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恶女》 第1章 南下 朝露未散,偌大的瑞国公府一片沉寂,主院芝兰院里,只有鲜艳肥硕的鲤鱼肆意搅动着池水,不怕吵醒尚未苏醒的主子们。 可惜它们到底没能得意太久。 “啪——” 一声响动惊扰了鱼群,随即,鱼儿争相躲进了翠绿的荷叶之下。 不远处的正堂内,一位少女拍案而起,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鲤鱼眼中的罗刹。 “都大半个时辰了!要等你继续等!我既来了,便已算是辞行了!” 她甩着广袖欲走,一旁安静吃茶的少女连忙从黑檀月牙凳上起身,因为着急,连茶盏都未来得及放下。 “长姐,时辰尚早,再等等。”她的声音本就轻柔,此时又刻意放低了许多,“莫要落人口实。” 那一脸怒意的少女想了想冷哼一声,转身就近随意坐到了高椅上。 在她转身的瞬间,一只素手将茶盏一倾,茶水尽数流进花盆,那正是老夫人最喜爱的石斛兰。 年幼的少女端着空茶盏坐定,又为自己倒了一盏,浑不在意半个时辰前上的茶早已凉透。 这两位少女白衣缟素,但穿在她们身上却全然不同。 一身素白,将年长的这位反衬得更加雍容锐利,却将年幼的这位衬托得淡雅出尘,辅以浅淡的哀容,更是让人心生爱怜。 须臾,一位满面沟壑的老媪缓步而来,那双垂坠的三角眼一扫,见年长的少女正坐在长辈才能坐的黄花梨灯挂椅上,眉间的皱纹立时深了寸许。 “老夫人身体不适,大娘子和三娘子请回,车马随护已在府外等候,娘子们莫误了时辰。” 老媪声音刻薄,屈身行礼也敷衍得很。大娘子脾性素来火爆,当即起身,欲惩戒这倚老卖老的贼妇。 “多谢薛妈妈,那便告辞了。”三娘子迅速站到两人之间,纤细的指尖轻轻扯住了大娘子的袖摆,“劳烦妈妈转告老夫人保重身体,静昭未能侍疾身前,自当抄经吃斋为老夫人祈福。” 对于三娘子的乖顺,薛妈妈十分受用,些微和善了面色,送两位娘子出了芝兰院。 院门外,岑静昭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如意金锞子,淡笑着递给薛妈妈。 没有人不喜欢钱,在府中地位超然的薛妈妈亦不例外,她坦然接过,只当是三娘子的示好,却不知这是三娘子公平的补偿。 她哪里知道,自己会在几日之后,因未照看好那盆娇贵的石斛兰,而被老夫人罚月钱三月,且极屈辱地挨了十个手板。 这都是往日她作为掌事妈妈惩戒别人的手段,此番可谓颜面尽失。 ——— 一路上大娘子都压着火气,转头见三妹脸上还挂着那副忧心神郁的样子,顿时更是火大。 “岑静昭!你苦着一张脸给谁看?你倒是孝顺,一大早跑来辞行,还给人抄经吃斋!人家拿你当孙儿吗?连见都不愿意见你!” 岑静昭定定看了长姐片刻,终究没把心头真正的忧虑说出来。 她担忧的不是不能在老夫人面前表露孝心,而是这位长姐岑静时。 瑞国公府有四位娘子,岑静时和岑静昭是一母血亲,她年长岑静昭六岁,今年十九,已出嫁三年。可她此番回娘家并非省亲,而是想要和离。 为此,母亲和老夫人都被气病了。 母亲的病自然是真的,老夫人的病却真假未知,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气,或许只是找个由头搓磨她们母女三人,这些年岑静昭已经摸清了老夫人的招数。 虽然岑静时未曾明说,但根据岑静昭前几日暗中探到的消息,长姐应当是发现了大姐夫偷养外室,故而才大发雷霆回了娘家。 依照长姐的脾性定会和离,今后必要归家。可若她还是这个性子,且不说老夫人会如何整治她,就连几位婶母和嫂嫂恐怕都容不下她,毕竟这位岑大娘子从小到大可没少得罪人。 到时,长姐该如何自处?长房又该如何立足? 更让岑静昭忧心的是,到时候老夫人会因岑静时更加不喜欢她,她要如何接近芝兰院?不接近芝兰院,她又如何拿到这国公府的阴私把柄? “大姐姐、三姐姐,听说你们要离府了,我来送送你们。” 一道婉转妙音打断了岑静昭的忧思。 岑静昭定睛看去,只见一位少女袅娜而来,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长姐,不经意夸道:“四妹妹这一身倒是娇嫩。” 岑静时慵懒地掀起眼皮,只见那少女穿着藕粉色襦裙,外搭金纱披帛,把原本姿容有些寡淡的少女衬托地娇媚可爱。 果然,岑静昭看到了长姐眼中的怒意。 四娘子刚走到两人面前,刚要行礼,却倏然挨了一巴掌,那张玉白小脸登时红了大片,整个人也愣住了。 岑静时身姿高挑,此刻高昂着颈项,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岑静如,我母亲是你嫡母,我外祖父病逝,你也理应守孝,今日你穿得这般花枝招展,实为不孝!我替父亲母亲教训你,你可有怨?” 岑静时有理有据,纵然下手狠辣,岑静如却无从辩解,哪怕闹到长辈面前,她也讨不到半点好处,于是她捂着脸,俯身咬牙认错。 “静如知错,多谢长姐教导。” 岑静时不搭腔,就让她这么屈膝行礼,直到岑静如的双腿开始微微打颤才冷声开口。 “四娘子言行无状,孝思有匮,孝期内每日抄《孝经》十遍。金娥,我不在府里的这段时日,你替我好好教导四娘子,免得旁人说我们长房的人没有规矩。” “是,大娘子。” 金娥领命,当即同两个婢女带走了面如土色的岑静如。 金娥刚满二十岁,但终日一脸整肃、不苟言笑,活脱脱把她的年纪拔高了五岁。 她是外祖母府上的家生子,而外祖母正是今上的姑母,肃嘉大长公主。她从小受的是皇室规训,长大后虽被送给了母亲,但奴籍仍在公主府,算是半个宫里人。 故此,国公府里无人敢小看她,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薛妈妈,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让金娥来教导岑静如,旁人非但不会说岑静时欺侮庶妹,还会说她疼惜庶妹,连大长公主的人都舍得劳动。 岑静昭在一旁玩味地看着,突然发现长姐似乎比出阁前伶俐了许多。如此看来,长姐的婚事定不顺遂。 只有备受宠爱的人,才能万事随心、无需计较,正如儿时的岑静时。 “长姐如此罚四妹妹,不怕王姨娘同父亲告状?” “我有何可怕?她们母女惺惺作态的做派我最是腻烦!反正我马上走了,父亲就是想罚也抓不到我!” 岑静时甩了甩发麻的手掌,想起岑静如那做作的模样,只恨没再用力一些。 “当我不知她如此妖冶打扮是为了什么吗?我偏不让她如愿!世家勋贵都喂不饱她们母女的胃口,现在居然想攀附皇亲,简直痴人说梦!” 想到此刻府外等着的人,岑静昭若有所思地附和。 “是啊!翊王殿下如日中天,圣上想必早有打算,翊王妃不会姓岑。” 岑静时虽不喜岑静昭这个幺妹,但还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然而,她骤然想到什么,定睛打量着岑静昭。 “听说这次圣上派禁军送我们南下济州,是翊王殿下的提议?他前几日来府里拜访母亲,还单独同你说了话?我可警告你,且不说岑家有家规,不同皇室联姻,翊王如今位同太子,身份敏感,你不要起多余的心思,小心引火烧身。” 岑静昭想起前几日翊王来府上同自己说的话,觉得还是不要告诉长姐为好,于是乖乖点头。 “母亲是翊王殿下的表姑母,外祖父仙逝,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慰藉是常理。长姐放心,静昭心中有数,不会逾矩。” 得了保证,岑静时不再纠结,径自回了佑南院,岑静昭则走了另一条路,回了自己的隽华院。 佑南院是母亲的院子,岑静时出嫁前都住在那里。 而隽华院原本是佑南院的东跨院,岑静昭从小便被安置于此。后来,母亲以她年岁渐长为由,将两个院子隔开了,她便成了全府上下唯一一个还未成年便已有独立院落的孩子。 那一年,她不过五岁。 在老夫人面前,她尚且需要扮演孝子,每日晨昏定省,但在母亲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母亲不愿见她,她便识趣地不往前凑,因此除去年节,她很少踏足佑南院。 ——— 巳正时分,姐妹二人乘小轿出了府门。 岑静昭甫一下轿,一双遒劲有力的手立刻伸了过来。 “表妹慢些,我扶你上马车。” 抬眼看去,果然是翊王洛启,岑静昭微蹙眉心,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只手。 大丫鬟初喜极有眼色,当即挤过来扶住自家娘子。 她虽低着头,但岑静昭还是看到了她微微翘起的唇角,遂轻轻掐了一下她扶过来的手臂。初喜吃痛,立刻收敛了神色。 洛启本该失落的,但难得看到表妹褪去淡漠老成的外壳,露出少女该有的灵动,又不禁欣慰。 “禁军等闲不得离开都城,故而此番只有二十人随行,委屈表姐和表妹了。” 岑静时懒得寒暄,应了一声便进了马车。岑静昭亦准备告辞,洛启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向不远处的少年招了招手,岑静昭跟着看过去。 那少年身着玄铁轻甲,本应威风凛凛,但他却豪不威风地拿着根狗尾巴草逗弄身前的大黑马,见这边有人招呼,便像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 离得近了,岑静昭和少年渐渐看清了彼此的模样,脸上皆是从困惑到震惊,又从震惊到嫌恶。 “是你?” “是你!” 第2章 初见 洛启原想互相引荐一番,却没想到本不相干的两人已经异口同声。 “两位认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无端有些忐忑。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再次同时发声,而这一次少年占了上风。 “怎么不认识?” 少年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随即掩饰地环抱双臂,只觉得自己的脸又隐隐作痛。他扯着嘴角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那莫名的痛感。 “原来你是瑞国公府的小娘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救命恩人都忘了?” 岑静昭本不欲多事,奈何对方咄咄逼人,她忍不住针锋相对。 “是我。莫非公子想要挟恩图报?那请报上名讳,瑞国公府自会重谢,并且还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颂扬公子义举。如何?” 被曲解了本意,少年气得牙痒痒,只恨从前自己没有好好读书,如今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于是只好瞪大了眼睛,同这牙尖嘴利的少女对视,不肯输掉阵势。 “还有这事?”洛启见势不妙,赶紧插话,“那我替表妹谢过表弟。” 洛启一脸真假难辨的客套和笑意,又转过头同岑静昭引荐。 “表妹,这位是徐将军,此番奉命护送表妹一行南下。徐将军是同昱姑母的义子,说起来你们也算是表兄妹。” 同昱长公主的义子? 岑静昭想起来了,这位徐将军确非泛泛之辈。 八年前,今上在百废待兴之中御极,越国趁机挥兵进犯,同昱长公主的驸马楚将军在朔州领兵作战。 那一仗胜了,但只能称之为“惨胜”,因为大项将士无一生还。 最后,楚将军更是一人守一城,诱敌入空城后,点燃火药与敌军玉石俱焚。 而这位徐将军,就是当初从城中逃出来的孤儿,他带着楚将军的遗书一路跑到都城仕焦,将其送到长公主手上,之后被长公主收为义子。 不过,同昱长公主自丧夫之后便深居简出,除了吃穿用度,对这位徐将军几乎不闻不问,因此即便有公主义子的头衔,也无人视他为皇室中人,更鲜少被提及。 算起来,那时的徐将军尚未满十岁,一个稚子靠一双脚行了千里,足见其心之坚。 转瞬间,岑静昭想了许多,但徐将军似乎并未多想,仍是一脸不快。 “不敢当。岑娘子叫我徐十五吧,我是孤儿,没有兄妹。” 他说得痛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将所有皇室宗亲都摒除在外。 “十五这是哪里话?让姑母听到该伤心了。”洛启脸色微变,却点到即止,“时辰不早了,你们早些启程吧!免得入夜到不了驿馆。” 岑静昭微微颔首,算是同洛启告别,然后利落地上了马车,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仿佛刚刚的伶牙俐齿只是错觉。 洛启无奈,转身又同徐十五解释。 “表妹性子有些冷淡,但绝无恶意,路上就有劳表弟照拂了。” 徐十五对这个所谓的表哥倒是热络许多,朗声笑道:“殿下多礼了,这是圣上交代的差事,有不有劳,我都会办好的,殿下尽管放心。” 说着,徐十五抱拳告退,然后跃然上马指挥车队启程,虽然只是几十个人和十几辆马车,但那气势却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 车轮滚滚,人声嘈杂,但马车里的初喜还是压低了声音。 “娘子,那位徐将军就是静慈寺里的那位?” 岑静昭默然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 半月前,也就是岑静昭被老夫人罚去静慈寺理佛修心的第五日,主仆二人被绵绵细雨拦在了上山路上,便就近寻了处六角套亭歇脚。 岑静昭安然坐定,初喜则在一旁忙碌不停。 她放下箱笼,从中找出一本《左传》,娘子爱书如命,但凡得空,总是要读上几页的。 紧接着,她翻出茶盏,又夸张地拿出用棉襦包着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石桌上。 “娘子,喝杯姜枣茶,补气驱寒,石妈妈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您风寒刚愈,可不能再着凉了。” 提及此事,初喜不觉红了眼睛。 老夫人罚娘子来寺中敬香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巳时至酉时归。而如此重罚,只因娘子在祭祖时咳了两声。 无人在意,娘子咳嗽是因为风寒半月,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说娘子不敬神佛、不尊先祖,其实无非是因为娘子和夫人被老夫人所不喜,而夫人是先帝破例特封的辰锦郡主,老夫人无法责难,只能变着法搓磨娘子。 初喜掩饰地低下头,转过身悄悄擦去眼泪。 岑静昭懒得同小丫头解释,其实她很乐意接受这种惩戒,只要能出府,她不介意每日费力爬山。 少顷,雨势渐大,初喜赶紧拿出一件锦缎斗篷披在娘子身上。 岑静昭无奈,也不知初喜的箱笼里到底装了多少宝贝,刚想打趣两句,只见一个少年飞奔而来,跑进了套亭的另一侧。 岑静昭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少年,那人身着低调的青褐色骑装,但袖口和领口的缠枝暗纹栩栩如生,绝非寻常绣娘之功。 少年郎剑眉星目、神采飞扬,感受到岑静昭的目光,便笑容明朗地走来。 “抱歉!我刚从山上下来,进来躲雨,小娘子不要介意。” “无妨,公子请便。” “小娘子雨天也来敬香吗?当真心诚!” “是。” 岑静昭的脸已经冷下来,不想再同这人寒暄。只是这人似乎不会看人脸色,笑容满面地继续搭话。 “我也是来寺中敬香的,不过我来得早,这就要下山了。” “哦,公子慢走。” 岑静昭端起书作遮挡,不欲多说,此人非富即贵,且看起来脑子不甚灵光,她不想招惹。 然而,她刚低下头想继续看书,突然感受到一阵疾风,抬眼看去时,那少年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 虽有袖袍包裹,两人并未直接接触,但岑静昭还是觉得手腕火辣辣的,她虽不受宠爱,却从未受过此般羞辱,于是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便一巴掌打在了那人脸上。 谁知电光火石之间,那少年竟动作敏捷地扯下了她的斗篷,抬手扔了出去。 “你这登——” “啊!” 两个少女的声音同时响起,但随着她们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斗篷,又同时噤了声,倒吸一口凉气——那斗篷正在扭动,明显是盖住了什么活物。 斗篷下露出一角青色,已经说明了那是什么,原来竟是一条青蛇爬进了亭子,而它此刻正在岑静昭方才休憩的石凳旁。 岑静昭有些心虚,是她小人之心了。 “我……”她想说些什么,却难得一见地语塞。 少年不忿地瞪她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脸。 岑静昭是用了全力的,少年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她有些脸红,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少年径直走向了地上还在扭动的斗篷,抽出腰间的匕首,“咻”的一声钉在了蛇身上,很快斗篷便恢复了平静。 他蹲下身取回匕首,又把蛇包进斗篷,走到岑静昭面前。 初喜大步上前拦在两人之间,一副誓死护主的壮烈模样。岑静昭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到一边。 初喜不情不愿地让开了,却仍在几步之外紧紧盯着那少年,那样子仿佛在说,如果他敢对她家娘子做出不轨之举,她就要冲上来咬死他! “你这小妮子打人也忒狠了!虽然我冒犯了你,但好歹也救了你一命!”少年举起被包得宛如破布袋的斗篷,在岑静昭面前挑衅般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蛇吗?竹叶青!最喜欢咬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原本岑静昭还心怀愧疚,但见此人毫不客气,她也来了脾气。 “这位公子原来会说话啊!方才你一声不吭便对我无礼,在不知有危险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反击。只怪我的身手太快,而公子的话说得太慢。” 身手太快?少年简直要被气笑了!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你、你……” 少年从未见过这么咄咄逼人、歪曲事实的人,他想了半天,头都疼了,却毫无反击之法。 在军中,彼此不痛快了都是直接拳脚相向,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个女人,他怎么能打女人呢? 最后,他只能安慰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不知好歹!我不与你辩!” 说着,少年大步走出了亭子,手里还提着岑静昭的斗篷。 女子的衣物怎可随意流落在外?初喜急忙跑出去,想要追回娘子的斗篷。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初喜,初喜莫名觉得后背一凉,整个人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这斗篷沾了蛇血,染了毒,就是还给你,你怕是也不敢穿了,我带下山和蛇一起烧了,不必言谢!” 不等斗篷的主人作出回应,少年已经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孰料,初喜却在下一刻被一枚香囊砸中了。 “今年雨水多,蛇也多,小娘子出门时最好戴上它,里面有雄黄,驱蛇杀虫。不过雄黄有毒,平时还是少碰为妙。毕竟小娘子的嘴再厉害,也不如毒药厉害。” 少年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远去,山中再次恢复了安静。 初喜觉得自己身为第一大丫鬟,今日却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娘子,实在是丢人,走回来的步子都是犹豫踟蹰的。 她思索半晌,还是把香囊交给了娘子,虽然那人可恶至极,但保命的东西哪有丢出去的道理? 岑静昭接过那枚青灰色的香囊,心中无端有些烦躁,正想把它扔掉,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空旷的回声。 “呦!徐小将军您怎么淋着雨下山了?住持大师命小僧给您送伞……啊!徐小将军您怎么在山上杀生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僧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岑静昭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连香囊被她紧紧握进掌中都未察觉。 那人竟是一位将军吗?如此年轻的将军,还能得声名赫赫的归忌大师礼待,是城中哪位贵人呢? 雨落飞檐,扰人心绪,那时的岑静昭不会想到,自己会再次遇见这位非比寻常的救命恩人。 第3章 将军 “人可已经走了?” “回老夫人,已经出城了。” 薛妈妈为老夫人钱氏插上一支赤金点翠鸟簇钗,晚霞透过窗轩映照在钱氏的脸上,将她不再细腻平整的皮肤抚平了几分,瞧不出一丝病态。 见钱氏不言语,薛妈妈赶紧奉承逗趣儿:“老夫人这下可以清净几日了。” “你这泼皮!净会说些浑话!”钱氏终于被逗笑,慈眉善目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哪里能得清净?曦儿的婚事不能拖了,须得趁着三丫头不在,抓紧时间定下来。” 岑静曦是三房嫡女,在府中排行第二,自幼被养在老夫人膝下,今年十四,和岑静昭一样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原本钱氏罚岑静昭日日去寺中礼佛,就是想借机替岑静曦相看人家,避免岑静昭的出现夺去了她掌上明珠的光彩。 纵然钱氏不喜岑静昭,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才貌,岑静昭都比岑静曦强上许多,且岑静昭是长房嫡女,今后长房袭爵,三房却只能靠自己,如此岑静曦便更逊一筹。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祈愿,这才让岑静昭南下为其外祖父刘刺史奔丧,如此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只带着岑静曦出门相看了。 尤其是在听闻刘刺史病逝之后,钱氏更是忧心焦虑。 人死如灯灭,国公爷的身子明显一日不如一日,前几日还卧病在床,无法上朝,若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什么差池,岑家小辈的婚事必然都会受到影响,她要趁着岑家的主心骨还在,安顿好孙儿们的终身大事,如此岑家的今后才有助益。 ——— “人可已经走了?” “回陛下,已经出城了。” “那你的人也该撤回来了。” 龙椅上传来的声音并不冰冷,但洛启还是感受到了森森寒意。 皇帝尚未到而立之年,眼角却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纹,尤其是眉心间的川字纹,深得像是刀刻一般。 “可……”洛启明知自己此刻应当顺从,但心中忧虑终究占了上风,“南疆不太平,表妹此番南下恐有危险,侄儿只是想保护亲人。” “亲人?” 皇帝淡声咀嚼这两个字,须臾才道:“有危险自有徐十五和禁军出面,你当徐十五是吃素的吗?被他发现你的人,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后果?亲王擅自调兵出城,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洛启应声跪地,但脊背依然绷得笔直。 “可陛下明知有危险,为何不多派些禁军随行?表妹是瑞国公府的人,若是出了意外,该如何同岑公交代?” “朕要做什么,从来无需同任何人交代。” 皇帝无妻无子,洛启能在众多宗室子弟中脱颖而出,除了其父栎王生前对皇帝的照拂,更重要的是他本人的聪慧。 根据皇帝的态度,他已经大致猜到了皇帝是要把瑞国公府的两位娘子当作诱饵,以此为契机解决南疆之乱。 今夏南疆水患泛滥,流民成灾,更有越国浑水摸鱼,搅乱南疆局势。而如今,坐镇一方的前济州刺史突然病逝,南疆局势变更危如累卵。 想通其中关窍,洛启郑重叩首。 “臣愿前往南疆,为陛下解南疆乱局!” “一病不求二医,朕既命徐十五督办此事,你便不要插手了。大项并非只有一个南疆,天下女子亦并非只有一个岑三娘,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做。启儿,莫要一叶障目,因小失大。” 莫要因小失大——同样的话洛启已是听第二个人说起了。 虽然心中难免酸涩,但想到第一个同他说这话的人,竟能同一代帝王不谋而合,他又忍不住为她骄傲。 若她是男子,以她的心性和才智,定然可建金石之功。 走出隆和殿时,天色已是一片灰暗,晚风乘势而起,随侍赵友连忙为洛启披上大氅。 洛启静默片刻,吩咐道:“让人撤回来吧!命人将南疆舆图摆进书房,南疆之患得尽快解决了。” ——— 虽然只有两位嫡女上路,但无论是瑞国公府还是辰锦郡主,都是极重脸面的,因此还是足足安排了十辆马车。 两位主子一人一辆,下人分坐两辆,还有四辆安置主子的物件,余下两辆是带给肃嘉大长公主的礼物。此外更有随护十人。 比起来,轻装简从的二十名禁军则显得单薄了,两方并行,一时间竟不知到底是谁保护谁。 天黑前,一行人在大泽驿安顿下来。 大泽驿是仕焦城外的第一大驿,终日人来人往,入了夜也不宁静,好在岑静昭有先见之明,选了最偏僻的一间院子,隔绝了一切喧扰。 据说,今上亡妻元懿皇后曾在这间院子里落脚,若非有瑞国公府的身份,等闲人是无法轻易入内的。 在马车上坐了半日,岑静昭浑身酸软乏累,却迟迟没有困意。她坐在灯下看书,同穗则站在一旁为她揉肩解乏。 突然,门被打开,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娘子娘子,我回来了!”初喜小心翼翼地踮着脚遛进来,说话的声音也如同蚊蝇,一脸郑重之下是难掩的兴奋,“我都打探清楚了!” 岑静昭合上书,有些无奈,“让你去打探消息,没让你做贼。在自己的院子里就好好说话。” 初喜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无奈心里藏不住事,还是把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奴婢打听过了,这位徐将军年岁十五,七岁时被同昱长公主认作义子,不过长公主同这义子并不亲近,应当只是顾念当年千里送信的情义,才给了他一个名号。否则他一个南疆蛮荒小城的野孩子,哪能在皇家长大?” 岑静昭乜了初喜一眼,初喜立刻缩起脖子,明白自己失言了,皇家之事哪是她一个奴婢能置喙的? “不过这位徐将军也算争气,十岁便去了军中,在西疆和南疆皆有历练,去年秋更是在西疆扫匪有功,今年年初被封了威戎将军。” 初喜连忙找补,却有些言不由衷。 她记得当日在山中遇到徐将军,还以为遇到了无赖纨绔,这可和她在话本里读到的威风凛凛、一身正气的大将军一点都不一样。 “十五岁的少年将军……”岑静昭双手交叠端坐着,袖袍里的两只拇指来回交叠打着旋儿,半晌才道:“圣上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这番魄力和气度,难怪……” “什么?” 初喜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连同穗揉肩的动作都顿住了。不是在说徐将军的事吗?怎么突然夸起圣上了? “无甚,圣上英明是万民之福,我们应当高兴。” 岑静昭笑着敷衍了一句,不再解释,皇帝如何走上至尊之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确是一位励精图治、革故鼎新的好皇帝。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见了徐将军客气点,惹不起便躲。尤其是你,初喜。” 初喜被点了名,有些丧气,声音闷闷的,“知道了,娘子。” “下去吧!今夜不用守夜,好好休息。” 初喜和同穗迅速退了下去,岑静昭则继续将适才没有看完的书翻开。这是她的习惯,只有将书读到通透,她才能安心入睡。 ——— 耳房里,初喜干脆利索地洗漱后就钻进了被子里,今日坐马车她累个半死,晚上还要和禁军们套近乎打探消息,一个人做两份工,别提多辛苦了。 同穗却迟迟没有熄灭蜡烛,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还不睡?不累吗?”初喜懒洋洋地瞥了同穗一眼,“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也累坏了?赶紧歇了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同穗先是一愣,然后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初喜,娘子真是和那位徐将军在静慈寺相识的?” “是啊,不是说了嘛,他救了娘子,但也冒犯了娘子。”初喜揪着被子,浑不在意,“总之娘子说了离那人远点,咱们躲着点就是了。”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翻身背对着蜡烛,有些不耐烦。 “快把蜡烛熄了,太亮了我睡不着。” 同穗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到初喜身侧坐下,冷着脸扳过她的肩膀。 “事关娘子的声誉,万不可再如此随意吐露半个字!免得给娘子惹麻烦。娘子在府里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万一被发现私下和外男有往来,还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波。” 她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初喜圆润的脸颊。 “你也是,娘子让你去打探消息,没让你和那些侍卫称兄道弟,你到底是女子,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不仅你的后半辈子毁了,整个隽华院都要受牵连。” 原本初喜还有些生气,嫌同穗啰啰嗦嗦不让人睡觉,但听完这番话,她恍然大悟,瞪着眼睛抿起了嘴,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和同穗都是娘子的一等丫鬟,但从小同穗就比她聪明细心,这些事她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被同穗一提醒,的确有些后怕。 “同穗姐姐,我知错了!”她用手指勾住同穗的指尖,讨好道:“同穗姐姐这么聪明,以后可要时常提点我,我可不想落在薛妈妈手里……” 同穗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一边替她盖好被子,一边嘱咐:“睡吧!我去把蜡烛灭了。明早你多睡一会儿,我去伺候娘子就成。” 第4章 捉弄 车队行了几日,禁军们可算开了眼,对高门大户的做派有了新的认知。 按理说,禁军戍卫仕焦城和皇宫,再奢靡的事也见过了,却不知人在旅途竟也能翻出这么多花样。 在这一驿时,便先派人到下一驿安置居所,将寝屋内所有物件都换成新的。无论经过客栈还是驿馆,都是随行的厨娘亲自备菜,食材更是从附近的富户家中购得的上品。 如此看来,国公府只派了十辆马车,倒是含蓄了。 这些倒无所谓,总归禁军们也跟着沾光吃好喝好,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岑大娘子当真是娇贵,动不动就说身子不适,不肯继续赶路。 原本可以日行三十里,每夜睡驿馆,硬是被她打乱了节奏。 譬如此刻,岑大娘子正在客栈里不紧不慢地吃着用井水冰过的香梨。 客栈外,一名禁军一脸怨气地走到马厩。 “将军,时辰不早了,今夜怕是赶不到驿馆了。属下打探过了,周围就只有这一家客栈可以投宿,不如今夜就宿在这里?” 徐十五看了眼发暗的天色,没心情再逗马,将手中的料草尽数扔进马槽。大黑马顿时欢脱地大口咀嚼起来,完全不在乎自己主人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行,你让兄弟们准备一下,多派些人手值夜,客栈不比驿馆安全,多留心些。” 说罢,他走进客栈,想到要和岑家的娘子们沟通,他就觉得头疼。 “岑大娘子,天色已晚,不宜赶路,今夜我们要宿在此处,你们早些准备安置吧!” 徐十五已经尽量和善,但岑静时根本不领情,她扔掉手中只吃了两口的香梨,瞪视对方。 “徐将军,我没听错吧?这地方能住人?你在同我说笑?” “岑大娘子,入夜行路有危险,禁军们自然不怕,但带着两位娘子,就不一定了。” “你的任务是保证我们姐妹的安全,而不是推脱责任!” 窗边静静喝茶的岑静昭听两人提到自己,抬眼看了过来,徐十五似乎心有所感,也望了过去,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碰撞在一处,犹如无声的烟火。 她坦然地看着徐十五,徐十五却不知为何移开了眼,但下一瞬,他又猛地看过来,像是要比试什么。 岑静昭无奈,不与他争这幼稚的比赛,起身走到岑静时面前。 “长姐,走夜路确实会有危险,今夜就将就一下吧!时辰尚早,正好让下人好好收拾一番。” 说着,她看向岑静时身边的婢女,“桂雯,初喜那里有安神的香料,你去取一些,晚上长姐也能好好休息。” 桂雯纹丝不动,直到岑静时不情不愿地点头之后,才弓身离去。 岑静时起身时乜了一眼岑静昭,眼风如刀。 “你倒是深明大义,能屈能伸!” 岑静时走了,岑静昭独自站在原地,脸上淡淡的笑容分毫未变,徐十五却有些怔愣和愧疚。 若不是替他说话,岑静昭也不至于被针对,而更让他不解的是,明明是血亲姐妹,关系怎会凉薄至此?这几日他远远看着,姐姐冷言冷语,妹妹则不言不语,根本不像是姐妹,倒像是冤家。 他很少留心世家之间的恩怨,但此刻却有些好奇,岑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岑静昭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明明在面对自己时牙尖嘴利,为什么面对长姐时却一言不发? 岑静昭拿起盘子里的香梨咬了一口,总是平淡如水的脸上突然起了涟漪,不过徐十五正被心头疑问困扰,并未察觉。 岑静昭皱眉放下梨子,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徐十五拦住了。 徐十五长臂一横,挡在岑静昭身前,激动地指着桌上印着小小齿印的香梨,像是驻守多时的猫终于发现了老鼠的尾巴。 “我说你们姐妹这是什么陋习?吃一口就扔,简直太浪费了!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还饿着肚子呢?” 从小到大,除了老夫人,还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和岑静昭说话,她抿着嘴角本欲还口,却陡然灵光一闪,随即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抱歉徐将军。我饮多了茶,腹中不适。没想到将军是如此勤俭之人,小女自愧不如。这些梨子便借花献佛送与将军,希望将军莫要嫌弃。” 岑静昭笑盈盈的,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上挑眼尾也微微弯下,活像两个勾魂的钩子。 乍然见到这般温柔如水的岑静昭,徐十五的耳根悄悄泛起了红。 “咳咳……”他掩饰地轻咳两声,“岑三娘子客气了,我是粗人,说话冲,你别介意。” 他挠了挠头接过青瓷果盘,岑静昭俯身施礼后翩然而去。 徐十五默默注视着少女的倩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视线之外才猛然回神,大手搓了搓有些发热的脸颊,然后傻笑着拿起一个香梨啃下一大口。 “啊!” 下一瞬,响声贯彻客栈前厅。 “呸呸呸!” 徐十五吐掉还未咽下的香梨,忿忿地盯着岑静昭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岑三,尝过是酸梨才给我吃!我徐十五记住你了!” 他捂着酸倒了的牙,大步流星地出门,骑上还在咀嚼料草的大黑马离开了客栈。 这么丢人的事可不能被别人看到,尤其不能被那面白心黑的岑三看到! 岑静昭在后门静静看着,初喜不知何时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她身边,虽然徐十五已经走了,但徐将军的威吓却未减分毫,尤其是刚才那气吞山河的吼声。 她小声问:“娘子,您不是说不要得罪徐将军吗?他会不会记恨您啊?” 岑静昭盯着已然虚空的大门,突然轻笑出声,喃喃自语:“傻子,初秋的梨根本不会甜。” 说罢,她径自回了房间,连日赶路的疲惫似乎都在刹那间消散了。 初喜一人留在前厅,不明所以地小声嘟囔:“可是方才娘子明明也吃了梨子……骂自己这么开心吗?” ———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厨娘做好了晚膳,在客栈几里之外都能闻到香气。 同穗贴心地替岑静昭披上斗篷,“娘子,晚膳应该做好了,我们回去吧!起风了。” “不了,下晌吃了酸梨,不太舒服,就不用晚膳了,我再走走,你回去用膳吧!” “听说那梨子当真酸极了,徐将军吃了一口就酸得龇牙咧嘴。” 说起这事,一向稳重规矩的同穗也忍不住淡笑着打趣。初喜绘声绘色地同她描述时,她还有些懊悔未能亲眼得见。 “少和初喜学些嚼舌根的习惯。”岑静昭虽是告诫,神色却是柔和的,“好了,你快去用膳吧!晚了该被初喜都吃光了。” 岑静昭一人不敢走远,只在客栈附近散步,太阳坠地,天地无光,只有客栈四周亮着浅黄色的灯笼,照亮了方寸之地。 不远处隐约传来响动,模糊的黑影若隐若现,岑静昭立刻警觉,紧紧盯着那团黑影,倒退着慢慢向客栈走去,尽量不发出声响。 “干什么呢?岑三娘子?做了坏事心虚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岑静昭心中的恐惧顿时化作羞恼,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紧接着,高大的黑影逼近,变成了颀长可憎的人形。 都说物似主人形,徐十五好不容易抓住了岑静昭的“痛脚”,他的马也高傲地嘶鸣两声,像是在附和主人。 岑静昭看向那匹马,它的毛色黑亮,几乎隐匿在了夜色里,但还是一眼就能够注意到,因为它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人。 “这是谁?” 岑静昭看向马背上的男童,男童马上惊恐地缩成一团。他看起来大约五六岁,全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是清澈明亮的。 “你吓到小孩子了!”徐十五白了岑静昭一眼,拍了拍紧抓着马鞍的男童,“别怕,哥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他单手将男童扛在肩头,又拍了拍马背,“小黑,自己回马厩,别欺负别的马!” 那叫小黑的马浑不在意地打了个鸣,晃晃悠悠地走向了马厩,似乎根本没把主人的话放在心上。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岑静昭突然有些想笑,不知怎么,看着这匹马,她想起初见徐十五的那日,他最后也是这样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这么想着,岑静昭的眼中不禁浮现出几分暖意,徐十五掩饰地偏过头不再看她。 他红着耳根想,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妮子但凡笑脸迎人准没好事! 岑静昭懒得分辨他莫名其妙的敌意和别扭因何而来,又问道:“这是你捡来的孩子?” “嗯,遛马的时候遇到的。南疆来的流民,和父母走散了。” 简单的一句话,岑静昭的心却突然揪了起来,连官道上都有流民了吗?南疆水患竟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把孩子交给我吧!我让下人带去好好安置,你们这些大男人怕是照顾不好。” 岑静昭有心仔细问问这孩子南疆的情况,主动揽下了这事,徐十五却不领情。 “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寻常人家的孩子需要什么照顾?有饭吃有衣穿,就能活得好好的。” 若是别人说这话,岑静昭肯定以为这是在指桑骂槐,但她想到初喜打听来的消息,知道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即便他有幸被长公主收养了,可实际上他和眼前这个瘦巴巴的男童没有什么区别。 穿过八年的光景,岑静昭看着徐十五肩上扛着的男童,仿佛看到了那个一路跌跌撞撞,身无长物,只有一封遗书和一身韧劲的孤儿。 第5章 危机 夏末秋初,夜间已有寒气。一阵凉风拂过,岑静昭还来不及收拢衣襟,同穗已经把窗户关上了。 “娘子莫要贪凉。您未用晚膳,不如奴婢吩咐厨娘做碗红枣莲子羹端上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胃口。你去挑些吃用物件,给徐将军带回来的孩子送过去。顺便打听一下他家里人,据说是走散了,问问看我们能否帮上忙。” “娘子总说自己冷眼于世外,其实娘子终究是心善的,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稚子都能如此关怀。更何况是亲生母女呢?郡主的心里有您,您也惦记着郡主,何不各退一步?” 同穗和金娥一样,都是郡主从母家带来的下人,她虽自小伺候三娘子,但心里始终装着大长公主和郡主,只希望郡主和小主子能够早日解开心结,于是时常见缝插针地劝上几句。 岑静昭不搭话,轻轻挥手让人退下了。 岑静昭依旧立在窗边,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她脑海中纷繁的线索连成一线,她立刻唤来了初喜。 “初喜,之前你说徐将军去岁在西疆扫匪有功,可知他扫的是什么匪?” 岑静昭的神色其实与平时相差无几,但以初喜对她的了解,还是发现了她平静之下隐藏的紧张,甚至是惧怕。 “据说……据说是抓住了一伙盐贩子。”初喜被岑静昭的情绪感染,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小心问道:“娘子,有什么问题吗?” 岑静昭搅着两只拇指,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默须臾,她又问:“据我所知,西疆的盐湖和盐场是由当地府兵镇守,怎会轻易被盗?莫不是监守自盗?” “娘子聪慧,确是如此。您知道,西疆七州本就是战降才归顺大项,有二心也不奇怪。如今咱们把控着盐湖,就是扼着他们的命脉,他们自然不肯。府兵又多从当地百姓征召,很容易被有心人鼓动,做出有违法理之事。不过好在徐将军神勇,快刀斩乱麻,既未让挑事之人得逞,也按下了其中缘由,没让影响扩大,伤害百姓之间的感情。” 闻言,岑静昭陷入沉思。 今上是一位开疆拓土、锐意进取的帝王,刚一继位就以雷霆之势灭掉了西边的邻国格国,如今的西疆七州大部分都是当年格国的领土。 战事平息不过十余年,两方百姓尚未完全融合,大小摩擦不断,但成规模的军民里应外合、监守自盗,还是第一次。 安静的房间里,烛花发出“噼啪”的低语,宛如晦涩的巫术咒语。 初喜莫名有些害怕,平日里娘子也少言寡语,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死水一般沉寂。 “娘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初喜没有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无事,你好好用香熏一遍房间,还有些霉气。长姐近日身子不适,我去看看。” 岑静昭心中忐忑,但还是尽力安抚初喜,只是撑着窗牖的指尖已经泛白。 ——— “你什么意思?有人要暗害我们?你怕不是话本看多了吧?徐十五在西疆的功绩与我们去南疆有何干系?” 岑静时斜倚在黄花梨贵妃榻上,这是从府里带过来的。她一脸不屑,闲适地拨弄着指上的玉戒。 “长姐,静昭亦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不过西疆之乱事有蹊跷,背后之人绝非普通乌合之众。外祖父一生驻守南疆,如今溘然长往,加之南疆水患严重,南疆必然不太平。我们是外祖父血脉,若有人要趁机掀起风波,定会从你我二人入手。” 从小到大,岑静时第一次听妹妹同自己说着么多话,且义正辞约,其气势竟与在朝堂纵横一生的祖父如出一辙。 “你不要危言耸听!”岑静时强撑着最后一丝微如萤火的气焰,“就算遇到危险,母亲派了家丁,圣上也派了禁军,我们定会安然无恙。” 岑静昭有些生气,可转念一想,长姐自幼无忧无虑,所有的危机和不如意都发生在深宅大院,不能理解也是正常,遂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原本的确无事,但我们太过招摇了,就算别人原本没打算拿我们做文章,也未必不会顺水推舟、浑水摸鱼。况且长姐细想,圣上想护送我们南下,为何不下令直接让沿途府兵护送?而是大费周章地让徐将军和禁军同行?他们真的只是保护我们这么简单吗?” 岑静时有些不服气,觉得被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小丫头教育了,失了面子,却偏偏没有反驳之力,只好梗着天鹅般的脖颈,支撑着最后的骄傲。 “最好像你说的那样,否则你危言耸听,我定不饶你!” 说服了长姐,岑静昭离开时终于松了口气。 而岑静时在房间里一脸担忧地坐了许久,迟迟没有叫守在外间的桂雯进去服侍,因而没有人发现她的冷汗已经浸满了额头。 ——— 不同于岑静昭,打探消息还要派初喜同禁军周旋,徐十五想知道岑家长房的事只需随便找个禁军问问。 瑞国公府的事并非秘辛,当年甚至还闹得人尽皆知,只是徐十五过去从不在意罢了。 如今他对岑静昭心存好奇,自然要一探究竟。 从禁军说书般栩栩如生的描绘中,他终于大致了解了这位岑三娘。 岑家有训,不与皇室联姻,身为瑞国公府世子的岑肆本不该同肃嘉长公主的女儿有牵扯,但年少慕艾,岑肆对辰锦郡主一见倾心,宁可触犯家规,也要迎娶心上人。 据说,岑肆因此被国公爷打得半死,之后更得了个“仕焦第一痴情种”的诨号。 最初的几年里,两人也曾琴瑟和鸣,婚后不久便有了第一个孩子岑静时。 但自那之后,郡主的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钱老夫人因此渐渐冷落了郡主,而郡主心高气傲,亦不肯同婆母服软,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岑肆一开始还耐心从中调和,小心宽慰妻子,但时间久了,夫妻的关系也疏远了。 六年后,郡主终于又有了身孕,全家人都翘首以盼是一个男婴,然而,最后岑静昭出生了,全家的希望破灭了。 据说,郡主月内期间,岑肆和钱老夫人没有来看过母女一眼。更在岑静昭满月宴的第二日,抬了一位姨娘进门。 而那位姨娘,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郡主一怒之下伤了姨娘,姨娘的胎没有保住,和岑家的关系也彻底破裂。 郡主心灰意冷,回了济州老家,几年都不肯回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女儿一个只有六岁,另一个尚在襁褓之中。 岑静时是长房的第一个孩子,自小被精心呵护,母亲不在了,她自然无法接受,于是她把一切都归咎在了岑静昭身上,平日里冷嘲热讽,甚至时常打骂。 或许是觉得不解恨,在岑静昭五岁时,她把岑静昭推进了院中的荷花池,若非岑静昭的乳母石妈妈来得及时,岑静昭早已经成了池中游鱼的饵料。 之后,姐妹俩成了冤家。 而在不久之后,郡主终于再次有喜,却在即将生产之际,在寒冬腊月被幺女岑静昭推进了那片荷花池。 从那之后,郡主的身子彻底垮了,常年靠汤药吊着,几乎不出自己的院子,别说是外人,就连长房的人都很少能见到她。 人人都说岑静昭是因为嫉妒未出生的弟弟而推了母亲,但她死不认错,慢慢地,她成了谋害生母亲弟的恶女,国公府上下因她的身份敬着她,也因为她的恶行避着她。 岑静昭在六岁之后,就成为了有父母有吃穿的孤儿,孑然一身在富贵窝里长大。 这些事,是当事人的毕生之痛,却只是局外人的饭后谈资,那禁军说得津津有味,徐十五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以他对岑静昭的了解,她虽不是什么温和柔顺之人,但也绝不是那种对生母下毒手的奸恶之辈。而且这些事说到底,明明是岑家行事不端,生不出男嗣便拿一个小女娘出气。 今上尚无子嗣,也未急吼吼地抬人进宫,而是从宗室里择选储君,他岑家的基业难道比洛姓江山还要任重吗? 等他办完南疆的事回仕焦,一定要找机会参岑家一本! 他正忿忿然想着奏疏措辞,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 夜已深,他习惯性地拿起匕首,轻声走过去打开了门。 随即,他紧握匕首的手一颤,来人竟是他刚刚万千思绪的主角。 “岑三娘子,你这是?” 岑静昭先是被徐十五手中的匕首吓了一跳,然后不由分说把人推进房中,并利落地关上了门。 ——— 翌日清晨,瑞国公府的马车离开客栈。 正午时分,车队经过一片密林,为首的马突然高声嘶鸣,如泣如诉,令人胆寒。 众人还未回神时,一群黑衣人从隐密的树丛中飞奔而来,直冲向瑞国公府两位嫡女的马车。 禁军们立刻拔剑,一时间只见刀光剑影。虽然禁军训练有素,可终究寡不敌众,落了下风。 为首的黑衣人接连砍伤两名禁军,冲向了岑大娘子的马车,他猛地掀开车帘,手中长刀决绝挥出。 第6章 遇袭 腥风血雨间,黑衣人刚刚挥起长刀,却倏然被一支弩箭射中了右肩。 马车里哪有什么岑家娘子?只有一名战战兢兢的岑家家丁手持着弓弩。 黑衣人捂着涓涓流血的右肩怒骂:“他妈的!被骗了!” 与此同时,一名黑脸禁军大喝一声,从衣襟里扯出响炮,放向了高空。 “轰”的一声几乎炸破人的耳膜。 随即,更多身穿甲胄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而来,包围住了黑衣人。 黑衣人见势不好,纷纷决绝地引颈自刎,那名受了肩伤的黑衣人刚举起刀,就被那黑脸禁军一脚踢趴下去。 “手脚不利索还学人自杀?呸!真没出息!” 黑脸禁军一边嘲讽,一边拿绳子将人绑了起来,也不管他正在流血的肩膀,反正死不了就行。 ——— 客栈里,徐十五在前厅来回踱步,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野兽,因为找不到逃生的方向而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徐将军,稍安勿躁。” 岑静昭幽怨地放下书本,被这人晃了半天,她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徐十五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她,虽然这小娘子云淡风轻的样子很赏心悦目,但还是太讨厌了!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看进去书,简直毫无人性! “你说得轻巧!万一他们出了事,那就是我亲手把他们送进了阎王殿!我怎么和他们的家人交待?” “那里也有岑家的下人,我也担心,但徐将军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的手下,只要他们按指令行事,定然不会有事。” “你也说了,那是岑家的下人,岑三娘子还把下人的命当命吗?” 徐十五因为迟迟收不到消息而心烦意乱,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 岑静昭冷冷地看着徐十五,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他的心脏,他没来由的有些紧张。只听岑静昭字字冷如冰锥,刺透他的心脾。 “徐将军说得没错,我就是罔顾他人死活、以怨报德、是非不分的恶人。徐将军在此慢慢等候,我先告退了。” 岑静昭素来被教导走路不疾不徐,此时的步子却快得带起了身侧的长袖。 初喜向来惧怕这位徐将军,这次却极有骨气地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去追娘子的路。 “将军可知娘子昨夜同您商议之后,担忧得整晚都未合眼。她若是不把下人的命当命,大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就算随行的下人都死绝了,您和禁军也不至于保不住两位娘子,如此也能交差。她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引蛇出洞?况且这一计是您同意的,您若担心,昨夜为何不说,现在说娘子罔顾人命,您就比娘子心善吗?” 初喜嘴快的功夫都用在了此刻,徐十五被说得哑口无言,不等他想好该如何解释,初喜已经愤然离去。 客栈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徐十五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身子先于脑子,已然夺门而出。 奔跑中,他才分辨出这是禁军特有的马蹄声,只有禁军才用得起北疆特有的精铁制成的马掌。 徐十五焦急地询问:“情况如何?可有伤亡?” 来人正是那勇武的黑脸禁军,他下马拍了拍身上的浮尘,那是他一路疾驰而来溅起的尘埃。 “将军料事如神,果然有埋伏。不过将军放心,兄弟们无事,只有两个受了皮外伤,已经随队去驿馆安顿休整了。还抓到了一个活口,等将军过去亲自审问。” “好!”徐十五终于放下心,拍拍对方的肩膀,心中仍有愧疚,“梅兄弟,辛苦了。我本该随你们同去的,让你们替我担危险了。” 梅六山闻言嘿嘿一笑,他长得黑脸怒目,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时,着实有些骇人。 “将军说得哪里话?您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岑家的两位娘子,万一您不在,敌人乘虚而入,那我们都无法交差。更何况您不是已经给周边军府写信求援了嘛!若不是他们来得快,我们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将军您真是神机妙算!” 原本随行南下时,梅六山是心有不服的。让他堂堂禁军护送两个小女娘南下,当他是镖师吗?而且还要被一个束发小儿指挥,他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不过经了这件事,他是彻底服了,这徐小将军当真有几分本事,安排得妥妥帖帖,非但没有让岑家娘子遭难,反而还抓到了潜伏的敌人,难怪人家十五岁就封了将军。 从此以后,徐将军就是他梅六山的榜样! ——— “叩叩——” 徐十五踟蹰着敲响了岑静昭的房门,一如昨夜岑静昭敲响了他的房门。 昨晚,他一开门就看见了岑静昭那张清雅俏丽的面容,脑海里瞬间千思百转,却还是没有料到她深夜前来的目的。 “徐将军,请问此行您是否受了陛下的密令?”她开口便直言不讳、直指要害,“我无意刺探内容,您只需要摇头或点头。因为事关我姐妹二人和十几位家丁的安危,我必须要知道。” 岑静昭先声夺人,没有给他分毫回绝问题的余地。思索片刻,在点头和摇头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临行前,皇帝赐他手谕,许他在紧要关头时可向军府调集不超过百人的府兵,就是为了方便他探查南疆异动。 这才是皇帝派他南下的真正目的。 不过这些他未明说,岑静昭也显然不想问,坐下后便径自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和安排。 半个时辰里,他的心跌宕起伏,在震惊、赞叹和困惑之间交织。 他十岁便去了军中,鲜少接触高门贵女。他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应当都是义母那般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只在乎城中又有了什么新衣料,又时兴了什么新首饰,聪慧高雅一些的,或许会偏爱琴棋书画。 像岑静昭这样满口尽是谋算的女子,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他十五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被妙龄女子深夜找上门,说的竟是冰冷的算计之道,如何不算一种奇遇呢? 他想,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昨晚房中昏黄灯下那抹令人炫目的倩影。 门“吱嘎”一声打开,初喜盯着门口一动不动的徐十五,狐疑地眯起眼,这人的表情明显不对劲。 徐十五连忙小心收起了昨夜的记忆,极力沉下脸色,让自己显得郑重沉稳。 “有消息了,我要亲自跟岑三娘子说。” “初喜,请徐将军进来。” 岑静昭的声音悠悠传来,初喜顺从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只是在转身的瞬间,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这是徐十五第一次踏足女子闺房,虽然只是暂时留宿的客栈,心中不免紧张又好奇。 这房间素雅得有些空旷,不知是为了轻车简从,没有摆出太多物件,还是她原本就不喜奢靡装饰。 他莫名有些怔愣,站在岑静昭对面的桌前,却迟迟忘了坐下。 岑静昭的目光从书中挪开,抬眼看着他,却并不提醒,只淡声问:“徐将军有何消息?” “哦……对……”徐十五嘴巴打结,稍稍挪开目光后才把舌头理顺,“车队的确遇袭了,不过好在准备得当,只有两个禁军兄弟受了轻伤,一行人已经去了驿馆。” “有劳将军,那我们也尽快启程吧!”岑静昭连看都没再看徐十五,对着初喜吩咐道:“初喜,送送徐将军。” 徐十五有些苦恼,岑静昭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分明还在因他的失言而生气。 “岑三娘子,这次多亏你神机妙算,否则不知要折损多少人。方才是我失言了,我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 “不敢当。徐将军是朝廷官员,小女子怎敢以大人自居?” 岑静昭的嘴利徐十五是领教过的,见她还在气头上,他便不自找没趣,讪讪地离开了。 初喜是个听话的好丫头,岑静昭让她送送徐将军,她当真就只是“送送”,把人带到门口,便“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一声震天动地,徐十五揉了揉无辜遭罪的耳朵,心中对岑静昭更加佩服了,不知她是怎么调教的,连手下的丫头都这般凶横,若是男子,估计可以直接提枪上阵杀敌了。 岑三娘子还真是个当教头的好苗子!只是不知军中能否破格收用女子? 直到一行人再次启程,徐将军才乍然醒悟,自己非但没能取得岑三娘子的原谅,还被一个小丫鬟赶了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忘了生气! ——— 岑家招风惹眼的车队已经被当做诱饵驶走了,此刻岑静昭姐妹,还有同穗和桂雯,四人挤在一辆简陋的马车里。 岑静时一脸不悦,余下的三人皆屏气凝神,不愿惹怒这位大娘子。 马车晃得厉害,岑静时捂着胸口,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岑静昭有些担忧,“长姐是不舒服吗?要不要让他们停下歇歇?” “停什么停?万一路上还有危险呢?”岑静时狠狠瞪了幺妹一眼,想想又有些心虚,声音顿时小了几分,“这就是你想的好主意,坐这种破车!岑静昭,你怕不是故意折腾我?” 不知想到什么,岑静昭的眼中突然有些隐约的落寞。 “长姐不愿吃苦,静昭亦然。” “说你两句就这副模样,你怎么不在祖母面前做做样子?”岑静时虽然还是凶巴巴的,却没什么威慑,顿了顿才道:“这回你倒还算聪明。不过,你怎知他们会在今日埋伏?” “我不知道。” 第7章 细作 岑静昭平静地看着长姐解释道:“我虽不知他们何时设伏,但只要分头行事就不怕对方不上钩。虽然脚程慢些,但胜在安全。就算他们今日不出手,只要发现可乘之机,也总会有忍不住的时候。人一旦起了歹心妄念,是收不住的。” 闻言,岑静时微微张大了眼睛,深深地看着岑静昭,那样子似乎是在审视,在她幺妹这张皮囊之下,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也不知是和幺妹分别久了生疏了,还是她从未了解过这个妹妹,总之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岑静昭 又小又破的马车里,姐妹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压抑。 同穗戚戚然地想,如果初喜在就好了,她机灵会说话,一定可以很快让两位娘子展颜。 不过为了隐匿行踪,这次上路只准备了两辆寻常的马车,另一辆更加简陋,娘子们是绝对不能坐的。娘子嫌弃初喜话多,把人撵去那辆破败的马车上看管娘子们的随身物件。 不过同穗知道,娘子是怕初喜说话没有轻重,得罪了大娘子。 突然,马车剧烈晃动,岑静昭控制不住身体,眼看着就要摔倒,好在同穗手急眼快,紧紧护住了她。只是同穗的手却磕到了车板上,红了一大片。 岑静昭正欲查看同穗的伤势,只听“哇”的一声——岑静时竟然干呕起来。 桂雯手忙脚乱地照顾主子,岑静昭却盯着干呕不止的长姐若有所思。 半晌,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长姐,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岑静时的身子立时一僵,像是被点了穴,连腹中的不适都暂时被压下了。 “你什么意思?质问我?” 岑静时坐直身体,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气势,但苍白的脸色却自行削弱了她的威慑。 “长姐今日没用午膳,按说不会因为旅途颠簸而干呕。而且长姐近来极爱吃酸,又时常身子不适。我想不出别的缘由。” 岑静时气急,抬手就要打人,就像小时候一样。 然而,岑静昭早已不是任人欺凌的孩童了,她一把抓住了岑静时挥过来的手腕。 “长姐不要误会,我并非想拿捏你的短处,你是我姐姐,我自然希望你好。我只想知道,你急于和离,是不是卓家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挣扎片刻,岑静时点了点头。她刚想说些什么,岑静昭却再次开口。 “长姐放心,这件事我会替你办好。” “为什么帮我?” 岑静时一愣,眼里满布提防,她不会天真地以为,从不亲近自己的幺妹会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圣贤。 “为什么?”岑静昭低声重复,轻叹一声,“算是我欠你的吧……”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接下来的旅途中,车内再无一人开口。 ——— 入夜前,一行人到了驿馆。早等在此处的下人们看到两位主子安然无恙,纷纷松了口气,赶紧伺候娘子们去休息。 岑静昭自从在马车里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一到驿馆就去了自己的房间。 初喜凑到同穗身边,小声问:“娘子怎么了?谁惹她不高兴了?” 同穗还震惊于大娘子居然敢隐瞒身孕和离,只厉声道:“你莫要多问,小心惹祸上身。我去给娘子准备热水沐浴,你去端些饭菜送到娘子房里。” 岑静昭虽然兴致不高,却也没有不高兴,她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长姐有了身孕,一定不能再和她挤在小马车里赶路了。而且,卓家虽然只有四品官身,但要带走卓家血脉也绝非易事。还有南疆纷杂的利害关系,她都要细细想清楚才行。 大约静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 墨迹干透,她将其收进袖袋,起身去了岑静时的院子。 ——— 岑静时放下信,有些犹豫。 “你的意思是让我留在这里,等着外祖母的人来接?你自己先行上路?” “是。长姐有孕,行动不便,勉力而行只会伤了孩子。不如我独自上路,这样目标更小,脚程也更快。禁军人手不足,现下又有人受伤,未必能护我们周全。眼下唯有外祖母的部曲可以信任。” “那你呢?万一路上有危险呢?” 虽然不想承认,但自从听到岑静昭在马车里的那番话,岑静时的心里总是莫名觉得有些歉疚,于是只能别别扭扭地表示关切。 “禁军护我一个倒是绰绰有余,只是长姐需要静养。”岑静昭接收到了长姐的关心,但声音还是平淡的,“长姐上火漆吧,信越快传出去越好。” 岑静时微微颔首看了一眼桂雯,桂雯立刻取来了辰锦郡主的私印,这是离府前母亲私下里交给长女的,就是担心路上生变,好向外祖母求援。 岑静时不知岑静昭是如何知晓这事的,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幺妹有了新的认识,知道她是聪明人,便不再多问,痛快地在信上封了火漆。 ——— 浓云蔽月,驿仓里伸手不见五指。仓门被缓缓打开,只有灯笼透进微弱的光。 黑衣人睁大双眼想看清来人,却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被人一脚踩在了头顶。头骨与土石地面相击,发出一声闷响,让他疼得发不出声音。 须臾,狠狠压在他头上的脚挪开了,但来人接下来的话却比那只脚更为压迫。 “记住了,说谎话就是这个下场。”徐十五大马金刀地坐在木箱上,闲适悠然得像是在话家常,“所以,现在可以说说,你们是谁派来的了。” 眼前的人分明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但黑衣人却不禁瑟缩起来,因为人的容貌和言语,甚至是表情都可以伪装,唯独眼神骗不了人。 他清楚地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下映照出的杀意。 “我们是流民,走投无路才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黑衣人声音颤抖,却十分坚定。他的手被反绑着无法起身,只能偏头看着徐十五。徐十五却没有看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坐姿。 少顷,他猛然起身揪起黑衣人的衣领,将人抵在柱子上,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刺进了黑衣人尚未愈合的右肩伤口。 若是岑静昭在场,就会认出这把匕首正是徐十五在山中杀蛇的那把,只不过当日更像是少年的意气,而此刻,却像是恶鬼在索魂。 “我说了,说谎话就是这个下场。” 他抽出匕首,黑衣人已经泛黑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他松开手,黑衣人像一块破布一样再次跌在地上。 随即,他割开捆着黑衣人双手的麻绳,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利落地削去了对方右手的拇指。 “流民会有钱穿棉布吗?” 紧接着,是左手的拇指。 “流民会有制式兵器吗?” “流民会有决心起事不成就痛快赴死吗?” 徐十五每问一句,就削去对方的一根手指,黑衣人一开始还会叫喊,到最后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 徐十五蹲在黑衣人面前,用那黑衣擦拭匕首上的血迹,“原本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见到你之后,就不想问了。” 他起身收起匕首,冷笑道:“你是越国细作。” 黑衣人一阵错愕,他和南疆流民一道北上,就连说话都小心用南疆方言,期间无人分辨出他的身份。 徐十五打量着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你的南疆话说得很好,但就是太好了,南疆人说话时,尾字习惯降半调,你却字正腔圆,明显是在模仿。很不凑巧,我就是南疆人。” 黑夜中,徐十五的眼睛像是深潭,水下的暗流涌动永远无法被水面知晓。 “你会死在这里,或是重伤不治,或是活活困死。”徐十五平静地宣告了一个人的终结,“但绝不会是自尽,会有人好好看着你。” 黑衣人的恐惧到达极限,颠三倒四地发出沙哑的低呼。 “你不能这样!你不想知道越国有什么计划吗?我都可以说!我说!” “不必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越国人。”徐十五不为所动,“不管越国有什么计划,我早晚都会踏平越国。但愿你活得够久,能够看到那一天。” ——— 离开岑静时的房间后,岑静昭并未回房,而是独自去了驿馆钟楼。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瑞国公府,从前,山川湖海她只能在书本中遐想,而此刻登高远眺,她才明白什么叫做天大地大,而她的忧思不过是转瞬浮云,根本不值一提。 突然,她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连忙转过身。 “徐将军?” 岑静昭先是一愣,然后又莫名有些害怕。她清楚地看见了徐十五提着灯笼的手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并且他的身上也有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在她的印象里,徐十五虽然张扬,却是一个充满少年意气的人,但今夜的徐十五却好似换了个人。 徐十五似乎察觉到了岑静昭的害怕,向后退了几步,“抱歉,吓到你了,我先走了。” 说罢,徐十五转身就要离开。 岑静昭本该一如既往对周围的一切冷眼沉默,但看着徐十五的背影,她突然有些不忍。 那背影虽然广阔,却又显得无比落寞。 于是,她还是开了口。 第8章 翊王 “不必了徐将军,我只是出来走走。” 岑静昭清冷的声音里溢出几分焦急,她自觉有些反应过度,又马上为自己找补。 “刚刚我只是一个人在想事,没回过神,让将军见笑了。将军也是出来夜游?” 徐十五放下灯笼,把沾满鲜血的手背到身后,“我刚去办了点事,出来透口气。” “是抓到的犯人吗?” 对于岑静昭的机敏,徐十五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坦荡地点了点头。他心中蓦地生出一个疑问,便也随之问了出来。 “不会觉得我滥用私刑吗?” “将军说笑了,对方敢对禁军动手,本就是死罪。将军今日就算把人杀了,也无非是递上一封折子罢了。弈棋时,为了迷惑对手或建筑攻势,时常要走些废棋和险棋。将军并非意气用事之人,无论对方死活,相信都自有将军的用处。” “哦?”问出那一问时,徐十五本有些胆怯,此刻乍然心安,忍不住故态复萌,故意作态道:“我还以为堂堂御史大夫的孙女,会引经据典痛斥我目无法纪。” 岑静昭神情一滞,突然有些后悔同此人说这么多,大概是被夜色下那张阴郁之中散发着悲伤的脸欺骗了。 而今再看,这人分明还是从前那副张扬讨厌的模样,于是忍不住揶揄。 “将军说笑了,祖父的一双眼只盯着那些堂上官,应当顾不过来威戎将军这个从八品。” 这回轮到徐十五彻底无言了。 无月无星的夜晚,凉风习习吹过,两人站在高高的钟楼之上,四目相对许久,岑静昭的脸颊微微发热,伶俐的嘴突然失灵,不知该说些什么。 思索间,只听徐十五闷声强调:“不,是从八品上……” 空气凝滞一瞬,随即,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便默契地不再忍耐。 两人的笑声交叠着飘远,隐匿进了漫漫长夜。 钟楼上的红灯笼照亮了方寸之地,漆黑的夜幕之下,仿佛整个世间惟此二人。 ——— 入夜后,瑞国公府陷入安静,主子们陆续歇下,只有值夜的下人还在夜里吹着冷风。 桂怡院里,王姨娘来到东厢房,给门口守夜的两个小丫鬟一人一荷包银锞子,贴心道:“现下夜里凉了,你们下去喝碗热茶歇歇,我去看看四娘子。” 王姨娘虽然出身低微,却没有小家子气,对下人格外大方,桂怡院里的下人三天两头有赏,虽然赏钱不多,但对于卖身卖命的下人来说,已是极大的恩赐。 两个小丫鬟喜滋滋地谢恩接赏,结伴去了耳房休息。 “娘,你怎么又赏她们?” 王姨娘一进房间,就见岑静如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地晃着一双腿。她虽有些生气,但看着憨态可掬的女儿,想到她才不过十岁,便也不忍苛责。 “钱既能收买人心,又能换来好名声,当然要赏。” 岑静如不在意地撇了撇嘴,“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又不是花我的月银去补贴舅舅。” “我说了很多次,不可以叫我‘娘’,就算只有两个人,你也得叫我‘姨娘’。” 王姨娘坐在榻边,牵起女儿的手,轻轻为她揉按关节。 “府里上下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规矩,你这回被罚抄书,不就是因为你失了规矩?还不长记性!” “都是岑静时那个黑心肝!难怪会被夫家嫌弃跑回娘家!”说起这事,岑静如既愤怒又委屈,“女儿本以为翊王殿下会来府里送行,才想碰碰运气的,谁成想没见到翊王殿下,竟被那贱人抓住了把柄。” 闻言,王姨娘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疼得岑静如叫出声来。 她连忙松开手,一脸正色道:“如儿,你忘了岑家的家训了吗?不得与皇家联姻!翊王殿下是要登上大宝之人,岂是我们能妄想的?” 许是因为年少无知,岑静如无所谓地反驳。 “这有什么?父亲当年不还是娶了郡主?姨娘,祖母最重嫡庶,不会顾念我的姻缘,定然只会把我嫁给别人做妾。既然我的命是做妾,何不做最高位的妾?历代帝王又有几个是嫡子?若我进了翊王府,就能将岑静时和岑静昭踩在脚下,地位甚至高过郡主!我们母女就不怕再被她们欺负了!” 王姨娘面露忧色,但其实她的心里是赞许的。她刚想说些什么,岑静如就肃容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而且,翊王殿下似乎对岑静昭有意,我不能坐以待毙。” 王姨娘大惊,也压低了音量,“当真?” “当真!典眉亲耳听到的。” 说着,她将翊王入府拜访辰锦郡主那日,丫鬟典眉探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王姨娘听后良久无言,半晌才握住了女儿的手。 “如儿,你的心思姨娘明白。不过眼下皇帝正值壮年,虽然世人都传皇帝对先皇后用情至深,宁可将帝位让与旁人,也不充盈后宫,绵延子嗣。但世间又有几个痴情男子呢?先皇后故去不过五年,今后一切都未可知。若将来皇帝纳了新人,诞下皇子,到时翊王就会从掌上珠变成眼中钉。” 岑静如恍然大悟,心头剧烈的战栗让她的声音几乎变成气声。 “那姨娘以为如何?” 王姨娘颔首,郑重承诺:“如儿放心,姨娘一定想办法让你达成所愿。” ——— 翊王府的主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后宅妇人相互算计的筹码,洛启在廊下望着乌云之后若隐若现的皎月,又想到了那个明月般若即若离的人了。 他虽然遵从皇命,撤回了随行岑静昭的暗卫,但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沿途驿馆每日都会报上岑家姐妹最新的消息。 但白纸黑字终究不是活人,看不到活生生的表妹,他始终无法安心。 有几次,他甚至想不顾一切策马追过去。 而止住他脚步的,不仅是皇帝的告诫,更是岑静昭和皇帝相差无几的那席话。 其实在刘刺史去世的两日后,洛启已经从皇帝那里知道了消息,但直到三日后消息传入瑞国公府,他才以吊唁之名前去拜见辰锦郡主,好借机去见见他日思夜想的人。 听闻她近日又被岑老夫人罚了,他心中总是不安。 他以向表妹交代南下事由为借口,郡主并未为难于他,将幺女请到了佑南院。 一入正院,岑静昭就听见了少年温润的声音,她微微皱眉,立刻思索自己该如何脱身。 “三娘子,请进。” 婢女的声音打断了岑静昭的思绪,也打断了堂屋中的交谈声。 随即,身着素白长袍的洛启快步走了出来,虽然一张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却十分明显。 “表妹,你来了。” 洛启停在距岑静昭三步之外,既不冒犯,又显得亲近,岑静昭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福礼道:“见过翊王殿下。” 洛启眼中笑意不见,从前,这位表妹见到他都是行日常的揖礼,可自从他被封亲王后,表妹每次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福礼。 她已经用行动提醒他,他们之间的差距了,而他只能装作不知,笑着同她亲近。 “昭儿,外面风大,带翊王殿下进来,勿让殿下受凉。” 郡主的声音制止了洛启想要走近岑静昭的步子,岑静昭应声,同洛启进了堂屋。 “表姑母,陛下知晓刘刺史见背,深感悲痛,特命小侄前来探望,还派了一队亲卫,护送表姐和表妹前去济州。” “多谢陛下和翊王殿下体恤,如此我便放心了。待明日,我亲自入宫谢恩。” 郡主的话虽不卑微,却还是不自觉带着几分恭谨。 她在外自持矜贵,但那只能唬住旁人,在真正的皇族面前,她的头衔是不够看的。她虽是翊王名义上的表姑母,但两人的地位却天差地别。 辰锦郡主是先帝二姐之女,只是皇家旁支,而翊王是先帝的亲孙,况且,今上无子又无意绵延子嗣,只把长兄的独子洛启当作亲子对待。 两年前,洛启被封翊亲王,年仅十四岁就破例上朝议政,入朝两年,已令朝臣叹服。如无意外,他将是大项下一位帝王。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因身居高位而不可一世,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的。 “不必了表姑母,陛下说了,不可劳动表姑母,您在府中养好身子便是。亲人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姑侄两人互相客套,岑静昭坐在一旁静默不语,暗自揣测洛启此行的目的。 一炷香之后,洛启起身告退,他虽然是晚辈,但到底是外男,不便久留。 “赵妈妈,送翊王殿下。” 洛启看向岑静昭,他注意到,今日岑静昭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片刻,理智告诉他应当告退,但心中酸楚的倾慕到底还是占据了上风。 “听闻表妹近日常去静慈寺,陛下也打算过几日去敬香,不知表妹可否送送我?也好和我说说静慈寺如今是何种景况,我好为陛下安排一番。” 岑静昭愣了一瞬,随即跟着起身,“那殿下便请吧!” 若是其它理由,岑静昭或许可以拒绝,但洛启搬出了圣上,她无论如何都要顺着他的话说,否则就是大不敬。 也好,有些事是该说清楚了。 郡主的眉头深深蹙起,目送着两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第9章 外祖 “翊王殿下,小女恕不远送。” 及至二门前,岑静昭再次对洛启福了一礼。 洛启无声叹息,“表妹定要与我这样生分吗?” “殿下何处此言?从前小女同表哥亲近,是重亲人之谊;如今小女礼敬殿下,是遵尊卑之礼。不知殿下因何不满?” 岑静昭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其实洛启早该明白她的心意,只是当她亲口说出,却依旧让他心如刀绞。 静默须臾,他又撑起关切的笑容。 “表妹未出过远门,不如我护送表妹南下,今年雨水泛滥,南方水患,流民遍地,路上恐怕不会太平。我与你同去,路上有个照应。” 岑静昭微微抿起双唇,她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说明白了,实在不愿再浪费时间。 “‘神之徕,泛翊翊。’,翊王殿下理应翱翔于天、瞰察众生,不应拘泥于某一人或某一事。殿下的用处在庙堂之上、在天地之间,而小女只是沧海一粟,望殿下莫要因小失大,失了分寸。殿下身系众生,所思所行不可有毫厘之差。” 洛启想说些什么,但岑静昭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继续道:“殿下既知南方水患,流民成灾,更该同朝臣商议解决之策,而不该在此紧要关头离开。” 洛启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和赞叹。 “多谢表妹教诲,洛启此生铭记于心。”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表妹如果肯在钱老夫人面前动一动这张巧嘴,也不至于被置于今日这般境地。”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妹,就算你只是我的表妹,我也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岑静昭一时词穷,她拒绝洛启是真,但感激洛启的关切也是真。 “多谢表哥,静昭明白,就此别过。” 她再次向洛启福礼,这一礼在恭敬之中又多了些许郑重,然后转身回了内院。 洛启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突然有些后悔,若他和从前一样,只是一个闲散宗室,他和她之间或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短暂的悔意迅速被压下,离开瑞国公府后,他仍旧是那个人人交口称赞、地位超然的翊亲王。 角门外,为四娘子出府采买首饰的典眉听了个大概,一路小跑着回到桂怡院,同四娘子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听到的对话,得到了四娘子手腕上的红玉镯子作为奖赏。 为了感谢主子赏赐,她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少男少女眼波流转间的情意绵绵,四娘子怒意更甚,拿出一枚海棠金锞子,让她看紧三娘子的隽华院。 四娘子不知道,典眉远远藏在角门外,听到的对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更别说偷看两位贵主了。不过这不重要,只要四娘子相信就行了。 反正这些话永远不会被验证。 ——— 没了浩荡的车队,岑静昭一行走快了许多,她只带着初喜上路,沉稳细心的同穗被她留下照顾长姐了。徐十五也只带了三名禁军随行,剩下的禁军留下护卫岑大娘子和岑家家丁。 六个人不讲排场,有时边走边解决饭食,有时还会赶夜路,如此下来,比原定的日子还早了四日到达济州首府介葵城。 无论路上有多少流亡的百姓和趁火打劫的匪盗,介葵城里仍是一派祥和,只是各家商铺都挂着祭奠用的白灯笼,想来是百姓思念刘刺史的缘故。 徐十五走在岑静昭身侧,沉声问:“三娘子这就去大长公主府吗?” 岑静昭转头看向他,能感觉到他越往南走,情绪就越差,想来是一路上看多了民生疾苦,却又不得不迁就她,先把她安全送到外祖母这里,因而心中愤懑无奈。 她看了眼已经西垂的日头,轻轻摇头。 “时辰有些晚了,明日再去拜见外祖母。况且我这一身也不好直接去拜访。” 为了掩人耳目,她一路钗环未戴、一身素衣,一副寻常小娘子的模样。徐十五闻言转头看过来,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样的岑静昭一样很好看。 岑静昭不知徐十五在想什么,只当他眼神幽深是在为流民成患而发愁。 “将军有事要忙的话可以先行离开,总归在城中不会有什么事。” 徐十五被她的话拉回思绪,难得有些羞愧。 “不急于一时,刘刺史保卫南疆,于我们南疆人有恩,我既然来了,理当前去凭悼。” 两人达成一致,寻了间客栈住下来。 老板娘是个热心肠,听说他们是远道而来投奔亲戚,特意送了一壶花茶。 “这是我们济州的特色花茶,济州花卉种类繁多,制成花茶芳香馥郁,客官们尝尝。” “多谢娘子。”岑静昭含笑颔首,有心打探一二,“敢问娘子,这城中家家高悬奠灯,是为何故?” 老板娘自来熟,微胖的身子挤进几人围坐的小桌,长叹一声。 “唉……我们济州的青天,刘刺史没了。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百姓们没什么能为他老人家做的,只能挂盏灯笼聊表心意。” 徐十五附和:“如此说来,这位刺史大人当真受人爱戴。如今这世道,为百姓做事的好官可不多见了。” “谁说不是呢?虽然从盛夏水患开始,就陆续有流民作乱了,但也只是偷鸡摸狗的小打小闹。可刘刺史才走没几日,这流民就成群成灾了,不是抢人钱财,就是鼓动大家做恶捣乱。也就是这介葵城守兵多,流民不敢进来闹事,否则我们哪还敢开门迎客?您说这都是什么事?” 闻言,岑静昭和徐十五对视一眼,显然他们都听出了端倪。 他们在路上抓到的越国细作自称南疆流民,如今又是流民在闹事,想来这其中少不了越国的插手,况且刘刺史病逝的时间也太过巧合。 徐十五握紧了盛满芬芳花茶的茶杯,满腔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越国向来只会背后捅刀,从不敢在战场上亮剑。 总有一日,他定要用手中利剑堂堂正正打败宿敌。 ——— 翌日,肃嘉大长公主府外。 岑静昭和徐十五,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初喜,皆是一身素服,只是岑静昭的素衣由粗麻制成,以示她对外祖父的孝顺和敬意。 自报家门后,几人被家丁恭敬地迎了进去。 大长公主府恢弘大气,却有些空旷冷清,不知是不是先人刚刚离去的缘故。 他们被引到正厅搭建的灵堂,可那里棺椁已经不在,只在供台上摆了牌位。岑静昭有些奇怪,外祖父过世不满一月,怎会这么快就下葬了? 不等她多想,一个一身黑袍的老妇走进灵堂,她其实长得慈眉善目,只是唇角两条垂下的沟壑让她看起来不怒自威。 “昭儿来得早,”老妇走近,微眯起眼打量着岑静昭,“不错,丫头有心了。但你外祖父生前嘱咐过了,不必为他守孝,他不在意这些虚礼。等会儿便把麻衣换下吧!” “昭儿见过外祖母。” 岑静昭俯身向大长公主行礼,徐十五也跟着施礼。 “晚辈徐十五,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此行奉命护送岑家娘子,特来悼唁刘刺史。” 大长公主看向牌位,声音有些怅然:“上炷香就行,你一路也辛苦了,本宫要谢谢你。” “晚辈惶恐,受命而为,不敢居功。” 两个小辈在灵堂里为刘刺史上香后,又磕了三个头,徐十五还有事在身,便先行离开了。 没了外人,大长公主对岑静昭又和善了不少,她虽未见过这个外孙女,但自从她接到两个外孙女在路上给她的信,就对这个聪明果敢的小外孙女多了几分好感。 “本宫已经派人去接你长姐了,估计他们也快到了。”大长公主带着岑静昭走出灵堂,领她熟悉府中布局,“你做得不错,小小年纪做事沉稳,是个聪明丫头。” “外祖母谬赞了,昭儿只是略尽绵力罢了。” 祖孙两人走到一处宽敞雅致的偏院,大长公主道:“这是你母亲从前住的院子,你就安心陪我这个老婆子多住几日,缺什么就和下人说,想出去随时都可以,不过外面乱,得带着护卫。” “昭儿省的,多谢外祖母。” ——— 初喜忙碌地打理着西厢房,岑静昭坐在廊下休憩。 看着下人们流水般送来物件,受尽钱老夫人冷待的初喜不禁感叹。 “大长公主殿下真和善,知道娘子赶路辛苦,不让您在跟前伺候。” 其实最高兴的就是初喜,她一路走来可吃了不少苦,若是娘子去伺候大长公主,她这个可怜的小丫鬟也要跟过去伺候。如今可以在厢房休息,再好不过了。 “你说什么?”岑静昭突然一愣,皱着眉问:“你刚才说什么?” 初喜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告罪:“娘子,初喜多嘴,您别生气!我——” “你说伺候什么?” 岑静昭沉声打断了初喜,沉声重复。 初喜忐忑地回道:“我说,大长公主,和善……不让您伺候……” 没错!岑静昭的眼前突然一亮,她终于知道自从进府之后,那种萦绕在心头的怪异之感源自何处了——府里的下人太少了! 难怪她会觉得冷清,一路走来根本没有发现几个下人,这不应该是大长公主府的规制。 她望着空旷的院子,心中充满疑惑。 大长公主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下人都去了哪里?外祖父的奠仪为何如此匆忙简陋? 第10章 交易 虽然大长公主不讲究什么规矩,但岑静昭还是每日在灵堂敬香磕头,回了院子就抄经,第二日再将其摆在祭台之上。 如此往复,并不觉累,反正这些事钱老夫人也经常要她做。 十日之后,岑静时终于到了。 见到长姐,岑静昭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面色红润,便知她路上无碍,如此总算能放下心了。 “长姐路上可还无恙?” 岑静时撇撇嘴,“你不是都看到了?能有什么恙?” 岑静时甩着进了院子,径自去了东厢房,一看便知她对这里极为熟悉。 岑静昭记起,母亲还未生她之前,每年都会带着长姐回来住上一两个月。那时母女二人的日子,一定很舒心吧? “见过娘子。”同穗走到岑静昭面前行礼,“娘子路上吃苦了吧?脸都瘦了。” “你照顾长姐也辛苦了。”岑静昭笑着把人拉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护送你们来的禁军呢?他们去了哪里?” “说是去同徐将军汇合,不过不知在何处汇合。” 乍然提起徐十五,岑静昭想起似乎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到那人了,不知他在做什么。 不过,或许他能帮她查清楚这府里的秘密。 “同穗,你好好休息。”岑静昭好像迷路的人终于找到方向,眼中都亮着碎光,“初喜,随我出去一趟。” ——— 济州刺史府里,胡刺史气得吹胡子瞪眼,换个身子不好的,估计能马上背过气去。而始作俑者徐十五,却老神在在地斜倚着身子品茶。 当然,他并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故意做势唬人罢了。 “徐将军,我知道你有陛下的手谕,但这事我不能同意!徐将军年少英才,可眼下南疆情势复杂,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会出大乱的!” 胡刺史软硬兼施,奈何徐十五软硬不吃。 “流民成患,与其围剿严惩,不如收编为军。既解决了生计问题,又能扩充军队。有何不可?” “笑话!”这回胡刺史是真的急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且不说他们符不符合军队的擢选标准,贸然扩军那可是谋逆死罪!” 见这老东西油盐不进,徐十五也来了怒气。 “陛下许我事急从权,难道你想抗旨不遵?” “陛下只说事急从权,可没说要扩军!而且还是选流民扩军!除非明发上谕言明此事,否则徐将军休想从济州借调一兵一卒!” 半炷香之后,徐十五气呼呼地走出刺史府,他手里紧紧攥着佩剑,很难不让人怀疑,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如何血洗刺史府。 “徐将军。”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徐十五背后响起,他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遂连忙回过身,果然是岑静昭。 她戴着帷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煞气尽数散去,眼中扬起笑意。 不远处,刺史府的门吏看得瞠目结舌,明明这小将军方才还一副要砍人全家的样子,怎么才一个转身就变得和颜悦色了? ——— 茶肆雅间,初喜守在门外,岑静昭和徐十五在里面相对而坐。 徐十五心里无端有些高兴,但嘴上还是故意带着刺,“我说你们这些讲究人怎么都喜欢喝茶?不喝茶就不能谈事吗?” 岑静昭不理会这种幼稚的挑衅,自顾自泡茶,每个动作都不疾不徐、恰到好处,除了“赏心悦目”,徐十五贫乏的脑子想不出更贴切的词了。 须臾,岑静昭倒了盏茶给他,这才缓缓开口。 “不是喜欢喝茶,而是借着煮茶的片刻,给自己思考的时间,这样才不容易在谈判中落了下风。比如将军贸然去刺史府,想必是碰了钉子。” 徐十五嘴角一抽,冷哼一声,“岑三娘子倒真是聪明。” “徐将军过誉,您喜形于色,方才路上的人只要没有眼疾,都能看出来。” “你……” 从小到大,徐十五从未有一刻如此后悔没有好好读书,否则也不至于每次都被岑静昭嘲讽得没有还口之力。 “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讽刺我?” “不敢,徐将军是从八品……上……”岑静昭突然想到钟楼上的那晚,不禁弯起眉眼,“我是有事相求于将军。” “哦?”徐十五坐正了身体,竭力压制着想要上扬的嘴角,“什么事?” 岑静昭用布巾擦干手,敛去短暂停驻的笑意,言简意赅地同徐十五说明了大长公主府的异常。 徐十五听完同样十分震惊,“你是怀疑肃嘉大长公主?” 岑静昭轻轻摇头。 “那倒不至于,但我猜想外祖父的死一定另有隐情,而外祖母想必是知晓的。眼下我孤身在外祖母府上,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只能求助于将军。” 徐十五被这最后一句说得心中暖烘烘的,但好在他还有一点理智。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万一最后证明是你多虑了,我耽搁时日完不成陛下交代的差事是小,数千流民由灾变患,那就是动乱一方的大事。” 虽然被拒绝了,但岑静昭并不生气,她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可她岑静昭岂是轻言放弃之人? 她眉目低垂,心中开始盘算。 沉默片刻,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抬眼看着徐十五,正色道:“我们做笔交易。我帮你平流民之乱,你帮我查明外祖父的死因。” “你在说什么?”徐十五瞪大双眼,“你知道平乱是什么意思吗?搞不好是要送命的!” 他热血上涌,双手都在微微发抖,少顷,他收起厉色,退了一步。 “这样吧,我先去平乱,之后再帮你调查刘刺史的事,你就在大长公主府好生待着,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帮你。” 岑静昭的眼眶突然有些发酸,在她的记忆里,还从未有人对她说你什么都不必做,等我帮你。 她压住心中酸涩,摇了摇头。 “不,你现在只有二十名禁军可用,平乱不能用强,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智取。” 最后,依旧还是徐十五让了步,同意了岑静昭的建议。 岑静昭带着初喜回了大长公主府。徐十五独自坐在雅间,喝光了已经凉透的茶汤。 他咂了咂嘴,突然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又被岑静昭牵着鼻子走了? ——— 前段时日,瑞国公一直卧病在床,皇帝施恩,派了好几位太医精心诊治,近日终于能够上朝了,钱老夫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晚辈们来请安总算能看到个笑脸。 对此,全府上下都是满意的。 芝兰院正堂里,那个恨不得被人供起来的郡主,以及她两个不省心的女儿都不在,其他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老夫人心里舒坦极了。 她那双些许浑浊的眼睛扫到站在三夫人身后的二孙女,不禁浮现出笑意。 “曦儿,来祖母这坐。” 老夫人招了招手,岑静曦立刻过来,坐在老夫人身侧的月牙凳上。 在王姨娘身后站着的岑静如看得一阵眼热,她和姐姐们在一起,祖母从来都看不见她。 岑静曦素来恭顺,一坐到祖母身边就为她捶腿揉膝,哄得老人家眉开眼笑。 “别累坏了你这双小手。”老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岑静曦细嫩的小手,又看向二夫人,“老二媳妇,这几日你将府里好好规置一番,下个月舒家就该来人了,咱们不能失礼。” 二夫人应声称是,老夫人身侧的岑静曦则登时羞红了脸。 看着孙女娇俏的样子,老夫人忍不住打趣。 “羞什么?女子都是有这一天的。祖母已经打听过了,舒家小子是个好样的。而且有祖母做主,今后定然不会让他欺负你。” 这回,不仅是岑静如眼热,王姨娘和三夫人林氏也都不是滋味。 林氏自然是因为她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说不上话,而王姨娘则想得更多。 宗宥伯舒家虽然爵位比岑家低了不少,但舒家是单传,而岑静曦的父亲排行老三,将来既无法袭爵,又无官职,算起来也不算低嫁。 更重要的是,听说那舒家小子极有风骨,明明可以做个荫官安稳度日,却偏要自己考出个功名,不仅曾和岑静曦的嫡亲哥哥岑文治是同窗,还在今年一同中举。 看来老夫人当真对岑静曦的姻缘极为上心,否则那么多高官侯爵,随便选一个都能成为岑家的臂膀。 只可惜这份偏爱求而不得,别说她的女儿得不到,就连长房的两个孙女都得不到。 想到那晚岑静如的话,王姨娘原本的那点犹豫都被压下了,她必须为女儿和自己搏一搏! 王姨娘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笑意满满的双眼很好地掩饰了她的野心。 “二姑娘的福气自然是顶好的,这好事刚刚定下,太老爷的身子马上就好了。” 老夫人听得受用,她最喜欢的孙女被怎么夸都不过分,于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岑静曦袖袍下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谁都知道祖父病愈是太医的功劳,再往深里说,那是皇帝的恩赐,和她一个小辈有什么关系?这是让她和皇帝抢功吗? 更何况,福祸之说皆为虚妄,若说现下祖父病愈是缘于她的福气,那么将来祖父若有何闪失,那是不是缘于她的晦气呢? 第11章 婚事 王姨娘的奉承话一出,堂内登时安静下来,在座的都绝非胸无城府之人,自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软刀子。 三夫人林氏连忙替女儿找补,“王姨娘太抬举曦儿了,曦儿可不敢当。曦儿是沾了父亲的福气,才得遇良缘。家中长少,无不仰赖父亲福慧。” 老夫人微微不悦,恼怒三儿媳随意插嘴。 她自然也听出了王姨娘的话外音,但她偏爱二孙女,懒得同小人计较,没想到林氏却抢着开了口,一个主母同一个妾这般计较,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 老夫人的三个儿媳,郡主自不必多说,林氏这个儿媳同样被她不喜。 她最聪慧贴心的小儿子自从娶了这个商户女,不入仕也不管家,终日浸在铜臭铺里,没有一点世家之风。 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越管小两口的感情反而越好,最后她只能放任自流,唯一能做的就是偶尔给林氏找不痛快。 奈何林氏生了个好女儿,岑静曦自幼被老夫人养在膝下,美其名曰远离铜臭味。 这孙女越大越得她欢心,有孙女时常斡旋,她也渐渐懒得为难林氏了,可总归是没有好脸色的。 王姨娘毫不在意周围人鄙夷的眼色,得了话头便立刻顺势而下。 “是啊!全家都仰赖老太爷,如今二娘子得了大好姻缘,接下来就该轮到三娘子了。” 她恰到好处地轻叹一声,缓了口气才压低了声音幽幽道:“不过三娘子向来是有主意的,怕是有自己的想法……” 老夫人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并未接话,又照例训诫了一遍,才遣大家离开。 “王姨娘留下。” 老夫人喝了口茶淡声开口,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王姨娘松了口气——只要老夫人在意,她就成功了一半。 她即刻回到老夫人身侧,规规矩矩地站着。 “老夫人可有何吩咐?” 老夫人乜了她一眼,不答反问:“三娘子可是有什么动向?” “妾不知。三娘子离府之后就没有消息传回,或许有,想必也是传给了郡主。” 这又是明晃晃的挑拨,岑静昭给郡主写信,却不给老夫人写,这是没把老夫人放在心上。 这些招数老夫人自然明了,也不戳穿,她就是要给王姨娘脸面,让她破例来请安,让她有机会颠倒是非,这样才能给那个不知好歹的郡主找不痛快。 “行了,这没别人,你有话直说。三娘子有什么主意?” 老夫人虽然要用王姨娘牵制郡主,却始终未把她放在眼里,只觉得她的手段上不得台面,连算计别人都遮遮掩掩,透着小家子气。 王姨娘挑挑拣拣将翊王入府那日的事说了,且隐去了岑静昭拒绝翊王的那番话。 静默良久,老夫人让王姨娘离开了,自己则若有所思地静坐了许久。 ——— 王姨娘脚步轻快地回了桂怡院,一推开正屋房门,岑静如就急切地从里边跑了过来。 “你怎么过来了?” 王姨娘摸着岑静如的发顶,觉得女儿似乎又高了些,欣慰地笑弯了一双柳眉。 “姨娘,祖母为何将您留下?是不是为难您了?”岑静如有些忧心,毕竟祖母很少给姨娘好脸色。 对于女儿的关切,王姨娘十分欣慰,拉着女儿到榻上坐下,“没什么,姨娘同老夫人说了翊王殿下和三娘子的事。” “什么?”岑静如抬高声音,猛地起身,“姨娘怎么说了?万一祖母真将她许给翊王可怎么办?” 王姨娘摇了摇头,把人拉回到榻上,耐心解释。 “傻丫头,你总是这么心急!且不说老夫人准不准她攀上翊王,将来踩在自己头上。就算老夫人当真为了岑家稳固,要将她送给翊王,你觉得依她的性子,她会同意吗?无论老夫人做何选择,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法结成这段姻缘,彻底断掉翊王的念想。” 见岑静如拧眉思索,王姨娘笑着继续同她解释。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将来,而是断了岑静昭和翊王的将来。你还小,姨娘可以为你慢慢谋划,但岑静昭眼看着就该议亲了,一定不能让她进翊王府。” 岑静如如梦初醒,用力点了点头,像小时候得了糖果一样,高兴地抱着姨娘撒娇。 “姨娘真聪明!” ——— 肃嘉大长公主对两位外孙女可谓贴心备至,因着岑静时有孕,便将府医安置在了东厢,以便随时监护岑静时的身体,光是珍稀补品就堆满了一整间库房。又因着岑静昭喜欢读书,便在西厢辟了一间书房,摆了许多绝世典籍。 无需侍奉在外祖母身侧时,岑静昭就终日窝在书房里。 不过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抱着不世出的古籍不撒手,而是时常对着墙上的济州舆图出神。 初喜服侍左右,也不知娘子到底在看什么,只是有些不敢说出口的担心——娘子不便外出,却每隔两三日就差她出去一趟,竟是为了暗中同徐将军传信。 一开始,她是不相信娘子会同徐将军私相授受的,可是传信的次数越来越多,娘子每次读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不由得她多想。 不过自从上次被同穗教训之后,她就封严了自己的嘴,谁都没有说,这事就连同穗都不知晓。 这日晌午,初喜端来糕点,发现娘子又在看徐将军的信,脸上还带着微许笑意。 初喜暗道不妙,娘子不会真看上那个徐将军了吧?虽然那人长得不错,可那种粗人怎么能配得上娘子呢? 岑静昭不知道自己在初喜眼中已似鬼迷心窍,她笑的是徐十五张牙舞爪的字。 这段时日,徐十五时常会向她透露济州流匪的动向,而她通过书本也了解了当地的基本情况。 前期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马上就可以行动了。 她提笔将自己的计划写下来交给初喜,吩咐道:“马上给徐将军送去,让他尽快去办。” 初喜走近,忍不住提醒:“娘子让徐将军办什么事?奴婢可以代劳,徐将军毕竟是外男……” 岑静昭这才注意到初喜一脸的欲语还休,明白这丫头是多心了,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 “你近来很闲?还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你和同穗换换,让你去伺候长姐,看你这张皮能不能完好无损地撑到晚上?” 初喜吓得腿发软,连忙踉跄着告饶,拿着信一溜烟跑远了。 岑静昭心中既紧张又期待,虽然此事危机重重,但这是她第一次可以冲破院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她有能力评定匪乱,是不是代表她也有能力覆灭瑞国公府? 她拿起桌上的书,还未来得及翻开,房门就被人“嘭”的一声推开。 岑静时怒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书,“《济州通志》?你还有心思看这种闲书?火烧眉毛了你知道吗?” “长姐,发生何事了?”岑静昭一脸莫名,声音虽然平稳,心中却生出了一丝不安。 岑静时扔掉那本书,将手中的信狠狠拍在桌面上,“你自己看!” 岑静昭将信展开,是母亲写来的。 母亲先是训斥她们姐妹胆大妄为,竟敢隐瞒有孕一事。想必是外祖母告知母亲的,毕竟这种大事须得母亲知晓。 之后,母亲又说了岑静曦和宗宥伯家的亲事,由此联想到了岑静昭。老夫人虽未明说,但恐怕已经开始暗中为她择婿了。 奇怪的是,岑静昭看过信之后,原本高悬的心倏地放下了,心中仅剩的念头唯有“果然如此”四字。她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瑞国公府作为筹码,随意嫁到什么世家。 她淡然地放下信,还未做出任何表示,岑静时已经怒不可遏地骂了起来。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外祖父的孝期还未过,他们就打算把你卖了!卖我一个还不够,现在又打算卖你!简直欺人太甚!” 听长姐提到自己的婚事,岑静昭心下触动,长姐用“卖”来形容自己的婚事,的确一语中的。 岑家是簪缨世胄,荫蔽子孙的同时,它的阴影也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子孙,长姐就是这一辈子孙当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岑家之所以能够荣耀百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岑家有训——岑家子女不得与皇室联姻。 想要不在船翻时落水,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上船。岑家只效忠于帝王,不偏不倚一心为公,如此才换来几代荣光。 然而,身在局中,总会有不得已之时。 先废太子与今上争锋之时,曾一度想要拉岑家下水,三番四次试探着想要求娶岑家嫡长女岑静时。 最后,岑家为了自保,只得将长姐匆匆嫁了一户四品官家。 盲婚哑嫁,且双方家世差距过甚,夫妻间可以说毫无温情可言。 所以,长姐走到和离这一步,岑静昭一点也不意外。无论是长姐还是她,甚至是年纪尚轻的岑静如,都不过是岑家维系荣耀的筹码罢了。 岑静时不知岑静昭在想什么,只是看她如老僧坐定般泰然,就忍不住怒气。 “你不是挺聪明吗?难道就这么任人宰割?” 闻言,岑静昭抬眼,不敢相信长姐居然会用“聪明”这种词来形容她,看来当真是被气坏了。 “多谢长姐夸奖,现在为时尚早,姑且遂了他们心意,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岑静昭看了眼岑静时尚且平坦的小腹,劝道:“长姐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胎。如今正好在外祖母这里,可以掩人耳目。” “谁夸你了?”岑静时瞪了她一眼,气愤间还有几分扭捏,“你最好有办法!懒得管你!” 话音未落,岑静时又气势汹汹地走了,还顺脚狠狠踢倒了廊下挡路的花盆。 陶土盆应声碎裂,里面开得正盛的紫薇花瞬间跌入泥土之中。 岑静昭冷眼看着,心中莫名愉悦。 紫薇,又名百日红。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风水轮回,万象更新,这盆破碎的紫薇是个好兆头。 第12章 合谋 辰锦郡主长久地跪在佑南院的佛堂里,看似虔诚,其实她并无所求,只为了能够暂时获得一丝心安而已。 跪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心想事成,早知求佛不如求己。 “郡主,别再跪了,仔细膝盖。” 鲁妈妈抿着双唇,又心疼又气恼,埋怨小丫鬟愚笨,传信不分时辰,以致郡主气得连午膳都未用。 她扶郡主坐下,一边为其揉按额角,一边宽慰。 “郡主,三娘子写信劝您听从老夫人,由她安排三娘子的婚事,其实也是顾念您,怕您和老夫人起纷争。三娘子还是孝顺您的。” “哼!她这般唯唯诺诺,哪有半分皇家威仪?说什么孝顺?明知我最厌恶芝兰院里的贼婆,还让我顺着她,怕不是想气死我!她以为一味恭顺芝兰院,就能让人发善心,给她许个好人家?真是蠢透了!” “郡主息怒,三娘子还小,心思单纯,难免受人蛊惑,以后慢慢教就是。这次她把大娘子的事安排得如此妥当,可见是个可塑之才,郡主不必过分忧心。” 鲁妈妈一阵小意逢迎,郡主总算顺了气,但脸上始终不见笑意。 “这丫头年幼无知,我怎能不为她担心?那日翊王来访,你也见到了,显然是对昭儿动了情,万一被芝兰院发现了顺水推舟,将她许给翊王,那她可怎么办?” “有家训在呢!老夫人就算是有心将三娘子推出去,也不敢悖逆岑家列祖列宗,郡主就放心吧!” 郡主摆手挥开了鲁妈妈的手,嫌她手上不敢用力,自己狠狠按了按发胀的头。 “什么家训?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都说商人重利轻义,其实最首鼠两端汲汲营营的,都在乾鉴殿上站着呢!” 岑家不与皇室联姻,美其名曰只忠帝王、只做纯臣。但身在朝局漩涡,谁又能独善其身? 世人都道岑家长子长媳由佳侣变成怨偶,是因为辰锦郡主刘氏无子且善妒,却不知这不过是岑家遮掩龌龊心思的托辞罢了。 岑肆当年的确是对刘氏一见倾心在先,但若没有瑞国公的默许,这段姻缘根本不能成。 肃嘉公主母族式微,议亲时只被指给了一个白身及第进士。可她的命好,驸马雄才伟略,一路官运亨通。 后来,驸马调任济州刺史,恰逢南疆战乱,他以无双智勇安定一方,成为南疆的擎天柱石,肃嘉公主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岑家看似树大根深,实则尾大不掉,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未登基前已是不揉沙子的性子,岑家不得不谨慎布局自保。 于是,岑家赶在先帝御极前,向刘刺史提亲。 岑家想靠刘刺史稳固地位,又怕被世家看轻,瑞国公便做戏狠狠鞭笞了长子一顿,以保存颜面。 有强大的母族为依仗,嫁入岑家后,刘氏受到了所有人的恭敬,丈夫疼爱,婆母亦从未刁难于她。 可是,当岑家彻底取得先帝信任之后,便渐渐冷待了刘氏。 刘氏这才知晓,从前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她一生刚硬执拗,本欲和离归去,却在那时收到了先帝亲封郡主的诏命,因为她的父亲又在南疆立下功绩。 岑家不敢再轻慢刘刺史的独女,却也无法亲厚,辰锦郡主便成了岑家供台上的真人像,只表面敬着,却未见得有几分真心。 时间轮回,如今的岑家再次走到了岔路口。 今上夺位血雨腥风、有违礼法,为求仁德贤名,杀伐流血的事只能交给别人。 瑞国公作为三朝元老,在朝野上下地位超然,为保今上地位稳固,更为保全岑家荣耀,只能做今上手中的刀,为其肃清反对之声。 然而,自古鸟尽弓藏,今上若是不在了,岑家曾为今上对付的人,会合力将岑家剥肤椎髓。 三年前,今上大病一场,此后身子便每况愈下,已非长寿之相。岑家又到了寻求依仗的时候了。 翊王,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郡主言辞不敬,鲁妈妈连忙打断她。 “三娘子的事老夫人也不能独断专行、一厢情愿,说到底,翊王殿下的婚事还是要由陛下做主。郡主切莫动怒,太医说了您要平心静气,好生将养。什么都不如您的身子骨重要啊!” 自从生下长女,郡主的身心就未曾舒坦过,未出阁时明媚肆意的小姑娘,活生生被这大宅子拖垮了,甚至不能去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其实,郡主的身体虽算不得康健,但也不至于不能长途跋涉去济州,只是府中正逢多事之秋,她一步都不敢离开。 老夫人偷偷支开三娘子为二娘子议亲,大娘子又跑回娘家要和离,国公爷更时常缠绵病榻,这个时候,如果郡主不在,老夫人说不准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她们母女三人。 她和长女的姻缘已然这般千疮百孔,怎能允许幺女的姻缘也被当成买卖? 静默片刻,郡主的头痛之症退去许多,眼神也变得清明。 “去递牌子,明日去宫里谢恩。时儿和昭儿能安全到达济州,多亏了陛下指派的禁军。” 既然府中无人能压制老夫人,只能从府外寻找帮手了。 ——— 南疆的午后还有些闷热,书房门窗大开,岑静昭远远便听见初喜小跑而来的脚步声。 “娘子,石妈妈来信了!还送了许多茉莉甜饼。” 说话间,初喜已经走到岑静昭面前,她抱着食盒,有些心虚。 “这饼是石妈妈用新鲜的茉莉花做的,知道娘子喜甜,特意多放了些麦芽糖。不过她特意嘱咐过,娘子脾胃虚弱,不能贪多,一次只能吃一点。” 岑静昭自然知道小丫头是自己馋了,便笑着成全她。 “信留下,饼拿走,我近来没什么胃口,你和同穗拿去吃吧!” 初喜知道娘子不是假客套,便喜滋滋地抱着食盒走了。 岑静昭拆开信,一目十行读完后便丢进了冰盆里,信上的字迹迅速晕开,再也无法复原了。 当初她留下石妈妈,为的就是了解府中动向,如今看来效果甚佳。 岑静时毁掉她那盆紫薇花的那日,她提笔给母亲写了信,劝母亲听从老夫人。她自然知道这封信会让母亲不满,甚至更加厌恶自己,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屑求取所谓的骨血亲情。 她本以为母亲会像过去一样,和老夫人大吵一架,一旦事情闹大,一定逃不过宫里的眼线,翊王便会知晓,依照他目前对自己的情意,是绝不允许岑家将自己随意嫁人的。 如此,她眼下的危机就暂时解决了。 不过,母亲这次倒是比她预想的聪明许多,没有同老夫人争执,而是直接去了宫里面圣。 虽然不知圣上和母亲说了什么,但母亲从不会轻易进宫,此行一定和对付老夫人,甚至是对付岑家有关。 这倒是岑静昭的意外之喜,虽然尚不知“喜”在何处,但她只要耐心等待今后的动向便是。 其实她大可省去这些弯弯绕绕,直接求外祖母出面,但外祖母向来以诚待她,她不忍心利用,而无论是翊王还是生母,她都不在意,因为她从未亏欠过他们。 就算她曾亏欠过母亲什么,这十几年的冷待,她也算还清了。 她再次翻开《济州通志》,解决了燃眉之急,该做更重要的事了。 ——— 近日,介葵城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话只有一件事——罗匪要归降朝廷了。 人们口中的“罗匪”指的是流民之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带头的人名叫罗盖,故此他手下的人被称为“罗匪”。 虽然被扣上了匪寇的罪名,但实际上百姓对罗匪还是心存敬佩的。 他们不抢百姓,只劫贪官,自比为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为首的罗盖本是农夫,但颇具头脑和手腕,一番经营之后竟聚集了不少跟随者,是最让地方官员头疼的祸乱。 毕竟别的匪寇打家劫舍,碍不到官员的头上,罗匪却将矛头直指他们,这让他们如何能够心安? 茶肆雅间里,岑静昭听着人群七嘴八舌的交谈,向对面的徐十五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徐将军办事果然牢靠,这才几日,流言已经传遍街头巷尾了。” 徐十五微扬起下巴,“这有何难?给路边小儿几块糖,什么都解决了。” 听到“糖”这个字,岑静昭有些窘迫,她袖袋里可还装着来时买的桂花糖呢! 徐十五醉心于岑静昭的夸赞之中,并未注意到岑静昭的异常。 他自满了片刻,还是有些忧心,“不过你确定这样就管用?” “当然不是,这只是第一步。” 提到正事,岑静昭当即严肃起来。 “流民之所以长久得不到妥善解决,地方官员懈怠无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流民里纵然有大奸大恶和浑水摸鱼之辈,但大多数人都是寻常农户,只是天灾后没了出路才铤而走险。若是不管不顾直接剿灭,既非君子所为,也会寒了百姓的心。所以这第一步,就是分辨出流民中的好种与坏胚。” 徐十五略一沉吟,忽而茅塞顿开,前几日岑静昭只写信让他散布罗匪归降的谣言,却并未说明原因,没想到她居然是要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所以你挑中了罗盖,因为他是好种,宣扬他要归降,坏胚定然不会放过他,如此就能将两拨人分辨出来。而他被其他流民视作叛徒,最后只能依附于朝廷。” “罗盖能否归顺于朝廷是后话。若他真是血性男儿,哪会轻易屈服?” 不同于徐十五的乐观,岑静昭眉眼中透着隐隐的担忧。 “接下来将军要做的事才是关键。”她展开随身携带的济州舆图,指着其中一处,“这些天我翻遍周边舆图和地方志,在这一处请君入瓮最佳。” 徐十五定睛一看,乍然血脉膨胀,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这处要塞名曰蚌谷,地势险要,通行困难,是济州和朔州的交界。而这里,正是他想了几日才想到的伏击流匪的最佳地点。 仿佛是为了验证什么,徐十五沉声询问:“你为何选择这里?” 岑静昭的目光从舆图转移到徐十五的脸上,心中有些奇怪。 这人刚刚还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散播谣言的意图,怎么现在又一副蠢相?若不是无人可用,她还真不放心这位徐将军时好时坏的脑子。 虽然有些嫌弃,但岑静昭还是耐心地解释。 “因为蚌谷狭长险要,只能步行经过。济州多丘陵,府兵却多为步兵。罗盖等人虽只是农户,却终日与骡马为伍,他们以骡当战马,即便和骑兵相差千里,应付步兵也有极大优势,所以,想要击败他们,就要先让他们下骡。只要将人逼到这里,他们的优势就不见了。对付一些寻常农户,我想对禁军们来说不成问题吧?” 岑静昭的话已然说完,徐十五激动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仔细审视着低头看舆图的少女,迫切想要穿透这张美丽的皮囊,看清这个人的本象。 她的举手投足都是标准的高门贵女之风,但她却又是不同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够让一个闺阁女子对行军用计之道如此得心应手?这样的女子,又怎能困于院墙之内? 即便相比于自己,岑静昭所想的还差了一步,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已经是百不一遇了。 “岑三娘子智计过人,当真让人佩服!” 徐十五心中既敬佩又有些得意,因为这样的奇女子被他碰见了,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戏谑。 “看来岑三娘子没少读书。” 回想起初遇,岑静昭手中就拿着一本书,自那之后,似乎她的身上总是少不了墨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书仙变的。 岑静昭自然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挑衅,分毫不让反击道:“是啊!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徐将军若是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多读读书,就算学不到高深的学问,至少能从圣贤书中学学如何与人说话。” 徐十五被讽刺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岑三娘子的计谋自然是妙,不如再听听我的想法?” 岑静昭眉梢轻挑,成功被勾起了好奇。 “请徐将军赐教。” 第13章 反水 济州百姓爱戴刘刺史,为了他的祭礼,自发将今年的中秋节会推迟到了月末。 八月的最后一日,街市上摩肩接踵,各家都挂上了样式考究的花灯,食肆也摆出了色味俱佳的月团,街头巷尾浸满了桂花酒的香气。 岑静昭本不想出门,她不喜喧嚣,更重要的是,今日是徐十五行事之日,她想在大长公主府里等消息。 奈何初喜死缠烂打地哀求,午膳之后她终于纡尊降贵地同初喜一道出了门。 置身于人间烟火,神仙也会沾染三分凡俗之气,看着喜气洋洋的人们,岑静昭也不禁浅笑起来,心中的忧虑总算得以稍稍缓解。 在路边买了几种小食后,她们去了熟悉的茶肆。 由于今日人多,雅间已经被占了,岑静昭只能坐在外间,虽不太习惯,但还是随遇而安。 初喜知道娘子是为了让她出来玩才和她一起出门,所以伺候得更加卖力了,一边将买来的小食一一摆好,一边给娘子泡茶解腻。 岑静昭拿起一块海棠形的月团,突然问:“不是买了两份吗?你的那份呢?” 初喜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来的路上奴婢已经吃光了。” 闻言,岑静昭板起脸,不悦道:“行而食之,用心不专,举止无端。” 初喜当即抬手告饶,今日她太高兴了,居然忘了娘子的习惯。 她家娘子可是端庄到骨子里的人,在路上买的吃食,宁可放凉了都不会吃,一定要到无风无尘的室内坐下来慢慢吃。 初喜笑着讨好道:“奴婢没规矩,不如就罚奴婢今晚给娘子捶腿按脚吧!” “加上明晚。” 岑静昭讨价还价,且不给对方余地,直接抬手堵住了初喜尚未出口的话。她端起初喜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正好掩住了弯起的唇角。 初喜的按跷功夫极好,只是她心疼小丫头,很少使唤人,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她可不会错过。 往常平静的茶肆热闹异常,人们三三两两地攀谈。 一个中年人催促同桌正在喝茶的同伴,“快吃快吃,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同伴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急什么,那火龙百尺长,离得老远都能看到,去那么早,河边又没处休息,再等等。” 初喜的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岑静昭。岑静昭被这热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终是点了点头。 “那就去罢。” 这时,一直在一旁充当哑巴的单妈妈突然开了口:“三娘子可是想去城外看舞火龙?” 岑静昭这才想起还有个妈妈在侧,不过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都极重规矩,若无主子吩咐,绝不会说一个字,因此她时常会忘记还有这么个人陪同。 当然,还有一直在暗处保护她们的部曲。 “是想去见识一番,单妈妈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见单妈妈乍然开了口,岑静昭心中难免失落,其实与其说是她任由初喜胡闹,不如说是她自己想如此,就算平日再沉稳老成,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怎么会不喜欢新鲜呢? 更何况,在仕焦城、在国公府,她是绝不被允许出门看这种热闹的。 单妈妈沉思片刻,一板一眼道:“方便,不过三娘子不用着急,老奴可以带您去望南楼观赏。” 望南楼是刘刺史刚上任时所建,本意是为了方便他登高远望南越的动向。当然,其实除了南越的山川,什么都看不到,无非是他为了鞭策自己而已。 望南楼由公主府的府银修建,算是公主的私产,因此由公主府的人把守,百姓不得入内,倒不是公主和刺史自觉高人一等,只是防止有不轨之徒在楼里动手脚。 夜幕初降,城外襄河边已经聚满了人,单妈妈带着岑静昭上了望南楼。城内成群的灯火和襄河上成簇的河灯,交相辉映,灿若银河。 不多时,远处传来阵阵欢呼,随即,一条百尺有余的火龙随着鼓声蜿蜒前行。 那火龙以竹片为骨,香草为肉,其外插满了长寿香,被近百名壮汉高举着。 胡刺史举起火把,点燃了龙头的香火,紧接着整条龙身的香火随之被引燃,星星点点的线香之光汇聚成一条火流,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条降世火龙。 香气弥漫,景致壮观,无不刺激着人的观感,岑静昭也不禁随着百姓们拍手。 然而,她很快注意到了人群之外的异常,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冷汗顷刻间打湿了她单薄的脊背。 “单妈妈,把胡刺史叫过来!”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到自己颤抖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单妈妈不敢怠慢,连忙吩咐楼下守卫去请胡刺史。 胡刺史虽有官职,但大长公主毕竟是土皇帝般的存在,他自然听命迅速而来。然而,他没有见到大长公主,只见到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面色凝重,凌厉地向他看过来,只一眼,他的心却突然猛地一跳。 岑静昭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胡刺史,府兵为何还在这里?” 按照她和徐十五的计划,济州府兵理应兵分两路,一路驻扎在州边要塞,堵住罗匪其它出路,好将人引到蚌谷,另一路则协同守在蚌谷的禁军准备埋伏围剿。 如今府兵还在,那谁去牵制罗匪?谁去增援徐十五?徐十五只有二十名禁军可用,岂非以卵击石? 胡刺史尚不清楚这少女的来历,只打着哈哈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单妈妈厉声道:“胡刺史,这是肃嘉大长公主殿下的外孙女,瑞国公府三娘子。胡刺史请回答娘子问话。” 胡刺史被单妈妈的威压唬得打了个寒噤,毕竟单妈妈从前可是在皇宫里服侍的人,两句话就压制住了他的敷衍。 “今日百姓众多,需有府兵把守才不至于造成混乱。不知岑三娘子有何见教?” 岑静昭无心与这人虚与委蛇,也顾不得所谓的尊卑,直接冷声吩咐:“胡刺史,即刻把人派到该去的地方,这里有大长公主府的人看守,出不了乱子。” 闻言,胡刺史皱起眉头,明显不悦。他是朝廷命官,任岑静昭的身份再尊贵,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子来指挥他。 “岑三娘子应当是初来济州,不了解民情,济州百姓不如仕焦人守规矩,且此地毗邻南越,难保不会有敌国细作混迹其中,若是出了岔子,请问岑三娘子是否能够担责?若是不能,恕胡某人不能从命。” 不知这胡刺史和徐十五到底有何恩怨,竟然敢冒着违抗皇命的风险临阵反水。 岑静昭眉头紧锁,大家都以为她是在同胡刺史置气,其实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生气,她正在迅速筹划补救的办法。 平乱的计策是她出的,若是徐十五因此出了事,她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胡刺史说得对。”须臾,岑静昭终于开了口,“那就劳烦胡刺史好生庇佑济州百姓了。” 她冷眼看着胡刺史趾高气昂离开的背影,此刻不是争辩高低的时候,但这笔账她迟早是要同他清算的。 “单妈妈,劳烦您帮我办件事。” 岑静昭轻声对单妈妈说了几句话,单妈妈点头应是后立刻离去,行动迅捷得根本不像是满头华发的老媪。 “初喜,带人去城中买光所有的炮竹和铁器。” 初喜领命,带着十名守卫马上四散跑走了。 岑静昭在楼上远望,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少顷,她快步下楼,骑上马直奔蚌谷的方向。 ——— “将军,怎么还不见人啊?一会儿罗匪来了,我们这点人可降不住啊……” 黑压压的树丛间,一个黑压压的脑袋凑到了徐十五身边,压着粗粝的嗓子焦急地询问。 若非这梅六山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光凭他黝黑的皮肤,就是黑夜里最好的伪装。 徐十五看着荒无人烟的四境,沉声道:“胡刺史那边恐怕已经生变了……梅兄,你脚程快,马上去朔州府,通知他们戒备,若是今夜我们困不住罗匪,他们很可能会逃到朔州。再让他们传信给周边州府戒严。” “可是将军,我们本来就人手不足,我再离开,万一……” “没有万一,如今这情况,罗匪会不会来还说不准,不要让他们逃到别的州府扩大影响才是最紧要的。” 梅六山想了想,咬着牙离开了。 按照计划,罗匪应该已经被其他流匪追杀逃窜了,当然,这里面少不了徐十五安插的细作煽风点火。 只要罗匪能够走这条路,他们就能将人擒住,可惜他却漏算了胡刺史。 今夜无非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罗匪来了,他们会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杀;要么是罗匪没来,从其它的路流窜到周边州府,他们会因为擅自行动累及几州百姓而被治罪。 然而,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徐十五首先想到的却是,他若今日败了,大概岑静昭会笑话他一辈子吧? 虽然他的一辈子可能没有几天了,或许连今夜都撑不过去。 一片死寂中,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埋伏在蚌谷深处的禁军严阵以待,徐十五却有些疑惑,连忙制止了大家抽剑的动作。 “等等!这不是罗匪!”徐十五低声喝止,“骡子的脚步没有这般有力,这是马蹄声,而且是受过训练的马。” 不等他猜出来者善恶,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徐十五,出来!”岑静昭用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喊道:“事情有变,你出来!” 话音未落,岑静昭已经跑到了隘口,她艰难地从马上下来,因为动作不熟练一脚踩空了,眼看着就要摔下来,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了。 “你怎么来了?” 徐十五凝视怀中人的目光灼热似火,似乎是黑夜中唯一的亮光。他应该马上放下岑静昭的,但这一刻他却不愿放开。 在他人生中最危急的时刻,她来救他了!他在寒夜中好不容易遇到了一捧火,如何舍得放手? 岑静昭心急如焚,夜色中并未看清徐十五充满感激与失控的神色。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从徐十五的桎梏中挣脱。 “胡刺史反水了!你们按照原计划伏击,我有办法把罗盖引过来。” 岑静昭的声音依旧沉着果断,只是她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因为太过用力,她轻轻“嘶”了一声,徐十五连忙抓起她的手,只见那双手鲜血淋漓,薄嫩的皮肤已经被缰绳勒破了。 所以,她是一路用这样一双手骑马而来? 岑静昭抽回手仔细看了看,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了伤,方才她竟丝毫未觉。 从前她骑马都是在马场里慢慢遛,且有一群下人小心看护着。今夜初次独自骑行,并且还是走山路,为了控制住第一次配合的马匹,受伤在所难免。 一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快点赶到蚌谷,一定还有办法! “先躲起来,等人来。” 注意到周围禁军和随她从望南楼而来的大长公主府侍卫投来的目光,她有些赧然,赶紧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果然,大家迅速回到了备战之势,躲进了树丛间。 徐十五拉着岑静昭躲在自己身边,撕下衣裳裾边就要往岑静昭受伤的手上缠。 岑静昭立刻收回手,嫌弃地看了一眼沾满泥灰的布条,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徐十五。 “用这个。” 对于岑静昭的骄矜做派,徐十五虽然不能理解,但想到她为了自己都跑到这种荒山野地了,还是服从地给她进行简单的包扎。 他一边包,一边轻声问:“你有什么办法?能确保罗匪过来吗?” “什么事都无法完全保证。今夜之变事发突然,只能尽力补救了……” 岑静昭的声音闷闷的,没想到第一次做事就出了纰漏,到底还是历练不够,太过想当然了。想到胡刺史,她的目光骤冷。 “不管胡刺史今日缘何退缩,这个刺史他都已经当到头了。” 徐十五刚想说些什么安抚被惹怒的岑静昭,却听见远方传来阵阵“嘭嘭”的巨响,连地都跟着震了起来。紧接着,是铁器“铮铮”的相击之声和人群奔跑呼喊的声音。 似乎是有两方人在奋力厮杀,甚至用到了抛石机之类的重型武器。徐十五不知为何突生变故,但他下意识看向了岑静昭,只见她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便猜到了其中因果。 他磕磕绊绊地小声问:“这……是你搬的救兵?你该不会是劫了军府吧?” 第14章 对峙 徐十五担忧地看着岑静昭,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如果不是打劫了济州军府,哪里来的重型武器?就算是大长公主府,也绝不可能有这种堪称谋逆佐助的东西。 闻言,岑静昭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是在看傻子。 “炮竹、铁锹和石头。”虽然鄙视徐十五忽高忽低的才略,她还是大发慈悲地作解,“只是障眼法罢了,多亏是夜里,否则根本瞒不住罗盖。” 她轻叹一声,有些发愁。 “不过到底还是把外祖母牵扯进来了,不知外祖母会不会被陛下责问……” 在望南楼上,她请单妈妈回府说服外祖母召集部曲,虽然言明他们无需出面,更不需要佩戴武器,只需站在山岭间充当稻草人,把罗匪引到他们的圈套中即可,但这么多人同时出动,无疑暴露了大长公主府的战力。 皇帝对血亲兄弟都毫不手软,会对这个姑母网开一面吗? 可是千钧一发,她实在顾不得许多,好在最后单妈妈说动了外祖母,第一波援兵已经就位了。 “我会同陛下说明缘由的。陛下不是不讲道理又善于猜忌的先帝,你放心。若是——” 徐十五还想说什么,却被岑静昭狠狠踩了一脚。他不敢出声,只好瞪大眼睛咽下这口气。 虽然世人皆知先帝昏庸,也知今上同先帝毫无父子亲情,为了斩断这份血脉,甚至连国号都从“页”改成了“项”。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岑静昭不会外传,还有好几名禁军在侧,难保不会有人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 “徐将军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吧!”岑静昭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过身不再同他说话。 徐十五挠了挠头,只觉得这位小娘子是真不好伺候,动不动就要生气,而且还不好哄。 ——— 山道上,躲避流匪追杀的罗盖一行人灰头土脸,停滞不前。 远处激烈的交战声惊到了骡子,这些畜生缩在灌木里,怎么都不肯再走了。 “罗老大,咱们怎么办?不会要折在这了吧?” 一名手下焦急地和骡子僵持,使了全身力气都扯不动胆小的骡子。 罗盖想了想,此番后有追兵,四周又有未知的对手,他们只有两百人,不能贸然硬拼,只能一路奔逃。 这次他们被朝廷阴了,原本有意加入他们的流民都因为听说他们归顺朝廷而与他们对立,甚至还为此折损了他几名兄弟。 四下张望巡视过后,罗盖指向东方,“弃骡,去朔州。” 说着,直接解开了骡子身上的缰绳。 骡子是他们种地是最重要的工具,灾患后无地可种,这些骡子又陪着他们并肩作战,到了现在,却是不能再继续一起走下去了。 众人都十分不舍,但罗老大的话他们从不质疑,于是一个个苦着脸松开了骡子,有些汉子的眼里甚至泛起了泪光。 见大家如此低迷,罗盖哽咽沉声道:“兄弟们跟着我受苦了,是我对不住大家。我罗盖保证,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为大家报仇!” 罗盖虽是农户,却长着一张玉面,双眼狭长入鬓,总像是在思虑。 他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最聪明的孩子,长大后更是一呼百应,如今大伙跟着他起事,即便遭遇难关,也都毫无怨言,抹干了脸上混着尘土的眼泪,咬牙跟着他继续东进。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济州东边的蚌谷。 蚌谷险要难行,一名年轻的手下冲到前头毛遂自荐,“罗老大,我先去探探路吧!” 罗盖点了点头,同时示意大家戒备,众人都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像样的武器,有些是从兵丁手里抢的刀枪,更多的是自家的菜刀和棍棒。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探路的少年小跑着回来,或许是因为安心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 “安全,老大走吧!” 他们没有注意到,山石两侧的树丛里,正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岑静昭凑到徐十五耳边,用气声问:“外祖母的人马还没到,要现在出手吗?” 徐十五的耳朵痒痒的,但目光却阴冷得可怕。 “不能等了,拼力一试,不能把人放到朔州。” 他顿了顿,看向岑静昭,“你就在这里躲着,千万不要动,等大长公主的人来。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岑静昭知晓他的意思,本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不拖他的后腿。 脚步声渐近,禁军严阵以待,眼看着罗匪的最后一人进入蚌谷,徐十五一声高呼跃起,禁军随之出动,将罗匪尽数困在了狭窄的蚌谷里。 “锵锵”的铁器声充斥着岑静昭的耳膜,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何为锋镝之苦。这些她从书本中看到的文字,就是寻常百姓和边关将士正在经历的。 禁军兵器和武力占优,但没有决胜的重型武器和以一敌百的战神转世,十倍之多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他们很快显出颓势,有几人甚至受了重伤。 徐十五眼见不好,只得以快制胜、擒贼擒王。他接连砍倒了两名匪寇,冲到罗盖面前。 罗盖也不是吃素的,握紧长刀便向徐十五劈过来。 旦夕之间,徐十五略胜一筹,他用剑身挡住刀锋,又跟上一记扫堂腿,攻陷了对方的下盘。而罗盖在栽倒之前也抓住了徐十五的肩膀,两人登时丢了兵器,摔倒在地。 徐十五率先反应,一个滚身压在罗盖身上,没给对方反击的机会,直接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抵住了对方的喉管。 “别动!”徐十五大喝,“让他们收手!” 然而,罗盖还未出声,先前那名探路的流匪却抢先厉声开口。 “你先收手!否则我杀了这个丫头!” 闻声,徐十五周身的血瞬间凉透,只见岑静昭雪白的脖颈上正驾着一把利刃。若非多年生死搏命的本能驱使他握紧手中匕首,说不定已经被罗盖抓住机会反制。 “不想他死就放开她!” 徐十五怒吼着,手中的匕首控着力道深入罗盖的脖子,鲜血登时涓涓涌出。 见状,那一脸稚气的匪寇立刻慌神,双手都在颤抖,他也抵住了岑静昭的脖子,只不过那是一把已经豁口了的菜刀。 然而,岑静昭身份尊贵,即便明知这是机会,禁军和大长公主府侍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的岑静昭十分后悔,该从书中学学判定吉凶之法的,今日真是诸事不顺、不宜行事,先是计划被打乱,再是自己被擒。 方才她明明已经藏好了,可这少年被打伤,正巧滚到了自己脚边,她还来不及跑,就被抓住了。 眼看着两方人就要失控,岑静昭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罗壮士,我们并非想要你和你兄弟的命,否则为何不直接派兵剿灭你们?你们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罗盖已经被徐十五拽了起来,他同样被抵着脖子,于是他和岑静昭两人就以这种诡异的姿态开始谈判。 “你们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岂会有好人?我们就是被你们阴了。” “罗壮士,你好好想想,阴你们的当真是朝廷吗?到底是谁在流民之中挑唆?到底是谁想杀了你再取而代之,你当真不知吗?” 闻言,罗盖狭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将眼中仅剩的光亮都聚在了面前这位少女身上。 这小娘子年龄不大,面对威胁不仅不怕,还能抓住机会讨价还价,更重要的是,她说的都是真的——他的人之所以会被逼退到这里,说到底还是因为其他流民心思各异,欲除他而后快。 他早就察觉到流民中有其它势力混入,所以严禁自己人与其为伍,以防被人利用。而他的声望越高,其他人就越是容不下他,就算没有朝廷的人下黑手,他和那些人也早晚会有一战。 罗盖想先探探对方的底细,不答反问:“小娘子,你是什么人?” 一名禁军怒喝:“放肆!瑞国公府也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岑静昭无声长叹,这些禁军当真是不怕她死。 瑞国公远在仕焦,边陲之人知之甚少,他们不会知道瑞国公为国为民做了多少事,只会知道她是朝中大官,说不定还是个大贪官的子孙。 依照罗匪劫富济贫的口号,她说不准立刻就会被抹脖子。 但也不能怪禁军,禁军戍卫皇城,在那里瑞国公自然要比山高水远的肃嘉大长公主更具威慑。 “我是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已故济州刘刺史是我的外祖父。” 关键时刻,岑静昭决定自救。 对于济州百姓来说,刘刺史就是青天,对济州人提自己的外祖父自然更靠谱一些。 果然,她自报家门之后,罗匪们都愣住了。 虽然知晓这姑娘必然非富即贵,但罗盖还是不敢相信她就是刘刺史的亲人。 “如何证明?” “我的披风下可还戴着腰绖。”岑静昭轻轻张开月白色的披风,露出了里面的粗麻腰绖,“外祖母未让我服丧,但我还是系着腰绖以示哀思。” 罗盖已然信了七八分,沉吟片刻又问:“既是刘刺史之后,为何助纣为虐,同胡狗沆瀣一气?” “胡……”岑静昭顿了顿,实在说不出粗鄙之词,“是说胡刺史吗?” 罗匪中不知谁大声呸道:“呸!什么刺史?那狗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猪狗不如!” 岑静昭道头知尾,当即顺着那人的话继续。 “如此说来,我们更没必要在此对峙了。” 两方人同时看向岑静昭,她悄悄向后退了一小步,让自己的脖子离那把菜刀远一点。 如此试探,擒着她的少年并未制止,只是抓紧了她纤瘦的手臂,这让她心中的把握更大了几分。 “罗壮士,我们引你到此并非本意,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诛杀流民中两面三刀之人。自从我外祖父过世之后便流民四起,定然有人在其中搅弄风云。原本我们与胡刺史说好,今夜联手伏击他们,但胡刺史却临阵反悔不肯出兵,这才致使壮士们一路被追赶到此。故此,就算壮士们不去诛杀胡刺史,我也定然不会放过他,绝不允许他毁了我外祖父辛劳一生换来的一方太平。” 岑静昭有些心虚,她未能侍奉外祖父一日,却不得不在长辈死后假借他的名义虚张声势。 罗盖皱眉沉思,这番说辞似乎合情合理,但看着周围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冷笑反问。 “那这些士兵为何对我们动手?这位贵人娘子,我念在你是刘刺史的后人,给你机会辩解,但别想糊弄我们。我们虽是乡野莽夫,却也不是愚钝糊涂之人。” 岑静昭悄悄握紧了双手,伤口的痛感让她清醒异常,她不敢露怯,愈发理直气壮。 “我们守在此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放流民逃往其它州府,这是将士职责所在。正因为胡刺史没有出兵,未能堵截那些奸恶之徒,才使你们一路溃逃至此。” 说着,岑静昭掌心更用力几分,疼痛让她落下两行清泪。 “我们为了扫除济州祸患,全然信任与他,没想到他却是想要将你们和我们一网打尽。我们会被你们击杀,而你们逃窜到朔州,也会被朔州军击杀。如此,他便能在刺史的位置上高枕无忧了。没想到,外祖父后继无人……” 岑静昭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没有多加控诉胡刺史,反而更加让人信服。 听着岑静昭七分真三分假的辩词,徐十五眼睛都看直了,这人怎么能将没理说成有理?原本就是他们设计让罗盖落入圈套,现在却全变成了胡刺史之过,对立的两方就这么变成了不谋而同、同仇敌忾之人。 眼看着罗匪已不再对他们怒目而视,但岑静昭分毫不敢松懈,因为罗盖却始终在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她。 第15章 事成 双方一时无言,只有山间的风在耳边低语。 须臾,罗盖再次追问:“山中的响动也是你们干的?” “没错。” 岑静昭立刻回应,这种时候绝不能有分毫迟疑,只是她又马上找补。 “因为胡刺史的人未到,我担心流匪四下奔逃殃及百姓,只能借用了外祖母的部曲。不过按照法度,他们不能随意出手,因而只能用些伎俩将人困在路上。说到底是我们失察,未能及早分辨胡刺史善恶,才导致了这番结果。” 罗盖还想再仔细问清原委,徐十五却低声喝道:“与他说这些作什么?大男人磨磨唧唧,畏首畏尾!” 他不能再让罗盖问下去了,谎言再真也是假的,他担心岑静昭被这么质问下去会露出马脚。 见徐十五出言不逊,罗匪又急起来,只是还不等他们有所行动,就感受到了地在微微颤动。 有大队人马来了! 徐十五和罗盖都反应过来了,那不是被岑静昭的障眼法吓到的流匪,而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罗匪当即做出了防御姿态,抓着岑静昭的少年更是将人拽得更紧了,这可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筹码。 很快,大队士兵赶到蚌谷,正是梅六山带来的朔州府兵。来人约有四百,直接将两伙人围住了。 罗匪见此阵势均慌了神,抓着岑静昭的少年双手发抖,一不留神竟划破了岑静昭雪白的脖颈。 徐十五一直注视着岑静昭,见状直接喝止,连声音都变了调。 “快放开她!不然我要你死!” 这时,一名英武壮硕的将领用粗旷的嗓子喊道:“吾乃朔州车骑将军魏鹏,大胆罗匪,还不束手就擒?立刻缴械,从轻处理,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眼看原本就要冷静下来的两方又剑拔弩张,岑静昭恨不得双眼一闭晕死过去,合着她白费了半天口舌。 然而,她刚一闭上眼,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那日徐十五曾说过,选择在蚌谷伏击,不仅能够围住罗匪,还能声东击西,趁势调转矛头杀个回马枪,把追击而来的流匪一网打尽。 虽然眼下胡刺史倒戈导致兵马不足,但此计未必不能实行,甚至有可能直接斩草除根,扳倒胡刺史。 既然朔州军已经坏了规矩进入济州境内,为何不能更进一步?总归最后都是要被降罪,不如在那之前把后患先肃清。 “魏将军三思!”岑静昭赶在情势更糟之前抢先开口,“请听我说两句。” 一群汉子中间突然冒出一道柔和的少女声音,魏鹏一愣,梅六山靠过去小声说了两句,魏鹏明显和缓了神色。 “原来是瑞国公府的岑三娘子,但说无妨。” “魏将军此番宁可担罪也甘愿前来救援,小女感佩万分。只是我们本意并非杀人,而是救人。” 岑静昭回头看向正抓着自己的少年,“这位壮士,不知可否容我同魏将军说几句话,你可以跟我一起过去,我要说的话你也可以听。” 那少年一怔,连忙看向罗盖,似乎是在征求意见。罗盖微微颔首,他才抓着岑静昭向前走,一边走还不忘一边给自己壮胆。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耍花样,我就一刀抹了你的脖子!我家可是杀猪的!” 若非时机不对,岑静昭真的会笑出声来,这些人倒比她想象得可爱许多。 她想了想,又对徐十五道:“也请罗壮士一道过来吧!此事该与他一同商议。” 岑静昭和罗盖分别由人架到了魏鹏身边,岑静昭轻声说了几句话,只见魏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两条眉毛几乎就要拧到一处。 罗盖则眯起眼睛沉思,而徐十五早就领教过岑静昭的本事,此时已经不再震惊了,他更担心她脖子上的那把破菜刀。 魏鹏沉思半晌,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就按岑三娘子说的办!大不了就是一死!拉个垫背的也不亏!” 说罢,他看向罗盖,罗盖点头,如此便算达成一致。 而此时,抓着岑静昭的少年已是一脸震惊,嘴巴长得老大,看着岑静昭的眼神也从威吓变成了惊吓。 他十分怀疑,自己这把菜刀当真能威胁住这个小丫头吗?她也太可怕了! ——— 九月初三,朝会过后,皇帝将翊王叫到了修知阁。 洛启心中忐忑,修知阁是皇帝的私人书房,等闲是不许旁人进入的。 皇帝坐定,将一道奏疏递给洛启,洛启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封陈情表和一封请罪书,由朔州刺史和朔州骠骑将军共同呈报。 洛启越看越心惊,济州居然出了这等大乱。 济州流匪流窜至朔州边境,被朔州军堵截。为抓流匪,朔州军擅自进入济州境内,此举虽不合规制,但事急从权无可厚非。 最让人瞠目的是,流匪在被朔州军追捕的过程中,居然杀了济州刺史。 故此,朔州骠骑将军和朔州刺史一同上了这道奏疏。 “这是今日寅正刚送来的急报,你有何想法?” “回陛下,我朝刺史不掌兵权,但济州特殊,当年济州军府被南越歼灭,刘刺史临危受命重建济州军,因为他是驸马,身份尊贵又骁勇善战,故此济州这些年始终由刺史掌兵。但刘刺史故去,新任胡刺史继续掌兵显然不合礼法,此番事变也是胡刺史独揽大权,以致地方乱政,终酿大祸。” “那你认为现在该怎么做?” 洛启略一思忖,“若能趁乱收回济州兵权,亦不失为一件幸事。” 皇帝点了点头,对洛启的回答表示赞许。 洛启想了想,突然跪地毛遂自荐:“陛下,臣恳请前往济州,平定乱局。” 他自然希望家国安定,可他亦有自己的私心——岑静昭还在济州,如今济州出了乱子,她会不会受到波及? “你是担心岑家三娘子吧?” 被说中心事,洛启心头一震,但他不想也不敢欺瞒皇帝。 “是,臣担心岑家表妹。于公,她是皇家和瑞国公的血脉;于私,她是臣中意之人。臣不忍留她在乱局之中。” 皇帝审视这个侄子半晌,忽地叹了口气,谈到政事洛启几乎无可挑剔,但谈到感情,他却总是让自己失望。 “知道朕为何将你叫到这里,而不是会见朝臣的隆和殿?因为现在朕不是以天子的身份责问你,而是以叔父的身份想同你谈心。” 皇帝抬手示意洛启坐下,洛启起身坐到皇帝对面。 “你应当知晓岑家家训,你既要坐稳江山,便不可能迎娶岑家女。而且朕对这位岑三娘有所耳闻,她聪敏非常,却不似端淑之人,将来未必能辅佐你。” 见洛启垂首沉默,皇帝心中怅然,知他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好把所有话一次都说开。 “你知道,朕是属意楚黎将军之女的。楚家三位将军两代英烈,才换来南疆近十年的安定。单是这份功勋,楚家女也配得起凤位。礼重忠臣,才不至于让天下人寒心。况且,你非朕亲子,将来继位必定阻碍重重,岑家权势过盛,凤位落入岑家后患无穷。而有一门空有名望却无实权的外戚,于你来说裨益良多。” 当年,同昱长公主的驸马楚谦在南疆救下了徐十五,自己战死沙场,而在那之前,楚谦的父兄皆以身殉国。最后,楚家只剩下楚谦的兄长楚黎留下的一双儿女,可谓满门忠烈。 这些年,皇帝虽未言明,但从对楚家姐弟的优待中,世家权臣皆能猜到一二,几乎已经默认了楚家女将会执掌后宫。 “楚娘子是将门虎女,佳人信修、习礼明诗,臣自愧弗如。” “够了!”皇帝坐正了身子,不怒自威,“朕若是说,将来谁做皇帝都可以,但皇后一定是楚家女,你还要去南疆吗?” 皇帝顿了顿,厉色稍缓,但眼神仍充满审视。 “出了皇宫,往南是济州,往东是户部,到底是去济州救佳人,还是去户部理算济州赈灾款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你自己选。”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 须臾,洛启也离开了皇宫。 内侍很快向皇帝回禀,翊王出了宫门,直奔东行。 ——— 秋意渐浓,夜里格外凉了。 济州多川,无人发现山脉深处的一处山坳中正亮着莹莹火光。 山风掠过,火光摇曳,岑静昭裹紧了外衫。自从那晚遇上罗匪,她已经在山里待了两日了。 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走近,给她披上一件长衫。 “岑娘子,夜里冷,别着凉,早点休息吧!” “多谢莫嫂子。”岑静昭微笑致意,“我还不困,再等等,他们应该快有消息了……” 两日前的那个晚上,朔州军和罗盖达成共识,两方人共同做了一场戏。 朔州军假意追杀罗匪,罗匪折返,正遇上围堵他们的流匪。流匪正欲趁机除掉罗盖,谁知朔州军紧随罗匪之后,直奔流匪而来。 正当流匪们以为在劫难逃时,朔州军却并未对他们下杀手,他们得以喘息,拼命奔逃。而其它生路早已被岑静昭安排的人堵住,流匪只能逃向介葵城。 介葵城得了流匪来袭的消息,众人纷纷逃回城内,而正巧在城外巡视的胡刺史和戍军就成了最大的保障。 肃嘉大长公主做主关了城门,胡刺史则留在了城外。这是岑静昭派大长公主府侍卫先行通报给外祖母的消息。 其实这是岑静昭多虑了,胡刺史正发愁自己该如何在刘刺史这座丰碑之上建立威望,今日百姓都看着他,他若躲回城中,今后更难服众。 好在他已经派斥候探过,来者不是罗匪,而是寻常的流匪,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胡刺史没有想到,来的不仅仅是寻常的流匪,还有罗匪,甚至还有朔州军。 在城外,朔州军和罗匪共同拿下了其他流匪,并在混乱中除掉了胡刺史。 罗匪和流匪身着相差无几,济州军根本无从分辨,最后谁都说不准是谁对胡刺史下的杀手,只能将这一罪状安在了已经死了的流匪身上。 就这样,流匪之乱平了,罗盖等人被擒住了,胡刺史也死了。 现在只差最后的两步了——一是揭露胡刺史的罪状,二是罗盖等人的安置问题。 岑静昭和罗匪的家人们留在山坳里等消息,主动留下来做人质,以此安抚罗匪,让他们能够按照计划行事。 每隔几个时辰都会有罗盖的人来此传递消息,一切都按照岑静昭的计划进行着,但没尘埃落定之前,她始终无法放心,毕竟这件事实在太过大胆。 火光渐弱,岑静昭又扔了几块木头进去,火势又慢慢大了起来。如此往复不知几许,天终于亮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迎着晨曦跑进山坳,大喊道:“成了!成了!找到胡刺史的罪证了!” 岑静昭激动地站起身,却因为连日来思虑过度未曾歇息而直接晕了过去。 一时间,这群老弱妇孺还来不及高兴,就乱作了一团。 ——— 大长公主府里人仰马翻,虽然下人都是老练精干之人,但府里本就没有多少下人,岑家两位娘子又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身怀有孕需要精心照料,另一个直接失踪了两日,被送回府的时候人还昏迷不醒。 看着床上呼吸虚弱的岑静昭,初喜的眼睛都哭肿了。 同穗递来帕子,轻声安慰:“擦擦脸,娘子最爱干净,别惹娘子厌烦。” 初喜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厌烦才好,我巴不得娘子马上起来骂我一顿!”她越说越难过,眼泪越说越多,“都怪我!要是我跟着娘子一起走就好了,也不知道娘子这两日是怎么过来的,都是我不好……” 同穗轻叹一声,神色淡淡的。 “你也不必自责。娘子看重你,什么都同你讲、让你做,这是你的福气。不像我,只能在大娘子身边伺候,大娘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初喜忙止住了哭声,有些心虚,也有些着急,颠三倒四地解释:“娘子是觉得你做事稳重才让你暂时去照顾大娘子的,虽然大娘子脾气差了点,但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你现在领两份月例,我还羡慕你呢!” 同穗低下头笑了笑,知礼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是眼中始终带着一层寒霜。 第16章 禁足 初喜小心翼翼地为岑静昭换药,那脖子上的刀伤其实并不严重,但却格外骇人,没有哪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会想留着这种遮不住的伤疤。 初喜一边上药一边哭,同穗则安静地在一帮打下手,这几日她愈发沉默,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初喜的心思都在自家娘子身上,并未在意。 换好药,初喜也哭够了,心情好了许多,想到自家娘子干的大事,她与有荣焉,忍不住赞叹。 “娘子真是厉害!听说这次就是因为娘子出谋划策,才能平定乱局,还抓住了胡刺史贪墨赈灾银的把柄。” 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但诛杀罪臣可回寰的余地就大多了。 当日胡刺史被杀,济州官员群龙无首,全听肃嘉大长公主号令。 大长公主一声号令,以清查流匪余党为由搜查刺史府,这一查就查到了胡刺史今夏贪墨赈灾银两的账本和相关人员的往来书信。 当日,相干证据便由三名士兵快马加鞭送回仕焦。 三人分别隶属于济州军、朔州军和大长公主府,三方互为监督,确保证据完好无损地送到御前。 与此同时,一名禁军也带着徐十五的亲笔信赶回了仕焦,为的是招安罗盖等人一事。 这是那夜岑静昭、徐十五和罗盖商量好的。 罗盖本就不是作恶多端之人,只是因为胡刺史倒行逆施才揭竿而起。那夜,罗盖陈述了胡刺史贪墨银两、鱼肉百姓的罪行,徐十五当即决定趁乱除掉胡刺史。 而罗盖答应徐十五,事成后愿带着大家归顺朝廷,守护济州安定。 至于岑静昭,就算她不知道胡刺史的恶行,今夜她也会想办法说服大家将其除掉,在胡刺史临阵倒戈,置徐十五于险境之时,他的命她就已经不打算再留了。 眼下胡刺史之辈已然栋折榱崩,接下来就要看皇帝能否对罗盖等人网开一面了。 ——— 大长公主府外院,肃嘉大长公主坐在正堂主位,徐十五坐在左侧上首。 大长公主肃着脸喜怒难辨,静静听完了徐十五解释这几日发生的事。 不过徐十五隐去了他和岑静昭对大长公主府的怀疑。 沉默须臾,公主缓缓开口,“昭儿年轻气盛,辛苦徐将军陪她瞎胡闹,此事本宫会如实奏禀皇上,徐将军放心。” “殿下,岑三娘子并非胡闹,此番若非她筹谋应对,流民之乱不可能顺利平定,甚至我和南下的禁军连命都保不住。” 徐十五着急地起身辩解,若是如实奏禀,那岑静昭不就暴露了?虽然他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但他们毕竟先斩后奏杀了朝廷命官。 更何况,她一介女流,擅自插手朝政,不仅她自己会有危险,就连瑞国公府都可能会被牵连。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显然猜到了徐十五心中忧虑。 “你以为捂住不说,就能瞒住大家吗?你们到底还是太年轻,若是不想被人知道,就该做得更隐蔽一些。她当日执意去蚌谷找你,就注定她无法抽身。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开诚布公。本宫虽然老了没用了,却不至于护不住自己的子孙。” 徐十五一愣,再也说不出一句分辩的话了。 是啊!如果岑静昭那日没有突然现身,本可以独善其身的。她那么聪明,一定早就想到了,可是为了他的安危,她还是出现了。 想着这些,徐十五的心里说不上是酸涩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他坐在椅子上,靠着坚硬的楠木支撑着自己的身躯,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脊背弯下去。 半晌,他才再次开口:“不知岑三娘子修养得如何了?” 他很想见岑静昭,但想了想还是道:“我不便见她,劳烦殿下替晚辈问候一句,多谢她仗义相助。” 大长公主略一颔首,算是同意了。 徐十五想到什么,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不知晚辈可否去给刘刺史上炷香?” 大长公主颔首,叫来一名下人带着徐十五去了灵堂。 其实徐十五并非只是想祭奠刘刺史,也想借机探听一番,他还记着自己和岑静昭的约定,帮她探查刘刺史的死因。 然而,一路上他试探着问了下人几个问题,下人都滴水不漏地堵了回来。 离开时他有些沮丧,岑静昭帮他办了大事,可他却帮不上她什么忙,看来他得再从别的地方入手。 ——— 岑静昭没有伤病,只因劳神过度才导致昏迷,睡了一整日之后,身子已然大好。但下人们都被吓怕了,根本不许她下床走动,就连吃饭都必须要一口一口喂下去才能放心。 初喜一边给岑静昭受伤的手掌涂药,一边叽叽喳喳地转述着这几日外面发生的事。 岑静昭没想到外祖母做事会这么手起刀落,根本没有给胡刺史的余党狡辩和逃匿的机会,人直接扣在了府衙,证据则直接送回了仕焦。 岑静昭点了点头,有些忧心。 “不知罗盖能否逃脱罪责,若真的被陛下降罪,倒是我害了他。” 