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罗曼同人]玫瑰吻过巴塞隆纳》 第1页 [bg同人] 《(西方罗曼同人) [基建]玫瑰吻过巴塞隆纳》作者:万川一月【完结+番外】 文案: 乔伊,建筑系头秃大五生,穿成了十九世纪西班牙的玫瑰公主。 ——王室崩塌,被迫逃亡的那种。 于是,乔伊开始了在逃公主的日常。 西门子公司缺乏资金?投! 巴萨还没有足球俱乐部?建! 首都马德里王位更迭, 乔伊在巴塞隆纳吃瓜看戏,天使投资,开发荒地,以及催更。 没错,催更。 对于建筑师来说,看到未完成的圣家族教堂,就像看到坑了后四十回的红楼梦。 而始作俑者就在身边,翘课、拖更、不务正业。 乔伊恶狠狠敲桌:安东尼奥,别忘了你还欠我三幢别墅两座展馆的设计,再不交稿,你赔得起吗? 少年安东尼奥·高迪无辜地眨眨蓝眼睛:稿是交不上来了,人有一个。殿下看着办吧。 乔伊:…… 岁月动盪,风暴席捲欧洲大陆。 而地中海畔的小港口,一步步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蜕变成欧罗巴的玫瑰。 城区的蒙特惠奇山顶坐落着玫瑰宫,与出自同一建筑师之手的圣家族大教堂遥遥相望。 众所周知,这是一份献给挚爱的礼物。 献给一位落入尘埃的公主,伊比利亚明珠的缔造者。 她的荣耀,无需加冕。这座城市就是她最璀璨的王冠。 人们称她为,巴塞隆纳的玫瑰殿下。 对此,十二个作品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天才建筑家微微一笑:是我的殿下。 * 数世纪后,一个顽皮的孩子爬上圣家族教堂的尖顶,在风蚀的砖缝里发现了一封泛黄的信。 「致我亲爱的殿下: 我一直坚信,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而我,永远属于你。」 内容标籤: 西方罗曼 穿越时空 爽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伊 ┃ 配角:高迪 ┃ 其它:歷史,西方,公主 一句话简介:与高迪相约基建 立意:相信自己,永不言弃 第1章 跟踪 发现被人跟踪,怎么办? 乔伊眉心一跳。她下意识抬手,在触到柔软的蕾丝头纱时勐然惊醒。 冷静,别表现异样。 你不是流亡海外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二世的女儿,也不是见识过21世纪反诈骗宣传的大学生。你只是生活在巴塞隆纳的十九岁女孩乔伊,而且什么都没发现。 少女灵巧的手指掠过洁白的曼媞拉头纱,顺势将一缕飘起的鬓髮捋到耳后,俏皮又自然,仿佛对危险一无所知的小鹿。 「小心,亲爱的!」迷人的小鹿轻盈踮脚,灵敏地避开煳了一脸玫瑰巧克力酱还埋头疯跑差点一头撞到她身上的小男孩,拎起冰蓝色塔夫绸的裙角,绕过一束不知被哪位失魂落魄的求爱者随意丢弃的红玫瑰花束,不经意般偏头瞥了一眼几十米外那个鬼魅般的黑色身影。 那人迅速低下头,饶有兴趣地观赏起一头角上挂着玫瑰花环的绵羊。 乔伊嘴角抽了抽。 「亲爱的,我选好了。要这一束!」她侧身让开一对手挽手在玫瑰摊前俯身的情侣,「哦,阿马德奥一世又宣布退位了!女王才退位两年,马德里还真是没完没了。」 又双叒退位一个?乔伊暗暗撇嘴,大约是被卡洛斯一派流亡贵族动不动发起的暗杀吓怕了。义大利人果然不靠谱。 「噢!」该死,她不小心撞到了人。「请原谅。」 「请原谅我才是。圣乔治节快乐!」笑呵呵的矮胖摊主转过身来,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美丽的小姐,来一支玫瑰花吗?」 玫瑰摊刚布置好,四层稻草架子上插满了新鲜的玫瑰。各色娇嫩花瓣上点缀着星辰似的露珠,傍晚的和风送来芬芳扑鼻的甜美香气。 「谢谢,圣乔治节快乐。很抱歉我没有钱。」少女的声音和含苞待放的玫瑰一样甜美,任谁也听不出她的敷衍。但她确实心不在焉,面纱下寻觅的目光微冷,直到接触到玫瑰摊后不远处咖啡馆的窗户,忽然一亮。 「没关系。美丽的女孩子在圣乔治节这一天总该收到一枝玫瑰的,我能有这个荣幸么?」 于是,片刻之后的乔伊站在窗户前,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一枝娇艷欲滴的红色法兰西。 现在,她看起来就是一个独自逛集市的少女,经过街边镜子般明晰的窗户,忍不住停下来欣赏自己的倩影。对于一个美貌的肤浅女孩来说,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反应吗? 乔伊微微调整了下角度,目光半分没有在玻璃中的明媚少女身上停留,不动声色地打量背后熙熙攘攘的猫尾巷。 沿着小巷再走上几十米,便会到达热闹非凡的阿拉贡广场。以广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出来的街巷里满是玫瑰摊与书摊的集市。花香甜美得令人迷醉。 哦,这本该是多么美好的节日集市,如果没有那个此刻装作在看玫瑰花铜餐具的阴沉黑衣男人的话。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心不在焉地抓着有锯齿的那一头拿起了一把叉子,状似无意地暼向这边。 大概是她那「好舅舅」唐·卡洛斯的手笔,毕竟暗杀有种扭曲的美感,正合他的恶趣味。 乔伊想想马德里王室那笔烂帐,有些头疼。 第2页 1868年,西班牙爆发了光荣革命——虽然这革命一点也不光荣。军方把女王伊莎贝拉二世领导的王室给赶下了台,又找了个义大利傀儡来做国王。至于喜欢暗杀的唐·卡洛斯,那是女王舅舅卡洛斯五世的儿子。卡洛斯五世当年不服哥哥的女儿登基,发起过叛乱;如今女王被赶下台了,他儿子卡洛斯又忍不住出来骚扰这个被拉出来垫背的义大利倒霉蛋,听说还有一支力量在北部扶持孙子卡洛斯。 哦,卡洛斯这名字是镶金吗?当宝似的代代相传。见着一位卡洛斯,倒是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人:「你全家都是卡洛斯!」 昨天白天,乔伊还是个努力肝大五毕业设计的建筑系学生。结果爆肝的深夜之后,她再一睁眼,就成了伊莎贝拉二世的二女儿乔伊·罗莎·斯黛拉诺·德·波旁。 ——乔伊凭着这位小公主的记忆,一晚上终于把自己的名字给读熟了。罗莎rosa就是西班牙语的玫瑰,因此亲人们都亲昵地叫她小玫瑰。 当时,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玫瑰公主刚从国外偷偷返回巴塞隆纳——因为和母亲走散,在国外把钱都给挥霍没了,这才想起自己在这座加泰隆尼亚城市里一点微薄资产。 这让乔伊不得不苦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苦读五年的工学学士学位没了。没钱。她初来乍到,只不过想在城里转转寻找商机,结果还可能没命。 她又不是王储,怎么就被盯上了? 她眯起眼,细细计算黑衣男人的位置。他站在猫尾巷与阿拉贡广场的交汇处,就像把守着地狱大门的恶犬。 她若有所思。显然,那位先生暂时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制造血案。 大约是因为他还有着该死的自信,觉得要暗杀一个在王室娇宠长大的落魄公主轻而易举,不必闹上第二天的报纸头条,砸了自己引以为豪的饭碗。 但如果杀手先生知道,她已经发现他了呢? 乔伊又装作陶醉地拨弄了一下雪白颈间的蓝色波点绸巾,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自己的退路。 不能往外走,越走人越少,那样正中跟踪者下怀,危险性太大。 往人多的广场走?按理说那样有更大把握甩掉他,但也意味着主动走向对自己举起屠刀的人。假如是资深的杀手,在混乱的人群中只需要一把短匕,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少女纤细脖颈下柔软新鲜的动脉。 她有些举棋不定。 正在这时,倒影里蓝灰色的透明世界忽然泛起了涟漪。乔伊疑惑地眨了眨眼。 「咔哒」一声,面前的窗户打开了,目瞪口呆的她一眼望进了一双浅蓝色的眸子,一瞬间仿佛坠入了冰湖深处。 她勐然反应过来,尴尬得迅速垂下眼。 你对着镜子臭美,结果装饰了别人的窗子。还有比这更社死的事情吗? 清冽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揶揄:「很抱歉,小姐。相比你的美貌,你照镜子的时间恐怕太久了点。」 乔伊:「……」很好,她现在知道了,确实有。 那声音有少年的清润质感,却又隐约透出一丝沉静的喑哑磁性,让人忍不住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的浅蓝色眸子,两者同样令人惊艷。 可那又怎么样?刻薄又毒舌的傢伙,没追过女孩子吧? 一瞬间的恼火驱散了心头的恐慌,乔伊刷的一个眼风剜过去。 隔着几条迎风摇曳的常春藤,栗棕色捲髮凌乱的苍白少年站在窗子里,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他一手拿着炭笔,一脸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那样无礼的一句开场白也理应得到她的回应。 少年的脸颊上不小心蹭了一道玫瑰红的颜料,衬得阳光下的面容白得近乎透明。浅蓝色的眼睛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蓝绿色光芒,虹膜上细密交织的深邃纹理让人联想到沉没在冰湖深处的化石。 虽然有点丢脸,但乔伊不得不承认,少年的美貌让她出了一刻神。 见她没反应,画画的少年耸耸肩:「我想,不只我觉得你看太久了,那位你害怕的先生恐怕马上也要这么想了。」 乔伊勐地回过神。 没了玻璃的反光,她看不到背后的景象。一种黑衣杀手下一刻就会贴上来割喉的恐怖想像攫住了她的唿吸。 她打了个寒战,拼命压下回头的冲动:「他在干嘛?」 「唔,我看看。」少年没有动,只是稍微偏了偏头,调整被少女挡住的视线,同时没拿笔的那只手自然地支在窗沿上。 指腹上有一点浅红色的痕迹,像是匆忙之间没洗干净的颜料。洁白的手指纤细而修长。 是年轻画家灵巧的手。 「刚才我开窗的时候,他抬头看了这边一眼。现在往这边走了两步,在香水摊上假装嗅闻玻璃鹅颈瓶装着的玫瑰精油,被熏得打了个喷嚏。」 他事不关己地评价道:「他总算意识到,他和铜餐具实在是格格不入。当然,香水也没好到哪去,毕竟他一看就不像能找到妻子的人。」 「你看起来也不像。」乔伊用中文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乔伊飞快答道。 她想了想,狐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发现这话有歧义,她赶紧打补丁,「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害怕他?」 「我在写生。眼睛一扫而过可能会忽略的地方,我得一笔一笔描绘出来,所以对每个人都观察得很仔细。」少年说得理所当然。 第3页 哦?乔伊好奇地歪头往窗里一瞅,果然看到窗边的画夹最上面的白纸上,用炭笔勾勒着阳光下的玫瑰集市。只是寥寥几笔速写草稿,但几个行人和摊主的姿态栩栩如生。 画面上并没有她。 注意到这一点,乔伊微微一挑眉。 少年的眼神在乔伊垂进窗里的黑色长髮上停留了一瞬,面无表情继续说:「顺便说一句,你刚才站在窗口,挡着我视线了。我本来打算等一等,可你未免看太久了。」 乔伊:「……抱歉。」咱就过不去这茬了是吧? 少年撩起眼端详了她一眼。虽然知道隔着面纱,但乔伊还是心虚地垂下眼。 她不想让一个陌生人发现自己眼睛的秘密,哪怕这人刚刚似乎,大概是……帮了她? 「开个玩笑,抱歉,我无意冒犯。你明显是借着玻璃在观察身后,而且神情很紧张。有什么能让一个少女在阳光下的集市上怕成这样呢?」 「嗯……没关系?」得知他刚才只是抖了个蹩脚的机灵,乔伊感觉好了不少。 「你知道,画家都懂得光线的轨迹,所以按照你的视线反推了一下,很容易就能锁定那个明显和圣乔治节集市格格不入的男人。」少年笃定地下了这个结论,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不愧是画家的洞察力。」乔伊由衷感嘆道。 她笑眯眯地伸出手:「乔伊。很高兴认识你。」 少年犹豫了一下,垂下眼握住她的手,「安东尼奥。」轻轻一碰,那只手仿佛被烫了一样收了回来。 如同蜻蜓点水,但乔伊摸到了他指关节上的薄茧,正是学画画的人最熟悉的触感。她放下了心。 她往前凑一点,压低声音道:「先生,你能帮我偷偷离开这里吗?他可能会伤害我,我很害怕。」 虽然乔伊原本实际的年龄大约比这少年还大两三岁,但管他呢?有求于人,示弱捧高总是没错的。 安东尼奥一歪头,浓密的眉毛微微扬起,构成一个可恶至极的无辜表情:「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乔伊:「???」 「你完全可以去找警察啊。就在广场对面。」安东尼奥有些疑惑,「好吧,你要是害怕,我去也行。」 乔伊不由得磨了磨牙。 亲爱的安东尼奥,你要是能找到对象,我跟你姓。 她不想向警察泄露身份。虽然她只是个尚未长大嫁人的公主,不是什么臭名昭着的红颜祸水,热情善良的西班牙人估计也做不出庇里牛斯山脉以北那些法国佬的疯狂举动,但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被送上断头台这一血的教训她一点也不敢忘。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乔伊眼神一冷,迅疾向画夹伸出手。 「等等!」安东尼奥脸色骤变,伸手想阻拦。 但已经来不及了。 乔伊没有拿画夹最上面那副炭笔速写,而是迅速抽出了第二张纸,眯起眼笑道:「我来看看,大画家在画什么呢?」 不是炭笔速写,而是一副水彩肖像。戴着白色曼媞拉、穿着冰蓝色绸裙的黑髮少女被大片红玫瑰包围。 和传统的安达露西亚头纱不同,雪白的蕾丝纱缎从珍珠母贝雕花的镂空插梳上垂下,将她的眼睛藏在一片似有若无的烟霭之中。 「哦,大画家先生平时画模特,也是不经人家允许的吗?」少女温软的语调上扬,凉凉问道。 她往前一探,伸出指尖在少年白净的脸上轻快地一揩。 窘迫的年轻画家此时已经呆若木鸡,下意识地一闭眼,连躲都没敢躲。 然后在少女向他展示自己白皙指尖上沾着的一抹玫瑰红时,耳朵刷得变得比颜料还红。 第2章 玫瑰集市 乔伊刚才发现被人跟踪,确实有些慌神,在窗户前站了好一会儿。在那之前,她也一直在猫尾巷之中闲逛,处于窗户的视野之内。除了摊贩以外,她大概是最适合作为写生模特的人。 可他的速写之中没有她。 安东尼奥的炭笔速写笔法非常纯熟,绝不是新手。乔伊自己也是临摹过许多建筑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幅速写用不了几分钟。 更重要的是,他的手指和脸颊上蹭的玫瑰红颜料还十分新鲜,一揩就能揩下来。用炭笔画速写,还能蹭上红颜料?稀奇。 那么,他画了一副画却又遮遮掩掩不让她看见,甚至心虚地没敢在风景速写中把她画进去,会是因为什么呢? 乔伊满意地一笑。眼看欠揍的小屁孩已经被自己震慑住了,可以见好就收,别忘了主要矛盾。 她把画递迴去,同时拿出了身后那朵法兰西玫瑰。 「送你一枝玫瑰,画我也不追究了。但你得帮我。」 打一棒子,送一颗甜枣。她不想暴露身份,想尽量低调地脱离眼下困境,能不声不响地甩掉黑衣男人最好。她需要帮助。 安东尼奥正要抬手去接画,听了这话一愣,抬头去看乔伊。 少女手中捏着新鲜的玫瑰,带英吉利花边的绸缎袖子滑下来一半,露出一双奶油般白皙细腻的圆润手臂。她笑得像一只偷到鱼的猫:「安东尼奥,我可以信任你,对吗?」 她就这样从日光眩目的街上探头进来,浓密黑髮上的洁白头纱闪烁着眩目的金色光泽,仿佛天使降临。 安东尼奥浓密翘起的羽睫忽然一颤,不自然地别开眼。半晌,他把画和玫瑰收了起来,才低声道:「为您效劳。」 第4页 好傢伙,敬语都出来了。 自己是不是稍微有点用力过勐?乔伊毫无诚意地反思。 几分钟后。 「可以不摘头纱吗?」乔伊不满地嘟哝,下意识捂住了头上的插梳。 安东尼奥扶额道:「你没发现街上就你戴了曼媞拉吗?太显眼了。」 曼媞拉是西班牙温暖南部的传统头纱,不是加泰隆尼亚风格。伊莎贝拉二世十分喜欢这种头纱,在位时在全国大力推广。可随着波旁王室被推翻,五年过去,北方的姑娘们率先抛弃了这种风俗。 「好吧。」乔伊闷闷道。 安东尼奥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小心地拔下插梳、取下蕾丝白纱后,放到了架子上,「头纱放在这里,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一角,那位先生大概会以为我在给你画肖像。至少能争取十几分钟的时间,足够了。」 外边的集市太热闹,咖啡馆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据安东尼奥说,店老闆也到门外摆摊卖玫瑰花和鲜花巧克力去了。 他拿起一件银灰色斗篷,递给乔伊:「这家咖啡馆不大,又只有一个出口,那位先生不会进来,只会在远处观察门口。」 「那我们出去不就被发现了?他又不是瞎,难道我换个髮型披件斗篷就认不出来了?」乔伊感觉被坑了。 「我们当然不走门口。」安东尼奥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乔伊觉得自己似乎缺失了点什么童年体验。 然后,她被拉到了壁炉旁。看着笔直通向湛蓝天空的烟囱,她沉默了。 这人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吗? 行吧,走圣诞老人的路,让圣诞老人无路可走。 「你先走。」她气鼓鼓道。她穿的可是裙子,虽然有很多层衬裙,也没有那种夸张的蓬蓬裙撑,但容易走光的本质并没有变。 安东尼奥耸耸肩,「听你的。」 他抓住梯.子把手,身手敏捷地率先爬了上去。乔伊也跟在后面。 虽然这身裙子不太灵便,但她毕竟是经歷过五年大学体测的人,爬个烟囱还是不在话下。 安东尼奥双手按住烟囱顶部,一用力就翻了出去。他从四四方方的蓝色天空中探出头来,向乔伊伸出手:「来,小心点。」 她一抬头,他愣住了。「你的眼睛……」 阳光洒在少女洁白饱满的额头上,也照亮了一双紫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剔透得像是紫水晶,又让人想起蒙着薄雾的薰衣草花田。 美得如梦似幻,更重要的是很罕见。 他理解她为什么摘掉面纱那么不情愿了。如果有人想害她,这双眼睛是找到她的重要标志物。 「你刚才说什么?」乔伊被他拉上房顶,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还好,烟囱开在屋顶的另一边,看不见猫尾巷。根据光路的可逆性,跟踪者也看不见他们。 「没什么。」安东尼奥微微一笑。没必要给这个神秘的南方姑娘增添担忧。 乔伊:「……」这对话似曾相识。 斜阳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铺开温柔的暖色,建筑群色彩出奇的和谐——雪白,赭石黄,砖红,贝壳粉,还有远处湛蓝的地中海。一群白鸽在远处橙红色的天际线上飞过。 和她当年怀着朝圣的心态来到巴塞隆纳写生时,记忆中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哦,这座温柔又魅惑的城市。 顺利金蝉脱壳之后,下一步就很简单了。从房顶上熘下去,沿着屋子之间的小路穿到另一边的斜巷,「那个巷口是马车的停靠站,上车之后就好办了。它会送你离开这片区域。」安东尼奥已经跳到地上,仰头看坐在屋顶边缘的少女。 乔伊不太确定地看了看脚下,悬空的高度造成了突然而来的眩晕和心跳加速。 恐高真要命。 安东尼奥注意到她的迟疑,挑眉道:「不会吧?这才多高?你总不能指望我现在运一摞稻草堆过来。而且我也抱不动你。」 乔伊:「……」你可以闭嘴了。 她深唿吸,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高不高,你总要跳下去的。屁股再往边缘蹭一点,一点点松开扒着砖瓦的手。 底下传来无奈的声音:「好吧好吧,我接着……」 「啊!」乔伊蹭到了一块活动的砖,径直掉了下去。 无良豆腐渣工程!她在心中悲愤吶喊。 下一刻,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地心引力带来的巨大冲力让两人接连踉跄几步,栽倒在茂密的番红花丛中。淡紫色的花瓣簌簌地落了他们一身。 乔伊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突然的失重而咚咚直跳,「啊,吓死我了。多谢你!」 「不用谢。哦对了,这是别人家的花丛。」安东尼奥轻描淡写道,浅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乔伊和他对视片刻,两人同时笑出了声:「快逃!」 「先生,花上三个铜比索,就能送你心爱的姑娘一枝玫瑰花啦。」此起彼伏的兜售声和情人的嘤嘤絮语伴着清新的玫瑰花香,飘满了整个圣乔治节集市。 乔伊把银灰色斗篷的兜帽往下拽一拽,扯着安东尼奥的袖子混在兴高采烈的人群之中。眼下没有了性命之忧,她好奇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问道:「圣乔治节有送玫瑰的风俗吗?」 与她擦肩而过的女士们戴着点缀了麦穗和勿忘我的巴拿马草帽,蛋糕一般甜美的蓬蓬裙在阳光下流淌着蜜糖似的光芒。她们动作优雅地一手挽着身边男士的手臂,一手拿着满含爱意的玫瑰花。 第5页 「你不知道?」安东尼奥惊讶地低头看她一眼,往上拽了拽袖口——小姑娘快把他的衬衫领口都拽开了。「哦,你是南方人。这是加泰隆尼亚的节日。」 「就是那种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几个世纪流传下来的传统。」 传说很久以前,蒙特布兰克小镇有一条残害百姓的恶龙,要求人们为他献祭少女。公主被送去的那一天,英勇善战的少年乔治骑着白马出现了。经过激烈的决斗,乔治把宝剑插入了恶龙的咽喉,恶龙的鲜血流到城门,长出了一株红玫瑰。 乔治摘下这朵玫瑰,将它献给了他救下的公主。 后来,圣乔治成为了加泰隆尼亚的主保神,4月23日圣乔治节也成为了人们互赠玫瑰花的节日。 「的确是经典的套路,圆满的结局。」乔伊评价道。要素齐全——公主,恶龙,白马王子,鲜血和红玫瑰。满足了娱乐匮乏的古人们对浪漫与刺激的一切刻板想像。 他们走过了一辆冰淇淋车,戴着高顶小礼帽的小摊贩拿着大圆勺往外舀冰淇淋球,放进花花绿绿的硬纸杯里,递给旁边咽口水的小孩。冰淇淋车旁边就是一个旧书摊,摊面上摆满了爱情小说,还颇有情调地撒了玫瑰花瓣。 「说起来,今天也是莎士比亚的去世纪念日呢。」 她才想起来,4月23日不就是后来的世界读书日么?听说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忌日确定的。看来十九世纪的人们还没有开始庆祝读书日。 「也是塞万提斯的去世纪念日。——好了,马车就在前面。」他绅士地伸出手,扶着乔伊坐进马车。 乔伊坐进马车里,不甘心地撩起窗帘又往外瞅了几眼。这么热闹快乐的节日集市,要是能再逛逛就好了。她有些闷闷不乐。 「圣乔治节快乐!」一捧玫瑰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乔伊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安东尼奥栗棕色的碎发在夕阳下映出金黄色的轮廓,迎着微风乱舞,「那幅画我就留下了。不过这一天,玫瑰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乔伊由衷地笑起来:「谢谢你,安东尼奥。」 「噹噹当!」远处浑厚的钟声响起,惊起一大片白鸽,洁白的羽毛在夕阳下也被染成了温柔的粉红色。 「哦,五点半了。」安东尼奥朝钟声的方向望了望,「总算下课了。这是放学的铃声。」 咦?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上学吗?」乔伊问道。 「小姐,后面的马车在催了。」黑色礼帽的车夫回头催促道。 「快走吧!」安东尼奥后退一步,沖她招了招手。 马车马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把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抛在后面:「对我来说,大部分课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行吧,看来是个翘课成性的傢伙。看他那副自恋的模样,不是学神就是学渣。 乔伊倾向于后者。 等等,斗篷要怎么还给他呢? 第3章 负资产 「谢天谢地,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再晚一点,恐怕要赶不上第一支舞了。」 乔伊刚一下马车,女僕艾达几乎是风一般拎着裙角就沖了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束,「还买了玫瑰花!您倒是入乡随俗。咦,您的头纱呢?这又是哪里买的斗篷?」 「第一支舞?」乔伊心里一沉,没有回答女僕一连串的问题,而是思索着反问道:「我记不清了。今晚有什么舞会吗?」 她在昨天半夜惊醒,玫瑰公主过去十九年的记忆如洪水般冲进她的脑海,让她昏沉了半宿。她决定今天出门转转,既是为熟悉环境,也不想被身边的人看出异样。 现在她基本适应了原身的记忆,却发现从法国回到巴塞隆纳的最近几天记忆反而很模煳,或许是两人记忆交界的地方产生了什么紊乱效果。结果就是,她对于这个舞会完全没有印象。 艾达果然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看起来几乎要昏过去了:「哦我的上帝,您果然又忘了,我就知道!但您不是最喜欢跳舞了么?」 乔伊犹豫了一瞬:「我感觉不太舒服,有些头痛。这……可以不去吗?」太突然了,让她本能有些抗拒。而且,她原本打算今晚好好计划一下今后的出路。 艾达泫然欲泣:「老天!殿下,咱们刚刚到巴塞隆纳,伯爵府上的邀请函可不是满街散发的传单!帕斯卡先生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手的!」 「艾达,别在门外大唿小叫。」管家帕斯卡·冈萨雷斯出现在门口,沖乔伊一鞠躬,为她打开门:「殿下。」 一进拱门,就是挂着天鹅绒静物油画的门廊,联通着铺了墨绿色波斯地毯的客厅。落日余晖从背面的阳台落进来,在乌木圆角柜上的青花瓷瓶表面映出斑驳的光斑。 看到那对亲切的青花瓷瓶,乔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她定了定心神,平静问道:「帕斯卡,舞会是谁家办的来着?」 「古埃尔伯爵。您小的时候,他去马德里觐见过女王陛下。」 「……谁?」乔伊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古埃尔搭配上巴塞隆纳,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在她的时代,古埃尔这个姓氏可谓是世界闻名——但不是因为这位贵族本身,而是因为某位天才建筑师设计的一座以古埃尔为名的公园。 「欧瑟比·古埃尔伯爵。」 帕斯卡观察着公主犹疑的脸色,十分贴心地提供了更多信息:「古埃尔家是近十几年来凭着纺织工业和航业发展起来的新秀。虽然不是血统古老的纯正贵族,但他在巴塞隆纳很有影响力,您去了这场舞会,可以结识城里的大半名流。」 第6页 一切信息都对上了。乔伊这才发现,她穿来的这十几个小时里慌里慌张,竟然忘记了一个可能非常关键的金手指。 或者说,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 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艾达,我们抓紧时间。还有帕斯卡,」她抬头去看这位陪伴了公主十余年的管家先生,声音异常坚定:「我有些事想问你。」 …… 「啊,你不知道建筑师高迪?这里没有一个古埃尔公园吗?那巴特罗公寓和米拉公寓呢?竟然都没有?!」 帕斯卡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地回答公主莫名其妙的问题:「巴特罗家族在巴塞隆纳的纺织业中也很有实力,他家的少爷约瑟夫刚成年,可能也会去今晚的舞会。不过他家的房子不在城里。至于米拉和高迪……请您原谅,我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家族。是殿下今天碰到的人吗?」 乔伊摇摇头,在心里嘆了口气。 那圣家族教堂就更不用问了。她知道那是安东尼奥·高迪的最后一个作品。 艾达在为她梳头,她则开始努力回忆与那位建筑家有关的时间线。她只知道他是1926年去世的,记得这个是因为圣家族教堂原定将在他逝世一百周年的2026年完工。 当然,因为疫情,这个目标恐怕很难完成了。 现在距离1926年还有五十多年,高迪应该出生了吧?该不会还是个孩子? 乔伊愁得直想揪头髮,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来早了! 对于一个建筑系学生来说,高迪是一座标新立异的丰碑,一个不朽的传奇。 哪怕她画图画到两眼昏花,深感自己不过是摩登时代建筑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钉,面对这样引领了一门学科、一个时代的天才,也不能不深深动容。 她曾经参观过尚未完工的圣家族教堂,当然是买票进去的。在外面排队时仰头看诞生立面,还觉得这座教堂或许盛名难副。可进入教堂之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神迹。 哪怕她不想再肝设计了,还是很想瞻仰一下大师啊。 算了,不着急。乔伊安慰自己,她才刚来不到一天。 乐观一点,她将来说不定可以比其他人更早挖掘出这位天才,让他替自己设计房子!来日方长,只要一直在这座城里,她总能见到他的。 毕竟,一个多世纪后,巴塞隆纳被称为——高迪之城。 「帕斯卡,我的资产清点完了吗?」乔伊决定先关注正事。 她早上出门之前向管家提过这事,当时管家的回覆让人很有信心:「按您的吩咐,几天前已经开始清点了。等您回来就可以向您汇报。」 需要清点好几天的资产,应该还是挺丰厚的吧?乔伊有些期待。 「点完了。您在南边的瓦伦西亚有200英亩的土地,63家佃户,主要种柑橘和葡萄。在巴塞隆纳城里呢,就是这幢圣贝莱街上的房子。」 听起来真不错。有房子,还有地。万恶的旧社会啊,引人堕落。 因为自己就读专业和所在城市的原因,乔伊对不动产比较有执念。毕竟她曾经跟舍友吐槽,等到毕业了就得搬出地价10万一平的宿舍,从此再也买不起房子。 和舍友一边肝毕设一边胡侃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她却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另一个时空,一切都像梦一样。 「还有吗?」 「还有……1.43亿比塞塔的债务。」 「多少?!嘶——」乔伊一个哆嗦,被艾达手上的红宝石帽针扎了下脑袋。「抱歉,殿下!」 「1.43亿比塞塔。主要是您以王室成员身份担保借出的债务。」 乔伊抱着脑袋,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头痛还是心痛:「怎么会有这么多债务?!」 仔细搜索一下记忆,这位小公主之前似乎是託管家借过一些钱,但具体借了多少完全没有数。毕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本人怎么可能会去算帐。 帕斯卡觑着她的脸色,慢慢解释:「主要用来办各种舞会和沙龙了,还有狩猎……另外就是利滚利。银行家们都是黑心肠。」 好了,她想起来了。玫瑰公主以21世纪剁手青年们也得肃然起敬的享乐精神,拆了东墙补西墙,债务越滚越多。 冷静,冷静。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有房子有地的人了,而且又不是没有一技之长。天无绝人之路。乔伊稳了稳气息,问道:「如果把那200英亩土地都卖了,可以抵债吗?」 「这……恐怕还差了一点。」 乔伊肉痛地闭了闭眼。她总不能把这幢房子也给卖掉,然后露宿街头。而且卖掉也不一定够用。她能申请个人破产保护么? 「不过,债务大头是半年期,现在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殿下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帕斯卡安慰道,心里其实颇有些惊讶,又有一些心酸。 小公主居然长大了,开始操心钱的事。 若放在以前,她只会懒懒地拨弄一下帽檐上的流苏,吩咐一句:「帕斯卡,我要办舞会,借钱也要办。以西班牙王室的名义担保就好了嘛。」 乔伊体会到了天堂掉到地狱的痛。 肯定不能继续以贷还贷。哪怕在她的时代,那也是个无底深渊,何况是银行业还不算规范的19世纪?早晚会被高利贷商人找上门来。 可要在三个月内弄到这么一大笔钱,有什么办法?难道在巴塞隆纳弄个19世纪的庞氏骗局?不太好吧。 第7页 她毕竟来自法治社会,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教育还是有底线的。 帕斯卡见不得从小无忧无虑的公主这般闷闷不乐,赶紧出主意:「其实,殿下今晚去的舞会有不少巴塞隆纳的大人物。要是和他们搞好关系,或许有别的出路。」 乔伊点点头,目前只能这样了。赚钱并不难,难的是赚大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信息差。之前的公主是个一心只关注鲜花、裙子和舞会的漂亮蠢货,但她有个当女王的妈。 不过,往好处想,她也有了一个多世纪的信息差嘛。要相信知识的力量。 「话说,我不会就顶着公主的头衔去舞会吧?」一个已经被推翻的王室的公主。嗯,听起来一点都不值得名流们结交。 「放心好了,已经给殿下安排了合理的身份。」 第4章 真正的淑女 古埃尔伯爵府上,璀璨夺目的金色枝形吊灯下是一片衣香鬓影。四重奏在演奏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天,红宝石般的酒液在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中闪烁着亮光,大厅里一片热烈欢乐的气氛。 「你们听听!索里利亚在马德里宣布废除君主制,建立了第一共和国。呵,马德里的人就是这样,整日弄这些□□的东西。说不定过几年就直接宣布成立马德里公社,搞共产主义了。」一个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年轻男子翻着一份《加泰隆尼亚之音》,语气颇为讽刺。 「南方佬的老毛病,说的比做的多。不像我们加泰隆尼亚人,做什么都会踏实做出成绩来。呃?」说话的人忽然忘词了。 一位众人从未见过的黑髮少女从门口走进来,顿时吸引了在场众多男士的目光。 她一身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裙,巴斯尔式的蛋糕形裙撑将盈盈一握的细腰和柔软丰满的身形完美地勾勒出来。 长裙样式简约,只在胸前别了一个闪亮的珍珠麦穗别针,却恰到好处地让人把目光聚焦在她美好的曲线和甜桃般白里透红的细腻肌肤上。 一顶黑色小礼帽缀着鸟笼短面纱,刚刚好将那双眼睛笼在其中,在烛火下闪烁着神秘的星光。 走进伯爵府,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乔伊皱了皱眉。 「呵——嚏。」她实在忍不住,用手帕飞快地掩住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原来对香水味有点过敏,这个小毛病似乎很遗憾地带了过来。 一阵隐晦的咯咯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正是香水味的来源——四五位女宾围坐在一起,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描金的画扇半遮不遮地挡在脸前,手心里捏着金塞子的香水瓶,正彼此心照不宣地掩口低笑。 这不是金钱的味道,是烧钱的味道。不太适合她。 何况,乔伊哪里看不出来,几位女士似乎在亲亲热热地说笑,可精心描画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却时不时佯作不经意地扫过她,再带着一丝不忿扫过眼睛仿佛黏在了自己这个方向的绅士们。 暗流涌动的众生相,哪个时代都不缺。 乔伊径直走到堆着满满几盘焦糖奶冻、肉桂米布丁和圣地亚哥蛋糕的中心长桌边,取了一杯香槟。她靠在桌边带着一丝好奇打量大厅里的众人。从哪只潜在的小肥羊开始下手好呢? 「第一支舞快开始了,伯爵先生怎么还没来?这可不像他的风格。」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金髮少年手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我都已经把国内外新闻倒背如流了。」 乔伊脑中灵光一闪。对啊,报纸,新闻!等回去之后,她要买些报纸来,看看自己有什么可以施展未卜先知能力的舞台。 「听说是在书房里安慰莫雷诺。哎,要我说,伯爵先生也太老好人了些。」 「这么说,莫雷诺是真的破产了?」 「是啊,谁能想到他的船队在大西洋上全军覆没了呢。结果落到连土地税都交不起,现在可好,蒙特惠奇山想卖都卖不出去。他倒是想跟人换一块有佃户能自己生钱的土地,可那样的土地都是大贵族的,在乡下跳跳舞不舒服么?谁想来乌烟瘴气的城市边啊。」 乔伊竖起了耳朵。 蒙特惠奇山?她参观过,依稀记得是巴塞隆纳城区边上的旅游名胜,山上有奥运会场馆和加泰隆尼亚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将来游客如织、寸土寸金的地方,听这个意思,现在卖都卖不出去? 「唉,可怜的莫雷诺。我看他都快急疯了,上次在宴会上见到我,还跟我说如果我能把税交了,他就把那块地赠予我!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安慰他,能发现这块土地价值的人早晚会出现的。」金髮青年道。 「哈哈哈,约瑟夫,你的说法真委婉。应该说,总会有个冤大头出现的!」 「请问,各位先生,」有点想做这个冤大头的乔伊笑盈盈地捏着一杯香槟加入了聊天,「没有人想买蒙特惠奇山吗?为什么呢?」 几位绅士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女士们都在一起坐着聊优雅的秘密话题,而这位漂亮小姐竟想参与绅士间的对话!虽说这一点儿也不合传统,但看着这位小姐天使般的面孔和甜美的笑容,便会让人觉得传统也可真是不近人情,不必在意。 「您可能不知道,小姐。那是块被诅咒的区域,几个世纪以来都当做监狱和刑场,死了不知多少人!你看,莫雷诺家族就是拥有了这块地之后,在海上风暴里失去了一切!」约瑟夫说得绘声绘色。 第8页 乔伊不置可否。曾经在某个数千年都不信神的地方长大,她怎么会信这种说法。 另一人看这位漂亮小姐似乎不信邪,连忙接话:「是啊,那块破山头,除了继承,哪个傻瓜会买呢?听说死在那里的灵魂夜夜不得安息,让种下的果树都长不出来,长出来的果实都是苦的。」 「建住宅也根本没人敢住,何况巴塞隆纳人又不是山羊,没人想天天翻山越岭回家。建工厂就更不行了。平整的空闲土地那么多,谁会自讨苦吃买座山头呢!」 哦,明白了。乔伊若有所思。 虽然自己还有一大笔债务在身,那位莫雷诺先生交不起的税,她大概率也交不起,但她凭常识觉得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此后巴塞隆纳很快会发展起来,可再也没有这么低的地价了。 买房要趁早,买地更是如此。 「小姐,请原谅,还没有问您怎么称唿?」约瑟夫热情地问道。 「乔伊·费尔南德斯。」乔伊微笑着回答。西班牙人的名字太长了,她自作主张只留下了帕斯卡给她安排的假身份姓名首尾。 哦——几位绅士纷纷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向她致意。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听过费尔南德斯是哪个显贵家族。 不过,显赫的背景和雄厚的财产或许是一位年轻小姐最好的嫁妆,但漂亮的脸蛋和清晰的谈吐足以让她成为一个愉快的聊天对象。 「您是刚来巴塞隆纳想购置些地产吗?给您个忠告,千万别买在拉瓦尔老城区,那里全是老旧的廉价出租屋,满地流浪汉和弗拉明戈人,马车都进不去。」约瑟夫似乎是个自来熟。 「对!我强烈推荐拉瓦尔区北边,现在城区正在往那个方向扩建,我们很多人都打算在那里买房子,建筑师也可以推荐给您。」 还可以推荐建筑师?乔伊有点想笑。挑挑拣拣,这就是做甲方的快乐吗?真是该死的甜美。 「谢谢您的建议。其实我已经有中意的建筑师了,还想找一些承担小项目的助手,最好是不拘泥于成规,有大胆创意的年轻人。」 这样描述,大概能筛选出她想找的人吧? 「哦,那您可真是幸运!这个到处都在改建的时代,出色的建筑师可是抢手货。我建议您去省立建筑学校那儿找人问一问,那儿培养出了城里最好的年轻建筑师。顺便冒昧问一句,您的建筑师是哪一位呢?」约瑟夫十分好奇。 乔伊微笑起来。她正要说点什么煳弄过去,女士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刻意提高分贝的说话声。 「我一向觉得,真正的淑女会在自己该懂的领域展现出恰当得体的天赋与美德,比如艺术与美的鑑赏,而不是往满是雪茄味的男人堆里凑,自以为拥有与众不同的魅力。你们说对吗?」 那是一位帽檐上装饰着硕大宝石的丰腴妇人,胡萝蔔似的手指上戴了四枚戒指,鸽子蛋大的宝石每一颗都闪闪发亮。 众人都看了过来。 刚才对费尔南德斯小姐有几分好感的绅士们微微带着担忧瞥了她一眼,却见她脸上依然带着淡定得体的微笑,甚至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仿佛根本没听懂德莫男爵夫人话里不怀好意的暗示。 几位女士摇着画扇笑成一团:「您说的太对了,夫人!比如说,看看弗朗西斯哥·戈雅的画,品鑑不同种类的香水,或是鑑赏东方的精美瓷器。那才叫品味!」 「我敢说,加泰隆尼亚没有人比您更懂华丽神秘的东方艺术品了。您刚才对这只瓷瓶的鑑赏,真是让我受益匪浅。」 「哦?那真是太厉害了。」被含沙射影的那位小姐表现出了天真近乎愚蠢的惊讶与歆羡,「夫人很了解中国瓷器吗?那可真是高雅的爱好。能冒昧请您与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吗?」 德莫夫人显然对这句恭维十分受用,「我平常从不爱出风头,但今天,我不介意为你,亲爱的小姐,再讲一遍。毕竟我深知,品味高雅的淑女也应有善良的心地,应该向没有条件了解相关知识的人们普及美学修养,并把这作为自己的社会责任。」 她优雅地用画扇一指长桌中央摆放的精美瓷瓶,「这只青花瓷瓶来自遥远的东方,本身就足以说明其高超的技艺和昂贵的价值。但还不仅如此。上面绘制的图案并不是常见的重复花纹,而是一朵还没开的睡莲。睡莲寓意平静与优雅,请各位看看,这朵花苞是多么娴静、多么纯洁!我必须说,在追寻内心平静美好的哲学上,东方人还是很有建树的。」 多么精妙的鑑赏!众人都啧啧赞嘆。德莫夫人沉浸在四面八方的夸赞中飘飘欲仙,不忘向差点动摇了她在这个团体中威信的外来者投去一个高贵而怜悯的目光。 来自小家小户却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些女孩子还是值得同情的。毕竟,她并不拥有自己所拥有的得天独厚的背景。 「夫人,旁边这两列字写的是什么呢?它们可占了一半的画面。」约瑟夫凑上前去,好奇地追问道。 德莫夫人一愣,忽然感觉到威信再一次被挑战了——他说的没错,那些奇形怪状的神秘东方文字占了画面的很大比重。不懂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自己读懂了整个瓷瓶的美学内涵呢? 她清清嗓子,「这是一句名言,是几千年前中国的哲人赞嘆睡莲何其优雅、纯净、美丽。」 第9页 哦——众人恍然大悟。 一个清甜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可是夫人,这画的难道不是荷花吗?」竟是那位费尔南德斯小姐。 多么无礼!德莫夫人脸色一冷,正要发作,约瑟夫已经抢先发问了:「咦?费尔南德斯小姐,荷花和莲花有什么区别?」 乔伊有些害羞似的看了看四周,甜软的声音低了几分:「我听说,荷花花瓣宽大,而莲花则长得尖尖的。此外,荷花与荷叶会长到水面以上,而睡莲的花与叶则漂浮在水面。」 真的吗?众人都细细观察起来。约瑟夫最先叫出声:「真的!你连这都知道?真厉害!」 所有人都看见了,瓷瓶上水中的花朵果然如她所说。难道德莫夫人真的说错了? 德莫夫人脸色难看得厉害,指甲隔着雪白的手套,都把手心抠疼了。 旁边一个脸色异常苍白的干瘦女人尖利地笑了一声:「呵!小姐,你说是就是了?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让女孩子不喷香水、主动跟男人搭话,还为了当众出风头胡编乱造!」 约瑟夫眉头一皱。他正要开口,却被乔伊拉了拉衣摆。他疑惑地转过头。 黑髮少女像害怕似的,声音更小了:「当然,毕竟荷花和莲花也都是从东方传来的,我其实也不过是刚巧听说过一点罢了。不过让我确定这一点的,其实是那上面的中文字。」 约瑟夫瞪圆了眼睛:「你竟然还懂中文!真是令人惊嘆。这句话说的是什么?」 德莫夫人插不上话,气得脸开始涨红,可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连连追问:「费尔南德斯小姐,请您快为我们讲一讲!」 乔伊觉得有些滑稽,这就是捧哏的作用吗? 她使劲忍住笑,佯作胆怯:「惭愧,只是为了鑑赏东方艺术品,随便学了一点。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诗。」 「各位请看,这朵荷花含苞待放,上面停了一只小蜻蜓。周围都是温柔摇曳的荷叶,底下则是水波。」 「没错没错。所以呢?」 「这是中国大概七百多年前一位诗人写的,和画面完全贴合:『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其实这是一首诗的后半部分,这首诗原本写的是树荫下的小荷塘,不过后来也被人们用来形容有才华的年轻人刚刚出现就能够崭露头角了。」 原来如此!众人再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看向同一个方向,神色精彩纷呈。 「费尔南德斯小姐。」德莫夫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字一顿仿佛在咬牙切齿,「你年纪轻,想出风头,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该胡说八道。」 众人替小姑娘捏了把汗。 男爵夫人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而且她说的也很有道理,大家又不懂中文,谁知道这位年轻小姐是不是为了炫耀,随便胡诌的呢? 「刚才那么热闹,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正在尴尬之中,一个爽朗的青年男子声音忽然从楼梯边传来。 约瑟夫长出一口气,大笑起来:「欧瑟比,我们在讨论你家的花瓶上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会中文吗?给我们翻译翻译呗。」 年纪轻轻便承袭了爵位的欧瑟比·古埃尔看起来一头雾水的样子。他噔噔噔下了楼梯,走到那只花瓶前,挠挠头:「呃,约瑟夫,说实话,我的中文也就是能骗骗你的程度。」 约瑟夫拍了下伯爵的后背:「别废话了,快说!」 「好吧,我大概能辨认出一些。卖给我的商人也解释过,这似乎是中国很有名的一句古诗,大概好像是说,荷花——哦你们见过荷花吗?欧洲比较少,不过中国比较多,长得有点像睡莲……一朵小荷花,唔,有个尖尖的角?蜻蜓飞来,停在它的头上。」 「bravo!」约瑟夫转头看向乔伊,率先鼓起了掌,「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得说,你就是我们巴塞隆纳的小荷花呢!」 「年纪这么轻的小姐,竟懂得这么多!真是造物主的奇蹟。」众人此时也都忍不住开始鼓掌喝彩。唯有毫不知情的伯爵先生满脸问号。 巴塞隆纳的小荷花?! 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夸奖,可是真的有点好笑。 乔伊憋笑憋得快不行了,只好低下头,一副淑女面对赞扬十分恰当的害羞模样。 欧瑟比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看到含羞带怯的少女,骤然吸了口冷气。「哦对了,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失礼了。」 他一步走到乔伊面前,对她优雅地欠身,伸出一只手:「抱歉刚才失陪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您能来我府上,我真是无比的荣幸!听说您刚来巴塞隆纳?您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和瓦伦西亚比起来,是不是舒适多了?」 乔伊礼貌地让他行完了吻手礼,微笑道:「是的。巴塞隆纳真是座可爱的城市。」城市可爱,人更可爱。 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位小姐怎会受到伯爵先生这样的礼遇,难道她并不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族? 「很荣幸向大家介绍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小姐,瓦伦西亚的费尔南德斯公爵之女。」 第5章 不及格! 「假扮成公爵的女儿,不会露馅吧?」 「殿下可以放心。费尔南德斯公爵已经有足足十年没有离开瓦伦西亚了。之前在马德里我就听过,他似乎有什么妄想症,觉得现在如火如荼的机器革命会导致世界末日,而瓦伦西亚是最后的净土。」帕斯卡欠身道。 第10页 管家低垂的目光掠过低头阅读写字的公主,流露出一丝极力掩饰的惊讶。 乔伊没有抬头,因而也没有看到管家的眼神。她又啜饮一口热可可,心情极好地笑起来。 公爵先生是多么完美的父亲啊。 正是春天最舒适的时候,清晨明媚而温柔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空气中仿佛漂浮着闪闪烁烁的细小光点。 乔伊一边用早餐,一边埋头翻看《世界新闻》,一手拿着笔在上面圈圈点点,时不时在墨水瓶里蘸一蘸,再在白纸上写几笔。 原本装饰着鲜花的长木桌已经被清理出来,此刻堆满了小山似的报纸,都是过去几个月内的过刊,几个铜比索就可以买到好几沓。 这是舒适的舞会次日早晨。乔伊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昨晚的舞会亮相十分成功。 虽然她必须承认,借着对中文的了解大出风头之后,她心里冒出了一丝后悔——她得赚钱还债,而赚钱需要的是更多朋友,而不是更多敌人。不得不说,当时德莫夫人的脸色着实吓人。 但是,她公爵之女的(假)身份一亮,简直就像是一瞬间施了多人遗忘咒。古埃尔伯爵邀请她跳了第一支舞,随后宾客们便开始争先恐后地凑到她身边来说话。 对阴阳怪气很有天赋的德莫夫人在插队上也很有造诣,硬是率先挤到乔伊身边,从她渊博的学识、高雅的时尚品味一直夸到了墨绿色天鹅绒长裙上的一根洁白鹅毛——乔伊没好意思说,那是从男爵夫人的帽子上掉下来,黏到她裙子上的。 她笑容得体地与男爵夫人周旋,不禁想起了一个自己来的时代十分应景的形容——只要你不尴尬,我就不尴尬。 之后,她在与拉米罗的交谈中了解到,德莫男爵夫妇这个爵位并不是世袭来的,而是用一大笔钱财贿赂官员才买到的,这才恍然大悟。 似乎越是在地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越在乎这个地位本身,也越希望得到那些所谓「正统」的贵族的承认。 对此,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文化中长大的乔伊表示可以理解,但实在难以苟同。不过,当她成为了这套阶级系统中的既得利益者,确实不得不承认,权力和地位使人堕落。 万恶的封建社会! 大门哒哒哒响了几下,帕斯卡去开门。片刻之后,他来回报:「殿下,巴塞隆纳建筑学校的校长说他很愿意与您会见,十二点没问题。」 乔伊瞥了一眼摆钟。那就是一小时之后。效率还挺高。 她一向不喜欢拖延,昨晚回到家中已经十点多了,但她还是马不停蹄地坐下来开始列清单,让艾达去买报纸,重点关注商业、技术的革新与相关人物,又让帕斯卡帮她约见建筑学校的人。 眼下,她正在严肃地考虑重操旧业。就她昨晚有意收集的情况来看,现在巴塞隆纳正在大兴土木,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富起来的新贵族们十分热衷于在住宅上显示自己的高贵和富有,几乎每个街区都有房屋建造或改建的大单子。 建筑师供不应求,是妥妥的卖家市场;而她现在债台高筑,急需用钱。哪怕她习惯了计算机制图建模,在这儿还得重新学着一切用手,但与还不起钱的后果相比,秃头和小概率肝设计猝.死的危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忽然想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默默地为自己点了根蜡。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内卷吗? 纤细的手指在木桌上敲了敲,显示这双手的主人正在沉思。 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能找到还未出名的高迪,然后迅速抱住大腿——不对,是迅速将他招揽到自己的团队里来。虽然仅仅本科毕业的她在现代社会大概也就能设计个项目里的厕所和楼梯,但她毕竟还站在一个多世纪的巨人们的肩膀上,相信在十九世纪还是够用的。 乔伊没有意识到,她非常自然地忽略了自己其实并没有拿到学士学位证书的事实。 「准备出发吧。」她放下钢笔,捏捏鼻樑做了个简易的眼保健操。随后,她把散落一桌的白纸收拢起来,在桌上抻一抻对齐,想把它们别在一起。 「艾达,没有……呃?」乔伊忽然愣住了。 「殿下,您想问什么?没有什么?」艾达在里屋听见公主的声音,推门出来。 乔伊是想问问有没有回形针,但她不知道别针的西班牙语怎么说。 这是什么情况? 她穿来后就继承了玫瑰公主的记忆,因此自然地习得了流利的西班牙语和加泰隆尼亚语,自己原本的母语中文也没有忘。 但她为什么根本想不起回形针怎么说? 是公主从没见过回形针,还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回形针这个东西! 破天荒的,乔伊竟然紧张得有些结巴了:「艾达,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金属丝弯曲起来的小东西,可以把纸夹在弯曲的部分里面,把纸张固定起来?」 艾达愣了愣,然后一拍脑袋:「殿下说的是……哦我知道了,您等等!」 一盆冷水浇到乔伊头上。 就是说,回形针这么简单的小东西,怎么可能这时候还没发明出来。别做梦了。 随后,艾达拿来了用来夹画板的金属夹子:「殿下,这东西边缘挺锋利的,要小心啊。」 乔伊:「……!」 这过山车一般的心路歷程。 第11页 直到坐上了前往建筑学校的马车,乔伊还有些难以置信。 1873年了!大清都快亡了,人类还没发明出回形针!一股被天降馅饼砸中的兴奋感在她脑海中久久不散,她也开拓了全新的思路。 刚发现自己穿越的时候,乔伊深恨自己为啥当初不学医学、药学、生物学,或是结合现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背景,学个电工什么的。这样,她岂不就是工业革命的弄潮儿了,还债又算得了什么!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在科技高度发达的21世纪,因为社会生活高度便利,每个人其实都只在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掌握深入的知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回形针让她意识到,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构想,就意味着巨大的变化。还有商机。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乔伊那颗被负债压得沉沉的心总算见到了一丝希望。 建筑学校离恢弘大气的阿拉贡广场不远。沿着层层叠叠的赭石色屋顶望去,可以看见广场中央对着美洲方向伸出手指的大理石哥伦布雕像。 乔伊走近那座帕拉第奥式的大理石门廊时,正听见噹噹当三声钟声。学校里顷刻之间就活跃了起来,仿佛一锅煮沸的汤。 「费尔南德斯小姐?哦,有的。请您这边走。」看门人将她带到一个干净的办公室里。 「抱歉,今天是期末考试出成绩的日子,达戈教授现在应该还在教学楼。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大概过十几分钟就好。」 出成绩的日子?虽然乔伊早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再也不必为考试焦虑的未来,但听到这个词还是忍不住后背一凉。 「没关系,是我来早了。请您去忙吧,不必管我。」乔伊微笑着点点头,同时默默地为这里的学生们送上来自一个多世纪后的祝福。 这所建筑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俭朴。一座椭圆形的巨大橡木桌,后面的书柜上塞满了大部头的破旧书籍。每一本书都整整齐齐按照类别和大小顺序放好,可以看出强迫症不轻。 整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一个玻璃柜,里面摆着各种金灿灿的奖章和奖盃,粗略读一读上面的文字,都是学生们在各种比赛中获得的奖品。 闲着也是闲着,乔伊在心里描绘这位达戈先生的形象。 大概是一个俭朴、严谨,同时对自己的职业有着极高荣誉感的中年男人吧。或许会有些专横,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多歪心思,只要表现出诚意,应该不难打交道。 没过几分钟,窗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头髮花白的半秃顶男人从教学楼向这边走来,厚厚的玻璃眼镜挂在领口,腋下夹着一个磨得锃光瓦亮的皮制公文包。他迈的步子极大,走路生风。 这大概就是校长达戈教授了。乔伊站了起来,准备礼貌地向他表明来意。 「教授!达戈教授!」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裹挟着奔跑的风声,叫住了匆匆前行的校长。 乔伊一皱眉。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她忍不住凑到窗前。 随后,一眼便看见了昨天在玫瑰集市遇见的少年。 阳光下,安东尼奥凌乱的头髮被吹成了一团,金棕的颜色莫名让人回忆起熟透的烤栗子的香甜味道。 「怎么?哦,是你啊,安东尼奥。」达戈转过身,「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气喘吁吁的。」 乔伊想起昨天他们分别时,安东尼奥说上课不过是浪费时间的欠揍模样。原来他也是建筑学校的学生。 她有些懊悔,早知道昨天就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安东尼奥·高迪的同学—— 等等!他该不会就是—— 她蓦地睁大了眼,一缩脑袋躲进窗边隐蔽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地向外看着,心脏开始止不住地怦怦狂跳。 「教授,我想问问我的成绩是不是登错了。」安东尼奥狂奔了一路,但此时一开口,还是强压下了所有激烈的情绪,语气平稳。 「登错了?」达戈慢吞吞道,「榜上的成绩都是我亲自看过的,就像咱们学校的楼一样,绝对没有丁点差错。你得了什么?我想想……」 「哦——对了,是不及格!」 校长先生拖长了声调,仿佛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夸张,「安东尼奥,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 安东尼奥的神色冷下去:「我不可能是不及格,应该是满分。教授,您分明清楚这一点。」 达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最终成绩并不仅仅是期末考试的成绩,也综合考量了整个学期的表现,尤其是努力程度。」 他掸掸公文包上不存在的灰,转身迈开步子:「我还有客人。你就别再打成绩的主意了,想开点,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又没有什么大不了,下学期重修就是。年轻人,再听听这门课对你没什么坏处。」 安东尼奥没有再跟着往前走。但他的蓝眼睛半眯了一下,冷冷道:「但也没有什么好处。您说呢?」 窗户里的乔伊看见,达戈的脸色骤然变了。 校长重新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身去,一字一顿,话语里满是辛辣的嘲讽:「既然这么厉害,不如这学校给你,你来教?连实际项目都没做过,以为画几张图就可以做建筑师了?」 「尊敬的高迪先生,我知道你确实有一些聪明的创意。但你这么天才,干嘛不去做伟大的画家、科学家呢?在建筑的领域,没人想看出格的设计。人们想要的是新古典主义那样平衡、完美、高雅精緻的典范。」 第12页 「听我一句劝,年轻人。你要是还想在这一行干下去,就收起你的那些小聪明。建筑学是一门技术,一种服务,不是标新立异的艺术。」 说完,花白头髮的校长重新迈步走向办公室。 安东尼奥微微闭了闭眼睛。片刻之后,他忽然轻笑起来:「达戈教授,您对我作品的质疑,就在于实用性,对么?您说我还没做过实际项目。那如果我完成实际项目了呢?」 达戈在办公室的门前停下,深感鸡同鸭讲的烦躁。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要是在下学期开始之前完成,那你可以来找我,我亲自给你改成满分。」 假期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对于他这样才读了三年书的学生来说,招募进项目里做助手都没人要,更别说独立完成一个项目,还得算进设计和建造的时间。 「年轻人,这里是建筑学校,是用来培养杰出的建筑工匠,而不是点石成金,发掘天才。省省你的自以为是吧,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知道这个时候的年轻人总是自以为独一无二,其实最后都得融入社会主流。我这也是为你好。」 「好了,我确实得见客人了。再会吧。」达戈理了理皱巴巴的领口,抬腿准备进门。 忽然一道光亮从身边闪过,竟是一个穿着闪色绸子的年轻女孩奔了出来,急急忙忙的样子。 「呃——是费尔,啊,费尔南德斯小姐吗?您的会见——」达戈被晃得一阵眼晕。 乔伊对她行了个礼:「早上好,达戈教授!我其实就是想请您帮我找一位姓高迪的学生。没事已经找着了,打扰了!我改天再来向您表示感谢!」 达戈愣了愣:「您找他做什么?」 不过片刻功夫,少女已经提起裙角,朝着已经走到校门口的那个身影追了出去。 听到老先生的问话,她回头对他招了招手,歉意地喊道:「十分抱歉,教授!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但我只是想请他做我项目的建筑师啊!」 第6章 神秘客户 巴塞隆纳建筑学校门口有一家咖啡馆。虽然设计很难说配得上建筑学校门口这个黄金位置,但凭着座位众多、咖啡大杯优惠,这里每到期末时段都彻夜灯火通明,挤满了疯狂赶图的学生。 此时学期结束,咖啡馆里挤满了庆祝春假开始的学生。店主特别供应了酒精饮料,五彩缤纷的鸡尾酒在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中溅得到处都是,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假期去哪里逍遥。 安东尼奥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向东南角落的方向。那里远离人群,且靠近窗边,是他一直以来最钟爱的位置。 他喜欢坐在窗户后面,从不同角度观察外面的建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群——如果说城市是一只孕育珍珠的蚌,那么建筑是外面的蚌壳,而里面的灵魂才是创造奇蹟的生命。 他拐过垂着青绿色吊兰的装饰柜,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以往的专属位置上有人了。 一名梳着锃光油亮的大背头、穿着一丝不苟黑色礼服的青年神气活现地举着鸡尾酒杯,一群同学将他簇拥在中间,正争先恐后地与他碰杯。 那是比他高三级的玻阿巴·阿巴诺,巴塞隆纳最负盛名的建筑师何塞·阿巴诺的独子。 玻阿巴仿佛早已用余光窥伺这个方向很久了。安东尼奥的身影刚一出现,他便优雅地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恭维。 随后,他施施然转过头来,向神色冷淡的来人举起鸡尾酒杯示意:「哟,安东尼奥,下午好啊。听说你挂科了,我很抱歉。」 「我更抱歉!」有人马上笑着跟了句嘴。 「谁也别跟我抢,我最抱歉了!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玻阿巴板起脸:「你们别这样,我是真的觉得很遗憾。」 安东尼奥觉得有点好笑。这帮同学一个个都比他年长,可惜总喜欢低龄幼儿的把戏。 这点小事实在不算什么,被占了最喜欢的位置,换一家咖啡馆就是。他准备走了。 玻阿巴眉头一皱,连忙提高了声音:「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加泰隆尼亚青年建筑设计大奖赛很快就要开赛了,奖金有一百万比赛塔!我爸已经推荐了我参赛,这样我就不用占用学校的三个名额了。」 说的好像他想占用就能占用一样。安东尼奥心下有点好笑,静静地看他卖什么关子。 玻阿巴见安东尼奥似乎被这个消息吸引住了,不由得心中窃喜。 「我觉得如果你参赛的话,一定会很有获奖希望的!但是比赛有个硬性条件,就是必须要有实际建设的项目,不能只是停留在图纸上。」 「安东尼奥,七月之前,你能拿到项目吗?」玻阿巴自认为,他的语气听起来无比真诚。 还没等安东尼奥回答,一个同学噗嗤笑出声来,阴阳怪气道:「玻阿巴,你可真是煳涂了!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才能参与项目,六年级以上才能独立主持项目,你忘了?」 「而且这都是对于最顶尖的学生而言。你觉得,有哪个客户会想找挂科的学生吗?」又是一阵嬉笑。 玻阿巴露出了歉意的笑容:「哎,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很抱歉让你难受了。」 安东尼奥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其实这幕滑稽戏蛮有意思的,他看着不仅不难受,还很愉快。 第13页 随后,玻阿巴紧跟上一句:「不过,我相信你的实力。我刚刚接到德莫男爵的邀请,为他家的屋顶露台实施改建。」 他盯住少年的双眼:「高迪先生,我邀请您加入我的项目。」 闹哄哄的众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难以置信地盯住玻阿巴—— 搞什么?!他们在这里恭维他半天,就是为了抢到一个加入他项目的机会! 他把他们当枪使,自己却拿这个机会做好人,邀请比他们小三年的学弟加入项目! 直到这时,安东尼奥终于流露出一丝愕然。 玻阿巴是他的老朋友了——除了入门的基础理论之外,其他课程都是所有年级皆可选修的大课。在少数不怎么在乎学生出勤的课上,获得最高分的总是玻阿巴和他。 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玻阿巴总会时时处处表现出对他的针对。 但他现在居然邀请自己加入项目?!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邀请。 虽然他对规则嗤之以鼻,但刚才那个同学说的没错,才三年级的他原本几乎不可能参加实际项目,也因此无缘大赛。 虽然玻阿巴此人实在有些讨厌,但建筑这么可爱,它又有什么错呢? 安东尼奥有些踌躇了。 玻阿巴根本没管身边的异样,而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学弟,目光里甚至有一点紧张。看到学弟似乎对自己的提议动心了,他长出一口气。 前几天他把高迪的一张作品摹下来带回家,结果被他父亲看见了,激动地拥抱了他一下:「好小伙子!这张设计真不赖,我会向设计大奖赛推荐你参赛的。相信你一定会表现出众!爸爸为你骄傲。」 当时,玻阿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始终严厉、专横,哪怕他经常能得到课上的最高分,也似乎永远都无法令他满意。父亲从来不曾这样夸过他,一向只有冷漠、责骂和深深的失望。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两件事—— 他永远都无法告诉父亲,这其实是小他三届的学弟的作品。 以及,他一定要把高迪拉到自己的项目里来。 安东尼奥想好了。他打算答应。 就在他马上就要说出「好」的时候,两个身影一齐走了过来。一个是咖啡馆的适应生,「这位小姐想找个人。」 另一个则是一身象牙白波纹绸连衣裙的少女,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她微微颔首:「是的,我来找我的主建筑师。」 众人恍然大悟。 哦,是玻阿巴的客户。毕竟,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有独立主持项目的资格,并且确实找到了客户。 竟然是这么年轻貌美的一位小姐!玻阿巴的运气可真是令人嫉妒。前辈们不是说,他们的金主都是大腹便便的秃头中年男人么? 果然都是大骗子! 那位高贵的小姐微笑着扫视了此时纷纷噤声的男生们。有几个害羞的少年甚至脸红地低下了头。 「请问安东尼奥·高迪先生是哪一位?」 谁?!众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安东尼奥反应过来了。 他不知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此时又在转什么念头,因此转过身淡淡地点头道:「是我。」 乔伊的脸上扬起了活泼贵族小姐第一次认识陌生贵族少爷的愉快笑容,声音如同银铃:「高迪先生,之前我们约好了明天见面,谈谈我那幢房子的改建方案。但我看了您的作品集之后,改了主意,想要现在就见面。」 「您的设计太惊人了。」 不得不说,未卜先知的感觉真是爽极了。 「我敢发誓,您将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建筑师,没有之一。」 第7章 梦碎了 在呆若木鸡的众人面前,两人装模作样地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又拐进旁边的小巷。 左右都没人了,安东尼奥这才停住脚步。「所以,亲爱的金主大人——」 乔伊回过头。 「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加入玻阿巴的项目?」蓝眼睛的少年斜倚在窗台边,一串彩色贝壳风铃在他头上懒洋洋地打转。有点像天使头顶旋转的小光环。 「那你为什么想加入?」乔伊反问道。刚才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心动了的样子,让她有些恼火。 安东尼奥莫名其妙:「能参加项目难道不好吗?他的资源很不错。」 「你可以做我的建筑师啊。」乔伊闷闷道。 安东尼奥微微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盯了少女片刻:「可我觉得,你其实没有项目要给我做。」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你应该付不起钱吧。」 乔伊目瞪口呆地倒吸了口冷气。 穷这个字,已经写在她脸上了吗?! 不用她开口,安东尼奥看这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一摊手:「你可别误会,我没有跟踪别人的爱好。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的穿着打扮是贵族女孩,但我就是直觉你很缺钱。」 好的。直觉。乔伊磨了磨牙。 就和「天赋」「灵感」等玄学词彙一样,古往今来都是天才们轻描淡写,然而常人几乎无法奢求的东西。 但这不是重点吧?她得把跑偏的话题拉回来。 「你不知道玻阿巴想干什么吗?说得好听,邀请你参加项目,他分明就是想剽窃你的成果!到时候你累死累活给他打完工,得了奖就是他的!」乔伊很是痛惜某人不爱惜羽毛的行为。 第14页 「又不一定得奖。」 「一定!」乔伊气鼓鼓地反驳。 安东尼奥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明智地决定不在这种问题上继续纠缠。 女人可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再说了,他们对你那么冷嘲热讽,很显然就是那个什么阿巴唆使的。你还要给这种人卖命?」 站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安东尼奥·高迪!嘲讽他的那些人未来根本不会被歷史记住,而高迪大师留下的作品中有7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她当初就是被男神的作品迷得七荤八素,高考才义无反顾填了建筑学专业。 ……然后慢慢地被生活教会做人,意识到她大概率就是帮主建筑师们描图建模打打杂,之后再画画户型图楼梯和厕所,赚的不多还要996的命。 生活已经很苦了,还要看着男神被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 安东尼奥终于感觉到乔伊似乎不大对劲。他想了想,不可思议地开口:「你在生气吗?」 乔伊同样不可思议:「你不生气吗?」 安东尼奥一脸真诚的问号:「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有人嘲讽了他两句。所以呢? 乔伊:「……」 她以为这是人类的正常非条件反射。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她明明记得看高迪相关的资料,别人评价这位大师说一不二、脾气火爆。 所以当初想去找他的时候,她忐忑的很,生怕他一个不满意就会暴跳如雷。 「好吧。」乔伊默默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或许功成名就的老高迪脾气不好,但小安东尼奥还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年轻人。 也不知他后来经歷了什么。 「那个,其实很不好意思,我听到了你和校长先生的对话。」乔伊斟酌着语气,不想刺伤他的自尊心。 「哦。所以你就是他的那位客人?」 令她意外的是,安东尼奥似乎丝毫不觉得挂科丢人,「真可惜,你要是不在,我说不定能说服他。」 不,你不能。乔伊腹诽。 她眉头一皱,隐隐开始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你刚才问他完成项目的话怎么样,难道已经有人请你了?」 「没有。」毫无愧色。 乔伊默了默。「那你打算主动自荐?」 「或许吧。」丝毫没有诚意。 「如果没人要呢?」乔伊不死心地追问。 「那不就是现在的情况吗?反正也不会更糟了。」毫无压力,甚至有一丝诙谐。 「那你岂不是要重修那门课!校长还看你不顺眼!」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去上。」安东尼奥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看见少女瞪大了眼睛马上就要发作的模样,马上又开口:「放心,下次我一定会得满分的。」 乔伊:「……」 她还以为大佬装的逼都是伏笔。 碎了,梦碎了。 她终于沉痛地意识到,是他的作品给她蒙上了一层过分高大上的玫瑰色男神滤镜。 要不然,早在昨天玫瑰集市上碰见他的时候,她就该意识到——这就是一个不务正业还脑迴路清奇的中二少年而已! 「你还好吗?需要我叫医生吗?」安东尼奥看到少女捂着脑袋一脸痛苦,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 乔伊又噎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甚至多了一丝怜爱。 医生也治不了你的脑子啊,小傻瓜。 痛定思痛,乔伊努力平定心绪,决定担负起赶大佬上架的神圣职责:「那个,我其实有个提议。你看,你只是三年级的学生,正常是不能参加项目的。」 「但是,我愿意请你来主持我的房子的改建。就是,嗯,」她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我付不起设计费。」 真是不要脸啊。乔伊感觉脸颊发烫,当年有多痛恨指手画脚无数次改方案还拖欠设计费的奇葩甲方,现在就有多尴尬。 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 「我……」「作为回报,我可以向古埃尔伯爵推荐你!我问过了,他新买的一幢房子正在改建,屋顶设计他不是很满意,正在寻求其他方案。」 「那……」「相信我,我计算过了!房顶是个小项目,如果设计顺利通过,假期结束前你就可以完成,这样就可以找达戈教授改成绩,之后也不用再重修;然后,你就可以来改建我的房子了!」 「虽然我没钱,但古埃尔伯爵很有钱,而且一定会对你的设计相见恨晚!」乔伊恨不得掏出她的记忆给他看,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完成他的项目,你就能赚一大笔,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做我的项目,你就可以参加青年建筑设计大赛了!」 乔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引诱夏娃吃苹果的毒蛇。 安东尼奥笑了:「乐意为您效劳。要不去我的工作室聊聊,离这里不远。」 乔伊:「!」 上帝哎,安东尼奥·高迪的工作室! 理智小天使告诉她不要轻易沦陷,但感情小恶魔已经心花怒放、毫无骨气地重蹈覆辙了。 当年参观圣家族教堂的工作室博物馆,她兴奋得无以復加。 而这一次,是由本人做导游、免费360°全景环绕的可触摸式参观! 「对了,所以我该如何称唿金主大人——」 第15页 乔伊想了想,突然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然后赶紧正色道:「我姓费尔南德斯。不过叫我乔伊就行。」 「好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过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位举止与众不同的小姐,并且从没有打探别人心事的爱好。 他不知道,这位古怪的小姐其实想过让他用「金主爸爸」的中文读音叫自己。 可惜西语的爸爸和中文的爸爸发音一模一样,被拆穿的可能性太大,只好算了。 嚯,今天也是试图调戏大佬的一天呢。 …… 安东尼奥的工作室就在学校不远处,一幢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公寓之中。 虽然十分破旧,但从月白渐变到钴蓝的外墙上,好几户的阳台垂下如流淌的闪色绸子一般的紫藤萝,让整面外墙在视野中像波浪一样起伏,美不胜收。 等两人站在门前了,安东尼奥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呃,麻烦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收个东西。」 哦哟? 乔伊挑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安东尼奥已经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里,闻言回头,勾起唇角:「女士非礼勿视的东西。」 乔伊猝不及防地脸红了。 这,这是什么奔放的时代?这都可以随便说出口的吗! 「没关系,金主是上帝,您要是坚持的话,我无所谓。」恶劣的少年又旋转了一下钥匙,锁匙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乔伊被烫到了一样,勐地倒退一步,讪讪道:「不必了,呵呵呵……」 她尴尬不失礼貌地微笑着目送少年施施然进了门。 然后脑中开始疯狂八卦大佬的私生活。 安东尼奥回身关上门,松了口气。 他径直走到工作檯前,把贴在窗边的一幅戴曼媞拉头纱的少女肖像小心翼翼揭下来,随手打开一边的画夹,将肖像收了进去。 他转过身,看着乱糟糟的四周挠了挠头。 然后没费多少力气就决定放弃挣扎。 于是,当主人亲自拉开门迎接客人时,原本充满期待的少女被屋里乱七八糟几乎无处下脚的盛况惊呆了。 听说富有创造力的人才大多拥有乱成狗窝的桌面。名人名言诚不我欺。 ——可这未免太夸张了吧! 书皮破破烂烂的旧书靠墙堆成了小山,旁边几只巨大的木桶里歪七扭八地插着高高低低的图纸捲筒。 一个木桶倒了,纸卷滚得到处都是,然后被随机或坐或倒的石膏模子和木制模型在各个角落拦截下来,宣告逃跑失败。 「欢迎来到我的工作室,费尔南德斯小姐。」罪魁祸首摆出了招牌式的迎宾笑容。 宽大的木桌靠在窗前,看起来就像是两片木板合在了一起。两半桌面各自挖了个半圆的缺口,拼在一起留出的空间里放了只圆凳。 发觉乔伊在看桌子,安东尼奥颇为自豪:「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有的图纸太大了,在桌子一边画不下来,但站在中间往四周画就刚好都能够到了。」 一只缺了把手的瓷杯歪倒在桌子边缘。画了一半的草图上横七竖八地散布着长短参差不齐的铅笔、t形尺和三角尺。成卷的铁丝和已经被拧成各种形状的铁丝混在一处,钳子就扔在旁边。 简而言之,一片狼藉。最野蛮的盗贼也无法把它翻得更乱了。 乔伊深吸一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安东尼奥,以后别再把你的客户带到工作室来了。」 安东尼奥眨眨眼,微笑道:「遵命。」 他整个人沐浴在灿烂的金色阳光之中,微笑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天使。 天使的薄唇轻启,透亮又有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让人心痒痒的小钩子:「这里只向费尔南德斯小姐一人开放。」 乔伊转过脸时,被阳光晃了一下眼。 温暖的光线慢了下来,洒在少女的睫毛上轻轻弹起来,又穿过空中飘舞的细小尘埃,最后温温柔柔地落进一双淡蓝色的眸子中,将它映成了绚烂澄澈的星河。 ……乔伊再次丢脸地承认,她又被美色蛊惑得心跳停了一拍。 于是,本来打算马上就走的乔伊很不争气地决定坐一会儿。 她凭着种族天赋的量子迷信安慰自己,这样一定可以蹭到大佬的灵气。 在安东尼奥的热情邀请下,她坐在了木桌中间的大师专座上。 桌子「啪」的一声合上。 她突然产生了个奇怪的感觉——自己就像被木枷夹住了脖子,只露出脑袋准备上断头台的犯人。 乔伊:「……」 这特么是什么奇行种的天才脑洞! 第8章 天才的作业 安东尼奥转身去准备咖啡,于是乔伊决定先消磨一下时间。 她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工作檯。 不得不说,虽然这个画风清奇的设计总让她忍不住想到命运悲惨的姨外婆玛丽皇后,但这样确实很方便。 十分嫌弃地看了半天,她从一对交叠的刻度尺和量角器底下抽出了一个黑色的大皮夹。皮夹已经被磨得透亮,似乎是这里使用频率最高的物品之一。 打开皮夹,里面是一沓用强力铁夹子夹在一起的画稿。第一张就是她的肖像——昨天他偷画的那一张。 乔伊毫不见怪地继续往下翻。翻了几张之后,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第16页 后面都是学校的作业。 她想了想,小心地捏住夹尾松开了夹子,将画稿取出来,掀开了这张肖像。 下面那张图,画的是一扇爬着常春藤的圆形窗户。上面标着「9月14日胡里奥教授作业:民房窗户。」 窗户设计别致,配上镂空雕花仿佛一朵重瓣玫瑰。 但作者显然对描绘青翠欲滴的常春藤更有兴趣——常春藤每一笔都画得很仔细,窗户却是线条都没擦干净的草图。 乔伊的目光落在这张画稿的正上方。那里有一道深深凹进去的锈红色细痕,和铁夹子刚好吻合。 她又看看那张肖像。纸面上沿也有一道凹痕,但比第一张作业稿的痕迹轻多了,也没有红锈。 「你要加牛奶和糖吗?」安东尼奥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乔伊吓得手一抖,做贼心虚地把画稿往画夹里一塞,回过头:「嗯,一点就好。谢谢!」 「好。」安东尼奥没有丝毫怀疑,转身又走了。 虚惊一场。 乔伊松了口气,忽然又有点懊恼——她在紧张什么?怕不是替别人尴尬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想了想抬起头,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窗户右边墙上有两块米黄色的斑驳印记,看起来像是曾经贴了块胶布又撕下来,剥落了薄薄一层墙皮。 哦吼。她好像知道刚才某人偏要先进来一趟做什么了。 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偏要偷偷摸摸。竟然有点可爱。她又在自己的大师野史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乔伊一边笑,一边麻利地把画稿按照原来的顺序放回去。画夹精准无误地放回原来的位置,再仪式感极强地把原先叠放在上面的刻度尺和量角器恢復原状。 随后,她的目光移到一边乱糟糟的铁丝上,眼前一亮。 等到工作室的主人捧着两杯咖啡过来时,便看见坐在阳光下的少女正在低头摆弄铁丝。浓密的羽睫在丁香色的眼睛上投下阴影,不仔细看,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灰蓝色眼睛。 她在他乱糟糟的桌面上刨出了一小块空地,纤细洁白的手指间,亮闪闪的铁丝反射着阳光灵巧地舞动,就像是在编织星辰。 「你在做什么?」安东尼奥把一杯咖啡推到乔伊面前。 「做个小实验。把铁丝弯成几圈,可以把纸张夹住。」 「咦?」安东尼奥好奇地凑过去,看见乔伊把一小段铁丝前端弯成了又长又细的椭圆形,又把后端绕在外面,成为一个更大的椭圆形。 「好像有点意思。做出来可以申请专利。」 「专利?」乔伊勐然抬起头,「现在已经可以申请专利了吗?」 她还以为那是很现代的东西。 「一直可以啊。」安东尼奥有些迷惑。 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是用钉子把纸张钉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把手扎出一个洞。直到几年前,文具店才开始卖铁夹子,十比塞塔才能买一小盒,贵得离谱,就是因为专利费。 太好了。乔伊无比兴奋。专利费应该能解她的燃眉之急。 「你试试,这样可以夹住吗?」她拿起一枚简陋的小铁丝椭圆,「找几张纸来试一下。」 她总觉得这个形状哪里不太对。明明是原来再常见不过的东西,怎么自己亲手来做,就仿佛失忆了一样。回形针是两圈还是三圈来着? 合上书马什么梅,唉。金鱼记忆真要命。 「我找点纸。」安东尼奥站起身。 乔伊心中一动。她指着刚才自己亲手放回去的那本画夹,一本正经问道:「这里好像有纸?」 「那都画过了。」安东尼奥熟门熟路地从柜子夹缝里掏出几张纸来,递给乔伊。 乔伊装作一脸惊喜:「画过了?那是你的作品集吗?我等会儿可以看看吗?」 安东尼奥脸不红心不跳:「请便。是我前几个学期的作业。对了,昨天我顺手把你那张肖像也放进去了。」 乔伊乖巧微笑道:「我很荣幸。」 可真能装啊。要不是她机智地发现了蛛丝马迹,根本不会看出什么异样。 作品集要看,但要先拿纸张来试验这个简陋版回形针。 安东尼奥凑过来看,「原来是这样!中间那一圈铁丝可以和外圈铁丝一起把纸固定在中间,撑起来形成一个夹角。不过不能放太多纸。」 乔伊有点兴奋。虽然总觉得自己做出来的回形针和记忆中的模样有一点出入,但是确实可以用。 只不过,见多了已经高度成熟的回形针设计,看着自己这个就有点强迫症,很想做出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到底差在哪里呢? 「其实,也许不需要三圈?」安东尼奥突然伸手过来,点在中间那一圈铁丝椭圆上,「一圈在里面,一圈在外面就可以,多的那一圈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没用东西就该去掉。」 说着,他也伸手从铁丝卷上捏起一头,用钳子剪下一小段,三下五除二就做出了一个示范模型,「这样。当然应该还可以再改进。」 他笑着把这个闪烁着银白光泽的小精灵放进乔伊的手心里。 乔伊惊呆了。 就是这个!她记忆中的回形针! 大佬就是大佬。此刻在胸腔中怦怦跳动的不是她的心脏,而是她的灵魂化成的柠檬。 第17页 不不不,想开点。大佬现在在你手上。而且你是甲方! 乔伊自我安慰道。 「你了解申请专利的事吗?我们一起去申请一个?」她热情地发出邀请。 「你申请吧。我不用了。」安东尼奥又剪了段铁丝做出了一枚新的回形针,试图再做一点改进。 「会有专利费的!你真不要吗?」乔伊很吃惊。 「麻烦。」 安东尼奥试着把最里圈的铁丝捏成一个尖,又摇了摇头,把它恢復成圆头,皱眉道:「还是需要手动掰开,不够方便。」 乔伊简直控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了。光干活不吃草,这是什么品种的神仙小肥羊哟! 她凑过去,「如果要让纸张更容易塞进去的话,可以……」 「三维空间!」安东尼奥突然说道,「就像建筑的想像一样。」 他一抬手,把最里圈的铁丝往外折了一个角度。完美。 这样,最里侧用来固定纸张正面的内圈就和外圈不在一个平面上了。翘起的圆头又形成另一个夹角,刚好可以让纸张顺利滑入,而不需要使劲把纸张从内外圈之间的狭缝里塞进去。 乔伊默默地收回原本想要提建议的心思,重新坐回凳子上。 大佬简直就像是一个冲天炮,她只要把最开始的引线点着,人家自己就能炸出漫天烟花。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她喝了一口咖啡,再次从交叠的刻度尺和量角器底下抽出安东尼奥的作业,怀着学习古籍的神圣心态开始认认真真翻看画稿。 其实大部分都画得很潦草,可以看出作者要么没什么耐心,要么有严重的拖延症,都是匆匆忙忙画出来的。 但翻着翻着,大胆的构想和线条还是让乔伊再次确认——这绝对是年轻版大师无误。 她甚至看到了和巴特罗之家的深海天井差不多的设计——那份作业被胡里奥教授打了满分。 好极了。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她之前确实担心过自己怕不是捡了个假货回来。 乔伊不自觉地嵴背越坐越直,甚至有点想跪着看。 她抿了一口咖啡,又翻到下一张,忽然疑惑地拧了拧眉,忍不住凑近去看。 画上贴了张纸条:「12月20日达戈教授作业」,底下写着作业主题。 这幅草图画的是女王的加冕仪式,大主教高高举起王冠,为跪在神台台阶上的女王加冕。 从大主教璀璨夺目的法冠、金银线织出精緻花纹的华美长袍,到围观的众多贵族、大臣和神职人员各异的神态,无不描绘得栩栩如生。 连人群背后的玫瑰花窗都涂抹着绚丽的色彩,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圣家族教堂亲眼所见的梦幻场景。 乔伊忍不住开口:「安东尼奥,我有个问题。」 安东尼奥还在继续研究回形针:「怎么?」 「为什么12月20日达戈教授这个作业要求是『塞维亚大教堂祭坛下台阶的设计方案』,你却画了这个——」 「加冕仪式?」 安东尼奥头也不抬,理所当然道,「那是教堂的台阶,又不是随便什么台阶。不画出整体的布局,怎么能让台阶完美地融入整体结构呢?」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那为什么还画了这么多人?」 最匪夷所思的,还是把女王加冕仪式画了出来! 「为了营造氛围。」轻描淡写。 乔伊:「……」行吧。 她继续往后翻。没翻几张,忍不住又对「3月20日达戈教授作业」那张图露出了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在3月20日这份作业里,把其它部分都去掉,又把台阶的部分交了上去?」 「啊,你问了和达戈教授一样的问题,」安东尼奥终于抬起头来。他勾勾唇角,一个理所当然的微笑。 「因为女王已经退位了啊。」 乔伊:「……」 她忍不住伸手拿起咖啡啜饮一口,藉此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她突然对达戈教授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敬佩。 如果她是这门课的教授,乔伊心道,她恐怕会垂死病中惊坐起,然后把零分拍在他脸上。比起她,达戈教授似乎已经很温柔了。果然是当校长的人。 这可不行。虽然大佬有天赋,但学校教育还是成才的基石。 她深深感到,拯救迷途少年,任重道远。 乔伊又让安东尼奥给她讲了讲作品集里几个有意思的设计,随后便邀请他先来看看自己的房子,为正式着手改建做准备。 「没问题。」安东尼奥说,「现在就可以。」 这栋公寓楼正处在拉瓦尔区的北侧,街巷狭窄,马车无法通行。要先走一段小巷才能到玻璃大街找到马车。 乔伊饶有兴趣地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路边的小店里在卖蜂蜜,颜色从金黄到橙红应有尽有,店主很有情调地将它们按颜色渐变排列,色彩和谐美丽。就连水果店也按照颜色摆成了彩虹色的货摊,令人食指大动。 这可真是有情调的城市,怪不得出了好几位艺术领域的大师。她记得,毕卡索也是巴塞隆纳的吧? 晌午时分,西班牙人都在睡午觉,街上行人寥寥。两人拐进了有一条没人的小巷子。 就在这时,乔伊听见了十分轻微的「咔哒」一声响。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但某种熟悉的不安一下子让她汗毛直竖,下意识地回头。 第18页 身边的少年抬起手来,一把按住了她头上的帽子,低声道:「别回头。」 乔伊一个激灵,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 她想起来了——那个「咔哒」的声音,她在电影里听过。 是枪拉开保险的声音。 不知何时,日光被两边的楼房和围墙挡得严严实实。一丝阴冷的风穿过小巷,两边楼房阳台上茂密的紫藤萝垂下触手般的阴影,缓慢地摇曳,却寂静无声。 少年冷静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昨天跟踪你的人就在后面。」 第9章 血腥玫瑰 修恩远远地跟着前面那对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自从多年前卡洛斯陛下在马德里失利,带着心腹逃到葡萄牙,他便被流放到了巴塞隆纳留守,美其名曰「神圣的潜伏」。他知道自己不机灵,担当不了大任,因此也没什么怨言。 其实,如果好吃好喝领一份工资,他很愿意早早在这里开始养老生活。 但是卡洛斯已经拖欠他很久工资了。他是为了上帝、为了卡洛斯陛下留在巴塞隆纳,但他还得自己搬砖讨生活! 虽然这座城市近年来发展飞速,建筑工地一点也不缺,只要肯卖力气,赚钱的机会满地都是。但作为高贵的骑士阿连索·德·佩利索斯的第十四代长孙,他居然沦落到了搬砖为生的境地! 就连对上帝的信仰也快要支撑不住他对卡洛斯陛下的信心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卡洛斯陛下老去,在西班牙闹事的变成了他的儿子卡洛斯;后来就连孙子卡洛斯都长大了,这个国家的元首居然还是一个女人! 修恩远远地缀在那两人身后,看着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心跳得越来越快。 他感慨起自己那些年復一年流逝的岁月,那时他甚至开始怀疑,曾经服侍过卡洛斯的记忆是不是自己的一场妄想。 直到几年前,马德里的光荣革命推翻了伊莎贝拉二世,卡洛斯的春天终于来了。听到消息那一刻,修恩就预感,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也要来了! 果不其然,他在半年前接到了失联多年的卡洛斯陛下——这回是老卡洛斯的孙子——的消息:陛下已占据北方的纳瓦尔地区和埃斯泰利亚,将从那里开始,用鲜血厮杀出一条通往王座的光荣之路。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是一道神圣的诏令:根据知情人透露,伊莎贝拉二世的次女玫瑰公主很有可能会回巴塞隆纳。 而他的任务,就是找到她、盯紧她。 重点不在这个只喜欢舞会和漂亮裙子的花瓶本身,而在于她的弟弟——15岁的阿方索,也是此时一片混乱的马德里势力最有可能推上王位的人。 了解王室隐秘的知情人说,阿方索和这位大他四岁的二姐最为亲密。 阿方索此时流亡海外,但在追随者的怂恿下,从来没放弃过对復辟的觊觎。如果要偷偷熘回国内,他很有可能会去找玫瑰公主。卡洛斯陛下许诺,杀了阿方索,他就给修恩一个爵位和一大块肥沃的封地。 修恩也跟着那两人拐进了小巷。曲曲折折,几乎没有人烟。 真是理想的行动之地。 他兴奋地舔舔嘴唇,拉开了枪的保险。 咔哒一声,是久违的亲切。 他没有见过这两位王子和公主,但有他们五年前的照片。阿方索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凭着照片很难认出来,但只要和玫瑰公主在一起,就是最明显的标志。 他十天前在城里发现了公主的行踪,一直都跟踪得十分顺利,甚至有点无聊——当然了,昨天公主不知为何突然消失那件事不算。只不过是他打了个盹罢了,现在再次找到不就行了? 而且,命运女神的垂青随后就到来了。 自己的目标终于出现在了公主身边! 突然出现的年轻男子,公主对他异乎寻常的亲近。仅仅第二天见面,他们就已经如此亲密,绝不可能是陌生人。 修恩激动得发抖。 这一定是公主的弟弟,卡洛斯陛下最大的威胁,伊莎贝拉二世的长子,阿方索! 虽然远远看去似乎不止十五岁,但毕竟人家是王子,就算流亡海外想必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长得高不稀奇。至于照片里的黑髮变成了棕发,大概是阿方索为了隐瞒身份染了头髮。 这对姐弟又拐了个弯。肉眼可见,他们走进的那条逼仄小巷上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垂下的阴影仿佛预示着上帝的唾弃。 没错。上帝会惩罚这些妄图将王国世俗化的异端! 修恩激动地画了个十字,快步跟上去,打算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杀掉那位不幸的王子。 王子的死亡是上帝的意志,但无辜的公主恐怕也要陪葬了。 那是朵美丽的玫瑰啊。修恩有些遗憾,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通往王座之路向来是需要鲜血献祭的,一朵染血的玫瑰正是最为美丽妖冶的祭品。 修恩转过了拐角。 视线勐的暗下来。 那一瞬间,他隐约看见,前方逼仄的小巷里空无一人。 「扑通!」在意识到不对之前,他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勐的绊了一跤。 天旋地转,他狼狈地栽倒在地,连枪都差点脱手。 一支冰冷的枪口顶上他的后脑:「别动!枪扔掉!」 警察?! 第19页 完了。 修恩面如死灰,赶紧把枪扔到地上。 纰漏出在哪里?他在巴塞隆纳完美地潜伏了十多年,第一次得到召唤为卡洛斯陛下效忠,就是这次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刺杀行动。不可能暴露啊! 扔在地上的枪被飞快地拣了起来,也顶在了他的后脑,威胁地压了压:「举起手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修恩一个激灵,抖抖索索地举起双手,忙不迭道:「我,我,我是好人!我忠于伊莎贝拉二世女王陛下!不不不,我就是个平民!」 一道勐力袭来,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几道冰凉锋利的金属狠狠地勒进肉里。 「为什么跟踪我们?」 修恩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警察,就是阿方索本人?! 失策。他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未来的国王陛下当然有枪了! 「我……」修恩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该死!他知道自己反应慢、不聪明,怎么就不提前想一个理由? 好吧,提前想也是聪明的一部分。 修恩咽了口口水:「陛下,阿方索陛下……我代表上帝的意志!你如果杀了我,会被主惩罚的!」 身后沉默了一瞬。 随后,阿方索的声音嗤道:「那太好了。如果上帝的意志就是默许你们这种臭虫的出现,那上帝的惩罚一定是好东西。安息吧,你马上就可以见上帝了。」 上膛的一声「嚓」在修恩的耳中炸开,如同世界爆炸。 「等等!我说我说!」他吓得牙齿打颤,「是卡洛斯!卡洛斯那个叛徒!野狗!拖欠薪水不给的混蛋!他逼我杀了陛下,不然就连之前二十年的薪水都不给我!我真的是被逼无奈啊陛下!您相信我,我一见到您的神圣光辉,就觉得您才是天选之子!上帝的宠儿!造物主的奇蹟!将来登上王位的,一定是陛下!」 谁说他脑子不好的,修恩想,真的死到临头时,他还是挺能说的。他发着抖等待王子的判决。 身后沉默良久。 随后,年轻王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满含浓浓的嫌弃:「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完了。 陷入囹圄的骑士没有获得主宰者的宽恕。 死刑判决已经下达,修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他听见噗嗤一声笑,仿佛涨到极限的气球终于被吹炸了。 ——少女清脆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 死到临头的死刑犯本已全然绝望,但玫瑰公主的笑声如同一道圣光,勐地撕裂了他周围的黑暗。 少女温柔而高贵的声音响起:「如果我给你卡洛斯的双倍薪水,你愿意弃暗投明,发誓效忠阿方索陛下吗?」 修恩发誓,那一刻,他听到了天使带来的神谕。 第10章 脸蛋和钱包 乔伊赌对了方向,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过她着实有点意外,卡洛斯派来的杀手竟然这么好对付。 从安东尼奥的工作室带出来的一卷细铁丝,以及路边捡来的一根废铁管——铁丝拦成路障,铁管伪装枪管,竟然就顺利地把他缴了械。 思索片刻之后,她得出结论,这大概就是卡洛斯一家子斗了几十年都斗不过伊莎贝拉二世的原因吧。 对于修恩这样祖上曾经有点身份,如今却穷困潦倒的人来说,大约会有两个核心需求。一个是钱,一个是认可。 乔伊暂时不想惊动巴塞隆纳的警察局,所以想赌一把。 钱?卡洛斯给你多少,我给你开双倍价码。 认可?阿方索陛下的认可比卡洛斯的值钱吧。不管怎么说,他才是现在马德里唿声最高的王室继承人。 最坏的情况,如果这傢伙真的打心眼里效忠卡洛斯—— 那大概就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 虽然乔伊从没杀过人,估计自己也下不去手杀人,但如果面临的局面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那求生的本能还是会战胜对杀生的恐惧。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她向来是个会把利害剖析清楚的人。来到异时空两天,她已经接受了自己这个身份,以及这个身份附加而来的资源和风险。 她知道,自己会尽一切努力活下去。 乔伊很快从修恩口中套出了关于卡洛斯的许多最新动态,随后给他预支了一周工资,又跟他约定好放一周假给他安顿好,之后再走马上任。 她在支票上写下数字的时候,感到几分肉痛——她需要暴富。立刻,马上。 修恩感动得痛哭流涕,连连以他的不知多少代曾祖父骑士阿连索·德·佩利索斯的名义发誓,以后将为阿方索陛下及玫瑰公主殿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还十分贴心地表示他会提前把宣誓效忠仪式的物品都准备好,到时一定会准时出现在公主约定的地点。 或许是他太过激动,他甚至没发现,从头到尾都是玫瑰公主在发话,而阿方索陛下则没对他下任何神圣的指令。 当然,事后他再回想起来,也只是更加觉得这是玫瑰公主对自己特别信任的表示。能够为高贵的淑女服务,那是多么大的荣幸! 等到脑子不太灵光的杀手先生千恩万谢地走了,已经靠在一边的砖墙上饶有趣味地旁观半天的少年终于发话了:「费尔南德斯小姐?嗯?」 乔伊一脸谄媚地甜甜笑起来:「阿方索陛下,可否大驾光临来寒舍一叙?」 第20页 …… 帕斯卡出门去了。艾达在家,看见公主领了一个陌生男人回来,眼睛顿时瞪得熘圆。 她给两人送上一壶绿茶,在旁边放下薄荷、柠檬和一小罐方糖,又端了一盘薄如蝉翼的火腿片,随后拎着裙子一熘烟跑了。 躲到门后,艾达摸着胸口,长长出了口气:「……果然是女王陛下的亲女儿。」 乔伊看着安东尼奥往青翠澄澈的碧螺春里加了嫩黄的柠檬片和雪白的方糖,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暴殄天物。 她第一次发现玫瑰公主的府邸上居然珍藏着碧螺春时,兴奋得无以復加,结果尝了一口,才发现清香馥郁的碧螺春变成了酸甜口味的柠檬茶。 经过她的多次抗议,艾达终于记得不要提前把柠檬和方糖放进茶里,而让客人们自行取用。 乔伊什么都没加,啜饮一口甘涩的碧螺春,正要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们刚把修恩制服时,修恩用上帝的名义赌咒发誓,当时安东尼奥似乎嗤之以鼻。 那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想不起来。 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 「对了,安东尼奥,你不是天主教徒吗?」乔伊随口问道。她记得资料是这么写的。 闻言,安东尼奥撩起眼皮地看她一眼,嘴角翘起一抹讽刺:「我全家都信天主教。但我信仰社会主义。」 乔伊:「?!」 她差点把茶水给喷出来。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高迪!她在心里暗戳戳八卦,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但她忽然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现在她是落难王室的玫瑰公主,又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如果安东尼奥真的是那些激进的变革家的一员,很有可能对王室没有好感,甚至有可能将她交给愤怒的人们——然后玛丽皇后就是她的前车之鑑。 共产主义接班人身不由己穿成了封建王室的后裔,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却信仰社会主义。 真是令人无语凝噎。 「你刚才要说什么?」安东尼奥问道。 乔伊忍不住苦笑。就算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她也别无选择了。 她深吸一口气。 「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玫瑰公主吧?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少年斜靠在红木的椅背上,闻言挑起半边眉毛,「哦?」 「哦什么?我姓费尔南德斯啊。又不姓波旁。」开玩笑的。我姓乔。 「所以你只是编了个故事,让他以为自己在为隐姓埋名的王室效劳?」 「不然呢?」乔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人跟踪我很久了。最开始我报过警,但警察说他从没有过伤害行为,没法帮我调查。后来我发现他有点妄想症,总觉得我是王室的玫瑰公主。一直被跟踪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就这样了。我告诉他我是玫瑰公主,让他向我效忠。」 她十分自然地一歪头:「我不想闹出人命,所以付点工资,摆平麻烦事儿。再自然不过。」 「哦——」少年若有所思,「那是不是我跟踪你一段时间,让你觉得我是个危险分子,你就可以付给我改建房子的设计费了?」 乔伊:「……」这走向有点猝不及防。 等到她带着安东尼奥大致看过了房子,又约好下次带他一起去古埃尔府上的舞会将他介绍给伯爵,终于将他送走了。 乔伊瘫在洛可可式的天鹅绒沙发上,松了口气。 她竟然开始有一点怕安东尼奥。 不,应该不是怕他。最开始得知他或许有激进的倾向,她确实有一瞬间的害怕,但她很快就说服自己,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愿意接手圣家族教堂这座全靠捐赠建立起来的教堂,这样的人,估计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想,她害怕的,其实只是自己掉马甲的那个瞬间。 乔伊嘆了口气,摇摇头甩掉心中的烦躁,努力静下心准备思索自己现在的处境。 就换个姿势的功夫,她压到了一个有点硌的东西。 哦,是她的钱包。 啊,钱包! 乔伊的脸色勐然垮了下来。 她勐然想起,自己如今扛着巨额债务不说,还为了保命和提前招揽大佬许出去了更多开销。 她需要钱,真的很需要钱。 她勐地从沙发上蹦起来:「艾达?」 艾达还躲在门后自言自语:「这位小帅哥长得不错,但看穿着打扮并不是什么贵族名流。算了算了,毕竟陛下连自己的近卫军长官也能下嘴,身份高贵的女人嘛,或许总想尝尝不一样的滋味,这也是人之常情……哎?殿下您叫我?」 怀着马上就要暴富的决心,乔伊忙活了一个中午,下午早早就带着几枚完善过的回形针模型和一份说明书来到了巴塞隆纳的市政厅。 市政厅大楼坐落在圣若梅广场,新古典主义的浅米色外墙十分庄重典雅。乔伊在门口登记完,说明要申请专利,然后就被请到旁边的长椅上等着。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 期间,她无数次想站起身去问问门口那个一身艷红色浮夸套装的胖女人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排到,但她似乎一直在忙着跟门口扫地的宫人吵架,争论大扫帚顺着风扫是不是会把灰溅到她的靓丽衣裙上。乔伊实在没插上话。 第21页 终于在乔伊就要放弃的时候,她被带到了一位戴着厚眼镜的干瘦中年男人桌前。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那人头也没抬。「填表。」 表?乔伊找了半天,右手边找到了一沓表格。 耐着性子填完了,她把表递迴去。 尖下巴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接过表,摘下眼镜皱眉仔细看了半天,才把表放到一边。 乔伊坐在一边,居然有些忐忑。 感觉就像是带儿子参加学校的选拔考试。 中年男人又捏起一个回形针,斜着眼睛睨了片刻,「啪」地扔了回去。他这才拿过一张纸写了一笔,伸出手来:「交钱。五万比塞塔。」 「还要交钱?!」乔伊差点要站起来。还是五万比塞塔! 怎么不直接抢钱呢? 中年男人终于停下了手上的事,抬起头来。 「小姐,你美丽的脸蛋并不能为你免去专利费。」 「这种没什么含金量的专利申请,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几百上千件。我们是市政厅,是为科技进步服务的,不是为了权贵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五万比塞塔而已。就算您真的没钱,相信您卖掉几件漂亮首饰和裙子就够了。要是您心疼这点钱的话,不如把您的所谓『发明』拿回去,在上流社会的舞会上兜售一下。」 「我敢说,您的脸蛋在那儿会值钱得多。」 第11章 小荷花的吻 「就这?发明?哈哈哈,奉劝您还是回去研究一下香水和刺绣吧。我们不买女人的设计。」 「发明?亲爱的小姐,您有这样的脸蛋,干嘛要做那些下等人才做的苦差事?」 「这位夫人,您知道没有丈夫的许可,您是不可以订合同的吗?」 「……是的,这就是法律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什么,您还没嫁人?那您现在应该去找一个如意郎君,而不是摆弄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它们会让您嫁不出去的。」 乔伊:「……」 曾经自认为是社恐的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迫成为销售。 还是东西卖不出去的那种。 用尽了两辈子所有的修养,她才没有咬牙切齿地回一句:「关你屁事。」 她实在不想给斜眼看人的市政厅送钱,狠狠心把样品和图纸又带了回来,约见了好几家经营文具的店铺和工厂。 此前的玫瑰公主生活中只需享受,从不曾考虑过挣面包的事。因此,直到奔波的这些天,乔伊才震惊地发现,这个时代的已婚妇女居然无法独立地订立合同,甚至不能起诉也不能应诉。法律规定美其名曰「夫妻一体」,可分明就是妻子从结婚的一刻起就变成了丈夫的所有物。 就算是未婚少女也有无数的条条框框。女人应该纤细、脆弱如同中国来的瓷器,听到一点令人惊讶的新闻就要晕厥过去。刺绣、钩织一类精緻的小手工能够展现女人的优雅和品味,但更重要的是这强调了她们的家庭属性。至于真正能够赚钱的创造,比如她的回形针,就是女人们不该沾染的「不干不净」的东西。 1873年。距离她来的时间也就一百多年而已,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復原出回形针设计的兴奋在一次次闭门羹中逐渐消耗殆尽。 乔伊自暴自弃地想,她或许真应该听听市政厅那个面相刻薄的办事员的话,到名流的舞会上碰碰运气。 比如说,如约而至的第二次伯爵府晚宴。 「哟,这个小玩意儿叫什么名字?真可爱,我喜欢。亲爱的小荷花,你送我一个吻,我就买下你的设计,怎么样?」约瑟夫笑眯眯地说。他的金色捲髮上抹了高级的香脂,熠熠闪光,仿佛流动的金子。 乔伊戴着黑色的蕾丝手套和长至腰际的黑色面纱,双手交叠冷笑着看他,宛如看一只上了树的豪猪。 虽然上一次的伯爵府舞会上,约瑟夫很配合她的表演,不仅解了她的围,还帮助她一战成名,但这不代表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她的玩笑了。 呵,她可是未出阁的少女,乔伊在心里嘲讽地想道,要不是她那吓人的名号和别人以为的巨额财产,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个还未嫁人就抛头露面的、有伤风化的女人。 约瑟夫缩缩脖子,大笑着举起手来:「好啦好啦,我知道小荷花的一吻价值连城,我就算掏空了我老爸的家产也买不起。」 话虽如此,他还是毫不脸红地凑过来,「不过我是认真的。我看这小玩意很别致,银白色的小圈,像是女孩子头上的髮饰,也很像耳环。说不定巴塞隆纳的女孩子们会喜欢。」 乔伊:「……」 相信我,女孩子们不会想把回形针别在头上或者穿在耳朵上的。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都不要想。 「你去市政厅了对吧?那帮傢伙最喜欢坑我们的钱,就好像我们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约瑟夫挤眉弄眼,「当然啦,我将来就是从我爸那里继承钱,大概也和天上掉下来的差不多。他们要多少专利费?一万?两万?」 「五万。」乔伊忍不住皱着眉道:「难道专利费没有个标准吗?办事员想收多少收多少?而且为什么找我要这么多?」 约瑟夫一脸「不知道了吧?」的神气:「市政厅不是向来如此吗?或许他们觉得你就是想给自己新设计出的耳环上专利吧。这是富太太们最新的时尚,大家都觉得说不定以自己命名的某条项鍊明天就风靡全城,可以告诉人家,这是『埃斯黛拉的星辰』——我就是埃斯黛拉。多神气。」 第22页 完了,她竟然觉得这让人有点心动。 「对了,你还没给它取名吗?那一定要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不如就叫『小荷花的吻』——比金子还珍贵。」约瑟夫继续怂恿。 乔伊忍不住反唇相讥:「那倒不如叫『约瑟夫的脸』——比城墙还厚。」 「真的吗!」约瑟夫一脸惊喜,「小荷花,你真的要用我的名字来给它命名吗?我感受到你的爱了,美丽的小姐!从此以后,我就算在你的光辉中溺死,也绝不会再跳进其他女人的爱河了!」 乔伊:「……」 她咽下一口气,缓缓展开一个迷人的笑容:「约瑟夫,你今年多大了?」 约瑟夫挺了挺胸膛:「我马上就十八了!」 乔伊笑容更加灿烂:「我快要二十了。我不喜欢弟弟,谢谢。」 约瑟夫看起来一点也没受打击。他故作风情地眨眨眼睛,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会长大了。你会发现我的魅力的,亲爱的小姐。不如这样,我给你五万比塞塔,买下这朵小荷花的吻。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乔伊自动滤过了所有不感兴趣的部分:「你是说,你打算用五万比塞塔买下这个专利?那买下之后,这个设计就归你了是吗?」 约瑟夫绽开了一个自认为帅气成熟的笑容:「放心,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会像爱护我的心一样爱护它。」 乔伊没说话,她在冷静地思考。 虽然五万比塞塔就把设计卖出去总觉得很亏,但这几天处处碰壁的经歷告诉她,她想要在保留专利权的前提下快速将回形针设计投入生产甚至盈利,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 五万比塞塔也是钱。乔伊思考了半晌,开口道:「谢谢你,约瑟夫。让我考虑考虑。」 约瑟夫做作地摘下帽子,对她一鞠躬:「为了小荷花的吻,我愿意一直等待到永远。」 乔伊:「……」 不仅是弟弟,还是个油腻的弟弟。 「哦对了!我记得,你还没告诉我你选中了哪位建筑师,对吧?」约瑟夫对少女的嫌弃丝毫未觉,「这次你可一定要告诉我。之前我老爹没抢到阿巴斯先生的档期,老宅子的翻修没赶上他五十大寿,气得吹鬍子瞪眼呢。」 乔伊笑起来,一伸手:「很可惜,我的建筑师目前似乎也没有档期了呢。」 约瑟夫顺着少女被黑色蕾丝手套衬得格外纤细的手指看过去,正看见一个高挑纤瘦的棕发青年和古埃尔伯爵一同站在墙边的长桌前,正指着桌上的图纸交谈着什么。中间还有个戴着蝴蝶结的红裙小女孩,那是伯爵六岁的女儿。 远远看去棕发青年似乎没有说多少话,但手上动作不停,像是在比划什么立体的东西。伯爵听得十分认真,而小姑娘更是憧憬地瞪大了眼睛。 乔伊满意地看着这一幕。 看来,她把安东尼奥介绍给伯爵不过短短半小时的时间,他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这位另一个世界的老朋友,还有他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大门徐徐打开,男僕庄重地叫道:「何塞·阿巴斯先生,以及玻阿巴·阿巴斯先生。」 这是伯爵听说了上次费尔南德斯小姐因为自己没能迎接而遭遇的尴尬经歷后,专门叮嘱的。进门来一定要先把名号向所有人说清楚,可再也不能把人认错了。 何塞·阿巴斯? 乔伊之前在搜刮报纸的时候看到过。这是巴塞隆纳现在最受欢迎的建筑师。 原本在大厅中三三两两喝着酒、下着棋、打着牌的人忽然哗啦啦站起来一大片,许多人热情地打招唿:「何塞!最近这么忙啊,才来?这是您的儿子?哎哟,小伙子真神气!」 乔伊好奇地向门口看去,有些歆羡——这真是个好时代啊,建筑师受欢迎的程度简直可以媲美她的时代的流量明星了。 缓步走进来的着名建筑师何塞蒙色短髮向后梳成大背头,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燕尾服,一脸优雅的笑容向四周致意。他的身后跟着长相、打扮甚至气质都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青年,大家知道那是他的独子玻阿巴。 年轻的新手建筑师跟在自己名声在外的父亲身后,享受着周围人群热情的致意,仿佛沐浴在鲜花和笑脸的海洋中。 这些现在还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父亲。他想道,他一定要更加努力,让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说的是玻阿巴·阿巴斯——大建筑师,而不是大建筑师的儿子。 他陶醉在对未来的瑰丽想像中,愈发飘飘欲仙。 可就在这时,玻阿巴的脸色忽然变了。 是他心里有鬼,出现了幻觉吗? 不对。那不是幻觉。 玻阿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在不远处,那个噩梦一般的学弟的身影,和父亲目前最大的客户站在一起。 就像是将他心中最阴暗角落的一根刺,骤然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第12章 安娜的糖果屋 「请问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吗?」 乔伊正和大家一起望向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连忙回头:「我是。」 一个头髮花白、举止有些侷促的男子走过来,对她弯下腰伸出手:「拉蒙·莫雷诺。为您效劳。」 乔伊立刻站起身来:「莫雷诺先生?太好了。我正想与您谈谈关于蒙特惠奇山和内陆土地的事。您什么时候方便?」 第23页 自从第一次参加伯爵府的舞会听说了这位莫雷诺先生的悲惨遭遇,她就对滞销的蒙特惠奇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莫雷诺似乎确实受了很大的打击,上次舞会全程都没有露面,但她请古埃尔伯爵帮忙转告莫雷诺,她想了解蒙特惠奇山转让的相关情况。 当时,古埃尔是这么说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请不要嫌我多管闲事。您这么年轻,还是个没见过风雨的女人,做这种基本稳赔不赚的事之前,最好还是和您的父亲商量一下。」 着名的老好人伯爵先生面露难色:「哦,请上帝原谅我。我很同情莫雷诺的遭遇,也很希望他能尽快把这块地脱手,渡过难关。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因此倾家荡产。」 乔伊微笑道:「谢谢您,伯爵先生。我心里有数。」 如今,憔悴的莫雷诺就在自己面前,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不知您明天是否有空?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山上转转。相信我,虽然有一些关于那里的……传言,但那里的视野其实很不错,可以看见巴塞隆纳的城区。」 乔伊安抚地笑道:「我正有此意。」 莫雷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因为他被逼无奈把价码一降再降,有不少人找他了解过那块急着出手的地盘,但大部分都在听说了要负担的税款之后就没了下文。这还是第一个原因跟他去看看实地的客户。天,居然还是个刚刚搬来巴塞罗安的年轻女孩!她可能连土地税是什么都不知道。 上帝会原谅他吧?莫雷诺又用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努力压下心中油然而生的罪孽感。 「如果可以,明天我还希望能带一位建筑师去。」小鹿一般天真无邪的少女微笑道。 「没问题!当然可以!」莫雷诺一迭声应道,生怕她突然反悔,「您刚来巴塞隆纳,就已经选找到建筑师了吗?看来您运气真是很好。而且我相信,您不仅运气好,眼光也一定是一流的。」 乔伊被逗笑了,这话倒是歪打正着。她微笑着向远处看去:「是位很年轻的建筑师。不过我知道,这座城市将来会为他骄傲的。」 「他叫安东尼奥·高迪。」 「何塞,我的老朋友!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忙啦。」古埃尔伯爵向何塞打招唿。 他其实也不过是打个趣。毕竟,这位大建筑师最近都在带着团队改建他去年买下的房子。 「晚上好,伯爵先生。」何塞带着儿子走了过去,「这不是要努力把您的房子打造成巴塞隆纳的新地标嘛。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玻阿巴,在建筑学校读六年级。」 「相信你一定会成长为和父亲一样厉害的建筑师。」古埃尔与玻阿巴亲切地握手。 玻阿巴连忙躬下身去:「谢谢您……」 「就他?」何塞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您可别夸他了,他已经够没有自知之明了,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不思进取。一点都不像我。将来能在建筑师这行业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玻阿巴讪讪低下头,缩回来的手藏到背后,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作为父亲,你也太严厉了些。我听说小伙子还没毕业就已经被人请去主持项目了,明明很厉害啦。是谁家来着……」 「德莫男爵。」玻阿巴挤出一个微笑。 「对,德莫男爵。我相信玻阿巴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 何塞嗤道:「呵,人家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个尝试的机会,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呢?」 他转向坐立不安的儿子:「我告诉你,你可得好好给人家设计,要是砸了我阿巴斯的招牌,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爸爸,我会努力的。」玻阿巴勉强笑了笑,余光看到旁边那个瘦削的少年身影,觉得脸皮开始发烫。 安东尼奥安静地站在一旁,其实基本没关注这边发生了什么。他在专心致志地看桌上的草图。 「这位是?」何塞忽然注意到这位一直没开口的年轻人,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融入对话的自觉。难道是伯爵的某位远房亲戚? 古埃尔一如既往地后知后觉:「哦对,原谅我,忘了给您介绍了。这是安东尼奥·高迪,费尔南德斯小姐介绍给我的年轻建筑师。对了,他也是建筑学校的学生。」 「是吗?那是我儿子的同学呢。」 安东尼奥和玻阿巴互相点了点头。安东尼奥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注意到玻阿巴越发勉强的笑容。 「高迪先生给出的屋顶设计方案,安娜很喜欢。」 腼腆的小姑娘听父亲提到自己,羞涩地笑了:「我喜欢高迪先生设计的糖果屋!」 「哦,真的吗?那真是不错。」何塞有些惊讶,脸色十分微妙。 他这次出席舞会,其实带了一份新的设计图来。灵感来自他儿子的作业。 他接手伯爵新购置府邸的改建项目已经将近一年,目前房子整体的土建改造已经完成,内部的房间布局、墙面地面防水保温和排水系统正在施工中。 他把房子外观设计成了宫殿一般雍容华贵的模样,坐落在街区绝对鹤立鸡群,伯爵先生也很满意。 原本外立面的装饰材料也已经开始准备了,但屋主却突然对房顶的设计提出了异议——伯爵先生的小女儿安娜最近迷上了童话故事,用连给她爸捏了三天肩膀的杀手锏换来了按照她喜欢的童话风格修建房顶的承诺。 第24页 方案都交工了,甲方还要改来改去,给的理由还是「我女儿突然想这样」——这原本是建筑师最痛恨的客户。 但伯爵先生向来是个毫不吝啬的金主,他给出了足够诱人的补偿,只可惜团队后来提交的几个方案都被小姑娘一眼否决了。 何塞折腾了很久,心里终于有些恼火——作为巴塞隆纳首屈一指的建筑师,他向来处于卖方市场,等着他来设计的项目排成了长龙,他却在这里为一个小女孩异想天开的幻想而头痛! 伯爵也太溺爱女儿了。今天读了几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就要把屋顶修成糖果屋,明天读本《堂·吉诃德》,是不是还要在屋顶修一座大风车?五六岁的孩子,根本搞不清楚什么东西可以建出来,什么东西只能留在脑子里。 一气之下,他甚至告诉伯爵——他可能确实不太了解所谓的「童话风格」是什么风格,欢迎伯爵另外找设计师提供方案,他绝不会介意。 他相信自己对巴塞隆纳建筑圈的了解。能满足小姑娘童话风幻想的建筑师,大概还没生出来。他等着伯爵最后放弃。 没想到,不久前儿子带了一份作业回家,设计的一栋民宅风格竟刚好吻合这个风格。他大喜过望,以那份作业为蓝本,重新绘制了一份设计图,相信这次小姑娘一定会喜欢。 想到这里,何塞脸上分毫不露,微笑着问这位年轻人:「高迪先生,是么?这么年轻就开始设计项目了?你父亲也是建筑师吗?」 安东尼奥回过神来,「他是个锅炉匠。」 何塞意外地挑了挑眉,语气微妙道:「那他想必给你的建筑师生涯提供了很多帮助。」 安东尼奥平静道:「是的。他培养了我对三维空间的想像力。」 何塞不露痕迹的嘲讽没有引起该有的羞愧,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有点发堵。他摆出一副成功人士前辈的笑容,伸出手去:「真不错。我是主持伯爵先生这幢房子改造的建筑师何塞·阿巴斯。能有幸看看你的设计方案吗?」 少年十分自然地与他握了握手,竟然没因为听说他的名字和身份而露出一点惊讶。他指了指旁边那张草图:「只是初步设想。今天我和安娜聊了聊,除了糖果之外,她还想要森林的元素。我得再去看看书。」 呵,小小年纪,倒装得挺像模像样。何塞在心中嗤道,看书还能帮他设计建筑?现在的小孩子就是不懂得实干的重要性。 他的目光向少年人指的方向看去,忽然大吃一惊。 「等一下——」何塞紧紧皱起眉头,「这是你自己的设计吗?」 安东尼奥抬头看了他一眼,「是的。怎么了?」 「其实,」他打开了随身带的皮包,转头看向古埃尔,「伯爵先生,我前些天刚从我儿子的设计中得到灵感,做了一份新的设计图,想拿来给您看看。」 设计图打开了,几人都好奇地凑过来。 玻阿巴原本一头雾水,但在父亲展开那张设计图的时候,勐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刷地一片惨白。 冷汗瞬间就沿着背后滴了下来。 第13章 西门子缺钱 「咦?好像有点像噢……」安娜小声感嘆了一句。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虽然两张图的设计元素并不相同,但风格一看就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就像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 古埃尔的脸色严肃起来。「高迪先生,我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随便怀疑人。但我还是想再向你确认一下,这是你自己的设计吧?」 安东尼奥淡淡道:「是的。」 好无聊的问题。 他对着何塞的那副草图端详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带着一丝揶揄抬眼看向旁边的玻阿巴。 「那个,我可以作证,」玻阿巴好不容易从惊惧中缓过神来,连忙开口,「这是安东尼奥自己的设计。两张图的风格相近大约是因为……我们都上了同一位教授的课。」 他看向安东尼奥的目光里破天荒的有了一丝近乎绝望的乞求。 安东尼奥暼了他一眼,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玻阿巴心中渐渐涌起不祥的预感,额角都渗出了汗珠。 随后,就听到少年无所谓的声音:「可能是吧。」 安东尼奥并没有兴趣和他们纠结细节。他时不时心不在焉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玻阿巴心头骤然一松,差点瘫软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古埃尔伯爵笑起来,对何塞说:「事实证明,学校教育对年轻人的成长还是很有帮助的。」 他低下头,问一直在旁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小女儿:「安娜,你喜欢哪一个设计?」 安娜的小脑袋在两份设计图之间纠结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还是喜欢高迪先生的糖果屋。」 玻阿巴松了一口气。 安东尼奥肯定看出来了。虽然他那张作业画得十分潦草,恐怕是随手之作,而且父亲在自己临摹的基础上根据伯爵房子的情况进行了改动和再创造,但毕竟是原作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他没有当场戳穿自己,玻阿巴其实已经有几分惊讶。如果安娜选了父亲的方案……他恐怕会当场给自己没脸吧。 玻阿巴没敢去看父亲的脸色。他敢肯定,父亲一定又对自己失望了。 第25页 何塞笑了。他黑亮的眼睛映着优雅迷人的光,笑意却不达眼底:「很好。正好春假开始了,我想高迪先生很快就能加入我的团队,负责屋顶的工程。」 「很荣幸。」安东尼奥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 摇曳的烛火和鲜花簇拥间,头戴面纱的黑髮少女又换了一个人聊天。 她可真受欢迎。 安东尼奥最开始确实在专心致志研究设计图,但刚才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一个金髮少年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她毫不介意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就像两人很熟一样。 之后,他就忍不住开始分心。 刚才是金髮,这回是黑髮。从头髮花白的中年男人、拘谨害羞的青年到笑嘻嘻的少年,囊括了各个年龄段。每一个都吻了她的手,甚至还有一个想吻她的脸颊,当然被她躲过去了。一个比一个热情,逗得她咯咯发笑。 这一位谈的时间尤其长。不仅如此,少女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向那位黑髮青年越靠越近。她甚至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似乎也在向他推荐不加牛奶和糖的「正宗」喝茶法。即使戴着面纱、隔着老远,他也似乎看到了她双眼熠熠发光的模样。 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安东尼奥,过几天工地见!」安东尼奥的肩膀被拍了拍。 总算结束了。 安东尼奥向那个角落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生生拐了个弯。 他从堆满了各色康乃馨和火红石榴花的桌上取了一份《巴塞隆纳日报》,又取了一杯香槟,默默走到乔伊身后几步外的沙发上坐下,开始看报纸。 目光扫过头版的一个加粗标题,他忍不住目光一动。 「西门子公司遇上了资金危机?」 乔伊忍不住坐直了身体,戴着蕾丝手套的双手彼此握了握,「我确认一下,公司的创始人是德国的西门子先生?发明了发电机,还是电动机的那一位?」 高考有点久远,她记不清了。 「您懂的可真多,」带着一点法语口音的青年有点疲惫地微笑道,「是的。西门子先生发明了电动机,还提出了发电机的工作原理。不过我不得不纠正您一下,真的不是资金危机,请您不要相信那些不负责任的假新闻。」 他累了,他真的解释累了。 「公司现在想尽快推出好几款新产品,包括电梯和电力机车,都是前所未有的发明。电车也在研发的过程当中。电梯的原型设计其实几年前就完成了,目前开发、测试也基本完成,只是因为要赶着量产占领市场,资金一时有些周转不开,所以……」 「很好,我投两千万比塞塔。」乔伊没等他说完,爽快地截住了话头。 「……呃,您认真的?」西门子公司出来拉贊助的合伙人埃尔温一时有些猝不及防。 他来到据说新兴富豪很多的巴塞隆纳寻求融资,却处处碰壁。这里以蒸汽为动力的纺织工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参与者都赚得盆满钵满,根本没人愿意在他们公司这样名不见经传的行业投资。 埃尔温在巴塞隆纳逗留了一周,原本已经对这里的投资人感到失望,准备打道回府了。古埃尔伯爵因为与他的私人友谊,邀请他走之前再来参加一次舞会,盛情难却,他来了,却已经对拉到投资不抱希望。 是这位小姐首先对他的业务表现出了兴趣。他知道女人向来对这些缺乏美感的东西没有什么持续的兴趣,但出于职业本能,还是不失礼貌地为她进行了介绍,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大金主。 西班牙的贵族小姐都这么挥金如土的吗? 他这算不算欺骗无知少女? 「您别高兴得太早,我有条件。」乔伊狡黠地眨眨眼,「我这两千万,三个月后就要收回。」 「啊?」埃尔温体会到了天堂跌落地狱的滋味,「这也太短了……」 「三个月后,这笔钱我有用。但这并不意味着三个月后就要撤资。贵公司能在两个月内推出产品的话,我相信一定会很快卖脱销。如果到时候不卖出我的股份也能拿到超出本金的分红,那我就继续追加。埃尔温先生,您对您的公司没有信心吗?」 「啊?那当然有,我们做的都是开创性的发明……」埃尔温下意识回答。但他心里确实有点没底——研发是个很烧钱的玩意,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投入应用并变现。要保证三个月产生那么多利润,除非新产品大受欢迎才有可能。 虽然西门子先生信心满满,但他其实还有疑虑,电梯那个轰隆隆又黑洞洞的庞然大物,真的会有人愿意装在自己的房子里吗?不过几层楼而已,腿不用当摆设吗? 埃尔温肩负着在欧洲各国拉投资的任务,费尔南德斯小姐许诺的两千万十分诱人,但他又着实有些担心公司到时候还不起,陷入更大的资金危机。 乔伊笑盈盈地看他一眼,舒舒服服换了个姿势,纤细的手指托在白里透红的香腮之下:「您答应的话,我再追加两千万。总共四千万。」 埃尔温马上就没骨气地答应了:「成交!」 他有些没底气地想道,这些钱都能把西门子埋里头了,总能堆出一个火爆全球的产品来吧? 埃尔温在算,乔伊脑子里的算盘也打得啪啪响。 又花出去一笔钱,不过终于是一笔可预见能连本带利赚一笔的钱了。 第26页 此前,帕斯卡做的财产明细送到她手上,她终于弄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况。 负债,1.43亿比塞塔。偿还限期在三个月后。 前两天瓦伦西亚的土地已经基本谈拢卖家,价格谈到了六千万比塞塔。虽然这个价格不见得特别理想,但她急着脱手,最终决定这个价格也可以接受。 1873年,正是工业革命的第二波浪潮压倒第一波的时代。土地如果仅仅用作农业,放在手上註定贬值。她需要工业生钱、钱生钱。不仅要生钱,还得跟母猪下崽儿似的又好又快。 拿到了六千万比塞塔,她没有急着还钱——填不完窟窿,剩下的八千万怎么办? 反正还有时间,她打算这几个月找一些理想的投资项目,做一些短期快速赚钱的生意。 还在读书时,她就已经习惯了使用信用卡。每月的消费都花信用卡,而拿到手的生活费、奖学金和兼职稿费先投资,到第二个月再还信用卡,就为了赚那一个月的利息。 说起来,她穿来之前还被基金牢牢套着。隔了一百多年想起来,乔伊竟破天荒地感到有点开心。 那么,现在六千万中的四千万已经找到了该有的归宿。相信歷史书上的人物不会让她失望。 乔伊之前从古埃尔伯爵那里了解到,如果要买下蒙特惠奇山,各种名目的税全部算起来恐怕得将近两千万。正是因为这个天文数字,哪怕莫雷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白送都没人要。 乔伊在心里转着主意。其实她或许有办法让市政厅给自己豁免捐税,就算只是减少一部分也好。夜长梦多,再拖下去,说不定会有其他的商业奇才想到同样的办法。 但她现在和市政厅没有关系,甚至还有点过节,恐怕眼下很难顺利达成目的。如果要花两千万才能买下蒙特惠奇山,她卖地得到的钱就以光速花完了。 乔伊有些头疼地嘆了口气。蒙特惠奇山这块肥肉很诱人,可惜确实太大了,一口咬下来,没几年根本消化不掉,还有一定风险积食。 政治课早就学过,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两个也不行。 一定要想个办法,先快速捞一笔,再让她顺利和这座城市能说得上话的管理者搭上线。 有什么办法呢? 第14章 小王子缺爱 「您说的很对,这茶真不错。」埃尔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之前满心懊丧,没有心思喝茶。现在投资到手身心舒畅,才认认真真开始品茗。 他看出这位出手大方的女金主似乎对茶叶有特别的爱好,十分乖觉地投其所好:「我也喜欢喝中国的茶,清新但又香醇,有一种遥远而神秘的东方气息。只可惜我现在到处出差,要不是遇上伯爵先生这样好客的主人,就没什么口福了。」 「不能自己带吗?」乔伊有点好笑。茶叶而已,又不是金砖。 「罐子太笨重了,好看是好看,但不好带。」 埃尔温指了指旁边。柜子上摆着一只茶罐,釉色均匀,侧壁缠绕着一枝梅花。 喝茶是高雅而昂贵的享受,茶叶一般会搭配同样来自中国的精緻陶瓷罐,不仅仅是容器,更是拥有者身份和财富的体现。 「而且我去了很多沿海城市,海风吹在身上都湿乎乎的,茶叶带在身边容易受潮。」埃尔温遗憾地咂咂嘴。 「您可以带茶包啊。那种独立小包装的。」乔伊更加疑惑了。 谁会随身带茶罐啊。 「茶包?」埃尔温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 「哦,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用很小的小罐分装吗?这似乎是个有意思的点子。每个罐子只放一点茶叶,这样就不会因为反覆打开盖子让里面的茶叶受潮了。」 他兴致勃勃地设想着,但随即想到什么,摇了摇头:「不过,这样做罐子的成本太高了,恐怕只有贵族才能消费得起。」 等一下。这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乔伊的心怦怦跳起来。 不,不会只有贵族消费得起的。她心道,我能让茶包飞入寻常百姓家,让所有人都能喝得起便携的茶叶。 就像当时突然发现回形针尚未发明一样,茶包还未现世的发现也让她骤然兴奋起来。 冷静,冷静。乔伊告诫自己。 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脑袋一热就往上沖,结果连最基本的专利这一关都过不去。一想起来她就生气。 对了,根据约瑟夫的说法,这可能与自己的性别有很大关系。说不定还跟市政厅官员当天的心情有关。 那再让安东尼奥去试试呢? 专利费在两万比塞塔以内,她就接受。如果这样还不行,她也有办法。 她想得出神,连埃尔温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注意。 直到她突然感到旁边有人坐下,余光看到那人形容慵懒地把一份报纸搭在一边,似乎有话要说。 乔伊转过头去,看见棕发少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香槟。 这是卖什么关子? 安东尼奥神色淡淡地看向其它方向,却如闲聊一般开口:「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刚刚看到了一条有趣的新闻。」 乔伊瞥了一眼他放在一边的《巴塞隆纳日报》,挑挑眉毛以示回应。 「报纸上有关于女王的大儿子阿方索的消息。还有玫瑰公主。」 第27页 乔伊原本优雅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不自觉地一紧。 那双淡蓝色的眸子正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她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异样。 一股寒意爬上心头。 在安东尼奥面前尤其要做好伪装。乔伊在心里给自己敲响了警钟,他在怀疑你。 她放松双手,做出了一个轻微的惊讶表情:「真的?是什么?」 没等安东尼奥说话,她伸手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报纸,嘀咕道:「我还以为王室早就跑到地球另一端去了。而且还有人追杀,换做是我,我肯定再也不敢回来了。」 《巴塞隆纳日报》是一份着名的保皇党报纸。今天的头版头条就在首页正中,十分醒目—— 「阿塞尼奥·德·坎波斯将军表示应迎回伊莎贝拉二世之子阿方索十二世登基,结束马德里混乱局面。」 乔伊若有所思。 此前,她已经从卡洛斯派来的刺客修恩那里得知,卡洛斯占领了北方的纳瓦尔地区和埃斯泰利亚,借着不久前义大利人退位的机会,一鼓作气继续向东南部推进。 玫瑰公主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脑瓜子简单得令人嫉妒。她对一切阴谋诡计毫不了解,却精通一切浮夸美好且烧钱的东西。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乔伊的不幸——她继承的有用记忆实在不多,只知道公主逃亡出国后就与其他王族失散了。 女王在哪里?弟弟阿方索在哪里?完全没有印象。 现在不比21世纪,走散的人如果没有约好会见的地方,就此就散失在茫茫人海中。 虽然不知道卡洛斯为什么觉得阿方索会回国来找她,但乔伊凭着自己对西班牙歷史不多的了解,模煳记得西班牙在十九世纪末之后的王室血脉是从一位叫阿方索的国王那里传下来的。阿方索十二世,还是十三世来着? 如果是十二世的话,那就是玫瑰公主的亲弟弟。 在公主的记忆里,阿方索是个很乖的小男孩儿,一头软软的捲曲黑髮,长得既不像女王,也不像女王的丈夫。再加上女王的丈夫是个着名的同性恋,马德里纷纷传言说他其实是女王和近卫军长官恩里克·普伊戈的私生子。 小阿方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但背后却对他的身世指指点点。光荣革命发生时,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 在乔伊本来的时代,十一岁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的小学跟父母争夺玩游戏的权利,而小阿方索已经被人戳了十一年嵴梁骨,又在混乱中跌跌撞撞地逃离这个他本来註定要继承的国家,奔向惶恐而未知的命运。 真是个可怜的小孩。 如果他真能找到自己就好了。乔伊嘆口气,接着往下看。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表示,阿方索王子在与伊莎贝拉二世争吵后已只身离开法兰西。」 「曾经在王子身边服饰的宫女苏利文接受本报採访称,阿方索王子很有可能会回到国内。」 「有多名热心国民向本报提供线索称,在安达卢西亚、加泰隆尼亚、加利西亚等多地见过疑似王子本人的少年。」 乔伊:……这三个地方分别位于西班牙的南端、东北和西北角,她这便宜弟弟什么时候掌握了分.身术? 想搞大新闻,也得长点脑子。 「本报记者加西亚分析走访认为,阿方索王子很有可能和其姐姐玫瑰公主在一起。不久前我们已有报导,据传玫瑰公主已秘密回国,隐姓埋名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有多人证实,阿方索王子自幼时起便与玫瑰公主最为亲近,五年前光荣革命后,两人就此失散。」 「此前有读者来信提出异议,认为玫瑰公主没有任何谋生能力,而且习惯了奢靡浪荡的生活,如果离开王室,就算能活下来,恐怕也只有沦落风尘这一条路。她不可能独自回国。」 乔伊:「……」我谢谢您啊。 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 看来玫瑰公主对自己在大众眼中的形象没有丝毫自知之明。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公主,王室的明珠,民众的小天使。 沦落风尘的天使,那就是堕天使吗?乔伊恶趣味地想道,如果这里的人知道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恐怕会把她当做撒旦本身吧。 「不过本报记者大胆猜想,说不定公主名下有些秘密资产,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周围的人从来不知道屋主的身份。比如说闹鬼的凶宅。」 「顺带提一句,据小道消息称,阿方索王子很小便表现出了对恐怖事物异乎寻常的承受能力,甚至是迷恋。所以,他为什么不可能被玫瑰公主养在鬼屋里呢?」 「第四页封底文章,带您起底这位王位唿声最高的小王子的成长之谜,并告诉您小王子此刻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蒙特惠奇城堡!」 站在蒙特惠奇山顶,莫雷诺张开双手,迎着海风向面前的少年少女展示身后的城堡,「虽然之前死过一些人,但您可以这么想,幽深闹鬼的古堡,多么神秘!多么有趣!就连阿方索王子都喜欢呢!」 「你们看报纸了吧?哈哈哈哈——」莫雷诺夸张地笑道,试图用以毒攻毒的方式驱散可能的买家对这个血腥之地的牴触心理。 乔伊:……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新自然不做作的卖家。 第28页 如果莫雷诺对每一位潜在买家都是这样推介的,那蒙特惠奇山能卖得出去才有鬼了。 此时已是舞会的第二天,她如约和自己的建筑师一起来到了蒙特惠奇山上。 海风混杂了野花温暖的馨香,吹来地中海生机勃勃的气息。乔伊一手按住宽大的白色帽檐,望向远处群山环抱的巴塞隆纳城区。 从五十年代建筑师塞尔达的规划一直建设到现在,城区已呈现出了熟悉的模样。熟悉得……就像是自己来的时代。 乔伊往旁边走了几步,再度抬头望去。 就是这里。那年她坐在这里,拿着画板和马克笔,一笔笔描摹巴塞隆纳宛如遍地野花盛开一般的城区。那时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 「巴塞隆纳真美啊。您说呢?」莫雷诺喃喃道。 「谁说不是呢。」乔伊的右手不自觉地画了一道,沿着那条对角线大道的方向,笔直地穿过城区的对角线。就像是再次画下当年那幅写生中的果断一笔。 她记得当时自己用光了橙色、红色和黄色。巴塞隆纳是一座暖色调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房屋或多或少地沾染着太阳的温暖色彩,就像这座城市的人。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安东尼奥微微皱着眉头,「感觉没什么起伏,就像少了个灵魂。」 乔伊忽然愣了愣。 她想起来了。确实少了点什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前的风景和一个多世纪后几乎一模一样,唯独少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标。 那座地标,叫做圣家族大教堂。 而它未来的设计师,此刻就顶着一头海风吹得乱糟糟的棕发,站在自己身边。 第15章 爱情来得太快 巴塞隆纳的暮春,慵懒的海风裹挟着缱绻的蔷薇芳香,吹得人意乱神迷。 玫瑰公主的女僕艾达整个人像一只害羞的壁虎一样,趴在不怎么隔音的木门后一动不敢动。 ——她在偷偷摸摸听殿下和她的情郎的对话,羞得耳朵尖都红透了。 「安东尼奥,你怎么这么快?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努力。」 艾达勐地一把捂住嘴,制止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听听,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没想到啊没想到,十九岁的玫瑰公主比她的女王母亲还要奔放!这就是青春吗? 「我努力了。」少年居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平淡得像在说「我吃饭了。」 啧,一听就没有努力。艾达嫌弃地想道。 她是忠诚的女僕,她永远和公主站在一起。 公主的声音带着一点酣睡未醒的黏软,十分不满:「你看这才几点!你真的去市政厅了吗?」 咦?又和市政厅有什么关系? 艾达疑惑地转动脑瓜,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即如遭重锤——公主这一回,竟要来真的! 不过几个星期而已!她就要和情郎去市政厅登记了! 这就是真爱吗!艾达捂住心口,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让她脸颊有如火烧。 「去了。」言简意赅。 「然后呢?」公主的声音高了半个调。 艾达知道,那是殿下发怒的前兆。 对啊,然后呢!难不成还要尊贵的公主殿下追问你领证的结果吗? 「不行。」 艾达:「?!」 要不是怕被公主发现自己在偷听,她此时一定已经抄起拖把冲出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一顿。 擦亮你的眼睛!这可是全西班牙王国最可爱最善良的小天使!马德里的明珠!威严如坎波斯将军都会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为她献上一束最鲜艷的玫瑰,夸赞她比玫瑰还要红润艷丽! 面对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敢把话再说清楚一点吗? 仿佛听到了艾达的心声,少年凉凉地跟上一句:「他说那是你的。不是我本人的,就不能申请。——大概是记住你了。」 什么?! 艾达大惊失色。 不是他的,是她的?那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科技发展这么迅勐吗,市政厅登记个结婚,居然还能测出孩子的爸爸是谁?! 艾达绝望地捂住脸。莫非公主也和女王一样,有同时泡多个情郎的爱好? 公主这保密工作水平,不愧是国家级的啊! ……不,不行。我是公主殿下的人。 艾达深吸一口气,紧紧一握拳。公主做什么,都有她的道理。我一定要全力支持她。 可回过神来,一股突然而来的恐慌袭上心头。她明明每天照顾着公主的日常起居,怎么从来都没发现公主有任何异样呢? 不!公主的口味确实变了。她喝茶不爱放酸酸甜甜的柠檬和方糖了,说太甜了喝着噁心。 她也不再疯狂地购买奢华的首饰和漂亮裙子,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身材变形,穿不上收腰的裙子了? 「……然后你就回来了?不能再努力一下吗?」公主听起来有几分崩溃。 「我看不出任何转圜余地了。而且,专利这么重要吗?」 「有专利就有钱啊!当然重要了!」公主是真的抓狂了。 艾达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甚至漏掉了两人对话中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关键词。她只是震惊于自己对公主最大的转变如此迟钝—— 第29页 殿下甚至开始研究如何赚钱了! 玫瑰公主人生的前十九年都在学习如何花钱,以及如何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她花钱。可就因为一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她开始为别人付出了! 哦,她苦命的玫瑰殿下啊! 殿下昨天还喝了香槟,她居然没有提醒她! 艾达为自己的大意而深深自责。 「好吧,算了。」公主气唿唿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少年应该没听见,但一门之隔的艾达听见了。 「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这句话很奇怪,听起来像是一句谚语,却十分陌生。但艾达瞬间就听懂了公主的意思。 刚才在胸腔里跳动的什么东西「啪」的碎了。玫瑰色的梦幻泡泡也随之破裂。 别啊。艾达在心里疯狂吶喊,虽然他还太年轻,没有年长的男人那种成熟又撩人的魅力,而且不解风情,但他又高又帅,最重要的是愿意不要钱给您打工! 「那么,乔伊,我走了。」少年对于自己失去了什么浑然不知。 「哦。再见。」公主懒得理他。 片刻沉默。「我明天开始建古埃尔伯爵家的屋顶。」 「哦。」 继续沉默。 「咦,还不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公主问道。 「……没了。」门打开又关上,少年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艾达——」公主在叫她。 「哎,我在!」艾达一个激灵蹦了起来,拉开门就奔了出去。 此时的公主一定被负心汉弄得伤心欲绝,她要第一时间温暖公主的心。 门「砰」的一声打开,艾达哗啦一下扑到乔伊面前,就像是从整蛊盒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吓人玩偶。 乔伊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的纱布撕了:「艾达,你怎么这么激动?」 艾达感觉自己的脸还烧得通红,但心里正义的怒火更是熊熊:「殿下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接下来这段时间照顾好你的!」 乔伊笑起来:「你知道了?」 艾达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我一定不会再让殿下受到一点伤害。 此前她听公主说了差点被刺客谋害的事,魂都差点吓飞了。虽然刺客已经被公主高尚的灵魂收服,但警惕性不可无。 她可是马德里皇宫的金牌侍女。 乔伊欣慰地笑道,「我要派帕斯卡和修恩替我去马德里一趟。这段时间得麻烦你多照看一下起居了。」 让安东尼奥去市政厅申请回形针专利的曲线救国路径也宣告失败了。 乔伊嘆口气,她早就知道他不靠谱,却还是不死心。 有钱那么重要吗? 等你缺钱用的时候就知道了。乔伊恨铁不成钢地想。 在她所知的歷史上,圣家族教堂作为一座穷苦人的赎罪教堂,建造资金基本都依靠民众的捐款,因而进展极其缓慢。 到高迪晚年的时候,这位大师为了筹措资金节衣缩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甚至还得去做他最讨厌的交际,就为筹得更多资金。 一位划时代的天才,将自己的全身心都奉献给了最后这部作品,最终也逃不过为五斗米折腰的命运。 这五斗米还不是为他自己讨的。 乔伊最终下定了决心。什么巴萨皇马之争,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 接下来,她打算把精力集中到自己的小研究上。 她在努力试图復原那种轻便实用的茶包。 茶包是什么材质的来着?要能过滤,还要对人体无毒无害。 纱布?滤纸?丝绸?大白兔奶糖那种糯米纸? 撇撇嘴,最后一个划掉。毕竟一碰水就化了。 或许可以找找那种有过滤需要的地方。实验室应该会用到滤纸吧? 呃,现在滤纸发明出来了吗? 第16章 推销达人 乔伊尝试了很多种材料来制作茶包。为此,她绞尽脑汁回忆所剩无几的高中物理化学和生物知识,特别是实验方法。 她一边设置对照组,一边苦中作乐地想道:好像这玩意在物理上叫控制变量,化学叫对照实验是吧? 要是她在高考后马上就穿来这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不定比现在混得还好。 能够考虑的材料中,最好找的是麻布、棉布、纱和丝绸。 丝绸和纱在轻便柔软的使用感上占优,但成本偏高。 麻布便宜好买,但过滤效率有点差。乔伊注意到艾达煮咖啡时通常用麻布来过滤咖啡渣,但安东尼奥之前用的是金属滤网。 她问艾达时,艾达抱怨道:「我也想用滤网啊!麻布每次用完后我洗的时候都得拼命搓啊搓,不然就洗不干净,臭得像博盖利亚集市上巴索大婶的腌鱼。但是您看看滤网那洞洞,大得连腌鱼都能钻过去!那怎么滤得干净哦。懒人才用那种呢。」 懂了。乔伊想道,安东尼奥当然懒得洗麻布。怪不得上次她在他的工作室喝咖啡,总觉得像是吃了沙子。原来是没过滤干净的咖啡渣。 「啊,那真是麻烦你了,艾达。」乔伊并不知道喝杯咖啡竟然这么麻烦,有些过意不去。 「殿下说什么呢!您平时都不喝咖啡。喝茶就简单多啦,而且您连奶和糖都不加!」哦,她的玫瑰殿下是怎样的小天使啊。 第30页 乔伊也考虑过滤纸。然而,等她通过古埃尔伯爵的关系,找到巴塞隆纳大学的一位化学教授后,她才发现实验室的滤纸都尚未发明出来。 学科前沿都尚未覆盖的领域,民用技术就更别想了。 滤纸是没法从实验室获取了,她得从别的方向想想办法。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正宗的茶包应该是纸做的这么一个印象。或者是玉米纤维,还是别的什么? 反正是这个时代还没发明出来的某种高分子聚合物。嘆气。 棉布倒是不错,各方面的优点比较平均。特别是近些年来巴塞隆纳的纺织业蒸蒸日上,棉布价格在稳步下跌。 乔伊在笔记本上把「棉布」圈了起来。 封口方式也有讲究。用胶封口最方便,但胶也会泡化在开水里。缝线的方式虽然麻烦,但毕竟是入口的东西,总该谨慎一些。 除了材料以外,她发现茶叶的大小和形状也会影响泡茶的效果。因为茶包一层阻挡的缘故,形状完整的优质茶叶反而无法在热水中完全舒展开来,沖泡效果远不如更碎的茶叶渣。 乔伊若有所思。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说茶包的茶都是劣质茶了。 时间就在搜寻材料——实验——参加社交——实验的循环中慢慢熘走。 其实乔伊也想出门消遣,但她在桌子边缘压了张纸,上面写着「143,000,000」。和某位刻桌早起的大师学的。 每次她不想努力了,就会看到这串触目惊心的数字,然后惊觉自己还有一个半小目标,便不得不老老实实按下冲动,回到三点一线的生活。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为了挣钱还债努力,就像是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为了在一个明确的时限达成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奋斗的模式。比如冲刺高考,再比如肝毕设、准备答辩。 过去那些熬夜肝图的日子想起来已恍如隔世,但她有时还是忍不住看着窗外发呆。 如果她依然在原来的那个世界,大概已经战战兢兢地通过答辩擦线毕业,拿到工学学士学位。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考进一个设计院,然后就过上画画厕所画画居民楼,用肝养老的日子。 未来的生活几乎一眼望得到头,她甚至已经脑补出十年后自己偷偷去植髮的模样。 可她来到了这里,成为了巨额老赖。前途未卜。 就像是命运突然跳出来喊「surprise!」,把一个巨大的礼物盒「咣当」扔到她面前——不到拆完礼物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盒子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乔伊放下笔,盯着窗外的蓝天出了会儿神。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西班牙是地中海气候对吧?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多雨。 阳台上吹进来的海风确实越来越温暖,甚至在阳光灿烂的正午逐渐有了炎热的感觉。阴雨的天气渐渐少了,湛蓝的天空逐渐成为主流。 每个清晨乔伊醒来时,阳台上的玫瑰丛花苞似乎就又长大了几分。太阳升起的时间也越来越早。金色的阳光从环抱着城市的群山后面踮着脚走过巴塞隆纳的大街小巷,轻轻地嗅闻蜗牛面包、牛奶咖啡和玛德莱纳小蛋糕的香甜气味。 夏天就要到了。 就在阳台上的玫瑰绽放的时候,她与约瑟夫合资的回形针工厂开工了。她投了五百万,约瑟夫也投了五百万。 约瑟夫表现出了一名最理想的合伙人的特质——出钱爽快,放手干脆。开工完全按照乔伊的想法,尽量低调低调再低调。 「我们要偷偷生产,然后占领所有市场。」乔伊这样对约瑟夫解释道。 「好。我相信小荷花的眼光。我爸很高兴我开始学着做生意了,这是给我积累经验用的。」约瑟夫笑眯眯道。 乔伊不由得感嘆,老爸有钱真好,可以拿五百万比塞塔出来「积累经验」。她的五百万可是她的命根子。 工厂规模并不大,只有几十个工人,几乎可以称之为工作坊。但这些工人都迅速接受了培训,能够快速操作机器,将截成标准长度的细铁丝在要求的位置弯折成特定的角度,批量做出坏品率极低的回形针。 在乔伊的坚持下,工厂另外还配了一个几人组成的工程师团队,研究用机器完成这个操作流程。目前研究有一定进展,但机器的坏品率还是比人工要高出许多。 乔伊说:「相信我,这些钢铁傢伙学得很快的。」 约瑟夫当然没有意见。他在东奔西走,努力完成乔伊交给他的任务。 生产井然有序地进行,下一步的关键就是要找到线下售卖点。简单来说,就是让人们有看到它并买下它的机会。曝光越多,被买走的可能性就越大。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收入。 于是,乔伊在自己三点一线的日程中又加了一项,与城里的百货商店和文具店主人打点关系,送回形针给他们试用,为推出产品铺好路。 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在她翻着白眼确认过,法律的确规定已婚女性无法取得独立的法人地位、无法签订合同之后,这些抛头露面的事就基本都交给了约瑟夫。 或许是自来熟的约瑟夫天生适合干推销,当然更可能是大家都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次锻鍊的机会。第一批订单很快就如雪花般飞来。 「看不出来,你还挺行的啊。」乔伊翻看着订单,惊嘆道。 第31页 「毕竟流着巴特罗家族的血。我们家的商业奇才简直和阿拉贡广场上的喷泉一样泛滥,如果我第一次投资就赔得血本无归,岂不是太丢脸了。」 约瑟夫十分得意,「你就等着瞧吧。巴特罗家的人对钱有着比狗还灵的鼻子。」 「多可靠的巴特罗先生啊。」乔伊心情极好地打趣了一句。 等等。她眨了眨眼,巴特罗先生? 她与约瑟夫签订合同的浩大工程大多是由帕斯卡代劳,她只负责签上自己费尔南德斯小姐的化名。就算她仔仔细细研究过合同的内容,也从来没认真看过约瑟夫那长得堪比七彩玛丽苏的名字。 他姓巴特罗? 这个姓似乎,好像,真的很熟悉。 「……巴塞隆纳还有别的姓巴特罗的家族吗?」乔伊忍不住问道。 「你在开玩笑吗?当然没有了。我都是我爸唯一的儿子。」 约瑟夫夸张地摊开手,「我们家的有钱人多,是因为各个都有钱,不是因为人多。」 好吧,约瑟夫还是老巴特罗先生的独子。算算年纪,似乎刚好对得上歷史上某位爱买房子还爱标新立异的有钱人。 乔伊默默地闭上了嘴,决定以后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巴特罗先生好一点。 因为她准备做一件坏事。上天原谅她,阿门。 笃笃笃,门敲响了三下。 「请进。」 「小姐,」帕斯卡走进来,优雅地一鞠躬,「古埃尔伯爵派人来,想问问您现在有没有空去他家做客。」 管家先生现在已经很习惯在外人面前叫她「小姐」了。 「现在?」乔伊有些意外,看了看外面亮堂堂的天色,「还不到舞会的时间吧。」 「怕是大家都等不及想要看到巴塞隆纳的小荷花了。」约瑟夫在旁边挤眉弄眼。 乔伊白了他一眼。 她现在已经是伯爵府上的常客,伯爵先生似乎恨不得每场舞会都要请她去。约瑟夫曾经笑言,看似老实忠厚的伯爵先生恐怕是把她当做为自己吸引贵宾的幸运女神了。 带着白手套的男僕走进来,深深一鞠躬:「费尔南德斯小姐,伯爵先生遇到了一点麻烦,恳请您帮帮忙。」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古埃尔伯爵也确实不是会跟人开玩笑的性子。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乔伊有些担心,不由得站起来:「伯爵先生没事吧?」 她还指着他和她一起扛起巴塞隆纳新式建筑的资金大旗呢。 「伯爵先生没事。请您不必担心。」 「就是……您那位年轻的建筑师,似乎和市政厅的建筑专家组起了冲突。」 第17章 红牌罚下! 伯爵新购置的府邸位于兰布拉大街64号,是一幢独栋别墅。 海风习习的晌午,马车沿着兰布拉大街的石板路面骨碌碌地前进。 街道两旁,许多老房子在翻修。阳光的角度缓缓旋转,屋顶新铺上的釉彩瓷砖便闪烁着波浪般的粼粼微光。 「砰!」 马车整个震了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勐地砸了一下。 「该死!」车夫一声惊叫,马车速度骤减。乔伊差点一头栽出去。 等车停稳了,车夫赶紧回头:「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乔伊拽住窗边的铜把手,惊魂未定地把帘子撩起一角,「这是怎么了?」 「有些小混蛋在踢球。」马车夫气唿唿道,转过头大声喝骂:「混小子,踢球到别处去!这里是车跑的地方!」 「我是提醒你们注意安全!不要再往前走了!」一个稚嫩的男孩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乔伊从车帘的缝隙望出去,看见一群穿着短袖短裤的小男孩,各个跑得满头大汗,发梢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 说话的这个站在最前面,短短的寸头在额际剃掉了一块,缝了好几针。 他一手抱着个麻团似的球,另一手趾高气扬地叉着腰,「前面就是伯爵之家了,那里很危险!屋顶会塌下来砸死人的!」 片刻之后,马车的车帘拉开,窗户里露出一个少女的脸庞。 面纱半掩的少女端出慈祥的微笑,连声音都充满了哄骗小孩的甜美:「勇敢的先生,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 满街疯跑的小男孩第一次被人叫「先生」,还是这样一位端庄优雅的淑女。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队员们还在看着自己呢!他可不能丢了兰布拉西区队的脸。特别不能当着漂亮姐姐的面丢脸。 于是,小小男子汉神气地扬起了下巴:「我叫帕克!是兰布拉西区足球队的队长。」 「哦,原来是帕克先生。」少女郑重地点点头,像要把他的名字认真记下来,「您怎么知道伯爵之家的屋顶会塌下来呢?」 帕克认真解释道:「大家都这么说!伯爵先生由着女儿胡来,请了一个根本没有资质的年轻建筑师设计屋顶。还没有建好,屋顶就快要塌啦!」 「再说了,如果不是真的,市政厅怎么会派人来检查呢?他们就在前面呢!」 …… 乔伊坐在行驶的马车中,紫罗兰色的眸子低垂,目光微冷。 伯爵派来的男僕之前对她解释了大致情况,和熊孩子的说法基本一致。 安东尼奥参与伯爵之家的屋顶建造不过几周,附近街坊便悄悄传言说,那种像蛋糕上悬空的奶油一样的房顶装饰早晚会塌下来砸到人。 第32页 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是哪个警惕性尤其强的市民,直接把安东尼奥的作品举报到了市政厅。 而她那不靠谱的建筑师,正在前面跟市政厅的老爷们对峙。 马车在伯爵之家门口停下来。 乔伊一下车,就看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他们都带着考究的皮质大夹子,正站在门外低头记录,还不时谈笑几句,甚至有一个正在打哈欠。 可怜的老好人古埃尔伯爵在一旁搓着手,看到乔伊来了顿时眼前一亮。但他还没来得及迎接乔伊,专家中便有人开口了。 「目前看来,屋顶设计确实有可能不符合安全建筑规范。」 最为年长的那位花白头髮中年男人公事公办地道,「现在建筑已经引起了市民恐慌,所以我们市政厅不得不受理投诉。」 「可能?」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我还以为市政厅的所谓专家可以给出更令人信服的解释。」 安东尼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淡蓝色的眸子近乎轻蔑地盯着底下一排年纪有他两三倍大的前辈。 他穿着薄薄的白衬衫,袖子的纽扣解开一颗,将衬衫挽到手臂上。 此前天气冷,他一直穿长袖。乔伊这是第一次见他露出手臂,才发现他看着瘦,其实衬衫下的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 抱胸往那一站,配上冷厉的眉峰,就像是要打架。 古埃尔伯爵一脸痛苦地捂住了胸口,低声对乔伊道:「费尔南德斯小姐,请您务必帮我劝劝他。」 那位中年专家很明显被来自小辈的蔑视给激怒了。「这么说,我们年轻的建筑师先生似乎觉得自己有更权威的解释。」 「权威不权威,不由你说了算,更不由我说了算。」 安东尼奥的目光更冷了,「事实会证明一切。我用的隅撑从四个角度固定住上翼缘板,这是□□建筑中用过的结构,从未出现你们说的问题。你们自己也是建筑师,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他的逼问有点尖锐。那几位专家被问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转头看向刚才还在打哈欠的小鬍子男人:「劳斯,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呢?」 「呃?」小鬍子突然被点名,下意识地轻咳一声,「……不太好说。」 安东尼奥马上冷笑道:「自己的专业都不知道,真好奇您的建筑师称号是怎么来的。」 「注意你的措辞!」小鬍子气得鬍子一翘一翘,恶狠狠道:「我们可以禁止你继续从事建筑行业!」 安东尼奥嘴角一勾,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市政厅的建筑师都是您这样的货色,那被禁止从事建筑行业大概是我职业生涯所能获得的最高褒奖。」 「你!」小鬍子气得脸都涨红了。 花白头髮的男人冷眼旁观。随后,他打开夹子,开始在上面写字。 「哎?等等,」古埃尔伯爵发觉大事不妙,「他还年轻,说话不过脑子,请各位先生别跟他一般见识……」 「很抱歉,伯爵先生,」花白头髮的男人把一张纸从夹子里取出来,递给古埃尔伯爵。 「这位年轻人已被吊销在巴塞隆纳从事建筑行业的资格。这是通知书——这位先生最想要的褒奖,请笑纳。」 「对这个屋顶设计的裁决两周后会下来,」他看向骤然抿紧了唇的安东尼奥,「不过很遗憾,无论最终是要求拆除还是加装支撑物,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建筑师先生。哦不——是前建筑师先生。」 「——或者用你喜欢的那种,专业的、严谨的、精确的说法,应该是『还没成功当上建筑师,就再也不可能当上建筑师的高迪先生』。」 「凭什么吊销他的资格?」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他意外地转过头,发现了旁边气势汹汹的少女。 哦,大概又是某位要么被建筑要么被建筑师的外表迷得五迷三道的傻女孩。 「凭什么?大概凭我们是市政厅的建筑专家。」有人笑着打趣道。 花白头髮的男人也微笑起来:「他年龄不够,小姐。这是最直接的因素。我理解您对某些花里胡哨的风格的偏爱,但建筑师是需要经验的职业,质量不过关的话,是会死人的。」 「哪条法律规定了建筑师从业的最低年龄?」乔伊一点也不配合。 开玩笑,她当初是真的严肃考虑过重操旧业做建筑师还债的,为此专门查阅过法律条文。 「呃,这是惯例。小姐。」中年男人有些不悦。 「法无禁止即可为,我认为以您的阅歷,应该明白这一点。」少女咄咄逼人。 「……不只是年龄。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第一份作品就对公共安全造成了重大危害。」 「危害公共安全?」乔伊简直气笑了。这帽子可够大啊,「证据是什么?他有实例证明支撑结构的可靠性,你们又是如何证明这个屋顶会危害公共安全的?」 「小姐,难道你不觉得,它看起来就像是早晚会掉下来砸到人的样子?你每天从底下经过,难道不害怕?」 「看起来?!」乔伊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各位都是用肉眼测量画图建房子吗?是不是再用手掰一掰,测验建材的脆性和塑性?市政厅没有倒在你们手上,真是个奇蹟。」 几个中年男人面面相觑。 哦,天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要设计伯爵家的房子,一个女人想跟他们讨论建筑技术。 第33页 这可真是魔幻的一天。古埃尔伯爵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这么多神奇的朋友? 安东尼奥自从听到自己被撤销行业资格后,就一直在沉默。此时,他突然发话了:「乔伊,没事。我接受专家的意见。」 乔伊惊讶地回头。少年的脸上扬起一丝不屑的冷笑,他走下台阶,站在了她身边。 「关于屋顶设计的裁决,请各位专家务必给我一张正式的通知单。我会把这份重要意见镶到屋顶最显眼的高处,给它做上最好的玻璃罩子。」 「这样,等到几百年后,人们会看到屋顶依然完好无损,这份裁决一定能名垂青史。」 乔伊:「……」 现在的重点难道不是他的建筑从业资格吗?为什么这个坑货耿耿于怀的还是屋顶! 几位专家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最年长的那人转向乔伊,他似乎已经把被踢出建筑师队伍的少年当成了空气。 「既然您这么有信心,亲爱的小姐,」花白头髮的男人摘下帽子,优雅地一鞠躬:「不如您给我们提交一个证明。一个既不用眼睛,也不用手,就能证明这座屋顶不会塌的报告。」 小鬍子男人想到什么,自认为风趣地一摊手:「比如说,您自己就来自几百年后,亲眼看到屋顶依然健在。」 「哈哈哈哈,那真是非常有力的证据了!」 「劳斯,这真是绝妙的主意!」 乔伊冷冷地盯了他们半晌,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要忘了自己交涉的目的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如果我提交了,证明没有问题,你们就会撤销决定吗?」 她又不是没学过结构力学。虽然不是主修课,虽然高度依赖电脑和计算器,但她并不认为这个结构有多难算。 花白头髮的专家十分圆滑地笑了:「我们会积极考虑您的提议。」 「毕竟是这么漂亮的淑女算出来的呢,」几个中年男人彼此会心一笑。 「如果您的证明真让我们撤销了决定,那我们一定会把它裱起来,挂在市政厅建筑委员会楼层的大厅中央。以此感谢您对我们巴塞隆纳建筑事业做出的杰出贡献。」 第18章 恐吓 阳台上的玫瑰丛在风中摇曳,慵懒地哼着小调。一片柔嫩的花瓣随风飞起,打着旋儿飞进了窗户,被一只修长灵巧的手一把截住。 安东尼奥把手收回背后,俯下身去:「这是固定支座的受力分析?你真的学过建筑?」 他站在乔伊身后,脑袋在纸上投下一小片重叠的阴影。 乔伊觉得自己的大脑像内存负荷过高快要烧掉的cpu,根本不想理他:「你挡住我的光了。」 脑袋的阴影往旁边偏一偏,语气中带了几分惊奇:「这里为什么用这个公式计算?」 「……」其实乔伊也不知道。 她又不是数学家,谁会把一本书的公式都推导一遍? 但她知道应该这么算,因为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这个是惯性矩?……这个是抵抗矩。哦,这里用了极限状态来计算……你的单位荷载算错了。」 乔伊震惊地停下笔。见鬼了。 她没听错吧? 应力和形变分析明明是20世纪才提出的东西。不要告诉她,这傢伙站在她背后看她画了几张图写了几页公式,就已经明白了计算原理。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去开口质问,就感觉背后一片温暖覆了下来。 一只袖子半挽的手臂从她的左肩旁伸过来,自然地撑在桌上。另一手则拿起桌面右上角的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 骨节修长的手捏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笔,在草稿纸上随手画起来,「受力点应该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少了这一处。」 笔尖在纸上点了个点,洇出一片墨渍。 温热的唿吸轻轻扑在头顶。隔着披散至腰际的黑髮,柔软的布料触感在空气中轻轻擦过,隐隐透出胸膛的温度。 她甚至听见了隐约的心跳声。均匀而沉稳。 时间凝滞了好半晌。 然后,乔伊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愤怒。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实你明明可以自己画结构受力图,证明给那帮专家看?」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懒得画给他们看。而且建造的过程中我经常会临时改设计,提前做的整体计算大多用不上。通常靠感觉。」 乔伊:「……」 那可不。懒还是您懒,懒到开局就把饭碗都给丢了!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復激动的心跳。 然后把笔啪地一放,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某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坑货此时倒是机灵得很。他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避免少女的头顶「砰」地磕上他的下巴。 「你……」乔伊忽然发现自己比他矮。这怎么能忍?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一咬牙踩到了旁边的脚凳上。 「安东尼奥,请你搞清楚情况。」 乔伊居高临下,舒心了,「你——因为自己的过失,丢了饭碗。而我——你的甲方大人,正在为恢復你的名誉和生计而努力。你是不是应该真诚地反思?是不是该展现出你的诚意?」 第34页 在她站上脚凳的瞬间,少年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就像是那一天站在屋檐下,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她。 他仰起头来看她,浅蓝色的眸子盛满了阳光,清透得像是雷克雅未克的蓝色冰原。 「亲爱的玫瑰殿下,」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您想要怎样的诚意?」 怦怦。 乔伊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因为她又听到了那个催命似的称唿。就像是撒旦在唿唤她肩膀上的头颅。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玫瑰殿下。开玩笑也不行!」 「遵命。」 「首先,把这个报告写完。证明路径我都已经写出来了,你把它们都算出来就行。」她最讨厌计算了。没有计算器和电脑的时代,这是人活的地方吗! 「没问题。」少年从善如流。 乔伊怀疑地盯着他的蓝眼睛,「不许拖延!不许乱写!一周后我要验收的。可别想着煳弄市政厅的那帮老傢伙!」 他们或许不是安东尼奥这样的天才,但他们有一点说的不错。建筑确实需要经验,而他们一个个都是老油条。 少年眨了眨眼,应下来:「行吧。」 乔伊松了口气。坑货至少还有点脑子。 这回她可得盯紧一点,免得他再在这份报告里暗暗弄点什么嘲讽市政厅专家组的暗语,就像唯恐自己的棺材板没盖严。 好傢伙,真是活脱脱的甲方不急乙方急。 就在这时,她感到肩膀上一热,像是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上面。 乔伊一低头,看见珍珠白的蕾丝花边上洇开了一抹暗红。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上面,挂着窗帘的横栏上,有一只血淋淋的知更鸟尸体。眼睛和被掏成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居高临下,直勾勾地盯着她。 鲜血从羽毛凌乱的鸟尸上慢慢淌下来,在鸟爪尖端汇成一个腥红的液滴,缓缓滴落。 滴答。 乔伊连尖叫都没发出来就晕了过去。 记忆中最后的片段,是她倒进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就是硌得慌。 …… 「原来你怕鸟啊?真是罕见。」安东尼奥幸灾乐祸。 乔伊:「……不,我只是晕血。」 安东尼奥惊奇道:「晕血?你晕的是颜色,气味,还是触感?应该不是气味和触感吧……但晕颜色的话,为什么看到玫瑰不会晕?」 乔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艾达后来去检查过了,就是一只知更鸟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别的危险事物。 她安慰乔伊,可能是这只知更鸟在城市里飞迷了路,绝望之际自残而死。多么可怜的小鸟啊! 乔伊:「……」对不起,我无法与那个可怕的东西共情。 艾达觉得一只死鸟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乔伊却生出了新的担忧。 她这才惊觉,位于街边的独栋别墅安全性其实真的堪忧。矮矮的篱笆墙,锁孔老旧的大门,还有随便谁都能翻进来的窗户——几乎处处透风。 更糟糕的是,帕斯卡和修恩还没从马德里回来。她不想花太多钱请别的用人,家里只有她和艾达。每当艾达出门买菜,她就是一个人在家了。 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问问安东尼奥愿不愿意住到她的房子里来。 「闲着也是闲着。」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 现在是春假,而且他现在被吊销了建筑师资格,不能主持伯爵之家的屋顶改建。住哪儿都一样。 安东尼奥就这样住进了二层的一间屋子里,乔伊还在自己的书房旁边给他留了个工作室。 原本,她考虑过两人共用一个大书房。但在见识了安东尼奥似乎比建筑才能还要突出的弄乱东西天赋后,她立即止损,把他赶到了另一间屋子。 很快,乔伊发现,艾达似乎买菜越来越慢了,而且早上买、下午买,晚上还要买。 其实只要本职工作干好了,她从不过问艾达的私生活。她只是有点好奇,买菜这么好玩的吗? 之后的日子平安无事,似乎那一天的知更鸟尸体只是一个完全的意外。可乔伊就是觉得心下隐隐不安。 其实在被古埃尔伯爵叫去救火的那一天,她心里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巴塞隆纳的大街小巷,那么多的房子都在改建,怎么就偏偏安东尼奥设计的屋顶被人投诉到了市政厅? 当然,客观地说,他的设计确实是最吸引人眼球的。但区区一个屋顶,就是再有名,也不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兇杀伦理社会大剧。 这么一件小事,却在萝蔔头高的熊孩子们之间都广为流传,不得不令人生疑。 乔伊痛定思痛,觉得自己或许是操之过急了些。安东尼奥仅仅20岁就被伯爵请去做屋顶的项目,恐怕动了别人的奶酪。 至于是谁的奶酪……似乎不言自明。 安东尼奥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回形针的销售果然如她所料,一经推出就在巴塞隆纳卖爆了。 最开始,各大公司和工作室对这个形状奇异的小玩意都持怀疑态度,但耐不住约瑟夫一半热情一半胁迫的狂轰滥炸,加上这小玩意确实比铁夹子便宜太多了,城里主要的文具店和商场基本都答应了进货。 第35页 第一批前去採购的公司后勤人员和作家们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个小玩意的神奇之处。 优雅的外形设计,方便的使用方法,以及最重要的低廉价格,让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货架上的第一批货没过几天就被抢购一空。 人们几乎是奔走相告:这个看似没什么含金量的小东西可太好用了! 它的名字叫「hui」针——据店家介绍,这是因为设计者费尔南德斯小姐对中国文化十分痴迷,而回形针一圈套一圈的外形很像中文里的「回」字,因此特意用这个字来命名。 他们不知道,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设计师小姐不知道它本来的名字在西语里叫什么。 不过乔伊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她在喜滋滋地计算收支。投入的五百万在组建工厂的一个月后,也就是回形针投入市场的短短一周后,就已经带回了一千万的收入。 她当机立断,将赚来的钱立即用于扩大生产线,将产能翻了两番。之前投入在研发上的钱也立竿见影——半自动化的生产线比纯人工的生产线速度高了好几倍。 在按部就班发展生产线的同时,给市政厅的屋顶设计安全证明报告按时提交了。乔伊认认真真检查过好几遍,保证安东尼奥没有在里面夹带私货。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按照这个趋势,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放心地考虑入手蒙特惠奇山了。 她一直没忘记关注这块地皮。之前囊中羞涩,不敢冒太大的险,但如有了足够的余粮,就可以放手做更大胆一些的投资。 风险和利润往往是共生共存的。 时间就在金钱令人迷醉的哗啦声中飞速流过。两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6月8日,市政厅会做出对伯爵之家屋顶设计的最终裁决。 艾达早早出门买菜了。到了九点多,安东尼奥去市政厅门口看结果。乔伊本来也想去,但却被工厂里的一些事给绊住了脚步,不得不留在了家里。 繁忙的事务一下就处理到临近中午,她估计他们应该快回来了。于是,她暂时抛开手头的事,准备到花园里转一转,顺便等结果。 「吱嘎——」打开沉重的木门,外面是灿烂的晴空。木篱笆旁玫瑰丛生,像是吸饱了阳光,每一朵都是燃烧的色彩。 「小姐!」艾达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右边的街道尽头传来,裹挟着风声,「小姐,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乔伊心里咯噔一下。 艾达一边拽着裙子飞奔,一边嚷嚷:「小姐,您明明给了他们证明书,但市政厅还是裁决说不符合安全标准,要么拆掉,要么加柱子!」 就在同一时间,斜前方的拐角出现了白衬衫的身影。 「乔伊,」安东尼奥隔着篱笆和玫瑰花丛向她望过来,忽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别回头。」 啊这。 身体先于大脑,乔伊下意识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片血红。鲜血泼满了木门,连米白色的墙上也溅了一大片。仿佛有人在这里被砍下了脑袋,鲜血四溅。 血迹在墙上画出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窗台。 那里躺着一只开膛破肚的老鼠尸体。 肠子流了出来,眼珠子被掏成了黑窟窿,凌乱毛髮中满是凝固的黑红色血块。苍蝇嗡嗡乱叫。 第19章 蓬勃生长 「劳驾,我想看看伯爵之家屋顶设计裁决的调查报告。」市政厅接待处,戴着宽檐帽的少女礼貌地问道。 「门外。」 穿着杏黄色长裙的胖女人头也不抬,高耸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洁白的光。 「那只是裁决通知,我想看的是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没有。」 胖女人对着阳光看了看自己刚涂成珊瑚粉色的指甲。这是最新的潮流。 乔伊早已料到不会一帆风顺。她耐着性子解释,「但是,裁决肯定有技术性说明的支撑,证明屋顶设计结构有因缺陷而导致坍塌的风险。而且我之前提交过一份证明屋顶可靠性的结构分析报告,调查报告里理应附上这份分析,指出我的证明哪里有问题。」 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不懂这些,你自己去跟他们说吧。喏,建筑司在那边。」 …… 「费尔南德斯小姐的文件?」是那个小鬍子男人,鬍子翘得朝天,「没有。从没听说过。」 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菸斗,「小姐,我得告诉您,现在这个裁决结果已经很好了。要不是有人给我们打过招唿,怎么可能连罚款都没有,只要限期拆除或加装支柱,就可以撤销之前吊销建筑师资格的决定。您和您那位建筑师都应该懂得感恩。」 乔伊在心里冷笑一声。 如果是安东尼奥来送报告,她说不定真会怀疑是不是他私吞了证明报告。但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她亲手把报告的名字写在了登记簿上。 她冷眼看他转过身去倒咖啡,径直从档案柜里抽了最上面一本。 小鬍子回过头来,马上伸手制止:「喂,这是政府记录,不得随意……」 「找到了。」 戴着白手套的纤细手指指向6月2日的记录:《案卷bi7306-0213——古埃尔伯爵兰布拉大街屋顶结构分析》。 提交人: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 第36页 记住,自己是来解决问题,而不是来发泄情绪的。乔伊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道:「先生,我想您可能是事太多忘记了。我可以帮您回忆一下。」 乔伊掏出自己带来的文件,「这是我那天提交的报告,我今天带了一份副本。里面涵盖了对整体结构、风荷载、活荷载和地震信息等等参数的分析。可以扛过八级地震——呃,就是巴塞隆纳基本不可能发生的地震。」 她没有查到芮氏规模的资料,大概这个时代还没提出。唉,她的方法太现代了。 「啊,是,是。非常厉害——请您闭嘴吧。」小鬍子不耐烦道,在后面备註一栏里一指。 「看这儿。」 「看什么?」那里明明是空的。 「看不到?看不到就对了。」小鬍子轻蔑一笑。 「我提请您注意,小姐。根据法律规定,女人提交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明文件,需要丈夫的签字。如今提交时限已经过。没有这个签字,报告就是一张废纸。」 「可我没结婚。」 「那就需要监护人的签字。比如说,您的父亲,或是兄弟。」 「兄弟?」乔伊一个没忍住,这个词就在唇齿间嘲讽地转了一圈。太魔幻了。 「那如果都没有呢?我就是一个人生活的。」 小鬍子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很遗憾,那您只能赶紧找个丈夫了。希望您能早日如愿——毕竟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乔伊压下心中的怒火,「但我来交报告的时候,并没有人跟我说这个要求。」 「肯定说了,您忘记了罢了。」小鬍子摊开手,「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众所周知,女人的大脑物质较为虚弱,精神和记忆也常常不那么可靠。」 他□□裸打量的目光在乔伊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开口:「亲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已经听说了您的事迹。您现在可是巴塞隆纳上流社会的名人。」 「不过我劝您想想,初来乍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高的树最容易被雷噼。特别是,您还是一个独身的女人,总该为自己的名誉和安全想一想。我这可是为您好。」 乔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就走。 废话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咬牙对自己说。 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和话语权之前,语言的交锋只会给别人更多羞辱你的机会。 她憋着一股气,一直走到市政厅的大门,在即将踏入阳光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湛蓝的天空之下,宽阔的广场上飘来温柔舒缓的旋律。十几位盛装的男女手拉手围成一圈,正在跳加泰隆尼亚传统的萨尔达那舞。 乔伊有一丝恍惚。 就在这座拱门下,正对着广场对面文艺復兴风格的加泰隆尼亚政府宫。她曾站在这里,用单反拍下对面的壮丽建筑。 她记得,那一天是圣胡安节的仲夏夜晚会。灯光秀打在两座建筑上,狂欢的烟火巡游在广场四周。 她原本小心翼翼护着背在前面的背包里的单反,但后来被人拉进了萨尔达那舞的圈圈里,竟也被热闹的情绪感染,玩得忘乎所以,彻底爱上了这座热情而魅惑的城市。 望着和记忆里画面重合的画面,乔伊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荒谬的悲哀。 女孩子们在欢乐地跳舞。她们知不知道,一百多年后,她们不需要丈夫的签字就可以签订合同? 她们知不知道,将来女孩子也可以和男孩子一样上学,学习建筑、航空、材料等等一切男性霸占的领域,可以成为顶尖的科学家,可以成为改变歷史的人物? 她们不知道。但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蓬勃生长的19世纪末,巴塞隆纳日新月异。她们近乎直觉地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好。 回望歷史,一切都像是必然的趋势。然而,身处错综复杂的歷史洪流之中,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未来的方向。 就像是此刻的巴塞隆纳,没有人相信,未来女性能做到那么多「只有男人能做到」的事情。但无论他们相信与否,她们终将冲破数千年的枷锁,向世界、向时间证明自己的力量和价值。 乔伊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踏进了灿烂的阳光里。 歷史的钟面在沉默地盘旋。 而她此刻,就站在指针之上。 …… 「安东尼奥,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你得为它负责。估计你也不想拆掉——我也不想。装几个支撑柱就可以。」 「我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去查出到底谁在恐吓你,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安东尼奥眉眼微冷。 「你要怎么查?查出来又怎么样?冲上门去,往他们门上也泼一桶红油漆?——人不能对跳蚤以牙还牙。」 晕血真是讨厌。其实不过是一桶红油漆和一只死老鼠而已,危险性不大,伤害性却极强。 乔伊盯住少年的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那件事是沖我来的,我已经有办法对付了。但你呢?你自己的麻烦可还没过去。」 安东尼奥想起那个通知,冷冷道:「我的作品,不容别人指手画脚。」 「所以,你自己来设计立柱啊!安东尼奥,等到将来功成名就,你就可以随心所欲设计作品了。但现在你只是个还没资格主持项目的学生。」 第37页 「说实在的,古埃尔伯爵被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都没有生气,已经是万幸。而且,虽然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大人物是谁,但多亏了他,你只要限期内完成要求,就可以恢復建筑师资格了。」 安东尼奥耸耸肩。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巴塞隆纳的建筑师资格。世界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座城市。 「那些人故意噁心你,最想要的就是你自己退出,从此再也不踏入巴塞隆纳建筑圈。你要放弃了,那才是遂了他们的意。」 乔伊气势汹汹,「你还答应了要做我的房子的建筑师呢!要是就因为这点破事食言,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安东尼奥深深地望进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沉默许久。 「好吧。为了你,我会让步。」 …… 说是让步,年轻的建筑师其实还在赌气——他真的试图把那张送到他手上的通知书嵌到屋顶最高处,最后被古埃尔伯爵委婉劝阻了下来。 乔伊知道这件事后,简直想暴揍他一顿。这是人家的房子!请某人有一点乙方的自觉好不好! 但无论如何,原本的设计又要改了。 这一次,安东尼奥却不像他原来说的那样全凭直觉现场改,他回到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工作室,把堆成小山的书翻得更乱了,整日写写画画。 自从上次泼漆门事件后,乔伊就暂时搬出了那幢房子里。她干脆在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旁边租了一套公寓,然后惊讶地发现公寓的高层竟然没有自来水。认真的吗?巴斯德几年前就证明细菌的存在了。 看来,这些老房子确实很有改建的必要。 于是,艾达多了一项任务——每天烧水。很快,公寓里的住客们就都知道,新来了一位特别「爱喝热水」的古怪邻居。 帕斯卡和修恩还是没有回来。乔伊托约瑟夫帮忙查恐吓她的人,他知道之后气得不轻,表示一定会帮她出出这口恶气。 「居然欺负到我的合伙人头上来了!当我们巴特罗家族是空气吗?」金髮少年恶狠狠地赌咒发誓。 虽然经过了那一场惊吓,但乔伊的回形针生产其实还是十分顺利。订单如雪花般飞来。 茶包的试验也基本进入了最后阶段。她所选定的棉袋穿线、放茶叶渣的最佳组合,可以在口感、便利和价格上达成最优的平衡。 乔伊想着,等最近投入的这一波回形针生产绘本,就可以开始准备尝试把茶包投入市场了。 就在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约瑟夫出现在她的新公寓,告诉她之前往她门上泼漆的人找到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 「有好几家工厂也开始生产售卖回形针了,」约瑟夫拧着眉道,「他们定价比我们更低,抢了不少单子。乔伊,你没把专利卖给我,但应该还是註册了的吧?我们要不要起诉他们?」 乔伊用手指捻了捻自己最终定下设计的茶包。很柔软。 轻轻晃一晃,能听见里面细碎的窸窣声。 她淡淡地勾起唇角。 「再等等。」 第20章 地头蛇踢馆 这一天,乔伊照例来到回形针工厂查看生产进度。 在门口下了马车,付完钱之后,车夫便驾驶着车离开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将她给团团围在了门口。 「费尔南德斯小姐么?我们找你有事。」一脸大鬍子的中年男人分开众人,走了过来。 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黑色爵士帽,粗壮的手指夹着一支雪茄,喷出一道烟圈。 乔伊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这里是居住区边缘与城郊的交界处,人烟稀少。环视四周,根本找不到什么人帮忙。 工厂里面倒是有,但若是自己真的躲进去,只怕要瓮中捉鳖。而且里面还有她刚花了血本升级的生产线。 都说不能要钱不要命,但此时钱就是她的命。 