那你觉得哪些是假的?” 成辛以偏头睨了她一眼。“我要是现在就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今天这个会就不是讨论会而是总结会了。毕竟……‘警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对吧?” 又是他喜欢的哈利·霍勒。霍勒第三诫。 她抿起嘴角,点点头,自然而然接上下一句。 “——‘而你也必须享受那百分之九十五,不然会发疯。’——” 四目对视,密林般的胡须之下露出一抹微笑,令她倏然想起最早让他认识她的那本哈利·霍勒警探系列第八部书中关于男主角的形容——“微笑让他变了一个人”、那种突如其来、令人意外的、“充满孩子气”的感觉,短暂一瞥的“云层之外的天空”。 他越来越像霍勒了,她竟然无端生出这种念头。也许人都会不自觉向喜欢的人物角色越靠越近吧,但她讨厌这个念头。她不希望他经历任何苦难,不希望他留下任何疤痕,最好永远都不要。如果可以自私一点、坦诚一点,她甚至不希望他做英雄。哪怕脾气差也可以,她宁愿他永远是满身缺点的狂躁雷公,也不希望他做伤痕累累的迷人英雄。 可是…… 眉间笑意渐滞,方清月重新垂下头,身侧空着的一只手收回白大褂的口袋,没有注意到四周空气随着这个动作凝住片刻。 过了一会儿,等她屏息凝住心神,把思绪锁在案情上,才又抬脚迈上新一节台阶。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先核实每一条线索的真实性,从中找出假线索来排除掉?” 但他摇了摇头。 “不是。具体要做什么、怎么做,得等大家讨论过才会知道。有可能是这个,也有可能不是这个。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查案思路,没必要非得过早地强扭在一起。我现在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是。” 她的目光落在台阶上,看着他的影子在她身边缓缓向上移动,被楼梯折线映出坚硬棱角,听着他继续沉声解释。 “每个刑警都有自己的查案习惯和思维秩序,都是在各自职业生涯里一点一点累积成的,但这都只是自己的秩序,没必要强行普及,更不可能是唯一且永远正确的。比如,有些人习惯从看到一桩案子的第一幕开始,就一丝一丝去寻找矛盾点,但有的人习惯在通盘总览一遍之后再这么做;有些人喜欢把所有关联的时间、地点连成一整张假想的三维图,把自己置身其中换位思考,但有些人却会排斥这种做法,认为这样做太主观,容易遗漏细节。” “所以只有在搜集线索的阶段,需要所有人保持同一个方向,到了现在,信息整合阶段,就已经不需要了。适当的自由发挥,才能预留出碰撞火花的空间。” 她慢慢点头,紧接着又无意识摇了摇头。成辛以停住脚步,探询目光径直落到她脸上,于是她才又连忙抿紧嘴角,摆摆手。 “我……我还以为,像你这么追求工作效率的人,一定会要求团队里所有人必须步调一致,直接走捷径。” 他耸耸肩。 “刚当队长那几年,我确实这么想过,也这么干过。但后来慢慢发现,带队打团战和自己一个人单干,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思路,优势劣势也完全不同。更何况,我也没有办法保证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找对那条捷径。团战的好处不就在这儿么。” 是啊,她温顺点头,同时不动声色咬住一点嘴唇。 “刚当队长那几年”,那应该就是他二十六、七岁的时候,但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能壮着胆子看一看那些白纸黑字的生硬履历表,轻描淡写听一听曲若伽等人闲聊时偶尔昙花式的随口提及,竖着耳朵,但假装毫不在意,不在意她错过他的那些年,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察觉到她沉默,成辛以偏过脸,静静端详她。 三楼走廊楼梯口的白炽灯光线强烈,如果她抬头看他的脸,眼睛就会被他身后天花板上的条型灯管刺晕,于是她便又眯眼低下头,茫茫然抬手去理自己的头发,张开五指,顺着发顶从前向后捋了一下。但发量太多,鬓边半长发丝被集中到头顶之后,反而更加不听话地统统垂下来,变得乱蓬蓬的,足足挡住她半张脸。莹白灯光照在她又长又卷的浓密睫毛上,眯起成一条缝的细长眸子,唇瓣是浅淡自然的粉色,刚被她自己咬过,还有一点濡湿,再加上那种迷茫恍惚、专注陷在思绪里的表情,让她整个人像只不知不觉就修炼成了精的狐狸,妩媚至极却全不自知。 成辛以感觉到自己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本能地想伸手做点什么,但在这之前,先转了头过去,望向走廊的遥远另一端。施言正扛着一桶水从转角处颤颤巍巍迎面走来,黑框眼镜歪着,陆瑶跟在他身边,抬头向这边张望,一望到他便登时满脸通红。 他重新板起脸,后槽牙小幅度相互摩擦,有些讶异地发现她那一小片魔鬼零食的余酸竟依然绕梁不退。 脚步声拖拖嗒嗒由远及近,杨天铭叼着半截烟从他们身后出现,见到两人,朗声打了句招呼。 “头儿,方法医。” 成辛以回过头看了一眼。 “尚吴呢?” “后边。”老杨抬手往后指了指,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长调哈欠,猛地吸进一口烟,那架势简直就像是要把整支烟杆全都吃进肚子里,看得方清月不由下意识紧了一下脖子。 “我先进去了啊,头儿,喝个咖啡,不然可真顶不住了。”老杨这会儿也已经连熬了几天,满眼泪花地冲他们摆了摆手就进去了,只留熏天的烟草味晃在眼前。方清月正想跟上去,却又听他问了一句。 “还有么?” “什么?” 烟气散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依然是案子,但他只摇了摇头。 “戒烟的零食。” …… 方清月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作势掏了掏两边口袋。 “现在没了,我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不过……”她露出一个理直气壮又略微遗憾的表情。“那个酸枣片只是用来补充维生素的,解压提神。没那么多别的功效。” “是么。”成辛以低低哼了一声,歪歪脑袋,被捏了好几轮的那支烟重见天日,甚至还冲她刻意多晃了两下。 “那就没办法了。” …… 第五十八章 巨人队会议(1) 第116章 ·“巨人队”会议(1) 尽管不太好意思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刑警一队所有在任的男警察中,施言是个子最矮的那一个。他刚毕业来实习第一天,就发现自己只比伽姐高出小半个头,除了一米九整、气场如山的自家队长之外,尚吴哥一米八八,基本跟头儿差不多,杨爷一八五,孟哥一张圆脸不显高,但其实赤足身高也足足有一八三。就他,考警校的时候刚刚过身高标准线,一直到现在了,摸过无数门框上沿,也没再怎么长。 所以这会儿,当他试图把这桶刚拆封的水往饮水机上举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他们队里的这台饮水机放得比其他办公室都更高一些,全市局人都知道他们一队是“巨人”队。 他努努力,默默在心里拜托最近苦练的健身器材保佑自己,憋了股劲儿不敢松懈,肩臂施力,慢慢往上挪,再往上,终于不露怯地把水桶顺利放了上去,只少少洒出来一点点在地板上,他低头去看,结果眼镜险些滑下来,一旁的陆瑶连忙帮着扶了一下,把他眼镜扶正。 “啊,谢谢……” “不客气。”陆瑶小声答完,脸又开始发红,转头看向外面。方法医和头儿还停在走廊窗前说话,杨爷赖赖巴巴的粗烟嗓从更远些的地方传来。 他转头看看陆瑶,又看看正在眯眼点烟的头儿和脸色冷冰冰走进办公室的方法医,不由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从外面赶回来了。施言翻着电脑里的材料,看着看着,听到头儿在叫自己。 “施言。” 他一抬头,一只激光笔穿过缭绕白雾凌空飞来,像一道黑色闪电,他慌忙抬手接住,应了一声。 轮到他了。施言不禁有点小兴奋,在座位上动了动,凭空点了一下鼠标,又搓了搓手。 —— 一队开会讨论案情有个习惯,听说在他还是实习警员之前就已经有了——除了跨队的大型案情讨论会、或者有老局长亲临下场坐镇的那种之外,头儿都一概不爱主持会议,而是就板着张阎王脸坐在角落里闷声不响地抽烟,把带着大家从头到尾缕案情的任务交给他们这帮人中的某一个。而至于具体交给谁,也完全不论年资、能力或者案情难度大小,毫无规律可摸,反倒好似纯粹随机、就像是头儿进会议室第一眼看到谁,就把激光笔抛给谁似的。比如刚办结的城西画廊坠亡案,负责这项工作的是孟哥;六月上旬的明鑫港码头溺水案,负责主持开会的则是杨爷。 不仅如此,在第一遍集中梳理案子的时候,头儿多数不会插话,只是偶尔在整体思路严重偏了、钻了某个牛角尖的时候,才冷冰冰地敲敲桌子,把大家的思路拽回来。 就像他刚来那会儿碰上的一桩连环劫杀案,负责贯连思路的是那时刚刚转正不久的的伽姐,当时参会的除了孟哥之外还有个思维跳脱的女同事——听说是对头儿有好感,家里亲戚又有点权势,临时借调来一队旁观学习的——也特别爱抬杠。伽姐那时候也初出茅庐没太多经验,那两个人一跑偏,她也不太知道该怎么把话题往回带。只有遇到那种情况时,头儿才会冷冰冰踹一脚孟哥的椅子腿,或者直接破口骂一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才能让伽姐顺利继续捋下去。 对,就差伽姐还没到了。队里氛围和平时开集体会前差不多,蔓延着一股即将展开头脑风暴、张弓拉弦的紧张感,但只要有孟哥在,这根弦通常就不会绷得太紧。孟哥总爱说闲话。陆瑶和新来的实习警员小秦刚刚慕名旁观完杨爷“一口干掉一桶泡面”的绝活,眼中流露出他自己两年前刚来队里时也常常会出现的惊诧神情。距离八点整还剩一分钟,施言环视一圈,数数人头,一边想着案子,一边犹豫要不要给伽姐打个电话催催,下一秒就听门口传来她的声音。 “啊,对不起,头儿……” 施言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曲若伽抱着一摞比她人还高的材料,看起来是刚打印好,脚底堪堪站稳,看上去是差点儿撞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头儿,但她撞到的却是另一个刚回来、正转头伸手扶她胳膊的尚吴哥。 也难怪她认错人,只看背影的话,头儿和尚吴哥的身高和体型确实相差无几,平时又抽同一个牌子的烟,所以烟味也像。 施言站起来,打开投屏,把自己的电脑调试好,又直起身子,喝了口咖啡润嗓子,放下杯子时,正好看到头儿已经走到一贯常坐的角落,留在原地的尚吴哥则已经把伽姐怀里所有的案卷全拿到了自己手中,伽姐的脸在那后面露出来,像陆瑶一样也有点发红。施言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空调显示屏的温度,想着今天的冷气是不是开得不太足,室内太闷热了吧。于是他拿起遥控器,勤勤恳恳把温度再调低两度。 等所有人围桌坐好,施言摸了摸鼻子,开口道。 “那……开始了,头儿?” 成辛以在角落里眯着眼点起今晚第二支烟,烟杆前端上下晃动两下。 “那就从骨头开始吧。”施言的目光在白板和投屏上转了一圈。 “发现碎骨的地点是淮海市民公园西南的一间三排位公共盥洗室。根据目前的检验结论,目前发现的碎骨中已知85%均属于五年前的被报失踪者,也就是本案死者瞿洪。根据颅骨还原——”他点开三维立体扫描图,又分屏点开另一幅手绘素描面部图一起置于投影画面中。“还有根据头骨特征做的面部画像,经与瞿洪生前比对,几个基本特征接近度极高,基本可以判定一致。” “方法医,这是你画的?”孟余突然问道。 施言看向方清月,后者正把挂在胸前的眼镜戴到鼻梁上扶稳,金色挂链在她的白皙侧脸两旁垂下来,多出来的两小截分别落在一对月牙锁骨前方,明明是极精致妖娆的一张脸,点头的动作和神情却活生生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学究。而在她点头之后,孟余不禁露出一丝惊讶赞叹的表情。根据颅骨还原面部进而作出人脸画像的这种技术,这么多年来,他只看过季老施展过一次,剩下的就都是侦探小说和影视剧里了,何况季老是什么级别的大神啊,没想到方法医年纪轻轻的,竟然也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做到,而且画功看起来甚至更加细致。他又一次感觉杜局真是疼他们一队,这个法医所和刑警队之间的隔空分配安排实在太妙了。 施言小声清清嗓子,继续道。 “所以目前倾向于认为,瞿洪为‘6.21碎骨案’中的第一名但不确定是否为唯一一名死者,至于剩余的15%碎骨,暂时不能确定是不是瞿洪本人的。方法医?” 方清月点点头,翻到报告的固定位置。 “目前已知碎骨中均未检测出可疑毒物成分,根据骨密度检测,死者因生前患有某种自然疾病致死的可能性也非常低。但因为陈尸环境复杂,尸骨遭受污染严重,从理论角度讲,暂时无法绝对排除一切可能性。目前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剩余的15%碎骨中有一节指骨不属于瞿洪,为生前钝器力作用断离,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属于一名成年男性。” 施言接着道。“经过我们在系统里的查询,这一节指骨还没有匹配到数据,我认为可以先暂时把它列为本案第二名涉案人员。我们就叫他‘x’。” “那我就想提问了,目前为止,我们查到的这些涉案关联人员、包括瞿洪身边的熟人里,都没发现有谁是缺了小指的,难道说我们……”孟余摸了一把自己的圆下巴。“……还没摸到重点?” 第五十八章 巨人队会议(2) 第117章 ·“巨人队”会议(2) 曲若伽不赞同道。 “但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小指的主人就是凶手啊。而且如果凶手真的是杀人抛尸,又选择在化粪池这种地方,那说明凶手对死者的恨意可不是一般的大,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断指也跟着一起扔进去?那可是化粪池啊,又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她不由打了个恶寒。 “嗨屎坑呗就,还化粪池,整那么文绉绉。”孟余撇着嘴道,惹得曲若伽颇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又开始了……施言无奈地瞅瞅角落里的队长,却有点意外地看到他并没有要踹孟哥椅子或者发怒开骂的意思,只在兀自低头翻看材料写写画画,并没有理会这句案情讨论会上的公然废话。 施言沉沉心,感觉最近这段时间头儿好像很少发火骂人了,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冷冰冰的、神情可怖态度严苛,但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会突然把他们几个骂得狗血淋头——甚至以前还曾经把伽姐和几个新来的实习警员骂哭过好几次——的情形,倒真是很久没遇到过了。 他偷偷瞟了一眼同样在专注翻卷的方法医,把思绪收回来。 “这个我们……先放一放吧。我们还是先来看这个……呃,已知死者这一块。” 施言推了推眼镜,翻过一页投屏界面,拿起激光笔。 “死者瞿洪,失踪时年龄为五十四岁,是之前的海市雯惠xx洗衣有限公司的法人和实控人。这家公司目前已经按程序注销。初步判定死者的死因是利器刺穿颅骨。死者尸体被发现的具体位置,是化粪池的地下排污管道入口处,暂时不能确定此处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根据这张施工图纸来看,具体陈尸位置是在这里——”他圈出施工图上的一处锐角斜角。 “因为地势原因,这个公厕所连接的地下排污管道的路线设置有一个小角度的转弯卡口,污水窨井的入口空间较一般的设置标准更窄,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量尸骨都还能侥幸留存在排污管道五米范围之内的原因,全都是被污水堆积到这一处了。所以经过六月二十一日当晚的集中打捞,才能顺利发现目前本案已知的全部尸骨。” “根据承建施工队的回访结果,这一段片区的整体施工时间在五年前的七月份到九月份期间,而瞿洪于五年前的八月十九日由妻子郭惠婷报警失踪,时间上是吻合的,所以我们可以把死亡时间初步锁定在八月十七日到九月二十日期间,也就是从瞿洪家人报警失踪到化粪池垫层前的最后一天。而死者手机最后一次双向通话的时间是八月十七日下午四点三十三分,通话对象是公司员工,当时我们的同事已经核查过,这个员工没有作案时间,与死者联系的原因也确实是公事,没什么可疑。但是当晚他所称‘临时有事回公司处理’,这个理由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施言一边说着,一边拿了笔,在成辛以简略写剩的大片空白处补填上详细信息。大概是一队的人都早已看惯了成队的“两手”好字,不以为奇了,或是根本对优秀的书法作品缺乏欣赏能力,于是陆瑶发现,当小施警官那几个蜈蚣一般的字歪歪扭扭、反差异常强烈地爬在那么好看的一个“洪”字旁边时,大家居然都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填完几行字,施言又在大屏幕上调出五年前的市交通地图,用红色亮标指出重要地点。 “我和田哥已经复看过了五年前失踪案卷宗里的监控,死者于八月十七日晚开车驶出家门之后,曾沿闵芷高架一路向东北行驶,方向的确是往公司去的,但因为当年那条高架桥有一段正在修建,在开出十公里之后就没有路面监控了。而后期发现车子的那个废弃厂房,也是在监控死角里,当时负责的同事已经排查过这中间的路段,没有发现。车子找到之后,行车记录仪已经被人为破坏,目前无法准确核实这辆车的途经路线。” “但在瞿洪失踪期间这个施工队施工的具体进度,还需要再一步确认,看看有没有可能进一步缩小死者遇害的时间范围。”施言看向主要负责联系施工队的田尚吴。 田尚吴道。“这个承建方在本市同行业中规模算是比较大的,我们下午已经在工程公司那边调出了当年所有的验收审计材料,我和杨哥初步过了一遍,从化粪池整体修建进度来看,并没有大问题。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个工程的监理员叫吴文轩,正好是本案另一名关联人员吴文奇的堂哥。而这个吴文轩,在这项工程竣工之后,就已经离职了。” “这么巧?有点可疑啊。”孟余把食指指背抚在下嘴唇上,咂道。 “根据调查,暂时还没有发现吴文轩和瞿洪之间有直接的联系,据吴文轩在电话里的说法,也说是从来不认识瞿洪这个人。另外,这个工地当时的管理并不算很规范,夜间只雇了一个近六十岁的保安负责看守,监控设备也不完善,而这个看守人在三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有人想在夜里摸黑偷偷进入当时那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并不会是一件特别难的事。” “那如果,吴文奇还不上钱,想杀人躲债,那他也有可能因为知道这个工程的地址和施工情况,想把瞿洪的尸体趁夜丢进去,毁灭罪证?”孟余做出关于凶手身份的第一种猜测。 田尚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面前的一沓厚厚的银行流水明细。 “但吴文奇在瞿洪失踪之后的三个月左右,也就是当年的十一月八号,转了五十万整到瞿洪个人账户上,备注的是还款。” “啊?” “据吴文轩的说法,这笔钱是他借给吴文奇周转的,而在还上这一笔钱之后,吴文奇到现在也都还没有再还剩下的债务。” 施言随着田尚吴的话,把瞿洪的个人账户调出来,往下滑,扶着眼镜寻找那一行。 “第13页。”田尚吴见状提醒道。他和成辛以被人说相像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两个人都有对数字类书证几乎过目不忘的敏锐头脑。 “不过还款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嫌疑吧?” 田尚吴摇摇头。“这个吴文奇经商失败,外债很多,如果我是他,不太可能用这种方法转移嫌疑。” “那吴文奇现在在哪里?” 杨天铭用不太含蓄的音量把嘴里的牙签吐进自己两脚之间的垃圾桶里,田尚吴似乎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后者抬起头,粗糙大手划拉掉自己面前桌上刚掉的烟灰,口齿不清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在用刚刚吞下的二倍浓缩液漱口。 “吴(咕噜咕噜)也(咕噜咕噜……)……” “啥玩意儿,你把舌头捋直行不行。”孟余嫌弃地冲他翻白眼。 老杨咽下咖啡,清了清嗓子。方清月一动没动,但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 “吴文奇也失踪了。” “什么?” 老杨又点起一支烟。 “吴文奇的户籍在旗望岛,就是旗明县下面的那个岛。他从高中起开始来市区生活,但据我们目前能联系到的家属、也就是吴文轩的说法,在他借给吴文奇那笔周转款之后,吴文奇就打铺盖卷儿跑了,再也没回来过。这个人没结婚,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朋友或者伴侣,也没有固定工作,市区租的房子也很早就退掉了,父母在他很小时就车祸离世,是由叔叔婶婶,也就是吴文轩的父母抚养长大的,但上大学之后据说也很少联系了。我们正在排查他的乘车记录等等,但目前还没有发现。简单来说,这个人最后的一次实名活动痕迹,就是还瞿洪那笔钱。” “你们见到吴文轩了?” “电话联系的,吴文轩现在在旗望岛,开了个农家乐,好像还种点草莓什么的,很少来市区。” “转行了?” “对,据他所说,是因为四年前他妈生病,需要人照顾,住市里来往不方便,就在当时市民公园的项目结束之后,回岛上用自家的房产开民宿做生意种草莓。正赶上那年海岛旅游业顶喷,好多人都去那边体验生活,他得了甜头,赚了一笔,索性就彻底转行了。这是工商登记信息,吴文轩的确是在四年前的六月份申请的营业执照,时间跟他说的倒是对得上。” “还有一点,他说五年前瞿洪失踪的那段时间,吴文奇并不在本地,他为了躲债,一直躲在旗望岛上,足足窝了小半年,后来吴文轩借了钱给他,想让他回市里找份正经工作,他这才收拾行李又离岛了,在那之后,就……”老杨打了个响指,摊开那双黑乎乎的大手。 “从旗望岛往来市区,只有轮渡一种方式,但五年前那会儿,轮渡还没有全面推行实名制购票,不太好核实,这一点我们还在等码头公司的消息。” 在老杨介绍情况的时候,施言把吴文奇和吴文轩的资料依次调出来,投在大屏幕上。 “咦,这两兄弟长得还挺像。”孟余歪头端详了一会儿。 “那所以说,吴文轩也是吴文奇的债主之一?那他的证词还可信吗?”曲若伽问道。 “啧……”老杨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提的才是正经问题,大手点点座椅扶手。“所以我感觉有必要去一趟。” “去哪儿?” “旗望岛。我感觉这个吴文轩,有必要见一下,证词有问题。” “啥问题?” “嗯……暂时还说不上来。但岛上就一个小派出所,同行少得可怜,来回传话不靠谱,不太行。” 杨天铭说话总是这么含含糊糊的,像是认真,又像是不太认真,总给人一种对什么事情都不够重视、吊儿郎当的感觉。施言入职的时候他已经被成辛以调过来了,虽然没见过他传说中最遭唾弃时期的样子,但也听说他现在的状态,比起调来一队之前,已经算是好了很多。 好歹知道一起讨论案子了,还主动提出出差要求。 于是一众人纷纷转头望向角落里有拍板权的沉默男人,他还在纸上写东西,短硬头发在深黄色台灯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淡淡偏金的棕色。 “先往下走。”烟嗓低低响起来,笔尖刷刷不停,男人头也没抬。 于是施言把话题转回到死者身份上。 “因为案发之前,死者的这家洗衣公司在本市同行业中算得上是龙头角色了,所以相关联的人物比较复杂,我们已经交叉对比过了一遍,包括死者的主要合作供应商、竞争对手、洗衣店五年前来往密切的vip客户等等,通过时间线排除、空间上走访的方式,已经筛掉了大部分,目前看下来,有潜在的作案动机、同时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主要就是这一沓,二十几个。” 他指向会议桌中心的一摞材料,苦着脸解释道。“死者出事之后,有几家同行业小公司的反应都很活跃,抢滩潮嘛,毕竟市场空出了一大块肥肉。其中有几个小老板,我和伽姐觉得反应还挺可疑的,但也不能排除是单纯的抢滩动作。” 方清月把脑海中浮现出的一群秃鹰扎在滩涂上贪婪瓜分腐尸的画面删除掉,又扭头看向被堆在后面空地上的几大摞材料,那应该就是被筛掉的部分,而其中有一张,就是任嘉的身份信息。 她心里不自然地揪了一下,又回过神来,看向白板。 幸好那个人与这桩案子没有关系,否则即便按规定她不需要被要求回避,依成辛以的脾气,恐怕都不会再让她碰这桩案子了。 第五十九章 三刃刻刀(1) 第118章 ·三刃刻刀(1) 施言看向方清月。 “那方法医,要不我们先来看致死原因吧?” 方清月点点头,把头骨伤势还原的3d影像所在的报告页数念出来,等施言在大屏幕上调到那一页之后,把前几天夜里关于颅骨伤情的发现重新陈述了一遍。 然后接下去陈述最新的结论。 “根据伤痕走势,可以判定枕骨处的这一道贯穿伤——”她指向大屏幕中心那张放大的图片。“——是先形成的。而在第二道贯穿伤形成之前,死者大概率已经死亡。”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 “但是,根据创口碎裂程度来看,在第一道致死伤形成之前,同起点的这一处——”她用激光笔在破裂枕骨外缘画了个圈。“——已经出现过受创痕迹,是钝器击打伤,理论上来讲不致死,只是因为比较轻微,而且曾被锐器穿透伤二次破坏过,再加上掩埋时间过久、陈尸环境复杂,所以花费的判断时间长了一些。概括来说,死者脑部一共遭受过至少三次袭击,第一次是自右后方发出的钝器击打,也就是我标注在报告第8页的‘0号’伤口——” 会议桌上响起刷刷翻页的声音,盖过了空调机发出的低沉呼声。方清月突然想起第一次参会时错发出去的那份纸质报告,她还曾经在那份报告的尾页反面随手写过自言自语式的会议记录,结果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她继续把激光笔的红点贴在模拟影象上缓缓移动。 “第二次是致死伤,自死者六点钟方向到十二点钟,报告第9页,标注为‘1号’,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覆盖了‘0号’。” “第三次,是自死者十点钟方向到四点钟方向,报告第10页,‘2号’。” “结合骨裂程度,1号伤口的形成角度比较偏,在这类伤痕中不算很常见。之所以会形成这种斜角,通常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凶手所在的水平高度高出死者至少十公分,上肢力量偏大,并且从死者后方发动攻击。” 施言扫了一圈白板。照这么说来,如果死者与凶手都是站姿状态下,那攻击者的身高不会低于一百八十五公分,果然是巨人队抓的巨人凶手。从目前筛过第一遍的人员名单上来看,符合这一特征的倒确实是有一个人——李秋伟。 孟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方法医,你跟李秋伟近距离打过交道,你觉得他力量够大么?” 方清月怔了怔,感觉右侧颈部的贴布凉了凉,下意识抗拒式缩回手指交互摩挲。 “我说的是五年前的上肢力量,不是昨天的。” “哦……也对。”孟余这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蠢。 她又不太情愿地回忆了一下李秋伟的体味、眼白色泽和面部神经的不自然抽搐状态,脸颊不适地动了一下。 “而且李秋伟这些年大概率是吸毒的,脾肾亏虚,现在肯定是做不到。” 听到高冷妩媚的女法医如此淡然地评价一个男人“肾亏”,年轻的实习警员小秦不禁想笑,但周围的前辈们全都严肃认真,他只好用手不自然地挡住自己的嘴,偷偷绷住下颌,不敢露出一丝表情波动。 施言道。“对,李秋伟确实涉毒,头儿昨天晚上就这么说,今天上午再一查,果然没错,不过他是在三年前染上的毒瘾。” 孟余咂嘴总结。“那就是说,目前还排除不了在五年前他有这个犯案的能力。” 方清月选择暂时不把心里的真实猜测说出来,淡淡继续陈述第二种可能性。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卧姿。” “卧姿?” 她点点头,注意到坐在对面的老杨拧起眉头,停止啃咬指甲。 “这种姿势不限身高,也不一定是正位于死者后方。只要攻击者与死者的距离足够近,再有一个支撑点借力,那么即使凶手本身没有第一种可能性所需要的力气,也有可能做到。不过这种情况有一个角度基础,就是需要死者的面部非常贴近凶手腰腹位置。” 由于她的这番反向推理表述顺畅,语气又太过严肃,而且没有手势辅助理解,所以孟余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个什么姿势,以及意味着什么。 “所以说,凶手要么是一个力量偏大的成年男性,要么是一个和死者正面拥抱、但力气也不会太小的女性?” 他看了一圈关联人的名字……这相当于排除不了任何一个了吧,根据现有的调查结果,李秋伟和吴文奇的身高都高于死者,而本案所涉及的几名女性关联人员,也没有明确的能排除她们就一定不会跟死者有个拥抱…… 但方清月讶异了一下。 “拥抱?” 意识到是自己没解释清楚,她否定得很快。 “不可能。不是拥抱。昨天我们做了几十种不同力度的模拟测试……”她转头看向陆瑶,小姑娘猛吸了口气,脸瞬间涨红转讪,慌忙从自己的一沓材料中翻出一叠照片。 “不好意思,我……我忘记复印这组照片了。” 陆瑶暗叫糟糕,她本来想着要来一队这边复印,结果来了之后光顾着对着“美梦”发花痴,把正事给忘了。 “没事。”方清月接过照片,在桌面中心依次铺开,又捡出其中一张递给投屏的施言。 “总的来说,我们实验的最终结论就是,不硬性要求力量的前提下,有且只有在这一种状态下,可以造成的伤口形态与本案的参数值最接近。” 施言看着照片,眼睛亮了亮,动作麻利地把照片翻拍,投到大屏幕上。 “咦这些小假人是哪儿来的啊?之前没见老赵他们用过啊。” 不止问这话的杨天铭,围坐的几个人全都有相同的疑问。 “……呃,是我自己平时用的。” 她重新坐下来,脸莫名其妙突然热了一个度,抬起右手,迅速捋了一下右边鬓角的头发,那些发丝很懂她心意地重新垂落下来,挡住坐在她右后方角落里的人。 —— 这几十张照片——包括她交给施言的一张、以及摊开散在桌面的每一张中,都是两个木头制作的假人,因为实验过程中立了参照标尺,所以可以从照片中清楚看到这些假人模型的长度约三十公分,看似做工简单,但各个肢体关节、甚至连手指似乎都安装了精巧旋螺可以自由活动,而且明显比市面上那种普通假人模型的参数比例更科学合理,活动幅度与正常人类基本相同,只要简单扭一扭,就可以模拟人体的姿势。 围桌众人纷纷前倾上身仔细观察。 她盯着投屏的照片,继续说道。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凶手必然是从这个角度,由上至下、由外向内,从0号创口位置为起点刺进死者后脑。想要符合这个高度差,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个人都躺着,死者侧卧,凶手才可以……” 模型模拟要比言语描述好理解得多,她没再说下去,只用激光笔在照片上指了几下。 “马……马上风?” 孟余感觉自己的舌头绊了一下,磕巴道。按投屏照片上的姿势,瞿洪相当于是倾向自己左侧跪趴着,正脸紧紧贴在凶手的肚子上,凶手朝右躺,右手扼住瞿洪的头颈,左手才方便施力。这姿势明显就是正在…… 但方清月很耐心地解释更正道,语气一板一眼。 “‘马上风’属于x活动过程中的意外猝死,但本案明显是他杀。而且根据瞿洪生前的病历记录,他的血压、心率一类数值都比较正常,也没有酗酒的习惯。” “哦……对对对。但你怀疑凶手是个女人?” 但她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几分诧异,很快摇摇头。 “我还没有怀疑对象,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 她的脸上又重新出现了那种整日泡在数据池和骨头堆里、一板一眼的表情了。 —— 就在众人顺着这种可能性展开关于凶手是女性的讨论的过程中,角落里的成辛以无声站了起来。施言看向他,却发现他只是要去桌子另一端翻找别的材料看,并没有要出言打断讨论的意思。 于是施言看看白板上的人物关系图,听着各个方向的讨论声,却突然有些疑惑。 “咦,头儿,你是不是少写了一个当事人?” 众人目光一起转向白板上画风潦草狂放的人物基础关系图,纷杂直线来往交替,围绕着一个被框起来的黑色名字——瞿洪。外围分别是郭惠婷、瞿雯柠、瞿雯文、家政阿姨王丽萍、李秋伟、吴文奇、季颜等人的名字,而且成辛以只标了基础关系,没有添加任何主观臆测的注解。 “少了谁啊?”老杨眯起眼睛上下看了一圈。 “我看伽姐的笔录上说瞿洪很有可能有外遇对象,身份未知,这个人我们需要往下查查吧?” “加上吧。”成辛以随口道,没抬头,手里还在翻着一沓物证采集照片没抬头。 “哦好。” 成辛以翻出一张照片端详了一会儿,孟余已经开始发表第三种关于外遇对象身份的猜测——认为仍旧不能相信季颜撇清自己的话。他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捻熄半截烟头,走到方清月边上。坐在后者右侧的陆瑶又一次心跳加速起来,不引人注目地挺直腰杆。尽管成辛以这次是在另一边停住的,没有走到她们中间,但她的余光察觉到“美梦”停住,也早已听不见孟警官的发言内容,忍不住咬着嘴唇,扭头看他。 但“美梦”什么都没说,也没看任何人,只是把手上的一张照片放到了方法医眼前,食指点在上面。陆瑶只能模糊看到那上面是一大幅木雕画,应该就是瞿家书房里的那一幅。而方法医,原本正专心听孟余的推测,笔下刷刷记录,见到那张突然出现的照片,只顿了两秒,就在自己的那本纸质报告中翻到某一页,随手折了个角标记,又无声推给“美梦”。 然后“美梦”拿起报告,窄腰侧转,坐到了方法医和田警官之间空着的椅子上,向后仰靠着,跷起长腿,垂眸凝眉,默读起来。 全程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动作幅度极小,没有打乱在座其他发言人的思路。 陆瑶转过脸,重新盯着自己笔记本的浅黄色内页,心里涌起一丝失落。 第五十九章 三刃刻刀(2) 第119章 ·三刃刻刀(2) 关于外遇对象“r”的各种假设在这张会议桌上七嘴八舌地展开了大约十分钟。施言摇摇头,总觉得目前还不是局限思路在这一条线上的时候,于是又看向方清月。 “方法医,还有么?” “有。”方清月推了推眼镜,又拿起激光笔。“关于凶器,我做了大致的恢复。这是根据创口形态模拟的凶器上端切口形状,如果1号、2号伤口是分别两种不同的凶器所致,那1号凶器切口应该是这样的,在报告第11页——” “2号凶器在报告第12页,是这个样子——” 施言把2号凶器还原图调出来。这两种凶器切口形状完全不同,一个是尖锐的锐角,另一个则是接近圆弧形状的钝角。 “雕刻刀?”成辛以望着大屏幕低低哼了一声,但他正在抬手点烟,半遮着嘴,而且音量很轻,只有坐在他两边的两个人能听清。 方清月快速瞟了他被烟雾笼罩的侧脸一眼,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但内心深处忍不住又一次因为他敏锐得异乎寻常的反应速度而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啊,她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下一句假定前提,他就已经看透前提之后的结论了。 她如常开口。 “如果1号和2号伤口是同一种凶器造成的,那么这件凶器有大约60%左右的概率是这个样子。” 屏幕上跳出她将两种凶器切口平行合并后的三维动态影像。 “有这样的凶器吗?”曲若伽觉得讶异。 只看刀头的话,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把镰刀,但又比普通的镰刀更宽,多出一个尖凸,侧面看有点像歪歪扭扭的字母“y”,但当这张三维影像匀速缓慢旋转到一定角度后,又能看到在“y”的下面、靠近折角的位置,还多出了一个弧形凸出,于是又像个不伦不类的字母“f”。 方清月沉声道。 “木雕行业里,有一种不太普及的雕刻刀,外形上有点类似于一种非洲的古老兵器。它是将三种不同类型的刀刃结合在一起,分别是大半圆口刃、斜口刃和直面尖三角刃,一刀三刃,能够增大雕刻刀本身的功能性。但这种三刃刀在市面上很少见,因为使用这种刀需要很娴熟的雕刻技术,也不是必备工具,通常只有非常资深的手艺工匠雕刻难度比较大的作品时才有可能用到。” “普遍的雕刻刀都是手柄远长于刀片本身,但据我所知,如果要定制,加长或者改变刀片和手柄的长度和比例,并不是很难。我做过测试,在手柄长度加大十公分之后,最便于施力,只要力气足够大,或者有借以支撑的平面,就有可能用这同一把刀造成1号、2号两种形态不一的伤口。” “就是这种。”她又从自己的手机里找出另一张照片,对施言道。“发给你了。” 施言急忙又将最后这一张投到大屏幕上。 照片上的刻刀手柄很短,乍眼一看与平常的刻刀相差无几,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刀刃确实是方清月还原出来的三维立体图的样子,几乎分毫不差,只是等比例缩小的便携版本。 “哇,居然还真有这种样子的刻刀,这我还真是第一次见,方法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平时也玩木雕吗?”孟余不禁问。 她没说话,余光感觉到成辛以冲右方跷着的鞋尖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 曲若伽突然想起什么,便替她回答。 “我听闻法医说过,方法医以前在德国的办公室里摆了好几个木头雕的小东西,都是她自己空闲时候雕的,除了各种骨头形状之外,还有一些小摆件,像小娃娃啦,小动物啦,哨子之类……” “呃……那个……”方清月急忙补充道,左手匆匆忙忙抬起来摸着自己发烫的耳朵,中途手指险些与眼镜框架追了尾,语速不知不觉变得比平常快上几分。 “……原本我认为定制雕刻刀是凶器的可能性不会太高,但听说死者是有木雕爱好的,虽然在他的遗物里暂时没有找到类似的定制刀,但不能排除凶手行凶之后已经把凶器损毁……对……对,我认为还是有一点可能的。” 老杨又点燃一支烟,粗声粗气问道。 “方法医,如果凶器真的是一把做木雕用的刻刀,那理论上来讲,会不会有木屑残留在伤口上呢?” “目前还没发现,但不代表没有这种可能,还需要继续检查。” 的确,独特的陈尸环境下,细微物证遭受腐蚀、破坏的可能性太高了。老杨又啧啧两声,似乎因为她的这番发言收获颇丰,甚至向她竖起一个黑糊糊的大拇指。 “不过必须得说,这套假人是真不错,生动形象又实用,尤其用在这种尸骨损毁严重、物证少得可怜的案子上,感觉思路一下子就清晰了不少,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方法医者得天下啊。” “哟,那咱们一队可不就‘得天下’了嘛,哈哈。”孟余也跟着半开玩笑地称赞她。 …… 分不清自己双颊发烫到底是因为被谬赞还是因为刚才被迫提到了“哨子”这个敏感词,方清月只能尴尬地收着下巴抿紧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社交北极熊的局促感浮上水面,然后察觉到左手边的男人不太耐烦地冲施言打了个懒散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往下走。 施言挪了挪脚,清清嗓子,视线又转回到线条交错的人物关系图的最上端,指着郭惠婷的照片,开始第四遍复述去瞿家探访的情况,顺便补充上当晚回警队后在车里的简短讨论内容。 投屏上的第一张户籍照片来自四十岁的郭惠婷,但即便在那个时候,她的相貌也已经开始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几乎就快要掩去原本清丽婉约的五官。她与瞿洪是大学同学,毕业当年就结了婚,婚后就一直在做全职太太,近些年来,除了偶尔去国外照顾练舞的幺女之外,剩余的时间几乎全都待在家里。许多观点都赞同婚姻的美满程度必定会直接影响女人的颜值,仿佛如果查案者没有把这种未老先衰的表象与瞿洪的婚外情串联在一起,就不够格被评为尽职似的。会议桌上响起呼啦呼啦的翻卷声,施言絮絮不停地讲着——外遇对象所拥有的作案动机,凄凉正妻也有;外遇对象身份未知,凄凉正妻没有不在场证明——杨天铭重新开始啃咬指甲,曲若伽在施言讲完最后一句的停顿空档里蒙着头打了个略显突兀的喷嚏。 听完妻子对亡夫的称呼只有“他”一个字的讲述,田尚吴把视线从正在用手背揉眼睛的曲若伽处收回,缓缓蹦出一个词来。 “社会抹杀?” “啥?”施言怔了怔。 田尚吴摊摊手。 “犯罪心理学上有这么一种理论。一部分凶手,尤其是熟人作案的凶手,在行凶之后,会本能地回避提及死者的名字或者社会地位,比如某人的丈夫、某人的老板、某人的父亲等等之类。也许是出于内疚,也许是出于怨恨,也许是因为‘通过被害人在生物学上的死亡进而达到抹杀其社会学意义上的存在价值’本身就是凶手行凶的终极目的。就像许多恋人在结束感情关系之后,会在潜意识中抗拒再继续使用关系存续期内用过的称呼,类似的道理。” 方清月在自己能意识到之前不自觉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余光感觉左边的人在睨她,不由舔了舔嘴唇,又喝了口水,下一秒意外听到自己的名字,像不严守时刻被冷不防撞响的声势浩大的古钟。 “老田,你现在说话风格咋这么像方法医。”孟余嬉皮笑脸看看她。“哦,没有贬义啊方法医,嘿嘿,就是说那个,就文绉绉的,特别有道理,但长句比短句多,平时听得少。” 成辛以瞪了他一眼,后者乖乖闭上了嘴巴。 杨天铭思忖片刻,不甚赞同道。 “不过心理学这个东西啊,我倒感觉现在就放开讨论还为时过早,客观上看,这个郭惠婷身体不好,(老杨转向施言,刚咬过的指甲在自己的卷宗上翻了几页)你不是核了她的病历记录嘛,郭惠婷自述的病情和实际的基本一致,方法医也确认过了。” 施言点点头。老杨滑着椅子向后退出几寸,两只脚搭上另一张空椅子的椅背,又点起不知道第几百支烟。 “所以,我个人感觉,虽然夫妻关系不好,但从身体素质上看,她根本就不具有杀死瞿洪的客观条件。她不是有这个……什么毛病来着?” “高血压、心律不齐,她心脏好像不是很好,而且本人特别瘦,皮包骨的那种。”施言答道。 老杨晃了晃鞋尖。“对啊,即使是这个……叫什么来着……侧卧,也得需要一些力气吧。我不认为她能做到。” 曲若伽不甚赞同地摇头,还在揉眼睛,只是换了另一只手。 “那没准儿有帮手呢?她想杀人,也不一定就自己动手吧。” 但孟余这次难得跟杨天铭意见一致。 “她能有什么帮手啊?你也不想想,外围查探的结果都出来了,郭惠婷这些年基本没有什么社交,娘家的亲戚也没什么可疑的,难道她能凭空造出个人来帮她杀人,然后抹掉一切痕迹,我们一点儿线索都查不出来?” “是我们没查出来,还是没有,你就能百分百确定吗?” “啧,又抬杠又抬杠。”孟余拄着下巴看她。“那确实咱们到现在就是没发现她和什么人有过多接触嘛,真要有早就发现了。” “那也不代表没有继续排查的必要,而且称呼这个疑点难道就放下不管啦?” “不是放下了,我的意思是……” …… 新一轮讨论在空调遥控器发出的“哔哔”声中再度展开。 第六十章 左右利手(1) 第120章 ·左右利手(1) 心理学。行为分析。漂浮不定的统计概率。 草率、憎恨、远抛近埋、头身未分离、不希望死者的身份信息过早暴露、践踏身后尊严,社会地位剥夺……犯罪心理学专业在读的实习警员小秦是今天一早刚来队里报到的,目前只来得及做出一个不太完整连贯的侧写报告初稿,方清月静静听着曲若伽、孟余、杨天铭等人各自发表观点——话题已经很快从郭惠婷的习惯用语转移到了瞿雯柠对亲生父亲的冷漠态度上——同时垂眼阅读侧写内容,手下的笔随意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划划,最初是在挑捡重点词组抄写,但渐渐写完一整句话之后,才发现自己写出的是很多年以前看小说时受某人影响无意识印在脑子里的一小段台词。 -请问你有什么实用的建议给我们做参考吗? -你疯了吗?我可是心理学家。 ……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忙将这行字划掉,不动声色翻到空白页。 相比于自己擅长的领域和痕迹鉴识理论,心理学这门学科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团触不到边际的白雾,她总是会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一个画面:大群观察者举着放大镜挤在一起,头顶头地专注围观一只乌龟的一举一动,密切分析乌龟的行为模式和眼神变化,试图归纳整理出一些破译某种高深密码的诀窍,结果乌龟只是被风里的小沙子迷了眼睛。 犯罪心理学理论认为偶然性中存在必然性,但她的职业在大多数时间里却专于通过已知的必然性来排除一切错误答案。比起物证的客观和稳定,人类的内心活动显得过于神秘莫测。情绪永远没有固定规律的节奏、角度、反应作用、力道和对应的创口形态,甚至也许就连乌龟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寒冷雨天爬上岩石表面,太阳出来时反而躲回狭仄洞穴,还把眼皮眨动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千方百计寻找研究对象的活动规律,观察、总结、侧写、预测,把自己测试出的数据编写成文绉绉的理论,变换语序,用第二个词语来解释第一个词语,然后在书本上永恒地躺平。也许抛尸地点之所以会选在化粪池,不过只是因为凶手就住在施工工地对面马路、能从家里一眼望到施工进度呢? 不敢确定。 但当然,她这种想法肯定是不客观的。不理解某一门科学的深奥和准确性,归根结底是因为隔行如隔山、不曾专攻而已。她抿着嘴巴悄悄撕掉那张纸,攥成团塞进右边口袋里,抬眼认真聆听头脑风暴。 这时桌上的话题已经不知不觉来到吴文奇身上。孟余显然更倾向于怀疑这是一起金钱纠纷。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这么多年连身份证、银行卡都不敢用,手机也换掉了,如果是我,这么明显对我不利的动机摆在这里,我也不敢用。还有抛尸地点。最有可能知道这个公园具体修建情况和进度的,肯定就是和承包方有关系的人,吴文奇很有可能是在他哥那里看到过施工材料,然后就知道这个地方隐蔽、用不了多久就会动土盖住,所以就以为是天衣无缝,没想到五年之后会有熊孩子往里扔简易炸弹。” 田尚吴摇摇头。“如果只是一般的金钱纠纷,核心目的是躲债,是一种逃避心理,那凶手根本就没有必要专程把死者的尸体抛在化粪池这种地方。这种弃尸行为明显带了很强的厌恶和损毁色彩,而且从某种角度来看,还具有一定突出凶手性格色彩的潜在意图。” “就是就是。”曲若伽附和道。“就是那种‘不仅要杀了你,还要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变态心理。” “虚无缥缈。”孟余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老杨挥了挥手,指向白板。 “这个家政王丽萍,是哪年去的瞿家工作?” “四年前。”施言道。“而她本人和在这之前她工作的那家人,也都没发现与瞿洪家有什么联系。” “她什么样?”老杨还没见过王丽萍本人。 “她好紧张,这个我也要说两句。”孟余刷的一下坐直,把刚要点的烟又放下,两只手搓着,模仿王丽萍的动作给大家看。“我觉得她的小动作太多了,简直就像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而且就算见到警察再紧张,也不至于,有点过了。而且头儿问她问题,她完全就是一副不敢回答的表情,最夸张的时候,我觉得她紧张得都要吐了。” 他点了点王丽萍的照片。 “我觉得啊,这个人就算与案子没关系,也一定知道点什么,毕竟这四年多以来,一直都是她在里里外外打扫瞿家、照料郭惠婷起居,照我观察,要说对瞿家的熟悉程度,王丽萍恐怕比瞿雯文和瞿雯柠两个人加起来都多。” “你这什么意思?不还是间接怀疑瞿家人有问题嘛?”曲若伽瞪着他,音尾带了点鼻音。 “不是,准确地说,我是怀疑,在瞿家,或者说瞿洪的遗物里,有什么线索,是王丽萍无意间发现了却没敢说出来的,比如瞿洪生前留下的工作材料、私人物品等等,甚至有可能是某种可以直接反映出凶手身份信息的东西。比如,瞿洪的办公电脑就放在家里,搞不好里面就有一些材料是季颜瞒下来没给我们看的,我一直觉得她和瞿洪之间不会是像她说的那样清清白白……或者李秋伟参与经营的一些细节,或者其他的,不一定是什么。” “李秋伟?”曲若伽只觉得他的思路在乱跳。 “对。”孟余正经道。“李秋伟和吴文奇有一个最重要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对钱的需求都特别强烈,吴文奇欠了多笔巨额债务,李秋伟赌马又涉毒,而且他们又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如果说到金钱起因的话,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排除,就是瞿雯柠。”施言翻了几页材料。 “她怎么了?” “据我们的走访调查,瞿雯柠硕士毕业那年,差点儿就要出国去继续深造了,准备了很久,后来突然就不去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有可能是瞿洪嫌学费贵,不给她出钱吧?” “再贵能比瞿雯文练舞贵?” “对啊,所以瞿雯柠会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怀恨在心呢?” “你又开始怀疑女儿杀了父亲?这个动机也太不充分了吧。” “这可说不好。你没见过很多杀人案的动机其实都特别不充分,再者说,动机充不充分本来就是相对的概念,因人而异的,never say never。” 孟余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扯了句英文,瞟了眼成辛以,想着自己这是秉承了头儿一贯的查案作风——不能忽略任何一种可能性,哪怕极其微妙。 见后者难得没冲他翻白眼,还在兀自抽烟看卷,他便又转而发表折中观点。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不赞同你们那些诛心的观点,但一切皆有可能,而且郭惠婷还是目前关联人员里唯一一个左撇子,所以我呢,还是先持保留意见吧。” 方清月隐隐感觉到左边男人翻看材料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睨了孟余一眼。连续一段时间只不停抽烟不开口讲话,嗓音就会是这种沙哑程度。 “你说谁是左撇子?” 方清月默默望向自己放在桌上的水杯,咽了咽口水,但那里面装的是双倍浓缩。 被冷不丁质问的孟余怔了怔。 “啊,郭惠婷啊……我看到她是用左手签笔录的。” 成辛以动了动脖子,似乎是思考片刻,视线依次转向施言和曲若伽。 “你俩也这么觉得?” 当天去瞿家的就他们四个人。 施言张着嘴巴,极缓慢地点点头,同时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 轮到曲若伽。 第六十章 左右利手(2) 第121章 ·左右利手(2) 曲若伽有些紧张地抿起嘴巴。 她那天倒是特别观察过的,还特别在自己笔记本上着重画了好几下:用左手签笔录、递手机、喝茶、给幺女拍背安慰的动作,用的都是左手,甚至还在左手食指上缠了创可贴……原本还是挺确定的……但她本来就对面前发问的老男人怵得不行,被这么单挑出来点名提问,突然就不敢确定了,吞吞吐吐的,又揉了一下眼睛。 “……呃……可能……是吧……” 对面的老男人幽幽哼了一声,手里卷握起来的材料像木鱼槌在自己跷着的膝盖上一下一下无声敲着。虽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发火,但只需要面无表情,对她而言就足够威严瘆人了,尤其他接下来问出口的话,更叫她浑身发僵,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你今天下午不是还对自己的观察力信心十足么?这会儿又不敢肯定了?” “……啊……” 毕竟才刚过去几个小时,曲若伽当然知道他讽刺的是哪件事,视线匆忙回避,脸上开始讪讪,几根手指绞在一起怯怯挣扎。 “那个……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对面语气刻板平静。 ……还能有哪儿不一样,当然就是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案件线索,另一个是自家顶头上司纯纯粹粹的感情八卦啊……可桌子对面有八卦本人厉眼瞪着,她连抬头看他神情的胆子都没有,更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拍案发火。懵余那货还在边上傻乎乎地转着圆脑袋在她和头儿之间来回看,似乎在怀疑自己没跟上什么重要线索,仿佛下一秒就会耐不住好奇问出口。 没再等她多惶恐,成辛以又冷冷哼了一声。 “还有你。”探头探脑的孟余停下动作,露出被点名后的心虚反应。 “哪个二把刀教的你,用左手写字就是惯用左手了?” “啊……呃……”孟余仔细想了一会儿。“但……她左手还贴了张创可贴呢,我感觉一般都是因为常用到才有可能受伤吧……” 成辛以把手里的卷变换方向改为敲击桌角,似乎沉思片刻,突然厉声喊了一句。 “秦志远!” 这一声喊得突兀又严肃,实习警员早就听闻这位队长的魔鬼威名,这又是今天来报到之后第一次被魔鬼队长点名,本能一个激灵,慌忙搁下笔,扯着嗓子颤颤巍巍应了一声。 “到!” “起立!” 小秦腾地一个猛子站起来,速度快得堪比自由落体,身板笔直,双手紧贴裤线,一副正襟待命的样子。 成辛以敲了敲卷宗,扬手。 “接着——” 整本材料一个圆润的抛物线划过会议桌上方,像一片疾速旋转刺破空气的坚硬石头,小秦慌忙伸手去接。堪堪接住,又听成队冷冷吩咐。 “去给我倒杯水。” 小秦板板正正应声,就差没敬个礼了,有点紧张地捧着刚到手的材料转身快步跑到饮水机前,发现一次性纸杯是放在饮水机下面的玻璃柜里的,周围又没有什么桌台,他就先把材料夹在胳膊底下,猫着腰去拿纸杯,接完一杯水再回来时,就看到成队收了手机,冲他扬了扬。 “两只胳膊有受过伤么?” “啊,没有。” “那你是右撇子?” “是。”秦志远点点头,他确实从小到大都是右撇子。 成辛以放下跷着的腿,向右前方倾过身子,从方清月面前的那一沓卷宗照片中翻了翻。但陆瑶注意到这次方法医并没有像上次画廊案开会时那样露出嫌弃表情,反倒像是已经猜到他要找哪张照片,淡定的白皙指尖跟着他一起扒拉几下,先精准捡出来递给他。 他把照片跟自己的手机摆在一起。 “来,看看吧。”这句话是冲着孟余、曲若伽、施言三人说的。 三人凑上去。 手机上是他刚拍的秦志远的背影,照片是在瞿雯文社交平台上拷贝下来的,瞿家客厅也有,是瞿雯柠毕业时与郭惠婷的双人合照。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看,就很明显能看出共同点——秦志远夹材料和郭惠婷夹着硕士帽,都是夹在左手臂下方的。只有在用右手拿物品时,才会在腾出手时做出夹在左手下方的动作。 “判断一个人左右利手最基本的前提,也就是你——”成辛以有点冲地点了点曲若伽。“——两次观察的区别,在于被观察对象的状态到底是不是真的自然且无意识。不同的动作,惯用的手本来就不一样,什么时候可以一概而论了?什么叫‘利手’,又不是独臂侠,正推可以,谁告诉过你们可以随随便便反推了?动脑子了么?” 孟余和曲若伽发着愣,慢慢反应过来成辛以的意思。被观察对象的状态往往能够直接决定观察结论,更何况左右利手本就是相对的概念,只指更惯用哪只手,而非片面等于只用哪只手。郭惠婷的状态与曲若伽下午在车里那个“观察对象”的状态完全不同,后者并不知道曲若伽在看自己,可前者面对的是四名刑警的正经询问,所持的警惕和防备的程度未知,可采信度必然比不过一张旧照片。所以观察缺少最基础的前提——无法作出绝对的排除或者肯定。 曲若伽有些沮丧坐回座位。她又犯低级错误了,陷进惯性思维的套路里……果然还是不能分心瞎想八卦,那她还是不助攻了吧……顾好自己比较重要…… 孟余也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有点讪地挠了挠头。但成辛以显然对他更严苛,毕竟他可比曲若伽年资久多了,这会儿并不打算轻易饶过他这次失误,继续冷冰冰地质问道。 “‘哦’个屁,然后呢?” “啊……然……然后……”孟余也不知怎么,脑子空荡荡的,目光漫无目的晃了一圈,晃到田尚吴那儿时,正瞥到后者抬手摸眉毛,半挡着脸,极小幅度动了动嘴,无声念了一个词。 孟余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被极速开发,全部都被用来读老田的唇语了。 “……yuan……yin……哦,原因,原因……那个,对了对了,为什么郭惠婷想让我们觉得她是左撇子呢?对哦,好奇怪啊,为什么啊……” 田尚吴在一边默默低下头。 果然,雷公爷不耐烦地隔空踢了孟余一脚。 “你问我?” “……不……不是……” “那你明天就待在队里慢慢琢磨吧,想不清楚就别吃饭了。” “……是。” 成辛以没再瞪他,站起身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拉”一声。 “地图给我。” 施言忙递上去。 成辛以拿了支铅笔,摊开五年前的地图,右手按住中间的折缝,沉声开口。 “都已经提到抛尸地点了,就偏不往下走,还得让人递段绳子牵着,是吧?” 曲若伽讪讪鼓起嘴巴,田尚吴摸下巴的动作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听到提示后的隐悟表情,成辛以白了他一眼,继续道。 “本案的抛尸地点有两个特点。第一是人流的周期性,这一百八十四页记录里(他用铅笔尾巴重重点了点田尚吴面前的一沓施工队资料,语气加重)可以看出,白天工地一直在动工,工期连续没有过一天中断。所以抛尸行为只可能发生在夜里。又鉴于,咱们这位‘得之可得天下’的法医人类学专家(……方清月颇无语地斜瞪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死者肢体各大关节上发现任何人为切割痕迹,就是你们课本上天天念叨的那个词叫‘分尸’。没有分尸,就意味着即便是选在深夜,凶手也必须要有一种能容纳整具尸身的搬运载体,才能完成抛尸行为。” “第二个特点,是工地本身的开放性。尽管开工收工时间明确,但那里来往人员鱼龙混杂,尸体到底会隔多久被发现,时间或长或短,凶手就算是工地里的人,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再加上当时的工地外围就是公路十字路口,虽然现在监控已经覆盖看不到,但在五年前,凶手一定还是会尽量注意隐蔽行踪,所以这个载体更可能是一辆不引人注目的机动车。但不是死者的,因为死者的车没有在从废车场到市民公园这条路上出现过。” “死者颅骨承受两次贯穿伤,搬运载体上不可能不留下大量血迹,所以在搬运过程中,凶手更可能会再多套个麻袋、行李箱之类,把血迹与外层载体隔绝开。但在尸骨被发现的地方,没有这种东西,意味着凶手还会需要做一个二次销毁的动作。是怎么做的?案发前需要挪用、案发后需要清洗或者销毁,哪些关联人有可能做过类似行为?就算是陈年旧案没有监控可查,也不过才刚刚过去五年而已,至于那么无处下手吗?” 他边说着,边用笔在地图上圈出多个点,另一手臂支在桌面上,腕表上方的皮肤之下隐隐露出让陆瑶忍不住多瞄几眼的健康青筋。 “抛尸地、最后一次监控入镜地、每一个关联人员自述的当晚行动路线、废车场。全加起来一共也就这十几条不到二十条线,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一个查,会吗?” 施言忙跟着成辛以的笔尖一齐点头。会议室响起刷刷的记录声。 方清月一瞬不眨盯着他笔下的地图,他的话像一张动态图影缓缓铺展开来,那种迷雾即将悉数散去、但似乎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的恍惚感觉又回到脑海里。 他继续说着。 “凶手杀人,选择的凶器大概率来自死者,手段冲动,充满强烈的恨意,可在抛尸地点和工具的选择上,却又变得严谨、冷静。犯罪心理学理论上,如果在同一桩案件中做出两种相反结论的侧写,会是什么原因?”最后一句话问向小秦。 “呃……” 陆瑶转头,瞥到方法医正紧锁眉头在自己的笔记本写了几个字。她眯眼看完,转回头,就听到小秦支支吾吾、语气不够自信地说出与旁边纸页上一模一样的答案—— 不止一个凶手。 第六十一章 活捉现行(1) 第122章 ·活捉现行(1) 灰漆琉璃台面的流水声渐歇,集体会议结束之后已然夜深。