初喜听说罗匪差点伤了娘子,还将娘子带到了山里,因此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不赞同地撇了撇嘴。 “娘子担心那些人干什么?您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大长公主应当已经知道您做的事了,这回怕是免不了责罚了……” 初喜还想劝说岑静昭离那些是非之人远一点,就听到外间的下人齐声道:“见过殿下。” 初喜当即就要跟着跪下,大长公主已经走近了里间。 她一挥手,示意初喜出去。 然而,碍于大长公主的威仪,初喜半蹲下的双膝并未因此直立,而是就着这个尴尬的姿势弓身退了出去,那样子滑稽极了。 里间只剩下祖孙二人,岑静昭想要起身行礼,大长公主已经坐到床边,按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你好好修养,不必多礼了。” 老人家的声音有些淡漠,岑静昭能感觉到外祖母这是生气了。 “外祖母,此事是昭儿妄为了。昭儿小黠大痴,平白把外祖母牵扯进来。” 岑静昭很少甘心示弱于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告罪自省,好半晌才又挤出一句。 “外祖母,您罚我吧!” 大长公主是生气的,但她气的不是岑静昭做的事,而是气自己的外孙女在做事之前没有告知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外人。 但看岑静昭露出了小孩子无措的神色,她的气也散了。 “你来到济州不过一月,济州的天就被你搅得变了颜色,如此神通我该夸你,怎敢罚你?” 大长公主难得同晚辈开玩笑,换做旁人,此时可能已经抓住机会同长辈撒娇讨巧了,毕竟小孩子总是容易被原谅的。 然而,岑静昭没有那种经历,只是一板一眼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济州变天,是因为济州的天本就笼罩着阴云。光出云散,这是定数,昭儿只是顺势而为。” “那你可知,如果没有找到胡刺史贪墨的证据,该如何收场?” 岑静昭无甚血色的小脸冷若冰霜。 “自从他临阵反水,坏了禁军的计划,就已经背叛了陛下。就算贪墨的罪名无法做实,只要人死了,如何评说自有活人作主。济州本就势力复杂、岌岌可危,断不能留这等小人为祸其间。” 大长公主被说得哑口无言,半晌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你这孩子啊!”她摸了摸岑静昭乌黑的发顶,“这件事虽未办错,但还做得不够好。想要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就不能被人发现踪迹。” 岑静昭深以为然,虚心地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这才总算满意,闻过则喜,实属难得。 “你贸然现身,累及瑞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便罚你禁足半个月。” 不待岑静昭反应,大长公主唤来单妈妈,吩咐道:“通传下去,三娘子助禁军……不,助济州军剿匪受伤,卧床不起,任何人不许探视。内服外用的药都别停,日日大张旗鼓地送进来。” 禁军直属于皇帝,擅自结交可是重罪。而济州军直属于济州刺史,本就引人注目,不如遂了皇帝的心意,给他一个整顿济州军的把柄,算是自己的示好。 单妈妈领命退下,岑静昭试探着问:“外祖母的意思是……利用那位的恻隐之心?” 闻言,公主突然叹了口气。 “若你母亲有你这般审时度势,也不会过得那般不如意。是我宠坏了她……” 老人家摇了摇头,不再沉溺于哀戚之中,重新露出了尽在掌控的从容。 “说到底,那位有没有恻隐之心不重要,只要天下人,尤其是济州人感念你的所作所为,功就在你。无论是瑞国公府,还是那位,便都定不了你的罪。” 岑静昭心头一热,“多谢外祖母顾念,让外祖母为昭儿如此思虑,是昭儿不孝。” “你已经够孝顺了,你在房里无事的话,就替我抄抄书。我有几本古籍,字太小看不清。外祖母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你替外祖母把字抄得大一点,可好?” 岑静昭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分明是外祖母给她机会读书,那些古籍她在外祖母的书房见过,却不敢擅动,一定是外祖母知道了,借机成全她。 “多谢外祖母!”岑静昭激动地抱住了公主的胳膊,高兴得像个孩子,连说话的条理都顾不上了,“昭儿一定用心誊抄!用最漂亮的字抄!” 公主同她笑了一阵,起身欲走,临走前,她突然收敛了笑意,一脸正色地看着面容憔悴的小外孙女。 “让你的人知会徐十五,别在府里打探消息了。我知道你心中的疑问,等时机成熟,你想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你且安分几日,莫再让我一个老人家替你料理麻烦。” ——— 今日无朝会,但皇帝还是宣了瑞国公入宫。 瑞国公一进隆和殿,皇帝直接把济州这几日陆续送来的加急奏疏给他看。岑孑石这才知道自己的孙女在济州翻腾出这么大的风浪。 而奇怪的是,已经过去了五六日,如此大的事竟未在朝中掀起波澜。他心中有个猜想,却不敢肯定,于是只能以退为进。 “老臣管教无方,请陛下降罪!”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 “算了,岑公别跪了!好生将养身子。”皇帝顿了顿,突然轻笑一声,“您这孙女当真不一般。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手段,济州军都听她号令,以后怕是还有大造化。” 这次,岑孑石“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拙孙年幼无知、不知深浅。济州军听命的也只是刺史,拙孙断不敢妄自插手军事,只是刘刺史刚刚故去,济州人心浮动,新任刺史无德无能、贪赃枉法,济州百姓苦不堪言,这才生了变故。拙孙本意虽好,却有违规置,老臣定以家法处之。” “岑公向来公允,这次岑三娘子虽然做事欠妥,但终究是做了有利百姓的好事。岑公若因此责罚有功之人,天下人岂非要骂朕糊涂?” “陛下圣明!” “岑公说得有理,济州军制混乱是此次动荡的根本,岑公不妨同兵部吏部拟个章程,好好整顿一番,也好替自家人善后。” 岑孑石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果然这才是皇帝的目的。他是肃嘉大长公主的姻亲,由他挑头,其他官员自然闻风而动,少了许多麻烦。 “是,老臣一定尽力而为。” “那就辛苦岑公了。”皇帝这次的笑容有了几分真意,“听说岑三娘子被匪寇所伤,至今未能下床,朕准备了一支千年老参,劳烦岑公差人送去济州。” “多谢陛下挂怀,是拙孙之幸!” 回府后,岑孑石立刻将家人都叫到芝兰院。 众人皆是困惑不解,但还是即刻动身,没有人敢违抗国公爷的命令,就连辰锦郡主也难得出面。 岑孑石沉声讲了今日皇帝召会之事,大家这才知道向来不声不响的三娘子竟干出了此等大事。 众人脸上顿时有惊有喜有怒,各不相同,一家人显然怀着各异的心思。 第17章 岑家 霜英堂是芝兰院的正堂,虽然古朴淡雅,但比平常的堂屋大了好几倍,置身于其中不自觉就有种静穆的压抑之感。 因此,除去年节族亲相聚问安,这里很少被使用。 此时,岑家人都不知道,这间霜英堂日后将会人来人往,见证岑家的变迁。 岑孑石坐在上首,身边坐着钱老夫人,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 下首表情同样不好看的还有长房夫妇,岑肆和辰锦郡主。 三房夫妇岑律和林氏则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讶。 而在其他明显看热闹的人中,王姨娘和岑静如的表情则是隐隐的兴奋,因为岑静昭终于栽了大跟头! 一个女子,居然掺合到了军国大事里,简直是太猖狂了!这次被皇帝知道了,看她以后在仕焦贵女中该如何立足! 老夫人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踩郡主一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厉声开口。 “老大媳妇,三丫头自幼不服管教,都是因为你这个做母亲的不在身边教导。如今她闯下大祸,你难辞其咎。从今日起,你每日去祠堂静思两个时辰,好好想想该如何教养女儿。” 郡主虽然也觉得幺女此事逾矩,但岂会让婆母拿捏? “养不教父之过,老夫人要罚,不如连夫君一同罚。”郡主冷眼看着岑肆和他身后站着的王姨娘,“夫君从未教养过昭儿,所以昭儿才会变成今日这般样子,老夫人不如问问夫君,他这些年都在忙什么?难道是朝事繁忙,无暇顾家吗?” 她故意停顿,随即又笑道:“不对,看我这记性!夫君明明已有五六年未升迁了,想必是在忙旁的事了。” 想当年,辰锦郡主也颇具林下之风,才貌双全、从容得体,否则也不会让岑肆一见倾心。 然而,被深宅大院困了半生,她脱口而出的再不是凤采鸾章,只有满腹伤人伤己的怨念。 岑家百年世家,代代出贤能,岑孑石虽然只是从三品御史大夫,但那是因为他懂得激流勇退,早在先帝封他为国公,许他岑家世袭罔替时,他就拒绝了升迁。 可岑肆不同,他年过五旬,却还只是正四品下尚书右丞,尚书省的三等官吏。即便出门在外人人都尊他一声“世子”,可背地里谁人不说瑞国公府一代不如一代? 世子尚且如此,其他两个兄弟更是不成气候。 仕途不得志是岑肆最在意的事,而他的妻子却直戳进他的伤口。他登时大怒,拍案而起,带翻了高几上的茶盏。 “放肆!无知妇人,给我回自己的院子里!休得在此胡闹!” 郡主冷笑一声起身,似乎早在等这一句。 “既然夫君让我走,那我就不留了,免得有人说我不识礼数。诸位好坐,我告辞了。” 她冷眼环视四周,正颜厉色补充道:“不过我提醒诸位。既然陛下给昭儿赐了赏,就证明陛下心中有了决断。我劝诸位不要揣度上意,小心自作聪明,曲解了陛下的意思,到时候倒霉的不知道是昭儿,还是……” 她戛然而止,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老夫人,随即笑着离开了。 老夫人被那一眼看得一阵心惊,半晌才终于回神,大怒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这是什么混账话?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 “夫人,慎言!” 岑孑石当即打断了妻子越来越放肆的话。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愈加愤恨,若非被气急了,她也不至于胡言乱语。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戏的二爷岑肄突然发声。 “长嫂说得也没错。大哥在尚书省日理万机,自然无瑕顾及内院。”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三个儿子,“难不成大哥是觉得女儿就不必教诲了吗?这可不对啊!不过大哥你别说,这养儿子确实辛苦。就比如……” 他刻意顿了顿,又笑道:“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反正大哥不会理解这种辛苦的。” 若说在国事上,岑肆最苦闷的就是官路不畅,那么在家事上,他最苦闷的就是无子。 今日接连被妻子和二弟讥讽,岑肆怒极反笑。他对付不了妻子,难道还对付不了这个心比天高却愚蠢无能的二弟? “我自然是忙的。想必二弟这个马官做得倒是轻松,毕竟畜生好管,人心难辨。” 岑肄现任太仆寺丞,掌管皇家车马。 其实很多人想进太仆寺,因为那里油水足,但对于岑肄来说就不算体面了,他虽不袭爵,但好歹也是瑞国公府的人,去管车马实在有失身份。可他文不成武不就,进太仆寺也全靠父亲的面子。 然而,岑肆却坚信自己并不比大哥差,只因为自己晚生了几年,就要事事屈居其后。大哥有爵位,也有体面的官位,甚至还破了岑家家规娶了皇亲。 这些年,他的怨愤愈发深重,时不时就要出言讽刺大哥几句。 人生艰难,别人不痛快了,就是自己最大的痛快。 眼看两个儿子越说越离谱,瑞国公直接摔了手边的茶盏,大喝道:“逆子!听听你们说的都是什么话?一家人不相互扶持也就罢了,居然还互相拆台?是怕岑家散得不够快吗?” “咳咳——” 他气得咳嗽两声,缓了口气继续骂道:“我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给三丫头定罪!陛下都未定罪,你们哪来的脸越过陛下去定罪?是嫌命太长吗?我是让你们谨言慎行,不要在这种时候被抓到把柄!” 说罢,他厌恶地一挥手,赶众人退下,一屋子人就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 小辈们纷纷离去,老夫人亲自扶着岑孑石回了房间。 她仍旧不放心,担忧地问:“我们真的就这么放任三丫头在外头胡闹吗?要不要把人叫回来好好关上一阵子?” “糊涂!”岑孑石原本已经平息的怒火再次被点燃,“陛下显然是要用她做筏子,陛下要利用她,你却要罚她,你的主意比陛下还大?” 他吼完实在没了力气,长叹一声后放缓了语气。 “我知道你不喜欢三丫头,我也觉得她心思太重,不好亲近,但这件事其实她办得不错。可惜了!若是个男子,岑家或许有救了……” 想到自己那三个糟心的儿子,岑孑石颓然闭上了双眼,仿佛这样就看不见岑家的根基正在花团锦簇下迅速颓败。 岑孑石疲惫极了,想躺下休息片刻,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他这一躺,就再也起不来了。 ——— 济州的乱局很快平定,如今只等待朝廷指令。 被派往南疆时,徐十五心中激昂,一心想深入南疆,早日除掉南越祸患,但此时乍然得闲,他却无心钻研探访南越局势。 酒楼里,梅六山见徐十五闷闷不乐,以为他在担心皇帝责罚。 “徐兄弟,不至于啊!”他给徐十五倒了碗酒,“这次怎么说我们也是功大于过,就算不给我们表功,也不至于被罚。” 徐十五想说自己担心的不是这个,但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他不能说自己这几日郁郁寡欢是听说岑静昭病得厉害。虽然初喜传来消息说她身体无碍,但未见到人,他始终放不下心。 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那晚,他在蚌谷陷入绝境之际,岑静昭策马而来的身影。 他闷头喝光了陶碗里的酒,可肚子里的话始终压不下去,纠结半晌,他还是问出了萦绕在他脑中许久的问题。 “梅大哥,你有时时惦念一个人吗?” 说完,徐十五的脸烫得愈发厉害,他只怪这酒太烈! 想了想,他又刻意补上一句,“虽然那人虽然脾气不算和善,但为人仗义,还多次相助于你。这样的人,你会时常想起吗?” 梅六山放下酒碗,认真思索片刻。 “有啊!怎么没有?禁军里多的是这种过命的交情!就这次一起南下的老何,那曾经可替我挨了两刀!在仕焦的时候,我每月都要去他家住上几晚,喝个痛快!时间长不见,那叫一个想啊!后来我们干脆结拜了!我们以命换命,那可比亲兄弟还亲!” 徐十五恍然大悟,双眼放光。 没错!他和岑静昭就是这种生死之交,他救过她,她也救过他,他们之间就是比血亲还要亲的关系!那他思念她,岂非再正常不过? 他心中释然,又兴奋地要了两坛酒,今日得梅六山解惑,他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 济州的天在悄无声息之间变了,但百姓还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只要吃饱穿暖、不受盘剥,他们不会在意掌权者是谁。 胡刺史先被诛杀后被治罪这样的大事,也只被大家议论了三五日,半个月后,街市上再也听不到这个人的消息了。 岑静昭被解了禁令,终于可以出门了。不过这次她低调了许多,换上了寻常人家女子穿的衣裳,又戴着两层纱的幕篱才出门。 徐十五依照初喜传来的消息,提早一刻钟来到茶肆雅间。他原本没想早来的,但不知怎么,脚步越走越快。 他想着反正时间还早,便自己动手开始泡茶。 往日都是喝岑静昭的茶,还因此时常被她讥讽,今日他也露一手,让她看看自己的本事。 岑静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徐十五挺括的身躯蜷在小巧的茶桌前,一双大手颤巍巍地将茶勺探入茶罐深处取茶。 别的不说,单说他这没轻没重的动作,估计这一罐茶叶都毁了。茶叶破损,失了美感,也就失去了喝茶的一大半乐趣。 “徐将军,还是我来吧!”岑静昭不忍茶叶被糟蹋,连忙出声制止了徐十五更大的动作。 走进雅间后,她才发现这已经是徐十五毁掉的第三壶茶了。 徐十五见到岑静昭心里高兴,没注意到她微微抿起的嘴角,献宝似的展示自己的成果。 “你看,这都是我泡的茶,这是花茶,这是翠峰,这是毛尖。你尝尝!” 岑静昭坐下,无言片刻,她默默拿起了茶罐,自己开始泡茶,完全没有卖徐将军面子的意思。 徐十五悻悻地收起了自己的茶,他就知道,这位小娘子规矩大得很,怎么会喝自己这个粗人泡的茶? 他觉得委屈极了,刚准备把辛辛苦苦泡的茶倒掉,就听岑静昭缓缓出声。 “将军脾气不小,我未曾说过不喝。只是礼尚往来,将军既然为我泡了茶,我自然也要为将军泡上一壶。” 岑静昭动作利落,说话间已经将泡好的翠峰送到了徐十五的面前。 徐十五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就端起来品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岑三娘子泡的茶似乎比他泡好喝许多。 其实并不是徐十五的错觉,岑静昭低头喝茶前,见徐十五泡的那盏翠峰微微发黄,就知道他是用了滚水,茶叶都被烫黄了。 只是为了照顾徐将军的面子,她硬是皱着眉头将那盏茶喝光了。 徐十五被哄高兴了,整个人都像茶汤里的茶叶一样舒展开来。 他笑看着岑静昭,突然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上还未痊愈的赤红的刀痕。这是那晚她舍命搭救他时,不幸留下的伤疤。 嘴里骤然发苦,他暗自埋怨今日的茶叶劣质,却又咕咚一口喝光了茶盏里的茶汤。但他还是觉得不过瘾,只想大口喝酒,浇灭心里酸胀又悸动的感觉。 突然,他想到那日在酒馆和梅六山说的话。 “对了!岑三娘子,我有事同你说。” 他目不转睛盯着岑静昭,目光灼热得让她脸颊发烫。 岑静昭素来敏锐,无论对旁人还是对自己,她总能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当她不顾一切赶去蚌谷时,她就知道自己对徐十五已经产生了不同的情愫。 或许是初次见面他就救了她一命,或许是他同她相处时桀骜却赤诚,也或许是他对她的信任和保护。 总之,当她意识到这些时,这个人已经强势地占据了她的所思所想。 这段时日,她本可以在外祖母的纵容之下来找他,却总是心生羞怯。她总算体会到书中所言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如今被徐十五这般注视,她心头撞鹿,既担心徐十五莽撞地说出什么,又担心他所说并非自己所想。 第18章 结拜 转瞬间,岑静昭天马行空地想了许多,脸颊悄悄泛起红晕,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徐十五不自觉看傻了眼,这般清冷中透着娇羞的岑静昭,他只看一眼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突然,他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拍大腿,诚恳道:“岑三娘子,咱们结拜吧!” 活了十三载,岑静昭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仿佛被蛛丝裹附,身子无法动弹,脑子更无法思考。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什么?结拜?” 徐十五认真点了点头,既真挚又热切。 “是啊!结拜!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又意气相投,结为兄妹,以后为兄护着你,多好!” 说罢,徐十五拍了拍胸脯,似乎是担心岑静昭不信。 他觉得自己英明睿智,他们结为兄弟,不,兄妹!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保护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娘,不再让她受欺负! 岑静昭勉力扯起嘴角,想要维持笑意,最终却把心一横,放弃了坚守多年的贵女礼节。 她瞪着徐十五,沉声骂道:“结你个头!” 这次换徐十五愣住了,他挠了挠头,不知这娇娘子又生什么气,只得小声嘟囔:“不结就不结!我还没嫌弃你太弱了呢……” 岑静昭心中愤慨,还有隐隐的委屈,圆亮的双眸里满是酸涩。她想了片刻,决定马上转移话题,否则她担心自己随时会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罗盖等人该如何安顿,陛下可有明示?” 徐十五还未想通结拜的点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闻言立刻沉下脸色。 岑静昭的心骤然悬起,所有风月相关的念头都没了,徐十五这副表情,想来是没有什么好消息。 须臾,徐十五轻叹一声道:“陛下准许招安,但有条件。” ——— 自从那日见了徐十五,岑静昭便整日忧虑重重,本就不大的饭量又少了三分,急得初喜和伺候的下人日日向大长公主告罪。 这日,岑静昭午膳只简单用了半碗素粥,便去了书房看书。只是平时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人,如今一炷香的时间却一页未动。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位皇帝陛下,容不下其他的了。 当然,还有被她强行驱逐出脑海的徐十五。 皇帝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她以为自己擅于计算,但和皇帝比起来简直天悬地隔,她甚至觉得如果那位不想做皇帝了,去经商也定能富可敌国。 算计人心、绝不吃亏,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本事。 皇帝准许徐十五招安罗盖,但前提是要罗盖立功,拿下毗邻项国的南越边城笠城。 罗盖若是不做,就会以流匪之名被治罪;罗盖若是做了,即便不招安,他也能凭借战功挣得军衔。 然而,即便如此,罗盖还是同意了。 不过他并非怕被治罪,否则大可以在杀掉胡刺史之后趁乱带着兄弟们逃离。 他说,维护南疆安定是南疆儿女的使命。 南疆人饱受战乱之苦,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安定,也没有人比他们更痛恨越国人。 可是罗盖手下现在只有一百七十八人,攻城简直是异想天开。并且皇帝有令,不许在册府兵参战,这就断绝了他们借兵的念头。 徐十五没有办法,即便他在战场上用兵如神,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兵都没有,他只能干着急。 岑静昭亦万分心焦,是她让罗盖走上这条路的,绝不能就此罢手。只是她和徐十五一样犯难,没有兵,再妙的计谋都是无根之蒂。 突然,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有些烦躁。 “初喜,你进来可以,但是不可以说话,否则我让你去院子里扫落叶。” “是吗?那外祖母进来可以说话吗?” 大长公主缓步而来,眼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岑静昭察觉到,自从她大胆掺合进了罗盖的事之后,外祖母的态度反而比她从前循规蹈矩时更亲近了。 “外祖母怎么来了?”她连忙起身放下书本,上前扶大长公主坐下,“日午太阳毒,有什么事差人来通传一声,昭儿去拜见外祖母就好。” 大长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点头算是应下了。 小外孙女礼数周全,她是喜欢的,谁不喜欢听话乖巧的孩子?但岑静昭真正让她喜欢的却不仅仅是这一点,而是小姑娘的聪慧和果决。 回想当年,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天家庶女,如履薄冰般长大。为了躲避争权倾轧,她同夫君远远躲到了南疆,却遭逢战乱。 夫君于乱世立下赫赫功勋,她再无法守拙,于是更加战战兢兢。 当初瑞国公府前来求娶她的独女,她虽然担心,但也庆幸有这一门显贵的亲家作依仗。没想到却因此误了女儿的一生。 现在,就连长外孙女也成为了权势的牺牲品。 她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如果当初她有现在一半的大胆决然,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陷在那吃人的国公府。 好在她看到了小外孙女的不同,她审时度势却不畏首畏尾,冷静果敢得甚至让人畏惧,这样的性情,将来才不会重蹈女儿和长外孙女的覆辙。 大长公主收回复杂的目光,神色有些凝重。 “昭儿有心了,外祖母过来是有三件事要告诉你。” 和大长公主相处了近两个月,岑静昭眼中的外祖母始终宠辱不惊,能让她老人家神色凝重的事定然不是小事,并且还是三件。 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但岑静昭还是尽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外祖母请说。” “第一件事,陛下差人送了一只千年山参,给你补身子。你僭越参与军政的事,就算揭过了。参已经送去你房里了,你吩咐下人做来补一补,看你这小脸白的。” 岑静昭笑了笑,她自幼便白,但在老人家眼中,小孩子要像麦穗般暖黄才算康健。她不推辞不辩驳,坦然受了陛下的赏赐。 大长公主又不禁赞叹一番,面对天子的恩威,还能如此平静,此等心性当真不一般。 “外祖母,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听说你祖父重病不起了,你该回去了。” 岑静昭的心当下一沉,且不说眼下罗盖之事尚未有对策,祖父若是在此时没了,她就只能被囚禁在瑞国公府,那便当真要被老夫人随意拿捏婚嫁了。 大长公主见她神色不好,安慰道:“你先别急,听说瑞国公的病暂时于性命无碍。你先听听第三件事。” 岑静昭坐直了身子,“外祖母请讲。” “第三件事,陛下召我回仕焦。”大长公主握住岑静昭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外祖母陪你一同回去,你不用怕被人欺负。” “外祖母要离开济州?”岑静昭一愣,随即联想到第一件事,豁然开朗,“难道陛下想在此时收复济州兵权?” 济州自刘刺史伊始便由刺史掌兵,但刘刺史是驸马,当年又是战时,此举无可厚非。可现在刘刺史故去,济州明面上一派安定,兵权再留在刺史手中就显得越权了,更何况又出了胡刺史的事。 若是大长公主在此,难免有人会用她做文章,所以让她回仕焦颐养天年是于政局最有益处的决定。 大长公主看着她,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也是因为你母亲向陛下进言。” “和母亲有关?” “你祖母在岑家的所作所为我也知晓一二,如今你祖父眼看要不好了,你母亲担心你的婚事会被你祖母做文章。我若回去,她还能有些顾及。” 大长公主拍了拍岑静昭的肩膀,轻叹一声,“我知你在岑家委屈颇多,但你母亲心中始终是记挂你的。” 岑静昭垂目不语,心中已是波澜一片,她几乎计算了身边所有人,却唯独计算不出母亲的所思所想。 看来母亲收到她那封带着算计的信之后便去找了皇帝,她算计了母亲,母亲却在为她着想。可若做母亲的真的在乎女儿,又何必冷落女儿十几年? 大长公主知道她们母女之间的心结并非朝夕可解,只好转移话头,不再让多心的小丫头想太多。 “你长姐有孕的事现在还没外人知道。就让她暂时留在济州,先对外宣称染病休养,等和卓家的事解决了,再接她回去。你母亲一辈子委屈自己,也未见得留下了什么好。唯一好的就是生了你们两个女儿。如今时儿想和离,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一定帮她办到。” ——— 送走大长公主,岑静昭回到自己房里,看见初喜正在清点礼品。 虽然皇帝只赏了一只参,但瑞国公府其他人闻风而动,跟着送了不少礼。 祖父送了一卷竹简古籍;老夫人送了一套金镶玉头面;父亲送了一对羊脂白玉镯。其他长辈也都跟着送了礼。 岑静昭只觉得麻烦,他们千里迢迢送来,她又要千里迢迢带回去,兴师动众只是为了做样子,何必呢? 初喜倒是高兴得不得了,以往她家娘子在府里的赏赐都是按照分例来的,从来没有额外被赏过什么东西。况且这次还有圣上赐赏,那可天大的荣耀! “娘子您看,这参成色多好!陛下对娘子可真看重!” 初喜把山参檀木盒打开,拿给岑静昭看,岑静昭只看了一眼便关上了。 “你当这是什么好事吗?陛下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呢!” “啊?”初喜张大了嘴不可置信,但她知道娘子说的话都没错,立时又有些担忧,“为什么啊?” “陛下此举就是昭告天下,济州之事因我而起,今后济州有何局面,追本溯源亦在我。若济州安定,百姓不会感念我,但若济州乱了,我必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为什么啊?陛下为何与娘子过不去?” 初喜虽然想不通,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整个人都像是站在冰窖之中,声音都在发抖。 “陛下不是同我过不去,是因为我姓岑。皇帝要的是瑞国公府的态度。” 皇帝会如此她并不意外,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为了天下人,牺牲一个小女子,不仅无可指摘,天下人还要赞颂他是明君。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岑家人的举动。 就算其他人不懂皇帝此举的深意,祖父在皇帝身边多年,怎会不懂皇帝的意思?但祖父为了迎合皇帝,根本不在乎她今后是否会遭受非议。 “罢了。”岑静昭觉得累极了,比这几日苦思如何攻下笠城还要累,“东西收起来,山参给长姐送去。她有孕在身,需要这个。” 说罢,她转身回了里间休息。 初喜看着娘子落寞的身影,默默把瑞国公府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太欺负人了! 当然,罪魁祸首她是绝对不敢骂的,连想都不敢想。 ——— 岑静昭浅睡了半炷香的工夫,起床时心情已经平复了,她不是第一天认识岑家人了,早已经习惯了。 而且,这次还有外祖母和她一起回去,虽然外祖母从不以身份欺侮他人,但她毕竟是如今皇室之中身份最长的人,是皇帝都要礼敬三分的皇姑,更何况是瑞国公府的人。 如此一来,母亲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一些,而她想要做的事也会容易许多。 她听到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初喜在忙活什么,便没有叫人来服侍,自己换了衣裳去了院子里。 庭院里,初喜正忙着收书。 这是岑静昭的习惯,每当天气好的时候,都喜欢在晌午将书摆在院子里晒,旁边摆上艾叶等草木,等日头西沉再收回书房。 这样不仅能避免书籍发霉,还能在读书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往常这种事都是初喜和同穗一起做,现在同穗暂时被调去长姐那里,再加上大长公主府的下人本就不足,如今为岑静昭做这种精细活计的人就只剩下初喜了。 初喜不如同穗细心,收书的动作难免粗鲁。岑静昭本想嘱咐两句,又想到这丫头近来辛苦,一个人忙前忙后,难免手忙脚乱,便由着她去了。 岑静昭想上前帮忙,倏地想到了什么,声音一时没有控制住大了几分。 “初喜,过来!” 第19章 对策 日渐西沉,余温却依然让人感到闷热。初喜累得满头细汗,正打算坐下歇歇,反正娘子还未醒。 然而,偷懒的心思刚起,她就被娘子异乎寻常的声音吓得左脚绊住了右脚,差点摔倒。 她心虚又紧张地调整步伐,跑到岑静昭面前,“怎么了娘子?有什么吩咐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你平时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怎么办?” 初喜一听,心中忍不住欢喜——难道这是娘子发了善心,要给她涨月银? 她立即造作地说:“娘子,奴婢一点都不觉得累,再多的活奴婢都能忙得过来!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岑静昭默默看了她一眼,心知这丫头又想岔了,但还有正事要问,只好耐住性子。 “好好说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初喜谄媚失败,垂头丧气地站好,幽幽道:“不怎么办。就是捡紧迫的事先做,不紧迫的事后做。重要的事自己做,不重要的事劳烦别人帮帮忙。” 她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挽尊,连忙干巴巴地解释:“也不是什么事都劳烦别人,她们也有自己的事,就是跑个腿什么的,可以让她们顺便帮一下。” 是了!就是这样! 紧迫的事先做,重要的事自己做,其余的都可以交给别人来做。 攻敌精锐有罗盖和徐十五,其它配合的事交给别人做就好了,而这些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事不宜迟,岑静昭立刻快步去了大长公主的院子里。 ——— 大长公主的卧房外间,岑静昭行过礼,本想坐在平日里坐惯了的小圆凳上,大长公主却一挥手,让她坐在了桌边的高椅上。 岑静昭依言坐下,两人相对而坐,颇有几分势均力敌的意味。 “有事同外祖母商量便慢慢说。”大长公主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过,我可不一定答应。” 岑静昭毫不怯懦,缓缓说出了自己攻打南越笠城的建议。 大长公主听过之后久久沉默,但岑静昭并不着急,对于此事,她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知道外祖母既能揆情审势,就能轻易判断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 果然,大长公主沉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府里的人去帮着罗盖攻打笠城?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你这大胆的想法?” “因为外祖母要回仕焦了。” 岑静昭不卑不亢,声音甚至比大长公主还要沉稳。 “在济州,外祖母可以有私兵,但在仕焦,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绝不可以。而济州之乱过后,大长公主府的部曲数量已经暴露在皇帝面前了。这件事是昭儿冒失了,如今昭儿也想弥补。” 大长公主哼了一声,却未见有多生气。 “这就是你的弥补方式?” “没错,既然这些私兵带不走,不如让他们挣个军功,如此也算是过了明路,今后无论做什么都无需遮掩,甚至可以在军中拼出一个锦绣前程。” 大长公主盯着眼前的小姑娘默然片刻,突然问:“可你所求,不仅是那些部曲吧?” 她问得直白,岑静昭也不伪饰,坦诚地点了点头。 “是,昭儿还想借帐内府的人,还有府上得用的下人。这些都是外祖母不能全部带走的,不如借给昭儿一用。” 大长公主被气笑了,“你这是算计到外祖母头上了?把我的家底都摸清了!” 岑静昭知道外祖母并非真的生气,笑着给老人家倒了杯茶。 “昭儿也是别无他法。要说会算计,陛下才是全天下最会算计的人。让罗盖那一百七十八人去攻下笠城,这么响的算盘,昭儿可是第一次见。” “罢了罢了!”大长公主连忙打断她,“我若是再不同意,你不知还要说什么胡话连累我。” 岑静昭适可而止,立时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坐直了身子,这副乖觉的模样,让大长公主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大长公主府在册属官共三百六十七人,其中邑司十九人,帐内府三百四十八人,我要带走一百五十人。府上和庄子商铺上的下人约四百,其中得用的约八十人,我要带走。还有不在册的部曲四百人,这些人我不带走,但要留下一半保护你长姐。” 大长公主坦荡直接地交出了自己的底细,说完,她喝了口茶,轻叹一声。 “别人家的女子都是出嫁之后从娘家东挖西凑贴补婆家,你可倒好,还未出嫁,就已经开始算计外祖母的家底了。” 岑静昭的脑子里闪动着那一串串数字,并不在意外祖母的打趣。她飞快算出结果,激动地站了起来。 “多谢外祖母!如此多了四五百人,罗盖此战又多了几分把握。我这就去将此事告知徐将军。” “等等。”大长公主放下茶盏,“为何是四五百人?明明还剩下七百余人。” “这七百人中,有人需要留下照顾长姐,有人不能行军作战,能有四五百人参战,已是不易。” 岑静昭俯身郑重行礼,“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昭儿都替罗盖、替南疆百姓多谢外祖母。” 大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泼了她一盆冷水。 “我的人可以交给你用,但我不会逼迫他们,他们愿不愿意上战场,要看你的本事。不是每个人都讲家国大义、舍生忘死的。而且,就算加上这四五百人,想要攻下一座城池,也几乎没有可能。” 岑静昭颔首,眼神冷静却坚定。 “昭儿明白。只是虽然昭儿从未上过战场,但昭儿相信徐将军和罗盖,他们都是一路真刀真枪走过来的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说罢,岑静昭转身离开了,她要尽早知会徐十五,早一刻准备,就多一分把握。 ——— 由于瑞国公的身子每况愈下,三日后,肃嘉大长公主一行人便匆匆启程前往仕焦。 临行前,徐十五特意赶来送岑静昭。 两人并肩走在介葵城外稀疏的林间,周围的树干上还能分辨出刀剑之痕,那是胡刺史被杀当晚留下的。 城内的百姓安稳合乐,只有城外的这些草木还记着当日的惊险。 人非健忘,只是人会做出选择,刻意回避危险和伤痛。 “这次多谢你了!”徐十五的声音有些暗哑,“现在我们一共有七百二十五人可用,总算是有几分胜算。” “七百二十五……”岑静昭淡声重复,轻轻皱起了眉头,“怕也是不够的……” “放心,我已经和罗兄商量好了,智取!”徐十五笑着宽慰岑静昭,想了想又转了话头,“你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一个小妮子整日皱着眉,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岑静昭神色一滞,随即恢复如常,淡声道:“那便祝徐将军马到功成。” 若是往日,岑静昭定会趁机嘲讽徐十五两句,但自从那日两人在茶肆相见之后,虽然也有许多话可说,但她却再也没有同他玩笑过了。 徐十五就是再粗枝大叶,也能感受到她的异常了。 他一脸真诚地问:“你是不是不开心?我惹你生气了?和我说说,或者我让你打几拳出气!” “不必了。徐将军为国事辛劳,小女子岂敢伤及贵体?” 徐十五心中焦急,虽然两人初识之时,岑静昭也是这般话中带刺,但相处久了,他知晓她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小姑娘,如今她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模样,他当真无法习惯。 苦思片刻,他讨好道:“岑三娘子想不想听听我准备如何攻下笠城?这可是我想的妙计!” 看见徐十五脸上那难移掩饰的得意,岑静昭又猛然想起了那匹叫做小黑的马,脸上不禁浮现出些许笑意。 罢了,他既无心,她也不会强求。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 眨眼之间,岑静昭已经整理好了心绪,也整理好了两人未来的路。 她换上他熟悉的浅笑,淡声道:“不必了,我对行军作战一窍不通,既给不出好建议,还是不听为好,免得影响你们的决断。况且,书要一页一页读才有趣味,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就没了惊喜。” 她顿了顿,看向徐十五的眼神充满坚定。 “故事的开头我已知晓,徐将军,待你们凯旋,我想亲自煮茶,听你们讲出过程和结局。” 徐十五的胸膛翻涌着阵阵悸动和隐隐的酸楚,但最后,他只是笑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交给岑静昭。 “岑三娘子,这张纸麻烦你替我保管。” 岑静昭将纸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个个人名,她不解地看向徐十五。 “这是七百二十五个人名。”他有些刻意地笑了笑,“如果我们不能活着回来,麻烦你把这张纸交给静慈寺的住持归忌大师,他知道该怎么做。” 岑静昭捏着纸的手猛然收紧,她知道他的意思——人若回不来,就留下名字,供奉一盏长明灯,如此也算是有所依归。 所以,他每一次出征前,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志吗? 岑静昭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用冰锥刺穿,又痛又冷,让她说不出话。 她垂下头,半晌才又抬起,眼中的神采重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将军之托我记下了,但我相信这会是废纸一张。”说着,她再次低下头,终究还是难掩哽咽,“我相信将军一定可以凯旋!” 说罢,岑静昭转身,一刻不停地回到了车马停驻的路边。 经过这一小段路,她的心绪已然平复,只有眼角还泛着淡淡的红晕。 “娘子,可是风大,吹痛了眼睛?” 同穗拿出帕子呈给岑静昭,岑静昭笑着接过。 “辛苦你了!长姐带的人本就不多,如今又赶上孕期,只能劳烦你和桂雯照顾了。” 岑静昭牵起同穗的手,小心叮嘱:“你留在这边,长姐有什么事即时叫人告知我,你最细心妥帖,长姐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全靠你照顾了。” “娘子请放心,同穗一定尽心服侍大娘子,不让娘子忧心。” ——— 十月初,远离仕焦近四十年的肃嘉大长公主回来了。 为表敬意,皇帝派了礼部和内官一同出城迎接。队伍前头还停了两辆马车,挂着瑞国公府的牌子。 马车外,一名骑马的少年伸长了脖子远眺,终于看见缓缓驶来的车队。 “大伯母,来了!是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驾!” 辰锦郡主立刻掀开车幔,果然看到了大长公主府浩浩荡荡的车队。她的喜悦溢于言表,与她同乘的岑肆,心中也难免激动。 这些年他仕途不畅,如今这般有分量的岳母回来了,况且,眼下皇帝对这位姑母十分礼重,想来自己应该也能沾光一二。 郡主冷眼瞥见岑肆的模样,清楚他心里在盘算什么,只想骂他做梦。 她绝不会让岑家人得道升天。她求陛下接回母亲,为的就是要弹压不知天高地厚的岑家人。 少顷,车队停下,内官首先上前行礼,然后宣读了圣旨。 众人皆震惊不已。 大长公主虽然离开仕焦多年,但在出嫁前已有御赐府邸,然而,陛下的旨意却是让大长公主住进宫里。 这其中的差别,着实耐人寻味。 “殿下,奴婢见辰锦郡主夫妇也亲自来迎您了!您真是好福气!”内官笑得一团和气,“奴婢便在这里等,殿下不妨先同佳女贤婿寒暄一二,再同奴婢进宫也不迟。” 大长公主含笑颔首,算是接受了内官的好意。 这边,郡主已由方才骑马的少年搀扶着走近,而她的丈夫却仿佛是个外人,尴尬地落后了几步。 郡主眼中含泪,向大长公主跪地叩首。 “女儿不孝!未能侍奉父母膝下,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未得见!请母亲责罚!” 郡主一跪,身边的人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大长公主一阵心痛,虽然女儿的青丝间已隐约可见丝缕白发,但在她眼中,女儿还是那个骄矜却不失可爱的孩子。 “快起来!”大长公主扶起女儿,心疼地摸着她消瘦的脸,“我罚你作甚?你给我送去两个那么乖的外孙女,我欢喜都来不及!” 说起女儿,郡主四下环顾,却未发现两个女儿的踪迹。 第20章 回府 见女儿忧心,大长公主笑着解释:“别找了!时儿染了病,不宜长途劳顿,我让她先在济州修养,过段时日再接她回来。昭儿被我派去静慈寺了。” 郡主一脸困惑,长女情况特殊,暂不露面是好事,但幺女回城之后不先拜见父母长辈,怎么独自跑去了佛寺? “早听说静慈寺的香火旺,路过时便让昭丫头替我凑个趣儿,上炷香。那么高的山,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爬不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大长公主对岑静昭的缺席作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虽有疑惑,但郡主还是接受了母亲的理由。 这时,岑肆也走来向大长公主行礼。 “小婿见过岳母。” 这次,大长公主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冷了他片刻才应声道:“世子请起。” 气氛骤冷,郡主身侧的少年适时出声解围。 “大伯母,不如我去接三妹妹回来吧!” 郡主颔首,大长公主看向这俊俏的少年郎,问:“这是岑家哪个孩子?” “这是三弟的长子文治,家中排行第三,虚长昭儿三岁,今年秋闱刚过,如今已是举人。” 虽然郡主恨毒了岑家,但三房素来与世无争、安常守分,因此提及三房时,她难得美言几句。 岑文治投桃报李,恭谨地向大长公主行礼。 “晚辈见过大长公主殿下。大伯母谬赞了,将勤补拙而已。” “少年英才、虚怀若谷,不愧是岑家的好儿郎!” 大长公主的驸马曾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因此她对饱学之士极为推崇。说笑间,她解下腰间玉佩,送给岑文治。 “今日本宫正巧戴了这枚双雁抱枝,便祝你早日雁塔题名、紫袍加身。” “多谢殿下!晚辈定不负重望!” 岑文治得了赏,向长辈告辞,前去静慈寺接岑静昭。大长公主也不便再逗留,和女儿告别后同内官去了宫里,期间未同自己的女婿说过一个字。 ——— 佛言普渡众生,但众生终究有别。 静慈寺位同国寺,往来香客不绝,且常有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出入,为保证贵人们的私隐和清净,便在大雄宝殿后方另建了一座三宝殿,专供贵人们参拜供奉。 三宝殿和前殿一样雄伟,但因为人少,显得更加肃穆,跪在蒲团上的少女便显得更加娇小。 这段时日,每到一驿,岑静昭都首先询问南疆的近况,却始终得不到太多有用的讯息。 她猜不到徐十五打算怎么做,只隐隐察觉南疆的局势愈发诡谲危险。 原本她今日应该直接回岑家的,但府中规矩甚多,一旦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出门,因此她大着胆子同外祖母讨了人情,借她老人家的名义先来寺中参拜。 她虽不信神佛,但她想,既然那个人相信,她不妨也试着相信,毕竟现在她也做不了别的事帮他了。 少女叩拜的动作一丝不苟,但脊背却笔直如钢骨,或许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是不信的。从小到大,她只相信自己。 侧殿中,一对凌厉的双眸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一身天青色云纹襦裙的清丽少女抬头和佛像对视,眼中不见敬畏,口中更不见谦卑。 “小女从未供奉香火,从未虔心礼拜,不敢祈求神佛垂怜。只求佛祖怜惜众生,保佑项国早日战胜南越,维护南疆安定。毕竟,那里不乏您的信徒。” 侧殿中的男人无声弯起唇角,没想到竟有人敢同佛祖讨价还价。他本想走近瞧瞧这到底是哪家胆大的女娘,只听少女又开了口。 “罢了!听闻南越也有不少您的信众,他们所求亦定如我一般。您到底该帮谁呢?”少女直视着慈善却肃穆的三世佛,丝毫不见怯懦,“边疆安定终究还是要靠将士英勇奋战,那便求您保佑将士平安吧!” 紧接着,少女又低声呢喃了一句,似乎在这无人之境都不敢吐露心迹。随即,她似乎终于讨到了满意的价码,再次郑重叩首。 侧殿的男人悄然离去,一名慈眉善目的瘦削老僧前来迎接。 “陛下不是要去参拜吗?怎么这就出来了?” “看到一个小女娘在同佛祖做生意,不忍搅了她的如意算盘。”想起那少女的话,皇帝不禁轻笑出声,“敢问归忌大师,今日是哪家的女娘来此敬拜?” 归忌大师身为住持,自然不会知晓这种小事,皇帝也只是突然起了兴致,随口一问,却未想到居然得到了答案。 “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岑家三娘。”归忌大师捋了捋稀疏的长须,饶有兴致,“大长公主殿下倒是心诚,刚一回城便遣人来敬香,想来是思念刘刺史的缘故。” 皇帝但笑不语。 心诚吗?至少从方才那少女的身上未见半分。况且,那少女所求,也和刘刺史无关。 如今他有些理解洛启为何对这岑三娘念念不忘了,的确是个卓尔不群的妙人。 余晖将散,皇帝带着两名暗卫悄然离开,这个时辰他的姑母也该进宫了,是时候见上一面了,虽然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姑母。 姑母出嫁时,他正被先帝遗忘在行宫里自生自灭。谁会猜到,这样一个命比草贱的皇子,竟会坐上至尊之位? ——— 静慈寺是项国最负盛名的寺庙,不仅因为住持大师佛法无边,也因为这里别具一格的景致。 山路上,无数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景与境浑然一体,宛若天成。不同角度、不同时节,都能见识到不同的景致。 岑静昭一路下山一路赏看,脚步越来越慢,或许在心里,她不想这么快回到岑家。 刚走到山脚,她就意外见到了等在自己马车旁的岑文治。 虽然她和母亲之间隔阂颇多,但在对待三房的态度上,却难得心有灵犀。 自从幼时被长姐推入水中,她的身子骨便十分孱弱,三叔父和三叔母天南地北地经商走货,没少为她四处搜罗奇珍补药。三房的三哥文治和四弟文湛,也对她照拂颇多。二姐岑静曦被养在老夫人身边,待她虽不亲厚,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 这份情意她始终记在心里,她想毁掉的国公府并不包括三房在内,也就是说,该想办法分家了。 思索间,她已经快步走到了岑文治面前。 “静昭见过三哥,三哥怎么会来这里?” 岑静昭笑着福礼,岑文治本想像幼时那般,捏捏小丫头圆润的脸颊,可看到那张清丽娇靥的面庞,又立时停住了刚有动作的手指。 这两年他时常在外求学,加之年岁渐长,需设男女之防,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仔细打量这个妹妹了。 此刻,他恍然意识到,他的三妹妹已经长大了。 明明他的嫡亲妹妹岑静曦已经议亲,眼看着便要嫁人,他却是在今日见到岑静昭后,才有了“远于将之,瞻望弗及”的怅然。 岑文治收敛心神,也笑了起来。 “三妹妹长高了,也瘦了,此番济州之行想来并不轻松。” “劳三哥挂心,静昭无碍。” 说着,她拿出一枚平安符呈给岑文治,郑重道:“在济州听闻三哥初试中举,没来得及道贺,今日在寺里求了枚平安符,算作薄礼,希望三哥不要嫌弃。” 见她这般一板一眼,岑文治刚刚收回的手到底还是伸了出去,在小丫头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你啊!小小年纪这般古板!比书院的老夫子还要严肃,这可不好!” 他见好就收,迅速把自己的大手收进广袖,赶在岑静昭板起脸要生气的前一瞬,从袖袋里变出一枚松石圆珠发簪,簪在了少女的发髻间。 “这是我爹在西疆淘来的好料子,只打了几件首饰分给家中姐妹,你这颗圆珠虽然简单,却最能展现松石的色泽,所以我特意留给了你。” 松石圆珠在夕阳的斜晖下折射着蓝绿色的光芒,和少女天青色的衣着相得益彰,活似一幅会动的美人图。 岑文治细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素来厌烦他人触碰的岑静昭,看着三哥明朗的笑容,是再也无法生气了。 “那便多谢三哥哥偏爱了!” 见小丫头眉眼弯弯似烟波,岑文治笑容更甚,“这才对嘛!小女娘就是要多笑笑!” 岑静昭领了好意,稍一思索,决定礼尚往来。 “听闻西疆的矿石和棉纺都很丰富,三叔此行一定收获颇丰。” “是啊!听父亲说已经派人去联络那边的几位矿主了,不过西疆也不太平,去年好像还闹出了匪乱,父亲始终有所顾及。” 西疆匪乱?想来就是徐十五去年立功的事了,其中因果岑静昭尚不能理清,但既然朝廷能够将里应外合的动乱平息,遮掩成寻常匪乱,想来西疆短时间内乱不起来。 三房若能在国公府倾覆之前在西疆站稳脚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行商谨慎是应该的,不过我想,陛下吞并格国划为西疆,为了大项的安定统一,想必不会让西疆闹出大乱,否则岂非是打朝廷的脸?三哥哥,你觉得呢?” 岑文治眼眸闪动,大喜道:“三妹妹,你可真是长大了!你说得太对了!我正在写篇治政论,你的论调正与我之所言相得益彰!来来来,好妹妹,快跟我讲讲,你还有什么想法?” 岑文治得了知音,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繁文缛节,回程路上直接钻进了岑静昭的马车里,连马都不骑了。 小小的马车里,初喜敢怒不敢言地缩在一角奉茶,委屈极了。 岑静昭无法,只好挑挑拣拣地讲了些浅显之见。 三哥哥年少中举,心思缜密、见识非凡,她不能讲得太鞭辟入里,否则定会引起怀疑,只要在三房人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就够了。 她指了路,别人是否会走,她无法做主。 兄妹二人相谈甚欢,岑文治兴致高涨,一到城里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岑静昭去了一家名曰“余音阁”的琴馆。 这里的宾客多是文人雅士,少有女子出入,可伙计是个有见识的,虽然惊讶于居然有男子会带女子来这种男子聚集的地方,还是机灵地带着两位贵客径直去了僻静的雅间,根本无需岑文治交代。 雅间里既能听到琴声,又能遮住女子形容,岑静昭暗暗点头,难怪能在势力盘踞的都城立足,连伙计都如此伶俐,掌柜想必更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 临近戌时,马车在国公府前院停下,岑文治下来后意犹未尽地同岑静昭道别,而后步履匆匆地直奔书房。 今日同三妹妹相谈甚欢、受益匪浅,他得赶紧写下来,以便日后时常查看、常看常新。 马车又行了一段,在二门处停下。 岑静昭刚一下车,就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薛妈妈。 初喜的腿立时便软了,薛妈妈可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她亲自过来必定没有好事。 果然,薛妈妈用下垂至颧骨的眼角瞥了主仆二人一眼,淡声道:“老夫人吩咐,三娘子回城不先拜见长辈,反而在外流连。实为不敬,去祠堂静思一个时辰。” 初喜畏惧薛妈妈,准确地说,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仆人没有不怕她的,就连小辈的主子们,对她都带着几分恭敬。 然而,对小姐的疼惜压过了一切恐惧,初喜还是顶着威压上前。 “薛妈妈,今日是三公子邀——” “放肆!”岑静昭将初喜拉到身后,冷声呵斥,“不守规矩,回隽华院找石妈妈领罚!” 见薛妈妈没有异议,岑静昭用眼神示意初喜离开,初喜再不情愿也只得从命。 岑静昭的身边少了个人,薛妈妈的气势更盛,想起自己很可能被这小丫头摆了一道,因为一盆被浇烂了根的兰花而被主母当众责罚,她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重锋利。 “三娘子,您在去济州之前曾说要日日为老夫人抄经吃斋,不知三娘子是否言行合一、说到做到?” 岑静昭怔了一瞬,她当时的确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老夫人竟会主动问起,不过也或许是薛妈妈狐假虎威。 她故作为难,犹豫着说:“自然是抄了的,不过今日太迟了,明日请安时我亲自给老夫人送去。” 薛妈妈一看她心虚的模样,心中便有了成算,明日定要她好看! 第21章 罚跪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祠堂的一扇窗坏了,秋风顺着缝隙吹进来,将星星点点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岑静昭裹紧了单薄的衣袍,却始终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虽然祠堂里只有她一人,但她清楚,暗处有眼睛正盯着自己,若有半分行差踏错,芝兰院便会不依不饶。 和老夫人交手多年,她知道只有老夫人把气撒出来了,她才能安稳度日,否则老太太会想其它的招式来招呼她,倒不如让老人家如愿,彼此都能省去许多麻烦。 至于原因,想来是今日外祖母当众给父亲难堪,老夫人觉得脸上无光。 她做靶子让父亲和祖母发泄,何尝不算是尽孝呢? 她自嘲地弯起了唇角,好在她正面对着祖宗牌位,活着的人看不到她不合时宜的笑颜。 她从袖袋里取出手帕,想要遮掩一二,毕竟在祖先面前,不好太过放肆,却不曾想和手帕一起带出了一枚青灰色的香囊。 正是在静慈寺初遇徐十五那日,他赠与自己的。 当时,她本打算随手扔掉的,后来又想,既能保命,便等到多雨多蛇的盛夏过去再丢掉,等着等着,这枚香囊已经陪着她出生入死好几遭了。 她收起香囊,又不禁想起了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将军,不知他此刻是否安然无恙? 想着远方的牵挂,眼前的诘难便不觉得苦了,祠堂里冷风阵阵,但她的心却难得有了些暖意。 同一片夜色下,有人为济州忧虑,有人为济州筹谋,也有人对济州虎视眈眈。 此刻,无人知晓这一夜将被后世史书以浓墨记述,以华彩修饰。因为这一夜是项国歼灭越国、一统中原的引线。 ——— 夜深了,牢房的守卫昏昏欲睡,牢中的犯人虚弱无力,只有三两成群的老鼠精神饱满,争抢着又馊又冷的剩饭。 在鼠群“吱吱吱”的叫声中,突然出现两声突兀的“咯咯”声,仿佛是饥饿的鸽子无处觅食。 深夜里,只有牢房深处的青年人听得真切,立刻睁开了双眼,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静静等待着什么。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守卫们争相倒下,随即,几名黑衣人无声潜入,迅速打开了牢房。 一名黑衣人砍断青年人牢房门上的铁链,“楼将军,你受苦了,末将来救你了!” 青年人闲适地走出牢房,看着被迷倒的守卫,淡声道:“席云,我给你的迷药很便宜吗?” 那叫席云的黑衣人不明所以,青年人又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便离开了,而席云怔住了,他听得清清楚楚,楼将军说的是——“全杀了。” 虽然杀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让席云觉得理屈,但还是听命而行。确认牢房里除了被困的自己人之外没有活口之后,一行人夺了马,趁着夜色赶回越国。 一路上,席云同楼羽正讲了近来两国之间的异动。 楼羽正是越国太傅之子,太傅本是太子心腹,但他却在暗中扶持五皇子。 此次献策趁项国济州水患,浑水摸鱼搅乱局势就是他的计策,若计划成功,五皇子夺位的筹码将大大增加。 为此,他亲自潜伏到济州,原本一切按计划进行,不仅成功鼓动了灾民作乱,甚至还买通了济州刺史,就连上天都助他一臂之力,让刘刺史突然病逝,眼看南疆即将大乱,越国只待坐收渔利。 然而,济州凭空出现了个罗盖,坏了他的计划。 罗盖不许流民扰乱法纪,他正想借着罗盖暗中投靠朝廷的流言将其诛灭,却不曾想罗盖行事不按常理、毫无逻辑,不仅直接将胡刺史杀了,反而还将谋杀朝廷官员的罪名安在了他们这些伪装的流匪身上。而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肃嘉大长公主的人扣下了。 所有的计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值一提,在济州,无人能撼动肃嘉大长公主的权势,他只能自认倒霉,静待时机。 好在上天垂怜,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肃嘉大长公主奉召离开济州,新任济州刺史尚未赴任,他的人这才趁乱救他出来。 关于项国南疆政局上的动乱,楼羽正在牢里已经从守卫的口中探知了大概,因此并不感兴趣。 “南疆军近来可有异动?” “将军英明,南疆军近来不断侵扰袭击边境宛城,每次我军迎击,他们便立刻撤走,还顺带劫走大量财物,等我军回撤,他们马上又来侵扰。这些项国贼人滑得像田里的泥鳅,根本抓不住,虽然每次人不多,也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却着实烦人!” 席云细细说来,楼羽正越听面色越凝重,待席云说完,他已经挥鞭疾行、不复闲适。 “即刻回报信回都城,项国或要攻下宛城。” 宛城是越国临海商贸重地,眼下项国劫财不仅扰乱商贸,这样一次次试探,很有可能是探知越国兵防虚实。 宛城南北环山,东临勖海,只有西边通行无阻,易守难攻,若是让项国拿下这里,越国必将遭受重创。 他们越走越急,没有发现自己正被一小队人马远远跟着。 看着追踪南越细作而去的禁军无声朝着东南方向远去,树丛间的徐十五起身大笑。 “罗兄,我就说他会直奔宛城吧!愿赌服输,走!请我吃酒去!” “你们这些贵人的脑子都用在算计人身上了!”罗盖跟着起身,使劲将身上的尘土都顺着风向拍向了徐十五,“当初你们就是这么算计我的吧?” 徐十五一时心虚,被尘土呛得咳嗽也不生气,反而揽住罗盖的肩膀,讨好道:“罗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朋友之间怎么能说算计呢?是我用心了!” 说罢,他觉得自己更虚了。 招降罗盖一事,岑静昭是主谋,但为了不让罗盖对小娘子心生怨怼,他只好替她背下恶名了。不过这个恶名听起来神机妙算,倒是他占便宜了。 说起来,这些声东击西、算计人心的把戏,他还是同她学的。 想到那眨眼之间就是一个鬼主意的女子,他心中纠结万分,他希望她回都城,不再和他在这里过步步为营的日子,但他也知晓她在岑家过得并不如意。 眼下他还没有两全之法,不过他总会想到的。 ——— 走出祠堂的时候,岑静昭的膝盖已经麻木,初喜被她呵斥走了,她只能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揉按膝盖,一步步慢慢往隽华院挪动。 刚走了几步,一个脸庞圆润的中年妇人急匆匆地小跑过来。 “石妈妈。”许久不见石妈妈,岑静昭笑着迎上去。 石妈妈来不及打招呼,先不由分说地把手中的大氅披到少女瘦削的肩上。 “娘子,您可叫奴婢好生担心!”石妈妈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拉着岑静昭左看右看,“娘子瘦了,吃苦了,快回家,奴婢做了晚膳,都是您——” 石妈妈的话还未说完,金娥突然走了过来。 她规规矩矩地向岑静昭行礼,然后一板一眼地道:“郡主请三娘子前去佑南院小叙,三娘子请。” 金娥恭敬,却没给岑静昭拒绝的余地。 “好。”岑静昭应下,又拍了拍石妈妈扶着自己的手,“妈妈先回去,再给我添一碗豆羹。” 石妈妈被支开,岑静昭独自和金娥前往佑南院。 一进佑南院,岑静昭就觉得浑身僵硬,这里对于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儿时记忆。 金娥引着她走到正房,客气得如同对待贵客。岑静昭只是礼貌地笑笑,也把自己当成了远方来客。 外间里,郡主斜倚在贵妃榻上,小丫鬟跪在一旁为她染蔻丹。 听到声响,郡主半抬凤眸,岑静昭还来不及行礼,只听郡主冷声开口。 “跪下。” 在祠堂跪完又要在母亲的院子里跪,岑静昭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今日自己对神佛不敬,所以神佛才降下惩罚? 她顺从地跪下,郡主看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更加恼怒。 “知道为什么罚你吗?” “静昭聆听母亲教诲。” “你回城不先拜见长辈,反而先去劳什子的佛寺,以为有你外祖母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是女儿的错。” “你带着有孕的长姐长途跋涉、秘而不宣,如此胆大包天!可曾想过你长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如何补偿?” “是女儿的错。” “你自作主张参与南疆军政,将你外祖母置于险境,简直大逆不道!” 闻言,一直波澜不惊的岑静昭突然哽咽。 “女儿知错……” 郡主火气正盛,还想说些什么,鲁妈妈赶紧出声解围。 “郡主,三娘子刚回来就被老夫人罚了,这是下大长公主殿下的面子呢!现在您可得和大长公主站在一处啊!” 郡主如何不知此时该大张旗鼓地抬举幺女,和老夫人斗法?但自从幺女离开仕焦,就越发肆意妄为,她这口气已经憋了两个多月,如何能够压下? 郡主发过了火,又让岑静昭跪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让人离开。 佑南院和隽华院相邻,但岑静昭拖着疼痛酸胀的双腿,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到隽华院。 石妈妈早已等在院门口,一见到岑静昭便立刻迎了上来,见娘子行走不便,她就知道娘子又在佑南院受了委屈。 她眼中含泪,却不敢有半句埋怨,谁知道暗处有谁的眼线呢? 她一手扶住身形不稳的娘子,一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痕,把人送进了湢室。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早已为娘子备好了药浴驱寒。 温热的香汤包裹住了岑静昭,身上带着潮气的阴冷很快消散了,膝盖上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初喜,你可觉得委屈?” “奴婢不委屈,奴婢知道娘子都是为了奴婢好。” 岑静昭回头,看到初喜托着软布巾的手已经肿了,应该是被石妈妈打的,虽然下手狠了些,但总比落在薛妈妈手里强。 初喜自然也懂,她只是心疼自家娘子。 她的双眼噙着泪,却倔强地不肯让泪珠落下,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岑静昭看得好笑又心疼。 “好了,想哭就哭出来,在我的院子里,你不用忍着。” 听到娘子的宽慰,初喜的眼泪一下子霹雳吧啦地掉下来。她就知道娘子是对她最好的人! 然而,岑静昭马上又泼了她一身冷水。 “在我的院子里,我可以由着你。但到了外面,你要谨言慎行。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护住你的。” 岑静昭自认不是柔善之人,心中更有无法遏制的恨意,如果将来有人因此而对付她,一定会从她的亲近之人下手,初喜单纯挚诚,是最容易找到破绽的。 初喜不知岑静昭心中真正的忧虑,只以为娘子是让她小心芝兰院的人,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保证。 岑静昭从浴桶中起身,初喜上前用布巾为娘子擦身,小脸不自觉红了起来。 娘子少女初长成,已经隐约有了女子的玲珑身段,且娘子常年闭门不出,皮肤像含苞待放的梨花一样白嫩,此刻被温水浸泡,白皙的肌肤透出红润,更添了几分艳丽。 而这副精致的皮囊只是娘子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娘子的聪慧沉稳,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只可惜娘子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其他富贵人家,定有诸多才子求娶,可是在瑞国公府,娘子的婚事老夫人必定不会上心。 而且在济州时,她就听大娘子说了,老夫人似乎是想把娘子的婚事作为交易,以此延续瑞国公府的荣耀。 女子若是嫁错了人,那往后余生便都毁了。 她听说之后便开始为娘子的婚事忧虑,城中的贵公子她不识得几个,只认得一个徐十五将军。 徐将军和娘子走得很近,娘子似乎也对徐将军有意,但那样粗鄙的兵痞怎么配得上娘子? 不行!既然回了仕焦,她得抓紧时间好好替娘子打探一下城中尚未婚配的公子,哪怕她什么都做不了,但知己知彼总是好的。 第22章 恶女 这边初喜自顾自替自家娘子发愁,那边石妈妈已经摆好了晚膳。 石妈妈夹起一块百合放进玉碟,“您尝尝这百合鱼片,用的是汝州刚产的百合,最是润肺止咳,您咳疾刚好,得好生养着。” 岑静昭无奈,“妈妈,我只是染了风寒,早已经好了。” 石妈妈撇着嘴,显然不赞同,“那也得好好养着!这些都是好客化的,多用些也不怕。” 岑静昭脾胃虚弱,石妈妈在她的吃食上格外仔细。去岁,三老爷从北疆带回许多坚果,给娘子送来不少,娘子只吃了一小捧松子便腹痛了整整一个晚上。 岑静昭吃下那片百合,的确完全依照她的喜好而制成,在这府里,也只有石妈妈能待她如此细心了。 她一边吃,一边问起了她离开之后的府内府外发生的事。石妈妈则知无不言,一边说,一边为娘子布菜,生怕娘子挨饿委屈。 虽然石妈妈所言基本上都早已传信相告,但岑静昭还是听得认真,一方面是为了成全石妈妈的忠心,另一方面也是不想错过任何可能遗漏的细节。 她听得波澜不惊,只是在石妈妈提到卓家的时候,她轻轻皱了皱眉。 长姐突然归家,随即马上去了济州,如今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卓家只来了两次,而大姐夫卓仁只来了一次。 今日外祖母刚一回城就被皇帝请进宫,卓家便马上递了帖子,倒是会审时度势,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就算不为了长姐,只为了长姐腹中的孩儿,她也要将这婚事作罢。 从前,母亲未出生的孩子因她而死,她已无法弥补。如今,她一定要保住长姐的孩儿,让这个孩子远离卓家那种蛇鼠小人,一生肆意快活。 一路劳顿,回府后又一再被罚,岑静昭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忍拂了石妈妈的一番好意,还是把桌上的菜吃了大半,才由初喜服侍着安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因为临睡前想到了陈年旧事,她居然又梦到了那个无缘得见的孩子。 ——— 不同于寻常孩童由母亲抚养长大,岑静昭对母亲有印象时,已经三岁了。 岑静昭满月后,父亲将有孕四月的王姨娘抬进门,母亲大怒,以王氏孤身在外,子嗣血脉不明为由,强行给她灌下了落胎药。 父亲碍于母亲郡主的身份,纵然气愤也只得同意。 王姨娘的孩子没了,反而更受父亲宠爱,名贵补药流水似的送进她的桂怡院。母亲因此更加恼恨,留下一封和离书便回了济州。 从此,岑静昭便成了没娘的孩子,被石妈妈一手带大。 父亲被祖父训斥,时常去济州向母亲示好,直到三年后,母亲才顾全大局和父亲回了瑞国公府。 母亲不再满心满眼都是父亲,父亲也不常在母亲面前讨嫌,王姨娘更是谨小慎微,一房人也算相安无事。 两年后,母亲再度有孕,尚未有子嗣的父亲欣喜若狂,母亲亦对这个孩子万分期待,就连岑静昭姐妹也都期望早日有一个胞弟,这样母亲就不会终日忧思,父亲也会重新回到她们的佑南院。 父亲愈发在意母亲,王姨娘也常在母亲跟前侍奉,甚至放下身段为母亲洗脚束发。 父亲早早为孩子取了乳名,因为孩子将在二月出生,故而取名“仲阳”。 朗日为阳,足见父亲对这个孩子的期许。 临近除夕,一日比一日冷,岑静昭还是每日早起去给母亲请安。母亲有孕后待她亲切许多,她心中欢喜,便不觉得辛苦。 那日,她嫌石妈妈动作慢,自己先跑去了佑南院,一进院门就看到王姨娘步履匆匆地走出来。 她一询问才知道,原来是母亲想看梅花了。 母亲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临盆,行动不便,王姨娘便想去摘几枝梅花回来,好供母亲观赏。 岑静昭一听,主动揽下了这桩事。 瑞国公府太大了,岑静昭去过的地方不过寥寥,最熟悉的便是佑南院。据她所知,院中开得最盛的梅花就长在院中的荷花池边。 来到荷花池,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初秋时她刚被长姐推进池中,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靠近这里。 但为了讨母亲欢心,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了木桥。 五岁的孩子还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当她陡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桥中心,浑身早已僵硬不能动。 与此同时,郡主听说幺女不知死活地去了荷花池玩耍,当即亲自前往。她不顾腹痛越走越快,幺女落水之后奄奄一息的模样,至今都是她的梦魇。 郡主赶到桥上,正要拉幺女回去,却见幺女突然尖叫着挣扎起来,下一瞬她便被幺女推下了桥。 荷花池中的冰很薄,承受不住人的重量,她直接落入刺骨的冰水之中。 虽然下人很快将人救上了岸,但孩子却没有保住,郡主的身子也彻底落下了病根。 所有人都看到岑静昭推生母入水,岑静昭为自己分辨,坚称自己是因为看到了一只老鼠才惊慌失措,可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老鼠在光天化日之下游窜? 是啊!怎么会突然出现老鼠呢?每日都有人打扫的桥上怎么会有湿滑的浮冰呢? 当日,父亲以荷花池不祥为由,将其填平了,所有的证据就此湮灭。 岑静昭明知自己中了圈套,却无法自证清白,她就是戕害幼弟、重伤生母的恶女。 ——— 做梦伤神,晨起岑静昭未用早膳,只被石妈妈逼着喝了一碗羊乳,便起身去了芝兰院。 石妈妈看到娘子红肿的双眼,本想安慰娘子几句,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小声让初喜小心照看。 她知道娘子一定又做梦了,这些年娘子始终冷静克制,只有在梦中才能疏解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岑静昭起得早,到达芝兰院时,除了住在院中的二姐岑静曦,其他小辈还没来。 “见过二姐。”岑静昭弓身施礼,“还未恭贺二姐喜结良缘。” 说着,她看向身后的初喜,初喜连忙打开手中的红木方匣,呈到二娘子面前,里面是一只圆条碧玉镯。 “这是妹妹的一片心意。” 圆条玉镯内、外、环皆圆,寓意圆满,因而又名福镯。岑静昭在此时送出这件礼物,所谓何意无需言表。 岑静曦承情,心中更觉歉疚。她自幼长在祖母膝下,焉能不知祖母前段时日千方百计惩戒三妹妹,就是为了不让三妹妹出现,搅扰自己相看议亲? 三妹妹因她而受无妄之灾,不仅没有怨怼,反而送了她如此称心的贺礼,她只觉得脸上一阵臊热。 “三妹妹客气了,二姐多谢你的情意。” 按照规矩,长辈未至之前,小辈不得擅入堂屋,于是姐妹二人坐在廊下等候。她们都非话多之人,一时间院中安静下来。 不多时,只听少女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一片宁静,正是岑静如。 “二姐姐、三姐姐,你们来得真早,倒显得我偷懒了!” 岑静如翩然而至,岑静曦起身,两人互相福礼。 岑静昭向来不同桂怡院的人行礼,便泰然地坐着,仿佛没有看见这个人。 岑静如虽然厌恶这位嫡姐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和目空一切、嫉恶如仇的长姐比起来,她更愿意面对这位三姐。 昨日听说长姐因病滞留济州,她开心得一夜未睡,如今依然精神抖擞。她昨夜已经对着观音像虔诚祈祷了,让岑静时客死异乡才好! 岑静如见岑静昭眼眶微红,凑到她面前高声道:“三姐姐,你的眼睛怎么这样红?是不是昨天被祖母罚了,哭了一整夜啊?父亲前几日刚送了我一块羊脂玉,最是寒凉,不如借给姐姐用用?免得姐姐顶着这样一双眼睛,平白让人觉得祖母罚错了你。” “四妹妹,慎言!” 岑静曦连忙制止,她自然早就发现三妹妹的憔悴了,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否则既是对祖母不敬,也是往三妹妹的心上插刀子。 长房的事说到底和她没有关系,她大可以作壁上观,可这是祖母的院子,她不能让她们在这里闹起来。 岑静昭被聒噪的声音吵得心烦,这才将目光落在岑静如身上,却发现今日她的穿着与往日大不相同。 岑静如年纪小,性子欢脱,最喜欢花红柳绿的东西,衣裳首饰都要选明艳夺目的,但此刻她却是一身素雅。看来金娥这段时日的教诲倒是起了些作用。 只是少女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红玛瑙耳珰,还是出卖了她单纯的心思。 当真是被娇养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啊! 岑静昭笑道:“四妹妹果真是长大了,愈发孝顺了,看来多读《孝经》的确有用,四妹妹可否借我一读?让我也好好同你学一学。” 岑静如被踩到痛脚,得意的神色立时大变,想起日日罚抄的日子,她的手腕至今还隐隐作痛呢! 她双目圆瞪,正要发作,却见薛妈妈扶着老夫人款款而来。 “一大早吵吵嚷嚷,真是没规矩!” 老夫人瞥了一眼长房的两个孙女,眼中尽是不悦。 岑静曦上前扶住老夫人的另一条手臂,替两位妹妹解围。 “许久不见三妹妹,姐妹之间一时话多了些,不慎吵到祖母,是曦儿的不是了。” 老夫人立刻变了脸色,握住岑静曦的手,宠溺道:“就你会卖乖,祖母何时怪过你?祖母还担心你太过安分文静,将来去了夫家受委屈呢!” 近来老夫人时常提起岑静曦的夫家宗宥伯府,可见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 宗宥伯独子舒明之与岑文治同岁,两人曾是同窗,今年又一起中举,都是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如今挚友变亲家,可谓亲上加亲。 岑静曦被说得脸红,低下头不肯再说话,搀着老夫人走进堂屋。 另一侧,薛妈妈扶着老夫人的手轻轻用力,老夫人看过去,薛妈妈隐秘地使了个眼色,老夫人瞬间明了,微微颔首。 甫一坐定,老夫人便看向了岑静昭。她的眼力虽大不如前,却还是看到了少女一双明眸红得分外显眼。 她的人虽然无法安插进佑南院,但昨夜金娥亲自去祠堂请岑静昭,许多人都看到了。 可惜佑南院里的好戏她无缘得见,只能看到退场后的岑静昭一身狼狈。 不过,纵然老夫人想对付的人始终只是辰锦郡主,却对受到牵连的岑静昭并无悔意,谁让她是辰锦郡主的女儿呢? “三丫头,薛妈妈同我说,你今日要呈上经文,可带来了?” 薛妈妈站在老夫人身后,一脸静候好戏的模样。 岑静昭含笑看向薛妈妈,薛妈妈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少女的笑容分明灿然舒朗,却让她不寒而栗。 “自然带了。初喜,快呈上来。” 初喜立即呈上一个黑檀方盒,薛妈妈将其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抄好的佛经。 薛妈妈不敢相信,昨日岑静昭的表情分明是没有写,怎么会这样?她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的确每一张纸都规规整整抄录着经文。 又被小丫头摆了一道! 薛妈妈心中恼恨却不敢发作,只好恭恭敬敬地将经文呈给老夫人。 老夫人一看薛妈妈的窝囊样,就知道这老东西又失算了,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老夫人拿过经文粗略扫了一眼,声音淡淡的,“三丫头有心了。” 她想了想,又道:“前几日同你二姐和四妹都说过了,卓远侯府的秋菊宴在三日后,你既回来了,便一道由你二婶带着去见识见识。” “是。”岑静昭还未答话,二夫人袁氏便急急出来奉承,“母亲放心,媳妇一定带好三娘子,不让她受了委屈。” 不同于二叔和父亲针锋相对,袁氏掌家多年,心思玲珑,从不在明处得罪人,尤其是如今听说肃嘉大长公主回城,她心中的算盘便更是噼啪作响,这个时候万万不会得罪长房。 