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绘》 楔子 邪魅的影子映入窗棂,月光被飞过的燕鸟打落,点点铺散在宽广的庭院上。时正秋中,该是开始迈入阴冷的季节,可在这楝华美的豪宅中,却完全感受不到秋的信息,反而盈满了春意。 忽地,满庭花叶突然开始缤落,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诡谲的味道,蛰伏在黑暗深处的魅影,和冉着纷飞的花瓣奔驰在不见底的深夜,蠢动人心,带出起伏。 又,远处传来振翅的声音,枭鸟转动着火炬般的眼睛,凝视窗棂内的动静,床上原本安静的身影,彷佛感受这夜的魔魅,悄悄伸展了修长的手臂,撑着双掌一寸一寸的爬起。 「呵,时候到了吗?」男子牵动着嘴角,半伏在床褥上,飘散的长发,在月的照耀下泛出火光,宛若男子裸背上突出的红色块樱「别紧张,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男子承诺,此时男子背後的血印忽地转成青红,通过他畅流的血脉转至他的胸前,那突来的热,让男子险些招架不住,遂发出动物般的低吟。 「稍安勿躁,我说过一定会让你出来,急什麽?」男子支撑着起伏的胸膛,安抚他体内的野兽,鲜红色的血块倏地褪去,留下平整坚实的皮肤。 男子抚着胸前的肌纹,融合狂野的心跳,抬起如炬般的眼睛眺望远方。夜,已经开始它的狩猎。 野兽,即将出笼。 第一章 诡异;实在是太诡异了。 「羽梦馆」的仆役们面面相觑,不安地注视着停在中庭的黑色轿子,每个人都不敢说话。 「我们是来迎亲的。」说话的男人递上一纸状子,羽梦馆的总管接过一看,上头果然是老爷子的字迹。 「各位请稍等,小的立刻通报。」总管小心翼翼地回话,男人冷漠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总管汗流浃背的往内院走,离去的同时瞥了迎亲队伍一眼,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黑色的轿子,黑色的轿帘,就连抬轿子的轿夫身上的衣服也是黑的,整个队伍静得不出任何声音,而且也不似一般迎亲队伍在大门等候,而是直接冲入中庭,一字排开。 骇人的气势,诡谲的排列,总管看不懂他们的卡位方式,但直觉这是一种阵法,只是不知道是分属於哪一个门派罢了。 总管越想越害怕,不明白老爷子为何将秋绘小姐许配给这样诡谲的人家,虽说羽梦馆嫁女儿的方式个个特别,但还没像这回这麽奇怪过,尤其秋绘小姐又不会说话,万一发生了什麽事,恐怕连求救都成问题。 只是怕归怕,总管还是没敢耽误,手里握着东方老爷亲手允诺的婚状,直入内院敲打秋绘的房门,咚隆的敲门声,在空旷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羽梦馆这一年内所办的第三桩婚事,每嫁出一个女儿,院内的笑语就跟着减少,清冷的气息相对的也会多增加一些,直至安静无声。 察觉到这股冷清,总管不禁叹了口气,环视四面紧闭的门扉,默默地想,这羽梦馆是依据老爷子的梦境造的。梦见仙女赠衣的老爷,当时正苦於思索织坊的建造方式,徘徊於南北长、东西窄的传统建筑与四边等长的北方建筑之间,可经过了那一场梦之後,老爷子毅然决然采用北方建筑,为他未来四个千金做准备,也因此才有今日四门相望的建筑格局,因为老爷子不希望他的女儿们相隔太远,最好是一开门就见到彼此,即使吵架都好。 唉,现在他终於能体会老爷子的心情,总管想。以前夏染小姐尚未出嫁的时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总嫌麻烦,看不惯冬舞小姐和夏染小姐一天到晚吵。如今倒好,春织小姐嫁型襄州,夏染小姐嫁去西北,就连冬舞小姐也早在一个月前出发至西北,说是要带回夏染小姐,不让她嫁到那个鬼地方受苦。可她忘了一件事,这桩婚约是老爷子亲口允诺的,就算她是羽梦馆的当家,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想到这里,总管摇摇头,又是一声重叹。当家难为啊!除了得精於算计之外,还得时时刻刻为家中成员的福祉做打算,瞧他这会儿不正因此而左右为难吗? 冬舞小姐不在家,老爷和夫人又出外云游去了,他这个做总管的,纵有万般不愿,还是得担负起代理当家的责任,应付外头那一票前来迎亲的诡异队伍。 「秋绘小姐,您听到我的敲门声了吗?」久等不到对方回应,总管乾脆出声询问,猜想她八成又在画图。 果然,房里头的秋绘的确在画图,手里拿着蘸着赭色墨汁的毛笔,缓缓地下笔描绘,理都不理外头敲门的总管。 总管的门敲急了,气也叹光了,万不得已只好决定擅自闯入。 「秋给小姐,您不来应门,小的只好自个儿开门了。」语毕,总管又在门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反应,看样子也只有硬闯了。 手里紧紧握着婚状,羽梦馆的总管把门推开,担心秋绘万一要是在做其他私密的事,将会很尴尬。所幸,秋给能做、且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绘画,此刻她毫无例外的又是低下头凝神描绘夹撷的图案,今天她画的是一头野兽;一头不存在於世上的神奇怪兽。 「秋绘小姐,抱歉打扰您作画,可是小的实在有要事禀报,还请见谅。」总管话说得十分客气。按理说他在羽梦馆做事少说也有二十年了,没理由这般生疏。可在面对秋绘的时候,总是热络不起来,大概与她冷漠的性子有关。 「什麽事?」秋绘停下笔以手语问道,微微蹙起的柳叶眉柔美得宛若春风中摇摆的杨柳,丰腴的面颊上却印满了漠不关心。 「启禀秋绘小姐,外头来了一队迎亲队伍,说是要迎娶您过门。」总管连忙摊开婚状。「这是老爷子亲笔写的婚状,请您过目。」 总管恭恭敬敬地把婚状递上,秋绘接过婚状浏览了一下,随後把它搁在一旁,拿起原先的画笔,继续描绘她的野兽。 总管见状面露为难之色,他明白秋绘在作画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可事出突然,事态又紧急,再怎麽说她也该有所反应才是。 「秋绘小姐,不是小的想催促您,可是对方的迎亲队伍现下正在中庭候着,您好歹也给小的一、两句指示,我也好回话。」眼见秋绘一副不干她事的模样,总管的口气不禁着急起来。 「别理他们。」秋绘的确给了总管指示,可却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这可急坏了总管,外头那一群乌漆抹黑的迎亲大队可不会接受这样的答案呀! 「秋绘小姐,这怎麽能不理呢?老爷子许下的婚状您也看到了,何况迎亲队伍也到了家门口,您就算来不及准备也该亲自跟对方说明呀!如此不闻不问,叫咱们做下人的,怎麽应对呢?」总管软硬兼施地劝说,然而秋绘还是不为所动,照常画她的。 「秋绘小姐」 「你以为把我丢在一旁置之不理,我就会放弃了吗,绘儿?游戏才正要开始呢!」 就在总管准备卯起来和她讲道理的当头,秋绘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低笑,冉和着轻柔嘶哑的男音,宛若悠扬的丝竹之声,贯入她的耳膜,使她猛然抬头。 这声音……她曾听过! 「怎……怎麽了,秋绘小姐,您怎麽突然抬头?」被她突兀的动作吓着,总管忽然变成口吃,连迎亲队伍在外候着的事也给忘了。 「有人在说话。」秋绘以手语比道,同时转动优美颈项,寻找空灵的影子。 「小的是在跟您说话啊!」总管给弄糊涂了,他嘴张得这般老大,汗又冒得这麽急,她都没瞧见吗? 「不是你,是别人。」秋绘索性站起来找。 「别人?」总管更不懂了,这房里除了他和她之外,哪来的别人? 「有一个男人在跟我说话。」而且这个男人的声音很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瞧见秋绘比划的手语,总管不由得哀叹,这三小姐该不会又发烧了吧! 「秋绘小姐,这房里除了咱们两人之外,没有第三人,您是不是又犯风寒,烧坏脑子了?」他在心里大喊阿弥陀佛,祈祷她千万别真的在这时候发烧。 「不是。」秋绘以手语冷漠地答道。「真的有一个男人在同我说话。」 「可是秋绘小姐——」 「终於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吗,绘儿?」 正当她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时,那声音忽又出现。 「别急,我就要来找你了。」 别急,我就要来找你了! 这声音、这语调,宛如咒语似的直扑秋绘的脑门,弥漫她的眼睛。刹那间,她身旁的景象骤变,原先挂满了布幔、夹撷丝料的房间渐渐褪化为苍白,总管惊惶的唠叨声辞去了清晰,慢慢转为模糊,有关她生命的一切,似乎被一片不断趋近的白雾吞噬殆尽,留下她空虚的灵魂,兀自站在一片空茫之中。 这是怎麽回事,为何她会一个人站在一片白雾之中?她的房间呢?羽梦馆的总管呢?都到哪儿去了? 秋绘相当疑惑,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身在梦境,这情形就跟她每每出现的噩梦一样教人害怕。可她已学会不去害怕,自小她就被梦境围绕,早已练就一身镇定的功夫。 镇静下来,这只是梦,一会儿就会清醒。 秋绘这般告诉自己,用最沈着的态度去面对四周环绕的浓雾。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些浓雾便会散开,然後她就能清醒,把梦境中的一切忘得一乾二净。 她像尊庄严的观音双手交握於腰际,等待清醒的时刻来临,浓密的白雾果然如她想像般散开,发射出藏於其後之耀眼光芒。她朝着那道光走去,才跨出第一步,不期然碰见一片黑暗。 四周的景色竟然又变了!原先那道光迅速退至天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 她……又陷入另一个梦境了吗?这个梦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 尽管秋绘的脑中全是疑问,她还是斥令自己不得惊慌,镇静下来面对诡异的梦境。只是,当她才作此决定,她身旁的黑暗竟又开始移动,包裹她婀娜的身影,飘浮在半空之中。 这分明是顶轿子,原来她正处於一顶四壁全黑的轿舆里! 双手撑住黑色的轿壁,秋绘尽可能地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子。她不知道她是何时入轿的,更无从得知抬轿的人来自何处,她只知道,一般的轿夫绝不会有他们的脚程及臂力,这轿子的抬法,宛如踏上云端一般轻盈,却也引发一股强烈的震动。 她依旧挡住漆黑的轿壁,无法预测这股震动何时才会停止。她的梦境向来诡异,可更诡异的是她总是会忘记,就好像有人故意不让她记得似地彻底消除她的记忆,徒留下一股熟悉的感觉。 「绘儿,记起我了吗?」 当她在感觉的边缘徘徊之时,她耳边又传来先前男子的声音,像是拨弄琴弦的拨子,挑弹她的记忆。 「呵,时候果然到了。」 男子顿了一下。 「来吧,到我身边。」 就如同白雾缭绕时一般突然,黑色的轿舆停止了它韵律似的舞动,像朵静止的莲花将轿子扎根在一片悠然的水色之中,以优雅的姿势靠岸。 坐在轿内的秋绘,全然不知她到了何处,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无声无息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倏地,轿帘被掀起,刺眼的光芒透过轿帘的空隙击溃轿内岑寂的世界,引天际的光,赶走黑暗的诅咒。 「小姐请下轿。」掀开轿帘的男人弯下腰,用最恭敬的态度催促秋绘走出轿子。 秋绘依言下轿,才刚踏上坚实的土地,那催促她的男人就不见了,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满园的春色。 她眨眨眼,环视四周的一切。她没忘记现在是秋天,该有转红的枫红,或是飘落的残叶。可是现时映入她眼帘的,非但没有常理中的景色,反倒开满了杜鹃、粉桃等春季花朵,更甚者,这园子还植满了唐土不易见到的花朵,一种来自难波国的珍贵奇花。 好美! 被眼前罕见的美景吸引,秋绘不禁朝那些开满珍奇花朵的树丛走去,这种花朵形似朝阳,花开五瓣,中央有高耸的花蕊,往往集众而生,或垂或挺,或小或大,完全看品种决定。 秋给不晓得院中有些什麽品种,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眼前的美景完全吸引,陶醉在不知名的芳香之中。 她捡起掉落的花瓣,蛊惑於手上那粉透的光泽,脑中不自觉地想起夹撷的图案。她拨弄着花瓣,花瓣被一阵轻风吹散,像道粉色的光,射在曲桥上方的塑像上,引起她的注意。 她毫不迟疑地走近,却在看清塑像的时候愕然倒退一步。 这不是她稍早画的野兽吗?她试着记起,却老是记不清的图案。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看见这塑像,秋绘更为肯定。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能清楚地看见塑像的形状,数不清有几百次,她试着在清醒的时候将它的样子描绘出来,可无论她再怎麽努力,也无法将它的形状烙画在白纸上,所以这一定是梦…… 「这不是梦,绘儿。」 一道低沈的男音恰巧在这个时候响起。 「你所看见的塑像的确就是我教的圣兽,也就是你费尽心力却老是捕捉不到的影像。」 *** 在她的梦里,一直出现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很高,形象很飘忽,声音很好听。微笑的时候,四周会泛起光圈,扬袖的时候,群花为之缤纷。他是梦里的王,可是他从不留下身影,只留下声线,牵系梦与现实,使人分不清真伪。 他的声音低沈如呜钟,高亢如急琵,每一次轻笑,每一次转调,都像蚀人心肺的弦琴,流转千古之音回荡,震人心撼情衷,每每使人陷入迷惘。 他的声音,是唯一没有被完全抹去的熟悉,并且化为实体,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挂着冰冷的表情,秋绘如菩萨般庄严的脸庞上,没有太多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尽管,她眼前的男子异常俊秀;尽管,他那双微挑的眼睛所扬起的弧度就和她一样优美,可在秋绘的心中,她在乎的只有他的声音。 他是谁?为何他的声音显得如此熟悉,难道他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怎麽了,绘儿,你还认不出是我吗?」在她迷惘的当头,男子带着和秋绘完全相反的温暖表情,绽开一个迷人的微笑,低哑地问道。 秋绘直直地看着男子,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她根本不会说话。 「伤脑筋,我还以为你已经认出我来了呢!」虽然秋绘选择沈默以对,可男子一点也不以为意,反倒笑着走近她。 「是我的错,我不该夺走你的声音。」男子在她面前站定,摇摇头又说。 他的这一句话,立刻改变秋绘脸上的神情,不明白他在胡扯些什麽。 「不是胡扯,是真的。」仿佛懂得读心术似的,男子居然准确无误地说出她的想法,激起她不信的眼神。 「别这样看着我,绘儿,你会让我产生罪恶感。」捕捉到她难以置信的眼光,男子放柔了声音,偏头说道。 「仔细想想,我已经害你做多久的哑巴了呢?十年……或是十一年?」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面颊自问。「我不记得了,绘儿,你还记得吗?」 他笑着问她,俊美的脸庞上泛着天底下最难得的温柔,秋绘迅速地把他的手打掉,漠然地瞪着他。 「别碰我,也别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不管对方是否看得懂手语,秋绘用冰冷的手势回挡他温热的触摸,杜绝他的侵犯。 「好庄严的绘儿,还是和幼时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哪!」男子笑着收回手指,扬起一双美丽的凤眼睨着她。 「到底现实和梦境果然还是有所差别呀!」男子轻叹。「看来该是让现实和梦境连在一起的时候了。」 他对着她微笑,那笑法就和将揭开谜底的说书人一般暗藏玄机。 秋绘不明白他在胡说些什麽,也懒得理会,他刻意隐瞒的玄机与她无关。 「胡扯。」不想再和男子周旋下去,秋绘随意撇下一句话就要离开,而男子也没拦她,只是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张开五指,触点她的眉心。 不料,秋绘的身体仿佛中了邪法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的食指顺着她的眉心滑下,在她的两眉之间释放出一道白烟。 「想起我吧,绘儿。」男子念出一道咒语。「我把该属於你的柬西都还给你,从此以後,不许你再对我说『不』。」 之後,白烟升起。 曾经遗忘的童年,在袅袅烟雾中浮现出影子,秋绘冰冷的面孔随着散开的烟雾,由空中缓缓降落至地面,和记忆中的影像合为一体。 那年,她七岁,随着奶妈上京城里最大的佛寺「普宁寺」进香,就在那时,她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普宁寺;京城里最大的佛院,以精美的佛像雕刻着名。普宁寺中供奉着自各地运来的菩萨、佛陀塑像,最大如高塔,最小的也有半张桌子大小,每日香客往来,诵经声不绝於耳。 南无阿弥陀佛…… 寺里的僧尼手里敲着木鱼,口中念着由梵文翻译而来的经句,将佛陀救世的决心,以最虔诚的方式表现出来。 年幼的秋绘,踩着沈稳的步伐走过曦光照耀的长廊,小小的脸庞上端敬肃穆,嫩稚的脚掌,随着诵经声一步步前进,珠光色的岐帛,在阳光的绚染下,几乎泛成天际的光晕,折射她形如菩萨般静谧的脸。 「糟了,我忘了买香!」突来的一声惊叫,打破这宁静的景象,愕然止住秋绘前进的脚步。 开口喊不妙的妇人,正是来此上香的香客,同时也是羽梦馆中负责照顾秋绘的奶娘,此刻她正带着秋绘前来祈求怫祖庇佑,可偏偏她就是忘了买香。 忘了买香,就进不得主殿参拜释迦牟尼的尊像,也就无法燃香熏衣,拜托僧尼为她家三小姐祈福。 於是,她只好弯下腰来,对着秋绘轻声说道:「三小姐,奶娘忘了买给佛祖熏衣的檀香,这就去大前殿排队购买,你千万别乱跑,好好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好吗?」 奶娘小心翼翼地交代年仅七岁的秋绘,深怕她会迷失在这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佛寺之中。 「秋绘知道,我一定不会乱跑。」年幼的秋绘点点头,脸上浮是超越实际年龄的肃静。 「那就好。」奶娘摸摸她的头,心疼她难以理解的冷漠。这孩子天生就不爱笑,也没见她哭过,才七岁大的年纪,就有别人十多岁的成熟,想来也真难为她。 「可是,奶娘,您要去多久呢?」秋绘抬起一张绝丽清雅的小脸,反问一脸怜惜的奶娘。 「不晓得,大约半个时辰吧。」奶娘模棱两可地猜道。「今儿个的香客多,争着买香的人不少,方才咱们经过大前殿的时候,不是瞧见大门口排着一条人龙吗?」 秋绘听见奶娘这一番话,不疾不徐地点头。 「那些都是等着买香的客人。」奶娘也跟着点头。「所以说,奶娘无法告诉你我何时会回来。」 语毕,奶娘以一声轻叹作结论,但秋绘小小的脑袋中却装着不同的看法。 「既然奶娘也拿不准何时才能回来,那麽秋绘也不想待在这儿了。」她肃穆地摇摇头,顺手拿走奶娘手腕上挂着的包袱。 那是一个很小的包袱,里头装的全是她随身携带的笔墨还有白纸。 「秋绘决定到偏殿後头的庭院去作画旦,那儿有很多佛像可以让我练运笔,也好过待在这儿无聊。」她挑高了一双美丽的凤眼,覆载着难以撼动的决心告知奶娘。 奶娘迟疑了一下,随後点点头答应她的要求。 别看这孩子不爱说话,拗起脾气来,可真会要人命呢! 「也好,你就到偏殿去画画吧,奶娘会尽快回来。」奶娘再一次低下腰摸秋绘的头。「记住别乱跑哦,今儿个人多,万一迷路了可不好。」 「嗯。」乖巧地点点头,秋绘以庄严的态度回应奶娘深切的叮咛,保证她会很乖。 奶娘这才吐口气,挺直腰杆儿目送秋绘离去,然後自己也赶紧趋往大前殿,跟人排队买香。 和奶娘分手以後,秋绘移动小小的身体来到偏殿。这偏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拂尘殿」,里面供奉着达摩禅师的塑像,两边的墙壁上绘着有关於达摩禅师生前事迹的巨大绘画,一是「拈花示众」,另一边是「一苇渡舟」,两者都是在描述达摩禅师说道、解禅的故事。这两幅壁画不但带有神话色彩,用色亦十分斑斓,赭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好似真花般硕大明艳,且随时会掉下来一样生动。 匆匆走过缤纷灿烂的花朵,秋绘严肃的眼光并未在此稍作停留,她的目标不在这两片巨大的壁画,而是偏殿外头那一群高耸参天的巨佛上,那儿的佛像多是北魏时期留下的作品,极具特色。 她拖曳着珠光色的被帛穿越拂尘殿,手中的小包袱随着她莲步轻移不住地晃动,一直到一座小型观音像前,晃动才停止。 她蹙起蛾眉,精致小巧的脸庞堆满了专注,神情肃穆地看着仅刻有一张脸的雕像,这塑像拥有两端丰润的脸颊,挺高的鼻梁,微垂的眼睑下,镶着一双祥和的眼睛,诉说着不可思议的平静。 秋绘当下决定画它,不仅因为它离她最近最好画,同时也因为围绕在它周围的气息。 她解开包袱,拿出奶娘为她准备好的笔墨及白纸,再从小陶瓶里倒出几滴水滴在砚台上,拿起墨条便开始磨起墨来。 秋绘磨墨磨得很专心,小小的手险些握不住粗宽的墨条,可在她的决心之下,粗宽的墨条很快投降化成浓稠的墨汁,任由她挥洒。 拿起宣州出产的紫毫笔蘸了些墨汁,秋绘摊开同为宣州制造的宣纸,毫不考虑地画下第一笔,勾勒起观音像的线条。她的神情专注,如凤尾般的眼角,在遇着佛光的刹那完全展开,扬起优美的羽翼,翩翩飞舞在她的神形中,久久无法歇息。 她是如此的专注,几乎到达出神的地步,她不停地挥动细瘦的手臂,蘸墨、下笔、再蘸墨,为的就是完成手中的画。 她低着头细细描绘观音像的眼神,那镂空凸起的眼眶,原该注满空洞的石头,却在雕刻师精湛的工艺下,转变为生意盎然的眼珠,慈悲地注视着天下苍生。 南无阿弥陀佛…… 不远处传来僧尼的诵经声,配合着主殿内齐呜的钟鼓,传达观音菩萨无私的慈爱,普宁寺内到处一片祥和。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不知打哪来的阴影,忽然迅速遮去了观音的眼,扭曲了佛祖的光线。於是,四周空气丕变,平和的空气不再吹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沈的压迫感,重重地压迫着秋绘。 好重,四周的空气好重。 秋绘立刻因这突然而至的压迫而感到不能呼吸,纤弱的手臂亦握不住笔,手指一滑,紫毫笔咚隆一声地便掉落在地上,沾满尘土。 糟了,她的笔掉了,爹爹送给她的笔掉了…… 她弯下腰,想把笔捡起来,这笔是她爹爹特地托人上宣州买的,说什麽也不能丢。不料,她才伸出手,那枝笔即落入另一只比她更长、更有力的手臂。 她蹙起眉头,十分不悦有人跑过来抢她的东西,她讨厌多管闲事,同样地也不希望别人来管她的闲事。 「你可真难伺候啊,小姑娘。」在她弯着腰、蹙着眉的当头,抢走她笔的人突然取笑道。 「通常这个时候,一般人不是应该都会说声谢谢吗?」那人的声音有点低,又带点软,轻似羽、重如石,调侃的语调惹人嫌。 那个人,是一个男孩。 第二章 那个人,是一个男孩。 扬起一双飞凤般的眼睛,秋绘冷冷地打量眼前的男人,顺着他开启的裂缝,一点一滴找回原本该属於她的记忆。 她注视着他,审视着他的唇、他的鼻。那总是扬起的嘴角,弧度一样优美,那宛如刀凿般的鼻梁,一样挺直。而他那双淡透、形状跟她神似的眼睛,也和那时一样,透露着一股看不到的邪气。 那个男孩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高挑健硕、俊美异常,却一样讨人厌的男人。 「你想起来了,绘儿。」微微偏过头,男子带着笑意看着她,柔软的语气比羽毛还轻。 是的,她想起来了,想起他有多混蛋! 「能够回想的感觉真好,不是吗?」显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麽不对的地方,反过来索讨她的感激。 一点都不好。 她用最冰冷的眼神这般告诉他,男子却笑了,笑容灿烂。 「绘儿呀绘儿,你还是一样难伺候。」男子摇摇头。「你就不能规规矩矩的跟我说声『谢谢』,感谢我把声音和记忆还给你吗?」 这就是她被夺走的两样东西。 秋绘面无表情地瞪着男子,那俊美飘逸的神情一派自得,丝毫看不出厚颜无耻的痕迹。可惜,只有她知道他是个多卑鄙的男人,而他的卑鄙,早在十一年前就已成形,且深深地影响她住後的人生…… 十一年前,普宁寺内—— 「小姑娘,你从来都不跟人道谢的啊?我可是帮忙你捡了东西哦,你好歹也该谢我一声吧!」抢走笔的男孩,用着既低且柔的矛盾语调,将他的问话推送到秋绘的上空,强迫她抬头。 秋给只好缩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勉强抬头。 「谢谢。」她伸出手,摊开纤嫩掌心,看向多管闲事的男孩,迎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她一样美丽的眼睛,只不过她的眼珠子像黑玉一般黑亮,他的却是淡到几乎透明,且带着红色的光,闪烁着诡异的美丽。 而十分凑巧地,那个男孩也在看她,闪动红光的眼,直直地盯在她小巧精致的面孔上,一刻未曾放松。 「我已经跟你说谢谢了,请把笔还给我。」才不管他的注视有多诡异,秋绘仍是摊开掌心,坚持把笔要日来。 可男孩的眼睛就是不离开她,照常盯着她看,久久才露出一个微笑。 「你长得真像这尊观音。」男孩神情恍惚地弯下腰,将笔还给秋绘,高大的影子像座大山垂直落下,垂落的阴影覆盖了整座观音像,阻挡她的视线。 秋绘耸耸肩,对他的评语不予置评,只想他赶快离开,不要阻碍她作画,她还没画够呢。 「你不爱说话,对吧,小姑娘?」只可惜他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把身子压得更低,完全遮去她的视线。 「你挡到我了,请走开。」秋绘扬起一双眼生气地看着男孩,她是不爱说话,但那关他什麽事,这个人怎麽这麽烦。 「呵呵,你生气的样子真是有趣。」男孩根本不理会她的怒气,反而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睇着她。「我从没看过一个女孩像你一样,生气的时候既不嘟嘴,也不抬高声调,只是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 男孩空出右手,轻触她的眼角,喃喃自语道:「而且你的眼睛跟我好像,一样是凤眼,真是漂亮极了。」 「谁跟你一样?我们的眼睛才不像。」秋绘偏过头,闪避他无礼的接触和言辞,觉得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哦?」男孩倒是满喜欢她的,尤其喜欢她高傲的表情。「你倒是说说,我们的眼睛有什麽不一样的地方?」 「当然不一样。」秋绘庄重地回答。「我有一双人的眼睛,你的是兽眼,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你凭什麽说我是兽?」她的侮辱很明显,男孩却笑得很开心,完全不把她尖锐的话当一回事。 「直觉。」秋绘答道,从他出现开始,她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空气重得快掉下来,夺去她原先平稳的呼吸,让她很不舒服。 「有趣的说法。」男孩的眼睛因她的回答闪烁了一下。「你说我是兽……是哪一种野兽?」 哪一种野兽?这个问题可把秋绘给问倒了,她虽然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早熟,看过的画册也不少,可要她列举出一头和他形体神韵相似的野兽,她还真找不出来。 