成辛以从盥洗室慢慢走出来,站在走廊拐角处放慢脚步,掏出烟叼住之后,又从裤子口袋里摸了几下,才想起打火机落在会议桌上了。正想抬腿往回走,仲夏晚风带着一丝熟悉的馨香从另一侧角落吹来。 他心念微动,眉峰上挑,还没转过头,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就从右边伸了过来,率先主动闯进视线,黑色打火机安安静静躺在那手心里。 0.8公分。连掌心纹都是令他清清楚楚镌进骨子里的模样,古老久远时如这般的夜深,他曾经细细密密吻遍上面的每一条纹络,还有那每一根纤细指尖,也都曾经被他不知疲倦地含在口中,比此刻咬着这无趣破烟杆的动作要缠绵旖旎无数倍,还会惹她满脸通红地打他躲他…… 他轻轻吐气,取下齿间的烟。 一早就猜到会跑来质问他了,没想到还知道献殷勤。 怎么,这会儿倒不打算拐弯抹角、变着法儿地要他减轻烟瘾了? 从那掌心中拿过打火机,但他只是捏在手里把玩。 “怎么了?” 问完这一句,他便等着她抬起头来看他,浅金色眼镜挂链随着这个动作而左右摇晃,刚开口时是如一贯的细柔声线和缓慢语速,但又与平时略有不同,似乎已经暗暗充分准备过一番措辞,更像是在故意示弱似的。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嗯。”成辛以好整以暇等着。 “明天你们去旗望岛,你之所以想要带个法医或者鉴识一起,是因为多多少少觉得吴文轩有可疑,对么?” 他看着她,不急不慢点头,脑中却莫名浮现久如隔世的那个街灯天台上的积雪堆边、她一本正经先抛出已经预知到答案的问题、再用提前备好的奇怪逻辑打算拒绝他追求的画面。 她继续耐心轻声地,做显而易见的简单分析。 “旗望岛毕竟离市区远,来回还要坐轮渡,没那么方便,当地派出所又没什么人力物力,带上人一起去,是想万一现场有什么需要取证的,可以不耽误时间,对么?” “对。” “那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呢?” 他睨她一眼,抬腿慢慢往前走去,她便转身亦步亦趋跟在他斜后方。 “我以为我在会上已经解释过原因了?” —— —— 十几分钟之前,这场讨论会的最后,当成辛以安排完队里几个人的重点排查任务、点了杨天铭和田尚吴明日一早跟他一起去旗望岛找吴文轩之后,众人原本已经在整理会议笔记检查疏漏,却又听到他吩咐尚吴给赵非打电话,要老赵明天也一起去。 孟余出言提醒,说老赵未来三天都调休,要陪老婆去外省探亲,今天已经离市了。然而成辛以听后,没有太多停顿,便又转而叫尚吴联系徐墨。 就是在那会儿,不止方清月自己,其他人也开始觉得奇怪。除了去瞿家取证的那天下午之外,这桩案子的全部法医鉴识工作都是方法医在负责。尽管徐法医工作也很认真,但且不说他尚未独立执业,平时很少单独出勘现场,何况他正在跟的还是二队网约车的案子。跨队抢人临时带出去出差,怎么看也怎么不地道,更不像他们头儿平时会做的事情。 哪有这样的,明明她就坐在他边上,结果他就好似把她给忘了似的。 于是她默默搓了搓指腹,主动说她自己明天有空。 但成辛以只是把那张木雕画的照片挪到她面前,声称是要她帮忙,明天留在队里研究一下木雕画的内容,从雕刻习惯、用材等等角度,做个分析给他。 …… 尽管她满腹质疑,但终究还是没再当众开口说些什么。 —— —— 走廊里的空调开得比会议室更大,空廊窗棂边有道细缝偷偷纵容室外热气进来与人造冷气展开据理力争。方清月微微抿着嘴巴,默默跟了他一会儿,一路把双手交叠缩进相连的袖口,姿势像个老太太,腰板却一如既往笔直,显得不伦不类。 “但……我猜你可能……” 她停下脚步,背朝窗户,面向他,换了种问法。 “真的只是因为你想要仔细分析那幅画?” “不然呢?”他也停下来。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她垂眸盯着他的鞋尖。 “嗯?”他低低哼声,唇畔又回忆起她耳尖的柔软触感。 “我猜……”她慢悠悠拉长音调,原地碾着脚,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外勤,是因为你……‘最烦女法医’……” 话音刚落,就见他毫不留情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把打火机和烟塞回口袋,转身迈开长腿,头也不回走向办公区。 …… 是她上赶着要挑事儿、故意欠揍似的挤兑他,所以方清月自然也不恼,就继续揣着双手,吸吸鼻子,小步小步地跟在他后头,一直跟回一队办公区。队里人大部分都收工回去了,这会儿只剩下曲若伽和田尚吴正在收拾东西。见到他,两人都叫了声“头儿”,但成辛以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冷着脸回自己办公室了。 “方法医,你还没走吗?”曲若伽问道。 “嗯。”她看看他办公室大敞的门,想了想。 “我还有点事想跟成队商量。” 曲若伽探探脑袋看看头儿不太和善的模样,冲她挤挤眼睛,小声嘀咕。 “那你保重哈,我先撤了。” 方清月忍住笑点点头,随手从办公区的桌子上捏起一张照片,抿嘴负手走到他门口,敲敲门。 “我能进去么……头儿?” 原本其实她也只是想讨好他一下而已,好让他同意带她去旗望岛,所以就学其他人那样叫他,没有别的意思。这声“头儿”是降低音量叫的,虽说难保身后的两个人不会听到,但她原以为没关系的,毕竟大家都这么叫,不是特例。 可她不知道白天曲若伽在车上注意到的那一丝成辛以的异样,于是听到这一声,小姑娘就杵在门口憋笑观察“被观察对象”的反应,结果就见雷公爷靠坐在桌子上,双手插在口袋,不怒自威地瞪了她一眼。等不明所以的方清月再回头看时,就看到田尚吴一手拿着个保温杯,一手拉着曲若伽的胳膊,匆匆忙忙闷头向外跑,小姑娘脸上还带了几分没来得及消退的八卦笑意余温。 ……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诺大的一队公区剩下他们两个。 方清月咬着下唇,慢吞吞小步挪进他办公室门沿以内,身子轻靠在门边,声音软糯轻细。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 但成辛以只是冷冰冰扫了她一眼,薄唇开合。 “关门。” 她愣了愣。 但他似乎早料到她发呆动作慢腾腾,话间已经走上前来,在她右边停住,肩膀微微越过她,伸出一只手臂,把她身后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她杵着没动,一时间有点拘束。 上次来他办公室是个白天,虽然四下也统统没别人,可好歹门是开着的,不是封闭空间,大大方方敞敞亮亮,而且她那时只顾着跟他讨论案子,全然没有别的杂念。可这会儿,情形就不太一样了。 才刚刚过去一个礼拜,可就是不一样了。不像她刚回国时那种疏离冷漠的状态,也不像当年最甜蜜亲昵的热恋状态,反而有一点点……接近…… 夏夜闷滞。她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青色下颌,脑海中却反而无根无据浮现出某个苍老仿若平行时空的深冬午后,那个蹲在她家楼下长凳上的雪白身影,冲她咧嘴笑时口中会呼出温柔白气,暖洋洋地萦绕在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前方,像一颗硕大的奶糖…… 怎么偏偏会想起那时候呢?明明眼前的人正一身墨黑,也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对她毫无保留地笑了。再也不像依赖唇舌的奶糖。 “说吧。”门已经关上,但他停在她右前方没离开,手依旧留在她身后的门把上。 但她被困在猝然袭来的回忆画面里,一时走了神,就下意识问。 “……说什么?” 然后就见成辛以挑起一道眉毛,垂眸瞧她了半晌,眼光模糊不明,出言提醒她。 “什么‘自作多情’?” “你为什么要关门?”她听到自己反问。 第六十一章 活捉现行(2) 第123章 ·活捉现行(2) 他放开门把手,缓缓向她走了半步,脚尖离她的只剩几寸之遥,头也垂下来,最后一个尾音缠在她耳畔。 “因为等你说完,我就要休息了。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关门?” 但方清月怔了怔,目光从他的肩挪到左边。 “……休息?”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间办公室里比她上次来时多了一张展开的折叠架子床,挤在墙边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一堆纸箱子、木头柜子和饮水机箱半挡住,床上明显有躺过的痕迹,原本丢在水桶顶上的冲锋衣外套现在正乱糟糟丢在床头。 一种不讨人喜欢的可能性闪过脑海。 “你……这几天查案,都是在这儿睡的?” “不查案的时候我也经常睡这儿。” “为什么不回家睡?” 那张架子床放得拧拧巴巴,又小又窄,看上去完全不够长,他躺在上面肯定伸不开腿,而且连枕头都没有。他不是说自己搬出来住了么?又或者出门右转再右转不到五百米远就是警员宿舍,就算想节省路上时间,他明明也有单间宿舍啊…… 他顿了顿,双手冷漠地插进口袋里,退后一步,转身走回办公桌前,背对着她再开口时,语调似乎淡了几分,还隐隐透出一丝类似深秋酒馆角落里的老酒鬼脸上常露出的自嘲感。 “有区别么?” 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凝滞半晌。他仍旧背朝她,面对桌上高高堆起的卷宗,手臂做出翻页动作,纸张捻动的细碎声音在一片寂寥中显出几分突兀。 然而,还没等到她整理心绪再开口,他却突然语调变化,哼了一声。 “你倒是有闲心思,明目张胆开小差,是吧?” “什么?”她不明所以。 成辛以转过来,脸上只有揶揄,仿佛上一秒那个“戒酒失败”的人不是他,裹着纱布的左手冲她幽幽扬了扬。 方清月瞪大眼睛,摸了摸空空的右边口袋,又看向他指尖那张皱皱巴巴刚被展开、边角还带着毛刺的纸。那上面分明清楚,就是她开会时无心随手胡乱默写的小说里调侃心理学家的句子。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这怎么还多了个小偷小摸的本领…… “刚刚。”他不以为意挑挑眉。 …… “这么爱走神,还想让我带你一起出差?” “……我……”她想争辩又作罢,支吾片刻,但还是忍不住。 “这和出差是两码事吧……你是因为我走神才不带我去?”她默默捏紧背在身后的照片。 “不是。” 他否认得却很快,也很坦然,似乎已经知道她猜到的那种“自作多情”的可能原因是什么,不过是在等她自己说出来而已。 方清月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才把照片递给他。 是案件卷宗中的一页截图信息——在网上点评平台查到的、吴文轩经营店面的宣传照片。满满当当的草莓藤叶、温室草莓棚,还有遍地可见的新鲜采摘成果,用竹篮子装满,红艳艳的,堆满了整个农家乐的院子。 “那是因为这个么?”她的下巴微微抬着,眼睛亮晶晶的。 望着那双眼,成辛以猝不及防间喉头微动,原本想伸进口袋拿烟的手忘记了目的停住,尽管没回答,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没错。他就是怕她过敏,成辛以也没打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断她的念想,拿过照片和皱纸条一起放到一边,仿佛单一张草莓照片也能叫她过敏似的。 “所以你就乖乖待着吧,别想了。” “其实……”她缓缓搓了搓空下来的手心,又望了一眼他有些干的嘴唇,边絮絮说着边转身。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敏了,前几天玫瑰花的那一次也没事,也许这些年体质变强了呢。何况就算是小时候真的因为沾到草莓而过敏,最多也就是皮肤有点红痒,不会像沾到玫瑰花粉的反应那么严重……而且……” 她走到饮水机旁,拿了纸杯弯腰接满大半杯水,又走回他面前。 “我会做好防护措施,戴好手套、口罩、帽子,备好药,也会服从安排,听你的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说完之后,她慢慢把水递给他,又轻轻问了一句。 “……行么?” 这桩案子本来就是她在跟的,如果他不需要带鉴识和法医也就算了,可这一次他明明就要带,那又何必刻意对她额外照顾呢。 更何况,他已经因为她的私人状况调整过工作安排了,她不想再多一次牵累。 成辛以接过水,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仰头一口喝光,捏了捏杯壁。 “要是拖了怎么办?” “……要是拖了……你就……” 她想了想,试探地把右手手臂往前伸了一点。 “再揍我一顿?” 这话她说得小心,边说边仔细端详他的微表情。起初那里面没有太多变化,白炽灯大亮着,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清他下巴上的每一根胡茬和创可贴的边缘。但等她重新把视线挪到那双湛黑的眸子时,才发现那里面多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每次都是这招,你就不能有点新鲜的?” 说完这话,他慢慢转身,绕到办公桌后面,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大量充满夏夜特征的声音一股脑儿涌了进来——单调冗长的蝉鸣、干燥的树叶摩擦声、院外马路上的车声……一只飞蛾寻着光亮飞到窗棂上,虎视眈眈等待时机冲进清凉舒爽的室内。 她盯着那曾经给她带来过无限安全感的背影,默默猜想他指的是不是那一次——很久之前,她忘记他生日的那一次,同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补偿他,只好提议让他揍她一顿——直到他重新转过来正面对她,飞蛾在窗棂下方跃跃欲试地扇动了一下浅色的翅膀。 思忖片刻,她又小心翼翼上前几步,瞅了眼已经又被他捏在手里的烟,又试探性地瞧了瞧他的表情。对于这种烟瘾大的“老头子”而言,一支待燃的新烟简直就像他的第六根手指吧,永远都在,一刻不肯缺席……她的目光在桌面扫过,不太情愿,但还是端起烟灰缸,献殷勤似的乖乖双手捧到他面前。 “我真的会很小心的,你就让我去吧。” 成辛以挑起眉,盯着她一本正经的谄媚模样,静默片刻,终归没忍住,眼角微动,咧嘴笑了出来。 明明因为看不惯他抽烟,这些日子一直在暗暗做些五花八门的小动作——见到他抽烟就直勾勾盯着烟头看,好像一句话不说、只用眼神就能把尼古丁吓跑似的;一向最讨厌吃酸,却故意瞅准时机见缝插针给他塞酸枣片,逼他吃就算了,自己也要硬着头皮一起吃;跟他讨论案子,得到机会就把烟灰缸左藏右藏、借着倒烟灰的名义一派泰然端走、或者用纸盖住不让他够到——这会儿却竟然为了讨好他,主动送上门来了。 还有没有立场了…… “破岛一个,就这么想去?” 她瞪着他。“跟去哪里没关系,这是我跟的案子,没有理由总是麻烦其他同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 成辛以耸耸肩,叼住烟杆,一手扶住桌沿,另一手隔着办公桌递上打火机,俯身到同一水平线望着她,动了动下巴。 “给我点个烟。” 第六十二章 极致拉扯(1) 第124章 ·极致拉扯(1) ……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既诧异又嫌弃的表情,但似乎讨好他之意已决,只郁郁磨蹭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又露出接近视死如归的神态,很听话地默默放下烟灰缸,又从他掌心重新拿回打火机,笨手笨脚地打量研究了一下,掀开黑色磨砂盖子,小小的手凑了过来。 “刺拉——” 火光跳起舞来,把她右手的贴布、微微鼓起的腮和温柔的唇瓣统统映成好看的橘色,他盯着她,指腹不动声色贴紧冰冷桌面,渐渐向她靠近。 烟头亲吻火苗,细密烟草转瞬间变幻成盈柔闪烁的漫天星幕。她能看见他眼中也有这样的星辰,而她自己的影子,摇摇晃晃的,似是灌了酒生出迷糊醉意,不知何时起跑进了那对眸子里,亮晶晶耀跃个不停…… “咔嗒。” 打火机的盖子被她猛地关上,倒影赶在醉晕之前及时退离浅橘色星星海。 “行么?” 她孜孜不倦地问出第二遍。 他直起腰,鼻翼间呼出有害气体,火光之外的瞳孔依旧湛黑盈亮,但答非所问。 “我想喝咖啡。” …… 这是还得寸进尺了?方清月睁大眼睛。 “……我……去买?” 却见他摇了摇头,向办公室右边角落扬了扬下巴。 “我想喝现磨的。”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角落里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黑色的咖啡杯。走过去,果然看到那柜子顶上还沾着些干涸的咖啡渍,乌漆麻黑,歪歪扭扭,简直邋遢至极。 成辛以不急不慢跟过来,从柜子里一件一件拿出咖啡豆、手冲壶等等,摆在她面前。工具倒是一应俱全,但是…… “没有电动的么?” 她隐约记得外面的会议室咖啡台上有个电动磨豆机,好像还挺好用的,但他却变本加厉,满脸的理所当然。 “我要喝手磨。” …… 方清月深吸一口气,内心安慰自己。反正也已经在献殷勤了,一次和两次没太大区别,索性不跟他计较,慢腾腾倒了豆子出来,鼓着嘴,一丝不苟开始给他做起手冲。他则就不声不响杵在一边,边悠闲吞云吐雾,边盯着她的动作看。她的右手有贴布,磨粉的动作不太方便,他便用左手拿烟,右手帮她扶稳手摇磨豆机的下端,让她可以只用一只手去摇柄。 夜半人静,水壶里的水慢慢走近沸点,研磨声和滚动水声揉杂在一起,节奏缓慢,却又出乎意料地和谐。磨着磨着,如此这般温吞的架势,就让她有点耐不住性子,想要开口挤兑他。 “真没想到,头儿平时公务繁忙、作息颠倒,居然还有空闲做手磨咖啡喝。” 他低低笑了一声,手上没动,眼皮微抬,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定住。 “就是因为平时没空,这不才请方法医磨给我喝。” 她挑挑眉,没再搭理他,磨完豆子便又闷不作声继续鼓捣。 冗长蝉鸣如约而至,时间逐秒流逝,热水缓缓烧滚,沸腾声音在被秒针搅至最高点后终于渐归平静,滤纸润湿服帖,细腻粉末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绵密泡沫,深色液体开始溢出香醇温暖的气味。直到这时,她才闻着咖啡香,微微抿抿嘴,垂着睫毛,不再理会自己的余光,学他一样的语气,一丝揶揄,一丝调笑。 “原话还给你吧——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旧情人看,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成队?” 但成辛以面色平静,连盯着她的眼睛都分毫未眨,也不似她上次被他同一句话调侃之后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似乎盯着她看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接着,她看到他唇角慢慢动了动。 “我觉得还是以前好看。” 含笑的妩媚眼角滞了一瞬,嘴巴线条抿紧。 “我没想问。” ……她才没他那么厚脸皮,还会问他觉得自己“是以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我偏要答。”他按灭烟头,依然盯着她。 “是啊,人老珠黄,入不了成队的眼,难为您,还得喝我一个老太婆磨的咖啡了。” 方清月摇头晃脑地挤兑完这一句,才把这杯热乎乎的手磨咖啡递上去,道。“将就一下吧。” 他却没接,明摆着就是要故意招惹她,上身压低,凑近她的脸,漆黑瞳孔像一汪无风而径起波澜的湖水。 “那就仔细‘入’来看看,看我需要将就到什么程度?” …… 如果,如果,她稍多放纵自己停顿一下,容忍那片波澜自由肆意地笼罩住她,她可能就会闷头陷进去、不知止境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越来越过分了……而要命的是……她居然也是……她自己也同他一样,越来越过分,越来越肆无忌惮……两个人手中的绳索都在渐渐收力,都自以为风淡云轻,自以为游刃有余,自以为能把控得住节奏、保留得住余力……就像很久以前,确定恋爱关系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半年、一年或者更久时…… 但又怎么可能真的像旧日呢。 旧日的他们两个都还年轻,未知天高地厚,不懂珍惜时光,没承受过相思之痛啃噬心脏,自以为前方永远不会有任何东西值得被称为阻碍,胆大妄为一意孤行地放纵愚蠢奢侈的拉扯暧昧,沉浸其中,枉自荒废岁月,一直等到灾情现场那个脏兮兮汗津津、无力再克制的拥抱打破一切。 但是啊……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早已经不同了。时过境迁,他们曾经变成过彼此最亲密的人,曾经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怎么可能还能和恋爱前一样,心无旁骛地继续把控节奏,盲目自信到仿佛一切都依然永远可控…… 她低下头,逃脱这场对视,感觉自己浮上湖面找回呼吸,口齿间发出“嘶”的声音,稀薄空气撤退回口腔阵地,吞进一丝咖啡香气。 “烫。” 于是那片湖水及时停止逼近她,随着她一起收回视线,乖顺地伸开五指接下杯子,温热指腹在中途轻轻划过她的手指。 然后,她看到他眯起眼,发出轻哼。 “烫?” 当然会被戳穿,这杯子根本是隔热的。她抿抿嘴,浅浅地笑。 “好喝么?” 成辛以低头慢慢喝了一口,无声咂嘴,毫不留情。 “不好喝。” 清浅笑容消失,方清月挑起眉。 “真的。”他把杯子送回她面前,露出“不信你自己试”的神态。 她接过来,吹吹热气,抿了一口,撇下嘴角,摇头推卸责任。 “是你这袋豆子的问题,放太久了。” 成辛以耸耸肩,又端过咖啡,走向那张窄仄架子床坐下,不知哪根简陋支撑的架子在压力之下发出一声不够爽利的喑哑鸣叫。 这种床又怎么可能睡得好呢……她挤了一下自己的眼眶,缓解耳膜对这声叫唤的不满,又听到他说。 “谢谢方法医的咖啡,你可以收工回家了,我也要休息了。” 她睁开眼。“你答应我了?” 但某种不好的预感却同时升上心头。 果然…… “不答应。” …… 大概是觉得她神情还不够气急败坏,招惹得不够过瘾,他又喝了口咖啡,一条腿懒洋洋搭上床尾的架子,斜靠着床头墙壁,有点欠揍地不急不慢补了一句。 “我应该没说过,喝了你磨的咖啡就带你去吧?” ……所以她是白忙活一通了?但她没再马上争辩,只是面无表情转过身,一点一点收拾好手冲工具,逐次归位,仔细擦干净柜顶溅落的咖啡液,又捏着滤纸边角,丢进他办公桌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把上次来时坐过的那把椅子拉到他面前,检查了一番,确定椅座上没有不明物体,才正面面对着他坐下,露出一副即将晓之以理的模样。 做完这些,她又顿了顿,把两只手背垫在椅子下方,小心翼翼捏着分寸,上身离他稍稍近了很少很少一点点。 成辛以静静喝着咖啡,等着她折腾,不动如山,甚至在她凑近时还微微挑了挑眉,上半身向床边靠了靠,比她更大方明显地拉近距离,侧脸的硬朗棱角仿佛正在发出无声暗示——“别来这套,没用”。 …… 即便真中招了,也不过只是红一点、痒一点而已,不会耽误工作啊……就算在以前谈恋爱时,他也从来没真的见过她因为沾到草莓而过敏的症状,最多是听老爷子讲过。亲眼见到的,也就玫瑰花粉那一次算是最严重了吧……怎么就这么拗呢…… 正想好声好气再商量一下,他却先开口了,神情莫测睨着她。 “还不走……” 那只漂亮到过分的手幽幽叩了叩身边床沿,隐意昭昭。 “……想一起?” 第六十二章 极致拉扯(2) 第125章 ·极致拉扯(2) …… 她默默把视线从他的手指挪到他脸上,发现那刺猬一样的短硬头发似乎比她刚回来时长了一点点,也柔软了一点。但她依然忿忿瞪着他。 “我在很认真地跟你说工作,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 他挑挑眉,眸光闪了一瞬,演出一丝疑惑。 “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真有那么想一起去那个破岛。哪儿不正经了?你理解成什么了?” 强词夺理,那动作分明就是故意让她想歪。这个人为什么会越老越幼稚,比二十岁时更甚。 “是,我就是觉得不管怎么说你都该让我去,而不是硬找别人。而且,我在跟你商量公事的时候,拜托你能不能……”她坐的位置更靠近床尾,这会儿转头嫌弃地扫了眼他高高向上翘的鞋尖,翘得都快高过她肩膀。“……至少坐好一……” 话音未落,她倏地止住尾音,下意识屏起呼吸,因为那个原本像只怠惰老狮子一样赖在床头的男人毫无预兆猛然放下腿,整个上半身如同饿急的遒劲猛兽,直直向她逼近,两手牢牢锁在椅子的左右扶手上,如隼目光紧紧盯着她。 这张架子床核心比椅子低,两个人又都坐着,所以他的水平高度原本是矮过她的,可她却突然开始对自己之前关于季颜办公室那张过矮的皮沙发的判断产生质疑。大概他是心理学上的特例吧,明明是从下往上瞪她,她却觉得自己被动到了极点,半点儿心理优势都没有,只能怔怔地听他沉声开口。 “你也知道这是公事?那你知不知道这桩案子是谁说了算?是我。我有权决定找谁做现场勘验、找谁一起出差以及有没有必要跟你商量之后再做出前两个决定,而且我很确定,不带你去是最终结论,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再变。听明白了?” 气场瘆人,但漏洞百出。她捏紧自己的食指,抬头勇敢迎上他的目光。 “可是让你做出这个公事决定的却是一个私人原因,你觉得合理么?” “合不合理也是我说了算。” “你软硬不吃是么?”她拧紧眉心,感觉自己开始生气。 他淡淡哼了一声。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不讲理,太不讲理了,简直无法沟通。她嘴笨,一肚子道理被怼得讲不出来,只能心绪愤然地看着他后退几寸,松开座椅扶手,仰头喝光咖啡,一派理所当然地把杯子递到她面前。 “回去之前帮我把杯子洗了,辛苦方法医。” …… 方清月感觉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但却说不上来究竟是不是只因为气愤,抑或有什么别的鬼祟欲念在趁机一并搅乱她思考。她只能板着脸夺过杯子,一边忿忿起身,一边在脑中尽力搜刮其他或许能说通这个老顽固的办法。但大概是她转身速度太快,又或者该归责于这间办公室实在太乱,才刚刚迈出半步—— “咣”—— “嘶……” 一股剧痛倾息袭来,她本能叫出声,瞬间痛出满眼泪花,手向下摸索,想要在一片水光朦胧中去寻找自己被木柜子底角狠狠磕撞到的疼痛来源,但还没碰到,就感觉肋骨一紧,双脚悬空,被提了起来,下一秒重心回归,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了那张架子床上。 成辛以蹲在床前,正拧紧眉头,一手握着她的左脚脚踝查看,但…… “疼……你别碰……” “不是这儿么?”他刚才视线受阻,一时没看清她撞到的是哪里。 “不是……是脚……” 锥心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她只能强撑眼皮伸手去模糊不清地指,然后感觉自己的小腿被捧住,脚跟收到摩擦力,脚背上方感受到一丝室内空调的凉意,接着是袜子,等她揉掉泪水再睁开眼睛,成辛以已经把她的鞋袜放到一边,又用腿垫着她的脚,手上动作很轻,没再弄疼她,但面部表情不是很好。 是小脚趾,夏天鞋子薄,她又走得急,脚上最脆弱的一处不偏不倚正好撞到柜子坚实的外缘直角尖尖。估计是软组织挫伤。 方清月默默看着他正轻触在她伤处的指腹,评估到这种痛感大概率不会太快消失,但总归已经不再那么不可控制,敷点药应该就会好的,不会影响日常行动。正想跟他说没事,话尚未出口,却被冷冰冰打断。 “平地摔跤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还想跟我一起出差?做梦吧你。” 说完这句话,成辛以把她的脚抬起来,放到椅子上,转身走向办公桌后。 方清月咬住下唇,感觉脚上的疼痛顺着血管急速攀升,堵住心脏和喉咙,酸意重新蔓延鼻腔。 是啊……怎么可能和年少的第一段暧昧一模一样,她根本早就没了那时风轻云淡、有恃无恐的自持心态。从前哪怕她只是穿高跟鞋穿得累,半真半假夸张喊疼,他也会如同抱着什么宝贝一样抱着她的脚不厌其烦地帮她揉上好久好久,呵护至极地哄……可现在呢,现在她痛到生理性流泪,泪水还没干,他就已经开始说这种轻飘飘的话,就像那天半夜在画廊斥她遇险会害他多写几份报告一样…… 从前,从前她见过他最温柔最耐心最疼她的样子,拥有过全世界最好的爱情,现在又该如何淡然接受呢。明明知道这都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可她还是委屈,因为她已经变得比二十岁时更贪心,贪心到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冷淡,她都难受到想痛哭一场。 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委屈的立场啊…… 她默默抑住翻涌心绪,捡起袜子穿好,正要穿鞋,明暗光影闪动几瞬,手腕被握住。 “谁让你穿了?” 另一只手里握着一瓶药油。 “不用麻烦了,已经不疼了。”她想挣开他的手,但没成功。 成辛以静默片刻,蹲下来,第二次去脱她的袜子。她再阻拦,他便又冷冷道。 “我说错了么?” “没有。” 她听到自己声线僵直,因为太过用力不表露委屈而下巴发紧。 当然没有,从一开始就是她的错,不是他的,现如今她再得不到以前那般的温柔疼惜了,也都是她自作自受。 第六十三章 露重更深(1) 第126章 ·露重更深(1) 成辛以看着她。 办公室内安静至极。以往他独自待在这里看案卷、过监控、熬过一个又一个躲避噩梦的相似深夜时,空调外机箱发出的声音总是特别难听,他极少细细品味这种安静。而现在,她就在这片安静之中。坐在床上,缩着肩膀,一动不动,乌黑发丝从耳侧垂下来,睫毛耷拉下来,眼镜镜片被白炽灯光折射出一道细细的彩虹,脸上是难掩的失落,小腿因为抗拒他触碰而绷得紧紧的。 但她在这里时,不管是有噪音还是没有,都是没有区别的吧。就像她不在时,他不管是回家或者在别的地方休息,也统统都没有任何区别。 他叹了口气,倾身坐到架子床的另一边,语气失去力度。 “如果擦了药之后再送你回家,那你就至少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来说服我带你上岛。要不要?” 她动了动手指,失落神情逐渐又被面对工作时特有的执拗取代。 每个人都说他拗,说他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他哪里拗得过她呢……但凡她坚持的……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弯下腰,重新把她的左脚抬起来放到自己大腿上,途中手指隔着布料擦过她的膝窝,拧开药瓶。 夜色深郁。 当他把药油倒在右手手心、又因为另一手还缠着纱布而只能选择用左手小臂代替手心与右手摩擦捂热药油时,她就已经不太有力气再继续抗拒了。温和药油和掌心一起覆上来,他的动作恢复轻柔,五指合拢包裹住她红肿的脚趾,手背颜色比从前深,但在那麦色皮肤之下隐隐约约的血管形状与她记忆中仍旧没有差别。 没有差别,就仿佛上一秒那些虚张声势的委屈只来自于她的一场幻觉而已。 窗沿的飞蛾在她的余光里扇动了一下咖粉色的翅膀,似乎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大胆一次,不顾一切飞进来拥抱这片人造的清凉温度。她的脚被抬起来之后,整个人坐的方向就被迫横过来,沿着床边,床底支架中的一条硌着她寻找平衡的手。上次也是这样,因为高跟鞋而帮她揉脚的那一次,他也是这样低垂着头,把她的脚放在腿上,像是抱在怀里,细细地揉,因为太过细致,还总是会叫她又痒又麻忍不住想躲,可她越躲,他就使坏地痒她脚心,温柔地咬她脚趾,就是这里,他的掌心此刻正堪堪擦过的那些地方。 她用力赶走更深露重的旖旎渴望,整整思绪,搓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开口。 “我不是刻意为了要证明什么,我只是觉得现在这个阶段,人手本来就不太够,对草莓过敏又算不上什么大事,我多注意一点,不要碰到藤叶、汁水这些,就不会有事的。” 她试探性看了看他的脸色,线条凌厉,但眉目间没什么欲发脾气的波动,便又缓缓继续道。 “如果……是其他人有这类小毛病,像孟余他们的话,你肯定会要求他们自己克服,不会突兀地临时做调整吧?因为这本来就是分内事。更何况之前已经因为私人原因找别人代替过我一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我只是希望能像每个普通同事一样,做好自己的本职工……” 但话到一半时,成辛以已经转过头来瞪她,脚背上的压力也渐渐加重,于是她很识趣地主动默默收敛闭上嘴,吞下最后一个字和后面的一句“不想变成特例”。 他语气凉冽。 “哪种普通同事?深更半夜摸脚的这种?” …… 似乎猜到她听到这话之后会下意识抵触回缩,所以那压力没有半点儿要松驰的意思,她挣不开也跑不掉,脸开始发烫,呱噪昆虫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悄悄收起浅咖色的半透明薄翅。 “……不是……”她喃喃低语,手指摸到硬床垫上的一点褶皱,低下头,却只能看到棱角分明的虚线菱格纹路。 “……我只是说在这桩案子里,作为和你一起共事的……人,你不用太操心这个……” 他转回去,继续给她揉脚,疼痛已经越来越少,她静默片刻,终究无声叹了口气,摩挲着那一处床垫。 “大概四年前,我参与过一桩莱茵市的分尸命案,尸块是在一大片玫瑰花圃里被发现的,就直接丢在花田里。所以那些尸块被搬运回解剖室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沾了很多花粉。但当时,我很小心,也做了防护措施,全程参与了解剖,之后又及时消毒,最终也没有过敏……” 出于某种说不清楚、却又充满寂寥感的原因,她原本完全不想跟他提起在德国那些年的事情,不想提那些没有他陪的灰白日子、那些阴翳的天、那些冰寒彻骨的路灯,和那么多场再也没有人触摸她眼角的漫天大雪。但她还是想尽力说服他,用自己经历的真实案件,毕竟身为经验更丰富的刑警,他可以想象,可以懂得她要表述什么,哪怕成功的希望依旧渺茫。 她想做自己该做的事,想做好每一份工作,也想尽己所能地帮他。 “我知道,我没有太多基层实务经验,也犯过不少错,才会让你不放心。但我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学生了,我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知道该把什么放在优先顺位,知道该怎样在这种情况下完成自己的份内工作,也知道该怎样判断自己有没有能力胜任一份想要争取的工作。” …… 空调冷气正对着她,因为左腿曲在他怀里导致裤脚上滑,脚踝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凉,她微微动了动,收紧膝盖,两手撑在身侧,不太灵巧地朝他的方向挪近一点点,小心翼翼,轻声呢喃。 “让我一起去吧,行么?” 脚趾周围温热的按揉频率未停,成辛以眉目沉静,纹丝不乱。如果这是一场严肃的谈判,掌控肢体、或心甘情愿向对手送上自己脆弱的小脚趾,都将是最不利于她的策略大忌。但她面对的是他。她无法控制任何忌讳或者不忌讳,也无法施展任何所谓的技巧。 她默默注视着他的侧脸,安静等待着。 片刻过后,他停下来,薄唇轻启。 “不是。” 他转过脸来,掌心触到她的脚踝,整个上半身正面朝她凑近,脸色被灯光映白,眸光闪耀得不可思议,语气逐渐透出执拗。 “这些都不是根本,你找错了重点。” “我没有质疑过你的专业态度和能力,这也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 “重点在于,我们两个不一样,旧情人。我承诺过你的每一件事,每一件,我都会用最大的努力去做到,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但凡做不到、或者不确定能不能做到,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对你承诺。但现在这件事我能做到,你为什么要让我冒风险。” 第六十三章 露重更深(2) 第127章 ·露重更深(2) 那只流连盘桓的飞蛾从办公桌上的整摞案卷后极快地窜出来,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咖粉色的光影,紧接着,又转了急弯,飞速向床头袭来,向后看不见了。距离不太近,但也并不远,可她的每一根睫毛都一动没动。 从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太喜欢一个人,就会在一些毫无准备的瞬间,意料之外地突破某种看似脆弱的生理极限。不符合逻辑,不尊重规律,不科学,但也恰恰就是科学本身。就像现在,她直直盯着他的瞳孔,眼皮仿佛凝固了,连昆虫翅膀离她最近的一瞬间都没有眨眼。 在那里面,也许该有一些怨气吧,更甚是恨意。本就该有的。 但也许是藏得太深,又或者那一潭盈盈湖光太过明亮,包裹着她,让她怎么寻都寻不到。 不科学。科学本身。 最终她垂下头,放弃寻找,语调发颤。 “不一样。” 他没说话,也没动。 床垫硌痛皮肤,她缓缓收回手,摩挲自己的指腹。 “当初你答应过的,是不会让我再因为你而过敏,可这次即便我真过敏了,也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你。完全不一样的。” 她声音很低,细细柔柔的,大概是怕他发火,语气接近讨好,带着一丝谨慎,又有极少一点点委屈,盈碎发丝落在脸侧,因为脑袋垂得太深,所以纤细后颈的熟悉圆形凸起的小骨头又如以前一样轻而易举映入他眼里,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指腹。 0.8公分。 “不行。”他想继续用冷冰冰的态度拒绝,可话音出口之后却多了一丝意料之外的沙哑。 最后一次。 她盯着自己的食指。 再尝试最后一次。 脚还留在他怀里,药油早就已经擦好了,可他没放开,甚至还已经用没沾药油的左手掌心开始给脚踝周围的皮肤取暖。她也没收回。最后一次。 闯入室内的飞蛾嗡嗡转了半圈,最终选择停在立在电脑显示屏顶上歇脚,翅膀竖成珍珠蚌的形状。她看到自己的手极缓地向前伸去,路过清凉空气,仿佛滑经薄薄的冰面,微微用力,直到食指指尖触到他的手臂。她低声嘟囔。 “求你……” 他停下动作,抬起眼皮与她对视。 她强迫自己不回避那灼烈目光,只是睫毛不争气地颤抖,呼吸停滞,指尖继续向前,但他的左右掌心都贴在她的脚上,她只能寻到手背,然后,像从前每次哄他或撒娇一样,异常流畅又自然熟练地在温热皮肤上轻轻刮了一下。 又一下。 …… 但他却面无表情。 就像这不是她的手,或者那不是他的手一样的面无表情。 无效了么……她喉咙艰难吞咽,感觉已经无法再继续坚持,逃跑的冲动再一次升上心头。 可下一秒——甚至来不及抽回脚改变重心站起身的下一秒——床架发出突兀又刺耳的吱呀一声怒吼,她眼前一黑,整个人下意识向后退,可脚踝和后颈同时被箍紧,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床垫上被一边向前平移一边折叠起来,他猛地前倾身体,弓腰伏背,夹住她的左膝,衬衫领口抵上她的鼻尖,熟悉的气息骤然回归,昨夜那个似有若无的拥抱已然转到正面。可她本能地双手抵住他的肩,口中声音破碎狼狈。 “……疼……” …… 曾经,那些最近总是越发猖狂绕回来杀她的甜蜜曾经里,他也喜欢从各个角度变着法儿咬她耳朵,但那时他的动作总是温柔的、宠溺的、缱绻的,不像此时此刻……一点儿不像…… 被人类凶狠动作吓到的飞蛾扑翅逃走。方清月闭紧眼睛,全身僵硬。 太痛了…… 坚硬的牙齿重重咬在上耳廓软骨上,以至于她甚至觉得一定得是被咬破了才会这么痛。即便手脚并用,她也推不动这座山,只能用指甲抓他露在外面的锁骨,抓了好一会儿,他才泄了力道,像狩猎得偿的猛兽收回牙齿,短暂松开一秒,再次贴上白皙软骨—— 变成吻。 痛意消退,她脑海中重新闪过某天夜里的那只软体动物,带着浅浅烟草味道,湿润的触感由一个点蔓延开来,晶莹触角缓缓爬过她的耳廓,在耳垂上驻足,让她腰椎发麻,无法思考,手指卸掉最后一丝力气…… 楼下似乎有加班的同事刚刚离开或才返回,几道浅黄车灯灯光堪堪一瞬晃进窗内,又倏地闪出去。一丝呜咽从她的嗓子里拼命挣扎,想闯开紧合牙关流淌出来,可周遭空气依旧寂静得如同最深最深的海底,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知道终于有一瞬,shuimu收回触角,凉意滞留原地,但她的手还是无措地抓着他,前额清晰感觉到他的温度。 “是你先惹我的。” 他的声音哑得可怕。 “……不是……”她喃喃开口,发觉自己的嗓子也仿佛被车轮碾过,睁开眼,便能看到咫尺之内的眸子,那里面有她自己的倒影和盈盈波光。 “是。” 浅金色光晕堪堪闪过,他的手轻轻将右侧的眼镜挂链挑起一点,指节抚上湿润眼角。 快要疯掉了吧…… 她好想他。 好想彻底扑进他怀里,好想用尽全力抱他吻他,好想做每一件曾经在梦里做过无数次的事,好想把这三千多天的锥心思念都痛痛快快宣泄干净……就一次,就这一次……如果真的有报应,那也是她主动的,都是她主动的……她没有能力再克制了……来惩罚她吧……就这一次…… 她收紧手指,将面前的墨色衣领抓出几缕褶皱,鼻尖努力抵上他的。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 …… “轰隆轰隆——” 外面走廊传来刺耳的拖拉声,像是大货车车箱轰然歪斜,洒出一地凌乱和震天响的回音。方清月猛然回过神来,手脚同时后撤,只差一毫堪堪触上的唇慌乱退开距离。 成辛以没有松手,但也没追上来,两人就这么维持着别扭的半拥抱姿势,他沉默环着她的腰背,夹着她的膝盖,令她只能狼狈地趴在他手臂上,心脏跳得似要爆炸,隐约意识到他的胸口也在深深起伏。二队深夜外出归来的喧哗人声沿着走廊外的灯光大肆闯入耳膜,其中最易辨的是姚澄亮的粗嗓门,哼哧哼哧骂骂咧咧,在训那个冒冒失失把东西弄洒的年轻警员。 骂声没有消失得太快,那些男刑警的脚步声反而似乎越来越大,姚澄亮骂了几句之后,大概是看到一队这边还亮着灯,竟然吱吱哇哇囔着要找成辛以讨咖啡,听声音清清楚楚是在向这边走来。 这种情境下,他的温热呼吸还留在颈侧,她心虚至极,紧张到五脏六腑都搅了起来,生怕姚澄亮闯进来看到他们俩,急忙咬紧下唇,用脚推他踹他。 下一秒却听到一声闷哼。 成辛以的脸突然深深埋进她颈窝里,腿不太自然地向外躲开,因为猝不及防,他力气又大,她险些被推倒,急忙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眼镜镜片模糊一团,与此同时,又察觉到脚底异样的触感,缩了缩脚趾,才反应过来自己踩到的是哪里——她的脚原本就在他怀里,刚才挣扎暧昧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就落进了那一双腿中间…… …… 姚澄亮走路快,这时已经跨进一队办公区,大步流星直朝他办公室来。她吓得浑身发僵,又怕他是真的被她踩伤了要害,一动也不敢动。 外面传来姚澄亮叫他的声音,可成辛以还趴在她肩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紧张得就快要窒息,脑子彻底失去运转能力。 门把手发出钝响—— 但只是响了一下、两下…… 旋转无效,姚澄亮打不开紧锁的门,起初还觉得奇怪,又隔着门叫了他两声,没听到动静,以为门内没人,一边吐槽成辛以不环保、人走了也不关灯,一边踢踢踏踏走了,还顺手把一队办公区的灯给关掉了。 …… …… 第六十四章 轮渡(1) 第128章 ·轮渡(1) 旗望岛,实际上是比邻东海的旗明列岛之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座岛屿,隶属旗明县治下,距离内陆港四十余海里。岛上常驻人口不足千户,其中多数都是本土渔民。近些年来,海岛旅游业兴旺,渔捞盛季同样也是旅游盛季,会有游客上岛购买新鲜海物、品尝海鲜、体验海钓等等,自内陆至旗明列岛之间开始修建跨海大桥和公路,但目前为止尚未竣工,所以想要自驾上岛,仍需要先驾车至码头客运中心,再坐轮渡上岛。 照常来说,六月尚处于休渔期,游客应该不多,但鉴于最近多出了另一项“海岛露营”的噱头,不少中小学又刚放暑假,于是在客运码头,排队登船的队伍竟意外地比想象中还长些,其中好些是趁天气晴好上岛露营打卡的年轻人。 天空明朗疏透,沁人心脾的浅蓝与海平线相接,一只海鸥平展翅膀穿出稀薄云层,从轮渡入口的人群上空飞过。杨天铭抬眼望望那只鸟,咂咂嘴,又舒舒服服呼吸了一口海水的味道。 他是外省人,平时少来海边,这会儿难得连烟都忘记抽了,趴在码头栏杆边上,惬意地眯起眼睛,不由转头问身边的两人。 “哎对了,你俩都是本地人,之前去过那个岛玩么?” 田尚吴摇摇头。“没去过,我不爱吃海鲜。” “那方法医呢?”老杨又把视线投向一边为了防晒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 方清月把视线从远方灰蓝色的海平面收回,想了想,答道。 “大概是上小学的时候去过一次。我外公有个老战友就是岛上的人,所以以前邀请过我们去他家做客。” “岛上怎么样,好玩么?我听小曲说这些群岛在网上好评不少呢,都说像世外桃源一样,特别适合过来释放压力。” 她短暂回忆了一下。 “我去的那时候就是一个很淳朴的小渔村,可能是这些年翻建过、添过基础设施吧,而且我记得……” 她抬头望向眼前这艘高耸漂亮的白色交通工具,跟着身边两个男刑警一起,在登船的队列中缓慢挪动。从船舱停车库的出口逐次走出刚停好车的司机们,寻到各自的同伴融入长队,其中一个灰黑衣裤的身形最为醒目。也许是因为身形最高大,也许是因为面色最肃冷沉寂,也许是因为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刚好也正在遥遥望向她,那种无比熟悉的眼神仿佛能令她瞬间回到上个局促狼狈的夜里。 “记得啥?”老杨见她突然停顿,不明所以地问。 方清月回过神来,把目光从成辛以身上移开,继续说道。 “……我记得……那个时候,轮渡设施非常简陋,私家车不能开上船,班次也很少,每天只有两班,早上出发去岛上,晚上很晚才能回来,不像现在,每小时都有往返。” “幸好幸好,还是现在方便,这要是赶上那个时候,咱们都不一定能当天来回。” 话音落地,成辛以正好走过来。田尚吴喊了他一声。 “头儿。” 方清月别过脸,余光瞥到他走进队伍,就站在她后方,便连忙假装认真阅读起另一侧贴在船舷边缘的安全告示板来。告示板上的加粗黑体字兢兢业业禁止旅客吸烟以及在航行过程中将自己的头和四肢伸出舱外,并极尽详细地指示出母婴室的路线。田尚吴开始跟成辛以低声转述驻岛派出所的大致情况。 “……我已经跟那边的负责人陈所长联系过了,说了我们今天过去。但还没跟吴文轩说,我怕他提前知道了会做什么小动作。” “嗯。” —— 浪白敲击码头红砖,队伍有序前进。排在他们四人身后是一家三口,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拿着水枪四处比划,嘴里模仿着子弹急速射出弹道的声音,原本瞄准的是自己刚停车回来的爸爸,但清凉水流没准头儿,不免就呲到前面几人的鞋后跟。 成辛以本来就疲乏,这会儿烦得很,便转头皱眉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后者似乎被他吓到,有点怯地吐出舌头,被自家家长拉着低声训斥了几句,又向他们道歉。方清月和田尚吴都亲和地摇头示意无碍,排在最前面的杨天铭始终没回头,戴上墨镜,继续展望远方的海平线。等成辛以再转回身时,就看到她鬼鬼祟祟瞟过来,但只一眼又连忙挪走视线,好像心虚不敢对视似的。 估计又嫌他对小孩子凶了……他盯着她拢在帽子下的小半张脸,耳畔弥漫着轮渡广播通知的机械人声和岸边的隐忍碎浪,鼻翼之下回忆起熟悉的触感。 和煦海风将她散至腰间的长发吹起,那些发梢与以前一模一样,仿佛那段苍老岁月不经意拂在他衬衫纽扣上的遗珠,带着慵懒弧度,如同魅惑人心的勾子。他不必太高抬手,就能接住其中一缕,如果不做任何干扰,它就会悄无声息自然卷曲在他的手指上,被阳光映出金灿灿的光泽。人群向前涌动,她跟着抬腿向前走,这才察觉被扯了一下,转而寻找到头皮受限的来源,一脸迷茫地看他。 他松开那缕发丝,面色平静地轻轻推着她的背,一起往前走。 起初,她还担心被前面两个同事看到,不太自然地僵了一下,但杨天铭和田尚吴并没回头,他也没有收回手的打算,她便没再反抗,安安静静任由他似有若无半推半扶,一直走到检票口,成辛以才放下手,仿佛无事发生。 船厢双层客舱里被漆成褐红色,每层三排两廊,每排两座,没有固定的座位号。老杨和尚吴就近坐在前一排,她便坐进后排靠窗位置,成辛以就毫无悬念地坐到她身边。 汽笛呜呜轰鸣,船身将青蓝波浪切割成两半,缓缓驶向无垠海面。杨天铭突然想起什么,从自己的斜挎包里掏出个袋子,又转头。 “嘿,差点儿忘了,来,每人吃个橘子。” 成辛以和田尚吴都摇头示意不吃,方清月也正想摆手,老杨又道。 “这是人家小曲昨天散会之后特意拿过来的,说让我带着点儿,防晕船的,看人家多细心啊。” 于是田尚吴默默从袋子里拿了一个橘子,道了句谢。方清月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有第四个人依然是劝不动的铁板一块。 “不吃。” 老杨耸耸肩,转过去自己美滋滋吃橘子看海景了。 海面平静,粼粼波光整片铺开,原本是极静好的风景,但成辛以一眼也没看,只靠在座位里休息。短暂小憩片刻,他睁开一点眼皮,就看到她在看海,但那个橘子仍旧被她捏在手里转来转去,一幅明显是想吃却不愿意剥的别扭模样,不由无声扯动嘴角。 因为剥橘子会让指甲缝隙变黄,而且不好清理。他收回视线,重新半合上眼皮,抬起手臂,掌心向上伸到她面前,余光就见她怔了怔,瞟向他,又警惕地确认过前排两人没注意到他们,才垂着脑袋,默默把橘子放进他掌中。 他依然耷拉着眼皮,上身未动,手里默默剥好橘子皮,又把果肉一瓣一瓣分开来再递回给她,等她接过之后,他便又重新抱着双臂合眸休息。海水和橘皮香味混合成别致的清新气息弥漫在鼻间,前排传来杨天铭大大咧咧嚼着橘子吧唧嘴的声音,刚才训斥熊孩子的年轻家长与他们隔三四排座位,这会儿开始与自己的丈夫抱怨装错了身体防晒霜。轮渡匀速行驶在无风海面,在最贴近船身左侧的一只海鸟停止低声嘶叫之后,他耳畔传来极轻微的窸窣轻响,一股极清凉的触感伴着橘子香气轻柔凑到他唇角。 成辛以睁开眼。 是一瓣橘肉。 再往下是她的手指,有些别扭地反举着,大概是怕前排两人看见,动作很小心,视线一瞬不眨盯着前方,他探头咬掉果肉,嘴唇久违拂过她指尖。 她收回手,不动声色继续吃橘子,他也闭上眼,囫囵咽下橘瓣,感觉身体上的倦意伴随果肉进入胃里而减少了些,困意渐生,关于昨夜的其他回忆也跟着一并涌上来。 —— —— 昨夜。 姚澄亮关灯走后,外面的公区就重新陷入诡异的寂静。成辛以继续赖在怀里人的肩上闷了一会儿,不禁有些不忿为什么明明是她主动,到头来需要尽力忍耐的还得是他自己,就像初吻时那样。她难道不知道,一旦她真的吻上来,他所有的克制力必然会倾息崩塌、一发不可收拾么?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他又没有超能力,她凭什么指望他能永远波澜不惊忍耐下去……可他又怎么能在办公室这种地方失控呢……不过初吻那时,后来他也没有再忍了吧……还是不一样的。他埋头用她的衣领蹭了蹭眼睛,感觉胸中翻涌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就像修炼神功却滞在半空走火入魔的痴人终于恢复吐纳降落地面,然后才慢慢抬起头。她已经不再趴在他胳膊上,勉强撑着上身,发丝凌乱,目光惊惶,但眼中有淡淡水光——是上一瞬凝结、还未完全消殆的漪柔暧昧。 四目对视。 于是,他心中的不忿又退去了,仿佛干涸裂开的绝望土层嗅到雨水滋味,意足心满地停止嘶哑嗥叫。 不止他一个人,她也在忍耐。 算了。成辛以舒了口气,帮她理顺耳鬓的头发,松开她的腰,不太自在地变换双腿姿势,弓身低头,去给她穿鞋袜。 还不是时候。他可以继续等。毕竟从很早开始,这就是他最擅长的事。 但她显然还有另一件要关心的事。 脚似是愧疚,挣扎着动了动,小小一只,还没他手大。她轻声细语地问。 “你……没事吧……” 成辛以哼了一声。 “还行,暂时不至于断子绝孙。” 第六十四章 轮渡(2) 第129章 ·轮渡(2) 那一下,他确实被踩得挺疼,但现在早就不疼了。不过这会儿他宁愿连欺带骗吓唬她,毕竟她的眼睛正在镜片之后毫无避讳地直直盯着他被踩到的地方。 她怔着,他便又轻飘飘补了句。 “所以,给颗糖就要打一巴掌是吧?何况糖也没给彻底。” 她又不安地缩了缩脚,被他拉回来,一板一眼开始系鞋带。 “我不是故意的……”她在他头顶上方小声为自己辩驳。大概是刚才被姚澄亮差点闯进门给吓到了,说出口的话也开始不过脑子。 “……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踢你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啊……” 成辛以停住动作,抬头睨她,半晌,幽幽挑起嘴角。 傻不傻,她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吗…… 看他的表情不对,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的歧义在哪里,脸色瞬间涨红,一直红到盈盈小小的下巴,慌乱摆手解释。 “我……我是说……我现在在跟你商量出差的事,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嗯,知道了。”他继续系完鞋带,站起身,本能想掏支烟出来,动作只到一半,又重新把烟塞回了口袋。 “走吧,送你回去。” 她似乎还在犹豫,磨磨蹭蹭站起来,大概是觉得不甘心,还想再尽力说服他出差的事,傻乎乎地单脚站着,刚刚撞到柜子的左脚抬起一点,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脚尖还扭了两下。 “你看。” ……成辛以忍住笑意。 “你看,我的脚没事,不影响活动,可以出差。”她依依不饶摇摆着脚来证明自己。 笨蛋。 他不动声色努力克制着不把这个金鸡独立、面颊红润的书呆子搂进怀里吻到天昏地暗,转过身拿了车钥匙走向门口。也许因为隐忍过程导致的表情过分漠然,她迟疑片刻,没再敢开口,只闷闷垂头跟着他。 直到他开了门,她才又弱弱道。 “行么?” 成辛以摇摇头。 “几点了?” “啊?” “已经后半夜了。要是再拖下去,一会儿二队收工了,咱俩在门口碰上,那姚澄亮关注的重点就不只是我们为什么会一起骗他那个零食好吃了。” 她的脸上浮现淡淡尴尬,没再说什么,慢吞吞走出去,也乖乖地没再不要他送。 但显然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的。 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再次停在她家楼下时,一架橘色夜机正无声无息划过暗色穹顶,她在他的余光里鼓腮慢慢吐气,咬住一点嘴唇。 “你还是不答应么?” 那根坏掉的路灯杆仍然没修好,灯杆上方有隐隐约约的剐蹭痕迹,成辛以的视线从那上面收回,移到她脸上,指了指手表。 “你只剩下不到六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明早六点半我在这儿等你,晚一分钟我就会走,到时候总不能再怪我‘软硬不吃’了吧。” 她怔了怔,望着他,柔媚眼角弯起来,缓缓绽开笑容。 时间停止,冰层解冻,水流沿干涸河床倒退攀回上游,想吻她的冲动又回到脑海里。他盯着那笑容,感觉安全带紧紧桎梏着他,不让他顺着这股本能欲望往前探身。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晚安”之类的话,但他根本没听,接着她的目光躲闪一瞬,似是犹豫一下,才转身下了车,像十九号那晚一样快步走进楼栋,头也不回。又是头也不回,笑容却一模一样。原来病入膏肓的酒鬼对抗酒精是这种感觉。他安静等着楼栋入口的感应灯光重新熄灭,掏出烟点燃,狠狠吸入一口,胃里升起接近痉挛的绞痛感。 又一口。 就像是藏在橱柜柜门之后的那瓶烈性威士忌正在冲他发出低喃。 熟悉窗口灯光亮起,他不用抬头确认就清楚她在探头看他,等着目送他离开。可他并不想离开。牙齿把滤嘴咬到最扁,他发动车子,开出停车位,向左,再向左。 成辛以在小区里缓慢地绕了三圈,等他再回到原来的楼栋下时,那扇窗终于黑下来。他停回原地熄火,拉下遮光罩,调低座椅,合上眼睛。 —— 仲夏阳光早早漫溢。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翻出车里备用的衣服,换掉昨天的旧衣胡乱塞进后备箱最深处,又去小区的公共盥洗室简单洗漱。自然风干湿发的时候,他从脑后反手摸到自己浓密的胡子,心里琢磨着就算没刮它们,换过衣服也能让她相信他是回过家的吧。一小时之后,六点二十七分,他的安眠药和之前每天一样漂亮地走出楼栋,如他所料的那种嫌弃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到很久了么?” “没太久,过敏药带了么?” “嗯。你吃早饭了么?” “嗯。” 她扣好安全带。“热咖啡喝么?” “嗯。” 他接过保温杯喝了一大口,瞥了一眼她紧紧攥在手里的袋子,淡淡听着接下来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流畅说辞。 “那个,老爷子前天不是回来过嘛,所以昨天就填了好多早饭在冰箱里,如果我不能在他下次回来检查之前吃完的话,他又要训我了。” 她挪了挪身子。 “你能不能帮忙吃一点?” “该走了,到了再说。”他看看时间,在发动车子的同一秒习惯性瞟了一眼油箱表,意识到即便换了衣服也仍旧存在于这个谎言中的一处纰漏。 但她似乎暂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注意力依然集中于明里暗里说服他吃早饭。 于是他面色沉静地把车开出小区,默默反思这个愚蠢的错误。他只记得她家小区出口处的闸口不显示过夜车辆的具体停车时间,却忘记了油耗的问题。如果他是夜里回了家又回来的,油箱表的指针不可能仍旧停在原处。 车子开上大路,一辆洒水车擦身经过,他的思绪转回来,感觉到她还在盯着手里的早饭看,便又只好妥协“啊”了一声,张开嘴巴。 她马上利落打开袋子,用粉色叉子叉起一只热腾腾的虾饺,蘸了蘸料,看看前方路况,送到他嘴边。 他乖乖偏头吃掉。 下一个红灯到来之前,他已经被喂进三只虾饺和两块白糖糕。 确实是老袁的手艺,他也确实好多年没有吃到过老袁做的饭菜了。 然后是六颗蓝莓,再然后是热咖啡。一个安静送上食物,另一个顺从咀嚼,仿佛没有人想起这些食物只是一份的量,而且统统都被送进一个人的嘴里。 —— —— 第六十五章 海鸥(1) 第130章 ·海鸥(1) 地壳运动形成岛屿,岛屿在漫长年岁演变之后变成青绿相间的翡玉点缀广袤海洋。这其中需要经过远比十年多出无数倍的艰辛时光,不过当然,人的一生也并没有太多个十年。作为东部沿海近年最新热的网红渔岛之一,旗望岛的自然景观维持良好,地势多变,北面向外延伸,岛周海水清透沁怡,岛内峦峰迭起,步步皆景,一条黄色上坡公路穿梭于葱郁山脉和白色人家砖墙之间,使整座岛更显清新别致。细软浅金沙滩环绕低处,只最南侧是整片高耸陡峭的海蚀崖,巍峨高矗迎接浪头追逐。大部分游客选择聚集在两者之间扎起露营设施、晒日光浴,因为打卡镜头最能近距离截取到两种不同风格的怡人景致。 “不过住这儿,确实挺舒服挺解压啊,要能一直闻这些海水味儿,我感觉我都能把烟戒了。” 杨天铭咂着嘴,自相矛盾地又重新叼起烟,指甲缝里残留着橘子皮染的黄渍,鞋底在“吴家村”大门外的斜坡沙地上“刷刷”蹭了两下,活像响亮的打脸声。 网上点评平台上,吴文轩开的民宿兼农家乐就叫“吴家村”。乍一听像个部落村庄的名字,会让人误以为村里的所有人没准儿统统姓吴,十里沾亲百里带故,但其实旗望岛的常住民里根本就不只吴氏这一个大姓,据前期调查,还有很多人家姓曾或者姓王。吴文轩之所以给自己的农家乐取了这么个唬人的名字,还吸人眼球地把这三个字挂在正门牌匾上,多半是为了讨些商业噱头罢了。 “吴家村”靠山向海,从藤蔓缠绕的大门沿下坡放眼望,就能看到舶港和辽阔海面,涨潮浪花发出温和的呼啸声漫过沙滩,天朗云舒,远空颜色清澈得接近透明,竟令人生出一种似至仙境的恍惚感觉。 沙粒持续发出低喃声,老杨喷出一口白雾,冲他们二人摆摆手。 “那我先去绕一圈。” 成辛以点点头,老杨便转身走了,方清月的视线从老杨踢踢踏踏、吞云吐雾的背影上收回,转头问他。 “我需要配合你什么?” 下船之前,成辛以给田尚吴和老杨都分别安排了先行任务,尚吴在靠岸后直接去派出所找联系人了解情况,剩下三人一起来吴家走访查问,不过老杨先在周遭转上一圈探个大概,再进来与他们会合。他是结合这两人各自的长处来做安排,简要明晰,田尚吴做事严谨,适合快速查阅纸质档案等等繁多材料,老杨经验丰富,四下发散性地逛上一逛,也许可以有一些意外收获。 反正她是这么理解他用意的,只是不晓得准不准确。 于是方清月觉得自己也会被安排点什么,便主动提问。但成辛以只是按了按自己的胃,慢慢道。 “现在还说不好。不过方法医聪明伶俐,只要保持清醒、随机应变就够了。” “……哦。” 