老夫人白了袁氏一眼,却未多说什么,如今她也需顾及着宫里的面子,尤其是眼下国公爷病入膏肓,她不得不收敛脾气。 老夫人又照例训诫一番,才遣人散去。 岑静昭刚起身欲走,就听老夫人说:“三丫头留下,你祖父有话吩咐于你。” 第23章 姐妹 刚一进入瑞国公的卧房,岑静昭就被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呛得差点呕出来。 小时候落水之后,她时常要喝各种苦得千奇百怪的药汤,以致于后来一遇到苦味,她就本能地干呕,这也是她格外嗜甜的原因。 里间的人听到响动,发出苍老微弱的声音。 “可是昭丫头来了?你进来,其他人出去。” 引着岑静昭进门的婢女面露难色,她是老夫人的人,陪着三娘子来此,就是为了记下三娘子和国公爷的一举一动。 但她到底不敢忤逆岑家说一不二的家主,小心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岑静昭无声走到瑞国公的病榻前,看到眼前人的瞬间,心中陡然一阵闷痛。 自岑静昭有记忆以来,瑞国公就是岑家的顶梁柱,他向来都是从容自若的,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全家无不仰赖他,在她还未被全家指责为恶女的时候,也曾视他为天。 然而,此时病榻上的人面色灰败、形容干瘪,眼中更不见往日的精明和锐利。 她原以为,充斥满室的药味是求生的挣扎,现在她却明白,这药味是死亡的预兆。 “静昭见过祖父。”岑静昭跪在病榻旁,安静听训。 瑞国公用混沌暗黄的双眼看着岑静昭,却仿佛隔着一层雾,无法将面前的少女看清。不知是他的双眼已经不中用,还是这个孙女已经成长为他看不透的人。 但正因如此,他才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就是舍了这条羸弱残烛的命,舍弃自己作为家主的尊严,也要护住岑家的荣耀。 与此同时,老夫人听闻国公爷将人遣散,只留下岑静昭密谈,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经文,突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惫。 刚一回房,她便亲自一张张检查了岑静昭呈上的佛经,确保小丫头没有偷奸耍滑。可是仔细翻阅一遍,她竟寻不到半分错处。 字迹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练习的簪花小楷,而是劲瘦有力如翠竹的字体,平白为经文增添了一分风骨和力量。佛经的内容是《金刚手印心咒》、《观世音菩萨大悲咒》和《文殊菩萨普门品》,都是祈祷健康长寿的经文,最适合老人赏读。就连名贵的黄白麻纸都透着淡淡的檀香,明显是在供台上祝祷过的。 她不相信岑静昭当真会为了她而诚心抄经供奉,可正是因为不信,她才觉得脊背发寒。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能够如此滴水不漏,并且此人永无可能与自己同心,焉能不让人心惊? 她自然不知,正是因为她常年的刁难,那个小丫头行事才会如此妥帖。 在济州的时候,岑静昭日日抄经,她不觉得老夫人会向她讨要,但总归是要练字的,抄什么都无所谓,有备无患何乐不为?至于将经书在外祖父的灵堂上日日过上一遭,更是顺风吹火毫不费力。 许多事,只要稍微用心,便可掌控在手。这都是岑静昭在岑家悟出的道理。 此时,婢女通报,三娘子只在国公爷的房里待了半炷香的工夫便离开了。 老夫人连忙吩咐:“把人叫来,我要问问她到底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她突然想起丈夫病倒那日对她的告诫——“昭丫头如今入了陛下的眼,万不可再轻慢冷待。” 于是,她摆了摆手,道:“算了,随她去罢……” ——— 回到隽华院,初喜一路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敢说出来了。 “娘子,国公爷找您什么事啊?是不是还是因为济州的事责怪你了?” 娘子自从出了国公爷的卧房,脸色就阴沉得可怕,她直觉娘子是被国公爷训斥了,但在外边她不敢多言,直到回到自己的地界,她才敢小声询问一二。 “没什么。” 祖父的话言犹在耳,岑静昭只觉得可悲又可笑,这个不孝的恶女她是当定了,国公爷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答应。 这边婢女还来不及通报,岑静如便带着几个丫鬟大摇大摆地进了隽华院,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的岑静昭一脸忧色。 她可是掐着时间来的,就是为了看她素来平静泰然的三姐揭开画皮。 平日装得再镇定又如何?遇到祖父不还是只能灰溜溜地躲起来自己生闷气? “三姐姐,祖母允你参加卓远侯府花宴,今秋你没做新衣裳,正好父亲给我置了些,我都带过来了,姐姐先挑。” 岑静昭并不在意岑静如的挑拨,父亲偏心她比岑静如更早知道,不需要人一次次提醒。她看了一眼岑静如丫鬟端着的花花绿绿的锦服,只觉得眼睛被夺目的色彩刺得酸痛。 “妹妹有心了,不过我向来不喜矫饰。” 原本岑静昭可以继续伪装与世无争的,但不知是祖父的话扰了她的心神,还是一再被提醒她从未被父亲记在心里,她心中的恶意突然就不想再压抑了。 她看着岑静如的右肩,冷笑道:“毕竟,我不需要华丽的颜色遮掩住丑陋的皮囊。” 她当然不认为美好的皮囊值得赞颂标榜,但她此刻只想刺痛岑静如,正如岑静如想要刺痛她。 岑静如之所以喜欢华美的颜色,说起来还是因为长姐。 王姨娘进府即小产,精心调养了两年才再度有孕。岑静如出生后,岑静昭和母亲、长姐都想,既然是个女婴,父亲一定不会喜欢。 然而,父亲却把所有偏爱都给了岑静如,只因这是他心爱之人拼着性命生下的孩子。 岑静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原本她以为父母从相濡以沫到离心离德,是因为自己不是男丁,可分明岑静如也是女子,却能得到所有偏爱,凭什么呢? 于是岑静时愈发跋扈,平日里时常责骂王姨娘,一年冬天,王姨娘又把母亲气病了,自己却陪着父亲外出交际,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岑静时寻不到罪魁祸首,便将气撒在了又来她面前炫耀父亲礼物的岑静如身上——六岁的岑静如被岑静时泼了一盆烧红的碳。 冬日的棉衣易燃,岑静如的身上被烫伤了大片,尤其是右肩,和衣料粘连在一起,至今还留着可怖的疤痕。 父亲怒不可遏,直接请家法抽了岑静时好几鞭子,但岑静时宁死不肯认错,他也不敢真的打死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却因此更加厌恶郡主母女三人了。 如此算起来,岑静时当初只是推岑静昭入水,还留了几分亲姐妹之间的情份。 被人戳到最隐密的痛处,岑静如被气昏了头,直接抬手想要动粗,却被初喜挡下了。 “啪”的一声脆响,初喜护在岑静昭身前,自己的脸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岑静昭拉过初喜仔细看了看,脸上不辨喜怒,转而看向岑静如。岑静如出手的瞬间已经后悔了,但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逼迫自己与岑静昭对视。 “岑静如,记住,在我这没有第二次机会。” 岑静昭的声音淡漠,仿佛并未生气,初喜却知道娘子这是动了真火。她正想安慰娘子几句,不要把事情闹大,娘子本就不受宠爱,闹到世子那里,吃亏的还是娘子。 她本可以拦住岑静如的,但岑静如是主子,她不能动手阻止。娘子昨夜告诫过她的话她铭记在心,她不聪明,却知道自己不能给娘子惹麻烦。 岑静如心越虚嘴越硬,“如何?一个奴婢,我打就打了!” 石妈妈不知院中情况,欢欢喜喜地快步而来。 “给娘子报喜!”石妈妈走近行礼,朗声道:“陛下下旨,命肃嘉大长公主殿下暂理后宫。大长公主殿下派人来传了话,说她老人家记挂您,让您得空去宫里陪她老人家坐坐。”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岑静如甚至来不及继续支撑自己强势的外壳,便被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戳破了,随即马上跑走了。 她要赶紧和姨娘商议一下,岑静昭今后可以借着大长公主的名义入宫,岂不是更方便同翊王暗通款曲了? 府外的消息自然要先经过芝兰院,此刻老夫人万分庆幸自己没有为难于岑静昭,这个小丫头如今倒真是招惹不起了。 大长公主想见人直接宣召即可,遣人来传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想做样子为外孙女撑腰罢了。 大长公主的心思岑静昭自然心领神会,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皇帝居然会让外祖母执掌后宫。 皇帝即位后,只册封了一后一妃,可惜却都红颜薄命,之后宫里再未添置一人,就连平日里近身服侍的也多是内官,不见几个好颜色的婢女。 然而,先帝的后宫却是花团锦簇,除去一些年老图清静的,或同皇帝有龃龉的,选择出宫清修,更多的都舍不下宫里的锦衣玉食。 更何况这些妃嫔牵涉各大世家显贵,占着宫里的位置,或许就能占得先机,为母族效力。 周太后过世后,后宫由沈太妃暂时统领。后宫之事不仅局限在那几座华丽闭塞的宫殿,每逢年节官员勋爵的家眷入宫觐见,都需要有人代表天家出面受礼,而这是前朝与后宫的重要纽带,因此沈太妃的日子一度比先帝在位时还要舒心。 此时将后宫权力移交到外祖母手中,沈太妃定然不悦。 岑静昭突然茅塞顿开,沈太妃的母家正是卓远侯沈家! 沈家在菊花将落的时节举办秋菊宴,或许是想借此重新笼络世家。 原本岑静昭是打算称病不去的,这种应酬她向来能躲则躲,而且她也担心老夫人会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有了祖父今日同她的保证,她倒不担心斗不过老夫人,只是眼下她一心记挂着风波未定的济州,不想为了旁的事分心。 不过,如今沈家和外祖母既然已经站在了对立面,她一定要去看看他们准备如何出招。 她在仕焦孤立无援,外祖母一个年近花甲的孤孀,还可能被皇帝忌惮,又怎会过得容易呢?如今她们祖孙只能互相扶持,才能不被各方虎视眈眈的人吞吃殆尽。 石妈妈被岑静如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缓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心跳,这才注意到初喜受伤的脸。 “初喜,你这是怎么了?” 岑静昭恍然回神,也看向了初喜,小丫头的脸又红又肿,可怜极了。她想摸摸小丫头受伤的脸颊,却怕弄疼她,于是只是轻轻搭住了她的肩膀。 “初喜,下次别替我挡灾,你要保护我,就要先保护好自己。” 初喜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岑静昭轻叹一声,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别难过了,下次我帮你十倍奉还,好不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句玩笑,初喜并未放在心上,但石妈妈却暗暗叹了口气,娘子这是要彻底和家人撕破脸了…… ——— 桂怡院里,王姨娘正指挥着婢女为世子绣腰带,而她自己拿着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 这是她亲手为郎君绣的礼物,当然要展现自己的诚意。 房门紧闭,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少女哭喊吵闹的声音。 “姨娘!你要帮帮我!你快帮帮我!” 她刚放下针,一团彩色的风便迎面扑进了她的怀里。 “姨娘,怎么办啊?我也想进宫!岑静昭进宫之后肯定会和翊王牵扯不清!姨娘,你说过会帮我的!不能让她嫁给翊王!” 王姨娘擦了擦指尖的血,才抱住自己的女儿。 “傻丫头,这点事就急成这样,将来如何能成大事?你放心,她进了宫也见不到翊王。” 岑静如瞪大了眼睛,两手抱住王姨娘的手臂,“什么?” 王姨娘拍开了女儿的手,板起脸拉女儿坐好,“行走坐卧没有一点淑女风范,我看是平时太宠着你了!” 王姨娘素日对谁都是和颜悦色、低眉顺眼,但岑静如却十分敬畏自己的生母。 小时候,有一次她在父亲面前耍性子,惹恼了父亲,姨娘当时没说什么,却在父亲走后狠狠掐了她一顿,还都是掐在外人看不见的腿根和上臂。 姨娘告诫她,可以耍性子,但要把握尺度,否则就要学会恭顺,因为父亲的宠爱是她们母女立足的根本。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惹父亲生气,她成了父亲最心爱的女儿。 第24章 花宴 瑞国公府四辆车驾停在卓远侯府二门前,二夫人袁氏和岑家三位娘子分别走出马车。 几名迎候的仆妇见惯了岑家的排场,并不觉得稀奇,挂上笑脸上前恭迎,引客人去了后花园的碧波亭。 碧波亭建在池边,亭中已聚了不少人,见到岑家的女眷,都笑着上前见礼。 岑静昭神色淡然,只俯身行礼,却并不言语,显然无意同谁攀扯交际。 岑静如虽然仗着父亲的偏爱,偶尔能够出入这种场合,但也没见过这般大的排场,不由得有些怯懦,下意识靠近了岑静曦。 岑静曦笑着牵过她的手,向各家姐妹介绍自己的两位妹妹。她自小便跟着老夫人参加各家宴席,可谓如鱼得水。 旁边的长辈们无声观察着—— 岑家三位娘子都生得好颜色,但岑静如年纪太小又太过小气,岑静昭冷傲且素有恶名,近来又不安于室,在济州闹出了风波,都不是当家主母的最好选择。 唯有岑静曦,落落大方、贤淑清雅,只可惜被宗宥伯府抢了先。 各家有适龄男儿的长辈,心中都有了盘算,便不再此打扰年轻人相聚,相继去了偏厅饮茶。 岑静曦识得的人多,再想照顾两个妹妹也无法时时顾及,她被几个相熟的姐妹拉到一旁说笑,一会儿便红了脸颊,大家都知道她脸皮薄,如今谁都来拿婚事取笑她。 岑静如经过了最初的无措,马上便稳住了自己,摆出父亲最喜欢的乖巧天真的样子同人打招呼,很快便同几个年纪相仿的贵女打成了一片。 岑静昭在一旁听了半晌,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大家不是真的在赏秋菊,就是在探讨着彼此的装扮。 也是,毕竟谁家都不会轻易将前朝的事说给年纪轻轻的小女娘,也没有谁家的小女娘会对这些感兴趣,只有她是异类罢了。 岑静昭端着白玉盏,心不在焉地看着里面被水浸泡舒展的甘菊,正要放下茶盏出去走走,余光却瞥见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悄悄离开了亭子。 看那少女的装扮,并不是沈家的丫鬟,在主人家偷偷摸摸,一定是要遮掩什么,这正是岑静昭想知道的。 她给初喜使了个眼色,初喜立刻会意,无声跟了出去。 不多时,初喜回来,对她微一颔首,她便知道初喜已经探到了什么。 “随我出去走走。” 岑静昭起身离开,秘辛当然要避着人说。 卓远侯府虽不如瑞国公府宏大气派,但其考究程度并不比瑞国公府差,这后花园处处景致清雅,亭台水榭一样不少,四周被假山环抱,颇有几分陶公笔下世外桃源的意境。 主仆二人来到一处假山前,正准备歇息片刻,迎面突然走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 两人连忙见礼,“见过公子。” 岑静昭低着头,猜想这少年是谁。 花宴诗会多是为了少男少女相看而准备,虽有男女之防,远远看上彼此一眼却是常事,可这样贸然闯入女眷休憩之地,实在不算礼貌。 打过招呼,岑静昭转身欲走,却被少年追了上来。 “不知娘子是哪家的贵客?”少年作揖致歉,“在下沈璞,卓远侯之子,前来寻找舍妹,叨扰了贵客,在下在此赔礼。” “原来是沈世子。世子多礼,世子既有事在身,小女便不打扰了。” 说罢,她带着初喜快步离去。 虽然这沈璞言语间彬彬有礼,但她总感觉他看她的眼神令人不适。 沈璞盯着少女远去的身影,恋恋不舍的目光不再遮掩,这小娘子到最后也不肯报上家门,倒是警惕得很。 “去查问一下,这美人是哪家的女娘?” 各家花宴诗会都是女子们争奇斗艳的时机,各式新奇鲜艳的衣裳首饰都往身上招呼,但这女子却只穿了一身小方领大袖衫,通身皆是素雅的月白色,只有腰间水蓝色的海棠纹宽腰带作为装饰。素雅得格外引人注目,满园的菊花竟都不及她万分。 走了一段路,初喜见四下无人,才小声开口:“娘子,您是担心那位公子不善?可奴婢见他挺客气守礼啊!” “傻丫头!他说来找自己妹妹你就信?有什么事要他亲自来?他沈家没有下人了?一个未曾婚配的郎君随意出入女眷处所,能有什么好心思?” “不错!你说得很对!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点就对了。” 一道女声突兀地响起,只见一个高挑的少女从假山深处走来。 少女一看面前的两个小娘子被她吓得面色发白,暗叹了一声作孽!又吓到人了! “你们别害怕,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她举起手晃了晃,“我懒得同人应酬,便来这里摘几颗枣子吃,打发打发时间,没想到居然会遇到人。” 岑静昭看她手上满满一捧枣子,还真是不客气,但终究还是因着对方的坦率而放下了几分防备。 “小女瑞国公府岑三娘。”岑静昭淡笑着福礼,“搅扰娘子雅兴了。” “岑三娘?哦!我堂弟同我提过你。” “堂弟?不知娘子是?” 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自报家门,便连忙行礼,但因为手上还拿着枣子,动作中添了几分滑稽。 “我是丹毅侯府楚窈思。” 丹毅侯府?全家为国捐躯的楚家?同昱长公主的夫家?那岂不就是徐十五的家人? “原来是楚娘子,您说的堂弟不会是徐将军吧?” “没错,就是他。” 楚窈思拉着岑静昭坐在假山石上,初喜不敢阻止,只好迅速将帕子铺在石头上,以免脏了娘子的衣裙。楚窈思见状尴尬地笑了笑,把手里的枣子递给岑静昭。 岑静昭接过红润饱满的枣子,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才吃下一小口。 楚窈思观察着岑静昭的吃相,想到了自己儿时养的小白兔,不自觉笑了起来。 “你和他在信中说得还挺像。” “什么?” 岑静昭竟不知徐十五曾在家信中提起过自己,她有些羞赧,还有些窃喜。 “不知徐将军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事多嘴毒。” 楚窈思诚恳作答,却见岑静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便赶紧找补。 “不过那是他刚去济州的路上写的,后来就没有了,后来他总夸你聪明。”还有心狠手辣…… 楚窈思默默在心里补充完最后一句,有些心虚地笑起来,岑静昭一看便知徐十五定是没说她的好话。 不过说来奇怪,她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出几分趣味。 “那便烦劳楚娘子替我谢过徐将军谬赞了。” “别叫我楚娘子了,我比你年长,你看得起我就唤我一声姐姐,你和我堂弟在济州一起出生入死,救了他的命,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虽然算起来楚窈思和徐十五并无血缘关系,但或许因为从小生活在一起,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挚诚。 见楚窈思这般郑重,岑静昭反而不好意思了。 “楚姐姐错爱了,徐将军也曾救过我,我不过是以恩报德罢了。” “岑妹妹,时辰还早,不如你同我讲讲在济州的见闻?” 楚氏遗孤在仕焦闻名,都言楚氏女淑德温婉,而今看来闻名不如见面,活生生的楚窈思比传闻中更生动有趣。 “楚姐姐对南疆风物感兴趣?” 闻言,楚窈思收起笑颜,看着南方的虚空,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我父亲、祖父和叔父拼死守护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岑静昭一怔,是啊!楚家三位英烈都把性命留在了南疆,那是楚家人的毕生之痛。 楚窈思见岑静昭的神情苦涩,朗声笑了起来,仿佛刚才哀思悲切都只是错觉。 “你别这样,其实我早已经不难过了,只是大家都觉得我应该难过,我就只好装着难过了。比起思念死去的人,我更想找活着的人报仇。” 岑静昭从未安慰过人,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道:“楚姐姐一定会得偿所愿。” 她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你的堂弟是个英雄,他一定会做到的。” “哈哈!看来你也没有他说得那般嘴毒嘛!”楚窈思笑意更甚,“我要写信告诉他,岑三娘夸他是英雄!” 岑静昭的脸立时红了起来,饶是她再伶牙俐齿、才思敏捷,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楚窈思要写信给徐十五,徐十五知道之后会取笑她吧? 楚窈思见好就收,不再逗岑静昭,转而同她聊起了南疆,两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往,倒也算投契。 临近开宴,沈家的下人来请楚窈思和岑静昭入席,两人相携去了宴厅。 及至宴厅,大多数人已经入席,岑静昭发现主位上坐着的并不是她来时拜见过的卓远侯夫人。 她身侧的楚窈思已经认出了那人,拉着岑静昭上前行礼。 “小女见过沈太妃驾临,未能远迎,望太妃见谅。” 原来是卓远侯的姐姐沈太妃,岑静昭跟着行礼,“瑞国公府岑三娘,见过沈太妃。” “免礼,入座吧!” 沈太妃没想到楚窈思居然和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走得如此近,她举办花宴并亲自出席,就是为了笼络住世家贵族,不让肃嘉大长公主有机可乘,楚家虽只剩下楚窈思姐弟二人,但还有同昱长公主坐镇丹毅侯府,且皇帝对楚家礼重有加,楚家绝不能同肃嘉大长公主站在一处! 沈太妃举起酒盏,“听闻翊王殿下已赶赴济州,今日这第一杯酒,便祝翊王殿下早日平定南疆之乱,还百姓安定。” 她的余光注视着岑静昭和楚窈思的方向,楚窈思一脸泰然,岑静昭却明显怔愣了一瞬。 众人举杯,沈太妃又道:“说起来,岑三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平复济州匪乱,你也有功,这第二杯酒,敬我大项的好女娘。” 在座的人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了沈太妃话外之音。 皇帝有意将楚窈思嫁给翊王,这本不是秘密,而沈太妃偏偏将翊王和另一个女人放在一起提及,显然意有所指。 但不知是楚窈思没听出来,还是根本不在乎,她用最端淑的礼仪放下酒盏。 “‘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我大项男女皆是英杰,皆因陛下以身作则、统御有方,这杯酒该敬陛下。” 楚窈思不着痕迹地替岑静昭解围,丝毫不理会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 岑静昭看向楚窈思,发现她和方才与自己独处时完全不一样,独处时的楚窈思随性洒脱,而现在的楚窈思却和传闻中淑德温婉的楚氏女重合了。 岑静如在一旁偷看着岑静昭面带忧色,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她姨娘早就和她说过翊王已经离开仕焦,任岑静昭再有本事,也见不到翊王。 姨娘说得对,岑静昭是自作孽,若非她在南疆官场惹出乱子,翊王也不用亲自前去扫尾。她从出生起就福薄,爹不疼娘不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有自己这样千恩万宠着长大的人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 岑静昭当然不在意能否见到翊王,她忧心的是翊王前去济州,会不会影响了徐十五和罗盖攻打笠城的计划? 整场宴席岑静昭食之无味,散席后,她找到楚窈思,有些急切地把人拉到一旁。 “楚姐姐,不知徐将军是否知晓翊王去了济州?” “应当是知晓的,他近来很少往家里写信了,貌似南疆并不太平。” 楚窈思说着也跟着担忧起来,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含笑打量着岑静昭。 “我今日回府便写信告知于他,令他一切小心,岑妹妹可有话要带给堂弟?” “不……不必了。”岑静昭不自觉挪开了目光,“楚姐姐,我告辞了。” 楚窈思看着岑静昭离开的背影,蓦地收起了笑容。 这个沈太妃仗着宫里无人管束,愈发放肆了!丹毅侯府纵然只剩下她和弟弟,但也不许被任何人拿来当剑使! 原本她只是因为堂弟的信而对岑静昭起了几分兴趣,但如今她倒是真心想和那个小娘子做朋友了。 更何况,能让利用丹毅侯府的人气急败坏,何乐而不为? 第25章 党争 宴厅里宾客散尽,沈璞急匆匆赶来只看见一众婢女小厮在清理场地。 他长叹一声正要离去,却见父亲和姑母一起走了过来。 “你跑女眷这里来做什么?”卓远侯虎着脸斥责道:“听说你今日在搅扰了女眷?真是愈发没规矩了!你平日在外怎样胡闹都无所谓,但府中宾客尽是贵人,岂容你随意冲撞?” 沈璞好容易打听到了岑静昭的底细,却没能再见佳人一面,心里正烦闷,又被父亲训斥,干脆破罐子破摔。 “儿子的确看中了一位,您嫌我整日和一些不入流的琴女舞姬厮混,不如直接替儿子求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儿子保证把外面的人都清理干净。” “哦?”难得听儿子说句顺耳的话,卓远侯起了兴致,“是哪家的女娘,能让你收心?本事倒是大得很。” 想起岑静昭的模样,沈璞觉得心痒难耐,“本事大不大儿子不知道,但确是一位美人儿,清丽冷傲。而且身份也合适,正是瑞国公府的三娘子。” 听沈璞说起瑞国公府三娘子,卓远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摆手。 “不行!瑞国公府可以,但那三娘子不成!她从小就善妒,还把自己母亲推入水中,导致母亲小产,这样的女子,不能进我沈家的门。” 沈璞骤然听到岑静昭的往事,非但没有觉得可怖憎恶,反倒激起了他的兴趣。 “这有什么?我娶的是她的身份和她的样貌,她品性如何我不在乎,只要把她摆在家里赏玩就足够了。” 卓远侯被儿子的混账话气得吹胡子瞪眼,正准备破口大骂,却被沈太妃抢过了话头。 “璞儿说得不错,卓远侯府世子夫人,只要家世出众、样貌过人就可以了,不过是一盏摆着好看的美人灯。” 卓远侯没想到自己的姐姐居然和自己的儿子沆瀣一气,气呼呼道:“娶妻娶贤,娶那样一个女子回来,岂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阿姐,你也知璞儿不是专一之人,若是将来他领别人进门,那岑三娘怕是要闹出人命。这日子还怎么过?” “女子出嫁从夫,阿弟,你难道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没有信心吗?璞儿怎会连一个女人都治理不了?再说,等她将来生了孩子,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沈家把控着孩子的未来,她又怎会不听沈家的话?” 卓远侯不自觉跟着点头,可马上又觉出了几分不对。 “阿姐,你不光是为了璞儿吧?你是想用这个岑三娘牵制肃嘉大长公主吧?” “阿弟不希望我牵制住大长公主吗?”被说中心迹,沈太妃反而愈发坦然,“柳盼儿死了,先帝死了,我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了大半辈子,从未像今日这般快活,但现在陛下收回了我手中的权力。阿弟如今坐稳了侯爵之位,就不管阿姐了吗?” 听沈太妃要旧事重提,卓远侯面色难看,立刻赶走了儿子。 “行了!你快滚!和岑家议亲的事不急,你们都年纪尚小,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见长辈有话要说,沈璞便甩着袖子走了,心里已经盘算好该如何再见那岑三娘一面了。 卓远侯冷脸看向沈太妃,“太妃殿下,请进书房谈吧!” ——— 岑静昭一坐上马车,初喜就迫不及待地靠了过来。 她好不容易打探到的消息,本该在沈家假山处便汇报给娘子的,结果一直拖到了现在,她已经快憋出内伤了! “娘子,今日的那个婢女是卓家的。”初喜压低了声音,“应该是卓娘子的人。” 岑静昭还在想着翊王到底为何突然去南疆,听到这话立刻皱起了眉。 “卓娘子?卓茜?大姐夫的妹妹?” 她和卓家虽有姻亲,但她和长姐并不亲厚,她和卓家也没有接触的机会,因此对这个卓茜并不熟悉。只是有几次听长姐回府抱怨,说这个小姑子备受宠爱、任性妄为。 “不错!奴婢悄悄跟着那个婢女,她去假山另一侧见了一位年轻公子,她称那位公子为’苏公子’,而那苏公子称那婢女的主子为’卓娘子’。奴婢对城中世家了解不多,但卓家同岑家沾亲,奴婢还是了解一些的。一年前,卓家中秋来访,我似乎见过这个婢女,就跟在卓娘子身侧。” 和卓家有关,岑静昭被勾起了好奇。 “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 “婢女说卓娘子约苏公子明日去祥杰楼赏画,苏公子答应赴约了。” 苏公子?能来卓远侯府赴宴的苏家,除了刑部尚书苏大人家,还能有谁? 苏大人苏墨已年近四旬,那么初喜口中年轻的苏公子只可能是苏墨的儿子了。 苏墨是当朝传奇人物,白衣出身,状元及第,先帝在位时,因被世家贵族排挤而郁郁不得志,直到新帝登基才得到重用,以他为代表的寒门才子,渐渐成为一派,称之为新党。而与之相对的世家贵族则称为旧党。 如今新党的领袖是苏墨,旧党的领袖则是右光禄大夫柳从卫。 有趣的是,卓家依附柳家多年,也曾与柳氏旁系联姻,可如今卓家的人却和新党有了牵扯。 “娘子,看样子那苏公子和卓娘子私下往来已是常事,您既然想替大娘子同卓家和离,何不利用这件事?若是卓家不同意和离,我们便将卓娘子的事抖出去。” 岑静昭紧抿双唇,严肃否决。 “不可。如今已然牵涉到党争,走错半步都会万劫不复。既然他们不是这一两日才有的接触,先暗中观察即可。至于该如何利用这件事,须得从长计议。” 她顿了顿,半晌才道:“况且,世间对于女子多严苛,若是这事传了出去,那位卓娘子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她未曾与我有怨,何必一出手便要人性命呢?” 初喜有些丧气地垂下头,“是,奴婢知道了。” “你也别灰心,这次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岑静昭握住初喜的手,“现在先要弄明白卓娘子和苏公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打探消息你最在行,辛苦你了。” 发现自己还有用武之地,初喜欢欢喜喜地应下,“娘子放心,奴婢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见岑静昭的神色始终未能放松,她又安慰道:“娘子是在为大娘子忧心吗?同穗日日写信禀报大娘子的情况,她那么细心,您就安心吧!” 岑静昭掀开车幔,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淡声道:“我担心的是整个济州。”还有身在济州的徐十五…… ——— 济州刺史府正堂,临时被任命代行刺史职责的宁霞郡太守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堂中的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毕竟他谁都招惹不起。 翊王洛启坐在上首,看着下首位上大马金刀而坐的徐十五,只觉得一阵头疼。 “你一次次奇袭宛城,本王同意,你每次劫来那些金银,本王也没有询问去处,但你要动用南疆军,本王绝不能答应。” 徐十五也很无奈,明明这位便宜表哥平时挺聪明的啊!怎么现在却连话都听不懂了呢? “我不是要南疆军真的打去越国,他们只要做做样子,能骗过越国安插在南疆的细作就足够了。我既然和陛下许下军令状,就绝不会食言,攻打笠城,我不会动用南疆一兵一卒。我只需要他们配合我做一场戏。” “唉……表弟,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洛启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想声东击西,利用南疆军吸引越国的主力,可是军政大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知,万一南疆百姓也相信马上要打仗了,会不会引起骚乱?万一南越也信了,率先对我大项用兵,南疆又当如何?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就连都城都会引起震动,这些情况你都想清楚该如何应对了吗?” 徐十五一时语塞,在战场上用兵他在行,但事关朝局,他还真没有把握。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若是那人在此,想必一定会有更万全的计策。 他试想,如果他是她,面对这种两难的局面,该如何应对? 须臾,他骤然看向洛启。 “殿下,末将有办法,且不需要南疆军配合。”徐十五顿了顿,好容易才忍住了笑意,“不过,需要殿下配合一下。” 洛启察觉到不妙,但还是稳住心神,“什么办法?需要我如何配合?” 徐十五眉飞色舞地说明了自己的计划,而洛启的眉峰已经高高隆起,若非受制于从小所受的教诲,他一定会骂出脏话。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却明白徐十五所说的是眼下最有效的办法。 “好,我同意配合。”洛启终是作出了退让,他想了想,突然问道:“表弟,从前你可并不这般精于算计,如今几月不见,你是从哪学得这般缺德的计谋?” 想到那个一次次震惊了他的小女娘,徐十五难得有些赧然。 “什么缺德?我还不能多学点东西了?” 徐十五担心自己说出什么和岑静昭相关的事,影响了小娘子的名声,连忙转移了话题。 他看向角落里缩成鹌鹑的宁霞郡太守,“戚太守,你听到了,翊王殿下已经同意了,烦请你快些去办,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戚太守连连摆手,“下官这就去办!” 说着,他脚下生风跑走了,生怕这两尊活佛又出什么幺蛾子为难他。 徐十五也跟着退下了,洛启看着徐十五的背影,突然有些心慌。 其实除去方才那个缺德的主意,徐十五的变化并不大,但他总觉得这次再见到徐十五,总有些不同之处。 他不知其中原因,却已然察觉到了不可控的慌乱。 ——— 南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仕焦,的确如洛启所说,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就连岑静昭这般沉稳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岑静昭正在书房里读书,近来她让石妈妈在外搜罗了不少新书,都是和南疆地貌风物相关的,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便窝在书房里精心研读。 初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子,听说南疆要打仗了!” “什么?”岑静昭手中的书卷掉在地上,她立刻站起来,几乎有些站不稳,“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翊王殿下此番南下,就是为了挥师越国。” 岑静昭感觉有些不合常理,“他不是去赈灾,整肃南疆官场吗?怎么突然就要领兵作战了?他从未在军中待过,这不是玩笑吗?” 初喜凑到岑静昭耳边小声道:“听说是陛下的意思,以此让翊王殿下挣军功,将来也好护他……”初喜不敢多言,只用手指了指天空的方向。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皇帝不是好大喜功之人,眼下绝非大举动兵的好时机,他就算再看重翊王,也不可能用千万将士的性命来为他铺路。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或许已经油尽灯枯,所以才急着推翊王上位。 岑静昭被这个猜想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一国之君没了,不仅南疆会乱,整个项国都会动荡。 “向宫里递牌子,我要进宫拜见外祖母。” ——— 虽然如今后宫由肃嘉大长公主掌权,但她依旧住在未出嫁前的居所沐淑宫。 沐淑宫是没出嫁也没有生母照看的公主们的居所,并不是宫里权势大油水足的地方,因此装饰质朴到几近简陋。 若非大长公主执意住在此处,宫人们或许连翻新都懒得做。毕竟皇帝宽仁,过去因位分低而无法亲自抚养女儿的妃嫔,如今都可以母女团聚,这沐淑宫已经空了许久。 岑静昭也曾跟着长辈入宫觐见,还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看来就算是万人之上的天家,照样要分三六九等。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得不被排位分类。 她谢过引路的宫女,走进了外祖母的寝殿。 “昭丫头,坐,陪外祖母下完这盘棋。”大长公主没有看岑静昭,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面前的棋局上。 岑静昭依言跪坐在蒲团上,仔细观察着战局。局中的黑子已成燎原攻势,白子已无路可退。 她想了想,执起了一枚白子。 第26章 棋局 见岑静昭没有选择马上就能赢下棋局的黑子,而是选择了几乎死路一条的白子,大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看向面前的小丫头。 “我以为你想快些赢下我,好快些从我这里套话。你不像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人们往往都把重点放在了探究对手虚实,我觉得认清自己才是最根本的。如果是鸡蛋,在没有披上一层铠甲和棉絮之前,就不该去招惹石头。” 岑静昭果决落子,“昭儿想知道,如今南疆可有铠甲和棉絮?” 大长公主并未回答岑静昭的问题,反而道:“输赢也好,虚实也罢,都是一时,你太看重一时,便容易以管窥天。” 大长公主落下一子,白子再次被围堵,“你太在意,便失了分寸。今日,你不该来。” 的确,如今流言四起,和岑静昭有相似猜测的绝不止一人,谋定才能后动,她应该细细思量盘算再做行动,可她实在忧心南疆局势,只好冒着被皇帝猜忌的风险进宫。 岑静昭落子,白子堪堪挡住黑子猛烈的攻势。 “昭儿今日冒险进宫只为求个明白,待我出宫后,希望外祖母能允昭儿一诺。”岑静昭跪地俯身,郑重叩首,“请外祖母许我去济州照顾长姐生产。” 大长公主心神一震,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让我同陛下解释,你入宫是因为姐妹情深?而不是瑞国公府派你来探听宫闱秘辛?” 岑静昭抬起头直视着大长公主,一字一顿道:“昭儿从未在乎过瑞国公府,若陛下猜忌岑家,昭儿乐意看这个热闹。昭儿是担心外祖母在宫中难做。无论陛下是否相信我的说辞,长姐在济州是事实,怀有身孕亦是事实,但岑家并不知晓此事,外祖母却是知晓的。岑家会用长姐做借口,但外祖母不会。该信谁,陛下自有定夺。” 大长公主久久无言,良久才道:“所以,你今日是故意匆忙进宫,既为了探知南疆局势,也是为了摆岑家一道。” 岑静昭沉默,大长公主却已经从她坦然的目光中知道了真相。 “真就这么恨岑家吗?” 须臾,大长公主问出了心底里的问题。自她在济州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外孙女,她就察觉到了小丫头的心里装着无限的怨和恨。 她以为小丫头只是记恨没有得到父母的疼爱,所以对她格外宠溺了些,却不知她心中的恨,已经足以让她想要摧毁整个岑家。 “是外祖母对不起你啊!”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捏紧了手中的棋子。 “我当初不该劝你母亲回岑家,若是当时我像你护着你长姐一样,将你们姐妹一起接到济州,你们母女三人便不用受这么多年的罪了……” “岑家不仁,非外祖母之过,冤有头债有主,岑家欠下的债,应该由岑家还。” “罢了!你既如此坦诚,我也不瞒你了,总归你聪慧过人,就算我不说,过几日你自己也会慢慢品出真相。”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济州你不用去了,仗打不起来,你长姐安全得很。就算是真的打仗,我的人也能护她母子周全。” 岑静昭敏锐地从只言片语中窥得了大概,“所以,一切都是做戏?故意给南越看的?” “不只,还有朝中蠢蠢欲动、首鼠两端之人。”大长公主顿了顿,锐利的双眼突然变得哀戚,半晌才道:“这也是你外祖父一直想做的事。” 听外祖母提到外祖父,岑静昭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知道,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马上就要得到解答了。 “你很聪明,一到我的府邸便察觉到你外祖父的死有疑点。”大长公主落子,“你能想到,陛下自然也会想到。” “难道外祖父的死和南越有关?他们想要趁着南疆水患自顾不暇时溜进大项,就得先除掉外祖父。” 岑静昭脱口而出,随即却又觉得太简单了,如果真是南越干的,就算皇帝隐忍不发,外祖母凭借在南疆的势力,也能叫南越好看。 “不对,您是想让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这样陛下才有借口整肃南疆。所以我作为瑞国公府的人去南疆,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岑静昭心口闷痛,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猜想,“难道,外祖父是……” “是,他是自戕。” 大长公主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笥,为岑静昭还原了那段无奈又悲绝的真相。 刘刺史一生为国,虽已致仕,却仍受南疆百姓爱戴,这种信任是其他官吏无法企及的。大长公主府外,日日都有因家长里短求见刘刺史的百姓。 今夏多雨,南疆数个堤坝皆被冲毁,刘刺史本就因一身伤病而缠绵病榻,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急火攻心,病情急转直下。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拖着病弱的身子,亲自到灾患严重的地方安抚百姓。 有了刘刺史的保证,百姓竟无一人闹事,这让有些人寝食难安。 没过几日,刘刺史的汤药里便被人下了毒。他侥幸没有喝下,大概猜到了始末。 当夜,他和妻子密谈,第二日,府中便传出了噩耗。 大长公主还记得那晚,丈夫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交握的两手爬满了皱纹,但这一生,他却要提前松开她的手了。 “我这身子无非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若是能用来做些事,再好不过了。南疆是陛下的心头患,只有我死了,他才有借口彻底肃清沉疴。我被架在高位,许多事身不由己,胡刺史暗中做的事,我不能查,你更不能查,需由朝廷亲自来查。我若是拖着这副身子继续苟延残喘,不知他还要坑害多少百姓。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南疆彻底安静了,大项才有机会彻底除掉南越之患。” 刘刺史柔声哄着妻子,就像新婚时那样,充满爱意和小心翼翼。 “我这一生没能让妻子过上安稳日子,也没能让女儿过得幸福美满,到了最后,阿湘,你让我为家人再做些事吧!陛下虽然手段狠辣,却是难得的明君,我不在了,他只会更加善待你这个姑母,公主府才能保存实力。无论是为了家,还是为了国,你成全我,好吗?” 大长公主自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夫君,就被他的才华深深吸引,从此夫唱妇随,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支持跟随,到了最后,她也没能拒绝他。 她亲眼看着他喝光了剩下的药,静静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第二日,她发落了大部分家仆,隐秘地暗示了府中混入了歹人,又向仕焦发去了刘刺史病逝的消息,等待着朝中来人,完成刘刺史计划的最后一部分。 听完大长公主的复述,岑静昭已将棋子紧握在手心,只是手心的疼痛不及心痛万分。 在她心中,外祖父是庇佑一方的英雄,可英雄迟暮,最后却只落得这样的下场。 因为他要顾及贪官的身份,顾及朝廷的颜面,更要顾及百姓的安危。 他既无法亲手惩治贪官,也无法看百姓受苦,只能以身作靶,用自己的死来为南疆搏一个生机。 都说皇帝是明君,她倒想问问这位明君凭什么?凭什么忠臣不得善终,奸佞却能结党横行? “凭什么?” 岑静昭咬牙问出了这句废话,她什么都明白,却无法接受。 “凭什么?”大长公主轻笑一声,“凭他是天家的驸马,凭他食百姓的俸禄,凭他……凭他是个好人……” 静默片刻,大长公主又道:“罢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以放心了,南疆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你安心等着便是。” 她想到什么,眼中突然带了几分戏谑。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急着求问南疆的事,是因为翊王,还是因为徐将军?” 岑静昭怔了片刻,有些无奈,扔掉了手中的棋子。 “昭儿自认和翊王守礼守节,从未逾矩,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我该同翊王有牵扯?” 听岑静昭如此作答,大长公主便已知晓答案。 “不喜欢一个人或许可以伪装,但喜欢一个人却是伪装不了的,就算嘴上不说,眼睛也会出卖自己。否则你以为前几日卓远侯府花宴,沈太妃为何会当众提起翊王?翊王到底是年少啊!他以为自己不说,就可以瞒住所有人,殊不知沈太妃在宫里的眼线,早已经把他对你的心思看透了。” 岑静昭立刻听出了话外之意,“所以陛下下了沈太妃的权,就是因为她做得太放肆?” “或许吧!”大长公主想了想,“也可能是想敲打沈家,他们家近来颇有些锋芒毕露。” 见岑静昭两只小手又交叠在了一起,大长公主知道这小丫头又在思量了。她有些无奈,人太过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恨不得将一句话掰开揉碎细细探究。 “行了!你也别想太多了。南疆安全,你长姐在南疆也安全,你在意的人都不会有事。” 说起长姐,岑静昭觉得有必要将自己在沈家的发现同外祖母禀报。她简要说了因果,大长公主神色颇为凝重,毕竟牵涉到了党争就是朝政大事。 “此事不可轻举妄动,你长姐的事我会想办法让卓家同意,你就不要牵涉其中了,免得授人以柄。” “是。” 岑静昭满口答应,大长公主却知道这个小丫头性情执拗,认定的事是一定要做到的。 担心岑静昭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大长公主思虑半晌后,拿出一块玉佩。 “你有事便去我府里找人,他们见到玉佩会听你的话。这些人总比你的婢女小厮得用,我也能放心一些。” 岑静昭突然觉得眼眶微酸,这样的纵容和偏爱,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她起身郑重福礼,“昭儿谢过外祖母!” 大长公主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好孩子。你只要记得,凡事量力而行,不要勉强自己。” “是,昭儿受教。” 两人都没心思再下棋,岑静昭扶着大长公主在院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大长公主便让宫女把人送出宫了。 看时辰,皇帝该来了。小丫头如今正因外祖父的死而震怒,眼下还是不要让她见到皇帝为好。 大长公主留在济州的人刚送来南疆的近况,皇帝的人不会比她的人慢。 不多时,皇帝的御辇果然到了沐淑宫。 “见过陛下。” 大长公主正要跪地行礼,皇帝却大手一挥,内侍总管岳耀杰立刻上前扶住了大长公主。 “姑母不必多礼。” 两人先后进入正殿,皇帝一眼便看见了棋盘上的残局。 他观察片刻,突然问道:“不知执白者是谁?” “今日小外孙女来宫里请安,闲来无事便同她随意走了几手。” “这位岑三娘子倒是有趣,白子明明已经四面楚歌,却还在奋力挣扎,而明明搏得了一丝生机,却不立即迎头而上,而是一面继续示弱舍弃大半白子,一面暗暗筑起攻势。小小年纪就筹谋有道、不疾不徐,瑞国公府果然是人才济济啊!” 大长公主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都是岑静昭悄悄筑起的壁垒。 她摇头失笑,“老身年纪大了,竟被小孩子哄骗了。” 她的笑容很快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叹。 小丫头说什么来着?人要知己知彼,原来她指的不是自己选择白子甘愿认输,而是即便局势危急,她也要如蛛布网,奋力一搏。 皇帝收回目光,审视着大长公主,淡声问道:“近日翊王传来密信,称南疆局势将会有一番变化,姑母身在南疆多年,想来对南疆更为熟悉,所以朕来听听姑母的意见。” 岳耀杰将密信呈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看过后不禁连连点头。 “好一招驴蒙虎皮,翊王殿下有勇有谋,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皇帝笑了笑,“的确是英雄出少年,但却不是翊王,这主意是徐十五徐小将军出的。” 第27章 宛城 项越两国边境局势紧张,越国朝廷中一片剑拔弩张。越帝赫连岁听朝臣吵了好几日,已经头痛难忍。 “那翊王已然到了南疆,细作来报,他连日在军府盘桓,你说他只是来料理民生?笑话!” “项帝谨慎,就算用兵也不会让他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奶娃娃坐镇,这明显就是骗局!想诱骗我们用兵!” “翊王是奶娃娃,那徐十五呢?他也是奶娃娃吗?别忘了,他去年可是将我们和格国旧部好不容易伸到西疆的手给砍断了!现在他们在南疆一文一武联手,你觉得会有什么好事?而且项国都城传来讯息,项帝已经十日不朝,这次,他似乎真的命不久矣。” 闻言,赫连岁一怔,项帝身子不好,他早就知道,对于那位铁血帝王,他并不在意,那人再厉害,也总要走在他的前头,到时便是越国大举进攻项国之时,现在他只需暗中蓄力即可。 此刻,他更在意的是那位少年将军徐十五。 他仔细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那个孩子的模样。说起来,如今徐十五的一身好武艺,也有他一半的功劳。 若他当初知道徐十五会这般有出息,一定不会保留最后一丝恻隐之心,会像杀掉他的父母一样,毫不犹豫地杀掉他。 “宛城绝不能丢。”沉默的赫连岁终于做出最后的决断,“翟力将军,领兵三万驻守宛城,同时传令周边城池增兵宛城,务必要让项国人有来无回。” “是!末将领命!” ——— 翊王照例和徐十五日日巡查军府,从士兵训练到辎重装备,事无巨细都要查验,一时间人心惶惶,都猜测是真的要打仗了。 两个时辰后,翊王走出军府,见四下无人,他终于忍不住问:“已经十几日了,南越始终没有动作,舆论眼看压制不住,你的方法当真可行?” 这十几日,他日日陪着徐十五做戏,徐十五白日唱完戏便不知去何处逍遥了,他还要安置灾民、整肃官场,几乎日夜不得闲,此刻看着神采奕奕的徐十五,饶是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埋怨。 这时,一团健壮高大的黑云灵巧迅速地飘到了二人面前,还未行礼便先露出了两排光洁刺眼的白牙,正是随徐十五南下的梅六山。 自从梅六山见识了徐十五南下路上多次的临危不乱、神机妙算,就决心跟着他,禁军都不想做了,如今他帮着徐十五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崇拜错了对象,岑静昭所做之事只对徐十五一人坦诚。 梅六山抱拳行礼,一脸兴奋地说:“徐将军,成了!南越发兵宛城了!” 徐十五得意地看向翊王,目光颇为挑衅,随即吩咐梅六山:“好!告诉兄弟们,可以行动了!” 说罢,他没再理会翊王,直接回了住处,他要在行动前给家里再写一封信报平安。 书房里,他刚提起笔,家里的鸽子就从千里之外飞回来了。 他摘下鸽子脚上的信,里面依旧是楚窈思的东拉西扯絮絮叨叨,比如今日她又吃了什么糕点,弟弟又被夫子训斥了,义母又在义父的画像前哭了…… 都是些无聊的事,但他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这是他在这个家中的证明。 看到最后,他的眼睛陡然瞪大。 楚窈思的字很漂亮,是被宫里的女师亲手教出来的,但他却觉得自己看不懂她的字了。 ——“予见岑氏三娘,与汝所言甚异,其貌甚佳,其性甚柔,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彼赞汝为英杰,盼汝建功业、定四方。” 徐十五将这最后一句话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终于确定堂姐所说的岑三娘就是他认识的岑三娘,那个和他数次争吵,又数次出生入死的岑三娘。 那个嘴不饶人的小妮子居然会夸他?还夸他是英雄?他难以想象岑静昭是如何说出口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快活。 他想,这辈子得了这样一句评价,就算是这次死在了南疆,他也没有遗憾了。不,遗憾还是有的,他曾答应要和她亲自说说是如何攻下笠城的…… 他一定要遵守诺言,毕竟他是他口中的英雄! 徐十五盯着信看了半晌,傻笑着写下了回信,又特意给鸽子多添了一把小米作为犒赏,才让小东西飞走。 ——— 入夜,翊王被请到徐十五房中,一进门便见到徐十五一脸笑意地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听到声音,徐十五连忙收起字条,小心翼翼地收到袖袋里,难得有些扭捏。 “表弟这是看什么呢?”洛启难得一见这样的徐十五,不免有些好奇。 徐十五笑了笑,“堂姐写的家信,说南书近来课业太差,又挨了夫子手板。” 说起楚南书,两人都有些无奈。 这位丹毅侯府的独苗,既没有继承父亲的勇武,也没有继承叔父的才学,如今已满十一,却仍文不成武不就。 分明他的文武师傅和徐十五、洛启一模一样,平日里这两位没少为他操心,但眼下谁都没有心思去管他了。 “表弟深夜请我来此,是为了攻打笠城之事?” 徐十五颔首,请洛启坐到自己对面。 洛启坐下,徐十五从背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只上了锁的木盒,他从脖子上拽下一把小巧的钥匙,放在木盒上,一起推到了洛启面前。 洛启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木盒,又看向了徐十五。 徐十五笑笑,“殿下不是见我每次叫人袭击宛城的时候都劫财吗?财都在这里了。” 洛启用钥匙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是一张张地契。 “你买这么多地干什么?” 洛启翻着地契,发现这些地都处于项越两国边界,是常年无人踏足的荒地。 “当然是开荒种地。”徐十五说得理所当然。 “农户生来要种地的,就是因为水患让他们无地可种,无法从地里产出糊口的东西,所以他们才闹事。朝廷赈灾,最多只是发些银钱,而农户今年没收成,来年要买种,到最后依然剩不下几个铜板。不如今年就让他们开垦新的荒地,趁着如今南疆气候尚暖,可以种些萝卜白菜好活的食物,至少不用饿肚子。” 洛启虽熟读百科,但对农事的了解仅限于书籍上的寥寥几笔,听着徐十五波澜不惊的讲述,他却似乎看到了一个寻常农户简单重复、身不由己的一生。 “表弟对农事还真是了解。” 徐十五坦然道:“表哥忘了吗?我在去仕焦之前,就是这南疆的寻常农户啊!” 洛启一时无言,徐十五却无所谓,继续同他解释。 “而且,今年开了荒,明年可以继续种,时间久了就会聚起人气,不出三年,就会成为新的城镇,有了新的城镇,就能加速屯兵屯田,为大举进攻南越做准备。我想,陛下之所以一定要攻下笠城,也是因为笠城和我大项只隔了一条襄河,若能拿下它,以它为据点建筑攻势,无异于在越国身上插上了一把匕首。这可比华而不实的宛城有用多了!” 听着徐十五这番话,洛启良久不能回神。 在他印象中,这个表弟英勇有余、智计不足,但这次和徐十五相处的这些日子,他愈发觉得从前看轻了这个便宜表弟。 “表弟真的长大了,竟能想得如此长远!” 洛启虽是徐十五名义上的表哥,但他身份尊贵,从小到大和任何人都似乎隔着一层纱,无论喜悲都让人看不真切。但这一刻,徐十五却感受到了洛启真心实意的夸赞。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哪有?这都是近来看舆图和读书慢慢琢磨出来的。” “爱读书可不就是长大了嘛!”洛启想到什么,突然轻笑起来,“还记得你小时候最不喜欢读书,总是被夫子罚站。若是夫子知道你现在如此好学,心中定然宽慰。” 徐十五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不过并非是因为被提及童年糗事。 他读书只是因为被那岑三娘嘲讽了多次,他气不过,所以才学着她之前的样子,仔细研读南疆和越国相关的书籍,这才有了如今的猜想和计划。 徐十五很快收敛心神,正色道:“殿下,末将只懂打仗,安定百姓的事靠您了。我能为南疆做的事都在这盒子里了,接下来的事烦劳殿下去做了。” 洛启起身,郑重弓身作揖,“表弟为国为民,洛启感佩于心!愿表弟此行顺遂,旗开得胜!” ——— 阴雨绵绵,山路难行,翟力带着三万兵马终于进入宛城西境。 按照越帝的指示,宛城周边的城池均已向宛城增兵,而翟力将军带领的这三万士兵是此次守卫宛城的主力,主力到了,便可以列兵布阵了。 翟力踌躇满志,心中已经设想了无数个抓到徐十五的方法了。 然而,变故发生之在一瞬之间,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击碎了他所有的梦想。 “轰隆隆”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彻山间,战马受惊四下逃窜,越兵也都失了方寸。 翟力勉力保持清醒,很快判断出这声音从他们的西方发出,正是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 “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翟力指了一名亲信前去查探。 亲信的马已经吓跑了,他自己摔了一身泥,此刻得令立刻跑向了西方。 须臾,响动停止了,亲信也跑回来了。 翟力见亲信脸色煞白,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 “翟将军,出宛城的陆路被炸毁了!”亲信跪地,身体不停发抖,“西边的山被炸了,路被山石堵死了……” 翟力不受控制地拉紧了缰绳,他的马疼得发出悲鸣,抬起了前蹄,差点将他掀翻在地。 翟力这才清醒镇定了些,他思索片刻,厉声吩咐大军:“继续向宛城前进!” 现在开路是不可能了,但宛城还有水路可走,待他们到了宛城依然可以从水路出入,反而在此处孤立无援又无退路,很可能会中项兵的计谋。 茂密的树丛间,梅六山看着远去的越兵,不禁笑了起来。 “这雨来得真及时,又是雨又是火药,什么山都得炸毁了!” 这火药还是他亲自去买的,想到这贵比黄金的小东西,他感叹道:“有钱真好啊!我老六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火药!早知道当初多在宛城抢些金银了!” 徐十五笑道:“梅兄,你好歹也是禁军出身,怎么现在净想些打家劫舍的事?” 梅六山一脸困惑,“徐兄弟,可是你说的,取之于越,用之于越。怎么倒成了打家劫舍了?” 徐十五凑近了,小声叮嘱:“所以,梅兄你记住这句话,回了仕焦,千万不能说漏嘴。否则朝中的那些老顽固,不知道又要怎样骂人!” 梅六山立刻郑重地用力点头,徐十五看了眼天色,悄然起身。 “宛城水路此刻应该已被切断,越军如今已被困在宛城,留下一队,接应埋伏在宛城中的兄弟,剩下的随我去笠城支援罗兄!” 这些被徐十五、罗盖、岑静昭东拼西凑的人,经过这段时日的磨砺,俨然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小股兵马在敌国境内不易被察觉。 而且,他们这两个多月一直在突袭宛城,导致周边城镇时常要派出援兵,而每次越兵一出,他们就立刻撤退,一旦越兵回撤,他们的另一队人马则再次突袭宛城。 如此周而复始,周边越兵已经被他们遛得人困马乏,战斗力和警觉性大大削弱。 山中黑得早,这边徐十五带着援兵摸黑赶到笠城城外,那边宛城已经燃起了亮如白昼的火光。 翟力一到宛城就开始点兵整军,一刻不得闲,如今方才回房准备用膳。 他还来不及写信,传出宛城陆路被炸毁的消息,就见传令兵慌张来报。 “翟将军!烧了!烧了!”传令兵嘴唇发抖,说话磕磕绊绊,“粮仓和武器库都烧了……” “什么?” 翟力立即起身前往粮仓,只是火势太旺,又有桐油助燃,根本无法扑灭,众人只能眼看着粮仓被烧尽。 第28章 功成 这边,翟力的人没能抢救下多少粮食,另一边,武器库也报来了消息。 武器库同样损失惨重,虽然铁器和铜器不会被烧化,但除此之外的兵器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翟力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气得目眦欲裂,一双眼盛满怒火,烧得血红。 他厉声下令:“马上开船!去都城求援,要粮要武器!” 几名士兵立刻跑向码头上了船,但没过多久,众人就眼看着码头上的船缓缓沉入水中。 落水的士兵奋力游上岸,带着哭腔道:“船底不知何时被捅破了,稍微一动便会进水……将军,这可怎么办啊?” 翟力怒极,大吼道:“再去试!我就不信一艘船都开不出去!” 半炷香之后,码头上已无一艘完好的船,就连普通人家暂时停靠于此的小舟都未能幸免。 如今水路陆路都被断绝,宛城已然成为一座孤城。 “爬山!” 翟力沉默半晌,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如今只有这条路可行,宛城北边的山虽然高了点,但也并非翻不过去,只要能出去,就能求援。 然而,翟力不知他的路早已被徐十五堵死。 之前被派去潜伏在宛城中破坏船只的人,都已逃到了山腰和同伴会合,他们皆手持弓箭,埋伏在山中,一旦有人上山,便将其射杀。 他们从前大多是猎户,后来跟着罗盖起事,如今一身本事没忘,还多了取之不尽的弓箭,越兵没有机会越过他们走出宛城。 ——— 和宛城的情形全然不同,笠城中一片祥和。 城外突然燃起了一团烟花,城中的人纷纷驻足观赏,而潜伏在太守府中的罗盖等人得到信号,立刻开始了行动。 他们行动迅捷,直奔太守卧房。 房中的舒太守正躺在床上哼着小曲,等着自己前几日新纳的小妾梳洗完毕,好来伺候自己。 房门开启,他笑着看过去,刹那间,他的笑容凝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 罗盖将长刀架在舒太守的脖子上,喝道:“不想死就让外边的人都退下,否则别怪我的刀不长眼!” “好好!好汉手下留情!”舒太守牙齿打颤,对外面的下人喊道:“都退下吧!本官要歇了!” 外面连连应声,片刻又恢复了安静。 舒太守吓得两股战战,若非被罗盖拽着胳膊,他已经瘫倒在地。 “好汉求什么?我都答应!您饶我一命!我可没干过坏事啊!” “求什么你都答应?”罗盖轻嗤,“在下斗胆向太守求一城,不知太守可否答应?” 舒太守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让笠城守卫放弃抵抗,我可以不杀你,你还可以继续做太守,如何?” 罗盖始终十分平静,似乎真的是在同人商议,只是将刀向舒太守的脖子靠近了两寸。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以死抵抗,或许会赚得一个好名声,可名声真的比命重要吗?你死后,我会让你的副手李通守代替你,他有多想坐太守的位置,你应该比我清楚。” 舒太守陷入沉思,暂时忘记了害怕。 这人说得对,李旭东和他同年,是个有本事的,但却是个直肠子,到处得罪人,因此人到中年还要给他做副手。 他自然知道李旭东心有不甘,若是被李旭东找到机会,他便没有了利用价值,这条命也就算是废了。 想着想着,舒太守冷静下来。 “好汉对我们甚为了解,看来没少下功夫。那你也应该知道,这城里守军上万,你是跑不出城的。” 罗盖大笑,笑得舒太守愈发心虚。 “舒太守,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笠城守兵多数去了宛城,现在已经被我们的人困在了宛城里,出不来了。如今守城者不超过千人,你觉得这千人能守住一城吗?此刻城外还有我们的人,你是打算让我杀了你,然后给他们开城门,还是打算自己下令让大家放弃抵抗?我保证,你们主动配合,我不会伤害他们。到时候,你还是一心为民的好太守。” 半炷香之后,舒太守由罗盖架着刀,走出了太守府。 跟在罗盖身后的人一边眼观六路保护着罗盖,一边不停高喊:“不杀百姓!不杀降兵!” 百姓一开始只敢偷偷在远处看,渐渐的,又都聚集到了街上,尾随着项人和舒太守来到了城楼下。 舒太守被架到城楼上,一眼便看到了城外列队约五百人的队伍。 他心中虽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并非为了保全报国忠义,而是为了让自己在新主子手下能有更多的权力。 他并不觉得自己可耻,在乱世之中,没命活着或苟延残喘,那才是可耻。 “壮士,你们只有这些人?未免过于玩笑了吧?”舒太守顿了顿,艰难地扭头看向罗盖,“我若是不降,你们怕也是攻不进来的。” 罗盖似乎早已料到对方有此一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哦?那舒太守的眼神怕是不太好,你再好好看看,城外百里有什么?” 笠城虽然隶属于越国,但它在位置上却离项国非常近,三面环水,只有南面连接着越国的土地。 而从城楼上看去,正对着笠城北面的襄河,而河的对岸便是项国的南疆。 深夜里,只能看到一片晦暗。但此刻舒太守却被罗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在那黑暗之中,隐藏着食人的妖怪。 罗盖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同伴,那人立刻举起一只火把,在左边晃了三下,又在右边晃了两下。 火把的信号传了几转,少顷之后终于被对岸接收到。 随即,舒太守眼看着襄河上接连亮起了灯火,照亮了半壁河滩。 虽然夜里视物不清,但那灯火的排布舒太守太熟悉了,多少次他都在远眺时感叹项军的技艺——那是战无不胜的五牙战船! 罗盖见舒太守额头上的汗滴到了自己的刀上,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城外的人是礼,河上的人是兵,舒太守,我的耐心不多,是礼是兵,你尽快抉择。” 舒太守犹豫一瞬,终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开城门!降!” 城门大开,徐十五点燃了一支和方才提醒罗盖行动一样的烟花,然后才骑着他的大黑马,带着兄弟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笠城。 徐十五刚一拿到笠城守印,便将舒太守关进了牢里。 徐十五可不管罗盖许了对方什么,这种轻易变节的小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要让他惧怕才行,否则他一定会伺机反咬一口。 罗盖则充当好人,隔着牢门劝道:“舒太守,暂时委屈两天,也是做样子给百姓看。” 舒太守再不愿意也只得从命。 离开了牢房,徐十五终于从伪装的放松变成了真的放松。 战船只是做戏,皇帝根本不许他动用一兵一卒,他只能让翊王配合他一下,将战船开出来溜溜,顺便点几盏灯做做样子,若是再给舒太守一些反应的时间,很快便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到时就只能以五百人强行对战一千人了,而且还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如此,就算能够拿下笠城,他们怕是也留不下几个活人。 如今几乎未有死伤,他来不及窃喜,只觉得庆幸。 因为太守归降,百姓几乎未有抵抗,而且项军看起来并不滥杀,只是将原本的守卫都暂时软禁,并承诺不日将放他们出来。 徐十五速战速决掌控了笠城,却无法真正高枕无忧,他站在城楼上,等着援军到达。 想要用五百人守城,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说城中还有一千守卫,就是百姓的抵抗他们怕是都无法镇压。 如今利用的只是越人对项国五牙战船的恐惧,暂时稳住了他们,时间久了便恐惧便无用了。 好在翊王从不是拖人后腿的人,不久便亲自带着两万援兵来了。 徐十五在城下亲自迎接翊王,一见到翊王,他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了笠城守印和布防图。 “末将幸不辱命,将笠城交付殿下!” 翊王扶起徐十五,笑道:“表弟果真是奇才!未损一兵一卒便拿下了笠城,本王会如实奏禀陛下,由陛下论功行赏。” 提及皇帝,徐十五有些心虚,凑到洛启身侧,小声道:“表哥,你带来这么多人,陛下那边会不会找我麻烦啊?” 洛起又看见徐十五少年纯真的模样,这种熟悉的亲切感让他会心一笑。 “表弟放心。本王是在你拿下笠城之后才出兵,不算你违约。笠城如今已属大项,本王带兵驻守巡视,岂非本分?” 听翊王如此说,徐十五总算放下心来。但还未轻松片刻,他便肃容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殿下,如今笠城虽是囊中物,但名不正则言不顺,将来百姓也怕会有怨怼。而且,越帝非慈善之人,他不可能轻易放弃笠城,若我们不能马上令他明言放弃笠城,恐怕后患无穷。宛城可还聚集着四万多越兵,我们能困住他们一时,却并不是长久之计。” 洛启沉思半晌,有了决断。 “本王明白了。那便让越帝在四万将士和一座城池之间做个选择吧!” 徐十五心神一震,所以翊王是准备用宛城里被困的将士为筹码和越帝谈判? 还真是陛下教出来的啊!真够狠的! 徐十五暗自腹诽一阵后便离开了,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由翊王去做了。 ——— 不出十日,翊王与徐十五联手智取笠城的事迹乘着愈发寒冷的秋风,一路传到了仕焦。 徐十五用兵如神,以少胜多占领笠城;翊王折冲樽俎,让笠城名正言顺归于大项。 宫外的百姓张灯结彩欢庆,宫里参与朝会的官吏们也都是一脸喜气。 项越两国常年争斗,却始终处于拉锯之势,没有一方能够压倒性地胜过对方,更别说直取对方一座城池了,所以,此次的胜利配得上筑碑咏诵。 “翊王殿下龙驹凤雏,十六岁就能有如此功绩,将来未可限量!” “徐小将军也不遑多让,十四岁在西疆扫除匪乱,十五岁在南疆攻下敌城。如此骁勇,将来必可保我大项边境安定无虞。” “这都是陛下洪福!主贤则臣良,陛下贤德,方能汇聚英才!” 见这些人又把重点放到了吹嘘自己身上,皇帝摆了摆手。 “罗尚书,着吏部选调能人接管笠城,务必要让笠城政权平稳过渡,不可出现大规模动乱。” “臣遵旨!” “召翊王和威戎将军回宫,再行封赏。无事便都退下吧!” “是!” 皇帝率先由岳总管搀扶着离开了乾鉴殿,但他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后殿里无声观察着神色各异的百官,看他们是如何戴着面具同自己做戏。 那日,翊王传来密信,提前说明了配合徐十五的计划——以督查南疆军为由,扰乱南越视线。 而他却在一番沉思后,直接命翊王将戏做得更足,自己更是连日不朝来配合传言。 如此一来,不仅南越被迷惑了,朝中的尾巴也藏不住了。这些年他一直知道南越在朝中安插了人手,不过对方太聪明了,只用小鱼小虾和南越联系,因此每次都无法将南越眼目彻底斩除。 不过这一次,翊王这出戏来势汹汹,没有给对方太多思考的空间,他终于抓到了切实的把柄。 然而,他知道这仍不是这条线上最大的鱼,只是他犹豫了。 他一生果决,几乎做事从不犹豫,但这一次,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继续深究下去。 他的一生都在争夺,他也的确得到了许多,连至尊之位都被他夺下。可他的一生也在不停失去,他一次次失去在乎的人,如今,他继续追查下去,就将失去最后一个朋友。 他隔着屏风,看向那人一身紫袍的挺括背影,突然想起了十几岁时,那个清瘦淡然、无比真诚的少年。 当初,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庶子,一路相互扶持才走到了今天,但最终,他们也不能免俗,终是要从同舟共济变为同室操戈。 第29章 来访 官轿在卓府门前停下,司农寺卿卓玄下了轿,一脸阴沉地迈上了门口的石阶。 小厮早已迎候于此,一见自家老爷满面愁云,便知今日朝事定然不顺,于是将身子弓得更弯,笑容也更加明朗,以免触了霉头。 卓玄一脚迈进门槛,余光突然发现了一顶藏蓝色小轿经过。 “那是茜姐儿的轿子?”卓玄皱着眉,“她近日似乎经常出门?” 小厮不敢欺瞒,如实相告,“是,据说娘子时常去祥杰楼赏画。” 卓玄神色不悦,但到底没有吭声,径自进了府门。 这个女儿向来自在随心,只要不出格,便都随她去罢!反正眼下也没有精力去管她。 回到书房,卓玄叫来心腹,小声吩咐:“传话给柳光禄大人,说我得了一本阮仲容先生的琵琶琴谱,已交由乐霓娘子排练,请大人明日到余音阁赏鉴。” ——— “……所以,翊王殿下当机立断,派兵围住了宛城的出口,不给城里人向外求援的机会,逼的越帝只能将笠城让给我们。” 隽华院院落不大,且只有一位素来事少的主子,因此养成了初喜偷懒的毛病。 此时,她正躲在廊下,一边避风,一边绘声绘色地复述着她前几日去采买,路上听来的南疆见闻。 如今翊王智取笠城的事迹已经传遍街头巷尾,可岑静昭却不感兴趣,因为她一听便知,这其中更多的是徐十五和罗盖的功绩。 不过比起八品将军和乡间草寇,人们自然更爱听王孙公子的佳话,因此流言传来传去,几乎听不到徐十五和罗盖的名字了。 石妈妈倒是听得起劲,瞪着不大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那个越帝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冷血,至少还知道爱惜自己百姓的性命。” “妈妈未免把人想得太好了。”岑静昭实在听不下去,从房里走了出来,“他是怕此时不顾惜将士的性命,将来将士也不会顾惜他的性命。” 岑静昭同初喜、石妈妈坐在一处,初喜立刻为她裹紧了大氅。 “那宛城有四万将士和六万百姓,且没有粮食没有武器,越帝若是不依翊王,翊王不会放过这十万人的。” 初喜想了想,立刻找到了漏洞,她觉得自己近朱者赤,和娘子在一起,已经变聪明许多。 “娘子,可是要困死十万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他们大可以反击,若他们拼死一搏,未必没有生机。” 岑静昭摇了摇头,“你想得太天真了!翊王不会给他们机会反击的。” 她点到即止,不欲再说,但初喜和石妈妈都是一脸好奇的表情,她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后半句。 “若是越帝不从,翊王定会屠城。” 初喜吓得丢掉了手中的针线,石妈妈直接愣在了原地,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须臾,初喜小声道:“娘子别吓唬我,翊王不是那样的人吧?” 初喜只见过翊王几面,还都是因为翊王主动来找岑静昭,在初喜有限的印象中,翊王始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算是喜欢娘子,也从不逾矩,是个难得的君子。 然而,娘子却说这位君子其实是一个随意屠城的罗刹,她一时间实在无法接受。 岑静昭拍了拍初喜的额头,恨铁不成钢。 “你以为那些五牙战船只是为了震慑越军吗?船停在襄河,我在南疆看过舆图,襄河连接勖海,至多不过两日,战船便能抵达宛城东部。而两日,越军是无法调集兵力再冲破翊王部署在陆路的防线的,因为附近的大股兵力都已经被骗进了宛城。” 她看着初喜木然的表情,冷声问:“现在,你觉得宛城里的人有活路吗?” 石妈妈“啊”了一声,随即口中不停念着“阿弥陀佛”离开了,估计又是去房里祝祷请罪了。 初喜则在长久窒息的压抑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喃喃道:“难怪娘子不喜欢翊王,离这样的人远些是应该的……” 岑静昭身形一僵,没想到初喜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次她重重拍了一下初喜的额头。 “让你多嘴!长点记性,别瞎说话!” 初喜“嗷”了一嗓子就往外院跑,突然撞到了一个年轻高挑、相貌清俊的小厮,正是从大长公主府上来的孙不思。 不过瑞国公府除了她和娘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好在对于长房的事,老夫人向来不管,二夫人不敢插手,郡主更是不理中馈,因此娘子安排一个下人并非难事。 不过最近娘子总是使唤孙不思做事,初喜觉得自己不受娘子的重视了,因此一看到孙不思就没有好脸色。 她板起脸瞪着孙不思,“你走路没声音吗?撞到人了知不知道?” 孙不思一脸无可奈何,明明是你撞上来的啊! 但人在屋檐下,他还是乖乖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初喜姐姐,我有事禀告娘子,一时走得急,冲撞了姐姐,姐姐勿怪。” 初喜满意了,也不敢耽误娘子的正事,便放人进去了。 孙不思走到廊下,小声道:“娘子,苏公子和卓娘子又相继去了祥杰楼。” 岑静昭颔首,“继续盯着,丢掉一次两次不重要,当心别被发现。” 此事事关党争,一点把柄都不能留,孙不思知晓其中利害,郑重应声。 “小人明白。还有一事,丹毅侯府楚娘子来访,如今正在芝兰院给老夫人请安,稍后便来同娘子叙话。” 听到楚窈思要来,岑静昭难得真正开怀,急急回房换了身见客的衣裳。 她刚踏出房门,楚窈思已经到了。 她笑着迎上前福礼,“见过楚姐姐。许久不见,不知楚姐姐一切安好?” 楚窈思翩然回礼,“一切都好,劳妹妹挂心。” 楚窈思起身时,隐秘地向岑静昭投来了请求的眼神,岑静昭一看,楚窈思身旁跟着的,除了自己的婢女,还有一个老夫人院中的婢女。 不知是来带路,还是来监视她们的。 岑静昭笑着拉起楚窈思的手,“楚姐姐来得正好,我最近新学了一种针法,姐姐绣工誉满都城,不如给我长长眼,点拨妹妹一二?” 楚窈思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那自然好。” 两人结伴向岑静昭的寝房走去,老夫人的婢女亦步亦趋。 岑静昭突然回头,面色阴冷地看着那婢女,“怎么?你也要来看我的绣活儿?” 那婢女立刻跪地告罪。 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三娘子精通各项技艺,但唯独绣工差强人意,因此,她做绣活儿的时候都避着人,连最亲近的初喜和同穗都不能近身伺候。 婢女自然不敢坏了三娘子的规矩,灰溜溜地离开了隽华院。而初喜则将楚窈思的婢女带到了偏房歇息。 没了外人,楚窈思紧绷的肩膀立刻放松下来,不客气地坐在了外间的软榻上。 “你们瑞国公府规矩还真大!我来见你还得留个学舌鹦鹉。” 岑静昭被这比喻逗笑了,“也不是府上规矩大,是老夫人的心大。她知陛下看重楚家,自然想借机多了解一些楚家的情况。” 这样的人楚窈思已经见怪不怪,一脸无所谓地说:“那可要让老夫人失望了,我楚家如今只有一个不长进的小侯爷在宫里求学,还有一个常年不在家的小将军,留在府里的只有我和叔母两个女子,没什么好打听的。” 说到小将军,楚窈思想起什么,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卷,递给岑静昭。 “我来就是要将这个给你。” 岑静昭接过,不明所以地看向楚窈思。 楚窈思戏谑地笑起来,“我堂弟写给你的信。这是夹在家信里的,他特意注明了要转交给你。上面还封了蜡,我可没偷看哦!” 岑静昭的脸登时便红了,她握紧了信却不敢拆开,生怕在楚窈思的面前泄漏出什么。 楚窈思似乎没有发现岑静昭的羞赧,继续道:“本来我没打算这么快给你送信的,不过昨日我又收到了他的信,说他不日即将回仕焦,让我切勿把信交给你,所以我今天便急着给你送来了。” 