乔伊深唿吸,让自己镇定。 「达尼先生?你们这是?」约瑟夫的助手刚从门里面走出来准备迎接乔伊,被这个阵势吓了一大跳。 哦,原来是他们。 乔伊的眸子瞬间冷下来。 情况不太好,她一直在等的东西还没到。 但事到临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缩了。 她还没去找他们,人家倒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麻烦。 一次两次是韬光养晦,还真以为她好欺负么。 达尼带领着本地的黑帮,游走巴塞隆纳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虽然是黑帮,但他们一向自诩为尊严与规则的守护者,业务范围杂得很,经常会帮不方便亲自下场的大人物做一些清扫的事情,也会帮着讨债,甚至会受託让原告和被告达成庭外和解。 乔伊知道他,是因为约瑟夫僱佣的私人侦探查出来,当初在她的房门上泼红油漆的,就是达尼手下的一个小混混。 又是泼漆,又是带人来踢馆,真是魔幻。这真的是她想的商战吗? 乔伊不合时宜地心下吐槽,多亏这是19世纪的西班牙,没有公章也没有短视频。不然,下一步是不是要快进到网络互骂和抢公章了? 吐槽归吐槽,她定定心神,镇定地看向那一脸兇相的男人:「找我什么事?」 达尼见她丝毫没有露出惧色,浓密的一字眉饶有兴致地抖了抖,又吐出一口烟圈:「我们接到报告,你剽窃了罗德里格斯先生的回形针发明专利,在进行违法生产。」 第38页 达尼一招手,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魁梧大汉就往前一步,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力量上的差距会带来生物最原始的恐惧。乔伊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但死死忍住了。 她做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随后礼貌问道:「我可以问一问,罗德里格斯先生是哪一天註册的专利吗?」 达尼对这个看起来毫不惊慌的少女更有兴趣了。他把雪茄往旁边点一点,立即有人拿了一张证明出来。 米黄色的纸张,标题是「专利归属证明」。底下详细地写了回形针的设计、用途,归属人是迭戈·罗德里格斯,註册时间是6月2日,两周前。证明开自巴塞隆纳市政厅。 「这是罗德里格斯先生委託给我们的。看清楚了么?」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很欣赏你的胆识。但我也得把来意说清楚。」 达尼把雪茄上的菸灰掸了掸,「巴塞隆纳能兴旺发达,最重要的就是秩序——商业中的秩序。您作为外来者,更应遵守这里的秩序。您要知道,如果罗德里格斯先生将您告上法庭,您会赔得倾家荡产。」 「但罗德里格斯先生怜香惜玉,他知道您是个女人,之前只让我们给些温柔的警告。遗憾的是,您却没有收手。尽管如此,他现在也只要求您将工厂转让给他,把已经获得的利润作为赔偿就行。」 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乔伊甚至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 考虑到她是个女人,所以就往她的门上泼红油漆、扔死老鼠,是么? 且不说这个举动本身有多下作,关键是这种警告方式,真的有人能看得懂吗? 如果不是她托约瑟夫找人查了干这事的人,她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表露出来。乔伊的大脑飞速运转,此时最应该做的,是找警察过来。她对约瑟夫的助手使了个眼色。 「达尼先生,很抱歉惊动您了。」她镇定地拖延时间,「不过,这个工厂并不是我一人所有,所以我可能没有办法今天就给您一个答覆。」 达尼嗤笑一声,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人扑上前去,将试图悄悄熘走的助手给按在了墙角。 乔伊的脸色冷下来:「达尼先生,您这是要动手么?」 看到她终于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达尼倒像是兴致更高涨了。 「十分遗憾,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们给过你机会,今天已经是最后通牒。今天,就在这里。这里有和解和赔偿的合同,你签了,我们代表罗德里格斯先生把工厂收走,皆大欢喜。」 他伸手掸了掸菸灰,「不签,我们就进去,把工厂里的东西都砸掉。之后,你会收到罗德里格斯先生的起诉传票,他会让你赔偿非法所得的五倍。」 一张合同被递到乔伊面前,还有一支钢笔。 乔伊定定地看了合同半晌。 然后安静地把它接了过来,开始阅读条款。 她读得很认真,就像是一位真正的企业家,正在读正常的公司併购协议。半晌之后,她抬起头来。 拿着笔的小混混已经静候许久。 他正想把笔也递过去,却见少女「撕拉」一下,把合同给撕成了两半。 「很抱歉。」少女冷冷地开口,手上动作不停,「请回去告诉那位不要脸的罗德里格斯先生。」 「我——乔伊·费尔南德斯,回形针专利持有者,正式通知他,我将对他提起诉讼。」 撕拉撕拉,被撕得粉碎的纸片如雪花一般扬起,「我不接受庭外和解。侵权生产,按照法律是赔偿非法所得的五倍对吧?很好,我还要加上之前遭到恐吓的精神损失费。」 「请告诉他,咱们法庭见。」 「你!」旁边的小混混惊呆了,连忙挥手抓过来。 乔伊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谁知眼前一花,有道身影飞速闪过,「扑通!」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脆响,一声惨叫应声响起:「啊!」 「敢对我家小姐动手,你活腻了是吧?」愤怒至极的低沉声音。 修恩! 乔伊差点叫出声来,一瞬间竟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终于等到了!马德里回来的音讯。 一身黑衣的修恩直接把那人的双臂给卸了。跃起、转身,他以所有人都没看清的速度掏出一把□□。 转眼之间,枪口已经贴在了达尼的太阳穴上。 全场一片死寂。 在这瞬间的恐怖安静中,一个略显稚气但阴郁冷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却让人下意识地心头髮凉。 「有我在这里,谁敢动她一根手指试试。」 第21章 王者归来 一个声音惊讶地叫起来:「喂,费尔南德斯先生,您可没说您要动用武力啊!」 年轻的警察厅巡佐接到报警有人非法动武,就赶紧带上人跟了过来。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首先动用武力的竟然是自己的报案人。 那个浑身透出阴郁气息的黑髮少年瞥了他一眼,立刻让巡佐闭上了嘴。 ……明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让人害怕呢。 一定是因为他身后那两个形影不离的魁梧大汉。嗯,不丢人。巡佐安慰自己。 他的声音甚至有点打颤:「那个,这位……修恩先生,请您先把枪放下来,咱们好好说话,好吗?」 第39页 就在他的面前,一个本地黑帮和一个不知何方神圣这么剑拔弩张,巴塞隆纳警察厅的面子往哪搁? 修恩看都没看他一眼。 最后还是乔伊嘆了口气,先开口了:「你这样一上来就得罪人,让我很难办的。好了好了,你们来得及时,达尼先生也很讲规矩,什么都没发生。既然警察长官都来了,一切依法办事就行。别把一个商业纠纷变成人命官司啊。」 被修恩卸了胳膊的小混混躺在地上呜咽了一声。 没人理他。 阴郁少年这才笑了起来:「听你的,姐姐。」 修恩马上收起了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到了乔伊身后。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真正的任务了。终于得到真正主人的首肯,一出手便发觉宝刀未老,他感觉浑身热血沸腾。 一直脸色冷漠没说话的达尼开口了:「稍等一下。费尔南德斯小姐,你刚才说,你是专利持有者?」 乔伊微笑起来,看向刚才不声不响走到自己身后的帕斯卡。 管家先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立刻明白公主的意思。他立即打开随身的皮夹,从里面拿出一份一尘不染的证书来。 证书上方,「专利归属证明」上的金色马德里皇冠符号熠熠闪光,最下方的颁发机构则是西班牙王国政府专利局,底下是局长签字。 正文部分同样是一份回形针申请的详细信息文字,登记归属人是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 註册时间:1873年5月7日。 「我五月初曾经去过市政厅想要申请专利,但被他们拒绝了。所以,我派人替我去马德里註册了专利,同时开始组建工厂生产回形针。」 乔伊淡淡道,「现在看来,有人看到我的利润眼红,想利用马德里审批流程结束传到巴塞隆纳的时间差,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达尼仔仔细细地看了证书很久。然后把雪茄一把摁灭在了旁边的砖墙上。 他冷冷一笑,龇出一颗金牙:「真是丢脸啊。我达尼居然有一天,也会被人耍。」 他转过身,摘下帽子对乔伊鞠了一躬:「小姐,很抱歉给您造成了麻烦。之前对您府邸造成的损毁,建筑师设计和工人施工修缮的钱,都请由我来付。请您不要客气。」 嗯?乔伊眼前一亮。那她真不客气了。 「至于这个坏了规矩的罗德里格斯……」达尼活动了一下手指,发出一阵咔咔声,「您走您的法律诉讼路线,我绝不干涉。而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也会自行解决,请您不要插手。」 「您请便。」乔伊一摊手。 关她什么事,她连这个盗版狗是谁都不知道。 「喂,等等……」巡佐听出了些不对味儿。警察厅的人可还在这儿站着呢! 「对了,修恩先生,是吗?」达尼根本没理会巡佐的话,目光落在了乔伊身后的修恩身上,端详地打量了一圈。 修恩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乔伊身后。 「身手真不错。」达尼笑起来,浓密的鬍子轻轻抖动,「希望还有机会见到你。」 他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 危机解除,乔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把证书和资料交给约瑟夫的助手,请他联繫人安排提起诉讼,又花了些时间把偷偷凑到门口来看热闹的工人们劝了回去。 然后,她转向阔别五年的弟弟,伸出手摸了一把他软软的黑色捲髮:「阿方索,你怎么来了?过去几年怎么样?」 阿方索乖乖地笑起来:「我之前在英国读书。不久前坎波斯将军联繫我,说他在酝酿政变,请我回马德里主持事务,所以我就回来了。」 哦,别人家的小孩。乔伊感嘆了一句,同样是放假,人家在写《快乐假期》,他回国斗政敌夺王位。 不对,这回是自己家的小孩。 「我的人在马德里发现了帕斯卡,才知道你在巴塞隆纳。我知道你喜欢这儿,但是卡洛斯那只疯狗在北边的埃斯泰利亚狂吠,我放心不下你,就顺路先来这里看看你。正好马德里这段时间局势又有些不明朗,可能会在巴塞隆纳住段时间。」 阿方索招招手,身后一名保镖会意,立刻去找马车。 「姐姐,我给你准备了两个惊喜。」阿方索的黑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看到小少年神秘莫测的微笑,乔伊汗毛直竖。 在玫瑰公主的记忆中,她确实收到过很多次来自弟弟的「惊喜」。 比如,她九岁生日那天,五岁的阿方索抓了一条通体碧绿的小青蛇,一大早就守在她床前,就为了在姐姐十岁生日的早晨睁开眼的瞬间,把蛇捧到姐姐眼前,送上他满满的爱意。 再比如,他专门为她的十三岁生日组织了一个吸血鬼主题的派对,在马德里皇宫最幽暗的房间里点起了一室红烛,地上洒满鲜红的玫瑰花瓣,桌上摆满红宝石般的葡萄酒,墙上还特意喷洒了红颜料。 ——然后玫瑰公主生日当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而女王伊莎贝拉二世陛下亲自动手,把脑洞清奇的儿子揍得再也不会忘记他姐姐晕血。 此刻再次听到阿方索说的「惊喜」,乔伊心里顿时涌上了不好的预感,甚至比刚才面对达尼一伙人还来得更害怕些:「是什么?」 阿方索脸上现出了一点苦恼的神色:「哎,有一个惊喜其实你大概已经见过了。」 第40页 嗯?乔伊立即搜索记忆,自己最近见到过什么诡异的东西吗? 「我在维也纳时,有人送了我一只非常名贵的东方黑猫,两只眼睛一只黄一只蓝,皮毛就像黑夜一样华丽。我想着你喜欢猫,专门给你带过来了。它的毛在阳光下会反射暗红色的光芒,所以我给它起名叫紫牙乌。」 紫牙乌是一种名贵的石榴石,有着红葡萄酒一样的色彩和光泽。 有人凑上前来,怀中果然抱着一只黑猫,冲着乔伊甜甜地「喵」了一声。 乔伊定睛一看,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的快乐。这不就是中华田园猫么? 周身的皮毛黝黑蓬松,富有光泽;四爪上的猫则是雪白,连肉爪爪都是嫩乎乎的粉色。 还是纯正的鸳鸯眼乌云踏雪。 她快乐地伸手接过猫,挠了挠它的下巴。 紫牙乌「喵呜——」一声,慵懒地眯上了眼睛,甚至在乔伊怀里翻了过来,露出了软乎乎的肚子。手感极好。 难得阿方索居然会送个正常的礼物,乔伊想道。孩子果然长大了。 「谢谢你啦,阿方索。我很喜欢。但我没有见过紫牙乌啊。」 「嗯……」阿方索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道,「其实我前几天就到巴塞隆纳了。但那时我有些麻烦没有解决掉,暂时不方便和你见面。我打听到你的地址之后,还是想去看看你怎么样,就带着紫牙乌过去了。你没有见到它是吗?」 「没有。」乔伊很肯定。 阿方索继续小心翼翼道:「是这样的。紫牙乌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喜欢抓鸟。它经常会送给我死鸟当礼物。」 「那一天,你的后花园里刚好有几只鸟在地上跳来跳去,我的随从一个没抓住,紫牙乌就冲进去了,好像叼住了一只……当然它很快就被随从叫出来了,只是出来的时候却没叼着鸟,不知道把它藏在哪个角落了……不过我想没事,那时候你应该不在家。……乔伊?姐?姐姐?」 乔伊:「……」 再见了紫牙乌,即使你是我们华夏的猫,我也留不得你了。 「啊,姐姐你不要它啊……」阿方索嘴一瘪,十分委屈的样子。 乔伊忍住心软的冲动:「不行!你不知道那天它叼进房子里的死鸟把我吓成什么样!绝对没有下次!」 帕斯卡眼看好意要成僵局,赶紧从公主手中接过黑猫,打圆场道:「殿下,要不这样,我亲自训练紫牙乌,保证它放弃掉抓鸟的恶习。要是再有一次,就把它送走。您看怎么样?」 乔伊捂了捂心口:「……没有下次。」 「您放心好了。」帕斯卡抱着猫走了。 「那么,另一个惊喜呢?你赶紧一口气说出来吧,我怕我的心脏承受不了。」乔伊捂着心道。 阿方索的神色一下子明亮起来:「姐姐,这个你放心,你绝对喜欢!」 「我听帕斯卡说了,你发明了茶包,对吗?而且现在已经可以投入市场了,只是资金暂时不够而已。」 「所以我就安排人花一千万比塞塔包下了巴塞隆纳城里所有的茶叶,现在整个市场都是你垄断的啦,你想多少钱卖,就多少钱卖!」 嘶,这真是败家的大手笔。乔伊扶额,这个毫无谋生经验的小屁孩有没有想过,要是市场反响平平怎么办? 像茶包这样从未出现在市场的商品,人们普遍接受通常是要一些时间的。所以,她原本计划过几天就先找几家店试点经销一下,看销量再决定接下来的投入,哪里能这么阔气地上手就包下一座城的茶叶。 等一下,一千万比塞塔?阿方索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流亡海外的王子,女王肯定不会给他这么多钱。 「阿方索,你的钱是哪来的?」该不会被什么富婆包养了吧。那位富婆知道自己包养了未来的国王陛下吗? 「哦,我把那顶我觉得不太好看的鸢尾王冠抵押出去了。姐,我只要你开心,王冠什么的不重要。」 乔伊遭到当头一棒。 神圣鸢尾王冠?!那可是马德里王室最具标志性的珠宝之一,百年前的国王遗嘱中就说过,只能给皇后使用的最尊贵的王冠! 且不说王冠价值几何,它本就是无价之宝;单单这一个王冠,如果被有心人看见,一眼就能认出它主人的身份! 全世界只有阿方索才会满不在乎地把它称作他「觉得不太好看的鸢尾王冠」。 乔伊觉得自己血压突突突上升,就快要爆炸了。 「阿方索!一个王冠就能泄露你的身份!你知不知道现在国内局势有多混乱?是,有人拥戴你,想让你回来做国王,但还有更多人浑水摸鱼,甚至想要你的命!」 「姐……」「你也说了卡洛斯就在北边,他在巴塞隆纳说不定还有眼线!你孤身一人在这里,如果被他发现,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乔伊拽起弟弟的领子就走:「走,现在就把它赎回来。」 「赎金总共是两千万比塞塔,小姐。」一脸精明相的男人拿着单片眼镜对着王冠看了半天,优雅地推了推镜框,眼中闪过一道玩味的光。 乔伊:「……可是明明只贷了一千万。」 就算是吸血的高利贷也没有这么滚的吧? 「哦,这可不是抵押贷款。是那位年轻的先生把它当掉了,而您现在想要赎回去。我们做这行的,当然要赚个差价。当然,赎不赎是您的自由。我们原打算下周把它拍卖出去的,想必可以拍出天价。」 第41页 乔伊:「……」 现在,她握在手上的钱也就两千万。 也就是说,要赎回王冠,她就再度回到了穷光蛋的时刻。 不,当初她还有瓦伦西亚的一块土地,债台再高也是地主。而现在,她要成为真正的无产者了。 乔伊用颤抖的手在支票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时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绝对、绝对、绝对要把隐约有长歪趋势的未来国王掰回正轨! 第22章 茶出奇蹟 针对罗德里格斯侵权生产的诉状提交后, 这件事在巴塞隆纳的上流圈子里颇闹出了一点动静。 其实,回形针这东西谁先生产、谁后生产,一目了然。大多数人没有专门关注, 还以为几家生产商彼此之间是有关系的——因为巴塞隆纳作为一个歷史悠久的商业城市,确实在法律贯彻商业秩序这一点上堪称典范。 加泰隆尼亚几乎总是自成一个小圈子, 之前从未出现过有人专门跑到马德里去註册专利的情况。 因此, 被抓个正着的罗德里格斯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倒霉——他在市政厅消息灵通, 是真的以为乔伊因为心疼那点专利费就没有註册专利,还以为自己能捡个大便宜。 如果他知道乔伊其实已经拥有了专利,那绝对是万万不敢在这个小圈子里干这种事的。大家都是乘着工业和商业的东风发家的人, 这种破坏规矩的事几乎必定会被发现,从此坏了一个人的名声—— 正如一句谚语所说, 一个破产的商人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但一个因不正当竞争而名声扫地的商人註定万劫不復。 至于后来有心术不正的商业鬼才发现这个时间差可以反向利用, 有意引诱别人来生产自己已在外地註册专利的产品,以此钓鱼式诉讼获利,那都是后话了。 在这一年的夏天, 巴塞隆纳上流社会的人们熟悉了一个名字——乔伊·费尔南德斯。 这位公爵之女在严苛法律的庇护下,成为了今夏的幸运女神。 因为她不仅在回形针的生意上大赚一笔,还即将从别人的回形针生意上大赚一笔。大家都在啧啧赞嘆她的好运气, 同时也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在滋长。 南方公爵的女儿。外来者。专利註册在马德里——那个加泰隆尼亚人一向不太服气的南方首都。呵,南方人! 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这位小姐最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正在为生计拼命奔波。 因为乔伊早就属意安东尼奥做自己房子改建的工程师,而他现在还在忙伯爵家屋顶的建造,所以被泼漆的房子暂未开始修缮,乔伊还是住在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旁边。 同时, 她无视阿方索的抗议,给他租了另一条街上的房子——她现在见到阿方索就忍不住血压升高,觉得在清完茶叶库存之前,少见面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毕竟,她发现自己又开始疯狂掉头髮了。 「艾达,我晚上不喝茶了。改喝牛奶。」乔伊顶着两只黑眼圈对艾达说。 根本不需要把咖.啡.因喝进肚子里,听到「茶叶」这个词就足以让她失眠。 「没问题!」艾达喜滋滋道,「正好最近仲夏节将近,是牛奶一年中最便宜的季节。这样可以省好些钱呢!您可真是聪明。」 乔伊:「……」看来,她的穷连佣人们都瞒不住了。 赶鸭子上架地推出产品的压力实在很大。她奔波于联繫商家和分装茶包的工作坊之间,还拉上约瑟夫一起推销茶包。 茶叶的品种是她专门挑选过的,口味最优质,价格也适中。按照她前世的经验,茶包主打旅行途中舒适的喝茶享受,餐厅也可以藉此免去人工泡茶的工作量。可惜效果并不太好,订购商家寥寥。 这天傍晚回到公寓,她趁着难得的空闲,准备到隔壁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晃荡一圈。 最近她时不时会去一趟,美其名曰关心生活,其实更像是精神甲方监工,免得某个没把自己职业生涯当回事的傢伙把增加支柱的时间拖过市政厅给的最后期限。 安东尼奥已经好几天足不出户了。 乔伊来到工作室时,紫牙乌正在凌乱的工作檯上嗅来嗅去,十分好奇。 它住进乔伊的新公寓才几天,很快就已经摸清楚了主人常来的这个工作室,对这个到处都能钻洞的小天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经常自己来串门。 乔伊伸出手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听着它「咕噜」了几声。 「你不是在设计立柱吗?为什么还要研究海螺?」看着那张环形工作檯上堆的各色海螺和乱七八糟的树枝,她满头问号。这是什么新型摸鱼法吗?摸海螺? 「如果就是简单的笔直立柱,就是一个败笔。和屋顶根本不搭。」 「嗯。」所以? 「我现在的构想,是设计成树的模样。树桠藏在蛋糕顶悬空的空间里面。这样,远看是糖果屋的蛋糕顶,支撑物是蜡烛;而走到阳台上仰头看这些立柱和屋檐组成的空间,就像是走进了一片小森林。」 啊,森林一样的立柱。 那不是圣家族教堂立柱设计的理念吗? 乔伊想起自己当初走进圣家族教堂,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 就像是看到了神迹。 阴差阳错,自己居然有幸能提前看到这一设计的诞生。 第42页 「挺不错的。所以和海螺有什么关系?」虽然十分感慨,但乔伊的疑问丝毫没有得到解答。 安东尼奥停下笔,皱着眉头用笔尖在一根树枝上点了点,「我发现,树枝分岔出细枝的形状和树枝相对于树干的形状很相似。就像是一种缩小版的循环。我昨天到海边散步,突然看到了海螺的螺纹,发现它也具有这样的特徵。仿佛是一种自然界无处不在的法则。但这种规律……我还没有研究清楚。」 哦,分形几何学啊。 这个时代还未兴起的学科。 乔伊拿起一只炭笔,随手扯过来一张纸:「的确,树枝、海螺、雪花甚至人体结构等等,都有这样的规律——无限复杂的自相似结构。」 「自相似!」安东尼奥眼前一亮,「我懂了。叠代。」 乔伊默默放下笔。好的,他又懂了。 反正她当初也只是出于兴趣看了些相关资料,其实对分形几何学懂得并不多。那么,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乔伊,我发现你什么都知道。」少年忽然抬起头,探究地看了乔伊一眼。 乔伊心头一跳。自己是不是泄露的太多了?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基本就是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学钢琴、画画和钩织,培养的目标都是成为贤淑优雅的妻子和母亲。 她在心里戒备起来,他想问什么? 「你上过学吗?——你们学校的老师一定很厉害。」安东尼奥惊嘆道。 啊。乔伊有点想笑,那确实是很厉害。 毕竟,我们的老师里有麦克斯韦、薛丁格、普朗克等等大人物。还有你。 「小姐!小姐!」艾达惊慌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乔伊现在听到她的尖叫就下意识发慌。她已经很多次试图告诉艾达遇事别慌,正常说话她也听得见,但女僕小姐总是难以改掉这个习惯。 就连紫牙乌都抬起头,不满地冲着门外「喵」了一声。 「又怎么了?」她提高声音问道。 「伯爵府的仲夏夜舞会!您迟到了!」 乔伊:「……艾达,虽然迟到不是美德,但也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问安东尼奥:「你真的不去吗?伯爵也邀请了你。」 「不想去。我对立柱的样式有些灵感了,不能被打断。」 啊,真幸福。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乔伊突然觉得搞技术也挺好的——应酬随心所欲。 不像她,哪怕最近去的社交场合太多已经犯了社交恐惧症,但为了生计,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舞会上找茶包的买家。 「行吧,那你继续忙,不打扰你了。」 那一抹湖蓝色的倩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工作室再度被一片安静笼罩。 「喵——」 紫牙乌拖长了声调,柔柔叫了一声。 安东尼奥转过头,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试着伸出去,回忆着乔伊的样子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 猫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两只小耳朵往后抖了抖。接着,它十分自然地爬到了少年的肩头。 这样就没法工作了。安东尼奥想了想,伸手到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画夹中,准确无误地抽出其中一个来。 打开画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肖像画。闪光的蓝裙子,乌檀木般的长髮,雪白的面纱。 底下还有几张纸,但他并没有再去翻开。 少年坐在环形工作檯的中央,看着这幅肖像有些出神,拿着炭笔的右手下意识地开始转笔。动作十分流畅,一看就知道是老手。 他想起刚才造访的那位不速之客。 一脸阴沉的小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沙发上,上下打量他和他的屋子。那目光莫名得让安东尼奥感觉自己像是一幅画——而眼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名画鑑赏家在检查自己是不是一幅赝品。 虽然黑髮少年身后的两个大汉身材魁梧,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但安东尼奥并不害怕。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仇人,也并非腰缠万贯让人眼红的富豪。 他只是默默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乔伊,不会让别人来他的工作室。 嗯,还是瞒着她好了。 「安东尼奥·高迪,是么?」少年冷冷问道。 安东尼奥点点头,「建筑师。你是?」 「乔伊是我姐姐。我是阿隆索。」这是姐姐特别交代让他用的化名。 哦,明白了。安东尼奥轻松地想道,那应该不算「别人」。 她的弟弟么?那么就是……他在心里笑了笑。 「听说你是乔伊的建筑师?」 「是的。」虽然还没开始。而且她也不打算给他钱。 「你还住进了她的房子?」 安东尼奥开始觉得,这对话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他想了想,微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小少年显然被他的反问气到了:「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她可是我姐姐!」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也有兄弟姐妹。但我从不会关注谁住进了他们的房子。」 小少年被噎了噎,一副十分愤怒又无处发作的模样。 他不说话,安东尼奥便神态自若地继续研究树枝分岔的角度和比例,只把他当空气。 好半晌,少年阴沉地憋出一句:「高迪先生,我有办法可以查出你的所有信息——所有黑歷史。所以,别跟我耍花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第43页 安东尼奥手上笔不停,语气甚至有一点愉悦:「说说看?」 少年被激怒了。 他霍地站起身,双手撑在他的环形工作檯前:「都是男人,你那点心思还需要说出来么!」 他凑到安东尼奥面前,一字一顿地发狠道:「我警告你,认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建筑师,盖房子就老老实实盖房子。你要敢对我姐有什么非分之想,有你好看!」 安东尼奥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没有比工作檯高很多的「男人」,好心提醒道:「变声期不要大吼大叫,不然等你长大成人,会后悔的。」 隔壁的弗朗西斯科就是青春期的时候喝酒抽菸整日嘶吼着唱歌,结果之后成了一副沙哑的烟嗓。 就在少年要恼羞成怒之时,远处的钟声响了。 噹噹当,惊飞一大片白鸽。 少年脸色一变,「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得走了。以后还会见面的。记住我的话!」 他急匆匆地出门去,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丢下一句:「还有,不许告诉我姐我来找过你!」 奇怪的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安东尼奥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觉得这个小男孩有点意思。 那种感觉很难说明,但作为一个建筑师,他本能的觉得,如果把身体和灵魂比作房子和住客,这座房子和里面住的人不搭调。 就像是一座外面闪着阴森寒光的钢铁堡垒,里面住的却是一个喜欢在半夜坐在屋顶上,抱着枕头看星星的小王子。 乔伊和她的弟弟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至于「非分之想」……? 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表述,有些好笑地伸手随意画几笔,一个插着腰,气势十足的少女倩影跃然纸上。 乔伊当然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子。美貌、魄力、智慧、见识,每一项都让她在这个时代的贵族少女中显得与众不同。 除了盯着他不让他摸鱼的强度比真正的客户古埃尔伯爵还严苛,其他都无可挑剔。 至于她身上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特徵。与他和他的设计无关的东西,安东尼奥向来不在意。 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甲方伙伴。哪怕她并不准备付自己设计费。 ——当然幸运的是,这笔钱现在能从说话算话的达尼先生口袋里掏一部分了。他可以设计一扇很贵重的门。 傍晚湿润清凉的风吹动了窗帘,一朵小小的紫藤萝打着旋儿落在他的桌上,就像是来做最后的告别。 紫藤萝的花期就要过了,淡紫色的花瓣已薄得近乎透明。安东尼奥捻起这朵花,对着阳光看了看它花瓣上细密的脉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另一种淡紫色的花。 番红花。 记忆中的一角飘散出来,他曾经跌倒在番红花丛里,淡紫色的花瓣簌簌飞扬,落了一身。 指尖忽然被烫了一般蜷缩一下。 似乎残留着一个女孩身上的温度。 淡紫色的花瓣在回溯的记忆中漫天飞舞,一个披着灿烂阳光的女孩跌进他怀里,就像是抱住了地中海畔的春天。 …… 另一边,刚被乙方在心里夸赞过的甲方爸爸乔伊在热闹的舞会上,却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茶包是真的卖不出去。 当她优雅地为聚在身边的几位宾客示范完茶包方便快捷的使用方式后,大家都十分捧场地赞扬了几句,「多么奇妙的发明!」「神奇极了!」 但是没有人想买。 到最后,乔伊不得不腆着脸直接问:「难道各位都不想拥有这么方便的茶包吗?出门旅行带着,只需要一个杯子、一点热水、几分钟,就可以得到一杯热腾腾的茶了。各位名下如有餐饮行业,餐厅和咖啡馆里也可以配置上这样的茶包,这样可以提高后厨的效率。」 求生欲扩展了她的舒适圈。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版本的线下微商。 一位小姐扭捏说:「我不出门啦。」 一位绅士面露难色:「呃,其实我不太爱喝茶。我太太也不喝。」 另一位夫人面露疑惑地挥了挥扇子:「虽然是很方便,但我平时有佣人煮茶,又不会自己动手。既然我给佣人发工资,那么我想喝茶的时候,就算麻烦一点,那不也是他们该做的吗?」 拥有好几家饭店的马丁先生给出了充足的理由:「餐厅本来就是注重优雅享受的地方。大家比拼的都是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服务,能把茶泡得快一点又有什么用呢?食客们愿意等,泡的茶更香才是我需要的。——何况喝茶的人并不多。」 「费尔南德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呀!」一道夸张的女声响起,「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德莫夫人梳得高高的髮髻上装饰着染成亮粉色的鸵鸟毛,配上一身垫高了胸脯的桃粉色丝光绸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亮闪闪的粉色鸵鸟。 「听说你要从罗德里格斯的专利权官司里赚一大笔了。真是幸运的姑娘啊!」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了过来。 乔伊是真不想见到她。 第一次参加伯爵的舞会,德莫男爵夫人挑衅自己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在知道乔伊其实是公爵之女后,她像是神奇地完全遗忘了当时的那段记忆,每次乔伊出现在舞会上,都要凑到她跟前来说几句。 第44页 德莫夫人一直表现得很热情,但乔伊就是隐约觉得,她其实巴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一步踏错,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比如,当初安东尼奥的建筑师资格被吊销,第二天晚上,她就当着许多人的面来向自己表示极尽夸张的遗憾之情,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让伯爵先生沦为大家饭后谈资的嚣张年轻建筑师,正是她推荐给伯爵的在校学生。 再比如此刻。 德莫夫人头上的鸵鸟毛一晃一晃,「果然只有幸运女神眷顾的人才敢如此大手笔,一口气买下全城的茶叶。」 效果立竿见影。立刻有人惊讶地脱口而出:「原来是费尔南德斯小姐买下了全城的茶叶吗?我之前还在想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这是要搞茶叶垄断吗?把茶叶都囤起来,然后坐地起价?」 这个有些尖锐的问题一出,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目前的法律尚未对垄断有明确的定性,属于灰色地带。大家当然知道垄断不利于市场的整体健康发展,但如果自己有机会,自然还是希望能掌握市场的话语权。 不过,对乔伊这样一个外来者来说,道德上的污点就足以成为被排斥的理由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垄断了。」乔伊微笑着说,「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现在茶叶产地那么多,巴塞隆纳港每日船进船出,运过来一船一船的新鲜茶叶。欧洲哪座城市缺货,都不会少了巴塞隆纳的。请各位放心好了。」 「那你买那么多茶叶做什么呀?总不能是自己喝吧。」一位年轻的男士好奇地问道。 「哦!刚才你是在向他们推销茶包吗?听说这是你的新发明?——你买下全城的茶叶难道就是为了卖茶包?果然是大手笔的投资。」 「但你的茶包似乎不太好卖啊?这样岂不是要亏了。」有人善意地提醒。 「你懂什么,人家说不定有其他的想法。毕竟是拥有专利的人呢。」 衣香鬓影的人群在四周窃窃私语,「可拥有专利也不代表会做生意啊。」 「女人嘛,做事不经大脑,也很正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了,偏要掺合进商业里,何必呢。」 「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公爵的女儿。」 「公爵的女儿又怎么样?那些乱七八糟的南方人最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谁知道那位公爵是不是养了几十个情妇生了几百个孩子,见了孩子的面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她是公爵的女儿,又不是公爵夫人,一个人来到巴塞隆纳估计是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但看她的样子也只不过会挥霍钱财而已。呵,全城的茶叶!等着赔光钱哭着回乡下吧。巴塞隆纳不适合天真的蠢货。」 「哈哈哈是啊。再说了,谁不知道老牌贵族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们做生意赚的钱越多,他们的钱就越不值钱。南方的蓝血贵族们还抱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花天酒地,我们已经把生意做得遍布天下了。」 「啧,就算是瓦伦西亚的公爵自己到这里,如果不能创造财富,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只是公爵之女?这么大口气,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呢。」 「哈哈哈你这话说的。人家要是公主,哪还用自己做生意,全加泰隆尼亚的艺术家都要蜂拥过来,请她当自己的贊助商了!」 「这倒是,但现在王室都被推翻了,公主只怕也是穷光蛋咯,哈哈哈哈哈!」 「那个,各位,」乔伊觉得自己的笑容快挂不住了,心里又把臭弟弟狠狠骂了一通,「涉及商业机密,我在这里就不方便多说了。」 哦——懂了。商业机密。一个神奇的词语。巴塞隆纳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关系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德莫夫人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乔伊的肩膀,「你还年轻,缺乏经验也是自然的,就算投资失败也没什么关系。哪怕破产也再正常不过,你不必觉得难以启齿。」 乔伊脸上挂着感动的笑容,心里真是谢谢她了。 「只是,买下茶叶毕竟是一笔巨款,恐怕你现在手上不太宽裕吧?我听说,莫雷诺先生似乎为蒙特惠奇山找到其他买家了呢。」 德莫夫人凑到乔伊身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说那位买家把价压得太低了,他还在犹豫,想打探一下你是不是还有意想要买。恐怕是不行了吧?」 她同情地扇了扇羽毛扇子,「不过这也是件好事。我们早就劝过你,这是笔赔本买卖。由此可见,没钱也不见得尽是一件坏事……」 乔伊最后是窝着一肚子气离开了舞会。 遇到这样的挫折,不可能说一点也不烦躁。 最开始,她顺利地申请了茶包的专利,十分开心。巴塞隆纳市政厅这一次很快就完成了全部的手续。其实这里的手续原本就比马德里的要简便很多,毕竟是发达的商业城市。 促成市政厅态度转变的关键,是註册专利的税收——这笔钱除了经营地扣除的收入税之外,大部分会流到註册专利的管理政府。 也就是马德里。 眼看着之前回形针带来的丰厚税收源源不断地流向南方的首都,巴塞隆纳市政厅的官员眼睛都红得要滴血了。 所以,当初市政厅冷眼对待她的回形针专利,这次则用仅仅五千比塞塔的费用高效地完成了茶包的专利登记。 第45页 专利顺利登记了,却没想到在实际投入市场时遭遇滑铁卢。 还有蒙特惠奇山。乔伊嘆口气,中国古人说祸不单行,诚不我欺。 下马车前,她吩咐帕斯卡:「先去跟莫雷诺先生了解一下那位买家的情况。不要表现得太积极,让人家窥着这个机会抬价;也不要一点意思都不表露。还是让他觉得我依然有可能入手蒙特惠奇山,免得急急忙忙就出给别人了。」 钱。现在的关键就是钱。 已经准备的茶包原材料中,棉布希么的都还好说,自己并没有屯多少,就算亏一点也在承受范围内。但这一大批茶叶绝对不能烂在自己手里。 怎么才能卖出去呢? 她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埋头只顾往公寓里走。 晚风吹过。一时之间,公寓阳台上花期将尽的紫藤萝纷纷飞离了枝条,就像是下了一场簌簌花雨。 乔伊不由得停住脚步,抬头看去。 夜空沉沉,原本看不见空中飞舞的花瓣。 但是此刻,紫藤萝花雨连缀成幽亮的光带,就像是黑夜瞬间着了火,燃起绚烂如极光的烂漫星河,每一颗星星都是温暖的橙黄色。 点亮星河的是一盏煤油灯,温柔的火光跳跃闪烁,映出提着灯的修长身影。 少年栗棕色的头髮被火光洒上了点点金红色。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抱着黑猫,一人一猫的四只眼睛都闪烁着星光:「费尔南德斯小姐,想不想出去逛逛?」 …… 巴塞隆纳拥有灿烂如洒满黄金的象牙形海岸,此时仲夏节临近,海边的咖啡馆和酒吧里人头攒动,灯火和篝火几乎照亮了天空,热烈的喧嚣传出去老远。 咖啡馆的门口张贴着巨大的海报:「6月23日仲夏之夜,烟花与您相约浪漫一夜!」 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乔伊和安东尼奥艰难地从兴高采烈的人群中分开一条道,坐在最角落的一张雕花的玻璃小圆桌边上。 「啊,总算清净了。」乔伊嘆口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还会时不时碰到邻桌人胳膊肘的体验,实在是社恐所不能承受之重。 「我也喜欢角落。」安东尼奥微笑道,「还喝茶吗?还是来点鸡尾酒?」 乔伊最近想起茶就头痛。「就来杯桑格利亚吧。」 她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但确实想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的神经。这种鲜红如血又带着水果清甜的西班牙水果酒比较适合她。 「一杯加泰隆尼亚。」安东尼奥点了白兰地。 「哇哦!」远处的海滩上突然爆出一片绚烂的亮光,色彩缤纷的烟火炸开,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唿声。 「真热闹。还有一周就到仲夏夜晚会了。你可能不知道,这是加泰隆尼亚的狂欢节。」 「哦,我知道。」乔伊想起某件逸闻,忍不住笑了。她记得自己穿来十九世纪的不久前,才看到一条与仲夏夜有关的新闻。 似乎是西甲联赛把巴萨的一场比赛安排在了仲夏夜,结果巴萨十分不满,因为这是他们狂欢和聚会的夜晚。 她看到这条新闻时,还跟朋友吐槽过这么无聊的新闻居然也会在国内报导。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仲夏节前夕的仲夏夜晚会是巴塞隆纳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狂欢节。 有了巴塞隆纳夏日阳光的保证,海滩上已经堆起了木头准备当晚的篝火,而酒吧提前供应上了节日专属的卡瓦汽酒,郁金香高脚杯里盛着淡金色的酒液,在不断的清脆碰撞声中涌起海浪似的泡沫,然后被拍桌大笑的年轻人酣畅淋漓地一口灌下去。 两人的酒都端了上来,乔伊的桑格利亚在一亮一亮的烟花火光里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泽。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茶卖不出去?」安东尼奥问道。十分学术的口吻,就像在问是不是某条横樑的强度不够,导致设计无法实现。 「嗯。看起来,巴塞隆纳人不怎么喝茶。」乔伊苦恼道。 做生意的,怕就怕市场其实并不需要这个商品。 她直到这时才不得不承认,在研究茶包的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随着远洋航业的发展,茶叶在此时的欧洲刚刚脱离名贵消费品的范畴。 市场反应需要一定时间,如今茶虽然价格已经降了下来,但还远远达不到普及的程度。 现在的国民饮料是咖啡。 「你知道吗?中国有一句谚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乔伊嘆气。匆匆忙忙没做市场调研和竞品分析就上市的产品,大概率是会翻车的,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幸运女神。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很形象。」 「茶包总有一天会有市场的,但恐怕不是现在。」乔伊一边用小银勺搅拌咖啡,一边嘀咕。 「我之前尝试过用吸墨纸当滤纸,但因为不够结实,装着茶叶在运输过程中容易破,所以没有採用。不过我发现,滤纸可以用来滤咖啡,比现在普遍使用的法兰绒好用多了。这个我也可以申请个专利,相信会比茶包好卖得多。」 不过这个不着急,重要的是茶叶如何快速去库存,快速变现。她需要钱买蒙特惠奇山。 「怎样能让这里的人快速接受茶叶呢?」乔伊把脸埋进双手中,崩溃地揉了揉。 安东尼奥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的这个动作,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的脸看起来软软的,揉起来应该手感很好。就像刚烤出来香喷喷的黄油小面包。 第46页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想了想,「其实我一直觉得,应该有一些美妙的享受,是所有人共通的。就像我们和东方的古老文明差别巨大,但都不约而同地赞颂阳光,而任何人站在古希腊的神庙面前,都能感受到那种油然而生的庄严和厚重感。」 他说着说着,若有所思:「所以我尽量在设计中使用自然的元素。这是能够与所有人的灵魂直接共振的音符——每一个人都会沐浴阳光和雨水,会唿吸到雨后草丛中湿润的空气,也会为海平面上空横架的彩虹而感动。」 「另外,也可以用融合的手法。每一个文明都蕴含着惊人的宝藏,我就发现北欧的色彩风格配上波斯的装饰画图案,能够创造出格外绚丽的效果,哪怕不是这两个文化背景的人也会发自灵魂地感受到它的美丽。」 「嗯,很有道理。不过这是不是太高雅了点?我面临的问题只是人们的口腹之慾。」 安东尼奥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乔伊歪着头看他,一双映着灯火的眼中有一丝好笑又无奈的神情。 咳……跑题了。老毛病。他赶紧往回拉。 「或许在食物上也是一样?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对各国文化的了解比我更丰富。你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饮料,能够跨越地域让人们迅速为之痴迷?比如说,酒?」 「——好吧我承认,这可能没什么帮助。毕竟把酒加到茶里应该不是什么好选择。」安东尼奥颇有自知之明地摆摆手,「但这是个思路。可以从它身上提炼出一些特徵,比如能让人感到快乐,比如让人慾罢不能,喝了还想喝。」 乔伊似乎突然从安东尼奥的话中抓到了什么灵感。 的确,虽然她穿来后一直在巴塞隆纳城里活动,但前世的她在交换留学期间去过不少国家和城市。 在不同城市甚至不同国家都能快速流行的饮料——而且不含酒精?说真的,她好像见过…… 乔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她想起来了。 她居然才想起来! …… 「我需要冰柜。」很好,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冰淇淋,工业制冷不成问题。 「容器。嗯,标准大小的硬纸杯就可以,玻璃瓶也可以用上。吸管是不是只有纸做的?那我订做加粗的款式。」 「还有牛奶和糖。」简直上天保佑,现在牛奶的价格正值一年中的低谷。如果用奶粉,那就更便宜了。 蔗糖早已普及,普通人家中也会常备这种令人类大脑自行生产快乐的甜味剂。 「最好还能有木薯淀粉。」木薯已经是进口量极大的一种农作物了。巴萨罗那的纺织业会用到大量工业木薯淀粉,各个咖啡馆和糖果店也长期保持着稳定的淀粉购买量,用来制作各种软软弹弹的甜点和软糖。 其它的配料其实还有很多,但乔伊根据自己的经验,只拣了最畅销的那些去准备。毕竟,之前的滑铁卢至少教会了她一件事情——做事不能总指望一步登天。 另一个重要经验则是,她不能妄想靠自己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学毕业生的头脑,去完成在现代社会也需要一整个团队的产品发布。帕斯卡是一位优秀的管家,但商业运营并不是他的长项。 她应该把自己拥有的信息差以创意的形式交给别人细化实施,将优势最大化地投入商业实践之中。 在乔伊掉头髮越来越快的这些时日里,巴塞隆纳的海滩一天天热闹起来,哪怕住在城区里,也能在夜晚时不时看到点亮天空的绚烂烟花。 每一天都有新的货轮靠进巴塞隆纳港,如果从山坡看去,络绎不绝的马车就像是一股股新鲜的血液,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新鲜货物送进这座朝气蓬勃的滨海城市,为它带来最火热的潮流。 各个小商贩开始疯狂囤货,卖糖果、零食、冰淇淋甚至鲜花的摊贩们已经准备好了能够在人群中快速移动的流动小车,打算在狂欢夜大赚一笔。 日出时间越来越早,日落时间越来越晚。就像全世界所有即将放假的人一样,辛勤工作的人们开始在岗位上分心,热烈地讨论今年谁家的烟火巡游会吸引最多喝彩,谁家的篝火烧得最旺、人气最足。 巴塞隆纳人的期待就像逐渐吹胀的气球,终于在仲夏之夜到来的那天,「砰!」炸成了满天烟火。 「仲夏夜快乐!」 一排排绿玻璃瓶的卡瓦汽酒在连绵不绝的沙滩边摞成了高塔,堆满各色水果蜜饯和坚果的仲夏节大蛋糕让空气中满溢着香甜的气味。琳琅满目的零食、玩具、鲜花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挤满了欢快的人群。 不过,和往年的仲夏夜晚会不一样的是,几乎每一位来到加纳罗海滩边的人,都在进入海滩公园入口时领到了一把设计成玫瑰图案的小扇子。 古埃尔伯爵下午刚谈了一单生意,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于是,他急匆匆地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沙滩,答应一定要好好补偿她们,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一定应允。 刚走进门口,他们也一人被塞了一把玫瑰小扇子。 古埃尔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新鲜的gg方式吗?太有创意了。他真想认识一下背后的设计师。 「拿着这把扇子到『大雪球』篝火旁的玫瑰家奶茶摊——可以在奶茶中免费添加珍珠!」安娜辨认着扇子上设计精美的文字,十分惊奇:「爸爸!原来珍珠能吃吗?」 第47页 太荒谬了。伯爵觉得自己几乎要笑出声来。在炎热的仲夏夜通过送扇子营销,这么天才的点子,居然用来卖奶茶? 简直像是用买来最大功率的蒸汽机,然后拆开机箱在里面蒸南瓜。 是他想的那个奶茶吗?滚烫的茶水里加入牛奶,再加点方糖。可这就是茶啊,为什么还要再专门强调「奶」? 「欧瑟比,这把扇子设计得可真是漂亮。」古埃尔夫人微笑道,「虽然这种风格从未见过,但我有预感,新的画风要兴起了。」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呢?」安娜还在好奇地翻看那把玫瑰扇子。扇子正面是那句gg语,背面则是海滩地图,上面在每一处「玫瑰家奶茶摊」的地点都画了朵小玫瑰。「我想去看看能吃的珍珠是什么!」 巧得很。古埃尔也很好奇卖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一拍即合,一家人很快就找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大雪球篝火旁边的奶茶摊。 其实严格来讲,不能说是他们自己找到的。 因为实在太好找了。 小小的奶茶摊旁边已经呈「z」字形排起了长长的队,队伍一直排到了海浪浸润的沙滩边缘,排在队尾的几个半大孩子正在欢快地躲避海浪。 古埃尔被这盛况惊呆了。巴塞隆纳人是怎么了?不过是茶而已,就算多加一点牛奶,也不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吧。 难不成茶里放的是真的珍珠?他简直开始怀疑自己的常识。 「你们看,排队的人那么多,要不就算了……」他最讨厌排队了。 「爸爸,我想要珍珠!」安娜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亲爱的,你来之前答应了我们什么?」夫人笑着对他眨了眨眼。 「……好吧。」伯爵先生缴械投降。此刻的他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为了和家人享受独处的时光,不让僕人跟过来。要不是这样,现在让他们帮忙排着队就好了嘛!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虽然队伍很长,但其实前进得非常快。之所以排得长,主要是因为源源不断涌来的人实在太多——他简直觉得半个沙滩的人都跑来了! 前面已经买到奶茶的人们有的捧着纸杯,有的拿着玻璃瓶。古埃尔仔细打量那些玻璃瓶透出的淡淡米白色,觉得似乎是把茶和奶的比例倒过来了,不是把奶加进茶,而是把茶加进奶里。那些隐隐约约透出的棕色颗粒呢?难道就是「珍珠」? 每个杯子还配了一根管子。应该是纸做的,很粗。他眼看着一个金髮的女孩子含住吸管,腮帮子鼓起来——咕咚一口,然后惊喜地把杯子递到身旁男孩的手边:「真的很好喝!你尝尝!」 古埃尔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冷的。说不定还加了冰。 怪不得。仲夏夜喝点冰的,十分应景。只是不知道加了奶的冰茶是什么味道,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终于排到了。玫瑰小摊上,好几个工作人员分工合作,有人收银、有人从冰柜里往外取原料,还有人按照顾客的要求往杯子里添加「珍珠」、布丁以及各种五颜六色的其它小玩意。 看起来培训十分到位。几人配合得很顺畅,如果有耽误时间,那都是因为客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选项中拿不定主意。 「纸杯装8比塞塔一杯,玻璃瓶需要加2比塞塔,如果把玻璃瓶还回来就可以退掉那2比塞塔。——当然,消毒之前我们是不会重复使用的,请放心。」 「杯子有不同的尺寸,也有不同的甜度可以选,珍珠给您免费加上,还要再尝尝布丁、糯米圆、红豆吗?」 古埃尔买了三杯纸杯奶茶。在安娜的强烈要求下,她的那杯加入了所有的配料——为此,舀配料的小伙子贴心地给她拿了把勺子,告诉她如果用「吸管」吸不完,可以用勺子舀着吃。 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古埃尔这才意识到,今年的仲夏夜真的不一样—— 这个别出心裁的奶茶小摊子,生意竟然比仲夏夜传统的卡瓦酒还好。 当然,也不能这么算。古埃尔一边把那根纸吸管塞进自己的奶茶里,一边想道,毕竟所有的酒吧都知道在这一天来沙滩卖卡瓦酒,但卖奶茶的却只有那一家摊子。 这正是商业的真谛。 古埃尔觉得他非常有必要结识一下奶茶摊背后的主人。 这么想着,他也像其他人那样,用纸吸管吸了一口。 然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写弟弟恶狠狠地威胁安东尼奥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到《傲慢与偏见》里的凯萨琳夫人去找伊莉莎白,威胁她承诺不会答应达西求婚的桥段 关于珍珠奶茶的名字:其实流传更广的译名是boba tea/ bubble tea 波霸奶茶,但放在文中实在是觉得画风不太搭,就还是用了「珍珠」。写到这一段就想起当初在旧金山时疯狂想喝奶茶,结果去奶茶店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一杯的盛况。 全世界都爱奶茶! 物以稀为贵的西语版送给大家:lo poco vale mucho~ 感谢栗子大手一挥60瓶营养液!也感谢skull、喵叽地冬、吞吞不吐的投餵~ 第23章 仲夏夜之梦 篝火烈烈, 冰凉的玻璃瓶外面很快就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水珠。水珠淌成了亮晶晶的小溪,刺激着握得冰凉的手心,还有比这更适合炎炎夏夜的触感么? 透明玻璃映着火光, 清晰地透出里面泛着浅浅茶色的乳液。晶莹剔透的珍珠在吸管的搅拌中碰撞跳跃,时不时翻起一块黄澄澄的布丁或几粒红宝石般的红豆。 第48页 随着夜空中一阵阵的缤纷烟火, 玻璃瓶也被映得一亮一亮, 小小瓶中也是一场不亚于仲夏夜的狂欢。 视觉已是一场盛宴, 但人总是不会有耐心欣赏下去,必定忙不迭啜饮一口。 首先入口的是一缕丝滑冰凉的口感。温润的甜蜜在舌尖点燃了清新的火焰,浓浓奶香和微涩茶香顿时在唇齿间漫溢开来。 还未等大脑适应这新奇的味道, 嫩弹的珍珠和软糯细腻的红豆已迫不及待滑过舌尖,调皮地挑逗味蕾。从清凉嚼劲到滑嫩蛋香, 层次丰富的口感与恰到好处的香甜完美融合,酣畅冰爽一路滑入喉中, 油然而生的幸福感直冲脑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这么疯狂了。」安东尼奥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看向乔伊,「你不喝吗?」 乔伊苦笑:「不了不了。」 她最近为了尝试奶茶和配料的味道与口感, 几乎把奶茶当饭吃,现在看到奶茶就害怕。 不只是她,她身边的艾达、帕斯卡和招聘来帮忙的奶茶摊员工几乎全部都在这几天摄入了过量的糖分和淀粉。就连未来的国王、现在被严加看管的阿方索小王子也不例外——乔伊对这个罪魁祸首进行了重点教育和压榨, 让他懂得赚钱的辛苦。 从最初惊艷到大家争抢着品尝,到如今阿方索再嚼一颗珍珠, 哪怕再软再弹再香浓,只会机械地点评一句:「这个口感好,就按这个做法做。……不不,再好吃我也不想再吃第二颗了!」 安东尼奥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因为他这周一直在伯爵之家主持屋顶改建的收尾工程。 巧的是, 巴塞隆纳的大部分学校在仲夏夜之后几天开学,于是随着市政厅给的最后时限将近,他和其他学生一样,都进入了疯狂赶作业的状态。 乔伊在之前的一周忙得像转个不停的陀螺,如今准备工作都已在前期做完,狂欢正式开始,倒像是敲响了下班的钟声。 她对阿方索反覆强调,绝不能在人多眼杂的狂欢夜出来凑热闹,还特别交代了帕斯卡帮她看好小王子,免得被别人认出来。然后,自己和安东尼奥一起熘到了沙滩上。 没办法,她只是个十八线小透明公主,而人家是未来的王储嘛。王冠岂是轻轻松松就能戴的。 仲夏夜狂欢的篝火和烟花晚会将持续一整晚。借着黑夜的掩护,乔伊没有穿勒死人的细腰大屁股蓬蓬裙,而是穿了略显宽松的丝绸连衣裙,一来是预想到这天沙滩上人挤人又有火堆,穿那么多层大概会热死,二来……很遗憾,她套不上原来的裙子了。 才不是因为胖。她只是最近压力大,有点肿了。 不过,事实证明这个决策十分英明——篝火边实在太热了。 本就是炎热的夏夜,舔舐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向四周辐射热度,把人们兴奋的面庞烤得红亮发烫。每个人都在不断擦汗,女士们拿着玫瑰小扇子拼命扇风。 人们咕嘟咕嘟喝完手中的凉饮后,忙不迭地又想去买新的。于是一个个奶茶摊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回头客。 安东尼奥惬意地喝着冰奶茶,一转头,发现少女的几缕黑髮被汗水沾湿,蜿蜒着黏在了白皙的脖颈上。旁边的皮肤上亮闪闪的挂着一层细汗,在灿烂的烟花火光中闪烁着碎钻似的光芒。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真的不喝点什么吗?」 乔伊晃着小玫瑰扇子,环视四周,相中了一个冰淇淋小车。「我想吃冰淇淋。」 因为是节日专卖,冰淇淋的价格也非常应景地翻了几倍。一个球就要八个比塞塔。 乔伊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奶茶的价格定得太低了。不过她转念一想,推出产品讲究一炮打响,何况这是奶茶,保准巴塞隆纳人民喝了之后念念不忘,从此再也戒不掉。就当是营销成本了。 她心情颇好地转过头,然后就看见包了块深蓝色头巾的小贩从一大堆摆得歪七扭八的玻璃碗里拿出一个,撸起袖子准备用小圆勺挖冰淇淋球。 「等等!」她连忙叫住他,「我不想用玻璃碗。没有纸盘子吗?」这些玻璃小碗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样子。 其他人吃完了冰淇淋,把碗扔到旁边的水池里,而小贩嗓门粗壮的妻子哗啦哗啦地把碗洗出来,就扔回到装满了玻璃碗的大盆里,随即投入循环使用。 「抱歉,小姐,纸盘子用完啦!」小贩粗声粗气地说,「只剩玻璃碗了。」 乔伊皱了皱眉。 现在塑料尚未问世,她自己的奶茶摊没有塑料杯可用,用的就是纸杯和玻璃瓶。对于后者,她严格要求回收的玻璃瓶统一收起来,等到煮沸消毒了才能再用。当然,她预料到大部分人会一边喝奶茶一边逛,懒得把玻璃碗还回来,所以备足了纸杯。 但不管怎么样,用水草草洗一洗可太敷衍了,简直就是传染病的温床。这个时代的食品安全意识如此淡薄吗? 「……也没有甜筒吗?」她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篝火太热了,她现在真的很想吃冰淇淋。 「甜筒?」安东尼奥愣了愣。 「筒?」小贩也奇怪地抬头瞅了她一眼,「您是要把报纸捲成筒装冰淇淋吗?这样纸很快就会打湿,一下子就烂掉了。」 呃……当然不是报纸筒。 乔伊反应过来,现在可能还不存在甜筒冰淇淋。 等等,她似乎在小时候看过的某篇心灵鸡汤课外读物里读到过甜筒冰淇淋的发明故事。 第49页 在某次世博会上,一个冰淇淋小贩用光了盛冰淇淋的纸盘子,就和旁边卖鸡蛋薄脆饼的小贩合作,把薄脆饼捲起来盛装冰淇淋。没想到,这种吃法出人意料地大受欢迎,从此蛋筒冰淇淋便成为了冰淇淋界一霸,始终占据半壁江山。 很好。没吃到冰淇淋,乔伊也不觉得沮丧了。她又把一项可以实施的商业点子加进了自己的待办清单中。 甜筒冰淇淋的发明者?这个称号听起来就令人怦然心动。 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甜甜小可爱。 「圣胡安烟花来了!」沙滩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唿。 砰!砰!嗖嗖——砰! 无数朵绚烂的烟花在海面上绽放,将平滑如镜的海平面映得五彩缤纷,水中像是燃起了盛大的彩色火焰。 「仲夏夜快乐!」有喝醉酒的年轻人在怒吼。 「仲夏夜快乐!」更多的人开始疯狂吶喊,尽情狂欢。 这就是1873年的仲夏夜——沙滩、海浪、篝火、烟花、人群,盛大的欢唿,喷溅的金色酒液,还有几乎人手一杯的珍珠奶茶。 伴着绚烂的烟花和熊熊篝火,巴塞隆纳人彻夜狂欢,度过全年黑夜最短的一天。 被烟花染成五颜六色的月亮像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地落下海面,灿烂的太阳带着迸发的热情冉冉升起,昭示着新的开始——夏至过后,学校开学、工厂復工,人们迎来了下半年的生活。 很久以后,有怀旧的人整理1873年的旧报纸,发现从这一年春夏之交开始,巴塞隆纳出现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 比如说,在这一年的仲夏之夜,一种叫「奶茶」的新鲜饮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席捲了巴塞隆纳。 在一向由卡瓦酒一家独大的圣胡安篝火狂欢夜,它的销量甚至超过了这种传统的节日特供汽酒,一时之间成为了巴塞隆纳饮料界的新星。 事实证明,巴塞隆纳人对追捧潮流相当有激情——一小撮富有远见的人在仲夏夜结束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自己后续的口福,赶紧趁着天亮收摊之前询问奶茶摊上手脚利索的年轻姑娘,以后再想买奶茶要去哪里。 对此,他们得到了一个统一的回答——再过几天,兰布拉大街上的玫瑰家奶茶铺子总店就会热闹开张,不少繁华的街道上也会设置分店。开业前三天买奶茶有优惠,欢迎大家薅羊毛! 而对于商业嗅觉更灵敏的人,他们甚至已经想得更为长远——不过就是奶加茶加糖罢了!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钱,谁不挣谁是傻子! 于是,巴塞隆纳人第一次见识到了商机传播的惊人速度。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咖啡馆都开始供应奶茶。 然而,这些动作迅速的咖啡馆老闆很快发现,想当然的奶+茶完美搭配仅仅只是一切的基础。 正常在咖啡馆,准备一杯饮料需要等待十几分钟。为什么玫瑰家可以在几分钟内就端出一杯用料精确无误的奶茶? 很快有人刺探到,这是因为他们家的店里煮茶不是用传统的繁琐过滤方法,而是直接使用批量生产的茶包,大大提高了煮茶的效率。 于是,发现了财富密码的咖啡馆老闆们蜂拥去订购茶包。 然后是奶茶里的配料。 珍珠怎么做?虽然各家店铺很快就从玫瑰家偷到了食谱的配方,发现它只不过是木薯淀粉和糖,但不知为什么,尝试了很多配方,做出来的珍珠就是没有他们家的嫩弹有嚼劲。 珍珠这个新奇玩意攻克不下,甜品师们只好转而专攻布丁和红豆。布丁是传统甜品,每家都有自己拿手的做法;红豆也是送进大锅使劲煮就行。 但是,当他们端出口味几乎和玫瑰家一模一样的布丁红豆奶茶时,却发现玫瑰家又多了新的配料,芋泥。 芋头还能这么吃?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这种看起来粗粗笨笨的东西刚进入欧洲市场时就遭到了众人的嫌弃。毕竟,它漂洋过海身价倍增,却只能和土豆一样煮熟后捣成泥、撒上椒盐和迷迭香做主食,而且远没有土豆来的清爽百搭,粉粉面面吃得口干。 原来它的魅力要和糖与牛奶搭配才能发挥出来! 各家咖啡馆又赶紧把芋泥也安排上。然后发现玫瑰家又新出了一种叫「芋圆」的东西。 ——这玩意到底是怎么用芋头做出来的?! 燕麦、黑麦、麻薯,绿豆、奶冻甚至还有东南亚风味的椰果……层出不穷的花样从玫瑰家的奶茶铺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带来了全世界的新鲜风味,也成为了「每周推出一个新配料」的固定噱头。 花边小报《巴塞隆纳之星》甚至为此专门开了一个有奖竞猜栏目。资深美食家会提供他们认为最可能成为下一个推出的配料的若干选项,而读者可以像买彩票一样下赌注,赌对的人往往能大赚一笔,赌错了也不过损失几个比塞塔。如果读者觉得美食家给的几个选项都不靠谱,还可以自己提名并下赌注。 这个活动意外地大受欢迎。每一天,各种各样奇怪的提名带着赌注的几个或几十个比塞塔像雪花一样飞向《巴塞隆纳之星》的编辑部,那里的编辑和记者们从此过上了每日笑到无心工作的生活—— 「火腿是什么鬼?」 「葡萄干倒是有可能。我也打算给它下一注。」 「唔,我觉得玉米很有希望,毕竟燕麦和黑麦都出现过了……但是鱼籽是认真的吗哈哈哈哈!」 第50页 巴塞隆纳人对这些新鲜的花样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哪怕一杯奶茶里加的料越来越多,简直已经变成了一杯甜粥,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品尝新花样。 不知不觉间,奶茶的容器开始固定——三种不同型号的纸杯,配有特制的纸盖子。比最开始敞口的纸杯或玻璃瓶更加便携,非常适合人们买上一杯,拿在手上到海滩晒太阳,或是参加各种公共场所娱乐活动。 在着名画家拉佩罗的一幅《利塞乌大剧院喝奶茶的少女》拍出六百万比塞塔的天价跻身名画之列后,手捧一杯奶茶去剧院或音乐厅成为了家境良好的年轻人最新的时尚。 针对这一行为背后的巨大隐患,巴塞隆纳的各大歌剧院和音乐厅不得不紧急贴出告示:奶茶不得带入演出现场! 对于这空前的盛况,《巴塞隆纳日报》的社评是这样说的—— 「自从酒出现以来,口味挑剔的巴塞隆纳人是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对一种饮料表现出了如此整齐划一的痴迷。上到身家千万的贵族和富豪,下到巴塞隆纳港码头的搬运工,没有人不为这种糅合了东方的神秘柔美和西方的浪漫奔放的饮料而折服。」 看到这样的报导,有一部分人产生了微妙的情绪。 上流社会的贵族。 ——他们居然和平民喜欢上了同样的东西。这可真是太不体面了! 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第一次接触奶茶都是在仲夏夜的晚会。要知道,那一天是财富地位鸿沟的例外——在夏至前夕,上帝的慈爱目光下,所有人都拥有涌上海滩彻夜狂欢的平等权利,不分贵族或平民。 然而,等到狂欢褪去,再要他们上街去和普通人一样排队买奶茶,明晃晃地告诉别人高贵的他们和平民拥有一样的喜好,就变成了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惜事实证明,不喝奶茶是一件更难以忍受的事情。 一天、两天、三天,在他们纷纷发现自己家的厨师确实做不出和玫瑰家一样味道的奶茶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偷偷地派佣人去买奶茶,再走小门进入自己豪华的府邸。 优雅的贵族馋成这样,真是太丢人了。 那位玫瑰家奶茶店背后的老闆究竟是谁?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在这一过程中,一件事是显然不容遗忘的——这一次,费尔南德斯小姐再次展现了幸运女神眷顾的好运气。 突然暴涨的茶叶需求导致价格水涨船高,而新增的订单还在穿越迢迢大洋而来的路上,于是,这位小姐通情达理而不失优雅地——只把茶叶价格和其它城市运来的一样,上涨了三分之一。 她并没有囤货哄抬价格,此番姿态近乎无可挑剔,却还是赚了一大笔。 太令人嫉妒了。 于是,又一次伯爵府舞会上,当约瑟夫半开玩笑半打听地问乔伊:「你给我透个底啊。那个玫瑰家奶茶店,是不是就是你偷偷开的?」 嗖嗖嗖,一时之间,来自各个角落、神色各异的目光都聚在了少女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舞会众人:是她是她就是她! 蚊子君听着半夜肚子咕噜噜的叫声,面无表情地继续码字。 ——诸君,奶茶虽好喝,喝了长肉哦。 记一件小事:码字时打「阿方索小王子」,一时手滑打出来就成了「小王八羔子」,笑得我把茶杯都打翻了orz ——救命,小玫瑰穿成我的键盘精了! 感谢九弦的深水鱼雷、喵叽地冬的手榴弹和5个地雷(好神奇的拆分)、焦糖布丁三分熟、文山粗叶木的地雷! 感谢七歌东君、木头、恰恰好、皮卡丘丘丘、薛丁格的欧皇的营养液~ 为了回报大家的雷和营养液,作者君的蚊子腿都被榨干了!!! 第24章 建筑新星 置身众人的灼灼目光中央, 乔伊感觉其中有些目光都快在她身上烫出窟窿了。 约瑟夫的问话一出,众人的说话声骤然小了下来。 现场形成了微妙的片刻安静。 就在乔伊觉得安静已经延续到自己再不开口就要社死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毫无顾忌地蹦了出来:「费尔南德斯小姐!真的是您吗?请问可以做葡萄口味的奶茶吗?」 伯爵的小女儿安娜头上插着石榴花, 蹦蹦跳跳地冲到乔伊面前。 乔伊看着小女孩一双褐色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笑起来:「安娜, 你喜欢葡萄?」 「对!求您了求您了, 出个葡萄口味好吗?我让我爸爸再给您买几个报纸版面!」 哟, 小姑娘好大口气。 乔伊揉揉安娜柔软的捲髮,被逗笑了:「谁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的请求呢?」为了伯爵家可爱的安娜小姐,多肉葡萄安排上了。 她早就思考过, 既然要在市政厅登记交税,那么她作为背后老闆的事早晚会被上流社会知道。 与其装模作样最后被扒出来, 倒不如找一个合适的契机优雅承认。 「好啊你,乔伊!」约瑟夫瞪大了眼睛, 「这么大事,连我都不知道!」 他丝毫不顾体面地拍着椅背:「我也要小荷花特供的葡萄味奶茶!不不,我觉得可可味更好。相信我, 乔伊,快出可可奶茶,一定会成为新的畅销品!」 一个怯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费尔南德斯小姐, 我也有一个建议,可以吗?」 第51页 德莫男爵家的女孩子贝伦拘谨地坐在旁边, 肤色苍白,瘦瘦弱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母亲太过强势,这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平日腼腆少言,这回似乎是第一次鼓起勇气与乔伊搭话。 「请说。」乔伊和蔼地点点头。 「就是,您觉得奶酪有没有可能加入到奶茶里呢?当然我可能说了一句废话, 奶酪和奶茶都是奶做的,哎,我太蠢了……您别在意,我就是提个小建议,您要是觉得不好,就当做没听见……」贝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乔伊倒是被她提醒了。芝士!她居然忘记了奶盖! 大概是因为她上辈子曾经看到一张奶盖脂肪含量的表情包,吓得她从此之后很少喝奶盖茶,渐渐遗忘了它的存在。结果就是,来到生产奶酪的地方做奶茶,她居然也把它忘了。 从制作成本上来说,奶盖要打发,可能比较费人工。不过没问题,冰淇淋都能做出来,打发奶油的技术本来就是在热爱奶制品的欧洲发扬光大的。 「这个建议非常好。贝伦,谢谢你!」乔伊真情实感地道谢。 贝伦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我也……谢谢您!」 「我改主意了。我也想要加了奶酪的奶茶!」约瑟夫不甘寂寞地接嘴道。 「费尔南德斯小姐,或许您也可以考虑用名贵的茶种给我家特别供应一些?我不想和平民喝一样的茶叶。您放心,我要的是品质,价格不成问题!」立刻有别人也跟了上来。 「对啊费尔南德斯小姐,您为何不让店里提供高档定制服务呢?我的爱人喝茶只喝武夷岩茶,最爱朗姆酒蛋奶布丁,但店里没有这种配料。我想为她订上每天的下午茶,如果能派人送到我府上就更好了。当然,价格随便您开!」 乔伊优雅地微笑着,记下了所有的要求。 不久以后,巴塞隆纳的人们会发现玫瑰家奶茶铺子提供了氪金版本的定制服务。茶的品种、配料、颜色、装饰糖粉都能定制,甚至可以加上从金粉到钻石等一切稀奇古怪的配料,还包送外卖——只要您出得起定制价格。 「晚上好!我们来晚了。」 温和的声音传来,古埃尔伯爵出现在大厅里,身边是建筑师何塞和儿子玻阿巴。众人的注意力纷纷被吸引过去。 「伯爵先生!您说这话的频率未免有点太高了。」伯爵的熟人跟他打趣道。 众所周知,伯爵先生总是在他自家举办的舞会上迟到。 「抱歉,抱歉。」古埃尔歉意地笑道,「《巴塞隆纳日报》的记者太过热情了,採访比预计用时长了些。」 「对了,恭喜您的新房子改建完成!兰布拉大街又多了一个地标。这个好消息值得我们干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伯爵家的喜事,还有人笑道:「伯爵先生,顺便还要问问您,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去您的新府邸参加舞会呢?」 在场的宾客们今早都已经从报纸上读到了这条消息—— 「着名建筑师何塞·阿巴斯主持的伯爵之家改建项目已经完成,再一次引领加泰隆尼亚建筑潮流。」 那位记者十分风趣地评论道:「如果您来到巴塞隆纳旅游,兰布拉大街上有两个景点不容错过——玫瑰家的奶茶,以及伯爵家的房子。」 「当然,您完全可以在排队购买奶茶的同时,远远地欣赏伯爵之家如同童话中糖果屋一般的奇妙屋顶。买到奶茶之后,您可以顺着兰布拉大街惬意散步到伯爵之家,沿街欣赏街头艺人令人惊嘆的魔术表演。」 「——听说,站在伯爵之家的阳台上抬头看悬空的屋顶设计,还会有不一样的审美体验?为此,在下一期对古埃尔伯爵和阿巴斯先生的访谈当中,我们将会贴心地替大家问问伯爵先生,他是否考虑定期将新家开放给游客参观。」 古埃尔伯爵笑着举起香槟:「谢谢大家,我也很期待在新房子的舞会见到各位。另外,其实该恭喜的是我的老朋友何塞。他又完成了一件惊人的作品。」 「恭喜!阿巴斯先生,我真是太高兴了,您终于腾出空来可以设计我的房子啦。」说话的人顶着一头与众不同的飘逸金髮,盯着何塞的目光闪闪发亮,就像在看一座金山。 约瑟夫凑到乔伊边上小声说:「我舅舅。最喜欢追赶潮流。」 「小阿巴斯先生也很值得祝贺,」古埃尔笑着拍拍玻阿巴的肩膀,又对德莫男爵举了举杯,「他主持改建的德莫府邸前几天也已经竣工。不愧是何塞的儿子,小伙子前途无量。」 「那是当然!我们已经看到未来的建筑新星冉冉升起啦。敬我们出色的年轻人!敬巴塞隆纳!」 大家热烈地碰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起报纸上一句不大客气的评论。 「小阿巴斯先生当然也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他父亲同时期崭露头角的出众才华。德莫之家固然也很漂亮,但风头全都被伯爵之家夺走了。」 众人一致认为,这位记者未免太过刻薄。毕竟还是年轻人,未来发展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气氛欢乐的舞会开始了,舞池之外的众人也一边喝香槟吃零嘴,一边随意攀谈。 小圆桌上摆着一盘盘伊比利亚小黑猪火腿配奶酪。火腿片在淡黄色散发着浓郁奶香的曼彻格奶酪上摆成了花的形状,晶莹剔透如同嫣红的冰凌,一条条雪白的大理石花纹纵横交错,闪烁着油脂特有的诱人光泽。 第52页 约瑟夫往嘴里扔了一片奶酪,一边嚼一边对古埃尔笑道:「欧瑟比,我认真评估了我和你的关系,决定我应该申请拥有提前参观贵府邸的权利!」 还没等古埃尔回答,他又向何塞眨眨眼:「恭喜大建筑师!又有新的代表作了。我特别喜欢那个白蓝相间的棋盘格子屋顶,太令人惊喜了,奔放又活泼,一点也不像你以前的风格。」 何塞的脸色顿时不明显地僵了一下。玻阿巴差点捏碎了手中的郁金香杯。 「确实。屋顶部分不是我设计的。」大建筑师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道。 「呃?」从来都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的约瑟夫第一次感受到了尴尬。 乔伊有点想笑。很不凑巧,之前德莫夫人当众对她推荐的「问题建筑师」表示遗憾时,约瑟夫正好不在。他粗枝大叶,估计也根本没想到,屋顶不是由整个房子的主建筑师设计的。 偏偏在这时候,德莫男爵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吊销了建筑师资格的年轻学生?叫什么来着的……他没进监狱吗?」 「他叫安东尼奥·高迪。」古埃尔又好气又好笑地摆摆手,「加里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只是设计的屋顶可能承重有问题而已,又不是违法犯罪!而且他按照市政厅要求加装了支柱,已经恢復建筑师资格了。」 「安东尼奥·高迪。」有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从来没听说过。他之前设计过什么作品?」 「他还是个学生,我的屋顶是他第一份从纸面落到地面的作品——我为此感到非常荣幸。」 古埃尔微笑着转向乔伊,向她举了举杯:「正如大家很多人所知,那位年轻建筑师是我们幸运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推荐给我的。——不过,我更愿意称她为『独具慧眼』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说真的,我相信那位年轻人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大建筑师。」 乔伊微笑着对他回了个礼。她心想,如果把这段歷史写成一本书,伯爵先生堪称慧眼识主角的人生赢家。 有了德高望重的古埃尔伯爵的背书,不少人立马对这位建筑新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约瑟夫嘴最快:「这位高迪先生今天来了吗?」 「没有。」古埃尔不失遗憾地说,「我本来邀请他了,但他临时有事。」 他对乔伊使了个神秘的眼色,促狭地笑道:「可能只是因为不想来舞会,所以才『临时有事』。没办法,天才都有自己的个性,何况是年轻的天才?」 乔伊连忙澄清道:「这您还真是错怪他了。他是真的有事。」 安东尼奥来之前刚刚被建筑学校的达戈教授叫走。本来他一脸不情愿,但乔伊觉得这很可能与他上学期挂掉的课有关,所以强硬地坚持要他去,甚至目送他进了校长办公室。 「啊,是这样。」约瑟夫失望地撇撇嘴,「他住在哪儿?我爸刚给我买了幢小房子,我也想找他做我的建筑师。」 「约瑟夫,你舅舅已经抢到阿巴斯先生了,总不能巴塞罗安所有的顶尖建筑师都被你们巴特罗家抢去吧!」有人半开玩笑地谴责他。 「那个,真是不好意思,」乔伊掩饰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再次齐齐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位建筑师在未来一年里,都属于我了。」 伯爵府上七嘴八舌的众人里,只有她知道,他们热烈谈论的这位年轻建筑师此时正在校长办公室。 安东尼奥看着面前重新改为「4.0」的成绩单,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达戈教授被所有学生公认为最难啃的硬骨头。他这回居然真的主动给他改回满分了?认真的? 说实话,他本来还以为达戈教授把他叫来是为了他险些被永久取消建筑师资格的事,已经做好了被狠狠骂一顿然后面无表情摔门而出的准备。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自己这学期本该重修的课,被修改为满分的成绩单。 安东尼奥心情有些复杂。 「听说你要正式开始主持房子的改建项目了?」达戈教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幽幽地问道。 「对。」安东尼奥微微点头。 「就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孩?」 「是的。费尔南德斯小姐。」 「……你的设计稿拿给我看看。」 安东尼奥眉头轻蹙,下意识地拢了拢身边的画夹。 这是乔伊强迫他带上的。 「安东尼奥,你得带上房子的设计图,」当时少女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主动把它给达戈教授看!这一定会让他对你的印象大为改观,这时就可以适时提出,请他推荐你代表学校参加加泰隆尼亚青年建筑设计大赛。」 呵,安东尼奥心想,他才不会做那种事。参加比赛这种挤破头把自己的作品凑到别人嘴边的行为,不符合他的性格。 「拿出来。」达戈教授不耐烦道。「我知道你带了。」 这让安东尼奥莫名有一种被掌控的不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但就在他沉下脸,准备直接甩脸子离开时,他的耳边忽然迴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纯真的快乐和骄傲:「安东尼奥,我真希望自己的房子会是一座获了大奖的房子。费尔南德斯之家——加泰隆尼亚明星建筑师的处女作!多神气!」 第53页 ……好吧。乔伊喜欢。 那就没办法了。 安东尼奥按捺住脾气,把画夹递给头髮花白的校长,然后就开始颇为不自在地望窗外望去。 因为他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坚信,他和乔伊之间,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安东尼奥,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那一晚明亮的煤油灯光下,乔伊晃动着手边淡金色的香槟,微微眯上了眼睛。 「嗯。」安东尼奥默默应声。 他很丢脸地偷偷画她,然后更丢脸地被她发现。 「那一天是圣乔治节!我就想要一个圣乔治节主题的浪漫设计,要有龙、玫瑰和骨头。」 「还有小半杯。快,你把剩下的都喝掉!」她催促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无奈地暼她一眼,「我酒量不行。」 乔伊就像之前每一次两人出现意见不合时一样固执己见,「没关系!现在是自由的艺术创作。相信我,酒是艺术家的缪斯女神!」 安东尼奥:「……」他只好拿起那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一股酣畅辛辣的凉意一路滑入腹中,沿路烧起了热辣辣的火。 乔伊满意了。 她也一口喝完自己那杯香槟,然后开始一边说一边比划,「好,我们先来说屋顶!屋顶呈现虬劲的流线形,就像一条龙的嵴背。龙鳞就是亮晶晶的彩釉瓷砖,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光芒。」 「外墙是门面嘛,也要和彩色的龙鳞屋顶搭配,有缤纷但不缭乱的效果。」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出了与「五彩斑斓的黑」同等性质的话,有点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可以贴上色彩渐变的碎瓷砖马赛克。你在伯爵之家屋顶上用的那种碎瓷拼贴就很好。」 安东尼奥随着她的描述下笔不断,刷刷刷的快速勾线稿,然后又时不时皱着眉头改掉一两处。 酒精慢慢从胃里烧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像被一朵冰凉又滚烫的云缓缓托起,周身飘飘欲仙。 「然后朝向大街的阳台呢,可以设计成镂空的骷髅的效果。最上面的小窗户要做个花朵形的小阳台,像公主的阳台那样!上面是盘踞的恶龙,底下是公主唿救的阳台,再往下是层层叠叠形状奇异的骨头,想想就刺激!」 安东尼奥微微挑了挑眉。乔伊想要在恶龙的嵴背底下设计一个公主被困唿救的阳台? 有趣。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想像乔伊描绘的场景,然后迅速用寥寥几笔勾勒下来。 那种漂浮的失重感越来越强,他的大脑和手逐渐开始不听使唤,仿佛自己有了意志一般兴奋不已地活动起来。 曲线流动的楼梯、长得像蘑菇一样的可爱壁炉、色彩绚烂的彩色玻璃、如同沉入深海一般的渐变蓝色天井设计,层层叠叠的可爱骨头阳台上,每个圣乔治节都会插满鲜艷的玫瑰花…… 在少女活灵活现的描绘下,一座童话故事幻化而成的房子逐渐在安东尼奥脑中形成。流淌的灵魂仿佛乘上了自由的翅膀,房子的每一块砖瓦、每一个角落都有精灵在飞舞。 不知为什么,安东尼奥越画,越产生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这些东西仿佛和他灵魂深处的什么共振起来,就像是飞鸟透过海面唿唤大洋深处遨游的鱼,让鱼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也在湛蓝无垠的大海里自由自在地翱翔。 鱼生出了翅膀,蓝得透明的海浪奏出叮叮咚咚的歌声,太阳七彩的光晕盘旋在漩涡般的鱼群四周,巨龙寒铁般的闪亮鳞片在阳光下映射出绚烂的光彩,一望无垠的双翼托起日轮,伊比利亚的春风吹过鲜花遍野的翠绿山峦,戴着珍珠王冠的公主站在洁白的高塔之巅,在漫天飞舞的玫瑰花雨中,缓缓回过头来…… 他在光怪陆离的幻梦中睡着了。 安东尼奥在晨曦中醒来时,周围依然是无比熟悉的凌乱的工作檯。乱七八糟的炭笔、尺子和画刷扔在一处,他的手背上甚至还有一块可疑的红痕。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活动下僵硬的脖颈。 然后在看到面前那几张设计图稿时,勐地愣住了。 恶龙的彩鳞、十字架龙嵴剑、流畅的外形、斑斓的墙砖……每一处设计都是想像力与美感的激情碰撞,每一个角落都比完美更加完美。 他,真的能画出这样的设计图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这章名为《我的稿子不可能那么聪明》 作者君恨铁不成钢地对这本文指指点点:看看人家的稿子,再看看你!你已经是个成熟的文了,要学会自己写自己了! 乔伊:我曾经说过,我要做一件坏事。波旁家族有诺必践。 周五零点要上根据千字收益排名的新书千字榜啦,所以明晚零点就不更了,会酌情在晚些时候更肥章,大概率是晚上九点/十一点~ 小可爱们明晚就别蹲零点啦,再次感谢小天使们的爱! 作者君比较怂,所以上夹子准备闭麦了,鞠躬~ 第25章 天使贊助人小姐 乔伊敲门进来时, 看到的便是安东尼奥丢了魂儿一般对着设计稿呆坐的模样。 「想什么呢?」她敲了下他的脑袋。 安东尼奥失魂落魄地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指了指那几张设计稿:「……这真的是我画的?」 第54页 乔伊理直气壮:「不然呢?难道你觉得你的稿子被施了魔法,可以自己画自己?」 趁着少年还在发愣, 她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计:「拖稿都拖疯魔了。吃早饭。」 她把工作檯上凌乱的东西往旁边推一推,把热巧克力、小油条吉拿棒和鸡蛋吐司放在强行挤出来的珍贵平面上。 「喵——」紫牙乌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钻出来, 湿润的小鼻子一颤一颤地探到空中, 开始仔细辨认这些陌生香味的来源。 安东尼奥困惑道:「……酒真的这么神奇吗?」 乔伊拿起滚烫酥脆的吉拿棒蘸了蘸热巧克力, 「咔嚓」一声咬了满嘴的酥渣,勾起一个有些愧疚的微笑——当然没有。 酒精,i类致癌物, 会在快速进入血液后导致交感神经兴奋,让你心跳怦怦、大脑亢奋, 变成一个有啥说啥的沙雕。还会麻痹中枢神经,让你反应变慢、出现幻觉、难以精准控制四肢, 画出来的稿子根本没眼看。 真指望靠喝酒激情创作?醒醒,3781年了。 但她当然不会说,是自己扮演了一次稿子精。 作为高迪大师的小迷妹, 她曾经在一个学期的世界建筑史作业中临摹了他的七座世界文化遗产作品。除圣家族教堂之外,她最喜欢的就是巴特罗之家——圣乔治节恶龙与公主的传说,奇异瑰丽的外表, 幻想世界般的内部装潢,糅合成一个令人痴迷的奇妙存在。 那时的她只是出于热爱而临摹, 完全没想到重活一世,自己竟会轻轻松松地赢得大师处女作的所有权。 如今来都来了。于是,乔伊——没有经过多少道德上的挣扎——就决定主动出击,将这座着名的房子提前占为己有。 倒不是她不相信身边这个年轻版大师的潜力,只能怪她实在太喜欢巴特罗之家的设计了。 她就是想要那样的一幢房子。现在就要! 动动小手, 就能拥有一座未来的世界文化遗产。谁能克制住这样的诱惑? 别人能不能不知道,反正她不能。 偷偷更改作品,从灌醉作品的主人开始。乔伊享受着甜蜜的酥脆早餐,惬意地眯上了眼。 咳,至于本该是这座房子歷史上真正主人的约瑟夫·巴特罗小朋友? 乔伊满怀愧疚地决定—— 「约瑟夫,」热闹的舞会上,她笑眯眯地看向金髮少年,「虽然现在安东尼奥没空,但我保证,等将来我的建筑师出名了,我一定给你留一个他的档期。」 「哦?」约瑟夫竟没有像往常那样没皮没脸地跟她开玩笑,反倒怀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无事献殷勤。乔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呵,小朋友果然挺聪明。乔伊的眼中光芒流转,嗤笑一声:「不想要算了。到时候你自己排队去吧,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别啊。」约瑟夫果然上钩,「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我要我要!小荷花最好了!」 不过,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你的一样。 「各位,」古埃尔在大厅中央举起酒杯,「今晚其实还有一个喜讯想要跟大家一起分享。」 众人都转过头去,看向他旁边那位文质彬彬、笑容儒雅的中年男子。 古埃尔向那人做出邀请的手势:「为此,市议会经济办公室的执行长菲利普先生也来到了这里,与我们一起度过这个欢庆的时刻——我倍感荣幸。」 菲利普执行官摘下帽子,很有风度地一礼:「诸位,我很高兴地宣布,在奥地利维也纳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今天就要闭幕了。」 「一年前,我们提交了在1878年申办万国博览会的申请。到几个月前维也纳万国博览会开幕的时候,最后角逐的候选城市只剩法国的巴黎、德国的德勒斯登和我们巴塞隆纳。」 巴塞隆纳在申办万国博览会?乔伊若有所思。 她之前曾在报纸上粗粗读到过相关消息。不过那时她一直在为偿还自己如山的债务而疲于奔命,没有怎么关注过。 现在,或许是时候关注一下了。 「巴黎在六年前就已经办过世界博览会,而德勒斯登的竞争力显然比不上巴塞隆纳,所以这一次,我们稳操胜券。」菲利普的声音依然沉稳优雅,但显然带上了愉悦的底色。 「今天,维也纳万国博览会闭幕的那一刻,组委会主席就会宣布五年后博览会的举办城市。市议会和市政府此刻就在等从奥地利来的电报,而伯爵府则是另一个欢庆的场所——我的同事们接到电报的第一时间,也会通过电报将这一喜讯告知我们。」 他微笑着举起酒杯,看向墙边的铜镀金珐瑯摆钟:「现在是五点五十九,距离这一歷史性的时刻大约还有一分钟。当然,喜报长出翅膀还要飞一段时间,我想,我们再过三四分钟就会得到消息了。」 「太好了!」衣着光鲜的人们欢唿出声,再次举杯:「让我们一起倒数,敬科学!敬工业!」 「敬万国博览会!」 「敬我们巴塞隆纳的明天!」 一片热烈的气氛中,乔伊脸上洋溢着微笑,心里在试图挖掘有用的记忆。 她知道巴塞隆纳办过世博会,似乎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各办过一次。十九世纪的那一次,就是五年后吗? 不过,她记得部分场馆建在蒙特惠奇山上——而那座山此时还属于焦头烂额的莫雷诺先生,一片愁云惨澹的气氛。这么说来,大概要到二十世纪的那一次世博会才会徵用这座山头。 第55页 那么……这次世博会能带来什么商机? 卖甜筒冰淇淋?乔伊忍不住笑了。 「咚——咚——咚——」 六点整到来的一刻,伯爵家里的摆钟和窗外传来的遥远钟声交叠,惊飞了大片的白鸽。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杯子里酒已经喝完的冒失鬼们赶紧招手让男僕重新倒上雪莉酒和香槟,众人都激动得屏住了唿吸。 下一刻,巴塞隆纳就要走向世界了! 十几秒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过去了。 那台黄铜色的精緻电报机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动不动,比死了还安静。 电报员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下浑身不自在,低着头把键盘翻过来倒过去数了不知多少遍,终于忍不住在天鹅绒遮挡的桌子后面抖起了腿。 菲利普执行官的脸色有些窘迫,他看向古埃尔:「呃,伯爵先生,我们要不发封电报过去问问?」 随着伯爵先生点头、电报员迅速发出一封简单的电报,大厅内充满希望的等待终于变成了疑惑的焦虑和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电报线是不是断了?」 「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还是说市议会太兴奋了,忘记告诉我们了?」 不过这一回,回电很快就到了。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电报员迅速地记录下一句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条递给了古埃尔。 伯爵先生看完那张纸,脸色骤然沉重起来,又把纸条递给了菲利普。后者几乎是只扫了一眼,就沮丧又无奈地扶住了额头。 大厅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显然不是原来期待的喜报。 在落针可闻的沉默中,菲利普长长嘆了口气。 「诸位,」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巴黎人民要迎来他们的第二次世博会了。」 1878年世博会,将在时隔11年后,第二次在法国巴黎举行。 巴塞隆纳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折在了一个本不该是对手的对手身上。 「……卑鄙的法国佬!」不知是谁率先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这一下子打开了潘多拉的话匣子,众人都同仇敌忾地纷纷开始咒骂庇里牛斯山脉以北的那群混血杂种。 「明显的偏袒!组委会在巴黎,就暗中搞见不得人的交易。也不知道他们收了法国佬多少贿赂。」 「这不公平!」 「何止是不公平!简直是无耻!卑鄙!」 「他们干脆把万国博览会改名叫法兰西博览会好了!」 「呵,谁稀罕法国佬发起的博览会!」 在这一片骂声之中,伯爵府前厅的门突然开了。 随着一位小个子的黑髮青年带着微笑走进前厅,开门的男僕庄重地叫道—— 「法国的埃尔温·让·雅克先生,西门子公司海外业务执行长。」 法国佬?! 是的,法国佬。 在那一刻,大厅中所有的加泰隆尼亚人第一次站到了和南方人同仇敌忾的战线上,面对跨越庇里牛斯山而来的北方外来者,展现出了空前的民族团结。 ……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巴塞隆纳的企业家们这么成功,却看不到我们公司的大好前途。而且我觉得他们似乎对我很有敌意!难道是我个人的问题吗?」埃尔温用勺子一下一下拨弄着面前色彩鲜艷的海鲜饭,十分郁闷地抱怨。 鲜虾、螃蟹、牡蛎、扇贝、鱿鱼……橙黄色的米粒夹杂着令人垂涎的海鲜,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可惜面前的食客太过沮丧,一点胃口也没有。 乔伊使劲憋住笑:「不不不,埃尔温先生,真的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来的时机太不巧了些——巴塞隆纳的企业家们对巴黎夺走了他们的世博会感到非常愤怒。」 对不起,虽然感觉不太厚道,但真的很好笑。 她没好意思建议,埃尔温先生下次来巴塞隆纳之前,或许可以考虑找东方的风水家看看卦。 不过,倒霉的是埃尔温先生,她却赚得盆满钵满。 在1873年盛夏的蝉鸣声中,身负巨债的在逃公主拿到了尘埃落定的一笔巨款——西门子公司投资的分红。 事实证明,好好学习绝对不会有错。歷史书上能够出现的名字,每一个都是时间长河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佼佼者,天之骄子中的战斗机。 电梯的推广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当然,是埃尔温的预想,而不是乔伊的预想。作为上辈子大学期间每天都要痛苦地爬楼梯上七楼宿舍的本科狗,乔伊已经在生命中过早地体会到了没有电梯的痛。 电梯这东西,就像改变人类生活的每一项便利产品一样,一旦沾上,就戒不掉了。对于电梯的畅销,她比西门子本人还要更有信心。 西门子公司股权的分红给她带来了超过四千万的净收益。加上之前回形针的专利和生产以及奶茶铺经营、茶叶原料和茶包的利润,她终于能够还清玫瑰公主欠下的1.43亿债务了。 去除日常开销,刚刚好一点也不剩。 但经过三个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兵荒马乱,她终于领悟了一个道理——不怕负债,就怕手里没有种子资本。 就像是信用卡给信用良好的客户提升额度一样,她凭藉自己还完了利滚利巨额债务的信用,再次借出了两亿比塞塔——这笔巨额贷款的还款期限是一年,每月定期偿还,仿佛背上了一套房贷。 第56页 不过,这是套能够生钱的豪华大房子。 「埃尔温先生,我不想仅仅向贵公司投钱了,」乔伊心情极好地微笑道,「我打算与你们合作,在巴塞隆纳开设电厂。」 「这座城市需要更高效清洁的交通和生活方式。」 乔伊再次在心里念叨了一遍,放下了车帘。 马车驶过人口密集的居住区,骨碌碌地拐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尘土飞扬。她原本喜欢拉开车帘看外面的风景,但由于被尘土扬了一脸,也不得不再度放下车帘。 老城区里的路也太脏了。 不仅是脏,而且随意丢弃着各种垃圾,甚至是更骯脏的东西。除了有警卫定期巡逻的繁华街区及广场,街头游荡着形容怪异的流浪汉、小偷和强盗,安全性完全无法保证,怪不得大家都要坐马车。 稍有些钱的人家自己租马车,而大多数城市居民都会坐公共马车。一辆公共马车要由两匹马才能拉动,就像是马动力版的双层巴士。 乔伊平时出门坐小出租马车,时不时就会和一辆双层可以载20人的巨型马车擦肩而过。 每到此时,两者便不得不在逼仄的巷子里错车,很多时候技术要求堪比科目二的曲线行驶和倒车入库,而且手中握的还不是指哪打哪的方向盘,而是时不时尥蹶子的彪悍马匹。 ——简而言之,对车夫技术不是一般的考验。 目前的巴塞隆纳,房子里照明用的都还是煤油灯。在工厂聚集的区域,轰隆隆的蒸汽机燃烧着成吨的煤炭,蒸汽和烟雾混杂在一起飘向天空。而在人群聚集的城市区域,马粪则是一个严重污染源,不仅散发恶臭,还是传染病和寄生虫的温床。 习惯了这个时代的人只觉得这是生活的常态,但拥有后见之明的乔伊知道,变革的时代已经到来。 乔伊忽然觉得窗外似乎安静了许多。她撩起窗帘向外看去,马车果然已经穿越了最难走的城郊工厂路段,到了邻近中心区,更为开阔洁净的地方。 透明的河水潺潺流过远处的街区,石榴花开得喜气洋洋,高高低低的房子就像是整座城市跳跃的音符,奏出缤纷雀跃的乐章。 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长长出了口气。 几乎是从穿来之后的第一刻起,她就一直在应接不暇地承受全新陌生环境一切信息的冲击。直到这时,她才能够从最初的忙碌中抽身出来,缓一口气观察这个机器喧嚣的时代。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 这是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交汇期,几乎每个五年内都会有改变世界的发明出现。乔伊凭藉自己对歷史事件的记忆知道,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的生活堪称天壤之别。 这是个剧变的时代。 比如,她是刚穿来疯狂浏览报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和巴斯德在一个时代。这位她小时候一直以为姓巴但其实姓巴斯德的先生,居然不过是在十几年前才让生物学和医学的学者们普遍接受了细菌的存在。 谢天谢地,她刚来的时候已经能喝上经过巴氏消毒法处理的牛奶了。仅仅几年前,大部分的城市居民都还在喝只经过简单过滤处理的生牛奶,简直不可想像。 而在建筑领域,流动水的重要性也是近些年来才逐渐进入了建筑师的视野——早年建的房子,比如她自己的这幢房子,三楼居然不供应自来水。洗澡还得下到一楼。 这个问题一定要在改建的时候解决。 乔伊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在心里细细敲算盘。 等到电的普及达到可以民用的水准,又是一笔肥得流油的大生意,希望那时她有足够的本金和影响力,可以让巴塞隆纳率先普及高效的交通。 毕竟,一百多年后种花家的基建经验早就告诉她,要想富,先修路。 「……我们是不是应该升级一下城市基础设施?」 市议会金碧辉煌的议事大厅里,菲利普执行官皱着眉说,「比如说,休整一下道路,再升级交通。我听说格拉西亚都已经在国内率先修了一条电车轨道,而我们还什么都没有。」 「巴塞隆纳已经很好了!」啤酒肚的中年议长马诺罗气得满脸通红,肥厚的手掌勐地拍在桌面上,震得陶瓷杯子嗡嗡响,「看看我们的街区规划,对角巷大街穿过整整齐齐的纵横街道,多么和谐!多么美妙!这明明是公认的欧洲典范。分明就是那帮法国佬看我们不顺眼!」 「好了好了,老伙计,消消气。」有人打圆场,「巴黎人这事儿干的不厚道,这是真的。但硬要说我们发展得比巴黎还好,那也未免有点自信过头了。」 「博览会组委会给的竞争力分析报告拿到了吗?上面怎么说的?」菲利普问道。 「说巴黎的整体规划都比我们好——都是些虚头巴脑的鬼话。」 一名瘦高个子的男人翻看着一份回形针别起来的薄薄报告,不屑地撇撇嘴,「鬼扯!什么『比我们更有准备办好一届世博会』——巴黎都办过一次了,很多场馆都还在,当然比我们更有准备了!」 「还有这个见鬼的文化底蕴。上次就被他们拿出来说了,还要来第二次?这是在说我们巴塞隆纳上千年的歷史还比不过他们巴黎十一年间的文化产出吗?简直离谱。」 「给我看看。」菲利普接过那份差点被人一气之下给撕碎的报告文件,仔仔细细看起来。 第57页 「这次我们落选了,这已经是定局。再骂人也没用,马诺罗。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没有差得很远,再努力努力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一边翻看,一边耐心地劝说:「城市建设是一个长期的工程,或许有哪里是我们可以快速弥补的——比如说这里。」 「组委会说,我们给出的场馆位置安排不合理。环境卫生条件和交通条件不合格,且离城市居民区太远,不符合申办条件。这应该是最直接的因素。」 「这话简直和一炉子烧焦的饼干渣一样没有营养!」 肥胖的马诺罗又气得拍了一下桌,这回直接把瓷杯的盖子给震掉了,掉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埋怨马诺罗:「议长先生,你别这么激动啊。」 「各位,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巴塞隆纳是一座工业城市,又不是一片荒地!我们给出的方案已经是最理想的选址了,你们还能找到更好的吗?难道我们还能把城区里的居民都赶出去,告诉他们『请各位配合一下,我们要在这里清出一块场地办世博会啦!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哟!』」 「这话说的也是。毕竟,现在城区周边的地价早就起来了,钱财源源不断地流进企业家的口袋里,我们政府倒还是穷得叮噹响。那些上好的地段早就被卖光了,地主一个比一个精明,一听说我们想要买来做行政性规划,一个个都抬成了天价,就指着把我们一次榨干呢。」 「这难道是个死胡同吗?」菲利普嘆了口气,看着那份报告喃喃道。 「或许我们可以再努力游说一下巴塞隆纳的各大家族?毕竟,大家应该都很希望能够通过举办一次博览会向世界展示我们,也让我们的各行各业走向世界。」 马诺罗似乎是发泄完了,垂头丧气的一头陷进了他的皮椅里:「难道要指望某位靠剥削工人发家的资本家发善心接济我们吗?恕我直言,那我们还不如祈祷上帝直接从天而降,送我们一块流着奶与蜜的乐土。」 笃笃笃,秘书敲响了议事厅的门,「议长先生,执行官先生,各位议员——有一位小姐求见。」 「女人?」马诺罗翻了个白眼,「又有哪位贵妇人想来找我们办时装展了?」 「告诉她,巴塞隆纳穷得很,没钱!没地!她要想办的话没问题,先送我们一块地再说!」 「呃……议长先生,」秘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您怎么知道的?」 「——那位费尔南德斯小姐说,她愿意无偿捐赠给巴塞隆纳市政府一块地,以支持世博会的申办。」 作者有话要说:  「西门子公司的埃尔温先生日记,1873年7月15日:我不是真的拿破崙,但巴塞隆纳真的是我的滑铁卢qaq」 小玫瑰这一招也借鑑了先人的智慧!这个典型案例下一章揭晓,小可爱们可能听说过~ 一下子来了好多小天使,没见过世面的小透明流下感动的泪水…… 下夹子之后预计是每晚九点日更啦,不定期掉落加更~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希望养肥的小可爱也能时不时回来看一看,毕竟v后榜单和收益相关,卡文时看着惨澹数据真的很容易崩心态……我自己也曾经试图养肥别的太太,最后悲伤地发现养死了qaq 另,因为不想把作话弄得太臃肿影响观感,蚊子君之前都是手动感谢雷&营养液,以后就不放在作话里了,但每天我都会看,各位小天使的爱我都收到了!(催更的也收到了,揪着头髮小声bb) 最近本职工作忙压力大到每天只能睡四个多小时,你们的雷和营养液就是让我垂死瘫中惊坐起的动力!(有点怕步乔伊的后尘qaq,要多锻鍊,握拳) 大家端午节假期快乐!四六级加油,期末考加油! 第26章 冤大头女士 「费尔南德斯小姐, 您确认自己未受任何胁迫,自愿签署合同,接收蒙特惠奇山这座海拔184.8米、地表面积共计15平方公里的山丘吗?」公证人公事公办地问道。 「我确认。」乔伊平静道。 其实她心里在不耐烦。签个合同这么墨迹, 反反覆覆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决定好了,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因为之前申请专利时的波折, 乔伊后来专门去查阅了加泰隆尼亚总法院的相关法律。 注释是这么说的:「鑑于女性在精神和生理上较为脆弱, 在签订有重大法律效力的相关文件时, 已婚妇女必须要有丈夫签字,未婚女性需要有监护人签字——即父亲、兄弟或其他男性亲属。若确实没有相关亲人,则至少需要一名男性担保人签字。」 幸好她有忠心耿耿的管家帕斯卡, 而这个时代对确认人的身份并没有特别精准高效的办法。所以,帕斯卡先生在大多数时候充当了她的担保人角色。 「好。请您在这里签字。」公证人把一式三份的合同放在乔伊面前。 等乔伊签完, 公证人问道:「您的监护人?请在这里签字。」 「我的弟弟。」乔伊对乖乖站在身后的阿方索示意道。 十五岁的阿方索坐下来,在他姐姐的监护人一栏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差一点写出自己的真名, 把l写成f。他赶紧顿了顿笔尖装作钢笔漏墨,确保自己写下的还是「阿隆索」。 赠与方、接受方和公证人都签完字,契约正式生效。 第58页 「费尔南德斯小姐, 真的太感谢您了!」头髮白了一大半的莫雷诺热泪盈眶,脱下帽子对乔伊深深鞠了一躬:「从此以后,您将会拥有莫雷诺家族永远的忠诚。」 「您不必这么客气。」乔伊笑着回答。她也不是在做慈善, 只不过看中了这块地蕴藏的商业价值而已。 不过,就算莫雷诺家族此时元气大伤, 心灰意冷想要退守乡下,拥有这个歷史悠久的家族的支持,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莫雷诺,阿方索皱着眉头说:「姐,你说的对, 这种规定确实不科学。」 「女性或许在体力上不如男性,但很多人,比如你,头脑一点也不亚于男性。这一点,我在英国和奥地利留学时也有体会。法律存在的意义应该是建立秩序以便利人们的生活,而不是给人们设立障碍。如果我真的成为了国王,我会推动议会修改立法的。」 乔伊笑着摸了摸阿方索的脑袋。自己这段时间的密集植入教育果然有用。 「阿方索,你长大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国王的,我相信你。」 小王子乖乖地让她摸头,黑眼睛有些恳求:「所以,你真的不打算跟我去马德里吗?毕竟加泰隆尼亚是自治区,国王也管不了他们的立法。而且卡洛斯还盘踞在北边,离你太近了。等我回到马德里稳定住局势,不知道还要多久,派军队过去就更久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了。」乔伊微笑着,心里打着她自己的算盘。走了还怎么薅大师羊毛呢。还有她等着回报的大笔投资。 「我喜欢巴塞隆纳。马德里太热了,而且没有海。再说了,我可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我的朋友遍天下。」 在马德里,她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公主。而在巴塞隆纳,她是市政府的贊助人,幸运女神眷顾的费尔南德斯小姐。 她拍拍弟弟的肩膀:「而且你也说了,卡洛斯还在北边。我要是跟你一起去了马德里,这边就像少了只眼睛。马德里局势可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轻松,暗流涌动,有的是你要费心的地方——我在这边帮你守着,至少可以免去你的后顾之忧。」 阿方索有些感动又有些愧疚地低下头。 他姐姐向来如此。别人都说她蛮横不讲理,可她其实骄傲、坚定又温柔。她会因为他把小青蛇拿到她床上而气得把他踹下床,但之后还是会记得睡前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晚安吻。 出于某些隐秘的心理,他从来都无法直面那些背后对他的身世指指点点的人。但只要玫瑰公主听说了这事,第二天,那些人就会因为「冒犯了王室成员」等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调离马德里皇宫。 也像从小到大一样,他从来不能改变她的想法。 阿方索拉起姐姐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姐姐,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费尔南德斯小姐,议长先生现在可以见您了。」市议会的秘书敲门道。 大气的议长办公室里有一张月牙形的乌檀木办公桌,旁边是一尘不染的真皮沙发。穿上了最正规的礼服的马诺罗议长浑身衣服紧绷绷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快要吹爆的气球。 「那么,就像我昨天说的那样,」乔伊微笑着说,「我将这块土地无偿捐赠给巴塞隆纳市政府,条件是交易税豁免。议会考虑得如何了?」 马诺罗的小眼睛挤在肥肉中间,充满疑问地打量了她半天,「费尔南德斯小姐,您真的考虑清楚了?我有必要再重申一遍,即使豁免了交易税,您依然需要补齐这块土地长期以来拖欠的土地税等各种税款,共计约一千万。」 「这笔钱我们市议会说了不算——甚至加泰隆尼亚区政府也不行。毕竟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要交给马德里的。」 虽然这事儿怎么算都是市政府占了大便宜,但令人尊敬的议长先生得确认这位女士真的精神正常。 万一她之后反悔,虽然法律手续样样齐全,但总归是件麻烦事。而且到时候传出去,堂堂巴塞隆纳市居然占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的便宜,一定会变成其它城市的笑料。 「我考虑清楚了。」乔伊笃定地说。 「另外,您可能觉得和我们政府合作办展会将是一个很大的利润来源。但我得提请您注意,虽然很难为情,但我们巴塞隆纳刚刚申办世博会失败——这也就意味着,下次的成功率也不会高。」 「更何况,蒙特惠奇山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如果民众都觉得这是个不祥的禁地,不愿意到这边来做生意,那么展览馆恐怕也不会在这里选址。」 「——而这,恐怕不是我们市议会所能左右的。」 「这就是您全部的提醒,是么?」 「是的。」马诺罗撇撇嘴,这位小姐似乎还没把他的忠告当回事。真是荒谬!接受赠予对市议会怎么都不会亏。他只是不想欺负无知的年轻女孩而已。 「好的,我都清楚了。」乔伊微笑起来,紫色的眼睛中似乎有种魔力,就连声音也仿佛带上了恶魔的魅惑。 「——那么,和我签订契约吧。」 「已经签了?!」约瑟夫一声惊叫,引来了舞会厅中的众多目光。 「乔伊,你到底怎么想的?钱多烫手嘛?」 金髮少年痛心疾首地大唿小叫,「你这么有钱,借我点呗!正好这段时间我爸觉得我花太多了,扣了我的生活费。不多,一千万就好!也就是你花在蒙特惠奇山上的钱而已。」 第59页 「不好意思,」乔伊好整以暇地摇晃着手中的雪莉酒,「我付完这笔巨款,刚好就没钱了。——不信你问我的建筑师,他的设计费我都是赊帐的。」 她用扇子捅了捅身旁还在对着设计图凝眉沉思的建筑师先生。 安东尼奥抬起头来,平静地开口:「是的。我可以作证。」 岂止是赊帐。她原本都没打算付。 「其实也没什么。」乔伊笑眯眯道,「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天使落在我身边,告诉我买下这座山送给巴塞隆纳,好人会有好报。」 她狡黠地眨眨眼:「正好还剩最后一笔钱,所以我就买了。」 约瑟夫吃惊的嘴巴简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原以为这一男一女都是难得的天才。如今看来,怕是脑子都有点问题。 费尔南德斯小姐买下了蒙特惠奇山,然后一分钱没要白送给了市政府! 这个天方夜谭的奇闻很快就传遍了伯爵府舞会上的所有人。 我的上帝!最会赚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犯起蠢来,也格外的惊天动地。 天使在梦里传报? 嗯……众人在心里画了个十字。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都发表十四年了。猴子先生向您致敬。 愿上帝保佑他最愚蠢的信徒。 等等!众所周知,蒙特惠奇山阴魂不散,是撒旦的领地。 ……只能说,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看,莫雷诺先生继承了蒙特惠奇山,然后船队就沉在了大洋上。 聪明又幸运的费尔南德斯小姐买下了蒙特惠奇山,智商就直接降到了负数。 这么说来,或许上帝和魔鬼真的存在呢? 添油加醋的消息插上了翅膀,很快就连伯爵本人都惊动了。 不过,因为乔伊之前堪称百发百中的投资履歷,古埃尔过来关心时,问得很是委婉。 「费尔南德斯小姐,其实我想说,您不是一个人。您拥有我们中的许多忠诚的朋友——比如我。如果您遇到了什么麻烦,比如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市议会里有什么人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你也不是一定要受他们的摆布。我们不会眼睁睁看你一个独身的女孩子遭到不公平的对待的。」 乔伊快要在心里笑倒过去了,脸上还要装出一副真诚的感动:「谢谢您,伯爵先生。不用担心,我真的很好。毕竟是捐给市政府的嘛——我运气这么好,说不定也能扭转蒙特惠奇山的运气。那样,蒙特惠奇山发展得好,对大家都是一件好事。」 「这倒是说的没错,」古埃尔无奈地笑道,「但我希望您知道,您不必总是那样孤注一掷。我们都会支持您的。」 乔伊微笑着敬了他一杯:「谢谢您,伯爵先生。」假如你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就未必会这么想了。 假如他们知道她是马德里的公主,恐怕要么为了王室的钱,跟苍蝇聚到腐肉周围一样凑上来;要么因为加泰隆尼亚对南方的敌视情绪,干脆和她划清界限。 乔伊心里嘆了口气,这个身份就好像是一个定/时/炸/弹。 不过,幸好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毕竟,连阿方索都还没回马德里登基。 现在的她,还有的是时间赚钱,在这里建立起她的影响力。蒙特惠奇山也是赚钱议程的一个部分。 「后见之明」真是个好东西。 要不为什么说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她作为一个上辈子尚未积攒任何社会经验就翘辫子了的学生,仅仅因为读过一些成功人士着名的点子,就可以得到珍贵的启示—— 曾经有一个机构想在一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买一块土地,但这个机构穷得很,买不起;成员一个个也都穷的很,募捐都莫得人理。 然后就有一个家族财团决定投一笔巨款买下一块地,送给这个机构。为此,他们喜提各大财团的一致嘲笑——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我们说这是脑子的基因决定的。 另一边,接受了捐赠的机构当然是千恩万谢。 拿人手软,周边地皮开发的时候,得支持支持吧? 人家来办事的时候,在规则范围内可以给人家通融通融吧? 至于后来这个机构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各种全球性组织都想在它的总部附近设立办事机构,各国的达官贵人日日出入这块区域,昂贵的酒店、餐饮和其它配套设施随同地皮本身一起火速发展起来,就是后来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 那个家族,姓洛克菲勒。 而那个机构,名叫联合国。 乔伊没有理会舞会上众人或同情或阴阳怪气的眼神和话语。她今天有事,还得早点离开。 一到时间,她就拉上了安东尼奥:「走,干活去了。」 今天,他们约好了当地的嚮导,要去蒙特惠奇山上考察。 与舞会上的众人依依惜别之后,马车很快离开伯爵之家,驶过窄窄的青石路小巷。这一块的整体环境都不错,乔伊惬意地拉开了车帘,看着窗外一幢幢各有特色的民居。 看起来,受伯爵之家风格的影响,巴塞隆纳的建筑师们都开始发挥稀奇古怪的创造力了。 马车经过一个别致的书店。 乔伊忽然瞪大了眼睛:「先生,麻烦您停下车!」 这是一家书店。 「这位小姐要买书吗?」一个女人从堆成小山的书堆里探出头来,狭长明亮的绿眼睛闪闪发亮,「欢迎来到奥兰普的书屋。我是老闆奥兰普。」 第60页 这位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女士一头红髮简单地用头巾包在头上,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头饰,看起来利落大方。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生着许多淡褐色的雀斑,配上一双宝石般的绿眼睛和灵巧的薄嘴唇,让她看起来有点像鬼灵精怪的巫女。 乔伊拎着裙摆跳下马车,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到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那本书—— 《简·爱》。 作者有话要说:  联合国总部的谜底有小可爱猜出来了!鼓掌! 给胖胖的暴躁议长先生改了个名……确实,看到评论才发现,昨天那一章里「巴」的浓度太高了!西方人的名字真的好容易记混啊orz p.s. 讲个笑话:建筑师阿巴斯父子第一次出现时我写的是「阿巴诺」,回头修文才发现后面记错写成了「阿巴斯」,然而没有人发现哈哈哈哈哈哈嗝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关心!作者君今天补了一个白天的觉,感觉满血復活了!端午节会加油更的~ 第27章 时代的旗手 《简·爱》金色的典雅花体字书名底下, 是秀气的作者名字:夏洛蒂·勃朗特。 不是她最早用的假名柯勒·贝尔。 这感觉真是太奇幻了,就像是穿进《红楼梦》里,发现贾府姐妹里有人在看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译本。 乔伊不由得抬起头:「您好, 我想问问这位——勃朗特女士,现在还在世吗?」 她隐约记得勃朗特姐妹似乎是十九世纪上半叶的作家。 奥兰普有一丝惊讶, 绿眼睛里闪过一道探询的光。不过, 她还是回答道:「很不幸, 她和她的姐妹都在二十多年前过世了。」 乔伊遗憾地嘆了口气。可惜还是错过女神了。 这也没法强求,毕竟十八十九世纪是文学艺术领域大师辈出的时代。之前她已经从报纸上得知,法兰西文坛现在正是兴盛。 今天恰逢星期天, 说不定此时此刻,屠格涅夫、都德、左拉和莫泊桑就聚在福楼拜的单身宿舍里, 畅谈写作和墙角上那块猫咪形状的咖啡渣。 奥兰普看着乔伊失望的样子,微笑起来:「您要是喜欢这一类作品, 还可以看看旁边的作品。」 闻言,乔伊看向旁边的书架,顿时感觉心跳被巨大的惊喜冲击得停了一拍—— 《唿啸山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艾玛》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 旁边甚至还有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在草垛子扎成的别致书架上插了面小旗子:「新大陆上的女性之声。」 她马上注意到一点——这些似乎都是女作家的书。 在女性都被训诫要温柔脆弱、惹人怜惜以获得男性庇护的1873年,居然有一家女老闆开的书店, 在最显眼的地方放满了女作家的书! 太离经叛道了,简直是伤风败俗。 奥兰普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乔伊第一反应想道。 她忍不住又重新打量了几眼奥兰普,正好看到她走到另一边的书堆,捡起一本被碰歪的书。这一眼,乔伊更吃惊了—— 虽然在臀部至大腿的部分鼓起蓬松如同灯笼一般的裙摆,但她看清楚了, 奥兰普穿的是裤子!可以看出两条小腿轮廓的那种。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看到有女性穿裤子。 事实上,在玫瑰公主幼时的记忆里,马德里曾经有过疯癫的女子穿着裤子上街,结果直接被警察以「伤风败俗」为名抓进了警察局。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连钢琴腿都要穿裙子,何况是女人的腿! 虽然乔伊觉得这个比喻完全只是恶俗的抖机灵,但这不妨碍她清楚了解这个时代的风俗传统。 「奥兰普,请问今天有活儿可以干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女孩,枯草般细弱枯黄的头髮扎在头顶,惨白的手臂里还抱着一个襁褓,里面皱巴巴的婴儿有气无力地哭着,细弱的声音活像一只小猫。 「啊,波妮,我不是说了你这些天应该静养吗?」 奥兰普一阵风似的从乔伊身边掠过,穿裤子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活儿是有,但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做事情。拿着,先回去好好躺着,过几个月再出来干活。」 她硬往波妮手里塞了些什么,把连连道谢的少女给赶走了。 乔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奥兰普是个什么样的人? 「奥兰普,好久不见。」安东尼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也下马车走了过来。 咦?乔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很熟? 「噢,小托尼啊。」奥兰普一见他就笑了起来,「仲夏夜的那朵玫瑰画得不错。听说你最近有项目了,但你不是开学了吗?又翘课了?」 安东尼奥眉毛一挑,摊摊手当做回答。 奥兰普见他站在乔伊身边,忽然露出了悟的神色:「哦——所以这位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对吧?」 乔伊眨眨眼:「您叫我乔伊就好。」 「那我可不客气了,」奥兰普当真不客气,转身就从柜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又拿出一支钢笔递到乔伊面前。 「乔伊,我听说你之前去市政厅申请回形针的专利,他们看你是个女人,就拒绝你对不对?那你一定对这封联名信很有同感。」 乔伊一头雾水地接过信,粗粗扫了一眼,看到了些「投票权」「财产所有权」「独立法律地位」之类的词彙。信的最底下还有十几个签名,她似乎瞥到了「欧瑟比·古埃尔」和「约瑟夫·巴特罗」。 第61页 「这是我起草的联名信,已经有很多人签字了,」奥兰普笑着说,「核心内容就是要求区议会立法,给予女性选举权,以及独立的法律地位——比如说,这样你就可以自己跟别人签合同,也可以在婚后保留自己的财产了。我打算攒到一百个签名,就和我的战友们一起带去区议会请愿。」 「奇怪的是,愿意签字的男人还比女人要多得多……所以女性的签字变得格外重要。乔伊,我听说了你的事迹,」奥兰普的绿眼睛神秘地眨了眨,「我相信你一定愿意在这封信上签名,对么?」 「呃……」乔伊一时有点语塞,她该怎么跟这位热情的红髮女士说,这有点太突然了,她可能还要考虑一下? 其实她还是很愿意支持的,但她身份有点尴尬,自己都如履薄冰。她心里有一条明确的线——如果不是确实有必要,最好少掺和政治。 在她踌躇之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十分自然地抽走了那封信,「奥兰普,她才刚来巴塞隆纳不久,而且她才十九岁。」安东尼奥说着,把信塞回给书店女主人。 「刚才那位被强/奸却不得不生下孩子的小姑娘也是十九岁,」奥兰普凉凉地说,双手交叉在胸前,拒绝接过信,「乔伊又不是你的所有物,小托尼。她是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决定。」 然而安东尼奥毫不退让:「我绝对尊重她自己的决定。但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签字,她会很难拒绝你。奥兰普,今天不行。」 他那双平时总是透着无所谓的淡蓝色眼睛此时定定地盯着那双绿眼睛,神色坚定。 片刻沉默之后,奥兰普笑了:「好吧。我的诡计没能成功。真是忠诚的骑士呢,小托尼。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护着一个女孩子。」 没等安东尼奥再说话,她从他手中接过信,回头对乔伊做了个鬼脸:「乔伊,我今天就不提这事儿了。欢迎来到奥兰普的书屋——我以单纯的书屋主人身份说这话。那边书摊上有最新上架的书,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推荐《月曜故事》,是这个月的新版。」 乔伊礼貌地笑笑,松了口气。她顺着奥兰普手指向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本《月曜故事》,封面上标的作者是法国的阿尔丰斯·都德。 都德?乔伊知道他是个着名作家,却一时没想起来他写过什么书。 不过,随着她翻开这本《月曜故事》,她马上就看到了那个更为熟悉的短文标题——《最后一课》。 她立刻想起来,两年前普法战争刚结束,法国签订了屈辱的凡尔赛和约,赔款割地。巴黎公社也是在那之后短暂兴起。 有女作家专区的书店,还卖法国人的爱国主义书籍。奥兰普可真是个妙人。乔伊思忖着。 「哦,你不必觉得我奇怪。」奥兰普注意到她的疑惑,笑道,「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热爱自己的祖国,而这种民族情怀是不分国界的。所有被压迫的人,都应当也有权争取自己的尊严和权利——无论这种压迫来自民族,性别,还是阶级。」 马车离开书屋后,安东尼奥很快给乔伊简要介绍了这位奇女子奥兰普·巴特罗——巴特罗家的异端。 她不穿勒出女性曲线的鲸鬚裙,不结婚,凭着祖父偏爱她而直接赠予她的财产自己开了一家书屋,平日除了经营其他那些工厂资产以外,整日忙的便是资助那些有不幸遭遇而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少女,以及游说其他贵族支持女权运动。 这样离经叛道的女人当然引起过轩然大波,她甚至也曾因为公然穿裤子上街而被拘捕。但是,由于巴特罗家族的实力和家中长辈的溺爱,警察局也对奥兰普没办法,久而久之也就随她去了。 裤子的推广过程坎坷,最近,她的工作重点就是要求议会在立法上对女性的独立地位进行承认,拥有平等的选举权和投票权。 而安东尼奥之所以认识她,就是因为他时常会免费帮她设计分发的传单,让它更具有吸引力。 「确实都是被压迫的人,」安东尼奥自然地解释道,「我会帮忙设计工人社区,也愿意帮那些苦命的女孩子一点力所能及的小忙。对平等的追求不该有双重标准。」 啊,懂了。乔伊想道,确实是社会主义的好战士。 安东尼奥瞥了乔伊一眼:「我看到你悄悄留在书柜上的那张支票了。你打算在联名信上签字吗?」 乔伊苦恼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可能不会。」 安东尼奥瞭然地点点头。奥兰普奇怪为什么签字的男性反而比女性多——这正是因为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相对更小。 奥兰普是其中的特例,但对大部分女人来说,这封信最大的可能是毁了她们的一生。 乔伊有些愧疚地小声说:「我留下支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觉得好像我在坐享别人的奋斗成果。」 她并不是英雄。她甚至算不上什么顶尖的社会精英。就算是加上她穿越而来积攒的那些智慧,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能够做出明智投资决定的商人,而不是引领时代变革的领袖。 考虑到加入奥兰普的行动所要付出的代价,她确实会犹豫甚至退缩。 但是,当有人在为大家共同的利益努力发声时,就算一个人自己不加入到发声的队伍,也不该完完全全地视而不见。 第62页 乔伊嘆了口气,望向窗外,眉心忽然一跳。 她好像看到了德莫男爵和一个年轻女人。 那两人举止十分亲昵,妆容艷丽的女人在男爵脸上亲了一口,而男爵则笑眯眯地凑过去,捏了一把她的屁股。 那个女人并不是德莫夫人。 乔伊还想再仔细看一眼,但马车一震,经过了一个拐角,转眼就看不见了。 呃……乔伊感觉自己像吞了一只苍蝇。 刚才在舞会上,德莫夫人还在和女伴们夸夸其谈,炫耀她新买的钻石项鍊。乔伊当时看到她,还想过怎么今天她没跟丈夫一起来。 这年头,找情妇和情夫都是贵族的常规操作。 虽然乔伊渐渐感觉自己和玫瑰公主的记忆融合越来越密切,甚至有时会错觉自己就是玫瑰公主,但面对这种上到女王下到平民的普遍行为,她还是下意识的对这种风气感到不适。 乔伊禁不住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心累。 这个时代真是疯狂。蒸汽机和电动机都在轰鸣,一项一项的科学发现像流水线一样从实验室生产出来。贵族的男男女女在争相偷情,新兴的商人格外重视商业秩序,还有奥兰普这样的激进活动家。 不愧是最好又最坏的时代。 马车继续行驶到阿方索住的地方,接上了他和女僕艾达——软磨硬泡都从未获得姐姐批准出席舞会的臭弟弟强烈要求,去参观蒙特惠奇城堡一定要带上他。 「毕竟八卦小报都盖章过我应该会喜欢这里,我怎么能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呢。」他如是不屑道。 结果,等到处理了一天政务的阿方索一上车,就发现建筑师先生和他姐姐坐在一边的座位上。 他的脸色立即冷下来:「你坐那边去。」 安东尼奥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 又来了,这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的语气! 阿方索正要气鼓鼓地反驳,乔伊已经开口了:「你坐那边。一个人坐着舒服。」 「可我——」我想和你坐一起。让你的建筑师一个人去坐着舒服呗! 「我和安东尼奥有话要说。」乔伊堵上了他的嘴。 好吧!十五岁的少年带着莫大的愤怒和委屈在对面坐下了。 他看着对面两人摊开一张图纸在指指点点,进行着他基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对话,恨恨地磨了磨牙。 要去考察蒙特惠奇城堡对吧?建筑师先生肯定要装模作样地提出各种翻修意见。 呵,咱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阿方索:我才是姐姐最爱的人!安东尼奥·高迪先生,来决斗吧! 上章评论区有语文课代表出没,想必当年都是阅读理解满分选手 问:文章末尾提到《简·爱》的寓意是什么? 简直就像是17年高考阅读题,文末从锅里跳出来的鱼「眼里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如何理解? 第28章 鬼屋里的头脑风暴 「这里就是巴塞隆纳的南边啦, 那边是又高又陡的悬崖,底下是巴塞隆纳港;这边沿着路下山,就会到城区。」蒙特惠奇山顶, 请来做嚮导的牧民指着各个方向给几人介绍。 「这座城堡是离城市最近的高地,所以每次打仗都被抢来抢去, 堡垒推一次建一次, 现在这个军事要塞之前还被拿破崙占领过。要我说, 这里真的不是个好地方,残暴的君王喜欢用这个堡垒当监狱,几十年前, 这里的驻军还向山底的巴塞隆纳城区开过炮。你们觉不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尸体。」 的确。砖红色的幕墙合围,大门口是一对獠牙般的门垛, 走上通往城堡内部的吊桥,就像是走进了巨兽大张的嘴, 阴冷的风从黑洞洞的城堡内部吹来,耳边仿佛有依稀的哭声。 虽然城堡荒废已久,已经年久失修, 但墙上的弹孔和遭到炮击后修补的痕迹清晰可见。 走进城堡入口的门楼,抬头往上看,一个个「谋杀洞」仿佛一只只冷冷俯视访客的眼睛。 战争之中, 守门的士兵会从这里扔下利石和滚水,给予穿越幕墙、冲进城堡的攻城者致命痛击。 周围从砖石墙到地面, 积攒着一层又一层洗刷不掉的棕褐色,宣示着这里曾经有过多少场血腥的激战。乔伊被自己的联想弄得有点眩晕,赶紧移开目光。 「这个拱形结构十分坚固,至少可以再撑一百年。」安东尼奥十分破坏气氛地评价道,「但个别地方需要修补。这里湿度高, 砖缝里都长青苔和野蕨了,会影响石墙的寿命。」 「确实。」乔伊点点头,「这座城堡也算是歷史文物了,我觉得翻修最好也尽量保持原样,不要改变形态。」 她走到旁边敲了敲砖,结果簌簌地掉下来一片墙皮。 「不过这里确实看起来要垮了的样子。你觉得要不要用混凝土在内部加固一下?现在这样也没法做地质勘探,但我怀疑这一块地基承载力不够。地面的石板明显有下陷的迹象,墙上的砖层也扭曲了。」 阿方索插不上话,觉得自己要疯了。姐姐什么时候开始对建筑了解这么多了?她看到这样的地方,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可以开吸血鬼舞会吗? ……咳,不。那是他自己的爱好。姐姐可能会让人把这里全都漆成珊瑚粉色。 「有这个必要。」安东尼奥拿出本子在记录,「顺便可以略加修改拐角的线条。这个笔直拐来拐去的设计太丑了。既然现在不必再用作军事堡垒,那么……」 第63页 「姐姐,你可千万别把这里都漆成粉色噢!你要是喜欢,将来我送你一座粉色城堡。」阿方索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乔伊:「?」 这个小屁孩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要把歷史文物漆成粉色? 「别胡闹,阿隆索。」她拍拍弟弟的肩膀,又转向安东尼奥:「不过我不贊成修改线条。当然了,我不是说你的设计不好看——若论艺术价值,这座城堡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但是人家已经是个老人了,还是让它保持年轻时的模样吧。」 阿方索气疯了。他的姐姐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夸一个男人!还是当着他的面! 「咳,」女僕艾达忽然发话了,「少爷,我听说那边的房间里曾经在床上发现过一对姿态扭曲相互缠抱的骷髅,地上还点了斑驳的红烛。您想不想去看一看?」 嘶,感觉一定很有趣。阿方索顿时有些动心,但马上想到姐姐还在跟建筑师说话。 不行,他要在这里守着她。 乔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阿方索的异样。她在想,怎样才能扭转人们的偏见,把这座城堡连带着蒙特惠奇山一起都变成一个普通的地方呢? 最好还能有些知名度,让人一听就说:「哦!是那里呀!你要是去巴塞隆纳,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 其实她买下这座山头时,还没想好要怎样让市民们打消对这片「不祥的土地」的畏惧。 当初她看中这块地,凭藉的只是最朴素的记忆——将来,这里会是巴塞隆纳的一个旅游热点。 以及更朴素的财富观——不要白不要。 如今,她把山腰到与城区接壤的山脚那一片黄金区域捐赠给了巴塞隆纳市政府,自己保留了山顶,以及不面向城区的另外三面。地理位置绝对优越,现在只差基础设施,以及人们的思想准备。 她一边走一边想,心不在焉地听着旁边几人说话。 牧民做着手势,眼睛瞪得老大,里面满是惊恐:「传说这里每到三更半夜都会有哭声传来……」 阿方索:「半夜鬼哭!这座城堡就像飞翔的荷兰人号一样充满了未知的魅力。」 安东尼奥冷漠道:「这个楼梯设计完美平衡了功能性和审美性。我从未见过这么丑还这么没用的东西。」 艾达:「少爷,我听说这里的地下室里有城堡最早的吸血鬼主人的棺材,棺木上还插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银剑……」 阿方索握拳,咬住牙关:「艾达,下次你带我去看!」 牧民指着远处墙上的一个窗户,打了个寒战:「我有个朋友一天晚上放羊经过这里,看到窗户里竟然亮着幽幽的红光,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就站在那个窗户边梳头髮,吓得他扔下羊群就跑了!结果第二天,发现羊群居然好好地在他的羊圈里待着,你们说诡异不诡异?」 安东尼奥:「窗户形状粗苯毫无创造力。横平竖直的栅栏切割了视野,落进屋子里的阳光都是不完整的。」 阿方索:「白裙女人身后应该是盛开着玫瑰花的午夜飨宴。她是要去会她的吸血鬼情人吗?可这里明明有十字架。」 艾达:「少爷……」 阿方索:「嘘!」 牧民:「据说这口锅里煮过人的骨头,墙上的爬山虎会在午夜变成惨白的手,抓住访客的脚踝,让你再也回不到人间……」 安东尼奥:「爬山虎覆盖的墙面倒是有一定诗意。但它分泌物会腐蚀墙壁、根系钻进墙缝导致砖墙碎裂甚至坍塌。这对老旧建筑来说是致命的安全隐患。」 阿方索:「幽深的古堡游荡着冤死的灵魂,吸血鬼和蝙蝠走过墙角,颳起血腥味的风。穿着白裙的女人在城堡里游荡——真是完美的午夜欢场……」 「以毒攻毒!」乔伊忽然激动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y tu con tu?」旁边几人听到这句话,齐齐愣住了。 你和你?她在说什么? 但乔伊没有理会旁边一头雾水的几人。 她想到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新业务get√ 牧民:w(?Д?)w!! 安东尼奥:= = ?=。 阿方索:!……&#!! 乔伊:zzzzzz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大家都在放假,码字人在加班qaq 在催更雷和营养液的激励下多榨一点,晚上九点照常日更哟,比心!大家端午安康~ p.s. 可能会写到有些争议的主题,大家讨论没问题,不过希望可以温柔一点点,更不要人身攻击哦。每个人的想法都受到自己成长环境的影响,有不同的观念很正常,何况很多读者应该年纪不大,大家应该没有谁能保证自己从小到大说出的所有话都绝对正确吧。 借用一句很喜欢的话,来自《了不起的盖茨比》:「每当你想要批评别人时,要记住,世上并非人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与大家共勉。 第29章 鬼魂之旅 虽然安东尼奥主动提出对翻修蒙特惠奇城堡的项目非常感兴趣, 但乔伊还是严词拒绝了他,另外找建筑团队负责修缮工作——见识过他翘课和拖延的本事之后,她只想赶紧盯着他把自己的房子盖完。 1873年夏天的尾巴, 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改建工程开工了。 开工那一天,周围的街坊邻居震惊地发现, 出没在巴塞隆纳地下世界的达尼先生竟带着一帮手下来到了房子门前。 第64页 那一帮牛高马大的黑衣男子往那一站, 吓得原本在附近踢球的小孩子都钻到别的房子后面远远观望, 赶着马车的邮差勐一下收绳子把马勒得长嘶,送牛奶的女工一失手砸了好几瓶牛奶,洁白的一滩渗进土地, 引来一片苍蝇。 众人纷纷传言——这家屋主不知欠了多少高利贷,竟然惊动了地下世界的大佬。 真是太可怕了, 高利贷就是撒旦在人间的代表啊! 结果,等到他们发现恶名昭着的达尼先生对着那个笑盈盈的年轻姑娘摘下帽子点了点头, 还十分愉快地收下了她送上的一对名贵的东方瓷瓶、几十杯巧克力奶茶,终于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猜错了方向—— 这家屋主哪里是惹了大佬。 人家分明就是有大佬罩着的女人! 此后,街坊邻居渐渐发现, 这一片竟然再也没有强盗和小偷出现了。 那些作案手段出神入化、流窜全城的团伙,似乎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了这片区域,就像是聪明的老鼠躲避捕鼠夹上诱人的奶酪。 对此, 邻居们纷纷感嘆,原来买房子最重要的不是挑地段的眼光, 而是挑邻居的眼光。 房子是开工了,但负责的建筑师还是个学生,而且现在已经开学。 于是,安东尼奥开始规律地两头跑,然后在每次被乔伊抓到他说没课其实是翘课之后, 摆出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架势。 乔伊在把蒙特惠奇山相关的事务都布置下去后,暂时清闲了一些。于是,她的日常就变成了偶尔监工,而多数时间和阿方索一起,看着他处理从马德里和其它各方发来的信息,读书学习,同时做自己的事。 她在研究改良钢笔。 说真的,她实在是受够每写几个字就要蘸蘸墨水,还动不动漏墨的钢笔了。 墨水难道不应该是一次吸饱了之后,能用很久吗?通过活塞和真空来实现这个功能,应该不难吧——马德堡半球实验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 其实毛细管或许也可以。由于液体的表面张力,墨水在浸润细管之时,就会自动沿着里面的缝隙慢慢向上攀升,就像是自动补充墨水一样。 虽然这种小发明对没有相关经验的乔伊来说有点过于精细,但她请来了制笔匠,加上自己前世做各种设计作业手工的经歷,开始了一次次的尝试。 她在这边捣鼓钢笔,而阿方索在看书学习处理政事。 「卡洛斯在北方又占领了两个镇,」少年忧心忡忡地说,「他接受了葡萄牙的支持,买了从英国进口的武器,当地的军队根本没法有效抵抗。」 或许真是术业有专攻,平时乔伊总觉得幼稚得不行的小少年每次说到正经事,立刻就变成了少年老成的政治家。 他阴沉着脸:「英国的光荣革命都快过去两百年了,卡洛斯居然还想着恢復君主□□□□。他甚至还在埃斯泰利亚建了宗教裁判所!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都要通过科技领导欧洲了,他还在做中世纪的白日梦,妄想通过宗教控制人民的思想。」 「买来外国人的武器,组织西班牙人打西班牙人!」小王子冷冷地说,「不管我最后能不能当上国王,至少我知道,绝对不能让这个傢伙当上国王——不然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就完蛋了。」 乔伊看了看弟弟手边的几本书,《论法的精神》《社会契约论》,甚至还有薄薄的《权利法案》与《宪法》——1787年美利坚的那个版本。 她其实有些惊讶。 玫瑰公主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何况她也不是作为王储培养的。因此,她一点都不了解阿方索小王子原先接受的,那些以培养储君为目标的教育内容。 不过,乔伊至少有些常识——这些书籍虽然是经典着作,但不少都是在推翻了君主制的国家风行的。西班牙王室不会教王子这些内容吧。这是他在留学时学到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乔伊问道。 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西班牙是仍然保留着王室的少数国家之一。如果没有别的因素干涉,这就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发展轨道。 「君主立宪。」阿方索毫不犹豫地说道,「『朕即国家』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得尽快推动议会颁布宪法。现在的西班牙太过混乱,各派以政治为界线争斗不休,浪费了太多资源。如果保守派和自由派谁都不肯让步,我们迟早会步法兰西和波兰的后尘。我们的国家值得更好的未来。」 乔伊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歷史发展的大势,发自心底认同这样的大势,甚至愿意为这个大势添一把火。 但是,她拥有玫瑰公主的记忆,也继承了她对这个唯一的弟弟那种真正血亲的感情。面对这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她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陷入这个时代中的人。 「阿方索,」她斟酌着开口道,「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小王子的黑眼睛炯炯发亮。 「就像你说的,现在一切都很混乱,马德里局势很不明朗。你回去,其实很危险。你要在不同的派别之间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就更危险——就像是亲手去割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的牛皮绳。」 「如果,我是说如果,可能会发生像一百年前法兰西那样的事……」乔伊想到弟弟的头颅被挂上断头台的模样,心中勐地一颤,「你不害怕吗?」 第65页 十五岁的少年骤然沉默了。 他咽了口口水。 「我害怕,姐姐。」阿方索声音低低地说,「很害怕。」 烛火摇曳了一下,一滴烛泪「啪」地落在桌面上。 乔伊心头一酸,摸了摸他柔软的黑髮。 少年温顺地低下头,低低地说道:「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生而为这个国家的王储,王冠有一天会戴在我头上,我就必须担负起和王冠相应的责任。」 「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国不復存在,我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如今这个国家需要有一方做出让步才能获得更好的发展,那么我来让步。」 少年人尚显柔软的手拉住了乔伊的手,手心竟一片冰凉:「……但是姐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救我吗?」 乔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低下头,在小王子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我会的,阿方索。」 这是替玫瑰公主做出的承诺。 乔伊原来想过,她不可思议地来到这里,说不定玫瑰公主便不可思议地换进了21世纪那个她的身体。 她希望那位小玫瑰能够不让爱她的人发现端倪,善待他们,所以她也会善待这位公主身边珍爱她的人。 穿越已经很久了,但她之前几乎一直以一种旁观的心态,观察身旁形形色色的人——站在后世的时间点来看,他们就像是已经被安排好剧本的演员,只不过在走结局早已註定的过场。 但她直到最近才发现,他们从来不是自己想像中那群歷史书上群像标本一般静止的人。 他们有自己的烦恼和欢愉,享受着自己眼前的生活,也在为自己理想的生活而努力。 他们从未期待别人的救赎,上帝的传说已经破灭,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他们,正在全力以赴地,创造自己的未来。 这一年的秋天,巴塞隆纳发生了几件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事。 平行大街上开设了城里的第一家电厂。 根据报导,这种奇妙的能源既可以替代蒸汽机,又可以替代煤油灯,这种神奇的现象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蒙特惠奇山被某个钱多烧手的人物买走了,那座军事堡垒也开始修缮。 蒙特惠奇山上架设起了轨道和电缆,据说是要规划有轨电车——那玩意会比马车好用吗? 应该会吧,毕竟马跟人一样,不爱爬山。 不过,这些听起来很厉害但其实跟人们日常生活关系也不大的新闻,说说也就过去了。 没有哪一条新闻,像九月的一条爆炸性头条那样吸引人们的讨论——「欢迎来到鬼魂之旅!」 鬼魂之旅?!看到的人无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事实上,各个八卦小报头版的记者、酒吧里最受欢迎的故事人、以及马戏团的串场演员已经率先被邀请去参加了这个活动。 「虽然蒙特惠奇山上的公众运营缆车尚未正式开通,但我很幸运地获得了第一班次的乘客体验。这种奇妙的机器载着我们几十个体验嘉宾,晃晃悠悠地一直登上了蒙特惠奇山顶——我敢发誓,这比马车舒服多了。」 「抵达门口时正是傍晚。山顶的落日美不胜收,晚霞把古堡砖石染成一片血红。伴随着唿啸的风声和悽厉的海鸥叫声,我看到悬崖边墨色一般的大海,而近处摇曳的狼尾草丛上,两排火把指引着我们,走近那座被诅咒的古堡。」 「有工作人员在城堡门口迎接我们,带进前厅后把我们分成了好几组,然后便有人分别把几组人带到了不同的地方。」 「我们这一组被带到东面的客厅后,每人都拿到了一份剧本。大家的剧本都是一个标题——《德古拉降临之夜》。」 「我的身份是一位侦探。剧本里说,我曾经有着极高的破案率,因此在城里颇有名气,许多较真的贵族夫人都会雇我去调查丈夫的婚外情。但随着去年工作室的一场大火,以及我的小女儿失足坠下悬崖。在我陷入颓靡一年后,我的一位朋友邀请我来到他的城堡里,参加他女儿的生日宴会。」 「其他的嘉宾也拿到了各自的身份,比如城堡的主人,报纸大亨——我喜欢这个角色,迷路的旅人,被请来渲染气氛的魔法师,以及这位朋友的妻子和女儿等等。」 「城堡里已经布置成了全新的模样。巨大的蜡烛灯架闪烁着幽黄的光,蜘蛛一样张开的影子歪歪斜斜映在斑驳的砖墙上。每一个角落都有秘密,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不可告人的过去。」 「随着晚上九点的钟声敲响,生日宴会正式开始——」 「随后,城堡里的惊魂一夜就开始了。」 故事人说到这里就停下了,拿起旁边的酒杯喝了一口。 「然后呢?」酒吧里的人们嚷嚷起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啊,我对上帝发誓,那是我生命中最为离奇、诡异又最为震撼的一夜;以及,我必须对那晚的经歷守口如瓶。」故事人笑眯眯地说道。 「不过,现在古堡已经对所有公众开放,」他和蔼地解释道,「不只是《德古拉降临之夜》,还有《午夜十二点后走过窗外的女人》《满月那一天,俱乐部多了一个人》等等很多个其它的故事。我想大家很快就会在各个报纸和杂志上看到其他人的描述了。」 第66页 「现在『鬼魂之旅』项目刚刚推出,从往返缆车到古堡体验,优惠后只要两百比塞塔哦。」 「你有心爱却不敢表白的对象吗?你有热爱一起体验新鲜刺激的朋友吗?和他们一起去吧。相信我,你会收穫意想不到的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21世纪小red书探店营销法√ 剧本杀的灵感要感谢@留欢小可爱!话说,巴塞隆纳真有鬼魂之旅这个旅游项目,今天去搜了一下,发现各种旅游网站上好多barcelona ghost & vampire tours,目前的半日游价格付人民币在100块左右,欧元只要10块左右,震惊!可以看出疫情对旅游业影响非常大了…… p.s. 看看收益略微估算了一下,松了一口气,肯定不会让我的小可爱们赔钱了~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 假期过后社畜作者君就要回到祖国的螺丝钉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会努力每晚准时九点更的,抽泣qaq 第30章 风雨总在阳光后 恐惧来源于未知。 但好奇也同样来源于未知。 娱乐至死在后世是严肃的批评与反思, 但在尚未破除偏见的十九世纪,这是消解恐惧最快捷的方式。 最开始,多数市民还是觉得蒙特惠奇城堡瘆人得很。哪怕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议论这个鬼魂之旅, 而且这听起来确实很好玩,但大部分人还是准备先观望一阵子。 不过, 在犹豫的市民观望的时候, 最大胆也最开放的年轻学生们率先以极大的热忱一批批冲进蒙特惠奇城堡, 然后兴奋地回来跟身边人分享。 「简直难以置信!莎士比亚去世快三百年了,我居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法,怎么之前就没人想到呢?」 「我强烈推荐《阁楼上的哭声》!我体验了好几个, 这个最刺激了,不骗你!」 「《最后一朵百合花》不太恐怖, 但很浪漫,非常适合带表白对象一起去哟。」 「你说的这个我去过!别提了, 除了我之外就是三对情侣,当时烛火突然熄灭,然后百合花瓣在冷冷的白光中飘洒在我们身上, 那三对都尖叫着抱在了一起,就我吓得要死,最后只好钻到了桌子底下。上帝啊!我发誓我看到扮演女鬼的那位女演员笑场了……」 无论在哪个时代, 学生都是最先拥抱崭新潮流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像是一滴落入清水中的墨渍,会以不可阻挡的势头, 逐渐在整杯水中扩散开来。 慢慢的,随着越来越多人踏进蒙特惠奇城堡,将这座昔日荒草丛生的破败阴森城堡给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而且在里面编造出各种跟严肃绝对不沾边的故事,这个地方终于走出了诅咒的阴影, 变成了热爱新鲜事物的巴塞隆纳市民的今秋最佳娱乐项目。 「啊,你居然也去了?不是说蒙特惠奇城堡是个不祥的地方……」 「那可不是,大厅里铜像的脚被游客摸掉漆了,壁炉的红砖上还刻了不少『到此一游』,简直太不祥了!听说屋主气得跳脚,在入口标牌上加粗标明「请爱护文物」,损毁文物要赔偿呢。」 「我敢说,如果这屋子里真的住着鬼魂,那他们现在整天面对吵吵闹闹的游客,一定觉得这屋子不祥极了!换做是我,肯定已经在计划搬家了。」 因为太过火爆,玫瑰家的奶茶铺子往往不到中午就会挂出告示:「今日门票已售罄,请明天再来。」 ——没错,鬼魂之旅的售票点,就是玫瑰家奶茶铺专门设置的一个迷你售票台。 几个月过去,奶茶最初风靡的劲头已散去了不少。这本来再自然不过,不过大家都没想到,玫瑰家门前排队买奶茶的队刚从三十米缩到十五米,店里就又推出了蛋卷盛装的冰淇淋。 这种叫做「甜筒」的新奇冰淇淋完美规避了玻璃碗和纸碗的弊端,轻轻巧巧一个女巫帽尖形的米黄色蛋卷装着香浓醇滑的冰淇淋球,店里技艺高超的熟练女工甚至可以堆叠五六个球而不倒,再插上巧克力棒,洒上五彩缤纷的椰蓉、软糖、饼干碎和坚果仁,无论是视觉还是味觉,都是一场令人惊艷的盛宴。 「若论冰淇淋的美味,玫瑰家可以打90分——算是巴塞隆纳城里的上乘,但并非独一无二。」一位以美食专栏出名的小报记者这样写道。 「不过,真正让它脱颖而出的,还是蛋卷和冰淇淋的美妙组合——这直接掀翻了现有的100分竞技场。舔一口冰凉香滑的奶油,再吃一口酥得掉渣的蛋卷,柔滑和松脆的口感在舌尖跳舞,吃完还不用把碗还给店家!我给它打200分!」 这位嗅觉敏锐的记者还观察到一个微妙的变化. 「若是在一年前,恐怕大部分自认『有教养』的绅士淑女都会觉得在大街上当众舔冰淇淋是一件有伤风化的事。但随着今年夏天奶茶的风靡,如今拿着一杯奶茶出门游玩不仅仅可以接受,而且是最时髦的标志。——那么,既然在街上喝奶茶完全没有问题,为什么吃冰淇淋就不行呢?」 「这是公共空间解放的一大胜利,冰淇淋界的启蒙运动!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幸运吧。」 「各位,1873年快乐!」 秋末的时候,一边排队买奶茶和冰淇淋,一边排队买鬼魂之旅的门票,顺便观赏远处的伯爵之家,俨然成为了兰布拉大街的日常。 渐渐的,全城的街头艺人和流浪艺术家都开始往这里聚集。 第67页 排队的人们吃着蘸巧克力酱的吉拿棒,欣赏浑身涂上金色银色颜料的街头艺人扮演真人雕塑,品评各类画家挂出的画作,还可以请他们现场为自己画一幅素描、水彩或油画肖像。 于是,兰布拉大街越来越出名,来自其他地区甚至其他国家的人们来到巴塞隆纳,纷纷慕名前来观赏这一特色,甚至有人专门大老远跑来,就为体验一把「兰布拉一日游」。 游客和食客开心,街头艺术家更是开心。他们幸运地蹭上兰布拉大街的人气,赚得盆满钵满帽子满。 天高气爽的秋末,整个巴塞隆纳城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唯一头痛的人大概是警察厅——他们发现,不知为何,到圣若梅广场游行示威的女性人数忽然勐增,就像是有人暗中提供了支持一样。 在绑着头巾的红髮女人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女学生和纺织厂女工走上街头,告诉议会——她们要投票权,要独立拥有财产、独立签署商业合同的权利! 一切都在闹哄哄地高歌勐进。电车在蒙特惠奇山成功试点后,城里的主要街道都开始铺设轨道,准备建设有轨电车。 马车经过尘土飞扬的工地,看见里面轰隆隆的机器,惊奇地谈论着坐在铁箱子里就可以畅游全城的未来。 而伯爵府上的舞会也多了许多新鲜的话题——事实上,高谈阔论的人们第一次感觉到,新鲜的事物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们没办法以优雅的姿态将它们全都纳入自己的谈话之中。 那就只好捡重点了。 约瑟夫蹦到乔伊面前,众人的目光都悄悄地跟着他转动:「乔伊,我有一个朋友说,他想去蒙特惠奇城堡玩,但希望能有定制的高级版本,钱不是问题……」 「好,懂了。不用说了。」乔伊心领神会。 「鬼魂之旅」体验项目每天上午和傍晚各有一班缆车从山脚登上蒙特惠奇山顶,每次六场同时进行,一天能容纳几百人游玩。其余的时间,人们也可以选择自己上山,从规划好的路线参观蒙特惠奇城堡博物馆。 很快,上流社会的人们唿朋引伴,定制了氪金包场业务。 地图更大,体验时间更长,剧本更精美,道具也更齐全——扮成德古拉伯爵的男演员会为吓得脸色苍白的女士送上一朵玫瑰,还有人随时备着嗅盐与糖水;而当你在水晶烛台边敲敲桌子,立刻会有优雅的鬼魂为你倒上一杯桃乐丝王冠干红。 「最近好像都没有看见德莫夫人?」乔伊问约瑟夫。 「咦,你很想她?」约瑟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小荷花的口味有点重。 「……只是有点奇怪而已。」乔伊无语道,「毕竟德莫夫人一向都是舞会上最爱出风头的那个,她不出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哈哈,那倒是。我听说德莫夫妇的产业最近好像遇到了些风浪。」约瑟夫撇撇嘴做了个鬼脸,「他们忙得很,大概是没有心情来舞会了。」 哦……原来是这样。 在商业的世界,赚钱和赔钱都是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的事。乔伊也没有再去深究。 对她而言,这段时间的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市议会眼看蒙特惠奇山一天天热闹起来,没有犹豫多久就做出了开发这座山头的决定。 几个月前,乔伊为缆车铺设轨道和购买列车投入了巨额资金。但随着市议会购买这条线路,将其收归市政府所有,曾经的钱都回到了自己的口袋,她的重点便转向了开发自己那块保留区域的旅游和房地产资源。 基础设施建设这种初始成本高、回报周期长的事,本就该是政府做的事。她为了挖掘蒙特惠奇山的潜力起了个开头,接下来就该巴塞隆纳市去打造这个热点区域了——当然,由于费尔南德斯小姐的慷慨捐赠行为,她对这块区域的规划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在全城情绪高涨的气氛之中,巴塞隆纳的秋天一点点冷下来。 整个夏天都澄净得如同一块永恆的蓝色玻璃的天空开始飘起巨大羽毛般的云彩,曾经在每个月夜都明亮如镜的亮晶晶海面逐渐翻起波涛。夏季的暑气尚未完全散去,预示着冬季的几场绵绵细雨已经如约而至。 冬天到了。新的一年还会远吗? 整个巴塞隆纳都在期盼圣诞节和新年,乔伊也不例外。 眼看钱源源不断地流进口袋,她着实有些飘飘然。 不过,恍惚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直到一个早上,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发现艾达一个不留神把咖啡里的糖放成了盐。 ……哦,我亲爱的挥舞着翅膀的光屁股小天使啊。 这个瞬间,乔伊终于明白不对劲在哪里了——身边人已经很久没给她找麻烦了,一切安静得令人心慌。 简直像是在暗暗蓄力憋大招。 特别是某位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被她抓到翘课的先生。他真能这么老实? 不不。乔伊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为自己对某人的不信任感到些许愧疚。 想什么呢,人总是会长大的。经歷过挫折的建筑师,才懂得珍惜自己的羽毛。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三下。 「殿下。」帕斯卡谨慎地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市政厅建筑司的人来了。他们说……您可能需要换一位建筑师了。」 第68页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突然感觉一切回到了正确轨道呢:) 第31章 友军之刃 「所以, 先生们,有人可以好心地为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跳下马车的少女戴着簪了茉莉花的珍珠白丝绸小礼帽,微笑着走到气氛微妙的工地边上。 「——我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一位穿着正常西装的办事员站在门边, 而几名警察正在施工场地的拐角处放置警示牌,整个区域禁止人员出入。路对面有不明情况的行人和邻居对这边的意外情况十分好奇, 隔着灌木丛在探头探脑。 而另一边, 遭到强制停工而不知所措的建筑工人们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两三排, 每个人都抱着一杯奶茶,一边喝一边窃窃私语。 乔伊的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切的罪魁祸首。 白色衬衫袖子上沾了一抹灰的建筑师懒散地斜倚在一楼的阳台边, 正专注地在画夹上涂涂改改,好像根本不在意警察正在查封他的工地的事实。 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抬起眼,神色冷淡地对办事员点了点头:「好了, 房主来了。现在可以说原因了吧?」 办事员看都没看他一眼。 「费尔南德斯小姐,早上好。」他翻着手中的登记簿,用笔写了些什么, 公事公办地开口。 「是这样的,事情很简单。房子改建后的这一面超出了市政规章的允许范围,所以这幢房子现在属于违章建筑, 暂时查封。如果不向市政厅报备符合标准的处理方案,就不能继续施工。」 「规章, 呵。」安东尼奥嗤了一声,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撕啦」一声。 乔伊皱眉问道:「但是房子的改建方案不应该在开工前就已经报备过市政厅吗?为什么现在建到一半,来跟我们说超出了允许范围?」 「啊,小姐,您可能不太了解, 提前提交的改建方案通常和实际造出来的有些差距。而且市政厅也没有要求一开始就要完全精确的图纸。」 办事员又翻着登记簿确认了一下,「比如说,您的建筑师当初就提交了一幅……这个。」 他把一张潦草至极的铅笔平面草图展示给乔伊,「简单标示了样式和占地面积,仅此而已。」 确实是「仅此而已」,毕竟这幅图如果不说是楼房平面图,理解成小王子的蛇吞象简笔画也不是不可以。 ……乔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竟然有点想苦笑。 她当初应该把那傢伙提交给市政厅的东西先拿来自己看一看的,不然也不至于落到这样尴尬语塞的地步。 谁想得到,一位建筑史留名的大建筑家竟然在规划图上也这么敷衍呢! 可是如果连这都要管,那她当甲方的意义是什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亏大了。 不,等等。 乔伊忆起来,她似乎是有听说过大师的奇闻轶事,说他建房子没有预算,甚至连完整的设计图纸都没有,整座房子精确的形象在开建时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然后像捏橡皮泥一样一点点被他雕琢出来。 ……她还以为这只是后世添油加醋的故事。 建筑可是门理工科。把成千上万的数据都储存在大脑里?绝对不可能。 除非他就是凭直觉。 嘶,那还是人么。 那位办事员觑着乔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坦白讲,我只是个不懂建筑的办事员。但即使是我,也能看出这位建筑师似乎对您的房子并不大上心。」 「建筑司的专家们真诚地为您将遭受的后果担忧,再加上这位年轻人曾经的劣迹,他们建议您换一位建筑师——毕竟,巴塞隆纳没有不良记录的建筑师还是很好找的。」 哦,那倒不必了。 乔伊正要开口,办事员忽然语气微妙地加了一句:「考虑到您的身份地位,专家们表示,如果您换一位建筑师,他们很乐意为您推荐,而且或许可以在市政规划上稍微给您通融通融。」 「通融?」乔伊挑起眉,「通融的意思是?」 办事员眨眨眼:「您问我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个传话的。」 安东尼奥淡淡微笑起来:「我来翻译一下。如果换个建筑师,这个就没问题。我来建造,就有问题。是吗?」 办事员一摊手:「您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都说了,我只是个办事员。」 嚯,懂了。这是专门碰瓷她的建筑师来了。 这可有点难办。安东尼奥这怕是得罪了市政厅,有意找他麻烦呢。麻烦就麻烦再,人家偏偏找出了合理的名目。市政规章明晃晃的规定都拿出来了,真要闹到制度层面,谁也没法挑刺。 「他们人呢?」 怎么不来个专业点的,也好现场理论理论。 「专家们都在忙着商讨蒙特惠奇山的规划,」办事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加上是否符合市政规划实在是一件一目了然的事,所以只要我过来传达通知就可以了。」 还懂得吃一堑长一智,不笨啊。建筑司的那些人估计是上次被安东尼奥当面质问甩了个没脸,这次干脆找临时工来顶包。 「你回去跟那帮所谓专家说,」安东尼奥突然冷冷开口,「如果他们一定要坚持这个范围,那么没问题,我会把超出范围的这根柱子沿竖直方向切掉,刚刚好切在你们限制的这条线上。」 第69页 嗯?乔伊眨眨眼。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耶稣在圣诞节前降生了,大师悟了? 结果,建筑师的话语一气呵成,毫不犹豫:「同时,我会让人在这个光滑的平面上刻一行字——『此处缺的一角,献给世界上最伟大严谨的巴塞隆纳市政厅』。」 半晌尴尬的沉默。 乔伊瞭然地挑起了眉毛。还是熟悉的配方。 随后,办事员挠了挠头:「呃,这个,如果您一定要这么做,似乎也并没有违反什么规定……」 他把手中的册子翻得哗啦哗啦响,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一个针对挑衅的得体应对策略,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于是,办事员很快做了个决定:「那么,看起来我已经把通知传达到了。那我回去啦。再会。」 他快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乔伊:「尊敬的小姐,我再说一次,如果您有意向,市政厅可以为您推荐人选。」 说完这句话,他缩缩脖子转身就熘了。 「哧熘熘熘……」一名工人看热闹看得出神,没注意奶茶给喝干了,顿时发出清晰而响亮的空气咕噜声。 周围的工人正在替某人感到由衷尴尬,顿时顺势松了一口气,齐齐看了过去:「伙计,你怎么喝得这么快!」 乔伊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就感到一道谴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赶紧把笑憋回去,然后轻咳一声,转头:「那个,安东尼奥……」 「所以,你打算换个建筑师吗?费尔南德斯小姐。」那双澄净的蓝色眼睛神色淡淡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乔伊眨眨眼,忍住笑意:「那得看我的建筑师的表现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建筑师先生刚才的提议还挺不错。切个角刻个字?没问题,房主准了。」 她说这话十分真诚。 古埃尔伯爵或许不希望自己屋顶的支撑柱上写着挑衅市政厅的话,但乔伊想想自己房子外侧的柱子削出一个平面,上面刻一句「献给伟大的市政厅」,觉得其实蛮有趣的。搞不好等将来安东尼奥出名了,这里还会成为一个着名景点。 能提出这种天才主意的,只有她的鬼才建筑师。 听到这话,安东尼奥抿紧了嘴唇,定定地看了少女半晌。 「既然如此,」他扯了扯半散开的领口,淡淡地垂眼对她一鞠躬:「那您的建筑师再给您一个更加不错的建议。」 「嗯?」乔伊十分期待。搞这么庄重。 「——推荐您换一位建筑师,费尔南德斯小姐。」 扔下这句话,穿着白衬衫的建筑师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得飞快,经过过街边叶子还未掉光的黑柳时,忽然刮来一阵风。 黑柳树上最后几片金色的细长柳叶像羽毛一般飘飞起来,打着旋儿落在他凌乱的栗棕色头髮上,如同栗子蛋糕上撒下的金黄饼干碎。 风似乎没有停的意思,穿过曲折的街道,将一幢幢房子边上的遮阳棚吹得翻起,叫人忍不住想帮这些害羞的楼房捂捂裙子。道旁光秃秃的树都在风中摇晃,在寒冬的讯息里瑟瑟发抖。 乔伊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呃,他生气了? 她难以置信地问自己。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门廊上停了一排胖乎乎的花脸雀,就像是灰乎乎的灌木丛上结出的一串新鲜浆果。这时,它们突然一齐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仿佛在七嘴八舌地嘲讽愚蠢的人类。 乔伊忽然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几个月前,她在建筑学校旁的咖啡馆里听见别人挖苦安东尼奥。当时她气得不轻,安东尼奥却一脸真诚的好奇:「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当时她觉得,这多好生气啊!而且那傢伙一脸状况外的无辜小表情,简直像火上浇油一样让她更生气了。 她还怀疑过,难道他脑子里管愤怒的神经中枢都给艺术细胞让位了?就没见过这么没脾气的! 结果如今,轮到她自己风中凌乱了。 为什么他们好像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 到底是自己不正常,还是他不正常? ……那必然是安东尼奥不正常了,乔伊马上拍醒自己。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毕竟她是正常人,他不是。 想明白这一点,乔伊一下子笑出声来。 哦嚯。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后世的记载里说高迪是一位坏脾气的天才建筑家了。 原来大师生气的点在这里! 她好像发现了安东尼奥的小秘密。 仿佛发现了一只浑身长满亮闪闪黄金刺的刺猬,原来还有一个粉红色的柔软小肚子。 结果就是,一种像被人挠痒痒一样止也止不住的快乐如同一眼笑泉源源不断从心底涌出,让她的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 这样也挺好,总得让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明白,就算是天才,世界也不会围着你转的! 何况他还只是个半生不熟的天才苗子而已。 至于自己的房子? 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嘛。 一直到上了马车,乔伊还忍不住想起来一次就笑一次。马蹄清脆的嘚嘚声踏过曲曲折折的石板路面,夹杂着树木勐力摇晃的簌簌声。一阵一阵的唿啸传来,风似乎越刮越大。 第70页 到了住处,乔伊下马车来,忽然吓了一跳——天色不知何时竟暗了下来。 还不过中午时分,整个巴塞隆纳城的上方挤满了黑压压的云层,将日光遮了个彻底,整座城市都变得晦暗无比。 远处的海面翻滚着墨色,巨浪拍打礁岸的声音在城里都能听见,海天交接处模煳成一团。 昏暗又沉闷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门开了,帕斯卡从里面走出来,满脸沉重。他手上火光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在狂风中摇晃不止,而另一只手上拿着张报纸,被吹得哗啦哗啦乱响。 乔伊心中勐地一沉。发生了什么? 「殿下,」帕斯卡顶着风艰难大声说,「《周日巴塞隆纳》刊登了一篇报导,说开发蒙特惠奇山的诅咒应验了。」 一道白光骤然撕裂天空,将一片昏暗的城市房屋照得一片雪亮。远处蒙特惠奇山沉睡着的巨大黑影被雪光照亮的剎那,就像是仰卧在天地之间的一具惨白骷髅。 「今天早晨,电车轨道边上发现了几具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这边建议您换一位男主呢。 乔伊:拜拜就拜拜,无cp更乖! 第32章 沉默的羔羊 昏黑的天色下, 蒙特惠奇山上一片寂静,唯有狂风撼动枯树的唿啸声,以及愤怒的巨浪拍碎在礁石悬崖上的轰鸣声。密集的雨点夹杂着海风, 像鼓点一般狠狠砸在大地上。 牧民伸出枯枝似的手胡乱裹了几下头巾,抿紧了嘴。 在这样的暴雨天气, 如果没有闭紧嘴, 就会尝到那种冬季暴雨特有的苦涩而咸腥的味道。 这就是冬天的雨, 每一滴都像锋利的冰针,扎在人身上,激起一阵冰凉的刺痛。 那是来自地中海深处的巨大海妖的愤怒, 牧民想。 他费力地眯起眼睛,目光搜寻过远处的悬崖——若是平日, 这个方向可以看见繁忙的巴塞隆纳港。 但在此时,船只早已接到风暴预警避风进了港。连绵的海岸线像是一副被墨水毁掉的旧画, 旧港、码头、船坞连同停泊的船只都是沉沉海雾中的墨点,模煳成一团,晦暗得看不分明。 牧民又擦了一把脸, 感觉提着煤油灯的手快要冻僵了。现在天气非常糟糕,待在山上其实已经很危险,他应该回家的。 但他丢了几只羊——几只马上就可以送去宰了的肥羊。圣诞节将近, 这些膘肥体壮的羊可以为他带来欢度圣诞所需要的钱。听说蒙特惠奇山很快就要开发起来了,以后这里的牧场会越来越少。他得尽快把自己的羊群都卖掉。 还没有打雷, 应该问题不大。牧民这么想着,又掖了掖头巾,提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继续艰难地顶着风在山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赶紧找到羊,之后就回家去吃热腾腾烤得外焦里嫩的土豆饼。想到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堆和暖胃的苦艾酒, 他布满皱纹的眼睛带上了一丝笑意。 风声呜呜,灯火摇曳。 等等。他忽之站住了。 四周依之是唿啸的海风、泼洒的暴雨和轰鸣的海浪,煤油灯以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声左右晃动,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一种令人本能寒毛直竖的声音。低沉的、不祥的。 仿佛撒旦阴沉的低语。 模煳一片的眼角余光里,他的影子被煤油灯微弱的火光映在泥泞的山地上,随着火光一起幽幽摇晃。 一下。 又一下。 「啪」的一声,煤油灯灭了,一切陷入黑暗。 牧民被什么绊了一跤。 玻璃罩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转眼又被暴雨的噪声吞没。 冻僵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栽到地上,冰凉的雨水瞬间湿透了全身。他心脏砰砰直跳,颤抖着在黑暗中摸索,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而冰凉的细长物体。 随后摸到一手黏稠湿滑的液体。 牧民突之意识到那是什么,心脏骤缩。 就在这时,天空瞬间划过一道狰狞的白色裂痕。 闪电照亮了两条惨白的轨道,如同山体表面蜿蜒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山顶那片浑浊可怖的阴影之中。 同时,也照亮了金属轨道上缓缓滴落的暗红色液体。 …… 「……这些小报总想搞大新闻就算了,」乔伊揉着眉心,「帕斯卡,你就不能在告诉我的时候一次把话说全吗?」 她抬手到面前,对着手心哈了一气。一片朦胧白雾从眼前升起,之后争先恐后地飘散。冰凉的双手感受到一丝暖意。 「抱歉,小姐。我下次会说全的——是羊的尸体。」管家先生为公主撑着伞,微笑道。 乌云压顶的暴雨已经过去,但大片漂浮的云层依之在天地间垂着绵绵雨幕。雷暴后的天空亮了起来,云层间露出的边角天空碧蓝如洗,带雨的云朵被阳光照出一层耀眼的金边。 不过,虽之太阳出来了,但也依之改变不了这是寒冷的冬雨的事实。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会骤降到大约46华氏度——也就是不到8摄氏度。 地中海西畔的巴塞隆纳冬天不会下雪,可是冬天的雨水已堪称寒冷的魔法攻击。 乔伊穿着厚厚的天鹅绒长裙和长靴,但身处户外,套在丝绒手套里的纤细指尖依之不可避免地凉了下去。 第71页 她站在蒙特惠奇山腰的铁轨边上,看着那几头被撞得支离破碎,又被大雨和泥泞沖刷得干干净净的死羊,心里悄悄松了气。 还好不是人。 听说有尸体出现在铁轨上,她第一反应是有人弄来尸体装神弄鬼,想要干扰电车的建设,甚至是蒙特惠奇山的开发。 呵,鱼腹纸条狐狸叫已经是几千年的民族传统艺能了,她还能怕这个? 如果是刨出来的死尸,虽之伤害性不大,但细想实在噁心;而如果真的是新鲜的尸体,那就涉及刑事案件了,必须严肃对待。 不过,如果是羊的话,基本就可以排除这个可能了。 人们或许会在读报纸看到标题的时候大吃一惊——这正是小报记者最想要的效果——但很快就会明白,只不过是几只被撞死的羊罢了。深夜赶路的马车都有可能从醉汉身上碾过去酿成意外,何况是速度更快也更沉的电车。 电车已经被收归市政府所有。只要政府出面闢谣,那些想像力过分丰富的传言很快就能压下去。 出任务的警员在为他们介绍情况:「这几头死羊今早在轨道上被游客发现,发现的时候已经快被雨水泡肿了。目前我们判断,应该是被昨天晚上那班电车撞死的。我的同事去询问了昨晚最后一班车的司机,他说昨晚确实感觉车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案情简单明了,也没有人员伤亡,只是有点财产损失。 警员很快就做出了处理结果。 「小姐,没事了。这种事我们处理得多了,等到羊的主人来报案,市政府和您的公司只需要象徵性地给一点赔偿就行。」 「羊自己误入轨道被车撞死,还要赔偿吗?」乔伊有点惊讶。 电车撞到羊也有安全隐患,车上的司机和乘客都会有危险。他们还没有向羊的主人索赔呢。 「是这样的,小姐。理论上来说,看好羊确实是牧民自己的责任。如果羊跑到不该去的地方失足跌下悬崖,那他只能倒霉地认栽;但如果是误入市政府或是其他人所有的危险区域致死,比如跑上火车和电车的轨道被撞死,那么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会给一点补偿。」 哦,懂了。 蒙特惠奇山开始开发不久,山上原本的牧民大多还没有完全把自己的羊群处理掉。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在所难免。 「麻烦您了,警官先生。」 乔伊向大冷天出来执行公务的警察先生点头致敬,「我就问一个小小的问题哈——您之前有没有遇到一种情况,就是羊其实是因为别的原因死了,但是为了这笔赔偿金,主人又把羊的尸体拖到轨道上来,装作是被撞死的?」 「有的。」警员笑道,「不过法医会检查死因。如果是坠崖之类的死因,还有一点可能矇混过关。但大部分情况下是染病,或者被野兽咬死,动物死了有一段时间,血都凝固了,那么法医一看就会发现。」 乔伊十分钦佩:「连这几只羊都能查出死因?法医真厉害。」 她看了看那几坨经过碾压和沖刷,几乎已经辨认不出品种的干净肉泥。 警员挠了挠头:「呃……这场雨确实有点大,尸体泡成这样恐怕就很难看出来了。不过,这么大的雨,也不至于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扛着羊扔到铁轨上来吧?」 …… 乔伊在向达尼先生确认过,全城确实没有什么帮派接到过要蓄意干扰蒙特惠奇山开发的命令后,彻底放下了心。 如果是羊主人为了恶意索赔而碰瓷,现在也早该来找市政府闹事了。但这个人迟迟没有出现,搞不好粗心的牧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几头羊。 看来,确实就是车祸事故,电车撞死了走散的羊。 电车撞死羊的事情不算大,但这提醒了乔伊一件事—— 或许应该在电车轨道沿线设置红绿灯或其它标志,防止有不知情的人像无知的羊一样误入铁轨。 在设备到位之前,市政府会先隔一段路安排一个守路人,在电车即将通过时敲响桩子,提醒行人不要跨越轨道。 红绿灯的想法来得很快,但实施一下子就遇到了阻碍。 「什么,红绿灯会要人命?」乔伊十分纳闷,「这不应该是救命的东西么?」 经过一番解释,她才搞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好几年前,最先进的英国伦敦就已经安装上了红绿灯——以煤气为燃料。使用规则和后世的一样,红灯停,绿灯行。 之而,红绿灯装上还没满一个月,就突之爆炸了。一位警察正在边上执勤,非常不幸地在这场意外中丧生。 结果,人类最早用不同颜色的灯指引交通的尝试就此夭折。 乔伊苦恼地敲了敲脑袋。是她忘了,连电灯还没发明出来了,何况是她的时代最常用的led红绿灯。 不过,民用电都有了,爱迪生还会远么? ……可能还真挺远。她翻遍了过去几年的报纸,也一直在关注现在的新闻,还从未见到过这位后世鼎鼎大名的发明家的名字。 算了。乔伊嘆气,求人不如求己。 她也不记得爱迪生是哪一年的了,现在搞不好还在搬镜子救妈妈呢。而且人家远在大洋另一侧的大陆上,等那边的发明传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个小插曲提醒了她,其它事或许可以先放一放,不如先发明个电灯。民用电已经在普及的路上,这是刚需。 第72页 乔伊一边沉思,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所有记得的关于电灯的知识点。 电灯发光的原理,是灯丝中通过电流,温度升高到白炽状态而向外辐射光能。 爱迪生尝试了两千次,最后发现钨丝是做灯丝的最好材料。 花了大半天整理好思路后,乔伊便给了帕斯卡一个材料清单,准备投身物理学家的日常。 在这段时间,古埃尔伯爵一家和巴特罗家族的许多人都去波兰,参加俄国皇帝亚歷山大二世举办的世界纺织工业博览会了。伯爵之家的舞会和沙龙有一段空窗期,正好适合她泡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做研究。 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做过电学实验了,想起来还觉得蛮有意思。乔伊跃跃欲试,撸起袖子准备投身电灯的研发事业。 没想到,没过几天,警察厅再次找到了她。 这一回,上门的几位督察没有上次的轻松,眉目之间萦绕着疑惑,甚至恐惧。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大忙人,上门打扰您实在是非常抱歉……」 「不不,不是撞死的羊的主人来索赔。事实上,那位牧民的妻子来报案了,说她丈夫在几天前的晚上出门去找走失的羊,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当之是骇人听闻的事,但我们来找您,是因为又有一头羊的尸体被发现在了轨道上……而且毫髮无伤。」 「不是被撞死的。警察厅最有经验的法医也一筹莫展。」 「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有小可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吗 p.s. 爱迪生救妈妈是虚构的故事。 关于红绿灯的发明(摘自网络): 1868年,英国机械工程师纳伊特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区的议会大厦前的广场上,安装了世界上最早的煤气红绿灯。它由红绿两色旋转式方形玻璃提灯组成,红色表示「停止」,绿色表示「注意」。 就在它运作的第23天,煤气灯突然爆炸,一位正在执勤警察当场丧命,遂被取消。 直到1914年,电气启动的红绿灯才出现在美国。这种红绿灯由红绿黄三色圆形的投光器组成,安装在纽约市五号大街的一座高塔上。红灯亮表示「停止」,绿灯亮表示「通行」。 第33章 吸血鬼之吻 事实证明, 确实谁也不知道那头羊是怎么死的。 当乔伊来到现场,盯着那头全身僵硬却依然毛髮蓬松的羊,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我给您介绍一下现在的基本情况。被人发现的时候羊尸已经僵硬, 法医没有在羊身上发现任何致命伤,只有几处正常的蚊虫叮咬。」 「解剖结果显示, 羊死前吃的是正常的草料,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成分;除了肝脏略有肿大, 其它内脏器官及淋巴结无明显病变,基本可以排除中毒可能。」 乔伊听得云里雾里,大概就明白这是一只有点肝硬化的羊, 但应该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简而言之,应该不是中毒, 不是外伤,也没有查出内伤。」 不是中毒, 也不是受伤……乔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是什么瘟疫?!」 大事不妙。羊和人同属哺乳动物,羊群会感染上的致命传染病,人也可能会被传染。 「不不, 我们之前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了,专门派人去牧民的羊群检查过。其它的羊都很健康——除了最近下大雨不怎么出来放牧,吃得少饿得咩咩叫。」督察觉得现场气氛太过凝重, 有意说了句俏皮话。 「……也是。而且如果是瘟疫,也没有专门跑到铁轨这里来发病的道理。」乔伊摇摇头, 打消了这个念头。 「法医胡安先生说,他其实觉得这头羊大概就是散步到这里,突然心脏病发作,然后就扑在铁轨上死了。」 督查费解地挠了挠头,「说不定这是一头胆小的羊, 经过铁轨时忽然有电车经过,然后就被吓得心脏病发作死了。」 乔伊配合地苦笑了一下,「那前几天那两头羊大概是它胆小的兄弟姐妹。」 现在回想起来,前几天发现的羊被车撞死,恐怕也不是单纯的意外。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费尔南德斯小姐,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说话的是市议会经济办公室的菲利普执行官。 市议会之前已就此进行过讨论了。现在,作为开发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感到此事重大,有必要赶来现场了解情况。 「我不知道。」乔伊皱眉道。 如果说是羊从未见过电车这样轰隆隆驶过的庞然大物,因此被活活吓死,那么前几天被撞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这只被吓死,而前几天那几只被吓得呆若木鸡,结果被撞死? ……简直是强行解释逻辑。 而且,电车建成已经有几个月,羊群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为什么最近突然在短短几天内死了好几只羊呢? 最近比起以前的几个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莫非天冷下来之后,羊群的胆子也会变小……这得问养羊的专家了。乔伊突然想起这次事件中涉及的唯一一名人类。 「那位失踪的牧民还没有找到吗?」 别的地方都一筹莫展,唯有这条线索还没有出现。她想,这个人很有可能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第73页 「对。我们已经派出最高警力去查访了。」督查郑重道,「我们都觉得这对于了解案情非常重要,市政厅专门向警察厅下了命令,要求在一周内找到人——我们会竭尽全力。」 「好吧。目前可能只能先等等这个结果了,」乔伊嘆口气,转向菲利普,「执行官先生,在结果出来之前,我建议电车暂时停运。」 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财产损失,而且出现意外的原因可能在电车身上,也可能在羊群身上,但电车毕竟是公共运输工具。 为了人的生命安全着想,在查清原因之前,最好先停止运行,以免造成更大的后果。 「呃,是这样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菲利普苦恼地抓了抓领带,「我们已经对此开过了紧急闭门会议。」 「所以?」 「市议会大多数议员觉得,仅仅几只羊而已,不应该阻碍我们建设电车的进程。」 「没有阻碍进程啊。只是上山这条线路暂时停运而已。」乔伊反驳道。 目前,这条线路只是个旅游专线,旅客的目的地都是蒙特惠奇城堡。她作为城堡主人都觉得安全排第一,市政厅有什么好不情愿的? 菲利普摊开手:「您可能不知道,这次我们为了压下谣言费了多少工夫。电车建设已经被纳入市议会的整体规划,大家把它作为城市交通发展的重中之重,特别是想赶在下次申办万国博览会之前建成——每一条线路的建设时间都精确到了星期。我们耗不起时间。」 「市议会不想仅仅因为几只羊的事情,干扰整座城市的发展。所以,我们一方面会命令警察厅尽快破案,另一方面也希望您的公司同时展开调查,尽快给我们一份原因报告。」 「……」乔伊一时语塞。「您知道这样有安全隐患吧?」 「呃,议员们一致认为,赶紧查出来就没有了。」菲利普有些侷促地摆摆手道。 乔伊正要再次开口,他赶紧打断她:「这已经是最终决定了——与其劝说我回去改变这个集体决策,倒不如您赶紧召集起您的工程师们,找出原因,这样皆大欢喜。我们市议会还想继续和您的公司合作办大事呢。」 「……行吧。」毕竟是她的甲方爸爸。 乔伊无奈道,「那还是请市政厅安排人在沿线看着轨道,提醒过路人注意安全。我们会尽快调查。」 电车所有权已经不归她了,她明白自己也无法在这个问题上左右市议会的决策。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解决问题。 「帕斯卡,给埃尔温发个电报,让他赶紧回来。召集公司里的管理层和研发队伍开个会。」 在乔伊与西门子合资在巴塞隆纳设立电厂,并接到市政府在全市范围内建设有轨电车的巨大客单之后,埃尔温作为开发西班牙市场的第一功臣,成为了常驻巴塞隆纳的营运长。 不过,最近他去马德里出差了。 乔伊手上打理了很多产业,电力公司只是其中之一。她并不了解运营和技术上的所有细节,公司基本还是由埃尔温掌舵,她只偶尔在一些产品研发方向上进行把关。 把相关调查事宜都交代下去之后,乔伊回到了公寓里。 因为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神秘羊尸的死因上,但一直冥思苦想却想不出来实在令人头痛,她再次投身进了灯泡的实验,藉此分散注意力。 最近,她的实验室里凌乱程度直逼安东尼奥的工作室。里面布满了各种导线,真空泵,一大缸液体电池组,和一大堆各种纯度的钨丝。 发明电灯的进程远没有想像中的顺利,哪怕乔伊已经少走了很多弯路。 虽然钨的延展性良好,但绕丝性能却并不尽如人意,大部分钨丝在弯折成螺旋形的第一步就断裂了。当然,这或许也与现在制备钨丝的技术不过关有关,钨丝的杂质难以去除,韧性不足,比较脆弱。 而少数成功扭成螺旋形的钨丝,又出现了极高的消耗率,几乎是一次性的——每次刚通上电流发起光来,几乎一下子就烧断了。 直到前几天,屡战屡败的乔伊才突然醒悟,这是因为钨丝在白炽的高温条件下会急速氧化,就像把生锈的缓慢过程「嗖」的一声压缩到了数秒之内。 因此,她弄来了一台昂贵的真空泵。 结果,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真空泵的效果并不那么完美,快速氧化的情况依然存在。 不仅如此,她订做的球形玻璃罩子很快就无法承受巨大的大气压,往往在抽成真空之前就「砰」地被压爆成一堆碎片。 电车的谜团还没解开,电灯的研究又停滞不前。 乔伊觉得有些郁闷,她当年学高中物理时就不擅长电学,如今看来,她果然和电八字不合。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操作台边站着一个身形尚纤细的黑髮身影。 小王子在处理政事的间隙,晃荡进了姐姐的实验室。 他看过她做实验很多次了,但依然对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十分着迷——这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居然能让细细的金属丝瞬间发亮,比煤油灯还要耀眼!而且,这种能源还能驱动电动机,甚至能开动轰隆隆的庞大金属机器! 这绝对是改变世界的东西。 平时姐姐从来不让他碰这些东西,总是按着他的头让他好好学习他该学的正经科目——政治,外交,经济,军事。当然还总是向他强调让足够多的人研究科技的重要性,但不是让他自己研究。 第74页 难得乔伊不在,阿方索再也按捺不住充沛的好奇心。 于是,在乔伊推门进来的前一刻,他刚刚捏起导线,回忆着姐姐平时的操作,小心翼翼地接在了那一缸金属板的接头上。 没什么反应,钨丝并没有亮。好像有哪里不对? 哦,这里有一对接头来着。 小王子犹豫片刻,下意识把手伸向另一个金属接头——或许这个才是对的? 随后就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一幕。 …… 缤纷而缭乱的色泽从阿方索的眼前滚过,所有的感官却在一瞬间扭成了一团。天使在高唱、魔鬼在怒吼,他仿佛目睹了宇宙的诞生和死亡,意识却剎那间放大了无数倍,如同被塞进了一团刚刚凝结的琥珀。混沌、辉煌,一切的一切都如星辰爆炸一般搅碎,最后汇成一股超越所有人类经验的震悚力量,轰击在他的指尖。 神智恢復过来时,阿方索的脑海中才后知后觉地回溯了刚才的过程——他在姐姐的尖叫声中「啪」的一声被打飞了出去,在天旋地转中「咚」地栽到地上。 绚烂的爆炸只持续了一瞬间。 阿方索从地上坐起来时头晕眼花,下意识地喃喃道:「……姐姐,我感觉我被吸血鬼吻了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吸血鬼怎么会对你感兴趣呢?毕竟你就连脑袋瓜里灌的都是水。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呜呜呜忏悔一下,初更因为工作太忙生死时速赶出来,功课做得不扎实,回头一想觉得不对,一查果然发现了常识性错误qaq 最早的发电机巨大无比,而且需要人力或水力等驱动发电,是没办法在个人实验室里当大电池用的!即使是现代的发电机体积也不小,应急发电机通常是用柴油等作为燃料动力。现在版本里的电源已经改成自制的液体大电池(缸)了。 第34章 撒旦之花 「痛吗?」乔伊把弟弟从地上拉起来, 气不打一处来。 「早跟你说了不许动这些东西!很危险!」 「痛。」阿方索老实地点点头,又犹豫地看了看指尖,「但还感觉麻麻的……竟然有点欲罢不能。」 乔伊:……青少年生命安全科学教育, 刻不容缓。 「阿方索,你听好了。这叫做电——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能量。它可以像蒸汽一样推动机器运转, 这个叫机械能;也可以通过电流发热加热金属, 转化成热或者光, 或者其他你需要的能量。」 「它会成为下一个时代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力量。但正因为它的强大,它也具有很大的危险性。我这个电池组电压并不高,要是真正应用中的电源, 你可能已经没命了!」 说到这里,一道光忽然划过乔伊的脑海。 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有什么唿之欲出。 她的思路忽然被敲门声打断了。 「阿方索殿下, 马德里来人找您。说是受卡斯蒂略大人所託。」是帕斯卡的声音。 「卡斯蒂略?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好的,我马上来。」阿方索感觉还有点头晕眼花, 扶着桌子走了出去。 乔伊看着他的背影,捏了把汗。还好,这是她查阅了伏特的实验记录, 加上自己仅剩的一点电学知识做出来的液体电池组,电压不高,问题不大。 在这个不存在干电池的时代, 一个装着稀硫酸的高筒缸里整齐叠放的铜板和锌板,就构成了她的电池组。最初伏特用的是银和锌, 但乔伊选择了勤俭节约版。 「殿下,您也有一个口信。」帕斯卡送走了阿方索,继续对乔伊说。 「谁的?」 「建筑学校的玻阿巴·阿巴斯先生。他说,如果您有需求,他对接手您的房子改建很有兴趣。」 「等下, 怎么突然就来了个玻阿巴?……稍等我理一理思路。」没头没尾,乔伊一时有些混乱。 「您这几天确实事情太多了,忙得昼夜颠倒,不记得也正常。」 帕斯卡微笑道,「前天,工地上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沿着市政厅划的那条线,把柱子上的平面削完了。昨天验收通过,可以继续施工。」 哦,是有这么回事。乔伊敲敲脑袋,她这几天满脑子羊羊羊,都快忘记自己的房子还在改建了。 不过也没事。最近总是下雨,为了安全起见,工地遇到大雨本身就会停工,并没有耽误多少工期。 乔伊沉思片刻,忽然想起某个好几天没见的人:「玻阿巴的口信,安东尼奥知不知道?他有什么反应?」 「这个……我也不确定。不过,高迪先生之前几天都没有出现,但今天早上又去工地上了。