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商》 简介 公元1849年,为大清道光二十九年,湖北麻城县白菓镇王家水寨贫农王义成安葬罢母亲王潘氏,将两亩薄田卖得三两银子,准备下汉口寻找表舅潘永安。母亲临终前告诉他,成娃,你从小就和表妹巧云订有婚约,我走后,你赶紧把巧云娶回来,安家立业,好为我王家传宗接代…… 小说叙述了大清道光二十九年,即1849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整整一百年间的汉商传奇。 交流群号:8753084欢迎提出宝贵意见和建议。还请收藏,推荐。感谢对作者的厚爱。 第一章 同船过渡,五百年一修 公元1849年,为大清道光二十九年,湖北麻城县白菓镇王家水寨贫农王义成安葬罢母亲王潘氏,将两亩薄田卖得三两银子,准备下汉口寻找表舅潘永安。母亲临终前告诉他,成娃,你从小就和表妹巧云订有婚约,我走后,你赶紧把巧云娶回来,安家立业,好为我王家传宗接代!儿啊,可怜我们这一支,三代单传,又逢家道中落,就指靠你了! 义成三岁丧父,王潘氏21岁守寡,为抚养独苗苗,狠着心肠把四岁的女儿义霞给人做童养媳。守着两亩薄田,王潘氏白天侍弄庄稼,晚上纺纱织布,茹苦含辛,硬是让义成读了两年私塾,眼见儿子长大成人,她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真正命苦啊! 义成本来禀性谨厚,经过圣贤训导,母亲教诲,熏陶为一个至诚君子。不过,也不是个书呆子,素日阅读的“闲书”:三国演义呀,水浒呀,虬髯客传呀,剑侠传呀,使他颇能通权达变,机敏过人。姐夫张守田听说他要下汉口,头儿摇得像拨浪鼓:“你当是白菓镇、麻城县?人说,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那么大地方,哪里找表舅啊!”义霞嗔男人:“我兄弟像你这憨货?成娃识文断字呢!”姐夫的话让成娃犯躇踌了,是啊,七岁那年,随母亲到县城卖白坯布,挤挤撞撞,眨眼功夫差点走丢了呢!但是,守田父亲张保山一句话又鼓起他信心:“汉口,主要是汉正街嘛,我估摸你表舅在汉正街悬壶坐堂。一条街会有几个医生?鼻子底下是大路,一问不就问着了?”张保山下过汉口,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成娃不由点点头。张老头还告诉他:“走旱路看来近,沿途尽是山,难走,费力,并且到处是劫道的土匪,危险。不如从白菓河坐船转滠水,再由滠水转黄孝河下汉口……” 经张老头一番指点,义成立即作起准备。所谓准备,无非是拣几本素日喜欢的书本同两套旧衣服和姐姐送的一双新鞋用包袱包起,然后将三两银子送到镇上银炉坊凿碎,留五钱银子换了五百文铜钱当路费,二两五钱捶成薄片让姐姐缝在一双半旧布鞋的鞋帮里,用手摸摸,无异常感觉,他才放心地提在手上。 义霞做了一笼荞麦面馍让弟弟带上当干粮,瞟眼瞅他赤脚出门,心疼地嗔道:光脚走路不嫌硌得难受?包里不是有双我做的新鞋?再说,穿起还保险……成娃抢先拦住话头:“能节省尽量节省嘛,到河边涮涮脚再上船,不是怕别人笑,我一直光起脚下汉口也没啥关系的!”张老头不由点头称赞:“这娃有出息的,俭省!出门还不忘带书本!” 一路上,义霞反复叮咛:尽早带巧云回来,撑起王家门户。成娃点头答道:“我知道的,姐,下汉口完过婚就回咱的王家水寨!” 成娃运气不错,到白菓河正好有只装谷的驳船停靠码头边,他在河边涮涮脚穿上鞋,再才上前动问。可不能让人笑话。然而,他的一切动静,船上的几个人早瞧得清清楚楚。 船头站着两个后生,穿短褂的长得壮实,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着长袍的尖尖脸,辫子拖在背后。一位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长者坐在靠谷垛的竹椅上。艄头那个黑脸膛、辫子绕在颈项上的大汉显然是船老板了。瞅成娃把河水涮得呼啦啦响,尖尖脸做个怪相,朝穿短褂的呶呶嘴一笑:“狗娃,瞧这乡巴佬!”狗娃没开口,长者笑了,问尖尖脸:“富贵,人家是乡巴佬,你就不是乡巴佬?”这一问,富贵有点发窘,他不敢冲撞长者,勉强地笑着应付:“叔,我已经下汉口两年了嘛!” 岸边,成娃将衣服抻了抻才朝艄头发话:“船老板,是不是下汉口啊,能不能带一脚,船钱照付的!”黑脸膛回答:“这得问叶老板,船是他老人家包的呢!” 富贵将刚才窝的气发在成娃头上:“下汉口又怎样?你没看见满满一舱谷,哪能再带人?”成娃正显得失望,叶老板笑笑,向他扬扬下巴颏:“上船吧,是下汉口呢!马上开船。” 成娃朝叶老板深深一揖,谢过之后方始上船。成娃上船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叶老板:“老人家,这船钱怎么算?”叶老板大方地挥挥手:“算什么,算!到地方给船老大几文钱喝酒吧!”成娃不免又是一番感谢。而后,问狗娃:“大哥贵姓?”狗娃见他文绉绉地,一笑:“免贵,姓朱,叫我狗娃吧!”问到富贵时,尖尖脸嘴一嘟,鼻子里哼一声,背过身:“配吗?”叶老板显然觉得这家伙太不礼貌,睃富贵一眼却没吭声。倒是狗娃介绍:“他姓张,叫富贵……”话没说完,让张富贵一搡:“谁叫你娘的是人不是人就胡岔?!”这话又让叶老板睃了一眼。成娃不以为忤,反而套近乎:“那好,那好,我姐夫也姓张呢……”富贵听到这里,坏笑了:“那我就是你姐夫了啊!”叶老板到底忍不住了:“咄,富贵,你怎么这德性呀!”成娃似乎没听见尖尖脸沾便宜,挨着船帮走向艄头,请教得船老大姓李,又不免谢谢一番,随即奉上五十文酒钱。船老大也不推辞,将铜板掂几掂揣进怀里,说:“其实,要谢就谢叶老板,他是个好人,我的老主顾。他不在乎这几个小钱,路上他有什么粗活,搭个手就行了!”成娃点点头:“多谢指教,我知道的。”听得一声开船,成娃赶紧跳上岸起锚,抽跳板,手脚麻利。 船从白菓河起锚顺流而下,到滠水只小半天工夫。一路上,成娃不是帮船老大摇橹,就是帮狗娃烧火做饭,一刻不闲着。再不,从包裹里掏出书本读。吃饭时,让他拈一筷子菜嚥荞麦馍,连连逊谢不肯,声称有咸菜就够了…… 叶老板见他举止文雅,礼数周全,第一印象已然不错,又瞧他眼睛来事,十分勤快,更加喜欢。问道:“成娃,你下汉口是投亲,还是找事做?” “禀告叶老板,我是去找表舅潘永安。母亲临终时说我自小同表妹巧云订过亲,让我接回家,重振家业……” “哟,瞧不出你小子艳福不浅呢!真讨到老婆还回这穷乡僻壤干什么?留在汉口不好!我看,只怕人家不会认这门亲事了呢!” “我表舅是至诚君子,又是亲上加亲,肯定不会赖婚的。话说回来,娶不娶得成巧云,我都回白菓,母亲望我重振家业啊!听说,我爷爷辈也是个殷实之家呢……” “嘿嘿,土里扒食,乡里人见识!凭这点,哪配得上你说的巧云?” “富贵!我说你这张嘴,真是……不过,成娃,你俩一人说对一半,潘永安大夫我认识,在汉口正街韩万春药店坐堂嘛,为人敦厚,笃定不会赖婚……” “汉口正街在哪里,韩万春药店又在汉口正街哪一头呢?” “傍着襄江——汉口人叫作‘小河’的街道是‘河街’,与河街平行的就是汉口正街,大家简称‘汉正街’,韩万春药店就在石码头附近,随问哪个都知道的。义成,你娶了亲,留在汉口未必不好?你识文断字,手脚又勤快,要想做事,我粮栈里正差人。” “谢谢叶老板,这一路够给你老人家添麻烦了。” “不值一提,同船过渡,五百年一修。何况结伴走这么远水路,缘分啊!” “确实三生有幸,要不是家母遗训,真想供叶老板驱使……” “人各有志嘛,再说,都不种田,城里人吃什么,连我这粮食生意也做不成啊!” “成娃兄弟,你在家驾过船?我看你给李老大打替手,身法比我还活络呢!” “狗娃哥,我们那里是山区,哪有这般大的船驾?至多荡过小划子,但是,会推磨就会推碾,开始扶橹有点蹩,摇一程就找到感觉,主要是顺着水流,撑握节奏嘛!” “到底读过书,心窍灵!” “十艺易学,一窍难得。聪明人一点就会,愚人棒打不回嘛!你要做生意,肯定发财!” 闲聊中时间过得特别快,驳船傍晚就进入黄孝河。这条河是黄陂孝感乃至周边县镇通往汉口的主要水路。河宽五丈许,可容两条大驳船并行。 时值仲秋,河两岸长满高过人头的芦苇,麈帚样的芦花银子似璀灿,直接云天。在西边,落日的余辉将蔚蓝色苍穹染成金红一片,让人心里充满期待和喜悦…… 船老大刚喝过几盅酒,格外兴奋,再加上义成狗娃轮流给他搭手,橹摇得十分轻松,和着节奏,不由亮开嗓子唱起黄孝花鼓调: 妹妹送我下汉口, 七送八送到码头。 千言万语还不够, 泪水又像河水流! 船老大唱到这里,富贵和狗娃也扯起嗓子加入: 妹子妹子莫发愁, 哥哥发财带你走, 穿绫罗,喝香油, 坐轿子,住高楼…… 三人唱腔古怪而凄怆,让义成心里满是感伤和惆怅。这时,暮色也随曲儿落下了,河面尽是点着灯笼的来往船只,整个黄孝河仿佛汇聚许多流星的银河,热闹而有序。 李老大吩咐狗娃在船头船尾点起灯笼,请叶老板进舱睡了,随后,又对富贵说,你和义成也睡吧,只是警觉点。成娃,后半夜你换狗娃,来同我一起撑篙摇橹…… “老大,未必你一直熬通宵,哪怎成呀?” “我不打紧的,习惯了。明天清早我蒙一会,你和狗娃把橹,过鲇鱼嘴呀,”说到这里,尽管没外人,李老大压低声音:“非得我亲自掌舵!”打量他那么郑重而神秘,愈加激发义成好奇心,格外兴奋,说:“我睡不着,就不必换了。”李老大显得很理解,笑道:“头回出门是这样的。那就让狗娃先睡吧!” 一路上,义成向船老大悄声提了许多问题:为什么人们把“上汉口”说成“下汉口”,汉口到底有多大,怎么形容为“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汉正街有没有麻城县城大,那里住的人不种田,靠什么为生? 船老大尽其所知,对小伙子的问题进行了解答,说,汉口因为在汉江流进长江的入口处,在最下游,四乡八省的货船都是顺流而下,所以,大伙把“到汉口”或“上汉口”叫作“下汉口”,叫惯了,下江人、北方人也这么随着说开;汉口的确大得很,还因为那里随处是湖塘、河沟、小桥,七拐八弯,容易迷路,当然“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了!汉正街莫看只是一条街,连头带尾十几里路长呢,麻城县城哪能比的;至于说到最后一个问题,船老大自已也不甚了然,含糊其词地回答:不种田能生活,人赚人赚钱嘛! 人赚人钱?到底是谁赚谁的钱呢?成娃百思不得其解。 狗娃换班时,义成就这问题又请教一遍。只见他搔搔头,吭哧吭哧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儿,倒是对汉正街显得很熟悉很喜欢,滔滔不绝:那里房子呀,像皇宫,一栋挨一栋;那里货物呀,堆得像山岗,一座连一座;那里车马呀,像河里水,一拨又一拨。到处有茶楼酒家,随风十里飘香!义成思忖最后一句学的说书人词儿,他哪能有这样文采! 狗娃见朋友听得津津有味,更来劲,将他一扒,几乎脸贴脸地耳语道:“最好看的是,那里的女人呀,奶子比河南人的蒸镆还大,屁股像两扇石磨……”说着,吞口涎告诉道:“只要花几钱银子,谁都可以上,她们是婊子。婊子,你懂不懂?” 义成为狗娃下流的描述臊得脸发烧,婊子不就是书上说的“娼妓”,有什么不懂的,又有什么要懂的?他想岔开,换个话题,问,那里卖有哪些货物呀?夜暗中,狗娃没看见朋友羞得通红的脸膛,继续他感兴趣的事儿:“每天亮灯时,满街站的婊子,你走路呀……” “狗娃哥,不谈这些好不好,我只问……” “行,行,你马上娶媳妇了,不爱听。你说,还问哪些事儿?” …… 东方露出鱼肚白,船老大就起床了,他让狗娃烧水、做早饭,又要义成去舱里打会盹。但是,义成一点睡意也没有,沿途的见闻让他内心充溢向往,就像桅杆上鼓满风的白帆,就像自苇丛冲天而飞的宿鸟,就像船边哗啦啦流不尽的河水。 这时,富贵从舱里钻出,夸张地朝伙伴们伸个懒腰,瞟眼间,见狗娃要将烧好的热水灌进包着棉套套的扁南瓜形铜“暖壶”,说:别灌,老板已经起床了。 他打好半铜盆热水,从舱篷边的绳子上扯条白棉布“面巾”蘸蘸水,再从盐罐里舀勺盐撒在面巾湿润处,一併端给伫立船头的叶老板。 叶老板右手食指裹着面巾用盐将牙拭了一通,又洗过脸,顿感神清气爽,吩咐道:“还只一天的路了,狗娃,多弄点菜。成娃,今天同我们一道吃,别客气。剩下了,到汉口也是丢!” 停船开饭,富贵最后一个来到艄头,他学着叶老板用热水拭过牙擦罢脸,方来蹲下。这顿饭吃得锅碗罄干,一个个肚子鼓鼓地,饭后,叶老板手一挥:“开船!” 李老大豪迈地应道:“好咧,起锚啊,过鲇鱼套了!” 义成隔夜的好奇心又撩动了,悄悄问:“李老大,鲇鱼套到底什么样子?” 船老大眨眨眼,喉咙咕噜着回答:“河面的事,只有水里鱼儿知道啊!” 船行走不到一个时辰,水流平缓起来,镜子般泛绿光。但是,港汊多起来,芦苇愈显辽阔,风一吹,晃动得人的眼发花,头发晕。不知藏在哪里的水鸟,冷不丁哀叫一声,叫得人心里发怵。义成不由联想起“水浒传”里描写的险恶水泽,惊叹一声:“乖乖哟!” “这只是港口呢,我的秀才!进港更邪虎!”说着,李老大尽力地摇动船橹。 忽然,有人叫喊:“停一停,停一停!”虽然语气平和,并且一听就知是个年轻姑娘,所有人还是吃了一惊。李老大并不搭理,反而催促义成:“不管她,用力,快!” “老板,行行好,带我一脚,好吧?我有急事赶路呢!” 张富贵瞅清苇丛边站立的姑娘约摸十五六岁,面目姣好,笑了,但是,他仍毫不留情地回绝道:“对不住,姑娘,我们也忙着赶路呢,再说,这里水浅,不好停靠……” 叶老板踌躇有顷,瞧女孩子焦虑神情,动了恻隐之心:“唉,这荒滩野地,一个孤弱女子……李老大,你看?” “富贵说得对,这里水太浅,搁住了就不好办了!”说着,李老大悄声吩咐洗碗的狗娃:“你也过来,三个人一起用力摇!义成,不能停,我看……” “姑娘,你能不能涉水走拢几步,船是靠不了啊,只是,会打湿你的衣裳和鞋子……” “还是这老人家心好!我就上来啦!”说着,女孩子一个“蜻蜓点水”纵身便跳上船头。 张富贵围着姑娘转了一圈,见她拢个高发髻,梳两条齐肩辫儿,上穿盘扣箭袖襟褂,下着灯笼裤,身背包袱和宝剑,笑着问:“小丫头,是唱戏的,还是卖艺的?”这话未免太唐突,首先称呼不大礼貌,再说,唱戏卖艺都属“下九流”,即“王八戏子吹鼓手”之谓也。 所有人对他显出惊诧和不满,李老大连连摇头。富贵并没意识自家的不逊,也不在乎,继续调笑:“哟,你头上这朵花儿真洁白,是栀子花吧?”说时,伸手要摸。姑娘腰一猫,闪过了,冷起脸斥责道:“给我放尊重点!你怎么知道我是唱戏卖艺的?” “瞧你这身打扮,还有背的宝剑,不就是台上演戏的行头么?” “富贵!不兴是练武的剑?姑娘,这娃儿喜欢说笑话,千万别见怪呀!” “练武的剑不就是行头?”富贵不依不饶地逼着女孩子问。 “行头?它可以杀猪,也可以杀人的!”说时,女孩子反手掣剑出鞘往船头铁锚一削,只见那甘蔗粗的铁勾如豆腐般委落船板。张富贵目瞪口呆,连退几步,躲进船舱。李老大悄声对义成说:“怕着,怕着,还是遇上了!”叶老板讪笑道:“女侠好身手!” “老伯快别喊我‘女侠’,这样喊是把我当强盗了呢!” “不会,不会,你这么秀气哪会是强盗?” “老伯,您是个好人,船上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等会连船钱一道算。” “谈什么钱!只是,实在抱歉,刚才吃个锅盆朝天。不过,马上让他们给你做……” “算了吧,等做好,我要上坡了!” 这回答让所有人吁口气。叶老板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一修嘛,让狗娃下豆丝!” 义成是个实在人,说:“我还有些荞麦面馍,只看嫌不嫌……” “那怎么成?荞麦馍黑黢黢地,狗娃,烧水下豆丝!唉,要你多做点……” “老伯,不麻烦了,荞麦面馍好得很,我出身穷人家,吃得惯的!” 当义成递上荞麦馍和咸菜,女孩子竟然吃得很香。 河面蓦然宽广起来,仿若一汪辽阔的大湖,却又沟通无数为芦苇掩映的小支流,如同长满须根的老树蔸;并且,不远处的水域中央有块芦洲将河水一分为二,让人弄不清到底哪是主流,哪是支流?应该朝什么方向走?李老大见义成拿眼瞅他,默默地点点头,而后说:“这就是鲇鱼套!左满舵,使劲摇!”就在这时,从几处支流的苇子里划出五六条小船,船上一律载着头系白包巾、身穿白领褂、光起膀子提大砍刀的汉子,几条小船似乎直逼大驳船荡来。李老大脸色灰白,低声叫苦:“完了,完了,里应外合呢!” 这时,一条小船上有人喊号子般唱道: 船头站的是哪个?(“个”,湖北方言音ga) 头上戴的什么花? 荞麦粑粑上了霉, 要不要用刀刮一刮? 义成瞅李老大将舵把也丢了,一屁股瘫坐艄头。狗娃吓得钻进船舱。倒是叶老板颇有定力,站立船头,十分镇静。而背剑的小女孩跨前一步,拍拍手唱道: 要刮回家刮你妈, 胡岔小心打嘴巴! 看清头上白莲花, 船头是你们大当家! 听得这四句唱词,几条船上的大汉慌忙放下砍刀拱手行礼,齐齐地唱喏:“给大当家请安!”见小女孩挥挥手,全都逆流而去。 刚才一幕让义成恍如梦中,疑心武侠闲书看多了,走火入魔。然而,叶老板很清醒,走上前朝小女孩深深一揖:“若非女侠发话相救,只怕一船人性命都丢了啊!” “我说过,不要叫我什么‘女侠’。我可不是劫道的强盗,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绝不会祸害无辜的平民百姓……” “是,是,是,大当家的……” “不过,舱内那小子方才那般轻薄我一番,不能不给点教训!” “大当家的,他年轻不懂事,你……你饶他……一回……” “小子,你给我滚出来!” 张富贵在舱里早把外面一切看个清清楚楚,连躲藏的勇气也无有,听得一声断喝,赶紧瑟瑟缩缩爬出船舱,跪在船板上,可怜兮兮地望着小女孩。 “我要借一包谷舂米,你给我背上岸!” “可以,可以,两包都行,只是,富贵身子骨弱……” 义成不计前隙,自告奋勇,走上前说:“大当家的,他有病,我来吧!” “一边去,我就是要他扛!” 张富贵不敢违拗,扒着麻包站起身,想拉个麻包上肩却是纹丝不动。听女孩子喝问一声:“怎么哪?”唬得赶快拼尽吃奶力气再一拉,倒让滚落的麻包压在身上不能动弹,不由躺在船板上哭泣开来:“姑奶奶,饶了我吧!”义成上前搬开麻包,扶起他,帮忙求情:“他没下过力,又有病……”叶老板乘机开脱:“是,是,他有病,又是读书人……” “他读过书,会说那些浑账话,做那些浑账事?好,张富贵,你既读过书,考考你,风吹苇花盖谷堆,红拂夜奔是为谁?” 不唯张富贵,一船人都瞠目结舌,义成上前拱拱手说:“大当家的,是为大唐李靖元帅!” 女孩子笑了,点点头,旋又调侃地装作嘟起嘴斥责道:“你也不老实!胡扯!是红拂为李靖夜奔,怎么扯上我?” “是大当家的!”义成慌忙中,一个“是”字没断开,仿佛“固执己见”,惹得女孩子和所有人逗笑了,连张富贵亦边扯袖头揩眼泪,边笑着。一见女孩子车过脸,又装出哭相,用胳膊捂住头…… 说话间,船驶到一处滩头,女孩子踹张富贵一脚,恨恨地说道:“这次看老伯和大家面子放你小子一马,下次发现你敢欺负人,绝不轻饶!”说着,向叶老板和大伙拱手道:“谢谢你们送我一程,后会有期!”说罢,纵身间,她已如燕子般轻盈地落在苇岸边。 “大当家的,你不是要包谷舂米的么?” “谢谢老伯,我是故意整治他的啊!” ……芦苇遮住挥手致意的女孩子,义成才迷离恍忽中醒过来,寻思刚才一番历险,对叶老板十分钦佩:“叶老板,您真是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啊!” “没什么,想我叶某人从来与人为善,以诚相待,更没有为富不仁,料想不该有人害我。即便真是劫贼,要的只是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给就是了,有什么可怕?”粮船已驶过荒野,隔着一道拱形石桥看得见水平线上的繁华市廛,那里是一片无尽的锦绣世界。 义成望着高远的天穹咀嚼,这沿路的经历,真算离开故乡的人生第一课呢! 第二章 佛龛里跑出个狐狸精 潘永安系麻城青石桥人,世代为医,是闻名遐迩的杏林高手。潘家医治五痨七伤、妇科血崩、悒郁、惊厥等疑难杂症的祖传秘方尤其为人称道,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故而,家境虽比不上地主乡绅,倒也宽裕。不幸的是,永安十七岁那年,隔壁邻居遭回禄之灾,殃及潘家也烧个精光。母亲和弟弟妹妹罹难,父亲伤得奄奄一息。潘老先生临终嘱咐儿子:“不要兴罪责怪隔壁人家,他们也遭了难,本来心里不好受,何必再给人增添烦恼?为今之计,提前去姨妈家同表妹田明月完婚,重振家业……”不料,田家姨父见潘氏败落,翻脸不认人,给永安十两退婚银子。潘永安气得丢掷银锭,拂袖而去! 明月自小在姨家走动,儿时同表哥常在一起玩耍,一起淘气,甚是相与。只一次,在潘家后园青梅树下“过家家”,为个泥捏的小娃娃怄过气,两天不理他,直到永安赔了许多小心,又塞给一块姜糖,姑娘方才原谅了表哥。每当想到这插曲,总不免失笑。长大成人,得知两人订有婚约,无比慰藉,心里十分甜蜜。她深爱表哥英俊飘逸,少年老成,仰慕永安人品学养和精湛医术,见老父悔婚,说不出的忧伤。成天不言不语,不思饮食。久而久之,抑郁成疾,有出气无进气,命悬一线。田家夫妇遍访县府名医,不见女儿痊愈,万分焦急。管家的建议道:“东翁,我看小姐这病,是不是请姑爷瞧瞧……”话没说完,被田财主抢白一顿:“我怎么会去求这不成器的小畜生!”田夫人急得眼泪汪汪地:“老爷,未必眼睁睁看着姑娘病死?”管家又进言:“只让他看病,什么都不准说!”见东家沉吟不语,知他默许了,赶紧跑到横塘边破庙找到栖身西厢房的潘永安,请他到庄上为明月诊治。年轻的医生一口回绝了:“他家有钱,门槛高,我这穷光蛋进不去啊!”管家深深一揖,说:“姑爷,话可不能这样说呀,悔婚的是老爷,并不是我家小姐嘛!”接着,将明月得知父亲赖婚,如何同父母抗争,如何又气又急,茶饭不思,终于病笃。最后,这忠心的老仆质问道:“我知道姑爷是通情达理的人,明月小姐是为你得的病,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抱恨而亡?”潘永安被表妹的深情和管家的义气感动了,到底答应前去应诊。 岂知,田财主不准永安与女儿见面,只让他在门外诊视。命令丫环用根丝线系了明月右手腕,从门缝牵引而出,交给年轻的医生。永安拈着丝线,虽感觉表妹脉搏微弱,并无大碍,明白她不过是抑郁成疾,寝食不安所致,当管家请教如何处方,永安吟道: 忆昔青梅驻春光,竹马并驱到横塘。感佩多情皎洁月,夜夜犹自照西厢! 吟罢,开了两剂安神调和草药,扬长而去。田财主是老土财,哪懂这四句诗意,见女儿刚喝了一次汤药,霍然痊愈,十分高兴,口里只是叨唠:“想不到这穷光蛋真有两下子!”然而,第二天,明月不见了,到处寻觅不着。 殊不知,明月当夜携带衣物银钱,找到横塘破庙与表哥赶船下了汉口。潘永安凭着高明的医术在汉正街立住脚,伉俪情深,相濡以沫,过得很是和美。直到田财主打听到他们下落,无可奈何认了这门亲,两人才回乡走动。 潘氏夫妇生有一儿两女。老大家骥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潘永安让他到隔江汉阳府的县学里继续攻读,指望儿子中举、考进士,状元及第,光宗耀祖。 一个夏天的傍晚,家骥喝得微醺从学舍出来,不觉信步踱到汉阳城北桃花洞上的一座庙宇,有小溪流入庙前荷塘。隔着荷塘,醉眼朦胧中,只见庙门上书有熟识的“桃花夫人庙”五个大字。门两旁有木制楹联:“野寺越千年,眷念旧主,蓬山此去无多路”“圣像受三拜,哀叹故国,鹦鹉前头不敢言”。他知道这典故,是楚文王灭掉息国,掳取息妫为妃,而妇人三年不言,人们以“桃李不言”之意,喻为“桃花夫人”,立庙祭祀。家骥曾多次与同窗学友游览,很欣赏楹联作者巧妙地将唐人诗句和左近的鹦鹉洲及息妫内心忧伤融于一炉的创意,更同情这位红颜薄命的女性。桃花夫人圣像真是灿若桃花,如同荷塘里刚刚盛开的莲花颜色。想到这里,家骥俯身准备采朵莲花拿回去插在案头,聊作慰藉。 这时,从小溪那头匆匆走来一位妙龄女子,问家骥:“天这么晚了,秀才站在这里做什么啊?”家骥回答:“我想摘朵荷花呢,你是谁家姑娘,怎么也在日暮之时来到荒郊野外?”女子说:“我住溪东头,见秀才常来这里游玩,仰慕你的人才和学问,今天父母都外出走亲戚,真算良机不可失啊,所以,大着胆子来见你!”家骥瞧女子面目姣好,丰姿卓约,惊喜交加,于是,拉着她手儿到庙内共谐鱼水之欢。后来,女子干脆找到学舍与家骥幽会。就这样,晚上来,早上走,两人悄悄来往。没两个月,家骥骨瘦如柴,元气大伤。永安问儿子是怎么回事?家骥支吾其词,做父亲的以为用功过度,再三嘱咐注意身体,不可苦熬。同舍学子问家骥,他更不肯透露这秘密了。学正张盥见秀才脸色灰白,而且泛青,认定是中了邪,一再追问,家骥这才吞吞吐吐讲出原委。考虑姑娘名誉,却是瞒住桃花夫人庙的浪漫邂逅,只说是附近村庄上的姑娘常相往来。张盥跌着脚埋怨道:“我看你活不成了!想想看,如果真是良家女子,哪能每天晚上到学舍与你同眠?不是鬼就是妖怪啊!你要活命,赶快想办法降妖祛邪!”这话让家骥害怕了,请教道:“她已缠上我,学正,您看我该怎么办呢?”张盥皱着眉头寻思一会,找来一口针,穿上一根红丝线交给家骥:“今晚那女子来了,你悄悄缝在她裙裾上……”当天晚上,女孩子来幽会时,家骥按学正说的办法做了。 第二天早上,张盥吩咐所有学子分头到庙庵寺观祠堂等处查验,结果,在桃花夫人庙的佛龛里,有人发现桃花夫人的裙裾正好别着那口穿红丝线的钢针。于是,从长春观请来一位道士,烧化黄表,在桃花夫人塑像上粘贴咒符,套了绳索命十多位学子齐力拉倒。塑像轰然倒地时,从佛龛里窜出只毛葺葺的大狐狸!再看塑像,底部有碗口大一个洞,里面有一窝稻草,若干鸡骨,几绺狐狸毛呢!狐狸精虽没斩杀掉,从此,再也不见它作祟。家骥虽然身体康复,终日怅怅,读不进书! 这事轰动一时,其后,甚至为晦堂居士编入《续汉口丛谈》一书。 永安见儿子进学无望,要他跟随学医,家骥也不感兴趣,整日价与英国天主教的传教士厮混,嘴里咕咕哝哝说洋话。气得他直骂:“山东驴子充马叫!” 永安刚到汉口那刻,尚未找到药店坐堂,租住傍后湖的一家农舍。这里,远古时期,是片横亘湘鄂的内陆海,名叫云梦泽,不知什么时候萎缩为八百里洞庭湖,后来,汉水像条无羁的恶龙,在云梦泽遗址上随意翻腾,肆虐无忌,兴风作浪,冲决一切,这片后湖就是由云梦泽遗址,汉水故道积淤而成。三百多年前,汉口仅有现今汉正街、黄陂街、花楼街一长溜地段,像只泊在长江、汉水、后湖万顷波涛上的大驳船。夏秋涨水,四面巨浸…… 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汉阳通判袁昌,上起桥口,下至马王庙附近堤口,修道半月形十里长堤作为屏障,护定大汉口这块发祥地。又利用取土筑堤形成的壕沟引汉水入长江。从此水患大减,汉口变得稳定繁荣。人们称堤为“袁公堤”,俗呼“长堤”。又因两丈宽的壕沟萦回如带,给个雅致名儿:“玉带河”。 潘永安总是亲自去湖心山岗和湖滨一带采药制药。一日,大夫包艘小船到后湖里芦洲上找蛇蜕入药,摘艾蒿碾制艾绒。不料,船到湖心,陡起大风将船吹翻。船夫的水性是师娘教的,只顾得了自己,睁着眼干瞅医生在湖里打扑腾,载沉载浮。 千钧一发之际,有两位打鱼人救了潘永安,背到苇丛茅屋,给他灌姜汤,换衣服,烧火暖身子,又置办酒肉款待。两位渔人是哥俩,哥哥叫陈仇清,弟弟叫陈正明。永安感激两人救命之恩,又听他们谈吐不俗,从此引为知己,常相往来。 第二年仲春一天夜里,医生正要吹了蜡烛休息,听到一阵紧急拍门声,并且,急切呼喊:“潘大夫请开门,潘大夫请开门!”潘永安猜测又来了急诊,岂知,拉门一看,面前站着陈正明,浑身血淋淋,一手抱个三四岁的娃娃,一手提把大砍刀,惊诧之下,正要问是怎么回事?陈正明告诉道:“实话对你讲,我兄弟俩是白莲教的,志在反清复明……”永安赶紧请他进屋来。 “怪道那天说到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你们咬牙切齿,不住地拍桌打椅,感叹不止。” “我们被人出卖,哥哥嫂嫂全遭难了。这是我侄女小莲,今夜我将她托付于你,三天后抱走。如果我没来,定是遭难,日后,会有个手持白莲花玉佩的人前来合对领取……” 这时,明月也从里屋出来,陈正明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接过小女孩说:“二兄弟,不管什么时候,我保证会把娃娃毫发无损还给你,看你浑身是血,坐下让永安瞧瞧你的伤势吧!”陈正明答道:“我不打紧的,全是溅的清妖的血!拜托了,他们马上追过来了,我得走了!”说罢,拱手别去。 没一会,外面人声喧嚷,有人高喊:“船在这里,人肯定没跑远,仔细搜索!”接着,四处响起拍门、踢门声。永安点支蜡烛开门装做探视,迎着擎火把的士兵问:“官爷,出了什么事吗?是追捕江洋大盗么?” “你看见一个手拿砍刀、浑身是血的瘦高年轻人没有?” “没有,没有。我是听到动静才开门呢……” “你家几口人?”随着这声凶狠喝问,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进门,床下屋后翻腾一阵,不见异样,方出来朝当官模样的人摇摇头。那家伙手一挥:“堤街去搜,跑不了他!” 闩好门,进房时,潘永安抹抹头上冷汗,问明月:“娃娃呢?”听夫人回答,我把她同巧云彩云放在一起睡了呢,不免显出后怕:“我真担心孩子吓得乱叫唤……”这刻,小莲将被子一掀,坐起身朗声说:“我才不害怕清妖呢,杀,杀,杀!” 女娃娃很听话,机灵,懂事,一家人都喜欢她。然而,三天过去,陈正明也没转来。明月悄悄问她:“想不想叔叔?”小女孩瘪瘪嘴拉着哭腔缓缓地点头:“想……”随后自解自劝:“可是,他要杀清妖呀……”巧云抱着她流下眼泪,像个大人似地安慰道:“我的小莲妹妹真懂事啊!”其实,她只比小姑娘大两岁。 转眼过了一年,不但陈正明,也无有手持白莲花玉佩的人领走女孩子。刘氏夫妇料定陈家人全遭不测,决心把娃娃当自己儿女抚养成人。实际上,小莲早就一口一声喊两人爹妈了,似乎忘记父母和叔叔,只有当她低着头独自黯然出神时,才看得出小小心灵里怀着何等思念和忧伤!这情景让人格外怜爱心疼,潘永安不知小莲生辰,就将陈正明托付的日子作为小姑娘生日。这天晚上,夫妻俩合计给女孩子扯什么衣裳,打多重手镯、项圈,有个女人找上门,问明是潘永安医生,纳头便拜,感激不已。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莲花玉佩递给医生审视。永安找出陈正明交给的玉佩一比,恰好相合,正待开口,女人告诉他,那夜二当家的返身泅水逃脱。但是,没多久又被抓住,费尽力气也没能救下,他最后被解往北京枭首示众。这次来,是要将小莲带走……潘永安不免伤感一番,思忖有顷,说:“看你们时时刻刻身处危境,四方奔波,不如让我将孩子抚养成人再交还给你,未知大嫂意下如何?”女人菀尔一笑:“多谢大夫美意!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怎么再好搅扰?主要是我们有教规……娃娃还要继承她父母遗志啊!”潘氏夫妇知道挽留不住,把在里间同两个女儿读书识字的小莲喊出来,告诉道:“这婶婶接你去叔叔那里呢!”女孩子高兴得跳起来叫道:“真的?”说着,抱起女人抽泣道:“我好想叔叔啊!”明月从手上褪下一对玉手镯给小莲戴上,抹着眼泪说:“娃,看见手镯就像见到你田妈妈了!”小莲反身紧紧搂起明月,含泪点头:“妈,爹,我会天天想你们的,天天想两个姐姐和哥哥……”说着,要到里间同巧云彩云告别,潘永安拦阻道:“算了,免得两个姐姐舍不得哭鼻子!”女人也催促快点赶船,小丫头这才抹着眼泪挥着小手告别:“爹,妈,小莲会常来看你们的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莲果然由人带着常来走动,每次给俩老和潘家兄妹带来好多礼物。自潘永安打响名声,收入渐丰,在后湖边盖了房子,姑娘来得更勤。她来时,常就《黄帝内经》《金匮要诀》《神农秘笈》上面的疑难请教医生,潘永安直夸她有志气,又暗忖,姑娘家学这些做什么呢?上个月,明月见小莲已长成风姿绰约的大姑娘,叹息道:“要是家骥没成亲,娶回做媳妇多好啊!”永安不屑地:“他那花痴会等到今天?” 家骥自出了桃花夫人庙那事,潘氏夫妇担心再生纰漏,赶紧找个姑娘为儿子完婚。岂料这媳妇是广东人,也忒另类,后悔在广州没入天主教,小俩口成天叽哩咕噜,让潘永安直感家宅不安,要他们一旁单另过日子。这下可好,小夫妻干脆在堤街开起洋货店,倒腾什么西洋钟、洋香水、洋布、洋灯、洋油……气得医生骂道:“这回被一只洋狐狸迷住了,恐怕长春观的道士掉了令牌——都没法了啊,总有天会把灵魂都卖给洋鬼子的!”见鄙薄儿子,做母亲的很不乐意。明月尚未开腔,彩云嘴一撇:“小莲哪会同哥说到一起?姐姐要是个男儿身还差不多,小莲从小就与她合得来!”巧云笑着搡妹子一下:“姑娘家,真不知羞呢!”潘氏夫妇的家教使巧云总认为隔着出嫁的人生道路十分遥远,清纯得几近幼稚,宁静得有些蒙懂,直到有天去后湖边洗衣服,先将皂角包在衣服里用棒捶使劲捶打,然后抖抖,提起在水里清摆干净,用竹篮挽起回家,路途,遇见昔日房东何老三,何老三打个惊张:“这不是巧云丫头,都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该出嫁了吧?找到婆家没有?我给你当媒人,好啵?”说着,涎皮赖脸拉拉扯扯,声称湿衣服沉重,帮她提回去。她红着脸躲闪开,慌乱绕道跌撞回家……心儿咚咚跳了半晌。这才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从此,羞于听到男婚女嫁之类事儿。 潘家姊妹性格反差颇大,巧云像永安,温驯矜持,彩云像明月,执拗刚烈。巧云因父亲不喜欢“洋板眼”,哥哥要送她一只砝琅磁怀表,连连摆手,不肯接受;彩云倒是隔三岔五缠起家骥扯洋布,要香水,不管老爹唠叨。 潘家夫妻并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给女儿讲解四书五经,教授针线女红之余,允许小姐妹读些“闲书”,但是,仅限于《山海经》《列异传》《西京杂记》之类,大夫认为,可以开阔眼界,活络思想。《红楼梦》《金瓶梅》不在之列,尤其是《金瓶梅》,诲淫诲盗,文字粗鄙,腐恶不堪,哪能入目?尽管如此,两姐妹还是在书缝里找到各自喜爱的题材,巧云爱读谈生与鬼恋爱,彩云欣赏宋定伯捉鬼卖钱,巧云哀伤韩凭夫妇,彩云赞叹干将莫邪,不一而足。 听见两个女儿打趣,不由让潘永安想起巧云同王家订的亲事。 当年,他同明月从青石桥逃出,首先到白菓镇堂妹家落脚,而后才下汉口。故而,每当回乡,免不了带上礼物看望王潘氏,表示感谢。有次,带着巧云到白菓镇,瞧义成和女儿玩得十分开心,且眉清目秀,礼数周全,永安很是喜欢,王潘氏也中意巧云,酒席宴前,两位长辈给他俩订了娃娃亲。只是,多年已没走动,不知王家现在如何? 医生心里想着,口里不觉说了出来。明月瞅丈夫一眼,问:“管王家如何!未必吐出的唾沫还能舔回来?你不会学我爹吧?”永安回答:“那哪会呢,但是,人是会变的,如果不成器,譬如,家骥小时候……”没听他说完,夫人抢白道:“就只这一个儿子,你怎么总搁不得他,老拿他说事!怎么叫不成器?说变,怕你想变吧?”医生笑笑不吭声。 巧云听父母提到自己与表哥婚事,先是害羞地低下头,接着,见双亲几乎争执起来,站不住脚,赶紧回到后房躲避开。外面起了风,吹得窗户嘎嘎作响,还传来后湖浪涛的汹涌声。姑娘的思绪像大风拂动的柳丝,婉转飘荡,难以安定,有的还像吹落的叶片飞向遥远的天际……同义成哥最后一次见面应在五年前,老听大人笑话我俩是“亲上加亲”,“你马上就姓王了啊”,要我把姑妈叫作“婆婆”,怪羞人答答的。表哥就像没意识到,仍旧如同儿时,拉起我的手儿要去菜花地捉蝴蝶,要我到屋后打桑椹,或者要捉只蚂蚱点野火烧熟了给我吃,瞟见有人朝我们笑,我恼了,手一甩,说:“你怎么还像小娃一样?” “谁像小娃?我马上下田干活,攒好多钱盖房子买田地,重振家业!” 这志气让我又钦佩又羡慕,叹口气:“唉,我长大不知做什么……” “蕲黄自古多名医。看,庞安常、李时珍、万全,还有你爷爷,你爹,源远流长,要学,真算门第师,你可以学医嘛!” “学了又怎样,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给人看病?” “那就好好读书呗!” “读了书又能怎样,女孩子又不可以考科举!” “读书不见得全为状元及第嘛,没听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解释显然有道理,使我想起平素读书时的一些疑难,问他,为什么同是皇帝和妃子的故事,譬如,周幽王与嬉妹,商纣王与妲己,唐明皇与杨贵妃,都算红颜祸国,人们总是指责前面的两对,倒是同情唐明皇和杨贵妃?再说,白居易写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既然无人私语,白香山怎么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呢? 第一个问题,他回答很利索:“因为李隆基与杨玉环感情真挚动人,后人往往忘记或者淡化他们贪欢误国的过错,抱以同情,再说,烽火戏诸候,炮烙忠臣太过份,唐明皇至少还没这样昏庸残暴嘛!”说到第二个问题,他笑笑,搔着脑袋半天答不出。这让我幸灾乐祸了:“你也不明白吧!”他又一笑,说:“诗歌不是信史,可以天马行空想像的。譬喻,我俩这会说话,旁边也没人听见,要是写成闲书……”说到一半,他打住了,并且脸儿红了,这让我感觉他在调戏人,显然,他两次发笑不是被难住,而是坏笑!尽管他赶忙赔礼说:“这比方不恰当……”我气哭了,说句:“尽欺负人!”捂起脸跑开了,再也不理他。 可是,他的志向,他的学识,多么令人佩服啊,回忆他的话,心里暖乎乎…… 巧云刚想到这里,妹子进来了,笑话道:“姐,爹妈正谈你的事,怎么跑开呢!” “你也欺负人家!” “我也?还有谁呀,你从不敢顶撞爹妈的,该不是义成姐夫吧?” “就是你!看,这会又胡说八道了!” “好姐姐,我逗你玩儿的。说真的,我惟愿你好,所以,留在前头听爹妈谈……” “哪个烦劳你听啊!” “你听,最后爹说些什么?” “我懒听!”巧云嘴一噘,转过身。 “好,你懒听,但是,我瞧你耳朵在动呢!”说着,彩云拍手笑起来。巧云气笑了,红起脸要揪妹子耳朵:“我倒看你耳朵动不动!”彩云讨了半天饶,她才罢手。 “姐,爹说,义成来了,不能住我们家。妈说,他除了我们,举目无亲,未必住旅店?那哪能住得起?爹说,我给他找地方……听,爹是不是真变卦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巧云说着,眼泪漫了出来。 “要是我呀,同义成哥跑回麻城!爹妈当年不也是私奔来汉口的?” “不孝的东西,你怎么这般道论老人!” “平素你不是钦佩司马相如、卓文君,张生和崔莺莺,事到临头,为什么不学他们?” “我做不出来,也不想那么做……听天由命吧!”这个晚上,巧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时想,爹平日通情达理,不可能做出绝情的事,一时又想,这些年眼见家境宽裕,说不定爹另有想法,老人家不也说,人是会变的么? 巧云就这样在焦虑不安中过了几天。这日上午,彩云匆匆跑来告诉道:“姐,义成哥昨天下汉口了,爹还真不让他进屋呢!” 第三章 借尸还魂,冤冤相报 下半晌,驳船停靠土当码头,叶老板给义成指点道:“上袁公堤,顺‘堤街’朝西走三四里,由安善堂拐到汉正街,然后,还是朝西走上一里,会看到座绿瓦红墙的‘阳明书院’,韩万春就在阳明书院紧隔壁。我的粮栈在武圣庙,同在汉正街,离韩万春不远,去那里一问‘民生粮栈’就能找到的,常来玩啊!” 当年,黄孝河直达现在中山大道的民众乐园,土当码头来往的船只就像忙碌的蚂蚁,人气熏蒸。茶楼酒肆,星罗棋布,通宵达旦,锣鼓喧天。物换星移,黄孝河早已湮灭无闻,只有民众乐园西侧的土当巷作为码头遗址可供人指认,让人依稀想其仿佛! 义成对叶老板千恩万谢一番方才告辞。走在黄土堤上,他注意到,堤坝朝南的一面全建有房屋,并且都是商铺,百什百行都有,怪道称作“堤街”。向北边一望,是无边的水域和沙洲,高埠处长着树,袅袅冒起炊烟,显然住有人家。傍堤岸也有不少院落。 他边走边问,从安善堂穿过时,发觉这地方只是条里弄,房屋矮小凋敝;唯巷子中间挂着“安善堂”扁额的那间,颇显轩昂,似乎是座庙宇。果然,从半掩的油漆剥落的朱红门扇,可以隐约看见佛龛的大红帷幔、香桌及燃烧的白蜡烛,义成想瞅瞅供奉着哪位菩萨,探头定睛打量,不料,佛龛里并无菩萨,赫然搁起一口大棺材!他吓了一跳,赶紧趔开了。瞟眼间,那屋子两厢好像还摞着黑色、赭红色、白坯儿的大小棺材,益发心惊肉跳,拔腿飞跑起来。这一路,他再也无心“参观”什么,很快找到韩万春药店。 药店墙壁用巨大厚重的“城墙砖”砌就,并且好像是“糯米砖”,即,以糯米熬汤拌和水沉细泥做坯烧成,这种糯米砖锄头也挖不动的。檩条全被石灰包严,俗称“封火墙”,外面有多大火也烧燎不进屋内。墙面两丈高处嵌有一硕大石扁,上面镌有四个三尺见方的严体大字:“高山仰止”,连飞白也刻得丝缕分明,运笔雄健,遒劲有力。所有一切,极具气势,唯门框虽用一尺厚、两尺宽麻条石支撑,开档并不比常见住宅大多少,左右窗户也不甚大。义成思忖,店堂内必定黝暗。然而,迈进店门,里间竟十分敞亮,原来,屋顶全装了玻璃“亮瓦”。隔着天井,当门有爿高及五尺的曲形大柜台,柜台左右有对楹联:“龟蛇钟灵生百草合成万应药”“江汉氤氲育千方留得春常在”很巧妙地将店铺字号嵌入文句中,且有地域特色。柜台后面的隔墙挂幅“神农尝百草”大中堂,穿堂门边有账桌。挨柜台的山墙安满装药的抽屉,上面写着大黄、生地、当归、甘草之类药名。几个伙计正忙着抓药秤药包药。店堂里充溢中草药香气,庄重而肃穆。 义成想向店员打听表舅,见人家忙着,不好动问,踌躇间,瞟见左首墙壁挂有许多扁儿,上书“妙手回春”“杏林高手”之类字儿,墙边靠张红木桌子,桌前坐个戴瓜皮帽的老先生,仔细打量,正是舅父潘永安。他急步上前,深深一揖,给舅父请安。医生也认出侄儿,笑道:“我思摸你该来了呢!”说着,要店内学徒沏上香茶,听义成讲起堂妹仙逝,不住叹息,又听说侄儿将田地卖了三两银子前来娶亲,沉吟有顷,答道:“先住下,不要慌……正好没什么病人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出门时,永安告诉义成,韩万春是三百年的老字号,明朝就创立了的,那墙上镌有“高山仰止”的石扁是位六岁神童书写的,夜晚站在隔江的龟山上可以看见四个字闪闪发光呢!有志不在年高嘛! 医生带着侄儿穿利济巷上小河堤坝,过龙王庙沿长江走到花楼街,再上袁公堤傍着后湖边走边介绍。指着一处丛林说,我家就在那里。说是说,并没带他上家里。 义成由舅父带上边聊边逛,不觉又回到汉正街。永安请他上望江楼酒店吃过晚餐,领回韩万春,交待一位伙计,安排义成借宿一夜,临走时,说:让我回去安排一下。他以为舅父是清理打扫房间,给自家腾挪住处。岂知,第二天只将他领到一家农舍,说:“我刚下汉口就租住这里,离我们家很近,你先在这里委屈一阵吧,被褥床铺,锅盘碗盏,一应俱全的。下一步,你好好考虑考虑,身上不到三两银子,你怎么娶亲,回到乡下,一间破房子,田也没有,拿什么养家活口?你只能帮人打长工,巧云自小在城里长大,顶多给你烧火做饭,缝补浆洗,你要重振家业,不是等到猴年马月?”说完,留下十两银子走了。 这一夜,义成通宵未眠,明明从门前过,老人家为什么屋都不要我进,为什么说那些话?舅父下汉口的故事听母亲讲过,恰恰又留下十两银子,是不是暗示要悔婚?但是,为什么不挑明悔婚又给我赁间屋子呢?真不知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而一想,舅父的话不是没道理,巧云妹子那般娇滴滴干得了农活?回到白菓镇空手大巴掌怎么重振家业,就算十两银子买得五六亩薄田,一年至多出产一千来斤稻谷,连糊口也难呢!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大街上所见的一切,这么多繁荣昌盛的铺面,商贾云集,人们吃喝玩乐样样需要,瞧那耍猴的,吹糖人的,捏面人的,烤烧饼的,玩木偶戏的,哪样小买卖不红火啊,就算我没那些手艺,挑个货郎担应该混得下去的。瞅白天那人背个扁形木柜,走到一处架子张起,搁开木柜,摇摇铃铛,马上围来一群姑娘媳妇挑三拣四,生意还真不错呢!估量那本钱约摸三五两银子,现在我手头超过十二两银钱,换上担子,增加花色品种,肯定比他强呢!干上几年,积蓄的银钱至少买得了三十亩田地……想到这里,义成兴奋了,连舅舅悔婚的可能性也不再乎了,甚至作了这样准备,真悔婚,到时连本带利还他银钱罢了! 第二天清早,当潘大夫来问侄儿昨夜睡好没有,义成讲了自己打算。当舅舅的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买卖如修行啊!”修行,义成是懂的,要克制一切不良念头,与人为善,积德行善,生活清苦,为人做事如履薄冰,丝毫不可懈怠,并且,随时可能毁于一旦,转眼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但是,他主意已定,说干就干,当下筹备开张。 从此,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青年在古老大街上走街窜巷,开始闯荡江湖的生涯。 转眼过了一年,舅舅虽说时时来瞧瞧,从不提他和巧云何时成婚,而他也实在没有心思,甚至没脸面提什么娶亲之事,三百六十多天的辛勤并非想像那般顺当。最初,因为人生地不熟,又不懂行,月月亏本。后来,凭着诚信热情,赢得不少主顾,加上省吃俭用,细细盘存还没赚到一两银子,什么时候买得上三十亩田地啊!但是,他生性执着,干事不能一曝十寒,认定“水滴石穿”这条道理,坚持下去,准会芝麻开花节节高的! 这天,义成挑着货担走到金庭巷,瞧见一位婆婆刚出门便被几个狂奔的孩子撞倒,赶忙上前去扶,打量老人家晕过去了,喊了几声,屋内竟没人答应,他只好将老人背进屋里躺下。而后,又是给老人揉太阳穴,又是的搯人中,又是喂开水,折腾半晌才让老人醒过来。他担心老人还出什么周折,不敢离去。这时,进来一对中年夫妇,见此情景,连声问:“娘,娘,您怎么啦?翠翠呢?”老太婆指着义成说:“真得亏这位小哥哥啊,不然,我的老命只怕没有了呢!”正在这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拉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进来了。 这夫妻俩在汉正街经营一家商店,请了丫鬟服侍老娘和儿子。俗话说,七岁八岁狗也嫌,孩子十分淘气,转眼不知跑到哪里,老太太让翠翠去寻找,半晌不见回,放心不下,出门瞄瞄,没料到被一群顽童撞晕……中年夫妇得知原委,十分感激,要送五钱银子表示谢忱,义成敬谢不敏,说:“这算不了什么,换上谁都会这样做啊!”这番质朴厚道的表白更让主人家心生敬重,一直将他送到门口。出门时,义成不由惊叫一声,他货担上好多东西不翼而飞,主人家很是抱歉,说:“全是我们家出事造成的,再该收下这些钱了吧?”他依然执意不收:“怎么能怪上你家呢,况且,值不了多少钱啊!”说毕,挑起担子摇着铃铛走了。中年男子撵在后面说:“我叫赵得利,铺子开在沈家庙,有空去玩啊!” 日子过得很快,义成早就忘记金庭巷的事儿,这天,从九如巷路过,有人喊道:“义成兄弟,王义成兄弟!”他很奇怪,除了舅舅家,有谁知道自己姓名,这样指名道姓呼喊?转头看去,是赵得利老板站在一家商铺门口打招呼。赵得利让他进屋歇歇脚,喝杯茶。 喝茶闲聊时,赵老板问起他生意情况,听了直是摇头,说:“这样做哪能发利市,哪能攒得一笔钱买上三十亩田地?兄弟,我这拆货店一天的赚头超过你好几年呢!” “我没这大本钱,又没有铺面,哪可同你赵老板比?” “你做生意我注意过,为人更没话说。这样,兄弟,不用你出本钱,我赊货给你做小批发,门面嘛,我将河边的仓库隔出一间给你开张,专做乡码头客户,你看行不行?” 来汉口一年,走街窜巷时,义成早就注意观察各行各业,他懂得“拆货”就是将整船的外来商品拆零,小批量卖给乡镇商店和货郎担子,利虽薄,量却大。 “赵老板,您这样做完全是从自己锅里舀一勺白给我啊!” “好,听你这话就知是个明白人!不过,也不是白舀,价格跟我的大客家差不多,比小客家略低,算是蝇头小利吧!” “但是,薄利多销,多中取利嘛,还有句商谚:‘本大利小还是大,本小利大总是小’呢!你这是无偿地借我大笔本钱做生意啊!” “兄弟,你真是块做买卖的料子,我没看错!好好做吧!” 赵得利是个孝子,王义成救助护理老娘之事让他铭刻难忘,而小伙子的纯朴更给他留下极深印象,加之,母亲时时叨念好心的货郎,好人应该有好报。他决定抽王义成一把,遂了老母愿望,也算尽番孝心。这当口,拆货生意日渐兴旺,需得开上分号,然而,以自己一人哪里照看得过来,请分号主管吧,人老实的,不会做,精明人呀,不一定靠得住,打起夹账哪里查得清?想去想来,义成蛮合适,于是,想出这两全齐美的办法。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义成歇了货郎担子,择个吉日,在汉水边开起拆货分号。开始的生意也艰难,经赵老板介绍引来一些顾客才勉强支撑。义成思摸这些顾客本小利微,经不起积压,便保证三包:包调、包换、包退。这规定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小商小贩光顾,连许多大客户也上分号订货。一天,胡得利对他讲:“义成啊,你是抱的儿子不心疼呀,这一来,抢了我许多生意呢!”义成急着分辩:“我还是打的胡得利字号嘛,再说……”赵老板笑着用手止道:“同你开玩笑的。还是那句话,我果然没看错人!”说着,问:“你还有些什么‘点子’?”义成沉吟一会,慎重地讲出考虑好久的想法:“赵老板,您的信誉在商贩中已经树立了,但是,他们也进有别家商铺的货物,这样,用户弄不明白,熟话说,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赵得利感觉这的确是个问题:“唔,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咳,好家伙,你肯定又有新点子了,卖什关子嘛,快说,快说!” “也不是我想出的。我见有些商贩说他们卖东西总将店里发货的签单给买家看,表示货真价实,于是考虑在包装纸上印刷我们商铺字号……”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赵老板,这样做,肯定要额外费些钱。我在想,是打入成本,还是……” “你不说了,明白了,不打入成本,肉烂在锅里嘛,多做几笔买卖,不都在里面了!” 从此,赵老板愈加看重义成,给他以股东的待遇,常让他代表自己到江淅订货。而每次从外面回汉,义成忘不了给赵老板母亲和舅舅家上上下下,尤其是巧云,带上合适的礼物。不到一年,义成发了。于是,潘永安让他在金秋时节与巧云完婚,又问:“你是准备回白菓置办田地,还是继续干下去?”义成回答:“田地也置,干还是继续干。” 他挨着舅舅家盖间明三暗五的大瓦房作为新房。婚事办得很排场。只是,义成来汉口没多久,朋友不多,潘永安素来清高,不爱交际,除自家人,来宾只有赵得利夫妇、叶老板、张富贵、韩万春药店一干人,原来翁婿两家的房东何老三、何老四及何二姑姐弟也请上了。 何家姐弟是后湖一带有名的痞子,人见人怕,唯老四倒讲义气,又因潘永安常给何二姑瞧病,他们对潘家比较尊重。何老三虽调笑过巧云几次,并不敢太放肆。 来宾热烈地给新郎新娘道喜,这时,一位身着红披风的姑娘在门口连连叫喊:“我到底还是赶上了!巧云姐姐,恭喜你啊!让我好生瞧瞧,姐夫长个什么模样?”义成循声瞅去,不由愣了,张富贵也认出来人,说道:“你不是白莲……”叶老板抢着拦住话头:“哈,一道同船的白莲姑娘哟!”小莲点点头:“姐夫哥,我还欠你两块荞麦粑粑的人情呢!”何老三听他们谈得热闹,眼睛却盯着小莲出神,自言自语:“白莲……白莲教…” 声音虽小,姑娘听见了,笑着问:“我蛮像缉捕告示上白莲教的大当家,是啵?”这一问,大伙全笑了,何老三窘红脸,也难为情地笑起来。 这天,宾主尽欢而散。回到家里,何老三问姐姐和弟弟:“你们看那姑娘是不是白莲教的?我打量她和姓张的,尤其是姓叶的,像给我们打哑谜呢!”何二姑说:“像倒像,怎么会呢,潘家那么驯良百姓,会有这样朋友?”何老四说:“就算真是,管那些做什么,人家潘大夫对我们不薄啊,再说,白莲教咱也惹不起的!”何老三本想告诉姐姐弟弟,发财的机会来了,听老四最后一句,将要说的话吞进肚里。 隔年,义成夫妇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厚德,儿子一岁那年年底,义成为何老三请去喝猪油汤。在农村,无论哪家杀猪,都要请乡亲们大吃大喝一顿。到了汉口,许多人仍保持这古朴风气。义成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抱着厚德睡了。巧云就在这天淹死在后湖里。义成被舅舅推醒时,巧云已让人从水中捞起,眼瞪起,嘴大张着,手里捏着一颗布纽扣……奇怪的是,一盆泡着的衣服还放在堂屋里,显见不是清洗衣服,失足落水而死…… 巧云的七七刚过,何老三为自家姐姐作媒,要义成续弦娶了他姐姐。义成说,同巧云感情深厚,终生不再结婚。何老三说,你是不是想那白莲教的大当家?义成一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何老三冷笑:你结婚的当天我就认出那女土匪头子!我揭了张《告示》放在家里呢,你和舅舅通匪,还瞒得过我?罪恶滔天,要满门抄斩,诛连九族!若要答应两家结亲呢,我就替你瞒起……你自己掂量吧! 在何老三软硬兼施之下,他被迫答应续娶何二姑。何二姑刚过门,何老三说,义成是过婚。他姐是黄花闺女,进门就照应一个周岁孩子,太委屈了。要义成答应将所有家产由他姐管。义成只要儿子有人料理,答应这条件。反正钱还赚得来嘛。 巧云过世不到一年,姐夫就另有新欢,彩云十分不满,直是骂他没良心。家骥显得挺开通,说:“人家洋人都兴这规矩,还有离婚另娶的呢!”潘氏老俩口虽觉得女婿不近人情,也不好说什么,只讲:“厚德是要个人照应嘛!”彩云不以为然:“我家就不能照应?”小莲来时,每次去隔壁看过,见何二姑对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不像俗语所说:“北风冷,后娘狠”,颇感欣慰。只是,何氏兄弟看到她表情不自然,尤其是老三见她,便将眼睛转向别处,让她觉得蹊跷。聪明的姑娘没向任何人吐露心中狐疑,表面上对何家姐弟很好,常常带些野鸭、菱角、莲藕等湖鲜相送。 七月初,义成外出订货,一个多月不见打转。这是以往没有的事,赵得利担心遇上劫匪出什么差池,来后湖问过几次,潘家和何二姑也很担心。 这夜,下着毛毛雨,舅舅过来看外甥回家没有。刚跨进院落,何二姑披头散发从屋里踉跄奔出,两手在空中乱抓,高声喊叫:“来人呐,快来人呐!”永安一激灵,为她奇怪举止和音调吓得站住了。何二姑的呼喊惊动左邻右舍和弟弟何老三、何老四。人们也被种神秘诡异气氛攫住,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突然,何二姑圆睁双眼,拍着两手,指向西南方,喊着:“义成回了,挑一大担回了。快去人接呀,他在湖边桑树下坐着。鬼打墙了,他走不出来呀!” 永安惊诧地问道:“怎么声音像巧云哪?”经他点穿,大伙才明白自已发怵的原因,更是面面相觑,起一身鸡皮疙瘩。 何二姑说完话,仰面倒地,晕厥过去。何家兄弟慌了,赶上前扶姐姐,又是掐人中,又是叫人烧姜汤。毕竟永安有主见,一面派人打灯笼到湖边瞧瞧,一面吩咐几个女人扶何二姑去里间躺下。 不一会,去湖边的人果然挑着担子,扶回义成。接货的人说,他当真坐在湖边桑树下呢。义成说,这么熟的路,都到家了,就是转来转去,尽在水边打转。这时,巧云穿一身白衣服,七孔流血,站在我面前,劝我累了就歇歇,马上有人来接的。我要拉她问话,她一下不见了。刚坐一会,真来人了,你们看怪不怪? 听这一讲,大伙更感毛骨悚然。何二姑霍地从床上坐起,拉着义成的手哭诉:“我是不想死呀!那天,我在堂屋里搓衣服,何老三姐弟俩硬扯生拽将我架出去。你抱儿子睡在竹床上,你怎么睡那死啊,我当时拉你的脚都拉不醒你啊。我挣扎着,何老三襟褂的纽扣被我拽掉一颗也没能挣脱啊,就那样生生地让他俩拖到湖边按在水里淹死了呀!何老三是想霸占我们家产哪!”这番话出自何二姑口里,口气腔调却全是巧云的。屋里人你看我,我看你,吓得不敢出口粗气。何老四皱起眉打量哥哥,又瞧瞧姐姐,若有所思…… 何二姑说毕,惨叫一声,七窍流血而死。何老三手里正端着姜汤,“当”地一声,磁碗掉落在地,摔个粉碎。而后,何老三像狼长嚎一声,冲出人群,隐没夜色中。待何老四同人们找到他,何老三已吊死在湖边桑树上。人们发现他襟褂上第三颗扣儿明显是补换了的,颜色并不一致……这个借尸还魂,冤冤相报的故事很快传遍武汉三镇。因为后湖还有个美丽别名:“潇湘湖”,土当码头一位楚剧艺人将姑事编成连台本演出时,剧目叫作《潇湘夜雨》,这出戏红极一时…… 后湖的奇案惊动礼智巡检司署的高志远,他官儿不大,却是满腹经纶,熟读《洗冤录集》,在勘察现场时,对王义成家不到一年,连出命案很是奇怪,为什么潘巧云并没清衣裳,而淹死后湖?他手里纽扣从何而来?接着,何家姐弟就像吃了什么药一般双双离奇地暴亡,这里面有无因果关系?如果有,王义成和潘家的人就有嫌疑,而潘永安的嫌疑最大,因为他是大夫,懂得药性!可是,潘永安是全镇著名医生,常给府县大人内眷诊治,人脉极盛,不敢唐突行事,没拿到确凿证据难以定谳,只问过当事人几次。有天,他突然以请教口气对潘永安说:“潘老,洋金花和曼陀罗如果吃了,人会不会发疯,做些不可理喻的事儿?”潘永安回答:“两味药可以使人致幻,那得看吃药的人是什么德行,坏人吃了会吐露为非作歹的罪行,好人吃了对人更加热情,并非不可理喻……”这话很值得玩味,但不算直接证据,当然毫无结果。他曾问何老四,你觉得哥哥姐姐是不是同人结仇,为人谋害?指望由他提出疑问,作为突破口,不想,当弟弟的竟然回答:“唉,平素我们太张扬了,可能是天理报应吧!”,高志远大有深意地瞄他一眼走了。这使何老四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用极低价钱要卖掉祖屋,远走他乡。然而,没谁敢要。人们没有将王义成的住处视为凶宅,倒认为何家一下死了两口人,这房屋哪能住进去?一天,何老四遇见王义成正想躲过,不料义成喊他:“娃他小舅,你怎么要卖祖屋啊!” “姐……义成哥,汉口没人了,我想去芜湖投奔表叔……” “没盘缠,是吧?这里有五十两银票,你拿上,祖屋不能卖。要是转回了,好歹有个落脚之处嘛,是不是?” “义成哥,我姐和哥……唉真对不住人……” “你说的那出楚戏?我不信!就算真有其事,我同二姑夫妻一场,你还是我亲戚嘛!” “义成哥,你真厚道。好,我收了这银票,后会有期!”老四说罢拱手而别。 《潇湘夜雨》里的情节,高志远自然认为属于宣传因果报应,劝戒世人的,他不相信。然而,从中得到启迪,他记起搜寻何家时发现一张缉捕白莲教头目的《告示》,上面画有女匪首陈小莲的画像,这张告示上歪歪斜斜地写有十五个字:“证据,肯定在湖心岱家山,不怕他不依”比对笔迹系何老三所写。当时,高志远不解是什么意思,问何老四,他说不知道……看罢连台戏,高志远豁然开朗:以潘家人和王义成性格,很难做出这弥天大案。只有胆大妄为的白莲教匪类才想得出,做得到这般高超杀人手段呢! 一个模糊却清晰的推断在他心中勾勒而出。现在不仅仅在破一件杀人案件,更主要的是找到飘忽不定,危害朝庭的反贼!升官晋爵的机会来了啊! 第四章 浴血岱家山 如今,从汉口解放大道可以乘多路公交车到达岱家山这个武汉近郊的热闹居民社区,而两百年前,岱家山在浩渺的后湖尽头,云遮雾罩,十分神秘。虽称作山,山不算高,荆莽丛生,荒无人烟,但形势险要,为历代造反者安营扎寨的理想之处。 自道光二十五年,堂伯父陈依精倡办青莲教,在武昌乌鱼池被捕遇害,父亲、叔父组织白莲教,又相继牺牲,陈小莲遂接替白莲教大当家位置,收编青莲教败散徒众,活动在黄陂孝感一带,又联络襄樊周边张献忠余部的后裔入教,一时声威大振。 白莲教系以农民为主要成分,有落魄文人、小商小贩、无业游民加盟,由来已久的秘密民间组织,目的是抱起团抗捐抗粮,对抗贪官豪绅的欺压。元末,曾与红巾军联合推翻残暴的蒙古族统治。朱元璋得天下后,对白莲教残酷镇压。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代代有人领头与官府作对。明崇祯年间,白莲教参加张献忠、李自成的武装起义,明亡,白莲教又打出“反清复明”旗帜号召人心。陈小莲悄悄将老营安在岱家山,下榻处设在虎口崖。虎口崖有条羊肠小路可供上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更主要的是,所住虎口洞极深,支岔又多,容易迷路,朝西北另有叫“虎喉咙”的通道可以下山。除几位当家的,谁也不知这秘密。别看小姑娘不满二十岁,心性可大,老营扎在岱家山,进,可攻武昌、汉阳,而后顺流直下九江、合肥、南京、扬州等重镇,北上直捣清妖巢穴,恢复大明江山;退,可藏身于武当、神农架丛山峻领之中,伺机东山再起。 小莲手下有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二位当家的,勇不可当。那日从潘家接她回来的婶婶叫杨金花,更是武功盖世,足智多谋,绰号:“罗刹天王”,是白莲教二当家的。实际上,是真正掌教人。她让小莲当头领是为培养接班人。小莲由杨金花一手抚养成人,教她武艺,读书识字。在杨金花悉心教导下,小莲的武当剑出神入化,白莲袖箭百步穿杨,通晓行兵布阵,机敏过人,很具组织才能。白莲教一天天发展壮大。 白莲教三当家叫于天保,绰号:“混世天王”,虽是五短身材,舞动鬼头刀,风刮不进,水泼不湿,头脑也很活络。他是原二当家于大虎的遗孤,由杨金花从如雨箭镞下扒出,养育长大。他和小莲既有同门世谊,也是难兄难妹,真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有次,于天保在山里赶路,不小心坠落“天坑”,要不是义母杨金花同在一起,他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困在四面陡壁的天坑中活活饿死!杨金花找棵大树系好软绳滑溜下坑,背上于天保,又将他实实地捆在身上,捋着绳子一步步爬了上来;回住处一看,于天保皮开肉绽,伤势严重,所幸,滚落时让山腰树枝挡了几阵,骨胳并无大碍。她再瞧自家手掌,皮破血流,像刀砍了一般,急得连叫:“大当家的,快来哟!” 坐在里间看书的小莲听二当家喊得急切,丢下《孙子兵法》慌忙跑了出来,听明经过,赶紧找出药箱,边为两人治疗,边咕叨:“你们不是说我闲得无事,找潘大夫学那门子干什么?瞧,不又派上用场?”说着,又埋怨道:“三当家的,你干什么都楞头楞脑,上次,为几锭银子,硬说吴三偷了,把他打得死去活来,逼得人家只好逃走。结果找到了,是你藏在老松树树洞里忘了!今天,走路也不当心。你性格不改,总有天出大纰漏的!”杨金花嗔道:“这纰漏还嫌小,要只他一个人行走,不是生生地困死?等找到,也是一堆骨头了啊!” 混世天王听两个女人一递一声嗔怪,低着头,难为情地傻笑。在教内,他只服她俩,不完全是职位的原因,二当家的对他恩同再造,是众所周知的,人前喊她“二当家的”,私下里喊“义母”;而对大当家的,暗地里,他则怀有一片爱恋。 小莲用盐水为于天保洗涤伤口时,他身上疼得火烧火燎,心里倒暖暖地,甚或,有点高兴这次受伤,使他得到姑娘的一番格外温存呢!这个粗莽的汉子此刻心细如发,连姑娘幅射的体温也感觉到了,当小莲为他治疗背部,移步转身间,胸脯撞上他胳膊时,更如同有麻药箭射中一样,顿时肉瘫骨酥,差点化为一堆烂泥。这感觉让他陶醉,并且胆子如油喷烈火,呼地升腾起来,鬼使神差地说句:“我们结婚吧!” “二当家的,你说同谁结婚呀?”小莲拿着蘸盐水的棉球,诧异地问。 “大当家的,三当家的说的是同你嘛,你俩到岁数了,也该成家了!”于天保曾多次请杨金花为他说媒,她了解小莲心性,并未进言,此刻,听他当面挑明,只恐小莲回答不对铆,故而,她抢着发话。 “两位当家的,有道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杀尽清妖,不报国仇家恨,成什么家啊!” “大当家的,二当家说得对,我俩岁数不小了啊,再说,凭我们土里扒食出身能推翻朝庭吗?” “说话真没志气!打垮蒙古人的徐寿辉不就是个布贩子,陈友谅只是渔民的儿子,后来坐大明江山的朱元璋是个放牛伢,还当过和尚呢!” “唔,大当家说的也对呢!” “大当家的,今天当着二当家的你给我个明话,推翻清妖笃定同我结婚?” “笃定。我封你为东宫……至于西宫嘛……”小莲说着,笑弯腰。 这天谈话,看似随意亲切,于天保内心讪讪然,充满失落感。过了一阵,皮外伤好了,要两个教众划小船送他上袁公堤转到汉正街解闷。沿着十里长街漫步,瞧那粉墙黛瓦、飞檐斗拱、马头墙、楼外楼天窗、雕花门楹、花朵般瓦当和各式各样的商号招牌,富丽堂皇,十分精美。逛那上下八大行,眼见堆积如山的盐、茶、药材、杂货、粮食、油料、棉花、牛皮,还有如同深宅大院的典当行、票号、钱庄、绸缎店、药店,又听着敲得叮当作响的铜器、铁器,剖得卟卟有声的竹篾片儿,一切繁华昌盛,热闹富有,近在咫尺,伸手即得,于天保内心不由升起一股微妙的庄严、自豪和矜持,白莲教如今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只要发声号令,打下省城,全都归他和小莲了啊!转而,他又不免有些泄气,按小莲所说,推翻清妖才肯结婚,哪不要等到猴年马月?不过,他性情旷达,很快又振作精神,并决定先去剃头铺刮刮胡子,修个面,焕然一新到南城“临湖望月楼”见玉翠儿。这婊子模样好,嗓子好,还会弹琴跳舞。一时别着吴侬软语撒娇,一时学广东腔发嗲,真是消魂夺魄! 在古代,外出经商全是男性,单身在外,一别多年,哪有不拈花惹草的?商场还时兴“以妓待客”的陋习,于是,催生汉正街皮肉生意的发展。 