又一只海鸥低鸣飞过,远方海水闪耀着蓝色和银色的光芒,她抬眼望着那白色身影像个“y”字机翼直直飞进“吴家村”后方消失不见,跟在他侧后方走进大门。 前庭是一座错落有致的半露天小院子,目之所及的绝大部分区域都被清新的蓝白色调装点,门栏上方挂着几串热带岛屿风格的风铃,半人高的吧台后面有茶具和咖啡机,一个短发中年女人摇着蒲扇坐在遮阳伞下嗑瓜子,低头刷手机里的短视频,听起来像是热火朝天的低折扣购物直播,声音不大,但紧挨着一旁音响里放的却是美国乐队cigarettes after sex的《k.》,两种风格不同的背景音交杂在一起,让人有种无端擅闯的感觉。 听到有人进来,女人抬起头。真人与户籍档案上的照片出入不大,所以方清月一眼便能辨认出她就是吴文轩的妻子王芸,也就是这家民宿兼农家乐的老板娘。 “帅哥美女呀,有预约吗?” “一定要预约么?”成辛以问道,双眼被阳光晒得眯成一条缝。 “昂,帅哥,是这样的哈……”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两人衣着几眼,露出招牌的待客笑容。 “这个,住宿要的,采摘和吃饭不用,你看现在放暑假了,游客多,没有海景房了,大床房只剩一间朝北的,晚上可能会有点潮,不过你们放心,房间里配了除湿机和驱蚊水,卫生条件也都是我亲自把关的。美女考虑一下?” 今天他们俩穿得都比较休闲,此时此刻,经过了昨夜一番小波折,在成辛以尚没有摆出臭脸又有意收敛锋芒的情况下,两人竟还难得依稀保留一丝如往日恋爱般的旧气场。听到这话,她便转头看成辛以的反应,后者只把眼睛眯得更细,看看她,又转而道。 “住宿就算了,我媳妇对采摘和酿酒比较感兴趣。” ……媳妇是什么鬼……方清月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确定老杨还没进来,也只能纵容他满嘴跑火车,一边走近他,偷偷拧了一把他的腰。 老板娘笑眯眯地看向方清月。“哎呀那你们可来对了,我家的草莓棚你们去看了就知道,草莓新鲜得不得了,特别水灵,本地人平时都吃的,品质绝对一流。” 成辛以继续问。“怎么收费?” “我们有四个棚,大小都差不多的,随便挑,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最后按斤称重收费,这个是价格表。除了新鲜草莓之外呢,酿酒和做果酱都是在那边后院——”老板娘指向斜后方的一条石板小径,尽头是一扇围栏框起的木门,显然里面的砖房也是“吴家村”的一部分。“——收费都很便宜的,都是成本价。” “能先带我们去看看么?” “当然可以呀。” 现在时间还早,四座草莓棚里都还没有太多采摘游客,只有长势最好的一号和四号棚里有几个头戴遮阳草帽的本地村民在挑捡草莓,方清月戴好口罩手套,跟在成辛以身后,逐次在棚外前前后后来回转了一大圈。王芸跟在一旁自夸,成辛以就真像寻常游客一样,一直在问些店面经营的细节,问着问着还隐约露出想住一晚的意思。 方清月默默听着这些对话,暗暗琢磨他的用意,同时驻足在其中一座棚口向内打量,自忖穿得足够严实,应该可以走近看看。正想迈进去一步,突然觉得衣角被轻轻向下扯了一下。她转过头,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因为夏日里四处跑动玩耍,头发汗湿打绺儿,几缕贴在额头,脸蛋上有一块黏糊糊的半凝固的糖渍,从嘴角一直向上延又逐渐消失,一看就是用自己泥垢满满的小脏手抹的,就是正攥着她的衣角的那一只。她看过去的时候,这个小孩子正高高举着一瓶粉色牛奶,圆滚滚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神情中有几分羞怯。 “哎,吴呦呦你别来捣乱,自己去外面玩!”老板娘冲小孩子叫了一声,转而又冲她道。“不好意思啊美女。” “不要紧。”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孩子的五官,笑着摆摆手,侧身在小孩子面前蹲下来,看了看小孩子手里的饮料,想了想,接过来,帮忙拧开瓶盖,又递回去。 但小孩子没有接,而是又把饮料往她怀里推了推,小声喃喃道。 “给你喝。” 她愣愣,抿嘴微笑,温声细语道。“谢谢你哦,阿姨不喝,你自己喝吧。” “你不是阿姨,你是姐姐。”小孩子奶声奶气道。 方清月笑得更温柔,主动去拉那只小脏手。“你今年多大呀?” 大概是看她语气轻柔,小女孩也学她一样小声道。“三岁半。” “那你要叫我阿姨的,不是姐姐哦。你叫呦呦,是么?” “嗯嗯。” 小女孩似乎还挺喜欢她,没有太多警惕,手指像胖藕段一样黏在她手里,看似弱弱的,其实手劲儿还不小,牢牢攥着她,又热又黏糊。她抬头看了一眼成辛以,后者正好也在看她,四目对视后,他极小幅度简短地动了动下巴,于是她又眯起眼,露出估摸着应该算是招小孩子信任喜欢的那种笑容,掏出随身携带补充糖分的小零食,温和道。 “给你。” 小女孩有些好奇地接过来,王芸在旁边提醒道。 “要跟姐姐说什么啊吴呦呦?” “谢谢姐姐。”吴呦呦极小声地蠕动嘴唇,沾着糖渍的苹果脸被阳光晒得亮晶晶的。方清月露出快要被萌化的陶醉表情,亲昵地轻轻摇了摇小手,转头一脸诚恳询问老板娘。 “我可以跟她玩一会儿嘛,晚点再采摘。” 成辛以笑笑,语气轻缓,替她解释道。“她最近这几个月啊,一见到小孩子就这样,走不动路似的,不好意思,您见谅。” “哟,哎呀……”王芸被引导着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意外地向方清月的纤细腰腹扫了一眼,笑起来。 “可以呀,你不嫌这孩子闹腾就好,中午就在我们家吃饭,我给你们准备点好吃的哈!” …… 岛上本地人倒是对外来游客没什么戒心,王芸很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了方清月,自己则提早进了后厨备菜,方清月拉着吴家小女儿在院子里闲逛了一会儿,又说要给她买雪糕,跟王芸打过招呼之后便带小孩子出了院子,走向下坡处的一家小卖铺。成辛以则真就像个耐心等老婆的男游客,点了杯咖啡,坐在前院一派悠闲翻看杂志和海岛的旅游宣传册,偶尔隔着一段院子和厨房之间的距离和王芸闲聊几句。后者偶尔问些孕早期的问题,成辛以竟然也不温不火应答如流,或是凭借自然的话术糊弄过去。方清月出门前听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王芸在咂嘴感叹方清月“都四个月了居然还不显肚子”,成辛以则跷着二郎腿非常淡定地回了句“她一向很瘦”。 ……演技日益精湛。 第六十五章 海鸥(2) 第131章 ·海鸥(2) 但等牵着女孩子的小泥手再回来时,她却远远见到几辆驻岛派出所的警用摩托车光明正大停在门口,成辛以正和一老一少两个身穿警服的陌生男人站在院门外的大石头边互相点烟,王芸杵在其后隔开几步,笑容局促,谨小慎微地摩挲双手,一看到她,便慌忙跑过来,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实在不好意思啊,警官,这……还胆敢麻烦您替我带孩子,真是不好意思,是我眼拙了……”语罢,看到吴呦呦手里拎着不少新买的零食和小玩具,王芸的局促又添几分,拉过自家孩子。 “……哎哟这……您看,还叫您破费了……我……对不起哈,给您添麻烦了……这样,您稍等我一下,我给几位警官装点岛上特产,不值钱的,就尝个新鲜哈。”说着,不等方清月回答,她就匆匆转身,抱起孩子一步三回头跑进屋里去了。 接收到略诧异的目光,成辛以毫不避讳地耸耸肩,扫了眼一边矮矮胖胖的年长民警,淡淡解释道。 “穿帮了,托陈所的福。” 但一点儿也没有撒谎被当场戳穿的尴尬之意。 被称作陈所的男人憨憨地摸了把下巴,有点窘。 “嗨,这都怪我了,我不知道成队是想微服出巡,只顾着带人过来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结果你看,还坏了事了,成队可千万别见怪啊。” 成辛以轻哼了一声,露出敷衍的笑,口中喷出白雾。“不会。”又扬扬手里的粗烟道。 “这烟还不错。” 陈所长粗声粗气地笑起来,一双大手摊开,拍了拍一旁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警。 “这是今早特意让小曾去拿了稍好点儿的烟过来,就怕成队抽不惯。怎么样,抽着还顺口吧?” 成辛以笑笑,淡淡点头不语。于是陈所长的目光转向她,被海边烈日晒出黑斑的蒜头鼻孔张了张。 “哎哟,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方大博士吧?久仰大名啊。” 方清月怔了怔,陈所已经晃晃悠悠冲她走过来了,因为身型矮胖,所以他的走姿像是个滑稽的不倒翁,边走边冲她伸出一只黝黑大手,她眼皮跳了跳,撑起嘴角,伸手握上对方三根粗粗的手指。还没等开口,陈所又道。 “哎,别看我们这里就是个小地方,但对于市刑警队的精英们,那还是满怀崇敬的,早就听说咱市局来了漂亮能干的新法医,我们总想着啥时候能见上一面一睹风采呢。” 她收回手,想不出此时此刻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回应,下意识吸进一口二手烟,在社恐心态作祟下默默缩了缩脚,却一不留神让昨晚磕伤的小脚趾在鞋子内侧撞了半下,又听陈所继续道。 “这个,介绍一下啊,我是陈仁立,管着这一亩三分地儿,这位是我们户籍科的曾焕,叫小曾就行。”他拍打着身边另一个年纪较轻的瘦高男人。后者也伸出手。 “方法医您好,我们跟成队早几年见过一回,跟您还是第一次见呢。” “您好。”她规规矩矩点头、应声、握手。 这位陈仁立所长就是旗望岛派出所的负责人,大约五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油亮,身材敦实,短耳国字脸,有一副她所见过几乎最接近正方形的下巴,但嘴唇线条却很柔和,两只眼睛呈倒三角形,但大小不对称,过分夸张的恭维之情从那一单一双的眼皮之间发射出来。 另一个同来的曾警官,目测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更甚,据称是旗明本县人,分管户籍。这里的驻岛派出所人力极少,一个人就相当于一个甚至两个部门,这位曾警官基本能把整座岛的常驻居民人口信息背个滚瓜烂熟,所以被陈所叫过来帮忙。 趁着成辛以和陈所等人边交流边转身向院中走时,同样刚从外面绕回来不久的杨天铭又低声跟她解释了一句。 “小田好像和他们这帮人走岔了,不过不应该呀,地图上明明就一条主干车道,这几辆摩托难道是抄什么小路过来的?” 院门口深浅有致的青绿藤条向他们摇晃手臂,方清月望望当地民警的身影。“那吴文轩呢?” “喏。”老杨抬抬下巴,指向院中吧台后面隐在阴影里的一个忙碌身影。 “他在干什么?” “待客。”老杨粗声粗气哼了一声,方清月清晰地嗅到大股烟味,老杨惯抽的烟似乎比成辛以的那种牌子的味道呛得多。 “……待客?”她努力忍住不抬手揉鼻子。“我们现在不找他问话么?” “问呀,但现在搞这么一出,就不只是咱们几个问话了。你看我说啥来着,不靠谱啊不靠谱。这家伙看架势还要给我们倒酒呢,多不像话啊……” 方清月反应了一会儿,回想起昨晚开会时老杨似乎就隐隐表露出对偏远辖区派出所同事的某种不满,她不知道这种态度的来源,这会儿自然不好深问,便只耸耸肩。 果然,等她和老杨最后走过去时,吴文轩已经开始坚持要给几人倒酒了,嘴里还不住说着这是当地特产、度数很低、不违反纪律等等,陈所半推半就斥了他几句,最后一句是扶着杯子边缘骂他“不懂事”。 几人在前院围坐下来,面前统统放着吴家自酿的草莓酒,老杨开始询问案情有关的问题,吴文轩答得很流畅,带着富有生意人特征的世故圆滑。王芸给方清月端上一杯咖啡和一大片草莓蛋糕,但坚持藏起付款码不让她付钱,她只能偷偷压了现金在杯垫底下。成辛以倒是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不悦,只是如常冷漠听着问答,没动那杯酒,偶尔翻翻‘吴家村’草莓棚址的宣传画册,与当地的同事互点支烟继续吞云吐雾。 又一只海鸥从草莓棚方向飞过来,收翼停在院门及腰高的栅栏上歇脚,转头眼神呆滞,盯着院中坐着的几人。她抬头默数今天看到的第十八只同类海鸟,听着吴文轩绘声绘色描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吴文奇的场景,竟开始隐隐生出困意,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又瞟了一眼一边的成辛以。 第六十六章 热情过度(1) 第132章 ·热情过度(1) 田尚吴的脸色不太好看。 大概是因为到了派出所后发现被主要负责人放了鸽子,又四处都没找到任何能配合他工作的同事,于是等几人在吴家村问完话、驱车一齐来到旗望派出所门口时,他正站在外面空地上等,身段笔挺,一脸冷漠,也不进门厅里乘凉,脖子和额头上尽是被烈日曝晒出的细密汗珠。 “头儿。” 他走到还没下车的成辛以窗边,微倾上身想说什么,但成辛以抬手阻止了。一旁停稳的陈所长连忙跨下摩托,上前赔不是。 “哎哟,真是不好意思,您是之前联系我的田警官吧?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肯定是走岔了,我们这里人手少,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先过来,让您久等了,对不住了哈。来,来支烟。” 田尚吴面无表情看了眼对方。“您是陈所?” “哎对,我就是,见谅见谅哈。” 田尚吴缓慢点头。他终究还算是和善的人,见陈所极其诚恳地道歉,便也就没再甩脸色,接过烟不说话了,也没再较真自己明明早已在电话中跟对方说过会直接来派出所查资料。 —— 午饭是当地新鲜特色海产,陈所盛情惊人,还叫上好几个所里同事一起,在方清月努力掩饰住不适的几番握手之后,十余人闹哄哄围坐了一张大圆桌。成辛以自始至终没表露出明显不耐。虽说这一次本应争分夺秒的公差就这样莫名其妙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小型宴聚,照他以往的脾气,肯定是要摆臭脸的,但兴许思及毕竟是一所之长热情款待、却之不恭,他倒还算亲和,不管是正经的工作交流还是纯聊天,都能谈笑风生,礼数周全,比起方清月和田尚吴两个木讷社恐更游刃有余得多。杨天铭也不是轴的,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普世原则,加上岛上海鲜的确能令他食指大动,于是也边吃边逐渐打开了尬聊的话匣。 如果今天来的是孟余,估计氛围会更活络些,她默默想着,陷在众人的热聊中强打精神,维持礼貌微笑,感觉脖子周围发僵,抬头活动一下,正好望见天花板上的扁圆形乳白色灯罩里隐隐约约囚困了一只飞虫尸体。她望着望着,不知不觉就走了神,联想起昨天夜里那只闯进办公室的亡者近亲,又垂眸瞥了邻座的成辛以一眼,注意到他看似全程一直在动筷,但真正入口的并不多。 正神游天外,突然听到陈所在叫自己。 “方法医,咱这边饭菜简陋哈,主要是也不敢太铺张,生怕坏了规矩影响不好,反倒给你们添麻烦,委屈您将就这顿了啊。” 她收回视线,机械摆手微笑客套。 “不会,您客气了,味道很好。” 成辛以扫了她一眼,抬起手臂,大大方方夹了一筷子虾酱空心菜,众目睽睽之下放到她碗里,神情坦然。 “多吃点。” 大大方方,但很诡异。 她抬眼看他,同时余光瞟到陈所和另外几个派出所的同事都在瞧自己,眉目间还隐约显出好奇八卦神情,不禁觉得脸开始发热。 但当着众人的面,总不好直接说自己已经饱了,何况还有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在场。于是她只能默默转回去,重新夹起空心菜,顿了顿,正要塞进嘴巴里,他像能看穿她心思似的,又单独夹了一小片红艳艳的小米椒,轻轻放到她筷子前端的嫩绿菜叶上。 这下,陈所径直“噗嗤”笑了笑,捻着自己短短的黑胡子,虽没打趣,但也瞬间露出一副“懂了懂了”的模样来。 莫名其妙。在派出所同事面前,难道还需要演么……她默默腹诽,感觉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饭余,几大盆草莓被端上来,陈所挨个儿凑上去分发,方清月忙不迭想摆手,但话还没出口,就听身侧的成辛以先开口抢了她台词。 “我就不用了,我草莓过敏,谢谢,你们吃吧。” …… 同一句话被她咽进肚子里,只能在本地同事的盛情中接过尚凝着水珠的新鲜草莓。饭后的餐桌上只剩下烟雾缭绕的喧聊。她捱得实在难受,盯着注定与自己无缘的诱人水果,正努力想编造另一种不与成辛以雷同又不失礼貌的委婉拒绝方式,就看到桌边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她如释重负,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跑出门接电话。 是闻元甫要确认工作上的问题。 方清月扶在观海栏杆处讲完电话,不太情愿再进屋吸二手烟,用手机拍了几张海景,又磨蹭一会儿,转头才见一行人从屋内走出来,成辛以和陈所有说有笑走在最后,手里提着她的包。 “……下午恐怕还要打扰您,添麻烦了。” “哎呀不要客气,那什么,那成队、方法医,你们俩先去,我们几个就跟着不碍事了哈哈。”陈所笑呵呵上前,打了个饱嗝儿,把用冰袋打包好的草莓塞给方清月。 “这个既解渴,又解暑,方法医路上吃啊。” 没等她露出一丝疑惑,成辛以已经转向田尚吴。 “你也先歇个午觉,不急。”语罢又拍了拍户籍警曾焕的肩膀,态度客气。“下午还要麻烦曾警官带老杨去一趟吴文奇家。” “没问题,应该的,成队客气了。”曾焕憨笑着满口答应。 “那陈所你们先忙,我再跟老杨说句话就走了。”杨天铭还在后面没出来。 “行,那我们先过去了,走,田警官我带你去歇会儿,一会儿再干活儿昂。” 田尚吴作势要跟陈所等人一起走,迈出几步后突然摸了摸裤子口袋,面无表情开口。“我手机落在里面了,陈所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那……”陈所闻言停住。 尚吴又道。“休息室就在二楼是吧,我上午看到过,等拿了手机就过去找你们。” “啊,对,行,那正好杨警官你们一块过来昂!” “好。” 午饭饭店与派出所仅是步行距离,转个弯就到。陈所长一行人与他们打过招呼渐渐走远,田尚吴拐回饭店,但没一分钟就又两手空空淡定走了出来。老杨跟在其后,甩着手上没擦干的水珠。 四个人就这么又聚回一起,成辛以重新点起一支烟。 望着这幅行云流水的场景,方清月眨眨眼,感觉田尚吴身上确实如传言所说有他的影子,平时冷冰冰,但机动演技方面也勉强算是孺子可教,一点即通。而且直觉告诉她老杨八成也是故意拖沓殿后去洗手间的。不过为什么呢…… 她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包。“所以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成辛以迈开腿,转身坐到树荫下一块大石头上,神态平稳如山。 “约会。” “……什么?”她挑起一道眉毛。只剩他们四个了还要演? 老杨在一旁呵呵笑了两声,把水渍蹭在自己裤子上。 “头儿刚才在里面,有意引导着让陈所他们觉得你俩在谈对象,你出去接电话之后,他又说你一直想去海边玩玩,只可惜这趟过来是为公事,时间仓促,来不及陪你。那陈所那么猴精的一个人,当然就知情识趣地不会打扰你们的午休时间了。” 一对货真价实的旧情人又重新假扮起恋爱关系,而且连同一队的同事都以为这种暧昧只是伪装出来的,这种感觉实在颇为诡异。她不用太费力,就能想象出成辛以跷着腿、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但某种程度上又不完全算是胡说八道的模样。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引导他们呢…… 大概是看出她的疑问,始作俑者耸耸肩,仰头喝完一大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既然他们以协助调查工作为理由,光明正大要当跟屁虫,那我就找一个同样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换一点自由活动的时间呗。” “为什么非要把人支开,你不信任他们?”毕竟人家只是过于热情而已,忘记尚吴的行程安排也不能咬定就是故意为之。 成辛以隔着白烟看她,轻声哼道。“你会信任几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你这么好骗的?” …… 她向外翻了个白眼,当着另两人的面,懒得跟他争辩。 老杨打着哈哈。“嗨,信不信是一回事,大家所处的位置不同,有时候想不到一起去,也不能说谁对谁错,但总归有点子烦,各自门前都一堆雪等着扫,哪有那么多时间互相适应磨合呢对不对?还是自由活动比较舒坦。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了,还很少见到像你们俩这种短时间内就这么有默契的呢,那肯定是可遇不可求啊。” 边说着,他边在方清月和成辛以之间来回指着。 她没再吭声,抱着冰袋的手指莫名缩了缩,又听成辛以问道。 “上午探到什么了?” 第六十六章 热情过度(2) 第133章 ·热情过度(2) “探什么?”老杨和尚吴都还不知道在陈所等人赶到“吴家村”之前发生的事。 于是换成方清月解释。 “哦,在王芸知道我们的身份之前,我带她女儿出去过一次,去了‘吴家村’出门下坡右转几百米外的一家小卖部,想着尝试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吴文奇的事情。” “怎么样?” 此时他们所在的位置海拔较高,方清月眯眼向下远眺,本想从目之所及的密集白檐尖角屋顶中寻找吴家的围院建筑和那家小卖部,但她方向感向来不好,只能隐约看到吴家村的一角边廓,便边找着边向他们复述探听成果。 “那家小卖部的老板娘是本地人,从小到大都在岛上生活,大概五十多岁。据她所说,吴文奇从小性格内向,因为父母早逝,跟着吴文轩和家人一起生活。吴文奇高中之前一直就近在旗明县读书,和吴文轩同一所学校,但后来回岛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逢年过节也会留在县城打工,偶尔回来一次,也从不会走亲访友。” “但吴文轩小时候很开朗活泼,更讨人喜欢,每年都会回来过寒暑假,大学毕业之后回来得少了,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各路长辈带礼物,在老板娘的印象中,‘夷细轩仔’(她正经板着脸,努力模仿着岛上特有的方言)混得比吴文奇好很多。后来工作忙了几年,等到吴文轩母亲过世、吴文轩正式回来定居时,老板娘用的评价词是‘人变成熟稳重了’、‘一看就是没少风吹日晒’、‘能吃苦的孩子’……这种。” “吴文轩回来开农家乐之后不久,就有亲戚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说媒,毕竟他妈妈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抱到孙子,一年之后他与现在的妻子王芸结婚,生意做得很顺利,村子里都知道他赚得不错,人也很大方,经常给附近乡里乡亲送些新采摘下来的草莓。” “另外,王芸小时候和吴家兄弟俩也是读的同一所小学和初中,三个人以前似乎常常一起玩,算得上青梅竹马,尤其吴文轩和王芸,感情特别好,老板娘说她当时就看出这两个小孩长大以后会是一家人。” “啧啧,这老板娘还记得挺清楚。”老杨咂嘴道,不知何时起又叼起一支牙签。 方清月继续机械重复从杂货铺老板娘那里听来的消息,不添加一点主观色彩。 “她说这个岛上的人往前几辈追溯起来都有亲戚关系,吴文轩的妻子王芸是她四表舅爷爷的侄女的堂弟的妹妹。” “噗……” 老杨哼哧哼哧笑起来。 “是门口晒了条绿色格纹毛毯的那家小卖部吧?我刚才在周围绕的时候去买过烟,老板娘灰白头发,门口有个笼子里面养了只兔子。” “灰毛兔子,笼子顶上还别了一枝向日葵。”她点头道。 “对对对,就是那家。那兔子看着可挺肥的。”老杨拿下牙签咂着嘴,哪怕刚吃饱也竟又似馋了一般,田尚吴又投去无奈的目光,成辛以扫了他一眼,仰头喝光矿泉水瓶里的水。 半截牙签重新回到老杨嘴唇之间。“这招可以啊。在这种村子里,比起咱们这种陌生男人,一个年轻姑娘带着本地小孩子出来玩,肯定更容易打听事情,很多犄角旮旯的新旧八卦,本地人会跟你说,可不一定会跟我们说,啧啧,可以可以。” 方清月抿抿嘴,垂下眸子。 “可惜我身上没带毛线球。” …… 空气安静下来。 她罕见想开句玩笑,结果除了刚刚扬手把空瓶子抛进垃圾桶的那人隐隐动了一下眉毛,另两个人都一脸迷茫。 “毛线球?啥意思?” “……没,我随便一说。”她重新板起脸。 成辛以用鞋尖旋转着碾平脚下沙地的一处小鼓包,左手在自己的腹部按了按,问道。 “还有么?” 方清月想了想,摇头。 “就这些。” “那我俩先过去了,在外头待太久,他们等会儿又要出来招呼了。”老杨用手背蹭了一把脑门,见成辛以没反对,冲方清月摆摆手示意,转身走了。田尚吴原本也要跟上去,却被叫住。 成辛以的手还停在自己腹部,神态懒洋洋的。“你去后备箱里把望远镜给我拿过来。” “好。” “那这个……”方清月见状向前追了几步,把陈所塞给她的那袋草莓递给田尚吴。 “这个我不吃的,也放过去吧,你可以带回去给小曲。” 说这话之前,她原本也是无心的,没想调侃什么,但听者有意,田尚吴愣了愣,脸有点红,慌忙推拖道。 “不……不用了,那个……我这份给她就行了。方法医,你自己吃吧。” 她正要摆手,就听成辛以在一边淡淡说了句。 “你拿着吧,她过敏。” …… 尽管杨天铭平素独来独往惯了,这会儿已经走得不见人影,听不到这句,但当着田尚吴的面也不行啊……方清月连忙皱着鼻子转头冲他使眼色。这种话说出来肯定会叫人对他俩关系起疑的,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这么巧,两个人共有草莓这么稀罕的同一种过敏源…… 却不料成辛以懒洋洋看看她,身子前倾,手腕反转,垫在腹部和大腿之间,一派坦然地冲田尚吴扬扬下巴。 “他知道。” “……知……知道什么?”她瞪大眼睛,突然感觉灿烂阳光打败了浓密树荫径直穿透向下,笼罩在了她额头。 成辛以挑挑眉。 “你觉得呢?” …… 方清月陷入怔愣,只觉得脸在能控制之前先热了起来,转头看了看田尚吴,后者正腰杆笔直、严肃专注地打量一旁的龟裂树皮,眼角如石头缝一般纹丝不动,仿佛对停在那上面的一只橙黑甲虫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察觉到她的目光,田尚吴抿抿嘴,终究还是松了眼角,小心翼翼转过来,露出一个有点憨厚的微笑。 “方法医放心好了,我嘴很严,不会乱说。” ……她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一秒钟之后才发现自己张着嘴巴,连忙牢牢合上。 大概是怕她尴尬,田尚吴没再多话,道了句谢,接过草莓,就淡定走了,只剩两个人一坐一站留在原地,第十九只海鸥从他们头顶上方飞过,在新退潮水离岸的间隙里发出一声单调长音。 第六十七章 科学的起点(1) 第134章 ·科学的起点(1) 温热海风自成辛以身后向东吹去,吹歪一整片纤秀的香樟树叶,那株树的粗壮躯干中段有半弧形树洞,上面覆着翠绿藤苔,但边缘形状丑陋狰狞,使那只甲虫仿佛正挪动触角向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中爬去。 “……可是……为什么?” 方清月懵懵转身,瞪着成辛以。 “你告诉他的?” 瘫开一双长腿、歪坐在香樟树下的男人幽幽翻了个白眼。“我看上去有那么闲?” “那是为什么?”她自觉一直以来掩饰得还可以,平时也没有露出过什么马脚,怎么就露馅儿了?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 她闷闷走过去,扫了一眼他的手,视线向上,继续瞪他。成辛以这才耸耸肩。 “三号那天早上,来案子之前,你的人事档案就已经被那几个好事的兔崽子在队里传遍了。尚吴平时有个习惯,会去速记日常看到的所有纸质材料的内容来练眼力,按他的记性,估计是那会儿顺便记住了你高中学校的名字。” “……所以呢?” “碰巧他又负责许东的审讯,听我说守在一中校门口蹲人的事是真的,又看到大半夜的你还非要留我说悄悄话,应该是那次猜的。” “……谁非要留你说悄悄话了?”方清月攥紧自己的包带,脑中快速回忆了一下那天夜里的情景。当时她明明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清楚而已…… “我说……”成辛以皱起眉头,起身一大步站到她面前,自上而下盯着她。 “有没有必要摆出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你很怕人知道?” “……没有……”她缩了缩,缓缓眨动眼皮。“就是有点意外。” 成辛以慢慢哼了一声,移开脸,不说话了。 —— 又几只白色大鸟争先恐后从最南边高耸嶙峋的海蚀崖后方飞上天际,大概因为距离实在太远,它们看上去既像是海鸥,但又不太像。习习海风拂过岸礁更高处鳞次栉比的白角屋檐,往下是被葱郁植林半遮半掩的黄色环岛公路,从他们此刻正沿着走的这条路向下望去,已经能够隐约望清起伏山峦般的金色海岸线和星星点点驻留在沙滩上的游客,一座八角形了望台从滩缘的某一点向外延伸出去,笔直刺进灰蓝色的海水之中,令海水好似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白色口子。 午后日头灼眼,方清月把防晒衣的帽檐拉低,像戴上一顶白色兜帽,手里摩挲着望远镜背带上的金属卡扣,听着成辛以在身后接听电话的声音。他明显对手机那头的人不是很有耐心,语气冷冰冰的,就像六月初常常拿来对她的那种态度一样。 …… “说。” …… “我怎么记得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需要。” …… “老姚不也总嚷嚷着缺人么,你给他吧。” …… “那这种公私不分的废物,我就更不要了,行了,信号不好,挂了。” …… …… 方清月偷偷瞥了他一眼,根据他的回答猜测对方应该是齐主任,又想起之前孟余提过的人事调动的事情,不禁有些好奇。 “是有新人要来么?” “省厅网络科要调过来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要?” 刑侦一队的在职人数本就比二队少两个,尤其这段时间一忙起来,人手确实不太够用。 但成辛以没有看她,目光落到她身后不知名的矮胖植物上,摇摇头。 “不想要。” …… 他答得太过漠然,以至于方清月默默咽下第二句“为什么”,转头盯着脚下沥青路面的细小颗粒。有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在他们分开之前的全部相处过程中,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不敢言语的感觉。但也没什么必要去意识这一点,她明明早就意识到了。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相隔十年,怎么可能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公路边上有成排的村民屋宅,其中一扇方格窗上贴着卡通财神的窗花纸,一年一度的生肖动物憨态可掬,但一成不变的头顶金元宝的小胖子手中的黑体“福”字却失去了胶性,松松垮垮垂落下来,像一团黑糊糊的污渍。 “很麻烦。” 她反应了一秒钟,才发觉裹挟在海风里的是成辛以的声音,转头不解地看他。 “老齐之所以想把那人调给我,有一部分原因是闲操心要乱牵红线,我又何必接那种麻烦呢?” “红线?” “他总觉得整个市局所有单身的人都该赶紧找对象。” 方清月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 “新调来的人该不会叫……魏茹?” “你认识?”成辛以有些意外地睨了她一眼,那种冷漠态度不知何时起已经消失不见。 总不好直接说是他手下的人偷偷议论他的八卦,她只抿了抿嘴巴,摇头垂低眼睫。 “只是听说过。” 成辛以眯起眼,视线落在她侧脸,依旧像很久之前那样看不出一丝醋意。 但总归没有刚才难掩的失落了,他默默想。这会儿他的胃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钢铁大手在搅动不休。不仅如此,自午饭后,连太阳穴也开始隐隐叫起嚣来,痛得他一时间忘记控制面部表情和语气。也难怪她会误以为他是嫌她烦,温温吞吞沉默下来。 比以前更敏感。 但他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哄得甘之如饴。 成辛以竭力放软声音。 “我不知道你都道听途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我这些年素得很。” 身侧的人脚步迟滞了一下,他假装没发现,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才在下坡处停住,这样再转回身时,她就不需要仰高脖颈看他。但她显然没理解,一脸迷茫。 “……‘素得很’是什么意思啊?” 成辛以挑挑眉,也不解释,好整以暇迁就她的反射弧。 直到她终于反应过来了,脸色微窘,轻轻“哦”了一声,目光转移到另一边。 “……我……我知道。毕竟……大家还都以为你是……” “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音调低沉沙哑,仿佛就快要脱轨一般失去稳定性,眼见着她的表情开始柔和下来,但自身体内部传来的某种疼痛却反而变得愈发难以忍受,与昨夜类似的压抑感觉又回归原点。 “母胎单身。”她静静回答。 成辛以下颌微动,迈开腿,走回她面前。 她的眼底有细微闪躲,但没有后退,他能听到体内张狂嗥叫到近乎疯癫的欲望……抱她……吻她……但终究只是抬起手,恶作剧般向下扯了一把她防晒帽兜的帽檐,咧开嘴角,仿佛疼痛不是他的,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疼就疼吧,随它去。 细碎沙砾在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自很远的海岸另一端燃放升空的烟花。他低下头,能看到跟在身后她的影子也在无声抿嘴笑,仿佛刚才的敏感脆弱从未出现过。 第六十七章 科学的起点(2) 第135章 ·科学的起点(2) —— —— 海滩上有几波年轻人躲在遮阳伞下打牌,几个年轻女人在互相补涂防晒霜,小孩子在追逐竞跑用鲜艳塑料卡通水桶淋湿软沙,还有四五个不惧酷暑的男人在打沙滩排球。好在等他们走到海滩滩头时,西方天际云层渐厚,晒意变弱,方清月便摘下帽子,以手背遮眼观察滩边环境。 最南端是一大片高耸的海蚀崖,他们从东北角向西南低洼地势走去,前进方向的尽头就是那里。崖顶满布葱绿植被,崖壁坑洼崎岖,怪石嶙峋,中间还有一些被海浪经久侵蚀遗留下来的海蚀洞穴和海蚀壁龛,其中有些内部空间甚至大到可以容纳两个成年人。 风景的确怡人舒适。一大一小两只信天翁栖在最近一块黑礁顶上旁若无人地亲昵摩挲彼此的喙。她跟在成辛以身边,在通向海滩的坡路上时走时停,偶尔成辛以会举着望远镜转回来路张望几眼再继续走。她注意到他每次所看的都是“吴家村”的方向,像在测试一个最佳观察角度。下坡路走尽,两人踩上金黄细腻的沙子,好似绚烂烟花跑去了更远的天边燃放。渐渐的,吴家院落的墙身退出视线,再接下来是屋顶随风飞扬的帷帘,海鸥从那之上飞向天际,翅膀展开,发出空虚的叫声。 如果这趟不是工作,她倒很想脱了鞋赤脚踩上这些沙。以前他们恋爱时,也曾经来过一两次海边,她过去不喜欢外出约会,但很乐意和他一起趴在天幕阴凉底下收集古老的填字游戏来做。那时的夏天还没如今这么热,热到连她这种怕冷的人都想把头永远扎进冰箱。她的思绪转回案子上,片刻,目光又落到他颈侧的细汗,发现竟然比从前玩填字时更多更密,便低头寻找自己的包扣,打算拿张纸巾给他。 但低沉声音在先响起。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脑袋里想的先说出来,而不是自己闷在肚子里不着边际地瞎琢磨。” 方清月抬起头。 望远镜已经关了盖子被他挂在身前,成辛以正盯着她,被云层稀释过的阳光从那双瞳孔中映出来,一片晶亮。 “你怎么知道我在……‘瞎琢磨’?” “你满脸都是。”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脸,空中画了一个圈。 “是什么?” “不懂团队合作的傻样子。” 她瞪大眼睛。“我没有不懂团队合作!”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抬腿踢走一簇沙子,让蓬松细沙在空中打旋儿,惊得那对无辜的鸟类眷侣仓皇飞走。“怎么,你还需要我搬出来那种说给傻子听的——‘大胆说,说错了也没关系,集思广益,共同进步’——的职场初阶话术?” “……但……” 半句话的停顿让面前男人扬高被汗珠惹得亮晶晶的眉毛,她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还没有办法形成连贯的证据链,而且,说白了,我现在只是有种不着边际的感觉而已,就是在瞎猜。” 他哼了一声。“你们搞研究的人不是总爱说科学的起点就是瞎猜么?” “……瞎……”她被噎到无语,跺了跺脚跳到他面前。“……‘怀疑’!‘科学的起点是怀疑’!” “都差不多一个意思。”成辛以懒洋洋动了动下颌线,停下来垂头直视她。 “反正你现在正站在起点。那接下来要做的,不就是和你的团队一起分享疑点、一起寻找证据么?你不说,怎么找证据?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 海风掀碎脆浪。两三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人扶着自己的宽檐草帽,纷纷踏上滩边一艘废弃小渔船,准备摆拍一些氛围感照片,架势十足俨然似一群专业摄影团队。方清月深深吸进阳光下礁头浪花的气息,把视线投向更远处海面浮动变化的色块,缓缓开口。 “我有一整套怀疑,但统统都只是建立在一个暂时无法论证的前提上……” 近礁一个小男孩因为在石缝中找到螃蟹而激动地大喊大叫,她的柔声细语被打断,成辛以皱起眉,拉住一点点她的袖口,两人往前走出一段,避开人群过盛之处,改变方向朝沙滩尽头的海蚀崖走去。 “说吧。” 没了吵闹声,她定定心,徐徐道。 “在小卖部的时候,我给吴呦呦挑了几个小玩具,是那种手掌大小的树脂动物玩偶。其中有一个是啄木鸟,做成这个样子——”她把手机里特意拍下的玩偶照片拿给他看,确定他看清了,又继续道。 “她本来很喜欢,拿在手里摸了好久,但后来却说她爸爸不喜欢这个鸟的嘴巴,所以她不能买回家,不然会惹爸爸生气。” “正好那时候,我和小卖部的老板娘在聊吴家兄弟小时候的事,她听到吴呦呦的话,就解释说,吴文轩从小好动贪玩,在五六岁那年,因为淘气爬树,从树上掉进了邻居家的鸡窝,不止被啄伤,整只左手还有好多处骨折。当时他被送到县城医院医治,病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慢慢好转。从那之后,吴文轩就一直特别害怕这类尖嘴动物,长大以后也还是这样,岛上老一辈的熟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可以理解,五六岁的年龄是从‘前概念阶段’到运算思维过渡的重要时期,在这个阶段的经历对一个人成年之后好恶的影响,往往会比想象中更大,现代临床也有很多病例支撑。所以如果吴文轩因此而患上所谓的‘特定恐惧症’,惧怕许多和鸡类似的尖嘴动物,甚至连带着惧怕一切尖的物体,确实都是合理的。” 她的手指缓慢滑过照片上啄木鸟玩偶长长的喙尖,抿起嘴巴,一时有些拿不准该如何继续表达这个念头。 成辛以摸了一把耳后的短发。 “难道这种五六岁的旧伤,即使过去几十年,也有可能会在骨头上遗留痕迹?” …… 方清月怔了怔。怎么可能,蛔虫,绝对是蛔虫。她才刚刚说到这儿,他就猜到了。又或者说,他在刑侦上的经验确实比她多,所以思路理得也比她更快。 “你……明白我意思了?” “不明白。” 他打量着前方的海蚀崖壁,午后海潮开始退去,崖壁之间许多海蚀洞的空间变得大起来。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可以看到崖后是一片岬角,海浪平滑柔顺地铺在上面,冲去一些赶潮客大小杂乱的脚印。 “我又不是骨头专家,而我们拥有的唯一一位法医人类学博士又把结论藏着掖着好几天不肯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藏着掖着……” “你只是觉得不够肯定,想等查实再说,我知道。但这是查案,不是搞科研,你也不是一个人在查。” 方清月在海蚀崖前停住脚步,仰起头,不再犹豫,一气呵出。 “我怀疑,抛尸现场那段指骨是吴文轩的。” 第六十八章 海蚀洞(1) 第136章 ·海蚀洞(1) 墙上的智能数字时钟右下方显示现在的室内温度只有二十二度,与正在运行的空调设置一致,但王芸还是觉得很热。室外更热。她隔着洗碗槽望了一眼高挂在院门口静止不动的贝壳风铃,一丝风都没有。夏季午后总是这样燥热,尤其是自她生完孩子之后,这种热度开始变得更加无法忍耐。每到这时,她就会像现在这样把双手和小臂全部浸泡在清凉的洗碗水里,可即便如此,腋窝和胸口下方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汗来。 通常是要等到太阳落进海里之后,温度才能降下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发脾气的吧?如果那个又白又漂亮的年轻女人是晚上凉快时才带呦呦出去玩、而她也是晚上才知道他们其实是警察,那她应该就不会在这些人离开之后因为一些根本不该责怪孩子的芝麻小事冲呦呦发脾气、还砸坏她的玩具了吧?极端的燥热总是会令她无法控制情绪。 王芸有些懊恼。太愚蠢了,怎么就相信那两个警察是普通游客了呢?就因为他们没穿警服、颜值很搭、气场看上去也很亲近?太愚蠢了。现在想想,那个高大男警察的眼神里明显就透着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敏锐和锋利,可她现在竟然都无法完整回忆自己到底都跟他聊过些什么,以及那其中有没有哪句是不该说的。就是啊,怎么可能呢,怀孕四个月还那么瘦,腰细过她大腿,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小肚子,脸上也没有像她怀呦呦时长过的那些难看的斑,根本就不可能。太愚蠢了。 但也没什么可烦躁紧张的不是吗?他跟那件案子没有关系,自新闻报道出来以后他就跟她保证过了,他说他没见过阿奇的那个债主,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不清楚那个债主为什么会被人杀死后扔在工地的粪坑里。阿奇失踪了那么多年没有音信,这事儿还真没准儿就是阿奇干的。贝壳之间发出碰撞声,她停止回忆初中时阿奇脸上常常会露出的那种有些阴鸷的表情,抬头,看到一张从小就与阿奇很相像的脸从门外走进来,那脸色竟也与阿奇当年有几分神似,她的丈夫正举着手机在讲电话,没朝这边看,但头在进来时碰到了那串风铃,顺手不耐烦地把最下端的贝壳甩开很远。 她收回目光,心里再一次责怪自己对呦呦乱发脾气。 这就是婚姻吧。王芸默默想。孩童时候,他还是她的阿轩哥哥,还会因为她在电视里看到薰衣草风铃随口说喜欢而跑去海边捡一大堆贝壳、半夜不睡觉亲手给她做贝壳风铃结果被当年还身健体壮的公公揍得屁股开花,但见到她却装作一点儿也不疼。可是结婚之后,当她把这串风铃从娘家拿过来兴高采烈地要挂在他们新开张的民宿院门口时,他却露出很嫌弃的表情,说为什么要挂这么幼稚的摆件,直到见她笑容僵住,才又改口答应了。 王芸低头看看自己鼓出来一圈的小腹,也不晓得那个漂亮的女警察结婚了没,未来有一天生完小孩之后那副让人过目难忘的细腰会不会也膨胀成她这样,像科幻电影里变异发泡的无辜外星人。肯定会的,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反正她见过的岛上的女人都是,她们最终都得败给时间。 他还在打电话,难得看过来一眼,对上她的目光之后浅浅点点头,也许以前在工地上跟那些农民工发号施令时他也是这样点头的吧。但一句话都没跟她解释,也没关心呦呦今天的午觉睡得乖不乖,只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要出去一趟。 槽中的水面掀起波澜,其中一颗透明泡泡安静碎掉。 “侬去哪里啊?”王芸问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大,语速也比预料中更急促。那个女警察讲话嗓音就总细细的,像天气最晴朗时微风拂过的贝壳风铃那样悦耳,不像她,她是八级雷暴台风时的风铃。 果然,他皱了皱眉,似嫌有什么刺耳一样,没回头,只说“有事”,就径直出门去了。 不可能是出轨。王芸开始放掉泛着柠檬洗洁精味道的积水,把手从洗碗槽里拿出来,用上衣下摆抹干净,过程中捏了一把自己软乎乎的肚子。他总待在岛上,两三个月才会去一次市区,哪有小三受得了这样的见面频率,而且老一辈都说男人如果出轨的话,晚上会失去对家里老婆的兴趣,那方面他表现得一直还挺正常,中规中矩,准时准点,就跟刚结婚那会儿差不多。 没什么可烦躁不安的。不可能出轨,也不可能与那个案子有关系。那个高大的男警察都说了,他们只是来了解阿奇的情况,与他们家无关。水槽里的泡泡在水位下降中途破了一个又一个,她把水放干,捡出碗碟,逐一擦干,擦到第三个盘子时停下,这次改在裤子上擦手,边擦边绕出厨房,跟了上去。 还有头发。 再一次看到自己丈夫背影时她又冒出这样的想法,那个女警察以后生完小孩,头发肯定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么浓密了,现在多得简直像是画上去的。她就是在怀孕期间掉的头发,一把接着一把,女人的高颅顶统统结束在她们坐月子的最后一天。 风到达皮肤的触感不算强,但云移动的速度变快,在岛上,这通常是夜里会下暴雨的征兆。她注意到他走的是一条外地人很少知道的小路,地图上也没有标注,穿过一片梯形的灌木丛之后,再转一个隐藏于杂乱藤蔓之中的小弯,再左转右转走出几十米,就会到达海岸边那片峭壁另一端的岬角。游客一般都从另一头环岛公路过来,所以这条路向来杳无人烟。她簌簌走着,看到豁然开朗的海岸和几乎像是黏在他耳朵上的手机,加快了几步,终于听清自己丈夫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知道,侬放心……” “……侬同夷讲,我会处理好的,让夷伐要担心好伐……” “夷”这个词是本地方言“他”,听不出指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但他用的又是那种王芸不喜欢的腔调。王芸认识的所有人都讲方言,但他自从出去工地上做事几年之后再回来,讲话的那种腔调就有些不同了,夹带了一些普通话,却又还是方言,不伦不类的,像是香港电影里跟内地人讲电话的半路发家的土老板。 “侬在跟谁讲电话?” 他转了过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眉毛之间呈现一个螺旋形状,冲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这次她还没来得及听清,他已经飞快挂上电话。 “侬过来做啥?呦呦睡了?” “侬在跟谁讲电话?” 她听到自己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音调升高,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是非常烦躁不安,自从那些警察来之后。 那个用眉毛挤出的螺旋变得更大更立体,他走过来扯住她。 “侬伐要管了,外面的事,我会处理。” “侬处理啥?侬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身边崖洞里传来风吹过细腻海沙的微弱声音。 他露出极其不耐烦的表情。“侬不要乱想好伐,我天天都待在家里,上哪儿找人去?” “那……侬难道是真的跟那个案子有关系?”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出口的尾音变得尖利。 “我不都讲过了吗,没有没有!侬不要瞎猜了,我会处理的。” “处理啥啊,侬什么事都不跟我讲,我能不瞎猜吗?” “跟你讲什么啊?你打理好店里家里就够了!”他的腔调又变成那种不伦不类的版型,他一急就会这样。 于是她也不自觉开始讲起略蹩脚的普通话,同时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惊弓之鸟”这个成语。 “你到底想过我们没有!你以为你要是做了什么事情的话能瞒得过那些警察吗!你想过我和孩子没有!” “你吵什么吵,生怕别人听不见吗!”他的声音被努力挤低,但神态愈发气急败坏。 “你以为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这么大点儿个小村子,迟早会传开的!到时候全村人都知道,我们吴家惹上事情了!” “你小点声!那些警察还没走呢。” 王芸往外挣了一下,不让他把她胳膊上的赘肉捏成u形。 “他们去午休了,二表婶跟我说了,他们午饭不就在二婶家店里吃的,她亲眼看到吃完饭之后有两个面生的高个子男人去派出所休息了,陈所一直在巴结他们。” “去休息的警察就两个?”她看到他的眼皮下方有块肉一鼓一鼓地不停跳动。 “两个男的,加那个女警察,二婶看到过她的,也跟那帮男的一起吃的午饭,肯定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单独在外面晃悠。” “三个人?” “对啊。” 风沿着他们身边的崖洞汩汩吹着,她看见自己额前的几缕头发跑到眼前,其中一丝刺痛了她的眼球,他的表情在那之后变得严峻起来,她的胃开始翻搅,忘记自己又开始讲起带着哭腔的方言。 “侬那么关心他们在做啥,侬真的跟杀人的事情搞到一起去了?” “没有没有!你放心吧,就算真出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连累你和呦呦的,别吵了,别再给我多惹事情,走了走了……” “什么叫给你多惹事情,侬讲的这是什么话!” “好了好了,回家讲回家讲……”他搂住她,半拥半扶,开始把她往来时的路上推,起初王芸还在挣扎质问,但随着两个人越走越远,崖壁这一端能接收到的音量也越来越小。 …… …… 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但直到最后一丝声音彻底消失的五分钟后,方清月才敢抬起一只手,手肘堪堪擦过粗糙的崖壁表面,把硌了她第七节胸椎骨好久的望远镜卡扣稍稍挪开一点。 第六十八章 海蚀洞(2) 第137章 ·海蚀洞(2) 脚下是极细极软的湿沙,她的下巴被旧纱布扎得有些痒,背靠着一面胸膛,全部身体重心都在成辛以身上。 刚才话到一半被他无声打断、不由分说拉进这个崖洞时,她原以为里面会很挤,但直到吴家夫妻俩离开,她才后知后觉发现洞里还有个拐角,实际的内部空间比从外看要宽敞一些。只不过洞内地面松软不平,还有密密麻麻的潮湿水洼和圆石,如果她的双脚仓促变换位置,细沙摩擦间或是水流荡开时就可能发出动静被洞外的人听到,所以她甚至没有试图站稳或者伸手攀扶崖壁,就乖乖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等到了这会儿,才勉强站直。 明明出了汗,成辛以的手心却依然温暖干燥,与从前无差。她在那之下无声张了张嘴,提醒他可以挪开不用再捂着她,但那另一只手还是绕过她的腰,握在左手手腕上。毫无变化的后拥姿势,毫无变化的身高差,毫无变化的平和氛围。 她又动了动,抬手触摸对面的凹凸不平的海蚀崖壁,捏起一点碎石块,聚精会神端详了半晌,又询问式地转头看过来。 察觉到她的动作,成辛以把目光从崖洞缝隙处收回,垂下眼,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蹭过她的衣角。 她格外乖顺地靠在他身上,纤细手腕躺在他的两只手里,窄窄的背毫无警惕地贴着他,温暖得真有几分像猫。阳光从洞穴上方的狭仄裂口落下,勾勒出半空中漫舞的彩色沙尘,也将她的发丝照得暖洋洋的,因为转头的动作,那缕常被遗忘的发丝蹭过他的领口,在他胸口形成弯曲的细蛇形状,拂乱他的衣领。 他点点头,突然生出困倦,窝在这一方窄仄洞里,开始有些不想动弹。 但她似乎也没有要马上站直拉开距离、从洞里挪出去的意思,而是又转头回去,仰起脸,后脑勺抵到他的锁骨,接近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俩窝在沙发里看同一本书时的姿势。 成辛以盯着眼前这张柔嫩侧脸,难得迟钝了一晌,才意识到她此刻的神情竟然类似于从前在图书馆研究双利手笔迹时的模样。 “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那个?” 他的视线从近在咫尺的小段白皙脖颈上挪开,瞥了眼她正指着的对面崖壁偏高位置的一处壁龛,右手自然而然落到她的腰侧。 “哪个?” “那个里面的石头。” 他顿了顿,像是应了,又像是没应,右手收紧,两只手一起握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抬举起来。 方清月差点儿失声叫出来,但还是连忙扶着粗糙崖壁,伸长胳膊,把想要的石头样本攥到手里。 双脚重新落回地面,她才喘口气,回手一边去寻找自己的检材包,一边跟他解释。 “如果我没看错,这些是高镁方解石,缝隙里残留一些藻类。我随机多拿一些回去找小刘确认一下。”小刘是市局鉴识科最年轻的独立鉴识员。 成辛以想了想,帮她把检材包拉链移到身前拉开。“珊瑚?” 方清月扬起一道眉毛,诧异于他的反应速度,但没抬头,只专注地继续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潮湿碎尸分装进检材袋里。 “红珊瑚里确实有这种成分,在现实生活里,它比想象中更少见,因为它很不稳定,甚至不需要沉浸在粗暴的污染环境中,就会极易分解,析出镁,变成方解石……呃……”她全神贯注装好最后一片碎石,但发觉自己偏了题,便想着转回正事,在狭窄崖洞里侧了侧身,正欲开口。 “重点在……于……” 但话音未落,一种极诡异的感觉骤然袭上心头…… 准确来说,不是心头,是……尾椎……好像是……是一股电流自尾椎骨而上窜起,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烫到一样张开嘴巴,眼睛刹时瞪圆,因为想骂人的冲动太强导致转头动作太猛,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颈椎左侧发出了“咯吱”一声。 但这个人神情为什么那么坦然,就好像那不是他的手一样…… “……拿开。”她听到自己的牙关黏在一起,但身体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什么?”他竟然还悠悠然眯了眯眼。 “什么什么!你手拿开!” 为什么偏偏是右手,左手也行啊,他的左手好歹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多多少少总能隔离掉一点温度和该死的触感吧……可现在,她的脑子甚至能够自动识别出他的每一一段掌骨、每一节指骨,每一条蚓状肌,它们统统都心安理得待在那里,她明明站着,此刻但却像赤身裸体大大咧咧坐进了一堆被日头炙烤一整天的滚烫细沙里……她今天穿的这条牛仔裤真的有那么薄么……还是他紧紧包着她臀部的掌心太烫了…… 可他偏就像是天天都会摸这里一样,自然得不可理喻。 “明明是你自己贴上来的,我的手一直就放在这儿,一动没动。” “那你拿走啊!” “拿不走。”他稳如泰山。 “你别太过分了……” “你确定让我拿走?行啊……” 成辛以撇撇嘴,耍流氓的几根手指毫无预兆地向里收了收,指尖毫不客气地捏了她一把。 “啊——你有完没完!”她被捏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差点跳起来,这才像是解了定身咒似的,猛地推开他,双颊滚烫地钻出崖洞。 洞外海风更舒爽些,海平线上方几缕云宛若稀罕白虎背上的漂亮纹路,精致如雕。但方清月没有任何欣赏的闲情逸致。她用力跺着脚,把沙子踩进退潮的浪里,这种浪来时虚张声势,但早在退岸之前就已经暴露出少得可怜的底气,和她发怒斥骂他的声调一致。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急什么。”成辛以不慌不忙举起作恶的手,手背翻到她面前,那里明显红了一小块,估计是她推他的时候被崖壁剐蹭的。 “我没想摸的,但你把我的手挤在那儿,自己又不挪一挪,那我只能动一下手指了。” “你少强词夺理了!你……” 记忆点太过清晰,即使已经不再被摸屁股,她还是觉得臊得发慌,脸上烫得仿佛被晒伤了,而且她又向来是个心越急嘴越笨的,索性一赌气坐到沙滩上,盘起双腿,让真实的金沙覆盖掉那种若有似无的触感,戴上防晒帽兜闷声不语。 成辛以抿起嘴角。 这种时候,他要是再加一句“又不是没摸过”,估计就要真的踩到尾巴了,所以他只是按了按胃,挨着她坐下来,在她置气欲拧向相反方向前不大不小“嘶”了一声,手伸过去。 “别生气了,给张创可贴行么,方法医?” 不需要她对着那点小伤露出鄙夷表情,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但他就是忍不住招惹她。 等她气呼呼在箱子里翻出创可贴丢过来,又睨着他单手乱贴、强迫症发作忍不住亲自上手贴正之后,他才问道。 “重点在于?” 方清月在心里默默骂他,流氓,色狼,厚脸皮……但她一时搜刮不出更多的词来,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捡回刚才被打断的思路,干巴巴开口。 “藻。” 成辛以侧头看她。 她冲遥远的海平线翻了个白眼,重新拿出装着碎石的证物袋,摊在手心给他看。 “我不是专业鉴识员,但我知道小刘将来的报告会告诉你这是一种含有麻痹性贝毒的共生藻类,毒理接近于河豚毒素。之前碎骨脱脂的时候,我曾经在瞿洪的胫骨外侧发现过很少一点点类似的成分,附着在骨表,毒量不致死。所以我排除了中毒死亡的可能性。当时我更倾向于它是在陈尸环境样本中的不相干成分,毕竟在本案这种高度污染的陈尸环境里,各种样本之间成分相互干扰误导的可能性极高,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过于巧合了。毕竟这种藻类并不算很常见,不是满大街的公厕化粪池里都会有的。” 成辛以接过这项新发现,来回翻看端详。 “既然有毒素成分,你真的确定现阶段就能排除毒杀?” 方清月一把掀掉帽兜,露出红意未褪的脸,声音响亮,一板一眼,语速也不再慢条斯理。 “非常确定。所以成队,我不建议你浪费任何时间来质疑我,因为只要是我肯给出的结论,都一定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部分。但凡稍有一丝的不确定因素,我都不会把报告给你。” 也许是被他调戏了一下在先,她掀开帽兜后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语气也罕见强硬张扬,充满专业跋扈度,毫不妄谦。成辛以把视线从她侧脸收回来,问道。 “也就是说,这种毒素不存在于瞿洪体内,更有可能是粘在他身上的某个地方?” “对。也就是说至少可以证明瞿洪来过这个岛,也许是生前,也许是死后。” “还有一种可能,来过这里的是凶手。” 她想了想,点点头。 成辛以望向无垠海面。她谨慎惯了,偶尔一次毫不掩饰对自己专业的信心,就会流露出一些平时极少见的奇异魅力,有点陌生,又很迷人。 但…… “不过还是等小刘的结果吧,这也不是我的专业。”本性难移。她很快又及时恢复了惯常老学究式的表情,拿了刮刀和相机,手压着热乎乎的沙子站起来,走到岬角口的废弃驳船边,弯腰查看了一会儿,冲他招招手,动手开始收集。 “这里也有。” 成辛以按了按胃,起身朝她走去。 第六十九章 殊途同归(1) 第138章 ·殊途同归(1) 有些瞬间,杨天铭会觉得这位新来的方清月法医很像那个人,不是外表,而是那股由内散发出严谨自制、一丝不苟的书卷气,但这一点他从没对老成提过。没错,私底下他依然习惯喊“老成”,这叫法更顺口些,毕竟只有他们俩的时候还冲一个比自己年轻六七岁的小伙子喊“头儿”,感觉多少有点怪异。老成曾说过就算在大家面前也不必改称呼,但他觉得还是保持一致比较好。跟其他年轻人比起来,他这些年已经表现得过于特立独行了。 不过,尽管没提,他觉得老成也还是看出来了。不止因为他对这位方法医表现出了不太多见的欣赏和信任,还有一个原因在老成自己身上——老成对方法医也有一种极稀罕的天然雷达。杨天铭知道,干刑警这行,对事不对人,不信任是藏在骨子里的本能,怀疑才是良好合作的基础,只有极少数的刑警能幸运地在职业生涯中遇到个第一眼打照面就会非常信赖的伙伴,而在这极少数的概率之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基于客观专业能力,百分之一来自直觉。 直觉很重要,常常比想象中更重要。他是相信直觉的人,老成也是。 而就是这种直觉告诉他,老成对方法医的天然雷达也和他一样,是那百分之一。 也正因如此吧,老成似乎会对他们的这个新伙伴额外多注意一些,以这小子的眼力,必然会留意到他曾经对着方法医出过短暂的神。有几次方法医做报告,那个人的身影就会从记忆最深处重新浮上来,令他一时间陷入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件事发生之前。 