岑静昭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如今她真是愈发喜欢这位充满惊喜的楚姐姐了。 楚窈思起身,环顾四周,“你不介意我在外间四处转转吧?” 岑静昭笑道:“当然不介意,楚姐姐请自便。” 楚窈思立刻转到了拐角的黄花梨博古架,像模像样地欣赏起了架子上的古玩奇珍,只是她的眼睛时不时瞟向窗边的少女。 只见少女仔细拆开信件,脸上一阵淡笑又一阵气恼,那模样生动极了,比在沈家花宴上举手投足都用标尺丈量过的美人更加吸引人。 原本她只是有些奇怪,堂弟那样心思粗旷的人,怎么会和岑三娘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如今看来,恐怕两人已经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了。 不过这就难办了,从前只是听说瑞国公府水深吃人,今日一见,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和这样的人家结亲,恐怕要被吸干骨血。 而且,她这些年出入宫闱,多少也能猜到几分皇帝对瑞国公府的态度。眼下还有瑞国公撑着,若是哪天瑞国公不在了,这偌大的公府也就成为虚有其表的空架子了。 楚窈思正在为两家未来有可能的联姻而发愁,那边岑静昭却被徐十五的信弄得哭笑不得。 信上依旧是徐十五龙飞凤舞的字迹,其上只有十六个字——“君眼甚慧,吾心甚慰,受命不辱,守信不渝。” 前八个字取笑她说他是英雄,她气得一阵脸红。 可后八个字是在说他对她的承诺,他承诺会攻下笠城,然后回到仕焦,亲自同她讲述其中的艰辛与快意。她又觉得一阵心酸。 楚姐姐说,这是他在出征前写的信,也就是说,在他写信时并不知自己一定会取胜,那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写下这八个字的? 见岑静昭将信收了起来,楚窈思笑着走过来,虽然好奇信上的内容,但终究没有多问。 “多谢楚姐姐,你有心了。”岑静昭收敛心神,但终究有些怅然,“将军凯旋本是好事,不过如今都在传此战是翊王的功绩,徐将军受委屈了。” 楚窈思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难得你为他不平。不过这是我的主意,城里的传言是我让人越传越盛的。” “楚姐姐这是何意?” “我以为你该懂的。”楚窈思定定看着岑静昭,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不过可能是你关心则乱吧?” 岑静昭还来不及反驳,楚窈思又道:“过犹不及。翊王需要功绩坐稳将来的位置,而堂弟只需要南疆安定,至于能否加官晋爵、位居庙堂,他从来都不在乎。而且他年轻气盛,让他学会收敛是好事。毕竟将来他还要在翊王手下讨生活。” 岑静昭恍然大悟,比起虚名,徐十五更在意的是百姓能否合乐。而且,能在此时相助翊王,无论是徐十五,还是整个丹毅侯府,将来的日子都会更好过一些。 她不禁看向楚窈思,这位女子绝非池中之物,豁达随性、鉴往知来,却又深藏不露。 “眼看快到冬月了,一日比一日冷,难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楚窈思看着窗外的朗朗晴空,“不如随我出去转转?” 岑静昭素来不爱出门,但她不想拂了楚窈思的好意。 更何况,她突然想到卓茜和苏公子常去的祥杰楼,早晚要去一探究竟的,择日不如撞日,有楚窈思在身边,她也更加名正言顺。 “不如我们去祥杰楼看看?听说那里有许多传世真迹,去赏看一番如何?” 楚窈思并不爱好书画,但她好歹是宫中名师教导出来的,鉴赏一二她还是十分乐意的。 两人一拍即合,分别带着婢女出了瑞国公府。 两辆马车从瑞国公府驶出,看门人一看见三娘子的马车远去,便借故去如厕迅速跑走了。 不多时,他来到了府外不远处的一间茶摊。 第30章 偷听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尚且需要揣度上意,百姓更是不得不见风使舵。 先帝奢靡,祥杰楼兴建时便装饰华贵、流金溢彩。而今上勤俭,祥杰楼无法将建筑推倒重建,只得在内里下功夫,摆放的古画都清雅淡泊,不沾染一丝矫饰靡丽。 掌柜似乎也觉得如此显得不伦不类,便将楼内都挂上了纱幔,遮住了金碧辉煌的装饰,形成了几条交错的回廊。 如此一来,客人来回游走,观赏挂在纱幔上的字画,仿佛误入迷障,别有一番闲趣。 置身其中,岑静昭不禁点了点头,这里确实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隔着纱幔影影绰绰,只要不大声喧哗,即便是一帘之隔,也看不清对面人的样貌。选择这样既开阔又私密的地方,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楚窈思去了另一侧找自己喜欢的画,岑静昭则悄无声息地寻找卓茜。 对于卓茜,岑静昭原本就有一些隐约的印象,得了孙不思画的小像,更是印象深刻。 大长公主府上能人辈出,孙不思今年不过十四,行事却十分老练,不仅为她画下了卓茜的画像,还将另一位主角苏公子的画像和信息一并交给她了。 这位苏公子名唤苏兰棣,是刑部尚书苏墨苏大人的独子,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秘书省任着作郎。 苏家郎君本可称得上一句才情卓绝,但有状元出身的父亲立在身前,人们常会忘记,这位苏郎君如今还尚未弱冠。只是有父亲珠玉在前,苏兰棣再优秀也只能充当瓦石。 这样时刻被比较和贬抑的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岑静昭细细回想着孙不思报来的消息,四下观察走动,终于在一处角落寻到了人。 她退到拐角处,默不作声地听着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苏哥哥,你究竟何时去我家提亲?莫非你一直在诓骗我?” “茜儿,我自然不会骗你!只是……只是……” 苏兰棣欲言又止,卓茜也长吁短叹。 “苏哥哥,我知你为难。可我也很难啊!”卓茜娇柔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让人心生怜惜,“肃嘉大长公主回宫了,我父亲正打算利用和大长公主的这门亲事替我高选一门婆家呢!所以我才急着来找你商议的……” 听到卓茜提到外祖母,岑静昭无声冷笑,卓家的算盘注定要打散了,卓家不仅沾不到外祖母的光,就连瑞国公府的光,他卓家也是配不上的。 那边,苏兰棣又柔声劝了卓茜几句,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珍视这个女子。 最后,苏兰棣似乎下了决心,正色道:“我父亲向来不喜旧党,你再等我一段时日,我想办法说通父亲,让他同意我们的亲事!” “哼!” 卓茜非但不感动,反倒更生气了,似乎这话已经听过无数遍。 “等等等!你就会叫我等!我都等了你这么久了!我才不等了呢!我娘亲如今正四处为我议亲呢!你若不来提亲,就等着我嫁作他人吧!” 说罢,卓茜挥袖欲走。 由于对方动作突然,岑静昭立刻向后靠了半步想要躲避,发钗却刮住了身后的纱幔,她下意识扭头一扯,纱幔便发出了“嘶”的撕裂声。 另一端的人猛然顿住脚步,苏兰棣拽住了卓茜,小声“嘘”了一声。 同一时刻,一双手从岑静昭身侧捂住了她的嘴,将人半揽进怀里。 不等岑静昭反应,耳边已经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别做声!在这等我,我帮你把人引开。” 话音落下,那人松开了岑静昭,径自走向了苏兰棣。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岑静昭记得这个声音和这个背影,正是卓远侯府世子沈璞。 她来不及思考沈璞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恰好潜伏在自己身边,她只觉得被沈璞触碰过的地方好似被毒舌爬过,可怖可憎,令人作呕。 那边,沈璞已经走到苏兰棣面前,不羁地笑道:“苏兄,真是巧啊!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苏兄可替我保守秘密,这娇娘子如今正和我心意,可还不能被我父亲发现。” 说着,沈璞刻意地看向了岑静昭的方向。 与其浪费口舌表态自己会守口如瓶,不如丢给对方一个自以为可以拿捏的把柄,这样对方才能真正放心。 苏兰棣顺着沈璞的目光望去,只见到藏在暗处的半个玲珑身影。 虽然不满沈璞这个纨绔将自己同对方的风流类比,但眼下听沈璞说,身边的人是他一贯的露水红颜,苏兰棣终究是放下了心。 眼下他还没有同父亲讲明,若是父亲从别处知晓了他同卓家女的私情,这门亲事便再无可能。 苏兰棣家风清正,素来不喜欢沈璞这种金玉其表的贵族之后,加之此时情形着实尴尬,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带着卓茜离开了。 卓茜一直低着头,在沈璞过来时便已用帕子遮面,而沈璞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她。这让苏兰棣不自觉高看了他一眼,他倒算是知礼守节。 苏兰棣自然不知,沈璞只是看不上他的心上人而已,如今他想的都是近日朝思暮想的岑三娘。 瑞国公府规矩森严,他的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买通了一个守门人。虽然得不到更有用的消息,但至少他能知道岑三娘何时会出门。 近日,下人刚一汇报岑三娘出了门,他便爽了和余音阁琴女的约,急匆匆来寻人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讨到了一点甜头——虽然只和岑静昭有过片刻的接触,但却让他的手掌酥酥麻麻,那绸缎般的触感,他一生都不会忘怀。 不过人都是贪心不足,他接触了一瞬,就期待着能够再次亲手赏鉴。 沈璞带着隐匿的心思回到岑静昭面前,岑静昭已经摘掉了勾在纱幔上的发钗,淡然地看着他。 这样从容的女子让沈璞感到惊奇,他难得真诚地问:“岑三娘子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不生气?” 岑静昭神色不变,“我为何要生气?” “寻常女子听到别人污蔑自己与人暗通款曲、行为不检,此刻大概已经羞愤欲死,或直接将造谣者一剑捅死,三娘子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声誉吗?” “既然对方不知道你所言是谁,我又何必急着出来认领?再说了,就算闺名有损,也不是非死不可的事。” 岑静昭直视着沈璞的眼睛,声音冰冷,“而且,就算是要死,我也会先让造谣者付出比我惨痛的代价。” 说着,她轻声嗤笑,眼中不带分毫温情。 “今日事出有因,多谢沈世子解围,不过,我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霎那间,沈璞被岑静昭的气势压得乱了呼吸,但他马上又从震惊中品出了趣味。 原本他只是看中了岑三娘的样貌和家世,可今日一见,他却发觉她和他从前见到的莺莺燕燕都不相同,她们是绕指柔香,她却傲然而立。 于是,他愈发想要去触碰、去折断她的傲骨。 “三娘子,相逢不如偶遇,今日恰巧遇见了,可否请三娘子饮一杯茶?” 岑静昭淡笑,“偶遇吗?我不信。” 说罢,岑静昭转身欲走,沈璞一个箭步挡在了她身前。 “时辰尚早,我与三娘子都是好奇之人,不如三娘子同我讲讲,方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岑静昭面色一沉,对方如此咄咄逼人,又以她偷听的事要挟她,短暂的瞬间,她已经开始计划着如何除掉这个碍事的人了。 气氛瞬间冰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岑妹妹,你看得如何了?” 楚窈思的声音不小,打破了这一方空间的死寂,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岑静昭身边,“我有些乏了,我们快些走吧!” 说着,她似乎刚看到沈璞,略微敷衍地行了礼,“见过沈世子,我们先行离开了。” 然后,她甚至不等沈璞回话,便拉起岑静昭的手便往外走。 出了祥杰楼,楚窈思再也控制不住,低声骂道:“这个沈璞真是越来越猖狂了!什么人都敢招惹,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如今沈家有个沈太妃,虽然她现在没有什么实权,但当初毕竟也是为了陛下登基出了力的,陛下不会轻易动沈家。只能委屈你了……以后尽量避开沈璞吧!” 岑静昭倒没有真的生气,她只是觉得厌恶,沈璞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她用自己的身子去生气。 楚窈思一个劲儿嘱咐岑静昭,岑静昭都笑着应下,看起来楚窈思才更像被登徒子滋扰的那个。 原本楚窈思是打算和岑静昭各自回府的,但她到底不放心,坚持把岑静昭送回了瑞国公府,看着人进了府门,她才放心离去。 ——— 因着岑静昭的事,楚窈思晚膳都没有什么胃口,虽然堂弟和岑静昭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但无论如何,岑静昭绝对不能和沈璞那种渣滓在一起! “啪!” 她越想越气,一掌拍碎了榻上的小案。 “是谁惹堂姐这般生气?” 一个黑影突然翻窗而入,楚窈思却已经见怪不怪,冷眼看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徐十五。 “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应该还有三五日吧?” 徐十五难为情地笑笑,“大军还有三日到,我牵挂家里,便先回来看看,明日再回去同他们会合。” 楚窈思看着徐十五长大,一眼便看出了他言不由衷,正色道:“说实话。” “嘿嘿!堂姐聪慧!”徐十五站在远处,无措地挠了挠头,纠结半晌,自暴自弃地坦白,“我是来找那封信的。堂姐,你没送出去吧?” 楚窈思眉梢微挑,淡定地说:“晚了,今日送出去的!” 徐十五两脚一跺,地面发出难以承受的闷响,他哀嚎道:“我不是写信来让你别送嘛!” 楚窈思神色不变,“哦?是吗?我没看到信,可能是下人太懒散了,还没送给我吧?” 徐十五还想说什么,但事情已然发生,他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他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楚窈思看徐十五耷拉着脑袋,可怜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原本的幸灾乐祸都没有了,她想起了刚来楚家的徐十五,那时的他便是这个模样。 徐十五因为千里送信的情义,被同昱长公主收为义子,但那时同昱长公主刚刚丧夫,根本没有心思照看这个孩子,便将他留给几个下人照顾。 然而,下人向来都是捧高踩低的,见长公主对这个义子不上心,便也渐渐怠慢起来。 而且,那时的丹毅侯府人口凋零,心思活络和有门路的下人,都纷纷另谋高就了,没有几个忠仆真心伺候府里的孤儿寡母。 在来仕焦之前,徐十五只是寻常的农家孩子,家中只有一间屋子,挤着一家四口。只是他的父母和哥哥都死于战乱,唯独他活下来了,不得不生活在这大宅子里。 他从不知道人的寝房原来可以这么大,大得能够听到回声。可是他到底只有七岁,到了夜里,这巨大空旷的寝房里只让他感到恐惧。但他不敢说,不敢麻烦别人,便只能躲在房里偷偷哭。 有一次,楚窈思夜里梦见了父亲,难过得无法继续入眠,便四处走动散心。走到徐十五的屋外,突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于是她走了进去,发现小男孩正躲在墙角抹眼泪。 她耐心问过才知道,原来他是害怕了。 于是她笑着带他去了自己的房间,让他睡在自己外间的榻上。后来,每次徐十五夜里怕得睡不着,都会翻窗来她的房里睡。 直到三年后,徐十五不顾劝阻去了军中历练。 那三年,与其说是她在照顾徐十五,不如说是他们相互扶持。徐十五不适应新家,她又何尝能够适应没有父亲、祖父和叔父的家呢? 她的亲弟弟楚南书当时只有四岁,对于生死还没有太多感触,是比她小一岁的徐十五,因着和她共同的伤痛和仇恨,成为了她坚实的盟友,共同走过了楚家最艰难的时刻。 想起旧事,楚窈思不禁笑起来,“好了,回来了就好好歇息,明天早点走!别给人留下话柄。” 她想了想,忍不住揶揄道:“行了!岑三娘不是小气的人,你只要没写信骂她,她是不会生气的。” 第31章 封赏 石妈妈为岑静昭整理好床铺,又点上了安神香。 每当娘子思虑过度,她都会默默点上这香,好让娘子能睡得安稳些,娘子从未制止她,她便也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岑静昭一进卧房便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心中十分感激石妈妈,不自觉笑了起来。 “妈妈怎么亲自做这些?您的腿最怕受凉,冬日里该早些回房歇息的。” “奴婢哪里就这般娇气了,奴婢穿得可厚实了!”石妈妈拍拍自己身上的碎花小袄,也跟着笑起来,“奴婢见近日天更冷了,给您换了一床更厚的床褥,这样夜里也睡得舒服些。” 说着,她注意到岑静昭的脸色红粉水润,是在水中泡得久了的缘故,不免有些担心。 “娘子今日沐浴时间有些久,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是您今日放的桂枝格外舒服,所以多泡了些时辰。我现在整个人都暖烘烘的,妈妈有心了。” 听到自己的药浴有效,石妈妈离开的时候眉开眼笑,她没有发现,在她转身之后,岑静昭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她之所以在水中泡了这么久,是因为觉得今日被沈璞触碰过的地方粘腻湿冷,她在水里使劲揉搓着皮肤,几乎搓去了一层皮。 她躺在床上,后背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身体上的疼痛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对今日之事也有了新的想法。 卓茜和苏兰棣的事已然明了,无非是两人家世不配,心中却有情。此刻她更在意的是沈璞。 如果无人相助,沈璞不可能那么凑巧同自己偶遇,而那个人一定是瑞国公府里的人,外人不可能知晓她的行踪。 那么,那个内应到底是谁呢?是不是就藏在她的隽华院呢?虽然隽华院人口简单,只有她一个主子,服侍的下人也没有几个,但她真正放心的只有石妈妈和初喜,还有远在济州的同穗。 想起同穗,岑静昭有些歉疚,也不知她在长姐手下过得好不好? 安神香起了效,岑静昭的眼皮有些发沉,但她习惯了今日事今日毕,撑起最后一丝清明,唤来了初喜。 “娘子,有什么事吩咐吗?” 娘子从祥杰楼出来后,面色就一直不好看,祥杰楼不许随侍跟上楼伺候,她并不知晓娘子在上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楚娘子提到了卓远侯府沈世子,她猜想一定是和那个人有关。 初喜现在没有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笔帐,将来一定要为娘子报仇! 听到初喜的声音,岑静昭半睁开眼,喃喃问道:“绣娘在卓家如何了?” “她说一切顺利,娘子安心等待即可。” 自从岑静昭在沈家花宴知晓了卓茜和苏兰棣的事,便着手往卓家安插人了。正巧卓茜从前用惯了的绣娘回乡成亲了,初喜便趁机安插进了自己人。 卓茜喜欢这位心灵手巧、能说会道的新绣娘,如今已经可以聊些知心话了。 岑静昭点了点头,虽然初喜有些跳脱,但她办事向来牢靠。 不过她到底不能真的安心,长姐现在已有孕近六个月,不久即将临盆,必须在诞下孩子之前同卓家和离,否则这个孩子一生都将和卓家牵扯不清。 岑静昭没想到石妈妈办事比初喜更加牢靠,今日的香似乎更浓了,她原本还想嘱咐初喜几句,却已经敌不住满室的熏香,沉沉睡了过去。 初喜为娘子盖好被子,悄声退了出去。石妈妈还守在门外。 初喜有些担忧,“妈妈,您下了这么重的香,娘子会不会生气啊?” “她生气便拿我出气吧!自从她从济州回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做噩梦,就是看什么南疆舆图看到天亮。现在南疆安定了,她又开始操心些有的没的!再这么熬下去,人都废了!” 石妈妈叹了口气,既心疼又气愤,狠狠掐了初喜的胳膊。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孙不思是大长公主殿下的人?他每天神出鬼没,和娘子密谈,以为我老得瞎了眼吗?” 初喜敢怒不敢言,怕吵到娘子,连疼都不敢喊,只得小声揉着胳膊嘟囔。 “娘子做事我们如何能阻拦?娘子不说也是怕您操心,她还是乐意同您交心的。” “咳!我操什么心!” 石妈妈苦笑,良久才又出声。 “我不是怨娘子长大了不同我交心,其实娘子从来也没有真正同谁交过心。我只是心疼她,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什么都要自己去解决。她从来没想过,这个世上还有人愿意毫无所求地帮她、相信她。” ——— 盛央八年,十一月初五,宜施恩封拜。 徐十五带着从南疆而来的将士,在城外军营休整了两日,一早便被礼官带到了宫里,等待受封。 宫里不得随意进出,礼官和内官安顿好将士们,只带着徐十五和罗盖来到乾鉴殿。 说是将士,其实就是当初为了攻下笠城东拼西凑出的那七百余人。 这其中,有一些本身就是禁军,瞧不上额外的官职,只有梅六山等几名一路跟着徐十五出生入死的人,宁愿放弃千里挑一的禁军身份,也要继续跟着徐十五。 还有一些罗盖和肃嘉大长公主的人没跟来仕焦,这些人本就是南疆的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鸿鹄之志,纵然危机时刻敢于守护一方,但他们更喜欢过寻常的日子。 如今,站在徐十五和罗盖身后的,只剩下四百八十七人。 在众人的期待之中,礼官高声宣读了诏书。 翊王在南疆赈灾,又协助徐十五等人攻下笠城,功勋最大,自然排在最前受赏。但亲王已是晋无可晋之位,因此皇帝大方地将他的食邑从万户提升到了一万五千户,加封正二品柱国。 此言一出,百官无不咂舌。若说从前大家对于翊王的将来还持有怀疑态度,如今圣上明谕,翊王已是显贵无极的存在了。 而后,诏书上的内容更是让人震惊。 “南越祸乱,凶国害民。先将军楚公念在平讨,雅意未遂,厥美着闻。十五遵道,少而立业。今以十五为征南将军,平越乱,安南疆。” 徐十五去年秋刚被敕封为从八品上威戎将军,仅仅一年的时间,就越级升为正六品下征南将军。 而且,这不止是官职的越级而升——威戎将军只是有名无权的散号将军,只是听起来好听而已。但征南将军可是手握军权的重号将军,是名副其实的位高权重。 最重要的是,徐十五今年不过十五岁。如此英勇又如此年少,比肩卫霍指日可待。 以往,大家都以为徐十五只是天家为了装点门面,以示优待百姓的物件,没想到他居然颇有些踔绝之能。 从今以后,大项又多了一位不能得罪的贵人。 对于罗盖,皇帝也言而有信,任命他为济州兵曹参军事,年后随徐十五一同回济州赴任。 同时,他带来的人也有了正式的兵籍,从人们口中的“罗匪”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兵。从此以后,他们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去保卫自己的家园。 徐十五领旨谢恩,郑重承诺:“臣定不负陛下重托,平讨南越,不胜不休!” 皇帝看着跪地叩首的徐十五,突然回忆起这少年的义父楚谦,当年的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可惜最后却连完整的尸首都没能留下。 不知是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他近来总是会想起往事,想到过去,他便对将来愈发不安。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下首的翊王,这正是他不安的来源。 翊王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合格的帝王,正因如此,他太了解翊王了。翊王的杀伐决断与他如出一辙,曾经威胁到他的人,他都已清剿干净,翊王也定会如此。 可是,翊王最大的威胁,正是他想保护的人。 ——— 为了替翊王和徐十五庆贺,皇帝特意设宴,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在受邀之列。 因为人数众多,且都是有礼有节的显贵人物,故此男女只分席不分宴,在暖阁同乐。 瑞国公府长房和二房的女眷一起入宫,三房虽然没有官职,但老夫人还是让二夫人袁氏带上了岑静曦,老夫人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让她的心头肉露脸的机会。 姐妹几个,只有岑静曦参加过这么盛大的筵席,因此她在马车上耐心为岑静如和几位嫂嫂解答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入宫不能独自乘马车,各家女眷除非是人口众多,否则都要挤在一辆大马车里,这样也是省去宫廷守卫查验的工作。 岑静昭坐在马车角落,心不在焉地听着家人们的话,不免觉得有些吵闹。 她暗自决定,日后有机会见到徐十五,一定要让他好好补偿自己耳朵受难的这一遭! 今日这筵席若不是以为他庆功的名义开设,她是决计不会出面的。 关于徐十五的封赏,她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纵然这事和她没有关系,她依然觉得欣喜,他配得上这样的嘉奖。 想着想着,岑静昭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时,一个年轻妇人突然阴阳怪气道:“三妹妹,你也取笑我吗?” 岑静昭看过去,这个满头钗环、遍身金玉的人正是她的二嫂柳絮。她捏紧了广袖下的拳头,强忍着不发怒。 这个二嫂自尊又自卑,经常会因为别人无意的一个眼神而胡思乱想。她只是想到徐十五,心中觉得快慰,但在柳絮看来,她就是在取笑自己。 因为柳絮刚刚才说自己曾在去年春的宫宴上吃过龙井竹荪,可是竹荪在夏季才成熟。 岑静昭不想多事,但柳絮却不依不饶。 “也是,如今三妹妹有泰山可依,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些人了。” 岑静昭皱起眉,说她也就罢了,居然连外祖母都敢编排,若是传到外人耳朵里,不知会如何猜忌外祖母。 “二嫂,吃错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记住,话千万不能乱说。你应该记得,二哥是怎么因为醉酒失言而遭到了上峰斥责,至今都未能再受到重用。” “够了!” 二夫人袁氏厉声喝止,却是对着自己的儿媳,“如今你是愈发轻狂了!回府便给我跪祠堂去!” 二夫人心中怄火,她精明一世,却偏偏生出了两个傻儿子!老大资质不佳,但好歹听话,老二却是从来都和她这个做母亲的对着干! 当初老二看中了柳絮,虽然柳氏是大族,但柳絮却是旁枝中的旁枝,根本得不到任何家族的助力,不过儿子喜欢,做母亲的只好帮着把人娶回了家。 刚进岑家的几年,柳絮唯唯诺诺,努力让自己融入血液里都带着傲气的岑家。 然而,世事变幻、盛衰无常,原本的柳家家主,权倾朝野半生的柳司空在今上登基后不久便被下狱赐死,新任的家主正是柳司空大义灭亲的庶子。 而柳絮的父亲,恰巧曾在这位家主落难时施以援手。因此柳絮一家在族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一家人对这位家主可谓感恩戴德。 从那以后,柳絮在岑家彻底抬头,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袁氏一边庆幸自己慧眼识珠,早早和柳家结了亲,一边又怨恨柳絮上不得台面。 今日柳絮更是放肆,随意议论天潢贵胄,真当柳家是什么钢甲铁骨吗?就连当年的柳司空,都不敢在自己的亲外甥齐王面前托大。 岑静昭冷眼看着这对婆媳,大概猜到二叔母在气恼什么。她突然想起,如今的柳家家主,岂非正是右光禄大夫柳从卫? 这便有趣了! 原本岑静昭还在冥思苦想,该如何利用卓茜和苏兰棣的婚事搅乱卓家,现在看来,这位二嫂既然这么想对柳家表忠,那这件要事便交给她好了。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岑家女眷陆续走下马车。岑静昭落在最后,走下来的时候,岑静曦和长嫂已经被各家熟悉的女眷围着一道说话了。 柳絮和岑静如在一旁看得眼热,岑静昭则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发呆,等着内官引她们进宫。 但还未等到内官,倒是先遇到了熟悉的人。 第32章 认错 一名宫女径直走到岑静昭面前行礼,恭敬道:“大长公主殿下命奴婢在此迎候三娘子,筵席未开,殿下请您同她老人家将上次的棋局下完。” 岑静昭认出这是外祖母身前服侍的雪婵,笑道:“有劳,请带路。” 在所有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中,岑静昭率先离去。 岑静昭还未走远,二夫人已经瞪了柳絮好几眼,她低声呵责道:“你看看!将来你若是因着这张嘴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我定让济儿休了你!休想连累我们!” 二夫人近来正发愁两个儿子的仕途,本想借着岑静昭和大长公主疏通疏通关系,现在她还未开口,就先被自家儿媳拆了台。 岑静曦和长嫂忙着同各家女眷交际,不知这边婆媳之间的矛盾,岑静如幸灾乐祸地看了会儿戏,突然见到自己上次在沈家花宴结识的朋友,卓远侯沈家的小女儿沈棠。 于是她也忙着同人巩固关系,反正在府里看戏的机会多得是。 众人寒暄时,一辆华贵的四驾马车停在附近,里面的人刚要下车,内官便急急迎上去,赔着笑脸道:“长公主殿下,路已经清好,请您直接驾车前往暖阁。” “不必了,我们下车,一切按规矩来。” 随即,一个美貌的妇人从车里走出来,身侧跟着的正是楚窈思。 众人纷纷下拜,却都忍不住偷看这位深居简出的长公主殿下。 说起来,这位同昱长公主也是一位传奇,她是先帝最宠爱的柳贵妃所生,她的舅舅柳司空曾权倾朝野,而她的哥哥齐王,曾差一点就登上了至尊之位。 世人都说她命好,前半生靠着显赫的母族在宫里横行,后半生,因为嫁给了为国捐躯的楚谦,哪怕她曾和今上属于势不两立的两个阵营,如今皇帝也不得不因为她的夫家而厚待她。 不过,现实教会了曾经嚣张跋扈的公主学会收敛,这些年,大到封赏,小到类似于今日这般在宫里驾车的特权,她从未接受过。 世人只看到她在权力倾轧之间屹立不倒,却看不到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些年,她吃斋念佛,不仅是因为思念亡夫,更是因为她不想出现在人前,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皇帝,他曾经多么低贱。 更何况,他的一生挚爱,元懿皇后的死,和柳家脱不开关系。 不过,今日是她义子的好日子,她无论如何都要出面。 她免了众人的礼,不再多说一字,由楚窈思搀扶着进了宫。 ——— 沐淑宫里,岑静昭跪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的棋局啧啧称奇,原本她以为雪婵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她叫来,没想到时隔多日,外祖母竟真的还留着这局棋。 “外祖母,您真的要继续同我手谈?这些日子您时常斟酌,我却已经忘了当时是怎样布阵的了,此刻再下必输无疑,这样未免有失公允。” 大长公主故作威严,心里却有些自得,她果然没有白疼这个小外孙女,曾经恪守礼节尊卑的小丫头,如今已经会同她开玩笑了。 她不能干涉岑静昭的抉择,她只能让小丫头慢慢去体会,什么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样子。她不介意小丫头手染亲人的鲜血,但她更希望小丫头的一生都清清白白、不染罪业。 “少同我卖乖!你这丫头,但凡示弱准是索求更多。”大长公主哼了一声,“罢了!谁让我是长辈,总是要宠着你的,让你一子如何?” “那昭儿便不客气了!” 说着,岑静昭笑着拿起一枚白子,显然早已想好该在何处布局。 大长公主却轻轻拍开了她的手,“等等,我让你的一子,并不在这棋局之中。” 这话勾起了岑静昭的好奇,立刻坐正了身体,“昭儿洗耳恭听。” 大长公主反问:“你长姐和离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昭儿想促成苏、卓两家的亲事。将卓家置于新旧两党之间,他们必然要寻求新的庇护,到时,无论是瑞国公府,还是肃嘉大长公主府,要一份和离书岂非探囊取物?” 大长公主一愣,“你当真要庇护卓家?” “当然不是。”岑静昭理直气壮,“卓家无义,我无信。拿了和离书,卓家是死是活全看他们的本事。”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和离书不用这般绕弯子求取——卓家犯事了。你想护也护不住。” 岑静昭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但稍一细想,又觉得合情合理,这些年卓家蝇营狗苟的事并不少,出事是早晚的。 不过让瑞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都护不住的事,她却不太敢猜,必定是让朝野震动的大事。 “这是你长姐的信,你好好看看。” 信的内容不多,岑静昭片刻便看明白了其中的字意和深意。但正因明白,她才觉得震惊,更觉得自责。 长姐在心中坦诚了自己为何一定要离开卓家—— 岑静时虽然骄纵,却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她之所以瞒着有孕此等大事,也要离开卓家,不是因为丈夫的外室,而是因为她发现了卓家的秘密。 那日,她偶然经过书房,听到了公公和丈夫的谈话。 丈夫说已经按照公公的吩咐将新米换成了陈米,陈米换成了坏米,而新米则高价卖了出去。 岑静时和岑静昭不同,她安于后宅,所见所闻不过一方天地,她不知道那些新米卖去了何处,也不知道那些陈米和坏米送去了何方。 但她知道,她的公公卓玄是司农寺卿,掌管粮食积储和仓廪管理,如此行事岂非监守自盗? 而且,这件事还有丈夫的参与,也就是说整个卓家都脱不了干系。 她虽然因为母亲而瞧不起父亲,但她清楚,父亲纵然有愧于妻女,却无愧于黎民,他一生兢兢业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为官清廉,造福万民;立身不正,祸及亲族。 如今,她还来不及同亲人分享有孕的喜悦,就发现了亲人已经迈入泥潭,甚至会连累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 于是,她冥思苦想了一夜,毅然决定离开卓家。 她和卓仁本就无甚感情,不可能为了他而将自己置于险地,更何况,她如今有了孩子,一切都要为了这个孩子打算。 她不敢估计卓家犯了多大的错,但自古民以食为天,动了百姓的粮食,将来有一日被发现,那就是杀头,甚至是连坐的大罪。 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带着无人知晓的小生命回到了娘家。 原本她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只要自己不回卓家,卓家早晚要送来和离书。但她没想到,在南下路上见识到了饿殍遍地、流民成患。 那时,她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卓家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直到济州胡刺史被杀,紧接着查到了他贪墨赈灾粮和银钱,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南疆灾民排队领取的救命的粥,里面少有的几颗米粒,不是坏米就是陈米。而这都是她的夫家所为。 胡刺史死得突然,卓家顺势将所有罪责都安在了胡刺史头上,自己用南疆百姓的生命赚得盘满钵满,之后顺利金蝉脱壳。 事关重大,岑静时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然而,在外祖母离开济州之后,她成了百姓心中最尊贵无私的存在。 每次她穿着厚厚的衣裳遮挡孕肚,出门散心时,都会受到百姓的拥戴,还有些百姓拿着自家本就不剩多少的果蔬送给她,俨然已经把她当成了外祖母的替代品。 这样的爱戴让她愈发难受,她的夫家做了错事,甚至她花在钗环胭脂上的银钱很可能是这些百姓亲人的命换来的,可这些百姓却视她为天。 长久的煎熬之后,她终于写下了这封密信,没有通过驿馆,而是直接让外祖母留在济州的亲信亲自将信送回来。 岑静昭放下信,纤瘦的手指止不住颤抖。比起真相带给她的震惊,她更自责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初,她好不容易离开岑家,不过在南下路上化解了几次危机,便自诩聪慧,愈发胆大,妄想在南疆做成一番大事。 她的确做到了,不仅劝降了罗盖,还撺掇他们杀掉了胡刺史。 她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手软,甚至没有给胡刺史辩白的机会。正因如此,真相才被掩盖了这么久,南疆枉死的百姓至今都未能瞑目。 这一切都是由于她的骄矜自负。 岑静昭突然跪地,重重叩首,“静昭狂妄自大、肆意妄为,累及南疆百姓,求外祖母重罚!” 大长公主摆了摆手,命雪婵把人扶了起来。 “你是有错,你以为凡事都可以尽在掌握,但你总有力所不及之时。你在算计人的时候,焉知自己不会被算计?” 说着,大长公主抬手掀翻了棋盘,棋子顷刻间散落一地。 “就像这盘棋,你以为你将白子的出路规划好了,但我毁了这棋局,你便永远都赢不了。明白了吗?” 岑静昭看着满地的棋子,愣愣地说不出话。大长公主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孩子,放缓了声音。 “追本溯源,南疆祸乱错不在你,就连我和你外祖父,也没有想到卓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百姓的粮食。不过你知道错是好事,以后切记三思而行、量力而行。” 岑静昭拾起一颗白子捏在手中,倔强地说:“昭儿谨记外祖母教诲!但昭儿还想下完这局棋!” “哦?我将卓家的事告知于你,你待如何?” “外祖母是打算用这件事要挟卓家,拿到和离书?” “是。” “这件事不如交给昭儿去办。昭儿会拿到和离书,也会让卓家付出代价!” 大长公主看着目光坚定的岑静昭,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你想怎么做?” “卓家如此行事,背后必有人指使。不如我们将人揪出来,既是为民除害,也是为陛下分忧。” ——— 此次宫宴虽是大长公主一手操办,但她尚有孝在身,不便出席这种宴乐场合。因此她让雪婵陪着岑静昭一同去了暖阁。 岑静昭到达暖阁的时候,一眼便见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徐十五。 他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岑静昭为他高兴的同时,又不免有些落寞,他们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挤在一张小茶桌上对谈了。 正当岑静昭准备挪开目光,人群之中的徐十五突然看向了她。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灿烂而熟悉的笑容,就像过去一样。 隔着人群,岑静昭淡笑颔首,回到了瑞国公府的席位。 岑静曦为岑静昭倒了杯茶,“三妹妹,喝杯茶解渴,一路走来累了吧?你的脸都红了。” 岑静昭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颊正微微发烫,她心虚地端起茶盏,毫无礼节地一饮而尽,含糊道:“嗯,沐淑宫距此甚远,是有些累了……” 她四下看去,迅速转移了话题,“四妹妹呢?怎么没见着人?” “四妹妹同卓远侯府的沈小娘子去了旁边的园子,说是那里有棵柏树,甚为吉祥。” “是吗?看来四妹妹是交到了好友。” 岑静曦假装听不出岑静昭话中的冷意,笑着打哈哈,“是啊!这位沈小娘子活泼可爱,与四妹妹很是投契。” 岑静昭四下环视,没有看到卓茜,不知是不是绣娘那边起了作用。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丹毅侯府的位置上,等她发觉的时候,楚窈思狡黠地对她眨了眨眼,于是两个人又淡淡笑了起来。 “陛下驾到!翊王殿下驾到!” 随着内官的唱喝,众人纷纷跪地行礼。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宫女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走向龙椅的人。 那宫女一跃而起,手握短剑,大喝着跑向皇帝。 “洛狗,受死吧!” 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除了一直严阵以待的禁军,只有三个人率先行动起来。 翊王距离皇帝最近,已经做好了防御姿势。 岑静昭所在的瑞国公府距离皇帝也很近,但她正在宫女所在的必经之路上。 徐十五虽然距离稍远,但已经在一瞬间跑向了皇帝。 第33章 伴读 岑静昭和大家一样,不敢相信话本里的刺杀会发生在眼前。但不同于大多数人,她只愣了一瞬,便马上做出了反应。 她正在刺客的必经之路上,于是她和大家一样,退到了廊柱后,唯一的区别就是,她脸上的惊恐是假的。 她躲在廊柱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拉住了廊柱上装饰的帷幔。 宫里的大多数建筑修饰都是对称的,这边的帷幔通过横梁连接到另一侧的廊柱。 帷幔顷刻坠落,只可惜她还是慢了一步,刺客行动敏捷,已经跑过了帷幔的范围,没被困住。 而这短暂的几息之间,徐十五已经赶在禁军之前擒住了刺客。 一场虚惊之后,众人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时他们才发现,龙椅上的人始终神色淡然,根本没有把这场刺杀放在眼里。 徐十五将刺客丢给了禁军,嫌她太吵,还将她的嘴用不知哪里扯下来的布条塞住了。 然后,众人眼看着徐十五无视皇帝、无视百官,径直走到了岑静昭面前,沉着脸怒喝:“你疯了是不是?你就不怕刺客弄死你?你有几条命?岑三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徐十五气急了!方才的一瞬间,他看到岑静昭妄图制止刺客,脑子还来不及思考,身子已经直接调转了方向,不顾一切跑向了她。 那一刻,皇帝的死活已经不重要了,他遵从了本能,去救他最在乎的人。 岑静昭一下子被徐十五吼得愣了神,众人也还来不及思索,这两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如何这般熟稔的,只听到角落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哭得撕心裂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边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暂且放下了对岑静昭和徐十五的关注。 只见瑞国公府的岑四娘子蹲在地上,拉着倒在地上的卓远侯府世子,哭得梨花带雨。 沈璞紧闭双眼,看起来伤得不轻,其实他只是因为觉得倒霉而心烦而已。 沈棠贪玩,拉着岑静如去看柏树,她们前脚刚回到暖阁,后脚皇帝和翊王便到了,于是她们跪在了最远处。 刺杀发生时,两个小女娘傻傻愣在原地,被四下逃窜的人挤倒了,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倒了摆在案台上的黄蜡石摆件。 眼看石头就要砸到两个傻愣楞的小女娘,沈璞立刻冲了过去,用身子挡住了石头。 那块黄蜡石约有三十斤重,虽然没有砸到要害,但沈璞还是疼得呼吸滞涩,尤其是耳边还有一个尖利的声音不停吵闹。 他也很无奈,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妹妹,顺手救了个人,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救命恩人,他并不想做这个好人。 在座的都是大项最有权势的人,见惯了风浪,短暂的惊骇之后又开始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英雄救美,尤其是其中的主角之一还是有名的风流浪子。 唯独上首的皇帝和翊王除外。 洛启看着岑静昭和徐十五,回想方才两人的表现,一直以来的困惑都解开了。 徐十五在南疆智勇无双,可那些计谋分明就有岑静昭的影子。 而岑静昭那样骄傲的人,却甘愿听旁人的责骂,一个字都不辩驳,对于徐十五一时冲动之下喊出的“岑三”,也似乎习以为常。 洛启在高台之上看得清楚,方才徐十五一瞬间的选择是岑静昭,而不是皇帝。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那两个人已经亲昵到了这种程度。 他一直以为,岑静昭生性淡漠,所以才一再拒绝他,但他没有想到,原来岑静昭也可以和别人亲近,对别人敞开心扉,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洛启暗暗低下头,借着这个动作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情绪。因而他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眼睛始终在他和他看的两个人之间盘桓。 皇帝看着被岑静昭扯到地上的帷幔,她的确不是寻常女子,冷静果敢不逊男儿。 他又想起了在静慈寺第一次遇到这位小女娘,想起了她大胆的祈愿,想来她祈求南疆安定,也是因为徐十五就在南疆吧? 今日在乾鉴殿困扰他的难题,突然迎刃而解了。 洛启的父母,栎王夫妇故去已久,这些年,他就像一件没有感情的玉石,任皇帝随意雕刻打磨。皇帝因此器重他,却也日渐忌惮他。 如今,洛启终于有了软肋,喜欢上了瑞国公府的三娘子,只可惜,这位岑三娘显然有了更喜欢的人,而那个人明显也对岑三娘有意。 未来的帝王和未来的大将军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很可能会让国家震荡,但福祸相依,他们的势均力敌也很有可能让国家长久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局面之上。 国家安定了,他在意的人才能一生无虞。 最重要的是,身在局中的女子绝非寻常的闺阁淑女,年纪轻轻已经在南疆搅弄风云,假以时日,只要她想,一定可以维持住翊王和徐十五之间的平衡。 好好的一场宫宴,因为一场刺杀而草草结束,皇帝只喝了杯酒便先行离去了,想来是去听暗卫的奏报了。 虽然这场刺杀颇为儿戏,但在皇城之中行凶,这是当众踩天家的面子,皇帝就是表现得再不在意,也一定会查个清清楚楚。 走出暖阁的时候,楚窈思走到瑞国公府一行人面前,对着二夫人袁氏温雅行礼。 “二夫人,明日晚辈想邀岑妹妹到家中做客,提前告知您一声,便不下拜帖周折了,您看如何?” 丹毅侯府正炙手可热,袁氏自然不会否决,“楚娘子和我们三娘子相处得来,我们全府都欢喜得很!改日您也到府上坐坐,让三娘子带您逛逛园子。” “那便谢过二夫人了。”楚窈思笑意盈盈,又拉着岑静昭的手亲昵道:“岑妹妹,明日我在家中等你,你可要早些来。” 岑静昭笑着点头应下,和楚窈思告别。只是当楚窈思转身离去,岑静昭脸上的笑意顿时便不见了。 今日的宫宴是外祖母一手操持,而且外祖母如今管着宫禁庶务,任何纰漏都有她的责任,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外祖母要如何应对?皇帝又会如何猜想外祖母? 从前,她以为瑞国公府是吃人的猛兽,现在看来,这仕焦城中处处都藏着吃人的恶鬼。 ——— 翌日,岑静昭未能如期赴楚窈思的约,无论是瑞国公府还是丹毅侯府,都因为皇帝的两条诏令而兵荒马乱。 皇帝终于为翊王和楚窈思定下了亲事,婚期定在两年后。 虽然世家权宦对此早有猜测,但猜测无凭无据,如今名发上谕,做实了楚窈思翊王妃的身份。而且,随着翊王在朝中地位的不断加固,这位楚娘子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 如果说众人对第一条诏令艳羡更多,毕竟能够成为翊王妃的只有一人,就算不是楚窈思,也未必会是自家人。 那么第二条诏令,就让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了。 如今宫里的公主和郡主不少,大部分都已到了入学的年纪。因此皇帝为天家贵女们遴选伴读,而且不仅从世家贵族之间选,但凡官至五品以上,家中只要有适龄的女子,都可以参选。 虽然伴读说白了就是伺候那些公主、郡主,但能够时常出入宫禁,说不定就能得到贵人的青眼。这些贵女们大多都有兄弟,只要努力,说不定就可以加入宗室,永享富贵。 那边,各家的贺礼流水似的送到了丹毅侯府。同昱长公主不理琐事,楚窈思只能强忍着不耐接待一波又一波的贵客。 这边,瑞国公府也起了不小的风浪。 虽然岑家没有同天家结亲的心思,但能入宫多接触一些人也总是有益于公府的。因此老夫人将平日里最不待见的岑静昭和视而不见的岑静如叫到了跟前,亲自教诲。 “宫里的旨意你们也听到了,岑家只有三位娘子,你们二姐如今正在备嫁,不能参选伴读,如今只剩你们两位。祖母要求你们两位必须都入选!” 老夫人没有给两人商量的余地,直接命令道:“明年开春考核,即日起,你们无事不得出府,我请了先生,明日便来教你们读书。” 老夫人命令完便将人撵了出去,可谓将过桥抽板演绎得淋漓尽致。 两姐妹各怀心事走出芝兰院,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岑静如虽然很想入宫做伴读,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散漫惯了,现在临时抱佛脚是决计来不及的,她要赶紧回桂怡院和姨娘好好商议一番。 岑静昭也在发愁,虽然宫中女师定然学贯古今,且听闻宫中典籍浩如烟海,但她却不愿入宫。 那些天家贵女学问高低还未知晓,但她清楚,她们一定会把伴读当成宫女使唤,未必是她们以势欺人,只是身在高处,习惯使然。 做了伴读,哪怕面对名师和古籍,估计她也没有时间去读,毕竟她不得不去伺候那些天潢贵胄。 然而,岑静昭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性子,她宁愿在自己的院子里守着有限的书籍慢慢研读,也不愿去宫里给人当奴婢使唤。 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卓家的事,长姐眼看就要临盆,她务必在此之前扳倒卓家,拿到和离书。 她不会为了徒有虚名的伴读,放弃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不过让她好奇的是,选世家女为伴读是常有的事,但没有哪一次这般声势浩大,甚至堪比选秀,而且这封诏令和翊王的赐婚诏令在同一日发下,很难不让人联想。 莫非皇帝当真打着选伴读的旗号,为翊王和其他小王爷择选妻妾? ——— 隆和殿里,翊王所言与岑静昭所想如出一辙。 “陛下,如此大肆遴选伴读,恐怕会让朝野误会,起了不必要的心思。” “有心思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如今只有一位王妃,适龄的宗室子也有很多还未娶亲纳妾,让这些女子入宫,既是求学,也是学规矩,将来若是加入宗室,也省去许多教导的工夫。” 皇帝顿了顿,突然笑道:“而且,你不是有意于瑞国公府的岑三娘子吗?朕也想通了,你若实在放不下她,将来就让她去你府上做个侧妃。瑞国公府那边,朕会替你做主。” 听到这话,洛启没有一丝快慰,只觉得遍体生寒。 “侄儿多谢陛下成人之美,但侄儿有一位妻子便够了。侄儿的父亲一生只有母亲一人,侄儿的父亲去得早,没教过侄儿什么大道理,但在夫妻姻缘一事,父亲和母亲已经言传身教许多,侄儿不愿背弃父母的教诲。” 听洛启提到亡故的父母,皇帝难得有些怅惘,他的长兄长嫂都是好人,不仅对他这个野草般的弟弟处处帮扶,对他的妻子也以诚相待,只可惜他罪孽深重,对他好的人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了。 洛启见皇帝神色松动,继续道:“而且,侄儿了解岑三娘,她绝对不会为人侧室,这是看低了她。侄儿心悦她,却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强求她。” 这些话一直憋在洛启心里,早在岑静昭一次次默默拒绝他的时候,他就不断用这些话劝解自己,就好像快要病死的人,不停暗示自己很快会死,以为这样就可以减少对死亡的恐惧。 但他不知道,当死亡真的降临,没有人不会恐惧。 此刻,他说出这番话,心已经仿佛在热油里滚过一圈,炙烤着、疼痛着、朽烂着。 皇帝没什么表情,挥了挥手让洛启退下了。 殿门关闭,他脸色仅剩的些许怅然不见了,整个人舒展开来。 原本他还不能确定这一步是否可行,但听了洛启的自白,他确定他做了正确的选择。 若是洛启当真要娶岑三娘为侧妃,那就说明洛启对她只有占有,没有尊重,那样的话,岑三娘将来未必能牵制住洛启。 但洛启显然对岑三娘用情至深,而用情更深的,总是会更吃亏的。 皇帝按住闷痛的胸口,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他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岑三娘变成一颗有用的棋子,来牵制翊王、平衡徐十五。 感情犹如镜花水月,眼下可以利用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但等岑三娘有了权力,感情便不再重要了。 岑三娘需要他这个伯乐,而他需要岑三娘这颗棋子。 第34章 礼物 岑静昭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没有想到逃避遴选的好方法,最后,她索性打算装病,反正她自幼身体不好,此举虽不高明,却很管用。 不过,她终究没能如愿。 孙不思急急跑进院,小声道:“听说大长公主殿下向陛下请罪了!下晌在隆和殿里,当着好几位重臣的面。” 岑静昭愣了片刻,默默披上了刚刚脱下的大氅。 她不能生病,更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恶,外祖母事事为她着想,她也要顾念外祖母,如今她老人家一人在宫里,她必须进宫帮衬一二,绝不能让宫里再发生昨日的事。 做了决定后,她叫来初喜,仔细嘱咐她该如何利用绣娘控制卓茜,又嘱咐了石妈妈盯住二嫂柳絮的一举一动,孙不思则被她派去探查右光禄大夫柳从卫的动向。 安排完这些事,岑静昭便潜心在选伴读一事。 虽然她饱读诗书,但她依然不敢松懈,日日都细心听先生们的授课。 老夫人花了不少心思,请了两位先生,一位在上午教授诗书和书法,另一位在下午教授音律和礼仪。 岑静昭和岑静如白日进学,晚上还要完成课业,终日不得闲暇。 岑静如一开始还信心满满,但坚持了三日便称病不来,第七日虽然又来了,却再也提不起兴致了,每日哭丧着脸,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盼着下学,看得先生连连摇头。 这些课业岑静昭本就在行,学起来不算吃力,但她还是将先生说的每个字都认真记下。 她知道天外有天,如今别家的女子都在努力进学,她若不努力,纵然她再聪慧也未必能入选。 等她再见到楚窈思,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如今,她和岑静如每十日才能歇一日,岑静如一早便急急出了门,她也终于能赴楚姐姐的约了。 一见到楚窈思,岑静昭便行了大礼,郑重道:“恭贺翊王妃!” 楚窈思面色一僵,勉强笑了笑,“你也跟着打趣我!” 说罢,连忙把人拉进了房,还关上了门。 一进屋,岑静昭就笑了起来,“楚姐姐,你怎么在自己家里也跟做贼似的?” 楚窈思坐在榻上,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宫里来人了,近日在教我规矩。” 她自嘲地笑起来,“虽然这些规矩我都懂,但这就是规矩。你说好不好笑?宫里千千万万条规矩,每一条都是不让人舒坦。” 岑静昭也跟着苦笑,“可是,眼下世人都羡慕你呢!” “羡慕我?你也羡慕我吗?”楚窈思看着岑静昭,严肃地问:“你也有机会做这个翊王妃的。” 岑静昭被问得措手不及,愣了一瞬才道:“楚姐姐,你是听说了什么吗?” “你不必紧张,这些事不用谁说,看得出来,宫宴那日,翊王一直在看着你。” 楚窈思笑着摇了摇头,“翊王心里没有我,我心里也没有他,这很公平。我不想做这个翊王妃,更不想做什么后宫之主,可是陛下看重楚家,我为了楚家必须嫁给翊王。” 岑静昭一时语塞,心里为楚窈思难过,沉默了许久才冷冷笑出声来。 “说什么运筹千里?到最后还不是要女子用婚姻换来利益?” 楚窈思拉起岑静昭的手,诚恳道:“你不必为我难过,这条路我早就知道,也想清楚了该如何走下去。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和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一辈子,我希望你能找到心悦之人,而那个人也心悦于你。” 说着,楚窈思向窗外看了一眼,“我出去片刻,你在房里等我。” 岑静昭不知楚窈思有何急事,她不愿在别人房中乱看,便随手拿起了架子上的书翻看起来。 不过片刻,门口传来脚步声,岑静昭的目光还流连在书本上,笑着说:“楚姐姐,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你这本游记当真有趣!可否借我看看?” 无人应答,岑静昭这才抬头看向门口,向来爱书的她,却一下子握皱了手中的书。 “你怎么来了?” 徐十五冷着脸走进来,只是瞪着她不说话。岑静昭当然相信徐十五不会做出什么荒唐事,但此刻他周身带着寒意,让她不得不害怕。 “我去外边等楚姐姐。” 岑静昭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然而,这个动作激怒了徐十五。 他挡住门,冷声道:“是我让堂姐请你过府的。” “为何?” “为何?当然是因为你胆子太大!你在宫宴上擅自行动,知不知道很可能会没命?” 这顿火徐十五早就想发作了,只是当日没有寻到机会,至今,他想到岑静昭那日的作为,都觉得后怕。 他不敢想象,如果当时刺客气急败坏,将矛头指向岑静昭,会是什么后果。 岑静昭心头一暖,虽然徐十五的话难听,但她知道他是真的在意她。 “我不是没事嘛!你让楚姐姐把我约过来,就是为了专程来教训我?” 听岑静昭这么一说,徐十五也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灵光,人都没事了,他还计较什么呢?他又有什么权利计较呢? “当然不是了!我才没有那么无聊!”徐十五红着脸矢口否认,想了想却又突然严肃起来,“还有一事。我听说你要参选伴读了,是吗?” 岑静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眨了眨眼,“是啊,近来一直在府中温习。” “那你……你能不能……”徐十五吞吞吐吐,最后紧握双拳,鼓起勇气,“你能不能不去参选?” “为何?” 徐十五犹豫片刻,耷拉着脑袋说:“我听堂姐说,这次选伴读,或许是要给宗室择妻选妾。” 岑静昭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那你为何不让我去选?” 原本她在离开济州的时候,就做了决定,只把徐十五当成志同道合、以命相交的知己,但这一刻,她还是期望徐十五能够亲口说出她想听的话。 徐十五皱着眉,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听堂姐说这件事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岑静昭去,至于为什么,他还没有深想。 “我……我就是觉得你不适合他们!他们都是纨绔,根本配不上你!” 岑静昭被夸得有些害羞,但还是笑盈盈地看着徐十五,“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这个我暂时还没想过!反正那些人你理都不要理!” 虽然没有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岑静昭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在他的眼中,她值得更好的人,只是他不知道,更好的人已经在她眼前了,她看不见别人了。 反而是她,她身负恶名、心思狠辣,有些不敢奢求这少年将军的一片真心了。 “多谢提点。”岑静昭真心实意地福礼谢过,“但我还是要去的。” 徐十五还想说些什么阻止,他的心在催促他拦住她,可他的话都被岑静昭堵了回去。 “我不是为了嫁入宗室,而是为了外祖母。宫宴发生刺杀这样的大事,外祖母如今很难做,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岑静昭顿了顿,轻叹一声。 “你应该知晓我的事,我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长大,只有外祖母真心待我,不管我做得好,还是闯了祸,她都偏爱我、教导我,她是我最在意的亲人,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深宫里。” 提起那日的刺杀,徐十五也沉下脸。 “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我们查出来了,刺客是越国人,陛下因此震怒,命我和罗兄近日秘密返回南疆,监视越国动态。我不能在仕焦城护着你了,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入宫,那里不比战场安全。” 岑静昭笑起来,“我不需要你护着,你也不需要我护着,我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你的战场在南疆,而我的战场在这仕焦城。我们都会赢的!” “没错!”徐十五心中豪情万丈的同时,又觉出了几分甜蜜的悸动。 他想了想,一拍手掌,“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便和楚窈思一样,风一样消失了。 须臾,他提着一个鸽笼跑回来,将它交给岑静昭。 “我后日便要启程去南疆了,这一去不知归期,这只鸽子是受过训练的,你放出去,它就能找到我,你可以随时写信给我。”徐十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当……就当送你的年礼了。” “那便多谢你的礼物了!” 岑静昭看着雪白的鸽子,眼睛又弯又亮,仿佛是夜空里的弦月。 “不过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等你何时回来,我将欠下的年礼一并送给你,如何?” “一言为定!” 徐十五傻乐着走出了楚窈思的院子,楚窈思从角落走出来,一脸嫌弃地对着那个傻乎乎的背影摇头。 “真是没救了!” 也不知道岑妹妹这般机灵的人,怎么会看上自己的傻弟弟?看来岑妹妹也是个只看外表的肤浅之人啊! 岑静昭不知道自己在楚窈思的眼中,已经成为色令智昏的昏君,笑呵呵地抱着鸽子回了瑞国公府。 ——— 在瑞国公府的日子,岑静昭每日和先生学习,听着亲信们传来的消息,又多了一件事——养鸽子。 为了掩人耳目,那日回府的路上,她买下了十只鸽子,还顺便买下了摊主,方便帮她养鸽子。 她还读了许多关于鸟类习性的书籍,如今府里人都知道,隽华院的鸽子比人难伺候。 又到了十日一休的日子,岑静昭难得放松,一边拿着银勺给鸽子喂米粒,一边笑着哄着那只白色的鸽子。 “雪团,今日多给你加了芝麻,你多吃些,好飞得快些。” 初喜刚进院子就看见岑静昭又给雪团加了几粒芝麻,眼角一抽,连忙跑了过来。 “娘子,可不能再给雪团开小灶了!您看它比别的鸽子胖了整整一圈!” “它们又不用飞那么远,当然不需要吃那么多,我是担心雪团在路上饿。” 初喜无言,她早就知道劝不住娘子的,只好回归正题,“娘子,卓府绣娘传了消息,事成就在这几日。” 岑静昭收起笑脸,正色道:“很好!苏家那边也盯紧了,这几日马虎不得。” ——— 临近除夕,仕焦城里的人都忙着过年,人人走街串巷,消息也传得特别快。 据说,刑部尚书苏墨苏大人家出了大事。 有人说苏大人刑讯惯了犯人,下手愈发没有轻重,因为一点小事就把自己的儿子打伤了,请了好几个大夫才勉强保住儿子的性命。 也有人说苏大人棒打鸳鸯,不许儿子娶青楼女子。 还有人说苏大人的儿子看中的不是青楼女子,而是某个世家的新寡少妇。 传言越传越盛,不少人想来苏府探听消息,就连同僚们都忍不住盘问一二。苏府紧闭大门,拒不见客。 看门人在府里听着不绝于耳的拍门声,不耐烦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骂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说了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没看到人影,只看到地上摆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石头底下压着一封信。 看门人识字不多,但也不敢声张,直接将信交给了管事,管事一看,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又亲自将信交给了老爷。 苏墨将信展开,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欲破谣言,明日未时静慈寺相见。” “哼!”苏墨把信拍在桌子上,怒喝:“我在刑部十几年,还从未见过敢在我刑部尚书头上耍手段的人!欺人太甚!” 管事小心建议:“老爷,需不需要派人先在寺中巡视一圈?暗中观察一下情况,也好有备无患。” 苏墨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悄悄去做,静慈寺里贵人太多,千万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 管事刚要离开,苏墨又将人叫了回来。 “等等!”苏墨虎着脸,看起来当真像书里描绘的判官,“公子现在如何了?” 管事有些为难,但不敢有半句虚言,“公子还是不肯吃饭,只勉强喂了公子些水……” “哼!还有力气反抗,那就让他继续饿着!” 第35章 密谈 翌日,巳时一过,岑静昭便乘马车去了城中书坊。 近来她读书颇为用功,先生多次在老夫人面前夸奖她,因此老夫人难得对她和善了些,今日她说想去书坊挑几本书,老夫人爽快应下。 先生已经明说,四娘子性子浮躁,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有三娘子才有可能在遴选中拔得头筹。 这种关键时刻,老夫人只能顺着她。 瑞国公府的马车在书坊前停下,初喜先走下来,递给驾车的小厮一包银钱,“娘子读书不知何时结束,随你去饮茶吃饭,不用拘在这里。” 小厮得了赏,欢欢喜喜地钻进了附近的酒楼。初喜这才扶着岑静昭走进了书坊。 不多时,书坊后门,两个戴着帏帽的女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马车快速驶出了城,径直奔向城东的静慈寺。 静慈寺中,孙不思早已用假名借了一间厢房,并在周围安插了大长公主的人手,确保三娘子无恙。 “娘子,已经准备好了。果然看到了苏府上的人在周围潜伏,需要处理干净吗?” 厚厚的帏帽下,岑静昭摇了摇头。 “不必了,苏大人不敢在寺里轻举妄动,让人仔细盯着便是。” “是。娘子先稍事休息,临近正午,我已经让人准备了斋饭,稍后便送来。” 一听到有斋饭吃,初喜的眼睛亮了起来,岑静昭故意逗她,“不必了,我没胃口。” 初喜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孙不思看得有些难受。 “娘子,多少还是用些吧!”孙不思偷偷瞥向初喜,“万一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我不怕饿。”岑静昭假装听不懂,又恍然大悟道:“哦,是初喜怕饿。那便多备些斋菜送来吧!” 初喜和孙不思都闹了个大红脸,一个慌不择路跑了出去,一个缩到了一边整理她换下来的衣物。 岑静昭笑道:“你们不用在我面前遮掩,我不在意这些。你是我的婢女,也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希望你过得好。” 初喜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娘子把她当成朋友,可实际上,她原本连做娘子的婢女都是没有资格的。 寻常人家为孩童找婢女,都要找年龄比小主子大四五岁的,这样才方便伺候小主子。 同穗是家生子,年龄又合适,岑静昭还未出生,她便被送到了隽华院,学习如何照顾即将出世的小主子。 而初喜是七年前的冬天,岑静昭和三叔母在街上偶然遇到的。 当时的初喜瘦瘦小小的,在街边和几个明显比她大的男孩子抢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她的脸被抓破了,衣服也被撕烂了,却始终将馒头死死抱在怀里,因为没有这个馒头,她的娘亲就会死。 那是岑静昭第一次知道何为怜悯。她看着初喜,轻轻拽了拽三叔母的衣角。三叔母明白她的意思,让随侍救下了初喜。 那时,岑静昭只有六岁,而初喜只有八岁。 自从去年长房出了那样的大事,这是岑静昭第一次有想要的,于是三叔母做主把初喜留给了她,不为了伺候她,只为了让她能够慢慢迈出心里的那道门坎儿。 岑静昭改变了初喜,让初喜救活了自己的母亲。 初喜也改变了岑静昭,六岁的岑静昭第一次知道,原来没有灾荒,百姓也还是会饿死。 初喜家中原本有些地,勤快耕种勉强能糊口,但世家连年兼并土地,百姓的地越来越少,赋税却分文未减,日子越来越难过。 后来,初喜的父亲农闲时做工贴补家用,被木梁砸死了,人家欺负她家没有男丁,一文钱都不肯赔偿。母亲只能给人绣花洗衣赚几个铜板,而她只能在街上和同龄人抢吃的。 初喜遇到岑静昭的那天,她的母亲已经饿了整整四天了。 那时,岑静昭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她恨这些吸食百姓血肉的世家豪绅,她想让这些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目标越来越明确,她要清除的第一个世家就是瑞国公府。 阴沉的天空下起雪,雪花从窗缝飘进来,初喜收回思绪,“娘子,下雪了!这雪真大,就像我遇到你的那年……” 岑静昭看过去,“是啊!真像!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救了一个初喜,却救不了更多的人,百姓还是无法吃饱穿暖,一切都没变…… 初喜是个乐天的人,吃上了精致可口的斋菜,便暂时忘却了不堪回首的童年,见她吃得舒服到眯起了眼睛,岑静昭也不自觉多吃了些。 未时一过,厢房的门被敲响,孙不思带着苏墨走了进来。 苏墨一进门便愣住了,房中立着一面屏风,而透过屏风能够看到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女子。 他没有想到,约他前来的竟是个女子。这女子一身白衣,即便隔着屏风,她和身侧的婢女依旧带着帏帽,看起来极为谨慎。 而苏墨也因此确定,这女子的身份一定不凡,甚至是他曾见过的人。 岑静昭不在意对方的打量,淡笑道:“苏大人来得准时,请坐。” 闻言,苏墨心中更是好奇,听这女子的声音,似乎还是一位妙龄少女。 一时间,他心中已经罗列出众多城中女眷,但他不动神色地跪坐在屏风的另一侧,多打探切磋一番,才方便判断对方的身份。 “娘子既能约本官前来,想必对本官知之甚多,那娘子应该知晓,本官身在刑部多年,最不喜故弄玄虚,娘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苏墨常年与犯人打交道,说话也像是在审讯,但对面的少女不卑不亢,声音连丝毫的起伏都没有。 “苏大人快人快语,小女便不兜圈子了。” 岑静昭看了初喜一眼,初喜点头,将手中的木盒交给孙不思,孙不思又将其呈给了苏墨。 “苏大人,这是小女送给令郎和卓娘子的大婚贺礼。” 苏墨一怔,随即冷哼道:“这就是娘子所谓的破除谣言的方法?未免太低劣了些!” “是吗?如今谣言只针对苏家,苏大人猜猜这是为何?” 城中的谣言从苏兰棣性命垂危,苏府遍请名医开始,但事情真正的源头却被人忽视了。 半月前,卓茜家中又一次为她议亲,她终于无法忍受,选择了极端的方式同家人抗衡——自戕。 她割破了手腕,流血不止,奄奄一息,卓家用了名贵的药材,请了城中名医,这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苏兰棣正巧在前几日被父亲发现了他和卓茜的私情,被关在家中自省,骤然听得卓茜以死明志,震惊与愧疚之下,苏兰棣决定随心上人而去,一头将自己撞了个昏迷不醒。 他不知道,卓茜的命已经被救了回来,他也不知道,卓茜之所以突然这般极端,是因为听了家中绣娘的话。 卓茜喜欢家中新来的绣娘,为了给苏哥哥绣一条腰带,她日日和绣娘挤在房中,一边请教针法,一边听绣娘讲故事。 绣娘有一个极为宠爱自己的夫君,日日都来府上接她回家,卓茜看到过好几次。而每次提及自己的夫君,绣娘脸上的幸福也无法作伪。 卓茜缠着绣娘讲他们夫妻之间的故事,绣娘说,她的感情并不是一帆风顺,早些年她的父母不喜欢临村的夫君,因为两个村子为了抢地结了世仇。后来,她以命相逼,她的父母才终于肯把她嫁给心上人。 天真的卓茜把绣娘当成了自己的榜样,因此做出了自戕的蠢事。 而那位绣娘,以及她所谓的夫君,早已经被岑静昭的人送到了别处。 至于城中的流言,自然也是她让人传出去的。 这些事卓家尚不知晓,苏墨更不可能知晓,被她这么一问,苏墨把怀疑对象指向了卓家,但苏墨毕竟是主管刑狱的人,不会轻易相信表面的证据。 “娘子是想说,这些流言是卓家胁迫我苏家的手段?那卓家也未免太小看我苏墨了!就算事情闹开了,也是女子声誉受损更多,我如何不能将卓家女的事公之于众?” “卓家巴不得苏大人如此,卓玄疼爱幼女,和女儿的幸福相比,风流韵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苏大人以知礼奉公闻名于世,若是被世人知晓苏公子和卓娘子的事,苏大人只有成人之美,方才不负盛名。” 岑静昭不疾不徐,含笑道:“毕竟,拆散才子佳人,在话本里可都是被人唾骂的。” 苏墨是个直脾气,被这般讥讽,已经面沉入水,正要拍案而起,岑静昭清冷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子让他从怒火之中掉进了刺骨的冰潭之中。 “当然,人言虽可畏,但只要不在意,人言就不能伤人分毫。不过,苏大人身在朝中多年,最是鉴机识变,难道不明白这桩婚事真正的好处吗?” 苏墨身形一僵,原本他以为这少女只是被人推出面的学舌鹦鹉,后来听她说苏卓两家的内院秘辛,他以为她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后宅妇人,毕竟后宅里的事,女子总比男子更容易探听。 然而,她却突然提到了朝堂,让他不得不高看她,并深思自己的处境。 诚然卓家是和苏家对立的旧党,但卓家只是犬牙,真正和苏家对立的是柳家。 “娘子是想我策反卓家,分化旧党,从而打击柳家?” “是,也不是。”岑静昭顿了顿,淡声道:“小女是想打击柳家,但卓家也不该放过。苏大人不妨先看看我的贺礼,再做决定不迟。” 苏墨心中疑窦丛生,打开盒子,里面是画了押的供状,内容和岑静时的那封信差不多,只不过写下供状的人是卓家的下人杨平。 岑静时偷听到丈夫和公公的谈话,听他们提到了这个人,岑静昭便让孙不思去抓人,费了一番工夫,终于将人偷偷擒住。 苏墨匆匆看完供状,已是万分骇然,他强忍着一腔怒火问:“这都是真的?” “人就在我手上,苏大人随时可以去审。我想再狡猾的犯人,也逃不过苏大人的审讯。不过大人应该清楚,他只是听命行事,即便把他碎尸万段也无济于事,真正得利的人依然高枕无忧,下一次,可以再派一个杨平赵平,去替他们办事。” “娘子想要如何?” “和卓家结亲,柳家必然会有所行动,到时便看苏大人有没有本事抓到马脚了。” 苏墨虽然因为供状上的内容而震怒,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透过屏风审视着对面的少女。 “敢问娘子,激化新旧两党矛盾,于你有何好处?” 岑静昭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苏大人,当年您也是才情决绝、一腔热血的状元郎,这才过去多少年?您就忘了您的报国之志了?诚然历朝历代党争不断,历代帝王也多精于此道,以此平衡朝堂,但陛下天纵英才,他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朝堂吗?” 岑静昭喝了口茶,轻言细语却似乎带着万钧之力。 “陛下御极之初,朝堂有只手遮天的柳司空,四境有虎视眈眈的外敌,百姓更是民不聊生,在当时,扶持柳司空的庶子柳从卫,利用他扳倒柳司空,再利用您牵制柳从卫,如此换来了朝堂的平稳。但如今,四境臣服,只有南越蠢蠢欲动,却始终难成大器,而百姓更是安居乐业,朝堂也该有变化了。” 岑静昭放下茶盏,淡淡做出了结论。 “必要的党争能让国家平稳过渡,但在大多数时间,党争只会虚耗国力,人人将心思用在站队和给对方下绊,便不能心往一处使,为国家做实事了。此次南疆祸乱,说到底便是因为党争,而使地方失察。这便是状元郎想看到的朝堂吗?” 苏墨一生最骄傲的便是自己状元郎的身份,如今被一个小女子一再强调,仿佛是被人当众掌掴。 他软化了语气,语气终于不带着对小女子的轻视,“那娘子想让我如何做?只是联姻那么简单吗?” 岑静昭笑了笑,“苏大人果然英明。联姻不仅是为了分化旧党,也是给陛下表态,和旧党握手言和。至于旧党如何猜想如何做,那便看他们能否像苏大人这般审时度势了。” 苏墨颔首不言,半晌,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敢问娘子是何人?所做为何?” 第36章 年节 苏墨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了决定便很快请人到卓府提亲。 卓家虽顾及着苏家的身份,不愿与其结亲,但终究拗不过还缠绵在病榻上的女儿,应下了这门亲事。 一时间朝野哗然,就在大家都在猜测观望的时候,皇帝向苏卓两家分别赐下厚礼,以贺两姓相合之好。 众人闻风而动,纷纷献上贺礼,两家一时间成为仕焦城里最夺目的存在。 卓玄送走最后今日最后一批贵客,疲惫不堪地回了房,妻子曹氏上前服侍他换掉锦袍。 曹氏一脸忧虑,“夫君,今日柳家来人了吗?” 卓玄摇头,“还是没有来。这次是把柳家得罪了……” “那可怎么办啊?” 卓玄正心烦,顿时被问出了火气。 “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不是她非君不嫁,能闹出这些事?卓家说了,他们去静慈寺求了,只有结亲才能让两家儿女一生顺遂!佛祖都这么说了,谁还敢有异议?就算不信佛祖的话,谁敢和陛下拧着来?柳家乐不乐意,这亲事也板上钉钉了。” 曹氏被训,恶狠狠地捶了下卓玄的胸口。 “现在你知道怪我了?这些年茜儿不是你一直惯着吗?说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这些话我可从来没说过!” 两人互相埋怨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发出叹息。 卓玄道:“虽然这次借了静慈寺的势顺水推舟,把咱们自己摘出去了一些,但终究还是让柳大人不满了,我们得想个办法,不能将人彻底得罪了。” 曹氏抿起嘴,“若是当真得罪了,就要尽快另找靠山了。” “你是说宫里那位?” “是啊!虽然大长公主之前准备的宫宴出了纰漏,但陛下并未责罚。如今年节重日,依然以她为尊。我们和大长公主有亲,为何不能好好利用?” 提起这事,卓玄更生气了。 “还说呢!你儿子把媳妇气走了,至今都不肯回来,我看大长公主不向我们问罪就不错了,还给你做靠山?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曹氏不肯服输,“那便看看,我到底能不能说服那个老东西!” ——— 夜深了,苏府的书房还亮着烛火,苏墨一边深思,一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各个世家的名字和官职。 那日,他终究没能探得那女子的身份,他问那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做这些事。 那女子只道:“我是谁不重要,想做什么也不重要,大人只需知道,如今我们目标一致,暂且可以同路。