南城,即南城公所,是江西南城县旅汉商人同业公会,座落在戏子街即现今的人和街。那里是汉口高等妓女区,有妓院四十八家,“临湖望月楼”最为著名,比起北京的八大胡同,南京秦淮河二十四院,更加吸引嫖客。妓院依傍后湖,修在玉带河的望月桥边,两层砖木结构,青砖绿瓦,画梁雕栋,无比奢华,因而取了这雅致名儿。 玉带河水满时,可通小船。小船架以红栏,撑以青幔,仿六柱吴船式样。“性情中人”常常邀友携妓,带上酒菜乘坐舴艋舟,作“狭邪游”,丝竹轻歌,攀柳折花,传杯换盏,极尽风流。河两岸茶楼酒肆更是通宵达旦地吹拉弹唱,欢笑喧天。每隔一里许,河上有桥直通后湖。著名桥梁有四十九座之多,其中,后湖附近的望月桥用汉白玉石造就,玲珑剔透,庄重典雅。这里是豪商巨贾,达官贵人喜好游乐的地方,时人誉之与南京秦淮河一样风景。 于天保长年累月在山林湖面隐匿,厌倦水上生活,也不懂什么雅兴,自然不准备带玉翠儿划船,只想在红绡帐内搂一搂可人儿作番消魂游。他刚到戏子街,瞟见有个人往巷道里一闪,像是吴三,急步上前叫道:“吴三,小吴兄弟……”他想喊住吴三赔个礼,请他依旧回岱家山掌管钱粮,哪知,转眼间找寻不着这家伙了。只好作罢,踅上临湖望月楼。 玉翠儿听鸨母通报于天保来了,虽不晓得他做的什么生意,出手挺大方,是尊财神,格外兴奋,拍着手儿迎接:“我的个天,我说爷只怕忘记他的玉翠儿!想着,想着,倒真上门来了!房里请,房里请!”说时,吩咐老妈子摆上桔饼、东瓜糖、寸金、瓜子、花生,沏上“雨前新绿”,又忙着为于天保脱掉长袍,而后挽起扶他坐下。于天保虽然知道是婊子的假殷勤,心里还是开心,搂着她杨柳细腰,尽情地亲热。 岂知,他才喝一杯香茗,没同玉翠儿说上几句话,楼下一片叫嚷:“捉活的!”“于天保你跑不了了,赶快投降!”,推窗一看,自己已被弯弓持刀的士兵重重包围。他从背包里掣出鬼头刀奋力冲突,虽说砍倒不少清妖,终难脱身,随后,又为高志远的甩头金镖打中手腕,砍刀脱手,被众清兵一拥而上,扑倒在地,捆成五月端午的粽子。 显然是吴三出卖了他。吴三被迫逃离岱家山,不敢回乡,他曾在村子里领头抗过地租,又绑架过李财主儿子,官府到处缉拿他呢。这样,只好跑到汉正街当脚夫,给人运送货物。也是冤家路窄,一次让李财主瞅见,告了官,被高志远擒获。软硬兼施之下,吴三供出白莲教老营设在岱家山,答应当眼线。这次,抓住二当家,算他立了一大功。 高志远以为抓住白莲教二当家,就不愁缉获大当家,随之,将教匪一网打尽。他仍用对付吴三的办法,想收伏于天保,要得力弁兵郑飞龙审问他。 殊不知,于天保可不是吴三那种小蝥贼,郑飞龙板子打断几根,用烙铁烙得于天保皮肉吱吱作响,连连惨叫,就是不泛软蛋,一停下用刑,这家伙便恶声骂他是汉奸,败类,还扯开嗓子唱道: 直捣北京灭清妖,天下尽成白莲教! 高志远见硬的不行,从里间出来呵叱郑飞龙:“无礼!你怎么这般对待三当家的?快快给我松绑!随后,准备以款言软语说动于天保。用俗话形容,又打又摸。不想,绳子解开,于天保并不感动,说,你别费神,我不会投降的,赶紧送到上司那里邀功请赏! 对这匪首磨破嘴皮子丝毫不见有效,真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高志远有点一筹莫展了,他不敢再加刑,稍有不慎,整死了,那就功亏一篑了,如若夏口知县得到消息还会追究责任呢!回到家里,他边喝酒,边捉摸如何撬开于天保的嘴。 高夫人见丈夫一个劲喝闷酒,问什么事作难?听说审问匪首不顺,成了老虎吃剌猬,不知如何下口?笑道:“捉住人就是功劳,往知县那里一交不得了?要你这般犯愁!” “浅见薄识!这回功劳可不能让给那昏官,取得口供我要直接禀告府台大人呢……” 高夫人被他一句话抢白得不高兴,说:“就按你的打算,也不是那么难呀,是人都有弱点,找到弱点就能突破了嘛!”这话提醒高志远,当即回巡检司署传唤玉翠儿。 “玉翠儿,你私通白莲教匪首,罪在不赦,知不知道?” “高大人不要吓唬我!有道是,‘香粉犹存人已远,画楼依旧门常开。’、‘红袖戏茶客,青帘动酒人’。我们做的迎来送往的生意,只要有银钱,不问姓甚名谁,都得小心侍候。一月下来,不知接待多少客人,人走茶凉,谁知谁是官,是匪?” “好张利嘴,王八说,他经常找你呢!” “王八是栽赃,再说,你不也是经常去我们那里么,高大人?” “那贼去了,总不会进门就上床吧,总要对你说些什么吧?”高志远明知骂他“王八”,不想再同这婊子一般见识,费唾沫,转了话题。 “能说什么呢,总不是嫖客的那些假话,说想娶我啊,厌倦了四方奔波的生活啊……”婊子随口敷衍。然而,高志远得到启发,挥手让她回去再想想,想起什么赶紧禀报。 当下,高志远再次给于天保松了绑,置办酒菜同他对饮聊开。席间,高志远绝口不提让他供出教内秘密,也不再要他诱捕陈小莲,只说佩服于天保是条硬汉,武艺超群,请他一道共事。于天保冷笑着拒绝了:“我们要推翻的就是官府,我还会当什么鸟官?” “三当家的胸怀坦荡,快人快语!但是,以你们力量能对抗朝庭么?如果三当家的不想当官,我禀报府台,发送银两给你置房买田,趁着年轻娶个好老婆,生儿育女,安居乐业,不强似这四海飘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险恶生活?” “唉,也没意思……”于天保眼神闪忽一下,说。 高志远知道有戏了:“听吴三说,你很喜欢大当家的,如果……” “高大人,如果让我同大当家的成亲,放我们远走高飞……还有,二当家的也不能动,她是我‘义母’,其他人随你怎么办。是这样,我就答应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干了,三当家的,祝我们合作成功!” 一个恶毒的计策在高志远心里蕴酿成功。 岱家山上,陈小莲见三当家的外出多日,不见回山,急得团团转,听两个教众告诉,三当家的是从袁公堤上岸的,口里哼着:不想吃,不想睡,心里挂念小妹妹……她又急又恨,不由骂起来:“狗改不了吃屎!去年不也是在南城临湖望月楼住了好几天不归家?” “大当家的,这次可是有十多天没见人啊!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真有什么,他会不会把我们‘水’了?” “绝对不会,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啊,只怕让清妖害了……” 议着,议着,两个女人直个惊肉跳,商量派人下山打探于天保踪迹。 这时,一个山头望风教众慌忙跑进洞报告:“清妖杀上山了,三当家的反了!” 高志远诱降于天保后,让他绘出岱家山地形图,注明要隘关口、兵力分布点,和可能脱逃路径,而后,做出周密计划,写封长长禀帖,绕过夏口县知县,直接呈递汉阳知府钟谦均,要不是难得见到巡抚端恩,简直想连钟谦均都瞒起呢。 得到高志远禀报,钟谦均大喜,具帖向端恩报告:卑职思谋荡平白莲教匪众已久,派夏口县礼智巡检司署高志远密捕匪首于天保,恩威并施,招降该匪,讯得岱家山匪巢详情,拟请抚台准予出兵围剿,切切。 端恩当即批准报告,并命令各府县调兵协助。又破格提拔高志远为蓝衣卫,领兵打头阵。这日,守山卫兵见于天保回了,喜笑颜开迎上前,口里还说:“可把大当家、二当家急死了……噫,后面是些什么人……”话没说完,被郑飞龙一枪戳翻。另一个正在树下小解的卫兵见势不妙,拎着裤子边跑边喊:“清妖杀上山了,三当家的反了!”又为高志远甩头镖打在后颈窝,掉下山崖。可是,经卫兵一叫喊,整个岱家山搅动了,一递一声传开:“清妖杀上山了,三当家反了!”并且,纷纷操起刀枪顽强抵抗。白莲教众尽管英勇善战,然而,为时已晚,高志远带人越过羊肠小道,无险可守,不巧的是,除怒目金刚周密镇守老营,其他头目都外出宣教,发展教众了。只有他一人指挥坚守,怒目金刚带大伙同攻进的清兵战了一阵,为高志远甩头镖打伤胳膊,于天保乘机将周密砍倒在地……前沿阵地失去指挥,更是乱作一团。高志远就这样一路斩兵过关,直奔虎口崖。 上虎口崖的石阶很陡峭,仅容两人擦肩而过,上了石阶有块平荡如砥的石台,石台左边有条化为飞瀑的山涧,也难进攻。溃败的白莲教徒聚集在石台上,用长矛和弓箭剌杀攀登石阶的敌人,清兵损失惨重。教众凭险守住,并急忙向大当家和二当家报告。 杨金花听说于天保带清兵偷袭老营,先是一愣,又听得外面喊话:“大当家的,二当家的,投降算了,守不住的啊!”那声音正是于天保,不由狠狠骂开:“没想到这小子真叛变了,还带清妖杀上山,简直是养了头白眼狼啊!” 陈小莲柳眉倒竖,命令贴身女卫兵:“把‘双七箭’搬出来,开开杀戒!” 这双七箭是小莲从潘永安学得药理药性,琢磨发明的武器。即,以“七叶一枝花”的浆汁和“七步倒”腹蛇的毒液火淬箭镞,制造而成。双七箭只要射中人,哪怕擦破皮肤,见血封喉,受伤者顷刻毕命! 于天保看见杨金花和陈小莲昂然立于山崖,放下刀,向两人拱手跪拜:“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于天保对不住你们了!但是,我是为你们好啊……” “无耻叛徒!为我们好就是引清妖来杀我们,来杀兄弟们么?” “天保呀,天保,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对得起你信奉的白莲教义么?” “我不要什么教义!不想推翻朝庭!义母呀,世妹,我于天保只在乎你们啊!” “三当家的说得对,凭你们乌合之众哪可对抗天兵?陈小莲,三当家的是喜欢你,为你着想。如果投降,我包你们生命安全,你同三当家成家过日子,男耕女织,岂不美满?” “天保呀,天保,你既喜欢大当家怎么做出这样傻事?” “不同这两个禽兽废话,兄弟们,放箭!” 于天保知道这新式武器厉害,赶紧拉高志远躲到后面。果然,双七箭用硬弓射出,清兵纷纷倒地。可惜双七箭太少,不一会射完了,清兵在高志远督促驱赶下蜂拥而上。 激战在虎口崖前的石台上展开。白莲教众几次将进攻的清兵压下石阶,滚落山涧,可是,白莲教的人越杀越少,而清兵源源不断增援而至,尽管如此,高志远未越雷池一步,虎口崖下,遍山尸横,血如瀑布! 高志远见久攻不下,命令手下放起连珠冲天炮,冲天炮不停地呼啸着升到半空中,散作漫天彩花,通知埋伏虎喉咙下面的士兵攀登上山,进入虎口崖山洞,来个内外夹攻,让他们腹背受敌。这一着很毒辣。但是,聪明的陈小莲猜测到了。 “二当家的,你瞧,放过冲天炮,虽然他们还在摇旗呐喊,并不上劲,这里有诈,明显是佯攻。于天保叛变,肯定说出了虎喉咙通道的秘密……” “说得对,放冲天炮就是发信号!分兵扼守!” 杨金花话刚说完,虎口洞拥出大批清兵,她明白虎喉咙秘道已破,现在陷入重围,大势已去。而今最重要的是保住陈小莲,便大声呼喊:“兄弟们,快保大当家的,杀向舍身崖啊!”说完,一扬右胳膊放出一连串袖箭撂倒洞口的清兵,挥剑指示教众往洞里冲,自家断后迎住扑上来的高志远,且战且退,她同陈小莲带领大伙刚进议事厅,又为清兵缠住。 议事厅呈椭圆形,是白莲教平常宣教开会的场地,面积不小,顶部有道天然山缝透光,尽头连接着虎喉咙、断魂谷、舍身崖等各支岔山洞,所有秘密,于天保自然一本全知。然而,他此时醒悟了,高志远没想兑现他的承诺,是要斩尽杀绝。否则,说好在虎喉咙下面张了“捆仙网”活捉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如何不按计划行事,倒是让埋伏那里的士兵偷袭进洞?为今之计,只有相机行事,想尽办法保住义母和世妹的性命了。眼见昔日同门杀得只剩几个人,于天保认定生擒女人的可能性很大,大声进言:“高大人,我不是说过,不能让她们冲到舍身崖啊!务必活捉了!”说罢,上前为高志远助战。 高志远、郑飞龙虽然武艺超群,两个人也打不过杨金花。高志远趁她用剑格挡郑飞龙的长枪,放出一只甩头镖,却为杨金花一招“风摆杨柳”躲过,又顺势来个“白鹤亮翅”半空中使剑戳中郑飞龙。杨金花本想还高志远一支袖箭,扬扬手,袖内空空,只得用招“风扫残云”将剑舞得飞轮一般逼向前,要不是两名弁兵赶来死保,高志远也作了剑下之鬼。见于天保赶来,高志远精神一振,听于天保一个劲强调捉活的,斥责道:“废话,快同我杀了这女匪首!”只是,于天保的鬼头刀舞得欢却不近前。 那边,鏊战清兵的陈小莲见二当家被两人缠住不能脱身,呼地一招“仙人指路”将迎面一员将官戳个对穿,吓得包围她的清兵如同兵船分开的波浪,躲闪不迭。 杨金花见陈小莲返转头救她,怨嗔道:“快去舍身崖呀,白莲遮天罗幕……”就在她说话分神霎那,被高志远一个甩头镖打中胸脯,仰面倒地。高志远乘机一刀戳下,于天保伸过鬼头刀没有拦住那致命刀刃,倒让喷泉般的鲜血溅了他一脸。可怜白莲教一代宗师就这样喋血岱家山! 陈小莲正要上前拼命,听于天保撕心裂肺叫声:“义母!”手挥鬼头刀像劈甘蔗样将高志远从头至脚削为两爿,而后,悲怆地嘱咐:“大当家的,快逃吧!”说毕,横刀自刎。 眼见这惨烈一幕,陈小莲顾不上悲伤,提起精神,一路杀向舍身崖。瞅清兵追逼近前,她将剑插在背后,双手一扬,放出飞蝗般袖箭,冲在最前面的吴三被贯穿咽喉,后面的官兵像草垛子般成排倒下!乘敌人唬得愣住,她从岩石缝抽出一卷白布急速摊开。这就是带莲花瓣滚边、圆形的遮天罗幕,上面缀的八根丝绦挽成一个总结,结上有铁钩,她系紧腰带,勾上铁钩,一纵身跳下万丈绝壁的舍身崖。 知府钟谦均虽属文官,为着抢功,一身戎装,早由兵弁从虎喉咙拽着推着爬上山头,当他领兵追到舍身崖前,只见薄暮中的后湖烟波浩渺,无边无际,残阳映照得云彩像凝固的血液,半空中悠悠地飘荡着一朵硕大无朋的白莲花…… 第五章 千缕万缕尽是丝 叶老板名安生,字兴平,湖北安陆人。年轻时,农忙耕作,农闲,在安陆城做些小买卖。晚来秉烛夜读,常常通宵达旦而不觉疲倦。 安陆、云梦是湖北一片主要产棉区,棉桃又大又白,纤维格外长,因而,家家都有人纺纱织布,所织出的布料,经纬细密,质面平整,俗称“府布”,即府河口之布。府布质优价廉,很受周边县镇消费者欢迎。叶安生长年从各织户处收了布疋到邻近县镇贩卖。但是,利润微薄,糊口都谈不上,只能贴补家里零用。 叶安生听说汉正街是面向全国的大市场,有年,他筹划连赊带买弄些布下汉口。因为平素为人义气,代销的货即使保本贴力资也帮人卖掉,他一开口,大伙都愿助一臂之力,这样,他很快弄了几十疋府布运到汉口试销,结果,一尺布也没卖出去,只得运了回来。算一算,去来盘缠、用费和利息,蚀了好多银子,三两年内都翻不了身。心里闷闷不乐,一个劲捧着酒浇愁,没一会,酒醉熏天,呕吐一地,倒在床上睡了。 ……他性格执着,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怎么也觉得自己没错到哪里。一烦躁,披衣起身,趿上鞋,踱到屋外,仰望夜空,长叹不已。 暗蓝色天上不见有月亮,也不见一丝云彩,只见繁密的星星闪烁,有几颗又大又亮,连边沿的轮廓亦十分清晰。隔着湖塘,不时从对岸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儿的吠叫。一切是多么宁静而平和啊!想到身负重债,从此很难有心情享受了,他不由长叹一声,随口吟道: 岂非才情不如人,汉皋铩羽竟消魂。 银河此去几万里,安得织女慰平生? 这个年轻的读书人惆怅一阵,愣怔半晌,方始准备进屋睡觉。这时,忽然听到有个人喊他:“小哥哥,这么晚了,伫立门外,长吁短叹,怎么这般苦恼啊!”听声音,是位姑娘,循声望去,夜暗里,婷婷袅袅走来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 女子走近前时,星光下,叶安生这才看清,是个长眉大眼,年龄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儿家。不由好奇地问道:“小姑娘,深更半夜独自外出,你要找哪个啊?”“找你呀!”“找我?” “刚才你不在感叹,银河此去几万里,安得织女慰平生?”“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织女呀!” “不是,不是,自从我师傅同牛郎有了爱情,王母娘娘不许她离开天界半步。我是织女的徒弟,师傅听到你倾诉商场上失败,很是同情,要我来为你出出主意……” “姑娘,其实我们府河口的布疋比苏松布……唉,可恨世人有眼无珠,不识货呀!” “府布比苏松布的确不差,但,府布幅宽二尺五寸,苏松布是四尺五,五尺呀!” “可是,折算起来,我们每尺要便宜大几十文呢!总不是做衣服穿嘛……” “你只考虑到做衣服,如果缝被子,做卧单,缝头一多,不美观也不舒服。还有……” “唔,这点我欠考虑了。销路窄了,是的,销路窄了哟,我让他们改改,一改肯定行!多谢姑娘指教,夜深了,姑娘请回!”大约省悟“男女受授不亲”的古训,说毕,叶安生进屋将门闩了,姑娘下面的话儿听都没听。女孩子猜出叶安生的心理,见他这样迂腐,气得直笑,撇撇嘴:“自以为是的家伙,再蚀一次本看你怎么办?!” 果然,叶安生认定找到府布和苏松布差距,决心好好扳回一局,以弥补上次亏损。他通知所有织娘加大幅宽。这必须改装织布机,光是改装机子也得一大笔钱,另外,织娘们用惯窄幅织布机,改成宽幅,生产效率明显低多了,要求加工钱,叶安生当然答应,结果,采购成本也加大许多。但是,他一算,每尺售价依旧比苏松布低廉四十文。搞得呢!为实现这宏图大略,他不仅典当祖屋田地,还借了笔不小的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 他紧张地忙碌近两个月,总算是筹齐了一百疋府布,包只驳船,沿着府河顺流直下汉江,到邻近汉正街的河街停靠,雇脚夫搬运到悦来客栈住下。悦来的掌柜周胖子认出他是前不久蚀血本的书呆子,问道:“秀才,这次你换了‘汤头’?”掀开包布一瞅,仍然是上回甩不出去的夯货,抖抖手上布巾,嗤地一笑:“盘的还是我这样不受欢迎的抹布片,你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呀!”程咬金是《隋唐演义》中一员福将,性格鲁莽,屡遇大难而不死。汉口俚语转喻为愣头愣脑,不计后果往前冲,不接受教训的人。叶安生瞧周掌柜这样讽刺自己,胸有成竹地答道:“你不懂,这次瞧吧!”胖子点点头,应道:“好,我不懂,我等着瞧!”说毕,摇摇头,将布巾往肩上一搭,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果不其然,叶安生挟着、扛着加宽的府布到货栈、到绸布店、到裁缝店,甚至当街摆地摊,夸着,喊着,说着,四处兜售,眼看半个月过去,依旧无人问津。 这天,他挟着一疋府布垂头丧气回店,堂倌拦住他说:“叶秀才,你的店钱和饭钱该结算了啊,又是一文钱也没卖得?” “就是你家胖子掌柜,简直是个乌鸦嘴!我来的第一天就讲那些背时的话!” “哈,秀才,你自己不会做生意,怎么怪上我说什么哟,”周胖子从里间出来时笑道,接着又讲:“你不想想,人家苏松布打了两百年的招牌,是你能比的?”掌柜所言,用现在话解释,两百年来,苏松布打造出的品牌早就深入人心,无人挑战,难以竞争的。 苏松布是苏州所产的一种土布,由松江人运销各地,历史十分悠久。据松江府志记载:元朝元贞年间,有个叫黄道婆的女子从崖州来到上海乌泥泾一带,即现在的苏州周边,教大伙制作“捍弹纺织”机械,还有“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技术,从那时起,苏州人织的布细如宣纸,柔若绸缎,闻名遐迩。松江府有个姓张的老头子,每天五更点灯设“鸡鸣市”,收购四乡赶集的纺织娘的布疋,一次可收千疋之多,而后运到阊门批发,每疋盈利五十文,这样,一个早上即可赚到五十两银子。不到几年,发了大财,置产万亩。松江人纷纷学着张老头将苏州布运销外地,故而,海内称这种布为“苏松布”。 明朝成化年间,苏州知府将苏州布进贡到皇帝那里,皇帝又将苏州布作为奖品赏赐王公大臣,如此一来,更为广大消费者看重,凡是讲究的人家,全都用的苏松布料。因此,有“沪渎梭布,衣被天下”的美誉。 叶安生早知道这段历史,两次失败使他不得不钦服苏松布持久的品牌效应。同时,又为府布的埋没而不平。然而,眼前的事实是,店钱付不起了,担心露宿街头,还有一点,连回家的盘缠也无着落呢!想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周掌柜看出年轻人内心痛苦和为难处境,温和地劝慰道:“你还年轻,犯不着为两次失利这样难过,早点回家,想办法找别的生意做就是了。店钱如果没有,我不会逼你,给我一疋布当抹布,反正客栈里要用抹布的嘛。回去的船钱,我帮你找个熟人,只收你一疋布做洗船的拖把,不就全对付过去了吗?”胖子掌柜的话近乎奚落,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叶秀才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回到安陆,太阳已经落山,叶安生脚夫都雇不起,一个人默默搬运。好在他家离府河并不算远,到后半夜就把活儿干完了。坐在房里,孤灯独对,想到天明人们得知他又大败亏输,血本无归,债主会怎样逼他,典当铺会把他扫地出门,流落街头,想着,想着,伤心得直是跌脚,两手不停捶自己脑袋。这时,外面有橐橐敲门声,他以为是听到消息的织户,迟迟疑疑,不敢马上开门。那人不耐烦了:“快开门呀,是我!”听清是所谓“织女的徒弟”,叶安生气不打一处来,拉开插栓,又想到她并没什么可责怪的,背过身懒理会。 “秀才,这次下汉口发了多大利市呀?财大气粗了,架子也大了呢!” “好姐姐,你别笑话我了,人家心里急死了,就是听你……不,不,是我考虑不周!” “因为听我的,让你蚀了大本,是吧?你正是没听完就莽撞行事,当然落这下场!” “你……你还有什么‘高招’我没听?” “太史公的‘货殖列传’你读过没有?” “低买高卖,买进卖出,能有多大巧妙!” “你这人吃的就是不谦虚、自以为是的亏!你讲讲,下汉口你是如何做买卖的?” 叶安生便将自己在汉正街卖布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女孩子笑道:“人们既然只认苏松布,你为什么不自称苏松布呢?那样一定有人要了嘛……” “那样冒充别人招牌,说假话的事儿,我宁可蚀本也不做的!” “好,听你这番话,还算有生意人的基本品质,我就点拨几句。你说府布质地并不比苏松布差,这是事实。但你没抓住买卖策略,我问你,你自己说自己的货好,比起别人说你的货好,哪种方法有说服力?”“当然是别人说来有力量啊!哎呀,我懂了,好姐姐,茅塞顿开,茅塞顿开!”“行,你该知道怎么办了。只是,再蚀本可别怨我啊!” “不怨,不怨!”说着,叶安生就要搬布外出。“你运费,店钱都没有,怎么走?我这里有包银子,先借给你,赚了钱再说……”姑娘说毕,飘然而去。 叶安生下汉口,仍旧住悦来客栈。周掌柜见他还是贩的“搁货”,惊叫了:“你真是撞倒南墙不回头啊!”他笑笑,没吭声,安顿好了,挟疋布,带上银子出门而去。 叶安生走遍汉正街、河街、堤街,凡是裁缝铺都要逛一逛,留连好久,把老板拉到背人处,让老板将府布与苏松布评论一番。所有老板几乎都认定,两种布并无什么差别,论价钱,府布便宜好多呢!叶安生很高兴,许诺道:“如果你按我规定的价格,向顾客推荐用府布,每疋布我给你二分银子回扣,你看怎么样?”老板们贪小利,自然连声答应。 有句俗语:“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这话里有一层意思是,卖货的是内行,而消费者的专业知识肯定比不上卖方,属弱势群体。唯其如此,明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买东西的人总还想听听卖主作番产品介绍。况且,裁缝店老板似乎并非卖主,评判一定公平,而府布又的确不比苏松布差,就这样,经各裁缝店推荐,不到三个月,满汉口人穿的衣服全是叶安生的府布做成的,在人们“喜新厌旧”心理驱动下,用府布面料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潮流,成为一种品味,最后,简直成了身份的象征呢! 湖北安陆的府布就这样挑战具有两百年品牌价值的苏松布,终至供不应求。 货源紧张之际,叶安生发现安陆西边生产的“港布”其实也不错,于是,挟府布畅销的潮流,趁势推出港布。两种布都为他独揽,叶安生便这样暴发了! 叶安生除了一个种菜的哥哥叶安平,并无多少亲戚,自发迹后,进门认亲的人络绎不绝,乃至远在汉正街也有张姓人家拉扯说是远房老表。人们争着帮他置田买地,盖屋赁铺面,仅在汉口他就有三处店堂;有好事者还为他说亲,他笑笑,摆摆手……他听任大伙套近乎,无非是撒些银子罢了,只是,他念旧,不准拆除祖传三间破瓦屋。还有一点,他心里迷迷糊糊,总觉得一切是场梦,颇像“槐安国”的故事。譬如,他明明记得,第一次从汉正街亏本回家,喝得醉熏熏,呕吐一地,后来应该尽是做梦,如何竟然成了现实呢? 这一想,他霍地坐起,环顾四周,刚才自己正是躺在祖屋的旧床上,低头看看,床前酒醉呕吐的东西赫然入目,果然只是场春梦而已!但是,当他踱步出门,马上有三五奴仆躬身哈腰上前请安,争着讨好地指点给他看:“叶老板,新屋已经落成,家具也安置好了,您是不是马上搬进去居住呢?”又絮絮叨叨不停地表功,这显然不是做梦! 他糊涂了,同时,仆人们的啰嗦让他不胜其扰,挥挥手,要所有人退下,自己又躲进祖屋里。上床睡觉时,差点踩着床边的呕吐物……不知过了多久,他为一阵敲门声惊醒,支撑起身开门一看,竟是那位指点他买卖布疋的姑娘。他又惊又喜,边拉她进屋,边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女孩子笑着回答:“你不是用奇巧的经营术发了大财么,我来恭贺你呀!”叶安生仿佛有点难为情:“唉,末业之术,何足道哉!难怪人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哟!”姑娘大不以为然:“迂腐之见!府布、港布,货真价实,君所用之术,利己不损人,没什么可惭愧的嘛!”叶安生听女孩子见识出众,人又靓丽,大为动容,怦然心动,嗫嚅着:“现在,好多人为我提亲……”姑娘丢个眼风,瞅他一笑:“你赶快答应呀!”他摇摇头:“一个都看不中,都不是看中钱……我,我只……愿与你……” “那可不成!我不敢学师傅一样犯天条,受处罚!” 听姑娘拒绝求婚理由,明白她心里也有点意思,叶安生有了信心,壮起胆儿说下去:“你师傅同牛郎结合后,王母娘娘还不是只好承认既成事实,虽说划道天河隔离他俩,每年七月七日也能相见一次嘛,古人有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华山圣母、小龙女,七仙女,玉皇大帝的女儿,个个都同我们凡人……” “你真是个冬烘先生,书呆子!我俩不在一个圈子里!” “我们中华民族讲究‘天人合一’,有什么好顾虑的。刚才我不是举了许多例子?” “唉,怎么对你讲呢,我不是神仙,是个妖精!” “妖精比神仙更好,两百年后,有个伟人就认为,那些狐狸精可美丽善良了!” “我连狐狸精都不是,是个‘纺织娘’,汉口人称‘纺线婆’,北方人叫作‘蝈蝈’,因为叫声像纺纱车嘎嘎作响,所以,人们这样称呼我。有年,我被很多蚂蚁困住,是你救了我,见你为人善良,才用我的技术特长来报答你。古书上只见人与仙女、与狐狸精成亲的,哪有与蝈蝈精成亲的?你难道不怕别人笑话么?” “我自己的事,管别人笑什么!是蝈蝈精我也不嫌弃。古人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是大自然一员,我俩一起,岂不是遵照古训,天人合一吗?” “又掉书袋了!我每天要吃丝瓜花,一年四季只有夏末秋初才有,真留下来,那不要饿死了?你的痴情等于在害我呢!” “……”叶安生一时语塞,见姑娘道声:“再见”,出门而去,赶紧要追,不防,从床上滚落在地,衣袖上还沾了不少呕吐物。恍恍忽忽,他感到从头到尾还是南柯一梦! 然而,事实上,他的确靠贩府布和港布成了安陆首富,即在汉正街也算响当当人物。 发财后的叶安生回忆年来经历,总结自己的成功,得益先哲教诲的五个字:仁义礼智信。仁,就是仁者爱人,爱万物。不是当初救了蝈蝈精,哪会有她鼎力帮助,得以致富?不是素日讲义气,全县织户会一而再,再而三,应声支持?如果没有智慧,何日打得响府布、港布的牌子?只有诚实才赢得人们信赖,形成持久而旺盛的人气,将买卖做大做好! 蝈蝈精笑他书呆子,其实,他并不呆。不但对“仁义礼智信”字字讲究,还通盘考虑,参照甄别,用人时,按其所长,予以安置。在那年代,人们自然很看重血缘关系。叶安生将哥哥安平安排在汉正街总理一切。有天,安平拿块广东客商送给他的一块机织洋布,告诉弟弟:“你看,这布料质地花色比我们府布、港布和苏松布要细密得多,花色品种更是比我们丰富。价钱也便宜,这还是经过几道环节加价了,要直接运到汉正街又会便宜两成!广东人讲,英国机器一台的产量抵得上我们三十多张土机子织出的布,只怕府布、港布的生意做不多久了啊!” 安生当即亲自去趟广州,详尽了解一番,果然,南粤一带的土布市场被洋布挤得十分逼窄,勉强维持的人,利比纸还薄。回汉正街,他马上转了向,经营粮食。大米利润虽不如布疋,量大,多中取利,再说,洋人吃面包,口味怪异,外国人的面粉是难以打进来的。 事后,他琢磨,哥哥大半辈子种菜,不想,经起商来,很有套路。难怪那些种田的,当和尚的,打鱼的,劫道的,以至地痞流氓,一旦当起皇帝,煞有介事,中规中矩,好像生来就是当皇帝的命,其实,满不是那回事。世间万物原是相通的啊,隔行不隔理嘛,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这原因吧! 本来,叶安生同安徽歙县盐商张兴旺并无瓜葛,张兴旺硬说他远房叔祖入了湖北籍,娶了一个安陆女子做妾,算来自己与叶安生为表兄弟,常相走动。叶安生为人随和,也就认了亲,后来,张兴旺要让侄儿张富贵到叶安生店铺学生意,安生又爽口应承了。 张富贵的老子张兴火是位童生,屡试不第,秀才也没捞上一个,带上堂弟张兴旺愤然下海经销淮盐,家财万贯。这人乐善好施,造福乡梓,口碑颇好。只可惜养的儿子不争气,张兴火死后没两年,把家产败个精光。张兴旺没有堂兄家财大,是经不起侄儿折腾的,也不能由他折腾,看着堂兄面子,想将他“夹磨”教训成材,到处找店铺要他学徒。旧时,当学徒并不容易的,主家要看人品,要有“铺保”,担保来人不出问题。张兴旺自然合乎铺保条件,可是,论人品,满汉正街都了解张富贵,谁都不肯收他。叶安生收了,因为他面软,不好回绝。但是,他时刻将这纨裤子弟带在身边,让他没机会惹乱子,同时,想以言传身教把这匹没笼头野马训得规矩起来。没承想,在黄孝河遇上陈小莲,差点闯个大祸。那刻,叶安生已有四十六七,将届知天命之年,以他人生阅历,觉得义成是可造之材,要收他学生意。小伙子当时一心娶亲回乡种田,谢绝了。安生嘴里虽说人各有志,心里甚为惋惜。后来,王义成经营拆货店成功,叶安生很是欣慰,证明自家没看错人,依是感到年轻人“才非所用”。一日,对义成讲:“你明白为什么有些货你卖不赢沈家吗?” “听人风言风语讲过,他是收船户偷盗来的货吧……” “是呀,想想看,他等于捡来的,你拼得过么?” “那样做,做得一时,不能做得一世。再说,一当败露,官府追究起来,倒了牌子,谁还敢去他家进货?自己会把自己做死的!经商哪能靠那种下作手段!” “这话说得有志气。以后看中别的生意,我希望能同你合作。” 在以后的日子,叶安生果然同王义成有了几次合作。眼下,他主要做布疋、粮食和茶叶。茶叶大宗卖给山西人,由这些晋商用骆驼运往俄罗斯销售。 叶安生膝下有两儿一女,一个叫思国,一个叫念织,女儿叫丝缕,因为好长一段时间想着蝈蝈精,等了十年她也不见转来,为了胡家香烟,他才不得已结了婚,故而,孩子们年龄都比较小。 每年仲夏,汉正街有乡下人用竹篾扎成拳头大笼儿,每只笼儿装一个蝈蝈,挑上一大担沿街叫卖。一担子总有成百上千蝈蝈,叽叽喳喳叫得热闹。孩子们撵着,看着,耍赖要父母买来玩儿,挂在檐下听响,每天早晨还特意到菜场寻找丝瓜花喂养。 叶安生从不许儿女买蝈蝈玩耍,念织问是什么道理?见夫人一旁坏笑,安生回答,它也是条生命啊!有人倘若把你装在笼里玩耍,你作何感想?思国不服,嚷道:别人家小伢都玩嘛!安生捺着性子讲:佛教说,无情有性。看,没生命的东西都有佛性呢,蝈蝈有生命更有佛性了,有佛性的生命能玩耍吗?世上每样东西生来都有作用,岂能随便玩弄?思国说,我看,蝈蝈的作用就是供人玩耍!安生不由愠怒地瞅他一眼。 夫人过门没多久就听说叶家致富的故事,看丈夫老是神神叨叨,怀疑脑子有毛病,悄悄到韩万春问过潘大夫。潘老头也听过蝈蝈精的传闻,问明安生一些征候,解释道:人在极度亢奋时,耳朵、眼睛、鼻子、皮肤会有特殊而怪异感觉,脑子则会编些故事,解释所见所闻所听,即是人们说的“幻觉”,他并没得神经病。应该说,你丈夫第一次贩府布就成功了,大喜之下,自己也不相信,于是,自己编故事慰藉自己。我这话不是想当然。有次,一位裁缝店老板找我看病,见我穿府布褂子,笑着说,时兴了!我们裁缝也有功劳的……我听话说得蹊跷,问原因,老板又不讲了。我记得当初做衣服的府布是窄幅布并非传说中改进过的宽幅布嘛!结合故事,想来,我这推测理应成立啊! 经潘大夫一番诊断,夫人从不相信蝈蝈精帮助发家的神话,但是,此刻见丈夫要生气,便告诉孩子们:这虫儿可是咱们发家的恩人啊!说毕,讲起安生年轻时贩府布受蝈蝈精帮助的故事。 安生指望妻子讲这些教育儿女,哪知,夫人讲完后,添一句:你们该喊蝈蝈为妈妈才对呢!这话让三个孩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这下,叶老板到底恼怒了,吩咐店里伙计,将乡下人所卖蝈蝈全部买了,亲自押送到后湖放生。望着阳光下扇着银色翅膀,一只接一只远去高飞的蝈蝈,他心潮起伏,感慨万端,眼睛都濡湿了。晚来,他独个对着烛光写下这样几句诗: 忆昔困顿蒿里时,感君深情相扶持。 后湖波浪如府布,千缕万缕尽是丝! 这“丝”当然是一个痴情男人对心爱女子的思念啊! 第六章 姐夫娶了小姨妹 巧去的逝去对潘永安夫妇打击很大。她性情柔弱,最听话,俗语说:“爷娘疼的温驯儿”, 在三个儿女中,两位老人最喜欢的是她。 合卺当晚,义成对巧云说:“表妹,我们差点不能在一起的啊!”随后,尽情地向新娘倾诉此前自己受到的冷落和委屈,以及奋力拼搏的历程,指望受到巧云称赞,且为之感动。岂料,新娘子嘴一撇,嗔道:“你这是怨怪我爹吗?告诉你,他是考验你,也是激励你!没有他‘冷落’,你会发愤,会有作为,会有今天?”新郎一时为之语塞,见丈夫发窘,新娘柔声抚慰道:“尽管你误会我爹,我还是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今后我会好好报答你,服侍你,夫唱妇随。你不是老惦记回乡下吗,莫看我从小生长在城里,到农村种田也吃得了苦的,至少肯学……”听到这番表白,义成赶紧打断:“不,不,不,我娶你不是让你跟我受苦的!现在不打算马上回乡下了,再做几年,攒足置房买田的钱再说。” 接下来,两人互诉衷曲,说到情深处竟喜极而泣,最后立下山盟海誓。这一夜的对话不仅加深小俩口恩爱,更重要的义意在于,王义成立下新志向,要在汉正街大展鸿图。 巧云说到做到,结婚的第三天便脱掉嫁衣操持家务,好让丈夫全心做生意。婚前,潘家烧火弄饭洗洗涮涮全靠她,彩云是横草不拈直草不拿的,真让她搭个手,反而添乱。家骥的堂客丁淑贤是广州人,属洋派,更不会做什么,何况不住后湖,巧云担心母亲受累,将两家家务全包了。生下儿子厚德,她越发忙得连轴转。不知道的人,谁会认为是一个著名拆货店的老板娘啊!这样一根顶梁柱倒下,怎能不叫人伤心呢? 悲伤过度,明月首先跨了,神智恍忽,丢三落四,前言不搭后语,踉踉跄跄四处乱窜,几次差点找不回家。潘永安背地里说妻子脑筋急坏了,即汉正街人俗称的“恍忽病”,比神经病略轻。实则,就是现在西医认定的:“老年痴呆症”。他叮嘱彩云时刻注意母亲,不要让她乱跑,以免出事。不料,担心什么出什么。 阳历三月初,农历还是二月,春寒料峭,后湖结着薄冰。刚吃过午饭,潘家骥夫妇回来告诉妹子:“快去看啊,大江里来了一只洋船啊!”彩云常听人讲起二十年前龙王庙到洋船,汉正街人潮水般涌向江边瞅稀奇的盛况。哥哥嫂嫂一咋呼,哪里坐得住,高兴得跳起来,将他俩一拉,央求道:“快带我去!快带我去!”临走,她没忘记再三嘱咐母亲,莫出门,看好厚德。为保险起见,还将小院门楼的门儿上了锁。 到江边,早已人山人海,许多小贩不失时机摆开水果、花生、瓜子、麻花、馓子、糯米饧糖等零食叫卖,人们穿进穿出,喜笑颜开,像过年节一般热闹。彩云挤进密不透风的“人墙”,果然瞅见一只带烟囱的尖头铁皮洋船乘风破浪,掀起的浪潮把小木船颠簸得如同摇窝晃荡。黄土堤坝上观众全打起惊张:“嗬哟!”。站在船头的洋人,高鼻凹眼,乐得哈哈大笑。彩云唯恐哥哥嫂嫂没瞅清,转过头用手向两人指示:“瞧,他们长的黄头发呢,哟,还有长白头发的,只怕七八十岁了!”“嘿,洋人也瞄我们这边,在指指点点呢!”…… 等她大饱眼福,满足了好奇心,回到家,发现门楼有扇门下了,锁固然在,门却歪在一边。姑娘慌忙跑进屋,厚德睡在床上,母亲不见了。为防再出过错,她锁上屋门,到后湖边四处问,四处找,寻问半晌,无人知道老人踪影。她转到堤街要哥哥一同寻觅,上堤时,有个邻居告诉她,好像看见她母亲去了汉正街,心里方始稍稍安定。 堤街洋货行的潘家两口子一听老母走失,傻了眼。家骥先是埋怨地看妹子一眼,又直打自己脑袋:“咳,不该喊你看洋船的!”说着,关上店,一家三口前往汉正街,准备叫上义成,又报告父亲,仔细搜寻搜寻。不想,沿袁公堤走到同安坊左近,看见一汪小池塘边围着好多人,走近一瞧,母亲浑身湿透了,蹲在人群中间瑟瑟发抖……三人同时惊叫了:“妈,您家这是怎么啦?!”有知情者告诉他们:这老人走路晃晃悠悠,走着,走着,就倒到塘里了,幸亏大伙齐力救了起来!只是,老人说不清住在哪里,无法护送…… 最初的汉口,其实只有汉正街、黄陂街、花楼街三块高坡,到处是水洼。虽说后来人们与水争地,填土盖屋。乾隆四年,汉正街又铺设麻条石,形成颇为壮观的街市,随处仍是水洼湖塘。譬如,现在江汉一桥附近的汉正街有条里弄叫淮盐巷,当年监销淮盐的淮盐总局就设在这里,别看如今房屋密匝匝像蜂窝,车水马龙,那时,淮盐总局门前竟可以停泊船只!巷子与巷子之间,常常隔着池塘呢! 往往行人不注意便跌入水中,隔不多久有小孩淹死,比较而言,潘家这次出差错还不算太大。但是,老人一惊一冻,生起重病。彩云悔恨得直掴自己脸儿,做母亲的伸出枯瘦手臂拦阻:“我不要紧,我是找你的,你没……没什么,就……就好……”说着,晕厥过去……潘永安医术再高明,亦是回天无力。没捱过端阳节,彩云的妈妈溘然长逝。 这件事给义成剌激很大,岳母驾鹤西归的第二天,他雇人运土将惹祸的水塘填平了,盖起一座财神庙,财神庙越过袁公堤看,正对他家门楼,以至后来他发大财,风水先生说,正因为这庙盖得好,带来财运。一切办下来,算一算,竟然花费工钱近百两银子。他发誓,生意做大了,要将汉正街周边所有湖泊池塘填平,不让再产生溺水的悲剧。事情并没有完,潘永安悼念亡妻夜夜失眠,难以坐堂应诊了。义成请他回家歇起,贻养天年,大夫精神自此彻底垮了。医生病了无药治。中秋过后,已然奄奄一息,临终前,老人拉着义成手儿嘱托:“我只挂念彩云,你要好好照应她啊!” 实际上,彩云并非像潘大夫担心的那样,永远长不大,痛失双亲后,几乎一夜成熟起来,她从前不伸手或不会的家务活,上手即干得有模有样。对姨侄厚德吁寒问暖,无微不至。陪他到后湖边放风筝,带他到街上买玩具,教他将索线系成圆圈,两手撑起“翻叉”,告诉他抽陀罗、踢毽子、滚铁环、跳房子……每天还教他认字背唐诗,讲各种好听的故事他听。晚来搂着哄着他睡觉。让厚德心里暖暖地,有天竟对爸爸说,小姨像我妈一样哟! 姐夫回来,彩云也把他侍候得美美地,原来有时巧云见他忙着算账,帮他脱了布袜,拉了双脚放在盆里给他搓。彩云自然不便这般亲密无间,但其他方面,几乎同巧云无有两样。义成心里又感激又欣慰又惆怅,十分过意不去,常买些新奇女子用品表示表示。 从阴历年底到第二年开春,对于忙碌一年的中国人来说,是最隆重最喜庆最祥和的日子。在汉正街,自腊月二十三开始,过小年、办年货、开油锅、贴门神、贴对联、敬天地、敬司命菩萨、敬祖宗、吃团年饭、除夕守岁、初一到初六相互拜年,一早一晚放鞭炮,一直闹到正月十五玩灯……其间,还有许多不可触犯的禁忌,譬如,老人才过世,贴白对联,满三年则换黄对联,嗣后,才能像别人家贴红对联。这一切做来该是何其琐碎繁重而又一点疏忽不得啊!不想,娇生惯养的彩云有条不紊地全办齐办对办好了。 除夕是万家团聚的时刻。义成歇了生意,帮小姨子准备一应事儿。潘家骥已带着妻子和三岁女儿甜甜搬回老宅陪着小妹居住。潘大夫做这院落时,想必意在四世同堂,正中是明三暗五,左右各有独立的三开间、粉墙黛瓦青砖房屋。家骥三口子住左边,彩云带姨侄住正中,右边三间屋则空起。下午,祭拜双亲,丁淑贤瞧圆形食盒里尽是瓜子、花生、酥糖、杂糖、姜糖、寸金、桔饼、核桃仁、云片糕之类,问:“为什么不买点洋冰糖?”彩云笑答:“那是平常的零食。这是传统茶点,连葵瓜子我也不要的,过年就要有过年的味!”义成朝舅母娘一笑,家骥也赞许地点点头。 团年菜肴具有地道湖北风味。居中是条烩了黄花木耳红萝卜片的全鱼,四碗汤:排骨煨藕、鸡子粉条汤、牛肉煨萝卜、鸭子海带汤,又有猪肉元子、牛肉元子、鱼元子、豆腐元子、珍珠元子;烘鱼、腊肉自是少不得的。其余或红烧或清蒸或煮或滑,只有两样素菜:什锦菜和清炒红菜薹。碗筷碟儿酒杯已摆好,连甜甜和小厚德面前也有酒杯,丁淑贤以为给公婆姑子烧过纸钱,马上开饭。彩云正给三只空酒杯斟酒,见嫂子要拿筷子,以手示意拦阻了。斟好酒,她慎重其事地轻声地叨念道:“爹,妈,姐,我们一道吃团年饭吧!”声音里透着一股神圣庄重,让所有人神情顿时肃穆起来。大伙静默有顷,彩云才说:“好吧,我们同爹妈姐姐一起吃吧!”几个人这才嘻嘻哈哈拿筷子,端杯子,互相致以祝福。家骥还给厚德灌酒,把小家伙辣得伸起舌头连连哈气,气氛热烈祥和而温馨…… 然而,想到两年内失去三位亲人,家骥心里怅怅地,尤其见义成屋里屋外两头跑,为他着急,几次建议找个贤内助,妹夫总是摇头。 这天,瞧两个孩子到院子里放鞭,舅兄将旧话重提,义成回答:“如果又遇上个什么‘二姑’,只怕把我同厚德一起害了呢!” 彩云抢白道:“既然晓得何家人歹毒,你为什么还给何老四银子呢!” “他和他姐姐、哥哥不同……” “我看主要还是念在姓何的婆娘份上吧?” 这时,丁淑贤叽哩咕噜说了句英语,义成和彩云都不懂,疑惑地望着家骥。他不肯告诉,只说:“明天你们给我拜年再讲吧,正月初一尽讲好话嘛!” 远远近近传来放鞭炮的炸响,幽微的火药香从四面飘来,燃得旺旺的火盆升腾起绵绵融融的温暖,整个屋子弥漫喜庆的令人心痒痒的充怀希望的气氛。 家骥将院子里玩耍的两个孩子喊进屋玩掷骰子,四个大人故意输给他们几十文铜钱,算是守岁。忙了几天,实在太累,见孩子们打哈欠,他让老婆拉上女儿去隔壁睡了,临走,意味深长地对妹子说:“明天早点起来给我和嫂子拜年,就告诉你们!”彩云似乎猜出什么话,红起脸菀尔一笑:“不是好话当心我揪鼻子啊!”说着,牵起厚德去后房睡了,等到小家伙睡着,她悄悄地在他枕头下塞上上串铜钱…… 这夜,义成就在右边屋子休息。 清早,厚德被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恭喜发财”的拜年声惊醒时,首先把手伸到枕头下捞摸,当感觉到长长一串铜钱时,他笑了,摇着彩云肩膀:“小姨,谢谢了,恭喜发财啊!”彩云其实醒着,一咕噜就坐起,穿好衣服,没系好扣子就张罗给侄儿穿新衣,戴新帽,蹬新鞋,而后边漱洗,边对右边屋子喊姐夫:“该起床了,给哥哥嫂子拜年啊!” 三个人收拾停当,看看家骥的门还关起,彩云教姨侄呼喊:“开财门呐,还在挖窖?”汉口人称阴历年初仍在梦中者为挖窖,即挖金窖、银窖,在寻宝,也是吉利话。 喊了好一会,丁淑贤才打开门。彩云打趣道:“挖了好多金银宝贝吧?才起来!” 洋派广东人笑道:“快进来得元宝!”所谓得元宝就是喝莲子红枣煮的茶水,只有拜年才能品尝到呢。但是,接下来待客的饭菜全是买的现成熟食,她不会打理嘛。 席间,彩云问哥哥:“你今天该讲讲,嫂子昨天叽哩咕噜的什么?” 家骥笑笑,翻译道:“别的女人不可靠,彩云应当可靠嘛!”义成听到这话,脸如泼血,嗫嚅着:“你们成天同外国人混,未免学得太开通了吧!”说毕,讨好地笑着对姨妹说:“他们胡说八道,可不能怪上我啊!”这姐夫素日怵着快嘴快舌的姨妹。不料,彩云逼上前,质问道:“未必我还配不上你?”这话问得义成瞠目结舌,其实,他早喜欢泼辣精明的小姨子,只是当亲妹子喜欢,慌乱之际,鬼使神差地回答道:“不,不,我是担心你不乐意啊!”家骥两口子拍着巴掌笑道:“这事成了啊!”彩云撩撩短辫儿也笑了:“成就成,谁还怕什么?”临了,找上一句:“我是可怜厚德,不是哪个看中你,知不知道!” 厚德高兴地叫起来:“小姨,小姨,你当我妈妈可好啦!”甜甜筷子一放,笑了:“我举双手赞成啊!”家骥问妹夫:“看,孩子们都巴不得呢!老爷子临终要你好好照应小妹,这该是最好的照应啊!”义成顺水推舟:“舅舅在时,由舅舅作主。舅舅不在,自然听表哥的!” 就这样,姐夫娶了小姨妹,义成总算又有个完整的家庭。 结婚后,彩云不但忙家务,以当然内老板身份常到几个店铺转转。没多久,管事的、账房先生、店伙计、学徒看出这女子不像老板性情温厚,处事平和,更不像她姐姐是个阿弥陀佛,百事不问,笑口常开。她眼睛尖,心窍灵,脑子活络,动作麻利,说到做到,放得下脸面。有个尖刻的店员被她说了两句,背后恨恨地讽刺:“一个填房,这样摆谱!”填房,就是男人死了结发妻子的续弦,并非小老婆。然而,汉正街人同样予以蔑视。这话七传八传,传到彩云耳朵里,她笑笑:“我填我姐的空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一门心事学做生意,好帮义成一手。本来,常听丈夫咕叨生意,心里已有个八八九,遛遛达达,掂掂量量,很快熟悉业务了。一天晚上打烊了,她让丈夫将所有店员叫到总号议事,对大伙说:“本来店铺里规矩早定下了,也很完备。见不见效,主要看我们做不做。我不一条条啰嗦,希望大家按章办事就行。今天我只说一件事,张满仓哪像学徒?比柜台上掌柜架子还扎得大呢!那只好辞退了!”这话一说,所有人惊诧不止,连义成也愣住。 张满仓是姐姐义霞的儿子,嫡亲舅侄。张守田见内弟下汉口发迹了,也想让孩子谋个出路,几次到汉正街求义成安排满仓学生意。还叮嘱莫让儿子受委屈。 义成知道,当学徒不是那么容易的。学徒三年没薪水,只几十文零用钱。第一年上不了台面,清早起床,先给掌柜师傅倒夜壶,打洗脸水,然后,到铺面扫地,抹柜台,下门,打烊时,又将一扇扇沉重条形拼门往带凹槽的门坎里嵌上……尽打杂,做苦活脏活累活,吃饭还不能上桌,站在一旁给人添饭。大伙吃完,就着残菜剩饭填填写肚子,听得呼唤又得赶紧放下碗干事儿……满仓在乡下被爷爷奶奶爹妈娇宠惯了,能受这等“夹磨”? 义成思摸,按说,亲戚六眷不便在自家铺子里学徒,怕的是坏规矩,最终又得罪人。但是,这家伙随到哪家去,要不多久,肯定“两个山字一摞——请出”,只好安排来拆货店。应该说,开始满仓谨记舅舅叮咛,比较老实。但是,有青年店员恶作剧,使坏,对他讲:“外甥是条狗,吃了就走!”还解释,这条俗谚的意思是,在舅舅家,外甥可以放肆地连吃带拿,大闹天空的。经这一怂恿,少不更事的乡下青年,管束不住自己了。一切店规在他眼里形同虚设。大家碍着老板面子,睁只眼,闭只眼。不料,一次开饭,彩云突然撞进门,瞅满仓大剌剌坐在桌上胡吃海喝,立马沉下脸。满仓赶快站起趔到一边,红着脸招呼:“舅妈来了。”彩云不理茬,质问道:“谁要你上桌的?给我把碗放下!”虽说满仓当即放了碗,站立一旁侍候掌柜、账房一干人吃饭……。彩云认定这苗头里还隐藏更多问题,趁满仓去厨房吃饭,她详详细细询问满仓平素表现。大伙不敢瞒,说出他好多随便的事儿。尤以怂恿满仓的青年店员的检举最教内老板恼怒,所以,晚上把他“掉了饭票子”,辞退了。 义成不好当场否定妻子的决断,回家时,才说:“你该事先同我商量一下的。再说,即使不是亲戚,这样处理也太严厉了呢!”听丈夫有埋怨意味,彩云冷冷一笑:“严厉?我这样算是客气的了!你还不知道吧?他敢‘打夹账’拿钱去新安会馆后面逛宋家墩!” 这回答,教义成一震。他早听说,从龙家巷、义和轩巷、青莲巷、余庆里到南城公所,一路尽是妓院,官娼、私娼比沿途的寺庙观庵还密匝。每至傍晚,常会看见头戴瓜皮帽,身穿滚边黑缎子马褂的男人驮个女子匆忙小跑着。这是妓院乌龟驮婊子“应局”。乌龟两手翻转驮住婊子双膝,婊子小腿向后跷起,乌龟小跑时,婊子一双三寸金莲在乌龟背后左右晃荡,煞是滑稽好笑。另有游手好闲者在街头逛去逛来,察言观色,而后,踅拢耳语,声称可以帮忙找漂亮姑娘同你玩玩,这行当叫作:“打枪”。但宋家墩最为低下,那里是“歪妓”聚集地方,成排地站在街头巷尾拉客,俗称“站街”,花上几十文便可买半宵快活。 卖货落钱,这般胡作非为!汉正街规矩,学徒期间即使用自家钱去嫖娼,也该“掉饭票子”!车船装不完烟花债。怕的就是被婊子迷昏头,为筹钱打上店铺主意呢! 见丈夫沉重地点点头,彩云吁口气,换个轻松话题:“听嫂子讲,外国人喜欢吃肥腊肠,所以,得喝浓茶消化。你不是说叶老板老想同我们联手做生意,我看他的茶叶山西人成车地买走往俄国运,俏着呢!我们也试试茶叶买卖吧?” “茶叶没盘过。隔年就成陈货,堆头又大,我顾虑不好弄……” “咳,什么不是学会的。你原来从麻城来,会什么?再说我,一两年不也上路了!我看叶老板是个至诚忠厚君子,同他联手,不会外你的吧!” 这时,潘家骥从隔壁走过来,显然刚才他俩的话全听见了,说:“人家外国人主要用砖茶,发过酵,加工压成饼,堆头不大。再说彩云说得对,叶老板可以信任的。” 兄妹俩的话终于让义成下定决心:“行,等机会吧!•;” 事情凑巧,没多久,有位昆明客商运来两船普洱砖茶沿街找买家。好多人见他货多,七七八八说上一大堆话,想压价。义成在叶老板那里讨得消息,价格适中,并不算贵,就一口吞了。也该他有财运,只两天,全被山西人买走了。再则,经过彩云整顿,店风焕然一新,大伙干劲忒高,买卖兴旺。高兴得义成只是恭维妻子:“你真是尊财神菩萨啊,自同你结婚,生意越来越好了!要再给我多生两个儿子,就是财丁两旺了!” “你就不担心我生了自己儿子,虐待厚德?” “那哪会,就算厚德不是你姐生的,你也做不出那些事!” “这样我就生啊,告诉你,我早有啦!” “太好了,太好了!选个黄道吉日到观音阁出方……” “出方”的习俗源于先秦以前“迎四方气于郊”的祭祀。旧时,正月初一后,人们到富贵人家拜年,讨个吉祥;或者,到寺庙求神赐福。按义成现在地位,自然不必去什么富贵之家讨吉祥,应去寺庙祈求神灵了。汉正街的人出方多到武圣庙附近,袁公堤外的大观音阁烧香拜佛。 大观音阁有段不寻常来历。汉正街虽说是个发财的黄金宝地,有两大灾害困扰人们,一是涨水,一是火灾。因为大街是由一片荒滩发展而成,初始,四乡八省的客商不过往来做做生意,并无安居乐业的打算,多半搭盖竹木房屋栖身堆货,房屋一座连一座,稍有不慎,极易引发回禄之灾。唯独有个四川木材商总是不遭火险。人们发现,他屋里供有一尊黄铜观士音菩萨。四川商人临回家时,大伙争着请这尊神灵供奉在自己住处。四川商人干脆将菩萨赠给大伙。于是,人们在四川商人住址盖起一座大观音阁。 大观音阁重檐飞角,金碧辉煌,门上扁额写有“觉悟群生”四个瘦劲有力的大字,据传,为雍正年间,汉口九岁神童曾玥所书,阁内观音大士佛像高一丈六尺,妙相庄严,无比神圣。阁前有片不小池塘,池底,观音大士镇有一条恶龙,使之不能肆虐,保得四方平安。这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长年累月,香火极盛。 义成一家三口来到大观音阁时,双人抬的轻便轿子塞满阁前狭窄石板路,还有四人抬红顶蓝呢官轿摆放路口。人头攒动,尽是烧香的妇女,粉红翠绿,罗裙飘舞,环佩叮当,香气袭人。男人较少,多半为陪新婚燕尔的娇妻而来,祈求早生贵子的。阁顶缭绕着祥云般烟霭,当是阁内燃烧的香烛郁结形成。性急的人就在阁前池塘边插了香烛点燃,而后放鞭作揖,念念有词地许下心愿。走时,自我安慰道:“心尽到了,菩萨会保佑的!” 义成彩云自然不肯这样马虎,随着人流,一步步往里捱,直到进入大殿,烧了香,磕了头,许下菩萨保佑财丁两旺的宏愿,给香案前的功德箱里丢进许多银元,才挤挤撞撞捱出殿门。出门时,三个人熏得泪流满面,却是心满意足,满心慰藉。而后,到对面小馆子一人叫上碗大肉面。刚动筷子,有个年轻人走近前,恭恭敬敬地招呼:“舅舅、舅妈来进香了!”彩云一看,竟是满仓。 那天彩云将舅侄辞掉,义成心里毕竟不忍,把满仓叫到一边狠狠训斥一顿,而后给上十两银子,带到堤街大观音阁斜对面的馆子,让他同人合伙卖小吃。满仓本来不傻,经过一次惨痛教训,打起精神干活。瞧这里小店很多,竞争激烈,想到麻城风味大肉面,以四块长三寸、宽一寸的卤肉片作浇头,下手捍面条,在乡下是很受欢迎的,于是,他试着做了卖。不想,兴开了,凡是烧香的人,都要来吃上一碗。有人还这样写诗赞颂: 大观音阁烧罢香,便吃对面肉面汤。 彩云见满仓改过自新,干得不错,也高兴,说:“莫看我比你还小一岁。人小辈份大,官小衙门大。我那么处治你,既是为整肃店铺,也是给你一个教训。现在不是上路了?”满仓摸着表弟的头难为情地笑着直点头。 第七章 流落异乡,何老四情急投军 何老四收了义成五十两银票,又感激又羞惭,内心很后悔,当时哥哥和姐姐显出抢夺王家财产的苗头,他并没坚决劝阻,只说:“他两家平素对我们很关照,好几回借钱周济,从不谈要还钱的事。尤其是潘大夫,诊治姐姐的病十分全心,每次外带送药。我是不掺和你们那档事儿的!”为什么不拦住啊,害人终害己,弄个家破人亡。要不出那种丢人现眼丑事,哪会远走芜湖?听义成的话味,肯定知道巧云是他俩谋死,可是,居然仍把我当内亲看待,劝我不要卖祖屋,又赠盘缠,真正厚道啊!我何老四如有发达一天,定当涌泉相报!这么一想,他也不再犹豫,拿银票去汉正街山西人开的钱庄“晋德裕”,换了十两碎银路途使用,另外四十两拆成十两一张银票揣在怀里。财不露白,出门在外要格外小心。 一切打点停当,他到汉正街东头集稼嘴寻找去安徽的船只。算有运气,他很快问到一只返程的空盐船,雇船的淮盐商人叫鲍玉波,三十来岁,中等个儿,白白胖胖,很和气,做完这趟买卖回合肥探亲,正好顺便带他到长江岸边的芜湖。鲍玉波自然不在乎捎脚船费,七谈八谈,听说何老四还是王义堂的朋友,连饭钱也要船家免了。而后,问:“楚戏演的‘潇湘夜雨’是不是真有其事?”何老四庆幸自己上船报的假名,不然,太尴尬了,答道:“有那么点影子吧!”听他一说,船上的人都骂何老三、何二姑不是东西,遭报应,罪有应得!何老四也随声附和说了几句,赶紧转个话题。以他的阅历、嘴劲和人情世故,自然与鲍玉波谈得投机,坐在船上不觉寂寞。 虽是走下水,盐船用了十天才到芜湖。临别,鲍玉波告诉自家住处,再三交待何老四,找不找到表叔,上他那里玩儿。因为说谎,何老四心里已打定主意,不再见鲍老板。 芜湖固不如汉口繁华,市面也不小。一上坡,就见临江街道尽是饭店、客栈、茶馆、衣庄、票号、银炉坊、钱庄、绸缎铺、粮油行、杂货铺、典当行,另有盐、茶、纸张、药材、油烛各种商店和仓库,街头巷尾时有修脚的、剃头的、扎篾的、捶铜壶的,不胜枚举,青石街道上,挤满牛车、驴车、骡马车和大小轿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何老四好不容易找到淮南街府台衙门,衙役听他问起阮学儒,说道:“阮爷应征江南大营,随向大帅讨伐长毛去了,听说已为国捐躯!”只此一句,再没有下文,并且挥手驱赶他:“府衙重地,休得喧哗!”看样子,多问两句要抓人呢! 何老四急蒙了,千里迢迢,投亲不遇,怎么得了啊!这时,府衙内又出来一个人横眉立眼喝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想挨板子?”何老四只得一步一挨,怏怏离开。 转出准南街,抬头间,瞅见一面墙壁贴张“告示”,他肚里虽无多少墨水,看了一下,知是招募兵勇讨逆的事儿,与自己没多大关系。正要离开,来个年老乞丐拦住他,枯柴般的手端只破碗伸过来,拉起哭腔哀求施舍。看那可怜样子,何老四掏了一文铜钱丢进破碗。不防,迎面有人撞他一下,说:“大哥,还有我呢!”何老四瞧他身材高大,年轻力壮,不屑地白一眼,绕过就走,刚动脚,下意识用手摸摸怀里,叫声不好,追上那青年叫花子。未承想,叫花子同他动起手来。显见是名武丐,腿脚有功夫。斗了十几回合,何老四到底制服这家伙,将他按倒在地,掰着手臂,奚落他:“兄弟,你力气不小,可惜拈东西手脚笨了点!把那几张纸还给我吧!”逼他交出偷窃的银票。叫花子另只手掏出银票,准备喂进嘴里嚼碎,又为何老四一脚踩定,叫花子笑着求饶,说:“哥们,同你闹着玩儿,谁稀罕几张破手纸?”最终还了他银票……围观百姓齐声夸赞何老四身手不凡。 何老四混迹江湖,自然懂规矩,反而拉着战败者赔笑,说自己冒昧失手了,要请叫花子喝酒。年轻乞丐见他豪爽磊落,也愿同他交朋友,慷然应允。 坐进临江的酒楼,何老四点了许多菜肴招待新朋友,席间,他问:“兄弟,你身材魁伟又有一身武功,为什么沿街乞讨呢?”叫花子一笑,答道:“讨饭三年懒做官!” 交谈中,何老四得知他叫罗泽北,淮阴罗庄人,天性好赌,输光家产,又厌烦务农无出息,来芜湖沿街混生活。何老四听罢,说:“我也在背时,投亲不遇,流落异乡。兄弟,我刚才看见有招兵告示,不如我们去投军,说不定弄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呢!”罗泽北笑道:“我已同哥哥讲明,讨饭三年懒做官呢!一个叫花子哪能光宗耀祖?”何老四摆摆手:“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的同乡韩信不就做到三齐王?听哥哥的话错不了,来,干了!”罗泽北仍笑:“我倒不想做官,只想交你这朋友,好,陪哥哥投军玩玩也行,干了!” 于是,两人结伴去了南京,就这样,因流落异乡,何老四情急投军。 自太平军永安突围,趁势北上,拿下南京建都立国,改南京为天京,清军每战必败,京畿震动。向荣奉旨在南京城东孝陵卫成立江南大营,琦善率直隶、陕西、黑龙江马步各军由河南至扬州成立江北大营,意在夹击天京。然而,八旗兵、绿营兵早已腐败,不堪一击,两大反革命营垒,便依赖江淅上海搜刮财物,募集兵勇,像历次社会大动乱年代一样,那些好逸恶劳又想寻出路的社会渣滓,诸如流氓地痞强盗无赖,一时纷纷应募入伍。 开始,何老四与罗泽北应征到江南大营,向荣战败毕命,两人又转而加入曾国藩的湘军。何老四在江南大营作战勇猛,为人义气,很受兵勇拥戴。投奔湘军时,跟随者有三四十人,加之粗通文字,头脑活络,说话得体,曾国藩给他封了个哨长,调侃道:“你手下罗泽北与本帅大将罗泽南只是南北之差呢,好好干吧,一定会封妻荫子的啊!” 何老四懂得曾国藩说玩笑话,内心却感到十分温暖:人们都喊“曾剃头”,杀人不眨眼,可此刻随和可亲,足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传闻是真的,也算不得了什么,他杀的又不是顺民,杀的是长毛反贼,杀得越多越好。再则,既是这样杀气深重的帅爷,对我说话如此亲切,证明很看重本人……他一反一正思索半晌,很是欣慰,油然生出一股知遇之恩。在以后的战斗中,想到这次接见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勇敢超群。 1854年,咸丰四年七月,曾国藩夺取武昌,入江西进攻九江,石达开自安庆出兵援助九江,大破曾国藩,又大败罗泽南,湘军陆军受挫,水师却仍很强大,在长江纵横驰骋。翌年四月,水师主力驶入鄱阳湖,石达开筑垒切断水师后路,命胡以晃、罗大纲率小划子袭击曾国藩座船,吓得他投水寻死……从此,湘军只要听见石达开名字,不战自溃。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石达开只带几千人马夜袭樟树镇湘军大营。樟树镇与南昌近在咫尺,长满合抱粗老樟树,雄踞一座小山岗上,虽说东西陡峭,南北大道很平缓。曾国藩以为一前一后扎上鹿砦,重兵把守,又与南昌成犄角之势,互相呼应,应该万无一失。何老四感觉未必那么保险,一夜,趁曾国藩亲自查哨,大着胆子上前进言:“曾帅,如今长毛连连打胜仗,士气正旺,要是派奇兵由东西两边攀登上山,又从南北夹击……”曾国藩没听完,呵斥道:“长毛打什么胜仗?士气旺什么,旺?东西山崖各有数百名兵勇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岂奈我何!”咽得何老四不敢吭声。果不其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石达开趁着风雨交加,从四面围攻樟树镇,隆隆炮声中,数千太平军齐声呐喊:“冀王大军兵临城下,活捉曾国藩!”湘军听是石达开的部队,胆战心惊,闻风而逃,甚至,石达开只带几十个骑兵追赶,几万湘军也不敢交锋,狂奔不止,互相践踏,曾国藩坐在马上挥剑连杀十多逃兵也压不住阵脚。他又惊又怕又气又急,一不留神,从马上滚落在地,亏得何老四、罗泽北下马将他扶起,何老四又将自己战马换给曾国藩骑上,一路同罗泽北左右护持,拼死保卫,这样,曾国藩得以逃进南昌城,凭险守住。 自江西湖北两省大会战,湘军败多胜少,大将罗泽南、塔齐布相继战死,惊惶失措的曾国藩困守南昌危城,内外隔绝,消息全无,据他后来回忆:“凡楚江文报自贼中经过,辄被杀害”,不得已之际,一次又一次,悬出重赏,在南昌城内寻找蓄长头发的人当间谍,“蜡丸细字,作为隐语,以通消息”。太平军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抓住形迹可疑的人,要他说话,尽管被审者蓄有长发,开腔却是江西口音,这些人心理素质又差,一经软硬兼施,从实招来。太平军隔不多久,押着抓获间谍到南昌城下嘲笑曾国藩,说他是蹩脚的导演,选的角色演技未免太差火!阴谋诡计接连失败,更让曾国藩惊骇不安,还是用他的话形容:“道途久梗,呼救无从,中宵念此,魂梦屡惊”,一个晚上要做几个恶梦呢! 这当口,何老四自告奋勇,请求派他化妆出城,四方求援。曾国藩沉吟着,没有及时答应。罗泽北这时挺身而出,说:“已经丢了好多性命,哥哥何必再冒风险,一旦抓住,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伸着颈子挨刀子。倒不如让我带数十名敢死队冲杀出城,有一个逃脱,南昌城就不愁有救了!”这建议,曾国藩倒接受了,吩咐按计行事。可是,几十个士兵骑马冲出没两里,尽跌入陷坑,成了俘虏。罗泽北的脑袋被砍掉,让太平军挑在竹竿上沿着南昌四处城门示众。何老四站在城墙上伤心得跌着脚失声痛哭不已。他再次找到曾国藩,禀报道:“大帅,罗泽北为国捐躯,如果我独个苟且性命活着,又不能为他报仇,简直枉为男儿!请大帅让我化妆出城,求来援兵,洗雪国恨私仇!” 自樟树镇一仗,曾国藩对何老四另眼相看,认为他智勇双全,是不可多得人才,有心栽培,因此不肯要他冲杀出城。倒是派了罗泽北带领敢死队执行任务。眼见又白白损兵折将,忧心如焚。但是,坐以待毙肯定不行。听何老四慷慨陈词,大为动容,想他胆识过人,武艺超群,也许真能完成任务,问道:“派出的人一批又一批送了命,你再打算怎么办?” “回禀大帅,凡事没有一定之规,只能说,沉住心气,临危不乱,相机行事!” 这番答话很教曾国藩满意,也放了心,应允了何老四的请求。 第二天晚上,趁着夜深天黑,风雨交加,何老四带上伪造的山西晋德裕吉安分号的银票存根和打有分号火印的若干银锭,用绳索溜下城墙,朝南走了几里方转向北行。刚穿过一个村庄,被太平军骑兵游哨喝住,仔细搜查没发现书札情报之类文字,押解军营盘问。何老四一口咬定是汉口派往吉安府分号钱庄结账的管事先生。出示汇票底单和银锭作证。军帐居中坐的年长者听他一口纯正汉腔。眼睛炯炯地盯了他半晌,才发问:“你说,万寿宫座落汉口什么地方?”这位将军在攻占汉阳后,曾随东王杨秀清入驻“瓷瓦青描”的万寿宫,杨秀清封万寿宫为“行宫”,住在那里处理军政大事。故而,以此试探。这自然难不住何老四:“回禀将军,万寿宫在汉正街东边帝主宫一侧。” “你说是晋德裕派出结账的管事,为什么所持汇票底单与我上月见到的不同?” “回禀将军,总号规定所有票据格式和密码,半月更换一次,三天之内晓谕全国,以防止造假作伪,因此,上月底单肯定不同于这月式样。” “难怪山西票号两百多年来汇通天下,享誉全国。我预先声明,可不能供清妖驱使。你们山西有少数人曾为后金努尔哈赤提供情报和军需物资,夺取我中华江山,发不义之财。若有人再这样贪图一己私利,不顾民族大义,决不轻饶!你去吧!” 何老四就这样凭着沉着机智蒙混过关。可是,他还是犯了个错误,出营门时,情不自禁长吁口气,用手在额上抹抹,甩甩冷汗。守卫士兵觉得可疑,但太平军纪律严明,不好随意再行搜查,回帐禀报将军。将军也感到值得怀疑,派骑兵朝北追赶。最终,似乎夜幕掩蔽了逃亡者,一无所获。实际上,狡猾的何老四防着太平军反悔,一路向南狂奔。 天明时,何老四浑身透湿,又冷又饿又累,瞧见前方树木掩映一座茅屋,丛林上飘荡袅袅炊烟,悄悄踅过去。他躲在墙壁后面听清只有两个女人谈话的声音,方始敲门。随即有走过来脚步声,何老四从门缝瞅清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妇人,但那妇人并不马上开门,隔着门扇问道:“你是谁?”另有个年轻女子声音悄声警告她:“莫不是长毛吧?”何老四听得明白,当妇人再次问他是什么人?他答:“逃长毛的。” 门开了,何老四刚进屋,一口冰凉的利剑架上他颈脖,年轻女子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鬼鬼祟祟意欲若何?!”何老四装作害怕样儿答道:“我……我是晋……德裕票……票号管事……吉安分号……被,被抢……”老妇人插言道:“肯定又是长毛干的!”何老四瞟见年轻女子用手示意妇人莫开口,随后问:“你有什么证明自己是晋德裕票号的管事?” “姑娘,你把剑拿开,我慢慢同你说呀,不然,失手间,我的命就没了!” “你让我拿开剑再耍鬼花样?” “瞧你说的,我手无寸铁,你利剑在手,我能耍什么花样!” “谅你不敢,也翻不了什么浪!”说着,女子收了宝剑,倒提在手,要妇人取下何老四包袱检查。何老四谎称姓吴,是吉安分号管事,由她们清清拣拣,并一件件指出记号,证明自己的确系晋德裕的人。比起那位太平军将领,两个女人更加外行,看他带着这多银锭和票据,又听他一番花言巧语,神情缓和了。何老四注意到年轻女子外穿蓝色粗布衣服,衣角飘动间却露出套着的绫罗裙裾,对她的身份,心里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谱儿。 