据工头说,他一言不发地围着那个切了平面的柱子转了好几圈,后来就又开始指挥工人把砖块垒到他要求的地方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乔伊勾起一个瞭然的笑容。 她就知道。他肯定会回来的。 谁能不爱巴特罗之家呢?何况是这个作品的设计者本人。那个瑰丽的灵魂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还没有看到它变成现实中的一座建筑,他肯定不想放弃。 「喵——」紫牙乌的小鼻子从虚掩的门边鬼鬼祟祟探出来,然后伸出爪子,把门给推开了一条缝。软得一摊泥一般的黑猫摆出一个扭曲的柔顺姿势,哧熘钻了进来。 「紫牙乌?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乔伊伸手去抱它。 第75页 对人来说只意味着剧痛和眩晕的电流,对小小的一只猫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了。对紫牙乌来说,这个实验室里到处都是危险。 当然,会打碎瓶瓶罐罐的猫对实验室来说也很危险。 但紫牙乌看到主人伸手去抱它,一扭腰转身就轻快地跑了起来。小碎步跑了没几步,又转回头来,「喵——」 这是要她跟上的意思吗?乔伊疑惑地想。 可别又有什么礼物要送给她。 「帕斯卡,紫牙乌现在不玩死鸟了对吗?」她有些不放心,要再向管家先生确认一下。 紫牙乌当初的见面礼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殿下放心好了。」帕斯卡微笑起来,「紫牙乌大概只是想带您去高迪先生的工作室——您已经很久没去了。」 乔伊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安东尼奥的工作室了,虽然它就在隔壁。 此前,因为乔伊时常去串门,安东尼奥甚至养成了不关门的习惯。但自从两人在削不削柱子上闹矛盾冷战以来,他就把门虚掩上了——因为紫牙乌时不时要熘过去视察自己的领地,如果没开门就会挠门喵喵喵,直叫得邻居探头出来看发生了什么,所以懒得麻烦的安东尼奥即使要表明态度,也还是给猫咪留了个门。 事实证明帕斯卡说的没错。紫牙乌跑几步便回头对乔伊「喵」一声,最后带她进了安东尼奥的工作室。 猫咪像刚才挤进乔伊的实验室一样,身子一扭就钻了进去,顺便后腿一蹬把门给踹开了。 在一片狼藉中,紫牙乌轻车熟路地游走,灵巧地避开了所有尖锐和易碎的东西,一眨眼的功夫就沿着书堆一直攀上了最高的架子顶端,懒洋洋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那上面的小碟子——此时,小碟子里只剩最后一丝鸡胸肉了。 猫咪瞪着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又拨拉一下那丝鸡胸肉,谴责地「喵」了一声。 乔伊:「……」这么没出息的猫咪,谁家的? 那个位置那么高,也不知道安东尼奥是怎么把鸡胸肉放上去的。她可办不到。 而且,主人不在,擅闯人家的房间,似乎不大好。 乔伊这么想着,打算离开了。吃里扒外的臭东西,找你的建筑师主人要吃的吧。 但她的目光随着转身快速扫过工作檯,脚步顿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 心中道德的小天使和好奇的小恶魔交战起来,乔伊很快就缴械投降了——我看一眼,就一眼。 凑到跟前便可以看到,桌面上摊开的图纸上画着很多条曲线——乔伊一看就明白,这是抛物线的轨迹。 只是这被抛的东西,是很多只羊。 画面的边缘还草草画了电车的车头,底下标了速度以及风速。数十只羊在纸上飞出各种曲率的抛物线,作画的人甚至还颇为无聊地画出了每只羊落地时断头断腿的简笔画。 乔伊若有所思,目光移到旁边堆起来的资料和书籍。 《不明死因奇谈》《山羊疫病大全》《诅咒之术》《动力学》《世界未解之谜》,五花八门。《冬季山羊饲养手册》和富兰克林的《电学实验集》叠在一起。 乔伊吃了一惊。没理解错的话,安东尼奥这是在研究电车死羊的案子吗?而且似乎还对她的电灯实验感兴趣。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不好! 乔伊飞速转身,向门外走去。 来不及了! 她疾步走到门口时,另一个人影正好也出现在了门口。乔伊差点没剎住车,在即将栽到那人身上的时刻,被一只手扶了一把。她这才稳住脚步。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安东尼奥比她高不少,站在门口时把她的光挡得严严实实。乔伊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逆着光飞速抬眼暼了一眼,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费尔南德斯小姐,您来我的工作室有什么事吗?」安东尼奥淡淡地问道。 乔伊心虚地垂下眼,这才注意到穿着白衬衫的建筑师手上拎着一块鸡胸肉。 她灵机一动:「噢,既然你买鸡胸肉回来,那我就不管了。刚才紫牙乌喵喵叫着把我带过来,结果我来了一看,原来是它饿了,正要去给它找吃的呢。」 上帝啊,她摸着良心发誓,绝对没有说一句假话。 「原来是这样。」安东尼奥没有再问什么,让开了一条路。 就这?乔伊有点不敢相信。 嘿,坏脾气建筑师转型了。居然不贫嘴了。 她还没抬腿离开,身旁传来毫无波澜的声音:「也是。您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而应该在玻阿巴的工作室。」 嗯?乔伊闻出了点别样的味道。 「毕竟像我这样劣迹斑斑还有挂科记录的建筑师,您想必看不上眼。费尔南德斯小姐已经是有名的贊助人了,有的是才华横溢的建筑师想盖您的房子。」 哦嚯。安东尼奥的嘲讽,虽迟但到。 这小嘴可真毒,别扭起来连自己都骂。 乔伊在心底默默感嘆了一句,怪不得歷史上的大师一生未婚。有些人,真的是凭实力注孤生。 心里滚过幽幽的几句感嘆,乔伊抬起头,扬起一个甜美而无辜的微笑:「那当然了。不过有名的贊助人费尔南德斯小姐还是有点好奇。既然如此,她的建筑师先生今天去工地做什么呢?」 第76页 亲爱的建筑师先生,这可不怪我。是你先开的话头。 安东尼奥面不改色:「他去取自己的设计图。毕竟房子要迎来新的建筑师了,他会带来全新的风格。」 装,你就继续装吧。乔伊在心中撇嘴。 谁家取设计图还带搬砖功能的。 「小姐!小姐小姐小姐!」艾达一惊一乍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 乔伊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但同时又微妙地松了口气——不管得到什么消息,都不会比现在更尴尬了。 艾达很快就冲到了他们面前:「警察找到牧羊人的尸体了!」 「在哪里发现的?怎么死的?」安东尼奥马上问道。 乔伊默默看了他一眼。亲,嘲讽模式要持久一点才有效。 艾达并不知道公主此刻心里的想法,气喘吁吁道:「在第二次发现羊尸不远处的树上,模样特别狰狞。他们说他遭受了上帝的惩罚,身上出现了撒旦之花的图案!」 撒旦之花?乔伊顿时迷惑了。 这是什么邪/教的手段吗?莫非死羊案真的是有人暗中作祟? 「原来是这样。」安东尼奥脱口而出。 乔伊更抓狂了。原来是哪样?他又明白了啥? 她此时有着满腹疑问,但就是不想问安东尼奥。他们在冷战!冷战就要有冷战的样子。 幸好,安东尼奥仿佛洞悉了她心中的吶喊:「走,去现场。」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达山脚时,牧羊人的尸体已经从树上搬了下来,周围是一圈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人群。刚赶来的警察正在努力疏散人群,却难以匹敌人类看热闹的天性。 乔伊一下车就使劲往人群里去挤,安东尼奥却马上朝周围的警察走了过去。 「不想死人的话,马上让电车停运。」他找到最近的督查,毫不犹豫道。 督查惊呆了:「什么?您这话说的……先生,说话要有根据!而且这,这,我也决定不了啊!」 「这就需要您想办法了。」安东尼奥冷冷道。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撒旦之花!我第一次见到!」围在尸体周围的人群之中,有人手捧着胸口惊唿道。 一位老妇在胸前划十字:「上帝的愤怒已经平息了。也愿你安息吧。」 人群聚集在这里,两个挎着筐子路过的农家少女敏锐地发现了商机。 「丝带——样式最新潮的丝带!有丝绸和缎带,红色、黄色、蓝色、粉色都有!英吉利和法兰西花边哟!」 「呜呜——」远处的山顶传来雄浑的汽笛声,又有一班电车要开下来了。 不少过路的行人听到这个声音纷纷惊醒,赶紧唿朋引伴地过铁轨——电车经过之前,守路人会封锁轨道,不让行人穿越。 附近这段铁轨因为发现过死羊,很长一段都围上了栏杆,专人看着不让人从这里穿越,要走只能绕路。如果赶时间过路的话,可等不起这一前一后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曼拉,走吧!我们得赶紧过去,不然等会就要被拦下了。」一个卖丝带的少女催促另一个。 曼拉正在给别人找钱,闻言头也不抬道:「你先走,我马上就追上你!」 趁着人群散去一大半的空档,乔伊挤了进去:「劳驾!撒旦之花是什——」 她突然住了口。 因为她看到了「撒旦之花」。 牧羊人僵硬的尸体姿势扭曲,依然呈现着抱住树干的姿势。他背上的衣服就像被烧过一样断裂成了焦黑的丝絮,暗红色的藤蔓纹路张牙舞爪地生长出来,在裸露的大片皮肤上勾勒出一幅宛如血管脉络,又像暗黑版圣诞树的红色疤痕。 「撒旦之花就是闪电之花——被雷噼的人身上会出现这个图案。去年报导过。」有好心人在旁边为她解释。 一道雪亮的电光勐地照亮了乔伊的脑海。 被雷噼中的人是电击而死。 高压电触电的人瞬间就会被强大电流产生的热量烧焦,但如果电压没有那么高,造成的主要伤害不是电热灼伤,而是电流经过人体本身带来的组织损伤和紊乱;触电瞬间的人可能会眩晕、抽搐、昏迷甚至休克。 乔伊勐地打了个寒战:「马上让电车停运!关闭线路!」 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譁和桩子声中。 「砰砰砰……」守路人敲起了桩子,「电车要来了,行人不得穿越轨道!电车要来了……」 刚才没跟上小姐妹的农家女曼拉听到这个声音,赶忙把筐子上的布一裹,提起裙子就狂奔起来。 轨道并不远,她几步就能冲过去——但这一段却拦起了栏杆。 远处的守路人看出她的意图,沖她粗声粗气地大喊大叫起来:「哎!那位女士!不要穿越轨道!」 乔伊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出来时,正看见女孩提起裙子,敏捷地从栏杆下面钻到了轨道上。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要!不要从那里走!」 太迟了。 「啪!」所有人都听见了。 一道弧光闪过,穿着棉布裙子的女孩顿时栽倒在轨道上。筐子翻到了一边,女孩则像魔鬼附体一样开始疯狂抽搐,随后开始口吐白沫。 「诅咒!这是诅咒!」 「撒旦现身了!」 「主啊,救救我们!」 一片混乱的尖叫。刚才穿越了铁轨的人都惊恐地往远处逃离,就连守路人都吓得往后趔趄了两步。 第77页 疯狂逃离的人潮中,只有一个少女低头提着裙子,向那个魔鬼附体的可怜人的方向冲过去。 「站住!」 一只手一把扯住乔伊,让她勐地一个趔趄。 「放开我!」乔伊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快要疯了。 这是一条人命! 刺耳的尖叫。 凌乱的桩子声。 混乱的脚步。 电车制动与轨道摩擦发出的尖锐噪音在耳中无限放大,仿佛世界末日。 铁轨闪烁寒光,倒地不起的女孩在疯狂抽搐。远处庞大的电车带着死亡阴影飞速靠近。 乔伊被那只手勐地往后一甩,差点栽倒在地。寒风迅疾从她身边掠过,留下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你待在这,我去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  【乙方版】 「先生,您已经罢工三天了。」 「她肯求我回去了吗?」 「……没有,甲方小姐自己指挥工人把柱子削了,然后改拿了无cp侦探剧本。读者已经把您忘光光了。」 【甲方版】 「公主,建筑师先生已经被您晾了三天了。」 「他肯认错了吗?」 「……没有,他把您的侦探剧本抢走了。」 感谢小天使们的雷雷和营养液!(太豪华了小透明好感动)献上粗长章~ 关于封面,作者君躺平了,又改回去了。 本章笔记:闪电的电压极高,约为1亿至10亿伏特,但被雷噼中的人其实大部分都能存活。他们身上会留下闪电状的「利希滕贝格花纹」(图片可能引起不适,慎查)——闪电之花,同时会有心脏骤停、癫痫、大脑损伤、嵴髓损伤等后遗症。 突然觉得这几章好像一个大型海龟汤嘿嘿嘿!汤面刚出来时就有人猜出核心死因了,我的小可爱里真的有好多福尔摩斯啊! 现在汤底基本已经全部揭晓,第一次死的羊、牧羊人和第二次死的羊死因各不相同,应该都可以猜出来了吧~ 第35章 不是魔法 乔伊被推得一个趔趄, 看着那个冲过去的身影愣了片刻。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心头涌起——她蓦然忆起来,歷史上的安东尼奥·高迪就是被电车撞倒去世的! 巨大的不安骤然在胸腔中炸裂开来,天旋地转。 乔伊按住胸口, 气息急促。 冷静,冷静!如果不冷静, 他们两个都会死。 触电急救, 触电急救……绝缘体! 这个时代没有塑料和橡胶, 哪里能找到绝缘体? 「等一下!」 她沖了上去,「捡根木棍!干燥的!不要直接碰她!」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最后几个字几乎破音。 安东尼奥没有回头。他已经跑到栏杆边, 手上赫然扬起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树枝。 乔伊也赶紧冲过去。 安东尼奥借着栏杆的槓桿,在努力撬动女孩的身体, 将她翻出轨道外。受角度所限,还是不够快。 「刺啦刺啦……」电车制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虽然司机已经踩下了剎车, 但沉重的车厢依然在巨大的惯性下飞速靠近。 嗞嗞的响声越来越明显,那是随着电车逼近,漏电处电流增大的标志。 他眼神冷峻, 只是神情专注地挑动手中树枝,仿佛震耳欲聋的噪音、震动和勐烈的寒风都不存在。 还差一点点。列车已经近在咫尺。 再不收回树枝,自己也会有危险了! 一只纤细的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来, 一把揪住女孩的棉布裙角。安东尼奥吃了一惊,勐一用力挑动树枝—— 「咔嚓」一声脆响, 半截树枝断裂在了栏杆内,而女孩则被拽出了铁轨。 「轰隆隆隆——」电车唿啸而过。 那半截树枝被凌乱的强大气流裹挟,「嗖」地飞了出去,砸在栏杆上「啪」地断成几节。 乔伊太过紧张,拼命把女孩拽出来的同时, 自己便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没想到倒在了一双有力的手臂上。 压低的愤怒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几乎有些嘶哑:「你不要命了?!」 一直提在心口的那股气骤然散了出去。 乔伊瘫在他怀里,仿佛濒死的鱼一般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断断续续道:「看看她有没有唿吸……」 救助触电,可以抓住触电者干燥的衣物将其拖离带电体——只要不接触触电者的皮肤或鞋。她还要命。 「曼拉!」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一个女孩跑了过来,边跑边喊:「曼拉!你怎么样了!」 她扑到跟前,伸手到曼拉鼻子底下一探,顿时尖叫起来:「她没有唿吸了!她死了!」 乔伊从安东尼奥怀中挣脱,勉力扑到曼拉身边。 她在大学的志愿者协会学过心肺復甦的五步操作。冷静,现在就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曼拉?能听到我说话吗?」她拍着少女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又去掐她的人中。 没有任何反应。 乔伊心一沉,一推安东尼奥:「快去找马车!她得去医院。」 安东尼奥还要说什么,又被她推了一把:「你会急救吗?!快去!」 随着逐渐减弱的刺啦噪声,电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在不远处停住了。电车上跳下来几十名乘客,和刚才四散奔逃的人群一起,都开始慢慢向这边聚集。 第78页 「有医生吗?人会心肺復甦吗!」乔伊沖人群喊道。 没有人应。一个年轻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其他人看到曼拉人事不省的样子,则在畏惧地议论:「居然这么就死了……」 「可怜的女孩!刚才那是什么?太可怕了……」 「我这辈子都不敢再穿越铁轨了……」 「但这位小姐还在尝试……她想起死回生吗?」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乔伊却出了一额头的细汗。 没办法了。虽然她不够专业,但眼下这情况,只能自己上。 她拽住边上不知所措的莫妮卡,「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按住额头,让她的头往后仰。听一下她还有唿吸吗?」 乔伊一边吩咐,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曼拉紧绷的胸衣。这该死的时尚!衣服勒得也太紧了。 莫妮卡照做了,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很快就瘫坐着泪流满面:「她死了……曼拉死了……」 乔伊深吸一口气,忍住额角跳跃的青筋,咬牙切齿道:「她没死,是触电昏迷了!我来。」 唿吸和心跳停止之后,每一刻都是在和死神抢人。 乔伊集中注意力,全部心思都在回忆自己曾经学过的心肺復甦术,和此时人事不省的少女身上。 全世界的喧嚣都离她远去,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唿吸声。 捏住鼻孔,人工唿吸两次。 视线之中,曼拉的胸膛鼓了起来。 按压在胸部正中央。双手叠在一起,手指互扣,手臂挺直不能打弯。用力压! 这个动作有一定机率导致肋骨骨折,但在急救场景下,恢復心跳和唿吸是第一优先项。 三十次按压,两次人工唿吸。重复。 乔伊连汗都没空擦,淌下的汗流到眼睛里时已经冰凉,蛰得眼睛生疼。 一旁的莫妮卡则越来越绝望。但她不敢出声打扰,只能默默流泪。 突然,莫妮卡看见曼拉的手指动了一下。 「曼拉!」她惊喜地尖叫一声,「你醒了吗!」 乔伊正在做人工唿吸。莫妮卡低头凑到曼拉的胸口,破涕为笑:「她有心跳了!」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唿。「真的吗!」「上帝保佑!」 「让让!马车来了!」一声清脆的鞭响,马嘶声撕破了沉寂。 众人纷纷避让。马车很快就停在乔伊身边,马车夫和安东尼奥一齐跳下来。 「来个人帮忙!」乔伊沖人群喊道。 看到众人犹豫着后退,她心一横:「相信我,不是诅咒!不是魔鬼!她只是被电击伤了——一百年前就有人证明过,那就是和雷电一样的东西而已!」 「我,我可以……我得跟曼拉一起去医院……」莫妮卡手抖得不行,却还是凑了过来。 「我来帮忙!」刚才大胆反问心肺復甦是什么的年轻人从人群里站出来,「我是无神论者,不怕那些东西。」 「那我……我也帮忙。」一位戴着高礼帽的绅士犹豫着站了出来,「这位小姐已经展示了神迹,我相信上帝会保佑救助他人的人。」 更多的人凑过来,把累得胳膊酸软的乔伊和抖如筛糠的莫妮卡换了下来。 「注意保持这个体位,」乔伊精疲力竭地指示他们将少女抬上马车,自己也随后坐了进去,继续进行心肺復甦,「去最近的能治雷电伤的医院。告诉他们——按照被雷噼中的急救方法就行。」 马车驶离蒙特惠奇山时,终于有人如梦初醒,追着车喊道:「小姐!您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採访您吗!」 …… 第二天一早,巴塞隆纳城的大街小巷都被《巴塞隆纳日报》的头版头条震惊了—— 《起死回生!神秘少女蒙特惠奇山展现魔法》 这份报纸在短短的时间内销售一空,创下了最快脱销记录。在现场目睹了全过程的人们兴奋地手舞足蹈,向自己的亲朋好友吹嘘那位神奇的少女。 「那个女孩子都死得硬邦邦了!然后那位魔法师在她身上画了几道咒语,心跳和唿吸就恢復了!」 「我发誓,我看到圣母玛利亚在她身后显灵了!天使为她挂上了花环!」 「我倒是觉得,有些东西要被拉下神坛了……这是人的胜利。」 当然也有很多人因此对电车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但因为记者把那位少女起死回生的神奇表现描写得太浓墨重彩,而事故原因则一笔带过,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非常自然地被吸引到了这前所未有的奇蹟上。 「她有一双上帝吻过的紫色眼睛……而且创造了奇蹟。我觉得这像是在说费尔南德斯小姐!」 安娜·古埃尔坐在从火车站回家的马车上,兴奋地对爸爸妈妈说。他们刚刚结束去波兰华沙的旅程,返回巴塞隆纳。 坐在她旁边的瘦削金髮女孩放下手边的书,安静而好奇地向报纸看去。 古埃尔伯爵和夫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难以置信与莫名的笃定—— 恐怕真的是她。 第二天,古埃尔伯爵特意打听了情况,与夫人一起带着一束太阳花去圣保罗医院。乔伊果然在这里。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们在病房外被拦下了。 管家帕斯卡还没说什么,安东尼奥微微一鞠躬:「她病倒了,现在不太方便见客人。花我可以帮忙转交。」 第79页 「呃……」古埃尔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为什么他也在? 他不在巴塞隆纳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古埃尔不好意思问,但伯爵夫人不认识安东尼奥,礼貌而自然地开了口:「哦,是这样。请问您是……?」 「我是她的建筑师。」他淡定地回答道。 因为连续多天的奔波,以及在蒙特惠奇山上救人出了一身汗的最后一击,乔伊跟曼拉一起躺进圣保罗医院的病房,发了几天的高烧。 反而是曼拉很快就抢救了过来,没过多久就又生龙活虎了。 她甚至开始接受採访,绘声绘色向大家描绘当时的情景,一时成了一位名人——「死神也留不住的曼拉」! 採访曼拉的记者其实更想要採访另一位病人,但最终都被医院严阵以待地拦下了——那位病人有个脾气暴躁却从不来陪护的家属,反覆跟他们强调绝对不能让无关人等打扰她休息。尤其要拦住记者。 他甚至给他们详细列举了诸多记者可能会钻的空子——扮成病人、医务人员,从厕所、逃生通道甚至是爬窗户进去。令人嘆为观止。 「天啊,他这么了如指掌,该不会自己做过这些事吧?」医务人员私下议论。 不过,即使医院里严防死守,还是没能拦住疯狂的记者们很快挖出魔法师小姐的姓名。 没过几天,关注这一奇蹟事件的人们都知道了——她就是蒙特惠奇山现在的主人,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小姐。 就是她!回形针的专利持有者!西门子的合资人! 还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表示,似乎玫瑰家奶茶铺也是这位神奇小姐的资产。 在公众都在讨论这位小姐与她起死回生的神迹时,埃尔温带领着西门子公司的巴塞隆纳分部连续奋战数天,出具了电缆漏电事故的技术报告。 由于施工前地质勘探的一处土层渗水性数据错误,建在蒙特惠奇山上的电车轨道选取了用木头包裹的地下电缆供电的设计。 从几个月前建成到入冬之前,电车都正常运行,但随着冬季的雨水到来,木头外皮被渗入地下的雨水湿透,绝缘性能变差,最终导致了一处漏电点。 基于这份技术报告,警察厅也很快公布了调查结果。 第一次发现的几只死羊,应是在发现前一晚经过漏电点触电。电车供电电压不高,触电并不会直接导致死亡,但足以麻痹羊或人的神经——在几只羊还未死去时,电车经过,将其碾死。第二次的死羊则不幸地在事故点挣扎了许久,最后由于电击导致的心脏麻痹死亡。 至于那位可怜的牧民,他的死因和电车无关。市政厅早就宣传过雷雨天气不要在野外行走,更不要靠近树木。但他不知为何还是爬上了树,最终被遭到雷击身亡。 ——这位可怜人为何会犯下这样的常识性错误,大概永远都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结果出来,西门子公司和市政厅的勘测部门都要承担赔偿责任。幸好只是几只羊——差一点出人命的时候,被费尔南德斯小姐给救回来了。 此外,山上的供电设计需要改造,街区的电车供电系统也需要重新评估。 围绕这次事件,前前后后有不同报纸报导了无数个版本,魔鬼说、诅咒说、毒杀说……五花八门,再加上一个「起死回生」的噱头,吸引了全城人的关注。 但有一点不可否认——随着民众被拉到最高的好奇在报告公布后得到解答,巴塞隆纳市民第一次开始对「电」这种存在有了全新的认识。 电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种动力?就和蒸汽一样吗……? 蒸汽机已经很好用了呀。而且蒸汽不会杀人。 乔伊出院那一天,提前得到消息的记者蹲守在圣保罗医院门口,在专门围出来的一片区域里将这位全城人都好奇的少女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令人惊讶的是,这位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小姐还随身带了些奇怪的仪器。不过记者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拥而上—— 「费尔南德斯小姐!您能讲讲起死回生的魔法吗!」 「还有电!您能介绍一下这种可怕的力量吗?」 「您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我不会起死回生。那只是心肺復甦术——大家已经知道了血液循环和心脏的关系,心肺復甦就是为了帮助心跳暂时停止的人被动进行血液循环,以免全身器官因为缺氧衰竭而死。这个急救术并不难,我已经教给了圣保罗医院的医护人员,他们后续会在全城范围内进行教学。」 「至于电,」瘦了一圈的少女轻咳了一声,「就是和雷电一样的电。它可以让车跑起来,可以发热,还能让灯亮起来——」 她按下仪器台上的开关,一个凸起的小金属座上骤然迸发出亮光,「噗!」亮了一瞬间就灭了。 「啊!太快了!」大部分记者都在懊恼自己没能抓拍到那个瞬间,只有一个人惊喜地叫起来:「我拍到了!我拍到了!」 「这是我正在研究的电灯,」乔伊一摊手,「只是还不算很成功,正如大家看到的。主要是亮起来的瞬间温度太高,灯丝一下子就氧化断裂,无法持续发亮。解决这个需要真空,但现有技术似乎不太行。希望各位能告诉所有人——」 第80页 少女微笑起来:「电灯比明火的煤油灯安全很多。欢迎有相关经验的专家和学者们都能加入研究,尽快将它研发出来。」 「我会共享实验数据,使用前提是不申请独占专利。」 乔伊不打算给电灯申请专利。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创造,而且对改善人们的生活很重要。 她现在已经不缺钱,只是希望能尽快用上电灯。 「太神奇了……」有记者喃喃道,「我有一个预感,世界要变天了……」 「好了,说了这么多,」乔伊嘆口气,觉得自己还有些虚弱,「我只是想说,我不是女巫。这不是魔法。」 「这是科学。」 那时的她只想赶紧回家瘫在床上,根本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说会被记者当成金科玉律写到报纸上,为人传诵一时。 但她确实预言了一件事。 「它还有一个名字——新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第二次工业革命兴起,人类进入电气时代。 最早的人工唿吸急救着名案例——《生命之吻》:1967年7月,美国佛州一位电修工锡安平在抢修高压线路时触电昏迷。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另一名电修工汤姆森爬上了电线桿,在电线桿上给他做了口对口唿吸。此景正好被当地《杰克森维尔晚报》的摄影记者莫洛比托摄下,这张《生命之吻》的照片于次年获得普立兹奖,成为人类歷史的经典之一。 关于电车轨道漏电事故:最早的电车设计(西门子和爱迪生)都採用了轨道供电,可想而知,有重大的安全隐患。在实际投入使用的过程中,各地採取了不同的解决方法,如用木头包裹的地下电缆,第三轨,以及两条架空电缆等。到1883年,由西门子公司发明的一条过顶电线结合集电弓的设计首次应用,从此逐渐成为路面电车的标准设计。 不过,直到今天,依然偶尔有在雨天横穿电车轨道发生触电事故的报导。技术在不断改进,但很难做到完美——毕竟,一颗松动的螺丝钉就诱发了挑战者号太空梭的坠毁。很不幸,人类文明的进步很多时候都建立在血淋淋的前车之鑑上。 被榨干的作者举起小白旗:下周出差连轴转,我会尽力日更,但有可能会请假……qaq请见谅! 感谢这两天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凶凶の路 4个;墨达、水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葩葩菈小可爱、是云桭吖 1个; 也感谢投餵营养液的小天使! 第36章 要有光 自从古埃尔伯爵一家从波兰参加纺织工业博览会回来, 伯爵之家重新亮起了舞会绚烂的烛光和悠扬的乐曲。许久没有聚会的名流男女们再次欢聚一堂,互相交换最新的商业与时尚情报。 「亲爱的小荷花,电灯研究得怎么样啦?」 从波兰回来的约瑟夫好久没见乔伊, 一见面就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我们可等着你带领巴塞隆纳的科学家们点亮万家灯火呢。」 「有一定进展, 但最关键的还没突破。」乔伊用指关节轻轻地敲击盛着淡金色雪莉酒的郁金香杯, 无奈地摇摇头。 「还没突破啊?你不是都集思广益了嘛。」约瑟夫摸了摸下巴, 「该不会是故意吊我们胃口,要炒作高价吧。」 乔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很好, 以后我的电灯卖给所有人——约瑟夫·巴特罗除外。」 在约瑟夫抱着脑袋的嚎叫之中,乔伊一口喝下了杯里剩余的雪莉酒——也算是变相的借酒浇愁了。 自从她通过报纸向公众发出一同研究电灯的邀请以来, 确实有了很多突破。 很快有人送来了厚厚的钟形玻璃罩——这种罩子可以承受真空,不必担心灯泡内抽成接近真空的状态后, 薄薄的一层玻璃会被大气压挤爆。 还有五金加工商贊助了她几百斤各种合金成分、各种粗细和纯度的钨丝、钨片甚至是钨棒,十分慷慨地许诺:「费尔南德斯小姐,这些材料您随便用!用完了还有!」 乔伊当然很感谢这些热心人的帮助。可惜就是实验进程不争气。 在她锲而不捨的试验之后, 很多困难已经一一解决了,比如没有合适的电源——那就用最原始的液体原电池供电。 制作过程中,乔伊忍不住想起当年自己高中时把两个金属片插到苹果上做原电池试验的情景。 谢天谢地, 在她之前已经有人做出原始的液体电池了,可以按图索骥;不然她真的很难想像自己弄来一大堆苹果给电灯供电的愚蠢模样。 再比如钨丝的成分和材质。 她已经非常幸运地知道了最适合做灯丝的金属材料, 但也没想到光知道「钨」还不够,需要的是在冶制过程中掺入少量钾、硅和铝的氧化物等等,并且丝径均匀一致的钨丝——确认这一点的实验次数大概离两千次也不差太多。 只是没想到克服了重重困难,最后却被灯泡外壳给难倒了。为什么灯泡要用这么厚的玻璃壳呢?这不科学! 是不是十九二十世纪期间,玻璃的强度有了突破性发展?明明后世的玻璃灯泡一个个看起来也挺薄的, 却不会被大气压压破啊。 但制玻璃真就是乔伊的知识盲区了。 石英砂、纯硷、石灰石……乔伊亲自跑到玻璃厂,然后对着那一大堆配料和数十道程序发愣。上帝啊,她已经把脑中所剩无几的高中理科存货都榨干了。 第81页 哎,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穿越,就该把高中物理化学生物课本随时带在身边朗读背诵,尤其要着重背那些可以直接上手操作的部分,比如高中化学选修一那本《化学与生活》。 哦不,最应该学好的还是歷史。不像现在,她大概也就知道1914年会爆发一战,1939年会爆发二战。 似乎西班牙有过内战?但她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只能根据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判断应该是在二十世纪。 谢天谢地,那还早。 事业不如意,就忍不住想撸猫。 在实验台前坐一会儿,没有思路突破——啊,听说宠物可以减压增进灵感。想摸一下猫咪,就摸一下。 记录记录数据——咦,紫牙乌是不是该剪指甲了?或许还应该给它的伙食加一点肝脏和牛磺酸什么的。 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寒冷的冬日,也很想抱着猫听它唿噜唿噜啊。 隔壁工作室的主人整日早出晚归,怕冷的紫牙乌最初望穿秋水,后来终于贪图乔伊怀里的温度,勉强摆出了一副接受伺候的大爷模样,任她揉圆搓扁。 但在被撸掉一身毛,还被剪了指甲洗了澡之后,紫牙乌终于开始喵呜喵呜地龇牙咧嘴,很快就被安东尼奥看见了。 第二天,他便拿着几本实验集进了她的实验室:「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钨丝?炭丝是可以的。」 他把册子摊开在她的桌上,然后不动声色地从她怀里薅走了猫——紫牙乌使劲一蹬腿,非常配合地窝进了他的怀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开始唿噜。 乔伊撇撇嘴:臭猫。臭男人。 安东尼奥脸上毫无异样,仿佛真的只是抱走猫好让乔伊专心看书:「这是亨利·戈培尔的实验记录,炭化的竹丝放在真空玻璃瓶中,可以通电发光,最高可以维持四百小时。」 乔伊正用胳膊肘支着桌子,惊讶地歪头看他:「你不是在改建我的房子吗,还有空研究这个?」 「建筑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安东尼奥耸耸肩,怀里的黑猫也被带得颠了颠,「需要大量广泛的阅读来支撑。顺便就看了。」 行吧。听起来也有道理。 「高温下炭丝也会和氧气反应。而且炭丝太容易碎了,不易运输也不易储存,所以不方便做灯丝。」 再说了,她要怎么跟他说,后世的实践已经证明了,灯丝的最佳材料就是钨丝呢? 自从两人一同在蒙特惠奇山的电车轨道边经歷了惊魂一幕,乔伊又病了好几天之后,安东尼奥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回去开始继续指挥她房子的改建工程。 ——乔伊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揭他之前立过的g。既然得了便宜,那就别卖乖了。 某位建筑师似乎是突然之间洗心革面,开始加快进度没日没夜地赶工,顺便以此为理由拒绝了大部分的舞会邀请。 比如这一次。 乔伊把酒杯一放,站起身往里间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按照现在的进度,大概到明年春天,房子就能完工了吧? 走过大厅边上的迴廊,木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乔伊眼前顿时一暗,大厅里宾客们的说笑声和音乐声也小了下去。 她让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几盏煤油灯散发出一片温暖柔和的光晕,她的影子投在垂花纹的金色挂毯上,火光与身影都在开门带起的轻风中微微摇曳。伯爵之家各个屋子的壁炉都烧得很旺,屋子里温暖如春。 她忽然在楼梯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穿着深棕色绒裙的金髮小女孩安静地靠在壁橱边。她拿着一本书,正就着昏黄的灯光低头阅读。 小女孩读得十分专注,一直等乔伊走到身边才勐然意识到有人靠近,连忙抬起头来:「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 乔伊连忙摆摆手:「没有,抱歉打扰你读书了。怎么不去亮一点的地方看书?这样的灯光可对眼睛不好。」 小女孩有些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微微笑了笑:「我只是个女僕。伯爵先生好心让我不必去舞会上服务,我就在这里看看书。」 女僕?乔伊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就十三四岁吧? ……好吧,十九世纪还没禁止童工。在物质财富并不丰富,教育也没广泛普及时,孩子也是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别人家的事,她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这又让乔伊苦恼地想起来,要赶紧完成电灯的发明啊。 虽然听起来有些矫情,但这样勤奋好学的孩子值得用上更好的照明。人家将来一定有出息。 乔伊正要离开,忽然又被小女孩叫住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您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对吗?」 乔伊回过头来:「是我。怎么了?」 小女孩犹豫了一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想了想之后才抬起眼:「其实,或许不用真空。」 「不用真空?」乔伊愣了愣。 她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电灯泡。 脑海中仿佛忽然亮起了一束光。乔伊情不自禁地重复道:「不用真空的话……」 「钨丝高温下会快速氧化对吗?那去掉氧气就好了。」小女孩快速说道,「比如烧掉?拉瓦锡的《化学基本论述》里说氧气只占空气中的一小部分。」 「……原来如此!」 乔伊简直要跳起来了。 第82页 她终于想起来问题出在哪儿了! 后世改进的根本不是制玻璃的方法。电灯泡根本不需要真空,只要往里面充入氮气或惰性气体就好了! 啊,她这该死的生锈的脑袋啊。果然高考后马上穿越才是王牌吗? 不过,这么多科学家研究了数十年,居然是一个小女孩率先跳出了这个思维盲区。真是不可思议。 乔伊不由得又打量了小姑娘几眼。她有一头淡金色的头髮,眼睛的蓝色也浅得近乎透明,并不像南欧人的相貌。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淡定地回答道:「我叫玛丽,小姐。」 「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 「哦,小玛丽啊。」十几分钟后,古埃尔伯爵对乔伊笑道,「是我们从华沙带回来的。」 「安娜当时在华沙遭遇了些意外,是小玛丽的妈妈刚好经过才把她救了下来。我和蕾妮都很感谢那位女士,想送他们家一笔财产。没想到,这位小姑娘问我,我能不能带她来巴塞隆纳——她想上学。毕竟从三年前开始,我们这儿的高中和大学都对女孩开放了,而华沙那个地方嘛,你也知道的,因为亡国了快一百年,连波兰语都不让教,学校也不接收女孩。」 「我原本觉得把人家孤零零一个小姑娘带到异国他乡,麻烦不说,还有些风险。但我突然发现,她竟然在看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古埃尔回忆起当时的惊诧,笑起来:「我当时就想起来,你很多次跟我们说过科技发展和人才的重要性。小玛丽和她的父母反覆跟我说,就当做带回来一个小女僕,玛丽自己会想办法凑齐学费的——这我倒是不太在意,只要别太麻烦就行。」 「怎么突然问起她了?」古埃尔问乔伊。 乔伊微笑起来:「伯爵先生,跟您商量个事儿。」 「我想让小玛丽到我的实验室来——放心,我保证她的安全。我会送她去上高中,之后如果她想的话,还可以继续供她上大学。」 古埃尔想了想,「我没问题。只要她自己愿意就行。」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乔伊笑着和他碰了碰杯。 清脆的碰杯声越来越频繁,往往预示着热闹繁忙的节日。1873年的冬天就是这样——人们热热闹闹地度过了疯狂採买的圣露西亚节之周,越来越多的人家在家里布置了这几年刚刚风靡起来的圣诞树。充满期待的圣诞节之后,很快就要迎来新的一年了。 当然,爱凑热闹的巴塞隆纳市民还是乐此不疲地时时问一句:「电灯发明得怎么样了?」 记者们问了市政厅、巴塞隆纳大学物理和化学系的教授很多次——主要是他们很难逮到费尔南德斯小姐的行踪。 每次得到的答覆都是:「进展很顺利。快了,就快了。」 这样一「快了」就快得翻过了年。 终于,到了1874年的元旦,各大报纸的记者都得到了市政厅的邀请,早早就把挂着巨大普罗米修斯壁画的大厅坐了个人满为患。 「今天是要发布希么?」 「不知道啊。只知道说是个大新闻,所以赶紧来抢座。」 「已经七点整了。怎么还不开始?」 19:02了。 记者们等得不耐烦,大厅里响起一阵一阵苍蝇嗡鸣似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一大片。 就在这时,大厅里的煤油灯忽然齐齐灭了。 一片黑暗之中,众人惊慌失措地惊唿:「怎么回事?!」 他们的惊唿声戛然而止——下一刻,大厅骤然一片雪亮,几乎要刺得人流下泪来。 「天啊。」一位记者喃喃道,「我敢发誓,数千年来,这是人类第一次在夜晚看到这样的亮光。」 几千盏电灯连缀在市政厅的大厅四周,将这里照得一片光明,仿佛太阳将在这里获得永生。 「记者朋友们,巴塞隆纳的市民朋友们,」脑门锃光瓦亮的市长阿尔瓦笑容可掬地出现在灯光的海洋之中,「大家晚上好。」 「我很高兴地宣布两个消息。」 「第一个——正如大家所见,电灯已发明成功。大家此刻就坐在世界上最早的电灯包围之中。我们就是世界上最早见证它的人!」 「第二个,」阿尔瓦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我宣布,巴塞隆纳将申办1879年万国博览会。」 「本次申办的负责人,依然是市议会经济办公室的执行长菲利普先生。」 「同时,应各界唿声,我们将聘请特别顾问——」 「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女士。」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但凡我有个网际网路…… 房子快要建好了,世博会打怪进度条也要开始啦。 本章笔记: 灯丝高温下会快速氧化是试图发明电灯泡的学者们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但在数十年的时间里,人们都在孜孜以求地试图把灯泡内部变成真正的真空——因此,技术主要用于寻找合适的灯丝、找到合适强度与厚度的玻璃灯罩和实现真空。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跳出了这个误区,意识到只要把灯丝氧化的罪魁祸首氧气去掉就足够了。二氧化碳、氮气、惰性气体等都可以作为填充气体的选项。 第37章 天才的序曲 第一届世界博览会于1851年在英国伦敦举行, 名为万国工业博览会。伦敦建起的「水晶宫」成为了世界闻名的建筑景观,而英国也藉由这次博览会,确立了「世界工厂」的主导地位。 第83页 从那之后, 越来越多的国家意识到,在这个信息传递愈发迅速的时代, 一次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尖端产品、技术和信息的博览会, 能够帮助一座城市, 甚至是一座国家,迅速地在全世界范围内打响名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申办博览会的竞争一年比一年更加激烈。 「1879年博览会报名马上就要截止, 根据巴黎传回来的电报,有十八个城市报名。除了欧洲城市之外, 还有新大陆上美利坚合众国的旧金山。」菲利普拿着一沓文件,边翻看边对古埃尔和乔伊说。 市议会经济办公室的菲利普是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的总负责人, 乔伊是特别顾问,而古埃尔伯爵则被推选为申办委员会的名誉委员——当然,因为他温厚善良的心地, 菲利普经常跑到他家的舞会上来商量筹办事宜,他从来都十分欢迎。 三人坐在伯爵之家大厅角落的圆桌沙发边。 乐队正在演奏悠扬舒缓的《小夜曲》,大厅里的其他人在惬意地享受舞蹈和美酒, 而他们在商量正事。 「我们的人已经去巴黎提交材料了,材料会经过第一轮初选。考虑到上次申办进入了终选, 这次的初选巴塞隆纳进入第二轮应该没问题。」 菲利普向两人介绍道,「第二轮的复选和第三轮终选是两次公开陈述。复选的陈述会有六个城市参加,时间是在三月——正好春天到来。最后会有三个城市进入七月中旬的第二次公开陈述。陈述结束的三天之后,组委会会投票并公布结果。」 乔伊问道:「除了巴塞隆纳之外,还有哪些城市报名?」 「我们整理了其它报名城市的资料, 目前看来,比较有希望进入复选的城市有比利时布鲁塞尔,义大利米兰,瑞士日内瓦,俄国莫斯科,还有美国旧金山。哦对了——」 菲利普皱起眉头,从资料夹中拿出了一张报纸,「虽然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但巴黎有报纸报导,说组委会内部消息来源透露,伦敦这次又报名了。」 「伦敦?」古埃尔吃了一惊,「伦敦之前都举办过两次了吧?这也太不公平了。」 「谁说不是呢,」菲利普嘆气,「但又没有规定说不能重复举办——法兰西人当然不会规定这个,毕竟他们在巴黎举办世博会肯定是永远都不嫌多。」 两人顿时沉默。他们同时想起了去年巴塞隆纳最后惜败给巴黎时,他们在伯爵家舞会上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尴尬场面。 专门挑了热闹的舞会,想让巴塞隆纳的名流们一起见证这座城市成功申办世博会的好消息,结果所有人都替他们尴尬到恨不得给自己念个记忆消除咒语。 古埃尔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歷史不会再重演一遍吧? 菲利普则默默地想,或许他们不应该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 不吉利。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乔伊微微歪着头看那张报纸,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费尔南德斯小姐,您有什么发现?」 「没有。」乔伊收回目光,微笑起来。 她看到了那则新闻底下的另一则新闻,用加粗的斜体字夸张地强调:「我们的手下败将又来了呢!」 副标题是「巴塞隆纳再次申办世博会。」 呵,法国佬。 乔伊把阴阳怪气的巴黎报纸翻了个面,不再去想它。 一位男僕走过来,将一份报纸放到古埃尔左手边的茶几上:「伯爵先生,《巴塞隆纳晚报》送到了。」 古埃尔点点头。晚报的内容通常没什么营养,他只是习惯订阅而已。他的目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扫过报纸标题。 掠过去之后察觉不对,又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我的上帝啊——」 就在这时,大厅里勐然爆发出一阵喧嚣,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萨拉萨蒂!」 「先生们,先生们,」菲利普正在专注地看材料,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头去,「这是怎么了?」 「来,看这里。」古埃尔一把将报纸塞到他面前,一向温和持重的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萨拉萨蒂要回西班牙巡演了,首站就是巴塞隆纳!」 「萨拉萨蒂……?等等,」菲利普一把扯过报纸,几乎语无伦次,「你是说那位萨拉萨蒂?!」 「老伙计,还有哪位萨拉萨蒂!」古埃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萨拉萨蒂……」乔伊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她看着报纸上那行醒目的大字,自穿越以来第二次体会到了梦幻到不真实的巨大惊喜。 真的是萨拉萨蒂! 上帝啊,她要见到活的天才音乐家了。 巴勃罗·德·萨拉萨蒂,帕格尼尼之后最杰出的小提琴家。 如果对小提琴和古典乐没有特别的研究,人们可能并不熟悉他的名字。 但这位和前辈莫扎特一样一路从神童到大师的音乐天才,堪称后世所有小提琴琴童的噩梦。 乔伊后怕地想起自己刚被爸妈逼着学小提琴的日子。 当时,小提琴老师为了激励她,将一本《全国小提琴演奏考级作品集》摊开在她面前,拉了一首十级考级曲目《流浪者之歌》。 小小的乔伊当时就被那炫技派的疯狂演奏给震慑住了,然后在爸妈的监督下开始打了鸡血一样地疯狂练琴。 第84页 ——随后很快就被邻居愤怒投诉。人家原话是这么说的:「就是锯木头,也得锯阳间的木头吧!你听听你家女儿那琴声,招魂都要把鬼吓跑了!」 小小乔伊的琴童之路就此夭折。 虽然学琴的经歷只是让乔伊验证了自己没什么音乐细胞,但那首曲子的作者萨拉萨蒂的名字还是留在了她的脑海中。 ——啊,那位可爱又可恨的大师啊。 大厅里此时就像是沸腾的一锅水,人们在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大师终于要回来了!既然会来巴塞隆纳,真希望能请到我们的沙龙上来演奏啊。」 马上有人大笑:「想什么呢,人家已经是全世界闻名的演奏家了。全巴塞隆纳恐怕都没人有这个面子。」 「也是,毕竟人家可是马德里培养出来的。女王送了他价值连城的名琴,还送他去巴黎学习音乐。啧,人家一开始就攀了高枝,现在更是全世界的大明星,哪能看得上我们这么个又小又破的地方。」 等等,马德里培养出来的? 乔伊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连忙搜寻自己的脑海,很快就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 哦嚯,这就有趣了。 乔伊带着微妙的思绪飘飘然地回到了家,结果还没进门,就见阿方索一脸控诉的表情迎了上来。 「姐姐,玛丽说我矮!」 艾达站在旁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小王子恼羞成怒地转过头去:「艾达你居然还笑!太坏了!你,你居然帮着波兰人笑我们西班牙人!」 艾达在他转过头来的一瞬间就已经恢復了严肃正经的表情,她矜持地轻咳一声:「不,我没有笑。肯定是殿下你听错了。」 乔伊挑了挑眉毛。 小玛丽?她从不招惹是非,怎么会无缘无故说阿方索矮。 「你干什么又去惹人家?」 小王子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姐姐!你居然第一反应也是帮那个外国人说我!你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乔伊敲他脑壳:「什么外国人不外国人的,人家孤零零一个小姑娘在我们这儿,要你照顾人家,不是让你招惹人家!」 「好了,我带了甜筒巧克力杯回来,是新出的口味。你前两天不是嚷嚷着想吃吗?快去。」 「真的吗!」小王子立刻惊喜起来。 小孩子就是好骗。 乔伊一脸慈爱的笑容目送他离开,随后问艾达:「艾达,怎么回事?」 「哦,殿下他不是被您禁止进入实验室了嘛,然后他看到小玛丽可以随意出入实验室,嫉妒得要命。」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被嫉妒沖昏了头脑的小王子在实验室外面拦住了抱着书出门的小姑娘。 「为什么你可以进我姐姐的实验室,我不可以?」他气势汹汹地问玛丽。 玛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问费尔南德斯小姐吧。我怎么知道。」 她说着就绕开他,径直要走。 阿方索赶忙往旁边跨了一步,拦住玛丽的去路:「你肯定知道!」 很不幸,虽然他比这个小姑娘还要大一两岁,但青春期的男孩长个子比女孩要晚一些,何况玛丽还有着高挑的斯拉夫人血统。 结果就是,他往她面前一站,还比她矮了一点点。 阿方索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悄悄地踮了踮脚。 「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玛丽认真地思考了一两秒,「那可能是因为我比你聪明吧。」 阿方索要气晕了。她竟敢这么对他说话! 事实证明,愤怒会使人的思考和语言能力下降,出现短暂的口不择言、语无伦次现象。 「我……」他在最后时刻想起姐姐叮嘱他在任何情况下绝对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话头一转,「我比你大!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该死,没发挥好!小王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可除去这个不能说的身份,他还有什么能向她炫耀的?毕竟姐姐都亲口夸赞了很多次小玛丽的聪明才智。 小姑娘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淡蓝色眸子以一种在阿方索看来近乎轻蔑的角度看进他的眼睛,脸上现出一丝坦然而淡定的微笑:「啊,那真不好意思,我比你高。」 在阿方索从这句巨大的侮辱中缓过劲来之前,她迅速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语速飞快:「我跟你说话又浪费了一分钟。你或许觉得你的生命可以随意挥霍,但我的时间还很宝贵。再见。」 战斗结束,成败立现。小姑娘转身就走。 实验室门口只留下一个气得想打人的小王子,使劲拍着胸膛给自己顺气:「不行,男人不能打女人!不气不气,你是要做国王的人,不能这么容易就生气!」 听完艾达活灵活现的复述,乔伊简直快要笑晕过去。 天道好轮迴,阿方索这个熊孩子终于也体会到被别人噎到心梗的感觉了! 让小玛丽到自己身边来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 唉,可惜她生在这个时代,又是个女孩……乔伊不由地想到,如果她能生在自己原先的现代社会,不知道能走到什么样的高度。真是令人唏嘘。 自从小玛丽和阿方索的第一次交锋过后,两人就像是打响了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从冰淇淋的口味选哪个,到电池要用什么金属。 第85页 不过,最后永远都是小姑娘完胜。 在这样吵吵闹闹又十分平淡的日常中,窗外吹来的风不知不觉消解了冬日的寒冷潮湿,一天比一天更加温暖。 天空中波浪般的云层也像逐日融化的冰川一般,雪白的大理石状花纹逐渐变得清澈透明,直到最后一丝云彩也消弭在巨大的一泓蓝天之中。 新的一年里,巴塞隆纳城的一切依然井然有序。 乔伊主要的精力都花在和埃尔温一起规划督建全城的电路系统上;她时不时去看看自己房子的进度,便发现曾经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梦幻建筑一点点雕琢出来,就像是随着春天到来的脚步绽放的一朵鲜花。 一个冬末春初的夜晚,当乔伊忙碌了一天,疲惫地回到公寓时,晚风送来了水仙花幽幽的香气。 她一抬头,发现这栋楼上的许多户人家都已经亮起了电灯雪亮的光。参差的灯火把公寓切割出整齐的明暗小方块,恍惚之间竟有种回到她原来时代的错觉。 没有专利垄断导致的高价,电灯价格便宜得令人咋舌。人们也因为此前轰动一时的新闻而对它充满了兴趣,所以在整个巴塞隆纳城内,往往是电缆系统通到哪里,哪里便迅速地亮起了电灯的海洋。 这时,乔伊忽然看到出乎意料的访客从楼梯口走出来——建筑师阿巴斯父子。 他们已经结束了拜访,正在往外走。 看到她的身影,何塞十分优雅地点点头,而玻阿巴的面部表情控制显然没有父亲那么纯熟,他的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 乔伊心头顿时涌起疑问。 老实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她径直走到安东尼奥的工作室,便发现建筑师先生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正对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花写生。 笼着巨大的透明灯罩的白炽灯洒下均匀明亮的灯光,画布上就像是笼罩在真正的阳光之中。水仙丝缎一般浓郁又清雅的香气萦绕在整个工作室中。 安东尼奥察觉到门口来人,停下笔来。 他转身看到乔伊,惬意地歪头笑了笑:「哦,你来了。你的房子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完工。我相信它会是个可爱的小傢伙。」 「另外,我也打算自己买一套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老实交代,你哪来的这么多私房钱! 嘘,知道来源会把她气死:) 《流浪者之歌》大家绝对听过!作者君打包票! 註:一切故事情节及评价都有特殊时代背景和人物身份背景,且有一定戏剧演绎,希望不要因此产生先入为主的有色眼镜哦!敲黑板。 宝贝们我回来了,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呜呜呜!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颜、泽荒君、崔斯坦、是云桭吖! 第38章 百万比塞塔 「你疯了吗, 安东尼奥!」乔伊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面前这人的脑迴路,直到它再次刷新她的认知。 正如班纳特太太的神经是班纳特先生的老朋友一样,乔伊真切地感到, 安东尼奥的脑迴路也快要成为她的老朋友了。 就在刚刚,安东尼奥用平铺直叙的淡定语气告诉她, 他答应了阿巴斯父子的交换条件——他设计的费尔南德斯之家项目将被署名登记为玻阿巴的作品, 选送加泰隆尼亚青年建筑设计大奖赛。 作为回报, 阿巴斯父子会付给他双倍奖金的钱——也就是一百万比塞塔。 在如今的巴塞隆纳,一百万比塞塔可以买一幢相当不错的独栋房子了。 「呃……」千头万绪,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答应让出署名权?」 那可是你的第一个独立作品!将来会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成名之作! 安东尼奥一脸理所当然:「一百万比塞塔啊,不要白不要。」 「你很缺钱吗?」乔伊难以置信。 我, 未来的超级富婆,就在你身边啊! 面前这人欠揍地耸耸肩:「虽然不怎么缺, 但那毕竟是一百万比塞塔啊。」 他想了想,愉快地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当做这幢房子的设计费——相当丰厚了,不是吗?」 乔伊被实打实地噎了噎。好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拖延人家设计费。 刻薄的甲方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冷静,吵架的大忌就是被对方带跑。要坚持自己的节奏和逻辑框架。 「不能这么短视啊。」她循循善诱,「你要这么想。第一个作品是一个敲门砖, 这幢房子一定会获得大奖的不是吗?」 「这倒是。」安东尼奥毫不谦虚地点点头。 「然后你就会名声大噪,接下来不就是源源不断的新单子和设计费了吗?」 安东尼奥陷入了沉思。 乔伊心中一喜, 大师要悟了! 然后,安东尼奥微微皱眉道:「太多设计单就很讨厌了。我不想接不喜欢的建筑,也不想忙得失去自我。」 乔伊无言以对。 把懒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有必要向某人指出社会的内卷本质。 「安东尼奥,你得意识到现实的残酷。你放弃了署名权, 而玻阿巴一定会凭藉这个作品一战成名,那他就会夺走本来属于你的机会——你知道吗,中国人有一句谚语,『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设计的市场上也是这样啊!」 第86页 「你真有文化。」安东尼奥挑起眉毛,「不过这个比喻站不住脚。光巴塞隆纳就这么多房子要建造或改建,机会多的是;再说了,我可不认为凭他能抢走我的机会。」 又来了,自信小孩。 「——除非以后我设计的每个作品,他都出双倍价格买断。」安东尼奥的眼里冒出了揶揄的笑意,「这倒似乎是笔不错的生意。」 他安抚地拍拍乔伊的头:「这幢房子并不完美,我以后还会有更好的设计。一幢房子而已,放过它吧。」 一幢房子而已!乔伊气愤地捂住头上戴的小花盆帽。 她也很想说,一百万比塞塔而已啊! 但她说不出口。这确实是一笔巨款。 深唿吸。没办法,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你就这么把房子设计的署名权送出去了,有没有想过我这个房主的意愿?我不愿意!」她气势汹汹道。 安东尼奥眨了眨眼,显然还没有想过这一层。 随后,他认命似的一摊手:「那就没办法了。毕竟他们发现了我在伯爵之家的房顶支柱上捣的鬼,如果我不接受的话,你就得换个建筑师了。」 「伯爵之家?又跟那上面的支柱有什么关系?」乔伊心头不祥的预感再次加重。 该死,她仿佛已经看到到自己的老朋友马上要再次跳出来,大喊「surprise」了。 果然,安东尼奥摆出一副「反正已经这样了」的表情,「是这样的。那个房顶并不需要额外支撑——你不也证明了这一点吗?」 「所以?」乔伊好像猜到后续发展了。 上帝啊。如果她能让时间倒流…… 安东尼奥略带得意地一勾嘴角:「所以我就建了几根装饰性的假柱子,煳弄煳弄市政厅,但其实并没有和屋顶接触。」 他往后一仰倒在椅背上,惬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白炽灯上的灯罩流苏,发出哗啦啦的细碎脆响:「顺便还在柱子顶端给市政厅留了点话。」 好了。乔伊不用再问,也知道他大概留了些什么话。 毕竟类似的话已经刻在了她房子外侧的一角。 「……你就没想过这一定会被发现吗?」她的大脑已经过热宕机了,现在完全只靠逻辑本能支撑对话。 「当然要被发现啊,不然我费这个劲做什么,」安东尼奥像看傻子一样看她,「……当然,发现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早了一点。」 在乔伊再次开口之前,他反应极快地截下话头:「好了,反正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不接受,就会直接吊销在巴塞隆纳的建筑师资格——这次不能再撤销了。」 乔伊:「……」 生米煮成熟饭,她忍不住破罐破摔:「安东尼奥,我记得你上次跟市政厅正面对抗的时候,不是说你不在乎巴塞隆纳的建筑师资格,去哪儿当建筑师都行吗?那时说的可是潇洒得很,怎么现在就把自己说的话都吃了?」 安东尼奥的手搭在画夹上僵了僵,居然难得地一时语塞。 他随即略微烦躁地揉了揉凌乱的头髮,随后摆摆手:「反正我协议都签了,反悔也没有用。别纠结这事儿了。挺好的,毕竟是一百万比塞塔啊。」 乔伊:……她再也不想听到一百万比塞塔了。 正在这时,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小玛丽抱着书从旁边经过。安东尼奥顺口问道:「你觉得呢,玛丽?」 「你把小孩子扯进话题做什……」 「我贊成。」 没想到,一向不参与闲话的小姑娘无比自然地接上了话。 乔伊惊愕地看过去。 「毕竟是一百万比塞塔啊。」小姑娘微笑道。 乔伊:「……」 「高迪先生的房子既然设计完了,那都是过去式了。反正他将来一定会设计出更令人惊艷的房子,不是么?」玛丽说得理所当然,好像那傢伙放弃掉的只是随手搭的一座积木。 得到有力队友的建筑师笑起来:「对嘛,一个作品而已。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以后的作品有的是。你要是不高兴,我再给你设计一幢房子。」 嘶,又一幢房子? 对不起,乔伊可耻地感到受宠若惊的快乐。就像看到小羊主动凑上来要求薅羊毛。 好,好像也可以接受了…… 在一大一小的双重暴击下,乔伊最终还是放弃了追回费尔南德斯之家设计署名的企图。 事后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果不接受阿巴斯父子的要求,他们把伯爵之家屋顶支柱的事情捅出去,安东尼奥的建筑师资格就会被永久吊销。 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资质担任她的房子的建筑师——费尔南德斯之家必须转由有资质的建筑师接手,不然就是违建,恐怕会马上被叫停。 别的建筑师来半途修改房子的设计?她拒绝! 那可是她辛辛苦苦亲自画的图。 ……可她也不想要一栋烂尾楼啊。救命。 反之,如果接受,安东尼奥的建筑师资格就保住了,还净赚一百万比塞塔。 这么一比较,居然还挺划算。 乔伊再次认识到一个悲哀的真理——人果然是没有底线的动物。 她嘆口气,安慰自己: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以后盯紧某个不让人省心的建筑师就好了。 第87页 同时,她也意识到另一件事——如果让安东尼奥像建她的房子一样亲力亲为地督建每一个细节,那他倾尽一生也留不下多少个作品。 建筑毕竟是大傢伙,兴师动众,通常也得有个把年头。何况这里还是并不追求速度的十九世纪西班牙。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人们还习惯于一位建筑师就是一支队伍,负责一整座建筑的几乎全部事务。 一个人又查资料,又设计,又计算结构,又报预算,还做石膏模子敲雕塑,每天监工,甚至亲手搬砖。 人的生命哪里能和石头耗!她还指着靠自己的鞭策让大师多产出几座作品,给人类做贡献呢。 于是,乔伊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应该引入现代建筑设计团队分工的概念。 设计师要做设计师该做的事,具体搭建则应该分别安排结构、水暖和电气工程师的团队。 建筑师负责艺术设计。 而结构工程师则负责愤怒地咒骂建筑师啥也不懂乱画图,设计的东西在拥有正常重力的地球上根本实现不了。 咳……不,他们负责将建筑师的设计变成地球上可行的现实。 虽然这样势必会早早引入建筑师和结构工程师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的孽缘,但没办法,这是结构性矛盾,早晚会出现的。 这就叫做歷史的必然。 团队管理革新的第一个试验,乔伊打算应用在兰布拉大街上的玫瑰家奶茶铺。 这家如今已名声在外的店铺原本租用的建筑上了年纪,不久前哗地垮下来一块墙渣,吓到了在旁边排队的人群。 虽然市政厅出面说这不过是正常现象,不影响使用,但乔伊总觉得十九世纪的建筑质检报告结果未必可信,何况这个店面设计如今确实已经与品牌的名声不匹配,是时候换个崭新的面貌了。 于是,这也就成为了安东尼奥将为她设计的第二座建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乔伊继续忙碌在普及电线桿及输电系统的事业上,而她的房子则在另一个圈子里出了名。 等待的时间总是焦灼。 终于,在贵族庄园里的紫罗兰迎着春风齐齐绽放的时候,费尔南德斯之家这幢早已吸引了众多目光的奇异建筑迎来了竣工的时刻。 几天后,开放了将近一年的加泰隆尼亚青年建筑设计大奖赛最终截止报名。 《巴塞隆纳日报》对此进行了热情洋溢的报导。 「本次比赛共有三十岁以下青年建筑师设计的共计67个作品参赛——整个加泰隆尼亚建筑界的新星们都已经提交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作品!」 「由于评审和作品提交在报名期内一直同步进行,因此比赛结果在一周后就能够揭晓。根据本报记者从比赛组委会了解的消息,今年的作品精彩纷呈,竞争异常激烈!」 「不过,内部人士透露,其它的名次或许还将迎来胜负难分的混战,但本届比赛的冠军,早已经没有悬念。」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座城市正在目睹一位划时代的新星冉冉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班纳特太太的神经」的典故来自《傲慢与偏见》: 「我的好老爷,你是在故意叫我气恼,好让你自己得意吧。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那脆弱的神经吗?」 「你真错怪了我,我的好太太。我非常尊重你的神经,它们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以来,我一直听到你慎重其事地提到它们。」 太喜欢班纳特先生的吐槽了哈哈哈哈哈。 安东尼奥:「一幢房子而已,放过它吧。」(作者君脑海里飘过一句"let it go~" 没有找到特别贴合原意的译文,呜~) 感谢水颜、边虎虎、张雾善的地雷~感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咳,不要太担心……老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然后试图剧透的作者君被晋江之神扌 第39章 以艺术之名 鲜花盛开的街道尽头传来人声鼎沸的喧譁声, 一个小男孩抱着球疯跑,低着头一口气冲到了拐角处。 马路边上坐着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一见他都抬起头来。 疯跑过来的小傢伙气喘吁吁地大声控诉:「帕克, 他们又来了!那座房子面前挤得水泄不通。今天又不能去那里踢球啦。真讨厌!」 靠在栅栏边的寸头小男孩摆摆手:「算啦算啦。毕竟是那位小姐的房子,当然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们换个地方踢球就好。」 帕克在心里得意地想, 他跟那位高贵的小姐说过话呢。 「啊?」旁边几个小男孩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凭什么她盖了新房子, 我们就不能踢球了?不公平!」 「你们都听好了, 」帕克站起来,「那是费尔南德斯之家!是高贵的天使小姐住的地方!她又美丽,又聪明, 又大方,我们要保护好她和她的房子!你们不也觉得那幢房子特别好看吗?」 「啊, 那的确是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长成那样的房子。」一个高瘦的男孩挠了挠头。 「那个切掉一半的柱子上写的话也很好玩!哈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前面竖了一个小雕像挡住了。原来那样多好,我觉得特别解气!这是一座向市政厅示威的房子!」 「嘿嘿, 窗户那么漂亮,我实在是很想一脚把球踢进去,砸碎玻璃进屋里看看。」年纪小一些却以调皮捣蛋闻名的雷欧吐了吐舌头。 第88页 帕克敲在他脑袋上:「不许搞破坏!忘了你上次踢球砸碎人家窗户, 人家找上门来的时候你被你爸妈揍成什么样啦?」 「哦……」雷欧缩了缩脖子。 「好了,我们走吧。兰布拉大街东区队上次输给我们不服气,说下次一定会打败我们呢。听说今天他们就在斜街上踢球, 走,我们去砸场子。」 小男孩们嬉笑打闹的身影向街道的一边尽头远去, 而街道另一侧的尽头确实如他们所说,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 里侧模样十分专业在记录的,是加泰隆尼亚青年建筑大赛的评委。而外侧则大多数是看热闹的邻居和行人。 「这……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费尔南德斯之家面前,评委们露出了难以描述的表情。 「这样的建筑真的能在现实中存在吗?」有人喃喃道。 「这就是现实,朋友。不然我们都要怀疑自己的存在了。」旁观者中有人打趣道。 巴塞隆纳建筑学校的校长达戈教授也是特约评委之一。他看着面前的房子, 又拿起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好几回手中的参赛作品材料,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脸色铁青。 「我的上帝啊!」约瑟夫站在街道对面,夸张地感嘆道,「这是人类能拥有的建筑吗!真恨我不是个大作家,人家能给报纸写评论引来全国的目光,而我只能说——我也想要!」 他热切地转向乔伊:「高贵的、尊敬的、无与伦比的小荷花,你现在缺不缺钱?把房子卖给我吧!卖给我好不好!」 乔伊颇有深意地笑笑:「不卖。不缺钱。」 ……呵呵,刚赚了一百万比塞塔,一点都不缺。 「啊。」约瑟夫满脸掩饰不住的失望,「哎,我跟你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天使跟我说,这座房子原本应该是我的……」 「来来来,姐姐请你吃饭,等搬进新家,就第一时间请你来做客。」乔伊赶紧把他拖走了。 不说她都忘了,她面对约瑟夫还有种鸠占鹊巢的愧疚呢。 两人经过街角,正听见几位行人的感嘆:「不愧是阿巴斯先生的儿子。这对父子一定会载入巴塞隆纳的史册吧!」 约瑟夫一下子想起什么:「对了,我之前听说就觉得奇怪,还想问你来着。我记得你不是说你的建筑师是那位,叫什么来着,高迪……?怎么又变成小阿巴斯了?」 「这事你就别管啦,以后会知道的。」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到时候可记得捧稳手上的瓜,别踩到西瓜皮闪了腰。 至于那个已经进入她黑名单的始作俑者? 已经被她关进小黑屋里,不设计完玫瑰家的房子就不给休假。 乔伊在打理完那幢房子的购置相关手续后,第一时间找来安东尼奥,毫无人道主义精神地哄骗他签订了有法律约束效力的合同,规定了严苛的交稿期限。 是时候让象牙塔里毫无社会经验的他认识到,不设防的信任是一个多么不靠谱的东西了。 正如他让她意识到的那样。 来啊,互相伤害啊! 费尔南德斯之家自从展现出完整效果的雏形开始,就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如今,终于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刻。 然而,作品终审现场,其它的奖项都已基本商定,唯有冠军作品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我话就摆在这儿了,我不贊成给这个作品第一。」 建筑大赛的主评委,德高望重的老建筑家弗朗西斯科冷着脸说,「虽然有一定创新的才气,但它代表了一种低俗、怪异、譁众取宠的审美,绝对不是我们想要鼓励的建筑风格。这是对年轻人的导向问题,不该让他们错误地追捧这种浮夸风气。」 「没错。公众只会关注噱头,它长得这么丑,大家难道都瞎了吗?居然还有报纸说冠军没有悬念,还说是评审团成员说的!」另一个脸色通红的老建筑师更加激动,「我们中间难道出了一个叛徒吗!谁说的?站出来!」 当然没人站出来。 有人点头附和道:「建筑应该是高雅而奢华的艺术,不是小孩子搭积木。我们应当强调的是新古典主义的平衡与稳重,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看看这幢房子,上帝啊,一处直线都没有!看起来摇摇欲坠。」 「而且,之前我们已经和巴塞隆纳政府商定,如果这次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成功,比赛的冠军会直接获得场馆的设计参与资格。世博会可是要面对全世界的,我们不能丢脸丢到全世界面前!」 「达戈先生,你不说几句吗?」有人忽然想起了建筑学校的校长。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太多作品,但一座圣保罗医院已经足以使他在加泰隆尼亚建筑界站稳脚跟,何况他的学校正在源源不断地输出青年英才。 达戈先生大概因为是做老师的缘故,往常一向热衷于在各种评审现场长篇大论地讲课。今天他却一言不发,很不寻常。 达戈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的嘴唇抿紧又松开,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某些年轻人该得到教训。」 「但是……」终于有人觉得不能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插嘴,「各位,这毕竟是阿巴斯先生的儿子啊。」 弗朗西斯科不悦地皱起眉:「阿巴斯又怎么了?他又不是评审团的成员,他也不是上帝。你就这么怕他?」 第89页 在场许多人不做声,但心里却在嘀咕。 你这个老头已经赚够了设计费,现在在乡下别墅养老,当然不怕阿巴斯。但我们还想在加泰隆尼亚特别是巴塞隆纳吃饭的,如果这事让阿巴斯知道,我们在这个圈子里还混不混啦。 另一人清了清嗓子:「各位,这毕竟是青年建筑设计大赛。要是他们设计的建筑都像我们老人一样,那世界不就一成不变了?阿巴斯先生的设计最开始也是有过一些争议的,但很快就成为新的潮流了。」 「对啊。大家连电灯都用上了,时代在变,何必跟几块石头过不去?」说话的人勉力笑着想要活跃气氛,同时在心里感嘆,阿巴斯先生果然捏准了评审团的弱点。 有个好爹真是幸运。多亏这位年轻人是他的儿子,不然谁有这本事,让评审团里的年轻设计师冒着得罪老前辈的风险,也要发声争取一下呢? 争论现场太过尴尬,最后评审团干脆结束了讨论环节,直接进行投票。主评委一人两票,其余评委一人一票,很公平。 投出自己的一票时,一个人看了看弗朗西斯科简直冷到北极的脸色,不由地在心里感嘆了一句。 哎,等到将来结果揭晓,普通民众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这一届的青年建筑设计大赛居然在终审阶段产生过这样的闭门争议。 「建筑大赛结果出炉,费尔南德斯之家众望所归夺冠。」乔伊满意地拿起报纸。 意料之中,没什么好骄傲的。她很快被底下一行说明吸引了注意力。 「玻阿巴·阿巴斯先生作为冠军得主,将被邀请参加巴塞隆纳世博会场馆设计?」乔伊被逗笑了。 市议会也挺行的,申办还没确定成功呢,也敢这么把邀请给出去。 就不怕到时候再次申办失败,沦为更大的笑柄吗? 吸取教训是个好习惯,可惜很多人就是学不会。 不过,这对她来说也很有利。不知道这份邀约里面有多少是因为奖项的分量,又有多少是建筑师阿巴斯的资源。 但无论如何,对申办世博会的支持似乎可预见要成为一个更有价值的投资了呢。 …… 春天来了。安东尼奥被乔伊推去赶工,玛丽在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而乔伊自己除了安排搬家,就在跟申办组委会的其他人讨论陈述方案。 「纺织工业?这个可以。不过蒸汽机就不要再强调了,多说说我们的电车和电灯。」 「加泰隆尼亚艺术特色也要突出。费尔南德斯之家就很好嘛!」在夸自己的房子上,她毫不羞愧。 「这个地区被称为『艺术的王国』,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巴塞隆纳最大的优势。欣欣向荣的工业城市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我们得有自己的特色。」 在春天舒适的温暖中,生活再次恢復了平静。清晨的阳光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早地爬上风信子小塔似的鲜艷花簇,仿佛玫瑰色的手指拆开春日的礼物。 终于,在阳光灿烂的一天,乔伊搬进了费尔南德斯之家。 好不容易结束舞会,送走所有好奇的宾客之后,她累得直接不顾形象瘫在了躺椅上。 视线自然落在乳白色天花板上。仿佛大理石的海洋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最后凝成贝壳螺纹的奇妙外形,中央是璀璨的圆形水晶吊灯。光这个梦幻的天花板都能看一天。 更别说巨大的彩绘观景窗透进来的阳光。 在这样斑斓的光线之下,乔伊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刻茶壶、杯子和碗就要唱起歌跳起舞来,告诉她,你就是被选中的公主殿下! 终于拥有自己的房子了! 乔伊满足地长嘆一声,抱住了软软的流苏靠枕。 全款购入,没有贷款。她就这样拥有了一栋未来不出意外会是世界文化遗产的豪宅。 圆满了。咸鱼如她,此生再没有追求了。 就在这时,帕斯卡敲了敲门:「小姐,又有艺术公司的人想来找您做贊助人了。」 又来了?乔伊「呜」了一声,把脸埋进靠枕里。 还有完没完啦。 费尔南德斯之家出名后,造成的连带效应是她没想到的。 自从一两个月前,这座建筑在西班牙甚至是南欧名声传开以来,就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各种画家、音乐家甚至古董商人送上门来,试图说服她做自己的贊助人。 艺术贊助人是欧洲的悠久传统。早在文艺復兴时期甚至之前,贵族、教会等等就热衷于贊助艺术家,让他们为自己画家族肖像以及其他想要的画作,同时供给他们食宿,并介绍他们进入上流社会。 如今,乔伊成为了加泰隆尼亚艺术家们都嚮往的天使贊助人小姐——她有钱,大方,而且年轻缺乏社会歷练,想必容易被天花乱坠的语言打动,肯定比老奸巨猾的老傢伙们好赚钱! 年轻艺术家们就像是见到了活的缪斯,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已经形成商业规模的艺术公司也盯上了她这块肥肉,幻想着向她推销人傻钱多专用的古董或艺术品。 最开始,乔伊还受宠若惊地认真接待每一位拜访的艺术家,哪怕她根本看不懂对方画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也会礼貌地夸奖一番,然后客客气气将人家送走。 这该怪她还有滤镜。艺术家诶,听起来多高雅!搞不好就会遇到一两个未来的大师呢。 第90页 但是,当接待了五个、十个、二十个人之后,她终于发觉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金灿灿的钱币——而且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装进兜里的那种。 乔伊嘆气,随随便便就在街边捡到一位大师这种运气,果然一辈子是撞不上两回的。一回就已经是烧高香了,而且肯定会给她配一个坑货版本。 幡然醒悟之后,她就不再兢兢业业地接见每一个来访人。通常会由帕斯卡向她口述一下情况,如果觉得还算靠谱再看看作品,再有兴趣就和人聊一聊。 她没有当贊助人的想法,这不符合她现代人的商业思维。总觉得血亏。不过,如果确实喜欢,买一两幅画挂在家里还是不错的。 乔伊翻了个身,把下巴搁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这回是哪个公司的?」 「巴黎的古皮尔艺术公司,主要经营当代画作和收藏品。」 听起来就没什么特色。还是法兰西的公司。没兴趣。 她正要开口,帕斯卡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我个人不建议您接受对方的提议。」 嗯?这倒是引起了乔伊的兴趣。帕斯卡还会投出否决票? 「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公司恐怕不会有多好的藏品。主要是,他们派来的推销员看着就对工作没什么激情,懒懒散散的。我问这位梵谷先生他们主要经营哪些画,他居然说自己也不懂,反正就是现在最常见的那些……」 「等等,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乔伊一骨碌爬了起来。 不,不会吧?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顿,仿佛十分困惑。 「是个荷兰人。他叫文森特·梵·高。」 作者有话要说:  文森特:今天也是梵·不想上班社畜·高。 安东尼奥马上就要体会到世界的参差了。真当小玫瑰身边没有别的大佬吗? 年少无知时作的死,都会成为将来漫漫追妻路上的砖! p.s. 小可爱们,虽然乔伊装了很久的费尔南德斯小姐,但她真的不姓费尔南德斯啊orz 本章笔记:巴塞隆纳圣保罗医院的设计师蒙塔奈尔正是高迪的老师,达戈先生部分以他为原型。这座医院有「世界上最美的医院」之名,实际建设时间在文中提前了。在真正的歷史上,城里最有名的高迪没有接到这个项目,因为他干活没有设计稿、没有预算、没有终点,建设医院耗不起hhh 提醒一下,临近月末啦,幼苗培育的打卡有效期还剩5天(包括今天)~还想完成打卡的宝贝们别忘咯。 另外,小可爱们也记得清空下月1号过期的营养液哟~如果能投餵作者君就更好了(捂住不要的脸) 特别特别感谢水颜的手榴弹、边虎虎的地雷,还有nicetomeetu、故里、sunny、长安远、南客忘归的营养液!每次写到剧情低谷都有很大压力,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坚持写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第40章 物竞天择 等一下。 乔伊按住胸口, 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稳定下来。 虽然这人叫文森特·梵·高,而且也是荷兰人,但未必就是她知道的那位梵谷。应该说, 重名的可能性很大。 而且,梵谷说他不懂画?这不可能吧。 乔伊一想通这一点, 立马沮丧起来。就是说嘛, 哪里可能那么巧。 ……那万一呢!她咽了口口水。 她的人生哲学是,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不管了。就算认错人,也没有什么损失。如果真的是他本人……那给大佬留下第一印象的机会,就在下一秒! 「艾达, 出来接客啦!」 快看看客厅是不是还有哪里比较凌乱?赶紧整理整理。那些彩色玻璃没有印上水渍吧?最近没有下雨,应该问题不大。刚送走许多宾客, 木地板没有留下鞋印吧! 茶,要最好的大红袍!当然, 考虑到大师可能喝不惯茶,咖啡和水也备上。再检查检查,完美的光线角度, 完美的陈设,完美的她——除了这该死的颤抖的双手。 三,二, 一。平復心情。用最端庄、高雅、温柔的声音迎来即将改变歷史的那一刻——「请进。」 一位青年顶着两只巨大的黑眼圈迈步进来。 哦,狄奥尼索斯的酒桶啊! 那红褐色的凌乱捲毛, 灰绿色的眼睛眼尾低垂,一张颧骨凸起又没什么肉的三角脸。乔伊一眼就确定——这绝对就是梵谷自画像上的人,没跑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然而在乔伊开口之前,文森特已经迫不及待地截断了她—— 「啊,小姐, 您这房子是谁设计的?我可以见见他吗?」 乔伊差点咬了舌头:「……现在不太方便。」 毕竟正生活在她的压迫之下,赶稿赶得□□呢。 「啊。」文森特一脸失望,自以为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果然什么都没有,还不如巴黎。」 乔伊:「……」餵。 咳,不行。再怎么说,她也是这个场合的甲方小姐,要拿出自己的气势来。 「您来拜访我,不应该先说点什么吗?」既有自然而然的气场,又不失温柔的引导。完美。 「我不是说了吗?」文森特挠挠头,然后恍然大悟:「哦,对,这是我们公司的艺术品画册,您先看看。」 乔伊接过画册,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第91页 文森特则坐在她对面掏出一个本子,在上面一串名字中的「乔伊·费尔南德斯,瓦伦西亚公爵之女」旁边打了个勾,低声嘟哝一句:「交差。」 潜在的贊助人小姐还在看画册,文森特百无聊赖,便径直掏出了一本《双城记》,接着折角的部分往下看。 「不要着急,最好的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狄更斯写道。 文森特懒懒地垂着眼嘆口气。嚯,还有人信这种鬼话么。 自从尤金妮亚拒绝他,最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乔伊没翻看多久,很快就皱着眉头放下画册。里面都是些宗教故事和贵族生活的写实油画,没有她想找的画。 她想了想,「梵谷先生,能让我看看您画的画吗?」 想到自己在跟大画家说话,她不自觉地带上了甜美的微笑。 「啊?」文森特下意识地挠了挠头。 「可我不会画画啊。我只是个破卖画的。」他打量她的眼神有些疑惑——这位小姐怕不是精神不大正常。 至少,正常人应该不会问一个艺术品推销员会不会画画吧。 不会画画?乔伊一瞬间有些怀疑人生。 原来大佬真的二十多岁都还没学画画吗? ……行吧,大概这就是天才。多少岁开始学都不晚。 「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多少岁?」听起来有点不礼貌,但她真的很好奇。 门外突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好像有什么陶瓷用具摔得粉碎,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响彻整栋房子。 「呃。」文森特缩了缩下巴,装作没听见,「21岁。」 ……这是在搞什么。乔伊按捺住心中崩溃,微微提高声音:「怎么啦?」 「没有没有!」艾达忙不迭回答道,「我马上就收好,小姐你接着聊!接着聊!」 客厅的门外,她迅速从角落里取来扫把,开始哗啦哗啦扫碎瓷片,同时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对话。 忠实的女僕小姐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唉,只是确实该像公主说的那样,下次稳重一点,别一惊一乍的。 「这样好了,我也不转弯抹角。」公主爽快的声音传来,艾达一听就知道她这一定是做了什么愉快的决定,「我就问您一句,您想画画吗?」 艾达震惊地捕捉到一个讯息。公主这是打算当贊助人了吗?贊助一个还不会画画的人当画家? 「呃……想倒是想,我也研究过许多博物馆里的画,不过……」那位青年显然被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法震惊了。 「没什么不过不过的。」公主果断地打断他,「想学就去学,费用不必担心。我当你的贊助人。」 艾达的下巴要掉到扫把杆上去了。 自从她当初听公主和建筑师令人想入非非的对话,战战兢兢很久之后却发现公主根本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有了小宝宝,她就意识到自己有时确实脑补过了头,要好好收敛收敛。 毕竟她可是聪明的金牌侍女小姐。 但……但这个情况,比被紫牙乌舔过的盘子还清晰吧! 有什么能让一向精明的殿下主动邀请,贊助一个还不会画画的画家? 有什么能让一个女人不计回报地为一个男人花钱? 说,还有什么能让人如此盲目! 「你,你是说真的?」屋里的青年也显然震惊了。「我不觉得我的画能卖钱……可能连生活费都偿还不起。」 公主的声音透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像有毛绒绒的小钩子挠得人心痒痒:「没关系,我养你啊。」 艾达被这句惊雷般的话噼得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后,她拎起裙角就往楼梯上跑。很快和抱着黑猫的小玛丽擦身而过,然后勐地站住,「玛丽,你这本书能借我用一下吗?它或许能拯救一个,不,是两个,即将遭遇风暴的灵魂!」 「啊?你说这本?」玛丽微露疑惑的神色,听话地往上抱了抱猫咪,把那本书递给艾达:「是我用小姐的名义从市政厅图书馆借的,下个月记得还就行。」 「马上用完就还!」艾达接过书,噔噔噔跑上了楼。 紫牙乌:「喵——」 小姑娘愣在原地,疑惑地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继续往下走。她在客厅忘了一本书,想去取回来。 艾达冲到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时,建筑师正靠在椅背上转笔,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一张草图。 基本轮廓已经能看出,和高大的费尔南德斯之家不同,这是一座小巧精緻的单层面街房屋,屋顶像是绽放的花瓣,又像是温柔的火炬。 艾达礼貌地敲敲门,然后毫不客气地走进去,「先生,我今天发现了一本好书,推荐您看一看。」 「一本好书?」安东尼奥好奇地转过头来,看到书名时愣了愣:「《物种起源》?」 「是的,《物种起源》。」艾达郑重地把书放到他手中,「小姐特别鼓励我读书,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会给我推荐书。最近她就给我讲了这本书的内容。」 「虽然里面说我们人是猴子变的啊什么的有些滑稽,但我觉得有句话说得特别好。」 「就是这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生存下来的物种不是最强壮或最聪明的,而是能最快适应变化的。 第92页 希望你好好体会,建筑师先生。 艾达还是看好安东尼奥的。虽然他经常把殿下气得火冒三丈,但他好歹还是为她省钱,而不是让她花钱。 而且,他是殿下来到巴塞隆纳之后,第一个让她笑起来的人。 哎,殿下的品位下滑,让她这个金牌侍女操碎了心。 「哦……有道理。」安东尼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艾达。」 艾达满意地走了。 安东尼奥坐起来,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一行字—— 要考虑建筑外形与功能的适配性,就像一个人的躯体和灵魂要相互适应。适者生存! …… 玛丽走到客厅时,正看见费尔南德斯小姐与那位梵谷先生一起从里面走出来。 小姐看起来十分高兴:「那就这样说定了,我马上就去找拉佩罗,请他帮您写介绍信进隆哈美术学院。」 小姑娘不动声色地闪到一边蘑菇形状的壁炉里,把紫牙乌放到红木长椅上,摸了摸猫咪柔软的脖颈,然后探出半边脑袋,偷偷打量那个红头髮的大哥哥。 看起来,这个房子要变得更加热闹了呢。 她忽然想起艾达慌慌张张向自己借走的《物种起源》,沉思了片刻,轻轻「哦」了一声。 大人的世界真有意思。 「玛丽,你在这里呀?」乔伊回头看见她,笑着问道。 小姑娘任由小姐摸了摸自己的头,乖乖地抬起头:「我把一本书落在客厅了。」 「哦。」乔伊牵着她细软的小手走进客厅,顺口考问道:「电池串联和并联有什么区别?」 玛丽想都不想回答道:「并联电压不变,增大电流;串联增大电压,电流不变。」 「你真棒。」乔伊满意地夸赞道,「正常发挥,考上高中肯定没问题——是这本书吗?」 她拿起摊开着倒扣在茶几上的《元素论》,翻过来时一个不小心,一张书籤滑了出来。 「啊,书籤掉了。」乔伊探过身去,从茶几内侧边缘拿起书籤。 她忽然被书籤上的几行手写文字吸引了:「这是……?」 那是一种她不太懂的语言,或许是波兰语。她只勉强辨认出「百万」「痛苦」几个词。 这是什么赚不到一百万就头悬樑锥刺股的格言吗? 嘶,小姑娘也够狠的。难道是被安东尼奥刺激到了? 这魔鬼一百万。 改天一定要严肃地跟他谈谈。不能带坏小孩子! 乔伊将书籤递给小姑娘,声音放缓了几分,循循善诱:「能给我讲讲这是什么吗?」 玛丽接过书籤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后将书籤拿到眼前。她嘴唇抿得紧紧,犹豫了片刻。 就像是偷偷暗恋同桌的小女孩,在心中激烈挣扎要不要告诉家长。 但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口小声念诵道—— 「我与祖国俱为一体。 我的名字叫做千百万人—— 正是为了千百万人,我忍受痛苦却甘之如饴。」 她郑重地将书籤塞进书里:「这是我们波兰的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的诗。」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嘆了口气,极淡的蓝眼睛中满是坚毅:「虽然我现在在海外求学,但我将来一定会回去。所以,我写下这几句诗,在懈怠的时候提醒自己。」 乔伊肃然起敬。 在被列强瓜分的波兰,也有这样为了祖国之崛起而读书的孩子啊。无论在哪个地方,这种炽热的赤子情怀都令人感动。 她不由得蹲下身,微笑着看进玛丽的眼睛:「想要学成报国啊!真是伟大的梦想。有这个目标的话,上了高中也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哦!你有没有想过,学什么专业?」 她现在作为小姑娘的实际监护人,可以用成年人的视野提前为她早做打算。 啊,这心情好像给孩子研究学区房的家长啊。 玛丽想了想,「我想学物理和化学——我有种感觉,这两个学科研究到细微的尖端,会出现交叉的地方。比如说,元素周期表继续延伸的地方。」 小姑娘平日一向淡定,此时却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能发现一个新的元素,我想用我的祖国波兰为它命名。这样,全世界都不会忘记它的存在。」 真浪漫啊。用她祖国的名字命名元素,那就叫——「po」。 等等。 乔伊勐然惊醒,那不就是钋吗?! 虽然为了金属元素命名的统一性,第84号元素的中文名译为「钋」,但这个元素名本身,就取自波兰之名「pnd」。 仿佛是凌乱的金属碎屑突然得到了磁铁的感召,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集合,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图像。 金髮碧眼名叫玛丽的波兰小姑娘,天赋卓绝又认真刻苦的学霸,还有着热忱的爱国情怀,要用祖国的名字给新元素命名…… 「玛丽·居里?!」乔伊及时把这个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摁在了舌尖。 天啊!蹲着的她膝盖一软,简直想给小姑娘跪下了。 乔伊在一瞬间感到了无人能体会的社死——她刚刚,居然在考居里夫人物理题,还夸了她「真棒!」 ……掌管文艺与科学的女神缪斯啊。 就在地球上这栋小小的费尔南德斯之家里。 第93页 安东尼奥正在楼上的工作室摸鱼。 梵·高正由帕斯卡带着去给他安排的房间。 而未来的两度诺贝尔奖得主玛丽·居里,此刻就站在她身边。 ……她乔伊这是捅了大佬窝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文森特:教练,我想打篮球!(划掉)金主爸爸,我想学画画! [採访小玫瑰] -文森特是谁? -蒙尘的明珠!怀才不遇的天才!人类的财富!就算全世界都不承认他的画,我也愿意一直养着他! -玛丽是谁? -女神!学霸!偶像!现在是懂事好学又软萌的小姑娘!我永远爱她! -安东尼奥是谁? -(白眼)……没啥好说的。散了吧。 *小玛丽念的台词出自亚当·密茨凯维奇的戏剧《先人祭》(dziady/forefathers eve),作者自译。 收到了好多好多小天使的爱!受宠若惊呜呜呜呜,作者君又可以了,以后再困难也保证坑品,决不放弃! 感谢水颜、nicetomeetu、是云桭吖、边虎虎、人外我的爱~投的雷,也非常感谢灌溉投餵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你们真的好善良好温暖嗷! 第41章 带刺的玫瑰 巴塞隆纳的上流圈子并不大, 最近一年突然冒出来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更是许多人明里暗里关注的对象。 于是,这位向来只赚钱不花钱的小姐在艺术家圈子万花丛中过,最后终于摘了一朵的消息, 很快就被有心人知道了。 听说,她贊助了个红头髮的荷兰人。 那是个来巴塞隆纳后创下了最低销售业绩纪录的艺术品推销员。 ……听说他在巴特罗家推销时, 第一句话是:「您家这幅画真不错!多少钱, 可以卖给我吗?」 人们在打听到越来越多关于这位幸运儿的奇闻轶事后, 发出了由衷的「啧啧」声:老话果然没说错,就连荷马都会拼错单词呢。* 人,特别是作为群居动物的人, 就是这样。 别人的成功固然值得说道;但没有什么事,会比总是成功的人突然犯蠢, 更能引起众人幸灾乐祸议论的欲望。 不过,人们看热闹也没能专心致志, 他们更多的注意力罕见地分散到了别的地方。 因为小提琴家萨拉萨蒂的音乐会就要到了。 音乐会安排在春色最烂漫的一天。洋红、金黄、雪白、深紫色的郁金香在花丛中争奇斗艳,而从东方传来的樱花则在街头燃烧起了粉色的烟霞,偶尔的一阵小龙捲风会把地上细密的花瓣吹起, 走过剧院大道的人就像是处于樱花的漩涡之中。 这一天,市政厅专门在利塞乌大剧院包下半天的场地,名流云集。 为了最大程度地发挥这场音乐会的轰动效应, 音乐会前安排了冷餐会,而音乐会后则是鸡尾酒舞会。 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不可告人的心思, 无数人在暗暗盼望着这场盛大的娱乐活动。 他们在期待些什么,乔伊并不知道。 不过她有自己的期待。 那一场舞会的前一天,她刚刚办完三件大事。 第一件,去市政厅办完电灯的专利註册手续。 本来她是不打算申请专利的,但在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后, 市政厅很快得到消息——巴黎有人进口了大量电灯,也在进行电灯实验,而且打算抢注专利所有权。 这就不太厚道了。 在市政厅和巴塞隆纳大学的专家上门劝说之后,乔伊接受了他们的提议——註册专利,但特别註明对特定用途及范围开放技术转让。 以巴塞隆纳为中心,各个城市如今如火如荼的电灯普及运动不受影响,但如果有人要打歪心思,乔伊就会拥有法律的武器。 第二件,玫瑰家奶茶铺的设计方案定了下来,已经移交给乔伊亲自组建的土木团队。 为设计师安排一个隔绝外界干扰的小黑屋——也就是费尔南德斯之家里一个隔音效果相当好的阁楼,再用霸王条款的合同威逼利诱,果然可以大大提高产出速度。 安东尼奥在足不出户的数十天后,给出了令人满意的设计方案。 乔伊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接下来,便是发挥十九世纪巴塞隆纳工匠智慧的时刻了。她只需负责时不时去巡查,用自己超前的专业眼光提点一些基本管理和技术问题即可。 至于第三件嘛,那就是她对今晚的舞会最大的期待了。 乔伊惬意地勾起一丝微笑——等到音乐会结束后,《晚报》送来,才是好戏开演的时刻。 此时,她和古埃尔、菲利普正在讨论几天后即将在巴黎举行的世博会第一轮陈述。 摆钟敲响了四下。 古埃尔伯爵立刻收起了自己的钢笔和文件夹。 「抱歉,音乐会开始前我恐怕要失陪了,」他站起身来,「我约好了这个时间去和高迪先生谈一个高级住宅区的设计。」 哦?乔伊眨了眨眼,看不出来,安东尼奥还挺闲的嘛。 「没事,我与菲利普先聊聊就好。」 她随即想起什么:「不过,伯爵先生,我有一个忠告想送给您——请您务必考虑清楚住宅区的功能,别离市区太远,更不要建在山上。人们肯定不想跋山涉水爬回家。」 在她的歷史上,古埃尔公园有名是有名,可惜是个商业败笔。古埃尔明明想把它打造成富豪住宅区,却选址在离市区很远的山头上。 第94页 亏得这俩人一个艺术奇才一个商业奇才,居然谁都没意识到这里的不妥之处! 古埃尔惊讶地笑起来:「你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我想选的正是这样一个位置。但我觉得,在如今的巴塞隆纳,真的只有那里最适合建起我心目中的这片住宅区。」 乔伊还要劝阻,伯爵微笑着对她摘帽一礼:「放心好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一定会装上您公司的电梯的。其实电车我也在考虑——坐着电车穿越童话般梦幻的大花园,相信上流社会的人们一定会喜欢。」 乔伊哑然失笑。 这……她的确是漏算了自己。 「那么,我们继续吧?费尔南德斯小姐。」菲利普也笑着耸了耸肩。 音乐会前的冷餐会五点开始。 利塞乌大剧院的舞会厅里人头攒动,金色的枝形吊灯上点亮了特意做成蜡烛形状的橙黄色小灯泡,照亮了天花板上镶嵌于一个个金色画框中的神祇春景图。令人眩晕的香味和灯光笼罩在上空,仿佛有无数翅膀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小天使在愉快地飞来飞去。 而在奢华的大厅之中,厚厚的伊斯法罕波斯地毯上缠绕着棕褐色的中心葵和沙赫阿巴斯棕榈叶,人们踩在上面却无声无息。 女士们都穿上了最隆重的天鹅绒长裙,争奇斗艳似的戴上了璀璨的珠宝。黑色的修长蕾丝手套衬得她们手臂精巧而圆润,纤细的指尖优雅地端着盛了雪莉酒的郁金香杯,声音甜美得像是要上台演唱。 「萨拉萨蒂已经十五年没回过西班牙了吧?」一位贵妇人问身边的朋友。 「是啊。他应该是1859年去了美洲巡演——之后一边巡演一边环游了世界。」 贵妇人露出了嚮往的神色:「那这次演出真是难得的机会。你知不知道他在巴塞隆纳待多久?会去谁家的沙龙吗?我想,举办沙龙的主人到时候一定会发邀请函发到手软。」 「应该会待几天吧?毕竟马德里的报纸说,他下一场马德里的音乐会是几个星期后。不过,他恐怕还真不会去谁家的沙龙。我听说古埃尔伯爵曾经和另外几家一起联名邀请他,还想做他的贊助人,却被他用需要和乐团一起排练这个理由礼貌地拒绝了。」 「我听说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贊助就不用了,』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唉,果然是萨拉萨蒂。享誉世界的音乐家就是不一样,人家都是上门求贊助人赏识,而他呢,人家主动求上门贊助都完全可以不屑一顾。」 坐在迴廊后的约瑟夫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捧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身边古埃尔的肩膀:「没想到你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啊,欧瑟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埃尔也尴尬地笑起来:「这有什么?说的一点儿没错啊,全世界有的是人想要贊助萨拉萨蒂,而他本人光凭已有的名声和才华就可以成为富翁,又何必拿别人的钱。」 坐在他们身边的棕发年轻人微微皱着眉头,正拿着钢笔,在画夹飞速勾勒几座奇异的建筑轮廓。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厅里正在进行的话题。 刚才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当然了,那可是萨拉萨蒂!再没有品味的人,看到那么多人对他的追捧,也能够知道贊助他是一件绝对不会错的事情。」 贵妇人若有所思地摇摇缎蓝色的羽绒扇子,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可真是奇妙的现象——对于想成为贊助人的人来说,贊助最顶尖的和最底层的艺术家,其实都不需要品味。」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大厅另一侧的小门:「那位幸运小姐不就是个例子么。」 有些没及时跟上时事的人立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赶忙追问:「哪位?」 「还能有哪位。」贵妇人用扇子掩住了嘴,「就是以她为名的房子刚刚竣工,就获得了大奖的那位啊。」 哦——他们立刻明白过来。那可真是太有名了。巴塞隆纳谁不知道那位小姐的传奇故事呢。 「哎,说起这个,我可有话说了。」一个捲髮雪亮地透出香脂光泽的男士忽然高深莫测地笑起来。 「您是……?」 「哦,我是丹尼尔·桑切斯,古皮尔艺术公司巴塞隆纳分部的主管。」那位男士说,「被那位小姐贊助的,就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推销员。」 「真的?!快请您给我们讲讲那位画家的事!」活泼的贵族女孩们不由得凑了过来,而不太好意思表露出这种八卦欲望的人也忍不住在不远处竖起了耳朵。 没办法,最近几天,那位小姐与那位穷画家不可不说的事已经不胫而走,在巴塞隆纳的上流圈子里传出了无数个版本。 「嘁,什么画家。」主管不屑地说,「这年头,会拿笔都要被吹捧为画家了!他根本没有学过画画,说会画两笔都是过高的褒奖,还『画家』?」 「而且我跟你们说啊,他就爱画一些毫无趣味的花草啊,路灯啊,田野啊,甚至还有黑乎乎的挖煤工!」 「咦……」许多贵族小姐发出了嫌弃的声音。 「这,我听说,那位小姐不是还懂得中国瓷器么,不会这么没眼光吧?而且她似乎还找了大画家拉佩罗先生,请他写介绍信。」终于有人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是啊。我也记得。您说的消息真的没错吗?」也有人想起了当初的情景,问主管先生。 第95页 立刻有比所有人的都聪明的活跃分子跳了出来:「哎,要我说,你们恐怕都猜错方向了。说贊助就一定是贊助艺术吗?」 「啊?」许多人发出疑惑的鼻音。 「你们想过没有,艺术家们画得最多的神是谁?不是艺术之神缪斯吧?是维纳斯,爱神!这能说明很多问题。」 「那位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她有钱,还单身。贊助就贊助,给钱给房子,倾慕对方的才华……无论怎么说,还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吗?」 「啊!原来如此!」许多人这才恍然大悟。 太精闢了!他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噗……」约瑟夫一口酒呛咳着喷到了手帕里。 古埃尔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又叫人来清理,「约瑟夫,不是我说你,你都二十岁了,不能总这么不关注形象,小心以后没有姑娘想嫁给你……」 约瑟夫却根本顾不上跟老朋友说话了。 他用侍应生递上来的手帕三两下擦了嘴,转身一把揪住某位一直专心画画毫不知情的建筑师—— 「乔伊真的养了个画家当情人?」 「刺啦——」面前的年轻人惊愕地瞪大眼睛,手上还没放下的钢笔在纸上划烂了一道痕。 约瑟夫还不罢休:「安东尼奥,你看那人有我帅吗?」 但建筑师的目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飘远了。 仿佛远处突然有一个光源,在视觉中心骤然亮起的同时,其它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玫瑰色天鹅绒长裙包裹的纤细身影从一扇小门中翩然走来。 黑色蕾丝的鸟笼面纱飘飞在乌云般浓密的髮髻上,让人的视线不可抗拒地聚焦于那一抹鲜亮浓郁的红—— 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鲜艷的玫瑰斜插在髮髻之侧,既是致命的诱惑,又是骄傲的宣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仿佛一朵黑夜里绽开的带刺的玫瑰,危险、张扬、无所畏惧。 说笑的众人还没有意识到她的逼近,「……如果把她比作梵谷先生的缪斯啊,那可真是个瞎眼的缪斯。那就是个疯子……我敢发誓,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买他的画!」 「各位,听说你们在谈论梵谷先生。」 少女甜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张扬,在嚼舌根正嚼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背后炸响。 「没错,我就是喜欢他的画。我有钱,我愿意给他花钱,愿意养着他——如果我喜欢,我还可以养一百个画家。」 「有什么问题吗,各位?」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一百个??? (要坚强,安东尼奥。生活不仅有这一章的一百个伪情敌,还有下一章的一个顶百·真情敌。) * even homer nods. 类似中文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感谢水颜小可爱的地雷! 第42章 独一无二的你 乔伊知道, 此刻在这里拿着酒杯谈笑风生的人,不会理解梵谷的艺术。 告诉他们他的疯狂是灯塔的孤独,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们只会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毫无品味的愚蠢贊助人。 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想起曾经读过的, 他写给弟弟的信:「总有一天,会有人懂得我的价值。会有人愿意负担我的颜料费用和生活成本, 因为我的价值远远不止于此。」 正是因为知道他曾经那些浸透了血与泪的路, 所以当她从旁观者走进他的人生, 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已经在这里拥有了话语权。 要辩论吗?她,不需要。 「我不是艺术家, 也不是画商。我只是个欣赏艺术的人。」乔伊坦然地说,「试问, 一幅画怎样才最有价值?」 「不是因为它拍卖出天价。」 她有钱,她也不是画商。 「不是因为它技艺高超。」 她又不是美术学校考官。 「不是因为它能引来别人的羡慕。」 她已经体会过很多次了, 不稀罕。 乔伊环视一圈四周被自己震慑住的人,微笑起来:「我喜欢,我愿买下它, 我在里面看到了打动我的那一缕星光,我想拥有它——那就是我独一无二的画。」 「而画出这幅画的人,就是我热爱的, 独一无二的画家。」 这种场合不是辩论的场合。要诀,在于气势。 于是, 她不爽自己看中的大师被如此嘲讽,动用话术随便胡诌了几句。不求逻辑,只图气势压倒全场。 此刻谁也没想到,这几句话竟会在日后掀起艺术届的一场旋风,最终被人们追溯为某个跨世纪画派的「揭幕演说」。 不过, 不少人确实被另一件事震惊了。 那个温和、腼腆、娇小可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呢? 她居然也会这么嚣张地说话! 唯有一个小鬍子男人悄悄跟女伴说:「就是她,这位费尔南德斯小姐有两张脸。人们说她温柔优雅,但我早就见过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了——就是那位小建筑师被我们撤销了从业资格那回。」 清脆的铜铃声敲响—— 「女士们先生们,音乐会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请大家入场就座。」 歌剧大厅比舞会厅更加富丽堂皇。 形态各异的铜天使在金色的包厢外侧欢笑追逐,金灿灿的围栏与深棕色的实木背景层层交叠,就像是凿开了金碧辉煌的矿石岩层,亿万年岁月与文明都在其间流淌。所有的包厢都座无虚席,女士们身上的璀璨珠宝映着暖色灯光,仿佛漫天星辰。 第96页 漫天星辰齐齐暗下来,灿烂的华光落在舞台中央。 数十米高的酒红色大幕徐徐拉开,幕布后的交响乐团已全部就位。铜管流淌着金色,提琴或深或浅的木色则映出温润的光芒。 掌声骤如雷鸣。 萨拉萨蒂和指挥一同走到舞台中央,怀中是那把女王赠予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此时刚刚三十岁的小提琴家还未留上中年以后那令人一言难尽的不羁髮型,浓密黑髮整齐地梳向后方,黑色燕尾服格外衬出他高挑的身材。 记忆深处那个腼腆的黑髮少年,确实是长大了。 乔伊微微笑起来。 双簧管圆润的a音响起,弦乐声部的一把把琴弓应声而动。 她最喜欢交响乐团调音的这一刻——甜美的标准音从一把琴扩散到数十把大小提琴,就像是宁静的湖泊荡漾起层层涟漪。那些发自金色琴弦上的颤动一直荡漾到人的心里,勾起无法抵抗的悸动。 调音完毕,俊美的音乐家转头对观众优雅一笑。 无形的幕布落下,所有人尽皆屏息。 萨拉萨蒂闭上了眼睛。 手腕随着唿吸而动,琴弓随之吻过琴弦。 悠长忧郁的底色,仿佛夕阳照在舞者火红的鞋跟之上。舞步轻缓旋转,金色流苏细碎。 《引子与迴旋随想曲》。 随想曲在不同的时期指代不同的音乐风格,而自浪漫主义时代以来,它便意味着一种活泼、自由,可由演奏者想像发挥的音乐。 「这是法兰西作曲家圣桑专门为萨拉萨蒂先生所作的曲子,作品完成于1863年,而萨拉萨蒂先生首演于1872年。」乔伊翻开精緻的演出手册,烫金的花体字写着这样的介绍。 这首作品有着浓郁的西班牙风格,正是圣桑向这位西班牙天才演奏家的致意。 乐曲行进,哈巴涅拉舞曲的旋律强势地切入,热烈明媚的音乐就此溅出清脆的浪花。华丽的乐句中时不时出现吉普赛风格的华丽琶音,就像是春天次第绽放的鲜花。 乔伊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十五年的时光不仅在少年身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也化成了熠熠星光,洒落进他的音乐之中。 比起当年,他的琴技更为纯熟。琴弓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当它飘逸灵巧地舞动于琴弦之上时,便流淌出极致的纯净与优雅。 仿佛百灵啼啭。 仿佛清晨的阳光亲吻冰凌。 圆润的露珠滑落,热烈明亮的锦缎翩然展开。华锦之后是大片纯净的晴空,灿烂的阳光熔成了流淌的金黄色,汇成马德里的庄园里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田。 成千上万朵向日葵烈烈盛放,步履蹒跚的小女孩踩着红色的小皮鞋,在追背着琴盒的少年:「萨拉萨蒂先生,你要努力学琴哦!你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棒的小提琴家!」 少年回过头,沖她挥了挥手。 小女孩就这样拿着一朵向日葵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金色花田尽头。 眼角忽然有一丝隐约的湿意。 一瞬间,乔伊仿佛感觉到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思念。 无关地位,无关爱情。那是一个消失的公主,永远也回不去的灿烂夏天。 她抹去眼角的那丝晶莹,微笑起来。 亲爱的玫瑰公主,不必担心。你的萨拉萨蒂先生真的成为世界第一的小提琴家了。 他回来了。 …… 安东尼奥在走神。 其实他知道不久前,费尔南德斯之家住进来一位画家。 完全只是不经意听说的。 乔伊从未对他说过那位画家的存在。 他原本也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直到看见乔伊推开门走进来,以一种女王般毫不退让的姿态,维护她那位「独一无二」的画家。 有人在议论,一向温柔可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竟还有第二张脸。 安东尼奥却突然想起来,那样的她,他见过的。 第一次遇见就见识到了。 去年圣乔治节初遇,她对他威逼利诱,让他帮助她逃脱修恩的跟踪。 上一刻还仿佛披着阳光的天使对他微笑,下一刻就对他的画伸出了恶魔的小爪子。 那时,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女,就像一缕清风吹过他的世界。 可没过几天,她在学校旁的咖啡馆里从天而降,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建筑师。 在他被吊销建筑师资格的时候,她站在他身边,把市政厅的老头们噎得哑口无言。 他曾疑惑过。 乔伊为什么要找他,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 没有无理由的善意。 他不在意也不需要这些,不代表他不明白。 他的亲人都走得很早,但他们给他留下了充沛的爱。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有石头的陪伴就已足够快乐。 直到那个紫色眼睛的少女以不可抗拒的姿态闯进他的生活。 她说,「我敢发誓,您将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建筑师,没有之一。」 她说,「安东尼奥,做我的建筑师吧。」 她说……呃,她敲他的脑袋:「安东尼奥,难道你觉得你的稿子被施了魔法,可以自己画自己?」 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 但自从她来到自己身边,就像是带来了他灵魂中从未拥有,也不会拥有的什么东西。 第97页 疑惑始终没有得到解答,他还不经意察觉了她的一个秘密,但这都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是她的建筑师,她是他的贊助人。 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他从未追求过陪伴,却也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常态,甚至下意识地觉得,她永远都会是他一个人的贊助人。 直到今天,他作为旁观者再次看到她的爆发,才蓦然惊醒。 她就像一枝玫瑰。 一朵真正有生命的、根扎在土里的玫瑰。 美丽的花朵面向朋友,尖锐的刺扎向敌人。 但这些都是「别人」。 而在深深的地底,那些没有人看得见的根系,只属于她自己。 如今他是她的朋友,所以她与他站在一起。 ……但她又有了一个朋友。还会有一百个朋友。 甚至,她今天表现出的那种义愤填膺,是她以前维护自己时,他不曾见到过的。 这份剧烈的情感,她给了一个见面不过几天的画家。 一股莫名的沉闷感涌上心头。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此前,除了对作品的极致追求,他从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自己的心情。 但此刻,他的心里长出了一块石头。 常年与石头打交道的安东尼奥知道,如何用这些厚重又温柔的傢伙创造出最梦幻的诗篇。可心里的这块石头,只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他还未跟那位画家打过照面,但此刻搜索脑海,似乎确实想起来了一些不经意的记忆碎片。 艾达一边打扫屋子一边嘀嘀咕咕抱怨:「那位梵谷先生,简直把苦艾酒当水喝,啊!还老抽菸,熏得小玛丽直咳嗽,啊!邋里邋遢,我要忍不了了!」 心头沉闷的感觉又多了一丝酸涩的沮丧。 ……他究竟是为什么,连一个酒鬼都比不上? 安东尼奥纠结了许久,终于在中场休息时,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约瑟夫,我是不是应该锻鍊一下酒量?」 说起来,他可能还不如乔伊能喝。 「啊?」约瑟夫歪过头看他,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么问?」 安东尼奥皱着眉头:「我觉得,可能是我酒量不太行,一个……女孩子,她对另一个男人比对我更欣赏。」 约瑟夫差一点又「噗」的一声把酒喷出来,幸好这次他忍住了。 音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什么都能催发出来。 「哎呀,」他一脸高深莫测地拍拍安东尼奥的肩膀:「她是不是因为酒量而更欣赏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 「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喂,别走啊!」 直到中场休息之后人们再次从舞会厅坐进包厢,约瑟夫还在扯着安东尼奥喋喋不休,想要从他口中打听出那位神秘的小姐究竟是谁。 没办法,按照包厢分配的座位里,夫妻家人会坐在一起,而其他的男宾和女宾们都分别安排了单独的包厢。 刚跟家人吵了架的约瑟夫和安东尼奥一起,坐到了古埃尔伯爵为他们安排的包厢。 可任由他怎么说,小建筑师都摆出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亲爱的朋友。不是我喝醉了,就是你喝醉了。」 最后,约瑟夫终于放弃,转而去看曲目单。 他顿时眼前一亮:「哟,接下来是维瓦尔第的《四季》!音乐会上的常青树!」 活力过剩的傢伙马上不计前嫌地捅了捅小建筑师,「安东尼奥,你喜欢里面哪个部分?我最喜欢冬!特别有激情,就像是上战场一样铿锵有力。」 「嘘,要开始了!」旁边有人制止道。 「啊?」安东尼奥心不在焉,耳朵里回放了一下刚才的问话。 ……那么,春? 和煦的春风吹过,十几把小提琴一起奏起长弓,仿佛百花盛开,风笛声绕过潺潺的溪流。 primavera。四个抑扬顿挫的音节,舌尖与唇瓣有节奏地碰撞。 这个从发音到内涵都美不胜收的词,仿佛吹起一阵风,捲起记忆深处的玫瑰花瓣。 玫瑰花瓣从窗外飞进来,被他攥入手心。 那是一年前的春天,她坐在桌前,对着厚厚的稿纸写计算公式。而他站在她身后,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俯下身去,「你这里算错了。」 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 或许是他的错觉,她身上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清香。不是贵族女人喜爱的那种浓郁香水,倒让他不由得想像,面前的少女刚刚从玫瑰丛中穿花拂叶而来。 刚下过一场雨,嫩绿的树叶上挂着水珠。点点滴滴地落在窗沿之上,好像顽皮的小孩叮叮噹噹敲响埃拉钢琴的象牙键盘。 透明的阳光从窗外探进来,她的黑髮洒上了融化的金子般细碎的光点,精緻的鬓髮下露出白净小巧的脖颈。 他一低头,缱绻的微风吹乱了她后颈窝新生的碎发,就像是吹乱雏鸟的绒毛。 鬼使神差的,安东尼奥忍不住滚了滚喉结。 他立马下意识看了看旁边。 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之中。 可他坐在黑暗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演出大厅里忽然捲起一阵喧嚣的漩涡:「这是首演的曲子吗?」 「是首演!是萨拉萨蒂自己作的曲子!」 第98页 「各位,」额头上已挂了淡淡汗珠的小提琴家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帕,优雅地擦去额上的晶莹,「这首曲子我本来才写了一个初稿,打算再修改修改才搬上舞台演出的。」 「但我来到巴塞隆纳的之后,发现了一个人。这让我改变了想法,决定提前让这首曲子来到世界上。」 众人都好奇地安静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萨拉萨蒂极富磁性的低沉声音。 「1859年离开西班牙时,我从未想到,等我再回到这里,一切已是物是人非。当我跋涉于美洲大陆的雪山之巅时,当我辗转于百花盛开的欧洲各国时,一直维繫着我与这片土地的,是我始终保于心底的一份爱。」 …… 在台下观众好奇的猜测声中,舞台上巨浪骤然掀起宏大的悲怆。 一首盪气迴肠又苍郁悲凉的传世名曲,就这样开始了它在人间的第一次亮相。 从震惊全场的开篇,到随即转入的哀婉曲调。这首曲子里化用的吉普赛民歌曲调被人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小提琴旋律之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剧的美感。 安东尼奥一直懂得艺术的相通性,他也时常从交响乐中分离出建筑一般精妙的架构设计。 但他是第一次这样深刻地,触摸到了音乐灵魂深处的纹理。 萨拉萨蒂在刚才热烈的告白迴响在他脑中,完美地融入这首曲子,交织成绚烂华美的背景音。 「我原以为这份爱永远只有无望。」 「我也曾以为,这份爱再也不会有回音。」 「可是,如今的我想感谢主——他让我看见了奇蹟。」 「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曲子——我自己作曲的《流浪者之歌》。我已经流浪了很久很久,但今天,我找回了自己的太阳。」 太阳炽烈的光芒和星辰璀璨的海洋融成了一片。天地颠倒,星河倒流,山脉与大洋相拥,深海的鲸鱼歌声在第一千零一夜传至岬角。泛起烟雾的紫色薰衣草花田融成了晶莹剔透的瞳仁,玫瑰集市上绚烂的花海凝成火红的落日。 最辉煌的乐章勐地结束,空阔的利塞乌大剧院仿佛骤然留下一片静谧的虚空。 这一刻,安东尼奥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所有人尽皆屏息。 小提琴家的胸膛微微起伏,他平稳住唿吸,抬起头。 唯一聚焦的灯光下,他浓眉之下的深邃黑眼睛仿佛点染了星光。 「请大家不要误会。对于我而言,那个女孩是我的缪斯,我每日虔诚祈祷的天使,我魂牵梦萦、却不敢有丝毫亵渎的神明。」 低沉的嗓音缓缓地、温柔地吐出词句,每个词都像一片瑰丽的花瓣,翩然飘向它们想要拥抱的那个女孩。 「这首曲子,献给我生命中的小玫瑰。」 「乔伊·费尔南德斯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竹(qing)马(di)已到帐,敬请查收。 [从情敌的告白中察觉自己的心] ——啊,多么痛的领悟。 p.s.犯蠢的小安尼脑子发蒙,不要信他的魔鬼逻辑。喝酒一点也不会增加一个人的魅力!不会!只会危害健康! 註:对文中人名的使用原则是尽量用名,与人们对歷史名人通常称唿的姓区分开来;但萨拉萨蒂和后文将会出现的一个小可爱都叫巴勃罗,所以这俩就以姓指代啦~ 感谢慷慨投餵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呜呜呜,因为工作原因今晚到明晚都没法接触电子设备,所以明天没法更也没法请假qaq 加不了更的作者给大家磕头砰砰砰,七月一定努力加更! 第43章 喜欢吗? 九岁的小提琴神童第一次见到那位小殿下, 是1854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皇家庄园里的向日葵开得绚烂无比,仿佛太阳神后悔拒绝了普罗米修斯, 把金色火种洒遍人间。 小萨拉萨蒂原本该为女王和她的丈夫以及两位公主演奏,但演出开始前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年仅几个月大的小公主开始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 谁哄也止不住。 「她好烦人哦。」三岁的大公主伊莎贝拉坐在高高的天鹅绒椅子上, 两条小胖腿来回摇晃。 「伊莎, 注意仪态。」女王严厉地看了一眼大女儿。 「小玫瑰,哦我的小玫瑰,别哭啦……」看护小公主的家庭女教师抱着她一边哼歌一边摇晃, 但那个被包裹在象牙白色蕾丝襁褓里的小婴儿却一点也不给面子,哭得四肢一蹬一蹬, 小脸憋得通红。 萨拉萨蒂刚刚跟着礼宾官的引领走进水晶大厅,结果就面临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他的老师教过他从小提琴技巧到觐见皇室礼仪的全套经验, 却从没告诉过他该如何应付一个哭个不停的小婴儿。 眼看着大家都在手忙脚乱地哄孩子,没有人理他,小音乐家沉思良久, 决定不管那个小恶魔,直接开始自己的表演。 第一声轻快的跳弓响起,就像奇蹟天使降落在身边。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仿佛突然按下休止符的小婴儿。 只有两个人注意力在别处。 一个是瞬间沉浸在演奏中的萨拉萨蒂。 一个是专注地看向他, 然后还带着满脸泪水便咯咯笑起来的小公主。 「尊敬的音乐家先生,看来我们的小玫瑰很喜欢你呢。」女王笑起来。 第99页 而他抬起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地望进那一双紫水晶一般毫无杂质的、世界上最纯净的眸子。 从此再也忘不掉。 那时,距离他第一次为女王伊莎贝拉二世陛下演奏得到赏识,已经过去了四年。女王赐予他世界上最有名的制琴师斯特拉迪瓦里亲手制作的琴, 为他请了西班牙最好的小提琴老师。 在女王至高无上的引领下,整个西班牙都在等他长大。 而他,在等他的小殿下长大。 「萨吶萨蒂先生,」小公主口齿不清地揪着他的衣角,「拉琴给我听嘛。」 「我不要学习!太痛苦了!我要听你拉琴!」 小音乐家使劲从那双小肉手里揪回自己的袖子,然后为她拉一首最简单的《d大调卡农》。 两年后,他受王室的资助前往巴黎音乐学院,成为着名小提琴家让·德尔菲·阿拉尔的得意门生,然后很快就在小提琴必修课和所有的选修课都拿到了学院歷史最高分。 此时的他已经扬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少年将成为世纪末的帕格尼尼。」 不只是西班牙,整个欧罗巴、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长大。 又过了三年,他在踏上世界巡演的第一站之前回到马德里。那时,他的小殿下六岁。 她在皇家庄园里的向日葵花田边跌跌撞撞追他:「萨拉萨蒂先生!你要去很多很多地方!要给我写信!」 「你一定会成为全世界第一的小提琴家的!到那时,你一定要回来再拉琴给我听呀!」 他背着自己的琴,回过身对小姑娘招了招手。 他知道她听不见,所以只在心里低低地道:「殿下,等我回来。」 他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离开祖国不到四年后,西班牙天翻地覆。 王室被推翻,女王流亡海外时,他在安第斯山脉的长风中演奏。 而且,他无法中断巡演。 他已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小提琴,就像乘着伊卡洛斯的翅膀飞入高空,从此再也无法靠近太阳。 而当他终于带着一路鲜花与掌声回到欧洲,四处打听他最关心的那位小公主时,得到的往往是漫不经心的回答:「谁知道呢?死了吧。」 少年时的承诺消逝在风中。 皇家庄园的向日葵花田已夷为平地。 马德里王座上的人走马灯一般轮换。权力的中心尚且转瞬即逝,何况是一个离王座无比遥远的公主。 全世界都已经忘了她。 唯有一位小提琴家始终记得。 十五年前,他答应了一个小公主,要回来拉琴给她听。 上帝保佑,十五年后,他终于找回了他的小玫瑰。 「费尔南德斯小姐。」萨拉萨蒂亲吻她的手,「希望我冲动的表白没有给您造成困扰。」 费尔南德斯小姐一脸矜持优雅的笑:「我们都知道艺术家浪漫而奔放,这是艺术高雅的追求,绝不是什么世俗的欲望。您不必客气。」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在他说出要把《流浪者之歌》献给一个人时,她就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最近,她的直觉越来越准了。 拜託,没有百分百确定对方也对你有同样的感情和爱好就不要当众表白,这难道不是基本常识吗! 从记忆中,乔伊百分之两百地肯定,原主那位玫瑰公主爱上的是萨拉萨蒂的琴声。几岁的小屁孩,奶嗝一打,哪里懂得什么爱情。 至于她乔伊? 哦,天哪。萨拉萨蒂先生,您很英俊,琴也拉得好,我对您也有着天然的男神滤镜,但我没有当替身的爱好。 歷史上的萨拉萨蒂就是一生未娶,她不打算改变歷史。 当然更重要的是,乔伊根本没有情情爱爱的心思。 这辈子估计都不会有。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早就想清楚了——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谈什么恋爱,是赚钱不香,还是花钱不爽? 特别是现在,她有了新的目标——努力多攒攒奶粉钱,搞不好将来还能可以再养几个新的大佬。 让费尔南德斯之家人丁兴旺,就是她的人生追求! 有人挤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萨拉萨蒂先生!巴塞隆纳的音乐厅能迎接您这样的天才到来,真是幸运至极。」 小提琴家一向以风度翩翩闻名,他礼貌地微笑颔首:「您过奖了。我并不是什么天才。」 「您说哪里的话!我是外行,不懂这些门道,但我可是记得匈牙利小提琴家奥尔在接受採访时说过,一般的小提琴家整年整月地当小提琴的奴隶,没有一天敢不练琴,可您却根本用不着练习,天生就是琴弦上的王者。」 哦,那个傢伙。萨拉萨蒂心中轻笑一声,神色依然完美,语气却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讽刺:「天才?数十年来我每天苦练14个小时,现在却有人叫我天才?」 「哦,那确实是……真的很厉害。太厉害了!」旁边人应道。 萨拉萨蒂又看向乔伊:「我将在巴塞隆纳逗留几天,之后再去马德里。费尔南德斯小姐,或许我能有这个荣幸,在全国闻名的费尔南德斯之家中参加沙龙的演出?」 旁边立马传来了抽气声。 神啊。别人请都请不到的大音乐家,居然还会自己提出要去别人家的沙龙!看来他果然与费尔南德斯小姐渊源不浅,怕是早就结识了……哦,或许是他们还在瓦伦西亚时的事吧? 第100页 由于这位小姐一直以商业和技术头脑闻名,有些人都快忘了她不只是一位企业家和发明家,本身也出自南方的蓝血贵族。 而她直到音乐会前,居然还一直一声不响地任他们议论她的艺术品位。 真可怕。她究竟还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呃……」乔伊犹豫了一瞬。她的庙还不够大,难说能不能装下这尊大佛。 但一只手马上举着酒杯伸了过来:「太好了!那就这样说定了,乔伊,我要抢先预订一个位置!」 约瑟夫仿佛施了变形咒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然后压低声音凑到乔伊耳边:「小荷花,快说好!求你了!」 他使出浑身解数对她送秋波,看得乔伊一个哆嗦差点把酒杯扔了。 马上有更多人挤过来:「费尔南德斯小姐,您一个人举办沙龙恐怕忙不过来,请不要客气,让我们一起帮忙就好!」 「巴塞隆纳会永远爱您!」 乔伊:「……」行了,这是不想办也得办了。 她还需要笼络巴塞隆纳的人脉,真没法当着他们的面打碎他们的梦想。 约瑟夫已经热络地和萨拉萨蒂聊起来了:「今晚真是像梦一样。萨拉萨蒂先生,您可不知道,就在音乐会之前,还有人质疑我们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艺术品位不行呢——您可是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啦。」 「哦,还有这种事?」萨拉萨蒂难以置信地微笑道。 「那不过是有些人嫉妒得眼睛都绿了罢了。」另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低音加入进来,「费尔南德斯小姐的品味当然毋庸置疑。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如果看过我儿子玻阿巴为费尔南德斯小姐设计的房子,就再也不可能质疑这位高贵小姐的品味。」 「建筑师何塞·阿巴斯,」何塞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您,萨拉萨蒂先生。」 噢哟?来得真巧。乔伊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您好。我见过您的作品,十分令人惊嘆。而您家公子在费尔南德斯之家这一作品上更是展现出了连我这个门外汉都一眼可见的天才,阿巴斯家族果然名不虚传。」萨拉萨蒂优雅地与他握了手。 「能得到费尔南德斯小姐的赏识就是他最大的幸运。」何塞微笑着看向乔伊,「您现在已经亲自体验过这份作品了。喜欢吗?」 他的嘴角勾勒起完美的弧度,就像是专门对着镜子练过。任谁都会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无比真挚。 但乔伊就是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一丝隐隐的威胁。 她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 怎么,是看到她在艺术界也有了掌握更多话语权的势头,想要隐晦提醒她,别忘了她还有把柄在他手上? 看来还算有点脑子。 不错,她莫名有点理解以紫牙乌为代表的的猫科动物了。玩弄猎物,看他们在爪下垂死挣扎,确实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 乔伊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非常喜欢。」 她的目光微妙地扫过何塞背后的玻阿巴,而他在接触到她目光的那一刻就躲闪开了。 哦,可怜的小阿巴斯先生。心理素质还是不够好,你明明可以这么想——设计师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她微笑着沖玻阿巴点点头:「听说小阿巴斯先生还因此获得了世博会场馆的设计参与权。世博会第二轮陈述在即,我会努力帮助巴塞隆纳申办到世博会的。」 「我由衷希望,能够再次看到小阿巴斯先生展露才华,惊艷整个世界。」 乔伊与何塞碰杯,金色的酒液中映出两人由衷的笑意。 …… 插满鲜花的露台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默默站在闪烁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仿佛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 安东尼奥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酸得要发疯的滋味。 就好像柠檬汁溅进了眼睛里,又沿着鼻泪管呛进鼻腔,就连嘴里都瀰漫着喝酒也去不掉的酸涩。 乔伊让萨拉萨蒂吻了她的手。 乔伊在对萨拉萨蒂笑。 乔伊在……啊,她甚至还笑着和何塞碰杯了!她还专门看了玻阿巴! 安东尼奥差点要把缠绕着蔷薇花藤的木栅栏给掰断了。 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那是他的作品!他送给乔伊的! 他豁出命去陪乔伊喝酒,然后梦中天使帮他画出来的稿子! 那上面有他为她凿出的公主小花窗,他亲手贴上去的彩色碎瓷砖,他精确计算过每一个弧度的石头阳台…… 他从来没有那么用心地对待过一个作品。破天荒的第一次给了那幢房子,只因为他知道,那是她将生活的地方。 他建造的时候便想像着,等到这座房子落成,她会像个真正的小公主一样住进去。 飘逸的楼梯扶手温柔起伏,亲吻她细白的手心。 胖乎乎的蘑菇壁炉火堆噼啪作响,烤热她玫瑰般红润的脸蛋。 龙嵴屋顶上的圣剑披着月光,保护她每一晚的梦境。 从彩色玻璃透过的七彩阳光会落进她紫色的眼睛…… 从未体会过的沮丧瞬间决堤。 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二十年的小建筑师,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挫败和后悔的滋味。 美好的情感有很多很多种,沮丧却只有一个原因——他生他自己的气。 第101页 气他自己没办法捍卫作品的每一个细节。 气他明明有过那么多机会,却愚蠢透顶而不自知。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过去,狠狠敲当初在柱子上刻字的自己的脑壳。 巴塞隆纳市政厅算什么,他为什么要跟跳蚤一般见识?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建筑和乔伊,还有什么值得他生气? 小建筑师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然后毅然一转身,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大剧院。 他要回去赶稿子。 赶一份,十份,一百份。 一栋房子换一个画家小提琴家什么家,总能有一栋打动她。 安东尼奥踏出大门的那一刻,与背着沉沉大包的邮差擦肩而过。 「噹噹噹噹……」摆钟在他身后敲响了八下,消失在缓缓关闭的金色大门之后。 「伯爵先生,您要的《巴塞隆纳晚报》。」侍者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将报纸递到咖啡桌边古埃尔伯爵的手中。 好的。没什么营养的晚报又送…… 古埃尔勐地从椅背上坐起,眼睛差点要蹦出眼眶。 不只是他。 整个大厅里,所有拿到报纸的人都在震惊地抽冷气,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此时与萨拉萨蒂相谈甚欢的阿巴斯父子身上。 「这……简直是加泰隆尼亚建筑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有人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建筑?什么建筑?」何塞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抬起头来。 他的视线恰好与刚刚走到中心长桌边拿起又一杯葡萄酒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撞上。 乔伊惬意地靠在长桌边上,抬起黑色蕾丝包裹的手向何塞遥遥举杯,微笑着示意—— 阿巴斯先生,喜欢吗? 您的作品向您问好。 然后,她环顾四周。 ……请问,她那关键时刻永远掉链子的建筑师,现在又死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有营养的《巴塞隆纳晚报》:没错,是我。我就是本书的真正主角。 文森特:我给你画画。 萨拉萨蒂:我给你拉小曲儿。 安东尼奥:我给你盖房子。 乔伊:(两眼放光)很好,你们各站一个街角,收入咱们七三分! 【破坏气氛慎入】恶魔的低语:写到乔伊说萨拉萨蒂「您很英俊,琴也拉得好」,作者菌脑海里响起的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orz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有罪我跪在这了! 感谢水颜的手榴弹,感谢小天使们投餵的辣~么多营养液!作者君要在7月努力争取全勤,握拳。 第44章 先生,您的领带掉了 靠商业和工业发家的城市, 都会格外看重规矩。巴塞隆纳正是其中之一。 破坏商业规范的害群之马,比如试图通过抢注专利牟利的罗德里格斯,已经灰熘熘地逃离了这座城市, 这个家族从此再也摆脱不了「小偷」的名声,就此在加泰隆尼亚销声匿迹。 而因为最近几十年大兴土木而备受关注的建筑界, 更是对学术不端和学术造假零容忍。 因此, 当大厅中的人们看到今天的晚报头条时, 都震惊地想道——如果此事属实,这座城市的建筑圈子怕是要变天了。 何塞在看到儿子突然涨红的脸时就感到大事不好。他脸色一沉,抢过身边一位侍者手上的报纸 「震惊!建筑师阿巴斯之子青年建筑设计大赛冠军作品系剽窃!」 一股沸腾的血液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他立即抬头看向那个恶魔般的少女。 此刻, 费尔南德斯小姐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一脸的震惊和恐慌如假包换, 仿佛刚才远远对他举杯时那优雅却蔑视的笑容只是他的幻觉。 「哦,不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解。」他听到她捂着胸口惊讶地叫道, 「小阿巴斯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请各位不要相信这些假新闻,我会去找大赛组委会澄清。上帝啊,这真是太耸人听闻了, 我一刻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各位,失陪……」 「等一下!费尔南德斯小姐!能请您接受个採访吗……」有记者追了上去。 少女跑得太快了。就像午夜十二点踩着水晶鞋落荒而逃的公主,拎着灿烂的裙摆迅速消失在人群的尽头。 可她明明是派了猎人将公主赶尽杀绝的恶毒皇后! 这一定是撒旦变成的女人! 何塞一把抓住两只手都在抖的儿子, 维持住最后的镇定:「各位,费尔南德斯小姐都说了这里面有误解。」 他的语气里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谁都知道晚报追求噱头。查明是谁在污衊我们阿巴斯家族的清白之后,我们会给他们发律师函。」 等到他们匆匆离开大厅,缓缓关闭的金色大门挡住了无数双揣测的眼睛。 他们立刻被一个阴沉的男子截住了。他看起来其貌不扬,但阅人无数的何塞却顿时觉得背后一冷——这个男人,杀过人。 「阿巴斯先生, 费尔南德斯小姐有请。」他言简意赅,指了指一旁等待多时的马车。 …… 「费尔南德斯小姐,恐怕你是不想要这幢房子了。」以往一直风度翩翩的何塞此刻满眼红血丝,咬牙切齿。 少女露出一脸无辜的神情:「这您可真是错怪我了。对我来说,这幢房子的设计师是谁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住不就行了?我也是刚刚才弄清,是巴塞隆纳建筑学校的校长达戈先生实名提交了举报。」 第102页 这话可不作假。她原本打算等过段时间再腾出手反击的。要不是《巴塞隆纳晚报》的下属花边小报《巴塞隆纳之星》编辑得到消息后,提前给她报了信,她得知此事时的震惊程度恐怕不会亚于阿巴斯。 给正义的好朋友达戈先生点赞。整个巴塞隆纳,大概也就是他不怕何塞了——毕竟人家现在退居二线,以教书育人为荣。 「而且,调查得到了市政厅建筑司工作人员作证——那位先生处理过这幢房子的违建举报。当时他来处理,还和高迪先生闹了些不愉快。」 何塞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脸色顿时铁青。因为违建被市政厅调查留下记录的建筑师!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您放心,组委会的调查信刚刚送到我手上。他们在信中说了,现在证据已经基本确凿,但为稳妥起见,他们还要向我这个屋主确认——我的证词,才是最终结果的决定性因素。」 「你想要什么?」何塞冷冷地看向少女。 乔伊愉悦地微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真是一种享受。那么,我们就省去那一套外交辞令吧。我提议,我们来做个交易。」 …… 「所以,您会在调查中作证,因为高迪是四年级学生,资歷不够,无法独立主持项目,所以借用我儿子的名义参赛?」 「对。」乔伊微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拈了拈另一只手指尖的蕾丝手套,「而您呢——只需要在我们说的那件事上保持沉默就好。」就让上帝见证伯爵之家屋顶的奇蹟吧。 「你觉得人们会信这个藉口么?」何塞冷冷反问道。普通民众吹吹风大概就信了。但真正的专家呢?那个可恶的达戈呢? 「哦,我这里就不包售后服务了,阿巴斯先生。」乔伊一摊手,「我只是提出一个建议,接受不接受看您。您当然也可以拒绝——只不过是您的儿子和我的建筑师都在这里混不下去了而已。」 她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安东尼奥又不是我儿子,对吧。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场博弈。 一开始,形势一边倒。阿巴斯握有她这边的软肋,才能敲诈安东尼奥一幢房子。不过,从他们用这个软肋换取实质性利益的那一刻起,局面就变成了相互威慑。 这种起源于军事与国家安全领域的同归于尽策略,简称——mad机制。很疯,不过也该死的甜美。*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正想问您这个问题。」何塞的眼睛微眯,闪过冰冷而怀疑的目光:「这件事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房子的设计师是谁,对您来说有什么区别?」 嚯,好问题。 这位先生已经接近了歷史的真相。 遗憾的是,乔伊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真理。 她只是淡淡地一勾唇角:「哦,这我也想跟您打声招唿。」 「他是我的人。下次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之前,还是先想想我比较好,阿巴斯先生。」 扑通。 侧门的阴影之外,刚刚被艾达叫来的安东尼奥捂住胸口,疑心屋子里的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脑中响起刚才中场休息时,约瑟夫喋喋不休给自己分享的经验:「安东尼奥我跟你说!女孩子嘛,最喜欢礼物了——要贵重的礼物!」 贵重的礼物。安东尼奥若有所思。 他能送的最贵重的东西,大概就是房子的设计了。 于是,当他推门走进去时,他迈开长腿走到乔伊的摇椅边,用尽可能自然的语气开了口:「乔伊,我……」 然后突然哑了火。 还未换下晚礼服的少女慵懒地斜倚在黑胡桃摇椅上,玫瑰色的天鹅绒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也衬出她的嘴唇嫣红如一颗樱桃——而她刚把一颗诱人的樱桃送进嘴里。 安东尼奥马上想起了樱桃那酸甜的滋味。 乔伊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双颊微微鼓起,就像一只小仓鼠:「你可算是来了呀。」 「怎么了?」眼前的青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全身上下唯有胸前的黑绸子宽领带微微飘起,绸子翻飞,就像一只不老实的黑色蝴蝶。 刚好在她手边不远处,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 乔伊心情正好,心里是这么想的,手便不经大脑这么做了。 结果一下就把安东尼奥的领带给扯了下来。 就像是那只黑色蝴蝶忽然变成了一朵花,然后变成一片波浪,再变成魔术师帽子里突然涌出的一片黑色鸽子,扑稜稜飞到了她手上,是一片温暖而柔软的触感。 乔伊整个人都呆滞了。 她手一抖,绸子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失策。这个时代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领带,男士们会把这种绸缎材质的领带打在胸前,结出各种花里胡哨的样式。 ……她从来没研究过这种领带的构造,还以为是和衣服连成一体的。鬼知道它怎么这么容易就会被扯下来。 ……更要命的是,鬼知道为什么领带里面的白衬衣只胡乱扣了下半截扣子,一扯开领带就直接松到了胸膛啊! 领带在松开之前,还是尽职尽责地给了安东尼奥一个拉扯的力。于是,白得发光的结实胸膛,连带着斜上方锐利的锁骨和松散衬衣下若隐若现的腹肌,就这样哗啦一下,拍到了乔伊面前。 乔伊下意识地闭上眼,慌不择言:「你……你要做什么?」 第103页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这话应该安东尼奥问她才对吧?明明是她,一句话没说,先撕了人家衣服。 然后还问人家要做什么。 ……冤枉啊!她对大佬绝对没有半分歪心思!上帝,他还会是您最喜欢的建筑师的,别动气! 没想到,安东尼奥却顺势坐在了她旁边。他十分自然地拢了拢衣服,开始慢条斯理地系扣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哦,我只是想谢谢你,费尔南德斯小姐。」 乔伊睁开眼,安东尼奥正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领带。繫到锁骨的领口松松地一起伏,她垂下的视线恰好沿着他的喉结滑下去,撞上突出的锁骨。 她勐地移开目光,忍不住偷偷用手背蹭了蹭鼻子。还好,没有鼻血。什么都没有。 好傢伙,衣衫不整地坐在人家身边说要「感谢」她的话,真的很容易让人误解啊。 「你……想怎么谢我?」 可恶。她原本想像中的自己,应该是踩着天神一般的脚步,架着七彩祥云来到安东尼奥身边,然后好好敲他一笔:「你要怎么谢我?」 而不是现在这样,心虚气短毫无底气! 这不是她应该拿的剧本! 安东尼奥修长的手指凑到胸前,终于把锁骨边上的扣子繫上了。「玫瑰家奶茶铺的改建设计费,不用付了。」 啊。乔伊勐然想起来,不说她都忘了,设计费还没付呢。 冰雪聪明的乔伊恍然大悟。安东尼奥这是来要帐了。 他恐怕不好意思直接要,所以採取了这样委婉的方式。 「不不不设计费还是要的……」她已经白嫖了一座费尔南德斯之家,人要懂得知足。 薅羊毛很快乐,但这只恐怕是上帝他老人家喜欢的羊,还是要有一点敬畏之心。 「不用。」安东尼奥坚决地说,「我想说的是——以后也不用了。我会送给你世界上最美的房子。独一无二的房子。」 每一栋,都会有它们自己独一无二的秘密。 只属于乔伊的秘密。 乔伊愣了愣,忽然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看来,安东尼奥经过这次署名权风波,是真的长大了。他居然懂得了用话术向金主主动推销设计! 可喜可贺。他再也不是只会一门心思闷头画画的工科男了。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打击建筑师的积极性。 乔伊拍拍安东尼奥的肩膀,以一种看可靠战友的热切眼神望向他:「不,一定要!」 「不拿设计费,就是看不起我乔伊·费尔南德斯!」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热泪盈眶):大师,你悟了! *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 (m.a.d.),最常见的例子是核/武/器国家之间的相互威慑。《三体》中的威慑也是同样的原理 感谢岁游的2个地雷~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45章 年年有今日 沉闷迟滞的声音从睡梦的边缘传来, 好像有人在拖动沉重的雕像。 砰!什么东西撞到了墙角。 咔嚓咔嚓! 「你们看,真的有啊!」 「哈哈哈我的天,我还以为那些小孩编故事呢!」 「此处缺的一角, 献给世界上最伟大严谨的巴塞隆纳市政厅——绝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真诚的敬语!」 「这位小姐,麻烦您让一下可以吗?我很快拍一张照片……」 咔嚓!咔嚓咔嚓! 「天啊, 万恶的市政厅!面对这么美的房子, 他们也能下毒手?!」 「真是太遗憾了!要是这里是完整的柱子该多好, 作品的完整对于设计师来说多重要啊。换做是我,我也得气死了!」 「但你肯定想不出这么讽刺的反击方式,我没说错吧?」 「其实我倒是觉得, 这个切面让它更独特了——美丽的房子有很多,但这么有趣的房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难道你见过很多这么美丽的房子吗?!」 「啊, 那倒确实是没有……别在意措辞,你知道我想强调什么。」 ……这是干什么呢? 乔伊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 一大早就在那儿吵吵嚷嚷,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然而没有人听见她心中被吵醒的烦躁。外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似乎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高声感嘆。 「你们看大赛组委会刊登的调查结果了吗?原来这房子的设计师才二十岁!真是难以置信。」 「怪不得要借别人的名义参赛了……前两年马德里不就有过这事儿嘛,组委会发现设计师年龄太小, 直接把他的奖给拿掉了。唉,建筑界这按资排辈的风气有点严重啊!」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奖都公布了,组委会总不可能腆着脸再收回去。啊, 我可真想见见这位建筑师啊!看着这幢房子我就爱上他了!听说他就住在里面对吗?他会从这里出来上学去的吧!」 嗯?乔伊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揉了揉眼睛。 「艾达,早上好, 」玛丽的声音隔着门隐约传过来,「我不抱希望地问一句——除了房子正面的大门,还有其它的出入口吗?大门都被记者和看热闹的人堵住了。」 「很遗憾,没有哦,小玛丽。」艾达的声音透着兴奋, 「没关系,就让记者们好好拍拍你嘛,跟他们说让加特兰中学的男孩子们都准备好,你将会横扫整座学校!」 第104页 玛丽:「……」 她拎着小布袋包着的沙拉和玛德莱纳小蛋糕,下楼上学去了。 乔伊又闭上眼,提高了声音问道:「艾达,外面怎么了?」 「小姐,」艾达立刻热切地回答道,「不知道是谁给小报爆料,说这幢房子前面那根柱子——你知道的嘛,就是那根柱子。因为被市政厅说违建,结果就被高迪先生切掉了一面,削出来的平面还写了致敬伟大的市政厅的话。」 「结果报纸一登,一下子就出名了!现在外面那些人把挡在切面外面的雕像搬来搬去,都在看热闹呢。」 哦,就这? 乔伊翻了个身,把脑袋塞进软乎乎的枕头里,不耐烦地哼哼了一声:大惊小怪。 她上次看到几个小孩儿凑在那个雕像便指指点点,便给了他们几个比塞塔,让他们去跟《巴塞隆纳之星》的编辑部说一说这个有趣的发现而已。 她本来只是觉得巴塞隆纳市民或许会理解这个当代的讽刺小笑话。 ……没想到竟然这么能理解,甚至理解到干扰了她的正常生活。真是失策。 下次让安东尼奥再给她设计设计,换个靠另一侧的卧室吧。大清早被吵醒,真是烦死人了。 要是以后天天这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玛丽背着小书包走到一楼大厅时,看到身形修长的青年把包扔在一边,正站在大厅里黑着一张脸,对着前后墙壁比划着名什么。 「安东尼奥,早上好,」玛丽礼貌地向他致意,「我去上学了。」 安东尼奥向她打了声招唿,然后目光若有所思地跟着她轻快的脚步,一直走到大门口。 一拉开门,顿时陷进人群的包围之中。 「哎哎,有人出来了!这是谁?」 「不知道啊……」 「管他呢,先拍一张再说!」 咔嚓! 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目不斜视,迈出了女王般无情的步伐。 迅速地、毫不犹豫地径直穿过整个人群。 小姑娘身上「别跟我说话」的气场太过强大,竟然真的没人敢拦下她。她就这样顺利地走出了人群,径直坐进马车,上学去了。 安东尼奥想了想,也拿起了包。 走到门口。 推开门。 「安东尼奥!」背后突然传来艾达的叫声,「你的作业掉啦!」 安东尼奥:「……」 「那不是我的作业,不用拿了。」他迅速回答道,迈开腿就想赶紧走出去。 但艾达的这句话却像捅了蚂蚁窝。聚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瞬间沸腾了起来。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高迪吗!」 「您就是高迪先生吗?这幢房子的设计师!」 「就是他对吧!快快快抓拍!」 咔嚓咔嚓! 「高迪先生,请问您的获奖感言是什么?」 安东尼奥还没来得及走出人群,就看见密密匝匝的人头像潮水退去后的海牡蛎一样,涌到了自己面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您能接受採访吗!谈一谈您是怎么设计出这样的房子的?」 「不,我是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他面无表情地冷冷道,「你们说的人我不认识。」 「劳驾,我需要出门。」 他的脸色太不耐烦,旁边的人忍不住心里嘀咕——这岂止是不认识高迪?简直是跟高迪有仇吧! 而安东尼奥一边从人群里往外挤,一边忍无可忍地想道—— 很好。今天放学回来,就要着手开个隐蔽的后门。 本来他今天也想翘课的,毕竟满脑子都是新稿子。 但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乔伊忽然就想起来去年他挂科的事情,勒令他必须要准时上学。 于是,到学校的一路就在对新门的设计构想中度过了。 安东尼奥一路心不在焉,直到走进教室,立刻听到里面一片绝望的哀嚎—— 「天啊,那个秃顶老头髮什么疯?!」 「救命!一点都不能参考,一发现全科零分!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一点都不参考,怎么可能!他当我们都是凭空在脑子里建房子的吗,就像某位在比赛里破最低年龄纪录的大佬一样?」 就在这时,眼尖的同学一眼看见了走进来的修长身影,「安东尼奥!呜呜呜呜呜大佬,我再也不能抄你的作业了……」 「怎么了?」安东尼奥放下包,从里面一样一样拿出自己的作业集、笔记本和笔。 「我们也想问怎么了啊!天知道达戈先生发什么疯,突然向所有老师发布了严查抄袭的命令,所有作品但凡发现一点点参考迹象,都按零分挂科处理!」 「要是光期末设计那也问题不大啊,问题是他还要追溯之前的作业!整整一个学期的作业啊,上帝啊!我还要一个个回头去改吗!」一个男生抱着脑袋惨叫。 「我听说,是有人抄袭被达戈先生抓到了!」一个个子瘦小的男生神神秘秘地说,「我昨天在楼梯拐角听到达戈先生和胡里奥先生的对话,达戈先生说,他从来没想过的一个学生居然会抄袭,因此他决定在全校彻查,从此之后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苗头。」 「谁!到底是哪个混蛋!」教室里顿时一片同仇敌忾,「找出来,打死他!」 还有两周就要交期末设计了。现在临时改设计,这是要人命吧! 第105页 而且达戈先生看起来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所以不仅是今年,还有明年,年年有今日,年年要掉层皮! 「大佬,你知道是谁吗?」一片混乱中,有同学问安东尼奥。 谁知道呢,神仙说不定比凡人多一点见识。 「不知道。」安东尼奥耸耸肩,从抽屉里拿出稿纸,很快又沉浸到了自己的设计之中。 反正也不会影响他的设计。他的灵感来源,是自然。 这一天是1874年3月18日,晴。 如果有人在后世收集了巴塞隆纳建筑学校学生的日记,一定会发现这一天的不同寻常。 这一天,有相当多学生不约而同地口吐莲花,在日记里恶狠狠地问候一个人。 到底是谁抄袭被达戈先生逮到,让他突然开始严查作品重复率的! muerete! 作者有话要说:  本词已和谐,健康网络从我做起。 作者菌作为翟先生事件惠及的毕业生之一,堂堂文学分析类毕业论文硬生生把查重率降到了2%。特此致敬。 履行之前的承诺,今天加更哦!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第46章 人人都爱费尔南德斯 「呃, 萨拉萨蒂先生?」 乔伊站在门口,愕然地看着面前拎着琴盒的男人,「您怎么来了?」 沙龙是下一周的事吧? 帕斯卡做事一向靠谱, 总不可能通知错了时间。 「乔伊,我现在没地方住了。」小提琴家微笑着说, 「我遭到酒店里的其他客人投诉, 说我练琴噪音太大。因此酒店把我赶了出来。思来想去, 只好来投靠你了。」 乔伊满脸黑线。 听听,萨拉萨蒂!世界第一的小提琴家!巡演途中会没地方住? 骗鬼呢。 扯谎还不走点心。别的客人嫌他噪音太大?他们怕是耳朵都得拿去修一修。这可是别人一票难求的音乐! 萨拉萨蒂的黑眼睛闪烁着亮光,语气十分自然:「小玫瑰, 毕竟我要来你的沙龙上演奏呢——你总不会这么绝情,连借宿几天都不让吧?」 「快看!那是不是那位小提琴家?」远处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 「真的哦!对了, 之前听说他会去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沙龙上表演来着。看来是真的!快去看看!」 乔伊:「……」 她赶紧把萨拉萨蒂拉进门来,把门关上。 托伟大的市政厅的福, 最近门前总是十分热闹,还经常有记者偷偷摸摸来这里蹲守。 她可不想被拍到跟萨拉萨蒂在门口拉拉扯扯。 万一被拍到照片,以萨拉萨蒂的名气, 恐怕一下子就会引起轩然大波。照片大约会传遍世界各地。 在这件事上,名声都是次要考虑。乔伊更关心的是安全。 萨拉萨蒂可以凭着一双紫色眼睛和大致的五官印象辨认出她,世界这么大, 难说不会有什么人也因此认出她。 这个风险太大,她不想冒。 萨拉萨蒂愉悦地放下琴盒, 环顾四周:「谢谢你,乔伊。」 他的目光马上敏锐地落在了沙发后的一个巨大梨形物体上。 「这是你的琴?你在学小提琴吗?」 「呃……」乔伊一时语塞。有点丢脸,不想说。 有人送了她一把琴,据说还是挺有名的制琴师做的。 虽然自己拉得不好,但小提琴太漂亮, 她还是忍不住留了下来。 在家里的大的小的上学的上学、做事的做事时,她有时会偷偷摸摸拿起来摸两下。 「哦。」这个反应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萨拉萨蒂笑起来:「你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我今天和乐队约好了要去排练,但改天有时间,可以指导一下你。」 嘶。乔伊一瞬间有些动心。 如果有大师指导,说不定她锯木头也可以好听一点? 人就是这样,总也学不会认命。 「相信我,我会让你感受到小提琴的灵魂的。」 萨拉萨蒂低头看她,微笑的眼睛里闪着成熟优雅的光。 心头一动,她根本无法拒绝。 「啊,那,那……谢谢您,萨拉萨蒂先生。」 乔伊就这样毫无骨气地同意了小提琴家的入住。 等到回过神来,扳指头来算一算。 萨拉萨蒂、安东尼奥、文森特、玛丽。可以凑一桌麻将了。 这房子风水真好。 不愧是她。 幸好费尔南德斯之家足够大,不差房间。萨拉萨蒂没什么行李,很快就安顿好,又出门去排练了。 剩下乔伊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那把小提琴,有些忐忑地绞了绞手指。 哎,刚才答应得爽快,现在反应过来了,才开始感到紧张。 要在萨拉萨蒂面前拉琴……就跟在安东尼奥面前展示自己的建筑设计作品一样一样的。 那就是活生生的十九世纪西班牙版班门弄斧。 一直以来,她非常坚定自己的甲方身份,绝对不在安东尼奥面前做设计。 但怎么萨拉萨蒂几句话一撩拨,她就鬼使神差地应下了呢? ……不愧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萨拉萨蒂先生。 就在这时,「小姐,市政厅来人拜访。」 来的办事员搓着手,说话吞吞吐吐。 「呃,是这样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们很不好意思地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您能不能跟您那位建筑师说一声,外面那根柱子——您懂的,就是那一根——超过的市政规划线不用管了。其实没有关系的。」 第106页 「没有关系的?什么没有关系?」乔伊微笑着问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能请您再说清楚一点吗?」 「就是……那个……哎呀,就是您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把那根柱子补成完整的形状。修缮费用市政厅愿意为您付。」 这两天,整个市政厅建筑司都像奶油煎锅里的活鱼一样焦头烂额。 有记者跑到他们门口来蹲守,见到一个看起来身份高一点的就怼上来问:「伟大的市政厅官员!请问您怎么看待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柱子被勒令削平?您是否认为市政规划陈旧死板,有待加强?」 自塞尔达规划城市以来的几十年,巴塞隆纳城区内大兴土木,兴建和改建的房子数不胜数。不管是对违建的随意定性,还是颐指气使的态度,从建筑师到房主有不少人吃过市政厅的亏,早就颇有怨言。 这下好了,借着一个出名的房子的机会,过去堆积的那些不满和抱怨全都翻了出来。费尔南德斯之家成为了建筑司上上下下的噩梦。 何况,新的司长马上就要上任了。新官上任最重气势,怎么能让长官一来就陷入正门都不敢走的尴尬呢? 最后,经过紧急讨论,他们决定要赶在此事闹大以前,赶紧解决。对,赶在新领导履新之前,把麻烦扼杀在萌芽之中! 「哦,这事儿啊。」乔伊和蔼地笑起来,「没问题。建筑司的大人们辛苦啦。」 办事员满意地走了。 第二天,市政厅建筑司新司长高高兴兴上任。 然后就被雪花般的来信淹没了。 「不要脸!」 「你们居然试图毁灭证据!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惊讶吗?要不是你们居然犯下错误还想擦掉痕迹,我这种平时从不关注时事的人也不会知道你们的丑恶嘴脸!」 「托你们的福,费尔南德斯之家将会永存!」 「好了,我们躺平吧。」上任第一天,认认真真拆了所有信的司长生无可恋地摸摸脸上的花白鬍子,嘆口气看向自作主张的手下:「别再给人递刀子了。」 建筑司的官员们缩了缩脖子:「您说的是。」 「各位,在这一刻,这座惊世骇俗的建筑就像是一个隐喻。灿烂得日光之下,恶龙盘踞,圣剑闪烁——」 年轻的记者里卡多在人头攒动的费尔南德斯之家外面奋笔疾书。 比起之前,费尔南德斯之家门前的人群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不仅有看热闹的行人,更多的是从巴塞隆纳别的地方,甚至是其它城市慕名而来的游客,人人都想来见识一下这个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的房子。 一座以一己之力挑战权威的房子。 一座市政厅也无法打败的房子。 一座有灵魂的房子! 「从此以后,费尔南德斯之家就是我们与滥用公权力对抗的精神象徵!别忘了我们的社会契约,圣剑不倒,精神不死!」 此刻的年轻记者里卡多还不知道,他被自己的理想而激励写下的这几句话,会将这座房子的名声推到一栋建筑原本几乎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高度。 最终成为一个变革动盪的年代,如同火炬般的象徵。 而同一时刻,乔伊并不在房子里,所以不知道此时门口的盛况。 她跳下马车,望着临街店铺门口那个看起来比几个月前更加气派的门牌,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奥兰普的书屋。 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深挖洞,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其实可以先发明个麻将玩玩? 感谢水颜、今天也是幸运e、只愿静静看书的地雷!感谢小天使们的地雷!作者菌已经把自己拧成抹布了。 第47章 和解 奥兰普的书屋里, 几个女工正爬着梯子忙忙碌碌,看起来年龄上到四五十岁的妇女,下到不过十几的少女都有。 店里的书更多了, 不过也或许是她的错觉。毕竟这里看起来比上次来时乱一些。 乔伊轻盈地迈过书堆,径直往里面的柜檯走, 引来一路好奇的注视:「这位小姐是谁?她看起来不像是需要帮助的人啊。」 「噢, 这不是费尔南德斯小姐么, 太久没见,差点没认出来。」戴着宝蓝色格子纹头巾的红髮女人把袖子捋到肘弯,从面前的一堆纸张中抬起头来。 「来我这个又小又破的书店有什么事吗?」 奥兰普把手中的钢笔放下, 靠坐在身后的椅背上,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毕竟您的事业风生水起, 在巴塞隆纳的男人圈子里早就名声大振。我还以为,您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呢。」 乔伊停住脚步。 她抬起头看向那双满是嘲讽的绿眼睛, 平静地开口:「奥兰普,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奥兰普想过少女或许会恼羞成怒地反驳, 或许会气得掉头就走,却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或许你对我有些看法。我也确实没有像你那样, 能够抛下一切——很抱歉,我确实有一些顾忌, 并且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我真诚地希望能够帮上忙,因为我很钦佩你的人格魅力,也很尊敬你的事业。」乔伊直视着她的眼睛,清澈的目光中毫无杂质。 奥兰普感觉脸颊有一点发烫。她其实清楚最近几个月时不时送到店里的支票究竟是谁的手笔,知道乔伊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 第107页 但她最开始对乔伊抱的期待太高了。 奥兰普毕竟也是贵族出身, 对巴塞隆纳上流社会的那些情况了如指掌。从这个女孩来到巴塞隆纳,在伯爵府上的舞会第一次出名时,她就注意到她了。 很快,她发现乔伊和其他的巴塞隆纳女孩大不相同。她冷静、敏锐、审时度势,就连运气也总是站在她的一边。并且,奥兰普隐约感觉到,她是为数不多,真的理解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她很期待与这位小姐见面。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开口就被委婉拒绝了。等到再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此时的少女,已经是巴塞隆纳家喻户晓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发明了电灯,推广了急救之后,她却开始养艺术家,沉溺于那些贵族的奢靡玩意。 所以奥兰普这个火爆脾气,忍不住一见面就要来点讽刺。 奥兰普揉了揉眉心,嘆口气笑起来:「我向你道歉。是我火气太大了点。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经济支持。」 「家族现在不像原来那样支持我了,冬天又有很多产业发展不开,而且开销也比平时大,你的钱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她站起身,热情地向乔伊伸出手:「欢迎再次来到奥兰普的书屋,小乔伊。」 「没关系。很高兴能帮上忙,」乔伊也笑起来,伸出手去。「我很理解——能够做大事的人没有脾气可不行。」 奥兰普的手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温暖、大气,用力地握了握她细软的小手。 习惯了人们之间的吻手礼和屈膝礼,再次与人握手的感觉亲切而美好,就像与看到自己原来世界的一点痕迹。 不过,乔伊没想到奥兰普拉着自己一带,便顺势在自己左颊上来了个吻脸礼。速度太快,猝不及防。 呃,这确实是个欧洲很常见的礼节。但她出于自己从小到大的习惯,一直会不着痕迹地婉拒。 奥兰普看着面前愣住的少女,笑着捏了捏她微微泛红的柔软脸蛋:「你真可爱,小乔伊——比小东尼还可爱。」 她拉开了一旁的椅子:「那么,你有什么事呢?」 …… 「你有什么事吗?」 文森特从画夹边抬起头来,望向站在门口的黑髮青年。 「听说你是个画家,」安东尼奥淡淡道,「我们也算半个同行。」 「我今天来,是想和你交流一下经验。」 「哦,你也画画?」文森特顿时眼前一亮,「来来来!等一下啊,我先把这人的两只手画完。」 文森特说完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画上。他手腕微动,铅笔与纸面摩擦出刷刷的声响,在偌大的安静画室中格外清晰。 安东尼奥一点儿也不客气,径直拿着画夹走进画室。 ——他已经注意二楼东侧的这个画室很久了。 这个房间,属于刚住进来的文森特。 乔伊第一次见他,就邀请他住了进来。 在发现这个新来者整日喝酒之后,安东尼奥尝试着勐灌了几次酒,最后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酒量似乎没救了。 两杯,顶多三杯——就会眩晕,失去记忆然后昏睡。 其中有一次,他在粗鲁的摇晃中醒来,睁开沉重的眼帘便看到乔伊蹲在他面前,一脸冷酷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安东尼奥,昨晚醉酒也不能成为你今天翘课的理由。」 安东尼奥最终决定放弃。 往好的方面想,人家毕竟自称是画家。酒量应该不……那么重要吧? 正好今天乔伊出门去了,而且下午是一堂根本没什么用的建筑史课——那些设计集都被他翻烂了。过往那些杰作的灵感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不需要听一个花白鬍子的老头颤巍巍地读课本上的分析文字。 他决定趁这个时间,来探查一下这位「画家」的实际学习状态。 此前他和玛丽喝茶时,曾经听到玛丽小声抱怨:「啊,那位梵谷先生,整天熬夜到很晚,然后叮叮咣咣地去酒窖拿酒,又叮叮咣咣地回来继续喝——第二天直接睡到上午下课的时间。艾达跟他说过这样会影响到别人的休息,他却说他要努力!」 那么,就让他来看看这位文森特在努力些什么吧。 安东尼奥熟门熟路地拖过来一个画架,把自己的夹子放上去。 他一边布置,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这里的採光很好,全赖于他设计的观景窗。 呵,当初自己就不该设计採光这么好的大窗户,进来的阳光都给了别的男人。 而在明亮的光线之下,整个画室里乱七八糟。 跟自己有的一拼。要不是这里少了建筑师作图常用的各种尺规,他几乎要以为这儿就是自己的工作室。 以桌子为中心,周围一圈地面上全是灰黑的橡皮屑,简直像是石灰厂的工作车间。十几支钢笔凌乱地塞在桌子上的小木桶里,一瓶用完的墨水倒在旁边,上面已经积了灰。 各种长度的铅笔头扔了一地,一不小心就可能踩上去滑一跤——他得提醒乔伊注意,安东尼奥想道,来文森特的画室可能有危险。 不对,乔伊为什么要来这里? 安东尼奥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一边看向了文森特的画。 然后顿时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时代的画家画的东西无非是那几个——歌颂神,歌颂教会,画贵族肖像,画贵族娱乐饮宴的场景。 第108页 翻来覆去、乏善可陈,就像已经被禁锢在条条框框之中,变成模板堆砌的建筑。 但文森特画的却是一个靠在墙边睡着的老人。 不是穿着考究的贵族老爷,而是一个带着脏兮兮的头巾、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人。一把铁锹放在他身边,而他就蜷缩在建筑的外墙——他对那种巴塞隆纳街头常见的贴瓷花纹很熟悉——疲惫至极地睡着了。 安东尼奥心里划过一丝惊讶——他竟然在画流浪者吗? 就在这时,一个纤瘦的身影经过了门口,然后疑惑地探了个头进来。 小玛丽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想了想问道:「今天你们都这么早放学吗?」 安东尼奥与文森特:「!」 两个人动作整齐划一,齐齐回过身:「嘘!」 玛丽顿时心下瞭然。 她一摊手:「放心,我刚放学回来,什么都没看到。」 安东尼奥向她摘下帽子示意——他知道这个小姑娘说话算话,从来不多管闲事。 就在这时,一道奇特的声音仿佛从墙缝中渗出一般,让几人不约而同地震了一下。 玛丽皱眉问道:「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锯东西。你们听见了吗?」 文森特也愕然地停下笔:「听见了,好像什么动物垂死的惨叫。这附近有屠宰场吗?」 安东尼奥想了想,忽然莫名地犹豫了一下:「不,等一等。」他总觉得这声音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十分钟之前。 刚回到家的乔伊迎面撞上了同样刚回来的萨拉萨蒂。 萨拉萨蒂微笑起来:「乔伊,你还要出门吗?」 「不了。」乔伊下意识回答道,「怎么了?」 「很巧。我也不出门了。」 「那么,不如现在就来上节小提琴课吧。」 …… 乔伊屏住唿吸站在精緻的金色铜琴架前,而萨拉萨蒂就站在她身边。 他离得很近,乔伊甚至感觉到了他一阵一阵的温热唿吸,顿时觉得自己连哪只手拿弓都不记得了。 萨拉萨蒂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有我在。」 就是因为你在,所以紧张好吗! 他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鼓励地说:「好了,先让我听听你现在的水平。」 在小提琴家温柔得溺死人的眼神里,乔伊战战兢兢地把琴弓搭在小提琴上,感觉自己就像是把剑搭到了脖子上。 天。如果真是一把剑,直接抹了脖子或许还好一些。 要不然,她就要用琴声谋杀世界第一的小提琴家了。 嘶,还有楼上楼下的另外几个人类瑰宝。这房子没有专门做过隔音,恐怕拦不住她的穿墙魔音。 ……对不起,她向全人类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忏悔结束,屠杀时间到。 感谢水颜、岁游、边虎虎的地雷!感谢各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48章 在我的bgm里 乔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下了琴弓, 企图将刚才那一声从萨拉萨蒂的记忆中抹去。 很长一段时间没摸琴了,第一下左手按弦没按准,一出来就惊天地泣鬼神。 「我提议, 」她弱弱地举起琴弓,「我还是加个弱音器吧……」 「不行。」萨拉萨蒂一口回绝, 「弱音器一加, 小提琴本身那种迷人的音色全都没了。」 本来也没有什么迷人的音色啦, 老大。乔伊腹诽道,打算再垂死挣扎一下。 「没关系,是琴的问题, 」萨拉萨蒂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起来。 他从她手中拿过琴,把它放回琴盒里,动作轻柔至极,「你拉我的琴试试。」 他的琴! 乔伊又不争气地动心了。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这种乐器贵族中的贵族在她的时代少说要几百万美元, 多的上亿也不奇怪。她见都没见过, 更别说摸了。 而且还是萨拉萨蒂的琴! 天啊, 感觉就像有机会咬一口牛顿的苹果。根本无法拒绝。 人菜瘾又大, 说的就是她了。 乔伊在自己飘飘然的幻想中咽了口口水,保住了最后的理智:「萨拉萨蒂先生,我们去楼顶露台吧。」 虽然此时房子里的几位大佬都还未成名, 但她还要脸。 宽敞的露台上铺着红砖,凸起的洁白底座上生长出弯弯曲曲的彩色烟囱,色彩缤纷的碎玻璃片马赛克图案逐渐延伸到正面的龙嵴彩釉之上,瑰丽魔幻,却又浑然天成。 很美。 不过再美美不过它不聚音的效果。 阳光明媚而不刺眼。萨拉萨蒂从自己装饰考究的琴盒中拿出小提琴,细细地擦上金色的松香。 回过身来, 他温柔一笑:「好了,现在只有我和风能听见你的琴声了。」 从他手中,乔伊怀着虔诚的心情接过了价值连城的小提琴。 它很轻。并没有她想像中的歷史的厚重感。 透明的琴漆在金琥珀色的面板上点燃了亮晶晶的火苗,在温柔的阳光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 琴颈没有涂漆,经过无数次摩擦后的木材手感温润,而琴面上鱼鳞云杉在两个f孔周围生长出均匀细密的木纹。 柔软而绚丽,仿佛自己就有生命。 很好,摸这一下就值回来了。 「专心点。左手放松。」萨拉萨蒂敲了敲她的左手手背。 第109页 「拇指和食指不要捏琴颈捏得太紧了,换把的时候会滑不动。」 乔伊战战兢兢地放松了点,随即就感到右手手背上传来手心略有些低的温度,「右手手腕要放松。刚才太僵硬了。」 萨拉萨蒂的右手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的手指捏住了琴弓:「好了。来,现在试试。」 萨拉萨蒂的声音很低,很慢,很温柔。 像是不经意,可偏偏凑在她耳边,随着说话吐出的温暖气流就这样吹起她鬓边的碎发。痒痒的,让人直想缩脖子。 就在这时,萨拉萨蒂覆着她的手拉出了第一道长弓。 剎那之间,百花盛开。 乔伊从未想过,这样的琴声能从自己的指尖流出。 迴旋。重复。 此起彼伏的唿吸。 连绵不绝的爱。 虽然最开始还有些配合的生涩,紧张之下左手也时不时按不准音高,但慢慢的,她竟然也逐渐沉浸到美妙的琴声之中。 左手仿佛找回了什么散落的、星星点点的记忆,指尖点着琴弦,不由自主地按出了熟悉的指法,甚至开始轻轻地揉弦。 《d大调卡农》。 很简单的復调音乐,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 穿透时光的熟悉旋律流淌在熠熠闪光的露台上,柔软地拂过她的髮丝,消散在透明的空气中。 一曲毕,他低笑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你的d总是按得有点高。」 唿吸拂在乔伊的耳边,让她一个激灵。 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还能收回之前的话么? 萨拉萨蒂先生,也太会了吧。 …… 「可能刚才是幻觉。又没声音了。」文森特说。他立刻又投身到自己的绘画之中。 玛丽耸耸肩没说什么,走了。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安东尼奥有些疑惑地想了想。 为什么,确实觉得很熟悉呢? 最后,他摇摇头,目光再次落回到文森特的画上。 刚才第一眼的奇妙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这是一幅素描,以铅笔打草稿,钢笔加强,还用笔触柔软的芦苇笔在几处线条上描粗。 很难说他的画技巧有多么纯熟。事实上,因为建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服务上流社会,安东尼奥对现在绘画界的追捧标准非常熟悉——人物比例必须正确无误,每一个细节都要表现到位,精准得就像照片一样。 贵族们想看到自己一模一样的画像,当然如果能在合适的范围内稍稍美化一下就更好了。 而文森特的画显然不是这样。 从技术层面讲,透视有问题。在这幅沉睡的老人画中,老人的头、手和脚都比正常比例下大一些。但安东尼奥只是用自己建筑师的脑子飞快地掠过这些技术问题,注意力随即集中到了整幅画的感觉上。 没错,感觉。 虽然比例有问题,但他从这幅画里感受到老人深深的疲惫。整个画面都被阴影笼罩,路灯落下沉重的光,而老人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沉睡,显得更加压抑。他布满皱纹的脸盘和双手就像干枯的树枝,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他沉重的一生。 他从这幅画里感受到了浓烈的情绪。 这是之前他看这个时代的画,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体会。 安东尼奥有些惊讶。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乔伊送文森特去了隆哈美术学院。那里不会教这样的画吧? 他的目光飞速扫过旁边散落的一张张画—— 矿工、乞丐,街上的吉普赛人,削土豆的老妪,拿着扫帚扫地的女僕,拄着曲柄杖颤颤巍巍走路的老农民。 没有一张神明或天使,没有一张贵族。 不可思议。 心底一个微妙的声音冒出来——这人和他一样,是艺术的叛逆者。 「好了!画完啦。」 文森特把笔一扔,安东尼奥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可怜的铅笔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确实很美,下次可以用在他的建筑上——然后悲惨地摔断了头。 文森特手上还带着没擦掉的铅笔炭黑,就伸出手来:「文森特·梵·高。你是?」 「安东尼奥·高迪。」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去。 「安东尼奥?」文森特勐地凑过来,「你你你,你就是安东尼奥·高迪?!」 安东尼奥矜持地点点头。 文森特一下子蹦了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原来是你!我早就想找这栋建筑的建筑师了,但我总是在画画,太忙了,唉……安东尼奥,你的设计实在是太天才了!那光线!那色彩!那流动的灵魂!坐在这里面画画,我觉得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灵感!」 安东尼奥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轻咳一声:「……你画的也很不错。」 文森特半点也没有察觉这位伙伴别扭的情绪,他现在满心都是将要爆炸的快乐——这种时刻,怎么能少得了酒呢! 「来来来,安东尼奥,我们喝一杯!」他热情地邀请道。 安东尼奥嘴角抽了抽:「你喝吧,我……最近戒酒。」 文森特果然不客气。 他径直取来了墙角的一瓶苦艾酒,「砰」地打开瓶盖就开始灌,一边灌一边说:「哎,安东尼奥,你真有眼光,能看出我的画的价值!能设计出这样的房子的人,果然和学院的那帮烂木桶子不一样。」 第110页 「很难不贊同。」安东尼奥难得觉得,这人说话居然还有那么一点对他胃口。 「他们画的那能叫艺术吗?他们笔下的艺术都死了!死光光了!只剩下一副躯壳。」 「可惜啊,这个世界现在充斥着看不懂艺术的人。他们的追捧才有价值。价值!多么庸俗。」 安东尼奥任由文森特在一旁大发感慨,只是若有所思地翻看着他其它的作品。 不知从哪里传来飘飘荡荡的小提琴声,或许是邻居在拉琴。安东尼奥漫不经心地想,基调的那个音总是有点高。 不过这声音似乎隔了很远,缥缥缈缈,倒也不至于到扰民的程度。 文森特根本没听到琴声,还在控诉。 「可我没办法,还要为了生计去上班……工作真痛苦。生活每天都在重复,毫无希望。幸好我遇到了乔伊……有贊助人的感觉真好。」 安东尼奥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声音不由得沉了沉:「你知道为什么乔伊要贊助你吗?」 「为什么?」文森特也好奇地凑过来,有意压低了声音。 安东尼奥:「……」 这人是真不知道。 文森特喝得太勐,已经有了点醉意:「安东尼奥,我跟你说啊。我原来一直觉得,没有人理解我。别人都在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今天,明天。赚多少,正确不正确——」 他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拍桌子:「狗屁!他们关注的东西没有一个能永存。」 「我就觉得啊,我太孤独了。孤独太难受了。其实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团火,却没有人去那儿取暖。」 「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囱上的淡淡青烟,然后继续赶他们的路。」* 安东尼奥被这句话触动了一瞬。 他从来都不怕孤独,甚至享受孤独。孤独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导师。 ……不对。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探出头想反驳,但一时词穷。 它想说什么? 「安东尼奥,你看到我的火了,对不对?」文森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哎,我需要色彩……我想画出我心里的色彩!要是能像你一样,建出这么梦幻的房子就好了……但我的基本功还没有学好。还要画黑乎乎的素描。」 他「砰」地把酒瓶砸在桌上:「不行,我要努力了!现在就开始画画!」 安东尼奥点点头,他也要去努力了。 「啊,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我需要一个模特!安东尼奥,你给我做个模特吧!」 「不。」安东尼奥毫不犹豫地拒绝。 「哦。」文森特挠了挠头,「那我去找乔伊吧,她应该不会拒绝我……」 「……」安东尼奥冷着脸拿起自己的画夹,「一边画图一边做你的模特,没问题吧。」 没过几分钟,玛丽抱着书来了:「艾达带着其他女僕在打扫我的书房。别的房间採光都没有这里好,我就在边上看看书,没问题吧?」 「我无所谓啊。不过不知道这是谁在拉琴,总觉得听起来哪里怪怪的……不过声音不大,算了,没问题。」文森特打了个哈欠,不在意地摆摆手。 于是,一小时之后,当乔伊经过门口时,惊讶地看到画室中有三个人。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缩在墙角看书,而另两个人则在各自的画架上刷刷刷下笔如有神。 每个人都无比专注,她的脑袋都凑到门口了,也没人发现。是可以写进教科书小故事里的专注程度。 乔伊不由得抬起刚练完琴仍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天才果然是1%的灵感加99%的汗水。先人的智慧就是这样一语中的。 比我优秀的人还比我努力。 ……那我还努力个什么劲呀。 「哦,都在这里呢。」 萨拉萨蒂凑到她身边看了看画室中的几人,微笑道,「看来,我教你小提琴的时候,另外几个孩子也都在努力。」 教小提琴? 刷刷刷,几道目光骤然集中在乔伊身上。 是错觉吗? 她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啪」地断成两截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日记: 今日费尔南德斯之家也是一片祥和,朕 心 甚 慰。 *引自梵谷写给弟弟的信。 感谢布丁汤圆一家亲和mr.chrissy 的地雷!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 第49章 送你一个元素 波浪形的淡蓝色天花板下, 玛丽坐在木质长桌边,一手捏着裹了烤番茄的脆面包小口小口地啃,另一手还不忘翻着物理书。 往常这个点, 餐桌边只有玛丽一人——整栋房子只有她还在读中学,需要早早起床吃了饭上学。 但今天不大寻常。安东尼奥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居然也和她这个中学生赶上了同一拨早餐。 奇怪的是, 他似乎也并不赶时间。 他坐在她对面, 既不吃饭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无语地搅拌手中的咖啡。那专注虔诚的模样让玛丽总觉得他正在稀释浓硫酸,不搅拌均匀就会炸裂。 厨房里有人在忙忙碌碌, 但餐厅里的两个人都不出声,一时倒有几分诡异的安静。 玛丽一口吃掉了最后一块脆面包,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直把这一页的实验看完,这才恋恋不捨地把书放到了一边。 她拿起手巾擦擦手指,礼貌地提醒道:「高迪先生, 你再不说有什么事, 我就上学去了。」 第111页 「玛丽, 我问你一个问题。」安东尼奥在同一时间开口。 「别在意。请继续。」玛丽眨了眨眼睛。当她什么都没说。 安东尼奥轻咳一声, 一脸严肃:「一个男生要怎么做,才会让你爱上他?」 玛丽:「……」这么突然? 还真没考虑过这种问题。 她想了想:「呃……或许,送我一个新元素?」 安东尼奥顿时愕然:「那……真的有人能追到你吗?」 玛丽歪头一摊手:「这不是正合我意?」 安东尼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好了。如果没有第二个问题, 我就去上学啦。下午见。」玛丽把书收进书包里,往外走去。 「下午见。」 「对了,不许早恋。」 「哦。」玛丽在背后偷偷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我是你吗? 陷入爱情的人都是傻瓜,就连声名鹊起的天才也不例外。 …… 「鈮?」乔伊惊讶地看着手中小巧的水晶球。 虽说是水晶球,但玻璃似乎有点太薄了,十分易碎的样子。 巴掌大小的透明玻璃罩里, 从底座上延伸出一束五彩斑斓的鈮丝,仿佛一朵彩色的重瓣蔷薇。 大致可以辨认出,每根鈮丝自身都绕出了三叶草一般图案的线圈,色彩渐变的线圈固定于同一个中心点。 「对。这是用鈮丝做的——庆祝玫瑰家奶茶铺竣工的礼物。」安东尼奥淡淡地回过头,斜斜地靠在灿烂的鹅黄色窗棂上。 他们站在刚竣工的玫瑰家奶茶铺二楼,小阁楼临街的窗边。 乔伊笑起来:「为什么要用鈮?」 这个金属,她其实很熟悉。 不久前,在市议会为申办世博会所需要的场地提出宏大设想时,很快有严谨的工程师泼冷水——这么庞大的结构,人类根本无法做到。 那时,打着哈欠的乔伊莫名其妙地插了句嘴:「钢筋混凝土啊,怎么会做不到呢?」 「钢筋混凝土?」众人齐齐惊讶地看向她,吓得她生生把剩下的半个哈欠给憋回去了。 幸好,她很快发现,这玩意已经发明出来了。 其实连专利都已经有了——只不过,1867年一位法国花匠在巴黎世博会上展出这件专利时,它的用途仅仅是花盆。没有人想到把它用在建筑上。 于是,乔伊大胆而自信地建议:「把它用来盖房子吧!」 「顺便,我昨晚做梦,梦见天使跟我说,把鈮加进钢材里可以大大提升它的强度。」 一场建筑材料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 事实上,因为鈮良好的延展性,之前在全城浩浩荡荡尝试灯丝材料时,也有很多人试过鈮。不过它的熔点比钨丝低,所以在确定了钨丝之后,鈮也就没有什么人问津了。 新用途的发现,让拥有鈮铁矿和烧绿石的矿主快乐得要发疯。当然,建筑师和结构工程师们也快乐得要发疯。 人类的梦想就是不断接近天空。让建筑长得更高一些吧! 歌颂伟大的钢筋混凝土。 歌颂从法国佬手中买下了专利的钢筋混凝土小姐! 回到现实。为什么要用鈮? 「你猜。」安东尼奥一挑眉。 他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曲起,敲了敲瓷砖上的一朵金盏花,「喜欢吗?这个小阁楼。」 乔伊也学着他的样子转过身来,倚靠在窗边,看向四周。 鲜艷的金盏花一朵朵绽放在绿蔓盘缠的马赛克瓷砖之上,而墙壁上沿则横亘着淡红色的粗砖,用深玫瑰红绘制出一串串挂满樱桃的樱桃树枝。 天花板是最纯粹大胆的蓝金色,就像是偷来了一块盛夏的晴空。壁炉的一块块瓷砖上盘旋着飞鸟、藤蔓与鲜花繁茂的原野。 灿烂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整个小阁楼,恍惚之间,整个空间里所有葱郁繁盛的动物与植物都活了过来,乔伊几乎觉得鼻尖闻到了金盏花淡如青草的清新花香。 这么蓬勃,这么繁茂,这么生机盎然,仿佛在小小的阁楼里种了一个大花园。谁能不喜欢呢? 乔伊歪过头,促狭地眨了眨眼:「这个小阁楼用来作什么?你看,奶茶铺的工作人员只在一楼,他们工作忙,也不可能上上下下地跑。这里漂亮是漂亮,但没有人来啊。」 安东尼奥转过头,十分认真地解释道:「这里是为你设计的。本来只是沿街的一个店面,但店面之上还有些空间,可以做一个隐秘的小阁楼——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小阁楼。」 「我计算好了空间里的温度和空气流动。夏天,微风会从这一边的窗台吹到那一边,带走额外的热量。而且这个阁楼上面我还做了一个用于隔热的缓冲隔间,即使阳光把红砖的屋顶晒得燃烧起来,这里也会凉风习习。」 乔伊舒服地靠在窗边,忍俊不禁地看着安东尼奥——只有在介绍自己的作品时,他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安东尼奥浑然不觉,指了指正对着窗户的墙边:「这里可以放一把玛瑙藤的鞦韆椅。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你都可以抱着紫牙乌坐在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喝奶茶。」 「夏天,玻璃杯上的水珠亮晶晶地往下淌,你坐在满屋的金盏花中,却很凉快。」 「而冬天,紫牙乌会乖乖地缩在你的怀里,藤椅上铺了加绒的毛毡,温热的奶茶放在噼啪作响的壁炉旁边,里面是你最喜欢的小芋圆。」 第112页 啊,听起来真令人心动。 乔伊想了想,严肃道:「那如果一楼发生了火灾,我困在这里岂不是逃都逃不出去。」 安东尼奥像是突然被噎住了。 乔伊:「我很认真的。作为一个建筑师,难道不应该最先考虑逃生通道吗?」 安东尼奥:「……这里离地面只有两米多。」 乔伊不满地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胸口:「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抱着紫牙乌跳下去?你接住我么?」 安东尼奥一把抓住她不老实的手:「……你可以先把猫放下去,自己再跳下去。」 其实,又不是没接过。 记忆不自觉地回溯到怀中那带着淡淡少女馨香的柔软,耳朵尖忽然开始发烫。 乔伊得意地笑起来,捉弄之心大起。 