很神奇,人们因为稀罕而珍惜,但总是避免不了因为易得而挑剔、厌倦、不以为然。 烟头烧灼到手指,发出极轻微的“嘶”声,杨天铭甩甩手,把思绪从那个人上抽离,回到现实所处的旗望派出所这间放满上下铺的拥挤休息室,看着地板上投射的上铺那个户籍警发出轻微鼾声的影子,把烟头在铁架床架子边缘按灭。 风扇呼呼转着,对角另一张铺上躺着小田,从杨天铭的角度能看到他脚上那双黑色运动鞋。明显也没睡着,一声不响,眉头皱着,一看就知道脑子正在轰轰转。杨天铭仔细听了一会儿其他几张床铺节奏各异的呼吸声,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内心叹出一口气。 还是年轻啊。他合紧眼皮,手脚瘫着不动,张开嘴巴,放任鼾声从自己口中跑出去。 半个小时过后。 头上床铺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 —— ——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错了?” 成辛以保持蹲着的姿势没动,从湿滩上的交错脚印中缓缓抬起脸,眉骨仍有细汗,眸子被日头晒弯。 “只有在你觉得自己想错了的时候,才会问我这个问题。” 忍住给他擦汗的冲动,方清月闷闷地绕到脚印对面蹲下来,给湿滩前方吴家夫妇刚刚沿途留下的杂乱脚印拍照取证,和他一起继续看了一会儿,又听他沉沉开口。 “不过,如果说在二十分钟之前,你那个‘瞎猜’我只能同意三成,那现在,我同意九成。” 她瞬间心一提,也顾不上再纠正他的用词了,连忙放下相机问道。 “你查到吴文奇之前的脚印样本了?在哪里查到的?能确定和这几组完全一致么?” 成辛以抹了把额角,睨她一眼。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 她又翻了个白眼,用力呼吸,放弃和本能抗衡,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塞给他,眯眼瞧他的脖子。 怎么会流这么多汗……就算现在太阳出了云层天气晴朗,但海风也还挺凉爽的,体感温度不算很高啊。他这么热么?她扫了一眼他微攥成拳的另一只拇指,第四个问题溜到嘴边,但终究又咽了回去。 成辛以慢慢擦汗,面色平静,中途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隔着纸巾重重抠了两下太阳穴,让可控范围内的生理疼痛暂时取代另一种不可控的,然后才抿抿嘴。 “你还记得承包方旧档案里的那几张摆拍照片么?” “几张?”她快速回忆了一下。那里面大概有三十来张照片呢,而且归档毫不规范、乱七八糟,他难道每一张的细节都记住了? 他把纸巾团成一团。 “那其中有三张是吴文轩站在沙土地上拍的背影,黄粽?土,绵沙土质,他所站的后方,正好能清楚看到整对脚印,痕迹既完整又直观。” “那……和这几组……”方清月问到一半又停住。 “这个、这个、这个。”成辛以指出面前稍大号足印的几处辨识点,扫了她一眼,突然笑笑,学起她刚才的语气。 “我不是专业足迹鉴定师,但我知道专业鉴识员将来的报告(方清月又开始翻白眼)……会告诉你这几组辨识点足够证明脚印的主人走路时有严重的足弓外翻,内旋过度,脚底内侧先着地,身体重心明显前倾。但有意思的是,吴文轩大学时在轮滑比赛里拿过不错的名次,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弓外翻基本不可能做到。那三张档案里的照片也能证明吴文轩足弓正常,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标准。” 成辛以摊开双手,沾满汗水的纸团夹在他手心变成一个不太端庄的菱形,像一只没折完的纸鹤。方清月定定望着沙地上新鲜脚印的足底心半晌。 “所以……我们这算是……一手、一脚,殊途同归了?” 成辛以看着她,嘴角动了动。 “嗯,殊途同归了。” 驳船出港,发出短促几声轰鸣,一只风筝脱离操控垂向海面,扯线的小孩子发出尖锐的叫声。她思忖片刻,摇摇头,严谨到骨子里的劲儿又上来了。 “可是……” 但成辛以已经掏出手机拨通号码。 “头儿。”孟余的声音传来。 “再过一遍当年公园承建工程队人员名单,把其中身高在一百七十八到一百八十之间,体重在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五之间的人挑出来发给我。” “昂好。” “让施言把吴文轩最近一个月的通讯记录调出来,再往上细查吴家父母的具体情况。” “谁的父母,吴文轩还是吴文奇?” “都要。” “哦。” —— —— 杨天铭按下发送键,转身无声抵住洗手间隔间的门,走出去,在室外大片树荫底下停住。 晴空万里,四下无人。 圆圈转回起点,视频发送完毕,但老成的手机两次都占线。他掏出一支烟背风点燃,在打给方法医和编辑文字二者间短暂犹豫了一下,很快做出选择,眯起眼睛,重新点开微信对话框,把手机平行着拉远。 和那个人正相反,他特别不爱发文字,短信、微信都不喜欢,手机输入法太小了。所以以前他有时发段语音过去安排工作,那个人就会吐槽,那种语气他直到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带了点北方姑娘常有的儿化音。北方那些后生仔总爱调侃南方人的普通话。 ——“工作时间不方便听语音,尤其偶尔在开会或者听录音的时候,只能转文字,可师父您满口乡音,难为人家微信系统都识别不出来哈哈哈……”—— 当然,那是在和他混熟了之后,刚开始也没这个胆儿。浑身上下一股子书卷气、知识点背得嗖嗖快、习惯性扶眼镜、谨慎内敛、一丝不苟。一份几百字的报告要校对五六遍,眼睛快要钻进电脑屏幕里去,搞得他经常不耐烦。但特听话,不娇气,遇到出外勤的脏活累活,次次都是二话不说、指哪儿打哪儿。后来关系熟了,才渐渐变得爱笑爱闹,笑声清脆爽朗,连着好几个音不停顿,像吴文轩家院门口的那串风铃一样。 杨天铭摸了一把头发,弹落烟灰,一点一点按出下一个字。 费了半晌力,终于编辑好了,他又从头到尾眯眼瞧了一遍,正要按下发送键,结果屏幕一闪,老成的电话过来了。 “呵。”杨天铭哼了一声,把手机放到耳边。 “怎么了?”老成听上去没精打采的。 杨天铭抬眼望向派出所门口,有道身影一闪而过。他靠上树干,清清嗓子。 “小孟啊,我上回订的那几盒茶叶,说是已经发货好几天了,那个,我把那个订单号发你微信了,你帮我查查快递啊,怎么还没送到。”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只有阵阵海风的呼啸传来。听这音量,老成他们估计正待在下风口,而且大概率开了免提。 “尚吴呢?”老成问道,音调稳得一如既往。 “没,肯定还在路上,我昨天去签收点看过了,没有快递。” “有危险么?” “坏嘛是肯定坏不了,又不是生鲜,但你嫂子她爸不是这周末生日嘛,你帮我催催,送到正好就拎过去了。” “知道了,你们注意安全。” “好嘞,辛苦啊,回去请你喝酒。” 电话挂断,杨天铭打了个漫长的哈欠,脚尖慢慢旋着踩灭剩下的半截烟杆。再抬头时,户籍警曾焕终于趿着拖鞋绕出来,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杨哥醒了啊?” “嗯,”杨天铭扬扬手。“就眯了一会儿,没怎么睡着,太热了。” “也是,我们这儿没装空调,就天花板上一挂顶风扇,确实挺热。”曾焕掏出烟盒来。“再来一根?” “哎。谢了谢了。”杨天铭接过来。 “我之前听陈所说,杨哥你是市刑警队里头为数不多的几个单身贵族呢?可刚才听到你打电话,陈所这消息是不是不灵通了?”曾焕挤了挤眼睛。 “嗨哟。”杨天铭冲天上的几缕云吐出烟圈,眨眨眼睛。“就快定下来了。还差最后一步,这不就想着抓紧机会表现表现,提升一下好感,所以给她爸挑了几盒好茶孝敬。结果你看看现在这些个网络购物,我是真玩不转,一会儿跟我说发货了,一会儿又说查不到快递,嘈,真是麻烦到姥姥家去了。” 曾焕拍了他一下。“哥你早说啊,我一会儿再给你装点海产带走,虽然说不是什么奢侈品,但胜在新鲜,多少能充点门脸是不是!”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啊!” “这话说的,自己人客气啥!” “不过……”杨天铭转头看了看远处的公路。“最好别跟我们成队说这事儿,他这人吧,轴惯了,容易拧巴。” “明白明白,放心,能理解,我们陈所也是这样。” 杨天铭嘿嘿笑笑,猛吸一口烟,无害地眯起双眼,袒露眼角纹。 “哎对了,我刚才起来的时候好像没见到你呢?” “啊,是吗?”曾焕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视线投向亮晶晶的海面。“哦,那会儿我应该是去洗手间了,我去的时候看你还睡着呢,没吵醒你吧哥?” 杨天铭摇摇头,盯住对方下意识收紧的下颌肌肉。 “我估计是热醒的,醒了一摸,一脖子汗。” “我给你拿瓶冰镇饮料吧?辛苦你了哥,这大热天的跑来我们这儿。” “行行,这个行,走啊,我跟你一起去。” “走啊,走。” 第六十九章 殊途同归(2) 第139章 ·殊途同归(2) “……不是……什么意思?” 方清月一头雾水。“他们两个……这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危险?” 而且为什么会有危险呢?难道派出所里出什么问题了? “给。”成辛以把杨天铭发过来的视频递到她面前。 视频不长,画面光线昏暗,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看出画面拍摄的是洗手间隔间的隔板下方,地砖缝隙里有污黑的痕迹,借着门外无法直射进来的阳光,能隐约看出拍摄者隔壁隔间里有个晃动的人影。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声自那里传来,但马桶轰轰冲水的声音盖过了大半。她又凑近努力分辨。 …… “……两个……草,一共四个……侬脑子灵光点好伐?” …… “……不要放松,也不要打电话了,等他们走了去老地方再讲……” ……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侬伐要讲了……” …… 方清月抬起头来,成辛以正眺望着浅青色远海陷入沉思。 也许是因为要仔细听视频凑得太近,她这才发现他眼底竟然有许多红血丝,神色也透出一丝不寻常。她扫了一眼他的胃,又看了看自己的检材包,想问出之前没问的问题,但他已经先开口。 “这就对了。” “你……”她感觉自己的话到嘴边又一次转了弯。“你早就怀疑曾焕?” “也算不上怀疑,只是他最符合基本排除法。”他边说着,边又拨通曲若伽的电话。 “头儿。” “我发了份警员资料给你,查一下他和他家里人五年内的流水,尤其案发前后的时间段,把可疑的大额收支列出来发给我。” “好。” 挂了电话,成辛以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碎沙。 “边走边说吧,我们走这条路。”他抬着下巴指了指吴文轩和王芸离开的隐蔽小径。 方清月听话地跟上去。 她脑子里堆了无数个问题,已经讨论过的、讨论到一半的、以及还没开始讨论的……但既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又不想打扰他的思路,于是就只专注跟在他身后,沿着吴家夫妇十几分钟前走过的曲折泥洼路,走进一大片灌木丛中,小心避开沿途生得歪七扭八的杂乱叶片。走进深处,她才认出这种灌木是偏高大的草海桐,长势热闹但缺少打理,乱糟糟的,所以远远看去才会叫人以为这里无路可走。 成辛以拨开一根歪斜的细枝条,侧身等她跟上来,淡淡开口。 “现在这么个信息时代,想要永久性地取代另一个人的人生,除了高度迷惑性的外貌特征、声音特征、生活习惯之外,还需要一支鼠标,一支能点进档案系统里篡改信息的鼠标。所以他……”他指指吴家夫妇之前留下的凌乱脚印中足弓浅的那一组。“……想做到万无一失,必然得需要一个帮手。曾焕的职位是所有备选中最便利的。” “陈仁立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旗明人,但他之前去市里借调过两年,我看过档案,正好就是案发前后那段时间,四年前才调回来做所长。所以他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之前我跟他打过一次交道,这个人看上去圆滑世故,其实海马回的活跃程度一般,没什么弯弯绕,心思也不深。” “这个派出所里剩余的几个人,甚至包括陈仁立自己,对市局刑警上岛要查的案子本身其实并不在意,都是来招待应酬的,吃饭时也明显是猎奇和应付交际的心态居多。我旁敲侧击问过陈仁立,是曾焕买完烟回来之后主动建议去吴家村接应我们的,只有他的重点在案子本身,也只有他,是想亲自确认我们今天来找吴文轩的真正目的。” “就因为这样,你就排除了其他人,让老杨只盯曾焕?”方清月不解皱眉。 尽管现在的视频证明曾焕确实有问题,也能看出吴文轩之所以会知道他们一行一共四人而不是王芸以为的三个人,大概率是曾焕透的风,但早在中午时仅凭这些就开始怀疑,会不会太武断了点…… “不是。”他摇摇头。“给你夹辣椒的时候,我观察过所有人的表情。每个人都是一副吃饱喝足看八卦的模样在欣赏你的反应,只有曾焕,看似在线,其实根本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 她回忆了一下曾焕在吴家村时的表现,不禁感觉自己的眼力实在弱太多。那会儿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观察谁缺了左手小指或者小指上有手术痕迹了。 “那如果曾焕是内鬼,老杨他们两个会不会有危险啊?” 成辛以撇撇嘴,刚当过流氓的宽大掌心压住草海桐的花茎,示意她走在前面。 “放心,老杨一个人就能玩曾焕十个回合。” “你和老杨倒是挺默契。” “我和你不也挺默契。” 方清月没接茬儿,兀自垂眸思索着,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但是……现在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同一个前提上,就是我们刚刚偷梁换柱的那个猜测成立。可如果我们猜错了呢?那吴文轩就根本没有作案动机了不是吗?” “怎么又开始自我怀疑了?”他‘啧’了一声。 “因为还是有些地方我实在想不通。”方清月咬住一点下唇。 “哪里?” “我不能理解王芸的视角。从我们刚才偷听到的对话来看,王芸完全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她和吴文轩、吴文奇都是青梅竹马,即使这兄弟两个乍看之下再相似,也都没有在世的父母亲属了,又各自离岛打拼多年、外貌有些变化,可王芸毕竟是枕边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密的玩伴,怎么可能连这点了解都没有呢?真的能瞒过她这么多年?这合理吗?” 成辛以从远处逐渐变大的群排房屋尖角上收回目光,看到她右边鬓角靠上的位置落了一小片绿莹莹的叶子。他抬手轻轻把它捻起来。 “怎么,你结过婚了?” “……什么?”她险些崴了下脚,停住步子,视线离开他手里的碎叶,还没来得及怒视他高挑的眉峰,又听到他轻飘飘的声音。 “还是说你也有青梅竹马?” …… 她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但就不能好好说吗?她结没结过婚、有没有青梅竹马,难道他不知道?还非要用那种欠揍的语气来问她。 “我没有。我只是在做一些符合常识的推测。不破不立。” “为什么一定瞒不过。” 成辛以舔了舔嘴唇,手摸向裤袋,但看她一眼又作罢。 “了解是双向的。王芸对吴文奇、吴文轩了解,难道他们就不了解她么?” “可是……” “而且……”他逆光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鄙夷。“同学、朋友、同事、恋人、夫妻,直系亲属、旁系亲属,这些都很正常,但‘青梅竹马’算哪门子矫情的社会关系?” “矫情?” “两男一女,一个追着一个跑,另一个当尾巴,这种三个人的关系是最失衡的,也是最容易找到突破口的、最容易被利用的,不是……” 话音未完,成辛以却倏地脸色一变,声音戛然而止,视线直勾勾盯住她身后的细白花蕊。 第七十章 与日出的距离(1) 第140章 ·与日出的距离(1) 纵然明知视线尽头不是自己,方清月还是觉得心头一凉,明明双腿都稳稳站在地面,她却突然有种下一脚即将踩空的感觉。成辛以那种骤然严厉起来的模样让她下意识生畏,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但身后只有在海风下簌簌作响的灌木,一只甲虫趴在叶片上瑟瑟发抖。她没来由地想起某本奇幻小说里曾经写到聒噪反派变成甲虫探听情报,可他是怎么了…… “……你……”她小心翼翼试探开口。 一片椭圆形阴云被风扯散。成辛以回过神来,看她一眼,摇摇头,表情恢复如常。 “没事,我想到些别的事,跟这桩案子没关系。” “什么别的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在追问,但他的目光很快从她脸上移走,落到她耷在肩头的帽沿。 “方法医。” “嗯?” “帽子上有条虫。” “在哪里?”她没再继续追,顺从地转头寻找。 “左边。” 她听话再转,右肩头一轻。 “飞了,走吧。” 成辛以抬腿向前走,一边把她的检材包挂在自己肩上。 “我可以自己拿。”她踮了踮脚,再次确认他颈后短发之间多得不正常的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这儿走到吴文奇家的老房子还有几公里,情况比我昨天预想得复杂一点点,所以你还是顾一下脚趾头比较好。” 她没再反驳,跟在后面走出灌木丛,视野恢复开阔。 —— —— 邻居小卖部老板娘是王芸的远房亲戚,但具体到底是什么辈分,其实王芸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反正王芸平常就叫她二表姐,甚至连谁是大表姐、有没有三表姐,她都不太确定。亲戚多就是这样。被拉回家之后,吴文轩哄了她一会儿,但心思明显不在她这儿,没多一会儿又拿着手机出门去打电话了。有那么一瞬间,王芸竟然希望他是有婚外情了,这样最起码没有背上人命,最起码他还是安全的。 下午民宿里事情少,王芸在小卖部的门前兔笼旁边坐下,帮着一起点数新进的货源并借此来缓解急躁。老板娘坚持给她塞了四瓶呦呦爱喝的草莓牛奶饮料,并在她婉拒失败后又提到上午带呦呦过来买零食的漂亮姑娘。 “侬店里那个新来的客人,长得可真水灵,一看就是城里姑娘,像电视剧演员似的。皮肤哪能那么好,一点毛孔都没有,人也和善,讲话有礼貌,又温温柔柔的,那气质,啧啧,好的哟……” 王芸冲自己的二表姐笑笑,没有纠正那女警察的真实身份,只是附和。 “是啊,长得真好看。”说完之后,才下意识叹了口气,像是想要吐掉某些不好闻的浊气。 进货师傅在后面库房喊二表姐进去确认单子,在那之后,音响里的歌换成了老得掉渣的《往事只能回味》。王芸独自留在门口,听着甜腻女声的吟唱,小卖部这里地势偏高,正好能看到盘旋蜿蜒的沿海公路上游。王芸上学那会儿还没有这条平坦的公路,去岛上的学校需要走泥巴土路,天气恶劣时污脏又危险。有一年台风暴雨,她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小学还是初中了,只记得根本无法撑伞,眼睛也睁不开,那时还不是她公公的壮年吴叔叔开板车来接他们三个放学,几缕稀疏的发丝被黑色的风吹得向上立起来摇摇晃晃,从后面看,像脑袋上长了一丛芦苇。阿奇最瘦,又是最后一个上车,而她和吴文轩只顾着交头接耳比划偷笑吴叔叔精彩的头发,谁都没注意到板车一往前启动时阿奇差点被甩下车。等他们再转头时,阿奇已经自力更生重新爬上来坐稳,脸色惨白阴鸷,左边小腿被车板刮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混在雨里像坏掉的水龙头,但一声不吭,反倒是她的尖叫声几乎高过那个年代第一场黄色预警的台风。 …… “……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现在想想,阿奇之所以成年之后不愿意再回岛了,也是这个原因吧。他身世可怜,却仍旧总是受到关注最少的那一个,所以脸上总是带着漠然又苍白的表情,有时还会用这种表情盯着她看,怪吓人的。但反过来,也正是因为他不开朗、太孤僻,才会不像轩轩哥哥那样讨人喜欢吧。因果都是闭环。 有时王芸也会疑惑,明明那么相似的两张脸,从前好多亲戚甚至说他俩长得像双胞胎,气质和表情怎么会差这么多呢……她时常会庆幸,她喜欢的是开朗温暖的那一个,而那一个正好也喜欢她。 尽管成年后他们都变了,但不管他再怎么变,过去的回忆总归不会变的吧。王芸在心里重复念叨着刚才他哄她的话,没事的,没事的……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阿奇被卷进那个案子里了,可阿奇已经那么多年没跟他们联系过了,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呦呦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二叔,他们从来没对她提过阿奇。就算警察最后查出把人丢进厕所的凶手真的是阿奇,也不会波及到他们一家身上的……没事的…… …… “……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 …… 阳光被云层隔开,仿佛蒙着纱帘暖洋洋照在脸上。王芸回忆着阿奇当时的伤口和表情,不知不觉涌上一股困意,昏昏沉沉间,脑海中开始浮现两张复刻般的脸,一张开怀大笑青春洋溢,另一张木然冷酷、鼻梁和头发上还沾着雨水,然后这两张脸的边缘逐渐开始模糊,一起缓慢向中间靠拢,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王芸。” 音响突然被关掉,王芸猛地一颤,双眼睁开,眼皮在第一时间应激性重新闭紧躲避灼目光线,下一秒再次睁开时,恍惚间一个很久远的称呼就要脱口而出。 一张酷似阿奇的脸就在她面前。 天呐……她望着那张脸,本能地大口喘气,她在想什么……不可能……最近烦心事太多,她脑子不灵光,居然把自己的丈夫认成阿奇了……她是不是疯了…… “侬怎么了?” 她的丈夫低头眯眼看她,手里仍旧攥着手机。 “……没……”王芸摸了一把脸。“我……打了个盹儿。” “一会儿那些警察要去阿奇家看一眼,我陪着一起去,跟侬提前讲一声。侬不要多想,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老宅子?” “嗯。” “……好。”她乖乖点头,听到自己的心跳自抬头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在狂跳,到现在还没有放缓的趋势。 “那我过去了。” 她继续点头,手不自觉地抚着自己胸口。现在坐在别人家门口,二表姐就在里头,她总不好再揪着他问个没完没了,况且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讲。 “那侬当心点。”她为什么要嘱咐他这种话? 果然,他看了她一眼,嘴巴抿起来,似乎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侬鞋带开了。”王芸的眼睛落到下方。 “……哦。”他低头看了一眼,抬脚踩在她身边的大石头上,弯腰系鞋带。王芸的目光与他落到同一处,试图抚平作乱的心跳,但下一秒,她的手顿住—— 没有什么需要再抚的了,感觉不到了,心跳失踪了—— 因为她看到自己丈夫的脚踝内侧有一段极浅极浅的肉色痕迹。 左边,小腿。 她张大嘴巴,身体冰冷,耳边海风轰鸣,如火车急速钻进洞黑隧道一去不回,视线开始发散,两张面孔混成一张,轮廓最终清晰,表情定格在面前男人瞥见贝壳风铃时露出的那一丝嫌恶。 …… “老婆?” …… “老婆?” …… 王芸把眼皮用力向上翻,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已经收回腿,在她面前蹲下来,左腿向后,语气关切,但表情逆光,分辨不清。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她再低下头,看到一只熟悉又陌生的大手钳住她的手腕,指腹冰冷,姿势仿佛扼住一只狗的喉管。 “没事。你……快去吧。” 她重新讲起普通话,腰板直起来。 “老婆。” 海风呼啸。她努力想要找回心脏的存在感,却发觉无比艰难。找不到了。她盯着他阴鸷的眼白和鼻梁上的黑点,一股冷冷的气流从小腹下方直直升起,窜上头皮。 面前的男人嘴唇开合,音调平稳,但面无表情,接近诡异。 她听到他在说。 “老婆,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和呦呦的。” “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的。” —— 等他终于走远,王芸依然一丝不苟绷直自己的后背,高高仰着头,竭力不去理会四肢战栗而起的鸡皮疙瘩,只想让阳光尽可能多的落在脸上。但这时候当她想讨些热度,气温反而开始下降了,云变厚风变嚣,她没有感受到想要的温暖。风雨要来了。 王芸睁开眼,眼皮之内干燥异常。 沿海公路上游远远走来两个身影,一高一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前面的年轻女人身穿白色外套,浅蓝色牛仔裤,长发如瀑,腰细得仿佛是用纸折出来的。女人正在讲电话,一边顺着风向避免头发被吹乱。但还是会被吹乱,毕竟她头发那么多。其中一些发梢被吹到身后灰衣黑裤的高大男人手臂周围四散飞舞,男人抬手,似乎想要挽留那些头发,戴着墨镜的脸朝向身前的女人,看不清神情。 突然,在王芸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男人毫无预兆抬起头,不见半点犹疑,径直朝王芸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王芸一动没动,直勾勾盯着黑色墨镜谜一般的镜片。她什么都看不见。那男人没有表情,没有眼神,五官平静得犹如雕刻。可他就是知道了。他甚至比她还要更早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包括那些她还无法想通的……原因、经过……他什么都知道了。 一声近似爬行动物的哀嚎从她喉咙里溢出来,裂成碎片,王芸举高双手,重重击打在自己的额头上,胃里翻搅,食管酸涌,弯腰张口,“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七十章 与日出的距离(2) 第141章 ·与日出的距离(2) 久无人访的墙根下结了半张蛛网,部分墙皮还有些疑似是老鼠留下的痕迹。曾焕盯了一会儿蛛网下面的那只昨晚刚被自己一脚踩瘪的倒霉蜘蛛腿,把指尖处白手套的皱褶捋平,又看了看房门外——那个人站在窗沿边,双手束在身前,与陈所和市里来的两个男刑警交谈,面色发白,还算镇定冷静,但已然失去再被信赖的本领。他转回头,走近一步,站在美丽纤瘦的女法医身后,状似轻松地出言试探。 “方法医,田警官怎么突然回去了呢?是出什么急事了吗?” 女法医专注拍照的动作未停,淡淡应了一声,语调机械呆板,像提前背好的台词。 “一桩旧案子,报告审批之前有些具体细节需要他回去确认,要得急,所以就先回去了。” “唉,那太可惜了。”曾焕也蹲下来,假装一起观察女法医手中的照片。“陈所都把你们住处安排好了。不过成队和杨哥你们,今晚应该不回去了吧。” “要看他安排。” “他”指的想必就是成队了,她的男朋友。曾焕盯着女法医刚拍过照的蒙尘桌布一角,又等她给那只死蜘蛛拍了几张照,才再次开口。 “哦,我看天气预报,晚点可能会有暴雨。这时间也不早了,一会儿等这边忙完,说不准就变天了,还是留下吧,明天你和成队还可以看场日出,多浪漫。” 口罩上方那双细长的眸子似乎滞了滞,终于停下四处取证的工作,抬起来,注视着他。曾焕这才发现这个女法医的瞳仁格外黑,像两口不见底的深潭。 “日出?” 曾焕被那潭水瞧得有些心虚,摆了摆手,故作镇定。 “昂,我……我是说海边日出肯定别有一番味道嘛,很多来玩的年轻情侣都爱看,回市区,那高楼大厦的,估计都给挡住了吧。” 女人这才缓缓垂下眼皮,点点头,道了句谢,便又转回去做事了。曾焕从侧后方望着她又白又长的脖子和线条优美的耳朵,听到海风里渐渐多了自己的呼吸声。可令他非常不舒服的是,那四人站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他却听不见。 看神态,他们倒还都比较轻松自然,和上午在吴家村时无大差别。可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儿,曾焕的一颗心始终悬着。 还是太奇怪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个钟头前,他、陈所和姓杨的刑警走到半路,后者接了个电话,短短几句话,然后他们就得知田警官突然坐船离开了,而这个人原本应该是要留在派出所档案室查资料的。好端端地,说不查就不查了,连招呼都没打。其实那些档案毫不令人担心,他拥有五年的时间翻来覆去检查漏洞,把所有瑕疵抹去,不留一丝破绽。他甚至希望他们查。查了查不出来,反而能让他夜里睡得踏实些。所以他才主动提出一起来吴文奇的老宅子。比起外表冷冰冰看似不好惹的田警官,他更忌惮那个姓成的高个子男人。 眼中有红血丝,神色看上去比田警官要疲惫一些,外表也更糙,衣服下摆很皱,像是从哪个角落临时翻出来的,满脸乱糟糟的胡子,如果不是五官出众棱角分明,这身扮相随便换个人,恐怕就变成街头流浪汉了。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曾焕别过脸去,看向女法医刚刚用指尖捏起来的一小段塑料垃圾,脑中依旧转着那人的凌厉眉目……那双眼睛偏就是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好像那里面射出来的光有某种特殊的腐蚀性似的。曾焕查过人事档案,这个姓成的年龄并不大,也就三十出头,却已经做了另一个明显资历更深的杨警官的头儿了。虽然那个杨警官看上去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不像多厉害的样子,可毕竟年资摆在那里,姓成的要不是有点本事,年纪大的人怎么可能服他。 所以尽管他和那个人昨晚刚来过这里清理,这会儿他还是一刻不敢放松,甚至想了几种方法来应对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姓成的那个人根本一步没进屋里,只让这个女法医进来了,同时用一种无法拒绝的语气请他帮忙给女法医打打下手。这种态度转变出乎他意料,曾焕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正大光明地使唤一个刚认识半天的人帮自己女朋友做事的,看似和善易处,实际上官威大得离谱。虽然这个女法医也基本没让他真的做些什么。 他再次环视屋内的摆设,默默检查昨晚有没有疏漏。但肯定是没有的,毕竟这老宅本就很多年没人来过了,任这帮市里来的兵再高级再厉害,时隔五年之久,又能查出些什么名堂来呢……他恍惚了一下,视线又一次越过女法医背后发髻下方遗落的一缕发丝,投向窗外隔壁那间更破旧的房子。 何况这一间本就不是重点。 或者是想诈他?故意为之看他反应?不大可能……他看了一眼女法医。如果他真的已经怀疑到他身上,不可能还放心让自己的女朋友和他独处一室,除非姓成的认准他不敢做什么……又或者,姓成的有足够的信心,认为就算他要做什么,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不不,还没到那一步……他想太多了……就算他们怀疑那个人,都不可能这么快怀疑到他头上,他跟那桩案子又没有关联,那个姓成的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可能怀疑他的。 “曾警官?” 曾焕回过神来,视线从隔壁房子转回女法医脸上。 “哎,您说。” “您也是岛上人,吴家当年那场车祸您还有印象么?” 这女法医问话和声细语的,口罩没摘,但目光比刚才柔和了些。 “啊,我也只是听说,我比吴文奇还小三岁,那会儿刚上小学,就记得村里长辈好多都过去看了,据说场面还挺惨的,当时还没有修公路,应该是在那边……”曾焕抬手指向屋外。 吴文奇家在村民宅群次靠南的位置,最南端是另一栋更破旧的老房子,这里离大路较远,紧挨着一小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曾焕所指的是南墙以南、花田再以南的一片短崖,崖边一方大石头边上种着两棵细树,围了双排木头护栏,还挂了个警示三角牌。 “那边就是在他父母出事之后给围起来的,之前是片沙土地,他们两个骑三轮车,没刹住直接冲下去了,那下面可都是实打实的大石头,当场就不行了。” 女法医歪歪头。“怎么会冲下去呢?他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开那种车吧?” 曾焕扫了一眼屋外的那个人,作出回忆的表情。“我记得他爸好像酗酒蛮严重的,听长辈说,他爸当时就是喝醉了,估计没控制好方向吧。” “哦……”女法医平静地眨动眼皮。“是夜里出的车祸?” “白天。” “白天也会喝醉酒?”口罩上方那一双漂亮的瞳孔微微张开,显露出几分意料外的讶异。 曾焕怔了怔,望着面前女法医的眉眼,第一反应想起电视里精致无瑕的蝴蝶标本,紧接着又意识到对方之前是个常年窝在什么高端国际科研所里的博士研究员,刚回国不久,打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估计日常接触的都是些衣冠楚楚的高识精英,没太多社会经验,说白了就是没见过太多阴暗面,所以才会一本正经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说不定连三轮车长啥样子都没见过……他在口罩之下舔舔嘴唇,笑了笑,语气像耐心的兄长。 “当然啊,酒鬼喝酒又不限时间的。” 女法医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记得病历记录上显示吴文奇的父亲有轻度白内障,又看到是车祸去世,还以为是因为夜里能见度低再加上视力下降导致的。” ……“导致的”……这种一板一眼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十足十的白嫩书生。曾焕摆了摆手。 “他爸视力应该挺好的,就算有什么病也应该不严重,我记得以前长辈们还提起过,他们兄弟俩视力好都是因为他们吴家基因好。” “怎么,他们家都没有人戴眼镜么?” “没有的,别说他家,我们整个岛上的人都少有戴眼镜的,那种东西,都是学习好的人才戴呢。”曾焕感觉自己的颧骨顶到了口罩边缘,抬手摸摸下巴,但只摸到口罩下沿。“没记错的话,方法医应该是偶尔会戴的吧?” “嗯,我近视的。” “对嘛,我就说,就是得有文化的人才戴眼镜呢。” 女人笑笑,摘掉口罩。离得比上午时近一点,曾焕这才发现她的鼻梁骨中段有极小的凸起,他没见谁有过,但安在这个女人的眉眼和樱唇之间却很和谐,别有一番韵味,只是讲话腔调太过呆板,把那股韵味冲淡了。 “不过视力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受基因影响,跟有没有文化其实没有必然联系。” “是吧……”曾焕点点头。“这我可就不懂了,还是你们比较专业。” 女法医四下打量着,似乎准备收尾。 “这么多年了,这房子就一直空着?” “听说是。吴老板他爸妈在世时很照顾吴文奇,偶尔也会让他去他们家住,但后来成年离开岛之后,这里就彻底空置了。之前还有人劝他把房子租出去赚点贴补,但这儿您也看到了,老破小,地基浅,位置也不好,根本没人来租。” 女法医维持温和笑容不变,转头向屋外望了一眼。 “这里结束了,我们出去吧,谢谢您了。” “哎没事没事,辛苦了。” 曾焕把口罩挪到嘴巴下面透气,跟着她一起走出老宅。门外四个男人一齐转过来,曾焕与那个人短暂对视一秒——他自己觉得应该不足一秒——然后发现姓成的警察并没有在看自己女朋友,而是转而看向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有一丝后悔口罩摘早了,戴着口罩似乎能掩饰大半面部微表情,毕竟听说很多刑警会通过抓捕这个来对付嫌犯。但他又何必这么紧张呢……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的,不可能的…… 果然,那个警察只是冲他淡淡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方法医那边都好了?”杨警官问。 “嗯。”女法医把手套收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我去回个电话。” 第七十一章 暴雨未至时(1) 第142章 ·暴雨未至时(1) 老宅屋外的斑驳墙角下生满杂草,方清月走过之处,几只蜜蜂在草叶上方嗡嗡飞旋,动作晕头转向,方向感极差。她没有停步,目不斜视简短回复完一封工作邮件和混血同事发来的一条确认专业术语的德汉双语互译问题,再抬起眼时,已经走到那片短崖边。 云层继续聚拢,海岛上的好天气一去不返。两棵孱弱痩树风中摇晃,像两个垂暮佝偻的疲惫老者,树边有一块顶端平坦的盘形石头,崖边是一圈谨慎围起的木头围栏。 其实早在她和成辛以站在码头目送轮渡渐行渐远时,空气里就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雨水迫近的味道。客货合一的渡口甲板上,几个穿背心的散工议论天气,说看样子这大概就是今天出港的最后一班了,可以早点收工回去喝酒。但滩边游客照旧密集,上岛人数与离岛人数相当,似乎没有外来游客会被风雨预兆扫去兴致,也许是因为阳光暂未退场,甚至还有几个年轻人正顶着愈渐狂妄的海风刚刚展开搭帐篷的第一步。在将民宿生意交待给小卖部老板娘之后,王芸便自始至终没再多说过一句话,只是不停无声流泪,紧紧抱着睡眼惺忪的女儿,跟在成辛以身后。 “沿途不要惊动任何人,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小曲会在那边码头接你们。回队里之后把她们照顾好,等我们回去再说。” 对于这一突发情况和成辛以的临时指示,田尚吴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只是看了一眼这对母女和王芸仓促收拾的背包,便点头答好,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剩下的档案该由谁来查。方清月默默猜想这应该也是他和成辛以被说相像的原因之一。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码头客运时刻表上显示该有一班轮渡离港,但除了耳边呼啸的风,的确再听不到任何汽笛声。她站在木头围栏边上,向下眺望崖底大片峻如钢铁的黢黑礁石。海浪沿着黑礁外围一层一层绽开来,高高溅出白色泡沫,又一只海鸥发出无比难听的嘶叫,仿佛崖边戾瘦枝条撕裂了它的喉管。 从这个高度直冲下去,确实几无生还可能。她眯眼盯着下方礁石表面的一处坚硬纹路,回忆档案里吴家父母的脸,想象着车祸时的场景,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十年前从高处跌下去的那一次经历。那时目之所及的地面也是这样的黑,只不过更平坦些,没有这般嶙峋陡峭似山脊。那时她住院两月余,又躲到德国去接受一整年的心理治疗,疗程结束之后,袁老爷子曾一度偷偷担心她会落下惧高的阴影,还明里暗里变着法儿试过她几次。但很神奇,她竟然没有。心理学真的是最难以捉摸的深奥理论。 不惧高,但还是怕听到那桩案子、怕提到关联的人,看似有长进,又没有。 看似痊愈了,但其实呢。 她摇摇头,把私人情绪赶走,手腕搁在木头栏杆顶上,指尖一下下漫不经心轻叩着,一边观察崖底,一边等成辛以过来。 刚才应该接到她眼神暗示了吧……怎么还不过来找她……她这局可是赌赢了…… …… 她吹着风,脑子里接着刚才的新发现往下捋出可靠的推理线,思绪却不自觉回到一个多小时之前。 —— —— 那时,送走王芸和田尚吴之后,两个人从码头一路走回吴家老宅。原本当时她还在细细琢磨王芸的哭诉——腿上一道旧疤痕根本做不了刑事证据,充其量只是个进一步巩固她和成辛以猜测的推动力,甚至也有可能只是王芸记错了位置——但成辛以似乎并不认为这一点值得深思太久。 因为他问的是别的事情。 “等下你一个人可以么?” “什么?”她的思路被打断。 他用下巴指指吴文奇老房子的方向。 她有点不解。“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去别的地方么?”现场取证这种事情应该是人多一点进展更快吧。 “我和老杨在门外等你,那两个人需要分开,我会让曾焕去帮你。” “为什么?”她想了想。“你……需要……集中精力套话?” 成辛以扯扯嘴角。 “不是。因为我懒得进去。那栋房子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可查的。就算真有线索,也早被他们销毁了。这伙人虽然算不上聪明,可也不傻。” 但她不甚赞同。 “物证线索是没那么容易被彻底销毁的。何况就单单销毁的动作本身也会留下痕迹,如果能发现这样的痕迹,也属于重要线索不是么?” 成辛以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抹掉新生的汗,语气轻松如常。 “要打赌么?” ……幼稚。方清月默默翻了个白眼,但接茬接得毫不犹豫,甚至还轻轻“哼”了一声。 “如果我能在那栋老房子里找出有用的线索,就算我赢?” “嗯。” ……也太过于自信了吧?她可是崇尚物证科学如信仰的人。 方清月停住脚步。吴文奇家的破落旧宅静静伫立在前方几百米的杂草丛后,与紧挨着的另一栋更破旧的空宅子两相对望,像是在默默争谁在漆黑夜幕中会更像鬼屋。隔着灌木尖角,隐约能瞥到警车和成辛以那辆车的车尾,曾焕和老杨显然已经到了,在等他们这对闲庭信步的“假情侣”。 “行啊。”她平静开口。“那赌注呢?”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成辛以也停下来看她。“如果我赢了呢?” “我也都可以啊。” 她平静说完这一句,就看到他眯起眼睛。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额角和鼻骨上,路边的矮草丛里传来喜雨蛙虫的低叫预兆,一声盖过一声,好似不规律的心跳。 “都可以?”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表情淡定,尾调上扬。 方清月避开视线,假装寻找了一圈蛙鸣来源,语速保持自然淡定,转身欲走。 “过去吧,他们在等了。” 但被叫住。 “回来。” 语气短促威严得像在叫一个烧锅炉的小兵卒子。她咬着嘴唇默默停下,听到身后长官发问。 “如果他们问你,尚吴为什么突然走了,记得该怎么说?” 方清月转头瞪他,压低声音。 “……你不是已经教过了嘛,我记性暂时还没那么差。” “嗯。” 成辛以缓缓扬起嘴角,看不出究竟是在笑哪一句。 —— —— 但现在她赌赢了,他倒是迟迟不过来了。要么还是等彻底没人的时候再跟他说?方清月又叩了两下栏杆,鞋跟抵上碎石块,正想回去,却听到不太寻常的人声从她身后传来。 “……成队?” “头儿?……老成?” 没有应答。方清月转过头,心瞬间一提。 成辛以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正死死盯着她,身体笔直,面无表情,但眼神空洞,脸色白得吓人,仿佛刚刚流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曾焕、陈仁立、王芸的丈夫和杨天铭站在一边,神态各异,但都在看他。 她下意识看向他的胃,想都没想,抬腿逆风奔回去。 “你怎么了?” 直到这时,成辛以才终于回过神来,左手背到身后,下颌线动了动,嘴唇泛出青色。 “没事。” 可毕竟他反应异常得太明显,几个心思不一的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僵滞。 成辛以慢慢舒了口气,喉结滚动,抬手捏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没再看她,而是直接看向老杨。 “我去喝口水。你看看可以收尾,差不多就行了。” “嗯。” 第七十一章 暴雨未至时(2) 第143章 ·暴雨未至时(2) 陈所望着男人的高大背影,一脸关切道。 “成队没事吧?” “会不会是热得不舒服了?”曾焕猜测。 “有可能。”陈所叹了口气。“中午那会儿海滩上太阳确实挺毒,也没办法,我们岛上就这样,忽热忽冷的,方法医你没有不舒服吧?” 方清月摇摇头,犹豫了两秒钟。 “我……我去看看他,不好意思。” 反正也是戏中戏,没什么可刻意避嫌的,而且她还带了应急药箱,就放在他车上。是不是得吃点止疼药才行…… —— 直到那道纤瘦身形被乌黑车身彻底挡住,杨天铭才将目光收回来,拿掉口中的牙签,吊儿郎当咧嘴笑笑,对陈仁立发表的方成两人郎才女貌的评价表示赞同,半真半假附和了一声。但挺奇怪的。他外表不动声色,心里暗暗琢磨着。 老成是什么钢板性子的人他很清楚,老成几乎从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这样明显不在线的状态,很少很少,自他们认识到现在,他亲眼见过的也就只有那一次——那次老成年纪还小,刚毕业没多久,资质和天赋比现在的施言稍灵一点,敢冲敢闯,但状态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执勤抓贼时明明是冲在第一个翻身越上高墙顶的,下一秒却突然像中了蛊,望着脚下陷入怔愣、脸色铁青、四肢僵硬动弹不了,还因此险些酿成大祸——当时他们两人情境相反,作为老成的半个领导,他事后找他单独喝了顿酒,才大致知道了原因。可也只有那一次。如今近十年过去了,他再没见过老成类似的神情和状态,因为老成是最清楚的,做这份工作,不该也不允许带有半丝私人情绪,否则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战友。难不成又是因为……可总得有根引线吧……难道…… 杨天铭停下思绪,看了眼一旁的曾焕。 后者正有些出神地盯着老成的车,脸色有些恍惚。 他收回目光,把牙签丢在地上,掏出烟。 —— —— 车停在背风处。少了空旷又急促的气流呼啸,这里显得格外肃静,像突然关掉了封闭空间里唯一一台高速旋转的风扇。方清月急匆匆跑到时,成辛以已经坐进车里,半合车门正在抽烟。 脸色比刚才那一瞬缓和了些,但还是很差。她从后视镜里眯眼细细端详他的状态,无端联想起戒酒会成员集体宣告失败之后的第一个清晨。 “好点了么?” 他从镜中与她对视,顿了顿,吸了一大口烟,慢慢推开车门,剩下的半截烟蒂丢到地上踩灭。 “嗯。” “怎么了,你……”她又看向他的胃。“……你是不是……” 但话被他中途截断。 “没事,就是睡得不太好,有点累。”他淡淡说着,身子侧过来,双腿弯曲踩上车门内的踏板,腰深弓着,手肘搭在膝上,像只冬眠初醒抱腿蜷坐在树洞口的大熊,耳后短发湿漉漉,双眼湛湛望她。 “你刚刚是不是有事要说?” 于是对话的主动权又回到他那边。 她皱起眉,但还是点点头。“我……我本来想叫你到那边没人的地方说的,但还没等到,你就这样了。” “我真没事。”他又重复一遍,把手中喝掉大半的矿泉水瓶捏出清脆响声,除了满眼血丝和满头汗珠,神态似乎真跟没事人一样。 “你是想说我输了?” “……你怎么知道?” “刚才迈出门槛那一瞬间,你脸上就写着四个大字——‘你赌输了’。” “……没……不过你确实输了,我就是……”她低头搓着手指,回忆起装着药箱的包应该在早上出发前被他放在后备箱。“……找到新线索了。你要不先开一下后备箱?” “你线索在后备箱里?” “……不……不是。”她被怼得直瞪眼。“我想……是不是要拿点药。” “你不舒服?” “不是我啊……是你。” 成辛以慢慢摇头,嘴角甚至开始自如惬意地上扬。 “不用,我真没事。你确定,你找到的是有用的线索?” “确定。而且是三条线索。”她转头看看其他人的方向,眉头仍然紧紧蹙着。“你要现在听么?” “不急,晚一点。陈所他们还要一起吃晚饭,而且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单间,等会儿吃了饭你就找个借口回房间休息,等我去找你,还有个地方要仔细查查。要是有人问起来,老杨会替我们打掩护的。” “还有哪里要查?” “你身后。” 方清月转身看去,是那栋紧挨着吴文奇老宅子更破的空村屋,墙头杂乱高矗,弧形铁门被一把巨大黑锁锁住,漆黑锁头和闩柄环生出厚重的层层锈绿,又被多年封盖的尘土重重掩住,院中杂草及腰高,房檐下结着重重蛛网。 “为什么?” “直觉吧。”成辛以耸耸肩,用下巴指指其他人,在膝盖前方做了一个“现在还不好多说”的手势。 “哦。”她点点头,无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大概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他的异常反应,所以一举一动看上去显得有点呆乎乎,不太防备的样子。 成辛以咧开嘴角,语速放慢,感觉体内的疼痛终于隐隐开始变得听话。 “所以,恭喜方法医啊,一比一,打平了。” “打平?”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挑起一道眉毛。 “上次打赌可不是你赢的。” —— 一声粗犷的喷嚏隔着车身响起,远远听上去大概是陈仁立发出的,裹挟在海风之中,像盖了一层厚重的棉被。方清月盯着他的眉眼,呼吸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洞,最后一次呼出的气息似乎就这样被面前人带走、再也无法找回来一般。与久远年代中疾驰归乡列车上,食指悬在最后一枚雷上空跟她讨价还价非要看爱情电影时、那少年轻狂又志得意满的模样比起来,现在也许多了几道浅细眼纹吧,可他还是那个他,即使疲惫不适面带病容,没那般神气飞扬,他也依然是他。 她垂下眼,极慢地点头,以表示她明白他指的是“上次”是哪一次。风声似乎开始猖狂,两人周围的杂乱灌木发出缺少拉扯耐心的簌簌乱叫,破落屋墙后有海鸥的叫声此起彼伏,听上去就像叽叽喳喳互相指责的戒酒会成员。 “老成?” 杨天铭走了过来,在几步之外停住,眼神探询关切。 “还行吧?” “好得不得了。”成辛以漫不经心晃了晃脑袋。 杨天铭耸肩笑笑,嘴里咬着的牙签上下晃动。“那咱准备走了?” 成辛以点点头。 “还是按老办法分开走?我去盯人,你们去查那些他们不想让我们查的东西。” “嗯。”成辛以压低声音。“还是得当心,老婆孩子都突然离岛,谅他再蠢也不会太好对付了。” 杨天铭哼了一声。 “我估计快了,快撑不住了。那方法医,”杨天铭转向她,拿下牙签。“麻烦你看着他点吧,这人从来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今天恐怕得辛苦你了。” 方清月乖乖应下。因为心思在别处,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听到这话之后,成辛以抬头瞥了眼杨天铭,又默默落下视线,一语未发。 第七十二章 无名村屋(1) 第144章 ·无名村屋(1) 这是一块笨重老旧的巨大铁疙瘩,但作为防人擅闯的村屋门锁显然绝对够用了。方清月伸手比量了一下,发现锁柄的宽度几乎抵过她手掌的一倍,但离得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翡绿铜锈看上去更加厚重,似固态,又似液态,牢固又黏腻,俨然已经长出多一层皮肤一般。也许是久无人访的缘故,方清月走近时,甚至开始嗅到砖瓦和繁茂杂草枯叶之间散发出的一股接近发霉羊皮纸的味道。 但显然,隔壁的吴家老宅就没有这种味道。 海风逐渐显露放肆的苗头,沿着崖边痩树探出去的枝干所指方向望去,能望到成群结队的积雨云,如广袤梯田,眼看就快要彻底吞没与海平线连接的粉紫色晚霞,但成辛以竟然说车里一把伞都没有。这叫她隐隐担心夜幕降临之后两个人大概率会淋成落汤鸡。可旗明县全域的天气预报明明都不曾提示今晚会有雨。她站在凹凸不平的石砖墙边,以目丈量墙高,得出的结论是大概2.5米,但墙顶安插了密密麻麻的荆条,足有半米高,防人擅闯的思路与周围大多数村屋一样简单粗暴。但绝对有效——这种尖刺的高度和密度,周遭又没有借力点,根本没什么人能安然无恙地翻墙而入。许多野蛮生长的杂乱樟树枝叶从墙内露出头来,较近处的叶片上趴着一只手指粗的毛虫,饱满躯体被尚未消弭的天光余晖映出璀璨流光——如果是萧瑟深夜,这里肯定是个恐怖电影的优质选址吧……“终极鬼屋”——她忍不住去想象。不过,成辛以究竟是为什么会想要查这里呢? 她仔细观察这把铁锁,转而又望望隔壁的吴文奇老宅,后知后觉回忆起下午在那里时曾焕也曾无意向这里瞟过几眼,于是默默猜想成辛以是不是当时观察到这一点,才会得出这样的猜想。又或者是白天小曲因为成辛以手机信号不好所以改打给她的那通电话中汇报了什么新的线索?但他的手机似乎不是第一次信号差了,昨天在季颜律所楼下也是这样。 夜幕读秒逼近,每一倾息间的沉黑都在加重,海浪在远处崖壁下发出低吼。反复确认过这是一把繁琐到根本无法强硬撼动的锁后,她又联想起他几天前曾靠蛮力徒手砸掉女盥洗室的隔间门闩……但这次肯定不灵了,这道锁这么重……再转回头,正好撞进身后砸门那人的眼里,但他正紧皱眉头盯着她,手机贴在耳边,简短应了两声,挂断电话时已经大步走到她面前。 “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的语气突兀,面相严冷,俨然开始接近本月初的凶戾模样。 余晖还赖在西方天际垂死挣扎,方清月端着相机的手本能缩了一下,不明白他态度急转直下的源头。但还没等她答话,他又凶巴巴地开口,旋紧的眉心和粉紫霞光融为一体。 “这就是你说的会服从我安排、听我的话?你就是这样‘听话’的?” “……我……” 大概是因为晚饭后在派出所匆匆冲过澡,这会儿成辛以脸上的疲惫感减了不少,尽管依旧胡子杂乱、眼带血丝,但至少恢复利落精干,不似白天那样频繁冒汗了。可她被训得猝不及防,盯着面前人颈侧若隐若现的青筋,态度也没有太和顺,本能就想呛回去——她明明今天一整天都很听他的话啊……配合他扮演孕妇、演现任女友、主动效仿马普尔小姐式套话、配合他躲在崖洞里、配合他把两个有嫌疑的人隔开独自取证……既没偷懒,也没犯什么纪律性、专业性的错误啊……而且她还找到不少新线索了呢,她甚至觉得如果得空能再理一理思绪、跟他讨论讨论,没准儿就可以破案了……可他……他凶什么…… “……我怎么了?” 她听出自己声调中的诧异多过气忿,但面前男人依然一副咄咄逼人的暴戾模样,下颌轮廓坚利如刀。 “我车刚停好,转头接个电话的工夫你就自己一个人四处乱跑?这是你家?你觉得到这个时候了,我们单独出来做什么、查什么,那两个人会真的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一点儿不提防?你是想再当一回人质?他们两个的身体素质能跟李秋伟那种毒虫一样么,你说撂倒就撂倒?” “……不就这么近的距离么?我都没走出你的视线范围啊……” 他的车明明就像几小时前一样停在吴文奇老宅门口,中间不会超过两百米,她只不过是在等他回尚吴电话时先走了几步过来看一看而已啊…… “你前天被李秋伟盯上的时候不在我视线范围么?你觉得那种事很好玩是吗,上瘾?” …… 方清月闭紧嘴巴瞪着他,心里开始冒火,伴随着零星委屈。 不能和以前比,当然不能和以前比,何况这是工作。她只当作面对一个阴晴不定、严苛变态、说话带刺的老领导就是了……工作……这是工作……破案为重…… 她低头舔舔下唇,息事宁人放弃争执。 “下次不会了。” 老领导面无表情,大步流星越过她,走到门锁前,蹲下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戴起手套,两指捏起大锁研究锁眼。最后一丝余晖沉入海面,天空彻底沦为深郁的青色。她扬起头,那只毛虫已经不知所踪,只留叶片在原地被风卷成圆筒。 半晌,喜怒无常的刑警队长重新站起来,目光落到她身上,冷漠哼道。 “不服气?” “没有。”她背起双手,下巴朝向眼前衬衫第三粒纽扣,但不看他的脸,专注平静呼吸。 “那请问,接下来我的工作是什么,成队?” 她听到他幽幽呼了口气,似乎是对一个顽劣成性的下属感到无可奈何,棉布手套发出窸窣,再开口时头顶上方的语气却又明显变得散漫轻软。 “借个东西。” 一分钟简直够他转变八种脾气,就像海岛的天气一样。她想翻白眼,但海风趁机沿着撑开的眼皮钻进眼眶,酸意上涌侵袭视觉神经,几乎同一时间光影闪动,由她缠稳的白色纱布朝她自己猝然袭来,毫无停顿,她的下颌骨连带同侧颧骨一并被惊人的热度罩住。 方清月下意识后退,但那另一只手半点儿不知避嫌地握住她的肩,左手更向后探,滚烫掌心不容拒绝地贴在她颈后,不容许丝毫躲闪。 “别动。” 夜幕笼罩,四下无灯,这里是村落最偏远的角落,最近一户人家的灯光也被层叠山岩和树尖严密遮住不肯透过来。浪头拍岸声自几米开外的崖底传来,远处船坞的灯火一闪一闪,像一颗即将沉没入海的红宝石。头被制着,她无处可避,只能呆呆地与那双湛黑如墨的瞳孔对视,僵硬等待着他倾身靠过来……越来越近……明明知道不可能是……不可能是这个……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吻上来……可偏偏又无法控制那种感觉,既期待又抗拒,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眼光裹住了一般。和以前一样。以前冬天凛风最冽的时候,她只需要他的两只手就可以取暖。因为那双手掌足够宽大、也足够温暖,捧着她的脸,连带着耳垂、下颌骨,脖子,就会统统全部染上他的气息……而现在,掌心的温度似乎比她记忆中更高更烫……烫到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样……以前这样被他捧着脸的时候,她的心跳声也会变得像现在这么吵么……她也会这样强烈难抑地渴望扑上去吻他么……扑上去,这竟然就是她此时此刻真真切切的渴望,可他明明上一秒还在凶巴巴斥责教训她,不给她好脸色……她一定是疯了。疯了。 …… 某一缕发丝发出嘤咛,她像是触到了某个开关,瞬间突然回过神来,旖旎情愫随着眨眼的动作而迅速消失,但还是默默维持原有的僵硬姿势纹丝不动。下一秒,滚烫指尖寻找到枕骨下凹处,轻轻巧巧地,取下了用来固定那一缕半永久被落下的头发的—— 一字型黑色发夹。 滚烫存在感退开,清冽海风归回原位。方清月匆匆移动脚尖,转过脸去,丝丝狼狈终于升起。 ……怎么就这么没分寸呢……被他有意无意一撩拨就中招……可他却好似半点儿不受影响。以前也是这样么……她为什么突然不记得了…… 等她再次转回来,那双温度奇高的大手已经重新戴回了白手套,正捏着发夹拧直,颇有技巧地钻进了那把大锁的锁眼,而那双手的主人双腿z字型曲蹲着,侧脸还带着一丝类似于戏弄得逞的笑意。这个新发现让她的气闷变得与前几秒不再相同,忍不住压低声音呛他,忘记再用故作生疏的“成队”来做称呼。 “你有搜查令吗,就直接撬人家私宅的锁?” 那双带着零星笑意的眼睨向她。 “你美剧看多了?” 第七十二章 无名村屋(2) 第145章 ·无名村屋(2) 海浪剪碎月光。前院尽是些无人照料的杂草,一支晒衣杆倒在地上,压倒一大片干枯发黄的草叶,半只破破烂烂的卡通风筝倒头插进沙土里,露出弯曲脆弱的纤细支架,在风中发出呼呼的哀叫,如同腐尸残肉之下凸出醒目的白骨。一道极小的黑影飞快地从墙根角落窜出,又飞快地隐入另一个黑暗角落,但小心翼翼没有发出老鼠该有的吱叫。方清月咬紧嘴唇没出声,也没再兀自走在前面,而是听话地跟紧他,只踩他踩过的草叶,默默等着他用同一根发夹撬开了院门的锁,再接着是房门门锁。 陈旧木门发出潮湿的腥臭味,在推开它之前,成辛以转头瞟了一眼身后东南方向——是坐落在远方斜坡上游旗望派出所的位置。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走向,脑中一瞬闪过晚饭后杨天铭嬉皮笑脸拉着曾焕等一众人要打牌“放松”的画面,不禁再次觉得老杨一个人独自应对两个嫌疑人似乎算不上一个十拿九稳的选择。 不过成辛以对杨天铭的信任度好像比她原本以为的更高一些,这一点倒与听来的流言不太符,她默默想。但在这当口她并不想提问,更不想主动跟他搭话。木门发出难耐的吱哑哀叫,墙外又一只黑色小动物从余光里躲进斜对角的角落,前面男人的右手向后探出,没有回头,也无半点迟疑,仿佛脑后长了眼睛,精准明确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快速扫了他一眼,光线太暗,只能隐约辨出他颈后发根下亮晶晶的新汗。 “站近一点。毕竟方法医‘人生地不熟’的。”他轻声哼道,把她往自己正后方拉了拉。 方清月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句讽刺,而且是针对一个月前她刚回来那天小曲那句话衍生出来的。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讨厌又没劲的话……贴在皮肤上的滚烫指腹瞬间就没了旖旎味道,她咬着嘴唇挣了一下手腕——当然没挣开——视线盯着他腰后左侧衣服下隐约突起的枪套形状,脑中闪过前天被挟持时瞥到过的锃黑金属枪身,又捏了捏自己掌腹的纱布,深呼吸一番,决定继续忍气吞声,站在他身后,沉默观察面前的破旧村屋。 这是最典型的一室户。客厅和卧室连为一体,没有走廊,没有玄关,没有隔挡。没有厨灶,户型方正,厕所大概和吴文奇老宅一样是半露天的简易草棚,也设在屋外,室内的所有空间一览无余。