「不知道。」她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後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种野兽。」 这就是他给她的感觉。 秋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下的男孩,也没看过世上有哪一种野兽像他这麽漂亮。他的体型修长却又壮硕,轮廓深沈又似缥缈,鼻梁挺直,唇形优美且厚薄适中,要不是他的眼睛、他邪气的笑,她也不会断定他是头野兽。 可是,野兽会幻化成人形吗?秋绘纳闷。就算可以,那也成了妖兽了吧!一头妖兽能进入圣光普照的佛寺之中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请你让开,我还要继续作画。」秋给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想再理会男孩,她必须在奶娘回来前画好这幅画,然後进主殿参拜佛陀。 「不必画了,小姑娘。 光画些佛像是没有用的,它们不会一让你的画技更加进步。」男孩摇摇头,仍是文风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就是不让她有完成画作的机会。 「一派胡言!」微微蹙起居心,秋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夫子明明告诉我,若想学得更好的画技,就得从临摹开始,然後才能一步一步体会个中的精妙,最後才可能懂得设计。」她将夫子所传授的绘画真言全数托出,相当不悦男孩自大的说辞,那等於否定她先前的努力。 「设计?」男孩对她说的这个字眼特别感兴趣。「你为什麽必须懂得设计,你家是做什麽的?」他低头欣赏秋绘犹如菩萨般庄严的美,在她闪动的眼珠中找到一丝属於人类的光辉。 「我家是开布庄的,店名叫『羽梦馆』。」秋绘照实回答,不太喜欢一直被人盯着看,更不喜欢他评价似的眼神,感觉上像在酝酿什麽阴谋似的可怕。 「羽梦馆?好美的名字,原来你家是卖布的。」男孩笑开,微扬的嘴角不带痕迹地隐藏住阴谋,进一步套她的话。 「嗯。」秋绘不觉有异地点头。「我负责夹撷部分,所以要学画画。」 夹撷是一种复杂的印染手艺,实际上是镂空版印花,它是用两块雕镂相同的图案花版,将布帛或丝绸对摺紧紧地夹在两版之间,就镂空处涂刷染料或染浆。除去镂空版以後,对称的花纹即可显示出来,有时也用多块镂空版,着两、三种颜色重染,形成各种色泽不同的瑰丽图案。 而这些复杂的染色工程所染出来的夹撷布,能不能成功的主要关键就在镂空版的雕刻功夫,这些雕刻版能否夹染出美丽的图案,又着重在镂空版的花纹设计上。事实上,一疋出色的夹撷布,足以令一家布庄扬名立万,因此每一家布庄,莫不卯足劲儿,努力培养好的夹撷设计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一赢得皇室举行的夹撷设计比赛,也好一夕成名。 这麽重的担子,居然落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想想也真难为她了,莫怪乎她会这麽早熟。 「难怪你会这麽热中学画,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啊!」听完了她的解释,男孩摇摇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倏地握住她的手,对着她笑。 秋绘马上试着抽出被他紧握的小手,却抽不掉,觉得很懊恼。 「请你放开我的手,我不喜欢被人握着。」秋绘越来越生气,为何这个人老爱碰她。 「你知道我为什麽会出现在这儿吗?」遗憾的是男孩根本不理会她的怒气,反而同她打起哑谜来。 秋绘蹙起眉摇头,她根本不想知道,只想他放开她。 「因为你在叫我。」男孩的答案出人意表。「我在老远的地方听见你呼唤我,所以我就来了。」他一副「都是你的错」的模样,彻底惹毛秋绘。 「胡说,我才没有叫你。」秋绘快气死了,这个男孩不但打扰她作画」,迳自握住她的手不放,还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简直有玻 「不,你真的在叫我,我能感觉得到。」他摇摇头,强拉秋绘的小手贴近他的胸口。「摸摸看,你是不是感觉到一股骚动在我体内流窜,隐隐约约发出怒吼的声音?」 男孩问秋绘,想藉由她的指间证明他没有说谎。秋绘小小的手掌不期然的被一只更大的手掌包围,硬要感受掌中的悸动,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的确感受到了,感受到指间传递过来的咆哮。 「那是什麽?」被男孩的大掌硬扣着,秋绘直觉地发问,那声音似乎在感受到她的碰触时突然张狂,颇为吓人。 「野兽。」男孩微笑。「我体内住着一头野兽。」 野兽?好奇怪的答案。 「会咬人吗?」秋绘天真地反问男孩,好怕他体内的野兽会冲出来咬她。 「会,等它想咬人的时候就会。」瞧见她迟疑的模样,男孩扩大脸上的笑容,这小妮子到底还是个小孩,还懂得怕。 「那它什麽时候咬人?」秋绘极想抽回她的手,但又好奇。他说他体内住着一头野兽,可她从没听过谁的身体内能藏着一头猛兽,他是不是在骗人? 「时机成熟的时候。」男孩答得似是而非,秋绘更加确定他一定是在骗人。 「要等到哪一天才是『时机成熟的时候』?」她生气地抽回手,恢复成原先庄重的模样,相当不悦自己竟然落入他的圈套。 「我也不晓得,这你得亲口问它。」男孩轻笑。「不过在这之前,它会一直安分的待在我体内,不会出来咬人,这点你不必担心。」他反而比较担心她古怪的脾气,看样子,她又要回复成原先的菩萨模样。 「我才不会担心呢,那又不干我的事。」果然,秋绘一缩日手,神情也跟着转变,又变回原来的不管世事。 「错了,小姑娘。」只可惜男孩决心不让她如愿。「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能唤醒我体内的圣兽,所以我才会出现在你眼前,我完全是来找你的。」 「什麽圣兽?你刚刚明明说是野兽。」秋绘无法理解,只觉得他说话颠三倒四,越来越讨厌他。 「以後你慢慢就会懂,现在解释还太早,没必要浪费唇舌。」即使她的态度冷漠,口气不佳,男孩仍拿出最好的礼貌与她周旋。 相对之下,她就像一个没教养的小孩一般浮躁,这份认知使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也不稀罕懂。」这人真讨厌,老是激起她不该有的情绪。「不过,我劝你最好早点离开,我奶娘很快就会过来找我,如果被她看到你还在这儿,铁定会以为你打算诱拐小孩,到时你就麻烦了。」秋绘又郑重地补充几句,严肃的模样煞是有趣。 「小孩?我可不认为你的样子像小孩。」像早熟的小大人还差不多。「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忠告,我会小心应付。」男孩掩嘴轻笑,一点都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儿,反而睨起一双邪魅的眼睛,大大方方地打量起她来。 「告诉我,小姑娘,你许亲了吗?」细瞧了她好一阵子,男孩突然如是问秋绘,让她小楞了一下。 「还没,我才七岁,现在就许亲太早了。」虽然年龄比她小就谈妥婚事的人比比皆是,可她对婚姻大事毫无兴趣。 「既然如此,你乾脆嫁给我好了,我来娶你。」她没兴趣,他有,而且不忌讳说出来。 「你要娶我?」秋绘反瞧了他一眼。「你多大年纪?」 「十五岁。」男孩答。 「太老了。」秋绘断然否定。「你大了我整整八岁,爹爹不会把我许给你的。」而且她也不喜欢他。 「不一定哦,以後的事情很难说。」男孩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软软地跟她下战帖。 「我有十足十的把握,我爹不会把我许配给你。」秋绘不以为意地收下男孩下的战帖,不认为爹会把她许配给像他这麽诡异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只好想办法让你爹答应我的求亲。」也许真有这个可能,但男孩一点都不担心,他多的是叫人点头的方法。 男孩笑吟吟地传递讯息,邪魅的笑容中隐藏着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在秋绘的上空。 秋绘抬起和他同样微扬、却更清澈的眼睛,试着以眼神拨开飘散在她周遭的晦暗气息,就在此时,耳边传来—— 「三小姐,我回来了!」 在偏殿外大呼小叫的妇人,正是秋绘的奶娘,她和人排了大半天的队,总算买到香,这会儿正要带秋绘回主殿参拜。 「三小姐,您在哪儿呀?奶娘回来了!」 奶娘再一次呼唤,尖拔的呼叫声四处回荡,打散了他们之间的对视,也打扰了佛门的清静,更引发了男孩的浅笑。 「看来我该走了,我可不想背上诱拐小孩的罪名。」男孩调侃自己,离去之前不忘再瞄秋绘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东方秋绘。」秋绘毫不吝啬地报上姓名,就怕他又突然决定不走了。 「我叫慕容玺。」男孩笑呵呵地自我介绍,後又说:「我猜,你一定不想再看到我吧!」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 秋绘点点头,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 「可惜,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慕容玺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我才不想再见到你。」弯起两道漂亮的柳眉,秋绘坚定地拒绝。 「可是我想。」显然她的拒绝无效。「我想再听见你那柔柔的语调,从你倔强的小嘴中吐出惊人的话语,那是一种乐趣。」他气定神闲地看着秋绘的脸色白粉转红,那红润的美丽,犹如海中初升的朝阳,散发着一种光灿的绚烂。 如此一尊神圣庄严的菩萨,若是被迫和一个邪教的教主绑在一起,不知该是如何一种有趣的情景? 慕容玺突发奇想,并决定付诸实际行动。 「就这麽办吧!」真是个好主意。「为了不让别人有抢走你的机会,我决定夺走你的声音,让你美丽的音线只为我保留。」 他笑着走近秋绘,伸出手、张开五指,凌空画了一道符,之後定在她眉心之间运气。 秋绘小小的身子,因他不经意的动作立即僵住,无法动,也无法说话,只能眨巴着一双清澄不解的丽眸望着慕容玺,不料他却又—— 「此外,我一并夺走你的记忆。」夺走她的声音还不够,慕容玺紧接着又念起一串咒语。「你将会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事,忘了怎麽说话,从今以後陷入一个接一个的梦境,醒来就忘得一乾二净。」 而後,一道白烟窜入她的脑勺,秋绘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所有的回忆倒退到刚进入普宁寺的状态,小小的身子拖曳着珠光色的被帛踏在铺木的地板上,随着奶娘走过曦光照耀的长廊。 南无阿弥陀佛…… 耳边传来僧尼的诵经声,她的脚在走、在走,走过长廊,走近主殿。 这是我对你的诅咒…… 在她行走的时候,骇人的咒语同时也在进行着。 「糟了,我忘了买香!」 奶娘惊惶失措的呼叫声、弯腰交代的背影,似乎和某个邪魅的影子叠在一起,对着她说话。 除非我本人愿意解除,否则你将一辈子不会说话,遗失一切有关梦境的记忆,直到我解除这道咒语为止。 说话的影子淡去。 梦里见了,我的绘儿…… 那影子越来越淡,留下的是,奶娘的嘱咐声。 「三小姐,奶娘忘了买给佛祖熏衣的檀香,这就去大前殿排队购买,你千万别乱跑,好好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好吗?」 奶娘万般叮咛,她点点头。然後……然後之後的事她全都忘了、忘了!直到奶娘的尖叫声在偏殿外响起,她才清醒过来。 「三小姐,你怎麽坐在这儿,发生了什麽事?」奶娘将手帕紧抓在心口,眼露惊慌地看着四周散落一地的笔墨,那绢白的纸上,还绘着一幅未完成的观音像,带着悲伤的眼神反观着她们。 「三小姐,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你为何不说话?别吓奶娘呀!」奶娘搭住秋绘细瘦的双肩,被她空洞的眼神吓得魂不附体,猛要她回话。 秋给愣愣地看着奶娘,好想告诉她:她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可是她说不出口,她的声音没了,忘了怎麽说话。 「三小姐、三小姐!」 奶娘抱着顿失声音、不懂怎麽开口的秋绘失声痛哭,没一会儿所有的僧尼都赶过来一探究竟,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从此,她失去了声音,坠入一个岑寂的世界。她听到人们说话,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嘴形诉说着可惜。 「这麽漂亮的一个可人儿居然是个哑巴,唉!」 每一个人都在叹息;叹息她後天的缺陷。为了挽救她这缺陷,她的爹娘带着她走访各地的名医,发誓找回爱女的声音。 「很遗憾,柬方老爷。」每一个大夫都摇头。「令媛这病恐怕是医不好了,令媛的病,根本找不出病因,你们还是请回吧!」 这样的回答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看到过多少大夫摇头,而东方老爷寻访名医的脚步,终於在走完天下十道後黯然停止,默默接受爱女已成了哑巴的事实。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事,真正麻烦的事还在後头。骤成哑巴的秋绘,不仅失去了她的声音,忘了在寺院发生过的事,并且开始发烧,喃喃呓语。 「爹、娘,秋绘会说话了!」 每回她高烧不退,在高热中串起一大堆模糊字眼时,她的姊妹们一定兴奋地大叫,然後又在她清醒後迅速坠入失望的深渊。 她,仍是不会说话,只要高烧一退,她便会变回原来的哑巴,且不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 「我的秋绘啊,你到底怎麽了,告诉爹娘呀!」 东方夫妇见爱女如此受折磨,全都哭肿了眼睛,然而秋绘只想告诉他们不要哭,她会撑下去的。 是的,她会撑下去。纵使她的世界从此没了声音,只要有绘画,她便能活得很好。 於是,她关起了门,从此更专注於绘画的世界。为了和外界保持联系,她不得已必须学手语,可在秋绘的心里面,她有比跟外界沟通更重要的事想做,那便是设计出一疋天下无双的夹撷。 什麽样的夹撷才能谓之天下无双? 秋绘的脑子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随着华年的流转,她由一位七岁大的孩童成长为十八岁的大姑娘,可是她脑中的疑问从没间断过。 她疑问、她渴望,希冀能设计出天下第一的镂空版,然而她始终抓不到方向,无法印染出她心目中的夹撷。 什麽样的夹撷才能谓之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困扰着她,使她原已淡然的性子更形冷漠,徒生一张菩萨般安逸慈祥的脸,辉映在残馀的梦中。 「它能使你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绘儿。」 梦中的声音,总是用最惑人心志的声音对她这般诉说,而她也总是如此问他。 「它是什麽?」她不懂,梦中的人为何老是对她笑,对她百般温柔,可在现实中以发烧来折磨她。 「告诉我,你所说的『它』是指什麽?」秋绘对着梦中的身影怒吼,每回他闯进她的梦,她必定发高烧,每每使她徘徊在生死的边缘,那人影却悠然自得。 「耐心点,我的小绘儿。」 梦中的人影低笑。 「你就快看见它了。」 她是看见它了就在每次梦醒时分。 每一次,当她接近清醒的边缘,那呢喃的身影必然淡去,留下迷人的音线和一座雕像,雕像的基座上栖息着一头野兽。 「这就是你说的『它』吗?」秋绘走近雕像向梦中的人影问。 「它是什麽束西?」她伸出手想触碰雕像,那雕像却仿佛长了翅膀似的飞到梦中人影的身边,让她触摸不到。 人影不答,只是微笑,只是退出她的梦境。 「不要走!」梦中的她喊得十分激烈。「不要带走『它』,我还没看仔细!」 她嘶吼着,那人影却越走越远,远得超出她能够追随的范围。 「……」她流汗,拚命地追赶,可却永远追不上,永远看不清雕像的细部线条,只能描绘出大概的轮廓。 「可怜哪,这孩子又发烧了。」 正当秋绘迷失在梦境的时候,现实的她浑身湿透,呓语不断,说得全是些旁人听不懂的呢喃。 「别怕,秋绘,你只是在作噩梦。」身边的家人总是轻声安慰她,为她拭去满头大汗,催促她清醒。 在家人的催促下,她睁开眼睛,一接触到现实的光线,梦中那人影、那雕像,即刻变得空白,什麽也不剩。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习惯不停的作梦,习惯永不止息的遗戽,只是苦了她的家人,她个人倒没多大感觉。 没错,她就是这麽一个缺乏感觉的人。不是刻意冷漠,可就是热络不起来,除了绘画之外,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的热情,就算是姊妹别离也一样。 「大姊先走了,你们保重。」 「夏染走了,她被人绑走了。」 她看着春织、夏染一个个以不同的方式出嫁,流了几滴泪、叹息了几声,之後又回复一贯的冷漠,到底她心底只有绘画,脑中塞得下的也只有绘画。 什麽样的夹撷才能谓之天下无双? 她一天到晚思索着相同的问题,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秋绘越显惊慌,越想捕捉她梦中的野兽。 它到底长得什麽模样,为何她老是捕捉不到它的样子? 她拿着笔、蘸着赭红色的墨,拚命想把「它」画下来,可就是办不到。 就在此时,她的房门被总管推开,送进一张许婚的状子。 成亲? 秋绘看了状子一眼,觉得上头的字眼很好笑,她不会跟任何人成亲,也不认为有哪个正常男人会想娶她这麽冰冷的女人。 於是,她将婚状搁下,不打算理会外头等候的迎亲队伍,任由总管着急。 「秋绘小姐,这怎麽能不理呢?老爷子许下的婚状您也看到了,何况迎亲队伍……」 总管在一旁哇哇叫,要秋绘亲自向迎亲大队解释,但是秋绘只想告诉他们:谁娶了她谁倒楣。因此乾脆连手语也懒得比了,直接作她的画反而比较省事。 「秋绘小姐……」 总管拚命叫,她照样不为所动,这时她的耳边却传来一阵轻笑,柔柔地调侃她。 「你以为把我丢在一旁置之不理,我就会放弃了吗,绘儿?游戏才正要开始呢!」 这声音! 她猛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这声音跟梦中的人影好像,一样低沈、一样玩世不恭,使她联想起那头野兽。 「别急,我就要来找你了。」 在她遍寻不着的当头,那声音又道。 而後,她陷入了真真假假的梦境之中,被一顶黑色的轿直一抬入一座不可思议的庭园,看见她梦中的塑像。 她倒退一步,无法相信她真的看见那座雕像了,并纳闷为何这次她能看得这麽真、这麽仔细。 她迷惘,她疑惑,判定这一定是梦境。就在她几乎说服自己的时候,梦中的男子出现了,带着温暖的微笑,触点她的眉心,把她曾经失去的一切,全部还给她。 瞬间,时光倒转,空间错乱。秋绘想起了男子,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更明白她之所以成为哑巴,完全是因为眼前这男子的关系。 他出入她的梦境,害她发烧,并且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他,就是那个夺走她声音、记忆的男人! 第三章 是的,慕容玺就是那个夺走她声音、记忆的男人,此刻他正以一种了然於心的眼神打量着她,对着她笑。 「你想起来了,绘儿。」经过了彷佛一甲子长的凝视,慕容玺柔软的声音,有如捆绑的丝线,硬是将她从过往的记忆中拉回,迫使她不得不回过神来,面对他无耻的笑容。 她是想起来了,想起他有多混蛋。 「能够回想的感觉真好,不是吗?」捆绑她的男人,反过头来要她感激,笑得跟院子里洒落一地的阳光一般灿烂。 一点都不好。 秋绘冷冷地望着慕容玺,不知道他有什麽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夺去她的声音,把她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却还能一脸逍遥,简直无耻到家。 「绘儿呀绘儿,你还是一样难伺候。」见她的眼神这般冰冷,慕容玺摇摇头。 「你就不能规规矩矩地跟我说声『谢谢』,感谢我把声音和记忆还给你吗,」 那当然,她是应该跟他说谢谢;托他的福,她当了整整十一年的哑巴,还不该感谢他吗? 她瞪着他,眉宇间净是冷漠。她应该杀了他、刹了他、阉了他,比起他的所做所为,这些惩罚都还嫌客气。可是她不想;一来是不想浪费力气跟他瞎耗,二来拜他的毒咒之赐,使她更能心无旁骛地专注於绘画,因此她根本懒得跟他生气。 同一个无耻的人争辩他有多下流,是白痴才会做的事,她不是白痴,也无意成为白痴,她只想弄清楚他要什麽。 他到底要什麽,在他封锁了她的声音十一年之後? 虽然秋绘满脑子都是疑问,但是她可不打算称他的心开口询问,宁可继续保持缄默。 只可惜慕容玺老早察觉到她的意图,反倒主动接近秋绘,脚步轻如行云,转眼间即来到她跟前,轻握住她的下颚凝睇轻问。 「你这麽看着我,是有什麽话想对我说吗,绘儿?」在他手指的压力下,秋绘不得不昂头,但是仍不愿开口,慕容玺只得叹息。 「开口说话,绘儿。难不成你真的想永远成为一个哑巴?」慕容玺转动大拇指挑弹她细嫩的下巴,想藉着轻佻的举止激起她更多的反应。 然而秋绘一点反应也没有,慕容玺只好改为劝诱。 「我已经把声音还给你了,你不该如此沈默。」他又说,柔软的声音仿佛欲将人融成一摊蜜似地动人心弦,可秋绘就是不上当,仍是张扬着一双柔媚的眼睛,冷淡地同他对峙,看得慕容玺频摇头。 有趣,看样子他的小绘儿是下定决心和他杠到底了,他不陪她玩玩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悄悄扬起嘴角,慕容玺决心让秋绘知道,他是她的主宰,梦里梦外皆然。 「也罢,瞧我糊涂的。」既然她不愿开口,他就逼她开口。「你已经那麽久没说过话,想必连怎麽开口都给忘了吧!」 他怜悯似地轻触她的唇,匀长的食指随同他暖昧的语调,无声无息地攻陷她的耳膜,灌入黏腻的气息。 「还是……没有力气说话?」慕容玺的大手进一步来到她腰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揽入怀,自以为是地扭曲她的沈默。 秋绘根本来不及挥掉他的手,就被他楼个正着,朱唇微启地面对他下一个更无耻的说词 「你没有力气说话也无妨,就让我分一点力气给你吧,我很乐意帮这个忙。」 话方落,慕容玺的唇不由分说便压了下来,滑溜的舌头,钻入她来不及闭合的唇隙,强悍地夺取她的呼吸。 秋绘的脑门,立刻因慕容玺野蛮的掠夺而冲上一股血气,几乎忘了挣扎。她扬起手腕,却在半途遭遇一双比她更有力的手,她扭动身子,他高大的体魄却乘势更接近她,并且自胸腔发出一阵暖昧的低笑,着实教人懊恼。 无计可施之下,她乾脆保持不动,既不反抗也不反应,看他怎麽接招。 慕容玺的唇却因她刻意保持冰冷,更形炽热。她怎麽会蠢到以为一个男人肯放弃像她这麽诱人的挑战?她如菩萨优雅的长相,如仙人般缥缈的气质,在挑动男人蛰伏在内心深处最蠢动的欲望,而他向来顺从他的渴望,即使她刻意把自己搞得像个死人! 他强力地吸吮她的樱唇,用最炙热的方式告诉她他不介意她玩的小把戏,那只会让他觉得有趣而已,并且以狂暴的舌浪在她的口中到处放肆,拨弄她压紧的舌根,邀请她一起共舞。 他几近冒滨地吻她,热烈的舌,几乎烧透她的喉咙,刺穿她的灵魂。一直保持冷静的秋绘,再也承受不住那一波波梗住她呼吸的感觉,当场心一横,反咬他的舌,却被他滑溜地逃掉。 「呵呵,你终於反抗了,绘儿。」相当满意她激烈的反应,慕容玺轻笑,顺利逃脱的舌尖不忘撩拨她的下唇,得意地传递他的胜利。 「我猜,下一步就是开口说话了,对不对?」炫耀完了他的胜利,慕容玺进一步要求她的臣服,令秋绘相当不悦。 「作梦。」她马上以手语反击道。「我才不会开口同你——」 「说话。」慕容玺忽地打掉秋绘的纤纤玉指,不许她再使用手语。 「我既然还给你声音,就是要听你说话,所以别想用手语敷衍我,我不允许。」他的口气十分柔和,包裹住她织指的大手却极为刚硬,强力宣示他的主使权。 秋绘反瞪着他,漠然地用眼神告诉他:你什麽权利也没有。这迅速地挑起了慕容玺的征服欲。 她错了,他拥有的权利不仅仅是夺去她的声音、记忆这麽简单,他更是她生命的主宰,他将教会她这一点。 他微笑,淡透的眼睛扑朔迷离,完全看不出生气的痕迹,秋绘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动作,这男人就像一头兽,外表斯文,实则残暴,说不准什麽时候会伸出利爪,将人抓得满身伤。 很不幸地,她猜对了。 尚来不及收回冷漠的眼神,秋绘随即发现自己失去的不只是手腕的力气,还有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外袍就被撕去,暴露出她凝雪般的肌肤。 秋绘无法置信地看着慕容玺,那线条优美的唇形性感无比,却也冷酷无比,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阴寒的口气,慕容玺握住她的裸肩不在乎地开口。 「你可以选择保持沈默或是喊叫,我无所谓。」他先礼後兵。「不过我必须警告你,出声对你比较有利,因为我很可能会住手。」 慕容玺强劲的双手停在她的肩头,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等待秋绘的降服。他说得对,若是顺了他的意,他会住手,只是秋绘仍是用眼神拒绝他,坚定地对他说:不。 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个无声的「不」字,重新扬起慕容玺的嘴角,加强他原先的炽焰。 想玩?他就陪她玩到底,非把她玩出原形来不可。 只是,慕容玺万万没想到,秋绘不只倔强,甚至到达顽固的地步,无论他怎麽撕去她仅剩的襦衫…… 「你……在说……咳咳……在说……什麽……咳咳……鬼话?」也不知道是推开他的力这过猛,还是太久没开口说话,秋绘的声音除了难听之外,舌头还转不过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慕容玺不但不同情她的窘境,反倒笑吟吟地看着秋绘喘息,见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是鬼话,是事实。」他的口气黏腻得像糖。「我真的想你,好想好想。」语毕,他的手又伸了过来,秋给连忙打掉并整理衣着。 「你疯了!」这个人果然有玻「我根本没见过你——」 不,不对。说她没见过他,这不是事实,他们早在十一年前就见过面,或许连梦里的人影都是他,他们早就见过。 只是,为什麽她对他会有一种不合理的熟悉感,就好像……好像他们不仅仅是见过而已,还有一种更亲密的关系? 秋绘迷惑地看着他,不晓得怎麽搞的,自从他解开封印之後,她对梦境的感觉就越来越淡,淡到几近不存在,尤其是那道人影,也渐渐地散了。 散了,散了……只留下那头不属於世间的野兽,还在注视着她…… 「你也感到不对劲了,是吧!」十分明白秋绘感受的慕容玺摇头。「在你心里,是不是隐隐约约存在着一股熟悉感,却又无法明确说出那种感觉?」 秋绘无法反驳,这是事实。 「这就是我不愿解开封印的原因。」慕容玺不禁感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忘了我,连带地忘了你自己。」他一脸遗憾地凝视秋绘,试图从她娇俏沈静的脸庞找到和他相同的痕迹,却找不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麽。」