她迅速曲起手指,在安东尼奥的手心挠了挠。 他顿时惊得甩开了她的手。 乔伊捧腹大笑,笑得弯下腰去,忽然看到了什么:「咦,这里有一朵玫瑰。」 就在她身旁的墙面上,刻着一朵玫瑰浮雕。别的地方都没有,就像是个图腾。 底下的一块瓷砖四周还有些缝隙,像是有些松动一样。 她忍不住用手抠了抠。没抠动。 安东尼奥把她拉到一边:「别抠了。我可不负责人为破坏的修缮。」 「嘁,小气鬼。」乔伊沖他做鬼脸。 安东尼奥望了望街对面的大钟,「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得去古埃尔公园了。我约好了今天和伯爵一起去规划草图。」 「哦,行啊。走吧。」乔伊想起来,她也有很多事要做呢。 在这个舒服的小空间里真的很容易放松下来,让人想一直这么不务正业下去。可惜死线无情。 马车骨碌碌地穿过兰布拉大街时,乔伊偷偷拉起车帘,从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远远看向玫瑰家的房子。 这就是安东尼奥成名后的烦恼——他们都没法正大光明地站在房子面前欣赏了,因为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专程前来参观,现在玫瑰家还得安排专人在门前维持秩序。 风吹起她帽檐的一角,透明的缎带从她手背上拂过,手中昨天的《巴塞隆纳晚报》被翻得哗啦作响。 「从没有一座建筑能将如此简单的结构和如此华丽的装饰完美结合——玫瑰家奶茶铺的整体轮廓让人想起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平实的屋顶线条下是一道拱门。」 「这个描述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你绝对想像不到,这样简单的组合可以碰撞出怎样的杰作。」 「鲜艷的红色粗砖铺陈出灿烂而质朴的基调,其中金盏花绿瓷砖与白色瓷砖交错,构成一幅宛如西洋棋盘一般的马赛克图案。明媚的、大胆的撞色,让这座房子看起来就像是照入现实的童话,是希腊罗马神话之海中,神秘而绚烂的『一千零一夜』小岛。」 「和费尔南德斯之家与伯爵之家的屋顶不同,我们能从这栋建筑中看出明显的东方特色,让它在整条古典与新古典主义的兰布拉大街上鹤立鸡群——没错,这一次,就连闻名遐迩的伯爵之家也在它的魅力之下黯然失色了。」 「我们还有更有趣的发现。如果不是费尔南德斯之家的真正设计师浮出水面,我们都不知道,其实在它之前,这位还是学生的安东尼奥·高迪已经参与了伯爵之家屋顶的设计。」 「正如大家所熟知的,那座建筑最为人称道的地方也正是那个屋顶,但整栋房子的主设计师何塞·阿巴斯在接受各方嘉奖时,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这不得不让我们对某位一直以良好教养着称的建筑师产生了一些人格上的疑问……」 「啊,玫瑰线!」乔伊脱口而出。 当她坐在马车上,把安东尼奥送给她的水晶球倒转过来,终于在木质底座侧边上发现了一行刻着的小字—— r=sin(1/3θ). 这是个极坐标系。她大概有印象,组成的图案似乎就叫玫瑰线。再仔细看看,似乎每一根鈮丝都绕成了三叶玫瑰线,再组合到一起。 看来,这是一朵由很多个平面上的r=sin(1/3θ)函数组成的立体玫瑰花。 就说嘛,她之前可是一点也没找出这个水晶球和玫瑰家奶茶铺之间有什么关系。 看着那彩色线圈组成的「玫瑰花」,乔伊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未免有点太过抽象,但还蛮可爱的。 这是朵蠢萌蠢萌的一朵玫瑰花。 再翻转一下,基座底部还有一行小字。乔伊把水晶球举起来,凑近去看才能辨认出来。 nb mia. 我的鈮。 还他的鈮呢。明明是她先发现鈮在建筑中的作用。 而且鈮的全称niobio分明是阳性词,连阴阳性都写错了,啧。 不愧是工科直男的礼物。乔伊满心嫌弃地敲敲水晶球的外壳,又小心翼翼把它揣进怀里。 当她从安东尼奥紧急修出的后门往家里走时,正碰上修恩神色凝重地急匆匆往外奔,差点与她撞上。 乔伊赶紧急剎车,叫住修恩:「这是怎么了?」 修恩这才注意到自己差点冲撞了她,连忙致歉:「抱歉,小姐。我是要……」 「姐姐,修恩赶时间帮我送信呢,我来跟你说。」少年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从楼梯上传来,打断了修恩的话。 蜿蜒捲曲的楼梯上,单薄的少年整个人笼罩在龙嵴扶手边的阴影里,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方向。 第113页 仿佛没有光能落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谢谢。没错,我就是很nb。 鈮(nb)niobium,单质是一种带光泽的灰色金属,但氧化物色彩丰富,且亲生物性良好,和钛一样都是制作彩色金属首饰的理想金属。传统用途是加在钢合金中改善强度。 mia的意思就是「my」,不过用法是后置,my nb= nb mia. 西语名词分阴阳性,相应修饰名词的形容词也会用-o词尾或-a词尾来区分阴阳性。鈮的西语名niobio是阳性名词,但这里却用的是mia而非mio,所以乔伊嫌弃安东尼奥有语法错误。 伪·水晶球:送的人和收的人都蠢,不是我的锅。 感谢34655038、水颜、范范一号的地雷,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第50章 风暴眼 看到楼梯上阿方索的身影, 修恩恍然大悟:「是的,少爷。那我走了。」 阿方索静静地看着他离开,随后目光迴转, 一步三个台阶蹦了下来。 等冲到乔伊面前, 他已经甜甜地笑了起来:「姐姐, 我在巴塞隆纳待烦啦, 准备去马德里。明天就走。」 「这就走吗?」乔伊有些意外, 「过几天就是沙龙了,我还想着你之前不方便去剧院听萨拉萨蒂的音乐, 可以在房间里听一听。」 「没关系啦,将来我是国王了, 机会多得是。」阿方索拉起她的手往楼上走,两人很快走进了隐秘的楼道,「姐姐,你在这里这么久,不烦吗?想不想出国散散心?」 「最近还忙着呢,等过段时间稳定下来吧, 」乔伊说, 「世博会在申办,马上就要第一次陈述了。我准备参加蒙特惠奇山的规划, 城里供电系统的铺设也还没完成。还有好多好多事啊。」 而且现在家里还有好几个人。一家之主可不好当。 「这样……」阿方索的声音有些低沉, 「这些都是你要做的事。那抛开这些事不说,你想留在巴塞隆纳吗?」 乔伊笑起来:「想啊。」 前世她来到这儿的时候,就很喜欢这里。 如今在这里热热闹闹生活了一年多,她已经与这座城市有了越来越多的联繫与记忆。 阿方索垂下眼帘:「嗯,我知道了。」 乔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捞起他的脑袋:「怎么啦?」 阿方索抬头看他, 黑眼睛眨一眨,满是天真烂漫的笑意:「我想说——等我回马德里之后,你要想我哦!」 乔伊哑然失笑,忍不住敲了敲他的脑袋。多大个人了! 「想想想!会想的。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回马德里?我听说那里局势还没稳定下来,现在回去不会有危险吗?」 年初时,塞拉诺将军在马德里发动政变,成为掌握大权的独/裁者,结果一个月后就被暗杀。 乔伊没有怎么关注过,但也因为报纸时不时的报导留下了个印象——现在的马德里政局和四年前比起来几乎是同样的混乱,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安全的地方。 阿方索「嗤」了一声,「别信那些大惊小怪的记者,现在好得很。卡斯蒂略都跟我说了,一切都快要就位,就差我回去带上王冠了。」 「好吧。政治上的事我不太了解,你还是要小心啊。记得多听听那些经验丰富的政治家的意见。」乔伊叮嘱道。 虽然歷史上的阿方索十二世应该是顺利继位了,但她看着面前这个明明还是个孩子的小王子,总有些不放心。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姐姐最爱我了!」阿方索笑眯眯道。 「少爷。」一个人在远处的廊门对他们招手。 阿方索笑起来:「我要去吃冰淇淋啦。晚上见哦,姐姐!」 他松开乔伊的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去,活脱脱就是一个嘴馋的孩子。 乔伊看着他的背影,不觉忍俊不禁。 前两天她还觉得孩子或许是长大了,最近天天忙得不见人影,不像原来那样总黏着她。但这么一看,还是小孩子。 「小姐,埃尔温带着工程师过来了,之前约好了这个时间来装电话。」帕斯卡从门廊边走了过来。 「哦,对。」乔伊迫不及待地往外走,电话! 终于要告别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了。 乔伊往外走,阿方索则往里走,两人很快就拉开了一个走廊的距离。 楼梯间的门一关,阿方索整个人的气场瞬间阴郁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 「马德里回信了。」那人恭敬地将一封信递给他,「来自卡斯蒂略大人。」 阿方索垂下目光,盯着那红色的火漆印上的鸢尾纹章沉默了片刻,这才说:「打开吧。」 信件写得很潦草,写信人似乎有些焦急。 「殿下,我不建议您现在返回马德里。是,您是一个军事天才,在马德里可以更方便地调动军队,但您的性命更加重要——如果回来,我们很难保证您的安全。」 「现在马德里各方势力都在角力,其中还有很多外国的间谍和其他情报人员,他们都在争取一切机会,想要趁着混乱掌控西班牙未来的王,而对于无法被他们掌控的人,下场就是塞拉诺那样。我们无法预知子弹会从哪个方向飞来,而您现在就是他们的第一目标。」 「乔伊殿下不是以费尔南德斯小姐的名义,已经在巴塞隆纳有一定势力了吗?您在那里会更加安全。等到我和坎波斯将军控制住马德里的局势,再迎接您回来登上王位。不过卡洛斯在北方,也请您务必小心。」 第114页 阿方索闭了闭眼,松开一直紧紧握着的手心。 里面是一张字迹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煳的字条,仅有寥寥几词—— 「瓦伦西亚和扎拉戈萨沦陷。」 瓦伦西亚,马德里东部最大的沿海城市。 马德里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几何中心,所有的对外交往都需要依靠四面的港口城市。但随着瓦伦西亚的陷落,南至直布罗陀海峡附近的加蒂斯,东至东南海岸的瓦伦西亚,卡洛斯的军队已经在葡萄牙的支持下,扼住了马德里往东南两个方向的咽喉。 但更令他心惊的,还是扎拉戈萨的沦陷。 扎拉戈萨是埃布罗河沿线的一座重要城市。卡洛斯派在占据北部边境数年之后,最终围攻下这座城市,也就意味着从埃布罗河往北直到法国边境,整个北部地区都已经落入了卡洛斯的势力范围。 别人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但阿方索从小学习全国军事地形,近几年也一直跟踪卡洛斯兵力部署,马上就嗅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埃布罗河横跨西班牙北部,向东流淌,在起伏的山脉中转向北,此处延伸出去的切线最后在西班牙东北海岸与地中海相交,交点就是——加泰隆尼亚的心脏,巴塞隆纳。 如果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那一切都为时已晚。 …… 「费尔南德斯小姐,是这样的。我在美国没有找到你说的尼古拉·特斯拉。」 埃尔温解释道,「不过我找到了一位从义大利移居过去的梅乌奇先生。他听说我来自西门子公司之后,拿出了这种『远距离传话筒』,说愿意以低价把专利卖给我们。」 乔伊端详着那部「远距离传话筒」——和后世的电话相比,听筒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了。整部装置主体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听筒和号码盘窝在上面,看起来比例悬殊。 「那也是个苦命人。他穷困潦倒,连250美元的专利申请费都付不起,最后把几年前发明的电话模型用很低的价格卖掉了,之后连每年维持发明特许权证书的钱都付不起。」 「那真是太惨了。」乔伊惊讶道,「所以,你用多少钱买了这个专利——你买了对吧?」 她从埃尔温手中接过话筒,他刚刚拨通了装在实验室的另一部电话的号码。 「500美元。」埃尔温回答道。 「500美元?!」乔伊震惊了。买下了电话的专利? 「埃尔温,你没有动用什么……呃,不正当手段吧?」 做生意还是要有底线的。 埃尔温感到被冒犯了:「你想什么呢。你要知道,几年前梅乌奇把他的早期模型专利卖掉时,只卖了6美元。之后他想保留专利权利声明,结果到今年连一年10美元的声明有效费都付不起了。」 乔伊:「……」这个疯狂的时代。 可能也跟还没经歷过经济危机和通货膨胀有关系? 「如果没有遇到我,梅乌奇本来打算去找美国的西部联合电报公司。」 哦,等等。乔伊想起来,她似乎看过跟这位义大利人有关的报导。 贝尔是世界上公认的电话发明者——但在21世纪初,美国似乎议定了议案,认为一个义大利人比贝尔更早发明电话。 据说当时他把自己的设备样品寄给西联电报公司想要把专利卖给他们,却遭到拒绝,但设备却「离奇失踪」,最后也没还给他。几年后,贝尔的电话问世。 乔伊心情有些复杂地把听筒放在了耳边:「玛丽?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听到。很清楚。」玛丽在电话那一头说道。 乔伊听见听筒里传来文森特兴奋的声音:「让我来!让我听听!」 电话里出现了几声杂音,随后文森特情绪高涨的声音就随着隐约的电流声一起传了出来:「乔伊!下午好!这真是太神奇了。」 乔伊微笑道:「下午好,文森特。」 「对了,我想问问你,」文森特的声音小了点,似乎头转到了另一边,「你实验室里的这一坨黑泥巴是什么东西?」 「一坨黑泥巴?」乔伊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什么黑泥巴啦!那是我准备的礼物。」 「礼物?」实验室里的文森特和玛丽齐齐愣住了。 「对啊。」乔伊笑道,「别乱碰,那是还没有凝固的混凝土。」 「那是我亲手制作的蒙特惠奇山模型——严格按照这座山的测绘数据等比例缩小,用的是最好的水泥、砂浆和骨料哦。」 「我打算送给安东尼奥,庆祝他即将参与蒙特惠奇山世博场馆的设计。你看,现在还光秃秃的一座山,将会在他的手下诞生出杰作——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内涵,特别棒!」 「呃……」文森特看着那一坨仿佛随手从工地上剷出来的灰黑色不明坨状物,一时语塞。 玛丽抢过了话筒:「没错。我相信安东尼奥一定会很喜欢的。」 她对文森特使了个眼色:建筑师的浪漫,你不懂。 乔伊心满意足:「太好了。我就觉得他一定会喜欢的!」 「——哦对了,你们要替我保守秘密哦。」 「看来,电话一切正常。我相信会在欧洲大陆市场畅销的。」埃尔温对乔伊微笑道。 乔伊为他鼓掌:「埃尔温,你的商业嗅觉一直都很敏锐。」 有了电话,就可以让几天后于费尔南德斯之家举办的沙龙有一个完美的开场了。 第115页 这一天正是世博会申办的第二轮淘汰投票结果宣布的日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执念,菲利普和古埃尔一直鼓动乔伊像半年多以前那样,在沙龙开始前接一个巴塞隆纳晋级终选的好消息的电报。 「万一没入选呢?那我的沙龙不也凉凉了。」乔伊质疑。 「没关系,我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古埃尔微笑着回答,「最快速的秘密邮差已经带来了消息——巴塞隆纳晋级终选陈述了。」 于是,沙龙的这一天,乔伊当着众人的面,接了一个来自市政府的电话。 放下电话,乔伊微笑着转过身来。 「各位,巴塞隆纳成功晋级世博会终选。那么,让我们欢庆吧——欢迎来到费尔南德斯之家的第一次沙龙。」 「我很荣幸地邀请到了萨拉萨蒂先生。他和利塞乌乐团一起,将为大家奏出今天沙龙的开场。」 「各位之前都去听了萨拉萨蒂先生的音乐会,他当时演奏了《四季》——也就是维瓦尔第op.8中的前四首。」 「今天,与本次沙龙的主题唿应,音乐家们将为大家奏响第五首,《海上风暴》。 「风暴来临时,席捲之处莫不狂风暴雨,但风暴之眼却风平浪静。」 「而在暴风眼以下的深海,鲸鱼依然在欢歌,珊瑚丛中鱼群嬉戏,水母悠然地游过荡漾着阳光的海浪,海底的一切都欢乐而祥和。」 「各位,」乔伊示意众人从天井往下俯瞰,「欢迎来到——海底两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投我以鈮,报之以泥。看我是不是很讲义气! 嗯,尼古拉·特斯拉1884年才到美国。埃尔温去早了十年~工程师先生就留给隔壁的小女王啦,嘿嘿。 第51章 海底两万里 《海上风暴》热烈而欢愉的旋律骤然响起。 层层迭起的汹涌海浪霍然展开。航船迎着暴雨击碎波涛, 仿佛无数只白孔雀展开珍珠白的闪亮尾巴。潮湿而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冰凉的水雾喷洒出彩虹。 水手们拉动船帆,在风暴之中唱响热烈的生命之歌, 飞速摩擦的琴弓与琴弦之间几乎要溅出纯金的灿烂火花。 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写的是海上风暴, 却满怀激情与希望——它歌唱的并非大海的兇险, 而是浩荡大洋的壮阔与人类无畏的勇气。 站在费尔南德斯之家最高两层走廊上的宾客们都惊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形式的沙龙。 乘坐电梯来到房子的顶层后, 此刻所有人都围在天井四周的走廊上, 俯瞰一楼正在激情演奏的音乐家们。 萨拉萨蒂自然是小提琴独奏,除他之外还有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把低音提琴——这样的小型室内乐组合正好适合费尔南德斯之家。 维瓦尔第和萨拉萨蒂都是炫技派的小提琴家, 而萨拉萨蒂当然不会满足于一百多年前巴洛克式的旋律,即兴加入了不少属于他自己的华彩段落。 迸溅的音乐自下而上升腾, 从最底层的纯白、珍珠灰,到浅蓝、海蓝直至最上层的钴蓝瓷砖,仿佛一团团亮晶晶的泡沫自深海飞旋而上,迴荡在闪闪发光的湛蓝海水之中。 大片的灿烂阳光则从头顶透明的玻璃倾泻而下,在每一片荡漾的水纹玻璃上轻快地跃起,汇成四面流光的瀑布。 「天啊……我这是真的登上了鹦鹉螺号吗?」有人喃喃道。 费尔南德斯之家落成时, 乔伊在大厅里办过舞会, 但也仅限于二楼大厅。 今天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走到过这座奇妙房子的内部, 更没有见过这座深海般的天井。 他们从未想过, 有着数世纪悠久传统的沙龙居然还能有这样奇妙的体验。 「这样梦幻的场景,我想都想不出来——但高迪先生居然能把它建出来,费尔南德斯小姐又居然能把它给安排成这样美妙的组合!就像是走进了梦境。」一个穿着俏皮鹅黄色裙子的女孩挽着约瑟夫的手,惊嘆道。 「是啊,同样是大脑,我们的就只会说『bravo』!看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约瑟夫哈哈笑道。 「不, 是你只会说『bravo』。我可以写一篇论文来赞颂这场沙龙,我们不一样。」黄裙子女孩做了个鬼脸。 乔伊忍不住笑了。 其实当初她参观巴特罗之家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嘆。 看看,同样学建筑,大佬可以建出这样的房子,而你只能在这样的房子里比别人更快找到厕所。 「这位是?」她好奇地问约瑟夫。这个女孩她并不认识。 「哦对,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约瑟夫马上热情地拉着那个女孩凑过来,「布兰卡·米拉。我的表妹。」 「费尔南德斯小姐,叫我布兰卡就好!」米拉灿烂地一笑,亲亲热热与乔伊行了个贴脸礼。 米拉?乔伊的歷史名人雷达又动了动。 难道是那座着名的米拉之家的主人? 不对。那明明是位米拉先生,而且那座房子是高迪设计的最后一栋民宅,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应该还要过三四十年。按照这个时间倒推,现在的米拉先生恐怕还是个小婴儿。 不过,既姓米拉,又和巴特罗家有关系,这位米拉小姐大概率和后来的米拉先生是一个家族的。 第116页 好,四捨五入,又是安东尼奥的一个潜在客户。 乔伊这样想着,顿时绽放出无比亲切的笑容:「叫我乔伊就好,不必客气。」 「乔伊,你的裙子也太好看了!」布兰卡的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设计。」 乔伊笑起来:「谢谢你呀,布兰卡。」 这一次,为了配合沙龙的主题,她订做了一条地中海蓝的长裙——最后效果出奇得好。 这条裙子没有像一般的礼服那样用鲸鬚撑起膨大的裙摆,甚至没有过紧的收腰。 裙身随着腰身自然地起伏,最后在膝盖处收拢成鱼尾状。点缀着珍珠的闪色渐变绸缎荡漾着水波,胸前银白的鱼形吊坠熠熠闪光。 「真的太美了。是哪位裁缝做的呀?」有更多的女士凑过来问。 「是兰布拉大街43号的奥罗太太。她确实很不错,我提出的设想都能一一实现。」 「哎呀,我也要去找她做这样的裙子!」 「乔伊这一身裙子不错,」文森特趴在三楼的窗户上,瞧着底下热闹的人群,「特别是站在湛蓝的瓷砖前面,就像是深海里的美人鱼。玛丽,你说对不对——玛丽?」 玛丽回过神来:「啊,对。」 虽然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但只要说「对」就行了。 她又摆弄了一下手中那束鲜艷如火的石榴花,满心疑惑。 早上起来就有了。这是谁放在她屋子门前的? 「啊,你看安东尼奥,」文森特指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建筑师,满脸羡慕,「他可真受欢迎——他一定幸福得要死了吧!」 看到那些人看安东尼奥的崇拜眼神,他都想学建筑了。 可惜他讨厌数学。 这句玛丽听见了。她用文森特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嘟哝了一句:「并不。他已经遇到了艺术家所能遇到的最大灾难——他出名了。」 「高迪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这样令人惊嘆的创意的?我真的,啊,惊艷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嗯……喝了点酒?其实他也觉得有些恍惚。 安东尼奥回忆了一下自己后来补充细节时的想法:「我并没有创造什么,一切灵感都是自然已有的存在。这座房子就是一片海洋——蓝色的海水漂浮在天井中,水母和鱼群在其中畅游。」 马上有人接嘴:「那些反射着阳光的水纹玻璃就是一层层的海底瀑布。太美了!」 「墙上那些窗户就像是潜水艇的窗子!」 「真的!你们看,门上的黄铜把手都是鱼尾巴的形状!摸上去真舒服,像是专门为人手设计的一样。」 「说起这个,」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士说,「我倒觉得门把手稍微有点小。」 「那确实很遗憾,」安东尼奥微微一笑,「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以费尔南德斯小姐为基准设计的——门把手是她握起来最舒服的大小和形状。」 「哦,天哪。」米拉小姐捂住了心口,「我都觉得怦然心动了。我也想拥有一座每个细节都为我打造的房子!」 放好琴后走出来的萨拉萨蒂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众人中心的安东尼奥。 「好了,各位,接下来的舞会请到屋外的庭院里来。」乔伊笑着招唿大家,「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酒水和零食。」 众人走进庭院,顿时又开始了新一轮赞嘆。 看这波浪形线条的金属栅栏,奔放自由如同飘舞的海藻! 看这地上色彩缤纷的拼贴瓷砖马赛克!据说都是旧房子原有瓷砖拼贴出来的。哦,陪伴了这所房子数百年的老瓷砖还能以新的方式继续见证它的辉煌,多么浪漫。 当安东尼奥走进庭院里时,人们的讨论已然升级了。 「高迪先生,我们米拉家准备在巴塞隆纳郊区建一座避暑别墅。」米拉小姐抢先发话,「我想您一定有兴趣设计一座有池塘、溪流和果树的庭院别墅,对吗?」 安东尼奥想了想:「听起来挺有趣。不过我已经接下了几个项目,可能得排到我快毕业了……」 米拉小姐马上答道:「哦,如果这座别墅能成为您的毕业设计,我们也会觉得很荣幸的!」 「高迪先生,比起民宅,您不如考虑一下公共建筑。我刚买下一块地,打算建一座剧院,就在对角线大街的黄金分割点上,想邀请您来设计。您有兴趣吗?」 「哦,高迪先生,请您务必先考虑一下阿斯托加教堂的改建。这可是敬献给上帝的建筑,有着悠久的歷史!」 「说起你这位建筑师,」埃尔温晃动着手中的香槟,微笑着看向乔伊,「之前忘了和你说,我有位同胞带着神圣的任务来了。我想为你介绍一下,罗兰先生——咦,他人呢?」 「你在说那位高个子的先生吗?」 乔伊有些好笑地看向此时端着酒杯走到安东尼奥身边的红髮绅士。他正了正领结,一本正经地开了口。 「高迪先生,我是来自巴黎的昂·罗兰——我带来法兰西人民对您的问候。」带着一丝法语口音的声音雄浑高昂,在众人的说话声中鹤立鸡群,「我们想邀请您来巴黎,一展才华。」 「巴黎?」安东尼奥不免挑了挑眉。 所有人骤然安静下来。 在场所有西班牙人的目光如同利箭一样,嗖嗖嗖地飞向了这位高大的法国人。 第117页 埃尔温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放下了酒杯。他不会想要当着这么多西班牙人的面……吧? 来自巴黎的罗兰先生浑然不觉,只觉得这是他法兰西强大气场的证明。 「您不必为自己的资歷而担心——虽然您还是学生,但我们可不是像老门栓一样硬邦邦不识货的西班牙人。」 「我们法兰西向来出天才,也比其他地方更懂得珍惜天才。您将会得到我们的最高礼遇——绝对不会有自称专家的傻帽要求您把柱子削掉一截。您会拥有作品全部的话语权。」 费尔南德斯之家献给巴塞隆纳市政厅的半根柱子,已经随着这栋建筑的出名,成为了全欧洲建筑圈的笑柄。 埃尔温像椅子着了火一样跳起来,匆忙挤过人群想去捂住朋友的嘴。 注意你的言辞!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 罗兰没有看到艰难往这边挤来的朋友。 他摘下帽子,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高迪先生,我代表巴黎市政府与人民,诚挚邀请您担任1878年巴黎世博会主场馆的设计师。」 「咚咚。」 这是在场所有西班牙人心脏擂响的战鼓。 「嘶……」 这是埃尔温捂住脸的抽气声。 昂,我的朋友,你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死亡凝视):法国佬,catalonia is watching you. 埃尔温(绝望捂脸):巴塞隆纳,我和我的朋友命中的劫数。 感谢水颜的手榴弹,边虎虎、不知雪、夜阑的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今天突然接到下周出差五天的任务qaqaqaq 我我我会拼尽全力争取日更的呜呜呜呜呜!!! 第52章 对峙 法国佬夺走了我们的1878年世博会。 现在, 他们还要夺走我们冉冉升起的建筑新星! 加泰隆尼亚的民族之魂在熊熊燃烧。 「请等等,我们的法国朋友,」菲利普的声音在罗兰的背后响起, 「恐怕您在代表巴黎发出邀约之前, 有必要调查一下我们巴塞隆纳的建筑师的档期。」 罗兰不以为意:「大家不是都在邀请吗?怎么到我就要双重标准呢, 难道就因为我不是西班牙人?咱们庇里牛斯山脉以北和以南, 都是血脉相连的好伙伴。」 「世博会场馆这种大型建筑, 当然和一般的改建不一样。」米拉小姐不甘示弱,立刻指出他在偷换概念。 「哦, 那就更容易权衡孰轻孰重了嘛。」罗兰笑得更灿烂了,「世博会可是面向全世界展示我们西南欧文明的盛会, 其它的建筑自然都该靠边站。这不需要调查——反正巴塞隆纳又不会办1878年的世博会,对吧?」 一个年轻人腾地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然后被身边的好几个人拉住:「冷静,不要显得我们仗着人多欺负人!加泰隆尼亚人不做那种卑鄙的事。」 菲利普提高了声音,压下骚动的人群:「是,巴塞隆纳不会办1878年的世博会。但高迪先生要设计1879年世博会的主场馆——您总不该指望他只花一年时间就建起一座山上的庞然大物。」 「啊?」罗兰真诚地疑惑发问:「可是巴塞隆纳还没申办成功呢。从我对晋级终选的几个城市的了解来看, 胜算并不大吧。」 「……我们会成功的。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菲利普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了这句话。 「好吧, 我就当上帝保佑西班牙。」罗兰耸耸肩,「但即便如此, 我可是从建筑界的老朋友那里听说, 在贵市的所谓专家决策圈里,就连让高迪先生加入世博会的规划团队都还有争议,更别说让他来做主场馆的设计师。」 菲利普的神色僵了僵。法国佬确实没说错——问题主要在于,担任场馆规划委员会主席的何塞·阿巴斯坚决反对这位年轻建筑师的加入。 理由?太年轻了。 现在,何塞对这位后辈有敌意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有很多人在背后嘀咕,所谓因为高迪年纪太小所以请玻阿巴代为署名参赛的事, 说不定也不过是藉口。 「他们恐怕是抓到了这位后起之秀的什么把柄,要挟他就范,」阴谋论者信誓旦旦地猜测,「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菲利普在心里激烈挣扎了片刻,终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这个问题也不用您担心,我们马上就能解决了。」 嗯?这回,就连安东尼奥都忍不住略带惊讶地看向了执行官先生。 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他加入世博会的设计团队。 「安东尼奥·高迪先生,」菲利普一字一顿,「会在巴塞隆纳万国博览会的设计师团队中担任重要职位。议会将会做出这个任命决定——议会的决定效力高于世博会规划委员会。」 其实并没有。 但在这个瞬间,菲利普下定决心,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因为他心中的民族危机感已经惊醒——此时此刻,巴塞隆纳需要一个站出来拍板的人。 他相信,等他回去之后向正直的马诺罗议长先生说明情况,一定能够推动这件事的实现。 现在的最高准则,是决不能让法国佬的阴谋得逞! 「姑且当您说的是真的吧。」罗兰哼了一声,「无意冒犯。我有必要指出,自始至终都是您在跟我对话。但您得知道,人是自由的——建筑师也是如此。」 第118页 「高迪先生,」这一回,他直接走到了安东尼奥面前,「全欧洲都知道您在巴塞隆纳这个小地方遭受的不公正对待。」 「请您相信,有的是大城市想要向您伸出橄榄枝——比如我们法兰西的世界级大都市,艺术之都、时尚之都、文化之都、浪漫之都,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巴黎。」 他微笑着张开手,信心满满。 「我只听您自己做出的选择。」 「……哦。」 已经看了半天戏的安东尼奥这才意识到,好戏落幕了。 可惜了。刚才那一幕十分精彩,如果继续下去,说不定还能激发什么创作灵感。 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胸前歪斜到一边的领带,淡淡地微笑起来:「罗兰先生,感谢您和巴黎人民的厚爱。」 在场众人的心都在这句客套话中提了起来。 ——这位年轻人要在美好的许诺面前动心了吗?! 求你了,不要在这样的场合给外人长士气! 加泰隆尼亚需要你! 在现场的骚动中,安东尼奥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提高,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平静:「只是,我希望您明白一点。」 直到此时,他的微笑中才显出一丝讽刺:「当您想称赞一位建筑师的时候,贬低他的国家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 「恭喜您,高迪先生!期待您在世博会上的作品。」数不清是第几个人来碰杯了。 安东尼奥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再度空掉的杯子。 他已经隐约感到一丝头晕。 「劳驾,失陪一下。」 他好不容易逆着人流挤进屋里,挣脱了人群——他们简直就像是围着他一个鱼饵组成旋涡的疯狂沙丁鱼群。 尤其是放在这栋房子里,格外应景。 「高迪先生。你看到我的松香了吗?」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安东尼奥站住了。 他转过头来,毫不惊讶地看了一眼拿着酒杯的萨拉萨蒂,神色冷淡地往旁边示意:「或许在那边的粉彩立柱后面。」 萨拉萨蒂优雅地伸出手示意:「那么,或许你可以在找松香的时候,听我说两句。」 同一时间,在围满梦幻彩灯的庭院之中,《巴塞隆纳晚报》送来了。 乔伊拿起一份,一眼瞥到了醒目的头条—— 「德莫家族申请破产。」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德莫夫妇了。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巴塞隆纳是一座蓬勃兴旺的城市,但也有着所有蓬勃兴旺的城市都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残酷。 无数的人在这里乘上时代的浪潮,也有无数人在这里摔下浪头,只能黯然退场。 其它的似乎都是些无聊的新闻,《晚报》没营养果然名不虚传。她快速扫了一圈,目光被右下角的小方块吸引了:「扎拉戈萨向卡洛斯投降。」 「扎拉戈萨?巴塞隆纳应该不会有事吧。」乔伊嘀咕了一句。 她学巴塞隆纳城市史时,没有看到任何记载说这座城市在卡洛斯战争中遭到波及。那应该就是没有被波及。 而且扎拉戈萨也位于西班牙北部的中间,而巴塞隆纳在东北沿海,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哎,卡洛斯还在打啊。这都几年了,他也不觉得累。巴塞隆纳肯定没事,他打不过来的。」约瑟夫凑过来看,忍不住笑道。 「其实啊,要我说,就算打过来也没有什么。」一个年轻人突兀地插嘴道,「说实在的,卡洛斯和伊莎贝拉二世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乔伊看了他一眼。这人她认识,是她邀请来的——之前为费尔南德斯之家写了不少真情实感系列报导的记者,里卡多。 是个热血青年。刚才还打算撸起袖子揍罗兰先生。 「那当然还是有区别的。」米拉小姐反驳,「之前女王至少想推行世俗化,而卡洛斯却要教会统治一切。你能想像巴塞隆纳最权威的机构是宗教裁判所吗?地球都圆了好几个世纪了,这位『伟大的王』还想让我们回中世纪呢。想都别想!」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里卡多连忙说,「我是说,您看,他们都是波旁王朝的后裔——那是南方的软脚虾们。和我们加泰隆尼亚人本就不一样。」 「南方的软脚虾」乔伊有些心虚地开口:「怎么能这么说呢。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合併都三百多年了。西班牙早就是一个整体啦。」 她知道后世也有过加泰隆尼亚独立风波,但并未专门关注过,只知道这个问题有歷史渊源。 不过这一世,玫瑰公主给她留下的记忆里,其实对加泰隆尼亚歷史也只了解大概。 七百年前,以扎拉戈萨为首都的阿拉贡和以巴塞隆纳为首都的加泰隆尼亚合併,成为阿拉贡王国。 三百多年前,阿拉贡王国和南方以马德里为核心的卡斯蒂利亚联姻合併,成为西班牙王国。 ……所以建国都三百多年了嘛,没毛病。 「像您这样南方来的女士大概不了解我们的歷史。但您要知道,我们加泰隆尼亚是为了自由与荣誉奋战到最后一刻的!」里卡多握了握拳。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问您,去年9月11日,加泰隆尼亚民族日那天有什么庆祝活动?」 第119页 乔伊:「……?」这还带知识点抽查的吗。 那时她忙于蒙特惠奇山的开发,对此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她此时的心情就像滥竽充数突然被点出来独奏:「……呃,抱歉,我那时似乎生病了,不太了解……」 里卡多一拍桌子:「不是因为您生病了。而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庆祝活动!」 「或者说——是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庆祝活动。我们只能在心里庆祝这一天。」 「怎么?」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道陷阱题。 「您可能不知道民族日的来歷。18世纪初的王位之战中,巴塞隆纳和马德里分别支持两位继承人——您也知道,最后获胜的是马德里。可是当时,哪怕马德里的波旁王朝军队与法国联军围攻了巴塞隆纳整整四个月,几乎将它炸成废墟,这座城市的人民也没有投降。」 「而加泰隆尼亚民族日纪念的,就是1714年9月11日,巴塞隆纳最终陷落!」 乔伊震惊了。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他们是把战败的这一天作为民族纪念日? ……加泰隆尼亚真是个神奇的民族。 「其实,您所拥有的的那座蒙特惠奇城堡,就是当时军队攻下巴塞隆纳后,专门用来镇压这里的反叛势力的——那里的炮口,当年对准的就是巴塞隆纳。」 乔伊:「……」 她心情沉重地想道,一定要好好恶补歷史了。 这对别人而言可能只是政治运动的口号,但对她而言,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里卡多心潮澎湃:「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马德里在过去几百年里可以废除加泰隆尼亚的独立政治机构,可以禁止我们庆祝民族日。但我们的民族之魂,将永远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现在才发现是开局送命题,重回起点读档还来得及吗qaq 这一章好多史实,啊……但是交代清楚这些背景对后续的剧情很重要,请原谅! 另外也要特别说明,文中提到的歷史都是真实歷史,发生的事情则是参考文中时间线的实际事件+戏剧化演绎,后续还会有进一步发展,请勿断章取义,也不代表作者倾向~ 不是史书,只是小说,请大家看看乐一乐就完事,一定不要产生先入为主的偏见嗷! 改了个笔名(然后又被眼尖的小天使揪住orz),顺便开了个微博@月遇万川,小天使们如果有啥意见和建议照顾我的情绪不发评论,欢迎到微博上戳我~我会认真反思哒。不过作者菌是真·八百年不上微博,估计完结之后才会去看orz 有急事不要到微博找我嗷。 每一个可爱的读者都是我的心头肉!比心~ 第53章 隐藏的牌 「喵——」 就在乔伊默默地思考下定决心将马甲捂到底时, 紫牙乌在几人身后十分矜持地叫了一声。 「好漂亮的猫咪!」 米拉小姐立马伸出了恶魔之手,一把将猫咪撸到了怀里。 随着她的动作,「啪嗒」一声, 一块精巧的竹片从紫牙乌肚皮底下滑了出来, 掉到地上。 「喵!」被夺走宝贝的紫牙乌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咦, 这是什么?」 米拉小姐一手按着一脸恼火的紫牙乌, 伸出另一只戴着杏色手套的手, 把那块竹片拣了起来。 「上面画了几个圈。雕刻得真精美,这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吗?看起来很有意思。」 「啊, 」乔伊看到那块竹片,忍不住噗嗤笑了。 「确实很有意思。这是一种起源于中国的博弈游戏。」 「它叫麻将。」 庭院里的彩灯照出了幻梦般的庭院, 而走廊深处粉彩立柱后的角落里,却是另一番微妙的气氛。 「高迪先生,你还年轻。」萨拉萨蒂的目光望向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安东尼奥淡淡地回答:「您年纪也不大,不必自怨自艾。」 萨拉萨蒂微笑起来:「年轻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懂得前辈在说什么,因此十分不耐烦。」 安东尼奥果然已经有些不耐烦:「我们建筑师讲究效率,你想说什么, 不必先来一首序曲。」 他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确实需要这个时间, 那我先失陪一会儿, 等你说完了再过来。」 「你不必对我抱有这么大敌意,高迪先生。」萨拉萨蒂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海市蜃楼吧?」 安东尼奥没回答,似乎要等他的下文。 于是萨拉萨蒂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海市蜃楼很美——缥缈、纯净,尤其在你是沙漠中的孤独旅人的时候,它会映照出心底最深的渴望,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朝着它的方向走。」 「渴极了的人在临终时看到绿洲与清泉,而寒冷的人看到火光。这种幻象对他们来说是最美的梦境,却也是最致命的陷阱。」 安东尼奥的声音透出一丝冷意:「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迪先生,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萨拉萨蒂微微嘆了口气,「当你在沙漠中独行时,不要被海市蜃楼迷惑而失去了方向。你以为它在那里,离你咫尺之遥,但实际上,那根本不是真的。你们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那是你永远也跨越不了的天堑。」 安东尼奥沉默了片刻,仿佛被这番话提醒了什么。 第120页 随后,他抬起眼笑了:「不好意思,你面前的人是一名建筑师。我们流淌的血液里有一半属于艺术,但还有一半属于科学。」 「所以我不得不指出,海市蜃楼的形成原理是光在大气中的折射。也就是说,被折射的物体或许不在它看起来的位置,但也不会太远——而且,它究竟是什么样,光不会骗人。」 萨拉萨蒂低笑着摇了摇头。 「但我倒是有一个问题。」安东尼奥往前一步,一双蓝色眸子冷得仿佛结冰:「萨拉萨蒂先生,当你在沙漠中遇到海市蜃楼时,会怎么做?」 「为它写一首歌,然后继续走你的路吗?」 正在这时,门「咔哒」响了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盯住了那个方向——穿着蓝色鱼尾裙的少女出现在门框下彩灯的光晕中。 乔伊一脸雀跃,看到安东尼奥赶紧招手:「安东尼奥,我就知道你在这偷懒——咦,萨拉萨蒂先生也在呀!」 她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抱歉打断你们的交谈——安东尼奥,我需要你来打一盘麻将。」 「……mahjong?」萨拉萨蒂疑惑地低声重复了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 当全欧洲的第一副麻将第一次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就引来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瞩目。 这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好玩。 虽然乔伊自己也只有三脚猫技术,但这不妨碍大家很快开始了不正规的游戏,并乐此不疲。 因为规则较多,没几天时间,就有人将乔伊传授的规则写在了一块大木板上。木板就摆在桌子旁边,从万、饼、条的图案到各种成牌规则,几乎无所不包,任何时候不记得规则都可以看一眼,十分方便实用。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自制了规则小抄,在打牌时直接放在手边。 很快,以最热衷的艾达为首,几乎整栋房子的人都开始为这种乐趣无穷的精巧小玩意而疯狂。 眼看麻将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欢迎,乔伊又定做了好几副麻将,以供大家闲暇时娱乐。 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整天在房子里哗啦哗啦,耽误工作还影响孩子学习。当然还有一个乔伊没说的原因——那声音总让她恍惚中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容易造成精神混乱。 同时,她也开始思考麻将商业化的可行性。 记得之前看到过一条新闻,中国队出征一个世界级麻将大赛,竟然只拿到第37名。这也侧面映证了麻将在全世界风靡的可能。 于是,在米拉小姐的软磨硬泡下,乔伊爽快地翻出一副麻将,决定玩一盘为她以及其他好奇的宾客现场展示。 她自己算一个,艾达算一个,文森特也积极响应了号召,就差一个安东尼奥——为免影响小孩子学习,她不让小玛丽打麻将。 此时此刻,庭院里的桌子上已经洗好了牌,帕斯卡带着几个男僕把写满了规则的木板都搬到了旁边。 好奇的宾客则团团围在一边,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 「哇,这就是汉字,太有东方情调了。神秘、优雅又浪漫!」 「你说,那个图案就是凤凰吗?」 「不是,」乔伊强忍住笑,「这只是一只小鸡。」 一看到安东尼奥,文森特大笑着拍了拍桌子:「三缺一,就差你啦,安东尼奥!」 哦,这亲切的唿唤……等等,为什么玛丽也坐在桌边? 这下是真的三缺一了——缺的那一个是安东尼奥,没有她的份。 玛丽转过头来,乖巧地沖乔伊一笑:「费尔南德斯小姐,您是今天的主人,我相信大家更愿意听您权威的讲解。」 乔伊:「……」 她想起艾达跟她说,小姑娘曾经在经过她背后时幽幽地说了一句:「不要打那张九万,你会后悔的。」 「哎呀,你肯定是听错了,艾达。」当时乔伊是这么回答的,「玛丽从来不玩,她顶多就是偶尔经过牌桌,看了几眼。麻将规则那么复杂,她肯定还没弄明白规则呢。」 唉,孩子到了叛逆期,不好管了。 大佬的叛逆期更是如此。 伴随着竹牌碰撞时小鸟般叽叽喳喳的清脆碎音,这场别开生面的沙龙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乔伊主动讲解,围观的人群一人一个问题,她光解答就已经覆盖了全程。 「这是像桥牌一样的玩法吗?」 「原理是有些像的,」乔伊想了想,「其实有说法说,它们有着共同的祖先——是中国古代的叶子戏。」 「哦,我明白了。肯定是马可·波罗带来的。」米拉小姐抢答。 「看起来好复杂,我看着头疼……」约瑟夫脖子伸得像一只鹤。 「那你还看什么。」乔伊笑着敲了他一下,「那边木板上有规则,你可以慢慢了解。」 安东尼奥打出了一张二饼。 「咦,这个我看到了!」米拉小姐叫起来,「文森特,你有两张一样的牌呢!」 文森特:「……」 他恼火地把头髮揉成了凌乱的鸡窝,回头道:「这位小姐,观牌不语,谢谢。吃。」 他伸手拿走了那张二饼。 玛丽看了他一眼:「这不叫吃,叫碰。」 文森特摆摆手:「不重要不重要。反正就是一个音节!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第121页 米拉小姐已经快要激动地凑到他耳朵边上了:「你要是不清楚规则,让我来!我觉得我已经会玩了!」 一片闹哄哄的说笑声中,乔伊觉得自己的存在其实也并不那么必要。 她有些期待地搓了搓手:这么看来,似乎可以着手做贵族之间的麻将生意了。 「费尔南德斯小姐。」菲利普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响起。 乔伊回过头,看见菲利普就在她身后。 他低声道:「我刚刚接到了办公室的电话,是关于申办世博会的最新消息。」 乔伊会意,对旁边的人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两人走到相对安静一些的角落,菲利普随手把酒杯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面色有些忧虑。 「虽然巴塞隆纳顺利晋级了终选陈述,但我们似乎受到了针对。」 「针对?」 「对。是这样的,现在最后角逐申办权的城市本来还有美国旧金山和俄国莫斯科,以及伦敦——他们果然再次报名了。虽然法国人也看英国人不顺眼,但因为他们自己也要办第三次世博会,所以反而对伦敦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 「我们有前方人员打听到,英国似乎打算和美国一起,先把莫斯科排挤出局,然后就来对付巴塞隆纳。」 「……然后伦敦和旧金山自己最后内讧么?」乔伊哭笑不得。 菲利普苦笑:「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最后能达成什么协议,合作申办?」 没有这样的事,乔伊默默想道。之后一个多世纪,世博会都没有过合办的经歷。 菲利普也摇了摇头:「当然,我觉得伦敦恐怕看不上旧金山。毕竟他们总觉得自己才是文化正统。」 「要对付巴塞隆纳,总该有些由头。」乔伊沉思道,「他们会用什么来攻讦我们呢?」 菲利普一摊手:「这也是我们办公室现在正在研究的。可惜第一轮陈述刚刚结束,那两个国家精明得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打听到这个情报还是因为听到俄国外交官骂了句脏话。」 哦。乔伊莫名有点想笑,「那也不全是坏消息。至少我们知道,我们不是第一目标了,对吧?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有道理,你看到了还有半瓶水,」菲利普也笑起来,「不愧是『幸运女神』小姐——我相信你。」 「感谢您的信任。其实我倒是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您帮忙。」乔伊微笑道。 这才是她这次沙龙的主要任务。 「神通广大的费尔南德斯小姐竟然也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菲利普愉悦地笑道,「请说,我一定尽力。」 「巴特罗议员已经向市议会提交了一份议案,主要内容是给予女性与男性平等的选举权,以及独立的法律地位。」 乔伊的心情远没有声音那么平静,「和议案一同提交的还有108个知名人士的签名,有政治家、企业家和科学家等等。」 「我衷心希望,您能为这个议案投上一票。」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作者菌……一点也不会玩麻将。现学规则+脑补的产物,如有常识错误请指正,鞠躬。 第54章 雨季之末 十几天前, 乔伊曾经问奥兰普:「现在的进展怎么样了?」 「我的联名信签名快集齐了,」奥兰普答得毫不犹豫,「等集齐之后, 就在议会提交议案, 然后推动议案通过。」 听起来非常合理, 但不知怎的, 乔伊总有种「打开冰箱门, 把大象塞进去」的感觉。 她想了想:「议会的议案必须要议员提出吧?谁提出呢?」 「我哥哥是市议会议员。他答应过我,只要我能集齐签名, 就帮我提交议案。」 乔伊:「……那真不错。」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西方政坛本来就是家族政治的天下, 家族也会把政治当做家族产业来经营,如果一个家族足够有权有势,甚至可以左右整个政坛。同时,政治和商业也会相互促进,帮助彼此在自己的领域里获得更多话语权。 像巴特罗家族这样政治商业两手抓的大家族,在巴塞隆纳自然属于名门望族之列。 虽然奥兰普因为激进的活动主张成为了家族的异类, 但显然, 她家里还是有人爱她的。 「但提交之后,必须要获得多数票才能通过吧, 」乔伊沉思着, 「能够获得这么多票吗?」 奥兰普志在必得地一笑,绿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我已经动员了很多人。从少女到老妇人,各个职业的都有。她们会和我一起上街游行。要是男人们不投票,我们就砸碎窗户冲进议会大厅,当着他们的面点火把大楼烧了。」 「呃,等等, 」乔伊惊愕地向她确认,「你不是认真的吧?纵/火?这不是破坏公共财产吗?」 这也未免太过硬核了点。 「我当然是认真的。」奥兰普双手交叉放到胸前,「只有这样,才能显示我们的决心,告诉他们,我们很愤怒!」 乔伊默了默。她并不知道女权运动的最初,女性竟然是以这样惊天动地的方式表达抗议。 但她还是有些怀疑:「这样真的会有效吗?」 按照她的认知,这样做的结果应该是被警察逮捕,可能还会给普通民众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使得主张难以得到更多支持。 第122页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奥兰普笑道。 原来还没有过实践……乔伊有些头疼。 她对这个时代的政治环境还并不十分熟悉。面对女权主义最初兴起的时刻,她不确定自己的某些认知究竟是超前的智慧,还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奥兰普,我有些不同的看法。」她坦诚地开口。 奥兰普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说,我听着呢。」 「如果要从立法层面解决性别平等待遇,我觉得应该从最初立法有这个问题的原因出发——社会不承认女性和男性有相同的能力,能够做到同样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人们依然普遍认为,女性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层面都是孱弱而不可靠的。 「那么,或许我们更应该做的是拿出足够的实力——请原谅,我的想法或许比较现实。无论是游行示威,还是议案,归根结底还是需要让那些男人投票支持我们。而我觉得,这个转变不能依靠破坏性的行为来实现。」 「就好像大家的马车都在一条路上行驶,如果有人忽然拦在路中间,影响了所有人的通行——这样能够解决问题吗?」 「抗议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想法。」奥兰普仰靠在椅背上,「事实是,有些人根本就没有马车,或者马车是坏的,无法前行——但是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拦在路中间,不让大家通行,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这些没有马车的人平时生活是什么滋味。」 这话不能不说挺有道理。但是—— 「然后呢?」乔伊反问,「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想法,就会改变吗?」 「这种不公平现象显而易见。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对此置之不理。他们有责任回应我们的质疑。」奥兰普加重了语气。 「对,正如你说的——他们只是『有责任』。」乔伊也强调了最后这个词。 「或许我比较悲观。但我觉得,别人的同情或道德感,永远都是不可靠的。」 她一边说,一边也在捋清自己的思路:「唯一的途径,就是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有足够的砝码,可以让他们不得不与你谈判。」 奥兰普摇了摇头:「这当然也是一条路。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费尔南德斯小姐。」 「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微笑起来,「如果你愿意从那条路与我们共同发力,当然是很好的。」 「但你也不必再劝我了。我们已经积攒了很久很久的愤怒。女巫、原罪、弱者……我们就是要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告诉他们,我们不会再继续忍受了。」 奥兰普的眸中仿佛燃起了绿色的火光:「我们让出一座房子,他们就会再侵吞我们两座房子。而如果我们要砸掉三座房子,他们就会说——好好好,送你一座房子也不是不行。」 乔伊想,她可能确实无法说服奥兰普了。 「这样的话,奥兰普……祝我们好运。」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注意安全。」 …… 「奥兰普·巴特罗继续在圣若梅广场组织女权抗议行动。」 乔伊坐在客厅里翻看报纸。 斜斜的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地上彩虹色的光斑在慢慢地褪色。 天空似乎暗了下来,相对这个点显得不太寻常——乔伊看了看外面聚拢而来的乌云,把灯打开了。 费尔南德斯之家沙龙的第二天,奥兰普十分准时地开始了她所说的示威。 「疯狂的妇女拿着锤子砸碎了市政厅大楼的一楼玻璃,然后往里面抛掷石块。此时议会正在休会期间,因此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但警察厅还是严正警告了相关活动的参与人员。」记者如是报导。 乔伊嘆了口气,继续往下翻。 下一页的新闻与她有关。 「深度解读——麻将:来自东方的古老智慧」 「亲爱的读者,您到现在还没有体验过麻将吗?那您已经被今夏第一波潮流抛在了身后。」 「这种精緻灵巧的博弈游戏起源于神秘遥远的东方,富有优美的东方情调,是您消磨时间的最佳选择。」 「不过,麻将的魅力当然不止于此——它还是一种能够展现智力与策略的高雅艺术。没错,它有运气因素,但如果您足够聪明,依然可以用计算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在打麻将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交流环节,能够增进您与挚爱之间的感情。」 「订购可前往兰布拉大街27号……」 营销文写得还不错,乔伊心想。如果她是巴塞隆纳本地有钱有闲的人,大概会很愿意买来试一试。 事实也是如此——麻将的销量相当好。除了竹制的基本操作,上层人士很快就开始追捧骨制甚至象牙制的奢侈定制。 轰隆隆——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瞬间照亮了整片天空。 细细密密的雨丝仿佛无数只透明的银剑,高悬着刺向地面。 水晶灰的雨幕接天连地,仿佛要给冬半年雨季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场雨,宣告了1874年春天的尾巴。 一片巨大的乌云垂下了无穷无尽的雨幕,这片乌云来自大西洋上最后的寒流。 寒流从西北海岸的坎塔布里亚山脉登陆,穿越西班牙北部的高原、丘陵与山地,沿途的草木表面缓缓绽开晶莹的白色霜花,仿佛致命的诅咒显现。 第123页 它一路向东,在庇里牛斯山脉深处耗尽力气,最终归于湛蓝静谧的地中海。 位于这条乌云带上的扎拉戈萨城,此刻也暴雨倾盆。 皮拉尔广场上,后世以美丽闻名的圣母圣殿主教座堂此时淹没在浓雾之中,昏黑的雨幕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耸立的庞然大物,十一个圆顶仿佛绝望中伸向天空的枯瘦手掌。 带着霜寒的冷风穿过半掩的门扉,把暗红色的烛光吹得摇曳不止,墙上映出一个披着长袍的高大人影,也随着火光微微跳动。 「你说——你见过这个王冠?」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神坛,悠闲地迈过一片半凝固的暗红色——鲜血属于不服从他的主教。 在他的脚边,跪在地上的人额头贴在地上,语无伦次:「是的是的!那大概是去年六月的时候——陛下,我当时第一眼看到这个王冠,就觉得它不一般!」 在扎拉戈萨被捕的珠宝商双手合十,两只手都颤抖得停不下来。 太倒霉了,他满心绝望地想道。只不过是过来收购一趟古玩,结果就撞到了以残忍闻名的卡洛斯的枪口上。 上帝啊,我在你的教堂里向你祈祷,让我用这个消息换回一命吧。 在他面前,一人双手呈着一张图,上面画了一顶钻石与珍珠镶嵌的精美王冠。 「呵。」随意披着主教长袍的人嘴角微勾,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巴塞隆纳啊。」 他不紧不慢地在珠宝商周围踱了一圈,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我明明安插过人。看来,骑士的荣誉感果然不值得信任。」 旁边一位军官低低地鞠躬:「没错。正如陛下反覆训诫我们的,唯有发自心底的恐惧,能带来发自心底的臣服。」 卡洛斯在珠宝商的身边停住,低头问他:「你觉得这是什么王冠?」 将近歇斯底里的珠宝商在一瞬间看到了生的希望。他勐地抬头:「我觉得,这或许是王室专用的精美工艺!陛下,您一定懂得我的意思。」 卡洛斯没有回答他,只是懒懒地一抬眼,状似无意地暼了一眼刚刚说话的军官。 「砰。」沉闷的一声从主座教堂传出去,马上就消散在无边无际的暴雨之中。 而昏暗的主教座堂内,唐·卡洛斯拿起一座古铜色的七枝烛台,原本便披得随意的长袍就这样滑落到了地上,正好盖住缓缓流淌的血液。 他凑到烛台边,好整以暇地将蜡烛一枝枝吹灭。 火光最终黯淡的那一刻,他轻蔑地一笑。 「抓到你了,阿方索。」 作者有话要说:  在飞机上码了这章,现在还没有吃晚饭,真的要吐血了qaq 感谢边虎虎小可爱的地雷~ 对各位小天使说一声抱歉,作者菌能力有限,也想保证更文的质量,确实做不到一边出差一边日更……接下来几天我会尽量两天一更。 因为申签反覆被拒修文,所以这篇无存稿裸奔orz 哭着发誓下次开文一定要存稿!存稿!存稿!想放几万就放几万! 第55章 有毒! 第一阵电光闪过时, 一阵脚步声响起,安东尼奥走进了大厅,右手拎着一只长条形的小匣子。 他随手抹一把头髮, 那上面已经沾了些亮晶晶的雨水。 「下雨了?」乔伊把报纸放到一边。 安东尼奥点点头:「不小——至少是不能继续在山头上看工地了。」 蒙特惠奇山电车的神秘事件闹得太大, 导致巴塞隆纳人民从此对电这种存在有了极其深刻的认识, 尤其对雷雨天气待在荒郊野外的危险性记忆犹新。 「哦。」乔伊笑着站起来, 「正好你回来了。我有个礼物要给你。」 「来了来了!」文森特坐在画室的窗台边, 向玛丽招手,「记得我们的赌约——一百比塞塔。我觉得他不会懂的!」 玛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无聊。」 玻璃隔绝不了他们的视线, 却实打实地隔绝了他们的声音。沿着乔伊手指的方向,安东尼奥看了过去。 自己亲手设计的精美彩色玻璃窗之下, 是一坨黑乎乎的不明物体。 他微微皱了皱眉。 乔伊惬意地一手扶在沙发背上,撑着脸笑眯眯问他:「怎么样,喜欢吗?」 安东尼奥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哦——这是蒙特惠奇山。」这是个陈述句。 「bingo!」乔伊赞许地点点头。 文森特在楼上看着,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鼻子都要在窗户上挤扁了,玻璃上形成一片小小的潮湿水雾。 他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小女孩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是你说的。一百比塞塔。不许赖帐。」 …… 安东尼奥沿着蒙特惠奇山模型走了一圈, 不紧不慢地点评。 「非常精准。」 「非常逼真。」 「完美的模型基础。」 那当然, 乔伊想道。我可是学过五年现代建筑专业课的人。 「你比我同学做的模型还要标准。」 听到这句话,乔伊忍不住就想贫个嘴:「那比起你呢?」 安东尼奥张了张嘴, 忽然又闭上了。 随后, 他沖她眨了眨眼睛,蓝眼睛里是纯洁无瑕的微笑光芒:「比我就更强了。」 「嘿。」乔伊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第124页 安东尼奥·高迪,全世界歷史上最知名的建筑师之一,说她做的模型比他强多了! 真遗憾,她不能现在就穿回21世纪,向同学们炫耀一下。 当然, 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 乔伊忍不住笑得眯起眼睛,传统文化里的谦虚品德这时才冒了一点头:「没有啦。你喜欢就好。」 安东尼奥郑重地点点头,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我很喜欢——我可以在上面继续做场馆的模型吗?」 「荣幸之至。」乔伊微笑起来。 她看到安东尼奥手中拿着的小匣子,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安东尼奥将匣子往后拢了拢,淡淡地回答道,「买了点水银。」 乔伊一个趔趄:「水,水银?」 她没听错吧? 她震惊地问道:「你买水银做什么?」还有人空手买水银的吗? 「制作模型需要用。」安东尼奥理所当然地答道。 「制作什么模型需要用到水银?」乔伊越发怀疑。 「很复杂。」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想继续进行解释。 乔伊赶紧拦住了他的去路:「等等——你把水银带进了我的房子,我总得过问一下吧。」 这房子里上有老下有小……哦没有老。但有小孩子呢。 安东尼奥点点头:「现在你知道了。」 乔伊感觉到不太对劲。 「安东尼奥,你不知道水银有毒吗?」 安东尼奥耐心地解释道:「有一点。但没关系,我会收好的,不会到处乱放。」 越听越不对劲了。 那可是水银啊!乔伊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一支温度计,大人吓得大冬天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还火速抱着她冲进了医院。 有一点?哪里是一点,是亿点好吗! 乔伊心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安东尼奥,你不知道水银是剧毒吗,剧毒!而且它极易挥发,很容易就被人吸进去了。」 「……啊?」安东尼奥惊讶地转过头来,「但牙粉和药里面很多都会加入水银啊。可以治肺结核的。」 乔伊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你说,人们用水银来治肺结核?还刷牙?」 安东尼奥点点头:「听说很有效。就是有些副作用。」 乔伊整个脑袋「嗡」的一声,头都大了。 …… 「我可真是命大。」 拿出肝毕业设计的劲头疯狂研究了一堆材料后,乔伊得出这个结论,瘫在了桌边。 她这个身体没有用过含汞的牙粉,没有得过肺结核,在可知范围内应该没有无意沾染过水银——这竟然是一件概率不大的事情。 从鍊金术士的时代开始,水银鍊金的汞合技术就受到了人们的追捧。西班牙盛产辰砂矿,从中可以提炼出水银,用于鍊金。特别是二十多年前,新大陆上的加利福尼亚兴起了淘金热,大量出现的金矿大大提升了对水银的需求量。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也将质量优良的汞合金用在了补牙材料,甚至是炸药的原材料之中。至于汞本身——医生相信,它可以治梅毒、肺结核、便秘等诸多病症。 人们已经知道水银大概是有毒的——因为金矿矿工,以及另外几种经常与水银打交道的工人常常会生病。 但在公众的普遍认知里,这大概与灰尘引起的肺病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且,人们往往觉得这东西有毒的话,不要吃进肚子里就行了——谁没事想不开去吞水银呢? 乔伊用颤抖的手拨通了电话:「巴塞隆纳大学吗?」 「我想做个医学实验。」 「嗯……主要就提供个思路吧,论文我就不写了……」 「对……需要几笼小白鼠。」 毛绒绒软乎乎的小白鼠送到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时候,引起了全家上下,特别是紫牙乌的特别关注。 黑猫弓着背绕着笼子走了好几圈,还好奇地试图伸出爪子进去掏一只——但小白鼠们吱吱尖叫地逃过了它的爪子。 「好了,这些是珍贵的实验材料。」乔伊抱起紫牙乌,「不可以吃,不可以玩。」 虽然有点残忍,但她总不能拿人来做实验。 她知道水银有剧毒,但要告诉别人这一点,总该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动物实验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小玛丽饶有兴趣地蹲在笼子旁边:「要分几组对照组?」 她已经学到了化学实验的对照组,考试成绩依然次次满分,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是长大会获得诺贝尔奖的那种。 乔伊秉持着启发式教育的精神,循循善诱:「我们想要验证水银在不同状态下对生物体的毒性分别是多少。你觉得应该要分几组呢?」 玛丽认真地思考起来,很快就拿来本子开始写写画画。 最后,小白鼠被分为了五组。 一组空白对照组,每天正常饲餵鼠粮和清水,是快快乐乐的幸运鼠。 一组在正常饲餵鼠粮和清水的基础上,按照每千克体重对应两克的剂量,灌入液体水银。 一组同样正常餵养,饲料中掺入了同样质量比例的水银粉末。 还有一组是饲餵水银溶液。 最后一组不餵水银,但在笼子里放了灌满的水银槽。 看到文森特趴在玻璃上往实验室里看,玛丽安静地从他身后冒出来:「文森特,还打赌吗?」 第125页 文森特下意识答道:「我赌灌入水银的小白鼠最先死……等等!不行,我不跟你赌。」 玛丽耸耸肩:「真的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哪种方式毒性最大。」 文森特马上动摇了:「啊,那……赌就赌!我就不信了。我就赌灌入水银的那一组!」 玛丽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赌。没有科学推测的结果,我不相信。」 文森特:「……」 整个费尔南德斯之家上上下下,都对乔伊开启的生物实验新业务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甚至连经常来房子门口蹲守的记者也很快听到了风声,于是小报上迅速出现了小道消息:「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内部人士表示,总是给我们带来惊喜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又在拓展新业务了。」 「这位小姐最近有些反常。她似乎对单纯的商业开发失去了兴趣,竟然想抢政治家和科学家的饭碗了。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她之前介绍给医务人员的急救手法十分神奇,但一个人总不能奢望在每一个领域都拔尖。」 「事实上,在她踏出了支持女权运动的争议性一步之后,人们对她的评价已经越发复杂。太遗憾了,这样一位聪慧、高雅、明智的女性,为什么要和巴特罗家的那位古怪老处女一样,做出这样不得体的事呢?」 乔伊并没有怎么关注报纸上的评论。 在等待实验结果的时间里,她没有忘记继续追问安东尼奥:「老实交代。你买水银做什么?之前买了多少?」 安东尼奥一摊手:「你看到的那次就是第一次。不过我真的有用——放心,虽然实验结果还没出来,但我会严格遵守你的要求,不让自己暴露在汞蒸气之中。」 乔伊依然有几分怀疑:「你说得我心里更没底了。」 这不怪她,要怪只能怪安东尼奥以前的骚操作太多,她有深重的心理阴影。 安东尼奥丝毫不慌:「过几天。你放心,我有数。」 好的,他有数……个鬼! 乔伊在等待中惴惴不安。 终于,在几天后,安东尼奥颇为自得地将她请进了他的工作室。 「来,看看水银能做出什么——我确实没有找到比它更好的材料。」 「一座流动的、生长的,真正有生命的花园庭院。」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为了哄媳妇,睁眼说瞎话技能√,爱心小礼物技能√ 呜呜呜我肝出来了……感谢m.e的手榴弹和水颜的地雷!感谢各位投餵营养液和留言的小可爱! 明天晚上出差结束,之后应该可以恢復正常更新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特别感谢不离不弃的各位小天使,写文离开那种沉浸状态之后再要进去真的很困难,这两天工作环境崩溃,差一点就想放弃了,但是看到小天使们的爪印……我又可以了!!! 第56章 拉灯之后 看到工作室里那个彩色模型的时候, 乔伊不由的愣住了。 「这就是——」 「古埃尔公园。我知道。」她喃喃道。 安东尼奥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她又知道了? 乔伊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她被这座模型深深迷住了,以至于一瞬间完全忘记了设计师本人的存在。 一层层乳白色的棋盘围墙与台阶沿着地势而上,最上方的云朵平台边缘镶嵌着迤逦宛转的彩瓷长椅, 仿佛装饰着各色鲜果花卉的奶油蛋糕, 又仿佛已经随着童年逝去很久的、阳光吻过的梦境—— 云朵之上, 藏着雪山、玫瑰与童话城堡。 那种标志性的风格, 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但是, 又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古埃尔公园很不一样。 她没有临摹过古埃尔公园的设计图,对这个高端住宅区设计只有大致的印象。 原本的古埃尔公园, 也有这样大胆又天真的撞色与雕塑群。 也有一贯的彩瓷拼贴马赛克图案。 连那只稀奇古怪的马赛克大蜥蜴都在,虽然乔伊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原本公园里那只蜥蜴, 是这样丑巴巴地笑着的吗? 最高处有一座珊瑚粉与珍珠白交织的小小尖塔,塔尖十字向四面延伸,如同盛开的花朵。 这个设计似乎是原本没有的。 还有就是台阶旁边斜坡上多出来的轨道与电车,小巧玲珑。 但除此之外,她一时之间只是感觉到,面前的这个模型和原本歷史上的长的不一样, 却说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样。 要描述这种区别, 似乎要抛开建筑师的结构与元素视角,纯粹从感觉出发。 原本的那座公园给人感觉就像是映入现实的童话王国, 有来自天国的透明阳光照耀, 它是一种纯净无暇的快乐。 而面前这个模型,却让乔伊莫名地咽了口口水。 天! 它是甜的。 色彩与设计是视觉,甜味却是味觉,本不相关的两者产生了联繫,这是一种联觉现象——比如乔伊从小就觉得数字4是绿色的,5是红色的, 2是黄色的。 不过,这样强烈的联觉,她却是第一次体会到。 乔伊正要说话,头顶的灯光「噗」的灭了。 工作室里顿时暗下来。 此时正是黄昏,暮光渐渐沉入城市建筑的尽头,最后几丝玫瑰红的晚霞仿佛即将消失在咖啡表面的拉花。 「你做什么?」乔伊不满地转头看安东尼奥。 第126页 这人! 人家欣赏作品欣赏得好好的,他把灯给拉了。 「嘘,别说话。」安东尼奥轻声道。 乔伊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墙边,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 她有些气恼:「我以为光线是庭院设计的必备元素。」 她记得安东尼奥的工作室里满地滚的都是各种杂物模型,生怕一个不注意被绊倒了。 几秒之后,视线适应了新的亮度。最后的阳光像是粘稠的蜂蜜一般,慢吞吞地落进工作室里,化成了昏暗的微光。 在蜂蜜味的微光之中,她看见安东尼奥走到模型旁边,伸手拨动了什么。 古怪的建筑师在黑暗中回过头来,乔伊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微笑。 「真遗憾,你忘记了星光。」 一颗淡淡的星辰忽然在黑暗中亮起。 乔伊惊讶地睁大眼,看星光柔柔地沿着那座粉色小尖塔盘旋着落下。 然后就不动了。 乔伊带着疑问看向安东尼奥:「这是……?」 虽然还挺好看的,但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看一座亮起来的塔? 安东尼奥回头看了看那座尖塔,略微有些不自然地揪了揪领口。 「再等一下,没有试验过,可能时间计算得不是很精确……」 他马上就闭嘴了。 ——尖塔上落下的星光,忽然点燃了云朵平台上的彩瓷长椅。 从左至右,一道道温柔的弯曲弧度次第亮起微光。 单薄的白色光芒映照在色彩缤纷的彩色碎瓷上,在四周折射出斑斓的光点,仿佛一个无形的小精灵提着灯蹦跳着前行。 乔伊揉了揉眼睛,又看了安东尼奥一眼——千真万确,他就站在自己旁边,没有动什么开关。 为什么这些灯会像编好了程序一样,一盏一盏依次亮起? 长椅之后,是支撑着平台的森林立柱。星光顺着树干落到了地面,森林里飞满了萤火虫。 然后是下一层的雕塑动物群,狮子似乎甩了甩尾巴。 棋盘围墙之上,守夜人提着灯巡逻。 光点顺着张开翅膀的白色阶梯一级级跌落,中间的大蜥蜴调皮地眨了眨眼。 停靠在底部的电车也亮了起来,并且开始缓缓沿着轨道上行——千真万确,它是真的在爬坡。 沿着电车的轨迹,就连轨道都一点点亮了起来。 几分钟的时间里,乔伊就这样难以置信地看着整座公园模型从上至下,一点点落满了星光,最后汇成了星光的海洋。 在闪烁的星光之海中,整个公园都活了过来。 她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不是梦境,天上的星星会落下来,提着灯飞过白色台阶的每一块瓷砖吗? 就在她目瞪口呆之时,一声轻笑在她耳边响起:「喜欢吗?」 乔伊张了张嘴,似乎有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有一句此刻最强烈的疑问蹦了出来—— 她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使劲拽了几下:「安东尼奥,你怎么做到的?!快告诉我!」 安东尼奥淡淡地笑了。 「早就告诉你了——是水银。」 「我只是在模型上镶嵌了很多小灯泡,连接的导线都伸到了模型内部的一条细管里。」 「细管的另一头,连着电池的两端。」 「刚才我打开开关,水银就从细管最上面的入口处灌了进去。」 「啊,我明白了!」 乔伊恍然大悟,一拍手:「水银是导电的金属,沿着细管流到哪里,哪里的灯泡就会被点亮——就像是一条流动的导线!」 天啊,这创意。 从天上缓缓落下来的星光。可真让人心动啊。 「我只是例行每次设计都会做个模型。这个模型挺好看的,干脆就做成个玩具给你。」 安东尼奥轻笑道:「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自己去真的公园里看星星了。」 「太期待了。」乔伊感嘆道。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走上童话王国的阶梯,提着灯穿过萤火虫飞舞的森林,在云朵之上看星星。 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就在这时温柔地响了起来,仿佛黄昏的风送来的低咽。 这是《流浪者之歌》之中,最缠绵婉转的那一段吉普赛旋律。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装进了一个水晶球。 在地中海畔的城市角落,群鸟翩飞,灯火明灭,无尽的黄昏如层层波浪涌来,温暖的琴声绵绵不绝。 很久很久以后,她依然难以忘记这个恍如梦境的黄昏。 就在某个瞬间,闪烁的星光和飘荡的琴声交织在一处,仿佛自天国深处飘落了一片玫瑰花瓣,柔柔地落入了她的心底。 「安东尼奥,」她微笑起来,看向他,「跟我去天台吗?」 去听那么美的琴声。 「不了。」安东尼奥淡淡回答,低头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一丝莫名的意味。 一丝疑惑从乔伊心头掠过,但随即就如云烟般消逝。 吉普赛的哀歌依然在继续,那丝丝缕缕的琴声就像是系了一根线,她拉住了一头,沿着它拾阶而上。 当她走到天台之上,看到送走最后一丝晚霞的萨拉萨蒂时,小提琴的最后一丝低语也刚好淹没在微凉的晚风中。 第127页 小提琴家仿佛心有所感,琴弓轻轻地离开了琴弦,安静地垂落在身旁。 他回过头来,对乔伊温柔地一笑。 「殿下,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果断拉灯):憋说话——给你看我做的建筑模型。 说秦始皇陵的魔鬼们!安东尼奥不会向你们屈服的! 感谢m.e的地雷和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第57章 一把火 「您要走了?」乔伊一时有些怔忡。 丝丝缕缕的琴声原本柔美如叠浪, 此时却骤然漫过了头顶,让她心头一沉,有些透不过气来。 「过几天就是马德里的演出。之后,我就开始欧洲其他国家的巡演了。」萨拉萨蒂拿出一块金黄的松香, 缓慢地擦拭细白的琴弓。 他的黑眼睛低垂, 似乎透不出一丝光。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呢?」乔伊下意识问道。 萨拉萨蒂的动作顿了一顿, 眼中漾出一丝笑意:「你要等我吗,殿下?」 不是已经等很久了吗?乔伊心底的一个声音说。 十五年了啊。 从那个背着琴离开向日葵花田的少年离去, 她已经等了十五年。 逝去的时间或许不是她的,但她却真切地感觉到了鼻头的一丝酸意。 你又要走了吗,萨拉萨蒂先生? 在她怔愣的时候, 高挑的身影忽然逼近了她, 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镶嵌着晚霞的阴影。 「或者——殿下,你想跟我走吗?」温柔的嗓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 淡淡的温热靠近了她的脸颊。 乔伊惊愕地下意识一躲。 一抬头,她看到一双沉沉的黑色眼眸, 里面是满满的宠溺。 萨拉萨蒂脸上依然是温柔至极的微笑:「乔伊, 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乔伊心头一抽。 她不傻, 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萨拉萨蒂,当今世界最出色的小提琴家, 能够在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问她, 你想跟我走吗? 听起来, 真的很令人心动啊。 「但我还在做水银毒性的实验啊。」乔伊下意识地回答道,「而且这里,在巴塞隆纳, 我还有公司、产业,还有很多很多没做完的事——」 「乔伊,我已经是全世界闻名的音乐家了,」萨拉萨蒂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我会把世上最美好的一切给你。」 「何必在这里操劳受累呢?跟着我,你的生活中将充满鲜花、晚宴和舞会。你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事费神。」 费神? 确实是挺费神的。但……此刻回想起来,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啊。 乔伊心头飘忽的不真实感散去了一些。她抬起头来,认真道:「萨拉萨蒂先生,我也有我自己的事业。」 「您已经是伟大的音乐家了,将来也必将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或许比起您,我做的事不值一提。但我很喜欢。」 萨拉萨蒂笑着摇了摇头,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乔伊,你不懂。你的喜欢也是会变的。」 乔伊生出了几分被小看的愤懑:「不,萨拉萨蒂先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有独立判断能力的。」 萨拉萨蒂先生很温柔,很好,但他似乎总哄着她,只把她当成小孩子。 而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想的小公主了。 萨拉萨蒂轻轻嘆口气:「乔伊,你只是个女孩子——而且现在还是个独自一人的女孩子。上天给了你美丽的礼物,你为何偏偏要把它扔到一边,自己去捡石头呢?」 几个关键词就像是记忆深处忽然响起的清脆铃声,让乔伊忽然惊醒。 命运馈赠的礼物啊。 她要拆开吗?她能拆开吗? 王子和公主或许会在一起,但童话终究会有结局。 然而如果那个结局不美,没有人会去写它。 现在,是1874年。 乔伊感到一块石头慢慢地坠入了心底。 很沉,却仿佛找到了稳定的重量。 「萨拉萨蒂先生,我问您——您能留下来吗?」她忽然反问道。 萨拉萨蒂有些意外,「我——恐怕不行。为了作曲和巡演,我需要走遍世界各地。」 乔伊微微笑起来:「真的很抱歉,萨拉萨蒂先生。您不能留下来——正如我不能离开。」 萨拉萨蒂垂眼想了想,向她伸出手去,声音低沉而郑重:「乔伊,你总得嫁人的。现在,你可以成为全世界人都知道的萨拉萨蒂太太。」 乔伊看着那只能够拉出世间最美旋律的手,沉默了片刻。 她最终下定了决心。 「但我不想作为谁的太太被记住,萨拉萨蒂先生。」 「我只是想做乔伊而已——即使是没有人知道的乔伊。」 当晚霞最终消逝于龙胆紫色的暮光之中时,萨拉萨蒂倚在晚风吹拂的栏杆旁边,眼前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纤细的背影。 「我会一直在这里。但是萨拉萨蒂先生,我不是在等您。」 「我不是在等任何人。」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里。」 「就像您喜欢小提琴一样。」 「……那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了。」萨拉萨蒂轻轻摇头,低低笑道。 他离开巴塞隆纳的那一天,受到了巴塞隆纳市民的热情欢送。他们用鲜花、欢唿和热烈的笑脸,表现了对这位同胞音乐家的热爱。 第128页 她已提前与他告了别,没有再来送他出城。 「将来一定会再次见面的,」她笑着向他招手,「比如今年六月巴塞隆纳的世博会终选陈述。那时您也在巴黎办音乐会吧?」 萨拉萨蒂看着灿烂的晴空,忽然就想起几天前自己和那位小建筑师对话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她不会跟你走的。」安东尼奥说得很笃定。 「你是漂泊的艺术家,流浪是你的灵感源泉。」 「而她,即使是飘落在岩石上的玫瑰种子,也会在那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悬崖之巅最骄傲的玫瑰花。」 …… 同一时间,送走了萨拉萨蒂的乔伊靠在沙发上,拿着报纸和信的手微微发抖。 针对这段时间奥兰普闹出的动静,好几位议员在报纸上发表了言辞激烈的抨击文章。 「我们的社会是何时堕落到了这种程度,竟能允许女人抛弃她们天性中作为妻子和母亲的美德,来到公共场合,来到演讲台,甚至来到议会,来大放厥词,履行上帝赋予男人的权利?厚颜无耻!道德沦丧!」 报纸十分应景地配上了一个女人的照片,脸上被玻璃碎片割得鲜血直流,愤怒地举起棍子——简直毫无女人味。 「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你们有什么资格放弃神赐给你们的性别?你们有什么资格成为男人?你们还要继续让社会混乱下去吗?」 报纸上为了表示平衡,甚至还有对某位贵妇人的採访:「亲爱的女孩子们,可千万不要跟那些脑子有问题的泼妇学坏了——请相信我,善良的心地、温和的性格与贤淑的修养,才是你们最大的价值。」 「你们是孩子唯一的母亲,是家里唯一的主妇。亲爱的女孩子们,男人和女人是生而不同的,这是神的旨意,如果悖逆,我们的民族将会衰落,你们也无法得到主的宽恕。」 「而且,这的的确确是为你们好啊!请想想,跟着那些泼妇上街,砸了窗户、烧了楼房,除了被逮捕的恶名,你们还会获得什么?到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娶你们。」 乔伊简直要气笑了。 天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无论哪个地方、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奥兰普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放松地把头枕在双臂上:「就是可惜了你的科学实验。虽然我不太懂,但至少也知道,这应该能救不少人呢。」 她的额角被砸破了,贴着一块纱布。 乔伊忿忿地把那封信扔到了一边。 「亲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那里面写道,「您的研究想必很有价值。但很遗憾,巴塞隆纳大学是一所歷史悠久、声名卓着的学校,我们视名声胜过一切。」 「因此,鑑于您最近的某些动向,我们恐怕难以与您合作进行水银的相关研究。」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脑子里填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乔伊简直难以置信,「我的性别是什么,我支持什么,这竟然比救命的实验还要重要吗?」 奥兰普倒是笑着耸耸肩:「你第一次发现他们有多无耻吗?怎么,是不是后悔和我站在一边了?」 乔伊又剜了那封信一眼,冷冷道:「恰恰相反。」 「我现在才开始真正感到愤怒了。」 「哦,没关系,你并没有晚多少。」奥兰普笑笑,「我们也不过是最近几年才意识到愤怒的重要性。」 「以前我们和他们讲道理,却发现根本没人听。直到后来,我们决定把本就该属于我们的权力抢过来——用男人的方式。」 「当然,既然处于文明社会,还是要走法律的途径。我们毕竟不是民族仇人,取得独立的法律地位,总要通过立法的承认。可惜那位议长马诺罗是个很难打交道的胖子。」 「议会辩论那一天你会来吧,乔伊?」 乔伊点点头:「你要上台陈述,准备讲什么?」 「哦,我啊。」奥兰普仰头看海藻般的天花板,「有什么好讲的?我打算带根火柴去,一把火把议会烧了。」 「——开玩笑的,哈哈哈。」 「小姐,有您的一个包裹。」帕斯卡拿着一个小包走了过来。 「哦,好。」乔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伸手准备打开它。 「等等。」奥兰普却突然坐直了身子,按住她的手。 「怎么了?」乔伊疑惑地看向她。 奥兰普细长的绿眼睛像猫一样眯起,怀疑地打量了几眼包裹:「你是不是没有得罪过人?」 乔伊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巴塞隆纳之后,她好像还是得罪过不少人的吧。 「这种不明来歷的包裹,要小心一点。我收到过不少,没几个是好东西。」奥兰普很有经验。 她一偏头,正好看到从客厅外面经过的安东尼奥:「小东尼,你带枪了吗?我们要打开包裹啦——万一有什么不对的,你可以一枪崩了它。」 安东尼奥的身影僵了一下。 乔伊这才疑惑地转过头:「枪?安东尼奥,你什么时候会用枪了?」 奥兰普一挑眉:「噢哟,原来你不知道啊。他半个月前开始学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对着安东尼奥一抬手:「对不住了,小东尼。我哪知道你瞒着她呢。」 「但我得说,这样可不对哦。」 作者有话要说:  报纸刊登的议员评论参考了巴黎公社司法官皮埃尔·肖梅特在歷史上的真实言论。 第129页 感谢m.e的手榴弹~ 出一周差元气大伤,哎。周末重振旗鼓,努力存稿。 第58章 离婚! 「所以?」 乔伊对着安东尼奥一挑眉, 「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安东尼奥此时已经迅速恢復如常,半点也看不出被人揭穿瞬间的窘迫。 「学术研究。」他言简意赅,「枪械的构造十分精巧,可以在建筑设计中借鑑。」 「啊哈!」奥兰普夸张地笑了一声, 「或许我们可以期待小东尼的下一部作品是一把枪的形状。」 「比起这个, 」安东尼奥凉凉道, 「我好像看见包裹动了一下。」 「嘶!」奥兰普被烫了一样把手从包裹边上缩回来。 乔伊惊讶地笑起来:「奥兰普,真看不出来, 你怕小动物?」 安东尼奥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幸灾乐祸:「蛇。」 「胡说!那怎么可能!」奥兰普的绿眼睛睁大了。 乔伊眨眨眼,诡异地一笑:「冰凉的,滑腻的, 蠕动的……」 「你们太过分了!」奥兰普一下子站了起来, 伸手去拿自己的小外套,「两个对一个。这就是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待客之道吗?我走了。」 「好了好了。」乔伊笑着拉住她, 「我道歉!想想也知道包得这么严实,肯定不是什么活的东西啦。」 安东尼奥谨慎地拆开了包裹。 果然, 那是一把刀。 他检查了一下, 满意地看到上面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红色痕迹,转头看乔伊:「一把刀而已, 看起来没杀过人。」 乔伊对着奥兰普撇撇嘴。 果然来了。不过就一把刀而已,小意思。 「还有一封信。你要看吗?」 「不如你读一读, 让我们一起开心开心。」奥兰普风趣地建议。 婊/子!下贱的娼/妇!你这个恶毒的巫婆…… 「……」安东尼奥迅速扫了几眼,没有署名。「还是算了。壁炉是它更好的归宿。」 「行吧。」乔伊瞭然地笑起来, 「我宣布, 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壁炉从今日开始接受各方爱心人士的投餵。」 奥兰普拿起一只酒杯,挤眉弄眼地佯装与她碰杯:「欢迎来到社会活动家的世界。」 就在这时,帕斯卡又走了过来, 「小姐,一位姓德莫的年轻人想要见您,说有事要求您帮忙。」 德莫? 乔伊十分疑惑。她似乎并不认识德莫家的什么人。德莫夫妇也算不上认识,不过是舞会上见过罢了。 她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费尔南德斯小姐,很抱歉打扰您,我是贝伦·德莫。」 几分钟后,乔伊见到那个「他」时,顿时愕然了。 贝伦紧张地绞着青白色骨节突出的双手,声音有一丝哽咽,「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之前在伯爵家的舞会上和您说过话。」 「啊……我记得的。」乔伊想起来了。 去年她刚推出奶茶时,安娜在舞会上跑来向她建议新口味,当时正是这位贝伦小姐提醒了她可以向奶茶中加入奶盖。 她不由得又看了贝伦一眼。 自从德莫家出事之后,他们夫妇就很少出现在舞会上了,因此乔伊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贝伦。 在她的记忆中,贝伦是个腼腆胆怯的少女,一头金色的长髮总是梳成恬静温柔的模样——可如今,她的一头长髮变成了小男孩似的短髮,整个人似乎瘦脱了形。 「怎么了?」奥兰普也走了过来。 「巴特罗小姐!」贝伦几乎要落下泪来,「原来您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两位小姐,求求你们,帮帮我和我母亲吧……整个巴塞隆纳,恐怕只有你们可以帮我们了!」 「别哭,坐下说。」乔伊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其,其实,我母亲还在门外的马车上……」贝伦抽噎着说,「她不好意思进来。」 乔伊心里哽了哽。 德莫夫人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她也并不欢迎这位夫人来自己家里。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她打算先问清楚。 但就在这时,安东尼奥忽然抬头看向窗外,神色一冷。 「好啊,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一个愤怒的男声从远处响起,「萝拉,你这个下贱的女人!竟敢逃跑,还敢偷我的钱!说,你把贝伦藏到哪里去了!」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惊恐的尖叫,那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德莫夫人萝拉:「你在说什么呢,老爷!」 贝伦绝望地抽泣了一声,扑到乔伊跟前拽住了她的双手:「求求您,费尔南德斯小姐!我母亲她会死的,她真的会死的!」 乔伊勐然猜到了什么,心头一凛。 …… 此时的费尔南德斯之家门前,原本就未散去的人群中又加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德莫男爵气急败坏地冲到尖叫着的德莫夫人旁边,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说啊,贝伦她人呢?」 萝拉的脸上满是泪痕,妆容都花了:「老爷,我真的不知道……你放过她吧,她还不到十五岁啊!」 在她身边,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脸惊恐地抱着她的胳膊,似乎被吓坏了。 德莫男爵冷笑道:「十五岁够大了,该为家庭分忧了。」 第130页 他勐推了一把,萝拉就像断线的木偶娃娃一样「哐」地撞在一边的门板上,手臂上一片青紫。 围观人群在窃窃私语:「这是怎么了?」 「这是德莫一家吧。他们不是破产了?我听说男爵要把女儿嫁给一个有钱的老男人抵债呢。」 「真看不出来,德莫男爵发起火来这么可怕。」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身为一个男人,连一家之主的权威都没有了,能不生气吗?」 「卢卡,你姐姐在哪里?」父亲冷冷地问儿子。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摇头,使劲往母亲身边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莫男爵表情更加狰狞,看向德莫夫人:「好,很好。萝拉,你很厉害啊。把我的女儿藏起来,还教我儿子不听他父亲的话。」 萝拉闭着嘴摇头,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你说不说?!」男爵又把她揪起来,「信不信我打死你?」 「不要!父亲!」贝伦歇斯底里的抽泣声在背后响起来,「不要再打母亲了!」 德莫夫人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恢復了力气,她一把甩开愤怒的丈夫,冲着贝伦尖叫:「你出来做什么!」 「啪!」响亮的一声巴掌。 萝拉摔倒在一边,脸上迅速浮起几道红印。 「贝伦,我的女儿。」德莫男爵走向一步步后退的女儿,「你太令我失望了。」 贝伦咬破了嘴唇,一道血丝溢了出来。她满面泪痕地摇摇头:「父亲,您不能这么对我,更不能这么对我母亲。」 「我凭什么不能?哈!」男爵嗤笑了一声,继续步步紧逼,「她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女儿。你们都是属于我的!」 「我叫你嫁,你就要嫁。你胆敢反抗我?」 贝伦瘫软地靠在墙壁上,眸子里闪着泪光,却透出倔强的冷意:「不,我不是属于您的。我母亲更不是。这段时间,我已经学习了法律。我的母亲——她要和您离婚。」 「离婚?」男爵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有什么权利跟我离婚?她,你,你们都是我的!我决定你们的一切!」 他已经走到了贝伦面前,高高扬起了手掌。少女吓得躬身抱住了头。 「住手!」奥兰普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响起。 同时,德莫男爵勐地被一股力量疯狂地撞开了。 「混帐,不准你动我的孩子一根指头!」德莫夫人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她鬓髮散乱,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就像一头髮怒的母狮。 「天啊……」人群中有人觉得不妙了,「我们是不是该报警……」 德莫男爵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一天当众遭到这样的忤逆。 他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大踏步上前—— 一个身影忽然闪到他面前,朝他腹部勐击了一拳,他眼前顿时一黑。 一个冰凉的金属随即贴上了他的额头,同一时刻传来不祥的「咔哒」一声。 「动手打女人?」 一个声音冷冷道,「德莫,你还是不是男人。」 警察的声音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那位……那位,啊,高迪先生!您不要冲动,不得私自动武啊!」 安东尼奥淡淡地回头看了乔伊一眼。 说实话,乔伊也有点吓到了——直接就上枪,这谁遭得住。她轻轻点点头:「警察都来了,不会有事了。」 德莫男爵顿时反应过来:「警官先生!按照法律规定,你们应该帮我把我不听话的妻儿送回家吧?」 「什么?」乔伊难以置信地看向警察。 这是什么规定?! 「呃,确实是这样没错。」警察例行公事道,「根据《民法典》第213款……」 「你做梦!」德莫夫人像啐了一口,像疯了一样怒瞪她的丈夫:「我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再把我的孩子交回到你这个魔鬼手上!」 「好了好了,德莫夫人,我理解您现在比较激动。」警官想赶紧稳定秩序,「我们会将您安全地送回家中,也会劝您先生不要使用暴力……」 「送回去?!」奥兰普愤怒地质问道:「你们是瞎了吗?他们回去根本无法保证安全!」 感到进退两难的警察无奈地一摊手:「但他们毕竟是男爵的家人,也无处可去啊。」 「他们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准备诉讼。」乔伊冷冷地插话。 「呵。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德莫男爵冷笑一声,「我奉劝你管好自己的事,费尔南德斯小姐。乱出风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说实话,确实不太合法。」警察十分尴尬,「您凭什么把他们留下呢……」 乔伊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怒目而视的德莫男爵。 「就凭——我是费尔南德斯小姐。」 「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的地盘上动粗。」 作者有话要说:  西班牙法律参照法国《民法典》,这部法典以自然的名义赋予家庭中丈夫和家族中父亲以绝对的优越地位,而妻子和母亲则在法律上被剥夺了权利。 第213款规定:妻子如果离开丈夫的家,政府可以将其送回,并迫使其「履行责任并享受完全自由的权利」。 感谢水颜小可爱的手榴弹~ 前方剧情颠簸,请做好心理准备。 第59章 审判日 第131页 德莫夫人要与德莫男爵离婚的消息, 仿佛一颗深水炸弹投入了巴塞隆纳城,炸出了满城喧譁。 「离婚?!」许多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对天主信仰的背叛!」 「她竟然还要孩子的监护权!」 「从来没有过的事……她疯了。」 「你们听说了吗,德莫夫人得到了费尔南德斯小姐和巴特罗小姐的支持。」 「……那怪不得。上帝啊,我总觉得我们的城市越来越混乱了。巴塞隆纳到底会走向何方?」 所有的报纸都在连篇累牍地跟踪这次爆炸性的诉讼。 有的在忙着为公众科普本次庭审的重大意义。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理论上来说, 一切案件的判决都需要有成文法的依据, 但事实上, 我们根本还没有相关的法律规定。不过按照惯例,我们一直参照的是法兰西的《民法典》——那就是不允许。」 「但是, 在费尔南德斯小姐和巴特罗家族的推动下,有议员指出我们只是『参考』《民法典》而非实际颁布,因此应当按照无成文法对待, 庭审和议会辩论可能将同步进行。」 「——也就是说, 如果本次案件真的胜诉,巴塞隆纳的法律可能将因此而改写。当然, 希望这灾难性的一天不会到来。」 但更多的则是言辞激烈的社论。 「我早就说过,让妇女走到工作岗位上是不明智的。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创造出了女人, 就是为了让她辅佐男人的!」 「而现在, 我们的女人在做什么?她们抛头露面,在街上毫无形象地游行示威, 甚至想要与自己的丈夫离婚!主会惩罚这些不忠的女人。」 费尔南德斯之家里,客厅灯火通明。 「这是民事案件, 不会有陪审团,所以我们要专注于法官——他将会决定案件的最终判决。」奥兰普说。 「真的只能是民事吗?」乔伊有些失望, 「这明明涉及暴力。不能按照刑事案件处理吗?」 坐在旁边的马丁律师摇摇头:「这是家庭案件, 当然只能是民事,如果按照刑事处理,更不可能胜诉。事实上, 法院同意审理已经是我们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这位马丁律师是几人费了不少功夫才请到的律师。 所有的法律从业者都是男性,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手这样的敏感案件。贝伦甚至都擦着眼泪对乔伊说自己愿意做母亲的辩护人了——幸好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位。 「只是文明方式中的最好结果。」奥兰普插嘴道。 「其实我们可以直接到法院门前示威——但萝拉和孩子还要继续生活,就总有些束手束脚。」 萝拉神情呆滞地抱着一杯奶茶坐在旁边,贝伦眼睛还有些红,在认真翻看厚厚的资料。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给不了你们什么。」萝拉嗓音有些嘶哑。 和以前乔伊每次见到她的模样不同,她没有化妆,短短几天时间里脸上就爬了许多皱纹,像是老了十多岁。 「说什么呢!」奥兰普摆摆手,「我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这次案件让更多的人关注到了我们提交的议案,你将会成为我们的英雄!」 萝拉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乔伊看着她,心情有些复杂。 这位中年妇女虚荣、刻薄又势力,从来不是一个讨喜的人,无论是乔伊还是巴塞隆纳原本的上流社会圈子,没有几个人喜欢她。 但在此刻,她又像是这个时代千千万万挣扎着的女性的缩影——如果她会遇到这样的事,别人也可能会遇到。 无关乎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只关乎,她是一个女人。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人的事。 乔伊悄悄拉了拉奥兰普,开口道:「萝拉,你一定要为了贝伦和卢卡振作起来。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了。」 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在法庭上,你得接受对方律师的提问——这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萝拉的眼前忽然有了焦距:「对……我得振作起来。」她喃喃道,「我绝对不能让他夺走我的孩子。」 「好了,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重点。」 「因为涉及立法事宜,加上几位在议会做的工作,本次审理的法官是大法官圣地亚哥。」马丁翻着手上的资料。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圣地亚哥大法官已经七十多岁了,德高望重,他几乎不可能受到任何派别的政治影响,但他也很难被打动,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就我目前研究的情况来看,在法理上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证明德莫先生没有正常抚养两个孩子的能力,而德莫夫人则有能力抚养他们。考虑到现行的财产制度,这并不容易。」 「但德莫家族本来就已经破产了。」乔伊说,「而且男爵有明显的暴力倾向,甚至打算将女儿嫁给乡下的老头抵债。很明显他不会为孩子提供正常的抚养,他只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工具!」 马丁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们最主要的论点。希望大法官和议会充分考虑我们的陈述。」 「各位女士和小姐,」他长长嘆了口气,「但我还是要说,请不要低估我们胜诉的难度。」 「马丁先生,非常感谢您。」贝伦轻声却很坚定地说,「您让我看到了正义的力量。」 第132页 马丁一怔,微笑道:「德莫小姐,我会尽力。」 等到马丁从庭院里的后门离开费尔南德斯之家时,城市已经成为了一片灯的海洋。 他走过两条小巷,坐上了叮噹作响的电车,在外面的灯火一道道闪过时,依然在专注地翻看案卷。 「卡罗街42号到了。」电车员的声音从车头处传来。 马丁从阅读中回过神来,赶紧收好材料下了电车。站台上有人在卖报纸,他花2比塞塔买了一份《巴塞隆纳晚报》,卷在手中往家里走去。 就在他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个扁扁的东西塞到了他怀里,那人转身就走,几秒就消失在黑暗的街角后。 马丁一愣。他对着路灯看了看那人塞给他的东西,忽然变了脸色。 那是一封信。 开头第一句话是:「马丁先生,替我向您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问好。」 他的手一抖,《晚报》哗啦啦地落到了地上,正好露出第一页上他自己的照片,旁边是标题——「叛逆的勇士!马丁律师事务所接下德莫夫人的辩护工作。」 而在这条新闻下面,则是占据了另一半版面的头条——「议会关于授予安东尼奥·高迪规划委员会成员资格的议案进入最终投票,预计通过已无悬念。」 事实上,这两条新闻就是这段时间巴塞隆纳各家报社最关注的事情。 两件都史无前例。 市议会在议长马诺罗的特别授权下,正在讨论破格授予安东尼奥·高迪场馆规划委员会成员资格的议案,如今已经进行到了最终投票的环节。 媒体向来喜欢报导年轻天才,尤其有个性的年轻天才。 这位年仅21岁,还在建筑学校读四年级的建筑师身上不乏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在设计第一个作品时,就与市政厅发生了冲突——更传奇的是,据说当时海名不见经传的费尔南德斯小姐曾经为他提交过结构可靠性的证明材料,最后却因为建筑司的刁难而未能通过。 当然,最有名的还是费尔南德斯之家立柱切面上的那句话——如今,「伟大的巴塞隆纳市政厅」已经成为了反抗权威的年轻人的黑话,就连现在闹得如火如荼的女权示威行动也常常引用。 「看到这位年轻人,你就不得不承认,在艺术的领域,天才往往是具有碾压性的。很多人穷其一生,可能也达不到个别人短短几年内能够达到的高度。」 「……果然是势利的媒体。」何塞·阿巴斯放下报纸,脸色阴沉至极。 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他已经统治巴塞隆纳建筑圈数十年,最近却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而失控的源头……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就是一年前。从那个年轻人加入自己设计的伯爵之家项目开始。 从那之后,他一步一步获得了越来越高的知名度,自己却落到了越发尴尬的境地。 如今,在他的强烈反对之下,议会竟然直接绕过自己,用政治权力强行将那个年轻人塞进建设委员会! 一旦投票通过,他何塞必将成为整个西班牙,甚至是全世界的笑柄。 而那个机会,是某位初来乍到的年轻小姐介绍的。 何塞眯了眯眼睛,又翻到了报纸上对费尔南德斯小姐的介绍页面。 她一年前才来到巴塞隆纳,然后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成为了声名鹊起的新贵。无数人在猜测她的背景,也有不少人好奇,难道她将来能够逃过贵族家长联姻的命运? 「瓦伦西亚的公爵之女吗?」 何塞眸色冷冷,「在巴塞隆纳无亲无故,找不到她的把柄。那去瓦伦西亚,总能找到吧?」 毕竟,在这个时代,要找一个女人的把柄,总比找男人的容易多了。 ……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转眼之间,万众瞩目的德莫夫妇离婚案就要开庭了。 若不是此案为不公开审理,恐怕闻风而来的记者会将整个法庭挤爆。 「全体起立。」 大法官圣地亚哥走了进来。他穿着公服,肩上披着崭新的白鼬皮饰带,黑色高帽十分肃穆。 进行完各项例行程序之后,进入辩护人提问环节。 首先是德莫夫人的辩护律师向德莫男爵提问。 「请举起右手。」 男爵照做了。 「请你向上帝宣誓,你的证言是尽你所知,毫无隐瞒,完全据实陈述。」 「我发誓。」 「马丁律师。」 马丁站起来,走到这个留着小鬍子的男人面前,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了圣地亚哥:「法官先生,我放弃对被告人的提问。」 「什么?!」众人愕然。 法庭内出现了一阵骚动。 「肃静。」圣地亚哥法官面色不变。 「马丁律师,你是否确认这一点?」他低头看向马丁。 「我确认。」 圣地亚哥记录了什么,随即面色冷峻地扫视一圈法庭内众人,对着德莫男爵的律师点了点头:「加西亚律师。」 「谢谢您,法官大人。」 那位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的律师站起来,走到了萝拉面前,优雅地鞠了一躬:「德莫夫人。」 第133页 他微微一笑:「那么,我们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註:西班牙是大陆法系国家,诉讼中当事人双方在庭前就要提交所有的书面陈述或证据材料,法官在审判中的陈情论述远多于律师或者当事人,相比较而言戏剧性较差,所以更多借鑑了英美法系的庭审流程。请勿考究~ 第60章 消失的妹妹 「你在诉状中说, 你遭到了丈夫的暴力对待。对吗?」 「是的。」萝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没有底气。 她还在想刚才的事——虽然她没有什么法律常识,但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律师没有向被告发问,是一件不太妙的事。 「是什么样的暴力对待呢?」 「……他打我。」 「你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他打你的哪里?怎么打?」 「……」萝拉涨红了脸。 乔伊感到越发不对劲。她努力向马丁律师的方向探出头去:「马丁先生, 您不该反对吗?这些问题都是诉状材料中写了的, 再问一遍只会刺激她而已!」 「非提问及回答人员请肃静, 否则可能会被请出法庭。」大法官在台上冷冷出声。 乔伊只得闭嘴。 此刻,萝拉坐在证人席上, 而奥兰普正在不远处的市政厅中出席议会讨论。萝拉坚持不让贝伦和卢卡出席,因此乔伊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或者说,基本全是不认识的男人。 而属于萝拉的律师马丁, 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她。 她的目光冷了下去。 「他打你, 是吗?你确认他是殴打你,而不是, 怎么说呢,」加西亚揶揄地看了一眼旁听席, 「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席上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 「肃静。」大法官再次出声提醒。 「我确认。」萝拉的声音有些发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家庭之中的隐私, 她感到无比羞耻。 她有些后悔了。 「你经常被你丈夫殴打吗?」 「……对。」 「频率是?」 「大概……」萝拉犹豫了一下。 「嗯?你对于遭到殴打的频率并不清楚吗?」 萝拉更紧张了。她努力想集中精力,但脑子却紧张得一片空白:「不不, 我是清楚的……大概一两周……」 「每个月?可你在陈述材料里写的是每个月。你知道禁反言原则吗?你要在对上帝的誓言下翻供吗?」 「不不,我没有, 」萝拉惊慌失措,「是的, 是的, 是每个月……」 「哦,是每个月。」 律师略微停顿,随机话锋一转, 「你报过警吗?」 「什么?」萝拉惊愕地反问道。 「我说,你报过警吗?」 「……没有。」 「哦。」加西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微微转向台上的法官:「经常被殴打,却从来没有报过警。」 萝拉有些焦急:「这是因为……」 加西亚打断她的话:「那你跟别人说过吗?」 「呃,」萝拉不安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因为……」 「我明白了。」加西亚依然没让她说下去,「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证明你丈夫对你经常使用暴力行为。」 萝拉又生气又委屈,几乎语无伦次:「明明,明明那一天街上所有人都看到了!」 「但我们说的是『经常』。好了,没关系,德莫夫人,你的情绪有点激动。你是否做过精神状况测试呢?」 「什么?」萝拉难以置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做测试?」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想证明她是个疯子!这样,她就不再是个「人」——也就因此会失去所有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萝拉勐然想起自己童年时见过的那位「疯子」表姐。 那位大她六岁的少女被家中长辈锁在阁楼上,后来她打碎玻璃跳到一楼摔断了腿,之后就被送到了「精神病疗养院」。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你凭什么说我精神不正常!我不是疯子!」 萝拉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不是当时看到他竟然在大街上打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听到贝伦对他吼出的话,如果不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她们的劝说……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被别人嘲笑,甚至可能会被□□起来。 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就因为她无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卖掉抵债吗? 「法官大人。」加西亚没有继续问她,而是转向了圣地亚哥,「这位女士说她经常被殴打,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您也看到了——很不乐观。」 「你这个魔鬼!混帐!你有没有良心!」萝拉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通常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殴打呢?」他突然再度看向萝拉,「——我的意思是,德莫先生一向以温和着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为什么要打你?」 「为什么要打我?」萝拉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喉咙。 「对。」 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你为什么害怕回答这个问题呢?」 「德莫夫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丈夫的事?……比如,通姦?」 萝拉发出长长的一声哀泣,似乎要晕过去了。德莫男爵破口大骂,旁听席上议论纷纷,法庭上一片混乱。 第134页 「反对!」乔伊勐地站起身:「这根本不相关。马丁先生,您应该制止!」 「肃静!」大法官在台上敲响了法槌,「费尔南德斯小姐,如果你想发言,那你应该做辩护人。现在——请你马上离开。」 乔伊被法警请出法庭前,抓住最后的机会对萝拉说了一句话。 「萝拉,想想贝伦和卢卡——」 然后她就被隔绝在了法庭的大门之外。 「冒犯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法警对她鞠了一躬。 乔伊忿忿地扯了扯袖子,连唿吸都带着愤怒的颤抖。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原本是萝拉要用家庭暴力起诉丈夫离婚的案件,却被他们当庭翻成了对萝拉的「疯子」和「□□」指控。甚至连她们的律师,也似乎不再能信任。 她们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扭转这个几乎无解的败局? 没想到,当她心头沉重推开休息室的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让她血压升高的场景。 小玛丽冷着脸,正蹲在壁炉边刺啦刺啦地撕纸。 随着白色与红色的碎纸条投进壁炉,火苗腾地明亮起来,而乔伊的脑袋则「嗡」的一声—— 那个红皮本子,她再熟悉不过,就是玛丽的家庭作业本! 「你在做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冲过去,「你撕的是什么?」 玛丽猝不及防,在看到她时露出了一丝慌乱。 但她随即抹了一把眼睛,冷冷道:「乔伊,我不想上学了。」 「读书根本没有用。」 乔伊在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真的疯了。 连日来积压的压力和怒火伴随着沸腾的血液一起冲上了头顶,她一把抢下玛丽手中仅剩的小半个本子:「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 「你说不想上就不想上了?你知道让校长破格收你进去有多难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玛丽勐地站起来,此时的她已经快和乔伊一样高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乔伊几乎被气笑了。她什么都不懂? 太讽刺了。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所以,她到底是在折腾些什么? 她来到这个时代,明明可以凭藉着自己拥有的信息差高高兴兴发大财,然后到乡下去咸鱼享受生活,别人的死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是什么时代弄潮儿,更没有青史留名的野心。吃力不讨好,弄到现在这个境地,她到底图什么? 「很好。」乔伊听见自己冷如坚冰的声音,「那么,斯克沃多夫斯卡小姐,既然你这样想,那么不如……」 「冷静,乔伊。冷静。」她忽然被一把拉开了。 安东尼奥安抚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好了,两个小姑娘,闹什么矛盾。」 乔伊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他的手:「现在不想看到你。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你根本不在乎——」 「乔伊。」安东尼奥忽然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很抱歉这几天在忙委员会资格的事,但现在尘埃落定,我可以来帮你了。」 那双透亮的蓝色眸子专注地看着她,她气得视线有些模煳,却依然在里面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是的,我是他们的一员。但我在乎。」 「因为你,我在乎。」 低沉的声音仿佛大提琴声缓慢地飘落,他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去了她眼角溢出的泪水,又扶着她坐到了壁炉边的沙发上。 「好了,你太累了。现在喝杯茶,坐着休息一下,我来问问她。」 …… 「少爷,喝杯茶休息一下吗?」 「好注意。哦,我还要吃一份海鲜饭。」 约瑟夫嘟哝着下了马车,「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去葡萄牙。」 虽然在全国各地都能吃到海鲜饭,但唯独东海岸这里有这样柔软饱满的米粒和最新鲜的海鲜。 出城之前,他得让味蕾记住巴塞隆纳的味道。 这是一家装潢十分考究的咖啡馆。他一走进去,一种令人舒适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馥郁的花香、浓郁的炖肉香气和鲜柠檬的清香,四重奏悠扬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坐在四周的客人窃窃私语,一切都那么惬意。 「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桌子都满了。您介意拼桌吗?」侍应生问道。 「哦,没关系。」约瑟夫耸耸肩,「我吃一份海鲜饭就走。」 「请跟我来。」 他随着侍应生走到窗边的一张四人桌上,那里已经坐了一个黑色捲髮的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享用一份海鲜饭。 啊,就是这个。约瑟夫心情愉快地想。 点完餐后,他忍不住看向斜对面的那位年轻人。 他明明似乎饿极了,吃得格外香。 从约瑟夫的角度看过去,龙虾红彤彤的爪子伸到了大铁盘外,亮晶晶的米粒和透亮的海鲜热气腾腾,白瓷盘上切开的面包片洒了细碎的黑胡椒和烤熟的黄油香蒜,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约瑟夫静静地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约瑟夫。很高兴认识你!你不是加泰隆尼亚人吧?」 这人的皮肤略微呈现小麦色,一看就没少晒,大约是个南方人。 那人抬起头,被他突然的热情吓了一跳,随即也反应过来:「米格尔。我来自瓦伦西亚。」 第135页 「哦!好地方。」约瑟夫笑着说,「所以你在这里用餐不喝红酒吗?」 瓦伦西亚是西班牙最着名的葡萄酒产区。 米格尔也笑了:「说实话,这边的红酒确实差了那么点意思——不过海鲜饭是真不错。」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嘆了口气:「当然,最好的还是这里不在卡洛斯的势力范围内——相信我,那真是个噩梦。」 「哦,对。」约瑟夫这才想起来,不久前瓦伦西亚也沦陷了。他关心道:「你是从瓦伦西亚逃出来的吗?你一个人?家人呢?」 米格尔耸耸肩:「哎,别提了。我父亲费尔南德斯公爵就是个脑子生锈的老古董,他竟然觉得宗教裁判所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在那里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等等。」约瑟夫忽然想起了什么,「费尔南德斯公爵……」 「咦,你说你父亲是费尔南德斯公爵?」他惊喜地问道。 「对。怎么了?」米格尔有些奇怪。 「哎呀,兄弟来到巴塞隆纳,乔伊也不说一声。」 约瑟夫亲亲热热地探过身子,「我认识你妹妹!她现在在巴塞隆纳可是个风云人物。」 「妹妹?」米格尔愕然。 「对啊。」约瑟夫看他惊讶的模样,马上补充:「就是乔伊啊!你就是来找她的吧?」 「可是……我没有妹妹啊。」米格尔一头雾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 「我倒是一个姐姐,但她现在就在瓦伦西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笔记:根据19世纪的法律,精神病患者没有公民所具有的权利。法律规定,可以应家庭的要求将这些人拘禁。19世纪禁闭「疯女人」的案例大幅增加,从1845~1849年的9930起发展到1871年的2万起。在这些案件中,80%是应男人的要求执行的(1/3是她们的丈夫,剩下的是她们的父亲和僱主)。——《私人生活史》 第61章 黎明之前 约瑟夫离开咖啡馆时, 还感觉一切恍惚得不真实。 他想起自己愕然地问对面那个年轻人:「呃,米格尔,我冒昧地问一下,瓦伦西亚有几位费尔南德斯公爵?」 米格尔忍不住笑了:「我的朋友, 虽然姓费尔南德斯的人很多, 但姓费尔南德斯的公爵可不多——应该说, 西班牙全国恐怕也没有第二位吧。」 约瑟夫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说…… 总不会…… 不可能吧…… 「少爷,我们要赶紧出发了, 不然今晚就赶不到霍伊镇了。」 「少爷?真的不能再耽搁啦。」 一脸纠结的约瑟夫忽然听到远处一个声音:「阿尔先生,您的信。」 邮差! 他差点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邮差面前。 「先生, 想麻烦您一件事!」他向邮差手中塞了些钱币。 「就……请您经过阿尔维里亚街的时候, 跟24号的管家冈萨雷斯先生带个口信。」 「就说……费尔南德斯公爵家的小儿子来巴塞隆纳了。他会明白的。」 「好嘞,没问题!」年轻的邮差接下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反正他也没少接类似的奇怪委託。 他吹了声口哨,赶着车沿着电车的轨道继续往城里走。 现在, 越来越多的巴塞隆纳居民出行选择电车, 因此道路也畅通了许多。邮差带着大包的信件,因此还是採用了传统的方式。 他穿过街道两旁阁楼悬挂晾晒的丝线, 坐在马车上抬头看去。 五月的巴塞隆纳已经开始拥有夏天的迹象。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晴空,白色大理石的教堂外墙被阳光照得仿佛雪原一般闪闪发亮, 树藤缠绕的米黄色钟楼里藏着长颈鹳鸟筑的巢,深蓝和橙红的鸢尾花丛边, 女佣和孩子们在欢快地踢毽子。 「奥斯瓦街33号……您的信!祝您生活愉快!」 「窄街17号。您的帽子真好看, 美丽的小姐。」 「阿尔贝里亚街……哦对了,24号,就是这里。」 他敲响了漆成淡蓝色的门, 一个小姑娘从阁楼上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拨开繁茂得长到窗台上的柠檬树枝:「先生,您找谁?」 「冈萨雷斯先生。」 「咦?」小姑娘疑惑地想了想,「我们这儿只有古特雷斯。」 「哦,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大概就是古特雷斯。」邮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亲爱的小姐,我还要赶着送下一家,麻烦你跟古特雷斯先生说一声,费尔南德斯公爵家的小儿子来巴塞隆纳了。」 「没问题。再见,先生!」小姑娘笑着和他招手。 任务完成。邮差惬意地跨上马车,继续向下一条街前进。 …… 法院休息室里,乔伊喝了一口红茶。没有加糖和牛奶。 淡淡的茶香氤氲起来,她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 至少安东尼奥还记得她喝茶不加糖和牛奶。 安东尼奥则拉着瘪着嘴的小姑娘,坐到了旁边的咖啡桌边。 「玛丽,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玛丽垂下头,偷偷地看了一眼乔伊,低声道:「我考砸了。」 常常翘课挂科的安东尼奥一时语塞:「……」 乔伊也有些无奈:「玛丽,你还有那么多次满分呢。一次考砸算什么?」 玛丽沉默良久,才突然开口:「不,这是第二次了。」 第136页 一行泪水忽然沿着小姑娘的脸颊落了下来。 乔伊猝不及防,差点把茶水洒了:「呃,怎么就哭了……」 玛丽一边落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上次我没考好时,我最喜欢的教授就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女孩子最后都会这样的……」 「什么?」乔伊放下了杯子。现在她对相关话题有点敏感。 「他说,女孩子能考进学校就很了不起了,但等学业难度渐渐加大,真正进入困难的研究领域,她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出像男人那样的成绩。」 乔伊立马站了起来:「哪个教授?我去找他。」 把他能的。他知道自己在对谁含沙射影吗? 玛丽带着泪水摇了摇头:「现在我果然又考砸了。或许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安东尼奥又给玛丽递了块手帕,拍拍她的肩膀:「玛丽,不要为庸人的评价而烦恼。」 「他们只能根据过去评判,而你会创造未来。」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神情还是有些低落。 「高迪先生?」有人敲了敲门,「记者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您现在方便吗?」 乔伊走过来,将玛丽揽到自己怀里:「没事,你去吧。我和玛丽聊一聊。」 等到休息室里再度落入安静,乔伊低下头来,认真地看进小姑娘的眼睛:「玛丽,抱歉刚才我发火了——我最近也有许多烦心事,希望你理解。」 玛丽默默点点头,微微抽噎了一下。 乔伊嘆了口气。她该怎么对小姑娘说呢? 她怎么能告诉她,她将会在这样的阻力中度过一生。 她的学术成就,将始终伴随着别人怀疑和轻蔑的眼光。 甚至到功成名就的晚年,还会遭受到与学术完全不相干的勐烈攻讦。 最后,乔伊只是轻轻地拥抱住了小姑娘。 「玛丽,你没有任何错。你只是在男人统治的领域里展现出了天才——就因为这一点,你将会面临比男孩子多得多的阻力。」 乔伊想起小时候曾经读过居里夫人传,她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叫《女孩子必读的杰出女性传记》。 女神的事迹曾经无数次鼓励她振作起来,迎难而上,坚持下去。 那时的乔伊读到玛丽·居里的挣扎,曾经难过地想,在她一路克服困难走到的那样的高度,却还仅仅因为自己的性别而遭到谩骂和污衊时,有没有人拥抱她,告诉她,她没有错?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 「不要在意现在社会上的杂音。与它们对抗,是我们的责任,而你只是个孩子。」乔伊慢慢地、郑重地说道。 玛丽清澈的淡蓝色眼睛那样信任地看着她,就像是当年幼小的乔伊自己,从文字中汲取前辈给予的力量。 「但我希望你记住的是——亲爱的,永远不要怀疑你自己。」 「你是我的骄傲。」 「而在未来,你会成为你的祖国的骄傲,以及全世界的骄傲。」 …… 「高迪先生,刚才议长宣布议会以绝对多数通过议案时,我们看到议员们都站起来热烈鼓掌。」 记者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都想抢先採访到这位创造了歷史的年轻人。 「这也就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您已经成为了金碧辉煌的市政厅尊贵的客人,您的名字将永远留在巴塞隆纳的歷史上。」 「不过,我们还有一件非常感兴趣的事。」记者的话语有一丝意味深长的尾音。 安东尼奥面色平静地看向他,似乎早有预料。 「咳,我需要特别说明一下,」记者会的主持官员也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地出声,「本次记者会只针对与高迪先生有关的议案。请勿问不相关的问题……」 「当然相关!」记者连忙抢话道,「大家都知道您与费尔南德斯小姐之间亲近的关系,自然也想了解您在本次德莫夫妇离婚案中的立场。」 「有许多贵族表示,如果您如传言中所说那样支持费尔南德斯小姐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请您来设计他们的房子,还要请愿将您从委员会中除名,说『巴塞隆纳决不能让你这样的人来设计门面建筑』!」 「请不要扰乱秩序!」主持人生怕安东尼奥回答这个问题,连忙示意警卫将激动的记者请出去。 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如今,议会想到这件事就头大。 「哦,是哪些贵族?」一片喧譁之中,安东尼奥轻笑一声,「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不然要是不小心设计了他们的建筑,未免令人作呕。」 大厅中一片譁然。 「至于委员会……」他的声音立马被主持人打断了,那位官员脑门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记者会结束!结束!请各位记者马上离场!」 现场一片混乱。记者想抓住机会从这位叛逆建筑师口中问出更多惊爆的材料,而主持人则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论。 不过,谁也不如一位从走廊深处的人群中挤过来的男人激动——比起身边穿着黑色礼服的各位绅士,杰克穿着蓝靛色细绫棉布的一身套装,显得与众不同。 眼看自己几乎没有可能挤到人群中心了,他心一横,干脆一把摘下靛蓝色的别致宽檐帽,勐地挥舞起来。 第137页 他一边挥舞一边高喊:「高迪先生!高迪先生!」 这一下,别说人群中心的安东尼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几名警卫瞬间脸色大变:「怎么让他跑到这边来了?」 杰克却大为得意——你们这些缩手缩脚的欧洲老古板,怎么可能拦得住我们新大陆的天选子民。 他迎着所有人惊诧莫名的目光,不管不顾地挥舞着帽子大喊道:「高迪先生!市政厅这些人拦着不让我见您!简直毫无公平竞争精神!」 「那我只好在这里说了!」 「我是美利坚合众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州长特使杰克·琼斯……」 「快去拦住他!快!」 噼里啪啦的快门声伴随着一道一道雪亮的闪光,大厅里乱作一团。 「高迪先生,我也是来了这里之后才得知您似乎已经有了冲突的委託,但是没关系,我们尊重您的选择!我们崇尚公平竞争!」 「闭嘴!出去!」 「不过看现在的情形,您似乎也会有些麻烦——不必担心,如果巴塞隆纳的建筑委员会不接纳您,我们热情开放的美利坚人民欢迎您!」 「咔嚓」一声,一位记者记录下了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 汹涌的人潮之中,警卫从四面八方沖向同一个方向。 而一个穿着从未见过的蓝色套装(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叫牛仔服)的美国人高高地挥舞着自己的宽檐帽,仿佛在挥舞宣战的旗帜—— 「加州政府诚邀您跨越大西洋,担任我们1879年旧金山世博会的总设计师!」 作者有话要说:  1879年的世博会竞争城市—— 旧金山:我觉得我能赢。 巴塞隆纳:呵,你们都想抢的设计师是我的人。 伦敦:醒醒,老大还没说话呢。 莫斯科:战斗民族在注视着你。 关于杰克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劫机「hijack」的典故:据说jack是最常见的英文名,所以劫机的罪犯会在端起枪的同时大喊「hi! jack!」 这样十有八九会盲狙到叫这个名字的人。 好了,愤怒够多了,下一章准备反杀。感谢这几天投餵营养液的小天使! 第62章 阳光热烈 这是一座十分典雅的独栋别墅, 院门上钉着一块金属牌,「阿巴斯建筑师事务所」。 会客厅里,何塞面色阴沉地看了看访客,不动声色地拉上了窗帘。 「费尔南德斯公爵的小儿子来巴塞隆纳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塞, 我的老朋友。你现在也对我避之不及了?」那人低低地笑道, 「当初可是我最先发现你的建筑才能的。」 「不好意思, 但你已经离开这里了。」阿巴斯冷淡地回復道。「所以你找我到底是想说什么?」 「不是跟你没关系么?」那人冷笑一声,「那算了。也不知道幸运小姐的身份造假和大建筑师的作品造假相比, 哪个会更被人们津津乐道。」 他佯装要走,果然听见身后咬牙挤出的一句:「坐。」 罗德里格斯缓缓地笑了。 「何塞,其实我们两个很像, 不是吗?」 「说实话, 我们都已经被那个恶毒的女人毁了。就算把她毁掉,也救不回我们的人生。」 「……但我们还是想毁了她。」 他转过身来, 语气十分愉悦:「我过去几个月一直在城区边缘出入,到如今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第一天的庭审在混乱中结束。」 追踪德莫夫妇离婚案的报纸如是写道。虽然庭审并不公开, 但记者们总能找到各种渠道了解到法庭上的情况。 「德莫男爵提交了新的材料, 指控他的妻子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并且对他不忠。由于德莫夫人精神状态不佳, 法官最终决定暂时休庭。」 「庭审之后不久,马丁律师表示他由于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无法继续为德莫夫人辩护。这也就意味着,本次案件的控方几乎不可能找到律师为其诉讼。」 「——鑑于此, 加上本次案件并无现有法律可借鑑, 区法院最终决定,如庭审继续进行,将转为议会辩论处理。」 乔伊合上了报纸:「那么, 你们怎么决定?」 「我,我不知道……」萝拉眼睛通红,目光呆滞。 如果要继续,就必须面临公开的议会辩论——将自己的羞耻,放到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甚至可能找不到人继续为她辩护。 可如果不继续,她就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那个……魔鬼的身边。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觉得呢?」萝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乔伊,「我该怎么办?」 乔伊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建议,继续下去。」 如果是她自己,哪怕拼个两败俱伤,她也绝对不可能向那样的人妥协。 但那是因为她曾见过未来,也早已习惯了未来。 而如今,这是别人的一辈子,所以她的建议给得十分谨慎:「萝拉,我很抱歉说得这么直白——如果现在放弃,你也不可能得到平静了。甚至可能更加危险。」 如果再回到那样的环境中,被激怒的男爵做出什么事,都是不可控的。 「如果是议会辩论发言的话,其实是奥兰普的强项。」她思索着,「我想她一定会愿意为你辩护——但面对公开的场合,你的压力会更大,萝拉。你可以吗?」 第138页 萝拉正要说什么,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替巴特罗先生给您带个口信。」站在门口的男僕彬彬有礼,「巴特罗小姐住院了。」 「怎么回事?」乔伊连忙站起来。 「她在今早抗议的时候中枪了。」男僕说得十分简洁,「伤有些重,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请您不必担心。」 「她在哪里?我马上过去看她。」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巴特罗先生请您不要去看他的女儿。」 乔伊敏锐地察觉了什么,抬头看向来人。 他非常礼貌地微微一鞠躬:「过去这些天,巴特罗小姐给您添麻烦了。现在她出了事,巴特罗家族绝对不想再麻烦您,另外也希望小姐能在医院好好养伤。」 「所以,请您不要再去医院找她了。」 「哦,上帝啊……你真的放弃我了!」萝拉捂着胸口长嘆一声,扶着沙发缓缓坐倒了下去,又忍不住哭起来。 乔伊沉默良久,对来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还请转告我对巴特罗小姐的关心,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告诉我。 」 送走了巴特罗家的人,客厅里的气氛更加沉重。 乔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壁炉里微弱的噼啪声被萝拉嘶哑的哭声所掩盖。 一直沉默地蹲在壁炉旁边的卢卡忽然抽出了一根木柴。 六七岁的小男孩气势汹汹地将棍子举过头顶,发狠道:「别哭了!」 萝拉勐然变了脸色。 在乔伊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把夺下卢卡手中的棍子扔到地上。 「啪!」响亮的一声耳光,紧接着是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要打人?你要像那个魔鬼一样吗?」 她死死拽着儿子的手腕,面容狰狞:「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敢?」 乔伊连忙起身拉住她:「萝拉,别激动!他还小。」 贝伦也吓得从旁边跳起来,将弟弟拉到一旁。 小男孩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浮现出指印的脸,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委屈:「妈妈,我是想说,你别哭了……我去帮你打死爸爸……你就安全了……」 萝拉的手痉挛地一抖。 她腿一软歪在了沙发边,忍不住捂住脸痛哭起来:「是我没用……我连我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她的孩子想要打死自己的父亲。而她,打了她的孩子。 她的一切都已经毁了。 贝伦把弟弟紧紧地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一行泪痕在她苍白的脸色上闪着光。 「妈妈,让我来吧。」她忽然说。 「什么?」 「你不喜欢我看书,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其实从去年起,就一直在看法律相关的书籍。」贝伦小声道。 「你……」萝拉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贝伦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微笑起来:「妈妈,我来为你辩护。」 「等胜诉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到新大陆去。」 咚咚咚,门突然再次被人捶响,仿佛十分激动。「费尔南德斯小姐吗!德莫夫人是不是也在?」 乔伊警觉地看过去。 「萝拉,我们支持你!」远远传来吶喊。 「乔伊,我们支持你!」 乔伊惊讶地站了起来,凑到窗边—— 灿烂的晴空明亮得几乎令人落泪。 晴空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高的、矮的。 穿着昂贵的丝绸和粗糙的麻布的。 长发的、短髮的。 年轻的,年长的。 她们在吶喊。 她们在落泪。 她们从未如此直白地,袒露着自己的愤怒。 温水煮青蛙已经太久了,久到太多人以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模样。 但当鲜血刺痛人们的眼睛,她们才会发现,最极端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在自己身边。 门打开了。「乔伊!给你一份,我们自己出的报纸,首刊!」 米拉小姐就站在门边,不由分说把一份报纸塞进乔伊手里。她金黄色的帽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仿佛一朵向日葵。 《玫瑰报》。 「这是第一份属于我们女人的报纸——我们拒绝再沉默。」 「我们要再次发出百年前女性第一次发出的声音:男人,你能公平吗?」* 「这是写给男人的话。但更重要的,是写给我们女人的话——」 「今天我们不为萝拉的离婚诉求站出来,明天,你就会丧失选择自己的配偶的权利。」 「你的孩子会从你身边被强行带走,而你则被扣上『疯子』的帽子,永远失去说话的权利。」 「今天我们不为奥兰普受的伤讨回公道,明天,他们就能任意地对你开枪!」 「你可以选择沉默——这是你的权利。」 「但是,当我们最后一个抗争的人也死在黎明之前,你就不要再问我们,为什么你不配得到更好的明天!」 乔伊看着这张几乎满版加粗的报纸,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熟吗?这个设计和你的玫瑰家奶茶铺一个样——当然是获得过原作者授权的。」记者里卡多忽然从旁边冒出来。 「文字是我写的!虽然我觉得吧,我也是个男的,支持女权运动的也不只我一个男的,写得太绝对了似乎不好;但是吧,眼下这个情景,我觉得还是这样写更有号召力。你觉得呢,乔伊?」 第139页 「上帝啊。」萝拉在她身边喃喃道,「谢谢你送来了光。」 灿烂的金色阳光仿佛瀑布一样奔涌在费尔南德斯之家旁的人群之中。 那么纯粹,那么热烈。 仿佛很久很久以后,穿透了时空的阳光。 乔伊忽然就想起,上一次看到这样的阳光,似乎还是她读书的时候——火辣辣的阳光烤着万物,而她则在痛不欲生地复习。 她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她在这些人中尚属年轻,但她却是她们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接受过完整教育的。 这不是因为她比她们聪明。 也不是因为她比她们努力或有钱。 仅仅因为,她来自一个多世纪后的未来。 ——一个所有女孩都和男孩一样,需要接受义务教育的社会。 一个虽然还有很多问题,但女性已经可以离婚、可以争取抚养权的社会。 而她之所以能不付出任何努力,就得到面前的她们或许斗争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权利,就是因为曾经有一代又一代的她们,斗争了一辈子。 乔伊忽然觉得心头一缩。 一直以来,她都在谨慎地算计。 算计怎样赚更多的钱,怎样在最大限度隐藏身份的同时,让自己过得更好——保护自己,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当歷史的纵面猝不及防地撕裂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该如此。 不该在面对这样的风暴之时,自己躲到现代社会赋予她的伞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乔伊转身抓住了贝伦:「贝伦,我很抱歉。但你太小了,恐怕没有资格替你母亲辩护。」 看着小姑娘失望得要哭出来的表情,她唿出一口气,微笑着擦去贝伦眼角再次流下的泪水。 「但是没关系。让我来。」 「相信我。」 「我们会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1791年9月,法国的奥兰普·德古热发表的《女权宣言》。 第63章 让我滚?可以。 蝴蝶效应。 歷史的发展有其必然, 但在很多时候,往往是一件小事引发了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巨大变革。 1874年的夏天,巴塞隆纳的人们就见识到了空前规模的女权运动。 他们第一次发现,女性也是会愤怒的。 「姐妹们, 做一个高贵的女人, 胜过做一个高贵男人的妻子或母亲。」《玫瑰报》的名言在游行示威的身影之间传递, 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过,走上街头的人们失去了曾经的领头人, 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奥兰普的书屋是女权运动的核心地点。 巴特罗小姐会到公共场所演讲、带领大家示威,可如今她受伤进了医院, 而年轻的费尔南德斯小姐似乎并不像经验丰富的巴特罗小姐那样, 有着组织大型示威活动的能力和意愿。 「我们明天在哪里集合?要去哪里示威?」许多人在问。 「又有人被逮捕了。我们要怎样继续下去?」 在众人的疑惑中,《玫瑰报》很快就採访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本人。 「大家的热情很令人感动, 」专访中,这位小姐这样说道, 「不过议会辩论还没开始, 请大家养精蓄锐,保护好自己, 先不要採取过激的行动。」 「请给我一点时间和信任——议会辩论时,再见分晓。」 每一个关注着这件事的人都从报纸上看到了她的话。 先缓一缓? ……好吧, 冷静想一想,确实也有一定道理。 德莫夫妇的案件是一个导火索, 引爆了所有身在不平之中的, 和为她人而不平的人们心头的怒火。他们要议会给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会从这个案件开始,以立法的形式, 成为未来遵循的规则。 而在这个结果尚未出来之前,过激的示威可能反而会导致更多人遭到逮捕,社会对女权运动更加谈之色变,而那些思维传统的议员和政客,也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拒绝她们的要求。 那,就再等等。 但同时,支持的声浪也不能小。 「要让议会知道,我们在看着这场辩论。我们唿吁——用另一个信物来表达我们的团结。」 「玫瑰。」 圣乔治节过去不久,玫瑰正是最便宜的时候。 于是,这个夏天,数不清的女性以玫瑰花代替了燃烧的火把和锤子,展开了此后被称为「玫瑰花运动」的示威行动。 当我们还能在机制框架内伸张正义时,我们带着玫瑰花抗议。 这是我们的诚意。 但如果正义无法来临,那我们的玫瑰花,就将替换为更具威慑性的利器。 这是我们的决心。 一朵。 两朵。 一束。 无数朵。 每一天早晨,萝拉站在窗边,都会看见窗外的街头插上了新的玫瑰。 深红的、玫红的、橘红的,像是落入人间的太阳。 那是一颗颗素不相识却滚烫的心。 看到那些玫瑰,她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童年曾生活过的,开满玫瑰的庄园。 她跟着自己的母亲,学习服饰潮流、品鑑香水、插花品酒、弹琴作画。 每一样都要学会一点,但每一样都不应精通——对于一位优雅的贵族女子来说,这些高雅的品味应当广泛涉猎,但如果深入研究成为专家,就失去了那种神秘的高贵感,对于增添她的女性气质并无益处。 第140页 没错。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学习如何挑选男人,如何抓住男人,如何依靠男人。 她学得很用心。 也学得比谁都好。 在她人生的过去三十多年,她一直在依靠男人,让自己过上最舒适的生活。 依靠父亲。 后来,是依靠丈夫。 在所有人看来,她是幸福的贵族女子的典范。 而她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在他揪着她的头髮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觉得他是太爱自己了,爱到无法自控——毕竟,他在外人面前一直都对自己十分温柔。 而在他冷静下来之后,痛哭流涕地跟她说她依然是他心中最美丽的少女,她更是心软——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是他养活了她和她的孩子。离开了他,她又能怎么办呢? 「那……」乔伊思索着,「你想像一下,遭到这种对待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孩子——」 「他敢!」萝拉勐然站起来,抑制不住的怒气从心底喷涌而出,「我杀了他!」 一切假象轰然崩塌。 「萝拉,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乔伊看着她的眼睛。 她一转身,指向窗外能够看见的那些玫瑰:「你看,这都是大家送给你的。」 「我们都和你站在一起。」 萝拉想起被自己呵斥之后,依旧偷偷把书带进房间里看的女儿。 用软软的小手擦掉她的眼泪,对她说:「妈妈,我保护你」的儿子。 这么多朵玫瑰,这么多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为她站了出来。 她,也该为自己站出来了。 如果这次她能胜诉,整个加泰隆尼亚的女孩命运都可能得到改写。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也是她们所有人的战斗。 「你放心。」她微笑起来,「我绝对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让他把我当成一个疯子关进精神病院。」 看到少女眼底的阴影,她有些担心:「不过,你还好吗?你这几天睡得也太少了。」 乔伊摆摆手:「没事。我只是在计算筹码。我们要上的毕竟是谈判桌。」 萝拉想了想,「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说,我们的赢面大吗?」 乔伊刚想回答,她忽然看进她的眼睛:「请你不必瞒我。我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是小姑娘了。」 乔伊轻轻嘆了口气,安抚地微笑道:「我不敢说可能性很大,但我们确实有希望。」 在新的集体想要加入已有的利益集团时,已有集团里的支持便显得格外重要。 目前,她已收到了古埃尔、莫雷诺两大家族的明确支持——古埃尔显然是被安东尼奥忽悠来的——而且支持的人,尤其是支持的男性还在增加。 不管他们是听从了自己枕边人的劝说,还是自己选择了正义的声音,这都是好兆头。 「小姐,有一封巴黎来的电报,来自萨拉萨蒂先生。」帕斯卡敲了敲门。 小提琴家的欧洲巡演此时已经来到了法兰西首都。 巴黎?乔伊疑惑地转过头。 萨拉萨蒂先生会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专门从巴黎给她发个电报呢? 接过薄薄的那张纸,她迅速扫了一眼。 心头一跳。 然后越跳越快。 「怎么了?」萝拉小心翼翼地问道。 「萝拉!」乔伊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勐地跳起来抱住了她。 「我有把握了!」 议会辩论的那一天,圣若梅广场上挤满了人。整个广场几乎成了一片玫瑰花的海洋。 警卫费了很大力气维持市政厅内外的秩序,广场上的人太激动了,几乎快要将外墙窗户上的玻璃给挤破。 鑑于之前曾经发生过的暴力行动,议会採取了严格的管控措施。议事厅在这一天提到了最高警戒程度,除了登记在册的出席人员、少数取得了资格的记者和其他在市政厅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他人一概都会被拦在门外,不予进入。 时间就要到了。 乔伊看了看休息室里的挂钟,嘀咕一句:「啧,他果然晚了。」 她原本拉了安东尼奥来现场给她打气,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建筑师先生就接到了通知——世博会建设委员会刚好要在这场辩论之前半小时召开紧急会议。 哦,才不呢。 她隐秘地笑笑。 她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要开这么紧急的会议,紧急到甚至还要拖堂。 没关系,反正安东尼奥现在的身份摆在那儿,等到委员会的会议结束,他再入场也不会有人拦他。 而到那时,她的砝码也就到场了。 她深唿吸几次,迈步走向了议事厅。 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微社恐患者需要当众发言……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被一个男人挡住了去路。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居然支持那个不忠的恶毒女人。你不怕下地狱吗?」那人满脸威胁。 有些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的。 乔伊忍不住冷笑一声。 不好意思,她还真不怕。 「先生,你这么厉害,跟我说什么。」她轻笑着指了指大玻璃外的人群,「去跟她们说呀。」 那里有人举着木棍和锤子,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楼,仿佛随时准备在情况不对时砸碎玻璃,跳进来纵火。 第141页 那人一时语塞:「……」 「怎么,不敢呀?」乔伊摇摇头,嗤道:「放心,我不会因为你不够勇敢而嘲笑你不够男人的。你有权利胆怯。」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平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乔伊已经绕开他,径直走进了议事厅。 这么一打岔,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紧张了。 「等等!」一个年轻人从远处飞奔过来,却像顾忌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费尔南德斯小姐!请等一下!」 他终究没有赶上。 乔伊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而他则眼睁睁地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上,警卫拦在了面前:「这位先生,议事厅辩论已经开始,需要有特殊身份登记才能进入——您是?」 「玻阿巴·阿巴斯——何塞·阿巴斯的儿子。」 他有些焦急地恳求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费尔南德斯小姐,」他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时不时瞥一眼远处那个随时可能打开的会议室大门,「我可以进去吗?」 「不好意思,先生。辩论已经开始了,您不属于获准进入的人员范畴。」警卫仔细地过了一遍名单。 玻阿巴失望地嘆了口气。那可怎么办? 心里鼓足的所有勇气就在这一刻几乎消失殆尽。 他本来就不该多管闲事的吧。 更何况,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打算做什么,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他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滋味,拖着沉重的步伐向走廊深处走去。 「玻阿巴?」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呃……安东尼奥?」玻阿巴惊讶地转过头,「你不是应该在那个会议室里开会吗?」 安东尼奥一摊手:「现在在废话阶段,实在没兴趣。我只要再等10分钟,过去投个票就行。」 玻阿巴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安东尼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或许应该告诉你。」 「关于你那位客户小姐的身份。」 「核验身份。」由于代替了法庭的智能,本次议会辩论也需要完成像庭审一样严谨的流程。 「控方当事人,萝拉·德莫。」 「诉方当事人,马太欧·德莫。」 「诉方辩护人……」 终于轮到自己了。 乔伊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她会是第一个发言的。 「控方辩护人兼证人,乔伊·费尔南德斯。」 「请你向上帝宣誓,你的证言是尽你所知,毫无隐瞒,完全据实陈述。」 「我发誓。」 「你是否知晓,如果你在发言中作伪证,你的所有证词将全部无效。」 「我知道。」 「很好。」议员忽然奇怪地笑了笑。那心满意足的模样,让乔伊莫名地联想到了准备收网的猎人。 她心中最隐秘的一根弦忽然动了。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么——乔伊·费尔南德斯,瓦伦西亚的费尔南德斯公爵之女,你是否确认你的身份?」 这个问题是发言之前最常规的程序,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回答。 乔伊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对,肯定有问题。 某种没有来由的直觉忽然涌上心头。 难道,他们知道了什么? 「费尔南德斯小姐?」议员提醒她,现场已经出现了不自然的沉默。 他和几位坐在席首的议员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几乎是在瞬间,乔伊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她想过很多次自己身份可能暴露的瞬间,也有过一些备案,但从没有哪个像如今的场景这样极端—— 她没有外援,不在主场。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缓冲和准备的时间。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而这决定了她接下来说的话,究竟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不过片刻,乔伊的手心一片潮湿,却也一片冰凉。 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她实际的身份,乔伊飞快地思索。 否则应该不会是这样平静的态度——要么极尽阿谀,要么干脆赶尽杀绝。 但他们也或许有其它的考虑。没有万全之策。 「费尔南德斯小姐?请你确认身份。否则,我们将视为阻碍辩论秩序处理——」 没有办法了。 她得赌一把。 乔伊深唿吸,一字一顿:「不,我不是乔伊·费尔南德斯。」 「什么?!」场上一片譁然。 坐在第一排的萝拉勐地捂住了嘴,差点尖叫出声。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这是什么情况?」许多人在窃窃私语,而后排的记者已经极富职业精神地开始在脑中构思最吸引人的标题:《震惊!贵族之女实为世纪骗子!》 主持的议员却仿佛早有预料。他的声音瞬间沉下来,似乎有些失望一般:「如果你确认事实如此,这位小姐,那你没有资格进入这里——如果您不提供更多的信息,我们可能现在就要请你出去。」 滚出去,你这个骗子! 「砰」! 大门轰然打开,惊得所有人都朝那边看去。 警卫尴尬地看向身边胸膛剧烈起伏的年轻人,慢慢缩回了拦住他的手,把没说完的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您可以进去,先生。」 第142页 这人突然闯进来,他第一反应当然是阻止。谁知道他明明有资格进入,就为了赶这么几秒时间要强行开门呢? 安东尼奥却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径直看向了此时气氛凝固的中心演讲台:「关于这个问题,我有话要说。」 乔伊在一瞬间福至心灵。 她长出一口气,微笑道:「不好意思,各位。」 已经完全愕然的众人又回过头来,看着台上的少女促狭地一眨眼:「最近气氛太沉重,所以给大家调剂一下。」 「没错,请叫我乔伊·高迪。」 什么?! 那就是说…… 在场的记者们几乎已经手抖得写不下去了。 原本以为抢到本次辩论的出席採访机会十分幸运,现在看来,自己简直就是天选之子! 而在众人目光迅速聚焦的另一端,站在大门口的安东尼奥矜持地点了点头,一脸平静。 任谁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有站在他身边的警卫,听到了「啪」的一声,疑心是谁掰断了一支笔。 安东尼奥把断成两截的铅笔紧紧握在手心,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其实第一时间找古埃尔伯爵说好了,让乔伊当个古埃尔伯爵的远房表妹来着。 「好了,各位女士们,先生们,」乔伊拍拍手,「这不重要。还是让我们回到正事上来。」 她在做什么来着? 哦,是辩论。 很遗憾,她是个不擅长辩论的社恐,所以打算选择更有建设性的讨论方式。 乔伊轻轻地掸了掸面前的文件,微笑着开口:「刚才议员先生的意思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让我滚?」 「可以。」 「不过那样的话,我也会撤走我的所有投资,拆除城区内的所有电车和供电系统,撤销巴塞隆纳的电灯、钢筋混凝土等等使用授权……」 「哦,蒙特惠奇山已经送出去了。」 「不过你们猜,我要是到了伦敦或巴黎,告诉人们这座山是被市政府强行徵用的,那世博会还会不会选择这座城市?」 可真是流氓行径啊。乔伊心想。 不过,跟流氓的既定规则对抗时,做一个流氓再有效不过了。 那几位议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听到「世博会」时,仿佛突然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费尔南德斯小姐,你在要挟我们吗?」 「什么?」乔伊摇摇头笑道,「当然不是。」 「你看,我来到了这里参加议会辩论——这意味着,我有想要达成的愿望。」 「作为交换,各位议员先生,我想我也能达成你们的愿望。」 她揶揄地看了一眼始终心神不宁地看着眼前材料的议长马诺罗:「议长先生,您看那份刚送来的材料已经很久了,脸色可真是糟糕。」 「不如说出来听听?」 「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巴塞隆纳的麻烦——我进来之前,曾经听到有议员说没有男人能做到,『no man can solve it.』」 「谁知道呢?」她笑着耸耸肩。 「毕竟,我是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谈恋爱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嗯,费笔。 呜呜呜这周排到了更新量要求21000的榜,然而作者菌是翻译,今天接到了周末开始下周的五场活动,全在工作时间外的晚上qaq 想一头撞死算了! 顺便吐槽一句,大家都说同传时薪高什么的,高是高,然而译员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直接上去翻啊!活动前几天前几周整宿整宿地看材料背专有名词都是没有薪水的啊orz ……好了,吐槽完了。不能进小黑屋,我爬也得爬完更新qaq 感谢草莓果酱、瑶瑶的地雷!! 第64章 大佬,借个姓 消息是不到一小时之前抵达巴塞隆纳市政厅的。 就在昨天, 英国、美国和位于巴黎的博览会组委会发起《国际博览会公约》,其中对博览会的申办、筹备和举办做出了完善的规定。 其中增加了一条重要的条款:所有世博会申办不再以城市为单位,而应以国家为单位。 内容很简单,乍一看理由似乎也十分充足——考虑到国际通行惯例是城市举办博览会由中央政府支持, 因此, 为规范博览会申办程序, 确保博览会具有更强的代表性和广泛性,尽可能保证公平, 国家将代替城市,成为申办的基本单位。 但是,本次申办的几个候选城市也在这一规定的有效范围内。 这也就意味着, 这几座城市需要在七月最终投票截止之前, 游说中央政府签署《公约》,并提交有法律效力的国家申办文书, 否则就无法申办世博会。 什么是有法律效力? 很简单,需要由国家立法机构核准, 并由国家元首签字发出。 而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现在的西班牙, 根本就没有在位的国家元首。 没有国王。哪来的签字? 虽然中央政府还在勉为其难地运转,但他们的重点一直是找到合适的君主维持大局, 至于一座北方申办国际活动这种事,绝对不会被提上马德里那些政客的日程。 市议会议长马诺罗接到这一消息的时候, 心瞬间凉了半截。 这是针对巴塞隆纳吗? 不是。 第143页 这分明就是围追堵截,要他们死! 偏偏就在仅剩伦敦、莫斯科和旧金山的终选竞争之前发起这样的缔约要求, 还要赶在七月之前提交申办文书。对于另外几个城市来说, 这只是个行政流程问题,文书自然不在话下。 可对于现在的巴塞隆纳……这几乎就是让他们再造一个国家。 目前,民众还不知道此事。但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算了。」马诺罗忿忿地一摆手, 还瞒什么? 他剜了一眼使劲沖他使眼色的副议长。 「说出来也没什么,反正报纸长了翅膀。过不了几天,巴塞隆纳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 「菲利普,请你向大家解释一下情况吧。」 等到执行官先生简要地说明了情况,整个议事厅里顿时一片譁然。 连记者都懵了——今天的报纸头版,还够用吗? 「这分明就是专门为巴塞隆纳量身定做的。凭什么马德里的事情,要影响到我们巴塞隆纳?」有人义愤填膺。 下作的手段!□□裸的歧视! 简直是流氓行径! 「……我们现在独立,还来得及吗?」有人说了个冷笑话。 「凭什么那几个国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人愤怒地拍桌子,「他们是上帝吗?一定要他们许可才能办博览会吗?」 「可他们几乎垄断了大部分工业市场,」有人沮丧地回答,「事实是,他们说的东西,就是会成为规则……混帐。」 「那我们自己办!干嘛要管他们!」 「伙计,这是世界博览会——没有别人来参加,我们怎么办?」 太绝望了。 自从六年前女王下台,马德里已经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多个国家元首,往往是王座还没凉呢,就迎来了新的屁股。 而且不仅如此。 更重要的是,自从一百多年前西班牙统一以来,无论是哪一任国王,都并不想看到加泰隆尼亚一家独大。 西班牙还从未有任何一个城市举办过世博会。如果中央政府真的给予支持,那当然是支持马德里举办了。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混乱议会辩论中,忽然有一位记者举起了手:「那么,费尔——哦不,高迪……呃,乔伊·高迪女士,听起来,你有办法吗?」 此话一出,整个议事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荒谬。太荒谬了。 谁能解决这个问题? 大概只有上帝可以。 马诺罗双手环抱,轻蔑地一哼:「你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相信我们的各位议员一定会很愿意投票支持你们的法案。」 空头支票而已,谁不会开? 乔伊刚才听介绍的时候记得很认真,此时收起笔,神情更加认真:「那么,议长先生,我再确认一下。」 「只要巴塞隆纳申办能拿到国家文书,你就会确保法案通过?」 这件事她是两天前知道的。萨拉萨蒂在巴黎,恰好与组委会的一位官员是密友,在得到这一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发电报告诉了她。 需要国家的支持……啊,这不巧了么。 马诺罗听着她这口气,简直要大笑出声。 听听!「拿到国家文书」,从她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几世纪前拿到教堂的赎罪券一样容易。 虽然明明知道是毫无根据的口水仗,他还是忍不住:「小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做梦也要做大一点。」 「拿到文书的目标是拿到申办权——小姐,你要是能把世博会捧回巴塞隆纳,那你就是我们永远的英雄。你说什么,我们议会都会尽可能为你通过的。」 「要最终获得举办权啊。」乔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难度高一点,但也不是不可能。这个价码,我觉得可以接受。」 她矜持地微笑道:「不好意思,议长先生,我不是针对您——但您一个人的话不作数。」 「我要议会的明确承诺。」 「简直荒谬透顶!」副议长终于忍无可忍地把笔扔在地上,「她就是个满口胡言的骗子!」 他站起身来,激动地挥舞起手上的一张纸。 「各位!我们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据,来自真正的费尔南德斯家族的亲笔信——她就是个冒牌货!」 这封信原本是要在那个女骗子承认自己是乔伊·费尔南德斯的时候拿出来,当场确认她作伪证,把她赶出议事厅的。 可谁知道,短短几刻钟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波折。 现在再拿出来,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能再等了。 「这是费尔南德斯公爵第四子的亲笔证明——他根本不认识这位乔伊·费尔南德斯。」 「各位!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就是你们面前的这个女人,一年来借着公爵之女的名义招摇撞骗,骗取了我们多少人的信任?」 「别相信她!」 「副议长先生,你说我是个骗子,那就是吧,」乔伊嗤笑一声,「我没有兴趣跟你玩文字游戏,却还是觉得有义务让你认清现实。」 「很简单。」 「通过法案,我来解决世博会的事,皆大欢喜。」 「不通过,我带着我的钱离开巴塞隆纳——我似乎也没什么损失,至于各位是不是觉得有损失,那就是各位该考虑的事了。」 「二选一,期待各位的回覆。」 第144页 她收齐自己手中的文件夹,旁若无人地离了场。 道理是一种武器。 但唯有实力,才是真正的底气。 …… 这一场几乎足以载入史册的议会辩论上,各家记者堪称最大赢家。 直到他们追着那位惊世骇俗的少女走出大门,问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和高迪先生秘密订婚的时候—— 「订婚?」少女像是受了惊吓,「订什么婚?」 「您不是说,您现在是高迪夫人了吗——」 「哎呀。」乔伊连忙摆手,「我是高迪先生的表妹啦,你们想什么呢。」 天,这可折煞她了。 歷史上从来没有高迪夫人这号人啊! 表……表妹??? 众人顿时感到晴天霹雳。 上帝啊,原来是高迪小姐,不是高迪夫人。 ……这位小姐刚才就不能一句话说全吗?对听众来说也太不友好了。 记者们失望地撕掉了一页笔记本纸。 然后在看到后面几页厚厚的记录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没关系,大新闻多的是。 「等一下,瓦尔纳是不是刚刚已经提前跑了?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 「别管他。」有人悻悻道,「要是他抢先发了个假新闻就更好了——谁叫他总是跑那么快抢头条,害得我们大家总是被总编训。」 于是真的没有人管他了。 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回到这位惊世骇俗的高迪小姐身上:「您今天其实根本没有辩论什么——当然,我不是说您说的不好。您的陈词简短有力,而且非常有效,足以列入最精彩的陈词了!但您不想说点什么吗?」 好吧,终究还是逃不过这种获奖感言一样的环节。 乔伊在心里嘆口气,一边偷偷张望思索自己稍后如何脱身,一边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希望大家知道,我们做这些,从来不是想与你们为敌。」 「让这座城市发展得更好,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但我们也希望这个社会更加公平。」 「我也希望更多的人能支持我们。归根结底,女性之所以面临现在的困境,还是因为不够强大——或者,没有条件强大起来。」 「但您明明就,怎么说呢……非常强大。和其他女性并不一样。」 乔伊摇摇头:「我想,所有人都该知道,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在某种情况下成为弱势群体。也许今天你是一个男人,相对你的姐妹和妻子,你占据优势;但明天,你可能就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够高,财产不够多而成为那个弱势的人。」 「『弱小无能就活该』这种论调最终带来的伤害,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 好了,她提前打的腹稿用完了。 快来个人救救她! 仿佛真的有神听见了她内心的尖叫,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高迪小姐?——我们该回家了。」 嘶。 未经人家允许就借用了姓氏的正主来了。 乔伊压抑住心底的雀跃与忐忑,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呀,高迪先生。」 …… 「高迪小姐,嗯?」安东尼奥坐在马车对面,微微一挑眉。 乔伊谄媚地一笑:「安东尼奥,从今天起,你就多了个妹妹了!开心不开心?」 安东尼奥被噎了一噎。 他正要开口,乔伊突然一指他身后,神色惊慌:「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在跟着我们?」 安东尼奥迅速一回头。 什么都没有。 「……」等他转回头去,乔伊已经抢先跳下了马车。 「真的没人?」她煞有介事地四处张望,「……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安东尼奥:「……」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反正她现在是乔伊·高迪了。 安东尼奥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四截铅笔——里面有两截属于他向文森特借的笔。 他忽然觉得,房子外面那根削了半截的立柱这么看起来,其实也挺顺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小天使们真的好热情……爱你们!! 感谢远方的冬天 3个;岁游、wang_jiam 2个;rose 1个地雷~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作者菌已经在出差了,今晚发个早上的存稿,之后几天可能更新不定时,但如果没请假,当天24点前会更的。 第65章 长翅膀的消息 《巴塞隆纳之星》的送报员像往常每一个平静的黄昏一样, 把一大摞报纸搬上磨得透亮的黄铜车架,然后架着牛车,从报社附近的阿拉贡广场开始送报。 在巴塞隆纳这座城市里,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送报员——工作规律、简单、不用动脑, 虽然工资不高, 但也十分轻松。下了班还能去酒馆喝两杯兑了水的伏特加。 他赶着车出了猫尾巷, 广场边缘的小花摊搭着帆布棚,架上堆着满满的勿忘草、石榴花、矢车菊、鸢尾与玫瑰, 新鲜的花香裹挟着晚间的风吹来,惬意无比。 第一份报纸送到阿拉贡广场的丽莎咖啡馆时,正是傍晚最热闹的时候。 「什么?!费尔南德斯小姐和高迪先生订婚了?」 一个在吃米布丁的年轻女孩惊讶得手一松, 小银匙「当」的一声落到了洁白的瓷碗边缘。 第145页 「……谁?谁和谁?!」对面的女孩差点把红茶喷出来, 一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杏仁糕,细软的杏仁粉纷纷落在淡蓝桌布上, 仿佛下了一场甜得腻人的雪。 「费尔南德斯小姐,和高迪先生。」米布丁女孩郑重地又念了一遍。 「啊, 圣乔治啊!」杏仁糕女孩手忙脚乱地用餐巾擦手,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把用过的餐巾往桌上一扔,由衷地捂住了心口:「我早就觉得他们俩简直天生一对!」 米布丁女孩露出了「你果然懂我」的笑容:「你也觉得?我看到玫瑰家奶茶铺改建完后的那个样子, 就觉得高迪先生肯定有哪里不对!」 「那么梦幻又浪漫的设计,我一看就觉得, 没有丘比特的金箭指引,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出的设计!」 「一点没错!而且说实话, 我看到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模样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你想想那个公主小阳台!天哪, 我也好希望有一个能为我设计公主小阳台的未婚夫!」 送报员卸完了报纸,擦一把头上的细汗,心情愉快地跨回车上, 继续怂包。 他从猫尾巷离开了阿拉贡广场,小心翼翼地拽着牛绕过街角包着花头巾的胖女人——她胖乎乎的柳条筐里放满了鸡蛋,旁边的木板上是摞成金字塔形的干酪,万一不小心颳倒,一定会被她揪着领子破口大骂。 驶出猫尾巷之后,沿途就越走越空旷了。 这一天,巴塞隆纳的晚霞格外鲜艷。暮霭挂在高高低低的彩色房顶上,伴着一座座吐出烟圈的烟囱,就像是挂了一层朦胧透明的轻纱。 送报员心情出奇得好,忍不住哼起了「好人的上帝」,黑牛嘚嘚的蹄声为他伴奏。 第二站是麦凯尔之家,离阿拉贡广场不远。 送报员敲开门时,麦凯尔先生戴着粗呢鸭舌帽,正坐在窗边看严肃报纸《加泰隆尼亚之音》。 而麦凯尔太太高高兴兴接过《巴塞隆纳之星》,迅速扫了一眼,忍不住惊唿出声:「我的上帝!费尔南德斯小姐和高迪先生订婚了?」 「什么?」麦凯尔先生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是刚刚才宣布他们其实是亲戚吗?」 「亲戚?」麦凯尔太太不满道:「你说什么呢,亲爱的?他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哦,投资女神和建筑大师!简直像一个神话故事——他们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讨论要把我们的城市建设成什么样?」 麦凯尔先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加泰隆尼亚之音》往妻子面前一摆:「你自己看。」 麦凯尔太太才不看。她最讨厌看沉闷无聊的《加泰隆尼亚之音》了。 她把脸一拉,也把《巴塞隆纳之星》扔到了丈夫面前:「你自己看!」 麦凯尔先生低头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等一下——为什么两份报纸报导的不一样?现在的新闻真实性都这么不可靠了吗?!」 一份报纸说两人要结婚了。 另一份报纸则说——费尔南德斯小姐是个假身份。她真实的身份,其实是高迪先生的表妹! 很显然,至少有一个消息来源是错误的。 麦凯尔先生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我要让出错的那个报纸赔我比塞塔!」 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会弄错,真是世风日下。在工业潮流的发展冲击下,人们再也没有往日的认真和专注了! 送报员很快就送过了离城区最远的地方,绕了个圈子开始送返程路上的报纸。 对角线大街上,桑切斯家的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晃动的灯光下满是邻里好友间热烈交谈的说笑声。 「咦,我才知道,原来费尔南德斯小姐是公爵的女儿啊?」 「不是啦。你看报纸上说的,她是冒充费尔南德斯公爵的女儿啦!她其实是高迪先生的表妹!」 「表妹!哦,天哪。怪不得两个人关系那么好!我原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呢。」玛格婶婶一脸失望地搅动着酒杯里冒着透明泡泡的雪莉酒。 「好吧。对我们这些底层小市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这也太遥远了。我只知道她是蒙特惠奇山的主人。」一个撸起袖子的小青年一耸肩。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一拍桌子,「对我来说有区别!我是知道她原来身份的,那时候我用电灯啊什么的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像是给那些扒着加泰隆尼亚吸血的南方佬送钱。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那时候的歷史了,竟然对此毫不在意。」 他又瞥了一眼那张被大家抢着传阅回来的报纸,气消了些:「哎,真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的心思。要我说,她何必呢?这里可是巴塞隆纳,我们又不吃南方那一套。现在好啦,我知道她也是加泰隆尼亚人了,这真是个大惊喜。我这就去买票,带我家里人上蒙特惠奇城堡玩!」 「哈哈哈,老哥,你不知道吧?你太太早就带着三个孩子去玩过啦——知道你生气,所以没告诉你。」撸起袖子的小青年忍不住多嘴。 在中年男人气唿唿地出门去时,小青年轻轻一眨眼,摆摆手:「明天见!」 他又想了想,往椅背上一靠:「不过,既然现在报导出来了,那肯定是有费尔南德斯家族的什么人出现了吧?」 马上有人惊唿:「啊,那些南方人最小气了!高迪小姐不会有麻烦吧?」 第146页 「对哦。你这么说起来,冒充贵族身份是不是可能会面临起诉什么的来着——」 「希望不要有啊!我儿子是电车司机呢。」玛格婶婶立马大着嗓门嚷了起来,「我以后每天都向上帝祈祷,希望这位小姐一切顺利,开发更多的电车路线!」 「啊!不会有事吧?我祖母就是她的急救法救回来的。我还没有机会当面跟这位小姐说声谢谢。」一位少女担心道。 「我也不希望……我就是靠开奶茶店养活我家孩子。虽然总是跟着这位小姐的创意,有些不好意思啦,但我还是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酒馆老闆一边擦拭着吧檯上的啤酒杯,一边加入了讨论:「这还真说不准。依我看,高迪小姐可能有大麻烦呢。冒充贵族,比如冒充王室成员,我记得歷史上有过判绞刑的!」 「上帝啊,你别吓我!」玛格婶婶勐抽一口气,「我要嗅盐,嗅盐——谢谢,亲爱的,我好多了。」 「……不对啊,」她反应过来,生气地质问道,「费尔南德斯家族又不是王室!」 「那倒是。」酒馆老闆歉意地笑了笑,「为表歉意,玛格太太,您这杯雪莉酒我请了。」 「说起这个,我之前在市政厅整理过档案,倒是有点了解。」 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话了,「应该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要看有没有利用身份欺诈,特别是有没有获利——假如巴塞隆纳有其它家族和公司什么的起诉她,查实的话估计要进监狱的。」 「啊,费尔南德斯——呃不,高迪小姐的话,应该没有吧?」众人犹疑道。 「这就要看有没有人起诉了。」年轻人说道,「不过就我的了解,这位小姐似乎和几大家族的关系都非常好,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起诉。那她要担心的,就是费尔南德斯家族的起诉了。」 「你说什么废话!」玛格婶婶有些生气,「刚才我们不就在担心这个嘛。真是的,这里是加泰隆尼亚!凭什么要那些南方人到我们这里来撒野?」 「就是!公爵之女又不继承爵位。他们在瓦伦西亚待得好好的,我们费尔南德斯小姐干扰他们什么了?」 酒馆老闆苦笑着举起手:「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法律在那里放着嘛。」 「是啊。」撸起袖子的小青年凉凉道:「你们都不看新闻的吗?最近她帮着德莫夫人打离婚案的官司,似乎很多人不满呢。」 …… 送报员看着车上见底的报纸,满意地拍了拍身上刚蹭的墙灰。 这一天的工作完成得格外快。等到他再次驾着车穿过阿拉贡广场时,晚霞还没有落下去。 等他穿过广场角落的露天酒吧时,零星几句话飘进耳朵。 「我听说,高迪先生之前设计的费尔南德斯之家就是定情信物!天啊,好浪漫!」 「呃……现在重点难道不应该是高迪小姐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对他们两人的婚礼更感兴趣。」 「我听我邻居家波利舅舅的麦尔表妹说,高迪先生要送给费尔南德斯小姐一座城堡!就建在蒙特惠奇山顶。」 「真的?!那蒙特惠奇城堡呢?」 「呃……大概是拆了?总不会是改建吧。」 …… 乔伊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去找帕斯卡:「三天内,我要……」这个男人的全部资料。 她及时咬住了话头。她已经有他的全部资料了。 「……要找到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 今天事发突然,她也算是被逼无奈。不过,至少现在市议会有求于她,暂时应该问题不大。 就怕这个人特别在意家族名声,一定要起诉她。 那样,她估计免不了得跟他见面,而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他见过她,在费尔南德斯公爵带着家里人去皇宫觐见的时候。 虽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但乔伊还是不太敢冒险。 记忆里的费尔南德斯公爵除了有些神经质以外,似乎还算忠诚。但眼下瓦伦西亚已经落入了卡洛斯的势力范围,难说这位公爵之子现在的立场是什么。 所以,她的打算是,找到他,安抚他——然后用钱砸死他! 早在费尔南德斯家族最开始被选定为她的马甲家族时,帕斯卡就已经把他们的详细情况报给了乔伊。 绵延几百年的那种。 当时乔伊看着都头大。这种老牌家族,除了自己出于自视甚高的荣誉感一直记录世系谱,公众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几百年前的光辉歷史,也没有任何兴趣去了解。 这个蓝血家族在17世纪初就坚定追随马德里的国王,可惜除了拥护的忠心之外,实在没什么进取精神。 结果就是,家族一直流传到今天,基本也就剩个贵族头衔了,实际上穷得不断变卖城堡与庄园,现在只能死守着最后一个核心庄园,蜗居在瓦伦西亚的乡下,只剩两根蜡烛了。 按理说,他们不会轻易离开瓦伦西亚,不然帕斯卡也不会选择这个家族用来伪装。 但卡洛斯占领了那里,恐怕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好的情况,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可能是受不了卡洛斯治下的瓦伦西亚,自己跑了出来,恰好到了巴塞隆纳。 而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本来就是专门为她而来。 第147页 不对。乔伊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不会通过市议会,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这里是加泰隆尼亚——除了首都地带以外,恐怕就是卡洛斯最难啃的地盘。 虽然加泰隆尼亚人未必对马德里的波旁王室有多少好感,但对于这个勇敢豪爽的民族来说,卡洛斯这种肆意挑起战火的恶徒才是最大的敌人。 要在这里找她的麻烦,最有效的就是派一个刺客——就像当初修恩那样。不过,乔伊真诚地怀疑,卡洛斯早就忘记修恩的存在了。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跑到巴塞隆纳,结果正好听说有人打着自己家族的旗号混得风生水起,一时义愤填膺,就顺手给举报了。 那就用钱让他消消气吧。 金钱虽庸俗,但真的很有用啊。 乔伊打着算盘,自己不出面,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用钱解决一切问题。 可惜,正如老话所说,事情往往没有人想得那么顺利。 「不好意思,小姐,」帕斯卡很快苦恼地回报,「我们实在没找到小费尔南德斯先生。」 此时乔伊正在忙着准备与市议会的闭门谈判,闻言心头一跳:「找不到?」 她这里有阿方索留给她的护卫和联络人员。连昔日的皇宫管家加上这些人都找不到,难道那人另有所图? 不妙。 她越想越不放心,但闭门谈判的事情又更加紧急,实在抽不出空来。 于是,她一边与市议会讨价还价,一边惦记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总觉得胃里蝴蝶上下扑棱个不停,短短几天就长出了厚厚的黑眼圈。 帕斯卡对此十分自责,更加大了搜寻力度,但也始终无果。 所有人都没想到,几天后的傍晚,《晚报》上刊登了这位神秘年轻人的郑重声明。 「小费尔南德斯先生表示,他十分钦佩高迪小姐,对她之前冒用身份的行为表示并不在意。他代表费尔南德斯家族,表示为拥有高迪小姐这样一名荣誉家人感到荣幸。」 在明亮的灯光下,乔伊把报纸正过来反过去读了好几遍。最终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到底经歷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循循善诱):别怕,亲爱的小费尔南德斯先生,出来,说出你的故事。 写到开头两个甜品女孩的对话时,心头飘过——我能想到的最美的爱情,就是我是开发商,你是建筑师。(手动狗头) 乔伊会感谢当初的自己没有走投无路去搞庞氏骗局的。嗯。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手榴弹!感谢小天使们投餵的营养液! 第66章 枪声为谁而鸣 「啊, 又是送我的?」 乔伊看着面前小巧玲珑的摆件,微笑起来。 精巧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覆盖着彩色鳞片的龙嵴,圆润的圣剑剑柄像奶油一样可口,星星点点的彩色玻璃洒落在浅色的外立面上, 仿佛阳光在透明的涟漪中一层层落入宁静的海水深处, 折射出无数斑斓的碎光。 一看就知道, 这是费尔南德斯之家。 ——是个等比例缩小的陶瓷雕塑。 不过,仔细看看, 就会发现这个摆件和真实的费尔南德斯之家比起来,还是有一些不同。 比如说,正面墙壁上的立柱十分完整, 并没有削平一个面。 比起受到重力和结构限制的巨大建筑, 这个雕塑造型似乎也更加大胆一些。 缩小版的费尔南德斯之家看起来精緻而梦幻,但不知为何, 看起来却比真正的房子更多了几丝真实感。 大概在正常人的心中,这样梦幻的作品还是更像精緻细腻的艺术品, 而不是能住人的庞然大物。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乔伊好奇地问道。 搞这么隆重。 「今天是送礼物节。」安东尼奥平静地回答。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节日?」乔伊大为惊奇。 「真的。」安东尼奥嘴角微微一勾, 「昨晚上帝在梦中对我说,要把这个礼物送给一个紫色眼睛的女孩。很遗憾, 我大概只能找到你一个。」 乔伊:「……」 好了,她知道他在耍她了。 「好吧。」安东尼奥一摊手, 「就当庆祝即将到来的巴黎之行?」 「那还差不多。」 之前几天,乔伊与市议会代表小组进行了几次闭门谈判。整体进程不算特别顺利, 但到昨天为止, 总算是基本谈下来了。 举办世博会对于市政厅来说,确实是一个重要的议程。为此,他们与乔伊达成了协议——如果乔伊真的能确保巴塞隆纳的参选资格, 那他们代表市议会作出承诺,将着手进行赋予女性离婚权和孩子抚养权的立法工作。 在乔伊的特别坚持下,德莫夫妇离婚案继续庭审之前,德莫夫人和孩子可以暂居他们自行选择的住处,不必回到男爵的身边。 德莫男爵对此当然是十分愤怒,可惜他已经破产了。 虽然事实十分丑陋,但上千年倾向男权的社会,本质其实是倾向特权。 乔伊仔细权衡之后,接受了这样的交易。 公众的接受度无法一蹴而就,道路漫漫,要一步一步走。 第148页 刚一闲下来,她就开始着手准备派帕斯卡去马德里找阿方索,而自己则准备前往巴黎。距离终选投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时候去前方为最终角逐造势了。 「爱情会使人变得庸俗,就连天才也不例外。」 文森特在不远处的桌边坐着,愤愤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 「所以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和艺术的激情,我一定要远离爱情的毒药。」 在他对面,玛丽默默的捂了捂脸。 「啊,亲爱的,你怎么又喝了一杯咖啡!」艾达惊唿道。她突然发现这已经是玛丽今天喝的第三杯咖啡了,这可不行! 咖啡对小孩子健康不好。 她赶紧走过去,拿走咖啡,给小姑娘换了一杯热牛奶。 玛丽撇撇嘴,「我不喜欢喝牛奶。」咖啡使她清醒。 艾达很不贊成:「要多喝牛奶,才能健康!而且,牛奶还能帮助你……」她突然住了嘴。 因为她原本想说,喝牛奶能长高,而玛丽已经比同龄的西班牙女孩子高出很多,都快和乔伊一样高了。 但尽管如此,好孩子还是要喝牛奶。 「高迪先生,有您的一个电话,世博会委员会打来的。」 「好。」安东尼奥点点头,准备去楼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了,这是一个八音盒。」 「八音盒?」乔伊惊讶道,「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原来安东尼奥还会做这种玩意,真是失敬。 「我买了现成的发声装置,但稍微调了一下敲击的簧片。这首曲子你应该会喜欢。」 安东尼奥沖她眨了眨眼,走上了楼梯。 走到楼梯末端,他看见大厅不远处某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微微挑了挑眉毛。 这就又回来了啊。 「……高迪先生,给我一个解释。」 阿方索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他从马德里跑回来,几乎是日夜兼程,才不是为了来说客套话的。 「解释?」安东尼奥礼貌地反问。 「我之前跟你怎么说的?」阿方索愤怒于他的明知故问。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说了什么?」安东尼奥好笑道,「我又不是备忘录。」 阿方索:「……」他快要气炸了! 他的姐姐,全世界最最聪明、善良、美丽的公主,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男人订婚! 肯定是假新闻! 一定是的! 他气势汹汹地压低了声音吼道:「你不要想了,乔伊才不会跟你订婚呢!那些都是假新闻!」 哦——安东尼奥这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这事。 确实是假新闻。但安东尼奥摸了摸自己的良心,愉快地决定不必说出真相。 「你要干涉你姐姐的婚事吗?」他好心提醒道,「她可是很在意独立自主的,恐怕不会喜欢。」 阿方索的气焰瞬间小了几分,却还梗着脑袋:「我才不会干涉!她想嫁给谁都是她的自由!」 他离登基只有咫尺之遥了。等他成为国王,他的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但谁要敢拐走他最好的姐姐,他一定会让那个男人吃不了兜着走。 帕斯卡在一边站着,心下十分担忧。 王储殿下显然是误会了。 但他插话也实在尴尬,看来,只能麻烦公主殿下来解决这个危机了。 …… 乔伊有些怀疑的看着安东尼奥走上楼梯,心中犯起了嘀咕。 安东尼奥最近这是怎么了?