方清月在门边驻足,在黑暗中眯眼努力辨认目之能及的家具形状——破旧桌椅、两只很大的立柜一左一右紧靠在东西承重墙边面面相觑,西面是衣柜,东面是书柜、上个年代的正方形电视机和过时的黑色cd机、长条木沙发椅、上面半搭着一大条带有依稀不明污渍的沙发毯、三角形的茶几、方形马扎凳、深灰色水泥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灰尘的气息,月亮从云层中冒出头来,窗帘帘布半拉半敞,点点银光斑驳散进地上,勾勒出在半空中跳舞的浓浓灰尘,和处在那之后的一张双人尺寸的木床,床上空荡肮脏,没有床垫,更遑论枕头床单等床品,木床架残破不堪,其中一些边角已经变成黑色,和院内那只风筝一样,又脏又破,底下的木头床架上还夹着几丝细细的毛絮,大概是原本床垫的内胆,窗户紧闭隔绝啸风,但也许是外墙壁单薄的原因,这些毛絮还是在空中微微颤动。这一番凄凉荒芜景象,让人不禁怀疑早在这村屋搬空之前,这张床就已无人使用了。 连床垫都搬走,说明原住的这户人家确实毫无再返回的意思吧……方清月皱了皱鼻子,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把口罩拉下一点。 也许是脑中先入为主觉得这次终于摸到了隐秘的关键,她的直觉和鼻翼统统在发出警惕的提示,除了腐败灰尘味和虫鼠常来常往的浓重骚臭味之外,这件村屋里似乎还弥漫着另一股不易形容的味道。 是什么味道呢…… 她不太敢确定,也无法精准辨别,但这种味道已然令她涌起某种无法解释的本能,随之而来的不适感如同长久浸没黑暗中寻找后骤然亮起的灼目灯泡,而且似乎是在她能与这间房子联系起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好久了,也许甚至更早,早在她站到这栋房子门口之前,只不过是刚才被身边雷公气得暂时忘了这一茬而已。 又挣了一下手腕,这次成辛以倒很听话放开了手,于是方清月整理好手套,把手电筒的光圈调小,越过他,踮脚踩着黑暗,凭着嗅觉感知,走到沙发边,定定神,合上眼,深呼吸,再一次嗅了嗅。 确实有。她睁开眼,借着月光从头至尾注视整张木沙发。 中式风格,实木材质,靠背镂空,长约200公分,高约80公分,宽约50公分以上,能容纳三四个人并肩齐坐,座板上铺了一张两公分厚的长方形垫子,沙发毯原本应该是放在垫子上的,但此时有大半掉落在水泥地上,整个垂头丧气倾斜着,上面的纹路因为年岁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有些地方甚至结了蛛网,沾了一点虫鼠留下的痕迹,而且隐隐发黑,像是洒了大面积可乐般的黏腻液体。 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她蹲下来,没马上动作,而是先屏息看了一会儿,才抬手小心翼翼扫走木板表面的积灰和蛛丝。沙发椅座板和镂空靠背上也有几段黑渍,看似痕迹扭曲缺少规律,还有中间的大片是没有黑渍的……但……如果……她两手捏起破烂毯子两角,慢慢将它整个朝自己平移拉近,又放下来,眯着眼睛,一点一点调整折角的角度,果然……当整张毯子沿着某些折痕全部复原后,那些浓淡相近的黑色痕迹走势几乎完全贴合,大概率是同一道力所致。这通常意味着在这些液体干掉之后,这张毯子又被移动过。而至于这黑渍本身…… 她把口罩彻底拉到下巴下方,脸又凑上去,努力分辨深埋在年岁底下的其他气味,内心的怀疑更重。 微末至极,她甚至拿不出任何依据。可就是在那里,怀疑的种子就在那里,“科学的起点”。 —— 等她再抬起头,成辛以正站在东南墙角书柜前低头观察,手里好似还拿着什么。见他神情专注,她便先给沙发毯上的黑渍拍了照取证,才安安静静走上前。 成辛以微微侧头,视线没离开那些灰尘,沉声道。 “怎么说?” 她借着月光扫了他一眼,目光随即也转到书柜上。这面书柜顶层只比眼前的男人高出一小截,总高度不会超过2.2米,上半段隔开三层,安装了整面老式推拉玻璃挡板,卡槽内黏满厚重灰渍,横竖隔板之间的折角之间同样已经开始结起大片蛛网。下半段是双开门的储物柜,但柜门大敞。整个柜子显然是被清理过,上下所有柜龛里都是空空如也。她注意到成辛以所看的是上数第二层垫板,那里只被玻璃挡板挡住一半,正好形成一个斜角,背着风向,隔开一段不易落灰的空间,那里的痕迹因此幸运得以保留完好,厚度分布并不均匀,依稀可见是一个半掌长直径的圆形。这种痕迹似乎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她只先自觉凑上去拍了照。 “那是什么?”她视力一般,看不清他另一侧手里捏着的证物袋。 “线索。” ……她当然知道是线索…… “什么线索?” 但他却背了手,摇摇头,这才转过来,瞳孔黑亮盛满月光。 “你先说。” 对于他这种讨厌的故作神秘,她发觉自己的耐受度已经逐渐加强,竟然能忍住不翻白眼了。但又想了想,保守起见,还是先问。 “你到底,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查这里?” “直觉。” “真的?”她露出不信的表情。 银晖如水溢出,成辛以挑起眉,不置可否。于是她咬住一点嘴唇,看了看那处吸引他的灰尘痕迹,又转头指了指木沙发。 “如果……我现在想在那里做一个初步的血液显色测试,你会同意吗?” 不知道是不是银纹玉斑跳跃间带来的错觉,她似乎在成辛以脸上看到一丝接近骄傲的神情,但一闪即逝,再定睛细看时,发现他只是沉静地抬了抬络腮胡下巴。 “你带足设备了?” 她点头。“做个初步判断应该足够了。” “好。” —— —— 二十分钟后。 木沙发椅、毯子和下方的地面在手柄灯照射下亮起不规则的大片蓝绿光斑,覆盖了被方清月折回原状的那些黑色痕迹,有些亮斑密集成片,有些则呈窄细的闪电形状,像一幕诡谲的恐怖电影,而镂空靠背中间一处没有黑色污渍,因此也没有显出光斑。 方清月换了个角度站,手指沿着光斑边缘走势,在空中比划了一会儿。映着颜色独特的幽亮光耀,加之神情又极专注,所以当她再转头望过来时,看在成辛以眼里,她整个人活像个故作灵异的万圣节讨糖小鬼。 他静静看着她轻启唇瓣,面色严肃专注,语气平静沉稳,但瞳孔里又隐隐透出极少一丝类似终于发现实验数据吻合时的喜悦。 “我们好像找到犯罪现场了。” 第七十三章 月光机器人(1) 第146章 ·月光机器人(1) “不是‘我们’。是你,你自己找到的。”成辛以摇了摇头。 方清月眨眨眼。这次她可以确定了——虽然在方才整个忙碌的过程中,他只如甩手掌柜般站在角落不声不响看她,毫无帮忙之意,但等她手中的显色仪验出整张沙发、坐垫、毯子和临近落脚处水泥地周围的大片不规则黑色痕迹确实属于人类血液之后,他这句略带笑意的话中确实是带了一丝淡淡的骄傲。 ……夸她干什么……这间村屋是他先说要查的,也是他决定要擅闯的。能从障眼法中精准扒拉出看似毫无关系的案情要害,这种本事她可没有,哪敢领这份功劳……何况就算侥幸真能勉强赚点苦劳,她也宁愿全都拿出来交换雷公爷少发几次脾气、不要像现在这样时晴时暴的…… 她耸耸肩,转身背对着他,弯下腰,双手扶在膝盖上想了想。 “但现在设备不齐全,明天恐怕需要加人手,我叫几个实习生过来行么?” “你决定就好。” 这会儿倒是雷暴转晴了,语气和顺低缓,又好说话。但她依然没理他,在血沙发前蹲下来,脑海中想象画面,手掌丈量沙发坐垫到地面以及靠背到坐垫的高度,片刻过后,才缓缓道。 “这条毯子吸了很多血,准确的出血量需要拿回法医所去做具体判断,但初步目测基本符合颅骨被刺穿两次后的血量。而且从整个血液喷溅痕迹来看……” 蹲着累腿,她交替双膝换了重心,调整方位,高高举着左手,尽量尝试还原场景。 “……如果能固定住死者的肩颈和头部,然后再施力,从这个角度……” 她上下比划了几下,空握的左手虎口与自己的小腹位置保持垂直,边找角度边解释。 “……这个角度下,就算凶手不具有很大的力量,也有可能达到本案的伤口形态。毕竟如果凶手真的是用了那种三刃刀做凶器,那么凶器本身就很特殊,就像镶了铁的獠牙,加buff的目的就在于要尽可能省力、并且让工具所能发挥出的威力更大。” 说话间,成辛以也已在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她纤细手腕上因为握拳动作而凸起的一条筋络,又转头盯着镂空靠背中间位置沉思,那里有四五根横木只积了灰,并未沾上血迹,干净得格外醒目。等了一会儿,见他暂时没有要提问的意思,她便继续说道。 “我之前想错了,不是一上一下的侧卧姿,而是一高一低的坐姿,一坐一跪,正向相对。死者的头面部需要非常贴在凶手的腹部,而凶手可能是坐在这里——” 不需要抬手指,因为他视线所至就是那里——没沾血迹的几根靠背横木,所以她只是动了动下巴。 “——用某种方法控制住了死者的头,也许是有另外一个人协助,也许没有。但这都只是我的初步猜测。” 其实这已经是她很有自信的一套推理,不过依旧隐隐有点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这桩案子经常会给她这种感觉,好似在不经意间遗漏了什么、忽略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细节。她第二次更换重心以缓解小腿的酸意,同时不禁注意到他依然像十八九岁时一样,蹲姿稳得不可思议,仿佛坐在看不见的稳固支架上,无论蹲多久都不会累。 成辛以沉声开口。“所以从这一片痕迹和喷溅角度,你可以反向推算出凶手行凶时的身量?” 她扬起一道眉毛。 “我没这么说过。” “但你可以。”他仍旧在专注观察沙发和周遭的地面,没抬头,也没有一丝疑问语气。 方清月耸耸肩。 “但我可以。” 成辛以随意摸了摸耳朵,但神情严肃,没有笑。 “那经过方法医的初步目测,你倾向于认为遇袭那一瞬间,死者的脸是贴近凶手小腹位置,还是更靠下?” 方清月慢慢眨动眼皮。 总是这样,他总是能快速抓住最关键的细节。她只说了“用某种方法”,他就已经知道她想暗示的是什么了。 但很罕见地,她倒是极短暂犹豫了一下,不超过半秒,也已经足够飞速扫了一眼他的侧脸——唇线抿紧,视线专注严肃,鼻峰挺直,浓密胡渣之上的侧脸轮廓坚韧如刻——但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她原本有些担心会多多少少一点点——可能是他自己觉得多少有些别扭、尴尬、也可能是他会有意无意流露出一点令她局促不适的微妙反应,甚至零星一丝调侃或揶揄——因为即便是基于案情,即将要宣之于口的那个也是会叫人尴尬的,何况还是他们这种关系,就像是强迫跛脚者站在舞台中心跳芭蕾或逼聋哑人表演rap,欲盖弥彰,只带来尴尬更甚。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满眼都是案子,和任何一次案情分析时一模一样,俨如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人。 她不禁偷偷松了一口气。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x本就是容易令人难启齿的话题,而查到现在,这桩案子显然已不可避免与之有关,真抠起细节来,个别字眼总归难逃别扭。但成辛以这种足够专业和专注的态度,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令她心底涌上庆幸——幸好他是这样的反应,让她也可以专心致志分析案情,少受私人情绪影响,也许甚至还能争取像在国外做x侵害方面讲座或课题汇报那样机械顺畅,专心致志对那些总是令男性窃窃哄笑、女性羞惭脸红的专业术语作出一丝不苟的解释。 “更靠下,而且我认为凶手是女性。” “一定是女性?” “对。”她清了清嗓子,但也许是呼啸海风刻意使坏想叫一对旧情人不能顺利扮演机器人,风声突然在这一瞬静了下去,她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又咬住嘴唇,定定神继续道。 “根……根据伤口形态来看,遇袭时,死者的面部有一个向上的斜角,虽然角度不大,不超过二十度,但在这类伤口中确实比较少见。这也是为什么最初我倾向于把行凶姿势推测成双人侧卧。但现在看来,一坐一跪明显更贴近,也更符合伤口角度,对凶手而言也更省力、更容易。这就意味着死者不可能仅仅是在低头亲吻凶手腹部,而是正在用……” …… 该死……她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终究还是难抵尴尬,“嘴”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好似舌头不听使唤在途中绊了一跤。纵然两人都在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下,纵然是讨论案情、纵然他全程只认真聆听、多一眼没有睨过来……但毕竟是前任情侣合作查案,还是深夜荒屋独处。要在这种时候面不改色讨论男性给女性的kj动作要领,身边这个异性同事还是她唯一的前男友——他们甚至曾经同居过三个月余,谈的当然根本也不是什么柏拉图式恋爱。她的视线在洒满如水月光的深色地面晃了一圈,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理会脑中一瞬间闪过的那幅很久很久之前他故意惹她、在牙齿中间含一粒石榴籽给她看的荒唐画面,再一次感觉这夜半村屋的室内温度正在升高。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叫了她一声,语气莫测难辨。 “方法医。” 她没动,但余光确认他也没在看她,只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一下一下缓缓叩着自己的膝盖。 脸颊温度持续上升。他似乎能看穿她,他当然能看穿她。方清月默默拉上口罩,略艰难地动了动下巴,想坚持把剩下的话说完。但他没再给她时间克服,再开口时语气幽慢,明显是对她的中途停顿非常嫌弃。 “你能不能专业点。” 她突然莫名委屈,气不打一处来,辩驳的话冲口而出,但下一秒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如果现在不是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场的话,我可以非常专业。” …… 月光被海风漾出银波,整间屋子里最后一点欲盖弥彰的黑暗终究也被盈盈波光笼罩。成辛以安静了片刻,下颌微动,似乎在用舌尖抵住牙齿,然后才终于勾勾嘴唇转头看过来,睨着她硬生生将自己推到尴尬更甚境地的窘样笑笑。 “那可怎么办,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也没得选啊。” 她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 但他仍然面色平静,拖着长长的尾音。明明是他故意用带歧义的话惹她,自己却总还一副高高挂起的狡辩样子。 “我说,这桩案子,我是负责人、你是责任法医,这是已经拍板落钉改不了的,所以你没得选。你想什么呢?” “而且,”他慢条斯理整理手套。“刑事科接到这种类型的案子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以后指不定还会有更多更变态、更奇葩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怎么,再遇上这种男男女女床第之间的案子,你就都不敢跟我合作了?” “‘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方清月把眉皱得紧紧的,感觉心态在他这种懒洋洋却还略带挑衅的态度里逐渐变了味道,原本的尴尬和别扭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向忿然和不服气靠拢,争辩欲胜过逃避欲,甚至下意识梗了梗脖子,正面冲他。 “我是怕你尴尬才犹豫没说的,我一个法医怕什么。” 成辛以扯扯嘴角。“这么贴心?” 她没理,继续没好气道。 “不过当然,是我多虑了。我差点忘记,成大队长以前可是扫黄科出身,这方面的见识不比我少,早都该脱敏了,对吧?” 月色明亮柔润,成辛以又没戴口罩,所以她不可能不清楚地注意到,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他的下巴突然很奇怪地蠕动了一下,唇线半启,唇周胡须起伏,似乎有什么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在最后一刻,却又急刹车般匆匆吞了回去。 空气随着他喉结的动作略诡异地静了半晌,刚刚缓和少许的气氛随之重新恢复僵滞。 她有些无措,直觉觉得他差一点要说的很可能就是她最怕听到的、与甜蜜同居过往息息相关、必然会让她浑身不适甚至接近难堪的那一种,但这个认知已然出现,就令她即便没听到那句未知的话,还是觉得脸热。 窸窣两声,他用手掌按住膝盖,站了起来,揉了揉耳朵,语气沉缓。 “继续吧。” 第七十三章 月光机器人(2) 第147章 ·月光机器人(2) 方清月也站起来,有点多余地抚了两下自己的裤子,才开口道。 “根据目前已有的线索可以推定,死者是在贴近凶手腹部以下、但面部小角度扬起的状态下被凶手控制住头部而后攻击的,如果凶手是男性,在被kj时死者通常不太会需要仰头,所以我认为凶手是女性。回去之后我会尽量尝试3d还原‘0号’和‘1号’伤口的具体形成过程,有动态图示可能会更清晰。” “为什么?”成辛以沉声问道。 “……‘为什么’……” 她睁大眼睛,但没看他,感觉口罩内边沿刺到皮肤,触觉发烫。他以前不是……一向挺……熟练……吗……还需要问这种操作细节要领么?他难道不知道死者在做这个动作的过程中脸为什么会上扬吗?但还是硬着头皮努力做出刻板机械的专业解释,像在背诵一篇学术论文。 “因为……两性生理构造不同,只用嘴令女性快速达到生理gc的方法包括但不限于刺激位于靠上位置的……” 话倏地停住,因为成辛以突然转过头,一言不发瞪着她,目光凌厉。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间觉得被瞪的人是爱脱线讲闲话的孟余,好似下一秒就又要开始破口大骂。方清月本能缩了缩肩膀,双脚仓促后退半步。 但幸好他没有发脾气,反而叹了口气,下颌线动了动,视线又回到沙发上,把问题逐字补充完整。 “我问的是,凶手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个时候杀人?” 她愣了愣,呼吸滞了一瞬。 原来是这个,方清月转头盯住镂空靠背中间位置。原来这就是刚才困扰她的那种奇怪感觉。又被他精准快速地点出来了,就像从一大团乱麻中一下子揪出唯一的关键线头。脸颊热度随着被点醒的感觉而逐渐降下,她眉头蹙起,不自觉重新蹲下来陷入沉思,名为尴尬的最后一节小尾巴悄无声息懂事离场,旋即彻底消失不见。 窗外风声不止,屋内银波粼粼流动,时而平缓,时而湍急。成辛以幽幽睨了她茸茸的蓬乱发髻一眼,确定这个书呆子的大脑终于重新上线开始运转了,才再一次无声蹲下,继续坦坦荡荡盯着她,等她思考。 其实他也有些无奈。 在这种事情上懂得多,是好,也是不好,尤其在大部分人的旧式观念里,x行为代表女性一方的屈从,因此即便时过境迁再来探讨这个话题时,更难为情的往往都依然是女性。尽管对此不予认可,但他也不能绝对否认在很多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是这类旧式观念的奴隶。不过,此时此刻摆在面前的是犯罪现场,一个法医一个刑警,他们两个不在线,难道还指望着别人来动脑子?所以他只能冷漠强硬地绷着面孔,不通情不达理,逼她搁下那一点完全可谅的羞涩和尴尬,逼她和他一样做一台没有七情六欲的机器人,假装这种在全世界前任情侣尴尬名场面排行榜中足以排到前三的情境没有给他自己带来丁点影响。 但其实明明自己都差点破功——刚才他差点就要说出口的那句话竟然是——“这个本事可不是在什么扫黄科里学来的”……但他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一给她听到肯定会又羞又窘、难堪尴尬到恨不得立刻从他身边逃走……他不可能因为自己没分寸的调侃而让她陷入困窘影响专业度,更不可能容忍她再一次从他身边逃走。 “你的意思是……”她低声开口想询问,但声音被夹在时烈时歇的风里不够真切。估摸着她应该已经想到了,耳朵听总比亲口说出来要少些局促,他便淡淡接过话茬。 “我的意思是,你从物证和法医鉴定的角度出发,怀疑凶手是女人,在被死者kj的过程中双腿制住死者头部进而行凶,但这个选择根本不符合常理。” “姑且不考虑那时凶手究竟能不能使出全部力气,就算是先天冷淡、状态完全不受影响,凶手也不该挑在这个时候,因为风险太大了。” 他抬起左手,厚纱布将白手套撑得鼓起,指尖在沙发周围画了半个圈。 “这张沙发四周见不到一丁点儿反抗过的迹象,说明至少凶手不是被暴力胁迫,甚至不能排除是凶手主动和死者发生x行为。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在这场x行为中是处于主动还是被动地位,想要在这个过程中杀人,都更应该选在对方gc而不是自己gc的时候,因为那才是被袭击者的警惕性和抵抗力最弱的时间点。何况我们要找的还是一个力量不占绝对优势的凶手,她一定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次最佳机会,一旦不中要害,再想补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怎么可能会选在被对方kj的时候?” 方清月盯着沙发横木,跟着他的思路慢慢往下走。 “你的意思是……虽然会选在这个时候行凶的人有可能是先天冷淡,但越是冷淡,反而头脑越该清醒。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其实只要再等一等,就能大大增加一击毙命的可能性,可凶手没有等……而没有等的原因,是因为……她……” 脑中倏地像是突然有什么被弹了一下,弦弓轻颤发出清脆回响。 “因为她等不到。” —— 成辛以看着她口罩上方亮晶晶的眸子,不自觉摸了摸耳朵,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你也说过,瞿洪生前曾经出过车祸,髋骨骨折,市交通队档案里的准确事故时间是十年前的4月26日晚上九点三十三分。” “你的意思是,那场车祸让他……可是病历档案里没有提……” “所有需要人来手动填写的资料都可能掺假。目前来看,瞿洪很有可能在那场车祸之后患上勃起障碍一类疾病,但他又是一个在这方面需求很强的人,这样的人,在自己生理上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就很可能通过其他手段,从而去获取心理上的病态满足。” 方清月静静听着他的推理,脑海中逐条梳理脉络。很神奇的,这与她下午在吴家老宅的发现所作出的推测不仅并不冲突,反而还隐隐生出了一种相得益彰的秒契。这难道也算是另一层面的殊途同归么?她暗暗诧异,无意识搓着自己的指腹,心中确认他们两个的推理指向一致,但却仍旧各有两环是没跟上对方思路的,像故意耍心思藏着掖着的秘密武器。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瞿洪的案子跟这桩房子有关?” “还能为什么,不就因为我是个非常有团队意识的人。”成辛以摊开手,站起来,慢悠悠朝房间另一端走去。“我非常清楚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团队协作、什么时候不需要,所以下午到了这儿、在老杨套话的过程中对他们几个的反应产生怀疑之后,我就让队里那几只猴子查了一遍这栋房子的情况,果然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如果假装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她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他没有在讽刺自己了……方清月气鼓鼓瞪着他的背,却发觉他的后颈竟然又开始出现晶莹透亮的汗丝,可怎么会,这会儿空气里明明尽是潮湿气息,毫不闷热,深黑色天空笼罩整座岛屿和阴森破落的犯罪现场,隔着萧瑟窗玻璃,甚至能明显接收到夏夜晚风的不耐烦和狂躁,他却依旧像在蒸桑拿。 等会儿忙完一定要让他吃药。她默默想,开口提问。 “老杨……怎么套的?” 成辛以笑笑,俨然已经开始检查屋中别处,只用背影回答她。 “这么说吧,老杨的套话水平和你家老爷子是一个级别的,他正常发挥的时候,我只需要在边上听着看着就够了,精彩得很。等下次带你亲眼见识见识你就知道了。” “而且就算不刻意套话,姓吴的和曾焕,这两个人的眼神也很不正常,一个在协助你勘查吴家老宅时忍不住往这个方向偷瞄了三次,另一个嘛……”他站在靠墙而立的大衣柜前,抬手试了试柜壁的灰。 “就算是我们多次刻意把话题往这栋房子上引,他都不敢往这儿看一眼,好像看一眼就会变石头似的。不奇怪么?” “那到底查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这房子该不会被瞿洪偷偷买下来了吧?” “当然没有,如果在瞿洪名下,我们怎么可能到现在才查到。这一栋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个独居老翁,无儿无女,所以去世之后一直空置,后来有个想做旅游生意的加拿大人来岛上玩,看中了这里,想买但手续麻烦,就找了在国内的生意伙伴代持,但刚买后不久两个人就闹掰了,这个加拿大人也回了自己国家。代持的人捧着这么个破房子,官司又打不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转租给了一家十八线开外的小型传媒公司,想着没准儿能遇到好契机盘活,但传媒公司太小没成本,挪不动步子,就这样,颠来倒去转了好几手,但基本都是租下来之后就继续空置,没打理过,最终就落到了目前最新的承租人手里。” “谁?” 成辛以转过来望着她,又一次露出那种对她心思了如指掌的表情,手机屏幕朝她竖起来,是施言下午发来的调查截图,一份未备案的房屋租赁合同,乙方名字赫然在列。 “就是你心里正在偷偷摸摸怀疑、却不肯跟我直说的那个人。” 第七十四章 开卷考试(1) 第148章 ·开卷考试(1) 那位挪威作家,也就是成辛以最喜欢的那一位,曾托主角之口说过——“犯罪现场可以提供所有信息,只是大脑一时无法全部明白而已。” 但以前,方清月总是觉得这种观点偏执极端,因为她相信必然会有一些线索,像狡猾的蜗牛粘液一路偷逃出犯罪现场,钻到其他更阴暗的角落里去继续躲藏。可当站在这一栋破落村屋里和他讨论案情时,她脑中竟突然又闪过这句话,仿佛尘封已久的古老金字塔内部传来神秘启迪般的嗡嗡回响。 “你怎么知道我怀疑谁?而且我不是不肯直说,我就是……不确定……” 见他挑眉似要开口叫板,她又忙补充。 “我知道你要说‘查案不是下科学结论’,不用担心试错……好吧,你怎么知道我怀疑郭惠婷?” “不止,我还知道你其实早就开始怀疑她了,早在昨天开会之前。”他扬扬手,又转头去打量衣柜侧壁。 “不过先等等,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没问。” “姑且先做个笼统的假设,瞿洪假以郭惠婷的名义在这个岛上租了这栋房子与第三者私会,而郭惠婷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与第三者达成某种共同利益,两人合谋,在这里用你刚才推理的姿势杀了瞿洪。但为什么,她们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千辛万苦运回市区抛尸,而不是在这座几乎没有监控的岛上处理尸体呢?直接埋在后院难道不是更省心也更安全么?” 方清月默默咬住一点嘴唇,有种被侮辱的感觉。这的确就是她下午时所作的一套推理,却竟然被他轻描淡写揭露出来,还给说成是…… “‘笼统的假设’?这基本就是我目前为止一套完整推理的大部分内容了。” 他笑了笑。“我也没说一定是错的啊?” 她呼一口气,自顾自做分析。 “不过这一点我也想过。虽然现在看来郭惠婷极可能与杀人有关,但如果真是只靠她一个人的力气,0号伤口可以做到,1号伤口虽说能靠这种特殊姿势省点力,但以她的身体素质,只能说是非常勉强。2号伤口的角度完全借不上这张沙发的力,她更不可能完成了。而且从客观角度来讲,对于凶手而言,其实完全没必要再补2号这一刀了,所以我怀疑有可能还存在第三个人。你也说过,凶手行凶和抛尸的行为模式并不相同,也许就是第三个人做的。瞿洪的婚外情对象负责把瞿洪引到这张沙发上杀人,第三个人负责抛尸,郭惠婷则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使。有这种可能吧?” “五年前岛上的监控比现在还少,轮渡也不设安检,如果第三个人有一辆可搬运尸体的车,那么他们就可能会为了某种特殊目的铤而走险,但施言查过,郭惠婷没有驾照,那么车就有50%的可能是岛上那个人的。而且我在吴文奇老宅后院发现了装过玻璃水的空瓶子,所以吴家很可能是有过一辆汽车的,但那瓶子已经尘封很久,车也不见了,所以我怀疑那辆车也许就是抛尸的运输工具。” “我本来想下午就直接问吴文轩的,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想还是先告诉你。而且,一旦尸体在这里被发现,房子又在郭惠婷名下,那她岂不是在案发的第一时间就会被警察盯上。现在我们绕了一大圈才查到这里,也可能就是他们当初远抛的目的吧……尽量撇清嫌疑,给自己争取多一点时间?” “牵强。”他撇撇嘴。 “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还不知道。” 唯恐翻太多白眼养成难看的丑习惯,方清月控制着自己的眼皮,仰了仰酸疼的脖子,面无表情摊开手。 “那么请问成队,你提问得差不多了么?” 成辛以抬了抬眉毛,转头盯着她没说话。方清月默默挺直腰,脑中突然闪过动画片里与食物链前序位强行斗智斗勇的灰色小老鼠。 “如果你暂时没有问题了,是不是该轮到我提问?请问,最有团队协作意识的成队长刚才捏在手里藏着掖着不肯说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浓密胡须丛林中间咧开一条缝,成辛以慢腾腾负起双手,站在衣柜前,正面迎上她嫌弃的眼神。 “还剩一个医学专业上的小问题,能让我先问么,方法医?” “什么问题?” “心眼儿这种东西,是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小的么?” “……你到底说不说?”她立起两道细眉,两只手甚至在身侧握成了小拳头。 “说——”他拉长音调,那模样活像个总爱揪前排女同学马尾辫的浑小子,摇头晃脑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团成一团的证物袋,也不递过来,就晃荡在手上。 “你来看啊。” 她懒得再跟这种幼稚的男人争口舌,只走上去接过来,眯眼细看,突然心一跳。 “这是……木屑!你觉得……”她琢磨半晌,又忙走到另一边墙角重新检查他刚才查看过的书柜——内外壁都很光滑,明显不是书柜本身皲裂的边角一类,那么…… “你觉得这是从凶器上掉下来的?” 成辛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在她研究端详书柜期间已经又重新转回去端详衣柜,只用后脑勺回复她。 “我只是觉得看起来和瞿洪家里惯用的雕刻木材有点像,但术业有专攻,是不是方法医?” 所以他的意思是这里的半掌长圆形灰尘痕迹有可能就是原来放置凶器的地方?方清月暗暗琢磨不久,又听到他的声音。 “你不觉得这个有点奇怪么?” “什么?”她转过身。 他偏了偏头。“这个衣柜。” ……思维太过跳脱算是种病吧。她皱眉走过去,杵在他身边沿着他的视线看来看去,又学他几分钟前的动作绕着衣柜三面转悠半晌,打量着大敞的柜门和空空荡荡的各层柜龛。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为什么这个柜子外壁的宽度比里面差那么多?” 成辛以从她身后伸出手来,越过她肩侧,指关节弯曲,在内壁靠墙的中间位置轻叩了两下。 “咚咚。” 方清月扬起眉毛。“是空的。那这里面……” “站我身后。” 她听话照做。成辛以把手电筒咬在嘴里,摘下手套,裹着纱布的左手和贴着创可贴的右手手掌张开,各按住柜子内壁的左右两角,尝试寻找开口位置。她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不知为何突然心里一紧,本能踮脚伸手从他嘴里拿下手电筒,咕哝了一句。 “我……帮你照……” 他睨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转头鼓捣。几秒过后,衣柜内壁发出呲啦一声尖叫,内壁光滑的一整块挡板竟被他扳了下来。 第七十四章 开卷考试(2) 第149章 ·开卷考试(2) 自十年后再回他身边的第一面到现在,方清月已经见过好多次成辛以露出冷峻严厉的陌生神情,但即便如此,每次冷不防突然又见到,还是会叫她有些矫情的难过。 就像现在。她站在侧面,一时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只因他侧脸凌厉阴影和骤然变得冷漠的眸光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越过他身侧,探头去看。 下一秒,她的表情也凝固下来。 在衣柜挡板后面,竟藏着一方极大的空间,一张黑色方格网被固定在内层墙壁,上面赫然挂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钩子,钩子上挂着各种各样颜色的物件,有长长的链条鞭、火柴、手铐、锁链、形状奇怪的铃铛、放了很多年已经开始变质的半截蜡烛、还有一节仿真模拟的、像段人体假肢一样的物件、几盘光碟,光碟封面上尽是些不堪入目的图片,甚至还有一件明显用于特殊场景的黑色衣服,皱巴巴掉在内嵌密闭空间底部的夹缝里……用途一目了然。 方清月深吸一口气。 这场面荒诞靡乱,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倒是与她先前的推理并不冲突,看来瞿洪的特殊癖好还不止一项。而且……她整理手套,掏出放大镜,小心翼翼把手电筒光圈缩小,对准那半截蜡烛,凑近观察,脑中回忆起系统里瞿洪的指纹记录。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瞿洪的指纹,右手拇指。” “嗯。”成辛以的气息自她斜后方靠上来,离得很近,借着同一把放大镜,似乎也在端详蜡烛靠下位置因融化而凝固易辨的这枚完整指纹,看了片刻又道。“你没记错。” “你什么时候看的鉴定报告啊?”她有些诧异,但没看他,只是低头把蜡烛收进证物袋里。详细的指纹报告是他去邻市抓捕李秋伟的那天晚上出来的,但从前天晚上他回队里到现在,他好像一直在忙施工队和李秋伟的事忙得神龙不见尾,偶尔闲暇时间应该都用来招惹她了才对,居然还有时间去记住瞿洪的指纹。 “前天晚上。”他依然站在她身后,像堵墙似的,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从右下角一整排靡乱光碟中抽出一张外盒没扣严的,直起身子仔细端详,然后模棱两可地问。 “这几张光盘有没有可能?” 估计他想问的是指纹一类的生物线索,她耸耸肩,边答边开始逐一从方格网上挑拣这些特殊用途的物件妥善放好。 “也许可以,毕竟这个空间封闭性比较高,但不能保证。” “不过……”她犹豫片刻。“我能不能再叫个男实习生过来帮忙啊,那两个实习的女孩子本科都还没毕业,虽说从专业角度上不该有避忌,但毕竟这些……” “行。” 她不动声色挑挑眉。这次倒没显露出对女法医的刻板偏见,只是极为专注皱紧眉头逐一端详内壁之下的各式各样、不堪程度势均力敌“各有千秋”的道具,仿佛在钻研一排犯罪嫌疑人的微表情。 “明天具体需要叫谁过来帮忙,等会儿我再打个电话,恐怕不只需要一两个实习生。” “什么意思?” 但他正在低头看那件黑衣服,白手套与黑色布料形成鲜明色差,那只曾令好多姑娘偷偷夸赞的好看、也曾戴过那枚丑戒指的手毫无停顿地伸下去,扒拉两下拨到一边,露出下面被盖住的另一个不起眼小物件。 “这个有没有可能?” “这是……什么?”她把手电筒移过去。 成辛以似乎对她提出的问题非常诧异,转头瞪着她没答。 方清月借着他的手盯了一会儿被他两指捏起来的小物件——是一个比网球小一圈的黑色金属圆球,球身上有几个细细的小孔,两端还各留着u形的半截环扣,似乎是从某个地方被拆卸下来的。她目测一番球体的直径,接过来掂了掂——是实心的,又拿近比了比。也许是这间破屋的发现太多太密集,犯罪现场的信息堆砌让她专注的本能胜过理智权衡,一种下意识的排除脱口而出。 “总不能是‘苹果’吧,‘苹果’应该比这个大,而且这个也没有什么线圈一类的机关。”她边说着,边耸着肩,把球体从自己嘴边拉远。 她所指的当然不是真的‘苹果’,而是他最喜欢、喜欢到全篇背诵的那部小说中提到的利奥波德苹果。一种残忍刑具,不及网球大,线圈拉开后会弹出二十四根环脊天线,而这些天线的尖端会在第二次拉动线圈之后射出闪亮致命的尖刺,每根七厘米长。一旦放入嘴里便再也无法取出来,死者将会溺死于自己的血液。 但其实对她而言,整部小说中印象最深的是在那之后留在霍勒下巴上的那条深刻伤痕,那种永久性的疤痕会一直陪着他,陪他对抗酒精、之后再屈服于酒精,直到和那杯金宾一起变成孤独疲惫的鬼魂。 然而,还没来得及升起太多怨艾情绪,她就已经感受到身边男人的眼光变得极古怪。 “……方法医?” 他的语调中夹杂着嫌弃和无奈,似乎她说了一句极其不可理喻的话,甚至抬手用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醒醒,这是两回事,好么?” “啊?”她仍旧不明白。 “这也是含在嘴里的没错,但不是杀人用的,是……”成辛以皱起眉,双眼盯着她,不再开口,手腕似乎懒得动弹一般,只有食指在空中慢慢滑了半段弧线,指向柜子后面的几盘光碟。方清月顺着望过去,起初只觉光碟上的画面靡乱不堪,但下一秒,才突然恍悟过来,连忙又拿得离自己更远。 “……哦……”她有点脸热。 “……如……如果是用过的,应该有……我……我回去重点查一下。” 成辛以翻了个白眼,没再理她,兀自去查看别的了。 “这边收一收,再去后院看一圈。” “……好。” 第七十五章 连点成线(1) 第150章 ·连点成线(1) 海岸边升起浓雾。 路灯照亮沿海公路两侧的森郁树叶,似在蓬松植物外廓笼罩了一层橘色迷烟。强风过境,一阵凛过一阵,无数层浓雾被吹散,又孜孜不倦聚集回来,在沉沉夜幕中显出斑驳陆离的青白纹络。从西侧崖顶最高处俯视过去,这一整座海岛如同被一条金黄发光的珠链勾勒了边缘。 天气预报这种东西,总是不鼓励人们提前做足准备功课,越想早点确认,总是会得到越不精准的预言,比如方清月就非常肯定她昨晚查看时,旗望岛区域明明是晴朗太阳的图标,可此时此地阴湿气息弥漫。望着车窗外黑魆魆如层叠山峦般的大片阴影,她默默把手擦拭干净,升起窗,把袖口向下扯了扯,盖住冰凉的手腕。早预料到海岛昼夜温差较大,她特地穿了件面料较厚的防晒外套,但没想过夜里温度会降得这么突兀,还是叫她猝不及防。 身边男人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瞬时间融进浓黑模糊的夜雾。她回头,望不清他身形,只能听到开关后备箱的声音,接着是窸窣脚步,车门敞了又合,一件乌黑冲锋衣外套被丢到她腿上。 “……这衣服……”她抬起下巴,用两只手指拎起衣领,小指头高高翘起来。“……放在车里多久了?” “没太久。”男人慢慢哼了一声,打开车顶阅读灯,展了展手里的海岛地图。 “七八年吧。” 余光瞥见她嫌弃神情更明显,嘴巴也鼓起来,他才又哼道。 “爱穿不穿。” 浓墨禁锢四里。抖动地图纸的声音混在风袭叶片的“簌簌”声中几乎不易分辨,方清月维持着不太乐意的表情,没解安全带,两只手臂伸进这件带着熟悉气息的外套袖口,领口凑近鼻尖,不动声色嗅了嗅,回忆起从前同居时他们那床灰蓝色水洗棉被里的味道。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能清楚记得那套被罩靠近床尾的位置装饰了一列三颗木质圆纽扣,不由得暗暗吃惊。普鲁斯特效应吧,气味引领记忆。所以她会知道中间的那颗纽扣上有波浪般的做旧花纹,初初望去如一朵深褐色的花蕾,有那么几次他的脸会很靠近那里,而她的头发则会从正上方垂下来,卷落在花芯上。 她绷住下颌咬紧牙关,一丝不苟板住神态,静了静,才转头问他。 “我们不回去么?” “你不是还有下午在吴家发现的线索没告诉我么?”他的目光凝聚在地图的一个点上。 她点点头,转而又皱起眉,看了看表。 “可是……现在派出所那边只有老杨一个人,一对二,要拖着两个,我们不需要回去帮他么?” 何况现在还是在那两个人的地盘,会不会……难道他们两个真的还有时间悠闲安稳地坐在犯罪现场外头的车里交流分析、头脑风暴么? 但成辛以毫无预兆咧开嘴,视线未动,脑袋漫不经心摇着,仿佛她在讲一个很滑稽的笑话。 “你平时啊,少听局里那帮兔崽子乱传的话。老杨这个人,远比看上去要牛逼得多,且不说套话的本事,当年他耀武扬威的时候,咱俩都还没入行呢。这种级别的小活儿,他还不至于出岔子。” ……这人倒是极端,她默默想着。对不信任的人死死守着界限滴水不漏,对信任的人竟然又能百分百信赖毫无犹疑,这算是传说中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么?但她没再说多问,也没再纠正他乱用的成语,只是点点头,手指收紧宽大外套的袖口。 “尚吴他们已经安全到队里了?”刚才见他在屋外回电话,应该是队里打来的。 “嗯,我们吃晚饭之前,那边就已经接到了。” “那……”她回忆着王芸泪流满面的模样,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那个人要是真像老杨说的‘撑不住了’,或者发现不对偷偷跑了,该怎么办?” “不是已经用王芸的手机发了微信给他,说心情不好要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么,还找了他们在市里的远房亲戚帮着圆谎。”成辛以放下地图,左手搭在车窗窗沿,随意摆弄着折腾了一整天又该更换的纱布边角。 “可你自己也说了骗不过他,他又不傻。” “不需要彻底的骗,我们只是需要多争取出一点时间找更多的证据,而不是瞎子摸象似的跟他兜圈子。” 成辛以扫了一眼她包裹在外套之下的手背,指尖在中控台上轻敲两下,不知从哪里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支烟,没点燃,只在她的沉默凝视之下捏在指间慢慢转着,像是要取代推动大脑运转的齿轮。 嗯,第六根手指。方清月若无其事转过头去,视线锁定在车窗外黑雾中不远处树梢头一只风中凌乱的褐色小仓鸮尾羽上,撇撇嘴,不无讽刺地偷偷翻了个白眼。 却不知夜幕中的车窗玻璃令她的表情被背叛得一览无余,成辛以好整以暇看着她后脑勺下方的那缕碎发——好难得被她想起要夹起来,可又因为刚才被他“借”走了发夹,再次被遗忘恢复原状。他抿起嘴角,转着烟尾,缓缓开口说正事。 “就像你中午说的,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所有推理的共同前提是,抛尸现场的那段小指指骨得被证明确实曾在童年时期受过骨折,而且时间与吴文轩掉进鸡窝的时间吻合。” 方清月无意识皱起鼻子,转回脸来,忍不住抢他的话。 “……你不是说不质疑我的专业吗?” 成辛以歪歪头,面朝她,表情从容,上半身向车窗靠去,长腿交叠。 “我需要先确认,你是只凭经验指向,还是能给我一份逻辑清晰、数据完整的鉴定意见,证明这一次旧骨伤必然发生过。不过当然……”他露出一丝吊儿郎当的笑意,瞳孔被前车灯映出璀璨流光。 “‘得方法医者得天下’嘛,我都‘得’你了,哪还敢乱质疑。放心,你说什么我都信。” 没正形。她没再配合他跑火车,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认真点头。 “可以。如果需要,我可以出具能直接搬到法庭上做刑事证据的鉴定意见。但目前的关键不在这里吧?” 她攥着包带,仔细又谨慎地问道。 “系统里不是没有发现吴文轩或者吴文奇的dna么?”她记得施言在会上匆匆提过一句。 成辛以耸耸肩。于是她又道。 “旗望岛上只有一家诊所,是八年前建起来的。旗明县的医院,也都是些小医院,从吴文轩受伤那年一直存续到现在的只有一家,但中午我抽空打电话去问过了,他们根本没有保留超过二十年的病历记录。” “何况即使找到了,也不足以形成闭环,这种孤证太难锁定了,而且又不是像指纹之类高度唯一的生物数据,只是一些特征而已。就算再加上足弓的差别和王芸对那道疤的指认,也不够证明那段指骨就一定是吴文轩的,更不能直接证明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吴文轩。” 她可以还原已知骨头的从幼年到成年再到被割离主躯干的整个历程,来证明曾经拥有这段骨头的人在五六岁期间受到一次骨折,但又能怎么样呢?这种特征,根本无法使这段骨头被精确锁定在某一个人身上,更无法证明骨头的主人就是她所猜测的吴文轩。事实上,他们现在甚至都无法确定真正的吴文轩究竟是生是死。 “所以啊……”她不自觉轻轻叹气,指腹与宽大外套布料互相摩挲。“本来我是不想说的,这么天马行空的猜测,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恐怕连最开始的三成都不会信。” 成辛以盯着她被车灯映得黄澄澄的小小鼻尖,突然心一痒,下个问题脱口而出。 “那以前呢?” “嗯?”她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一只海鸥趁机收翅停在车前的树梢,脊骨伏动,又马上重新起飞。他下意识想问的是“以前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跟谁分享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测和推理?”,可转念回神,这种矫情的问题挑开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把最近两个人逐渐融化的柔软氛围再度绷得僵硬而已。莫名其妙地,他心底蓦地生出一种对闻元甫的嫉妒——在那些他一秒都没能陪着她、连远远看一眼都得小心翼翼压低帽檐躲在角落的日子里,至少闻元甫能正大光明和她待在同一个教室、坐同一班巴士、在同一个图书馆看书,至少在她独自面对过玫瑰花圃那具尸体之后,闻元甫可以比他早无数倍地亲眼确认她真的没有过敏,而不是在若干年后才知道这件事,还得看她逞强等着被她骗…… “以前什么?”见他滞住,她又问了一遍,眼尾上扬,以为他问的是案子。 成辛以把烟杆横在鼻前嗅了嗅,摇摇头,摆正念想。 “没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略微加快语速,以免被她察觉奇怪而继续追问。“再来,讲讲你觉得赢在哪三点了,看看到底是不是真赢,万一到最后尽是些没用的线索,结果其实又是我赢,你还得答应我一个……‘都可以’……的要求。” “当然不可能,我铁赢。”方清月梗梗脖子,脸有点热。 他笑笑。 “说说看。” 第七十五章 连点成线(2) 第151章 ·连点成线(2) 方清月调整坐姿,清了清嗓子。 “除了刚才提到的车用玻璃水——这个算一条吧?起码能证明吴文奇具有搬运和丢弃尸体的载体,如果能确认车辆信息,也许可以继续往下查查看?” 成辛以撇撇嘴。 “一般。勉强算你一条。” 她不以为然,接着絮絮道。 “第二,你下午猜的没错,吴家老宅的确被人打扫过,但后期打扫痕迹非常明显,很可疑。” 但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比当年坐副驾驶监督她考科目二时更加严厉挑剔几倍。 “不算。那个人已经说过,他和王芸每逢年节会过来帮忙理一理,扫扫灰,毕竟吴文奇只是没音讯,说不准哪天会突然回来住,最近一次打扫是这个月初,一号,也就是吴家二老的忌日。这一点王芸本人也证实了。” 当然不止。方清月默默扫他一眼,不急不慢继续往下说。 “如果是我,为了方便一栋房子的主人随时回来住而帮忙做清洁,重点打扫部位中至少总该有一项是卧室吧。但所谓的‘理一理,扫扫灰’,从成果来看,只是针对门廊、客厅、沙发、壁橱这一类,这些地方统统扫得很仔细,而卧室、厨卫,这几处根本就没打理过。不奇怪么?” “所以……” 烟尾在他指尖被似有若无地捏着,一下一下叩击方向盘上端。“其实在那个人心里,根本不会有‘吴文奇突然回来住’这件事发生,打扫工作才只浮于表面。” “嗯,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方清月说着,眼神没离开他的脸,因此便没再错过话音落地之后那寸极小幅度挑起的眉尾和一闪而过的笑意,心中不禁怀疑他其实早已经把她的全套推理猜了个七七八八。 果然,他转过头来,轻松流畅不带一丝迟疑,又一次变身她的嘴替。 “不能被我们发现的,就只有那些外来人才会涉足的地方。” 没错,她就是这样想。只有打扫屋子的人最清楚知道哪里可能存在隐患、哪里最需要被检查、哪些痕迹最不该被发现。沿着这些人为干预轨迹,往往可以窥探到干预者的心理防线。而现在,卧室、厨卫这几处明显成了全屋防线中最松懈的死角,可见对于干预者而言,潜在危机、或者说带有潜在危机的人和事都不曾踏足过那里,而这几处的共同点,就是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屋主常去,偶来做客的人不常去,甚至从不曾踏足。 她叹了口气,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从相机里翻出照片,继续道。 “门廊外墙脚下有只死蜘蛛,是被人踩死的,上面有非常新鲜的半枚人类脚印,周围没有附着太多虫蚁痕迹,说明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十二小时。我们到吴家老宅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刻,也就是说昨晚九点之后它才刚被人踩死。” 成辛以接过相机看了看。 “曾焕。” 方清月皱起眉。“看足弓,目前只能说不是那个人,身高体重和曾焕接近。但你也不能确定他在岛上就只有曾焕一个同伙吧?没准儿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在岛上的同伙恐怕曾焕一个就足够了,其他同伙在岛外。”成辛以的视线从死蜘蛛腿上移开。 “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耸耸肩。“虽然说数据很重要,但有的时候,你也可以稍微多相信一点自己的直觉。” 但还是实验数据更能给她安全感。她想了想,没有争辩。 “那这第二点……算么?” “同一个村的老邻居,闲暇时间帮忙一起来打扫老宅子,就可疑了?如果刑事侦查都按这个路子挖线索,怕不是要走上几万条弯路了。”他一派悠闲地否定她的发现,相机懒洋洋搁在腿上,一手捏着烟杆翻看其他照片,另一手抬起来摸索自己的耳朵。 “接着说。” 方清月白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她憋在心里憋了蛮久的“重点”。 “第三,在客厅边角柜底下,我发现了这个。” 她翘着小指头,把手里捏了好久的透明证物袋举起来,袋身被澄黄车灯映出波澜。成辛以接过来,眯眼端详。 是一个很小的塑胶索套,黑色,环形半透明的塑胶圈,只比她的拇指指甲稍长一点,中间被一个金属螺钉箍住,整体呈现出罗马数字8的形状。那节细小的螺钉原本应该是金色的,但大概因为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藏匿了太久,甚至可能被虫鼠啃噬踩踏过,所以颜色已经变得黯淡发黑,塑胶的边缘也有些破损。 “你觉得这是什么?”她原本已经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准备给他提示了,但成辛以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眼镜挂链上的。” “你怎么知道?”她怔了怔。 成辛以哼了一声。“真是不巧,我正好认识一老一少两个整天爱用各种各样的链子把眼镜挂在胸前的人。” “……” 直接点她和外公的名字不就行了,阴阳怪气的。 “我翻过吴文奇全家人的医疗记录,下午也侧面问过曾焕,之前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没人有视力问题。虽说这种挂链扣也可能会被用来挂蓝牙耳机之类的其他小东西,但看这个螺钉的年代和卡住的位置,我更倾向这是用来挂眼镜的,而且是比较细的镜架,需要收紧,原本应该在中间的镙扣就被调到偏上的位置……就……” 今天外勤,她图方便戴了隐形眼镜,于是这会儿就探身到后座,把自己的包拿过来,找出框架眼镜,展示给他看。 “……就这种细镜架,挂链扣需要被拧到上面才能更好地固定住,不会滑下来。我觉得,这应该就是那个‘外来人’留下的。” 她犹豫一瞬。 “……不知道对不对……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郭惠婷和瞿雯柠合拍的那张毕业照上,郭惠婷戴了一副眼镜,上面就是挂着这种挂链。除了她之外,其他关联人中暂时应该还不能确定有谁也会用这种东西吧。” “所以你就因为这一点,认为郭惠婷和那个人有过合谋,但郭惠婷是主策划者,那个人负责提供运尸工具?” “嗯。”她点点头。“也不止。其实这桩案子到现在为止有很多逻辑不通的点,其中之一就是凶手的攻击行为。在杀人案中,攻击头部致死虽说并不罕见,但这种方式很费力,对凶器、力量、角度的要求都很高。可凶手先是用钝器砸中死者,又用利器刺穿死者颅骨,这个时候死者颅骨必然已经开裂,右眼瞳孔破裂、内容物脱出,脑干被刺穿,是当场死亡,而且死亡表征会非常明显,稍微有点常识就会知道死者不可能再有生机。对于凶手来说,这时再补一刀,而且是再刺穿一次颅骨,其实是根本没必要、毫无意义、甚至画蛇添足的行为。我总觉得凶手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希望引导我们去猜测这是一个力量强大、情绪失控的成年男性会做出来的事情。所以从发现死因开始,我就在怀疑所有人里看起来力量最弱的那个。” “你觉得凶手实际上并没有失控,相反,更像是精心筹谋了很久,最终才选定现在的犯罪地点、杀人手法和弃尸方式。”成辛以缓慢摸索着耳朵,猜测她的猜测。某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来这个动作为何会极眼熟——袁老爷子也有一模一样的习惯动作。 方清月抿抿嘴。“嗯。但郭惠婷究竟是怎么与瞿洪的外遇对象以及那个人一起合谋的,我还没想通,就目前你们追溯到的行为轨迹来看,郭惠婷的社交圈子并没有什么可疑。” “那你觉得我们偷听到的‘吴文奇’下午的那通电话是打给谁的?”成辛以眯起眼睛,又把烟杆凑近鼻前嗅来嗅去。“他们之间一定有联系,只是用了一种没那么容易被查到的方式。” 她缓缓点头,视线从烟杆转移到他唇上。浓密胡须遮住整张下巴,那些曾经反复亲吻遍她全身的最温柔旖旎的唇缘线条此时隐在其中,光线昏黄,夜幕深幽,无法看清。可她却突然生出极强烈的、伸手触碰那些线条的渴望。还挺不可思议的……夜半月高,窗外风声大作,车内封闭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久违独处——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曾在梦里渴求过多少次,可此时此刻,她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与他讨论案情不走神,居然还能忍住不直接扑上去,不管不顾地撕碎一切迟疑和顾虑。她定定心,望向窗外墨一般的浓黑,希望那种沉寂色调能让滚烫心绪安分下来,才转回来,再次开口。 “所以,你同意我的推理?” 然而美梦破碎不需要半秒钟。因为接下来,她只见到那双熟悉的唇格外嫌弃地撇了撇,自那之中发出的声音半点儿没有温柔旖旎,反而既粗鲁又横。 “同意个屁,你有实打实的证据么,就想让我同意?” “……你说什么?”方清月瞪大眼睛。 “推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逻辑不同,识别到线索的先后顺序不同,思考角度也不同,我只能同意每一条推理线被证实之后的部分,在那之前的,我凭什么要同意?” 不同意就一定得这么粗鲁吗?太讨厌了……她继续瞪这个粗鲁的老男人,后者仍像没事人一样兀自抖动地图翻看,指尖悠闲,烟杆自得,一副眉骨挑得令人牙痒痒。 她气哄哄没吭声,收好东西看看表,已经将近十点半了。 在犯罪现场屋里屋外查探了那么久,在后院找到了被咬得残破不堪、又被焚烧销毁过的床垫,但他们俩都不肯死心,成辛以还是坚持把床垫残渣挪回了屋里让她先妥善存放,以便明早带回所里仔细确认一切可能的生物痕迹。虽然主要来回搬运的是他,但忙忙碌碌这一整天,她还是挺累的,这会儿只想尽快躺到床上睡觉,没心思跟他吵架。 正想着,又听到他浅浅哼了一声,带了零星一点笑意。 “不过,我倒不会否认,这一回确实算你赢。” “什么叫‘算我赢’,本来就是我赢啊,即便你瞧不上我的推理,也不能否认我找到的就是线索。”方清月忍不住皱紧眉头回怼。 成辛以又笑笑,合上地图。 “赌注要什么?” “要你闭嘴。”细细的愤懑声音从他的外套领口里闷闷传来。 第七十六章 草莓与玫瑰(1) 第152章 ·草莓与玫瑰(1) 疾风掠过车窗,车里如她所愿肃静了片刻。被气势汹汹怼了这一句之后,成辛以倒真没再说什么,也没不乐意,顺从听话得简直像个人格分裂,一声不吭,乖乖拄着下巴嗅烟,好整以暇眯眼看着方清月像地鼠一样把脸缩在深色外套里、背对着他生闷气。等她闷了十几分钟,乌黑发顶突然一动,像是冷不丁想起什么,小鼻尖探出领口,黑瞳里还带了一点残留的嫌弃,湛湛看过来。 “对了,中午往海滩方向走的时候,你一直在用望远镜看什么?” 成辛以挑挑眉,把原本横着放在鼻子下面的烟杆慢慢竖过来,在嘴巴前方悠悠然立成噤声状,又冲她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又被气到。“……我不是真的要这个赌注!这个不算!” 他耸耸肩,露出颇无奈的表情,扯动嘴角。 “角度。” “什么角度?” 一只不顾狂风阻拦的海鸥奋不顾身飞进浓雾里,背影隐约向吴家村方向冲撞去。成辛以探向她腿前的储物箱,拿出一本小册子,是吴家村前台的自制宣传册。 “你不觉得吴家四个草莓棚的位置排布有点奇怪么?” 她默默回忆了一下,嘟囔道。“没觉得。” 他摸摸耳朵。“你去打探消息那会儿,我问过王芸,也前后转了两圈。整个吴家村一共有二十间客房,其中只有两间是背海向山,剩余都是海景房,宣传噱头也主打观景优势,王芸也说过海景房总是订得最快的,就连今天工作日都会被提前订光。而在这十八间海景房中,六间在一楼,但从视角和窗台高度粗算,其中至少有四间房,观海视线会被挡住很大一部分。” “被……什么挡住,草莓棚?” “对。” 方清月接过宣传册翻看手绘平面图,寻找草莓棚标识,又听他继续解释道。 “准确来说是4号棚。在吴家村被改造成民宿之前,各个客房的观景台原本不是现在这样的。不管是从吴家村的位置、改造方向、网页推广还是整体布局来看,‘吴文奇’绝大部分思路都是认真想把生意做好,对海岛旅游这个名头看得特别重,甚至会为了增加海景房数量而不惜耗大成本专门转移前期仓库位置、调整整个地下管道走势等等,这么明显的问题,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去海滩的一路上,我也用望远镜确认过,如果没有4号棚,一楼客房的视野会好很多,不仅能看海,还能俯视大片岛上的景观。” “而且从理论上讲,负面影响应该不仅只有这一点。” 成辛以边说,边用烟尾在自己眉骨上轻叩着,从方清月的角度看过去像是浓黑剑眉的延长线。角度,她默默回忆午后他们沿那条黄色公路走下去时身前身后的景致,但只能想起沿途停脚歇息的白头翁和当时盘旋在她脑中的指骨骨折历史。 “还有什么?” “还有草莓长势。吴家一共四个棚,1号、2号和3号是同一条水平线,都在光照时间最合适的位置,唯独4号棚,海拔虽然最高——以至于挡了一楼一整片客房的观景视角——但整个生长期的日照时长却反而远不及其他三个,因为这里……”他伸手指了指地图上两片弧形带阴影的标识,就是吴家村东北两侧的两面山崖。“……和这里,两面被围挡住了。说白了,4号棚现在所处的,原本应该是当初选址时最不理想的几个位置之一。” 方清月瞪着地图上标识4号棚的那个卡通草莓图案,有点不解。“可是我们上午也看过了,4号棚的草莓确实长得不错,本地村民也会去采摘回家自己吃。” “问题就出在这儿。”他斩钉截铁道。 她思忖片刻,才慢慢问。 “你是说,4号棚光照时长不足,长得却还像有正常光照的棚一样好,也是出于某种特殊原因?” 成辛以摊开双手,烟杆竖起来指向天窗。 “影响农作物生长的因素就那么几种,根据王芸的说法以及老杨周遭探回来的结果,每个棚的培植方法、施肥技术和肥料品种都一样,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王芸只说她丈夫特别在意这几个棚,尤其4号棚,早期修剪幼苗这类琐事都亲力亲为,不准别人插手,有时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待在里面拾掇。所以,你觉得4号棚的隐形优势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吴文奇’爱的陪伴?” 