疑惑过後,秋给决定不再听他胡扯,她差点忘了他才是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不能让他毫无头绪的说词混过。 「不过,既然你提到了这件事,你不妨告诉我,你为什麽突然决定将声音还给我,我相信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她细眉微挑,表情冷淡,俨然又回复成原先冷漠的样子。 慕容玺闻言注视了她好一阵子,过了许久才摇头叹息。 「无情的绘儿,我就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他自嘲。「不过无妨,我一定会想法子一让你慢慢回想起开於我们的一切……对了,你刚刚说想要知道原因?」 「当然,我想我有这个权利。」被封印了十一年的人可是她。 慕容玺耸耸肩,她说的没错,她是有那个权利。 「其实,我并不想解开你的封印,可能的话,我宁愿诅咒你一辈子,永远不让你醒来。」可惜事与愿违,他终究无法永远掌握她。 「那麽你现在为什麽又肯解开了?」秋绘一点也不意外他自私的想法,一个随意诅咒他人的恶徒有什麽道德可言? 「因为时候到了,我不得不解。」 「这话什麽意思?」 「呵呵。」慕容玺笑开。「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普宁寺』内,我曾跟你提过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一头野兽的事?」 「记得。」他的话令她想起七岁时发生的事。「可是我以为那只是随便说说,用来吓唬我的谎言而已。」她不认为谁的体内真能够住着一头野兽,又不是远古神话。 「那不是谎一言,是事实。」偏偏慕容玺就能。「我的身体里面真的住着一头野兽,它跟着我一起长大,一块儿茁壮,只等待适当的时机破茧而出。」 「我想我听懂了。」这真是她听过最荒谬的事。「你的体内住着一头野兽,而那头野兽决定现在该是它出场的时候,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点都没错,绘儿真是聪明。」慕容玺微笑,很高兴她一点就通。 「先别得意得太早。」她冷淡地拒绝他的赞美。「我还是没弄懂,你体内的野兽跟我有什麽关系。」 「有很大关系。」慕容玺解释。「我体内的野兽之所以会苏醒,完全是因为你,是你的力量让它不再安於沈睡,执意要我想办法让它出来。」 「简直一派胡言。」这种说法太离谱了。「在『普宁寺』之前,我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你体内那头野兽怎麽可能会知道我的存在?」 「它当然知道了,绘儿。它是我教的圣兽,绝不会认不出能够释放它的人。」慕容玺放低语调否定她过於断然的说法。「再者,你不妨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当时我为什麽会出现在『普宁寺』,而後我又对你说了哪些话,如此一来便能明白。」 他的声音很柔,甚至带点催眠的味道,将过往的影像推向秋绘的脑门,目视它们在她眼前闪烁。 你在叫我,我在老远的地方听见你在呼唤我,所以我就来了。 当时他的确是这麽说的,当他指引她碰触他体内的野兽,那野兽还咆哮了几声,吓了她一跳。 它什麽时候咬人? 她也没忘记当时她有多好奇、多害怕,他体内的野兽叫得有多猛。 时机成熟的时候。 她确信他是这麽说的,那时她生气地抽回她的手,十分恼怒她落入他的圈套,如今看来都是真的,否则他不会无端出现在「普宁寺」,弄乱她的人生。 收回明亮的视线,秋绘现在知道他不是在胡讲,他确是为她而来,很荒谬,但就是发生了。 那头野兽,就是她梦里的怪兽,也就是他口中的圣兽,而她,是唯一能唤醒它的人。 「我想我弄懂你的意思了。你之所以出现在『普宁寺』,封锁我的声音,夺去我的记忆,是因为我能唤醒你体内的野兽,所以你必须对我施咒,以确保我不会落入其他人的手里,是不是?」经过了漫长的沈默,秋绘终於淡然开口猜想他的意图。 「是也不是,以後你慢慢就会懂。」慕容玺亦气定神间地同她打哑谜,秋绘却是兴趣缺缺。 她已经听够了哑谜,只想弄清他的意图。 「我不会留下来让你有把我耍得团团转的机会,如果你再不把话说清楚的话。」扬起柳眉,秋绘也学他下起最後通牒,惹来他一阵轻笑。 「尽管走,绘儿。」慕容玺回敬道。「这楝屋子、这座庭园本来就是为你而建,你若走得了的话,尽管尝试。」他早已布下结界,谅她也走不了。 「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嫁出去的女儿不会是太受欢迎的客人,你若这麽急於回家看你妹妹的脸色,我也没有意见。」慕容玺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威胁,反过来提醒她在此的原因,她才猛然发现—— 「这也是你玩的把戏对不对?你施咒好让我爹答应把我嫁给你?」一定是的,否则他不会对她家中的情形这麽了解,连羽梦馆是谁掌家都一清二楚。 「我不否认。」慕容玺耸肩。「原本我是有那个意图,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早我一步拿走和你结亲的状子,害我差点乱了手脚。」 「那个人是谁?」秋绘倒没他那麽意外,虽说她冰冷又不会说话,可偏偏就有一大票贪恋她美色的傻瓜成天想娶她,要不是她爹娘够不负责任,她老早嫁出门了。 「一个白衣男子,长得仙风道骨,完全不似凡人。」而且那人和他是完全相反的类型,若是对战起来,一定很有看头。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和他下战帖,白衣男子便不见了,让他更加断定,他不是凡人。 於是,情况变得很有趣。他体内的圣兽嘶吼着要脱出,半路杀出的对手,又不是一般小角色,迫使他不得不加快动作,半路抢亲。 只不过,他这亲是抢得很愉快没错,可被抢亲的新嫁娘看来似乎不怎麽快乐的样子,瞧她冰冷的眼神就不难露出端倪。 秋绘确实很不高兴,姑且不论那个白衣男子是谁,可他有什麽权利剥夺她的人身自由? 「你究竟想要什麽,何力一次说清楚?」秋绘冷冷地问慕容玺,十分痛恨被人戏耍的感觉。 「小心点,绘儿。」偏偏他就是喜欢逗她。「耐心是一种美德,你已经快失去原有的冷静,变得不像是你。」 「你又了解我了?!」秋绘很快地反讽,口气冷得像冰。 「比你想像中更多。」慕容玺的回答亦十分快速,语气间却多了一份温柔,不似她冷冰冰。 对於他这份温柔,秋绘完全没有概念,更不明白为何他老爱在他们的对话间,有意无意表现出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就因为那些越来越淡的梦吗? 她望着他,从他俊美邪气的神情,到高大挺拔的体格,无一不纳入她的视野之中,心中似乎有某种情愫跃过。 那是什麽? 秋绘不懂心中一闪而逝的悸动,只知道她无法把他和梦中人影重叠在一起。那曾经困惑她的影子……淡了,淡到失去线条,什麽也不存在! 「别再和我打哑谜,快告诉我你掳我来的目的。」不想再和脑中混乱的思绪搏斗,秋绘决心抛掉无谓的失落感,弄清他的意图。 慕容玺等待的眼眸,即刻因她坚定的口气而黯淡下来,凝睇了她好一阵子之後才幽幽地叹道:「我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你的合作。」 「我的合作?」被这想像外的谜底惊楞了一下,秋绘脑中的思绪更加混乱,面露警戒之色。 「是的,你的合作。」慕容玺见状微笑。「既然你已经明白事情的始末,应当了解我派人带你来的原因,只要你肯帮我把体内的野兽引出来,就算大功告成。」要不是他体内的圣兽只能靠她引导,他也不必如此费事。 「我为什麽要帮你?」她也不见得乐意。 「因为你也有好处。」 「哪一方面的好处?」 「各方面。」面对她明显不信任的口气,慕容玺挑眉。「只要你能顺利将我体内的圣兽引出来,我就帮你达成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的愿望,并且让你离开。」他用最有力的诱因吸引她,未料却挑起她激烈的反应。 「我并不想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你弄错了。」一听见他的提议,秋绘第一个反应是反驳、是愤怒,总是冷淡的双眸,瞬间喷射出火花,极端不悦听到这个话题。 慕容玺见状摇头,他了解她的感受,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一直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不想让人知道,也痛恨被人揭穿,如今他却毫不客气地戳破她的想法,她当然会不高兴了。 「你当然可以否认,绘儿。但欲望是瞒不了人的。你的眼睛早已泄漏了你的心事,又何必逞强呢?」逃避是比较轻松,却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才没有——」 「想想看,你已经拥抱这个梦想多久了呢?几乎从你懂事开始,便有这个想法了吧!」尽管秋绘急於开口否认,慕容玺却以柔软的语调打断她的辩解,强迫她面对自己的欲望。 「什麽样的夹撷才能谓之『天下第一』,这不是你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吗?!现在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你为什麽要放弃?」 他说的没错,她是不该放弃,如果他真能帮她达成愿望的话,即使教她出卖灵魂,她都该好好把握住机会,照着他的话去做。 然而,该死的!这是她的野心,这是她的欲望,他有什麽权利戳破?他害她当了十一年的哑巴还不够吗?在她好不容易习惯寂寞、习惯隐藏自个儿的想法,他又还给她声音,强迫她承认出自已有野心,这种做法对她就比较好? 不,她不认为,即使他把话说得再好听也一样! 「我说过,我没有这个想法,一切都是你自已胡说。」经过了漫长的对峙,秋绘敛起神色,漠然地拒绝他的提议,却打不退慕容玺坚定的决心。 「是吗?」他早料到她不可能轻易投降。「如果我真是胡说,那麽你为何一直试着捕捉我教的圣兽,想尽办法将它画下来?」有些人就是欠逼。 「那是……」秋绘果然被逼急了,她一直追着那头野兽是事实。 「无话可说了吧!」为何人们总爱隐藏自己的欲望?「承认自已的欲望并不可耻,只有最笨的人才会让机会白白流失。」他边说边捉起秋绘的双手,放在他已然成熟的胸膛上,感受幼年时曾有的悸动。 「它长大了,就和我们一样。不同的是,它没有办法从我的身体挣脱出来,除非有你帮忙。」他让她的手掌紧贴着他的胸膛,经由她自己的手去证明它的每一次怒吼、每一回喘息。 藉着手指的传递,秋绘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焦躁的情绪,强烈地怒吼着:「放我出来!」而且一声比一声狂,似要冲出他的体内。 倏地缩紧五指,秋绘不知道是否该再继续下去,它的吼声好吓人,可是它的蠢动却又如此迷人,教人舍不得放手…… 「释放它吧,绘儿。」了解她的迷惘,慕容玺进一步劝诱。「过去你只能靠想像、靠模糊的影子勾勒出它的身形,但那是不够的,难道你不想亲眼目睹它活生生的样子?」 她想不想目睹它活生生的模样?她当然想了!数不清多少次,她追着晨光的影子,赶在黎明之前捕捉它跳跃的身形,即使她脑中另一道身影隐然褪去,她仍能记得它,和对它的渴望。 「你想,对不对?」看穿她渴望,慕容玺挂着胜利的笑容代她回答,激起她的反叛之心。 她是想见它活生生的样子没错,但那不是他能替她做决定的事。 「我看不出这对我有什麽好处,毕竟体内住着一头野兽的人不是我,我没有必要帮忙。」猛然抽回压在他胸膛的小手,秋绘冷冷地睨着慕容玺撂话。 「何况,我没有你说的野心,也不相信你真能一手遮天,到底天下还是有王法的,我无缘无故失踪,羽梦馆的总管一定会报官,派人查出我的下落。」只是她消失的方式过於诡异,若真要报起官来,恐怕还没有人会信。 显然慕容玺也察觉到这一点,遂扬起嘴角,勾起和她同样睥睨的眼神斜看着她。 「你还真有自信……不过无所谓,随便你。」怕是连总管都以为她已顺利出嫁,他的邪法可不是盖的。 「你现在说不帮忙也行,反正你迟早会答应我的提议,不急。」他的样子十分逍遥,彷佛已经做好了相当的防备。 「我不会答应。」秋绘笃定的样子也不遑多让。 「大话别说得太早,别忘了我比谁都了解你。」慕容玺仅以邪魅的微笑一语带过,让秋绘的眼神更加冷冽。 秋的影子,随着两人对峙的眼神,悄悄地渗入溢满春色的庭园。仙女的霓裳,也在同时褪去了它的第三层外衣,挥动着不同於以往的彩笔,为底层上色。 第四章 凌霄多半绕棕榈,深染栀黄色不如。 满树微风吹细叶,一条龙甲台清虚。 凌霄花盘绕着棕榈树的早晨,微风吹过幽静的庭园,拂落了些许花瓣。那身着黄衣的花叶,在清风的吹拂下,宛若一条身手矫健的长龙,悠然盘旋於高大的树干上,随着穿透於树梢的光点,张开它的眼睛,俯视幽静庭园下的窈窕身影,一窥她优雅的神态,兀自欣赏叹息。 伸长乳臂挽住下滑的岐帛,秋绘并不知道她的美已经吸引住枝头的黄色花朵,成为满园注视的焦点,而是将她平静的眼神,相反地投注在庭院中,和散落在庭院各处的奇异雕像面对面相望。 她看着慕容玺口中的圣兽,伸张着五爪仰头做出咆哮的模样,又看看它的脸,挂着狡黠的神情,朝天际怒吼,彷佛想挑战上天的权威,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美感…… 难道你不相心亲眼目睹它活生生的样子? 耳边猛然响起慕容玺两天前对她说的话,秋绘连忙收回眼神,转而注视院中其他的花草,却摆脱不了扰人的情绪。 你想,对不对? 当时她用坚定的语气拒绝他的提议,以为自己真能够忘掉日夜困扰着她的影像,现在才发现她根本错了,错得离谱。 人的渴望不可能一夕之间改变,尤其在对方刻意的提醒下,更不容易做到,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赢得这一场意气之争。 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就真的要输了! 转动着漠然的眼珠,秋绘斥令由自己丢掉这些无谓的思绪。他是刻意提醒她那又怎麽样?就算她有心设计出天下第一的夹撷那又如何?到底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他多事帮忙,也不想如他的愿答应他的条件,她一定会想办法逃出这座庭院。 只不过,想归想,她不得不承认那很难。倒不是慕容玺派人守着她,事实上她的行动相当自由,只要是她双足能至之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没人管得了她,也没有人会管。 照这个情形来看,她应该很容易逃出去才是,可是这讲法又行不通。这庭院虽然随她行走,大屋随她探索,可她就是找不到通往大门的路,彷佛被蜘蛛网缠住似地怎麽走都会回到原点。 换句话说,她逃不出去,除非这蛛网有所破洞,否则她注定一辈子被困在里面,直到她点头答应帮忙引出圣兽为止。 她不会投降的,就算慕容玺释放出再多诱因也一样。她被人关习惯了,十一年来的无声生活,无形中创造出一座牢笼,既不能挣脱,只好学着和它共同生活。因此,她比一般人更能忍受囚禁,自然也比一般人来得固执,更不易打动。 看来,这一场比赛是没完没了,搞不好要耗上一辈子了。 微微扬起嘴角,秋绘算是有所觉悟,金色的岐帛,在晨光的衬托下更形耀眼,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转眼来到镶在水中的大石上,凝视水中娉婷的倒影。 她不得不说,慕容玺的眼光相当好,居然能够找到一条如此特殊的岐帛。金色向来是她的最爱,只是要染得一疋色泽均匀璀璨的金色布疋,除了要具备高明的染功之外,染料的取得也占了很重要的一环。由澄州淘金女所筛选出的砂金,是制造金箔及金泥的最佳原料。金泥可以加入槐花做为媒介,和染成珍贵的金色印花纱,比纸片还要薄上几分的金箔,可用来装饰丝物,藉由闪亮的金光而达成色泽艳丽的华贵效果。 而她身上这件大袖衫,和她挽臂中披的这条岐帛,毫无疑问就是用出自澄州的砂金所染成,因为只有澄州出产的砂金,才能挑染出如此有别於其他产地的绚烂光泽,若换了其他金矿如登州就无法做到。 他很用心,只不过他恐怕要失望了。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打哪儿知道她喜欢朝阳般灿烂的金色,可她一点也不感激他,反而觉得他很讨厌。 她喜欢金色,是她心底的秘密,就和她想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一样,是她自小到大珍藏的宝贝。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自卑的。虽然她长得就跟菩萨一样庄严美丽,可她到底是人,不是菩萨,无法真正拥有和他一样平和的眼神,静静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此,虽然她原本就不爱讲话,但是当她真正失去声音的时候,仍无可抑制地产生一股巨大的恐慌,害怕她自此陷入孤独。 而後,她真的陷入孤独。 为了掩饰她心底的脆弱,她刻意冷漠,刻意用不在乎的态度面对所有事。慢慢地,她真的变得不在乎。周遭发生的事物开始与她无关,她只关心自己,只关心自己是否掩饰得够好。 比如说,她明明喜欢金色,可却能表现出一副喜欢素雅白色的模样,明明充满了野心,在旁人看来却是一个任何事都置之於度外,单纯只喜欢绘画设计织物的女孩。 她是个虚假的人,一直都是。只是一个人一旦习惯某一件事物,就会欺骗自己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也不例外。 淡淡地凝视水中清丽的影子,秋绘此刻的表情是无谓的、是漠不关心的。尽管池中的鲤鱼色彩缤纷,摆动着肥硕的身躯穿梭於水草鲜美的水池中,仍挑不起她任何高昂的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水中数目繁多的巨鲤,猜测它们何以如此优游。 就在她决定已经看够,该是回房休息的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池中的鲤鱼居然一条一条紧接着跃起,咬住她的裙摆不放。 这是怎麽回事?! 秋绘还来不及喊叫,也不习惯开口求救的当头,但见她纤细的身影,已经被咬住她的鲤鱼群一把拖入水里,陷入深不见底的鲤鱼池中。 「救……救命……咕噜……」她反射性地开口,求救声很快地淹没在咕噜噜的泡沫堆里,随着鲤鱼的拖拉一路向下沈沦,往黑暗的底层一直掉落。 秋绘的胸、肺在顷刻间充满水,空气遭严重挤压,瞳孔倏然放大,可她的身体还在一直往下掉,眼看着就要因缺乏空气而死。 救我! 在濒临失去意识的当头,她的脑中倏然浮现出春织、夏染、冬舞她们的模样,这才发现,原来她对她们还是很有感情的,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现在,她也用不着说了,她都快死了,就算勉强说出口,也只剩遗言…… 秋绘孱弱的身体,就这麽随着她残弱的意识不断地往下沈,沈到池子的正中央,沈入一个男人的健臂。 一落入男子的怀中,四周的空间立刻跟着改变。 那将她拖入池底的鲤鱼群,依旧优游,摆动着有力的尾鳍,畅泳於叶瓣纷落的池底,如梦似幻,美得不可方物,唯一不同的是她又能呼吸了。 秋绘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怀疑自己掉入了幻想世界。她还在水里,但可以像在陆地一般呼吸,水底的世界应当黑暗无光,可是偏偏阳光就是有办法渗进来,将水底的美景以最耀眼的方式呈现在她西前,照亮不断在她身边飞舞的花瓣。 她忍不住伸出手,掬取粉透晶莹的花瓣,她不知道这种花叫什麽名字,只知道它来自遥远的难波国,中土很难见到,若不是来到这座诡异却又优美的庭院,恐怕也只能一辈子望着画卷兴叹,想像它们的模样,而无法亲手碰触吧! 被细致粉透的花瓣获走全部的注意力,秋给压根儿忘了她还在别人的掌握之中,只是伸长了细腕儿,拚命捞取如雪花飘落的淡粉花瓣,直到一阵低沈的轻笑,飘入她的耳际。 「那是樱花。」她头顶上的声音忽地说。「握在你手上的粉这花朵,就叫樱花,是难波国的产物。」 秋绘闻声猛然抬头,这才发现,她竟然落在慕容玺的怀抱之中! 「我知道它是难波国的产物,不必你提醒。」她早该想到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只有他才能把人带到虚幻的边缘,而且没有丝毫悔意。 「真的?那算我多事,抱歉。」她没料错,慕容玺非但一点都不觉得後悔,反而认为她生气的表情相当有趣,转动着一双妖媚的眼瞳斜睨着她。 「我不认为你真心想道歉。」秋绘明亮的眼眸亦不遑多让地斜睨他,这混蛋分明在笑。「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就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差点把她吓出失心疯来。 「或许吧!」他不否认。「可是,你不觉得这种方式很美吗?」 慕容玺扬起下颚反问秋绘,跟随他视线所及之处,秋给发现她竟也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美景就在眼前,使她哑然无声。 肥美的鲤鱼,正如同节庆高挂的彩球,以优雅之姿,滚动於水波之间,或横或纵,或浮或溺,辉映着五彩,围绕着他们俩来回嬉戏。高大的樱树,伸长了树枝,放手让树梢上的花朵寻找它们的自由,却又在落地之前,因对离校的渴望而摔得粉身碎骨,化身为空中飞舞的花瓣,将它们的灵魂寄托在掬取之人的身上,且一声声叹息。 双手攫满了花瓣,秋绘觉得自己就像这些细碎的樱花瓣一样,充满了无言的叹息。只不过它们叹息的是无依的灵魂,她的叹息却是来自内心对夹撷的渴望,她好想…… 「好想把它们画下来,对不对?」当她正沈醉於自己的想法里,慕容玺微颤的低笑,倏然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麽。」她冷声否认,相当不悦他突兀的猜测,更讨厌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 「你还是一样难缠,绘儿。」他摇摇头,似叹息也似轻怜。「为什麽你总是无法对自己诚实?」 「而你还是一样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横行霸道……放我下来。」秋绘根本懒得理会他的疯言疯语,也没有打哑谜的心情,特别是当她发现自己竟还在慕容玺臂弯里的时候。 闻言,慕容玺倒也好风度的放开她,可那双映着红光的眼,却像火炬一般燃烧,恍若要烫穿她似的灼热。 「诚实面对自己会好一点儿,绘儿,至少会比较轻松。」着实盯了她好一阵子,慕容玺意有所指地柔声说道,秋绘则是毫不领情。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你到底为什麽找我?」不想和他绕圈子,也无意理会他的暗示,她乾脆直问。 面对她带冰的眼瞳,慕容玺却露出一个无赖的笑容,瞅着她不正经地回答。 「想你啊!」他说得彷佛这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我们已经两天不见了,你都不会想我吗?」 「想到需要用这种方式?」秋绘回讽,颇为佩服他耍赖的本事。 「不用这种方式……难道你宁愿我直接走进你的房里,轻声唤醒你,嗯?」毫无预警之下,慕容玺弯下腰对着她的耳根子吹气,注入这些不入流的话,秋绘连忙闪开。 「少恶心了。」这人简直无耻到家。「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听你废话。」 「除了忙着否认自己的心事之外,你还能有什麽要事待做?」慕容玺缓缓地挺直腰杆儿,不把她鄙视的眼神当一回事,悠闲的态度教人极为光火。 「不跟你多说了,失陪。」懒得再和他过招,秋绘转身又要离去。只是这话甫出口,秋绘的脚步即刻僵住,方才想起她还身在这诡谲的空间,根本走不出去。 她瞪着他,心中有无限挫败。 慕容玺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并引以为傲。 「准备静下心来听我的废话了吗,绘儿,还是你宁愿到处走走?」他明显的椰揄真会气坏人。「如果你挑中了哪一条鲤鱼,千万别害羞,记得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满足你挑剔的胃口。」 「我相信。」与其杀鲤鱼不如杀他,他比任何一条吃人的大鱼还要惹人厌。 「你跟我扯了半天,就是为了告诉我,我随时可以把这些虚幻的鲤鱼吞进肚子里?」可以的话,她宁愿生吞他,嚼得他粉身碎骨。 哟,他冷静的小绘儿生气了,他最好赶快切入正题。 「不,我站在这里的目的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看清楚自己拒绝的是什麽。」 她拒绝的是眼前这片美景,是穿梭在水波间优游的鱼群,和细雪般的樱花落瓣,那使她联想起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夹撷图案。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甩下骚动的心思,硬声说道:「我只看到一堆虚幻。」只是这虚幻太美,教人忍不住流连。 「但是这些虚幻可以帮助你,使你设计出不同於一般人的夹撷。」即使她特意装出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慕容玺还是看穿了她面具底下深藏的心事,照例惹来她的不快。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没有你所说的意图。」她指的是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的野心。「如果你以为耍点小把戏就能逼迫我帮你引出体内的野兽,可就大错特错,我绝不会答应。」这点志气她还有。 「别把话讲绝了,绘儿,我要是你的话就会认真考虑。」虽然她的口气不佳,但慕容玺仍旧一派悠闲。「看看这鲤鱼、这水波、这些中原难得见到的花朵……若说这景色没让你联想起什麽,我可不信。」 他说的没错,她是想起了一些图案,单凭这些图案,就极有可能使她大放异彩 「这只是初步而已。」感受到她摇动的意志,慕容玺倏地抓住她的手贴近他的胸膛。进一步劝诱。 「想想看,只要你肯答应和我一起合作引出我教的圣兽,你能看见的不只是空虚的幻影,你甚至能亲眼看见『它』的真实面貌。而且我敢向你保证,那绝对比你现在脑中所想的图样,要来得绚丽千倍。」他压紧她的手,让她独自面对那来自他灵魂底层的怒吼,活络她已然蠢动的欲望。 她真的能够释放它吗?如果她此时答应他的条件,她先前的坚持不就形同笑话,得承认她确有驾凌天下诸雄的野心? 不,她绝不能承认,绝不能把心中珍藏的宝贝给他! 「我拒绝。」她猛地抽回手,抬高下巴。「我没有这方面的野心,你开的这些条件,打动不了我。」 「是吗?」打动不了她才怪。「那我们就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设法让你现出原形。」 慕容玺的话方毕,四周的幻影立刻跟着消失,万物归回原点。只剩秋绘睁着愕然的眼,站在原先的大石上,凝睇水中的倒影和水底下优游的鲤鱼,不住地怀疑自已。 难道,她又开始作梦? *** 是梦吗? 微光透过布幔,穿越糊着蚕纸的窗棂,照射在秋绘的脸上,以最温和的方式唤她起床。 她慢慢睁开双眼,仰视木床上方装饰的花纹,原本以为会见到镶有奇异怪兽的横杆,未料却见着和怪兽完全相反的花饰——是她房里的牡丹。 秋绘猛地起身,抱着昏痛的头沈思。 她又回到羽梦馆了,为什麽? 她下床,每走一步,发疼的脑袋就更轻松一些,可思绪却相反地混乱。她抬起头,凝望周围的环境,伸出纤长的五指,细碰每一处她长年驻留的痕迹,发现她的确身在羽梦馆没错,换句话说,她在作梦。 