大人何必计较偶遇的同路人是何身份呢?到了时间,总会分别的。” 若她费力为自己作解,他或许会有怀疑,但她将自己的算计说得如此坦荡,他反而不怀疑她别有用心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猜测她的身份,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显贵的姓氏,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书房的门被叩响,孟夫人端着羹汤走进来。 “夫君,听说你未用晚膳,妾给你做了羊肉萝卜羹,就算没胃口也尝尝味道,权当暖身了。” “辛苦你了,这些日子你不但要见宾客,还要筹备婚仪。下厨这些小事,你就别做了。” 孟氏皱眉摇头,虽然她早已不再年轻,但一举一动依然楚楚动人。 “夫君还是让我多做些事吧!我没教导好儿子,让他肆意妄为,苏家才有这一遭。我做些事弥补,聊胜于无罢……” 苏墨一生敬重这个陪他浮沉的发妻,听妻子这么说,他的心里也难受起来。 “别这么说,结亲是我的决定。而且这也不仅是纵容兰棣,我亦有我的筹谋。” “夫君是说在静慈寺中遇到的那位女子吗?” 对于静慈寺发生的事,苏墨没有隐瞒妻子,苏墨点了点头,孟氏看着摇曳的烛火,突然有些心驰神往。 “虽然妾未曾有幸见过那位女子,但听夫君转述她的言行,妾委实艳羡,那样的见识和气度,是男子都少有的,应当是出身于家学渊博之家。” “是啊!虽然不知她是善是恶,但至少目前我们的目标一致。将来若是有缘知晓她的身份,我定让你一见,好全了你的心愿。” 孟氏笑着环住苏墨的腰,“如此便多谢夫君了!” 两人温存片刻,孟氏又有些担忧,“不过,既然夫君想对付卓家,让兰棣娶卓家女,岂非是娶仇人之女?将来会不会留下隐患?” “这我也想过,权看她的心境如何了。这也算是考验——如果她因为卓家获罪而怨恨我们,那就说明她不是明理之人,做不了我苏家的夫人。须知这不是家族之间的恩怨,而是官与民之间的是非。兰棣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他的妻子因为鱼肉百姓的母家而是非不分,这段姻缘他自己便会斩断。” ——— 腊月二十五,百官在前朝最后一次觐见,女眷亦在后宫给肃嘉大长公主请安。 女眷们见礼之后,依照家中官职品级受了赏,大长公主简单同众人寒暄一番,便让大家退下了。 众人散去,卓府的曹夫人却坐在高椅上没有离开。 见殿中终于无人,曹氏一脸歉疚地跪在大长公主面前,诚恳道:“殿下,卓家有愧于静时!妾一直把静时当作亲女儿疼爱,只是妾的儿子不争气,惹恼了静时,妾终日寝食难安,只想问问我这女儿现在病情如何?眼看到了年节,不如妾派人将静时接回来,在妾跟前,妾也好好生照看。” “女儿?曹夫人,你会往你女儿房中塞人吗?你会惦记你女儿的嫁妆吗?” 大长公主丝毫不留情面,轻易撕碎了曹氏粉饰的太平。 曹氏吓得叩头,“殿下明鉴!卓家确实是真心爱护静时啊!但人总有疏忽——” “够了!”大长公主懒得听她的废话,厉声打断了她,“今年的事就不要拖到明年了,还有五日,将和离书送到瑞国公府辰锦郡主手上。退下吧!” 一听要和离,曹氏自然不会同意,如今卓家已经得罪了柳家,如果再同大长公主和瑞国公府断了亲,那便真是孤立无援了! “殿下息怒!妾这就让妾那不争气的儿子去济州给静时道歉,只要静时肯消气,是打是骂卓家都无怨言。” “五日,只有五日,你们自己权衡。” 说罢,大长公主起身离去。 曹氏是个好面子的人,离开时特意整理了衣装,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 大长公主见盯着曹氏的宫女回来了,淡声问:“人走了?” “是,如殿下所料,果然看不出破绽。” “那便多谢她完成这出戏的第一部分了。”大长公主笑了笑,将手中把玩的盒子递给那名宫女,“接下来的戏看你了,去给陛下送去吧!” 宫女领命,捧着盒子去了皇帝公务的隆和殿,一路上护着盒子,仿佛是在护送什么稀世珍宝。 大长公主又吩咐雪婵:“传出去,曹夫人在我这里逗留半炷香的时间,离开时容光焕发。” ——— 盛央八年的最后一日,肃嘉大长公主府上难得热闹。这是大长公主第一次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一同过年。 辰锦郡主和岑静昭一早给老夫人请完安便动身去了大长公主府,完全不在意老夫人满面寒霜。 两人被婢女迎进堂屋,一眼便看到了笑容慈祥的大长公主,母女俩跪地叩首。 “女儿给母亲请安!” “昭儿给外祖母请安!” “快起来,地上凉。”大长公主抬手让婢女扶两人起身,“看看,谁来了?” 这时,帘子后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岑静时因为身怀有孕,整个人富态了许多,肚子格外大,加上厚厚的棉衣,很难想象这原是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 岑静时的动作有些迟钝,但还是屈膝福礼,“女儿见过母亲!” 郡主连忙上前扶住她,“你个不省心的!大着肚子来来回回跑了这么远!是想吓死娘吗?” 大长公主笑道:“好了!别怪时儿,是我派人把她接回来的。一来是快过年了,不能让她独在异乡,二来,时儿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还是留在仕焦安全一些。” 岑静时拉着郡主的手撒娇,“是啊母亲,外祖母的人一路上将女儿照顾得极为周全,一点都不辛苦!” 郡主感动了片刻,又忍不住狠狠拍掉她的手,生气道:“什么叫没事?你一声不吭就要和离,还瞒着卓家有孕这样的大事!你想好将来该怎么办了吗?” 岑静时答应过外祖母,不再将卓家的事告知于人,便打着哈哈说卓仁的不是。郡主听得既心疼又气愤。 而岑静昭自进门以来,就看着母亲拉着长姐的手未松开,便默默退到了一边和同穗叙话。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岑静昭拉着同穗坐到一旁,初喜极有眼色地给两人斟茶,许久不见同穗,她也想得紧,“同穗姐姐,等回了府你好好歇歇,我伺候你!” 同穗被逗笑,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可不敢让你伺候!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了,你给我倒水,结果水都洒在了我的被褥上,结果我睡着湿答答的床褥,第二天病得更重了。还是娘子叫了大夫来,我才保住这条小命。” 初喜被揭了短却一点也不心虚,“那时候年纪小嘛!一下子没拿住水壶,你可真记仇!娘子,同穗心眼儿可真小!” 岑静昭也笑了起来,“同穗心眼小,你是心太大。” 主仆三人笑闹了一阵,但在外祖母这里,始终克制着声音和动作。 大长公主被雪婵扶着走过来,“昭丫头,陪我去书房下盘棋。让雪婵带着你的婢女们下去吃些点心,过年了,都别拘着,不用在身前伺候。” “是!” 几个婢女笑呵呵地结伴去了小厨房,岑静时和母亲留在堂屋说话,大长公主则带着岑静昭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祖孙二人脸上的笑意都淡了许多。 “外祖母,听孙不思说,柳家被弹劾了?” “看来孙不思的确得用,这才没几天,连朝中知道的人都没有几个,你已经知道了。” 岑静昭笑笑,“关心而已,所以才格外注意柳家的动向。” “没错。柳家被弹劾了,不过都是些占地或失职的小事。只是为了让柳家向卓家开刀而已。这招你该熟悉,借刀杀人。” 岑静昭一愣,大长公主笑着同她讲了那日她是如何给曹夫人下套,又是如何迷惑柳家的。 前脚曹夫人在沐淑宫逗留,后脚沐淑宫的宫女就带着盒子去了隆和殿面见皇帝,随后,柳家就被弹劾。 再加上如今卓家与苏家结亲,卓家对柳家是否依旧忠心,谁也不敢肯定。 这几家互相盯着对方的动作,却忽视了其它。 谁都不知道,大长公主送给皇帝的木盒,只装了南疆安神的干花,是皇帝之前在沐淑宫里偶然闻到,才同大长公主求的。 “柳从卫是连亲生父亲都不肯放过的人,更别说卓家这条狗了,如今卓家怕是正焦头烂额。” 两人一边聊一边对弈,不多时,小厮来报,曹夫人来了。 大长公主放下棋子,岑静昭睫毛扑扇,显然也想去会会这位曹夫人。 大长公主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你想去便去吧!这次你打头阵,外祖母就在后边给你压阵,让外祖母看看你的本事,如何?” 岑静昭没想到外祖母不仅让她同去,还让她做主,她笑着点头,“外祖母放心!昭儿今日一定把和离书拿到。” ——— 曹夫人在偏厅坐立难安,听到脚步声,满是求助的眼神便望了过去,却没想到来人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一个少女。 岑静昭迎着曹夫人的打量屈身福礼,“瑞国公府岑三娘,见过曹夫人。” 曹夫人思索一瞬,想起了这号人物,笑着回礼,“原来是昭姐儿,没想到都出落成这般标致的美人了!不知大长公主殿下如今何在?” “外祖母有事在忙,命我过来,曹夫人有何事?可以同我直说。” 曹夫人被一个小丫头下面子,也来了脾气,她端坐在圈椅上,冷声道:“长辈之间的事,你便不要插手了。两姓大事,一个小小女子焉能做主?” “我自然能。” 第37章 新年 岑静昭直视着曹氏,分毫不让,一字一顿道:“我自然能做主。无论是瑞国公府还是大长公主府,我的话都作数。” 曹氏一噎,气势登时弱了几分,但她到底年长,依旧撑着一股傲气。 “昭姐儿,我要谈的是我儿子儿媳的婚事,你一个未嫁女子,还是不要掺合进来,免得被未来夫家知晓,落下话柄。” 她打量着正直豆蔻年华的少女,意有所指道:“没记错的话,昭姐儿如今也该议亲了吧?” 岑静昭弯起唇角,平添了一丝妩媚,但她的话却有如刀锋。 “曹夫人,你的儿媳是我的长姐,那便是我的家事。大项律法有哪一条是不许未嫁女参与家事吗?曹夫人,你大年下的赶来大长公主府,想来是心中已有了成算,你确定要继续同我攀扯?外祖母没有时间见你,你想谈便同我谈,否则便不多留了。” 岑静昭并没有作势要走,反而安然坐定,极有耐心地等着曹氏的回答,好似已经成竹在胸。 曹氏再也不敢轻视眼前的小女娘,静默须臾,她终于做了决定,拿出了袖间的和离书。 “大长公主所求,卓家今日奉上,求大长公主庇佑卓家。” 初喜拿过和离书交给岑静昭,岑静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有劳曹夫人了,请回吧!” 说着,岑静昭便要离开,这次曹氏真的急了,连忙跟着站起身。 “昭姐儿岂可言而无信?卓家已经交出了和离书,且静时的嫁妆,我们会原数奉还,大长公主明明答应过庇佑卓家,为何出尔反尔?” 岑静昭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外祖母何时说过只要卓家交出和离书,就庇护卓家?你们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外祖母只是心慈而已,否则,若是卓家没了,我长姐自然是自由身。” 曹氏被岑静昭云淡风轻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人被逼到绝处,反而会有莫大的勇气。 “昭姐儿好大的口气!天子重臣岂可轻言生死?就算是卓家被毁,你长姐依旧是卓家妇!” 岑静昭走到曹氏面前,轻声道:“胡刺史被我诛杀,你猜我能不能毁掉卓家?你可以试试看我是不是口气大。” 曹氏一个踉跄,所幸被婢女及时扶住,她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再看岑静昭,她只觉得森然可怖。 岑静昭依然笑容得体,“这和离书只是给岑卓两家一个体面,卓家若是想寻求庇护,得拿出诚意才行。” 曹氏愣了一瞬,突然冷笑起来,“原来这才是三娘子的目的,三娘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好说,我贯来喜欢听些奇闻异志,曹夫人不如同我讲讲。”岑静昭顿了顿,轻声道:“比如,柳家。” 听到这里,偏房里的大长公主含笑颔首,让雪婵扶起自己离开了,岑静昭已经不需要她压阵了,小丫头自己就能稳住阵脚。 ——— 一个时辰后,岑静昭径直去了长姐暂住的院子。 岑静时怀孕易累,和母亲说了没几句便露出疲态,郡主便陪着她回了房间。 岑静昭一进门便看见长姐靠坐在床头,母亲坐在矮凳上,母女二人随意地聊天。岑静昭自幼被教导规行矩步,连步子的大小都必须精确。 她以为女子都是如此,但她从不知晓,原来母亲和长姐在一起时会这么放松自在。 两人看到岑静昭,不约而同收起了笑容。 郡主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岑静时原本也和母亲一样,但经过在济州的相处,她再也无法对自己的妹妹产生单纯的恨意,毕竟当年妹妹也只是一个孩子。 于是,岑静时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虽是关心,但被她别扭的语气变成了质问。 她本想解释一句,但岑静昭似乎并不在意,而是拿出了和离书。 “卓家来人送来了和离书,长姐从今以后便是自由身了,包括你肚子里的孩子。” 岑静时急着拿过和离书,将上面的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自己拿到了心中所求,眼泪顷刻间奔涌而出。 她为了瑞国公府的安定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如今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郡主审视着岑静昭,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都是外祖母的功劳,昭儿不敢居功。”岑静昭不卑不亢,转而嘱咐岑静时,“不过,辛苦长姐暂时保密,你卓家媳妇的身份还有用处。但你放心,很快你就可以正大光明恢复自由了。” 岑静时擦干眼泪,点了点头,“我明白,这次多谢你和外祖母了,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坏了你们的事。” 由于刘刺史刚刚故去,大长公主府未燃炮竹,只比平时多点了几盏灯笼。高墙大院隔绝了外界的热闹,祖孙四人简单用了晚膳便各自回房了。 岑静昭靠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明月,久久没有挪开眼。 许久之后,新一年的更鼓响起,她对着明月轻声道:“新岁安康,天下太平。” ——— 同一时刻,济州军营,将士们围在一起烤火吃肉,徐十五作为官职最高的将军,自然被灌了最多的酒。 最后,他无奈告饶,众人才放他撤回自己的营帐。 徐十五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床铺上。不多时,梅六山提着食盒进来。 “将军,喝点汤,晚上光被他们灌酒了,都没吃上几口饭。” 徐十五胃里正难受,闻言立刻坐了起来。他打开食盒,一股浓香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 “白菜羊肉汤?” “嗯,白菜是秋天你让大伙开荒的地里种出来的,羊肉是烤全羊拆下来的骨头,都是就地取材,没浪费粮食。” 徐十五点了点头,眼下南疆刚刚经历的水患和贪墨,他们这些做士兵的不能再浪费百姓的粮食,否则谈何保家卫国? “这就对了,明年开春继续,这样百姓也能跟着我们开荒,用不了几年,边境就会充满人气,到时候有兵有粮,南越便不足为惧了。” 说着,徐十五看向梅六山,昏黄的烛火下,梅六山的脸似乎更黑了,差一点就看不清他的五官了。 徐十五笑着拍了拍梅六山的肩膀,“你说你,好好的禁军不做,跑到南疆来种地,何苦呢?” “种地怎么了?种地有饭吃,不用靠人养!”梅六山一脸坚毅,“我梅六山不是什么圣人,不敢说不求功名利禄,但我更想求天下安定。” 徐十五听得热血澎湃,又拿了一个空碗,将白菜羊肉汤倒了一半进去,然后将碗递给梅六山。 “与梅兄共饮此羹,共求一愿!惟愿天下安定!” 暗夜中,梅六山的眼睛格外亮,他接过汤碗,重复道:“惟愿天下安定!” 两人一口气喝光了汤水,这时,新一年的更鼓响起。 徐十五看着高悬的明月,突然轻声道:“新岁安康,皆得所愿。” 闻言,梅六山笑道:“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荡平南越,还天下安定!” 徐十五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不好意思说,更鼓响起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岑静昭,他知道她有宏愿,他帮不了她什么,只求她能够得偿所愿。 ——— 辰锦郡主母女二人没有在大长公主府久留,第二日便回了瑞国公府,岑静时则留在大长公主府,在卓家的事未彻底解决之前,她还不方便露面。 岑静昭先去了芝兰院给各位长辈叩头,跪得腿都麻了才终于回了隽华院。 一进院门,下人们便围了上来。 “娘子新春吉祥!” “娘子万事如意!” …… 平日里岑静昭肃静惯了,大家都不敢和娘子玩笑,但自从娘子从济州回来,大家发现娘子也没有那么冷若冰霜,偶尔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 慢慢的,他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今日新年,大家都壮着胆子凑到娘子跟前,只为讨个彩头。 岑静昭笑弯了眼睛,让初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红色荷包,一一分给大家。 大家打开一看,都是形状各异的金银锞子。 一时间,隽华院难得充斥着欢声笑语,岑静昭听着看着,竟然有些恍惚的陌生感。 她离开人群,看了笑盈盈的石妈妈一眼,石妈妈微亦颔首,跟着她去了房间。 石妈妈开门见山。 “娘子,昨日您去大长公主府的消息没有提前告诉大家,咱们院子里的确有几个婢女小厮询问过,但没见他们向外报信,想来只是好奇。奴婢觉得院中未必不干净,这些年奴婢一直看着他们,应该不会出现纰漏。” 岑静昭点了点头,她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院子不干净,但那次出府遇到沈璞的事,她始终放在心里。 “不是咱们院子,那应该就是外院了,妈妈有机会的话查一查,说不准会有用处。” “是。娘子别想太多,您昨夜守岁没有休息吧?眼睛都红了,现下无事,您去睡一会儿吧!” 岑静昭摇头,“妈妈,您去我的库房寻些奇珍小巧的物件,给各房送去。见到二嫂的时候,把昨日卓府曹夫人去拜会外祖母的事透漏给她。” “奴婢明白,一定做得隐蔽。娘子还是快些歇息吧!” 见石妈妈坚持,岑静昭笑着应下,“好,我这就歇息,劳烦妈妈为我走一趟了。” 石妈妈动作麻利,在库房选了几块未经雕刻的玉石,装好后带着几位婢女去了其它院子。 一番嘱咐思虑过后,岑静昭当真觉得有些累了,正准备换身衣裳歇息片刻,就听到了窗外传来“咯咯”的叫声。 她阴沉的心顿时疏朗起来,起身去了鸽笼。 多日不见的雪团果然回来了,正雄赳赳地站在鸽笼上,将其他鸽子都赶跑了。 “你怎么这般霸道?果然是物似主人形!”岑静昭笑着抱起它,解下了它腿上的信,“你辛苦了,先和大家玩一会儿,晚一点给你多喂些芝麻。” 岑静昭快速回房拆开了信。 ——“见信安。偶得越国书籍一部,已快马送回侯府,不日堂姐将转赠与你。新岁安康。” 岑静昭笑着将信收进一个紫檀木盒,并小心上了锁。 自从徐十五离开仕焦,他们便用雪团传信,每次都只有简短几个字,内容也都无关痛痒,不是吃了什么,就是见了什么,但岑静昭却十分珍惜,通过这些简短的文字,她能拼凑出他在南疆的生活。 他和士兵同吃同住,还共同劳作种地,为了不与民争粮,更为了建设南疆。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一腔蛮勇的少年人,却不知原来他的心中也有大智慧,因为他出身市井,最能理解百姓的苦处。所以他在南疆,才能让百姓真正安定。 这样的徐十五,比仕焦城里的任何世家贵族,都要闪耀。 原本的睡意退去,她又拿起书本翻看起来,她也不能示弱,她在仕焦同样要成就一番作为。 石妈妈一回来,便看见自家娘子正捧着书本看得津津有味,顿时怄出一口老血。 “我的娘子哟!您怎么又看起书了?这眼睛还要不要了?”石妈妈不由分说地拿走了她手中的书,将人拽了起来,压到了床边,“您就是不睡也闭上眼睛歇歇,奴婢就在这守着您!” 说着,石妈妈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一脸肃容地双臂环抱,摆明了自己绝不退让的态度。 岑静昭无法,只好认输,“我听妈妈的,但妈妈先告诉我,二嫂那边情况如何?您告诉我,我马上就歇息。” 石妈妈想了想,似乎是在判断这话是否可信,最后,她还是如实汇报,“柳少夫人听过后的确有片刻的失神,奴婢已经让人盯住了,只要她有动作,一定逃不过。” 岑静昭摇头,“不必费心了,她明日便要去柳府探亲,我们的人又进不了柳府。” “那该当如何?” “她会说的,好不容易有机会在柳光禄大人面前出头,她怎么会错过?” 岑静昭冷冷道:“人最怕不分情形表现自己啊!” 第38章 考校 新年的喜气似乎独独隔绝了瑞国公府,各房都关起门来精心筹算。 瑞国公缠绵病榻三月有余,如今已是药石罔顾,太医来了几次,都只道已尽人事,众人终于认清现实,瑞国公府的天终于要塌下来了。 岑肆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心中无限感慨。 他即将袭爵,从父亲手中接过公府,但他却难掩愁绪——他虽袭爵了,可他并无子嗣承袭爵位,将来这公府该交给谁? 三房里,三夫人林氏将岑文治压到身前。 岑文治不耐烦道:“不知母亲有何事吩咐?若是无事,儿子便回房温书了,春闱在即,没有大事便不要叫儿子了。” 林氏狠狠戳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娘为了你操心,你倒还嫌弃上了!这几日你随我去各家拜会一番,看看有无适合的女子,将亲事定下。” “娘,我说了,我要先求功名!定什么亲?儿子不愿!” 林氏气得手痒,却舍不得打下去,只能泄愤地拍了拍身侧的案几。 “从前你爱怎样都由着你,但如今你也知道,你祖父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若是他不在了,且不说你大伯会不会对你的亲事上心,世家女子谁会愿意嫁给你?更何况你还要守孝,到时候耽误了议亲,我看你怎么办!” 岑文治有些生气,但他知道母亲的话虽然难听,却是事实,还是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娘,无论有没有祖父,我岑文治都不愿受家族扶持,而且,儿子也不是一定要娶世家女,娘虽是商户,但您贤良淑德,与父亲伉俪情深,这样的感情才是儿子想要的。大伯和大伯母门当户对,可您也看到了,他们这一辈子是如何过的,儿子不愿步这样的后尘。” 提到长房,林氏心有戚戚焉,轻叹一声,“娘说不过你,你从来都是有主意的。只是读书虽然重要,但你更要注意身体,听说你近来时常彻夜读书,这可不行。” 岑文治笑笑,“娘您放心,儿子身子好着呢!听说三妹妹为了选伴读,也时常读书到深夜,儿子是男子,可不能被三妹妹比下去。” 林氏素来心疼岑静昭这个侄女,但终究无法插手长房的事。 “你们俩倒是投缘。罢了,你们好好读书,我这几日让人送些山参,给你们补补身体。” 哄好了林氏,岑文治松了口气,又钻进了书房。他可不想盲婚哑嫁,他的妻子一定要他自己喜欢才行。 此刻,公府另一侧的二房,也有人在为同样的事而发愁。 岑肄和夫人袁氏相对而坐,岑肆犹豫了许久,才道:“爹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们得为孩子早做打算了。” 袁氏乜了他一眼,她自然知道他此言何意,可她偏不搭腔。 “做什么打算?我两个儿子都好好的,我如今也做了祖母,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岑肆最厌恶袁氏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但到底不敢同她撕破脸,只得好言相劝。 “文洲和文济得你操心,有了好亲事,但文平已经十八了还未议亲,若是将来守孝,不是更耽误了?到时候哪还有适龄的世家女子能匹配?” 袁氏一拍桌子,冷哼道:“是季姨娘让你来的吧?她如今的心倒是大了,一个庶子竟也妄想娶世家女,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够了!”岑肄气得摔了茶盏,“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文平是庶子,但也是我的儿子!他除了出身低些,还有哪一点不如你的儿子?文洲温吞中庸,考不上功名,只能做个散官;文济轻狂张扬,得罪了上峰,至今升迁无望!这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岑肄越说越气,深感二房的将来暗无天日。 “如今二房已经这样了,说不定将来还要指望文平,他为人稳重踏实,才学颇佳。你平日克扣他们母子些月银赏赐也就罢了,婚姻大事绝对不可马虎!” 袁氏不以为意,脑筋一转,突然道:“谁说二房要靠一个庶子了?咱们可有两个儿子啊!” “你什么意思?” “你大哥袭爵,但他没有子嗣,为何不让他从文洲和文济之间过继一个?” 岑肄皱眉想了一阵,有些迟疑,“文洲和文济都大了,不好过继了吧?就算大哥想过继,三房可还有个只有九岁的文湛呢!” “三房夫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们怎么肯把儿子让给别人?你放心,就算他们肯,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如愿。这个公府,将来必须是我们二房的!” 偌大的公府,人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无人真心牵挂病榻上命不久矣的老者,除了老夫人。 老夫人亲自服侍国公爷喝下汤药,如今仙丹妙药都不及一碗镇痛的汤药。 喝过药,国公爷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但用尽力气也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把昭丫头叫过来,我有话吩咐。” 老夫人本想问问夫君到底有何事吩咐一个小丫头,但想了想还是听话照做,她倒不是怕夫君生气,而是怕夫君说多了话难受。 她一生唯我独尊,却甘愿顺从夫君一辈子,她爱慕他、敬重他,只可惜如今她却没有多少机会再夫唱妇随了。 岑静昭得了消息,立刻赶到了芝兰院。 国公爷再次遣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岑静昭一人。 岑静昭跪在床前,看着形销骨立的老人,声音不禁带了些颤抖,“祖父,您召静昭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我上次说的话,你考虑得如何?” 岑静昭想起上次,相似的情形下,祖父说:“我可以下令,让你招赘,将来你的儿子可以继承公府,只要你答应我,永远护着这个家。” 祖父的条件可谓丰厚,世袭罔替的国公府,是所有人都艳羡的诱饵。可岑静昭却拒绝了,她不仅不想要什么公府,甚至还想新手毁了它。 “多谢祖父抬爱,但静昭的回答和上一次一样。昭儿自知无才无德,保护不了公府。” 国公爷叹了口气,胸口一阵闷痛,咳嗽了半晌才总算平复。 “你还在为小时候的事埋怨这个家,是吗?”国公爷看着床幔,陷入了回忆,“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我纵容你父亲欺辱你母亲,轻贱你们姐妹。你要恨,便恨我一人。” 岑静昭抿起薄唇,直言不讳道:“祖父,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是将来,静昭没有本事像祖父一样,明知公府尾大不掉、根系腐烂,也要护着它。” 闻言,国公爷疲惫地笑了两声。 “没错,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锋芒毕露、寸步不让。这才是我岑家人该有的样子啊!”国公爷顿了顿,审视着面前的少女,“这次,我不同你商量,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岑静昭抬眼直视着国公爷,他明明是油尽灯枯之态,此刻却似乎迸发出了无尽的能量。 “卓家前几日来访,你祖母大致同我说了,卓家想转投岑家,这事有你的功劳吧?” 岑静昭没想到祖父事到如今还对外界的事了如指掌,面对这样的聪明人,她只能坦诚。 “是,但静昭不是真想帮卓家。” “我知道,你想帮你的长姐,所以挑唆卓家和柳家,借柳家的手除掉卓家,再抓住柳家的把柄。你想得不错,但柳家暂时不能动,否则你会惹上大麻烦。” 岑静昭心神一震,没想到自己的筹谋都被祖父看透了,更没想到祖父会制止她发难柳家。 “祖父这是何意?” “这牵扯到一桩旧事,我本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棺材,但如果你能答应我护住国公府,我便告知于你。” 室内顿时陷入沉寂,祖孙两人都在思索筹算。 最后,岑静昭不得不佩服一生纵横官场的祖父,即便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都握着翻盘的筹码,这样的心计是她望尘莫及的。 岑静昭慎重地叩头,“静昭答应祖父,今后尽力护住岑家。如有违誓,永失所爱。” 国公爷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孙女从小没有得到过多少善意和爱意,如今她用自己最在意的“爱”来发誓,他的心终于落了地。 不过,他这副身躯或者真的熬到尽头了,耳朵和脑子都没能仔细分辨出,岑静昭说的是“护住岑家”,而不是“护住公府”。 岑静昭从来就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即便身处逆境,她也要奋力一搏,就像她和大长公主未曾下完的那局棋一样。 然而,岑静昭丝毫没有胜过祖父半子的畅快,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和厌恶。 祖父说的事的确应该带进棺材的,事关天家颜面,难怪柳家会如此肆无忌惮。 从前只听说柳司空玩弄权术、巧取豪夺,如今看来,他的儿子柳从卫青出于蓝。 柳司空的嚣张跋扈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唾弃在心中。而柳从卫,他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借今上的手除掉了阻碍他上位的父亲,既享受着百姓的爱戴,又利用天家最看重的尊严,拿着免死金牌,做着鱼肉百姓的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岑静昭又对着国公爷拜了一拜。 这一次不是因为晚辈对长辈的孝道,也不是她习以为常的示弱于人,而是对一位耗尽毕生精力,想要匡复社稷的忠臣发自内心的敬意。 “祖父放心,静昭明白今后该如何做了。” 她不会放过柳家,但眼下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就像祖父方才说的——“野兽在捕猎之前,都会后退,既是为了隐藏,也是为了蓄力。” 十三年来,祖父未曾教她什么,但这一句话已经足够她研习半生。 现在的她需要隐藏,更需要蓄力,而进宫无疑是积蓄能力最好的途径。 ——— 盛央九年元月十一,久无女眷的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各家女子盛装入宫,积雪未退,宫墙里已然春色满园。 她们被带到女学所在的雅瑜馆,由素有“仕焦第一才女”的柴夫人亲自考校大家诗书礼仪和琴棋书画。 柴夫人之父曾是先帝的太傅,她自幼耳濡目染,习得一身才学,长大后嫁给了有名的才子董楠斋,夫妻二人隐居乡野,共同为古籍做注、修编,备受项人尊崇。 只可惜楠斋先生早逝,柴夫人归家后,由柴大人引荐入宫,为公主郡主们授业解惑。 第一轮是最简单的礼仪,考校女子行走坐卧,虽然这些规矩大家自幼便知,但要做得既分毫不差又赏心悦目,也是一件难事。 一轮下来,已有十几名女子被除名。 第二轮是棋艺。两两抽签决定对手,胜者进入下一轮,一轮下来又被筛出了一半人。 岑静如获胜后,劫后余生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棋艺不佳,好在她的运气从来都不差,这次抽中的对手比她还差。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岑静昭,恰巧岑静昭也看了过来,她得意地扬起头,岑静昭却直接转过脸不再看她,气得她将手帕拧成了一团。 沈棠恰巧在她身侧,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中为自己的好姐妹抱不平,“你这三姐还真是眼高于顶!” 岑静如刻意垂下眼,强颜欢笑,“三姐姐惯是如此,我不在意的。沈妹妹,你要专心应付接下来的考校,莫为我分心。” 沈棠喜欢解语花般的岑静如,对岑静昭的厌恶更甚。 岑静昭也觉得晦气,她明明只是下棋太专注,脖子有些僵硬,四下活动一下,结果却不巧看到了岑静如。 第三轮是作诗和书画。 在一炷香内,以春意为题画一幅画并题诗。既考验画工,又检测了作诗和书法的能力。好在题目并不难,大家很快便动起笔。 时间一到,柴夫人依次走过大家面前的桌案,宫女在身侧记录,点头的留下,摇头的除名。 岑静如的好运气没能再次应验,她的画技平平,作诗更是为难她,柴夫人对着她的画摇了摇头,不再看第二眼,她的名字便被宫女划去了。 纵是再不甘心,她也只能接受现实,准备回府迎接老夫人的责骂。 柴夫人走到岑静昭面前停下,目光投向她的画作时,眼睛突然瞪大了几分,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名随侍的宫女一脸莫名地看着彼此,都不知该将这位娘子的名字留下还是划掉。 第39章 继承 眼看着岑静昭似要倒霉,刚被除名的岑静如畅快了许多,亲姐妹就是要一起挨骂受罚才是! 然而,众目睽睽之中,柴夫人亲自拿起岑静昭的画,啧啧称奇。 “妙极!实在是妙极!” 春意并不难画,有人画了春色满园,有人画了万物复苏,也有人画百鸟飞还,追求的无非是“生机”二字,但岑静昭画的却是荒原之上的冰河。 荒原上积雪未消,河水尚未开化,乍一看清冷萧索,与春意毫无相干,可仔细观摩就会发现,河面上已有几处裂纹,正是河水将要化冰之时。 明明画面中没有一处有生命的景物,也没有鲜艳夺目的颜色,却似乎能够看到大地回暖,浮冰消融,河水重现生机。 以无画有,已比寻常画作超出一大截,更别提角落处以行书写就的诗句,尤其最后一句“银河乍破冰如纱”,将坚硬的冰比作柔软的纱,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万物更替,再坚硬寒冷的冰也总会变成纤薄脆弱的纱,变才是唯一的不变。 “画面清冷有力,字迹苍劲潇洒,诗句蕴藏大道,堪当魁首。” 听到柴夫人如此高的评价,众人都围了过来,争相观摩起来。 一位身形小巧的少女感叹道:“恍如穿透纸背,看到浮冰之下涌动的春水,简洁有力,心服口服!” 说话的是国子祭酒常大人的孙女常枝,久负盛名的才女。 人人都知常枝自视甚高,从不与人为伍,如今她说出这句话,原本心有不甘的人都闭上了嘴。 岑静如到底年纪小,一时没忍住,气得掉下了眼泪,身旁的宫女见状轻轻摇头,带着她和其他被除名的娘子离开了雅瑜馆。 三轮考校下来,时间已至正午,柴夫人和剩下的小娘子一同用膳。 此时,这些人的画作已经被送到了修知阁。 皇帝看到岑静昭的画,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位岑三娘的确有些本事,也不枉费他的一番心思。 他当然可以直接召岑三娘入宫,无论是让她做女官,还是让她陪伴肃嘉大长公主,都无人敢置喙。 但他准备这场考校,因为宗室女的确需要伴读,宗室子也的确需要议亲。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亲自考察岑静昭一番,过去她的作为无论是靠运气还是靠才智,他都未亲眼见过,他将要托付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不得不慎之又慎。 看到岑静昭的画,他已经大致满意了,不是她的画技多么纯熟,而是她的思辨让人叹服。人人都明白,春意代表生机,但却少有人思考,生机的背后是力量做支撑。 岑静昭摒弃了对生机的描画,直接画出了河水复苏间蕴藏的力量。 能否追本溯源、一针见血,这才是皇帝亲自出题的目的。 不过,接下来的考校才是真正的考验。 雅瑜馆里,众人用过饭只歇息了半炷香,便又开始了第四场考校。 如今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虽然不知道彼此的名次,但岑静昭和常枝已然鹤立鸡群。 岑静昭随意环顾四周,发现沈棠也在,看来卓远侯府对这位娘子用心颇多,而沈棠本人也明显是不肯落在人后的性格。 反观自己的庶妹,明明占尽了家中的宠爱和便利,却终日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动心思,正经的本事是一点也没学。 顾念着大家都已疲惫,第四场考校相对容易——只考音律,娘子们可以任选乐器和乐谱。 岑静昭擅弹七弦琴,虽然不及伯牙文姬,但至少不会在别人面前落得下乘。而沈棠同奏七弦琴,第一个音响起,岑静昭便知自己不及对方。 沈棠选择了耳熟能详的《广陵散》,第一个音两弦同度,雄浑有力,立刻就将人带入到了那个悲壮的故事里,曲风从一开始的低沉犹豫,到最后的坚定激昂,充满着侠义之情。而这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奏出的。 岑静昭不得不高看沈棠一眼,就连柴夫人也连连点头。 最后一轮是重头戏,考校的是真正的学识。 柴夫人从典籍里选择了几段,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让大家释义并论述,有一些是四书五经中常见的,也有一些出自于女子不常读的史书和地方志记。 剩下的三十余人都绞尽脑汁,岑静昭虽然都读过,但也不敢马虎。释义只是最基本的注解,真正重要的是如何论述,如何言之有理、言之有物。 娘子们奋笔疾书,没有发现皇帝悄然而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有了岳总管的示意,柴夫人和一众宫女都只是对着皇帝微微颔首屈膝,并未出声打扰考生。 时间一到,锣声响起,宫女们即刻收走了大家的试卷。 大家这才注意到上首坐着的不是柴夫人,而是一身明黄的男子,在这深宫之中,只有一人能穿这种颜色。 于是大家立刻跪地,异口同声道:“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 柴夫人将试卷呈到岳总管面前,对皇帝道:“陛下既来了,不如由陛下亲自甄选?” 岳总管看向皇帝,得了首肯之后将试卷拿给了皇帝。 试卷上虽然只有十道题目,但有易有难,很容易拉开彼此的差距。看了十几张,终于看到了岑静昭的名字,他粗略看了一眼,赞赏地点了点头。 十道题目她都答对了,但让皇帝赞赏的不是她连少有问津的古籍都读过,而是她能从寻常的诗句之中读到不同的感悟。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是《论语》中寻常的一句话,人们常以此咏赞保守困苦磨难却坚韧不拔的名士,在座的娘子也多数以此进行论述。 但岑静昭却写出了自己独特的感悟—— “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经风霜、见松柏,方知何谓峥嵘傲骨。凡事必先井臼躬操、身先士卒,而后方知大道。 皇帝将岑静昭的试卷递给柴夫人,柴夫人也点头赞叹。 随后,柴夫人又查验了一遍,结合前四场考校的成绩,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第一名岑静昭,第二名常枝。因为如今宫中只有九位宗室女,每人需要两名伴读,便取了前十八名。 而沈棠不凑巧排在了第十九名。 沈棠和剩下的十余人被送出宫,一整日下来大家身心俱疲、无精打采。 沈璞亲自到宫门口接沈棠,他一身风流气息,对着人群含笑致意。一众少女见到他,低落的心情顿时明朗许多,毕竟沈世子这样的好颜色可不是时时都能见到的。 沈璞的目光在这些少女的脸上一一划过,却未见到想见的人。 “阿棠,岑家妹妹不在吗?” 沈棠撅着嘴,“如姐姐早便被刷下来了,现在应该已经回府了。” “岑家不是来了两个吗?” 沈棠皱起眉审视着沈璞,“哥哥说岑静昭?你问她做什么?她入选了,魁首!厉害着呢!也不知道她强在哪!怕是看大长公主的面子才如此抬举她!” 她还想再说,沈璞一把将人塞进了马车里,“闭不上嘴就在车里吃些点心!少说多吃!” 沈璞骑上马,心中无端有些畅快,分明岑静昭和他没有关系,但他仍觉得与有荣焉。 没想到这岑三娘不仅生得标致,才学也这般出众。只有自家傻妹妹才会以为柴夫人会徇私,柴夫人可是连先帝的面子都不给的人,怎么会给大长公主的面子? 若说从前他只是因为她出色的样貌和家世,以及冷傲的性格而心生好奇,如今他倒是真的想好好了解认识她,真的把她当作未来的妻子去相处。 雅瑜馆里,柴夫人已经离去,她的身子并不健朗,劳累一整日已是极限,被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宫。 岑静昭和其余入选的十七人留在雅瑜馆里,聆听掌事宫女槿薇姑姑的教诲,学习宫中的规矩,以免冲撞了贵人。直到天色擦黑才得以出宫。 还未正式入宫,她们便先体会到了人在屋檐下的委屈,明明已是富贵无极的人家,但在天家面前还是要做小伏低。 ——— 一回到隽华院,岑静昭就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石妈妈笑着将岑静昭迎进了房,“今日楚娘子送来了好些干蘑,说是征南将军从南疆送回家的,她念着您,便送来了些。奴婢命人用来炖鸡汤了,稍后便能喝了。” 听石妈妈一本正经地叫着征南将军,岑静昭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她说的是徐十五。 她已在徐十五的信中听他说过干蘑的事了,因此不觉得惊喜。 这段时日他们用鸽子传信,鸽子辛苦,楚窈思也辛苦,每次徐十五托人带回家的东西,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是给岑静昭的,楚窈思只得用自己的名义将那些吃食物件转交给她。 喝完了浓香的鸡汤,岑静昭又钻进了书房。 石妈妈觉得自家娘子读书读傻了,都拔得头筹了,竟还要挑灯看书,真是不嫌累啊! 她自然不知道,岑静昭是在给徐十五写信。 她即将在下个月月初入宫,届时便不能时常回府,更不能时常与他通信了,她得先告知于他。 带着些隐匿的心思,她轻描淡写地将自己得到头名的事说了,写完又觉得有些羞耻,想了想,又随意说了些闲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 最后,她又像每一封信的结尾一样,郑重地写上“愿君安”。 只是天不遂人愿,二月初,岑静昭终究没能以伴读的身份入宫。 ——— 盛央九年元月二十七,国之柱石瑞国公岑孑石病逝,结束了自己为国为家鞠躬尽瘁的一生。 为表敬意,皇帝携翊王亲自前往瑞国公府祭奠,成为项君礼重贤良的又一番美谈。 然而,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瑞国公府的另一件事——新任的瑞国公自然是岑孑石的长子岑肆,而新任的瑞国公府世子却是岑肆的嫡次女岑三娘。 岑三娘非男非长,谁都想不通这等好事为何会落在她的头上。 据说,岑孑石在去世之前,召来了三个儿子和外嫁的女儿,并将族中耆老一并请来作为见证。 他亲口下令,岑静昭日后招赘婿入府,所生长子即为瑞国公府的继承人。为避免差错,他还命人将这条命令写下来,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如此一来,岑静昭的身份便有了保障。 灵堂里,岑静昭看着祖父的牌位发呆,她还是棋差一招,被祖父摆了一道,到最后他竟如此声势浩大地向所有人宣布了她的身份,没有给她一点反悔的机会。 或许祖父一直都知道,她的心里没有公府,所以才强行把公府交给她——既是她的东西,她便不能轻易损坏。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瑞国公啊! 瑞国公府继承人的消息在仕焦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国公府里更是无异于石破天惊。 大家只知道岑孑石曾单独召见过岑静昭两次,却无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又因何将公府交给一个女子。 只是在岑孑石去世前,已经逼着大家认下了这个事实,如今谁也无法再翻出什么花样反对。 岑肆除去一开始的诧异,心中还是觉得快慰。岑静昭毕竟是她的女儿,虽然她和他并不亲厚,但自从她在济州帮忙平了匪乱,又在遴选伴读中夺了魁首,他还是很看重这个女儿的。 招赘婿虽然不太好听,但世家贵族中也不是只有岑家这么做。比起过继二弟三弟的儿子,他自然更希望未来公府的继承人能有他的血脉。 三房也是真心为岑静昭高兴。岑律夫妇本就疼惜这个侄女,现在她的身份不一般了,至少不必再受欺辱了。 但公府里的其他人却都是又气又恨。 王姨娘和岑静如母女俩躲在桂怡院里,恨得砸碎了房中所有的物件,她们已在郡主和老夫人的手下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难道今后的日子还要看岑静昭的脸色吗? 王姨娘本以为自己的夫君成了国公爷,她便能抬起头做人,却没想到始终被佑南院的人压在头顶,她实在不想在伪装下去了! 二房夫妇更是气闷,袁氏本打算将自己的儿子过继到大伯膝下,她的儿子由她含辛茹苦养大,现在都成了大人,今后无论兄弟俩谁继承公府,都不会忘记她这个亲娘。 只可惜,她计划许久,最后却让岑静昭得了便宜。 最生气的却是辰锦郡主,她恨毒了公府,自己的女儿却要继承公府。原本她因为长女和离一事对幺女有了改观,却没想到幺女和岑家人一样,都是汲汲营营、利欲熏心之人。 今后,她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第40章 守孝 因为岑孑石病逝,岑家有官身的男丁皆辞官丁忧,三房没有功名,但也将手中的商铺田地都托付给了下人,岑文治本应参加春闱,也只得延后再考。 二房的岑肄和其长子岑文洲,三房的岑律和其长子岑文治,一同扶灵回了郁州。 而岑肆承袭爵位,虽然眼下已无官务,但丧仪应酬都需亲力亲为,无法离开仕焦。 因为岑静昭的身份,这些事岑肆都带她同去,毫不藏私。 岑静昭看得清楚,这就是她的父亲,当你有利可图的时候,他就会掏心掏肺,而当你无用的时候,他不会多看你一眼。 白日,她跟着父亲应付各家的凭吊拜谒,夜里,她又在灵堂供奉牌位。几日下来,本就纤瘦的身子又轻减了几分。 石妈妈看着忧心,却不敢给娘子开小灶,只能看着娘子日日吃些清汤寡水的食物。 所谓的孝要由心发出,而世人却往往都是做样子给活人看,娘子是为了不被挑出错,而其他人则是为了搏个孝顺的好名声,没有人真的追念故去的人。 仕焦城依旧繁忙热闹,瑞国公府却仿佛被隔绝在外,不仅是因为瑞国公府处在孝期,更因为大家都认定了瑞国公府辉煌不再,所以减少了不必要的往来。 岑肆的才学手腕远不及其父,而岑肆的继任者更是一介女流,人人都道岑家已经日薄西山。 在这种情况下,岑肆长女岑静时怀着身孕归家这样的大事都鲜少被人提及了。 原本岑静时打算生下孩子之后再回家,以养子的身份让孩子归入岑家,但国公爷离世,她不可能一直躲着不出面。 卓家这时才知道自家有了孩子,但和离书已经送出,断无可能破镜重圆,因此他们将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 媳妇可以回岑家,但孩子出生后必须要回卓家。 然而,卓家还来不及趁着瑞国公府势弱的时候出手,自己就先惹上了麻烦。 刑部在审一桩纵火案时,发现侥幸逃生的屋主是司农寺卿卓大人家失踪的下人杨平。他坚称自己是被灭口,惊惧之下供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卓玄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扣下了南疆的赈灾粮,并将这些粮高价卖了出去。事关百姓,刑部还未审结,百姓们已经给卓家定了罪,在卓家门口扔石头泼墨水的人日益不绝。 最后,刑部尚书苏墨亲自审案,将卓家一干人等下了狱。 因为苏卓两家正在议亲,苏墨此举可谓大义灭亲,本就是平民出身的他因此更得百姓拥戴。 而苏墨也通情达理,向卓家保证,只要卓娘子愿意嫁到苏家,苏家定然以礼相待。 消息传到岑静昭的耳朵里,她正跪在灵堂,将写好的又一篇悼词扔进火盆。 她不禁赞叹苏墨的手腕,原本她想利用柳家除掉卓家,但祖父死前告知她的天家秘辛,让她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她将杨平交给了苏墨。 眼下卓家总算得到了报应,长姐和孩子也能彻底脱离卓家了。 只不过她仍有疑惑,做生意讲究随行就市,市面上有多少粮,就会有相应的价格,而卓玄一下子出手那么多粮,却未听说去年的粮价有什么大的变动,这太不合情理了。 不过眼下她顾不上许多,要先应付完长久的孝期才行。 原本她只需守孝一年,但如今她的身份有了变化,需守孝三年以示哀思。这么长的时间,她不能在明处做什么,但许多事拖延不得。 比如,外祖母还在宫里步履维艰,她总是放心不下,尤其是在出了宫宴刺杀一事之后。 正想着,她的身上突然被披上一件大氅。 初喜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娘子,披上遮遮风,夜里风大。这是奴婢守夜时穿的,衣料寻常也没有装饰,不会被人说闲话的。” 岑静昭摇头脱了下来,“不必了,如今府上的眼睛都盯着我呢!叫石妈妈给我熬些驱寒的汤水就成,你不必在这陪着我了,快些回去。” 初喜刚准备离开,就看到岑静如走进了灵堂。 岑静如先对着祖父的牌位叩了三个头,然后才走到岑静昭面前。 现在她不敢再轻易挑衅岑静昭,但她还是忍不住刺激这位三姐。 “三姐姐,今日我收到沈妹妹的信了,她说她已经入宫做伴读了。说起来还是沾了三姐姐的光,她本是第十九名,若非三姐姐守孝,她也无缘顶替三姐姐的名额入宫。” 岑静如知道岑静昭为选伴读几乎悬梁刺股,最后却落得一场空,换作是她,一定难过极了,但她却没有从岑静昭的脸上观察到类似的情绪。 岑静昭向火盆里撒了一捧黍稷梗,淡淡道:“那是沈娘子自己用功,如果她没有考到第十九名,如今入宫的就是别人了。四妹妹既同沈娘子交好,也该同她多学些本事。天道只会酬勤,不会掉下馅饼。” 岑静如讨了没趣,气哼哼地回了桂怡院,一见到王姨娘,她便委屈地讲了岑静昭讽刺她的话。 王姨娘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可真是!她如今是什么身份,还会看重区区伴读吗?她将来可是要继承公府的!如果是你,你还会因为落选伴读而难过吗?而且她已经考了第一,天下皆知,名声已经有了,其它的根本不重要。” 岑静如抿着小嘴思索,王姨娘又气又疼惜,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过她有一句话说得对,你是该学些本事了!反正你在孝中,便在家好好学习。不求你像她一样才学渊博,至少不能在人前露怯。” 王姨娘想了想,又厉声告诫:“还有,以后少去招惹她,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我们不说恭敬她,至少不能让她拿住把柄。” 说起这事,岑静如还是愤愤不平,“姨娘,岑静昭真的要掌家了吗?我不愿!我不想永远都低她一头!” 王姨娘叹了口气,女儿的愿望何尝不是她的愿望? “再等等,她是女子,不能服众,日后找她麻烦的有的是,我们犯不上做这个出头鸟,静看好戏就够了。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如今已经十一了,孝期结束便该议亲了。入宫太难,不妨给自己多留些退路。” “姨娘这是何意?” “你如今同卓远侯府沈娘子亲厚,不妨在她家多下些工夫。沈家也是勋贵人家,沈世子又救过你,这份情谊你得好好利用。” 想起那个风流倜傥的沈世子,岑静如的脸登时红了,她年纪尚轻,不知何谓喜爱,只是每当她想起他在宫宴上为救自己而受伤,心中就会泛起波澜,心跳快得能被周围人听见。 她从前以为翊王会娶岑静昭,因此也相中了翊王,正如从前一样,岑静昭有的她都要有。可是如今翊王的婚事尘埃落定,她竟没有丝毫可惜。 她想,如果能够嫁给沈世子,大概她就不会再嫉妒岑静昭了。 ——— 开春后,宫里各种奇珍花朵竞相盛开,皇帝难得空闲,四处赏赏春景。 不知不觉走到了雅瑜馆,他离得远远的,隐约听见柴夫人正在为谁解惑,他突然想起了本应在此的岑三娘。 当初他为宗室女选伴读,是想看看岑三娘的真本事,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本想借机召她入宫,将这枚棋子留在身边好好培养,将来成为制衡翊王的杀器,但没想到岑孑石却在这时撒手人寰。 不过他一生运筹帷幄,在太医告知他岑孑石命不久矣之时,他已经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他通过太医传话,告知岑孑石他很欣赏岑三娘,只要岑孑石肯将爵位交给她,他会护住瑞国公府的荣耀。 他的想法与岑孑石不谋而合,所以才有了岑孑石石破天惊的遗言。 只不过,岑孑石是因为皇帝和自己对岑静昭的欣赏和信任。而皇帝,他只是想把岑静昭架在翊王和徐十五都无法触及的位置。 这样岑静昭这枚棋子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毕竟得不到才最想要。 皇帝听了一阵,突觉兴味索然,这些伴读虽然都聪明伶俐、才思敏捷,但都少了岑静昭的思虑幽深、鞭辟入里。 再看四下盛开的花朵,他想起了岑静昭画的那幅长河化冰图,那才是真正春天的力量。 ——— 天渐渐热起来,岑静昭换上了更轻便的粗麻衣。石妈妈看着连连摇头,换上单衣后,娘子瘦得更明显了! 别的孙辈都悄悄关起门吃些大鱼大肉,二房的文济公子甚至还胖了许多,只有自家娘子心实,说不吃就真的一口不吃,每日粗茶淡饭,若不是她威逼利诱,娘子连碗参汤都不肯喝。 岑静昭正准备去灵堂,同穗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 “娘子!大娘子要生了!” 岑静昭来不及细问,连忙去了佑南院,路上她又仔细询问了长姐的情况。 长姐被同穗伺候惯了,因此回府后又跟岑静昭借了同穗,说是待生产之后再把人还回去。岑静昭问过同穗的意思后,把人送去了佑南院,有个贴心的人在,她也能放心些。 “娘子别太担心,大夫和产婆都说大娘子身子健朗,胎儿脉搏也很强健,不会有问题的。” 岑静昭走到产房外,母亲也已经守在外面,焦急地等着消息。她对母亲行礼,母亲却好似未曾看见她,偏过了头。 岑静昭已经习惯了,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一旁。 自从祖父死后,母亲对她的态度就是这般,她大概猜到了原因,但她无法分辨,也不想分辨,反正她早已经不奢求能得到母亲的关爱了。 “啊——” 产房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声,岑静昭吓了一哆嗦,她看着同穗不确定地问:“你不是说没事吗?” 同穗无言,想了片刻才道:“娘子,您知道的,大娘子最怕疼了……” 岑静昭一想,好像的确如此。小时候长姐做女红扎破了手指,哭得全府的大夫都来了,差一点惊动了太医。 两人四目相对,都露出了笑意,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许多。而这看在郡主的眼里,便是岑静昭这个做妹妹的根本不在意姐姐的安危。 产房里的喊声断断续续,热水一桶桶送进去,和着鲜血的水盆不断被端出来。 岑静昭看见那些鲜红的血,整个人顿时僵住,被回忆拉入泥沼之中无法挣脱。那些血好像是从九年前母亲身上流出来的,那是一个生命存在又离开的证据。 两个时辰后,产房里传出来的终于不再是长姐声嘶力竭的喊声,而是清脆稚嫩的婴儿啼哭。 产房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郡主不等产婆出来报喜,直接快步走了进去。 产婆眉开眼笑地跑出来,高声道:“恭喜恭喜!府上又添了一位小娘子!” 岑静昭如梦初醒,僵硬的身子终于得以舒展。 她万分庆幸,这一次终于没有重演悲剧。儿时她过早看见了死亡,现在她迟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诞生。 同穗一直握着岑静昭的手,想通过这种方式安抚她,见她的心情平复,她问:“娘子要不要进去瞧瞧?” “不了,知道她们平安就好。”岑静昭看了眼产房,拍了拍同穗的肩膀,“长姐刚刚生产,辛苦你再照顾她一段时日,我先走了。” 同穗看着岑静昭的身影消失不见,又看着紧闭的产房门,久久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 石妈妈正打算去佑南院看看,就看到岑静昭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娘子,如何了?” 岑静昭心里在想事,被问得愣了一瞬,随即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琴弦,淡淡地笑起来。 “一切安好,生了个女儿。” 石妈妈双手合十,默念起“佛祖保佑”,岑静昭笑道:“妈妈,替我准备一身衣裳,我要出趟门。” 石妈妈疑惑,自从守孝以来,娘子几乎未曾出过门,缘何突然要出府? “好,娘子要去哪里?” 岑静昭收起笑意,一字一顿道:“大牢。” 第41章 想她 虽然已至三月,但牢房终年不见阳光,依旧阴冷湿寒。 岑静昭站在一间牢房门前,给带路的守卫一锭银元宝,守卫便恭敬地退下了。 这时岑静昭不得不感谢祖父的决定,若非祖父抬举,她就是疏通再多银钱,也无法进入大牢。纵然瑞国公府不如往日呼风唤雨,但在狱监眼中仍是山一般高的存在。 牢房里的人听到响动掀起了眼皮,露出了黯淡的眼睛,岑静昭还记得,当初两个月前,这双眼还充满了骄矜和算计。 “曹夫人,一切安好?” “呵!岑三娘,何必明知故问?”曹氏的双眼从空洞到愤恨,连声音都带着仇怨的颤抖,“笑话看够了就马上滚!免得脏了三娘子的脚!” 岑静昭无波无澜,淡声道:“我没有看人笑话的习惯,我来是同你报喜的。长姐今日诞下一名女婴。” 话音未落,岑静昭眼看着曹氏眼中的仇恨被泪水淹没。 曹氏的哭声一开始只是抽噎,到最后变成了哀嚎。 卓家全族获罪,只有身为苏家未婚妻的卓茜免于牢狱之灾,卓仁刚抬进门的外室也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小产,而卓仁更是因为严刑拷打伤了根本。 卓家无后了。 如今乍然听得儿子又有了后嗣,她心中总算得到一丝慰藉,纵然只是个孙女,但能在瑞国公府以肃嘉大长公主后裔的身份长大,至少能够富贵一生,那卓家也算有了寄托。 只是想到今时今日的光景都是拜眼前这位岑家人所赐,她心中的恨意愈加深刻,怨毒地诅咒说:“岑三娘,你言而无信!会遭报应的!” 岑静昭毫不畏惧,反而笑了起来。 “曹夫人,我如何言而无信了?是我答应你庇护卓家?我已经做到了啊!卓茜还好好待嫁,我长姐也生下了卓家的孩子。而且,我只答应你不让柳家为难卓家,可把卓家下狱的是你的亲家苏大人啊!曹夫人何故怨我?” 岑静昭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曹夫人不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这孩子就未必会姓卓了。” 闻言,曹氏大怒,一个箭步冲到牢房门口,隔着栏杆想要把岑静昭撕碎。 她疯了一样大骂:“你这个毒妇!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你注定一生被亲人厌弃,不得善终!” 岑静昭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她披风之下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守卫听到声响跑了过来,岑静昭又一挥手让人退下了。 曹氏咒骂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她死死盯着岑静昭,哑着嗓子问:“你想问什么?” 岑静昭走近一步,放低了声音,“卓大人把赈灾粮卖给了谁?卖到了哪里?” 这件事始终压在岑静昭心里,今日正好借着长姐生产一事盘问清楚——两千两白银的赈灾粮到底去了哪里?怎会仿佛凭空消失,没有一丝踪迹? 曹氏冷笑,“三娘子果然心细如发,可我们只是替人做事,替人担责而已,三娘子何必为难于我?” “那便告诉我你们都做了哪些,剩下的我自会去查清楚。” “我们只是将粮食给了一个姓何的商人,只见了一面,钱货两清,其他的一概不知。” 直到回了岑家,岑静昭都没有想到任何关于何姓富商的信息。 项国最大的富商姓窦,不过早已举家迁往北疆,许久未曾回过仕焦。不知何时何处又出现了一个何富商? 岑静昭直觉其中另有隐情,便入宫将此事如实告知于外祖母。事关重大,她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独断专行。 岑静昭继续为祖父守孝,终日深居简出,不知自己送出去的消息已经牵动了整个项国。 肃嘉大长公主将岑静昭的消息亲口转述于皇帝,过去她需要为岑静昭的大胆出格遮掩,但如今岑静昭已经有了显贵的身份,就应当大放异彩,这样她才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 皇帝听过之后不禁点头,“没想到岑三娘竟比刑部官员更会审讯,问出了这等秘辛。” 大长公主笑着摆摆手,却不替外孙女谦卑,“只是知道人人皆有所图罢了。如今卓家无后,昭丫头以刚出生的小外甥女的姓氏作为要挟,这才让曹氏说出了实情。” 皇帝也跟着笑起来,“姑母教导有方,这三娘子未来不可限量。有时间让她多进宫陪您说说话,也好让她多同您学些道理和本事。” ——— 守孝的日子简单重复,岑静昭白日守在灵堂,夜里听石妈妈讲府中各院的消息,偶尔孙不思和初喜会带来府外的消息,日子也算充实。只是她很少给徐十五写信了。 自从徐十五听说瑞国公府的变故,写信的频率就变高了许多,她不回信,他就写信到丹毅侯府,再由楚窈思转交,顺便带来他从南疆搜罗的各种小玩意。 岑静昭心中感激,却仍旧很少写信,她的身份不一样了,前路艰险未知,她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却不能堵上徐十五的未来。 因为岑静昭写信少了,雪团不知不觉又胖了好几圈,喂鸽子的下人被初喜勒令不许再多喂食,甚至还把它单独关了起来,免得它抢其它鸽子的吃食。 府里没有太大异常,只有王姨娘一改过往对女儿的溺爱,拘着岑静如日日读书习字,甚至比准备明年科考的岑文治还要刻苦。 长姐为女儿取了名字,最后还是冠了岑姓,取名凡越。长姐说,希望这个孩子可以自己选择人生,平凡也罢,卓越也好,只要不用像她一样任人摆布就好。 关于小凡越的姓氏,岑静昭对卓家毫无愧疚,她本就不是良善之人,更不会为了鱼肉百姓的人而守信。 小凡越是名正言顺的岑家人,她会践行对祖父的承诺,护她一生周全。 而卓家已经没有机会再怒斥岑静昭了,卓玄被判斩首,其余卓家人被流放西疆,一生都无法再回到仕焦了。 二房出奇的安静,比起来三房就不太安宁了。 春闱放榜,舒明之以二甲第十七名高中进士。但岑律夫妇还来不及以亲家的身份去忠宥伯府道喜,就传出了舒明之主动请缨去西疆的小县城做知县的消息。 以忠宥伯府的地位,舒明之本可以入翰林院做学士,但他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仕焦,三房不得不多想。 老国公去世,大伯袭爵,或许在不久之后就要分家,到时候三房非但没有官身,反而只是一介商户,舒家大抵是对这门亲事后悔了,想以此拖延婚期,好让岑家主动退亲。 男子成婚晚些无所谓,但岑静曦已经十五,若是守完孝再重新议亲就已经十六了。 岑文治听说了这件事,提着剑就要去找舒家要说法,虽然他作为多年同窗,不相信舒明之是这种人,但在利益面前谁都无法为谁做保证。 最后,是岑静曦拦住了自己的哥哥,她说,不管舒家是什么意思,她都同意,她只想为祖父守完一年孝,好生服侍病倒的祖母。 家人都夸赞岑静曦识大体、有气度,却不知她夜夜在房中偷偷抹眼泪,毕竟她曾真心期待嫁给舒明之,曾真心把他当做自己的夫君。 只是她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哥哥明年的科考,更不能给公府蒙羞,如今的公府已是江河日下,万万不能再出现任何丑闻了。 岑文治在家中闹了一场,家中彻底安静下来,除了楚窈思月月都来找岑静昭说话,府里很少有人来访。 岑静昭偶尔被大长公主传召入宫,反倒比岑肆这个国公爷更忙碌。 时至金秋,仕焦城里最大的事就是富商窦叙回来了。 这位窦大官人发际于南方,却在几年前举家迁往北疆,将北疆的牲畜皮货买到了大项周边,大赚了一笔。 如今他又回来了,人人都猜他又找到了什么赚钱的门路,许多小商户日日蹲守在他家门口,期望着能够得他点拨一二,好早日飞黄腾达。 岑静昭听孙不思说,府中外院当值的不少下人也跑过去凑热闹了,只可惜并未见到窦大官人。 这本是一件笑谈,但岑静昭却觉得窦叙回来的时间太凑巧了,她刚从曹氏口中得知有个神秘的何富商,大项第一富商窦叙就出现了。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于是孙不思监视查访的对象又多了一个窦叙。 ——— 日子过得飞快,仕焦城又飘起了大雪,但街面上的行人却比平日更多。城中的世家贵女顶着风雪纷纷走到了城门口,因为在南疆戍边一年的征南将军回城述职了。 据说,征南将军在南疆小范围地打了几场仗,每一场都用兵如神打得南越落花流水。原本南越还想抢回笠城,但接连打了几场败仗后,再也不敢轻易与徐将军动手了。 据说因为这件事,南越太子备受弹压,如今五皇子圣眷正浓。 情窦初开的少女自然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事,她们只想一睹征南将军的风姿。 徐十五随行的南疆军在城外军营驻扎,徐十五得到皇帝的恩典,准许他在城中骑马。他骑着他的小黑进了城,一进城就被混杂的脂粉气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觉得他从小到大加起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女子,沿街的酒楼茶肆都是探出头的少女,还有冲他丢香囊荷包的。他本就不喜香气,看见这些小东西更是避之不及。 他拍拍小黑的长颈,小黑却并毫无反应,趾高气昂地慢慢走着,似乎很享受被人簇拥的感觉。徐十五十分后悔没在小黑小时候把它烤来吃肉,越长大越不听话。 如果不是一人一马在战场上配合实在太好,他很想把这位祖宗丢在丹毅侯府的马场提前养老。 他看着街肆上的姹紫嫣红,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知道岑静昭会不会在这些人之中,会不会想见他一面?就像他想见她一样。 他想了想,又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她怎么会想见他?她连他的信都不愿意回。 这一年来,他给她写了许多信,写到堂姐最后写信骂他,勒令他不许再麻烦她做信鸽,可是岑静昭给他的回信却越来越少。 自从瑞国公府的老国公去世之后,他就感受到了。 他不相信堂姐说她忙于应付公府的琐事,她那样的人怎么会被那些小事缠住?他自认为了解她,如果她没有写信,就只是因为她不想写而已。 有好几次他都提笔,直接询问她为何不愿再给他写信,但每次他都将信烧掉了,她不想说,他便不逼她。 他只是很想她,越得不到她的消息,他便越想她,想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人人都艳羡她一介女流能有好运继承公府,但他知道,她不会因此而开心,而他最怕她过得不开心。 所以,他一路急行军,累得士兵怨声载道,就是想早点看到她。 带着淡淡的哀伤,徐十五回到了侯府,他的鼻子总算是得到解脱,顾不上和迎候他已久的堂姐堂弟说话,就直接钻进湢室洗去一身腻人的香气。 半个时辰后,穿上一身常服的徐十五出现在厅堂,下人已经摆好了宴席。 换下盔甲的他少了些杀戮之气,更像是一个富贵人家的风流公子了,同昱长公主表情淡淡的,但眼中尽是肯定和自豪。 徐十五未入席,反而到长公主面前跪下,郑重叩拜,“义母,儿子不辱楚门高节,如今南疆暂且太平。” 南疆和南越是楚家全家的心结,听到这话,长公主和楚窈思都眼眶湿润,就连素来不成才的楚南书都抿起了嘴。 长公主亲自扶起徐十五,让他入座。 长公主举起酒盏,朗声道:“敬保家卫国的英雄!” 楚窈思和楚南书跟着举起酒盏,笑道:“敬英雄!” 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了顿饭,长公主早早回房歇息,楚南书被楚窈思压着去了书房抄书,徐十五则偷偷溜出了府。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楚窈思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第42章 不见 盛央皇帝治下清明,百姓合乐,入夜后街市上依旧人来人往。 徐十五放慢脚步,有些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走入喧闹的人群之中了。 离府前,堂姐说的话在耳边萦绕—— “你若是去找静昭,还是别去了。现在她的身份不一般了,你若没有想清楚,就不要去招惹她。高处不胜寒,你和她都是,不要为彼此惹麻烦。” 楚窈思是了解他的,他的确是想去找岑静昭,就算她不愿见他,他去偷偷看一眼也好。 只是堂姐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他不明白堂姐让他想清楚什么,但他终究还是大步走了出去。比起见不到人的辗转反侧,一根刺的疼痛算不得什么。 路过一间酒楼,里面热闹的声音弥漫到了街上。 徐十五循声望去,盯着酒楼的招牌看了片刻,想起这是之前岑静昭在信上同他提过的月云楼,她说这里的红豆糕甜而不腻,还说等他凯旋,要在这里为他庆功。 不知那顿庆功宴还有没有荣幸吃到,他抬脚走了进去。 小二弓着腰小跑着迎客,笑问:“客官需要点什么?今日客人多,楼下有些吵闹,不如客官去楼上雅间?” 徐十五摆手,“不必了,听说这里的红豆糕做得好,给我来一份,我拿上便走。” 总不能空手去见人,她吃到这个应当会开心些吧? “客官真识货!我们店里的红豆糕可是一绝!只要吃过,就没有说不好的!客官先随我来一旁歇歇脚。” 小二笑着引徐十五到旁边的空座,“您先在此稍等,做好了马上给您送过来!” 徐十五入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客人之间的谈话,有人在聊家长里短,有人在高谈政事,还有人肆无忌惮地吐露着自己的腌臜心事。 一个长脸书生笑得扭曲了本就不甚端正的五官,“周兄,你怎么还害羞上了?为兄可是给你指了条明路啊!” 被打趣的周姓玉面书生小声道:“贾兄,你可别说笑了!瑞国公府何等门第?岂是我这种白身能高攀的?” 贾书生不屑地啐了一口,鄙夷道:“什么门第?再高的门第不也绝后了?老国公英明一世,临了却如此糊涂,将家业交给一个小女子,这岑家的好日子到头喽!” 听到这里,徐十五已经握紧了拳头,但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给丹毅侯府惹麻烦。他已经想好了,等一会儿同小二要个麻袋,将人装起来拖到巷子里打一顿出气。 周书生拉住贾书生的袖摆,压低了声音,“贾兄,小声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岑家到底是开罪不起的,我们还是好好吃饭吧!” 贾书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也不知是真的在为同窗担忧,还是在幸灾乐祸。 “为兄可是在为你想办法啊!你虽高中二甲,但想留在翰林院几乎是不可能的。可如果攀上岑家,成了瑞国公府的赘婿,别说是翰林院了,以后三省六部岂不是任你挑选?毕竟岑家还得靠你发扬光大呢!如今城里谁不想娶那岑三娘?娶了她可就得到了整个国公府啊!” 贾书生越说越起劲,没有注意到背后冷利如刀的眼神,他凑到周书生耳边,声音却并未减轻多少,完全不在乎被旁人听到。 “而且,听说那岑三娘还是个美人儿!你说这是不是好福气?哈哈哈……啊——” 恼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贾书生被一脚踹翻在地,徐十五踩着他的头,他只能忍着剧痛扭动着身子,活像是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鱼。 “你是谁?竟敢殴打当朝进士?” 贾书生被徐十五那一脚摔了个狗吃屎,门牙掉了两颗,满口沾着血和口水,话都说不清了。 小二抱着红豆糕跑过来,看着徐十五修罗般的凶相,不敢上前拉架,只得好言相劝。 “客官这是何故?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 徐十五脚上加重了力道,贾书生疼得哀嚎起来。 “当朝进士?大项的进士就只知道汲汲营营、攀权附贵?我倒是要去礼部瞧瞧,他们是不是都是瞎子?竟选了你这种无耻小人做进士?” 一听这话,众人都猜想徐十五的身份非凡,寻常人哪里能随便出入礼部? 贾书生也反应过来了,连连致歉,“兄台高抬贵脚!小人只是喝多了,同朋友玩笑,一时失言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次吧!” “玩笑?瑞国公府百年世家,能人辈出,岂是尔等能随意玩笑的?你们不仅侮辱瑞国公府,还侮辱岑三娘子,瞧不起女子当家。可我大项北疆的安定,就是今上的发妻元懿皇后决胜疆场才换来的!你瞧不起岑三娘子,难道也瞧不起元懿皇后吗?” 听到徐十五提起元懿皇后,周围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贾书生周身的血都凝固住了,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如果说辱没岑三娘子还有转圜辩驳的余地,但涉及到元懿皇后,他是断无可能被从轻处罚的。 谁都知道,元懿皇后是今上的逆鳞,是神明一般的存在,绝不允许任何人有丝毫的不敬。 从事发开始就傻掉的周书生终于回了神,噗通一声跪在了徐十五面前。 “这位英雄,是我们失言,但贾兄所言都是因我而起,冤有头债有主,周某愿意受罚,求英雄放过贾兄!” 徐十五收回脚,却并未打算放过贾书生,他一把拎起地上的贾书生,对众人朗声道:“话是这人说的,我便只找他。他身为进士,满口污言秽语,侮辱国之栋梁,有辱大项文人的脸面。” 徐十五拽着贾书生的衣领,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徐十五打你,是因你言行不端,没有资格对忠臣良将评头论足。现在我将你送到礼部,让他们决断你有没有做进士的资格!” 看热闹的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势头正盛的征南将军徐十五。 有人觉得他爱憎分明,是个挚诚之人,也有人觉得他恃才放旷,刚有些功绩就飞扬跋扈、不知进退。 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徐十五字字铿锵道:“还有,在座诸位都应感谢岑三娘子。去年南疆水患、流民成灾,如果没有她在南疆安稳局势,如今跑到仕焦城里的流民不知该有多少,不知诸位的生活还会不会如此惬意自在?所以,今后谁再敢打岑三娘子和瑞国公府的主意,先问问南疆百姓答不答应!” 说罢,他像拎着破布口袋一样,将贾书生拎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取走小二手里的红豆糕,小心塞紧怀中。 大家这才敢大口喘息,有些胆小的和被凑巧说中了隐秘心事的,甚至惊出了一身冷汗。 瑞国公府这块肥肉,看来不是想吃就能吃下的。 ——— 夜深了,礼部府衙只有一名员外郎为躲家中的母老虎还留在这里,其他人已经走了。 他刚准备寻间酒肆喝一杯再回家,一脸煞气的徐十五便冲了进来。 门房小厮不敢拦朝廷要员,只得跟着徐十五身后,哭丧着脸对员外郎挤眉弄眼。 徐十五并未为难于员外郎,陈述月云楼发生的事甚至十分平静,说完便将状如死狗的贾书生丢进了府衙,拍拍手离开了。 员外郎反应了好一阵,欲哭无泪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早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他宁愿回家被夫人打一顿。 一边是新科进士,一边是堂堂将军,还牵涉到了显贵的瑞国公府和等闲不敢提及的元懿皇后。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如何能应对这等棘手之事? “马上叫大夫!” 小厮一看地上的贾书生,立刻应声:“是是是!员外思虑周全,这书生看起来情况确实不太好。小人这就去找大夫!” 员外郎气得直咳嗽,“说什——咳咳——我是让你给我叫大夫!我心疾犯了!快!然后去找侍郎大人,请他来定夺!” 话音未落,员外郎已经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小厮嘴角一抽,员外郎怕是入错了行,若是去唱御戏,说不定会成为名角。 ——— 去瑞国公府的路上,徐十五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贾书生的诳语。 其实贾书生并未夸张,以瑞国公府如今的状况,心怀叵测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贾书生恰好说了出来。 在南疆的时候,梅六山收到的家信里就提到过,仕焦城中不少显贵人家都想娶岑静昭。 梅六山当成笑谈同他说了,当日他便气得带着一小队人马去抢了越军的辎重,才总算顺了气。 当时他想,她本就该嫁与世家子弟的,大不了等他回仕焦好好为她把关,绝不让居心不良之人靠近她。 虽然心里莫名难过,但他觉得只是因为自己远在南疆,不能亲自在她身边提点她,所以才牵肠挂肚。 他没想到,如今一个其貌不扬、家世不显的进士都敢肖想岑静昭了。 他不允许岑静昭被那些龌龊之人染指,他要想个办法,彻底让那些苍蝇蛆虫知难而退! 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要破土而出,但他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想着想着,他已经走到了瑞国公府。 瑞国公府比丹毅侯府大了许多,徐十五第一次做梁上君子,难免有些发憷,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好在他记得堂姐在信中提过,佑南院的梅花开得旺盛,在岑静昭的隽华院都能看到。 眼下刚刚入冬,梅花尚未盛开,但找梅树并不算困难。 他偷偷爬上望楼,夜里视物不清,但好在瑞国公府阔气,又正值老国公的丧期,府中各处都挂着白灯笼,很快便找到了一大片梅树。 在国公府的内院飞檐走壁,徐十五才真切地感受到岑家的势力当真已经大不如前。 像岑家这样的人家,看家护院的都该是一等一的好手,甚至有些世家会请禁军来府中为护院传授本领,理应是滴水不漏的。 来之前,徐十五甚至做好了被抓的准备,结果他却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公府的主心骨没有了,人心散了,下人们自然就懈怠了。 他叹了口气,朝着梅树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他果然摸到了隽华院。 岑静昭刚从灵堂回来,石妈妈上前为她换上新的暖手炉,“娘子,天冷了,明日奴婢多为您准备几个暖手炉,让初喜照看着时刻换着。” “多谢妈妈,有了暖手炉,我写悼词都快了些。”岑静昭脱下大氅递给初喜,忍不住戳了一下初喜不再圆润的脸颊,心中有些难过,“明明是我守孝,倒让你们一个个操心受累,是我的不是了。” “娘子这就是把我们当外人了,照顾娘子是我们的本分,怎么会辛苦?”石妈妈顿了顿,故意板起脸,“不过,娘子要是能按时吃饭,我们就更省心了。” 初喜笑着应和,“没错!娘子瘦了好多,孝期还有一年多呢!娘子这么熬下去可不行!” 徐十五躲在树上,看着一年未见的人,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确瘦了许多,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看得太入神,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带着雪的树枝落到地上。 初喜觉得奇怪,“今日的雪不大啊!怎么把树枝都压断了?” 岑静昭看着那棵树发愣,石妈妈关切道:“娘子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岑静昭转过头,对两人笑笑,“没事,就是有些饿了。