这女子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高挑个儿,剑眉杏眼,英气勃勃,显然有武功。 “这般兵荒马乱世道,你带许多银锭,不怕别人抢劫么?” “唉,正是长毛抢掠吉安分号,我才冒险携带银两出逃……” “小姐,这该死的长毛……” 妇人说了半句就打住的话儿,使何老四更坚信自己判断,接下来答话时,把太平军形容成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什么“掳掠妇女,掘搜货财”啊,什么“大索十日,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啊,瞧她俩听得入神,尤其年轻姑娘,由惊诧而悲戚,由凝重而愤慨,他越发上劲,最后,干脆将曾国藩拟写的所谓“讨粤匪檄”的字句稍作改动,背诵出来:“吉安城破,自府台至典史文武员弁绅民遇害者数万,合家殉节者千数百户……”他刚说到这里,姑娘尖叫一声:“爹!娘!”丢了宝剑,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这下,慌得妇人上前连连劝慰:“小姐,小姐,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自己要保重啊!” 何老四心里有底了,装作关心地上前询问:“小姐,你为什么这般伤心啊?”见姑娘泣不成声,转而问妇人:“妈妈,是我说错什么吗?”妇人叹口气,对他详细说来。 姑娘姓徐叫翠兰,江西高安人氏,父亲徐明义为九江知府。这妇人是徐翠兰乳母。徐翠兰自小由乳母带大,乳母一直将她看成亲生女儿。出身官宦人家的徐翠兰,不学女红,只读诗书,好习武艺。太平军进攻九江,徐明义拒不开城投降,眼见城池难保,他虽为汉族,要为满清朝庭尽忠,命令儿子夫人服了砒霜自杀,自己则一把火点燃府衙,跳进火海,以身殉职……那天,徐翠兰恰好由乳母陪同上庐山进香,躲过一劫。听到全家遇难的消息,徐翠兰要找太平军拼命。乳母极力拦阻,劝解道:“你虽有一身武功,寡不敌众呀,去了不是白白送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如逃走,等待时机为父母报仇!”两人准备回高安老家,有人说,那里也进了长毛,这样,赁间家舍,暂且栖身…… 何老四听罢姑娘家世,明白刚才一句“合家殉节者千数百户”触动她心事,暗忖:真算瞎猫子碰个死老鼠!假惺惺上前安慰:“徐小姐,我们都受长毛迫害,负有国仇家恨,光伤心哭泣是无济于事的。妈妈那句话讲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这时,徐翠兰霍然挺身坐起,擦擦眼泪,用脚挑起宝剑,半空接住,朝桌子劈去,方桌哗啦划为两爿。小女子以剑指天发誓:“我与长毛不共戴天!” 眼前一切,让何老四又惊又喜,一个计策浮上心头,奉上一锭十两的银元宝,对乳母说:“妈妈,这点银子您收下,能不能弄些酒食给我充饥?”乳母瞅瞅姑娘,徐翠兰笑道:“酒食是现成的。银子也收下,慌忙跑反,随身衣物首饰典当了也没值多少,正愁没钱呢!” 说着,吩咐乳母烧火弄饭。何老四袖子一捋,帮着妇人提水抱柴,忙个不停。 饭菜很快做好了,三人边吃边聊开。 “不知徐小姐下一步作何打算?” “国破家亡,真不知怎样安身呢!” “依我看,这战事一时打不完的,你们手头也没多少积蓄……” “是呀,小姐,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啊!” “小姐不是发誓为爹妈报仇,不如投军去!” “女儿家家,怎么上阵打仗呀?” “妈妈,您这话错了,古时就有花木兰代父从军的佳话呢!凭小姐这样武艺,又有文才,真会大显身手呀!” “对!花木兰能行,我徐翠兰一定能行!只是,不知投军门路……” “听说水师彭玉麟收复九江,正驻扎在那里呢,我们不如去投奔彭帅。” “好,就这样。只是,一路尽是长毛把守,怎么闯得过去呢?” “买架牛车坐上,有人问起,就说是逃难的百姓投奔亲戚嘛。” 就这样,三人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商定越过太平军封锁线的对策。 果然,路上,有太平军岗哨查问,何老四声称一家五口被清兵杀了两人,现在只好离家出走,投奔亲戚,暂避一时。这回答让他们闯过一道又一道防线。不多日,三人走到长江边的沙河镇,这里已经遍插大清龙旗,令他们又欣慰又高兴。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干什么的?”随即,十几个清兵将牛车围住。有个将官模样的八字胡子瞅到徐翠兰,眼睛放出绿光,淫笑道:“这妞挺水灵的,下来陪陪大爷!”说着,走近前对姑娘动手动脚,徐翠兰躲过那带毛的爪子,顺势搡他一把,八字胡子被推得连退几步,惊叫起来:“哟,没瞧出,这小妞挺有劲呢!”乳母下车打圆场,说好话:“军爷,我家小姐是来投军的……”话没说完,让八字胡子扒倒在地:“娘的,女人投军?先给爷爷投怀送抱吧!”说时,又扑向牛车,何老四见势不妙,踅拢握住他手腕解释:“军爷,我们真是投奔彭大帅的!” “彭帅是你们随便想见就见的?噫哟,你的手劲不小呢!有功夫!我看你们不像好人,非匪即盗!小的们,给我统统拿下!”只这一声,十多名清兵挺枪将何老四逼住。 “谁敢放肆!本人是曾国藩曾大帅特派密使,有重大军事机密向彭玉麟将军禀报!” 瞧何老四满脸凛然,众清兵被镇慑住了。八字胡子愣了一会,冷笑:“你把机密文书拿出给我看看!” “对,吴先生,你就给他们瞧瞧!”徐翠兰从何老四一路举止言谈,就猜测他真实身份并非票号管事,而是某种神秘人物,因而,挺有底气回答八字胡子质问。 但是,何老四见惯清兵种种恶行,甚至,诬陷平民百姓为匪类,杀人邀功,自然不会轻易出示密札,防着见色起心,杀人灭口呢!大声警告道:“密札岂是你们能看的,我要当面上呈彭帅!如若耽搁军情,当心你的脑袋!”最后一句吓住八字胡子,佯笑着解嘲:“好,我的密使大人,我就带你去见彭帅,如果拿不出密札,看你如何收场!”说完,带三人来到一座大帐篷前,先进去通报过,回来传他们进去面谒。何老四见居中高坐的将军三绺胡须,儒雅英武,果如曾国藩描述的彭玉麟,便当场拆开鞋帮,拿出蜡封文书呈上。彭玉麟看罢密札又问曾国藩最近身体可安,南昌城士气等问题,何老四自然拣好话说。徐翠兰这才知道他真实身份,油然生起一股敬佩之情。 也是何老四运气好,密札送达不久,石达开听说发生杨秀清、韦昌辉内讧,急忙赶回天京,南昌自动解围。曾国藩虽没全将功劳记在何老四身上,从此,更加信任他。 平息太平天国后,满清朝庭担心曾国藩拥兵自重,成了第二个吴三桂,施用各种手段逼迫他解散湘军,但曾国藩千方百计留下彭玉麟的水师,并且,将何老四安置在彭玉麟的队伍里。彭玉麟知道老上司欣赏何老四,也格外看重,委派他为九江水帅关督。谁也没想到,千里之外发生的一切,有天会与汉正街的经营息息相关,尤其为王义成铺设出一条生财的康庄大道呢! 第八章 义成倡建同乡会 很久很久以前,汉阳汉口联为一体,汉口是片荒滩,一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国尚无人烟。明朝成化初年,汉水改道,汉阳、汉口一分为二,造就神奇的天下第一街——汉正街,并且,由汉正街拓展出商业繁荣的汉口重镇。比之古老的武昌、汉阳,汉口后来居上,光彩照人。有两句诗这样形容她的美丽繁华:“十里樯帆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夜明!” 九省四乡的客商带来本地土特产:盐巴、茶叶、杉木、楠竹、蚕丝、药材、油烛、牛皮、绫罗绸缎、京广百货以及亁鲜水果,五谷杂粮。百货如山,商贾云集,五行八作,一应俱全。 拓荒先民或以乡籍,或以宗族,或以行当,麇聚栖身,起屋盖楼,安家落户,五方杂处。成千上万的“淘金者”涌到这块方圆不过十余平方里、四面依傍江河沼泽的荒坡,与水争地,与人争地。争吵斗殴时有发生。那年头,货物吞吐,全靠漕运。一条滔滔汉水,形同人体大动脉,真可称之“生命线”。如果在河边划得一片地域建成码头,不仅方便自家货物运输,还可以坐收别人停泊吨位费。乃至码头上当搬运、做苦力的工人,也要上交一笔“孝敬钱”。码头简直能算作一座聚宝盆、一棵“摇钱树”啊!因而,在河边,为着争占停靠船舶的地方,斗争更其激烈。这就是武汉人俗称的“打码头”。 非常时期,无须哲人教诲,人们都懂得“团结就是力量”。几百年来,汉水之滨的拓荒先民为了不受人欺负,互相扶持,协调商业行为等公益活动,按籍贯,或组织起同乡会,或成立商业团体。细分下去,还有行业帮会。于是,药帮公所、岭南会馆、江苏会馆、湖南会馆、安徽会馆、山陕会馆、新安书院、宝庆会馆、浙江会馆、阳明书院、淮盐公所,乃至豆芽公所,荒货公所等同乡、同行自治性组织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应运而生。 药材行帮公所,始于清顺治十三年,是最早组织起来的行业帮会,王义成仔细研究历史资料发现,越是远方来客,同乡会、行帮会成立越早。湖北本地竟然还是空白!道理很简单,湖北人做完买卖就近回家,许多人住在汉正街上,遇上麻烦急难事情,很快也很容易找人帮忙解决,似乎无需同乡会、行帮会协助。然而,问题绝非想象的简单,亲戚朋友并不全“在行”,许多专业性事务,外行难得插上手。听说,连讨饭的也有个“丐帮”呢,思来想去,义成觉得有必要成立本省的行帮组织,以共同扶持,发展经营。跑了好一阵,他发觉,按行业分,因各种原因,譬如,泰康拆货店沈耀先,黄安人,算是同乡,也是同行,听说成立行帮会,一笑:“同行是冤家,凑在一起不是更加添乱子?”拒绝参加。还有说生意忙不赢,没功夫弄“外插花”,就这样,一时号召不了多少人,于是,他决定按籍贯成立麻城同乡会。经义成张罗几个月,总算号召一百多麻城老乡组织起来,这些人有许多是卖菜的,扛码头的,惹得沈光耀先捂起鼻子讥笑:“想充人尖子,弄些叫花子捧场!”这话传到义成耳朵里,他并不在意,可是,接下来又有个问题,建会馆得一大笔钱,他准备自己拿大头,即或拿九成建筑费也无济于事——三五间房屋太没形象,修大了,倾家荡产,不做生意了?恰巧黄岗人也成立了同乡会,算是大同乡呢,于是,他决计与黄岗同乡会共建会馆,双方合计,会址就选在万寿宫侧边。万寿宫由江西南昌、临江、吉安、瑞州、抚州、建昌六府旅汉商人集资建于康熙年间,墙壁、屋瓦全用瓷器,宏伟壮丽,又称江西会馆,传说,东晋道士许真人全家四十二人在南昌西山成仙,江西人造起这座豪华建筑是为祭祀许真人的。黄岗麻城同乡会馆虽无它奢侈,也很气派,义成取名“帝主宫”。为什么唤做“帝主宫”呢,从谐音解释,“地主”,本地之主。实则,另有故事,元朝末年,黄岗府罗田县徐寿辉拣到一块几十斤重含铁陨石,请麻城铁匠邹普胜打锄头铁锹,恰巧头天晚上,铁匠梦见有黄龙盘蟠铁砧,觉得是不寻常的祥瑞兆头,对徐寿辉说:“生在这乱世,打造农具能活命吗?不如炼把宝剑送给你吧!”两人以此为契机,发动了农民起义,徐寿辉后来称帝,建都汉阳,渡汉水由汉正街东边码头上岸,人呼“接驾嘴”,今讹称为“集稼嘴”。取“帝主宫”显然是以这两个籍贯属黄岗、麻城的历史名人为自豪,就像现代人给商品冠名品牌的做法。 黄岗麻城人公推王义成为同乡会会长,聘请管账、执事和司阍各一人管理会费,处理日常工作,看守会馆,平常并无多少事情要做。 这天,义成正陪白菓镇来汉办嫁妆的夏师傅闲聊,开饭店的黄岗人许福哭着找上门,告诉义成,有个地痞见他开业没下请帖,故意寻衅找事,在炒菜端上桌时,拍个苍蝇丢到菜里,而后大呼小叫:“你们开的什么菜馆,这里有苍蝇,难怪我上次来吃过饭,回家病了!你得赔我医药钱!”许福明明看见是他丢的苍蝇,也不分辩,说,看看,哟,哪是苍蝇,是油渣滓嘛!说着,要往嘴里丢。地痞抓住他手腕:“别给我来这套,你还嫩了点!”这一嚷开,倒真成把柄,店主情急之下,说,你别在这里闹台子,我们有同乡会的!吃饭的人纷纷指责许福,同乡会又怎样,就该菜里有苍蝇?地痞更是理直气壮,要赔损失,还扬言要黄岗麻城同乡会“给说法”。听人说,地痞在帮呢!就是入了洪帮。这下更麻烦了。 夏师傅说:“在帮也得讲道理呀!”义成直摇头:“讲道理他就不会故意拍个苍蝇讹诈人!”这时,沈耀先来了,递给义成一封帖子,坏笑道:“王会长,余幺哥知道我与你同乡又同行,让我下帖子请你明天去望江楼喝茶!”说罢,拱拱手,昂起头,甩着袖子崴出门。所谓喝茶,就是汉口人俗称的“喝讲茶”,一般是两派流氓聚会谈判的方式,常常一言不和,拳脚相向,大打出手。怎么找上我这正当商人?义成简直莫明其妙。有瞬,他真后悔成立什么同乡会,引来一些麻烦。夏师傅见他吓愣了,说:“没什么,明天我陪你去就是了!” 义成了解夏师傅年轻时在汉江码头夯过包,身长个大,有身好武功,结婚后,才回麻城种田养家。但是,只一个人,功夫再好,一拳难敌二手,洪帮多大势力,能镇得住么?再三嘱咐夏师傅,明天去茶楼,好言好语赔小心,赔偿损失,蚀财免灾…… 第二天,义成在夏师傅陪同下,战战兢兢上了望江楼,只见沈耀先倚在靠墙壁的桌边幸灾乐祸地盯着他,而店堂内早已坐了四五桌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大汉,找岔子的地痞余幺一只腿跷在长凳上,一只肘拐支在桌上,看见义成来了,手掌一扬,厉声质问:“王会长,你好大架子,把我们兄弟晾两个时辰,这才跄来呀!”义成不知如何回答,夏师傅双手一拱,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拱了三拱,念道:“山遥遥,水迢迢,一纸明令已收到,兄弟姐妹来到此,你我哥子乐陶陶!”念罢,一迭声叫道:“看茶伺候!” 本来,桌上已沏上香茶。随夏师傅一声呼唤,堂倌捧来两只白底蓝花细磁碗。夏师傅将两茶杯一字摆起,而后唱道:“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暂把此茶作商量!”只此一声,满堂大汉神情缓和了,余幺冷笑一下,拿过一只茶杯,作“品”字摆开,重又斟上三碗茶水。义成不知搞什么名堂,夏师傅笑眯眯起身拱拱手,将下边两碗移于上方,摆成一条线,而后双手擎起一碗一饮而尽,说:“我兄弟来的鲁莽,望你哥哥高抬一膀!”余幺身旁坐的胖子手掌中一直转动着三颗油亮核桃,威而不怒,这时,捋捋袖子,朗声大笑:“哥子原来也是帮内自家兄弟啊!好,好!”接着,请两人坐下。夏师傅将桌上四杯茶摆成正方形,茶壶置于茶杯中央,手掌优雅地给胖子做个“请”的手势。胖子移去茶壶,端起自已的茶饮了。 义成不知二人打什么哑谜,望望夏师傅。夏师傅讳莫如深地一笑,也不解释。恰好,这时菜肴摆上了,他起身给胖子和余幺斟上酒,而后同胖子划开拳来,什么哥俩好呀,三结义呀,五魁首呀,嚷个不休,并不多说别的。划了半晌拳,又尽扯野棉花,并未谈及饭店事儿。席终,义成要茶楼堂倌记了账,又掏出两大锭银子奉上。余幺正准备伸手接了,胖子摆摆手,余幺改作逊谢手势:“既然夏老大带和,王会长不必破费了!”夏师傅说:“这人情记住就行!”但是,下楼前,义成装作同余幺握手,表示再次感谢,趁机塞给他两锭银子。余幺马上显得诚恳起来,暗示道:“同行不可太得罪人啊!”义成会意地点点头,拉着余幺的手说:“有空一定常来玩啊!” 这一切教沈耀先很扫兴,朝两边的人作作揖,道声家里有事,悻悻而去。 归途,义成问起夏师傅:“刚进楼,你同他们把茶杯挪来挪去是什么意思呢?”夏师傅告诉道:“那叫‘茶碗阵’是洪帮对话的一种方式,我先拿两只杯儿摆的‘双龙阵’是请求商量解决,摆开茶碗阵他们就知我是在帮的。帮会认定‘四海之内皆兄弟’,但是,余幺不肯随便罢休,所以摆开‘品’字茶碗阵‘叫白’。我再次用洪帮规矩摆‘簠簋阵’回答,胖子移去茶壶,端起一杯喝了,表示能帮助解决麻烦……” “夏师傅,你怎么懂这些江湖套路的?” “夯码头时,我入过洪帮呀!喝酒‘盘底’,我是‘礼’字辈,胖子是‘信’字辈,按‘忠孝仁义礼智信’论,我还高他两辈呢!但,他是‘红旗老五’,除老大,谁也没他说话有份量的……”说着,问:“义成,你是不是做生意结下冤家对头,才惹出这种麻烦?” “夏师傅,你想我是得罪人的人?就是那个当中人的姓沈的自己疑心生暗鬼哟!”说毕,讲起其中过节。 沈耀先长得又瘦又矮,心胸狭隘,为人尖刻,贪图小利,他的拆货店经常收买贼赃,牟取暴利,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因为抓不住证据,失主拿他没办法。他自认为机敏过人,洋洋自得。半年前,船家江老大两兄弟卖给他几蒲包茶叶和芝麻,价值四十多两银子,沈耀先食指和中指一伸,让江氏兄弟惊呼起来:“怎么只出二十两啊?真是荒货一半价?” “嘿嘿,二十两!你们也敢开口!二两!不卖就夯走。” “沈老板,就算是偷来的,也不能这样砍价呀!” “偷来的我可不敢要,赶紧夯走!” “我哥这话是打比方,我们在汉江里捞了几个时辰,风急浪高,命换来的呀!” “好,看你们是拼命从水里捞起来的,再加五钱……” “沈老板,还加……” “减一钱,只加四钱!” “沈老板,我兄弟只说半句呢!” “再减一钱,只加三钱!” 江家兄弟知道街上没有第二家肯收这些东西,相对苦笑着屈服了,但沈耀先临付款,还是给了二两五钱白银。说:“我这人够意思吧?就只不喜欢啰嗦!” 沈耀先很得意自己心计,不想这次栽了。货物的失主是鲍玉波,为人虽然慷慨大方,绝不能容忍别人将自家当傻瓜糊弄。 食盐是千家万户须臾不可缺少的调料,关乎国计民生之大计,自古以来由国家控制,防止奸人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坑害百姓。清代政府采取额派方式,按计划发给盐商“引凭”即是盐票,作为凭证运销食盐。这次,因为“引凭”规定的数额有限,货量不足,船仓仍有空间,鲍玉波顺带买些茶叶和芝麻捎上。岂料,在宝庆码头靠岸,他去淮盐巷鹾务道办理相应手续,回来就少了货。头一遭贩新货就被人偷盗几包茶叶芝麻,另加两蒲包食盐,从“讲禁忌”的观念考虑,也要彻底追查。他派几个心腹仆人到街头巷尾和各私盐市场秘密寻访查问,结果,一个叫蔡松林的仆役在利济巷一家杂货铺发现摆起的食盐包装上大明大白地印有“鲍”字,蔡松林问是谁卖的,杂货铺店主不肯明讲,蔡松林要拖他去夏口县衙,店主慌了,卖私盐本身就犯法,哪能上衙门,只好说实话:“是龙家巷的芳芳卖的,给了她一两银子!”两蒲包盐364斤价值十两,只卖一两银子,大水漂来的?蔡松林问明芳芳是龙家巷的“歪妓”,拉上杂货店主找到那涂脂抹粉的婊子,指出事情的严重性,要她说老实话。婊子属私娼,没有“执照”,做的地下皮肉生意,担心惊动官府,搅得买卖不安宁,嘴一噘,耸耸肩,屁股一扭:“是沈耀先送给我的,谁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抠屁眼,吮指头的老抠门,老娘陪他睡了半个月,才拿两包盐抵账!还嘱咐我莫卖,留着自己吃。两大包盐得吃几年才吃完?所以,换一两银子算了!”蔡松林办事牢靠,当时让芳芳写下“具结”,保证所言属实,又命她按上手印,拿了回复鲍玉波。 鲍玉波找了两个陌生面孔,到沈耀先拆货店,装成买芝麻,茶叶,看看,包装虽说换了,黄山的云雾茶叶和淮南的芝麻,属于安徽特产,排查范围大大缩小,加上芳芳具结作主证,鲍玉波完全可以到夏口县将沈耀先告倒,但考虑再三,找王义成商量。 “王会长,你是不是找贵同乡同行讲讲,还我货物。我倒不在乎值多少钱,主要洗掉晦气啊!这些品类才开始贩卖就失手,真不是好兆头!” “这人不好说话的,连同乡会也不肯参加,还说风凉话……咳,你也为难,我懂,不追回也是窝气,太认真吧,顾虑他是地头蛇……行,我给你去打招呼……” 义成找沈耀先委婉地说了半晌,对方并不买账。 “你又不是徽帮会长,找你传话干什么?我倒要问他,胡乱诬枉人还想不想在汉正街做生意了?” “沈老板,他一个外乡人如果没有真凭实据绝不敢惊动你的,你看吧,芳芳写有东西呢!”说着,义成摊开“具结”推给沈耀先,见他要揉碎,说:“一共两份,这是副件,还有份原件在鲍老板手里捏着。”瞧他愣怔了,义成解释鲍玉波一番苦心:“他当然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古训,正因为尊重沈老板,明白主要问题不在沈老板身上,所以,他没仗着徽帮同乡会势力,也没上告夏口县衙,但是,因为讲禁忌,让我出面带和来……”这番不硬不软的话语,咽得沈耀先无言以对,口里骂着:“我真倒血霉,遇上这麻烦,谁知道是他妈这回事!”终于答应退还茶叶和芝麻。 事后,左思右想,恨上王义成。他不出面,谅鲍玉波也不敢找他要还货物,就算徽帮同乡会势力再大,又能把爷爷怎样?他的堂客彩云,常同我那苕婆娘套近乎,叙家常,有时我俩呕气假装劝解,实际是看笑话,外带打听生意上动静。这次茶叶和芝麻的事,虽说我连苕堂客也瞒起,可能还是让彩云那妖精闻到气味。能在龙家巷找到芳芳,把“案情”做得那般扎实,肯定姓王的在后面出了主意,出了力气。他小子害了人,还来讨好卖乖呢!沈耀先决计瞅机会报复义成,还要绕几个弯子,让他“脚痒在鞋子里拱”,也充充好人。 于是,他请常为自家夯货的余幺去许福饭店里“闹台子”,姓许的必然投诉王义成。这个同乡会长敢出面处理,得罪了洪帮,够他喝一壶。如若不敢帮忙,这同乡会会为人瞧成“聋子的耳朵,一个摆式”,能维持下去吗?意想不到的是,许福打出黄岗麻城同乡会牌子说事,这个蠢货真给我帮了大忙啊!给余幺出主意,要王义成到望江楼“喝讲茶”,不破费成百上千两银子,也打他个半死不活!为了看笑话,沈耀先自愿充当两边“中人”“说和”。 沈耀先所设计策,不唯没害着义成,倒是提高同乡会的威信,成全他做了几桩好事。 武汉虽说四面是水,隔三岔五失火,仅明清两朝大火记载,景象十分惨烈。1632年,明天启三年,火起汉口,一直烧过江,烧到汉阳,毁船百艘,伤人无数,有一家烧死53口人;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武昌城外塘角起火,烧船800余艘,有人跳进江里,结果被煮沸的水烫死!尤其在汉正街经常可以看见烧得焦黑的房屋,烧成赭红的墙壁。人们在汉正街东头集稼嘴下边,修了座供奉“天、地、水、火”四神的“四官殿”祈求保佑,然而,回禄之灾,仍不能止。在求助神灵的同时,从嘉庆年间开始,民间组织起来运用“水龙”扑灭火灾。即由水夫用笆斗提水,倒入以板车运载的椭圆大木桶里,利用杠杆压力使水进入唧筒,再通过水枪射出灭火。遇有火险,鸣锣报警,召集大伙用这种方法扑灭,晚上灭火,另有长柄灯笼照明。汉正街人俗称救火队为“笆斗会”。有识之士认为这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原因在于,随处可见的“黄茅白苇”的棚户,可是,由于种种关系,明明“共知其为竹篱茅舍之所致,而终莫敢有建议毁易者”,这里不仅牵扯到“拆迁”和“补偿”的问题,另有奸狡刁顽的主户企图趁机发横财,义成曾联络人想学汉阳邬光德开大火路、大兴路作“火路”,即开出一条抢火通道,也没有谈成功呢! 望江楼喝讲茶,义成摆平许福麻烦事儿,让义成和他的同乡会为人瞩目。鲍玉波特地要叶安生作陪,请义成在随园大酒店喝酒压惊。那天,夏师傅已经回乡,义成独个去了。 酒席上,义成讲,不是夏师傅,我真不敢去呢!唉,本意是为汉正街的业户做些公益事情,差点惹火烧身!不说这回的事,就讲前不久想开条火道,也教好多人道论不休呢! “王老板,你是为整条街考虑,有什么让人说三道四的?” “鲍老板,你没常住,所以不知道。义成指的是划在开火道线上的棚户作梗。” “叶老板,给他们加倍补偿还不高兴吗?” “加倍?我们出三倍价,那姓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问,你这棚子比叶老板店面还值钱,人家叶老板一文钱不要,只教‘拆’!姓竺的说,‘叶安生有钱,当然不要钱。我没有钱,自然谈钱,而且,应该多要钱才对!’最后,他干脆不谈价,声称‘死了埋在这里!’结果,一龙拦住千江水,挨着竺家的棚户也狮子大开口……” “义成,你还不知道,主要是沈耀先在里面‘掭’了的!”汉口人斗蟋蟀时,将鼠须缚在小棍上,撩拨两只蟋蟀打斗的工具叫“鼠掭”,这种撩拨方式称“掭”,因此,汉口俚语中形容挑拨是非为“掭”。 “沈耀先既与你同乡又同行,怎么这样做啊!” “小人,纯属小人!” “其实,除了爱沾小便宜,沈耀先也不是多坏的人,主要是心胸狭隘了点,一旦疑上谁或什么事儿,越解释越不信越恼恨……”王义成的话没说完,鲍玉波和叶安生都笑起来,异口同声地嗔道:“你呀,太厚道了啊!”三人说说笑笑,吃了会酒,这才告别。 三人刚出随园,被迎面过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姓竺的棚户。叶安生带点惊诧:“你们要做什么?”老竺笑着解释:“我们找王老板说事。王老板,本来,你为许福帮忙说和,大伙很感动,我正想主动找你谈搬家开火道事儿,何必让余幺呼喝我们呢?” 义成被老竺一番话说得摸头不知脑,问了半晌才明白:余幺大约自望江楼喝讲茶看出义成慷慨大度,可以交朋友,值得交朋友,想帮点什么忙儿作结交见面礼,七打听,八打听,了解到开火道为难的事情,自作主张地找棚户们“打招呼”:“谁再敢向王老板狮子大开口,老子一把火将他破窑烧个尽光!”这下,老竺和邻居们慌了,商量一阵,决定只要说得过去,也不想发洋财,搬家走人!实际上,老竺已看出同乡会可以信赖依托,也为义成精神感动,正准备答应“拆迁”呢!他们找到义成店铺,肖掌柜告知老板在随园吃酒,于是几个人找来解释一番。 “老竺,不是我请幺哥打招呼,我王义成绝不敢借谁的声威压制大伙……” “王老板,这个我们了解,我们相信。今天来,是看你真心为街上人办事,我们哪能趁火打闹,从中作梗发洋财?” “我真太感激街坊邻居们了,唉,只是,给你们添麻烦,有的还影响生意……” “这好办!老竺,你认不认识我?” “瞎了眼也知道你是合肥鲍老板呀,我常帮你夯货,怎会不认识?” “这样,谁要因为搬迁影响生计,我固定让他做事。我要没来,让安徽会馆派事!” “太好了,我愁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下可好,生活安定了!” “鲍老板安排不下的人,我叶安生全要了!” “真算两全齐美,皆大欢喜啊!” 王义成没想到苦恼他的老大难问题,不经意间轻易解决了。在汉正街所有商会、同乡会支持下,终于先后开通了一条运水抢险的“火道”,即现在称呼的“小火路”,同时,还为汉正街商业区开拓出新的铺面街。许多人称赞这是王义成积德的善举,一定会有好报,他却不以为然地说:“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好,才算好!” 第九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 自看洋船,引得双亲先后夭亡,彩云怪上一切带“洋”字的东西,将哥哥嫂子送的什么洋布、洋袜子、洋怀表、洋香水统统丢到后湖里了。并且,常常同家骥、淑贤争论,指斥他俩入天主教是背叛祖宗,假洋鬼子。家骥夫妻可没闲心同妹子打口水仗,现在,他们请了人照管洋货店,自家成天同传教士郭修理四方奔波,忙忙碌碌,几乎脚不沾地。 这洋人是英国循道公会传教士,本名乔赛亚•;考克斯,郭修理是中国名字。他1851年到达广州,传教九年回国,后获得差会批准到通商口岸布道,正是那年彩云看到的洋船从南京带他来武汉的。比他早一年到武汉的,有伦敦教会传教士杨格非,两人由家骥介绍住在金庭公店。一天,郭修理、杨格非请家骥领着同登龟山,两人指指点点划分了势力范围,汉口沿长江一带划给杨格非活动,沿汉水一带归郭修理布道。家骥夫妇是郭修理主持受的洗,自然为循道公会事儿跑前跑后,他先帮郭修理在大通巷买地设立教堂,“洋和尚”即以武圣庙为中心在周边开展传教活动。幸好潘永安留的家底厚,家骥两口子白忙不生财的活儿并无后顾之忧。第二年5月,英国循道公会派遣的医生史密斯,中国名字叫施维善,在汉正街金庭公店一间民房里,挂起普爱医院的牌子,为人免费施医施药,扩大教会影响。 一天,晋德裕票号掌柜乔少武找到潘家骥诉说他大儿子病魔缠身的苦恼,指望有永安祖传秘方治病。家骥听他讲孩子晚上出虚汗,低烧不退,有时还咯血,知是肺痨,说:“这病中医治来不大见效,如果请西医瞧瞧,应该比较快的!”乔少武的儿子二十出头,求遍南北名医,未能痊愈,他心急如焚,既然家骥这般指点,决定试试。不想,经施维善看视,乔少爷吃药打针仅半年时间,病情得到控制。乔掌柜十分高兴,逢人就夸西医,这下,施维善名声打响了。但是,王义成大不以为然,一则,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中国人一样,对外国人和一切外国事物怀着强烈偏见,甚或有些古板保守;一则,他深爱彩云,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带了感情色彩。他认为,医病是治尾不治头,前面的医生将病治得快好了,后面的人拣现成的功劳不算本事! 这年三月三,乔少武在后湖白家楼茶肆大宴宾客。这是仿效古人“春禊”,三月首巳日到水边嬉游宴聚,消除不祥的风俗。既为联络街上来往客户,也为儿子祈福。 不知什么原因,后湖年复一年,已然日渐干涸,方圆几十里,平畴旷野,一望无垠。时值仲春,丛林扶疏,芳草萋萋,覆云在地,流霭接天,百鸟齐鸣,百花齐放。和风吹过阡陌,带来麦陇的气息,浪涛拍打菜畦,蒸腾时蔬的清香;酒楼茶肆,星罗棋布,百戏杂陈,锣鼓喧天。许多人带着孩子将各式各样风筝放飞蓝天……这是汉口最美好的季节,人们兴高采烈,呼朋引类,携侣挈眷,邀约出游,留连忘返,格外开心。 去后湖登高远眺,以大观音阁左近的白家楼为第一佳处,所谓“杨柳四围遮不住,看山都上白家楼”是也。那里临水有片宽大平台,周边以木槿编的篱笆围着,卵石甬道四通八达,中间建有东西两厢小楼,楼内带窗的长廊曲折有致,十分敞亮,随处有茶座供人休息品茗。楼外遍植杨柳,绿色树荫仿佛青翠帘幕遮住骄阳。另有条碧溪如玉带环绕平台,游人可由石板小桥倘佯湖滨,而濒临水波筑有堤坝拦住夏秋时节的洪水。拾级登楼,极目远眺,水天交接处几抹山峦于云蒸霞蔚中似海上蓬莱展现……令人顿感心旷神怡。 乔少武特意自备两种安徽名茶,绿茶是黄山毛峰,形如雀舌,身布白毫,油润光亮,绿中泛着微黄。冲泡之后,雾气结顶,幽香四溢,沁人心脾;红茶是祁门乌龙,色泽乌润,条索紧细,锋杪秀丽。汤色红艳透明,叶底鲜红明亮,高香氤氲。这让安徽籍的鲍玉波、巴树蕃十分高兴。巴树蕃为歙县人,盐商,久住汉正街,好交结朋友,慷慨大度,能急人之难,博览群书,颇富文采,当即吟出一联诗来:“好茶胜美酒,旷怀论古今!”乔少武讳莫如深地笑笑,心想,还有更大惊喜等着呢! 陆续而来的是,汉阳盐商李兴祥,热心公益事业的大善人。江苏丹徒盐商包云舫,性慷慨,很愿帮助人,在汉阳东门外有“水阁风亭,芰荷香溢,颇占纳凉之趣”的别墅,生活很有情调。以“一言堂”闻名遐迩的谦祥益绸布店老板山东人孟继富,“打开院落门,风吹满街香”的大庆有槽坊老板汉口人金莲峰,陕西药商雷塬胜和他黄孝咸宁的同行,江西茶商叶正茂,另有罗天源帽店,何云锦鞋铺,洪太和丝线店,牛同兴剪子铺,叶开泰药店,汪玉霞茶庄,几乎汉正街所有品牌商号老板全到齐了。倒数第二的是叶安生和王义成郎舅及宝庆会馆会长何元仑,潘家骥虽非著名商贾,因介绍施维善医治儿子肺痨有恩,乔少武特地请来以表谢忱。最后来的是沈耀先,愁眉不展,显然又在家里呕过气。 事情是这样的,芳芳本来对沈耀用盐抵嫖债憋着气,及至后来,又为蔡松林查获拿走,平白无故遭受一顿惊吓,心里更加恼火。趁沈耀先又寻到龙家巷,逼他写张欠条,是为借银二十两。沈耀先按捺不住欲火中烧,猴急间,按婊子口述立下字据。心想,以后再搞到货相抵不就结了?岂知,这回芳芳一定要现钱,瞧姓沈的不兑现,拿上字据找到沈家叫沈太太代夫还债。 沈太太长得胖墩墩,人很老实,不善言词。听明芳芳来意,完全不相信。 “我家开这大铺面,沈耀先怎么差二十两银子,还要找你借钱?” “我的太太,我没说他借钱,是你家男人赊了我的东西欠账啊!” “你卖什么东西,我家能缺什么?!” “我卖油酥饼子夹烧麦。起先我真以为你家什么都不缺,看看你这身膘,明白了!” 芳芳的亵语让仆人老妈子忍不住笑了。沈太太这才明白,丈夫在外欠了风流债,婊子闹上门了,又当着仆妇奚落自己,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等沈耀先回家,同他哭闹一场,想了一夜,决定到汉中路天宝庵削发为尼。 古往今来的商家大都迷信,汉正街虽弹丸之地,据不完全统计有寺庙观庵148处之多,其中庵堂54座,占三分之一强,还没算上观音阁一类男女咸宜的宗教场所。据透露,有些道姑观、尼姑庵并非佛门圣地,藏有暗娼,阴招嫖客,为人讥之:“木槌插磬寻常事,不许生人许熟人”,意即,当婊子的尼姑、道婆在人前假装正经,对常来嫖客并不忌讳。当然,天宝庵不是这种腌臢所在,庵里主持是位逃婚出家的大家闺秀,沈太太、彩云和许多太太小姐常来进香、听善书。主持摸透汉正街有钱人家内眷脾性,只要怄上气,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每每跑来庵里,声称看破红尘,要出家当尼姑。听女人哭诉够了,温言款语劝慰:“沈太太,我看沈老板不是那种人,只怕她找错了人……” “他写的字烧成灰我也认识,字据捏在人家手里还错得了?想当初,他给我家做跑街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我爹看中他节俭,招为女婿。今天竟敢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阎王给他根尾巴,安错了,安在前面了!” 沈太太刻毒又形象的咒骂,差点让主持笑了,她忍几忍,又劝开:“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男人嘛,属猫的……哪能同他们一般见识,为那些龌龊事看破红尘?” “是猫也只能算只病猫!”大约觉得自己形容贴切,沈太太说毕笑了,主持松口气,正要顺势开导,沈太太又说:“不行!我越想越烦,他要去临湖望月楼,我还好想点,到龙家巷那里,又破又脏,怎么睡下去的啊!”主持担心她讲出更加亵渎佛堂圣殿的话来,扭转话题说:“这样,沈太太,你先在庵里住两天,静静心,如果真想出家,我给你剃度……” 第二天,恰巧叶安生的太太来进香,沈太太自然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投诉一番,叶太太很是同情,随后也诉说起丈夫:“你算好的啊,沈老板找的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们家呀,成天想着‘蚱蜢精’!”蝈蝈发家的传说,汉正街妇孺皆知,已很有趣,现在叶太太把蝈蝈降为等而下之的蚱蜢更笑人了,沈太太忧郁地一笑,有了些许慰藉,当主持和叶太太劝她回家算了,虽说仍犟着,口气松动:“他不打轿子来接我,肯定削发为尼!” 主持点点头,十分支持:“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到店里传话去!”说毕,脚步轻快地去了汉正街。她这尼庵平时以宗教典故,礼佛法事为小姐太太寄托闲情,开心解闷;有人怄气时,则成了倾听哭诉、调整情绪的避难所,其作用颇类现代心理诊所,回报就是香火钱。 最终的结局自然是沈耀先叫上轿子,赔小心,听责怪,接回堂客完事。一路上,沈耀先猜疑是彩云从中挑拨,沈太太说,人家彩云最近根本没去天宝庵,她押货去了襄阳。他还不信,讥讽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气得沈太太差点又要回尼姑庵,是男人服软才让轿子抬回汉正街。这天后湖聚会,他之所以迟到,正是接太太耽搁了时间。老远,沈耀先见回廊上高朋满座,济济一堂,高谈阔论,笑语喧天,没谁注意自己到来,十分不悦,当主人的乔少武迎上前,笑着高声招呼:“沈老板,今天是个好日子呀,怎么愁眉不展?” “唉,生意越来越不顺!” “咋的不顺?你那拆货品类比俺绸布多好几十倍呀!” “孟老板,你瞧瞧吧,在座的有多少本地人?生意被你们外地人抢完了啊!数数吧,安徽的,江西的,江苏的,河南的,陕西的,浙江的,四川的,数不清,还包括你这山东人和山西的乔掌柜!”在座的都了解他心胸狭隘,嘴巴尖刻,但笑不语。 “沈老板,你这是一撑篙打倒一船人哪!”李兴祥的话既嗔怪又化解。李兴祥虽只二十来岁,话也说得直,沈耀先倒不敢马虎。 李兴祥是“李兴祥盐号”第四代掌柜,汉阳大智坊人,在现今大智派出所辖区,就是地道汉口人。曾祖父、祖父及父亲李本忠,往来川鄂经商。一年,曾祖父在秭归城下泄滩翻船淹死,祖父虽幸免于难,祖母突然听到恶耗,以为丈夫也完了,上吊殉情。李本忠继承家业后,痛定思痛,立志整治长江三峡航道,从1805年至1836年,32年间费银40万两整治险滩36处,终于使武汉到四川的凶险航道变通途。道光皇帝颁“乐善好施”扁额,赐四品章服,下旨夔州府建坊嘉奖。李兴祥也颇有父亲遗风,为商埠公益事业屡屡捐助……连皇上也表扬过的大好人,沈耀先当然敬重,讪讪地说:“李老板,我要像你那般富可敌国,自然没有这多牢骚!”包云舫笑道:“钱不在多,在于你自己怎么想!”沈耀先瞧这外省大肥佬开腔,恰好证明自己刚发表的观点,考虑他愿意帮助人,人缘好。自家有年资金周转不灵,亏他赊给半船茶叶解了燃眉之急,不便抢白,说:“包老板虽说是外地人,靠汉正街发了财,肯援手解人急难,我敬佩!”金莲峰感觉这话太势利,摇摇头说:“不借钱就不算帮助人?这话未免片面了啊!譬如,谈到山西人对我槽坊的帮助,除了乔掌柜的票号时时贷款支持经营,还有更重要一点,杏花村汾酒给我很大启示,我才酿造出具有汉味的‘汉汾’,这算不算帮助呢?”金莲峰的辩驳让沈耀先瞠目结舌,大伙笑了。 乔少武今天作东,但也是外地人,他的话得面面俱到,才不会扫客人的兴,说:“金老板谦虚了!我们外地来的人不少事确实沾光,譬如,汉阳邬光德、邬明适父子两代也像李老板李兴祥父子,乐善好施。雍正、乾隆两朝,邬家筑长堤,设义渡,建石桥,置义冢,施衣煮粥拯救灾民,在汉正街买民房修通大火路、大兴路作‘火路’,真是积德行善呀,还有,去年,胡兆春同郡守钟谦均大人,县令孙福海大人,倡议建筑了汉口城,不仅防卫匪盗,也挡住夏秋洪涝呢!”李兴祥接腔道:“乔掌柜,钟郡守、孙县令一声号召,所有外地客商不是也积极响应捐款么?我反感划分什么外地、本地!” 潘家骥虽为人目作“洋派”,毕竟系黉学出身,好卖弄学问,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其实,认真说来,我们都是外地人。汉口初亦芦洲耳。明洪武年间,未有人住,至天顺间,始有民人张天爵等祖父在此筑基盖屋。嘉靖四年丈量,上岸有张天爵等六百三十户,下岸有徐文高等六百五十户,李勤等七十三户,丁泰等二十户,王彦、李士英二十一户,这是来得最早的人,也非本地人。汉口能够繁荣,是有汉水可以通商的原因!” 这番话,让所有人鼓起掌来。见大伙很欣赏,这位秀才索性展开来,大发议论,说, 武汉三镇,虽因水陆要冲之地利,商业繁荣昌盛,军事上自然也被看作战略要地,战火连绵,少有宁日。汉正街自明成化年间浮出水面,崭露头角,屡遭兵燹,受尽破坏。随手摭拾,可见一二: 《元史》至元十一年,伯颜伐宋……乃自汉口开坝…… 元至正十一年,镇守武昌的威顺王之子帖木儿为徐寿辉丞相倪文俊所执……另二子与文俊战于汉川,接待努、佛家努皆遇害,报恩努自杀…… 明正德四年,河北流贼赵风子飙至武汉…… 正德辛未,河北文安人刘六、刘七与齐彦名等造反,转战南下进入湖北…… 明末,张献忠寇掠武汉…… 道光二十五年三月,江夏有青莲教匪搜获于省城乌鱼池…… 道光二十六年,……豫省捻匪傅九功等结党窜入鄂境滋扰…… 咸丰年间,粤匪两次攻佔武昌,杨秀清拿下汉阳后,渡汉水进驻汉正街东边万寿宫…… 潘家骥见自己罗列诸多历史,人们似乎摸头不知脑,暗暗得意,问道:“经过这多战火焚烧,汉正街能长盛不衰,是什么原因呢?” 沈耀先瞧没人回答,不屑地一笑,讲:“风水先生说过,汉正街地势上狭下宽,像只倒起的扫帚,把钱财都扫拢来了!这里地气好!” 有沈耀先在场,义成本不想讲话,听他没说到点子上,并且荒诞不经,忍不住开了口:“地气好,也在于人气旺!” “不是地气好,哪来旺盛人气?你为什么不回你的麻城?” “我没有否定地理优势,有了地理优势再加上大伙齐心协力经营,才能做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说毕,干脆即兴发挥开来。 “沈老板和我盘拆货店,没有四乡八省行商运来各地土特产,我们拿什么批发给乡间商贩?有时,资金周转不灵,山西票号借给我们进货,又才得以支持。这是讲钱财方面,看得见摸得着。再看货物上下出进,没有何会长手下的兄弟,不是只能干望?”说着,躬躬身向旁边坐的何元仑表示感谢。何元仑虽已年过六旬,头戴瓜皮帽,上穿白色箭袖襟褂,下蹬白色灯笼裤,腰扎黑板带,精神矍烁,英气逼人。他是宝庆府新化人。 湖南宝庆帮来汉较早,辟有码头进出货物。宝庆五县盛产杉木、煤炭,湖南伢子经资水入洞庭湖,漂长江而后上溯汉江,用毛板船拖运到汉口,连船带货一并出手或者拆卸船板卖给人做屋打家具,而后带银钱回家进货;往返路途遥远,大不如由芜湖溯流而上的安徽人迅捷。湖南伢子再来汉口,地盘已为徽帮趁虚而入,不让靠岸。宝帮固然人多,聚散无常。况且,徽帮有大阔佬淮盐商人撑腰。宝帮争夺码头屡屡败北。 湖南新化县何元仑,当时年轻气盛,忍不下这口气,决意出头与徽帮一争高低,拜见乘船路过汉口的新化籍侍读学士刘光南,投诉乡亲们的屈辱窘迫。刘光南听说徽商仗着钱财欺凌同乡,偏要令船驶靠徽帮占据的码头。安徽人果然不让他的船只下锚。一怒之下,刘光南连射三箭,箭到处划作宝庆籍船只停泊点和船民居住区,亲手写下“宝庆码头”四个字悬挂河边,运用官位权势打下码头。刘光南又指使何元仑等建房驻守,不再让人有可乘之机。退出码头的徽帮自然不甘心肥肉落入他人之口,在安徽籍豪商巨贾支持下,徽籍白莲教船民和湖北襄阳船民结成联盟,多次诉诸武力,企图夺回码头,均未成功。 何元仑料定徽帮不会善罢甘休。咸丰六年,即1856年,盛情款待时任云贵总督的湘军将领刘长佑,又由刘长佑请来曾国荃,一同视察宝庆码头,显摆示威。何元仑准备趁机彻底压垮对手。安徽人这时也寻求到徽籍湖南巡抚程祖洛和李鸿章的支持。先发制人,手持斧头、大刀、铁棍向宝庆码头和居民区发动攻击。何元仑兵分三路,迎战从汉正街方向进攻的徽帮。双方激战一天一夜,血染宝庆码头,死十人,伤无数。宝帮大获全胜,又趁机抢占了徽帮原有地盘。 血案惊动湖北布政使,深知双方都有背景,批转汉阳府慎重审理,不得偏袒。 公堂对簿,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抖落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汉阳知府哪里决断得了?于是,在大堂上生起熊熊炉火,摆了一双铁靴;将铁靴放在火中烧得通红,钳置案前,说:“今天两帮人都来了。谁要穿上烧红的铁靴走三步,本官就将码头断给谁!”这种原始的、富有浓厚江湖色彩的评判方法让两帮好汉目瞪口呆。望着桔红色、热气幅射逼人、宛如一对金元宝的铁靴,人们面面相觑,本能地胆怯地连连后退。这时,宝帮中一个矮瘦的理发匠自告奋勇穿上铁靴。只听得“滋,滋”两声,理发匠脚下冒起袅袅青烟。人们尚未缓过神,这勇敢的人已迈开大步。当公堂弥漫烧焦的皮肉恶臭,矮瘦汉子已走了三步;走到第四步,他身上衣服腾起熊熊烈焰;走到五步,理发匠一对眼球从眼眶里蹦落在地,如两颗黑色玛瑙珠子在公堂上蹦弹几下,含着讥笑望着在场的人,方始倒地身亡。汉阳知府骇极,连声判道:“归宝庆,归宝庆!”当即将码头断给宝帮…… 成立宝庆同乡会,何元仑被老乡们公推为首任会长。宝庆码头夯包工人,以何老大的话定于一尊,因而,汉正街商家没人不敬重他。义成的话刚落音,在座的全鼓起掌来。 何元仑站起身,双手一拱,转着身,朝四周致意:“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谢谢各位老板抬举!”何元仑不仅有身好武艺,且通医药,与潘永安很有交情,潘家骥执以世侄礼,连忙应合:“何前辈不要太谦逊,鱼帮鱼,水帮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我们中国人帮中国人是应该的,你家骥兄弟帮洋人就教人不好想了!”沈耀先趁空挽回自家失言。这一说,人人都有同感,齐声笑着戏弄家骥道:“对,对,你不该帮洋鬼子做事啊!”家骥觉得一句话难讲清,摊开双手分辩:“我又没做买卖呀!”沈耀先见状,反过来悄悄对他耳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腰里无钿洋,放屁也不响。你同我一样,比不了这些大老板,哪有心情赏春哟!”声音虽小,包云舫听见了,笑道:“世情之冷暖,在人不在我;春思之有无,在我不在人。是吧,两位仁兄?”他有意提高嗓音,让在座的人听到,换个话题。巴树蕃正在侧耳倾听湖面传来的歌声,缓过神,首先响应。 “云舫翁所言极是,想当年,明太祖起于草莽,粗通文字,面对这潇湘湖尚留有‘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度潇湘。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雄沉豪迈的诗篇。在座诸位全是汉正街精英,仲春盛会,良辰美景,哪能没有华章佳句,一抒胸臆?” “巴翁才情,汉皋景仰。那就请你先开始!”包云舫这么一说,大伙全鼓起掌来。巴树蕃笑道:“好,献丑了,我就来个拋砖引玉吧!”说毕,吟道: 远山几抹笼野村,新柳万条生烟尘。 何处唱响黄梅调,不关思乡也消魂! 巴树蕃刚吟罢,一片叫好,引得包云舫技痒,人们请他来上一首,也不推却,略微思索,出口成章: 年来几番梦不成,夜夜明月照佳人。 千树万枝尽是丝,长将离思系我身! 包云舫长年羁旅,守身如玉,对老婆忠诚众所周知,十分难得的,这首一往情深的爱情诗自然获得大家称赞。除义成郎舅和何元仑,接下来又有几位舞文弄墨,无非反白香山“商人重利轻离别”一说,表白心志。唯孟继富和河南申老板写的别开生面: 家在山东住山东,又出大蒜又出葱。 有朝一日回家来,老婆你莫揪耳朵! 孟继富久住汉口,已是一口汉腔,他将“朵”字念作“dong”音,颇为协韵,惹得人们前仰后合,捧腹大笑。申老板的“诗句”也具有浓郁地方特色: 家在河南住河南,又有轿子又有船。 有朝一日回家转,先坐轿子后坐船! 人们自然又是一阵哄笑。乔少武看看时间不早了,要仆役摆上菜肴。大伙瞧瞧,尽是各人家乡名菜,有:福建的“佛跳墙”、湖北的“武昌鱼”、湖南的“腊味合蒸”,广东的“豹狸烩三蛇”、安徽的“毛峰熏鲥鱼”、浙江的“金华火腿”、江苏的“凤尾虾”、四川的“灯影牛肉”、山东的“九转大肠”、河南的“道口烧鸡”,囊括各处佳肴名菜,酒则是山西杏花村汾酒和大庆有汉汾,主食为刀削面。让大伙连夸想得周到,一时,传杯推盏,觥筹交错,有的划拳猜谜,有的打杠子老虎,揎拳捋袖,欢笑喧天。 何元仑连干几杯酒后,悄声对义成讲:“你舅兄刚才讲的几次战火,我是略知一二的,为什么对汉正街没多大影响?武昌有条‘孝子巷’你知道吧?” “是讲张献忠攻克武昌,瞧很多居民逃跑了,唯独有个人守在家里,一问,是为母亲守灵,不忍丢下棺木不管。张献忠很欣赏,直称‘孝子!孝子!’,给他一面旗子插在门口,严令部下不得扰搅。于是,人们纷纷来这家避难。后来便叫这人所住里弄为孝子巷!” “对,就是这典故。再说,杨秀清入驻万寿宫,部队纪律也很好,对百姓很和气。要不是我那老乡呀,太平天国成了气候啊!” 义成觉得湖南会长的话颇有见地,也发表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观点: “家骥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是对的。什么事一个人做不尽,什么饭一个人吃不完。四乡八省客商借助汉正街发家致富,也繁荣了汉正街。槽坊金老板的话很能启迪人的,在成就别人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嘛!”义成见何元仑、舅兄一干人很赞成他的话,越了来了兴致,喝口酒,准备发挥一番。这时,心腹小厮于四喜找到白家楼,将他拉到一旁告诉道: “太太和两船货物在襄樊被水盗抢了!” 第十章 几摞废纸,造就一代巨贾 彩云同义成结婚后,为他添了一儿一女,加上厚德,每天侍弄三个孩子,实在累人。于是,请了位塾师教儿女们读书,请了两个丫环料理家务,她腾出手经营生意。随之,不满足于几爿店面里转来转去当内老板,一心跑遍五湖三江。年前,她就向丈夫要求:“开春运货到襄阳,让我押送。一是帮你的忙,二来,小时候总听到有关这古城的故事和诗句,心里向往得不得了,这次顺便开开眼界。”看义成沉吟不语,她烦躁了,说:“街上人都称我‘内老板’,未必这点主作不了?”见妻子生气了,义成想想,管事先生肖聘源跟随自己近二十年,为人精明,处世极有分寸,有他一路照应,让她出外散散心也好,点头答应了。只吩咐船丁多带火器小心防范,连彩云也塞给一支德国造“鸡爪子”,香蕉大小,很精致,只是,扣一次,得掰开再上子弹,算是心理安慰。又加派得力小厮于四喜听候使唤。 自进入咸丰末叶,太平天国同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在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反复展开拉锯战,兵匪猖獗,商船常遭抢劫,各商号运输货物自备武器,以防不测。义成托潘家骥从英国买了十多杆滑膛枪,打造一批砍刀,武装起自家船丁。真是“钱无白用,功无枉费”,好几次,正是船丁朝天开枪吓退妄图放抢的蟊贼和满清残兵败将,保住商号货物。 临起碇前,义成又送到小新码头,反复叮嘱妻子应注意事项。彩云烦他啰嗦,嗔道:“你这样子好像我是发配古宁塔充军,只怕回不了一般!他们来来往往多年没见出什么大事,我未必比他们还不如?”他摇头笑笑,将肖聘源叫到一边,拜托务必尽心照料彩云,肖聘源拍胸保证夫人万无一失,义成这才下令开船。 阳春三月,沿途的景色格外秀美。汉江水如同竹叶青酒,泛出碧绿;两岸的花儿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河网密布,时有渔船撒网打鱼,傍岸浅水处,有人莳弄葱翠色新秧苗。树丛映掩着茅屋瓦舍,从树梢缭绕起淡紫色炊烟,隐隐传来鸡鸣犬吠…… 所有一切,教长久居住喧嚣闹市中的彩云仿佛行走在山阴道中,妙不可言,想起许多美丽的诗句。渐渐地,两只船驶入渺无人烟的荒野,水深处,扯起帆篷看风使舵,水浅处,用竹篙撑着河底前进,有时需得水手涉水推行或用纤绳背负着拉动。 这天临近傍晚,水域蓦地宽阔起来,放眼望去,像是无边的后湖,又如同站在龙王庙看武昌,对岸只在隐约间。船夫报告饭菜已做好,肖聘源说:“到了唐白河河口,先不忙吃饭,下去几个人使劲推船,赶紧过了这片滩头就好了!”彩云问道:“肖先生,这是什么讲究?”肖管家指着左近岸边齐人高的苇丛,解释:“夫人,你看,这里尽是隔年芦苇,最好隐蔽盗匪,稍不留意,就遭他们袭击。所以,一定得加速闯过去!”肖聘源话没落音,苇丛里有响箭射到半空,如鸽哨般“呜——”地嘶叫着,将他俩惊得面面相觑。忽然,苇丛里,有人亮起嗓子发话了:“哪道而来?”肖管事打起精神答道:“来道而来!” 那人又问:“哪道而去?” 肖管事抿抿嘴,应付:“去道而去!” “船装何物?” “尽是卷子!” 答完最后一句,肖管事默默向彩云点下头,勉强笑笑,表示事情不大,就要过滩。他久历江湖,此前,正是运用这些黑道切口,应对如流,一次又一次闯关过隘,完成东翁托付的任务。这回因有夫人随同,事关重大,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刚才竟显得有些紧张。无声地安慰过彩云,他装作若无其事向水下推船的人打起号子:“快哟,快哟,呵呵呵——”暗示人们使劲加速闯滩。 然而,又一支响箭射向空中,随着嘶叫长鸣,一只鸭壳轻舟分开苇子,荡出港汊。小船上昂然站立三条大汉,一律头系白包帕,身穿白领褂,光起膀子拿把大砍刀。船头长络腮胡子的汉子喝道:“停船!你们是干什么的?”肖管事赶紧回答:“当家的,我们是商船,每年的‘买路钱’都缴过……”他思忖,要是大股绺子,应该知道义成招牌,要不知道义成,就只算小蟊贼,可以开火闯滩。可是,络腮胡子听也不听,斥责道:“莫装佯,你们肯定是给襄阳狗官运送军械粮草!快停船,不然,要你们一船人都成‘筛子窝’!”彩云常听商船应付盗匪的故事,瞧小船上只三个人,悄悄对身旁船丁下令:“操家伙!”说时,自家也要掏“鸡爪子”手枪。肖管家赶紧大声呼喊:“好,停船,请当家的上船说话!”示意大伙不可轻举妄动。就在这刻,苇丛里划出二三十条称为“翘头龙”的木船,每只船上载了十条汉子,人人手里端着火枪,有的还半跪式瞄准着,呈半圆形包围了两只大货船。 鸭壳轻舟箭一样驶拢彩云的货船,船头大汉一个“大鹏展翅”凌空腾起,旋即落在货船上了。指着彩云问:“刚才是你这婆娘吩咐‘操家伙’吧?” “当家的,我们是商船,这是我家内老板,她要大伙收家伙,你听错了吧?” “听错了?就算我耳朵背,眼睛未必也瞎了?明明瞧她掏出手枪了,手枪呢?” “嘿,管事的说得不错,我是要收家伙。瞧,这鸡爪子多小巧,我不揣在怀里了?”说时,彩云掏出手枪丢给对方,大汉手腕一悠,接住枪,掂掂,打量着,笑笑:“能有这稀罕家什,会是普通商家?肯定为襄阳府运送军械和物资的!” “当家的,你看这两船货全是茶叶、油烛和红糖,客家订的,最多值得一千两银子,再说,买路钱我们从来没少过……” “老先生,收买路钱的那伙人被爷们赶跑了,要交,你得重新交呢,钱呢?” “……” “当家的,因为送货,我们没带多少钱,你看,是不是写张欠条,派人回去拿……” “小娘子,你想用张废纸哄哄就过关?留下货物给我滚!爷们不知道拿去换钱?” “当家的,我不是骗你,是担心到期交不了货,失去信誉,再说,你拿去变卖,肯定卖不出原价,还不如我们按原价给钱……” “想得周全,给我把船撑进港汊,先押起。内老板,你派人回去拿钱来赎取!” 彩云进舱写了封信,指派于四喜带上信,火速回汉口取钱,随后,他们被黑布条蒙上眼睛,带到苇丛深处。当黑布条解开,彩云发觉自己关在一间茅草屋内。肖管事一行押在隔壁房里,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呢。 再说,义成得知货船被扣,心急如焚,心里埋怨彩云任性,硬要随船外出,又埋怨她不该答应拿钱赎货,想着想着,不觉说出口:“货抢了就算了,说什么拿钱去赎?”于四喜只二十来岁,很精明,猜测道:“夫人肯定施的缓兵之计,拖时间让老板报案缉贼……” “人都扣在人家手里,报案不是想他们死?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给!” “老板,我马上带上银票赶去……”四喜说了半句,又加上:“还找个人陪我!” “就你陪我行了!” “老板,怎么你亲自……万一他们不讲信用呢?” “四喜,不是我不相信你,这条路得打通呀,只有我亲自去谈妥才行。” 潘家骥得知妹子被绑票,义成又要送肉上砧板,建议让自己去,留个后手棋。义成笑着否决了:“你一介书生,只懂洋派,能解决什么?”最后,倒是托舅兄雇得一条英国火轮赶往襄樊。火轮一则快,另则沿途兵勇和小股盗贼不敢惹。 小火轮全速行驶两天两夜,第三日清早赶到出事的苇荡,瞅着一片茫茫薄雾和无际的枯苇,但见几只惊醒的野鸭扑楞翅膀冲天飞出,义成惶惑间,有响箭射上半空,随即,苇丛中传出问话:“是不是义成商号老板来了?”四喜回答:“是的,是的,我们送钱来了!”话声刚落,苇丛分开处荡出一只小船,来人虽只三个,颇显声威,指挥小火轮驶进港汊,而后,只许他俩登上小船,蒙起眼睛,划向深处。 一路上,义成两眼一抹黑,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听人摆布,及至听到站住命令,眼罩解开,好半天才看清,面前几座小茅屋均由持刀枪汉子守卫着。门前有名守卫对押送义成、四喜的三个同伙讲:“大当家的和老板娘在屋里睡着,还没起床呢!” 这时,一个身披斗篷、腰配宝剑的英俊汉子开门嗔道:“我几时睡过懒床?” 昨夜,彩云正搬着指头掐算四喜走了多长时间,听外边齐声打招呼:“大当家回了!”接着,七嘴八舌报告截获货船经过。随后有人问:“真是义成商号老板娘吗?听说是汉正街上的活娘娘,长得美极了呢!”门外一迭声应道:“的确漂亮!”随即,门“呀”地一声开了,当门站个俊俏汉子,眯起眼打量彩云半晌,笑道:“真是天仙样人儿呢!”说着,进了屋。彩云慌乱了,边退边问:“你想干什么,我不是已派人回汉口取赎金了?” “赎金我不要,我只要人!” 彩云见来人不怀好意,抓起桌上花瓶举起,警告道:“再走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人竟然毫不理会,调笑道:“你同我睡过多少回啊!”说时,返身关上门…… 义成虽不知道隔夜事儿,眼前情景让他和四喜不由一震,你望我,我望你,雷打一般发呆。偏这时,彩云跟在汉子后面迎出来,招手说:“进来坐呀,坐客一盅茶,站客难打发!”汉子见义成愣起,伸手拉他进房,关了门,亲手沏上一杯茶,说:“我们睡晚了,才起床呢!”这句话竟引动彩云讲起昨夜经历。听到彩云讲到要以死相拼,义成露出欣慰,可是…… “我正要掷出花瓶,他拔了发髻上玉簪,披散头发,笑着问我,彩云姐,你看我是谁?我仔细打量,不是小莲妹子吗?长长吁口气,怪道进门看着眼熟,就是黑了点,当时我的眼泪啊,刷刷流出来了!”彩云刚讲到这里,小莲已然摇散长发,笑道:“义成哥,你看我还是当年那个大当家么?” 这问话,教义成仿佛从梦中惊醒,欣慰而慌忙地答道: “没变,一点没变,彩云说得对,就是黑了点。唉,你不知道,听说官兵袭击了岱家山,我们一家不知多担心啊,岳父临终前还叨念,不知小莲如今在哪儿……” 这回忆,让戏弄他的两个女人黯然神伤,不过,在其后的欢庆宴会上,全是互诉阔别,久别重逢的欢喜场面。 小莲告诉,她借助遮天罗幕逃脱清兵追杀后,来到鄂西北联络张献忠后裔发展白莲教,已有会众数万人,前不久,她去了趟南京,昨天刚回。 “义成哥,你个大老爷们坐在家里享福,要我彩云姐四处奔波,太不像话了吧?” “你问她,是我要她跑路,还是她找罪受!” “不是我硬要来,哪里碰得着小莲嘛!” “真不怪我哥呢,不然,我是绝不依的!义成哥,你们回去时索性带两船桐油,南京一带,太平军同清妖打了好几年,沿江船只损坏不少,可缺这东西呢!” 经陈小莲提醒,义成回汉口真带上两船郧阳保康产的桐油,发了笔可观的利市。 货船被劫又化险为夷一事,尽管义成嘱咐再三,还是传得满汉正街沸沸扬扬,并且,出现多种版本的故事,有一条是一致的,说他收购盗匪两船赃物发了大财。 不知是缺乏证据,没人告官,还是官府认为荒诞不经,竟没追查。但是,找上门便宜“卖栽货”的人多了起来。张富贵就是其中一个。 安徽盐商素来团结,对于经营不善或遭天灾人祸的同行同乡的子孙,大家出钱把他们养起来,叫做:“周恤桑梓”,发放各种名目生活补助。这笔钱相当可观,以致让一些人游手好闲,米珠薪桂也不在乎,俨然纨裤子弟。张富贵父亲死后留的财产全为他败光,只有两张“盐票”谁也不敢买,担心买了,他届时反悔不盖章签字,或者变卦加价。 前面说过,食盐自古以来由国家控制,清代政府采取额派方式,按计划发给盐商“引凭”即是盐票,作为资格凭证运销食盐。既是按计划颁发,自然珍贵,无形中成为有价证券,事实上,清政府也要收银子才提供盐票。咸丰、同治年间,江苏安徽一带,清军同太平军展开反复拉锯战,使得淮盐不能外运。当时,湖南湖北两省食盐全凭四川和湖北应城井盐、岩盐供应,杂质多,带苦味,人们勉强维持着。时任钦差督师大臣的曾国藩,为征敛巨大军费,上奏清庭发售湘鄂赣皖四省盐票,清朝皇帝批准发售一万张盐票,以每张500两纹银在上述四省和上海扬州等地摊派给了一些富户。张富贵父亲被派购两张,其时,战火连天,哪能运盐?攻下天京,清庭晓谕凡持有盐票者,可向当地榷运局挂号登记,到扬州十二圩购盐运销。每张盐票每年限运盐一次,计80万斤,4000蒲包。一年只春秋二纲,按号顺序放盐,其余时间是不放盐的。盐票不够的人或者有没盐票又想经销食盐的人,便找人租用凭证。一张盐票租价为250两,近几年,张富贵就凭老子留下的两张盐票过日子。不想,义成商号货船在唐白河遇险吓住一些人,盐票没人敢租了!张富贵的盐票成了栽货,即栽了,汉口俚语中,“栽”是从天上坠落下来,喻为“背时”“倒霉”的意思,又,栽树是确定位置挖凼子种植的,因此,“栽”也转喻为,强行让人按自己愿望办事的作派。这败家子的盐票没人要,却死乞白赖栽着义成租。 “义成兄,你看,我哪来钱贩盐?我让给你发财,你好歹给几两银子我玩乐就行了!你发财,我糊嘴,岂不是两全齐美的事!” “今年路上不太平,我哪敢动这些心思?” “你莫说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白莲教嘛,你同大当家的有交情,那年结婚我见她还来送恭贺嘛,这次唐白河肯定是她发话……” “张富贵,只可胡吃,不可胡说哟,要我租票就说租票的话!” “行,行,你租票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知道,好吧!” “一张票给你200两银子,该满意吧?” “义成兄,莫见行情不好就杀价,这不像你平素的为人吧?平常是250两,今年我手紧,给我260两行吧?莫皱眉!只当周济兄弟的,再说……只当买砣糖粘嘴……” “260就260,再多说话,2钱6厘我也不要了!” 义成厌他绵缠啰嗦,再说,自己早想涉足食盐运销,给520两银子打发他走人。岂知,接二连三,这家伙又送来几次盐票。他是从徽商几个破落子弟手上拿来,每张赚取人家十两银子。义成本来愿意帮助别人,听说是因各种急需,不得已出租盐票,一次又一次收下了。当时,每张盐票付260两银子不觉得,后来计算一下,在张富贵死乞白赖之下,租的盐票竟有几摞,总共十八张之多,大大超过自有资金经销能力。彩云知道后,一个劲埋怨:“虽说小莲帮忙,赚得一大笔,也不能这般张狂呀!五六千两白银换几摞废纸!” “你不知道,那家伙就是拿小莲说事,为堵住他的嘴,只好收了……” “他胡说什么?老子要在场,搧他两嘴巴!” “说呢,他不会胡说。烦人嘛,了不起废几张,白丢些银子!” “那也不行,未必差的钱找乔少武贷不来?” “按说,他应信得过我家。山西票号的利息也不大……” “去贷!一只鸭是放,一群鸭也是放!” 彩云最后那句话让义成下定决心,向晋德裕贷了一大笔款项买了十多船白盐。 不料,意外发生了,太平天国从南京突围的余部跑到唐白河同白莲教汇合,先后攻克枣阳、随县,大有直捣武昌的趋势。清庭震惊,下令封锁了九江关口,禁止一切船只通行。义成商号的船队在九江困住了。这下义成傻了眼,太平天国和清庭旷日持久的战事,使得好多运销淮盐的商人破产,他是知道的。这次封关,少说也会是两三年,心里默默一算,人员开销,资金滞留,利息滚动……他的头嗡嗡作响,不敢想下去了!看来,多年心血将毁于一旦,自己难免重蹈复辄!急火攻心,他卧床不起了。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滴在后湖里,打在他心上,喉咙咕哝一阵,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彩云和孩子们吓坏了,连连呼唤:“义成,你怎么了?!”“爹,你这是什么病呀!”他瞧妻儿焦急,强自一笑,喘口气,抹抹嘴,安慰道:“没什么,大概咳的火痰……” 肖管事明白东翁的病根,半晌才开口:“我算过,只要不超过秋季,蚀得几万吧?”彩云朝他做个眼色,说:“蚀就蚀吧,反正都是赚来的。除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只要身体休养好,再赚就是!”内心里,她责怪丈夫面太软,男子面软必穷,女子面软必娼!也窝着一股无名火,不知向谁发呢! 偏这时,四喜进来通报:“有个官差模样的人送来拜帖!” “你没看见老板病成这样?去,去,谁来也不见!官差又怎样?” “老板娘,那官差说,他家大人已经坐轿子向这里来了呢!” “你今天怎么啦,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肖管事已接了帖子看过,见义成伸手要,递上,说:“是九江水师衙门……” 瞧帖子写着:“愚弟何忠义拜禀”义成更是诧异不止,但“领巡抚衔”可不能马虎,结结巴巴说:“我……我从没同……同什么何……大人有交往呀?”说时,挣扎起身。彩云见状也不好拦阻,只得前去扶他披衣下床。 这时,“堂堂,堂——”一阵锣声由远而近。并且,有人打着官腔大声报告:“苏皖鄂湘四省两江关督、领巡抚衔何忠义大人到!”同时,铜锣敲得又响又急。彩云只好吩咐肖管事和四喜扶持义成出门迎接,自己退避内室,吩咐丫环带了孩子从后门出去,上街头买吹糖人,看猴把戏,免得闹来闹去,厌烦人。 义成刚挨到屋门口,院子里已进来一位头戴花翎官帽、身穿九蟒五爪补子官服的三品大员,身材魁伟,气宇不凡。他并不认识来的官员,但那大官却急步上前,伸出双手打招呼:“义成兄,可把我想坏了啊!”从粗豪的声音和矫健身法,义成这才想起,他不是何老四么?没等他缓过神,何老四双手把他扶定,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啦,老哥?”义成惨然一笑:“没什么,大人请进!”“义成兄,你也喊什么狗屁大人,那就见外了!当年不是哥哥资助,兄弟哪有今日?”何老四说时,早有哈什、差役上前将义成几乎是抬着进了屋。还没看茶,刚坐定,何老四又问义成到底得了什么病,是不是让他找医生瞧瞧?义成叹口气,欲言复止。倒是肖管事代为讲明原因:“回大人,我们东翁因为货船在九江卡住,急火攻心……” “唔,是有这回事,南京逃遁的长毛窜至唐白河同白莲教合流,又在作乱。兄弟这次就是奉旨巡检四省两江关防。为切断逆匪物资接济,九江封关多日了!” 一听这话,义成又连连咳嗽起来,屋内顿时一片沉寂,只有咳嗽声咯咯作响,随之,喷出两口血痰。