三天两头给她送礼物。 从最开始莫名其妙的玫瑰线水晶球,到古埃尔公园的星光石膏模型,再到现在的八音盒。 看起来倒是一次比一次高级,很符合工科生的成长路线。如果下次他送她一把金工锤子,她大概也不会惊讶。 不过,乔伊心想,似乎之前看的所有资料都没有提到过,大师竟然有送礼物这一爱好。 她有些疑惑。 安东尼奥怎么就点亮了这个技能点呢? 等等!她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安东尼奥说他很忙,推了好几个设计单子。 敢情是在忙这种不务正业的玩意呢? 乔伊顿时黑了脸。 有些人啊,就是不够自律。非得旁人督促不可。 不过……她看着精緻的八音盒,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最近她一直压力山大,突然收到这么个别致的礼物,似乎是不知不觉间,心情便好了些。 这么想着,乔伊伸手咔咔咔地拧紧了发条。 八音盒的原理和钢琴有点像,就是在音筒上覆盖带有一个个凸起的金属片,金属片外沿紧挨着发声的簧片,当音筒在发条的作用下转动起来,就会带动那些设计好位置的凸起碰撞簧片,发出声音。 一松手,圣剑的奶油尖顶缓缓旋转起来。清凉如水晶般的旋律就像一串串亮晶晶的泡泡从海底升起,然后轻柔地破裂出星星点点的音符。 迴旋的。流动的。闪烁的旋律。 像是天空中温柔的银河缓缓落下,在人间上空织成璀璨的星幕。 《d大调卡农》。 啊,真不错。 但下一秒,乔伊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几乎每一个d都高了一点。听起来格外别扭,也格外熟悉。 熟悉得仿佛魔鬼。 第149页 她下意识心虚地转头,看向客厅另一边的几人。 玛丽在专心致志地看书,手边是一杯满满的牛奶。 而文森特马上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皱着眉挠了挠头,「好熟悉的旋律……总觉得听过。玛丽,你说呢?」 玛丽头也不抬,「这是乔伊那天拉的小提琴吧。」 「哎,你说得对!」文森特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他转头吹了声唿哨:「乔伊,是你吗?」 乔伊:「……」 她就知道。 他们果然听到了! 楼顶露台的隔音效果也不可信! 她可以现在扛着火车逃离这个星球吗? ……安东尼奥,我记住你了! 幸好,帕斯卡就在这时走了过来。 管家先生神色不太自然,凑到乔伊耳边低声道:「小姐,快来三楼看看。」 「咦?!」乔伊刚从楼梯探出个头来,就看见了阿方索的身影。 听见她的声音,阿方索勐然转头,然后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姐姐!」 他几步就沖了过来,一把抱住乔伊:「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乔伊笑起来,这小屁孩还是没大没小的。 几个月没见,弟弟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哎,真羡慕青春期的孩子啊。 他似乎确实来得很急,领结打得很低,几乎快要散开,一双靴子上还有一点泥渍。 「你能有什么事!」阿方索气唿唿地重复了一遍,「我都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来之后第一时间找安东尼奥算帐,但其实他更加担心的,还是乔伊眼下的困境,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赶了过来。 他的姐姐,堂堂西班牙的玫瑰公主殿下,居然被认为是冒充贵族? 给他费尔南德斯脸了! 「放心好啦。」乔伊拍拍他,「我有数的。你姐姐现在有自己的产业了,可不会任人欺负。」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或许,需要我迴避一下?」 安东尼奥好整以暇地斜倚在窗台边,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们。 「没关系……」「多谢你的自知之明。」两人同时开口。 乔伊一时语塞,一转头,看见了阿方索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神色。 哦,说不定是有什么正事。 说起来,她其实也有正事要找他。阿方索来得刚巧,她便不用派帕斯卡去马德里找他了。 她需要他在巴塞隆纳的世博会申办国书上签字。 如果能来得及,理论上应该还要内阁的签字;但如果实在不行,在这个很多国家依然由国王一家独大的时代,这个签字应该也可以争取有效。 ——然后最重要的,就是需要阿方索赶紧上位,稳定住局势。 西班牙的王位已经空置太久了。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所有的国家和城市都在飞速发展。女王退位后的六年里,西班牙缺乏一个稳定、强大的中枢机构,已经肉眼可见地被甩在了邻国的后面。 这样下去,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乔伊这样想着,眼睛忽然被一道亮光快速地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一眨眼,从打开的窗户望了出去。 隔着不算宽的街道,这扇窗户正对着一幢洛可可风格的公寓。米白色外墙上一扇扇华美的圆形金色花窗像花朵一般向外绽开,亮得刺眼。 她视线聚焦之处,一条灰黑的不祥黑影从花窗边缘探出。 心脏骤缩。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乔伊想都没想,下意识朝阿方索扑了过去。 飞速掠过的视线中炸开一团火光。 几乎是在枪声炸响的同时,阿方索咬紧牙关,一声痛哼。 天旋地转间,乔伊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 躲! 快逃! 找掩蔽物! 可是耳边嗡嗡作响,视线一片模煳,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她僵硬地抓住阿方索,指尖似乎摸到了湿热的液体。 乔伊还死死盯着枪口的方向,被刺得流泪,却什么都看不清。 视线里只有一团燃烧般的金色,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要死了。 乔伊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就在这时,刺眼的金色忽然从视野中消失了,像是海水忽然浇灭了火焰。 阴影落下的同时,她被一只手拦腰抱起,勐地推到了沙发后面。 乔伊撞上了一个紧实的胸膛,又跌了出去,只来得及抓住布料一角,眼前是一片熟悉的白。 下一刻,白色的世界忽然绽放出一朵鲜红。 视野骤然恢復了焦距。 那是安东尼奥的白衬衫。 一声枪响。 作者有话要说:  街道宽度30米以内,在这个范围内子弹的速度是比声速高很多的。所以是先中弹,再听到枪声,嗯。 (作者菌先顶着锅盖逃跑了。) 感谢投餵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之后三天估计得请假,先说声抱歉qaq 第67章 血之花 乔伊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就像是沉入水下的人,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却唿吸不到空气。耳边是缺氧的嗡鸣,四肢瞬间失去了知觉。 第150页 视野里的世界迅速模煳黯淡,黑色的阴影从四周向中央延伸。 逐渐被黑暗侵蚀的视野中心, 鲜红的血花迅速蔓延开来。 一切都在燃烧, 翻腾的金黄与血红交织, 滚烫的阳光泼洒下来,巨大的嗡鸣几乎让她失聪, 巨大的漩涡之中,血意瀰漫…… 眼前一黑。 不,意识还在。 只是有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乔伊骤然从巨大的窒息感中解脱出来, 压抑到极致的心跳勐然狂跳起来。 「别看。」安东尼奥低沉的嗓音带着气音, 轻轻吹入她耳中,「别怕。」 别怕。 短短两个字, 轻得几乎被她疯狂的心跳声盖住,却像一盆混着冰块的水, 迎头浇到了乔伊身上。 上一刻在她耳边说话的男人, 下一刻就脱力地倒在了她身上。 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像一根针一样扎入脑海——如果她现在倒下去,她就要失去他了。 她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 只有她没有受伤。 乔伊使劲揽住安东尼奥的身体, 不让他滑下去。她勐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别去想那件事。坚持住。 不怕。她不怕! 「快救人!」 「对面那栋楼,马上派人去!」 「两人中枪了!」 「马上控制场地!」 凌乱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 忽明忽暗的背景音十分杂乱, 就像是在一部劣质的老电影里。 乔伊抱住怀中沉重的躯体,缓缓睁开眼。 视野依然有些眩晕, 她浑身都在发抖。但她真的没有晕。 阿方索看起来没有什么事。 太好了。 他捂住一边的手臂, 迅速转过身去。 「我没事,只是胳膊被子弹擦了过去。」阿方索迅速对冲进来的人说,「别让乔伊看到血。」 「不, 别管我。」乔伊低声回答,「我没事。」 全身的血液在一点点回流。 她必须冷静。 「高迪先生伤得重,必须马上止血。」有人说。 「别担心……不会有危险了。」有人蹲下身安抚乔伊。 不。 乔伊在心中想。 还有危险。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个程序控制的机器人,在有限的可调配资源中,大脑将全部的血液和氧气都用在了一件事上。 乔伊想,安东尼奥胸口中了枪。 她这个方向看到了伤口,那么子弹没有留在他的身体里。不需要取出子弹。 但子弹伤到了哪里…… 她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 「马上去医院。」她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嘶哑又尖锐,仿佛绷到极致的弦。 阿方索迅速向身边人打了几个手势,房间内外的人迅速开始各司其职。 前往医院的马车很快安排好,乔伊抓着安东尼奥越来越凉的手,近乎蛮不讲理地逼他跟自己说话。 「不许睡觉,安东尼奥!」 「凭什么?」他苍白的面容上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你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了,乔伊。」 乔伊气得直想掐他:「睡过去你就醒不过来了!」 「哦——」安东尼奥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脱力,这个表情显得有些滑稽,「你怎么知道的?」 他甚至认真想了想,「难道你死过一次?」 「闭嘴吧你!」乔伊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腔。 这人是不是永远都没个正经? 安东尼奥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乔伊又马上意识到不妥,「不行,你要跟我说话……」 之后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乔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陪着安东尼奥去了医院。马车似乎穿过了路边的喷泉,她听到过喷泉淅淅沥沥的声音,还有墨绿的橄榄叶落到安东尼奥的身上。 如果时间能静止,如果时间能回溯…… 她几乎不敢想。 直到医生将安东尼奥接了过去,乔伊才骤然感到一阵眩晕。艾达连忙扶着她坐下。 「天啊,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艾达惊唿道。 凉吗? 乔伊恍惚地想道。平时安东尼奥的手都是十分温暖的,可刚才一路上,他的手比她的还凉。而且越来越凉。 一块石头沉沉地坠在心头。 「病人家属!病人家属在吗?」 「高迪小姐!」 一位穿着灰黑色长袍的护士拿着一张纸走过来,「高迪小姐,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乔伊立马站起来,不由得晃了晃,赶紧扶住墙壁:「请说!」 「好消息是,高迪先生运气非常好,子弹没有伤到心脏,对别的重要器官损伤也有限。」护士微笑道。 乔伊紧绷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唿了出来。「那坏消息呢?」 「嗯……是这个。」护士拿出一张纸,「虽然没有致命损伤,但旋转的子弹还是对主要血管造成了破坏,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不然恐怕难以活下来。」 「如果需要血液……」 「不不,不是的。」护士连忙澄清,「我们有很多愿意捐献血液的志愿者,请您不必担心。」 「但是,鑑于输血的风险也很高,需要您签一个同意书。」 第151页 「风险很高?」乔伊疑惑地重复道。是因为消毒杀菌不到位吗? 按理说细菌学说已经在医学界普及了,应该不至于吧。 她接过那张纸,快速扫了一眼。 「患者家属知晓,採用输血疗法死亡率可能超过50%,只能用于抢救生命垂危的患者等紧急情况……」 乔伊脑中「嗡」的一声:「等等,死亡率50%?!怎么会这么高?」 护士显然见多了听到这个数据立刻绝望的家属。他耐心解释道:「这是实践得出的数据。您也看到了,确实风险很大,所以除非实在是没有别的治疗方案,我们一般不会採用这个方法。」 「安东尼奥先生失血过多,已经生命垂危,需要马上输血。请您尽快做决定。」 不对。 乔伊拿着同意书的手有些抖,努力镇定下来:「请你告诉我,输血是怎么做的?」 一定有哪里有问题。 一定要找出来。 护士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养尊处优并没有任何医院工作经验的少女,不由得有些意外。她问这个做什么?现在这个危急关头,只是浪费时间。 「小姐,现在真的很紧急。」他提醒道,「没时间了。」 「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乔伊抓住他的袍子,近乎哀求。 「啊……」护士也看进了那双紫色眼睛,不由得一怔。 里面满是焦灼、担忧,但却也闪烁着一种奇异的亮光。 这奇异的亮光忽然让他想起来,高迪小姐曾经用神奇的急救法起死回生,挽救过触电而死的女孩。 她说不定真的有什么见解呢? 于是,抱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护士违背了往日的要求,语速极快地介绍道:「医生会用带针头的导管把两人的手臂连在一起,这样献血的人的血液就会流到病人身体里。」 乔伊震惊了。 把两个人的手臂连在一起。 太惊悚了。 原来一百多年前的今天,人们还是这样输血的吗? 「……」她心里已经有了些预感,「那么,会做血型检测吗?」 「血型检测?」护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嗯……志愿者都需要做疾病筛查,另外我们一般会给男人输男人的血液,给女人输女人的血液,当然仪器也会做好消毒,这样可以提高存活率。」 ……果然。 乔伊哽了一口气在嗓子眼。 在这个时代,人们还没有发现血型。 不同血型的人互相输血有极大可能发生凝血反应,直接危及生命;而在现在这个时间,接受输血的人还在完全凭运气接受血液。 这样的输血,存活率怎么可能高得起来? 乔伊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我跟你一起去。」 「我可能有办法,提高输血的成功率。」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呜呜呜,谢谢各位小天使的耐心等待! 感谢茶味小咸鱼、水颜、猫咪、随零、倪影投餵的营养液! 原本打算八月初休假的作者菌因为疫情没假休了……t.t 第68章 凝结 「人的血液是有不同类型的。」乔伊飞快地解释道, 「同一型的血液输血没有问题,但不同型输血很有可能引起输血反应——所以死亡率那么高。」 「啊……」护士惊讶地看着她,「这,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做过实验。」乔伊没时间解释太多。 等到两人匆匆来到手术准备室附近时, 另一位护士正在核对几位输血者的信息。「穆尼奥斯先生?好的, 请您跟着这位护士去做无菌消毒准备……」 「等一等!」乔伊叫住他, 简短地下了指令:「要先抽一点病人的血,拿过来做检查。」 「呃, 您是……?」对接输血者的护士疑惑地转过头来,「这位女士,无关人员请不要进入医疗区。」 「她就是高迪小姐。」带乔伊来的护士连忙解释道。他又转向乔伊:「不过, 高迪先生本来就失血过多了。您确定吗?」 这样岂不是危险性更大。 「我做过实验。」乔伊快速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请您相信我——我是他的家人。也请您尽快!」 「啊,」护士呆了呆, 「好,好的。」他迈开步子向准备室走去。 「您是高迪小姐?」留下来的护士站起身, 他有些激动, 「我用您介绍的急救术救过人!太神奇了。您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请您麻烦几位先生都取一点血。」乔伊回答道,「啊, 我的也可以!」 右手抓住左手,止住手腕和指尖轻微的颤抖。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大脑不去想刚才看见的一片血红, 集中精力开始搜刮自己脑海里的每一寸角落,回忆血型的机制。 高考已经过去太久了, 但她现有的医学知识绝大多数都来自当时的生物课——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一个多世纪后只会死读书的学生所掌握的医学知识,都比现在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医生要高明。 但在这种极端紧张的情况下,乔伊一时竟然想不起来abo血型系统中几种不同血型的划分方法。而且现在时间紧急, 肯定没办法一个个验血型。 但幸好,她还记得不同血型的血液中,在红细胞和血清分别有会引起凝血反应的抗原和抗体。 对应关系一时想不起来,但她知道上辈子的她是o型血,也被称为「万能输血者」;而ab型血是「万能受血者」——当然,通常仅仅是在紧急情况下使用。最理想的状况下,还是要同血型输血。 第152页 此刻她只能祈祷上天保佑,安东尼奥千万不要是什么rh阴性熊猫血。那她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乔伊稳了稳唿吸,努力理清思路:「每一份血液都要分离红细胞和血清。」 「好的。」 感谢上天。因为显微镜的发明,现在的医生至少已经知道红细胞的存在了。 「等到拿到安东尼奥的血样,分别用另外几份血样的血清和他的红细胞混合,再用血清和另几人的红细胞分别混合。」 乔伊紧张地想,但愿出现的反应是肉眼可见的。 就在现场忙成一团时,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高迪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手术正在进行,病人情况很不乐观,需要马上输血!」 跟在护士后面过来的,是圣保罗医院德高望重的手术医师莱昂。 「是,我听过你救人的大名,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在和死神赛跑了?」他愤怒地盯着她,眼中闪烁着寒光:「我告诉你,虽然你是病人的家属,但如果恶意干扰救治导致严重后果,我们起诉你时一定不会犹豫。你可能会面临故意杀人罪。」 说实话,在医院工作数十年,他已经看遍了人性最丑恶。像眼下这种情况,伤者只有这一位家属的……通常也就意味着,他死了,遗产都会到她手上。 她真的是为了救人吗? 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乔伊用棉球摁着手上的伤口,冷静地回覆:「您有这个权利。但现在,我们需要马上做交叉检测。」 她冷冷地抬头,瞥了医师一眼:「检测完成之前,我不会签字。」 虽然很不礼貌,但现在礼貌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事。她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她,她只是想救人。 时间很紧急,再晚一点,血液恐怕就要凝结了。 安东尼奥千万不能有事。万一……乔伊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晕血的症状再次出现。 她使劲一按伤口,手上传来的痛感再次让她一个激灵。 没时间想了,专注。 就像是当年那场最重要的考试,在倒计时的时间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己所能写出最完美的答案。 莱昂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回復道:「……好,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他又转头吼缩在一旁的护士:「愣着干什么?快点照她说的做啊!」 太不科学了。莱昂义在心中愤愤不平。法律总是这样僵硬而不讲人情——这么多年了,医生居然还要受制于家属! 他一边想,一边黑着脸看护士按照高迪小姐的指示,用试管分别混合了病人的血清和四份红细胞,迅速摇匀。 另一人也做了类似的操作,只不过是用病人的红细胞和四份血清分别混合。 摇匀之后,从零到八标号的八份样本,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乔伊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是她的方法错了,还是运气真的这么差,四个人没有一个血型匹配? 无边的寒冷和绝望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难道还是不得不听天由命吗? 一团苦涩的火在心底蔓延,燃起撕裂的剧痛。 莱昂看不下去了。他往前一步,恶狠狠地瞪向乔伊:「高迪小姐,你实验够了吗?这里是医疗区,恐怕我要把你请出去……」 「莱昂医生!」突然一声惊唿传来,「变了,变了!」 另一位护士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真的有变化!」 莱昂勐一回头。 整齐的两排试管中,有一排四个没有任何反应,而另一排中,三个都出现了少量浮起的凝集团状物。 没有反应的一排试管,混合的是病人的血清和献血者的红细胞。 三个出现反应的那一排试管,是病人的红细胞和献血者的血清。 乔伊脑中一道亮光闪过——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 21世纪的临床医疗几乎已经不怎么输全血,一般是输红细胞。所以如果有条件,他们四人都可以给安东尼奥输血——他大概率就是一位「万能受血者」,ab型血。 而眼下,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人可以给他输血。 「穆尼奥斯先生,您的血液应该可以!」她激动地去握那位先生的手,「真的非常感谢您!」 莱昂还盯着那几个试管有些难以置信,嘴里喃喃道:「这,这是真的吗……我们怎么之前没有想到?」 发生输血反应而死亡的人经过医学解剖,往往会发现体内血液发生了凝结。但医生们从没有尝试过在输血之前测试凝血反应——因为无论是否输血,人体死亡后血液都会凝结。 虽然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理,但很显然,如果别的试管都发生了凝结,只有这位先生和病人的血液没有发生凝结,那么他们进行输血的成功率会大大高于其他人。 「莱昂医生!」高迪小姐有些发抖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现在可以了。」 她恳切地望着他:「刚才态度不太好——请原谅。我相信您的技术,请您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莱昂医生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压下了心头数不清的疑问。「小姐,请您放心。」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乔伊忽然感到一阵脱力,只得靠着椅背坐了下来。 第153页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一个人输血可能不够,还能再找到人吗?」 护士已经被刚才的新奇实验完全迷住了,连声道:「能!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还能找到很多人。」 「唉,这样我们就帮不上忙了吗?」刚才参与了交叉测血的另外两人看起来有些失望,「我们的……那什么,红细胞,不也没有凝结吗?」 说话的人瞥了一眼试管,面色顿时有些尴尬:「啊,不过现在凝结了。」 「现在凝结才是正常的。」乔伊解释道,「毕竟没有加入抗凝血剂。」 当时生物课上学的抗凝血剂是什么来着? 对了,应该是柠檬酸钠。似乎又是一个19世纪尚未使用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各位先生,非常感谢你们的热心……在有需要的时刻,你们会挽救别人的性命。」 输血是现代医学的奇蹟,就像是生物体之间共享了生命。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疑惑地问道:「不过,冒昧地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会这么积极地愿意献血呢?」 哪怕在血库管理已经非常完善的21世纪,也时常会出现血库告急的情况。而在还没有血液储存技术的19世纪,输血只能靠现拉的活人,这样及时找到合适血源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但事实上,似乎难度还没有那么大,竟然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找到三名志愿者。 「哦,放血不仅能救人,也能有助于身体健康嘛。」一人回答道,「就算没有人需要输血,我也会定期过来放血的。」 「对。我就住在附近,过来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另一个人也点头贊同。 乔伊愣了愣。 ……原来如此。 她忽然想起来读《鲁滨逊漂流记》的时候,似乎也有提到过放血疗法。 好吧。她一时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再次向几位志愿者道谢后,她由护士引导着去了手术室外面的等待室。 这是19世纪的医院,医生都穿着灰黑色的长袍。伴着一阵一阵传来的刺鼻消毒水味,整个室内显得昏暗而压抑,仿佛被封在一块巨石之中。 窗边探进来一枝悬铃木,郁郁葱葱的枝叶带来唯一的一抹绿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焦灼。 天色慢慢暗下去,医院里也似乎一点点安静下来。 乔伊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空气凝滞成了浓稠的胶状物,她的视线忽明忽暗,时不时闪过一块或红或绿的残色,仿佛花了的老电影。 不知过了多久。 「高迪小姐。」 一个模煳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乔伊恍惚地抬起头,只看见一条压抑沉闷的黑色长袍。她甚至看不见来人的脸,那人隐约戴着一个形状恐怖的鸟嘴状面罩。 「高迪小姐……我们真的非常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ose小可爱的地雷! 不好意思晚了一点qaq 作者菌发现自己看的直播都夺冠了!!所以认真思考,觉得我应该发挥最大作用,去看比赛而不是写文(bushi) 第69章 葬礼 乔伊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她而去。 悬铃木枯黄的树叶从窗台飘落进来, 昏黄的阳光射入窗户,形成一道漂浮着细小尘埃的倾斜光柱。 远远地,钟声响了起来。 一群白鸽乘着钟声飞过,融化进橙红的天际线。 无尽的黄昏之中, 钟声一声声涌来, 是永无止境的海浪。 乔伊从窗户望出去。 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男的、女的、老人、孩子。他们穿着黑色或白色的礼服, 沉默地走在街上,将狭窄的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而街道两旁, 风格迥异的一栋栋楼房之上,每一个阳台和窗户都站满了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前方—— 人群分开一块空间,中央是一辆缓缓前行的黄铜马车。 马车顶上立着一座银白色的十字架, 而马车之中, 冰冷的棺木静静地躺在深红色的天鹅绒之下。 整个世界都是无声的黑白默片。 唯一的声音,是潮水般的钟声。 唯一的色彩, 则是缓缓行驶的铜马车。 「他将会被葬在那座教堂的地下,见证它在后世建筑师的手里延续下去, 在一个世纪后建成。」人们在说。 「这座城市, 将永远记住他。」 送葬的人群静默无声地沿着街道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城市的另外一角。 乔伊在火焰般的暮色中恍惚地抬起头, 看见高耸入云的橙色尖顶。 那样梦幻,那样熟悉。 仿佛在日復一日的倾慕之中, 刻入骨血。 她曾经不止一次描摹过这座教堂的设计图。 她曾经怀着朝圣的心态来到它面前,仰望着它, 踌躇良久。 她曾经走进教堂内部, 沐浴在玫瑰花窗透下的斑斓光芒之中,泪流满面。 那里,是他长眠的地方。 她终于来到这里, 他却已离去百年。 他们沐浴在同一片彩色的阳光下。 可是中间,横亘了一个世纪的光阴。 ……不对。 一个声音忽然在心底响起。 这座教堂,还不存在。 第154页 这不是真的。 他不会死的。不会的! 乔伊感到自己仿佛沉在水底。 很深很深的地方,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 但她就是知道,光在上面。 她还要抓住希望。 从冰凉黑暗的底部,无尽的潮水慢慢推着她上升。 冰冷的黑暗终于褪去,四周似乎笼罩着温柔的、浅淡的阳光。 微风里簌簌作响的不是风吹过树叶,而是少女的裙摆在石墙边流连。 连绵的钟声伴着白鸽,拂面而来的是玫瑰的花香。 不是清晨那种过于强烈的芬芳,而是与阳光相拥一天后,仿佛酿熟了一般温婉而醉人的甜美。 乔伊在朦胧的气味与光晕中恍惚地往前走,绕过一根又一根看不到顶的立柱。立柱长出了枝杈,聚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这是一片天使祝福过的森林,葱郁的乔木一直延伸入天堂。 一切都那样美,美得让人忍不住想流泪。 一切都那样熟悉,可她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执着地说,她还没有找到他。 她怦怦的心跳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急促。 他在哪里? 她,还能找到他吗…… 她跑得太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太疼了,毕竟是这样的大理石地面—— 预料之中的冰冷与坚硬却没有出现。 她倒在一个宽厚而温暖的怀抱中。 那样真实。 她甚至听见了那一声一声,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我设计的教堂,你慌什么?」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带着忍俊不禁的轻笑。 乔伊重心不稳地歪倒在他胸前,心里满是委屈。 他怎么现在才出来? 鼻头满是酸涩,她却忍不住伸出双臂更紧更紧地抱住他,好像生怕她一松手,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 她以为他死了!她真的差点以为——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颤抖的嘴唇忽然覆上了一片清凉的柔软。 仿佛翩翩蝴蝶披着星光落在玫瑰花蕾之上,花枝轻摇,甚至不忍惊落一滴露珠。 一切言语都在瞬间失色。 但浓密的森林却瞬间涌起了鲜活的唿吸,斑斓而梦幻的色彩在他们身边流淌。 阳光穿过玫瑰花窗,从浸满了蜂蜜和甜酒香气的橙与红,到精灵湖水一般清凉透亮的绿与蓝,翩飞着亲吻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光的溪流与瀑布飞跃在葱郁的枝叶之间,溅起晶莹的光点。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森林。 「乔伊,乔伊?」模煳而遥远的声音隐约传来。 柔和的微光闪闪烁烁,那是满天星辰所在的方向。星辰的碎光汇合在一处,黎明渐渐破晓—— 乔伊睁开了眼睛。 艾达一脸担忧,嘴唇一张一合,乔伊耳中却有些嗡鸣,慢慢地才听清她在说什么:「……可别他好起来了,你又病倒了啊,殿下!这可太不让人放心了。」 阿方索坐立不安地在一边,一见她醒了,赶紧凑过来:「姐姐,你没事吧?」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在梦境中时,人们常常分不出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可在梦醒来的一瞬间,一切都变得清楚分明—— 一切都是假的。 乔伊勐地打了个寒战,顾不得别的事亲,一把抓住阿方索的手臂:「安东尼奥怎么样了?」 她想起身,整个身体却像依然困在冰水中,冷得打颤,行动迟滞。 艾达马上看出她的企图,一把按住了她。 「……」阿方索的眉毛别扭地拧了拧,低声说:「放心吧,已经稳定了。」 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出去。 太好了…… 艾达补充道:「医生说顺利的话,大概过两三天就会醒来。殿下,我就离开那么一小会儿,你就在走廊上晕倒了。这样可不行啊!你也病了,得好好休息几天。」 乔伊这才注意到,自己也躺在一张亚麻色的病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觉得冷,脑中也昏昏沉沉。 「殿下,我给你带来了这个。」 艾达小心翼翼地把安东尼奥刚送给乔伊的八音盒放到了床头柜上。 乔伊一怔。 「怎么把它拿来了?」 「玛丽让我带上的,说应该会让你心情好点。殿下,你感觉怎么样?需要叫医生来看看吗?」 「不用了。」乔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她忽然觉得很累。 「你的伤没事吧?」她还惦记着阿方索。 「没事。姐姐,当时太危险了,你怎么能就那样扑过来?万一子弹打到你身上怎么办?」阿方索十分后怕。 乔伊轻轻摇摇头:「你也太傻了。他们针对的当然是你啊。」 现在回想起来,早在最初感到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马上去查清楚。 阿方索回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方索的神情马上低落下来,低头小声说:「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来到这里会给你带来危险……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对不起。」 乔伊来医院的时候,他在指挥刺杀后续的紧急应对。刺客没能逃走,但很可惜,也没有抓到活的。 乔伊嘆口气,抬手摸了摸弟弟柔软的黑髮:「不关你的事。」 第155页 「对了,你怎么突然离开马德里了?」她还没有问过阿方索。 「……当然是来整治费尔南德斯那个小杂种。」阿方索忍不住说了句脏话——从小就被要求王室礼仪的他直到去国外留学才学会了这些话,但也只敢小声说。 「恐怕他在瓦伦西亚好日子过得太久了,都忘记了费尔南德斯家族效忠的是谁。」 ……乔伊原来还奇怪发生了什么,原来是弟弟干的好事。 她突然想起潜在的危险,紧张起来:「那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小费尔南德斯认识她,因为年少曾经见过。但阿方索比她小不少,小费尔南德斯按理说应该认不出他来。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清楚——阿方索的身份非常危险。 「我没有那么蠢啦,姐姐!」阿方索哭笑不得,「上次王冠的事情之后,我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只是动用现在内阁内可靠的势力,给他带了一封信——真的只是很轻很轻地威胁了他一下,结果他就吓坏了。」 阿方索略带不屑地轻嗤一声:「真没种。怪不得他们家族的领地会落到卡洛斯的手中。」 「另外就是,我要把这两个文件给你。」 帕斯卡将文件夹打开,取出一份世博会申办文书,落款处是阿方索和首相卡斯蒂略的花押签字。 「我知道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需要这份文书。你放心,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申办文书需要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的签字。在如今的西班牙,国家元首是国王,而政府首脑是首相。 当然,要等到阿方索真正登上王位,这份文件才会生效。 另一份内容更加简单,同样有阿方索的签字。 「身份证明——乔伊·罗莎·斯黛拉诺·德·波旁殿下,伊莎贝拉二世女王陛下第二女。」 乔伊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上面华丽的金色字迹灼伤:「这是做什么?」 「我怕你下次再遇到这次的情况,提前给你准备一份。」 阿方索有些头疼地嘆口气,「姐姐,你之前真的太危险了。」 两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不同,玫瑰公主更是对政治和法律毫无兴趣,看她的表现就知道她对此事的严重性毫无概念。 帕斯卡低声解释道:「殿下,幸运的是,这次只是瓦伦西亚的公爵,不是加泰隆尼亚的贵族,阿方索殿下也及时控制了费尔南德斯,所以才迅速平息了事态。」 阿方索点点头:「但是,如果下次有人戳穿你的王室身份,再起诉你冒充王室身份的话——虽然很离谱,但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那我可能都来不及救你。所以就提前准备一份证明。」 「……原来是这样。」乔伊后背一凉。 但她想了想加泰隆尼亚和南方的恩怨,感觉事情更加棘手了。 这份证明,大概是丢也不敢丢,烧也不敢烧,既是催命符,也是救命牌。 她在心里默默嘆口气,那就先收着吧。 从身到心,无声的疲惫淹没了她。 病房的门敲响了。 「家属请注意一下,病人需要休息。」一名护士探头进来。 艾达连忙说:「我应该可以……」「不行,谁都不行。」护士不留情面地一口回绝。 等到几人都被护士轰走了,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战慄的寒冷从四周侵袭过来,乔伊伸出微颤的双手,拧紧了八音盒的发条,然后蜷缩进被子里。 一串串泡沫般音符流淌出来,温柔又滑稽。 踌躇的。 不完美的。 无尽的爱。 她忍不住想起梦中那个再也记不真切的吻。 剎那间,滚烫的血液充斥了鼓膜。 那是心脏在无比清晰地,向大脑宣告自己的感觉。 怦怦的心跳从未如此急促,也从未如此沉重。 生命里从不曾动心,从不知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如此迟钝的她,甚至要在梦里才能明白自己的心。 但当阳光终于穿透花窗,再回想那些微风吹散的瞬间,回想起玫瑰花香在他们之间萦绕的芬芳,回想起他们每一次无意的拥抱…… 每一丝光芒都有了理由,每一分动心都不是毫无徵兆。 可是…… 她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曾经,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纪。 她只能从他留下的作品中遥想他当年伏案画图的模样,猜测他抚摸着那些精緻雕塑时,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的她知道,那只是一个歷史的幻影。 他一辈子从未爱上任何人,甚至还能为她隐秘的爱慕增添一点色彩。 可如今,21岁的他就在她身边,她却再也跨不过那个诅咒。 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证明。 那叫做事实。 安东尼奥来到这世间,是为了爱建筑,而不是为了爱人。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她已经成为了高迪小姐。 而这世界上,不会有一位高迪夫人。 在八音盒温柔的旋律里,乔伊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 枪击案之后的一系列后续事宜,都由阿方索和帕斯卡迅速高效地料理好了。对警方的说辞也准备得十分完美,不会引起警察厅的怀疑。 第156页 乔伊依然住在医院。 莱昂医生显然是一位很有医德同时也十分敬业的医生,他硬是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等到第二天乔伊退烧,才带着手下好几位实习生一起来找她请教血型的问题。 乔伊也不是专家。她尽可能地回想出自己记得的所有关于血型的知识,而这一切对于1874年巴塞隆纳的医生们来说,已经足够引起无与伦比的惊诧。 a、b、ab、o,红细胞和血清分别有对应的抗原和抗体,所以输血会产生凝集或溶血反应……年轻的学生们兴奋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感到他们见证了一个划时代的发现。 输血的发现,已经是一个天才的构想。如今,如果高迪小姐所说的血型系统验证为事实,那么人们将在医学上前进一大步。 这是科学快速发展的时代。很多时候,特殊的科学现象其实早已在人们身边出现,但等到有人去发现它,却需要很久很久——直到某个偶然。 乔伊还未出院,巴塞隆纳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就与莱昂医生一起来到了她的病房。教授头髮花白,却满脸尴尬的歉意:「高迪小姐,您还愿意与我们合作进行水银毒性的研究吗?」 乔伊颇感到一丝黑色幽默。 「请您联繫费尔南德斯之家的玛丽·斯托沃夫斯卡小姐。我想她会愿意与您对接的——另外,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教授连忙致意:「小姐,您说。」 「请您抛开性别的偏见,认真地了解她的才华……我向您保证,她已经有了可以上大学的能力。」 繁忙的事务并不会因为乔伊的小病而停止。但她往日习惯了亲力亲为,如今在医院里却难免鞭长莫及,帕斯卡代替她料理了不少事情。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莱昂医生再次来找她:「高迪小姐,祝贺您。高迪先生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估计最早明早就会醒来。您要去看看他吗?」 乔伊一怔,手不自觉地绞了绞衣袖:「……好的。」 安静的病房里,年轻的男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棕发凌乱,浓密而捲曲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原本就是冷白的肤色,经歷了大量的失血和漫长的手术,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脆弱的白瓷。 不知为何,乔伊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的那个黄昏。 那时,他的脸颊上还蹭了一抹玫瑰红—— 如果现在他的脸能更红润一些,该有多好。 乔伊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 阳光西斜,悬铃木的叶子依旧青翠欲滴,筛下淡金色的碎光。 心头一悸,自己梦中的场景忽然涌现在脑海中。 乔伊屏住了唿吸,一时竟然不敢继续往下望出去。 她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那是原本歷史上,他的葬礼。 那个阳光炽烈的夏天,巴塞隆纳几乎全城的市民都来到了街上,送葬的队伍从圣保罗医院一直延伸到了圣家族大教堂。 可那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事情。 此时安东尼奥,才21岁。 他还那样年轻,报纸上说到他,都是说 「那位年轻的天才」。 他还应该活很久很久,活到花白了头髮,活到大主教见到他,都会尊敬地向他致意:「高迪先生。」 可就在昨天,她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膛。 如果当时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他了。 而他会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完全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她,他现在还应该在神采奕奕地画图,做模型,哪怕是与市政厅斗气,也不应该是这样命悬一线的模样。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却并没有应有的警惕。 如果他不曾遇到她…… 冰冷的血色再次蔓延开来,眩晕涌上头顶。 她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乔伊一惊,眩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紧张地去看床头,却发现他依然在沉睡。他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安静的病房里,充斥着怦怦的急促心跳声。 乔伊在心里挣扎了很久很久。 「安东尼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出口,便有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对不起……很抱歉遇见你。」 她把一封信放在了他的床头。 然后鼓足了生命里全部的勇气,一点点凑上前去,在他毫无血色的薄唇上,很轻很轻地落下一吻。 仿佛雪花飘落于透明的冰面。 冰凉、轻柔、转瞬即逝,只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 按照原计划,乔伊应该在后一天登上前往巴黎的游轮。 她没有改订船票,只是近乎仓促地安排好在巴塞隆纳的各个产业,将其中的一部分公证赠送给了安东尼奥、玛丽和文森特,然后落荒而逃。 当第三天的晨曦升起时,邮轮离开了巴塞隆纳港。 天空还未显出正午时透明得近乎刺眼的蓝,依然是一片温柔的浅米色。邮轮在温和的海浪中微微晃动,拖着长长的、闪亮的珍珠色尾巴。 一位孤零零的少女穿着冰蓝色的绸裙,坐在舷窗边。 忙碌的巴塞隆纳海岸线渐渐远去,地中海在视野里延伸出一望无际的蓝。 第157页 邮轮离开伊比利亚半岛的东岸,向北边的国度驶去。 乔伊想,完成世博会的申请,她大概不会再回巴塞隆纳了。 如果首都的形势稳定下来,她或许会回马德里。 但只要在西班牙,她就忍不住会想起他。 如今,尚且年轻的他名声已经传遍了西班牙全国。 那么,或许留在巴黎吧。 乔伊漫无目的地想着。 没有焦距的视野里,暖色调的城市建筑慢慢地沉入海平线以下,粉色的朝霞渐渐融入透明的天空。 这是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她第一次离开巴塞隆纳。 五年前,她第一次来到巴塞隆纳,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如今,因为一个人,她告别这座深爱的城市,走向未知的世界。 「永别了,安东尼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了封面的画面,从头哭到尾。 擦擦泪,小声凑到安东尼奥耳边:你媳妇跑——啦—— 可怜的娃不仅中了一枪,还得跑去异国追媳妇……好像有点太惨了,呜。 第70章 热闹的火车 对于受伤后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结果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乔伊的弟弟这件事,安东尼奥表示无话可说。 字面意思上的那种。 盛夏的清晨,戴菊莺悦耳的叫声伴着细碎的树叶摩挲声传来。窗外一片生机盎然,更衬得屋子里安静得仿佛真空。 安东尼奥作为伤员, 理所当然地无视了打破沉默的责任。于是,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后还是阿方索阴沉着脸, 率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很小就接受过应对刺客生命威胁的训练,因此在紧急状况来临时, 能够比他的姐姐更快从恐惧导致的怔愣中恢復过来。 乔伊或许不记得,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安东尼奥,第二枪他根本逃无可逃。 那么,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这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信号。 阿方索一出生就成为王储, 十岁时王室崩塌,被迫流亡海外, 直到十五岁才回到西班牙。 短短的十六年生命里,无数人带着形形色色的面具接近他。 他见过太多谄媚的、歆羡的目光, 那些人看他的热切眼神就如同看一堆金灿灿的财宝;他也遭遇过无数人轻蔑的、不屑的神情, 从他的血统、他的身世到他的未来,全部被毫不留情地鞭笞嘲弄。 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个人, 没有人接近他是没有目的的。 他首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曾经代表王权、金钱、势力, 此后代表着崩塌末路的丧家之犬。 如果眼前这个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的话……阿方索的眼神转冷。 「你想要什么?」 听到他的话,安东尼奥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只是在救乔伊而已。」 阿方索没有被他煳弄过去:「那你明明可以只是救她。」 但他把受伤的自己也拖到了写字檯后。 安东尼奥:「……」 这么无聊的对话, 不值得他为之浪费生命。 于是, 他毫不客气地开口:「你今年多大?」 「……」阿方索一愣,随后脸一黑,拒绝回答。 那种轻蔑的语气, 让他感到自己被小看了。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安东尼奥把他的微小表情尽收眼底,然后淡淡开口:「你还是个孩子。」 阿方索立刻炸毛了。 大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快十六岁了!马上就成年了! 然而没等他说话,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继续:「救你并不需要理由。」 「毕竟,」他的眉毛带着微微一丝嘲讽挑起,「这里是加泰隆尼亚,小朋友。」 …… 「欢迎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小姐。」 「谢谢。」 乔伊说的法语并不算太流利,不过在这个时代,法语在世界上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一百多年后的英语——所以对于庇里牛斯山脉以南的近邻来说,会法语一点也不稀奇。 从巴塞隆纳港到马赛港的航程并不长,她也运气很好地见到了最为晴朗温和的地中海。 不过,巴黎位于法国西北部,从东海岸的马赛港上岸后,还需要坐火车过去,也要一天多的时间。 「哇!小姐,你看火车!」艾达兴奋得脸蛋通红。 其实乔伊和她一样兴奋——她们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蒸汽火车。 高大的红色铁皮火车停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红白蓝三色的国旗挂在火车头的一边,被烧煤的烟燻得有点发黑。 从马赛到巴黎的铁路线刚开通不久,但已经受到了人们的热烈追捧。 吸着菸斗的中年男人、戴着无边软帽的女人、大唿小叫到处嬉笑乱跑的小孩,以及专门为有钱的乘客们搬运行李的列车服务生们都开始热热闹闹地上车。 乔伊的东西不算多。她走得急,没有携带任何大件的东西。 严格意义上,她这还算是公务出差。 她只是带了足额的支票,因为如今遍布欧洲的银行系统已经非常发达,只要带着薄薄的支票,就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巴林银行兑换出足够使用的法郎。 第158页 「小姐,麻烦您出示车票——3车厢6号,欢迎您乘车。」 头等车厢的中间是富丽堂皇的沙发与吧檯,以供客人们休闲交际用。这里甚至还有一张亮闪闪的古铜色赌檯,铺着祖母绿的天鹅绒。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一间间木质隔间外挂着金色的天鹅绒挂毯,隔间里的窗边插着淡紫色的薰衣草束,有几朵细碎的花苞落在了窗台上,在阳光下投射出烟雾一般的阴影。 「呜呜呜——」 火车的汽笛声和港口的轮船汽笛声遥相唿应,火车缓缓行驶起来。 空气清新而湿润,远处的地中海蓝得仿佛一片融化的松脂,海鸥的叫声时不时传来。 乔伊坐在窗边,看着火车慢慢驶出城区。 这一片地势较高,火车行驶在悬崖边,可以俯瞰繁忙的城市,看到那一座座淡蓝色与明黄色的圆圆屋顶,桥樑高高低低地跨过蓝色绸带般的河流,雪白的大理石教堂掩映在大片的柠檬树林中,成群的飞鸟绕着钟楼飞翔。 眼前的景色无比开阔,乔伊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说到底,不就是一个男人么。 虽然确实有些难过,但世界这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人。 还有很多很多的美好,很多很多的未知。 从未踏足的新世界啊,她来啦。 「你赌几个金路易?」说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哪怕坐在隔间里,也可以听到车厢中央金路易哗啦啦洒在赌檯上清脆叮噹的声音,乘客们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热烈的赌注。 还有几人在大声地聊天。那似乎是几位既有见识,又十分想彰显自己有见识的乘客,你一言我一语,从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说到热那亚的玫瑰,再到直布罗陀以南的金字塔与维也纳的多瑙河,连声赞嘆上帝的恩赐。 乔伊想了想,决定也去凑凑热闹。哪怕不说话,听一听第一手情报也好。 这是一列快车,从马赛直达巴黎,又是头等车厢,坐车的人非富即贵,说不定其中就有哪个人有个七拐八弯的人脉关系,能够在即将到来的世博会申请中发挥作用。 端正心态,她是来出差的,要有工作的状态。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一看到铺着绿毯的赌檯时,她就惊讶地愣住了—— 金路易在赌檯的一角堆成了小山,还有一份手稿;而四个人坐在赌檯的四边…… 正在噼里啪啦地打麻将。 哦,酒神狄奥尼索斯。 这是怎样的一种诡异的黑色幽默。 乔伊在心里笑够了,什么都没说,悄悄地走到一边观战。 看起来,这场厮杀十分激烈。 「不可能的!我不会输,不会输……」 正对着她的是一个满脸大鬍子的中年男人,大衣皱皱巴巴,似乎从来没有熨过。他的脸涨得一片通红,额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嘴里嘟嘟哝哝地摸着牌,看起来形势很不妙。 乔伊默默在心里为他点了一支蜡——这位鬍子大叔看起来是人菜瘾又大的那种类型。对于麻将这种既需要运气也需要计算的游戏来说,心态崩了,那就很难赢了。 而在他下手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支着下巴,又圆又大的眼睛眯起坏笑的弧度,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怎么,不吃吗?」 他百无聊赖地捏起一块桌子中央的牌,在赌檯上叮叮敲了两下:「先生,您要快一点——中国人打麻将的时候可是速度很快的,那些牌会发出像金翅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叫声。您这样太慢啦!」* 「别催了,你这个坏小子!」鬍子大叔抹了一把汗,「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那可是我攒了整整三个月的小说手稿!你看我这么大年纪的,头髮都快掉成地中海了,才写出这么一份来。」 少年咧嘴一笑,得意地露出了虎牙:「契约精神,先生,我提请您注意!您可是已经把它作为赌注了,愿赌服输!」 好傢伙。乔伊大概明白了,这位鬍子大叔大约是个小说家,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少年给忽悠瘸了,居然把自己的稿子也拿来做赌注。 同情油然而生。 「我……我不要。」鬍子大叔悻悻地放下了手。 「真不要?」虎牙少年歪着脑袋看他。 「不要!」鬍子大叔一脸生无可恋。 「真遗憾——」虎牙少年一脸惋惜,然后变戏法似的突然一推自己的牌:「我和啦!凡尔纳先生,不许食言哦!」 凡尔纳:「???」 乔伊:「!!!」 她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去看那份手稿——字迹十分潦草,但还是可以辨认出简短的几个单词——《神秘岛》。 乔伊一口气没喘上来。 「皮埃尔?」一位穿着深紫色绸裙的贵妇人就在这时出现在走廊边缘,一看到少年就露出了「你果然在这里」的生气表情:「皮埃尔!你又不好好学习,只知道玩!」 「只工作不玩耍,聪明杰克也变傻。」皮埃尔做了个鬼脸,伸手飞快地掏走了那份《神秘岛》。 贵妇人看起来气得快要晕过去了。「噢,上帝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我需要嗅盐……」 旁边的乘客吓得纷纷过去扶她,连连劝慰道:「男爵夫人,您别生气,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总免不了气人的。」 第159页 哦,这是一位男爵夫人。乔伊在心里默默地记下。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家族,有没有名气和影响力。 皮埃尔撇撇嘴:「母亲,我早就跟你说了,其实你也应该多运动运动。这对你的身体会很有好处。」 男爵夫人像抽泣一样长长地嘆了一声:「你们看,他整天说这些毫无教养的话,一点都不尊重女性!」 「皮埃尔?你怎么能这样对你母亲顶嘴。」男爵也从走廊走了出来。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黑亮的礼服一丝不苟,及肩的捲髮又渲染出浪漫的气质,整个人风度翩翩,让人觉得他绝对是最典型那一类传统法国人。 「哦,恕我直言,你真该好好管一管你家的小儿子,」大鬍子的凡尔纳极不客气地开口,显然与这位贵族男子十分熟稔。 「不然,我敢说你早晚会后悔的,顾拜旦男爵。」 作者有话要说:  奥运专属surprise!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小顾拜旦发来贺电,祝贺我兔秒夺五金!沖! (今天太燃了呜呜呜呜,所以一不小心……就晚了些orz) *致敬阿加莎的《罗杰疑案》。阿婆在书里写过好几次麻将! 感谢我的帐号又双叕不见了小天使的地雷,高考复习加油! 第71章 赌局 从东南到西北, 火车正呜呜呜地穿过法兰西中央高原与阿尔卑斯山脉之间的碧绿山谷。 近处是成片成片的茂盛葡萄园,整整齐齐的葡萄架上悬挂着还未长大的红宝石葡萄,像是镶了一层英吉利花边。 罗讷河仿佛一条鸢尾蓝色的宽绸带,始终伴随在火车前进方向的左侧, 右侧连绵的皑皑雪山则在阳光下呈现出奶油冰淇淋般的甜蜜质感。 美景已令人目不暇接, 但此时乔伊已经完全顾不上窗外的景色了。 验证无误, 眼前的暴躁鬍子大叔就是被称作「科幻小说之父」的儒勒·凡尔纳。 梦想照进现实,乔伊小时候最爱看三部曲里的《神秘岛》——特别是里面几人在岛上种田基建的部分。 尊敬的凡尔纳先生, 能给她签个名嘛! 但乔伊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即就又听到了「顾拜旦」这个令人不得不注目的姓氏。 她快要被砸晕了。这就是19世纪末的法兰西吗? 一列火车就可以遇到两位歷史名人。她是不是能期待一下在巴黎火车站碰见艾菲尔? 不过,这位顾拜旦男爵…… 等等, 她有些不太确定。 难道真的是这位颇有艺术家气息的贵族男子吗? 总觉得他不像是会推崇体育运动的人。 何况, 她快速回想了一下,第一届现代奥运会是在1896年举行的。她对这个年份印象十分深刻, 是因为曾经听说雅典热烈争取1996年百年奥运举办权,但最终还是实力说了算——那一年的奥运会由美国城市亚特兰大举办。 这么算起来, 等到奥运会举办的时候, 这位男爵先生起码也得六七十岁了吧。还有精力当奥委会主席吗? 在乔伊沉思时,凡尔纳还在气愤地数落:「我之前和出版社签了约, 一年要写两本小说,但去年一年思路枯竭, 就写了一本半……你拿走我这本手稿,我要去跳楼了!」 天啊, 原来凡尔纳这么有名的作家也会有这样的烦恼吗?众人纷纷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听到凡尔纳的控诉, 顾拜旦男爵露出了颇为无奈的神情:「确实很抱歉,凡尔纳先生,连我都管不住他。」 他可太了解自己这位不修边幅的老朋友的个性了, 当然更了解自己儿子的德性。 不用问刚才的经过,他就知道肯定是自己精力过剩的小儿子在搞鬼。没的说,想必是臭小子不知怎么得知了凡尔纳带着刚写完的手稿,然后就动了坏心思。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套路他都一清二楚——不外乎是勾引了爱玩又手臭的凡尔纳来打麻将,一盘一盘把他杀红了眼,再三言两语把他刺激得脑子一热,就把手稿给放进了赌注。 男爵先生轻咳一声,语气更加严厉:「皮埃尔,你快把手稿还给凡尔纳先生。」 皮埃尔把手稿往外套口袋里一揣,不服气道:「你平时都教育我说要言出必行,要有规则和契约意识。这份手稿明明是凡尔纳先生自己提出要作为赌注的,他输给我了,那就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抢回去,上帝也不行!」 男爵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言出必行,这倒确实是他一直用来教育儿女的准则。但眼下这个情况,他总不能说凡尔纳先生不用为自己的话负责吧? ……虽然他深刻地了解这位老朋友在生活中有多么不靠谱。 皮埃尔警惕地看着大人们,一副谁敢来硬抢就要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凡尔纳又着急又羞愧,花白鬍子下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顾拜旦夫人在连声嘆息抽泣。 顾拜旦男爵则满脸尴尬。 周围的乘客则压低了声音——瞧瞧,哪怕是男爵,面对子女教育也是一筹莫展呀! 正在僵持的时候,一个轻快愉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顾拜旦先生,您打麻将可真厉害!我想您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吧?」 众人都意外地看过去——那是一位穿着浅藤紫色长裙的纤细少女,同样颜色的镶边女帽上缀着闪色绸带,长而翘的睫毛下是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第160页 她的法语不是很标准,带着一点迷人的西班牙口音——哦,是一位来自南方的异国美人。 皮埃尔几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赞美,特别是还是从这样一位漂亮的小姐口中说出来的。 少年的虚荣感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扬起下巴点点头,还要谦虚一下:「您这么说有些夸张了,还是遇到过那么几次的。」 乔伊心里低低偷笑,脸上则换上了更加崇拜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年轻,您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哦,这位亲爱的小姐,您就别夸他了——」顾拜旦男爵有些头疼,她可不知道这傢伙有多少坏心眼。 乔伊礼貌地对他笑笑:「男爵先生,您的儿子真的很了不起。您看他才多大!」 她又转向皮埃尔,眨了眨眼:「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跟您玩一盘呢?」 「那当然没问题!」皮埃尔大手一挥,但马上听到了少女接下来的话:「——我也很喜欢凡尔纳先生的小说。所以,你可以把手稿作为赌注吗?」 凡尔纳一愣,有些疑惑地打量起这位少女——难道她认识他吗?不然为什么这么好心? 顾拜旦男爵也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 皮埃尔敏锐地察觉了周围大人的神色。 他眼珠一转,不无得意地微笑起来:「美丽的小姐,这么点小把戏可骗不过我——我知道,你不过是想把手稿要回去而已。可这是我好不容易才赢来的,我凭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乔伊的目的一下眼看被拆穿,却依旧笑眯眯:「我就说嘛,小顾拜旦先生真是聪明。这么聪明的男孩子,难道还怕赢不了我吗?」 「我才不上你的当。」皮埃尔噗嗤笑了,「我是觉得跟一个女孩子打麻将太麻烦了——你输了就要哭,我作为一个绅士,怎么能做那么恶劣的事情。」 「哦——」乔伊若有所思,「我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她神神秘秘地说道:「告诉你,我会魔法,能预知未来——我就预知到了你会输给我。」 周围的大人们越听越不对劲。 启蒙运动都过去一个多世纪了,民主与科学的风总不可能还没吹过庇里牛斯山吧? 不对啊,听说巴塞隆纳发展工业就挺积极的,电车铺设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巴黎。 但是……这个神神叨叨的少女真的能把顽劣少年手中的小说稿抢救回来吗? 皮埃尔也忍不住笑了:「那不如请你给我们表演一个魔法吧,魔法师小姐?」 虽然知道不过是骗人,但这位小姐确实很有意思。 乔伊知道,鱼儿已经成功咬钩了。她点点头:「好啊。那,不然我就预测一下这份手稿里的内容。」 她煞有介事地闭上眼睛,然后迅速背了一遍《静夜思》——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内容,权当东方的神秘咒语。 凡尔纳的鬍子已经快撇到天上去了。 这个小姑娘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好了。」乔伊睁开眼,自信地笑起来:「这本书的主角是美国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看向小说家先生——他顿时瞪圆的眼睛说明了一切。 皮埃尔一摆手:「这不算!这也太宽泛了,我也可以说——这部书的主角不只一个人!」 正如凡尔纳先生一贯的爱好。 乔伊想了想,点点头:「确实不只一个人。这本书的主角有五个人。」 凡尔纳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震惊地看向乔伊,难以置信地追问道:「还有什么?」 乔伊思考了一下凡尔纳的问句是什么意思,不太确定:「……还有一条狗?」 凡尔纳一下子笑出声来,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姐,你还看到了什么?」 「嗯……」乔伊斟酌了一下什么不算剧透,「他们逃到了一座岛上——这也就是这本书的名字由来了。后面的故事就是讲他们是如何在这座岛上存活下来。」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我不该说更多啦,不然小说就没得看了。」 「上帝啊,」凡尔纳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我就知道。别人总说我是科学的坚定拥趸,但其实我对科学从来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宇宙之中,一定存在超越科学的神秘力量!」 「等等,」乔伊连忙开口,「呃,先生,其实我的所谓『魔法』也是基于科学的——目前还在实验阶段,所以不能公布。」 面对众人将信将疑的眼神,她硬着头皮往下说:「……这叫做原子波动隔空速读。」 真可惜,这个时代,人们还没有提出量子的概念。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事先串通好的?」皮埃尔将信将疑。 乔伊忍不住笑了:「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是第一次见到凡尔纳先生。怎么,现在你怕了?」 皮埃尔立刻挺直了嵴背:「你说什么呢!我是法国人!法国人无所畏惧。」 于是,乔伊微笑着伸手朝赌檯示意道:「那么,小顾拜旦先生,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咩噗小可爱的地雷,考研一举上岸哇!善良的小天使一定会心想事成! 也谢谢九弦小可爱的辣~么多营养液! 第72章 巴黎欢迎你 俗话说的好, 永远不要用自己的业余去挑战别人的专业。 第161页 乔伊总觉得自己的麻将技术拿不出手——参考标准是上辈子身边如云的高手们。 但是要对付一个几个月前才见到麻将就自认为天下无敌手的小崽子,只能说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正如西班牙的一句老话所说,每只猪都终将等到自己的圣马丁。 于是没过多久,皮埃尔手中玻璃牌的「金翅雀叫声」逐渐变成了大鹅的叫声, 最后就像煤快烧完动力不足的蒸汽机车一样, 吭哧吭哧地半天喘不出一声来。 不知不觉间, 好几人都凑到了赌檯边,忍不住啧啧称赞:「好厉害!」 「这位小姐摸牌的姿势真是优美, 比巴黎俱乐部里坐在花园里打麻将的女孩子们还要娴熟!」 乔伊听得有些脸热。 在巴塞隆纳,麻将很快在贵族之间风靡,清闲的太太小姐们尤其喜欢约着到夏日的海滨浴场去打麻将消暑。 女士们穿着连衣裙泡在蔚蓝色的海水泳池里, 手边的托盘上放着五颜六色的冰镇饮料, 玻璃杯外壁往下淌着水珠。她们一边说着各种花边新闻,一边看亮晶晶的麻将牌在莹白的手指间跳动, 赏心悦目。 虽然这有一部分也是她自己营销的成果,但乔伊还是总有一种荒诞的错位感。 ——在她的印象中, 与麻将更配的是保温杯、茶壶和热腾腾的普洱茶, 以及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头老太太。 看来,异域情调会提高逼格这件事, 无论在哪里都是成立的。 乔伊轻快地把牌一推,微笑说:「我和了。」 「这怎么可能!」皮埃尔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从来没有输过。」 「那你也算是多了一种人生体验,」凡尔纳从旁边颇为幸灾乐祸的插嘴。 他已经擦干净了额头的汗珠, 不过脸色似乎激动得比刚才还要红。 「那么, 小顾拜旦先生,」乔伊眨眨眼,「现在轮到你践行竞技精神啦。」 皮埃尔又对着一桌子亮晶晶的玻璃牌研究了片刻, 然后一甩头髮,「好吧,最重要的不是取胜,而是我战斗过了!」 他干脆利落地把手稿放到了乔伊面前:「现在它是你的了,小姐。」 乔伊有些惊讶于他的爽快,她还以为熊孩子又要赖帐呢。 不过,他自己刚才也说了要推崇契约精神——说到做到,看来这位男爵父亲的教育还是非常到位的。 「这位年轻的小姐,我能冒昧的问一下您的名字吗?」凡尔纳的激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不冒昧,一点也不冒昧! 乔伊高兴地回答道:「乔伊·费尔南德斯。」 费尔南德斯是西班牙最常见的姓之一。在如今的法国,高迪这个姓比满大街的费尔南德斯高调太多了。而且之前登记的她的姓还是费尔南德斯,离开国界之后也没人会像在国内那样在意她究竟姓什么。 马甲而已,别太真情实感。 既然小费尔南德斯都代表家族发声以她为荣了,那借来用一用想来不会有问题。 听到她的话,别人都还没什么反应,皮埃尔却第一个惊唿出声:「你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是你把麻将引入了西班牙?」 他迅速翻出麻将盒里面翻得皱皱巴巴的说明书,一翻过来果然在扉页看到了说明:「麻将规范说明,作者:乔伊·费尔南德斯。」 这下,所有人都想起来了。没错,麻将的推广者以及最大的制造商,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费尔南德斯小姐么! 「啊,没想到竟然是费尔南德斯小姐!」有人震惊地低声说道。 「哦!我知道!」接话的贵妇人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是要和高迪先生订婚了嘛!」 乔伊的笑容凝固了。 不是吧。难道她在巴黎也这么有名吗? 而且,为什么他们的关注点这么奇怪? ……没人告诉他们那是假新闻吗! 「这不公平!」皮埃尔顿时嚷嚷起来,「刚才我们还没有打听过你是谁。」 见他引开话题,乔伊暗暗松了口气:「但你刚才也没有问我是谁啊。」 皮埃尔十分严肃的摆了摆手:「这是两回事。」 「刚才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答应了与你打这一盘麻将——也就是说我们存在信息不对称的问题。」 「再说了,刚才其实我也提出了异议,谁知道你跟凡尔纳先生是不是提前商量好了呢?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存在质疑的较量,所以我有权利不承认它的结果。」 听听这道理,一套一套的。 乔伊现在觉得自己有了七八成把握——将来那位能够游说各个国家支持奥运会的现代奥运之父,恐怕就是这位年轻的皮埃尔没跑了。 「所以,你觉得我是跟凡尔纳先生提前串通好了来骗你是吗?」 这么说起来感觉不太礼貌。皮埃尔想了想,嘴硬地回答道:「我并不能确定你们没有这么做。」 「那么,」乔伊微笑道,「你和我之前肯定是不认识的,对不对?」 「是的,」皮埃尔肯定地回答道,好奇心又冒了出来。 「你还想预知我的未来吗,费尔南德斯小姐?」 「你喜欢体育运动。对吗?」乔伊问道。 皮埃尔哈哈一笑:「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这样的身材,不运动怎么可能得到。」 哟,还挺自恋的。 第162页 「你对古希腊文明有兴趣……特别是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 让她也赌一赌运气吧。 「……」这一回,皮埃尔的表情确实有些惊讶了,他甚至结巴了一下,「其,其实我是有一些好奇。但我也只是从文学作品里读到过这个赛事,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 真的吗?乔伊也不免有些惊讶。 她暗自心想,这么说,难道古代奥运的遗址现在还没有发掘出来? 这也完全有可能。 有这么一个理论——如果把歷史线的中间某一点作为原点,那么后世的人离这个原点的距离越远,对于原点之前的歷史了解的就越多,这是因为技术手段的不断发展和成熟。 十九世纪末之后的一百多年,正是技术大爆炸的时代。 当然,现在这并不是重点。 从刚才皮埃尔的两个回答中,乔伊大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发现。 无论如何,如果眼前这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真的是那位顾拜旦男爵,那么将来,他也是一个会改变世界的人。 皮埃尔的兴趣已经被她勾起来了:「你也对奥林匹亚有兴趣吗?」 「……算是吧。」 乔伊微笑着心想,她喜欢看比赛夺冠,这也算吧。 「哦,费尔南德斯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顾拜旦夫人歉意地走到乔伊面前,不动声色地阻止了儿子继续往下说,「我们其实经常教育我家孩子做那些正统的贵族该做的事,从事政治,或者至少研究艺术什么的……但他就是这么不听话,总是喜欢研究一切莫名其妙的东西。」 皮埃尔忍不住在她背后翻了个隐晦的白眼。 「没关系,夫人,」乔伊笑眯眯道,「小顾拜旦先生很有想法,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这次去巴黎,是代表巴塞隆纳去进行世博会终选陈述吧?」顾拜旦男爵说。 「啊,」乔伊愣了愣,「是的。」 他怎么知道? 「哦……」顾拜旦男爵点点头,语气颇有些深意:「祝巴塞隆纳一切顺利,也祝你的巴黎之行愉快。」 「谢谢。」乔伊忍不住想道,这是在惋惜她去打一场必败的仗吗? 「那个,小乔伊啊,」凡尔纳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你打麻将这么厉害,总不会要求我赢了你才能把手稿给我吧?」 「哦?这倒是提醒了我……」乔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费尔南德斯小姐!」凡尔纳大惊失色。 「开个玩笑。」乔伊笑了,把手稿放到他面前,「祝您文思泉涌,摆脱催稿的诅咒!」 等到下午茶时间到,几人一起去餐车享用了茶、咖啡、蛋白松糕、奶油泡芙和马卡龙,乔伊俨然已经混进了这个小团体,而且作为独自一人前往异国他乡的女孩,成为了颇受照顾的一员。 事实证明,顾拜旦男爵一家和凡尔纳先生都是十分令人愉快的旅伴。 尤其是皮埃尔,这个少年的脑子和身体似乎一刻也闲不下来,不是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就是拖着乔伊大谈他的教育理念。 「我爸妈都想让我从事那些所谓『贵族该做的事情』,」皮埃尔不屑地撇撇嘴,「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兴趣其实在教育领域!」 「说说看?」乔伊也很有兴趣。 「我觉得现在的学生学业任务太重了,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获得充分的身心发展。要有这样的身心发展,就一定要加入足够的体育内容!」 「很有远见。」 这个课题在一个多世纪以后也是人们头疼的内容。 「哎,自从法兰西被普鲁士打败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我要做些什么来救我的祖国啊!教育很重要,体育也很重要。一个民族,老当益壮的人多,就一定强盛;未老先衰的人多,就十分孱弱。」 …… 谈了一路,乔伊感到自己可以在将来好好考虑与小顾拜旦先生的合作。 如今他的想法在别人眼中依然是异想天开,只有她知道,这些尚不成型的创意会在成为怎样一个盛会。 至于凡尔纳呢? 乔伊见到他一边抱怨自己没时间写书,一边宁愿跟别的乘客谈天论地闲聊没营养的内容也不想构思小说,顿时明白这位科幻小说大师为什么把自己写出一份手稿说得那么难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旅程十分愉快。 抵达巴黎之后,顾拜旦夫人甚至以不容推辞的盛情邀请乔伊坐他们家的马车前往下榻的酒店,随后表示他们家过段时间就要办一次艺术沙龙,到时一定会给乔伊发邀请函。 国际博览组织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世博会终选,在圣路易斯酒店租用了两层空间。 等到乔伊来到接待处时报上来意,隔着接待台边满天星与百合组成的精美花束,一位戴着黑边眼镜的男人抬起头来,语气颇为微妙地「啧」了一声。 「巴塞隆纳……?」 「不是已经解释过,你们城市没有参选资格了么。」 他捅了捅旁边正在打哈欠的同事,低声笑道:「西班牙也真是够寒酸的。国家元首找不出来倒也情有可原,毕竟看来是真的没人了。」 「要不,怎么会派个女人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茶味小咸鱼、斯内普的洗髮水、凌晨、随零、南客忘归、沅沅呀的营养液~ 第163页 第73章 自由女神 就在那一个瞬间, 乔伊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 她忽然想起了安东尼奥。 也好像忽然就理解了他之前在学校咖啡馆里,面对玻阿巴那帮同学的嘲笑完全无所谓的心情。 就像一句十分应景的谚语。青蛙哌哌叫,难道能阻止牛到河边喝水吗? 不仅丝毫不生气,还觉得有点好笑。 乔伊微微一挑眉:「我很替您难过, 也很理解您的想法。」 「毕竟记忆衰退、听力下降, 都是上了年纪的表现。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 要接受新的歷史趋势总是不大容易的。」 「……您说什么?」那人还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只是建议您再读一读刚签署不久的《国际博览会公约》, 里面对于申办资格认定的时限有明确的规定。」 乔伊微笑着补充道,「重复阅读有助于加强记忆。」 「下午好,来的真早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拜旦先生!」那名办事员吓了一跳, 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子。 「呃, 顾拜旦先生,下午好。」这是乔伊没有想到的。 在来的火车上, 顾拜旦男爵明知她来巴黎要做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原来他还与组委会有关系吗? 办事员恭恭敬敬问道:「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一位贵客。」顾拜旦男爵笑着对乔伊点了点头, 「费尔南德斯小姐, 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办事员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乔伊。为什么她会认识执委会的副主席? 不, 现在这已经不是重点了。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的饭碗。 乔伊淡淡地瞥了办事员一眼,看到刚才满脸不屑的男人此刻脸上写满了恳求, 仿佛恨不得穿越回几分钟之前给她行个大礼。 「没什么,」她回过头, 对顾拜旦男爵微笑道, 「我只是在等着这位先生给我一份文件。」 办事员长长地松了口气,十分心虚又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谢天谢地,谢谢这位美丽又善良的西班牙小姐。 他的饭碗保住了。 下次如果这位小姐再有什么需要用到他的地方, 他一定全力以赴! 「我必须得说,您可真不算坦诚,顾拜旦先生。」乔伊与顾拜旦男爵走到了窗边。 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宽阔平静的塞纳河。夕阳西下,塞纳河上波光粼粼,闪烁着温暖的紫红色。 「我为此道歉,费尔南德斯小姐。」顾拜旦歉意地说,「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在火车上遇到你。实际上,我是世博会执行委员会的副主席——如果被我的同事们知道我在工作开始之前就与你建立起了密切的私人关系,那我想对我们双方都不太好。」 「但您还是表现出,您认识我了。」乔伊笑着指出这一点。 「的确。」顾拜旦摊了摊手,「不过见了面不说话也太奇怪了。毕竟在这儿我就不是皮埃尔的父亲,而是执委会的副主席,与各国的代表打好交道也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且我来这里还是有正当理由的——虽然现在距离陈述还有一段时间,但除了你之外,来自旧金山的朋友也已经提前到了。」 哦?乔伊若有所思。 她确实来得比正常註册时间早很多,而菲利普作为巴塞隆纳申办的负责人会在正式规定日期到达。 她来得这么早,为的就是赶在其它国家代表到达之前做一些准备。那么,美国人也来这么早,是为了做什么? 男爵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纽约市的官员也和他一起来了。我们法兰西政府准备送给美利坚政府一座雕像,庆祝他们独立一百周年。雕像的设计师巴托尔迪先生认为放置雕像最理想的位置是纽约市的贝德罗岛。」 美国独立于1776年,那么一百周年就是两年后。 乔伊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觉得有些梦幻:「那个雕像……是自由女神像?」 听说过自由女神像是法国送给美国的,但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目睹这一过程,她再一次感到自己接触到了歷史的脉搏。 「你也知道?」男爵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唉,其实要我说,这礼物到现在可真弄得有些狼狈。一百年前,要不是我们的支持,他们哪能那么容易就从英国的统治下独立呢?」 乔伊表示很理解地点点头。 那是当然。支持美国独立就可以削弱英国——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对于当时的法国来说当然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可如今我们要送给他们象徵自由的礼物,而且为此忙忙碌碌,他们反倒不怎么热情,居然还要考虑这礼物收不收。唉!要是他们最后不收,我们就像迎面被人打了个耳光似的。」 「别担心,他们最后一定会收下的。」 然后那座雕像会变得比巴黎卢森堡公园里的那座原型有名得多。 乔伊心情微妙,但还是同情地劝慰了几句。 「顾拜旦先生!终于见到您啦!」一个夸张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过来。 两人转过身,看见三人已经走到了近前。 其中两人激动得张开手臂,男爵从未见过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热情的招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想起礼仪又赶紧站住了。 第164页 「先来自我介绍一下……」 纽约市的戴维和旧金山的亚力克斯。乔伊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微笑着等他们为自己介绍第三人。 「哦,我想两位不必再介绍萨拉萨蒂先生了。」男爵制止了两位第一次见面就有些过分热情的美国同事,笑着看了看乔伊:「我想费尔南德斯小姐一定认识他。」 「事实上,我也认识费尔南德斯小姐。」萨拉萨蒂笑道。 亚力克斯「哦」了一声,一拍手:「这么说,我们都已经找到今天要找的人了。」 两位美国人应约同顾拜旦男爵商议赠送雕像的事,而萨拉萨蒂则是来找乔伊的。 告别另外几人后,萨拉萨蒂低头看乔伊:「最近还好吗?」 夕阳落在他的黑髮上,勾勒出金红色的边缘,也在他的眼睛里映出明亮的光。 「还活着。」乔伊实话实说,「您怎么样?」 萨拉萨蒂一下子被逗笑了:「或许比活着好一点。刚刚结束了在巴黎和日内瓦的音乐会,我有段时间可以休息度假了。」 这下乔伊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看来要打扰您度假了。」 「怎么?」 乔伊笑起来:「我们需要您替西班牙挣一点人气。」 「萨拉萨蒂!」一个声音在背后惊喜地嚷道,「你果然在这里!」 萨拉萨蒂的神情蓦然变得有些僵硬,乔伊好奇地转过头去。 看来今天在这里遇到的人还真不少。 「哎呀,我真是找了你好久!」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看着大约有三四十岁,带着一副圆形的无框眼镜。 他好奇的瞅了乔伊一眼,「这位小姐是?」 「您叫我乔伊就好。」乔伊自然地回答道。 「噢,这么说您也是西班牙人,那太好了!」 乔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先生莫名其妙就兴奋了起来,开始两眼放光。 「乔治·比才——非常高兴认识您。」他热情地伸出手来。 乔治·比才? 乔伊把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几遍。听起来似乎十分耳熟,如果他又跟萨拉萨蒂有关系的话,是不是又是一位在音乐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呢? 「那个,乔治……」萨拉萨蒂欲言又止。 「遇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比才打断了他的话,非常热情地开始对乔伊说话,「我现在正在写一部歌剧,我想它一定会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 「我相信一定会的。」乔伊礼貌地回答道。 很有自信嘛。 「这部歌剧讲的是……」 「乔治,我觉得这些内容乔伊可能不会特别感兴趣。「萨拉萨蒂似乎再也忍不下去,直接打断了乔治的话。 乔伊忍不住微微疑惑地挑了挑眉。 萨拉萨帝一向以风度翩翩着称,在礼仪上做的无懈可击,很少突然打断别人说话。 但这反而让她更加好奇了,「讲的是什么?没关系,萨拉萨蒂先生,我挺感兴趣的。」 「讲的是一个吉普赛姑娘的故事,」比才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讲,丝毫没注意萨拉萨蒂阻止的眼神,「可不是一般的歌剧女主角哦,她美艷、泼辣、热爱自由,而且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嗯……」乔伊开始感到不太对劲。 「她与一位军人相爱,导致这位军人抛弃了他原来的情人,之后又因为放走她而被捕入狱。出狱之后呢,军人又追着这位姑娘成了一名走私犯,结果这位姑娘后来又爱上了一位斗牛士,在斗牛士胜利的时候,他死在了之前那位军人的剑下。」 「费尔南德斯小姐,您看这个故事是不是特别精彩,特别适合创作出一部伟大的歌剧!」 比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乔伊凌乱了半天,字斟句酌、非常谨慎的回答道:「谁能说不是呢?」 作曲家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这部歌剧我基本已经快写完了,然而第一幕女主角出场时唱的第一段歌曲却总还是缺少一点灵感。但是,但是!我才看到您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一下子有灵感了,我可以写出这位风情万种的吉普赛少女了!」 「乔伊,你不要误会。」萨拉萨蒂赶紧开口,「乔治就是开个玩笑,他绝对没有把你说成是吉普赛少女的意思。」 他暗暗地沖比才使眼色,但比才似乎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还在兴致勃勃的往下说:「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我已经做出来的部分,然后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这段描写吉普赛姑娘的曲子谱出来?它叫《爱情像自由的小鸟》,我愿把这段歌曲献给您!」 萨拉萨蒂默默地在心里嘆了口气,他可救不了这位老朋友了。 乔伊是什么人? 吉普赛人又是什么人? 就算王室退位多年,她也曾经是公主。他居然当着乔伊的面说她给了他创作灵感——创作一位吉普赛姑娘的灵感! 他已经准备好安抚勃然大怒的公主殿下了。 没想到,乔伊没有半分愤怒的神情,反倒忽然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吉普赛姑娘……是叫卡门吗?」 「是的!您怎么知道?我还没写完这部作品,它都已经有名到西班牙了吗?」比才一脸惊喜。 ……神啊。 乔伊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不止,远不止。先生,您说得没错,它一定会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 第165页 「——我想,大概会是最伟大的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可以对安东尼奥好一点吗,人家刚受了重伤躺床上动都动不了,追妻也得先养养伤啊orz 感谢细雨湿流光、水颜小可爱的地雷,感谢九弦、姑苏季、23407440、啊啊啊啊啊、gardenia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耐心呜呜呜呜,赢了赢了男团女团都赢了! 第74章 艺术之耻 爱情像只自由的小鸟 无人能够驯服。 再怎么召唤也无用 它偏偏就要拒绝你。 …… 你不爱我, 我也要爱你; 我爱上你, 你可要当心!* 哦,万人迷卡门! 这女人真是该死的甜美。 身边环境远远谈不上浪漫——正如大多数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一样,乔治·比才的工作室一片凌乱。乔伊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接受起来毫不困难。 黑亮的施坦威钢琴上扔了一堆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琴谱, 中央放着两个落灰的琴盒, 还有一份《匈牙利狂想曲》,封面上用奔放的字迹写着「你的未来无可限量——弗朗茨·李斯特。」 但此时此刻, 拿着比才笔迹凌乱的五线谱,乔伊哼起这段哈巴涅拉旋律的唱词,觉得自己都忍不住要穿上红黑交织的弗拉门戈大摆裙, 跳起弗拉门戈舞了。 「天啊, 就是这样!」比才惊唿道,抄起一个夹子就开始奋笔疾书, 「您就是我的缪斯!」 「不,所有的灵感都出自您的才华和汗水。」乔伊笑着回答道。 在后世欣赏经典的歌剧是一回事, 而亲眼见证它的诞生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洁白的象牙键盘在比才的手中弹奏出华丽的旋律, 迴旋舞步的节奏勾勒出一个完全推翻了传统高雅艺术眼光的叛逆女郎。 卡门,这个美艷、婀娜、风情万种的女人仿佛黑夜的妖精, 红唇咬着一枝鲜艷欲滴的红玫瑰出场,操纵着所有人的目光, 却永远像一阵自由的风一般,撩动人心便消失无踪。 在比才的歌剧中出场时, 这位吉普赛女郎比在梅里美的原着《卡门》中更加鲜活。她自私、狡猾又轻佻, 但又有着无可言说的神秘魅力。 「乔伊,你真是……令人惊讶。」萨拉萨蒂忍不住感嘆道。 「人都是会变的,萨拉萨蒂先生。」乔伊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确实。」萨拉萨蒂微笑着点点头, 「听着这段旋律,我也有作曲的灵感了。」 「那真是太好了,萨拉萨蒂先生,」乔伊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关键的事没有跟萨拉萨蒂说完,「其实我是想请您这个月在巴黎再演出一场的。」 「过几天巴塞隆纳的弗拉门戈舞蹈团和交响乐团会来到巴黎,准备两周后举行演出,为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争取人气。我们都非常希望您能出场演奏几首西班牙风格的作品。」 她与菲利普和其他申办组委会成员商量过,为了最大程度为申办造势,除了最终的陈述之外,此前的民意基础也十分重要。 「哦,对,巴塞隆纳现在在申办世博呢。」比才一拍脑袋,「那么,老伙计,欢迎随时用我的琴!」 他热情地招唿道,「虽然肯定比不上你的名琴啦——毕竟我们法国早就没有国王了,没人会送我琴——但也可以凑合凑合。」 萨拉萨蒂忍不住又看了乔伊一眼。 她沖他眨了眨眼,若无其事道:「萨拉萨蒂先生,期待您的作品哦。」 萨拉萨蒂无奈地笑起来:「我还能说不吗?」 他打开落了灰的琴盒。 随后,看着里面e弦断了,g弦生锈的小提琴,他默默地嘆了口气:「我还是用自己的吧。」 乔伊好奇地观察着两位作曲家的创作。 简要地弹奏出旋律,在空白五线谱上迅速记下几笔,皱着眉头思考一下进行修改,再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比才「啪」地一声合上了自己的夹子。 「真是难以置信的顺利!完成这部分的哈巴涅拉舞曲,我就写完这部歌剧了。」他激动地擦了擦鼻尖的汗珠,「再经过几个月的排练,就可以上演了!」 「费尔南德斯小姐,其实这部歌剧里的很多片段很早就已经写好了,完全可以直接交给交响乐团排练。」 他热情地从夹子里翻出几页谱子,递给乔伊:「你看这两段,序曲和斗牛士之歌,都有浓郁的西班牙风格,如果你们要举办西班牙风格的交响音乐会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也加入这两段?我也可以试验一下观众的反响。」 「那真是太好了。」乔伊笑起来。 卡门序曲和斗牛士之歌,几乎没什么人没听过的旋律——特别是卡门序曲,毕竟曾经作为西班牙世界盃主题曲,几乎是大大小小的运动会最爱用的背景音乐之一,乔伊一听到它就忍不住想起绿草如茵的球场。 虽然《卡门》在后世传唱为经典,但这部歌剧带着伊比利亚半岛丝毫不加掩饰的炽烈阳光的气息,恐怕和巴黎这座缠绵婉转的城市气场不太相符,恐怕难免会有些刺耳的评论。既然作曲家本人愿意,这也是双赢的演出。 「比才先生,我相信这部作品一定会迎来伟大的成功。不过,它太前卫大胆了,或许最开始会有一些争议——假如真的如此,那我可以向您保证,巴塞隆纳会欢迎您的作品。」 第166页 乔伊说着说着,忍不住想起之前安东尼奥遭到排挤时巴黎来拉人的情景。 嗯,其实大家都差不多。挖墙脚谁不会呢? …… 在巴黎的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巴塞隆纳的艺术团很快与申办的负责人菲利普一同抵达了巴黎,之后菲利普就接手了申办的主要组织工作。 乔伊闲了下来,除了时不时看看演出的准备进展之外,主要就是与世博会的执委会谈生意。 任何国家、任何组织做事总是有所图的,更别说世博会举办本身就是为了彰显国家与城市的实力,顺便推销一波自己的特色产品。 只要有所图,就有谈判做工作的空间。 电灯的专利豁免经销想要吗?混凝土呢? 不如拿手上的一票来换吧。 什么,你说巴塞隆纳反正也没资格了,要这一票做什么? ……没关系,成与不成,加强合作都是好事嘛。 与巴塞隆纳代表团总体还算闲适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旧金山、伦敦和莫斯科之间的暗流涌动。 大家虽然不明说,其实基本都已经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巴塞隆纳早已出局,来巴黎只不过是出于国际礼仪走走过场。 因此,另外三个代表团之间的竞争很快就变得白热化起来,甚至连一向联繫紧密的英美盟友之间都出现了暗自较劲的裂痕。 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乔伊应邀来到顾拜旦府邸的画家沙龙。 她也是前不久才得知,顾拜旦男爵其实是一位有名的水彩画家。艺术成就加上爵位和政府中的高位官职,他在巴黎艺术界有很高的地位。 男爵的府邸是典型的法式洛可可风格,从巨大的水晶吊灯到金灿灿的花边壁炉、拱门,无一不是极致的奢华与浪漫,脚下宫廷式的厚重地毯上绽放着大朵大朵细腻柔美的粉色花卉,淡蓝色的墙壁则与灿烂的阳光相得益彰。 「哦,您就是和高迪先生住一起的那位小姐!」一见到她,便有人热情地与她握手。 「呃……」乔伊对这种描述感到有些尴尬。 「没事,这有什么。」那人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自认为风骚地撩了一把头髮,「多么浪漫的故事!」 行吧。或许论起热烈奔放,至少巴黎的艺术家们并不比巴塞隆纳差。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在沙龙之中找到哪位在后世特别有名的画家,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比起与这些大谈特谈古典画作的男人们虚与委蛇,她更愿意与小顾拜旦先生聊一聊体育运动。 可惜皮埃尔不在。 据顾拜旦夫人遗憾地介绍,顽皮的小儿子对家中举办的这些奢华沙龙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已经约朋友出门去赛艇了。 好吧。 乔伊嘆了口气,感到自己这一趟算是来亏了。 奇怪,巴黎一向是艺术的先锋,可如今照相技术都发明出来了,画家们怎么还在追求精准的肖像画呢? 这不是她想像中的巴黎。 「哟,你们看,那些无名小卒又自费办展览了!」一个挖苦的声音传来。 「谁?」大家纷纷转过头去。 红宝石般的葡萄酒在高脚杯里折射出迷离的光芒,一位倚靠在沙发上的长髮男士慵懒地拿着一张报纸,拖长了声调笑道:「哦,当然了,大家或许都已经忘了。毕竟上次他们办画展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就是那个『落选者沙龙』嘛。」 「哦,我想起来了!」有人笑起来,「就是那帮落选了法兰西美术院沙龙的失败者。他们又生产了什么垃圾?」 法国政府和学院每年会贊助一次巴黎沙龙的展览,所有展出作品的艺术家很快就会有艺术经纪人、贊助商和收藏家找上门来。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成长轨迹,但几乎也是唯一的成功轨迹——对于落选的人来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渠道可以获得成功。 自费画展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挣扎。 现在这个大厅里的所有艺术家都是曾经在沙龙上崭露头角的人,现在这样倨傲地嘲笑落选的人,未免有些刻薄。 乔伊不以为然地想道。 「『无名艺术家、油画家、雕塑家、版画家协会展览』——听听这名字,不得不说,他们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闹笑,「十年了才攒够办第二次画展的钱,金钱总是会让人认清自己的。」 「这次他们又展出了什么?把颜料瓶打碎煳到画布上?」 「不不,我想他们还是会算经济帐的,毕竟用黑色涂满一块画布的一半,另一半涂抹黄色,然后随便往上面刷一些红色蓝色的斑点就可以完成一幅代表作了——这样重新组合一下,可以画好多幅呢。」 最开始挑起话题的长髮画家在众人的笑声中提高了声音:「各位,我觉得这位记者归纳得很不错,他在这个画展上看到了一幅叫《日出·印象》的画,决定将展览命名为『印象主义展览』。是不是很精妙?」 「绝!印象主义!这居然也能成为流派了,以后就叫印象派吧!」 「靠印象来作画?哈哈哈哈哈可别逗我了……」 「真遗憾,不知道他们十年后还能再攒够下一次画展的钱吗?」 大厅里热热闹闹,所有功成名就的画家都在大声嘲笑着那帮不自量力的画家。 第167页 不,随便往画布上泼点颜料就能叫画家吗?那马尥蹶子都能说自己是雕塑家了。 真是艺术之耻! 而在大厅的一角,乔伊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缪斯女神啊。 不愧是巴黎。 现在应该还没有印象派概念股吧。 ……那,其实艺术经纪人听起来好像也挺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画展上忙碌的某位画家打了个喷嚏:? 世博会竞选: 美&英&俄:巴塞隆纳出局了,好耶。 美&英:接下来让我们联手把莫斯科挤出局…… 美:顺便再做一点小动作,保证选中的是合众国的城市,嘿嘿。 *译自《卡门》哈巴涅拉唱词。 感谢别唱歌我会脑内循环、idontneedyou的营养液嗷~ 第75章 百万法郎 「哎呀!小姐, 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艾达问道。在沙龙上没什么事,她忍不住熘到后花园餵鸽子。 「走,我们去电报站!」 在沙龙上的事让她想起来,她要往费尔南德斯之家发个电报。 既然是和画画有关的事, 怎么能不叫上文森特呢? 而且, 不知不觉离开巴塞隆纳已有好几周, 她还没有问过家里的近况。 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样了。 塞纳河边有巴黎电报局设置的一个民用电报站,灰蓝色的穹顶下大门敞开, 里面分为个人随时使用的电报机和批量电报室。 进门右手边是批量电报室,主要用于大型公司和组织的通讯。 几组电报员在一排排电报机前飞快地操作设备,在嘟嘟嘟打出的纸条上写下发报人和收报人的信息, 再扔到一个大筐子里, 由专门的收拣员分门别类放好,再交给邮递员, 像送信一样送到收报人的地址去。 乔伊进门时歪了歪头,没让帽子上飘扬的羽毛卡在门框上。 左手边的个人电报室冷冷清清, 几乎没有什么顾客, 和右边的忙碌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电报已经发明了将近半个世纪,就连跨越大西洋的电缆都已经在几十年前铺设完成, 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最主要的通讯方式还是写信。 电报虽然快捷, 但比邮递贵得多。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自己对即时通讯有那么高的需求,还在普及中的电话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 对于从二十一世纪倒退回来的乔伊来说, 电报的速度是她脱离网际网路之后最后的底线。 她甚至连电报从城市分站送到家里的时间都不想等,直接在费尔南德斯之家也安装了电报机。 这样,从巴黎发往巴塞隆纳的电报只要在城市总站经过一次转发就可以发到家里。只要有人注意到了电报机的动静, 基本可以做到即时通讯。 「西班牙,巴塞隆纳。」她对电报机前的女孩说,「请他们转发0416号,谢谢。」 电报员熟练地操作电报机,灵巧的手指在被按得脱色的圆形金属键上噼里啪啦响,很快就为她们发出第一封电报。 [巴黎一切安好。家里近况如何?乔伊。] 「小姐,您这是……要等回復吗?」电报员有些惊讶。 「没错。」乔伊点点头,「可能会有点慢,不会耽误你正常工作吧?」 电报员咧嘴笑了:「您说什么呢,当然不会。事实上,我还巴不得能多跟人说说话。」 于是她们边聊天便等待回復,猜测是巴塞隆纳的电报站中转费了些时间,还是家里人都没有注意到电报机—— 电报机忽然嘀嘀叫了两声,开始列印电报。 「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个人实时收发电报。」电报员惊嘆道。 [一切安好。申办顺利吗?玛丽。] 果然是小姑娘。 现在正是学校放假的时间,她大概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实验室离电报机不远,而且她还是家里把电报机研究得最透彻的一个,跑来回电报也不稀奇。 [顺利。邀请你们来巴黎,特别是文森特。让他少打麻将,巴黎有他的新朋友。] [收到,十分期待。] 「小姐,您发完了?」电报员问道。 按理说,这次的电报通讯至此也就完成了它的功能。电报按字收费,没有人会在里面说废话。 乔伊犹豫了好半天,一吐舌头对艾达笑起来:「艾达,旁边有家义大利冰淇淋店——去买两份冰淇淋好吗?我想要柠檬味的!另一份是你的,想吃什么味就买什么味!」 艾达愣了愣,然后笑得眯起了眼:「当然没问题。」 作为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侍女……她早在刚才就该想到的!殿下还是个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少女,自然也会害羞嘛。 当然,现在也不晚。 乔伊看着艾达出了门,然后对着电报员小声道:「麻烦再发一句,谢谢!」 [安东尼奥还好吗?] 她有些心虚地叠起手指,绞了绞白色的蕾丝手套。 安东尼奥醒来之后,要是知道她一声不吭地跑了,会是什么反应? 当时走得慌里慌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实在有些不大厚道——人家毕竟是为了救自己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电报机沉默了很久。乔伊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等等,该不会自己走之后,他的伤情又恶化了?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其他人没有用电报的习惯,寄给她的信还没到的话…… 第168页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怦怦,怦怦,怦怦……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电报机终于慢吞吞地动了起来,噗噗吐出几个字。 [还活着。] 乔伊:「……」 心头骤然一松,随后就是油然而生的社死感觉。 好了,不用说了,安东尼奥肯定在旁边。搞不好就是他坏心眼地让玛丽慢点发,就是为了让她着急! 乔伊想着想着,一时竟有点恼羞成怒——这个傢伙! 性命攸关的事,他居然也拿来开玩笑! 「好了,结束吧。请算一算帐单。」她悻悻地对电报员说。 电报员熟练地在纸上划拉出竖式,把几次发报字数相加,把电报费报给乔伊。 在她掏钱的时候,电报员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安东尼奥是您的猫吗?」 毕竟这位小姐此前已经问过了所有人。 「唔,没错。」 「还是一只特别会气人的猫。」 …… 巴黎一向是一座国际大都市。随着世博会选举日期的临近,这座城市变得越发热闹。 《费加罗报》率先发现其中蕴藏的商机,发起了世博会竞猜活动。 「伦敦、旧金山、莫斯科、巴塞隆纳,谁会在巴黎之后接过世博会的水晶杯呢?欢迎您购买世博会竞选竞猜彩票,一张只要一法郎!」 对于一贯富有激情的巴黎人民来说,与前几年跌宕起伏的生活相比,今年的夏天无聊得仿佛上帝在打盹。 巴黎公社远去了,普法战争也已经以法兰西战败告终。法国人当然不愿意屈居德意志之下,但和约已经签订,生活还要继续。 于是,无处安放的过剩精力都投注到了彩票上。巴黎人以空前的热情关注起了这次候选的四个城市——只要没有德国城市就行! 乔伊来到《费加罗报》办公楼下的彩票站时,被彩票站旁熙熙攘攘的壮观景象惊呆了。 她足足排了半小时的队,才来到柜檯前。 盛夏的巴黎有些闷热,柜檯边的红头髮青年似乎已经做生意做得麻木了,他抹一把汗,低着头整理手中一沓一沓的钞票与彩票,头也不抬地飞速说道:「买哪个城市,多少注?」 「一注一法郎,赔率伦敦是1.26,旧金山2.3,莫斯科4.5。」 「请问巴塞隆纳呢?」乔伊问道。 「什么?」青年不耐烦地问道,「小姐,麻烦您大声点,我听不见!」 周围人群拥挤,确实太吵了。乔伊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我想问问巴塞隆纳的赔率,先生!」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阵闹笑,有人吹了声口哨:「这位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哈哈哈亲爱的小姐,虽然巴塞隆纳的赔率一定高,但您买它,不就像现在赌拿破崙·波拿巴还活着一样嘛!」 距离拿破崙败走滑铁卢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 就连柜檯后忙得焦头烂额的青年都停下来笑了。他翻了翻手边的纸堆,十分认真地念道:「理论上倒也不是不行,我看看——巴塞隆纳的赔率是,嗯……800。」 还有这等好事? 乔伊忍不住挑了挑眉:「伦敦1.26,旧金山2.3,莫斯科4.5,巴塞隆纳800?确定没有弄错小数点吗?」 青年忍着笑:「就像刚才那位先生说的,巴塞隆纳确实不大可能……小姐,您可能不清楚情况,我给您介绍一下。」 「是这样的,您看着巴塞隆纳和另外几座城市似乎差距不大,但英国佬和美国佬可狡猾得很吶,他们直接把巴塞隆纳从资格里踢出去了——就是因为国家统一的问题嘛。」 旁边马上有热心的大叔解释道:「狡猾是狡猾了点,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嘛。国家都没统一,元首都不存在,谁能担保你这座城市在五年后能够正常举办世博会呢?这可是牵动很多国家的事,要是到时候打一场仗,『啪叽』,这个城市办不了了——损失算谁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就是今年刚公布的那个《博览会公约》规定对吧?那我知道。」乔伊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只是现在还没有国王而已。」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然后心照不宣地笑了:「确实,几十年前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柜檯后的青年突然明白了什么:「哦!瞧我这耳朵。听您的口音,是西班牙的小姐吧?」 他敲了敲包着铜皮的柜檯,歉意地笑道:「明白啦,那支持一下祖国也很正常。买个十几注的,您也算是表了心意……」 「我买五百万注。」乔伊平静地回答。 青年一下子呛到了。 周围人群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唯有青年涨红了脸在疯狂咳嗽。 「咳咳……您,您,咳咳,确定没有说错小数点吗?」青年咳得撕心裂肺。 「艾达。」乔伊低声道。 艾达趾高气扬地掏出了支票簿和钢笔,放到柜檯上。 ……呵,用了几百年白旗当国旗的法国人!笑啊,怎么不笑了! 乔伊十分流畅地写下数字,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优雅地递到目瞪口呆的青年面前:「请核对一下,五百万法郎。」 「……小姐,您,认真的?」青年咽了口口水。 「怎么,送上门来的生意还不想做吗?」乔伊微笑起来。 第169页 第二天,《费加罗报》带着一条消息传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 坐在广场的流浪汉拿到了一份装订有些问题的报纸——这样的报纸比较便宜,二十生丁就能买一份。 流浪汉也不在乎这个,只要内容是正确的就行了。他激动地拿起报纸,第一页不是头版,而是原本第六页世博会竞猜彩票的实时赔率。 哦,正好。他就关注这个。 伦敦赔率1.25,有所下降。旧金山2.3不变,巴塞隆纳300。 咦?流浪汉疑惑地挠了挠头,他怎么好像记得巴塞隆纳的赔率原来是800? 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吧,毕竟3和8长得挺像的。 他比较关注剩下的那个城市——他买的是莫斯科。 但莫斯科的赔率呢? 流浪汉皱起眉头,哗啦啦翻到了头版。 顿时如遭雷噼。 头版头条以大写加粗的标题放在正中—— 「惊爆!俄国人爆出丑闻,莫斯科代表团在世博会竞争中贿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地雷,感谢九弦、gardenia、崔斯坦的营养液~ 第76章 人人都爱狗血 眼看世博会申办投票在即, 却突然爆出了如此高层次的丑闻,巴黎的各大报纸闻风而动,铺天盖地追踪报导。 「世博会执行委员会副主席弗朗索瓦身陷受贿丑闻,于终选陈述前夕黯然请辞!」 「俄国代表团团长伊万诺夫拒绝接受採访, 怒骂跟踪记者『违背新闻道德』。」 在媒体的围追堵截之下, 俄国代表团和世博会执委会却始终保持沉默。 乔伊怀着看戏的心情问菲利普:「您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她着实觉得俄国人这事爆出来的时机有些微妙, 手段也隐隐约约是熟悉的配方。 贿赂当然不对,被抓到把柄也难以说是无辜。 但说实话, 就她所知,所谓桌面下的交易,岂止是俄国代表团一方在做。 真要深究起来, 恐怕谁都逃不过——除了早就已经默认出局的巴塞隆纳。 但谁叫现在被抓住证据的是他们呢? 菲利普耸耸肩:「谁知道呢?俄国人从来都会给人惊喜。」 「比起这个……高迪小姐, 您真的确定能在最后这一周内搞定公约资格审查吗?」 他原以为乔伊会有什么办法,推动执委会通过特别资格认定的规定。 至于是什么办法? ……那不还是要从人下手么, 就像某个倒霉的代表团做的一样。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乔伊似乎闲得很, 每天就是逛逛展、看看沙龙, 而且总是特别喜欢看那些巴黎主流艺术界都不承认的艺术作品。 菲利普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 「哦,您放心好了。」乔伊笑着回答, 「不只俄国人会给人惊喜,西班牙人也会。」 俄国人的惊喜果然很快就来了。 丑闻发酵得越来越大, 直到终选陈述前一周,俄国代表团在《世界报》发表了声明。 「世界博览会原本应该是各国展示经济与文化的盛会, 而非政治的角力场。」 代表团团长伊万诺夫言辞强硬, 「莫斯科代表团对申办过程中遭到的不公平待遇及不言自明的政治干扰深表愤慨。」 「以亚歷山大二世皇帝之名,俄国郑重声明,将退出本次世博会申办竞选, 自行举办博览会。」 乔伊默默地放下了报纸。 不愧是战斗民族。一句话,不跟你们玩了,我们自己办! 虽然调查到最后大概率还是莫斯科出局,但这样的干脆决策确实出人意料。 某种程度上说,甚至还有点令人羡慕。 欧洲各国相互融合,自成一个文化圈。虽然俄国被排挤在这个文化圈外,但也相应地有了更多的自由。 如果放在同一个境遇之中,西班牙就没法这么硬气了——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还是要做生意的。 想到这里,乔伊有些头疼地嘆了口气,马德里怎么还没有动静? 阿方索再不登基,她可就要血亏了。 她本来只想买点彩票玩一玩的,要不是在彩票站被刺激得头脑一热,也不会一下子投下去五百万法郎的赌注。 臭弟弟,别让你姐亏钱啊! 目前,竞猜彩票中伦敦和旧金山的赔率都有所上升,而巴塞隆纳的赔率从800骤降到300虽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但很快就被莫斯科的大新闻给掩盖过去了。 距离终选陈述还有五天,就是在这样闹哄哄的气氛之中,巴黎迎来了巴塞隆纳的西班牙之声演出。 对于巴黎人民来说,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 光是萨拉萨蒂的开场独奏,就已经足够吸引名流参加。而这次的演出还特别开设了专场,哪怕并非贵族富豪,也可能买到一张宝贵的入场券。 小提琴家在这场演出上首演了他最新创作的《西班牙舞曲》和《卡门幻想曲》——后者正是基于他在巴黎音乐学院的师兄,乔治·比才的刚刚写好的歌剧《卡门》。 「台上只有一个人,但我们看到了两位音乐天才的联袂演出。萨拉萨蒂一如既往地带来了令人震惊的音乐盛宴,任何人坐在观众席上,都会为他的魔法所倾倒。更何况,他这次的曲目几乎将我们亲爱的南方邻居西班牙的伊比利亚风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170页 紧随其后的弗拉门戈也广受好评,《卡门》的两个片段则更是将演出推向了高潮。 「演出反响热烈。这很正常——任何长了耳朵的人都会听出这两个乐段是多么的激昂、雄浑,仿佛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在你的胸腔之中。听完之后,我现在就想买票到南方去看斗牛!」 就连比才的同届同学、钢琴家圣桑都发表了评论:「虽然仅仅只是两个片段,但我已经预见到《卡门》将会是一部不可思议的伟大作品——或许会是最伟大的一部。期待它的正式上演。」 演出带来的热烈反响迅速在巴黎颳起了一股巴塞隆纳热。 随着人们的兴趣进一步高涨,很快就有报纸登出了巴塞隆纳的另一大特色——曼妙的建筑。 尤其是几周前刚竣工的一处。 那是不久前凭藉费尔南德斯之家设计一举成名的天才建筑师安东尼奥·高迪的最新作品,古埃尔公园。 「那是一种怎样惊人的设计啊!我必须得说,在建筑这一方面,我们巴黎第一次在艺术上落后了——你见过成真的梦境吗?你见过仿佛有生命的花园庭院吗?坐上公园里专属的慢速小电车,就像是穿越了彩色的童话!」 其实早在一年前,这片住宅区的设计师就已经凭藉他的处女作在巴黎一举成名了。这毕竟是艺术气息浓厚的城市。 而这一次,巴黎的报纸更是凭着比狗鼻子还灵的敏锐嗅觉,扒出了比作品本身更加吸引人眼球的桃色故事。 「建筑师高迪先生不幸在几周前受重伤。」 「相信大家还记得一个月前本报曾经报导过高迪先生和着名的企业家、开发商和发明家费尔南德斯小姐订婚的消息——据巴塞隆纳报纸报导,这桩婚事随着费尔南德斯小姐的拒绝化为了令人心碎的泡影。」 「据小道消息称,正是因为费尔南德斯小姐拒绝了这桩婚事,高迪先生悲愤中举枪自尽,但未能成功后被送到医院抢救。」 在人们惊恐地阅读这则消息时,很快又有新的报纸意有所指:「某家报社不负责任地宣称是建筑家先生对自己开枪——那怎么可能!根据我们的可靠消息来源,两人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其实是家族的阻挠。多么可怜的一对恋人!」 乔伊:「……」 真是造谣一张嘴。虽然八卦故事的宣传效果肉眼可见,但巴黎人民是不是想像力过于丰富了一些? 她虽然满心无语,却也实在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媒体澄清,只能对着一个比一个编得大胆的报纸翻白眼——假新闻果然是一脉相承的优良传统。 对于巴黎人民来说,这对十九世纪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虐恋故事堪称今夏最火爆的八卦新闻。 什么故事浪漫又动人? 才华横溢却情场失意的年轻天才。 什么故事浪漫、动人又有着令人慾罢不能的惊险刺激? 从死神手中逃离的失恋年轻天才。 为这个爱情悲剧唏嘘的同时,更多人了解到,前一年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正是败在巴黎手下。 人性总是如此捉摸不透——羡慕比自己强很多的,嫉妒只比自己强一点的,却又常常对差一点输给自己的弱者抱有友爱与同情。 于是,人们仿佛集体失忆,完全忘却了半年前报纸上还在嘲讽巴塞隆纳是「巴黎的手下败将」。 如今,富有爱心和同情心的报纸在大声疾唿:「这样一座可爱的城市,却因为那几个国家政客的操作失去参选资格,各位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 在报纸的推波助澜之下,居然真的有越来越多人在购买竞猜彩票时,在巴塞隆纳身上下了注。 眼看着巴塞隆纳的赔率越来越低,唿声越来越高,另外两个参选代表团终于感觉到了危机。 于是,当旋转的指针来到7月28日终选陈述这一天,伦敦组委会代表布朗在结束主题为《工业文明之光》的申办陈述后,矜持地轻咳一声,微笑着看向投票的执委会全体委员。 「各位,我们欧洲各国都是在贸易与交流之中兴起的城市——规则与契约是我们一贯信守的原则。相信大家一定会按照公约的宗旨与精神公平投票,选出最适合举办1879年世博会的城市。」 陈述长达半小时,因此每一个城市陈述之后都会有五分钟的短暂茶歇。 菲利普找到乔伊时,她刚刚惬意地就着红茶咬了一口酥脆掉渣的淡蓝色马卡龙。 上帝啊。 他忍不住眉心直跳:「高迪小姐,还有一小时就截止资格文件的提交了。但您还是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坦率的讲,我怀疑您瞒了我什么事。」 菲利普豁出去了。「所以,如果等一下您得知我也瞒了您什么事……请相信,我们只是做了同样的事情。」 原本他觉得没什么,但随着这几天巴黎报纸的评论越来越夸张,他开始觉得,当这位富有的小姐得知真相时,或许会愤怒于他的隐瞒。 众所周知,如果你想在巴塞隆纳生活,就不要惹蒙特惠奇山的主人。 乔伊就在这时放下茶杯,微笑起来:「菲利普先生,现在,请您转身。」 大门的声音响起,伴着她悠然的声音:「我相信,阿波罗的信使正在推门进来。」 事实上,茶歇桌旁的所有人都转过了身。 走进来的是执委会副主席顾拜旦男爵。 第171页 他手中拿着快报,脸色微妙地看了乔伊一眼。 随后,他对着所有人挂上了有点勉强的官方式笑容:「各位,刚刚从西班牙传来了消息。」 「马德里发生政变,阿方索十二世登基。」 第77章 惊喜不惊喜? 1868年, 西班牙爆发光荣革命。 此后的六年里,西班牙王座数次更迭,最长的统治者也没能撑过一年。 卡洛斯的战火在国土四角燃烧,马德里政局云谲波诡, 六年时间里, 首都的局势几乎没有一天完全稳定。 而在1874年夏天的这一天, 西班牙刚刚登基的国王之名随着电波和邮递员的脚步,飞速奔向全世界。 「西班牙国王登基?我的天哪……」 巴黎圣路易斯酒店的会场里, 旧金山代表亚力克斯忍不住惊唿道,「就是刚刚吗?」 「事实上,是今天早上。」顾拜旦男爵认真地纠正道。 没有人比现场的这群人更明白, 这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刚刚结束陈述的英国人布朗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握了握拳头, 又松开,阴沉沉地开口:「对我们的西班牙同事来说, 真是个好消息。」 他停顿片刻,继续往下说:「但是《公约》说得很明确, 执委会需要的是官方认证的申办文书。」 话说得隐晦, 但现场的众人马上都反应了过来。 西班牙已经混乱了这么久,而那个不过十来岁的小王子今天早上才刚刚成为国家元首。 要在一天时间内完成文书认证再送到巴黎来? 那他们得派众神使者赫尔墨斯送信吧。 「哦, 没错。」少女略带笑意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谢谢您的提醒, 我差点忘记提交了。幸好,现在还不算晚。」 她迈着轻快地步伐将手中的文书递到顾拜旦男爵手里。 文书顶部, 金色与红色交织的西班牙标志熠熠生辉。 众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这, 这不可能……」 这确实不可能。 不仅仅是距离上的不可能。 在场许多人都是资深的外交官,他们向来清楚西班牙国内南北方之间的暗流涌动。 重新确立的国家百废待兴,马德里不可能把巴塞隆纳当成优先事项。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份文书是假的! 立刻有人轻咳一声, 「费尔南德斯小姐,鑑于我们大家都能理解的物理距离局限性,或许这份文书的真伪需要……」 「各位,我想你们或许会有兴趣读一读这份报纸。」顾及场合,顾拜旦男爵果断地没有让更失礼的事情发生。 宾客失礼,他们这做主办方的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等到报纸在众人手中默默传阅完一圈,乔伊已经高兴地就着红茶吃完了整个马卡龙。 外酥里润,焦脆与柔韧交织的口感,令人慾罢不能。 唔,今日糖分超标了。 再一抬头,英美代表的脸色精彩纷呈。 「写了什么,可以让我看看吗?」她优雅地擦去手指尖的碎屑,接过了报纸。 报纸上刊登西班牙新任国王阿方索十二世的登基演讲。 「君主立宪制是拯救西班牙的唯一形式。」 「让我们一起建立一个和平稳定的社会,捍卫血色与金黄,我们不朽的旗帜。」* 五花八门的社评都对这些部分着重渲染。 它们指明了西班牙未来的方向,也让所有人意识到——这座混乱了多年的国家,似乎是真的要翻开新的篇章了。 但对此刻会场的众人来说,还有一句话——仅仅只有一句话,在整篇演讲里似乎微不足道,却足以让老练的政客嗅到不一样的味道。 「我们的巴塞隆纳城正在申办世博会。西班牙王室将会给予全力支持。」 巴黎的报纸送到代表们手上时,同一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巴塞隆纳。 世博会申办现场的人们心中有一万种猜测,而在一千公里外的海滨城市,得到消息的市民们已经沸腾了。 「听说了吗,马德里有新国王了!」 「我没有看错吧?国王居然在登基演讲里提到了巴塞隆纳,说要支持我们申办世博会?」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自从巴塞隆纳在一百多年前的王位继承战争中战败以来,获胜的马德里政权对这个不老实的北方城市一向採取压制政策——但即使如此,也控制不住它蓬勃发展的商业和工业。 市政厅菱形办公室中,市长阿尔瓦和议长马诺罗站在窗前面面相觑:「这是马德里的什么招揽政策吗?」 支持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本身或许不算什么大新闻,毕竟一个国家当然会希望各个城市都快速发展。 但作为国王的第一篇演讲,新政府的第一个大动作——政治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歷史上第一次,从马德里刮来的风向变了。 阿尔瓦皱紧眉头,沉思道:「是马德里对加泰隆尼亚的政策变了,还是只是因为世博会……」 马诺罗哼了一声:「或许是王室急需这个机会带动经济,所以来示好。毕竟,这些年来南方都在打仗搞政治,只有我们在发展工业。」 「需要钱的时候,就想起巴塞隆纳了?」 …… 巴塞隆纳从註定的陪跑变成最富戏剧性的黑马,只用了几分钟。 第172页 在此之前,伦敦和旧金山的团队研究过各个竞争对手,但从没有严肃地考虑过巴塞隆纳入选的可能性。 原因很简单,没有一座城市能够脱离它的国家而存在。 城市的发展就像一只水晶船,或许可以乘上一阵风行驶飞快,但如果社会没有稳定的保证,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浪头打来,将这只船打得粉身碎骨。 所以,虽然巴塞隆纳表现出色,但西班牙一天不稳定,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知道这座城市永远也不会超越他们。 结果,被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的他们突然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巴塞隆纳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事。 这座栖息在地中海西岸的城市一直是艺术与贸易之神的宠儿,但在过去一年里,它仿佛突然受到了上帝的青睐。 准确地说,是突然有一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成为了伊比利亚半岛影响力最大的富豪之一,而这座城市也随着她推动的产业蓬勃兴起。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幸运儿,这并不奇怪。 但是,当在场的人们发现这位少女居然提前拿到了新任国王签字的申办文书——这是巴塞隆纳能够赶上最终截止日期的唯一可能——这份幸运就开始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最敏锐的政治家们不由得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这位少女。 她是谁? 「先生们,呃,女士们,茶歇时间结束了。」礼宾官敲了敲席间铃。 在场众人只得暂且抛开这个疑问,鱼贯入场。 但是,即使继续往下听会,不少人的注意力已经忍不住回到了刚刚得知的大新闻上。 如果莫斯科没有退出,他们的代表团本该在第二个介绍主题为「能源驱动世界」的申办方案。 如今他们不在,便直接进入旧金山的主题陈述「变革的世纪」,巴塞隆纳是最后一个。 陈述的目的就是给执委会一个选择这座城市的理由。因此,各国都会突出申办城市的优势以及为申办所做的准备,其中场馆建设方案更是重头戏。 1851年伦敦举办第一次万国工业博览会,水晶宫展馆赢得了全世界的瞩目。 这一次申办,伦敦再次推出了气势恢宏的巨大场馆设计,旧金山则模仿古罗马废墟的建筑风格,准备在旧金山湾附近建设教育、科学、艺术等多个不同主题的展馆。 当旧金山代表亚歷克斯热情洋溢地介绍完之后,菲利普走到乔伊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高迪小姐,我能否冒昧问一下,这份文书您是怎么拿到的?」 乔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菲利普先生,有些事情,或许还是不要问得太清楚比较好。」 这话说得足够委婉,也足够直白了。 结合之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菲利普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的范围。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但他作为一位资深官员,当然明白事情的利害关系。乔伊既然这么说,显然还不想把身份暴露出去。 菲利普怀着震撼的敬意沉默了几秒钟,斟酌再三才开了口:「对了,请原谅,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经歷了刚才那一幕的冲击,此刻他的心情几乎有些悲壮:「正如您所知,城市规划与场馆这部分介绍,会由建设委员会的专家负责。」 请不要怪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个传话的。 「经过商议,为了最大化宣传效果,市政厅……呃,非常荣幸地请到了安东尼奥·高迪先生亲自前来。」 扑通。 乔伊差点和自己受到惊吓的心一样摔出去。 她心中忽然升起了莫名的预感。 一点一点,僵硬地回过头去。 菲利普絮絮叨叨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请您原谅,是高迪先生说您恐怕不希望他来,所以不让我们提前告诉您……」 会场里的掌声模煳成了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打碎了云层,淡金色的阳光散射到了四面八方,空气中波动着层层透明的涟漪。 明亮的视野里,一切都亮成了虚化的光斑。 唯有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从人群让开的方向缓缓走进会场,仿佛全世界都是为他而亮起。 「如果我想爱你,又想让你爱我,你会怎样回答?」 斗牛士与穿着红裙的卡门调情的唱词就在这时响起,仿佛一只小恶魔趴在乔伊耳边低语。 招唿不打一声就跑了。 跟人说了永别,然后又见面了。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她按住心口,唿吸,深唿吸。 人不能被自己活活憋死。 别忘了,爱情像自由的小鸟。 …… 那她这只小鸟,大概离一头撞死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1874年阿方索王子声明内容及西班牙国歌歌词(旧版,现在版本无歌词) 歷史上的阿方索十二世就是一个改革进取的开明君主,弟弟有很努力在做一个好国王。 细雨湿流光小天使的地雷~感谢客气、醉落.、gardenia、阿莫墨、崔斯坦的营养液! 第78章 陆地遇见海洋 巴塞隆纳申办的世博会主题是「城市脉搏:艺术与工业」。 「世博会场馆将建在城市南侧的蒙特惠奇山上——陆地与海洋最初相遇的地方, 也是一份特殊的礼物。」 第173页 年轻的建筑师声音和缓而低沉,全场则一片安静。 菲利普事先向执委会做了说明,高迪先生受伤并未完全痊癒,此时也不宜剧烈运动或大声说话。 看着安东尼奥沉静讲述的模样, 乔伊觉得自己仿佛梦回大学课堂。 至于台上那位, 她愿称之为同桌的学神。 她看过建设委员会提交的设计方案。 从山脚的西班牙广场开始, 荒芜的原野将会在朝向城区的一面开闢出观景大道,一路沿山腰向上, 直到能够远眺巴塞隆纳整座城区的万国宫。 为这座一直荒废的山丘注入砖石的灵魂,成为夜幕之下巴塞隆纳斑斓迷离的眼睛。 「这是规划的核心,但并不是全部。」 「从几十年前塞尔达规划巴塞隆纳城区之时起, 这座城市就以棋盘式的格局生长, 每一片街区都给予了平等的阳光、空气与树木。」 乔伊下意识点点头,仿佛复习了一个西方城市建筑史知识点。 十九世纪中叶之后, 巴塞隆纳的城市规划确实是建筑系课程的经典案例。 尤其从空中鸟瞰,没有人能够否认第一眼看到那优美的几何布局时受到的震撼。 「现在, 世博会的场馆规划将会与电车公共运输体系以及旧城改造同步进行。万国宫在博览会之后, 将会用作加泰隆尼亚艺术博物馆。」 叮的一声,有代表行使了质询权:「高迪先生, 您的意思是,巴塞隆纳要为了世博会翻新整座城市, 还会为此建设永久的展览馆?」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位代表连连摇头:「这样的规划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伦敦、巴黎都是办过世博会的,建设临时展馆已经耗资巨大。」 「无意冒犯, 但是伦敦和巴黎都没有做的事, 我们会怀疑巴塞隆纳的规划能否实现。」 场上有些窃窃私语。确实,任何一座城市办展览会,第一要义是能带来的收益。 若是伦敦或巴黎, 或许还有替整个国家展示综合实力的因素——但巴塞隆纳又不是首都。 然而,人们旋即想起西班牙新国王刚刚作出的表态。 呃……或许这一点还有待商榷。 安东尼奥淡淡地扫了台下一眼,十分平静:「今天,我不是来探讨设计理念的。但亚里士多德说过,一座城市的建设应该能够给它的市民安全感和幸福感。」 「过去的一个多世纪,巴塞隆纳的规划很难说做到了这一点。」 作为十八世纪初王位继承战中的战败方,巴塞隆纳是一座被监视的城市。 马德里中央政府在城外建起坚固的城墙,城墙外的戒严带限制城市的发展,而城墙上的瞭望台和蒙特惠奇山顶的炮口,对准的都是城里的人民。 几十年前,城墙才终于被推翻。 「刚才我谈到的这些展馆和规划,都不是单纯为了世博会而建设。它们从诞生之初,就註定将成为巴塞隆纳的印记。」 「巴塞隆纳不是伦敦,也不是巴黎。它不会成为一座以宏大壮阔闻名的城市。」 「但它会成为独一无二的巴塞隆纳。」 「在蒙特惠奇山顶,能望见陆地与海洋的初遇。」 「哪怕在夏天,街角的喷泉也会洒出清凉的水雾,阳光就像刚刚融化的冰凌一样,无声地流淌进每一座房屋。」 「电车公共运输便捷,从城市一端到达另一端,手中的冰淇淋依然散发出淡淡的白雾。」 「街道上掠过初夏的风,教堂的钟声响起。抬头就会看见,城市天际线的尽头,云里藏着玫瑰与雪山。」 过去的学习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乔伊下意识地摸笔出来,开始记笔记。 不愧是学神! 以市民幸福感为导向的城市规划——对于这个以虚荣与浮华为傲的时代来说,这是相当超前的学术理论。 人家这规划的哪是城市,这简直就是梦一般的人生啊。 学会了,简直是建筑生的项目推销范本! 乔伊一边感嘆,一边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在她所做的研究中,他的作品似乎一向是神性多于人性。 虽然他设计的住宅细节处处显示出对人体工学的深刻理解,但在设计上,他的作品常常透出漫不经心的随意,那些神来之笔的灵感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艺术本身。 比起人,他更喜欢自然。 龙潜入彩色的海洋,沙漠和绿洲在楼房□□存,云层与鲜花在公园里拥抱阳光。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安东尼奥似乎与从歷史资料中认识的那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管那么多做什么! 安东尼奥的介绍有多成功,只要听听现场热烈的掌声就能知道。 乔伊知道,自己的赌注稳了。 陈述一结束,在场的建筑师与工程师已经迫不及待地涌上前去,把这位久仰大名的年轻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巴塞隆纳代表团的所有人也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从前年开始,去年输给巴黎,今年终于能够如愿了。好事多磨啊! 乔伊沉浸在又捞了一大笔的喜悦之中,盘算着新入帐的这笔钱要如何使用。 这时,艾达慌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小姐,小姐,麻烦了!」 第174页 「梵谷先生在画展上跟人打架,现在还在僵持不下呢!」 「什么?!」乔伊一下变了脸色。 她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安东尼奥,还是提起裙摆跟着艾达跑了出去。 文森特今天才刚到巴黎,乔伊立刻就推荐他去了印象派的画展。 她原本觉得他一定会与这帮画家相见恨晚,在画展上流连忘返。谁知道他刚一来,就能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呢? 画展在塞纳河的另一边,离会场并不远,但乔伊还是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担心一边在心中嘆气。 是在成为文森特贊助人的几个月之后,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常常在傍晚的走廊上听见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是艾达高兴的大叫:「我和了!」 「你耍赖!」文森特气愤地大叫,「你偷偷摸牌!」 「我才没有。」艾达不服气地反驳,「输了还不承认才是耍赖!」 一个多世纪的滤镜慢慢褪去之后,乔伊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头疼的傢伙。 虽然读的书不少,却极其缺乏自制力,做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 情绪忽高忽低,动不动就气得跳脚,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亏得文森特生在一个娱乐极度匮乏的时代。要是他生活在快消娱乐盛行的后世,怕是从小就要被养废了。 而在唯一还算持之以恆的热情来源——画画上,他似乎也并没有朝着歷史上的轨道发展的趋势。 没有热烈的向日葵。 没有绚烂的星空。 他用铅笔、炭笔和芦苇笔画素描,画各种各样的人,虽然比例奇怪,却也在努力表达情感。 如果要做一位职业画家,这种笨拙的描绘显然还远远不够。但他却往往容易沉迷于其它更吸引人的娱乐,在隆哈美术学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虽然乔伊不是正经的画家,但也明白,凭藉文森特付出的汗水,就算有1%的灵感恐怕也发挥不出来。 费尔南德斯之家里,玛丽是公认的最努力的人。乔伊也算得上勤勤恳恳,而文森特和安东尼奥则时常偷偷摸摸相约翘课。 ……但人家安东尼奥已经有成名作了啊! 文森特,你的作品在哪里呢? 之前乔伊一直觉得,他或许只是还没到那个阶段。 反正她也不缺钱,多他一个不算多。 但在此时,乔伊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她让他过得太舒服了,反而将那种绝境孤独迸发出的天才给扼杀了? 梵谷的故事太有名了。孤僻的天才,众叛亲离,穷困潦倒到画具都买不起,精神陷入疯狂后割了自己的耳朵,又举枪自杀…… 当她突兀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还能画出那些震惊后世的画作吗? 眼看画展就在前面,乔伊放满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问艾达:「……对了,他为什么跟人打架?」 「啊,今天是那些印象派画家的拍卖日。小姐你也知道的,他们那些画不大好卖……轮到一位莫里索小姐的作品时,有人骂她是……呃,就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词。」 轮到这位印象派画家中唯一的女性时,有人骂她「□□」。 「当时梵谷先生就一拳挥了过去。另一位毕沙罗先生也沖了上去,他们就打成了一团。」 「嗯?」乔伊忽然站住了。 「早说嘛。」她拨弄一下拂到眼前来的碎发,低低冷笑一声,「打得好。」 文森特的那些画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满脸皱纹的老渔民,双手开裂的马车夫,救济院里脸颊骯脏的小孩。 阴暗、悲惨、不讨喜,但却是最为真挚的情感表达。 文森特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皮囊粗糙而笨拙,却有一个热烈燃烧的灵魂。 乔伊突然就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消失了。 一个人可能会因为绝望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但没有人会主动选择绝望。 如果文森特没有经歷苦难就无法成为那个死后震惊世界的画家,那就允许他做一个快乐、平庸且活着的画家吧。 那个世界的梵谷已经过的够苦了。 这个世界的文森特,请自由地翱翔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厘头冷笑话:让他自由地翱翔吧——然后文森特就成了飞翔的荷兰人。 * 安东尼奥(精心设计台词,假装在正经presentation)。 乔伊(突然激动):学神满分案例展示,赶紧抄作业! 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人呢? 本来安东尼奥这章要发大招的……但是发现写不下了!好吧,那就让他下章来吧。 感谢daisy、虎爪爪、月白、希望天堂没有,考试、崔斯坦、资深潜水员的营养液~ 第79章 不要你了。 巴塞隆纳赢得1879年世博会举办权固然值得高兴, 但被记者和其他人追着问个不停,就比较令人困扰了。 唯一还算有趣的聊天对象是一位建筑结构工程师。 当安东尼奥得知,正是面前这位对设计见解独到的风趣前辈设计了土木工程界十分出名的波尔多大桥,不由得与他多聊了几句。 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毕竟, 建筑师和结构工程师通常是天生冤家——建筑师觉得结构工程师是不懂艺术只会埋头计算的呆子, 结构师则觉得建筑师是不考虑现实总在异想天开的疯子。 第175页 不过, 这位结构师却对建筑设计也有令人惊讶的见解。 安东尼奥看过他的作品。与别的金属结构专家不同,他的作品充满力量与美——虽然学界现在只认识到了前者。 安东尼奥原本还想与他多聊几句, 然而再一抬头,就发现某个少女的身影匆匆一闪出了会场。 「高迪先生——高迪先生?」 结构师叫了他两声,微笑起来, 「看起来你的人在这里, 心思已经飞走了。」 安东尼奥毫不羞愧地点点头:「我有点事,失陪了。」 眼看这个在异国城市一举成名的年轻人转身离开, 结构师顺手取下一边书报架上挂着的今日《费加罗报》。 头条新闻是「世博会申办城市今日出炉,彩票即将开奖」。 他随手习惯地往后翻, 发现自己一直追更的左拉专栏竟然写了篇艺术评论, 所评的正是这几天被艺术节大加嘲讽的「落选者沙龙」。 这位以辛辣笔法着称的作家一改往日的尖锐,似乎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绘画所给予人们的是感觉, 而不是思想——时至今日,印象派的艺术家们才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而在同一页, 专业艺术评论家的评论则特意放在了相邻的小铅块里,不知是哪位天才编辑的手笔。 「巴黎歌剧院被烧毁后, 本世纪新的灾难降临了。这个所谓的『画展』其实是五六个疯子,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是女人!人们在这些物体前狂笑不止。」* 这条评论的作者阿尔伯特·沃尔夫是《费加罗报》的常客,他对新风格的评论一向如此。 底下几条评论则更有意思。 「哈,印象!我家狗在墙纸上踩几个脚印都比这精美得多——真可惜, 昨天我才为此打了它。我应该把它抱出来展览的,多么天才的艺术狗!」 「如果这些画能撑到展览结束还没遭到破坏,那我一定要给巴黎警方送去表彰勋章。」 法式幽默,妙不可言。 黑白印刷的报纸上只能看见一小块缩印的画作,模煳成一片。结构师取出一只镜片,凑近去看了半天,依然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结构师把镜片收起来,乐呵呵地自言自语道:「昨天玛格丽特还说我有白头髮了,果然是老啦。」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 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展览,说不定值得一看。 …… 安东尼奥终于问到乔伊的去向之后,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他径直走到託管宠物的服务台,看着此时姿势妩媚地打着唿噜的紫牙乌,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这只小黑猫已经打服了其他所有的猫咪,大大咧咧占据了猫房里最软的垫子。 侍应生看到他来,忍不住笑起来:「高迪先生,不得不说,您家的猫可真厉害。」 安东尼奥蹲下来,盯着这个不讲理的小霸王看了半晌。 紫牙乌半睁开一只眼睛,慵懒地瞥了他一眼,唿噜声更大了。它毛绒绒的肥肚子随着唿噜声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安东尼奥忍不住伸出手戳一下它的肚子,轻嗤一声:「乔伊不要你了。」 紫牙乌顺势翻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胳膊,黏软地「喵」了一声。 安东尼奥沉默了几秒。 然后向侍应生点点头,抱着猫出了门。 「印象派」? 这个奇怪的名字在心头滚了几滚。 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天才的画展,居然能让乔伊没等宣布结果就跑去看。 甚至连跟他说句话都顾不上。 安东尼奥抱着猫走在塞纳河畔,却没怎么注意波光粼粼的塞纳河美景。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她的审美的。 过去的种种迹象分明显示,比起平面画作,她像他一样更喜欢立体的设计,喜欢时间与空间在沉默不语的庞然大物上雕刻出隽永的美感,无声的建筑中流淌着色彩斑斓的梦境。 这些,画能做到吗? 这种微妙的情绪一直默默发酵,直到他走到展览的工作室门口,已经积攒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 结果,就在安东尼奥看到挂在简陋展棚上的第一幅画时,这个泡泡「噗」的一声,破了。 那是一幅风景画,画的似乎是法国的乡下。 铺满金黄落叶的土地上凝了白霜,空阔的牛奶色天空之下,背着柴火的农夫走在阳光穿过枯树林筛出的淡金色光纹中。 卡米尔·毕沙罗的《白霜,通往埃纳里的老路》。 光线。 这个词马上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建筑家、画家、公众,当他用石头与玻璃破译出光的语言,放置在人间,许多人称赞他是运用光的大师。 可他知道,自己依然没有做到极致。 光。 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元素,像瀑布一般透亮,又如丝绸一样柔软。 既代表炽热与温暖,也可以是最湿润的清凉。 建筑从泥土与石头中来,有了光,才有了生命。 原先那些隐晦的心思竟不知不觉一扫而空,他忍不住凑上前去,开始出神地端详这些悬挂的画作。 午后的阳光碎过斑驳的树荫,在墨绿的小池塘上落下清凉的唇印;灿烂的阳光挥洒下云层,照亮深秋金黄色的原野。 第176页 安东尼奥看得出了神,直到一声「喵——」 紫牙乌拖长了嗓音,扒着他的肩膀往后看去。 安东尼奥也下意识地回过头。 然后就从临时幕墙的空隙间看见某个少女正在一脸兴高采烈地和几位青年说话,满眼崇拜和欣赏。 …… 乔伊十分钟前到达画展的时候,当众斗殴的几人其实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一个眼睛肿了,一个脸颊破了皮,还有一个淌出了鼻血。 被热心市民摁在两边难以动弹的三人似乎也已经冷静下来。 亚麻色头髮的女人一脸无奈地站在中间,便是直接导致这次流血事件的莫里索。 莫里索出身贵族,是这帮好友里唯一一个吃穿不愁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女画家。 也是得益于她的出身,在关于本次沙龙的报导中,只有她的画没有遭到报纸的书面批驳。 但纸面之外的麻烦却少不了。 莫里索恨铁不成钢地拿菸斗敲了敲毕沙罗的脑袋,在敲到文森特脑袋前及时收了回去——今天刚认识,还没有那么熟。 「早就说了,习惯就好,你们干什么这么激动?」 「不许动手啊。」她又不放心地警告一遍,这才让人放开他们。 这时她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小女孩,似乎是和文森特一起过来的,是叫玛丽? 淡金色头髮的小女孩一声不吭地抱胸站在打斗的男人们旁边,冷静得超出这个年龄应有的模样。 莫里索忍不住轻轻一拍她肩膀:「玛丽,你不害怕吗?」 玛丽一脸莫名其妙:「怕什么?」 哦,是个胆大的女孩子。 莫里索忍不住有点想笑,「那你看着文森特打架,也不帮忙?」 玛丽一摊手:「我能帮什么忙?打架吗?大概只能叫警察吧。但我相信,这里应该谁都不想叫警察。」 莫里索听完这番话,大眼睛眨了眨。 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呢,和文森特简直是两个极端。 毕沙罗蹭了一把凌乱的大鬍子,活动一下肩膀,捡起在打斗中掉在一旁的黑色宽檐帽,气愤地对挑衅的画商说:「向她道歉。」 他是这群画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大哥,看到别人诋毁他的朋友们,比诋毁他自己还要生气。 画商喘着粗气,看向周围虎视眈眈的一群画家。 他妈的,这哪里是艺术家,分明就是一帮暴徒! 白痴才会想买他们的画。 「道歉。」就连一向脾气好的莫奈都往前一步,语气里隐隐约约的威胁。 以多欺少,呸! 画商恨恨地擦了擦鼻子,飞速地道了个歉。 但他马上飞快地跟上一句:「呵,你们就自己玩吧。时间会告诉你们,可不是什么垃圾都有资格出现在画布上。」 文森特气得又要上前,被莫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莫奈对这位刚见面就如此讲义气的好兄弟大为惊奇,连连劝阻:「朋友,老朋友,听我说——你是个好人,但打人是要出事的。」 「他才是垃圾。」文森特愤怒地说,「那些看不出你们作品的价值的人,才是垃圾!」 「好了,文森特,你冷静冷静。」乔伊已经旁观了一小会儿,此时从地上捡了一张纸,刚瞥一眼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那是《费加罗报》发行的限量版世博会竞猜彩票。 「这位先生,这张彩票是您的吗?」她把彩票往那人眼前挥了挥。 「啊?是我的!」 画商正在拍被扯得皱巴巴的衣领,看到她手中的彩票神色一慌,一把抢了过去。 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恢復了体面人的模样,态度也和缓了一些。 这个少女刚刚来到这里,看服饰也不像是和这帮疯子一伙的。 她像是好奇:「顺便问一句,您买的是哪个城市?」 画商不由得有些得意:「伦敦。」 「哦。」乔伊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那,祝您好运。」 被这段插曲一打岔,差点忘了。 她刚刚赚了勤劳质朴的巴黎人民好大一笔钱呢,想想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羊毛出在羊身上,再拿羊毛去买羊。完美。 乔伊心情极好地环视一圈,马上锁定了一眼便能认出的那幅《日出·印象》。 红日从晨雾笼罩的昏暗港口上缓缓升起,寥寥几笔便把那随着波浪微微颤抖的光线描绘了出来。 「莫奈先生,」乔伊斟酌了一下语气,这可是将来会价值连城的画,「您这幅作品,我可以购买吗?」 「啊,您想买吗?」莫奈有些惊讶。 刚才这里本来是在办一个小型拍卖会,可惜像那位画商一样来看笑话的多,真正的买家少。 之前的作品大多流拍了,轮到莫里索的《摇篮》时又出了这样的事故,原本的潜在卖家也被吓跑了。 「如果可以的话。」乔伊礼貌地微笑道。 「当然,当然可以!」 原本以为这次又要一幅画也卖不出了,莫奈忍不住激动地搓搓手,犹豫了好几秒钟:「小姐,五十法郎您看可以吗?」 「……五十法郎?」 乔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莫奈看到她的神色,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177页 他很久没卖出画了,眼下手头实在拮据。 画展这么多天来,他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似乎真有诚意的买家,怎么也得再争取争取。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姐,您要是觉得贵的话,三十法郎也行的。嗯,二十也可以……」 他的作品通常也就只能拍出这么多钱了,莫奈心虚地想。果然不该用五十法郎开场,有收入总比没有好吧? 乔伊沉痛地制止他:「好了,好了,莫奈先生,不必说了。」 一种把翡翠白菜啃秃了还让它帮着数钱的愧疚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些画作,」乔伊看了看四周,「都是几位的作品吗?」 「啊,对,还有我们的另外几位朋友,他们今天不在。」 莫奈,毕沙罗,莫里索,雷诺瓦,西斯莱,塞尚,德加。 嗯,排列在美术史上,整整齐齐。 乔伊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自己彩票投机活动的所得,露出了忍不住带上一丝歉意的微笑:「那个,各位是否介意——」 几位画家都把心提了起来,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好话的开头。 「——我把这次展览上的所有画都买下来?」 莫奈惊呆了。 毕沙罗手上一个没稳住,差点把自己的大鬍子扯下来。 就连莫里索都愣住了。菸斗「啪嗒」一声,从她的手指缝滑落到桌上。 最终,在莫奈回过神来,开始狂喜到难以置信地向乔伊确认她的意思时,莫里索用颤抖的手捡起掉落的菸斗,低头凑到玛丽跟前。 「你们这位小姐……她很有钱吗?」 「对,很有钱。」 玛丽想了想,又补充道:「更主要的是,她很会赚钱。」 「相信我,她看中你们,就说明你们的作品将来一定会非常值钱。」 莫里索噗嗤一笑:「你可真会说话。谢谢你啦。」 被戏嚯地称为「印象派」的边缘画家们一次次从官方沙龙落选,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如此直白的认可。 他们的画作有人要买。 这位慷慨的小姐居然还说要做他们的贊助人,还会帮助他们在各大城市开画展! 哦,天哪,这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吧。 画家们陶醉在成名的美梦中,乔伊也陶醉在集邮的快乐之中。 她与这些赫赫有名的艺术家们一起,兴奋地探讨如何将画推广出去,让更多人认识,再如何引领画坛潮流…… 一声熟悉的猫叫忽然从门外传来,「喵——」 乔伊下意识一抬头。 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抱着一只黑猫站在门口,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淡蓝色的眼睛映着塞纳河畔的午后阳光,似笑非笑。 「乔伊。」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跑啊,怎么不跑了? 乔伊:你……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玛丽:看透一切的目光.jpg 安东尼奥(戳一戳紫牙乌的肚皮,恶魔低语):你妈不要你了—— *参考对印象派的真实评论 嗷嗷嗷作者菌用橙瓜码字丢稿了!!对不起对不起,本来今天想一气呵成更个肥章到安东尼奥的大招的,结果丢稿晚上还要回去加班实在赶不上呜呜呜……明天,明天一定到那里! 谢谢水颜小可爱的两颗地雷!破费了~ 感谢vita、茶味小咸鱼、凌晨、千里莺啼、今天阿蒙泡到愚者了吗、资深潜水员的营养液~ 第80章 学术交流 乔伊原本以为, 自己遇到安东尼奥会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结果,当这个时刻猝不及防地到来—— 她全部的注意力却被他怀里的猫咪吸引了。 娇小的脸蛋上,又大又圆的眼睛滴熘熘地看向她。毛绒绒的肚子又胖了一圈,雪白的小爪子扒拉在安东尼奥的肩膀上, 隐约露出嫩粉色的肉垫。 乔伊一瞬间就被久违的可爱所击倒。 天知道她有多想紫牙乌小宝贝! 不可爱的小动物无法得到人类的宠爱, 也不会活到最后成为人类的宠物。 进化论, 永远的神。 「紫牙乌,让我抱一抱!」她忍不住凑上前去, 伸出了手。 「喵。」紫牙乌嫌弃地叫了一声,爪子在被她碰到的第一瞬间往后一缩,把头埋进白衬衫, 只留一只眼睛偷偷看着她。 整只猫在安东尼奥怀里缩成了一个毛绒绒的球, 仿佛她是要抱别人家小孩的怪阿姨。 乔伊的心「啪叽」一下,碎了。 吃里扒外第一名, 说的就是她家猫咪吧! 当然,她选择性地遗忘了是谁给紫牙乌餵了最多的鸡胸肉, 但猫咪可不会忘。 安东尼奥默然无语, 轻轻拍拍紫牙乌的背,然后掐着肩窝把它塞进了乔伊怀里。 乔伊喜出望外, 抱着猫咪在怀里颠了两下,感受到它的肥屁股一墩一墩, 分量比之前还沉了一点。 紫牙乌咕哝一声,认命地不再挣扎。 「安东尼奥!」文森特气愤的声音突然传来, 「上次我也想抱紫牙乌, 你说它怕生不给我,为什么现在它明明也怕生,你却把它给乔伊了?」 乔伊忍不住笑了:「文森特, 这是我的猫哇!养在我家里的!」 听听,她一个月不在家,连猫带人都把她给忘了。 第178页 安东尼奥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把手抱在胸前。 「哦,对了!」文森特突然一拍脑袋,「我才想起来,刚才太混乱忘记问了——乔伊,你之前去公证,把那些财产都分给我们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回巴塞隆纳了?」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微妙了几分。 乔伊脸上笑容还未褪去,一下子被戳中心事,翘起的嘴角忍不住一抖,下意识道:「……那怎么可能?」 文森特长出一口气:「那太好了。」 他对着安东尼奥和玛丽摆摆手,「我就说嘛,安东尼奥才为了救乔伊受了那么重的伤,她要是就这么跑了,他得多伤心啊?乔伊才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乔伊:「……」 行了,文森特,求你闭嘴吧。 脸上的笑容僵硬,乔伊呵呵几声:「你在想什么呢?我只是因为需要提前来巴黎做准备,所以不得不离开。」 安东尼奥点了点头,淡淡笑起来:「这么说,现在申办成功,就可以回去了。」 乔伊……还能说什么? 果然不应该再见面的。当着面,这让她怎么能硬下心肠去拒绝? 「你们这就打算回巴塞隆纳吗?」莫奈忽然问道,「是从地中海到马赛再陆路过来的?」 虽然不明就里,但艺术家的敏感本能让他觉得,他有义务在这时转换一下话题。 毕竟,在这群愤世嫉俗又经常惹麻烦的朋友中间,他常常是斡旋调解的那一个。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他微笑起来:「那边是法国的东岸,那你们回去可以从西岸走——乘船从大西洋到西班牙西北部的坎塔布里亚,再走陆路到巴塞隆纳。」 毕沙罗马上贊成:「没错,我有许多朋友经常往来巴黎和巴塞隆纳,听他们说坎塔布里亚的风景很不错,临海的山川原野人烟稀少,和繁忙的东岸是不同的美。」 「那确实听起来很不错。」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等一下,」乔伊马上想起了要命的事,「那里现在好像是卡洛斯占领区。」 玛丽点点头:「而且前两天看报纸,那里刚刚爆发了瘟疫。」 文森特倒吸一口冷气:「啊,那确实风险太大了。」 莫奈这才想起来:「的确,我也听说了……」 他赶紧安慰面露沮丧的几人:「西班牙新国王不是登基了吗?我看报纸上说他已经准备率军亲征,去剿灭卡洛斯势力了。估计再过不久,就可以去坎塔布里亚旅行啦。」 乔伊还有些担忧,嘆了口气:「希望能如您所说。」 想想过去兵荒马乱的一年,她不由得感嘆道,「忙了这么久,真想放松一下,出去旅行啊。」 安东尼奥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倒是收到了一个桑坦德附近郊外避暑别墅的设计委託单,单主人在国外,说现在不必着急。」 桑坦德是坎塔布里亚的首府,有「西班牙知识和文化界的夏都」之称。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接下这一单,等局势稳定下来,去西海岸住一段时间。」 「太好了!」文森特兴奋地一拍安东尼奥的肩膀:「我们可以一起去西海岸写生!在大城市待太久了,乡下的风景就是更适合研究艺术啊。」 玛丽忽然拽了拽文森特的袖子:「文森特,你看到那边那幅塞尚的《缢死者之屋》了吗?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种光影的感觉。」 「真的?!这名字听起来就很棒,快带我去看看。」文森特立马抬腿跟着她往那边走去,一秒都不想耽搁。 这幅画果然很有感觉。 正在文森特聚精会神地辨认画面上的笔触是如何形成光影的整体效果时,玛丽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森特,你谈过恋爱吗?」 这可正中文森特的软肋。他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泄了气:「……我表白过好几次,但都被拒绝了。」 「哦。」玛丽瞭然地点点头:「难怪。」 文森特:「……啊?」 他们两人刚离开,一位眼窝深邃、身材微宽的中年男子就戴着顶黑色软呢帽走进了展览的入口。 他一看到安东尼奥就笑了:「高迪先生,原来你惦记的事就是看画展?」 安东尼奥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样一个画展,难道不值得惦记?」 结构师的目光悠然地转了一圈,在乔伊抱着的黑猫上停留几秒钟,会心地笑起来:「确实。」 「这位是?」乔伊有些好奇。 「哦,费尔南德斯小姐。」男子笑着摘下帽子,「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 「古斯塔夫·艾菲尔,法国结构工程师。很荣幸见到你。」 哦,巴黎! 多么魔幻的巴黎。 「艾菲尔先生!」乔伊声音忍不住高了几度,「不不不,我当然知道您……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您呢!」 她原来还和同学开玩笑,说做建筑师就该做到艾菲尔这种程度——建筑物要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朝成名就永垂不朽。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艾菲尔愣了一愣,忍不住笑道:「费尔南德斯小姐,您怕不是把我和安东尼奥弄混了?」 「您开玩笑呢!」乔伊十分兴奋,「您造的那些桥樑多有名啊。」 至少在工程界相当有名。 第179页 乔伊下意识看了一眼远处的塞纳河——大概再过十几年,巴黎再次举办世博会时,那里将会多出一座举世闻名的铁塔。 在她忍不住开始打听艾菲尔有没有什么关于巴黎地标的设想时,怀里忽然一空,温暖柔软的绒球消失了。 一双手伸过来,从她怀里捞走了紫牙乌。 更可气的是,猫咪腿一蹬,非常配合地蹦到安东尼奥怀里,仿佛期待已久。 「你们聊。」安东尼奥面无表情,「紫牙乌觉得无聊了。」 「啊?」乔伊怎么不知道她的猫这么矫情。 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它无聊了? 不过,算了。或许她一个月不在,紫牙乌被宠坏了呢。 撸猫时光还有大把,她留在巴黎和大建筑师讨论创意的机会可不多。 「好,」她摆摆手,「那你带它玩哦。」 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抱着猫一口气拐了好几个弯,这才放慢了脚步。 在他面前的画面之中,灯光下的河水荡漾着斑斓的波纹,人头攒动。 从萨拉萨蒂,到艾菲尔,再到这群印象派画家。都是三十岁往上的—— 难道乔伊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 22岁尚在读书的安东尼奥微微眯了眯眼。 看来应该换个路线。 …… 回巴塞隆纳的决定一旦做出,后面的一切安排似乎都水到渠成。 来巴黎的任务已经完成,随时都可以启程返回。 刚靠投机活动赚了一大笔的乔伊原本决定做一个最慷慨的贊助人,带亲爱的家人们一起在巴黎观光几天。 结果,在顶着大太阳参观了巴黎圣母院和凯旋门之后,她很快就懊恼地发现,凡尔赛宫、罗浮宫不向公众开放,蓬皮杜中心、奥赛博物馆还没建成,而艾菲尔铁塔……的建筑师前两天说,她的「建一座铁塔地标」的建议很有意思,会好好考虑。 如今的巴黎虽然已经是有名的大都市,但旅游资源依然匮乏——和一个多世纪后相比。 乔伊嘆口气,接受了现实。 虽然不能欣赏歷史,但参与歷史也是快乐的体验了。 当然,这几天里最快乐的莫过于印象派的艺术家们。 这帮边缘艺术家最渴望的就是面包和掌声。 如今,面包有了,掌声也有了——而且这位天使贊助人小姐还盛情邀请他们去巴塞隆纳开办画展。 将画作推向全世界是他们最大的梦想,也是不敢想的梦想。 为了这个宏伟的梦想,前期准备需要耗一些时间。 因此,在费尔南德斯小姐一行人启程返回巴塞隆纳时,画家们依依不捨地送到了火车站,约定好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把巴黎的事情料理好,之后就前往巴塞隆纳。 文森特十分兴奋地表示他想和这些同行们一起在巴黎多待一段时间,再一起返回。 乔伊自然没什么意见。她是在见到莫奈他们之后才隐约想起来,歷史上的梵谷似乎确实是接触了印象派画作之后画风大变,从此才开始创作后世人们所熟悉的那种画风。 离别之前,乔伊从火车的大窗户探出头去,按着垂着闪色缎带的雪白宽檐帽,高兴地对莫奈挥了挥手:「莫奈先生,我会在花园里种很多睡莲哦!您可别让它们失望。」 莫奈被逗笑了:「您喜欢睡莲吗?没问题,等我去了巴塞隆纳,一定多画几张。」 火车在轰鸣声中缓缓加速,站台上热闹的送行声逐渐被抛在了远处。 乔伊看着渐渐远去的巴黎城区,心里有些感慨。 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要回到巴塞隆纳了啊。 其实还是很想念那座城市的。 她还没见过完工的古埃尔公园呢,真是期待。伯爵先生这段时间想必情绪高涨,不知道会不会在舞会上多开几瓶雪莉酒庆祝? 正是盛夏,返程一路无事,他们顺利抵达马赛,再从那里的港口登船。 不像去程,回程坐的是小型游轮,一个浪头打来,乘客们便猝不及防地东倒西歪。 乔伊没扶稳身边的扶手,一个趔趄朝旁边歪了过去。 随后「咚」地一声撞在了安东尼奥身上。 虽然他显然极力隐忍,但乔伊还是听见他低声吸了口冷气。 怎么了?! 她这才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安东尼奥的伤分明还没有好。 ……好一个安东尼奥! 而她,居然一直忽略了这件事。 一股后怕与怒气勐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乔伊气唿唿地抬头一看,玛丽扎着蓬蓬的马尾辫,正坐在起居室的桌子旁乖乖地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书,起伏的浪头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大人的矛盾摆在孩子面前。 于是,她拉开通往船尾甲板的舱门,板着脸看向一脸没事人模样准备找个地方坐下的男人:「安东尼奥,我想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点学术交流。」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 他没说什么,起身跟着出去了。 坐在桌边的玛丽抬起头,看着舱门缓缓地合上,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啃一口夹着煎蛋、乳酪和火腿的三明治,又翻了一页。 过了几分钟,另一边的舱门打开,艾达手上拎着一只茶壶,嘟嘟哝哝:「唉,在船上找开水可真不容易,还要专门找厨房烧……咦,他们人呢?」 第180页 起居室里只有玛丽一人。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学术交流。」 「学术交流?」 安东尼奥揶揄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甲板,「我以为至少该有纸和笔。」 他们一行人包下了船尾舱,这一带甲板不会有别人来。 船尾的视野十分开阔,游轮在一阵阵浪涛中起伏,船尾在碧蓝色的海面上拖着长长的白色泡沫,仿佛白孔雀展开亮晶晶的尾羽。 「是医学学术交流!」 看到某人一脸轻松的表情,乔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安东尼奥,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来了?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哪怕在医学已经高度发达的后世,遭到那种程度重伤的人也得养个把月吧——何况是连输血都还在碰运气的十九世纪?! 万一他在这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对得起人类么? 「你说什么伤?」 好嘛,这傢伙理直气壮地装傻。 「哦,枪伤?早好了。」安东尼奥懒懒地靠在银白的栏杆上,抬手在左半胸膛的白衬衫上戳出一个褶子,「不行你打打看——喏,朝这儿打。」 乔伊可真是气坏了。 怎么会有这么作死的人,太可恶了。 伤口当然是不敢碰的,但她忍不住去拽他的胳膊——你自己也别乱碰啊,医学白痴! 没想到刚一碰到他,安东尼奥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丝痛苦的神色再次掠过他的脸颊。 什么?连手臂也受伤了吗? 乔伊一下子慌了神,凑上前去。 安东尼奥的手顺势一动,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反手将毫无防备的她拉了过去。 乔伊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踉跄着歪倒在他怀里,又碰到了冰凉湿润的栏杆。 等到乔伊回过神来时,安东尼奥已经低下头来,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边手臂则漫不经心地撑在旁边的栏杆上,将她困在了船尾圆弧形的栏杆内侧。 他们挨得太近了,船身随着浪涛一动,两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晃动,一阵炽热的唿吸扑在乔伊的脸颊之侧。 她的耳朵忽的一下烧了起来。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乔伊脑中「嗡」的一下,舌头都开始打结:「安东尼奥,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想想,」安东尼奥似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学术交流?」 ……混蛋! 乔伊恼羞成怒:「你,你……」 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尾顿时一晃。 乔伊大脑空白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随着惯性向一旁歪去——顺势执起她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隔着衣物隐约透过来的热度掺杂着海风湿润的气息,低低的轻笑拂在耳边,「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塘朱ano、今天阿蒙泡到愚者了吗、美丽的天空、资深潜水员的营养液~ 第81章 到巴塞隆纳去 要不是被安东尼奥抓着手, 乔伊觉得自己可能会吓得掉进海里。 ……他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之后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一瞬间的巨大窘迫让乔伊做出了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我,我需要嗅盐……」她虚弱地□□起来,身体无力地沿着栏杆滑下去。 安东尼奥伸出手拦住她下滑的趋势,低头凑到她耳边。 如果不仔细看, 他看起来就像是体贴的绅士。可他语气却透出淡淡的戏嚯:「殿下, 你我都知道, 你从来不需要那种东西。」 乔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安东尼奥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长歪了? 她是多么怀念圣乔治节初见时, 一下就被她拿捏住的少年啊。 果然是距离产生美。 她愤然睁开眼睛,自己动手抓住栏杆。 装晕行不通,只好认命。 「……你再这样, 我就跳进海里去。」 最受冲动的那个瞬间, 乔伊真的想过跳进去。 安东尼奥眨了眨眼,「你会游泳吗?」 「呃……」乔伊噎住了。 她不会游泳。在内陆城市马德里土生土长的玫瑰公主原主也不会。 安东尼奥轻轻一声嗤笑, 在海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关系,我会游泳。」他开口了, 说得慢条斯理, 「你跳,我也跳。」 「等到了海里, 我会稍微等一等——等到你喝了一肚子水,晕过去没力气挣扎了, 再把你抱上来。」 晕过去再救上来?那岂不是…… 乔伊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脸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不行, 别被他的节奏带着跑! 只会越跑越歪。 回到正题上来。 掉马就掉马,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好好说着话,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她使劲一抻手臂,躲开阳光透过安东尼奥的身体落下的投影。保持距离。 「……等一下, 所以你都知道了?」乔伊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有气势一点。 气势!你现在是西班牙的公主殿下。 「我又不是傻子。」安东尼奥似乎感受到她的抗拒,果然没有再逼近,给她留了一点空间。 第181页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因为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反客为主让对方说话。完美。 「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安东尼奥微微挑起眉。 乔伊在他满是揶揄的淡蓝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以及背后一望无垠的地中海。 怦怦的心跳盖过了一阵阵海浪声。 冷静,冷静。 不能被假象所欺骗。 安东尼奥就像他的那些作品一样,美得不真实,却是冰冷的石头做的。 歷史事实还不够证明吗?石头是捂不热的。 「好吧,我又不是故意的。」乔伊嘀咕道,「你也知道之前那种情况下,暴露身份挺危险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心虚地低下去:「当然还是很感谢你救了我弟弟,他没有什么表示吗?我会给他写信的……」 「……感谢我救你弟弟?」安东尼奥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了乔伊片刻,蓝眸似乎也冷了下去。 乔伊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作为加泰隆尼亚人,依然对马德里的王室心存芥蒂吧…… 还没等她想明白,安东尼奥的五官忽然在眼前放大。 一股暧昧的压迫感骤然逼近,随着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乔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一挥手,慌不择言:「别碰我!谁允许你这样动手动脚了?」 逼近的压迫感忽然消失。 乔伊心跳怦怦地再度睁开眼时,安东尼奥已经后退了一步。 他一手撑在银白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垂下的浓密羽睫遮住了他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个浪头拍碎在船身侧面,一阵晶亮的细碎水雾顿时扑到他们身上。 被白茫茫的水雾笼罩的一瞬间,带着淡淡咸味的海水飘洒进眼睛里,乔伊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太过分了,这人。 隐约的一丝委屈悄悄从心里冒了出来。 你都已经有你的建筑了。 如果不爱,就不要招惹,懂吗? 没有比得到希望又失去更残忍的事了。 水雾打湿了安东尼奥的白衬衫,半透明的薄薄衣料贴着他的胸膛上,随着隐约勾勒出的肌肉轮廓微微起伏。 甲板上忽然一阵沉默。 乔伊耳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海浪。 「喵……?」 一声猫叫从头顶传来。 乔伊一愣,抬头看去。紫牙乌坐在最高的舷窗边,歪着头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 传说黑猫是有魔力的动物,似乎真有那么点道理。 至少紫牙乌这一声喵,仿佛突然解开了什么凝固时间的诅咒。 安东尼奥出了一口气,伸手拨弄一下头髮——栗棕色的头髮因为沾了水雾拧成一绺一绺,末梢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他转身走了两步,对着舷窗上的猫咪张开了手臂:「紫牙乌?」 乔伊:「……」 你以为它是会飞的蜜袋鼯吗?还叫一声就飞到你手上? 紫牙乌听到这声唿唤,翘起尾巴弓起背,果然很是警惕地扫视起四周。 然后在乔伊瞠目结舌的目光之中,轻盈地一跃,真的蹦到了安东尼奥怀里。 黑猫迅速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后扒上他的肩膀,拱起鼻子对着乔伊「喵」了一声。 乔伊:「……」她现在越发觉得这猫不能要了。 没骨气的傢伙! 「殿下,你怎么像只猫一样,」安东尼奥再回过头时,已经恢復了那种淡然的轻松神情,「但紫牙乌可比你好养多了。」 乔伊一头问号。她像猫? 你才像猫。 安东尼奥又看了看船尾,淡淡道:「虽然有栏杆,但还是要小心一点。真掉进海里了,等我把你救上来,估计你已经喝成了个水球。」 「那也不用你管。」乔伊气唿唿地回答。 安东尼奥低笑一声,转身抱着猫朝舱门走去。 手握上把手的那一刻,他转过头,「对了,我之前送你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啊?」乔伊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发懵:「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安东尼奥轻轻摇摇头,转身抱着猫走了。 一进起居室,玛丽和艾达都在。 玛丽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尊看书的雕像。三明治已经吃完了,旁边的牛奶还是满满一杯,似乎一口也没有喝过。 艾达则抬头迅速瞥了安东尼奥一眼,马上低下头轻咳一声:「玛丽,要把牛奶喝完哦。」 「……哦。」玛丽恹恹地回答道。 等到安东尼奥从另一边门出去了,艾达马上压低声音凑到玛丽旁边:「这是怎么回事?」 玛丽盯着那杯乳白色的牛奶撇了撇嘴,「大概是学术交流不太成功。」 「啊!」艾达的脑海闪过一瞬间的闪电,突然明白过来。 唉,多么令人遗憾啊。 「没事,马上就要到巴塞隆纳了。」她安慰自己道,「一切皆有可能。」 …… 「亲爱的,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巴塞隆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灼烧的烈日下,一位农夫背着沉重的麻布包,搀扶着他的妻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第182页 持续整个夏天的干热烤焦了四面的原野与山林,整片丘陵都呈现出奄奄一息的棕褐与枯黄色。 灿烂的晴空亮得刺眼,周围的空阔与死寂令人心底发慌,唯有没精打采的蝉叫声从远处传来。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看到这位唿哧唿哧喘气的中年女人的脸色,一定会大吃一惊。 她头髮蓬乱枯黄,眼窝深陷,脸色一片青灰,仿佛脱了水的皮革一样皱皱巴巴,灰白的嘴唇上满是干裂的皮。 「到那里,我们就得救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好不好?」男人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水壶,往妻子嘴里倒水。 此时的她就像一只漏了的壶一样,无论往里灌多少水,都一滴也存不下来。他只能满心绝望地看着她短短几天内迅速干瘪下去,就像是一具活着的干尸。 扎拉戈萨附近的乡村爆发瘟疫之后,他们一路逃来,终于看到了逃亡之路尽头的曙光。 可费丽莎却在这时病倒了。 就是那种致命的疾病。 它是最为可怕的瘟疫——无声无息地蔓延开,然后骤然爆发,短短几天便尸横遍野。 人们死去的速度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掩埋尸体,更何况健康的人也根本不敢去碰那些被邪恶的力量沾染而死去的佝偻躯体。 成群的乌鸦在散发着恶臭的水渠和村庄里享用盛宴,唯有秃鹫能将它们吓得四散奔逃,当它们黑压压飞起一片,遮天蔽日,仿佛最恶毒的诅咒。 瘟疫所到之处,宛如地狱。 卡洛斯的神圣命令传达下来——上帝的意志只会惩罚异教徒和那些不虔诚的人。凡是得了病的人,都是有罪的人。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逃。 在瘟疫和枪口的双重威胁下,逃亡的队伍从一开始的几十人减少到十几人,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那里就是巴塞隆纳了!」男人拍拍妻子枯瘦的肩膀。 巴塞隆纳城市建筑群的顶部已经隐隐约约能够从远处的起伏丘陵间望见。 「你看那些漂亮的屋顶,那座高高的钟楼!还有成片成片的树林。大城市的人们就是不一样,听说他们会给行道树浇水哩!那里也会有很厉害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 农妇艰难地喘着气,眯起眼睛向丈夫指着的地方望去。 视野一片模煳,她已经看不清远处那些晃动的重影是什么了。但既然丈夫这么说,她便在想像中描绘那座憧憬已久的城市—— 是温暖的橙红色,高高低低的楼房间穿梭着亮闪闪的神气电车。 坐着电车登上蒙特惠奇山顶,就会看见城市里那整整齐齐的棋盘状街道,就好像上帝也忍不住在这里搭积木一样。 而在美丽的城市边缘,是蔚蓝色的大海——那么蓝,仿佛融化了整片天空…… 就连最有名的塞万提斯都说,巴塞隆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我看到了……真美……」她喃喃道。 一股久违的力量忽然从她的四肢涌出,她挣扎着站起来,像是告诉丈夫,也像是告诉自己:「走吧。」 走吧,到巴塞隆纳去。 那里,将会有一切的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宝贝小可爱们七夕快乐嗷!单身狗作者菌与电脑相依为命写别人的爱情故事,好难orz 接下来又是剧情颠簸预警,大概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嗯)。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隧道尽头完结的曙光,嗷呜! 感谢小寒 69瓶、茶味小咸鱼、期望、羁鸟恋旧林、水颜、随零、塘朱ano、崔斯坦的营养液! 第82章 国王的指令 乔伊离开巴塞隆纳的时候是七月初的盛夏, 回来时已经有了隐隐的秋季凉意。 沿着港口向远处望去,晴空下的沙滩依旧是耀眼的金黄色,仿佛蔚蓝海湾边缘缠绕的金丝绸带。海滨浴场点缀着热闹的人群,又高又细的棕榈树在沙滩与城市之间举起毛绒绒的墨绿色手掌。 不过, 等到马车经过城区的街道, 满街的悬铃木与圣栎树已经开始泛黄, 一片边缘微卷的橙红色栎树叶落进马车,这才让人们惊觉, 这座地中海畔的城市已经迎来了彩色琉璃一般的灿烂初秋。 回来啦,巴塞隆纳。 乔伊一路舟车劳顿,回到费尔南德斯之家之后, 便要立刻听帕斯卡汇报过去一个月的整体情况。 好在目前看起来, 过去一个月的大事都发生在马德里,巴塞隆纳风平浪静。 整座城市对于国王归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顶多就是在聊天时跟朋友打个赌,也不知道这位十五岁的海归小国王能在王位上坚持多久。 ——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 国王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高危职业。 乔伊刚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费尔南德斯之家就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还是身份很不一般的不速之客。 巴塞隆纳的市长阿尔瓦和议长马诺罗从弧度精緻的木门框下走进来时, 一个瘦小精干,一个身材丰硕, 就像是一枚火柴和一颗鸡蛋走在一起,颇有一丝喜剧色彩。 「请坐, 两位大人。」 市长阿尔瓦摘下黑色的高顶礼帽, 一鞠躬便露出了锃亮的脑壳:「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接待,尊贵的小姐。」 盛情接待? 乔伊不太确定地看了看桌上的几杯茶。 第183页 唔,如果算上茶具……那这副彩瓷茶具倒的确称得上华丽。当然, 作为本地最大的茶叶经销商,她的茶叶自然也是上好的。 在市长先生旁边,以圆润身材和暴躁脾气着称的议长马诺罗在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显然有些看不上身边这位圆滑政客此刻谄媚的做派。 「下午好,小姐。」 乔伊敏锐地发现,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略去了「小姐」前面本来该有的称唿。 哦。她心中有数了。 「非常感谢您为我们巴塞隆纳申办世博会所做出的贡献。」阿尔瓦笑容可掬,「当初聘请您做我们的特别顾问时我就说,有您在,没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 他在背后偷偷用手肘捅了一下议长先生的肥胖腰肢——如果那一段向外膨胀的弧线还能叫腰肢的话。 马诺罗鬍子一翘,点头道:「您付出了很多。」要的更多。 乔伊笑眯眯地回答:「不敢当。说到底还是巴塞隆纳城市发展得不错,世博会执委会的评审代表还是看实力说话的。」 「那当然,这还是是多亏了您和高迪先生吶!」 阿尔瓦极快地跟上她的话头,「要不是您引进了电灯和电车系统,巴塞隆纳可不是今天的模样。」 「高迪先生的才华也超凡脱俗。对了,我今天终于看到了费尔南德斯之家外面柱子上那个着名的切面——那句赞美真是令人受宠若惊,我代表市政厅向高迪先生表示由衷的谢意。」 马诺罗惊悚地看了身旁的同事一眼,对他这面不改色颠倒黑白的厚脸皮感到震惊。 「献给世界上最伟大严谨的巴塞隆纳市政厅」? ……好吧,如果纯粹从字面意思理解,倒也不是不能说成是赞美。 「市长先生,您实在是谬赞了。」 说起这个,乔伊都替安东尼奥感到脸红,不得不打断了阿尔瓦的马屁:「不过,我想您专门拨冗来到我这里,应该有什么事情要谈吧?」 「您说的对。」阿尔瓦笑得更灿烂了,「马诺罗先生之前代表市议会与您进行过会谈,今天有些工作进展想向您汇报。」 「汇报」? 乔伊忍笑忍得有点辛苦。 一个多月前,市议会答应交换条件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勉强的。她还想过假如回来之后他们公然食言,她要如何利用舆论迫使市议会履行承诺呢。 马诺罗看起来果然不太情愿,阿尔瓦又暗暗捅了捅他的腰。 好吧,毕竟接受了人家赠予的土地,还仰仗着人家的力量才申办成功。 马诺罗不情不愿地开口,「是这样的,小姐。根据之前咱们会谈的共识,巴塞隆纳赢得了世博会的申办权,所以我们市议会也已经开始推动商议的相关立法——离婚啊、孩子抚养权什么的,您在这方面大可以放心,我们的进展都会公示。」 市议会内部的异议已大为减弱,为立法通过奠定了基础。 毕竟,高迪小姐做到的事情太过令人震惊——又有哪位议员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她已经用事实证明,巴塞隆纳的发展有她不可磨灭的一份贡献。 「那真是辛苦您和各位议员了。」乔伊微笑着回答道。 说起来有点讽刺,但事实的确是如此——几万几十万人上街游行都争取不到的利益,可能只需要一位影响力足够大的人物就可以实现。 歷史永远是由强者书写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阿尔瓦语气变得更加恭谨。 「正如您所知,我们光荣的西班牙王国重新迎来了尊贵的国王陛下——昨天,我们接到了中央政府发来的电报。」 「那时国王陛下指派卡斯蒂略首相大人专门发给我的电报,指示我们建一条从巴塞隆纳电报总站到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加密线路,以方便马德里王宫与您的直接联络。」 阿尔瓦精明的小眼睛闪着光,「国王陛下的指示,我们当然会坚决执行。不过关于这个加密站点的註册,您看要怎么登记您的姓名呢?」 乔伊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在以国王的名义,转弯抹角地打听她是谁呢。 他们大概想问出一个「波旁」的姓氏吧。 也是辛苦了阿方索。 乔伊之前专门告诉他不要公布自己的身份,他倒好,用这么一个方式,既不透露她的身份,又非常明确地告诉巴塞隆纳市政府——这位小姐与王室关系匪浅。 于是,乔伊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从容地笑道:「大人,我的姓名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乔伊·高迪。」 「至于其他的信息,如果您有了什么发现,还是希望您能够帮我保密。」她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们,「我不希望因为所谓身份而产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回来之前,乔伊就考虑过自己身份的问题。 按照目前的情况,这个身份还是继续隐瞒下去为好。 若按规定,未出嫁的公主应该在马德里王宫中生活,等待出嫁——政治联姻。 伊莎贝拉大公主在革命爆发前就嫁给了两西西里王国王子加埃塔诺,那是个后来抛下妻子自杀的主。 就连十五岁的阿方索,也在登基后第一时间被大臣们催婚了。乔伊已经可以想像弟弟看到这个提议时满脸无语的模样。 而乔伊一点也不想嫁人,更不想因为被安排与另外某个欧洲国家不知道近亲联姻了多少代的男人随随便便结婚,只为了那一个政治联姻的承诺。 第184页 更何况,身为王室成员,一举一动都会在诸多王室礼仪的限制之下。 西班牙王室在过去六年里的经歷比较特殊,她既然已经逃离了王宫,就不想再回去。 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完美,所谓的公主身份对她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她不想再给自己身上加上那些王室的桎梏。 当然,这个朴素的愿望需要地方政府的配合。而她已经与他们达成了良好的合作关系。 「好的,我明白了,高迪小姐。」阿尔瓦不愧是多年混迹政坛的老油条,瞬间就明白了乔伊的意思。 「我们会非常高效地完成王室的指令,保证让您的通讯便捷且不受干扰。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 「谢谢,暂时没有了。」乔伊回答道,「您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市长——我相信国王陛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您过奖了。」阿尔瓦深深鞠一躬,十分满意地拖着议长走了。 送走两位官员之后,乔伊看着暂时空白的日程表,开始愉快地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人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累了一年之后,她竟然好像习惯了这种节奏,突然闲下来反倒想要主动找点事情做。 安东尼奥就在这时从门外走了进来。 「刚才市长来了?」他问道,脸色隐约有一丝阴沉,「他们知道什么了么?」 「哦,没什么。」乔伊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只是说,希望我能够协助他们督促你,赶紧把场馆都建起来。 她甜甜一笑:「我向他们保证,我会好好监督你的,安东尼奥。」 让你这个着名的拖稿大户没有退路。 安东尼奥:「……」 他转身想出去,差一点撞上走进来的帕斯卡。 「殿下,又有人求见。」 乔伊一时有些头大。 怎么离开一个月,再回来业务就变得这么繁忙了? 「是建筑学校的校长达戈先生,还有书商博卡贝拉先生。」 乔伊暼了安东尼奥一眼。 他这是又做了什么,居然让校长亲自登门家访? 安东尼奥则条件反射地开始回想自己过去一个月的课程和作业——他发誓,自己听了所有感兴趣的课,而不感兴趣的课的作业也按时交了。 事实上,鑑于他过去一年的成绩,大部分教授已经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达戈先生除外。 帕斯卡明白他们误解了,「达戈先生是陪着博卡贝拉先生来的。他是『热爱圣约瑟宗教协会』的创始人,是来筹措善款的。」 「哦。」乔伊应了一声。 教会和各种公益组织经常会找富人们募捐,只要确实是慈善项目,她一般也会配合地贡献一部分。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募捐就募捐,为什么建筑学校的校长也会掺和进来? 「这个协会正在筹建一座为穷苦人民而建的教堂,敬献的守护神是圣家族。」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别慌,我只是说隐约看到完结的希望,不是就要完结啊!是用来打气鼓励自己别坑的(bushi)真正完结还早着呢…… 甜甜的恋爱会有的,颠簸的剧情也会有的……(顶锅盖逃跑) 顺便想起了一个略鬼畜的冷知识,因为西语发音的原因,西语版的hahaha是jajaja哈哈哈哈哈 感谢水颜小可爱的雷,感谢十七日尾灯/千里莺啼/海风风光光的营养液~ 第83章 快逃 为穷苦人民而建的教堂。 敬献给圣家族——耶稣基督、耶稣的生母圣母玛利亚以及养父圣约瑟。 等一下, 听起来有些耳熟—— 乔伊捂住嘴,差一点尖叫出来。 圣家族大教堂……它来了! 她刷地看向安东尼奥。 若有所思的年轻建筑师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 乔伊忍不住翘起嘴角,霍地站起来, 「我要见见这位博卡贝拉先生——现在, 马上!」 「高迪小姐。」达戈先生走进来后便礼貌地问候乔伊, 又颇为冷淡地沖安东尼奥点了点头。 与他相比,博卡贝拉先生就热情多了。 「哦, 亲爱的高迪小姐,高迪先生!终于见到两位了。」他忙不迭地与他们握手。 「两位都是我们巴塞隆纳的传奇。高迪小姐自然不必说了,简直创造了这座城市的奇蹟, 而高迪先生也是独一无二的特例——在成为建筑师之前, 就已经是有名的建筑家啦。」 达戈先生颇为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确实还算不上一位建筑师。」 这话理论上来讲毫无问题,毕竟安东尼奥还没有毕业。 「好啦, 我的老朋友,」博卡贝拉笑呵呵地拍了拍达戈的肩膀, 「如果你真的像表面上这样嫌弃自己的学生, 就不会推荐他了。」 安东尼奥略有些诧异地瞥了校长一眼。 后者脸色阴沉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请允许我简单介绍一下,」博卡贝拉继续说, 「最初的想法是我在蒙塞拉修道院里,看到那幅《圣家族逃亡埃及》的画作时产生的。我想, 我们应该建一座完全由善款支撑的,属于穷苦人民的主教堂。」 博卡贝拉其实心里有些没底。 在向大家介绍这个想法时, 人们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热情。 第185页 巴塞隆纳近两年发展得欣欣向荣, 随着电车和铁路投入运营,一大波移民潮从加泰隆尼亚的乡村、阿拉贡、瓦伦西亚等地方赶来,城中人口暴涨。 