妈妈去给我端一碗参汤吧。初喜也去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初喜和石妈妈被支走,院中只剩下岑静昭,她看着那棵树淡声道:“天黑了,回家吧!” 说着,岑静昭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徐十五从树上跳下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抬手想要敲门,但他知道她不愿见他。 站了片刻,他还是轻轻敲了三下门。 “刚回来,给你带了礼物,有些皱了,你别嫌弃。” 徐十五拿出红豆糕,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油纸上的褶皱,把它放在了门口。 “我走了。” 第43章 受刑 门外没了声音,一直倚在门后的岑静昭打开门,一眼便看到了地上的油纸包,上面印着云半遮月的图样,正是月云楼的标记。 岑静昭打开一看,果然是她曾在信中提到过的红豆糕。 虽然糕点被挤压过不太美观,但她还是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可惜今日的红豆糕是苦的,苦得她掉下了眼泪。 方才她一眼便认出了枝叉间徐十五衣服的纹路,还未想过相见之后要如何,她已经先遣走了旁人。可只剩下两人之后,她又退却了。 他深夜潜入国公府,只为给她送一份糕点,这样的情意无论出于什么,她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是她不能让彼此更进一步了,从前她担心他对自己并无情意,现在她却担心他对自己情深意重。 若她只视他为知己,她大可以把他和楚窈思一样对待;若她对他无情,她大可以像利用翊王一样利用他。但她知道自己的情意,便不能让他泥足深陷。 她总不能让堂堂征南将军到岑家做赘婿,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缠在瑞国公府这棵大树上,直到被岑家吸干血肉。 在没有毁掉这棵树之前,她都不能再见他了。 她怕会忍不住和盘托出,怕他会冲动之下插手,更怕他知道自己阴毒的心思之后,彻底厌弃自己。 她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但她不知道,此刻的徐十五并没有走。 徐十五躲在主屋对面的房顶,看见她打开门,看见她吃下红豆糕,也看见她偷偷落泪。 他混沌的脑子仿佛被她的眼泪冲刷,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终于想明白今日堂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让他想清楚的,是他对岑静昭的感情。 根本就不是梅六山那厮说的什么兄弟,他对岑静昭分明是欣赏、倾慕与心悦。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是从何时萌芽,可能是在南下路上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时,可能是在他受困蚌谷,她不顾一切前来营救时,也可能是因为一次次的不谋而合、心有灵犀。 回想往事,他理不出头绪,只能想到与她相处时的开心,即便时常被她嫌弃,却还是想要时时见到她,即便他远赴南疆,也留下鸽子,希望能够和她时时联络。 是他愚钝,才会把这种寤寐思服当成兄弟之间的情义。 如果是兄弟,他不会听说她要入宫做伴读时,担心她将来嫁入宗室。如果是兄弟,他不会害怕她将来所托非人,她那样聪慧的人,该担心的是旁人。如果是兄弟,他不会因为别人辱她而不顾一切大打出手。 他出手时虽然气愤,却十分冷静,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岑静昭的名声比丹毅侯府的清誉更需要他去维护。 当看到岑静昭的眼泪时,他无比确定自己心悦于她,不想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凛冽的北风刀子一样刮向房顶上无遮无挡的人,徐十五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心里被一团火烤得暖烘烘的。 纵然房门紧闭,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只要感受到她就在身边,他就觉得欢喜,觉得安心。直到天光乍破,他才恋恋不舍地回了丹毅侯府。 他没有回房歇息,而是径直去了楚窈思的院子,坐在院中等着堂姐醒来。 楚窈思醒来时,徐十五已经喝完了一海碗仆妇送来的桂花酒酿。热乎乎的酒酿下肚,徐十五冻了一个晚上的身子暖了起来,心情更舒爽了。 仆妇看向楚窈思,一脸无奈地偷偷摇了摇头。 谁知道徐将军为何会天一亮就跑来娘子院中?既不许通报,又不去偏房歇息。她怕冻坏了这位主子,只得连忙将厨娘从床榻上拽到膳房,至少也得给人做些汤水暖暖身子。 楚窈思理解地对着仆妇点点头,这个堂弟从小就是这样,风风火火雷厉风行。 “都下去吧!”楚窈思将仆人都遣走,看着徐十五,“谈你的事跟我进卧房,谈别人的事跟我去堂屋。你自己选地方。” 徐十五没想到堂姐这般洞察秋毫,一下子就将了他的军,探到了他的底牌。他想了想,抬脚走向了卧房。 两人刚在外间坐下,徐十五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堂姐,我想明白了!我心悦岑三娘,要娶她为妻!” 楚窈思倒茶的手一抖,茶水洒到了桌上,她冷着脸放下羽觞壶,一掌拍在徐十五的肩膀。 “你说话注意点!她还在孝期,你就提什么娶不娶的,是嫌她的日子还不够难吗?” 楚窈思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真的想明白了吗?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吗?知道岑家如今是什么境况吗?你真的愿意踏入岑家那个泥潭?” 徐十五沉默片刻,坚定道:“我不知岑家的境况,但我知她过得不如意。你也说了岑家是泥潭,我不能看她自己在泥潭里挣扎。我想和她一起!” “你真的心悦她?难道不是对待同袍手足之间的感情?”楚窈思素来冷静,沉声反驳,“她不需要人救,你太小瞧她了。” “可是不能因为她聪明,她厉害,就默认她可以自己解决一切!难道她就活该过那样殚精竭虑的日子?”徐十五气急,声音越说越大。 楚窈思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和我凶有什么用?你心悦人家,可人家心里未必有你!就你这种傻子,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选你?而且你想清楚了,你到了岑家可就是赘婿,且不说朝中人会怎么看你,叔母就不会答应。”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徐十五本来就是南疆的一个野孩子,只是偶得机缘才成了将军,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谁高贵。”说着,他皱眉沉吟片刻,“至于义母那里,我会想办法的。” 楚窈思见他如此笃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她心里清楚,如果凡事都这么容易解决,世人就不会有那么多苦恼哀愁了。 与她截然相反,徐十五乐天地想好了前路,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容。 “堂姐,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先帮我把她约出来,这些话我要当面同她说!” 楚窈思本想斥他唐突,但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了。他向来赤诚直爽,如果让他憋着不说,他可能会把自己憋出毛病。 而且他是个有主意的,心中有了想法绝不会轻易改变。就像他十岁的时候,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去军中,他看似不羁,实则心中自有成算。 徐十五得了承诺立刻起身准备离开,他到底心虚,不敢跟堂姐说他昨晚被岑静昭拒之于门外。 可他刚走到门口,一个婢女便迎头撞了上来。 婢女被撞得一个踉跄,却来不及呼痛,跌跌撞撞跑到了楚窈思的面前。 “娘子不好了!”婢女惊慌失措道:“宫里来人了!说是请将军即刻到乾鉴殿问话。” 楚窈思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应该还未散朝,徐十五刚回仕焦,是可以先不上朝的。此刻突然被召见,怕是有事发生。 “可有说是什么事?” “说是昨夜将军打伤了人……” 闻言,楚窈思看向徐十五,徐十五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我打了人,我这就去殿上同大家分辩清楚。” 不等楚窈思再问,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 乾鉴殿中,大臣们都穿着官服,只有徐十五一人穿着常服,因此格外瞩目。而且,他的衣服从昨夜就未换下,还带着点点血痕和泥污。 御史大夫汪大人率先道:“臣参征南将军徐十五闹市伤人,目无法纪。请陛下严惩!” 周围一些大臣纷纷复议。 徐十五扫了一眼,几乎都是他不认识的。这些人到底是为国为民、维护法度,还是看不惯堂姐就要成为翊王妃,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等大臣们都消停了,皇帝才开口,“徐将军,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诸位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徐十五跪地,脊背却绷得笔直,“回禀陛下,臣昨夜的确打伤了一位新科进士。” “连进士都敢打!徐将军这是不把天下文人看在眼里了!” “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功绩就胡作非为,将来还不知要如何跋扈!” 几位文官已经义愤填膺,徐十五却仍是云淡风轻,“天下文人?诸位大臣也太过抬举那厮了!一位口出狂言、辱没忠臣的人,如何能够代表天下文人?” 他冷哼一声,看向礼部尚书李大人,“我倒是想问问礼部,到底是如何为国选贤举能的?竟让这种无耻之徒浑水摸鱼,谋得功名!” 李尚书没想到自己好端端站着也无辜受累,连忙跪地自白,“陛下,科考素来严苛公正,礼部不敢有一刻懈怠。这其中定有隐情!” “有何隐情?昨夜在善乔坊月云楼,那位姓贾的进士当众大放厥词,辱没瑞国公府,更借由瑞国公府的岑三娘子贬斥世间女子,岂非是对元懿皇后不敬?若无先皇后这位女子,大项的北疆焉能坚如磐石?” 闻言,原本还吹胡子瞪眼睛的大臣都噤了声,徐十五将一件寻常打架的小事牵扯到了元懿皇后身上,釜底抽薪不给他们任何驳斥的机会。 李尚书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礼部选了这样的人做进士,还不知会被皇帝如何责罚。 他们纷纷悄悄观察的皇帝,果然,皇帝听到元懿皇后,立刻变了脸色,周身冷若寒冰。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有胆子大的大臣见皇帝迟迟没有表态,便想一鼓作气。 世家之间的权势都是你来我往,你弱我便强。如今丹毅侯府蒸蒸日上,有一位翊王妃,还有一位征南将军,自然要从其他世家手中夺权,所以一定要在抓住人痛脚的时候一击即中。 大理寺少卿彭大人站在距徐十五几步远的位置,突然大步走到他身边,屈身嗅了嗅,意味深长地说:“徐将军这是宿醉方醒?一大早便一身酒气,当真是年少肆意啊!” 徐十五刚想怒骂对方胡言乱语,却想起自己早上的确喝了一大碗酒酿。酒酿的味道虽然不重,但他喝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些在袖口,再加上他一夜未睡,也未换衣裳,看起来的确像是刚刚宿醉一场。 见他不辩驳了,诸位大臣互相隐秘地交换了眼神,准备同仇敌忾。 徐十五不用看也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抢先双手抱拳,对着皇帝一拜。 “臣绝无半句虚言!昨夜月云楼里的人都听见了,陛下大可以寻人审问一遍,便知那厮有多可恨了!臣不忍皇后和忠臣受辱,一时行事冲动,臣甘愿受罚。但臣是为自己的冲动受罚,却不是因为伤人,那种衣冠禽兽臣打得,天下人皆打得!” 说罢,徐十五又对着皇帝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响彻殿宇。 皇帝这才悠悠开口,“好了!念你年少,且事出有因,便罚俸半年,笞刑五十。若是今后再任性妄为,加倍惩处。” 笞刑五十,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五十已是笞刑里最重的刑罚,但徐十五常年混迹军中,身子硬朗,五十板下来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 众人明白皇帝还是顾念丹毅侯府的名声,不敢再有异议。 “至于那位进士,既不能为文人表率,便革去他的进士身份,五服内亲属十年不得科考。既满口污言,便拔了他的舌头,发配回乡,不得再入仕焦一步。礼部选人不力,相关人等皆罚俸三月。” 大臣们屏气凝神,切实感受到了帝王之怒,自元懿皇后仙逝后,皇帝便是如此,平时宽仁贤明,唯独对元懿皇后的事锱铢必较,不容许她受到一点诋毁。 散朝后,徐十五在乾鉴殿前当众受罚。 徐十五趴在长凳上,任长板一下一下打在背上,自始至终未吭一声。大臣们从一开始的幸灾乐祸,渐渐都不忍心再看那一身的血肉模糊。 楚窈思早已得到消息,第一次利用皇帝给自己的特权,未经通报进了宫。 当她赶到乾鉴殿时,徐十五的笞刑刚刚结束,她一眼便看到了刺目的鲜红。 第44章 探病 一向冷静自持的楚窈思被徐十五血红的衣袍刺得双眼酸痛,她分明记得他出门时穿的是白衣。 楚窈思提着裙摆跑上前,带起了地上尚未清扫干净的雪粒子,大臣们纷纷让路,不敢阻挡这阵有形的风,更不敢阻挡未来的翊王妃。 看着徐十五被鲜血染红的衣袍,楚窈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个时候她不能让人看丹毅侯府的笑话。 就像当年父亲、祖父和叔父都战死沙场时,她也是这样带着弟弟不露声色地游走在权贵之间。自那时起,她就在为楚家的尊严而活。 她和徐十五的随侍孟京一人一边将人扶了起来,“堂姐带你回家!” 徐十五用尽全力,只发出了蚊蝇般的气声,但楚窈思却听得清清楚楚。 “堂姐,别忘了帮我找她……” 呢喃的声音犹在耳畔,徐十五已经晕了过去。 翊王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带着人离开,转身去修知阁向皇帝复命。 岳总管正守在门外,一看到翊王便小声嘱咐:“殿下,陛下正气着呢!您回话千万要当心些!” 翊王颔首,“多谢岳总管。” 一进入书房内间,洛启便看到皇帝正以手附额半合双眼,眉头紧锁,似乎十分痛苦。 洛启弓身小心说:“陛下,可是头疾犯了?可要侄儿去静慈寺请归忌大师来为陛下诵经?” 皇帝睁开眼,眼底尽是疲惫,“不必了,早就无用了,何必劳烦大师?徐十五受过罚了?” “是,楚娘子已经带人离开了。” 皇帝见洛启面色沉郁,问:“可是觉得我罚得过重了?” 洛启想了想,双膝跪地,难得露出了真实的表情。 “侄儿知道皇叔思念皇婶,侄儿也思念她。侄儿还记得母妃身子骨弱,从未带我出过门,是皇婶带侄儿骑马射箭,侄儿早已把她当成另一个娘亲。可人死不能复生,皇婶为国捐躯,皇叔再难忘旧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皇叔是天下之主,贤明仁德,却在皇婶的事上行酷刑,皇婶不仅在天之灵难安,还会承受无端的骂名,认为她蛊惑帝王。” 书房里沉寂许久,皇帝终于淡淡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 “她走得痛快,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她是恨我。现在,除了她的尊号,整个大项已经没有什么她的痕迹了。我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我,哪怕史官口诛笔伐,也要把我和她的名字记在一起,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关于帝后之间的恩怨,洛启当年还小,知道的不多,但他知道如今项国的北疆就是曾经的古贞族聚居地,是皇后的母族。 皇帝娶了皇后,巧取豪夺拿下了古贞族,将其纳入项国版图,虽然没有血腥的杀戮,但终究是夺走了别人的东西,皇后岂能不怨? 可是,洛启记得,皇后刚刚嫁给皇帝的时候每天都挂着笑脸,那时的她应当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夫君罢? “侄儿不懂这样的情感,侄儿只知道尽力而为,若用尽全力依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大抵便是无缘了,既然无缘又何须强求?” “所以,你是彻底放下岑三娘了?” “能不能放下侄儿还不知道,只是侄儿会尊重她,把她当做瑞国公府的继承人敬重。”想到今日决绝洒脱的楚窈思,洛启心中莫名有些黯然,“至于楚娘子,侄儿会敬她护她一生。” “你能控制好自己的感情,比朕强上许多,如此朕便放心了。” 他的疲惫和真诚不似作伪,洛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当洛启离开修知阁后,皇帝立刻收敛了情绪,叫来岳总管。 “去雅瑜馆将柴夫人请到侧殿。” ——— 徐十五昏迷了三个多时辰终于醒了,楚窈思听到下人报信后,马上赶了过去。 徐十五已经听孟京讲了他昏迷之后的事,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突然听到堂姐由远及近的声音,立刻闭上眼装睡。 楚窈思看得清楚,二话不说直接走到床边,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堂姐!” 徐十五猛地睁开眼,刚要起身,又疼得龇牙咧嘴。 楚窈思坐在一旁冷笑,“现在知道疼了?活该!让你逞能!大夫说了,你这伤得好好养上两三个月,好在现在天冷,不怕伤口化脓。” 徐十五趴在床上,扭着脖子辩驳:“这不是逞能!我打了人该罚,但我不后悔!再遇到那种满口污言秽语的人,我还是会教训他们!而且我皮糙肉厚,根本用不上两三个月,两三天就能跑能跳了!大夫都是吓唬人的!” 楚窈思嫌弃地给他脖子下面垫了个软枕,撇了撇嘴,道:“你没事?没事还晕过去了!晕了好几个时辰,现在都快申时了。徐将军,看来你在军中缺乏历练啊!” 徐十五哪肯认输?硬着头皮道:“我那是困了!昨夜没睡,困了!” 楚窈思懒得戳穿他,“那你继续睡,岑妹妹估么着快到了,我去招呼她。” “什么?啊——” 徐十五“腾”一下坐起来,却因为疼痛而没有稳住身形,脑袋磕在了床柱上。 可是他已经顾不得疼,拉着楚窈思的袖子,焦急地问:“她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让她来了?” 楚窈思理直气壮,“是你晕倒之前说的,让我帮你找她。孟京也听到了,是不是?” 楚窈思瞥了一眼孟京,孟京立刻点头如捣蒜。徐十五如果不是有伤在身,真的会把这两个人轰出去。 楚窈思眨了眨眼,继续道:“所以,我就马上派人去岑家递信儿了。堂姐为了你的鞠躬尽瘁,你要怎么谢谢堂姐?” “真是多谢堂姐了!弟弟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快把人请回去吧!”徐十五咬牙切齿趴回床上,“劳烦堂姐动动玉手,给我盖上被子,我不想见人了!” 楚窈思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口,疼得徐十五直瞪她。 “你在朝上不是挺能言善辩、才思敏捷的吗?怎么又犯蠢了?岑妹妹看着冷淡,其实心肠最软,平时你傻乎乎的她未必看得上,但看你现在这副惨样儿,说不定能发发善心。” 徐十五没想到这一成,认真思考起来,不知是病情的缘故,还是心中悸动,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楚窈思见说得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衣袍,“你在这好好趴着,我和她说你怕是活不过明天了,你可装得像一点。”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屋外便传来了声音,徐十五的心本就跳得很快,此刻更是感觉那刻躁动的心快要冲破胸口。 他竖起耳朵听着,人好像已经走到了外间。 “岑妹妹你先进去,那小子还昏迷着呢!我去看看药有没有熬好。”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他都是将死之人了,还在乎什么虚礼?你帮我看着他一点,我先走了啊!” 说着,房门被“咚”的一声关上。 徐十五闭着眼睛,嘴角一抽,什么将死之人?等岑静昭走了,他得好好和堂姐算算账! 紧接着,他听到了轻柔的脚步声,一定是岑静昭的,似乎她正点着脚尖,生怕吵醒他,他的心里一阵柔软。 但很快脚步声停在了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他闭着眼睛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正好奇着,他敏锐地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他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了双眼,一眼便看到了正用帕子拭泪的娇娘子。 岑静昭正哭得伤心,突然看到所谓的“将死之人”睁开眼,吓得倒退了两步,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受骗了。 “你!你诓我!” 岑静昭的柳眉拧到一处,恶狠狠瞪着徐十五,但那眼神却因为氤氲的水气而削弱了气势。 昨夜因为徐十五的突然出现,她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用过早膳后刚要去灵堂,就听初喜说楚窈思的婢女求见。 楚姐姐是个守礼谨慎的人,如果不是特别的紧急的事,她是不会随意唐突找自己的。岑静昭将那婢女叫到隽华院,那婢女仔仔细细地说了徐十五如何打人,又如何被皇帝笞刑。 素来镇定自若的她慌了神,尤其是听说徐十五是因为她而打人。 所以在昨夜那种情况下,他还是来给她送了红豆糕。 她十分后悔,如果昨夜她见了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免于刑罚。她来不及细想,当即跟着那婢女来了丹毅侯府。 一路上她都心惊胆战,即便理智告诉她,笞刑只是看着惨烈,但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她还是抑制不住担心惶恐。直到看见床上趴着的人,她再也忍不住,悄悄哭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也有被骗的一天。 最开始的震惊过后,她开始愤怒,她不是生气他欺骗自己,而是气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比起愤怒,她心底更加庆幸他没有事。 “我走了!” 意识到自己隐匿的心思之后,岑静昭立刻想要逃离,生怕被任何人发现。只是她才刚刚迈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等等!嘶——” 见岑静昭要走,徐十五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拦住了人。 岑静昭刚想抽回手,却发现徐十五的月白色中衣染了红,她连忙拉着徐十五回到床上,真的动了怒。 “受伤了不安生!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她一边低声呵斥,一边小心将人安置好,“你好好趴着,我叫人来给你重新换药,你应当是伤口裂开了。” “别走!”徐十五这回学聪明了,不等岑静昭有动作,就拉住了人家的袖摆,“不碍事的,你陪我说说话。” 岑静昭仍板着脸,语气却和缓了不少,“说什么?你该好好休息。” “咳!我根本就没事!以前在军中受罚,军棍可比这疼多了,不也活得好好的!放心吧!” “你还受过军棍?因为做错了事?” “是啊!”想起过去的事,徐十五难得认真起来,“我十岁去了军中,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学本事,为父母和义父报仇,以为天将降大任在我身上,总是逞强斗狠,没少挨棍子。” 徐十五笑了起来,岑静昭却觉得难过,十岁的孩子心里便装着家国仇恨,相比起来,她所谓的怨恨似乎都显得无病呻吟。 “后来,带着我的校尉把我打服了。他告诉我,这世上有谁没谁都差不了太多,一个人能做成的事只有那么一点点,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但有了袍泽兄弟就不一样了,古来明君,也都要有贤臣良将辅佐。也是从那之后,我才放下心里的执念,和军中的兄弟们以心相交。才知道校尉的意思,无论是在西疆还是在南疆,如果没有人帮我,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没想到徐十五也不是从小就是这般乐天爽朗的性子,岑静昭沉默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那位校尉是个通透的人。”她话锋一转,讽刺道:“但徐将军似乎没有学会,昨夜和今早,你还是逞强斗狠了。” 说起这事,徐十五有些心虚,假装咳嗽起来,岑静昭却根本不搭腔,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行行行!是我逞强!”徐十五投降,“但让我重新选,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辱没你的名声。” 岑静昭的心漏跳了一拍,但短暂的感动之后却是长久的落寞。 “大可不必。总归我在这仕焦城从来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她自嘲地弯起嘴角,“我可是这城里有名的恶女。” “什么恶女?你不要听别人瞎说!”听岑静昭这么说自己,徐十五的心比背上的伤还要痛,“你是顶好的女娘!你聪明、果敢、有大义,许多男子都不如你!你莫要妄自菲薄!” 岑静昭知道徐十五说话直白,却不知道他夸起人来也是这般直来直去,脸颊不自觉悄悄泛起绯红。 她连忙转移了这个危险的话题,“不过,你这么做倒也不能算完全错。你这招险中求稳也算聪明。” 徐十五本想再接再厉,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却被岑静昭的话牵动的思绪,顺着她的想法走了。 “为什么这么说?” 第45章 文集 “难道你不是故意把事情闹大的?”岑静昭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十五,“我以为你是故意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好让陛下抓住把柄。一个有毛病、有弱点的将军,总比一个完美无缺、受百姓爱戴的将军更让帝王喜欢。” 她与傻愣愣盯着自己的徐十五对视,颇有几分目瞪口呆,“难道这不是你故意做戏给陛下看的?” “哈哈哈……哎呦!”徐十五掩饰地大笑,又牵动了伤口,笑容顿时扭曲起来,“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挺深谋远虑的哈!” 岑静昭不想再同他说这些傻话了,起身道:“你既无事,我便回去了。” “你别急着走啊!我还——” 徐十五又急着起身,立刻被岑静昭按了回去。 “你好好养伤,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说。”她替他盖好被子,语重心长道:“以后别这么冲动了,楚姐姐很担心你。” 徐十五脱口而出,“那你呢?” 岑静昭低头沉默,少顷,她对着徐十五福礼,“多谢徐将军为我仗义执言、主持公义。但实在不必,请将军凡事先顾念侯府、顾念自己。我先走了。” 说罢,她不再看徐十五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不见了踪影。 徐十五懊恼地捶了两下床板,他还没来得及同她表明心意呢!他郁结在胸,想不通为什么每次都被她牵着鼻子走。 须臾,楚窈思端着药走进来,看他一脸阴郁便知道他未得偿所愿。 她放下药碗,幸灾乐祸地打探,“怎么样?被拒绝了?” 徐十五颓丧地把头埋进软枕里,“说都没来得及说,谈何拒绝?” 楚窈思大笑,“哈哈!你这点出息!和着说了这么久,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说啊!” 徐十五仔细回想,觉出了不对。 岑静昭是什么人?她能从人的一个眼神看透对方的心思,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意? 可是方才,他每次想说到正题,她就移花换柳,把话题扯到其它事情上,偏偏他又习惯了附和她,她说什么,他就跟着应和什么。 所以,是她不想让他说,她在逃避。 徐十五只恨自己有伤在身,否则一定要把人抓起来,强迫她听自己说! 他正恶狠狠地想着,孟京带着大夫走了进来。 “娘子,大夫来了,公子可以换药了。” 徐十五一挑眉,“换什么药?” 楚窈思阴阳怪气道:“岑妹妹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说你的伤口裂开了,让我叫大夫来给你换药。还不乖乖听话趴好了!” 果然,徐十五立刻一动不动了。 一瞬间,楚窈思竟将这位无惧天地的堂弟和“乖巧”二字联系到了一起。她赶紧摇了摇头,及时轰走了脑海里可怕的联想。 看床上的人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颜,她有些无奈,但担忧的心情到底退去了不少。 大夫已经准备好了,她不便多留,便嘱咐孟京,“我先走了。稍后你好生将大夫送走,记住,走侧门。” 皇帝刚罚了人,他们若是大张旗鼓地叫大夫,岂非是告诉天下人皇帝不慈? 孟京立刻应声,徐十五也听懂了堂姐的意图,想到岑静昭刚才说的话,他不免跟着忧虑起来。他在南疆势头太盛了,势必会遭人嫉妒。 而且他是丹毅侯府的人,他的堂姐将来很可能成为后宫之主,他作为外戚,若太有权势,很难不让人忌惮。 他紧紧皱着眉,大夫以为自己下手太重,连忙放轻了动作,“将军,若是疼了您就吩咐,小人再轻些。” “我这伤重吗?” “不算重,看着可怖,但都是皮外伤,养好了这层皮也就没事了。”大夫怕他不信,信誓旦旦道:“小人祖传的药膏,治疗皮外伤最是有效,保证能在一个月内恢复如初。” 徐十五沉声重复问:“我这伤重吗?” 这大夫家中世代行医,在仕焦城中素有佳名,没少出入权贵之家,也算是了解一些高门大户里的阴私。 他想了想,犹豫着回答:“呃……有几处伤及肺腑,若不好好将养几个月,怕是会落下病根。” 徐十五满意地点了点头,“嗯,那便有劳大夫了。孟京,离府时走正门,大大方方地将大夫送出去。” “可是娘子吩咐……”孟京犹豫,但见公子眼神坚定,还是点头,“是,小的明白。” ——— 连日飘雪,仕焦越来越冷了。 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各家商铺的掌柜都一筹莫展,唯有街角的一家书坊挤满了人。 有好奇的掌柜结伴去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这间书坊刊印的新书刚刚到店,城中的文人都排着队等着买呢! 另一位掌柜问得细些,“不知道是什么书如此受人追捧?难道是哪位大家之作?” 这话遭到了一群文人的鄙夷。 “是岑三娘子写的悼词!据说她在瑞国公府老国公去世后,每日都写一篇悼词追思先人,如今已经将近一年,她的友人将其集结成册,刊印了出来。” 被鄙夷的掌柜不服气,“悼词有什么好看的?哪有话本和游记有趣?还是一个女子写的……” 另一位文人温文尔雅,笑着解释:“您有所不知,这岑三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可是在宫里选伴读的遴选中得了头名的才女!她的文章华彩斐然、行云流水,颇有魏晋名士之风,不拜读一番岂不可惜?” 他身边的文人跟着附和,虽也是笑着,只是眼中露出的精光让人感到不适,不如方才说话的那位文人亲切。 “是啊!而且她的书画可被先帝太傅柴大人之女,大儒楠斋先生之妻亲自夸奖过!这马上就要春闱了,大家都想好好研习一番,说不定还能更进一些名次。” 几位打探消息的掌柜互相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到人群后面排队了。毕竟事关科考大事,家中就算现在没有举子,万一将来有呢?多做些准备总没错。 ——— 隽华院中,岑静昭披着狐裘坐在廊下,一边烤着暖炉,一边看着书坊夏掌柜昨日送来的书册。 虽然她和徐十五说自己不在意那些恶言,但心里终究是有怨气的。她不能平白被人欺侮,更不能让徐十五下一次再愤而出手。 于是她找来自己写的悼词,好在她每日都会写一份再誊抄一份,在灵堂里烧掉的都是誊写在上好的黄麻纸上的。 没想到原本只打算留作纪念的底稿,竟有了用武之地。 她让孙不思化名,将其交给夏掌柜,夏掌柜看过之后当即同意刊印发卖。 只靠着才学的名头自然不够,她又让人将柴夫人夸奖她的话传了出去,一时间文人和举子都被勾起了兴趣。 初喜撑着伞回来,她走到廊下收起伞,抖落了上面的雪,笑着递给岑静昭一份糕点。 “这是刚出炉的红豆糕,还热乎着呢!娘子趁热吃。” 岑静昭笑着接过,“去书坊看过了?” 闻言,初喜笑得更开心了,“看了看了,队伍排得老长了!肯定不够卖的。今日夏掌柜太忙,我没见到人,明日我叫他再多刊印些。” 岑静昭咬下一小块红豆糕,轻轻摇头,“不刊了,告诉夏掌柜就卖这些。” 初喜摸不着头脑,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岑静昭,岑静昭笑道:“物以稀为贵,等哪天人手一块金锭,那金子也不值钱了。” 她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看我的书,便等我什么时候有空再写吧!” ——— 不出几日,仕焦城里人人争相传看岑三娘子的《咏怀集》,因为买不到书,还催生出了新的产业。 一些家贫识字的人,专门为人抄书,好让买不到书的人能够看到这部佳作。 一时间,城中几乎无人不知《咏怀集》,岑三娘子的大名也传遍了仕焦,对她的评价也从“恶女”渐渐变成了“才女”。 甚至有人为她说话,说瑞国公府老国公就是看中了她的才学和诚孝,才将公府托付给她,毕竟一日作一篇精彩绝伦的悼词,二者缺一不可。 他们当然不知,这只是岑静昭日常的习惯罢了。 她自小没有玩伴,也没有爱好,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不是下棋作画,就是读书写文,一篇悼词可谓易如拾芥。 徐十五后背的伤刚刚结痂,又疼又痒,仍旧整日懒懒散散地趴在床上。 他翻看着刚让孟京弄到手的《咏怀集》,虽然有些地方晦涩难懂,甚至几个生僻字他根本没见过,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他知道自己看的不是悼词,而是兵法。 上兵伐谋,和他用拳头威胁人不同,岑静昭只动了动笔就扭转了局势,她不去战场上做个军师,真是太可惜了。 同时,他又洋洋自得,他喜欢的人如此聪慧耀眼。他觉得自己捡到了绝世珍宝,虽然他还不确定那个珍宝对自己究竟是何心意。 辰锦郡主看完这本书,气得直接将其扔进了火盆。 “揣奸把猾、心术不正!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她倒是会为自己搏名声!我倒要问问她,她如此怀念的好祖父,有没有一日关心过她,关心过佑南院!” 郡主拍案而起,就要走出厅堂,鲁妈妈连忙拦住她,耐心劝道:“郡主莫气坏了身子!三娘子也只是为了不给大家留下把柄而已。” “是啊!娘,你就随她去吧!” 岑静时抱着孩子走进来,鲁妈妈赶紧接过了孩子。 岑静时扶着郡主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安坐,“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你何必管她?她这样也是全了自己和府里的名声。” 郡主看着襁褓里笑呵呵的小凡越,什么气都没有了,从鲁妈妈手里抢过孩子,抱进自己怀中。 “她如今心大了,我管不了了!我就是气不过,自己的孩子凭什么要给岑家卖命?” “娘,妹妹是聪明人,她知道该做什么。” 岑静时握住了郡主的手,耐心劝解开导,郡主乜了她一眼,“你倒是会心疼她了!从前你连提都不愿意提她。” 想起过去的事,岑静时摇了摇头。 “以前太小,许多事不懂,以为是她的出现才让这个家散掉。后来我自己有了家,才知道散不散和一个孩子无关,咱们这个家本就是散的。” 她轻轻戳了戳女儿肉嘟嘟的脸颊,“有了孩子之后,我想得更多。如果凡越有的选,或许也希望出生在一个双亲和睦的家中。孩子没有错啊……” 郡主默然,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可是这个小女儿从小就跟她不亲,更害得她小产,这些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可以原谅,但她无法接受女儿和自己不同心。 她恨透了岑家,女儿却要成为岑家的顶梁柱,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 这让她感觉自己又一次遭到了背叛,如果说夫君的背叛她勉强可以自我开解,但面对女儿的背叛,她却无法原谅。 岑静时也沉默下来,她正是知道母亲的想法,才不知该如何劝慰,就像她自己,只有经历过才能想通透。 母亲的心结须得她自己去解开。 卓远侯府里,沈璞也捧着一本《咏怀集》,这是他花了一个金饼子从应考的书生手里买来的。他不喜欢舞文弄墨,此刻却看得聚精会神。 室外传来小厮通报的声音,他不悦地收起文集。 沈棠快步走进来,“哥哥,雪停了好几日了!你答应过要带我去骑马的,到底什么时候去?” 沈璞被打断了看书的兴致,心情有些烦躁,正要撵走沈棠,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换上了笑脸。 “明日如何?”他顿了顿,假装随意道:“马场里新来了几匹小马,你可以带着你的玩伴一起去。你不是和岑家的小娘子走得很近吗?她们家有丧也快一年了,该出来散散心了。” 沈棠亮晶晶的眼睛转了转,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脆生生地应下,“好!我明日叫上四娘一起!” 沈璞皱眉,“只请一人太过失礼,要请便都请。” 沈棠想说自己不喜欢岑家的另外两位女娘,但她知道兄长说得对,便撅着嘴应下了。 妹妹来去如风,沈璞笑着将那本书收进了柜里,明日便要见到真人了,何必再看书解相思? 第46章 中馈 翌日清晨,沈璞换了好几身骑装,收拾满意后便匆匆去了马场。 沈棠将岑静如带到马场时,沈璞刚挑好一匹温顺漂亮的小白马,准备给岑静昭骑。 隐约听到女子笑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转身看过去,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瞬间冷了下去。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人,但来的分明只有两个人。 待两人走近,沈璞果然看见来人除了自己的妹妹,只有一个岑四娘。就是那个恰巧被他在宫宴上救了的小女娘。 岑静如羞怯福礼,“见过世子,叨扰了。” “四娘子不必客气。”沈璞心不在焉地点头,凌厉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妹妹,“怎的只叫了四娘子?失礼!” 岑静如连忙急着为沈棠说话,“世子误会了,沈妹妹自是邀请了家中姐妹,但二姐姐在照料祖母,三姐姐要忙家中琐事,因而只有父亲心疼我近来读书疲累,许我出来透透气。” 沈璞心下失落,“那让棠儿陪你好好转转,我有事,先走了!” 沈璞刚牵着小白马想走,沈棠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哥哥,你说过今日要陪我骑马的!怎么出尔反尔?” “父亲刚叫人传了话,让我即刻过去。马场里很安全,性子烈的马我已经让人关起来了,你们尽可以放心。” 听到是父亲召见,沈棠不敢再任性,她最怕的就是父亲了。 她耷拉着唇角,见沈璞还牵着马,这马还未长成,一看便是给她们挑选的,又马上笑了起来。 “哥哥,这是专门为我们挑的吧?可真漂亮!” 沈棠说着便要去牵缰绳,却被沈璞躲过了。 “这马的马掌有些磨损了,你们换别的吧!” 说罢,他牵着马离开了。 临走时,他特意嘱咐了马场管事好好照顾好两位娘子,还有,这匹小白马再也不许给任何人骑。 看着沈璞的背影,岑静如难掩落寞。 今日她为了见他,特意装扮了一番,虽然尚未出孝,不能着彩色,但她还是细细描眉画鬓,只可惜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驻。 沈棠自然知晓好姐妹的心思,挽着她的手臂安慰道:“你别难过,我哥哥就是这样的,除了脸长得好看些,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从小到大总是欺负我!” 岑静如掩唇淡笑,“别胡说了!沈世子是好人,别这么说他。” “哼!还没做我嫂嫂呢,就开始管我了!”沈棠眯起眼揶揄,“枉费我一番心意,特意将你请了过来。” 岑静如羞红了脸,作势要去掐人,“好你个沈棠!净会瞎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个小女娘在马场里又跑又笑,下人们远远跟着,并未听到两人的话,还以为只是少女之间寻常的玩笑,根本不知道自家世子已经被盯上了。 两人闹够了也累了,没有力气再骑马了,直接去了室内歇息。 下人们乐得清闲,照顾得更上心了,期盼着自家娘子在室内待得舒服安适,千万不要大冷天出去骑马,糟践马,也糟践他们这些下人。 沈棠坐在暖炉边煮茶,岑静如坐在她对面,剥了个橘子递过去,沈棠笑着接过。 “四娘你真好!你要是能嫁来我们家就好了!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玩了!” 岑静如心里高兴,但面上维持着严肃,“瞎说什么呢!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再说了,就算你得偿所愿了,过不了几年你也是要嫁出去的,哪里能天天在一起玩?” 沈棠撇了撇嘴,“你是愈发会教训人了!我也就是说说,我每天在宫里做伴读累都累死了!不仅要学习,还要伺候郡主,别提多惨了!如果不是柴夫人最近病了,我都不能回家。” 她掰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说起来我还挺羡慕你三姐的,她没能做伴读,不用伺候人,可不像我,郡主才学不济、行为不端,受罚的都是我。” 岑静如原本对没能考上伴读一事耿耿于怀,但这近一年的时间,每每听沈棠讲述宫里是如何等级森严、不讲道理,她都暗暗庆幸,她对着公府里的长辈低三下四也就罢了,可不想到了别处依旧被人看轻。 “柴夫人病了,那宫学便停了吗?” “只是暂停几日,说是如果柴夫人的病情未愈,便重新请一位女师,毕竟业精于勤,时间久了,从前学的便都白费了。我在家这几日也时常温习,免得到时候被人比下去。柴夫人时常在我们面前夸奖你三姐呢!我早晚要超过她的!” 岑静如笑着摇了摇头,“沈妹妹的才学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何必自轻?” 沈棠叹了口气,“你别安慰我了,她的《咏怀集》我看了,的确写得极好,我是万万写不出来的。虽然我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我还是挺佩服她的。” 岑静如不知为何沈棠看了几篇文章就会对岑静昭改观,她觉得势头不妙,立刻垂下了眼。 “三姐姐身份尊贵,是郡主的女儿,公府世子的嫡女,如今又成了公府的继承人,从小就接受最好的规训,不说我和二姐姐,就连家中的哥哥们都比不上她的排场。” 沈棠不禁咂舌,没想到岑三娘在家中这般受宠爱,难怪老国公会把家交给她,真是太偏心了! 如此说来,曾经关于岑静昭的传言也是假的。她根本就不是因为被苛待而对生母心存怨念,而是因为她本就跋扈骄纵! 她握住岑静如的手,坚定地说:“四娘,我知你在家中如履薄冰,你放心,若是你到了我家,我一定不再让你受欺负。你这样柔顺的性子,真不知道怎么在国公府生存下来的!” 岑静如笑着回握住沈棠的手,这一次,她的笑容终于如释重负。 ——— 一年丧期将至,瑞国公府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男丁们除了还要继续守孝的三兄弟,小辈们有官职的都准备着回去赴任了。 二房长子岑文洲原本得瑞国公府荫蔽,在城中做个散官安稳度日。但如今瑞国公府今非昔比,他的官职早被人顶替,如今只能离开仕焦,去偏远的定州做个郡太守。 由于定州路远,岑文洲已经带着妻子丛氏和女儿季婉准备行囊了,院子里的人终日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岑文治也是府里的大忙人,他自从看了岑静昭的《咏怀集》,就天天往隽华院跑,和她探讨文章、互相切磋,也不管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这日,两人正因为一句古文的释义而争得面红耳赤,同穗突然跑了进来。 “娘子,二夫人去国公爷那里闹了,您也去看看吧!” 岑静昭和岑文治对视一眼,都猜到了二夫人是因为大哥哥的官职不满。 “三哥哥,你先回吧!我去看一眼,父亲是男子,许多话不好同二叔母说。” “我也一同去。” 岑静昭摇了摇头,“这本是私事,三哥哥去了倒像是长房和三房合起来欺负二房。你先回吧!好好想想我的释义,一定比你的准确!” 岑文治被这么一激,也没心情管这些琐事了,临走前还不忘放下狠话。 “我这就回去查阅典籍,叫你心服口服!” 送走了岑文治,岑静昭去了桂怡院。 说来可笑,堂堂国公爷不住正妻所住的正院佑南院,反倒终日住在小妾住的桂怡院,传出去这公府的名声只怕会更加狼藉。 刚到桂怡院正堂外,岑静昭就听到了二夫人袁氏尖刺刻薄的声音。 “大伯,你身为国公爷,庇佑公府上下是职责!如今我儿被欺侮贬斥,你当真不管?” “弟妹,这是朝中的定议,我如何能插手?况且这也不算贬斥,走调赴任本就是寻常的事,而且文洲的品级未变,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什么叫换了个地方而已?离开仕焦那就是贬斥!这一走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不是你的儿子,你自然不会尽力周旋!” 袁氏后悔极了,原本她以为暂时蛰伏,等岑静昭栽跟头,好借机推自己的两个儿子上位,没想到岑静昭还安然无恙,她的儿子却要离开仕焦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些对付岑静昭,哪能给她喘息的余地? 正想着,她毒咒的人就出现了。 岑静昭走进正堂,“二叔母可是屋子里用多了炭盆,上火了?下人不知道上杯菊花茶降火吗?桂怡院的下人就是这般懈怠的?” 岑静昭一句话骂了两个人,袁氏和王姨娘的脸色都难看极了。 岑肆也肃起脸,“你一个小辈,如何到长辈院中撒野?” 岑静昭迎着众人的目光径自坐下。 “长辈?何时妾也能充当长辈了?父亲,这是姨娘的院子,您的院子是佑南院,您忘了吗?按照规矩,这是下人住的院子,看到不对的地方,我如何不能说上一句?” 岑肆一拍桌子,怒斥道:“很好!你如今有了身份,倒是连我这个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岑静昭弯起嘴角,只是眼中一片冰冷。 “父亲想教训我请稍候,静昭一定洗耳恭听。只是我现在有些话想同二叔母说。” 闻言,袁氏这才看向岑静昭。 虽然她是长辈,但刚刚看岑静昭连国公爷都不放在眼中,她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毕竟这位三娘子可是从小就冷心冷情的人,这样的人若是狠下心,谁都别想讨到好。 “不知昭姐儿想说什么?” “二叔母,大哥哥的才学如何,你我皆知,他能在仕焦做散官是祖先余荫,与他本人没有一点关系。大哥哥会如此,不是他天生愚钝,是二叔母你溺爱,冬日怕他冷,不让他去学堂,夏日怕他热,不让他学功夫,以至于到最后他文不成武不就。可是我记得小时候,我的第一个九连环,是大哥哥教我解开的。” 走到门外的岑文洲顿住了脚步,被勾起了回忆,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何时为三妹妹解过九连环。 这些年他浑浑噩噩,第一次得到人的褒奖,竟是因为一个九连环,更可笑的是,这么一件小事却让他无比快慰。 “定州虽然遥远,但我在南下路上曾经过那里,那里不算富庶,但胜在安定,民风也极淳朴。大哥哥在那里能做出一番功绩,但若继续在城中做个散官,一辈子都只能这么蹉跎下去。” “没错。”岑文洲走进来,笑看着岑静昭,“三妹妹说得对,出去走走,即便闯不出一番天地,也能看看众生。” 他搀扶住袁氏,“母亲不要过度忧虑,儿子觉得定州不错。” 袁氏还想说什么,但岑文洲已经暗暗使力要把她拉走了。她不想当众让儿子难做,便准备告辞离开。 “那我们便先走了,不打扰大伯了。” “等等。” 袁氏和岑文洲刚转身,岑静昭就开口拦住了他们。岑肆愤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怎么还主动留人? “我看二叔母进来操心颇多,想来是管家太过辛苦,不如歇歇?” “你这是何意?” 这些年都是袁氏打理中馈,乍然听说要收走自己的权力,她自然不肯。 “昭姐儿,你年纪小,还要陪着国公爷外出交际游走,哪有时间搭理内院的事?老夫人现在还病着,难道你要劳动郡主替你收拾这一团乱麻吗?” 袁氏拿出郡主,想要压住岑静昭,但岑静昭却不接招。 “母亲身子不好,我怎敢不孝?”岑静昭笑了笑,“长姐不是在家嘛!她就很合适。” 袁氏气得脸颊颤动,“外嫁女怎可再管娘家的事?昭姐儿,你张口规矩闭口规矩,这就是你的规矩吗?” “长姐既已和离,便还是岑家人,岑家人如何管不得岑家的事了?只要长姐一日不嫁,她就始终是岑家的嫡长女。” 一旁静默侍立的王姨娘一听不妙,连忙站了出来。岑静昭已经掌控了外院,若是让岑静时管了内院,她这辈子都没法翻身了。 “掌家是大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不如改日大家坐下来细细商议,这样也显得公正,不会让人说我们国公府乱了章程。”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岑肆,柔声道:“夫君,您说是吧?” 第47章 坦白 岑肆最是怜贫惜弱,看着王姨娘我见犹怜的模样,他的心顿时软了。 原本他准备默许岑静昭的提议,毕竟岑静时是他的女儿,由她掌家总比交给别人强,此刻却犹豫起来。 王姨娘是最了解他的人,先用柔顺谦恭的态度让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再以他最看重的规矩礼数为枷锁套住他。 果然,岑肆沉吟片刻后有了决断。 “嗯,这事不急。二弟妹先回吧!我会请同僚致信定州刺史,让他关照文洲。” 二夫人不情不愿地被儿子拉走了。岑静昭看着低头装鹌鹑的王姨娘,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也准备离开。 她并不生气,她落了父亲的面子,父亲拆了她的台,父女相继罢了。 但岑肆却拦住了她,沉声道:“你今日出言不逊、顶撞长辈,去祠堂跪三个时辰,对着祖宗牌位,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是,静昭遵命。” 出了桂怡院,同穗才敢大声喘气,刚才娘子盛气凌人激怒了国公爷,她生怕这对父女的关系会更加恶劣。 “娘子这是何必呢?国公爷惯是如此,您现在惹怒他,他也不会改变分毫,只会让彼此徒增不快罢了。” “我是说给二叔母听的。”岑静昭笑了笑,“若不打岔说些别的,她就会没完没了,父亲虽然为官公正,但也是好面子的人,难保不会为了自己的脸面替大哥哥斡旋。若是因此被抓到了把柄,全家都得跟着受牵连。” 同穗恍然大悟,又叹了口气,“娘子这般为公府着想,为何不同国公爷好好说呢?还要去罚跪,这么冷的天,膝盖会跪出毛病的!” 岑静昭轻轻摇头,脸上依旧笑着,看不出分毫的哀愁和委屈。 “说了有什么用?他从来不会听我的。再说了,我也不是为了他,虽然我对公府没什么感情,但至少我现在还要在这里生活,母亲、长姐和凡越也都在这里,这里还不能散……” 同穗听不明白岑静昭的话中深意,只是听到凡越,她也跟着笑起来。 现在她虽然回了隽华院,但因为她从大娘子有孕开始就贴身服侍,也算是看着小凡越一点点出生长大,现在每日都要去瞧一眼才能放心。 岑静昭看她的样子便知她的心又飘到佑南院了,便笑道:“你去佑南院吧!近日天冷,将我私库里那块紫貂皮给凡越送去,睡觉垫在身下暖和。” “娘子,那块貂皮可是三老爷送您的生辰礼,你一直舍不得拿来做些穿戴物件。奴婢记得您还有一块黑熊皮,那块皮子也是绝好的料子,还比貂皮大上许多,不如就送熊皮吧!貂皮您自己留着,万一日后想做些什么呢?” 岑静昭突然挪开了眼看着鞋面,笑意却愈发明显,“不必了,就送貂皮,熊皮我有别的用处。快去吧!” 同穗听命,回隽华院取了貂皮送到大娘子手上。 岑静昭来到祠堂,因为刚刚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她第一次觉得罚跪的时间过得并不煎熬。 ——— 王姨娘好一阵小意逢迎,又是给岑肆捏肩按头,又是钻进他怀中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终于把堂堂国公爷哄好了。 岑肆一脸笑意离开了桂怡院,王姨娘冷着脸回了房,在房间里翻找了一阵,叫来贴身婢女玉柳。 “二夫人的荷包落在我这了,你给她送过去。”她将鼓鼓的荷包交给玉柳,嘱咐道:“记得,亲自交到二夫人手上。” 玉柳颔首,立刻去了二房。 袁氏打开玉柳送来的荷包,发现里边是一个青铜小船摆件,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做得极其精致。 她很快猜到了为何王姨娘大费周章地送来这个本不属于她的荷包——这是向她示好,准备和她同舟共济了。 此刻,她们同仇敌忾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能让岑静时掌中馈。 袁氏把玩着那艘小舟,漫不经心道:“替我多谢王姨娘,我这荷包里可有下个月府上采买的单据,若是丢了可不得了。她细心体贴,倒是我掌家的好帮手。” 玉柳心领神会,笑着点头,“姨娘做事向来妥帖,姨娘说辛苦些不要紧,只要不耽误二夫人的正事,就是大善。” ——— 入了夜,岑静昭罚跪的时间到了。 她一走出祠堂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初喜,初喜一看到她立刻跑了过来。 “娘子还好吧?”初喜凑到她耳边小声问:“护膝还管用吗?” 岑静昭弯起眼睛点了点头,“嗯。” 初喜这才放下心,洋洋自得又竭力按捺着自己的笑颜。 她一听同穗说娘子又被罚跪了,立刻以给娘子送大氅为借口,藏了一对护膝,好让娘子跪得不那么难熬。今日她藏得隐蔽,没有被祠堂伺候的人发现。 岑静昭看着小丫头的笑脸,没忍心告诉她,不是她变机灵了,也不是祠堂的人懒散了,而是现在她的身份不一样了,没有人会主动找她的麻烦。 过去岑静昭是个不受宠爱的晚辈,初喜跟着这样的主子自然不会被人敬重。而现在岑静昭成了公府的继承人,初喜这个贴身婢女自然跟着得道升天。 她没有胃口用膳,便直接去了书房。 她向来喜静,把西边的小院辟成了书房,等闲不许人踏足。下人都知道她的习惯,平日都离西院远远的,因此这里肃静极了。 然而,此刻夜深人静,岑静昭却恍惚听到了窗子在响。 她放下书走向窗边,突然看到窗子自己开了。她来不及叫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便探了进来。 岑静昭吓出了一身冷汗,等看清来人的样子,她只想用窗子把这人的脖子夹断! “怎么是你?” 岑静昭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生怕被别人发现,好像她才是夜半摸到别人家的贼。 来人趁着岑静昭惊愕的瞬间,已经动作麻利地钻了进来,正是一直在养伤的徐十五。 他站定身子,拍了拍手掌,定定地看着岑静昭,“堂姐约了你多次你都推拒了,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岑静昭双眸微垂,楚窈思的确找了她几次,但她一猜就知道想见她的另有其人,便始终没有露面。 没等到岑静昭的回答,徐十五叹了口气,虽然看上去有些失落,但还是带着几分笑意。 “你不见我,我来见你总行了吧?”他毫不客气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我来就是告诉你我的伤好了,免得你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岑静昭立刻否认,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不是说伤得严重,要养好几个月吗?” 徐十五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但刚一发声就意识到自己是偷偷来别人家中的,连忙放低了声音。 “那是做给人看的。恃宠而骄、作戏,好让堂姐能安心做翊王妃,这都是跟你学的。” 岑静昭不禁点头,虽然之前也有此猜想,但听徐十五亲口说出来,她才终于放下心,她还真怕他被打出什么内伤。只是每次询问楚窈思的时候,得到的回答都模棱两可,她总是有些担忧。 “跟我学?那你可得交束修,我可不白——” 岑静昭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娘子,奴婢好像听到这边有声音,像是哪的木头裂了,娘子没有伤到吧?” 初喜在门外关切地问询,房里的两个人都吓得一不动不敢动,连呼吸都被迫放缓了。 岑静昭白了徐十五一眼,那木头断裂的声音就是他没有遮拦的笑声!徐十五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捂上自己的嘴表示听话。 岑静昭无奈,对着初喜道:“没事,刚刚风大,吹开了窗子,你退下吧!” 初喜却没走,“娘子,奴婢炒了粗盐包好了,您先热敷一下吧!跪了那么久,不敷一下明天走路会疼的。” 岑静昭有一瞬的窘迫,看向徐十五的时候,却发现他正瞪着自己,眼中尽是愤怒。 “无妨,我再看半炷香,你先回去。” 室外终于安静下来,室内却仿佛比室外更加安静。 良久,徐十五沉声问:“因何而跪?” 岑静昭沉默片刻,苦笑道:“不孝长辈、不敬先祖,诸如此类,总能找到理由的,已经习惯了。” 徐十五无言,自孔夫子之后,历代王朝皆以孝治天下,岑静昭却被家人指责不敬不孝,这是要她的命! 即便她能以一本文集挽回声誉,但她的家人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即便她如今已经有了超然的身份,还是要被这般弹压。 “他们——他们——”徐十五攥紧了拳头,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我明日就弹劾瑞国公!” 明明徐十五发起怒来着实可怖,但岑静昭却被逗笑了。 “弹劾什么?家事而已。你不是还要继续演戏嘛!可不能半途而废,否则这么多天不是白装了?” 她笑着笑着突然严肃起来,那张冷脸与徐十五脸上的冰霜不相上下。 “而且,我的确不敬不孝,父亲没有罚错。”她直视着徐十五,像是在同他较量什么,“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恶女,我恨这里的一切,我早晚是要毁掉这座公府的。” 这些话她原本不想同他说,但他一次一次靠近她,她怕彼此都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便干脆直言不讳。 她把自己最丑恶的心思摊开,让他看清楚,她不是他幻想中的那个人。 然后,趁着一切尚未开始,早早结束,各自回到原本的生活,她继续做心机深重的恶女,而他,继续做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话音落下,房中再次陷入安静,岑静昭起身准备开门送客,徐十五却一个箭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所以你躲着我,就是因为这个?”他被气笑了,“你不是挺聪明的吗?我看你还不如我的小黑!它都知道开心了就赏脸跟我出去闲逛,不开心了就装死不肯出马厩。因为它知道我喜欢它,会顺着它,无论它听不听话,我都会一直喜欢它。” 被同一匹马比较,岑静昭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她低下头,徐十五却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你是善是恶,都是岑静昭。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你说你心机深重是恶人,那我在战场上手染鲜血是不是可以叫阎罗了?” 岑静昭静默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十五。 徐十五有些害羞,但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话已经说开了,索性一次说清楚。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为了防止你犯类似的傻,我还是要认认真真告诉你,我徐十五心悦你,不是因为你救过我,也不是因为你比我聪明,更不是因为你的容貌和家世,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都不是,只是因为你是岑静昭。” 岑静昭瞪大了眼睛,一双圆亮的杏眼氤氲着水汽,遮住了这双眼中平日的冷清。 两个人离得很近,在寂静的房间里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徐十五听着岑静昭的心跳从急到缓。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岑静昭眼中的慌乱和悸动都不见了,眼神又变得冰冷,但比她眼神更冰冷的是她说出口的话。 “徐将军请回吧!多谢你告知于我这番话,只是我素来不喜自以为是之人,将军缘何以为我堂堂公府嫡女,会喜欢一个乡下来的野孩子?我只是觉得将军傻得可爱,因此才闲来无事随意都弄,就像将军送的鸽子,我把它和别的鸽子放在一起,只是觉得有趣,并未觉得它有何特别。” 她凝视着徐十五的眼睛,眼看着那双眼从喜到忧再到无波无澜。 她袖袍之下的手死死握紧,借此撑住自己的气力,冷声道:“做人自信些无妨,但希望将军在战场上能够认清自己,不要拖着将士们给你陪葬。若无其它事,将军请回,您来去自如若风,我便不送了。” 说罢,岑静昭夺门而出。徐十五还愣在原地,因此没有见到岑静昭犹如逃亡的脚步一步比一步踉跄。 第48章 表白 初喜正拿着青瓷汤婆子为岑静昭暖床,听见娘子的脚步声她立刻支起架势,准备质问娘子为何回来得这样迟,明明说好了半炷香,这都快一炷香了! 可是她一回头,却看见娘子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她被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扶住娘子。 “娘子怎么了?是不是膝盖疼得厉害?”初喜十分懊恼,“都怪奴婢,该亲自陪娘子回来的!” 岑静昭勉力撑起笑容,“是啊!有些疼……” “这样疼吗?是护膝不管用吗?奴婢马上把盐包拿来给您热敷!” 初喜心疼极了,她还从未听娘子喊过疼。她小心将人扶到榻上,又马不停蹄地去准备热敷的东西了。 初喜不知岑静昭在说哪里疼,岑静昭也不愿解释,只脱力地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很快,门外传来声响,她睁开眼一看,发现来的不仅是初喜,还有长姐。 她坐正了身子,“长姐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岑静时抢过初喜端着的托盘,坐到榻边的矮凳上,抬手就要撩起岑静昭的裙摆。岑静昭下意识躲开,却被她不由分说地按住了。 “别动!不是要热敷吗?我可就伺候你这一回!” 说着,在岑静昭和初喜惊异的目光中,她动作熟练地将布巾叠好,放在岑静昭的膝盖上,又揉了揉微烫的盐包,将其放在布巾上来回滚。 她一只手用盐包热敷岑静昭的膝盖,另一只手轻轻揉按着膝盖周围的经络,手法看起来十分熟练。 岑静昭不禁道:“没想到长姐还懂循经点按之法。” 岑静时冷笑,“久病成医罢了。” 岑静昭难以置信地皱眉,“莫非卓家?” 岑静时被她的样子逗笑,难得和颜悦色地同妹妹说话。 “怎么?你以为我脾气火爆,能在卓家作威作福?女子一生都是没有家的,出嫁之后娘家不是家,夫家也不会真正把你当成亲人接纳疼爱。受些委屈不是太正常了?何必大惊小怪?” 岑静昭低头默然,这些事她虽然听说过,但从未想到会从长姐的口中说出来,她那样骄傲的人,竟也会被这样残忍的现实打败。 见岑静昭不说话,岑静时叹了口气。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因为你这个人真的很不讨喜,从小到大一句奉承的话都不会说。这种时候,正常的妹妹都会柔声细语安慰姐姐,哪有你这样静默不语、一点表示都没有的?” 岑静昭被莫名挤兑了,却笑了起来,“我想长姐不需要宽慰,所以何必多费唇舌做无用功?” 岑静时无奈,摇了摇头,“你就是太清醒了,须知这世上大部分的人做的大部分的事,都是无用功。但就是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将人和人联系在了一起。” “你只会做,不会说,活该你吃亏。”她顿了顿,换了个盐包敷在岑静昭的另一个膝盖上,“同穗同我说了,你是为了让我掌家的事跟父亲起了争执,可你却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长姐既然来了,一定是知道了。” 岑静昭动了动腿,果然不那么疼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她看着岑静时的眼神无比坚定。 “自从长姐归家,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委屈,我没有找二叔母的麻烦,不代表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她把主意打到了凡越的头上,我或许还会忍她一阵子。” 岑静时看着妹妹,没想到她居然都知道,心中顿时有些酸楚。 她在闺中时也是万千宠爱,即便父亲有了王姨娘,对她也是格外纵容,吃穿用度从来都是府上最好的,在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是嫁人一番又归家,还带着一个孩子,她却成了客居之人。 如果只有自己,她大可以寻个别院独自生活,舒服自在地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但为了女儿的未来,她只能留在娘家。 女儿的父亲已是戴罪之身,若没有强有力的母族做支撑,一个小小女子,将来该如何在这遍地权贵的仕焦城生活? 所以她只能收敛脾气,不给女儿树敌。 近日气温骤降,府中银丝炭紧缺,二夫人竟偷梁换柱,将岑静时母女住处的份例擅自换成了果木炭。 可是其余主子的房里都还是足量的银丝炭,分明就是在欺辱岑静时不敢因为这件事发难。 果木炭虽然烟气不大,但孩子闻不得太大的味道,因此终日哭闹,所以她只在夜里太冷的时候点上一些,其余时候都用汤婆子为女儿取暖。 原来岑静昭今日叫同穗送去紫貂皮,就是知道了这事,是在为她们母女做主。 她垂下眼,“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只想让凡越安安稳稳长大。” “不,我不想让凡越那样长大。我不想让她处处看人脸色,小心为自己算计谋划。” 话音落下,姐妹二人都沉默了,她们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句话,更是岑静昭十四年来的缩影。 良久,岑静昭才道:“长姐,你不喜欢我,其实我也不喜欢你。我嫉妒你。我嫉妒你肆意率性,我也想像你那样活着。” 她看着岑静时明艳的脸庞,仿佛能够看到小凡越未来的样子。 “我希望凡越能像你一样活着。但如果不想让她有寄人篱下之感,长姐首先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说错了,女子不是没有家,是因为她们没有能力和机会掌控全家。长姐,若我让你掌家,你敢吗?” 岑静时一愣,旋即扬起似曾相识的明媚张扬的笑容,“我何时有过不敢的事?” ——— 送走了岑静时,岑静昭草草收拾一番便让初喜等人退下了。 房里只点着两盏青釉油灯,她坐在灯下翻开书,准备有了困意便去歇息,但书上的文字却一个也入不了她的眼。 原本的决然和哀戚,短暂地被长姐的造访而压了下去,现下又无法抑制地窜了出来。 少顷,她扔下书不再勉强自己,准备躺下歇息,但刚走了几步,又听到窗子发出了熟悉的声响。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心里却生出了妄念,于是她悄悄走了过去。 果然,窗子被打开,徐十五以熟悉的方式钻了进来。 “你……” 岑静昭欲言又止,徐十五的言行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现在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做事随心所欲的人。 徐十五走到她身边,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走?” 岑静昭盯着他,终是点了点头。 徐十五笑意更甚,“你家太大了,我迷路了。” 岑静昭眼睛放大,像是想要穿透皮囊,看看对方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不是浆糊。 徐十五得了教训,笑得十分克制,“嘿嘿,逗你的!我是真的有事要同你说!” 岑静昭觉得今日不彻底解决了这件事,怕是会没完没了,索性坐下来,没好气地说:“有事就快点说。” 徐十五一直看着她,仿佛是怕她一眨眼就会消失。他敛起笑意,郑重道:“岑三娘子,我做你的赘婿如何?” “你说什么?”岑静昭一对眼睛瞪得好似圆润的夜明珠,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徐十五,你是不是疯了?” 徐十五坦然道:“我没疯。我想清楚了,我本来就是乡下来的野孩子,原本什么都不是,做赘婿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我入赘岑家,能帮你收拾那些不听话的人,至少我不会让国公爷动不动就罚你!反正我厚颜无耻,就算得罪了国公爷,大不了就是再被陛下笞刑一顿。” 他想了想,极其认真地说:“不过陛下不只是笞刑,还罚俸!将来他要是再罚我俸禄,可就得你养我了!你想啊,让我入赘就有人帮你对付国公爷,你只要破点财就行了。你这么聪明,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做就是大傻子!” 岑静昭看着他,良久才试探着问:“徐十五,你是被陛下打坏了脑子吧?说什么疯言疯语?” “我是认真的!我想了好久了!我心悦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条件都无所谓!” 岑静昭低下头,眼眶有些发酸,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她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只要她一日还是瑞国公府的继承人,她就不可能和一个实权将军在一起。 即便徐十五不在意,皇帝也不会同意。 如今皇帝好不容易从卓家的事中分化了旧党势力,柳家终于暂时沉寂,他怎么会允许另一股势力再联合起来? 她低声道:“我没有条件,真正的感情也不需要条件,你不必为了任何人为难自己。” “我不知道感情应该是什么样,但我知道我就是喜欢你,见不得你受一点委屈。而且我也没有为难自己,赘婿如何?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做你的赘婿呢!” 说到这,他有些咬牙切齿,冷哼道:“不过他们都比不上我,你就不用考虑他们了,只考虑我就行了。” 今夜岑静昭可谓软硬兼施,终于见识到了徐十五的油盐不进,认准了的事谁都说不动,说起来,倒是和她有点相似。 她不禁反思,难道自己平时也是这般惹人厌烦?她又想起长姐说她不讨喜,一时没忍住笑意。 徐十五一直注视着她,自然察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他仿佛受到了鼓舞,“怎么样?是不是考虑之后觉得我不错?” 岑静昭再次沉默,她当然知道徐十五比项国的大部分男儿都强上许多,但她不能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外你应该和忠臣良将为伴,在内你应该娶贤淑温婉的人为妻。无论作为朋友,还是……我都不是良人。” “你不是良人,但你也绝非恶人。”徐十五收起笑容,比岑静昭还要严肃,“我知道你心里有大成算,或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一定会支持你。” “什么都支持?我想毁天灭地你也支持?” 岑静昭看着他的眼睛,决定但凡从那双眼睛里发现一丁点退却,她都会马上快刀斩乱麻,绝不再同他拖泥带水。 然而,徐十五非但没有退却,也没有错愕,反而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会。” 他走近了几步,和岑静昭只有一臂的距离,带给她无形的压迫,同时也带着莫名的安全感。 “如果你想毁天灭地,就不会大费周章救下罗盖那些人,你恩怨分明,就算做了过激的事,也是对那些伤害你的人,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祸害无辜的百姓。” 岑静昭被说得无端有些脸红,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但从徐十五嘴里说出她曾做过的事,怎么听着她反倒像是忧国忧民的圣贤了? 徐十五还在喋喋不休地细数着两人相识之后的种种,岑静昭有些头疼,感觉是一只人形的雪团飞进了房里,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咯咯咯”。 “徐十五,我累了,不想同你为这些无聊的事争辩了,你快走吧!” 徐十五见她的确神色疲惫,便听话地点头,“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准备翻窗出去,岑静昭又出声拦住了她。 “等等。” 徐十五立刻转过身,笑得合不拢嘴角,“什么事?是不是考虑清楚了?觉得我的确挺不错的?” 岑静昭冷脸看着他,幽幽道:“我是要警告你,以后如果再随便翻进我的院子,我一定让人把你打出去!我说到做到!” 徐十五悻悻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满脸期待地问:“那我能用鸽子给你写信吗?你会回吗?” 岑静昭本想一口回绝,但话到嘴边,她只是不冷不热地说:“看心情。” 徐十五满意地点了点头,打开窗子准备翻出去,但刚探出半个身子,他又回过头笑看着岑静昭。 “还有一事,你说我送你的鸽子和别的鸽子没什么不同,但我方才去看过了,它比旁的鸽子大了整整一倍,毛色也比在我那里的时候亮了许多。” 徐十五得意地总结道:“所以,它是和别的鸽子不一样的。岑静昭,你骗人的技术退步了!” 说罢,他逃也似的关上窗子,消失不见了。 岑静昭看着空荡荡的窗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恶狠狠地道:“明天我便将它烤了!” 第49章 为师 又是一年岁末,瑞国公府虽然还在孝中,但年下还是有许多采买布置的活计,偏偏这个时候掌家的二夫人病了,府里上上下下一下子乱了套。 二夫人遣人知会岑肆和岑静昭,想把过年的一应事务都交给岑静时。岑肆还在考虑,岑静昭却已经应下了。 “请转告二叔母,请她安心养病,长姐会尽心去办的,若有不妥之处,还希望二叔母不吝赐教。” 传话的妈妈愣了一瞬,没想到岑静昭答应得如此痛苦,不知是她太年轻气盛,还是太贪恋权势。不由得她多想,她立刻告辞回了二房,得尽快将此事禀告二夫人。 岑肆冷眼看着岑静昭,“你答应得倒是痛快,这么不清不楚地接下管家的事,哪里还有一点规矩?而且你长姐一下子管这么一大摊子事儿,到时候出了纰漏,丢的可是长房的脸!” 岑静昭泰然道:“父亲不信我,也不信长姐吗?长姐何时给父亲丢过脸?” 岑肆下意识就想点头,对于他曾倾注了所有爱和关注的长女,他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她越长大越肆意妄为,不像小时候听话了。 “哼!她私自和离,难道还不算丢脸吗?” “和离就算丢脸?”岑静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岑肆,“如果长姐不和离,今日被流放的就有她,岑家也注定和罪臣脱不开关系!长姐为了保全母家忍辱负重,这叫丢脸?难道明知夫家作恶,还要维护遮掩?这就不丢脸了?” “啪——” 岑静昭的嘴角被一巴掌打出了血,岑肆气得狠了,这一巴掌用了全力,他的手掌还在发麻。 岑静昭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对着岑肆福了一礼,“多谢父亲教诲,静昭告退。” 出了门,岑静昭立刻吩咐同穗:“去告诉长姐,二叔母乍然放权一定有诈,让她凡事留心,多留后手。” 同穗有些担心,“娘子,我先陪您回隽华院吧!您脸上的伤得赶紧处理一下,不然该肿起来了。” “我会让石妈妈帮我冰敷一下的,你先去长姐那里吧!”岑静昭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我受伤的事别和她说。” “是。” 岑静昭刚回了隽华院,还没来得及叫石妈妈,就见初喜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初喜看到岑静昭脸上的伤,一下子忘了自己焦急的缘由,反而关心起她的伤势,“娘子这是怎么了?是谁干的?” 岑静昭拉开初喜箍在自己肩上的手,“你慌慌张张的,是有什么事吗?” 初喜如梦初醒,一拍脑门,“咳!宫里来人了!说是天使正在路上,命娘子速去前院候旨。” 岑静昭皱眉,专门给她的圣旨?她既非官员也无诰命,怎么会给她特意下旨? 她赶紧换了身正式的衣裳,匆匆赶去了前院。 因为她花了些时间用脂粉压住脸上的伤,当她到前院的时候,除了老夫人,各房的人都已经到了,香案也已经备好。 一看到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都很好奇岑静昭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得圣旨。 老夫人姗姗来迟,她被薛妈妈搀扶着蹒跚而来,自从老国公去世,她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如今老态尽显。 她冷冷地看着岑静昭,“你该不会是又在外闯祸了吧?” 岑肆顿时脊背发寒,这个女儿不安于室,到处抛头露面,在济州无法无天也就罢了,在天子脚下,居然还私自出了本什么文集,一点女子的样子都没有! 他越想越觉得母亲说得有理,怒瞪着岑静昭,但当岑静昭的目光投向他,他注意到她的脸颊已经微微肿了起来。 他莫名有些心虚,哼了一声挪开了眼,开始和传信的内官寒暄,试图打探一二,但这内官嘴严得很,他什么都没问出来。 正当他泄气的时候,天使到了。 岑家众人跪满了院子,只听天使铿锵有力地宣读圣旨。 “岑氏三娘,自少年便有佳名,才力华赡,不输前辈,堪为人师。今以为女师,训诲宗室之女,以彰天家之风。”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岑静昭要当女师了?