仆妇敬上茶,何老四用碗盖滤了半天,又望望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老四皱眉沉吟有顷,抿口茶,屏退左右,单只留肖管事,说:“义成兄,你不必焦急,你同肖管事合计一下,两个时辰,你的船队过不过得了关卡?” “回禀大人,一个时辰足足够矣!”肖管事喜出望外地答道。 “好,明天我就回九江,后天子时,放关一个时辰!只是,这消息万不可泄漏!” “何大……唔,四兄弟,你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你前程?” “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刚才我得到急报,襄阳城内正缺着盐茶和粮食呢!御贼官兵没有盐吃,能有劲打仗?”说完哈哈大笑了。 义成听何老四一讲,病情霍然痊愈。问道:“四兄弟怎么改了名字,开始,真让我摸不着头脑呢!” “曾大帅嫌我叫何老四不雅,亲自给我取名‘忠义’二字,我想,正好有一‘义’字与兄长相同,很高兴改了!” 两人互道契阔,谈了别后各自情况。何老四讲书一般说起自己芜湖投亲不遇,情急从军,机智送情报被破格擢升的经历,后来蒙曾帅赏识,调水师任职。前年受曾帅委派以白银六万八千两购置美国机器,运到上海制造轮船枪炮,由于办事得力,此次被保举为四省两江关防使……说到最后,特别提一句:“由曾帅作媒,我已与那知府小姐徐翠兰完婚,这次因公务紧迫没带上她,下回,一定要她拜见哥哥……哈哈,想我何老四从前只是汉正街上一个痞子,也有这好运气!还是那句话,义成兄,没有你资助,哪有今天?!”义成自然逊谢不迭,恭维道:“这是四兄弟祖上荫庇啊!”听这般讲起,何老四说:“刚才路过祖屋,我从轿子里望了望,进也没进去就上你这里来了!”这话熨贴人心,感动得义成眼泪直转,感慨万端,连说:“正因为四兄弟义薄云天,至诚可托,得以官运亨通呢!”说着,也谈了自己几年的发展,讲到续娶姨妹,惹得何老四哈哈大笑,直称是难得的千古风流。义成让仆妇请出彩云同老四见见。仆妇一会转来回复:“夫人身体不适,睡了呢!”这回答很使义成尴尬,何老四明白彩云是为哥哥姐姐结下芥蒂,不以为意,反而化解:“嫂子身子不舒服就免了,又不是不认识,比我那徐翠兰还漂亮呢!”说着,携着义成手儿到隔壁自家转了一圈,直是称赞:“房子还是当年我离开那样儿,很整洁,必定是哥哥经常派人清理打扫,刚才,我没看就很放心!”又闲谈几句,便向义成告辞。义成挽留再三,要在望江楼设宴招待,何老四说,这回一来是看看祖屋,主要看看哥哥,两桩心事都了了,公务在身,不再叨扰。 临别,他一再叮嘱义成、肖管事,后天子时准备过关。 义成不敢马虎,送走何老四,包只英国小火轮疾驶九江。等何老四回九江衙门,他的准备工作早已做好。那夜,江面风平浪静,月儿皎洁,九江阖城均入梦乡,义成的船队灯火通明,静悄悄停在关卡边,半个月来,都是这样,人们知道是为防盗,没谁察觉有何异常。刚交二更,突然卡哨将铜锣敲得震天价响,高声晓谕:“关督大人体恤民情,放关一时辰啊!”当沿江船上客商从梦中惊醒,义成商号船队早已驶过关卡。 路途,肖管事高兴得直说,总算度过这难关啊!义成摇摇头,伸出右手晃晃:“不,可能还有一关呢!”管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东翁是指白?”义成依旧晃晃右手:“还是这道关呢!”见管事不解地望着,附上一阵耳语。显然,他的话过于大胆,将肖聘源惊呆了。 盐船过武汉,义成就上岸了,让肖管事和彩云押送到襄阳,一路自然无事。谁也没料到,回时全捎上桐油。在九江,当然又过不去。彩云问肖管事:“义成转来的事,没同何老四谈妥?”肖管事回答:“提也没提呢!老板说,人情只能认一回的,不好意思再叨唠……”彩云嗤地冷笑一声:“怎么这样办事呢,那该怎么办?”肖管事笑笑,彩云明白了:“那就只有我破一回脸求人了!”说毕,袖子一挽,提起裙裾,叫上轿子直趋关督衙门。 何老四听得通报潘彩云拜见,连说“有请”,带上徐玉兰开了二门,盛情招待。席间,彩云说:“上次孩子舅回汉正街,不巧我病了,心里真过意不去。又听说舅娘长得漂亮,一心想看看,特地下九江来的呢!”徐玉兰老听丈夫谈到义成的恩惠,显得格外热情,要邀彩云上庐山小住几日。彩云说:“我可没舅娘好福气啊,还有些事儿呢! 第十一章 洋和尚庙里发财的机遇 1867年,施维善向英侨募集450两银子,在汉正街靠武圣庙的路段建起一座三尖顶哥特式天主教堂,这座“洋和尚庙”比韩万春药铺的楼外楼高出一倍,有如鹤立鸡群。教堂这般建筑,仿佛要给人一种强烈的飞腾升华、超脱尘世的视觉效果,让汉正街居民无形感到一种压抑,尤其在沈耀先内心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和仇视,逢人就咬牙切齿地诉说:“我们邻居做房子,高一块砖就不依,洋人凭什么这张狂啊!”得到的回答是摇摇头,无可奈何。 天主教堂三扇镂花铁门,平时紧闭,阴森森地,连大门两侧、房前屋后茂密的树丛亦似乎隐藏什么诡谲,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每逢礼拜天——洋鬼子的皇历也怪怪的,规定什么礼拜天!教堂走出许多额扎白箍条、头戴蒙耳风帽、身穿黑长袍的修女。修女个个颀长漂亮,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可是,语音温婉,举止娴雅。拦着路人散发小本本,劝人进教堂听布道。很少有人接受馈赠。胆小者侧起身子趔得远远地,避之唯恐不及;更无谁肯进入那传出念倒头经般歌唱的大铁门。汉正街自古就是与农民血肉联系的商贸集散地,居民保持着农民固守本份的禀性,总觉得无端给人送东西,殷勤地请人进屋,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当然,经过一再宣传,礼拜天去教堂望弥撒的人也不少,看穿戴衣着就不像正经人。汉正街有句俗谚:不信邪,吃洋教。意思是,不服气等着吃亏吧!将“邪”、“吃亏”与“洋教”联系一起,耐人寻味。这个礼拜天上午,当教堂内传出管风琴演奏的《求主怜悯颂》,一些打扮入时的男女教徒趋之若骛,纷纷穿过十字架下那扇大门。大门门楣中心有浮雕群像。门券里和立柱上圣母、基督及圣徒的立像,形体修长,姿态拘谨,前倾后仰,左顾右盼,线条刻划充满紧张感。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上帝的召唤,沉浸在虔诚的氛围里。 教堂穹顶高大,衬托出人之渺小,加重了庄严肃穆和对上帝的敬畏。于是,每个人不由心里叨念:“上帝与我同在!” 教堂窗户是三层同心圆组成的花窗,镶嵌红蓝紫等小块彩色玻璃。阳光射入,闪烁起绚烂夺目、飘忽不定的神秘光彩。交混回响的效果十分美妙。 弥撒曲唱起,四壁回荡的声音浑厚、沉深、朦胧,如同遥远的天国。顿时,崇高圣洁的宗教情绪和宁静安详的灵性诗意,让潘家骥夫妇满腔热血奔流全身,无端地涌动甜蜜的伤感、适意的慵倦。鼻子酸酸地,眼眶湿润了,使两人直想哭泣…… 仪式结束,满含暗示和惆怅的歌唱响起:“去吧,聚会散了!”教徒鱼贯而出。 潘家骥丁淑贤以汉正街人鄙为“肉麻”的作派,挽着手,准备回后湖,英国商人莱恩打招呼叫住他俩。莱恩是东印度公司股东,这次来汉口收购茶叶和皮革运往英吉利出售。可是,中国百姓害怕同外国佬打交道,官府不问青红皂白总袒护洋人,弄不好就吃亏啊!思来想去,莱恩找到潘家骥——汉正街的老居民,一应情况熟悉,老爷子是有口皆碑的汉皋名医,富有人脉,妹夫又是精明的大商人,真算理想人选啊! 潘家骥从莱恩手上进过几次洋货,听他要自己代为收购土特产,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当莱恩说到报酬时,他矜持地笑了,作这一个黉学出身的名医后代,他不愿多计较这些“俗念”,只是含糊地连说:“行,行,随你的意思。”莱恩见他应允,递上两份拟议的“合同”,请他回家仔细看看,同意拟订条款,签上名,这样才能算数。家骥说句,洋板眼挺多呢!浏览一下,点点头,尚未开口,丁淑贤说话了:“莱恩先生,让我们拿回去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好吗?”家骥觉得过份了,正想阻止,莱恩却认为理所当然,连声“ok,ok!” 晚来,他将合同给妹夫看,请他拿主意。义成研究再三,问:“你未必亲自去跑乡码头,四乡收购?”听舅兄回答,在街上赁爿铺面,雇佣两个人不得了?义成直摇头:“哪那划得来?你没瞧见这条规定,同等级收购货物价格不高于街面同期价格的1%,铺面租金加上人员开销,你不要倒贴?”丁淑贤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湖生,边拍边问:“下去收,肯定便宜多了?”义成点头道:“这是自然的,问题是……”话没说完,彩云从外面进来,接腔:“这样,洋鬼子说给你3%提成肯定少了,至少5%才划算呢!”义成显出惊诧:“啊,你也同意与洋鬼子打交道?我们担心你不高兴,瞒着你呢!”彩云嘴一撇:“有钱赚,怎么不能打交道?但是,同洋鬼子共事一定慎之又慎,哥,你看,这条是违约责任,要罚款的,而且罚得不轻哟,签得不好,一辈子赔不清,等于是签的卖身契呢!”几个人说来说去,让家骥踌躇了,他知道洋鬼子无论办什么,按“条款”进行,违背条款,即便平素交情再好也毫不留情。他要妹夫帮自己合计一番,实在不行,合同就不能签订。义成思摸好久,觉得妻子说的5%比较适宜,但是,又指出,街上铺面租金和雇工的一半开销,莱恩得负担,他解释:“太少了,自己划不来。太多了,人家不会干。干什么要方方面面都好,都能接受才行。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好,才算好!”接着,为舅兄谋划雇多少内行跑外埠,由谁在街上掌勺。 经过周密论证业务的可行性,家骥这才决定将合同签订下来。 第二天,家骥到杨林口英租界找到莱恩,指出几处文字修改的理由。英国人笑了,伸出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讲:“你请教了行家的,是不是?行,就这么办,我们签字!”签了字,莱恩支付他一百两银子作“开办金”,潘家骥明白再无退路。回汉正街,抓住妹夫妹子忙开了。昨夜,义成说过,让肖管事坐镇街上掌勺,四喜调来去宜昌、恩施收茶叶,皮革的行当还没人选呢!义成陪家骥到三义殿,那里是“下八大行”聚集地,什么铜铺、铁铺、皮革铺全在一条街上,走了几家皮革作坊,感觉德记皮革铺老板郑德明业务精到,说话诚实,试探道:“郑掌柜,你一年下来挣得多少纯利呢?” “人熏昏,手磨破,膀子浸烂,落得十来两银子吧!” “我一年给你十五两,另有分红,还不让你辛苦受累,只用眼给我评等级就成!” “王老板,你是上八大行头面人物,怎么想做这下八……”在汉正街,商号客栈做大进大出买卖,在大街街面,什么盐、茶、油、粮、棉花、牛皮、药材、京广杂货为上八大行,街头巷脑开设的铜匠铺、铁匠铺、皮匠铺、篾匠铺等手艺作坊,为下八大行,至多算小店主,是不能与大老板们相提并论的,所以郑德明疑问道。 “我只收皮革,不加工的!请你过过眼罢了!” “那敢情好,只是,我的铺面……” “不用担心,我全盘下来!” 义成用五十两现银盘下德记皮革铺,而后,以三十两银子甩卖掉,只蚀了二十两白银,落个爽快。家骥直称高明,联想平素妹夫处理店务的故事,从中悟出许多经商道理。现在皮革方面只差个掌柜,彩云推荐张满仓。义成笑笑。家骥不由倍感诧异地瞅着妹子。 “他不是只会做肉面汤么?” “哥,没听说,会推磨就会推碾。掌勺分两种,一是管技术,一是管雇员。我看他不仅会肉面汤配料,也会支使手下一排人呢!” 张满仓自打夹账嫖婊子被赶出商号,痛定思痛,他以舅舅给的十两银子当本钱在大观音阁同别人合伙开起肉汤面馆,起初,仅仅糊嘴,他吸取别家长处,形成自家特色,增加若干品种,适合各类顾客味口,生意越做越红火。于是,单独在堤街、汉正街、花楼街先后开起好几家“满仓肉面汤馆”,用现在话形容,为品牌连锁店。彩云听丈夫讲过好几次,也去看了,留在心里,这天,趁机谈到自己想法。但家骥有些犹豫:“不会老病复发吧?” “用人不疑人,疑人不用人。我相信他经过那次打击,会接受教训的。一个人,好也好,坏也好,主要是习惯问题。养成好习惯,加上克制自己,按规矩办事,坏不到哪里。为什么孔夫子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呢!” “家骥兄,你妹子是女中豪杰呢!会盘人……” “我会盘别人?不如你会盘我!那年下九江,你蒙得我好苦呀!” “我不是对肖管事讲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啊,难怪把我往江里推,往火上架!” 谈笑间,潘家骥的为莱恩代办购买皮革茶叶的行栈,很快挂牌开张了,地点就在集稼嘴。那里好几处堰塘早为义成贱价买下,多年来,居民倾倒垃圾业已填平,他买来湖南伢子毛板船拆成木料,拖几车黑布瓦盖成偌大仓库。家骥又将堤街洋货店也迁到行栈隔壁,一并管理。自然,凡是莱恩经营的洋货,他全拿来摆开:洋布、洋服、洋伞、洋灯、洋油、洋火、洋蜡烛、洋冰糖、洋香水、自鸣钟、首饰项链洋玩意,琳琅满目,引得官宦商贾的太太小姐少奶奶三五成群,蜂拥而来。这些富贵家的内眷以使用洋货为时髦为阔气为荣耀,互相攀比,招摇过市,提高身价。租界里的洋婆子也时时光顾洋货店。 在这些洋婆子里,有位金发碧眼、高挑个儿的女子隔三岔五来买东西,买完东西就兴致勃勃同家骥交谈不休。有时用生硬的中国话,有时用英语,但英语水平似乎不比中国话高明多少,这教他很奇怪,不禁问道:“小姐,你大约不是英国人吧?”女子一笑,耸耸肩,回答:“对啦,我是法国人,如果用法语说话,你会感觉音乐一般动听,诗歌一般优美的。可惜你不懂法语啊!”家骥惊叹道:“真是那样吗?遗憾没人教我呀!”姑娘瞟瞟埋头清账扒算盘的丁淑贤,低语答复:“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弥撒日,在教堂里见!拜拜!”说完,给他一个飞吻,裙裾一旋,轻快地雀跃而去。家骥简直消魂夺魄了,愣怔半晌才回过神,马上省悟,老婆坐在后面账桌边呢!下意识转头瞄瞄,哪知,丁淑贤正讥讽地盯着他,眼神就像抓住一个罪行败露的小偷,他勉强地笑着说:“这洋婆子走路怎么一跳一跳地?” “鸡走路就是这姿势,而且是只野鸡呢!”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 “你当我在算账,没看到你们刚才打的哑谜?我说嘛,这婆娘为什么一次不多买几样,硬是要天天来买,而且,每次只买一样商品,然后,同你说呀,笑呀,我想,是不是汉阳的桃花夫人留学法国回了呀,头发、眼睛、鼻子都变洋了呢!” 家骥被她嘲弄得卟哧一笑,说:“好,她再来,我不接待,让你招呼,行吧?” “肯定是这样!法国女人最风骚的,弄烦了,不许她进门!” 这之后,那洋婆子不知为什么再也不见光顾,丁淑贤这才放了心,渐渐把她忘了。哪知道,做礼拜时,家骥和她相约在龙王庙幽会。两人沿着江岸散步,谈得可投入。 从交谈中,家骥了解到,她叫玛丽,是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会计,芳龄21岁。最初,自然是为了购买适合生活习惯的商品,后来发现商行的经理——外国人对人的称呼也格外古怪,比货柜上摆设的货物更让她感兴趣。刚走到江边树林里,玛丽双手捧起他脸,来阵狂吻,如同渴极了,吸吮椰壳里椰汁一般不松手,让他又兴奋又害怕又惊奇。等她松开手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账桌边算账的就是我夫人……” “我当然看得出来。我也有丈夫了嘛!” “你不担心丈夫见你同别的男子一起会生气么?” “恰恰相反,法国男人如果知道妻子没有情人,会感到耻辱的,那证明自己妻子太丑陋,太没有魅力!” 女人的回答直教家骥瞠目结舌,偏过脸望她时,差点被石块绊倒。 “请别这样瞧着我,行吗?你接触的尽是英国人,那是一个保守而古板的民族。我们法国人富有诗意,性情浪漫……” “我有哪些地方值得你投以青睐呢?” “就像外国男子喜欢中国女人的温柔,外国女子喜欢中国男人的儒雅!” 这赞许听来暖暖地,倾刻消融冰块一般包裹的疑虑,像当年邂逅桃花夫人一样,教他忘乎一切。而玛丽主动大胆的调情,比之妻子的扭捏内敛,使他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愉悦和剌激,尤其她那曲线分明,富于性感的身体令人消魂夺魄,乃至连胳肢窝里散发强烈剌鼻的狐骚气,也化为迷人的芳香!色授魂与之余,他唯一的感觉是担心失去这一切幸福。玛丽显然也有同感,提出介绍他到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当买办。 “这样,我俩可以天天见面,教你很快地学会法语啊!” 家骥是个勤学上进的人,自然不会放弃这轻松愉快的深造机会,就怕银行不会录用。其实,他的顾虑纯属多余,玛丽的丈夫怀特就是该行副行长,听完妻子动议,怀特笑着问:“该不是你的情人吧?”女人耸肩,毫不犹豫地答道:“你真聪明,正是呢!” “太好啦,太令我骄傲啦,我老婆终于有个崇拜者了!”家骥就这样成了会操英法两国语言的双重买办,收入颇丰。丁淑贤高兴得直向小姑子夸口:“爹在世时,总鄙薄我们山东驴子充马叫,看,不是派上用场?以后,我要甜甜、湖生,包括你三个孩子全都学英语法语!” 然而,她的高兴没持续多久。有个礼拜天,在教堂做完弥撒,丁淑贤刚挽起丈夫准备回店里,走出教堂门时,玛丽跑过来,当着千人百众张开双臂搂抱家骥,又吻他脸颊,叽哩咕噜说阵法语,随后,旁若无人地挽起他登上洋布帘子马车,临走,还朝她得意地笑着挥挥手……这一切是那么突然,以至丁淑贤来不及作出反应,马车便绝尘而去! 大伙用惊诧眼光望着丁淑贤,有的还显露讥讽和幸灾乐祸,这使她反而沉住气,若无其事地叫来“双人抬”轿子坐上,直到轿帘放下,抬了好远,她才捂起脸无声啜泣了。 回到家里,淑贤第一件事就是找姑子哭诉自己所受屈辱。听完事情经过,彩云十分震惊,沉默半晌才问道:“我哥未必像小孩一样,由她那么盘?” “他像小孩还好点,简直像死人一样,没有一句话!” “洋婆子怎么这般鲜廉寡耻?中国的狐狸精迷惑男人,还要化了妆才动手呢!” “我早说过,是汉阳桃花夫人庙里那狐狸精留了洋又找来了!” 嫂子的话差点让彩云笑起来,忍几忍,说道:“我爹在世曾经讲,林则徐有个朋友叫魏源,是很有学问的人,他在《海国图志》一书中就写过:天主教是‘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取婴儿脑髓,室女红丸’的邪教!你俩硬不信嘛,看,现在连男人也奸诱起来了!” 姑子的话并未动摇丁淑贤的宗教信仰,但,最后一句让她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了。彩云说好说歹劝不住,最后恨恨地宽慰道:“只当是我哥讨的小老婆,莫怄气!” 义成推门进房,见状十分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听嫂子讲完经过,又问:“你不是也懂外国话么,那洋婆子同家骥说了些什么呢?” “谁知道呀,他们讲的法国话,我一句也不懂呢!” “嫂子,你刚才说我哥像死人,没有一句话,这会又怎么讲,两人说了好一阵才走的!” “我想,她叫上家骥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三人正议着,家骥回了,脸上放红光,显得很兴奋,瞧瞧大伙神情,奇怪地问:“出什么事了吗?”丁淑贤分明涌起一丝欣慰,却背过脸坐在床上懒理丈夫。 “哥,你刚才同那洋婆子急匆匆,去哪里了?嫂子担心着呢!” “我又不是甜甜和湖生,要她担什么心!” 丈夫的回答终于让丁淑贤借机炸开,转过脸,跳起身,手指连连点着:“担什么心?你说说,让义成和彩云听听!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尤其是当着我的面,同你又是搂又是亲,气死我了!你知道街上人怎样看着我吗?” “哥,就算那洋婆子是你的小妾,是外室,这样放肆,未免太不成体统!” “街上那些人懂什么呀,那是人家法国礼节,就像我们中国男人之间打拱作揖,女人躬身道万福一样!真是少所见多所怪,言骆驼为马肿背!” “唔,真也是。嫂子,你不也总同家骥哥手挽手进进出出?还不是有人说长道短!”义成见自己的申辩让两个女人为之语塞,揆度刚才舅兄神情,转了话题,问道:“瞧你进门喜滋滋,必定有什么好事吧?” “男人考虑事情就同女人不一样!你猜到了,刚才玛丽告诉我,他们洋人很喜欢吃中国的皮蛋,就不知道怎样加工制作。她丈夫怀特想在汉口办个皮蛋加工厂,做好运回国销售。义成兄,你知道我们这里三个铜板的皮蛋拿到法国卖多少钱一个吗?”说着,凑到义成身边悄悄耳语,仿佛身旁两位女士是外人,需得保守商业秘密。 “你这报价不要翻上几十倍的利润?” “除掉运费,至少翻三十番哟,算上路途蚀耗,也将获利二十倍!” “皮蛋同盐蛋一样,只要不打破,坏不了,能蚀耗什么?”彩云不满哥哥故作神秘的样子,驳斥道,随即怀着报复心理,以一种挑衅口气问哥哥:“你知道哪里鸭蛋最好吗?” “后湖养鸭户多得数不过来,少了宝?”家骥大不以为然地答道。 “哈,义成,你听听,真是洋派!”彩云故意将“派”字发音成“绊”字音,实际上,汉口人俚语“洋绊”一词,就是由“洋派”讹音而来,意即,外行,不懂得之谓也。 “彩云说得对,后湖近十年已经越来越枯萎了,除了夏秋汉江涨水漫进一些洪水积渍,完全像片沼泽,养不住鱼虾,鸭子下的蛋大不如武昌沙湖的鸭蛋了!” “还有,哥,你懂得哪里烧的石灰最好么?” 连义成也被妻子的问题难住了,笑着故作沉吟地盯起舅兄,仿佛自己知道,考问对方。彩云可不管这一套,一个“们”字将在场的人全带上。 “告诉你们,大冶过去,也是横车桥对江的石灰窑烧的石灰最好!”说毕,又讲起该用哪里纯碱,哪里黄丹粉,选哪种松叶烧成草木灰,直至,该请哪里的掌勺师傅…… “这样做出来才是层次分明,亮晶晶,颤巍巍,鲜美可口,回味深长的松花皮蛋呢!” “噫哟,夫人,你从哪里学得这绝门秘诀?” “我成天坐在店里真只看街景?一天要接触多少奇人异士啊!寻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闲谈。听也听熟了嘛!” “也是拾人牙慧罢了!”义成笑了,但他仍嘱咐舅兄按妹子提供的线索张罗。 三两个月工夫,家骥的皮蛋厂开张了,势头很不错。这似乎在义成预料之中,他没想到的是,舅兄在收购鸭蛋时,一律按银子结算,凡有零头数额,或记账待下次卖蛋凑成整数给银子,如急等钱用,零头每个蛋多发两文。丁淑贤投诉义成:“是不是他钱多了,发烧了啊?”义成解释道:“零头数能多支出几文呢?宽厚些,卖家知道的!”家骥摇摇头说:“义成,你还没说透我的想法。你没下汉口时,每两银子换钱一千一、二百文,你下汉口了,也就是道光四十九年以后,银价飞涨,今年,一两银子换铜钱竟达到二千二三百文!农民卖土特产品所得,以钱折银,交纳地丁,不是太亏了!连曾中堂都说,‘银价太昂,钱粮难纳’!叫农民怎么活命?我想了,反正怀特洋行是用银同我结账,我何必坑农民,肥自己,哪样,谁肯缠呢!” “舅兄,看来,你禀承了爹妈悲天悯人的性情呢!这生意会做得长,越做越大的!” 果然,家骥的结账方式很让四乡农民高兴,养鸭户纷至沓来,即使在冬天鸭儿伏窝,产蛋极少的季节,他也可收到所需要的数额。等别的收购行栈学习这方法,已是见效甚微。家骥并不满足皮蛋的制作,他又推出藕粉、菱角粉制作外销,而这两类产品已属他个人所开的作坊工厂。可以说,他是汉口开埠初期,买办阶层转化为民族企业最为成功者。 丁淑贤眼见洋狐狸给自家带来财运,再也懒得计较丈夫和她的私情。内心里甚至有点担心两人感情不能维持下去。有几天,见家骥回早了,问,你没同玛丽在一起了?但是,在人前,她嘴巴仍挺硬的,说:“等他外面‘花’去,还清闲些呢,省得缠上我!那洋婆子再怎样献媚,最多只能算二房!” 彩云笑着调侃道:“嫂子,几时也帮义成弄只洋狐狸进门才好哟!” 义成笑道:“家骥兄有鼻炎,我的鼻子太刁,闻不得洋婆娘狐骚的,小心冲得我呕吐你一身啊!”他万没想到,后来,差点应了一句俗语:“笑人前,落人后!” 第十二章 陈小莲巧布鳄鱼阵 端午节又称端阳节,是阴历年一个隆重节日,端午节的由来,以纪念屈原的故事流传最广。刚进五月,大街小巷有人托盘挽篮叫卖着:“雄黄,雄黄!”“黄烟呐,黄烟——!”声音悠长苍凉,别有韵味。主妇忙着泡糯米、刷粽叶、洗盐蛋、缝香包,家家煮得粽子香。货郎担上,有杏黄底的“五毒衣”、色彩绚烂的虎头“猫猫鞋”、绣工精美的三角形、八卦形香包,彩色丝线织成的盐蛋网兜,扁担上插着杏黄旗。歇在哪里便会围个水泄不通…… 五月五日,汉正街上,无论商铺或住宅,人们在门口插艾蒿、菖蒲、杏黄旗祛邪,屋里屋外彻底大扫除,在床底屋角燃放炮仗般雄黄制作的“黄烟”消毒。据说,蛰伏冬眠的长虫、蜈蚣、蝎子、跳蚤、癞蛤蟆等毒虫这天纷纷破土出洞。中午,全家人围桌喝雄黄酒,吃酱色鳝鱼鱼桥,吃蛋黄通红的盐蛋,吃粽叶浸成淡绿的粽子。进餐前,长辈照例给孩子们额心点上雄黄辟邪。又破例让孩子和女人喝上小杯雄黄酒。美美饱吃一顿后,孩子们胸前挂着用线串起、燃放一空的黄烟壳,背后背着香包、盐蛋,摇动三角形或长方形杏黄旗,幼儿则穿上五毒衣、猫猫鞋,由父母牵起抱着去汉江或后湖看划龙船。可惜,近年来,后湖越来越干涸,小划子也荡不成,哪能赛龙舟呢! 汉江的水在这个季节呈碧绿色,平静、宽阔而柔和。江面停满昂首翘尾的各色龙舟,船上赛手穿着与龙舟颜色一致的号衣,个个肌肉饱绽,斗志昂扬。船头站着敲锣的,船尾蹲个擂鼓的。在鞭炮齐呜、锣鼓喧天中,龙舟像离弦箭、像彩色龙,破水飞驶,如同现今冲浪板,一掠而过!从杨家河到集稼嘴,万头攒动。十多里的汉江江面,岸上、船上,“咳哟,咳哟!”号子声响彻云霄!那热烈,那欢庆,那疯狂,即使当代奥运会也无法相比的!这时,人们把成筐粽子盐蛋倒进江里,一点也不可惜。这是祈望鱼虾不要吃投江殉国的屈大夫。屈原是我国第一位大诗人,因而,端午节也称“诗人节”。在农村,有“端午送伞”的习俗。出嫁的女儿这天回娘家拜节,爹娘则给姑娘送上雨伞,蕴含荫庇福佑意思,所以,又称“女儿节”。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美丽而浪漫的佳节。 这天中午,义成把郎舅一家请到后湖喝雄黄酒,自当买办发财,家骥搬出祖屋,在法租界建起二层小洋楼住上,很少回家呢!彩云边摆菜,边叨念:“就差小莲没来。刚才去厨房弄菜,听见院子鸽笼里咕咕声,就想起她了!几只鸽子可逗人喜爱,是她分手时送给我的,告诉我,想她就写信,把信系在鸽子脚上放飞,她就能收到呢!” “难怪妈妈不许我和弟弟妹妹捉出来玩呢,是小莲姨的信差呀!” 满桌大人孩子欢乐嘻笑间,张富贵来了,义成赶紧请他入席。张富贵愧疚地一笑,摇摇头,说:“义成兄,你不必客气。我有句话给你讲!”说着,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耳语。彩云瞅丈夫脸色变了,猜测不是好事,气嘟嘟地:“有什么大声音讲,为什么鬼鬼祟祟地?”义成挥手制止妻子:“没什么,富贵兄弟告诉一些街谈巷议!” 富贵说完告辞,拉他喝酒也不肯,临出门一再叮嘱:“谨防就是,谨防就是!” 瞅富贵走远,家骥笑道:“这家伙,歪戴帽,斜穿衣,走路就不像好东西!” “今天来,他是番好意……”说着,义成讲起张富贵告知的消息。 前些时,富贵在新码头遇见狗娃和船老大李老板,三人喝酒谈到义成有出息,不几年就发家致富了,听李老板、狗娃话音,明认为他差劲。富贵不服,说:“义成得亏白莲教的陈小莲,这小女子那年在鲶鱼套你们不见过?笃定陈小莲看上他,才帮他!还有个人,就是后湖何三姑的弟弟,现在当上大官,也抽他一把,不是这两人呀,他发财?”李老板、狗娃询问这话如何讲?于是,张富贵像说书样,把那知道的,听来的,编派的,添枝加叶胡吹开来。不防,沈耀先帮客家找船运货,一旁听了,直是冷笑:“我说他王义成哪来那大板眼,几天就暴发了,是白莲教抢来送给他的呀!”其实,关于王家发迹,沈耀先知道的故事并不比张富贵少,但是,他不愿背上败坏同行同乡的责任,现在有李老板、狗娃作证,别人说的,可怪不上他沈耀先了,尽管张富贵一再声明纯属酒后胡言,沈耀先逢人便讲义成发迹不是真本领,是收买贼赃,贿赂官员弄了几个脏钱而已! 当年,土当码头的小河,向西流到桥口汇入汉江,由东北过现今的江汉路淌入府河。小河边有座尼姑庵叫“六度庵”,人们便将搭在河上的木桥呼作:“六度桥”,久而久之,六度桥成了这一带地名。自洋人建立租界,六度桥日渐热闹,洋房一栋接一栋树起,新式商店一家挨一家,毗邻的街头巷尾,面窝、虾仁水饺、糊汤粉、蟹壳黄、小笼包、糊米酒、豆皮、烧麦,几百种风味小吃,应有尽有,随处可见。茶楼酒肆比比皆是,楚剧花鼓戏轮流演唱,成了汉口人购物消闲,解闷散心的好去处。 “六度桥”名称既得之尼姑庵,“六度”二字有两种缘于佛教的解释。一说,为大乘教派应兼修的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一说,观音菩萨见汉皋之地杀气太重,于尼庵处普度六道轮回中的孽障,即,天堂、人间、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此六道。根据即将发生的故事,似以第二种说法较为贴近。 六度桥沿途有相面的、卜卦的、测字算命的,或者在人家屋檐下摆张桌子,或者在路边树荫里铺块白布,或者拿个签筒摇着,来回走动,逢人拦上兜揽生意。口气都很大:“指点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窥透玄门,擅长妙法”。唯独赛诸葛赁了一间门面,打起招牌,每日定额发号,有如当今疑难杂症专家,叫人排队预约问卜。据说,很灵验,确实算得准,生意特别好。花上几个小钱就能受到一番不算肉麻的奉承,叫你偷偷乐几天! 沈耀先这天无事逛六度桥,看见赛诸葛门面挂副楹联:“纵论天上、人间、地下;算定前辈、今生、来世”气派格外与人不同,笑了,丢了一块碎银,说:“请先生给我算算,算得准,另有酬金!”赛诸葛瞧他出手阔绰,队也不要他排,请到里间单独侍候。 不料,沈耀先抽了根下下签。赛诸葛解释:“老板是给人‘妨’了!要不要求‘解’?” “鬼妨我!我要像王义成那般收买贼赃,贿赂官员,还不是大发横财!”说毕,又将听来的“耳脚子”发泄一番,也不再拿钱“求解”,出门而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话让赛诸葛琢磨开了。这相命先生原是汉阳府里一位刀笔吏,多年前因搅进一场背景复杂的官司丢了饭碗。沈耀先的话让他觉得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遂写告密信湖广总督官文。官文素与曾国藩、曾国荃有过节,知道何忠义是曾国藩爱将,这家伙也很张狂,竟敢通过汉正街富豪与白莲教反贼搭上关系,岂不正好拿住把凭,先整倒他,再咬出曾氏兄弟?但是,派员讯问张富贵,张富贵推说听人胡言乱语,并不知实情,提供不了真凭实据……张富贵向义成通报的就是这过程。 “难怪九江关防衙门向英国人租了十艘小火轮,肯定运兵去唐白河,这该怎么办哪?” “这个张富贵!这个沈耀先!胡说八道惹下这般大祸!” “哥,义成,你们别着急,我用飞鸽传书通知小莲她们赶紧转移,不就没事?”彩云说毕,饭也顾不得吃,到后房写了信,系在一只鸽儿腿上,放飞蓝天…… 殊不知,官文城府极深,明白仅凭告密信捏不住何忠义,传讯王义成又怕打草惊蛇,苦思冥想,想到一条妙计。日前,监利县令不是呈报白莲教窜至彼处作乱么?于是,派名向导官引领四省两江关防使前去剿灭! 就这样,何老四带上三千水师精兵,分坐十艘小火轮,沿江溯流进发。 小莲拿下枣阳随州,发觉汉口已驻扎重兵把守,决定避实就虚,陆路兼程,攻取长江上游的监利,再从汉江、长江顺流而下,两面夹击武昌。这夜,她同几位当家的议事,有白鸽破窗飞入,传书而至,照说,在唐白河送的信鸽给彩云,鸽儿怎会找到监利呢?原来,小莲有块“神石”可为鸽子导向,鸽子靠磁场定位,这“神石”应是含磁性忒强的特殊铁矿石罢了。看罢信,小莲直是冷笑,将信往烛焰一伸,点燃烧掉,会议照常进行。 何老四并不知官文使的一石双鸟毒计,听说有匪情,很兴奋。他是靠打仗起家,作为一个将军,没仗打比什么都难受,有仗打就是“小孩听到过年”。据报,陈小莲蛰伏监利水域,这次务必生擒活捉女匪首,上报皇恩,下报私仇,岂不两全齐美?想到这里,他不时督促英国船长全速前进。大胡子船长用夹生中国话回答:“我按关督大人指示办事,如果触滩搁浅可别怪我啊!”何老四说:“绝不怪你,只管快点开!” 傍晚,江风突然变得尖厉,彤云密布。随后下起瓢泼大雨,气温骤降,小火轮一会靠南岸行驶,一会靠北岸行驶。又大又密的雨点让天地一片浑沌,愈显出长江雄浑苍莽。沿途的城镇、农舍、丛林隐隐约约,阒无人声。夜幕落下时,只有偶尔闪现的渔火暗示生命的存在。好在,第二天,雨停了,薄明里,芦苇丛生的荒滩一望无边,不见飞鸟,不见渔帆,不见人烟……何老四正准备问向导官,什么地方? 忽地,一声鸽哨般声音响起,何老四仰头望去,有响箭飞上半空,他猜测遇上白莲教,高声命令:“弟兄们,有匪情,作好准备!”话刚落音,芦苇分开,荡出几只小船,最前面船上站位身着红披风的美貌女子,指着船头绑押的胖子大声说:“何老四,你不在找我么?我就是陈小莲,看看吧,你们监利县令严大块头在我手里呢!”何老四横眉立眼,手一挥:“开火!”向导官提醒:“何大人,严县令也在……”“管他娘的,给老子开火!” 随着一阵枪响,除了严大胖子应声落入江中,小船杳无踪影。 “向导官,这是什么地方?” “禀报大人,这地方叫白螺湾,属监利县管辖……” 何老四听说白螺湾虽长满芦苇,方圆不足两里,背面是条长江支流,在这盛水季节,江水已将这块苇丛地包围着。并且,水域宽阔,不易藏匿。计划利用小火轮高速优势,分头包抄,把陈小莲一伙退路切断,而后,一举歼灭!果然,十只小火轮将苇丛严密围困,看得清土坡上白莲教匪慌乱一团的身影!可惜,水太浅,小火轮靠不拢,滑膛枪射程又达不到。何老四估计对方人数不过两三百,自己三千人马,剁了煨汤吃,也吃得完呢! “兄弟们,下船涉水进攻。今天务必活捉匪首陈小莲,全歼白莲教!” 这次随同何老四出征的,全是湖南的流氓、无赖、兵痞,克攻天京时尝过甜头,好久没杀人,手痒着呢。听何老四一声令下,端起枪,打着“哦呵”跳进水里,边放枪,边逼进,轻松得仿佛玩一场游戏。眼见猛烈火力下,白莲教无还手之力,越发肆无忌惮,加快脚步,江水搅得哗啦作响。有人瞧白莲教将一篓篓鱼剖开丢进江里,江水染成一片洇红,调侃道:“娘的,煮熟了招待爷爷呀!”“马上老子也这般放你们的血”…… 何老四见部下如此勇猛好战,开心不已,连声哈哈大笑。 突然,水中有人惨叫:“哎哟,我的妈呀!”“有鳄鱼!”“我的脚!我的脚!”几乎在同时,爆发阵阵震耳欲聋的哀号、呼救、哭叫、谩骂,还水面搏斗声和开枪射击声…… 何老四扶着舷边护栏,放眼一望,只见江面如沸水翻腾,翻腾的波涛中有无数张开血盆大口的扬子鳄撕咬、吞噬自己部下。惨叫声里,兄弟们东倒西歪,或仓皇逃合,或作徒劳无益的垂死挣扎。有个士兵遭受两条鳄鱼攻击,旁边一战友开枪支援,不想,背后窜出条大鳄将他也拖进水里!不到一窝烟功夫,三千水师精兵全都无影无踪,唯见乌红色江水荡漾起波浪,残肢断脚载沉载浮……有一瞬,出奇地安静,似乎掉根针船板上也听得见。 最先打破沉寂的是英国人,叽哩咕噜一句,十只小火轮一齐掉转船头全速逃遁。何老四缓过神来,小火轮已快开到对岸。他掏出“手撇子”顶住大胡子船长,厉声命令:“给老子开转去!”船长诧异地问:“关督大人,您兵马全军复没,一个人回去送死吗?” “老子要同那小婆娘对决!” “大人,你誓死对决,可不能搭上我们呀!” “只把我送到她们那儿,你就走人!” “真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火轮驶到苇丛水浅处,何老四见再不能前进,便对高土坡扯起嗓门挑衅:“陈小莲,老子一个人转来了,要同你这小婆娘对决,敢不敢应战?有种的放船让老子上坡去!”很快,听见陈小莲响应:“何老四,算你是条汉子,姑奶奶答应生死对决,马上来船接你!” 小船靠近小火轮,向导官劝阻不让下船,何老四哪里肯听。向导官自告奋勇陪同一起,何老四先是不同意,见他执意跟随,想想,说:“行,我死了也好有人收拾。你把我尸体带回汉正街交给我义成哥哥,请他埋在后湖边……上了坡,没我命令,你可不能乱来哟!” 何老四两人刚下小船,小火轮掉头全速驶去,他鄙夷地骂句:“怕死的洋鬼子!” 小船很快把他送到高土坡,何老四扫眼间发现,坡顶倒很平坦,面积也不小呢。 陈小莲已卸去披风,穿套紧身衣,脚蹬软底靴,腰挎宝剑,双手朝他一拱:“关督大人不愧为汉正街好汉,本当家的钦佩之至!你说同我对决,怎样对决?” “陈小莲,你用诡计杀我众兄弟,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和你就在这坡上单挑,可不能仗着人多势众,打狗子架啊!” “何老四,你睁大眼瞧瞧,我这里统共两百来名兄弟,你却发三千精兵要血洗我们,到底谁仗着人多势众,打狗子架啊!你是带兵统帅,说给我听,面对寡不敌众形势,我不用计智取,难道等着挨枪子儿?” “好,这次算你应该。你有武艺,为什么给我哥哥姐姐下迷幻药,让他们发狂而死?” “你果然不傻。告诉你,他们害我巧云姐死得蹊跷,我也让他们死得糊涂。这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我不同你斗嘴,今天我要杀了你,上报皇恩,下报家仇。刚才说好的,可不能要手下帮忙!也不能使袖箭!全凭硬本事决一胜负……” “好,兄弟们退一箭之地。我也警告,你不能要这位将官帮忙,也不准使火枪!” 何老四听小莲答得干脆,在怀里掏出“手撇子”丢给向导官,从腰间抽出大刀双手擎起,扎上马步,说:“你先发招吧!”小莲退尽袖箭,亮剑回应:“你是客,先发招……” 就在这刻,一个人像掠食大鹏从半空飘落而下,人未到,声先到,拦在两人中间。 “四兄弟,小莲妹,不能打呀!” 两位决斗者看清来人,惊诧得异口同声地叫道:“义成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彩云手上不也有块‘神石’么,鸽儿飞回后湖,腿上系有一封信呢!” 小莲身后有人解释:“大当家的,是我怕王掌柜担心,所以写信告诉了!” “既是这样,哥哥站在一旁观战,待我宰了清妖走狗,再叙阔别之情!” “好呀,义成兄,你让过,待我取了女匪首级同你一道回去请功!” 义成自然不肯站开:“都是英雄,都是我情同骨肉的恩人,你俩生死搏杀,我怎能袖手旁观?”两人说了各自必欲除掉对手而后快的理由,他仍是不住地劝阻。看看两人都固执,义成急了,用脚从地上搬起磨盘大石块,双手高举过头:“看来都是我惹的祸。你们硬要决斗,我只好先死给你俩看!”何老四见状,慌忙丢了刀夺那石块:“哥哥,兄弟听了就是,何必如此?”陈小莲也将剑插在草地,双手一拱:“我听哥哥的,不打就是!”说毕,又问:“义成哥,平素见你只是儒商作派,刚才看你身手敏捷,端的不凡呢!”何老四也诧异:“我与兄长多年比邻而居,怎么一点也没察觉你有武功?”义成笑了,说:“这点三脚猫功夫何足道哉!是在麻城时,从夏师傅学得,白天忙生计,只好晚上练练。习武又不为争强好斗,欺负人家,何必张扬?” “哥哥既是武林中人,必定懂得武林人性情,今天我说了同大当家过招,如若半途而废,岂不贻笑大方?” “是呀,我约好与何大人一决雌雄,怎么没个结果?这样,义成哥,我们两人只比个高下,点到为止即可,再没话可说吧?” 任义成如何劝告,两人咬定切磋武艺,绝不伤害对方。白莲教教众和何老四的向导官好像唯恐天下不乱,想看热闹,一个劲鼓掌要两人开始过招,向导官甚至上前拉扯他:“王掌柜,让他俩作个了断也好。这是和平解决问题嘛!”这话激起几百张嘴鼓噪着:“玩呀,看谁胆小害怕了!”这时,何老四拿起刀在地上划道圆圈,声明:“以此为界,划地对决。谁也不许帮谁!”说毕,右手举刀过头,左掌护定胸口,站个弓步,立起门户。小莲也抽起剑自上而下优雅地划道弧形,听得呼地一声,大伙瞧时,她并没扎起架势,只是随意地握剑在手,两脚站个外八字,仿佛刚练完功,消停,消停,显见没有狠打恶斗之意。小莲这边人多,她不带杀气,何老四也不会太过的。义成松口气,况且,懂得武林人脾性,看来怎么也拦不住了,不再劝解,让到一旁,笑着叮嘱:“自家朋友,比试玩儿,点到为止啊!” 实际上,两人都想凭武艺正大光明地灭掉对手。何老四听见宝剑划过的风声,以为小莲已经发招,将刀舞得风车般笼罩身体,抢步上前,小莲见他来得凶猛,把剑往地上一点,一招“春燕展翅”,凌空翻个身,避其锋芒,顺势从他背后戳过一剑。何老四感觉脊梁一凉,扑地躲避,接着,来个“鹞子翻身”趔到小莲侧边,借了身体旋转之力,大刀哗地横腰挥去,这叫“横扫千军”,见小莲倒提宝剑格挡,何老四心中暗喜:任什么力量格挡不住这招的,笃定兵器脱手,引颈就戮!不料,小莲并非硬挡,只是顺势走剑,随之一绕,绕到“劈路”后面,再一挑,兵器脱手的竟是他自己!大刀半空飞落时,小莲又用剑一挑,如果没有挑偏,那锋利刀刃不劈开何老四脑袋,也会深深插在他肩膀上!向导官见势不妙,举起“手撇子”对小莲一扣,义成瞅得清楚,抢步一挡,挡住枪子儿…… 何老四没防自己部下做出这等龌龊事,骂声卑鄙,拾刀将向导官劈为两爿!而后,赶上前察看义成伤势。小莲已从怀里掏出“曼陀罗花止痛止血散”给义成敷上,当即止血住,又听他讲痛感也没有了,吁着气说:“好险,离心脏只一指宽呢!”何老四这才放了心,对陈小莲一拱手:“谢大当家以剑挑刀相救!”小莲挥手止住:“别这样,大老爷们太酸啦!我们讲好的,要杀只能用我的剑,哪能借刀杀人?”这话让何老四尴尬地笑了,义成欣慰地说道:“这枪挨得值,一笑泯恩仇嘛!”何老四点头:“私怨了了,但……”陈小莲不解地问:“四哥这话怎讲?”还没得到答案,有教众上前报告:“大当家的,酒席已摆好,请王老板和何大人入席吧!”义成、何老四不由四处瞅瞅,暗忖,荒滩野湾,哪来宴席?小莲笑笑,也不明说,只请他俩上船前往。 小船划了半个时辰,穿过苇丛里港汊,出现一弯陆地,上了岸,是片临水广场,广场后面有无尽的柳林掩映着几排茅舍,门前站满白莲教教徒,个个年轻剽悍,扛枪持刀。何老四行伍出身,瞟眼即可估摸出人数至少在一万左右,不由下意识朝小莲瞄瞄。 “四哥,看到吧,包括九乡七十二村,还有三万多精壮教众呢,就算不摆鳄鱼阵,你仍免不了全军复没命运啊!”何老四无可奈何摇头一笑:“算你精怪!” 酒宴摆在广场上,全是水产,但很丰盛。鱼呀,虾呀,莲藕、水菇、野鸭、大雁在草上排开,人们席地而坐。寒暄之后,何老四疑惑地问:“你哪弄来那么多鳄鱼,又听你调令?”小莲干杯酒,一笑,并不回答,但经不住何老四、义成一再追问,答道:“鳄鱼闻见血腥就兴奋,遁着气息捕食。所以,我们先杀鱼放血撩动鳄鱼,更重要的是,这季节为扬子鳄繁殖时间,那块浅水处是小鳄鱼的‘摇篮’,你的士兵搅扰它们的窝,能不丢命?” “可怜我三千兄弟呀,所以刚才我说,私怨了了,公仇还在!” “四哥,你是汉族人,怎么为满清记我的公仇呢!” “食君奉禄,忠君之事。莲妹子,现在洋鬼子欺负我中华,你为什么不先打洋鬼子,要同朝庭作对呢?” “是呀,小莲,老四说得对,应该一致对外打洋鬼子呀!” “洋鬼子要打,清妖也要灭!” “莲妹子,你要帮朝庭先赶跑洋鬼子,我何老四一定同你打朝庭。做事要有先后啊!” 义成也帮何老四论理,但陈小莲认死一条理,与两人辩论。这样自然没什么结果。 何老四忽然叹口气:“冤枉打嘴巴官司。我真不知回去怎么交待呢!” 这一说,义成帮他着急起来,埋怨道:“小莲,你下手太狠毒了,一个人也不留给四兄弟,让他如何交差哟!” 小莲强辩:“怎么没留?是四哥自己劈了那向导官嘛!” “他把义成兄打伤,我岂能容忍?按江湖规矩,说好不使洋枪,他违反约定也不能饶他。反正是官文派的人,不是我手下。说不定是监督我的,杀了就杀了!” 小莲听这话,灵机一动,说:“四哥,你回去就说他窜通白莲教,引你进了埋伏圈,致使全军复没,反正死无对证,这样不可以交差了么?” 何老四思虑一阵,笑起来:“真是机灵鬼,这话教我茅塞顿开!来,莲妹子,凭这计策,公仇了了一半,还有一半。可能我还会奉命讨伐你,这次接触,我算领教了你的诡计多端,肯定不会再上当。你得注意,下次交锋,就没这好运气了!” 义成听他们“四哥”、“妹子”相称,很是高兴,这天宴会自然尽欢而散。 第二天,小莲留下义成疗伤,派三个教众划船送何老四到长江对岸的湖南塔市驿,让老四装作泅水逃生…… 第十三章 老婆给自己丈夫做媒 何老四走后,义成呆不住了,也要回家。小莲说,枪子儿虽然取出了,枪伤还没收口,如果“迸发”,哪个给你治?就算有人能治疗,见是枪伤,不又惹人怀疑? 于是,义成只得捺起性子,躺卧在床,由小莲治理创伤。一日三次换药,全是由她亲自料理。换药时,小莲显得特别细心,拿拈子夹棉球蘸药水轻轻地擦拭,清理好血污和血痂,在烛焰上烘融撕开配制的膏药,两手指头翘作兰花瓣一般扯起,慢慢给他贴上。好几次,见他眉一皱,马上停止,柔声问:疼痛吗?口气像大姐姐。义成摇摇头。小莲疑惑地瞅他一眼,说:疼就说,我再轻一点……他难为情地一笑,又摇摇头。其实,他没感到疼痛,恰恰相反,觉得很舒服。虽然是棉球擦拭创面,如同小莲指头抚摸胸口,柔软而温润;虽然是膏药贴上,如同小莲手掌按摩胸脯,凉爽、滑腻并富有弹性。这一切,让他先是颤栗的痒,随即是颤栗的麻,全身过电般袭起阵阵酥软。像冻得手脚麻木的严冬,泡进热水浴盆里;像热得大汗淋漓的溽暑,跳入清凉湖波中。他闭着眼,听任自已沉浸在慵倦的快感里……这天,他忍不住笑起来,小莲问他:“笑什么呀?” “瞧你这么心细如发,举止温存,一点不像号令百众的大当家呢!” “那依你看,我像谁呢?” “像巧云。” “我像巧云姐?”小莲不解地望着他,正要细问,有人在门口代为回答了。 “我的傻妹子,你义成哥喜欢上你啦!” 房里两人吃惊地向外望去,竟是彩云来了。她笑逐颜开,风吹摆柳一样走到床前,不等丈夫开口,声明:“我可不是‘擅离职守’,是莲妹妹飞鸽传书要我来的啊!”说时,扬扬手里信笺,而后,丈夫的伤势不问也不瞧,拉着小莲手埋怨开了:“那天,我说已收到回信,信上说你在监利,他还不放心,唯恐我那送信鸽儿半途让鹰叼了,你不知道清兵要偷袭……看,挨一枪安心了!不过……”说到这里,她顿住,瞅瞅小莲,小莲将她手一打,笑着转过脸。 “你真是张呱呱嘴,来了就不停叽叽呱呱,也不问问我的伤,胡扯芝麻叶!” “你的伤,小莲信上说得清清楚楚,有什么好问好看的?我这次来,是替你做媒,把小莲妹子许配给你,你骂我呱呱嘴,我就不当这媒人了!” “看你,越说越混账了,怎么开起这样玩笑?!” “可不是我胡说,更不是开什么玩笑,是小莲写信托付我,你听:‘在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肯为我舍命,一个是于天保,他已叛教,不用提了。再一个,就是义成哥,这回为我挡住枪弹,那一刻,我就打定主意,这辈子,我是他的人了……’” 听到这里,义成朝小莲瞅瞅,见她害羞地低头笑着,知道不是妻子胡诌,不由搔搔头,连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故事讲到这里,当今人们也许觉得荒唐。但在封建时代,实在平常,司空见惯。妻子因自己没有生育,为了延续家族香火,传宗接代,往往会劝丈夫纳妾,而一个男人弄上三妻四妾似乎理所当然。但王义成不能接受这种作派,一是家里已有了两儿一女,再则,小莲系巾帼英雄,绝非等闲女流,怎能委屈她呢?彩云窥透丈夫心理,却用抢白口气说:“这好运气找到头上,还给我拿架捏势,装模作样!你莫疑虑,我与小莲情同姐妹,不讲大小妻妾名份,我也不是给我姐当的‘填房’?好,就算小莲是大,我是小,行吧?” “彩云姐,你怎能这样说呢!” “小莲妹,你不了解,他这人绞上一根死筋,不给他解开是不行的!” “你说的话当然算我的疑虑,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告诉你,不是我妹子嫁不出去!她想给白莲教留下传人,同我们普通人家要传宗接代一样重要。不为这重大事儿,哪有你王义成的份?” 妻子说的理由让义成顿时神情肃然,想想小莲圈子里男人,的确无有合适者,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彩云明白丈夫答应了,说:“这事就这样,由我作主定了。”小莲的话也说得聪明:“我父母早早过世,义母让清妖杀死,只有姐姐最亲,当然姐姐说了算……” 婚礼当晚在白螺湾举办,自然隆重而热闹。彩云作为主婚人,操办一切。 人们热烈祝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狂欢一番,尽兴散去。让新郎新娘关上门自去欢度良宵。第二天,彩云见小莲喜气洋洋,问,昨晚好吗?小莲答,唔,挺好呢。不料,当夜,彩云正指挥仆妇收拾场院,忽听得义成惊叫:“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仓皇逃出新房,小莲手拿宝剑紧紧追赶,口里一个劲骂着:“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彩云慌忙上前拦住小莲问:“妹子,这是为什么?”小莲用宝剑指着义成,气得眼泪涟涟,说:“你问他!”义成摸头不知脑,结结巴巴地:“要……我,我说……什么呀……” “小莲,说给姐姐听,他有什么不对,让我处罚他!” “哪只‘不对’?简直……唉,我说不出口哟!”小莲说着,直跌脚,咬牙切齿。 义成见妻子怀疑地望着,双手一摊:“我没做错什么嘛!” “还狡辩!”小莲喝斥一声,踅近彩云悄声说:“头一晚,他还挺正派的。今天,大家闹房,说说笑笑,他也还老实。后来,见人走了,姐姐,你知道他对我讲什么吗?”说时,气得把剑往地上一丢。 “讲了什么混账话?” “混账至极!他竟然要我把衣服脱掉……你说,气不气人?这样欺负人!” “做夫妻,自然应该这样呀!” “结婚就结婚,他是男的,我是女孩子,哪能睡在一起脱衣服,岂不羞死人了!” 彩云一听,笑了,说:“你不是想要个娃娃,接你大当家位置?” “就那么并头睡起不成了?为什么还……” 彩云没听她讲完,捂起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笑了一阵,搂着小莲悄悄耳语。 “结婚原来是这回事?要晓得这复杂,我懒结婚了!”小莲惊讶了,说是说,她还是准备按彩云教授的一切去做,拾起剑挥挥,对新郎命令道:“走吧,进房睡吧!” 义成不知她们葫芦卖什么药,蔫头搭脑往新房走,彩云赶上前拉住他悄声讲了一番。这回惊诧的是新郎了,旋即,摇头直笑。 到房里,小莲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好,睡觉还得脱衣服!”说罢,开始宽衣解带,但是,她仍旧穿了贴身衣裳,扯过夹被子盖上。义成想到刚才妻子告知小莲的幼稚,忍俊不禁。本想等她醒悟,再行夫妻之欢,一见床头美人儿桃花般鲜艳脸蛋,终究忍不住,上了床,支着身子动手轻轻为她宽衣。这次,不是义成,而是大当家的先感到颤栗的痒,随即是颤栗的麻,全身过电般袭起阵阵酥软。像冻得手脚麻木的严冬,泡进热水浴盆里;像热得大汗淋漓的溽暑,跳入清凉湖波中。她闭着眼,听任新郎摆布,自已沉浸在慵倦的快感里……忽地,她一把搂住新郎,快活得发抖地感慨:“难怪人人都要结婚啊!” 翌晨,彩云见小莲容光焕发,笑着问:“他昨晚老不老实?再不拿剑杀新郎官了吧?” 小莲笑着点点头,吞口涎,如同吮了一砣洋冰糖,带着满足与幸福的回味笑了,问:“彩云姐,结婚是哪个兴的规矩呀?” “听老人讲,是周公制定的礼法呢。” “周公住什么地方啊,让我派人送他几十两纹银表示感谢吧!” “傻妹妹,周公是三千多年前的人,往哪里送银子呀!” 在其后的日子,提起小莲新婚之夜的插曲,义成就取笑一阵。彩云、小莲也直是笑。有天,彩云制止了丈夫的调戏,说:“我妹子从小生在打打杀杀环境里,哪懂你们臭男人的臭作派!再不许胡言乱语啊!”这一夫两妻,因为两个女人相互礼让,干脆不分大小了,其乐融融,时间过得很快。义成枪伤痊愈,彩云硬要小莲一道回汉正街,为的保证怀上“小大当家的”,这样,小莲将教内事情给几位当家的交待一番,同丈夫来到后湖。 可以说,再不见有比她俩更和谐的妻妾关系。然而,有天终于产生矛盾。 秋末,张守田从麻城来后湖,他是义成在白菓的总管,管理王氏田庄十万亩良田。每年秋收之后,他都要押运成船的谷子、棉花、芝麻、黄豆下汉口,还有一摞银票,给妹夫交账。今年空手大巴掌,什么也没捎带。 “唉,义成,今年先是大旱,接着,生出成片的蝗虫,遮得看不见太阳呀,家家颗粒无收啊,乡下人全逃荒去了……刚才,在街上我还碰见几个要饭的乡亲呢!” 彩云瞧丈夫踱去踱来不吭声,皱眉看看姐夫,问: “娃子姑父,你号人用竹扫帚打灭,总会救住一些庄稼吧?” “打了哟,不打还要惨啊……” “这就是说,不是颗粒无收,最终落了一些?” “十成落一成吧,吃都不够呀!” “你是管事的,就这落的一成再分为十成,交一成我家该不过份吧?” “……” “彩云姐,按这样要求,岂不要让种田人饿死?”小莲虽不懂经营,道理解得过来,忍不住插话。 “小莲,你不了解情况。要说饿,就是收两成全留给种田人,他们还是饿。总是吃不饱的,众人抬一,他们一人省一口给我们,家里就好过多了!” 义成听彩云这般说,站住转过脸,笑着问:“我们怎么过不了呀?” “是呀,彩云姐,我家至少不会饿肚子吧?种田人的辛苦我太了解了!” “她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尝过饿肚子滋味?哪知道种田人辛苦!” 彩云自小在家里说一不二,执掌家事,更是从心所欲,小莲的话开始并没让她不快,但是,丈夫的言语,显然奚落她,而且,有抬小莲,贬自己的味道。不由悻悻地抢白:“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大人三口,小孩四口,还有礼尚往来……” “彩云姐,你糊涂了吧,小孩三口啊!” “我没你明白?你肚子里那口不算?瞧样儿,只怕装的双胞胎呢!” 义成品出彩云醋意,作出一种决断制止争论:“守田哥,这样,你回去对乡亲们讲,按人数每人赈济两百斤谷子,五钱银子……” “真是我的罪过!多说句话,带出这大一串子,破这大一笔财!” “彩云,我平素老说,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好,才算好。人家有困难,周济一下,怎能说成破财呢?如果说破财,这财破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义成哥说得极是,荒年照顾穷人,社会也安定呀,不然,会放抢,吃大户……” “除非是你们白莲教挑起人们这样做!” 应该说,言来语去,唇枪舌剑,小莲始终是蒙懂的,没品出彩云的话味,直到听说这句,才明白彩云不高兴了,但作为大当家的,任何时候容不得对白莲教的讥讽、嘲弄和污蔑,遂一改平素谦和,抗争道:“彩云姐,白莲教可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呀!” “小莲,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这意思啊!”说罢,彩云扭身进房。 义成对彩云背影撇撇嘴,耸耸鼻子,笑着向小莲化解:“别理她,就是好强争胜!” “我知道,她是姐姐嘛,我还见怪?” 这次矛盾虽没激化,彩云再不似以往对小莲亲密无间了,甚或有几分醋意。 一天,吃过晚饭,义成看见小莲越鼓越大的肚皮,十分开心,不由蹲身去抚摸。几个孩子瞧父亲动作有趣,也凑近前争着伸手要摸,还叫嚷:“小莲妈妈快生哟,给我们生个弟弟、妹妹才好哟!”彩云走过来呵斥:“出去玩,出去玩!怎么这不知礼节?”赶走娃娃后,黑着脸教训丈夫:“成何体统?俗话讲,上床的夫妻,下床的君子。晚上睡时,随你俩怎样疯狂都可以;下了床就应规规矩矩!青天白日,当着小孩这般调笑轻薄,简直败坏门风,莫把我儿女教坏了啊!” 这番道理是难以翻驳的,却让人十分败兴。虽说指责的是男人,小莲看出彩云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晚来,对丈夫轻声诉说:“义成哥,我真想快点生下这孩子,早点回去啊!” “莫理她,醋罐子!” 不防,两人对话被隔着板壁的彩云听个一清二楚,她气得笑起来:“喜新厌旧的东西!我是醋罐子?新人进了房,媒人甩过墙!没我做媒,你哪来这福气?” 义成、小莲就势笑着跑到隔壁按起她搔痒痒,直到彩云喘着气,笑着求饶,方才罢手。三个人本来性情豪爽,只为一时之气发生碰撞,经这么嘻闹,和好如初。 这年冬天特别冷,早两天,武汉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很大,整个三镇一片冰天雪地。楼房屋宇让雪勾勒出银色轮廓,分外亮丽壮美。汉正街头,飞檐斗拱、马头墙、楼外楼天窗尤其现出安详神秘,如同飘渺仙境中宫殿。黑色瓦当由雪镶饰,格外醒目,愈显精巧绝伦,树木装扮成琼枝玉叶。后湖随处结有冰,像一面面镜子,晶莹闪光。龟蛇二山被大雪点染得斑驳苍凉,唯有大江汉水未曾盖住,一经两岸白雪映衬,泛出黑色,越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平素喧闹的街道,行人稀少;偶有过路者,袖手缩颈,踽踽而行。 彩云担心孩子们和小莲受不住寒冷,孩子还好点,“小娃不冷,酒缸不冻”嘛,小莲怀有身孕需得倍加呵护,所以,早早地,她让仆妇将铜火盆烧上板炭,把屋子烘得暖融融地。又准备了胡萝卜煨羊肉,架上铜暖锅,拈了板炭温起。另有洪山菜苔,归元寺素鸡,烧野鸭,珍珠元子,金口香肠,应山滑肉,满满一大桌,尽是湖北名菜。酒则是汉汾,为义成和哥哥家骥准备的,她、小莲、嫂子及孩子们则喝甜甜的略带苦味的黄酒。 家骥、丁淑贤带甜甜和湖生进门,一家四口全穿着洋服。湖生拖条辫子,戴顶礼帽,内着西装,外穿呢绒大衣,见到桌上火锅,高兴地叫起来:“ok,ok!带烟囱的锅子啊!”义成笑起来:“完全成外国人了,这是暖锅嘛,什么带烟囱锅子!”湖生说:“不管叫什么,我最喜欢吃里面煮的菜呀!”彩云端盘鱼进堂屋,介绍道:“傻瓜,最好吃应是这武昌鱼,湖北名菜呢!”说着,向大伙炫耀开:“这武昌鱼呀,是以鲜活的樊口鳊鱼为主料,配以火腿、冬菇、冬笋、鸡汤等十多种辅料清蒸。欠火则生,过火则老。调料要一次投准,造形才会生动美观。清蒸出笼,肉嫩汤鲜,清香扑鼻,色香味俱佳。在这冰天雪地季节,买鲜活的鳊鱼该有多难!所以说,尽管桌上全是湖北著名菜肴,武昌鱼最值得珍贵!” 经她这番慎重其事宣传,进餐时,大伙首先把筷子伸向武昌鱼。彩云特意撮了鱼肚拈给小莲,说:“没有剌,胶质又忒多,吃了养人,尤其养小宝宝!”这让丁淑贤很忌妒,笑道:“小姑,我也怀了毛毛呢!”彩云点头说:“嫂子,你要怀毛毛,像小莲一样出怀,挺起大肚子,证明是真的。我肯定买排洲湾的回鱼,天天红烧、清蒸给你吃!” 这回答,让孩子们都笑了。小莲显得十分害羞,感动地瞅彩云一眼,低下头笑着。 湖生最终还是对暖锅产生兴趣,向桌子中央伸去筷子。义成站起身,双手提着铜耳环揭开锅盖,只听炭火煮得羊肉咕嘟作响,屋里腾起一股水气,气氛更热烈了…… 义成喝了两杯酒,浑身暖暖地,瞧一家人团团圆圆,欢欢乐乐,很是欣慰,微笑着,陶醉在天伦之乐中。忽然,又叹口气,说:“风景不殊,国事却是江河日下,人何以堪?” “义成,这话怎讲?”家骥奇怪地问。 “你看,自道光以来,泱泱中华,受尽洋人欺负,今天割地,明天赔款!唉……” “你做你的生意,国家事有文武大臣,你操那门子心?” “有道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国之将亡,家焉能存?你知道吗,彩云!” “二妹,义成不是操冤枉心,照这样下去,大清迟早像割肉一般割完呢!依我看,中国主要应在洋务方面学习西洋人,奕亲王请设天文算学馆,讲求制造轮船机器诸法是对的。可笑大学士倭仁上书反对,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真是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之论!倭仁振振有词一大套,可是,他家里钟表玩具,呢绒洋布,哪样不是从外国进口?王公贵族还抽鸦片呢!这样一班老朽昏庸大臣理政,哪能不误国啊!” “舅舅,我看英国人的《汉口泰晤士报》写着,我们大清也有洋差,招商局,洋学堂,轮船,铁舰之类,也开矿,办公司,为什么还是赶不上洋人,他们船坚炮利,一打,我们就垮呢?”厚德在男孩子中最大,就读高等小学堂,粗通英文,所以参与讨论。 “关键在于精神!洋技不如人,一打就垮;精神丢失了,不打自垮!”义成回答儿子。 “厚德,我赞成你爸爸的话。人家用洋技,可以富强,而清庭用洋技,尽滋生一些贪污腐朽奸臣!这是什么缘故?清妖文武百官只晓得欺负百姓,顾自己享乐,哪有心思和本领治理国家呢!不打灭清妖,只有死路一条!” 义成适才一番话,只算坐而论道,并未展开,未曾想,小莲讲得如此直白透彻。他笑了,旋即又叮嘱妻儿:“这话有一定道理,到外面可不能瞎说,是大逆不道的倡乱之论啊!” “义成这话对!”一直没开口的丁淑贤赞同道。 “什么倡乱不倡乱,本来就是清妖抢了我中华大明锦绣江山!真希望我肚子里是个儿子,好继承白莲教宏图大志!” 家骥见她越说越起劲,换个话题,说:“义成,其实,肖管事、满仓已把皮革业务摸得透熟,连新疆都建有收购网络。这两个人已经还给你了,你干脆在那里设个分号,免得上好羊皮受俄国苕控制!” “这事,他俩对我讲过几次,只是,叶老板邀我办面粉加工厂,胡安生又约我建纱厂,精力顾不过来,资金嘛,也得费心筹措……” 这时,湖生放了筷子,溜下板凳,叫声:“堆雪人哟,拍雪狮啊!”拉开门就往外跑,引得小家伙们全不吃饭了,去到院落里闹开花。 屋外,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纷纷扬扬,静悄悄飘落,一派迷茫。 “瑞雪兆丰年呢!”丁淑贤仿佛要弥补刚才的缄默,说句套语。 “可是,这大一场雪,不知又会冻死饿死多少人呢!”说着,义成忽然想起来汉正街第一天,经过安善堂的事儿:“起初瞧他那身衣服,剃的光头,以为是个和尚,后来想起他头上并无香洞,猜测是守庙的斋公。你不晓得,当我看见佛龛里并无菩萨,赫然搁口大棺材!吓了一跳,赶紧趔开了。同时,瞟眼间,屋子两厢好像还摞着黑色、赭红色、白坯儿的大小棺材,越发心惊肉跳,拔腿飞跑起来……边跑边怀疑刚才斋公是个幽灵!直到我们同乡会接管了安善堂,弄清了,的确是看管义棺的斋公……” “信教都讲究行善,我们天主堂还不是施舍行善……”丁淑贤又接上。 “也不光是信教的奉行善举,”说着,义成谈起何元仑讲到的宝庆会馆办理的公益事儿: 宝庆会馆不仅组织同乡经营,周济困难乡亲,办有宝庆学堂供子弟读书,还在汉阳邓家岭买片坟山,安葬死去同乡。甚至,每年有些外帮孤老、叫花子、重病人爬到宝庆码头的公坪厕所去死,宝帮人认为他一生一次,慈善为怀,不加干涉。死后,会馆开三联单,写上“无名氏”,派人用毛板钉棺材,埋葬在邓家岭侧面特别开辟的无名氏墓地…… “人之初,性本善嘛,有人情味!”家骥赞赏道。 “发了财应该做好事,也容易做好事。依我看,厚德、厚生不读什么黉学、洋学,还是学生意,厚慈嘛,女孩子家,嫁个商人……小莲,只看你肚子里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都让这娃接替我当上白莲教大当家的!用钱积德行善自然是好,可是,救得完普天下的穷人么?能救得住风雨飘摇的中华江山么?只有造反打灭昏君贪官,才会有个清平世界!”说毕,小莲念出四句诗来: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义成、家骥明白这是发逆洪秀全的四句反诗,惊得目瞪口呆。 一阵旋风将大团雪片刮进屋来,顿时,袭起一股寒气,义成不由打个寒颤…… 第十四章 亏心人最怕发天火 沈耀先原名范大梁,从襄阳下汉口,最初在沈益民拆货店学徒。老板见他勤劳朴素,干事谨慎又是同乡,有心栽培,升他为“跑街”,送送货,结结账,迎来送往,服侍客商。 沈益民是个鳏夫,膝下一儿一女,业已成人。很多人奇怪,沈益民在汉正街也算得上人物,别人三妻四妾,他家财万贯,为什么不续弦?了解的人猜出他心病,舍不得钱。 沈益民悭吝是出了名的,襄阳同乡之间,素不相庆吊,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吸自卷烟,喝兑水酒,一生布衣布袜,从不穿绸缎衣服。有件事简直不可相信:儿女丢到阴沟渣滓桶内的鱼肉自己捡起洗净,要厨师煮给他吃。饭后,将别人遗落饭菜抓了塞进嘴里,即使在宴会上,他也这般做,还告戒儿女:“茅厕里捡颗饭吃,会当上官。” 他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沈素贞,老实本分。儿子沈元喜则令老父操心。 沈元喜实际很聪明,能写会画,尤其写得一手好颜体字,常同旅汉文人骚客唱和。这位少爷特别崇拜乾隆年间,人称“闵呆子”的湖北广济画家闵贞。乾隆十二年,班禅额尔德尼晋京来朝,一些画家奉诏为他画像,但没一个画成功的。恰巧,闵贞游历京师,金大司空举荐闵贞到嵩祝寺为大活佛画像。闵贞先画头面身体,最后为画像点睛,如同“画龙点睛”的传说,顿时,满室生辉,一位既形似又神似的活佛跃然纸上,令随行人员巴班第等人惊叹不已。于是,闵贞获得丰厚白金文绮的赏赐,名动海内。衣锦还乡,他在汉正街大通巷筑起“看山读画楼”。闵呆子的写意山水,信手挥洒,泼墨成趣,为众多藏家视为瑰宝。闵贞自视清高,不在乎银钱,往往一画难求。有些人了解他癖好,欢喜红烧牛脯,吃得高兴,双手抓起往嘴里塞,吃完了,两手在衣裳上擦拭擦拭……有狡黠者,假意请他屋里坐坐,而厨房里,早煨上加倍香料的烧牛脯,香气弥漫,画家馋涎欲滴,问哪里牛肉香?