她瞪了他一眼,伸手捏过被他搭在腿上的海岛地图,也学着他的动作大声抖动地图纸,对照大小两份图摇头晃脑地看。 成辛以扯扯嘴角,又继续道。 “老杨去打听过,吴家村建成之前原本只有三个棚,4号棚是在民宿整体修缮期间‘吴文奇’临时起意扩建的。但如果是在那个时候,棚设在哪儿,明明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方清月慢吞吞随口猜测。 “也就是说,‘那个人’要么是故意把棚搭在那里,要么是不得不把棚搭在那里。”审慎起见,她还是不想太早直接称呼现在的这个人“吴文奇”。 “原因?” “如果是故意这么做,也许因为那个地方的土质有什么特殊?类似于能让草莓变得更大更甜的秘方?” 成辛以摇摇头。“没有。” 夜风单调呼号,时间分秒流逝,但雨滴仍然还凝在云里没落下来。奔波忙碌一整天,此刻裹在带着他味道的外套里,原本她都有点困了,何况也从没深入研究过草莓养殖技术,自然不会质疑他,便又继而咕哝道。 “如果是不得不这么做……那……有可能是因为……因为……他们……”方清月埋进衣服里偷偷打了个哈欠,其实她没什么思路,脑子运转的速度像蜗牛,外套太暖和了,反而叫她倦意渐升。 “啊!”她突然一个激灵,挣扎坐直。“你干嘛!” 成辛以幽幽收回弹她脑门的手,伸到后座去摸了瓶水丢给她,冷哼一声。 “打哈欠会传染,不许打了,困了直接睡。” 被敲这么重一爆栗还哪有困意,她忿忿然调整坐姿,拧开水抿了一小口。 “托你的福,不困了。” 语罢又瞟了一眼他的第六根手指,灵机一动,右手摸到自己口袋。 “要不你也提提神吧?忙了好多天了。给。” 成辛以一转头就看到那只白净小手裹在自己的黑色袖口里,粉嫩指尖掐着……咬肌骤然一紧,他嫌弃至极地别开眼,不去看那片只看外包装就能酸倒人满口牙的恐怖零食。 “不要。” “来一个吧?就一个。” …… 他咬牙切齿地摇头,望着她接近劝酒的好笑模样深深纠结了一下,终究手一扬,把一直掐着不放的烟扔到了中控台上。方清月耸耸肩,收回手,抿嘴拆开包装自己低头咬了一小口,然后用他衣领挡着表情,把剩下的酸枣片继续捏在手里,挪了挪屁股,回神说正事。 “如果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那就是因为他有意想掩饰什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或者是存在某种不可控制的原因,导致他不能改变4号棚的选址。” 成辛以淡淡哼了一声,把视线从她咬过的枣片上移走。 “嗯,可真聪明。”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她费力咽了咽口水。 大概是双腿以同一个姿势交叠太久,成辛以终于动了动脚,一双长腿在狭窄的驾驶位空间里簌簌伸展了两下,慢条斯理继续摸耳朵。 “其实是你提醒我,我才会想起这种可能性的。” “我提醒你什么了?” “玫瑰花圃,你昨天晚上提过的那桩案子。” 又一只海鸥独自穿进林梢。 方清月盯着他,但问题出口的同时突然感觉嗓子发紧,仿佛一些极诡怖的苗头从身体某个角落钻了上来,随之而至的是逐渐冰凉的后颈。 “你……你什么意思?” 成辛以瞅瞅她,哼道。“别装傻。” 她别过眼,垂头默默攥紧了外套袖口,在那里面的皮肤上开始泛起鸡皮疙瘩。海鸥,海鸥。有人说海鸥的叫声就是亡魂的叫声,那些被大海吞没的灵魂会在深夜重新回到岸滩上,头发、口鼻中都淌着水,四肢被海水泡到又软又肿…… “刚才……”成辛以突然开口,可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冷不防被吓得一激灵。他叹口气,降了些音量,继续道。 “刚才你说,目前从生物学的角度还不足以证明这个人不是真正的吴文轩。但如果能证明,真正的吴文轩已经是一个死人,不是会简单很多?” 第七十六章 草莓与玫瑰(2) 第153章 ·草莓与玫瑰(2) 吴文奇又梦见急速坠落。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瞬间是何时如鬼魅般潜入他大脑的——他梦到自己正努力往那辆板车上爬,风声仿佛发狂的绿眼狼群在耳边呼嚎,黄豆大小的雨点重重砸在他脏兮兮的脸和校服袖子上,紧接着——快到他毫无能力自救、也来不及反思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抓住——手心像被野兽血盆大口撕裂般炙痛,他眼前一黑,车板开始急速向上,气流呼号声被胸腔里一瞬求生的猛烈心跳声盖过,但最痛是小腿,小腿仿佛是被浸在了滚烫的岩浆里,耳边响彻惊恐的高声尖叫。但梦里他没有再及时抓住任何支撑,泥泞地面也不再只有咫尺距离——下坠,不断下坠,没有尽头了。没有尽头了。他早就该知道的。 然后,他似乎在急坠过程中看见了自己的脸,苍白,冰冷,惊诧,绝望。但相同的只有五官,神情却又不是自己的…… 不对,那不是他的脸。 吴文奇一个猛子惊醒过来。 四下黑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竹编躺椅在他身下发出吱呀一声嘶叫,但裹挟在棚外的喧嚣疾风里几乎听不见。他揉了一把眼睛,坐直身体。棚里没有开灯,他仍旧像以前无数个深夜那样独自坐在这儿打盹,也仍旧像每次一样一睡着就会做梦,梦里就会是那张脸,和急速坠落的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张躺椅离他最近吧,所以才会只在这里梦到。回家躺在床上时就不会,躺在床上时从来不会做这个梦。甚至刚结婚时,他伏低身体去履行丈夫的义务,被搂住脖子、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床板摇晃起伏中用既痛苦又快乐的神情在他耳边压抑低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他以为自己肯定会梦到他了——她的阿轩哥哥——可他也没有。他反而竟然会因此而睡得很香。他是真的喜欢王芸,这一点他在十几岁出头时就已经知道,哪怕以前她眼里从来都只有那个男人,偶尔看向他,也会是一种小心翼翼又接近怜悯的眼神,他都从不特别介意。再正常不过,人们都更喜欢色泽健康汁水饱满的草莓,又小又丑的青白果疙瘩总会被剩到最后。但不影响他喜欢她。他喜欢她纤长的脖子、圆形的鼻子、指节突出但有力的手、不够白皙但充满光泽的皮肤、头发上淡淡的海水味道,和那双乌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呦呦完美继承了最后一点。呦呦很像她,没那么像他自己,这一点让他莫名有种庆幸的感觉,甚至想感谢老天仁慈。 反正那个男人已不可能再回来了,王芸喜欢谁,不喜欢谁,他当然不介意。而他曾经最渴望的——完整的家庭、琐碎平凡的亲情、柴米油盐的宁静安稳,她都已经给了他了。所以不重要了,他已经得到过了。 吴文奇瞪着躺椅斜下方的黑暗。尽管没有光亮,但对这里太过熟悉,他也依然清清楚楚自己想瞪什么、在瞪什么——厚泥,草莓藤叶,埂,厚泥,而被取代的那个人此刻就躺在那下面。他们不是堂兄弟,几乎没有人知道,连吴文轩自己都不知道。哪怕随年月渐长他们容貌身型都越来越像,仿佛一对后知后觉的双胞胎,可这座岛上这帮愚蠢的渔民,竟然没人怀疑过。如果不是小时候他无意躲在柜子后面偷听到长辈气急败坏的争吵和互相诅咒,便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没有生育能力,而他的母亲,是因为被吴文轩的父亲醉酒侵犯才生下了他。多可笑,那老头子和死婆娘骂骂咧咧地供了他十几年读书吃住,他在那婆娘只剩最后一口气的病床前杀了她唯一的儿子,异常顺利地取代了她儿子的后半生,而自那之后,他却居然就真的变成那老头子的儿子了,生理学上是,名义上也是。 后来,他发觉自己隔段时间就会有种想睡在这座棚里、睡在他身边的欲望,他甚至怀疑自己其实是想再重温一次那个梦,想在梦里见到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想反复感受急速坠落、和那种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这座棚里独有的、那张脸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 但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他垂下手去摸小腿上的疤,目光依旧瞪着厚泥下方,仿佛能直接穿透泥土瞪到白骨。明明已经很淡了,时过境迁,一切都会消退不见,很神奇,当时深可见骨、流了那么多血,可过了这么些年,他现在已经快要摸不出疤痕的形状了。所以才会大意吧……人的一生那么短,又那么长,他以为她早不记得这道疤了,他以为他能替代另一张脸过完剩下的人生,他以为一切就会这样慢慢越沉越深,所有在地底下的人们,统统都会不再浮上来。 棚外有一点光隐隐闪过,吴文奇收回手,沿着棚布缝隙向外望了一眼,估计是附近那家肾不好的邻居又半夜起来上厕所了。他短暂回忆了一下下午王芸惨白的脸,梦里那种似乎整个人不受控制向下坠落的感觉又升上心头。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他早该知道的,自从市区淮海路的尸体被警察发现开始就该知道的。 不论他再怎么努力,结局总会回到原地。 —— —— 曾焕假装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之前偷偷瞥了身边的男刑警一眼。倒也不全是假装的,他的确不太擅长熬夜,但这种时候俨然已经没得选。男刑警双目炯炯有神,两条腿高高搭在车前板上,但因为人高马大,这种姿势也并没让他的水平视线比曾焕低,那根牙签——曾焕猜测应该还是晚饭后的那根——仍旧被叼在男刑警的厚嘴唇之间,像施了什么凝固的咒语。 挺不专业的,曾焕心里想。电视剧里的刑警在半夜执行监视任务的时候好歹该拿个正经相机拍照,就算只能用自己的手机,也不该连闪光灯都不关,就像完全不怕被监视对象察觉似的。他在男刑警第三次举起手机对着吴文奇所在的草莓棚拍完乌漆麻黑的照片之后开口,声音带了一点半真半假的困意。 “杨哥,要不我跟陈所说一下,再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吧,万一叫他给跑了,成队那边你也不好交待不是。” 男刑警咳了一口痰,打开车窗毫无形象地吐出去,顺势而袭的冷风惹得曾焕一个激灵。 “不用,现在咱们还没证据,他也没察觉,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哦,是吧……” 曾焕默默回忆着吴家村的构造,吴文奇如果真的想逃,是有条后门的,能躲过他们此时停车监视的位置。可吴文奇确实还没察觉,所以他不会逃。何况就算逃了又能去哪儿呢,现在的天气,港口已经关了,私家渔船也不允许放行,这座岛如同一个巨大的天然监牢。他感觉胃里仿佛有双大手在无章法地乱掏,想做点什么,但什么都做不了,当然了,这种感觉自晚饭期间那个漂亮的女法医提前离席时就已经开始有了。 当时女法医和那个姓成的都自称回房休息了,但曾焕清楚地记得后起身的刑警队长的房间不该右转。不过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时他和吴文奇的无声眼神交流里都有类似的自我安慰和侥幸,什么年代了,人家两个谈对象的,就算睡一间房也再正常不过。可等他身边这个男刑警强拉着他们几个打完几十轮牌、吴文奇回了自己家之后,男刑警却突然一把拉住他,偷偷跟他说他们怀疑吴家老板与案子有关,要连夜监视还请他帮忙一起。自那之后,这个姓杨的就一直拉着他,连上厕所都没分开,导致他完全找不到空隙给吴文奇报信。不仅如此,等他们从派出所后院开了辆警用轿车出来监视时,曾焕发现姓成的白天开来的那辆牧马人也早已不知去向,深更半夜的,说不定就是出去找线索了。可吴文奇必然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步行回吴家村是根本不会经过后院停车点的。 他得尽力保吴文奇,他之前也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因为一旦事情被揭露出来,他必然也会被卷进去。至少吴文奇身份作假这一点、以及这几年里他老母亲名下账户进账的数目,尽管是走过几个弯弯绕的,恐怕也很难彻底撇脱干净,所以他得保他。可看现在这架势……曾焕接过男刑警递来的不知第几支烟,尽量专注回答男刑警不时抛过来的关于吴家村的各种问题,努力不显露异样。现在看来好似有些困难了,市里来的人已经在怀疑了,如果实在保不住,他又该如何自保呢?装傻充愣?嘴硬到底?但吴文奇会不会供出自己来?如果到了那时,只靠一张嘴他恐怕未必斗得过那个姓成的……又或者,他只剩下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吴文奇是主谋,那么他一定很内疚吧,内疚到可能会选择结束所有这一切,畏罪自杀……对他而言,这才是最稳妥的…… ……对,最稳妥的……曾焕捏紧香烟滤嘴。 第七十七章 好消息、坏消息(1) 第154章 ·好消息 坏消息(1) “等,等一下……” 方清月用力把外套攥紧在手心里,又举起手挡在脸前,口齿之间融尽枣片的最后一点余酸,终于找到一点喘息的口子。 “但现在根本没办法直接去查证吧,证据不够,没有手续,你根本不能强行去挖人家私有的草莓棚,不然这不成匪警了么……”说完,她又有点没把握,只露出一双眼睛转向身边的男人寻求答案。 “……对吧?” 雨似乎已经开始下了,又似乎在她愣神思考的空档里已经仓促下完了上半段,正在中场休息,但激烈狂啸的风丝毫未减凶势。成辛以盯着她露在外面的瞳孔,淡淡点头。 “对。” “那要怎么证明?” “不是有你在么。” “可我还没想到该怎么做。” “不急,还有时间。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更怕出错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是么?”她半信半疑。 成辛以耸耸肩,慢慢哼道。 “所以明天我是这样安排的。首先,情况特殊,我已经跟姚澄亮说过了,暂借闻元甫一天——”似乎料到她皱眉要反对,他先抢声道。“——别争,先听我说完。” “明天孟余、施言、闻元甫他们会搭最早一班船上岛,不管是搜寻尸体还是逮捕吴文奇、曾焕,都等支援到齐再开始,在那之前,我们今晚的任务剩三个。第一,分散开曾吴两人,这件事由老杨负责;第二,看守第一犯罪现场不被破坏,这个我来;第三,想出一个不违纪不违规的办法,让我们明天可以尽快当着吴文奇的面、光明正大把4号棚给挖了——”他冲她抬了抬下巴,面带笑意。 “这个就辛苦方法医了。” 戴了整天隐形眼镜,眼睛有些干涩,方清月用外套蹭了蹭眼皮,嘟囔了一句。 “我只能……尽力想想。” “你尽力就足够了。” 成辛以随手把地图翻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一边继续慢条斯理跟她解释。 “现在是破案最关键的阶段,而你,是第一个进入犯罪现场的法医,对骨头的嗅觉异常敏锐,脑子里的线也足够清晰,所以我需要你回队里之后尽快给我报告,越快越好,越完整越好。相应的,确保你健健康康、没有一丝闪失就是我的责任。这次不只是私人原因了。所以听我的,行么?” 方清月默默盯着他明明认真又似带了几分笑意的神情,半晌,终究舒口气,点了点头,把剩下的枣片一口塞进自己嘴巴里,想再给自己提提神。 空气静了半晌,夜风不知疲倦贴耳嗥叫。 “方法医。” “嗯?”她含混地应。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她囫囵咽下刺激味蕾的酸味,艰难眯眼看他。 “好消息。” 成辛以扯了扯嘴角。“今晚的天气虽然差,但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把那两个人困在岛上,又给了我们时间好好查探第一犯罪现场,而且总结下来,今天一整天的调查进展比我预想中要理想得多。” 她点点头,没太多想便接着问。“那坏消息呢?” “祸水”在中控台上发出徐缓规律的叩击声,头向后仰,锋利喉结冷不防突兀闯进她视线,声线里却不适配地显出几分戏剧性。 “虽说查案进展可观,但恐怕……今天晚上,你只能和我这个旧情人,在车里共度一夜了。” 方清月瞪着他,默默放低外套。 “……为什么?就算你要在这里守夜,我也可以自己回去啊。” “你觉得我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么个乌漆麻黑、还很可能有一个恶性杀人犯正在自由活动的破岛上乱跑?你今天晚上必须得跟着我,要休息也只能在我眼皮底下休息。” 话音落地,成辛以好整以暇抬着下巴,眯起眼睛,似乎在等着捉捕她任何一丝微妙的羞促表情,哪怕刚发的命令是又硬又横、不容反抗的,那副嘴脸却仍像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毛头小子。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听完这些后,只是安安静静望着他没动,表情再不见一丝尴尬或羞促,反而渐转平静,半晌,一侧漂亮的烟眉高傲地扬了扬,檀口微启,语气淡然缓慢。 “如果……”她转过头去,也学着他的节奏不疾不徐在中控台上敲了两下。 “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改行写悬疑推理小说,就写一桩发生在这种交通不便的偏僻海岛上的杀人案,那你知道,我会怎么描述海岛的天气?” 成辛以顿了顿。 “怎么描述?” 窸窣两声,面前的小女人俯低上身,挽着宽大外套趴到前挡板上,透过挡风玻璃瞧了瞧车外暗沉夜幕,清清嗓子,咧开嘴角,精致侧脸像剔透的白玉。 “我会形容海岛的天气是——‘一个三十多岁、善变邋遢、狂躁易怒、蛮不讲理、烟瘾大到像比别人多了一根手指的中年刑警队长的脾气’。你觉得贴切吗?” 问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才转过来,笑容款款,眸子晶莹,施施然看着他。 …… 成辛以罕见哑口无言,认真消化了几秒她这些早有预备的数落,半晌才无奈笑了出来。 比以前伶牙俐齿,也比以前更记仇。 “但我没有烟瘾。”他默默收回笑容。 “……哇!”方清月张大嘴巴,竖起两个大拇指,接着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毫不客气地举起双手击了几下掌。 “好厉害!” “少阴阳怪气的。”成辛以面不改色哼道。“习惯和上瘾是两码事。就像有些人的鉴定报告永远会翻来覆去校对八遍以上、明明是右撇子,表非得戴在右手、扎头发永远用左手扎而且永远扎不齐一样,怎么能说这就算‘瘾’呢?我也不过是‘习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抽一支而已。” 她懒洋洋扯了扯嘴角,不想跟他玩文字游戏,极尽敷衍地哼了一声,又探头瞅了眼天色。 风力似乎小了点,雨还没落下,一大块积雨云凝在犯罪现场毗邻的崖边,好似是两棵瘦树眉梢哀悬的一大顶厚重又笨拙的巨型帽子。方清月望着两棵树思忖片刻,换了方向重新穿好外套,一板一眼卷起袖子,在身边口灿莲花的老烟鬼的歪头注视下,坦坦荡荡翘着小指头捏过那支被丢在中控台上的烟,拉开门下了车。 “我要透透气。” 瘦树边这块盘形石头比远看上去更平坦,但崖头的风的的确确如想象中一样急迅。不过闷在车里分析案子窝久了,出来透透气也还不错。方清月小心翼翼捏着烟,裹紧外套,慢慢往崖边走,想吹会儿风、看看夜晚的海景再回去。只差几步走到围栏边时,却突然想起手机忘在车里没拿。现在是查案的关键时期,他的手机又常常没信号,她还是随身带着自己的手机以防万一比较稳妥。 刚才听声音他也开了车门,估计也想下来走走舒展舒展筋骨吧,这么想着,她就没回头,也没停步,只抬手捋着碎发,匆匆开口。 “你帮我拿一下手机吧,别漏接电话了。” 但也许是风声正巧挨到了个稀罕的换气口,毫无防备地,她的耳边倏然一阵诡异的静默。 第七十七章 好消息、坏消息(2) 第155章 ·好消息 坏消息(2) 遥远树梢突兀响起猫头鹰凄厉独特的嘶叫,下一阵凛风接力啸过外套领口,令他曾经留在那上面的气息猝不及防变得淡不可闻。莫名瞬间一股冷意瑟然升上后颈,她倏地攥紧手里的衣料,脚底发凉,一种不知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猛地转过身去,昨夜伤过的脚趾又撞到鞋子。 “……你怎么了?” 大概是深夜孤岛的惶乱作祟,她的嗓音有些尖细。他明明就站在车头,离她几步之遥,却一声不响,脸色冷白狼狈,紧紧闭着眼,眉头皱成一整个深海巨漩,鬼魅似的垂着脑袋,右手拄着车身,像是在驱赶某种看不见的鬼魅。这副神情很眼熟,就像……像…… 像下午那时一样。她拔腿想回奔过去找药,以为他是身体又不舒服了,但他已经快速抬起头,大步迎上来,一把拉住她。 “别动。”她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唇开合。 “……什……” 灰色上衣波澜翻涌,方清月只感觉耳边嗡嗡鸣响,在隔着衣服感觉到他滚烫得不可思议的手掌之后,她便听话没有再动,任他拉着走到大石头边上才停下。 “就在这里坐会儿。” 她仰头盯住盖满胡渣的下颌,他的声调异常干燥沙哑,但她确信与喧嚣杂风背景无关,一瞬间变反常的是他的嗓子。 “别四处乱溜达。”听上去好似吞咽口水都会吃力。 方清月犹豫半晌,拢紧被海风吹乱的衣服,在大石头上坐下来,理顺鬓边碎发,转头继续端详他的脸。 成辛以也曲腿坐下,隔了一掌距离,但衣襟仍能触到她身上的外套,布料间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坐着,吹着时急时缓的风,眺望漆黑一团的海面,灯塔红色光点偶尔隐没进浓重海雾,时而又闪出身来,像极了边眨眼边向山谷下坠的星星。 她心里惦记着他的身体,原本想问,但又怕他不舒服,想让他先缓一缓。须臾过后,就听到他幽幽开口,声线已然恢复了几分平静沉稳。 “就算看不惯,也不至于给它捏成这个样子吧?多浪费。” 方清月一脸迷茫转头看他,直到成辛以用下巴指了指她的右手——她这才反应过来。 刚才一慌神间,那支烟已经被她捏扁了,细长烟身皱皱巴巴不说,滤嘴也被捏得不像样子,大半都裂开了,显然已经不能抽了。 “……不是故意的。” 成辛以咧嘴笑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逗她。 “怎么,再来一支?” 烟虫。她皱了皱鼻子,嘴巴鼓起来,思忖一瞬,挪了挪腿,不留神间脚踩上一片打蔫儿的青草叶。 “行,再给我一支吧。” 成辛以挑挑眉,乖乖把整包烟都递上去。原本其实是真的想抽一支来缓解头疼,但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新奇办法转移掉他的注意力。 她双手接过来,这一整天他们几个男人都没少抽,目测只剩小半包。她默默端详了一会儿深色烟盒,拨开铝箔纸,先是把被自己捏坏的那支小心翼翼放回去,又仔仔细细挑了一支滤嘴最圆润饱满的出来,然后转头。 “打火机呢?” 那表情坦然地像是在问他要本书。成辛以默默盯了她一会儿,但倒没迟疑太久,很快便掏出来。 还是那个纯黑磨砂的,车厢里的昏黄灯光自两人身后斜着照过来,映得机身仿佛被漆了层金光。 有点紧张,但又紧张得莫名其妙,没道理。方清月学着之前见过很多次的他那一连串流畅动作——两指夹着烟身,牙齿咬住烟嘴,微微眯起眼睛—— “啪——” 没点着。 风太大了,可她如果背向另一侧,碎发就会不听使唤聚拢到眼前。 她皱皱眉,不死心地再试一次。正巧一双缠了纱布的手伸过来,手掌立起。 “啪——” 火苗不再虚晃,烟头终于亮起了亮橙色火星。起初她谨慎十足,以为第一口会被呛到,忙不迭把烟和火机一并拿开,脸向后退,拉开距离。但并没有,反倒还多了一大片白蒙蒙的烟气从嘴巴里呼出来,在面前的熟悉眉目前方缓缓散开。 她眨眨眼,继续仰头朝向天上,鼓着嘴呼气,把剩余的第一口烟气全吐出来。随即才发觉这个动作有点傻,急忙又规规整整坐好,瞟了一眼他。 果然,那双眼睛一点儿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明显是觉得她学抽烟的样子很好笑,正盯着她。 她没理,继续尝试第二口、第三口……渐渐地,无师自通,很快就不需要再鼓着嘴呼气了。 但烟味明显就不是她喜欢的,眼底的那副小情绪就像讨厌吃酸还要硬着头皮强塞进嘴巴里时一模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尝试这个,但出乎意料的,方清月的长相气质和这个动作却并不违和,即便她性子打小老实乖顺惯了,但整体五官风格其实偏明艳张扬,学得又快,所以忽略刚开始傻乎乎的小动作不计,等她动作渐渐熟练流畅起来,再加上那微扬眼尾里一丝丝隐约的嫌弃,竟然还生出了几分罕见的性感妩媚。 成辛以嗅着烟气,捏了捏折腾整天的太阳穴。 “好玩么?” “一般。” 她咕哝着,默默咂了咂嘴,感觉口腔里面涩涩的。这种东西究竟有哪里好呢……不明白。又呼出一口烟气,但这一次邪风作祟,烟气上窜,一直提防着怕被呛,却反而被辣到眼睛。她慌忙去揉,成辛以好笑又无奈,伸手去握她肩膀,把她身子转了个方向,彻底面对着他。 “就不能学点好的?”他发现她不知道要咬破滤嘴前方的爆珠,但当然并不打算加以提醒。要是被老袁知道他纵容她学这个,指不定会怎么踹他。 “州官放火。”她淡淡哼道。“但你真的没有烟瘾?” “当然没有。” “嗯。”她放低燃到一半的烟,端详着烟头已经开始燃烧但还没被彻底吹落的灰白烟屑。 “我本来还想着跟你一人一半的,既然没瘾,那算了,丢了吧。” “没事,倒也不算太勉强。” 成辛以面不改色接过烟咬住,目视新一轮白雾融入前方浓墨夜幕,左手臂反向支在腿上,撑住胃,不打算给她机会继续烟瘾这个话题。 “你明天,是不是本来该轮休的?” 方清月算了一下日期,点点头,很快又摇头。 “但我本来也没打算休。” “为什么?” 她拢顺衣服和碎发,侧头看他,并且再一次借着黄色车灯发现愈演愈烈的海风根本吹不尽他眉骨和鼻梁上源源不断渗出的汗。而他的脸被不够诚实的明灭闪烁光影围绕,也叫她分辨不出准确神态。 “你不是想再仔细分析一下那幅木雕画么,原本我是想明天做这个的。” “结果现在活儿更多了。” “嗯,忙完这一轮再说吧,反正我也不累。” 他笑笑,把燃尽的烟尾按灭。“这才头一个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被骂几次了?” “被骂?” “市局上上下下都说是我为了区区一组基因序位,不准你下班,拉你一起不分昼夜干活,饭不给吃,觉也不让睡,尤其那个姚澄亮,还说我耽误你谈恋爱,唉……”他幽幽叹气,一条长腿向前方探出去,压扁一整片草叶,上身后仰。 “你说我冤不冤?” 方清月把脸埋在过长的袖子里,绞住手指,等嘴角终于不再难抑制地抿起了,才又抬起头。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像个正常人一样休息呢,要等这桩案子彻底结束?” 成辛以摇摇头。 “我不需要休息。” 了不起。她斜他一眼,一时没作声,任凉风如同密网般刮着她的眼皮,忍耐了一会儿,才像他一样把自己的一条腿向前面的草地探出去,终于目视前方,慢吞吞问出憋了大半日的问题。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胃疼的?” 成辛以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派泰然。 “我没胃疼。” …… 方清月默不作声地继续盯着远方漂浮在翻滚海面上的夜雾,表情平静无波,半晌,慢慢站起来,腰板挺直,双手揣在袖子里。 “当我没问。” 语罢,她头也不回走回车旁,拉开副驾驶车门。 “……昨天晚上。”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似乎隐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像疲惫,又像妥协,一整片树尖冲着同一个方向齐齐垂下头颅。方清月停下动作,转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向后仰着支撑身体的胳膊,又沿着那上面的弧线一路瞪到轻描淡写的眼纹。 ……他是在开玩笑么? 第七十八章 咖啡因万岁(1) 第156章 ·咖啡因万岁(1) “那你昨晚还要喝咖啡?” 方清月几乎是跑回他面前质问的。从昨晚就开始胃疼了,可不仅昨晚,他今早出发前也喝,上午在吴家村又喝。多大年纪的人了,不知道胃疼忌咖啡因? 成辛以漫不经心耸耸肩,抬脸望她,后仰的身体和石头边缘形成锐角。 “本来不想喝的,但昨晚有些人总是想对我献殷勤,这不就想着给点表现的机会。” ……还能再幼稚一点吗?她简直气到无语,干瞪眼憋了半天,伸手闷闷吼了一句。 “车钥匙给我,我去拿药。” 他乖乖递上去,等着她拉着长袖子快步奔回去,在后备箱里拎出早上带下来的药箱,整箱提到副驾驶位置,又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片粉色草莓熊包装的发热贴。 “这个你先隔着衣服贴在胃上,试试看能不能缓解一点。” 但成辛以只很嫌弃地扫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望海。 “我不用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你不是疼么?” “是啊,特别疼,翻搅着疼,一天一夜了,没停过。” 他就这么淡然陈述着,好似疼痛本身和他需要皱眉喊疼根本互不相干,仿佛是一个天生无痛感的人冷静操刀解剖自己的伤口,然后风轻云淡掰开来给主治医生分析——你看,我这伤特别严重,所以应该是特别特别疼的,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方清月皱起眉,隔着夜幕瞪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侧脸。 “那你今天一整天为什么不……”她话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以现在的关系,她也不该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吧,她有什么资格呢……现在的关系又能算是什么关系呢…… 她又低头去翻找药箱。 “我这里虽然有止痛药,但这种药本身就是伤胃的,你晚饭又没怎么吃,如果能忍的话,最好还是暂时不要吃药,先接受一下物理疗法。” 成辛以回头望着她,面色沉静。 “不能忍。” 她眯眼仔细端详他的眉眼。在一半黄灯一半夜幕映衬下,他的唇瓣轮廓比平时更坚硬,色泽单调干枯,细汗仍像午饭时那样密布在额角和颈上,一天一夜了,他又一直在动脑子思考案情寻找线索排兵布阵,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片刻后,她默默妥协,垂头取了一片药,用力把它掰成两半,小心翼翼捏着更小的一半,另一只手去找水。 “那你过来,先吃一半。” “不想动,拉我一把。” …… —— 等她满脸诧异和无语地回头瞪过来,成辛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那一句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的。 也许是有自虐倾向吧。明明知道得捏紧分寸、不该太突兀、不该太急切希望回到以前的无间距离,但又总是忍不住想招惹……多一点,或者再多一点……可招惹得越多,他自己需要忍耐的就越多。碰碰手、敲敲头、蹭蹭肩,甚至占些更过分的便宜,像个不安分的小混混,又像一头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只心心念着放低头上两个犄角去挑战更难关卡上瘾的莽撞斗牛。 还差一点,他知道还差那么一点,好不容易有一点新的思路和线索了,他该再专心一些的。 等他查清楚那件事,等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个真相之后,他就可以拥有一个最完整的她,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服从于荒唐的岁月陷阱,向彼此接近的每一步都带着十足的小心和试探,各自拿捏、互相打量、察言观色、如履薄冰,遍地都是雷点。 他们之间不该有这么多雷点的。 原本她就已经有很多过敏源了,他不能允许她再有更多。从前第一次追她时,他几乎可以排掉每一颗雷,现在也依然能做到。他能够消灭掉它们。 当然,也有私心。 他也想拔掉自己的雷,不想某一天突然失控吓到她。总有一天,他可以不需要再担心被她看到任嘉这类人的名字,不需要再在别人提起陈年旧案时因为恐惧而仓皇爆出雷霆大怒,不需要明明整夜守在她楼下、却要费尽心思瞒她,不需要当看到她站在崖边或天台口一类高处摇摇欲坠的一瞬间四肢发僵、牙关颤栗、冷汗生根、像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就可以拥有一个最完整的她,她也可以拥有一个最完整的他。 再等一等。 再给他一点时间。 他保证。 …… 成辛以定定神,咬紧下颌控制剧烈叫嚣的头痛,才发现她已经走到面前,伸出了手想拉他。大概是迁就吧,表情还有点别扭,眉目间却又透着如水的温顺。但他的走神时间似乎久了点,她的手没在第一时间收到回应,大概又敏感地误会他冷漠,略有迟疑,正要收回去。他抬起左手,熟悉的纤细五指就落入掌心。 但除了令他日思夜想的柔软触感之外,还有点别的……成辛以握着她的手站起来,垂头,果然那只小鼻子正皱成一团。 他低头,咧嘴笑起来。 原本是用手掌支撑在石头上的,掌心沾了不少灰没擦,这么一握,全都蹭到她手里了。 洁癖精。他攥着她没放,灰扑扑的另一只手也跟着抬起来,五指张开,径直向她的脸作势抹去。 “……你……你幼不幼稚啊!” 她连忙后退几步,但被他拉着又退不远,只能气忿地叫。 然而没等成辛以斟酌是不是可以再继续招惹,一大滴雨水砸在两个人握紧的手背上。紧接着,毫无喘歇的余地,阴鸷穹顶霎时间敞开巨大的口子,瓢泼大雨伴着如山洪爆发般的巨响倾注而下。 跑回车里的几步路很短,成辛以原本没想太多,只以为她会仍旧顺从跟着他,但她动作比预想更坚决,拽他的力度也比预想更大。也许确实在光天化日下独自默默对抗了太久生理上的疼痛,成辛以满身疲惫,一时竟然没拗过一个小女人的力气,被硬生生推进了右后座。然后还没等他开口,她一把关上车门,一副教导主任表情认认真真冲他囔了一句“别动”,又小跑着绕到驾驶位置,这才坐进车里。 车门再一次关上之后,急风骤雨带来的喧嚣噪音仿佛被隔绝到另一个时空。她转过来,气喘吁吁掏出纸巾,让他擦干混在一起的雨水和余汗。 “干嘛让我坐这儿?”成辛以趴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盯着她湿漉漉搭在额角的碎发。 方清月递出半片略淋湿的止痛药。 “你生着病呢,吃了药之后要休息一会儿,我来守夜就可以。”语罢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昨晚休息得很好。” 他望着她没应声。 “吃药吧。”她又说了一遍。 这次还没等她话音落地,他直接探身凑了过来。一股温热气息卷过她的指尖,药片被咬进他嘴里。 方清月面色平静无波,又递出矿泉水。 成辛以接过水,仰头喝掉一半,但因为距离更近,光线更亮,她能更清楚地看出他此时的脸色格外苍白,比刚才讨论案情时更甚。 她忍不住问。“还有别的不舒服么?” “没了。” “真的?” “嗯。”他哼了一声,转头探身去够后备箱的毛巾,伸长胳膊的同时顺便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抹掉一把新冒出的汗水,用力闭紧眼皮,缓解药片和水入嗓那一瞬间胃里翻腾上涌的绞痛感,但源源不断的汗就像坏掉的水龙头,那种疼痛似乎已经完成新一轮升级,他就快要不能控制面部表情和腹部窒息般的痉挛。 确实不太容易忍耐。他把早上刚用来擦脸的毛巾摊在掌心,另一只手实在没忍住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冲她道。 “过来。” 第七十八章 咖啡因万岁(2) 第157章 ·咖啡因万岁(2) 其实比起梦魇和头疼,成辛以犯胃病的次数倒算是极少了,偶尔一两次,大都是因为没按时吃饭。这回大概是连熬太久了?所以他的胃从昨晚开始叫嚣到现在,到后来太阳穴也不嫌事大地跟着隐隐作痛。但这种小病小痛,他以前向来不当一回事的,最多闭眼歇一会儿,熬过去就好了。可现在,窗外是狂暴狰狞的海岛暴雨,如同一部逃脱大荧幕的恐怖电影序曲,攀附崖壁的黑色藤枝似张牙舞爪的怪兽念出可怕的咒语,如此难熬的境地,车厢里却只有她温温软软的气息,还有闪烁流转如清澈河水般的眸光。 而他竟然就在这种氛围下变得矫情起来,不太想再去花过多的力气对抗疼痛,只想做一团失去骨头支撑的泥巴黏着她,告诉她,其实他早就已经痛得快要死了,昨夜坐在她家楼下时痛、白天查案时痛、在船上时痛、吃饭抽烟时痛、分析案情时痛、每分每秒都在痛,痛得不可思议无法无天……他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而已。 棉花。她在,他就像一团泄了力的棉花。她不在,他却反而仿佛永远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去让自己继续做一台永动机。 “什么?”她没动。 成辛以用下巴指了指毛巾。 “你也到后排来休息,头发擦干。” “为什么……” “这种鬼天气没人会过来的,而且老杨很稳,那两个人现在都在他眼皮底下,如果有问题,我们会先收到通知。” “可你刚才还说了要守在这儿。” 又一滴汗水从右额角滑下来,成辛以把头贴近座椅靠枕压住汗流的轨迹,不叫她注意到。 “等雨停了再说。过来。” 方清月踌躇片刻,还是摇头。 “不用,我在前面就可以,你……” 成辛以深吸一口气,抬手比了个“三”的手势,视线幽幽扫过她的膝盖。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上身仓促后退,摆手露出妥协神色。 “行行行,我过去……你别动……” 一直等她放好药箱和水,笨乎乎地慢慢从前面爬过来,小心翼翼坐到后排另一端瞪他,成辛以才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毛巾的颗粒纤维划过指腹。 “擦擦。” 原想帮她擦,但她耷拉着脑袋嘟囔了句什么,发音类似于“你好好休息吧”,接过毛巾,背身转了过去。于是他眯起眼,整个人躺低,向后瘫进车窗和靠背之间的折角,伸开腿毫无形象地搭上中控台,余光等着想看她转过来之后的嫌弃模样。 但她擦得很慢,蜗牛似的,一缕一缕地擦,擦完头发又擦外套。成辛以等了片刻,逐渐感觉眼皮开始变重,车顶灯被眼皮隔开后变得发散模糊,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夜浪呼啸下平和悠扬的安眠曲——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然后那声音变了节奏——她大概放下了毛巾,他周身的神经似乎也正在跟着一并放松下来。 又一阵极小的声响——是她微微探身调暗了灯,大片黑暗顺从蔓延,只剩一点点很微弱的余光—— 然后是外套重新亲吻皮质坐垫,她重新坐了下来,似乎开始找什么东西——某种软塑料材质的物体被沿着同一个方向轻轻撕开—— 接着是衣袖的摩擦—— 再接着,一切回归静止。 浊浪拍岸,野风呼号。 但车厢内一如最深寂的空灵海底。 须臾过后,两扇睫毛突然颤了颤。 成辛以倏地睁开眼。 一只异常温暖熟悉的小手,极轻地把他的上衣下摆掀起了一点点,悄无声息,但又目标明确,如一条软滑滑的小蛇,毫无阻隔,肉贴肉,精准地径直贴上了他的胸口,柔腻手心烫乎乎的,下方覆住的,就是他正在狰狞绞痛的胃部。 他面无表情瞪着她。 关了灯的车里大片漆黑,但他还是清楚看见那片花里胡哨的发热贴已经被拆开了,她用它把自己的手心暖得格外热,掌骨微微使着均匀的力道,正在帮他揉按缓解。但那张脸上并没有任何刻意掩饰的表情,反倒极为坦然平静,接受着旧情人的瞪视,背挺得直直的,细长眸子稳如画定,眸光肃沉如夜,心无旁骛,就仿佛……仿佛他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伤病患者,她只是尽医者本分,帮他治病,而他如果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凡再多出一点,但凡再多出一点…… 火山已经迸发,岩浆如坍倒的城楼墙体汹涌而至,可海底总是热衷于假装平静。 总是这样。成辛以一动没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半晌,终究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来。 四目对视。 “是这里痛么?”她平静地问。 “嗯。”他哼道,声音细若蚊蚋。似疲惫,也似妥协,他的头开始倾斜,是以一种与某些旧年旧场景奇妙迎合般相似的节奏,慢慢地,最终枕在了她肩上。 冬雪落地。 “给我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她的嗓音也极轻,混在暴躁雨夜里快要听不见。“一只落单的狼被一群羊叼走的故事?” 他发出沉闷的轻笑。 “我想听玫瑰花圃,完整版的。” 肩上的头发比大一那年冬天时更短,也更硬,所以她的颈侧皮肤能识别到既熟悉又陌生的酥痒,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在微微扇动,同时隐隐意识到他实际流的汗必然比她看到的更多。 “不过我要听你过敏的版本。” 她怔了怔,回过神来。 “你怎么会知……”但话很快又及时收住,同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升上心头。 果然—— “现在就知道了。” ……按揉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能摸出掌下是她曾经很熟悉的肌肉线条,甚至似乎还比十年前更流畅了些。但都是因为他突然用旧套路扰乱她思绪,否则才不可能这么容易被他套了话。她继续给他揉着胃。 “你不要总套我的话行不行……”成辛以能听见她忿忿地在他额边嘀咕,尽管抱怨声极低,可在这种两人互相依靠的姿势下,肩胛骨和额骨之间依然传送出清晰的共振,细细密密,絮絮叨叨,如蜷缩在温柔的棉花被芯里。 “在家里老爷子套我话,现在你也套,你们俩当我是路边套圈摊子上摆的零钱罐么?” 他的笑声低到极致。“嗯,猪。” “……你骂我?”她的手心往上挪了挪,依旧没离开他的胃。 “那种零钱罐不都是猪吗?”他轻轻哼道。 “谁说的,还有很多其他动物的。” 他依然在笑,似乎又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来。 “但可不止我和老袁,几个小时之前在吴家老宅门口,你还被杨天铭套了话出来呢,不知道么?” “……什么?”她愣住,下意识侧头,发丝和他的额头皮肤之间发出喃喃低语,唇角堪堪蹭过眉尾隐藏极深的那粒痣。 他没动,她也没动,仿佛这种程度的肌肤接触依旧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她能感觉到那些肌肉线条在自己掌心缓缓起伏,平静,有序,似乎快要没有再渗出新汗来。这样的姿势,分不清到底更像是谁在谁的怀里。他的声音像她这些年来常常会发的梦一样,紧贴耳边温柔喃语,似比寻常的同床共枕亲密更甚的距离。 “所以现在,知道我们关系的,除了尚吴,又多了个他。” “……为什么,怎么会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老杨本来就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点,今天应该只是凑巧对上号了而已。” 她不明就里,一头雾水。 “……所以你和老杨之间……还有秘密?” 成辛以的笑声轻得仿佛只是淡淡叹了口气。 “你吃醋?”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你好像特别信任他,不太……常见。” “等你讲完玫瑰花圃的故事,我可以考虑考虑交换讲给你听。” “……哦……” 第七十九章 沉梦嗜血(1) 第158章 ·沉梦嗜血(1) 海滩阳光普照,天朗无云,目之所及尽是金灿灿的光芒。浪花徐徐拍打礁石,风把银灰色天幕幕布吹出不规律的嗡鸣,温热的沙粒附满小腿外侧,多出酥酥麻麻的触感,古早店淘来的一整沓旧报纸发出刷拉刷拉的清脆声响,粗纹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蛇形方格子离开铅笔笔尖,下一题轮到她。成辛以懒洋洋写完最后一笔,在野餐垫上撑起身体,想着要先把已经做完填字游戏的这几页报纸理整齐,否则等会儿免不了被风吹散四处乱飞。 但身旁正认真填字的那张白净侧脸专注至极,樱唇微微嘟起来,细框眼镜镜片上被阳光斜映出半段彩虹,于是他弯起眉,动作停住,存了点贪念,想先亲一亲那道彩虹的小巧鼻尖。 然而,还没等他把脑袋凑上去,白日海风突然无端端加势,毫无预警,旧报纸瞬间齐齐发出哗声抗议,仿佛飞快运转起来的齿轮,一下子被吹上半空,吹到他和她之间,挡住他的视线。 成辛以赶紧坐直,想伸手去拨开那些报纸,但似乎没那么容易,海风翻脸无情,一页……再一页……他只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永远与纷飞的羊皮色纸卷平行交错开,只有视线被扰阻,一片……再一片……再一片……紧接着,那些旧报纸越来越细碎,越来越密集,好似漫天飞舞凌乱的羽絮,他越来越看不清她…… “方清月!” 他听到自己焦躁的声音,像裹在一团厚密的棉花中。 “方清月,你别动,等着我。” 她似乎在漫天飞絮之后冲他挥了挥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成辛以努力分辨,只能隐约看出一点瘦弱身形。 “方清月!” “……我会形容海岛的天气是……蛮不……多了一根手指……的脾气……你觉得贴切……” “什么?”他听不清她细细的声音,一顿一顿的,断断续续,像是被绞坏的老式卡带。 “……海岛的天气是……一个三十多岁……善变邋……狂躁……烟瘾大到像……年刑警队长的脾气……贴切吗……” …… 成辛以怔住。 不对。 不对。 他一个猛子站起来,小腿的沙粒变得阴湿,下一秒脚底却粘上冰冷刺骨的砖石地面,寒气溢上鼻梢。报纸碎屑仍旧满目乱舞,可下一阵袭来的烈风中尽是另个季节的萧瑟味道。成辛以低下头,看到自己呵出霜冻白气,赤裸的脚趾开始渗出血来,几步之遥的正前方,一道黄色的标识腰线垂直画在地上,更前方是崖际,深不见底。 崖际。 又来了。 甜腻而机械的女声从遥远穹顶缓慢传来,像拉长了调的黏稠蜜糖,冰冷雾气直直朝他袭来,天空青灰渐至苍白,报纸碎屑变成乘风肆舞的雪花。脚底的血仿佛与积雪黏在了一起,他听到那里的皮肉一点一点慢慢撕裂,但露天地铁站的扩音器里的播报声音又变成他自己的—— 没有感情……冷冷冰冰……他似乎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两男一女,一个追着一个跑,另一个当尾巴……关系是最失衡的,也是最容易找到突破口的、最容易被利用的,不是……” 有什么打断了播报声。是很熟悉的嬉笑,成辛以不耐烦地抬起头四周环视,但仿佛得了雪盲症般满目模糊,只有萧瑟凌乱的苍白光影,嬉笑声越来越吵闹,是很熟悉的人声,但是他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为什么想不起来是谁在说话……就像急速碰撞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闪出似曾相识的陌生火花…… 鹅毛暴雪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但他已然没有更多时间再去回想人声来源,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列车车轮与一节又一节的铁轨之间发出如爆炸一般的冲撞,狂躁的寒风将那些爆炸声送进耳朵,钟撞般震响,钟撞般震响,整个地铁站仿佛就要被炸成粉末,铁轨开始迸裂,爆炸声愈发震耳,但他的双脚第无数次已经遵循本能向爆炸声方向狂奔去。 明明能抓住的,他明明已经抓到过了,但地面的黄线似乎也在狂奔,他越用力跑,那条线和线后的她就离他越远……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可他为什么之前不曾注意过……那些声音……还有雪幕之后那些模糊的人影…… 成辛以奋力奔跑,列车车头已经冲进视线,他看到她的脸,苍白惊惶,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抓住她……差一点……列车开始急刹,铁轨节节崩溃,爆炸一声紧接一声,他终于开始听到她的声音…… …… “……成辛以……” …… 终于听到了,他从来没离成功如此之近过。他竭尽全力去拉她的手,她可以开口说话了,可以叫他的名字……他熬了那么久,那么久……他一定能抓住她了…… …… “……成辛以……” ……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混在铁轨无穷无尽的喧杂爆炸声里,似乎带了哭腔。那种被铁钳夹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胳膊被钳住,冰冷的,但又带着熟悉的触感。 …… 他用力飞奔……飞奔…… …… “……成辛以……” …… “……成辛以……醒……” …… “……成辛以……” …… “……成辛以……你醒醒……” …… …… 成辛以猛地睁开眼睛。 第七十九章 沉梦嗜血(2) 第159章 ·沉梦嗜血(2) —— 血腥味遍布口腔,那也不是爆炸声。 没有铁轨,没有嬉笑,没有站台。是骤雨紧敲车窗,阵阵不歇,如同冰冷密集的重锤。 冷汗遍布全身,但他依旧如梦里一样什么都看不见。眼眶刺痛到如有火燎,他无法睁开眼睛。手臂被冰冷的手抓着,金黄刺目的灿光令他无法对抗,无法不重新落下眼皮,什么都看不见,但耳边嗡嗡鸣响,衣裤全被冷汗浸湿黏在身上。雨刷条用力摩擦玻璃,孜孜不倦地刮走大片雨水,紧接着,下一波雨水会再以密集到几乎完全相同的速率回归原本一模一样的位置。 是这里,他的手摸出身下座椅的皮质纹路,感受着一股接一股的冷意渗出毛孔,大脑渐渐恢复清醒。 他又做梦了。 炫目感仍旧强烈,头痛到犹如下一秒就会炸裂开来。但这次咬得太重了。他慢慢泄掉牙关的力,听着口中被咬破的皮肉狰狞嚣叫。努力对抗眼皮,想分辨面前人的表情,想开口,但满嘴鲜血无处可吐。 “……成辛以你怎么了?”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接着,他的脸被捧起来,那双手冷到仿佛身处冰窖。他一定是吓到她了……毕竟梦魇的样子实在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 成辛以努力想抬手挡住灼目的光,想睁开眼睛,但四肢酸疲颤抖,没有一丝力气,他上身后退,想避开她的触碰。 但她的手又不容拒绝地来到他前额。一手手背贴着他的皮肤,另一只手给他擦汗。 …… “你发烧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 “你明明还有别的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听到她的声线沙哑颤抖,像被车轮重重碾过。但也许梦魇把他拉扯得太深了,他模模糊糊,只觉得她的手指又冷又抖。 血腥味让他的嗓子像被烈火燎着,他用尽全部力气抬起手,挣脱开她,顾不上车外如注暴雨,推开车门,探出身子,把口中的鲜血吐在车边水坑里。 再关上门时,他终于战胜了雪盲症,眼皮得到解救。车厢顶灯开着,她的脸惨白如纸,双眼通红,小小的一团,跪在后排中间的地毯上,怔怔望着他的嘴角,满脸惊惶。该死,怎么偏在今晚,在这种不沾边的破岛上……还偏只能当着她的面吐血……他吓到她了。 “……没……” 他挡住自己的脸,艰难摇头,尝试开口,但喉咙像被生生撕开,车座上有趁势作乱的雨水,他把掌心按在上面,感觉身体里的怪兽被冰凉液体安抚住一瞬,但更狂躁的下一轮疼痛很快继续袭来。 “……没……” “你别说话了。” 她的脸色依旧白得几近透明,拦下他的手,用袖子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和嘴角的血渍,动作很轻,指尖冰冷,但擦得很快很准,然后转头探身到前排拿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声音发颤,语速令他联想起梦中被急风骤雨卷上半空失控的单薄羽絮。 “你现在高烧,需要马上吃退烧药。我不管你接下来还安排了多少事情,但吃完药必须马上去医院。我记得岛上诊所的位置,钥匙给我,我来开车。” 她拿着药转过来,手里握着的瓶装水面漾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车顶灯穿过她鬓角的碎发在颈侧和肩头落下阴影,他的视线彻底恢复清明,终于能看清的除了她颤抖不停的手和唇,还有留在她颈窝和领口周围一大片亮闪闪的黏湿。 是刚才他枕过的位置。 是他留下的汗。 “吃药。” 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强势。 风雨声嘶力竭,车窗孜孜不倦迎接骤雨冲撞。成辛以把汗湿的背贴在座位上,看进她湛黑的眼睛里,努力平缓呼吸,然后才慢慢开口。 嘶哑,但足够清晰—— —— “你刚才,叫我什么?” 海风裹挟急切水流在窗外呼啸,灰绿树干和残破旧墙如同融化的黏稠糖汁,缓慢蠕动流淌变换轮廓。她的表情有瞬间松动,似乎也随着一并临近融化的边缘。 “……什么……” “你刚才,叫我什么?” 皮质座椅给疼痛降下温度,他面无表情重复问题,蛰伏十年的怪兽嗅到月圆预兆。 …… …… 十年了,近十年了,可他还是能看到那个时候,旧年旧语仿佛重新响在耳边,还有旧日依依不舍的又哭又笑,地毯上黏黏糊糊的缠绵拥抱,眼泪和雨水,蜜糖一般缓缓流淌的承诺和雪地上凝住的涟漪…… …… “……等到那个时候,你风尘仆仆站到我面前,坐那么久飞机,肯定又困又累,所以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够了。” …… “什么事情……” …… “你只要叫我名字,只叫一次我名字就够了,就像是一套快捷组合键——你从德国回来+叫我名字……” …… “然后呢,会触发什么……” …… “然后,我就会飞奔到你面前,一把抱住你用力地亲、狠狠地亲,一直一直亲,亲到回本为止……” …… …… 暴雨如注,海浪恸泣。面前是三十一岁的方清月,三十二岁的成辛以第三遍发出相同的质问,声音沙哑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能咬碎牙齿。 “你刚才,叫我什么?” 快捷组合键。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悲哀,泪水刺破盈盈脆弱的眸光,沿着脸庞滴落下来。他开始感觉自己鼻梁酸痛,甚至盖过剧烈头痛,越发分不清耳边的冗长雷鸣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抑或那只是终究负担过载的他的全部意志力正在崩塌。 但他始终睁着眼,用力看她,等她,就像梦中奔跑一样竭尽全力。 不知僵持了多久,颤抖的答案终于那两片他日思夜想的唇瓣中悲哀地流淌出来。 “……成辛以……” 他缓缓叹了口气。 他居然还有余力叹气,可他明明清楚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快捷组合键。自她回来他就一直在竭尽全力克制的冲动。她回来了、她叫了他的名字。就像面对越逼越近的海啸,他再也无法继续坚持了。 她也知道,因为她没有躲,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她明明知道会尝到血腥味道,明明知道新生的黏腻汗水会再一次流进她手心和头发,但她也还是没有躲,没有反抗,没有挣扎。药片掉落到地上,他用力抓住她的腰,以全部的力气倾上前,可越是抱紧她,她抖得越厉害…… …… …… 成辛以脑中一片空白。 浪头被山礁撞碎,散落在整个车后座上,窗外暴雨呼号不歇。他像一条失控的巨蟒缠住她不放,矿泉水瓶被撞洒,她的头发在纠缠中彻底散开,从座椅边缘垂落到湿哒哒的地毯上。曾经恋爱过六百余天,他无比清楚所有她会喜欢的qr方式,可如今却像个从来没接过吻的毛头小子,慌张急迫,焦惶无序,不循章法,连咬带啃,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拼命咬,用力吮,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力气全部用尽,才终于停下,面朝下埋进她的颈窝里,在她的气息里喃喃唤她,也记不清究竟都念叨了些什么。 “……方清月……” …… 方清月…… 等等我…… 再等等我…… 我能拔掉梗在我们中间的那根刺…… …… 等等我…… ……再等等我…… …… 腰被怀里颤抖的人抱紧,圆月之夜的疯狂暂歇,成辛以沉沉合上眼皮。 【第四卷完】 第八十章 凛冬地铁站(1) 第160章 ·凛冬地铁站(1) 【第五卷:《木雕师》】 —— 这里是海市唯一的露天地铁站。 至少在十二年前还是这样。 甜腻女声从扩音器里缓慢传来,拖着冗长的尾音,黏糊糊地播报下一班地铁即将到站。圆形车头,白色车厢,地面的黄色标识腰线,迎面送来新一阵令人生畏的冰冷雾气,青灰渐至苍白的冬日天空被呼啸而至的车身拦腰截断,玻璃另一侧快速闪过的乘客头颅温暖窒息,如同高低起伏毫不透气的林海。 方清月把背靠上冰凉墙面,静静等待铁轨摩擦的隆隆巨响抵达耳膜,但在新一班列车停稳之前,还是没忍住抬手再一次摸了摸左手肘刚缠好的纱布。守在一旁的中年女乘务员见状连忙又蹲下来,满脸紧张地第四遍重复问题。 “姑娘,你没事吧?又疼了?” 她转动脖颈,慢慢摇头。 “没事。” 不疼,只是有点凉。这种剐蹭所致的皮外伤带来的痛觉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消退,但紧身毛衣在多裹上几层纱布之后就会失去宽容度,所以袖子只好被挽得高高的,她的整条左手手臂只能暴露在室外寒冷的空气中。而这件多加的男款外套显然又太过宽大了,袖口几乎可以容得下她的五倍手腕,瑟瑟凛风从那之中偷袭入体,仿佛有无数笑里藏刀的细小蚊虫钻进了骨头缝里。但就算是这样,浮尘依然在冬日斜照的阳光中不知停歇地跳舞,毫不倦怠,亢奋得莫名其妙。 女乘务员站起来,望向她身后挥手,发出“回来啦,这么快!”的感叹。明亮光线很快被挡住,略加粗的呼吸声接近,雀跃浮尘被上下起伏的黑色毛衣边缘挤走,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过分偏执而牢牢黏在了那上面。她默默盯着粗针毛线的纹路没动。 “方清月。” 粗针毛线向下平移,窸窣几声过后,年轻男生的脸重新出现,曲腿蹲在她坐的长椅前,面孔清爽,双眸澄澈,但唇抿紧成一条直线,几分钟前拿满大堆沾了她鲜血的消毒棉签的那只手正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瓶刚拧开瓶盖的热拿铁。因为急匆匆跑了个来回,一缕黑发略汗湿,从他额前堪堪垂下来。虽不及眉峰,但她还是发现他的头发最近长长了一些。 警校对男生的头发长度有严格要求,所以自她认识他起,就一直只见到清清爽爽露出额头的短发,今天这种长度在他头上倒很罕见。大概是要等到过年再去剪吧……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个…… 见她没接,他便把热饮料放到椅子边上,转头冲乘务员道了声谢。女乘务员摆手示意,看看一蹲一坐的两个年轻学生,自觉再呆久了就会变成电灯泡,于是便看看不远处的乘务室。 “那小伙子,你好好陪你同学,我先去给我们站长回个电话啊,有事找我。” “好,谢谢您。” 中年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成辛以转回头来,双腿幅度未变。 “还疼么?” 她的视线从站台边缘上空的跳跃浮尘移到他脸上,静了一瞬,吸一口气,鼻腔吸进深冬时分的清冽空气,不答反问。 “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又重新抿起唇角。这个动作显得他的唇线比平时更加坚凛,像是在品尝味道不够醇厚的咖啡。 “你脸色不好。”方清月淡淡说出结论,把十九岁男生宽大到离谱的外套脱下来塞还给他。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但成辛以没理会外套,依然盯着她。认识成辛以这一年多以来,她发现他很少会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哪怕大一最开始缠她缠得最黏时她从没给过好脸色,拒绝过也躲过,但他也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亲和极了的模样。去年高中同学聚餐的时候骆曦曦吐槽,说他从小脾气就暴躁、待人没耐心、性情特别差,那时她还完全无法想象,这会儿才终于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点点端倪。 他现在这种表情,明显就是不高兴了。 