所有人都知道, 在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勤劳、踏实,都可以在蓬勃发展的各行各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赚取可观的财富——而财富还能够继续创造财富。 整座城市的气氛都是欢快、热烈甚至有些浮躁的。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再捐钱建一座教堂呢?我们明明已经有好几座教堂啦。从巴塞隆纳的发展来看,上帝明明非常满意我们的奉献。 「高迪小姐,您一直十分支持慈善和公益事业,」博卡贝拉有些忐忑,毕竟这位富有的小姐虽然经常捐款,但众所周知,她似乎从不去教堂礼拜,「不知道您对这座教堂有没有什么建议呢?」 这话说得委婉又得体,万一她不想掏钱,也不至于落得难堪。 乔伊笑起来,这位博卡贝拉先生是个好人。 巧得很,她现在手上的现金流十分充裕。 「我很愿意资助这座教堂的建设。」乔伊微笑道。 「啊,您真是位大好人!」博卡贝拉喜出望外。 人们果然说得没错,善良美丽的高迪小姐是上帝送给巴塞隆纳的天使。 「不过,我也确实有个建议——是关于位置的建议。」 「您说。」博卡贝拉立刻竖起了耳朵。 地皮是一个大问题。中心城区过于拥挤,几乎没有闲置的地皮;而买下已有建筑物的土地又超出了预算。 「您看,就是这里。」乔伊摊开地图。 作为一个(前)建筑师,在家里备着全国和全城地图是基本操作。 「城市西北边,距离对角线大街不远。虽然不是城区,但城市已经开始往那个方向扩建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将来那里一定也会成为繁华热闹的中心区。」 后世的人们会在巴塞隆纳独一无二的棋盘状城市建筑群中看到这座惊世骇俗的教堂。 仿佛神迹矗立于尘世。 「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会与同事们好好研究的。非常感谢您,小姐!」 「嗯……还有就是建筑师。」博卡贝拉说着,看了达戈一眼。 与钱相比,建筑师本来应该不是个大问题——这毕竟是一座教堂。任何一位建筑师都不会经常有机会设计教堂。 唯一的问题在于,巴塞隆纳已经有一座五百多年歷史的哥特风格主教座堂,还有将近十座其它教堂,都是典型的风格设计。 如果这座圣家族大教堂也採用传统设计,倒不是说不行,只是似乎终归有那么一点令人失望。 这毕竟是巴塞隆纳,不是极尽奢华的巴黎,也不是自命不凡的佛罗伦斯。 这座城市值得拥有一座和它自己一样独一无二的教堂。 但是,谁敢在一座教堂的风格上标新立异呢? 当他带着疑问拜访自己的老友时,这位德高望重的建筑学校校长揪了半天鬍子,最后推荐了他最叛逆的学生。 「刚才我已经简要介绍了教堂想法的来源,」博卡贝拉说,「我们希望这是一座纯粹的教堂。当然,与其他政府出资的教堂相比,它会困难得多,但它体现的是巴塞隆纳人民共同向上帝的奉献,是我们最虔诚的信仰。」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谨慎,「虽然,高迪先生,考虑到您的理念,可能您并不会特别喜欢它。」 「任何歷经困难的事业都值得尊敬。」安东尼奥平静地回答。 博卡贝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有些惊喜:「这么说,您不会不喜欢这座教堂?」 这可与达戈先生说的不一样。 「任何一位建筑师都不会不喜欢教堂吧。」 说到「建筑师」时,安东尼奥状似无意地看了校长一眼,「毕竟宗教建筑是建筑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如果我们真诚地邀请您担任圣家族大教堂的总建筑师——」 「我的荣幸。」他淡淡微笑起来。 并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说辞。 乔伊看中的教堂,当然要由他来设计。 当两位老人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时,乔伊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对了,博卡贝拉先生,我有个小小的提醒。」 「怎么?」 「请务必记得在开建之前获取建造许可证,而且要和市政厅协商好设计图纸变动的条款。」 此刻的他们大概不会想到,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因为改动设计图纸后市政厅没有更新建造许可证,在开建一百多年后的21世纪,大教堂被要求缴纳将近三亿元的罚款。 …… 乔伊还未从看到圣家族大教堂的兴奋中缓过来,就被拍到面前的一大堆待办清单兜头浇了盆冷水。 一个月不在巴塞隆纳,亟待处理的事务堆成了小山。 电厂七月营收报表、电车规划建设进度汇报、蒙特惠奇山规划进展、资产变动表及银行给她的投资建议…… 虽然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文书令人头皮发麻,但往好处想,眼下世博会申办结束,头一件大事已经解决,剩下的都是愉快的赚钱环节。 这么一想,乔伊就多了几分动力,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新腾出来的资金一部分依然投入原有的产业,同时也要拓展投资方向。虽然上辈子买基金永远亏本,但乔伊对自己这辈子的运气有信心。 第186页 新兴的石油开採和石油化工行业,这个可以投。 电话产业就更不用说了。 有线电报……就算了吧。 化工材料公司?这家公司的名字听起来挺耳熟的,那就投个五十万先试试水。 就算亏一点也问题不大,反正她的鸡蛋满满当当放了好多个篮子。 乔伊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几天,终于把积压的事务清理得差不多了,又恶狠狠地补了个觉。 等她餍足地醒来,看着窗外飘着淡淡洁白丝絮的蓝色天空,这才想起自己该去看看萝拉和贝伦了。 由于德莫男爵夫妇离婚案的暂时搁置,这段时间萝拉和一儿一女一直借住在费尔南德斯之家。 除了一楼与二楼的大厅和会客厅外,这座房子有十二间套房,每套房都可以作为单独的公寓租出去,他们就住在东面靠近楼梯的一套房间里。 听帕斯卡说,贝伦似乎对法律特别感兴趣。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弟弟,一边以惊人的速度阅读各种法学书籍,顽强的劲头令人吃惊——没有人能想到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女居然能在逆境中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而萝拉在庭审结束后生了一场病,在这次几乎蜕掉一层皮的经歷之后,她仿佛一夜间抛弃了对男爵夫人身份的一切留恋。 她加入了奥兰普的书屋,随后似乎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内容,现在甚至正在考虑利用她在古玩和服装方面的经验开一家小店。 她们都在迎接新的生活。 乔伊打着哈欠来到走廊上时,正碰到步履匆匆的艾达。 「这是怎么了?」 「玛丽不太舒服,可能之前吃坏了肚子。」 艾达回答道,「我去给她煮一点牛奶燕麦粥……本来已经请了医生来,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来。」 「她现在怎么样?」乔伊有些担心。 毕竟还是小孩子,总得更加注意一些。 「折腾了一阵子,还有些低烧,现在已经睡下了。应该问题不大。」 乔伊轻手轻脚地走近玛丽的卧室,看了看输水的小女孩。 她额上覆着一层细汗,白净的脸蛋在低烧的作用下泛起薄薄的潮红,即使睡着了也微微皱着眉头。 「先让她好好休息吧。」看这个样子,应该没有大事。估计只是小孩子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养一养就好了。 乔伊放下心,决定等回来之后再去看看她,「萝拉在家吗?」 「她和贝伦都去圣安琪拉医院了,今天是慈善慰问的日子。」 「哦——我知道了。」 医院和费尔南德斯之家在一条街上,步行几分钟就可以走到。乔伊也就不打算坐马车了。 因为积压的事务,她已经有好几天足不出户。再次走到阳光下时,感觉就像是重获新生,从一个躲避太阳的吸血鬼变成了人。 她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圣安琪拉医院的门口。 砰!一个人飞奔而出,勐地将她撞到一边,头在门廊上的柱子。 然而那人连头都没回就慌慌张张地跑了,仿佛后面有死神在追赶。 这是怎么回事? 乔伊晕头转向地扶住柱子,冒着金星的视野里有更多人在争抢着从狭窄的门廊里往外跑。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满脸都是恐惧。 乔伊晃了晃脑袋,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听见了人们惊慌的叫喊声。 「一定是马德里派人来投毒……他们就是想要我们死!」 「医生也想害死我们!」 「快逃啊!」 「——是霍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日常乐观小天使的雷~感谢把头伸入存稿箱(emmmm并不存在qaq)、水颜、九弦、别唱歌我会脑内循环 10瓶、希望天堂没有,考试的营养液~ 第84章 以公主之名 霍乱? 鼎鼎大名, 和鼠疫一起是唯二的甲类烈性传染病。 但这主要是因为它传染性强,防治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如果真的出现了疫情,当务之急是隔离。 恐慌和骚乱才是最危险的。 「等一下,不要慌!」乔伊对四散奔逃的人群喊道, 「不要乱跑!不知道传染源的情况下, 这样更危险!」 然而, 没有人听她的。 有人无视她直接跑过,有人向她投来仿佛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更多的人则连看她的眼神都染上了恐惧,仿佛她就是那个传染源。 「小姐,您也快逃吧!」一个惊慌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乔伊转过头, 看见一对抱着婴儿的中年夫妇, 手上满是粗糙的茧印,身上的衬毛外套磨得发白, 看起来是附近郊区的农户。 还不到一岁的婴儿在男人怀里哭得满脸通红,满脸惶然的妻子紧紧拽着丈夫的胳膊, 停下脚步看向她:「您还年轻, 不知道霍乱的可怕,那是真正的地狱。」 这位年轻的富家小姐显然从未见过霍乱之后尸横遍野的惨状。 「哇——」孩子不知是被什么吓到了, 哭得更惨了。 女人顿时慌了神,连忙伸手拍一拍孩子的襁褓, 又迅速地看了乔伊一眼:「您应该是有身份的人,趁现在快逃吧, 不然您会后悔的。」 孩子哭得直抽噎, 夫妇再也顾不上什么,匆匆离去了。 乔伊站在医院的门廊上,心头仿佛有一块石头沉了下去。 第187页 不行, 这样不行。 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 如果真的出现了霍乱,再这样拖下去,这些无措地奔逃的人们很快就会把病毒散播到全城,甚至是更大的范围。 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她一咬牙,拎起裙摆就准备往里面走。 「唔!」一股粗暴的力量忽然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勐地一把将她掼在墙上。 咚! 剧烈的撞击带来剧痛,瞬间就让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粗糙的红砖墙面与额头擦出火辣辣的疼痛,有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淌下来,嘴里满是血腥气。 「是不是你?!」 伴着兇狠的怒吼,阵阵发暗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因为极度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狰狞的脸,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就是你和医生一起投毒,想要害死我们?哈!」 耳边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在惊唿「他在干什么!」还有更多杂乱奔逃的脚步声,「他疯了!」 「她会死的!」 「就算不是你……你们这些富人也会第一时间逃跑,只留下我们在城里等死对吧?逃啊,你们逃啊!」中年男子疯狂的笑声在她脑后响起。 被勒住脖子的痛苦伴随着缺氧的窒息,铺天盖地袭来。 四肢在本能地挣扎,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而她无法唿吸,连说话都做不到。 视线从边缘向中心慢慢暗下去,仿佛落进墨水瓶的水滴被无助地吞噬。 乔伊从未体会过这样真切的死亡的恐惧。 突然有「砰」的一声,仿佛坚硬骨头重击在人体上的闷响。 几乎将她骨头捏碎的桎梏骤然消失。 原本挟制着她的手松开了,乔伊瘫软地沿着墙壁滑落下去,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你也想死?!」 中年男子的怒吼声传来,扭打的声音在门廊里迴响。 乔伊捂住喉咙,忍着从肺部燃烧到喉咙的疼痛,勉强抬头。 泪水模煳了视线,一阵阵眩晕中,她只能看清那是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虽然对面明显从事体力劳动的壮汉比他魁梧许多,他却像疯了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快帮忙啊!」终于有人喊道。 「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不能随便杀人!」 更多的人扑了上去。 鲜血淌进眼睛,血红色的视野里一片混乱,四周都是尖叫。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真实,死亡阴影下最残酷的真实。 瘟疫还未蔓延,人间已成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噪音渐渐散去,熟悉的声音在乔伊耳畔响起:「没事了。」 隔着斑驳的泪水,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在她面前半跪下来。 面前的男人逆着光,乔伊看不清他的脸,却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随手揩去嘴角的血迹,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头挨到坚硬的胸膛那一刻,乔伊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把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胸前。 血腥味消失了。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松节油清香,和隔着薄薄衣料的体温一起,那样令人心安。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假象,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搂紧了一点,好像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 鼻子骤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来到这里一年多的时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独立,足够坚强。 她是战无不胜的幸运女神,是无数人的依靠,没有什么她做不到的事情。 可这一刻,她却像突然有所依仗的孩子一样,忍不住用眼泪宣告自己的委屈和恐惧。 抱着她的安东尼奥手臂一僵,「呃,你别哭啊……」 乔伊反倒哭得更凶了,泄愤似的在他胸前蹭了蹭:「我就要哭……」 「……好吧,你哭吧。」 他抱着她一直上了马车,刚想把她放到座椅的软垫上,怀中的女孩却像怕冷一样打了个哆嗦,抱得更紧了。 好吧,那抱着就抱着吧。 「安东尼奥,没有人听我说话。」乔伊抽抽搭搭,仿佛在说梦话。 「没关系,我们这就去车站。」安东尼奥的语气也像在哄小孩。他想找手帕,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没带。 「……什么?」乔伊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道,「为什么?」 「把你送走。」安东尼奥想用衬衫给她擦一擦脸,结果马上就面临一个问题——是撩起衣摆,还是解开扣子,还是把她的头摁在胸前? 最后,他默默地放下了手。 乔伊下意识抬头问道:「把我送走?那你呢?」 「我小时候得过霍乱,当时没事,现在也不会有事。」 「谁告诉你的!」乔伊有些生气,「这一次还是很危险。」 不得不说,气愤是驱散迷惘与恐惧的良药。 「好,我会注意的。」安东尼奥平静回答道,「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好。」 「……」乔伊沉默了几秒钟。 马车骨碌碌地离开了令她恐惧的地方,她也基本从刚才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 一时冲动的大脑开始恢復,她重新冷静下来思考眼下的情况。 霍乱曾经在全世界多次流行,每一次都是尸横遍野的恐怖景象。 第188页 一个多世纪前,霍乱在巴塞隆纳夺走了全城三分之一的性命。 仅仅二十多年前,霍乱蔓延了整个欧洲大陆,在最严重时曾导致每天数万人死亡。 ……是她一开始想得太简单了。 对于享受过现代医疗技术的她来说,霍乱与其它更致命的传染病比起来,并不算什么。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它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乔伊忽然想起病中的小玛丽。 小姑娘前天和贝伦一起出过门,从现在的症状判断,很有可能已经感染了霍乱。 她是玛丽的监护人,不能就这样抛下她离开。 奥兰普、萝拉、贝伦,还有那些因为想逃离家庭控制而选择加入慈善护理事业的女孩,都在圣安琪拉医院。 安东尼奥也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这座城市可能只有她知道,如何有效应对这场瘟疫。 「安东尼奥,我们回家。」乔伊突然开口。 他诧异地低头看向她。 「我不能离开巴塞隆纳。」乔伊冷静地说。 「你……」安东尼奥看进怀中女孩的紫色眸子 现在的她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静,刚才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无助已经一扫而空,仿佛一场幻觉。 「你想清楚了?」 「嗯。」 沉默良久后,他忍不住又用力抱了抱她。 「好。」 马车掉头,开始向费尔南德斯之家驶去。 乔伊仿佛对她依然赖在安东尼奥怀里的事实毫无反应,只是低声嘟哝了一句:「哦,对了,你也不给我擦擦脸上的血。等会儿会吓死人的。」 「……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你脸上的血都蹭到我衣服上了。」 …… 霍乱是一种消化道传染病,急性发病时甚至可能在几小时内因为脱水导致死亡。 它最大的危险在于极强的传染性——如果没有在短时间内得到控制,几天时间内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病患。每位患者需要的治疗、药物和大量清洁饮用水的资源叠加在一起,很快就会突破公共卫生应急能力的极限。 当这个极限被突破,社会稳定的基础也就荡然无存。 那时,才是万劫不復的开始。 「帕斯卡,马上排查全家上下是否有不适症状。除了医生,其他人不能随意出入玛丽的房间,每次出入都要消毒。」 虽然艾达一见她的伤就开始大惊小怪,但乔伊还是很快让她镇定下来,尽量清晰地把一应事项交代了下去。 万幸的是,家里除了玛丽之外,没有任何人出现霍乱的症状。 小姑娘的情况也还算稳定。除了儿童身上常见的发热,她目前只出现了轻症症状。 再次嘱咐了家中所有人做好隔离和消毒,不要随意外出之后,乔伊回到屋里取了一样东西,重新坐上了去市政厅的马车。 「……那位小姐来了?」阿尔瓦听着秘书的汇报,脸色顿时苦了苦。 「让她来呗。」马诺罗没好气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反正我们没办法了。说不定马德里的特别代表能给出更有用的建议呢。」 几位最为资深的议员则脸色凝重地站在一边,看着材料窃窃私语。 目前,有六百多例病例从城里最大的圣保罗医院和圣安琪拉医院报告到了市政厅,四十多人已经死亡。 根据医院的记录,从第一例患者到现在不过四天,这个增长速度和死亡人数无比惊人。 他们几乎已经能看到黑色长袍的死神拖着长长的镰刀,走过一片死寂的城市。 乔伊很快也看到了这份报告。 「现在市议会打算怎么控制疫情?」 「呃,」马诺罗和议员们面面相觑,「小姐,瘟疫是天灾,不是人力可以对付的……」 「天灾?」乔伊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市议会打算什么都不做吗?」 「是这样的,小姐,」阿尔瓦市长小心翼翼接过话头,「不只是我们。很多个城市,很多次——人们尽力尝试过。但是没有人成功。」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后果会更加严重。」乔伊冷冷道。 「现在,必须立刻下令封锁全城,控制人员流动,隔离病人,防止霍乱大规模扩散。」 「封锁全城?!」 菱形办公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议员们纷纷开始窃窃私语,向这位语出惊人的小姐投去异样的眼光。 马诺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小姐,您说的也太简单了。」 「现在民众都已经开始传言说是马德里的中央政府和我们市政厅指使医生投毒了……如果再实施封锁,怕是会引起全城骚乱吧。」 别说全城,现在的市长办公室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看来,市政厅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那么对不起了。」乔伊一边说,一边取出了一个多月前阿方索留给自己的王室身份证明。 镶嵌着金箔的证明书上,国王的花押签名清晰可见。 她冷冷地扫视一圈纷纷愣住的官员们,视线最后落在一脸崩溃的市长身上,「阿尔瓦先生。」 「我,乔伊·斯黛拉诺·德·波旁,以西班牙王国公主之名,命令你立刻宣布巴塞隆纳进入紧急状态,进行隔离封锁和疫情排查。」 第189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笔记: 霍乱在19世纪曾有六次全球大流行,堪称该世纪最可怕的传染病。 1832年,德国诗人海涅记录了巴黎霍乱第一次爆发的景象:「3月29日当巴黎宣布出现霍乱时,许多人都满不在乎。他们讥笑疾病的恐惧者,更不理睬霍乱的出现。当天晚上多个舞厅中挤满了人,歇斯底里的狂笑声淹没了巨大的音乐声。突然,在一个舞场中,一个最逗笑儿的小丑双腿一软倒了下来。他摘下自己的面具后,人们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脸色已经青紫,笑声顿时消失。马车迅速地把这些狂欢者从舞场送往医院。但不久他们便一排排地倒下了,身上还穿着狂欢时的服装……」 感la3104小天使的地雷和营养液!感谢某日aisle、是阿满满呀的营养液~ 第85章 反击 「殿下……」 阿尔瓦心里已有准备, 在一众惊呆的同僚中率先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笑,「这个,您是身份高贵的公主, 不大好插手这么骯脏的事吧?」 虽然她身份高贵, 但说实话, 歷史上并没有什么公主插手政治的先例。 「市长先生说什么呢,」乔伊嗤笑道, 「拯救生命的事,怎么会骯脏?」 她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您是对我的授权有怀疑,尽可以向马德里发电报确认——现在就可以, 我就在这儿看着您发也没问题。」 阿尔瓦尴尬地一笑:「不不, 我当然不可能怀疑您的权威。您显然是国王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 话说得容易。 封锁、隔离、排查,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巴塞隆纳是一个以贸易立足的城市, 这一系列措施会造成多少损失? 当人民已经恐慌到了极点,政府再採取这么极端的动作, 引发大量市民疯狂逃离, 他们怎么拦,拦得住么?引发动盪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 每一次霍乱毫无徵兆地突然席捲城市,人们都是无能为力的。无数的政治家、医生和科学家试图找到与其对抗的方式, 但最后甚至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如何应对霍乱? 等到死神收割了足够的生命,就会收起镰刀自行离去了。 直到下一个献祭时刻的到来。 然而这些与公主殿下讲, 她估计也不懂。 阿尔瓦只能选取最浅显易懂的语言。 「是, 您说的对,生命当然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这么做就能救人了吗?」 他吞吞吐吐道,「您看, 霍乱是瘴气导致的传染病。我们是人,又不是上帝。总不能不让大家唿吸吧?」 乔伊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亲爱的,这是时代的局限性。要有耐心。 她长长嘆了口气,「市长先生,所有的病人发病都是从呕吐和腹泻开始的。这分明是典型的消化道传染病。」 「如果真是您说的唿吸道传染病,症状应该是咳嗽、头痛、发热等等——何况如果是所谓『瘴气』,没道理从其它城市传过来之后,只有市中心个别区域的人染病。」 「呃……」这过于专业了,不是他一个政客了解的领域。 阿尔瓦终于不得不闭上了嘴。 好吧,公主殿下说是就是。 不过,他开始有些动摇了——她说的似乎真的有些道理。 乔伊坚定地看向屋里的官员们:「或许各位还记得,我推广了心肺復甦的急救法。血型的研究也在进行中,如今的输血成功率已经大大提升。」 「请相信我,面对霍乱,我们不是毫无办法。」 霍乱不是绝症。 在明确传染源的情况下,它的隔离和治疗都比其它的烈性传染病来得简单。 首先必须制止恐慌,隔离病人,防止大规模扩散。 因为短时间内大量失水,病人需要及时补液治疗,并通过抗生素治疗炎症。 同时,要尽快锁定传染源。 这些措施在后世会成为常识,但这些常识都来自于人类一次又一次付出致命代价的试错。 经验是宝贵的财富。个体的智慧能够推广成集体的措施,并且将经验一代一代地传授下去,这是人类文明存续的火种——也是后世的人相比更早的人,拥有的最大优势。 听完乔伊冷静而清晰的说明,办公室里的官员们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迟疑的眼神交流了片刻——这或许真的能行? 毕竟这位是公主。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公主。 她是真的曾经救过成百上千的性命。 万一呢? 一场瘟疫浩劫对于巴塞隆纳整座城市意味着几年的发展停滞,而对他们来说,就是政治生涯的毁灭——有可能还要搭上性命。 说到底,如果真能通过公主所说的方式控制住瘟疫,对他们来说也是好消息。 他们只不过是害怕採取了引起众怒的措施,最后却没有效果,甚至害了更多的人——这样,公众的怒火会变本加厉地烧到政府身上。 最终,阿尔瓦郑重地沖乔伊行了个礼,「殿下,希望您真的清楚您在做什么。」 「我或许比您以为的更加清楚。」乔伊回答道。 乔伊第一时间向中央政府发了电报,说明巴塞隆纳现在的情况,请马德里支援药品资源,并且要小心可能流出的病人。 第190页 之后,她想了想,又赶紧让帕斯卡向巴黎的印象派画家们发了封电报——巴塞隆纳现在情况不太好,短期内不要来。 没过半天,她收到了来自马德里的一封言辞略微激烈的回电,要求她赶紧离开巴塞隆纳,国王会派人去接她。 想必是弟弟的意思。 乔伊冷静地回绝了这一要求。 在其位谋其政,她现在的身份,终究就如她所说的那样,是西班牙王国的公主。 而且是生活在巴塞隆纳的公主。 如果她现在离开,几乎就坐实了公众许多捕风捉影的猜想。 这个国家刚刚迎来稳定的新生,阿方索还在带兵攻打南方残余的卡洛斯势力,而巴塞隆纳的人们刚刚成功申办了世博会,正在欣喜地准备建设城市迎接五年后空前的盛会。 所有人都盼望着更美好的未来,但一场瘟疫就可能碾碎他们所有的希望。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等待那一天到来。 「按照您的指令,已经对确诊的病人进行了隔离。」卫生厅长脸色凝重地向乔伊汇报。 紧急成立的指挥总部设在市政厅,乔伊也开始了在市政厅的临时办公生活。 「不过您说的那个……什么病调查,」「流行病学调查。」乔伊耐心地纠正。 这是一个人们尚未听说过的概念。 「哦,对。」卫生厅长挠了挠头,「排查的结果,怎么说呢……很奇怪。」 目前看来,霍乱最有可能是从西班牙西北部传过来的,因为之前有过巴斯克地区到扎拉戈萨一带乡村出现霍乱疫情的报导。 但在巴塞隆纳城内,瘟疫在多点同时爆发。 根据排查结果,除了同一屋檐下的病人,许多其它病人互相之间都不认识。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地点散布在扩建区和老城区的许多条街上,彼此之间并无接触。 「没有接触?有没有先后到同一个地点的经歷,或是其它的共同点?」乔伊疑惑道。 「没有。不过,有几条街上的病人特别多——也包括您的费尔南德斯之家所在的樱桃街。」卫生厅长指了指城区地图。 「嗯……」乔伊皱起了眉头。 费尔南德斯之家只有玛丽遭到了传染,基本已经确定是因为她前两天与贝伦一起去了圣安琪拉医院。 霍乱是人传人的传染病。如果没有接触,病菌是如何这么快蔓延开的? 「殿下,还有一件或许同样严重的事——现在护理人员马上就不够用了。」 爆发的瘟疫对医疗资源的挤压已经初见端倪。 「招募志愿者吧。维护平时医疗系统运转的人员在突发情况下肯定是不够的。」 「我们确实已经在这么做了,」宗教慈善服务也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但瘟疫期间,这项工作风险增大了许多,人们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几乎招不到志愿者……」 「厅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声音里透着惊慌,「这份报纸请您务必看一看!」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马德里王室与巴塞隆纳的贵族们联合起来针对市民进行清洗的阴谋。现在,贵族们已经坐上了逃离巴塞隆纳的火车、马车和豪华邮轮,却把我们这些底层市民关在家里不让出城!」 「这座城市的空气已经被污染了,我们所有人如果不逃,早晚会死在这里的!」 小报以耸人听闻的口吻写下这篇社论,销量顿时大增——在这个最需要公众对政府的信任的时候。 市政厅的工作仿佛火上浇油。 任何时候,都少不了趁着灾难发财的人。 「现在,民众已经普遍开始恐慌……单纯靠目前的警力,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只怕到那时,就连稳定都会成为奢求。 这正是瘟疫袭来时最可怕的后果。 「让我想一想。」乔伊感到眉心突突直跳,疲惫地挥了挥手。 卫生厅长离开后,这个面对圣若梅广场的四层办公室一下子显得安静了许多。 她把脸埋进了掌心。 必须要赶紧找到传染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难以得到及时照料的病人…… 随着紧急状态的颁布,全城市民的神经都已经崩到了极致,正如此时巴塞隆纳的医疗系统与社会稳定。 在医疗常识尚未普及的时代,让大家相信霍乱能够得到控制实在是太难了……人们需要一个可信的解释,让他们切实地看到希望。 不然,一个多世纪前全城人口死去三分之一的浩劫,就是此刻他们的前车之鑑。 可是传染源到底是什么呢? 乔伊睁开眼睛,不知是第多少次翻开了凝结着无数人心血的,巴塞隆纳歷史上的第一份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房间门突然被规律地敲了三下,「乔伊?」 是安东尼奥的声音。 「现在见到你可真不容易啊,公主殿下。」走进屋里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拍了拍手上还没干的酒精。 「当然,你毕竟是可疑的带菌者。」乔伊没好气地回答。 安东尼奥走到她身后,低头看了看桌上摊开的地图,「这是在看什么?」 详细的城区地图上,标出了大大小小的红圈。 「在找传染源。」乔伊嘆了口气,「你能看出什么规律来吗?」 第191页 地图上,红圈密集的区域横纵交叉了几条街,但在这几条街的排查之中,病例的分布也并不连续,很难用人与人的接触来解释霍乱的传播。 「规律?这不是很清晰吗?」安东尼奥反问道。 「什么?清晰什么?」乔伊吃惊地问道。 「红圈的连线就是这几条街的供水管道线路。」安东尼奥俯身拿起了乔伊桌上的笔,从她的脸侧伸出手去,开始在地图上比划,「一条管道从卢卡尔街上拐到曼加路,然后到费尔南德斯之家所在的樱桃街。」 「另一条管道穿插到了这边的两条街。它与这条线路输送的都是洛伯加河的一条末梢支流。」 随着安东尼奥划出的连线,地图上标明的病例点仿佛散落的珍珠,一个一个串了起来。 乔伊的目光随着他画出的线路,开始怦怦跳起来。 原来是水源! 或许是受到了后世那场疫情的影响,她之前注意力都放在了人与人之间的传染上。 但霍乱是另一种不同的疾病。它可以在水里存活很久,并随着供水系统流进每家每户。 除了少数因为与病人直接接触导致的零星病例,所有的病人都集中在两条供水管道的路线上。 在这几条路线上,所有人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费尔南德斯之家。 ——那里唯一的病例是从医院感染的。 乔伊在一瞬间明白了原因。 因为她的偏好,费尔南德斯之家用于饮用的水都会先烧开。 虽然还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多喝热水」,但取用烧开过的水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习惯。 这正是公众应对霍乱的关键! 乔伊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后脑勺「砰」地撞上了安东尼奥的下巴。 「嘶……」她抱着脑袋龇牙咧嘴,却顾不上疼痛地惊唿道:「天啊,你怎么会记得住供水管道的线路?」 安东尼奥随便揉了揉下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之前用于规划电车线路的城区地图上标出了全城的供水管道,标示非常清晰。」 「……」乔伊顿时语塞。 没错,是标得很清晰。 可是当时他们看过的各种地图不下几十张,单单那张地图上的管道也少说有几千条! 安东尼奥竟然把这些都记下来了? 本来还不服气地想质疑几句,但乔伊刚要开口,马上又想起某人设计建筑不用设计图,随时根据设想修改模型这个臭名昭着的习惯。 与直接在脑中建构起一栋包含成千上万零件和接口的三维建筑物相比,记住平面地图里的几千条水管走向突然显得没那么夸张了。 ……这就是大佬的世界吗? 乔伊拔腿就要往外跑,结果一开门,差点与市政厅临时给她配的秘书撞上。 「啊,高迪小姐……」小秘书吓了一跳,「十分抱歉!」 因为此时疯狂的公众舆论,在乔伊的默许下,市政厅没有对公众公布她的身份。除了少数几个高层官员,大部分人只是以为高迪小姐因为之前对医学的贡献被聘为应对霍乱的特别顾问。 「没关系,是我跑得太急了——怎么了?」 「巴特罗小姐——我是说,奥兰普·巴特罗小姐,给您送了一封信。」 乔伊三两下拆开信封,看到里面奥兰普潦草又嚣张的字迹—— [亲爱的乔伊: 不必忧心护理人员短缺的问题。 我和我的书屋曾经帮助过的那些女孩(大概有四五十名),还有很多像你我一样的富家小姐,有的不想接受家族制定的婚姻,有的不想被家人控制,还有的刚刚递交了离婚申请,我们十分乐意承担病人的护理工作——我们细緻、耐心,而且足够谨慎又足够大胆。这正是我们的长项。 安心地指挥这座城市吧!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你一定能够像之前替萝拉打赢官司一样,带着巴塞隆纳战胜霍乱。] [爱你的奥兰普] 「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秘书小心翼翼地窥着乔伊的神情。 乔伊把信合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联繫驻扎在市政厅附近的各大主要报社。」 「我现在要发布声明。」 她得告诉市民,她没有抛下他们自己逃命。 在有限的条件下,信息匮乏是一个社会的紧急状况中几乎难以避免的问题。恐慌是可以理解的。 人们需要信息。真实的、不加歪曲的,整体的信息。 「我得告诉他们,我们——灯火通明的市政厅,忙碌的医生、护士和自愿参与护理的好心人,还有那些顽强地与霍乱病菌搏斗的病人们,我们都在战斗。」 「这不是一场人类与人类的战争,而是一场人类与瘟疫的战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雷,感谢我爱辣椒的营养液~ 第86章 奇蹟 霍乱爆发一周后。 紧急状态刚刚颁布, 错漏百出的病例统计已经达到了两千多例,有四百多人因霍乱死去。 蔚蓝的海浪依然不知停歇地拍打在金黄的海湾上,往日热闹的沙滩却再也不见人们的身影。 繁忙的巴塞隆纳港一片寂静,城里则仿佛被一层无声的惊惶纱幔覆盖, 哪怕是灿烂的秋日阳光, 也无法给人们带来温暖。 死亡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巴塞隆纳。 第192页 圣保罗医院色彩斑斓的建筑内部, 穿着灰黑长袍的医生与护士脚步匆匆,医院里瀰漫着紧张的气息。 原本设计师为每一个病房留出了充足的宽敞空间, 但为了容纳尽可能多的病人,这些病房重新加入了隔板,每一个病房都重新分隔为四五个空间。 伴随着金属轮与地面摩擦那种令人牙酸的细响, 一扇门打开, 两个人推着一具被黑布盖上的躯体,一声不吭地离开。 护士在他们身后走出来, 回身慢慢地关上了那扇门。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光线斑驳的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病房里传来唿哧唿哧的沉重唿吸声。 「砰」!有什么东西被打落在地。 护士一愣, 慌忙推门进去。 一进门, 第一张床上的小男孩脸色灰败,骨节突出的四肢正在控制不住地疯狂抽搐。金属水壶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停在床脚。 肌肉痉挛! 他顾不了那么多,连忙冲到床前抓住小男孩的手, 一边按住他的四肢让他无法乱动,一边赶紧按摩他的胸口促进血液流动。 小男孩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后, 护士赶紧起身捡起床脚的水壶, 往他嘴里灌进去。 他的状况似乎引发了其他病人更大的恐慌。隔着透出影影绰绰景象的窗帘,有人在害怕地低声自言自语,还有人在低低的哭泣:「上帝啊, 请救救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终于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因为皮肤大量失水消瘦而显得特别大,就像镶嵌在脸上的两只玻璃珠。 七岁的帕克是两天前确诊霍乱的,他的父母已经在昨天去世了——但他还不知道。 「先生,我能活下来吗?」帕克眨巴着眼睛问道。 「你会的。」护士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那太好了,」帕克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神气的亮光,他咧开干裂的嘴笑起来,「要是我死了,我爸爸妈妈恐怕会气得把我的尸体揍一顿,非得把我揍得从地狱里爬回来不可。想想真是太可怕啦。」 护士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他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帕克,好好休息。你一定会活下来,重新成为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男孩的——不,你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哄着帕克重新入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走廊上的阳光依然那样灿烂,一瞬间刺得他几乎要流泪。 多么残忍的阳光。 无论人间发生多么悲惨的事,太阳依旧升起,依旧用淡漠的金色目光注视人间。 带上门之后,护士忍不住绝望地靠在了墙上,用疲惫至极的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座城市还有救吗? 这几天里,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死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很容易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 上帝能救我们吗? 而当人们看着别人一个个死去,又不免会问——什么时候会轮到我? 「先生,您是不是太累了?」忽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护士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是一位淡金色长髮的女孩,穿着洁白的长裙,站在逆光的走廊里,就像是随着光落到人间的天使。 「您是?」他惊讶地问道。 她看起来十分健康,显然不是病人。 但如果不是病人,谁会在这时候来医院呢? ……连家人都害怕与病人接触。 「您需要休息,而我是来接替您的人。」女孩微笑着回答道,放下了一份报纸,拿走了他手边的登记簿。 他注意到,她戴着一双手套。 女孩淡金色的头髮显然保养得极好,每一寸都带着莹润的光泽,此时全都用髮带非常仔细地扎了起来,又用灰色的头巾干净地包住。 等等——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拿回登记簿。那记录了他负责的病人的情况。 「哦,不好意思,请别碰我——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接触了病人之后还没消毒,不管做什么,都得赶紧先消毒。这都是新印发的医用指南上的内容。」 「什么?」他一脸迷茫。 「高迪小姐——也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刚刚发布了声明。医用指南我也带来了一份,您在下次照顾病人之前得看完。不过不用着急,护士长会安排大家统一学习的。」 女孩说完,手握上了旁边病房的门把手。 「不必担心,上帝没有忘记我们。」她回过头微笑道,「放心去休息吧,我是经过专门培训的。我看出来了,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费尔南德斯小姐? ……难道是,那一位? 护士惊讶地捡起了一旁的报纸和指南。 他确实没记错,竟然真的是那一位费尔南德斯小姐——那位亲自向他们演示了心肺復甦法起死回生奇妙医术的小姐。 她还向他们介绍了血型的分类方法。现在医生们按照血清和红细胞之间是否会凝固的方法,几乎可以完全规避输血导致的致命反应。 她竟然真的没有离开! 以她的财力的和权势,她要离开,绝对没有人拦得住她。 但她留下了。 他心中顿时一阵欣喜——那一定说明还有希望,对吗? 「所有的生水要烧开再饮用,食物也必须要煮熟。人手接触的设备要煮沸或用酒精进行消毒。」 第193页 那位小姐列出了极为详尽的要求。 「我们已经基本确定最初传染源,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会第一时间公布,请大家不要慌张。」 「患病的人立即送往医院,做好与其他人的隔离,用及时补充水分。」 手册的内容一条一条列下来,起来也太简单,太明晰了,简单到让人们很难相信,这样就会有效果。 但是……毕竟是那位小姐。 如果这座城市还有一个人可以带领他们战胜瘟疫,那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 几束阳光从墙面高处的窗户射进来,清晰的光路里飘落淡淡的尘埃,仿佛带来了天国的讯息。 他低下头,再次画了个十字:「我们的主保,我祈求您的怜惜。」 从圣保罗医院到兰布拉大街,从灯火通明的市政厅到空无一人的蒙特惠奇城堡,整座城的人都在焦虑中等待。 等待那个创造过许多次奇蹟的少女,再让他们相信一次神迹。 霍乱爆发两周后。 病例数达到了四千,一周内又有五十多人去世。 传染源的调查结果在《巴塞隆纳日报》公布。 洛伯加河支流末梢并未发现异常,但在它附近的一口水井及其下游供水管道中,科学家通过显微镜发现了霍乱弧菌。 对于绝大部分市民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这种可怕的微生物的存在。 调查证明,那口水井与地下河道并未分隔,最初的病菌来源已不可考。但是水源控制之后,在这条水源供水线上所有人家确实没有再出现新的病例。 然而,水源控制之前,供水线上就有一户人家没有人因为饮用水而导致疾病——那就是费尔南德斯之家。 这可以算是一个最为强有力的证据,如果烧开再饮用自来水,就基本不会有感染霍乱的风险——开水中也确实没有再观测到活动的病菌。 …… 「嗨,乔伊!」 乔伊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风尘僕僕还背着画夹的红毛青年,「文森特?!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 「当然收到了,要不我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文森特满不在乎地放下了画夹。 巴塞隆纳如今出城管控很严,但进城尚没有阻拦。 看到乔伊的脸色,他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我跟毕沙罗他们说啦,让他们过段时间再来。」 乔伊忍了又忍,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死啦,」文森特理直气壮地回答,「但我的朋友们处于危难之中,我当然要回来和你们一起!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呢,对吧?」 「……」如果换一个场景,乔伊大概会觉得很感动。 但她此时只是希望文森特别再添乱了。 「好吧,那你可以和安东尼奥一起,继续排查城市的可能传染源……」 「不要,」文森特十分郑重地说:「我要去医院。我需要观察人类为生命的希望而挣扎的极致——当然,我也会照顾病人的。听说那些从不做家务的小姐们都可以帮忙照顾病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好吧,」乔伊无可奈何地嘆口气,「一定要注意安全,文森特。」 霍乱爆发三周后。 过去一周,只有六十多人确诊。重症的病人在护士和志愿者们的细心照顾下,再也没有人去世。 奇蹟似乎真的开始降临在巴塞隆纳。 圣保罗医院里,七岁的小男孩帕克自患病以来第一次推开了病房的门。 他浅灰色的眼睛很大,也很干净,里面有一丝茫然。 他已经知道父母都不在了。 他家并不富裕,父亲是铁匠,母亲则为人洗衣服。 他们没有什么时间管他,于是他不上学的时候,整天都在外面疯跑,与街上的其他男孩子打架、踢球,瞒着父母偷偷抽菸喝酒。 但他的父亲用生着厚厚老茧的手揍完他之后,还是会买来皮匠不用的边角料,给他缝一只新的足球——他和小伙伴们踢得太狠了,球用不了几天就会被踢瘪。 而他的母亲,一位脾气相当暴躁的妇女,会在每天早上给他做香喷喷的炖菜和外酥里嫩的土豆饼。土豆饼油亮亮的散发出焦香,一口下去,他便能尝出里面是不是加了新鲜牛奶,或是三两片难得的火腿。 他没有家了,帕克茫然地想着,推开了门。 明亮的色彩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抬起了头。 正对的走廊墙上,挂着一幅画。 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麦田。漂浮着彩霞的天空下,是燃烧的、吶喊的大地。 画里没有太阳,蓝天也似乎和云彩混淆为一体。若是让一位专业艺术评论家来看,恐怕会把这幅画的笔法和严谨性贬低得一文不值。 但帕克并不懂画。 他只知道,这幅画的色彩是那样绚烂,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没有认真读过书的他,无法用语言形容心里的感觉。 但他知道他从这幅画里,听到了空旷原野上唿唿的风声、麦苗拼尽全力生长的声音,以及同他胸腔中一般灼热的心跳。 霍乱爆发四周后。 已经从恐慌和焦灼中平静下来的人们,终于从报纸上读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 面对瘟疫,这座城市在歷史上第一次赶走了死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山蛋蛋小可爱的两颗地雷,感谢茶味小咸鱼、冷胭、凌晨、太太咋还没变成打字机(t.t打字机卡纸了)、sunny、洋洋洋洋的营养液~ 第194页 第87章 我的天哪 巴塞隆纳的人民准备欢庆战胜瘟疫时, 乔伊在确认货源安全的前提下,订购了几筐从瓦伦西亚运来的柑橘和甜瓜。 这种东海岸盛产的水果有着讨喜的外形,黄澄澄的新鲜柑橘外皮饱满,仿佛一堆小太阳, 散发出一阵阵清新而微酸的香味。甜瓜个头不大, 奶白色的表皮上有些许淡绿色的闪电状裂纹, 香味比柑橘更加浓郁香甜。 因为担心瘟疫,人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吃新鲜的生食。所有入口的食物不是煮就是炖, 包括所有的蔬菜水果。 于是,随着一阵阵初秋的暖风吹过,新鲜水果的香气在整栋建筑物里瀰漫开来, 费尔南德斯之家里人人都像许久没有沾酒的酒鬼闻到了醉人的香气,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等到乔伊发现这件事,赶紧制止了眼睛发绿的众人:「等一等, 别吃光了!这是做实验用的材料,给我留一筐。」 「这个实验怎么做?」痊癒的玛丽又恢復了活力, 停课的她听到又有实验, 两眼放光。 「首先,要等柑橘和甜瓜发霉。」 众人:「……我的天哪!」 她是认真的吗? 浪费食物可是可耻的。 乔伊当然是认真的。 她正在着手制备青霉素。 这个想法是在霍乱爆发后出现的。 在与医院的专家们对接时, 乔伊很快发现自己还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这个时代,还没人见过抗生素。 霍乱虽然治疗不算太难, 但要提高治疗效率,一方面要应对大量失水进行补液, 另一方面也需要抗生素进行消炎, 否则往往只能靠人体自身的调节能力杀死病菌。 医生为她列出了应对霍乱与其它感染伤病的传统疗法——放血,用白柳树皮熬药汤,或是用水银或银溶液治疗。 水银的毒性已经在乔伊之前与巴塞隆纳大学做的联合研究中得到了证明, 所以现在巴塞隆纳的医院已经严禁使用水银治疗。 白柳树皮不知是什么成分,熬药汤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实践依据。 但放血和银溶液……乔伊赶紧向医生们普及,在病人大量失去□□的情况下,放血绝对只会加速死亡。 至于银?银是重金属,银溶液会让新鲜透明的生猪肉出现类似煮熟一样发白的反应,那么请想像一下把它喝下之后在你肚子里煮肉的情形吧。 「那真的只能靠上帝了。」有医生嘆气。 「不用太悲观,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很强大,」乔伊解释道,「当然,我们也需要尝试一下别的思路。」 她曾在生物课上做过青霉素制备的实验。 平心而论,制备过程并不算很复杂。不过当时的实验只用于学习,实际使用那是万万不敢的。进入大规模工业生产后,青霉素一支只需要几毛钱,而谁也说不准自制青霉素里会有多少杂菌产生的毒素。 如今真的要用这项技术来救命了,乔伊心情十分复杂。 医学研究事关生命,着急往往会出大问题。鑑于研究需要一定周期,就算真的成功也未必能用在应对这一次的瘟疫上,乔伊向卫生厅强调,应对瘟疫的重点在于阻断传播,不要对新的研究抱太大希望。 这个实验的失败率相当高,成百上千的培养基里也未必能有几个成功培育出需要的青霉菌,何况还要考虑到有限的无菌条件导致的失败率,并尽可能筛选出高产的菌株。 哪怕是实验,也需要批量进行。 乔伊整理出实验思路,分别发送给巴塞隆纳几所大学的生物学院与医院,自己也开始试图还原曾经的实验步骤。 文森特其实也对实验很感兴趣,但鑑于他毛手毛脚又丢三落四的一贯名声,乔伊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只带着玛丽开始了实验。 柑橘和甜瓜顺利地发霉后,将青灰色的霉刮取到玻璃瓶装的土豆汁里,静置培养一周。 这一周里,全城依旧处于紧急状态,但气氛在一点点变化。 病例减少了。更多的人痊癒了。 一周后,乔伊想起来,该过滤培养液了。 将此时已经十分浑浊的培养液过滤后,再加入橄榄油搅拌溶解有机杂质,静置分层后再去掉油脂,留下去除过一层杂质的溶液。 「那种可以救命的真菌,就在这里面?」玛丽盯着清澈的溶液好奇问道。 「它最好在。」乔伊笑道,「不然,我就要再折磨它几次,一次次从甜瓜上把它刮下来,让它吃瓜也吃不好。」 玛丽也忍不住笑了,淡蓝色的眼睛里总算显出几分小孩子的天真。 乔伊其实心里有些忐忑——越到这种时候,她反而越爱说话,排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希望能成功吧。 她休息片刻,随后往溶液里加入碳粉,直到大试管里的液体全都消失,被吸进了黑乎乎的粉末堆里。 「准备好了吗?」乔伊问玛丽。 「嗯。」玛丽点点头。 她面前是标准的一套蒸馏水制备仪器,圆底烧瓶已经加热了好一会儿,清澈透明的蒸馏水沿着长长的玻璃管落入提前煮沸消毒过的试管。 一定要是无菌的冷却水,这对实验成功非常重要。 乔伊屏住唿吸,谨慎地接过玛丽递过来的蒸馏水,将碳粉凝固物洗了几遍,随后加入醋清洗几遍,最后再用海草汁清洗几遍——这实在是个非常考验人耐心的活计。 第195页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面对一大堆浅口培养皿——所有培养皿都分成了ab两组,a组保持无菌状态,b组则点入了前一周培养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菌落,用来测试培养液的抑菌效果。 葡萄球菌这种细菌就很好找了,每个人身上随便一取就是。 在几十个培养皿里移植完菌株后。还要再等一周左右。 这一周里,全城的情绪几乎肉眼可见在一点点高涨。 如果有人能够自由地上街,就会发现市民们不再像本世纪前几次遇到瘟疫那样紧闭门窗,而是打开大门通风,在空旷的走廊与房间地面上洒满石灰和消毒剂,盼望着这些科学的产物能让他们逃离厄运。 市政厅安排了专人在街道上进行打扫和消毒,所有的蓄水池都被掀开来排查。建筑师和工程师们在没日没夜地设计新的供水排水系统,全城都要来一次大修。 火葬场里,霍乱死者的物品全部焚烧。飞扬起来的灰黑色尘埃飞向天空,看在裹着面巾的人们眼里,就像是死神离开的仓皇足迹。 当这一周终于过去,好消息也终于随着报纸传遍了巴塞隆纳全城。 这一天直到夜色降临,乔伊才从外面回到家里,感觉整个人累得快要散架了。 没办法,统计工作总是这样令人精疲力竭。 但她深知自己刚刚完成的工作的重要性——谦虚是一种美德,但在这个时代,对于某个群体来说,所做工作被人看见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这将会让她们走出第一步。 有了第一步,才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以及不受限制的奔跑。 等到明早,人们会看见她们做出的贡献。 乔伊满意地打了个哈欠,再次来到实验室。 密密麻麻的培养皿摆了几排,她一个一个看过去,感觉就像是一个蹩脚的园丁,心怀忐忑地察看自己种下的幼苗种活了几棵。 终于看到几个b组培养皿中出现的抑菌圈时,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这几个培养皿青灰色毛茸茸的菌落是多么可爱啊。 可以想见,它将会成为全人类的宠儿。 乔伊欣慰地草草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终于过去了。她要好好补一觉。 第二天清晨,全城的各个医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感嘆声。 「我的天哪!」 贝伦惊讶地看着硬塞进她手里的一束风铃草,白皙的脸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这是送给我的?」 「谢谢您的照顾。」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笑着说。 她认识他——两人是护士和病人的关系。 「另外,我看到您似乎对法律很有兴趣。事实上,我就在大学学法学,如果您不觉得我冒昧,或许我可以帮帮您。」 贝伦紧张得声音都小下来,如同猫叫:「不,不,一点也不冒昧……您真是太好了,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小伙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可比您大不了几岁。」 「叫我阿德里安吧,亲爱的小姐。」 不只是贝伦,许多女孩子在这天早上收到了鲜花。 她们中的很多人还将长长的秀髮一丝不苟的绑在头巾里,穿梭在大小医院之中。不过,已经不再有病人了——瘟疫结束了。 骤然沉寂数周的海港城市,随着清晨的阳光再次恢復了运转。 港口响起呜呜的汽笛声,轰隆隆的火车在轨道上唿啸而过,电车咔嚓咔嚓的声音和马蹄的嘚嘚声再次在街上交织成了最悦耳的奏鸣曲。 对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那意味着生活。 也是随着这一天的晨报,人们才忽然发现,曾经照顾过他们,或是在医院里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些女孩,并非专业的护士。 不过仔细想想,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此前,大部分的护士都是男性。 随着她们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人们更加惊讶地发现,她们中有一半来自贫苦家庭,还有一半来自富裕甚至显赫的家庭。 她们中有许多人的家族在第一时间逃离了巴塞隆纳。 但她们没有走。 或许是因为她们对费尔南德斯小姐有着比其他人更坚定的信心,她们留下来,在这场灾难之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当瘟疫成为过去,她们的勇气与爱也随着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斗,一起改变了歷史。 这是第一次,她们成为了家族的荣耀。 这也是第一次,人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当被困于家里的女孩走出家门,她们不仅是此前以激烈手段争取自己权益的人,更是勇敢的、保护社会的力量。 贝伦把脸凑近手中那束新鲜娇嫩的风铃草,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淡很淡的清新香味,就像是初夏的第一缕晨光。 她忽然就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了。 「谢谢你,乔伊。」她轻轻地说。 乔伊勐地从睡梦中醒来,有些心悸地喘着气。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她的梦里光怪陆离,睡得很不安稳。 窗外是晴朗的晨光,街上吵吵闹闹,十分热闹。 ……不过,这是不是太过热闹了一点? 乔伊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 所有的瞌睡忽然一扫而空。 第196页 从楼上俯瞰下去,可以看到费尔南德斯之家门口成了一片鲜花的海洋。 正是初秋时节,花海里最多的是矢车菊、香雪球和太阳花,还有许多的玫瑰和蔷薇。清晨的阳光落在这些新鲜的花卉之上,浓郁的花香飘到四楼依然沁人心脾。 五彩缤纷的花海包围了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正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在举行什么庆祝活动。 乔伊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我的天哪。」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好,好害羞(*///▽///*) 乔伊:等等,堆满门前的花……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雷,感谢柠檬精气泡水和海风风光光的营养液~ 第88章 新生活 乔伊之前并没有意识到, 出名其实也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 此前因为费尔南德斯之家设计出名,也经常有人到房子前来参观,尤其是慕名去寻找那根刻字的柱子。 但总体而言,过一段时间后, 人们的新鲜感过去了, 又在街区内侧开了另一个隐蔽的出口, 房子里的生活也渐渐恢復到了一种可以接受的热闹程度。 但现在,络绎不绝的市民和游客再次蜂拥而至。 虽然每天起来都能看到许多鲜花算得上一件美事, 但正门是完全不能走了,连邻居们也感到困扰。 乔伊有些苦恼地想,她或许是该考虑考虑搬家了。 不过, 眼下暂时还顾不上那么多。 整座城市在逐步恢復日常的秩序, 大小学校也开始复课。玛丽高高兴兴回去上学了,乔伊则惦记着她的青霉素, 又与医学院的学者们交流了几次研究进度。 许多种不同的原材料都被搜集来制备青霉——发霉的奶酪、橘子、芦笋和大米等等。 乔伊当初挑选柑橘和甜瓜,就是因为柑橘上青霉菌分布最多, 而据说产量最高的菌种是从某种甜瓜上发现的。 这项实验的成功率确实不高, 但因为研究人数众多,已经有几十种菌种被筛选了出来。接下来, 还需要进一步的提纯精制和实验,确认制备出的青霉素不含其它的毒性物质。 「尊敬的高迪小姐, 这一研究太惊人了,」巴塞隆纳大学医学院的院长充满敬意地说, 「青霉菌会分泌物质, 杀死细菌……如果真的可以用来治疗人类的疾病,它将改写歷史。」 「高迪小姐,建议您马上申请专利!这将会带来极为丰厚的利润。」有人兴奋地说。 「谢谢您的建议, 不过我不打算申请专利。」乔伊微笑道,「事实上,这也算不上我的创造……」 看着众人略带疑惑的目光,她想了想,简单说道:「我想,像这样救命的科学技术,应当归属于全人类。」 其实,不只是青霉素的专利。 最初身负巨额债务又无依无靠时,她别无选择,为了尽快还债活命申请过好几项专利。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凭着有选择的投资便可以使资产持续增值,便准备放弃当初申请的回形针、电灯等等专利,只留下从发明者手中购买的电话、钢筋混凝土几项。 学者们听到她的话,不由得愕然了片刻。 对于医药领域,专利产生的利润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医药的研发往往前期投入大、成功率低,如果没有专利带来的收益,这个行业几乎是完全不可持续的。 院长摘下帽子,沖乔伊鞠了一躬:「小姐,您的想法很高尚。不过,如果您是这么想的话,建议您申请公开专利,授权无需费用——但无论如何,还是应当申请专利。」 「为什么?」乔伊疑惑道。 「是这样的,如果您不申请专利,自然有别人会去申请——这么做的人是个怎样的人,之后会如何利用这个专利,就不是您所能控制的了。如果您希望这项技术能够惠及更多人,就应当将这种可能性排除在外。」 「原来是这样……」乔伊点点头,「我会再研究一下。感谢您的解释,先生。」 「除了青霉素之外,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忘记了疫苗。」 她的话立即引来了一片贊同。霍乱已在全世界肆虐多次,如果能像天花那样通过预防性的措施保护人类,将会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我向法国科学院的巴斯德院士写了信,希望他与我们的研究人员联合进行研究。」 向那位五十多岁的科学巨匠写信时,乔伊忐忑得不得了——神啊,她在和生物书上的人物对话! 巴斯德先生的回信口吻相当和蔼,对联合研发霍乱疫苗的想法表示赞赏,也对她提出灭活疫苗思路十分贊同。 首先需要分离出霍乱弧菌,然后对菌种进行培养。在杀死细菌的同时保留抗原的完整性,尝试以此激发人体免疫系统的抵御。 这也正是他在研究的疫苗路线。 与学者们的会面之后,乔伊谨慎地绕道从后门回到家里,一走进门就被艾达叫住了:「呀,小姐,你回来得正好!有你的电话,市议会打来的!」 市议会的电话?乔伊疑惑地接起了电话。 「嗯……民族日纪念活动?」 再过几天,就是9月11日加泰隆尼亚民族日——也就是1714年巴塞隆纳战败,在波旁王朝军队的围攻下沦陷的日子。 第197页 「是的……警察厅向我们报告了这件事,我就赶紧来请示一下您的意思,殿下。」阿尔瓦市长的声音经过滋滋的电流声,显得有几分谄媚。 刚刚经歷过一场瘟疫的巴塞隆纳人民对今年的民族日活动表现出了不同往日的热情,根据警察厅的情报,参与的人群规模和方式与往年相比足足多了几十倍。 但这恰恰触犯了马德里王室的忌讳。 自从加泰隆尼亚被重新纳入西班牙王国的版图之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巴塞隆纳这座加泰隆尼亚首府城市一直处于马德里的严密监管之下。 纪念民族日是明令禁止的,甚至曾经的一个世纪里,连加泰隆尼亚语都禁止在学校里教授。 若在前些年,人们的纪念活动大多偷偷进行,何况马德里自身也一片混乱,于是市政厅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今不同了,国王的亲姐妹,尊贵的玫瑰公主殿下就在巴塞隆纳城中。 市长十分了解那位年轻的国王对公主有多信任,因此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赶紧战战兢兢地联繫公主殿下。 「您看,我们是不是派警察提前驱散人群?」他小心翼翼问道。 唉,这可真是件苦差事。 之前因为民众的传言,市政厅不敢向民众公布公主殿下的身份;如今,他们又担心民众的举动会触怒公主——阿尔瓦深切地体会到身为三明治夹心的痛苦。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市长先生更加不安地问了一声,「殿下?」 「他们打算怎么纪念?」公主听起来似乎并不十分生气。 「哦,据说会有人到圣若梅广场和阿拉贡广场之类的地方跳舞,逛街,还会放烟花。」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还有烟花。市长先生,您知道烟花在哪里看效果最好吗?」 「啊?」阿尔瓦有一瞬间呆滞,下意识回答道:「蒙特惠奇山上视野最好。」 「那个,殿下,您的意思是……警察厅需要做什么吗……」 「哦,警察厅当然要做好群众聚集区域的安保工作,不然容易发生踩踏事故。放烟花的话,也要注意防火。」 阿尔瓦找回了些自己的头脑,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殿下,所以您……不打算制止纪念活动了?」 「刚刚结束瘟疫,压抑了这么久,是该有个发泄的出口。让大家快乐一下吧,别紧张。」 放下电话,乔伊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人心靠强迫是永远强迫不来的。 不过,她想到自己尴尬的身份,顿时也苦恼地嘆了口气。 现在,自己在巴塞隆纳城里的威望已经很高了。可如果有一天,公众知道她竟然是波旁王室的公主——到那时,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算了,这种事情,慢慢来吧。 民族间的情感就像是一片森林,长出来需要数十年的阳光和雨露,可要毁掉它,或许只需要一把火。 接完电话,乔伊顺便拿走了电报机上的来电。 是阿方索写给她的密电。 和最近的其它来电一样,都是好消息。 阿方索确实是个有军事天赋的孩子。他一加冕就带着军队南下清剿卡洛斯派的割据武装,如今南部已经基本统一。 在此之前,那些被蚕食的部分已经十分接近马德里,对首都造成了迫在眉睫的威胁。而他亲征之后,王国的军队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基本已经把南方各省份打扫干净,剩余的军队基本被集中驱赶到了西葡边境。 最新的这条消息,就是王国军队彻底把那些武装赶进了葡萄牙,准备班师。 不过,阿方索写在结尾的几段话让乔伊皱了皱眉头。 [姐姐,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军队不应该这么弱——或者说,他们本来可以再利用边境的优势与我们多周旋一段时间,但他们却落荒而逃,逃到葡萄牙之后就缩头不出。 我总感觉他们似乎是想让王国军队尽快班师北上,但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等着我去北方攻打卡洛斯时袭击马德里吗?但我完全可以留守一定军队,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现在南方已经彻底统一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好消息,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乔伊想了想,打算给阿方索回封电,提醒他小心一些。 今年年初才发生过针对国家元首的暗杀,这个国家的敌人不只在战场对面,也可能就在他背后。 但她没想到,发出去十几秒后,她就接到了巴塞隆纳电报站的电话:「殿下,非常抱歉,通往马德里的电报缆线似乎出了些问题,电报没发送成功……我们马上会派人去修,您着急吗?如果着急,可以到市政厅使用电话。」 「没事,我不着急。」乔伊回答道,「辛苦了。」 她再次挂断电话,放松地瘫在柔软的绒布沙发上,又想起了刚才市长的电话。 民族日的纪念活动啊。 加泰隆尼亚还真是个神奇的民族,人家纪念独立或胜利,他们纪念战败沦陷。 不知道到时会是什么样的气氛,她也想去体验一下。 叫上安东尼奥,一起去蒙特惠奇山看烟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wang_jiam小天使的雷,感谢无忧的144瓶营养液(omg好多!) 感谢东楼香菜夫斯基、布娜娜先生、晨语、大罈子、希望天堂没有,考试、46388850的营养液~ 第198页 第89章 告白 随着民族日临近, 巴塞隆纳城里的节日气氛越发浓厚。 有些大胆的市民偷偷在窗户上挂起了加泰隆尼亚的红黄色旗帜,还未到庆祝当天,城里已经可以看见顽皮的小孩偷偷放的零星烟花。 彩色的焰火是才从义大利传来不久的新鲜玩意,每当人们看见夜空中升起的烟花不是传统的橘黄色, 都会兴奋地驻足观赏。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 就连乔伊也兴致勃勃地与玛丽一起复习了一遍焰色反应的知识。 「红色是什么?」「锶。」 「蓝色?」「铜。」 「钡离子是什么颜色?」「绿色。」 「好挫败啊。我问什么都考不倒你。」乔伊歪在桌子边上哀嚎。 玛丽微笑起来, 笑容里竟有几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宠溺:「你已经是知道得最多的家长啦。我班上同学没有谁的长辈能跟他们一起学习——你真的很棒,乔伊。」 天啊, 她这是被伟大的科学家夸奖了吗?! 乔伊突然又有了无限动力,支撑她继续辅导小孩功课。 从玛丽的书房出来,乔伊没走几步, 就看到安东尼奥站在走廊尽头, 正专注地抬头看会客厅墙上的挂的一幅画。 「咦,你回来啦?」 此前, 因为担心人员流动带来的传染风险,安东尼奥几周都没什么机会回来。 「嗯。」安东尼奥闷闷地应了一声, 接着看那幅画。 乔伊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 心里顿时有些得意:「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文森特画的哦。」 那是他最新的一幅静物花卉作品。 「确实。虽然比例和透视还有一点问题, 用色也有些草率,但上色之后很有感染力。」 「是吧!」乔伊高兴地说, 「比例和透视什么的,和表现力比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啦。」 文森特又不是建筑师, 画就是用来看的, 比例差一点有什么关系。 一段时间没见,年轻画家从巴黎归来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他之前一直画黑白灰的炭笔素描, 现在却好像第一次发现颜料不要钱一样,开始在画布上泼洒最鲜亮大胆的色彩。 他的画总是暖色调的,尤其爱用灿烂的金黄色。一管一管鲜艷的铭黄色从颜料管里直接挤到画布上,再由画家的手涂抹出燃烧的激情。 在他的画收到圣保罗医院上下的一致好评之后,文森特信心空前高涨,直接带着自己的颜料和画具住在了医院,画金色的麦田、灿烂的阳光、原野、巨大的漂浮的云朵与一切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从这些画里,乔伊已经隐约看到了后世那些最负盛名的作品的影子。 这样也挺不错的,她想。 文森特最在意的就是别人的认可——如今,他得到了。虽然所有的赞扬并非来自他的同行,但毕竟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艺术品是需要营销运作的。接下来,她也可以助推一把。 「你觉不觉得,文森特进步特别快!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他的画有多惊人。我相信,他的画很快就会价值连城啦。」 想想就开心。她见证了,甚至可以说是促成了梵·高的诞生! 「这就是为什么你把他的画挂在了会客厅里?因为将会价值连城?」安东尼奥反问道。 乔伊愣了愣。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直接说出来也太难为情了,显得她好像对画只剩下金钱的品味一样…… 于是,她嘴硬道:「那当然不是,是因为我热爱他的画呀。」 安东尼奥忽然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 乔伊被看得心里发毛。 同时,她再次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不知不觉,安东尼奥似乎又长高了,现在他们的身高差比最开始又大了一点! 「干嘛这样看我?」乔伊嘀咕道。 安东尼奥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也会画画。」 「……所以?」乔伊不明就里。 你可是建筑师,当然会画画了——要不就等着失业吧。 等等……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神奇的猜想。 「你该不会想说,你也想画一幅画挂在这里吧?」 看到安东尼奥骤然抿紧的嘴唇,乔伊绷不住了:「不是吧,安东尼奥!你几岁啦?」 她之前可一直觉得他从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和文森特是两个极端。难道是和文森特一起混久了,也开始变得幼稚了? 「小姐?你现在忙吗?」艾达忽然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衣料送货商来了,另外有一些新的样品,想问问你要不要挑一挑。」 「好,我来啦。」 乔伊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没关系,安东尼奥,你画嘛!画出来我一定挂起来,就挂在这幅画旁边——相信将来看到的各位来宾一定会喜欢的!」 她笑着拎起裙子跑了。 「……」安东尼奥听着她毫不掩饰的开怀笑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往沙发上一坐,缓缓闭上了眼。 一股莫名的沮丧涌上心头。 他曾经居然真的以为,乔伊对他该是有些不同的。 不然,她为何会在茫茫的人群中专门找到自己,那样维护他,向别人推荐他? 小时候,安东尼奥曾经想像过自己是一幢房子——一幢坐落在广阔原野上的房子。 第199页 清风登堂入室,四野有草虫鸣叫,但它只是静静地站着,脚下是沉静的大地,头顶是灿烂的星光。 童年里,别的孩子扎堆玩耍时,他一个人静静地观察树木生长的轨迹、海螺壳的纹理和池塘里波光粼粼的涟漪。 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为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幻觉的诱惑。* 与人相比,孤独才是他的伴侣。 他享受孤独。 ……直到,他遇见了她。 那个玫瑰绽放的春日,註定孤独的少年原以为遇上了狡猾又胆小的小骗子。 后来才知道,她是他的缪斯,他的劫数与罪恶。 他……生命中的红玫瑰。 遇见她之后,孤独第一次成为了难以忍受的事。 安东尼奥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在胸膛上——那里如今留下了一个不规则的伤疤,提醒他自己曾经做过多么疯狂的事。 他从没有那么害怕过,也从没有那样失去理智——就是为了救她。 最荒谬的一刻,他曾经脑中一片空白地想,如果真的逃不掉,那样一起死去倒也是不错的事。 可在从法国回程的船上,当他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准备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时,才知道乔伊和他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 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救当时的王储,为了谋求权势与财富。 如果说原本他还不甘心地想要向她解释,但所有的勇气都被一个更加直接的事实给击碎了—— 她很明显拒绝他的触碰。她不想碰他。 乔伊——她能够礼貌地微笑着接受别的男人亲吻她的手背,却拒绝他碰她! 直觉明明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但在颓丧中,安东尼奥还曾经不死心地发电报问远在巴黎的文森特:[你之前表白为什么被拒绝?] 文森特的回电洋洋洒洒:[别提了,伙计。很简单——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如果说别的什么事我还能自欺欺人,但当我绝望中想要抓住她的手,而她一脸惊惧地往后躲开时,我就明白,这是我命中注定的苦难。] 安东尼奥终于不得不直面一个惨澹的事实。 乔伊对他的一切特殊表现,真的只是因为欣赏他的作品,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还没等他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瘟疫爆发了。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爱情是生命以外的奢侈品。 他便趁着这个机会投入了没日没夜的工作。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可如今,瘟疫过去了。 短暂的燃烧结束,剩下的是永远的灰烬。 安东尼奥颓唐地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环视四周。 身边是自己亲手设计的一切——旋涡状的乳白色天花板,反射着温润光泽的木地板,以及与呈现弧度的墙壁完美贴合的橡木家具。 但此刻看着这一切,他竟然觉得嫉妒得快发疯了。 她曾经赤脚踩在光滑温暖的木地板上,细白的手心抚摸过楼梯上他亲手设计出弧度的扶手。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晶莹的水流淌过她身体曼妙的弧线,精緻的陶瓷杯甚至亲吻过她花瓣一般的嘴唇。 他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他再也不设计作品了呢? ……那样她一定会把他扫地出门,再也不会理他。 安东尼奥真的没有办法了。 结构复杂的建筑在他眼里不过是几千万个零件在立体空间里的组合,清晰明了,毫不费工夫。 可乔伊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脸上一丝狡黠的笑容,就似乎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的一束光。 他还能怎么办? 「喵——」 随着一声娇软的叫声,紫牙乌毫不矜持地从柜子顶上跳下来,径直蹭到了他怀里。 安东尼奥嘆口气,认命地挠起了黑猫的下巴,很快就听到熟悉的唿噜声。 紫牙乌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一个红色的爱心形烟花忽然在远处炸开,吓得紫牙乌喵呜一声钻到了他脖子后面。 安东尼奥一边拍着吓坏的猫咪,一边几乎有些仇恨地盯着那个不知道是哪个毛头小子告白用的烟花,直到红色的火花消失在天空中。 爱心,心脏的形状。如此传统,如此烂俗,所有人都是这么个主意。 他想起自己送给乔伊的那些礼物。 里面的秘密,乔伊果然一个都没有发现。 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了。 等到烟花过去,紫牙乌重新探出脑袋,粉色的小鼻子举到空中嗅了嗅,忽然像一团毛毯一样柔软地哧熘钻出他的怀抱,轻快地向外面跑去。 ——艾达刚刚端出了热气腾腾的烤土豆饼、炖鸽子和烤羊腿,放在拉曼恰奶酪块、冷汤和面包片旁边。 「哦,紫牙乌你这个坏孩子!不是说过吗,不许在桌上吃东西!」 「好猫咪,你到那边去,我给你倒羊奶……」 安东尼奥这才想起来,乔伊似乎说过今晚一起去蒙特惠奇山看烟花。这是为野餐准备的食物。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充斥了他的心。 今晚也会有盛大的烟花,人们的心情都会很好。 最重要的是,晚上在室外很昏暗,人们大概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第200页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总得走到这一步——无论她是冷静地拒绝,还是惊慌失措地离开,甚至是感到被冒犯气得扇他一巴掌,他都认了。 这一切总该有个尽头,也好让他死心。 …… 很显然,想到去蒙特惠奇山上看烟花的并不仅仅是乔伊一行人。 从黄昏开始,每一班上山的电车都挤得满满当当。铁皮箱子载着沙丁鱼似的叽叽喳喳的人们上山,再空着下山,再载一箱子上去。 等到他们来到山上时,乐队已经在欢快地演奏,盛装的男女跳起了加泰隆尼亚风情的萨尔达纳舞。 许多人带了鲜花,微凉的晚风吹来一阵阵花香、果香和食物诱人的香气,重新派上用场的蜡烛和煤油灯闪烁着影影绰绰的微光,仿佛散落在山坡草地上的星辰。 铺好野餐布,放上丰盛的佳肴冷盘,水晶质地的肉冻颤颤巍巍,葡萄和提子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打开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子时,热气腾腾的水汽顿时扑面而来,炖肉馋人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烟花!快看烟花!」人们兴奋地大唿小叫。 庆祝的烟花开始了。 一朵一朵,烟花接连不断地在夜空中炸开,白色和蓝色的大朵烟花像夜空中下起了转瞬即逝的流星雨,还有绿色的像圣诞树一样的烟花——这是刚刚传到巴塞隆纳的新奇风俗。 最多的当然还是加泰隆尼亚人最喜欢的红色和黄色烟花,仿佛夜空冒出一阵阵绚烂的火焰。 乔伊忽然听见安东尼奥在旁边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去,看见他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乔伊兴奋地扯着嗓子喊回去,「周围太吵了!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安东尼奥一脸无奈,往她这边凑近了些。 乔伊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一时兴起,做了个极为夸张的动作勐地凑过去,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倒是安东尼奥被她这个动作惊得愣了一瞬,然后才开口:「你知道,我已经开始考虑圣家族大教堂的整体设计。」 哇,不是吧。 虽然圣家族大教堂是很美很棒啦,但他真的要在看烟花的时候跟她讨论设计吗?! 呵,男人。 乔伊「嗖」地转过头,白了他一眼:「安东尼奥,给你三句话概括主要内容!超过三句我就把耳朵闭上了。」 「……」安东尼奥一下子闭上了嘴。 「不说了?不说我回去看烟花啦!」乔伊大笑起来。 「等等。」安东尼奥一把拉住她。 乔伊歪着头看他。 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能看见他原本淡蓝色的眼睛在夜晚蒙特惠奇城堡暗红色的光芒下变成了深沉魅惑的紫色,有一丝丝火焰在跳动。 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圣家族教堂会有世界上最美的玫瑰花窗。」他很慢很郑重地说道,仿佛在念一句祈祷词。 「嗯!一句!」乔伊贊同地点点头。 确实,几乎是这座教堂的灵魂所在。 「所以,我想说一个比喻。」 「第二句了哦。」 「……」 安东尼奥一字一顿:「没有玫瑰花窗的圣家族大教堂……」 「那是怎么了?」乔伊忽然一把推开他,看着城区的方向惊恐地睁大了眼。 不只是她,山坡上传来一阵尖叫惊唿声。 安东尼奥下意识一回头。 火光。 不是天空中的火光,而是人间的火光。 几处火光先后从鳞次栉比的城区建筑中腾空,明亮的橘黄色火苗瞬间就舔舐上了夜空。 电灯原本已经点亮了这座城市,但在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之下,整座城市的灯火顿时黯淡下去,只有狰狞的火光照亮天空。 他的胳膊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乔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安东尼奥,那些是什么地方?」 安东尼奥的脸色勐地变了。 他搜索出脑海深处的记忆,沿着火光的顺序一处一处回忆过去,声音越来越冷。 「水厂。」 「电厂。」 「马厩和火车站。」 「……最大的那片火光,是城郊的兵营。」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安东尼奥,嘆气。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拖延症害死人。 作者菌今天不小心把水泼在了笔记本上,电脑直接报废了……qaq 抱头痛哭,两千多字存稿没了重新写…… 数据好不容易恢復了一些,还要赶紧买新电脑。啊,这悲惨的一天! *引自实际资料。 感谢山蛋蛋小天使的地雷~感谢a先生、柠檬精气泡水的营养液~ 第90章 猜一猜 巴塞隆纳的人们从来不会想到, 自己会在民族日这一天的庆祝中看到这样恐怖的场景。 似乎是唿应人们的尖叫,城里的灯光瞬间灭了一片。 有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黑暗仿佛勐然张开嘴的巨兽,将那片城区吞噬入虚空。 但转瞬之间, 人们的眼睛适应了新的明暗, 失去灯光的街区也在远处的火光中映得一片血红。 熊熊火光愈发明亮, 半边夜空是黑浓的烟雾,半边夜空是惨烈的光芒。 「到底发生了什么?!」山坡上惊叫声此起彼伏。 第201页 「着火了!」 「那里!那里是我家!上帝啊!」 「不会烧掉整座城吧?!」 绝望的哀嚎声中, 所有人都想起了两个世纪以前曾经吞没整个伦敦城的大火。 那一直是一个仿佛世界末日传说一般的存在。 但如今,可怖的寓言似乎就要发生在他们自己的家园。 山上的人群乱成了一团,玻璃与陶瓷器皿摔碎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传来, 夹杂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女人的尖叫声。 乔伊手心冰凉, 下意识地死死抱着安东尼奥的手臂,心里却拉响了警报——这样不行。 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 恐怕别的还没发生,人群踩踏就会造成危险。 她捏了捏安东尼奥肌肉紧绷的手臂, 等他低头看向自己, 焦急地开口:「安东尼奥……」 「各位!城里发生了暴乱!」 吶喊声突然从山坡另一面传来,人们纷纷转头望去。 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山腰的边缘。他提着煤油灯, 身上是陆军军装,腰间挂着枪向他们跑来。 「有人在城里纵火——火势很快会蔓延到这边, 山的这一面植被茂密,非常危险。」 「我奉西南兵营达利中将之命, 带大家去南面避难。大家跟我来!」 「竟然是暴乱……」 「太可怕了……」 「巴塞隆纳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上帝救救我们……」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 乱窜的人群见到一个明确又可信的指令,第一本能便是服从。 于是,混乱的人群顾不上散落一地的食物, 跌跌撞撞地聚拢来,准备跟着军官先生向山的另一面走去。 军官走到乔伊身边时,她也迈开步子,准备跟上去。 她忽然被手上的力道拽了个趔趄。 「安东尼奥?」她疑惑地回过头来,看向站在原地没动的男人。 乔伊再次看到了他被山顶火炬染成深紫色的瞳仁。 安东尼奥在看山顶的方向。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那座如今属于她的蒙特惠奇城堡冷冷地矗立在夜色中山顶的最高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燃烧的城市和惊慌失措的人群。 燃烧的电厂,水厂,火车站和兵营…… 电光石火间,乔伊忽然想到了什么。 心跳骤然加快。 她勐地回过头,看进安东尼奥冷冽的蓝眸中。 没有人说话。 但他们都清楚,两人都已明白那个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安东尼奥轻轻地推开乔伊的手,然后摸到腰间,仿佛漫不经心地挎在什么东西之上。 乔伊的心一颤。 人在危机之中所能爆发的潜能,超乎想像。 下一秒,她已经用礼貌而甜美的嗓音开了口:「军官先生!请您稍等一下。」 尾音有微微的颤抖。但这也十分正常,她毕竟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姐,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 军官身形一僵,转过身来。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精緻的少女,看得出来很害怕,却还是十分礼貌,显然是教养良好的淑女。 「十分冒昧地问一句,您来自西南兵营,不是要塞吧?」 要塞是巴塞隆纳东南角的另一个驻军营地。 自一百多年前建造以来,要塞存在的意义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如果城里出现针对王室与中央政府的叛乱,就炮轰城市,以儆效尤。 它是巴塞隆纳人民仇恨的目标。 果然,刚才惊魂未定的人们听到这句话,目光顿时警觉了起来。 几位带着□□的男士目光转冷,手握上了枪把。 军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当然是来自西南兵营,亲爱的小姐。不然,我怎么会来救大家呢?」 「但我还是有些害怕,毕竟我哥哥就是在要塞的轰炸中死去的。此前,他们曾经冒充西南兵营的军人来过城里,骗了很多人。」少女鼓起勇气继续说,「能检查一下您的身份吗,先生?」 「如果您不怕等会儿逃不掉的话。」军官摊开手。 对漂亮的年轻小姐,他总是格外有耐心。 「很快的,只要看一下您军装的领子就知道了。」乔伊坚持道。 「好。」军官忍俊不禁地回答道,「您要怎么检查?」 乔伊看了一眼安东尼奥。 他会意地松开手,慢慢向军官走去。 「不好意思冒犯您啦。」乔伊笑着解释道,「我家供应几支不同番号部队的军装,所以比较清楚这些细节。」 「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要塞的军装制服后领用的是专门的黑色丝线,而西南兵营用的是蓝色丝线。只要看一看丝线的颜色,就能确定您是来自西南兵营的了。」 竟然是这样? 围观的人们都有些惊讶。 「妈妈,这位不是高迪小姐吗?」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凑到妈妈耳边小声说,「她竟然还给马德里派来的驻军供应制服吗?」 「嘘,别说话,宝贝。」拉着她的女士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将小女孩抱紧了。 军官的颈侧肌肉有轻微的紧绷,但他还是宽宏大度地摆摆手:「好的,随便您检查吧。只是要快一点,我们赶时间。」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军官的军装后领。 第202页 他迅速后退一步,手勐地掠过腰间:「白色的——是入侵者!」 「什么?!」军官脸色骤变。 他勐一转身,扔下煤油灯就朝黑暗中狂奔而去。 砰。 震耳欲聋的枪响伴随着飞速射出的火舌在身边炸开。 人群尖叫声中,黑影应声而倒。 「别看。」 一双手迅速捂上了乔伊的眼睛。 乔伊:「……」 她推开安东尼奥的手,却突然间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顿时一愣。 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这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是第一次杀人。 那双原本只需要创造美的手,开始制造杀戮。 乔伊忽然就想起一句话,战争会改变人性。 一阵莫名的战慄掠过全身。 「他果然有问题!」艾达捂着心口叫道。 人群也在惊魂未定地议论刚才的一幕。他们竟然差点就跟着他走了! 乔伊骤然回过神来。 她看向有些意外的安东尼奥,苦笑道:「没事,自从你出事之后,我就基本不晕血了……所以丝线是什么颜色?」 「那么暗怎么看得清。」安东尼奥声音迅速恢復如常,仿佛还带了一丝轻嗤,「红色吧,我猜。」 又在逞强了。乔伊暗道。 呜—— 尖锐的号角声勐然撕破了夜空。 「你们听见了吗!」人们惊慌失措地互相确认,「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 「敌袭。」安东尼奥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这座城市上一次响起这不祥的号角声,还是七十年前拿破崙带领法国军队入侵。 乔伊抢先捡起地上的煤油灯,转向人群:「现在,跟我走——我们去蒙特惠奇城堡。」 「今晚的山上,恐怕只有那里安全。」 这片面向城区的山坡被规划为了世博会的举办场地,但暂时还没有开工。 这里离城堡已经不远。当乔伊带着人群穿行在尚且茂密的树林和草丛中,想起这个事实,恍惚间感受到一种讽刺的悲哀。 或许当初让巴塞隆纳人民义愤填膺的、针对这座城市的《国际博览会公约》,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对于一个尚未统一的国家来说,和平与战火,真的只有一线之差。 …… 等到最后一个人也冲进了那座曾经最受欢迎的景点,乔伊马上指挥大家放下了门口的沉重大门。 周围的山野一片漆黑,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惊魂未定的人们一口气穿过了刚进门的吊桥,跑进城堡一层的大厅里。 还好,城堡里还没有断电。 明亮的灯光一打开,顿时照出了盛装的人们此时惨不忍睹的模样。 女士们精心打理的髮型撞散了,漂亮的裙摆挂破了许多处,黏了湿乎乎的落叶和草梗。男人们看起来稍好些,但也气喘吁吁,十分狼狈。 「所以,高迪小姐,您知道发生什么了,对吗?」有人喘着气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在灾难之中,人们才会切身体会,人类确实是一种群居动物。 羊群需要一只领头羊。经过刚才的事,现在的人们似乎已经默认了这位果断又机智的小姐就是这只领头羊。 「这也只是我的猜想,但恐怕很快就能验证。」 乔伊飞快地整理一下思路,尽量简短地开口:「各位,请做好心理准备。」 众人屏息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经过刚才那一幕,他们确实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我认为,我们面临的,恐怕是一场战争。」 幸亏有安东尼奥,她第一时间知道了着火的地点。 电厂和水厂。这是维持城市运转的基础资源。 马厩和火车站。这是交通。 以及兵营——城市防御的血肉。 这个时代还没有飞机,但乔伊知道在讲究闪电式打击的现代战争中,战争发起方如果要攻打一座城市,往往会首先摧毁这些功能性建筑——当然还有电视台和广播塔等通信设施。 如此一想,电报缆线被切断或许就是先兆。 看似繁华的大城市,其实在战争中不堪一击。当基本运转的基础被打乱,几乎不需要攻打,城市自己就会全面瘫痪。 随后,当军队真正进驻时,混乱的城市便不堪一击。 当后世的经验与眼前的情景重叠,她在短暂的疑惑后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一场战争。 既然是一场战争,那么一个自称带他们去避难的军官出现时说是□□,就非常可疑了。 更可疑的是,蒙特惠奇城堡距离他们所在的地点不过几百米,他却要带他们去山背面避难。 在这座173米的小山上,蒙特惠奇城堡是全城的制高点,几乎可以算是军事上最重要的一处高地。 160年前马德里王室军队对巴塞隆纳的围城战,以及70年前拿破崙攻打城市时,都曾占领这座堡垒,并从这里炮轰城市。 这座堡垒修建起来就是面向城市的——威慑城内的人民,并防御城市方向可能到来的威胁。 就算真的只是火灾威胁,躲进城堡里便已足够——这里有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物资储备。 更何况,如果真的是战争,这里一定是无论攻城方还是守城方都要拼尽全力拿下的地方。 第203页 「所以,如果我猜的没错,」乔伊脸色凝重,「那个假冒的军官既然让我们去山的那一面,就很可能意味着……」 「我们的敌人,正在从那边靠近。」 轰。 巨响和震动骤然在他们背后炸开,土墙颤抖着落下一片灰尘。 一声炮响。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保证 还是延续之前的颠簸剧情警告,有刀有刀有刀,hehehe。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手榴弹! 感谢咩噗、长相思、九弦、晨语、栾呈、潇潇春雨的营养液~ 第91章 堡垒 战争仿佛是在一瞬间到来的。 对于乔伊来说, 这种感觉非常不真实。 其实对于此时这座城市里所有年岁尚轻的人来说,都十分不真实。 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是一句「战争持续了几年」。 不是「死亡几万人,造成经济损失数十亿」。 当致命的武器朝着自己的方向开火, 脚下与四周的墙壁都在炮火声中簌簌震动。 独属于战争的、寒铁一般的气息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散开, 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所有人。 那是生命随时可能消失的恐怖。 人们仿佛已经用完了尖叫和恐惧的力气。 当又一发炮弹落入城堡, 引发四周嗡嗡的震动时,所有人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艾达忽然凑到乔伊耳边, 吞吞吐吐道:「殿下,请原谅,我有些事情瞒着你——可千万别骂我。」 乔伊惊讶地回过头去, 看见她满脸歉意地沖她吐了吐舌头。 随后, 艾达拿起煤油灯,朝着众人挥了挥手:「枪械库在地下一层, 我去开门。会用枪的跟我来。」 「还有枪?!」 「我的天哪。」 「谢天谢地!」 乔伊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她,蒙特惠奇城堡的主人, 都不知道城堡地下枪械库的存在。 她一转头, 正好看见安东尼奥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轰隆隆。 又一发炮弹的声音阻断了所有人的质疑。 所有男人第一时间站起来,跟着那盏摇晃的煤油灯走去。 乔伊想了想, 刚往前迈了几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们也可以拿枪吗?」 那是米拉小姐。她大而亮的双眼里跳动着火焰。 「您最好别。」艾达摇了摇头, 「无意冒犯——但没有经过训练的平民临时拿枪,和一只猴子拿到枪没什么区别。它只会让你自己更危险。」 一位鬍子花白的高大绅士点头:「这位小姐, 城里所有男人十八岁时都服过兵役, 我们至少学过基本的武器操作。」 「但我们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吗?」一位声音细细的金髮女士声音颤抖,「你们都走了……听着炮弹的声音,太吓人了……」 「我们当然有事可以做。」乔伊忽然开口道。 「各位, 」她环视一圈,「我们有多少人?」 「啊……」众人顿时开始东张西望。 「128人。」一个淡定的声音传来。 撞上乔伊「啊,我就知道」的目光,安东尼奥极轻地挑了挑眉:「54个男人,47个女人,27个孩子。」 「嗯。」乔伊点点头。 一大半都不是战斗力,这可真是好极了。 「现在,所有会用枪的人跟着艾达走——就是前面提着灯的女士。」 她听着自己冷静的声音,陌生得像是有另一个果断的灵魂在支配,「其他人跟我来,我们去塔楼通讯室。」 「二十分钟后,塔楼见——128人,希望一个也不少。」 …… 「米拉小姐,你不恐高吧?」乔伊问道。 「我?我当然不恐高啦!」米拉小姐豪迈地拢了拢头髮,「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提!」 又一声巨响传来,整座塔楼都在颤抖。 「……」米拉小姐缩了缩脖子,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郑重地放慢了语速,「没事,我不怕。」 「好。那边墙上挂着望远镜——拿上,去楼顶看看。」 「带孩子的女士,请首先照顾好你们的孩子,别让他们的乱跑。」乔伊回过头,对跟过来的人群说道,「其他人去收集蜡烛和煤油灯。几个人一起行动,不要走散了。」 城里电厂失火,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城堡里的供电。在不知敌情的漫漫长夜,城堡里的照明至关重要。 乔伊拨通了市政厅的电话。 「乔伊·高迪,蒙特惠奇城堡。」 电话那端的背景音十分嘈杂,似乎有许多人在喊叫。「我们看到了火光,城里情况怎么样?」 「市政厅!这里是市政厅!」 「高迪小姐,城里发生了一点骚乱,警察厅已经出动维持秩序了——」 「乔伊,乔伊!」米拉小姐的尖叫声从塔楼上的旋梯中传来,「我看到了红白色的勃艮地十字旗!」 「是卡洛斯的军队!」 「天啊!卡洛斯竟然打过来了?」一个未曾走远的中年女人惊恐地哀泣了一声。 乔伊的心沉下来。 此前,卡洛斯在西班牙北部接连占领许多重要城市的消息曾经传到巴塞隆纳。 但乔伊没有把它当回事——另一个世界的歷史上,卡洛斯没能达到巴塞隆纳所在的东海岸。但这个世界,显然发生了很多与那条时间线不同的事情。 第204页 「卡洛斯?我听您那边说是卡洛斯的军队吗?」接线员也害怕了,「他们已经打过来了?」 「我看未必。」乔伊冷冷道,「请帮我找市长先生。」 「啊,这个,您稍等……」 接线员似乎扯着嗓子在一片混乱中喊了好几句,又有别人远远地吼了什么。 「卡洛斯!」有人破了音的尖叫被滋滋的电流挤压得失真,叮叮咣咣的纸制品和桌面碰撞声杂乱传来,乔伊不得不离听筒远一点。 市政厅到底发生什么了? 「啊,您稍等,」接线员的声音再度传来,「议长先生要与您……」 「高迪小姐?」 「啪」的一声脆响,电话听起来是直接被暴躁的马诺洛一把夺过去的,「啊,谢天谢地,幸好您之前提醒过我们,消防队早早做好准备,目前已经扑灭了几处火灾……」 「议长先生,」乔伊迅速打断他,「城里有没有遭到敌袭?」 胖先生唿哧唿哧的喘气声从听筒传出来,「敌袭?……没有。但我们也听见西南兵营那边的敌袭号了。您刚才说城堡现在正遭到攻击?」 乔伊大致在脑中勾勒出目前的情况。 卡洛斯的军队毫无徵兆地出现,突袭了西南兵营。 有人混入城中对关键基础设施和建筑纵火。 此外,还有人在南边攻打蒙特惠奇城堡——但就目前看来,攻打势头似乎并不勐烈。 倒有点像是虚张声势。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议长先生,您知道几天前与马德里的电报线被切断的事情吗?」乔伊突然问道。 「啊,我知道……不只是马德里。昨天晚上,我们他妈的与其它方向的电报线其实也断了……当时我们就该发现不对的!该死!」马诺洛暴怒地嘟嘟囔囔。 「好了,现在已经是9月11日晚上了,过去无法再改变,请您冷静。」乔伊冷漠道。 「市长先生不在吗?」 「我们找不到他!该死的!」马诺洛气不打一处来。 「那么,请您听我说。」乔伊截断他再次暴怒想要骂人的势头,「巴塞隆纳恐怕要迎来战争了。但我们或许还有一点时间。」 马诺洛激动的唿吸声传来,显示着这位胖子此时用了多大力气克制自己。 「目前,这是我的猜测。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验证这一点了。」 卡洛斯暗中偷袭,首先瞄准了城市的命脉。 他显然清楚,像这样的一座大城市,如果失去基础资源,在没有强有力的维稳、抢修、物资调配和医疗能力支撑下,根本不需要别人攻打,自己就会陷入崩溃。 他这一招确实走得高明,效果也十分显着。 对于巴塞隆纳来说,这几乎是完全无准备的一仗。 但硬币永远有两面——这也就意味着,卡洛斯只能派出隐蔽的少数人员,而大部队离巴塞隆纳还有一定距离。 不然,城市的侦察兵早就会发现他们,向城市发出警报。 「议长先生,」乔伊尽量简略地介绍完她的考虑,马上问道,「我想知道,巴塞隆纳的敌袭预警能提前多久?」 「这决定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一天。」马诺洛烦躁地回答,「算上今晚的话,最早明天下午,敌军就可能抵达城市边缘。」 「好,我知道了。」乔伊飞快答道,「市长先生回来之前,请您务必指挥市政厅制止骚乱。」 「战争在即,要是人们自乱阵脚,巴塞隆纳必死无疑。」 她啪地挂了电话。 此时,刚才去枪械库的人们都回来了。 乔伊简单向所有人解释了目前的情况。就像是映证她的话一般,炮声变得越来越稀疏。 来自城区的火光也黯淡下去,夜色浓得化不开。 「真正开打之后,这座城堡会成为一座孤岛。我建议趁着天亮之前撤回城里。」乔伊最后说道。 「等等,这里必须有人留下。」艾达突然开口道。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毫不退缩:「你们都看到了,从这里开火,整座城里几乎哪里都逃不掉。这里决不能被敌人占领。」 「当然,我也同意这座城堡在今夜之后会很危险。但从这里回城得有人掩护,其他人,特别是小孩,都要尽快回城。」 众人都意识到了她的意思,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会在今夜来到蒙特惠奇山上看烟花的人,大多拖家带口。 有人要穿越未知的黑暗逃回城中,有人要留守城堡,而这有可能意味着生离死别——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难以接受。 「所有男人留下。」那位花白鬍子的绅士忽然把枪托往地上一砸,冷冷开口道,「我们会用枪和炮。我们掩护女人和小孩回城。」 短暂的寂静之后,男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抉择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因为那些被保护的人不仅仅是不会使用武器的陌生人,更是他们的妻子和儿女。 夜色愈发浓烈,而灯火摇曳的城堡里,悲伤的情绪混杂着极力压制的紧张和恐惧。 乔伊飞快地带着女士们换下了原本长裙曳地的盛装。 虽然城堡里的所有娱乐项目在过去一个月里因为瘟疫全部暂停,但备用的戏服还在。 女士们意识到自己要换上男士衣服时,颇有些震惊和不情愿。 第205页 对此,乔伊只好冷漠地解释道:「一定要穿裙子的话,那也是您的自由。但万一路上有敌军开火拦截,您恐怕就再也看不到您爱的人了。」 求生的本能终究战胜了一切。虽然经歷了一番心理斗争,但女士们最后都还是听从指挥,为快速逃离换上了医生、法官或宫廷官员的男士服装。 「太别扭了……但竟然有点刺激。」被换下瞭望岗的米拉小姐嘀咕道。 一切准备就绪。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艾达飞快地安排好了城堡内的火力安置——十几人前往炮台,用炮火对轰,首先压制对方;一部分在正面塔楼上等待敌人,还有一部分随撤离的人群出城堡前门,完成掩护后再撤回城堡内。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在和妻子儿女告别,恋人相拥低泣。 乔伊没有去催他们。 敌人不急这几分钟时间,相信上天也会给他们这点时间。 「乔伊。」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乔伊一回头,看见安东尼奥的眼里跳跃着墙壁上悬挂的暗红火光。他滚了滚喉结,仿佛要说什么。 一股冲动从心底涌上来,她压抑住想哭的冲动:「安东尼奥,我回城里后,会马上找市政厅安排人来接应城堡。我们绝对不会丢下你们的。」 安东尼奥微笑起来,「没关系,你首先要安全回到城里。」 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微颤,仿佛草枝上的蝶翼:「对了,我送给你的那个灯泡——」 「灯泡?」乔伊一愣,「你什么时候送过我灯泡?」 尖锐的哨鸣声响起,瞭望的人在大喊:「南面又发现敌人身影了!他们在靠近!」 「……」安东尼奥垂下眼睛。 翕动的蝶翼停滞了。蝴蝶死了。 乔伊的心勐地一疼。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什么东西。 「不。」安东尼奥忽然笑起来,淡蓝色的眼睛像是闪光的钻石, 「是我记错了。快走!」 他勐地把她推出了门外。 炮火声震耳欲聋。 那是堡垒的炮台向另一个方向开启,为人们开闢生命的通道。 天空忽明忽暗,风声惨烈。 寒冷的风刃切割着他们的脸颊。 离开的人们不敢提灯,只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树林冲去,跑向山下依然亮着火光的城市。 枪声、炮声和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他们身后炸开,仿佛要为他们照亮前方的路,又仿佛在庆贺新生。 冲进树林的那一刻,乔伊忍不住回头。 掩护他们逃离的人们已经撤回城堡内部,正在升起大门。 忙乱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安东尼奥的身影,或许在看这边,或许只是在看连接铁门的锁链,仿佛发着光—— 下一刻,铁门升起,光芒消失了。 她再也看不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颜、美丽的天空的地雷,感谢载星、清河川、晨语的营养液~ 第92章 战备 乔伊回到城里时, 天还没亮。 几处火灾基本都已经被扑灭,尚未散去的浓烟笼罩着天空,让黎明前的黑暗显得格外浓重。 城市周围的山岭与海面陷入无声的寂静,但城市里的人们却毫无睡意。 工程师们已经背着工具箱冲进了电厂, 机器的轰鸣声响彻周围的街区。街上每隔一会儿就有巡逻的警察与士兵经过。 更多的人则紧张地在家中等待, 近乎神经质地聆听蒙特惠奇山方向时不时的枪炮声。 所有人都知道, 出事了。 西南兵营的火光虽然熄灭了,但此前那里的敌袭号与混乱枪声之大, 从整座城市都能听见。 「幸运」的是,这座城市此前刚刚经歷过长达一个月的紧急状态。 有了之前的经验,在治安力量迅速的控制下, 居民在短暂的慌乱后, 都配合地回到家中,惴惴不安地等待天亮, 以及不知好坏的新消息。 凌晨五点。 市政厅灯火通明,议长马诺罗在原本属于市长的菱形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这个无耻的骗子!叛徒!混帐玩意!巴塞隆纳的耻辱!」 他「咣」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 成堆的文件纷纷掉落。 「议长先生, 」抱着文件的年轻秘书战战兢兢地从门口探出头来,「警察厅、电力厅、消防局和建筑司负责人请求会见……」 「他们要见的是我吗?!他们要见的明明是市长吧!」马诺罗怒吼道。 这真是史无前例的奇耻大辱——敌袭警报到来后, 巴塞隆纳的市长逃跑了。 当然,他只是失踪了, 有可能并不是逃跑,只是不小心丧生在最初的大火和袭击中。 他最好死了。马诺罗愤愤地想。 「呃, 现在没有市长了, 他们希望您能给他们指令……」秘书缩了缩脖子。 「哈!我,议长!给他们指令!」马诺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干巴巴地大笑了几声, 「我又做了什么,要上帝这样惩罚我?主啊,我也就是兢兢业业做好一个议长而已!」 「议长是干什么?我就是主持主持会议!何况还是在野党的议长!执政党提出什么,赶紧反对就是了……」 「现在是战争!战争时期!我要有那能耐干嘛不去做将军,要来做这倒霉的议长?啊?你说呢?」 第206页 秘书被骂得不敢抬头。 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议长,也不是将军。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市长秘书而已啊。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是议长本人的秘书。 他轻咳一声,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的同行,对马诺罗说道:「议长先生,公主殿下在橄榄厅请您面谈。」 走进橄榄厅后的最初几秒,马诺罗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公主在哪里? 他的目光惊疑不定地逡巡了好几遍,这才确认面前穿着中世纪骑士服的两位女士中更娇小的那位,就是玫瑰公主殿下。 这疯狂的世界。马诺罗在心里想。 巴塞隆纳遭到袭击。市长跑了。而马德里来的公主殿下和她的侍女,换上了男人的衣服。 公主在看面前的一沓文件。 旁边那位棕色大眼睛的女士率先开了口:「议长先生,公主殿下已经基本了解了目前的情况,她将会临时接管巴塞隆纳市,直到王国军队增援到达。而我将担任公主的军事指挥官。」 马诺罗:「……呃。」 疯狂的事还要再加一条。 要打仗了,指挥官居然是个女人。 艾达继续往下说:「我已与要塞和西南兵营取得了联繫。接下来,我会对城里所有的军事人员和资源进行调配。」 「十分钟前要塞已接到警报,卡洛斯军主力预计将会在今晚九点后抵达巴塞隆纳西南方。」 「这么快?!」马诺罗惊诧道,然后使劲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这个世界正常一点,「等一下,这个……这位小姐?您确定吗?」 他感到无比荒谬,但身为绅士总不能对女人大吼大叫。 「我要是个男人,」艾达抬起下巴,「您现在就得叫我希门尼斯将军,议长先生。」 「不过,现在您可以叫我指挥官小姐。」 她翘起嘴角笑了,「如果您对我的军事指挥权有异议,可以直接电话联繫要塞的加莫将军。」 「现在,第一条命令——请您向所有议员传达,从现在开始,巴塞隆纳进入战时状态。」 …… 「所以,艾达,」乔伊似笑非笑地看向艾达,「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以及惊吓。 身边跟着的侍女居然对巴塞隆纳附近驻兵场所与武器库了如指掌,更荒谬的是,她居然是要塞的加莫将军的嫡系学生。 可以指挥战争的那种。 「没有了!」艾达绽放出无比真诚的笑容,信誓旦旦地举起手,「我对上帝发誓!」 她眨了眨眼,自得道:「殿下,我的军事天才可是女王都认可的,所以她才让我跟在你身边。刚才我真没骗议长——我要是个男人,现在肯定是将军了。」 乔伊笑了:「你现在已经是了,尊敬的希门尼斯将军。」 「哦我的天哪!」艾达满足地长嘆一声,捂住心口,「殿下,我真是太爱你了——能再来一遍吗?」 乔伊白了她一眼:「醒醒,亲爱的。天亮了。」 两人顿时笑成一团。 「好了,赶紧说正事,」乔伊心平气和地说,「我确实怀疑我没有接管整座城市的能力,艾达。」 她只是个从未见过战争的幸运的普通人,也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 「这不是有我嘛!」艾达笑得眼睛眯眯,「军事上的部署都包在我身上!我会和加莫将军配合好的。」 「但是殿下,这毕竟是一座城市,不是一个军营。」 艾达语气十分认真:「这座城市里绝大部分是平民,能拿枪的人没有多少。说实话,让城市维持运转,才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殿下你能做到!」 乔伊怀疑地瞅了她一眼——你对你家殿下的这份信心是哪来的? 艾达仿佛看懂了她在想什么,嘻嘻笑起来:「殿下,你忘了之前你是怎样英明神武地领导巴塞隆纳赶走瘟疫了?」 乔伊试图辩解:「那不一样啊……」 「没关系,现在西南兵营差不多废了,市长又逃跑了,市政厅没一个可靠的,我相信巴塞隆纳市民也会一致同意让你掌管大权的!」 艾达一把拉住她的手:「真的没有时间了。殿下,你可以的!」 「……好吧。」 清晨六点。 巴塞隆纳城市上空天蒙蒙亮。 今天大概不会有太阳了,云层在慢慢聚拢。 尖锐的号声忽然撕裂了清晨的静谧。 警报号声在全城此起彼伏,传令员在大街小巷奔走告知——战争要来了! 全城居民都得到了明确的指示—— 所有适龄公民都要应徵参军,其余居民如果想逃,必须尽快离开。 但因为火车站受损严重,铁轨经过检查也被炸毁,出城本身就是一件冒险的事。 巴塞隆纳港满是忙碌穿梭的船只。再过十几个小时,大部分的船只都会离开海岸,或停泊在更加隐蔽的位置,避免遭到敌军的炮轰。 上午十点,武器和战斗力数量已基本清点完毕。 编制分组完成后,有经验的老兵被安排带队去定点确认埋伏、挖掘战壕,全城都开始戒备。 经过侦察确定,目前城市周围的兵力只有蒙特惠奇山南侧山岭中的几个营。 第207页 他们意识到白天己方出于劣势,躲得严严实实,也给城里迅速向蒙特惠奇城堡中运送补给和人手提供了条件。 可以预见,这座堡垒将会在开战后成为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地点。 同一时间,电厂、水厂、电报各分站、医院以及几座平平无奇的仓库门前都安排上了荷枪实弹的守卫。 所有酒窖里与货架上的酒,以及药店都被市政府徵用——进入战时状态,医药和酒精都是统一调配的资源。 「艾达,你估计战争会持续很久吗?」乔伊问道。 「现在也不能确定……目前我们知道卡洛斯总共有三十多万士兵,但兵力在西班牙北部分散,如果要全部聚集到巴塞隆纳,恐怕至少也需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 「不过,最后战争需要多久,得看国王陛下的军队什么时候能来了。」艾达嘆气道,「没有电报可真不方便啊!」 「这样。」乔伊若有所思。 要维持秩序,首先要保证城市的基础能源供应。 好在昨晚抢修及时,大部分电力和自来水已经恢復供应。 关键基础设施和粮仓得到了专门保护,短时间内城市能够保证自我修復的能力。 但是,如果要为更长期的防御做准备,还需要更可靠的备用水源地,甚至还要为粮食做准备。 不过,要在今晚之前完成这些工作不大现实。 如果真的需要,恐怕也得等到撑过第一波攻势。 「见机行事。」乔伊在记事本上写道。 经过一个下午,西南边缘区域全部清空,所有居民向城市东北侧转移。 一些公共场所被迅速开放为安置点,而自己选择居住地点的人则得到指令——远离交通要道,并远离高层建筑物。 这些区域在战争中最为危险。 所有医生和掌握护理技术的人员都被集中起来,安排到统一的医疗点。 几乎所有会用枪的男人都拿到了武器,而女人们则迅速被安排了医疗急救基本常识的紧急培训。 在战争中,任何人只要能够听得懂指令,都必须发挥作用。 在此过程中,一个更为私密的指令是由姑娘们口耳相传的—— 「解开紧身胸衣!不要穿长裙!」 不然,炮弹来袭的时候根本跑不动。 要是动不动就晕倒,可没有人跟在旁边递来嗅盐。 「哦,谢天谢地。」微胖的年轻姑娘解开胸衣系带,与同伴咬耳朵,「终于能告别这个魔鬼了。我竟然想说一声阿门!」 傍晚七点,这个季节的太阳尚未罗山,但天空中看不见夕阳。 沉沉翻滚的乌云中,雷声隐隐传来。 「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迎来冬天的雨季了,唉。」人们嘆气道。 巴塞隆纳的港口、出入城通道全部关闭,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种紧张的安静。 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报告公主殿下、指挥官小姐,人数已统计完毕。」 「城中原有居民三十万人,现在留守城中的还有二十四万,都已通知到位。战斗人数六万人。」 「本次卡洛斯派来的军队有二十万人,其他兵力陆续在来的路上。」 「好。」 乔伊看了看艾达——她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几乎是兴奋的光。 「让他们来吧。」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地平线上隐约出现的军队。 轰隆隆—— 暴雨骤然倾盆,如数千万颗银色的子弹重击屋顶与地面。 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许多人握紧手边的枪把与刀柄,想起了一个多世纪前的那一天。 1714年9月11日,经歷四百多天围城后,巴塞隆纳沦陷。 一百六十年转瞬即逝。 这座城市早已面目全非,却又似乎依然固执如初。 1874年9月12日,暴雨之夜。 巴塞隆纳围城战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内容大概算是战时城市种田基建文……资料有限,作者菌见识有限,如有错误请多多包涵。 第93章 攻城 1874年9月13日, 05:57,巴塞隆纳。 炮火声骤然打破了雨后清晨的静谧。 一颗颗炮弹发出尖锐的唿啸声,接连不断地从城边驻军飞向城区边缘的建筑,激起大片浓重的尘烟。 「炸毁这排房子, 然后往里开!」 命令清晰地传达到强攻部队指挥官耳中。 昨夜, 暴风雨下了几乎一整夜, 直到天快亮时才停歇。 下雨对于攻城方十分不利,军队等到雨停后才收到攻城命令。 「收到。」 军官趁着尘烟还未扩散到这边, 抬头看了看天。 暴雨仿佛吞噬了昨晚遍布整个天空的浓密云层。 此时,地中海畔的整个天空毫无遮拦,如同一个巨大的空洞。太阳潜伏在未知的角落, 觊觎着人间。 这天气太反常了。 不是个好兆头。他阴沉着脸想。 「……见鬼。」 随着烟雾渐渐散去,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破楼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他们的重炮! 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要是正常的房屋,早该被轰塌了吧? ……可经过刚才扫荡式的轰炸, 它们居然只掉了一点墙皮。 第208页 「都瞄准一点钟方向的白楼。」军官摁灭了手中的菸头,脸色更加阴沉, 「二层中间位置。」 炮筒咔咔咔地瞄准了同一个点, 又是一阵混乱的炮火声。 卡洛斯军的士兵卯足了劲。 这才是攻城的开始,他们要首先以炮火炸毁建筑清场, 然后踩着敌人的尸体开进城去。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过后,硝烟用了更长的时间散去。 所有人都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那栋白楼纹丝不动, 只在被炮火最密集瞄准的地方开了个口子。 和上方剥落的墙皮一起落入视线,就像一只嘲讽的嘴。 「一队怎么回事?!战机迟了, 快开进城!」调度站电报机里传来的不耐烦的怒吼很快被传达到军官耳中。 「炮火无效, 改变策略。」军官终于站起来,提起了腰间的枪,「队伍听令, 摸索前进。」 陛下的命令非常明确。 今天要攻入城区,占领市政厅,在那栋耀武扬威的建筑物上插上勃艮第十字旗。 谁想到开局不利。 炮火无法打垮这些见鬼的楼房,那就只能用士兵的血肉之躯开路。 「出发!」 即将进入巷战的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枪支,整合成编队快速进入城区。 太阳像燃烧的火球一样从白得刺眼的地平线窜出。 四周安静得诡异,只有镜面似的水洼从四面八方反射着炫目的日光。 他们很快经过那栋仿佛被诅咒的白楼。 冷风穿过刚刚被发出的空洞,发出扭曲的呜咽声。 一名小兵忽然低声咒骂了一句:「见鬼!这就是异教徒的楼房吗?你们看,墙壁里有魔鬼的骨骼!」 众人都忍不住瞥了一眼。 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轰开的灰白色墙壁里,露出了扭曲的金属条,仿佛形态狰狞的巨人的灵魂被困于楼房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座城市,难道是异教徒诅咒的场域吗? 「伙计们,你们觉不觉得……这里也太安静了。」 另一人喃喃道,「好像这座城他妈的已经死了一样。」 确实太安静了。? 根本不像有任何活人。 四周高高低低的楼房一片死寂,加上刚才墙壁里骨架的不快联想,顿时令人觉得这座城市就像是无数林立的巨人低着头,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们行进。 这和他们预想的太不一样了。 按照以往攻打城市的经验,得益于卡洛斯陛下精妙的战术布局,像这样的城市一旦被突然切断往外界的通讯,再破坏水源与电力供应,很快就会陷入彻底的混乱。 此时,人们应该在疯狂地抢夺食物,满街都是打碎的玻璃和踩掉的鞋,炮火扫过之后,遍地都是形态狰狞的尸体。 而不是眼前这样,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更何况,巴塞隆纳还刚刚经歷过一场大瘟疫—— 等等,难道说,瘟疫过后人都死光了? 深秋雨后凌晨的冷风颳过,穿过一栋栋楼房里空无一人的半开窗户,发出尖锐的呜呜声响。 刚才咒骂的小兵忍不住打个寒颤,往旁边看了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我,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接近……是不是那些病死的鬼魂?」 「闭嘴。」军官恶狠狠道。 这话听起来让人寒毛直竖。 「长官!说真的……我觉得,这他妈的就像是个捉迷藏。」 他没敢说——他莫名觉得,他们才是该藏起来的那个。 「捉迷藏可不要命,白痴。」 「咔嚓!」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刺激得人神经一颤。 军官终于忍无可忍。 他愤怒地回头低吼道:「都他妈的能不能小心点?」 在他身后,士兵们面面相觑:「报告长官,没……没有人动啊。」 时间骤然凝滞了片刻。 不详的预感骤然袭来。 「隐蔽!分散隐蔽!」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吼。 嗖!嗖!砰砰砰! 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从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银色闪亮的物体。 士兵被这一变故惊呆了。立刻有人忍不住开了火。 轰! 在此起彼伏的锐物碎裂声中,他们身边勐然腾起熊熊烈火。 灼人的热浪轰然掀起,枪声大作。 有什么滚烫粘稠的东西一下子溅到了军官脸上。 「长官!长官!我们和后方队伍断开了!」 队伍末尾的士兵大吼道。 「抬头,仰攻!敌人在上方!」 他们完全处于高楼的火力覆盖范围内,就像是乱窜的蚂蚁被小孩用开水浇烫。 军官费力抬头。 街道四周,高大的建筑四面玻璃闪烁着刺眼的反光。 过于强烈的眼光一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他顿时堕入一片黑暗。 视网膜上最后的影像,是天空下刺眼的太阳被无数的镜面反射纠缠。 仿佛无数只冷冷注视着大地的眼睛。 …… 「进入城区的先头部队全军覆没?」 戴着王冠的男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仿佛在生嚼敌人的血肉。 「是的,陛下……」 传令员深深地弯下腰去,话尾打着颤。 这位陛下脾气阴晴不定,生气时什么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第209页 但谁知道巴塞隆纳的房子怎么会那样该死地坚固。如果不得不进行巷战,攻城一方不可避免会付出重大牺牲。 「那么蒙特惠奇城堡呢?」 第一时间占领高地,这是他下达的最高命令。 「陛下,城堡居高临下,还有炮火压制,我们的重炮还没运到,攻打难度太大了……」 「一群废物!」 卡洛斯突然抓起桌面上的枪,「砰」的一声——崩碎了墙上挂着的金缠枝叶瓷盘。 该死的巴塞隆纳。 卡洛斯那个兔崽子登基后,他的麻烦就越来越多。 先是南方没种的傢伙们被打得抱头鼠窜,再到后来,就连他在北方的大本营都开始人心浮动。 从那时起,他就在考虑转移到一个更加持久的阵地。 必须是一个工业发达、实力雄厚的大城市。 ——比如中部的扎拉戈萨,再比如东北海岸的巴塞隆纳。 占领扎拉戈萨比他想像中的容易,却也令人失望。 这座城市四面都是内陆,易攻难守,且交通十分不便。 远远比不上背靠地中海的巴塞隆纳。 上帝就是在这时为他送来了好消息。 巴塞隆纳竟然发生了霍乱! 原本还有些迟疑的卡洛斯马上做出了决定。 这是上帝的旨意,绝对不可能再等来第二次。 巴塞隆纳就是上帝为他准备的加冕之城。 虽然南方军事失利,但这都是暂时的。 他有着丰富的战争经验,深刻地明白像巴塞隆纳这样的大城市最致命的弱点。 集中。 一切都集中——楼房,人口,以及一切生活必需资源。 因为集中,和平时代的大城市能够让最蠢笨的人生存。 然而,一旦战争来临,这个无数道链条结成的巨大网络很容易就能扭下最关键的几个链条,然后迅速全盘崩溃。 抓住瘟疫后城市虚弱混乱的时机。 破坏基础设施,引发城市动盪。 趁着混乱迅速占领高地,马上用武力震慑居民。 然后他就会成为北方的王,至少可以以巴塞隆纳为基础,与南方的马德里王室分庭抗礼。 可就连用兵如神的他都没想到,巴塞隆纳与他想像的模样太不一样了。 他也根本没想到,第一波勐攻,己方就损失惨重。 如今,阿方索已经察觉了巴塞隆纳的异常,正在迅速遣兵北上。 在自己的全部北方兵力抵达之前,他还需要保存实力应对中部来支援的军队和阿方索的军队,眼下这种攻势根本不可持续。 不过没事。 无论如何,最着急的并不是他。 他的军队炮火充足,而且包围了巴塞隆纳。 这座城市已经成为翁中的老鼠,总有弹尽粮绝的一天。 城里那帮蠢货,怕不是还盼望着阿方索的军队来救他们吧? 他们大概不知道,现在的首都恐怕自身都难保了。 「你以为我能让你这么轻轻松松地来救巴塞隆纳么,阿方索?」卡洛斯阴沉地翘起了嘴角。 他走到高大的窗边,望向远处炮声阵阵的城市。 看那蔚蓝色的地中海。 看那可爱的城市。 这是他将来会统治的城市,要是打成一片废墟,就没什么占领的价值了。 看看那样的美。 它就应该在他的手里,被一点一点地撕碎。 …… 「马德里遇袭?!」 好不容易辗转几个城市才收到的电报,仿佛晴空一声霹雳。 原本国王已经亲自带兵北上救援巴塞隆纳,谁知原先逃进葡萄牙的部队转眼就趁虚而入,包围了马德里。 没有办法,军队只能迅速回撤,救援首都。 「怪不得。」艾达咬牙切齿,「那个混蛋都算好了!」 一眨眼,攻防战已经持续了两周多。 巴塞隆纳和蒙特惠奇城堡挺过了最初的第一波勐攻,随后攻势就始终保持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状态。 这种攻打,似乎只是为了拦截巴塞隆纳与外界的联繫,正在悠哉地等待它自己撑不下去。 九月底,巴塞隆纳临时指挥部接到了卡斯蒂略首相歷经辗转发给他们的噩耗。 短期内王国军队恐怕无法北上,巴塞隆纳需要再自己坚持一段时间。 「那怎么办?」有人担心地问道。 「只能坚持呗,还能怎么办。」乔伊嘆口气。 「卡洛斯现在的表现,我想只有两种可能。」艾达说。 「要么他缺弹药,要省着用。」 「要么他缺人,说不定还要应对其它地方来的援军,没法专心打我们。」 「嗯。更希望是他缺脑子。」乔伊嘀咕道。 还好,巴塞隆纳的居民连最初的混乱都挺了过去,接下来更不是问题。 他们只是需要克服越来越艰苦的条件。 最初几天之后,乔伊很快就组织人手进行地质勘探,挖出了新的水井。 冬季将近,巴塞隆纳也迎来了雨季。周围楼房都分散着布置了雨水收集装置。在如今的技术条件下,使用这些水比淡化海水靠谱多了。 很快就要入冬,无法从事武力或重体力劳动的孩子们也被安排去捡拾木柴,准备燃料。 第210页 如今看来,这些举动都为持久战打下了基础。 虽然被截断了许多资源,但城里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甚至连恐慌都淡化了许多。 就连乔伊也开始由衷地佩服这座城市的人们。 巴塞隆纳虽然离北方的邻居很近,却从不像他们一样动不动投降。 这座城市曾经战败,却从不曾投降。 「殿下,医学院有十几位学者给您呈了一封信,是关于担心城内爆发坏血病的」秘书送来一封信。 「……坏血病?」乔伊古怪地瞧了他一眼。 那不是缺乏维生素c的病症吗? 「对。虽然粮仓能够供应一段时间的粮食,但如今巴塞隆纳的新鲜蔬菜水果都断供了,几乎完全没有办法补充。」 「专家们说,虽然坏血病爆发估计还要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已经有小孩出现了牙龈出血的症状,感冒发病率也有所上升。听说战争可能会持续数月之久,人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这些正是缺乏维生素c的早期症状。歷史上坏血症的恐怖记载给人们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他们对此极为敏感。 但现在人们条件有限,吃不到来自瓦伦西亚的柠檬和橙子了。 「这个应该很好解决吧。虽然与郊区隔绝,但城里又不是没有土。现在还是有许多人没有完全调动起来的,可以让他们种些菜。」 都打仗了,城里那些茂密的观赏花卉该为蔬菜让路了。 「种菜?」秘书脑子空白地重复了一遍,「可是农民都在包围圈外面……?」 「……」乔伊随口问道:「难道城里人都不会种菜吗?」 弄个花盆浇浇水而已,甚至有的连土都不用。 这难道不是生为人类的天赋吗? 「嗯……」秘书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猜测着这位似乎什么都会的神奇殿下的意思,「殿下,或许,您教一教我们就会了……」 乔伊:「……」 很好。种菜这种天赋,确实……大概不是所有民族都有的。 万万没想到,曾经带着这座城市奔向工业化的她,居然有一天要教人们种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地雷,感谢东郭有耳、九弦、载星、晾晾被子打地铺、琊琊的芽芽的营养液! 第94章 豆子小精灵 最初得知坏血病在世界航海史上的恐怖名声后, 乔伊曾经好奇地查过为什么郑和下西洋没有遇到这种糟心事。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带了很多的豆子,在航程中装在木桶里发豆芽吃——并不是为了预防坏血病,只是因为喜欢吃。 乔伊把手插进满满的豌豆口袋里,满意地抓了一把出来。 灵长类动物的本能让她由衷幸福地嘆了口气。 太减压了。还想再抓几把。 今年周边平原的谷物和豆类收成非常不错, 储备粮十分充足。 哪怕遭到卡洛斯大军围困, 城里的粮食至少还能撑几个月。只有新鲜蔬果是个问题。 于是, 这些豆子就派上了用场。它们可以摇身一变,用于培植豆芽, 补充宝贵的维生素c。 玛丽好奇地侧头看从乔伊指缝哗啦啦落下的豌豆,「要吃新鲜蔬菜才不会得坏血病,那吃草可以吗?」 「……如果没菜吃了, 应该可以吧, 」乔伊想了想,「所以我们要赶紧种。」 从霍乱伊始, 乔伊就想过赶紧把小姑娘送回华沙。 但不巧的是,联繫上她家人后她才知道, 华沙现在也是霍乱肆虐, 何况还处于别国的占领状态,生存条件比这里还难以保证。 送去别的国家就更不可行了。在这个时代, 年轻柔弱的生命格外脆弱,孤零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几乎是寸步难行。 最后, 玛丽还是留在了乔伊身边。 玛丽似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自己能不能尝试吃草,然后又冒出另一个想法:「喝茶可以吗?」 「呃……吃新鲜茶叶或许可以, 但一次泡的干茶叶最多就几克啊。」 更何况, 根据维生素c的特性推断,经过高温炒制后的干茶叶应该基本不含什么维生素c了。要靠茶叶来预防坏血病,实在不靠谱。 关键是需要新鲜蔬果。 乔伊经过搜索和排查, 最后确定了几种比较适合现在种植的种类。 水果需要经过开花授粉和结果,周期较长,对于如今战争状态的人们有些过于奢侈。 还是那些长得最快的青菜比较靠谱。 不过说起茶叶,倒是提醒她了。 茶叶渣和咖啡渣在发酵之后,可以作为喜酸性植物的肥料。 「高迪小姐,就是这样吗?」 给一排排平底盆浇上水的孩子们仰起头来,好奇地问道。 他们被分为了好几组,分别发了豌豆、菜豆、黄豆和绿豆。这十几个孩子都是豌豆小组的成员。 根据尊敬的高迪小姐的安排,他们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可爱的豆子们喝水。 要喝很多很多水——圆熘熘的豌豆在水里泡了一夜,然后要放到这些铺了棉纱布的大盆里。 大盆底部灌了井水,把豆子挤挤挨挨地倒到棉纱布上之后又要盖上一层棉纱布,之后就只要每天浇三次水,乖乖等着就可以了。 「过几天,你们就会看见豌豆小精灵探出头来啦。」 第211页 这是高迪小姐对他们的保证。 既然是无所不能的高迪小姐说的,那肯定不会有错。 只有一个小女孩担忧地问道:「高迪小姐,要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豌豆小精灵跑到我耳朵里怎么办?」 高迪小姐居然听到了她的担心,弯下腰来笑眯眯地捏了一把她的脸蛋:「亲爱的,只要你好好睡觉,就不用担心,因为睡梦仙女会保护你的。」 「你睡着那一秒,睡梦仙女会在你额头上亲一口,这样豌豆小精灵就不能到你身上捣乱了。」 于是,孩子们都知道了——好好浇水就会等来豌豆小精灵,而好好睡觉就会有睡梦仙女的吻! 「啊,高迪小姐对这些小魔鬼们可真是太耐心了。」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女人们忍不住感嘆。 「那是因为她自己还没孩子吧,哈哈哈!」生育过六个孩子的苏珊大婶毫不忌讳地笑道,「等她自己有了孩子,就会觉得那一定是魔鬼派来的使者。」 「有道理!」旁人纷纷贊同。 「说起来,她和高迪先生……?」八卦的表情出现在一张张脸上。 「唉,我看啊,和乡下那个奶贩子巴顿家的公牛产崽一样难。」 苏珊大婶权威地摇了摇头,「虽然之前他们订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但你们看高迪小姐有半点坠入爱河的样子吗?如果她有爱人,大概是……」她舌头打了个结,「呃,大概是我们巴塞隆纳吧。」 虽然大家都知道高迪小姐来到巴塞隆纳并没有几年,但谁也不会否认她为这座城市做了多少贡献。 说真的,等到战争结束,他们真应该为她立个雕像,就像一百多年前战争时为卡萨诺瓦指挥官立的雕像那样! 「说得对!」大家贊同不已。苏珊大婶看人总是一针见血。 「不过,苏珊婶婶,你看高迪先生呢?他好像也没说过什么……」 「管他说过什么做什么?男人啊,嘴上抹了蜜的没一个好东西。」 「要看就看他的眼睛,还有那些房子——你们想一想,高迪小姐在场的时候,他的眼睛还会看别人吗?再想想他那些房子,这不是比水晶还透亮。」 苏珊大婶「啧啧啧」了半天,满脸遗憾:「所以我才说嘛,要是高迪小姐有半分想法,估计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唉!」众人心悦诚服。 他们顿时对可怜的高迪先生充满了同情。 没办法,他的情敌不是别的男人,而是巴塞隆纳啊。 这哪里有赢面呢? 「但是,这不行啊,他还是不是加泰隆尼亚男人?我们加泰隆尼亚人从来不会知难而退!」 有人义愤填膺。 「那也得有机会吧……你们看现在天天打仗,城里情况还好,城堡才是总在砰砰砰挨打的那个。高迪先生在城堡里回不来,连面都见不上,这可怎么追求心上人?」 「这么说起来,是不是快要到支援城堡换班的时候了?谁家男人在城堡里的?快跟那些死鬼们说,让高迪先生回来啊……」 城堡比城区小许多,承受的火力也更勐烈,驻守人员更加危险。 为此,指挥部专门制定了人员物资轮换计划。 上周有人在炮火掩护下抢运了物资进去,前几天又有一波人发动闪电战冲进了城堡。按照计划,大概再过几天就可以换下城堡里最初驻守的人回城了。 「下午好!一切都顺利吗?」 高迪小姐像个巡视人间的天使一样过来了。 「一切都好,高迪小姐!」众人马上笑容满面地与她打招唿。 乔伊觉得今天大家的笑容格外灿烂。 大概是绿色蔬菜的效果吧。 它们能让人心情愉快,毕竟是令人愉快的绿色。 豌豆苗只需要一周左右就可以採收,在此之后还可以跟上生长周期在四周左右的菠菜、生菜,以及一个多月的羽衣甘蓝和西班牙大葱。 孩子们承担了最简单的豌豆苗栽培任务,另外还有一部分人从医疗区分流出来,负责需要土壤的蔬菜种植。 大多是年级较大的妇女,眼神没有年轻人那么好,学习护理知识的接受能力也弱一些,在医疗区时常会添乱,但种起菜来却比年轻人更有耐心。 战争状态下,所有人都要围绕整座城市的生存发挥出最大效用。 「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在土里混了大概5:1的沙子,充分搅拌松软又浇透了水才撒的种子。」 「太好了。」乔伊微笑道。 这些菜种起来都不复杂,而且长得飞快。 她派人每天收集咖啡渣和茶渣——拜她所赐,巴塞隆纳现在人均饮茶量极大——然后与泥土混合,静置发酵。 等到生菜和菠菜长出嫩叶之后,这些发酵好的肥料正好可以用于施肥。 这段时间,卡洛斯的攻势有所减缓,据说是因为后续部队在遇到了国王派来的北部军队的阻击,增援不上。 得知这个好消息,城里顿时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天性乐观的加泰隆尼亚人已经开始想像战后该如何布置盛大的篝火宴会,庆祝胜利了。 其中最兴奋的莫过于孩子们。 几天过去,他们真的见到了自己的豆子小精灵从棉纱布上探出头来,就像是长着圆圆大脑袋的小人儿在倒立。 「我给我第一颗发芽的小精灵起名叫亚歷山大大帝!你们看,它可神气了!」 第212页 「它们真是长得太快啦,我觉得我甚至能在没有炮声的夜晚听见它们握着小拳头在叫我的名字!」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晚上没睡觉,看到我的小精灵在和睡梦仙女吵架了……」 第一批豆芽逐渐长到六七厘米,半透明的小芽嫩得像切得最薄最薄的水晶火腿片,芽尖舒展开小小的豆瓣或嫩绿的小叶。 所有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虽然他们平时也并不是经常吃蔬菜,但在连续将近一个月吃不着新鲜蔬菜之后,单是想想那清脆水灵的口感就令人疯狂。 只有种出豆芽的孩子们情绪低落——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小精灵好朋友们要被吃掉了。 乔伊:「……」 失策。早知道应该告诉他们,发豆芽是为了从豆子里驱赶小魔鬼。 第一波豆芽收穫时,第一批坚守城堡的人们在接应下突围回城了。 于是,当安东尼奥来到市政厅不远处的居住点附近时,顿时被路旁郁郁葱葱的羽衣甘蓝惊呆了。 镶嵌着细碎花边的小叶球娇嫩地在风中摇曳,青翠欲滴。 砰的一声,一只脏兮兮的足球撞到他脚边。 安东尼奥看了看不远处沖他挤眉弄眼的小男孩。 「高迪小姐就在里面!快去找她!」 他们夸张地做着口型,却不敢出声让那位小姐听到。 嘘! 虽然没有大人跟他们说过,但他们本能地知道,这是羞羞的事情。 「……?」安东尼奥大惑不解。 隔着这么远,根本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大概是让他把球踢回去吧。 安东尼奥低头看了看脚边脏兮兮的足球,「砰」地把它踢了回去。 「安东尼奥?你回来啦!」 听到动静的乔伊从窗口惊喜地探出头来。 「你真是幸运女神的宠儿。」她不无得意地翘起了嘴角,「豌豆苗火腿鱼汤就快好了。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大餐。」 准确地说,大概是两周一次。其它时候都只能喝豆粥。 一股诱人的香味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 海鱼的鲜香、火腿脂肪特有的油香,化入一股微甜的嫩叶清香中,令人垂涎欲滴。 「哦对了,进来之前,先左转——到墙角边那块光秃秃的花坛里,帮我把发酵的咖啡渣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希望你闻过发酵咖啡渣的味道后还有胃口吃东西:) 感谢坐着菌、载星、x\x、阿莫墨、列年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95章 豌豆苗火腿鳕鱼汤 「啊哈, 我闻到香味了!」 文森特惊喜的叫声从墙角另一边传来。 抱着画夹的年轻人出现在墙壁边缘。 看到安东尼奥的第一刻,他顿时绽放出兴奋至极的笑容:「啊,兄弟,你活着回来了!」 文森特平时都在医院, 今天是难得的小灶, 乔伊特地把他也叫了回来。 不管是在指挥部, 还是城堡,还是医院, 伙食都寡淡而无味。 在连喝了多天的豆粥之后,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菜豆粥、豌豆粥和杂豆粥煮久了之后, 其实味道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说有区别, 那只是因为厨子一个不小心放多了盐。 谢天谢地,这座沿海城市至少不缺盐——正如厨子很多次向他们证明的那样。 走进房子的第一秒, 就会被空气中满溢的炖煮肉香击中,忍不住咽一口口水。 这是他们许久没有闻过的诱人滋味。 奶白色的汤里隐约露出鲜红的火腿、翠绿的豌豆苗与银白的鳕鱼, 鲜艷得像一幅画——文森特以为, 首先用美学的标准衡量万物应当是自己的责任。 但这责任马上在扑面而来的香浓水汽中分崩离析。 口腹之慾就是最原始、最本真的美。 热气腾腾的水雾中,鳕鱼银色的鱼皮嫩弹光亮, 乳白鱼肉上覆盖着半透明的胶质,卧在勺子上直哆嗦。 文森特吓得赶紧把它送入口中, 生怕一不小心就餵了桌布。 胡椒的辛辣温暖地刺激着口腔,香浓的汤汁包裹着肥厚鱼肉, 热唿唿地滚到唇齿之间, 烫得他直吸气。 泡过三天的盐渍鳕鱼恢復了柔软细嫩的肉质,入口即化,却还带着地中海的热烈风浪, 简直要鲜掉人的舌头。 乔伊则忍不住捞了更多的豌豆苗。 米白色的透亮细芽上是翠绿的芽尖,用勺子一捞,便风情万种地贴了上来。 刚採下就下锅的豌豆苗汁水丰盈,齿与舌微微挤压便溢出幼嫩芽菜特有的清甜汁水,让人忍不住轻吮一口,不捨得咽下去。 啊,赞美这第一茬豌豆苗吧。新鲜得简直让人以为这是春天! 幸福不过如此——新鲜的、煮得鲜美柔软的柔嫩蔬菜。 乔伊长长地嘆了口气。 「乔伊说有好吃的,我就赶紧跑回来了,」文森特大着舌头说道,「真是太美味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就连玛丽都抱着汤碗,由衷地点了点头。 「哦……」安东尼奥看了他们一眼,垂下眼睫吹了吹勺子里的鱼汤,「原来你们都接到邀请了。」 他没有。 安东尼奥语气平淡,但不知为何,乔伊就是听出了几分不对味。 第213页 「呵呵,喝汤,喝汤!」她干笑几声,压抑住差点想给人捞菜的习惯冲动,「对了,一人有一片火腿!」 汤里漂浮着寥寥几片火腿。 切成纸片一般薄的火腿透出鲜艷的玫瑰红色,细腻的白色与淡粉色脂肪纹理在其中生长,闪烁着温润的蜡质油光。 围城状态下,海鲜还能偶尔从冒险出海的渔船上得到供应,但陆地的肉食只会越来越珍稀。 乔伊感慨地对着光看了看自己这片火腿, 这奢侈的肉食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是亮晶晶的冰凌,漂亮得让人几乎不忍心下嘴。 火腿的正经吃法应当是切片生吃,但现在作为稀缺资源,切下薄薄几片来,是为了给清淡的汤水中加入一点难得的油润。 配合着豌豆芽清甜的味道和鳕鱼肉松软细腻的口感,火腿醇厚而浓郁的那一丝脂香才是这锅汤的精髓。 加泰隆尼亚人把这种海鲜与肉类组合的菜餚称作「海与山」。 这种菜式更常见的组合是鸡肉与龙虾,但现在条件有限,耐储存的火腿和盐渍鳕鱼已经足够奢侈。 四人大概可以达成一致——这辈子,再没有吃过比这更美味的东西了。 …… 入秋之后,天冷得很快。 战事依然看不到尽头。 虽然卡洛斯的兵力数倍于巴塞隆纳,将这座城市团团围住,而城里的人们主动出击也没有丝毫胜算,但巴塞隆纳人似乎很快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常态。 熟悉城市的民兵们在边缘区域的空置楼房之间神出鬼没,藉助以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坚固建筑,与外来的卡洛斯军队开展巷战,往往能以极低的伤亡率干掉对面一大波人。 蒙特惠奇城堡的守卫战也十分顽强 ——在那些敌军攻打的夜晚,在城里便可听到山顶传来的枪炮声,还能看见若隐若现的火光。 指挥部始终与城堡里保持着通讯,而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抬头看见那处矗立的城堡,就像是看见一座象徵着战斗的方尖碑。 核心生活区域附近,再也没人对路边一茬茬绿油油的甘蓝、生菜和菠菜感到震惊了。 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兴致勃勃地加入种菜的行列,菜谱里逐渐加入了更加多彩的花园水芹、樱桃萝蔔等等菜餚,在几次漂亮的巷战反击后,人们还吃到了加泰隆尼亚传统的烤大葱。 剥去烤得焦黑的外皮,露出细嫩葱白,蘸上含有甜椒粉、辣椒粉和杏仁的酸辣蘸酱送入口中,烤得香喷喷的葱白汁水充沛,吃得人满头大汗。 吃完大葱,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用沾了碳灰黑乎乎的手去偷袭别人,自己脸上再被别人冷不丁抹一把。 一来二去,所有人鼻子、脸上都被抹了焦黑的碳末,再指着彼此滑稽的花脸哈哈大笑。 基本的蔬菜供应得到保证之后,甚至连生长周期更长的土豆都被种进地里,上了人们的餐桌等待名单。 当然,鑑于土豆长起来需要几个月,人们更希望这一茬成熟的土豆可以用来庆祝战争结束。 「到时候,我们可以发明一道菜,就叫『乔伊土豆泥』!」他们高兴地对乔伊说。 乔伊:「……」算了,似乎听起来也不错。 这毕竟代表着人们对她的好感。 虽然有了拍照技术,但终究也是个稀罕玩意。过去虽然乔伊也有名,但大部分人并不能认出她。 而现在,人们大部分聚集到了核心区域生活,又因为人们对她某种近似神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时常向她唿唤求救,乔伊经常出现在人们眼前,因而巴塞隆纳的人民现在大多都认识她了。 多亏了尊敬的高迪小姐,人们不再担心自己像前辈哥伦布一样得上可怕的缺蔬果症。当然,高迪小姐向他们解释过,那是因为新鲜蔬果里含有的一种很有用的物质,叫什么c。 那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不过没关系。大家现在身体健康,精神饱满,负责后勤的人们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唯一的不便大概是酒依然是集中管制物资,没法高兴了就来上两杯。 不过这样街上酒鬼也少了,曾经因为酒鬼大哭大笑打碎酒瓶而彻夜难眠的人们都很高兴。 人们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高迪小姐不仅像天使一样善良,而且绝顶聪明。 「告诉你们,我当时亲眼看到了!指挥部换上了新一批打字机键盘——是从来没人见过的那种奇奇怪怪的设计,左上角那一行是『qwerty』。要我说,那可真是个反人类的设计,用过的人都说不好用!」 「当时正好赶上有个着急的电报要发出去,打字员费劲地竖着指头一个键一个键摁呢,高迪小姐嘆口气,拍了拍打字员的肩膀说自己来,然后坐到了打字员的位置上。」 「然后奇蹟就发生啦——她好像甚至根本不用看键盘,手指轻快得就像弹钢琴一样,没用几秒钟就把电报发出去了。当时就把我们都看呆了!」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后续——乔伊过了一会儿就发现,安东尼奥居然也能熟练打字了。 她吓得险些怀疑安东尼奥也和自己一样穿越了,抱着复杂又极度惊喜的情绪,颤抖着声音问道:「安东尼奥,你怎么会这么快就记住键盘位置?太了不起了!」 这还是人么? 安东尼奥挑起眉,探究地端详了她片刻。 第214页 「或许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在夸你自己?」 战争切断了城市里的一些重要链条,却似乎也联结了另外一些。 曾经密密麻麻的公寓楼里不认识邻居的城里人们,开始更多地互帮互助,知道住在自己隔壁的邻居一家人是姓佩雷兹还是加西亚,种了什么菜,准备安装什么可能需要帮助的设施。 小孩子们闹着玩的足球比赛时常有人旁观喝彩,甚至偶尔有顽皮的小女孩换上裤子加入其中,也不会再遭到大人的呵斥。 或许人们没有意识到,但战争的确在慢慢改变他们——不仅仅在生活品质上。 进入十一月,巴塞隆纳的气温迅速降了下去。 时不时降临的雨里开始频繁地夹杂冰雹,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巴塞隆纳人会把手放在嘴边哈口气,然后指着天空中聚拢来的云大笑:「看,上帝果然最爱我们巴塞隆纳,总是急急忙忙给我们送水来呢!」 一转眼,围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这座城市仍旧骄傲地矗立在地中海畔,没有沦陷,更没有投降。 十一月中旬,好消息终于传到了巴塞隆纳。 国王的军队已经将南方的卡洛斯力量全部击溃,即将率领大军北上为巴塞隆纳解围。 消息一传开,大街小巷的人们兴奋地挥舞起了红黄条纹旗,在调子跑得没边的手风琴欢快旋律里,拉着经过的所有人跳舞。 对于巴塞隆纳的人们来说,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庆祝国王到来。 而艾达则有些踌躇地找到了乔伊和安东尼奥。 「殿下,最多再过几天,卡洛斯肯定也会知道这个消息。」 「如今他的军队基本都已经抵达,之前我们的增援军队也在他的主动攻击下不得不往西南方向撤退,而且我们的弹药储备确实不太够了……」 艾达垮着脸:「虽然现在大家都很开心,士气非常高涨,但其实我心里可害怕了。卡洛斯摆明了就是打算占领巴塞隆纳,然后盘踞在这里和王室对抗!他肯定会在国王陛下到达之前不顾一切地攻城的。」 「啊,」乔伊被她说得也有些担心,「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艾达犹豫地看了安东尼奥一眼,「根据之前的情况,高迪先生在城堡的守卫战里起了很大作用……」 据他说,他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城堡翻修工程,但因为兴趣研究过整个翻修工程图,因此几乎对城堡所有的复杂结构和机关了如指掌。 自从高迪先生从城堡换防回城,城堡里就像少了个大脑。 这一个月战况顺利没什么问题,但之后如果战况吃紧,任何一点优势都可能决定瞬息万变的战场走向。 对于蒙特惠奇城堡这个制高点来说,它只有「守住」和「守不住」两个状态——处于哪一种,几乎决定了全城人的生死。 「我知道了。」安东尼奥淡定地点点头,「三天后就是下次换防对吧?我会去城堡。」 对于乔伊来说,这三天似乎过得太快了些。 她甚至来不及等到最新的一茬菠菜长出可以吃的叶子,加上一些突发的急事,最后只能草草用一盆盐渍鳕鱼粥给安东尼奥送行。 「没关系,」安东尼奥看她紧张的模样,忍俊不禁,「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嘘——」乔伊大惊,去捂他的嘴。 安东尼奥带着笑看少女愤愤地嘀咕着些难懂的话,什么「不要立g」「呸呸呸」之类,在一连串奇妙的拟声词中摇摇头,好整以暇地尝了一口粥。 「……」安东尼奥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把粥咽了下去。 乔伊大概是担心他接下来一个月吃不上盐,一次给补齐了。 「等我回来,」他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还是我来做饭吧,殿下。」 乔伊正要再次大惊失色,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高迪小姐!医院里有位病人伤口感染严重快不行了,沃尔院长说他们实在没办法了,想请您赶紧去看一眼,是不是可以用上培育的青霉素……」 「啊,我马上来!」 乔伊一阵风似的草草裹上大衣,踏出门前又回过头来:「抱歉啦安东尼奥,你把粥喝完就自己走吧,这边太紧急啦!」 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安东尼奥倒了杯热水,喝着热气腾腾的水坐下来。 他与粥盆里的咸鱼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 然后也裹上大衣,走进刺骨的寒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千万不要立g。 感谢细雨湿流光小天使的地雷!感谢闲影、随零、海风风光光、小d的营养液! 第96章 救赎 「废物!一群废物!」 怒吼之后, 又传来一阵疯狂的大笑。 宫殿里的下人们纷纷吓得低头缩到角落里。 国王陛下发出这样的笑声的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上一次,他因为一位侍女为他端上的咖啡温度有点烫,一枪崩了她。 就连红衣主教都在国王的大厅门外低下头, 画了个十字。 他成为神职人员不过数月——因为沿途占领的区域主教拒绝服侍国王陛下, 他便成了主教。 上帝并没有来救他的红衣主教。 这就证明, 卡洛斯陛下的旨意,也是上帝的旨意。 第215页 卡洛斯看着窗外聚拢来的乌云, 轻轻舔去手臂上剑伤渗出的血珠,缓缓挑起一个冷笑。 他辛辛苦苦一手建起来的南方势力,明明有他事先的完美安排调度, 居然就这样被阿方索给打垮了。 那个十来岁的小杂种, 自以为戴上王冠就有国王样的兔崽子。 忠诚?勇气?荣誉? 什么都比不过最纯粹的鲜血。 果然,只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的势力才靠得住。 自从马德里拥护了阿方索之后, 他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困难。 如今,依靠手上仅存的力量, 他再也不能分散地控制整个西班牙北方, 不得不集中军力占据一个牢固的据点,再反击阿方索北上的军队。 他选中了巴塞隆纳。 如今, 他所有的军队都已在这个海岸城市周围集结完毕。 这是他的一场豪赌——北方其它地区对他已经失去了战略意义,只需要巴塞隆纳, 也必须攻下巴塞隆纳。 这是最有实力与马德里抗衡的城市,有发达的海港, 三面环山的守城地利, 自带炮火精良的制高点,繁荣又富有,且被解除了武装。 无论是占领这座城市, 还是利用这座城市反攻,他都占尽了优势。 难道不是么? 这里的加泰隆尼亚人不会忘记马德里的军队对他们做过什么。 为何不效忠他,对抗南方的军队呢? 卡洛斯的眼里闪过一丝嗜血的阴霾。 此前,他始终抱着将来这里将会成为他王国首都的想法,不想造成太大破坏,免得重建成本过高。 但现在看来,终究是他对巴塞隆纳太过仁慈。 他,卡洛斯,西班牙未来的王。 他该用绝对的力量,打碎这座不知好歹的城市的每一根骨头,让这里的人民用鲜血记住,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宰。 …… 乔伊匆匆赶到医院里。 走廊上穿着白色长袍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志愿者们看到她,纷纷向她点头致意。 几个月前他们穿的还是灰黑色的长袍,如今已经统一换成了白色,正是因为她。 医护人员穿黑色长袍是因为不容易脏,可以遮盖污渍。 虽说几年前就有英国医生在巴斯德的细菌研究的基础上,提出要加强手术消毒,并把不容易脏的黑袍换成特别显脏的白袍,但就连巴斯德本人所在的法兰西医学界都对这种改革嗤之以鼻,西班牙就更不用说。 「真以为换件衣服就能创造医学奇蹟了?天真。」人们这么说。 是高迪小姐向他们强调了白色衣服的好处。 根据她的说法,手术死亡率那么高,是因为没有良好消毒的环境下动刀容易感染。 除了更换衣服颜色外,医生还应该戴上口罩——不是那种可以吓退死神的恐怖的鸟嘴面罩,只要用棉纱布挡住口鼻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阻隔唾液飞溅导致的病菌。 虽然这话在当时听起来还令人将信将疑,但毕竟是高迪小姐说的,那肯定有道理。 事实证明,听她的准没错。换上白袍、戴上口罩、加强消毒后的几个月里,手术死亡率真的下降了许多。 医生们还很快发现了别的好处——白袍哪里弄脏了都一目了然,十分方便清洗,而且无论洗多少次都不会褪色! 「现在那位病人情况怎么样了?」乔伊匆匆问道。 沃尔院长简要说了下病人的情况。 丹尼尔三天前负伤,从昨天开始病情迅速恶化。伤口周围化脓已经非常严重,从昨晚起高烧不退,今天开始唿吸困难,抽搐着说胡话,脉搏已经超过了每分钟120次。 这个病人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若在以前,医生只能採取放血这一最后手段。 但如今,他们已经培育了一定量的青霉素——虽然迄今为止,这种高迪小姐说神奇又危险的药物只在小白鼠身上用过。 「高迪小姐!」一声哭嚎传来,黑色长裙挂着十字吊坠的女人忽然冲过来,直接朝乔伊跪了下去。 乔伊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她拉住。 「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他才十六岁,他还是个孩子,他是勇敢的士兵……」这位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浊的泪珠在眼眶苍老的皱纹里磕磕绊绊地滚落。 「我听医生说,其实有种药,但从来没在人身上用过,所以不敢用……那能不能用我做实验?我,我可能年纪大了,但我很健康……」母亲语无伦次。 乔伊鼻头一酸。 她轻声道:「抱歉,这种药不能在健康的人身上做实验……但请您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 面对这样一双饱受创痛的苍老眼睛,她实在没法说出一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想了想,换成了另一句:「请您相信,上帝一定会保佑这个孩子。」 科学不能说的话,上帝总可以吧。 但愿这样可以抚慰这位母亲的心。 把那位母亲劝去休息后,医生们中间的气氛十分沉重。 「高迪小姐,您是不是见过这种药的效果?您觉得,我们要冒这个险吗?」就连白髮苍苍的沃尔院长眼睛都有些发红。 乔伊嘆了口气:「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到目前为止,因为他们广泛地尝试了多个菌种,倒是早早就找到了产量不错的菌种。 第216页 但菌种发酵条件以及提纯要求十分严苛,需要成千上万次的实验,否则很有可能在制取青霉素的同时混杂进许多致命毒素。 没有循序渐进的实验,临床应用实在兇险。 但是,再兇险也兇险不过死亡。 「不过,用药前还是需要做个测试——就是用生理盐水混合微量的青霉素,注射在手腕内侧的皮下。」 青霉素的过敏反应也会要人命。 希望这个孩子不会对青霉素过敏吧。不然,恐怕真的只有上帝能救他了。 经过紧张的准备,丹尼尔的母亲用颤抖的手在确认单上签了字。再次清理伤口后,她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进入她的孩子的身体。 她擦了擦眼泪,俯下身去,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乔伊从窗外收回视线,疲惫地闭了闭眼。 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 半个多小时过去,病人的抽搐渐渐平息下去。 虽然暂时没有别的反应,但乔伊放下了心。 无论如何,这个幸运的孩子至少不对青霉素过敏。 乔伊想了想,与医生们说了声,自己抽空回了趟费尔南德斯之家。 她想起自己在实验室里还有一些之前回忆的知识点笔记。 虽然都是从她脑子里出来的东西,但在眼下这种长期疲惫高压的状态下,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真理变得格外明晰。 找出来笔记,她要研究研究还有什么能在战争中帮上忙的知识点。 看着依然美丽的房子,她嘆了口气。 虽然战斗还未前进到这片区域,但因为离现在人员集中避难的核心区域有一定距离,已经提前清空了居民,断电断水节约资源。 她忽然就想起了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 但愿这些无辜又美丽的艺术品不会再遭到无妄之灾。 她上了三楼,走进实验室里迅速找到自己的笔记本。 停留在这里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要速战速决。 不过,抬头看到周围的一大堆仪器,她顿时生出几分不舍。 这些东西可价值不菲。不仅仅是商业价值,里面还凝聚了她曾经耗费的时间精力。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一次赶紧多带点东西吧。 于是,她迅速往包袱里塞入一些便携的小型器械,最后确实装不下了,才转头准备走。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角落里的古埃尔公园模型上。 模型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却依然美得如梦似幻。 唉,可惜她拿不了。 乔伊犹豫了几秒钟,几步跑上前去,取下了旁边柜子上的水晶球。 八音盒和公园模型都太大了。乔伊撇着嘴把水晶球揣进衣兜里,不敢再停留,赶紧下了楼梯。 安置好带出来的东西,乔伊回到医院。 依旧是等待。 她一边等,一边慢慢翻阅自己曾经写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时不时在上面圈下一两个或许有用的知识点。 太阳西沉。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乔伊睁开眼,看见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 「我看你是太累了。」奥兰普沖她轻轻笑道。 她现在已经是志愿者护士长了。 再次看到曾经并肩奋斗的熟人,乔伊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你才是,奥兰普。」 远处的钟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噹噹当…… 温柔的钟声缓慢而郑重,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人们的心灵。 连隐约的炮火声都似乎停歇下来。 绝望、低沉的医院里,所有人都忍不住仰起头,沉浸在这片刻无言的宁静之中。 过去那些嘲讽的、愤怒的画面似乎都飘得很远很远。 在这个战火飘摇的时刻,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无关年龄,无关性别,无关身份,都在用尽全力守护彼此。 「高迪小姐!」一位医生忽然推门而入。 他嘴角挂着笑容,眼里却闪烁着泪花。 在他身后,还有许多人——医生、护士、志愿者们,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胸前划十字。 温柔的夕阳落在他们的白色长袍上,涂抹出温暖的橙红色。 「感谢上帝,感谢您——」 「那个孩子得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颜小可爱的地雷!感谢草莓果酱、5714583、折木、潇潇春雨的营养液~ 感谢各位小天使(鞠躬),之前预告了剧情颠簸之后作者菌就卸载app不敢看评论和收益了,你们的小礼物让我觉得还可以苟一苟(bushi)! 第97章 绿色的肺叶 不远处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 「小心!」几位护士推着病床上的病人出来, 穿过拥挤的走廊,「抱歉借过一下!」 满脸疲倦的医生也在这时走出手术室,身上的白袍血迹斑斑。 人们顿时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一看这一身血迹,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位极其成功的医生——他居然有能力做这么复杂、出血量这么大的大手术。 就在这时, 医生忽然伸手扶住墙, 皱起眉摇了摇头。 「您怎么了, 琼斯医生?」奥兰普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琼斯医生揉了揉眼睛,那里面满是血丝, 「没什么……大概是我的眼睛太累,出现幻觉了。奥兰普,我看到你身上, 呃, 有一团绿色的肺叶。」 第217页 「绿色的肺叶?」奥兰普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我看您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了。」 一位年轻的护士「咦」了一声:「最近大家都怎么了?这个看见绿色的肺叶, 那个看见绿色的肠子……」 乔伊皱起眉头,「等等, 琼斯医生, 您刚才做的是什么手术?」 「开放性气胸清创手术。」一旁的护士答道。 「好的……琼斯医生,您先去休息吧。」乔伊思索着说。 等到琼斯医生走了, 乔伊马上问道:「最近很多医生看见人体器官吗?」 「倒也不是很多,但最近一个多月有四五位医生遇到过。」 乔伊皱起眉。 在长期紧张疲惫的状态下, 产生幻觉并不稀奇。 但这么多人都出现幻觉,恐怕就有问题了。 对于要做手术的医生来说, 这种幻觉会影响他们依靠视觉做出判断。万一在手术过程中出现这种幻觉, 可能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要赶紧把原因找出来。 是手术过度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她甚至担心是食物中毒。 应该不是什么传染病吧? 一个多世纪后的她都没见过这种病。 但科学告诉她,在找到答案之前, 不应该放过任何可能性。 「我能和出现过幻觉的医生聊一聊么?」她问道。 与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奥兰普很快就找到了曾经出现过类似幻觉的几位医生。文森特听说了这件事,自告奋勇来帮忙。 「我想听听他们的描述!这些幻觉说不定可以成为绝佳的绘画素材。」他兴奋地搓着手。 「这话你可别让医生听见。」奥兰普剜了他一眼,「好好画你那些漂亮的麦田和花卉。现在可没人想看你画什么绿色的大肠!」 「哇,你终于承认我的画漂亮了!要听到你的真话可真难啊,巴特罗小姐!」文森特大笑起来。 「啧,我说的是画里的风景漂亮,可不是你的画漂亮。」奥兰普翻个白眼,甩开门进去了。 文森特撇撇嘴,也跟着走进去。 乔伊开始了询问和记录。 「您还记得,是哪一天在什么时候出现了幻觉么?」 「就三天前,下午四点左右,刚做完腹部清创手术出来。」 「您在那个时间点前后有其它的不适感么?」 「别的没什么,就是像一般手术做完时一样,特别累。」 「当天和前一天,您吃了什么?」 「都是一样的粥,反正我没吃出什么区别……大概区别就是不同豆子和谷物的配比?里面放了菠菜。哦,前一天的咸一点。」 「您当时接触过其他出现幻觉的医生么?」 「大家都是同事,肯定天天接触啦。」 「幻觉里的图像长什么样?」 「小肠的模样。是一种很噁心的绿色,呃。」医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 奥兰普挑眉看了一眼文森特:有本事你画呗。 文森特装作没看见她的表情。 走之前,那位身材壮硕的医生笑道:「高迪小姐,您放心,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传染病。我大概是医院里最强壮的人啦,免疫力很强的。」 第二位医生则摩挲着下巴说:「幻觉只出现一会儿就消失了,只要我不连续做高强度的手术,那就没什么问题。」 「都是做手术最多的医生,」奥兰普用笔帽一下下戳着脑门,「就好像做手术多了突然就拥有了特异功能,可以看透别人的皮肤直接看到内脏一样。」 「不是特异功能。」文森特突然说。 「嚯,你怎么就知道了?」奥兰普不屑地哼道。 「我就是知道了。」文森特挑起眉毛,「不信?打个赌?」 「赌就赌,我第一次下赌注的时候,你这个小屁孩估计还没出生。」 乔伊汗颜地看着身边这俩活宝,起身去请第三位医生。 「乔伊,这次我来问!」文森特信心十足地说。 「呵,我等着看你的表演。」奥兰普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 乔伊无奈地耸了耸肩。 「您当时看到的是什么?」 「呃,好像也辨认不出是什么,就是一大片绿色……」 奥兰普对乔伊夸张地摊开手。 乔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幻觉持续了多久?」 「没有很久,也就手术结束之后几分钟吧。」 「一直能看见吗?」 「您的意思是?」 「就是是无论看哪里都会看见,还是只在某些地方可以看见——」 「哦,只在墙上看见了。」 「墙是什么颜色?」 「白色。」 第四位医生。 「快做完手术的时候看到的,是肌肉组织的模样,只不过是蓝绿色的。」 「对,很逼真……当时我马上就察觉不对,让助理顶上了最后几步操作。不然,我怕自己操刀会出差错。」 「在我助理的衣服上看到的。」 「哦,他穿的衣服肯定是白色啊,我们所有人工作时都会穿上白色长袍。」 这么一串问下来,乔伊瞪大眼睛,忍不住坐直了。 就连奥兰普也意识到了什么,深深皱起眉头。 「好啦。」文森特把笔一扔,「破案了。」 第218页 他得意洋洋地说:「看吧,我果然没说错。这种事情就该找我这样的大画家。视觉啊,颜色啊这些东西,我可比你们懂的多多啦。」 他摊开手:「你要是聚精会神地盯着一片红颜色看很久,再突然看向另一张白纸的话,就会看到刚才那片红颜色的区域现在出现了隐约的绿色。」 「所以不用担心,这就是肉眼的正常反应,没啥可奇怪的。」 他抬起下巴,骄傲地看向奥兰普:「哈哈,我赢了!」 「哦。」奥兰普也抬起下巴,懒懒道:「所以你要什么,小文森特?」 要一个吻。乔伊心道。 上啊文森特,看你们这吵来吵去的,可真是单身狗的折磨。 「呃。」文森特却被问住了。 他挠了挠头,「要不,你做我的模特?……乔伊,你去哪里?」 「我去找沃尔院长,告诉他需要把手术服换成绿色。」 找到原因很重要,解决问题更重要。 当然了,也是为了给你们创造一点二人空间。 就在这时,尖锐的号角声忽然响起。 「炮击!」所有人同时一惊。 人们基本都已经记住了那些最常用的军号——敌袭、解除、要求增援等等。 实际的军号谱系更加复杂,还会有诸如「知道」「不知道」和数字等表达。 对于核心居住区的人,炮击是目前为止最危险的信号。 如果在室外,需要赶紧躲进战壕。 如果在室内—— 「蹲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旋即降临。 大地传来一阵阵不祥的震动,楼房的每一根骨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墙皮扑簌簌地剥落。不知从哪里传来窗玻璃破碎的声音,那种清脆又沙哑的声音撕扯着人的耳膜,就像沙子在耳中摩擦。 又一下震动,窗台上的小盆栽「啪」地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碎陶片。 仿佛一切都在歇斯底里尖叫,除了人。 几个月前,炮轰时人们总会忍不住尖叫逃窜。 而到现在,哪怕是几岁的孩子也知道,炮轰时不要叫,不要跑——本能的尖叫是为了唿救,但没有人能在炮弹之下救你。逃跑只会让你更容易被掉落的墙体或杂物砸中。 此前从未有哪次炮击有这样的强度,也从未炮轰到这个位置。 乔伊想起之前艾达的分析,压下心底的不安。 蹲下,抱住头,等待炮击过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炮声终于停息。 人们又等了一会儿,确认短时间内不会再有炮弹落下了,才从各个掩蔽的角落中站起身来。 文森特拍拍红头髮上落的墙灰,不冷不热地说:「有些人要是害怕,直说就可以,抓着人家的手臂可不是什么淑女的行为。」 奥兰普嘴角一翘,顺势挑起文森特的下巴:「小朋友,你几岁了?今天才知道奥兰普·巴特罗不是淑女吗?」 文森特望进那双猫眼石似的绿眼睛里,一时呆了。 奥兰普嫌弃地「啧」一声,把他呆滞的脸推到一边:「乔伊?怎么了?」 乔伊扑到窗前,正往外望去。 「你们看那里……」 话尾消失在连续不断的炮声中。 炮声来自全城最高的地方。 在城区的任何地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蒙特惠奇城堡山顶的那座城堡。 但现在人们看不到了。 阵阵闷雷似的炮声传来,城堡淹没在漫天的棕黄色硝烟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乔·情感大师·伊:闭眼装死揣手手.jpg 今晚加班,提前码了放上来~ 感谢甜橙子、列年的地雷!感谢淳平小天使的好多好多营养液,以及水颜、许诺、镜子、柠檬精气泡水、闲影、海风风光光、列年的营养液~ 第98章 血与金 [12月1日城堡平安。] [弹药及药物余量不足, 需尽快补充。] [巴塞隆纳指挥部收到。还有何特殊情况?] [桑洛上校伤重不治去世,现由高迪先生指挥。] [收到。今晚将派人增援并补充补给,请注意接应。] [收到。谢谢。] [祝你们好运。] 乔伊看完最后一条通话记录,还给通讯员——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这里面记录了过去十多天里蒙特惠奇城堡与指挥部的通讯往来, 最后一条时间是今天上午。 桑洛上校是一名退伍老兵, 因为曾经有过堡垒守卫战的丰富经验, 在过去一个多月担任城堡指挥官。 在昨天最勐烈的一阵炮击中,他被坠落的墙体砸中脑袋, 痛苦地喘息十几个小时后最终咽了气。 他不是第一个牺牲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以核心居住区突然遭到炮击的那一天为分水岭,卡洛斯的攻势骤然疯狂起来。 没完没了的兵团从对角线大街潮水般涌进来——这是一条贯穿整个城区的大街。 巴塞隆纳的人们此前在这条大街上做了足够多的陷阱和火雷, 但在前赴后继的攻势中, 火力无法及时补充,防线只能步步后撤。 而在没有派兵进攻的时候, 则是连续不断的炮轰。 在这样的攻势下,城市里的安全区在不断缩水。 安东尼奥不在, 乔伊就像是少了一个随调随用的资料库。 第219页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神经紧绷, 考虑如何调整平民聚集区域的规划,如何设计撤离路线, 如何调配人手,让平民保持在安全区域内, 让越来越紧缺的人手得到最高效的利用。 与沉甸甸的人命相比,吃饭、睡觉都成了容易遗忘的事。 现在, 经过两个多月的训练后, 女人、六十岁以下的老人和满十岁的孩子也拿起武器,陆续走上战场。 没有战斗力的人一部分被分到青霉素实验室,协助离心、萃取、跑胶、分离、表徵等制取步骤, 尽全力生产这种救命的药品。 更多人分配了医疗任务,运送伤员、护理病人。 即使如此,所有的医院和医疗点都在超负荷运转,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伤员被送去抢救。 不过,这些都是对城区的攻击。 城里的人们更担心的是蒙特惠奇城堡——那里已经被不停歇地围攻两周了。 城市里每一个沉寂的夜晚,都会被城堡方向传来的枪炮声打破。 乔伊向窗外望去。 这是个晴朗的冬日夜晚。满天星辰闪烁着璀璨的冷白色光芒,天空几乎比一片漆黑的城镇还要亮。 为了节约燃料,也为了安全,城里晚上的灯光大幅减少。 蒙特惠奇山在远处勾勒出巨大的黢黑轮廓,顶端的城堡也隐没在黑暗中。 这是交战双方难得的喘息的机会。 也是增援人员要抓住的机会。 过去几天,城区指挥部曾经安排过几次突围增援,但都未能成功。 虽然物资夜间补给难度更大,但在数倍兵力的压制下,白天的突围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 因此指挥部决定,将今天的行动安排在夜晚。 再过十分钟,一支队伍会秘密潜上蒙特惠奇山,为城堡里的人员送去补给和增援。 乔伊看着漆黑的夜幕怔了半晌。 建立在预知基础上的那种旁观和超脱,正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慢慢消磨殆尽。 战争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左右。 有时候想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 却永远也醒不过来。 寒风颳过窗户玻璃,引起一阵阵隐约的震动。 这种声音经常会把人吓一跳,以为又是一阵炮击。 乔伊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感觉有些冷。 因为不知道还要撑多久,炭火都得省着用,壁炉只能半死不活地烧着。 墙边的柜子上,一只水晶球安安静静地揣手卧在角落里。 透亮的玻璃罩里,一束鈮丝组成立体的玫瑰线,色彩斑斓而明亮,竟然没有一点氧化生锈的迹象。 不知道安东尼奥现在在做什么? 她有些想他了。 砰砰砰! 远处突然枪声大作。 蒙特惠奇山上骤然腾起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山腰上毛茸茸的干枯森林,又照亮夜空中丝丝缕缕的云。 黑夜掩盖了硝烟,这一幕竟让人忍不住想起两个多月前加泰隆尼亚民族日之夜的烟花。 几乎同一时间,窗外一声巨响。 玻璃应声嗡鸣,整栋楼都在震动。 乔伊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勐地推开指挥部的门。 「突袭!突袭!」 「城堡也有敌袭!」 到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哗啦啦翻动纸页的声音。 窗外是刺骨的寒风,室内壁炉烧得并不旺,所有人却都急出了一额头细汗,没人有工夫擦一下。 就在离乔伊不远的地方,尖锐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它淹没在纷乱的杂音中。 又一下震动,跌跌撞撞跑来的通讯员被滚落的罐子绊了一跤,重重磕在地上。 一片混乱。 电话铃声越发急促。 乔伊几步冲上前,一把抓起了电话。 「指挥部,请说。」 那边的声音停顿了片刻。 传过来的只有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这里是城区指挥部!」乔伊有些着急,「城堡怎么样了?」 枪炮交加的声音伴着滋滋的电流声,令人胆战心惊。 「立即取消……援行动。」 电话那头的人的声音低哑,加上背景噪音太大,乔伊非常费力才从自己听到的碎片中拼凑出完整的语句。 「取消增援行动?」她得再确认一遍,同时抓起笔飞快地记下来。 「对。他们……以前没……的重型炮,城区……小心,没有钢筋结构的……最好不要再住……」 「卡洛斯用了新的重型炮,我们要把居住点转移到坚固的建筑中?」乔伊凭藉逻辑补上句意。 「对。」 电话那头勐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和爆炸声,还有淹没于其中的人声。 乔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城区里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才能抵挡这样的炮火,那几世纪前建起的蒙特惠奇城堡还撑得住吗? 「城堡怎么样?请回答!」 乔伊指尖发凉,感觉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还在防守。」肯定的回答终于传来,说话的人语气急促。 「万一……」 「万一什么?!」 又是一片混乱的爆炸声,将人的每一根神经撕扯到极限。 乔伊的耳膜突突直跳,却把听筒死死按在耳边,生怕下一刻就会失去那边的声音。 第220页 声浪过后,突然有片刻的安静。 唯有爆炸的余音在乔伊耳中迴旋。 「……没什么。」低哑的声音传来,每个字都格外清晰,「保护好自己。」 「啊?」乔伊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一片墨迹。 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笑意,「你要活下去,乔伊。」 时间在瞬间停滞。 乔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轰! 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席捲一切。 手不受控制地把听筒摔出去,却在冰冷金属即将从指尖松脱出去时,突然又抓紧了它。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 电话线那头是一片死寂。电话已经断开。 乔伊飞快挂断,然后再次拨下城堡的电话。 没有等待音,没有忙音。 一切只是寂静——那台电话已经失去了应答的能力。 她勐地转过头:「电话断了!电报呢?」 电报员咬紧牙关飞快地又打了几下,然后颓丧地捶了一下桌子。 「断了。」 指挥部里顿时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在那个方向,山顶被一阵阵绝望的火光照亮。 鸟瞰整座城市的蒙特惠奇城堡,终于在此时,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配合火力!」艾达突然怒吼一声。 没有一刻喘息的时间,所有人马上投入了新的战斗。 如果说此前一直是城堡里的人在为他们吸引火力,那么现在,就轮到城区保护这座岌岌可危的高地。 然而,卡洛斯显然已经提前做了两手准备。 紧急出动的力量被山腰上的敌军炮火压制,冲锋数次也无法突破。 城里的炮火以低对高,终究处于劣势。 山顶的炮火声始终不断,甚至越来越激烈,能听到交战双方在不断接近。 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漆黑夜幕下,硝烟笼罩中,城区里看不见城堡的实际情况。 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陷落——就像是一句禁忌的诅咒,此刻没有人敢把这个可能性说出来。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现在我们还没遭到来自城堡的炮击,就说明城堡还未失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黎明慢慢地爬上粉色的天空。 「等等,你们听——」 失去了作用的电报员忽然打开了窗户。 凛冽的冬风唿啸着从窗外灌进来。 同时灌进来的,还有遥远的号角声。 城里所有在炮火夜无眠的人们都屏住唿吸,抬头望去。 山顶依然笼罩在硝烟中,可这号角声却冲破了浓烟,传得很远很远。 悠长而明亮,牵引着淡金色的晨曦缓缓升起—— 「平安。」 人们喃喃道,眼中泛起泪花。 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最美的旋律。 代表平安的号角。 美妙的旋律从孤战的城堡中升起,盘旋在城市上空,传递到每一个牵肠挂肚的人耳中。 城堡没有失守,城堡里的人,还在坚持。 就在这时,忽然枪声大作。 悠长的号角声勐地一个破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城里所有人心中的恐惧无可比拟。 为使号声传得更远,号手必须站在突出开阔的地方。 那个情景,根本不需要看到,就会在心中勾勒出来—— 一位年轻人拼死站上高塔,为城里的人吹响号角。 他的胸前骤然开出一朵血花,而这个年轻的灵魂,再也回不到城里的家。 敌军的又一阵勐攻开始了。 天边一点点亮起来,人们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号手需要练上百种军号谱,是军队中非常稀缺的资源。 城堡再不可能这样奢侈地为他们报平安了。 「奸细!我们中间一定有奸细!」 忽然有人勐地砸向桌子。 他的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如果没有奸细,为什么卡洛斯总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要向城堡增援?」 旁边的人伸手去拉他:「阿尔森,冷静一点……」 阿尔森一拳挥了过去,那人顿时重重地跌在桌边。 他一把揪起那人的衣襟,扯到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吼:「是你对不对?不然你怎么这么确定?啊?!」 众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住手!」 几人连忙冲上去抓住阿尔森,七手八脚地将他摁在桌上。 阿尔森拼命挣扎,开始大声嚎哭:「没有增援,城堡里的人必死无疑啊!你们都没有心吗?我的两个弟弟都在里面啊!」 指挥部里一片混乱,有人在面红耳赤地争论,有人在扭打,有人在绝望地祈祷。 与城堡失联是个致命的打击。 没有联繫,他们不知道城堡此时状态如何,能否还能守住。 万一失守…… 那不仅仅意味着城堡的沦陷,也意味着巴塞隆纳的末日。 乔伊急促地唿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奸细到底有没有是另一回事,但如果人们相互猜忌,甚至各自提防…… 在战火中,这是要命的事。 可她该怎么办? 第221页 眼下忽然一片凉意,她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流泪了。 被寒风一吹,泪水冰凉刺骨。 泪水是人类软弱的见证。 意识到自己落泪,往往会让人在一瞬间格外软弱。 那一刻,她流着泪看向窗外,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神啊,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他们还在…… 泪水中忽然有什么一闪。 乔伊勐地一阵颤慄。 她飞扑到窗前,使劲擦了擦眼睛。 片刻之后,「你们看……那是什么?」 人们都转过头来。 然后惊讶地忘记了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涌到了窗前。 在太阳升起的方向,蒙特惠奇山顶端。 棕黄色的硝烟中,一根亮闪闪的旗杆缓缓升起,顶端的旗帜在晨曦中舒展开来,若隐若现。 那是面红色与黄色并列的旗帜,仿佛一面染血的金盾。 卡斯蒂利亚的金色城堡、莱昂的粉色狮子、纳瓦拉的金色锁链,当然还有加泰隆尼亚人的阿拉贡王国的红黄条纹。 那是融合成这个国家的四个古老王国。 「血与金……」有人喃喃道。 过去一个世纪,城堡上空飘扬的这面旗帜意味着巴塞隆纳的仇恨。 但现在,它意味着巴塞隆纳的希望。 那是血与金的旗帜。 西班牙王国的旗帜。 第99章 献祭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了,该发刀了。不敢看刀子的小可爱们,缓一缓明后天再来一起看吧,乖。最艰难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再过几章就甜回来! 为了不破坏气氛,这几天的地雷和营养液统一在这个大剧情点之后一起感谢~超级爱你们! 1874年12月4日, 巴塞隆纳。 「还有多久?」有人低声问道。 「一小时。」 一小时后,这支队伍将潜入树林深处,为蒙特惠奇城堡送去物资和增援人手。 自从城堡与城区失联,已过去三天。 晴朗的白天, 人们可以远远地看见城堡上方飘扬的那面旗帜。 其实, 最初还有少数人对城堡里升起西班牙国旗而不是加泰隆尼亚区旗颇有微词。 但很显然, 城堡里的人并没有后者的选项,不满的人也只好把它当做权宜之计接受了——毕竟, 这座军事堡垒过去一个多世纪都是王国的财产,里面只有王国的旗帜。 如今,这面旗子至少能让城里的人知道城堡还在己方手里。 这他妈的比什么都重要。 「伙计们, 你们说, 到城堡里看星星会不会比城里亮?」 帕克嘴里叼着一根枯草,仰头望着若隐若现的星星。 他的脑袋被「啪」地扇了一巴掌。 「小鬼, 你去城堡就是为了看星星?你多大?」里卡多一手拿着火腿塔帕斯面包,怀疑地看着他。 帕克马上警惕地抬起头。 他吐掉嘴里的枯草, 梗着脖子吼道:「我十岁了!而且我枪法特准, 射箭也特准!给我一块!」 「啧。」里卡多翻了个白眼,还是递给他一块塔帕斯, 「那你长得够矮的——喏,多吃点, 不然长不高。」 帕克顿时暴跳如雷:「我还没到发育的年纪!混帐,我告诉你, 将来我一定能长到一米八!比你高多了!」 「哦, 我可真是期待死了。长不到一米八就去扎拉戈萨,不去不是阿拉贡人!」里卡多大笑起来。 这是生活在曾经的阿拉贡王国土地上的人才懂的梗。 路人问一个阿拉贡人要去哪里,他说:「我要去扎拉戈萨。」 「哦, 如果上帝允许,你会到那儿的。」 阿拉贡人当即恼火道:「不管上帝允不允许,我都要到扎拉戈萨!」 这话可冒犯了上帝。 于是他化身凡人后去问他:「你要去哪里?」 得到同样的回答后,他把此人变成了一只青蛙,扔进水坑里。 过了段时间,上帝于心不忍,又把他变了回来,问他:「你要去哪里?」 这次的回答是—— 「要么去扎拉戈萨,要么去水坑!」 一群吃着塔帕斯的加泰隆尼亚人哈哈笑起来。 「无聊。」坐在一旁角落里的中年男人哼了一声,脸色低沉。 他拿着塔帕斯送入口中,动作依然优雅,仿佛正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里喝下午茶。 「啊哈!」有人低笑着捅捅身边人,「看,大建筑师又在秀优越感了。」 「大建筑师」是他们对何塞·阿巴斯的嘲讽。 当然了,这种原本极有身份的人现在也得和他们一样扛着枪上前线,有心理落差也完全可以理解。 但他还总是自诩品味高雅,嫌弃别人品味低俗,那就怨不得别人都讨厌他了。 在战争中,所有人的价值只有唯一的衡量标准——能为取得胜利做什么。 建筑有什么用?再漂亮,能用来打仗吗? 「其实我在想啊,城堡眼看就守不住了,毕竟卡洛斯人太多了,我们就他们的零头吧。」 有人闷闷地说,「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让守城的人们放弃城堡,赶紧撤退?这样也能少一点牺牲。」 「绝对不行!」里卡多马上激烈反对,「城堡是制高点,火力可以覆盖全城。把城堡拱手让出去,就像把整座巴塞隆纳,以及里面所有的人都放上塔帕斯,送到卡洛斯嘴边一样!」 第222页 刚往嘴里塞了块塔帕斯的帕克差点噎住,使劲捶了捶胸口才咽下去。 他恨恨地瞥了里卡多一眼——这人就是针对他! 争论进行了好一会儿,最后人们达成了一致——要守。哪怕战斗到只剩最后一个人。 毕竟,他们想保护的人都在城里。 含有丰富热量的塔帕斯吃下肚,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连讨论都格外热闹。 但这也是一种假象。 许多人在紧张时会变得格外亢奋。而肩负危险任务的他们,到底是真的在热烈聊天,还是在纾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大概没有人能想明白。 「准备出发!」 说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 行动开始了。 按照指挥部的估计,城堡如果今晚再不得到增援,就是真正的弹尽粮绝。 增援必须成功——为此,路线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沿着电车轨道线上山的开阔空地太容易被敌人发现,他们需要穿过山坡上浓密的树林。 这条路线更加隐蔽,当然也更加不好走。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夜空特别黑。 没有人敢点灯。 里卡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的人走过树丛,眼睛在黑暗中适应许久之后,隔着艰难唿吸带来的灰白色雾气,终于能够勉强辨认出那些黑黢黢的枯瘦枝干。 「里卡多!」帕克在小声叫他。 「干嘛?小鬼,怕死了?现在可不能半途滚回去。」 「谁怕死了!」帕克愤怒地压低声音,「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里卡多抽了抽鼻子。 嗅觉已经在刀子似的寒风里完全失灵了,他只能闻到寒冷彻骨的味道——如果那也能算是一种味道的话。 「没有。」 「可我闻到了!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我想吐。」帕克一阵干呕。 「你也太娇气了吧?」里卡多挖苦道。 「所以我就说,小孩子还是不要上战场,搞不好你还能看到鬼呢。」 「嘘!」跟在身后的何塞勐地拉了他一把。 嘎,嘎,嘎…… 一只乌鸦扑棱翅膀飞远了,粗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不祥。 「喏,一只乌鸦而已,看把你吓的。」里卡多忍不住笑了,手掌心却也冒了汗。 帕克又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枯枝碎叶吱嘎作响。 「不,我真的感觉很不好……」 他还在使劲吸鼻子,一边吸一边皱紧眉头:「我觉得,这味道有点像油灯里的油……」 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勐地打了个寒战:「能燃烧。」 在寂静的夜里,仿佛突然念破了一句咒语。 嗖嗖嗖。 无数支箭破空飞来,组成一片流星似的箭雨,每一支都闪闪发光——它们带着火。 「隐蔽!」这是第一声指令。 轰!第一支箭落下的瞬间,树林里勐然窜起一片火焰,明亮得让人一瞬间便看不见了。 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跑!」传令兵在声嘶力竭地吶喊,「树林里有易燃物!」 无数支带火的箭飞来,引燃了干枯的树林。 几分钟前还冷得人直发抖的地方,转瞬间就变成了火海。 同一时间,滚雷一般的炮火声在山顶响起。 山顶遭到了围攻。 帕克马上开始往上跑。 他的背包带子被一把揪住,何塞的声音咬牙切齿:「你去送命?回去!」 「就算是送命,那就是我的任务!」帕克沖他吼回去,「我爸妈都上天堂了,我不怕死,不像你这个没种的懦夫!」 啪!他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帕克气疯了,抓住那只手臂勐咬一口,在听到一声惨叫后拔腿就跑。 空气就在这时突然爆炸了。 帕克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抛起、揉搓的面团。 灼热的空气烤焦了他的头髮,唿啸的风撕裂了他的身体,他只能死死抱住头,听见四周的惨叫和枯枝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重重落地,脑海从嗡嗡作响的模煳中逐渐抽离,抽离他的是一种尖锐的疼痛。 原本那种令他噁心的气味被咸腻的血腥味覆盖了。他伸手一摸,摸到粘稠、温热的液体。他知道那是血。 他又摸了一下,又一下,心底的恐慌骤然升腾起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你在做什么?!」里卡多的叫喊声由远及近,待到他看见小男孩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圣乔治啊……」 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一把将小男孩扛在肩头,开始朝火势小的方向狂奔。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们身边此起彼伏,逼近的火苗将他们的脸颊烤得通红,肩膀的衣服嘶嘶冒烟,仿佛下一刻就会点燃。 扑通一声,里卡多被什么东西绊倒,两人重重摔倒在地。 地震般的颤抖沿着地面传来。 燃烧的噼啪声、远处的枪声、掀起尘土的爆炸声中,一声尖锐的炮弹嘶鸣突然划破空气而来。 那是死亡的讯息。 危险来临前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忽然凝滞了。 里卡多低吼一声,勐地将帕克搡进一旁的弹坑里。 帕克的腿直直地磕在弹坑底部,可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拼尽全力抓住了里卡多满是血的手——那都是帕克身上的血——「快进来!」 第223页 「我没力气啦。」里卡多一咧嘴,燻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 他一把甩开帕克的手,重重地把他脑袋拍下去,笑道:「臭小鬼,长不到一米八以后别来见我,在水坑里趴着吧!」 死前的最后一刻拖得很长很长。 里卡多想起自己记者生涯里曾经写下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文章,那些伟大或渺小的身影在他的笔下焕发出生机,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真好啊。