她作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她居然梦见有人抬着全黑的轿子,将她迎往一楝春意盎然的大宅院中,碰见一个俊美非凡的男人。这个男人自称是自小封住她声音和记忆的人,且对她提出一个奇怪的交易,说是只要她帮他引出他体内的圣兽,就答应帮她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 这真是荒谬。 打开五斗柜的抽屉,抽出一件素白色的外袍披上,秋绘如是想。她老在作梦,早已习惯梦境来来去去,也没一回记得祝可是这次她却记得分外清楚,亦没如往常一样发烧,真的是很奇怪。 她耸耸肩,不怎麽在意这特异的现象。梦中无奇不有,她甚至还能开口说话,和那个叫慕容玺的男人对答如流。 对了,那男子就叫慕容玺,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鲜卑族的味道,而他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般充满异族的风味,深刻且邪魅,和中原男子极为不同。 如火般的烈瞳,和她一样的眼形…… 秋绘的脑中不自觉地刻划起梦中男子的样貌,随手挑了条翠绿色的岐帛,打开总是紧闭的门扉,就要出门去。 只不过她才刚踏出房门,便觉得不对劲。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偌大的羽梦馆,怎麽会静悄得没一丝声音? 秋绘纳闷,但还是开了门出去,原想找总管问个仔细,想想旋即作罢,反正她一向不管事,大夥儿上哪里去,对她又有什麽差别呢? 拢紧身上的岐帛,秋绘就这麽在无人作陪的情况下上街。长安大街上人群熙攘,或是穿着胡服的异族,或是身披长衫的中原人士,人人随着各自的脚步穿梭於街上,挤得整条长安大街水泄不通。 处在如此拥挤的人潮中,秋绘十分後悔自己为什麽突然想到上街,她根本不喜欢出门。 秋绘当下决定尽快弥补这个错误,遂转动後脚跟,打算赶在还没被人潮挤扁前回羽梦馆,怎知这时她周遭的人群却突然骚动了起来,硬是将她推往和羽梦馆完全相反的方向。 糟糕,她回不去了。 被人潮推至另一个方向的秋绘,还来不及懊恼,整个人已经随着人群,来到引起骚动的中心,倾听大夥儿的惊叹声。 「看,是皇上贴的告示呢!」人群停止推背後有人说道。 「上头都说了些什麽?」不识字的人问。 「说要徵天下第一夹撷。」 「哇,那真是不得了!」听见这消息的人哇哇叫。「皇室好久没举办过这项比赛了,上次贴出告示是在十多年以前。」 「是呀是呀!」底下亦有人回应。「上回得到这项殊荣的是苏州的『阳升布庄』,不知道这回轮到谁?」 「不管轮到谁,只要能将这荣誉留在京城那就好啦。」回话的人叹道。「想咱们长安乃是堂堂大唐首要之都,可举办了这麽多回比赛,就是没有一家京城的布庄赢过,着实教人难过。」 「可不是吗?」 严格说起来,大夥儿的感叹不是没有道理的。自高祖李渊建元武德以来,已经举办过好几次类似的比赛,可每次比赛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不是扬州苏州等沿海都城抱走这项殊荣,就是偏远地区如益州得到皇室的垂青,从来没一次是落在京城长安的身上,怎不令长安城民扼腕呢? 「其实,大夥儿也不必叹气。」经过了大半晌沈默,有人突然开口激励道。「我相信这回『天下第一夹撷』的头衔」定会落在咱们手里,别忘了我们还有个『羽梦馆』,输不了人的。」 「这位哥儿说得没错,咱们就怎麽给忘了『羽梦馆』呢?!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位秋绘小姐啊!听说她设计出来的夹撷,连王公贵族都争相购买呢。」 「这麽说来,咱们京城这次有希望喽?」 「当然有希望。」开口的小哥儿回道。「十年前是因为秋绘小姐还小,出不了锋头,现在她长大了,铁定能为咱们争光。」 小哥的话方落,众人猛点头,把一切夺标的希望都寄托在秋绘的身上。 不过说着说着,紧接着又有好奇的民众提起—— 「说起羽梦馆的秋绘小姐,各位可曾见过她的面?」 「没见过,怎麽着?」传说她根本不出门,怎麽见? 「听说她长得就像菩萨一般庄严美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也听过这传言。」其中有人附议。「不过可惜她是个哑巴,唉。」 「她这不能说话的毛病是天生的吗?」众人疑惑。 「不是,听说她原本会说话,七岁那年去了『普宁寺』上香後,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该不是在那儿碰上什麽妖魔鬼怪了吧?」 「别胡说!那里是佛寺,怎麽可能……」 於是,大夥儿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倏地从原本的夹撷转移到秋绘的身上,完全不晓得他们所讨论的对象,就站在他们的眼前,仍是一个劲儿地口沫横飞,这人长短。 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秋绘懒得搭理人们对她的热烈讨论,她早已习惯漫天飞舞的流言,和荒诞不经的揣测,她在意的只有那张盖有太宗名号御印的告示。 徵天下第一夹撷 这几个字眼,鼓动她压抑的欲望。 她看着改变无几的街道,看着川流不息的过往人群,彷佛又回到很小的时候,由奶娘拉着她的手,和人挤在同样的告示牌前,睁大眼看着同样的文字。 当时她五岁,字懂得不多,可却能清清楚楚地认得告示牌上的字眼,并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背下来,放在心中久久不忘。 岁月如梭,如今她长大了,可是她脑中的意念,却依然停留在五岁那个时候,强烈渴望摘取那告示牌上的头衔。 她想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想得发疯! 再也压抑不了那翻腾的渴念,秋给当下拉起裙摆转身就跑,翠绿色的被帛宛如一条正要苏醒的蛟龙,随着她急奔的小脚飞舞在空中,一再传达出她对此的渴望。 她要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她一定要! 急惊风似地跑回羽梦馆,秋绘将房门一甩,二话不说立刻拿出笔墨,摊开上好的宣纸,开始画起夹撷的图案来。 起初,她的脑中浮现出荷花的图样,盛开的荷莲硕大洁美,最适合用来腊印在宫中用的夹撷上,她这麽设计,一定错不了。 她极有自信,拿起画笔来跃跃欲试。她下笔,几乎是画下第一笔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躁气便忽地由体内提上来,打断她作画的情绪。 不对,不是这样,秋绘皱眉。荷花的图案过於普遍,单凭几朵圣洁的荷莲,无法帮助她达成梦想。 思及此,她揉掉原先的纸张丢置一旁,再摊开一张白纸,磨墨重来。 她很勤奋地磨墨,每磨一次墨,每下一次笔,秋绘的脑中就闪过各种不同图案,却没有一个适用。 到最後,整柜白纸差不多被她揉尽丢光,可她依然设计不出理想中的夹撷。 完了,她想不出来! 她懊恼地捂着脸颊,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外传的才能,只是浪得虚名罢了。 她不断地责备自己,沮丧到几乎想放弃,就在此时,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瑰丽的图案——流水、樱花、鲤鱼。 就是这个图案! 秋给没敢多想,立刻又拿起笔,用她驰名於京城的工笔技法,将昨夜梦里见到的奇景,细细描入雪白的宣纸中,再调墨上色。如此反覆进行大约十来回之後,一张画有飘落樱花、优游鲤鱼、和浮着光影的水波设计纹案於焉诞生。 她放下笔,挺直腰,站起来退後几步,以便欣赏自己辛苦的成果。 「这画是画得不错,但你不觉得少了点儿什麽吗?」 秋绘尚未完全站定,但闻一阵轻柔的调侃自她身後传出,害她险些跌跤,声音的主人连忙出手救她。 她瞪着那及时伸出来扶住她的臂膀,无法相信眼前看见的景象,她梦里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她跟前! 「我就说你少画了一些东西嘛。」无视於她惊讶的表情,慕容玺探头窥视她作好的画轻笑。「你忘了把我画进去。」 他说得没错,她是忘了把他画进去,换作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梦中的人物带入真实的画作中。 只是,他真的是梦吗,还是真实的人物?梦境来来去去、真真假假、幻幻实实,她已经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了。 「让我来解除你的疑惑吧,绘儿。」见她如此迷惘,慕容玺乾脆主动解答。「这是梦。」 也就是说,她之前经历过的一切,是真。她现在所做的努力,是假。这混蛋居然设陷阱来欺骗她,让她误以为真有皇室广召天下夹撷好手这回事! 「操纵别人,闯入他人的梦,真有那麽好玩吗?你到底要玩我到什麽时候才甘心?」双手紧握成拳,秋绘总是平静的面容这会儿显得忿然,怒视着戏弄她的人。 慕容玺的表情却是相反地平静。 「别净把所有过错都往别人身上推,绘儿。」他悠闲地否认。「我或许是闯入了你的梦,但可没有操纵你,我没这麽大本事。这梦是你自己的,我只是要了一点小手段,让你脑中潜伏已久的念头,顺理成章地冒出头而已。」 他指的是她的野心,她誓死维护的珍宝。 「为什麽这麽做?」她镇定下来反问慕容玺,告诉自己千万别输给这个卑鄙小人,却发现那很难。 「当然是为了逼你现出原形。」他挑高眉头提醒秋绘那天他说过的话。「你一再否认你没有和天下群雄较量的野心,现在你还有什麽话说?」 她是无话可说。 她上了当,在她毫无防备的梦境中暴露出自己的欲望,并且被逮个正着,她还能说什麽? 「你就像你体内的野兽一样无耻。」她握紧拳头,恼羞成怒地辱骂他。慕容玺则相当不以为然,抓住她的手反击。 「我体内的野兽长什麽模样,你都还没见过,如何知道它无耻呢?」慕容玺冷笑。「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头野兽,你也是,绘儿。你心中住着的那头野兽是对胜利的渴望,是赢得『天下第一夹撷』的头衔,何不让它挣脱它的枷锁,和我体内的野兽相互辉映?」 他紧掐住她的手腕,数不清第几次要她亲身体验那来自灵魂深处,最强烈的蠢动,透过挣扎的指尖,她几乎能碰触到她日夜渴望的身形,和它无形却温热的五指交缠。 释放我,释放我!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他体内的野兽这般要求,无形的指爪抓住她的腕臂,似要把她拖入慕容玺的体内,她又惊又怕,猛然抽回手。 「放开我——」她不要感受那炙人的灼热,那只会动摇她的决心。 「闭上眼,绘儿。」慕容玺却不让她退缩,捧起她的脸轻声说道。「不要抗拒我,也别抗拒它,你就快看见它了。」他呢哺。 在他细如丝线的柔声劝诱下,秋绘果真闭上眼,倾听这既熟悉且陌生的话语,让这简单的几个字,在她心中化成千万个感觉,慢慢地散开。 「倾听它的心跳、它渴望的呢喃,不要抗拒它,试着去了解……」 了解、倾听,这正是他要她做的事。 在他温柔的催促下,她不知不觉地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聆听他体内狂驰的心跳,不知不觉地打开心眼,惋惜它无法自由的呢喃。 他体内的那头野兽……在哭。 「它为什麽哭泣?」她抬起头迷惑地问慕容玺,彷佛感受到那些一无形的泪,」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浸入她的掌心。 「因为你不愿了解它,所以它哭。」他苦笑,顺势轻抚她的脸庞,低声回道。 「只因为我不愿了解它,它就要哭?」秋绘难以理解这麽奇怪的感情,就她而言,孤独已成习惯,能不能被了解,根本不是重点。 「每个人都需要被了解,它也是。」仿佛能够透视她的心事,慕容玺的语气更形温柔。「没有人希望永远孤独,再怎麽无法开口,再怎麽挣脱不掉枷锁,都希望有被了解的一天。」 她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来临,在她指间流转的心音,是不属於人间的律动,却依附在一个凡人的身上。 看着慕容玺那双冰火似的眼睛,秋绘无法确定此刻在他眼中跃动的是冰、还是火。他的凝睇总是火热,可是他的举动却又往往残忍,把她锁在现实和梦境之间,冰封她。 「闭上眼,绘儿。」在她迷惘的当头,耳边又传来慕容玺的呢喃声,秋绘依言闭眼,以为他又要她感受他体内的骚动,却意外地碰到他的嘴唇。 她惊讶地睁开眼,很快地被他的大手拂去视线。她轻启芳唇,他带火的舌尖立即轻巧地侵入,毫不浪费时间地撩起她不一样的感觉。 他在吻她,不是第一次,可是这回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紧紧攀着他健壮的手臂,秋绘的脑子乱成一片,被体内骤然升起的情欲扰乱了思绪,不明白她何以有这种反应。 她应该推开他,赏他一巴掌,可是她的手却相反地攀住他的肩,压迫着自己的身体,融入他的拥抱中,像个欲求不满的女人,狂烈地反应着他的索吻…… 秋绘不断地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反应,然而她的唇就是停不下来,彷佛有自己意志似地回应他热烈的吻,和他一样疯狂。 「只有在梦中你才不会拒绝我……」吻着她的慕容玺喟然轻叹。 是呀,是梦。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毫无保留地突显自己的欲望。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回应他的吻—— 她在做什麽?慕容玺说的没错,这是梦。 他侵入了她的梦,窥探她的隐私,逼她承认内心赤裸裸的欲望,而她却还恬不知耻地窝在他怀里,流连他的齿香,她乾脆拖去斩首示众算了,还留在人间丢脸做什麽? 猛然起身,秋绘调整好因热吻而乱了的呼吸,并决定要尽快逃出慕容玺的控制,无论是梦里或是梦外。 第五章 十五,月圆。 硕大的月,衬着泛黄的光轮高挂在天际,交错着几缕飘动的黑影,悄悄掠过皎洁的月,拦腰切断完美的方圆。 池里优游的鱼群,摆动着有力的尾鳍,凌空拍打水面,激起飞喷的水花,撼动寂静的夜。 今晚鱼群特别浮躁。 缓缓收回扶住窗台的手,秋绘的柳眉,就如同池中奋力拍水的鲤鱼尾一般挑起,悄然注视远方点点的灯火,那儿,正举行着奇怪的仪式。 不经意地耸耸肩,对於仪式的内容,秋绘没有太多的好奇,她在意的是如何逃离这座美轮美奂的大宅。 话说自从那天她被慕容玺闯入梦境以来,她就没一天好睡过。为了不再沦为他梦中的玩物,她几乎是睡睡醒醒,终日恍恍惚惚,为的就是不再受他操控,泄漏出更多平日不会流露的情绪。 几天下来,她都快撑不住了,而慕容玺也看出这一点,猫捉老鼠似地出现在她短暂的梦境,对着她笑说:「绘儿,投降吧!何必逞强呢?」 每当那个时候,她必定惊醒,沈重地自柔软的被褥中爬起,环看四周空无一人的房间,感受他无形的压力。 投降吧,绘儿,投降吧…… 这几个字像是幽灵,日夜在她身旁流窜,击垮她的意志,却也引发出她最强烈的反叛之心。 她一定会逃出这座诡异优雅的宅院! 秋绘郑重地发誓。讽刺的是,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将誓言付诸实际行动,就如同先前所言,无论她怎麽走,都会回到原地,走也是白走。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离开? 一想到自己可能永远被困在这楝大宅,秋绘的俏脸不由得沈下来,差点错过了窗外一闪而逝的影子。 那是? 推开门,拉起裙摆,秋绘猛地朝影子飞跃的方向追出去。平时她是不会这麽好奇的,但或许是月圆的魔咒,让她一向沈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动起来。 她跟着影子的方向跑,跑了一小段路,才发现那影子竟是一只飞鸟,身披白色的羽毛,往宅院的某个地方飞。 别跑,等等我! 秋绘在心里呼喊,一双小脚尽可能地跟上飞鸟振翅的速度,沿途跌伤了膝盖,掉落了用黄金织成的岐帛,可她始终不肯放弃追随飞鸟的足迹,拚命地向前跑。 如此不知跑了多久,白色的飞鸟终於收敛它的翅膀,停在远处的树梢,秋绘早已气喘如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气喘吁吁地仰望着树梢上的飞鸟,那白色的鸟儿怡然自得,发亮的眼瞳,有如沧海遗落的明珠,在月夜里格外醒目。 被它优雅的神态吸引,秋给凝神注娣,欲将那白鸟儿唤入细白的纤臂中。不料,她方才出手,白鸟便振翅离开,徒留一轮皎洁的月,照亮她眼前的景象。 她眨眨眼,不敢相信月光下所呈现的景色,原先繁花盛开的春色已然消失,在她眼前飘落的,不是难波国特有的樱花,而是货真价实的枯叶。 原来,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跑出慕容玺为她搭建的大宅。 秋绘欣喜若狂,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她可不打算赶走自己的好运,提起脚跟就要转回羽梦馆。 只是,这谈何容易?先别提她根本不晓得慕容玺的宅院建落何处,就算她知道,恐怕也离京城好几百里远吧,一时之间也回不了家。 想到这儿,她的脸色不由得黯沈下来,恰巧秋风掠过,周遭的景色更显凄凉。 好冷哦。 紧紧环绕着自个儿的身体,秋绘冷得直打哆嗉。待在慕容玺的宅院多日,接触了过多的暖意,竟忘了秋的冰凉。 现在,她该何去何从? 秋绘没有概念,生平头一次,她觉得无依。以前,天塌下了有爹娘扛,米缸没米了,有冬舞盘算,什麽事都惊扰不了她,她只需要关起门拒绝任何人,专心画她的画、设计她的夹撷,其馀的一律不管。 如今,是老天在拒绝她吗?是否在她还没有被慕容玺找到之前,便注定得冻死在这片深秋之中? 有太多的疑问和遗憾,在她迟缓的脚步中发酵。顺着月光引导的小径,秋绘来到一个有着稀疏灯火的小村庄,站在村庄的入口处徘徊。 她……真的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老天没有背弃她! 紧紧捏住裙摆,秋绘不晓得如何走进村庄,敲开别人的大门,要求不认识的人家收留她一晚。她孤独惯了,又整整十一年未曾开口,她怀疑自己真的能够办到。 她持续犹疑着,正举棋不定、进退维谷的当头,离她最近的一户人家反倒先打开大门,走出一位提水的妇人。 秋绘一见着妇人,连忙转身离开,妇人眼尖地叫住她。 「这位姑娘。」 秋绘的脚步,立即因这妇人温和的呼唤声而停下来,缓缓地回过身。 「你是不是迷路了?!」在她转身的同时妇人猜道。「这麽晚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游荡很危险的,你要不要……」 妇人殷勤的叨念声,在秋绘的脸完全转正後乍然停止,呆楞了好半晌。 秋绘惴惴不安地迎视着妇人审视的目光,猜测她忽然不说话的原因,并判断她一定是不欢迎她这个不速之客,才会突然神情呆滞。 她再次转身,不想从他人眼里看见她常予人的拒绝,那种感觉,意外的刺痛。 只不过她猜错了。妇人并不是因为不欢迎她才说不出话,而是因为她的容颜;她的脸活脱脱就是菩萨转世! 「请等一下,姑娘!」妇人连忙拉住她。「原谅我不甚礼貌的注视,实在是因为你长得太美了,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菩萨,所以我才……」妇人不晓得该怎麽形容秋绘的美,脑子里只想到菩萨的尊像,遂脱口而出。 秋绘既尴尬,又不晓得如何回应妇人毫无心机的赞美,只得装出一副无谓的样子,冷漠地点头。 「还好,就怕你误会。」妇人先是长吁一声,继而拍额叫道。「啊,对了对了!快进来!」 妇人握住秋绘冰冷的手一把将她拉进屋内。 「这里是深山,如果不是住在山里的人家,一般人是不会走到这儿来的。」妇人想不通秋绘怎麽会出现在山里。「不过既然姑娘迷路了,那麽也只好在寒舍暂歇一宿。改明儿个,我让咱家那口子带你下山……」 妇人一边叨念,一边拉住秋绘跨过残破不堪的门槛,秋绘别无选择地随妇人进门,柔嫩的掌心,被妇人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是疑惑也是迷惑。 这个人为何能够如此热络?她不解。她是一个陌生人,不是吗? 秋绘纳闷,可让她惊讶的不只是妇人毫不掩饰的热切,还有她赤裸裸的关心。一踏入烛光荧荧的破屋子里,秋绘的耳边立刻传来一阵尖叫—— 「姑娘,你流血了!」妇人弯腰检查秋绘的伤势。「瞧瞧你的膝盖,都磨破了,你方才是不是跌倒了,否则怎麽会搞成这副模样?」 经妇人这麽一提醒,秋绘这才想起之前追逐白鸟时确实曾经跌倒过,当时不觉得疼,之後发现没地方可去,心慌之馀更不可能去理会它,如今倒觉得痛了。 「好好的一个膝盖跌成这样,我都替你痛了。」妇人柔声地责备她,样子就像在对待女儿一般自然。「你的衣服都脏了……这样吧!我先找套衣服让你换上,你也别嫌咱们的衣服寒掺,凑合着穿吧,啊?」 妇人翻箱倒筐的拿出一套最好的衣服,通至秋绘的眼前,关心的眼眸不像是打她身上那套昂贵行头的主意,反倒是心疼她一身脏污,和她圣洁的美不相配似的急切。 秋绘怔怔地看着妇人递过来的丑陋袍子,这绝对是她这辈子所接触过最破烂的衣服。可不晓得怎麽搞的,印在上头的褪色花纹,竟化成了一只只绚烂的彩蝶,在她身边飞舞。 谢……谢。 她在心里向妇人道谢,嘴巴却说不出感谢。长达十一年的哑巴生涯让她习惯闭嘴,仅以冷漠的手势打发他人的关心。如今她虽然找回了声音,长年来的习惯依旧改不掉,仍是沈默。 「拿着吧,别跟我客气。」看穿她心底的犹豫,妇人索性将衣服塞入秋绘的手中,示意到後头的房间去更换。她不会笨到问她会不会说话,她早看出这位长相有如菩萨的姑娘是个哑巴,这倒也没什麽,只是可惜了她那张绝美的脸,唉。 妇人叹气,不明白上天为何总爱留给人们缺陷,只能说是命吧! 她耸耸肩,在等待秋绘更衣的同时,顺手打了一盆水,到後院叫孩子们准备些许食物,好让秋绘充饥。 孩子们一听见有客人,高兴得跟什麽一样,大夥儿砍柴的砍柴、揉面的揉面,小小的山屋一时之间显得好不热闹,连在房间内更衣的秋绪都感受到这份温暖,嘴角不知不觉地泛起笑容…… *** 就在那厢秋绘体验陌生人仁慈的同时,宅院这厢闭目养神的慕容玺突然睁开眼睛,沈声道:「有人破了我的结界。」他眯起一双火红的眼屏气凝神,试图找出闯入者的影子,没多久即从黑暗中揪出一只白色的飞鸟。 「教主布的结界被破了?」听见这消息,众人错愕,全都难以置信 慕容玺闻而不答,只是勾起嘴角,抬起脸仰望天际,恍若在思考着什麽。 白鸟……白衣公子……呵,那早他一步拿走婚状的男子果然不是凡人。他敢打赌,白衣公子一定知道些什麽,才能趁着他月圆气血运行最弱之际,渗入他所布的的结界,带走秋绘。 「结界被破……也就是说,秋绘姑娘被带走了?」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立即乱成一团,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喜爱秋绘,而是因为她的利用价值,毕竟她是唯一能引出圣兽的人,少了她的合作,他们的创世大业将无法完成。 「教主,要不要派出所有的兄弟将方圆五百里内搜上一搜?」他们相信秋绘一定跑不远,只要加以搜查,必能找出她的踪影。 「不必。」慕容玺婉拒。「这件事你们毋需过问,交由我来负责。」 这又是白衣男子留下的另一个疑点了,他既能打破他布的结界,就说明了男子的法力高深,想要隐藏住秋绘的踪影,应是易如反掌的事。然而他却不选择这麽做,反而处处留下痕迹,让他能轻易嗅到秋绘的味道,他这麽做,是何居心? 到底有何居心呵……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时辰已过,我已不需要你们在我身边护法。各位都退下吧,我想休息了。」慕容玺挥手摒退祭殿上所有人马,不想在思考的时候还被打扰。 「是!」护法们连忙退下,留下长明灯,陪伴慕容玺。 *** 清晨,破晓。 来自天际的第一道曙光,在鸡鸣声中悄悄射入宁静的山头,连同袅袅上升的炊烟,调和着深浅不一的苍绿,形成一幅怡然的画面。 「早啊!」 「昨儿个夜里睡得好不好?」 这是画面中最常出现互相问安的情景,数十年如一日,每天都要在这山中小村上演数回。 「托您的福,大家夥儿都睡得很好。」 被问安的人家亦笑吟吟地回话,空气中散发一股祥和的气息。 这个村庄宁静和善,人们在此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每户人家热情无比,俨然是田园生活最佳写照。 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远眺山头泛黄的苍翠树林,秋绘觉得自己好像也融入了画作般悠然神往,尽可能享受这短暂的宁静。 「姑娘,你和孩子们且先待着,一会儿早饭做好了,我再唤你来吃。」妇人突然探头,通知站在屋前赏景的秋绘,身边还跟了一堆小萝卜头,围在妇人身後。 秋绘为难地点点头,瞠大了眼儿,看着年纪大小不一的孩子们,而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也不遑多让地打量着她,露出腼腆的笑容。 「孩子就交给你了,我得赶紧做饭去。」妇人微微一笑,便把带孩子的重责大任丢给秋绘,秋绘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任务,但求他们不要找她的麻烦。 妇人走後,秋给站在原地瞪着一群小萝卜头,小朋友也回瞪她,如此对峙了一阵子,孩子们忽地蜂拥而上,杀得她措手不及。 「你长得好像菩萨,好漂亮!」 「对呀,昨儿个夜里我就想说了,可是都找不到机会。」 「你不会说话吗?」 「你为什麽不会说话?」 「如果你不会说话,那你会做什麽,砍柴吗?」 「别笨了,二傻。看她细皮嫩内的,哪会砍柴!」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轮流发言,往来之间好不热闹。 「如果你不会砍柴,一定也不会做饭,那你会什麽?」 孩子们的疑问兜溜了老半天,最後还是回到秋绘身上,瞠大一双双好奇的眼问她。 她会什麽? 一时之间,秋给也答不上来。她会的只有绘画及设计夹撷,可她这技能,在这凡事简朴、但求温饱的村落完全用不到,而且就算她真的开口解释,他们可能也听不懂吧! 「我会砍柴,大傻会揉面,三傻负责洗衣服,你会什麽?」 秋绘实在很想就这麽不理他们了算,但她小看了孩子们的执着,无论她问到哪里,小朋友好奇的脚步就跟到哪里,烦得她不得清静。 「你别一直走来走去嘛,快告诉我们,你会什麽?」这回小朋友索性拉住她的裙摆,让她无处可逃,清澈见底的瞳眸,让她无法敷衍。 她会…… 转动着柔美的颈项,秋绘四处寻找可以用来画画的东西,找了老半天,终於找到了一根尖尖的木棍。 「你在做什麽?」 孩子们见秋绘突然蹲下来,全都跟着蹲下围成一圈,争先恐後地看她到底要干麽。 不一会儿後—— 「哇,大傻,她在画你耶!」沈默了半晌,小朋友们终於看出秋绘的意图,又开始喳呼。 「原来我长得这麽英俊啊,我都不知道哩。」大傻乐得直指地上的人像,践个二五八万。 「你哪长这个样啊!」三傻不服。「依我看,是她把你画美了,因为昨儿夜里你揉面给她吃,所以她只好把你画得好看一点。」 「才怪。」大傻冷哼。「昨天她弄脏掉的衣服也是你洗的,怎麽不见她画你啊,净说些傻话!」 大傻的话才落下,小朋友又吵成一团,听得秋绘又好气又好笑,不晓得还要不要再继续画下去。 「大姊姊,你画我嘛。」三傻极不甘心。「我就不信我的模样儿会长得比大傻差!」 「对呀,我也要。」 「我也要!」 於是乎,大夥儿都要求要有自个儿的画像,秋绘只好耐着性子,一个一个慢慢画。 「你们看三傻的样子好好笑哦,好像……」 孩子们热烈的讨论声在她身边漾开,不是互相取笑,就是赞美秋绘的画技,随着他们认真的眼神,秋绘原先敷衍的心态慢慢转变成热络,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勾勒出笑意。 「大夥儿快瞧,大姊姊在笑耶,她一定很喜欢我们。」不经意察觉到秋绘嘴上那抹笑意,大傻惊叫,惹来更热切的讨论。 闻言,秋绘愣了一会儿,抬起一双媚眼对上更多双无邪的眼瞳,那灿烂的镜面,确实反映出她的笑容,以及肉眼看不到的兴奋。 