主人乘机留饭,闵贞自然“客随主便”。而牛肉似乎久久未能烹熟,这时,主人拿出纸墨求画,他会欣然命笔,画到得意时,忘了问牛肉熟未熟?于是数幅墨宝,尽入主家囊中。这故事颇有魏晋遗风,很让元喜欣赏。对于早年徽籍盐商巴莲舫的隶书和同代人盐商巴树蕃、包云舫的诗词,他也十分崇拜。只是,经商致富不是这位少爷的理想。 仅仅这些爱好志趣,当然不算毛病。要命的是,他先耽于赌博,后又吸上鸦片。 开始,沈元喜打麻将,玩一阵,嫌慢了。于是,推牌九。也觉得不过瘾,干脆摇骰子。渐渐地发觉全凭运气,感到无趣。再说,老爷子在钱财上管得紧,也没多的银锭在赌场一争长短,他只热望在诗情画意王国放飞,一骋才思。 沈氏铺面的邻居,是同行晋平山,总在买卖上与沈益民争锋较劲,却又每每败北。晋平山胜不了老子,在儿子身上打坏主意。沈元喜赌博即为晋平山背地找人教唆的。没料到,沈元喜没赌到倾家荡产便收手了。必得让他染上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嗜好,晋平山七想八想,有道是,“麻喷雨,湿衣裳;鸦片烟,败家当”嘛,对,唯有沈少爷鸦片上瘾,才能达到目的。 阳春三月,沈元喜踱到袁公堤,伫立坝上,看那后湖原野一望无垠的油菜花,满心喜悦,叹道:“真是黄花烂漫,千顷一色。”不由陶醉在田园诗意之中。 忽然,背后有人拍着巴掌称赞:“好,文思敏捷,意象鲜活!”沈少爷转身看去,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男子,长袍马褂,神采奕奕,瞅他微笑着。沈少爷双手一拱,说:“听先生口音,好像浙江籍贯?”那人也回礼,说:“公子猜得对,我是淅江余姚人,姓蔡名习古,字近文,贩书来汉正街,住在马王庙旁边骡马店。听公子触景生情,出口成章,十分钦佩。”沈元喜知道,马王庙骡马店有客房数十间,设置豪华,是汉正街陆路往来客商歇卸轿马,打尖旅居之处,皆为豪商巨贾。看他气宇不凡,做的为圣人传道生意,尤其对自己格外赏识,故而,对这人第一印象特别好,通报了自家字号,说:“值此良辰美景,得遇兄台,三生有幸也!”蔡习古又一揖,再恭维一句:“习古来往汉皋数载,打交道何止千百人,像公子这样风度翩翩,倜傥多才,实在少见呢。我想高攀,请公子到临湖酒家小坐片刻,不知肯不肯给这面子?”沈元喜自然爽快地接受这邀请。 酒过三巡,食上五味,两人一递一句,越说越投机,越说越亲热。沈元喜声称爱好丹青文学,并将得意之作随口吟诵几句,蔡习古听罢,说道:“中华九州,唯楚有材,良有矣也!只是,殊少飘逸……”沈元喜听说有所不足,忙请教:“兄台,这话怎讲?” “唐人司空图的《诗品》说,‘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这是说,像水里倒影握之犹虚,如空中妙音隐约可闻……必须达到这种境界,才耐嚼咀,回味无穷,称得上品。” “兄长高见!请教如何修炼,才能达到这等境界呢?” 蔡习古抿口酒,一笑,说:“不要急,吃过酒,我带你寻找这种感觉。” 听有这样好事,沈元喜一口干了杯里酒,喊酒保结账。蔡习古哪要他买单?抢先付了钱,连找零都不要。出酒楼,带少年公子七弯八绕,在夹街一面墙壁上看到有张出售戒烟药的“招贴”,记住地址,拉起沈元喜手儿,寻找而去。沈元喜很奇怪,但没多问。 自大清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在武汉设立禁烟局,宽猛兼施,很快掀起抓烟贩、搜烟土,缴烟枪、销毁烟土、烟枪、烟具的高潮。烟贩和瘾君子惧刑畏罪,投案自首,禁烟取得极大成效。林则徐调任广州,卖烟者又在地下活动,满街刷贴的出售戒烟药招贴,实则属变相招徕顾客的广告,暗示吸烟者按招贴地址去吸烟。夜晚走在夹街上,只要小巷内屋门边挂纸灯,屋内有一桌一灯,或一人观望,或两人私语,都干这种行当。 进入一条小巷,蔡习古对着一间挂纸灯笼门户问道:“这里有戒烟药吗?”立刻,屋内有人答道:“是带回家,还是现吃?”蔡习古说:“现吃。” 门开时,堂屋有个胖子点头哈腰打招呼,沈元喜瞟见厢房里有张土炕,上边燃着一盏烟灯,一个瘦子歪躺着双手抱根烟枪,闭起眼,煞有滋味地吸着鸦片烟。他不由诧异地问道:“蔡兄,来这地方做什么啊?”蔡习古哑然一笑,并不回答,丢给胖子一块碎银,打个响指,伸出两个指头。胖子点头唱道:“好咧,来两剂啊!”马上,厢房帘子一动,出来个大汉,两手各托张木盘,每张盘里搁一根黄铜镶嘴乌黑烟枪,一盏燃烧的烟灯,另有碟子盛了两颗酱黑烟泡。沈元喜还没弄明白,已被蔡习古拉进厢房炕头躺下,而后,告诉沈少爷如何安烟泡,如何对着烟灯吸食鸦片……随之,向他解释:“一番吞云吐雾之后,迷离恍惚,就会找到感觉,满腹锦绣佳句,文思泉涌。”沈元喜顾不得多想,照他所说做来,半天也上不了路,急得蔡习古直笑。这时,听到胖子一声嚷嚷:“怎么又不付现钱?”循声瞅瞅,瘦子脱了衣服卷起递给胖子:“衣服先押在这里,明日带现钱来赎……”虽说脱了衣服,肋骨伶仃,高耸双肩,却显得神清气爽,必定过足瘾,格外兴奋。胖子无可奈何接过衣服,再三嘱咐:“再没钱,可不要来了!我这里不是慈善会。” 在蔡习古耐心教授下,沈元喜终于学会如何吸鸦片,但是,第一口就把他呛得眼泪直流,摇着头,连声说苦。蔡习古很理解,说:“开始是这样的。习惯了就舒服了。” 为找感觉,沈元喜又试两次,终于再不受呛,并且,闻到一股异香,随之,产生飘飘欲仙快感。吸过鸦片,蔡习古又请他上汉江边望江楼晚餐。对着晚霞映红的江水和摇摆杨柳,沈元喜心头涌出这样四句:“妾心似丝牵不住,郎如飞絮随水流。人人都说伤心树,怕上望江第一楼。”语音刚落,蔡习古拍桌激赏:“安得金如意,击碎无数玉唾壶!”这个文坛典故,沈元喜自然懂得,未想到即兴口占,新朋友作如此之高评价,喜出望外。 从此,蔡习古常邀他吃酒抽鸦片,每次都是他会账,直到沈元喜鸦片上瘾,不抽鸦片就流鼻涕,打呵欠,甚至用头撞墙。蔡习古见沈元喜彻底成了废人,于是销声匿迹。 沈益民没想到儿子这般不成器,疾首痛心,深恶痛绝,气得生了重病。临终前,要范大梁同沈素贞结婚,改姓沈,叫沈耀先,给他既当螟蛉子,又当女婿。沈元喜终因吸鸦片烟病入膏肓,不治身亡。但晋平山搞垮对手的阴谋并未得逞。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引诱人家子弟堕落的损招传得街上人全知晓了,沈耀先接手店务,将他挤兑得更不好过。 沈耀先做生意并无高招,主要是俭省。他常讲:“古人说,小富在俭,大富在天。我有了小富积累,总有天抓机会来个大发。”今天,我们以“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这一哲学定理省度,应该说,他是对的。但是,沈耀先不光俭省,还靠收买贼赃致富。不管怎样,拆货店在他手上,日盛一日,晋平山简直难以为继了。更不幸的是,夏天,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突然一声巨响,有火球从天而降,落在晋平山铺面屋顶,照说下那大雨,任怎样火种当即浇熄,但火球刚落下,屋顶就窜起腾腾火苗,随后,整栋楼熊熊燃烧起来,呼呼作响,火舌像无数毒蛇信子伸吐,像无数血染尖刀耸立,而黑色烟尘如受刑厉鬼被毒蛇啃啮,被尖刀戳穿,在血海中挣扎,大火燃烧的呼呼声好似这些受刑鬼魅的痛苦呻吟,景象如同传说中地狱里火海刀山,十分恐怖,让人目瞪口呆,汗毛直竖……这场大火,将晋平山铺面付之一炬,将他妻子儿女全烧死了。沈耀先虽与晋平山相邻,却隔了块水塘,加之,笆斗会抢救及时,沈家店铺竟然毫发无损。 当人们恭贺沈耀先时,他高声大嗓回答:“亏心人最怕发天火!我没做亏心事啊,所以,菩萨保佑。”所谓“发天火”,指天降大火,单烧昧尽天良干坏事的家庭,最为汉正街人忌讳。用现代科学观点解释,其实是球形闪击中晋家铺面。这话传到晋平山耳朵里,他当即气得泪水涟涟,睡在河边仓库里,通宵未眠。仓库里的货还可卖得不少银子,但他思来想去,心灰意懒。第二天,起个绝早坐小划子过小河去了汉阳归元寺出家。 归元寺是香火绵延数百年的古刹。传说明朝末年,德明法师向王姓员外募化修庙,超度动乱中冤死亡魂。王员外问:庙修多大?德明答:一袈裟足矣!员外心想,简直像村头土地庙,爽快答应包下一切费用。时值正午,德明将身上袈裟凌空一撒,袈裟如片云彩停留天上不落,遮住太阳。按影打桩,为三千三百三十平方丈。王员外明白遇上高僧,高高兴兴盖了这座大庙。归元寺是鄂豫湘三省学佛参禅首刹,历代出有高僧。晋平山过了河,沿着蜿蜒阡陌穿村过庄五六里路,到了归元禅寺。刚进山门,一眼瞧见佛殿前放生池边坐位年老和尚,敲着笆斗大木鱼,闭起眼念经。晋平山上前朝老和尚一跪,说:“大师,弟子罪孽深重,我想出家,皈依佛门。不知佛祖肯收留我么?”说毕,忏悔一生所干的坏事。老和尚一直敲着木鱼,似乎毫不理会。晋平山以为不肯收留,怏怏站起,要转身而去,老和尚苍凉却又亮堂的一声:“阿弥陀佛!一阐提迦皆可成佛!”晋平山明白自己要求有了回应,问:“弟子请赐禅机。”老和尚说:“一阐提迦,梵语也,意即坏事干尽,善根皆绝的人,这样的恶棍只要真心修炼,尚可成佛,何况施主乃一时糊涂,走火入魔乎?”晋平山知道允应了他的请求,就地一跪,双手合什,谢道:“我佛慈悲!”…… 沈耀先看见害人者下场,受到警戒。因而,他除了收买贼赃,嫖婊子赊账,不敢太做坏事。为积累更多财富,他比义父兼岳父的沈益民更悭吝。有天,沈耀先到余庆里厕所大便,硬是把半尺见方草纸撕成四块,只用一块揩屁股,余下三块放进口袋。草纸粗糙,折折就断,结果,一揩,草纸抠穿了,指头抠了一砣屎。沈耀先用力甩甩,想甩掉指头上臭屎,岂料指头碰上茅厕板钉子,鲜血直冒。一滴血该得多少养生饭菜造成?他痛惜得赶紧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刚吮一口,眉头皱起了,疑惑地自言自语:“还没到六月天,这血刚冒出来怎么就臭了呢!”那时,厕所是在大粪坑上铺满木板,挖就一道道蹲坑,无有隔板的。沈耀先的一举一动被人瞧得清清楚楚,顿时传为笑谈。武汉有句俚语:“抠屁眼,吮指头”形容一个人做事小气、抠门。其典故即出自沈耀先。 当初,胡得利干拆货店还赛不过沈耀先,直到义成接手,沈耀先方遭遇强劲对手。他自然想打垮王义成,由于怕发天火,遭报应,干事把握着分寸。譬如,关于义成依靠白莲教和贿赂何老四之说,他只发发牢骚,并不告密。又如,洪帮找黄岗麻城同乡会岔子,他只撩拨一次,再不火上加油。所有公益事务,他一毛不拔,修火路,还是出手大方……他忒恨洋鬼子,也不满朝庭苛捐杂税,一度,内心里甚至巴望太平天国胜利。 这天,他店里掌柜为笔零头账,同客户僵住,结果买卖没做成,眼看生意跑到义成店里成交了。沈耀先训斥道:“怎么这般呆板!大主顾嘛,让他两钱利算什么?”掌柜熟知老板德行,如果真这样做,又会说:“两钱银子可买多少东西!”于是,不吭声,由他说。 这时,有个蓬头垢面妇女抱个小孩上门讨钱,店里素来准备有铜钱打发叫花子,在往常,掌柜会要店伙计拿来施舍。这天因为蹩气,转过脸不理。妇女絮絮叨叨求告半天没人理会,只好换家乞讨。妇女刚走,来个头插蜡烛中年乞丐拉开哭腔请求施舍。掌柜依旧懒理,沈耀先也不发话,他不发话是看掌柜到底蹩多久,蹩多大的气。 其实,他俩都懂,在汉正街,乞讨者分文讨和武讨,也就是文丐和武丐。文丐一般是以贫病困苦博取人们同情而得到施舍,如写张《求告》跪在街头“告地状”,如拖儿带女哭诉,或打“莲花落”,敲竹板,编快板词调笑,或伸起肮脏手掌追着,喊着……这类人用“缠绵”战术,缠得人不耐烦,丢给几文钱。真要不给钱,也没什么,顶多骂你抠门。武丐则不同,或牵只猴儿,或缠条蛇在手臂,先是好言乞求,达不到目的,钱给少了,会让猴儿跳进店堂大闹天空,会把蛇放在柜台上吐着信子,要你做不成生意。最不好对付。 中年乞丐头顶赫然插根铁管,蜡烛插在铁管里,烛焰如传说里无常鬼舌头飘扬摇曳,蜡油滴满头顶,景象格外可怖。沈耀先和掌柜明白,这也属武丐,两人蹩着呢,都不说话。偏有个学徒不懂,为讨好老板和掌柜,上前恶声喝斥:“滚远点,还要不要人做生意?”沈耀先和掌柜阻拦不及,只见中年乞丐冷笑一声,将头顶蜡烛和铁管拔下,拔得鲜血一喷也不在意,把铁管蜡烛插在门槛上,唱道: 你说滚,我就滚,给你店铺请尊神, 祝你店铺发利市,天天门前围满人! 唱罢,打声胡哨,不一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叫花子,拄棍的,拿棒的,支拐的,崴凳的,盘蛇的,牵猴的,还有手臂上血淋淋穿插一把利刃的……顷刻将沈氏拆货店围个水泄不通。这些叫花子,有的板凳横在门口坐起,有的拿棍棒四处戳着敲着,有的放任猴子满屋蹦跳,有的把蛇丢进柜台,吓得伙计店员四处躲避不迭。几十张嘴叫叫嚷嚷,沸反盈天,任掌柜打躬作揖,沈耀先好说歹说,就是不理。显然,沈家得罪了丐帮一个头儿,隔壁左右,对门对户,谁也不敢劝阻。 正当沈耀先焦头烂额之际,一眼瞟见余幺站在街对面恒大油坊门前看热闹,他如同遇上救星,挤挤撞撞跑上去说:“幺哥,是徒弟伢不懂事得罪丐帮诸位,你能不能给我带个和呢?”余幺瞧这阵势,没敢即刻答复。沈耀先悄悄以食指、中指捻捻拇指,暗示会报答他的。余幺笑笑,摆摆手,表示不用,口里讲:“谁知买不买我的账?”说时,动步上前,准备试试,岂料,有个打莲花落的年轻叫花子瞧见,打着竹板唱道: 说请神,就来神,我看余幺想充人…… 在汉正街俚语中,“来神”有“来煞了”“胆敢放肆”含意,“充人”为“出风头”“充好汉”之谓,联起来用,就满含敌意、嘲弄、蔑视,带有挑衅味道的。而丐帮、洪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敢坏这规矩的。听得这两句,不等年轻叫花子唱下去,余幺赶紧声明:“我可管不了,要干活去呢!”失望之余,沈耀先看到街东边走来两个礼智巡检司署巡逻官差,慌忙招手高喊:“官爷,官爷!”然而,两个官差却折进祥和里,他想追去,又被几个叫花子拉着、拦着。其实,两个官差早看到这边热闹,尽是些“豆腐掉到灰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的叫花子,又无油水可捞,懒惹麻烦,故意避开。 沈耀先束手无策,急得直跳脚,摊开双手,拉起哭腔:“我今天真是起早了哟!”这是自怨自艾“背时”的意思,但是,“起早了”,隐喻“碰见鬼”,细细抠来,也算骂人。 插蜡烛的丐帮头儿斜睨一眼,正要发作,一个人走上前,拍着巴掌打招呼:“诸位,诸位,稍安毋躁,稍安毋躁,我给诸位赔个不是……”听是外乡口音,丐头质问:“你要说什么?”“我想……”“你个安徽佬想怎样?你有什么资格!”这般一抢白,来人咽住了,说不下去,下不了台。沈耀先瞅清是鲍玉波,虽怀有一丝感动,又埋怨他冒失,心想,连我都穷于应付,你一个外地行商,哪能摆平?这不是找虱子住身上丢?有瞬,他唯愿乞丐们缠上鲍玉波,转移斗争目标才好。然而,他不知道,素日一文钱、一文钱打发的抠门作派,让叫花子窝着火,今天头儿发号令,趁机发泄发泄。乞丐讥讽鲍玉波几句,转头仍向他沈耀先闹开了,叫嚷声又达到高潮。这时,有人走上前,再次拍拍巴掌,并高声宣告:“我请大家上大江楼喝酒!”街上人循声瞧去,原来是王义成。 丐帮头儿自然认识他,点头说:“义成商号老板!这话我听得进去。请上百人到大江楼喝酒,可要大把银子的!” “钱是用的,水是流的。交朋友嘛,再多也值!” 丐帮头儿见闹也闹够了,再该来点实惠,有人买单,见好就收,说:“王老板,你该不会用碗杂和面哄哄兄弟们吧?”所谓“杂和面”,是酒店将顾客吃剩菜肴倒在一起做浇头,下成汤面出售。价钱便宜,且尽是鲜美鸡鸭鱼肉,很受码头工人,引车卖浆者流欢迎的。一般叫花子哪里享受得了?此刻,丐帮头儿的话,显然带有刁难味道。 “既是请大家喝酒,义成岂敢那般怠慢?” “你陪我同桌对饮?” “这个当然。我还请鲍老板、沈老板作陪,我们三人给大伙赔礼道歉。” “好,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随着头儿这句话,满街乞丐欢呼着:“豪爽,豪爽!”“这朋友交定了”“够意思!” 义成一手拉着丐帮头儿,一手挽了沈耀先率先前往大江楼,进门就吩咐跑堂的:“给柜上说,今天我要请客,席位全包了。”而后,让丐帮头儿坐了首席,自己和沈耀先、鲍玉波左右陪起。酒菜摆上,沈耀先满满盛上一杯,先给丐帮头儿敬上,依次是,义成、鲍玉波,再给满堂叫花子举杯示意:“各位随意,今天多有冒犯,不成敬意,权作赔罪。” 丐帮头儿见他抱小面,言辞恳切,反而化解:“今天的事也不怪你沈老板,是柜上学徒不懂事嘛!”又讲:“就算真有什么冲突,凭王老板,还有这安徽老板的面子,我也不敢不买账啊!嗯,是不是?”沈耀先已然疲于纠缠,自然连声称是。 丐帮头儿忽然凑拢义成,压低声音,问:“听我们帮主说,内老板是白莲教大当家陈小莲?”义成不置可否一笑,又说:“外面谣传罢了,其实,她是极平常女流之辈。” “好,好,好!难怪王老板江湖义气重啊!” 宴席在闲聊中尽欢而散。临了,义成推给丐帮头儿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今天耽搁大家生计,算是点补偿吧!”丐帮头儿慨然作色,向满堂叫花子宣布:“歪江湖有个正道理。今天,王老板、沈老板、鲍老板肯与我们同桌吃饭就是最大面子,怎么还能收钱?大家说,是不是?”只这声,满楼叫花子嚷开:“对,这钱我们不能要!”“谢谢了,不能要!”…… 但是,义成一定请他们收下,理由是:“今天耽搁的时间,必得给大家补上。” 最后,丐帮头儿笑着说:“既是一片诚意,恭敬不如从命!” 送走这班死缠滥打的“瘟神”,沈耀先对义成、鲍玉波感激不已。首先问义成今天破费多少,要一并算清还给他。义成笑笑:“我请客,你会账,那不成巧伪人了?”沈耀先见他执意不收,只好说:“这人情只好日后还了,今天真得亏两位解围,先是鲍老板,接着王……” “沈老板,我也是义成兄嘱托出面的呀,是为解开船家盗卖货物给你,我俩产生隔阂的误会。不然,我一个外乡人,哪敢出头……” “都是外乡,我也是襄阳人嘛!” “还有件事也给你叫穿,那回处理船家盗卖茶叶、芝麻也是义成兄从中斡旋呢。”说着,鲍玉波讲明事由经过。 “义成,你为人真是宽厚。过去为买卖上竞争,有些地方你莫见怪哟!”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生意上互相较劲很正常,也有必要。譬如,你沈老板卖花椒时,许诺客户将花椒筛出的渣滓拿来调换,我觉得很好,也应当。反正可以交给整批发的客商除秤嘛,后来,我也学着你的套路,商品质量提高了,信誉也做出了。” “鬼哟,这是为了同你抢客户逼出的办法。” “这正符合汉正街人所说,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这种竞争,我看就很好。所以,往后,我们还会有竞争的!” 第十五章 蚂蚁啃骨头,小船战兵舰 自郭修理在汉正街建立第一座天主教堂,嗣后,武汉三镇的洋和尚庙如雨后春笋,连闭塞的乡镇村庄也随处耸立尖刀般洋房子。 教士设立许多教堂,自然想广收教徒。但中国人受儒佛道三教影响,杂拜鬼神,要他们毁祖先神主及五祀神位,专拜一个外国上帝,不是件容易事儿。为吸引人们入教,教会除施医施药,给人小恩小惠,主要从政治和经济上入手。 第一次、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满清朝庭接连割地赔款,颜面扫地,一当教士张扬外国势力,暗施政治影响,有人认为入了教即为外国顺民,与中国脱离关系,再也不受官府欺压,也在宗族斗争中有了底气,于是,往往带领他一村或一族人投靠教堂,依赖外力自卫或报仇。教士第二种手法是出钱收买人们“吃教”。国外一位叫罗德克夫的作家所撰《义和团记》有这样一段文字:“教士们袋子里藏着大批金钱,收买中国人民中的无赖分子,来者不拒,总是临时的或经常的发给金钱。”这类人,把“吃教”当头衔,乃至“官衔”,依仗外力欺压良善,包揽讼词,力量比旧绅士更大。 于是,教民由教士包庇,教士由外国公使包庇,动不动向满清总理衙门提出交涉,不满足要求,不达到目的,不肯善罢甘休。而满清朝庭总理外国事务的衙门严令各督抚“妥善办理”,督抚则申饬各州县“妥善办理”,强迫百姓吃亏了事。这样一来,教士、教民更加有恃无恐,无法无天。当然,真正信教的,像家骥夫妇一类人,另当别论。 在南疆,在北方,某些教士、教民仗势欺人,肆意妄为,激起中国百姓御外义举和仇教情绪,如广州的平英团,升平社学,天津教案,山东大刀会和白莲教的一个分支“义和拳”,在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全都打出“扶清灭洋”旗帜,展开风起云涌的壮烈斗争。 有段时间,华中腹地的中国人与外国传教士矛盾比较缓和。因而,陈小莲领导的白莲教,主要矛头仍是腐朽的满清政府。白螺湾一战,她全歼九江精锐水师三千人,令这位大当家的甚感痛快。在后湖,她滞留好长一段时间生娃娃,抚娃娃。天遂人愿,她生的是个儿子,取名厚华,意思以富强中华为己任。儿子出生几个月,她将白莲玉佩戴在孩子颈项上,意即,儿子为教内掌门传人,要带娃娃回白莲教,孰料,临行晚上,厚华又是咳又是发烧,只好留下就医。小家伙病愈,义成说什么也不放手,认为小伢两岁前,身子骨弱,最爱生病,过了两岁再说。这样,她只得两头跑。厚华长到两岁,义成和彩云仍不同意孩子离开城市。理由是,颠沛流离的生活难以让娃娃得到良好教育,再则,厚华一见与哥哥姐姐分开,啼哭不休。于是,小莲依旧两边跑着。 这天,她回后湖时,听说满仓要押货去南京,对义成讲:“我搭顺水船去趟九江。四哥为我倒了大霉,不去看看,心里过意不去呢!”这个要求,做丈夫的答应得很爽快。彩云心里也痒了:“我陪小莲也去趟吧,徐翠兰约我上庐山烧香还愿呢。”义成一笑:“家里一摊子交给我?要去,你等下次。”彩云只得作罢,条件是厚华不能带上,江上风可大呢。小莲洒脱惯了,不带还利索些,命下人买了汪玉霞的喜饼,大通巷的馓子,孝感麻糖,云梦鱼面,随州蜜枣,大庆有汉汾等土特产带上,另将街上的京广百货,牛同兴剪子、洪太和丝线,何云锦鞋子,马公亮香货,包括家骥盘的洋布、洋服、洋伞、洋冰糖、洋香水、自鸣钟、首饰项链等洋玩意打上几大包,简直装了半船东西。惹得义成彩云直笑:“你这是下九江做生意去的吧?”小莲点头说:“正是,我要买通四哥一片心,共同反了狗朝庭。”义成听妻子这句,脸色吓变了,警告道:“你还嫌将他害得不够?去了可不要瞎说啊!” 何老四从白螺湾只身逃回,官文觉得可以大做文章,一败涂地,全军复没,还有什么可说的?未曾想,官文还没上奏朝庭,何忠义的弹劾已呈递北京,说官文所派向导官实为奸细,故意把三千兵士引进白莲教埋伏圈,致遭惨败。悲愤之下,他本拟独闯虎穴,激将匪首,乘机斩获之际,向导官企图背后行剌,幸亏及时发觉,反手诛除。 弹劾由曾国藩亲手修改过,自然缜密雄辩,犀利无比。经调查,大胡子英国船长提供的情况与何忠义所言吻合,最有说服力的是,向导官本为监利籍贯,后投伪英王陈玉成,是南京太平军一水师头目。这只能说官文用人不当,而何忠义系贲军之将,必得处分。考虑他屡立战功,彭玉麟逝去,再无替代者,降何忠义为参将,领关督衔,戴罪自赎。这样,何老四职务降了,兵权仍然在握。官文不久亦调离。两败俱伤,都没落好下场。 陈小莲去九江,一身富家少奶奶妆扮,翠围珠绕,穿绸裹缎,环佩叮当,裙裾飘逸,绝世独立,仪态万方。何老四得到通报,偕徐翠兰开二门迎接时,几乎不认得她了。他老婆惊叹道:“我的天!莫不是庐山仙人洞下来的仙女啊!”小莲笑道:“四哥,看嫂子多会奉承人呀!早听彩云姐讲过,嫂子才是仙女下凡呢,所以,一定要拜望。”何老四打着哈哈说:“女人都会奉承人。”酒席宴前,小莲特地斟满一杯汉汾敬给他:“四哥,是妹子带累你了。”“与妹子无关,完全属官场倾轧!老子不在乎!他龟儿子倒遣丧打钵子了!噫,小莲妹子,这次带来一船礼物,是安慰我的么?” “你想得美。没瞧礼单,除几坛汉汾,全是给嫂子的东西呢!” “他呀,就是个酒葫芦,这可遂他的心。” “翠兰,你不晓得,红粉赠佳人,美酒送烈士,莲妹子可机灵。” 寒暄一阵,小莲把话题转到国事上来。何老四猜到她的来意,说,我也痛恨朝庭腐败,奸臣误国。但是,怎么讲都是中国人,就像家庭里兄弟姊妹一样,家里不和外人欺,现在洋人多猖狂,如果不把外来强盗打走,自己闹开花,岂不是让他们更好下手?你看,山东义和拳也是你们白莲教一个分支,原来是“反清复明”,审时度势,现在提出“扶清灭洋”。 山东白莲教大当家的,小莲很熟份,飞鸽传书,曾建议小莲改弦更张,她没回复的。何老四将全国形势一讲,她准备策反的话说不出口了。何老四看她讪讪地,转个口气,说:“小莲妹,我还是信守白螺湾承诺,赶跑洋鬼子,我同你灭了朝庭。你能不能像山东义和拳那样,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呢?” 小莲知道一时难以说动何老四,沉吟有顷,回答:“让我回去同大伙商量商量。” 不想,回汉口后,一件突发事情令她作出决断。 这是农历七月十五日,按湖北风俗,“七月半,开放鬼门关”,称为“鬼节”又叫“中元节”。旧时,祭扫活动胜过清明节。街头巷脑搭起高台演唱“目莲救母”的故事,道士、道姑在台上分列两队做法事,宝剑挑起燃烧的黄表,喃喃有词绕台行走。而后“放焰口”, 焰口,本是印度古代传说中饿鬼名字,其口吐火焰,咽细如针,向这种饿鬼施舍食物,称“放焰口”,传到中国演变为一种仪式:烧起整盆纸钱,把封顶灯笼放在火焰上充满热气,使之升腾半空,激起观众一片惊叹。末了,丢菜包子,引得人们等到很晚抢包子,吃罢包子到后湖旁、小河边放“河灯”。或者摘片荷叶,或者叠只纸船,或者用块小木板,搁上点燃的白色蜡烛,让它顺水漂流,仿若当初那个魂魄悠悠远逝……这种怀念死者,哀悼亡灵的风习可以追溯到很远的年代。后来,放河灯似已演变成一种游戏,本来的意义淡化了。不过,谁都知道来由。因此,点燃蜡烛,不免带点肃穆神情。放下水时,小心翼翼,既兴奋亦略显心悸。据说,河灯当即为水淹灭,放灯的人会短阳寿…… 王家孩子早听大人讲过中元节趣闻,很想亲历那番神秘又紧张的体验。但是,放焰口往往会半空落下燃烧的灯笼,吓得人们张皇失措,挤挤撞撞。加之,义成同厚德出差上海,彩云只应允到后湖放河灯。傍晚,彩云、小莲早早吃罢饭,担心照应不了淘气的伢儿,加派两个仆妇,带上三个孩子去湖边放灯。既为追念潘永安老俩口和巧云,也给小孩长点见识。暮色里,湖边尽是大人小伢,闹嚷喧天。仆妇点燃灯逐一递给彩云、小莲、厚生、厚慈,请他们放进水里。厚华见所有人都放了灯,不依了:“为什么我不行?”小莲说:“你还小,看看就行了。妈妈替你放吧。”说时,要往湖里放灯,儿子不服地顶撞:“再小也捧得动一片荷叶嘛!”彩云听了打趣:“厚华接我的代,长大也是呱呱嘴呢。”小莲想回头给儿子解释,分心之际,荷叶倾覆,烛火淹灭。彩云不由惊得变了脸色,小莲勉强笑道:“瞧,蜡烛熄了,会短阳寿,妈妈替你扛了。”厚华依旧不甘休,彩云只得抱起小家伙放灯,河灯很顺利安落湖中,漂浮远去。夜暗中,两岸点燃的河灯随波逐流,亮光犹如万千星星闪烁,让人们以为站在银河岸边了!小莲同孩子们一起欢笑着,忘了适才的怅惘和随口编派的笑话。她万没料到,在这神秘诡谲的夜晚,所说的一切会出奇地灵验。 突然,一只白鸽落在她肩膀上,小莲猜测飞鸽传书,有紧急情况,马上带孩子们回到家里。挑灯看罢,不由大怒,骂道:“真像李东沅《传教论》里形容的,‘有些教民作奸犯科,无所不至’!”彩云接过信看了,也很震惊,说:“岂有此理!只是,义成不在家……” “他在家不在家,我明天必得回去商量对策,厚华就托给你了。” “听你说的!他不姓王?就不是我的儿子?” 翌日上午,小莲安排好一切,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家骥来了。他是汉口教会接到襄阳天主教加急电报,得知情况,特地赶回通报的。 原来,襄阳府有名穷愁潦倒的无赖,自入了天主教,仗势欺人,鱼肉良善,不可一世。有天,想到姓黄的地主曾奚落过自己,决计报复。他托人做了份署期同治年间的假地契,硬说黄家祖坟地是他的田产,告到襄阳府。黄家也出示地契,系道光二十九年向人买来,而且卖主也写了笔据。这官司应不难判断,因教会声明,坟址已捐赠天主堂,知府便将坟地判给无赖。于是,无赖有恃无恐地挖坟掘尸,占人地产。地主一气之下,悬梁自尽……案件激起全社会公愤,白莲教的二当家打起“扶清灭洋”旗帜,领导人们展开斗争,却被襄阳知府诬为聚众造反,抓进牢里。愤怒的白莲教众劫了大牢,救出二当家,杀了传教士,火烧了洋教堂。 “莲妹子,这事闹大了,我正联络人从中斡旋……” “闹大了?谁是祸根?你吃洋人的饭,自然为他们说话,能斡旋什么?最后,还不是我们中国人的错!” “小莲,我哥是为你好呢!” “听我讲完嘛,莲妹子,洋人准备从上海调两艘兵舰前来镇压。” “家骥哥,你这句话还算帮了我!” 当下,小莲决定不去襄阳,飞鸽传书,就近调集沿江沿河白莲教教众船只迎战洋人兵舰。晓谕所有船只备齐兵器枪械、满装火药向九江进发,那里是洋人兵舰必经关隘。她日夜兼程,去找何老四商量对策。 九江水师衙门,早接到李鸿章手谕,要何忠义务必对洋人好言抚慰,周旋缓和,提醒他们,“长江沙线曲折,洋船断不能入”,这样,“上持国体,下顺夷情”,平息事态。 何老四从来认为李鸿章也出之曾国藩栽培,高不了自己一篾片,看后,笑笑,将公文往桌上一丢。徐翠兰读完信,知道麻烦来了,说:“帅爷,你莫大意,这事可不好办的。” “什么好办不好办?老子不让兵舰过关,不就得了!” “他们要硬闯呢?”夫人这一问,让何老四搔起后脑勺来。 这时,有人朗声回答:“洋鬼子敢硬闯,要他们沉到江底喂鱼。” 何老四一瞧,竟是陈小莲,惊喜地问道:“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我好迎接嫂子?” “礼数繁缛,耽搁时间,况且要避人耳目,所以,我飞檐走壁而来。噫,四哥,今天你怎么称我嫂子?” “你现在是义成兄的夫人,我哪能还叫妹子?” “是我提醒,让他改的口,他这人就是大大咧咧!” 互致问候,徐翠兰赶紧亲自办备茶水果品,等她转来,两人已交换过意见,定下计策。 “老子先对洋鬼子好说,要硬来,让他们领教领教,中国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洋鬼子兵舰可坚固,单凭小木船对付得了吗?” “对小蚂蚁而言,骨头该是又硬又大吧?还不是啃个精光!我同四哥已有了妙计。” 何老四见妻子眼神迷惘疑虑,讲解了作战计划。临了,要徐翠兰带两个孩子去汉口暂避一时。女人听罢,流下眼泪,说,“帅爷,我同你是患难夫妻,十几年来,经过多少风风雨雨,全是互相支持走过来的。而今,国难当头,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我哪能丢下你一个,把险恶让你独个挑起,自己苟且偷安?!要死也死在一起!”徐翠兰的话情深意切,让何老四神色黯然,小莲也眼里含满泪水,劝慰道:“翠兰姐,我和四哥哪会轻易死掉?现在主要担心伤着小孩,你带他们先去我家避避,战事平息,我们大家还要欢乐团聚呢!”可是,好说歹说,徐翠兰就是不肯独个去汉口。何老四烦躁起来,说:“让我先将两个小崽子杀了,免我后顾之忧,也好一心杀洋鬼子。”女人见丈夫生气,只得勉强答应去汉正街。 当下,小莲帮徐翠兰收拾行李,告诉她,只拣金银细软古玩玉器值钱物什打包,一人带套换洗衣服就行。甚至,衣服不用带,汉正街什么都有卖的。她家和家骥的店铺,应有尽有呢!女人听话音,猜测再也回不来,是生死诀别呢,又流下眼泪。她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小翠,十二岁,比较懂事,默默地帮母亲清理东西。小的是儿子,叫为国,与厚华同年,听说下汉口,喜得一口一声喊小莲姨,问这问那,蹦出蹦进,何老四搧他一耳光,小家伙才瘪瘪嘴,想哭不敢哭,躲到一边,安份了…… 何老四派了一只快船,载二十名精壮兵丁,持长短火枪护送妻子儿女。为避人耳目,兵丁一律便装,先行上船等候。他自己也不去码头,托小莲乘骡车代为送行。 路途,两个武功绝伦的女子像普通婆婆妈妈,说的尽是家常话。一个拜托照应丈夫,他脾气躁,最好不同洋人动武。一个带信义成,千万莫担心,打灭洋船即回汉正街,还叮嘱彩云照看好厚华,这小子好到河里玩水……车到码头,两个又重复一番,方始洒泪而别。 瞅快船消逝在水天迷茫之间,小莲准备上骡车回水师衙门,忽地,江心响起一声胡哨,循声看去,有个人站立小木船朝她挥手。她明白是自己人,想等船靠岸问明详细情况。这时,一个背罾的渔夫走近前,悄声向她耳语一番,原来,白莲教已有六十多只木船赶到九江。随后,还有大队人马驰援。小莲布置一番,赶回水师衙门告知了何老四。根据新形势,两人重又作了调整,严阵以待,但等洋人两艘兵舰自投罗网。 九江在湖北、江西交界之处,离鄱阳湖和安徽省,近在咫尺。东南流向的万里长江,到湖北广济转个急弯,朝东北方向奔涌,在龙坪又往东南方向一折,江窄浪急,一泄千里,直奔九江!故而,九江系战略重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曾在这里展开生死对决,著名的“鄱阳湖火烧陈友谅”故事,即由此处拉开序幕。太平天国与曾国藩更是在这江滨小城上演了旷日持久的残酷拉锯战。 第二天中午,随着江面传来一串凄厉汽笛声,由西而东,有两艘挂米字旗英国兵舰乘风破浪,溯流而上。九江水师哨卡打了一排火枪,鸣枪警戒,又打旗语,让兵舰停住。然而,兵舰不理睬,照样全速前进。直到岸上炮台连打三炮,随之,几只清朝兵船将兵舰围住,英舰方始减速。英国海军准将沃尔斯站在舰头,手拿单筒望远镜,傲慢地探望九江城,意思是,怎么啦,竟敢阻拦我们去路?只见旗门开处,有位全身戎装清军将领,威风凛凛挺立座船,朗声询问:“贵舰可有通关公文?” “我是英国驻东亚海军司令准将沃尔斯,我们教堂在襄阳遭到焚烧,我国公民遭到屠杀,难道将军没接到北京朝报?” “沃尔斯将军,我就是九江关督何老四,你说的话,本帅一概不知,本帅守土有责,不见通关公文,绝不放行!” “将军,我早知你何忠义威名,只是,将军度量木船挡得住铁壳兵舰么?” “万里长江的沙滩也能让你兵舰搁浅,动弹不得,何况本帅麾下有百艘配备火炮、满载甲兵的大清战船!”何老四虽降职参将,并不气馁,又仍总领江南水师,故以元帅自居。听沃尔斯称他将军,强调“本帅”二字,傲视这个大鼻子军人。 忽然,从沃尔斯身旁跳出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武士,身材不高却长得壮实,揪个高发髻,相貌凶悍,双手擎把日本刀,疯狂地挥刀叫嚣:“本人是大日本武士吉全夫,久闻你何老四是曾国藩手下悍将,你若胜得了这把钢刀,你就说了算。如若抵挡不了,就得放行!”何老四虽往往自称旧日名讳,别人这样喊,他就不高兴了。又听吉全夫出言不逊,嘲弄道:“矮胖子,这与你们东洋日本无关,瞎起哄是想找死?” “满清羸弱,你们国家烂事,东洋西洋都可以管管,不服气么?”日本武士反唇相讥。何老四气得嗷嗷直叫,正欲跳上兵舰教训日本矮子。这时,忽听得一声:“扶清灭洋!”有团火旋涡般飞转着飘落兵舰甲板,定睛打量,小莲已然仗剑屹立日本武士面前。她身着红披风,英姿飒爽,柳眉倒竖,戟指矮胖子讽刺道:“谅你剁不了一盘肉,何须我大清水师元帅脏了手!”何老四又惊又喜,惊的是,说好她暂不露面,免得授洋人以口实;喜的是,小莲打出“扶清灭洋”口号,朝庭笃定支持。当他转念间,日本人不宣而战,将钢刀舞得飞快逼向小莲。他懂得日本刀比中国刀剑厚重,不能硬碰硬的,但是,兵舰甲板狭窄,回旋余地有限,真不知莲妹子如何避其锋芒呢!殊不知,小莲身轻如燕,脚一踮,手一伸,抓住舰旗绳子荡到矮胖子身后,挥手一剑,将他发髻削落下去,显然手下留情,没想取他性命。惊魂未定的武士刚转身,为她“白蛇吐信”招式逼得连连后退,格挡不迭。白蛇吐信为直剌剑法,空间越窄小,越占优势,越发凌厉。日本刀需得盘旋舞动,自然施展不开。日本人退到后甲板,那里宽阔,他的优势显示出来了,但是,小莲的剑光和红披风化为一团,眩目耀眼,让矮子无所适从,有力使不上。有两次差点被披风将刀搅脱手。沃尔斯见吉全夫不是中国女子对手,抽了指挥刀上前助战。英式劈式更是花架子,两个打一个也难招架!舰上英国兵纷纷拿了上剌刀的洋枪围着小莲乱戳,就是拢不了身。何老四见洋人太不讲规矩,担心小莲吃亏,抽了刀,大吼一声,一个“大鹏展翅”跃上兵舰助阵。 “四哥,我是撩洋鬼子玩儿,何需你来。你应纵观全局啊!” “莲妹子,洋人太无道义,让我好好教训这些畜生!”老四说时,听有拉枪栓声响,反手一刀,将那准备暗算的水兵抹了颈脖。 小莲一看,也大开杀戒。十多个水兵一时纷纷血染甲板。沃尔斯趁乱溜到舱口边躲藏了。吉全夫见势不妙,狡猾地说道:“讲定一比一,你们怎么两个打一个呀!” “好,四哥,还是让我收拾他,免得说用车轮战。”说毕,挺剑直逼吉全夫。日本武士大刀舞得欢,却是只能边招架,边后退。眼见退到后甲板护栏边,就要被小莲挑落江中,突然,何老四瞟见沃尔斯踅到舱口楼梯边向小莲举起手枪,赶紧一个箭步跳过去用刀戳英国人。“呯”地一声,子弹射中他!小莲听见枪响,转头一望,惊叫一声:“四哥!”想上前扶住他,但,何老四捂着胸口倒在甲板上了。吉全夫趁小莲分神,从背后一刀劈来,小莲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剌中他咽喉!接着,倒持宝剑全力朝沃尔斯掷去,不偏不倚给英国将军来个透心穿。 另一只英国兵舰上士兵,好长一段时间为刚才惨烈格斗看出神,完全忘记他们是来血洗襄阳城的,也忘记沃尔斯是自己统帅,仿佛只是坐在古罗马格斗场观看一场精采搏斗,直到沃尔斯抱着剑痛苦地落进大江,他们才清醒过来,对着小莲一阵乱射。 这边,小莲背起何老四跳到兵舰旁一只清军水师船上,掏出“曼陀罗止痛止血散”,要给他敷上,何老四淡淡一笑:“不……不用……用了,莲妹子,今……今天……杀……杀得……”小莲不忍他吃力地说下去,接腔道:“今天杀得痛快!”何老四点点头,强支撑着说:“还……还有……件……事……拜……托你……照……”小莲赶紧又接腔:“四哥,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嫂子和侄儿侄女。”这答复,让何老四欣慰地一笑,眼里滚出两行泪水,随即,嘴里涌出一股鲜血,眼神黯淡下来,如灯花将尽油灯,一闪,熄灭了。小莲抱着何老四遗体悲痛欲绝,而这时,两艘英国兵舰向清军和江上所有船只猖狂炮击了。 小莲吩咐船上士兵载了何老四遗体送回水师衙门,随后,跳到一只小木船上,朝汉口方向一拜:“义成,彩云姐,我把厚华和翠兰娘儿托给你们了!”说毕,命船头白莲教徒放出一排响箭,随即率先点燃整船火药全速向两艘英国兵艘冲去。 霎间,两艘英舰被腾腾烈火和猛烈爆炸吞噬殆尽,英舰上火药库被引发后,又加剧爆炸。英国水兵不是被炸死、烧死,就是跳进水里淹死,或者让潜伏江中白莲教徒杀死。整个长江如同传说中炼狱,一片鬼哭狼嚎。大火和爆炸持续了三天三夜,殷红江水漂满尸体、烂船板和各式枪械,让闻讯赶到九江的王义成惊呆了,站在岸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十六章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好长一段时间,义成失魂落魄一般,不言不语,不吭不嗯。同他说话,像没听见似的,无一字回答,脸上也无表情。自九江回汉,几年里,都是这样。他要干什么,只写纸条示意,全凭几行字句操控指挥王氏家族越来越庞大的商业帝国。 在九江码头,义成好似一尊塑像木木地站立通宵,任暴雨浇着,任江风吹着,任肖管事劝慰,任厚德跪求,一动不动。他不能接受眼前残酷的事实,一个曾经的内弟,一个现时的爱妻,正是他们帮助自己走上事业颠峰,如今竟在那瞬间,离他远去!他无有一滴眼泪,仿佛灵魂出窍,大伙真担心这根顶梁柱就此倒下,他却坚韧地挺着,头脑十分清醒,翌日,亲笔写下悬赏告示:凡打捞一具中国人尸体者,酬谢白银十两,打捞起洋人尸体者,银五钱。结果,九江码头摆起九十九具白莲教和渔民尸体,三百六十二具洋人尸体,包括日本武士那付臭皮囊。打捞工作持续半个月,唯独未见陈小莲身影。 九十九具中国遇难者埋在庐山脚下,立起一块大墓碑,王义成手书:“中华民族抗英抗日烈士墓葬地”,至今仍为游人凭吊。洋人的尸体自然由他们国家认领安置。 义成怀着侥幸心理,再出《告示》:凡有知陈小莲下落者,酬谢黄金百两。这简直相当于一个中等财主全部家当啊,顿时,九江城哄动了,连长江沿线的安庆、芜湖直至南京的人们也闻风而动,大伙纷纷丢下自己事情,全力以赴寻找这位白莲教大当家的。 结果,第二天,有人幸运地发现陈小莲躺在鄱阳湖口一处荷塘里,面色如生,身上盖满鲜艳莲花瓣……面对带着微笑的爱妻那年轻、光艳、圣洁的美丽脸庞,义成愣怔半晌,似乎不相信眼前事实。四周突然死样寂静。太阳变成旧铜盘一般泛黑,碧蓝天空有如一块大石墨,他泪如雨下,就地一跪,大放悲声,朝天呼号:“我不该去上海的呀,我不该不在家呀!”一直到小莲遗体运回后湖下葬,他还不停地重复内心里悔恨。 彩云悲痛欲绝,扑在坟墓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泣着:“小莲,小莲,怎么不让我这没用的姐姐替你去了啊!”几个孩子更是哭作一团,家骥一家,包括帮忙殡葬的仆役、邻人、同行、朋友,全流下眼泪。只有厚华似乎不懂人世,悲切地叫着:“妈妈,妈妈,你别走呀,我们大家都等你回来呀!”本来大伙稍稍平静了,孩子稚气的呼唤又引得人们齐声嚎啕开来。家骥边拭泪水边安慰舅侄:“孩子,妈妈会回来的,我们都会记住她。” “唉,亲戚或余悲,他人已亦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岢。”肖管事叹息道。 晋德裕掌柜乔少武手一挥,朗声接腔:“但是,那些美好的精神不会消逝。因为,一切美好的东西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总有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小莲和何老四是义成重金租得法国一艘快艇运送回汉的。此前,何老四遗体一直用卢姓财主窖藏冰雪保存着,那冰雪是财主夏天用以做冰镇酸梅汤的。义成说,收藏隔冬冰雪费劲、费工又费钱,要计价付款。财主一听,脸色变了,说,何将军是打洋鬼子的民族英雄,你连这点心都不让我尽?往后,我要每天送窖藏冰块,好让何将军虽死犹生!义成只得深深一揖,表示感谢。找到小莲,财主又送来整车藏冰。这样,两人遗体运回家,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小睡片刻,等一阵就起床,与大家欢声笑语讲述九江水上大战…… 然而,新任湖广总督赵尔巽胆小怕事,借口何忠义系江西官员,而陈小莲为朝庭数度通缉的白莲教匪首,不准两人遗体送回汉正街。消息传开,武昌、汉阳、汉口的百姓义愤填膺,纷纷到督署衙门跪地陈情、请愿;在汉正街,由沈耀先鲍玉波出头联合各同乡会,各省行帮商会联名宣布罢市。赵尔巽认定是故意滋事造乱子,拟派兵弹压。不想,租界里,除日本人外,法、美、俄、德、意、比、荷,包括英国教会,也打抱不平,说赵尔巽做法太过份,竟然在逝者身上找岔子。各大报馆更是连篇累牍撰文批评,弄得他骑虎难下,十分尴尬。这当口,老佛爷发了话:何忠义、陈小莲为国捐躯,忠烈可佳,应予以旌表。原来,九江大捷传到北京,李鸿章最初怨怪何老四鲁莽,闯了大祸。然而,京畿文武十分振奋,同外国人打仗从来只有输的份儿,这次总算为大清争了面子。慈禧得知民众反映和满朝庭议,觉得民心可用,也应给骄横的夷人一点教训,大清中兴还有希望。李鸿章面觐时,听出老佛爷赞许口气,见风使舵,请旨旌表。英国人看出中国人民一旦反抗,力量是无法估量的,而由潘家骥参与执笔的教会送回的报告,表明“襄阳教案”,自家实在背理,因此,不敢大做文章。李鸿章已许诺“补偿”白银一百万两,这交易划得来,见好就收。湖广总督赵尔巽探明上述情况,借坡下驴,手书“满门忠烈”四字亲自送到后湖王家。 慈禧听说这次英国人服了软,一高兴,追封何老四为“一品威武大将军忠烈九江王”,赏黄马褂。这可是破格哀荣,满清二百六十余年历史,从没听说给死去官员赏黄马褂的。 这样,陈小莲和何老四丧事自然办得隆重气派。各省督抚、湖广各州府送来挽联,各地白莲教,长江上游的袍哥,中游的洪帮,下游的青帮,当然,汉正街的药帮公所、岭南会馆、江苏会馆、湖南会馆、安徽会馆、山陕会馆、新安书院、宝庆会馆、浙江会馆、阳明书院、淮盐公所等同乡会、行业商会,乃至丐帮都派代表悼念,参加送葬。长春观、归元寺、清真寺,还有法俄德意教会,争先恐后前来为二人做法事,举办丧礼。 王义成包下汉正街三十六家茶馆、七十二家餐馆、一百零八家旅馆,开流水席,不分昼夜接待全国各地奔丧吊唁的宾客。家骥远在法国留洋的女儿,乳名甜甜的皎皎也赶回了。 陈小莲裹大红披风,头枕纯金宝剑,盛在楠木棺材里;何老四穿黄马褂,挂紫金宝刀,盛在梓木棺材里。一个绝代佳人,灿若桃花,英姿飒爽;一个盖世枭雄,气贯长虹,威风凛然。让所有瞻仰的来宾惊心动魄,心驰神往。 为举办丧事,义成将潘家和自家院落打通,陈小莲灵柩摆放王家大院,何老四灵柩摆在何家祖屋,义成、彩云、翠兰和孩子们一身重孝,肃立亲人灵位前向吊唁人们鞠躬行礼表示感谢。不同的是,孩子作为后辈白粗布衣服四周及袖口均不加缝纫,脊缝毛边朝外,头扎六尺白布,以麻线系之,直垂背后,此谓“直披”。鞋子蒙白布,毛边朝外。厚德妻子冯媛媛在这故事中第一次提到,孝服如前,惟肩际多一白布,即为“反托肩”。她儿子王青甫为孙子辈,孝衣四周、袖口均经缝纫,脊缝毛边向内,头扎白布巾,以白线系之,垂于肩,谓之“横披”。鞋前白布无毛边,但有指头大圆点红布缀起。何家孝服亦按例规穿戴。 举哀发丧,厚德走在最前面,挽大竹篮撒“买路钱”,接着,有十人分两排打招魂幡开路,执白斧、白挝、白抓、白戟、白旗帜的仪仗队跟进,后面是纸人纸马纸房纸车一大串,再才是执哭丧棒的厚华、为国。厚华年龄尚小,由义成、彩云一左一右扶持起,为国由翠兰拽着,再后面是家骥一家及死者生前好友、吊唁宾客,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一路念念有词,超度亡灵。两具棺木均为八人抬,外国神甫殿后祈祷。满仓带十几个小厮,给沿途人家送香菇“寿面”、糯米绿豆“寿饭”。每隔五里扎有灵棚,每过一座灵棚祭拜一次。 这天,大汉口万人空巷,阖城百姓蜂拥而来,许多人跪在地上哭泣,给中国为之骄傲的两位英雄送行。 义成很希望他俩灵魂同自己长相伴随,但是,徐翠兰要将何老四灵柩运回九江,说那里长眠着她父母弟妹。他只好派人护送何老四遗体顺水而下。临行,以黄金一千两相赠。徐翠兰婉言谢绝,义成说是送给侄女侄儿读书创业的,这样,女人才勉强收下。 这场变故,义成耗白银二十万两,他仍感尚未尽意,觉得欠两人太多,伤悼不已。潜意识里,有如抽去脊梁骨。以自己发迹经历审视,他深深感慨,在乱世中,如果没有官员支持,如果没有道上人相助——他心目中,陈小莲即是道上头面人物,是断难取得巨大成功的!这正是对两人,除友情、亲情、爱情之外的最大悲恸。 祸不单行的是,彩云悲哀过甚,精神恍惚,有次跨门槛时,失足间仰面跌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并且,躺在床头,失去知觉,用现代医学形容:成了植物人。她不仅是持家有方的内当家,也是许多重大谋划的好军师呢。 这样,义成彻底垮了。病卧在床近半年,经中西名医会诊,精心调养,一年后,得以康复。然而,再无多的言语,显得孤僻而怪异,只以笔同厚德交谈。常坐在彩云床边絮叨不已,倾诉心中思念和悲痛。 这天,他看厚德写的字条,脸色骤然一变,一拍桌子,骂道:“岂有此理!这不孝之子,枉负我一片期望!”厚德又惊又喜,惊的是,父亲从没发这大脾气,喜的是,老人终于开口讲话。他嗫嚅着替弟弟解释:“厚生与她是在危难中相识的,我也见过这姑娘……” “不行!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得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已同钟知府小姐订有婚约!” 义成对几个孩子,根据自己观察和他们天资已作出安排:厚德经商,厚生、厚华入仕,亦官亦商,这正是叶开泰药店的成功经验呢,至于姑娘嘛,早晚是人家的,许配给胡臬台公子了。不料,这孽障竟敢同青楼女子私订终身。 原来,这一年,王厚生赴京会试,恰逢李鸿章与日本签订屈辱卖国的“马关条约”。广东举人康有为十分愤慨,号召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联名上万言书,要求“拒和、迁都、变法”,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公车上书”。住在“龙门客栈”的王厚生也参加了这次联合大请愿的政治运动。满清政府顽固派将请愿举人驱散后,又派密探逐一盯梢、追捕。 晚上,厚生在旅店记述白天经历,忽听楼下人声嚷嚷,探头一看,街上有十多兵丁押着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朝自己下榻处赶来。见势不妙,忙从后窗跳下,仓皇而逃。夜幕中,厚生尽拣小胡同穿行,不想,绕去绕来,又走到大街道,赶紧退转回,踅到一堵墙后隐藏。听越来越近脚步声,好像兵士正朝这方向查来。情急间,他爬过院墙,躲在一座假山后面。四处打量,影影绰绰,发现这是人家花园,不远处一小亭翼然翘立,同时有古筝声从小亭传来。曲子弹得那等高妙,一时,竟令他忘记危险处境,侧耳倾听,知为《广陵散》,悲怆雄绝,猜测弹奏者必为风流倜傥士子。须臾,旋律变作《高山流水》,高古绝尘,使人辄心向往之。他十分疑惑,这僻巷深处,到底是什么人家?正思量着,古筝又弹起《西厢绝响》,比刚才两支曲子弹得更好,满含幽怨,凄凉哀婉,催人泪下……厚生知道,曲子原配有《西厢记》剧终的一首诗,听着,听着,陶醉了,忘乎所以,竟吟诵起其中四句:“杨柳尚牵当日恨,芙蓉犹带昔年妆。问红夜月人何处?共约西厢事已忘。” 这一张嘴,那边筝声骤然停下,并有人惊问:“谁?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私宅!”随即喊开:“妈妈,妈妈,快看他是谁?”听声音是位小姑娘,显然,吓着她了。厚生慌忙上前悄声请求:“小姐,你莫怕,我不是坏人,不要喊叫,我是来京应试的士子啊!” 姑娘借月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问:“既是读书人,怎么这般冒昧?” “小姐,皆因我们痛感国事日非,奸蠹当权,上书言事,反被缉捕。慌乱之中,跳墙躲避,误入花园。适才听小姐弹奏古曲,欣赏之余,忘情称赞。吓着你吧?我给你赔礼了。”说毕,深深一揖。姑娘瞧他温文尔雅,举止得体,放了心。 厚生担心她仍有疑虑,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是汉正街义成商号二公子王厚生……姑娘听罢笑了:“原来是名门之后。久仰令堂陈小莲、令舅何忠义将军英名,不胜钦佩之至!”厚生因记着巧云妈妈为何家人所害仇恨,嗯嗯连声,含糊其词地答应着。 这当口,墙外有杂沓脚步声,并喊着:“挨户搜索!”让他顿然失色,姑娘安慰道:“公子不必怕,随我来!”说时,领厚生进了闺阁,要他借了梳妆台爬到顶棚暗楼藏身,而后,抹净台上脚印。不知为什么,这伙兵丁并未上门查问,度量再不会来了,姑娘要厚生支撑下楼。下来了,厚生自然又是作揖打拱谢谢不已。 俗语说,灯下见美人。刚才惊惶失措,他只觉得姑娘身材苗条,灯光里仔细一瞅,方始惊为国色天香,绝代佳丽!他有点挪不开脚步了,嘴里却说:“谢谢小姐相救,我得走了。”姑娘瞧厚生英俊潇洒,言及国事慷慨激昂,兼复名门之后,已然一见钟情,担心又出周折,说:“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呢?”“我想回汉口。”“既是四处有兵丁查缉,肯定戒严宵禁,公子不如就在这里躲到天明,等平静了,再回南方。”这提议,厚生自然巴之不得,想到少男少女共处一室,躇踌了:“这……这……”姑娘猜到他心事,笑道:“我俩点起灯,拉上一夜家常又有什么关系呢?”照说,如此也不合礼法,厚生愉快地接受这意见,再次感谢姑娘一番好意,说:“看我真糊涂,到现在还没请教小姐芳名呢!” 这问题让姑娘神色黯然,低下头,沉默好一阵,叹口气,讲出自己身世。 她是苏州人,今年十七岁。三岁那年,被抽鸦片的父亲卖了,几经转手卖到北京韦姓人家,现名韦蒲珠。自小她就长得姣艳无比,楚楚动人,聪明伶俐,惹人怜爱。韦氏是开妓院的,见蒲珠天生丽质,是块好料子,决定花点本钱,把她打造成八大胡同“第一香”。请蒙师教她读书识字,吟诗作赋,弹琴跳舞,希望她成为一棵摇钱树,至今没急于逼她接客。京城王孙公子慕名而来者,如过江之鲫,简直挤破门。有人出价白银千两买一宵欢快,鸨母与她商量,蒲珠回答:“妈妈,我肯定会报答你养育之恩,但是,没有中意的人,我是不会奉献自己童贞的!”鸨母同意了,只让她陪人喝杯茶,给人弹唱歌舞。每杯茶银一两,每支曲子,银十两,即便如此,应接不暇。有客人私下塞给厚礼,蒲珠也从不动心…… 听完蒲珠凄凉身世,厚生深长地叹口气:“真是红颜多薄命呀!” “唉,不提这些烦恼人的事了,就是好人家女子也未必事事遂心呢!你刚才在后花园吟咏的四句诗不就证明这个问题?” “蒲珠,《西厢记》是大团圆结局,为什么结尾诗句读来令人万分惆怅?真让我不解。” “你是考我么?这故事原为唐人元稹《莺莺传》改编而来,那是个悲剧,可能王实甫始终没有从原始素材的情感里跳脱出来吧。” “顿开茅塞,顿开茅塞!我的天!就是满城举子,有谁能比你的悟性?”说毕,厚生沉吟有顷,咬咬嘴唇,手一挥,说:“绝不能让你一生毁在这污淖里!我要赎你出火坑。” “蒙君错爱,如果真能这样,我终生做牛做马,当你的奴婢听你使唤……” “不,不,不,我要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时,门外有老女人说:“哟,才去打圈牌,就来客人了!”人随声到,一个梳鸦雀头,穿宽襟衣,大摆裤,约摸五十来岁矮胖婆婆进房来,笑吟吟,朝厚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说:“蒲珠,我说那么多富家子弟,王公贵胄要娶你,你就是不松口,原来早就有人了呢!”蒲珠红着脸解释:“妈妈,你别误会,他是汉正街义成商号二公子王厚生,是躲反……” “义成商号,好呀,这可是大主子……你刚才的话,我全听清了,真想娶我家蒲珠?我也不要多的,只要你真心对她,给三万两银子算了!” 这话让厚生、蒲珠面面相觑,真叫狮子大开口啊,沉默一会,厚生期期艾艾地说:“妈妈,想我客居京师,一时哪来这多银钱?随身只带得五千银票……啊,身上还有几十两碎银……要不,我给你写张欠条……” “果然气派!随身一带就是五千两呢!我不是怕你赖账,北京汉口千里之遥,到时候哪里找你讨去?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找朋友借借,一万两该可以吧?” “朋友倒不少,他们哪有这多银子借我……”厚生作难了。 “妈妈,你真只要一万两,我这里还有些金银首饰,玉器翡翠,至少值得七八千之数,全留给你了。”蒲珠说时,捧个首饰盒递上。鸨母接了,说:“我知道这些全是客人赠送给你的,但也算我的呀,怎能算二公子出价?”瞧两人着急,鸨母笑道:“首饰我留了,银票我收了,人呢,二公子领走!”这句话让他俩松口气,直向鸨母行礼致谢,鸨母叹口气,说:“你从三岁到我家,是块石头也捂热了呀,我从来将你看作亲生女儿,哪忍心让你终生委落风尘!只要你莫忘记有我这妈妈就行!”鸨母一番肺腑之谈,感动得蒲珠热泪盈眶…… 就这样,她跟随厚生来到汉正街。厚生不敢直接领回家,先在堤街赁间房子安顿蒲珠,再向哥哥厚德讲明,希望通过他说服父亲,获取家里承认。他哪知道自己已然订亲了。 厚德见父亲大发雷霆,将琢磨好的一番言语劝说老人:“厚生虽然向来听话,其实,脾气倔强,再说,那姑娘的确不错,我只怕弄不好,会像左家少爷一样……” 杭州左氏盐商独子也是爱上南城公所一青楼女子,得不到家里同意,结果,一对情侣从黄鹤楼上跳下殉情,曾哄动一时。 “难道要我找钟知府退婚?”义成反问道,但他毕竟是位通情达理的人,说时,心里想出万全之策:“你对他讲,先与钟家小姐结了婚,再纳韦蒲珠作妾。” 尽管厚生再三声明,自己不需妻妾成群,有蒲珠一个妻子够了,义成严厉斥责儿子太不识趣,再要多说,连纳蒲珠为妾也不答应了。从那个时代背景分析,平允而论,王义成的处置并不过分,也够开通了。厚生只好屈服。然而,对自视甚高的蒲珠而言,不免有些失望。在京城,很多少年公子正式礼聘她都没答应的。王厚生明明讲好,名正言顺娶为妻子,怎么冒出一位知府小姐?这种官宦出身女子哪好相处?事已至此,只能接受,从此,悒郁难伸。不凑巧的是,钟知府早两年调任山东,那儿大刀会、义和团闹得正凶,路上不太平,一时联系不上,厚生提前成亲的打算实现不了。蒲珠见他每日到堤街只顾卿卿我我,连纳她为妾的事儿也一推再推,必定他家不同意,厚生敷衍自己,等他对自己厌倦了,便会一脚蹬掉。想回北京,身子已然相许,岂非冤枉惹人笑话?再说,见了妈妈如何向她解释……思来想去,自家竟成了杜十娘第二呢。 这天,厚生又来藏娇金屋,蒲珠照常同他亲亲热热,当厚生提及两人婚事,她说:“不管命运如何,我绝不负君!”又讲:“听隔壁姐妹告诉,武昌下新河有座小白龙王庙,《玉堂春》里王金龙死后变成神,在那方接受供奉。汉口班堂姊妹,凡是与情人盟誓达不到愿望的,只要去祭拜,就可如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也去求神保佑吧!嘻嘻,他是王三公子,你是王二公子!”说时,带上古筝。厚生没窥测伊人心理,说:“拜神怎么带古筝?”蒲珠回答:“临江一曲,何其浪漫!”于是,两人乘车转轿去了小白龙王庙。 烧罢香,蒲珠摆开古筝,弹起《西厢绝响》边弹边唱:“……杨柳尚牵当日恨,芙蓉犹带昔年妆。问红夜月人何处?共约西厢事已忘。”曲调凄怆,闻者无不落泪。忽然,她起座抱筝,纵身一跳,投入滔滔大江!厚生拉之不及,回味她临行一些话语,才明白为诀别之言,跪在江边恸哭不止。哭罢,就要扑向水里,幸亏有认识他的人,拉住了,劝送他回到后湖。义成防止出意外,将他锁在家中。厚生三天未进一粒米,未饮一口水,第四天仆人送饭时,发现他人不见了,后窗被撬开……王家慌得四处寻找,一个月过去,亦无踪影。义成又悔又气,只能摸到彩云床前,老泪纵横,絮絮诉说。 偏这天,厚华屋前屋后嚷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然后,高唱:“直捣北京灭清妖,天下尽是白莲教!”前一句犹可,后一句简直会引来灭门之祸。义成好的歹的对小家伙嘱咐不知多少遍,他倒总改不了。在四个孩子中,义成最疼爱厚华,一则最小,二则是小莲留下的骨肉,生怕有什么闪失,对不住死去的爱妻。可他就是教不信,心里一烦,做父亲的给厚华重重一耳掴,这是小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不由嚎啕开来。边哭边叫:“就是要灭清妖!”义成气急,抓住胳膊用手掌猛搧他屁股,打得正上劲,听见有人劝阻:“孩子还小嘛,为什么生这大的气?”义成知是家骥来了,牢骚道:“让他像厚生死了才好呢!” “厚生没死,去了法国,皎皎来电报讲的。”说时,将电报递给妹夫,义成一直悔恨自己没仔细开导儿子,甚是内疚。此刻见有下落,反而大骂起来。家骥为了缓解他怒火,换个话题,说:“后湖的地你看不中,我那年轻同事可有魄力,划着船买了多大一片哟!” “你说的,是那个开煤矿、办铁木工厂失败了的放鸭娃刘歆生?” “义成,他买的地可便宜,简直算白送。” “好牛好马不出栏。每年淹两次水,能派什么用场?不是这样,人家肯卖?” “方圆几十里呀,可大了。” “正因为大,谁也拖不起。要见效益岂不等到猴年马月?”义成指出弊病,接着炫耀道:“我在汉正街填上几个水塘抵他一大片。这几年我填了多少,盖了多少铺面?一间铺面年租金多少钱?”说毕,得意地哈哈大笑了。未曾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呢。 第十七章 捡起遍地金鸭蛋 站在袁公堤朝北、朝西远眺,是望不断的田野,一蓬蓬树丛星罗棋布,树丛掩映座座农舍。这便是分布在广阔后湖中的无数村庄。如果不是夏秋之际常有洪水侵渍,这些农耕文明社会的村夫,简直算过着世外桃源生活,清政府对水泽里田地几乎没征捐税没课粮。实际上,农民除抢种点小麦菜蔬,捕捞小鱼小虾,养养家禽,确实也无收获,生活格外清苦。很多人熬不住跑了,另谋生路,然后,由其他人或逃荒而来的外地人填补空缺。 汉阳柏泉乡刘家嘴村就是这千百个村庄中的一个普通村庄,村里刘作如就是这万千个农民中的一个普通农民。19世纪40年代,天主教主教意大利人李文秀选定汉口西郊30公里处刘家嘴村办小修院开展传教活动,刘作如心想祈求上帝保佑,成了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后来,柏泉天主教堂落成,主教怜悯刘家生活艰辛,让刘作如常到教堂帮工,补助家用。他的儿子人祥年纪不大,十分懂事,也常出入教堂给父亲搭个手。 人祥学名歆生,很小就给人放鸭放牛,换取微薄劳酬贴补家庭。后湖地势低洼,即使不是洪涝时期,到处是水塘,到处是河沟,河沟串连水塘,如同藤蔓结着瓜儿,可以通船。刘歆生不像别的放鸭娃,将鸭子圈到一口水塘任它们觅食,自己嬉戏玩耍。他划着竹排,赶着鸭儿从一处池塘游到另一处池塘寻找鱼虾,干活认真负责。因而,他放的鸭子下蛋多,下蛋好,腌制的盐蛋蛋黄油光透亮。他放的牛也膘肥体壮。俗话说,一懒现百蠢,一勤生百巧。他干活出色,没别的窍门,就因为不躲懒,勤快。他聪明伶俐,到教堂干活,更加卖力,不但份内工作做得快,做得好,做完了又帮别的佣工干事。这样的人自然逗人喜欢,何况是个娃娃。没多久,教堂上上下下都夸他,说这娃娃长大肯定有出息。八岁这年,主教同意刘歆生免费在修院读书学习,几年里,除了学习圣经外,还习读文化知识、拉丁文、英文,因常接触外国神父,他英语、法语的口语说得较为流利。 一天,汉口天主堂神父金宝善来教堂,同主教商量完教务,告辞而去。刚出门,刘歆生赶上前,说:“神父,你的包忘在教堂椅子上了!”神父笑着摸摸他的头表扬道:“唔,你是个拾金不昧的好孩子。”恰巧,有个教徒上前请教神父:“耶稣殉难前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来。’这是什么意思呢?”神父见刘歆生一旁瞅起,笑着问他:“你是乡下孩子,见惯种麦收麦,懂得这话的意思吗?”刘歆生在家里经常听父亲朗读圣经,讲圣经里故事。这句话虽然父亲从未提起,比较耶稣舍己救人的其他圣举,他隐隐约约明白了,回答道:“一个不愿做好事的人,死了后,他还是他,白白活了一生。一个人为别人做好事死了,就会影响很多人学他做好事,这一生活得值!”这回答并不精僻,毕竟阐释了教义精神,让金宝善大吃一惊,惊讶这个十二岁娃娃的悟性。从此,刘歆生给金神父留下深刻印象。金宝善第二次来柏泉教堂时,特地向主教问到刘歆生,听说刘家虽然贫困,为人诚恳勤勉,决定帮他们一把。他走到在庭前除草的刘作如面前,说:“人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应该让他将来有点出息……”刘作如苦笑一下,回答:“空手大巴掌,除了帮人干活,能有什么出息呢?”神父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刘作如:“这是两百串钱,算我借给你家的,你拿去兑了,开个牛奶坊。凭着你们的诚实勤劳,一定能干出名堂的。”就这样,刘作如在靠租界的杨林场开爿牛奶作坊,刘歆生当起送奶工。 王义成是偶然认识这位后来的地皮大王的。其时,潘家骥搬进租界小洋楼里,过起西洋生活。他在刘家订有牛奶,为保证奶汁新鲜,需得一早一晚送两趟。早晨必须七点以前,下午需得五点以前。早餐的牛奶最难办,往往清晨四点起床作准备,稍睡懒觉,就会误事。但,无论冬夏,刮风下雨,刘歆生从未耽搁。 这天,义成下午到租界郎舅家小坐,恰逢刘歆生送牛奶。刘歆生早认识这位汉正街大商人,鞠躬问道:“您老要不要来上一瓶?”义成一笑:“我闻不惯那奶腥气呢。”刘歆生恭谦地说:“开始是不太习惯,喝两次会觉得有股绵甜香味呢。”接着,介绍牛奶的营养价值,喝牛奶的好处。义成笑了:“小小年纪,倒挺会推销哟!”刘歆生听到这句,连连打躬作揖:“我这不是推销,其实,我家牛奶供不应求,牛奶的确比豆浆有营养的。但是,能得到商界前辈表扬,真是荣幸,比订购我的牛奶,还让我高兴呢!”他这话,说得诚挚实在,明显不是恭维,逗得义成哈哈大笑了。 刘歆生走后,潘家骥介绍这位送奶工如何诚信守时,义成不由赞赏道:“莫看只是提提送送,长年累月做到不出误差,真还不容易呢。” 成年后,刘歆生受洗入教,他为人机变灵活,善于交际,很为法国神父赏识。不久,通过教会关系进入汉口太古洋行当练习生,只三两年,升为写字兼跑街,经理对他办事完全放心,将其工资提高到月薪纹银十两。于是,他有了一定积蓄。 刘歆生颇有志向,不甘心一辈子打工,为人作嫁,总想自己干出一番事业。当时,摆在他眼前的,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或到汉正街、六度桥经商,或操作新兴行当,开矿、办厂,而后一条道路需要很大本钱,并且,多为官办,至少是官督商办,比较艰难。 他将自己心思告诉教友、法国人郎中金正裔。这位法国人说:“你到汉正街、六度桥转转,哪样商品不是好多人抢着买卖?供销渠道早让人家占尽啦,竞争得过人家吗?”说着,讲起英国工业革命以来,一些企业发家的故事。好多故事,刘歆生早有耳闻,或者从外文书上读到过,然而,温故知新,他一下悟出许多经营道理。 “是的,转手贸易由地区差价赚钱,竞争对手一多,往往费力不讨好。提升原材料的价值,也就是开矿办厂,比做买卖会高出几倍利润,并且来得快,来得容易。” “对,我俩能不能找个地方开矿,譬如开滦的煤,简直就是黑色金子啊!” 刘歆生明白,那样大矿藏不是自己现有财力可染指的,目前只能小打小闹。