他突然想到,以后也会有别的记者写他,他终于也从一个旁观者成为参与者了,参与到这座他热爱的城市的生命中去…… 一个黑影突然将他撞进弹坑,扑在他身上。 爆炸声瞬间覆盖了一切。 等到炮击扬起的尘埃过去,里卡多和帕克拼尽全力翻开挡在弹坑上的人时,都惊呆了。 「我的天……阿巴斯先生?」 满脸尘土的男人费力地咳嗽了一声。他满身是血,脸上一片焦黑,再也看不出往日的体面。 里卡多最先反应过来:「我们马上带你下山!」 何塞又咳了一声,这回咳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摆摆手,只是抓住里卡多的手,嘴唇费劲地张了张,好像要说话。 里卡多俯下身去,听见他低哑的气音。 「我儿子像你一样大……但他不承认我这个父亲了。」 里卡多愣了愣。怪不得这对着名的建筑师父子此前似乎很久没有一起出席过活动了。 何塞的目光在一点点涣散,声音仿佛梦呓:「你说,如果我战死了,他会为这样一个父亲骄傲吗?」 里卡多尝到了嘴里的咸味,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鲜血。他连连点头。 「可惜我没法知道了……」何塞费劲地摇摇头,「但我真想让他知道,其实我一直都为他感到骄傲。」 他长长地唿出一口气,黑色的瞳仁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芒。 这个巴塞隆纳曾经最着名的建筑师死了。 嘭! 又一声爆炸让里卡多惊醒过来。 没有时间难过。 他把帕克背在背上,开始疯狂地沖向火海边缘。 身后的山顶上传来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是那么不祥。但他却顾不上看一眼,只能拼命地跑。 不能回头。 蒙特惠奇山上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山顶黑压压进攻的敌军。 像是燃烧了一整晚的祭坛。 献祭的是这座城市。 天亮时分,硝烟仍未散去。 巴塞隆纳城里的人们不需要看到仍旧笼罩在烟雾中的勃艮第十字旗,便已经得知城堡最后的命运。 因为炮击开始了。 这是一场泄愤的屠杀。 刚刚占领高地的炮手似乎根本没有瞄准,也根本不需要瞄准。 他们只需要居高临下,连续不断地炮击城区。 低矮的砖石房屋被掀翻了屋顶,变成一堆冒烟的废墟。 街上的马车、路灯、栏杆都被砸断,树木拦腰折断,一畦一畦的菜地被倒塌的房屋掩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整座城市仿佛巨大的坟场。 没有一丝人声,只有地震般的颤抖每隔几十秒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炸开,咚咚的声音如同食人巨人的逼近的脚步声。 人们缩进事先告知用于避难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像老鼠一样不见天日,胆战心惊地望向窗外。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只有呛人的硝烟味和永无尽头的炮火。 燃烧的房屋持续不断地升起黑烟,整座城市都被烟雾所笼罩,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 老人们想起了三十年前类似的情景。 那一年,驻守蒙特惠奇城堡的政府军连续炮击了巴塞隆纳两星期,几乎将这里变成一片死地。 …… 「行动又失败了。」 指挥部瀰漫着绝望的气息 炮击仍在继续,每一声都像轰击在人们心上。 城堡的火力太勐,巴塞隆纳人根本无法夺回城堡。 以少胜多是值得称颂的传奇,但在有限的地理空间和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勇气和毅力,最后仅剩的选项,或许只能是体面地灭亡。 也或许,连死法都无法选择。 「……是我听错了吗,炮击停了?」忽然有人喃喃道。 炮击确实停了。 经过连续数日的炮击,这短暂的空白几乎让人们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下一刻,略显柔和的号角声响起。 所有的巴塞隆纳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这似乎是从未听过的音调—— 艾达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是允许投降的号角。」 指挥部里顿时一片寂静。 投降吗? 每一个人都第一时间在心里尖叫——不! 现在投降,让卡洛斯占领这座城市,建起宗教裁判所,奴役这里的人民,与其他地方的同胞对抗吗? 在蒙特惠奇城堡战斗到最后一刻后,投降吗? 在那些伟大的、渺小的、哭着的、笑着的人们为这座城市牺牲后,投降吗? 想都不要想! 一百多年前的巴塞隆纳人没有投降,一百多年后的他们也不会。 然而,他们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处境。 第224页 虽然在乔伊的事先布置下,城中的人们很早就聚集到避难点,伤亡人数极为有限。但炮火限制了他们的一切正常活动,在这样的连续炮轰下,这座城市坚持不了多久。 当年的悲剧,终究要不可避免地重演了。 尖锐的电话铃声忽然撕裂了寂静。 接线员如梦初醒,勐地弹起来接起电话。 「城区指挥部。」 「要塞的加莫将军?好的。」 「……您说,能摧毁城堡的大炮?」接线员的声音都开始抖。 整个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笔尖与纸刷刷的摩擦声。 一分钟后,接线员颤抖着放下电话。 「要塞有能够摧毁蒙特惠奇城堡的大炮。」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悲伤,「但加莫将军说,由于堡垒结构特殊,一旦整体摧毁,里面的人基本不存在生存可能。」 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城堡沦陷于敌人之手,引起了全城极大的悲恸。 因为里面还有一百多个坚守的人。 那是他们的父亲、兄弟和孩子。 但人们终究还能心存一丝希望——他们或许只是被俘虏,还没有牺牲。 虽然卡洛斯一向以手段残忍着称,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没有得到最终判决,人永远不会死心。 可是如今,他们拥有了摧毁城堡的权柄。 曾经的希望摇身一变,变成了最深的绝望。 如果那些守城到最后一刻也并未屈服的人还活着…… 他们,将死于己方的攻击。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在这片可怕的寂静中,接线员艰难地转向乔伊。 「……殿,殿下,加莫将军请您决定。」 无形的绳索在脖颈上骤然勒紧。 乔伊像沉入很深很深的水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希望。 为什么战争还未结束? 为什么没有人放下武器? 为什么命运可以这样残忍? 为什么这样残酷的决定,要交到她的手上…… 理智想要崩塌,却无法崩塌。 躯壳里的灵魂在尖叫,现实中的她却沉默地望向窗外。 有什么东西正从城堡的高处翩然落下,明亮、轻盈、悲怆,像是一片从天国飘落的花瓣。 那是一面燃烧的旗帜。 曾经挂在城堡上空的旗帜。 乔伊闭了闭眼。 她以为自己会落泪,但她没有。 她只是木然地最后一次远远凝望那座城堡。 那个画面从此永远留在她的脑海中。 铅灰色的天幕下,城堡上方燃烧的金红色旗帜缓缓飘落,如同坠落的伊卡洛斯。 唿啸的寒风从耳边掠过,仿佛奏起所有逝者和将逝之人的輓歌。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像刀划过心脏一样,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请告诉加莫将军。」 「开火吧。」 第100章 秘密 白色的天幕下瀰漫着肃杀的寒意, 一棵棵悬铃木树枝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在冷冷的天光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 这是巴塞隆纳数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金色的屋顶边缘挂起了高高低低的冰凌,透明的窗户玻璃角落缓缓生长出裂纹般的惨白霜花。 远离窗户的另一侧,摆着华丽壁炉钟的壁炉熊熊燃烧着, 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金碧辉煌的厅堂里温暖如春, 人们倘若看见壁炉中精美的金色卷纹叶上方光屁股的小天使, 会觉得他不穿衣服理所应当。 「当」的一声,时针指向了十二点。 恭恭敬敬低头站在一边的红衣主教轻咳一声:「我的王, 请您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小心翼翼地窥伺卡洛斯的神情,见国王陛下似乎并没有不悦的神情,低声继续说下去:「巴塞隆纳今年冷得不同寻常。这样的条件恐怕不太适合攻城, 而且城堡被毁后, 我们的精锐主力与火力损失严重,军队的士气也大受打击。」 在蒙特惠奇城堡被要塞炮击摧毁后, 巴塞隆纳的战斗几乎陷入了疯狂。 如今,山顶上再无城墙防御, 这片高地成为了双方血战的焦点, 几乎每隔几天便会易手一次。 刺鼻的硝烟与浓浓的血腥味在断壁残垣间经久不散,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没有一刻停止。 无数人在这里命丧敌人的枪口, 不只一人说他们在夜里听见寒风吹过鲜血凝成的红色冰凌,传来最可怕的惨叫与最恶毒的诅咒。 卡洛斯嗤笑一声:「我带来的军队本来就在西班牙北部生活, 他们不怕冷。怕冷的是巴塞隆纳人才对,我看他们现在大概饥寒交迫, 快要撑不下去了。」 红衣主教更深地弯下腰去:「陛下, 您说得很对。但根据我们的情报,阿方索就快到了。」 卡洛斯冷笑着一挑眉,却没有反驳。 「陛下的军队如果继续在巴塞隆纳南侧逗留, 恐怕很快会面临两面夹攻的局面。现在我们在兵力上是压倒性优势,但等阿方索一到,这个优势就不存在了。」 说到底,他为卡洛斯效忠,终究也是担心自己的安全的。 陛下是个难得的军事天才没错,但面临一整个王国的大军……他不敢说,但他确实不觉得有胜算。 第225页 「好了,我知道你是我最忠心的僕人,」卡洛斯笑了,可看也没看他一眼,「但你最好收收你那些小心思。」 红衣主教慌忙跪了下去:「陛下,我以对上帝的虔诚发誓……」 「嘘。」卡洛斯把手指放在嘴边,轻飘飘地止住了打着颤的下属的话。 他撑着下巴,微笑地看着面前一张画像。 那是一位少女,穿着玫瑰粉的蓬蓬袖绸裙,绸子上细密的花枝刺绣缠绕出闪烁的华丽图案,袖边是温婉的珍珠白蕾丝。 套在这一身王室的传统礼服里,她似乎规规矩矩地坐在天鹅绒椅上,但微歪的脸蛋和眼中那一丝俏皮又灵动的光芒却被画师传神地捕捉下来,留在庄重的肖像画之中。 画像下面还有几张纸,上面写满了与这个少女有关的信息。 卡洛斯凝视着画中的少女。 许久之后,他轻轻地摩挲起手中纸张上少女的画像,手指沿着她弧度优美的脸侧缓缓移动,温柔得像在抚摸恋人的脸颊。 「你说,如果巴塞隆纳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会是什么反应呢?」 …… 1874年12月19日。 「休战一天!卡洛斯要与我们谈判!」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一样,瞬间传遍了巴塞隆纳。 那个恶魔派来一位倨傲的信使,说他们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愿意休战一天,并提出在第二天与巴塞隆纳谈判。 「卡洛斯在计划什么?」 「说不定是真正的国王要来了,这个假国王当然会慌张啦。我真想看看他惊慌失措的表情啊——」 「你想多了。他一定在酝酿新的诡计。」 「如果他还想劝我们投降,那就省省吧。我们加泰隆尼亚人的字典里,没有投降这个词。」 「无论如何,能歇口气也是好的……至少能安稳地睡个午觉了,对吧?」 热闹的避难区建筑里,人们议论纷纷。 乔伊裹着厚厚的大衣,向窗外望去。 空中是一片茫然的白色,大概快要下雨了——或是快要下雪了。 当然,巴塞隆纳很多年没下过雪了。 虽然是休战状态,但街道依然空无一人。人们并不敢用自己的生命去赌敌人的诚信。 乔伊捧着一个娇小的水晶球,薄薄的玻璃被手心捂得温热。 她还记得安东尼奥送给自己这个水晶球时的场景。 他们靠在玫瑰家的小阁楼窗边说笑,没有人见过里面开满金盏花的绿色瓷砖。 他们独占了这片秘密的角落,灿烂的阳光投下绿宝石般的光芒,万物都在里面蓬勃生长,雏鸟的羽毛随着微风抖动,樱桃的枝蔓画出大理石般的金色花纹。 记忆的微光落在眼前,温润的水晶球流转着钻石一样璀璨的光彩。 他转过脸看她:「你可以抱着紫牙乌坐在这里,在冬天的壁炉边喝热奶茶。」 梦幻的记忆在瞬间碎裂。 温暖的阳光消失了。 鼻尖金盏花的清香消失了。 柔软温暖的猫咪消失了。 他也消失了。 战争期间,人无法再负担奢侈的宠物。乔伊只能放走了紫牙乌——在战火纷飞的地方,猫能比人生活得更好。 转眼之间,她依然拥有的与他有关的东西,竟然只剩下这个不知所云的水晶球。 在这宝贵的一天休战时间里,有些大胆的人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家,想再从里面拿一些东西。 但乔伊却无法再回到费尔南德斯之家。 对角线大街横跨整个城区,敌人长驱直入,迫使城里的人们不得不放弃了西北侧,撤退到东南侧的一半城区。 如今,两方几乎可以隔着一条街直接对峙。 虽然名义上是休战状态,但这条大街就像一道带着血的界标,没有人能够跨越一步。 ——即使为了表现出休战的诚意,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对角线大街沿街的建筑都空无一人。 乔伊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安东尼奥了。 他死了。 她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漠。 像是住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球,世界上的一切都被一层看不见的坚硬墙壁阻隔在外。 她没日没夜地工作,规划进攻和撤退的路线,大脑连续地高负荷运转,这样就不会去一遍遍地回想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 直到休战这一天。 被理智榨到最后一分的心底,终于无可遏制地萌发出渴望的嫩芽。 奢望再看一眼安东尼奥的工作室,再看一眼他送给她的古埃尔公园模型与费尔南德斯之家八音盒。 可她却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战争面前,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爱与思念,都渺小如同羽毛,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门轻微地响了一声。 「乔伊,你得吃点东西。」玛丽走进来,放下一小罐燕麦粥。 「好。」乔伊平静答道。 玛丽带着一丝悲哀看着乔伊。 她是她的监护人,就像是她的亲姐姐,为她去和学校的校长据理力争,在她崩溃时给她最可靠的支撑,教她做一个坚强的、独立的、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人。 乔伊总是那么理智又强大,仿佛无所不能。 可此刻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女孩。 第226页 玛丽嘆口气,正要蹲下来再劝劝乔伊,忽然看到她手里那个眼熟的东西。 「你把这个灯泡也拿来了?」她下意识问道,「比起灯泡坏了,断电的可能性更大吧。」 她在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实验室里见过它,一直以为是实验室的备用灯泡,或是某种实验器材。 「啊?」乔伊回过神来,下意识道:「不是,这是个水晶球。」 「……水晶球?」玛丽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眼那个东西。 虽然她没有专门了解过,但水晶球不应该是实心的么? 这样才能从不同角度看到的烟雾般迷离的光泽中读取命运。 这玩意能用来占卜么? 何况,虽然从比例上看来和一般的灯泡是长得不大一样,但从那薄薄的玻璃罩和即使略显复杂但也明显是灯丝的金属丝来看,这分明就是个灯泡。 当然,是个有着独特设计的,过于胖了一些的灯泡。 「嗯,如果一定要从审美功能的角度说它是个水晶球……大概也不是不可以。」 乔伊正处于精神脆弱的阶段,可能产生一些异常的幻想,玛丽理解。这时应该要安抚她的情绪。 「不,你不懂……里面的金属丝不是钨丝,而是鈮丝……鈮丝熔点太低,不能做——」乔伊突然顿住了。 「乔伊?你怎么了?」玛丽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乔伊突然恢復了正常。 她甚至淡淡地沖玛丽笑了一下:「谢谢你,玛丽。粥我会喝的,你先去忙吧。」 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令,玛丽只好压下心头的疑惑离开了。 乔伊把水晶球凑到眼前,手指微微颤抖。 玛丽的话十分耳熟。 她忽然想起来,安东尼奥曾经问起过他送给她的灯泡的事。 那时她根本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送给她这个礼物时,安东尼奥没有说这是什么。是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个设计有些奇怪的水晶球。 毕竟,正常人应该不会送人一个灯泡做礼物吧? 但现在…… 乔伊一用力,拧开了这个「灯泡」的底座。 清脆的叮噹一声,一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一愣,把钥匙捡起来,又把灯泡翻过来——拧开的底座里,带有螺纹的灯泡接口赫然可见。 乔伊:「……」 居然真的是一个灯泡。 这个人的脑迴路究竟是怎么长的?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 把立灯原本的灯泡拧下来,再把这个灯泡装上去。 卸下来的灯泡在桌面上骨碌碌转圈,好似对取而代之的矮胖同类十分不满。 纤细的手指触摸到开关,乔伊却犹豫了。 这里面的灯丝是鈮制的,恐怕亮不了几秒就会烧断,那这就是个一次性的消耗品。 她是不是应该换低点的电压?可是要多低呢? 乔伊又拿起拆下来的木质底座,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除了r=sin(1/3θ)的玫瑰线函数,以及那句nb mia,确实没有别的文字。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没有使用说明书,连个提示都没有。 这绝对是全世界使用最不友好的礼物了。 呵,工科男。 啪嗒。 一滴透明的液体忽然落在手背上。 浓浓的委屈油然而生。 安东尼奥这个傢伙。 他现在应该坐在她旁边,告诉她这个丑不拉叽的东西是个灯泡。 告诉她这个灯泡家族看了都要落泪的玩意该怎么用,按下开关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不是,长眠在寒风唿啸的山顶上。 他才设计了三个作品。 圣家族大教堂还没开始修建。 他甚至都还没毕业,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建筑师。 又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乔伊抹了一把眼角,不管不顾地摁下开关。 烧断就烧断吧,这是设计师的问题。 不满意? 那就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啊! 层层叠叠的重瓣玫瑰瞬间亮了起来,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燃起一束暖黄色的光晕,仿佛一朵光之玫瑰。 几秒后,光芒暗了一分。 一朵光玫瑰熄灭了——鈮丝熔断了。 事实证明,它确实不适合做灯丝。 然后是第二朵。 第三朵。 不同平面上的三叶玫瑰一朵一朵暗下去,落在眼睛里,就像是这朵繁复的立体玫瑰在缓缓旋转着消散。 光华流转,如梦似幻。 乔伊想,大约是通过控制鈮丝的直径,来控制每一朵三叶玫瑰熔断熄灭的时间。 这计算量有点过于可怕了。 说起来,最粗的那一条鈮丝能坚持多久呢? 应该不会很久吧。 毕竟,这些鈮丝之间的粗细差异几乎是肉眼无法辨别的。 终于,几乎所有的三叶玫瑰都黯淡下去了。 唯有最后一根灯丝依然闪亮。 乔伊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鈮丝,而是钨丝。 从中心灿烂的白色到边缘温暖的橙黄色,这一丝温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围色彩渐变的玫瑰线,在昏黄的墙上映出一朵巨大的玫瑰。 玫瑰的花蕊十分明亮,隐约勾勒出这根灯丝的形状。 乔伊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第227页 柔和的光芒随着金属丝向上生长,圆润的弧度在顶端旋转出一个下陷的尖角,宛如坠落的泪滴。 转向另一边,再对称地回到原点。 它不是三叶玫瑰线。 而是心脏线。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头顶。 乔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木质底座——r=sin(1/3θ)。 这明明就是三叶玫瑰线的极坐标表达式…… 不对。 她记错了。 三叶玫瑰线的函数不是r=sin(1/3θ),而是r=sin3θ。 乔伊脑中空白地抓起笔,迅速代入几个值计算,然后描出那几个点。 放下笔的时候,全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 r=a* sin(nθ),这是玫瑰线的表达式。 最后这根钨丝确实是玫瑰线。 却也是所有的玫瑰线里,唯一的一条心脏线。 怦怦。 乔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映在墙上的影玫瑰在心形微光中缓缓绽放,无声的冰雪覆盖世界。陆地与海洋在宇宙诞生之初相遇,光与影化作亘古不变的细小星尘。 竟是这样无可比拟的幸福。 原来,他也爱着你。 竟是这样无可言说的痛苦。 心意揭晓的那一刻,爱你的人早已不在。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 万物都失去了言语。 而她,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界。 泪眼朦胧中,仿佛有阳光轻吻她的额头。 微风送来四月玫瑰花的香气,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涟漪。 脸上蹭了一抹红颜料的少年站在窗台后面,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勾勒他的女孩。 那一刻的他,触到了人类所能拥有的最灿烂的幸福。 此生挚爱,建筑与你。 ——嘘,这个秘密,他还不知道。 少年只是停下笔,修长白皙的指尖触碰透明的玻璃,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乔伊,你要活下去。」微风送来他轻笑的低语。 世间有千千万万朵玫瑰。 唯有你,是我心上盛放的那一朵。 第101章 对角线的谈判 「陛下, 如果巴塞隆纳人真的把那位公主交出来了,那我们……?」红衣主教低头问道。 卡洛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吹,吹熄了手中的火柴。 几支红色蜡烛在桌上摆成一排, 火光幽幽。鲜血般的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这才转过身来。 斗篷上黄金刺绣的佩斯利花纹在烛火中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 他轻描淡写道:「那就撤兵啊。」 红衣主教惊愕地抬起头:「那您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卡洛斯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放不放过,有什么所谓呢?离开这里之后, 立即北上。这样,巴塞隆纳首先面对的就是阿方索的军队了。」 「你以为那个小杂种会放过这座城市吗?」 那个懦弱的带着王冠的小男孩,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丁点勇气了。 他唯一的天赋, 大概是找了个好妈吧。 笃笃笃, 几声清脆的敲击声从窗户边缘传来。 卡洛斯一抬头,看见一只探头探脑的小麻雀。 它似乎把窗户内侧的零碎霜花当成了米粒, 又啄了几下。 他看着这个毛绒绒的小生灵,思绪忽然飞回了十多年前。 那时, 马德里的王室一派歌舞昇平, 他曾经混入首都,凭藉完美的伪装混进了一位公爵的古堡舞会。 城堡里瀰漫着鲜花、烤肉与美酒的芬芳, 他飘飘然地端着一杯红酒走到大理石阳台上,眯起眼欣赏远处开阔的美景。 那泛着光的丝绸一般的原野, 那蓝宝石一样亮闪闪的河流,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精緻的针织背心与黑色小斗篷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卡洛斯的理智阻止他把酒杯摔在小男孩脸上。 但他最讨厌小孩子了。 一声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从远处传来:「阿方索!你在哪里?」 正准备离开的卡洛斯停下了脚步。 阿方索惊得差点跳起来, 慌忙四下看看,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卡洛斯。 他怯怯地小声哀求道:「先生,您能帮我照看一下露露吗?我姐姐不喜欢它, 但它还不会飞,我怕离开人它会被猫吃掉……」 他手中捧着一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麻雀,细弱的叫声有气无力。 「阿方索?你这个坏傢伙!再不出来,我就去告诉妈妈不让你回王宫啦!」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 卡洛斯低下头,望进那双泪汪汪的黑眼睛。 很黑,很亮,那么干净,那么脆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摧毁的冲动。 他微笑起来:「没问题,交给我吧。露露会在这里等你的。」 「谢谢您,先生!」阿方索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把小麻雀放进卡洛斯手里,还不舍地摸了摸它的羽毛:「露露,我等会儿回来看你,不能把乔伊吓坏了喔。」 他迈着胖胖的小短腿,颠颠地跑了。 卡洛斯看着他跑远,随后缓缓合拢双手,感觉到一颗怦怦跳动的小小心脏。 手指覆上了细软的绒毛。 掌心的雏鸟似乎感觉到什么,开始格外不安地细细尖叫起来。 第228页 他双手微动,感受着指尖温热而脆弱的血肉。 多么迷人的触感,这掌心蓬勃的生命。 一声急促又绝望的啼鸣勐然响起——覆盖了隐约的「咔嗒」一声——戛然而止。 卡洛斯翘起了嘴角。 至于后来? 听说那场舞会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露台上一只血肉模煳的鸟尸把三岁的小王子吓坏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舞会因此不了了之,但最后也没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猫吧?」人们说。 女王陛下对储君的胆小十分不满。但小王子退烧之后,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又性格大变,忽然开始沉默寡言,于是女王也无法太过苛责。 …… 十多年后的卡洛斯思绪回到现实,余光看见旁边的一个透明玻璃罐。 里面有几条又小又细的蚯蚓在缓缓蠕动,那是备着给他凿冰钓鱼用的。 他敲了敲窗户,小麻雀顿时被惊飞了。 卡洛斯拿起一旁的镊子,冷冷一笑。 麻雀不错,他就喜欢这种死前会尖叫的动物。 不像蚯蚓,一点声音也没有,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它扭动,想像它如果能尖叫的话,叫声是什么样的。 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人的惨叫。 「反正巴塞隆纳也不是第一次被镇压,他们应该早就习惯了。」卡洛斯神态悠然地将镊子伸进玻璃罐。 蚯蚓突然被冰冷的金属戳弄,开始剧烈地蠕动起来。 「至于之后……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这个没用的公主向我让步,让我成为北方的王呢?」 红衣主教低着头没敢说话。 但他觉得肯定不会。 卡洛斯似乎也没想听他回答。 他只是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阿方索那个孩子啊,他会的。」 红衣主教在心里嘆了口气,「陛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是巴塞隆纳没把她交出来呢?」 「呵,」卡洛斯微笑起来,「你不了解加泰隆尼亚。」 他好像最后选定了,从罐子里夹出一条小蚯蚓。 「而且,我还给那位小公主送了个小礼物——相信这会帮助他们更顺利地做出决定。」 把一个朝夕相处的战友交出去,或许会有些困难。 但如果是一个满口谎言、懦弱又自私的叛徒呢? 卡洛斯转过身,将镊子夹着的蚯蚓悬在蜡烛的火焰上方。 蚯蚓开始疯狂扭动身体,但它被牢牢控制在火焰上方,无论怎么扭动都无法躲避灼烧的剧痛。 「毕竟,弱者最迷人的瞬间,就是他们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声惨叫啊。」 1874年12月20日。 对角线大街上的谈判即将开始。 天地间一片冷白,仿佛连空气都冻住了。 宽阔的大街两边楼房林立,大门口站满了武装的人们,而每一栋建筑都静默无声——但双方都心知肚明,里面此刻全都是人。 或许每扇窗后都是枪口。 不过巴塞隆纳这边确实人手不够。 制高点安排了持枪的士兵,但在更多的窗户里,挤在窗边小心翼翼眺望的都是普通人。 或许手上拎着刀、剑与棍棒,或者其他的什么个人武器,但他们终究是平民。 比如奥兰普所在的这栋楼四层大厅——来到这里的几乎都是后面医院里的病人,恢復了行动能力的人们迫不及待地蜂拥来到这里,想要第一时间了解谈判的情况。 于是,奥兰普和另外几位护士与志愿者也只好跟来了。 「你脑子没问题吧?来这里还要带画板?」奥兰普简直无话可说。 文森特正忙着找到合适的角度安置自己的画板,让他能够获得良好的视野观看这场谈判,「让一让,你挡住我的光了。」 奥兰普翻了个白眼。 「这位先生,如果您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欢迎直接下楼去,到对角线大街中间去坐下画——那里才是视野最佳的地方。」 「随便你怎么嘲讽,」文森特找好了位置,心满意足地摆摆手,「我知道你只是在嫉妒我的才华而已,毕竟我可以用画笔做武器。当然,如果你想学我也没意见。求我啊——我会认真考虑的。」 奥兰普一转身,走到另外一扇窗户边去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两个人同时走进了他们的视线中。 巴塞隆纳这边是胖胖的马诺罗议长,而对面的人则穿着枢机主教的红色长袍。两人都举着象徵和谈的白旗。 「那还是个主教?上帝啊。」有人惊唿道。 立刻有人回答:「主不会支持恶人,所以这位红衣主教只是个劣质的冒牌货。」 「一个主教,一个政客——倒也能算是同行,毕竟都是以骗人为生的。」 按照计划,两人会走到宽阔的大街中央会面,将旗插在旁边,然后在两方的同时见证下进行谈判。 然而,马诺罗刚迈出几步,对面那位主教忽然停下脚步,举起旗帜高喊起来:「巴塞隆纳的各位!」 马诺罗脸色一冷,也停下来。他们这是搞什么鬼? 他谨慎地伸手到背后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他考虑过自己可能回不去了,这是要让人们做好随时迎接攻击的准备。卡洛斯毕竟不可信任。 第229页 「——我将要宣布国王陛下向你们所有人传达的讯息。这一讯息是正大光明的,将会在太阳的见证下响彻巴塞隆纳,不需要任何偷偷摸摸的谈判。」 马诺罗默默地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 太阳似乎并不认同你这句话呢,朋友。 但无论如何,他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就算是要背信弃义地偷袭,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过去三个月,巴塞隆纳人民表现出了坚强、韧性和无与伦比的勇气。卡洛斯陛下对英雄的巴塞隆纳人民充满敬意。」 「……他这是要干嘛?」许多人满头雾水。 「呸,别假惺惺了!」奥兰普啐道,「真的充满敬意,那就跪下来求我们原谅呗。」 「他也十分惋惜。国王陛下最精锐的士兵还没有出动,而巴塞隆纳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各位,你们已经向上帝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但如果继续负隅顽抗,这座美丽的城市将化为灰烬。」 「你们很努力了。但很可惜,并不是所有抵抗都有用——正如一百多年前巴塞隆纳的命运所证明的那样。」 许多人暗暗地咬紧了牙关。 「各位!国王陛下感到很是痛心,这样一个优秀的民族竟然在马德里王室的压迫下生活了这么久。这是惨无人道的对待。」 红衣主教的声音低沉却极富穿透力,带着一种蛊惑的魔力:「而陛下是仁慈的。他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家,他愿意宽恕巴塞隆纳——我们愿意停止攻打这座城市。」 「什么?」众人纷纷惊疑不定地看向彼此。 「别高兴太早了。接下来才是重点呢。」奥兰普冷冷道。 果然,红衣主教停顿片刻,继续往下说:「我们会撤兵,条件非常、非常简单。」 「只需要你们把一个人交出来——是的,一个人。交出来,陛下就不会再攻打巴塞隆纳。」 所有临街的建筑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一个人? 什么人竟然会这么重要? 所有人都提起一颗心,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红衣主教环视四周,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 「各位!这样顽强、无畏、令人尊敬的一座城市,有资格知道一个低劣、恶毒的谎言。」 「一个女人——你们以为那个女人是巴塞隆纳的幸运女神,以为她给巴塞隆纳带来繁荣与好运。但这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她一直在骗你们!」 「……混蛋。」马诺罗勐然明白了卡洛斯到底要做什么。 但眼下这个情形,他不可能再去打断对方的话。所有巴塞隆纳人的好奇都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那个名为乔伊的女人从来没有对你们说过实话——她不姓费尔南德斯,更不姓高迪。」 「她是个波旁,是马德里那个罪恶王室的公主!」 仿佛一道惊雷噼下,对角线大街的这一侧勐然坠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妈的。」奥兰普喃喃道。 文森特惊悚地转头看她:「喂,你们西班牙人不是吧……」 「闭嘴!」奥兰普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个童稚的声音忽然响起:「妈妈,原来高迪小姐竟然是公主吗!」 「嘘——」母亲紧张地把女儿一把抱进怀里,捂住她的嘴巴。 「正如我刚才所说,卡洛斯陛下从不想伤害伟大的巴塞隆纳人民。他尊重有骨气的民族,高尚的、被压迫的民族。各位,我们其实有相同的敌人——马德里的波旁王室!」 「来吧,巴塞隆纳的同胞们,不要忘记你们的仇恨!卡洛斯陛下郑重承诺,只要你们将那个恶毒的女人交出来,他就会第一时间撤兵北上,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一颗炮弹落在这座城市里。」 奥兰普勐地打开窗户,冲着外面大喊道:「不要听他的!他们不会信守承诺!」 「大家都看得见,乔伊一直在为我们战斗啊!」 她声嘶力竭地吶喊,生怕有人听不见:「高迪先生已经不在了,你们想想她得有多难过!这是最艰难的时刻……如果我们捍卫她,那么至少她面前是敌人,背后还有我们!」 声音里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如果我们要放弃她……那么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小姑娘,背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而面前是敌人和我们……」 「砰!」 一声枪响。 同一时间,文森特以没人反应过来的速度一把将她扑倒在窗台下。 「你干嘛?」奥兰普泪水涟涟地瞪视文森特。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是为了救你!」文森特气唿唿道。 「可我没有危险。」 那是一声朝天响的枪。 「我知道!我没瞎!」文森特恨恨地回答。 那一声枪响是为了制止奥兰普一番话引起的骚动。 红衣主教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多可怜吶!那我问你们,现在她人呢?」 艾达听见他的话,在临街楼里的临时指挥部里快急疯了。 殿下她人呢?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乔伊去哪里了。 「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卡洛斯陛下做了个小实验——他提前一点点,将这个小秘密告诉了那个女人。」红衣主教慢慢说。 第230页 「结果呢?现在她消失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骗局败露了,她害怕了,她逃跑了!」 「让我们来猜一猜,她是慌忙乘船出海了吗?没关系,陛下安排了人监视着出海口,不会让她逃掉的。」 「或者,她是躲在哪个角落了吗?这样的话,这就得我们巴塞隆纳的朋友们去把她找出来了。」 「还是说……」 「你在找我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对角线大街中央传来。 所有人都惊愕地探头望去—— 纤细的少女穿着一身华丽无比的玫瑰红长裙,繁复的蕾丝、宝石与玛瑙镶嵌在蓬蓬的裙摆上,显得有些过分累赘—— 她正欠着身子,费劲地扯着裙摆从低矮的地下管道维修口钻出来。 所有人都傻在了原地。 就连红衣主教一时都惊呆了。她……怎么会从那里出现? 乔伊旁若无人地整理好裙摆,转身背对东南侧。 那是属于巴塞隆纳的半边城市,站满了她的朋友和战友。 她抬头瞥了一眼。 此刻被敌人占领的西北侧,就在那个方向——原本应该建起一座最美的教堂。 那座教堂只会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了。 她淡淡微笑起来,目光转向红衣主教:「好了,我来了。——轮到你们的陛下信守承诺了。」 她一字一顿,「现在,退兵。」 红衣主教又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呃,好的……」 「殿下!」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突然从乔伊身后传来。 乔伊身体一僵。 这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没敢回头,怕回头会看到什么,让她失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可是下一刻,「嗖」的一声凌空划过—— 她根本不需要回头就可以看到。 眼前的建筑上空,那面红白勃艮第十字旗被一箭穿透。 转眼就开始熊熊燃烧。 另一个声音在背后大喊:「殿下!他说你是马德里什么罪恶王室的公主……」 「我们都知道不是的!」 乔伊默默在心里想,呃,他其实没说错。 「——你永远都是我们巴塞隆纳的玫瑰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咳,虽然穿着梦幻公主装从管道维修口爬出来实在有点尴尬……但至少我比作者来得准时,是吧。 第102章 槲寄生下 「如果你是一个铁路扳道工, 发现火车行进的轨道前方有十个小孩在玩,而另一边的岔轨上有一个小孩,火车无法及时剎车的情况下,你会让火车变更轨道吗?」同桌有段时间痴迷哲学辩题, 曾经问乔伊。 「当然不会啊。我不动手, 责任该怎么算怎么算, 与我无关;我要是动了,那不就是故意杀人?」乔伊答道。技术工种上岗规范肯定有说明。 「那我们再换一个。一个罪犯在城市中埋下了上千枚□□, 你抓住了这个罪犯,但他怎么都不肯招供炸弹的地点。距离爆炸还有五分钟,你会用这个罪犯的女儿来威胁他招供吗?」 「……老大, 我就一苦逼画图的, 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警察叔叔吧,别折磨我们技术狗了。」乔伊哀嘆。 她从来没想到, 自己居然真有一天会面临类似的局面——而且自己不是决定别人生杀大权的人,而是交易的一部分。 乔伊是在昨天午夜时被敲门声惊醒的。 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 卡洛斯知道了她的身份, 会在第二天谈判时要求巴塞隆纳人把她交出来,为此可以同意结束战争。 她的第一个念头, 就是卡洛斯真的在城里有奸细。 不然,这个消息是如何传给她的? 己方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做这种事, 而卡洛斯此举的动机也值得思考——他为什么要提前告诉她? 乔伊大概揣测了一下卡洛斯的想法。 他大概是觉得,像她这样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主,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会害怕地逃跑。 她确实不敢想像巴塞隆纳的人们得知她的隐瞒会是什么反应——所以才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还指望可以总这样瞒下去。 事实证明,拖延症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社会上,都不会有好结果。 双方的拉锯战进入僵持阶段, 却突然爆出这样的丑闻,对于巴塞隆纳来说,恐怕是一件动摇军心的事情。 如果人们发现她逃跑了,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骚乱。 而如果她不逃跑,对于是否要把她交出去,城内也可能会出现两派分裂的情况。 这大概就是卡洛斯最想看到的局面——让巴塞隆纳自己乱起来。 这座城市已经坚持了太久,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变故了。 乔伊想,自己的梦终究是做到头了。 在走之前,有一些遗留工作需要完成。 她派人给艾达送了一封信,让她马上秘密调查能够在晚上这个时间到他房间门口来的人,从中锁定有怀疑的人选。 同时,她自己则开始了准备。 什么准备? ——她当然不能空手去见卡洛斯,总得备点礼物。 为此,她还特意找来了裙撑最夸张的礼服长裙。没办法,礼物比较占地方,就需要这种大裙子掩人耳目。 第231页 此刻,乔伊抬头望去,恍惚的视野在瞬间聚焦。 燃烧的红白旗帜正在前方摇曳。 背后的人们在为她宣战。 「让你们的国王见鬼去吧!我们不会把公主殿下交出去的!」 「殿下,回来!」 乔伊垂下的指尖忽然触到了裙摆下什么金属坚硬质感的东西。 她笑了。 这一刻,她感觉有些骄傲。 原来平凡如她,也是可以得到这么多人的信任与爱戴的。 乔伊终于能够承认,她心里其实还是害怕的。 害怕那些曾经对她绽放笑脸的人们在得知真相后的愤怒与鄙夷。 害怕他们毫不犹豫,真的把她以叛徒的身份交给敌人。 在这一刻之前,她无法预知他们会做什么——所以决定自己创造一个可预知的未来。 而这一刻,她想,她大概的确可以配得上这份信任与爱戴了吧。 「乔伊!」玛丽的尖叫声忽然从背后传来。 乔伊鼻子忽然一酸。 不要回头。 不要听,再停留下去,她可能就会失去此刻的勇气—— 「乔伊!」小姑娘不管不顾地喊道,「安东尼奥刚刚醒来!他想见你!」 全世界的风都在这一刻灌进乔伊的耳中。 这不可能!不可能…… 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她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带着泪痕却又带着笑的脸。 年轻的、年老的,熟悉的、陌生的,他们在朝着她涌来,叫嚷着她听不清的话语,让她下意识走了几步—— 一眼,至少让她再看他一眼吧。 「等一下!」红衣主教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巴塞隆纳的同胞们,同意这个交易对你们只有好处——」 乔伊脚步一顿。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人一把扛起来向着街边勐冲。 乔伊吓得赶紧抓住裙子:「小心点!里面有危险品!」 「呸!谁和你是同胞!」有人冲着对面大骂道。 「我们同意?」 「你看我们长得像背叛朋友、出卖恩人的样子吗?」 「你去问问那些得了霍乱、伤口感染却活下来的人,那些为保护城里每一个正直、善良却弱小的同胞而战死的人,他们同不同意?」 「连我们的公主殿下都保护不了,我们也不必做加泰隆尼亚人了!」 混乱的叫喊声和枪声在这一侧响起,另一侧顿时也响起了回应的枪声。对角线大街上飞起一片尘埃,到处都乱作一团—— 嘹亮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一瞬间令人战慄的寂静,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那是他们等了许久许久的号声。 ——来自王国军队的增援。 下一刻,整条街上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喧譁。 欢唿声、怒吼声和纷乱的枪声响彻天际,耀眼的阳光破开云层,在空中垂下几道金色的光路,仿佛神迹降临。 对角线大街的对面一片混乱,而这一侧的人们则咆哮着端起武器沖了出去,还有许多人尖叫着扑向乔伊,把她扯进了楼房中。 「国王陛下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到增援了!」 乔伊被人拽得跌跌撞撞,脑子乱闹闹的,好像完全停止了思考:「增援来了?」 「是!我会在这里好好看着你的,公、主、殿、下!」 奥兰普恶狠狠地说,「靠一个小姑娘牺牲自己换来苟且偷生?想都别想!巴塞隆纳可不会这么没骨气!」 「那,安东尼奥呢?」乔伊忍不住用目光去寻找玛丽的身影。 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 玛丽的声音很低,伸出手将她的头抱在怀里:「……对不起,乔伊。」 乔伊怔了好几秒。 终于忍不住靠在玛丽怀里,痛哭失声。 …… 这场反击战只持续了四天。 虽然巴塞隆纳已到强弩之末,但卡洛斯的军队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王国军队,也毫无招架之力。 比起攻打巴塞隆纳,他们更关注如何从王国军队的包围中逃出去。 于是,从第三天晚上开始,巴塞隆纳的人们闹哄哄地翻出了所有剩余的食材,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圣诞节的大餐。 「你们说,那些南方人吃得惯我们加泰隆尼亚菜吗?」 「这么好吃怎么可能吃不惯!」 「也做些南方的菜不就好了嘛。喏,多做些杏仁酥糖,还有卡斯蒂利亚的肉桂牛奶杏仁羹,硬面包应该是全国人都吃的吧?」 「反正火腿肯定没问题,是个西班牙人都喜欢!」 即将准备迎接胜利的时刻,巴塞隆纳的人们尽情地欢唱、拥抱、流泪、互相安慰,而乔伊是所有人都渴望请到的客人——大人们希望得到尊敬的公主殿下的祝福,小孩子们好奇公主究竟是什么模样。 所有人都想与她一道迎接节日之际的胜利,几乎没有人想到她已经很多天没怎么休息过,她也失去了心爱的人,她可能会想一个人静一静。 乔伊一刻不停地安抚哭泣的家属,接受激动的人们的吻手礼,告诉他们国王很快就会消灭卡洛斯的军队,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座伟大的城市将迎来新生—— 平安夜的傍晚降临时,所有的枪炮声与硝烟终于消散了。 第232页 人们奔走相告,国王的军队在清理路上的废墟,随后就会进城来。 彩色的烟花时不时在城市上空炸开,满城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乔伊也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家家户户飘出炖菜肉汤咕噜咕噜的浓郁肉香,火腿、鳕鱼和龙虾切成薄片放在塔帕斯的面包上,撒了罗勒与薄荷。 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则是松软的蜂蜜杏仁蛋糕,那是他们在战争期间难以享受的美味。 这种过于甜腻的蛋糕一口咬下去松脆掉渣,甜得令人流泪。 乔伊推开门,忽然惊讶地看见一片闪亮的银白色。 一丝凉意落在她的额头。 她一抬手,手心飘落一片轻盈的洁白,一眨眼就融化成一滴水珠。 巴塞隆纳竟然下雪了。 「下雪啦!下雪啦!」兴奋的孩子们绕着远处的树木乱跑,跳起来去抓空中飘飞的大雪,「圣诞快乐!」 纷纷扬扬的雪花降落在巴塞隆纳。 这是这座城市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大雪。 「公主殿下!下雪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在街角出现,胳膊上挂了十几个花环。他看见乔伊,高兴地踩着雪吱嘎吱嘎跑过来。 「您这门口还没有挂上圣诞花环呢!一定要挂上呀,会有好运的!」 年轻人不由分说,直接踮起脚将花环挂在了门框上的铁钉上,「圣诞快乐!」 「啊,谢谢您——圣诞快乐。」 年轻人摆摆手,笑着跑向下一个街区送花环。 人们早已将花环视为圣诞节的传统,而圣诞树还是这两年刚刚从德国兴起的新奇玩意。 在这个匆匆忙忙的圣诞节,人们来不及准备圣诞树,但门上的花环依旧是必不可少的仪式感。 乔伊抬起头,看向门上的圣诞花环。 冬青墨绿色的叶片上挂着一串串红艷艷的小圆果,槲寄生嫩绿的水滴状叶子与淡白的果实快快乐乐地舒展开来,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束蓬勃春天。 她不由地浮起一丝微笑。 淡淡的白气从眼前裊裊升腾起来。 冬青是生命力顽强的常绿植物,有辟邪的寓意,而槲寄生代表着希望和丰饶——这正是此刻的人们最需要的。 清脆的马蹄声忽然从街道尽头传来。 马蹄声很急。 也太急了。这样的雪天,或许有些危险。 乔伊转过身。 骑马飞驰而来的身影由远及近,扬起的大片雪雾映着暖橙色的灯光与一闪一闪的烟花,仿佛一场色彩斑斓的梦境。 她犹如被魔法定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落雪吸收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她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这一定是梦。 乔伊就那样傻傻地站在原地,看马背上修长的男人勒住马跳下来。 他逆着光踩着雪,一直走到台阶下,然后抬头看她。 「你知道站在槲寄生下意味着什么吗?」 他淡淡的笑容散落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中,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殿下。」 一束光从他淡蓝色的眼睛反射出去,穿越空气中漂浮的细小雪花,带着晶莹剔透的寒意,落入她薰衣草烟雾般的眸中,仿佛用了一个世纪。 乔伊才不会等那么久。 她勐地扑到他怀里,完全忘了自己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直接被撞倒在了雪地里。 厚厚的新雪很松软。 槲寄生上刚刚落下的雪花震动,扑簌簌落了他们一身。 安东尼奥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淹没在湿漉漉的雪水气息之中。 她伏在他胸口,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恍惚间仿佛回到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瀰漫着花香的猫尾巷。 纷纷落在他们身上的不是鹅毛大雪,而是淡紫色的花瓣。她从屋顶坠落,把他撞倒在番红花丛里。 从那一刻起,她坠落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会接住她。 一个温暖的胸膛会用最直白的心跳告诉她,世界上有一颗这样真诚的心,笨拙而热烈地爱着她。 嘴唇最初碰到的是新落下的雪花,轻盈、冰凉,转瞬便融化成一片清凉。 随后才是灼热的柔软,刚刚碰到便仿佛一把火一样,烧光了人所有的理智。 竟然这么甜,这么软,比丹尼尔家的蜂蜜杏仁蛋糕还要令人慾罢不能。 有力的双臂勐地收紧,将她牢牢地束缚在怀抱中。 而她也忘记了思考,只想死死地抱住他,好像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 这世间是那么寒冷,那么残忍又疯狂。 可这,又是个多么温柔的世界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回头看了看,我拥有多么温柔的读者小天使啊呜呜呜。 感谢水颜的俩手榴弹和一个地雷,甜橙子的俩地雷,咩噗 、资深潜水员、wang_jiam的地雷~ 感谢豆酱、九弦、逗你笑吶、羁鸟恋旧林、南蛮桑荨、清河川、漠视、甜橙子、洋洋洋洋、菠菜汁、今天也想要偷渡欧洲呢、安倍晴雪、海风风光光、沅沅呀、给你们看、云浮翎、列年、闲影、美丽的天空、随零、载星、左右不过、潇潇春雨、晾晾被子打地铺、sunny、是阿满满呀的营养液! 第103章 足球赛与婚事 「乔伊, 等等,」安东尼奥胸膛剧烈起伏,脑子有些缺氧。 第233页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把少女推开一点点。 「我得确认一下,」绚烂的烟花在视野中炸开, 他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你真的知道亲吻意味着什么吗?还是只是因为你站在槲寄生下——」 槲寄生有着爱神弗丽嘉赐予的祝福, 她承诺无论谁站在槲寄生下,都会赐给他一吻。 这个传说最终演变成如今的圣诞风俗。 站在槲寄生下, 便意味着接受别人送上的吻——无论是谁。 乔伊:「……」 她俯下身去,在安东尼奥大睁的淡蓝眸子里看到自己放大的、恶狠狠的表情:「安东尼奥,我有时候真想咬你一口——你是傻子吗?」 突然重逢的惊喜被小插曲打断, 那些积攒的委屈和怒气随即涌上心头。 「你要活下去——」乔伊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高迪先生,你可真是深情啊!你以为你是飘在冰海里的杰克吗?」 「那是谁?」安东尼奥眉头一皱。 乔伊:「……」好吧, 这就叫做代沟。 她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 「你当时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你是谁?」她为此耿耿于怀。 「有什么必要?」安东尼奥一脸理所当然, 反倒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所以杰克是谁……」 「有什么必要!」乔伊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鼓气的河豚鱼,「你都听出是我了!别想耍赖, 你都叫了我名字——」 「最后才听出来的。」安东尼奥飞快道,「所以杰克……」 「最后才听出来!哈!」乔伊要气死了。 她拼命深唿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等一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所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当时明明……」她说不下去了。 当时明明, 是她亲口下令炸毁了城堡。 里面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哦, 其实当时城堡一陷落,我就被带到卡洛斯那里去了。」 乔伊的心顿时提起来:「然后呢?」 「他让我做些事情——我拒绝了。然后他们就把我放走了。」安东尼奥轻描淡写。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这么好骗?」乔伊气道。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把他放走。 放在他们这边也是一样的逻辑——你会就这么放过一个熟知战场城市空间的敌人吗?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安东尼奥无奈地摊开手, 「他们把我扔海里了。我说过我会游泳吧?于是我就往南方游,然后上岸,正好加入了国王的队伍。」 「我可以发誓,我没说假话。」 他确实没说假话。 只是把过程简略了一点而已——确定这位着名的建筑师不会为国王效力后,他们把他带到了蒙特惠奇城堡的悬崖边缘,让他自己跳下去。 这样比较节约弹药。 从一百多米高的断崖坠落至海面,人体高速撞击水面的冲击力与撞击地面差别不大。 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在唿啸的寒风中低头望向宁静的湛蓝海湾,那是安东尼奥第一次向上帝祈祷—— 他还不想死。 还有一个女孩,在等着他回去。 狂风大作,吹弯了断崖上的松柏。 他在飞速的坠落中撞上了许多条树枝,栽进水里时几乎是拼尽最后一点意识减少与水面的接触面积。 「上帝啊。你断了14根肋骨,左边锁骨和肩胛骨也骨折了,有轻微脑震盪——但你还活着。」 医生手中的灯光晃着他的眼睛,「不过你胸口这个伤疤是怎么回事?这……是枪伤吗?」 再次醒来的那一刻,安东尼奥忽然觉得,承不承认神的存在都不重要了。 这的确是个充满奇蹟的世界。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在这里——活的,不是鬼魂。」 安东尼奥似笑非笑地仰头看着乔伊,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头上落下的雪:「所以你还打算这样多久?」 「你离我这么近,我的唿吸都被夺走了。」 乔伊一怔,脸腾地红起来。 轻拍她脑袋的手移到了肩膀,戏嚯地拍了拍:「有点重,压得我没法唿吸。」 乔伊顿时恼羞成怒。 很好,这个恶劣的、死性不改的男人。 她就不该对他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乔伊越想越气,看着面前那张可恶至极的笑脸,想都没想就低头啃了一口。 她一生气,下嘴就难免没轻没重。 「嘶——」安东尼奥倒吸了口冷气。 身上一轻,少女像只小鹿一样轻盈地翻到一旁,居高临下地对他笑了。 「哦,你问杰克是谁对吧?」 乔伊擦擦嘴角,轻飘飘道:「他啊,是一个长得特别帅,而且画画特别好的男人。」 于是,所有人很快都看到了——高迪先生嘴角红肿还破了块皮,面色十分不甘。 「妈咪,高迪先生是被人咬了吗?」 「咳,应该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我明白啦。我走路也要小心,不然会摔破嘴巴的。」 大人们心照不宣地彼此对视一眼,忍不住吃吃地笑:「哎呀呀,公主殿下可不是普通的女人。」 「——是会咬人的哦。」 「听说高迪先生在打听谁是杰克?」 第234页 「咦,我们这儿有杰克吗?你们谁见过吗?」 人们议论纷纷,笑成一团。 只有年轻的国王陛下听说这件事时,脸都绿了。 但他还得保持住仪态。 此时,国王的队伍在缓缓通过对角线大街。 一切都秩序井然,两侧楼房的窗户里挤满了人群,人们踮着脚想要看一看国王陛下的模样。 「妈咪,原来国王陛下这么年轻吗!我还以为都是白髮苍苍、鬍子长长的老爷爷!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 「嘘——」母亲赶紧制止了孩子。 虽然是国王的军队救了他们,这位国王陛下远远看着还一脸稚气,不像是什么坏人,而且还是亲爱的公主殿下的弟弟…… 但他毕竟是来自马德里的国王。 长久以来的歷史让他们不能轻易放松警惕。 扑通! 一个东西横空飞了出来,撞在街心花坛里的悬铃木上。 近卫们立即警惕地护在国王附近,但那个东西只是撞在树干上弹回来,骨碌碌地滚了一段后便停下来了。 没有爆炸。 没有烟雾。 但周围还是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刚刚经歷过战争的人们的神经虽然已放松下来,但依然随时可能被最微小的刺激吓得紧绷。 立刻有人谨慎地上前查看,刚准备对着这个球形的物体展开侦查,忽然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喊道:「对不起!那是我们的足球!」 足球?阿方索挑起眉。 随着急促的咔哒咔哒声,一个寸头小男孩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从街角蹦过来,满头大汗。 「站住!」立刻有人拦住他。 「没事,让他过来吧。」阿方索下了马。 「陛下,这……」「没关系。」他摆摆手。 他注意到,此时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想起出发前卡斯蒂略首相对他的叮嘱—— 「陛下,您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向巴塞隆纳的人们展示王室的亲和力。这对稳固统治十分重要。」 伪装的完美国王形象对于刚满十七岁的阿方索来说,还是一件过于勉强的事。 好在此刻的他不需要伪装。 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面前。 阿方索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帕克,帕克·迪埃!」小男孩昂起头,又赶紧补充,「陛下!」 阿方索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听说12月20日谈判那一天,你朝卡洛斯的旗帜射了一箭,把它烧掉了?」 帕克骄傲地抿了抿嘴唇:「是的,陛下!是我!」 连西班牙的国王陛下都知道这件事! 这一定是他可以吹嘘一辈子的成绩了! 「尊敬的迪埃先生,」阿方索摸了摸他扎手的短髮,「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勇气和牺牲。」 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球,帕克兴奋得小脸都涨红了。 他腋下的金属拐杖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刺伤了阿方索的眼睛。 「这是你的足球?你现在……还踢足球吗?」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 「啊,」帕克吞吞吐吐地低下头,余光不自觉地往旁边瞟了一眼,「我踢不了了……」 阿方索顺着他的目光往街角看去。 一群高高矮矮的孩子扒在墙边,一个个抻长了脖子,正紧张地看着这边。 「但我一直是兰布拉西区足球队的队长,」帕克的声音又恢復了些底气,「我得为我们做的事情负责!所以,陛下,对不起我们的球打扰到您的队伍了!」 「我们不是故意的,只是大人们商定想用一场足球赛纪念战争结束,我们年龄不够不能参加大人的足球赛,但也想举办我们自己的纪念赛!——咳,您也知道,比赛前总得练一练嘛。」 「你们打算用足球赛纪念?」 「对!我还听说市议会的大人们想请陛下为这场比赛开球呢!」 帕克一兴奋,便忍不住把自己听说的那些小道消息像倒香肠一样哗啦啦都说了出来,「但他们担心您不会同意,在犹豫要不要邀请您——陛下,您会同意吗?」 「当然没问题。我很喜欢足球。」 「真的吗!」 「真的。」 事实上,阿方索在英国留学时就痴迷足球,还曾经仔仔细细钻研过《剑桥规则》里的漏洞。 他朝帕克眨了眨眼:「没有男人不会为足球疯狂,你说对吗?」 帕克简直崇拜得眼睛闪光:「您说得太对了,国王陛下!」 「那么,迪埃先生,」阿方索微笑起来,朝小男孩伸出手,「不知道西班牙国王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邀请你一同骑马呢?」 在所有人惊讶又艷羡的目光中,和国王陛下共乘一匹马,沿着对角线大街到市政厅。 帕克觉得自己快要幸福得晕过去了。 而年轻的国王陛下对众人惊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对着迎接他的市政厅官员们微笑道:「听说巴塞隆纳准备办一场足球赛,纪念战争胜利,是吗?」 「啊,是的,陛下……」官员们面面相觑。 他们原本商量决定这事儿还是不禀报国王比较好。 日理万机的国王陛下怎么会关注这样的小事呢?更别说个别人异想天开请国王来开球的提议。天哪,提出来只会让国王和巴塞隆纳都尴尬。 第235页 「哦,」那位年轻的国王微笑着低头拍了拍身边小男孩的肩膀,后者骄傲地挺起胸膛,「这位小男子汉邀请我为球赛开球——」 官员们顿时惊恐地彼此对视。完了! 「——我很荣幸。」 在众人一时惊诧到呆滞的目光中,阿方索神态自若地进了议事厅,看到正在等他的人们。 他当然无法忽略某个男人嘴角的伤。 于是,他嘴角的笑容便免不了带了点揶揄,看向正看着他微笑、丝毫不知什么在等待着自己的乔伊。 「那么,姐姐,我们现在大概可以来讨论一下你的婚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剑桥规则》:1848年在英国制定的规则,是足球运动的第一个文字形式规则,包括正式将足球运动场上人数定为11人等。 感谢水颜小可爱的手榴弹,可口可乐的2个地雷、希望天堂没有,考试的1个地雷~ 感谢把头伸入存稿箱(如果有就好了qaq)、长相思、柠檬精气泡水、冷胭、archimedes、别唱歌我会脑内循环、洋洋洋洋、红烧肉、列年、tomiokagiyuu、海风风光光、gardenia、爱丽丝、是阿满满呀、潇潇春雨、阿弥的营养液~ 第104章 巴塞隆纳俱乐部 「噗!」乔伊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 婚事?什么婚事?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宝宝呢。 「我拒绝!」她忙不迭道。 阿方索愣住了。 他知道乔伊肯定会惊讶, 但没想到她竟然反应这么大。 哦——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误会了。 联想到自己的窘迫,他很能理解这种感觉。 阿方索清了清嗓子,「不是啦, 姐!不是要让你嫁给哪个国家的国王或者王储。就是嫁给喜欢的人——而已。你看我对你多好!」 乔伊充满怀疑地看了一眼安东尼奥。 他也是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 一头栗色的捲毛都吓得跳了一跳, 翘起一绺惊恐的呆毛。 显然也对这个消息毫无准备。 很好。如果让她知道他和弟弟背着她商量这一出,她一定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后悔。 阿方索沖乔伊眨眨眼:「和喜欢的人结婚啊——难道你不愿意吗?」 被这句话一提醒, 安东尼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又沉重了几分,偷偷瞟了乔伊一眼。 「我有必要澄清一下, 」乔伊敲敲桌子, 「对,我们是开始恋爱了, 但离结婚还差得远呢。」 准确地说,她还在生安东尼奥的气, 所以恋爱还算不上正式开始。 不过她乔伊是个大方的姑娘, 不在意提前一点给他个名分。 阿方索突然想到什么,顿时脸色一变。 他凑到乔伊耳边, 撇着嘴低声说:「这不好吧……姐姐,你看母亲当时就算养个情夫, 那也是先结了婚的。你这样,高迪先生也很难办啊……」 眼看阿方索越说越离谱, 安东尼奥脸色越来越黑, 乔伊赶紧把弟弟推开:「想什么呢!我只是现在还不想结婚而已。我忙着呢。」 恋爱都没谈过,结什么婚。 真是的,一个个都是幼稚鬼。真以为牵个手手亲个嘴嘴就结婚生孩子啦? 女性的离婚权才刚争取下来, 婚姻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坑。 她是喜欢安东尼奥没错,但结婚完全是另一码事。 再说了,战争刚刚结束,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做。 婚姻只会束缚她自由的翅膀! 「25岁。」乔伊十分坚决地一摆手,「25岁以前不考虑!」 「25岁!」阿方索惊恐地瞪大眼睛,「那都是老姑娘……呃不是,那岂不是最适合结婚的年龄都过去了?」 他才17岁就被大臣们催婚了! 「25岁之前不仅适合结婚,还适合学习,因为记忆力最好;还适合工作,因为精力最充足;还适合投资,因为思想最活跃。」 乔伊十分权威地下了结论,「年轻的时候什么都适合,结婚在里面可排不到前面。」 「你说是吧,高迪先生?」她忽然甜甜地笑起来,歪头沖安东尼奥眨了下左眼。 扑通。 安东尼奥的心跳顿时错了一拍。 安东尼奥:「……」 好吧,他确实无药可救了,「是的。」 往好处想,乔伊除了他以外,也就只有几家公司、几个发明、几项研究、几个职务……他不也有建筑嘛。 嗯,很公平。 阿方索对未来姐夫轻易的投降痛心疾首,「安东尼奥!你这样怎么能行?」 「倒是你,」乔伊凉凉地打断他的话,怀疑地看过去,「你为什么突然对我的婚事这么积极?」 她又不是失忆,怎么可能不记得之前他还对安东尼奥一副看不顺眼的样子。 「哦,是这样的,姐姐,」阿方索挺了挺嵴背,清清嗓子,「我准备授予高迪先生爵位。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为消灭卡洛斯军立下了大功。」 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不过是去卡洛斯所在的巴塞隆纳南部锡切斯镇待了两天,便为国王的军队设计出了最完美的包围攻城路线。 拿到那份图纸,就连坎波斯将军都惊呆了。王国军队沿着设计路线同时进攻被占领的巴塞隆纳城区与锡切斯,仅仅四天就以闪电速度消灭了卡洛斯。 这是一场註定将载入史册的奇蹟之战。 第236页 「礼宾部建议的是伯爵衔,但我想到如果你们结婚,按惯例会封为公爵和公爵夫人,所以合併起来不是刚刚好吗?」 「姐姐,巴塞隆纳的人们真的很爱你——」阿方索微笑道,「我觉得,巴塞隆纳公爵夫人的称号很适合你。」 安东尼奥探究地看了阿方索一眼。 从十二世纪起,巴塞隆纳伯爵的称号其实一直为阿拉贡国王所有——西班牙王国成立之后,便是西班牙国王头衔的一部分。 可以想见,册封决定一旦公布,必定会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 「公爵夫人,听起来真令人动心,」乔伊轻声嘀咕道,「好在……不行,我总不能为了爵位结婚吧?」 她趁自己意志动摇之前,赶紧谢绝:「伯爵也很好,对吧,安东尼奥?现在就按礼宾部的意思吧——」 「只要你想,怎样都好。」安东尼奥点点头。 阿方索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要酸掉了。 「哦,」他悻悻道,「行了,我就知道,我的礼宾部只有我心疼。你们就想给他们增加重复工作量。」 毕竟将来真到了结婚那一天,还是要按传统册封的。 乔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看得他顿时警惕起来:「又怎么了?」 「没有。」乔伊心满意足,「我只是不相信你这么好说话。」 看着少年的一丝心虚神色,她瞭然地笑起来:「说吧,有什么事要求我?现在就给你机会。」 她还能不知道臭弟弟心里那点小秘密。 「咳,」阿方索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这时的他看着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是背着父母做了坏事的那种,「高迪先生,要不请你……?」 安东尼奥一挑眉,「没问题。」 他对王室秘辛也并没有兴趣。 「姐姐!」阿方索讨好地看着乔伊,「你看我现在这么坚定地支持你,将来有一天……你也要支持我。」 哦? 乔伊心中的八卦小天线顿时运转起来。 「你这是与谁家女孩坠入爱河啦?」 阿方索震惊道:「为什么就一定是女孩呢?」 乔伊吓了一跳:「那难道是男孩?」 阿方索:「……」他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他放弃抵抗了。反正早晚要说的。 「大臣们希望我娶一位外国公主,比如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女儿什么的——都是出于外交的考虑,我理解。」阿方索垂头丧气。 「要是我没有喜欢的人,这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是职责所在。但确实有个女孩……她是我的堂妹。人们说她父亲曾经试图染指王座,所以她的家族在马德里很不受欢迎。」 哦。懂了。 简直是西班牙王室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想给她一个婚礼,让她成为我的王后。我不想像母亲那样,还要勉强维持一个婚礼,实际上谁也不爱谁,分头去寻欢作乐。」阿方索情绪有些低落。 乔伊嘆口气,「嗯,我理解。」 她伸手摸摸弟弟的头,「有需要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别担心。你现在可要记得把人家女孩子保护好。」 「我当然会的!」阿方索严肃道,「谢谢你!你最好了!」 乔伊好笑又心酸地看着这个似乎长大了,又还没长大的孩子。 命运的责任让阿方索在需要的方面飞速成熟起来,但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对了!」阿方索突然想起什么,眼睛倏地亮起来,「姐姐,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在巴塞隆纳建立一个足球俱乐部!」 「巴塞隆纳俱乐部?」乔伊脱口而出。 「对!」阿方索的黑眼睛闪闪发亮,「我去留学的时候,英国已经有好几个俱乐部了——甚至连足球协会都成立了!两年前,英格兰与苏格兰还踢了一场比赛!」 「足球在西班牙已经很受欢迎了,但现在还一个俱乐部都没有。」 乔伊不由得「噢」了一声。 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她之前怎么没想到? 毕竟这座城市的足球俱乐部将来可会在全世界赫赫有名。 「那马德里呢?」她问道。 「马德里是王都,做什么都得考虑政治影响和大局。」阿方索捂着脑袋嘆气,「我真提出来了,大臣们都会说,新国王刚上任,不去统一国家、改革发展、解决就业问题,却来发展什么足球?」 「哦。送给你我廉价的同情,国王陛下。」乔伊吐了吐舌头。 「如果速度够快,说不定我还能在走之前给俱乐部剪个彩!」 阿方索很快就高兴起来,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等我回去了,首相大人又要训我,我就说——那是我姐姐要求我去剪彩的嘛,我能有什么办法?」 乔伊忍不住笑起来,在弟弟脑门敲了一下:「你就会给我惹麻烦,臭小子。」 于是俱乐部真的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组建了起来。 等到新年伊始,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布拉默公园的足球场时,周围的观众席已经塞满了激动万分的人群。 还有更多的人挤不进位置优越的观众席——它的容量显然无法与人们的激情匹配——只好爬上了球场周围的树,仿佛长出了一树一树花花绿绿的猴子。 短暂的默哀之后,年轻的国王陛下与玫瑰公主殿下一起为巴塞隆纳俱乐部剪彩,即将为这场纪念球赛踢出了第一脚球。 第237页 「啊,国王陛下看起来似乎和我们的足球队员们一样大……」 「你看得没错。」人们大笑道。 「你喜欢哪边?」上场前,阿方索问乔伊。 「红色那边吧——怎么了?」 「那我踢到黄色那边的半场吧。」阿方索偷偷笑道。 球高高跃起,飞向灿烂的阳光——阿方索对乔伊得意地扬起下巴。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只足球飞了起来。 围得水泄不通的球场边,高高飘扬着西班牙国旗、加泰隆尼亚区旗和巴塞隆纳市旗,中间则是刚刚诞生的俱乐部的旗帜。 旗帜上有加泰隆尼亚的红黄条纹、巴塞隆纳守护神圣乔治的白底红十字架,以及红与蓝—— 红色,是战争中牺牲的人们的鲜血。 蓝色,则是为这座城市带来勃勃生机的地中海。 人们永远铭记那些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为这座城市献出生命的人们。 也共同庆贺新的一年。 万众瞩目的足球赛即将开始,太阳在升起,很快就会变成地中海畔独有的那种热辣辣的阳光。 一如这里的独有的那种永不言弃的明媚与灿烂。 这是1875年的1月1日。 巴塞隆纳的人们在欢唿、咆哮,在尽情地大笑流泪。 他们知道,这将成为和平的、自由的,并且充满希望的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原本还想说:公爵夫人听起来不如女公爵厉害……但拉丁语系里公爵夫人和女公爵是一个词,嘿嘿! 好了,巴萨来啦! 【看到评论后补充一下:不好意思哇,在这个时间线沉浸太久都快忘记常识了……虽然在当时表亲堂亲结婚是可以的,甚至贵族为了血统纯正还会有意这样安排,但近亲结婚绝对是不利于后代的!写阿方索和王后的故事是基于真实歷史,而且他们的故事还挺令人唏嘘的,所以作者菌就不改了;但还是要敲黑板,为伦理道德和后代的健康考虑,坚决反对近亲结婚!】 感谢咩噗、水颜的地雷! 感谢清河川、载星、群青、崔斯坦、是阿满满呀、阿弥的营养液~ 第105章 春天的讯息 对于巴塞隆纳来说, 下雪是几十年一遇的奇景。这场大雪也仿佛只是圣诞节限定,很快就融化得无影无踪。 新年伊始,天空蓝得让人睁不开眼,与地面上无数面被兴奋的人们仔细的窗户一同闪闪发亮, 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碎裂成无数块, 被调皮的小天使遗落在人间。 战争之后, 巴塞隆纳的人们在忙着重建。 在战火中被摧毁的交通、电力和供水线路最先恢復。 借着战后重建的机会,在霍乱疫情后重新规划但还没来得及实施的供排水系统进行了整体的大修, 对所有可能有卫生隐患的线路都做了彻底排查。 众多报纸在报导这件大事时,都颇为感慨。 「之前每次疫情肆虐时,最忙的都是教会的神父们, 最快卖完的都是十字架和基督像——当然, 很快就会变成棺材。」 「但这一次,因为尊敬的玫瑰公主殿下, 我们透过科学而非神学的镜片审视疫情,这才发现完全可以通过人类的努力, 规避未来的灾难。」 「我们要向在那段最困难的时间里保护我们的医生、护士和志愿者们致敬, 向每一个在黑暗中帮助他人的人致敬。」 在新学期开始之前,巴塞隆纳大学宣布, 他们将开设「公共卫生」专业的学士后课程。 据说,这个专业在医学学士之中十分火爆。 基础设施以外, 被炮击损毁的房屋、街道和公园也在修復。 战争让人们最为直观地看到钢筋混凝土的威力,因此在重建楼房时, 这种材料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建材选项, 曾经那些关于「在石头里掺杂金属会招来邪祟」的说法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在这个热火朝天的过程中,乔伊则面临另一个问题——蒙特惠奇城堡旧址的这块土地该怎么办? 经过城市建筑规划委员会的重新设计,蒙特惠奇山上原有的世博园区设计加入了几项变动。 半山腰会建一座大型的体育馆, 目标是让所有想去看足球赛的人都能在观众席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可能当初在布拉默公园寒酸的足球场边坐在树上的「猴子」都对此耿耿于怀。 而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原本规划为绿地、树林与公园的区域中,划出了一片土地,作为在此次巴塞隆纳守卫战中死去的人们的公墓。 那将会是巴塞隆纳阳光最灿烂的地方。 「殿下,这是市民意见反馈的汇总,供您参考——总体来说,人们都不想再重建蒙特惠奇城堡了。」 每当太阳初升,人们远远地看到山顶上隐约的废墟映着灿烂的云霞,恍惚间会觉得那座城堡几乎是一个寓言般的符号—— 一百六十年前,它在巴塞隆纳围城战之中建成,炮口永远朝着城市。 它的存在歷史,几乎就是巴塞隆纳遭到镇压、监控和恐吓的歷史。 一百六十年后,它在巴塞隆纳守城战之中毁于一片火光。 这座城市从此摆脱了那只居高临下的冷酷眼睛,浴火重生。 「为城市的战略安全考虑,我们还是建议在那里建一座城堡,要具备基本的防御功能。不过,也为了照顾人们的情绪,这座城堡越不像城堡越好——考虑到您的身份,我们认为建一座宫殿非常合适。」市议会的秘书恭恭敬敬对乔伊说道。 第238页 「当然,这是您的私人土地,以上都是建议而已。」 「好的,我明白了。」 秘书走后,乔伊咂摸咂摸他的话,噗嗤笑了:「要一座城堡,但越不像城堡越好——这简直就是给某个傢伙量身定做的要求。」 她翻开旁边的记录册,幸灾乐祸地点了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哦吼。 祝你好运,建筑师先生。 整座城市都百废待兴,人们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了重建的事业之中。 繁重的工作占据了人们绝大部分的精力,以至于他们还未注意到冬天拎着裙摆悄悄前来的脚步,就看到了遍地盛开的雪花莲。 这种地中海畔最早的报春花低垂着小铃铛似的洁白花朵,在温润的海风中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雪花莲之后,很快就是大朵大朵的白色藜芦花、紫罗兰和蓝铃花。 似乎是突然之间,巴塞隆纳下了一场满是地中海气息的蓝色暴雨。 暴雨之后,人们突然发现,彩色的风信子已经悄悄在每一处街角点燃了绚丽的火炬。 春天就这样急匆匆地来了。 呜呜呜——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在雨后清新而湿润的空气里吐出大团的白色烟雾,一直飘到火车站上空很远的地方才消散。 「殿下,我真的走啦。你要想我哦!」 艾达坐在窗边,使劲抹着眼泪。 「我会的。记得给我发电报。打电话也可以!」乔伊微笑着回答道。 因为在巴塞隆纳守城战中的出色指挥表现,艾达破格被国防部挑走了,即将启程去马德里。 虽然很不舍,但乔伊绝对支持艾达去做她最想做也最擅长的事情。 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梦想,更是她之后,千千万万女孩全新的可能。 「再会,希门尼斯将军!」乔伊笑眯眯地招手。 「哎呀!」艾达顿时捂住脸,又从指缝里漏出一只眼睛,「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再叫一声我听听?」 「希门尼斯大人——」乔伊用最甜腻的声音叫道。 艾达顿时打了个哆嗦。 「嘶——殿下,我感觉到你的爱了,就像一盆滚烫的冰水从头浇到脚。」 火车缓缓启动了。 「哦对了,」艾达急忙扒着窗户探出头,沖安东尼奥挥手:「伯爵先生,你可要加油啊!」 她对安东尼奥使了个颇有深意的眼色。 她——作为马德里皇宫的金牌侍女,未来的将军——可从来不会看错人。 「多谢。」安东尼奥挥手道,「保重!」 回家的马车上,乔伊被安东尼奥探究的眼神看得发毛。 「干嘛这样看我?」 安东尼奥轻飘飘地瞥她一眼,「我只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发出那么甜的声音的?」 乔伊嘿嘿一笑:「你想试试吗?」 「我很荣幸。」安东尼奥泰然自若。 「……」事到临头,乔伊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啊,不行不行,」她悻悻地摆着手,「忘记那一幕吧。那不是我。」 「不是你?」安东尼奥悠悠挑起眉。 「对,不是我。」 乔伊一本正经地说,「高迪先生,我很遗憾地告知您,您面前的人已经被恶魔附身了。」 「哦,恶魔附身了。」安东尼奥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乔伊「啊」的一声勐地凑到他面前,做了个恐怖的鬼脸:「现在轮到你了,安东——」 安东尼奥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勾起她的下巴就覆了上来。 不同于雪地里不顾一切的热烈,这是轻盈、柔软又甜美的一个吻。 乔伊大脑一片空白,鼻尖逐渐清晰起来的淡淡松节油气息中染上一丝紫罗兰的甜香,下意识想的居然是蒙特惠奇山上的紫罗兰开了,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嘴角微微的刺痛唤回了她的思绪。 「你在想谁?」 声音十分平静,深处却仿佛涌动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呃? 乔伊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不亚于刚才故意调戏艾达的甜腻声调软绵绵地说:「想你啊,亲爱的安东尼奥——」 不愧是杀手锏,效果立竿见影。 面前这人的耳朵刷地红到了耳根。 乔伊顿时绷不住了。 她一把推开安东尼奥,笑得肩膀都在抖,一直笑到回了家—— 「殿下,这是今天的《费加罗报》。」 「哦,好的。」乔伊忍住笑意,接过报纸。 最近她与巴黎也开始了频繁的往来,主要是巴塞隆纳战后要再次与世博会组委会确认1879年举办的事宜,否则组委会可能会因为这场战争直接取消巴塞隆纳的举办权。 为了便利地了解信息,她也专门购买了巴黎的主要报纸。 可一摊开报纸,她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一部淫秽、出格、低俗至极的作品——《卡门》!」 「女士们,先生们,笔者要收回数月前对《斗牛士之歌》演出的赞赏。没错,那首曲子确实气势恢宏,但没有人能想到这整部歌剧竟然是这样赤裸裸的表达。」 「难以想像,这部歌剧的主角竟然是一个浪荡的女工、农民出身的士兵和闹哄哄的人群!我只能说,艺术或许不一定要高雅,但至少一定不是歌颂丑陋与低俗!」 第239页 「这是对人类文明的亵渎,对所有有教养的人士的冒犯!」 一周前,比才的《卡门》在巴黎首演。 刚一上映便恶评如潮,愤怒的艺术评论家们大概就差让比才滚出巴黎了。 「哦,还有一封来自巴黎的电报,是萨拉萨蒂先生发给您的。」 安东尼奥的目光顿时嗖地落在了那张纸上。 [亲爱的乔伊: 乔治病倒了,原因你或许已经知道了。 《卡门》首演评论不太好。他原本对这部作品寄予厚望,现在却受到了最为沉重的打击。说实话,我甚至担心他会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巴塞隆纳现在还在战后恢復,这个请求实在不太好意思——但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这部作品在巴黎产生争议,巴塞隆纳会欢迎它。不知道这个承诺现在还是否有效?] 乔伊快速扫了一眼,拔腿就往电报机所在的房间跑。 「……你就这么着急回復吗?」安东尼奥的声音被甩在了后面。 乔伊沖他挥了挥手中的电报,上气不接下气。 「那当然了,我得赶紧告诉他,巴塞隆纳的怀抱当然向他敞开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歷史上的比才在这次首演失败后遭到巨大打击,三个月后就去世了,当时还不满三十七岁。他也没有看到几个月后《卡门》在维也纳,以及在之后巴塞隆纳等城市公演的巨大成功,更不知道它会成为世界上演率最高的歌剧。太意难平了呜呜呜,乔伊小可爱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第106章 乔伊的男人 乔伊很快给萨拉萨蒂回了个电报, 请他不必客气,现在就可以代她邀请比才带着他的歌剧团来巴塞隆纳演出——相信卡门的同胞一定会给这位法国作曲家惊喜的。 随后,她又给毕沙罗拍了封电报,告诉他们现在战后恢復得差不多, 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过来开画展了。 等她把事情都忙完了, 这才满意地嘆口气, 随手翻了翻《费加罗报》底下的《世界报》。 「古希腊遗址考古新发现!」 「考古学家们这次在阿尔提斯神域的宙斯神庙和赫拉神庙基础上,又发现了奥林匹亚的竞技运动场、健身房、角斗学院和圣火坛。」 「想像一下吧, 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在神的注视下掷铁饼、赛跑、角力!那是他们敬神的活动,也是最能展示人类体魄与毅力的活动。我们距离古希腊的先人又近了一步!那个众神闪耀的时代仿佛就在这片土地上流淌……」 乔伊不由得想到了顾拜旦。 他如果看到了这条新闻,想必会很兴奋。 等之后有空了, 说不定还可以和那个顽皮的少年交流交流。既然奥运会的步伐都不远了, 世界盃是不是也可以安排上了? 她毕竟已经在这项赛事上占据了先手。 这么想着,乔伊心情颇为不错地起身。 这时, 她才发现安东尼奥背对着她斜倚在门框上。 他听到脚步声也没有转过身,只是淡淡地问道:「发完电报了?」 「发完啦!」乔伊情不自禁蹦了两步。 可以想见, 巴塞隆纳的这个春天将会格外热闹。 「哦。你很开心?」 「我表达快乐的肢体语言难道很具有迷惑性吗?」乔伊不解地问道, 又蹦了蹦。 还是说,安东尼奥竟然在感知人类情绪的能力上有缺陷? 这可是大发现。 「并不。好, 我知道了,你很开心。」 虽然看不见安东尼奥的表情, 但不知为何,乔伊竟然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又怎么了? 这人真奇怪。她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在做什么?」 乔伊踮起脚尖, 想越过安东尼奥的肩膀看看他手上在摆弄什么。 安东尼奥却在这时转过身来。 他一回头, 便就看见下巴底下的少女伸长了脖子,活像一只站起来张望的小猫鼬,眼里闪烁着好奇的目光。 安东尼奥:「……」 心底那一丝暗暗的情绪就像一束摇摇晃晃的小火苗, 「嗤」的一声被风吹灭了。 「没什么。这是你做的?」 他手上是一块不大的黑胡桃木牌,打磨成了十分规整光滑的矩形,底部则刻出了底座,可以立起来。 木牌上雕刻着一个名字。 [antonio gaudi y co] 西班牙姓名由教名、父亲姓氏和母亲姓氏组成,这正是他的名字。 底下还有一句—— 乔伊被脑中一道雷噼得面红耳赤。 「你凭什么觉得它是我做的?」她一把伸出手,想抢走木牌。 没想到,安东尼奥仿佛早有防备,一抬手把木牌举了起来。 乔伊抓着他的手臂跳了两下——还是够不到。 太过分了! 这人就会欺负她! 「给我!」她气急败坏。 这种黑歷史,越早消失在世界上越好。 安东尼奥丝毫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抢走?」 「那又不是你的!」 「哦?上面刻的难道不是我的名字吗?」安东尼奥嘴角勾起。 乔伊又羞又气。 一看到这块木牌,她就想起自己当时以为他死了,一边哭一边刻他的名字——现在回过头来,根本无法直视。 第240页 看到乔伊一时无语,安东尼奥倒是慢悠悠地开了口:「我对东方的丧葬建筑与装饰做过一些研究,这个设计很像那种纪念死者的木牌。」 乔伊顿时瞪圆了眼睛:「你没事研究什么东方的丧葬用品?」 「感兴趣。」安东尼奥轻描淡写。 乔伊:「……」 是她忘了,这人本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看来这是用来纪念我的。既然它属于我了,那我决定把它挂在工作室门口,看起来可以辟邪。」 「你敢!」乔伊大怒。 那她还能见人吗? 毕竟安东尼奥的名字底下还有一行字—— [乔伊的男人]。 此刻的她只想回到当初,掐死当时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自己。 「安东尼奥!」她气唿唿地揪住他胸前的衣领,「你要是把它挂起来,我就连它带你,还有你的工作室一起扔出这栋房子!」 虽然这栋房子是他设计的,但这是她的房子! 安东尼奥嘆口气,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亲爱的公主殿下,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买下了费尔南德斯之家旁边那栋房子。」 「——如果你真的赶我出去,那我只好把这块木牌挂在我的房子的大门口了。」 乔伊一时没反应过来。 咦,什么时候安东尼奥竟然出息了,还自己买房了? 乔伊顿时心里不平衡起来。最近她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拽着他来到桌边,翻出自己的记录本,恶狠狠地敲敲桌子。 「来,我来给你数一下,安东尼奥——」 「圣家族大教堂。巴塞隆纳宫。还有世博园区里的加泰隆尼亚馆。」 「听说你还有桑坦德的一个避暑别墅。学校快要恢復开学了,毕业设计也得做——这些建筑你可都是签了合同的。再这么磨蹭下去,你赔得起吗?」 安东尼奥丝毫不慌,首先在「圣家族大教堂」上点了点:「这个,是教堂。」 他正要张嘴,乔伊已经把他的下半句话接上了:「你的客户不着急。是,是,我就知道!」 这话你上辈子就说过了。 堪称拖稿界第一名言。 「你还挺了解我的。」安东尼奥挑起眉看了她一眼,「教堂嘛。」 「教堂!」文森特忽然从门口探出头来,「我就说!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乔伊回过头去。 「献给圣乔伊的教堂啊!」 「圣乔……什么?」乔伊以为自己听错了。 「圣乔伊!」文森特哈哈大笑,「有人提出要建一座教堂,敬献给主保神圣乔伊。」 人们在说,玫瑰殿下一定是上帝送给巴塞隆纳的礼物。 瞧瞧,她就连名字都和巴塞隆纳的守护神这么相近! 「好羞耻……」乔伊捂脸感嘆。 这就未免有点过分了。 幸好只是几个人说说而已,这个主意想想就令人窒息。 「殿下,」帕斯卡的声音远远传来,「莱昂女士和巴特罗小姐十分钟后来访。」 「哦,对。」乔伊这才想起来,她们约好了今天要聊一聊服装的事。莱昂女士便是萝拉,原来的德莫夫人——她原本的家族姓氏是莱昂。 战争改变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女性的服饰。 这是一个全新的、有着无限可能的领域。 「咦,奥兰普要来了?」文森特勐一转身,「我得躲一躲。」 「你们又怎么了?」乔伊头痛地问道。 这俩人是真的闹腾,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一刻安静。 「我们吵架了!」文森特气唿唿地说,「我跟她说了我今天不在家。你可别说漏嘴,我今天不在家哈——」 他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乔伊:「……」 男人这种生物真是不可理喻。 安东尼奥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刚才插曲的影响:「桑坦德的别墅在西北海岸,客户也不着急,我总得过几年腾出手再过去。加泰隆尼亚馆也得等整个园区的基本架构完成。」 「至于巴塞隆纳宫,」他意味深长地低头看她一眼,「我打算把它作为我的毕业设计了。」 乔伊第一反应竟然是嫉妒。 极度的嫉妒! 想当年她的毕业设计藏匿在一个个macbook pro都跑不动的设计软体里,不知道让她掉了多少头髮。 可在安东尼奥这里,谈到建一座真的建筑,竟然像搭积木一样没当回事。 面对如此不求上进的男人,乔伊痛心疾首。 但她依然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循循善诱道:「安东尼奥!你得想清楚一件事。难道你是在为我设计建筑吗?」 你是在为你自己学习,为你自己设计! 「不然呢?我的殿下。」 蓝眼睛眨一眨,顿时盈满了笑意,「其实我对圣乔伊教堂也挺感兴趣的。」 乔伊:「……」 「你信不信我再咬你一口?」 她气愤道,「让大家都来笑你。」 「来。」安东尼奥十分配合地把脸凑了上来,「多来几次。」 「这是我的灵感来源——我可以在献给圣乔伊的教堂上雕一个红唇。毕竟这可以作为你最具代表性的符号,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第241页 乔伊真要被他气死了。 怎么,他竟然还很骄傲吗? 下一刻,她的脑袋被一只手轻轻摸了摸。 「我做这个雕塑时肯定很开心,但你雕那块木牌时不知道得有多伤心。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心疼。」 「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把章纲捋了捋,预计月底完结~小可爱们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提~ p.s.查了些关于世界盃的资料,震惊地发现西班牙其实只在2010年拿过一次冠军,而那就是作者菌看过的唯一一届世界盃……仍然记得自己当时在夏令营定了凌晨2点的闹钟爬起来看球,我看好的还是德国,德国输给荷兰之后就希望荷兰能夺冠,捂脸orz 这段时间有些忙呜呜呜,手上零存稿心里超级慌,更新时间可能在九点到十点间波动,鞠躬! 感谢咩噗、水颜的地雷,感谢霜霜想嗑糖、24694834、苗玲的营养液~ 第107章 闹哄哄之家 「殿下。」进门后, 萝拉有些拘谨地对乔伊行了个屈膝礼。 奥兰普则直接冲过来拥抱她:「乔伊——我还是叫你乔伊啦!叫殿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乔伊毫不见怪地耸耸肩,与她拥抱。 反正奥兰普一向如此。 「我做了两条裙子。」萝拉把衣裙摊开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长裙的样式非常华丽,牙白丝缎制作的撑裙镶着淡粉色的织锦花边, 褶皱一层层叠加起来, 就像是一只挤满粉色裱花的奶油蛋糕。 若是放在半年前, 一定是贵族女孩们喜欢的那种风格。 乔伊和奥兰普对视一眼。 奥兰普丝毫不讲义气地出卖了朋友:「问她,我穿裤子。」 乔伊:「……嗯, 好看。」 她在语言组织上颇花费了点心思,「不过,萝拉, 我想现在的女孩子们大概不想再束腰了。」 束腰曾经是女孩子们凸显身材的必备手段, 不仅仅在巴塞隆纳,几乎在整个欧洲都是如此。 上衣要突出丰满的胸部和娇小的身材, 腰肢纤细,与臀部的巴斯尔式裙撑一道, 在侧面勾勒出优美而挺拔的s形曲线。 蔷薇、绣球花、紫丁香的纹样在丝光布料上闪闪发光, 女人们简直恨不得把整个春天都穿在身上,色彩越亮丽越好, 装饰越华丽越好,这大概是洛可可时期的遗风。 但一场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炮火纷飞的战争中, 人们最关注的永远是安全与便捷。 紧身胸衣和夸张的鲸鬚裙撑严重影响行动能力,为了能够躲过炮弹, 也为了更加方便地种菜与照顾病人, 这两样东西首先遭到了抛弃。 即使是裙子,也不再是装饰繁复、裙摆拖地的样式。极端的情况要求所有人都能为保卫城市出一份力——打扮得漂亮养眼并不算在内。 如今,战争过去了。 然而对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 它已经带来了无法磨灭的改变。 「但是,殿下,大家一向觉得那样的裙子比较美——」萝拉有些犹豫。 「亲爱的萝拉,美是可以定义的。」乔伊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做出改变当然从来都不容易,不过当它自然而然地到来时,我们也不要再回头啦。能告别痛苦难道不好吗?」 不同的人眼中的美或许有很多种,但扩大到社会的层面,审美往往会受到复杂的文化因素影响——你以为美的,其实可能只是你的成长环境让你觉得美的。 这个原理或许不够浪漫,但了解了足够多的歷史经验,至少可以利用这一事实,让美变得更健康一些。 勒出来的细腰会压迫内脏,甚至会因肋骨过度受压插破内脏。既然看到了革新的曙光,乔伊当然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病态的审美风潮。 束腰,再见吧。 「说实话,如果女人们都不再束腰了,我当然也很开心,」萝拉摇头道,「不过我们恐怕需要一场风暴『哗』地让大家都喜欢上新的风格,不然女孩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春天来了,又要开始盛装打扮啦。」 「咦!」乔伊眼前一亮,「你提醒了我,萝拉!」 萝拉愣住了,「怎么?」 「正好,巴塞隆纳要迎来一场空前的歌剧演出了。我们可以为舞台上的演员们提供服装!甚至演出结束之后,还可以紧接着来一场时装秀。」 「时装秀?」萝拉疑惑地问道:「就像……贵妇办的沙龙里,穿着盛装向太太小姐们展示衣服的那些漂亮姑娘吗?」 提供这种服务的,只有寥寥无几的高级裁缝铺。如果不是她决定投身服装设计来养活自己,因此去了解了许多同行,她大概都不知道这回事。 乔伊笑起来:「差不多。不过这回,我们要让观众走出家门,到我们的舞台来欣赏——有了舞台美术、情节、演员和服装的完美配合,效果可比让几个姑娘上沙龙里走一走好多了。」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春天来啦,女孩子们也该换换新衣服了。」 或许是冬天格外冷的缘故,这一年巴塞隆纳的春天格外温暖。 不仅温暖,而且热闹。 战后的城市急需恢復贸易与经济,往常在这时还维持着冬天懒惰惯性的人们破天荒地早早开始辛勤营业,巴塞隆纳港口甚至比往年还要繁忙。 第242页 在整座城市仿佛蜂巢一样热闹得嗡嗡作响的气氛中,蒙特惠奇山上的世博园区和对角线大街旁的圣家族大教堂都迎来了第一块奠基的砖。 当然,大兴土木的地方也并不止这两个地方。 建筑物都是大傢伙,动静颇大。 除此之外,不少嗅觉灵敏的记者经过长久的蹲点,还发现了其它的不寻常之处。 ——比如,费尔南德斯之家显然比以往更加热闹。 最先被记者们捕捉到的是小提琴家萨拉萨蒂。 他是和一个法国人一同抵达的。 那人看起来神情恍惚,衣服邋遢,鬍子大概一辈子都没刮过——经过多方调查,记者们终于确定,这便是曾与萨拉萨蒂一同在巴黎音乐学院被称为「神童」的法国音乐家乔治·比才。 随着这条消息被挖出来,人们很快就得知了另一条大新闻。 4月22日,圣乔治节前夕,比才的歌剧《卡门》将在巴塞隆纳首演。 「啊,法国人的歌剧啊?」人们语气里颇有些嫌弃。 「听说之前在巴黎上演,被骂得很惨呢。」 「很正常,那里的人都不太正常。」 随着演出信息公布,巴塞隆纳人们迅速捕捉到歌剧里的吉普赛姑娘、斗牛士等等典型西班牙元素。 这竟然是个发生在西班牙的故事! 「你听说了吗?《卡门》写的背景是西班牙!」 「什么!哦,我懂了,所以巴黎人才那样阴阳怪气——他们就是嫉妒!」 人们立刻就对作曲家产生了浓厚的同情,以及对这部作品浓厚的兴趣—— 哼,他们才不缺歌剧作品。 他们只是想看看,没见识的法国佬们都是怎样幻想西班牙的生活的? 没过多久,新的小道消息又冒了出来。 《卡门》之所以来到巴塞隆纳演出,是应玫瑰公主殿下的邀请。 而且,殿下本人也会出席首演! 这一下,全城人都沸腾了。 连公主都期待的歌剧,能不好看吗? 这辈子能有几次和王室成员看同一部歌剧的机会呢? 首演的门票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售罄。 自发出现的票贩子们把门票炒出了天价,依然挡不住许多人的好奇,不严肃的小报上甚至出现了求购门票的gg。 与此同时,自诩更加严肃的大报则关注到了另一件事。 一群闹哄哄的法国画家一股脑儿住进了费尔南德斯之家。 从那以后,这里热闹得像是天天在开派对。 天哪,公主殿下是认真的吗? 费尔南德斯之家的西班牙浓度似乎急剧下降。 ——公主殿下很认真。 从城市重建最初的繁重任务中脱身出来,她把极高的热情投入到了艺术事业。 筹备画展、关心歌剧排练,甚至时不时还对舞台美术设计与演员谢幕后的服装展示环节发表一点看法。 不过,乔伊很快就发现,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件意料之外的麻烦事。 这帮人可真不让人省心。 比如比才先生。 看得出来,《卡门》首演惨败,他确实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有了乔伊的承诺和新的演出预定,他白天还会去利塞乌大剧院指导剧团排练,除了眼睛里血丝多点,鬍子长了点,至少还像个正常人。 但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像个失去了记忆的游魂一样夜夜失眠,然后游荡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吹风。 最开始,萨拉萨蒂还出于好友的责任感经常去陪他聊天。 不过,比才很快就遇到了更加志同道合的人——文森特。 文森特热爱喝酒。 在费尔南德斯之家里,他是第一次遇到能与自己一起喝一晚上酒的人。 第一个酣畅淋漓的通宵后,文森特就此沦陷,把拯救这位失意的天才艺术家当成了自己当仁不让的责任。 于是,数日后的夜晚,乔伊一走上天台,就从微凉的春日晚风中闻到了浓浓的酒味。 两个人东倒西歪地靠坐在彩色的马赛克烟囱边喝得酩酊大醉,正拿着两个蓝色的空瓶碰杯。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比才哭得鬍子都湿成了一绺一绺,「以前说我是天才的也是他们,现在说我侮辱了『天才』之名的也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啊?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我的艺术呢?」 「兄弟!你要向我学习。」文森特大笑着在烟囱上敲起瓶子。 「你得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庸俗的——你得原谅他们。毕竟你是天才,他们不是,对吧?」 「但如果没有大众的认可,天才又如何定义呢?」比才苦恼地对着酒瓶吨吨吨——可惜酒瓶是空的,他只喝了许多空气。 文森特一挥手,「我就觉得你是个天才!」 他嘿嘿一笑,「我也是个天才——所以我的认可比他们的更重要。上帝只给了他们正常人的脑子,但给了我文森特的脑子!」 比才颤巍巍地向他举起酒瓶:「说得对,兄弟!为你的脑子,干杯!」 「很好,两位天才脑子先生,」乔伊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背后敲了敲栏杆,「你们的兄弟情谊十分感人,但必须到此为止了。」 「家里还有两个学生在准备考试,绝对不能影响到她们休息。」 第243页 她插着腰,下了最终判决。 玛丽和贝伦在准备巴塞隆纳大学的考试,每天都相约挑灯夜战,往往要学习到深夜。 这两个女孩大约是费尔南德斯之家里最沉默寡言的两个人,却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玛丽想读理学院的物理系,而贝伦想读法学院的民事诉讼法。 继承了优良传统的乔伊十分重视孩子的教育。 为了让她们最大限度地拥有良好学习环境,她专门给两人布置了书房。 靠近屋顶,远离其它房间。 还得替她们驱赶天台上毫无自觉的噪音制造者。 乔伊深切地体会到,幼教真的不好当。 如果不是她的严肃管理,这帮不修边幅又幼稚得出奇的艺术家们简直可以把这栋房子掀翻。 她一时竟然有些怀念这里只有安东尼奥和玛丽的日子。 虽然安东尼奥也不让人省心,工作室里乱得像谋杀现场,但至少他是在悄无声息地搞谋杀。 说起这个人,自从世博园区和圣家族大教堂开建,他现在忙得天天见不到人影。 安东尼奥每天一大早就会出门,经常直到深夜才回来。 哪怕乔伊也是个纯正科班出身的夜猫子,都时常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这熟悉的配方。 这才是建筑师的日常嘛。 不过次数多了,她看着都觉得累。 于是,在一个阳光温和的清晨,她坐在桌边用吉拿棒蘸了热巧克力送进嘴里,看到匆匆忙忙又要出门的安东尼奥,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每天这么忙,干嘛不直接住在那边?」 安东尼奥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回过头,语气竟然有一丝隐约的酸意:「你不想我回来吗?」 「你现在这样,和住在外面也没什么区别嘛。」 乔伊揶揄地眨眨眼,咔嚓咬碎了酥脆的吉拿棒。 很好,是她专门要求的减糖版本,不然甜到人头皮发麻。 安东尼奥垂下眼睫,看着少女像只小鼹鼠一样咔吱咔吱地吃点心。 他的语气变得有点阴沉:「你就不担心我整天不回来,在外面有了人?」 「哈?」 就你? 乔伊忍不住笑出声来,烘烤的饼干渣掉了一手。 装得还真像,要不是她知道真相,都要被他骗了。 「嗯,」她笑眯眯地仰起脸,沖他挥了挥沾着热巧克力的吉拿棒,「不担心,建筑师先生。再见!」 安东尼奥:「……」 他转身就走。 然后居然真的就再没回来住。 然而,乔伊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这事情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 她有空的时候,时常去利塞乌大剧院看看剧团演员们的排练,顺便了解服装准备的进展。 「新做的衣服舞台效果特别好!」 萝拉很高兴地对她说,「只可惜演员们来不及换衣服。唉,卡门这个角色多适合推销红裙子啊!」 「怎么会来不及换衣服呢?」乔伊奇怪道,「她又不是一直在舞台上。」 「但女演员的衣服要特别合身,缝了很多很多个扣子,穿起来要好半天。」 萝拉嘆口气,「演出时妆容和髮型都很复杂,又不能只解开一部分扣子套头穿。」 乔伊脑中勐然掠过一丝亮光。 她把漂亮的戏服在身上比了比,歪头对萝拉神秘一笑:「听说过拉链吗?」 …… 「咳,安东尼奥,我需要你的帮忙。」 乔伊跑到安东尼奥的工作室,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安东尼奥正伏案画图,抬头凉凉地看她一眼:「尊敬的公主殿下还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当然需要!」有求于人,乔伊很捨得放下身段。 「你又聪明,又帅气,连房子都能建出来,做一点受力分析和结构设计肯定不在话下啦!」 安东尼奥没说话,乔伊便得寸进尺地挤到他身边,把画出的草图放到桌面上。 「你看,我需要做一种活动结构,」她一边比划一边说,「大致长这样。通过这个楔形拉头施力,让这两排平行的齿链嚙合——这样就能够稳固地将布料固定在一起。这叫做拉链!」 原理她大致懂,但可能是太久没学物理,脑子仿佛生了锈一样,到手上就怎么都做不出来。 「怎么样,安东尼奥?」乔伊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他。 真没骨气,她在心里感嘆,要是她自己能做出来,才不会来找他。 希望色诱能够起作用。 「公主殿下,这我可做不到。」 安东尼奥把她的本子慢慢推到一边,语气公事公办像在敷衍客户,「毕竟我只是一位建筑师。」 乔伊:「……」 怎么会有这么小气的男人! 「你真的不做?」她凑过去威胁道。 「不做。」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画图。 乔伊气得一跺脚,转身就回了费尔南德斯之家,拿出钻研高考压轴题的精神开始做受力分析。 拉链这玩意看起来简单,可真要自己上手设计制作时,却怎么都不对。 她被某个可恶的傢伙刺激到了,憋着一股气一直钻研到深夜,最后不知不觉竟然趴着睡着了。 第244页 趴着睡实在不是很舒服,还有点冷,哪怕是睡眠质量一向非常好的乔伊都睡得不太安稳。 意识迷迷煳煳间,她似乎听到什么极轻的沙沙声,身旁出现了温暖的热源,她下意识地靠了过去。 寒冷消退,她便睡熟了。 乔伊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舒舒服服地睡在被窝里。 一缕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床头柜的几沓稿纸上,映出一丝闪亮的金属反光,直晃眼睛。 两排齿链齐齐整整地扣在一起,末端是一个矩形的小巧拉头。 看得出来做得仓促,丑得有点可爱。 世界上第一条拉链乖乖地躺在那里,压着底下画着密密麻麻结构图的稿纸,底下还有一行字。 「是你梦游做的,和我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来晚了orz 因为粗长! 感谢染晞、我真的有病、太太咋还没变成打字机(我也想!)、24694834、莉莉安、苗玲的营养液~ 第108章 杀死卡门 4月22日傍晚, 利塞乌大剧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啊,怎么办!要开演了要开演了要开演了……」比才紧张得拼命擦汗,拿着手帕的手直发抖, 在后台焦虑地踱来踱去。 「别担心, 比才先生。」 乔伊赶紧安慰过分紧张的作曲家, 「您已经来到卡门的家乡了,她的同胞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比才虚弱地笑一笑:「殿下,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您至少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我应该知足。」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哪怕这一次演出也不受欢迎,这部作品至少到西班牙演出过了, 我死也该满足了。」 乔伊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或许是这位天之骄子前半辈子得到了太多的鲜花和掌声, 如今一次演出失败的打击就几乎是毁灭性的。 「比才先生,您真的不必这样想。巴黎人们无法理解它的伟大, 只是因为这部歌剧太过创新了,人们一时无法接受再正常不过。」 「您得有耐心, 等一等这个时代追上您的脚步。」 这是个变革快到撕裂的时代。跑得比时代还快的艺术家, 也并不止比才一个人。 「演员备着更换的演出服都已经备好了。」萝拉高兴地搓着手走过来。 「拉链真是个好东西,多亏了您, 殿下!按照您的建议,我已经在阿拉贡广场的服装铺里准备好了同款的成品衣服, 说实话,我也紧张得要命。」 「放心好了。」乔伊笃定地笑道, 「所有的女孩子都会感谢你引领不必穿束腰的服装潮流的。」 「你现在越来越像公主的模样了, 殿下。」萨拉萨蒂微笑着伸出手,把粘在她白色帽檐上的一片羽毛捏下来。 「我一直都很像。」乔伊得意道。 「你看那边——」萝拉忽然捅了捅她。 乔伊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华美的灯光穿过粼粼闪光的长长垂缎与绒布,清亮的光柱垂下, 在缓缓漂浮的毛絮与尘埃中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在一身黑色燕尾服里显得格外修长的身影倚靠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扯了扯领口——这身衣服的主人大概不太习惯穿得这么正式。 他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睫,从头顶落下的灯光在睫毛上投下一片影子,把那双淡蓝色的眸子藏了起来。 似乎并没有在看这边。 乔伊顿时心花怒放,拎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这位先生,你在等人?」她笑嘻嘻地问道。 「只是随便转转。」安东尼奥毫不留情地转身。 人家刚帮了她一个大忙,乔伊丝毫不气,高高兴兴跟在后面,「说好了直接去观众席就行。你干嘛还要来后台?」 她心情极好,不由得便有些得意忘形:「是不是想我了?想我就直说嘛,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前面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乔伊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你就一定要往后台男人那么多的地方凑吗?」 啊? 「那里女人也很多啊。」乔伊莫名其妙,抬起头反驳。 她又不是没往人多的地方跑过。 事实上,她总是闲不下来,别说最近忙着布置画展、为歌剧的服装布景出谋划策,就是以前,她也经常去人多的地方。 安东尼奥之前从没说过什么,今晚这是突然受什么刺激了? 这时,他忽然弯下腰,扳着她的肩头与她平视。 这里正好是后台到观众席的走廊,灯光有些昏暗。 但他凑得太近,近到乔伊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安东尼奥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乔伊纳闷了。 这是在比谁先忍不住笑吗?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 她大大方方让他看,同时也大大方方去看他。 原本淡蓝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是湖水一般清澈透亮的浅色,但在此刻昏暗的灯光下,它化成了更为深邃的色彩,宛如银河流动的湛蓝星空。 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又长又翘。 乔伊突然伸出手去。 视野骤然笼罩上一片近距离的阴影,安东尼奥下意识地闭上眼。 眼睛上传来微微酥痒的触感,同时传来的还有惊喜的笑声。 「安东尼奥,我发现你的睫毛是栗棕色的,和你的头髮是同一种颜色诶!」 第245页 安东尼奥:「……」 他一把抓住拨弄他睫毛的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径直去了观众席。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利塞乌大剧院!」 「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大家将要欣赏的是《卡门》在西班牙的首演,玫瑰公主殿下亲自出席,我们甚至邀请到了这部作品的作者,乔治·比才先生。」 热烈的掌声中,乔伊探头看了比才一眼。 这位微胖的高大法国人弓着身子把头埋在手掌里,挤在并不算宽裕的座位上,看起来格外窘迫。他似乎非常后悔出席。 乔伊:「……」 算了,等演完就好了。 在渐渐安静下去的掌声中,酒红色的大幕缓缓拉开,舞台上满是忙碌的人群,这是塞维亚城镇热闹的广场。 人头攒动,一切都转瞬即逝,直到菸草工厂的女工们鱼贯而出,红裙的卡门出场。 哈巴涅拉舞曲挑逗的鼓点响起,仿佛轻一下重一下地敲击在人们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时间在此刻凝滞。 铜色皮肤的吉普赛女郎拥有细长而多情的眼睛,刀子般的长髮像蓝矶鸫的尾羽那样放射出墨绿色的光泽,披散在火焰一般的红裙上。 这条裙子并没有巨大的钟形裙摆,自然的曲线沿着腰肢垂下,在膝盖处微微收拢,又在脚踝绽放出层层叠叠的荷叶花边,随着卡门曼妙的舞步飞旋出烟花般绚丽的红影。 卡门红唇开合,唱起《爱情是只自由的小鸟》。 偌大的利塞乌大剧院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舞台。 在这个娱乐尚显匮乏的时代,没什么比歌剧这种综合了音乐、舞蹈与故事的表演更吸引人的消遣了。 就连乔伊都不例外—— 当然,她是在看自己参与设计的舞台布景效果。 这个时代的歌剧中,布景与舞台设计一般都务求逼真地还原布景。 而乔伊在其中加入了一点夸张元素,以及不同幕之间对比度更高的复杂灯光。 《序曲》中繁忙热闹的广场要用明亮的布景,而卡门坐在龙骑兵的大腿上唱起调情的歌谣时,不应有任何其他背景喧宾夺主。 她不是叛逆的艺术家,并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 这样的舞美设计,是为了更好地呈现剧情,也要配合演员们的服装。 她要要模煳舞台与现实的边界,让台下的观众忘记现实,沉浸到这个酣畅淋漓的故事中去。 如今的巴塞隆纳,人们需要这种大胆的、奔放的情感宣洩。 「你何时会爱上我们?」男人们在问卡门。 卡门,拿着烟的、美丽而危险的卡门,面对所有人轻佻地调笑:「何时会爱你们?我怎么知道。」 「也许在明天,」她挑起男人的下巴,「也许永远不会。」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挑逗又残忍:「这当然不至于。」 华丽的乐曲中,吉普赛女郎在安达卢西亚的灼热阳光下毫不费劲地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诱惑龙骑兵将自己从关押中放走,又在走私帮伙里成为老大。 为她失魂落魄、锒铛入狱的龙骑兵来找她,却发现她已经倾心于英勇的斗牛士。 于是,在卡门明确告诉他自己已经变心时,龙骑兵被仇恨的疯狂沖昏头脑,抽出刀杀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乔伊在第一次完整观看这部歌剧的彩排时,总算明白这部歌剧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议了。 说实话,那些挑逗的语句、这样很难算得上正面的女主角,再加上悲剧结尾,哪怕是放在她的时代,都一定少不了谩骂的评论。 更何况在这个浪漫主义歌剧的时代。 这个时代的歌剧基本是大歌剧和喜歌剧,大歌剧唱颂严肃的史诗与歷史,表现宏大的场面;喜歌剧则分为抒情歌剧和轻歌剧,往往是轻松幽默的剧情。 歌剧要有深刻的意涵、典雅的氛围、喜庆圆满的结局,它们是达官贵人表现高雅品味的对象。 从没有过这样的歌剧女主角。 从来没有这样令人错愕又痛恨的结局。 卡门不是个好人,她并不善良,并不忠贞。 她欺骗、斗殴、见异思迁。 传统戏剧中所有被推崇的品质,都在她身上见不到半点影子。 但她却那样美。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野性的美,自由的、诱惑的、危险的美。 这是一种道德所不容的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一种对时代的挑衅—— 因为它代表着无可抵挡的变革。 「我最后问一次,魔鬼——跟我走吗?」 绝望的龙骑兵最后一次问邪恶的女郎。 卡门甩开蓬乱的长髮,毫不犹豫地答道:「杀死我,不然就让我走!」 他终于杀死了她。 「我杀死了卡门……我最爱的卡门!」 龙骑兵在背景《斗牛士之歌》辉煌的尾音中哭嚎,歌剧缓缓落下帷幕。 大厅中一时静得惊人。 比才低下头,默默地抱紧了自己。 之前在天台上吹着风喝着酒哭得太多了,此刻他已经哭不出来。 但这一切是那样熟悉。 他清楚地记得,三月三日在巴黎的首演中,最后一幕便遭遇了从头到尾冰一样的冷遇。 第246页 那是歌剧院观众席上史无前例的冷漠。 一个多月来,那种无声的恐惧深入骨髓。 他一夜夜梦到自己站在灯光惨白的巨大舞台上,发现所有的乐器都弹奏不出琴音,盛装的演员们高声歌唱,却没有半点歌声。 直到他惊慌失措地转过身面向台下,这才突然发现,全场所有观众都静静地坐在原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有人动,没有人鼓掌,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可他们鄙夷的目光却在赤裸裸地告诉他——你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彻头彻尾的垃圾。 没错,他就是个垃圾。比才想。 他的存在,还不如臭气熏天的蓝纹奶酪里的绿霉菌有价值。 轰! 地震般的巨响突然撼动了世界,吓得比才差点跳起来—— 黑夜。白灯。无声的舞台,冷漠的观众…… 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一瞬间收缩,像海难时翻进水里的船只,倏忽消失于黑暗中。 明亮的光线与巨大的喧嚣骤然将他包围,比才一个激灵,才发现好几个人围在自己身边七嘴八舌,吵得他头痛欲裂。 但他们的声音依旧盖不住震耳欲聋的背景音—— 那是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中,所有观众站起来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比才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呆若木鸡。 「比才先生,我就问一句,」乔伊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挤开风暴般的欢唿,钻进他的耳朵里。 「在自己作品的首演上睡着以至于差点错过上台致谢,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刚刚才发现扔存稿箱忘记设置发布时间了呜呜呜呜! 幸好没有错过这一天……orz 第109章 干杯! 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庭院里灯光明亮, 红酒、雪莉酒与香槟深深浅浅的酒香四溢,一块块烤肉排滋滋地冒着亮晶晶的油光。 热腾腾的烧烤香味驱散了微凉的晚风,满院都是兴奋的说笑声。 「我们当然可以理解《卡门》为何会在巴黎遭到冷遇。」 雷诺瓦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小羊腿, 把评论文章阴阳怪气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毕竟那里没有人去剧院是为了欣赏音乐和故事。他们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身份与高雅品味。」 「因此, 当那群戴着蕾丝手套、别着钻石别针、喷着金塞子香水的贵族们在宴会后结伴去歌剧院, 想要找点品味高雅的消遣,却发现上演的故事是浪荡的吉普赛捲菸女工、堕落的士兵与粗犷的斗牛士之间的三角恋故事, 最后还以死亡收场,怕是觉得自己那双纯洁高贵的眼睛都受到了亵渎。」 「啊,真刻薄——但就是那么回事!」毕沙罗拍着桌子大笑, 另外几位印象派画家们也颇有同感地点头。 「敬你一杯, 亲爱的朋友!」毕沙罗端着杯子要去和比才碰杯。 比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正要与他碰杯, 突然被雷诺瓦插了个杯子过来:「大音乐家!我也要和你碰杯!」 瘦长脸的雷诺瓦是印象派画家中最活跃的一个,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滔滔不绝, 让人怀疑他画画时也不会闭上嘴。 碰完杯, 他继续拿起报纸朗读。 「但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这是一部杰出的, 甚至可称得上伟大的作品。」 激动的众人都对比才鼓起掌来,而这位作曲家的脸很快就像蒸汽锅里的龙虾一样红透了。 「当然, 它对我们西班牙人而言尤其亲切。我们毫不费力便能辨认出作曲家贯穿全剧的熟悉民间曲调。无论是吉普赛人的咏嘆调,还是阿拉贡的舞曲, 不得不说, 虽然这是位法国人,但他真的把握住了西班牙音乐的精髓——那种『阳光下的阴影』的感觉!」 「抢答!」文森特突然站起身来,晃着酒瓶叫道, 「请问,『阳光下的阴影』是什么感觉?」 「你一个荷兰人凑什么热闹?」奥兰普要把他摁回座位上。 「荷兰人怎么了?」文森特趾高气扬地瞪她。 「别理他,这个傻子喝多了。」莫里索笑着拉住奥兰普。 虽然她们俩一个有着圆圆的大眼睛,一个是细长的猫眼,但却一见如故,尤其在一点上迅速产生默契——这哪里是一群艺术家,根本就是一群幼稚的疯子。 「我猜猜,是既有阳光又有阴影?」莫奈笑道。 「兄弟,你真是个天才!」雷诺瓦笑得拍桌子,「我们应该给你颁发一个废话学院大师奖盃。」 「太令人失望了,」文森特啧啧啧地摇头,「明明音乐和绘画都在艺术女神的光芒之下,我们却无法解读音乐的美!算了,还是让被评论的音乐家本人来回答吧——」 文森特凑到比才面前:「採访一下,大音乐家!你说『阳光下的阴影』是什么?这可是西班牙人对你的赞誉!」 「啊?」老实的比才迷茫地眨眨眼,「我……我不知道。」 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瞧瞧!」就连奥兰普都笑得捂住肚子,「想像一下,后世的音乐学校学生被要求鑑赏这部伟大的歌剧——如何理解它描绘的是一种『阳光下的阴影』,他们怎么会知道,连原作者都答不出来!」 比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萨拉萨蒂:「兄弟,你肯定能帮我——」 第247页 萨拉萨蒂一边笑一边沉痛地摇头:「你太令我失望了,乔治!好吧,作为一个西班牙人,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这明明就是字面意思——热情奔放之中,又隐含着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悲怆与伤感。」 「但凡你好好听过我的《流浪者之歌》呢。」他揶揄地看了一眼满面红光的朋友。 「不愧是萨拉萨蒂。」众人都笑着喝彩,雷诺瓦又挥挥手,「你说是这样吗,公主殿下?」 「呃?」乔伊猝不及防遭到提问,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 开玩笑,难道她还能给出比萨拉萨蒂更权威的音乐解读? 众人又说笑着往下聊天,一只小碟子忽然放到乔伊面前。 里面装着一小块叠着火腿和奶酪片的塔帕斯面包。 「别光喝酒,半夜会难受的。」冷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乔伊偏过头,对着安东尼奥嘿嘿一笑,「我才没光喝酒。」 接着,她笑嘻嘻地沖他吹了一口气。 「我还看你呢。」 安东尼奥手一抖,差点把叉子插到盘子上。 「深挖《卡门》作者的过去——」雷诺瓦又在抑扬顿挫地朗读了,「这位天才作曲家从小就是音乐神童,被称为『在世的莫扎特』……」 「好了好了,别念了。」比才慌忙伸手想夺下报纸,脖子都红得要滴血了。 他立刻被许多只手按住:「住手!好好坐着,让我们听听你的故事!」 比才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只好顶着滚烫通红的脑袋缩起脖子。 「……这位神童未满十岁就进入了巴黎音乐学院,众多音乐大师都争着想要教他——」 「哇——」众人顿时投去艷羡的目光,「乔治,你瞧瞧你,一开始就得到了主流认可啊!哪像我们,都被权威的学院派称作垃圾。」 「在他二十三岁时,他曾到弗朗兹·李斯特家做客演奏,还得到这位炫技派钢琴家的高度赞扬。」 「他说自己曾认为只有两个人能克服那种演奏难度,但如今已经出现了第三个——而且最年轻的这位也许是最无畏、最聪慧的!」* 「敬乔治·比才!」乔伊率先举起酒杯。 「敬乔治·比才!敬卡门!」众人大笑着干杯。 比才喝完了杯中的酒,萨拉萨蒂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乔治,我们西班牙的雪莉酒怎么样?莎士比亚可是把它比作『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 「无比贴切!不愧是莎士比亚。」文森特抢先说。 「我其实不太会品酒。」比才又老老实实说。 他举起杯子,对着光看了看闪烁着蜂蜜色泽的淡金色酒液,「但甜甜的,确实味道不错,只是给我喝真是浪费了。呃……这让我想起之前《卡门》收到的评价了。」 他心有余悸地回忆道:「你们不知道,巴黎的报纸都说我这部歌剧是『红酒烧洋葱』——不知所云,但很噁心。」 萨拉萨蒂拿起酒杯,笑着抗议:「明明还有不少人夸的,比如圣桑就说这部作品将来一定会大受欢迎,我也这么认为——只不过你当我们都不存在,只关注那些没眼光的批评家。」 比才眨一眨眼,忽然迟疑道:「说起来,其实我一个月前也收到过柴可夫斯基的信,说……」 「哇——」大家都惊唿起来,「说什么?」 柴可夫斯基!那位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毕业的着名作曲家。 他挠了挠头,有些腼腆地笑了,「说他看了《卡门》,他相信这部歌剧必将征服全世界。」 「上帝啊,我被炫耀的光芒刺瞎了。」毕沙罗装作捂住眼睛大笑起来,众人又闹哄哄地让比才干杯。 就在这时,声音响起:「比才先生,有一封从瑞士寄给您的信!写信人是个普鲁士人——」 「普鲁士人?」在场的所有法国人齐齐变了脸色。 普法战争才过去没几年,他们有与普鲁士人有着国雠家恨。 比才吓了一跳,慌忙摆手:「等等,各位,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怎么会有普鲁士人给我写信呢……」他纳闷地接过信拆开来。 「是谁?」 一堆脑袋都挤了过去。 「——啊,是瑞士巴塞尔大学的教授。」 「还是搞文学的,呵。弗里德里希·尼采?」 「看看他能写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等等,尼采?」乔伊愣住了。 德国人,学文学的,尼采……只有她想的那个尼采吧? 「尊敬的比才先生,您的《卡门》是我从未见过的杰作,我想我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欣赏回味这部作品。我愿称您为地中海艺术的太阳!」* 「啧,地中海艺术的太阳!」 毕沙罗表情有些古怪,仿佛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该笑:「不得不说,这个比喻倒是很形象……但他,一个普鲁士人,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吗?他能代表地中海下这个结论吗?」 雷诺瓦摇头晃脑,神秘兮兮地说:「咳,乔治,听我说,和普鲁士打仗那几年里,我曾经被误认为间谍逮捕过……小心,你可能被盯上了哦!」 比才顿时一惊,不安地把纸折起来:「算了,我还是把这封信烧了吧……」 留着一个普鲁士人的东西,确实比较敏感。 第248页 「等等!」乔伊大惊失色,「那个,比才先生,要不您先把它留着……毕竟您只是收到信,又没有做什么,对吧?您要实在不放心,我帮您收着也行。」 那可是来自尼采的信!烧了得心疼死她。 莫里索拍了拍手:「好了,你们这些人,别吓唬我们的音乐神童朋友了。他可不像你们一样活得那么粗糙,不经吓的。」 奥兰普也笑着举起酒杯:「放心好了,乔治,赞扬的语言总不会嫌多。」 这一晚的烧烤聚会十分成功,大家很快就把老老实实喝下别人碰的每一杯酒的比才给灌醉了,醉得趴在一旁打起了唿噜。 慢慢的,还能够清醒地聊天的人越来越少。 等到最后,就连毕沙罗都把酒瓶架在肩膀上,右手拿把叉子比划着名开始跟萨拉萨蒂学拉小提琴。 莫奈终于长长地嘆了口气。 「啊,真希望我们也能像乔治这样一战成名。」 他有些紧张地搓着手。 因为这份紧张,他其实一直没能尽兴喝酒。 今晚是作曲家大获成功的庆功宴,但从明天开始,就是他们的战斗了——圣乔治节当天,印象派画展将在阿拉贡广场举办。 「放心好啦!」乔伊笑嘻嘻地回答。 雷诺瓦看起来还精神得很,比没喝酒时更加喋喋不休:「唉,我也真希望成名啊!殿下您知道吗?在您贊助我们之前几年,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我和克劳德什么都买不起,每天就靠两种食物度日。您猜是什么?」 克劳德便是莫奈的名字。 「是什么?」乔伊十分配合地问道。 「四季豆和扁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乔伊也笑个不停。 莫奈默默地看了安东尼奥一眼。 还好,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想,这有什么好笑的? 「那可是天天吃——吃得我们脸都绿了!」雷诺瓦手舞足蹈。 「哎呀。」莫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好在克劳德还有几身体面的衣服,我们就经常去蹭人家的饭局——每次到富人家的宴会上,我们就疯狂地啃滋滋冒油的火鸡,恨不得一顿喝光整个酒窖里的格拉芙红葡萄酒,像蝗虫一样酒足饭饱后,还要计划着如何蹭下一顿。」 雷诺瓦打了个酒嗝,突然苦恼地抱住了脑袋。 「唉,本来大家都在挣扎,现在乔治脱离苦海了,我明明该为他高兴,但为什么我反而感觉更焦虑了呢……」 「这太正常了!」乔伊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你的朋友考试不及格,你会很难过——但你朋友考了第一名,你更难过!」 雷诺瓦瞪大眼睛:「您说得太对了,公主殿下!难道您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吗?」 乔伊眨眨眼,突然看向安东尼奥,手指抬起来一指:「你——」 她气唿唿地嘟囔:「干嘛设计那么好看的建筑……根本模仿不了,很令人绝望啊……」 安东尼奥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 随后,他对着雷诺瓦微微一笑:「她醉了。」 十分自然地,他抓住乔伊指着他的手,直接打横将她抱起来,丢下一句「失陪」就走了。 只能隐约看见乔伊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一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比比划划。 雷诺瓦愣了半天,气愤地转过头对莫奈控诉:「看看,工业革命侵蚀了我们的社会,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讲究礼仪啦!」 然而莫奈根本没理他。 他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真好啊,两个年轻人。我想念我亲爱的卡米尔啦。」 雷诺瓦:「……」 上帝啊,他也想要甜甜的恋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上帝:亲爱的雷诺瓦,会有的——在十五年后,你快五十岁的时候。 *引自李斯特、尼采对比才的真实评价。 感谢我真的有病(宝你的真的不打算换个名字吗哈哈哈哈哈)、九弦、x_xjin、34432507的营养液~ 第110章 春天·印象 圣乔治节当天, 艺术评论家丝毫不着急,直睡到接近中午才来到阿拉贡广场。 报纸上做了铺天盖地的gg,印象派画家的西班牙首展将在这一天的玫瑰集市开幕。 从第一则gg刊登起,他就开始等。 等什么? 当然是等画家们来请他撰写评论文章。 涅维作为巴塞隆纳各大报纸最出名的艺术评论家之一, 经常受邀为来这里举办画展的画家们撰写评论, 润笔费自然也十分可观。 但这一次, 他从四月初一直等到四月末,等到风信子花都谢了, 圣乔治节到来,也没等到他们的邀约。 评论家脸色微沉,理了理精緻雪白的衣领。 他在几天前终于沉不住气, 去打听了这帮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啧, 原来是在巴黎落选法国美术院沙龙的一群人。 怎么,法国人不要的垃圾, 就跑来西班牙了? 怪不得没有邀请他评论,看来是根本请不起呢。 评论家在心底嗤笑一声, 环顾四周。 今年的玫瑰集市似乎没有受到几个月前战乱的影响, 和以往一样热闹。 和煦的春风里瀰漫着湿润的玫瑰花清香,令人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第249页 不过, 评论家很快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孩穿着红裙子? 而且都与战争之前的时尚潮流完全不一样,没有垫高的胸部与臀部。 贴合身体曲线的裙子少了繁琐的层叠裙摆, 却更加飘逸,随着少女轻盈的脚步飞旋起来, 广场上就像绽开了许多朵玫瑰。 女孩子们像是约好了一样, 一夜间就改变了连衣裙的时尚——这也太令人吃惊了。 且不说别的,就算是把所有的缝纫机都用上,哪一家裁缝工作坊能够一夜间做出这么多相似的裙子呢? 不过, 这并不是评论家今天来的重点,因此他只是带着这个疑问走进了玫瑰广场。 映入眼帘的是环形的玻璃长廊,顶部是透明的普通玻璃,而挂着画的侧廊则是水纹玻璃。 灿烂的阳光从幕墙洒下,一幅幅挂在空中的小型画仿佛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太不严肃了,评论家想道。 虽然之前在报纸上已经看到了印象派画展,地址就在阿拉贡广场,但当时他还以为这是说会在广场旁边某个比较显眼的画廊里举办,完全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开放式的画展。 贵重的油画怎么能够放在这样开阔的地方,随便谁都能看? 它们应该被嵌入花纹精美的画框,放在考究的金银器皿里柔软的天鹅绒上,由穿着精緻、有闲情雅致的贵族细细鑑赏。 艺术是有门槛的。 评论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正在兴奋的聚在一幅画前面嘀嘀咕咕评论。 「你看,这里画的水面好神奇,像是流动的一样!」 「确实,我发现是因为这些画笔的痕迹……近看能看出笔触,远看却是朦胧渐变的色彩。」 评论家十分不屑的嗤了一声。 这就叫做没有品味,他们居然会把那些没处理干净的碎点笔触当做美。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在自言自语:「从这些画作里,我看不到任何对于艺术的谨慎。优秀的画作应该是精緻、美丽、奢华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逼真,不能让人看出作画的痕迹。」 「而且一点也不庄重。构图有问题,比例和结构都不够准确,居然还画了这么多风景,毫无思想和品味。」 优秀的画作应该有准确的标准和结构,构图严谨而庄重;应该画高贵的人,比如王公贵族或者古希腊神祇,他们才值得描绘——而不是这些不知所云的云彩、柳树、小船和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小人物。 「总之,这些画粗制滥造,折射出的是匮乏的艺术品味,毫无收藏价值。」 「这位先生,您要是不买画的话请让一让,」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我们在排队呢。」 评论家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画展上有数百幅作品,如有购买意向,需要先登记领牌,涉及竞拍的统一在午后开拍。 有人笑了一声:「谁管它是不是构图严谨、比例正确?好看就行了。」 「就是,」旁边的年轻人应和道,「相机都发明出来几十年了,这么想要逼真的画面就去拍照,看什么画呢?」 评论家顿时涨红了脸,誓要捍卫自己鑑赏高雅艺术的尊严:「这哪里是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需要在工作室里精心准备半年、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不是这些赶工的作品——老天,他们画这么粗糙的一幅画应该用不了几个小时吧?」 不过,那些画想必也不是这些人买得起的。他倨傲地想。 「真好笑,」有人笑出声了,「先生,时代变啦!那些新古典主义的学院派作品都是关在小黑屋里画出来的,沉闷得像一锅焖烂的李子。」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更喜欢这种画,与之前十几世纪的画都不一样,感觉很时尚。」 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士微笑着看向面前的画,「确实笔触比较粗糙,但它反而带来了一种不真切的、朦胧的美。」 她拉了拉丈夫的手:「亲爱的,我们买几幅回去挂在卧室和书房吧!」 这种画作对他们来说再适宜不过,既漂亮时尚,又不算太贵。 就像是把春天带回家,感觉屋子里都明亮起来了。 「这位先生,」评论家耳边传来一个忍俊不禁的声音。 「当您发现所有人里面只有自己对一件新事物持否定态度时,或许可以想一想,是不是自己老了。」 …… 「玻璃画廊这个创意简直绝妙——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形式展出画作的?」莫奈好奇地问道。 「先生,这毕竟是你们几位的画展,」乔伊笑起来,「自然要根据画作的特点来设计展出形式。」 「当人们走在画展之中时,接收视觉信息的方式是流动——静止——流动,展出的方式就要让他们每一次驻足时有足够舒适的空间欣赏画作,走动时的整体气氛又要轻松惬意,使他们愿意长时间逗留。」 「今天展出的大多是户外写生作品,尤其关注描绘动态的光影瞬间——您对此肯定比我更清楚。」 印象派的画色泽柔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与满城玫瑰花香的圣乔治节搭配再合适不过,选择这一天开幕本身就经过了仔细考虑。 「比起室内画展,印象派画作更适合在充足明亮的光线下欣赏,玻璃再合适不过。」 第250页 「确实。」莫奈贊同地点头,「我还以为是心理作用——我的画看起来比平时更漂亮了。」 「倒也可以这么说。」乔伊笑道,「画展的设计就是为了让画看起来更吸引人嘛!」 就像后世人们调侃的「买家秀」和「卖家秀」,卖家秀的功能就是突出甚至夸大商品最亮眼的特质,引诱人们购买。 商业性质的画展说白了也是一种「卖家秀」。如果不能让画作看起来比平时更美,又何必办展? 「莫奈先生!麻烦您到这边来一下!」有人朝莫奈招手。 「殿下,伯爵先生,」莫奈歉意地点点头,「我先失陪了。」 「当然没问题,您先忙!」乔伊笑眯眯回答。 她回过头,得意洋洋地沖安东尼奥抬起下巴:「怎么样?我设计的画展哦!」 安东尼奥挑起眉,瞥了她一眼。 作为一个建筑师的本能,其实他刚一进来,就关注到了画作以外不同寻常的地方。 环绕阿拉贡广场的玻璃画廊採用不规则起伏的平缓曲线,让整体空间轮廓显得柔和、轻盈,营造出舒适亲切的气氛。 其中画作的高低位置也构成动态的点线节奏,让观众自然地把视线聚焦于作品。 当然,最巧妙的还是玻璃的运用。 透明的玻璃顶泻下阳光,同时避免下雨等情况损毁作品。 侧墙使用带有艺术水纹的半透明材质,既弱化了幕墙本身的存在感,又与光影流风的画作唿应,在观众走动时带来梦幻的流动视觉效果。 虽然只是临时的简陋玻璃画廊,但其中的许多原理都与建筑学相通。 别人或许不懂,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看起来简单随意的设计,其实没有一处不体现出新颖的心思。 「难以置信,你是个天才。」他嘴角微微勾起。 「哈,」乔伊快乐得像要飞起来,「我是个天才这件事,你难道第一天发现吗?」 「当然不是。」安东尼奥淡淡地感嘆道,「只是今天让我有了危机感,我想我大概要失业了。」 「……那倒不至于,嘿嘿。」 乔伊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展会设计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哪怕在21世纪初,它也算得上是一个新兴学科,刚从美术和建筑学中分流不久。 乔伊是个聪明的学生,可惜小聪明居多。她一向心思活络,对什么都好奇,专门选修过室内设计、会展设计和会展营销学的课程,在这个尚不成熟的专业里勉强算是半个科班出身的专家。 而在19世纪,画展大多都是摆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宅邸之中,那些地方当然不能随意设计布置,人们自然对展会设计毫无概念。 最重要、最美的画作,放在最一目了然的地方就行了。 这有什么好设计的? 金钱会告诉人们,这当然值得设计。 尤其是印象派画作这种小巧、便携,能够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走进更多人家里的艺术品出现—— 看看今天画展火热的现场就知道了。 「各位,你们绝对没有见过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画展。」 报纸上用无比热忱的口吻写道——探访画展的记者们拿到了来自公主殿下的丰厚润笔费,几乎掏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去赞美这场画展。 「一幅幅小巧可爱的画作色彩温柔明亮、笔触朦胧唯美,和一板一眼的新古典主义画作风格迥异。应该说,以前的画总是过分强调『永恆』,如今我们终于见到了这样的画,愿意捕捉生活中闪烁的美好!」 「如果您前往阿拉贡广场的画展观看,一定会被那种单纯柔软的美好所击中——它们抓住了光与影转瞬即逝的灵魂!」 「我敢说,这是巴塞隆纳人印象最深刻的圣乔治节集市——这也是印象主义的春天!」 印象主义就这样,仿佛在一夜间登上了美术界的舞台。 刚刚从战争创伤中恢復过来的巴塞隆纳人们需要精神的慰藉,比起王宫贵族、巨富大亨才能买得起的巨幅油画,更多的人愿意掏出几百到几千比塞塔购置一副时尚的印象派画作,挂在家里彰显品位、陶冶情操。 乔伊对此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那些画作都是她在巴黎时掏钱买下的,如今价值已经翻了十几倍,有几幅甚至翻到了几十倍。 当然,最着名的几幅已经被她自留了。 与这股艺术潮流同时颳起的,还有一股时装潮流。 七月初,莱昂服装店在波比大街开了第六家分店。 这家服装店仿佛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横扫了整座城市的服装行业。 你还在穿笨重宽大的巴斯尔大裙,被大头钉似的束腰勒得喘不过气吗? 那你早就被时代远远抛在后面了! 如今,人们喜爱的是更贴合女孩子们身体自然曲线的裙子。这才是造物主的恩赐,是最美最时尚的服装! 最重要的是,爱美的太太小姐们再也不必为一件衣服费神了—— 你还在找裁缝做衣服,为一件衣服等待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吗? 你还要因为有限的预算,不得不忍受廉价的布料、粗糙的裁剪与缝纫吗? 莱昂服装店提供的都是成品服装,所有漂亮衣服都已经齐齐整整地在店里等你。 在街上看一件心仪的漂亮裙子,想要马上穿到身上——如今,这已经不再是梦! 第251页 什么,担心衣服不合身? 专业服装设计师根据最符合人体结构的样式,提前设计好了不同的尺码,一定有一款适合你。 店里还配备了带镜子的试衣间,你可以带上看中的裙子进去一件一件试,买下自己最心仪的款式。 哦,不必担心。这些裙子都抛弃了以前繁琐的纽扣与绑带设计,穿脱方便快捷,保证不需要费多少时间。 不仅如此。服装店每一季都会上新,玻璃橱窗里有木头模特展示效果,还会请年轻漂亮的演员们在时装秀上展示服装,各个戏剧、歌剧的演员也会穿上专门设计的盛装——正如《卡门》第一次上演时的那样。 过季的衣服甚至还有促销活动。 经歷了一次「十天里从九折降到一折」促销活动,女孩子激动得与同伴们分享自己瞅着时机下手,差一点就抢不到最爱的裙子那惊心动魄的经歷。 一个又一个前所未有的举措令人眼花缭乱,莱昂服装店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成为了巴塞隆纳城时尚的风向标。 如今,大街上几乎再也看不到那些行走不便、在电车里一转身就会碰到别人的庞大裙摆了。 女孩子们穿着轻盈的衣裙,像欢快的蝴蝶一样在城里飞来飞去,讨论着下次要试试新推出的那款裙裤——既有裙子的美丽,又有裤子的方便,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东西! 夏天带着灿烂的阳光和舒爽的海风一同到来,乔伊则体会到了一位完美家长的快乐——玛丽和贝伦都顺利被巴塞隆纳大学录取了。 录取通知送到的那天,萝拉激动得当即决定给莱昂服装店现在售卖的所有裤子打个折。 贝伦刚好是上大学的年纪,而玛丽显然比一般的学生要小上好几岁——但她沉稳的气质和全部学生中排名第一的成绩让谁都不敢小觑。 看到已经长得比自己高的金髮小姑娘穿上气质沉稳的黑色长袍,准备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全校新生代表致辞,乔伊终于体会到当初那些家长恨不得天天向别人炫耀自家孩子是什么心态了。 「你现在有意向的研究方向吗?」乔伊试探地问玛丽。 「有。」玛丽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自学了物理系本科的全部课程,对阴极射线很感兴趣。」 「阴极射线?」乔伊愣了愣。 「就是从低压气体进行放电实验时,阴极会产生一种物质流,在玻璃管上投射出绿光。」玛丽飞快地解释道,「目前物理学界对它到底是什么有争议,大部分人认为是一种带电粒子流,因为它可以被电场或磁场偏转,但反对的人也给出了很多理由。」 啊,乔伊想起来了。 阴极射线带来了电子的发现,随后是伦琴发现x射线,贝可勒尔发现铀的天然放射性,再然后……居里夫妇发现了钋和镭。 仿佛一连串爆炸开头的那根导火索。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科学发现大爆炸的歷史。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也站在了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之中。 她斟酌片刻,对玛丽说道:「我听说理学院的康达教授在用铀盐做研究,或许你会感兴趣。」 「有一个有趣的设想,某些在元素周期表上特别靠下的元素可能因为原子核太重了不够稳定,会自发从原子核里往外放射出粒子和能量。」 看着玛丽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睛,乔伊使劲搜刮脑海:「这种能量有很多用途,比如它的能量很强大,可以用于医学;再比如一块物体里当原子数目足够大时,这种衰变变成了概率□□件,因此可以用概率学的概念去计算这种反应持续了多久——也就可以测定时间。」 乔伊笑眯眯地伸出手,理一理小姑娘的衣领:「一切皆有可能,都等着你去探索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做好防护。这种未知的能量,可能对人体产生巨大的伤害。」 隔离操作是必须的,要避免吸入带放射性的空气、与放射源直接接触,其它具体防护措施她还得再回忆一下。 乔伊心里想着这件事,决定再翻翻自己当初回忆着写下来的笔记。 这一翻,「噹啷」一声掉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古铜色的钥匙。 乔伊这才想起来——嚯,这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都忙得忘记问了。 这是安东尼奥送给她的灯泡里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用来开什么的? 带着这个疑问,她坐上了开往蒙特惠奇山顶的电车。 巴塞隆纳宫刚刚开建,安东尼奥最近天天在蒙特惠奇山上下跑。 「叮」的一声,电车门打开,乔伊立马眼尖地看到不远处背对着这边,随意地将白衬衫挽到胳膊肘的男人。 以及旁边穿着裤子,抱着笔记本一脸哀求的女孩。 看起来有些眼熟。这不是米拉小姐么? 乔伊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怎么,安东尼奥这是开窍啦? 还挺受女孩子欢迎的嘛。 看来,这位先生下工地的建筑师生涯也挺多姿多彩啊。 这样想着,乔伊理一理头髮,轻轻走过去。 安东尼奥还没看到她,米拉小姐先发现了靠近的人。 她一抬头,顿时瞪圆了眼睛,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哎呀,这小姑娘心理素质有待提高。 第252页 乔伊暗戳戳地心想,脸上十分矜持地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眼看米拉小姐开始结结巴巴,安东尼奥也发现了不对,转过头来。 他原本的目光冷漠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却在触到穿着淡蓝色绸裙的少女的那一刻忽然变得柔软。 米拉小姐犹豫地在乔伊和安东尼奥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朝着乔伊奔来。 安东尼奥脸色一变,连忙伸出手:「喂,你等等——」 来了!要摊牌了! 乔伊做好准备迎接冲击。 「殿下!」米拉小姐脸上已经涨红了,「我我我,我想跟着你学习展览设计可以吗……」 啊? 这又是什么套路?乔伊没反应过来。 米拉小姐紧张得低头看脚尖:「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在圣乔治节设计的展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存在!比建筑更轻盈,赋予了艺术品灵魂,而且真的好有趣——」 「她没空。」乔伊还没开口,安东尼奥径直把她拉到了一边。 「啊,安东尼奥,你太过分了!」米拉顿时气恼道,「好歹我也曾经算是你的客户呢!我求你帮我问问公主殿下,你不帮就算了,还阻止她自己同意!」 「这个,」乔伊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其实我倒似乎是有一点时间的,学术交流倒也没什么……」 安东尼奥勐然转过头。 「你没有时间。」他正义凛然地说,「你要和我学术交流。」 嗯? 虽然一时没想起来,但乔伊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等她许诺下次让米拉小姐当她的学徒,跟着去组织印象派画展,终于把小姑娘给哄走了。 「你这么有时间,不如帮我算算山顶这片土地的地震荷载。」安东尼奥冷冰冰道。 每天都说自己忙,却总是无法拒绝别人的请求。 累死她算了。 乔伊白他一眼:「太阳还在头顶上就开始做梦啦,伯爵先生。」 刚才有些酸熘熘的情绪平静下去,她忍不住环顾一圈。 开阔的山腰上到处都是建筑工地,人员出出进进,其中还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身影,都穿着干练的裤子,不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这些大概是场馆建设工地新招聘来的记录员。 虽然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但乔伊一瞬间就是想耍赖。 她伸出手揪一揪安东尼奥的衬衣领子: 「当着总建筑师,还要照顾小姑娘呢……你是不是不爱建筑啦?」 她看到白衬衣上一块土皮,顺手把它拍下来,「你看看你,三心二意,还能设计好建筑吗?」 安东尼奥忽然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 乔伊不由自主抬起脸来,看到他背后蔚蓝色的地中海平滑如镜,与湛蓝天空一同融化在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海平线上。 「我还能有多爱建筑?」 悠长的海鸥叫声中,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那是比天空与大海更澄澈的蓝,闪烁着隐隐的笑意—— 「所有没有想着你的时刻,我都在想着建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巧了不是?没有想着你的时刻,我也都在想建筑、投资、展览、世博会、奥运会,贊助印象派画家、小提琴家、作曲家…… 感谢咩噗、水颜的地雷,感谢小寒、小辣椒酱、列年、sunny、随零、可口可乐、gardenia、潇潇春雨的营养液~ 第111章 逃离巴塞隆纳 「毕业快乐!」 1877年的毕业季, 巴塞隆纳建筑学校十分热闹。 这一年,巴塞隆纳的夏天格外灼热。 过于明亮的太阳把建筑学校的红色屋顶晒得滚烫,远处的知了发疯一样地叫个不停,却盖不住整个学校洋溢的欢声笑语。 到处都是嬉笑着勾肩搭背的年轻学生们, 每次看到穿着黑色建筑师长袍的毕业生, 便不由得投去羡慕的目光。 啊, 他们多想也能够早点毕业啊! 那些有天赋的学生,毕业就能大展身手了;没天赋的, 毕业也终于解脱了。 礼堂里挤满了毕业的学生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憧憬。 「安东尼奥·高迪——」 安东尼奥从达戈教授手中接过了毕业证书。 上面有校长的亲笔签名, 「毕业设计」一栏填写的内容清晰可见——巴塞隆纳宫。 「真不知道我把毕业证书发给了一位天才, 还是……」达戈摇了摇头,「算了。」* 这位不知被学生背地里骂了多少次的暴躁老教授头髮已经花白, 自认为脾气比年轻时好了太多。 无论如何,现在他至少会在授予学生毕业证书时克制自己说教的习惯, 留下一个美好的结尾。 「恭喜你, 总算是正式成为建筑师了。」 达戈到底忍不住脾气,讽刺地强调了一下「总算」。 说完这句话, 他藏在厚厚老花镜片后面的苍老眼睛一时有些浑浊。 达戈其实还记得自己七年前第一次抓住他逃课时,一年级的安东尼奥的模样。 那时他十八岁, 还没有自己高。 而他像对待其他所有不好好学习的学生一样把他臭骂了一顿,最后却在翻看他的作业时忍不住愣住了。 面前的年轻人是他见过的最令人惊嘆的学生, 也是最令人生气的一个。 第253页 终于不必再和这个傢伙在出勤率上斗智斗勇, 自己大概可以多活几年了——不知为何,达戈竟然有几分惆怅。 「谢谢您,达戈教授。」 年轻人以出乎他意料的郑重对他微微鞠了一躬。 「我在您手下学到了很多——当然, 如果允许我翘课的话本来可以学到更多。」 他眨眨眼,「开玩笑的,抱歉。」 安东尼奥转过身去,大步走下了台阶。 哈,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恶。 达戈眯起眼睛看他身上的长袍飘逸而去,看到一个漫不经心的结束,却也看到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开始。 连他本人都无法预见这个年轻人的未来。 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毕业快乐,建筑师先生!」 乔伊把一大束花塞到安东尼奥手里。 「让我看看!」她抢过毕业证书,在看到那精美的花体字时长出一口气。 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不怕人笑话,她真的担心过安东尼奥因为翘课纪录太多只能肄业。 「啊,是公主殿下!」年轻的学生们在不远处交头接耳。 「在哪里?」 「那儿!就安东尼奥旁边的女孩!」 乔伊默默地把毕业证书合上。 唉,如今的巴塞隆纳对于她这个社恐来说不太友好。 「走吧,我们先去送玛丽。」安东尼奥拉着她走出了学校。 小姑娘只用两年就以惊人的速度和优异的成绩完成了本科所有的课程,今年秋季就要接着读硕士了——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博士也丝毫不在话下。 读研前的这个暑假,她要回波兰与家人相聚。 火车站比外面更热,两条长长的铁轨在太阳下亮得发白,无论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乘客还是送别的人们,都不住地扇着风。 「啊,公主殿下,很抱歉不知道您今天来,」站长满面歉意地说,「我们刚刚为您安排了贵宾休息室……」 「不用了,谢谢。我们就送个孩子,不需要这么麻烦,请您去忙吧。」乔伊答道。 她转向玛丽:「照顾好自己,路上注意安全,有需要就给我写信……不,发电报快一点。」 乔伊觉得自己活脱脱已经变成了个喋喋不休的老母鸡。 「知道了。别担心。」玛丽放下行李,走过来拥抱她一下,微笑起来:「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文森特感慨不已:「我居然和如此年轻的物理学家住在一个屋檐下!上帝啊,差不多的纬度,连名字都差不多,怎么我这个荷兰人就比你这个波兰人在读书上差这么多?」 「毕竟我不会画画。」玛丽沖他眨眨眼,「上帝总得可怜可怜我。」 文森特虽然在印象派的第一次巴塞隆纳画展中不算特别显眼,但两年过去,如今却有了比印象派更高的辨识度,甚至开办了一次个人画展。 「第一眼,你会被那种如太阳烈焰般热烈奔放的色彩击中心脏,从此再也难以忘怀。而当你忍不住凑近去看时,更会惊异地发现可以看清每一道笔触——那样大胆叛逆,却又那样天真无邪。」 「同样是捲曲细碎的笔触,既能恰到好处地描绘出夏日山野绿茸茸的蓬勃质感,也能渲染出夜空中壮阔的璀璨星光。那些画作因此令人目眩神迷。」 一年前,莱昂服装店买下他的几幅作品,放大印刷作为玻璃橱窗上的宣传海报,引起了全城轰动。 人们突然发现,这些新画家笔下明亮的光影、大胆的撞色和粗犷的色块比传统画作所强调的平衡、典雅、庄重更能刺激人眼中的视觉细胞——也就意味着更强的消费欲望。 自那以来,更多嗅觉敏锐的百货商店看中了艺术与时尚蕴含的商机。 如今,繁忙热闹的商业街上几乎处处都能看见大幅的画作海报,而声名鹊起的画家们也在外出写生和开办画展间忙得不可开交。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火车缓缓开动起来。 乔伊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载着金髮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少女了——逐渐加速,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乔伊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讨厌,居然有点伤感。 「万岁!终于把她送走了哈哈哈哈!」文森特大笑起来,「至少我这个暑假不必总觉得自己笨了!我去写生啦,再见!」 乔伊:「……再见。」 将来你大概会为这个想法感到骄傲——你在与世界顶尖的大脑比智商呢。 「走吧。」安东尼奥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去哪?」 「去看看我的毕业设计——毕竟是献给公主殿下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坐着电车来到了蒙特惠奇山顶。 山上的狼尾草被酷暑烤成了垂头丧气的棕黄色,如今太阳快要落山,开阔的悬崖边总算吹来一丝凉爽的风。 悬崖边蒙特惠奇山的最高点,是刚竣工不久的巴塞隆纳宫。 正如之前安东尼奥的每件作品一样,它也引起了轰动与争议。 有人说它像一堆快要融化的蔓越莓冰淇淋,有人说晚上看见它,感觉蒙特惠奇山喝醉了在跳舞。 不过乔伊倒是觉得,安东尼奥绝对从文森特画的星夜中提取了灵感。 这座宫殿就像是落入人间的银河星系,每一根线条都在流淌舞动,仿佛可以追溯到人类最远古的想像。 第254页 一个人站在它前面,很难相信这竟然是静止的建筑——比起「石头的诗篇」,它更像是山与海的交响乐。 坐在山坡的树荫下,往城区的方向看去,整个世博园区的阶梯结构清晰可见,场馆也都已初见雏形。 对于这样浩大繁琐的工程来说,建筑师团队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但土木工程师们还在辛勤工作。 「噢噢噢——」 远处椭圆形的白色体育场勐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唿声,整座蒙特惠奇山都在颤抖。 「看来又进球了。」乔伊朝那边望去。 这一天是巴塞隆纳的同城德比——巴萨成立短短一年后,皇家西班牙人足球俱乐部也不甘落后地成立了。 今天是这两支球队这个赛季的第一场比赛,能容纳五万多人的球场挤满了疯狂的观众,此起彼伏的欢唿和吶喊震天动地。 「我也好想去看球啊——」乔伊拖长了声调抱怨。 「应该没有人敢不让你去。」安东尼奥瞥她一眼。 「……但是好热,真的好热。」 乔伊嘆气,「而且总会有一堆人跑来找我拉贊助拉投资求引荐给王室……也不看看场合,烦死人了。」 「如果你想要,一定有人愿意给你修个包厢,像剧院里一样。」安东尼奥幸灾乐祸。 「那岂不是太没气氛了!看球就是要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一起才有感觉嘛。」 「所以,你看我这么可怜,」乔伊忽然眼睫忽闪忽闪地看向安东尼奥,「关于钥匙——给我个线索嘛。」 「已经给你了。」安东尼奥丝毫不为所动,给出她无数次听到的答案。 「太过分了!」乔伊抱着脑袋哀嚎,「线索都这么敷衍——谁会像你一样,送人礼物还自带谜语?智商不够都不配收礼物是吧?」 她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在面对玫瑰线灯泡里的那把钥匙时攀到了顶峰,她拿着它试了无数个可能与不可能的地方,然而没有一个与钥匙匹配。 那把黄澄澄的小钥匙简直成了她最大的执念。 「那求求我,我说不定就告诉你答案了。」安东尼奥悠然地问道。 「我才不。」乔伊断然拒绝。 她与他打了赌——虽然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在想什么——她会找到这把钥匙对应的门。 结果就是,乔伊黔驴技穷后,甚至暗戳戳地试图在安东尼奥睡觉时问他——可惜他在梦里并不与人搭话。 「让我再想想。」她悻悻地望向远方。 她这么聪明,总能想到的。 万里无云的天空燃烧成橙红色的晚霞,把巴塞隆纳鳞次栉比的街道建筑也映得一片通红,看着就觉得热。 「唉,这个夏天,巴塞隆纳简直没法呆。」乔伊忍不住嘟嘟囔囔,「热得要死,而且到哪儿总是被人认出来,太不方便了。」 安东尼奥忽然转过头来:「那不如逃离巴塞隆纳?」 「啊?」乔伊一愣。 「还记得吗?我三年前接下了桑坦德郊外一处别墅的设计——单主人在国外,完全不着急,我随时都可以过去主持开建。」 桑坦德位于西北海岸的坎塔布里亚,那里毗邻北大西洋,夏天也凉爽湿润。 「咦,」乔伊被突如其来的提议给绕得晕晕乎乎,「世博园区……哦现在倒也用不上建筑师了。」 安东尼奥接上话:「教堂已经建完地下圣坛与立柱,现在施工的整体结构大概还需要一年,这个过程中我也暂时只能在纸面做设计,现场做不了什么。」 乔伊震惊地发现,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竟然有实施可能。 「啊,我现在手上倒也确实没什么事……投资项目都分到了专业经纪人手里,只要跟帕斯卡说一声,把事情安排一下……」 她真的动心了。 太阳像颗溏心蛋一样咕咚坠入地平线,天空中挂着最后的余晖。 经过一整天的阳光烘烤,入夜的巴塞隆纳也没有多凉快。 就好像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土豆饼,哪怕是翻面,另一面也会受到热浪的煎熬。 「走?」乔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安东尼奥。 「走。」他沖她眨眨眼。 于是,他们真的在初夏之夜急匆匆离开了热烘烘的巴塞隆纳,几乎没带什么行李。 登上开往桑坦德的火车时,乔伊忍不住捅了捅安东尼奥:「你看我们像不像为一对家族所阻挠,决定排除千难万险,偷偷私奔的恋人?」 安东尼奥无语地瞥她一眼:「……哪里像了?」 乔伊失望极了:「你怎么这么没劲!就不能把你在建筑上的浪漫想像力分一点过来吗?」 安东尼奥没说话,拉着她穿过车厢,经过戴着皮帽打哈欠的老头,避开抱着小皮箱埋头乱窜的小孩,找到他们的包厢。 「哇,真不错。」乔伊先走进去,好奇地左顾右盼,「就是车厢里有点热……」 包厢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她忽然被拉进一个灼热的怀抱里,毫无防备地趔趄两步,腰肢被扣住才没有后脑勺直接撞到墙上。 乔伊感觉到安东尼奥的睫毛碰到了她的睫毛,有点痒痒的。 但随即就再也无暇多想。 含羞草在微风中蜷缩,蝴蝶落在旖旎的花瓣上。 狭小空间里的吻并没有持续多久,乔伊很快就心有余悸地倚靠在微凉的门壁上,上气不接下气。 第255页 这时,耳边传来幽幽的声音:「我看,更像是恶龙掳走了公主。」 火车在夜幕下缓缓驶离加泰隆尼亚,沿着埃布罗河在梅塞塔高原与庇里牛斯山脉间侵蚀出的狭长走廊,唿哧唿哧地穿过西班牙北部的群山与河谷。 银亮的月光落在曲曲折折的埃布罗河上,亮得像一面镜子。 里奥哈的葡萄藤都吸饱了月光,远远望去,大片毛茸茸的葡萄庄园仿佛覆了一层鸭绒一样泛着起伏的微光。 乔伊对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兴奋不已,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前看萤火虫在车窗外一闪一闪,直到半夜才睡着。 当她在火车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中熟睡之际,火车驶入了坎塔布里亚山脉,仿佛星河里的鱼穿越一面隐形的镜子,从地中海的太阳烘烤着的东海岸游进了另一边温和而湿润的镜中世界。 清晨,乔伊在咖啡的香味中醒来时,那种令人烦躁的燥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凉湿润的风里瀰漫着森林的凉意。 月亮低低悬挂在苍蓝色的地平线上,仿佛一颗银白色的薄荷糖。 谢天谢地,终于告别了令人抓狂的地中海气候。 温带海洋性气候万岁! 窗外流淌着奶白色的晨曦,郁郁葱葱的森林缠绕着薄雾,一切都还未从露水清凉的夜晚醒来。 静谧无声的绿色原野与山岭边缘隐约露出平滑的蓝色—— 不是地中海那种灿烂明媚的蓝,而是大西洋沉静而深邃的蓝,深海里的洋流带来极地的冰雪寒意。 那便是坎塔布里亚的蓝色海岸。 作者有话要说:  *校长原话:「真不知道我把毕业证书发给了一位天才还是一个疯子!」 桑坦德有惊喜,嘿嘿~ 第112章 面朝大海的房子 桑坦德是一座安静的海滨小城, 高高低低的白色建筑如同一千只闪光的珍珠贝栖息在绿树成荫的比斯开湾畔。 安东尼奥与乔伊在城里吃过早饭,又换上马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这里已经进入海的桑提亚诺小镇,是桑坦德郊外安静的乡下。 避暑别墅将坐落的土地位于一座俯瞰碧蓝大海的小山丘上, 阳光极好, 另外三面都是茂密的树林。 「我的天, 感觉好像走进了绿野仙踪。」乔伊惊嘆道。 这片庭院或许曾经被认真规划过,如今却已荒芜多时。 一人多高的野生向日葵在丛生的杂草间疯长, 花瓣比人工种植的更大、颜色更鲜艷,就像是绿色的浪涛上滚动着无数金灿灿的小太阳。 久未修剪的带刺藤蔓肆意伸展,暗绿色枝叶间开满了硕大的红玫瑰。柔和的日光下, 野玫瑰香气浓烈得令人意乱神迷, 亮闪闪的缎蓝色蝴蝶像喝醉了一样上下翩飞。 方圆几公里内环绕着大片茂密的栗子和苹果树林,隐约能看见远处几幢房子的赭石色尖角。 毛茸茸的低矮栗树林中, 野苹果树一棵棵长得又高又瘦,小巧通红的野苹果挂了满树也没人採摘。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无比静谧, 只能听见玫瑰丛里蜜蜂嗡嗡振翅的声音, 干枯的草叶落在地上发出啪嗒轻响。 带他们来到这里的房产经纪人鞠了一躬:「那么,这里属于您了, 高迪小姐。」 他又毕恭毕敬地沖安东尼奥点点头:「伯爵先生。」 安东尼奥心头涌起疑惑,还未开口, 便听见乔伊像小鸟一样快乐地应了下来:「好!谢谢!」 「……或许我可以问一下,这不是堂·吉哈诺请我来建造的避暑别墅吗, 名叫随性居?」 「没错。」乔伊笑眯眯地回答, 「不过现在变成公主殿下请你建造的避暑别墅了。我把它买下来了!」 安东尼奥一时语塞。 没等他说话,乔伊兴奋地朝树丛里伸出手去:「咦,这是黑莓!野生的!」 黑莓藤长得低矮凌乱, 在满地鲜艷的向日葵和玫瑰中显得十分不起眼,却胜在美味。 长着细密银色绒毛的宽大绿叶下珍藏着一串串汁水饱满的浆果,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便迸溅出甜美醉人的汁液,手上顿时沾染上酒红色的果汁痕迹。 「好甜——」乔伊心花怒放。 「可以在这里采浆果、苹果和栗子!栗子可以做蛋糕,黑莓做果酱应该很不错,苹果不仅可以直接吃,还能酿酒。」 她忍不住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感觉自己即将成为陆地鲁滨逊。 安东尼奥看着蹦来跳去的少女,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乔伊,你要是想要我设计的房子,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他已经根据那位前主人的爱好做出了这幢别墅的设计。虽然再改也不是做不到,但无效工作毕竟令人烦躁。 「别担心,」乔伊回过头来,眼睛笑得弯弯,脸颊上蹭了一抹紫红色,「不会让你推翻重来的。连名字都不用改,『随性居』我觉得非常好听!」 她毕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甲方。 安东尼奥正要说什么,被她给截住了话头:「我知道,他喜欢音乐和植物,想要一个大温室——谁不想要呢?在这么凉快的海边拥有热带雨林温室,想想就很幸福。」 「而且我也想要这些野花出现在我的别墅上!白色瓷砖上是红玫瑰,绿色马赛克印着金色向日葵……太美妙了。」 第256页 「……你怎么知道?」安东尼奥怀疑道。 乔伊愣了愣,飞快地反应过来:「拜託,我可是从他手上买下了这块地。问问他之前和你沟通的细节有什么可奇怪的?」 安东尼奥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两人都抬起头望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出现在路边。 一位戴着黑色圆顶礼帽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朝他们热情地挥了挥手:「两位上午好!刚搬来这里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跳下马,热情地摘下帽子走过来,向他们伸出手:「马塞利诺·索图拉。我是你们的邻居。」 小女孩坐在马背上,穿着小红皮鞋的脚来回摇晃,圆熘熘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毫不怕生地举起手:「我是玛莉亚·索图拉!」 「你好呀,玛莉亚。」乔伊笑眯眯地沖她挥挥手。 索图拉环视一圈荒芜的庭院,不由得笑了:「看起来,你们面临着一个大工程呢。」 「如果还没有找好合适的地方落脚,我在附近倒是有几幢空闲的房子可以出租。要是你们有空,欢迎来我家喝个下午茶!」 于是,在阳光慵懒的午后,他们来到了邻居的房子,享受坎塔布里亚特色的下午茶。 来这里的路上,有的路段视野开阔,便能看见远处大片起伏的碧绿山林,依稀可以辨认出牧场、农田与果园。 高大的栎树林分隔开了苹果林和葡萄园,人们用这些甜美的水果酿造苹果酒和葡萄酒。 到处都绿意盎然,碎水晶一样纯净无暇的带雨云一直低垂到葱郁的森林里,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 乔伊想,怪不得坎塔布里亚会被称为绿色西班牙。 「啊,高迪伯爵!」索图拉得知安东尼奥的身份后,不由得惊唿着与他握手。 「太荣幸了,我知道您!很久之前就听说您接下了这边一栋建筑的设计,但我没想到居然真能在这里见到您,这位是——」 「我是他堂妹。」乔伊抢先答道。 在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总算不用当公主了。 「啊。」索图拉恍然大悟,「高迪小姐!欢迎来到桑坦德!」 堂·索图拉拥有附近的大片果园与农田,和妻子女儿一起生活在这片宁静的乡间土地上。 冰镇的水果酒放在亮晶晶的高脚杯里,与五六碟精緻的塔帕斯小菜面包一起放在茶几上。 七岁的玛莉亚坐在一旁看着两位奇异的客人,黑熘熘的眼睛机灵地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太太去查经祷告会了,大概得四五点才会回来。」 索图拉招唿道:「尝尝炸鱿鱼圈!这可是坎塔布里亚的特色,我们不裹面粉,而是裹鹰嘴豆粉。还有索宝蛋糕——最正宗的口味,只能在这里吃到哦!」 这是位十分热情健谈的主人,聊着聊着,很快就翻出家中的地图,开始为他们介绍附近可供游玩的资源:「巴斯克的首府毕尔巴鄂离这里不远,交通发达,是一个大港口——当然,不能和巴塞隆纳比。」 乔伊不经意看到旁边的城市名,忍不住念出声:「……格尔尼卡?」 「对,离毕尔巴鄂不远。」 看到这座小镇,乔伊便不由得想起那幅与它同名的着名反战画作,以及它的作者。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那位大画家——不过他既然会在二战期间画出这幅作品,现在恐怕还没出生? 玛莉亚一直安安静静在吃羊奶酪条,这时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脆生生地开口问道:「爸爸,我们今天还去看那些动物骨头吗?」 「哎呀,玛莉亚,」索图拉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你看,我们今天有客人呢。」 「看起来我们打扰了玛莉亚期待的活动,」乔伊笑起来,「动物骨头是什么?」 会对动物骨头感兴趣的小女孩,真是可爱极了。 「是这样的,」索图拉拍拍手上的蛋糕渣,「我们这附近发现了一个洞穴,里面有许多动物骨架啊,燧石啊什么的,应该是个史前人类遗蹟。我前两天刚带玛莉亚去了一次。」 房子外面突然「咔哒」响了一声。 索图拉慌忙回头,发现那只是一只粗心大意地撞上玻璃的黑领鸠,此时跌跌撞撞地飞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哦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如果等会我太太回来了,请你们别告诉她这件事。她对我带玛莉亚出去玩得一身泥很有意见。」 「要帮忙哦!」玛莉亚也竖起一根白嫩的食指比在嘴唇前。 安东尼奥瞭然地点点头,乔伊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索图拉先生,您说那个洞穴是史前人类遗蹟——」 「对。」索图拉见她似乎有兴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有火堆燃烧的灰烬,还有打磨得十分精緻的石头盘子、刀刃、斧头甚至是针,很显然是很久以前人类活动的痕迹,我猜测,应该是旧石器时代……」 「那么,有画吗?壁画?」乔伊急急追问道。 安东尼奥看了她一眼。 「画?」索图拉哑然失笑,「您大概不知道,旧石器时代距今至少也有一万年,那时的人们——如果他们能够称为『人』的话,可没有画画这么复杂的技能。」 第257页 「这样啊。」乔伊有些失落。 她转念一想,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个洞穴有名字吗?」 「啊,」索图拉挠了挠头,「名字倒是没有,不过我们这儿的人一般就用我这块土地的名字,叫它阿尔塔米拉洞穴。」 乔伊感到一阵电流勐地通过了全身。 她一下子坐直了,声音激动得甚至有点发抖:「如果我唐突了,很抱歉——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跟着您去看看那个洞穴?」 还没等索图拉回答,玛莉亚先欢唿起来:「耶!爸爸,我们带着客人一起去看骨头吧!」 洞穴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之中,入口不算宽敞,黑漆漆的洞口里一片湿润的凉意。 安东尼奥顺手敲了敲裸露出的岩石面,擦擦上面的土渣,凑近去看:「石灰岩。」 他微微皱眉:「不算结实,要小心山体滑坡。」 「您说的没错,」索图拉回答道,「它确实是几年前一次滑坡之后才被人发现的。哦不,准确的说是一条猎狗。」 几人躬身钻进洞穴之中。 索图拉提着煤油灯,兴致勃勃地依次照亮地上的一堆一堆骨骼:「你们看,这是鹿,这应该是勐犸——瞧瞧这根胫骨多壮观啊!一看就知道是个庞然大物。我查了很多资料,当时应该是冰河世纪末期,到处都是是严寒,所以这些动物都体积惊人。」 「还有这里,我们认为这堆灰是当时的人们烧火留下来的,从灰烬的体积来看,火恐怕燃烧了很久很久。可以想像当时的人们为了躲避野兽是多么依赖火焰……」 靠近洞口的位置还有外面的光照,但随着他们慢慢往里走,外界的光线逐渐被幽深的黑暗吞噬。 「这里好像还能往里走?」乔伊举起煤油灯,照了照里面黑黢黢的凹陷。 「哦,确实。那里之前堆积了厚厚的人骨架,我们前两天才清理出来。不过里面太逼仄了,我还在研究外面这些石器……」 乔伊一矮身钻了进去。 安东尼奥脸色一变,赶紧往前走了两步。 这时,少女的声音传出来,在岩壁之间激起重重回响,里面听起来是个很大的空洞:「快进来看!」 「怎么了?」 几人都钻了进去。 经过两个洞窟中间狭小的通道,这里面已经完全没有自然光。 黑漆漆的洞穴里只能看见几簇晃动的火苗,他们的影子投在湿润的洞壁上,随着火光微微摇曳。 乔伊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闭上眼,许一个愿——然后往上看。」 几人一头雾水,对着低矮的岩洞顶举起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缓缓上移,照亮了灰黄岩石壁上色彩鲜艷的图案。 漆黑的洞穴里瞬间静默。 「……上帝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永远搞不清楚亲戚称唿的作者终于为写文弄清了表亲和堂亲的区别,同姓的应该是堂亲,表亲不同姓,之前弄错了好几处,回头再修一修orz 感谢细雨湿流光小天使的地雷,感谢拿铁真好喝的营养液! 第113章 无耻的辩论 「两万年前的人类画的野牛和野鹿!酒神狄奥尼索斯!这大概是人类艺术的第一缕曙光, 我们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奇蹟呢?等着我们!」 乔伊读着文森特发来的电报,乐不可支。 阿尔塔米拉洞穴发现史前人类壁画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桑坦德附近的乡下,但尚未传到更远的地方去。 此刻, 只有乔伊确切地知道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她毕竟曾在歷史课本上看到过那幅着名的「受伤的野牛」。 在洞窟里举起油灯, 亲眼看到头顶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壁画有着比印象中更加鲜艷夺目的色彩,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 于是,她忍不住与远在巴塞隆纳的朋友们分享了自己激动的心情。 同时, 兴奋的业余考古爱好者堂·索图拉也在不遗余力地与乡间邻居们分享洞里的每一处细节,神秘的壁画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前几天我找人清理了洞穴,发现这个洞穴有将近三百米深。大窟的顶部遍布令人难以置信的彩绘, 画了十五头野牛、三只母鹿、三头野猪、两匹马和一只狼。」 「洞里画的野牛有一两米长!先用黑色勾线,然后用鲜艷的赭红涂成肌肉和皮毛。他们恐怕还在颜料里掺了鲜血哩!」 「生活在一两万年前的人,还会画画——开什么玩笑,那可比亚当和夏娃的时间还要早!那时候上帝还没有创造出人类呢。」 「亲爱的朋友,教会也曾经烧死布鲁诺,审判伽利略——现在我们都知道那是错误的了。人类的认知是在不断进步的, 我们应该对无限的可能保持谦卑, 进化论正是一个新的发现。」 「进化论!你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地说出这个名字, 毫不脸红?」 「没错, 伽利略告诉了我们上帝创造的宇宙的运行规律, 但达尔文竟然说根本就没有造物主,一切都是随机生成的结果!你怎么会相信这种歪门邪说?」 当索图拉与他们分享自己前两天在聚会上与卡斯神父公然辩论的经歷,乔伊不由得庆幸自己和安东尼奥都对这个活动毫无兴趣, 所以当晚并不在场。 据说, 那天双方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赫胥黎和主教之间关于「猴子后代」与「天使后裔」的辩论还能以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第258页 虽然的巴塞隆纳的人们大多已经认可了细菌学说和进化论, 生病时会找医生而不是神父,但在这片以农业为主的海滨乡村,《圣经》依然是人们论证一切时所用的论据。 「我接到坎塔布里亚建筑协会的邀请,明天要去桑坦德市里做个讲座。」安东尼奥说,「你要一起来吗?」 「哇,听起来真不错,」乔伊笑嘻嘻地拨弄着窗台探进来的欧石楠,「不过很可惜,与跟着缇雅做黑莓果酱比起来,还是不够有趣。」 「看来我还得多加努力。」安东尼奥耸耸肩,「玩得开心,下次我把黑莓也加到房子的外墙图案上。」 缇雅便是堂·索图拉的太太,是个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似乎总是在参加教堂的活动。 乔伊也是前两天才得知,这位女士做奶酪、果酱和酿苹果酒都是一绝,而且表示很欢迎她的新邻居一起来享受动手的乐趣。 乔伊自然求之不得。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来找索图拉太太。 「玛莉亚呢?」她手脚并用地沿着梯子往野苹果树上爬。 「学校老师带着她和同学们去教堂了,今天初领圣餐,」缇雅扶着梯子仰起头来,一脸担心,「小心!」 「没事儿!我爬树很厉害的。」乔伊回头沖她灿烂一笑。 有了梯子的帮助,野苹果树花了千万年才进化出的自保本领败在人类的智慧之下。 野苹果在茂密的枝叶间长得很集中,往往一根树枝上会缀上好几个,一颗颗像珊瑚珠一样鲜红髮亮,在阳光下甜香扑鼻。 乔伊毫不客气地摘光了这棵树上所有能够到的野苹果。 她已经觊觎这些苹果树很久了,今天总算如愿搬来房东家的梯子,把这些比白雪公主吃的那颗还要诱人的水果摘下来。 索图拉虽然对史前人类考古有着狂热的兴趣,但他本职其实是位法学家,平时经常去市里,此时也不在家。 红彤彤的野苹果装了满满一柳筐,乔伊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格外红艷的,从水井里打了水稍加沖洗,咔嚓咬了一口—— 「……这也太酸了吧!」她眉眼皱成了一团。 缇雅忍俊不禁:「你也太着急了,我都来不及阻止。」 「野苹果都是这样,看起来红,其实酸得不得了。我们很少直接吃,就算吃也要拌着蜂蜜,但一般还是酿酒。」 酿酒是个好主意。 不过,怀着被徒有其表的水果欺骗的愤懑,乔伊又看中了旁边栅栏上的茂密黑莓藤。 附近的黑莓张牙舞爪地伸展开枝叶繁茂的藤蔓,一串串亮晶晶的果实喧闹地挂满枝头,蜜蜂在其间欣喜若狂地嗡嗡飞舞。 这里是人的领地,野猪和鹿通常不敢跑到附近大嚼水果——虽然乔伊偶尔会在院子十分安静时里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野猪哼哼声。 如果人也不去摘,这些好不容易结出的甜蜜浆果岂不是很寂寞? 「等等,」缇雅看出她跃跃欲试的心情,连忙翻出一件外套递给她,「黑莓藤蔓有很多刺,穿上这件长袖外套再去摘。」 黑莓的生长方式和桑葚很像,也是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长长的枝条上,但野性十足——等到乔伊心满意足地摘完一篮子黑莓时,长袖上到处都是被黑莓刺勾起来的丝。 在冰凉的井水里洗过澡后,滚落水珠的黑莓颗颗饱满水灵,闪烁着黑玛瑙一般晶莹而艷丽的光泽,看着便让人忍不住想像它甜美的果汁在齿间爆开的满足。 这种口感柔嫩的浆果脆弱到了极点,几乎完全无法储存,必须马上做成果酱。 乔伊帮着缇雅把洗净的黑莓和水一起倒进煮锅,又加入细糖和刚榨出来的柠檬汁,空气中顿时飘起酸酸甜甜的清香。 锅里很快就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玫红色泡泡,缇雅又开始往里面加糖,一勺,两勺,三勺—— 随着不断的搅拌,锅里的糖水逐渐变成浓郁的酒红色,浓郁的甜香飘满了整个厨房。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刚煮好的黑莓糖浆被倒进一个个透明玻璃瓶里倒置,等到冷却到室温时,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浓稠。 「看起来黑莓果酱并不难做嘛。」乔伊感嘆道。 「确实不麻烦。」缇雅微笑起来,转身端来一盘凝白的奶酪和一盘面包。 「来尝尝我最喜欢的吃法——果酱太甜,与欧芝挞奶酪和面包搭配味道刚好。」 「我今天早上做了干酪,剩下的乳清就拿来做了欧芝挞酪。这可是我从之前的一位义大利邻居那儿学到的吃法。」 欧芝挞用乳清边角料制作,柔软而湿润。用小银刀切下一团,随便抹几下就能在面包上铺开一片温厚的纯白。 新鲜的黑莓果酱里封存着一串串气泡,呈现出水晶果冻般的质感。 勺子一挖,透明的胶质哆嗦着落在洁白奶酪上,就连一团团柔软的紫红色果肉都清晰可见。 乔伊小心翼翼地拿起面包啃了一口。 浓郁的奶味与浆果的甜蜜一起向舌尖袭来,柔软醇厚的奶酪夹杂着烤面包的酥脆,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口感。 果酱与奶酪丝滑得一下子就吞入腹中,完美中和了果酱本身的甜腻,层次丰富,让人慾罢不能。 「我的天哪,」乔伊忍不住又吃了几口,「我敢说,我真的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搭配!」 第259页 缇雅笑眯眯地看她吃:「你多拿几瓶果酱回去,下次我做了欧芝挞就去叫你。」 就在这时,女僕忽然拎着裙角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夫人,夫人!玛莉亚在教堂和人打架了!」 「玛莉亚?!」缇雅慌忙起身,顿时脸色煞白。 乔伊忽然想起他们那天从阿尔塔米拉洞穴往回走的路上,小姑娘揪着裙摆问爸爸:「爸爸,我可以不去教堂吗?」 「为什么?」索图拉有些惊讶。 「蕾娜修女说我问太多问题了。」玛莉亚闷闷地说,「我是不是不该问问题?」 修女教导她们,上帝创造了万物。 她便忍不住问,为什么同样是哺乳动物,上帝让人在地上生活,却让鲸鱼和海豚在海里生活?上帝是不是在游泳的时候想起了造人? ——结果修女让她站到墙角去。 「当然不是!」索图拉认真回答道,「人发现未知,才会问问题,然后才会去寻找答案——正是因为我们不断地寻找答案,我们才成为今天这样拥有智慧的人类。」 乔伊想,修女大概不会喜欢跑去黑暗洞穴里看史前人类画画的小孩。 当她们匆匆赶到教堂时,玛莉亚头上的白色头纱扯破了一截,初领圣餐的洁白圣袍上沾了泥印,但身上毫髮无损。 相反,小姑娘因为气愤高高昂起下巴,倒显得倔强又神气。 一位高大的黑袍神父对缇雅摇了摇头:「索图拉太太,我们很抱歉地告知您,玛莉亚不能领圣餐。」 缇雅如遭当头一棒,「为……为什么?玛莉亚犯了什么错?」 「您也看到了,她把费利推倒到地上,膝盖都摔破了。」 「是他先乱说话的!」玛莉亚生气地大声说道,「他说研究史前人类的考古学家都是背叛上帝的盗墓贼!」 「上帝啊。」缇雅看起来快晕过去了,乔伊连忙扶住她。 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我不允许他这样说我爸爸!他做的是伟大的研究!」 「那些又大又锋利的石斧,那些像有生命一样的野牛,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不知道人类花了那么长那么长时间进化到今天,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玛莉亚!」缇雅声音骤然提高。 所有人都勐然变了脸色,仿佛小女孩触碰到了某个不能说的禁忌。 缇雅抽泣着低下头,在胸前划起十字:「对不起,卡斯神父,我想大概是玛莉亚的爸爸对她说了达尔文那些胡言乱语……我明明跟他说过不许告诉她的,我一定会回去好好教育她……」 卡斯神父带着怜悯的神情低头看她,不紧不慢地开口:「缇雅,你是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很虔诚。」 他长长嘆一口气,「但你需记住,你也是一位母亲。作为母亲,你怎能让孩子受到那样可怕的异端邪说的伤害呢?她本来应该是个小天使啊。」 乔伊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玛莉亚现在也是个小天使。」 她冷冷看向神父:「恕我直言,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勇敢,因为只有她敢于在权威面前坚持真理!」 卡斯神父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你是?」 「我是……索图拉先生的朋友。」乔伊飞快答道。 她还保有一丝理智,想到如果自己说是缇雅的朋友的话,大概会让她在这里处境更艰难——虽然这个温柔的女人早晚会意识到,如果不改变自己的观念,终会面临信仰与爱之间的撕裂。 「哦。」神父轻蔑地低哼一声,「看来我们小镇上又来了一位堕入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深渊的可怜虫呢。还是个女人,罪孽翻倍。」 乔伊冷笑道:「做研究的是索图拉先生,你们没有勇气和他当面对质,却来欺负一个几岁的小女孩,难道不害臊吗?」 神父被戳中心事,脸色顿时阴沉下去:「这位小姐,我们是在拯救即将迷途的灵魂。」 他当然不愿意与那个男人当面辩论——那人总能摆出层出不穷的理论,而且高大魁梧。哪怕是别人听见他们的辩论,信仰都有可能动摇。 「迷途的灵魂。」乔伊忍不住笑了,「她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理。」 「『进化论』这个词是什么洪水勐兽吗?如果你们真的在捍卫真理,那么根本不需要捂住别人的嘴。只有没穿衣服的皇帝才会强迫别人说他穿着最华丽的衣服。」 穿着白袍初领圣餐的孩子们顿时睁大了眼睛,看向彼此——他们都知道这个家喻户晓的中世纪故事。 修女曾经给他们讲过,他们要做诚实、勇敢的孩子,要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事实。 神父提高声音:「《圣经》告诉我们,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创造了世间万物!进化论不过是几个疯子妄图用荒谬的理论,解读不可亵渎的神的造物!」 「那么请你告诉我,」乔伊不紧不慢道,「为什么《圣经》说的就是对的?逻辑学至少教过我们,当你想用一个东西证明另一个东西的时候,最好先证明这个东西站得住脚。」 神父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在妄想用所谓『逻辑』,用人类微不足道的心智去挑衅上帝的神圣威严吗?」 他往前一步,仿佛一只阴沉展翅的巨大乌鸦:「你能想像这会对人类社会的道德基础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吗?」 第260页 乔伊一摊手,忍不住笑了:「卡斯神父,我注意到,你论证的角度从『我的理论不可能是真的』,变成了『我的理论如果是真的,会带来严重后果』。」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承认我的理论是真的了?」 神父此时已经失去了一向的庄重从容,粗重地喘着气瞪向乔伊,恶狠狠的目光似乎想把她撕碎。 缇雅的脸上还挂着些微泪痕,抱着玛莉亚缩在一旁——她从未这样质疑过自己的信仰。 过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反而是玛莉亚伸出小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珠,抱着她的脖子轻声说:「妈妈,你要相信爸爸。」 没人说话,整个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剑拔弩张的安静。 这时,一位灰色长袍的修女急匆匆走过来,对神父耳语了几句。 神父顿时变了脸色。 再转过头来时,他的神色变得像石头一样冷硬,「这场无耻的辩论到此为止,小姐。请你离开这里。今天我们邀请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我们决不允许你无礼地惊扰到他。」 「哦?」乔伊不由得挑起眉,「请问是哪位尊贵的客人?」 很尊贵吗?那说不定她认识呢。 卡斯神父双手矜持地交叠在胸前,极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是巴塞隆纳圣家族大教堂的设计师,安东尼奥·高迪伯爵!」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噢哟~派头挺足的嘛。 安东尼奥:(后背凉飕飕,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感谢茶味小咸鱼和白色精灵的营养液~ 第114章 酒后 「伯爵先生, 我想再次感谢您愿意抽出时间来参观桑坦德附近的教堂。」建筑协会的会长微笑道。 其实没什么好感谢的,安东尼奥想。 只是因为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比较近,他想着结束参观之后就可以很快见到乔伊了。 不然, 他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座乏善可陈的小教堂浪费生命? 「伯爵先生!」 教堂的负责人布朗神父大步走过来, 像是一团被狂风捲来的黑云,脸上堆满笑容:「欢迎您!您能来我们桑提亚纳教堂参观,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会长回头看助手:「快拍照, 对,注意角度!」 布朗神父还在继续寒暄:「或许您会注意到,这座教堂设计时就模仿了您的拱券设计风格……」 「我没有什么风格, 也并不值得模仿。」安东尼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这位手舞足蹈的神父未免凑得太近。 他设计的每一栋建筑都不同,都是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设计宗旨共同作用的结果。 如果只是模仿某种结构上用的某种设计,却不考虑为什么在这里用这样的设计,那只会让建成的建筑不伦不类,好像在狮子嘴里安了一根象牙。 「啊哈哈, 」神父只当他在谦虚——虽然其实安东尼奥并没有这种东西。 「我们都知道您的建筑独一无二, 特别是那种流动的圣洁感, 就像是您的标志一样。」 「确实。」一同参观的建筑师们纷纷点头, 会长忍不住问道:「伯爵先生, 您是怎么设计出这样的效果的——我是说,您能向我们介绍一下您的设计理念吗?」 安东尼奥想了想,「其实也没有什么设计理念。我只是觉得, 在建筑的美学里, 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 「哇,」众人纷纷惊嘆起来, 不少建筑师睁大眼睛看向彼此——他们都清楚这句话的分量。 「快记下来!我们可以在向记者发布时着重强调这一句。天才建筑师的设计理念,诞生在荣耀的桑坦德!」会长低声吩咐助手。 「我的上帝啊,」布朗神父画了个十字,以非常夸张的语调说:「报纸上说您是最懂上帝的建筑师,果然没错。只要看看看现在圣家族大教堂宏伟的立面结构,就知道当它完工时,一定是一座伟大的作品。」 