她喜欢他们?应该是吧。自慕容玺解开了她的封印,逼迫她接触更多的人、事、物之後,她更能体会人群的温暖,和隐藏在自身底下的真实性情。 或许,她没有自个儿想像中那般冷漠,只是不晓得如何表达而已。 「大姊姊,你还没画完。」 孩子们的疑问总是来得快去得急,没多久又要求秋绘继续作画,秋绘忙低下头,为还没轮到的小朋友勾勒人物像,聆听他们嬉闹的声音。 「傻么儿,你看你的眼睛,简直比龙眼还要——」最爱取笑人的三傻,伸出短胖的食指指着泥地上未完成的画旦,正要大放厥词的当头,猛然倒下。 「三傻!」 所有小朋友叫成一团,然後每个人都扬住喉头,倏地变得不能呼吸,咳嗽不已。 张着陡然瞠大的眼睛,秋绘十分明白空气丕变的原因,这情形,就跟当年一模一样。可悲的是,她除了僵住身体、屏住呼吸,看着地面上的脚步,一步步、一寸寸地朝她走近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可想,更别提解救身旁痛苦的小孩。 「绘儿。」 来人的声音十分悠扬,甚至带点慵懒,但只有秋绘才知道他有多可怕。 「你不乖哦,竟然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逃跑。」慕容玺笑吟吟地在她眼前站定,温柔的神情,仿佛在责备一个连夜逃跑的新嫁娘,而他这个冒牌相公,则是好整以暇的准备逮她回家! 她抬起头,用最强烈的眼神表达对他的不屑,却引起他更温柔的笑意。 「眼睛瞪得这麽大……是想告诉我你很想念我吗,绘儿。」他走近一步拉起她。「还是想向我道歉,说你不该不告而别?」他笑得粲然,轻抚她细颊的大手温热热地撑住她的下巴,秋绘连忙挥开他。 「怎麽啦,发生了什麽事?大傻二傻你们怎麽叫成这个样子?」 慕容玺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之前在屋内煮饭的妇人,一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便迅速从厨房里冲出来,和慕容玺碰个正着。 「您就是收留绘儿的大娘吧,幸会。」 妇人的脚步未定,慕容玺带笑的俊脸便有如泰山压顶,一举压在妇人的上方,让她差点忘了呼吸。 「幸、幸会。」天,怎麽会有长得这麽俊美的男人? 「在下要感谢大娘对给儿的照顾,这是五十两银子,请您收下。」慕容玺自衣袋中掏出一包沈甸甸的银两塞入妇人的手中,妇人惊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想起—— 「等一下,公子!」她一脸迷惑地看着慕容玺。「这银两我不能收,我没做过什麽好事,担不起您这份厚礼。」 「大娘,您客气了。」慕容玺捉住秋绘的手笑道。「昨儿个夜里您收留了绘儿,怎能说没有做好事呢?这银两,您一定得收。」 「可是……」妇人看了一下秋绘,猜想她和慕容玺的关系。 「大娘迟迟不肯接过银两,是不是有什麽放不下心的地方?」慕容玺体贴地询问妇人,妇人这才吁气直问。 「是的,公子。」妇人又看了秋绘一眼,发觉她的脸色相当苍白。「我不知道您和这位姑娘是什麽关系,实在不放心就这麽把人交给您哪!」她越看越觉得秋绘的脸色不对劲。 「是晚辈的错,晚辈应该先说明身分。」慕容玺沈着以对。「在下是绘儿的丈夫,慕容玺。」 「公子是姑娘的相公?」妇人吓了一跳。「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提过……」 「别忘了她是个哑巴。」慕容玺面带怜悯之色打断妇人的怀疑,妇人忙点头。 他说的没错,这姑娘确实不会说话,可是…… 「姑娘,这位公子说的话是真的吗,你真的是他的妻子?」妇人着实放心不下秋绘苍白的神色,顾不得礼貌地追问秋绘,果然得到否定的回答。 秋绘拚命摇头,激切的声音梗在喉头就是开不了口,只能以悲痛的眼神求救。 「别理她,大娘,她就是顽皮。」慕容玺当着妇人的面搂紧秋绘,状似亲密。 「明明就是我的妻子,却老喜欢否认,真是拿她没办法。」 接着他又道:「告辞了。」 草草丢下银两,慕容玺决心在妇人没能再多事前带走秋绘,可他万万想不到,妇人竟会在他转身离开前撞击他。 「姑娘快跑!」妇人用全身力气拖住慕容玺。 「快跑啊!」妇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被撞到一旁的秋绘愣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要逃。 恰巧孩子们也在这时恢复了体力加入战局,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拖住慕容玺。 「大姊姊快逃!」孩子们拚命拖住慕容玺的脚,对着她背後喊。 秋绘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屋前的一团混乱,愕然止住脚步。 救她的妇人……那群天真的孩子们,居然在转瞬间化成了血水,惨死在慕容玺的魔掌下! 「不……」她像具木偶楞在原地,呆看这一切变故。 「不!」她拚命摇头,阻止更多跑出来的村民,深怕他们送死。 然而,她粗哑的怒吼声并未能阻止村民热心的脚步,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融化在慕容玺的掌符之下,化作天地间漂泊的游魂。 秋绘就这麽呆呆地站着,瞠大眼睛日睹这一切变故。原先宁静平和的村庄,瞬间变成了鬼域,荡着痛苦的哀嚎,随着奔流的血水,淹没了她的脚跟。 她当场僵在原地,像尊木偶看着慕容玺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这就是和我作对的下常」带着残忍的笑意,慕容玺倏然转至秋绘的跟前,抬起她的下巴轻声说道。 「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绘儿。你不逃,我也不会杀人。」他在她的两唇间印上一吻,秋绘却已失去知觉。「所以,千万记住,无论你逃到海角天涯,我都会把你追回来。知道吗?」 她看向他,看他优美的唇形吐出最残忍的话语,看他和她相似的眼眸,放射出最淬毒的光芒。 他是那麽的可恶,但他最起码说对了一件事——她害死了他们,害死了这群对她和善的陌生人! 她真该死…… 黑暗随着这个想法迅速朝她袭来,瘫痪了她的身体,再次将她推回慕容玺的怀抱。 第六章 她在发烧。 浑身燥热,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簌簌落下,浸湿秋绘滚烫的身躯,她不安地转动着头,晕眩的脑子里,重叠着不久前发生的影像。 「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大姊姊一定很喜欢我们。」 「张大娘,你们家什麽时候来了一位这麽标致的客人?」 「这位姑娘的长相可真像菩萨呀,一定能庇佑咱们这个小村落。」 山中居民慈善的面貌及热切的话语,有如往来的幽灵,在秋绘烫热的思绪中纷飞,缥缈抓不住方向。 「姑娘快跑!」 「大姊姊快逃!」 她才刚伸出手,试图抓住村民和善的面孔时,秋绘脑中的影像乍然骤变,变成一张张融化了的脸,滴着鲜红的血水,拖住她的裙摆,对她说:「你长得好像菩萨,一定能为村庄带来福气。」 「蔼—」她尖叫,僵住身体俯瞪已然断气的村民,那陡然放大的瞳孔,宛如控诉。 那些死去的人们正在控诉她,他们收留她、保护她,可是她却害了他们。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该逃跑,不该连累无辜的居民。她根本不是什麽菩萨,只会带给人们噩耗。 她痛苦地摇头,抖动泛白乾涩的嘴唇,想对他们道歉,可是她说不出口,喉头烧的那把烈火不让她把歉意托出。 她需要水,需要水滋润她的喉咙,洗净她一身罪恶。 「乖,绘儿,把这水喝了。」 秋绘迷失在朦胧的幻境中找水,灰色的天空这时突然倾倒出一道水柱,浇凉她烫热的身子。 她听话的张开嘴,让雨水滋润她干渴的喉咙,轻碰她柔软的樱唇。她心满意足的接受这份来自天际的馈赠,直到更多冰凉的液体灌进她的肚子里,才发觉不对劲。 她费尽力气睁开眼睛,一毫不意外地发现,那沁人心肺的冰凉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慕容玺,他正以最亲密的方式,将她需要的水送进她的胃里。 「你终於醒了,你睡了好久。」顺着她的唇际,舔掉残留於秋绘嘴角的水滴,慕容玺泛红的眼净是温柔。 她不明白,他怎能如此的无辜冷静,他才刚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不是吗?或者,这又是梦? 「是梦吗?」她衷心祈求答案是。「我们现在是不是在梦里?」 秋绘尽可能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玺,懒得计较他趁她昏睡的时候占她便宜,只希望她所经历过的杀戮全都是梦。 扶起她赢弱的身体,慕容玺偏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带笑的眼睛就和他的手劲儿一样温和,过了半晌才道:「不是。」 这简单的两个字,打碎了秋绘短暂的希望,几乎击溃她好不容易堆筑出来的虚假城堡。 她沈下脸,咬住下唇,斥令自己不得在这卑鄙小人的面前表现出痛苦的样子。他就是想看她出丑,想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她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秋绘的意志是很坚定没错,然则慕容玺却更了解她。 「绘儿啊,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抱歉吗?」他支起她下巴。「这麽多人为你而死,包括收留你的妇人和那群绕着你玩的小毛头,要是我的话,早就抱头大哭了,哪还能像你一样冷静。」 他说得彷佛她是天下最无情的人,频摇的头恍若要印证他的话似地晃动,只差一步就能松动秋绘脆弱的决心。 「想来也真讽刺……」慕容玺抚着她苍白的雪颊轻叹。「上天给你生了一张菩萨似的容颜,却没有给你生颗同她一般的好心肠。只能说是……上天开的玩笑吧!」 就是最後这几句话,彻底击溃秋绘。 如同他所言,这一切都是上天开的玩笑。 是上天的玩笑,让她今生遇见他,摆脱不了他对她的控制;是上天的玩笑,让她徒长一张菩萨的脸,内心却相反地拥抱冷漠的灵魂。 他才是杀人魔,始作俑者的人,如今却反过来指责她的无情,嘲笑她不配拥有这张脸。 「你去死!」在他言语的刺激下,她竟如同一只受伤动物般张牙舞爪。 「我才不是……」秋绘抖动着身体,激烈的反驳梗在喉咙之中,狂暴的口吻,在他炯然谅解的眼神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才不是什麽?连她都想问自己了。那些村民救了她,对她百般照顾,但她对他们笑过吗?曾经对他们说过一声谢谢吗?就连孩子们接近她的时候,她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私的希望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来烦她。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然而纵使她再怎麽冷漠,再怎麽不懂人情世故,她还是人呀,仍会觉得哀痛,他凭什麽这麽说她? 「哭出来吧,绘儿。」当他冰冷的手指碰着她发红的眼角时,秋绘才知道自己竟忍着泪。 「你总是这样,什麽事都不肯明讲,情愿旁人误会。」悄悄地将她拥入怀里,慕容玺鼓励她尽情放肆。「把你内心的伤痛,以及对村民的感谢之意都说出来吧!不要再勉强自憋着,对身子不好。」 他抱着秋绘轻晃,嘶哑柔和的声音,有如一支招魂幡,吟唱着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歌曲,引出她多年不曾掉下的泪水。 她的泪,一滴一滴地涓落。每一颗透明晶灿的泪珠中,都包覆了村民的笑脸,热情地围绕着她,向她问安。 他们……真的对她很好,为何当时她不开口,跟他们说声「谢谢」,就算是细如蚊蚋也好? 「告诉他们吧,绘儿。就说你很感谢他们,他们会听得到的。」 真的吗?如果她现在大声说出来,承认她有多喜欢他们,他们会不会复活,不再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她? 这一刻,她完全崩溃了。刻意堆筑出来的坚强防护,早在满溢的悔恨中,乍然崩裂。 「对不起……」她因过度激动而不住地抖动着身躯。 「对不起!」她好想跟他们说谢谢,并告诉他们,她不值得他们用生命维护,可她没有机会说,只能崩溃在慕容玺的怀里,不住地哭泣。 「瞧,这样不是好多了吗?」紧紧拥着怀中的小人儿,慕容玺柔声说道。「只要是人,都需要发泄。其实你比一般人敏感,同时也比一般人来得倔强,更需要好好哭一常」 她是需要好好哭一场,从小到大,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哭过,泄漏出自己真正的情绪。 真正的情绪呵…… 她竟倾倒在敌人的怀里,允许他像个婴儿似地抱着并安慰着她,她的骄傲呢?曾经说过的誓言,难道就这麽在他怜悯的眼神中消失殆尽? 「放开我!」反抗之心倏然涌起,她忽而挣扎。「你这个杀人恶魔,有什麽资格对我说这些一话?你根本就该下地狱!」 对,他该下地狱,而不是像个十分了解她的老朋友一样,轻轻抱着她,用尖锐的言语解放她僵化的感情。 「放心,我会去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到那里去,我可不急。」虽然秋绘的挣扎相当激烈,但慕容玺的口吻却极为轻松。 「我知道你希望我死,但如果我告诉你,你的那些村民朋友们依然活得好好的,你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呢?」至少别一直要他下地狱。 他的话令秋绘倏然停止哭泣。 「他们没有死?」秋绘不敢相信。「这怎麽可能,我明明看到他们倒在血泊之中——」 「你看到的只是幻影,不要忘了那是我的看家本事。」慕容玺悠然地耸肩,不在乎地说道。 秋绘迷惘地看着他刀削似的侧脸,沈默了好半晌才问:「为什麽你要这麽做?」他不像是一个仁慈的人。 「你是说饶过那些村民?」慕容玺斜眼睨问。她点头。 「我当然要饶过他们了,绘儿。你真以为我会对收留你的人动手?」慕容玺叹气。「我不是你想像中的杀人魔,也没有兴趣动不动就来个血流成河,我只想要你的合作。」这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秋绘才刚放松的身体立刻又因这句话而僵硬起来。 「如果我依然拒绝跟你合作的话呢?」虽不敢想像後果,可秋绘还是问了。 「那麽我就不敢保证,下次是否还会手下留情了。」 换言之,如果她一直执意不肯和他合作,引出他体内的圣兽,就只有被关一途。而假使她又像今天这个样子,逃亡被追到,他将不再客气,杀光所有胆敢帮助她的人。 「我答应和你合作。」既然无路可逃,只得勇敢前进。 她发誓这纸合作契约,不光只有他一个人获利,她必然也会尝到甜头! *** 话说是这麽说,秋绘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自从她逃亡被捕以来,又过了十日,在这十天之中,她不只一次询问慕容玺,如何才能引出他体内的圣兽,所得到的回答,竟是微笑。 「你问倒我了,绘儿,我也不知道。」他总是懒洋洋地卧在躺椅上,敞开胸襟冲着她眨眼。 「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说。 再笨的人也知道他所谓的「想办法」指的是什麽,分明就是叫她投怀送抱,她会照着做才有鬼。 只是,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弄不清楚什麽原因,慕容玺居然不急着逼她唤出寄居於体内的圣兽,反而彷佛很享受与她相处的时光似的悠闲淡然,带着她探索大宅的每一寸土地,细数每一条池中戏水的鲤鱼。 相较之下,她比他还急。 「不要一直带我玩!」她烦透了。告诉我,如何才能引出你体内的圣兽。」 玩累了、也看烦了豪华大宅的春景,秋绘只想尽快完成先前订下的契约,离开这座美丽的监狱。 「厌倦我的陪伴了吗,绘儿?真可惜。」每当这个时候,慕容玺一定勾起一抹感伤的微笑。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引出我体内的圣兽,你看着办吧!」之後,他又会立刻恢复回原先悠闲的模样,看她敢不敢接招。 现在,很明显就是她「看着办」的时候,她可以选择按照着他的暗示去做,或是待在这宅子里一辈子终老,全看她的勇气。 她当然会选择前者,秋绘心有不甘地想。早在立誓之初,她就说过,得利的人绝不会只是他一个,她必然也会尝到甜头,而那甜头毫无疑问就是那头野兽! 深深吸入一口气,推开慕容玺的房门,秋绘决定速战速决,最近她越来越想看见那头时时惊扰她的野兽,渴望的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书,慕容玺一点也不意外眼前的不速之客,到底是老鼠被捉弄久了,也会抓狂,更何况他的小绘儿脾气绝对称不上是好。 只是,她的眼睛不累吗?老端着一张脸,恐怕连蝎子都会被吓跑,遑论是她打算进行的诱惑工作。 「我怎麽觉得好像看见一个不甘心的祭品,站在我房门口?」对视了大半天,慕容玺率先打破沈默,睨着眼说。 「因为我本来就是。」秋绘不自在地反击,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主动踏入男人的房间,极不习惯。 慕容玺的嘴角,立刻因她这回答而勾起,轻声低笑。 「既然是祭品……那就来吧,我体内的野兽等着你。」他对她敞开双臂,欢迎她自行献祭,秋绘却犹豫了。 他的外袍已然除去,只剩下雪白的中衣,系着松垮的腰带,露出精壮的身躯,乌亮的长发,凌乱地垂落在颊侧,在烛火的照耀下,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魔魅之气。 她真的要去接近这麽一个危险的男人? 「过来呀,绘儿。」看出她的决心已有动摇的迹象,慕容玺忙低声劝诱。「光呆站在那儿,是无法听见它的心跳声哦。」 他说得对,光站在这里想像他有多危险,一辈子也达不成目的,顶多豁出去而已。 下定决心後,她跨着坚定的脚步朝慕容玺走去,一步一步跌入他结好的网。 「这才乖。」稳稳地拥她入怀,慕容玺像只心满意足的猫,舔吻她细白的下颚。 秋绘反射性地推开慕容玺,极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慕容玺不以为然地攫住她的双手,瞅着她摇头。 「你知道吗,绘儿?其实祭品是有分等级的,像你这麽拚命挣扎,就称不上是好的祭品。」他的语气轻柔,抓住她的力道却毫不客气,硬是将她的手腕分攫於身体两侧,用力将她拉近。 秋绘整个身体,不期然地陷入他打开的两膝之间,比她原先的姿势更形暖昧。 「我没想到祭品还有好坏之分。」她没好气地回嘴,丰满的酥胸要死不死的卡在他的胯部之上,教他难受也教她脸红。 「当然有了。」下身虽难受,他倒也甘之如饴。「刚才你是个差劲的祭品,现在的情形就好多了。」 慕容玺眨眨眼,暗示他有多享受这一刻,秋绘气恼地想爬起来,反而越弄越糟,更陷进他的怀里。 「放开我!」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帐。「反正我是个不合格的祭品。」她像个小孩一样发脾气,话甫出口,立刻就後悔了。 她是怎麽啦,竟然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 「绘儿,你真禁不起玩笑。」虽然秋给像小孩子一般任性,慕容玺却大方地包容。「别说你不知道,无论你是多差劲的祭品,我体内的野兽,只锺情於你一个人。」他边说边低下头,两片性感的宽唇,伴随着炽热的呼吸、炙人的眼神,辗转扫过她丰厚的樱唇,在她的唇角稍作停留。 「我是不知道。」秋绘的心跳,立即因他灼人的呼吸而增快。「我从来没有看过它的样子,如何确定它的心意?」她喃喃地说,难以挥去嘴角温热的感觉,和他有力的健臂。 「可怜的绘儿,我能体会你的困扰,老是看见身形却识不得全貌,的确令人难受。」轻抚她的粉颊,慕容玺低笑,魅惑的眼神引人堕落。「但是现在,你终於可以亲眼证实它的模样,这也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对不对?」 「对……」在他火热的凝视下,秋绘不由得吐实。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做些什麽?」他的手扫过她的酥胸,意有所指,秋绘却看不懂他的暗示,不解地望着他。 慕容玺的嘴角,再度因她这无辜的眼神而牵动。 「你应该主动碰我,因为我体内的野兽,渴望你的碰触。」他的手停在她的胸口,隔着衫襦轻触她的蓓蕾。秋绘的脸倏然烫红,默默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等待野兽苏醒。 她屏住呼吸,以为很快便能听见它的吼叫,可她等了很久,依然不见动静。 这是怎麽回事,它睡死了吗? 「你做错了,绘儿。」野兽没动,慕容玺的胸膛倒是先动起来了。 他在笑。 「你这样是碰不到它的,它没那麽容易被唤醒。」慕容玺似乎觉得她单纯的努力很好笑,宽阔的胸膛笑得上下起伏,气煞秋绘。 「要怎麽才能唤醒它?」她气得缩回手,瞠大眼瞪着他,慕容玺却显得很愉快,耐心地解释。 「不妨这麽说好了,住在我体内的野兽,是一头情欲之兽。」他的说法相当暖昧。「正因为它是情欲之兽,所以不容易被唤醒,想要感受它的存在,你必须更努力才行。」光献上一双小手根本不够。 「你的意思是说……我必须挑动你的情欲,它才可能有所回应?」秋绘怀疑他是在说谎,花瓣似的脸颊因想像而粉透,看起来分外美丽。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不否认,摊开一双强健的手臂,等着她亲自体验那份来自身体深处的悸动…… 他低下头,俯看胸口红肿的凸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封锁它前进的道路。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麽做,他封锁它二十几年了,早该释放它,让它出头做它该做的事。 然而,他的心,他的心呀…… 「你怎麽了?」秋绘关心的声音,自他背後传来。慕容玺连忙伸出手,阻止她绕到他的面前,他不要她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不要过来,绘儿!」他努力不让他的背部出现异状,他不想吓壤她。 「不要过来……」他像头受伤的野兽,背对着心爱的女子低吟。 昏暗的烛火,在向晚的微风中摇晃,模糊了房中的人影,却隐藏不住在黑暗中闪烁的两道光芒。 那是——慕容玺的眼睛。 第七章 「姑娘,你是不是经常作梦?」 时序迈入秋末的某天正午,秋绘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街头,忽然遇见一位男子,对她如此说道。 她偏过头,看向发声的男子,男子身着白衣,长相俊秀,神色悠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摆了张小圆桌,後头立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头绑了块白布写着四个大字——铁口宣断。 原来这位长相出色的年轻男子是名算命师。 秋绘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对他的评论表示任何意见,就算他说对了又如何?很可能只是碰巧而已。她还要赶着去买腊染用的染料,没空和他瞎耗。 自从她答应慕容玺,与他合作引出身上的野兽之後,她同时也获得自由,不再受限於大宅院中。只不过,原本她就不爱与人接触,就算偶尔兴起出门的念头,也多为工作所需,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秋绘掉头就走。 「姑娘,何不留步呢?」白衣男子在她离去前叫住她。「方圆百里内,就这麽一座小镇,就算姑娘你的脚步踩得再急,也找不到你想买的东西,何必浪费力气?」 男子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谈话,确实留住了秋绘急促的脚步,秋绘倏地回头,无法相信男子竟连她赶着买东西的事都能知悉。 「坐下吧,姑娘。」男子在她犹豫的时候邀她入座。「你若不愿开口,只需让出你的耳朵,且听我娓娓道来,便能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男子说得很玄,颇有几分慕容玺的味道。秋绘依言坐下,决心弄清楚他的葫芦里卖什麽药。 「姑娘在年幼时,曾经到过一座大佛寺进香,对不对?」秋绘甫坐定,男子便开始推算她的过去,着实吓了秋绘一跳。 她点点头,默认他的说法。 「若我没猜错,这座佛寺的地点应该是在京城,寺院的名字就叫『普宁寺』。」 秋绘又点头。这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只要是住在京城,且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人,都知道她是在那里中邪的。 「呵呵,姑娘,你在哪儿中邪可能人人皆知,但可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是谁让你中邪的哦。」看穿她冷漠外表下暗藏的心事,男子笑着说道,换来秋绘更冷淡的眼神。 她顺手拿起摆在桌子上的笔墨,写下:「你就知道?」 「当然。」看完她写的字後,男子回答。「我不但知道是谁对你施咒,同时还能把当时的状况重复说一次,你想不想听?」 秋绘闻言耸肩,不认为他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回溯往事,当时只有她和慕容玺在场,除非他是神仙,否则不可能知道。 「那年,你七岁,随同奶娘上『普宁寺』进香,原本打算上大殿参拜佛陀,寻求僧侣祈福,可奶娘却一心了买香,於是吩咐你不要乱跑,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她回来。」就在她打定主意敷衍男子的当头,男子忽地把时间推回到往昔,当场说僵了她的脸。 她错愕不已地看着男子,可男子还在继续往下说。 「结果,你要求奶娘让你到偏殿後院画画,因为那儿有很多佛像,可供你打发时间。」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从小她就讨厌浪费时间,宁愿把多馀的时间用来绘画。 「你挥动着小小的手拚命临摹一座观音像,可画没多久,笔就掉了,你想捡起来,另外一只手却动得比你还快,你很不甘愿地说了声谢谢,却发现那个帮你检笔的男孩,正用一双和你一样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你,为此,你还很不愉快。」 她是很不愉快,因为那男孩挡了她的视线,害她无法顺利作画。 「後来,那个男孩笑着告诉你,他会出现在佛寺完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可以唤醒他体内的野兽,所以他才会找到你。那男孩并且对你下咒,夺去你的声音和记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陷入真正的孤独。 秋绘不可思议地看着男子,感觉他和慕容玺一样可怕,却没有他的邪气。 「於是姑娘就这麽莫名其妙的成了哑巴,而且一过就是十一年,一直到近日封印被解除,才能再次开口说话。」无视於秋绘惊讶的眼神,男子笑吟吟地把整段话说完,并以一个名字,作为整个命盘推算的结尾。