想去想来,想起本省阳新县确有煤矿,但分布零散,人称“鸡窝煤”,由于大规模开采不划算,允许私人操作。即便开鸡窝煤,他和这位法国教友的钱也不够数。于是,找到潘家骥,请他入股。潘家骥动了心,同义成商量。义成有个原则,事情不摸透,绝不轻易下手。况且,这些年里,家事迭经变故,屡受打击,渐渐显现保守。但是,他自我感觉依旧良好,自视甚高。 “开矿?那么容易?几锹挖进去,黑咕隆咚,知道有没有,有多少?岂不是同赌博一样?再说,塌方了,会死多少人,要赔多少钱?”说罢,义成摇摇头,否定了。 这样,刘歆生只好找法国银行贷款,同郎中金正裔合资到阳新炭山湾开采煤矿,为给采煤配置顶撑、铁锹必需工具,他还办起歆生记铁木工厂。经营一段时间,没什么效益。 然而,几度拼搏,开阔了思路,增加了胆识,形成了新理念,为他日后大展身手,作了最初的训练和准备。 1899年,由法国神父推荐,刘歆生到法商立兴洋行当买办,三年后,又担任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的买办。与潘家骥成了同事。 此刻,家骥已是老资格买办,怀特玛丽夫妇已回法国,反过来当上潘氏藕粉、菱角粉的法国代理商,成了中国驻法“买办”。家骥过得滋润,同时,又交上一名叫娜娜的法国美女,也是东方汇理银行会计,沉浸爱河,分身乏术,没有刘歆生那般富有进取心。 一日,娜娜告诉情人:“刘歆生先生存贷款项进出账目特别大,必定做着大宗生意,但是,看他穿着、用度比一般职员还俭朴呢!”家骥这才知道,这位年轻的同事开设了一家阜昌钱庄,向本行低价贷款,转手高价贷出,利用息差,牟取暴利。 义成听舅兄谈到刘歆生以钱赚钱,一笑,说:“这是借鸡生蛋,当然来得快。但是,只要一处塌账,十处赚的钱也补不上的!年轻,不知世事艰险,胆子大。他开什么煤矿、办铁木厂如何?是不是让我说中了?”作为汉口商界翘首,义成的论断是具有权威的。虽然他与这位后起之秀,从未在商场有过竞争,但是,就像武侠小说中高手过招比内功,尽管不见刀光剑影,实则,是一种经营之道和经济理念深层次的激烈交锋呢。 义成不屑于“洋办法”“洋买卖”,尽管这年轻人大进大出,赚得不少,还开起什么刘万顺牛皮行、东方转运公司、机器榨油厂、炭山湾煤矿及江西铜矿,并不以为然。认定传统的买进卖出,又快当又保险。直到刘歆生做了笔大生意,才刮目相看。 这个故事得从道光己酉年,即1849年说起,这一年,汉口发生特大洪水,《汉口竹枝词》作者叶调元,写道:“五月廿一罢市,廿七日大街设义渡,分地设档,约半里而换舟,拥挤不堪,勒索百出。”“雨久水深,倒墙无算,或出或处,时遭覆压。即或幸免,然家无四壁,状若邮亭,晴则热,雨则寒,饥食画饼,渴饮腐水。贫乏之家,至此山穷水尽矣。”汉口正街尚且如此悲惨,低洼的后湖灾情可想而知。 刘家嘴村虽然地处高坡,仍是水及屋顶,村民纷纷爬到房子上栖身。眼前一片浊浪接天,随处漂流门板、檩条和人畜尸体,景象恐怖。刘作如同家人正揭开黛瓦打捞房内仅有一点粮食和鸭蛋,从远方漂来一根屋梁,有个十一、二岁孩子死死地抱着这根圆木头,眼里透出惊恐,看见刘作如,连呼救力气也没有了,善良的刘作如赶紧把小孩用竹竿扒拢,拉他上房顶。孩子像找到自己父亲般,紧紧搂住刘作如,哇地一声哭起来。刘作如要妻子拿块荞麦面馍给小孩吃,又给他换了衣服。瞧小家伙定了神,问他是哪里人?孩子抽泣着,断断续续讲起自家遭遇:昨夜,随着暴雨而来的大水冲垮他家房屋,父母弟妹全给大浪卷走了,他抱住这根木头才活下来……孩子的厄运,让刘家人十分同情,虽然他家也无有多的口粮,并没另眼相待,照样分孩子一份食物。坚持三天,终于等到汉口商会救援船将他们几个人接到汉正街慈善会的义棚安顿下来。洪水稍退,刘作如领着小孩寻找过他的家人,乡亲们告诉,那四口亲人早被水淹死,已经安葬了。从那刻起,刘作如成了孩子义父。刘作如给他取名刘长荫,其时,刘歆生还未出世呢。因为刘作如一家全信天主教,刘长荫也受洗奉了教,并在教会学校读书。见他格外聪明伶俐,法国神父介绍他到上海立兴洋行当了买办。刘长荫感激刘作如救命和养育之恩,十分孝顺,即使远在上海,常写信问候义父,寄钱义父。自然,同刘歆生也经常互通音讯。 这天,刘歆生接到义兄电话,说,上海各大洋行准备大量收购白芝麻,希望借助刘歆生实力垄断这笔大买卖。上海的消息令刘歆生格外兴奋,他一直想瞅准一个时机,大干一场呢!稍一合算,至少需五百万两银子方能成事。不巧的是,由于兵荒马乱,他任东方汇理银行买办期间,代各钱庄放了不少贷款,很多人和商号无力偿还,他保持信用,一律负责垫款还贷,损失不小。这样,手头能调动的,不过八十余万而已。他决定向各银行借贷,正办理审议核批手续,刘长荫又打来电话,说,义成商号也得到消息,正与各洋行逐一签订合同呢!以义成商号实力参与竞争,等于宣告这件事搞不成了。 然而,刘歆生当机立断,马上派人携银八十万两到襄樊与各行栈、农户订合同,悉数收购,先下订金10%,余款提货时一次性付清。自己留在汉口办理贷款事宜。 其实,义成商号肖管家几乎与刘长荫同时得到白芝麻购求信息,他不是打电话,而是写信请示老板的。这样,反馈速度肯定比电话慢得多,但义成稳操胜券,他料定没有哪个具备实力做下这笔大买卖。不过,还是发电报指示:与各大洋行签下合同。 岂料,当义成带上五百万两银票到襄樊时,颗粒无收,白芝麻已被刘歆生包下。这下他可傻了眼,违反合同,逾期无货,双倍罚款。也就是说,他得付出一千万两白花花银子! 几十年里商海弄潮,从没像这样翻过船。蚀这大的本自然心痛,尤其面子往哪儿搁?满仓见舅舅为难,自告奋勇打电话刘歆生,出高价请他转让。刘歆生问他:“高,能高多少?”这明明有了口气,满仓说:“高个二十万两银子,该可以吧?”这话本来有点不逊,说完又加一句:“我知道刘老板守在汉口忙贷款呢!这样一来,就省事多了吧?”这下,刘歆生不高兴了,回答:“我是在贷款。但是,已经到手了,至多花上八千、万把两利息,没什么需要省事的!”满仓这些年来也历练成商场老手,针锋相对,点穿道:“我们早同上海各洋行订了合同,刘老板没他们订合同,卖给谁呢?”言外之意,刘歆生拿到手上会搁住,还要倒贴利息。看你如何是好?哪知,刘歆生回复:“张掌柜应该晓得我办有机器榨油厂吧,我不是卖给什么洋人,是当做榨油原材料呢。”此番心理战,自然以满仓败北收场。 王义成得知电话里谈判,指出满仓言语不当,教训道:“我不是常讲,生意不成仁义在。有道是,利刀伤人愈犹合,恶语伤人恨未休。做不成买卖也不能得罪人家呀!怎能那般小看人家?这样僵起,最后两败俱伤呢。”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有去别处看看,收多少算多少,争取尽量少赔违约金。于是,准备启程回汉口。 不想,刘歆生派来襄樊收购芝麻的经理找上门,质问:“王老板,我们运回汉口的两船芝麻被白莲教抢了,您老知道这事吗?” 原来,刘歆生贷得一笔钱,就电汇一笔钱,提一批贷,怕的是别省有货抢生意。不料,两船芝麻刚运到唐白河河口,被人抢了。白莲教同王家渊源,人尽皆知,经理认定是王义成指使的。刘歆生接到经理报告,死活不相信,说:“王义成是汉正街老前辈,为人厚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你向王老板通报一声,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可别错怪了人!” 经理的质问可以说毫无道理,更不合礼数,义成听说刘家芝麻被抢,理解他心情,谅解他的唐突,惊诧之余,解释道:“我到襄樊,白莲教几位当家是来看过我,为我接风。这是因为贱内曾是他们大当家,他们还想厚华继承大当家位置。但我一直同白莲教没有来往,你不要怀疑我从中做手脚。再说,还不知到底是不是白莲教干的呢。这样,我派满仓拿我亲笔信去唐白河,真是他们扣了,笃定让他们还了就是!” 经理瞧义成态度诚挚,语气恳切,胸怀坦荡,方始佩服东翁有识人之明,又见义成写信帮助,自然感谢不尽。当他由满仓陪同到唐白河一问,并非白莲教所为。但是,二当家猜出系永丰堂水盗干的,拿出“江汉令”派两名教众陪同满仓二人坐船前去交涉。 满仓踅近一瞧,江汉令不过是张长方形、上边剪了角的皮纸。纸顶上石印着三个血红大字“江汉堂”,往下,右边印的“五湖四海三江水”左边印的“义年千载长寿香”还有什么“内口号 外夷悦服”“外口号 华夏归心”;靠边,各有一条对联似字句。右边是:“点得貔貅百万兵 扫平洋夷镇乾坤”左边是:“英雄本是天子生 风虎云龙统兄弟”另有若干申明白莲教气势的文字。四人坐小划子荡了一个时辰,进入苇塘深处一片小水湾,老远看见两只装芝麻的驳船停在树下,经教众交涉,那些水盗终于连同人质,一併放行。 船到汉口,刘歆生得知经过,万分感慨,深深折服,直趋后湖向义成表示感谢一番,直言相告:“老伯,其实至今我才凑足买芝麻的款项,你的实力真让人望尘莫及呀,你同洋人抢先订下合同,可算釜底抽薪哟。”义成笑道:“真正釜底抽薪的是你歆生老弟啊,后生可畏呀!”刚从上海赶回汉口的肖管事说:“都是釜底抽薪之举!”说得两人哈哈大笑。 “老伯,既然贵号与洋人订有合同,这笔生意您就做了吧。” “早听人称你十分大度,颇结人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你先得到消息,我哪能抢生意,让你背上利息白忙一场?” “老伯,唐白河遇险,不是您援手相助,我谈做什么生意?这样,这笔芝麻,就算你执行合同,您分利润的80%,我呢20%……” “那哪成!倒过来,我20%,你80%,你赶快还了贷款,我只当放了高利贷的。不是这样,我倒赔一千万两银子呢!” 刘歆生听义成说得诚实直白,也就依了。结果,这笔买卖他获利达五十万两白银。 这次双方采用的“釜底抽薪”战术如此高超,其间又惊险曲折,最终相互礼让,达到双赢结果,好长一段时间,为商界津津乐道,传为佳话,目为典范。可义成内心明白,这次买卖自己稍逊一筹。 此后,刘歆生利用融资势优,又做了几笔风险投资的买卖,获得丰厚利润,实力大增。 有天,立兴洋行经理要刘歆生找些民工运土填平房后水凼子,以盖楼房扩大营业厅。他还没完成这项任务,东方汇理银行也想填水建筑银库。这种扩大住宿和业务场所的做法为各租界效仿。一时,填土民工十分抢手,四处雇请不着。刘歆生眼见劳力紧张,并且,因使用的全是锹头铁铲,效率不高,他琢磨一阵,开办了“填土公司”,制作专用设备运土、填土、平整土地,生意很是红火。后来不仅洋人请他填土平整地面,连汉口商家建库房,修花园也找上“填土公司”,着实让他赚了一笔。高兴之余,引发他思索这现象背后的趋势。 很显然,随着外国商人纷至沓来,内外贸易繁荣,汉口市区必然扩大。纵观汉口范围,只有汉口城墙内,西起桥口,东至沙包与长江、汉水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北面西面是一望无涯的后湖沼泽地。要发展市区,只能填平这片湖荡地,盖房造屋。刘歆生出生后湖,对这里地形地势瞭如指掌,对这里农民心理揣摸透了。由于这块低洼沼泽地长年不见好收成,加之,随着汉口繁荣,到城市里夯包出力气,做小买卖,比种地收入来得快,来得高,来得稳当,农民必定乐于低价出让自己土地。 想到这里,刘歆生决定来次空前冒险的大胆投机,将自己全部资金和义兄刘长荫资助的银两都用于购买后湖土地,又向各银行钱庄高息借款,连片地吃进沼泽地。为了快当便利计算,他想出“划船计价”的办法,即在求购的土地四角插起旗杆,坐小船在旗杆间划动,每划一桨为800-1000文铜钱,以划桨次数给该地所有权的农民一次性结清。如此便宜,等于白送。由于每户农家占地广阔,结算下来,倒也落得十几二十两纹银,反正汉口有工打,快快“脱壳”甩包袱,背井离乡无所谓。 就这样,几年下来,刘歆生购得上至舵落口,下至丹水池,西至当时尚未修筑的张公堤,南至租界,方圆60平方公里,囊括了市区可能发展的全部土地。他属下的填土公司,经年累月平整土地,以供开发。 对于这块湖荒地,很少有人注意,即使像王义成这样有实力有魄力的大腕,曾经企图开发,一想到渍水难排,平整费时费工,资金回笼时间过长,只得作罢。 汉口商界议论起刘歆生的作派,叶安生以钦佩口气惊叹:“大手笔,买了好大一块地盘啊!”沈耀先耸耸肩,用句汉口粗话鄙夷:“大?和尚的鸡巴,白大了的!”鲍玉波被沈耀先的市井气逗笑了:“真是把钱往水里丢呢!”只有义成以老成持重口气评论:“目前算,划得来,时间拖长了,核算一下利息,恐怕最终落不了几个,多半是个平局呢。” 然而,1905年,张之洞修起一道“后湖长堤”,也就是现在称之的“张公堤”,堤内的湖地不再受水害,全部成为良田。清政府将堤内土地分段清查登记,编成鱼麟图册,按册印发“板契”营业,地价增值,产权也有了保障。刘歆生照章缴付税款之外,主动认缴业主捐银50万两,他已成全武汉最大地主,张公堤的建成为他打开黄土变成金的神话大门。 1907年,汉口城墙拆除,在城基上修建“后城大马路”,汉口向外发展趋向已十分明瞭,刘歆生购买的地皮,价格一下翻了几十倍。人们这才意识到他的先见之明,王义成感喟万分:“原来后湖遍地撒满金鸭蛋,我们没瞧见嘛。这个放鸭娃,捡起遍地金鸭蛋了!” 第十八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农历八月十五日,是汉族三大传统节日之一的中秋节,在汉正街,这天,有祭月、拜月、赏月、吃月饼的风俗。亲朋友好还相互赠送月饼,取团圆之意。因而,满仓早在汪玉霞订了大大小小月饼数十盒,或赠人,或自家食用。月饼上印有“嫦娥奔月”“银河夜月”“三潭印月”等各种图案,精美异常。节日宴会之丰盛自不必说,但仔鸡烧板栗家家不能少的,鸡是当年孵育的小公鸡,板栗是湖北罗田县板栗。义成商号各店面和后湖王家大院门楣上,前一天便挂起大红宫灯和“走马灯”,走马灯是八角形五彩灯笼,圆形内胆剪贴有三国、水浒等故事场景,点起蜡烛,冷热空气对流,内胆转动开来,场景里人马栩栩如生,逗得孩子们跳起来瞅稀奇。入夜,娃娃们提着西瓜、打瓜镂空而成的灯笼欢跑着,通宵戏嬉。不知哪里小贩用糖炒板栗,诱人香甜气息随风满街飘散…… 这天,后湖王家大院摆起香案,供了香、烛、瓜果,准备敬“月亮菩萨”。 晚来,天高气爽,明月高悬,义成兴致很高,令仆妇用羊皮褥子垫了躺椅让彩云半躺起,抬到院落里,一家人围坐八仙桌赏月。 这时,从堤街下来一排人,提着灯笼,抬着锦缎装饰的彩棚,棚内置办瓜果,一路鼓乐吹奏,径直而来,是家骥一家到了。按汉口风俗,谓之“送瓜”。于是,主户家妇女上前迎接送瓜亲戚,此即取《诗经》里“瓜瓞绵绵”含意,欢庆多子之兆。此前,从午餐过后,即有许多朋友遣人送瓜,多半为汉口商界头面人物,如李兴祥、胡赓堂、包云舫、孟继富、金莲峰、沈耀先、鲍玉波、刘歆生、周恒有机器厂老板周仲宣、匹头棉纱老板李紫云、粮食巨头陈焕章、巨商韩永清、买办刘子敬、杨坤山等等,包括倡导“立国重在教育”的贫士张继煦和后来称之“国学大师”的黄侃,无论贫富贵贱,性情和违、辈份长幼,是管事还是仆役前来送礼,义成一律亲自接待,厚礼相还。如胡赓堂一生吝啬,家财万贯,从不事公益慈善活动,仅在80岁生日,由大儿子极力促成,从寿礼酒席费用抽取3000元兴修汉阳郭茨口道路,一时传为笑谈。胡赓堂与义成乐善好施胸怀大相径庭,平日是瞧不起这老吝头的,这天,他厚赏胡家仆役,又派满仓回赠。但对“烟土拿货大王”赵典之派人送来瓜果,婉言谢绝,说:“义成性情孤陋,不善交际,素未谋面,收受无名。”满仓一旁悄声提醒:“这样做,犯忌讳,不吉利,再说,赵典之为黑道人物,得罪不起的……”义成回答:“同这种害人精打交道才算不吉利呢!”谨守原则,爱憎分明。这回,家骥属至亲,照说,应由彩云带领女儿媳妇迎宾,但她只能半躺起朝哥哥嫂嫂笑笑致意,在义成精心调理下,她开始有了知觉,已算不错。于是,由厚德妻子冯媛媛同厚慈偕仆妇接过彩棚,给鼓乐班子、夯夫看赏、赠送月饼糖果和银钱。 厚慈同赵臬台儿子赵驷驹于前两年完婚,赵驷驹系义成当年东翁赵得利孙子,在湖北招商局当襄理。赵臬台又是叶安生女婿。姻亲相联,盘根错节。 那年,何老四误入鳄鱼阵,全军复没,官文责成新任臬台赵士光传讯王义成。赵士光是赵得利大儿子,在河北任内即常听奶奶、父亲谈论义成的谨厚义气,没想到,刚升调湖北就同他打上交道,有意关照,未派人拘传就对岳父叶安生讲了,预先放出风声,好让义成逃走,暂避一时。叶安生慌忙跑到后湖报信,义成听罢,笑笑,说:“叶翁,俗话说,心里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我倒要坐在屋里,单等来人锁了,看能定我什么罪名?”正说着,臬台衙门差役拖着铁链子寻上门来,因叶安生从旁说好话,彩云又尽情打发一番,来人得了许多银子,没给义成上锁,由他的轿夫抬到臬司大衙。 大堂之上,义成神色自若,有问必答。他承认何老四系自家妻弟,当然过从甚密。至于陈小莲系自家小妾,是十分平常的女流,传为白莲教大当家,皆是人们厌倦了英雄救美传奇,续上美女英雄助凡人,如同《十三妹》者,又像楚剧《潇湘夜雨》演唱何氏姐弟谋害潘巧云,难经推敲。这等道听途说, 街谈巷议,不过编故事,小说家言,岂足为凭?一番雄辩,振振有词,让赵臬台深以为然。 未几,曾国藩插手案件,偏袒何忠义,各打五十大板,官文调任,不了了之。但是,王义成受讯问时,镇定沉着,大家风范,给赵臬台留下极深印象。后来,经叶安生作伐,与义成结为秦晋之好,成了儿女亲家。其时,叶安生同义成联手开办的纺织厂不尽如意,勉强维持。直到赵驷驹进招商局,从英国进口十几台纺织机械,情势有所好转。 故而,这个中秋节,不仅有合家团聚的欢乐,也带有庆祝事业成功的色彩。 一番互相祝福之后,义成挨着彩云躺椅同家骥夫妇居中站立,左右两家小字辈按长幼分列两旁,由义成、家骥敬香烧化黄表祭月拜菩萨。仪式完毕,刚入座,满仓领着几个仆役挑了两大担南瓜进门来。满仓兴奋得脸泛红光,连声说:“这个‘秋’摸得好呢!” 原来,中秋节这天,湖北还有“摸秋”习俗。晚上,家里人到别家园圃去偷秋南瓜,置于妇人床下,据说,这样做,可以多生儿子。又因是瞎灯黑火干事,武汉俚语中,往往将找不到方向,形容为“摸秋”。 义成看见挑回两担南瓜,自然高兴,连声问:“给园圃主家留了钱没有?” “这事哪会忘记?一个南瓜留下五钱一锭小元宝呢!明天真会让主家喜疯的。” 望着儿孙满堂,义成十分欣慰,可是,想到厚生,尤其是厚华,心中又隐隐不安。大儿子没说的,虽然谨厚有余,机变不足,勤勤恳恳,为人本份。王氏商业帝国主要由他身体力行,义成只坐镇指挥。而今,义成商号不但在上海、天津、北京、广州通商都邑开设分号,连内蒙新疆边陲之地也铺开网络。全靠厚德南来北往,四方奔波呢。 厚生同表姐皎皎夏天里从国外回了,这小子好长时间,将北京那段浪漫悲情的账记在老爷子身上,住舅舅家不肯回后湖。虽经家骥夫妇反复劝说,仍提条件:如果强迫他同钟知府小姐成婚,绝不踏进家门一步!反正钟知府全家死于义和团动乱,义成点头答应了。 厚生是由表姐皎皎送回的。她担心爷儿俩弄僵,打前站,先一步到后湖。见皎皎穿件短袖襟褂,系条大摆裙,一个仆妇十分惊讶,嘟哝道:“怎么没穿裤子哟!”义成摇头道:“衣冠与世同。这妆扮走在街上真算招摇过市呢!”皎皎知道姑父是老古板,笑着回答:“有人比我还张狂呢。”义成愤慨地说:“那是没有家教的东西!我王家绝不让这种人进门的。”话刚落音,厚生一身洋装,辫子也剪了,蓄起大披头,架付平光眼镜,拎根文明棍,挽着个金发碧眼,袒胸露脯的洋丫头进了门。皎皎瞧姑爹仿佛被妖怪惊吓了,目瞪口呆,连退两步,差点倒在地上,想到老人倡导尊师爱道,悄声说:“这姑娘叫黛格,是厚生在法国的法文老师呢。”义成不由眉头皱起了,讲:“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同父亲结婚了?老子若是女人,小杂种岂不要纳我为妾?”这反诘,让开化的皎皎大笑不止。 喜剧刚拉开帷幕。黛格瞧见老爷子,丢下厚生,急步趋前,用生硬的中国话,向义成问候:“您是爸爸吧,您好!”说完,像老鹰捕食小鸡,张开双臂扑向义成,一把搂住老爷子颈脖要亲嘴。义成急得将头左摆右摆,胡子在黛格高耸胸脯的乳沟里拭去擦来,姑娘让擦拭得痒痒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到底在公公脸颊上亲了一口,才松开手。 黛格手一松,义成差点瘫坐地上,他十分尴尬,极力定定神,想起家骥说的,这是人家法国礼节,就像中国男人之间打拱作揖,女人躬身道万福一样,担心自家失态,会被笑为孤陋寡闻,强打精神,强颜欢笑,举起右臂,手掌和大拇指不动,另四个指头一掣一掣地对外国媳妇致意:“你好,你好!”并且,语言无形中也学着洋姑娘生硬腔调。而左手,则不停地擦拭她亲过的脸颊。 皎皎和厚生为义成滑稽作派逗得捂嘴笑了,万没料到恪守古法的老爷子这么快被同化,瞬间学会“洋派”,甚至可视作被征服。然而,一瞟眼,发觉义成愠怒地斜睨他们,赶紧显出庄重,唯恐遭到训斥。实际上,他俩根本没窥透长辈心理——刚才,义成让法国姑娘抱住挣扎之际,下巴在那柔软温暖而富有弹性的胸脯上擦来拭去,陡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同时闻到一股令他消魂的乳房芳香,让他回味起久违的女性欢爱,霎时,差点酥软过去,但是,马上意识到,将自己搂在怀里的,是二儿媳妇呢,乱伦的罪恶感教他打个寒噤,清醒过来;镇静一会,仿佛要清除适才邪念,不停地用左手擦拭被黛格吻过的脸皮。可是,擦拭时,手指感觉滑腻腻、软绵绵,十分受用,眼光情不自禁向黛格鲜红嘴唇和高耸胸脯游移过去,几乎与此同时,他瞟瞟两个后辈,瞧两人好像窥透自家可耻的微妙心理,于是,装出发怒加以掩饰。然后,手一挥,用种无可奈何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年轻的‘洋派’哪,进屋吧,你妈等着看你们呢!” 房内,彩云早经仆妇精心梳妆打扮,显出无比光鲜和精神,让三位后生十分惊讶。黛格叫起来:“啊哟,这是我婆婆吗?简直比我还年轻漂亮呢!”皎皎说:“真的,要走在大街上,别人会以为姑妈是我妹妹的。”这些赞叹使义成很欣慰,就像要作比较,又朝法国媳妇瞄瞄。随即,眼光转向半躺着的妻子。也许阔别多年的亲生儿子的回归产生强剌激,这天,彩云不但露出笑容,当厚生将她的手握住放在自己和黛格脸上时,彩云的手指竟然动弹了,轻轻抓搔他们,接着,奇迹般说起话来:“好……好……好……” 当家骥夫妇、厚德夫妇、厚慈夫妇和厚华陆续回后湖,团聚的欢乐达到高潮。 酒席宴前,义成对厚生说:“你俩回得正是时候,各地分号差人管理呢。”厚生尚未答话,黛格开腔了:“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语,‘好女不穿嫁时衣,好儿不种爷娘田’?我们想自己创业呀。”这回答让厚生、家骥、淑贤、皎皎一齐点点头,显然,他们早商量过了。 “要不,到我们招商局来吧,新开设好多项目嘛。” “二哥连自己家里业务都不做,还会帮你们跑腿打工?”厚慈嗔丈夫一眼。 “打工,我肯定从打工干起,只是想去洋行。中国政府的工不好打的,不像洋人立的规矩清清楚楚,照章办理就成。再说,洋行薪水高,积蓄足够的钱也好自己创业……” “嗨,你这不是冤枉绕个弯,回来……”厚德的话没讲完,冯媛媛用肘一拐拦住,他猜测妻子担心分了权,转头用眼制止,还没接下讲,义成表态了。 “也好,应该有点志气,像人家刘歆生,从放鸭娃到地皮大王,也是在洋行历练出来的呢!辛弃疾有诗:生子当如孙仲谋。良有矣也!”这决定让彩云笑了。 厚生见厚华一直没开腔,生怕冷落他,特意询问道:“三弟,你的意见呢?” “我不懂你们说的事情。我说什么,你们肯定也不赞成,还是不讲的好。” 这回答与整个氛围格格不入,厚生为打破尴尬,换个话题,问:“听说你在武当山呆了好一阵,武艺必定十分精进了啊!”法国姑娘恍然大悟,惊叹道:“他就是小莲妈妈的……啊,三弟!小莲妈妈的故事,在法国拍成电影啊,比《三剑客》更富有传奇呢!”在王家,义成让孩子们一律冠以名字喊妈妈,不许说谁是哪个妈妈生的,这规矩临来前,厚生特地反复交待过,所以,黛格在“他就是小莲妈妈的”后面顿住,没敢说出“亲生儿子”,直捷转称“三弟”。 厚华自小读书聪明,颖悟过人,可是,他更爱武功,喜欢阅读武侠闲书,看见皮影戏里侠客交锋格外兴奋,往往将零花钱买来刀枪剑戟等玩具整日价耍弄。义成本想请刚来武汉打下码头的拳师金燕子教他习武,见厚华常把学堂里同学打得头破血流,时时惹祸,不知向人家赔多少小心,赔多少钱,他不敢这样做了。 一天中午,负责接送厚华的学徒回来报告:“三少爷不见了,老师说他根本没上课。我送他进校门才走的嘛。未必我前脚离开,三少爷后脚就出校门,逃学玩耍去了?”这消息教躺在床上的彩云当即晕厥过去。义成懒听学徒啰嗦,急得连声吼叫:“你是死人?一个小伢也照应不住?还不快快叫几个人去寻找?” 顿时,汉正街、堤街、六度桥一带,尽是敲铜锣寻找厚华的喊叫声:“一个伢呐,不见了,他叫王厚华,个子两尺五高,蓄的鸭娃辫子,穿着青夹袍,有人看见来报告,一两白银作犒劳!”噹,噹,噹!高额悬赏引得许多人关注,可寻了大半天,也不见孩子踪影。 到底满仓灵光,他敲锣寻找时,遇有耍猴把戏的,吹糖人的,养白老鼠的,凡是小孩感兴趣,可能留连忘返的摊档就详细询问一番。结果,有个转糖艺人告诉道:“你说的这身穿戴的小伢,在我这儿转了好一会糖呢,转‘八砣’他不要,硬是转个‘板龙’才走。后来,我旁边来个玩打的摆场子,耍刀弄枪,他挤进去坐在地上看了半晌。玩打的卖罢药收场子,他又跟上走了……”满仓问明玩打的朝东走了,沿着下街寻去,凡见门前有较大空场地铺面,便向店家和邻居打听,所探问的情况表明,厚华确实一直追随着卖打的。然而,天色已暗下来,卖打的也不会摆场子了呢。满仓吩咐伙计们到所有小旅社寻问,有没有住卖打的江湖客?结果,在土当茶馆旁边四海旅店找到厚华,他正端碗杂合面,滋滋有味地啃着大麦馍呢!满仓吁口气,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小家伙,嗔怪道:“我的小爹,你算没把人急死呀!”江湖客问明他是小孩表哥,解释道:“可不是我故意拐带小伢,他硬要跟起,说拜我为师学武艺,问他家住哪里,也不肯讲。我看这伢跟随一天,没吃什么,还给他盛面吃……”满仓挥挥手,讲:“我没说你拐带小孩,谢谢了!”说毕,丢给江湖客一锭碎银,拽起挣扎着的老表回后湖。 回到家,义成的搓衣板和鸡毛帚子准备好了,负责接送的学徒帮三少爷求情:“老板,这只怪我……”义成冷笑:“哪能怪你?是这孽障顽皮!你干你的活去。”说着,对厚华指指搓板,吼道:“跪下!”满仓劝告表弟:“听话,跪下对爹说,再不‘贩桃子’了。”暗示照他所说做来,可免一顿暴打。小家伙很倔强,摇晃身子,不肯就范。义成气极,抓住胳膊,挥动鸡毛帚猛抽儿子屁股,打得他大声嚎啕,就是不求饶。满仓一旁劝他保证再不逃学,不贩桃子,爹就不打了。义成也高声喝问:“说呀,不说?还打!”如是者三,厚华依旧坚不吐口。义成也打累了,拖着倔小子进屋:“你可没把彩云妈妈急死!”瞧半躺的彩云妈妈泪花晶莹,厚华这才往床前一跪:“彩云妈妈,我听话,再也不逃学了。” 从此,厚华果然用心读书,成绩优异。义成期望小儿子登科入仕,可是,高等学堂毕业后,他声称要去日本留学。义成不同意:“你去英国法国德国不行?哪怕美国都行!小日本是我中华几百年宿敌呀!尽欺负我们中国……” “道光以来,哪个外国没欺负中国?正因为欺负我们,我要去看看,了解一下他们到底哪些方面比我们强?所谓知己知彼嘛!” 儿大不由爷。何况,他的话有道理。义成同意了,让厚华东渡日本求学。 在东京,厚华考入日本士官学校,同学中,有三位大同乡,湖北京山县永隆河的刘英、刘铁兄弟和他们族弟刘杰,厚华与三刘甚是相与。其后,有幸结识孙中山先生,深受革命思潮陶冶。1907年,他与刘氏三兄弟加入共进会,随即,奉孙中山之命回国,以京山为基地,积极开展革命活动。刘英在永隆河镇开设“全盛美”杂货店,亲书“来大街上,做小生涯”对联一副,以经商为掩护,建立革命武装。杂货店是秘密联络机关,与省内外革命力量保持经常联系。由于刘英“既擅时誉,拥巨资,又折节下士,故附之者众”,发展了很多共进会员。前不久,厚华到唐白河、武当山给白莲教做工作,教众知道他是陈小莲嫡出,应是当然大当家的,二话不说,悉数参加,这样,他同刘英领导的武装力量,成为湖北最有实力者。孙武、公刘相继回国,成立了湖北共进会,孙武将湖北革命武装编为五镇,推举公刘为都督,刘英为副都督,不断扩充武装力量,伺机举事,推翻腐朽的满清朝庭。 厚华有这等抱负,自然与家里人说不到一块。 厚生从法国回归,促成王潘两家后湖大团聚,但不久,又各奔东西。首先是厚华离家从军,在刘英指派下,他通过熊秉坤介绍到武昌工程营入了伍,在士兵中宣传革命,做“兵运”工作。他有文化,懂得的事情多,兼有一身好武艺,性情豪爽慷慨,很得大伙拥护,没多久就联络了一批反清志士。他一心忙着闹革命,虽一江之隔,极少回家。 厚生、黛格先在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工作,三个月后,调上海总部任职。 这样,中秋节里,说是儿孙满堂,其实,只有厚德、厚慈两家到齐了。赵驷驹是秀才出身,连考数场,始终中不了举,赵臬台很开明,升调江西巡抚时,通过京城同年,给儿子安排进招商局吃官饭算了。义成揆度女婿才能平平,仕途商道都不会有大的作为,觉得也只能这样了,倒也放心了。扒来扒去,现在看来,只有厚德是可造之材呢。 其实,厚德不如两个弟弟聪明,连个秀才也没中。厚生可是个举人呢,至于厚华完全接小莲的代,自小古灵精怪,好说好动,比两个哥哥胆子大。三岁那年,他提议大哥领他和二哥、姐姐到小河边行栈找满仓哥哥要冰糖吃。称呼一个比彩云妈妈年纪还大的人为“哥哥”,是件很有趣的事儿,因而,“满仓哥哥”四字叫得格外脆嘣。 义成对孩子们管教向来严格,常对儿女念叨:“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艰维”,从不许乱要钱,乱要吃食,四个孩子馋着呢。满仓哥哥常悄悄从行栈带给他们核桃呀,枣子呀,龙眼等干果儿,于是,哥哥姐姐全拍手赞成了,由厚德带队找到汉水边行栈,向满仓哥哥弄上一大包冰糖。满仓要派人送他们回后湖,厚德说,我们认识路,不然怎么找来的?恰巧,当时来了几个顾客,忙不赢,满仓嘱咐厚德别教三个小家伙跑散了,就让他们自己回家。不想,路上为分糖的事,四个人闹翻了。厚生提出来按年龄大小,又按男女不同分配。理由是,大孩子、男孩子平素吃饭多些,这样,吃糖自然也会多些。厚德觉得有道理。于是,厚慈和厚华就分少了,两人不干。厚华认为主意是他提出来的,有功劳,没多分已经吃亏了,至少要平分才公平。厚慈自然站在弟弟一边,并且,拿出姑娘家使小性子脾气,站在路边不肯走了。大哥拉她,她将胳膊一甩,噘嘴说:“就不走!”厚华应和道:“不平分就不走。”厚生见两个小家伙犯倔,威胁道:“你俩再不走,把你们丢了!”看妹妹弟弟毫不惧怕,拉起哥哥转进一条小巷。而后,躲在墙后瞅两人动静。见他俩仍然无动于衷,拉了哥哥又转进旁边小巷。不想,两个小家伙并没追赶求饶。厚德担心真把妹子二弟弄丢了,拽起大弟弟往回找。可是,他们在迷宫般巷道里怎么样也找不到弟弟妹妹了!两个大家伙顿时急得眼泪直流。好在,厚德认识往回走的路,转头去行栈,告知满仓这不幸消息。满仓气得掴了惹祸的厚生一巴掌,带上几个人沿着支岔巷道寻着喊着,没想,走上正街,发现厚慈厚华牵着手儿跑着笑着呢。 原来,姐弟二人眼看两个哥哥丢下他们,着急了,厚慈眼泪汪汪地说:“这到哪里摸秋呀,找不着正街,怎样回家呢?”厚华也惶恐不安,四处辨别方向,忽地,瞅见一个挑空水桶的“水夫”,说:“我们随这个人就可以走到正街了。那次,满仓哥哥讲过,这人是挑水卖的,送过水又去河边打水……必定穿过正街……”姐弟俩就这样走到正街上了。 义成由这件事看出厚华的聪慧沉着,感觉他是最能将家业发扬光大的人选,可是,这小子不安份,厚生更教他失望,只好委之大儿子了。 然而,厚德不善变通,在波诡云谲的商场,显得忠厚有余,机灵不足。厚德刚主事那年,有个浙江人送来一批蓝花白磁香炉,问厚德要不要?厚德觉得做工粗糙且香炉销路不广,不肯购买。恰巧义成去上海查看分号经营状况,尽管浙江人一再降价,厚德虽说动了心,拿不定主意,依然回绝了。最后,浙江人说,先放几笼货你代销,卖了结账该可以吧?厚德考虑,这办法稳当,答应试试。不想,刚摆出样品,好几拨人买了去。打烊时,来个外地人,要得更多,并且给下五十两银子作订金,声言三天后提货。厚德想到浙江人还有整船香炉停在小新码头,收了定金,毫不犹豫与客家签下合同。第二天,他去找浙江人要货,在小河边遇见沈耀先,沈耀先听说为香炉买卖,赶紧阻拦,说:“这是个局呀,王大少爷!几个买家全是浙江人雇来的‘媒子’假装争抢这‘栽货’,还订合同,目的是要你用现金吃下。想想看,香炉一户人家能要几个?有的恐怕几辈子也只用一个呢!” “我已收了别人订金,没货给,岂不赔双倍?” “了不起赔一百两银子吧,总比蚀上二、三千两银子划得过来吧?” 厚德点点头,将信将疑去了小新码头,找到浙江人,问:“你这香炉还有多少?” “全卖啦,听说武当山大仙显灵,人们朝山进香都要捧上一炉香。一个襄樊人给二十两银子包下了呢,刚才沈耀先老板也想要,来晚了嘛!” 厚德心想,难怪沈耀先打破,他自己也想包呢。于是,同浙江人打商量:“这货我给现金吃下,每只加你十文!至于你要赔给襄樊人的四十两违约银子我认了。” “既然你义成商号大少爷开口,违约金你认,我只好昧良心违约啦!” 厚德自以为这生意做得漂亮,岂料,现金买回香炉后,下订金的外地人杳无踪影了…… 义成回汉正街得知儿子中了别人做的局,说:“开始,你琢磨的道道是对的,后来沈老板指出是个局,就该好好考察一番。之所以上当,就因为贪欲、狂躁驱使犯下错误!我刚下汉口,你外公就警戒我,买卖如修行。其实,任何行当,达到较高境界,都像修行一样,心里有不得半点杂念,贪欲、狂躁、猜忌、阴毒等等,譬如,你要不怀疑沈老板是行毒,细细思虑一番,可能就不会造成如此大失误。” 这批搁货,最终在别人买东西时,白白搭送于人才算消化掉。但是,每个香炉,特意请人烤上“义成商号谨奉”,再由批发货物的客家奉送消费者,总算起了做广告的作用。 吃一堑,长一智,厚德在此后的经营活动中,终于日臻成熟。 中秋节这天,虽说二儿子、三儿子没有回家团聚,想到人各有志,两人并非不成器,况且,事业上厚德已然上路,因而,义成仍旧欣慰。当家骥以遗憾口气说:“要是老二、老三、我家湖生回来,会更热闹哟!”,湖生留法后,竟入了法国籍,很少回家了。义成听郎舅感叹,有些怅怅,定定心气,举起酒杯,吟咏一段古词回答:“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十九章 以我热血书国魂 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社会,是个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大搏斗,大变革的非常时期,在常领天下风气之先的汉口,更是如此。 鉴于满清朝庭闭关自守,腐朽没落,落后挨打,江河日下,倡导洋务运动的张之洞自1889年任湖广总督,开始一系列除旧布新,加快近代化的改革措施: 1890年筹建汉阳铁厂、汉阳兵工厂; 1894年起,陆续建成织布局、纺纱局、缫丝局、制麻局; 1896年开始修建后来改称京汉铁路的芦汉铁路; 1902年改两湖书院为两湖总师范学堂,进行一系列教育改革…… 1903年创办棉花实验官地; …… 1905年建成汉口后湖长堤,即今张公堤,涸出低洼地10余万亩,现在武汉市的赵家条、解放公园、中山公园及整条解放大道就是长堤修成后才露出水面,变作闹市的。 1907年拆除汉口城墙,修筑“后城马路”…… 在近代化脚步声越来越明晰,成为时代最强音之际,人们终于瞅清揭开面纱的大汉口雄伟身影。沈耀先也不得不喟叹:“放鸭娃真是把黄土变成金了啊!” 刘歆生不仅将黄土变成金,还善于按料加工,打造成价值连城的抢手货。在繁华和接近繁华地段,投资从宽,租赁从严。在尚待开发地面,以较少资金建简易板皮房,或出租地皮,由租赁人自搭临时房屋。而靠租界地区,先把高楼大厦毛坯树起,一次收取两年租金,装修工程由租户自己负责,并约定几年后将房屋收回,如要继续租用,另行签约……那时,英租界当局想从长江边一码头起,经太平街修条直路连接几条英建街道,以繁荣租界。然而,所经土地全系刘氏所有,英国人想购买或租赁,刘歆生发现这条路再向西延就能串起自己另一片开发区域,只要英国人将路命名为“歆生路”即无偿出让。这种不花钱生意,英国人当然乐于接受。当年得到英国女皇恩准,以他名字命名“歆生路”。 歆生路带活刘氏大片商宅区,勾出迄今为止仍算大汉口闹市的轮廓。刘歆生名利双收,财源滚滚。就这样,刘歆生与上海的哈同,天津的高星桥,成为当时中国的三位地产大王。 尽管刘歆生富可敌国,尊荣无比,还是有人把气他受。仲春的一个下午,刘歆生听说“西商跑马场”有场非同寻常赛事,令仆役驾起弹簧皮轮马车载他去消停消停。 岂知,车到跑马场门口,被印度红头洋人阻拦。仆役告诉红头洋人:“车里是刘歆生先生呢。”对方一笑,耸耸肩,回答:“刘歆生我知道,同我一样,给洋人打过工……”坐在驾座旁的管事听他出言不逊,十分愠恼:当时,印度尚未独立,印度人受英国人雇用,在租界当巡捕,当门卫,头缠红包布手执警棍,不过算亡国奴,却仗势欺人,常常侮谩中国百姓,汉口人称其“红头洋人”,对之又鄙视又愤恨。想不到今天嘲笑自己老板,管事本要训斥他一顿,顾虑牵扯英国人,压住火说:“这座跑马场还是刘老板出让的地皮呀!” 印度人见管事穿戴阔绰,稍微客气点:“先生,这事我也听说过,但是,跑马场有规定,”说时,用警棍指指门口一块牌子:“‘本跑马场只吸收高级外侨为会员’,这就是说,一般外侨都不能进,何况你们中国人!中国人要进也只能从侧门进。” 管事先生到底忍不住了:“中国人怎样啦,比你印度……” 这时,车内刘歆生撩开帘子制止道:“同他争有什么用?回去吧!” 归途,管事先生为东翁受辱,愤愤难平:“简直业不由主,这是在中国土地上呢!” 刘歆生鄙夷一笑:“走着瞧吧,我们中国人就不会自己修个跑马场?”以他的财力,尤其拥有的地皮,修个跑马场岂非轻而易举事情?刘歆生为了凝聚人气,团结所有汉口商人与洋人较劲,故意将自家受气经过通过报纸透露出去。 三楚大地,由于独特人文传统和地域环境,居民既有南方人的慧黠,又有北方人的剽悍,坚忍不拔而敢于抗争,自屈原以来,人们崇尚气节,刘歆生受辱,激起大伙公愤。 首先拍案而起的是王义成,他吩咐厚德拿出两千两银子入股,修华商跑马场。儿子不解地问道:“父亲,您不是最恨赌博的么?怎么这次掺和建立赌马场所?” “我不是鼓励赌博,自己更不会参与赌马,我要挤兑挤兑洋鬼子!” 第二个响应刘歆生号召的是刘子敬,他父亲刘辅堂虽为俄国茶行买办,像其他汉口买办一样,对外国人从不仰承鼻息。华商总会最初是在英租界内建立的。它的建立者系洋行买办,目的在于拥有一个和洋商相区别的俱乐部、夜总会供买办玩乐。 有天,一批买办正在会内赌博玩乐时,英国巡捕房红头洋人闯入没收了赌具筹码。这一举动给买办很大刺激,亡国奴尚敢对他们耀武扬威,真是奇耻大辱。于是,大家约定从第二天起都不到洋行上班,以示抗议。各洋行大班发现买办均不再上班,问明原因,便推荐几家洋行向巡捕房交涉,结果原物退还,并暗示以后不再干涉。此事告诉羽翼正丰的买办们:第一,离开华人,外国洋行举步维艰,第二,只要华人团结起来,共同行动,外国人也会退让。 刘歆生、华商总会与外国人的矛盾,看似不过关涉个人荣辱,甚至,引发矛盾的事由琐屑而上不得台面,然而,深层里隐含的民族情结感染每个汉口人,听说修华商跑马场与洋人较劲,汉正街、六度桥、歆生路的商人纷纷解囊集资。 1906年,由刘歆生提供地皮,建成华商跑马场,开业那天,汉口如同欢度盛大节日,凡是华人都可以随意出进,十分红火,人气旺盛。唯独对洋人有诸多规定,要进只能从侧门进,很教汉口人扬眉吐气,而外国跑马场,从此生意锐减。 同年6月,汉口既济水电公司创建,发起人是歆生路“华胜呢绒军装皮件号”老板宋炜臣。此人白手起家,由南货店伙计而火柴厂管事,升副经理、经理,6年获利100万两银子。他的皮件号,于二楼辟有豪华间,专为招待湖北高级官员之用。他又以巨资捐得候补道官衔,被张之洞视作“有为之士”。当时汉口,除租界有电灯厂外,其余地区尚无电灯、自来水。入夜,租界灯光摇曳,中国街一片漆黑,形成鲜明对照。外商见汉口发展迅猛,开辟水电市场有大利可图,各国洋人竞相揽办。张之洞认为此两事关乎中国主权,不准外商染指,对并无实力暗靠洋股的申请也一律驳回。宋炜臣揆度总督意图,邀集浙江、湖北、江西三帮十多名巨商为发起人,设立水电筹备处,万撝伯、刘歆生、王义成等积极响应。当时,大伙要给未来公司起个吉利且名副其实名称,请教义成:“您是汉镇老前辈,又饱读经书,起个名儿吧。”义成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三寸长小竹筒和两枚铜钱。口里念念有词:“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将铜钱放入竹筒摇动几下,而后倒在茶几上。如此连摇三次,连倒三次,扒扒铜钱说:“上卦为坎,下卦为离,坎为水,离为火,卦名‘既济’。尔雅释言:济,成也。杂卦曰,既济,定也。水火相交,二气相感,大功告成。这电实际是火,与自来水一起办好后,都会给汉口居民带来方便,大有益处。就从易经中‘水火既济’取意,叫作既济公司吧!”大伙一听,拍掌叫好,于是,联名呈请筹办“商办汉镇既济水电股份有限公司”。七月,得到张之洞批准。公司地址设在英租界一码头歆生路附近,水厂修在汉正街西头桥口汉水边,水塔则矗立后城大马路,电厂修在汉正街大王庙,与汉水仅隔一道黄土堤坝。 电厂落成通电那天,傍晚,随着几声“咚叭”巨响,漫天升起灿烂礼花,即刻,武圣庙至黄陂街一带繁华闹市,像落下无数星星,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啊!——成千上万观众齐声惊叹,盖过四处燃放的鞭炮声……汉口市容焕然一新,再也不是荧荧烛焰,真像明人吴淇诗句形容的:十里樯帆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夜明! 然而,自来水开通伊始,反应远不如通电那样热烈,第一天开业,竟无人问津。人们传说,洋水中国人喝不得,喝了肚子疼。 宋炜臣召开董事会,商量如何打开局面。沈耀先反映,喝洋水肚子疼,是洪帮余幺传出的谣言,他和好多人以挑水卖水为生呢。宋炜臣说:我就去亲口喝给大伙看看。义成插话:身体力行,现身说法,确是辟谣最好办法。但其他矛盾也要解决…… 最后,董事会决定,由宋炜臣、王义成出面做工作。 当天,宋炜臣、王义成坐上四人抬大轿子来到汉正街阳明书院对面公用水站,这块空地系义成填平水凼,盖起的爿小铺面,如今捐赠公司开水站。 过往行人见两乘大轿落在公用水站前,随后下轿的两个人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其中年龄较大一位他们认识,是义成商号老板,另一位戴礼帽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并不认识,不知这两个阔佬来公用水站做什么,不由驻足围观。 这时,宋炜臣手拿一只玻璃杯,走到自来水管前放满一杯水,举举杯子,激动地说:“各位父老兄弟,有人说,机器水是浑水,大家瞧吧,杯里水清亮不清亮?透得过光呢!还有人说,洋水喝不得,中国人喝了肚子疼,这是没影的事。本人宋炜臣虽非汉镇土家,但也系炎黄子孙。”宋炜臣操着宁波口音,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杯里自来水一饮而尽。义成接过杯子,也放满一杯水,喝个罄干。随后说:“我可是本乡本土的人,也喝了,绝不会肚子疼的。各位父老兄弟,设立电厂水厂,是为方便大家生活的公益事业。电灯目前价格还比较贵,只有富人用得起。自来水便宜,惠及贫寒,千家万户再也不需紧巴巴用水了,还有,挑水的也不受累了,他们的生计,公司考虑了,去水厂上班……”说到这里,义成一眼瞅到余幺,走近前,递给他杯子,说:“余老弟,你也尝尝吧,这水可甜呢!”余幺本来对自来水公司抢生意反感,听说安排上班,情绪缓和了,又是老朋友请喝水,也不推却,放杯水,一仰脖子,咕噜噜,干白酒一般喝干,抹抹嘴说:“唔,真是,不像明矾沉淀的河水,不涩口呢。”这形容惹得大伙哈哈大笑,有人故意逗道:“你不怕肚子疼?”说时,都抢着要尝尝呢。 自来水就这样打开局面。及至后来,连租界洋人也申请牵水管用水。为水电事业成功,公司董事会决定举行盛大庆祝活动。义成提议请汉剧泰斗余洪元、名伶“牡丹花”董瑶阶在汉正街、六度桥、歆生路连演三天大戏。 宋炜臣是下江人,不知两人身价,沈耀先介绍:余洪元是湖北咸宁张公庙人,其父在沙市经营“八景酒楼”,家景富裕。但他无意经商,少年时常出入“八庙”、“九宫”、十三帮总会馆“旃檀庵”戏楼,学习汉剧。有年除夕玩高兴,很晚才回家,其妻出身名门,以他的癖好为耻,将门关了,竟不许他进屋。1904年,他来汉口与京剧名家汪笑侬搞“京汉合演”,轰动一时。论嗓音是黄钟大吕,论扮相,气度非凡。人称活孔明,连刚走红的梅兰芳等京剧名家也交口赞誉呢。 提到牡丹花董瑶阶,义成要言不烦地讲了一下:他是湖北沔阳县里云口人,12岁进戏班学汉戏和花鼓,15岁登台,一炮走红。就在汪笑侬来汉口搞“京汉合演”那年,他和京剧名宿沈月来合演《霓虹关》。董瑶阶系旦角,扮东方氏,踩跷,唱汉戏,不知迷倒多少官宦子弟,富商内眷。说到这里,见宋炜臣似乎不解,具体道来:“他常说,街头巷尾的妇女,汲水浣衣的村姑,都是我师傅。足见用功之深,之细,之活。” 果然,几位戏剧名家的表演使人大饱眼福。最后一天,家骥同娜娜在阳明书院看完《游龙戏凤》,法国姑娘简直痴迷了,讲:“听说请唱戏的名角一同喝杯茶,需得十两银子酬金,我想请董瑶阶同进晚餐,送他二十两银子,行吗?” “我的美人儿,别的艺人可能答应你,董瑶阶不会的。他年轻时与汉中名妓俞珍患难与共,结为夫妻,忠贞不渝。大家称他‘台上风流戏子,台下正派艺人’呢。” 娜娜耸耸肩,双手一摊:“那就只好每天仍旧挽你上咖啡馆了!” 义成听舅兄说到法国女人浪漫念头,笑了:“我们欢乐逗得她也想欢乐?” 正当汉商们沉浸在胜利喜悦中,北京传来的一个消息让他们大为震惊。 1896年,张之洞首创建铁路时,曾向比利时兴业公司借12500万法郎,合英磅450万磅,中国银库平银3750万两,附加条件是,除芦沟桥至保定以外,建筑权尽归比利时管理。1908年,清政府邮传部从多家银行借款还清兴业公司债务,计本利12740万法郎,终于收回全路管理权。那次虽借外债,对于国体主权尚无损害。 然而,这次清政府建议修筑湖北湖南境内粤汉铁路、湖北境内川汉铁路,准备向四个国家订约借款,以湘鄂两省税收作抵押。这样一来,湖北每年就得输出295万两银子。消息传出,各界人士震惊。一则是丧失国家主权,洋人不动枪炮,动动笔杆,便得到想要的国库里税金。二是,加重地方负担。武汉三镇,一时群情激愤,奔走呼号,坚决反对。汉商自动组织了“湖北商办铁路协会”,签名入会者达一千余人,几乎囊括三镇有名商户和买办。大伙公推湖北嘉鱼人、著名文学家、金石学家、考古学家刘心源为会长,刘歆生、万撝伯为副会长。万撝伯,汉阳县人,生于官宦之家,经营食盐,家资巨万,为汉阳首富,一贯热心社会事业,是支持宋炜臣办水电公司主要股东。协会办事处设在汉正街东头四官殿。《大江报》主笔詹大悲连篇累牍发文章为汉商行动造势,留日学生派张伯烈等人为代表,回汉参加维权护路斗争。汉口各界推举汉阳柏泉商人密昌墀及刘心源、张伯烈三人为代表赴京请愿。 三位进京代表,临行表示决不负众望,将以死相谏,争回主权。密昌墀写下遗书:“争路不得,当以死殉,愿葬大别山上,书‘丹心照千古’为墓碑。”大别山即汉阳龟山别称。密昌墀为湖北嘉鱼人,湖广咨议局议员,在山西徐沟县任知县时,人称“密青天”,刚正不阿,铁骨铮铮。张伯烈系随州草店人,留日学法律。他对学友陈亚东说:“此行吾誓以死争,君能继之乎?”陈亚东沥血表态,慷慨应允。 王义成为大家义气感动,赠盘缠一千两,并当场挥毫写了这样四句励志: 主权存亡系路权,国人精神托三贤。 长江大河化美酒,但待君等奏凯旋。 三位代表到北京,写了折子请都察院代为上奏,光绪批转管理铁路的邮传部。于是,张伯烈等又到邮传部据理力争。邮传部长为盛宣怀,觉得修路所需银两不是小数,需得慎重。自冬至春,双方辩证几个月也决断不下来。张伯烈血气方刚,对这般拖泥带水做法,十分愤慨。一天,他写封信留在寓所告知同伴:今天如若得不到明确答复,我就死在邮传部算了!他怀里揣把锋利刀子,寻到盛宣怀住宅,就那么光屁股坐在门前,任料峭春寒里风吹雨打,端然不动。密昌墀、刘心源回来看见张伯烈留言,全伤心地痛哭起来。他们赶紧到邮传部官邸照料张伯烈。这时,张伯烈两眼尽肿,流出血来,泪尽声嘶,仍伏在地上不停哀嚎哭诉,只求保持国家主权。密昌墀说:“老弟不要激动,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张伯烈回答:“我已说过,如有不得,请死不归!而今只托付诸位,我尚有老母逝世未及安葬,伯烈若不能生还,请为伯烈尽孝而已!”说完,张伯烈从怀里掏出利刃搁在自己颈脖上就要自杀,仓促间,人们抢夺不及,七嘴八舌好言相劝,他不以为动,只向邮传部大声呼叫:“盛大人,我数三下,你若不答应,张伯烈这腔热血洒在你门口了!一、二、三……”他“三”字刚出口,不知从哪里飞来拳头大鹅卵石打在手腕上,“当”地一声,刀子落在地上了。张伯烈手脚并用,准备挪拢拾起刀子,不想,一只穿绣花鞋的小巧脚儿踩住利刃。他抬头一看,是位年轻姑娘,还没问她为什么?姑娘厉声斥责道:“大丈夫既受汉皋父老所托,任务没有完成,怎能就这样轻易了结自己性命。这样做不是太愚蠢,太让人失望了么?”说完,用脚后跟将刀子扒开,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人们趁机藏了刀子,去扶张伯烈,好言抚慰。但张伯烈以头撞地,血流满面,仍高喊:“大丈夫一言既出,当以我热血书国魂,请各位能成全我啊!”见到这样悲惨情景,所有人无不痛哭流涕。 这时,大清银行汉口分行经理黎大钧车驾恰好路过,十分感动。当即在湖广会馆召集湖北同乡商量,到会者数百人之多,众口一词支持汉商为维护国家主权的正义行动,起草声援公呈,由湖北籍贯在京官员40余人联名直接递送邮传部。 最终,邮传部“鉴其诚,批准湖北商办铁路”。维护路权的斗争胜利了,三位代表凯旋归来。大汉口万人空巷,各界人士敲锣打鼓,举着彩旗,自发到大智门车站欢迎集会。车站前有洋鼓洋号军乐团作仪仗队,欢迎英雄归来。有人这样写诗歌颂道: “一声汽笛火车来,代表争将路款回。军乐杂陈彩旗扬,凯歌高唱殷如雷。” 义成则专为张伯烈写了首竹枝词: “今日凯旋我贺君,碧血忠魂映三春。汉皋从此增颜色,公是执笔第一人!” 湖北争回路权的壮烈斗争极大鼓舞全国人民,远在上海的刘长荫也写信刘歆生:三楚父老精神感人,连洋行买办也敢于向东家叫板,这是上海买办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呢。 自然地,张伯烈这个留日莘莘学子,成了大家心目中英雄。然而,其后的情势让他十分悒郁。当商办铁路协会开会集股,军士陶埙臣当场以刀断指写血书劝人们集资,人心踊跃,群情振奋,纷纷解囊,于是,成立“湖北商办铁路公司”,推举黎大钧为总理,股款交大清、交通两银行保存。不料,大伙正在兴头,有人以一己私利奏请全国干路收归国有……各团体一腔热血顿成梦幻。 这天,他漫无目的遛达着,忽听有人喊:“书呆子!”初始,张伯烈并不以为意,而叫唤声却一直朝他喊来,不由转头看去,是位穿和服的日本姑娘向他笑着呢!姑娘上前深深一鞠躬,问候道:“张伯烈君,您好啊!”见他面露诧异,嗔道:“你忘了?是我救你一命呢!” 张伯烈终于记起邮传部前一幕,难为情地笑了:“谢谢了,你竟然是位日本人?” “日本支持中国正义行动的,大有人在啊,孙逸仙先生同家父很要好呢!” 短短几句,张伯烈得知姑娘叫寿山庆杏子,住日本租界,其父系寿山株式会社董事长,经营皮革,在汉客住多年,同情中国革命,与孙中山交往颇深。 “你怎么称我为书呆子呢?”这问话让姑娘用手背捂嘴嫣然一笑。 “还嫌不呆!做事情遇上一点周折就去死,能干什么哟!” “唉,干什么?嘿,到头来不过为谋私利的人奔走呼号一场。” “你没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 “贪官污吏败蠹朝政。” “大清康乾盛世不也有鳌拜、和珅等大贪官、大蛀虫,为什么败坏不了朝政?” “……” “这说明房子本身朽了,再怎样维护,怎样修饰也延长不了它寿命。” “杏子小姐,依你看,该怎样办呢?” “把朽房子拆掉,再建一座新大楼!” 瞧杏子秀雅文静,温婉可人,议论却不同凡响,张伯烈大跌眼镜,刮目相看。不由同她热烈讨论开来。两人边走边谈,不觉来到长江边一座二层洋楼前,杏子说,这就是我家,张先生愿否小坐片刻?年轻的留学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杏子父亲穿西装戴眼镜蓄八字胡,待人很热情。 “听杏子说过先生在北京的爱国壮举,但是,光凭一腔热血还不够。”接着,以自己国家改革进行论证:1854年以前,我们好长时期闭关锁国,结果,也在美国坚船利炮之下订过城下之盟。国人深感屈辱,积极反省,终于通过明治维新走上强国富民之路。你们中国更不同,满清入主,本来就是落后的文明征服先进的文明,属历史悲剧。开始创业的清室统治者,为收买安抚民心,还能融入中华文明。统治巩固后,保守本性显露无遗,而世界又在飞速前进,哪有不落伍挨打的道理。现在洋务派所谓改革,不过是想维持本性的“保守疗法”。中国要想复兴,唯一途径就是造反革命,打倒腐败无能的政府…… 寿山父女这次同张伯烈的谈话,如醍醐灌顶,让他茅塞顿开。从此,他常出入日租界,与他们探讨中国的前途。寿山先生认为:自西方列强入侵汉口,辟租界,开洋行,掠夺低价原料。然而,近代汉口依靠九省通衢地理优势和近五百年商业文化积淀,早凝聚了自己的精神和骨气。正是这种精神支配下,群英荟萃的各界精英们采取兼容并收的策略,学西方之长,为我所用,从而使汉口出现中国独一无二的租界和华界二元同步发展的格局,汉口也因此成为近代中国极具魅力和影响的城市。中国不是有句古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汉口当代这种精神实际是三楚精神的弘扬。我很看好武汉这地方,深信未来中国的曙光当从这里升起。 张伯烈在寿山革命思想熏陶下,进步很快,原来,寿山是受孙中山委托来汉口宣传革命的。没多久,经寿山介绍,张伯烈认识王厚华,秘密加入共进会。这期间,他同杏子互生爱慕,两情相悦,形影不离。 不料,这年秋天,杏子母亲陡然病故,寿山父女要回日本料理丧事。 张伯烈在邦可西餐厅设宴为寿山父女饯行,这餐饭吃得很沉闷。席间,除了给寿山父女布菜揖让声音,再没别的话语。 八点,寿山父女到底告辞了。她不让他送,但张伯烈坚持一道走走。寿山理解年轻人感情,让两人慢慢聊着,自己先行上船。 “杏子,如果不是最近形势紧张,我真想同你一道去日本啊!” “听你!声音都哽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只热望来年再见面时,我俩徜徉在一派春光灿烂的风景中。”说着,姑娘唱起一支古老和歌: 江水滔滔似我情, 江风絮絮似我心, 若向樱花问消息, 听取长崎八云筝!* 歌声婉转凄美,如诉如泣,及至唱到最后,她也唱不下去了。 这时,轮船汽笛响了,杏子偷偷揩拭眼泪,强打精神,说:“爸爸在船上招手催我呢,你回吧!”说毕,快步踉跄而去。 伯烈一路追着,刚到江边,船已离岸。寿山父女伫立船舷向他频频挥手。 站在江风中,他目送轮船远去,直到船灯融入波光星影之中…… *注:八云筝,日本一种二弦琴。古有神“须佐之男命”,斩妖龙,妖龙八首化云飞起, 后人 以“八云”为乐器名。 第二十章 火中涅槃是快事 清朝政府所谓“铁路国有”化,其实是将老百姓集资修路的钱尽入囊中,用兑现遥遥无期、形同废纸的“股票”蒙哄人们。这种巧立名目搜括民财的无耻行径,激起湖南、湖北、广东、四川四省人民奋起反抗。四川受害最深,修路款项很多是农民、力夫、小商小贩集资的钱,这样一道命令,大伙血汗钱化为乌有,谁能忍受?四川成立“保路同志会”,发起“保路运动”,声势浩大,波及60余个县城,计一千多万人卷入。腐朽的满清政府不反省自己贪婪愚蠢的行为,却四处缉拿请愿上书的“保路同志会”领导成员,又妄加谋逆“造反”罪名,调湖北新军入川“实力弹压”。此前,湖南因闹饥荒,饥民滋事,社会哄传湖南被革命党占有,风声鹤唳、惊惶失措的清庭调湖北部分新军入湘镇压,两次调兵,湖北空虚,革命党人刘复基等加紧策划起义。 这天,王厚华同熊秉坤假装到武昌城内闲逛,实则去义成武昌分号弄钱买枪械火药举事。分号设在总督衙门隔壁,肖管事病逝,由其儿子管理,厚华想向小肖拿几千两银子。 为筹措革命经费,孙武、邓玉麟等人将衣服用具典干当尽,有人提出到蕲春庙里盗金菩萨,有人提出捉绿毛乌龟卖钱,湖南人邹永成甚至把麻药拌入婶婶早餐里,企图麻醉婶婶盗取金银首饰资助革命。岂知,没进门,听见婶婶谈笑自若,才晓得麻药失效。 后来,总算找日本留学归国的共进会员、襄阳人刘仲文弄了一些银子,手段也不地道:仲文回国后,父亲不准随意与外人来往,使他心情十分悒郁。后来,他父亲听说朝庭要从留学生中选取人材,予以翰林、进士、举人头衔,让他进京考试。仲文要求多给点钱,万一不中,可以捐个道员。于是,父亲给他五千两银子带上。来到武汉,刘仲文在武昌雄楚楼与共进会成员同屋,以便商榷革命方略。大伙听说他带有巨款,想劝他捐助革命,不知如何开口。有人使个美人计,介绍一位叫李贞清的广东女人给他。仲文见她美貌,准备花钱娶为外室,没即刻将钱捐助革命。有天,革命党聚集孙武住处商量找仲文开口要钱。湖北鄂城人彭楚藩是宪兵什长,说:“大家莫担心,我有办法让他出血。” 第二天,彭楚藩身穿宪兵制服,找刘仲文谈话,出示他所写“革命计划”,说:“这是你的手迹吧?现在新军运动成熟,只差发动资金,听说你携带巨款准备北上捐官,我想,你拿出部分银子资助革命,意义不比捐道员大得多?如果你不捐款,我以宪兵资格检举揭发,你连脑袋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当官。你掂量一下吧!”仲文恼火地说:“捐官是我父亲意思,我对同志们谈过,你老兄难道怀疑我革命意志么?要我出钱就明说,何必指东说西呀!”彭楚藩挽一句:“刚才开玩笑的,莫见怪!我也不要多的,五千元钱吧。” 但刘仲文最终将银子悉数捐给革命了……这故事让厚华十分感慨:“唉,为筹措革命经费,大伙真挖空心思了。要我小莲妈妈在,这些钱哪成问题啊!” 熊秉坤仿佛堵住他推诿:“你老爹也能给我们助一臂之力的。” “他愤恨清朝腐败,不反对革命。前两次我在铺子里拿银子帮助同志们,他知道后,并没多加责怪,还笑我接小莲妈妈的代。只是,大明大白要他资助革命,还说不准呢。”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来到义成分号,因为四处倡言革命,人心惶惶,铺面生意清淡。小肖见厚华来了,赶紧请安,又亲自给两人沏茶。听说这次要几千两银子,小肖抱歉一笑,说:“三少爷,你看看,店铺里顾客都没两个,哪卖得那么多钱?” “前两次我拿钱,老爷说了什么没有?”厚华边翻账簿边问。 “老爷看过账,只说‘知道了’,既没责怪我,也没责怪少爷。但是,临走嘱咐一句,以后凡是上千两银子,要先征得他同意才行……” “所以,今天我开口数目超过千两,你就说没卖出钱了?” “不是,不是。三少爷,我是支持你的啊!因为最近风声紧,说要造反了,瑞徵晚上都不敢住衙门,去楚同兵舰睡觉呢,谁还敢多进货?呶,这批蜡烛本来是个四川人订的,他打电报说暂时不要了。如果卖了这堆蜡烛嘛,至少也有三千块钱呢!” 瞧账本上的确没卖多少货,小肖话说得恳切,厚华将柜上现钱和两张银票统统拢起也不过几百之数,只得将就拿走。回营路上,厚华很不开心,说:“我向同志们保证过,至少弄上一千两银子的,这怎么交差呢!”熊秉坤安慰道:“你已尽力了嘛。”但厚华未释怀,浑身摸索着,仿佛要将每个铜钱聚集了上交。 忽然,他笑起来:“有了,这宝贝总可典当个千儿八百的呢。”熊秉坤见他取下颈脖挂的白莲花,慌忙劝阻:“这可使不得,这是你小莲妈妈留给你的护身吉祥物啊!”厚华慷慨激昂地说道:“中华不兴,身体有什么可以保护的?即使保护住身体,只算行尸走肉,又有什么用啊!”熊秉坤感动得热泪盈眶,点点头,说:“是的,中华民族被满清狗朝庭的专制折腾得快要亡种亡国了。自倡导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抛头胪,洒热血,想想牺牲的同志,我们哪能顾惜自身安危?” 说话间,厚华瞅见路旁有家典当铺,二话不说,进门将玉器递上高高柜台。掌柜的第一眼看到白莲花,眼睛不由一亮;拿放大镜瞅半天,才开腔:“兵爷,你准备当多少钱哪?” “这可是和阗极品,五百两银子该值吧?” 厚华其实不懂行,只是漫天要价。 听回答,掌柜心里一喜,笑了,忽地,他取了眼镜,凑近柜台仔细打量打量面前年轻人,不由惊叫道:“你不是义成商号厚华三少爷么?是了,是了,我认出了,那年正月初一去后湖拜年,我见过你。尤其是这白莲花,别家哪会有!”说着,翻开柜台侧边台板,请厚华两人进账房喝茶细谈。 掌柜姓詹,黄岗人,原在汉正街开典当行,光绪二十一年一场大火烧得他倾家荡产,亏得王义成在同乡会募集资金借贷于他重新创业。他思摸武昌系省府所在处,大官多,八旗纨绔子弟多,往往将祖上珍贵文物拿出典当挥霍,所以迁到这里经营。詹老板感恩戴德,每年必到后湖给义成拜年,故而,对王家情况熟悉。 “詹老板既对我家了解,该懂得这白玉儿能值五百两银子吧?” “大当家的我虽没福气见到,她的故事还是熟知的。岂止五百两?价值连城啊!” “那就请给我典当了吧,我们等钱急用呢。” “白莲花不敢收,银票我还是照给。只请三少爷写张笔据就行了。” 就这样,厚华终于凑足一千两银子。回营时,高兴得请熊秉坤吃了碗牛杂碎。 正当武汉三镇各革命党紧锣密鼓策划起义,孙武等人在英租界宝善里14号配制炸药,准备从武昌某帽店楼上抛入总督府炸死瑞徵,不慎引爆炸弹,秘密全部暴露。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被捕,就义于督署衙门前。瑞徵下令戒严,学生不许出校门,士兵不给枪弹,枪械弹药全收藏在楚望台军械局内。形势陡然紧张。 1911年10月10日,苦雨凄风,整天不停,天公好像为彭刘杨三烈士致哀。晚上,风雨俱收,一轮明月高悬,万籁俱寂。紫阳湖边工程第八营内,熊秉坤、金兆龙、王厚华几个共进会员焦躁不安,他们原定与凤凰山外的辎重营这夜同时起义,顾虑没有子弹,难以如期举行。然而,眼前形势不能再拖,一则总督府和各府县加强警戒,逐营搜索革命党,绝不能坐以待毙,二则恐怕时间延误,人心涣散。好在,金兆龙从同志们手里搜集了二十粒子弹,熊秉坤说:“有二十发足够了!”这当口,排长陶启胜进营房点名就寝,瞧熊秉坤、金兆龙、王厚华等人没上床,而是抱着枪假装打瞌睡,走到厚华面前质问:“你们几个不睡觉,抱着枪干什么,想造反吗?”厚华辩驳道:“我哪点像造反?你凭什么血口喷人!”陶启胜冷笑一声:“谁不知道你是白莲教的种?凭这点你就会造反!”金兆龙厉声骂道:“好个满清忠实走狗!你说造反就造反,爷爷今夜就反了!”只这一声,厚华一脚踹倒陶启胜,熊秉坤随即扣动扳机,一枪将陶启胜击毙。就这样,工程营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 工程营枪响,首先响应的是邻近的陆军测绘学堂学生,与熊秉坤等人汇合向楚望台进发。接着,第29标排长蔡济民带数十人赶来,第30标张鹏程、杨选青,第41标阙龙、郑继周、王世龙等也陆续带来好多革命党人,一时,楚望台成为革命党大本营。大伙撬开弹药库库门,从楚望台夺得军火枪械,进军城内督署衙门。 督署衙门挨近文昌门,右靠城墙,左边是街道,后面有高大围墙作屏障,不易接近。蔡济民组织王厚华等四十名敢死队从前门进攻。但是,街道狭窄,兵力施展不开,而督署衙门卫兵以辕门作掩护,用机枪朝革命党人狂射,火力猛烈。蔡济民率领大伙乘机枪换子弹之际往前冲,机枪一响又退回。几进几退,相持不下。郑继周、阙龙带人从东辕门左侧进攻,阙龙负伤。王世龙、杨选青放火烧督署衙门前钟鼓楼,因围墙高厚,火烧不进去,王世龙却被机枪射杀。张鹏程带王厚华、马云卿攻进王府门口,遭受清兵袭击,马云卿受伤。厚华急忙背起马云卿撤退,清兵追上前,想抓住他们,幸亏张鹏程放火点燃门楼,惊散敌兵,三人得以脱险。没多久,吴醒汉等革命党徒也聚集十多人赶来助阵。然而,形势依是十分危急。蔡济民赶紧派人迎接南湖炮队进城助战。 南湖炮队进城后,在楚望台和蛇山架起大炮轰击督署衙门。可是,夜色浓厚,看不清目标,发炮恐怕误伤百姓,炮队邓玉麟要蔡济民放火。蔡济民晓谕居民:“请督署附近百姓躲避一下,我们准备放火烧房子,照明炮击目标,革命成功,加倍赔偿大家损失。”居民纷纷表态:“你们是为我汉族复仇,谈什么赔偿啊!”厚华听老百姓如此深明大义,十分动容,瞧火势仍不够大,想到分号贮满蜡烛,并且与督署挨得最近,匍匐急进,一把火点燃自家店铺,顿时,火光烛天,督署前的旗杆都照得清清楚楚。楚望台和蛇山同时发炮,连连命中目标,蔡济民乘势带敢死队冲锋,一举拿下督署衙门。瑞徵吓得从后墙挖洞逃遁…… 接下来的日子,汉口光复,汉阳光复,汉川光复,黄州光复,宜昌光复,安徽、山东、江西、陕西、云南、四川、江淅各省纷纷响应,宣布独立,形势一派大好。汉口光复当天,厚华专门赶回后湖王家大院,想向父亲道歉。岂料,屋前屋后, 不见人影,连彩云妈妈的卧榻亦不见了。他不明白发生什么变故,恰好,一仆妇从厨房出来,告诉道:“三少爷回了!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二少爷去后面上坟了。” 厚华打开院落后门朝北望去,昔日水波浩渺湖面已是一片栉比鳞次的房屋,一时难以辨别自家陵园耸立何方?好一会,他才从熟悉的身影认出远处伫立的亲人。 当厚华急步赶去时,除父亲外,所有人回头瞧他。彩云妈妈坐在躺椅上还笑着挥手致意呢。大哥摇摇头笑道:“三弟,你真有气魄啊,一把火烧了几千两银子呢。”厚生上前握住他的手称赞道:“我去上海前,你是个青涩少年。今天看你穿身军装真威武啊!”彩云为这句话伸出大拇指。