下巴微微收着,似乎有犯拗的苗头,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出雷霆大怒。但呼吸间显然又在克制。他在克制什么呢…… “你没事就好。” 他上下打量她,反复确定她身上所有的擦伤都已经包扎好没有遗漏,才抱着外套起身,在她身边坐下来,仍然守礼地隔开一小段距离。 “你缓一缓,然后我们去要个监控,我再去给你买个新书包,就送你回家。” 方清月转头,眯起双眼。 “要监控干什么?” 他皱了皱眉。“我想再看看事件经过,不然还是有点不放心。” 方清月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刻意压低,仿佛对于内心深处某种蠢蠢欲动的焦躁情绪既想抑制又巴不得释放,欲盖弥彰。 “我都说过好多遍了,我不是被人推的,就是自己没站稳,才会摔倒。你看监控是想干什么?” 似乎还嫌不够,不等他开口解释,她又接着呛声,毫不留情。 “还是你想看看自己是怎么救我的?好好欣赏一下,留住今天的英勇事迹?” 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故意说这种不中听的刻薄话,像农夫怀里那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他一定会生气,一定会的,几分钟前才刚刚在疾驰的列车前头救过她一命,现在就要听她说这种没良心的话。大概也许会就在这里直接冲她发火吧……她还没有见过他发火的样子,这次居然终于要见到了。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嘀咕。 但什么都没有。 成辛以只是静了一瞬,望着她,眸光未变,半晌,才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 “不是这个意思,你就……当我是职业病?” 她也静了静。 “你是奈斯博看多了吧?” 他耸耸肩。“被人推下火车站台的是赫尔克里·波洛,不是哈利·霍勒。” “但我不是被任何人推下去的,所以不行。” 她斩钉截铁转回头,新的一班地铁裹挟寒风继续逼近站台,仿佛血般鲜艳的苹果陷入无止境的恶毒循环。 “方清月。”成辛以顿了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措辞。 “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以防万一,我只去确认一眼,你可以在这儿等我,就在那儿,几步路,五分钟,好不好?” 白昼湿冷,周而复始的崭新人流成群结队纷涌出车厢,有几个同龄的年轻女生转头打量十九岁的成辛以,露出枯渴瘦马濒死之前发现绿洲一般的表情。方清月别过头,调整呼吸,又转过来时,语气依然刻薄刁钻,没能成功被抑制成寻常的样子。 “有什么可奇怪的啊?换成是你,你会同意让两个乳臭未干的大二学生去查人家地铁站的监控?而且查来查去,只能收获同一个单调无趣的调查结果就是我自己脚滑?你还嫌我不够丢人是么?” 成辛以看着她,沉默片刻,耸耸肩。 “那走吧,买书包。” 她松了一口气。 “我不需要新书包。” 嘟囔声淹没在地铁车厢的巨响之中,但他还是听到了。 但这次他没再停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塑料袋,耐心地把从她书包裂缝里漏出来的书、笔记本,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一一装进去。 “腿还软么?” 她摇摇头,把自他回来起便始终紧握的右手揣进自己的口袋,站起来。 “你……走在前面吧,我跟着你。” 成辛以犹豫了一下,穿上一半外套,另一半空空荡荡的袖子递给她。 “牵着。” 方清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伸手捏住一点点袖口。 走到值班室门前,她冲着比自己更加惊魂未定的女乘务员又道了一次谢。成辛以看看她,也冲对方点点头。 —— 但一直回到她家楼下了,他的模样还是不太正常。又或者说这种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才是他正常的一面,而之前在她面前那么多次嬉皮笑脸难道只是伪装?她耷拉着脑袋,从他手里接过新书包,瓮声瓮气道。 “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成辛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踌躇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嗯。” 方清月竟然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怀念他的笑容了。成辛以长了这么一张脸,不笑时像个矜贵冷傲的公子哥儿,但在她面前多数时间咧开嘴时,又像个暖融融的太阳。她还是更喜欢太阳,太阳多好啊,还是得多笑一笑才更好看、更讨人喜欢啊……但她当然不会直接说出这个想法,于是脚尖缓缓转了个圈,又重复了一遍。 “那……我上去了。” “嗯。” “你回去吧,今天……”她脸有点热,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对面前这个刚把自己从生死边缘救上来的救命恩人道出一句谢谢。 “……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 声音很温柔,但他还是没笑,只很勉强似的抿着嘴角。她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有种想走又不想走的感觉,但寒风瑟瑟,她手肘又开始痛痒。 “回家休息吧。”他说。 前传+2 第八十章 凛冬地铁站(2) 第161章 ·凛冬地铁站(2) 那是第一次。 从大一寒假同学聚会,到大二寒假地铁站事件这一年里,他已经送她回家过好几次了,但那是她第一次跟他道完别、上楼回家之后又忍不住走到阳台向下张望。她卧室的阳台在楼栋入口同侧,所以她趴在窗玻璃上,只向下看了一眼,就看到年轻男生乌黑的脑袋顶,坐在他们刚刚分别位置靠后几步的长椅上,手肘搁在两边膝盖上,头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 方清月怔住,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如同陷入了某种旖旎又危险的棉花沼泽。今年冬天不像去年冬天那样总是下雪了,可海市依然湿冷湿冷的,他就那么孤零零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看上去像一只颓废的大熊。 她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开窗叫他,还没等碰到窗把手,他就像头顶长了眼睛,突然动了动脚尖,仰起脑袋径直看上来。 与那双晶亮瞳孔对视上的那一瞬,方清月必须承认她是下意识有点想躲开的。她从来也不是什么胆大莽撞的人,尤其面对他,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又或者说,她到底在怕些什么。 但她抑制住了那种闷头跑回房间做懦弱包的冲动,定定神,双脚滞留原地,冲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然后低头打他电话。 楼下的男生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手机,贴在耳旁,目光仍然看着她,声音沉缓。 “怎么了?” 右耳痒痒的,方清月不自觉咬了下嘴唇。 “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男生好似迟疑了一下,腿向前伸了一点。“我……歇会儿。” 她咬着嘴没说话。 成辛以叹了口气。 “我有点腿软,歇会儿就走。” “你受伤了?”她心一提。刚才她摔下地铁站台,是他在危急关头一把把她拉了上来,然后又给她包扎伤口,马不停蹄帮她买东买西,陪她买新书包,可她直到现在都没想起问问他有没有也伤到哪里。 “没有,不是受伤,就只是……腿软而已。” “是不是肌肉拉伤?还有别的哪里不舒服么?” 从成辛以的视角,能清楚地看到趴在窗台上的那一道人影动了动,像是垫了垫脚,白皙小脸高起一点又落下,似乎想把楼下的他看得更仔细些。 “真的不是受伤,方清月。我就是有点……”他摸了摸耳朵,仰着脖子冲她无奈承认。 “方清月,我有点后怕。”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像雪地上的羽毛。 “我就在想,万一我刚才走神了、手滑了,或者万一我今天没跟着你去郊区新建的省图分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没说“万一我不在,你该怎么办”这类话,只说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让她不知为何心里感觉怪难受的。两人遥遥对望着安静了一会儿,她的脚尖隔着毛绒拖鞋在墙角蹭了两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开口。 “你能不能……等我几分钟?我……我拿个东西,马上下来。” “嗯。”他点点头。 “不着急,慢慢来。” —— 五分钟后,方清月重新站到成辛以面前,换了件宽松的毛衣挡严手臂的伤口,裹着刚才同一件羽绒外套,另一手提了个纸袋,大概是一路急燎燎匆匆赶下来,脸红扑扑的,还有点喘。 “不是说了不用着急么。”成辛以站起身,盯着她。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说清楚。”她莫名觉得紧张,长吁一口气,手背到身后,抬头望着他。 “刚才……在地铁站,我说那种话,实在太过分了……对不起……你明明救了我一命,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就口不择言,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成辛以静了一瞬,咧开嘴角。 “我知道,我没介意。” “真的?”她仔细观察他的笑容,似乎与之前开始有些接近。 “真的。”他把嘴角咧得更大,认真点着头。 她这才垂下眼,手指捏着纸袋,那种紧张的情绪并没有因此缓解太多。 “那个……”她的眼睛在两人脚边的清冷砖石地面上乱晃半晌,吞吞吐吐说不出口,局促到甚至开始摸鼻子。成辛以等了一会儿,不由轻笑出声。 “方清月,你是受害者,又没做错什么,怎么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转念想想,他又道。 “你……该不会是怕我拿这事儿跟你……讨点什么吧?方清月,我暂时还没那么无耻。” “不,我没这么想,我没觉得你是那种人。”她连忙摆摆手,抬的是左手,里层纱布和毛衣之间磨蹭传来一丝痛意,她自觉没显露出来,但发现成辛以的眼神还是多了关切,落在那上面。 她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偷偷掐了一下虎口,咬咬牙。 “又不是古代人,我也不能当牛做马或者以身相许,而且我又……但必须要谢谢你,所以就……就想到有个东西你也许会感兴趣,当作谢礼吧。给你。” 她伸出手,举起那个纸袋。成辛以接过来,瞟到袋子里的书脊时不由一愣。 “这是……” 他把那本书拿出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复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望向她。 “挪威语原文的签名版?” 方清月点点头。 “我妈妈前两个月去了一次奥斯陆出差,当时只是想她能帮我带回来一本原文版的书就好了,没想到正好赶上一次小规模的签售,就要到了一本签名版……就……很幸运。” 成辛以挑起眉。 “就这一本,你舍得给我?” “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呃,我不是喜欢你,只是觉得……他不是你最喜欢的作家么,但在我心里他只能排前三,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会比我更喜欢这个。” 年轻男生望着她沉思片刻,点点头,露出太阳一般的笑脸。 “行,我确实很喜欢,那我就收下了,这个,和今天的事就冲抵了,谢谢方清月。” 哪有那么容易冲抵的,毕竟是过命的大恩,方清月默默在心里嘀咕,很快又抬起头。 “这个只是谢礼,还有赔礼,我……我请你吃晚饭吧,就当是我今天口不择言的赔礼。” “你要不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啊?”成辛以叹口气。“我真的没介意。” “我……”她想解释,可又觉得好像根本也解释不清,只好忿忿道。 “你吃不吃?” “吃,当然吃。”他又笑起来。“你想吃什么?” “嗯……你最近不是在练习吃辣么,这附近有家重庆火锅还不错,想吃么?” 问完这一句,就见成辛以扬起眉毛,扫向她的左臂。 “呃……” 她摸摸自己的伤口,不太情愿地咕哝道。 “鸳鸯?” —— 那家火锅店在当时还算引领潮流,出了颜色诱人的水果甜品桶做噱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先付了钱给她买了一桶抹茶椰奶口味的。在那之后方清月一本正经板着脸,抱着甜品桶守在边上盯着他的点菜进度,以防止他再四处乱跑、把本该她付的钱又早早付掉了,直到锅气沸腾起来,才眯着眼睛用公筷把刚烫熟的牛肉夹给他,有些别扭地举起茶杯。 “成辛以,谢谢你今天救我。” 男生咧开嘴,隔着火锅上空热腾腾的白汽跟她碰了下杯,又正正经经道。 “其实,我刚才认真想了一下,今天的事你真不用谢我。” “为什么?”她瞟了一眼被他放到桌子另一个角落、离她远远的那小碗小米椒圈。 “因为……”他突然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 “根据《警察法》第二条第一款规定,保护每个公民的人身安全、人身自由和合法财产,预防、制止和惩治违法犯罪活动,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方清月被逗得低头笑起来,眼角眯成一条缝,额头和耳尖都泛出粉色。 “哦。” 他继续不紧不慢道,表情自然一如平常。 “所以呢,我这么做并不仅仅因为遇到危险的是你。就算今天被推下去的是个不认识的路人,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点什么的,严格来说,其实算不上是给你的特殊保护,你现在谢过了,谢礼我也收了,以后这事儿就翻篇了,不用往心里去了,可以吧?” 她拄着腮,用筷子搅着自己的蘸料碗,慢慢摇头。 “可是就算只是路人,也要好好谢你才对啊,送面锦旗之类的,说不定还要把成警官的大恩铭记在心一辈子呢。” 成辛以眨眨眼,眼神未变,唇边笑容却悄无声息敛了几分。 说这话时她没想太多,话出口后才觉得别扭,“铭记在心一辈子”……这种话是不是有点失分寸了?但也不至于太过吧……她只是随便一说…… “呃……我的意思……” 不对,问题不在这里……他是在给她下套!她突然心下一颤,连忙端正坐直,这才反应过来,成辛以的套话本事和风格竟然跟她外公有几分相似。 她摆手道,掩住一丝慌张。 “你刚刚说错了,我不是被人推下去的,你……你该不会还是不信吧?” 面前的男生摸了摸耳朵,重新露出笑容。 “信。” 又点了点那碗小米椒圈,将话题引开。 “想吃这个?” 方清月自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嗯……你……分我一点呗?就一点点。” 成辛以斩钉截铁摇头,用公筷替她往锅里放香菜。 “下次。” 第八十一章 老袁的棋谱(1) 第162章 ·老袁的棋谱(1) 一个好消息是,在海市的下一轮冬天来临之前,成辛以就已经是有名分的男朋友了。他们大三这一年的寒假依旧很冷,但他总算可以光明正大提前买两张邻座的高铁票、负责拿她的行李箱、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取暖、让她在旅途中枕着自己肩膀而不再是抱枕。方清月好像迷上了在这个季节吃冰冰凉的炒酸奶,在候车室外看到一家花花绿绿的小店,就拉着他的食指不走了。不过这次他们两个都得了教训,只买了一大杯蓝莓口味,也没再逞强刺激味觉神经,拿到高铁上才开始吃。但还是透心凉,一人一口腻腻歪歪喂来喂去、直到快到站才吃完。然后就是一起去出站口排队打车、送她到她家楼下。 但还有个算不上坏、也算不上好的消息——成辛以搁在心里有段日子了,一直还没想好该怎么跟方清月坦白。有点忐忑、也有点……呃,丢脸,反正他是这么觉得的。如果就这么直接跟她说,她肯定会好奇问到底,他也不想有任何事瞒着她,可那样的话,他岂不是英名尽毁…… 凛冬空气清冽,他揣着她的手,拖着她的箱子,沿着小区的人行步道走向她家楼栋,心里专注琢磨着——是先跟她说呢,还是认真挑点礼物直接登门拜访比较合适?毕竟是长辈当年亲自发话、让他一有名分就去见他的……但方清月还不知道这事呢……如果他贸贸然就登门,她会不会不高兴,毕竟他们确立关系还不到三个月,她肯定嫌快吧…… “成辛以?” 她在他口袋里挠了挠他的掌心,扭头不解地看他。 “嗯?”他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呢?” “啊……我……你刚刚说什么?” 方清月扬起眉毛,停住不走了。 他马不停蹄道歉。 “对不起方清月,我刚才……我刚才在想别的,就……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你还不是我女朋友……这不就……一时有点得意忘形了……” “是么?”她半信半疑。 “嗯。”成辛以嬉皮笑脸弯下腰,想伸手抱她。“你刚刚说什么?” “在这儿不行,你正经点。”她努力板着脸拒绝,但被他这么一闹,终究没忍住轻轻笑起来。 “我刚刚想问,今年除夕是不是就你一个人过?” “你怎么知道?”他恢复正经,两个人又继续手牵手往前走。 “听姜姜说的。” “嗯,我妈除夕那天在悉尼有个表演,我爸正好也要出差,他俩就直接留在那边过年了,说要让我一起去,但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我想陪你啊。”他抿起嘴角,垂下脑袋。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答应了她家的某人某件事,今年寒假肯定是要兑现那个承诺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想好具体该怎么兑现而已…… “真的?”她眯起好看的细长眸子。 “要不是你过年得守门禁,我巴不得每天都缠着你。”她脸皮薄,不愿意在自家小区里举止太亲密,成辛以就只能在外套口袋里偷偷蹭她的手指玩,蹭得她直痒,但又不想抽走手。 “可是一个人过年多无聊啊。” “不会啊,他俩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我都习惯了,自己在家也挺爽的,想干嘛干嘛……方清月?” “嗯?” “你要不要趁机来我家做个客,视察一下?” “趁机?怎么听上去我很见不得光似的。”小手又使坏挠他掌心,成辛以摇头晃脑呵呵傻笑。 “怎么会,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你要是愿意,他俩月底才走,我明天就安排上,正式会晤,要不要?” “你说我丑?”挠他的小动作变成掐他的虎口肉,她气鼓鼓仰头瞪他。 成辛以丝毫不躲。“当然不是,我这叫‘举轻以明重’,丑的都要见,那我媳妇这么好看,当然更要见了,怎么样……” 两人走到她家楼下,他正面对着她,笑眯眯追问。 “见不见?” 方清月没多想,只觉得他不正经,也笑着推他。 “哪有这么快就见家长的,你别在我家楼下满嘴跑火车,这街里街坊的,传话可快了。” 果然,她觉得现在见家长太快……成辛以意料之中,面色不变,但心里还是稍有点失落。可她还不知道她的家长要见他呢……该怎么跟她开口呢…… “那我先上去啦?”她见他没动,又挠了挠他的手。 成辛以慢慢鼓起腮,盯着她没放手,哼道。 “所以就因为街里街坊,不给抱,也不给亲,就这么……就……走了呗?” 方清月强忍笑意耐心哄道。 “成辛以,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么,大一那年你自己也见过我外公呀,他很传统的,万一被他知道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亲亲抱抱,肯定会不高兴的。” ……他当然知道……他不止知道老爷子很传统,还知道老爷子超级会套话会骗人演技精湛,而且就此时此刻他的包里还装着老爷子的棋谱…… “……好吧。”他幽幽叹了口气。“我帮你把箱子拿到台阶上。” “哦。” …… 这还是他第一次拿箱子拿得这么慢,拖拖沓沓,磨磨蹭蹭,慢慢悠悠的,就差没假装吭哧两声说拿不动了,三节台阶生生被他耗了五分钟之多。方清月在后面好笑地看着男生的高大背影,等他终于没法再磨蹭了,才跟上去,接过箱子。 “那我真上去了?” “哦。”委委屈屈的声调简直不能再明显。 “你到家之后记得告诉我一声。” “嗯。” “拜拜。”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冬日晚霞开始氤氲天际。 “拜拜。” 她转过身,拉着箱子走进自家楼栋,能感受到成辛以的目光依旧像西方余晖一样笼罩着她,他肯定还留在原地没动,每次都是这样。一步,两步,三步……行李箱底轮与楼厅地面发生难耐的呢喃,方清月听到自己长吁了一口气,停下脚步,抬起手。 还真讨厌呢……这些拉拉扯扯、没完没了的小情侣,她抿嘴默默想。 见到她停步不走了,成辛以起初并没反应过来。可当看到她转回身来的脸,他立即心神一荡,无法抑制地咧嘴笑开来。 ——虽然还是如常板着脸绷紧嘴角,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有熟悉的微光闪过,最重要的是,眼镜被她摘了下来挂在胸前——而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 下一秒,她轻手轻脚跑回来,一把拉着他跑下台阶,跑到楼栋入口边上不引人注目的转角。 …… …… 空气中弥漫着耐寒植物叶片的清香气息,橙紫色斜阳垂挂在针叶松树梢,这栋楼上空还剩下几缕薄薄的云,半弯细巧的月亮也提前在另一方天上现出身形,这样既明媚又清冷的日月同辉不算多见,引得小区里几个散步的居民纷纷驻足拍摄,因此便几乎没人注意到楼栋门口的拐角处那一对无声拥吻的年轻男女。黑色外套的高大男生深弓着腰,让角落里娇小纤瘦的女生踩在自己鞋背上,把人一整个搂在怀里,从外面看过去,只能隐约看到一双攀住男生脖子的手。就这么黏黏糊糊亲了好一会儿,她才挣扎着想偏头,贴着他的唇角小声哼。 “……成辛以……我刚才说的是‘只亲一下’……不是很多下……” 他轻轻笑,虽然没亲够,终究还是记着要守分寸,最后吻了吻她红润的上唇,便站直身子,帮她重新戴好眼镜,缕顺额角的碎发。 “这个计量单位可不是太好掌握。” 她从他脚上下来,低头看着自己踩出的鞋印。 “那要不……下次改计时?” “可以啊,如果你下次亲超时了一分钟,就罚你再被我多亲一小时。”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被踩傻了是么?”她笑着戳他的下巴。 成辛以搂着她吃吃笑个不停,呼吸洒在耳朵上麻酥酥的。 “不闹了,这次我真的要上去了。” “嗯。” 时间确实挺晚了,他也怕她着凉,便听话地把怀里人彻底放开。 但也就是在这时——成辛以觉得自己明明应该再早一点察觉异常的,可大概恋爱脑作祟,侦察系统失灵——他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儿。 方清月低头整理完毕自己的头发,正准备叫他让路走出角落,一抬头,也发现他神色不太寻常,没了上一秒的暧昧宠溺,却多了一丝微窘。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成辛以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作罢,慢慢转身,望向身后左侧。于是方清月也顺着相同方向望去。 袁老爷子正束手站在不远处的步道上,满脸嫌弃,森森然瞪着他们。 第八十一章 老袁的棋谱(2) 第163章 ·老袁的棋谱(2) 要说起袁老爷子和成辛以之间不为人知的渊源,还得追溯到—— 大一那年暑假。 那时成辛以还没追到方清月,可谓原地打转毫无进展。假期里她宅得像小仓鼠,不管他怎么变着法儿约她都一概拒绝。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头疼的——七夕就快到了,而他左思右想,愣是想不出该送她什么礼物。 太普通的不行,太俗气的也不行,但太贵重的,她肯定不会收,就算勉强冷着脸收下,也肯定会想方设法把钱还给他。关键是,他既然送,就必须得送她真心喜欢的礼物,可她……她爱好太少了,想投其所好实在太不容易。想不出答案,也没心思打游戏,成辛以索性顶着大太阳独自出门闲逛,像作家采风似的,就盼着走一走逛一逛,没准儿就能有新灵感新点子。 不过心情一般,瞧什么都兴致缺缺、不太顺眼。 阶梯广场上有几个初中生在打篮球,球技差得十个都打不过他一个;还有对儿未成年的学生情侣穿着某附中的校服坐在阶梯最上头挨着脑袋谈恋爱……街边树荫下有两个老头儿在摆摊下象棋,一堆人围着看,他也凑上去看了几眼……皱眉……这啥水平,也太次了吧……看不下去,毁智商…… 就这么东逛西逛,转悠到一家新开的书店门前,成辛以眼睛一亮,推门进去。 这家店里外装修古色古香,竹木环隔,茶香四溢,放着悠扬舒缓的古琴曲。但逛了半天,看到的大都是些很无聊的繁体字书册。这也不太像是方清月会喜欢的书吧……她平时都是看专业书和推理小说多一些。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 “老成,三缺一你来不来!快点!”贺暄嗓门贼大,成辛以捂着手机快步往外走,走到店门外。 “不去,你找别人吧。” “你丫忙啥呢?打麻将都不来!” “我在外面。” 贺暄静了静,很快又猜。“你跟方清月在一块儿吧?丫的重色轻友。” “没有。” “那你为啥不过来?赶快的!” 除了方清月,还有什么能让成辛以这么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但成辛以这会儿确实没心思去打那乌烟瘴气的麻将,可能脑袋抽筋了吧,他竟觉得自己宁可再进店里去百无聊赖听会儿曲子,熏陶熏陶。 继续拒绝。“说了不去,老子忙着呢。” “你忙啥啊你!” “我在给方清月挑七夕礼物。” “……卧槽!你现在天天除了方清月之外还有别的事儿吗?你丫中毒了吧你……” “滚,‘方清月’这仨字也是你叫的,以后给我叫嫂子!” “你拉倒吧,你能不能追得上还不一定呢,装什么大尾巴狼。” “滚!再听你叫一次,看我怎么揍你。” 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成辛以突然发觉有人在看他。 他转过去,是个年纪不小、但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头发灰白,但明显经常锻炼,保养有道,个子不矮,腰板挺直,气质文而不弱,穿着一身布料很柔顺的素灰短衫长裤,看起来挺富贵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很考究的花镜,镜架上还挂着一条极精致的细链条,双目正从镜片上方,几分好奇探究地打量他。 可能刚才站书店门口打电话吵到人了吧……成辛以也不是没素质的小混混,冲那老爷子低声道了句“抱歉”,没多想,就又转身进店去了。 又耐着性子逛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一整套《笑傲江湖》。 理想男友标准是不是,据说把台词都背下来了?他不太服气地回忆着半年前她拒绝他时那副一本正经强行说理的小表情,挑挑眉,把“情敌”抽出来,左右掂量了封面一会儿。 ……叫什么来着……群敌围困向问天是吧,向问天……向……那是谁来着? 太久没看过这书了,他已经有点忘记……具体是个什么情节,就能让她喜欢上令狐冲了?那要是他把那段精读几遍,也许会有点什么不一样的灵感? 身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问话。 “爱看金庸?” 他回头,还是刚才那个老爷子。 “……啊,还行。” “‘还行’就跟这儿杵半天啊。” 这老爷子笑眯眯的,那笑容莫名让成辛以觉得很舒服亲切,并没有被奇怪的陌生人搭讪的反感。于是他也笑了笑。 “很久之前看过一次,情节有点儿忘了。” “这书好呀,要反复读,越读越有意思,就像茶,越品越香。” “您也喜欢这书?” “喜欢啊。” 成辛以突然灵机一动。“那请问,您知道令狐冲出手帮向问天的那段,在哪一回吗?您觉得那段有什么特别吗?” 老爷子兴趣盎然看着他。“怎么单就问起那段来了?” “啊……因为那一段……是……” 他也不知哪根筋抽了,突然就想吹牛。“……那段是我媳妇儿最喜欢的片段,我这不……也想感受一下。” 反正是毫不认识的路人,再加上几分钟前刚跟贺暄说完以后要叫方清月“嫂子”,成辛以突然就二皮脸起来。反正他早晚能追到她,提前臭美一下也无妨,就算被她知道了生气,大不了他把这张厚脸皮凑上去给她打就是。 “你……媳妇儿?”老爷子有些惊讶。“……你看上去年纪不大啊,都结婚了?” “嘿嘿,女朋友嘛,早晚是媳妇儿。”他笑嘻嘻的,继续大言不惭。 那老爷子突然也笑了,抬手摸了摸耳朵,又推了推眼镜,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寻。 “这小姑娘要是喜欢这一段,那她品位可真不错啊,哦,就是你刚才在门口打电话说的那个……叫什么……什么月的姑娘?”老爷子一本正经地问,脸上全是真诚。 “对。”成辛以呵呵傻乐。 “小伙子你眼光也不错啊,嗯,也挺走心,小姑娘喜欢,你就特意过来研究这本书?” “那当然了,这不是爱屋及乌嘛。” “哎,不过你确定她是喜欢书嘛?现在的年轻人,看这大厚本原着的可不多了,别是喜欢那些影视剧里演令狐冲的演员而已,那你就算看书,怕也费力不讨好,抓不到重点。” 袁老爷子套人话的本事,即便是十年后的刑警队长成辛以,恐怕都得竖个大拇指。 “不会,她是真喜欢。” 他信心十足地替“媳妇儿”正名。 “她连书里令狐冲的词都能背下来。” “这么厉害?” 老爷子露出佩服的表情,成辛以更得瑟了。 “她呀,就是个书呆子,整天傻乎乎的,脑子里装的就只有书。” “……书呆子?” 这在老爷子眼里可算不上什么好词儿,于是又问。“……你……觉得她是书呆子,还喜欢她?” “就因为她这样我才喜欢她的,呆呆的,多可爱呀。” 老爷子端详了一会儿他的神情,发觉他还挺真挚的,便又试探道。 “对了,这家书店新上了竹简典藏版,不过需要预订,订多少进多少。你……媳妇儿……如果真喜欢这书,那她肯定也会喜欢这个竹简版,你要不要买给她?” 成辛以正琢磨七夕礼物呢,一听这话,乐得不行。 “竹简版!那她肯定能喜欢,有照片嘛,我能看看嘛?” “我预订了一套,估计今天该到了,走,你跟我去找老板问问看。” “好嘞,谢谢您。” 成辛以高兴得不行,颠颠儿跟在老爷子身边走了,等走到老板那儿,一问才知道,书还没到,但看到了预售图片,确实精美大气,他觉得方清月肯定会喜欢。 正想跟老板说预订呢,右手边传来一声盈盈柔柔的声音。 “成辛以?你怎么在这儿?” 他猛地转头,差点儿兴奋地跳起来。 “方清月!” “嘘……”她紧皱眉头。 这是书店……他怎么这么不成熟…… 但成辛以已经一眨眼跳到她面前了,虽然不敢离得太近,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咱俩居然偶遇了,缘分不浅啊……” 她今天把头发扎起来了,高高吊在脑后,清清爽爽,显得脖子又白又细又长。可真好看。 他笑眯眯看着她,她却没再多理会,目光越过去看向他身后,然后绽放出一个成辛以从来没见过的温柔又信赖的笑容,连声音都比对他说话时更加软了三分。 “外公,书到了么?” …… 成辛以感觉自己咧到耳根子的两边嘴角瞬时被巨石拉坠了下来。 方清月已经越过他,走到他身后去了,成辛以整个人僵着,像被冰柱直直穿透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又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 她站在那个老爷子身边,笑靥如花,比书里倾国倾城的小尼姑更似天仙。 …… 可他怎么会这么蠢…… 明明已经感觉到那老爷子的笑容很熟悉了,眉眼也很熟悉,还有那条挂在眼镜上的链子,简直就是祖孙同款……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就没想到…… 他是个脑残么……他刚才说了什么?说方清月是他媳妇儿……还说方清月是个傻乎乎的书呆子……他脑子进屎了么…… …… 爷孙俩在说些什么,好像是老爷子在跟她解释为什么书还没到,她似乎有些失望,四处望了望,目光又落在收银台上摆着的一本小说,颇有兴趣地随手拿过来翻看。 成辛以和那老爷子对视上,脸机械地抖了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别出来了。 可后者依然笑着,尽管那笑容在成辛以眼里再也不舒服了,阴森森的,只叫他浑身汗毛直立。 “小月,这是你……”老爷子诡异地停顿一下,视线定在他脸上,危险地扬起一道灰眉。 成辛以膝盖一软,就差跪下了,站在方清月身后,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上,一脸等死的表情,嘴巴大幅度张张合合,无声地说出—— “——对——不——起——” 那老爷子竟也看懂了,笑意隐了隐。 “……这是你……同学吧?” 方清月从书里抬起头,应了声,才想起要做两边介绍。“嗯,这是我大学同学成辛以,侦查学专业的。成辛以,这是我外公。” “外公您好!” 他简直像整半截身子断了一样,自由落体式地狠狠鞠了一躬,巴不得再也不用起来。 “……” 方清月本来觉得他称呼太自来熟了,是她外公,又不是他的,他跟着乱叫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让他叫什么,索性就没再理他,继续看书。 “嗯……你好啊……” 老爷子不装了,渐渐开始端起架子来,声线变得严肃凌厉。 “我刚才在路边棋摊就看到你了,观棋不语,是个好习惯。不过你明显对那盘棋的走法很不赞同,说来听听,你觉得他们哪一步走得不对?” ……刚才看棋的时候……好像确实隐约也见过这老爷子……但是……他总感觉这老爷子还是在设陷阱套他话……不然就是在考他…… “怎么,你要是对那棋局没有想法,当时一脸鄙夷是什么意思,瞧不起人?不懂装懂?” 他听说过她外公是个部队高职退役的老干部,颇有威严,刚才大概是刻意隐着锋芒,装得和善可亲让他不加防备而已,直到现在露出真面目了,才开始叫他手心簌簌冒汗。 “我……我觉得……”他努力回忆了一番刚才看到的局。 “第十六步,黑方如果不跳马,改支士……应该……会轻松一点吧……” 应该没错吧……老天保佑……她外公别是什么全国棋王之类的,让他班门弄斧,尴尬之上再添一尬…… “嗯。”老爷子沉思片刻,点点头。“你小子倒是真懂一点,有没有兴趣跟我来一场?” 给他一百个胆子…… “我哪敢,我……我……不敢……” “怎么,不屑跟我老头子较量?”老爷子眯起眼睛,眸里透出威胁的光来。 “……” 成辛以咽了咽口水,瞟一眼她,还在聚精会神看书,显然对他和自己外公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 “……我……我棋技……我……我刚刚就是在吹牛,但我绝对没有恶意的……我没赢过,我是正在努力……但还没赢……我真的特别想……想赢……不是……就是……我还在努力,努力看棋谱……我会很认真很用心的…………您千万别生气,我就是不懂事,乱吹牛……真的没有恶意,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脸滚烫,越说越急,说的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其实是在隐晦地对刚才的事情道歉,拐着弯儿地想让老爷子明白,他真的不是因为不尊重他外孙女,才四处胡吹说她是他媳妇儿的……还有书呆子……也不是贬义词,真的不是…… 袁老爷子看看他紧张到满脸通红的样子,自觉长辈的谱儿摆得差不多了,又看看自家外孙女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想了想。 “这样吧,相请不如偶遇,来我家里吃个饭,饭后陪我下一局。如果你赢了,我就信你这些话是真心的,今天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 ……去她家里吃饭……陪她外公下棋…… 这要是平时,能有这待遇,成辛以会把嘴笑歪的,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可他要是不去,他就死定了吧…… ……豁出去了…… “小月。” 老爷子叫她。 “我请你同学今晚来家里吃饭,怎么样?” 方清月只觉得惊讶,这两个人才认识几分钟,就这么熟了? “……外公请客人,不用我同意,您开心就好。” “好,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这就准备走了。” 方清月想了想,抬头问他。“你吃螃蟹不过敏吧?” “……啊……不……不。” “嗯。” …… 成辛以也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绝望,反正那顿饭他是如坐针毡。方清月的妈妈是很典型的事业型女强人模样,言谈举止间的清冷程度比方清月更甚,但很和善,还非常体贴地照顾他的饮食习惯。如果没有书店那脑残的一幕,今天得是多大的进展啊……可现在……他心都要碎了…… 饭后,直接在客厅,老爷子就端出棋盘来,狠狠虐了他一局。 其实他水平并不差,如果真的用心下,未必不是对手,但现在是什么世纪末的尴尬局面,他哪敢赢。 他连思考都不敢。 一局过后,老爷子看了看局面,抿了口茶,突然乐了。 “你叫什么来着?” 这才想起来细问他名字。 “……成辛以,‘辛以润之’的辛以。” “哦,是这两个字,家里有中医?” “嗯,我爷爷是。” 老爷子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跟我进书房,给你看个残谱。” 完全是不容拒绝的强势态度。 他似乎有点明白,方清月平时那一脸理所当然地严词拒绝他献殷勤的气势是遗传自谁了…… 但当然不是真的看残谱,用脚想都知道。他一跟进书房,确定没别人了,马上又鞠了一个深躬。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老爷子回头睨他,表情淡淡的。“真知道了?” “知道,特别知道,我再也不敢了……” 老爷子没说话,那双眼睛锐利得像两把军刀。 但成辛以明白,现在根本不是怂的时候——现在该是掏心窝子的时候。 “但我对方清月是认真的……我是胡说八道,但我绝对没有不尊重她的意思,我特别喜欢她,喜欢她很久了,虽然她现在还不喜欢我,但我……我会努力的……我……请您原谅我!” “这些是你毁我孙女声誉的借口吗?”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打我骂我都行,求您千万别跟她说……我再也不敢了……” 老爷子用手指缓缓叩了叩桌面,长眉紧皱,那动作幅度跟方清月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算你喜欢她,也不能过分张扬,你懂吗?喜欢一个人不是靠嗓门喊出来的,不知深沉,装不下半两香油,真是废物蛋子一个!” “对不起!” 他哭丧着脸,又是一个直角深躬。 “……你拜年呢?”老爷子很嫌弃的语气。 ……他小心翼翼站直。 “其实,我还挺看好你小子棋风的,有句话说得好,棋品见人品,能看出来你心思倒不坏,而且今天下成这副屎样子,也单纯是因为怂,没有完全发挥出真实水平。不过……” 诡异的停顿之间,成辛以听到自己咽了下口水。 “你现在正在追我最宝贝的外孙女,所以我就不能再找你切磋了,不然好像是在帮你一样。” 他心沉了沉。 “这样吧,如果你有一天真追到了,有名分了,光明正大来家里找我下棋,怎么样?” 成辛以眨眨眼,感觉自己又看到了曙光。老爷子又补充道。 “不过我可不是支持你,毕竟我觉得就你这‘半两香油’的废物蛋子,根本追不上我们家小月,还当刑警呢,什么脑子……” ……激他…… “我……我会努力的……” 老爷子很不屑地撇撇嘴,大掌拍了拍茶桌。 “一点儿气势都没有,我可不想要太蔫儿的孙女婿。” “我有!等我有名分了,我一定来找您下棋!” 刚说完不靠嗓门,他却又没忍住,整个拿出警训拉练的音量了,老爷子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抬手叫他闭嘴,还真拿了本棋谱出来扔进他怀里,那力道完全不像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家。 “下次再想跟我玩让子儿那一套,学学这个,别让得那么明显。” 第八十二章 第一个除夕(1) 第164章 ·第一个除夕(1) 又过了一个星期,方清月才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大三寒假第一天在楼下腻歪被撞个正着开始,短短几日,成辛以已然变成了她家老爷子的固定棋友。 不只是每天都来,每次来还会陪老爷子下足整整一个下午甚至更久。倒也不像只是刻意为哄长辈开心,他看起来是和老爷子一样真的喜欢下象棋。在他们下棋的整个过程里,两个人全是一副棋逢对手、废寝忘食、四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专注得不得了。方清月有时去书房找自己要看的书,又或者洗点水果送去,两人也只会草草应一声,连头都没空抬,十足十一对棋痴。 到后来她也算摸清了,这棋一旦开始下,时间必然不会短于四小时,可那会儿毕竟刚谈恋爱不久,偶尔也会想黏他,就不由默默腹诽成辛以是个骗子——嘴上说着寒假想陪她,其实陪的明明就是她家老爷子。但也没办法,她就最多自己挑本书窝在书房的躺椅上看,偶尔偷拍一张那一老一少头对头伏在棋盘前的模样,勉强算是他“陪”过她了吧。有一次她甚至看书到睡着,醒来时身上盖着成辛以的毛线围巾,而那俩棋痴就窝在角落里小声讨论残谱,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可举手投足间却投契得跟一百年前就认识似的……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方妈妈从英国回来过年。 因为新得了极合心意的棋友,袁老爷子罕见地像个老顽童,连年货都没置办,还是母女俩提前三天才去买的。在那之后,方清月事不关己地坐在客厅分装同时偷吃坚果,方妈妈则在书房叉着腰不容拒绝地尖叫“久坐堵塞血管!”,这才总算把两个人硬拽出了书房。 从棋盘里抬起头的成辛以很快恢复令人熟悉的大太阳模样,极有眼力见儿地帮忙擦玻璃、贴春联,来来回回又忙活了好久。当晚老爷子留他吃晚饭,也就是那天晚上——大概是真的鲜遇对手惺惺相惜吧,尽管方清月并不太能理解这种棋友情深——这两个年龄差了快五十岁的男人就是在那顿晚饭上、在方家母女的目瞪口呆中一杯接着一杯喝成了兄弟,称呼也变成了后来一直沿用至十年后甚至更久的——“老袁”和“小辛子”。 腊月三十。 袁轻扬老爷子曾经在北方当过几年兵,所以在她家里,春节也会有包饺子的习惯,今年也不例外。第一锅出锅时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方清月在一旁帮着打下手,脑海中开始闪过自己男朋友独自一人窝在电脑前孤零零吃外卖的背影。 ……好像有那么点凄凉。 一个小时后。 冷风飕飕扑打车窗,方清月裹紧围巾下了公交,吸了吸鼻子,闻到最近一户别墅里传来烹烤食物的香气。十几年前海市市区还不限制烟花爆竹,这会儿时间还早,可她还是听到有些等不及的人家已经提前开始放鞭炮。 她整理了一下手套,继续给成辛以打第二遍电话。 还是没接。 难道是早早睡了?应该不会吧,在家里包饺子那会儿,他还给她发消息了呢…… 她站在挂着大红灯笼的别墅区入口处琢磨了一会儿,呵着白气跺了跺脚,开始在手机里翻找高中班级群里的电子同学录。 —— 门铃响起时成辛以正和贺暄打到绝杀局。眼看自己要输了,贺暄耍滑,开始伸腿踹他。 “快去开门,你丫是吃不饱的?又点外卖了?” “靠,点你妹,你输不起是不是?”成辛以一脸鄙视。 “哈哈你赶紧去开门,我正好歇会儿。”贺暄把游戏手柄往边上一扔,去嗑瓜子了。 骆曦曦在一边看得咯咯笑。 “贺暄你怂得有点太明显了吧。” 贺暄当然不服气。“能怪我吗,你还看不出来,这货最近水平蹭蹭直冒,实属是运势太好了,我不行,我水逆着呢,我还是避着点儿,不信曦姐你跟他打一局试试。” “我?”骆曦曦止了笑,看向成辛以,但后者已经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抬腿往门口走。 “你干啥去?”贺暄嚷着。 “你特么是不是傻,我开门。”他头也没回,就出去了。 骆曦曦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转而扫向茶几底下,一只黑色手机被不为人知地倒扣着,悄无声息躺在那下面。 —— 又有几户小孩子开始提前放烟花,成辛以只穿了一件短袖匆匆跑出来开门,饶是年轻体壮,也被凛冽寒风吹了个激灵。但下一秒,看到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就半点儿寒意都感觉不到了。 “方清月!” 他眼前一亮,边大喊边撒开腿狂奔到院门口,一把拉开院门,把她紧紧搂住。 “你过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去接你啊!冷不冷?” 一阵接一阵的烟花升空,把怀里的脸映得美极。她穿着厚厚的羽绒衣,白色毛线帽和围巾把脸庞轮廓严密裹住,可她怎么会这么美呢,美得像是他才第一次见到她。 “有一点。但你穿得更少吧……”方清月吸了吸鼻子,往他怀里缩,环住他劲瘦的腰。薄短袖、夏天的拖鞋,他还能再清凉点吗…… “方清月。”他抱着她没放。 “嗯?” “我怎么觉得你比上次见面更好看了。” “……我们上次见面是前天,严格来说四十八小时之前你才刚刚叫过我外公‘老袁’来着。” 他笑。“这不就叫一日三秋嘛。” “一日三秋怎么还不接我电话呢?”她把围巾解开,暖洋洋地绕到他脖子上,假装作势要勒住。 “快,坦白从宽。” 成辛以笑着任她勒。“坦白坦白,我跟老贺打游戏呢,刚才你不是说要开始帮忙准备年夜饭嘛,我以为你还要忙一会儿,就暂时没看手机,没听到,是我的错,我认罚,你想怎么勒、想勒多久都行。” 方清月挑挑眉。“我才不罚你呢,不仅不罚,我还带了你家‘老袁’亲手包的饺子给你。惭不惭愧?” “哇!” 他接过保温食盒,亲了亲她的额头,觉得唇下皮肤冰冰凉凉的,忙搂着她回屋里,边走边没正经地逗她。 “老袁对我这么好,实在无以为报,要不就……赶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大喜日子让我入赘给他当孙女婿吧?” “去你的……” “月月!” 娇滴滴的女声从客厅另一侧响起,方清月先是愣了愣,才抬头看过去。骆曦曦和贺暄坐在成辛以家客厅沙发上,一人拿着个游戏手柄,电视屏幕上亮着花花绿绿的影像,茶几上堆着满满当当的零食水果。 “哟!”贺暄伸长了脖子冲她喊,正赶上一阵鞭炮声,吞没了他的前半句。 “我说老成怎么打游戏状态这么好呢,原来是月姐驾到啊!月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班长。”方清月笑道。“曦曦新年快乐。” “月月新年快乐!”骆曦曦看起来很开心,笑着就要凑上来挽她。 但成辛以显然对这种有来有往的吉祥话没什么兴趣,他没理后者,只让方清月坐在沙发上,给她拿了饮料水果,然后开始回踹刚才踹过自己的人,毫不留情抢过手柄。 “你俩可以滚了。” “啥?” “有没有点眼力见儿啊你?”成辛以哧道。 “哎我说你丫还能再重色轻友一点吗?”贺暄愤然嚷道。 他神情坦然扬扬手。“能啊,出门前顺便把这些垃圾带走,我媳妇有洁癖。” “……我靠!”贺暄骂骂咧咧,骆曦曦也在一旁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第八十二章 第一个除夕(2) 第165章 ·第一个除夕(2) 院门关合的声音隐隐传来,两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终于消失。方清月把围巾从他脖子上摘下来,环顾客厅,又想起什么。 “但其实你不用让他们走的,反正我一会儿就要回家了,如果回去太晚外公要不高兴的。” “没事,我会准时送你回去的。而且是老贺嫌他家有带小孩的亲戚太吵,非得到这儿来打游戏,可不是我让他来的。”成辛以挪着往她身边蹭。 “不过你今年怎么不用守宵禁了呢?” “因为……你这几天把老爷子哄得还挺开心,所以就难得有了点特殊待遇吧。” 成辛以眯眼笑,脑袋凑过去想亲她,却被她按住。 “你把手机丢在这种犄角旮旯,还倒扣着放,难怪接不到我电话呢,还说不是故意的?”方清月撅起嘴巴,指向茶几下方。 成辛以一怔,也才看到自己的手机。 “怎么跑这儿来了,肯定是被贺暄那臭脚踢过来的。你是不知道那人打游戏有多赖,他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方清月看了看电视屏幕上暂停的游戏界面,笑笑。 “但还多亏了你们三家是邻居,不然我到了这边之后联系不上你,都找不准你家门牌号到底是多少。” “你有他俩的地址?” “高中同学录上有。” “辛苦了,我来给你揉揉捏捏。”他又黏黏糊糊过来抱她。 她被逗得直笑,年轻大男生身上刚沾染的寒冬气息已经在这几分钟里消失不见,再抱成一团时就已经暖得像个大火炉。她靠在他颈窝里取暖,轻轻戳了一会儿他手腕上微微凸起的圆形骨头,又问。 “不过你们三个人,两个手柄,怎么打游戏?” 成辛以摇摇头。“骆曦曦不是来打游戏的,她就是爱黏着老贺,老贺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从小就这样。” “……什么?”方清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怎么,在学校他俩不这样?” “完全不。”她斩钉截铁道,快速回忆了一番。“我从初中开始就跟他们俩同班,但一直到……大概是初二下学期吧,我才知道他们从小就认识,而且还是老邻居。他们两个平时都是各玩各的,上学放学也不会一起走。” “那可能是年纪大了害臊吧。”成辛以不甚在意耸耸肩。“不过我初中也经常去找贺暄打球,那会儿你怎么就不认识我呢?要是那个时候就认识,你说咱俩是不是就可以把进度赶早两年?” “不可能。我是绝对不会早恋的。” “没关系,我早熟,我来负责早恋就行了。假如我从初中就开始追你,满打满算追上个六年,等到你十八岁再答应我,不也挺好的。” 她扬起一双好看的眉,伸出纤细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好么?” “好啊,当然好,好得不得了。” 而且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成辛以甜滋滋地想着,把她的腰揽得更近了些,偏头吻上去。两人原本是并肩坐在沙发上,这样的姿势令她重心向后仰,又因为被勾着脖子,他的上半身朝沙发越陷越深,她的手指也在无意识间陷进短硬的头发,她回吻他,能感觉到那双滚烫手掌正隔着毛衣摸自己的腰,轻柔酥麻仿若触电,但很识礼数地没有伸进去。 明明穿得那样单薄,她却已经开始感到有更多热气从他身上冒出,令她也跟着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燥热感,仿佛正在蒸一场过分甜蜜的桑拿。 突然,毫无预兆地,烟花爆竹声暂歇,另一道不太明显的声音由门外传入两人耳中。 方清月回过神来,慌忙向外推他。 “……该不会是……” “不是。”成辛以依然抱着她没放,只动了动腿调整坐姿,头仍旧埋在她肩上,她的手心遇到他温度高得不可思议的耳朵。 “……不是什么?”她明明话还没说完呢。 “不是我爸妈回来,你放心,是贺暄。”他这才堪堪坐直,顺手拿过一旁的抱枕放到自己腿上挡住,又帮她理顺鬓角的碎发,声音比刚才沉了些。 “他翻我家院墙翻了十多年了,打小养成的陋习。” …… 果然,她就跟他这么并肩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等了不到半分钟,贺暄的脸鬼鬼祟祟出现在玄关,看起来是打了什么坏主意,还举着手机摆着准备偷拍的姿势,结果意外与两人对视,反而被吓得一怔,僵了几秒,才发出夸张又尴尬的笑声。 “……哈……哈哈哈月姐……那个……”他把手机背到身后,慢吞吞晃身出来。“我……我忘了那个……碟,对,我游戏碟忘拿了,哈哈哈哈……” 当着方清月的面,成辛以没直接骂粗口,只是翻着白眼砸了另一个抱枕过去,又动了动腿,拉她站起来。 “不用搭理他,走,带你去我卧室视察。” —— 成辛以卧室的布置比她想象中沉稳不少,跟他平日里吊儿郎当风风火火的闹腾样子不太相符,灰黑色调,风格简朴,反倒像是个老头子的房间。不过不叠被子、衣服乱丢、一垃圾桶气泡水易拉罐,加上最新款的游戏键盘和曲面显示屏,这几点还挺有“年轻”特征的。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书柜里满满当当的推理小说,目光很快被两套相同的书吸引住。 “怎么有两套《猎豹》啊?” “一套是用来集齐全系列的,另一套是同一套。” “什么同一套?” “因为当年有些人只看不买嘛,所以隔天我就去买回来了,作纪念。”成辛以伸手取下那一本,翻开扉页给她看,右下角是他写的是日期,也就是他第一次在书店见到她的次日,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方”字,看字迹也有些年头了。 她抿嘴笑。 两个人又腻歪着一起看了一会儿那本书,听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会儿原文,然后他准时准点送她回家。 除夕夜的末班公交车上只剩稀稀拉拉两三个乘客,值班司机勤勤恳恳站完最后一班岗。要坐好几站路,他们俩就坐到最后一排,方清月盯着斑驳陆离的车窗玻璃,静静望了半晌街边红红火火福泰吉祥的年味装饰,突然转过头来,被成辛以揣在口袋里取暖的手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成辛以原本正倾着身子,专注于玩她的头发,就见她转过来,瞳孔亮闪闪的,口袋里的那只手下意识想收紧,但她动作更快,小手像滑溜溜的小蛇,突然钻了出去。 “成辛以。” “怎么了?” 她先是往车厢前面看了看,似乎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然后才挪了挪身子面朝他,张开双手,眸子如星星海,娇滴滴地小声道。 “抱一下。” 她似乎越来越喜欢对他撒娇了,而他也越来越享受其中。成辛以的嘴角咧开来,双臂大开,把她一整个搂进怀里,下巴埋进她外套的毛毛领里,嗅着无花果和黑加仑甜甜香香的熟悉味道,感觉她茸茸的小脑袋在自己胸口蹭了蹭,耳边听到轻轻细细的声音,宛如呢喃。 “成辛以,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坦白。” “嗯?”他稍稍抬起脸,透过车窗玻璃能看到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旖旎温柔地缠在自己手臂上。 她又蹭了一下,转动脑袋枕在他的锁骨上,发丝也随着这个动作与男生手臂纠缠更甚,成辛以的脖子开始感应到她温热的呼吸。 有点痒,又有点酥酥麻麻的感觉。他悄悄动了动腿,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其实,我曾经跟你说过谎。” 她的声音很低,埋在两人厚外套之间,车轮与沥青地面摩擦生响,夜空中有绚烂烟火留下的杂音痕迹,但他还是能清清楚楚听到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那时的成辛以还不会意识到,那些字即将烙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久到如同松柏脂泪凝固后的琥珀。 “我不是从参加抗洪志愿之后才喜欢你的,在那之前很早很早,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了,但一直都没有跟你说。” “其实当时我犹豫了好久,好不容易有一次鼓起勇气想告诉你了,却正好遇到地铁站那件事,就又没有说,甚至那时候还故意撒谎说不喜欢你。” 公交车驶过坑洼路面,车身颠簸摇晃。成辛以顿了顿,继续抱着她没动。 “当时我怕你会觉得,我是因为你救了我一命才答应跟你在一起的,哪怕有那么一点可能性都不行。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理解爱情,但在我这儿,爱情应该是纯粹的,应该是不能掺杂任何一点其他东西的。我喜欢你,绝对不是因为你在别人眼里好不好看、厉不厉害、是不是让人有安全感、是不是招很多女孩子喜欢、或者是不是和我互补、合适等等那些干扰因素。爱情就是爱情,不是争抢来的,不是友情升级来的,也不是救命之恩转化来的。爱情本身既是结果,也是唯一的原因。” “所以,就算你救过我再多次,我也还是只喜欢你。” “我对你,永远都只有爱情这一种感觉。我……” 她被搂得太紧,直不起上身,抬高下巴也只能看到他硬硬的短发。 “……我表达清楚了么?” 但他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有些惴惴,不禁开始反思这段话会不会叫他心生怀疑,毕竟这个话题开启得有些突兀,即便她刻意在提到“招很多女孩子喜欢”、“不是争抢来的”的时候加快了点语速草草略过,他应该不会敏锐到把这两句当成重点吧?重点应该是她喜欢他呀对不对……她在跟他表白…… “……成辛以?”她又叫了他一声,手指抓住他腰上的衣服。 “嗯。”他终于应了,声音含含糊糊,毛领发出如海浪一般的低咛,紧接着,她的侧脸突然一热,仿佛一股陌生电流从后腰直直升上眉心。她全身发麻,慌忙挣扎了一下,想偏头躲过他的唇齿,可耳朵仍像被水母的湿润触角包裹住了一般,温热缱绻。 “……别……前面还……有人呢……” 她脸颊滚烫,乱七八糟地推,终于把水母推开,但依旧陷在温热的怀里。成辛以贴在被自己咬得红润的耳垂边上,轻轻笑。 “我也要坦白,方清月。我也对你说过谎。” “……什么?” “那次我说,即便是普通路人,我也会一样用尽全力去救,你不是特殊的那个。但其实我是在吹牛。我没救过别人,也没办法预判那种根本还没发生过的场景。最关键的一点,我不认为如果是救别人,事后我也会像救你一样后怕到腿软。” “因为你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比我原本想象得更重要。而我自己也是从那次开始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你重要到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承担不起一丁点儿风险。” 男生的声音从肩头传来低沉共鸣,方清月心里暖丝丝的,有点感动,扭过头轻轻戳他的下巴。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他直起身子想了想,笑眯眯抬手刮她的鼻尖。 “因为当时你也不诚实。” 她脸一红。“我……怎么不诚实了?我没有。” “难道不是么,你自己刚说的啊,明明已经喜欢我了又不承认。”成辛以盯着她的脸,笑容不减,缓慢眨眼。 “啊……哦。” “你想成什么了?” “没有,我……我差点忘记了。” 她脸一红,怕被看出端倪,便又钻进他怀里。 又一阵烟花升上夜空,车窗玻璃映出斑斓光彩,仿佛在两个人相拥的身影上洒下一朵又一朵的花雾。 第八十三章 防晒外套(1) 第166章 ·防晒外套(1) 早在四年制的毕业季夏天来临之前,骆曦曦和贺暄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友达以上”,正式开始谈恋爱了。他们俩也都在bj上学,只不过三所学校之间距离实在太远,公大门禁又极森严,所以四个人这四年里才没怎么聚过。不过等忙完了答辩,骆曦曦突然开始嚷嚷着要搞什么double date,专门拉了个微信群,说要四个人一起去看日出,地点也早选好了,是东郊一处着名的山谷湖景区。她兴致高,在群里刷屏安利,说那里一年中只有秋季赏枫很火爆,这个季节既能避开人流,又是个避暑胜地,还可以露营,而且山谷是东西夹角,看日出观感必定很绝。 成辛以没什么兴趣。大四一整年,他和方清月各自都有越来越多的实习和课题,能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而且法医专业本科是五年制,第四年和第五年交替这段时间是最忙的,他最近每次腾出时间去实验室接媳妇,她都总是一幅精疲力尽蔫蔫儿的模样,大概因为太累了,还不小心被解剖刀划伤过几次手指,把他心疼得不行。与其硬拉她出来约会,他宁愿让她多点时间在宿舍补眠。