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慕容玺。」 是的,她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慕容玺造成的。只是苍天为证,这人并不在场,没有理由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对。 「你是谁?」秋绘脸色苍白地看着自诩为算命先生的白衣男子。「你究竟是什麽身分,为何知道这些事?」他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算命师。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知道他的身分。」男子摇摇头,反问秋绘。 「你所谓的他是指?」她约略猜出一、两分。 「慕容玺。」男子答。「难道你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是什麽来头?」 「我以为他只是某个邪教的教主。」秋绘不自在地回应男子的疑问。 她的确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他是什麽身分都不重要。她在意的是彼此所能获得的利益,以及她个人的野心,其馀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着。 「秋绘姑娘,你实在应该对你所要帮助之人的身分,多加关照才是。」男子着实注视了她一阵子,摇头叹气。「慕容玺不只是邪教教主,同时也肩负着复国的责任,别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的长相有何异处?」不就是深刻俊秀而已。 「他是个鲜卑人。」男子指明。「他姓慕容,正是鲜卑族中的一支。当初慕容氏和其他鲜卑氏族南下,创立了燕国,後经朝代的兴衰轮替,慕容氏的光荣不再,皇族辗转流落民间,慕容玺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他真的是鲜卑人,难怪会有这麽深刻突出的五官。 「你刚刚提到的『复国』,是什麽意思?」虽惊讶於慕容玺的身世,秋绘却更关心男子无意间泄漏出来的讯息。 「就是回复北魏拓跋时期,鲜卑族曾有的光荣!」这个梦想听起来遥不可及,却极有可能实现。 「你是说……」秋绘不敢相信她的耳朵。「这……这不可能呀……现在是……」现今是大唐盛世,哪个疯子会做这等荒唐事。 「不,有可能。」偏偏就有这样的疯子。「只要你帮助慕容玺唤出他体内的野兽,这事就有可能发生。」 「可是——」 「秋绘姑娘,当初鲜卑人挥兵南下入侵中原,除了靠优异的武力,和中原本身积弱腐败之外,你知道他们还靠什麽获得入主中原的机会吗?」男子截断秋绘的辩解,并以一个难解的问题使她摇头。 「你说他是邪教的教主,其实也对,因为那头野兽,是鲜卑族某支密教的圣物,拥有强大力量,每隔百年出现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为天下苍生带来莫大的浩劫,相对的却能恩泽供奉它的族群。」北魏就是很好的例子。 「当年鲜卑人以这头野兽打头阵,靠着它杀出一条血路,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在它的利爪下,可谓是所向无敌。」只是这夺权的方法太不光彩,史书上不可能记载。 「然而,这头野兽却有个弱点,就是它无法单独出现,只能依附在某个人的身上,等待另一个人将它唤醒,它才能再次重生。」 换句话说,他们是唇齿相依的三角关系。慕容玺需要她帮他唤醒野兽,她需要它现出原形以帮她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野兽则是可以自此脱出慕容玺的身体,然後大举入侵人间。 天,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帮凶! 「我如何能确定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实在无法相信竟有这麽玄妙的事情发生,秋绘下意识否决整件事的可能性。 「你若不相信的话,何不回去问慕容玺,到时你自然就能够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白衣男子倒也不觉得失礼,反而笑嘻嘻地指引她一条明路,破解她的疑虑。 秋绘的反应是站起来,撩起裙摆,拔腿就跑。 她一定会去找他问个明白! *** 天底下如果有金色的云彩,那麽毫无疑问的,此刻飘进屋子里的,就是其中最美的一朵。 双手抱在胸前,背倚靠着窗棂,慕容玺如是想。只不过这朵金色的云彩,今儿个看起来不太快乐,菩萨般安逸的神情,完全被乌云取代。 这真是神了,他还以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改变她脸上的表情。 「怎麽了,绘儿,干麽一副要杀人的表情?」慕容玺挑高眉毛,看着秋绘移动脚步,快速朝他走近,再次感受她的美。 秋绘没有答话,只管走她的,一直到在他眼前站定,才淡淡地说道:「我刚刚遇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算命师。」 「哦?」听见「白衣」这两个字,慕容玺的眼睛闪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转变为有趣。 「这位算命师说了些什麽?」他就说嘛,一定有比他厉害或是和他一样行的人出现,否则她不会是这种表情。 「他告诉我一些你不曾对我提过的事。」秋绘直视慕容玺的眼睛,试图从其中看出端倪。 「比如说?」他勾起嘴角,大方接受她的凝睇。 「比如说你的身世。」她有些不悦,讨厌他老神在在的模样。 「愿闻其详。」慕容玺是很悠闲,确实也该是揭开神秘面纱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瞒她一辈子。 「你是鲜卑人。」秋绘开始解剖他的身世。 「嗯哼。」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 「而且是燕国慕容氏的後代。」也就是所谓的皇族。 「我不否认。」他可不认为那有什麽了不起的地方。 「你体内栖息的那头兽是你们鲜卑人某个教派的圣兽,每隔百年出现一次。」她指出重点。 「好像是这样。」慕容玺耸肩。 「当初你们之所以能够占领中原,就是因为这头野兽,你们鲜卑人靠着它残害我们中原百姓,以达到夺取政权的目的。」秋给流利地说出白衣男子告诉她的话,看他作何解释,结果慕容玺什麽话也没说,脸上的悠闲表情,亦没变过。 这惹火了秋绘。 「你怎麽能!」她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慕容玺。「你明知它一旦现世,便会血流成河,居然还要求我和你共谋,唤出那头野兽?!」要不是今日碰见白衣男子,恐怕 她还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为什麽不能?」干麽如此大惊小怪。「你以为当初中原会落入我们的手里,完全是因为我体内那头野兽的关系吗?错!纵观古今历史,任何一个国家之所以衰亡,大多是因为自己政治腐败、民生凋蔽,和外力侵入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一味怪罪他人太不应该。 「再说,你不是一向只管自己的事,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富有正义感?你应该关心的是,能不能顺利唤出我体内的野兽,帮你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其馀的事,你不必操心!」慕容玺犀利地提醒秋绘,她也没高尚到哪里去,性子冷漠得可以。 「我无法不操心。」她是冷漠,不是冷血。「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帮凶,使你父鲜卑人有再次入主中原的机会,我会愧疚一辈子。」 她的说法,使得慕容玺的眼睛迅速眯了起来。 「说到底,就是你们中原人不甘接受我们异族人的统治。」他冷哼,相当受不了她那套汉族为大的观念。 「我不是这个意思——」现今的主子也不完全是汉人埃 「你们汉族统治了中原千百年,除了不断征战、更迭朝代之外,真正带给人民几年安逸的日子?我们北魏拓跋氏,不但结束了十六国的纷争,魏孝文帝更大力推行汉化,开山屯垦,使人民安居乐业,他对中原的贡献,难道就会比汉人皇帝差吗?」慕容玺硬生生地打断秋绘的解释,塞得她哑口无言。 汉人主子一定比外族的统治强吗?答案是——不一定!史纲上多的是无能的皇帝,这些皇帝暴虐无道,而且他们……多半是汉人。 「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是时代已经不同了。」历史不容抹煞,她无法狡辩。「现在是唐朝,而且有幸遇见英主当政,怎麽说我都不该协助你释放出恶魔——」 「恶魔?」 秋绘才刚想晓以大义,就被慕容玺阴冷的声音再次打散,面对他阴鸷的眼神。 「你说我是……恶魔?」慕容玺脸上的笑意全失,好像她触碰到什麽不该说的话题,额上倏然暴起的青筋看起来怵目惊心。 「我没有这麽说——」秋绘倒退一步,被他暴怒的表情吓着,他从未拿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恶魔……」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好,你想看魔,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麽是真正的恶魔!」语毕,秋绘的手腕就被慕容玺攫住,拖入一个空茫的世界。 秋绘不知道他要将她带往何处,四处尽是白雾,或是棉絮般的云团,她甚至怀疑他们是行走在云端,乘着风飞行,可是他又说他要带她去看魔,走在天上根本毫无道理。 她迷惑地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好难懂,他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两人的脚步就在她不安的揣测中黯然止住,四周的白雾散去,秋绘这才发现,他们竟来到一处热闹的城镇,面对成排的告示。 「你……」秋绘更无法理解他的心思了,他带她来看告示做什麽? 「嘘。」慕容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专心看告示。」 看告示? 秋绘不解,他先是发了一顿天大的脾气,後又千里迢迢施法行走,只为了看这几行白纸黑字,这告示究竟有何迷人之处? 她纳闷,仰头仔细看告示上头的每一处字墨,等她看完了全文,脸色也同告示上的黑墨一样黑。 告示上头竟然写着—— 谏议大夫曲阳,因多方诬蔑高僧智睿,意图破坏朝内之和谐,故除去谏议大夫之职,且充军三年。 这太离谱了! 秋绘捂住嘴,连眨了几次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就连她这个不常出门的人都知道,曲阳大夫是一名敢言的清官,深受天下人爱戴。虽然他的名气没有另一名谏议大夫魏徵来得大,却也称得上是一名勇於负责的好官。 如今,曲阳大夫居然只因为上疏朝廷,举发智睿禅师的劣行,就被革了官,发派充军,这是什麽道理!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智睿根本是靠着广大信徒骗吃骗喝的大骗子啊,太宗皇帝为什麽要信他? 「看见了吧。什麽是魔?这就是魔!」虽然秋绘无法置信,慕容玺却一点也不意外。「邪与正只在一线之隔,佛与魔的区别不过是一张脸。当人起了邪念,他就是魔。当人发了善心,他就是佛。当今天下,到处充满了伪善的礼佛者,他们左手敲着木鱼,可是右手却暗地里执剑伤人,你能说他们不是魔吗?」 是的,他们是魔,是最可怕的邪魔。 比起直接伸出爪子伤人的野兽,他们的罪行更不可饶赦。至少野兽来了看得见,还可以想办法躲,可是一旦披着人皮的怪兽出来咬人,就只能献上你最香甜的信仰,任他们将你啃得尸骨无存。 曲阳大夫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好像这麽做就能掩盖是非被扭曲的事实,慕容玺却不容许她逃避。 「绘儿,光闭上眼是没有用的,那不能改变什麽。」慕容玺和她一样感慨。「不看、不听,并不表示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你口中的明君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他或许有心治国,但在面对利害关系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利益,而非公正,否则曲阳大夫就不会是这个下常」 他们一起看向告示牌,曲阳大夫的下场清清楚楚的写在上头,那是和庞大势力对抗的结果。 除去官职,充军三年…… 宗教的力量果真如此锐不可当吗?为何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会惧怕智睿和尚底下那群广大信徒? 「你还认为我是魔吗,绘儿?」收起感伤的眼神,慕容玺温暖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轻问。 他又回复成原来的温柔。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她靠在他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再也不认为世上还有真正的公义存在。 毕竟皇上都可以为一己之私牺牲掉忠臣了,她还有什麽好顾忌的? 思及此,她更加钻进他的怀抱,要求慕容玺尽快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嗯,我们走吧。」慕容玺挥了挥手,驱动身旁的白雾,没多久秋绘就感到一阵轻飘,再过一会儿,即降落到地面。 「到了。」方踏上地面,慕容玺便以最温柔的声音,催促秋绘睁眼。秋绘无精打彩地掀开长翘的睫毛,愕然发现,他们并不是回到慕容玺的大宅,而是她逃亡时借住一宿的小村子。 这到底是…… 「我知道你一直想跟他们说声谢谢,所以擅自决定顺道前来,希望你不会介意。」慕容玺对着一脸惊愕的秋绘眨眨眼,让她的错愕显得更为彻底。 他怎麽知道她一直想来这个村庄? 秋绘迷惑地看着他,再次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她的了解,深到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疑窦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慕容玺挽着她的健臂亦毫不含糊,谈笑间便带着秋绘来到妇人家的门口,举起手叩门。 叩、叩、叩。 简单的三个音节,宛如寺院里的钟摆,重重敲击着秋绘的心。她不知道门里面的人是否安好,慕容玺只告诉她,先前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们依然活得很好,可她就是怕,怕他在说谎骗她。 秋绘如同当晚一样捏紧了裙摆,屏住呼吸等待门板後的人前来应门。短暂的等待对紧张的秋绘而言,就像是永恒那麽长。好不容易,门後头终於有了动静,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哪位呀?」门後稍嫌尖锐的声音边推开门边问。「请问你们要找谁——」 妇人慵懒的语调在瞧见来人後愕然停止,眼中乍迸的惊喜光芒,和秋绘如出一辙。 是那个收留她的妇人,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说不出有多感动,秋绘就只能这麽直直地盯住妇人,内心和她一样狂喜,眼泪不知不觉地滴下来。她试着开口,两片嘴唇抖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任何一句话,反倒是妇人迸出半天响的惊叫声,猛揉眼睛。 「这……这不是那天迷路的姑娘吗?!」妇人有些不敢相信。 秋绘点点头,极为艰难地尝试漾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 「姑娘,您怎麽哭了?」瞧见秋绘流泪,妇人手忙脚乱地忙递上手帕。「是不是因为走累了,还是口渴?」要命,她的眼泪怎麽一直流个不停。 「都不是,她是因为太高兴看见你才哭的。」慕容玺适时握住秋绘的手,稳定她的心情。 「大娘,我们今天是特地登门道谢的,谢谢您那天晚上收留绘儿。」见秋绘开不了口,慕容玺索性代她回话。 「说什麽谢呀,您真是太客气了。」慕容玺迷人的微笑很快掳获妇人的全副注意力。「公子看起来好面熟……我想起来了,您是这位姑娘的相公。」 「正是。」慕容玺答得很快。「晚辈姓慕容,单名一个玺字,不晓得大娘是否还记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这麽俊美的人难得见着,怎麽可能忘记。「那天您来接绘儿姑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咱们还推托了半天呢!」 她坚持不肯收,他坚持要给,两人互推了好久,最後她终於勉为其难地收下,给家中大小添购了几件新衣。 「唉呀,瞧我这颗猪脑袋!」妇人突然想起什麽似地猛拍额头。 「咱们都在门口儿讲了大半天的话,我竟然忘了奉茶!」说罢,妇人忙推开门板,请他俩入内。 「快请进。」她热心地拉着秋绘。「家里头简陋寒掺,还请多包涵。」 妇人笑得合不拢嘴,难得家中来了两位娇客,可得用心招呼。 「大傻、二傻、三傻、傻么儿,你们快出来招呼客人,看看是谁来了。」忙着倒茶递椅子之馀,妇人不忘疾声呼唤家中的小萝卜头,要他们出来见客。 孩子们一听见母亲的呼喊声,立刻一个个冲出来报到,一见着秋绘的面,立即大喊:「是那个漂亮的姊姊耶!」 之後,全部的小孩围成一团,绕着她问东问西。 「大姊姊,你现在会做饭了吗?」 「你回去以後,有没有学揉面?」 「你的衣服还是让别人洗吗?」 「你有没有再画很漂亮的画?」 四个小朋友关心的问题都不同,秋绘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得挂着尴尬的表情,看他们互相推骂。 「大傻,你怎麽还是一样笨啊,她怎麽可能会做揉面那麽粗重的工作!」 「那她也不会去洗衣服!」 「做饭就更别提了!」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彷佛又回到那日一般热闹,搞得不只秋绘尴尬,就连他们的母亲,也怪不好意思。 「让您见笑了,慕容公子,孩子们就是这麽顽皮,真拿他们没办法。」妇人再为慕容玺添了半杯茶道歉。 「别在意,大娘。」慕容玺摇摇手。「我看绘儿适应得挺好,看起来很快乐。」比她一个人独处时好多了。 「慕容公子一定很爱绘儿姑娘。」妇人羡慕不已地叹道,慕容玺举杯就口的动作,因此而顿停。 「大娘,看得出来?」他顿了下後一仰而荆 「当然了,慕容公子。」妇人低笑。「你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恋爱中人的心情。慕容玺轻轻地勾起嘴角,算是默认妇人的话。 「唉,回想那日您前来接绘儿姑娘回去时,我就心想,你们真是相配。」一个是五官深刻俊俏的美男子,一个是长相庄严艳丽的大美人,果真是登对极了。 「後来,您表明身分说是绘儿姑娘的相公,你就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说出来也不怕您见笑,那种心情,就像替女儿找到了一门好归宿一般兴奋。」妇人自顾自地为秋绘庆幸,一点也没注意到她身旁的慕容玺脸色渐渐转沈。 「真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携手共进,一辈子幸福快乐。」妇人最後长吁一声说完整段话,这才察觉到慕容玺不对劲。 「怎麽啦,慕容公子,您人不舒服吗?!」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没有的事,只是闪神。」慕容玺耸肩,立刻又回复原先的迷人模样。 恰巧,孩子们的疑问也到一个段落,现正缠着秋绘画画给他们看。 「大姊姊,你画我,上次你还没有把我画完。」傻么儿勾住秋绘的手腕,硬是要她作画,结果引起孩子们围攻。 「别管他,画我!」 「画我!」 「我也要!」 毫无例外的,小朋友又闹成一团,这次不只秋绘头疼,就连隔壁邻居也赶过来凑热闹,小小的山居顿时挤得水泄不通。 带着感动的目光,秋绘环视这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他们是如此善良、如此热心。即使她从头到尾不曾对他们说声谢谢,不曾给他们好脸色看过,他们温和的态度却从来没变。 「该说话了,绘儿。」慕容玺悄悄地附耳,提醒她曾有过的遗憾。「告诉他们你很感谢他们的照顾,所以特地前来致谢。」 他捏了一下她的柔荑,鼓励她。秋绘咬了咬下唇,低头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不了口。 「该说的时候不说,小心等你想说的时候,已经太迟。」慕容玺语重心长地劝诫秋绘,无论是歉意或是谢意,都该趁着来得及的时候,让对方知道。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聚她这辈子所累积的全部力量一鼓作气,对兴奋聒噪的人群大声说出—— 「谢谢。」 她的话方落,满屋子的人霎时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拿着一双凸暴的眼睛看着她,嘴巴张得老大。 「我想,她是在跟你们说谢谢,感谢你们在她迷路的时候照顾她。」每个人都呆掉,只有慕容玺仍然悠闲地喝他的茶,不愠不火地帮秋绘解释。 片刻後,现场迸出阵阵哗然的声音。 「原来姑娘会说话!」 「我还在可惜呢,姑娘长得这麽美竟然是个哑巴,幸好不是!」 「既然姑娘不是哑巴,就给咱们请更多话吧!」 「是呀,姑娘您是什麽来历,为何如此长於作画?」 「还有姑娘,您是哪里人,为何……」 秘密的宝盒一开,众人的好奇就没完没了,让秋绘无力招架。 她清清喉咙,不晓得该怎麽应付接踵而来的问题,幸好慕容玺及时接手。 「我们也该告辞了。」他握住秋绘的手起身。「我和内人家中还有要事待办,请恕我们无法久留。」 「这麽快就要走了?」妇人错愕,瞠大了一双眼儿瞪着满屋子的人,明白是他们的多嘴赶走了稀客。 慕容玺笑而不答,朝众人打躬作揖後,带着秋绘挥手道别。 「保重啊!」 村民们热情地送他们到村子的入口,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做鸟兽散各自离去。 「他们真热情。」远离村子後秋绘长吁了一口气,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被这麽多人包围问问题,相当不习惯。 「是啊!」慕容玺笑笑,挽住她的手漫步在落叶缤纷的树林内,悠闲地欣赏风景。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她停下脚步。「你知道我不适应人群,所以急着把我带走。」还骗说什麽家里有事,简直鬼扯。 闻言,慕容玺还是笑,轻巧地揽住她的腰巧妙地改变话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穿金色很漂亮?」他为她拉正身上的袖衫,低头凝视她。 「没有,你只是买了整屋子的金色衣裳给我。」在他的凝睇下,秋绘整个人好像也亮了起来,只有微翘的嘴唇破坏了整体美,却惹得慕容玺发笑。 「我以为你喜欢金色,所以才会买整屋子的金色衣裳给你。」她此刻的模样好像小女人,逗得他心痒痒的。 「而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嘴嘟得更高了。「你一定是事先闯入我的梦偷看我的喜好,才知道如何购衣。」 「是吗?」居然把他说成一个偷窥狂。「你怎麽晓得我一定是偷看,而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呢?」 他突然把问题反丢给她,问得秋绘一愣一愣的。 她把自已的喜好亲口告诉他?这怎麽可能!除了上回的梦境之外,她根本没梦到过他,怎麽可能告诉他喜欢金色的事? 「算了,绘儿。」有些事还是保持现状的好。「还喜欢我为你安排的惊喜吗?」 秋绘明白他指的是那些村民。 「喜欢。」她靠在他的身上轻喟。「他们都是好人。」 「瞧你的说法,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慕容玺低笑,浑厚的声音透过胸膛直达秋绘的耳际,一如她迷惘的心思。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坏人。」她抬头仰望他深刻的脸。「在我认为你很坏的时候,你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事。」例如善待那些村民。「在我认为你没有感情的时候,你却又发出不平之鸣。」比如曲阳大夫被革官的事。「我无法理解这麽复杂的事情,你太难懂了。」光看表面,根本分不清真伪。 「每一个人都难懂,你不也是吗?」慕容玺的想法比她简单。「人的面貌每一天都在变,心思也是。就拿你自己来说,你可曾料想过自己有喜欢人群、关心人群的一天?何不将这一切视为自然的改变,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 因时、因地、因人而变,这是万物循环的道理。在他看似轻松的引导下,秋绘似乎渐渐了解自己,并接受自己的改变。 只是他呢?他明明是一个这麽睿智有学问的人,为何会堕入邪道? 秋绘的心中有千百个疑问,却只能在他轻柔的摇头中打住,跟随他的眼,互相靠近、再靠近。 他想吻她。 「我好像还没有跟你道谢。」秋绘吐气如兰地迎接他同样沈重的呼吸,两人的鼻息在半空中摩擦出温热的火花。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慕容玺先是轻碰她的嘴唇,而後辗转吮吻,恋慕之情表露无遗。 「我要谢谢你带我回来探视这些村民。」她看不懂他的表情,但十分懂得热吻背後的意义,她猜下一步他就会除去她的袖衫,亲吻她的酥胸。 「值回票价,我甚至看到了你的眼泪。」她猜对了。他是脱掉了她的袖衫,但她没料到他竟连裙里头的贴身长裤也一并除去,放任冰冷的空气透过金色的长裙,侵袭她敏感的肌肤。 「看我流泪这麽有趣吗?」她有些懊恼,讨厌他拿她的感情开玩笑。 「不,我只是觉得嫉妒。」他可没闲情说笑。「如果有一天我也有生命之虞,你会不会也为我掉泪?」 秋绘生气的表情在听到他这句话後乍然止住,和他对视了老半天,才掉过头否决。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无法想像他死掉的模样。 「到底会不会?」慕容玺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正,定要得到答案。 她会为他流泪吗?答案是,她也不知道。她是个不轻易掉泪的人,一旦落泪,必定是真心的眼泪,而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为他付出真心。 「你希望我为你流泪吗?」无法厘清自个儿的感情,秋绘索性反问他。 「好问题,绘儿。」慕容玺的反应,像被人打了一拳般畏缩,接着勾起哀伤的嘴角,粗鲁地将秋绘拉近,狂吻她…… 该死,别是这个时候! 慕容玺命令自己体内的野兽,不可轻举妄动。然而他抵挡不住,抵挡不住那源自身体深处,最狂暴的声音。 让我出来!它狂吼。我已经等太久了,你休想阻止我! 