然而,厚华瞟瞟父亲背影,忐忑不安,嗫嚅着:“父亲……” 义成仍不回头,说:“几千两算什么?这次犒劳民军,我和韩永清一人拿出20万两白银呢。”说完,对小莲坟墓深深一揖:“小莲,厚华回了,这小子终于完成了你的心愿啊!” 而后,才回过头微笑着说:“你也给小莲妈妈烧化一点纸钱,告慰她九泉之下英灵吧!” 这下,厚华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祭奠完毕,回来路上,两个哥哥反复打听攻取督署衙门经过,父亲和母亲也用微笑鼓励他。显然,他们早从报纸上了解到好些战斗细节,仍要他再讲一遍,应算一种鼓励。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英勇,也是家族的光荣啊! 进餐时,厚华问父亲:“老爷子,您刚才讲的韩永清是什么地方人哪?” 义成抿口酒,给儿子介绍起韩永清其人:他是我们汉阳府乌金山人,幼年丧父,由母亲带他流落汉口。15岁进入永兴洋行牛皮厂当临时工,勤勉好学,自学成才,不到18岁就能用英语会话了。他办事认真,很会应酬,洋人十分信任,担任过洋行里长沙、汉口、南京买办。由于广泛联络各方人士,广收广买,加快资金周转,使南京和记洋行几年间盈利数千万之巨,韩永清自己也赚得200多万银元,一跃为全国闻名的工商巨子。 “现在他才27岁呢,真是年轻有为啊!我更欣赏韩永清深明大义,敢作敢为。捐款给武昌首义民军后,他还天天做好饭菜亲自送上前线慰劳将士们呢!” “难怪刘长荫总对我说,汉商、汉口买办不同凡响。” “惟楚有材嘛,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能发扬光大汉商精神。” “爹,你放心,我一定一步一个脚印,把你的事业做好做大。同时,也很想二弟、三弟回来帮助我……” “我在上海已经开办了纺织厂、面粉厂,这次是回来采购棉花、小麦的,忙得不可开交,哪能指望我?” “我们正招募新军,准备北上直捣黄龙府呢,更莫指望我了。” “行哪,人生最大乐趣是拼搏。你们先干好各人眼前事业吧,适当的时候伙起把我开创的事业做得更好更大。今天,我们要为家族里首义英雄干杯!”义成说着,向妻子举举杯,又将酒送向她嘴边示意,瞧彩云竟伸出舌头要舔,义成和三个儿子开心得大笑了…… 正当王家为辛亥革命首义成功,清庭命冯国璋带兵南下,组织反扑,形势开始捩转。 10月29日,谌家矶、刘家庙、大智门相继失守,汉口失去屏障,清军进攻六度桥、襄河口等地,企图夹击汉口,马荣率民军敢死队迎敌。敢死队虽然作战英勇,但是,敌方武器精良,最要命的是,民军枪弹不足,全凭血肉之躯同清军拼搏。这天,厚华与三位同志埋伏土当码头一家茶馆墙角狙击来犯敌人。刚撂倒几个清兵,子弹没有了,敌人如潮水向他们扑来,眼见同志一个个被飞蝗般子弹射中,厚华丢了没有枪弹的枪支,从背后掣出鬼头刀,迎战逼近的敌兵。他的盘龙刀法舞得像旋风电光,砍甘蔗一样杀得敌人东倒西歪,不料,从侧面射来一枪,将他打倒在地。有个高个子清兵正准备加上一枪结果他性命,这时,河旁草丛中飞出一支袖箭将高个子射杀。随即,跳出一个渔夫夯起厚华上了芦苇里小船,飞一般朝东北方向划去…… 与此同时,扼守土当码头、药王庙、堤街一线的敢死队也被打败,马荣受伤为清军第三协王占元抓住。王占元命人将马荣绑在药王庙前大纛旗杆上,活活地剥皮剖心。 10月30日,敌军再攻六度桥,民军炮兵管带孟广顺阵亡,炮兵溃散,但步兵顶上去坚守。当晚,杜武库带敢死队反攻清军。冯国璋纵火烧江汉关。 10月31日,杜武库带兵攻向现今满春路的满春茶园,抢占了铁道,因与外国人约好距租界十里内不得开战,未能反攻大智门,衔恨而退。 11月1日,冯国璋的部队攻占满春茶园、徽州会馆、襄河口等地,民军退守汉正街张美之巷。不一会,汉正街东头四官殿及邻近河街为清军放火焚烧,烟焰蔽天。黎元洪派人接走总司令黄克强,退守武昌,汉口陷落。 冯国璋攻下汉口,踌躇满志,十分骄狂,决心报复支持“乱党”的叛逆分子,命王占元严格拘讯追究,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韩永清、王义成一批为民军捐款的有识之士。韩永清系英国洋行买办,住英租界内,对他无可奈何。于是,王占元找到后湖王家大院。 当刘家庙失守,厚德就跑回家劝父母亲赶紧乘船过江,到武昌暂避一时。彩云却一个劲摇头,不肯离开大院。义成顾虑,平素风刮大点,妻子病情都会骤然加重,时值严冬,让她坐船过江,风急浪大,只怕船行不到江心,人都会死亡。毅然决定与彩云留守后湖。 “我和你妈是一把老骨头了,看他冯国璋来了,能将老子怎么办!” 厚德一听,急了,往地上卟咚一跪,连连磕头,哭泣着求两老过江避难。 “爹,妈,老三生死不明,老二远在上海,妹子也隔在江对面招商局,只有儿子在你们身边,万一有闪失,我可不好向弟妹们交待啊!” “这是什么时候?还婆婆妈妈的!你赶紧把店里现金、银票、账册清好带到武昌,躲一躲。至于货物,那是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义成的决定让彩云连连点头。 “父亲真是不肯走,儿子也留下来陪伴两老。” “你……赶快带了媛媛和两个孩子走呀!记住:现金、银票,尤其是账册不能丢失。我默算过,还欠人家好几笔大款子,绝不能失信的……” 义成正嘱咐着,满仓慌忙地跑回告诉道:“清兵已攻占六度桥,放火烧了江汉关……再不走,来不及了呀!” “老表,我决定同爹爹和彩云妈妈留下来。你带上店里现金银票账册和媛媛、两个侄儿赶紧过江吧!这院里几个仆妇也同你一道走。可不能让别人为我家遭难。” “大少爷……老表!要留,还是让我满仓留下吧……” “满仓,厚德说得对,你带大家过江吧,他年轻,让他应付。” “对,对,走,走,快走!”彩云连连挥手催促。 这时,小肖领人挑来两大担,请示怎么办?义成指指满仓,要他带队过江。满仓只好抹着眼泪,带领小肖、挑夫、仆妇一干人翻过堤街,赶往龙王庙乘船过江了。 看着偌大一座院落只有夫妻父子三人,义成笑了,背手踱了一圈,问:“厚德,我带你在商海浮沉一二十年了,你说,一个商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厚德正诧异如此危难时刻父亲怎会笑起来,又没料到提起这样不合时宜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诚信……”义成又一笑:“这当然是最基本的。没有这点,谈什么经商?还有呢?” 厚德只好就仁、义、礼、智等传统儒家理念和商业道德陈述一遍。开始,他有些漫不经心,渐渐地,似乎找到感觉,尤其说到自己多年心得时,全然忘记处境严峻,声情并茂,颇有感染力,让躺卧椅上的彩云连声说:“对,对!好,好!”但是,做父亲的依旧没有给他打满分,说:“还是最基本的呢。即使全部俱备,不能融会贯通,达到出神入化,也只能创小业,难以守大成,更不必论创大业了。” 瞧妻子儿子有些迷惘,义成干脆展开说来:我开始学生意,你外公曾警诫我:买卖如修行。最初,我理解很肤浅,时间长了,才懂得,任何事业要达到至高境界,有条共同之处,需得有种精神。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外国耶稣殉难前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来。儒家认定,舍生取义。这些话都体现一种精神和精神的伟大作用。一个商人的精神应当与时俱进,永远不屈从于命运,永远不满足于命运。可惜有段时间,我进入一种既定思维,因此,商业的发展竟落后于一个年轻的放鸭娃。这是我终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我并非为没发这笔大财愧悔,是为精神退坡警醒。一个人,日食六合,夜眠八尺而已!岂能做钱奴啊,更不能为富不仁。你数数,汉口发了财的商人、买办,谁没做好事?连胡赓堂那么吝啬,也出钱修过郭茨口的道路呢。我说这些,你可能有些云里雾里,说具体点吧,所谓与时俱进,应该看到满清必亡,这是时代潮流。我绝不为资助辛亥首义,即将大祸临头感到畏惧,哪怕家破人亡也不后悔! 义成刚说到这里,有人拍着巴掌笑着用山东腔赞赏道:“说得好,说得真好啊!” 三个人向门外望去,门口站立一个挎军刀的粗壮军官,而整个院落被荷枪实弹的清兵包围了。军官做作地理理白手套,两手一拱:“鄙人新军第三协统领王占元,久闻同宗大名,刚才一番宏论真正不同凡响呢!”义成岿然不动,冷冷回答:“你是山东人,我是湖北人,哪扯得上同宗?你是统领大人,我不过一芥草民,也高攀不上。刚才我所说的话算不得宏论,却是肺腑之言,你可能认为属倡乱谋反之言?呶,三口人全在这里,你杀吧!” “王老板不要误会,北京法国领事馆和上海法租界工部局给我们来了电文,声明你是他们洋行股东,我是来负责保护你们的。” “王将军,这样就好!我二弟……” “厚德,不必同他多话。王占元,我同洋人素来没关系,不必你费心。” “嘿,嘿,你真与洋人无关系?这可是王老板自己承认的哟,看来,你发了横财还不满足,铁了心谋反?要当皇帝?来人,给我进屋搜查!” “王将军,请你高抬贵手……” “大少爷,你放心,我王占元向来治军严肃,不拿你家一针一线。但是,凡属作乱证据,那就不会客气了!来人哪,押着他去街上义成铺面严加搜查!”只这一声,一拨兵丁冲进屋翻坛倒柜,一拨人推着搡着将厚德押上汉正街。 厚德猜测王占元是想搜括店里现金银票,装做很配合样子与士兵周旋。他带清兵到汉正街几爿分号逐一查看,这些如狼似虎兵丁除了提回几袋龙眼、核桃仁,一无所获。让厚德心里暗暗笑他们白费心机。然而,刚上堤街,厚德傻眼了。只见从东北方向刮来的火焰如同高大红色城墙,并且,借着风势像排浪一样迅猛推进,老远烤炙得面庞疼痛,大汗淋漓!他担着心,快跑几步,转过一条巷道,要看自己家园。这一瞅,差点瘫倒在地,王家大院也让大火燎燃!他顾不得兵士在后面恶声呵叱,鸣枪警告,一阵风样跑下坡,闯进门,嘴里一个劲喊着:“爹!妈!”王占元迎着他坏笑着:“大少爷,这可怪不得俺们,火不是俺放的,是从东北方向烧过来的,俺要你老爹背你妈出来,他不肯嘛!守财奴!”说着,王占元不忘催促士兵往外搬古董、字画:“快,快,快!” 厚德冲进门时,差点被塌下的带火屋梁打着,他在堂屋找到躺卧在地的父亲,奋力将他背出,又冲进火海,从房内背出母亲。然而,彩云已停止呼吸。回过头,再审视浑身焦糊的父亲,也已奄奄一息,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 王占元临出门,对跪在地上哭泣的厚德打个响指:“大少爷,我可没惹你家啊。好自为之!”义成这时突然撑起身,呸这伙抢犯一口,而后颓然倒下。 厚德扶着老人,连连叫着:“爹,爹,爹!”听到儿子急切呼唤,义成尽力睁开眼,断断续续地:“不要哭,人活七十古来稀,爹够本了,火中涅槃是快事。爹和妈走了……告诉……老二……老三……记住我的话……把我和三个妈妈送回白菓……还有……何……二姑……妈妈……” 第二十一章 汉商精神,薪火相传 冯国璋攻占满春茶园等处后,纵火点燃水塔附近民房,当天正刮东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烧过后城大马路,河街、汉正街东头四官殿、金庭巷数处顿时燎燃,不一会,汉正街、堤街成了一片火海。冯国璋又纵兵奸杀掳掠,商民四散奔逃,哀号震天。大火烧了十昼夜,就这样,明清两朝经营五百余年的三十里街市灰飞烟灭,化为一片废墟。 然而,清兵的残暴没能挽救腐朽王朝,各省风起云涌的反清独立逼得清宣统皇帝于1911年2月12日宣布退位,满清灭亡。 清政府虽然垮台,经兵燹洗劫的汉正街也凋敝不堪,随处残垣断壁。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义成商号、沈耀先拆货店、荣昌油行、万撝伯盐行等数十家大商铺行栈,支持起义民军的商人王义成、沈耀先也未能幸免。万撝伯在辛亥首义后,与张仁芬等组织“汉阳商团”维持地方秩序,将所存谷物3000余担捐赠民军,如果两人在汉正街也难逃一死。 汉商后起之秀刘歆生是很有见识的人,1905年,他即在英租界办《楚报》抨击时弊,鼓吹革命,1911年的保路运动中,成为骨干力量。辛亥首义之际,他和汉口商会董事韦紫峰、刘子敬、李紫云、王义成等32人发起国民认捐,资助民军100余万元。革命成功,他与商会总理蔡辅卿、宋炜臣向黎元洪进言兴建市区,自愿筹集经费。中华民国建立,当黎元洪接见刘歆生时,这位地产大王不无自豪地说:“都督创建了民国,我则创建了汉口。”这句话对黎元洪而言,有溢美之嫌,就刘歆生来说,不算太夸张。歆生路修成后,他在与花楼街毗邻的路段修了一条两层楼房的“生成里”,又修了歆生一、二、三、四路、雄伟路和民意路等,在歆生二路对面往东,修建华商街,并于其周边提供大量地皮给汉口工商界人士修筑10多条街道,这样,上自民意路,下至江汉路及中山大道外侧,直至大智路,高楼入云,商铺林立,一个汉口新区赫然呈现!直到今天,歆生路虽改名江汉路,与晋商、徽商发财所建豪华住宅不同的是,这条美丽壮观的街道,不仅见证了汉口发展史和近代史,成为武汉一道亮丽风景,也是闻名全国的商业文明一条街,在武汉经济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其他汉商在辛亥革命和汉口市政建设中也作过很大贡献,如湖北咸宁蔡辅卿,当首义爆发,通知汉口各保安会“以白布为标记”响应民军。民国初立,主持兴建了慈善会会所、中西医院、孤儿院、残废习艺所等福利事业。刘子敬父子修了辅堂里、辅德里、辅义里、辅仁里、方正里等居民区。胡赓堂修置了汉正街至今尚在的永茂里、三省里、瑞祥里、瑞庆里和清芬路碧云里。汉商兴市,不胜枚举。其中,以韩永清买下永清里、永贵里、世昌里和华清里,建设华清街的故事最富有传奇。 华清街原叫华景街,更早时,是片无名荒滩,离黄孝河不远。因此,黄陂孝感的农民、工匠沿黄孝河下汉口,相率在这里搭盖棚户落脚。久而久之,形成居民区和市场。沿街摆满地摊,卖鱼卖肉卖菜,煞是热闹。这里毗邻德租界,照说,农贸市场形成,方便了租界里人过生活。德国佬却搁不得,以乱脏差损害租界形象为由,时时出动巡捕找岔子,掀摊子,拆棚子,打人砸东西。居民不堪其扰,向湖广总督瑞徵请愿。瑞徵根据百姓要求,设立巡警保护居民。与此同时,汉口地产商陈景堂出资将棚户改建为楼房,修成一条新式街道。出于民族情结,将街道第一个字嵌上“华”字,表示是中国人的街道,第二个字则用上他名字里“景”字,故名:“华景街”。应该说,新街修成,德国人再没由头扯皮。不想,德国佬仍视作眼中钉,抢东西烧房子,横加干扰,1913年,公然提出拆除华景街,否则,按英租界看齐,修道围墙圈起。国民政府自然痛加驳斥,不予理会,而群众又展开斗争,德国佬才有所收敛…… 1919年,韩永清有天在新开张的“血花世界”与陈景堂较上劲,决定举行一次豪赌。血花世界又名“新市场”,今称民众乐园,依傍土当码头。 土当码头西通汉水,往东北可达府河而连接黄孝河,自大清嘉庆年间,黄陂孝感农工艺人下汉口往往在这里聚集。因而,土当茶馆里黄孝花鼓戏唱得十分热闹,多为女性配以二胡、琵琶、月琴器乐,清唱淫秽故事。清朝政府对有伤风化曲调是严加禁止的,并且,俚俗之调也不为主流社会舆论见容,因而,叶调元的竹枝词有“要听丝弦怕熟人”一句。可是,小市民低级趣味颇有市场,土当人气一直旺盛。 王占元善于投机,清朝灭亡后,又跟随袁世凯等军阀起哄,混上湖北督军位置,看中这个“热窝子”。于是,他和国民党稽查处长刘苟贵等人以协记公司名义于1917年,傍土当巷建起这座西式大型娱乐场所,为其敛财。 血花世界位于改名中山大道的后城大马路中段,在六度桥与民生路口之间,占地约一万余平方米。主楼七层,圆拱形顶部,两侧为四层,楼房呈“人”字雁列矗立。隔着贤乐巷与南洋大楼相望,里面有京、昆、汉、楚、越、豫、评、粤、川、黄梅诸多剧种及皮影等戏院,还有评书、曲艺、杂技、球类等多种活动。五楼平台种有四时花卉,游人品清茶、喝饮料,凭栏远眺,心旷神怡;万家灯火亮起,犹如浮槎天河星海,简直让人不知身在梦中还是登了仙境。平台东南角有唤作“切磋居”的豪华房间专供权贵富豪赌博。 韩永清因资助革命党起义,孙中山亲书“博爱”横幅相赠,从此,他和不少军政要员交上朋友,历任黎元洪、冯国璋总统顾问,又为江苏、湖北军民两长顾问。他乐善好施,施财施药,建贫民学校,被百姓称为“韩善人”。这日,他本为来“切磋居”玩玩,作番“小赌怡情”的消闲。开始,他和陈景堂、刘子敬、刘苟贵四人用牙牌抹“天九”,岂知,手气特背,尽输,有次还输给陈景堂一个“猴八尽”,三家按四倍赔钱。好不容易手上握有“猴子”而无机会出牌,结果,“猴子”被“闷死”,仍是一个输。恼得他将牙牌一推,说:“换扑克,玩二十一点吧!”陈景堂笑着同意了,不想,韩永清依旧大败亏输。陈景堂见他有些发急,玩笑道:“永清老弟,政治上赌博,你行,牌局上下注就没那好运气啊!”韩永清虽一向为人谦和,与人为善,出名之后,也不免显得财大气粗,觉得这话在讥讽自己,回答道:“景堂翁,你既认为我技逊一筹,干脆摇宝,注下大点,趁机大赢我几把,行吧?”陈景堂品出渺视自家实力之意,哪肯泛软蛋:“好呀,摇宝!至少两万元一下。” 摇宝就是摇骰子,输赢格外快当。刘苟贵虽贵为处长,哪陪得起这些豪商巨贾,甘拜下风,退了场。刘子敬瞧两人赌上气,犯不着搅和,由他俩对决。 最初十几盒子,韩永清仍是个输字。他便翻倍下注,这样,只要赢一次,不但输出的钱全部扳回,外加赢得最后一回输出的钱数。陈景堂自然懂这战术,由他折腾,调侃道:“进了槽子啦,翻不过来的!” 摇骰子有时蛮怪,一单连着单,一双连着双,于是,要赢连着赢,要输连着输,这种时间段,武汉叫作“槽子”。韩永清毫不理会,直翻到400万元银元还不回头,他似乎不在意输赢,盒子未揭,就认定自己输了,看也不看,又往上翻,说:“800万!” 岂知,盒子揭开,这次正是他买的双,扳回输掉的200万,又赢得200万。 陈景堂将骰子一推,笑道:“后生可畏,还是老弟厉害。我服输,就将华景街抵给你啦。不赌了,人情做到底,我再把永清里三条巷子作价50万元让给你。” 韩永清在这次豪赌中赢得整个华景街,重新整顿,盖起90多栋铺面和一座菜场,改名为华清街。从此,这条小商小贩麇集的居民区成为汉口高档副食品销售中心。 汉商顺境中富于建设性,逆境时,又有前仆后继、薪火相传的坚韧性。冯国璋、王占元火烧汉正街为主体的大汉口,使许多老一辈商贾家破人亡,可是,在这片焦土上,又成长起新生力量,如其后的黄文植、贺衡夫一大批新秀。贺衡夫正是在荣昌油行历练出商业才能,荣昌破产后,他靠借贷的2400串钱起家。义成商号虽付之一炬,王氏家族挺住了。 后湖起火,最先赶到王家大院的是皎皎,她系中华护士学会汉口分会理事长,红十字会会长,驻普爱医院办公。一见姑父、二姑妈尸体,悲愤至极,冲到街头向趾高气扬的清兵挥舞拳头大骂:“杀人犯!土匪!我抗议!”王占元瞧她虽为中国女子,一身穿戴却属教会里人,不敢将她怎样,耸耸肩,只是干笑:“抗议吧,有屁用!”由她胡乱叫骂。 接着,家骥夫妇坐皮轮弹簧马车回了,路上,他早作了最坏准备,可是,见到妹妹和妹夫遍体烧伤的遗体,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丁淑贤更是嚎啕不已。然而,非常时期,悲痛愤慨没有用,重要的是如何安置逝者,最让他们不可理解的是,义成竟然嘱托把何二姑也作为妻子运回老家一并安埋。议论去,议论来,考虑尊重逝者要求,到时候只好这样办了。最后,家骥将义成夫妇遗体用马车拖到慈善会停厝,等待时局平静举行葬礼。 是年十二月,南北代表在上海议和,厚生两口子坐英国兵舰回到汉口。辛亥首义,他和黛格去了法国,在巴黎得到消息,是担心爹爹性格倔强,出差池,请求北京法国领事馆和上海法租界工部局照会清政府,予以庇护。岂料,怕着怕着,还是发生悲剧。直后悔不该出国,连连搧自己嘴巴。厚德苦苦相劝,这不怪你,我在家里也没法啊…… 除厚华外,一家人商量的结果:送四位长辈和何二姑回白菓,丧事从简,入土为安。汉口商界得知消息,出殡时,仍举行了盛大丧仪。万撝伯、宋炜臣、刘歆生、韩永清、韦紫峰、刘子敬、李紫云,汉口商界所有头面人物全都到场,汉正街的药帮公所、岭南会馆、江苏会馆、湖南会馆、安徽会馆、山陕会馆、新安书院、宝庆会馆、浙江会馆、阳明书院、淮盐公所等同乡会、行业商会,乃至洪帮、丐帮都派代表参加祭奠。黄兴、黎元洪也送来挽联,熊秉坤念及厚华为生死之交,亲自过江吊唁。另外,文化人刘心源、黄侃,戏剧界艺人余洪元、董瑶阶等也送了挽幛。无非是“南极星沉,江汉无奈悲硕德;蓬岛归真,青山有幸埋忠骨”一类寄托哀思之词。倒是厚德写的四十字挽联恰如其分地概括老父性情风骨:“来之乡土,归之乡土,纵使跻身豪门富贵,未忘乡土;禀性宽厚,胸怀宽厚,即便行事爱憎分明,处世宽厚。”大伙不由夸他有文采,又赞为“知父莫若子”云云。 家骥从租界赁了几辆汽车运五人灵柩回乡。麻城九镇七十二乡百姓包括黄州知府、麻城县令全来送葬。沿途,不少受王义成恩惠者,跪拜哭泣不已。说是丧事从简,依然十分隆重。丧葬办了三天才算大体落定,所费银两大大超过预算。简直让厚德焦头烂额了。 第四天,厚德要满仓把他弟弟满窖找来盘盘账目,商量卖掉庄园田地的事儿。自张守田病死,庄园一直由满窖打理。满窖踌躇一会,问道:“表少爷,哥,怎么想到卖乡里田地?舅舅不是一直主张在家乡置房买田?老人家才过世就卖田卖地,别人不骂败家子?” “满窖,我也是没法了,汉口、武昌的铺子烧光了,外地几处分号等于空壳子。眼下还欠别人不少账款,爹临终前再三嘱咐不能失信于人,加上丧事一办又拉了好大个窟窿,十万两银子啊!不卖田地,哪来钱还账?” “我不同意!反正你俩在汉口,听不到闲言碎语,我怕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呐!” “满窖,老表遭受这大灾祸,你不同意?哪不成了业不由主?” “哥,你这话简直是吃里扒外!”喊叫着,满窖一蹦多高。 “怎么叫吃里扒外?这田产姓张,还是姓王?”满仓逼上前将弟弟一推,质问道。 厚德见舅家两兄弟几乎要打起来,望望二弟,不知如何是好。厚生不屑地笑笑,说:“满窖老表,庄园里田地,卖,肯定是卖的,不然,我王家过不了这道坎。卖了田产后,我让你到我厂里管事,一来城里比乡下舒服,怎能让你一个留下受罪?二来,免得丢下你一个听闲言碎语。你说这样好不好?”满窖听说进城到厂里管事,肯定比当二地主还来钱,再想,庄园毕竟姓王不姓张,只好怏怏地答应了。交账时,也没打多大夹账。 就这样,王家两兄弟卖了庄园,换得100多万两银子,除去还账,落下的钱不足10万两,这在普通人家,十分富足了。要在汉口商界角逐,未免会捉襟见肘的。 王家大院主屋烧毁,左右两厢房尚未殃及,回到汉口,兄弟两家各住一边。但第二天,厚生就让黛格和儿子赶回上海了。厚德请二弟过左厢,商量一道振兴家业。厚德的意思请老二回汉口:“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厚生沉吟有顷,点点头,还未开口,冯媛媛气嘟嘟插上一句:“就这么一点钱,还要几多人支配?二弟在上海的产业不办了?”“嫂子,你莫误会,我答应大哥回来是帮助振兴家业,不是分财产的。其实,上海的工厂真离不开呢!为什么刚安葬完爹妈,我就让黛格和儿子赶回去呢?确实忙。” “就算分财产,也是应该的。你、我,还有老三,三一三十一嘛。” “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皇帝传位从来只传大儿子嘛。再说,家里铺面,一直是你撑起,他俩一个办厂,一个当兵,你凭什么说三一三十一?真是蠢猪!” “喂,你有没有完呐?王家的事不要你管!” “嗬哟,王家的事不要我管?我问你,王厚德,我是你什么人呀!我是你纳的妾,是你玩的粉头?”说时,冯媛媛哭叫着,扑上前撕掳丈夫。厚德禀性谨厚得近乎懦弱,甚至因怕人笑话,懒与妇道人家见识,平素好像有些惧内。刚才听老婆说话太不在理,抖着胆子抢白一句,没防冯媛媛当着二弟雌威大发,连连后退,有点手足无措。厚生本没想回来分什么,虽说嫂子的话不中听,哥哥讲“王家的事不要你管”,以洋派观点看,家里财产,夫妻共有,哥哥的话也有错误,他只能无所适从地一旁干笑着。于是,媛媛闹得更起劲。正不可开交之际,门外有人发话了:“谁说王家的事,大嫂不要管呐?” 大伙循声看去,竟是厚华回了。厚德、厚生惊喜得异口同声喊一声:“三弟!”迎上前抱住他。 “三弟,我在兵舰上做个梦,就知道你该没事的。” “三弟,你到底活出来了呀,爹……爹一直……惦记……你……你呀……” “大哥,二哥,爹和彩云妈妈呢?” “三叔,爹……彩云妈妈……都让冯国璋、王占元烧……烧死了!”媛媛一直有些怵厚华,这时抢着套近乎,回答他问话。 “王八蛋们,老子同他们拼了!”厚华怒骂一声,抽出腰刀要冲出门。厚德、厚生慌忙将他拦住,说,现在南北停战议和,清军退出汉口,你哪里找他俩?再说,这不仅是家恨,更是国仇,也不是你一人能报得了仇的。爹妈已安葬老家,为今之计是实现爹临终嘱托,赶快收拾残局,振兴家业,告慰九泉之下亲人……尽管两个哥哥苦苦相劝,厚华恨恨不休,咬牙切齿,一定要亲手杀了冯国璋、王占元方解心头之恨。瞧说不服弟弟,厚德打电话让舅舅从租界赶回,一同相劝。家骥的意思同两人一样,要厚华留下做生意,完成他爹遗愿。然而,厚华一笑,抽刀指天,掷地有声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家骥最终同意他回武昌参加北伐。冯媛媛极力支持这个决定。厚华听两个哥哥仍是絮叨不止,劝阻他莫回军队,直摇头:“你俩呀,还不如大嫂有见识啊!” 这抢白让厚生显得讪讪地,换个话题,问起弟弟土当战斗经过。 在土当码头,渔夫救下厚华,飞快地将船划入黄孝河苇丛,穿过座石桥,撑进一片柳林,将船停靠树下。而后,把他背到一间茅屋内竹床上躺起。渔夫撕开厚华衣服,用酒洗净他伤口,拿钳子取出弹头,再以草药碾碎敷了创伤处,由他静静睡眠。 傍晚,厚华从昏迷中醒过来,发觉自己卧在草荐上,周围安静得出奇,不由转头四处打量。朦朦胧胧,看见面前站个村姑,女孩子正朝他笑呢,转而,边向屋外跑,边高喊:“爹,他醒了!他醒了!”随着姑娘喊叫,进来一个约摸五十来岁壮实男子,和蔼地打招呼:“年轻人,好好卧起,不能乱动。你伤势不轻呢!菱子,快给这位小哥煮鱼汤。”接着,渔夫给厚华讲了他遭受枪击遇险的事儿:“恰巧那天天不亮我赶‘黄鳅’鱼,隔在土当了。瞅你倒地时,颈脖上白莲花一闪,知道是教内人,并且,一定来历不凡,所以救下你……” “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呀?” “三眼桥。因为下边那桥有三孔眼,起了这名儿。你莫急,仗还在打,清兵杀人可凶呀,再说,你这伤需得好几个月才收口呢。”…… 就这样,厚华在三眼桥养了几个月的伤。可他等不及收口就回了,临别,渔夫送他一口祖传七星腰刀…… 三兄弟劫后重聚,格外欣慰,你一言,我一语,谈了一宿。 第二天,厚华清早就搭划子回武昌,加入邓玉麟的第四镇,因他有文化有韬略,作战勇敢,被邓玉麟封为第一标管带,与同志们紧锣密鼓做北伐准备工作。 汉口这边,王氏二兄弟抓紧时间收拾住屋,修整残留铺面,恢复商务。厚生建议把武昌纺织厂好好抓一下,他在上海办纺织、面粉企业有许多现成经验可供借鉴呢。 当年,义成与叶安生办的武昌纺织厂一直只能勉强维持,厚生考虑,因为没专业人才管理经营所致,决定请孙耀卿来汉主事。 孙耀卿,生于1883年,湖北汉阳人,少年时见清政府腐败,探求实业救国道路,毕业于日本名古屋高等工业学校。留学期间受中山先生影响,加入同盟会。因此,孙耀卿不仅是位纺织专家,也具有强烈爱国思想。不想,王氏兄弟请孙耀卿之前,有位叫冈田的日本人在汉筹办“安泰纱厂”,托赵典之说项,以高薪聘请孙耀卿当厂长,为孙耀卿拒绝了。 然而,当厚生请他时,孙耀卿马上应允,说:“我学本领只为中国服务的。日本人盛气凌人,炎黄子孙岂能久屈其颐指之下!” 冈田得知消息,责怪赵典之办事不力。赵典之系武昌豹澥乡廖杨赵村人,通过日租界、法租界洋人贩烟土发了财,又与汉口军警勾结,无恶不作,是有名的黑道头子。当年中秋节赵典之派人到后湖送礼,为王义成婉言谢绝,传为汉镇一大笑料。故而,赵典之一直衔恨在心,这回为聘孙耀卿不得,趁机挑拨,对日本人说因王氏兄弟从中作梗,坏了事。 冈田是浪人出身,迁怒于王家,决定用江湖规则解决这过节。 武昌纺织厂欢迎新厂长到任的大会刚开始,一位蓄高发髻日本武士跳上台,将日本刀往主席台上一放,说:“有人赢了这把刀再开会!”台下几百人一时哗然,怎么这样欺负人?其时,厚华把邓玉麟一行也请来参加庆祝,瞧日本人闹场子,士兵们将枪栓拉得哗啷作响,厚华用手制止了;上前笑着相问:“我们不知哪里得罪武士,惹你生这大的气?”日本人睥睨他一眼,讥笑道:“看你是军官模样,腰里也挎着刀呢!该不是做样子的吧?”厚华忍住气,说:“今天我们欢迎新厂长,要比,改日比,行吧?”武士恶声回答:“不行,今天没人敢比试,休想开会!”说时,从主席台上抽了刀向厚华劈来。厚华躲闪一阵,见他仍紧逼不休,只好拔出七星腰刀迎战。武士双手擎刀力度大,加之日本刀厚重,厚华格挡起来未免显得吃力。他思谋智取,赢了这东洋矮子。武士左劈,右劈,迈着八字步伐,步步为营,将厚华往台角落逼迫。显然想将他逼得没有退路,再全力进攻。可是,厚华左右腾挪,并不后退。日本人一急,乱砍起来,厚华故意卖个破绽,让他斜劈一刀,趁日本人发力身子躬起,一个“白龙抢珠”,跳到半空,俯身用七星刀将他腰带挑散。邓玉麟和所有人初始见日本刀法凌厉,一直为厚华捏把汗,见他玩出这样绝招,不由“嗬——”地叫好了。这下,更激怒武士,使出浑身解数,来套“乌云笼月”,将刀舞得呼呼生风,仿佛一阵电光罩着身体。厚华这次不后退了,只围着日本人转圈子,并且,觑空就直剌一记,逗着武士玩儿。日本人决定再行步步为营,岂料,不注意间,脚被散落衣服下摆一绊,打个趔趄,厚华就势拿七星刀朝他袖口轻轻一削,那般绵软布料竟然悄无声息地委落在地! 人们尚未看出道道,日本武士已丢了砍刀,垂着双手,朝厚华鞠躬谢道:“你赢了!我知道你手下留情,我也为你们欢迎新厂长表示祝贺。” 会场上所有人为这一幕热烈地鼓掌,厚生代表董事会邀请日本武士参加庆祝宴会。席间,武士自我介绍,他是长崎人,叫福田善右,听冈田董事长说中国人欺负他,抢走人材,特来打这抱不平的。厚生和孙耀卿向他解释了事情原委,福田善右翘起拇指,用流利中国话连声称赞孙耀卿有气节,说要换上自己,也会这样做的。接着,他解释,刀剑可以削铁如泥,但对绵软东西却无可奈何。说着,向厚华要过七星宝刀观赏不已,问厚华刀法师从何方大师?听中国年轻人回答系家传套路,又追问大师姓名。 “什么大师呀,是我小莲妈妈教我玩儿的。” 一听“陈小莲”三字,福田善右离开坐位,纳头便拜,说:“你这是嫡传。不是每个人有机会遇见的,真是缘分啊!厚华君,你一定收我当徒弟啊!” “福田君,这怎么使得呀,以后我们是朋友,互相切磋就是了。” “中国武术达到哲学境界,这是日本击技永远难以企及的呀。” 这天的庆祝会真算皆大欢喜。然而,谁又能料到,这对新朋友会在1938年的武汉大会战中再次展开生死对决呢? 第二十二章 人生最大乐趣是拼搏 纺织业投资少,资金周转快,利润丰厚,很多人盯上这块肥肉。武昌纺织厂重打锣鼓另开张之际,三镇先后有好几家颇具实力纺织厂筹办开业,并且,都是富有人脉的知名人士领衔,如:湖北武昌人李紫云,商号德康隆,原在汉正街经营匹头棉纱,并贩卖烟土,富甲一方。宣统末年,任汉口商务总会议董。辛亥首义时,李紫云深夜运送馒头酒肉搞劳民军,并赠送十万银元给起义军,接济军需。黎元洪以此题写:“实力雄厚,协助共和;事理通明,赞同起义”对联相赠。民国成立,李紫云任汉口商务会总理。他邀请武汉工商界头面人物程栋臣、程沸澜、毛树棠、彭玉田、陈蔚南、陈青峰、胡瑞芝等人,集资白银210万两,合银元300万元,筹建“商办汉口第一纺织股份有限公司”,简称“第一纱厂”,李紫云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刘季五、刘逸行兄弟曾留学日本,与俄国买办刘子敬在武昌上新河创办“震寰纺织厂”,资本达175•;68万银元。 无锡荣氏财团在汉口创办福新第五面粉厂后,又让女婿李国伟筹建“申新第四纺织厂”。 此外,还有“楚兴公司”,“裕大华纺织集团”和洋行买办组成的“应昌公司”承租湖北“官布局”,无不是从事纺织行业的新军劲旅,而日本廉价纱布之倾销又如洪水泛滥…… 面对强手如林,竞争激烈的纺织市场,有一瞬,厚德心里不免打鼓。 “二弟,你看,论资金,加上叶家新注入20万元和你从上海筹集的的借贷,我们整个家当不到100万元;论人员,人家尽是工商界耆宿巨子,形势不太妙呢。” “大哥,从资金和资格比来,我们的确处于劣势,但是,我们请来了孙耀卿这位大专家啊,他的著作《机纺法》,可是海内景仰的呀!” “可是,人家也有石凤翔、李国伟、张松樵,这些人也是务实肯干的行家里手呢。唉,我们错过机遇嘛,要是当初趁家业兴旺,在纺织业上多投入资金,也不至于这样……” “机遇任何时候有,只看会不会抓。” “爹在世时,也因错过后湖土地开发,常这般感叹,只是,晓得几时有抓的呢?” “但是,我更信爹的一句话:人生最大乐趣是拼搏。” 二弟最后一句激励厚德,坚定信心,同他商量起企业布局和人事安排。自然,由厚德总揽一切。他认为集中财力办纺织厂,让叶思国,就是叶安生儿子抓面粉厂,厚生抓纺织厂。厚生同意整个策划,提议由满仓、小肖分头负责本省和外埠商务……“二弟,所有人都安排了,你忘了,在乡下说好对满窖有个交待的呢?” “交待?我不那么说,他交账时那般爽快?凭他心态,一个月给几两银子养起来,也不能让他做什么!给他权大了,大贪;给他小权,小贪,并且,会心怀不满故意坏事。” 听弟弟分析如此透彻,厚德笑了,表示赞成。事后,又于心不忍,瞒了厚生仍派满窖去外埠协助小肖。整个决策定下,兄弟俩找孙耀卿讨论纺织厂启动事宜。 此前,孙耀卿多次同王氏兄弟、叶思国到厂里边看边议过。这位专家几乎教授三人一部纺织发展史。他说:英国工业革命首先是从纺织行业开始的。1733年,钟表匠凯依发明飞梭,将织布效率提高一倍左右。结果引起严重纱荒,棉纱价格猛涨。1764年,纺织工人哈格里沃斯看见纺车倒在地上,原来水平的纱锭虽竖立起来,轮子仍在转动,由此,发明有八个竖立纱锭、以其女儿名字命名的珍妮纺纱机。接着,有人陆续加以改进,纺纱效率提高近百倍。珍妮纺纱机纺出的纱细,却不结实。1769年,钟表匠阿克莱发明水力纺纱机,解决出纱不结实问题,却又粗糙不堪。纺纱工克伦普顿吸取两种机器优点,发明“骡机”,迅速改变纺纱落后局面。纱荒解决,织布也随之改革,1785卡特赖特发明动力织布机,把织布效率提高四十倍。于是,纺织业利润剧增。蒸汽机发明后,纺织厂更像雨后春笋布满英国各地,瓦特生产的173台蒸汽机,用于纺织厂达93台之多。 “可以说,英国走上强国之路,纺织工业起了很重要作用呢!”孙耀卿最后的结论,让崇尚实业救国的三位老板十分兴奋。然而,他又断定眼前机器是外国五十年前淘汰货,急待更新。要买新机器,只有去上海找英国人买,采购任务自然落在厚生头上。 王厚生接受任务后,带上一名叫朱平的跟班乘当班小火轮赶往上海。临走,吩咐大哥给黛格打电报,让她到十六浦码头接船。小火轮一路顺风顺水,五天半便到了上海,也就是说,小火轮于下午七点靠岸。船没下碇,厚生站在舷边瞧见黛格舞动手帕,朝他蹦着跳着,站在黛格身旁的儿子王汉法用文明棍顶着礼帽不停地晃动,让他倍感甜蜜而温馨。 他刚下跳板,黛格猫儿样直扑过来。厚生把礼帽丢给跟班,张开双臂迎住妻子,夫妇俩来阵暴风雨般狂吻,嘴儿、脸儿、额头亲遍了,厚生再才亲亲等在一旁的儿子。黛格瞧丈夫只亲汉法两下,快活地问儿子:“你会不会吃妈妈的醋啊?”汉法答道:“当然。酸得厉害哟!”于是,黛格亲亲儿子后脑勺作为补偿。朱平瞅一家子这等洋派,捂起鼻子笑了。 汽车早停在码头路边,黛格本想让厚生坐副驾驶座,汉法却抢先挤上了去。她只得边开车,边不时回头同厚生聊着。厚生提醒她注意迎面车辆和行人,黛格哼一声,笑着说:“闭起眼也开得回家啊!”这又让朱平暗暗佩服不已:洋丫头真有本领呀。 “下午我在哈同花园看见刘季五呢。” “你怎么认识他的?” “爹妈出殡时,他不参加了?还是你介绍我认识的嘛!” 厚生“唔”一声,不免陷入沉思:怎么让他抢了先?这位仁兄虽只小自己一两岁,资历非同寻常,在山西当过知县、知府,也很有城府的啊。当年,他同程栋臣、程沸澜、吴伯池等集资纹银100万两,筹办打包公司,因不让中国商人在租界内办厂,只好请英商安利英洋行注入少量资金,在香港英政府注册,用英国名义购进地皮,兴建厂房,得以开业。安利英洋行虽只出了10%股金,董事会7名董事中,却要占4席,派一名董事驻厂办公,每月拿高薪,事事需得英人签字,工厂盈余必须存入英商汇丰银行……这一切,刘季五隐忍退让,委曲求全。然而,开厂后,中国棉商感到便利,打包者持有英国人签单,可向外国银行做押汇,持磅码单可以报关交关税,给外国轮船托运,运费优惠。这样,打包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又在沙市等地扩充业务,产棉区能就近打包,又节省了一笔运费…… 面对如此头脑活络对手,可得留神啊,转而一想,厚生又释然了,不就是拿钱买机器么?未必他的银子是白的,我的银子是黑的?洋行巴不得多几位主顾呢。 因此,当黛格提议去跳舞,厚生要朱平在他住宅附近锦江饭店下榻,嘱咐明天上午九点打电话,接他去英国洋行办事。安置好跟班,厚生陪夫人儿子赶往灯红酒绿的百老汇。 多年留学生活和十里洋场的濡染,使厚生显出十足绅士派头,倜傥、洒脱而高贵。他和黛格一曲华尔滋舞跳得飘逸又优雅,倾倒满场女士先生。 落座时,他问汉法:“小子,我和你妈跳得怎样?”混血少年伸出拇指连声:“好 ,好!”没来及再加称赞,过来几位穿着入时的小姐太太请厚生共舞一曲。厚生以旅途劳顿,适才又过于兴奋,同太太跳得太狂,未免力不胜支,很抱歉地一 一谢绝了。 “汉法,你爸爸今晚是舞会王子呢!但是,厚华,如果你只陪我一个跳舞,太不公平,不过,刚才那些小姐太太也不算理想舞伴……是了,我刚才瞟见玛忒丽娜,这个迷人的小妖精是上海滩真正舞后呢!她为什么不来请你?吃我的醋?故作矜持?是了,我把她找来,让她同你跳一曲……一定得让她同你跳一曲!”说着,黛格风风火火跑了。 厚生早知玛忒丽娜其人,是俄国和犹太人混血种女子,步伐轻盈婀娜,笑起来如猫般迷人,苗条、性感而风骚。上海滩不知多少豪商巨贾、军政要人觊觎她美色,热望一亲芳泽,可没听谁说曾经得手。然而,她又往往不期而至地出现你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教人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就在你以为伊人有意,作出反应,小女子倏忽没了踪影。 厚生不懂妻子为什要自己同这个风(疯)一般捉摸不定的女人共舞?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黛格已拉着玛忒丽娜来到面前。 “王先生,你的舞跳得太好了,简直教我倾倒了。你太太问我为什么那么多人请你伴舞,我不来。我哪敢啊,她说你让她请我来,我还是不敢来,瞧,是她硬拉来的哟!” 厚生瞧这浪荡女人扭捏作态,嗲声嗲气,感到好笑。然而,一眼瞥见闪烁灯光下开胸很低的衣服里一对高耸乳峰,不觉怦然心动,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一鞠躬,主动请她跳一曲。黛格为自己导演的戏剧成功,高兴得用手背捂嘴嘻笑不止。汉法诧异地问:“妈妈,你不担心这妖精把爸爸抢走么?”黛格摇头回答:“不会的。我倒要试试呢。”说时,还在笑。 舞池中,厚生与混血女郎勾肩搭背,跳得兴高采烈。玛忒丽娜突然问:“王先生,你老瞧我胸部干什么哟!”厚生脸一热,支吾道:“这衣料挺不错呢。”女郎笑了:“真的,还是王先生有眼光,好多人以为属仿绸,其实,是地道苏杭丝织,很柔软,你摸摸就知道了。”不知是腾不出手,还是黛格远远地盯着,厚生没有摸她胸部。正因为自己没有轻薄动作,他理直气壮地同玛忒丽娜跳了一曲又一曲。以至散场时,浑身乏软,睡到第二天十点才惊醒过来,慌忙问黛格:“不早了吧?”妻子怪怪地回答:“朱平打几次电话,我说你还睡着呢!”厚生埋怨道:“嗨,喊我一声嘛。”黛格笑道:“昨晚问你为什么同那女人跳了一曲又一曲,你说想让人鼓掌喝彩,结果,舞会终了,也没人拍一下巴掌嘛。” 厚生赶紧漱洗一番,恰好朱平又来电话,于是,由黛格驾车,偕同他找到英国怡昌洋行。三人进洋行时,瞅刘季五一行正上车,有个叫阮运来的随行人员朝他们拍拍手上公文包,很得意的样子。朱平嘲笑道:“狂什么,我们比你们多订购一倍哟。” 当厚生见到洋行经理华莱士时,听说刘季五刚已和他签下合同,给了五万元钱订金,定购500(套)台布机,纱绽2万枚。厚生也要照此办理,并且,订货为刘季五的双倍,因为上海也想更新设备。华莱士耸耸肩,双手一摊,说:“哪来双倍?就只这批存货。”他请华莱士务必想办法弄上一批机器,价钱比刘季五高10%都可以的。这许诺让华莱士眼一亮,旋即摇摇头,说:“这价格当然有诱惑力,可是,确实找不来货物了。” “可以请厂方加紧生产嘛,有人买产品,他们还不来劲?” “你不知道,王先生,不是没有货物,堆在英国运不来呀!奥国王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炸死后,引发我们大英帝国同德奥开战,为了遏制敌方战略资源和军需物资,纺织机械再不准出口了。”这消息让厚生又惊又喜,惊的是,真如华莱士所言,哪能开业生产?喜的是,纺织厂开业恰值千载难逢的商业机遇呢。想到这里,他伸出两个指头:“按票面给你双倍酬金。”英国人仍是摇头:“酬金双倍?两万吧,但是,我违反合同双倍赔偿,是十万啊!再说,刘先生是汉口安利英洋行介绍来的,和我们英国人是老朋友了,哪能失信?”大约他内心也惋惜这笔利润丰厚买卖,遗憾地说:“照说,我们也是老朋友,你在上海的公司离这里很近嘛,早来半小时,不同你成交了?听说他前三天才包只小火轮启程呢,你比他早动身,怎么落后了呢?”听英国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厚生不再多讲,问道:“华莱士先生,你知道哪家洋行还有货吗?” “没有,没有了,你不要白跑路。我们这批机器刚运出伦敦就封关了,迟几个小时也出不来哟!我还担心海上会不会遭到德国军舰堵截呢。” 厚生认为华莱士故弄玄虚,制造紧张,他就不相信有钱买不来货物。然而,事实确乎如此,汽车转了一整天,没有哪家洋行答应供货。心里一急,懊悔得埋怨妻子:“就是你昨晚硬拉我跳什么舞!不是睡过头,哪会让刘季五抢了先手?” “王经理,你没听英国人说,刘季五专门包只船来的呢,肯定比我们坐班船快呀。” “但是,华莱士说,他还是比我们晚到半天……” “这叫色财不同路,厚生!”黛格阴阳怪气地插上一句。 厚生明知妻子语带讥剌,因跟班在场,化解道:“唔,这话不错,不失为一个主意。”说完,真想出一个计策,自说自答:“对,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怎样釜底抽薪?价钱出那高了,英国人还不松口啊。” “你不是说,有次华莱士请玛忒丽娜跳舞受到拒绝?我出大代价,只要她把华莱士搞定,这货不稳稳成我们的?你同这混血儿很熟嘛,让她试试看。” “美人计,滥透了!玛忒丽娜可能收买得了,华莱士不一定见女色就忘乎所以的。” 明显话里有剌,厚生笑了,说:“孔夫子都断定,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外国的男人、女人就那般与中国人不同?”在法国,是黛格主动追他,故而,这样带根剌。但是,黛格没听懂,这剌白带了。黛格说:“华莱士虽然喜欢她,英国人却是很另类的,譬如,古板,守旧,狭隘的民族主义……”夫人的话虽罗列许多困难,却让厚生更坚定计划可行,他还许诺,说动玛忒丽娜就算她的功劳,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公司以一根铂金项链相酬。听说汉口公司悬赏的酬金,黛格劲头来了,当即去找玛忒丽娜。 黛格不费什么周折便拿下玛忒丽娜,混血女郎进门就伸手要厚生先付一半酬金。厚生将五十块银元放在桌上,而后面授机宜,如此这般讲了一番。玛忒丽娜听明任务,挺有把握地说:“绝对没问题。只是,黛格刚才说的只需陪英国人跳跳舞,哄他答应卖机器,现在你又多出这些话来,酬金还得加一倍才行。”厚生笑笑,再推上五十块银元。 那边,刘季五见事情办妥,十分高兴,许诺手下人在上海尽情玩三天,机器一到,启运回汉口。但部属经常出差来沪,很想去苏州杭州一游。阮运来为大伙发表意见说:“刘经理,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大家想去那里消闲两天呢!”这要求,刘季五答应了,说:“反正没到货,合同已订了嘛,走,去天堂玩几天。” 这边,玛忒丽娜领了任务坐马车在怡昌洋行门口下车,恰好华莱士无事在门前闲望,一见混血女郎莅临,很是高兴:“今天是哪阵风把美人儿吹来的呀?” 华莱士打过招呼,一叠声请玛忒丽娜到办公室坐下,吩咐办事员煮咖啡,又问混血女郎有什么可供驱使的? “华莱士先生,我是特地登门向你道歉的。上次,那么粗暴拒绝你的邀请,太不礼貌了。我不能因为别人给我气受,就找无辜的朋友发泄呀!请原谅我的古怪……” “漂亮女人难免有些古怪的。只是,我不明白,谁敢把气你受?” “你真原谅了我的古怪?英国男人真绅士哟!”说毕,女郎叹口气,讲了事情原委。 三个礼拜前,玛忒丽娜有位俄国朋友通过她找汉口的刘季五订了一批布匹,订金也付了,说好半月交货,可是,刘季五迟迟不兑现。后来她通过内手人打探到,德国国防部派人出高价同刘季五订下大批帆布,于是,刘季五宁愿赔双倍订金,撕毁了合同…… 说话间,咖啡端上来了。在女人绘声绘色倾泄苦衷时,华莱士边品咖啡边盯着她,捕捉话中字句,想品出玛忒丽娜来意。 “华莱士先生,这不是见利忘义?怎能这样做生意啊,岂不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不,不,小姐,他们不是做生意!这是政治,是战争!难怪买机器价也不讲呢……” “华莱士先生,瞧你也替我生气了吧?不过,刚才你讲的那些话我不懂呀。” “玛忒丽娜,亲爱的,你不懂不要紧,但是,我可以帮你出这口气的!” “华莱士先生,你真会帮我出这口恶气?” “亲爱的,对漂亮姑娘说谎会遭受上帝惩罚的。从下午开始,我就着手这事情。” “太感谢你了,华莱士先生,什么时候我们尽兴跳一曲?” “最近我有点忙,小美人儿,瞧,我得马上办你的事儿呀。” 英国人的回答高兴得玛忒丽娜跳起来了,为了不耽搁他正事,很快告别了。临走,双手搂住他颈脖给了一记响亮的“吧叽”吻。 华莱士送走玛忒丽娜,刚进办公室,接到电话,说,货轮明天下午到港,纺织机械已然报关。放下电话,踱了几步,终于辩明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一切签订的合同、协议,必须符合国家和民族利益。凡有损国家和民族利益的签约,全属非法的啊,至少可以毫不犹豫地撕毁。随后,他作出一个名利双收的决定,拨通王厚生的电话…… 厚生接到华莱士约他去“夜上海西餐厅”共进晚餐的电话,知道事情搞定。当华莱士告知,纺织机器明天下午到港,他装作很惋惜地说:“那天同你讲的条件难道一点也不让你动心?商人嘛,唯利是图……你还可以让他们等下批货物呀!” “王厚生先生,这批机器可以给你,但我不是唯利是图,而是考虑国家和民族利益。原来刘季五接了德国人大批帆布订单,做帐篷,做炮衣,做……” “是不是接了德国订单,我不太清楚,有一大笔帆布业务的确被他们垄断了嘛。” “好了,不说了,明天上午去行里付款,下午到港口提货!” 就这样,等刘季五一行从苏杭天堂尽兴而归,得知纺织机器已为他人提走,自然赶去质问华莱士。可是,英国人愿意按合同赔付双倍订金,他们也无可奈何。此刻,厚生运机器的洋船已过南通港,全速向武昌前进。 厚生胜利归来,工厂经孙耀卿整顿改革,已是焕然一新:车间地坪全都翻修过,锅炉换了新的,男工全换为女工——女人比男人干手头活要灵巧些,保证了产品质量和数量的提高。为确保女工上下班安全,每天有专船接送;考虑女工生理特点,按月发放劳保卫生用品。同时,加强技术力量,孙耀卿将只知欺压工人的封建把头全撤换掉,大量录用职业学校毕业生担任中级职员,招收大专毕业生当工程师等高级职务。 一番除旧布新,武昌纺织厂生产大为改观,而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得难分难解,布匹棉纱面粉钢铁极为紧缺。武昌纺织厂订单如雪片飞来。厚生为剌激职工生产积极性,提出日夜生产的三班制和按产品质量数量、厂方利润,实行“职工分红制”,这两项规定出台,开中国企业界先河,工人干得更起劲。因而,仅一年时间,获利500万银元,资本翻了五倍。 叶思国主持的面粉厂,虽有纺织厂源源不断注入资金,也获盈利,终究拼不过福新面粉厂。这让厚德很是遗憾:“如果资金足够,面粉厂机器更新换代,企业会做得更大啊!” 厚生说:“哥,甘蔗没有两头甜。我们这番拼搏,总算将父亲开创的家业支撑下来了。”他很得意自己上海之行的商业谋略:智取纺织机械,不但完成董事会交给的任务,也分化了竞争对手阵营。刘季五购买机器失着,引得股东们责怪他办事不力。几番激烈争吵之后,刘季五愤然退出股金,另起炉灶,大大削弱竞争对手力量,他们则趁机大力发展。 义成商号传统商务开展得也相当顺当。小肖竟然将皮革业务做到新疆。有天,他派满窖领一个穿袷袢、鹰勾鼻的维吾尔族汉子来汉正街,维族汉子叫买买提,据他介绍的情况,深入牧区收购皮革,利润可能增加五倍。如果这样发展,必须增加得力人手,满窖难作指望,小肖驻迪化都忙不赢,哪能分身旁鹜?厚德安排买买提住悦来客栈,准备同厚生商量后再作决定。第二天,他恰好办事路过悦来客栈,顺便进店,想同买买提再详细谈谈,岂料,一眼瞅见买买提躺在床头翻来覆去,额头直冒豆大汗珠,满窖站立一旁手足无措。厚德问:“他生的什么病,怎么不弄到医院看医生?” “表少爷,看过,医生说是阑尾炎,要开刀。可是,他没带多的钱,只好吃药止痛……” “听人说,这病会疼死人的,还会把肚子烂穿。光吃药哪行?扶他去普爱,给皎皎说,任花多少钱也开刀,所有医药费,记在我账上。” 厚德慷慨解囊救了维族汉子一条命。买买提十分感激,保证会忠诚为厚德办事,让义成商号在新疆皮革业务无人企及。然而,厚德和厚生仍很犹豫,主要问题在于,没有得力人选主事。直到厚华愤慨从军队退伍回汉口,他俩才作出决断,由三弟主持新疆事务。 厚华觉得炮火连天之下,几百号人都带过,买进卖出,有什么困难?万没料到,万古荒原上有场生死搏杀正等待他呢。 第二十三章 大漠追匪 厚华初始参加北伐,雄心勃勃,豪情万丈,随着战友一路讨敌,势如破竹。不想,清帝退位,孙中山先生没执政,却让双手沾满革命党鲜血的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接下来,刘英、张振武、蔡济民被杀害,刘公被解除兵权,熊秉坤等人落个虚衔……冯国璋、王占元却身居高位。拼死拼活,为他人作嫁,这革命还有什么革的? 一气之下,他退伍回到汉正街。当两个哥哥要他主持西北和新疆商务,厚华满口答应了,同买买提、满窖去了新疆。两年下来,他建起各种关系网,将西北局面打开了。 这年新疆皮毛大丰收,厚华要汉口汇来二十万银元,准备大干一场。因为牧民习惯现金交易,他用皮箱装上现钞,带了满窖和买买提前往牧区收货。顾虑这次款项较大,预先同警察局伍局长打过招呼,请求派两名兄弟陪同保护。伍局长说,最近案子多,拨不出多的人,只派出一个何光护卫。厚华知道何光系日本警官学校毕业,虽说有些纨绔作派,为人精明,沿途警署很熟分,真有需要,调动警力也方便,倒比两个警员管用呢。就这样定下了。哪知,临行,七等八等,迟迟不见何光。他只好押了款子顺道寻到警局。进警局一问,值班警察说,何科长还睡着呢,厚华吩咐满窖、买买提到隔壁酒店等待,自己进去催促那懒虫。好不容易等何光磨磨蹭蹭收拾停当,刚出门,满窖慌慌张张跑来告知,银子在酒店被人抢了!何光一听,抽出勃朗宁说:“就在隔壁?哪有这等猖狂匪徒?” 原来,满窖喜欢唱戏,交结一个倒嗓子改行剧务,叫刘川雄的武汉人。他刚同买买提进酒店,刘川雄带个黑瘦子来了,声称去托克逊会朋友,还说买了壶上好葡萄酒。说时,亮亮皮囊,而后,打开皮囊同黑瘦子喝开了,他俩喝了几口,刘川雄递给满窖和买买提尝尝。一会功夫,两人全迷糊过去了……厚华同何光到酒店询问掌柜,掌柜说,当时在外面忙,只见刘川雄他们骑马向西走了。买买提说:“大漠虽广袤,道路并不多……要走,必须经过柽柳铺,奔玉门关出国,我们加紧追,一定追得上!” 厚华当机立断,要满窖向伍局长报告案情,赶来接应,他同何光、买买提骑马寻踪追击匪徒。 买买提住柽柳铺。每年五月,村子里开满粉红色细小柽柳花,十分美丽。买买提有个妹妹,叫胡克娜,十六岁,长年骑马在村子附近放羊。 有天傍晚,她赶羊群回家,发现村口有头大灰狼神色仓皇,犹豫踟蹰。牧羊犬狂吠着扑上前,胡克娜准备拿箭射,大灰狼见势不妙,一瘸一瘸逃走了。胡克娜在红柳丛中发现匍匐一只受伤的小狗娃,血和毛凝结成块,奄奄一息。她收养了它,取名:虎子。 大灰狼想必念念不忘这顿美餐,以后又来过几次,买买提同乡亲放了一阵枪,唬得它不敢再来闹腾。胡克娜天天用盐水给虎子洗伤口,敷上箭疮药,包扎得妥妥贴贴;一勺一勺给小狗喂羊奶,喂奶酪。经胡克娜悉心照料,虎子很快康复,显得活泼而敏捷。 不久,邻居发现小狗娃忒喜欢追咬鸡儿羊羔。有天,竟咬死隔壁家大白兔。邻居气疯了,操起草叉撵了好几圈,终于将虎子逼到干草垛里抓住,拎起它审视好一会,惊叫起来:“真主保佑!胡克娜,你捡的哪是什么狗娃,是只小狼崽啊!你瞧它耳朵,嘴,牙,还有尾巴老拖着……”胡克娜一把夺过来,抱在怀里:“谁说它是狼崽,分明是只聪明、漂亮的小公狗呢!”买买提闻声从屋里出来,近前瞅瞅:“可不是,你真是引狼入室啊,赶紧打死了。”说着,抓过虎子往地上一摔。眼见买买提拿草叉,胡克娜抢步上前趴在虎子身上护着,眼里涌出泪水:“哥,是狼崽我也要养着它。”买买提跺着脚说:“什么不好养,要养只狼崽。瞧它野性不改,会祸害人的呀!”胡克娜坚定不移地:“你不是讲过,狗就是狼驯养成的?”买买提警告道:“你得看住它,再不能祸害村里家畜家禽。不然,只有打死了。” 胡克娜担心虎子顽皮招来杀身之祸,常将鸡呀兔呀羊羔呀,放它面前测试。如果虎子呲牙咧嘴,就大声训斥,揪它耳朵;如果它伸舌头舔舔,或者用脸颊亲亲表示友好,奖它一块肉干,一口奶酪。经过训练,虎子果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与遍地行走的家禽家畜和睦相处。买买提惊叹道:“只有万能的真主才可以改变狼子野心啊!” 三人追到柽柳铺,恰好胡克娜赶羊回家,买买提问妹子看没看见两个骑马人驮口皮箱路过?胡克娜说:“有呀,有呀,”说着,讲了放牧时的遭遇:下午,她让虎子站在高处守望羊群,自己在柽柳林边割草。听见虎子短促嗷叫,她立起身眺望,有两匹马飞奔而来。白马坐个大胖子,马后驮口黑箱子;黄马骑个黑瘦子,胸前挂只望远镜。两人跑过来,胖子瞅见胡克娜眼睛一亮,一双色迷迷的眼尽在姑娘脸上、胸脯上乱打转。胡克娜厌恶地偏过脸。瘦子倒很和气,扪胸躬身打听野驴泉在哪里?她躲着胖子刀子般眼光,往东南一指,说:“往西走就是了。”瘦子道声谢,策马就走。胖子竟逼近胡克娜盯着不动。瘦子连声催他快走也不理。虎子早踅到女主人身旁观察动静,见胖子态度不逊,不耐烦了,仰天长嗥一声。这一叫,白马认出眼前是头健壮公狼,惊得前蹄腾空立起,将胖子和黑手提箱掀翻在地。箱子跌开,哗啷一声,滚出好多银元,有的还用纸封起,一筒筒的。胖子在瘦子斥骂中手忙脚乱地收拾银元,随后,同瘦子纵马急驰而去…… “两个匪徒果然向西逃了,往野驴泉追!”厚华说着,挎上马。胡克娜听是追劫匪,缠起哥哥也要随同一道。买买提说,行,把骆驼和你的“维药箱”带上,保不定派上用场呢。厚华认为带上小姑娘,岂不是添累赘?何光见小姑娘美丽动人,同意道:“没听买买提讲,她会医药呀。”胡克娜嘴一噘:“你们枪法和箭法不一定有我准呢!”说着,收拾枪呀,箭呀,铁铲呀,水壶呀,顺手将几块馕也捎上……最终,到底是四个人一起出发了。 虎子一见冷落它,急得连声咿唔,追着胡克娜朝上扒拉。 “嗬,差点忘了它了,哥,把它抱给我吧。” “你还担心累着它?”说着,他还是将虎子双手递上。虎子坐在姑娘怀里,满眼惊喜,东张西望,十分惬意。买买提牵着骆驼走起来也挺快捷。 沿途的左公柳、钻天杨丢在后面了,驼铃叮当地向西进发,进入满是黑石头的山谷。山脚下长着稀疏红柳和一蓬蓬带剌野草,偶尔,会看到一两朵黄色、蓝色小花。兀鹰展开翅膀在空中翱翔。一只狐狸从不远处蹿出,横穿谷间大道。虎子兴奋地唔唔连声。 眼前景致荒凉而寂寥,厚华却倍感新鲜。何光唱起京戏:“急忙里催坐骑,神魂飘荡……”厚华不时看手中指南针,每逢方向改变,跳下驼背,用石头摆个“介”字箭头…… 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得得”马蹄声。回首间,一匹银白牝马驮个大汉驰骋而至。大汉戴圆缽帽,蓄连鬓胡子,身穿白色长大衣,大衣镶黑貂皮毛领,腰间露把盒子炮,肩上斜挂只军用水壶。经过厚华骆驼旁,大汉放慢马儿步伐,唱道: 大戈壁滩是我家,不种稻麦不种麻; 美女金银任爷取,快枪骏马闯天下。 大戈壁滩是我家,坟墓不扫酒不洒; 天老地荒谁伴我,晚霞如血染黄沙! 歌词悲怆,音调古怪,不由叫人一惊。白马傍胡克娜骆驼走过,大汉歪起头,色迷迷盯着姑娘,几乎脸挨脸地唱道:“美女金银任爷取”,神情猥亵,吓得胡克娜闪让不迭,差点跌下骆驼。虎子愤怒地向大汉唔了一声,似要扑过去。何光拔出勃朗宁喝问:“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给我站住!”大汉也不答,哈哈一笑,策马驰去,消失在山谷转弯处。 胡克娜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好吓人呀。这大胡子是干什么的?” 买买提说:“可能是东干人。我瞟他腰里别着盒子炮呢!” 那年,新疆军阀盛世才与斯大林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以苏联红军、白俄、蒙古、中国军队组成北方军团,击败了马仲英和河西回族部队,溃败的回族部队在沙漠上打家劫舍,当地人称之“东干人”。厚华说:“管他东干人,西干人,不生枝节。要追刘川雄啊!” 他们边走边谈。山谷越走越敞亮,山石由黑变作深褐色,又变灰,变白。山包也渐渐低矮平缓,树木和野草更其稀落。太阳炙热起来。 忽地,虎子又咿唔起来,紧张得背上的毛都竖立着。胡克娜坐在驼背上,发现前面山脚灌木丛下躺着一个人,有匹白马在那人身边踟蹰。“树下好像有人死了。” 买买提眼尖,说:“就是刚才过去的大汉啊!” 待他们走近前,果然是唱古怪歌儿,飞驰而去的连鬓胡子。在他身旁的灌木丛边,有口泉眼,军用壶丢在泉水边。买买提俯身急切呼唤:“大哥,大哥,你怎么啦?”何光说:“管他做什么,我们赶我们的路。”买买提不理会,仍关心地:“怕是渴急呢。”在人迹罕至的翰海大漠,发现有人病厄急难,都有义务救援的。胡克娜出于一个姑娘善良,并不计较大汉适才唐突,对买买提说:“哥,让我下来看看,他大概中暑发急痧吧。” 胡克娜让买买提扶下驼背,提了医药箱上前蹲下看视。只见大汉牙关紧咬,嘴唇发乌,头上直冒冷汗,说:“肯定中暑了。”说毕,从箱里拿出“哈密汁”,撬开大汉的嘴灌了进去。又吩咐买买提去泉水洼蘸条湿毛巾敷在患者额头上。买买提用指头蘸泉水舔舔,直摇头,连连往外吐口水:“又咸又苦,怪道他渴得病了。”厚华、何光看他俩忙乎也帮不上什么。厚华说:“可能是喝下苦咸泉水病的吧?” 买买提说:“我记起来了,这泉叫‘野驴泉’,哪能喝?牲口都难咽下呢!” 大汉一会醒过来,坐起身,望望眼前几个人,默默地点点头。胡克娜递上自家羊皮水囊让他喝个够,等他喝够了,又灌满他那只军用水壶。 大汉强撑着站起身,牵过马,接了姑娘递给的水壶,对四人双手一拱:“谢谢了!”而后,从颈脖上取下一块翡翠枣耶叶,用手掌亮起,说:“好心的姑娘,愿真主保佑你。呶,这和田美玉雕成的枣耶叶送给你了,算是我一片心意。”胡克娜一个劲推辞,但大汉不容分说,将玉塞在她手里,然后,抓住马嚼踏上马蹬。临上马,又回头叮嘱道:“大漠上有人为难你,拿出枣耶叶,就说是我马回回的朋友。”言讫,一抖缰绳,隐没在一溜烟里。 一股神秘气氛攫住四个人,捧着枣耶叶翡翠,姑娘呼吸都急促了。何光说:“救了这个人,不知又会祸害多少条性命。”厚华无可奈何地:“买买提住这里,总不能坏了规矩,见死不救。”买买提说了句维吾尔谚语:“葡萄到了季节,不落到人嘴里,就落到地上。” 走出峡谷,太阳西斜,视野蓦地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座新月形沙丘。远远看去,丘峰连绵如硕大黄色波浪,一望无际;右边长着几丛红柳,隐隐闪烁点点银光。买买提告诉大伙,红柳丛后面有条小河流向贝什托克湖。丛林里有家回族人开的旅店,叫作红柳店。 落日时分,他们赶到红柳店,在店前,大伙下了骆驼。买买提牵着骆驼进院子,大声呼喊店主招待:“怎么不见人哪?”叫到第三声,从屋里踅出个肥胖婆娘望望他们,说:“怎么四个?听说是三个。掌柜的,买卖来啦!”一个戴白帽小个子弯腰蹿出,两手划动,连声应着:“来了!来了!”胡克娜见他鹰鼻鹞眼,并且腔调诡异,吃了一惊。 买买提倒挺熟份地:“怎么,老常客不认识了?” 小个子阴阳怪气:“认识,认识。你买买提大哥谁不认识!就这三位眼生一点。” 屋里点着汽灯,雪亮雪亮,何光掏出两块银元往桌上一丢:“快烧水做饭!” 新疆一般通用纸币“两”。战乱频仍,币值不稳,按市价,三十五“两”合一块银元。何光料定掌柜会惊讶而殷勤的。岂料,胖女人嘴一撇,阴笑:“孜克鲁没说错,是三只肥羊子,的确油水厚呢!”买买提诧异地:“今天怎么啦,两位掌柜的?” 胡克娜看出蹊跷,掏出一件东西往银元上一拍:“嫌少了,加上这块玉总该够了吧?” 胖女人和小个子男人瞅清是枣耶叶翡翠,顿显肃然,旋即堆出笑脸。女的说:“原来是马团长朋友,怠慢,怠慢!”男的说:“不知不罪嘛,这钱不能收。请都请不来,还敢收钱?”不一会,掌柜的拼起三张桌子,摆开卤驴肉、卤牛肉、烤羊肉串、炸肉卷、马铃薯烧羊肉、奶酪、蜂蜜、葡萄酒、羊肉抓饭、肉馅饼,满满一桌酒菜,并且,谄笑着,奉承着,请他们慢慢品尝。说完,男的出去喂牲口、饮水;胖女人去铺床,烧开水。 胡克娜和买买提很快吃罢,一个跑到屋外帮忙喂牲口,一个进灶屋帮女人添柴。在灶屋,胡克娜很快同胖女人热乎起来,边添柴边聊天。 “你们路上没遇见三个从内地来的男人?” “我们就是从内地来的嘛!”“孜克鲁说,那三个内地人有钱有枪,要我们做这笔生意。他们三人,昨天早起沿红柳河向西,说去寻宝的……”买买提帮小个子男人饮牲口也打听到同样消息。厚华决定沿红柳河朝西追。第二天,他们麻麻亮就启程,临走,何光还是丢给夫妇俩两块银元。 吃饱喝足,虎子也显得精神。驼队穿过红柳林,沿河岸西行。 越往西,红柳河越宽,河水呈灰绿色,浅处清亮得可见沙底,两岸长满芦苇和胡杨。驼队一过,常常惊起野鸭、野鹅扑楞楞飞上天空。河里不时掠过一只独木舟,独木舟系半边粗大胡杨树干刳成,平稳性显然很差,船夫或跪或坐,划动船桨却能行驶如飞。突然,虎子撑起前爪,背毛竖起,紧张地咿唔,随即,冲向芦苇丛。何光顺着虎子扑去方向瞄瞄,发现有头羚羊,拔枪想打,厚华慌忙制止:“你要给刘川雄报信?”话刚说完,买买提已一箭将羚羊射倒。羚羊哀嚎着挣扎起身,尚未站稳,买买提补一箭,射中它颈项,扑地毙命。这刻,虎子冲出芦苇丛,嘴里叼只咩咩直叫的小羚羊,胡克娜喜得连连拍手。厚华跳下驼背帮买买提去抬中箭羚羊,一眼瞟见软泥地有排脚印,买买提说:“这是三只骆驼的脚印。”何光说:“发现野兽踪迹了。”红柳河汇入一片湖泊,前面出现几座大沙丘,有座大沙丘直逼湖畔,隔断向西道路。但是,沙丘间有条折向西北的通道。 厚华仔细审视临湖沙丘,没发现翻越脚印。买买提说:“前边有三堆篝火,应该是他们烧的,他们折向西北了,还看得见骆驼脚印呢!” 何光扒扒火堆,有几块胡杨枝干尚未烧透,翻动时,火星迸发:“他们过去最多不过一小时,我们烤羚羊吃午餐吧。”说毕,吆喝骆驼趴下,拍着肚皮:“早咕噜叫呢!” 胡克娜说:“我还不觉得饿呢。不过,有风味野餐,还是要吃的。” 太阳当顶,炙热如烤箱。虎子伸起舌头躲在骆驼身影里。买买提从驼背上解下炊壶,架火圈,拿出盐和调料,分派何光、胡克娜捡枯枝,厚华去河边打水。篝火燃起,水打来了,柴也捡了好些。买买提削块羚羊肉,边炊水,边烤羚羊肉。水烧开,买买提给每人冲碗奶茶,掰半块面饼,削条烤肉,就着奶茶,大伙吃得很香。虎子自然也饱餐一顿。 厚华在路上听维族汉子说过:“在沙漠上行走,只要篝火不熄就不会迷路。”于是,他把篝火燃旺,并且分成四堆。胡克娜奇怪地问:“你们也信这个?”厚华一笑:“入乡随俗嘛!”何光悄声告诉胡克娜:“给后援人马做路标。没瞧他沿途用石头摆出‘介’字箭头?” 驼队又前进了。走了约摸一小时,买买提指着几堆新鲜骆驼粪:“方向没错呢!” 何光有些焦急:“怎么还不见伍局长赶来?” 太阳偏西,热浪平伏。虎子精神起来,迈着碎步,显得很悠闲。几匹野骆驼从他们队伍前穿过,惹得三人骑的骆驼憨声嘶叫,甩着尾巴打脊背,嘴里涌出白沫,成串地滴落沙地。买买提抓紧嚼绳,叮嘱大伙小心:“这些畜生正在发情期,发疯了哟。” 太阳落下时,天穹呈纯净暗蓝色,繁密的星星又大又亮,仿佛伸手可摘。四人同心协力支起帐蓬,燃起篝火,准备晚餐。买买提说:“越往前走,水源越少,我们得节省羊皮囊里饮水。今晚找地方挖井弄水吃。”说毕,他从驼背上拿下铁铲,在沙丘边找地方挖井。结果,忙了好一阵才吃上晚饭。这夜,大伙累乏了,挤在帐蓬里合衣而眠,连虎子咿咿唔唔也没惊醒谁。虎子急了,钻进帐蓬舔舔厚华,拉拉买买提,拱拱胡克娜、何光,四人才发现情况有异,等他们出帐蓬看时,不由惊呆了,三匹骆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买买提直扯耳朵,掴脸颊:“怪我我没拴牢,该死的畜生肯定跟野骆驼跑了。” 何光跺脚叹气:“这怎么办呀,食物、饮水、必需品都驮走了,哪能走下去?” 买买提说:“我去找。