何况她那么怕晒,肯定也不愿意…… 然而…… “好。哪天去?” 刚换完班、坐在厢式监控车里记完实习日志的成辛以看着手机群里的新消息,默默张大了嘴巴。方清月居然答应了? 但她难得乐意出去玩,他自然乖乖配合,就忙不迭把露营装备都置办妥当了。只不过这四个人专业不同,时间不容易凑,来来回回商量了好几轮,又要看准天气预报确定是晴天,最终出行日期莫名其妙就定在了成辛以生日的前一天——六月十九号。 骆曦曦带了好些乱七八糟拍照的东西,加上贺暄又带上了吉他琴箱和音响,为了不挤得难受,两对情侣就各开了一辆车。 盛夏时分,山谷里郁郁葱葱,空气舒旷,两侧崖壁高峭,圆形湖水如一方剔透的玉石,清澈见底。天气晴朗却不闷热,午后阳光自峡谷之间洒下来,映得青翠灌木仿佛融化在了碧蓝水色之中,静静流淌。 湖岸边是大片宽敞的空地,刚开发不久的山谷湖景区营地就设在这里。要露营过夜的游客并不多,景区入口的值班室只有一对中年夫妇守夜,见到他们态度极为热情,还主动送了水果和防蚊水过来。 成辛以和贺暄手脚麻利地搭好帐篷,四人打了会儿牌,又吃了顿自力更生的野外烤肉,天色还早,骆曦曦就拉着方清月在周遭四处转悠,只留两个男生坐在帐篷口看球赛。 山谷夕照也很好看。方清月惬意地赏了会儿景,才发现骆曦曦正在看自己,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呀……”骆曦曦语气娇娇的,方清月每次听她这样说话都会想,哪会有男生能抵抗住这样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呢……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月月,我……新买了瓶香水。”骆曦曦挽着她手臂亲昵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方清月笑笑。“那今天怎么没喷呀?” “今天穿的感觉不太搭嘛,而且在野外玩,跑来跑去又要烧烤,烟熏火燎的,喷出来也都浪费了。但我又好想让你品鉴一下,下次跟贺暄约会再喷,所以这次就带过来了。你帮帮我嘛好不好?” 她们两个今天都不约而同穿了裙子,反正露营的重活儿也不会轮到她们,不必考虑行动方不方便。方清月不想晒到脸,穿的是牛仔短裙和长袖宽帽檐的浅灰色防晒外套,骆曦曦则是一条明亮鲜艳的黄色花朵连衣裙,一字领口,露着漂亮无暇的锁骨和肩颈线,画了淡妆,凸显五官精致,梳了蓬松的双股蝎子辫,人也像朵花一样亭亭玉立,可爱中又带着性感,看得贺暄一愣一愣、自从接到她开始就一直傻乎乎的。 “嗯……”方清月接过骆曦曦递来的试香纸,仔细嗅了会儿,又看看她的裙子。 “香根草、粉红胡椒、杜松,还有紫罗兰吧,这个很好闻啊。不过我倒觉得这种木质调跟今天的湖景很衬,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你喷哪种香水,班长都不可能会不喜欢的。” “哇!”骆曦曦拍手称赞。“我就知道月月在香水方面最厉害了,一闻一个准,可你平时自己怎么不用香水,你明明最喜欢这些了。” 方清月叹口气。“做法医这行不能用这些啊,我也没办法。” “哦,也是,太可惜了。” 两个女生又一起沿湖转了转,路过一条杂草丛生弯弯曲曲的隐蔽上山小径时,骆曦曦突然来了兴致。 她松开方清月,沿着逼仄小路往山上跑了几步。 “月月,我想拍点高难度的照片,你帮我叫一下贺暄呗?” 方清月下意识就想拦她。“小心点,别摔倒了,这些叶片还挺锋利的。” “没事的,我瘦,碰不到。这晚霞多好看呀,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地标呢,快点,不然一会儿晚霞都没有了!” 方清月转头看了看,两个男生正聚精会神盯着ipad屏幕,估计支持的球队不同,成辛以倒好整以暇笑眯眯喝着咖啡,贺暄却正在拍大腿,骂骂咧咧,似乎是主队好不容易进球又被判越位了。 她问道。“要不我给你拍?” “也行呀,那麻烦亲爱的啦!” 于是方清月掏出手机,弯腰拍了几张,但角度还是不够完美,骆曦曦就想着再往上走,她站在底下看得心惊胆战,急忙又叫住她。 “曦曦你等等,先别动。” 路势太陡太危险,万一摔倒,以她的力气根本护不住,只好还是转头叫了男生。 “班长!你过来一下!” 成辛以先抬起头来。 “怎么了?” 她懒得重复一遍,就指指骆曦曦,贺暄这才反应过来,举着平板电脑走过来。 “这里路太陡,你扶一下,别让她摔到了。” “哦,你咋还到这儿拍照……我给你拍啊。” “你不是在看球吗,月月心软,不想打扰你们呗。”骆曦曦撅嘴冲他撒娇。 贺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拉住她的手,向下跨了一步,用身子拦着防止她摔下去。 “你别挡到我镜头了。” “哎呀我的姑奶奶,安全第一好不好。” 成辛以也凑上前,看着方清月认认真真举着手机找角度的模样,觉得她笨得可爱,就倾身过去帮她。 “蹲着拍不就都入画了。” “但蹲着的话拍不到地标啊,曦曦想拍到那个。”她伸手指了一下。 “那就这样呗……” 他从后面扶着她的手臂,头搁在她肩膀后,帮她调整好角度。 骆曦曦很满意这几张照片,遥遥看过,甜甜地跟她道谢,又跟成辛以道谢。 “成辛以,你水平很好呀,真看不出来。” 成辛以挑挑眉,搂着方清月,凑近她耳朵。 “你要不要拍照?” “不用。” “我想给你拍。” “不用。” “为啥不用,方清月,你都不给我个表现的机会。” 他故意把气息全呼在她耳边,方清月实在忍不住,缩着脖子回身一巴掌按住他的脸。 “痒……” 他笑着旁若无人搂紧她的腰,反正贺暄和骆曦曦还在山崖上,估计也正腻歪着呢…… “那你让我给你拍。” “不要。” “来都来了,不拍照多可惜啊,要不拍合照也行?” “……不要……成辛以你别痒我……” …… “啊!” “呲啦——” “小心!” 第八十三章 防晒外套(2) 第167章 ·防晒外套(2) 成辛以和方清月闻声望去。 骆曦曦不知怎么,突然就摔了一跤,贺暄竟也没来得及护住她,就让她一屁股坐进了矮灌木里。 原本她是背对着山崖下摔倒的,整个人都被灌木挡住,山下的两人一时没看清情况,只看到贺暄凑过去想拉骆曦曦,突然脸色就变了变,一下子又站起身,扭过头背对着她,脸唰一下直红到耳朵根,一副束手无措的样子。 “没事儿吧?”方清月问道。 “老贺你干嘛呢,把她拉起来啊……”成辛以也完全不知道贺暄在扭捏个啥。 似乎是迟疑了一会儿,骆曦曦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有些尴尬地捂着裙子,慢慢挪了挪身子,拨开一点灌木。 方清月瞪大了眼睛。 还没顾上叫成辛以回避,后者倒是立马很自觉、也很无语地转了身,只用后脑勺对着事发现场。 大概是被锋利的叶片或者山石猛地划了一下,骆曦曦那条漂亮的碎花裙从一侧腰线直到右侧肋骨位置,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柔软的布料向两边垂开,她的裙子是露肩的,所以里面只贴了浅色胸贴,整片侧边上身登时几乎就没有遮挡了。 “你……” 方清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贺暄,想叫他脱了上衣帮骆曦曦挡一下,可这位假“浪荡公子哥儿”此时正手足无措站在骆曦曦身边,满脸通红,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似乎连扶她起一把都不敢。 ……这么怂的么…… 她没再多想,觉得帮骆曦曦遮羞最要紧,索性直接低头,把自己的防晒外套脱了下来,伸手给贺暄递过去。 “给她披上。” 成辛以本来是背对着山崖避嫌的,正皱眉默默嫌麻烦,却余光看到自己女朋友在脱衣服。她动作贼麻利,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拦,她竟就只剩一件贴身的黑色工装小背心了。 ……他有些黑脸。这种事情为啥要她来做? “贺暄你特么有病啊!”他终于没忍住在她面前爆粗口。 “……我……” 这会儿贺暄已经下意识接过了方清月的外套,刚扭扭捏捏要往骆曦曦身上披,就被成辛以骂了一句。他动作一顿,回头想申辩点什么,却又被大骂一句。 “滚!转过去!” 成辛以一把搂过自己女朋友的肩,用自己身子把她挡住,一边脱掉自己的t恤,不由分说给她套上。 “……你干什么……没关系啊,我这个……也不暴露吧……” 她扯着宽松领口低头瞅瞅里面的打底背心——肩带是宽的,领口也不是很低,就是露了点腰,后背开得低了点,但头发披着也都能挡得住。什么年代了,这衣服跟比基尼比起来,简直保守得不行。 而他呢……她皱眉看面前的男生。把自己的t恤脱给了她之后,他就剩了一件老头背心,她也就只有偶尔侦查班魔鬼集训时见过几次,肩颈和腰腹的肌肉线条流畅鲜明。她都不介意他这么性感的样子被见到,他小气个什么劲儿…… 但成辛以却还是很不高兴。她的打底背心这么紧身,胸腰曲线被包裹得格外玲珑,他自己都还没看过,凭啥让贺暄那个王八蛋看? 他搂着她想往回走,这时贺暄已经扶着骆曦曦慢慢走过来了。她忙拍开成辛以的手,上前去看骆曦曦的情况——那不堪一握的细腰上被划出了两道不短的口子,正隐隐渗出血珠来。 方清月自己体质娇气容易过敏,所以一直都有随身带着消毒酒精的习惯,便拉她进女生帐篷里,给她处理外伤。骆曦曦的表情有些奇异,似乎还没缓过来,凝滞着,看她的神态也很茫然,仿佛她脱衣服给自己穿这个举动,令她陷入了很深的迷思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方清月只当她吓到了,并没多想,处理好之后,两人出来,贺暄马上又凑上去。 “怎么样,没事吧?” “嗯,没事。” 骆曦曦侧头看了他一眼,略虚弱地笑了一下,苍白的脸转向成辛以。 “对不起哦,成辛以,都怪我,害月月没有衣服穿了。” 成辛以自顾自帮方清月整理东西,没抬头,扯扯嘴角,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没事儿,我脾气好,你替我去把贺暄眼珠子挖出来,就算扯平了。” 贺暄连忙大叫。“别别别,我自动瞎了好吧?月姐我错了,我就是个瞎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哈……” 方清月根本没介意,冲贺暄摆摆手,偷偷捏了捏成辛以手臂。 —— 这个有惊无险的插曲似乎浇灭了骆曦曦余下所有的游玩热情,在那之后即使贺暄费尽心思哄着逗着,她也一直兴趣缺缺。过了一会儿,突然又说脚疼,轻轻一碰脚踝,就疼得直咧嘴。 但方清月只带了消毒一类药,没带扭伤药,骆曦曦喊疼喊得厉害,躲得也紧,两眼泪汪汪的,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怜人,她也没办法检查伤势。 贺暄看不下去了。“哎哟,我带你去医院吧,这该不会是骨折了吧……” 成辛以站在一边,拿手机导了个航。 “出了山谷两公里就有家医院,去看看吧。” 骆曦曦水光盈盈地看看他,默默点了点头。 于是贺暄就背起她,拿了她的小包,准备出山谷去。方清月和成辛以跟着送到贺暄的车边,成辛以看了看天色,觉得有点晚,冲贺暄嘱咐了一句。 “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出去迎你。这边山路不好开,又没路灯,别硬走。” “行。” 骆曦曦坐在副驾驶,抬头望了他一眼,抿抿嘴,没说话。 —— 这会儿已经快七点了,天色彻底暗下来,大片血红泛紫的余霞遮住两边山头。两人目送着汽车尾气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周遭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偶尔传来的蝉鸣,单一枯燥地响一声,又停住,接着再响一声。 下午时还热热闹闹的湖岸边,这会儿突兀地只剩下两个人。成辛以转头看向她,下一秒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不由愣了愣,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真特么怂。 他故作镇定牵起她往回走,目光谨慎十足地不往她身上瞟。因为穿着他的宽大t恤,下摆遮住了牛仔裙,就令她看上去有点像是……像是只穿了他一件t恤。很莫名其妙的感觉,明明现在能遮住她大腿的布料其实比白天时还要更多,明明她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穿短裙,他也不是从没见过她那一双纤长的腿和白皙的膝窝,但偏就不知怎么回事……他把她柔软的手指默默收紧了些,感觉到自己正在无声吞咽口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变态。 一时没有人说话。 湖岸边的芦苇丛在夏日晚风中发出簌簌低鸣,一只野生水鸭抖动羽毛,把白色的头扎进湖水里。两个人安安静静走回帐篷前,野餐桌周围一片凌乱,还没来得及收拾。方清月刚想上手,就被他按坐在折叠椅里。 “我来就行了。” 成辛以大手大脚把垃圾都收进一个袋子里,系好口,拿到车边去,准备明天带下山。 方清月静静地看他忙活的身影,刚刚被骆曦曦摔倒带来的一点点压抑心情稍稍退去了些。 等他忙活完了坐下,她便把湿纸巾递过去,给他擦汗。 之后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第八十四章 纸老虎(1) 第168章 ·纸老虎(1) 那只自顾自凫水的野鸭子毫无征兆地从芦苇荡里扑棱出来,身影闪过之处,激起一大片水花,方清月偏头看去,正巧这时成辛以重新站起来。 “怎么了?”她问。 “我……去拿毯子,很快回来。”但这会儿成辛以的目光好像不太情愿落到她身上似的,她目送着他大步跨回男生帐篷的背影,咬着嘴唇没说话。等他很快再出来时,手里果然多了条警校发的黑色毛毯。 “你盖着点,别着凉了。” “……” 方清月默默低下头,看着那条秋冬季节才用得上的厚毛毯被盖在自己露在外面的大腿上,不知道为什么,嫌热拒绝的话自动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她也有点不明白这种突然就诡异起来的氛围是怎么一回事。算起来,他俩谈恋爱都一年半了,抱过也亲过,单独约会无数次,还去过彼此的家里。甚至严格来说,其实早在谈恋爱之前他们两个就“抱”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大二寒假地铁站遇险、他扑过来救她的时候,另一次是大三上学期洪灾现场那个脏兮兮的重逢拥抱,还有确立关系当天被他堵在实验室的那次,也算是个拥抱吧……她自觉不是个过于保守老派的人,何况其实他们现在只是平平常常坐在一起而已,还没抱也还没亲,怎么莫名其妙就变尴尬了呢…… 等等,什么叫“还没抱”、“还没亲”,怎么好像她就非常笃定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抱会亲一样。 小腿有点痒,她低头一看,是只小青蛙,正趴在垂落一角的毯子底下一鼓一鼓地蹭,似乎想要从她腿边跳过去。 她皱眉收腿,提起毛毯躲了一下,而成辛以这时似乎正要伸手给她整理毯子,她一躲,毯子边角离开原本的位置,他的指尖就突然毫无阻隔地摸上了她膝窝。 …… 她怔了一下,回头看他,莫名觉得有点热。脸也热,身上也有一点点……尤其是被他摸到的地方…… 而他似乎也在发呆,眼睛在看自己的手,没第一时间收回去。 …… 青蛙从腿边跳走,方清月定定神,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不知缘由的僵硬,成辛以倒是回过神来了,收回手,应该也是想打破尴尬,轻轻咳了一声,随便找了个话题。 “……你……渴么?” 她忙不迭点点头,是有点口干。 成辛以拿了水拧开递给她,等她喝完,又拿过来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接着,又是一片奇妙的寂静。 刚才他不是在看球赛么,不用继续看下去了么?她默默想着,正想开口,又听他道。 “方清月……你……想……听歌么?” “嗯……”贺暄带来的吉他还躺在那片草地上,刚才贺暄显摆的时候,还嚷着让他也弹来着,但他很嫌弃地摇头拒绝,方清月还以为他是不会弹。 但这会儿调音的架势倒挺专业。 调完抬头,见她颇有兴趣地在瞧,他似乎讪了讪,摸了摸耳朵,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我很久没弹了,你别抱太大期待。而且我一共就只会两首,一首a、一首b,你任选一个吧。” 她抿嘴轻轻笑。 “不能先a后b、两首都听么?” “也行啊。”他挠挠头,跷起腿放好吉他,极罕见地有几分憨,清了清嗓子。就在方清月以为他要像贺暄下午时那样开始边弹边唱一些流行歌时,从那双被许多女孩子发花痴的好看的手指底下传出的却是纯粹的指弹。 开头先是空灵的泛音,但旋律清清楚楚,既简单又好听。 羽、徴、角、商、宫。 是《沧海一声笑》。 她露出笑容来,上身倾过去,手肘拄着膝盖,下巴压在掌心里,静静地听。泛音四个小节过后,就变成了重叠的音,宽厚,明亮,在这样渐入沉暮的紫黑色夜晚,有远处此起彼伏的青翠山脊为幕,时而响起的蝉泣蛙鸣做和声,竟然生出了一番极别致的畅意抒怀的味道。 夏夜凉爽,可大概平时确实弹得少,他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唇线抿着,专注得不得了。一曲弹完,甚至还出了点汗,额头在营地灯的晃映下,闪着点点晶莹。她笑眯眯拍手鼓掌,又伸手给他擦汗。 “真好听。” “还有一首。”被她夸完,他却好似比刚才还紧张了,又摸了一把耳朵,犹豫片刻。 “这个倒是练了有段时间,但最近太忙了,可能有点手生。” 他咬着嘴唇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谱子,然后还有模有样地去拿了贺暄的调音器。 —— 月亮升起来了。 夜空朗澈,一丝云都没有。好似在他弹出前三个音符时,连蛙鸣蝉音都统统肃静了下来,因此她也几乎是在前三个音符响起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那首歌。 是她当年与他遥遥对视着唱卡壳、后来又被他把三行歌词写在天台雪地上的那首情歌——《涟漪》。 方清月笑容更深,眼睛一瞬不眨望着他聚精会神的脸,听着熟悉的歌曲旋律,脑海中回忆起三年前那场热烈莽撞的大吼式表白。三年后的成辛以在面貌上并没有太多变化,同一个方向的侧脸,与她大一寒假回家的高铁上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一样精致,棱角分明,轮廓出众。但头发更短了些,加上只穿了黑色老头背心,手臂和肩颈的线条格外显眼,以前她怎么没注意到呢,他的肌肉线条这么好看…… 又到了那三行歌词—— 静默亦似歌,那感觉像诗,甜蜜是眼中的……她抬眼望他,正好他也自吉他上方看过来,对视之间,她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地快了几分,乱了原本的节奏。 然而他就像是故意的,弹完相同的这三句之后,他竟也停下了,就像当年她唱到一半一样。 最后一个音符的余蕴在湖岸周围缓缓漾开,真仿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好听么?”他一脸正经地问。 方清月捂住脸,有点羞,但还是坦诚回答。“好听。” 他便也笑了。 “不过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在那次之前就听过这首歌么?” 音乐减轻了两人间的诡异局促,她甚至还在听的过程中挪着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了一点,他也恢复自然,放下琴,开始逗她。 “那次是第一次听。” “那你怎么当时就能……你当时明明没看大屏幕上的歌词啊?” “方清月,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听歌识曲’,而且,这首歌前后两段歌词是一样的,你在唱第一段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门外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哦……”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比那个时候更喜欢我了?” “哪有,那时候我才没喜欢你呢。” “是嘛……”他嬉皮笑脸凑近她。“真的没有?” 她也笑着按住他的脸。 “对呀,你那个时候那么吵,我才不喜欢呢。” “那是从什么时候?” “什么从什么时候?” “装傻是不是。” “……没有……那个,日久生情懂不懂,没有具体的某一个时间点,你以为谁都像你啊……” “真的?” “真……成辛以,你别痒我……” …… 两个人嘻闹了一会儿,她有点嫌热。这条警员专用毯质量实在是忒好,也忒厚实,又宽又大,捂得她发闷。可又说不上为什么,跟他黏黏糊糊紧挨着坐,腿隔着毯子与他的腿相碰在一起,她就有点不好意思把毯子拿开。 默默捂了一会儿,她才隐隐发觉不只是腿上毛毯散发出的热气,还有他身上。她伸手摸了摸。 “现在是夏天欸,你身上为什么还像个大火炉似的?” “阳气重吧,不像你,一到秋冬手就冰凉。” 她把下巴搁在他锁骨上,偏头看了眼时间。 “他们俩还没消息吗?” 成辛以扫了一眼微信,群里和贺暄的聊天框都安安静静的。 “没有。” “他们出发也有段时间了,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啊?也不知道曦曦的脚到底怎么样了。” 成辛以皱眉。 “两个成年人在一块能出什么事儿,放心吧,谁让她自己非要去那种危险地方拍照的。” 方清月趴在他身上没动,也没马上回答,似乎是认真在想什么。成辛以亲了亲她的脸。 “怎么了?” “嗯……我还在想刚才,班长看到曦曦摔倒之后的反应。” “想那傻子干啥。”成辛以哧了一声。 一想到她穿着性感小背心的样子被贺暄那王八蛋看到了,他就忿忿不爽,咬牙切齿。 她吃吃笑,戳了一下他的腰。“成辛以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儿行不行,都什么年代了。” “这不是小心眼的问题,我就是嫌他二百五。老贺一男的,又是骆曦曦男朋友,当时就站她旁边,怎么说也不该让你脱衣服啊……” 方清月琢磨了一会儿。 “不过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就愣在那里了,连看都不敢看。班长以前也没这么怂吧,他高中那时候明明很会的啊。” “你怎么知道?” “以前他撩隔壁班的女生,曾经被我撞见过,就在我们学校教学楼天台上,那里平时人少,我偶尔会逃晚自习去那边看小说。有一次就见到他在那里椅咚那个女生,反正特别有经验的样子,跟今天完全不一样,简直像变了个人。” “什么咚?” “椅咚,就是天台那边当时放了几张旧的桌椅板凳,他就把那个女生……呃,就这样……” 大概是只凭语言形容不好那种姿势,她索性前倾身子,一只手揪住毛毯围在腰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按在他所坐的折叠椅背上,然后眨眨眼,由上至下向他凑近。 “……就像这样。” 成辛以咧嘴笑起来,仰头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和长长的睫毛。然而还没等他享受够,她就重新站直了。 “对吧,是不是跟今天判若两人?” “嗯,确实有点。” 但成辛以也没细想,只顾着把她又揽过来抱,一手绞着她的头发玩。营地灯一晃一晃的,在宁静的夜幕中闪出金色光晕。她今天没带框架眼镜,小脸半倚在他肩上,刚才被他痒了几下,惹得粉扑扑的。t恤穿到她身上之后变得异常宽大,这个姿势抱着她,从他的角度便能看到白皙流畅的锁骨线条,还有隐隐露出一点点的黑色肩带。 他的手沿着她长长的卷发一路向下滑,指尖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落在那扇锁骨上,只差一寸时,她倏地动了动,抬手毫不自知地揉了揉眼睛。 他忙收回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八十四章 纸老虎(2) 第169章 ·纸老虎(2) 夜渐渐深下来,山谷中泛起潮湿阴凉的气息。两个小时之后,方清月挂断电话,看看一旁正替贺暄把吉他收进帐篷防湿的成辛以,无声叹了口气。 “他俩不回来了?”成辛以走过来。 “嗯,曦曦说她脚疼得厉害,而且医院还要排很久的队,等排到了再看完诊,时间就太晚了,所以贺暄干脆就订了晚上的床位,明早再回来。” “行吧,要不要吃点水果。”他想把洗好的提子拿出来给她,但方清月摆手拒绝了。 “不吃了,太晚了,我……我还是去洗漱吧。” 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之后终究还是把碍事挡腿的毛毯拿开,放到椅子上了,余光感觉到成辛以正巧在下一秒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神情倒不见太异。 等她去女生帐篷取了洗漱用品,又出来绕到山谷后面工作人员搭起的简易流动水台处洗好,再一转头,不禁有点想笑。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啊?” 这么手长脚长一个大高个子,却在她来来回回洗漱的整个过程中就一直像只温顺的长毛大狗狗一样跟着她,一言不发,还有点奶乖奶乖的。 “保护你啊。”他扬扬头。 “这里虽然是正经景区,但毕竟也只是个山头,不安全。” ……哪有那么夸张,她扭头看看两顶帐篷和洗漱台之间不超过二十米的距离,想了想,抱起手臂挪了挪脚。 “那换你洗漱吧,我保护你。” 成辛以笑出声来。 “好啊。” —— 但两人都洗完漱、回到帐篷口坐下之后,气氛似乎隐隐约约又恢复了刚才的微妙诡异。如果是四个人的露营夜,其实这会儿大家凑在一起聊天或者玩桌游,消磨起时间来应该蛮轻松的,可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就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太早了,她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做。方清月拄着下巴,状似随意望了一眼山谷入口的方向,值班室亮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估计是那对中年夫妇在看电视。正想着,又听到成辛以在一旁开口。 “方清月。”他的声音格外沉。 “嗯?”她转过头,正看到他的指尖在折叠椅的扶手上缓缓叩着,俨然已经是接近十年后心思深沉的刑警队长的习惯动作之一,但那时的方清月还并不经常见到,起初也没觉得异常。 成辛以注视着闪烁跳跃的露营灯,暗暗紧了紧后槽牙,在最后一次轻叩之后佯装淡定开口。 “今天晚上你得跟我一起睡。” “……什……什么?”方清月吃了一惊。 他没转头,侧脸沉静如山,她甚至能看到他瞳孔中影影绰绰的灯影,仿佛撞碎了宇宙边缘的零落星光。 “不安全。”那星光突然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她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毕竟是座人烟稀少的山,就算帐篷有锁可以从里面锁住,也绝不是万无一失。可是……也不是非要跟他一起睡吧……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保证安全的…… “……没关系吧,两顶帐篷离得这么近,真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成辛以又开始淡定叩击椅背,依然没看她,眼中只盛着摇晃夜色。 “要不然我就只能在你帐篷外面蹲守一晚上了。倒不算什么难事,反正我最近经常熬大夜值班,习惯了,也不会太辛苦。” ……这莫名其妙的以退为进是怎么回事? 方清月怔怔盯着他,视线从笔挺鼻梁转移到他的耳朵上缘,察觉出什么,转而低头抿起嘴角。 二十岁出头的成辛以已经开始有了一点点日后刑警队长果决凌厉的雏型,有意识板着脸不笑时轮廓格外坚朗,言语精简,却隐隐透着强硬,在关键的人身安全问题上,主意硬得很,坚决不会让步。可有一点——是十年后的成熟老男人早就不会再有的——邀她同睡时强装镇定但却无声无息红到爆炸的耳根。 她回忆起之前偶尔几次亲热到两人都微微动情时他始终停留在她衣服外面、从没试图伸进去过的手,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拘束过度。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她认识他以来,成辛以一直都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不管言谈还是举止,恋爱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越过界,甚至有天晚上,因为陪外公下棋遇上雷暴台风走不了,为安全起见,外公要他在客房留宿一晚,之后自己回房休息了,他就站在她卧室门口陪她小声聊了好久的天,即便后来她觉得开着门没关系,可以让他进来小坐几分钟,他都还是始终规规矩矩负着手靠在门边,一步也没有向里迈。 想到这儿,方清月平静点了点头。 “好。” 但这次他似乎卡了下壳,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终于转头看过来。她挑挑眉,站起来。 “我去拿睡袋。” “……呃,我帮你。” —— 男生帐篷里东西不多,但堆得乱糟糟的。成辛以先钻进去,把贺暄的书包睡袋等等一股脑丢进了女生帐篷,才敞开门让她进,又接过她的睡袋帮她铺。 空间还挺大的,她站在门边打量一圈。这两个男生都是高个子,所以买的最大号床垫,并排放着,旁边竖着一架贺暄从宿舍带过来的立式风扇。 反正凌晨四点就要起来看日出,而且还要等到零点给他生日惊喜,她看看表,算了算时间,发现总共也没几个小时可以睡觉,就拿了本打发时间的小说,低头走过去。帐篷里比外面闷一点,她还捧着他那条毛毯挡腿,所以放好东西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想开风扇。 但第一下没成功。 这架风扇似乎有点旧了,反应迟钝。她又凑近了些,重复按了几下,却一不小心调成了最大风量。 “呼——” “……啊……” 人造风又急又大,毫无铺垫扑面而来,带着灰尘四散的味道。她被迷了眼睛,整个人猝不及防向后躲,结果不小心被怀里的毛毯绊了脚,一个趔趄摔坐到了地上,头发吹得乱蓬蓬不说,那条又大又厚的毛毯一时竟也被吹起来,就像长了触手的怪物,整个罩在她身上头上,缠得乱七八糟。 于是成辛以一转过来,看到的就是她罕有的狼狈凌乱模样,蹙眉闭眼,温润长发糊了满脸,手脚都被裹在毯子里。他忍不住低眉笑,想扶她,而她这时正气急败坏要从毯子里挣扎着抬高双臂要爬出来,毛毯上的细粒绒绒起了静电,黏在了衣服上,连带宽大t恤一起被向上扯,不经意间露出里面的小背心,而两个人的动势又恰好双向相遇,他伸出去的手比脑子快。 她的脸唰一下子红了起来,连同着耳朵甚至卧蚕都一并,仿若日落前洒满天际的醉色晚霞。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也迅速升高温度,手用尽所能达成的最快速度往回收,可大概是两个人反射弧实在太接近了,这时正赶上她像只小松鼠一样猛地向另一端躲,但她动作太惊慌,毛毯又太大,就像存了心要惹恼人似的,竟把他那只本想收回的手糊里糊涂跟着裹进了毯子里头。 “……啊!成辛以你故意的!” 亏她上一秒还觉得他守分寸。气得她直想踢他,可要抬腿就会后移身体重心,毛毯只会裹着两个人一起往后倒,成辛以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及时扯住毯子。 “别动!” …… 恢复理智的成辛以动作很快,屏住呼吸,对付凌乱毛毯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但她并不十分确定抖的是他还是自己——不多时就解开了缠成一团的毯子。手脚得了解脱,她马上把罪魁祸首丢到了床垫最里边,也顾不上理顺一团乱的头发了,好似个愤怒炸毛的小刺猬,缩在帐篷角落里闷不吭声瞪着他。 成辛以用力绷住表情。 原本对他而言,即便隔着一层衣服,毕竟也是头一回,还是这么意外的情境下,确实是有点尴尬的。可那种尴尬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了——怎么会这样,他默默把刚做过“坏事”的掌心背到身后……她可是方清月啊,虽然平时呆呆冷冷跟个小尼姑似的,可是于公,她这几年写过好几篇研究某些特殊癖好临床形态的学术论文,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措辞用语直白精确,见不着半点儿避讳;于私,联系方式是她先要的,初吻是她主动的,平时在无人处单独约会时她也常常主动要抱要亲,向来都是大大方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朴素又狼狈的害羞是在她脸上出现过最少的表情之一了。 转念想到什么,他去自己书包里拿出个笔记本,撕了张白纸下来。 “方清月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折个纸哄哄你,好不好?” “……折纸?” 她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一头雾水,但根本也没心思去细问。其实她能隐隐意识到一点,真正原因是他的手被紧紧束进毯子里、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出去那一瞬间、从她的尾椎骨倏然升起的感觉,那种连同所有脚趾都骤地发麻的隐晦感觉。最可怕的是,她竟然发觉自己并不反感这种陌生的身体变化,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恼羞成怒原来是这种心情,她总算实打实能体会得到。 白纸很快在成辛以的十指之间变成立体形状,她缩着脚趾缓了会儿,理好短裙边缘,用手压着以防走光,看不太出他折的是什么古怪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好似像尖耳朵的猫,又像狗熊的头。 “嗯……”他挪动膝盖,半跪在她面前,把折纸竖过来好让她看得更清楚,然后左手举起,在那动物额头上比划了个“王”字,正襟道。 “这是你。” “……我?” “纸老虎。” 第八十五章 迟到的赌约(1) 第170章 ·迟到的赌约(1) 方清月理所当然又恼了。 毕竟那个年代的成辛以几乎从来没有像这样恶作剧般招惹过她,尤其还是在她本就羞得不行的时候,他一向只哄,什么时候变本加厉欺负过她。她反应过来,又羞又气,随手拿过书就要丢他,被他嬉皮笑脸躲过之后,又费力从床垫上爬起来要出帐篷。他抬手去拦,她挣不开,就想打他,可力气太过悬殊,反作用力与地心引力作媒,脚下一滑,双膝就失去重心,跪到了他腿上。 电风扇呼呼吹着最大的风,他手一拢,她就跌进他怀里,不及膝的牛仔短裙卡在他的小腹,他仰起脖子,亲上去。 起初是想躲的,不只是因为刚被揩了油害羞。毕竟这深山老林黑灯瞎火,容易出事。可他动作太温柔,也太了解她喜欢什么,这种无法抗拒的力道和节奏,让她渐渐开始使不出力气推他。何况这几个月来两个人一个实习一个做课题都忙得不行,上次单独约会已经隔了好久,她也有点想他,于是双手扶住他的肩,乖顺地垂着头慢慢回应,甚至因为残留未褪的一点羞恼,还微微用力咬了他一下。 一时被遗忘的是短裙。 几分钟后。她突然回过神来,意识猛地浮出海面,手指慌忙扣住横向的坚硬骨头,是他的锁骨,可他还在下意识想压下她的手,她又急急忙忙叫了声,出口才发觉自己声线沙哑得奇怪。 “不行,没有,不行。” 成辛以停下不动了。 呼吸的频率令她回想起某一年的校运会,她曾经在他跑完短跑比赛之后听过到,但当时那种声音并不会叫她耳朵又痒又麻。目之所及只有黑色背心领口和醒目锁骨,她动了动,他却突然翻转手腕,蒙住了她的眼睛。 一片漆黑。 “成辛以?” “别叫我名字。” 嗓音比她更哑,极罕见地有点凶。就这样过了好半晌,才在她耳边低低问了一声。 “如果有呢?” “有什么?” 他没再说话。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眨眨眼,理智跟上,突然觉得更胸闷,像除了他之外还多了块大石头一并压着她。她用力推开他,坐起来,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裙子,一脸严肃。 “你为什么会有?” 成辛以倒是很从容,似乎完全没觉得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有什么不妥。 “我就是有啊。” 什么叫“我就是有”,他怎么还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她卯足了劲儿,把手边的毛毯一整团砸过去,却被他面不改色接住,盖在腿上挡住。 “你哪里来的这种东西,还是说,你,你常用到?”她听到自己质问。 他失笑。“除了你我还能跟谁用?” “成辛以!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他笑眯眯睨她。“你在气什么啊?明明自己忘了,还往我头上扣帽子。” “我忘什么了,你少强词夺理了!” 她又想丢自己的枕头砸他,刚摸到枕头边角,他突然凑过来,按住她的手,神色微动,胳膊从她脑后绕过来,严严实实蒙上她的眼睛。 “干什么!” 黑暗中能感觉到他面对着她直起了上身,好像要往前去拿什么,带着她也一并向同一个方向倾。她想挣开他的手,他就轻哼了一句,声音从她头顶高处传来。 “别乱动,怎么,你想看?” “看什么?”她忿忿囔道。 “你说呢。” “你混蛋!” 她反应过来,两人一坐一站,她被蒙上的眼睛差不多正好对着他的小腹,或者他再起来得高一点,那就是——她炸毛大叫。 好在这种姿势没持续几秒,他很快又坐下,似乎是拽了什么过来。 眼睛被放开,是他的书包。成辛以在包里掏了一会儿,竟然真从角落里摸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崭新没拆过封的,一盒三支。 方清月瞪大眼睛,更气了。 “你,你是预谋犯罪?” 他眯起眼睛,唇边仍挂着笑意。 “你什么记性啊,方清月,看清楚,这是上次情人节逛街抓娃娃那店里赠的,上面还有logo呢。冤枉人还能一脸正义,就好像你当时不在场似的。” 她皱眉回忆半晌,又拿过小盒子看到商场logo,总算想起来了。 是今年情人节,被他磨去逛街,逛累之后又被他拉到隔壁游戏城去看他投篮耍帅,原本她无聊犯困,可突然看到抓娃娃机里有一款乌龟玩偶,还挺萌的,就去抓。结果抓了半天没抓到,换成辛以来,像偶像剧剧情一样,他一次就抓上来了,还引得旁边几个初中女生投来星星眼低声尖叫。然后他们拿了娃娃要走,门口的工作人员却说当天有特殊活动,抓到娃娃的情侣会再免费赠送一盒节日“必需品”。 当时她没反应过来那小盒子是什么,但幸好一向嘴慢,还没问出口,脑子就先反应过来了。有点羞耻,强装着淡定见过世面的样子,嘴边的问句一个紧急转弯咽回肚子里,连忙挣开他的手溜了。 但他接了。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只知道他好像是接了,还顺手揣进了书包里。 后来他没再说什么,她也就稀里糊涂忘记了,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你一直装在包里干什么?” “不然放哪儿?我要是偷偷用掉了你才应该生气吧?”成辛以双手向后拄着床垫,书包还搭在大腿上盖着。 “你敢!”她眼看又要发作。 他嬉皮笑脸凑过来抱她。 “放一百个心,这种东西我永远绝对不会跟其他任何人用。” “你少贫嘴。”她一本正经推他的胳膊,但已经没再用上全部力气。 “这个我没收了。” 成辛以没说什么,老老实实看着她把蓝色小盒子随手塞进了旁边放睡衣的包里,还谨慎地拉严了拉链。等她做完这些转回来,他才眨眨眼,若无其事问。 “方清月,双重否定等于肯定么?” “等于啊,怎么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他摸了摸耳朵,手肘垫在书包上,凝神望着她。 “所以,‘没有,不行’就等于‘有,行’,对吧?” 大概是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点逻辑错误都没有,于是她一个没忍住,差点笑了场。 “不是。”她一板一眼解释。 “‘有’是‘行’的必要不充分条件,‘行’的前提是一定要‘有’,但‘有’不一定‘行’。” 他耸耸肩,长叹口气,四肢舒展在床垫上仰躺下来,但眼睛还是湛湛盯着她,嘟囔了一句。 “骗子。” 第八十五章 迟到的赌约(2) 第171章 ·迟到的赌约(2) 她努力绷着脸,坏心思地把枕头捂到他脸上,然后捞起他的右手腕找表盘,转移话题。 “让我看看,几点了?怎么……怎么才十一点零五分啊,你的表是不是慢了?” 成辛以在枕头底下笑出声来,一动不动任她摆弄着,口中哼道。 “是啊,怎么才零五分,害你还得绞尽脑汁再转移五十五分钟的话题,好漫长啊。” ……今天晚上他可真坏,就像个恶作剧上瘾的浑小子一样总是逗她惹她,变了变了,本性流露了,她毫不自知地顶着大预言家牌默默腹诽,索性又捶了一下枕头,然后直接把他手上戴了整整一年的锈戒指摘了下来。 “嗯?” 成辛以拿开枕头看,但她已经把戒指藏进了某一只手心里,然后两只手握拳,跪坐在他面前,手背平举。 “成辛以,你来猜猜看戒指在哪只手里?如果猜对了,等一下你就有两份礼物。” “什么礼物?”他明知故问。 “当然是生日礼物了。” 他侧了身子拄着脑袋,歪头看她白白嫩嫩的手。 “那如果我猜错了,第二份礼物你打算怎么处置?” “就不给你了呗,留到明年看我心情再定。” “这个。”他抬手一整个包住她的左手,拇指使坏地轻轻挠她的手腕。 方清月被痒得忍不住笑,乖乖被他打开手心,黑历史赫然躺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的?” “我神通广大啊。” “可是时间还没到呢,要再等一会儿……哎你干嘛?” 手被握着,他一扯,她就被拉进了他怀里,成辛以就着侧躺的姿势直接搂住她,低头趴在她颈侧不动了。 “不是还没到时间么,躺会儿。” 带着他独特气息的呼吸染在她脖子上,又酥又麻,何况那里在几分钟前还被他亲过。她有点羞,扭着身子想挣脱,但蚍蜉撼树,反而被他反剪双手,隔着t恤轻轻咬了一下肩。 “别动,给我抱一会儿。” “不给。”她被迫束着手躺在他身边,只能气呼呼地抬头反咬一口他的耳朵。“是你先不规矩的。” 成辛以“嘶”了一声,抱得更紧。 “我多规矩啊,哪里不规矩?” “……”她翻了个白眼没答。难道几分钟前一边亲一边把手往她短裙里伸、后来还把压在垫子上的那些举动算得上规矩吗? “嗯?”他的声音埋在她颈窝里闷闷的。 “懒得理你……” “规矩的时候不理我,不规矩就理了?”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地挠她的腰。 “……你别胡闹……成辛以!” …… 两个人就这么闹来闹去腻歪了一会儿,他乖乖停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呢喃。 “方清月。” “嗯?”她被招惹得脸红红的。 “你知不知道,过了今晚十二点之后,还会有一个变化?” “什么?”她躺在他手臂上仰脸问。 成辛以低头,笑吟吟用鼻尖去蹭她的,她甚至能看到他眼中有个小小的自己。 “从法律角度讲,过了十二点、满了二十二周岁,我就可以娶你了。”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他眸子里闪烁了一下,心跳很突兀地漏了一拍,偏离了原本的节奏轨道。 他继续放低声音叫她,像滑过羽毛轻吟的低音提琴。 “方清月。” 她望着他没答,只听到他问。 “你想不想嫁给我?” 想不想?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这一刻,她居然没觉得自己不想。她怎么会是这样一点一点被他间接引导着才开始更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的呢? 愣了一会儿,她抿嘴笑,学着他,也蒙住那双亮晶晶到仿佛能把她吸进去的眼睛。 “你就打算这样求婚敷衍我?” 成辛以咧开嘴,拿开她小小的手。 “不是正式作战,只是先锋哨先探探情势。” “那探回来的情势如何?” “嗯,我方局面一片大好。” “……去你的……” 又厮磨片刻,她心里惦记着要提前准备惊喜,就坚决不再躺了,手脚并用从他身上爬起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去给你拿礼物。” “去哪里拿?” “外面。”她扭头叮嘱。“你不准提前跑出来偷看,我准备好会叫你的。” “这么晚了,外面黑灯瞎火的,我还是陪你去吧。” “不行,你就待在这儿,我很快,五分钟。” —— 被心爱的人花足心思准备惊喜礼物当然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成辛以绝对是开心的。可天色太晚了,这里又是个安全系数不高的山区,他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左思右想始终有些不踏实,还是想出去看看。 但刚拉开帐篷门,手机就响了。 “成辛以,你可以出来了。” —— 湖面倒映着粼粼波影,银色月光倾斜整片苇丛。那道熟悉的纤瘦身影正站在湖岸前的空地上远远冲他招手,另只手负在背后,身边隐隐约约放了一排木箱子似的东西,接近她膝盖的高度,但被她贴住了箱外面的字,看不清是什么。 她又变美了,这是他走近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即便两个人刚刚还亲热过,可此刻她盈盈站在月光里等他,就偏还是能美到让他濒临窒息,甚至想叫她名字都有些叫不出口。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笑眯眯抬起头。 “成辛以。” “……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发痒,很没出息地吞咽口水。 她用他最熟悉的细柔声线缓缓开口。 “你还记得么,大一寒假我答应过你要看爱情电影的那个赌约,可是后来那场电影没看完,严格来说,其实我总还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守信。” 成辛以抿起嘴角。 “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我想……虽然有点迟了,但我想把前面的那个补给你,就是当时你提出的第一个、但我没同意的那个要求。” 秒针划过。 “成辛以,生日快乐。” —— 他看到她露出笑容,另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不是朝向他,而是朝向身边的箱子,她的手里握着什么——长长的一根点火器,她仿佛是对着那箱子施了某种火焰的美丽魔法——下一秒,成辛以的眼前似乎瞬间开出了无数绚烂的花朵,一整排烟花齐齐直升上天际,金银色火花迸发四射,映得整片夜幕灿灿生辉,纵情闪亮着,如同耀眼密集的细小星球,在她身边、在他眼底,开出一整个明亮闪耀的宇宙。 她就在这片烟花宇宙中扬眉展颜,笑着望向他。 成辛以呆住了。 烟花怎么会这样美,而她的脸,又怎么会,竟然比烟花还要美,美得令他心脏狂跳,救命,他怎么会这么爱她。他不受控制地握紧她的手,感觉自己的指尖竟然在发抖。烟花明媚跳跃,她笑着扑进他怀里,好似也有点紧张,眸子里盛满花火,手指和腰肢柔软如水,发丝跳着舞。 “成辛以,生日快乐。” 她又轻声说了一遍,他迎着烟花,听到自己胸腔里轰鸣的振动。 烟花盛放又散落,漫天纷飞,犹如金色的细雪,无穷无尽。成辛以收紧手臂抱着她,就如同真的抱住了一整个宇宙。 但她显然还有别的要给他。 “你喜欢么?” 他贴着她的侧脸真挚地猛点头,动作坚定,又有点傻气,方清月笑着戳戳他的腰。 “那你先松开我嘛,还有第二份礼物呢。” 他稍稍松开一点点,让她腾出空间来,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了一个规规整整的牛皮纸袋。成辛以接过来。 纸袋里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手掌大小。烟花仍然在簌簌盛放,他映着金灿灿的光小心翼翼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了一支工艺极精致的木哨子。 哨子打磨得很光滑,是偏深的棕红色,尾端有漂亮的回字形花纹,还穿上了浅色的链子,可以戴在脖子上。哨身上刻着两行字母,但借着湖岸一整片亮如白昼的美丽烟火,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方清月自己的笔迹—— ——xyc—— ——qyf—— 一个后知后觉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是你……” 最近一个月来她一直忙忙碌碌的,除了去实验室之外都不常出门,闷在宿舍里,却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他以为是课题太多太累,从来没多想过。最关键是,她手上的那些小伤口……只跟他说是被解剖刀划的,可现在再想想,她明明刚上模拟解剖台时都没犯过这类错误。 大概是因为烟花太盛,明媚温暖,成辛以的眼眶没出息地热了。 “我在网上学了木雕课,第一次做,可能不是很精细,但还挺实用的,吹出来的声音也挺亮的。” 她的脸被金色瀑布映着,连细细绒毛都能看得见,眼中是他最最迷恋的那种笑意。 “你喜欢么?” ……何止喜欢,他简直太喜欢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开始词穷,甚至忘了要点头,只能一瞬不眨望望她,又看看哨子,再望望她,用傻子似的笑容回答她。 方清月也笑,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金色瀑布。她从他手里拿过哨子来,轻轻问。 “戴么?” “戴。” 他的脸往前凑了凑,任由她踮起脚尖,抬手来环他的脖子帮他系好链子,又看着她在他胸前乖顺地低着脑袋,纤细手指柔软,仔仔细细摆正哨子的位置,金色瀑布散发出的温度萦绕在她的乌黑发顶,他垂睫,让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发觉自己疯狂想吻她,脸,眼,鼻,唇,他好想一直吻着她,永远不要停下来。他知道不该在这里,不该让她觉得自己是借着生日名义胡作非为,可偏偏今晚的她太美了,太美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意志力慢慢瓦解的声音。 “长度还挺合适的,你……” 吻落在她头发上,停住不动,她的话音在下一秒顿住。 “方清月。”他的话音埋在她的发丝里。 “嗯。”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攥着他领口的手指微微颤抖,但没有退开。 “方清月,叫我。” “叫我名字。” 他用尽全部力气抑制着自己,头蹭到她的耳朵。 她没抬头,似乎有点怕,手指抖得更厉害了,他握住它们,放到自己的脖子周围,让它们不要再抖动。 “……成辛以……” …… 精心准备的漫长烟花终于临近落幕,金色瀑布开始变矮,仿佛闪耀水流温柔低喃。成辛以在那之前把她整个托抱了起来,迎着灿烂花火仰头吻住,一直到全部花火终于燃尽,夜幕重新笼下四野,也没有再放开。 第八十六章 猎豹(1) 第172章 ·猎豹(1) 连续不绝的嗡嗡振动传入耳朵,方清月皱起眉,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一只成了精的黑色火柴盒正躺在灰色床垫上,紧紧贴着睡袋外侧,正颤颤巍巍向她爬过来,每爬一步都要用力抖震一个回合。 缺眠会导致头痛,拥有充足的睡眠是多幸福的事情啊,何况她既不擅长熬夜,又讨厌早起。但日出不会等人睡到自然醒。她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一点点,中途碰到自己身上格外柔软的衣服布料,用掌心按下黑色火柴盒侧边的按钮。 振动停止了,勤勉尽责的凌晨三点三刻的闹钟。 眼皮归位,她继续缩在睡袋里赖床,回想起前两天贺暄还在群里说要大家一起通宵玩整晚桌游或者看恐怖电影到天亮,可显然没人能提前料到自己今晚究竟会是怎样度过。 困,头痛,风扇被调成中等风速之后仍旧吵哄哄,帐篷里闷闷的。但这都不是最不舒服的地方。最不舒服是大腿,酸酸胀胀的,还有另外一些……她只在书中看到过基本原理和客观陈述,但理论和实践永远存在细微差别,所以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有点像……像被抛到半空中、紧张得怕随时会跌下来,但意识却不由自主迷迷糊糊陷入梦境,只能努力抓紧面前的唯一支撑,然后又在睡梦中被热乎乎拥抱着参加了一整场骑行马拉松……她用睡袋遮住脑袋,因为这个动作而意外确认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睡裙,不由得又把脸埋进枕头里……天呐,她的脸一定红透了。 为什么没有再推拒呢?她猜想应该是因为氛围太好、烟花太美、再加上他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没办法……不对,其实这些都是借口吧,真正的原因无外乎就是她喜欢他,所以在潜意识里,她愿意接受和他做这件事,愿意尝试,愿意和他一起面对那一丝未知的迷茫和恐惧,哪怕明知道将会痛。 不过,是真的很痛。对此许多理论会有所保留,认为需要区分个人体质,所以她原本也持保留态度。但真的很痛,超出预期的痛,痛到叫人害怕,无法转移注意力到别处,像被点了穴一样僵住不敢动弹,让他也跟着不敢动弹。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好多了,现在她的被窝里只剩下一点点不舒服,而且临睡前那种汗津津、黏糊糊的不适感也已经消失了。 她红着脸回忆——没错,是他给她仔仔细细擦了身体,甚至包括汗湿凌乱的头发,也被他一丝不苟整理过。和换睡裙比起来,她一时竟然说不出哪一件让自己更觉得羞耻。他当然找得到她的睡裙在哪里……就和那个,那个“必要不充分条件”放在一起……那时他是亲眼目睹她放进包里的,所以后来就索性直接一起拿了出来……原本刚知道要和他睡一个帐篷时,她是打算和衣将就一夜的,结果现在……倒是一点儿没必要再将就了…… 身后另一个睡袋还没动静,方清月抓了抓头发,把手伸出睡袋,转身去摸,却摸了个空。 成辛以不在帐篷里。 她抬头望门口看去,一个人影弓腰坐在帐外。夜幕浓郁低垂,透过外面的营地灯,能隐约辨认出轮廓。 方清月认认真真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闭闭眼,又缩回睡袋里,拉高被子蒙着头,嘴角不受控制扬起笑容,回想起戴在他胸前的那枚木哨子曾经贴着皮肤各处慢慢滑动的冰凉触感。当偷偷回忆到某些细节时,她突然羞臊得不行,不禁用脚蹬了下睡袋,但动作间又扯到腿,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大概是属蝙蝠的吧,隔着帐篷还能听到这么小的声音。她蒙眼看不见,但却能清楚听到外面的人动了动,窸窣两声,拉开帐篷钻进来。 “醒了?” 真要命,声音甚至比刚才还要更温柔。 “嗯……”她露出一点眼睛,却不偏不倚正对上垂在他胸前的那枚木哨子,脸又猛地一红,急忙像寄居蟹一样重新缩回去。 那是被她熬了好几个夜晚、一刀一刀精心雕磨出来的木哨子,然而正式当作礼物送出去之前她又怎么可能会想到呢……它竟然会在身体上经过那些厮磨的路线,带着木材本身特有的丝丝凉意,跟随他的动作起伏,如同已变成他的一部分,经过脖子以下、被掀起的t恤、沉没进彼此的衣服然后浮上水面、接着再一次沉没、再重新浮上来,如同反复逐浪的星斗。胸口、小腹、腿、和脚趾,轻轻柔柔,绵绵密密,甚至还有更多,那枚哨子甚至曾经从脚趾一路向上,落到两腿中间的床垫上,然后停住。 他竟也跟着在同一处停住,像一头豹子般伏低脊骨。 太羞耻了。她清楚记得那种视角——她甚至透过朦胧泪眼恍惚看到他的前额露出了一点在外面,还有那种不可名状的力道、无法启齿的触感,羞耻得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尖叫,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这叫她以后该如何直视这枚哨子…… 他似乎知道她已经羞到极致,所以没有马上再说什么,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才轻声问道。 “还疼么?” 她顿了顿,如实答。 “一点点。” 他倾低身子,隔着睡袋搂住她低喃。 “对不起。方清月,外面凉快一点,想不想出去透透气?还是再睡一会儿?” 帐篷里确实有些闷,尤其还躲在被里。她犹豫了一下,探出一点脑袋,但依然攥紧被角没放。 他又问。 “想坐起来么?” 她点点头。 于是他伸手过来扶她,动作轻柔到简直让她觉得自己像生了场大病不能自理似的,不禁又有点羞。 “……不,不用扶,我没那么脆弱……” 成辛以的手很快听话停住,不再碰她了,只隔着段距离虚护在一旁。她没多想,按着裙边,费了点力气爬出睡袋,他又掀开帐篷门,让她钻出去。 深沉夜穹透出丝丝厚重的青色,几缕接近透明的云如烟丝一般悬在山谷上空。晚风清爽,苇丛簌簌摇曳,原本的困倦感很快被吹散了不少。成辛以也跟着钻出来,两个人在帐篷门前坐下,她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看到被他丢在一旁的手机上还亮着刚刚退出的游戏通关界面,看起来像是已经玩了有段时间。她有点疑惑,侧头问。 “你是刚醒,还是没睡啊?” “没睡。” 可他的精神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连熬这么久的人,眼神湛湛,唇角抿成一条线。 “为什么?”她觉得他这种表情有点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 成辛以摇摇头。“睡不着。” 她更疑惑了。 “不是说适量xj有助于睡眠吗?”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并没因为她直言那两个字而作出其他反应,只反问道。 “那你睡得好么?” “不好,没睡饱。” 她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似乎今夜之后,在潜意识里对他多了几分依赖,羞意退了些,就自然而然歪进他怀里,脸贴在他颈侧。 但他似乎僵了一僵。 即便方清月反射弧再长,到了这会儿,也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了。 “你怎么了?”她抬起脸。 “没怎么。” 可他的脸冲向前方湖岸芦苇,看都没看她一眼。她缓缓直起身子,盯着他不说话,很快,成辛以就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了,这才转过来,摸了摸耳朵,苦笑一声。 “……我真没事。” 她突然有些不悦,像心里堵了块石头。 “你当我瞎么?你现在这个表情,和大二那年在地铁站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像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到你了似的。” “没有,没有……真没有。”他一连重复了三遍,语气反倒渐弱。 “……我……我就是觉得不该让你这么疼、这么不舒服的……对不起。” 她怔了怔。 “我……没有怪你。” “真的么?”他放软语调,又抿了抿唇。 “真的啊,而且……我……” 她的视线落在那浅色唇瓣上面,又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什么,感觉脸颊又开始急速升温,连带着耳后、脖子,甚至尾椎骨都一并烫起来。 “……而且我……也不是……一直都在疼……” 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匆忙忙逃离视线,双手手指抓紧裙摆。 但成辛以懂了。他下意识舔舔嘴唇,喉结滚动,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 “……哦,哦,那就好。” 空气肃静下来,芦苇发出低咛,湖面闪烁粼粼银光。片刻过后,她的尴尬少了些,可仍旧觉得怪异。他的掌心与平时一样暖洋洋的,但神情怎么看都不像只是因为这个在抑郁。 可这种情境下,她实在猜不到别的可能,踌躇半天,憋出问题。 “你是……有什么不满意么?你……没有……”她原本想用学术词语来描述那个状态,但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改成了通俗说法。 “……没有爽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