他的确已经让它等太久,它渴望她的处女血、渴望她将它释放,这是他没有办法阻止的事。 「慕容玺?」秋绪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又停了下来,且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她。 他能阻止它吗?如果他真的这麽做,他身上背负的复国大任,又要叫谁来扛? 「别担心,绘儿。」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慕容玺算是败给了命运。「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处女血!」 他对秋绘承诺,也对他体内的野兽承诺。 第八章 又一个十五月圆。 秋的影子,在月的消长起落间渐被冬的信息取代,覆上一层薄薄的冰霜。时该秋末初冬,万物在经过前面几个季节的蓬勃发展後,渐渐露出疲态,纷纷停下生长的脚步,萎缩蜷曲,只有位於山区的这座大宅院温暖如昔,丝毫不受季节变化影响。 然则,月的盈满却改变这平和的假象,扰乱池中鲤鱼的优游。池中的鲤鱼,在月的牵引下,奋力摆动有力的鱼尾,一条接连着一条腾空跳起,相互推挤交游,唯恐错过远处正在举行的仪式。 远处灯火辉煌,循着古老障法一字排开的火炬,像拱月的星子般环绕祭殿。炽热的烈焰,染红了空中飞舞的白色布幔,也突显出站在火炬下,那一张张严肃的脸。 这些平日有如影子般无声的护卫,只在十五月圆出现,他们的责任是确保祭殿上正举行的仪式能够顺利进行,尤其是今晚。 今晚,是他们复国大业能否成功的关键。他们景仰,且期待许久的圣兽,即将在今晚现身,只要他们能好好守住慕容玺布下的结界,就万无一失。 另一方面,身穿金色大袖衫,臂披同样金灿的岐帛,面容稍嫌紧张的秋绘,比谁都清楚今晚的重要性,因为她就是负责引出圣兽的那个人,她能不能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就看她今晚的表现了。 「绘儿,也该是时候了。」 她想起两天前慕容玺哀伤的表情。 「我说过要你的处女血,就决定後天吧。」 也就是今晚。 秋绘不明白他为什麽哀伤,毕竟这是他期待很久的事,也是他俩合作的目的。他不该、也没有理由逃避,可是他真的在逃避,一直到他再也逃不了为止。 他在逃避什麽呢?秋绘边踩着步伐边想。最近他常常将自巳关在房间,一关就是大半天不理人,等他出现的时候必定脸色苍白,好像跟谁搏斗了一番全身乏力。 她耸肩,想了半天就是猜不出谁有那麽大的能耐能教他如此痛苦,只得踩着坚定的脚步,一步步朝祭殿走去。 那儿,有着一头俊美的野兽;而她,就是最耀眼的祭品,自动奉上等待他的巨掌将她撕裂。 秋绘轻柔沈稳的脚步,随着拖曳的长裙,在祭殿的门口悠然止祝她吐口气,看向开放宽敞的殿堂,祭殿的四周挂满火炬,将铺着上好木料的地板,渲染成一片红色的海,衬着窗外的一轮明月,看起来有如海上生月,又如明月陷入血水,既诡异且美丽,一如位於祭殿正中央,裸着上身,双眼闪动着红光的男人。 「你来了。」扬起两片性感的薄唇,慕容玺凝望站在祭殿入口的秋绘,和她脸上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紧张。」他用一个微笑,化解她的僵硬,秋绘不满地嘟嘴。 「我有吗?」他的眼睛真利。「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很冷静。」至少她的脚步就没有乱过,脚也没有抖。 「你不可能冷静的,绘儿。」尽管她尽力维持面无表情,慕容玺却十分了解她。「今晚,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你怎麽可能冷静得下来?」 「你不也是吗?」为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兴奋之情?「今晚你就能释放你体内的野兽,完成你的使命。」 「所以我们都不该浪费时间。」慕容玺对她敞开怀抱。「既是我们的宿命,就让我们欣然接受吧!」 他揽住她的腰,轻轻地将她勾进怀里,用一个热吻做为这段对话的结束,再以一个强力拥抱开始另一种更激烈的语言——身体的语言。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说得很慢,只是以缠绵的吮吻和灼人的呼吸,探索彼此的心事…… 它知道他在担忧些什麽,他怕吓坏她,怕他的小宝贝一日发现他的真面目,会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款款深情。 真是愚蠢的男人呵! 扬起尖锐的爪子,野兽不屑地笑。 就算一让她发现他的真面目又怎样呢?这本来就是她原先的目的。只不过人心啊!往往容易因为之後的种种因素分了神,进而忘了初衷。 但它不会忘。 它等待了百年,就是为了这一世轮回,无论如何它都要挣脱上天加诸给它的箝制,到人间肆虐一番! 它兴奋地等待着,随着慕容玺和秋绘两人紧密的结合,它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到慕容玺几乎撑不祝终於,在最後一刻它喝到了处女血;它等待了百年的珍贵甘液。 它一滴一滴的舔饮,每喝下一滴,它的力量就增强一些,萎缩了百年的身躯,在珍贵血液的喂饮下,渐渐得以舒展,而禁锢它的人,却还在翻雪覆雨,享受激情所带来的短暂幸福滋味。 如今,该是它现身的时候! 野兽振臂一挥,身躯一展,当下决定挣脱外在的束缚,回复它千百年来的原始神态,它慢慢地侵占寄宿之人的身体,透过他的血液,传达这个讯息。 慕容玺的身体因这突来的讯息开始急遽变化。 上一刻还楼着秋绘亲吻的慕容玺,在下一刻疾速挥掉她伸出来的乳臂,将她推至祭殿墙边,蹲下身忍受逆流的血液,分解他肢体的感觉。 它来了,他知道。 慕容玺双手握拳,额爆青筋,咬牙对抗体内野兽制造出来的凸起,禁不住地低嚎。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阻止体内的血管错位,却止不祝他的法力失效了!封印已被打开,就像他打开秋绘的封印一样,她用她的处女血开启了野兽的逃亡之路,也使他的身体,完完全全成为野兽的巢穴! 他的双手,就在他痛苦的低吼间蜕变成兽掌,他平整的肌肤,就在他极力抗争时倏然生出茂盛的毛发,披带红色的光。 他不知道自已变成了何种怪物,只知道他心爱的女人,正瞠大着眼睛窥探这一切变化;正扬着嘴,仿佛不敢相信他就是不久前和她共赴巫山云雨的男人。 「绘儿……」他朝她走近,伸出颤抖的手,想再次将她揽人怀中,她却惊惶地走开。 「绘儿,你不是说你不怕我吗?为何离我这麽远?」他拖着蹒跚的步伐,移动还在遽变的身躯,试着接近她。 秋绘直觉地摇头,拚命地退後,嘴唇泛白,脸上堆满了害怕。 「不……」她吓得甚至出不了声。「不要过来!」 她不相信眼前这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就是俊美无俦的慕容玺,这和她想像中不同。 她惊恐地看着他,疯狂地摇头。那眼神,彷佛在控诉他凭什麽碰她,他只不过是头怪物。 怪物碍…怪物呵。 他的绘儿,竟以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他的绘儿呀…… 痛苦地拉扯着嘴角,慕容玺摇摇晃晃地更靠近一步,他要向她解释,告诉她他也不愿这样,可秋绘此时却尖叫了起来。 「走开,不要靠近我!」她跑回祭殿中央,拾起衣服穿上。 「绘儿……」不要用那种眼光看他,他不是怪物,只是一个想爱她的男人。 「求求你走开……」她边乞求慕容玺,边往祭殿的门口退去,怎知才走没几步,原本守在殿外的护卫们就冲进来包抄她。 「参见圣兽!」护卫们一见到半人半兽的慕容玺,立即跪下来膜拜。虽然他还没完全幻化成野兽,但离成功之日不远矣。 秋绘看见这种情形,更是想逃,无法想像万一他要是真的完全变成野兽,会是什麽状况。 她一刻也不敢犹豫,拔腿就逃,可惜一旁的护卫们手脚比她还快,三两下就捉住她。 「杀了她,别让她逃出去!」为首的护卫命令捉住秋绘的人。瞬时一道银光闪烁,住她的脖子直扑而来。 她闭上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而血水也真的喷上她的脸,只不过死的人是护卫,不是她。 秋绘愣楞地看着被撕成两半的男人在她面前倒下,站在他背後的救命恩人,竟是慕容玺! 「不准动她!」他又撕裂了另一个企图挥刀的护卫。 「谁也不许动我的宝贝」他象疯了一样,伸展巨爪灭每一个围绕她的护卫,发红的眼,教人不寒而栗。 於是护卫们纷纷丢下刀,跑出殿外,徒留他们好不容易才引出的圣兽。 「绘儿……」见她安全无虞,慕容玺安心了不少,可他的绘儿却动也不动,像木头人一样看着他。 他又在她面前杀人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幻觉…… 受眼前的刺激,秋绘当场倒下,金色的身影倒在血泊之中,看起来格外怵目惊心。 「绘儿!」来不及接住她的慕容玺,急忙蹲下身查看她的呼吸,脑中同时升起—— 如此一尊神圣庄严的菩萨,若是被迫和一个邪教的教主绑在一起,不知该是如何一种有趣的情景? 他想起当日为她封印时稚嫩的想法,此刻不再觉得有趣。 他毁了她的人生,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想法,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唯一能唤醒他体内圣兽的女人,他便玷污了她的纯洁,迫使她陷入这个疯狂的情景。 他的确解放了他体内的野兽,但又如何呢? 慕容玺不得不承认,他对秋绘的爱远远超过他对复国的期待,可是如今却为时已晚,他再也不能恢复为原来的样子。 该是放手的时候了。只是,他能把她给谁…… 彷佛像要回答他的问题似地,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沈稳的脚步声,来人顺着火炬,一步步朝他走来。 慕容玺头也没回,只是在脚步声乍然停止的刹那说了句:「确实你也该出现了。」 当时,月正满。 第九章 「绘儿……」 浑身披散着红色的毛发,眼睛晶红得发亮,有一只野兽一直朝她走来。 「不……」她吓得喉咙发紧。 「不要过来……」这只野兽的爪子利得像刀,身躯强壮如山,长着一口阴森的利牙,眼神却意外的温柔。 「你不是说不怕我吗?!为什麽离我这麽远?」野兽拖着沈重的脚步试图靠近她,每走一步,它脸上的五官就显得更狰狞一些。 「走开……」她是说过不怕他,但那是对慕容玺,而不是眼前这头野兽。 「绘儿……」野兽用眼神告诉她,他就是慕容玺。可是她不愿相信,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她的慕容玺,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不是像这样的怪物,不是—— 「走开!」激烈地挥开一直朝她走来的怪物,秋绘突兀地睁大了眼,害怕那头怪物会撕裂她。 然而当她定神一看,映入眼帘的不是血淋淋的祭殿,而是优雅的厢房,她挥动的手也还停留在半空中。 这是怎麽回事,她安全了吗? 「你又作噩梦了。」 正当她错愕地看着自已张狂的十指,纳闷不已时,厢房那头忽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转头,说话的男人正带着浅浅的笑意,坐在不远处的椅上看着她,表情十分悠闲。 「你是那个算命先生。」看清楚男子的面孔之後,秋给迅速起身。男子笑了笑,也站起来朝她走近,踱至床边停下。 「先别急着下床。」男子阻止秋绘急促的动作。「你的身子还很弱,宜多休息。」恐怕是在祭殿发生的事太刺激了,她才会隆咚一声倒下。 「是你救了我?」秋绘乖乖地躺回男子为她垫高的枕头,感激地看着他。 男子却摇头。 「与其说是我救了你,不如说是慕容玺把你交给我。」他想起慕容玺当时的表情,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他……把我交给你?」秋给愕然。 「很惊讶吗?」男子自袍中取出一张白纸交给秋绘。「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比我更具备这个资格。」 这倒是。 秋绘愣楞地看着手中摊开的白纸黑字,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竟是爹亲为她允婚的对象,也就是慕容玺口中的白衣男子。 「你可以责备我,因为我若是早一步娶走你,这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正是她心里此刻所想的,也是她准备说出口的话,他又再一次说中她的心事。 「可惜的是,我无法违背上天的旨意,擅自改变你的命运。」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去做。 「我的命运?」秋绘茫茫然地看着男子,彷佛从他身上看见慕容玺的影子,他们都爱打哑谜。 「是的,秋绘姑娘,这是你的宿命。」男子叹气。「你的命运是和慕容玺连在一起的,任何人都剥夺不了你们之间的联系。」说是上天的捉弄也好,他们俩天生注定就要在一块儿。 「我知道我是他的祭品。」秋绘苦涩地呢喃。 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宿命吧!只是她这个祭品自己也有错,若不是她一心想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他也无法变身。 「你错了,秋绘姑娘。」没想到男子却断然否决她的说法。「你绝非他的祭品,如果你真是他的祭品,此刻就不会完好如初地待在这儿同我说话。」应该是四分五裂。 男子的说词让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得沈默。 「回想一下你刚刚作过的梦,梦中的他是什麽样的表情?」 哀伤的表情,和她一样不敢置信的表情。她不敢相信的是他遽变的容颜,他难以接受的则是她惊惶的眼神,那使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低呜。 「他伤害你了吗?」男子问。 不,他没有伤害她,他伤害的是那些挥刀砍她的人,他将他们撕碎,而那些一都是他的手下、他的族人。 「相反地,你伤了他。」男子了然於心。 没错,她是伤了他。用她的眼神,用她厌恶的表情,用她仓皇的语气,激动地朝着他大吼:「不要靠近我!」 当时他的眼神是那麽哀伤,仿佛在无声的乞求她不要厌恶他。 她抬起头看着男子,眸中净是自责。娇俏的容颜,完全失去血色,有的只是悔恨的泪水。 男子见状递给她一条手帕,同时也传达给她更多讯息。 「过去你经常作梦,对吧!」男子突来的轻问使她停止拭泪的动作。 「是的,你怎麽知道?」秋绘惊讶地张着小嘴,反问男子。 男子笑而不答,只是提出另一个问题。「这些梦你都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这次她答得很快。「就如公子所言,我经常作梦,可是每次只要一梦醒,便会忘记梦里的事。」而且是忘得一乾二净。 「那是因为你被封印了的缘故。」男子说。 「这我明白。」慕容玺也曾提过。「但是我的封印已被打开。」所以她才能再度开口说话。 「不对,你的封印还没完全开启。」男子摇头。「你现实中的封印的确已经打开,但你梦中的封印却相反地十分紧密,所以你才会连他的声音都想不起来。」这声音陪伴了她好久,可惜随着封印的开启,她逐渐淡忘,只记得後来的对立。 「我不懂你的意思。」什麽现实、什麽梦境,为何她的生命中总是摆脱不了这些? 「不急,很快你就能明白。」男子忽地伸出手,在她的额眉、鼻梁之间画下一道符,口里吟唱起古老的咒语,秋绘甚至来不及反应。 「本来我不该插手这件事,因为这违反天意。」 男子叹息的同时,她的眉心倏地沁出一道烟。 「但是既然我已经管了,只好管到底。」 随着男子咒语的停止,她脑海中的门闩突然卡嚓一声松弛,锁紧的大门砰然开启。 「想起他吧,秋绘姑娘。」 男子将她推入她怎麽也想不起来的岁月。 「想起他是如何的宠爱你,陪你走过岁岁年年。」 而後男子的声线乍然消失,秋绘完全进入梦境,和梦中的小女孩融为一体,回到她七岁时的模样——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已突然变小的手,正迷惘的当头,迎面走来一个少年的身影,少年笑吟吟地蹲下身对她说话。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秋绘的眼睛睁得更大,这个少年是十五岁时的慕容玺! 「怎麽又是你?!」她听见自己尖锐的童音凶巴巴地质问少年。「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赶快走开。」 随着七岁细碎的脚步快速地挪移,她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寄宿在幼年时自己的体内,观看所有事情的始末。 「真是一个难缠的小女孩。」十五岁的慕容玺一点也不在意她不礼貌的态度,反而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 「像你这麽别扭的个性,一定交不到朋友。」 他的说词很快地惹来秋绘愤怒的表情和胀红的脸颊,她气得想挥开他的手,却扯不掉。 「我有没有朋友不干你的事!」她才不需要。「我有绘画。」之後她又很骄傲地补充一句,小小的下巴昂得高高的。 「只有绘画是不够的,绘儿。」十五岁的慕容玺轻笑。「你需要朋友,需要我当你的朋友。」 「谁要你当我朋友?」这个男孩的脸皮真厚。「我喜欢一个人。」 她有些心虚地回答,其实是因为她太老成,邻居的小朋友都不爱跟她玩,甚至连她的姊妹也不想理她。 「可是我不喜欢。」显然她的拒绝无效。「再说,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不当朋友,就太寂寞了。」 「这里是梦?」经他这麽一提,秋绘才发现不对劲,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他们两个人。 「是呀。」慕容玺笑得十分开心。 「谁的梦?」他的笑容让人发毛。 「你的。」他没有丝毫愧疚。 果然。 「你怎麽可以不经过人家的同意,就闯进别人的梦?」秋绘气极,这人到底是神还是鬼,居然连别人的梦境都不放过。 「如果我问你,你会同意吗?」十五岁的慕容玺老神在在地反问秋绘,问得她哑口无言。 「所以喽。」他耸肩,跟着站起。「我要走了。」 「这麽快?」她瞪大眼睛,这个人的改变还真快哪,刚刚才说要跟她做朋友的。 「你不希望我离开?」他又蹲下来,促狭的眼光证实他的确猜中她的心事—— 她、没、有、朋、友。 「才不是!」被猜中心事的秋绘,连忙挥掉他又一次伸出来的手,生气地瞪着他。 「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来。」随意侵入别人梦境的人最讨厌。 未料,隔天夜里,他又来了。而且这一次,他还带来了她喜欢的东西。 「看看我带来了什麽给你。」甫一进入她的梦,慕容玺就将他带来的礼物放在秋绘的面前,哄她打开。 秋绘蹙起一对柳眉,转过身不理他,她真希望自己不要再作梦了,可他偏偏又准时来报到。 「打开它。」慕容玺拎起包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终於引起她的好奇心。 「这是什麽?」她夺过包袱打开一看,飞凤似的眼眸瞬间迸出兴奋的光彩。 「是夹版,是制作夹撷的夹版。」她高兴得快跳起来,拿起厚厚的夹版爱不释手。 他居然送她雕工精细的雕版,而且还是失传已久的大师作品。 「你怎麽晓得我想要这个?」她将夹版紧紧抱在胸口,对他的好感无形中增加了一些。 「用猜的。」他偏头微笑。「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负责设计夹撷。」 她是对他说过这话,就在普宁寺。 「你也说过你身体里面藏着一只野兽,你带来了吗?」她也没忘记碰到他胸膛时的触感,那只野兽吼得好吓人。 「没有。」她天真的问题惹得他发笑。「和你在梦里独处时,我不带那只野兽。」 「我知道了。」她有些失望,又有些放心,多少期待能看见那只野兽。 「我要走了。」掐了掐秋绘的粉颊,慕容玺又要离去。 这回,秋绘主动拉住他的衣角。 「你还会再来吗?」她边问慕容玺边说服自己是因为太无聊,而非喜欢他的陪伴。 「我会再来。」慕容玺笑嘻嘻地瞅着拉住他的小手,柔声地答应。 隔天夜里,他果然又准时出现,这次换带了一粒鞠球。 「你带鞠球来做什麽?」秋绘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七彩缤纷的小球。 「当然是带来玩的。」慕容玺拿起鞠球放在脚下踢玩,精湛的球技好不吸引人。 「我不会玩鞠球。」她有些羡慕他灵活的身手,她玩过最激烈的游戏不过是落纸鸢。 「不要紧,我教你。」他将球踢到她脚下,秋绘却犹豫起来。 「女孩子家玩这个好像有点不太妥当。」她瞪着七彩的路球吞口水,心底渴望,表面却得维持一副庄重的样子。 她天真的矛盾,落在慕容玺的眼里显得格外可爱。 「谁说女孩子就不能玩鞠球?谁规定女人就得受故有的礼教拘束?!」他用脚勾起踢球塞进她的手中。「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必顾虑那些繁文缛节,只要表现出你最自然、最快乐的那一面就行了。」 秋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实说,她并不完全了解他话中的涵义,可他认真的表情吸引了她,使她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於是他们一块儿踢了一场好球,并约定下次一定要再见面。 时光就在彼此的笑语间流转,数不清度过了几个寒暑,他们长大了。岁月使他们褪去了稚幼的外表,却更增进了彼此间的感情。 渐渐地,她能毫无保留地向他诉说她的烦恼、她的渴望,以及她的喜好。 「我讨厌老是穿着白衣。」她皱起鼻子低看自己一身素白,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厌恶。 「既然讨厌,为何还要穿它?」他伸手掐她细嫩的粉颊,宠爱地问。 「因为大家都穿。」这是大唐最受人喜爱的颜色。「而且每个人都说我适合穿白色,看起来很高雅。」 她耸肩,对自个儿出色的长相又爱又恨。她长得像观音,所以大夥儿就把她打扮得像观音,一点也不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但他懂,她原本就是很有主见的人,只是被外表形象淹没罢了。 「你不喜欢白色,那麽你喜欢什麽颜色?」他乐见她对他吐露心事,那给他一种独占的满足感。 「金色。」秋绘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闪亮亮的金色,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慕容玺低笑。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比观音更有资格镀上亮眼的金箔。 「我一直在想,如果天空都变成金色会是什麽样子?」不是那种夹杂橘黄的落日色调,而是纯粹的金,闪亮的金。 「想看吗?」慕容玺大手一挥,天空立即渲染一片金灿,四周还飘扬着同样绚丽的金色彩带。 突来的金色亮光刺得秋绘几乎睁不开眼,旁了半晌才兴奋地大叫。 「天啊,你是怎麽办到的?」她走进灿烂的光线之中,攫取逼人的金色光点,好奇的双眼恍若刚降世的菩萨,溢洒着不可置信的美丽。 「我是梦里的王,绘儿。」他走近和她一起浸淫在金色的光线下。「只要是你想要的事,我都能在梦里替你办到。」 慕容玺低下头,轻触她的唇,温热的呼吸默默开启了他们之间的另一层关系,把他们从原先的朋友情谊提升到男女之情。 他们很快地陷入热恋,熟悉对方的身体,经常在彼此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间,摩擦出激情的火花,久久无法平歇。 在梦里,她热情奔放。现实中,她冷淡自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只有慕容玺懂,也只有他能够包容。 「你有梦想吗?」她最爱靠在他身上,抚着他的裸胸,问他这个问题。 「你有吗?」他也总是圈住她纤细的柳腰,轻嚼她的粉颊反问她。 每当这个时候,她一定笑吟吟地抱住他,仰头望着他。 「我有。」秋绘晶亮的灿眸好不迷人。「我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而且打从我懂事起就不曾改变。」 「你的梦想是什麽?」他因她美丽的表情而心痛,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她。 「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她笑得好开心。「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麽?」 他的梦想碍… 慕容玺低头凝睇秋绘绝美的容颜,瞬间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我的梦想是像这样一辈子搂着你,静静听你说话,这就是我最大的梦想。」他用指背细捻她的嫩颊,注入万分爱恋,秋绘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必须唤醒你体内的野兽,这难道不是你的梦想之一?」她很高兴他爱她,可她总觉得男人应该有更大的梦想。 「不再是了。」他的眼神透露出迷惘。「过去我总以为这是我责无旁贷的重任,可是如今……」 「如今怎样?!」他的眼神好复杂。 「不怎麽样。」他耸肩躲避这个话题。「反正我不希望它太快出现就是了。」 遗憾的是,他终究没能逃避多久,随着他体内野兽的日趋壮大,他的表情一日比一日痛苦,而秋绘的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暴躁。 「你迟到了。」最近他很不准时。「我等你好久了。」 慕容玺静静打量着一脸烦躁的秋绘,足足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柔声问道:「怎麽啦,脾气这麽坏?」好像一头暴躁的母狮。 「我画不出来!」她从不在他面前掩饰。「我设计不出『天下第一夹撷』,我根本没有绘画的才能。」 「冷静点,绘儿!」他捉住猛槌他胸膛的小手。「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我对你有信心。」 「别说一些好听的话敷衍我,我不想听!」她挥掉他的手,捂住耳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底净是挫败。 「我已经想遍所有图案、翻遍所有样书,可我就是画不出来!」她好想杀死自己算了。 「我需要特别的图案,我需要世人都没见过的东西帮我完成我的梦想。」她紧紧抓住他的衣领,靠在他的胸膛哭泣。「我要完成我的梦想……呜……」 她颤动不已的肩膀,她挫败的饮泣,在在说明她有多在意她的梦想,多想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 而他的梦想呢? 紧紧搂住她发颤的身体,慕容玺知道他的梦想,已经没有可能实现的一天,他必须帮她。 「我会帮你完成你的梦想。」他吻去她的泪痕。「不要哭了,我会想办法唤醒体内那头野兽,让你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 梦中的故事就进行到这儿,接下去是连结现实—— 秋绘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和慕容玺当了十一年的爱侣,一直到她凌驾天下的欲望,拆散他们为止。 