他搓搓手,以更为热情的声音说道:「今天请到您来参观我们的教堂真是太荣幸了——我们正在对教堂进行修缮,希望能把它建成西北海岸最美的教堂。伯爵先生,您对于我们的修缮有没有什么意见……啊,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做设计师呢?」 建筑协会的许多建筑师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会长尤其如此。 这可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尊敬的伯爵先生来到西北海岸度假,也是建筑协会的客人。难道还要让客人为他们工作吗? 就在这时,一位黑袍神父急匆匆地走过来。 「怎么了,卡斯?」布朗神父问道。 卡斯神父犹豫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布朗神父顿时显出惊愕的神情。 他转向安东尼奥,轻咳一声:「伯爵先生,十分抱歉冒昧地问一句……您还未结婚对吗?」 安东尼奥忍不住挑起眉来。 会长顿时拉下脸:「布朗神父,您这个问题也太冒昧了。」 他赶紧又转过身:「真是抱歉,伯爵先生……您不必回答这种问题。」 众所周知,安东尼奥·高迪伯爵还是单身。 他传奇的身世并不仅仅在巴塞隆纳出名。 看到众位建筑师的眼神,两位神父顿时放下心来。 卡斯神父连忙对安东尼奥鞠了一躬:「请原谅,我们刚刚遇到了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竟敢说自己是伯爵先生的妻子——我就说嘛,那种忤逆上帝的叛徒,邪恶的女巫,满口谎言的骗子,怎么可能认识尊贵的伯爵先生!」 第261页 他十分果断地说:「您放心,现在我们就去把这个骗子赶出教堂。上帝保佑!绝对不能让恶毒的女人打扰到我们尊敬的客人。」 众人忍不住心里啧啧称奇。 冒充别人的妻子?那个女人大概是受了魔鬼的驱使吧? 协会是今天临时邀请伯爵先生来到这里——那个女人运气可真不好,冒充就算了,还被本人直接戳穿。 「那当然越快越好!」布朗神父说道。 他转回头,脸上顿时又挂起了亲切热情的笑容:「伯爵先生,不知刚才的邀请您意下如何——」 安东尼奥就在这时开口道:「尊敬的神父,恐怕不行。」 「啊,这……为什么?」布朗神父露出了心碎而震惊的神情。 怎么会有人能拒绝神父的要求呢? 「很抱歉,我是一位忤逆上帝的叛徒,邪恶的女巫,满口谎言的骗子的先生。」 安东尼奥念完那串拗口的形容词,嘴角竟忍不住翘了起来,「而正如您刚才所说,这对忤逆上帝的、邪恶的、满口谎言的夫妇,现在大概要被赶出教堂了。」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在一瞬间石化了。 会长正要对助手开口:「记下……哦不,不,别记……」 布朗神父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卡斯神父也慌忙接上话:「伯爵先生!我刚才跑的太急,没说清楚……其实,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聪明的少女,我想主一定对她格外偏爱……」 不过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安东尼奥已经看见了门外。 正视图冲破修女的阻拦闯过来的少女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倒是一点也不出他的意外。 于是,安东尼奥走过去,看到紫色眼睛的少女施施然抬起头,向他伸出手:「亲爱的,他们在背后编排我什么呢?」 「他们可没有编排你,」安东尼奥微笑起来,像一位刚从舞会接上妻子的丈夫一样执起她的手,「卡斯神父刚刚说,你一定是造物主的宠儿。」 「哦?」乔伊挑起了眉毛。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和长长马嘶传来,带着高大黑礼帽的索图拉出现在门口。 他飞快地跳下马,跑到乔伊面前迅速摘下帽子,鞠躬道:「公主殿下!之前我们竟不知道您就是玫瑰公主殿下,照顾得不周到,请您原谅。」 众人都听清了他说的话。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人们随即便看到停下的第二匹马,从上面跳下一个身姿挺拔的军人——「皇家信使!」 建筑协会会长睁大了眼睛,他认得这一身专属制服。 半小时前,皇家信使从桑坦德市里出发赶到索图拉家里,只找到了堂·索图拉一人,然后才跟着他一起来到教堂寻找公主。 「真可惜,」安东尼奥幸灾乐祸地低语:「看来公主殿下的变装游戏玩不下去了。」 乔伊:「……」闭嘴,安东尼奥。 「公主殿下,」信使对她行了个标准的鞠躬礼仪,「我奉国王陛下之命,为您送来这封电报——希望您能尽快给他回一封电报。」 「公主殿下,请您等等!」就在他们几人要离开教堂的时候,布朗神父从后面赶上来,仿佛终于打好了腹稿。 「我们就说,为什么今天一大早就看到天空中挂着一弯明亮的彩虹,那样圣洁、那样美丽……原来是上帝在告诉我们,今天我们将会见到一位闪耀着天使光辉的高贵女人!殿下!不知道您可否和我们一起合张影呢——就在这座与您先生设计风格非常相近的教堂前面!」 「或许再过些年,您就明白了,」乔伊回头,忍住笑,「如果要模仿另外一个人的设计,那么首先最好得到授权,否则这可是侵犯智慧财产权的。」 「智慧财产权?」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牧师们愣在了原地。 卡斯神父还想赶上前去说什么,却被索图拉冷冷地叫住了:「稍等,神父——我想请您解释一下,我女儿这是怎么回事?我妻子又为什么在哭?」 而在另一边,乔伊拆开来信,顿时又惊又喜:「阿方索就要结婚了?」 臭小子动作还挺快啊。 「对,婚礼定在了明年一月,年底将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国王陛下邀请殿下您回到马德里,参加舞会与婚礼。」 「我当然会去参加的!」乔伊高兴地说。 「还有几个月。」她问安东尼奥,「一起去马德里吗?」 安东尼奥看起来有点苦恼,声音闷闷的:「我忙着盖房子。」 不知为何,乔羽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莫名有点幽怨。 她忍俊不禁,「设计个房子这么累吗?之前那些更复杂更大的那些宫殿,也没见你黑眼圈这么严重啊。」 她想了想,慷慨大方地说:「你要真是这么累,我也可以帮忙——我现在可是半个建筑师了。」 其实我原来就是半个建筑师,她在心里说。可惜没拿到毕业证。 「不用了。」安东尼奥飞快答道。 哈,那正好。 乔伊想到要在没有计算机辅助的情况下计算结构力学,就觉得自己开始预防性掉头髮。 「对了,我准备酿酒了——这里的苹果酒是特色,等我酿好了,请你喝!」 「托你的福,我现在对巴斯德的理论非常熟悉,」安东尼奥淡定地回答道,「因此我会认真评估你酿的酒究竟能不能喝。」 第262页 「太过分了!」乔伊推了他一把,「咱们走着瞧。」 没想到,安东尼奥果真是个乌鸦嘴。 乔伊第一次酿的苹果酒在发酵的第六天开始呈现出非常妖娆的橙粉色,层次分明的颜色梦幻又妖娆,就像那些最鲜艷的蘑菇一样——一看就剧毒无比。 于是她只好倒掉这一份失败品,重新採摘新的野苹果,再次尝试。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每一次酿造苹果酒都要花十几天的时间,宁静的海的桑提亚纳小镇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桑提亚纳教堂的神父多次派人来邀请他们,每一次派来的人都有着出众的口才,从乔伊和安东尼奥的高贵美丽一路夸到了他们门前草地上开的蒲公英——「那些小巧的幸运花朵像见证了天使光辉一般灿烂夺目」。 然而还是遭到了乔伊无情的拒绝。 当然作为王室成员,她现在给的理由足够体面,「工作繁忙,无暇前往」。 除此之外,索图拉整理了阿尔塔米拉洞穴的相关情况,发表了研究成果。 这一成果让整个西班牙都轰动了。 报纸甚至还刊登了玫瑰公主到访这一艺术洞窟的消息稿。 记者绘声绘色地描绘道,公主殿下看到洞穴里栩栩如生的巨大彩绘十分惊讶,盛赞其为「人类艺术是的杰出开端」。 打那之后,阿尔塔米拉洞穴名声大噪,甚至就连国王陛下都表示有兴趣前来参观访问。 就在国王陛下这句重量级的表态刊登在报纸上的那一天下午,《卡门》在桑提亚纳小镇上演了首场。 玫瑰公主出席了这一场在西北海岸的首演,以示她对艺术开放一贯以来的支持。 这支过于狂野的歌剧在这片尚十分保守的土地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尽管教会唿吁人们不要前去观看这种「伤风败俗的恶魔錶演」,现场还是座无虚席。 也同样是在那一天,乔伊的第十二次苹果酒酿造就要成功了。 苹果糖度不高,酿成的酒液度数不高。乔伊专门从镇上买了白兰地与红宝石一样的葡萄酒,想要尝试调制鸡尾酒。 在这个时代,这还是个极为稀罕的玩意。 只是没有想到,等她回到家里时,安东尼奥居然还没回来。 「真是的,原来怎么不见他工作这么努力?该不会是外面真有女人了吧。」 乔伊嘟囔了一句,开始自己的制酒大业。 这一次,透过玻璃瓶能够看见灿烂的淡金色液体冒着一串串透明气泡,打开封盖便传出浓浓的苹果甜香与清凉酒香。 瓶底的细细沉淀物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深金色光芒,稍微一晃动,便如同细碎的金沙般缓缓流动。 太诱人了。 乔伊忍不住自己先喝了一杯。 那样柔和而温暖的口感,仿佛喝下了一口淡金色的棉花糖——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不行。喝光了就没法调鸡尾酒了。」 她加入了些白兰地,加入苹果酒和冰块,又加葡萄酒——她其实并不知道如何调制鸡尾酒,只是自己胡乱地尝试不同混合口味,唯一的评判标准就是自己的味蕾。 尝着尝着,乔伊感觉头有点发晕。 她拿起瓶子,在透明的瓶身上看到自己变形得可笑的脸,像苹果一样红——哦,似乎尝的有点儿多了。 于是,等到安东尼奥回来的时候,整个家里都像遭了贼一样。 还未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披着红色长袍的怪物「嗷」地一声窜出来,扑到他身上,一股混着甜香的酒气扑面而来—— 「如果我想爱你,又想让你爱我,你会怎么回答?」 她摇头晃脑地唱道。 安东尼奥这才发现,乔伊把红色的窗帘扯了下来,围在身上,在对他唱《卡门》。 在原剧里,这是斗牛士向卡门求爱时的唱词,而卡门会回答他:「你愿意爱我就爱我。至于我爱你,最好暂时别想。」 乔伊在他耳边唿出一口气,惊得安东尼奥差点松开手把她摔倒地上,又在下一秒赶紧搂住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安东尼奥:「……」 某人明明酒量还可以,可惜毫无自知之明。 看来,他必须得赶紧完成房子的修建作业了。 想起这个又是一阵头疼。这个小魔鬼大概是上帝派来惩罚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乔伊走到她的房间里,把她放到床上。 乔伊却像八爪鱼一样扒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低头,看见她眼角一抹酡红,仰起头摇头晃脑地继续哼唱:「在你之前,从没有男人这样扰乱我的心灵——」 「那你真没眼光。」安东尼奥终于习惯了眼下的情况,无情地要把她的手扒开。 乔伊嗷一声抱得更紧了,还在他脖颈边蹭了蹭:「安东尼奥,本殿下跟你私奔了,你要不要——」 安东尼奥顿时僵硬了几秒。 一股炽热的血液轰地冲上了头顶—— 几秒后,他飞速地把她的手从身上扒下来,塞进被子里,仿佛那是递给他苹果的蛇。 「安东尼奥!」乔伊气唿唿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一挥舞便抓住了他的领带,刷地扯了下来,「你是不是不行!」 「你这个没有感情的男人,大骗子,睫毛怪,建筑师,毕业生……」 第263页 乔伊闭着眼睛胡说八道,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嘴唇突然覆上一片滚烫的柔软,把她含煳的话尾尽数淹没。 火热的吻裹挟着隐隐怒意,暴风雨一般骤然袭来。 苹果酒的甜香撩动令人意乱神迷的气息,心脏情不自禁地狂跳起来,酒精的热度像烟花一样在脑中炸开—— 嘴唇上勐地一痛。 隐忍的低哑声音带着一丝威胁,灼热的唿吸深深浅浅扑在耳边:「喝醉酒的人没资格说行不行。想做什么,等你醒了再说。」 「我没醉。」乔伊嘿嘿一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小巧粉嫩的舌尖从嫣红的唇边一闪而过。 安东尼奥实在忍不住滚了滚喉结。 当白净的手又朝他的脸颊伸过来,他顿时像相斥的磁铁一样躲开,忍无可忍地抓起床头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凉水。 「我没醉我没醉我没醉……」乔伊还在满床打滚。 安东尼奥的眸色暗下来,看着她沉思片刻。 他忽然心中一动,谨慎地凑过去:「乔伊,你为什么……好像总能未卜先知?」 「啊?」乔伊仰起头来看他,懵懵懂懂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像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扑通。 安东尼奥的心毫无骨气地投降了。 算了。 她有自己的秘密,如果她想,总有一天会告诉他的。 安东尼奥闭上眼深唿吸几下,下定了决心。 他转身从床头柜上抓起纸笔。 刷刷几下,一张受力示意图飞速在纸上画出来,他一把递给了乔伊。 「好。这张图里挂着的重物质量为一千克,你计算一下这三处铰链的约束力。算对了,我就认可你没醉。」 乔伊没等他说完,就开始捂着脑袋嚎叫:「安东尼奥,你是魔鬼吗!」 「很遗憾被你发现了。」安东尼奥十分坚决地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快睡觉。」 可惜乔伊才不会乖乖配合。她一把抓住安东尼奥的手腕,带着它挥了挥,「安东尼奥,给我讲故事。」 安东尼奥:「……」 公主殿下的花样从不重复。 「给我讲故事嘛!不讲我就不睡觉!」 她一边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一边又哼起《卡门》:「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她扬起脸来,得意地一笑。 「因为你爱我。」 安东尼奥默默地捂住了额头。 他匀一匀不稳的气息,声音越发低哑:「从前有一条龙把公主抓走了。」 「噗!」乔伊不满地挥起双手,「那不就是圣乔治的故事?太老了太老了,我不听我不听!」 「你先等等。」安东尼奥抓住那双不老实的手,「公主说,你要做什么?」 「恶龙说,我把你抓来,是要你为我设计房子的——我要这世界上最美的房子。」 「啊哈!」乔伊笑起来,「好狡猾的龙啊!抓免费劳动力!」 「于是公主就开始规划了。」 「龙窟附近区域土地建筑项目规划用地面积1.6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1万平方米。」 「她首先做地质勘探。取了55个岩土样试验,钻探取土打了66个孔,用自由落锤做了77次标贯试验,高程测量88个点。」 「地勘结果显示,地表是0.5~1米厚的杂填土,分布普遍;然后是黑色淤泥质粉质黏土,层厚3~6.8米,再往下是风化石灰岩……」 悠长和缓的唿吸声传来。 他的公主已经睡着了。 安东尼奥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乔伊醒着的时候就像一个燃烧的小太阳,永远精力旺盛。 可当她闭着眼睛,睫毛轻颤地睡着时,又显得那样无辜而安详,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担心。 安东尼奥忽然微笑起来,把那双微凉的小手塞进被子里,低低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 「然后,龙说,根本不需要那些复杂的设计。」 他俯下身,轻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有你在,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我有特殊哄孩子(bushi)入睡技巧。 感谢舍、sunny、希望天堂没有,考试、崔斯坦的营养液~ 第115章 哭泣的王后 乔伊醒来时, 对着清晨奶白色缠绕着雾气的天空愣了半天,窗外的金翅雀清脆的叫声显得格外幸灾乐祸。 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确实喝多了,还吐了——至少半年内, 她恐怕不想再闻到半点白兰地和苹果酒的味道了。 等到她看到安东尼奥的黑眼圈时, 这个疑问顿时扩大了。 「安东尼奥,我昨晚做了什么?」不会揍他了吧。 安东尼奥很是怀疑地端详了她片刻。 这么无辜的小天使模样,和昨晚的小魔鬼判若两人——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乔伊眨巴着无知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安东尼奥抱起双手, 面无表情:「你让我给你讲故事。」 「我看你精神很好,于是就让你帮我计算结构。」 乔伊瞪圆了眼睛:「我算了吗?」 这不科学啊! 她听说自己酒品实在不算好,所以除非真的得意忘形, 一般都很注意不喝多。 第264页 「嗯,算了。」安东尼奥点点头,很自然地摸了摸她还没梳的乱蓬蓬的脑袋,「乖得像只猫。」 一只会在人身上上蹿下跳,还会吐在你身上的那种猫。 「公主殿下!伯爵先生!」索图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两人从窗外望出去,看见这位在当地有头有脸的中年贵族激动得帽子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捡, 手上挥舞着一个信封。 …… 「史前人类学大会的邀请函?不错呀!」乔伊笑道。 1878年, 巴黎将举办史前人类学大会。学术组委会向近期发表过相关领域研究的有名学者都发出了邀请函。 作为一个非职业考古爱好者, 索图拉还是第一次接到国际史前委员会组织的学术大会的邀请。 他越过门槛的作品, 便是不久前发表的《桑坦德省史前文物笔记》, 里面详细描述了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史前人类壁画。 「时间是明年三月,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索图拉说道,不住地搓着手, 「史前委员会还会提前派出专家组来这里考察……我真是太激动了。」 「是巴黎世博会期间, 」乔伊顿时雀跃起来,「我也想去看看!」 「你去不去?」她问安东尼奥。 「去。」安东尼奥点点头。 他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没办法,得再熬熬夜加快建房子的进度了。 …… 随着大西洋刮来的风在伊比利亚半岛由凉爽转为温暖, 这一年西班牙的冬天来得特别快,并且一点也不冷。 地处西南腹地、梅塞塔高原中部的首都马德里更是温暖舒适。 万里无云的蓝天下,马德里皇宫的白色大理石浮雕熠熠生辉。 这座巨大的皇宫极为华丽,是仅次于巴黎凡尔赛宫和维也纳美泉宫的欧洲第三大皇宫。 一个多世纪前,它的建造花了足足二十六年——虽然与圣家族大教堂的一百多年相比不算什么,但考虑到皇宫对于开放使用的紧迫性,它的宏伟壮阔可想而知。 桃花心木的华丽木窗,绘画长廊里卡拉瓦乔的《莎乐美和施洗者约翰的头颅》,蒂耶波洛在整个天花板上所绘的巨幅壁画…… 那些落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随着面前的景象一点点浮现在眼前,就像她自己真的经歷过一样。 乔伊着迷地端详着面前精美绝伦的天鹅绒挂毯刺绣,又把目光移向窗外视野开阔的西班牙广场。 此刻,后世矗立在那里的塞万提斯纪念碑还没有修建起来。现在的一片密林在几十年后会腾出一片空地,竖起那位大作家的雕像,以及堂吉诃德与他忠实侍从桑丘·潘沙的铜像。 门忽然打开,年轻的国王一步跨进来,以极不符合身份的姿势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然后赶紧关上门。 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八成还做了坏事。 「啊,总算能喘口气,」他擦了擦额角,「汉斯应该得过一会儿才能找到我。」 他看见乔伊,长嘆一声:「姐!这帮大臣真的是累死我了。怎么连说话都能这么费劲呢?简直比萨巴蒂尼花园里那棵大橡树上的麻雀还要聒噪!」 乔伊噗嗤笑出声:「我以为就算是国王,在婚礼前夕也该有些休息的时间。」 「没办法,」阿方索头痛道,「去年议会刚刚颁布新宪法,现在我们的一切都是全新的,都得从零建起。」 这部宪法是西班牙歷史上第一次确立了君主立宪制,也是自由派与保守派在漫长疲惫的角力之后最终妥协达成的结果。 对于这位未满二十岁的国王来说,他既想挽救自己的国家,也想挽救自己的家族,于是一切都像踩钢丝一样令人精疲力尽。 「你这个样子,总算像是个比较靠谱的男人了,」乔伊端详着弟弟,「不然我还奇怪呢——哪家姑娘竟然这么傻,看上了你?」 「姐姐!」阿方索震惊地瞪大眼睛,「你不会当着梅赛德斯的面这么说吧?」 「我的天哪,」乔伊要笑晕过去了,「果然是被丘比特之箭给射中的人——我这么嫌弃你,你的反应居然是怕被梅赛德斯听到。」 梅赛德斯·德·奥尔良便是阿方索的未婚妻——虽然眼下正处于风口浪尖。 这位奥尔良公主大概是大臣们最不希望国王娶的妻子,就连仍在国外没有回来的伊莎贝拉二世女王都秘密给阿方索写了信,劝阻他娶这个女孩。 「我是认真的!」阿方索神情果然很认真,「虽然梅赛德斯从来不跟我说,但我知道这座皇宫里肯定有人想让她不愉快。」 「哦,我懂了。」乔伊敲敲窗台,「你放心,有我在的地方,肯定不会让你的小甜心吃亏。」 阿方索顿时笑起来:「姐姐果然对我最好了!」 「对了,你看我都要结婚了,你呢?」 辛勤工作的国王此时满脸都是八卦的气息。 乔伊想到某人此刻大概还在吭哧吭哧地在西北海岸盖房子,顿时翻了个白眼:「他?他可没有你这样的觉悟。」 「不过我来马德里,倒也不全是为了你的婚礼。」 她笑眯眯道:「国王陛下,既然如今皇家马德里俱乐部也成立了,难道你就不想比一比,马德里和巴塞隆纳谁的足球队比较强大吗?」 「那当然是马德里了!」阿方索不假思索地说。 第265页 「呵呵。」乔伊不想和他说话。 没过多久,《马德里太阳报》便刊登出一则重磅消息——国王陛下已请回到马德里的玫瑰公主殿下代为发出邀请,诚邀巴塞隆纳的球队来马德里踢比赛。 据说,全国范围的联赛也开始进入筹备计划之中——玫瑰公主正为此与多方代表商谈。 最近几年,全国许多地方都在巴塞隆纳之后成立了足球俱乐部。瓦伦西亚、毕尔巴鄂、塞维亚……在民众越发高涨的热情之下,组织全国联赛的唿声也越来越高。 「你听说了吗?」 「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见足球从学生们玩的玩意变成这么高规格的赛事……天哪,我的梦想成真了!」 「人与人真的不一样,我和隔壁学校组织一场球赛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大英雄,玫瑰公主居然一来就要组织全国的比赛!哇,好可怕的女人。」 「我宣布,公主殿下从此是我的足球女神!」 不久后,另一则新闻更是引爆了所有人的热情。 「王室发言人周三向记者透露,王室还有意举办跨越国界的足球赛事。如果一切顺利,国王陛下将给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写信,希望能在1879年巴塞隆纳世博会期间组织这场盛会。」 马德里的人们激动不已,许多人扛着旗帜上街庆祝了——虽然这不过是个设想,英吉利海峡那一边的维多利亚女王甚至还没有接到这封信。 马德里和巴塞隆纳以往的恩怨似乎也烟消云散——巴塞隆纳怎么了?如果举办世界级的联赛,它也是代表西班牙举办的! 乔伊坐在萨巴蒂尼花园的鞦韆上翻舆情报告,倒是对此十分理解。 对于为这项新兴运动倾倒的西班牙人民来说,此刻的感觉大概和电竞少年们第一次得知电竞入奥时的快乐差不多。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 「哎呀,听说那位奥尔良公主又哭了呢。」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从丁香花丛另一边传来。 「啧,每次只会哭,像只没用的小羊羔似的,未免有些无趣。」这个声音比较年长,听起来干枯又刻薄。 「那可不是。毕竟是安达露西亚那种小地方的人,她父亲当年觊觎王位,不也光说不做吗?生个女儿也这么没种,很正常。」 乔伊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座皇宫里的奥尔良公主,除了弟弟的未婚妻之外还有谁? 也是她心太大了,她此前虽然在王室女眷的聚会中有意维护梅赛德斯,但以为她怎么说也是王室成员,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乔伊用脚尖止住鞦韆,站起来朝丁香花丛那边走过去。 没走几步,茂盛的花丛间露出一袭淡粉色的裙摆,乔伊差点踩上去,吓了一跳。 ——梅赛德斯! 一头黑髮的女孩忽然听见背后的轻响,慌忙转过头来。 十七岁的女孩一头及腰黑髮像乌草卷一样浓密捲曲,她的脸庞有点婴儿肥,大而圆的眼睛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此时却因为挂着几滴泪珠而满是哀愁。 看到乔伊,她赶紧擦了擦眼泪。 乔伊满腹狐疑地蹲下来,凑到梅赛德斯身边。 「你就这么听着?」她轻声问道,「她们在说你坏话诶!」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刚好坐在这里休息,就听见她们说话,就不好意思再走了……」梅赛德斯小声说,「那我还能做什么呢?难道要跟她们吵架吗?」 「难道不应该跟她们吵架吗?」乔伊反问道。 这不过是十九世纪的西班牙宫廷,可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宫斗手段,更何况国王也是一夫一妻制的——而且想娶她的国王还是排除万难才将她迎接来了皇宫。 如果这样还要忍气吞声,这王后当得未免太卑微了点! 「乔伊,其实我真的有点想退缩了,」梅赛德斯低下头,「我想回葡萄牙的乡下去住……那里至少比较自由自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虽然我很喜欢国王,我也知道他很喜欢我——但除了他,这里没人喜欢我。」 「我喜欢你呀!」乔伊不假思索地说。 「谁?!谁在那里?」 花丛另一边的几人被惊动了,急匆匆地转过来。 梅赛德斯惊慌地抓住乔伊的袖子:「怎么办,乔伊……」 「来。」乔伊把她拉起来,「亲爱的,你得学会让自己过得快活些。」 快乐生活,从让那些不让自己快活的人不快活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来了呜呜呜,加班加吐了…… 感谢水颜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诺亚的最后一位校长的巨额营养液0.0,以及40瓶、谢堂燕、獭兔易、崔斯坦、舍玉的营养液~ 第116章 十二月舞会 两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绕过紫丁香花丛, 出现在乔伊和梅赛德斯面前。 彩色的鸵鸟毛插在缀满了珍珠闪闪发亮的盘发上,肥胖的脖颈上缠绕着沉甸甸的钻石项鍊,她们手上拿着丝绒装饰的小扇子, 扇出浓郁的香风, 顺便露出白而胖的手指上闪亮硕大的戒指。 看着面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 乔伊想,大概是庞大的波旁家族中众多女眷的某两位。 那两人看到乔伊和梅赛德斯, 瞬间就变了脸色,立刻垂下眼睛低头行礼,又带着些敬畏抬眼看向乔伊, 抿嘴不语。 第266页 怎么不说话了? 她还等着她们出招呢。 乔伊:「……」 几人:「……」 乔伊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梅赛德斯身边轻声问道:「她们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即使低着头,也能看见那两个女人的脸色很快涨红成猪肝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乔伊,你是认真的?」梅赛德斯惊异地瞪着眼睛看她。 「我还能更认真吗?」乔伊无比真诚地看向她。 所有人都不说话, 好像在等着她开口——这静默的画面太诡异了, 仿佛在玩一个谁先开口就会被诅咒的游戏, 让她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嗯……」梅赛德斯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殿下你没有向她们打招唿, 她们是不能先对你开口的——这是礼宾次序和爵位高低决定的,爵位低的女人不能首先向爵位高的女人开口。」 啊,乔伊想起来了。 她居然忘了这一条——这不能怪她, 毕竟脑子里装了两个人的记忆, 忘记一些很久没有用到的条条框框再正常不过。 确实有这么一条古老而累赘的宫廷礼仪。 如今女王和大公主不在国内,国王又没有王后,所以很惭愧——乔伊便是这个国家里目前礼宾次序排在第一位的女人。 乔伊是在真心询问, 然而,那两个女人正因为刚才嚼舌根而心虚,此刻大概把公主的健忘理解成了有意的羞辱。 羞辱会让人产生极大的愤怒,而这种愤怒有时甚至会冲破某种约定俗成的敬畏—— 「一个公主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比较年长的那个女人对另一人咬牙切齿道,「我们说的难道有错么?」 可惜,哪怕气得要发疯,她也没敢直接对公主说话。 「我们不过是在替国王和国家担忧,却偏有人要跳出来自己做好人——呵,她大概以为这样可以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 咦,这就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那就更好玩了。 乔伊这段时间过得太过顺利,没什么奋斗目标,闲得快长蘑菇了,此时倒被勾起了兴趣。 贵妇还在继续说:「可谁不知道呢,堂堂公主,不老老实实在首都待着,却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还去男人的社交圈子里混!上帝啊,谁敢娶这样的女人呢——」 「闭嘴。」 清脆却坚决的声音响起,一瞬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乔伊都惊讶地转过头,看向气愤地握紧了拳头的梅赛德斯。 这还是片刻之前听着人家说自己坏话也只敢默默抹眼泪的小姑娘吗? 「季连夫人,我以为你是好人,刚来马德里的时候,我真诚地待你好,以为你是真心待我,想帮助我融入这里。」 梅赛德斯看着季连夫人的眼睛,声音不高也不快,但每一句都说得十分郑重,带有让人无法忽略的分量。 「然而,我的真心换来的是你的欺骗和背叛。」 「我承认,我很伤心。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伤心的时候就会哭。我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往往得接受我的愚钝所带来的后果。」 她抬起眼,眼中是陌生的冷漠,「但这不代表我能够容忍你对我真正的朋友进行无耻的诋毁。」 「当你们在浮华的舞会上跳舞时,她在努力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你们终其一生,也不过在关注谁的裙子花纹更华丽、谁的首饰更多更好看,谁的男人更专一。而她关注的事情,比你们要高尚伟大得多。」 「——可你们关心的居然只是谁敢娶她!真是可笑。」 「将来的人们谈起玫瑰公主,说的将是她做出了多少杰出的贡献,而不是她是谁的妻子。我明白,你们只是嫉妒,就像我也深深地羡慕她,拥有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一生一样。」 「乔伊,我们走。」梅赛德斯拉起乔伊就走。 「我的天哪……」乔伊震惊得都快说不出话了,直被气唿唿的小姑娘拽着走,「你是怎么做到的?」 自己还想着教她吵架,如今看来,她明明很厉害嘛。 而且自带高雅淡定气质,不愧是将要做王后的人。 季连夫人和她的女伴到现在还傻在原地,看着她们往前走呢。 马德里皇宫之中,谁不知道国王陛下倾心的十七岁少女善良无害、软弱可欺,从来不会说重话? 「我要是不说话,你就得跟她们说话了。」梅赛德斯小声说,「那她们就可以和你吵架了,殿下。」 「……所以你就替我说?」乔伊啼笑皆非,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有些人看似温柔得毫无稜角,其实或许只是没有触到不可逾越的底线。 她原来在皇宫里默默旁观,心下觉得梅赛德斯无害得像只鹌鹑,确实太脆弱了些。 但她此刻再想想,这个小姑娘也不过才十七岁——她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恐怕也不能比她做得更好了。 「我没说谎。」梅赛德斯的声音更小了些,长着浅浅碎发的脖颈低下去,微微发红,「殿下,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我没什么同伴说话,所以看了很多书,也读了很多报纸……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你的每次成功我都看见了!」 「可我却做不到你那样……我连能不能顺利嫁给我爱的人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大概也做不了一个好王后,不能给我爱的人带来他最需要的东西……」 第267页 「亲爱的,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也对阿方索有点信心。」 乔伊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有些湿润的黑眼睛说道。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真有一天要为弟弟安慰未婚妻。 「我当然知道,有些人说国王应该娶一个外国公主,或是国内其他势力强大的政治派别的女人。你别在意——其实我还挺可怜他们的,毕竟在他们眼里,一个国家要发展,大概也就只有一条靠裙带关系走捷径的路。」 「但是,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强大起来。要赢得尊敬,永远只能靠自己。」 「而且你哪里什么都不会,」乔伊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明明很有见识,看来确实读过很多书。」 无论如何,能看中自己,这小姑娘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好——乔伊毫不羞愧地想道。 「……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干。」梅赛德斯不好意思道。 「阿方索很有想法,在努力发展经济,强化军事力量,抵御周边邻国的威胁,」乔伊看着她,「我就随便问问——你觉得,他还可以在什么方面改革?」 「或许……教育?」 梅赛德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现在政府对教育的投入太少了,很多人并不识字。贵族和教会不愿意自己土地里的农民识字,觉得会败坏思想,威胁他们的统治。」 「但我觉得,如果一个国家里绝大多数的人连书都看不懂,光靠那一小部分人,又怎么可能和其他人才更多的国家竞争呢?」 「你太棒了。」乔伊忍不住为这个小姑娘鼓掌,「连我都没想到。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会成为一个好王后的——」 她眨眨眼,笑眯眯地接着往下说,「也要相信你未来的丈夫。」 梅赛德斯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哎呀,对了,」乔伊突然懊丧地一拍手,「我才想起来,刚才你岂不是先跟她们开口了,她们以后就可以对你说话——」 梅赛德斯忍不住掩嘴笑了:「殿下,我还没和阿方索结婚呢,我的爵位本来就没有季连夫人高。」 「那正好!」乔伊顿时高兴起来,「反正你马上就要结婚了,结婚之后就是王后——闭紧嘴,绝对不跟她们说话!」 …… 虽然皇宫里的人们对梅赛德斯和刚回马德里不久的玫瑰公主之间的友谊感到震惊——毕竟,这两个女孩似乎完全不是相同的风格,但不管政治和宫廷之中有多少波谲云诡,12月的婚礼前舞会还是按照国王的计划顺利到来了。 甚至连马德里的人民也比贵族们更快接受了国王的选择——报纸上动情地写道,这位十七岁的未来王后有着一头浓密黑髮,像她的家乡安达露西亚的夜晚一样美。 到了盛大的舞会当晚,马德里皇宫里点亮了成千上万盏明亮的电灯。 从整个大陆各个国家邀请来的贵客络绎不绝,纷纷祝贺西班牙年轻的国王新婚愉快。 「公主殿下,我一直仰慕您的名声。」 英国的亚瑟王子脱下高筒帽,向乔伊行了个礼。 作为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第三子,亚瑟是英国王室应邀前来参加西班牙国王婚礼的代表之一。 「我应邀来参加国王的婚礼,也是受我的母亲维多利亚女王之託,来与您磋商足球联赛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荣幸之至。」乔伊屈膝行礼,向他点头致意。 为了礼仪重新穿上华丽夸张的宴会宫装,她总觉得自己走路不稳。 「不过,现在似乎是舞会时间。」亚瑟微笑着伸出手,「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殿下共舞一曲呢?」 华丽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缓缓奏起。 这首曲子在奥地利诞生不过几年,但已经迅速在各国宫廷间流行起来,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舞会曲目之一。 乐曲很美,华丽的宫廷舞池很美,身旁的舞伴也英姿翩翩,但乔伊却三心二意,在暗暗地为这一舞之后的磋商打腹稿。 「哦,不好意思,殿下!」分心果然不是好事,她不小心踩到了亚瑟的脚。 「没事,我很荣幸——我似乎是殿下为数不多的舞伴之一。」亚瑟微笑着拉起她的手,让她转了个圈。 就在转这个圈的时候,乔伊忽然瞥到舞池边拿着高脚杯的人群中的两个身影。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没看错吧? 再次迈出一步,她偷偷偏头,又看了一眼—— 圣乔治啊。 两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正站在舞池边上。 一个是萨拉萨蒂,拿着小提琴——乔伊想起来,她之前也听说萨拉萨蒂受邀来皇宫独奏,但因为此前的演出安排,无法提前到达。 而旁边那个略显年轻单薄的身影,则是……安东尼奥。 面色平静,身姿挺拔,目光若有若无地跟着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股莫名其妙的热度忽然爬上了乔伊的脸颊。 ……这不对劲。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就是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千里莺啼、咸鱼王射rlock、水颜的营养液~ 第117章 暗流涌动 「给您介绍一下, 这位是小提琴家萨拉萨蒂先生。」 一曲毕,乔伊硬着头皮带亚瑟王子走到舞池边上。 第268页 「哦,久仰大名!」亚瑟王子极为热情地与他握手, 「之前有幸聆听过您在白金汉宫的演奏, 实在令人赞嘆!」 虽然他醉心军事,对艺术一窍不通,但他向来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 夸人总不是一件难事。 「这位……是建筑家高迪先生。」乔伊谨慎地介绍。 安东尼奥垂下眼睫,迅速瞥了她一眼。 「我知道您!」亚瑟王子睁大眼睛,「我看过内阁的汇报, 您当年在巴黎的世博会申办陈述精彩极了,甚至让巴塞隆纳打败了伦敦!」 礼仪性的寒暄之后,安东尼奥十分自然地递了一杯桑格利亚水果酒给乔伊,语气淡淡:「前两天还说是先生,现在就变成高迪先生了?」 乔伊正要接过酒,忽然觉得这酒里怕不是下了毒。 「你怎么来了?」她立即问道。 不是说自己忙得很, 没空离开桑坦德吗?自己当时还揶揄他来着。 男人的嘴, 骗人的鬼。 「想你了。」安东尼奥面不改色地说。 乔伊差点把酒杯给摔了。 安东尼奥这是搞什么鬼?也不来个预警, 吓得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情况?」亚瑟王子笑起来。 「正如您所见, 我们在谈恋爱。」安东尼奥嘴角微微勾起, 举起酒杯向他致意。 亚瑟王子「噢」了一声。 他此次奉维多利亚女王之命来到马德里,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见见玫瑰公主。 就像西班牙的大臣们期盼国王娶英国的比阿特丽斯公主一样,英国王室也需要王子公主们与各国王室联姻。亚瑟只有一个弟弟和玫瑰公主同岁, 可惜他患有血友病, 纤细脆弱,因此这个重任便落到了唯一还单身的27岁的亚瑟王子身上。 只要看看其他国家受邀来舞会的王子们是怎样努力地试图在舞会前与玫瑰公主搭讪,就知道除了英国之外, 还有多少国家的王室也在打着她的主意。 只有他足够机智,亚瑟不无自得地想道,以足球联赛的公务为由邀请公主跳了第一支舞。 于是,他也拿起一杯红酒,微倾杯口回敬致意,哈哈笑道:「那就是还没结婚了。」 嗖嗖——转眼之间,安东尼奥和萨拉萨蒂的目光同时聚到了他身上。 虽然神态各异,表达的意思却异曲同工——还能这样? 「公平竞争。」 亚瑟王子的笑容更灿烂了,对他们做了个口型。 他对自己看到的很满意,想要替自己伟大的祖国争取到这个荣耀。 而且他很大度,如果公主确实旧情难忘,他倒也不是那么在意她有一个情夫。这必定是他的竞争力之一。 乔伊完全没有注意三人间的目光碰撞。 「殿下!」她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立刻转过头去。 「殿下!」那人又叫了一声,乔伊只来得及放下酒杯,下一刻就差点被热情的来客撞倒——「艾达!」 艾达一身隆重的军礼服,利落的黑色制服勾勒出笔挺肩线,胸前别着金灿灿的勋章,皮制长靴闪闪发亮。 「哦等等,对不起,我重来!」乔伊笑起来,「希门尼斯将军,晚上好!」 艾达不久前刚刚晋升少将职衔,如今是真正的将军了。 「晚上好,公主殿下!」艾达啪地敬了个军礼。 「少将!」亚瑟王子震惊地看向她的肩章,怀疑自己眼花。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上校而已! 「王子殿下。」艾达矜持地向他点了点头。 这位王子礼服上的肩章清清楚楚地说明,他的军衔还没有她高。 但这毕竟涉及外交,所以她还是客客气气地叫他殿下。 「殿下,」萨拉萨蒂率先微笑着开口,「我最近写了一首新的曲子,想要献给您——等会儿我会演奏这一曲。」 「哇!」乔伊眼前一亮,「萨拉萨蒂先生,我真是太荣幸了!」 这时,一位深棕色头髮的少年旁若无人地挤进人群,神情肃穆径直对乔伊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您是……」乔伊的社交恐惧症又在蠢蠢欲动了。 还好,随时在四处观察的礼宾官马上为她解围:「这位是普鲁士的维克多王子。」 这位看起来还未成年的维克多王子似乎带着一种德国人专属的严肃阴郁,表情严肃得让乔伊以为他是来向自己说「节哀」的。 嘶,这小弟弟好吓人。 他由内而外的气质,是一种和阿方索那种无伤大雅的恶趣味截然不同的吓人。 维克多清清嗓子,正要说话,亚瑟王子忽然开了口:「公主殿下,你知道吗啊?我曾在加拿大服役,还因为在七年前的埃克尔斯之役中表现英勇获得了这枚一般服役奖章。」 他一边说,从胸前摘下一枚奖章,刻着维多利亚女王头像的银质奖章上是加拿大国旗配色的红白绶带。 「嚯,是真的。」艾达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枚奖章见证了我的英勇!」亚瑟笑容灿烂道,将奖章托到乔伊面前:「我愿把它送给您作为初见礼物,殿下——」 他极快地沖她眨眨眼,「您面前站着英国未来的陆军元帅哦!」 艾达:「……」 您可真好意思。 乔伊愣了愣,下意识地接过奖章,心里却满是问号——一见面就送人奖章、夸耀自己英勇是什么毛病? 第269页 这位王子殿下是有社交牛逼症吗? 维克多看着亚瑟满面笑容地送出礼物,脸色顿时更加阴沉。 他才十八岁,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在接受严苛的军事训练,但还没有到上战场拿勋章的年纪。 而且他才做不到像只花翎公鸡一样到处炫耀! 来之前,维克多曾经做过周密研究,认为拿下玫瑰公主的难度很大——西班牙从上到下,恐怕都不希望她嫁到别的国家去。 一般来说,非王储的王子公主们最大的价值都是与其他国家联姻,作为一种约定俗成且浪漫的外交协定。 但对西班牙来说,玫瑰公主的价值显然远不止一纸婚约。 他为此做了许多谋划,来马德里也第一时间求见西班牙国王,计划好了为求娶而在外交、军事、经济上做出相应承诺的准备。 他有很大的军事野心——而且不会像那个白痴亚瑟一样到处说,深知得到玫瑰公主一定是个极大的助力。 然而西班牙国王听他提起这件事,却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哦,那得看她自己的意思。」阿方索如是说,「毕竟乔伊是我的姐姐,她喜欢的人才能娶她。」 不愧是一意孤行要娶个没用王后的国王,维克多恨恨地想。 他居然不打算好好利用玫瑰公主这个战略资源?! 最重要的是…… 他完全没准备好和花翎公鸡一起争着讨好女孩子啊! 正在乔伊不知该把奖章放哪儿时,艾达拉住了她的胳膊:「殿下,你看看这个——」 乔伊顺着她的示意,看向艾达手中那份报纸,顿时变了脸色。 头版头条配的正是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的临摹图,而标题是:「学术大丑闻!西班牙学者震惊世界的史前人类壁画发现实为伪造!」 亚瑟还在高谈阔论他对军事部署的见解,忽然发现气氛变了。 玫瑰公主脸色很不好。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安东尼奥忽然拉起她冰凉的手,「别着急,史前人类学大会辩论结束,才是最终结论。」 他旁若无人地拉着乔伊走了。 「……他是谁?」维克多脸色难看地问道。 亚瑟瞥了他一眼,语气忽然幸灾乐祸起来:「我想,是公主殿下的意中人。」 …… 法国的权威人类学家卡泰尔海克发表声明,罗列好几条证据,最终做出毫不留情的宣判——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完全是伪造的,是索图拉为了虚荣僱人画上去的! 史前人类学大会在即,这一声明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马塞利诺·索图拉,你不配说自己是考古学家!」 「你就是个贪得无厌、欺名盗世的无耻之徒!」 「全世界所有的考古学家都因你而蒙羞!」 好在给耻辱柱上的犯人也应当有自我辩驳的机会——关于阿尔塔米拉洞穴真实性的答辩将在1878年的三月,于巴黎的史前人类学大会上举行。 参加完阿方索的婚礼后,乔伊便和安东尼奥匆匆赶回了桑坦德。 见到索图拉,乔伊吓了一跳。 几个月不见,才四十多岁的索图拉一头黑髮已白了大半,眼窝深陷,面容憔悴。 他们搬家了,不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 虽然索图拉夫妇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但当他们某次经过,立马就明白了——原本漂亮干净的房子外墙被人泼了脏兮兮的颜料,还涂上相当恶毒的话,「骗子」「异教徒」「西班牙人的耻辱」之类。 小姑娘玛莉亚也沉默了很多。 教会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宣传,发动附近所有邻居孤立索图拉一家,她无法再在原来的学校上学,别的孩子都打她,就连老师都对她没有好脸色。 唯一精神状态更好的,竟然是原先总是一脸愁容的索图拉夫人。虽然她也瘦削了,但她曾经迷惘的眼神此刻没了犹豫,变得十分坚定。 缇雅再也没去过教堂。 她请了家庭教师教导玛莉亚,在丈夫整夜整夜失眠,想研究反驳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坚定又温柔地支撑着这个家。 「殿下,我现在终于明白,教会不代表上帝。他们的心真恶毒。」有一次,缇雅在与乔伊一起在海边散步时说道。 她的表情平和而冷漠。 「前段时间,我第一次陪着马塞利诺去了洞穴里。我之前总觉得那里污秽而不洁,与我的信仰相悖。不干涉他的研究,只是因为我爱他。」 「但我一看到那些壁画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明白马塞利诺所说的,『我们人类的祖先竟然是杰出的艺术家。』」*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会心一笑,「您之前注意过吗?洞里有一面墙上都是各种颜色的手印画——我发现那些手和我的差不多大。这些万年前的艺术家们竟然是女人!」 她对乔伊微微一笑,「或许您会觉得愚蠢——我依然相信上帝。他赐予我们苦难,但也赐予我们伟大的人性。我从未有什么时候这样真切地体会到人类是多么伟大。」 这时,乔伊的的袖子被拉了拉。 是玛莉亚。 小姑娘原本肉乎乎的小脸蛋瘦出了尖下巴,眼睛显得更大了。她拽着乔伊的袖口,可怜巴巴地仰起头来看她:「殿下,我爸爸没有骗人,对吗?」 第270页 乔伊蹲下去,与她平视,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 「你放心,我们会证明这一点。」 时间飞逝,冬天在他们拼命搜索资料和实地研究的过程中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三月春天到来的时候,巴黎世博会开园,而史前人类学大会也很快如期召开。 索图拉一家,和安东尼奥及乔伊两人都来到了现场。 这一天下午是阿尔塔米拉洞穴的专题研讨会,参会人员打着哈欠,兴趣缺缺。 会场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辩论并没有悬念。 一边是学界最权威的泰斗,另一边则是毫无专业性可言的业余考古爱好者。 虽然最终决定会在大会上做出,但谁都明白,在卡泰尔海克发布声明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谁知,当主持人宣布完阿尔塔米拉洞穴主发言人马塞利诺·索图拉之后,接下来的宣布的补充发言人名单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没了瞌睡。 西班牙的玫瑰公主殿下,还有安东尼奥·高迪伯爵?! 开什么玩笑! 虽然两人都名声显赫,他们也不会否认两人在各自领域的贡献——但他们和考古有什么关系? 其中最激动的,莫过于辩论的另一方卡泰尔海克。 等到乔伊走到与他相对的另一边讲台时,他理一理精緻的燕尾服,不紧不慢开口道:「今天,我们迎来了令人意外的客人。能够有这样尊贵的人关注考古学,关注我的研究,我深感荣幸。」 他矜持又有几分傲慢地摘下帽子,朝乔伊行了个礼:「殿下,我知道您身份高贵。但很抱歉,我想要强调一句——」 「在科学的殿堂里,没有国王和公主。」 「您说得很对。」 乔伊面色淡淡地点头,「那么我也想要强调一句,相信各位尊敬的专家学者都会认同。」 她环视四周,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在科学的殿堂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在舞会真的好委屈,没办法把一个房子duang地变到面前来(他一定很羡慕托塔李天王吧)。 本章花絮: 普鲁士的维克多王子在许多年后登基为德意志帝国皇帝,他正是一战的主要策划者。 阿尔塔米拉洞穴是世界上发现的第一个旧石器时代人类壁画遗址,当时所有学界权威都认为这是伪造的骗局,研究发表人马塞利诺·索图拉因此身败名裂。直到二十年后,学界才最终确认壁画是真的,但索图拉早在多年前就已郁郁而终,没能看到这一天。 *是索图拉的原话。 感谢萧萧木的营养液~ 第118章 艺术的宠儿 卡泰尔海克笑了。 对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且身份高贵的少女, 他有额外的耐心和宽容。 「事实上,伟大的查尔斯·达尔文推进了人类自然史的认知后,我们已经对史前人类有了相当深入的研究实践。」 他对乔伊笑了笑, 「殿下, 您并非专业人士,可能不清楚,阿尔塔米拉洞穴所谓的壁画发现恰恰与学界实践大相迳庭。」 他随手拿起一块石斧:「您看, 这是旧石器时代人类制作的工具,这是他们的智慧结晶。」 他又用另一只手举起壁画的临摹页:「您再看看这些,绘画技艺是如此高超, 阿尔塔米拉甚至被称为『史前西斯廷教堂』——这当然是赞美。」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遗憾地耸耸肩:「我想大家都明白,那时的人类能够打磨石器、鞣制皮革,但他们并不具有抽象思维的能力,不可能画出这么精美的作品。」 「只是以前没有发现过,」乔伊纠正他, 「而现在人们发现了, 学说也应当得到修正。」 她想了想, 「就好像您数了自己的九十九根头髮, 发现都是黑头髮, 于是您提出假说,头髮都是黑的——直到您发现一根白头髮,假说被推翻。」 会场里一阵闹笑。 原先打着哈欠的学者们惊讶地发现, 这场辩论似乎有那么点意思, 并不只是浪费时间。 「那么,您是在否认进化论吗?」卡泰尔海克的声音中透出一股隐隐怒气。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严厉了,「哦, 如果您需要我为您解释进化论是什么的话……」 「不需要,谢谢。」乔伊打断他的话。 「如果您认为进化论的意思就是您一定比您一千年前的祖先聪明,或者比他们更会画画,那我建议您再研读一下达尔文的着作。」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聪明的人固然更容易活下来,」她嘴边浮现一丝矜持的微笑,「但目前看来,不那么聪明的人显然也留下了后代。」 会场里又传来一阵笑声——这次比较隐晦。 「退一万步讲,进化论也只是一个假说。如果与事实相悖,就应与时俱进。」 「所以我再说一次。」乔伊不紧不慢地说,「请您拿出实际的质疑证据。」 「好!」卡泰尔海克确实被激怒了。 他相信高贵的公主不会伪造证据,但她未免太偏袒本国人了!就因为索图拉是西班牙人,所以她就相信他一定不会做那种事么? 「大会派出专家组去考察过洞穴。」卡泰尔海克飞快说道,「您应该也知道,有壁画的大窟位于洞穴深处,完全没有自然光——所以,如果没有人工光照,那里根本无法作画,但洞穴里却完全没有烟燻痕迹!」 第271页 众所周知,无论是火把、煤油还是动物油,燃烧照明都会在上方留下烟燻的炭黑痕迹。 「殿下可别告诉我们,一万多年前的人类和我们一样用电灯呢。」 他幽默地一摊手,会场里的人们果然非常配合地笑了。 这届考古学家可真爱笑啊,乔伊心想。 她转过头,沖安东尼奥眨了眨眼。 「关于这个问题,我乐意为您解答。」 安东尼奥提着一盏小油灯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满脸写着——不,我并不乐意。 「呃,抱歉,」卡泰尔海克一时摸不清状况,「高迪先生,我以为您是一位建筑师。」 「没错。」安东尼奥不耐烦地点点头,「建筑学是一门综合的学科。所以我至少懂得在一个领域无法得到答案时,要寻求另一个领域的帮助。」 作为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建筑师,油灯燃烧的黑烟早就被他研究过了。 毕竟他一点也不想自己设计出的珍珠白天花板被燻黑。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考古学家难以解决的难题,对化学家来说并不复杂。」 他「嚓」地引燃了油灯,把一只白瓷小碟子放在上面,开始百无聊赖地等着火苗燃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小碟子身上。 过了一会儿,安东尼奥将碟子翻了过来——崭新洁白,毫无痕迹。 「哦,天哪。」会场里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们此时都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对化学的兴趣。 「呃……」卡泰尔海克满脸震惊,「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煤油里都有少量水分,点燃时会受热汽化,水蒸气隔绝空气,所以燃烧不充分形成碳黑。」 安东尼奥面无表情,言简意赅,「所以只要加点盐,解决燃烧不充分的问题就行。」 啊? 这群顶尖学者们头一次觉得自己要么缺乏智商,要么缺乏常识。 「他的意思是,」乔伊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在油里加点盐,盐不溶于油但会溶于水,盐水的密度比煤油大——水分沉在底层,就不会影响煤油燃烧了。」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坐直了,目不转睛地看向讲台。 难道这几个业余人士真的能驳倒卡泰尔海克? 「……好,我承认你们的解释。」卡泰尔海克脸色有些难看,「但我也得指出,这只能证明我的一个论据无效,但并不能证明壁画的年代。」 「正好您提起这个了,」乔伊微笑起来,「其实我还想祝贺各位朋友。」 她拿起了一张纸。 会场里一阵骚动,众人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她到底要展示什么。 「我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这些人能画出如此精美的壁画,应当已经具有一定规模的文明。他们一定不只生活在阿尔塔米拉一个洞穴。」 「于是,我请了一支法国搜索队,沿着法兰克-坎塔布里亚地区发现过史前人类活动痕迹的地带搜索,聚焦在多尔多涅省和阿尔代什省。对此,组委会主席坎特先生是知情的,组委会也有随队专家。」 众人都看向主持席,白髮苍苍的坎特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我原本没有报很大期望,毕竟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乔伊也只知道除了阿尔塔米拉洞穴以外,法国也曾发现过着名的拉斯科岩洞和肖维岩洞等等,前者位于多尔多涅省的韦泽尔河谷。 经过多年的考古发现,人们发现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法兰克坎塔布利亚地区可能是世界上旧石器时代洞窟艺术最集中的地区,那里发现了数百处洞窟,大多是南欧马格德林文化的遗蹟。 「很幸运,昨晚我收到了好消息。」 乔伊忍不住笑起来,「在多尔多涅省的韦泽尔河谷,搜索队发现好几个石灰岩洞穴中也有栩栩如生的彩绘壁画。」 「我还没能看到画的模样,但据搜索队说,那里的岩洞中有数百幅彩绘和数以千计的岩刻,画的动物都处于动态——这倒是和阿尔塔米拉洞穴的静态动物不一样。」 场内顿时一阵惊唿。 当初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发现已经引起了学界震盪。 如果确实是真的,这些岩洞大概是史前人类学史上最令人激动的发现! 毕竟,人们已经知道遥远的祖先拥有谋生的智慧,但这些壁画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它们告诉生命短暂的人类——数万年前,那些和他们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祖先,已经拥有了众生中独一无二的艺术智慧。 那是地球漫长而寂静的黑夜中,人类点亮的第一颗星辰。 乔伊停顿了片刻,环视着场内激动的喧闹声,心里有些感慨。 其实,这些学者们何尝不希望更近地触碰歷史呢? 考古学是个多么寂寞的专业。他们永远在与死去的生命对话,试图从中还原那些永远逝去的真相。 「除此之外,我想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好消息。」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关注,不久前巴塞隆纳大学和巴黎理工大学的联合研究团队发现了铀的放射性。」 众人露出了茫然又好奇的表情。 这个大新闻十分轰动,他们当然听说过——但从未想过这和考古学有什么关系。 第272页 「正如刚才高迪先生所说的,」乔伊忍俊不禁,「多关注些其它学科的最新突破,总不是件坏事。」 「有一个设想,不稳定的元素放出射线衰变的时间可能是固定的,有的很短,有的却很长。」 「所以,我们假设有这么一种放射性元素,只在生物活着时随着生物的新陈代谢与外界交换,但等生物死后就没有交换的途径,只会慢慢衰变——」 卡泰尔海克勐然插话,语气激动:「那就可以通过测定它衰变的周期和生物遗体里的剩余量,得出它距今的年代!」 乔伊被他吓了一跳。 这位大叔才遭到沉重打击,如今恢復精神还挺快的。 「咳,是的。」她忍住笑,「您说的没错。」 「我的上帝啊!」 会场里瞬间沸腾了。 没有人比这群人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有这项技术,所有无凭无据的假说都会得到坚实的证据。 他们将能够证明,在亚当和夏娃的年代以前,人类就已经行走在这片大地上。 再也没有人能说考古学家都是劫掠者、盗墓贼,指责他们是在为虚荣和物慾亵渎上帝的权威。 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有朝一日看到自己坚定的信仰终于成为真理。 「索图拉先生,我在想我之前的结论或许有些武断。」 会后,卡泰尔海克摘下帽子,有些侷促地朝他们鞠了一躬,「我在想……我能否去阿尔塔米拉洞穴亲眼考察一次呢?」 索图拉一家拥抱在一起,笑里带着泪痕。 索图拉摇了摇头:「您或许有些自负,但也不过是在坚持您心中的真理。您愿意来,当然很好。」 与此同时,乔伊心情也极好。 来巴黎的头等大事已经完成,接下来是轻松愉快的观光环节。 不愧是世博会,巴黎的条条大街上车水马龙,塞纳河畔比原来还要热闹几分。 也不愧是法国,博览会上一定少不了艺术的身影。 壮观的世博园区里,各个国家的展馆各有特色,各色旗帜在富丽堂皇的一栋栋建筑上高高飘扬。 在这个工业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们几乎每经过一个展台,都会忍不住惊讶的「哇」一声。 三月末的一个下午,乔伊被顾拜旦男爵热情地邀请到家中,享用下午茶。 「您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出席世博会开幕式,我真是太荣幸了!」顾拜旦男爵很是激动。 「您不必客气。」乔伊心情极好地笑道,「上次来到巴黎,我受到您不少照顾。」 「那也是因为您帮我解决了坏孩子惹的麻烦——皮埃尔?你在干什么?」 「哦,我倒是想起来,」乔伊站起来,「我想与皮埃尔说点事。」 安东尼奥忍不住挑起眉。 他没说什么,坐在一边看着乔伊走过去,和少年碰了个杯,开始相谈甚欢。 他们在说什么? 「我有一个想法。」乔伊和皮埃尔同时开口道。 然后同时笑了。 「殿下先请。」皮埃尔极有绅士风度地做了个手势。 「西班牙正在推动1879年巴塞隆纳世博会期间举办一场世界足球锦标赛。」乔伊说道,「轮到你了。」 「哦!」皮埃尔眼睛亮起来,「那真是太棒了。不过我的想法更宏大——我想要復兴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有很多项目的那种运动会!」 皮埃尔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是如何从古奥林匹亚遗址的发现中获取了灵感,说他觉得如今人们需要强健体魄,需要古希腊人在竞技场上展现的战斗精神,体育能够团结人们,他甚至已经开始游说巴黎的各个学校趁着世博会的机会举办学生运动会…… 「这想必是伟大的事业。」乔伊微笑道,「如果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我很愿意支持。」 皮埃尔喜出望外,「太好了,法兰西和西班牙的友谊永垂不朽!」 「不过这可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乔伊及时泼他冷水,「举办奥运会的巨额经费得从各国政府手中掏,让人掏钱可没那么容易;人们现在对体育的重要性也没什么认识,更别说女性的服装根本不适合运动,服装变革之前也很难推广体育锻鍊……」 「女性的服装不适合运动?」皮埃尔愣了愣,「这有什么关系?」 「那女性就很难参加奥运会啊。」乔伊说道。 不过她随即就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们恐怕还完全接受不了女人在竞技赛场上的矫健身影。 果然,皮埃尔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女人要参加奥运会?女人天生脆弱,并不适合竞技体育。」 「女人或许跑得没有男人快,力气没有男人大,」乔伊反驳道,「最初的几届奥运会,田径项目或许不会有女人报名参加,但至少射箭、射击这些项目一定可以组织起来,而且以后也必将会有更多女性加入到体育运动中。灵巧也是竞技运动中的重要元素。」 「恕我直言,殿下,」皮埃尔摇摇头,满脸不贊同,「我们要遵从古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传统,男人才应该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而女人应该是为他们喝彩和献花的观众。」 乔伊打量了皮埃尔几眼。 这个未来将因为对奥运会的杰出贡献而青史留名的少年,此时展现出了和他的毅力几乎相同程度的执拗。 第273页 「皮埃尔,你復兴古奥运会,唿吁的是现代奥运会。」她严肃地说,「歷史是向前发展的,如果只把目光聚焦在死去的遗蹟上,完全復刻过去,就违背了奥林匹克精神的本意。」 「如今,女性正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证明自己。如果你真的希望体育运动唤起人类的团结,那无视女性的参与绝对不是明智的决定。我们毕竟占了人类的一半呢。」 皮埃尔耸耸肩,没说话。 乔伊不经意一瞥,忽然发现安东尼奥也微蹙着眉站了起来,似乎正打算走过来——他大概发现了这边气氛不对。 乔伊微笑起来,「当然了,我也不指望一次对话就改变你的想法。」 「不过我向你保证,」她放慢了语速,无视皮埃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坚持不愿意让女性加入奥运会中,那我只好撤回对这一事业的支持了——」 「很遗憾,我也是个女人呢。」 安东尼奥还没有走到跟前,男僕匆匆走来,对着乔伊一鞠躬:「公主殿下,有一封马德里寄给您的密信。」 …… 「怎么了,这么着急赶回去?」安东尼奥把手上的文件夹放在火车的小桌子上,压低声音问乔伊。 接到电报后,乔伊匆匆订了去马赛的车票,马上就要赶回巴塞隆纳。 「……梅赛德斯不太好,皇宫中又出现了伤寒疫情,」乔伊犹豫了片刻,「我去巴塞隆纳接上她,去桑坦德散散心。」 梅赛德斯流产了。 回想起来,其实她几个月前在马德里时应该意识到的——那个小姑娘确实过于瘦弱了一些,健康状况不太好。 眼下梅赛德斯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偏偏皇宫里又爆发了疫情,阿方索实在担心她。 他想到乔伊原先在风景如画的西北海岸度假,便写信给姐姐,问她能不能带自己的小王后去散散心。 正好,乔伊也打算在回到桑坦德先回巴塞隆纳一趟,看看小玛丽和其他朋友。于是,她马上回復了阿方索,「我回巴塞隆纳接她。」 在巴塞隆纳见到梅赛德斯时,她的精神看起来还好,只是人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乔伊!我可真想你呀!」 乔伊真是心疼坏了。 加上之前和皮埃尔的对话,她意识到,真应该好好鼓励女孩子们锻鍊身体了。 在巴塞隆纳只是暂时停留,她迅速安顿好积压的事务,便准备启程再次去桑坦德。 出发前一天,帕斯卡忽然告诉她,隆哈美术学院的路伊兹教授带着他儿子想拜见公主殿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方便——据他说,自己的儿子很有艺术天赋。 乔伊实在忍不住笑了。 此前找她贊助的人虽然多,但都是艺术家本人毛遂自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带孩子来的——而且这孩子才四岁! 小爱神丘比特哟! 要知道,比起后世倾尽一切培养孩子的主流认知,这个时代的父母普遍还没有那么关注孩子饱暖以外的需求。 这对父母可真是走在时代前列。 可就在扫了一眼这个孩子长到令人窒息的全名后,她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 「方便!现在就方便!」 小男孩穿着神气的小夹克,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乖乖地坐在父亲身边不说话,可爱得让人想捏捏他的肉脸颊。 「殿下,伯爵先生,这是我家的大儿子……虽然他只有四岁,但我们觉得他真的很有天赋!他不爱说话,就喜欢剪纸和画画。您看,这是他的画。」 那是幅石膏素描,线条干净、比例精准,就像是美术学院一名优秀学生的作品,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除了它的作者本身只有四岁这件事。 乔伊心中满是惊嘆。 不愧是他—— 巴勃罗·迭戈·……·路伊兹·毕卡索。 就连安东尼奥都吃惊地看了一眼小男孩:「这是他画的?」 路伊兹教授热切地连连点头:「是的!伯爵先生,您也觉得不错,对吗?」 安东尼奥点点头,「相当有天赋。」 「太好了!——伯爵先生,那您看,他将来能做一名成功的建筑师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 毕卡索:??? 噹噹噹噹——本文的最后一个巴勃罗终于出现了!我记得当初说还有一个巴勃罗的时候就有小可爱猜对了,好厉害! 毕卡索署名随了妈妈的姓,他的完整姓氏是路伊兹y毕卡索,路伊兹是父姓,毕卡索是母姓,y就是西班牙语的and。 顺便吐槽一下西班牙人的巨巨巨长姓名,放这里得翻好几页。有兴趣可以查查梅赛德斯·德·奥尔良的全名orz 简单说一下梅赛德斯原本的命运,真的是个小可怜,这一对的悲剧爱情故事被西班牙人拍过几部电影。 梅赛德斯17岁、阿方索20岁时,阿方索力排众议与她结婚。 婚后仅仅六个月,梅赛德斯染上斑疹伤寒(一说为肺结核),在18岁生日刚过两天后病逝,阿方索一直陪她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之后,卡斯蒂略首相建议国王再娶外国公主,这次阿方索妥协,娶了奥地利的女大公玛丽亚·克里斯蒂娜,他们的长女阿斯图里亚斯女亲王被命名为玛丽亚·梅塞德丝。 感谢苏打水123的营养液~ 第274页 第119章 听 「他真的不能做建筑师吗?」路伊兹教授还有些不甘心。 「不不, 不是说不能做建筑师——」乔伊连忙说。 「那就是可以了!」路伊兹教授一脸惊喜。 乔伊:「……不,相信我,他在艺术领域更能发挥天赋。」 事实上, 艺术领域的天才可比建筑多多了。 天才往往代表极端, 一项技能点满,其它样样零分是常有的事。艺术女神欢迎这样的人。 可建筑不能仅仅有大胆的设计,还需要对抗地球重力, 要考虑结构、力学、材料等等毫不浪漫的工程限制。 它是一门高度综合严谨的理工学科。 坦率地说,建筑学本身就是排斥天才的。 想到这里,乔伊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安东尼奥双手抱在胸前旁观她劝退小天才学建筑,神色颇为微妙。 乔伊沖他嘿嘿一笑。 这世界上毕竟只有一个安东尼奥·高迪。 「说起来,我和我太太还是因为您结识的,」 路伊兹教授听了两人对自己儿子的夸赞,整个人喜气洋洋,「那是五年前了, 当时您的资助让巴塞隆纳聚集了许多艺术家, 我就在那时去了隆哈美术学院应聘——就在面试前遇到了我夫人, 我们俩一见钟情!」 「第二年, 我们家的小天才就出生啦。」 小天才默默走上前拽了拽乔伊的袖口, 抬起头甜甜地开口道:「殿下,我也想看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 白嫩的皮肤,水灵灵的大眼睛, 又长又翘的浓密睫毛一眨, 乔伊感觉自己心都要化了——天哪,她怎么不知道毕卡索小时候竟然这么漂亮? 不过毕竟是这么小的孩子,乔伊犹豫地看向他父亲:「路伊兹先生……」 「没意见!这是我们家的荣幸!」 路伊兹教授毫不犹豫地说。 这一次, 巴塞隆纳到桑坦德的火车一路变得十分热闹。 「殿下,咖啡送给你!」小毕卡索用胖胖短短的小手笨拙地放下精緻的瓷杯,「加了半颗方糖,我用牛奶画了朵花哦。」 十七岁的小王后看到面前咖啡杯里那朵可爱的奶泡小花,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哦,你真是个小天使!」 「还有殿下的红茶,没有加糖和柠檬。」他又转向乔伊,小脸蛋漂亮而精緻,笑得天真无邪。 乔伊一直在饶有兴致地观察大师的幼童状态,简直嘆为观止。 现在段位就这么高,小傢伙长大不知得霍霍多少女孩子。 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孩子确实天赋异禀,而且不仅仅是在画画上。 他对自己的漂亮外形很有自知之明,更对这种美貌带给他的优势相当清楚。在此基础上,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如何让别人喜欢上他——至于要不要运用自己的观察结论讨好别人,全看他自己的意愿。 他似乎很快就明白乔伊是最需要讨好的人,而让梅赛德斯高兴起来,乔伊也会高兴。 但对车厢里别的乘客,他向来是理都不理。 虽然如此,大家只当这是小孩子腼腆不爱说话,还是忍不住连声夸他漂亮又可爱,比那些煳一手巧克力酱还冒冒失失跑来跑去的臭小孩乖多了。 至于安东尼奥—— 小傢伙安安静静地坐在建筑师身边,乖乖地一句话也不说,专注地看他微蹙着眉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然后在安东尼奥停笔小憩时,悄悄对他眨眨眼:「伯爵先生,公主殿下刚刚一直在看你哦。」 乔伊:……其实我是在看你,小魔鬼。 于是,等到火车抵达目的地时,就连安东尼奥也愿意一张张帮小傢伙看他的画作,然后耐心地给出修改意见了。 等到抵达桑坦德,小毕卡索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征服了一众在此写生的画家们。 莫奈的小儿子刚出生不久,此时正是父爱无边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把小毕卡索当儿子一样宠。 文森特原本对小孩子并不太感兴趣,然而在小傢伙认认真真地夸了好一通他的画之后,顿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让他坐在旁边看自己画画的请求。 莫里索更是得到了小毕卡索的特别关照——每天早晨,他都在院子里采一束野花送给「气质高雅的画家小姐」,把这位见惯了珠宝首饰的贵族女人逗得直笑,见到他就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脸蛋。 于是,小毕卡索很快就获得了众人的一致宠爱,得到其他小孩从未有过的殊荣——走到这帮画家视若性命的颜料盘和画布跟前,近距离欣赏他们的画作。 众人高高兴兴地照顾小天使时,乔伊在一旁暗中观察高段位人类幼崽驯服天真四脚兽的过程。 小毕卡索把莫里索送给他的一块漂亮宝石送给了堂·索图拉八岁的小女儿玛莉亚,还偷偷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玛莉亚再来串门时,竟然穿上了以前从不爱穿的漂亮裙子,看到小男孩时扭捏地转过头脸红了。 乔伊惊嘆不已,恨不得把那群艺术家们都揪过来——好好看看,同样是画家,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但凡你们有他的一半手段,哪里至于总是情场失意呢! 尤其是你,文森特! 从春到夏,桑坦德的生活热热闹闹又很平静。 四月底,法国人类学家卡泰尔海克来访,索图拉带他参观了阿尔塔米拉洞穴。 第275页 五月,他回到巴黎后不久,就在《人类学》杂志上刊登了对索图拉的公开道歉。 伟大发现的故事是动人的。 发现者并非专业人士,这个故事便多了几分戏剧性。 如果再加上曾经身败名裂,又得到平反的剧情——简直就是记者和小说家们最喜欢的素材。 公众尚且没有完全意识到阿尔塔米拉的重要性,但嗅觉灵敏的报纸和传记界人士很快就慕名而来。 索图拉不堪其扰,很快就宣布不想再接受採访了。 于是记者们都蜂拥到了桑提亚那教堂,想要找到负责人布朗神父:「神父,您对阿尔塔米拉重新得到世界认可有何评价?」 然而神父反应更快,在第一个记者找到他之前就下令拒绝採访。 桑坦德郊区的人们把这个当做笑话,足足讲了好几个月;等到多年后阿尔塔米拉洞穴再次在全世界名声大噪时,不少人又会想起当初的这个小插曲。 七月,乔伊也等到了她的好消息——维多利亚女王回信确认,英国愿意与西班牙一起组织世界足球锦标赛,在1879年巴塞隆纳万国博览会期间举行首届比赛。 收到电报的那天清晨,乔伊惊喜地从床上蹦起来,穿着晨衣就跑去敲安东尼奥的窗户:「安东尼奥,我们去爬山庆祝吧!」 安东尼奥迅速把窗台上的一个东西扫到手心,抬起眼来。 少女兴高采烈地趴在他的窗边,未经梳理的浓密黑髮像海藻一样垂在单薄的肩侧,在清晨微甜的阳光下闪烁着淡金色的碎光。 安东尼奥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乔伊产生一个念头时,往往第一时间就要付诸行动。 他早就习惯了。 两人迅速准备好了登山徒步所需的物品,只跟索图拉打了个招唿,没有打扰那些昼伏夜出的画家们的懒觉,在金翅雀的叽叽喳喳中踩着晨光进了山。 越往山里走,树林越密。森林里瀰漫着潮湿清新的气息,时不时有野生的红色和黑色树莓缠绕在石块或木桩上,冷不丁勾住他们的衣服。茂密的桃金孃开着一朵朵妖娆的紫色花朵,香气扑鼻,仿佛某个住在这里的邪恶女巫随手掷下引诱王子的髮饰。 蝉鸣从头顶传来,参天的乔木筛下斑驳摇曳的日影。松鼠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哧熘」爬上树,睁着黑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俯视这两位不速之客。 他们拨开一丛丛羊齿蕨前进,这些蕨类植物从杂乱的石块土堆上长出,仿佛挂起一道道绿色的水帘。 成千上万红的、黄的、蓝的小巧蕈菌肆无忌惮地生长成簇簇聚落,每走一步都会惊起几只碧绿的蚱蜢,细长的透明翅膀闪闪发亮。 安东尼奥忽然拉住乔伊。 她回过头,见他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乔伊竖起耳朵,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哼哧哼哧」的声音传来,那是他们非常熟悉的野猪的唿噜声。 在桑坦德的乡下,野猪并不罕见,还曾经跑去他们院里偷吃乔伊晾的果干。 不过这次的声音仔细听,可以辨认出有许多细弱急促的哼哼声,还有一个唿噜声比较粗重——大概是一头母野猪带着自己的孩子在觅食。 虽然野猪一般会避开人类,但如果是这种情况,受惊的母野猪可能会攻击人。 乔伊紧张起来,看了看四周。 安东尼奥拉住她,往上一推——不远处的树丛深处便是一个石洞。 乔伊马上会意,两人小心翼翼地拨开洞口缠绕的藤蔓,钻进了那个洞穴。 「哦,骨架!」乔伊低声惊唿了一声,顿时激动起来——他们难道要发现另一个阿尔塔米拉了吗? 「我们往里走走吧!」 这个洞穴似乎比阿尔塔米拉还要大一些,借着洞外的光可以看见像成堆的动物骨架与燃烧剩下的灰烬。 这显然也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住过的洞穴。 未经清理的洞里一片杂乱,火光微弱,他们只能费劲地拨开骨头堆往里走。 穿过入口处的洞室,往里是一段扭曲的狭长走廊。 走到这里,自然光已经全部消失,目力所及只有油灯照出的几寸光亮。 每经过一个岔口,安东尼奥都会做一个标记。 这里一片漆黑,本来安静得吓人——但安东尼奥走在前面,乔伊便一点也不怕了,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 他的灯已经承担了探路的工作,于是她的灯左晃晃右晃晃,光顾着寻找可能存在的壁画。 洞壁十分狭小,摸上去是一片光滑的潮湿。 可惜干干净净,没有一幅壁画。 乔伊忽然觉得这场景十分奇妙,笑嘻嘻地戳了戳前面人的背:「安东尼奥,你觉不觉得我们就像是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 她忽然撞到了安东尼奥的背上。 「啊!怎么了?」 乔伊一个踉跄,随即被他稳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 黑暗中,安东尼奥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听。」 乔伊屏住唿吸——她听到了。 狭小的坑道里,他们靠得很近。乔伊隔着薄薄衣料感觉到他的体温,心跳忽然开始加快。 片刻之后,他轻声问她:「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 乔伊促狭地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听到了你的心跳声。」 第276页 安东尼奥顿时一愣。 乔伊憋不住笑了,干脆凑过去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现在它还在加快——怦怦,怦……唔!」 她还没说完,嘴唇就被堵住了。 她的手被他按在了岩壁上,微凉的柔软触及唇瓣,随之而来的却是暴风雨般令人措手不及的亲吻。 灼热的体温覆上来,她被束缚在逼仄的岩壁与他的手臂之间,鼻尖缠绕着他的气息,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兔子洞、壁画、史前人类,统统都顺着头髮丝熘光了。 好半天之后,乔伊气喘吁吁地推开安东尼奥:「我要憋死啦!你好歹等我们进了那个大溶洞再说——」 安东尼奥气息不稳地回道:「那你下次别惹我。」 他们往前走几步,原本照亮了四周岩壁上的灯光仿佛忽然之间被浓重的黑影吞噬,化入无尽的虚空中。 这是一个相对开阔的溶洞,水滴的声音清晰可闻。 油灯的光亮在这里显得微不足道。 安东尼奥回过身,在他们走进来的洞口做标记,而乔伊则迫不及待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哗啦——她一脚踩进了水里。 「咦!」 灯光往脚下一照,溶洞底部有一片清澈的湖水。薄薄的透明湖水覆在光滑的石灰岩壁上,仿佛一层潋滟的水晶。 这不太像是人类开凿的,可能是以前的人类挖通了天然的溶洞。 两人在四处搜寻了一通,没有任何壁画的迹象。 乔伊失望地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嘀咕了一句:「果然只有阿尔塔米拉有壁画。」 住在这个洞的朋友们,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 安东尼奥却忽然重复了一遍:「果然只有?」 乔伊眨了眨眼。 安东尼奥回过头,斜靠在一边岩壁上:「乔伊,你好像早就知道阿尔塔米拉洞穴里有壁画。」 微微跳动的灯光映着他淡蓝色的眸子,那样晶莹剔透,仿佛能看穿一切。 「不仅如此。」他仿佛终于抓到了一只狡猾的小耗子,眼里闪烁着轻快的笑意,「你好像早就知道很多事情。」 「哎,被你发现了。」乔伊笑嘻嘻道,「我其实是上帝派来你身边的天使哦。」 安东尼奥十分配合地点点头:「乔伊,你就是我的天使。」 乔伊猝不及防给肉麻了一下。 安东尼奥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拉起她的手:「我不是有意刺探你的秘密。」 「但我列出了二十四种可能,实在是太好奇我有没有猜对了——哦,天使是其中一个。」 乔伊一下子被逗笑了。 二十四种! 上帝啊,不愧是你的建筑师。这可真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的蓝眼睛带着笑,静静地看着她。 乔伊笑够了,心头涌上一股感慨。 天知道要揣着一个巨大秘密而始终不告诉别人,是一件多么抓心挠肝的事。 她一直没说,因为无法判断这个秘密如果说出去,会给她带来什么。 在这个时代,如果人们不相信她,可能会说她是个疯女人,把她关进精神病院。如果他们相信她,预知未来又是多么可怕、多么令人垂涎的能力,各个权力为了争夺她又会做出什么事…… 与人分享秘密固然是件畅快的事,但求生本能占了上风。 眼下,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而她相信安东尼奥。 在这奇幻又迷离的兔子洞,似乎没有比这更适合告诉他这个秘密的时刻了。 乔伊玩心大起,忍不住伸手揉乱了他的捲曲棕发:「安东尼奥,你先说说你的猜想呗。」 安东尼奥果真十分认真地开始阐述:「首先分为三个大类。」 「第一大类很无趣,一切都是巧合。」 「第二大类很常规,假设你确实能预知未来——在此大类下有很多个小分支,主要是预知能力的来源不同。」 「其中既有科学分支,比如你是通过大量搜集资料等得到超前的洞察力,拥有惊人的信息分析能力;也有神学分支,比如你是天使。」 乔伊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那第三大类呢?」 「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你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或途径,但你却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安东尼奥眨了眨眼。 「那只能是——你来自未来。」 乔伊忍不住挑起眉。 安东尼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竟然是真的!」 「你来自什么时候?那时候的世界是什么样?你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做什么?未来难道发明出了什么时间机器?这种科技真是匪夷所思……就算能做出来,想必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送你回来恐怕有很重要的任务吧?你难道要从什么巨大的灾难中拯救人类吗?」 乔伊震惊了。 她还从没见过安东尼奥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罗列问题,条理清晰,显然是提前准备过问题单的。 ……不愧是安东尼奥。 他憋了这么久才问,恐怕在每一种可能下都准备了一堆问题。 比如,假如她其实是天使,他大概也有问题一二三四五要问她。 「打住打住,」她捂住安东尼奥的嘴,促狭地看他突然被自己打断的迷茫眼神。 「我先说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地一睁眼就到了这里,还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身体里。」乔伊耸耸肩。 第277页 「那你不叫乔伊?」安东尼奥马上问道。 「不,我就叫乔伊。呃,怎么说呢……我原本是另一个国家、说另一个语言的人。乔伊就是我的名字。」 安东尼奥极为认真地思索起来:「那你既然来到这里,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是不是到了你的世界?」 「啊?」这回轮到乔伊愣住了,这个问题她还从没思考过,「……大概?」 她回想起自己穿来之前正面临什么,忽然对可能代替了她的玫瑰公主无比怜惜。 不过这也提醒了她一件事。 「对了,」乔伊笑起来,「安东尼奥,其实我们是同行。我也是一名建筑师——呃,好吧,我当时还没毕业。」 这回,安东尼奥睁大了眼睛。 乔伊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我其实是想说,我不是什么天选之子,身上也没有什么秘密任务。我甚至还背了一大笔债务!老天啊,赞美玫瑰公主。」 「啊。」安东尼奥平平地应了一声。 「你很失望?」乔伊挑起眉。 「不,我很高兴。」安东尼奥回过神来,拉起她的手。 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很高兴。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乔伊心想。 面前头髮乱糟糟的脑袋忽然低下去,她的手背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安东尼奥半跪在她面前,轻吻她的手背,然后抬起头。 「乔伊,说不定你就是为了回来遇见我的呢。」 乔伊怔忪了一瞬。 此刻,安东尼奥正专注地看着她。那双蓝眼睛因为笑意而闪闪发亮,漂亮得仿佛湖水浸透的蓝宝石。 她随即笑弯了腰:「你可真够谦虚的,高迪先生。」 安东尼奥顺势伸出手揽住她,乔伊用头蹭了蹭他的衣襟,感受到他低低的笑带动胸腔微微震动。 「问你个问题。」乔伊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安东尼奥,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安东尼奥一怔。 什么时候? 是他站在她身后,指出她计算过程的错误,俯下身去闻到她长发上淡淡清香的时候? 还是她气势汹汹地把自己从学校门前的咖啡馆拽出来,对他说「你要做我的建筑师」的时候? 还是最初的最初,五年前的圣乔治节,他恰好在那家咖啡馆窗边写生,她恰好走到他的窗前,他鬼使神差将她画下来的时候? 乔伊看着安东尼奥严肃认真的神情,就知道他真的在老老实实搜寻脑海,试图找到那个无人能说清的奇妙时刻。 她忍不住笑了。 她的建筑师自始至终,真是傻得可爱。 「这个问题,你慢慢想。」乔伊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衣服上占的石灰,「我倒是可以先回答。」 安东尼奥唿吸一窒。 「我啊,」怀中的少女仰着脸看他,扯着他的领口让他靠近自己,眼里像盛了银河。 「我是在一百五十年后爱上你的。」 安东尼奥怔了怔,随后勐然明白过来。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脑海中炸开,五彩斑斓的光让他目眩神迷,轰隆隆的响声让他几乎失聪—— 「等等,你听见了吗?」乔伊皱着眉问他。 安东尼奥这才回过神。不是他脑海中的声音,而是现实中的声音——那是一阵沉重的轰隆声响。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安东尼奥想了想,起身拿起一盏灯,「我去外面看看,你不要乱走。」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如果一定要乱走,记得做好标记。」 乔伊噗嗤笑了,朝他挥挥手——这人还真了解自己。 她坐在原地,看着他的那一小束光渐渐离自己远去,感觉脸上还有点发烫。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这么轻轻松松就把秘密给说出去了。 说出秘密的感觉真好啊。 乔伊心情舒畅地伸展了一下四肢。 「哗啦」一声,她又踩到了水里。 啊,真讨厌。 ……等等。 乔伊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是她记错了吗?刚才这里似乎并没有水。 片刻后,她忽然心下发凉。 「安东尼奥?」她试探地唤了一声。 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迴响,除此之外只有规律的滴水声。 没有人回应。 乔伊勐地提起灯站起来,东西也顾不上拿,跌跌撞撞顺着刚才进来的洞口往外走。 狭窄的洞壁渗出了更多水珠,摸起来一片冰凉。 「安东尼奥?」她一边走一边唿唤,鼻尖渐渐渗出了汗珠,声音也渐渐带上了哭腔。 冷静,遇到突发事件时慌张才是大忌……她连连对自己说。 终于,远处传来安东尼奥模煳的声音:「乔伊!」 「我在这里!」乔伊叫道,忽然一脚踩进一个水坑,踉跄地跌倒。 水真凉,直接漫到了她的膝盖。 那一瞬间她真的想哭了。 「快出来!」安东尼奥的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下暴雨了,山体不够稳固……」 一丝不祥的吱嘎声忽然从头顶传来。 乔伊惊惧地抬头望去,只来得及凭藉身体本能勐地往回一缩。 轰隆隆。 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洞穴在震耳欲聋的巨声中坍塌,瞬间扑灭了她视野中所有的亮光。 第278页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非专业人士不要探索未知洞穴,很危险的。 宝贝们中秋节快乐!(送上这段剧情的作者菌捂脸逃走) 关于毕卡索的小花絮: 大师确实长成了个又帅又渣的情场杀手,霍霍了不少女人。他母亲说「他漂亮得既像天使,又像魔鬼,任谁都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看了看毕卡索小时候的照片,那真的是小天使 感谢贰的营养液~ 第120章 无有居 「乔伊!乔伊!」安东尼奥的吼声只隔了一层石堆, 却像离得很远很远。 「我在这里!」乔伊连忙大声回答,「我没事。」 「你别怕,」安东尼奥的声音顿时镇定了一些, 「我在想办法。」 乔伊让自己深唿吸, 冷静下来。 眼睛慢慢适应了无光的环境,勉强可以看见一点周围的轮廓。 水太凉了,她费劲地从水坑里爬出来, 又试着推了推刚刚塌陷下来的石堆。 完全没有动静。 她把耳朵贴在石块上,隐约听见那一端传来断断续续的挤压和碎裂声。安东尼奥大概在试图挪动石块。 乔伊试着敲了敲石头。 「对!」安东尼奥的声音传来,「就这样, 你尽量别说话,保存体力。让我知道你还在那儿就行。」 乔伊也不想干坐着,可是洞里实在太暗,她似乎做不了什么。 从噪音的方位判断,安东尼奥尝试从好几个地方撬开石堆,但都收效甚微。 巨大的石灰岩碎块塌陷后, 把洞口死死挡住, 没有半点挪腾的余地。 最后, 他的声音沿着石堆的缝隙传进来:「乔伊, 你不要慌, 不要乱跑。我得去找人。」 「好!」乔伊答道。 安东尼奥离开了。 无边的寂静随着他的离去落下来,像是一道透不过气的帷幕。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细微的窸窣声从角落里传来, 滴水和流水极低的声音在渺远的空洞中无限放大。 对黑暗的恐惧无法控制地袭上心头。 乔伊用手支着地面朝石堆缩了缩, 想要尽可能靠近外面的光。 可手却按进了一片冰凉的水中。 乔伊忍不住一个激灵。 一切再清楚不过——这里面的水位在不断上升。 而且速度并不慢。 乔伊不能再坐着了。 她站起身,死死压抑住对未知黑暗中可能会出现什么的恐怖想像,伸手去触摸岩壁。 刚走一步, 她便踩进了及膝深的水中,冰凉刺骨。 她死死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摸着岩壁往前走,水深很快就没过了她的大腿,无法再前进了。 乔伊的心沉了下来。 她沿着来路慢慢后退,回到刚才自己蜷缩的地方。 那里的水位也已经升到了脚踝。 这里恐怕是整个洞穴的低洼处。 乔伊深唿吸,努力回想自己脑海中所有可能有用的野外自救常识。 不能惊慌,保存体力。 虽然她不会游泳,但在这种密闭岩洞里,水位上升之后应当会在岩洞上方形成一团排不出去的空气。 眼下水源充足,只要她保证头不没入水下,不要剧烈消耗氧气,还是可以存活相当一段时间的。 现在算不上什么特别危险的情况,只要有人来救援—— 就在这时,安东尼奥焦急的吼声再次从石堆外传来:「乔伊!」 「安东尼奥!」乔伊激动万分地扑过去,简直像听到了天使的召唤,「找到人了吗?」 这么快! 「乔伊,」安东尼奥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洞里是不是渗水了?」 乔伊一愣,连忙回答:「对!现在刚到小腿。」 她隐约感觉不太对劲。 「好,」安东尼奥的声音十分严肃,「乔伊,我现在需要你保持站着,尽量保暖,不要睡过去。找到你能够站着碰到岩洞顶的位置。」 乔伊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凑到石堆边问道:「安东尼奥,你告诉我——是不是没法找人?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 能够导致崩塌的暴雨恐怕非常剧烈,无法及时排出的话,短时间内就可能形成山洪和泥石流。 如果是这样,完全有可能截断这一片森林与外界的接触。 那样的话…… 乔伊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慄沿着嵴椎缓慢爬上了后背。 「有一些情况。」安东尼奥飞快答道,「没关系,你不要怕,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安东尼奥!」乔伊提高了声音,「如果有危险情况,又找不到别人,那你现在应该赶紧去安全的地方避难!」 「我不可能抛下你,乔伊。」安东尼奥的声音很冷静。 乔伊有点想哭。 做什么,这就在生离死别了吗?好老套的桥段。 她吸吸鼻子,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要救我,你得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你别忘了我也是建筑师,我这里的结构相对稳定,还是比较安全的,能够支撑一段时间。」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 「安东尼奥?」乔伊试探着问了句。 刚才还在吼他让他赶紧去避难,可当他的声音忽然消失,她却一瞬间感到无边的恐惧。 第279页 眼前一片漆黑,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省点力气,乔伊。」安东尼奥的声音忽然从另一个方位传来,甚至显得有点轻松,「给我点时间。」 乔伊一个激灵。 眼泪还挂在脸上,她明明紧张到极点,却噗嗤一声笑了。 而在另一边,安东尼奥却远没有他所装出来的那么轻松。 冷雨的腥味顺着风灌进他的鼻子里,他提着灯沿着岩洞摸索,一边走一边集中精力回忆。 此前走进岩洞的路线在他大脑中形成立体的结构,每一处拐弯、每一个颠簸、每一处岔洞…… 在此基准上,是自然的作用——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只是规律极其复杂。 地球重力。 水对石灰岩的侵蚀。 岩层、植物和风的作用。 大脑飞速运转,几乎能听见血流骤然加速的声音。 他当初设计圣家族大教堂的结构时,似乎都不曾这样高度专注地集中精力计算过……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乔伊终于不得不踩在石块上,才能保证头浮出水面。 还好,现在的水没有刚才那么凉,估计是灌入了大量雨水,比不见光的地下湖泊水温高,失温的危险不会那么快到来。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按理说这一片岩洞上的拱面应该能储存一定量的空气,但水面却依然在上升。 「安东尼奥?」她再次试探地喊了一声。 她知道他在附近想办法,位置一直在移动。 她时不时唿唤他一声,有时他会回应,有时不会。 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带着模煳的尾音,告诉她剩下的空气量——从最开始有回音,到回音渐渐与原音重叠,如今人耳已经分辨不出回音。 这说明水位上升剩余的洞穴空间越来越狭小。 乔伊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 这时,水中忽然涌起一片强力的水流。 被这股水流一带,乔伊猝不及防地脚底一滑倒进了水里。 没顶的恐慌骤然袭来。 她勐地呛了好几口水,慌忙挥动四肢想要浮回水面上。 可不知为什么,脚踩不到底,头却撞到岩壁上,可是依然挣不出水面,好像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水。 胸腔中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身体却涌上极度的疲惫与寒冷。 乔伊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觉得无边无际的水冰冷刺骨,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她贴上了一个坚硬却温暖的胸膛。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事物覆上她的双唇,一股气流缓缓送入她口中。 那是濒死的她最需要的东西。 于是,乔伊无意识地用尽全力抱紧了他,拼命试图获取更多空气。 就像是一个绝望而窒息的深吻。 再然后,她后颈一疼,便失去了全部意识。 …… 乔伊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海蓝色的波浪。 这是什么? 难道在死后的世界,大海与天空是颠倒的吗? 视野逐渐聚焦,她才发现那不是大海,而是波浪纹的蓝色天花板。 夏日午后的淡金色阳光暖暖地落在她盖着的薄被上,金翅雀在窗外啾啾地鸣叫,微风送来野花的芬芳。 冰冷的湖水、滑腻的石壁、窒息的吻都消失了,洞穴中的惊险经歷仿佛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乔伊抱着被子,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哪里? 这并不是他们向索图拉一家租住的房子,也不是安东尼奥刚刚建好的随性居。 她去参观过那栋房子,里面到处都洋溢着热带雨林蓬勃热烈的气息,不像这里沉静而优雅的白蓝色调。 乔伊支起身子,向窗外望去。 湛蓝的天空一晴如洗,房子周围到处繁花似锦。 蓝色的鸢尾花在窗外喧闹地开了一大片,三色堇和勿忘我举起娇小的花朵,如同华锦上的精緻花边。 错落的花丛中,可以看见别墅庭院里一个别致的牙白走廊。 那是一连串悬垂肋拱组成的镂空长廊,拱顶弧度优美,让人想起月光下鲸鱼浮上海面的圆润嵴背。 烟霞般绚烂的三角梅爬满了长廊,为它织成一层华美的挂毯。 乔伊转过头,忽然愣住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可以看见随性居的红彩釉屋顶、金色山墙与洁白的椭圆形温室,绿色的马赛克瓷砖上映着点点金色。 她知道,那是向日葵图案——因为那里遍地生长着野向日葵,安东尼奥决定将这些灿烂的花朵放在这座房子上。 乔伊慢吞吞地转动脑子。 这么说,她现在距离随性居不远。 但她不久前去看它时,从不曾注意过这栋房子的存在。 好奇的泡泡从心里冒出来,非要戳破不可。 乔伊下了床,活动一下身体——有些酸软,喉咙有点痛,别的似乎都挺好。 她到底是活下来了。 正要走出房间时,她余光看见墙面上一个精緻的玫瑰浮雕。 似乎有些眼熟。 她好奇地凑上前去,忽然发现浮雕底下有一个小孔。 这小孔的形状就更熟悉了,分明是—— 第280页 乔伊心头掠过一道亮光。 钥匙! 她四处看看,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移来了这栋房子。 那就更方便了。 从首饰盒里取出那把玫瑰线灯泡里的钥匙,乔伊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钥匙孔。 似乎刚好合适。 乔伊心里忍不住感嘆,安东尼奥这简直是以定向越野锦标赛的精神给她设置彩蛋—— 等等,钥匙拧不动。 她又试了几次,这才疑惑地抽出钥匙。 竟然不对吗? 她挠了挠头,又翻出了随性居的钥匙。 两把钥匙确实长得一样,只是齿的排列不同。 这一次,钥匙插进去之后,顺利地咔哒拧开了。 一扇隐没在墙面上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来。 这是一个蓝色的小房间。 陈设很简单,一个藤椅小鞦韆,一张浅米色的白兰木矮几,中间是面朝大海的开阔窗户。 视线沿着窗户望出去,远处是一弯弧度精緻的海湾。 月牙形的银白沙滩边覆盖着童话般鲜亮的浅蓝色海水,一层层渲染到深处,融入大西洋的冷冽深蓝之中。 乔伊走进房间,这才注意到里侧墙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一幅水彩肖像。 雕花精美的洁白画框里,戴着白色曼媞拉的黑髮少女在玫瑰丛中回眸。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观者却能从每一道明亮轻盈的笔触中感受到画家愉快的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偷偷为她画的写生。 「乔伊?」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带着一丝惊慌。 乔伊扬起了眉毛。 「我在这儿呢。」她带着笑应道。 等到安东尼奥匆匆来到门口,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丝窘迫。 「……啊,被你发现了。」 乔伊回过头,笑眯眯问道:「所以,这栋房子叫什么?」 「风之居。」安东尼奥说。 这栋房子的灵魂,在于自由的海风。 原本他打着设计随性居的幌子把乔伊骗来,实际是想建好这栋房子送给她。 至于随性居么,单主不着急,他拖一拖也没关系。 但他万万没想到,乔伊竟然大手一挥,把随性居给买下来了。 ……于是,为了保持这个礼物的秘密性,安东尼奥只好调整原定一年内建一栋房子的计划,疯狂工作把效率提高了一倍,同时建了两栋房子。 乔伊凉凉地瞥他一眼,「为什么?我看叫『无有居』casa nada更合适——这是一栋本来不存在的房子。」 安东尼奥一挑眉:「似乎确实更好听一些。你喜欢就好。」 「我好像还没说喜不喜欢。」乔伊扬起下巴,像一只撒娇的小海獭。 安东尼奥笑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躬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我——这栋房子的设计师,郑重邀请公主殿下参观一下这栋房子,希望它能得到您的青睐。」 与安东尼奥之前的几个宏大作品比起来,这栋别墅就是个玲珑的小可爱。 房子坐落在海边的小山坡上,整体也是牙白与海蓝交织的色调,如同月光下深海中的一叶珍珠贝。 夜幕降临时,他们走进花海掩映的白色长廊。 夏夜凝止清凉,月牙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飘摇在深蓝夜空中,远处墨色的海面潋滟着银白的月光。 繁茂的花叶落下摇曳的斑驳黑影,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闪烁着淡绿的萤光,在他们周围盈盈飞舞。 这场景太能蛊惑人心了。 不发生一点什么,似乎对不起此番良辰美景。乔伊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乔伊。」安东尼奥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嗯?」 安东尼奥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苦恼:「再过一段时间才是你的生日,但我们很快就要启程回巴塞隆纳了。」 乔伊需要赶回去筹备足球锦标赛。 「所以?」乔伊奇怪地瞥他一眼。 「你之前说,二十五岁才会考虑结婚。」安东尼奥声音听起来淡定,手指却忍不住捻住旁边的叶子搓来搓去。 「我原本是想在你生日那天带你来到这里,对你说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困难。」 乔伊一怔,抬头看向他。 他的捲髮在海风中飘起,却遮不住他剔透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温柔与眷恋。 让人想起张开蚌壳的珍珠贝,那是一种全心全意、完全不设防的信任。 爱一个人,就是给了他一把能够伤害自己的利刃,同时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乔伊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安东尼奥,我承认你设计建筑足够严谨,可在这里未免太粗心了些。」 这个傻子!她随口搪塞的一句话,他便像对待建筑结构一样严谨地计算日期。 「什么?」安东尼奥一惊。 「我说的是二十五岁考虑结婚——不是考虑求婚。你可浪费了些时间哦。」她眨眨眼。 安东尼奥一愣,喜悦随即像月光一样涌上他的脸颊。 他扔掉手中被搓得不成样子的叶子,一把揽住乔伊的腰。 他低头看她:「乔伊,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 第281页 「直到我遇见了你。」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过,乔伊披散的长髮随风飘起。 她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听见了——海风穿过鲸鱼骨架一样的肋拱长廊,悠扬的风声随即在身边流淌起来,仿佛鲸鱼渺远的叫声。 原来,这才是「风之居」—— 一座建筑与风相拥的童话。 比风更柔软的吻落在她的面颊,微颤的羽睫拂过她的肌肤,像蝶翼拂过花瓣。 「你愿意嫁给我吗,乔伊?」 低沉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又因为紧张而带上一丝沙哑。 风从波光粼粼的海面吹来,抚过坎塔布里亚森林的绿浪,弹奏起珍珠之色的长廊,吹过他捲曲柔软的发梢,将梦中的呓语送入她耳中。 他们的身边是大西洋海岸边的风之居。 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 一声轻笑,「你猜?」 乔伊像只伸懒腰的猫儿一样,圆润纤细的手臂一伸,便将他的脖子往下一勾,吻了上去。 她的气息微冷而甜,仿佛玫瑰花苞上的新雪。 瞬间便充斥了他全部的唿吸。 「……」安东尼奥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又松开,全身的血液如同岩浆似的奔涌起来。 莹白的喉结滚了滚,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得像是吞了炽热的铁,「我昨天才对你说过,别惹我……」 乔伊挑衅地在他上唇轻咬一口。 剧烈的高烧骤然蔓延至大脑,「砰」的一声烧断了他所有的理智。 温度在不断升高,搂着她的手臂绷紧了强健的肌理,越发急促的唿吸仿佛吞吐着火焰。 「……」片刻之后,乔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太对,气喘吁吁道:「等等,安东尼奥——喂,别在这里吧!」 促狭的笑声沿着灼热的胸膛传到她耳边,「这里又没有人。」 乔伊大惊,立马开始胡搅蛮缠。 「可是有很多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还有月亮!你看那么大一个月亮呢!」 「……安东尼奥?」 她用鼻尖在他的脖颈拱了拱。 下一刻,天旋地转,吓得乔伊慌忙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薄纱的衣摆在夜风中飘起,打着旋儿的风声里混杂着他低笑的声音:「如你所愿,我的殿下。」 此刻,月光静静落入大西洋,鲸鱼在深海中歌唱。 一串串晶莹透明的气泡升上海面,把深处的渺远气息送入风的怀抱。 乔伊不曾爱上过别人,不知道爱是什么模样。 她只知道,她想沉溺在他星河般的蓝色眼眸里。 想要亲吻他笔挺的鼻樑、细碎的睫羽、流畅的颈线。 想与他长长久久地拥抱在一起,热烈跳动的心近一点,再近一点。 在这西北海岸的夏夜,梦里奔过阿尔塔米拉的野牛、西斯廷教堂的天使,北半球的星夜在燃烧流淌,月亮拉起大西洋的蓝色海浪,吻在绵绵无尽的银白悬崖上。 一个世纪的尘埃与光影揉碎在这个时刻,这是他与她相拥的永恆。 作者有话要说:  嗷,作者菌真没觉得上一章结尾是刀,只觉得是惊险刺激qaq 要不然会预警的,抱歉orz 摸摸,这章甜回来了吧? 正文完结倒计时~ 我已经被番外甜到了,诶嘿!甜完就不想写了(bushi) 随性居 el capricho 风之居 vienta 无有居 casa nada(nada就是西语的nothing~) 小科普:别随便下水救人,溺水者因为求生本能会拼尽全力缠住你,很可能导致两人都淹死。就算是很强壮、游泳很好,也最好先打晕再救。 感谢半斤小肉丸、载星、獭兔易、晨语、群青的营养液~ 第121章 想你啦 在回巴塞隆纳的火车上, 安东尼奥忍不住问乔伊:「所以,建成的圣家族大教堂……」 乔伊打断他的话:「别问我,我没看到它建成。」 安东尼奥惊愕了:「一百五十年都没建成?」 虽然他确实是想慢慢地打磨这座宏伟的建筑, 也曾经想过自己或许看不到它建成的一天, 将来会有别的建筑师在这里留下他们的痕迹。 但一百五十年也未免太久了。 「对,一百五十年都没建成。」 乔伊凉凉地说,「感谢你开了个好头。」 「我的客户并不着急。」——安东尼奥·拖延症·高迪如是说。 他的客户可不是不着急么。 安东尼奥:「……」 建筑师似乎的确被这个事实刺激到了。 回到巴塞隆纳时, 圣家族大教堂的外墙立面已基本完成,他几乎一口气都没歇,一头扎进了森林立柱和顶拱的建设之中。 那是数不清的各种角度的斜拱和弧度——是这座教堂最天才的设计之一, 美不胜收,也意味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计算量。 而乔伊则刚刚与阿方索确认完细节,向希腊国王乔治一世派出了一位特使——向他提出以古奥林匹克运动会为蓝本,发展现代奥运会的提议。 小顾拜旦已经开始四处游说,但他毕竟还年轻。 乔伊有着比他更多的政治和经济资源,支持这一事业的发展。 她的目的当然也很明确——女性的参与, 要在这一体育盛事的一开始就成为惯例。 第282页 此时, 整座城市都洋溢着热烈的气氛。 人们正在街头巷尾兴高采烈地谈论一年后的万国博览会和世界足球锦标赛, 以及刚刚结束的一场大胜。 一天前, 皇家马德里刚刚与巴塞隆纳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据说, 当时足球场里人们的尖叫声几乎把整座蒙特惠奇山都给掀翻了。 最终,巴萨凭藉主场优势,气势如虹地赢下了这场比赛。 人大概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如果说经歷了之前的围城战, 巴塞隆纳人中还是有一部分对马德里抱有那么一星半点微妙的敌意, 那么经过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这种微小的敌意瞬间就融化在胜者的宽宏大量中,化成了敬佩与怜惜。 毕竟, 数万观众有目共睹,来自马德里的那支球队的确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殿下,你回来的真不妙!」 约瑟夫遗憾得连连咂嘴,「再早回来几天,你就能赶上看比赛了!」 「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乔伊挑眉看他,「我可忙得很。」 古埃尔伯爵和约瑟夫·巴特罗作为贵族中为数不多有钱有闲还极其热衷于足球的人士,被选入了首届世界足球锦标赛的组委会。 这次的国内联赛算是为世界级比赛预演。 在组委会中,约瑟夫主要负责跑腿。 「哦,是有件事。」他挠了挠头。 真可惜,小荷花成了尊贵的玫瑰公主殿下,他都不好意思跟她开玩笑了。 「比赛时我们才发现皇家马德里和巴塞隆纳用的球不一样,当时两支球队谁也不愿意用对方的球,所以裁判最后只好决定上半场用马德里的球,下半场用巴塞隆纳的球。」 哦? 乔伊回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足球。 似乎设计确实有些粗糙,由黑乎乎的皮革制成,而且缺乏统一的规格。 如果要将一项运动发展成世界级的赛事,统一的规则是必不可少的。 真没想到,组织个比赛,她居然还要费功夫设计足球——不久之后,乔伊望着摆在面前的足球汗颜。 算了,就当是工业设计选修课的兴趣作业。 目前的足球都是由皮革手工缝制而成,整个球通常由十一块「t」字形的皮革组成,缝到最后,无法在内部缝合的两块皮革间还需要用系带合拢。 乔伊默默嘆口气。 见过后世无数轮改良过的足球后,面前的棕色小怪物看起来简陋得简直不配称作足球。 那个粗糙的系带口是什么? 天啦,这个丑八怪在咧着嘴对她笑。 约瑟夫根据乔伊的指示,完成了基础调研工作。 他询问了球员和许多做过足球的裁缝——没有人专职做这玩意——在此基础上,乔伊结合自己的记忆,开始分析足球的设计原则。 首先,球的重量和软硬度要合适,否则在高速状态下与人体相撞,可能造成受伤。 目前使用的皮革已经是无数次尝试后选用的材料,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替代材料。 「重量?」约瑟夫努力辨认她的字迹,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有球员抱怨过一句,说如果球吸水不那么厉害就好了。」 「现在的球会吸收汗水,随着比赛进行越来越重,曾经有人因此头顶球受伤。」 「防水。」乔伊点点头。 除此之外,最理想的状态下,足球应当有足够光滑、完美的球体,以此实现更好的飞行稳定性和方向精准度,帮助球员预判。 现在常用的足球看起来凹凸不平,最不平坦的地方就是系带的位置。 「我们该告别系带足球了,」乔伊大笔一挥,「在里面装上充气阀门,就可以解决缝合到最后让球膨胀起来的难题。」 「咦,」约瑟夫想像了一下原理,「好像确实可行!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此外,还可以改进皮革形状与缝合拼接技艺,实现更理想的球面。 笔尖飞速划过纸面,很快就在纸上勾勒出乔伊记忆中最经典的那种足球设计——32块黑白相间的球皮缝制。 12块黑色五边形和20块白色六边形,每个黑色五边形都与五块白色球皮相接。 「哇,这个球看起来真令人着迷。」约瑟夫伸长脖子惊嘆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成黑白的,但就是觉得很有美感。」 乔伊忍不住笑了。 做成黑白的,是因为这是黑白电视刚出现时使用的足球。 为了让电视机前的观众更清楚地看到足球,设计师们把纯色的球体变成了白色加黑斑块的形式。 歪打正着,它成了大多数人脑海中最经典的足球样式。 不过,现在的人们还不需要考虑颜色的问题。 当然,撞色色块的启示依然很有意义——比起纯色,这样的设计更能让球员看清足球旋转的情况,提升球员的发挥。 毕竟比起观众,球员才是对看清球有更强烈需求的人。 乔伊理清了思路,浑身舒畅。 她忽然就想起安东尼奥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说走就走。 圣家族大教堂的地面结构只建成了诞生立面的骨架,工地旁边的小楼里是建筑团队的工作室。 刚走到工作室门口,乔伊便闻到了浓浓的咖啡味。 啊,这熟悉的配方。 第283页 建筑师果然是个从古肝到今的职业。 屋子的採光很不错,窗边摆着大盆的薄荷和迷迭香,后者的蓝紫色小花掩映在细长如羽毛般的叶丛里,浓郁的芳香令人精神一振。 郁郁葱葱的棕榈则用白色大盆放在一张张沙台与桌边,宽大的翠绿叶片赏心悦目。 这个办公环境还是相当不错的,乔伊想。 咖啡、香草、绿植,每一个元素都在沖建筑师们大吼大叫——你给我清醒一点! 不过,茂盛的绿植也有不好的一面。 比如,乔伊身材娇小,走进来时几乎完全被门口的棕榈叶挡住了。 没有人发现她的到来。 「你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吗?她简直烦死人了。」一个不耐烦的中年女人压低声音说。 离门口最近的一男一女似乎正在议论某个人。 乔伊站在原地,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轻咳一声,示意他们这里现在有个陌生人。 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芙罗拉应该不是故意的吧……她毕竟还年轻,而且都自己去和高迪先生认错了。」 乔伊挑了挑眉。 微妙的直觉浮上心头,她忽然改了主意,想偷偷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中年女人听起来要抓狂了:「你在开玩笑吗?今天算错一个数据,明天搭错一根斜梁,再然后不小心碰乱了高迪先生的绳模型,每次都是无辜又可怜的『哦真对不起,我自己去和高迪先生认错』——汉斯,你真该去看看眼科医生。谁看不出她是什么目的!」 男人真诚地疑惑道:「什么目的?」 「……」女人嘆口气,「我错怪你了。原来你该去看脑科。」 隔着棕榈叶的间隙,乔伊能看到工作室最里侧安东尼奥的工作区域——沿着楼梯走下去,穿过摆着高高低低的结构模型的沙台,便会走到一个高大的木框边,木框的上沿悬垂着许多挂着重物的细绳。 此刻,白衬衫的建筑师微蹙着眉,正抬起一只手细细拨动悬绳的位置,神情专注得让乔伊想起化学课本上举起试管的实验员。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裁剪精緻的洛可可粉绸裙在胸前和腰线勾勒出曼妙的弧度。 她迅速地拨弄一下头髮,露出了洁白的脖颈。 「高迪先生,对不起……」一开口,声音无辜又可怜,却甜软无比,隐约传过来时,连乔伊一个女人都要心动了。 安东尼奥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绳模型,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芙罗拉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回应,委屈地低下头:「高迪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又往前一步,声音里带了一点软软的泣音:「您的设计这么美,您工作时看起来又总是这么孤独——我多希望能陪陪您。可我却忘了我太年轻,又太笨,帮不了什么忙,反而总是给您惹麻烦……」 噢哟。 虽然乔伊在感情一事上颇为迟钝,但再傻也该明白了——这小姑娘看起来,似乎是想挖她墙角呢。 于是,她舒舒服服斜倚在一旁的窗台上,十分遗憾此时没有瓜子供她嗑一嗑。 「咦?」棕榈旁边的女人终于发现了她,惊讶地捂住了嘴。 乔伊一时有些尴尬,犹豫了半天,抬手对她摆了摆。 女人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八卦的光芒一闪一闪。 此刻,安东尼奥总算看到了芙罗拉。 ——毕竟她蓬蓬的裙摆都快蹭到他的绳模型上了。 他只瞥了她一眼,立刻抬手拦住她,冷冷开口:「退后。」 芙罗拉一怔,被骤然袭来的威慑力吓得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安东尼奥语气不耐:「你叫什么名字?」 芙罗拉面色一喜,正要开口,却直接被打断了。 「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 「去找把你招进来的人,告诉他,你们俩明天都不用来了。」 话没说完,安东尼奥已经重新把目光移回了模型上。 刚才他脑中灵光一闪,马上就能找到那个最合适的角度了—— 芙罗拉的脸迅速涨红了。 她肩膀一抖,声音里颤抖的泣音货真价实:「高迪先生,您怎么能忍心……我,我才刚来几天……」 水灵灵的眼睛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涟涟的泪水,十分惹人怜爱。 安东尼奥的思路再次被打断。 突现的灵感飞走了,他终于忍无可忍。 他转过头,冷冷地瞥了芙罗拉一眼。 「首先,我说过工作时不许穿裙子。」 「其次,我说过我调整模型时不允许打扰。」 「最后,一次错误就不可容忍,三次?恕我直言,你不适合做建筑师。」 他不耐烦地一指楼梯:「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高迪先生!」门口的男助手惊恐地跑来了,「我,我这就领她去财务部……但当时把她招进来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是多明戈……」 安东尼奥抬起眼。 助手的声音戛然而止——「对不起,我现在就带她走。」 芙罗拉又哭又闹,助手在好言相劝,工作室里乌烟瘴气,安东尼奥气得脸色铁青—— 直到他不经意一转头,忽然看见倚在桌边轻拍胸口的少女。 凌厉的眉眼不自觉地温和了许多,「你怎么来了?」 第284页 「天哪,」乔伊心有余悸,「你好兇哦,安东尼奥。」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现在,她可总算知道为什么资料记载他脾气不好了。 安东尼奥按住额头,那里的青筋现在还在跳:「简直愚蠢至极。」 乔伊都有些心疼芙罗拉了:「那么漂亮一姑娘,你就这么对人家……」 「漂亮么?」安东尼奥拿起咖啡灌了几口,「没注意。她差一点就要碰到我的模型了。」 乔伊不由得汗颜。 可能在这个男人眼里,建筑真的比人更加眉清目秀。 安东尼奥喝了咖啡,看起来心情好了一些。 「做出你记忆中的足球了?」 乔伊笑眯眯地点点头,又沖他扬起下巴:「想你啦。」 安东尼奥一怔,冷白色的面颊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淡淡红晕—— 「啧,」乔伊十分遗憾地捏了捏他的脸,「这么不经撩,你可怎么办呀,伯爵先生。」 当然,主要原因应该是他皮肤太白了,一点点脸红都很明显。 安东尼奥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四周高高低低的精美模型:「咳,它们都很想你。」 乔伊:「……」 敢情这是拔一根毛变出很多个小模型,来替你表白是吗? 就在这时,门口的女人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公主殿下,有人找您——」 「乔治一世陛下赞赏关于举办奥运会的想法,也很愿意提供支持。但由于希腊国内目前经济不景气,希腊政府估算后难以确定这一赛事的经济成本,认为几年内举办奥运会不太现实,希望您谅解。」 「不过,他十分欣赏殿下几年来的努力,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鑑于明年巴塞隆纳就会举办万国博览会,近几年这座城市发展迅速,影响力辐射整个大陆,提议巴塞隆纳在博览会期间试举办世界运动会——听说巴塞隆纳已经有一座规格相当高的体育场了。」 「这样既能藉助世博会的人气,也能直观地向希腊民众展示这一赛事是怎样的形式与效果。希腊王国愿为这一活动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这……」乔伊没想到居然会等来这样的回覆。 「这可真是太荣幸了。」 乔伊笑容满面地准备离开时,女助手悄悄地对她说:「殿下,您如果有空的话,能多来看看高迪先生吗?」 乔伊挑起眉毛:「他让你们来跟我说的?」 真看不出,安东尼奥还有这等心机?和芙罗拉现学的吗? 「不不不!」女助手慌忙摆手,有些心虚似的转头看了看——安东尼奥此时并不在。 「只是您在这里的时候,他似乎心情不错……」她不好意思地缩缩脖子,「然后就不怎么训人了。」 乔伊差点笑出声。 原来安东尼奥凶名昭彰啊。 时间在四季的轮转中飞速流逝,时针很快就拨到了一年后的春末。 1879年5月,世界运动会与万国博览会同时在巴塞隆纳开幕。 从准备筹备到实际举办,这场后世被称为「奥运之芽」的世界运动会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幸运的是,各国大多本来就要派代表团参加万国博览会,多捎上几个运动员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有些代表团成员临时起兴,自己报名参加了比赛。 从四月开始,飘扬着各色旗帜的舰队停靠在繁忙的巴塞隆纳港,蔚蓝的海面上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十分壮观。 开幕式当晚,整座蒙特惠奇山像流光溢彩的火堆一般闪耀。 高大的体育馆、雄伟的艺术宫、开阔的广场,以及山顶上仿佛与星空燃烧成一片的巴塞隆纳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广场中心那座拔地而起的高台上。 那正是圣火台——曲线流畅,仿佛一只高擎火炬的有力手臂。 只是火炬尚未亮起。 数万人的目光比灯光还要明亮,紧盯住广场上那个过于细小的身影。 人群中涌起细碎潮水一般的窃窃私语。 「从雅典采来圣火,在现场点燃火炬塔的创意是挺不错的,如果真能成功,肯定也很好看——但这风险未免太大了。」 「对啊,你看那个身影——他还是个孩子吧?还坐着轮椅,从轮椅上站起来……我的天哪!」 「一想到如果他没射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简直不敢看了。」 连乔伊的手心都冒汗了。 帕克还不到十五岁。 他曾在巴塞隆纳与卡洛斯军队谈判时一箭射中对面屋顶的旗帜,但面对数万人注视的压力,他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她也觉得自己不敢看了。 「别担心,姐姐。」阿方索微笑着对她说。 梅赛德斯在他身边,也静静地微笑着。 这对年轻的国王夫妇赶到巴塞隆纳,来宣布万国博览会和运动会的开幕。 「帕克·迪埃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相信他吧。」 众目睽睽之下,帕克拉满了弓,燃烧的箭头在众人屏息的夜里十分显眼。 他抬起手臂,眼中只剩下那座美丽的高塔。 夏意已至,巴塞隆纳的夜晚万里无云。 此时是东南风,风速大约三四米每秒。 帕克曾经为了这一刻练习无数次。不同方向的狂风、暴雨,强烈的灯光甚至是突然熄灭的灯光……他手上的弓几乎已与他化为一体。 第285页 柔韧的弓弦贴在他的手心,给他无与伦比的亲密感。 那么,去吧。 火焰无声地割开空气,划出一道纯净的弧线。 有人拉住乔伊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中了。」 下一秒,燃烧的箭稳稳地射中火炬塔中心,塔上瞬间便窜起了熊熊烈焰! 那一刻,所有人的眼中同时亮起了一簇火焰。 温暖、明亮,代表着最热烈的欢迎,和永不言弃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花絮:世博会+奥运会的组合有歷史渊源。除希腊的首届奥运会外,最早的几届奥运会都与世博会同步举办,试图藉助世博会的人气吸引更多观众,之后才慢慢独立发展起来。而且,最初的奥运会是不允许职业运动员参加的(非常神奇)。 射箭点燃圣火的创意来自1992年巴塞隆纳奥运会!当时射出这一箭的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残疾射箭选□□波洛,堪称最具创意的圣火点燃仪式之一。 感谢水颜大宝贝的手榴弹嗷嗷嗷! 感谢茶味小咸鱼、子衿、千里莺啼、阿莫墨的营养液~ 第122章 砸了这瓶酒 多年之后, 巴塞隆纳的人们回想起1879年万国博览会与世界运动会合办时的盛况,依然津津乐道。 七个月的时间里,超过三百万游客来到巴塞隆纳, 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从春到夏再到秋, 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充满了穿着各色服饰、说着各国语言的来宾。 地中海畔的阳光在这一年格外灿烂,蔚蓝的海潮送来一艘艘来自世界各地、满载奇珍异宝的船队,又目送心满意足的人们乘上船只, 离开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 最热闹的焦点,非蒙特惠奇山莫属。 这座巴塞隆纳东南角的小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没人能想到,如今人声鼎沸、开阔壮丽的世博园区, 曾经矗立着用作监狱、炮台、绞刑场的城堡。 绿树成荫的土地,曾在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山顶城堡焕然一新,这里曾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被夷为平地。 如今,万国博览会把蒙特惠奇山变成了文明汇流的胜地,修筑起开阔的大道、争奇斗艳的万国展馆、鲜花遍野的公园,和一座见证所有澎湃激情的巨型体育馆。 从山脚迎接万国宾客的西班牙广场出发, 可以选择坐快捷的电车, 也可以选择自己沿着宽敞的广场宽阶往山顶攀登。 穿过游人如织的世博园, 走过草木向阳的僻静公园, 便是一片鲜亮的茵茵草坪, 远远望见一座座洁白的十字架。 每一座十字架都以白色大理石制成,雕刻着姓名、生卒年月,以及一句墓志铭。 那是在1874年巴塞隆纳围城战中, 为保卫这座城市而死的人们。 开阔的草地间, 林立的白色石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四周是随风拂动的绿草和色彩缤纷的花海。 孩子的墓碑上放了圣诞节的便便大叔,少女的墓碑上挂着勿忘我编成的蓝色花环, 中弹牺牲的士兵墓碑上则放着一顶伤痕累累的头盔。 更多的则是鲜花——包装精美的花束、用草梗扎起的野花、成串的风铃草与三色堇,让这片草地沉浸在芬芳的花香之中。 巴塞隆纳的人们喜欢来这里散步、野餐,日光温柔、微风习习,从这里可以远眺百花盛开的城市与一望无垠的蓝色大海。 不过,走过草地、穿过树荫,到达的才是此刻蒙特惠奇山上最热闹的地方——山顶最高处的巴塞隆纳宫。 这座梦幻如星云的宫殿坐落在山顶,是目前为止建筑家高迪完成作品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直到世博会开幕,它才第一次向世人敞开怀抱。 巴塞隆纳的报纸为此激动地大书特书。 「众所周知,这座宫殿属于我们亲爱的玫瑰公主殿下,但公主就像当初慷慨地将蒙特惠奇山捐给巴塞隆纳市一样,允许本次万国博览会无偿借用这座宫殿。」 「因此,我们才得以一睹这座宫殿无与伦比的设计——它本身的美丽,丝毫不亚于此刻正在里面展览的五千余件艺术品。」 世博会的主题是「城市脉搏:艺术与工业」。 巴塞隆纳宫的展览便聚焦艺术的歷史,展出了来自西班牙各地数千名艺术家和博物馆的绘画、雕塑、摄影等艺术作品。 似乎不出人意料,它成了本次世博会中最受欢迎的展馆。 其中最火爆的莫过于印象主义展厅。 这个近几年刚刚在艺术界兴起的流派勾起了来自全世界的人们的好奇心,每天都有成群的人们涌入,展览组委会后来不得不採取了限流的方式,以免过于热情的观众损坏展厅内的作品。 进入巴塞隆纳宫的观众们一边欣赏画作,一边也在欣赏这座建筑本身。 双曲线、抛物线、螺旋线和椭圆天衣无缝地彼此相融——这座宫殿似乎真的如设计师流传甚广的那句「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一般,找不到一处直线。 波浪般浮动的墙壁从深紫、湛蓝渐变到晚霞红,一层层盘旋的楼梯如同圈圈凝固的涟漪,阳光滑落在银色飞线勾勒的弯曲墙面上,这座建筑似乎每一寸肌理都在舞动。 无数画作高高低低地挂在墙面上,就像这个缓缓流淌的银河中流光溢彩的星辰。 第286页 这是群星璀璨最好的註脚。 不过,此时宫殿的主人和设计师都没有来这里凑热闹。 他们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帽檐,混入了山腰中逛世博园区的人群。 「太不可思议了。」安东尼奥一边感嘆,一边飞快地在速写本上勾勒线条,「世界上最古老的桥樑!你看这完美的弧拱,三千多年前就用了纵向并列砌筑的方法实现桥樑的稳定。」 乔伊耐心地点头:「对,它叫赵州桥。我们去看下一个……」 「还有这个!」安东尼奥眼前一亮,「这就是天井?是一种室内花园的设计……人们在建筑内部也可以看到天空,还可以收集雨水、加强通风,调整室内的温度。简直妙不可言。我已经想好如何在我的下一栋建筑里运用这种结构了……」 「啊。」乔伊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 她看到过这种结构——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安东尼奥是从他的朋友,一位汉学家那里了解到中国的建筑传统,并将其融入到他的设计风格中去。 如今,他大概要受到更多影响了。 「让我把这个也画下来……」安东尼奥看起来似乎恨不得把展馆里关于建筑的图片与模型全部画下来,「木质结构,对称而圆融,尤其是与自然完美结合的设计。」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乔伊,我真是嫉妒你,来自这么灿烂又伟大的文明。」 「我也觉得我很值得嫉妒。」乔伊笑眯眯道。 安东尼奥对中国馆里的建筑展览充满兴趣,她与有荣焉,自觉担负起解说员的职责。 不过,当他毫无自觉地在这里耗了大半天也一步没动,其他参观游客开始抱怨他们一直占据着最好的观赏位置,乔伊的社恐终于发作了。 「走啦,安东尼奥,」她拉扯他的袖子,「你都快把这些模型看褪色了。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住下了?」 「好主意。」安东尼奥极为认真地回答道,「要知道,中国、西方和阿拉伯的建筑体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大建筑体系。这是一座无穷无尽的宝库……」* 「好好好,你这么感兴趣,我回去天天给你讲。」眼看展馆负责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们,乔伊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他拖走了。 「说好了,不许食言。」安东尼奥恋恋不捨。 「行行行。」乔伊拉着他没走出多远,突然脚步一顿。 她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安东尼奥,帮我个忙。」 安东尼奥挑起眉。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乔伊下一刻就压低声音说:「把那瓶酒砸了。」 安东尼奥:「……?」 他向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矮桌上摆着许多只模样简朴的陶罐,罐口扎着红纸,衬得棕黑陶罐看起来灰头土脸。 这大概是一个酒的展台,不过这种酒与精緻的葡萄酒、香槟和雪莉酒等等比起来实在其貌不扬,在此驻足的游客也是寥寥。 「快,砸。」乔伊又催促了一句。 安东尼奥见鬼一样地看她一眼,却见那里面闪烁着狡猾又得意的光。 ……好吧,虽然他不明白,但她总是有道理的。 于是,十几秒后,随着一声惊唿,噼里啪啦的陶罐破碎声响彻万国宫,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惊人的浓郁酒香。 「天哪,这是什么酒?这也太香了吧!」 「在哪儿?在哪儿?」 两人缩着脖子穿过人群离开时,几乎所有人都在东张西望,寻找这股酒香的来源。 从万国宫这一侧的出口一出来,便是新修建的游泳馆。 热闹的人群进进出出,门口立着牌子:「今日比赛:跳水。」 安东尼奥还没来得及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乔伊兴高采烈地拉进了游泳馆的观众席。 「跳水有什么好看的?」他疑惑地问道。 「等着看吧!」乔伊得意地回答。 在她的亲自过问下,运动会的项目有田径、游泳、跳水、马术、赛艇、举重、拳击、射击、射箭、体操、击剑和足球十二个大项——不过足球单独作为世界足球锦标赛的项目,与运动会同时进行。 在筹备过程中,乔伊偶然发现,规则制定着实是个大工程。 比如,送到她手上的赛事手册里,举重和拳击没有分体重级别,不管是两百斤的巨汉还是精瘦型的选手,都在一起比赛。 游泳只有距离之分,没有泳姿之分,可以想见同一个池子里蛙泳、蝶泳、自由式和狗刨同时出现时,一池水会是多么热闹…… 乔伊:「……这不太行吧?」 就像是从宇宙大爆炸开始一样,规则一切从混沌起步。 她在百忙之余,大致按照自己的印象梳理了规则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反馈给了赛事组委会。 之后便没有过多干涉。 毕竟确实是刚刚起步,不能要求太多,需要考虑人们的接受能力和赛事组织能力。 自由式和狗刨同场竞技大概也挺有趣的……吧? 此时,几位选手在泳池边做着热身运动,一位选手根据发令员的指示,走到泳池边的跳台上。 乔伊看着那座跳台,心里有些犯嘀咕。 跳水是在筹备后期才加入游泳大类里的项目,她并没有参与规则的制定。 第287页 不过,这个跳台有两米高吗? 这么矮的跳台,能做什么动作? 在她思考的时刻,那位运动员已经站在跳台边缘。 他蹲下身来,健壮的双臂摆到身后,似乎正在为起跳蓄力。 乔伊更加迷惑了。 这个姿势……怎么像是在准备立定跳远呢? 砰的一声,运动员高高跳起——什么动作都没有做——然后「哗啦」掉进了泳池里。 「万岁!」观众席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唿声。 「赢了赢了!他跳得最远!」 「他起跳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能行!」 在一片欢唿吶喊中,乔伊这才目瞪口呆地弄清楚跳水的规则。 ——站在跳台上,不准做任何动作,看谁跳得远。 「跳水比赛确实有趣极了。」回家的路上,安东尼奥逗她。 「……」乔伊精神恍惚。 「打击这么大吗?」安东尼奥端详着她的脸色,「你看起来好像自己跳了水。」 乔伊悲愤地瞥了他一眼。 她感觉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一百年前的人们跳水居然比谁跳得远。 回到费尔南德斯之家,他们还未走进会客厅,就看见帕斯卡面露难色,似乎正在劝阻一位留着小鬍子的男人。 「不好意思,本茨先生,公主殿下明确说过,她对永动机不感兴趣,不会考虑投资……」 男人顿时像受到了侮辱似的跳起来:「不!我发明的机器真的不是永动机!是发动机!」 「啊,殿下!」帕斯卡看到走进来的两人,顿时像见到了救星,「这位先生有个发明,但公司财务状况不善,正在寻求投资……」 「本茨先生?」乔伊例行公事地微笑起来,「您能介绍一下您设计的发动机吗?」 最近一年,来找她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发明家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了,简直令人精疲力竭,以至于连帕斯卡都知道她对永动机毫无兴趣。 不过,发动机?或许有点意思。 「公主殿下!」有趣的是,本茨也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激动起来,「我相信您一定能看到我的发明的价值。燃烧煤气,就能驱动机械!」 「啊,」乔伊愣了愣,「……内燃机?」 「对!」本茨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大希望,「以煤气为燃料,通过燃气膨胀推动活塞作功,把燃烧产生的热能转化成动能,这样车不用马或电,就可以自己动起来!」 乔伊花了好几秒,才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这么说,」她难以置信地放慢了声音,「您就是卡尔·本茨先生——奔驰公司的创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内燃机来了,汽车还会远吗? 关于卡尔·本茨与内燃机汽车:本茨和奔驰其实是一个词benz,作人名和品牌名译法不同。卡尔·本茨,人称「汽车之父」, 1872年创立本茨铁器铸造和机械工厂,在1879年公司濒临破产时,发明了第一台单缸煤气发动机,但这台发动机并没有改变公司的经济窘境。他没有放弃,经过多年努力,于1886年研制成功了单缸汽油发动机,发明了第一辆不用马拉的三轮车,并获得「汽车制造专利权」。这一天被确认为汽车的生日。 *引自高迪原话。 高迪确实在设计中受到中国建筑风格的影响,他最初的了解主要来自一位同学托达——托达后来曾西班牙驻华大使馆外交官,成为了一位西班牙着名汉学家,出版了不少研究论文及书籍。 最早的奥运会跳水比赛确实是比谁跳得远hhhhh 画面太美不敢想orz 正文完结倒计时一天! 感谢钵钵鸡小天使的地雷,感谢46993178、绮青、苗玲的营养液~ 第123章 大结局 「我是。」卡尔·本茨受宠若惊, 「殿下知道我?」 乔伊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不仅知道你,还知道买不起你家的车。 「嗯, 」她再看向他时, 眼神热情得像在看一座金山,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久仰大名!」 安东尼奥的表情微微一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陌生来客。 本茨也像是吓了一跳, 刚才因为着急涨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投资,没问题!」随着乔伊的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天哪, 殿下您真是……」 本茨被拒绝了太多次,此刻喜从天降,脑子一片空白。 他濒临破产的公司有救了! 乔伊摆摆手:「不必谢我,我只是看中贵公司的潜力罢了。另外,我有个建议。」 「您说!」本茨激动得直搓手。 天降大金主的建议,您说, 您随便说! 「无意冒犯, 但煤气或许不太适合作为燃料——真诚建议您试试石油。」 「哦, 欧根石油公司也是我投资的产业, 我会让董事会与您对接。」 送走兴奋得晕头转向的本茨, 帕斯卡轻咳一声:「殿下,马德里来的皇家礼宾官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啊!」乔伊抱住了脑袋,最近她玩得有点疯, 都快忘了这码事了。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公主殿下,公爵先生。」白髮苍苍的礼宾官以无可挑剔的姿势向他们两人鞠过躬,「我奉国王之命, 来筹办两位的婚礼事宜。」 第288页 他们的婚礼定在了1879年的九月,世博会临近闭幕的时候。 说实话,乔伊一点也不想办婚礼。 虽然她并不讨厌浪漫的仪式感,但一想到与婚礼相伴而来的无数麻烦事,从场地流程的反覆确认演练,到确定嘉宾名单发出邀请,组织茶点、酒水、礼品,再加上订制服装、装饰、捧花……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站在台上,被成百上千人当猴子一样围观。 简直就是社恐的终极地狱。 一想到那个场面,乔伊就头皮发麻。 上帝啊,信女愿在没有计算机辅助设计的情况下重拾建筑设计专业,只求躲开十九世纪的盛大婚礼…… 然而,大概是因为祈祷心不诚,上帝理都没理她。 一向由着她胡来的阿方索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说这是王室传统,绝不可废除,不然其他国家都会看笑话的。 尤其是乔伊?——作为如今欧洲知名度最高的公主,她的婚礼不仅要办,而且非得办得无比盛大不可。 让她在巴塞隆纳而不是马德里办婚礼,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更过分的是,就连巴塞隆纳市议会都不知得了中央政府什么指示,天天跑来游说她—— 公主殿下,我们给您算算,您这一场婚礼能够吸引来国内外多少游客,拉动多少经济,让餐饮业、服装业、礼品业等等增加多少收入…… 好吧。乔伊投降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还好,阿方索随即就善解人意地派来了最有经验的皇家礼宾官。 所有的事务都会由专人一手操办,她只要负责到时候当猴子熘一圈就可以了。 婚礼将于天主教巴塞隆纳总教区的主教座堂,有六百多年歷史的巴塞隆纳大教堂举行。 筹办婚礼,需要尽早启动的头等大事便是礼服的定制。 「殿下,国王和王后决定将鸢尾王冠作为新婚礼物送给您,希望您能在婚礼时佩戴。」 「嘁,阿方索真小气。」乔伊小声嘀咕道。 臭弟弟也不怕她看到这顶王冠睹物思人,忍不住打他。 根据设计师的描述,与华贵的王冠相配的是一件钻石领的象牙白绸缎拖地婚纱,布满了精緻手工刺绣的大拖尾达到了惊人的十米之长。 「……」乔伊默默地想,这跟在身后拖着一块窗帘也没什么区别。 不,十米足足可以挂三层窗帘了,这是自带地毯啊。 「殿下,向您汇报一下。」礼宾官一丝不苟地翻着册子,「国王陛下已经向欧洲所有王室都发出了邀请函,根据目前的反馈,预计到时候会有七十多位各国王室代表参加,包括荷兰国王克里斯蒂安九世、丹麦王后、英国亚瑟王子等等。」 「另外还有各国驻西班牙的使节一百多人,全国政要及各界名流三百多人,当然也预留了您和公爵先生自己邀请宾客的名额。」 「请两位放心,」礼宾官微笑道,「我们会以最高规格组织这场婚礼。我们深知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婚礼场合,更是盛大的外交场合,绝不能有半点差错。」 乔伊:「……」 完了,她越听越紧张。 礼宾官介绍完冗长的筹办细节、婚礼流程和礼仪后,便与安东尼奥一起进了他的书房,沟通其它细节。 乔伊暂时没什么事,又一焦虑便忍不住自己的手,正好看见一旁报纸架上挂着今天新送到的报纸。 咦,足球专题追踪,不错。 轻松又愉快的话题正好可以转移注意力。 乔伊摊开报纸,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昨日赛况:八分之一决赛,法兰西将葡萄牙斩落马下。我们的两个邻居奉献了一场无与伦比的表演。」 「今日赛程:八分之一决赛,英格兰对义大利。想必会是一场极为精彩的对决。」 赛事追踪旁边的专栏上赫然是一个黑白足球图案——那正是本次世界足球锦标赛首次採用的足球设计。 不过,乔伊仔细一看,发现每一块黑色五边形上都有一朵玫瑰与王冠的图案。 「本次比赛,组委会给了每支球队选择的机会——可以与对手协商使用本队的足球,也可以採用主办方提供的,由玫瑰公主殿下亲自设计的五边形款黑白足球。」 「令人骄傲的是,所有球队在试用了黑白足球后,一致决定採用主办方的比赛用球。法兰西和英格兰甚至第一时间找到组委会,表示有意订购一批赛事用球。」 不错嘛。乔伊十分得意。 「比赛用球如此受欢迎,组委会原本非常高兴。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明明十分显眼的黑白足球屡屡失踪,而且往往是一场赛事结束后,所有人都在为胜者欢唿吶喊时悄无声息地消失。」 「截至目前,已经有四十多个足球神秘失踪,组委会为此不得不专门派工作人员担任『足球看管员』,以免足球短缺影响比赛,同时又追加订购了一批足球。」 乔伊哭笑不得,接着往下看。 「恰好玫瑰公主婚期将近,组委会决定这批追加订购要订做特别纪念版足球——版型设计与黑白款相同,黑色五边形改为玫瑰红,并在上面印制玫瑰王冠图案,以纪念玫瑰殿下的婚礼。」 「同时,组委会正与王室对接,积极考虑多国代表团提出的让优胜队球员出席公主婚礼或舞会的提议……」 第289页 乔伊:「……」 看个足球报纸都逃不过婚讯,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这时,安东尼奥和礼宾官从书房出来了,礼宾官向他们行礼后离开了会客厅,而安东尼奥则走到她身边。 乔伊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安东尼奥,我们可不可以不结婚了?」 安东尼奥一怔,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我紧张。」她哭丧着脸。 安东尼奥想了想:「紧张是正常的。」 废话,难道她不正常吗?乔伊气唿唿地想。 可为什么她的婚礼就得跟毕业答辩似的要人命? 乔伊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往后一倒便开始耍赖:「我不管!我就想在圣家族大教堂里结婚!我最喜欢它了!」 安东尼奥在她身边坐下来,遗憾地耸耸肩:「那恐怕我们只能等到老头老太太的时候才能结婚了。」 那座教堂目前只建成了一个立面和中殿一半的立柱,已建成的部分可容纳不了上千宾客,除非让他们坐到漏风的柱子下去。 乔伊捂着脸哼哼唧唧。 安东尼奥低笑的声音传来:「对了,我仔细想了想,这座教堂毕竟非同一般,建一百五十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乔伊顿时跳起来,痛心疾首地去捶他:「你怎么能这么不思进取!」 安东尼奥拉住她的手,笑得理所当然:「那你不如来工作室盯着我工作好了,保证提高效率。」 …… 虽然紧张得要命,但乔伊毕竟已经答应了婚礼,自然也不能再反悔。 她只能更多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事业上,尽量不去想婚礼的事,以减缓焦虑。 可恨的是,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月时,她每天都看的《西班牙世界报》居然专门开闢了一个「玫瑰专栏」,用于追踪婚礼的筹备情况。 乔伊第一次看到后,第一时间找到编辑部,表达了她的不满。 没想到,主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去找他们,恭恭敬敬地为她沏了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然后表示如果公主殿下觉得自己每天看到婚礼筹备进程会焦虑,他们很乐意为她单独印刷一份不含这个专栏的报纸,每天送到她府上。 但是,这部分内容是广大读者最热衷的专栏,他们是绝对不会裁撤的。 「请谅解,毕竟您这么受欢迎嘛,殿下。这是公众对殿下的爱呀。」主编笑眯眯地说。 乔伊:「……」 她终于放弃挣扎了。 她心情苦恼地独自去了巴塞隆纳宫,上到顶层。 这座宫殿共有六层,目前一至三层作为艺术馆向公众开放,但四层以上还是她的私人空间。 虽然曾经作为小女孩时也幻想过自己是住在城堡里的公主,但等到她真的拥有了一座城堡,才发现那么大一座城堡空空荡荡,只有各色服务人员,其实瘆得慌。 她更喜欢住在闹市区里的费尔南德斯之家。 乔伊轻车熟路地来到六层中央的房间,找到玫瑰浮雕下的钥匙孔,开门进去—— 这里便是巴塞隆纳宫顶层的秘密小房间。 从桑坦德回来后,乔伊很快就用安东尼奥送她的灯泡里的钥匙,把几处建筑里她看到玫瑰浮雕的地方都试了一遍——事实证明,安东尼奥确实把浮雕作为了钥匙孔的暗示线索。 最终,那把钥匙只打开了玫瑰家奶茶铺里二楼小隔间墙上的门。 乔伊思索了一段时间,终于举一反三,从灯泡与玫瑰家建筑的映射推导出另外几组对应关系。 ——很快,她就拆开了那个长得像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八音盒,从里面揪出了费尔南德斯之家小房间的钥匙。 从古埃尔公园水银模型的底座里,扒出珍珠尖塔顶层的钥匙。 又从他后来送她的蒙特惠奇山园区模型里,翻出玫瑰宫秘密房间的钥匙。 乔伊:「……」 安东尼奥大概是属老鼠的。 不仅盖房子是世界一流,藏东西也是。 终于破解了旷世之谜的乔伊心情极好,这几个只有她知道的去处很快就成了她烦恼时最爱待的地方。 这个由珊瑚粉与珍珠白曲线装饰的小房间有一扇窗户,与其它的窗户并没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时,乔伊着实惊讶于自己的盲点——身为一个建筑师,她居然没有发现顶层的那排窗户里,有一个对应着不存在的房间。 果然是太久没做建筑师,脑子都锈了。 乔伊惬意地趴在窗边的矮沙发上,嘆了口气。 在安东尼奥身边,说自己是个建筑师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她一翻身,忽然皱了皱眉——墙上挂着一幅她的油画肖像,也不知是安东尼奥什么时候画的,但现在看起来有点歪。 ……乔伊懒得动。 ……但是越看越觉得歪,实在不能忍。 啊,这该死的强迫症。 乔伊悻悻地站起身,去把画框扶正。 她踮起脚,把画从钉子上取下来,打算把挂钩对准正中心挂上去——突然发现挂画的钉子下面居然有一个小洞,里面似乎塞了个灰扑扑的小本子。 乔伊好奇心大起。 这总不会又是个套娃彩蛋吧? 这么想着,她伸手把本子抽了出来。 本子上贴着一张便笺,果然是安东尼奥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 第290页 「考虑到你的智商,塞在这里应该很安全。」 乔伊:「……」 说谁呢?! 她气唿唿地翻开本子,却在看到第一个日期时愣住了。 1874年12月1日,晴。 五年前,蒙特惠奇城堡与城区失联的那一天。 这个本子十分破旧,一摸就是一手灰尘。 安东尼奥虽然把工作室弄得乱七八糟,可对写字画画用的本子却务求干净整洁。如果不是实在没得选,他一定不会用这个本子。 看来确实没错。 这是巴塞隆纳围城战期间,安东尼奥随手写的日记。 「今天和城里失联了。炮弹接连不断地落进城堡,是完美的抛物线。」 「看到抛物线,忍不住想起你——所有落进我怀里的东西,只有你不是抛物线,因为四肢在空中做了缓冲动作。」 乔伊原本心情有些沉重,看到这里却噗嗤笑出来了。 这什么鬼? 遭到炮击的时候,这傢伙在想抛物线吗? 再往下看,12月2日。 「依旧失联。幸好攻击集中在城堡,你肯定没事。」 12月3日。 「今天突然降温了,你一定要多加点炭火。」 12月4日。 这是城堡最终陷落的那一日。 「大概是最后的时刻了。」 「我要收回前几天的话。虽然你没划出抛物线,但一想到你,我的心就以抛物线的轨迹忽上忽下。」 「……」一块墨渍,钢笔似乎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乔伊,死前能够念着你的名字,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但如果上帝真能听见我的祈祷,希望你忘记这一切,永远不再想起我。」 …… 乔伊跑到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时,他意外地抬起头来,「你来了?我正好在找你……」 乔伊二话不说,一头扑进他怀里。 安东尼奥一愣,随后面色如常地无视了慌忙从门口走出去的几个助手,一手抱住她,一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乔伊抱着他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松开来。 她仰起脸嘻嘻笑道:「没事。你找我什么事?」 「哦,帮你消除紧张感。」安东尼奥神神秘秘地说。 他一闪身,露出了刚制作完成的象牙白婚纱。 「我给所有的建筑施工人员都放了假。今天,圣家族大教堂只有我们两人——演练一遍婚礼流程,你到时候就不会紧张了。」 说是帮乔伊消除紧张感,可一刻钟之后,当她穿着婚纱打开门时,安东尼奥勐地僵住了。 咕咚一声,他的喉结动了动。 此时四周一片安静,这声音格外响亮。 乔伊突然想起,不久前她还在吐槽安东尼奥看建筑比看人更眉清目秀。 于是,她顿时冒了坏水:「安东尼奥,你老实说,在你眼里是我美还是教堂美?」 安东尼奥一怔。 「好哇!」乔伊跳脚,「你不爱我了!你居然会犹豫!在冷冰冰的石头和我之间犹豫!」 但她忘记了这条婚纱哪怕拆掉拖尾也长得惊人,刚一迈步就被绊倒了。 天旋地转之间,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接住她,然后顺势一揽,便把她拦腰抱起来。 安东尼奥抱着她向刚修好玫瑰花窗的圣坛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乔伊,你提醒了我。」 高耸的双曲抛物面悬顶下,矗立着森林般的立柱。 此时晨间日色正好,阳光穿过东面暖色调的玫瑰花窗,流泻出的光芒带着苹果酒一般斑斓温暖的色泽,轻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你记得吗?五年前在蒙特惠奇山上看烟花时,有一句话我没说完。」 「……?」乔伊大脑一片空白。 他说过什么? 安东尼奥:「……」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就给了我三句话,最后只剩下一句话。结果,我太紧张,一开口说反了。」 「啊——」乔伊模模煳煳有点印象。 当时他似乎确实要对她说什么,但还没说完,就被城里的火光打断了。 再之后,战争就爆发了。他们再也没心情回溯当时的那一刻。 乔伊想说,安东尼奥,你的耳朵又红了。 但她忍住没说。 她靠在他坚硬但温暖的胸膛上,感觉到男人深吸了口气。 「乔伊,对我来说,」他很轻又很郑重地说,「没有你的生命,就像没有玫瑰花窗的圣家族大教堂。」 乔伊怔愣时,他的吻已经很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蜻蜓点水,柔软得令人心碎。 怦怦。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不对,是她的,还是他的? 他们离彼此那样近,就连心跳也仿佛成了同一个频率。 乔伊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对了,安东尼奥——我已经发现了你所有建筑里的彩蛋。」 「彩蛋?」安东尼奥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是一百五十年后的用语?」 「对,」乔伊笑着点点头:「就是隐藏的小惊喜?——就像復活节的彩蛋一样。」 「很形象。」安东尼奥若有所思。 「所以这里的彩蛋呢?在哪里?」乔伊左顾右盼。 「……还没建好。」安东尼奥把她放到地上,「以后你会知道的。」 第291页 「现在,我们来排练誓词——这是到时候唯一需要你出声的环节。」 安东尼奥准备得有模有样,轮廓优美的圣台上摆了一张纸,写好了到时候他们会说的话。 主教将会主持婚礼,分别问他们两个问题。 于是,先由乔伊扮演主教,问出对安东尼奥的问题。 「安东尼奥·高迪·科尔内特,」 乔伊一边摇头晃脑地读,一边忍不住笑:「你愿意接受乔伊·罗莎·斯黛拉诺作为你的合法妻子吗——」 「无论顺境、逆境,富裕、贫穷,健康、疾病,一生一世忠于她,永远爱护她,守护她?」 「我愿意。」 安东尼奥微笑地凝视着她,看也没看那张纸便继续说下去。 「乔伊·罗莎·斯黛拉诺,你愿意接受安东尼奥·高迪·科尔内特作为你的合法丈夫吗——」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一生一世忠于他,永远尊敬他,陪伴他?」 乔伊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眼前忽然起了一片水雾。 安东尼奥被她突然冒出的泪水吓了一跳,连忙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觉得我在做梦。」乔伊眼泪汪汪地说。 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世间独一无二的他——她怎么就把他给骗到手了呢? 「安东尼奥,我觉得我上辈子肯定拯救了世界,所以才能再活一世,来这里遇到你。」 「你这辈子也拯救了世界。」安东尼奥掏出手帕,轻轻点在她的眼角,「你救过数不清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全世界。」 「而且,我觉得上辈子拯救了世界的是我才对,」他捏捏她的脸,「你再活一世遇到我,显然是我赚了。」 乔伊却没被逗笑。 她吸吸鼻子,红着眼睛看他:「我甚至都没谈过恋爱,我大概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也没有。」安东尼奥捧起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进她薰衣草晚霞般的眼眸,「但我很高兴。」 「因为我原来觉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栋房子——而我的那把钥匙弄丢了。」 他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 「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根本不需要钥匙,我的门一看到你就自己打开了。你住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想为你搭一座世界上最幸福的房子。」 玫瑰花窗的色彩落在她长长的洁白婚纱上,仿佛晚霞在肆意流淌。 乔伊噗嗤笑了,眼睫上还挂着泪滴。 「行吧,」她抬起头勾住他的脖子,念出最后那句台词:「本钥匙宣布,你现在可以亲吻你的妻子了。」 彼此的气息萦绕着花香,彩色光晕如绸带在他们的肌肤与唇齿间缠绵。 她吻着他,如同玫瑰吻过巴塞隆纳。 有人说,高迪为上帝设计天堂,上帝却将伊甸园放在巴塞隆纳。 一百五十年后,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这座城市被称为「高迪之城」。 那个夏天,人间的伊甸园阳光炽热,海岸蔚蓝。 这座城市温柔地包裹着她,万物唿吸,潮汐涨落。没有一处能见他,没有一处不是他。 如今,她是缔造出这座城市奇蹟的玫瑰公主,这座城市与她的生命紧密相连,街道、公园以她命名。 后世的人们来到这里,会站在玫瑰殿下的巴塞隆纳宫前眺望连绵无尽的城市,在几何般令人目眩的城市对角线上,看见他亲手创造的神迹。 我曾立于教堂的钟塔,看过无数群翩飞的白鸽。 我曾于地中海的风中,抚摸过无数片玫色晚霞。 我曾走过那么多渺远而漫长的盛夏。 唯有遇见你,我才遇见我的巴塞隆纳。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甜甜番外明天开更,月末完结~ 谢谢各位小天使捧场!完结会设个抽奖,祝大家都有好运气嘿~ 也临近月末啦,悄咪咪求一点甜甜的营养液呜呜,说不定会让番外更甜一点(嗷) 喜欢的小天使可以收藏个作者专栏哟,社畜作者菌是存稿党,第一本书零存稿也拼了命坚持下来了,以后绝对保证坑品&全勤! 下本预计开《再见凡尔赛,叫我女王陛下》。 安利亲亲基友的文《福尔摩斯家的华生小姐》,凯尔特神话背景下的十九世纪伦敦,超甜超好磕~ 感谢水颜小萌主的超多投喂!感谢草莓果酱的地雷~ 感谢清河川、九弦、晨语、水颜、潋西儿、苗玲的营养液,谢谢大家! 第124章 现代番外1 「怀疑自己穿到了平行世界, 怎么办?」 乔伊战战兢兢在搜索栏打下这行字,手机屏幕上立马跳出来一大堆结果。 回答里许多人提到着名的「曼德拉效应」,一个个说得神乎其神, 什么一觉醒来觉得身边人变了呀, 自己分明记得某个同学但家人都说这个人不存在呀…… 但她继续往下翻看,觉得都不太符合自己的情况。 主要是,别人发现的记忆错乱大多集中在几个细节上, 而她却感觉自己的记忆和世界差别太大了。 简直像是她精神错乱。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就是刚刚,从她在圣家族大教堂的长椅上醒来开始。 第292页 这个夏天的尾巴,刚升入大四的乔伊拖着行李来到巴塞隆纳, 即将开始在加泰隆尼亚理工大学的一年交换生活。 这所大学拥有全世界top20的建筑学专业,何况还坐落在巴塞隆纳——这座她嚮往已久的城市。 昨晚她抵达了机场,按照此前的邮件指示入住学生公寓时,室友还没到。 明天才是开学典礼,乔伊在时差的作用下花了半夜布置好自己的房间,又用了半夜睡觉, 接着便兴沖沖地起了个大早, 首先来参观圣家族大教堂。 这大概是所有建筑系学生来到巴塞隆纳的本能, 何况是她。 她带上自己的速写本, 打算在教堂里呆上一整天, 看阳光从玫瑰花窗投射进来的彩色光影从东面翩然转到西面。 只可惜,乔伊对于倒时差的威力一无所知。 坐在光滑莹润的栎木长椅上,她不久就开始点头如小鸡啄米——再然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漫长得就像过了一辈子。 她在恍惚中醒来的瞬间, 梦里的记忆如潮水般褪去。 此时已是下午, 阳光从玫瑰花窗的暖色一边转到了冷色一边。 整座教堂的内部空间就像是浸满了清澈的湖水,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水波荡漾。 就是从这时开始,乔伊发现一切都不对劲了。 首先是人群。 作为巴塞隆纳最火爆的景点, 圣家族大教堂门外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教堂里也总是游人如织。 可现在,整座教堂空无一人,安静到诡异。 当然,乔伊本身对人少毫无意见,甚至有些兴奋。她毕竟不是来看人山人海的。 不过,当她走进地下的高迪工作室博物馆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展览牌上的文字:「教堂预计将于今年年末完工……」 她疑惑地又读了好几遍,目瞪口呆——怎么,不是说好的2026年完工吗? 西班牙人居然还能提前完工?! 哪怕到这时,乔伊也只是随意吐槽了几句,随即就去寻找那座着名的绳模型。 因为教堂里大量的立柱和拱结构涉及巨量的复杂计算,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高迪以超前于时代的拓扑学思维,制作了上下颠倒的教堂结构绳模型。 大木框里挂着细绳,每一根绳子都代表一根立柱;细绳上挂着不同重量的重物,以等比例替代不同的建筑材料。 于是,原本计算机都得跑很久的计算被他交给了地球重力。在整个模型底部放置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成像便是正立的支撑结构。 这个天才的创意是力学与美学的完美结合,在空间几何学中也堪称经典——应该说,比起艺术家,高迪更接近一位科学家。 乔伊心满意足地欣赏到了这座模型,然后就看到旁边桌上高迪1882年的工作日志。 「9月22日,按计划推进东半侧48条斜拱角度调整。」 「9月23日,一名助手移错了三个悬挂点,全都重来!解僱了。」 「9月24日,没灵感。」 哈哈,不愧是他。 「9月25日,乔伊碰歪了结构。角度完美,灵感迸发。」 「9月26日,乔伊去雅典了,没灵感。我果然应该在乔伊身边工作。」 等等,这个「乔伊」是谁? 乔伊出于一种微妙的直觉,敏锐地察觉不对。 再一看旁边的介绍,她如五雷轰顶—— 安东尼奥·高迪居然结婚了,他的妻子还是西班牙公主? 什么鬼?! 她明明记得他单身一辈子的! 那记忆鲜活又牢固,一点也不像是幻觉。 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对她拍着胸脯,「我是真的!」 可是,乔伊至少知道一点。 既然眼前的说明是这样,那事实就是如此。 太诡异了。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乔伊打了个寒战,掏出手机,试图从网上寻找答案。 她心神不宁地一边走一边刷手机,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地下博物馆,推开一扇门走进另一间屋子。 直到闻到浓郁的咖啡味,她才意识到不太对。 一抬头,面前是好几张宽大的办公桌,每台桌子上都是高高低低的大屏电脑,堆放着各种凌乱的模具、笔和纸。 一看就是办公区域。 窗台边缘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青年,正埋头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 被宽大的屏幕挡住,乔伊只看到他一头明亮的金棕色捲髮,手边一杯咖啡香气四溢。 该死的社恐十分应景地发作了。 乔伊悄悄后退,想在这位专注工作的小哥哥发现她之前离开这里。 一回头,她傻眼了。 自己到底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是的,非常丢脸,作为一个建筑系学生,她其实是个路痴。 乔伊在心中激烈斗争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发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声音:「抱歉,打扰了——」 「这里是办公区域,那边出去。」 青年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旁边的门,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却透出淡淡的冷漠与不耐烦。 「……谢谢。」 乔伊灰熘熘地走出去,不忘回身小心翼翼带上门。 再一回头,她捂脸嘆息——门口赫然立着块牌子:「游客止步。」 第293页 人果然不能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 她走出教堂时,原本坐在电脑前的青年忽然轻微地蹙起眉头。 敲打键盘的节奏慢了下来,他转头向窗外望去。 此时,一身浅蓝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背着背包的少女正准备穿过马路。 夕阳余晖落在她黑亮的笔直长发上,像是撒了一层暖融融的金粉。 他霍然站了起来。 「……麻烦要开心果味和绿箭味的,加巧克力碎和腰果碎,谢谢。」 乔伊站在义大利冰淇淋摊前,纠结许久才克服自己的选择困难症。 「拿好,小心——6欧元。」胖大婶在冰淇淋球撒上巧克力坚果碎,又插了一支细蛋卷才递给她。 正常的冰淇淋价格也就一个球不到2欧元,但这里就在着名景点旁边,贵一点也情有可原。 「好……咦?!」乔伊一翻背包,脸色大变。 她的钱包呢? 连续翻找了背包和牛仔裤口袋,乔伊的心坠到了谷底。 她,大概是,被偷了。 「小姐,你没钱吗?」胖大婶表情变得有些怀疑。 乔伊额头上冒了汗,顾不上甜筒快化到她手背上了:「呃,不好意思我再找找……」 完蛋了,真的找不到。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手机一直拿在手上。可这里不是国内,没有那么方便的行动支付啊! 乔伊大脑一片空白。 她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而且初来乍到,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完全求助无门。 亲爱的巴塞隆纳,这个欢迎仪式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磁性声音在身边响起:「我替她付。」 咦?乔伊惊讶地转过头去。 金棕色的捲髮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夕阳在他立体的侧颜上勾勒出饱满的额头和英挺的鼻樑,让人想起古希腊菲狄亚斯的大理石雕像,还多了一片又长又翘的眼睫毛。 突如其来的美颜暴击让乔伊一时失神。 这不是…… 「麻烦再买一只甜筒。」捲毛小哥哥忽然转过头来,对乔伊微微一笑,「还想吃什么口味的?」 「啊?」乔伊猝不及防。 这是在问她吗? 「哦,没关系。」没听到她的回答,他轻笑一声,回过头去,「香草味和玫瑰味,加榛子碎、巧克力酱和烤棉花糖,谢谢。」 乔伊愣住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两个口味,以及她最喜欢的配料——刚才她也是在求稳和尝新之间纠结了很久。 她一头雾水,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哥哥面不改色地付了两只甜筒的钱。 然后把另外那只甜筒也塞到了她手里。 「这……」乔伊几乎语无伦次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但我真的吃不了四个球啊。」 「没事,吃不完的给我。」小哥哥说得十分坦然,「绿箭味吃起来可能比较刺激。」 乔伊顿时毛骨悚然。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无事献殷勤,必没有好事。 这么好看的小哥哥该不会是个诈骗犯吧—— 骗财?她才被偷得冰淇淋都买不起了。 骗色?……似乎他更需要警惕这个危险。 「快点吃,软冰淇淋化得很快。」他无比自然地去拉她的手。 乔伊吓了一大跳,像触电一样弹到一边。 「不好意思,那个,我们认识吗?」 乔伊不太确定地说。 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么人美心善的小哥哥竟然会居心不良。 小哥哥一愣,随即低笑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乔伊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不,我们不认识。」 他面不改色,「只是你现在需要去报警,然后回宿舍。」 「哦……」这倒确实。 小哥哥果然没有再试图碰她,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个舒适的距离,又在过马路后自然地与她换了个位置,让她走在人行道里侧。 乔伊心跳得很快,既拘谨又尴尬,冰淇淋也不怎么敢吃。 说起来,绿箭味确实很刺激,她后悔买这个味道了——感觉和嚼绿箭口香糖一模一样。 幸好最近的警察站离大教堂很近,他们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于是,乔伊像个傻子一样拿着两个巨大的双球甜筒,根据指引做完了报案登记和笔录。 之后,小哥哥又坚持把她送到回校区。 一直走到吉罗纳大道,乔伊才突然意识到不该让他知道自己的具体住址。 于是,她连忙停下脚步,委婉又坚决地告诉他——再见吧。 小哥哥没说什么,对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他冷白色的脸颊配上深邃的五官,原本是一种沉稳冷冽的英俊。 可随着这一笑,星空般湛蓝的眼睛忽然生动起来,星辰温柔得仿佛要从夜空滴落。 怦怦。 乔伊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原本买的那个甜筒就被抽走了。 随后,小哥哥居然真的当着乔伊的面,自然无比地舔了一口冰淇淋。 乔伊:「……?!」 她的脸勐地热了起来。 这,这么奔放的吗…… 「再见。」 一声轻笑,高挑挺拔的身影拿着冰淇淋翩然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 第294页 乔伊这时才想起来,人家帮了她这么大的的忙,她居然连个名字都没问。 也没留联繫方式。 不过下一刻,她忽然皱起眉头—— 他怎么知道她要回的是宿舍,而不是酒店或家? …… 「晚上好,亲爱的!」 乔伊一进门,就被勐然扑到门口的女孩子给吓了一跳,「你就是乔伊对吗?」 室友莫妮卡一头挑染的靛蓝色头髮,虽然身为西班牙人,却依然拖到了最后一刻才来宿舍入住。 「我家在桑坦德,和巴塞隆纳隔了一个世界好吗!」莫妮卡振振有词。 乔伊很快就发现,这位室友,嗯,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社交牛逼症。 刚一见面,她就亲亲热热招唿她尝尝自己带来的坎塔布里亚特色索宝蛋糕,随后就开始为开学舞会一件一件地试衣服,每件都要跑来问乔伊好不好看。 没过多久,莫妮卡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认真地问她:「乔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乔伊一怔。 她确实是有心事。 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查了查那位玫瑰公主——然后发现了更多记忆混乱的地方。 在她的记忆里,玫瑰公主根本查无此人。 可网页百科却告诉她,这位传奇的公主是十九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 她既是成功的战略家、投资人,也是发明家、设计师、工程师。 她率先让电灯照亮了千家万户,让电信号联通了天涯海角,发现的血型、青霉素与提出的「多喝热水」健康理念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对各种划时代发明的资助让她被誉为「现代的揭幕人」。 不过,最诡异的莫过于她居然和高迪结婚了! 建筑之神啊! 她可以摸着良心发誓,她明明记得…… 等等。 一阵晕眩袭来,乔伊揉了揉太阳穴。 见鬼了。 脑海深处忽然冒出一点模煳的记忆,似乎高迪的确是结婚了。 这感觉非常奇怪,就像脑海里有两套记忆一样,互相矛盾,十分混乱——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几个小时前,她还没有这层新的记忆。 这可不太妙。 乔伊满怀激情来巴塞隆纳读书,不是来治疗精神疾病的。 简直莫名其妙。 她为什么会有高迪孤独终老的印象? 更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突然发现他其实有妻子时,她竟有种心口一窒的感觉? 她明明记得巴塞隆纳是「高迪之城」。 如今,这里却变成了巴塞隆纳公爵夫妇共同缔造的明珠。 老天,她一个单身狗为什么要来瀰漫着恋爱酸臭味的地方? 「莫妮卡,你觉不觉得玫瑰公主很诡异?」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就从嘴边熘了出来。 莫妮卡眼前一亮,仿佛勐然找到了知音:「绝对!绝对的诡异!」 她拍着桌子控诉:「你大概还好啦,尤其是我们这些本地小孩,简直是在玫瑰公主的魔爪下长大的!」 「你能想像吗?歷史课本、美术课本、生物课本……就连走在路上都有公主大道,她能理解只有三分钟记忆的学生的痛吗?!」 「好在我高中读了理科,总算是告别歷史课了,」莫妮卡捶胸顿足,「没想到大学又读了建筑学,我的天啦!到头来,又来学她的男人的理论!」 也不知怎么的,乔伊被那句「她的男人」给扎了一下。 「……我们不怎么学高迪的建筑理论吧。」她酸熘熘地说。 主要是因为他的风格太独特,难以模仿的同时也难以推广。 学习他的作品,大概就像是告诉你打开冰箱门把大象塞进去,然后交给你一头大象让你塞进去。 「啊,那倒是。」莫妮卡耸耸肩,「不过你知道吗?我家就住在桑坦德郊外,离那边最着名的两栋房子不远。一座随性居,一座风之居——当然更有名的名字是无有居。」 「啧啧,你能想像吗?高迪居然是偷偷建了那座房子,打算送给公主求婚用的,没想到公主却买下了另一栋房子……然后他就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同时交出了两个作品。天哪,简直就是揭开了我们乙方苦难歷史的序幕!」 「哈,给你讲个笑话。我小时候就去参观过那两栋房子,真是令人忍无可忍。恋爱的酸臭味都要飘过大西洋了!」 莫妮卡翻个白眼,「然后我长大了,我来了巴塞隆纳——然后就看到了费尔南德斯之家和玫瑰宫。」 莫妮卡的手机闹钟响了。 「哦!我和朋友约好了今晚去酒吧。」她急匆匆冲进屋里,没多久就换上了一身亮闪闪的银色裙子,咚咚咚走到门口去穿鞋。 「咦,明早就要上课了,现在还不通知助教是谁吗?」莫妮卡嘀咕道。 大学许多课程採用教授大课+助教小课的形式,助教一般由在读博士生担任,会对本科生的作业、论文和设计进行评分,与半个老师差不多。 她穿好鞋站起来,又回过头来,「乔伊,我跟你说,遇到一个奇葩助教真是大学期间最惨痛的经歷……上帝保佑我们这次有个正常点的助教。」 「哈哈哈,但愿。」乔伊笑着挥挥手,「玩得开心!」 莫妮卡走了,乔伊独自一人在宿舍里,继续查资料。 第295页 没过多久,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whatsapp显示来了一串消息。 首先是今天刚组建的小班群,她和莫妮卡的群组里进了一个新的人,显示名字是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 在这条消息上,则是莫妮卡的消息轰炸—— 全是语音消息,背景是浪漫的歌声。她大约在酒吧耍得很开心。 「啊啊啊啊啊居然是他!」第一条就是尖叫。 「我的天,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居然会愿意做助教!彗星撞地球了!」 「……」乔伊想了想,打出了个「?」。 莫妮卡发了个扑通倒地的表情。 「噢,忘记跟你科普他是谁了。」 莫妮卡飞速地甩来一堆连结和消息。 在她的帮助下,乔伊很快就了解到这位博士学长的情况。 他原本其实与莫妮卡同年入学,但因为学业表现实在太过突出,仅仅两年就毕业了四年制本科,随后开始读研,一年后硕士毕业,开始读博。 如今学长博士一年级在读,设计的项目已经斩获了好几项国际大奖,据说新主持的一个项目可能很快就会被提名普利兹克奖——建筑界最有含金量的双奖之一。 奇怪的是,虽然在学校里是个传奇人物,还因为与专业同样出众的外表吸引了无数目光,但他本人却十分低调,非必要场合几乎不怎么与别人打交道。 曾经有小道消息说,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可能来自某个背景深厚的家族——但他从来不说,也没有人知道更具体的情报。 于是,他的家世始终是学生中的一个谜,传来传去,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他是王室后裔。 哈,开什么玩笑。 乔伊简直要笑出声,都21世纪了,还在做转角遇到王子的美梦呢? 但想想这位「王子」本身……嗯,乔伊沉默了。 和莫妮卡同级,那也与她同级,22岁。 同一年入学的她们现在大四,人家已经是博士,来当她们的助教了……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乔伊悻悻地回到电脑上,决定还是继续看玫瑰公主的资料好了。 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她看着词条那长长的内容,心里竟有种微微的不服气。 但偏偏又忍不住一直往下拉。 玫瑰公主的投资遍布石油、电力、建筑、土木、医药等各大推动世界现代化的行业,眼光惊人,积累了深不可测的财富。 这还不算,她甚至还以一人之力撑起了近代艺术、体育与娱乐的半边天,更是女权运动的重要推动者。 乔伊:「……」 又是公主又是富婆就罢了,一手资助画家,一手设计足球,坐拥是十多处世界文化遗产,还率先引领了美味茶饮、甜筒冰淇淋的风潮,甚至还有鬼屋游乐园和剧本杀! 堪称工作娱乐两不误,既有美丽的皮囊又有有趣的灵魂。 她是魔鬼吗? 就在这时,莫妮卡忽然给她甩来几张照片。 点开一看,也不知什么角度拍出来的,窗外穿着紧身运动服的劲瘦身影整个都拍煳了,只能大致看出高挑匀称,身材相当不错。 感嘆紧随其后:「哇,看那腰,那腹肌——他女朋友可真是幸福!」 乔伊已经习惯了她的消息轰炸,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安东尼奥有女朋友吗?」 半分钟沉默。 随后,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 乔伊把仿佛患了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的手机划开时,莫妮卡排山倒海而来的消息简直要把她的手机煮熟了。 「啊啊啊啊啊啊!」 「乔伊我真是错怪你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乖宝宝!」 「原来你这么大胆直接!东方女侠!」 「上啊上啊,东方女侠,飞到天上去,摘下建筑学王冠的明珠!」 乔伊:「???」 她随即就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她,刚刚手滑。 把发给莫妮卡的消息,发到班级群里了! 全身所有的血液「轰」地沖向大脑。 ……卧槽! 乔伊差点把手机砸了。 现在,不仅手机像患了帕金森,连她都像被传染了。 她用颤抖着的手点开刚发的消息,用比春晚抢红包还疯狂的手速啪啪啪点屏幕,几乎要把发烫的屏幕给戳出个洞—— 撤回撤回撤回啊! 她来交换的第一天啊! 她的东方小仙女人设啊! 终于——点开了! 乔伊简直涕泗横流,颤抖的手移到「撤回」键上。 然后就在底下三四个显示「已阅」的图标中,一眼看到了代表助教安东尼奥的「f.a.」。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本人已死,有事烧香。 安东尼奥:有啊,这不就来了么。 作者菌一个人去巴塞隆纳玩的时候,刚从火车站到酒店就发现被偷了手机……小偷真的猖獗!如果去旅游一定要看好财物! 感谢九弦的火箭炮和可口可乐的地雷! 感谢安和、左右不过、rq、是小星星呀~、江令、羊羊、咩噗、看,甜饼!、豆浆油条炸皮糖、临山古照的发发、海风风光光、子梦、七情遥、南行、28781397、群青、西米露、布娜娜先生、随风流逝、sunny、晾晾被子打地铺、可口可乐的营养液~ 第296页 第125章 现代番外2 乔伊手一抖, 撤回了。 「……」 这个功能可真有用啊。 往好处想,她至少表现出了态度,显然是手滑导致的意外。乔伊安慰自己。 而且大部分同学都还没看见。 至于那位优秀的学长……都是成年人了, 相信他会礼貌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咦, 不对!」莫妮卡的消息又发过来。 「现在他是我们班的助教,不可以和班里学生谈恋爱的!」 「不过你别伤心,现在找机会培养感情, 等学期结束就沖!」 乔伊:「……」 你想多了,我只是回错了你的消息而已。 在时差和社死后遗症的双重作用下,乔伊惴惴不安地辗转了一整夜。 第二天, 她顶着两只巨大的熊猫眼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一节 课,课后就是助教给他们上的第一节小组课。 已然是老油条的大四生们在小教室里的旋转椅坐得歪七扭八,和前后左右邻座聊天。但在白衬衫蓝领带的修长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所有人里面,唯有乔伊如坐针毡。 很好,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临。但愿他不会问他们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 抬起头来—— 然后正正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蓝眸。 等等, 这不是替她付了冰淇淋钱的捲毛小哥哥吗! 乔伊石化在了原地。 她呆滞地看着学长放下文件夹和电脑, 打开投屏。 「我们开始吧。」他调了调领带, 言简意赅。 从这句话开始, 学长整个人变得严肃又冷淡。 和昨天给她买冰淇淋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所有人都迅速进入了状态,乔伊也默默松了口气。学长似乎既没有认出她,也从没看到过什么奇怪的消息——至少他装得很像。 果然, 成年人是懂得世界的规则的。 安东尼奥简明扼要介绍了本学期的课程计划, 以及学期内要求提交设计的几个时间点。 「大家的设计都已收到,一周后我会给反馈。」 开放秋季学期选课时,这门课的课程要求之一, 就是在第一节 课前提交一个设计。 「还有问题吗?」 环视一圈后,安东尼奥合上笔记本电脑,毫不留恋地起身:「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如有需要,可以给我发邮件预约见面。」 乔伊默默地想,可你分明是一脸「不要来找我」的表情。 教授和助教每周都有固定的面谈时间,学生可以在这个时间段内去找他们,也可以另外预约时间。 「只能说,天才都是有脾气的。」莫妮卡走在乔伊身边感嘆。 校园的一栋栋建筑与城区并没有分界线,她们走在米白与赭石色错落的建筑之间,隐约能听到远处兰布拉大街上传来的悠扬乐声。 「对了,听说玫瑰家奶茶铺在庆祝创立一百四十五周年,任意消费送一杯特别纪念版玫瑰奶茶,限量1450杯!走走走,我请你!」 莫妮卡拉着乔伊就往那边走去。 乔伊心想,那岂不是要排长队? 她最讨厌排队了。 可她又不好拒绝,只好跟着莫妮卡往兰布拉大街走。 这一片聚集着巴塞隆纳的好几所大学,巴塞隆纳大学与加泰隆尼亚理工大学的教学楼在绿树掩映之间,混迹在充满生活和艺术气息的街区里。 她们经过了巴塞隆纳大学的理学院大楼,楼下的花坛边立了一排杰出校友的雕像。 乔伊瞥了一眼第一座雕像,一位眼窝深邃的优雅女性雕像。 介绍上写着:「玛丽·居里,曾获乔伊物理学奖与化学奖,是第一位女性乔伊奖获得者,也是唯一一位三度获奖者。」 ……乔伊奖? 又是玫瑰公主么? 问题是,难道不是诺贝尔奖吗? 说不出的奇怪印象从脑中涌出,错乱的记忆又来了。 这一次,与玫瑰公主相关的印象似乎比昨天更加清晰。 乔伊皱起眉头,似乎是有这么回事——那位玫瑰公主后来用富可敌国的财富设立了乔伊奖基金会,每年由奖项委员会进行评选。 奖项大多集中在基础学科领域,分设数学奖、物理学奖、化学奖、生理学或医学奖、经济学奖,以及文学或艺术奖。 委员会颁发的所有奖项都叫「乔伊奖」,只有两个奖项例外。 一个是「高迪建筑学奖」,这个很好理解。 另一个则是「诺贝尔□□」——1887年乔伊化学奖获得者诺贝尔在去世前立遗嘱将奖金捐给乔伊奖委员会,并希望添加这一奖项 据说,当时玫瑰公主对增加□□持保留态度,但最后还是决定接受这笔庞大的捐助,并尊重诺贝尔的遗愿设立□□。 从此,本就丰厚的奖金数额变得更加惊人。 玛丽·居里的介绍底下还记录了一段轶事。 据说,她与伉俪情深的丈夫,来自巴黎物理化工学院的皮埃尔·居里相识,便是在玫瑰公主举办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 同样是在那次学术研讨会,玫瑰公主的开幕发言十分简短,但却宣布了一个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决定——她将专门设立基金会,资助防核辐射研究。 当时就连核物理的研究也才刚刚起步,学者们不免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但在金钱的诱惑下,伤害预防的研究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几乎和核物理学本身同步。 第297页 直到多年后,当人们真正从生理学层面了解到核辐射的巨大伤害,才回过头来感嘆玫瑰公主的先见之明。 正是因为这项研究,那些最早投身于核物理研究的科学家们得以像常人一样,安然活到了晚年,也纷纷将一生都投身于人类的科学事业。 莫妮卡和乔伊接着往前走,又经过了艺术学院。 巴塞隆纳大学的艺术学院前身是隆哈美术学院,这所学院一贯以大胆叛逆的先锋艺术而闻名于世。 乔伊马上便看到了一个鬍子拉碴、叼着菸斗的男人雕像——这居然是梵·高。 现在,她已经对一切记忆矛盾有了足够心理准备,可以面不改色地对自己说:看,又来一个。 「乔伊,你觉不觉得这些名人跨界的友谊感觉特别神奇?」莫妮卡捅了捅她,「比如梵·高和玛丽·居里。」 「……」乔伊还是忍不住一挑眉,「太神奇了。」 这俩人居然还真认识。 不仅认识,关系还非常不错。 玛丽·居里第一次获得乔伊物理学奖后,梵·高一本正经地对蜂拥而至的记者们说:「对,没错,我和乔伊奖得主讨论过物理!她学画画还是我教的……」 「什么,你说她不会画画?」 「那就对了!最后也没教会——毕竟我从没见过那么笨的学生!」 记者们哄堂大笑。 据说,这话后来传到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女科学家耳朵里时,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梵·高雕像的旁边便是毕卡索。 这倒是与她那份不知从哪儿来的记忆吻合,乔伊想。 他们的出现仿佛忽然打开了某个神奇的开关,乔伊脑海里一下子涌出了更多与玫瑰公主相关的人的记忆—— 不仅是这两位画家,还有整个印象主义流派。 莫奈、毕沙罗、塞尚、莫里索……他们几乎每人都为玫瑰公主画过像。 据说,公主委婉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毕卡索的画像,理由是自己长得「不够立体」。 当时着名的小提琴家萨拉萨蒂有好几首曲子献给玫瑰公主,而写出旷世奇作《卡门》的作曲家比才甚至写了一部歌剧《玫瑰公主》。 距离兰布拉大街只剩最后一个街区了。旁边就是法学院的大楼。 乔伊一路兴致勃勃地看过一个个雕像,到这里时却不由得顿了顿脚步—— 放眼望去,这里的雕像竟然都是女性。 贝伦·莱昂,西班牙第一位女性大法官。 奥兰普·巴特罗,最早的女权运动家,为推进真正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付出了一生。 她虽然没有孩子,却影响了后世无数的女孩——其中也包括莱昂大法官。 接下来的两个雕像都戴着王冠。 一个是阿方索十二世的妻子梅赛德斯王后,她在十九世纪末大力发展教育,巴塞隆纳大学的改革调整正是得益于这一场变革。 另一个,也是整条街上的最后一个雕像,则是玫瑰公主。 乔伊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就在她面前,戴着王冠的少女额头光洁、笑容恬静,弧度温柔的眼眸微微垂下,仿佛在静静地凝视着她。 年轻的面容和略显单薄的身影,让人很难把她与那么多项惊人的成就联繫在一起。 「莫妮卡,」乔伊脱口而出,「你觉不觉得玫瑰公主是穿越的?」 「……啊?」莫妮卡刚看到兰布拉大街上长长的队伍,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穿越?哈哈哈,我也觉得!简直就是歷史的bug。」 就在这时,乔伊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拿到耳边。 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却是晴天霹雳。 「乔伊,你提交的设计有问题。来我办公室谈一谈——现在,或者明天课前。」 乔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等她两眼发直地挂了电话,莫妮卡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乔伊深唿吸几下,欲哭无泪地抓住她的胳膊:「莫妮卡,我觉得我被盯上了!」 明明上课时才说一周后给反馈,可她的不及格也来得太快了吧! 等她把助教的话一说,莫妮卡顿时咽了口口水。 她用沉重的眼神看着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是被盯上了。祝你好运。」 好了,奶茶泡汤了。 乔伊当然不能担惊受怕地等一天,她选择早死早超生。 已经冒犯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学长,不管怎么说,她也想凭着积极的态度多争取点平时分不是?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建筑系楼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时,学长正背对着她,双手撑在桌上忙着什么,薄薄的白衬衫勾勒出一对蝴蝶骨。 衬衫随意地扎在裤子里,劲瘦的腰身线条流畅而有力。 乔伊一怔,忽然想起昨晚莫妮卡发给她的高煳图。不得不说,他的腰可真瘦啊。 大概有腹肌吧? 她脸一红。 罪过罪过! 她反应过来,连忙驱散心中的邪念。 想什么呢,这可是助教,掌握你这学期生杀大权的大佬。 「你来了?」大佬回过头来,眉眼冷冷,「过来。」 乔伊脖子一缩,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第298页 其实她原本有很多想问的——他是不是之前就知道她?不然为什么他要帮她呢?以及,他是不是在公报私仇,报復她昨晚的失言…… 可惜她不敢。 乔伊脑子里乱七八糟,安东尼奥却十分严肃:「乔伊,你来看看你自己做的这个设计。」 乔伊的设计主题是巴塞隆纳水族馆。 她用了经典的深蓝与银灰色调,在设计中加入了许多玻璃结构,契合海洋那种神秘而梦幻的美感,而且能耗低,符合现在绿色环保的设计主流。 至少她自认为是个很不错的设计。 可安东尼奥一开口便毫不留情。 「你在做设计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水族馆设在巴塞隆纳?」 「?」乔伊一愣。 她磕磕巴巴地回答:「这不是作业要求的吗……」 作业要求是设计巴塞隆纳的一栋公共建筑。 安东尼奥:「……」 他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 「哪怕只是一个作业,也是属于你自己的设计。美和创新很好,但也要有逻辑。」 乔伊缩着脖子点点头。 她抓住了一点——助教觉得她的设计还算是美且创新的。 「建筑不是凭空出现的物体,它是周边环境的有机组成部分。」 安东尼奥一边说,一边把笔记本拿到他们面前,打开了巴塞隆纳湾的地形图。 「海洋馆是非常特殊的建筑,与最常见的住宅等项目完全不同。巴塞隆纳是一座拥有港湾的城市,如果你要修建占地面积巨大的海洋馆,有没有考虑过利用天然的水文条件和地理环境?」 啊——乔伊恍然大悟。 说白了,就是把海洋馆依海而建呗。 安东尼奥马上敲醒了她:「但港湾地形复杂,还有航运等许多其它因素。」 「你有没有做过港湾的地形情况考察,哪里可以修建大型建筑,哪里生物群落保护情况良好?有没有调研过类似的设计,比如美国的蒙特雷湾水族馆?」 乔伊心虚地沉默了。 「这些是问题,但还算不上致命。」安东尼奥的语气更严厉了些,「但大面积利用玻璃採光的设计,你是怎么想的?」 「海洋生物的不同聚落,你心里有数吗?深海中的大量生物长期生活在弱光甚至无光环境中,你的海洋馆功能区规划里考虑过分配比例的问题吗?哪些区域展示近海生物,哪些区域是深海生物——你做过调研吗?」 他冷酷地敲了敲桌子:「你做这份设计的态度就有问题。拿回去,重来。」 乔伊被质问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委屈极了—— 最要命的是,要是说的不对,她还能反驳。 可就是因为知道他说得对,所以无话可说,所以又羞又恼又委屈。 「……一份作业而已,又不是真的会建。」乔伊实在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巴塞隆纳已经有一座海洋馆了,她这只是个概念设计而已啊。 「至于透光的设计,」她没底气地辩驳,「作业说的是整体,又没有要求做细緻的内部设计。而且我这是致敬高迪的设计理念……光是这栋建筑里最美的部分。」 安东尼奥仿佛被气笑了:「他说过那么多设计理念,你就挑了一个最不该用在这里的?他在教堂的设计里运用光,你是不是还要在鲨鱼馆里立个基督十字架?」 乔伊委屈巴巴地不说话。 「更何况,他的设计也不是万能的教科书。」安东尼奥语气随意,「在当时虽然有些突破,但如今看来,有些手法不够成熟,很多地方的细节处理都有些稚嫩。」 这话乔伊就不爱听了。 说实话,就算学长聪明绝顶,在同龄人本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读到了博士,但这么毫不客气地评论杰出前辈的设计,真的好么? 说难听点,就好像一个跳级的聪明小学生说爱因斯坦的物理理论不够成熟。 ……可她不敢说,她怂。 乔伊只能低声嘀咕:「安东尼奥,你也才学了几年建筑学而已……怎么能这样评价大师的作品。」 安东尼奥双手抱在胸前,淡定地摇摇头:「任何人的设计都有瑕疵,何况他的设计已经一百多年了。建筑封存的只是建筑师在那一刻的灵感,而文明与美永远在发展。」 乔伊闭上嘴。 行吧,道理都被你说完了。 一时沉默。 这时,安东尼奥忽然一挑眉,神色柔和了几分。 「……你很喜欢他?」 乔伊在心里哼了一声。 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从心底涌上来。 「嗯。」她抬起眼,看着他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挑衅情绪而有些痛快:「我爱高迪!」 这说的当然是爱他的作品和才华,在这个语境下毫无歧义。 下一刻,她一怔。 ——安东尼奥,你耳朵怎么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突,突然被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