只要追上,凭我一吆喝都会转来的。”说时,往左边沙丘爬去。厚华赶忙阻拦:“买买提,天这么黑怎么找?转来吧!”维族汉子说:“那么多要紧东西不寻回怎么办啊!”见他不肯转来,厚华嘱咐何光:“你俩就在帐蓬边守着,我陪他一道去。”厚华刚爬到丘顶,买买提已在下边兴奋地喊开:“呶,这里有两堆新鲜骆驼粪呢,我一脚正踩上了。”厚华连滚带滑下了沙丘。买买提走拢来,手里抓把粪:“我用手都摸得出,这是野骆驼粪,挺新鲜。我们的骆驼肯定在这里。” 突然,前面有人厉声喝问:“什么人?!”厚华急喊:“趴下!” 砰地响起一枪,买买提倒下了。对方有人喊:“打中了,抓住他们!”三个人就要扑上来,厚华抬手一枪,三个家伙慌忙卧倒。有个嘎哑声音说:“走,只怕是黑狗子追上来了!”三个人赶快跨上骆驼,一溜烟隐入夜暗。厚华急忙跑上前:“买买提,你怎么啦?”维族汉子一跃而起:“好好的呢,我是等他们走近前,一箭透胸!” “转回去,只怕何科长等得着急呢。” 然而,他俩在沙丘间转来转去,寻不着回头路。 “糟糕,我们迷路了。” “不慌,我们并没走多远。只要方向摸准,就会回得去。帐蓬在西北方向,我们是从帐蓬左边沙丘爬上的。这就是说,往东北方找个高沙丘就会看见帐蓬前篝火。”厚华边说边扫视星空:“呶,买买提,那不是北斗七星吗,顺着勺把口看,好,北极星找到了。这是正北了,穿过这片砂碛,爬上那座高大沙丘再看。” 那边,厚华、买买提一走,何光心里直打鼓,要是来了两头狼,或者与刘川雄一伙遭遇该怎办?他将勃朗宁紧握在手,让虎子陪胡克娜去帐蓬坐起,自已守在帐蓬前。 胡克娜坐了一会,坐不安,埋怨何光:“怎么不拦住他俩,要是迷路回不来怎么办?” 何光发牢骚:“来都不该来的,真是屙屎不生蛆的鬼地方!”说着,扬手打出一梭子弹。 “这么空旷应该听得见嘛。另外,把篝火燃旺点,他们就会看得见的。”说毕,胡克娜上前往火堆里添柴。 忽地,虎子紧张地长嚎一声,它从来没这样凄厉地叫唤过呢,何光将胡克娜一拉:“有情况,卧倒!”自已则踅到毛驴身边靠起,换上弹匣,四处观察。他见东北沙丘上晃动着人影,厉声吼道:“什么人?站住!”沙丘上的人大声招呼:“何科长,是我们,别开枪!” 原来,厚华二人翻了几座沙丘还不见篝火。就在这时,听见一阵勃朗宁枪响,料定何光发信号,循声寻来。登上沙丘,终于看见自已营地篝火。 胡克娜喜极而泣,哽咽地:“哥,你们到底回了!” 厚华说起与刘川雄一伙遭遇的情况。何光说:“干粮、饮水,一应必需品全没了。他们发现我们跟踪,不是跑得更快?要不,会领人来打我们。” 厚华踱了几步,决断地挥挥手:“咬住他们就是胜利!” 天光渐渐亮起来,却黄沉沉地,气温出奇地闷热。虎子不安地咿唔。小毛驴脖子朝天,鼻翼耸动,“吭吭吭”地长鸣不已。闹腾一晚,大伙没合一下眼。但谁也无有一丝睡意。 买买提看天色越来越暗,远处传来阵阵沉闷的滚雷般声音,失声叫道:“不好,萨里布兰!只怕要起黄风暴!” 一路上,买买提谈到萨里布兰、喀拉布兰,即汉语所谓:黄风暴、黑风暴,有一年,买买提放羊遭遇过一次“萨里布兰”,眼见一只野骆驼被风卷起,如胡杨树叶在空中旋转,霎时无影无踪……那情景,比之马匪、狼群还令人恐怖。买买提说:“赶快翻过这道沙丘,只有那里离砂碛旷野最近。”于是,早餐也不吃了,四人赶忙撤下帐蓬,收拾仅剩的日用品。买买提拉上毛驴在前面爬着,厚华、何光、胡克娜相搀起跟定在后。虎子像个淘气孩子弄得满身是沙。沙丘一蹬一滑。刚爬十来步,脚一蹭,又滑落下去。幸好三人搀着、拉着,终于登上丘顶。当他们快速走过北面砂碛地,无边的旷野展现眼前,黄尘茫茫。 风呼啸起来,飞沙走石。一群羚羊挟风飘去,紧接着有群野骆驼奋蹄奔过。胡克娜发见自家三匹骆驼似乎夹杂其间。这刻,有条大灰狼拖着尾巴逃窜过来,大灰狼腿儿有点瘸,瞥见小毛驴,眼里闪出贪婪,但并未停步。尽管这样,虎子不高兴了,“嗷”地一声发出警告。不想,大灰狼听见叫声,竟朝虎子跑了两步,朝后看看,显然萨里布兰实在可怕,略微踌躇,箭一般逃之夭夭!四个人在风中东倒西歪,一步步艰难移动。突然,头顶声音响成一片,天摇地动,如闷雷隆隆滚过。天地一片浑沌,每个人觉得融化在这浑沌之中,赶快趴下,头埋起。不知过了多久,四野寂静下来,只感到脊背热烘烘,像火烤炙。 买买提第一个爬起来,抖落身上沙尘,挨个拍拉起胡克娜、厚华、何光。几个人互相瞅瞅,除了眼睛鼻孔嘴巴,都看不清像貌了,互相取笑着,互相拍打着。正苦中作乐,买买提发现小毛驴不见了。何光叹口气:“这下真算一无所有了啊!”厚华操起脚边铁铲:“有它就不愁水嘛。”胡克娜见虎子衔着医药箱拖拉着,说:“还有我那点家当呢!” 天幕湛蓝碧澄,一丝云彩也无有,阳光炙人。何光要掘井找水。买买提说,这里掘不出水的,别消耗体力。没有食品也没水,何光嚷着转回红柳店。买买提直摇头,说,打回转得三天路程,路途多半会饥渴而死。不如往东北方向寻去,库伯克湖在东北面。运气好,半天可走到。走错路……两天也挨得到的。 这样,他们决定朝东北方向徒步前行。然而,命运会眷顾他们么? 第二十四章 大水冲到龙王庙 大清康熙年间,有个叫唐裔潢的人,从小好学,精究制艺,工诗文,可是,他只考了个“贡生”,连秀才也没捞到一个,更别说中举中状元了,只好靠教书过日子。他索性懒于功名,端只罗盘将满腹才思寄情风水,观察推测屋基墓宅给人荣辱兴衰的宿命象征,现代人称作堪舆学。真是行行出状元,他很快搞出成绩,写了部名著《风水论》,其中一处,专门谈到汉阳、汉口的地气地脉,说:“汉阳府城龙脉自九真山*发源,从西门入城……十分有力……汉口龙脉,乃平洋龙也。平洋最宜坐空朝满,今汉口以大别山*为朝山,南岸为近案,后湖空旷,正合坐空朝满之局。从前未盛者,以水未绕也。明成化初,水通前道,故河道淤,于是汉口有兴机矣。……经云,‘行到平洋莫问踪,只观水绕是真龙’。汉口之盛,所以由于小河也……倘风水既坏,水道他徙,虽有高堑厚墙,亦难永享也……”这段话评论的是风水好坏,实质上谈地形地势和环境对一个地方兴衰的影响,用当今术语讲,有点地缘经济学和环保学的味道。比起一般风水先生所言:“形如卧帚,后无座山,故财易聚亦易散”的胡说八道,应有几分根据。总而言之,汉正街,汉口,都是因水而兴,在火车、汽车尚未发明的年代,漕运重要性像一个人的大动脉,这话当然说到点子上了。因而,义成很为欣赏,生前每每向儿女们讲到唐裔潢的高论。厚德听后说,爹,我们做屋建商铺,就请风水先生看看再做!厚生说,看一处,做一处,可以卖给人家呢!厚华说,其实,风水也是可以改变的,我们改改,不行了?厚慈对两个哥哥的话很赞同,说,大哥,你要看好了,做好屋,给我一间啊!二哥,你要卖了钱,给我分一半啊!唯独讥笑弟弟:风水哪能改一下就好得了的?异想天开啊! 义成觉得大儿子的话有道理,也赞赏二儿子头脑,但最惊讶的是小儿子的主意。见女儿讽刺厚华,说:“莫笑你弟弟,他比你有志气呢!风水怎么不能改?我家当年风水一般般嘛,后来,我在堤街填平水凼,修座财神庙,原本不让人再被水溺,后来风水先生说,正是这改变风水,我家才大起大发呢!这是说,积德行善就能改变风水嘛。但是,任何事有利必有弊,汉口既因水兴,也可能受到水害。”这段话孩子们不太懂,实际上,自唐代中叶至清朝道光年间,1000年里,武汉发生过大洪灾50多次,证明义成看问题透彻。 可不是,正当厚华在大漠焦头烂额之际,汉口大本营遇上大水的麻烦。头一年,为修沿江大道,拆除龙王庙时,厚德就知道灾难是无可避免的了。龙王庙位于长江、汉水汇合处,河面狭窄,岸陡脚虚,水急浪高,船只行到这地段常常翻倾。南岸依傍龟山原有两条古街道,人称“双街”,由于流水淘空岸脚,温柔繁华的市面,一夜间崩塌了!人们只好往南退,再修条新街,叫作“高公街”。为祈求龙王爷保佑,很早便有人修了座“龙王庙”,谁知道,当官的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却敢在龙王爷头上动土。龙王爷感觉拆庙修路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决定给点颜色街坊们看看! 第二年,1931年,从五月起,老天连续下了三个月大雨,江水、河水陡涨,恶浪滔天,奔腾呼啸,一片汪洋,一片混浊,一望无涯。武昌城和蛇山仿若浮在茫茫水面上一根木头,平素近在咫尺的龟山好像退向远方,只能隔着大水望到一点山尖。一切似乎回到洪荒时期,又如八百里洞庭湖复归为无边无际的古云梦泽!人们热切地盼望雨过天青,重现光明。一天又一天的等待,一天又一天的失望,风狂雨骤像没有尽头。天上云层又厚又重,压得低低地,正午如同黄昏,眼前一派阴霾。平地积水过膝,大伙脚都泡肿浸烂,手触摸处湿漉漉、粘乎乎,一如触摸到浓稠淤血。所有物什异化原有形态,蒙上眼翳般白毛,发霉变质。日子又阴暗又潮湿,让人心情郁闷、愁苦、沮丧,胸口憋得慌…… 虽说黄梅季节黄梅雨,雨水多的年月也只下得一个月吧,这雨怎么下了三个月还不住点?人们这才记起,去年的行动是何等唐突啊!惹得龙颜大怒了。武汉警备司令夏斗寅亲自到龙王庙旧址拈香叩首跪拜,祈望龙王爷能原谅一下。龙王爷哪这么好糊弄的?不仅没 *注:九真山,即今九峰山;大别山,龟山别称。 善罢甘休,反而兴风作浪。七月下旬,大水包围武昌城垣,只有几块坡地露出水面,汉阳城内积水两丈多深,沿岸吊脚楼早冲跑了,市内稍差点房子全泡坍塌。接着,汉口分金炉溃堤,铁路以北一片汪洋。八月上旬,单洞门铁路溃塌,汉口市区成为泽国,大街小巷,到处可以划船。有人用门板当排划,后面拿绳牵上一只大脚盆,脚盆里坐个小娃娃。时时可以看见泡肿的浮尸随水飘流,偶尔还浮荡一口棺材,不知装没装死人……在水漂物中,有次竟由浪打来一座木雕菩萨,菩萨颈上锁根铁链,显然是庙里和尚担心教水冲走而锁上的,未承想,终究难逃一劫。汉口俚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面对这场特大洪水连木菩萨也自身难保呢! 武昌纺织厂在这次特大洪水中,自然未能幸免。棉纱、成品布匹虽转移高处,那些铁做的纺织机械全泡在水里了,至于面粉厂,叶思国打电话告诉道,小麦泡胀了,面粉全打漂漂,损失惨重。家骥自两年前淑贤病逝,找个上海姨娘,搬去上海,只皎皎一人在汉,于是,厚德全家搬进租界舅舅家,挤在二楼两间屋子里,对他们来说,真正的逃荒。他顾不得这些烦恼。他被国民党中央赈济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委任为湖北水灾急赈会常委兼应急股主任,成天带着义渡船、红船和俗称“水猫子”的救生员外出救人,满仓前年告老还乡,连个听使唤的得力人也没有,忙碌得连轴转,常常深夜才坐船回家。有时,几天也不落屋,让冯媛媛很反感。 这天七点,仆妇把早点做好摆上桌,冯媛媛形同小家碧玉作派,夹块糍粑,边往嘴里喂,边梳头,正要喊厚德共进早餐,见他一手提公文包,一手低头扣衣服,匆忙出房。女人不由火了,嗔道:“饭也不吃,就往外跄?无事忙!”因为口里嚼着糍粑,声音不免含糊失真。厚德被她一声断喝惊得一退,理理衣襟,笑道:“吓我一跳,以为打雷呢。” “你说,成天忙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厂不管,家也不管,伢们也不管,算什么回事?” “我既然临危受命,当上应急主任……” “嗬哟,捐上白花花二十万大洋买来个虚名儿让你上瘾啦?” “媛媛,怎能这样说呢,灾难当头,每个人有责任为国为民分忧呀,你看,蔡辅卿先生比我年纪大好几岁,担任救济股主任,成天奔走,都累病了。贺衡夫,人家捐了三十万,又拿出二十万商请银行团为受灾商家放宽贷款。他是水灾急赈会常委兼筹赈股主任,那职务比我更麻烦,像讨饭一样给人说呀求呀,劝人捐款赈灾……” “别人事情我不管,我只说你!你就算不顾家,厂里事不能操操心?” “怎么操?震寰、一纱厂还比我们惨呢!老天爷发脾气,谁抗得过?” “裕华纱厂的张松樵不就在围墙内加筑三尺高钢筋水泥板,安然无恙,照旧纺织?” 妻子这番诘问,使厚德承认自己失误,他很后悔没注意报章对各处水情通报,其实,稍加分析,未雨绸缪,当有应变之策的。哪知,他诚恳检讨,并没让女人住嘴。媛媛说了外面,又怨起家里人来,说厚生、厚华清闲,一个在上海花花世界玩乐,一个在滴水不见的干坡上消停,听她意思,都遭受水淹,心理才能平衡。厚德懒同她讲西北的重大损失,那么一来,又会惹出好多话的,故而,只替二弟辩解:“发这大的水,船全停航了,把厚生隔在上海了呀!”偏这时,皎皎风风火火上楼向他报告:“大表哥,韩永清先生从上海率红十字会救护队回汉口了,带了好多医药和捐款,协助汉口红十字会施救灾民,急赈饥荒,还准备将一部分灾民转移到黄陂横店安置……” “皎皎,这真是好消息,到底是从家乡出去的汉商呀!” “人家韩永清年纪比老二大吧,怎么能从上海赶回,老二就不能回?” “表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不管她,皎皎,我们快去见韩先生。”趁着表妹在场,妻子不好阻拦,厚德出门了。 厚德赶到水灾急赈会见韩永清时,蔡辅卿也在场,他见蔡辅卿脸色蜡黄,气喘吁吁,关切地说:“蔡老,你得注意休息呀,可别累坏身子骨,年龄不饶人哟!”这位湖北咸宁籍汉商有股咸宁人倔强劲,武昌首义,胜负未卜之际,即敢于响应民军,多方支持。后来,清军攻陷汉口,没追究“附逆”之罪,反倒邀请他出来主事,维持治安,他和李紫云等毅然回绝,不与清军合作。此刻,听厚德劝慰,淡淡一笑:“老弟,你比我年轻不了多少啊,就算我虚长几岁,岂能稍让尔等后生?”说时,指指进门的贺衡夫。 贺衡夫拱拱手,谦逊地说:“在座都是前辈,我得好好学习。” “好,这话说得好,我们汉商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代有传人啊!”说毕,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想,笑着笑着,喘起气,咳嗽起来,大伙看他咳嗽时,有砣血痰咳在捂嘴的手帕上,大惊失色,厚德慌忙吩咐道:“皎皎,快将蔡老先生扶下去治疗。”蔡辅卿摇摇手,表示不用,但皎皎挽起老先生,连推带拽把他弄出门了。望着蔡辅卿背影,三人十分感动,久久无语,韩永清赞叹道:“唉,蔡老精神真是可钦可佩啊!” “刚才贺经理说得对,我们得好好学习。韩翁,运灾民的船只我调配好了……” “哦,厚德翁,永清翁,我来就是告诉你们的,义渡船一抽呀,急救船不够用了,结果,有人划来私家船只,趁机敲诈勒索。还有的义渡船本为水灾急赈会给钱包下的,船主见私船发横财,也向灾民要钱要物……这些人,不少是洪帮里人,不好办呢。” “那不乱了套?我去看看!”厚德说着,出门而去。从赈灾会出来,厚德坐只红船四处巡视,看看到底有哪些人“趁水打劫”,破坏义渡规章?所谓义渡,并非平常时期积德行善,用船在渡口送来迎往,方便过河行人,而是在大街小巷划船乘载逃难灾民,没有固定位置,是不好查找的。他查了好几只船没发现问题。 这时,从汉正街升基巷划出条小船,船头插着“义渡船”三角旗帜,船里坐位带小孩中年妇女,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说是义渡,不到两里路,换了三只船,每次都要几十文钱!”荡船的大胡子说:“我这是拿命拼哪,嫂子,几十文算什么?”厚德听见这话,朝船家扬扬手,问:“你是哪个地段义渡船,不是统一包过,怎么要收钱?”大胡子听喝问,停住桨,瞅他一眼,冷笑了,说:“王大少爷,我认识你,你爹不是我老子从白菓送来汉口,哪能发财?怎么,发财就忘恩负义了,给我打官腔?”这话简直横蛮无理,要把厚生,必定反唇相讥:“这恩泽,我家早记下了,但是,桥归桥,路归路,义渡既统一包过,你不该收钱!”换上厚华,则会说:“你老子送来的人发了财,他自己如何发不了?发财是我家人本领,与你借义渡之机收钱有什么关系?”这些道理,厚德不是解不开,也不是不会说,他性情敦厚,总怕将人呛住,不好意思顶嘴,笑道:“原来是李老大家的,我家是得过你爹好处,先父常念着呢,不过,义渡统一付钱包下……” “你说那几个钱?现在发大水,你知道米卖多少钱一升吗?” “急赈会不是给义渡水手配有平价米么?” “划船多费劲,再说,老子肚子大,不够!今天碰见你蛮好,是不是破费几个?再不,你用红船将这娘仨装走!”大胡子见厚德好说话,越发来劲,将船荡到红船旁,气势汹汹。红船水手知道他在了洪帮,一直不敢插言。眼见这家伙再说两句会动手放抢似的,从旁劝说:“李老大,王主任也是为大家办事,何必难为他呢!”话刚讲完,被大胡子一桨戳倒水中,红船激烈地晃荡起来,厚德慌乱失措,张开两臂随船一摇一摆,大胡子见状乐不可支,伸过桨让厚德抓住,而后,乘机逼问:“给不给钱?不给就别抓我的桨!”说时,似乎要使劲抽回木桨。厚德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地:“哎呀,你怎么是这种人呐……” 这当口,从对面巷子划出条小船,上面一个老人喝问:“干什么,干什么!” 大胡子眼见厚德就要屈服,竟有人敢出面干涉,叫道:“哪个管冤枉闲事……”话没说完,瞧见来船上的人,大惊失色,讪笑道:“大水冲到龙王庙,自己人呀,余三爷,您老……” 余幺不理他,冷着脸质问:“你小子想搞什么鬼名堂呀?” “三爷,我同王主……主任闹着玩儿……” “你刚才所作所为,我全听见,看见,要放抢呐!帮规怎样定的?‘第三条,不准私自开差’*,你忘了?想三刀六洞?” “三爷,我真是闹着玩的呀!”大胡子辩到最后,拉起哭腔哀求了。 这时,红船水手游过来,扒上船,也替大胡子求情开脱:“李老大是闹着玩……” “闹着玩!你不会水,不是淹死了?人家王大少爷为灾民办事,你李胡子倒好,到处敲诈,把钱退给这位嫂子!今天我放你一马,再要犯了,别说我报到帮里开香堂!” 大胡子听说放一马,如逢大赦,赶紧掏出钱还给中年妇女。厚德这时回过神,反而向余幺讲情:“余叔,他也是开玩笑的,只是,不晓得我是旱鸭子……” 这多余的解释让余幺大笑了,说:“你像你妈,更接你爹的代呢!” 归途,水手说:“王主任,你真算菩萨心肠,大胡子那样恶你,也不记恨,当时只要你一句话,他不被帮里开香堂,开肠破肚才怪呢。” “何必呢,他不过想弄几个小钱,何苦坏条性命?他还有一屋老小呀。” 红船沿汉正街划行,往日车马辐辏,商贾云集,百货山积的热闹场面荡然无存,大街就像一条寂静的河流,景象十分凄惨:随处可以看见泡倒的墙垣,有的房屋只剩四根立柱,仿佛古驿道上荒弃的凉亭。有的店铺条形拼门洞开,柜台浮在水面荡漾。有些房主大约认定屋子坚固,或者无处投靠,住上二楼,这样的主户,或者挨屋檐搭起跳板,或者打穿墙壁,作为通道。另有人干脆扒在窗台上,用竹篮吊上吊下,向过往船只买食物。大街两旁深巷里,隐隐传来声声哀哭……厚德看着这一切,长叹不已。 他留意过自家汉正街的几处分号,店门全用大锁锁好,铁丝拧紧,墙壁也没坍塌。看来,满仓的儿子小仓做事挺认真,让人放心。正想着,红船水手说:“瞧,王主任,挨淮盐公所那店铺是你的义成分号吧?门被水泡倒哟!”厚德一看,果然,铺面的条形拼门七歪八倒,似乎经不住水波涤荡,颤颤巍巍地,他站立船头数了数,少了一块门板,记在心里,准备回去通知人前来收拾。 红船划过淮盐巷,朝大通巷行驶时,前面传来一片嚷嚷声,厚德猜测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嘱咐水手使劲加快。刚到普爱医院,老远瞧见小仓带伙人围条船叫着吼着,十分激动。厚德心想,不是要他逐门逐户检查房屋倒塌情况,拿笔打号,分类处理的么?在这里湾起船扯什么皮?湖南湖北俚语“扯皮”意即存心找麻烦,武汉远古属水乡,口口相传的俗语往往带水域特色,“湾起船”平素系指“停着”的意思,由于停船水面,常会影响别的船只航行,湾起船略带嗔怪之意。但是,此刻,小仓倒真的“湾起船”呢。 厚德尚未来及动问,有人瞧见他,说:“好了,王主任正好来了!”“对,王主任来了,看你怎么交待。”…… “表叔,你看这老婆娘做事像不像话?”小仓握笔的手挥动着,说话嗓门挺大。 红船划近围着的船只,厚德这才看清,船上放口薄木棺材,有个老女人牵个小孩掩面哀哀哭泣着,任人吼叫詈骂,就是不抬头。小孩约摸八九岁,抱着她不停哭叫:“奶奶,我怕,我怕……”发大水,淹死人,病死人简直算寻常事儿,厚德不知小仓一伙为何不同情,倒是如此愤怒,他还未开口问原因,小仓讲了:“表叔,你看,她将我们店面门扇做棺材!”厚德这才注意到,棺材盖是一块条形拼门做成,上面赫然写有“义成商号”四个大字呢。这是桩大不吉利事情,厚德也不由愠恼了,但是,质问时,口气尽量显出温和:“老人家,这事可做得太错了,说句骂人的话,简直有些缺德啊。” “真他妈太缺德了,难怪你家里死人的。” “死人,还要死的,死光!” 尽管大伙围起老太婆不停咒骂,她不回嘴,也不解释,依是低头啜泣。直到有人指责:“你他妈死人,怎能拆下别人门板做棺材!”老人才抬头分辩:“不是我啊,我不识字啊!” “还狡赖!不是你,这棺材不是你的?”小仓用双关骂过,得意地笑笑。 *注:开差,系洪帮‘抢劫’隐语。 “老人家,慢慢说,我想你没力气搬动,肯定是别人干的。”厚德诱导道。 “原先是有两个人坐在船上,见我们拦截,全跳水游走了。” 船工认为确实太背理,一直摇头叹气不吭声,这时,终于开口替老人回答了:“唉,这太婆的儿子媳妇全被水卷走了,老头一急上了吊,身边剩这小孙子,哪弄得动?停在屋里半个月,再不装殓,人都会臭了,她只好拿几件衣物当工钱,请人钉口薄棺材……” “我巴不得我发急痧也死了啊,放心不下我这可怜的孙子哪!”听船工一讲,老太婆压抑的悲苦全释放出来了,嚎啕不已,小孙子抱着老人懂事地哭叫着:“奶奶,奶奶,你别哭,还有我,还有我……”厚德为眼前惨景濡湿眼睛,连连叹气,对小仓一伙做个“算了”的眼色,小仓神情戚然,点点头,说:“看你可怜,把门板还给我,让你走。”说着,动手去揭薄木棺材,岂知门扇钉在棺材上了,喝叫道:“哪个找根铁家什来,得撬开呢!” 薄棺材本来是勉强钉成的,如若一撬,必定全散架。老太婆泪眼汪汪地瞅着小仓,但是不敢吭声。厚德也度量不能撬,摆摆手,意即不必费劲了。 “表叔,不找她麻烦也算体谅她家苦衷,未必还让我们铺面门板陪葬?” 小仓的诘问让厚德愣住,所有人也将惊诧眼光投向他,意思是,这样太不妥了吧?然而,撬开门扇,一时又无什么替代,即使撬走门板,就讨得吉利么?再说,门板也用不成了,谁也不知道怎样解决眼前问题,人们不由你望我,我望你,缄口无言。 有一瞬,那么静,就像宽阔水面和四周一切,连同老太婆啜泣全结成冰块了。 忽然,一个主意浮过厚德心头,伸手向小仓示意,要他递过笔来。小仓不懂表叔要做什么,遵从命令照办了。只见厚德握笔在“棺盖”的“义成商号”下面写了一个“赠”字,这样,棺材就成了“义成商号赠”了。这真是一个解决两难问题的奇思妙想! 所有人为厚德的睿智宽厚鼓掌了。为抚慰这祖孙两人痛苦,厚德又将身上带的五十两纹银悉数相赠,让他们度过这段艰难日子。 老人没想到因祸得福,感激不尽,连连作揖,还要孙子给厚德叩头,又祝愿:“你王大少爷好心有好报,必定还要大起大发啊!” “一样,一样,老人家,唯愿你孙子也大有出息啊!” “我们遭此大劫,能活下来就算不错,哪有什么起发,但愿你王大少爷好呢!” 厚德想起父亲的话,深情地说:“一家好,不算好,大家好,才算好啊!” 大伙为这句话,再次热烈地鼓掌了。 红船划到中山大道,这里原为后城墙基,地势较高,许多难民搭棚栖身,可是,没有饮水,没有食物,还有不少人病倒了,缺医少药。厚德在这里忙了两天两夜才回家。 他刚上楼,冯媛媛虎起脸,找他要钱。厚德摸摸口袋说:“哟,路上买东西吃,花光呢!” “记得你带了五十两纹银呢,只两天就花光了?” “你知道发大水,物价涨多凶啊!……” 厚德话没说完,堂客把张报纸往他脸上一掷,嗔道:“做善事啦,还瞒起我?” “是这样,媛媛……” “行了,行了,我全从报纸上知道了!这钱送得好,遭这大灾,那家人真可怜。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会为这事吵你。你也别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恶鸡婆一样啊!” 厚德为妻子这句话,搂起她亲了一个嘴。 接下来的日子,媛媛果然不再啰嗦怨怪他忙得不落屋,有时,还为他做些案头工作。 汉口水淹三个多月,终于在八月底退光。三镇此次受灾面积321平方公里,受灾人口为63万之多,死亡3619人,市镇精华,摧毁殆尽。许多有名的企业、商店,经此一劫,大伤元气,如汉协营造厂,胡赓堂的缫丝厂全破产了,震寰纱厂被迫停工三年之久,义成商号和所办企业损失惨重。而蔡辅卿因忙于赈灾,他经营的药店荡然无存。更令人痛心的是,蔡辅卿因奔走灾区,劳累过度,于当年11月4日病逝,享年66岁。省市各界为这位热心公益事业,悲天悯人的慈善家举行公祭,无比悲恸。蔡辅卿灵柩运回咸宁时,沿途百姓如丧考妣,设奠哭拜,十分动情…… 蔡辅卿虽然逝去,韩永清、贺衡夫、黄文植、王厚德、毛树棠一大批新人,继续张罗着水灾善后的大量工作,如灭疫防病,建孤儿院,医院,重建住宅,将钱投入各钱庄转贷,搞活市场经济……经过这场大水涤荡,一个崭新的大武汉将更加辉煌呢! 第二十五章 天老地荒谁伴我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厚华几个无声地赶路。人人明白,少说话便能节省体力。有体力支撑,就有希望。一次,何光实在忍不住干渴,不听买买提劝阻,操起铁铲掘井。可是,四人轮流掘下一米多深,仍是粉末般干沙,倒是消耗不少体力,只得一心一意赶路。 干渴煎熬每个人,四人开始拉开距离。买买提走在最前面,厚华第二,何光、胡克娜相距几步。虎子夹起尾巴伴随她。人们心里默数着脚步,以此鼓起勇气,忘记干渴。心里都明白,吉凶难卜。突然,何光兴奋地大喊起来:“水,水!前面有水了!看,一片湖泊,还有树林、羊群啊!”果然,顺着何光指的方向,有湖水,有绿树,有白羊,还有茅舍和牧人,估计不过里许。大伙不由加快脚步,甚至不惜迸发最后一点体力,虎子也撒欢了。 可是,似乎就要到达,那诱人景色仍在一里开外。大伙喘口气,鼓足劲往前赶。看看应该赶到,美景还有一里之遥。赶了三次,买买提拍拍脑袋:“哎呀,记起了,这叫‘魔鬼的陷阱’,它会将人折腾得精疲力倦,最后累死、渴死在大漠里啊!” 四人又回到既定方向前行,现在只能拖着脚步跋涉了。何光仆倒了,跪在地上,双手一软,躺下不动了。厚华正待回返,买买提踉跄着,拍拍斜挂的医药箱,朝前挥手,示意厚华继续走。买买提趔趄步伐在何光身边蹲下,艰难地打开箱子,取出一瓶哈密汁倒进何光嘴里,何光眼睛睁开了,买买提要搀扶他。何光坚决地摆摆手,自已跪在沙地上爬行。 厚华机械地挪动步子。他有生以来不知经历多少艰难险阻,从未惧惮过,总能化险为夷,取得最后胜利。但他感到这次很难活着走出大戈壁。铁铲什么时候失落的也不知道,全靠求生本能驱使移步前进。何光、买买提倒下了,只有胡克娜支撑着,一步一挪。 蓦地,厚华被绊一跤,眼前一黑,仆倒在地。前额好像撞在木桩上,剧烈地疼痛,他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瞅见面前有根绿色东西,疑心又是幻觉,伸手去摸,不防,剌得手一缩。定睛看时,竟是一株仙人掌! 惊喜之余,他想都没想,掰了往嘴里塞,一股青草气息和津甜顿时流遍全身,仙人掌汁液混合鲜血从嘴角流出。他有了力气,坐起身,又抓挠两把啃来。这才看清,身旁疏疏落落长满深绿的可爱植物,有的还绽开黄色和水红花朵。 他飞快地折了几枝仙人掌,跑向后面垂危的伙伴。胡克娜还在地上爬着。虎子自已都趴倒了,却用头拱动女主人脚板,帮她艰难地前进。厚华蹲下身,递给姑娘两只仙人掌。而后,赶近买买提身边,将一砣仙人掌塞进他嘴里,见维族汉子睁开眼,能动弹,帮他把仙人掌捏在手里,又去看何光。厚华半跪着扶起何光,掰开仙人掌,挤捏汁液滴进何光枯焦嘴唇里。一滴,两滴,三滴……不知滴了多少滴,何光眼睛睁开了,眼珠转动,看清厚华把仙人掌剥皮喂自已,眼角滚出浑黄泪水:“厚华兄……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厚华哽咽道:“何科长,我们有救了,前边有多少仙人掌啊!” 饱餐一顿后,每人还摘一大抱带上。增添力气,脚步也轻快了。 太阳开始往下落,马上又要天黑。买买提手搭凉棚辨别方向,看了一会,将手里仙人掌朝空中一拋,高兴地大叫:“不用它了,那柽树林后面就是库克湖啊!” 果然,万古荒原与天交接处,有一抹迷雾般翠绿轮廓!那是美丽的柽柳林啊!地上沙层薄起来,坚实处,布满红褐色石头。厚华又开始用石头摆介字路标。 太阳西沉时,四个人终于赶到柽柳林前。然而,他们惊呆了。林间闪烁着篝火,并且是三堆,厚华示意隐蔽起来。他猫腰跑到何光身边。何光蹲在一丛灌木后,有点犹豫:“他们三杆枪。我们只两把短家什,还受着饥渴,怎么办呢?”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对方不摸底,来个突然袭击,就算消灭不了,也可赶跑他们。如果拖下去,天一亮,我们就没优势了,又无法退让……” 两人商定,胡克娜、买买提、虎子背靠沙丘居中。厚华、何光则由左右两翼攻击。 布置停当,各路悄悄向柽柳林逼近。篝火亮光中,看得清三个家伙正在烧烤食物。离三匪徒十余米处,厚华发声喊:“不许动,举起手来!”何光朝亮处打一梭子,大声咋呼:“伍局长,往那边抄!”虎子兴奋地狂叫,让人以为警犬,颇壮声威。 刘川雄臂上中了一枪。三个匪徒吓得跳起身,没命地向北面逃,消失在夜色里…… 柽柳林一仗,击伤刘川雄,缴得匪徒丢弃的马枪一枝,一顶黄金碧玉冠和抢去的一箱银元、银票,架在火上烧烤的两只野鸭也成为战利品。买买提腾空药箱,打来湖水。大伙喝着清甜的湖水,吃着野鸭,何光摸挲着黄金碧玉冠说:“好像是古楼兰国王的宝贝呢。不知这些家伙又从哪里捣腾来的。一天不抓住他们,就一天祸害国家和百姓。” 四人边吃边谈,格外开心。晚餐后,三个男子轮流值班。傍着篝火,他们美美地睡了一觉。清早,沙漠里凉气袭人,但篝火余烬幅射一片温暖。晚来,厚华夹在何光和买买提之间值班,没睡好。想蜷伏火边迷糊一阵,却被何光唱京戏吵得睡不成,他干脆循声走去。胡克娜同虎子从湖边洗漱转来,笑道:“何科长好兴致,有什么美景,我们也去看看吧!” 离沙丘顶差几步,胡克娜迫不及待引颈眺望。除了右边宽阔的库克湖水,前后、左边尽是万古荒原,哪来好景致?她刚说:“这有什么……”脚一滑,好像踩颗圆石头,或者就是段滚筒树干,低头看看,吓了一跳,直往后退:“骨头,死人胫骨!”后退之际,又绊上什么,一瞟眼,全身瘫软,双手扶住何光肩膀靠在他怀里了。何光哈哈大笑:“还是本地人,这么胆小!”厚华打量,不过一具骷髅。两眼黑洞洞,死死盯住胡克娜,嘴巴大张,牙齿白森森,像在讥笑女孩子。虎子咿唔着,嗅嗅骷髅,用爪扒拉,如同玩只皮球。 “何光兄,你喊我们上来就是吓唬胡克娜吧,简直像个淘气孩子,哪像科长!” “这算什么,再看看后面哟!” 胡克娜明知没好事,仍回头瞅瞅,刚入眼,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何光。厚华放眼一望,只见沙丘顶有几具棺材。棺材用合抱粗胡杨木刳成,如独木舟。棺内空空如也。尸体和棺盖拋在一边,尸骨完好,头颅七孔俱空,唯头发连在头上,拖得老长。肋骨一排排,闪动白光……厚华说:“这大概是千年墓葬地。而且,不是一般老百姓……” “都是寻宝人翻动的。”买买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上来了,肩上背着马枪和弓箭,手里提了皮箱、医药箱,两只箱里装着银元、银票和黄金碧玉冠呢。 虎子长嚎起来。胡克娜推开何光,一语双关骂道:“死狗子,又发现什么恶心东西,这么高兴?”何光暗恋维族小女孩,听她含沙射影,嘿嘿直笑。 狗儿狂呔引起厚华注意,他眼尖,看见北面大漠扬起一阵沙尘,十数匹马飞奔而来。并且,左右散开,呈包抄形势。人马渐渐逼近,为首吊绷带的正是刘川雄。 何光直跌脚:“三面是马贼,背后又是大湖,真正绝境呢!” “把弓箭给我。你们三个子弹上膛,同他们拼了。” 厚华皱起眉,四望地形。忽地,瞟见虎子用嘴拱胡杨棺材,他眼一亮,用脚踢踢棺材:“我带虎子断后,吸引他们。你们乘‘船’下湖。” 三人一听,全懂了。历经千年风干的胡杨木棺材轻如灯芯,买买提个子大,双手提东西,胁下夹口棺材滑下沙丘。胡克娜这刻也不怕了,同何光抬口棺材紧跟着泚蹭下去。 厚华蹲在丘顶,轮换着朝东、西、北三面开枪狙击。群匪很快逼近沙丘,下马往上爬。有个匪徒逞强想攻上来,被厚华一枪击中前胸,仰面倒在沙里,其余人噤住了。另一匪徒刚从侧边露头,为虎子一口咬住半边脸,惊叫着滚了下去。匪徒们只敢两人一组,匍匐爬行。厚华和虎子便这样有效地拖住群匪,与他们对峙着。 厚华看见三人已把棺材推下湖,泚溜而下,赶上前会合。虎子忠实地紧随其后。 跑到湖边,两只“船”连推带划已经离岸二十余米,厚华和虎子泅水扒了上去。虎子扒上买买提、胡克娜坐的那只“船”,厚华上了何光的“船”。 那边,刘川雄十数匹马停在沙丘脚下,小心翼翼地徒步攀登,四面合围。好不容易逼上丘顶,连嚷捉活的。到处搜寻,鬼毛也无有一根,再向南瞅瞅,要追杀的人正在划“船”渡湖呢!这才发觉让厚华唱了一出空城计。众匪下了沙丘,骑上马儿追到湖畔,厚华一行已划到马枪射程之外。刘川雄恨恨地打了几枪,咬牙切齿要驱马涉水追赶。孜克鲁了解库克湖是由几条不定期内陆河注入形成,淤泥沉淀极厚,赶忙拦住道:“别看水浅,连人带马陷进去就爬不起来了。我们可以从湖西边绕道追上。” 另一马匪说:“哪不得两三天?这两年湖水不像以前满了,去年我发现东边湖底有条石碛路可骑马涉过。最多一天能追上。我只想将那小姑娘弄来玩玩!” 湖中,何光用根枯柽柳枝当撑篙,厚华同他换着撑“船”。买买提则干脆拿马枪作桨划动,倒也趁手。两只“船”连撑带划约摸两小时,前方芦苇密集起来,看得见苇丛间隙里显现的雅丹高土台子——戈壁中特有的地貌。 突然,买买提的“船”猛地一震,翻了个,买买提扑腾一阵,站住了,水只齐腰。胡克娜却双手乱抓,慌得何光、虎子赶紧跳下水游上前搭救。 何光端起胡克娜,深一脚,浅一脚往岸上走,幸好水里积满陈年苇根,不太陷脚。四个人干脆弃“船”涉水上岸。上了岸,发现不远处高坡有片颓圮院落,院落气派宏大,显见当年绝非一般人家居所。院内房子,屋顶没有了,门洞依然,房与房的隔墙尚在,每间房堆满胡杨枝。院角有株枯死大胡杨,树下有口井,井口为尘沙掩埋。 买买提告诉大伙,土匪绕道追来至少得两天,晚上这里休息十分安稳。美美睡一晚,明天一大早出发,大半天就到红柳店了。 胡克娜是姑娘家,讲究卫生,带上虎子去苇丛洗澡。姑娘洗罢澡,编结十六根小辫子,又清清衣服,而后,一身透湿回废墟,要在房里生火烤衣服。买买提帮她在间空房生好火,再去墙外扒胡杨柴禾搬到院落里。何光说:“房里那多胡杨枝,费什么力,是不是,厚华兄?”而后,隔墙对胡克娜打招呼:“我出去一会,等你烤干衣服,我就会献上一只羚羊或野鸭什么的!”说毕,气宇轩昂提枪出门。厚华叮嘱:不要跑远了啊!何光答句:知道,出门而去。厚华瞧买买提对墙边一搂胡杨枝出神,问:“怎么啦?”买买提答:“没什么。”其实,他在胡杨枝上发现一绺灰色狼毛,不想惊动厚华,没有明说。厚华见买买提拿根大树当柴扒,将地上树枝扫扫,归堆,往院墙边堆放。知道是为晚上点篝火,防止野兽袭击,也帮维族汉子搂柴禾,搂了一抱又一抱,将院墙全围起了。 买买提估量柴禾够用了,乘空出门看看,不一会,欢叫着跑进院子:“哈,去湖边就见这野鹅惊得在苇丛乱蹿。我追过去,它扑楞翅膀想往天上飞,倒被网样枝叶裹住,让我抓着。还捡到两窝野鸭蛋呢,今天晚餐可丰富了。”忽而,买买提“噫”一声:“何科长还没回?”这一声,将厚华提醒,问:“天都快黑了,莫迷路啊,快去找!” 临走,买买提在院里挖个坑,埋上鸭蛋,厚厚地撒上土;再把井中掏的稀泥糊满野鹅,架火烤上。说,野鹅烤香,鸭蛋也熟了。他让虎子陪伴妹子,同厚华出去找何光。 何光钻进苇丛时,走没多远,便发现一窝身上长着黑条纹的小野猪,喜不自胜。心想,有烤乳猪吃啦!他猫腰上前要抓。不防,斜剌里,母野猪怪叫一声,呲起獠牙朝他冲来,吓得他转身就跑,勃朗宁放在屁股后,边扣扳机边逃跑。一梭子弹打光,没见野猪追来,方始停步喘息。惊魂甫定,待寻路回时,转来转去,芦苇无边,迷失方向…… 而这里,厚华、买买提沿湖岸来回呼唤何光,又对天鸣枪,也无回应。眼看天黑下来,厚华焦急万分,只盼何光已回院落,边喊边往回走。快进门,厚华又站立土坡上鸣枪发信号,仍无反应。何光显见走得很远,不然,他会鸣枪响应的。 忽地,厚华瞅见有头大灰狼在院墙缺口探头探脑,扬手一枪。买买提哎呀一声,直说不该开枪。厚华说:“见它鬼鬼祟祟,我担心胡克娜受伤害呢。” “它是被烤野鹅香气引来的呀,狼一般不会主动撩惹人的……” 但解释已经晚了。大灰狼被打中,哀嚎着,瘸起腿跑了。买买提叫声:“卡达克!”,维语意即“麻烦来了”,随即提醒:受伤的狼必定会引来狼群进行报复。 真的,挨打的狼跑没多远,在一处高坡立定,对着薄暮里天空长嗥不已。顷刻,四野响起一片凄厉狼嚎,彼此应和。有狼朝院墙奔来。买买提赶紧点燃围墙边胡杨枝,借着火光,看见几头闻声而至的大灰狼被火光吓得愣怔在那里。 天黑定了,狼群增加到十多头,蹲的蹲,站的站,挤在一起引颈长嗥,此起彼伏,如小孩嚎哭。厚华只得退进院落。虎子背毛竖立起来,对院外咿唔不止,当门坐定。买买提搭箭弓弦,四处巡查。胡克娜得知何光失去联系,急得直掉泪。她一边抹泪水,一边抓起小马枪,压上子弹,守住院墙一处豁口。 墙边篝火燃得很旺,噼哩叭啦响成一片。狼群坐在十多米处守候着,似要等柴禾烧尽,扑上来将院内人撕个粉碎,咀啮吞噬。厚华看这阵势,皱起眉:“这么围起,什么时候才能驱散?”买买提说:“天一亮,它们见攻不进来,就会散开各走各的去觅食了。” “何科长回来,不要受到伤害?至少回不了院落!” 这时,有两匹大灰狼逞勇冲剌,想跃过火墙,厚华一枪一只,将它们射倒。群狼一涌而上,把遭殃的同伴撕得粉碎,吃个精光。胡克娜瞧见这等残忍血腥场面,“啊”一声,差点呕吐,打个寒噤,马枪掉落地上。狼的第二次进攻打退了。 买买提叹口气:“不能打呀,一打,它的同伴就当点心吃掉,见有这么好餐食怎么舍得散去?这样,到白天也不会散开觅食,必定围困不走的。” 买买提抓起小马枪,四周逡巡,发现哪堆篝火快燃尽,就从房间里搬出柴禾添上。 前边,狼吃完同伴,又叫开花。叫一阵,引来一群,陆陆续续来了好几群狼。眼看火势减弱,狼群大胆地发起集团冲锋。买买提心里一急,连放三箭。三头狼倒下了。最后一头是掉头逃跑被射中屁股的,腿儿一闪,跪倒在地,霎时间,也被吃红眼的同伴啃成骨架。他和胡克娜趁空给靠墙的火堆添上柴禾。狼的第三次进攻打退了。 狼群似乎无所作为地坐等着。实际上,有头老谋深算、胆大妄为的灰狼借着夜色,迂回过来。胡克娜支撑身体去烤野鹅的火边,她想捧起医药箱喝口湖水,还想撕点烤肉送给厚华和哥哥。虎子咿唔开来,没等人们弄清什么事儿,它冲到东南角,一口咬住潜伏进来的灰狼后腿。那狼准备袭击胡克娜呢!灰狼调头咬住虎子屁股,与虎子撕掳翻滚成一团。买买提赶上前,抬手一枪,正中灰狼顶门囱,灰狼倒在血泊里了。狼的第四次偷袭进攻也粉碎了。胡克娜跑上前,抱起虎子,急切呼唤:“虎子,虎子!” 虎子虽然浑身是血,痛得发抖,扬头伸舌舔女主人,表示自已安然无恙。 胡克娜撕条衣襟,边流泪边为虎子包扎,她让它伏在火边。随即夺过买买提手里马枪,咬牙切齿朝狼群就是一枪。歪打正着,一匹老公狼肩胛挨上了,踉跄间,已被同伴啃个精光!胡克娜再也不感到恶心,直觉解恨,要哥哥压上子弹,又一扣。这次,只从狼群头上呼啸掠过。她还要打。厚华劝她歇着,要节约子弹。 狼群坐的坐,站的站,有的前后小跑着。一律仰颈对天长嗥。买买提恨恨地:“这些畜生,还在呼唤同伴呢!”果然,从西边奔过三匹狼,并且也仰天长啸,陆续又来了四五匹。 天光露出薄明,一群野鸭嘎嘎叫着向南飞去。院内胡杨枝已烧得差不多了,狼群增至百十头,鬼哭神嚎,闹成一片。买买提焦急地四面观望,不知如何解围。 这时,他瞅见有头瘸腿大灰狼远远而来。它尾巴翘起,迈着碎步,神态高傲。群狼自动分成两边,连原来翘尾巴的健壮大狼也夹起尾巴,低着头,显出卑躬样子让路。好几只狼仰卧着,显露阴部,表示臣服。瘸腿大灰狼在高处居中坐定,群狼敛声屏息瞧它动作,似在等它最后定夺,收拾残局。显然,它是狼群里王中王。 王中王睥睨一切,打量久攻不下的废墟,像在琢磨原因,又像思考计谋。突然,它发现院内虎子,盯视良久,又迎风嗅了半天,仰天长嗥起来。虎子开始并未理会,甚至满含敌意监视着。王中王叫到第三声,虎子竖着的耳朵颤栗几下,轻轻嗷了一声。王中王兴奋了,越发嗥叫不停。群狼齐声应和,悲怆高亢,震天动地。 忽地,虎子长长地嗷了一声,蹿出院墙直奔王中王;它围着王中王转悠,嗅着。王中王竟然由它放肆地拱动自已;同时,伸出舌头亲昵地舔虎子。虎子也舔起王中王,两头狼用爪子互相搭弄,低声咿唔,如同耳语。随后,王中王朝院落里审视有顷,便调转身子向旷漠长嗥一声,带领狼群撤走了。虎子跟随王中王跑了几步,旋即站住,呜呜咽咽,然后掉头跑回废墟。王中王望着虎子背影踌躇一会,最终还是率领它的臣民散去…… 胡克娜在院墙前高兴地迎接虎子,紧紧搂住它亲个不停,喃喃地:“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只有万能的真主才能创造奇迹!”她明白了,当年在村前赶走的瘸腿大灰狼,就是这王中王,虎子是它的亲生子,狼国里皇储;两狼认亲后,虎子一定以答应回到母亲身边作条件,央得撤去重围。只是虎子感到尚未完成护卫任务,回到他们身边的。这么一想,胡克娜于惊喜中生出几分伤感。 天色现出暗蓝,星星一片一片隐没。风吹动胡杨、柽柳和芦苇,也刮过这古旧院落,从湖面飞起一群野鸭。天开始亮了,马上太阳又会展示炎威。“趁凉爽,快点找到何科长,赶回红柳店。”厚华说,胡克娜戚戚地点点头。 南边突然响起密集枪声,厚华兴奋地判断:“肯定是伍局长到了!” 随着越来越近的“得得”马蹄声,买买提惊呆了:十多匹白马上,一例坐着白帽子东干人,驱马奔来,频频放枪。厚华瞟到维族人神色不对,放眼一望,只见何光被反绑双手坐在马上,由刘川雄牵起那马儿。马队呈扇形朝土坡压过来。 厚华作了最坏打算,与买买提居高临下守定。又吩咐道:“胡克娜,你快将所有宝藏掩埋井中,绝不能落到这伙坏蛋手里!”刚作好应变准备,马匪将高坡团团围住。 刘川雄把手中绳子一抖,何光坐的那马走到队列前。他扬着盒子炮,得意地叫嚣:“王厚华,你们想抓老子?看吧,你们科长落到我手里,快快投降,免你们不死!”几个马匪淫邪地叫嚷:“小丫头,快出来同爷们快活,快活!” 原来何光迷路,顺着芦苇稀疏处找出路,朝南走岔,刚上岸,遇上绕道偷袭的匪徒。虽然他拳脚也精,叵奈寡不敌众,让群匪扑倒,五花大绑起来。 胡克娜见这群满脸横肉歹徒比夜来狼群还可怖恶心,抓过买买提马枪要扣扳机。厚华夺下来了:“不能。何科长在他们手里,小心误伤他。有我王厚华在,不会让马匪越雷池一步!”说时,抬手一枪,打断刘川雄手中缰绳。何光趁机双腿一夹,想驱马逃回土坡。但他双手绑着,不甚利索,为孜鲁克纵马上前一把抓住丢到地上。何光半跪起身,大声叫嚷:“厚华兄,别管我,只管打!”一个精瘦匪徒举起马枪对准何光:“你敢嘴硬,老子先崩了你!”话未说完,被厚华一枪将马枪打成两截,马匪畏惧厚华神枪,噤住了。 刘川雄又喊起话:“王厚华,咱井水不犯河水。你的银钱我不要了,只要你还我黄金碧玉冠,答应不再找麻烦,我马上放了何科长,还送你们回汉口。咱说话算话。” “刘川雄,只要你放了何科长。我保你不死!” “死到临头还说大话。老子们就这么围起,不饿死也渴死你们!” 双方相峙间,尘土飞扬,有白马飞驰而至。白马上坐个大汉,群匪举枪致敬。 胡克娜眼尖,一下认出是野驴泉为自已相救的汉子,大喊道:“马团长,是我呐,是你的小朋友呀!” 马回回向坡地笑笑致意,转头盯着地上站立的何光:“何科长,你不是骂我放肆么,今天我手下真放肆了啊!”何光怒目斜视,挺胸不答。 那边,胡克娜又呼喊开:“马团长,你听见吗,还记不记得你的小朋友?” 大汉在马背拱手作谢:“好姑娘,你是我救命恩人,马回回哪里敢忘!” “那就请你放了何科长吧!” 匪首瞟瞟何光,沉吟不语。土坡上,胡克娜几次要跳出院墙跑向马回回说情,被厚华拦住。买买提也说:“妹子,这些人是没人性的呀!”但,姑娘趁他俩盯着马匪,跳出院墙豁口,飞奔着跑了下去,虎子也一瘸一瘸跟上。她跑到马回回马前,气喘吁吁地:“马团长,救命恩人我不敢当。你既认我是朋友,请放了何科长。” 何光直跌脚:“你来做什么呀,怎能指望他讲什么义气啊!” 马回回眼角扫扫何光,对姑娘微笑着“嗯嗯”连声。刘川雄见马回回似有所动,煽动道:“弟兄们,多么光鲜姑娘,快上呀!”只这一声,几个匪徒跳下马要扑上前来。 马回回阴沉脸喝道:“大胆!”匪徒们噤住了。马回回吩咐道:“把姓何的给我松了绑。”刚才挨骂的几个匪徒一听,赶紧讨好地上前给何光解开绳子。马回回又说:“这样,刘老板,他们是两个,你们也是两个。我让何科长回去,那维族人下来,这样就成了二比二,你们双方用战斗解决。我谁也不帮,只看你的本领和运气了。” 胡克娜一听,喜得直朝马回回鞠躬:“谢谢马团长,谢谢了!”说着,拉起何光要走。刘川雄勃然大怒:“小妖精,全是你坏爷们好事!”说着,扬起手里的枪。 说时迟,那时快。何光抢步上前拉胡克娜,自己却胸口中枪,倒在她怀里了。 马回回脸色陡变:“你竟敢坏了江湖规矩!绑了!”这话一发,连孜克鲁也纵马上前,将刘川雄掀翻在地,捎带黑瘦子一併捆成粽子。 胡克娜搂着何光凄惨地叫喊着:“何科长……何大哥……你,你挺住啊!” 听见姑娘急切呼唤,何光睁开眼勉强地笑笑,欣慰地吃力地:“只……只要你……你没……没事,我……我……不打……打紧……”话没说完,嘴角涌出一股鲜血,头一歪,死在胡克娜怀里。胡克娜抚着何光尸首失声恸哭。虎子扑向刘川雄一阵狂咬。 马回回长叹一声,对院落拱拱手:“王营长,早听说你是辛亥革命英雄,又勇胜日本武士,马某仰慕已久。请下来一会。” 厚华瞧何光被刘川雄击倒,怒火中烧。正欲冲下一拼,见匪首捆了刘川雄二人,又诚挚相邀,插了枪,昂然而出。买买提拎着马枪跟随在后。 马回回马上致敬:“得罪了,王营长,这两个狗东西一来就反客为主,又坏了江湖规矩,打死何科长。我要用 第二十六章 上阵父子兵 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造成江城巨大灾难,但人们并未击倒,相反,显出空前的凝聚力,焕发无比的创造力,武汉民族工业在二三十年代,得到长足发展,成为与大上海媲美的中国两个最富庶城市。这时期,王氏家族达到又一个高峰。义成去世后,厚生在上海的企业自然而然同汉口资本合在一起了,三弟也回来参与经营,真是财旺人旺事事旺,作为义成财团掌门人王厚德自然倍感欣慰。 这天,厚生一家突然回到汉口,并且,从上海运回拆卸的纺织、面粉机械。这举措让厚德甚感诧异,问道:“二弟,这是什么回事呀?怎么电话电报也不来一个?” “芦沟桥事变充分暴露日本妄图吞并我中华的狼子野心,上海肯定是他们攻占目标。我可不能把这些机器留下资敌,为日寇侵华战争利用。上海日本间谍忒多,担心监听到动静,横生枝节,哪能打电话打电报?写信又太慢。大哥,这样,我来个先斩后奏了。” “好,你办事我放心。这一来,武汉厂房得扩充了……” “先别忙扩充厂房。真打开花,只怕武汉也燎燃战火。不如将这些机器运回麻城,那里是山区,好藏匿。再则,乡里产粮又产棉,真有需要,就在麻城开工……” “嗯,狡兔三窟嘛,当年冯国璋一把火烧光汉口铺面,不是老爷子乡下置办的田产卖了钱,东山再起该得多少时日啊!包几辆汽车,还是用马车运输这些机器?” “车子运费贵,路又不好走,还怕颠坏机器。用船,沿爹下汉口时路线运回去。” 就这样,厚生赁了十只驳船,在龙王庙江边傍起轮船将机器转卸驳船,而后,上溯汉水,入黄孝河,准备顺滠水折进白菓河,在老家安置这批宝贝。 时值初夏,原野一片葱翠,杜鹃倏忽掠过蓝天,边飞边嘹亮地歌唱,飞得不见踪影,还远远地传来悠长呼唤。两岸开满绚丽的野花,红、白、黄、蓝、紫,格外灿烂。芦苇如绿色城墙,一望无际,使人觉得行进在苏州水巷里一般。驳船虽说吃水深,恰逢盛水季节,一路篙撑桨荡,走来倒还顺当。厚生久居闹市,站立船头听着哗哗的涛声风声,瞧着充满野趣的乡村景象,顿觉胸襟开阔,心旷神怡。 突然,苇丛间打声胡哨,港汊里箭一般划出无数小船,将十只驳船包围了。厚生猜想遇上水盗,喊声:“有劫匪!”就势闪到舱边半跪起,从夹克里掏出手枪,子弹推上膛。但是,并没扣扳机。他知道左轮不过六发子弹,可不像机枪来个秋风扫落叶,算上十来名押运保丁拿的长枪,也顶不住数以百计水盗呢,与其说准备开仗,不如说威慑来人。 保丁拉拉枪栓,顶上子弹也没开枪,不知是等命令,还是虚张声势,壮壮胆。 这时,小船上有人发话了:“要命的,不要乱动!”说时,一个箭步跨上厚生躲避的驳船,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抓住领口将他提了起来,然后,两手擦拭擦拭,仿佛手儿弄脏似的,讥诮地说:“看你穿身洋服,不是奸商,必是贪官!把枪交给老子!” 厚生明白,稍有不慎会惹杀身之祸,乖乖地递上枪,但仍忍不住说句俏皮话:“好汉,本人既不是奸商,也不是贪官,只算义成商号押运员呢。”这回答让那人一愣,正要问他,后面又跳上来一个女子,呼喝道:“哟,你蛮油腔滑调的呀!”说时,抓过枪对着厚生:“嘴巴再不老实,给你一粒花生米,信不信?”厚生这下彻底服帖了,举起双手摇着,连连后退:“女好汉,使不得,子弹上膛了呢!”女好汉的称呼,让面前一对男女笑起来。女子说:“哪来这种教法?喊我当家的,女侠全行嘛!”男子问道:“船上装的什么金银宝贝?”厚生回答:“什么都不是,是机器……”这时,另只船上有人想必搜查过,大声告诉道:“大当家的,全是铁块块呀。”女子奇怪地问厚生:“装这些铁块块有什么用?” “报告女侠,这是从上海拆回的机器。日本人要打来了,我不想留给小鬼子利用……” “唔,刚才你讲,只算义成商号押运员,你叫什么名字呀?” “报告大王,我叫刘六……”厚生担心露出二掌柜身份,当上人质,胡乱编个姓名。 “大王?越说越混账了,你干脆喊我强盗吧!”男子笑着抢白。 听口气缓和,厚生偷偷打量他,这头目是个青年人,长眉细眼,挺英俊,穿件白领褂,颈脖上挂块白玉。仔细瞧瞧,那玉是一朵精致的白莲花呢,瞟眼觑他手上腰刀,更奇了,是七星宝刀!不由脱口而出:“当家的两样物什,怎么同我兄弟的一样儿?” “哪两样物什?” “这……白莲花,还有七星刀……” “你说的兄弟,是义成商号的王厚华?你怎么知道的?他不是为国捐躯了?” “哪那事!他在新疆呢,是我嫡亲兄弟,会弄错?” “你不说你姓刘吗?” “……嗨,我姓刘,未必嫡亲兄弟非姓刘不可?” “听你闪烁其词,前言不搭后语,果然不是好人。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王厚华如今在哪里?敢有半句假话,放你的血!” “当家的,别发火。我……我是厚华二哥,他……确实在新疆……”说到这里,厚生想起青年刚才用“为国捐躯”四字,估计没恶意,说:“我真名叫王厚生,是他二哥。” 这时,女子开腔了:“大当家的,这样说来,他是你二伯了?”男子听后面无表情,向厚生问道:“你说说,我这两样宝贝来历吧!” “白玉莲嘛,是我小莲妈妈的,她是白莲教大当家的,七星刀嘛,是二弟那年坚守土当码头,受伤被人救下,那位救命恩人送的……” “这样说来,你真是我厚生二伯?我父亲现在还活着?” “厚华确实在新疆,我写信要他马上回汉口的。可从没听他说起有个儿子呀!” 青年男子自我介绍,他叫王精忠,说着,讲起二十六年前故事。 在土当码头救厚华的渔夫叫许杰,他有个女儿叫许菱子。许杰得知厚华生母是当年白莲教大当家陈小莲,又敬重又痛惜,千方百计给他治疗枪伤。多亏父女俩悉心照料,厚华那般严重伤势得以痊愈。尤其是菱子,厚华卧床不能动弹之际,一日三餐是她一勺一勺喂厚华吃,服侍他吃饱喝足,又坐在床边陪起说话解闷儿。至于换金创药,洗脏衣服,更加全靠她。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两人相爱了。许杰也中意厚华,教授他七星刀法,将菱子许配给了他。穷人家没什么讲究,何况正值翻天覆地非常时期,买对花烛,拜过天地君师亲,就算完婚。婚后,厚华与菱子情深意笃,心里却牵挂推翻满清的战事,瞧自己身体完全康复,辞别岳父和娇妻,重新回到队伍,参加北伐了。临别,厚华取下颈脖上白莲花相赠,菱子则把祖传一对七星雌雄腰刀的雄刀送给丈夫作表记。不久,菱子发现怀了孕,眼巴巴盼厚华接她去汉正街,一等两等,不见丈夫人影。 许杰属穷倔巴头,厚华不来接,不准女儿去找他,说:“如果这小子不来接你,就算爹瞎了眼,害了你一生。”然而,嗣后传来的消息是,鸡公山一仗打得可凶,民军死的人堆满山坡。菱子料想厚华绝非薄幸遗弃她,笃定在战斗中牺牲了,不知偷偷流过多少眼泪。 第二年,菱子生下一个胖小子,孩子的笑靥给这贫寒家庭带来欢乐和温暖,许杰十分喜欢小家伙,取名精忠,从三岁起,教他武艺,一家人其乐融融,应算很幸福。 岂料,就在这年,一个渔霸看中菱子,图谋抢她为妾,许杰一怒之下,杀了这坏蛋。为逃避官府追捕,一家三口流落黄陂横店藏身。又过两年,许杰因搏杀渔霸旧创复发,不治身亡。安葬好父亲后,菱子曾牵起儿子到汉正街寻亲,不想,遇见一个女人,据店铺伙计介绍,她是内老板,听说找厚华,并且,小孩是三少爷亲生骨肉,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娘儿俩一阵,没好气地回答:“死了!”菱子这下彻底绝望了,带着精忠回到乡下,茹苦含辛抚养儿子。然而,她悒郁成疾,不久即撒手人寰。十岁的精忠是由白莲教大当家任大年抚养成人的。任大年将女儿任冰嫁给他,并且,由精忠接替大当家位置…… 听完年轻人所讲身世,厚生又惊诧又快慰,不由揆度眼前青年,那硬朗瘦削脸庞确实与厚华很相像啊,估计并非妄言。猜测所谓内老板,定是大嫂,只有她才那般语气硬戗势利。但不知老三回汉正街后,为什么绝口不提获救招亲的事情?难道真薄情寡义,嫌弃菱子出身寒微,遗弃人家么?照他秉性,应该不会呀!想到这里,说道:“你爹马上从新疆回来,到时候,你们父子就可团聚了。”年轻人感觉话不太热乎,说:“二伯,我并非要高攀,只想问明爹为什么撂下我娘不管,让她凄凉逝世。”厚生忙解释:“今天我同贤侄巧遇,可算一段奇缘,真是天意呀!我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扯上‘高攀’不‘高攀’?你爹一别几年,没个音信,连我们都以为他在北伐战争中战死。那段日子顾不上你娘,应是正常的。后来回汉口了,为什么不去寻找,就看他作何解释?不然,我也不依他呢!”听到这句,精忠转嗔作喜,对身旁女子说:“冰儿,快给二伯行礼呀!” 既已认亲,厚生请精忠夫妇一同押船回白菓,领侄儿侄媳同去祭拜自家坟茔,随后,安置好机械,带他俩回汉正街。恰好,厚华接到总店要求集中财力,撤离西北分号的通知,抓紧结账,兼程赶了回来。这天,有黛格母子,媛媛娘儿,有皎皎,厚慈夫妇也过江来了,一大家子吃着晚餐,边吃边聊天,厚生刚进门,厚华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估计你这两天会回呢。”瞟见他身后两位年轻人,噫了声,问:“二哥,这两位是谁呀?” “可有缘呢,看你们谁能猜出他俩是谁?” 皎皎舞着筷子说:“女士呢,猜不出。男士呢,有点像表弟……”听她这一说,大伙仔细瞅瞅,不由笑了,七嘴八舌议论开:“真的,瞧他尖尖的下巴。”“那眼睛……”“鼻子最像了,多周正挺直!”……只有媛媛不参加评判,冷冷地笑着,低声自言自语:“又来了两个认亲的……”厚华笑道:“像,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厚生声音不由提高八度:“老三,你记不记得黄孝河边的许菱子?!难道你把她忘记了吗?” “二哥,你……知道……菱……菱子的事?他,他们讲……讲的?我哪能忘记啊!从北方退伍回,没来及落屋,我就沿黄孝河四处寻找……后来,有人告诉我,岳父同菱子被渔霸逼得离乡背井,不知去向了。还有人讲,他们早死了,并且领我看过岳父、菱子坟墓,我发誓找渔霸报仇。又听说,渔霸早让岳父杀了……事情既然了结,顾忌说起受伤招亲,人家会议论我没全身心投入革命,也怕想起往事伤心,干脆深深埋藏心里了,所以,对你们也没提……”说着,厚华眼泪汪汪地。 “我猜出来了,二表哥,这男士肯定是厚华表弟的骨肉!”皎皎叫起来。 “可……成亲两个月,我……我就走了……” “三弟,要怀孕,两天,两个时辰都行呢!太好了,王家又多个男子汉。”黛格笑道。 “你……你真是我亲儿……” “王厚华,我早对二伯声明,我不是来高攀,是质问你,为什么撂下我娘不管?刚才你已说清,管你说真说假,我不再问。你怀疑我不是你亲生儿,我们可以滴血认亲嘛,呶,就用桌上盘子盛了我俩血……”说时,精忠掣出七星腰刀将食指一划,拿过桌上绿玉荷叶盘,把汩汩直冒鲜血滴在盘里。厚华说:“既说得这切,还有假冒的不成。”但精忠不依,伸着刀说:“你是上过战场的人,还怕见血?我只证明是否属实,免得像当年我妈找来,有女人讥笑为抢分财产的!”皎皎早注意大表嫂鄙夷神色,赞成道:“对,表弟,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省得小心眼闲言碎语的。”厚德一直没吭声,猜测诅咒三弟“死了!”的女人必是自己堂客,也极力要厚华验血,免得她啰嗦。这样,厚华便接过刀,划破食指,滴血在盘。除了媛媛扭过脸装做不关心,所有人如鹅抢食般伸长颈脖看结果,只见两滩血像有灵性似地张缩翕动两下,迅即融为一团。大伙鼓起掌欢呼了,包括青甫、汉法等小一辈。 厚华百感交集,一下握住精忠的手,说:“精忠,我对不起你妈,孩子,你和冰儿留下吧!刚才你和二伯说那些话时,我一直以为做梦。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妈和外公不在人世,心里简直像刀剜哪,真后悔慌忙火急参加什么北伐,结果,国不国,家无家。我要不走,你妈和外公哪会那么早弃世啊!”见他言语恳切,声泪俱下,精忠态度缓和了,但是,仍坚持要走路:“我一来就声明,不是高攀,只想问清事由……”厚生眼看小伙子犟着,上前劝解:“精忠,你爸既已承认错误,你也该谅解他的苦衷……”厚德也从旁插话:“对,精忠……”不料刚开口,媛媛拦阻道:“王厚德,要你多什么嘴呀!”大家为媛媛怒气冲冲的话语惊诧了,精忠听出话音,便说:“要我不走也不难,找出当年说我爹死了的那女人,让她解释一下,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厚生说:“谁记得说什么呢,当时,我们真以为三弟在鸡公山牺牲了呀!”精忠不依不饶,追问道:“那女人还说来分财产呢。” “你莫要口口声声‘女人,女人’,没大没小的!那句话是我说的……”厚德连连拉扯堂客也制不住,媛媛索性叫起来:“不想分财产,已经听说人死了,还找上门做什么?” “大嫂,你这话冤枉精忠了,是我在黄孝河遇见他,让他回来同厚华见面的。再说,他是王家子孙,厚华假若真不在,谈分财产也该有他一份。” “好呀,我早看穿你们把戏,扎起堆欺负厚德一个。他老实,我可没那好讲话!你在上海不是做得蛮好,厚华不是当官当得蛮好,都跑回抢财产呐!” “大嫂,我早说过,家里钱,我一文都不会要。今天精忠来认亲,乱扯什么啊!” “既是王姓财产,凭什么外姓插嘴?现在是民国了,讲究男女平权,我厚慈未必不姓王,凭什么独霸起?财产是爹留下的,当然要分,而且应该是四份。” “我的姑奶奶,你嫌不够乱,赶什么热闹啊?”驷驹阻拦妻子。 “嚘巴子,我还不是为你赵家争!” 精忠瞧屋里闹作一团,直觉得好笑,将妻子一拉:“冰儿,我们走,懒听狗扯洋腿。”厚华赶忙去追儿子,临走,高声宣布:“从今以后,我再不管什么生意,也不回这个家了!” 厚华追上精忠两口子,任如何解释,见他仍不理自己,急了,叫道:“小子!我为你什么都抛下了,怎么还不依不饶?”冰儿劝丈夫:“精忠,你喊一声爹嘛!” “你什么都抛下,我‘现在的妈’呢?” “哪来什么‘现在的妈’哟,儿子,在新疆,有个维族小姑娘可喜欢我,我都没答应呢!”说着,厚华讲起大漠追匪的故事。他讲得那么生动,有声有色,简直让小俩口迷住,十分神往,尤其是虎子和胡克娜很教任冰心仪,不停地追问:“爹,虎子后来再没回到维族小姑娘身边?还有,就算你怀念我妈,不肯同胡克娜相好,带来汉口让我们瞧瞧她嘛!” “瞧什么,瞧!难道你想同‘现在的妈’比比,谁美过谁?” “爹,你听,他说话老这样没个正经的!” “这叫幽默,冰儿!听他讲话,真接我的代呢,尤其有骨气。”厚华说着,仿佛要面面俱到,加一句:“当时不知有你们,也不知冰儿心愿,不然,真会带胡克娜让你瞧瞧呢。” “好,冲你说的故事,我喊你一声爹。爹,你离开商号,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过呢。” “精忠,让爹同我们回白莲教吧!”媳妇这建议,让厚华沉吟了。 突然,“噹噹噹”,响起一阵锣声惊破三人对话,锣声吸引行人围了过来,与此同时,有两位化过妆的“老大爷”和“小姑娘”打开场子,老大爷手拿鞭子,让小姑娘献艺……原来,他们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剧情讲述东三省被日寇占领,流落他乡的父女俩只好靠卖艺度日,但是,小姑娘表演时,因为饿着肚子没力气,不慎跌倒在地,老人不仅不关心,只担心扫了观众兴,一哄而散,挣不来钱,用鞭子抽那躺在地下、动弹不得的丫头。大伙纷纷指责老人太残忍,怀疑是不是拐来小姑娘逼迫卖艺敛财,怒喝道:“放下你的鞭子!”小姑娘见大家起了气,误解她和爷爷关系,挣扎站起,说明卖艺实属迫不得已,因为那可爱的家乡为日冠占领……明白事情原由,厚华、精忠、冰儿忍不住同全体观众高举手臂,呼喊起来:“打倒日本侵略者!”“还我东三省,打回老家去!” 这时,迎面过来一支游行队伍,全是男女学生,小的不过十三四岁,大的也未满二十,阳光靓丽,青春鲜艳,虽然满脸稚嫩,神情庄严肃穆乃至透露悲壮,显现与年龄不相称的坚定沉着。他们打着横幅,举着小纸旗,人人精神抖搂,个个义愤填膺,激昂地呼着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团结起来,全民抗战!”……有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女学生,泪流满面,边走边高声鼓动:“同胞们,小日本要灭我中华,让我们亡国亡种,快快奋起反抗啊!”一街两旁的市民感动得热泪盈眶,应和道:“不行!我们要反抗,反抗,反抗!”…… “精忠,冰儿,瞧小鬼子欺到我们家里来了,那大当家的你做得下去吗?” “刚才戏里小姑娘太可怜了……”冰儿忧伤地叹息道。 “爹,我想带领教众打日本鬼子去,只是,你怎么办?” “我?老军人了,肯定投军去!” “人家会要你吗?” “看着吧,只怕巴之不得呢!” “你们都投军,我也要去!” “冰儿,你怀孕了,先休息着,还得给我生个好兵仔呢。”…… 三人边走边说,厚华瞧街边好多人围起一张桌子,抢着同几个当兵的说什么,细细打量,桌前贴张“募兵处”红纸,想来是招兵,也挤了过去,说“写上我,本人叫王厚华,湖北麻城人……”。一个士官模样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笑着说:“大爷,你过年龄了,我们忙得不开交,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难道你们不缺少一个将军么?” “真算幽默,官迷!差将军也轮不到你头上。” “不,他完全有资格当个师长旅长什么的!”人群外有人朗声回答士官,厚华循声看去,竟是北伐时战友田镇东。士官向田镇东立正敬礼说:“师座!” 田镇东走到厚华面前握住手说:“闻鼙鼓思良将,我正叨念你哪,老朋友!” 互道契阔,寒暄一阵,厚华介绍精忠夫妇,让他们喊田镇东叔叔,而后,说到自己想投军打日本人,又说,精忠还带上一百多白莲教也同来参军呢。田镇东连连称赞:“太好了,真是上阵父子兵啊!”说着,给厚华讲了当前形势:日军侵占南京后,国民政府虽西迁重庆,但政府机关大部和军事统帅部却在武汉,武汉实际上成为全国军事、政治、经济的中心。1937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拟定保卫武汉作战计划。在徐州失守后,即调整部署,先后调集约130个师和各型飞机200余架、各型舰艇及布雷小轮40余艘,共100万余人,利用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地区有利地形,组织防御,保卫武汉。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所部负责江北防务;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指挥所部负责江南防务。另以第一战区在平汉铁路的郑州至信阳段以西地区,防备华北日军南下;第三战区在安徽芜湖、安庆间的长江南岸和江西南昌以东地区,防备日军经浙赣铁路向粤汉铁路迂回。 5月,日军攻陷徐州后,积极准备扩大侵略战争。决定先以一部兵力攻占安庆,作为进攻武汉的前沿基地,然后以主力沿淮河进攻大别山以北地区…… “我负责麻城福田河镇小界岭防御,厚华,你跟我去吧,帮我带一个团……” “什么帮你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麻城还是我老家呢!” “好,老哥,这话我说错了,抗击日寇,全民皆兵。现在我以第71军第116师师长名义,任命王厚华同志为32团团长,王精忠为32团第3营营长!” 王氏父子齐齐立正敬礼,接受了任命。 同田镇东分手后,厚华吩咐儿子回黄孝河集合教众,赶来报到。想了想,还是将参军消息通知了大哥、二哥,一家人自是欢喜,等精忠从黄孝河转来,设宴给父子壮行。 “三弟,你在前方打日本人,我和二弟抓好纱厂、面粉厂,为你输送军需物质。” “精忠,我和你最有缘。二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侄儿,姑姑望你早日赶走小日本,保住我王氏家业。”冯媛媛笑着说:“我不早说过,老三就是当官的料啊,带得精忠出道就当营长呢。” 厚华父子端起酒杯朝大家一举,说:“让我们共饮了这杯小日本鬼子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