现在,她终於知道她为什麽会发烧。那是欢笑的温、是欲望的热,都化为豆大的汗珠,透过昏迷的血液流入现实中,保留短暂的梦境。 「我不明白……」她的眼泪涓滴落下,几乎泣不成声。「我不明白慕容玺为什麽不告诉我梦里的事。」原来他们竟是那麽相爱的伴侣,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还教导了她许多事。 「就算他说了,你会相信吗?」白衣男子叹气,又递上一条手帕。「他有他能力所不及的地方,他的法力虽大,但在这件事情上头,他毫无能力。」 「此话怎讲?」既然他都能闯进她的梦了,为什麽不一并唤起她的记忆? 「是封印的问题。」男子答。「慕容玺的法力是与生俱来的,而非靠修练。当初野兽在选择宿主的时候,也一并将法力过继给他。只不过,慕容玺能得到的法力有限,在野兽还没有完全变身前,他只能得到些许法力,所以他只能选择开启一边的封印,不能两边同时开启。一旦开启了现实面,有关於梦境的一切都会被遗忘,反之亦然。」 原来如此。 听完了白衣男子的解释,秋绘恍然大悟。 难怪第一次和慕容玺在大宅院见面时,他会搂着她,对她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好久不见了,绘儿,我好想你。 当初她以为他在胡扯,现在才明了那不是企图占她便宜的轻佻言语,而是真实的招呼。 这就是我不愿解开封印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忘了我,连带地忘了你自已。 她确实忘了她自己;忘了梦中的她是如何的活泼,如何大声无畏地说出自己的喜好,忘了梦中的她是如何依恋着一个男人,在他的教导下,如何认识更真实的自已。 他知道她喜欢金色,知道她从小到大的梦想,这些都不是窥视她内心的结果,而是她亲口告诉他的。 我会帮你完成你的梦想。 她想起他坚定却哀伤的眼神。 我会想办法唤醒体内那头野兽,让你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 当时他就已经决定不计任何後果,只求帮助她完成梦想。 他……是如此的爱她,而她居然连他小小的变身都承受不起,甚至还用厌恶的眼光鄙视他。 「他会变成什麽样?」想起他受伤的眼神她就心疼。「告诉我,慕容玺往後的命运将是如何?」秋绘捉住白衣男子的衣袖,担忧全写在眼底。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白衣男子重重地叹气,瞧了秋绘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会死。」白子男子的眼中亦充满惋惜。「如果他无法完全变身的话,他会处於浑身血气逆流的状态下,然後慢慢死去。」 秋绘孱弱的身子,几乎因这句话而倒下。 「要怎样他才能完全变身?」她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变身,那天他身体的变化只进行到某个程度就止住,但已经够骇人。 「我不能说。」白衣男子拒绝透露。「我答应慕容玺不能把最後这个方法告诉你。」 「为什麽不能让我知道?!」 「因为他不想杀你!」男子扬声止住她激动的语气。「变身後的慕容玺也许认不得任何人,他不想因此而错杀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秋绘的眼眶再度因男子这句话而泛红。 「你可知道昨天在祭殿上,他对我说了些什麽?」她的泪虽晶莹,慕容玺的真心却更为可贵。 秋绘只能咬住下唇摇头。 「他说,他宁可自已痛苦,也不愿意伤害他的宝贝。」 而她就是他的宝贝,他珍惜了十一年的稀世珍宝。 她没有资格,没有资格让他如此宠她,更不配得到他的爱。如果不是因为她任性,一心想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他们还活在梦中的世界,分享彼此的心跳。 「秋绘姑娘,你一心想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但你是否知道『天下第一』这几个字,背後所隐藏的意义?」彷佛能透视她的心思,男子进一步开导她。 「愿听公子教诲。」她谦虚地回话。 男子则是点头微笑说道:「天下第一指的是专注、是独特,是永不停息的爱,就如夹撷的雕版一样,它不可能是由单一片组成,而是好几片连续印染的结果。这些雕版或是喜、或是忧、或是生活的点滴,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才能印染出最美丽的撷布,绽放出最斑斓的色彩。」 这些色彩就是慕容玺对她的爱情。 秋绘闭上眼,用最滚烫的泪水,反映出最深沈的悔恨。她早已经拥有「天下第一」的爱情了,可是她还不满足,还逼着慕容玺要更多、更多。 「告诉我吧,公子,怎麽做才能救他?」她不能放任他独自寂寞,就算他真的会吃了她,她也甘之如饴。 「我不能告诉你。」不仅仅是因为承诺,更为天下苍生。 「你不能如此残忍,他会死!」秋绘抓住男子的衣领哀求。 是呀,他会死。可他若真的救了他,又违反了天意……罢了,好人就做到底吧,谁要他心软呢。 「让他变成兽。」男子顿了一下才无奈地叹气。「唯今之计,只有让他先完全变身,再想别的办法救他。」 「怎麽做才能让他完全变身?」秋绘如泅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一边问男子,一边整理仪容,跳下床铺。 「一滴真心的眼泪。」白衣男子丝毫不意外她会朝门口移去。「这正是那头野兽所欠缺的。」 男子的话方落,但见秋绘柔媚的身影,已如一簇跳动的火焰,往大门跃去。 白衣男子见状,扬起衣袖刮起一道风,暗地里送她一程。 情不重,不生娑婆。 轻轻捻起秋绘沾黏在他袖口的泪珠,男子彷佛从中看见一疋最绚烂的夹撷,飞舞飘扬在金色的微风中。 他抬起头仰望苍天,此时天际飘来一片橘色的羽毛,那是秋的信息。 第十章 寒冻的冰霜,一点一滴侵蚀这个院落。 曾经春意盎然的华宅,失去了结界的庇护,开始凋零衰败。自难波国渡海而来的珍奇花朵迅速枯死,鲤鱼失去了恒暖的温度,成群翻肚冻死在宽阔的池面上,萧索的景象,让人无法相信一天以前它们还活生生的存在於这个世上。 在这片破落的景色之中,没有一丝人烟,有的只有来自地狱的叹息,伴随着受伤的野兽,蜷曲在火焰尽失的祭殿,冰冷的等待死亡。 死亡碍…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时间,是孤寂,是了无希望的颤抖。 上苍为什麽不快点带走它呢? 未成形的野兽喘息着抱怨。 或者把它推入地狱也好,像它这麽丑的怪物,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不配得到它心爱的女人…… 走开,不要靠近我! 野兽想起它最挚爱的容颜,拚命地摇头远离它伸出去的手……或者说是掌,且用惊恐的眼眸鄙视它的存在。 她为什麽不能接受它? 野兽痛苦地喘息着。 是她自己说过,她永远都不可能怕他,她为什麽要说谎? 逆流的血液几乎夺去野兽的心思,模糊它的双眼。 是她害它如此痛苦,它应该将她撕碎。可是它没有!它不但没有撕裂她,反而杀了那些妄想伤害她的人,那些一人,都是它的族人。 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麽样子,慕容玺! 野兽俯低了身体,匍匐爬行,死亡的阴影已是刻不容缓,断气只是时间的问题。 为了一个女人,你忘记了与生俱来的使命,违背了族人的期待,结果只换来她不屑的眼神。 被她鄙视的眼神击垮,野兽失去爬行的力气,趴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如果不解除她的封印该有多好呢? 野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 或者,纯粹只是把她当成祭品,不涉入感情? 野兽幻想另一个可能。 然而,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却改变不了任何事。它已解除了她的封印,爱她爱得入骨,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就算叫它去死,它也毫无怨言。 如今,它真的快死了。只是它脆弱的心,还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希望能在临死前看她一眼,窥探它至死都不可能忘记的容颜。 那是它的绘儿,它金色的神祗…… 隆咚一声。 殿外忽地传来一阵声响,倏然遏住野兽无止尽的哀伤。它竖起耳朵,聆听殿外悉索的声音,忐忑地猜测会是何人的脚步。 野兽连忙蜷曲向後。它这尚未变形完毕的躯体,承受不了太大打击,昨日为了救它心爱的女人,它耗费了不少力气,再加上浑身逆流的血液,它竟连往後移动这麽简单的动作,都差点做不了。 它瞠大眼睛,狂乱的眼炯炯发射出红光,屏住呼吸观看金色的光芒一丝一丝射入幽暗的祭殿,躯体惊恐地向後。 来的人竟然是绘儿,莫非上苍真的听到它的祈求? 「慕容玺?」初踏上陡峭的阶梯,秋绘有些不能适应迎面的黑暗,遂颤声地呼唤他。 「不要过来。」慕容玺蜷曲在祭殿的一角,同样颤声。 「你在哪里?」逆着光,秋绘根本看不到他身在何处。 「不要过来!」他无法克制地朝她低吼。 「为什麽不让我过去?」秋绘顺着音线,一步步朝他接近。「我回来找你了。」 「没人要你来,给我滚!」他拚命地往後退,孱弱的身子痛苦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知道你很生气。」她不该用那种眼神看他、伤他。 「我没有生气。」只是伤心。「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能在死前见她一面已足够,他不要她再次看见他丑陋的样子。 「我不走。」秋绘坚定地拒绝。「没有找到你之前,我绝对不走。」就算必须在此耗上一辈子,她也认了。 这就是他的绘儿,他倔强的宝贝。 「你又何必如此呢,绘儿?!」慕容玺重重地叹气。「就算你真的找到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他所期盼的仅是隔一段距离远远地偷窥她,这已经太多。 「或许能,或许不能。」她终於瞥见黑暗中那对红光。「但无论能否,我都必须再见你一面。」 「即使见着面又能怎麽样呢?我们还不是一样——不要过来!」慕容玺左右躲避秋绘摸索的身影,终究还是藏不住他那对兽眼,被她找到他隐身的地方。 点起墙上的火炬,藉由熊熊的火光,秋绘终於找到她的爱人。 曾经,她因他身上倏然长出的红色毛发而厌恶,因他低吼时张开的僚牙而鄙视,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为她做了多大牺牲。 「对不起……」她蹲下身,伸出手触抚他狰狞的脸。 「都是我害了你。」未变形之前的他拥有天底下最迷人的容颜,如今却只留下覆满长毛的粗皮,痛苦地抽搐。 「不,别碰我也别看我。」慕容玺偏头躲过她的抚摸。「请你忘掉我现在的样子,我不要……」他不要她的记忆里只剩下他此刻的丑陋模样。 「我没办法忘掉。」秋绘跟到另外一边俯视他。「如果不是因为我该死的野心,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慕容玺发红的双眼因她这话而合上,面露无奈的笑容。 「他解开你的封印了。」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白衣男子。「我早知道他不是普通人,没想到他居然能够完成我办不到的事。」到底是实力有别,他败得有理。 「我也没想到我们竟是相恋了十一年的爱侣,你为什麽不提?」她抓住他的衣袖,迫使他睁开眼,凝睇他最爱的女人。 这张容颜碍…他珍藏了十一年,自私地将她困在梦里与他相恋,他还有什麽话说? 「原谅我。」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我不该擅自为你封印,夺走你的声音记忆,只为了偷取和你相处的时光。」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悔恨,秋绘却温柔地摇摇头,鼓励他说下去。 受到她的激励,慕容玺果然凝望远方,幽幽忆起往昔,解剖自己的心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是在普宁寺,当时你正低着头专心画画,专注到连我出现都没发现。」 嗯,要不是空气突然变重,她可能至死都不会察觉他的存在。 「後来,你掉了笔,我帮你捡起来,你连头都不肯抬,直到我开口消遣你,你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抬头,跟我说谢谢。」 没错,而且那句谢谢还是他逼她说的。 「我永远忘不了,当你抬头凝视我的那一刻,我那时的感觉。」 是什麽样的感觉?秋绘无声地问他。 「好像遇见一位金色的神祗……」他苦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恋爱了,爱得不可自拔。」 慕容玺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为了防止任何男人有抢走你的机会,我封住了你的声音、你的记忆,我无法不那麽做,因为我知道现实中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你的眼中只有夹撷。」或者说是凌驾天下的野心。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在封住你的同时我也封住了自己,我的能力有限,只能选择为一边封印,而我选择了梦境。」说他是自私也罢,至少在梦中她完全属於他。 「既然如此,你为什麽还要开启我的封印?」她情愿他不要开启,让他们俩一辈子沈浸在梦境中算了。 「因为时候到了,绘儿,我不得不这麽做。」慕容玺的眼神流露出悲伤。「你说是你害了我,其实不完全对,我体内的野兽早已不耐多年的等候,挣扎着要挣脱出来。你对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的着急,只是更增快了我决定的脚步,仅此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寂寞。 打从出生开始,他便知道体内栖息着一头兽,且需承接世代流传下来的使命。这个使命对所有鲜卑族人来说意义重大,因为它能再度引领残馀的鲜卑族人,恢复北魏时期的光荣。这是他推不掉、也不能推却的责任,只因他是大燕国遗留下来的皇族、圣兽选择寄生的对象。 是的,他是大燕国的皇子,担负着复国的使命。他从没怀疑过这项使命,直到秋绘小小的身影闪入他的眼中,直到他将她拥入怀中,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他舍不得秋绘,舍不得他的绘儿,舍不得离开这个世间,从此远离她的视线。 他是如此的爱她,为何上苍不能赐给他平凡的生命,教他必须背负着这个他无法选择的宿命,与她相遇,再与她分离? 「我舍不得你,绘儿……」他用虚弱的手掌轻抚她的脸,心中充满了不舍。 「好舍不得……」他多麽想活下去,只为贪恋她一眼。可是他不能,他浑身逆流的血液不放过他。 他……就要断气…… 「你不能死!」眼看着他越来越虚弱,秋绘慌乱地大叫。「白衣公子说只要一滴真心的眼泪,就能救你。」该死,白衣公子哪里去了,为何到紧要关头时偏偏不见人影? 可慕容玺反而不愿他来,他宁可这样死去,拖着体内的野兽一起殉教。 「不……」他不愿造孽,他知道他体内的野兽有多凶残,他猜这是他下意识阻挠它现世的原因。 「放手吧,绘儿……」慕容玺虚弱地劝她。 「每个人生来……都有他自己的使命……」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的使命是……复国……而你的使命是……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只是遗憾他看不见那天的来临。 「胡扯!」她不要听他胡说,更不想看他死。 「你的使命不是复国,我的使命也不是创作出什麽该死的夹撷!」秋绘深信这绝非上苍送他们来世上走这一遭的目的。 「你的使命是……爱我……」这才是上天真正想说的话。「是爱我碍…」 犹如白衣公子所言,他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上天知道她容易迷失,知道她生性别扭,所以才以最特殊的方式,将他们送给彼此,共同分享成长的喜悦。 她不恨他骗了她,不恨他加诸在她身上的封印,她恨的是他将要丢下她离去的事实。 他怎麽能?他怎麽可以如此残忍,在他毫无保留的宠爱了她十一年之後? 「不要离开我,慕容玺。」如果可以的话,让她代替他痛苦吧。「求求你不要离开……」 在极度的痛心之下,她哭了,每一滴都是最晶莹的结果,最真心的眼泪,辗转落入野兽的嘴里。 它等的就是这一刻的来临! 慕容玺体内的野兽,等待多时,终於在这一刻,透过慕容玺逐渐冰凉的肌肤,喝到这最珍贵的甘泉。 它还以为它必死无疑了呢! 野兽一面舔饮不断渗入的眼泪,一面狰狞地想。 都怪它选错了宿主,差点落得陪他一起死的地步。 野兽贪婪地舔完最後一滴眼泪,开始伸展他巨大的身躯。 想用死拖住它,拉它一起殉教?门都没有!它已被慕容玺这臭小子耗费掉太多的时间,要不是他一心想延长和那女人相聚的时光,早在几年前他就该变身。 没错,他早该变身! 野兽低声地吼嚎。 慕容玺是它千百年所遭遇过最顽强的对手,也是天字第一号大情痴,为了保护他心爱的女人,他甚至想到用闯入梦境这一招来规避它的控制,因为他知道梦中出现的只有灵体及意念,他可以与他的宝贝在梦中相爱相恋,或是翻云覆雨,它都奈何不了他,亦不可能喝到她珍贵的处女血。 他很狡猾,只可惜他败给了爱情。 爱情啊,天底下最愚蠢的感情。 这愚蠢的感情使得慕容玺忘掉了责任,忘掉了祖先的遗训,更忘掉了他对它的承诺。 我将释放您,在您的带领下,重返鲜卑族过去的光荣。 这是在他尚未遇到他的宝贝前所立下的誓言,当时他是个一心想复国的优秀少年,未料却为了那貌似菩萨的小女孩改变他的想法。 它不得不说,上天开的玩笑还真是高明。 野兽伸展完四肢之後,开始侵吞慕容玺的血液,温热他的肌肤。 它必须靠人唤醒它,而那个唤醒它的人命运又是和它的宿主连在一块儿,每一世的人选都不尽相同,这回,老天选了个菩萨。 菩萨? 我吐! 野兽扭曲起狰狞的面孔冷笑。 是菩萨又如何?越是圣洁的祭品,吃起来就越有味道。它当下决定变身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掉这个差点破坏它大事的女人,它相信品尝起来的滋味必定格外的鲜美,它已经迫不及待想吃她! 心意既定後,野兽迅速加快变身的动作,顷刻,便占领了慕容玺整个身体,且将他孱弱的灵魂,拖往身体深处。 「不!」 蒙胧中,野兽似乎听见慕容玺凄厉的哀叫声,跟着自身的灵魂一起掉落到无垠的深渊。 掉得好! 野兽冷笑。 它就要他尝尝被封闭的滋味,它已经被他关二十几年了,现在终於轮到它出头! 野兽兴奋地拉扯慕容玺的身躯,胃里混合着秋绘珍贵的血液和眼泪,急遽扩张变形。 秋绘止住眼泪,愕然地尖叫。无法相信刚才还无力握住她的手,此刻竟已紧紧勒住她的脖子,且将她高高举起。 「该死的女人。」 她只能瞠大眼、张大嘴看着慕容玺的身躯呈数倍成长,冲破几人高的屋顶。 「你差点破坏了这一切。」 野兽技着红色的毛发,闪动着火球般的眼睛瞪着她,巨大的身躯还在长。 「我该怎麽报答你呢?」 在说话的同时,野兽背部长出一对巨大的翅膀,啪啪啪地挥动着,刮起一阵飓风。 「看在你给我处女血和眼泪的分上,就痛快吃了你吧!」 野兽张开嘴,露出巨大尖锐的獠牙,眼看着就要吃掉秋绘,她这才想起该求救。 「救命……」她痛苦地出声。 「救……命……」这就是野兽完全变身後的模样吗?为何当初她会蠢得以为只要能看见它的真实面貌,就能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 「谁来……救救我……」她不怕死,但她不想死得毫无价值,她还要救她的爱人。 「慕容玺……」她朝野兽的内心深处呼唤,企图唤回他的意识。 「是我……」秋绘因渐失气力而咳嗽。 「我是……绘儿碍…」他已经不认得她了吗,还是他已消失? 「放开她,慕容玺!!」 就在她觉得已经毫无希望的当头,白衣公子终於赶到。 「你现在抓住的女人,是你最疼爱的宝贝,你快点放开她!」方抵达祭殿的白衣公子一来就朝着身高几丈的野兽狂吼,神情紧张。 野兽却狂笑,充耳不闻,执意要吃她。 白衣公子没办法,只好念起咒语,刮起一道风意图迫使它松手,却抵挡不住野兽更为巨大的翅膀,险些失足。 「醒一醒,慕容玺!」他边唤慕容玺的名,边使出各种法力,阻止野兽疯狂的行径。 「你不知道自在做什麽!」他大吼。 无奈白衣公子的法力虽强,然而野兽已然变身,潜藏千年的力量逐渐释放,即便他念遍了所有的咒语、试遍所有方法,也无法使慕容玺回复为原来的样子。 「是我呀……慕容玺……」 同样地,秋绘也危在日歹。 「是我……绘儿……」她深情的呼唤使野兽顿了一下,後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张狂着要吃她。 「没有用的,秋绘姑娘,他不认得你。」伤脑筋,他不该答应让她前来。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这个办法非到紧要的关头,他也不愿拿出来用,看样子只好冒险一搏了。 「什麽办法?」秋绘的双眼顿时明亮了起来。 「用东西来换。」他使尽全身的法力阻挡野兽吃掉秋绘。「你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唤醒它的人,只要你愿意用身上的某一样东西交换慕容玺的灵魂,他就能回复成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这个代价会很大。 「我愿意。」再大的代价她都肯付。「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回他的灵魂。」 「不,他不会同意你这麽做。」就算慕容玺真的回复人形,失去她活着又有什麽意义? 「用你的声音。」 用她的声音! 初听见这个提议,秋绘有一股想笑的冲动,後又想落泪。 他要她用声音来换?就给他吧!反正她已当了十一年的哑巴,又何必在乎往後的日子不会说话。 「还请公子施法。」她微笑点头,了解白衣男子的无奈,天地间有很多不能俞矩的事,除非老天帮忙,否则谁都使不上力。 「你真的确定要当一辈子的哑巴?」白衣男子则希望她多加考虑,他明白这个决定对一个刚找回声音的人来说有多不容易。 秋绘却坚定地点头。 「在梦里,我已经说了太多,我不会再有遗憾。」 是慕容玺陪她走过十一个年头,由她任性撒娇,任她搂住他的手臂喧笑,她欠他的何止是声音而已。 白衣男子闻言无限感伤,这样的爱情,天地又有几桩? 罢了,就依她的愿望吧! 「聆听我的祈求,上苍……」 伸出手,念起咒语,男子决定顺从秋绘的愿望夺取她的声音,交换慕容玺的灵魂。 「这个女子愿意献出自己的声音……交换野兽的平静……」 随着咒语进行,秋绘的喉咙开始缩紧,声线逐渐流失。 「请收回它张狂的爪子,再封它一百年吧……」 在秋绘丧失声音的同时,抓住她的爪子也逐渐变校 「把野兽占有的躯体还给原来的灵魂……」 然後,秋绘的身体笔直掉落。 「还给他!」 砰一声。 秋绘柔弱的身子,和男子骤然止住的咒语一起掉落到地面上昏了过去。这时,慕容玺亦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困惑地看着自已完整如初的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麽还活着? 「是你救了我?」慕容玺问白衣男子,白衣男子则是腾空抓了件蓝袍给慕容玺穿上,微笑说道。 「不,是你们的爱情。」他摇头,扬起下巴指向倒在一旁的秋绘,慕容玺连忙冲过去。 「绘儿!」他抱起秋绘,发现她还有呼吸,只是昏过去而已。 「这是怎麽回事——」慕容玺掉过头欲询问男子,结早—— 白衣男子消失了,就如同他来时一样匆忙。 正好,他手臂中的秋绘也挑这个时候醒来,张大一双飞凤般的眼睛,惊喜地看着他。 你没事了? 她想这麽问他,想告诉他,她好高兴他终於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可是声音不见了,无法说出口。 「怎麽了,绘儿?!」慕容玺马上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你……你的声音……」他的脸骤然刷白。 不,不会是他想的那样,不会是她用她的声音换回他的躯体!可他的直觉偏偏又该死的告诉他必定是那麽回事,仙有仙的法则,鬼有鬼不能逾越的道义,没有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白衣男子也无法救他。 「你用你的声音……交换我的自由。」慕容玺心痛地闭上眼睛,老天还要折磨他们多久,为何要给他们这种惩罚? 我不後悔。 他十分痛心,秋绘却拉扯他的衣袖,要他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她的表情好美、好美。 「我不後悔。」不管他是否看得懂手语!秋绘用手语再比一次。「只要能够救你,我愿意用我的心、我的眼、我生命中所有一切来换取你的灵魂。」 而那也是他的灵魂,少了她在身边,他的生命将永远不可能完整。 「我也是。」 令秋绘感到惊喜万分的,慕容玺居然也用手语回答她。 「我也愿意用我的心、我的眼、我生命中所有一切保有你,只因你是我此生的最爱,说什麽我也不会放开。」 秋绘看着慕容玺不下於她的流畅手势,除了惊喜以外还有一大串疑问。 「其实我已经偷偷学了十一年的手语。」他放下双手,老实招认。「你可以骂我,因为我不只侵入你的梦境,还妄想加入你真实的世界,所以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学手语。」 秋绘摇头,她哪可能骂他,她根本想吻他。 「我是个无耻的男人。」他将她拥入怀中。「但是这个无耻的男人只想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的爱会持续一辈子,不管你有没有声音。」 她是失去了声音,却得到永恒的爱,这算盘拿来拨一拨,勉强划算。 秋给回拥他,无声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爱就和他一样浓烈,一样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慕容玺却正为另一件事分神。 「你还想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吗?」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慕容玺没忽略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开始伤脑筋往後怎麽帮她。 「想。」她推开他的肩膀,用手语告诉他最新的野心。「我想创作一疋只属於你的夹撷,你愿不愿意帮忙?」天下第一都已经在她身边了,她再也不会去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 「绘儿……」慕容玺欣喜不已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言语只是多馀。 深秋的寒风,带走一切梦幻。是悲的、是喜的、是无法掌握的,全在飘散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今以後,他们俩拥有的,只会是最真实的爱情。 仙女的羽衣,悄悄地飘过天际,在这对恋人的上空稍作停留之後,走了。 下一次,它会飘向何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