连岑静昭自己都不敢相信。 虽然她在伴读遴选中拔得头筹,但她不敢同柴夫人媲美。而且她所教之人都是她的同龄人,甚至有一些还比她年长,又如何让人心服口服呢? 岑静昭接旨后,谨慎地询问天使:“敢问天使,为何突然召小女入宫为女师?” 宣读圣旨的天使明显比之前报信的内官更好说话,他和气地同她解释,还不经意抬高了声音,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 “三娘子不必多虑,柴夫人身子骨本就孱弱,入冬之后病情一直反复,陛下怕耽误小贵人们的学业,便请柴夫人再推荐一位女师,是柴夫人亲口向陛下举荐了您。” “柴夫人举荐?可是小女……” “三娘子不必多虑,您的才华在仕焦人人称颂。您的《咏怀集》陛下看过之后也是赞不绝口呢!” 岑静昭颔首,原来是那本文集帮了她,看来每一件事都不会白做,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受用。 宫里的人来去匆匆,只剩下岑家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岑肆看着岑静昭,心中五味杂陈,既为她小小年纪就能入宫做女师而自豪,也为内官对他和女儿迥异的态度而苦闷。 明明他才是一家之主,宫里的人却更恭敬他的女儿,这让他的脸面往哪放? 他又忍不住深思,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无不揣度上意、上行下效,他们对岑静昭的态度,是不是说明了上面对岑静昭的态度?可她一个小小女子,有什么值得这般重视的? 其他的人自然也是这么想,二夫人看着岑静昭,双眼简直要喷出火,凭什么好事全让长房占了? 就因为大伯早出生几年,就能继承偌大的公府,他的女儿一个马上要接替她掌家了,而另一个女儿不仅能够招婿继承公府,还能入宫做女师。 虽然女师只是一个没有品级官衔的虚职,但这即是荣耀的身份,还能时常出入宫禁,每天面对着贵人,谁知会有何等机遇? 岑肄也瞪着自己的次子岑文济,觉得他一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女子比下去了,实在丢人! 岑文济因为酒后失言得罪了上峰,好不容易安排的官职也岌岌可危了,眼看着孝期将过,却始终没得到复职的消息。 长子再不济也能做个郡太守,踏踏实实干几年未必不能擢升,但次子却连原本的职位都保不住了。 原本还指着他的岳家柳家助力一二,但柳家因为卓家获罪一事,也惹得圣心不悦,此刻根本不会为他人出手。 他越想越气,兄长指不上,亲家也指不上,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岑文治倒是先走到了岑静昭面前,夸张地作揖道:“见过岑先生!之前我说你像书院里的夫子,没想到竟真被我说中了。” “三哥哥!” 岑静昭被打趣,脸登时泛起绯红。岑文治习惯性地伸手想摸摸小丫头的发顶,但想到她如今的身份,将手转了个方向,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妹妹别担心,’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虽然你年岁尚轻,但学问可不比任何师长差,这段时日同你切磋琢磨,我受益匪浅。妹妹既然和举子论政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教女眷一些诗文呢?只管大胆去做就是了!” 岑静昭不禁笑起来,和寻常戴着假面似的淡笑不同,这一刻她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都轻松明媚起来。三哥哥旷达疏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很难不被感染。 ——— 岑静昭即将入宫做女师的消息一出,又引起了短暂的轰动。但有了先前那本大名鼎鼎的《咏怀集》,人们也都很快接受了。 毕竟实实在在的文章摆在面前,就是昧着良心批评一句写得不好,都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沈棠听说这件事后一直闷闷不乐,原本她还因为自己顶替了岑静昭的空缺得以入宫而沾沾自喜,甚至还在岑静如面前明里暗里地贬低岑静昭。 可是谁能想到,岑静昭沉寂了一年,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她的老师,她挤破头进宫,还要做小伏低伺候公主郡主,人家却已经是老师了,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沈璞走进书房找她的时候,她正在丢自己的笔墨纸砚发泄,沈璞差一点就被一方鎏金铜虎纸镇砸中。 “这是怎么了?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哥哥,你听说了吗?岑三娘要入宫当女师了!给我做老师!我不愿!她才比我大三岁!我才不要叫她先生!” 沈璞轻笑,他自然是听说了这事才来找自己的傻妹妹的。 “这是圣上的旨意,必定是经过了多番考量,你不要妄论。而且岑三娘子的确才华出众,只是年纪小了些,但做学问不讲究长少,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就是不服气!明明都是一起选伴读的人,现在她却成了老师……”沈棠瘫坐在椅子上,撅着嘴幽幽道:“而且是她自己要守孝三年的,现在才一年就不安于室了,也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这倒是勾起了沈璞的好奇,今年岑静昭已经十四了,等到孝期过去,她便十六了,到时再议亲便晚了。 难道她是想早些安排自己的婚事,所以才提早进宫?可她如今是公府的继承人,如何也不可能嫁进宫的,那这一出又是什么原因呢?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尤其是进了宫,切记谨言慎行。”沈璞压下心中疑问,耐心劝解妹妹,“她虽在孝中,但女师不是官职,没有品级,因此也不算犯禁,这种话还是少说,免得惹麻烦。” 见沈棠一脸不服气,他严厉了几分,“我没在同你说笑。既然现在你们的身份不同了,就要把她当做师长尊敬,哪怕只是表面功夫,在外你代表的是卓远侯府,不要给人留下攻击我们的把柄。” 沈棠最怕哥哥严肃,立刻点了点头,小声为自己辩解,“我都明白,就是心里不舒服罢了,在外我会好好表现的,你凶什么……” 沈璞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后有时间我会接送你进出皇宫,免得你瞎胡闹。” 沈棠这下子满意了,沈璞也满意了,他就不信见不到她。 ——— 外界因为岑静昭十四岁便做女师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岑静昭一无所知,她每日比从前还忙,除了去老夫人那里请安,还要去灵堂为祖父尽孝,剩余的时间都用来整理书籍了。 既然她要做女师,就不能拾人牙慧,教和别人一样的东西,她要让大家知道,她岑静昭当之无愧。 这日晌午,岑静昭午膳多吃了一碗石妈妈亲自熬的桂圆莲子羹,胃里有些不适,便在院中拿着书本一边走一边看,权当消食消遣。 同穗急忙赶过来,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立刻将书丢在了廊下的木凳上,和同穗快步赶去了霜英堂。 霜英堂里已经聚齐了人,只是这里太大,即便三房都在,也还是显得空旷。 “哟!我们的岑先生来啦!”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岑静昭,“这里没什么大事,昭姐儿回去忙吧!不是后日就要入宫了嘛!” 岑静昭不搭腔,向着在座的长辈微一福礼,旋即找个位置坐下了。 “今日得空,正好许久未同诸位长辈请安,今日有什么事便一起听一听。” 见岑静昭油盐不进,二夫人无声冷笑,看着中间站着的仆妇道:“既然三娘子想听,蓝妈妈你便说吧!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蓝妈妈立刻跪地,颤声道:“是是……奴婢,奴婢发现大娘子中饱私囊……” 岑静时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位妈妈,呼吸起伏极大,看起来是气得狠了。 岑静昭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想起来这位蓝妈妈是三房的人,三房的人怎么会和二房搅合在一起? 岑静昭偏头看向了三叔母。 第50章 对峙 二夫人袁氏见岑静昭坐下了却不说话,心里有些没底,试探着问:“昭姐儿,你也听到了,可有什么想问的?或者直接把这诬告主子的刁奴打发出去!” 闻言,三夫人林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狠狠盯着袁氏。 岑静昭只当做看没看,自顾自喝了口茶,“二叔母是长辈,又常年管理家中庶务,这些事自然该由二叔母决断,我只是闲来无事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她笑着放下茶盏,看着跪在地上的蓝妈妈,“而且,是不是诬告总要查问清楚,否则就这么将人打发了,岂不是永远都说不清楚了?” 袁氏见岑静昭四两拨千斤,不接自己的话,心头愈发淤塞,语气连伪装的和善都没有了。 “蓝妈妈,那你便说吧!清清楚楚说明白,否则我可不饶你!” 蓝妈妈缩着脖子,不敢看座上的主子们,看起来怕急了,但她说出的话却清楚有据。 “是前几日,奴婢去大娘子院中领月钱,发现了娘子的账本,账本是摊开的,奴婢就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这账目有问题。” “哦?蓝妈妈竟还会看账本?” “奴婢是三夫人母家的家生子,小时候跟着爹娘帮林老爷看账走货,多少学了些皮毛。” “那的确是个人才。”岑静昭看向林氏,含笑道:“三叔母,这样的人该去府上的铺子里帮手,留在后宅里岂不是浪费了?” 林氏扯着嘴角笑笑,“昭姐儿说笑了,公府的铺子都是能人,蓝妈妈如何能比?” “能不能言之过早,让蓝妈妈把话说完,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能人了。” 岑静昭眼中盛满笑意,但堂屋中的人却都觉得冷汗涔涔,只见她走到蓝妈妈身边,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虽然财帛铜臭,但却事关重大,蓝妈妈请细细说来,这账目到底有什么问题。若你所说属实,那便是公府的功臣,定有重赏。否则……” 岑静昭的话戛然而止,转而轻笑起来,“请讲吧!蓝妈妈。” 蓝妈妈身形微微颤抖,但事已至此,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于是把心一横,开了口。 “去岁南疆水患,三娘子也曾南下亲历,由于粮食短缺,以致粮价大涨,从五文一斗涨至九文一斗。但今年的粮价已经逐渐回落,尤其是在秋分之后,新粮陆续问市,粮价已然回落至六文一斗。而奴婢在大娘子的账册上看到的,依然是九文一斗,如此这多出来的三文去了何处?虽然只是三文,但府上主仆近千人,每日所需粮食近十石,一日便是三百文不知所踪。” 岑静昭未说话,其他人的脸色却都不好看,岑文治向来刚正,好几次想说话,但念及内院之事他身为男子不好插手,终是忍了下来。 倒是岑静曦忍不住了,蓝妈妈是三房的人,如此小题大作,她觉得丢脸极了。 “蓝妈妈,只是三百文而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快退下吧!” 蓝妈妈既已开口,便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她一脸正色。 “这只是其中一日的一项而已。民以食为天,因粮价而上下波动的吃用物件数不胜数,这样一日一日下来,平白流出公府的银两不知凡几。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可是——” “曦儿,禁言!这些事你无权插手。” 岑静曦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氏厉声喝止,林氏素来宽仁,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 岑静昭却难得和风细雨,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蓝妈妈说得对,防微杜渐,禁于未然,这才是治家之道。但不知蓝妈妈知不知道,这平白流出府的银两都去了哪里?” “奴婢不知,但如今府上负责采买的是大娘子身边的桂雯,还有之前就负责这一块的林妈妈。” 闻言,袁氏额角一阵胀痛,这个蠢货!竟将她牵扯进来了!谁不知道林妈妈是她的人?难道三房准备临阵反水? 她刚想说些什么,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却被“啪”的一声给震住了。 方才一言未发的岑静时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借势站了起来,冷冷扫视着堂屋中的每一个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蓝妈妈身上。 “蓝妈妈,你说我的账册有问题,那便请你和桂雯一起去取来,大家一起看看。” 桂雯应声,走到蓝妈妈面前,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拉着人走了。 不多时,两人一同回来,桂雯将账册呈到岑静时面前,岑静时却不接手。 “这该由二叔母先看,记账的活计,可是林妈妈做惯了的,她记的账二叔母自然看得最熟悉。” 桂雯又将账册呈到袁氏面前,袁氏不知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不能露怯,便痛快地接过,翻开看了几页。 “林妈妈,这账目确实贵了,你是怎么办事的?” 林妈妈跪地辩白,“这账目都是桂雯让奴婢记的,奴婢不敢不从啊!” “呵!林妈妈这么怕我的人?”岑静时冷笑,“那你怎么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是胆子太大,嫌命太长了?” 林妈妈哭诉:“奴婢没有!的确是大娘子的人命奴婢这么写的!奴婢不敢撒谎!” 岑静时不搭话,转而看向岑静昭,“三妹妹,你熟识律例,不知下人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轻则杖刑、发卖,重则处死。” “好。”岑静时又看向桂雯,“东西可都拿来了?” “是!” 桂雯又拿出一本相似的账册交给岑静时,岑静时将其摊开放在案几上。 “林妈妈素来管理账目,我本是放心的,但我习惯有备无患,便多备了一份账册,每日收支皆在其上,而且,为了防止账目有假,每日桂雯都会找佑南院的鲁妈妈和芝兰院的吴婶子过目,并让她们在每一日的账目下签字画押,以作公证。” 众人心神一凛,袁氏和林氏更是脊背发寒,而林妈妈和蓝妈妈都已经吓得站不住脚了。 鲁妈妈不仅是辰锦郡主的心腹,更是肃嘉大长公主府上在册的仆役,她的话有时比一些主子还有分量。 如果说鲁妈妈还有可能偏私于岑静时,那吴婶子却是绝无可能的。 吴婶子是老夫人心腹薛妈妈的儿媳,芝兰院的人不找佑南院的人麻烦已经谢天谢地了,老夫人怎么会偏袒岑静时? 这话一出,这场闹剧已经可以收尾了。 “所以,林妈妈的账目为何有出入?如此马虎,岂不是有愧于二叔母的信任?当初可是二叔母极力推荐,说你办事牢靠,我才留你在原职。没想到竟也是个虎皮羊质的孬货!” 林妈妈扑通跪地,连连告饶,“是奴婢的错!奴婢眼盲心瞎不中用!求大娘子责罚!” 岑静昭拿起那本账簿,粗略看了一眼,果然没有蓝妈妈所谓的价格虚高,每一项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她不禁点头,看来长姐早有准备,她终于能够彻底放心了。 “事情既已明了,这事便由长姐处置吧!内院规矩,本就是掌家的职责。我先告退了。” 说罢,岑静昭起身对着大家福礼,先行离开了。 没了岑静昭若有似无的威压,众人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许,但看着岑静时阴沉的脸却又不敢放肆。 虽然岑静时早已不是在公府呼风唤雨的嫡长女,但这件事她本就占理,且如今和她多年不睦的胞妹也偏向于她,谁都不知道她会如何出手。 岑静时行事果决,没有让大家等太久。 “林妈妈既然不中用了,便回乡下安养吧!” 听到只是离府回乡,林妈妈松了口气,但她还来不及庆幸,只听岑静时又道:“不过,做错了事要罚,否则下人有样学样,带坏了府里的风气。杖责二十吧!” 林妈妈立时昏死过去。普通壮年男子尚不能承受二十杖,更别提一个中年妇人,这分明是要她的命! 岑静时不理会地上瘫成一团的林妈妈,转而看向蓝妈妈,蓝妈妈吓得跪地求饶。 “大娘子饶命!奴婢是被林妈妈的假账骗了!奴婢都是心系公府啊!” 岑静时点了点头,“蓝妈妈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是三房的人,你的错就由三房处置吧!只一点,以奴告主,且是诬告,我不拔了你的舌头,是打狗看主人。记住,没有下一次。” 岑静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三叔母,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谁的。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她也懒得同大家扯皮,由桂雯扶着离开了霜英堂。 而岑静时并未回佑南院,当袁氏怒不可遏地回到自己的宁茂院,却发现岑静时已经安坐在正堂里,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真是稀客!大娘子怎的突然驾临?没能亲自相迎,倒是我的不是了。” 岑静时不在意袁氏的阴阳怪气,直言不讳道:“二叔母,你不必把我当成敌人。你好好想想,你的敌人真的是我吗?你费劲心力作这一出戏难道受益的是你自己吗?” 袁氏想了想,心中有了计较。 “就算我未受益又如何?你想掌家,早了点!” “二叔母不必同我示威,我说了我们不是敌人。”岑静时看着袁氏,一字一顿:“至少,我不会让这个家散掉,而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二叔母只是求财,但二叔母知道其他人求的是什么吗?” 袁氏一怔,很快听懂了其中深意。 岑静时掌家,自然不会希望公府分崩离析。但眼下整个府里最希望分家的只有一个人——王姨娘。 辰锦郡主不理庶务,若是分家,王姨娘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公府的女主人。 而二房和三房,没了公府的庇佑,又能成什么事呢?尤其是二房,岑肄和三个儿子的仕途都不顺遂,倒时二房又该如何生存? 难怪王姨娘极力挑拨自己和岑静时做对,她们两败俱伤之后,王姨娘便可以像岑肆吹枕头风,以家族混乱为由尽早分家,到时候她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公夫人,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好一招隔岸观火! 见袁氏想通了,岑静时又道:“我不愿与二叔母为敌,公府事务庞杂,我一时无法尽数掌控,若是二叔母能指点一二,我再感激不过。我不会断人财路,但也不喜欢被人哄骗欺瞒。二叔母以为如何?” 说着,岑静时举起手指,五指并拢举在脸侧。袁氏思索片刻,伸出手同岑静时击掌,两人暂时讲和。 另一侧,三房的情形便没有这般和谐了。 岑文治压了小半天的火气都发了出来,“娘,这是怎么回事?咱们院的人怎么会掺合长房和二房之间的事里?她们就是争破了头,也不过是掌家,你当这是什么好差事吗?她们之间的矛盾,我们帮谁?帮谁都必遭另一方厌憎,到时三房还如何在府里生活?” 林氏长叹一声,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可是她还是被二房说通了,因为事关她唯一的女儿。 那日,袁氏亲自过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她都不为所动。最后,是对方拿岑静曦的未来加码,林氏只能从命。 纵然她知道袁氏未安好心,不是真的心疼她的女儿,但她却句句说在了自己的心坎里。 因为国公府的动荡,岑静曦和忠宥伯府的婚事眼看就要作罢,女儿已经及笈,婚事却还没有着落,她本就是焦急万分。 而且,如今府上有一位和离归家的长姐,且这位长姐不似寻常女子,和离后非但不躲在家中,反而抛头露面,还前古未闻地以出嫁女的身份掌家,这让世家权贵们不喜。 在他们眼里,女子应似蒲柳,柔和婉转、任人拿捏。 袁氏说得对,如果继续让岑静时继续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掌家,那么家中的岑静曦则很难寻到良善之家了。 岑静昭身份尊贵,自不必担心婚事,可她的曦儿却无倚仗,她怎能不为女儿考虑? 见母亲沉默不语,岑文治更加气愤,直接甩着袖子离开了。 林氏头痛欲裂,正准备回房歇息片刻,就听小厮来报,三娘子来了。 她想了想,让下人将人请进来。是祸躲不过,她也有话想同这位侄女说。 第51章 入宫 或许是因为所见即所思,此刻再看到岑静昭,三夫人林氏再也无法把她看成小时候那个倔强又可怜的小丫头,让人忍不住亲近,现在的岑静昭,周身的气场只让人胆怯。 岑静昭向林氏福礼,“见过三叔母。” “昭姐儿,坐。”林氏强撑起笑容,“怎么突然来了?” “不了,我只有几句话想同三叔母说,说完便走。” 岑静昭立在堂屋中央,室外的天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平白让她多了几分气势。 “我知道三叔母所做为何,三叔母爱女心切,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三叔母觉得长姐阻碍了二姐姐的婚事,可先背弃婚约的是舒家,与长姐何干?” 林氏脸颊臊得通红,岑静昭却不依不饶。 “三叔母就算不信父亲,不信我,至少也该相信三哥哥,三哥哥聪敏旷达,是世间难得的真君子,早晚会一鸣惊人,二姐姐何愁没有倚仗?” 话已至此,林氏自知无法辩驳,几次张口想要道歉,但看着岑静昭冷若冰霜的脸,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 岑静昭自然猜到了林氏在想什么,她也不是兴师问罪,只是有些话必须说清楚,否则彼此都会被拖累,这是她从胡刺史盘根错节的事上学会道理。 “如果三叔母还是觉得长姐的存在会令二姐姐难做,那便请三叔父提告分家吧!” 林氏被吓了一跳,即便嫁入岑家之后她一直被老夫人和两位嫂子所不喜,但她从未想过分家。 虽然三房不需要像二房一样,在仕途上需要长房的关照,但老夫人还在,她怎么敢提出分家?夫君一向孝顺,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林氏发愣的片刻,岑静昭已经准备离开了。 “三叔母,这件事我不怪你,说到底你没有恶意。我也始终记得这些年三房对我的照顾,只是……” 岑静昭轻轻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微一欠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开了。 林氏却明白,岑静昭恩怨分明,这件事她不计较,是因为从前的恩情,但今后,怕是再也看不到同自己亲近的小丫头了。 林氏眼眶发酸,当年她的女儿被老夫人强行抱到了芝兰院抚养,她心心念念女儿,却无法违逆长辈,于是只能将这份感情转移到岑静昭身上。 岑静昭何等聪明,就算一开始年纪小不懂事,慢慢也会明白自己只是想找个寄托,但她还是记下了这份情。然而,一切的情谊都戛然而止了。 林氏是家中独女,在闺中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出嫁后和丈夫如胶似漆,丈夫甚至为了帮她打理林家的家业,放弃了科考,做一个受士大夫鄙夷的商人。 她一生最大的挫折无非是遇到了一个强势的婆母,被婆母抢走了女儿,她第一次想为女儿做些什么,却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岑静昭不在意林氏是否知错,已经回了隽华院,她并不把林氏当作对手,只是心里依旧有些难过,毕竟林氏曾经对她的爱护都是真的。 回到自己的地盘,初喜才敢说话,“娘子,您真想分家吗?” 方才娘子提到分家的时候,别说是三夫人,就连她都吓了一跳。娘子将来可是要继承公府的人,现在就分家了,那公府岂不成了空架子?那娘子的继承岂不是…… 等等,难道这才是娘子心里真正的想法? 初喜瞪大了眼睛,为自己大胆的想法感到恐惧。 岑静昭笑看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猜到了算你聪明,但被别人知道了,我可就要罚你了。” 初喜一阵胆寒,立刻紧抿双唇,用力点头。 岑静昭没再多说,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想将心中所想尽数摊开。 她希望分家,并不像初喜想的那样,是因为和三房有了龃龉,而是因为她希望心思简单的三叔父一家能早点脱离岑家,不被岑家所累。 就像她当日在静慈寺故意说给三哥哥听的那番话,如此才算是全了这份情意。 只是她不会想到,率先提出分家的不是三房,而是二房。 ——— 府上的事告一段落,岑静昭动身去了宫中。 卯时刚过,岑静昭的马车已经驶出了瑞国公府的二门,在路上没行多久,马车却停了下来。 马夫道:“娘子,前面有人,是丹毅侯府的车驾。” 岑静昭马上打开帘子,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马车前面的楚窈思。 她连忙下车,笑着走过去,不免有些激动,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楚姐姐,你怎么来了?” 楚窈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马车,“天冷,上车说吧!” 岑静昭见时间还早,便跟着楚窈思上了丹毅侯府的马车。一上车,她就被车里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 徐十五“嘘”了一声,“小点声岑先生!我现在可是病人!你可别给我说漏了嘴!” 岑静昭这才想起,这位徐将军自从上次被笞刑,就一直称病躲在家中,百官都称他恃宠而骄、矫揉造作,甚至已经有不少文官上了弹劾的褶子。 岑静昭扯了扯嘴角,“你就准备这么一直装下去?” 徐十五老神在在,难得在岑静昭面前深谋远虑,“再装几日,等南疆递来消息,我就可以回去了。” 楚窈思暗暗翻了个白眼,她真是作孽,堂弟说为了她装腔作势,让她好好报答他,她当然心存感激,可是谁能想到,堂弟所谓的报答,就是在冬日的寒风里等人!并且寅时未过他就将她吵醒了! 这是自从徐十五潜入瑞国公府之后,和岑静昭第一次见面,因为有楚窈思在,并且他到底未经历过这种情感,不知该如何喜欢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喜欢的人相处。 于是,他在马车里坐立难安。 最后是岑静昭看不下去了,问:“你一大早到底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要走了!” 虽然岑静昭看起来一派泰然,但她的紧张一点不比徐十五少,这是马车里昏暗,隐藏住了她泛红的脸颊。 徐十五恍然大悟,从一旁拿出一个狭长的小木盒,笑着递给岑静昭,“送你的,打开瞧瞧。” 岑静昭打开,发现里边是一支毛笔,她拿起来看了看,不禁道:“虽然做工粗糙了些,但这狼毫极好,不知是哪位师傅做的?” 知道姓名,她以后都不会请这人来为她制笔,好好的材料做成了中下品。 在一旁安静充当空气的楚窈思突然笑起来,“这事徐将军亲手猎的黄鼠狼,亲手制的笔。” 这一下,即便是在昏暗的马车里,也能轻易看出岑静昭脸上的红润。 徐十五也刻意咳了两声,试图缓解窘迫。 “咳咳!第一次做,手有些生,下次我会好好改进的!” 楚窈思丝毫不给堂弟面子,幽幽在一旁落井下石。 “那敢情好!桂妈妈说了,厨下过年的柴火都够用了!明儿我再让人给你拉一车竹子,你争取劈到上元节的量,也让下人在大年节的都歇一歇。” 徐十五瞪着眼睛想反驳,岑静昭却笑了起来。她已经能想到他整日窝在家中劈竹子做笔的样子了,想来这一支粗糙的笔也是废了他不少的工夫。 “多谢!”岑静昭收起笔,一脸笑意。 徐十五顿时没了脾气,也笑看着岑静昭,仿佛楚窈思根本不存在。 “听说你要入宫当女师,我就想着送你一支笔作为贺礼,愿岑先生以笔定天下。” 岑静昭垂首淡笑,“安邦定国还需要徐将军,我只能在宫里教些女眷,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她看了眼天色,有些不舍道:“时辰不早了,我要走了,楚姐姐你要常去宫里看我。” 楚窈思见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哼了一声,“那是自然,我何时忘记过你?” 岑静昭笑笑,不再逗留,打开帘子前,她又对徐十五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将军保重。” 岑静昭走了,楚窈思毫不客气地说:“堂弟,好半天一句要紧话都没说,活该你讨不到人家的欢心!” 徐十五还沉浸在方才的相遇之中,不以为意,“怎么就讨不到欢心了?她明明笑了!堂姐,她还是笑起来好看……” “呵!她是嘲笑好嘛!你们俩真是没救了!” ——— 原本岑静昭该日日回宫的,但肃嘉大长公主做主,直接让岑静昭住在沐淑宫的偏殿,因此岑静昭便一直留在了宫里。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须知除了先帝后妃和子嗣,以及大长公主,宫里还未有过其他女子。 然而,纵然住在一宫,祖孙两人也鲜有时间聚首。 大长公主需要管理的庶务庞杂繁多,岑静昭也需要日日去雅瑜馆授课,两人只在晚膳的时候能聊上几句。 大长公主今日得空,在饭桌上多说了些。 “在宫里住了几日,可还习惯?需不需要多派几个宫女给你?” 岑静昭为大长公主盛了一碗汤,“不必了外祖母,雪婵伺候得极其尽心,昭儿都觉得不好意思呢!而且我白日都在雅瑜馆,那里有槿薇姑姑照拂,哪里还需要多余的人手?” 大长公主这才放心,又问:“学子们可还听话?有没有为难你?” “昭儿若说没有,外祖母一定不信。”岑静昭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外祖母放心,这些小事昭儿都能解决的。” 她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一直以来的担忧。 “外祖母,马上又到年尾宫宴了,上次宫宴出了事,陛下虽未责罚,但外祖母毕竟是受了影响,不知今年外祖母可做好万全准备了?” 大长公主审视着岑静昭,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个鬼精!还想套我的话!你想知道去年的事到底是谁指使的?” 见瞒不过大长公主,岑静昭眯起眼睛,笑道:“外祖母明察秋毫,昭儿怕知道越多错的越多,但事关外祖母,昭儿想知己知彼。” “你这么问,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吧?” 岑静昭点头,大长公主突然起了兴致,道:“那我们便一起写出姓氏,看看你猜的是不是我写的?” “好。” 一老一少,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一旁服侍的雪婵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明都是临危不乱、冷静果决的人,怎么凑到一起就都变成了孩童? 大长公主和岑静昭不知道也不理会雪婵的腹诽,她们很快写就,互相看了一眼,禁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桌面上,用茶水写着两个“沈”字。 岑静昭并不奇怪沈家会做这种事,毕竟大长公主的确夺了沈太妃的权,她奇怪的是,沈家如何能联络到南越的人。 ——— 头一夜思考沈家的事,岑静昭久久未能入眠,以致于第二日到了雅瑜馆有些憔悴。 公主和郡主们对岑静昭倒还算尊敬,虽然岑静昭比她们之中的某些人年纪还要小,但她是皇帝钦点的人,宫里最大的规矩便是以皇帝的好恶为基准。 然而,曾和岑静昭一起选伴读的人便不那么友好体面了。 “岑先生可是身体不适?莫不是胸中无墨,所以饿得难受了?” “就是,岑先生若是实在无法,我等也会遂了先生的愿望,重选名师,不至误了贵人们的课业。” …… 不满的声音不绝于耳,明明当初都是一样的伴读,凭什么她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女师? 沈棠是个聪明人,虽然在家中不服气岑静昭,但他牢记哥哥的话,不做出头鸟,只在一旁默默看着,以待时机。 岑静昭的目光扫到沈棠这里,心中对于沈家更好奇了。 这时,坐在自己位置上一言不发的常枝骤然出声。 “槿薇姑姑,雅瑜馆有训,喧哗者打手板二十。” 槿薇姑姑点头,“不错。” 说着,槿薇姑姑就准备拿祝方才声音最大的几位开刀,但岑静昭却拦住了她。 “姑姑,可否将人交给我?” 槿薇姑姑想了想,“听凭岑先生定夺。” 岑静昭颔首致谢,对着大家朗声道:“那今日便准备一番考校,胸中无墨者,便喝了这砚台里的墨汁。” 第52章 生病 一听要和墨汁,大家的气焰顿时弱了五分,毕竟都是被娇养长大的贵女,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这要是传了出去,会被取笑一辈子的! 可是如今骑虎难下,纵使她们嘴上不承认岑静昭的学识,但她们都是参加过伴读遴选的,有多艰难她们自然清楚。可是如果就这么认输,岑静昭岂不是更加猖狂? 眼看着情势愈发剑拔弩张,祺和公主出声制止,“好了,只是玩笑,不必当真,大家快坐好,不要误了时辰。” 时移势易,祺和公主母族不显,先帝在位时,她一年都见不到君父几面,可是新皇登基,她却成了新贵。 因为她是宫里仅剩的两位尚未婚配的公主之一,对皇帝有大用处,她的母亲也由此从无人问津的贵人擢升为人人恭敬的太妃。 祺和公主的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因此她的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几位呛声的伴读悄悄松了口气,在下台阶和喝墨水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 “公主说得对!请岑先生开始吧!” “没错!前两日先生指导了字和画,不知岑先生要教什么呢?是否可以开始教书了?” 这便是将明枪换成暗箭了,如果岑静昭没有本事释注典籍,只能教些字画皮毛,便不能称之为老师。 岑静昭对着宫女微一颔首,宫女立刻从身侧的书箱里拿出一摞书,依次放在大家的桌案上。 顿时,书堂里又是一阵聒噪,大家都惊呆了,这可是《孙子兵法》! “岑先生难道要讲《孙子兵法》?这可是男子读的书!” “就是!而且我们又不带兵打仗,读这做什么?” 寻常家的女子顶多识得几个大字,读些《千字文》;有身份一些的人家会让女子读《女诫》,学些妇人之道;开明一些的人家还可能会让女子读些史书,开阔眼界。 但除非是女子本身喜欢,否则是不会有人主动教授女子《孙子兵法》这种兵书的。 槿薇姑姑也皱起了眉,觉得极为不妥。 唯有常枝,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已经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 她曾在父亲的书房看到过《孙子兵法》,当时年纪太小,许多地方看不懂,便去询问父亲,谁知一向善于解惑的父亲却没有给她回答,而是告诫她,这不是女子该读的书。 她素来听话,长大后能读懂各种典籍了,却也早把这本书忘记了。 可是如今它却出现在了她的案头,仿佛是儿时的心愿延迟得到了满足。她不禁抬眼看向岑静昭,却发现她静静坐着,并不因大家的质疑而气恼,更不着急为自己辩解。 她不了解岑静昭,只知她学识广博,一开始听说岑静昭要做女师,她是不服气的,岑静昭是第一,她也是第二,并未相差太多。 可是现在看来,但从岑静昭的气度和魄力,她已经输得心服口服了,她是永远不可能将男子的兵书放在女子的书案上的。 “书不分男女,人人皆可读。”等大家稍微安静了,岑静昭才缓缓道:“况且,谁说兵书讲的就只是用兵之道?《周易》卜卦,却被奉为群经之首,因为它讲的不仅是卦象,更是大道之源。《孙子兵法》亦然,知己知彼又岂是只在战场上适用?” 众人还在掂量岑静昭的话到底有几分道理,常枝已经率先开口表态,“先生言近旨远,学生受教,请先生详解。” 常枝出身好、学问精,做的正是祺和公主的伴读,两人都是这雅瑜馆里地位超然的人,有了常枝的表态,且祺和公主并未提出反对,众人便都纷纷附和。 于是,岑静昭便开始了她真正意义上的为师第一课。 “判断能否发动战争,要从五个方面判断,即道、天、地、将、法,所谓道,即是政通人和、君臣合一,延伸开来,便是所行之事是否符合天道,凡人所行,无不需要遵行天道……” 岑静昭清冷的声音在雅瑜馆里回荡,犹如能听见的时间,被这里的人或暂时或永久的纪念。 时间飞逝,小宫女准备好了午膳前来通报,走到堂屋外,却发现宫女姐姐正在廊下听得津津有味。 小宫女听不懂,只小声笑道:“姐姐,午膳已经备好了,何时可以送过来?” 那宫女被打扰了,有些不悦,她一直在雅瑜馆里侍奉,还从未听过哪个先生会给宗室女们将兵书,而且还将得这么有趣!原本她以为兵书一定晦涩难懂,但岑先生却深入浅出,将兵书中的道理全部运用到了生活中,她恨不得拿出纸笔记下来。 “先等等吧!贵人们正听得起劲,这时候便不要打扰了,稍后我再唤你。” 小宫女点了点头离开了,暗自腹诽,明明是她自己想多偷听一会儿,到时候贵人们饿到了,受罚的还是她这个小小的宫女。 这一次是她多虑了,虽然今日午膳迟了半个时辰,但贵人们却都不觉得饿,反而在吃饭的时候还意犹未尽,互相探讨着方才课上的内容,一改往日食不言,谁也不理谁的疏离场面。 岑静昭依旧不太舒服,下午安排了大家习字一百,并写一篇随笔,论述今日修习所得。 她刚回到沐淑宫,槿薇姑姑已经将她今日的言行呈报给了皇帝。 皇帝虽然看重岑静昭,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女子安插一名细作,只是槿薇为人端方守礼,觉得岑静昭太过出格,唯恐她带坏了宗室贵女。 谁知,皇帝听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笑起来。这个岑三娘倒总是会给人惊喜,每次他觉得她已然不俗,她都会做出更卓尔不群的举动。 一个女子给另一些女子讲兵法,简直是奇闻一件。 他越来越坚定自己的选择,岑三娘越出格、越出色,他就越有把握辖制她,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时候,她只能倚仗他,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 沐淑宫里,肃嘉大长公主也听说了雅瑜馆里的事,她倒是开明得很,满脸笑意。 “听闻岑先生今日一上课便行了壮举,讲了《孙子兵法》,真是不得了!听闻大家都对你这位小先生赞不绝口呢!” 岑静昭虽然有些疲累,但听到外祖母调笑自己,她也笑了起来。 “别人不知道,外祖母还不知道昭儿的斤两吗?昭儿自认在学问上比不得柴夫人,只能另辟蹊径了。其实我讲的都是浅显的道理,只是仗着她们没有看过,所以才觉得新鲜罢了。” “懂得扬长避短,不错!” 大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听雪婵说你昨夜睡得不好,我让厨房给你做了蜂蜜酸枣糕,养心安神,你多用些。” 岑静昭没想到外祖母这么细心,连自己一日没有休息好都记挂在心。说来奇怪,明明她和外祖母相认不过一年的时间,感情却比岑家的任何人都要亲厚。 可见血缘并不是维系感情的纽带,以真心才能换得真心。 她心中感怀,难得露出了小女儿的情态,搂着大长公主的胳膊柔声道:“多谢外祖母!” 酸枣糕的确管用,岑静昭吃了两块便觉得有些困倦,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躺下歇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两个时辰后,雪婵见岑静昭还未醒来,不免有些担心,平日娘子就算白日困顿,也只会小憩片刻,怎么今日谁得这样沉? 她悄声走进房里,见岑静昭睡得面色绯红,一开始还怕打搅她睡觉,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这分明是病态的红。 她伸手摸了摸娘子的额头,果然起了热。 常为大长公主请平安脉的丛太医很快到了,诊治一番后,语重心长地同大长公主禀报:“回禀殿下,三娘子是近来休息不好,昨夜又吹了冷风,所以染了风寒,喝上几服药便能退烧。只是……” 人人都怕大夫的转折,大长公主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只是什么?昭儿可是有别的问题?” “殿下莫急,三娘子的身子是不太好,但也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老朽一生看诊过千人,却从未见过那个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会有这么重的思虑。” 老太医摸着自己的长胡须,长叹一声。 “三娘子自幼便有顽疾,身子寒症多年未退,本就虚弱,再加上为老国公守孝这一年来,一点肉星都不见,而且终日忧思过度,才会吹点风就病倒,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大长公主听着,心都在滴血,岑静昭在岑家的生活她自然知晓,只是听说和看见,却都无法真正体会,无法感同身受岑静昭所承受的痛苦。 “敢问太医,可有根治之法?” “自然是有的,三娘子毕竟年轻,只要好生将养,可以养回来的。” 大长公主郑重谢过太医,便让人恭恭敬敬地讲太医送走了。太医伺候宫里人半辈子,自然看出了大长公主疼惜这个外孙女,因此用药时更加慎重了。 室内只剩下祖孙二人,岑静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笑了笑,“外祖母不用担心,昭儿只是昨夜不小心着了凉,哪有太医说得那么夸张!” 大长公主摸着她的额头,感觉没有那么烫了,这才稍稍放心,“都听到了?” “听到一些。” “那听外祖母的,这段日子就陪我住在宫里,等养好了想回府再回府。” 岑静昭有些犹豫,“可是府上……” “管什么府上?你爹要是一个国公府都管不明白,这个国公爷趁早别做!”大长公主语重心长地拉着岑静昭的小手,“而且,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我们都不是英雄,别挑那么重的担子。” 岑静昭想了片刻,终是点头同意了。 不过她来时匆忙,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宫里常住,“外祖母,我想这几日叫家里送些我常用的东西。” “好,要不要将你用惯了的那两个丫鬟带进来?她们从小跟着你,你用着也习惯。” 或许是因为病中,岑静昭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她眼睛酸涩,很快便蓄满了水气, “多谢外祖母,但是不必了,她们都不适应宫里的生活,打搅了贵人便是大大的罪过了。让她们替我看家,这就挺好。” 大长公主知道她有主意,便不再劝,但还是又往她的偏殿里多塞了五个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 对于岑静昭生病这件事,最难接受的便是还在雅瑜馆里巴巴等着她将《孙子兵法》第二篇的学子们了。 因为柴夫人和岑先生接连生病,又马上到了年节,槿薇姑姑奉命暂时休学,让大家安心回家准备过年。 她们互相商议一番,决定在离宫之前先去看看岑静昭。 众人到达沐淑宫,先拜见了大长公主,随后由宫女引着去了岑静昭的偏殿。 岑静昭已经无碍,但大长公主对老太医的话深信不疑,生怕她在被一阵风吹倒,因此基本不让她踏出房门。 众人乍然看到未施粉黛的岑静昭,竟从她的模样中看出了几分娇憨,显得更容易亲近了,这样大家才放心同她说话。 众人陆续安慰一番,岑静昭虽不觉得因为几日的相处,她们就把她当成好友了,但礼多人不怪,她还是笑着一一谢过。 到了沈棠时,她拿出一串黄玉手钏,不情不愿地递给岑静昭。 “祝岑先生早日康复,这手钏是我兄长从前在静慈寺求的,这十三颗珠子,每颗上面都刻着佛面,专震妖邪。” 岑静昭不相信因果宿命,也不喜欢沈家,但还是维持着笑容,“如此贵重的礼物怎可轻易送人?该好好收藏才是。” 沈棠却不肯再收,“是我兄长说送这个的。他说柴夫人和您接连生病,得强有力的物件才能镇住。” 岑静昭想起沈璞,费了半天功夫才想起那人的模样,没想到那样俊朗洒脱的公子竟也笃信神佛,如此她便更不能收了。 虽然这佛珠是沈棠交给自己的,但她当着大家的面提起了手钏的前主人是卓远侯府世子,将来万一被有心人利用,那她和沈璞便说不清了。 “如此我便更不能收了。宫里有真龙之气,没有妖邪敢轻举妄动。”想起沈家对外祖母做的下作事,她煞有介事地说:“可是,其它地方便不同了,你说是吗,沈娘子?” 第53章 探病 岑静昭不苟言笑的时候气质冷峻超然,很容易将人唬住,沈棠毕竟年幼,乍一听神鬼之说,着实被吓了一跳。 她握紧了佛珠,准备自己戴,不给岑静昭,也不还给兄长了。 直到出了皇宫,她才后知后觉,敢情岑静昭是在吓唬她! 她心里正气着,看到等在宫墙外的沈璞也没好脸色,直接把佛珠丢给他,“人家不收,说宫里没有妖邪!” 沈璞倒是不生气,转而问道:“那岑先生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好得很!还会吓唬人呢!” 沈棠撇了撇嘴,气不打一出来,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看向沈璞。 “哥哥,你似乎很关心岑家的事?难道你想……” “想什么?没有的事!” 不等沈棠说完,沈璞已经打开车帘,把人塞进去。沈棠一脸莫名,她只是想问,沈家是不是在监视岑家,哥哥怎么就急着否认了? 但骑上马的沈璞却难得心虚,他怕自己的心迹被妹妹发现,却不知道妹妹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毕竟岑静昭除了样貌,没有一点符合沈璞从前那些红颜知己的样子。 ——— 岑静昭病倒的消息传了几传,传到瑞国公府众人的耳朵里时,已经传岑静昭病得不轻,无法下地了。 王姨娘心思活泛,给了伺候老夫人的婢女一支金钗,不久之后,老夫人便发话,命家中的娘子们入宫探病。 王姨娘松了口气,赶紧安排人为女儿准备宫装了。 天冷了,岑静如窝在房里打络子,见王姨娘进来,她立刻起身迎上去,亲昵地挽着王姨娘的手臂,“姨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王姨娘拉着她的手坐下,正色道:“你祖母说让你们姐妹几个进宫给岑静昭探病。你可知这其中的意思?” 岑静如懵懂地摇了摇头,王姨娘心中泄气,这个女儿被娇惯坏了,从不知为自己筹谋。 “咳……你听好了,大长公主现在让岑静昭在宫中养病,你若能进宫侍疾,自然能接触到宫中的贵人,翊王,甚至是……” 王姨娘适合而止,只用食指指向了棚顶。 岑静如没想到这一成,也不免跟着激动起来,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她现在对这些事已经提不起兴致了,似乎爬上比岑静昭更高的位置,也没有那么重要。 王姨娘自然了解自己的女儿,见她没有任何雀跃,便知她心中有了另外的计划。 “可是对姨娘的安排不满意?”王姨娘一边问一边观察着岑静如,“还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不想再进宫争了?” 果然,岑静如立刻心虚地偏过头,“姨娘不要乱说!我没有!” 王姨娘笑笑,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那位沈世子?” 岑静如猛地看向自己的母亲,眨巴着一双眼,好像在问她怎么知道的。 王姨娘戳了戳她的额头,“你三天两头和沈娘子在一起,还一反常态肯苦读了,不是为了那位好风雅的沈世子,还能是为了什么?” “姨娘别说了!”岑静如的脸已经臊得通红,她钻进王姨娘怀中,浑身上下都写着娇羞。 王姨娘宠溺地为她整理发丝,却怅然地轻叹一声。 “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沈家虽是侯府,但和宫里相比却是天差地别,你真的不想进宫了?眼下岑静昭被架在高位,是不可能和皇室结亲了,这是你的机会。” 岑静如想了想,坐正了身子,一脸认真,“娘,沈世子救过我,我虽然还是想把岑静昭踩在脚下,但我就是放不下沈世子……” “也罢!姨娘都听你的!总归你有机会入宫,便多见识见识,有机会多留几日也是好的。” 王姨娘最懂得拿捏人心,如果她现在制止女儿和沈世子,女儿一定会更加叛逆,甚至非卿不嫁,但如果顺着女儿的心意,说不定哪天女儿自己就想通了。 总归女儿还小,所谓的喜欢也未必能持续多久,她只要暗暗为女儿铺好一切后路便是。 如果女儿真的对沈世子情根深种,她也要为她谋划一番,否则以女儿的身份,是不可能成为正妻的。 看来这一次,她又要和二房联手了。 ——— 其实岑静昭的风寒早已经好了,只是外祖母被丛太医的话吓到了,命令她日日静养,也不知是身子当真娇弱,还是过分放松,她每日都要睡到日头升起。 只是今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起床开始梳洗了,因为今日家中姐妹入宫探望她。 不知道老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知她不喜欢岑静如,还要把人带到她面前,是生怕她不郁气滞涩。 就连素来少言寡语、谨言慎行的雪婵都忍不住埋怨,“不知她们是来探病,还是来折腾人的。” 说话间,她已经为岑静昭束好了发。 用过早膳,岑家的人便到了。 二夫人袁氏带着岑静时、岑静曦和岑静如给大长公主请安,大长公主倒也不为难小辈,客套几句便让宫女将她们带到了岑静昭所住的偏殿。 岑静如心中暗叹,这沐淑宫陈旧朴素,还不及瑞国公府富丽堂皇,但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权力。 几人到了偏殿,雪婵亲自迎她们到会客的堂屋,却不让她们直接去岑静昭的寝殿。 袁氏只当不知道这其中的差别,打着哈哈同众人说笑,少顷,岑静昭终于到了。 她一进门,众人都站了起来,袁氏因为之前管家的事被岑静时摆了一道,心中一直有些忌惮,因此说话的语气更加亲切柔和。 “昭姐儿,身子可还爽利?叔母给你带了些药材,虽不及宫里名贵,但好歹是份心意。” 岑静昭淡笑,“那便多谢二叔母了,不知家里一切可好?” 说起家事,袁氏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平哥儿闹着要离家呢!刚有点功名就觉得翅膀硬了,想要离开公府呢!” 岑文平是二房的三子,前年刚中了进士,一直在翰林院做待诏,如今老国公孝期将过,他却要辞去翰林待诏这大好的官职,跑去西疆做什么县令。 虽然岑文平是庶子,但二房只有他一个有功名的,二叔父还是很看重他的。 岑静昭不了解这位四哥并不了解,他在岑家时常被忽略,岑静昭甚至想不起除了相貌之外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只是她相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袁氏一定有没有说的实话。 她将疑问压在心中,又和大家聊起了旁的事,倒也勉强算是其乐融融。 说话间,宫女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进来,将药呈给岑静昭,“娘子,该喝药了,丛太医说了,不能耽误时辰。” 岑静昭无法,只好当着众人的面一口气喝光了。 聊了许久,袁氏终于说到了重点。 “昭姐儿,听大长公主殿下说,您的身子骨虚,最好是静养。”袁氏故作为难,“只是,你在宫中既要授课,又要养身体,身边还没有贴心的人照顾,这可怎么得了?” 岑静昭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那二叔母以为该当如何?” “既然你执意不肯带初喜和同穗进宫,怕她们身份低微冲撞了贵人,不如让曦姐儿和如姐儿在宫里陪着你?既能照顾你,姐妹之间也互相有个照应。” 岑静昭冷笑,原来是为了这个,难不成以为把人送到宫里,就一定能得贵人青睐吗?即便她有外祖母做倚仗,尚且需要如履薄冰,更别提其他人了。 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画本里的杜撰,现实中,当你爬上枝头,最大的可能是摔得粉身碎骨。 二姐倒是守礼,但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是被逼无奈才来这一趟的,真正想留下来的是岑静如。 可是她看着岑静如,并未从她眼中看到那种想要胜过自己的渴望。这倒让岑静昭觉得奇怪。如果不是岑静如自己的意思,那便是王姨娘的主意了。 王姨娘,看来是时候了…… 这些年她不动王姨娘,是觉得父母的感情破裂,归根结底是父亲的问题,她并不想把所有过错推给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子,毕竟王姨娘刚进府的时候直接被母亲落了胎,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 只是王姨娘愈发肆无忌惮,上下挑唆串联,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不必了,外祖母待我很好,安排了足够的人手,若是再多叫人伺候,别人可该说外祖母苛待我了。您说是吧,二叔母?” “是,还是昭姐儿想得全!做了先生就是不一样了!” 见岑静昭态度坚定,袁氏也不强求,反正她只是答应王姨娘一试,现在试过了,行不通便不是她的问题了。 岑静曦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因为被忠宥伯府厌弃的事而在城中抬不起头,但日日在家守在祖母面前,也不愿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战战兢兢地活着。 临近午膳,岑静昭让雪婵带着大家去殿外转转,岑静时则被她留了下来。室内只剩下两人,岑静昭觉得绷紧了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长姐,家中如何?” “还好,除了几个重要地方人手还是二夫人的人,暂时动不得,其它方面倒还好,没有人敢轻慢我和凡越了。” “那便好。水至清则无鱼,二叔母只是贪了些,治家确是一把好手,只要她不太过分,便暂时由她去吧!” 岑静时见岑静昭一脸肃容,突然联想到她在授课之时应该也是这般,心情便畅快了许多。 “放心,我知道轻重。” 岑静昭微微颔首,长姐是聪明人,无需她提点太多,转而问:“四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要离家?” 岑静时无奈摇头,“都是二房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媳妇,二嫂总是仗着自己柳家的身份耀武扬威,那天四弟妹不小心冲撞了她,她便将人打了,现在苏氏的脚踝还是肿着的呢!” 岑静昭无言,这种家事她无法说什么,她本想问问,袁氏为何不惯,放任两个儿媳这般胡闹,可是再一想,袁氏根本就不会管。 虽然袁氏不喜欢柳氏的做派,但柳氏毕竟是她的亲儿媳,岑文平的生母是季姨娘,他的妻子苏氏的父亲只是一个末流小官,孰轻孰重袁氏自然分得清清楚楚。 “想走便走吧!四哥哥能在袁氏手底下好好活着,还考中了进士,可见是个心性坚韧之人,或许还能在外闯出一番天地。” 反正瑞国公府早晚要散的,早走晚走没什么区别。 岑静昭隐去了最后一句话,又笑着问起了小凡越的近况,她进宫几日,最想的便是小凡越了。 当然,她在闲暇之余,还会想起另一个人。 被惦记的人不知道自己也被人惦记着,徐十五知道岑静昭生病之后,本想进宫瞧瞧,但皇宫不是寻常人家的大院说翻就翻,搞不好直接会被乱箭射死。 于是他只能等待时机,大大方方的进宫。 谁成想,宫里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却先收到的南疆的来信。 徐十五来不及同岑静昭道别,匆匆动身去了南疆。 其实南疆目前还算太平,就连笠城都能算是政通人和,但他了解南越的赫连家族,赫连家族绝不会就此罢手臣服,他们正在伺机而动。 徐十五在除夕前赶到了南疆,岑静昭也回了瑞国公府,每个人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盛央九年就这么过去了。 盛央十年春,瑞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欢庆起来,因为岑文治在春闱中高中榜眼,直接入翰林院。 这让因为岑静曦婚事而终日郁郁的三房扬眉吐气了一番,陆续又有人上门同岑静曦相看,但岑静曦却没了最初的期待,一切只是听从长辈的安排。 岑静曦小小的愁烦不值一提,项国举国在秋分这日欢庆,庆贺翊王和丹毅侯府楚娘子的新婚。 岑静昭自己有孝在身,不方便露面,只能在酒楼上看着送嫁的队伍走向翊王府,从今以后,楚窈思便是真真正正的翊王妃了。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 第54章 棋子 盛央皇帝一生勤俭,不喜奢靡,但翊王的婚事却盛大无比,再一次向所有人证明了翊王非比寻常的地位。 皇帝的身子已然不好,甚至连朝会都不每日出席,大臣们有时半个月都未必能目睹天颜。 众人闻风而动,明里暗里拜访翊王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翊王却一如从前,从不与任何朝臣交往过密,且翊王妃也从不与任何女眷走得太近,如此更让大家心服口服。 当然,除了岑静昭。 今日难得不用去宫里讲学,岑静昭和石妈妈等人一起在院中晒金桂,等着过几日中秋的时候做月团和点心。 楚窈思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一支素钗为饰,未施粉黛的女子在院中抱着笸箩,被暖阳晒得镀上了一层金色,阳光成了她最好的装饰。 初喜先看到了楚窈思,连忙跪地行礼,“奴婢参见翊王妃!” 岑静昭闻声望去,马上放下手上的东西,扯着裙摆就要下拜。 楚窈思却抢先一步道:“别跪了!这里没有外人。我没让人通报,就是不想兴师动众。” 岑静昭便快步走到楚窈思的面前,“楚姐姐最近可还好?” 楚窈思挽住了她的胳膊,有些不悦,“你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直接去王府里看看不就知道了?” 岑静昭尴尬地笑笑,楚窈思不再逗她,握住了她的手,“我知你想避嫌,所以我听说你今日休息,便来找你了。” 岑静昭下意识想抽回手,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楚窈思突然的触碰,而是她感觉到了楚窈思的手掌冰凉。 初秋的天气尚暖,除却气候的因素,只能说明她在紧张。 岑静昭面上不显,笑道:“楚姐姐明白我就好。” 她将人带到自己卧房的外间,这里除了石妈妈、初喜和同穗,别人是不许擅入的。 “马上就到中秋了,院中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趁着今日天晴,将院中的金桂都晒干了,若我和楚姐姐说完话你们还没做好,中秋那日便别想着回家团聚、出门闲逛了!” 她站在门口吩咐完,又看向楚窈思,“楚姐姐,你带来的人也借我用用吧!石妈妈今年采多了桂花,我已经累了一上午了!” 楚窈思轻笑,吩咐翊王府的人,“听三娘子的,一起干活,干得不好回府受罚。” 闻言,大家立刻忙活起来。 岑静昭转身关门的瞬间,隐匿地给了石妈妈一个眼神,石妈妈立刻意会,微微点了点头,趁大伙还在手忙脚乱分派活计的时候,悄声去院外找到孙不思,让他守着娘子的卧房,防止有人偷听。 岑静昭关上门,转身之后已经不见笑意,“楚姐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窈思沉声道:“我猜堂弟现在或许在西疆。” 短短几个字,岑静昭却听不明白了,徐十五是征南将军,一直戍卫南境、操练南疆军,怎么会悄无声息去了西疆? “楚姐姐为何如此猜想?又是否知晓他为何而去?” 楚窈思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堂弟每月都会向家里写信,但这次已经快两个月未曾写信了,我便写信询问同在南疆的梅六山,他说堂弟外出巡视边境,所以没有时间写信。但这明显是谎话,堂弟从前若是有事不能按时写信,必定会提前知会。这次他没有知会,只可能是有什么突发事件,让他来不及骗我。” 岑静昭想了想,也发现徐十五很久没有给她写信了,她虽然常在宫中,但徐十五还是照样三五天就写一封短信,初喜都帮她收着,等她回府再一起看。 听到这里,她已经有七分相信楚窈思的猜测了,但她还是谨慎地问:“那楚姐姐为何猜测是去了西疆?最近我在宫中并未听说西疆有何大事,只有祺和公主要和亲北……” 不对!祺和公主到了婚配年纪,不久前被皇帝许配给了北绥王子。这一举措未必和西疆没有关系。 绥人高大威猛、骁勇善战,妇孺亦善骑射,这也是皇帝当年宁可背弃妻子的母族古贞部族,也要将古贞纳入项国版图的重要原因。 古贞是唯一能够对抗北绥的势力,只有古贞永远和项国人一条心,才能共同抵御北绥。 虽然北绥始终对富庶的大项虎视眈眈,但项国除了吸纳古贞为北疆屏障,并未采取过多举措,大量的兵力都用在了南疆和越国的对抗之上。 此时将祺和公主嫁到北绥,暂时能够维系北疆的安定。是不是因为现在除了南疆,还有其它地方需要维和? 岑静昭又想到曾经萦绕在心头的谜团,两年前她听说徐十五在西疆扫匪的事,就觉得其中应有隐情,莫非是当初的事未能彻底解决,所以徐十五才急着赶过去? 楚窈思凑近了岑静昭,小声道:“我偷偷进了翊王的书房,发现了许多关于西疆的奏报,还有这几年西疆的政务明细,其中就有堂弟三年前在西疆扫匪的详述。” 岑静昭虽然担心徐十五,但她现在更担心楚窈思。 “楚姐姐,至亲至疏夫妻,我知你不喜欢翊王,但既然已经嫁给他,你们就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该偷偷潜入他的书房,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你该怎么办?” 岑静昭握着楚窈思冰凉的手,耐心劝慰。 “你把丹毅侯府放在第一位,习惯护着楚南书和徐十五,但现在对你来说,最亲近的人应该是翊王,他才是你最该护着的人。现下徐十五和翊王无甚利益纠葛,你若想知道他的事,大可以直接去问翊王。他是聪明人,你若以诚相待,他自会感受到。” 楚窈思垂下眼帘,岑静昭说的她自然懂,可自从年幼时父亲战死,她见惯了冷暖,再难相信任何人了,更何况她早就知道翊王心有所属,又怎么能委屈自己小意逢迎? 她只把翊王当成东家,当成盟友,他需要她的名声,而她需要他的权势,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别的关系,她对他更是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他们成亲四日,只有新婚之夜翊王宿在了她房里的榻上,全了她的面子,其余时间都宿在书房。说是翊王不愿,她又何尝愿意呢?翊王的心思何等机敏,怎会看不出她的想法? 所以,这桩姻缘变成这样,也不全是翊王的错,至少她该试着相信他,既是盟友,便该以诚相待。 她轻叹一声,对于岑静昭的点拨十分感激,这些话也只有岑静昭会同她直言不讳。 “我知晓了,回去后我会同翊王坦诚的。但是现在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想办法探知堂弟的近况?我实在是担心他,你向来聪明,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说这事……” 西疆…… 岑静昭思索片刻,灵光乍现。 “我四哥哥前不久刚调任为西疆汝州的梦亓县县令,我这就修书给他,问问他西疆的近况。虽然他职位不高,或许不知道什么机密的事,但只要有事发生,就一定会有风吹草动。” “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楚窈思紧紧握着岑静昭的手,手心总算是有了些暖意。 自从小时候亲人相继去世,楚窈思对两个弟弟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她实在担心他们会像父亲一样,突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送走了楚窈思,岑静昭努力维持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她说得轻松,但事实如何她也无法保证,她不可能算无遗策,更不可能解决所有事,她需要帮手…… 她望着宫城的方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 从仕焦到汝州,一来一回用的都是官驿加急快马,五日后,岑静昭便收到了岑文平的回信。 岑文平说,西疆一切太平,没有什么异动,只是他的梦亓县似乎多了不少耕种的农人,秋收时分,在田地做活计的人比往年多了。 不过自从两年前南疆水患,四散到各处的流民不知凡几,多了些人也不算什么异常。 但因为岑静昭的来信,岑文平特意安抚她,说他已经密切监视这些人了,若有异动,会立刻上报朝廷,让她暂且放心。 他来梦亓县不足一年,还有许多政务没有理清,暂时只能看出这些。 岑静昭的心却已经凉了半截,这些人不可能是流民。 水患伊始,的确有不少流民离开南疆,但自从翊王和徐十五平定了南疆,不少人已经回去了,毕竟世人皆讲究安土重迁、落叶归根,谁都不愿意盘桓在异乡。 而且,徐十五组织开垦荒地,经过两年的垦荒,南疆百姓的可种之地比水患之前还要多,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南疆人留在西疆? 就算这些真的是南疆百姓,项国的户籍制度完善,他们怎么可能两年都没有入西疆户籍? 那么,这么多人突现西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除了暴乱,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了,总不可能是结伴出游。 岑静昭不敢耽搁,直接叫孙不思去套车,送她进宫。 初喜不解,“娘子今日的课不是已经上完了吗?这都快到申时了,怎么又进宫了?” 岑静昭来不及解释,甚至连衣裳都没有换,直接拿着信出门了。 ——— 岑静昭跪在隆和殿里,皇帝正坐在上首,看着岑文平的家信。 半晌,皇帝问:“你是察觉了西疆有异动?” “是。” 岑静昭隐去徐十五可能在西疆的事,将自己的猜测尽数说出来。 皇帝点了点头,“不错,难怪公主郡主们都夸你才思敏捷、见微知着,只做女师倒是可惜了。” 得到帝王的夸赞,岑静昭却不敢掉以轻心,见皇帝不慌不忙,她不禁问出了自己的猜想:“难道陛下已经知晓?” 岳总管站在一旁眯起了眼睛,这小女娘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接向九五之尊发问。 但皇帝却不生气,反而道:“起来回话吧!” 岑静昭谢恩后起身,又听皇帝说:“听姑母说你棋艺颇佳,不如同朕手谈一局,赢了才有资格问朕的话不是?” 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或许是心中实在担心身在西疆的徐十五,她壮着胆子,清脆地应了声“好。” 皇帝召见岑静昭时,已经遣走了殿中伺候的人,只留下岳耀祖,现在只能由堂堂内侍总管为两人布棋。 岑静昭谢过岳总管后,跪坐在皇帝对面,皇帝率先选了黑棋,岑静昭便拿起白棋,落下一子。 因为不了解皇帝的棋术,一开始岑静昭稳扎稳打,并不着急进攻,只在黑白交锋之处小心试探。 可是很快她便发现这样行不通,因为黑子一直在吃白子。思索再三,她骤然改变了棋路,变得凌厉起来,宁可白子的攻势被摧毁,也要围住黑子,可谓两败俱伤。 很快,白子便显出疲态,黑子再次抓住机会大肆席卷白子,可是在方才双方激烈的角逐中,黑子白子都浪费了太多棋子,以致于黑子所剩的棋并不多了。 白子几乎是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了棋局,然而,在清算的时候,她仔细数了两遍,最后竟是白子输了,只输一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皇帝正从容地看着她,似乎在说,没错,就是在戏耍她。 岑静昭有些恼羞成怒,“陛下运筹帷幄,小女自愧不如。” 皇帝笑了笑,“想赢?朕教你一个方法。” 他拿起一枚白子放在眼前,在他的视线中,白子正好挡住了岑静昭的一只眼,“用你自己做棋子。” “你想得很好,先用稳健的棋路试探,再用猛烈的攻势迷惑,最后的疲态装得也不错,只是你忘记给自己留足够的本钱,你需要依仗。”皇帝看着岑静昭,一字一顿,“而朕,需要聪明听话的棋子。” 岑静昭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跪地叩首,“臣女愿为陛下棋子,唯愿天下太平。” 他是将军,只有天下太平了,他才能平安。 第55章 遗孤 皇帝对岑静昭的表现颇为满意,简单说了自己得到的西疆奏报。 岑静昭听过后沉思半晌,问:“所以,徐将军是察觉到了南越和西疆格国旧部勾连,所以才亲自追踪到西疆?” “不错,十五在一个多月前巡防的时候发现的,他是南疆人,对越人有独特的分辨方法,他本是担心越人混入南疆,会在此生事,却没想到那一小队人直奔西疆。他曾在西疆驻守,也和格国旧部打过交道,便亲自去了。” 听到徐十五的消息,岑静昭暂且能够放心了,但事关重大,牵涉到了越国和已经覆灭的格国,她暂时不能同楚窈思说实话。 “那不知徐将军可传回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只是说西疆聚集了不少从前逃窜的格国旧部,但无法确定有多少人,也无法将其一网打尽。” 岑静昭想了想,再次跪地叩首,“臣女有一计,或可解此危局,但请陛下先恕臣女泄密、不敬和僭越之罪。” 皇帝嗤笑,“这么多罪名,是生怕朕不罚你吗?” 岑静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万人之上的天子,字字铿锵道:“臣女是一枚活棋,还有大用处。” ——— 翌日,岑静昭照常在雅瑜馆里授课。 因为祺和公主将要远嫁,已经不再继续听学了,她的伴读也各自回家了,其中就包括常枝,据说家中也已经开始为这位才女说亲了。 看着一下子空出的三个座位,朝夕相处的女孩子们难免物伤其类,学问再好又如何?最后还是要被像货物一样卖出去。 乐间郡主年纪最小,性子活泼,总是忍不住和自己的伴读沈棠悄悄说话。 “阿棠,今日岑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是不是也在为祺和公主难过啊?” 沈棠用书本做遮挡,偷偷看向岑静昭,发现她不仅脸色泛白,连唇色都透着不正常的灰白。 沈棠悄声说:“或许是病了吧?岑先生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去年冬天不是还让太医调理了许久嘛!” “可当时不是治好了吗?难道那太医是个庸医?没给岑先生治好?” 乐间郡主有些生气,虽然一开始她和大家一样,都不喜欢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师,但慢慢大家才发现,岑先生和从前她们接触过的夫子一点都不一样,她不拘一格、聪慧非常,讲得都是她们从前不知道的故事,没听过的道理,慢慢她也喜欢上了这个只比她年长四岁的小师父。 所以,一猜想小师父被庸医骗了,她顿时气得想拔了那庸医的胡子! 她一生气,声音不可控地大了一些,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岑静昭负手而立,看向乐间郡主,“郡主是有什么疑问吗?” 乐间立刻心虚摇头,“没有没有!先生请继续!” “那好,既然郡主没有疑问,就请为大家解答一下,方才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 “交头接耳,不思进取,罚抄——” 话音未落,只见岑静昭手中的书本滑落,随即整个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大家都愣住了,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还是一旁伺候的宫女手疾眼快,立刻把人扶了起来,送到了侧殿,又立刻请了太医。 然而,此刻的太医院已经乱成一团,因为皇帝也几乎在同时晕倒了。 一听岑先生也晕了,曾为她调理身体的丛太医连忙背着药箱去了雅瑜馆。 虽然丛太医的医术算不得最顶尖,但他年长资历高,在宫里的地位非比寻常,他遣散了所有人,室内只留下他和昏迷着的岑静昭。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丛太医面色沉沉地走出来,吩咐随行内官:“封雅瑜馆,不许一人出去,岑先生的了疫病。” 小女娘们原本都守在外面,她们还打趣乐间郡主,说是她把岑先生气病了。 一听这话,原本还在说笑的小娘子都脸色煞白,有几个胆子小的直接大哭起来,毕竟没有人不怕疫病的。 丛太医被吵得心烦,语气不善道:“别哭,哭伤肝肺,更易邪气入体。让你们留在这里,是以防万一,并不是说你们一定得病了。我会让人通知你们家里人,叫他们安心。” 说罢,丛太医大步离开了。 同时,皇帝的寝宫仁吾殿和日常会见大臣的隆和殿也被封了,因为皇帝和岳总管也被查出得了疫病。 据太医院的新贵狄太医和德高望重的丛太医一同商议分析,疫病应该始于隆和殿的一名小内侍,昨日岑静昭奉召前去隆和殿汇报诸位宗室女的课业,不巧和皇帝一同染上了疫病。 好在疫病发现得早,没有扩散开来,宫中只有几人染病,但不幸的是,一国之君就在其中。 皇帝下令,命翊王暂理国事,甚至将玉玺都交给了他,已有托付江山之意。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 而一向谦和的翊王却一反常态,因为一桩小事在乾鉴殿对柳光禄大人发难,当着百官的面下了他的面子。 众位朝臣后知后觉想起,翊王的生父栎王,当年正是一直被柳家针对,甚至他生母孱弱多病,也是因为当初柳贵妃在宫里的百般刁难。 看来这是要秋后算帐了。 大家的心中都有盘算,柳从卫自然也有。 他被一个小辈斥责,在家思过,正好让他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他和皇帝相交于微时,有以诚相待的过去,但如今翊王势大,他和翊王非但没有情义,柳家还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翊王的仇人。 眼下翊王还未登基,便已对他心怀敌意,若是让翊王登上大宝,他还能活吗? 可是如今除了翊王,宗室里只有皇帝最小的弟弟泽王血缘最近,偏偏泽王是个不思进取、只图安乐的人,连女儿的封号都亲自向陛下请了“乐间”二字,只求游乐人间。 这样的人就算他想扶持成傀儡,天下人同意吗?翊王本就贤名在外,又因为南疆的事名声大长,谁能与他抗衡呢? 真正的决断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因为人们在犹豫的时候,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对于柳从卫来说,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是他留存了十一年的底牌。 次日清晨,柳府后门走出几个仆役装扮的人,他们护着其中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悄声坐上马车,驶出了西城门。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这个消息已经被驻守在柳府外的暗卫报到了皇帝面前。 仁吾殿中的皇帝红光满面,没有一丝病态,听到消息后,他不禁笑起来,“她赌赢了,送她出宫吧!” 岳总管陪着笑脸,“陛下明明也是这么想的,为何要便宜岑三娘子?” “这个小女娘一身抱负,最缺少施展的机会,朕给她机会,她自会感念,而且朕也想瞧瞧她的真本事。” 在雅瑜馆里等了多日的岑静昭听到消息,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柳从卫比她想得谨慎,迟了好几日才行动,但好在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柳从卫之所以能够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握着天家的颜面。 事情要追溯到十四年前,项国发生了一件决定了多国命运的大事。 先皇和皇后西巡,途中周皇后被格国所掳,其后两国来来往往打了近两年的光景,始终未分胜负。最后是周皇后和潜入格国的暗卫用计逃了出来。 可是当时周皇后已经临近生产。 为了生存,周皇后先后委身于格国皇帝和太子,她自己都说不清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后来,周皇后在路上生产,暗卫为了保护她而死,她的孩子则被那暗卫的朋友收留。 而那朋友就是柳从卫。 柳从卫无意间知晓了天家的秘密,便将那婴儿精心抚养长大,留作自己底牌。毕竟一国之母委身于敌国,还生下孽障,传出去会被贻笑万年。 这便是当初岑孑石不让岑静昭动柳家的原因,因为柳从卫有这么一块免死金牌,谁都无法轻易撼动他。 没有人知道他将孩子藏在何处,但当年身居高位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柳从卫不会轻易将人放出来。所以岑静昭才建议皇帝装疫病,因为只有疫病会让人忌惮,不敢上前深究。 更重要的是,借此将宗室女困在宫中,也可算作人质,防止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之中有人趁乱作祟。 她和皇帝设了赌局,如果她能让柳从卫将藏着的底牌送出去,她就能动身去西疆。 纵然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她还是不放心徐十五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敌人。 而她不知道,徐十五在听说皇宫出现疫病,皇帝和岑静昭都不幸染病,是如何咬碎了牙,拍断了掌,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不顾一切冲回仕焦。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调查那群从南越来的人出入过的地方,试图找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只有解决了这边的事,他才能早日回到仕焦。这一次,就算是被禁军乱箭射死,他也要去看一看她。 听闻疫病是不许人近身伺候的,她那么娇贵,一定不习惯,他不介意给她当婢女,认她差遣。 岑静昭被暗卫护送出城,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一路不能住官驿,也不能坐豪华的马车,因为岑静昭骑马不太熟练,堂堂暗卫只能充当马夫,一路载着她去西疆。 但暗卫不仅毫无怨言,连话都很少说,岑静昭也不是话多之人,一路上两个人倒也算相安无事。 越临近西疆,一个传言就越是盛行——据说,格国皇帝仍有血脉在世,正是当年周皇后生下的男婴。 一时间,西疆的百姓找到了乐子,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田间地头,大家谈论的都是那位周皇后。 据说她也是位人物,在西疆全身而退,回到项国后依然稳坐后位,今上登基后更是册封她为太后。 谁能想到,项人称颂的只身入敌国的周皇后,竟生下了敌人的孩子。 无论她当初是否愿意,她都必将被塑造成无德不洁之人,这是世人对女子最大的贬低。 大多数人只把这当做一桩轶闻,说过笑过之后便忘在脑后,但对于西疆的一些人来说,这个消息可谓悲喜交加。 当初,格国覆灭,周皇后的献策不可或缺,因为她在格国时,搜集了许多格国的舆图、武器辎重和兵力部署的信息。正因如此,今上才会册封她为太后。 很大程度上,周皇后是格国灭国最大的仇人。然而,格国的仇人却生下了格国唯一的血脉。 这让格国后人的恨变得不再纯粹。 但无论如何,此刻追随格皇遗孤才是重中之重。 原本这些散落在西疆七州的格国旧部,只是暗中潜伏,伺机而动,只可惜盛央皇帝铁血手腕,让他们没有还手之力,即便三年前和南越配合,也没有成功颠覆西疆的格局。 如今,南越再次提出合作,又有格皇遗孤,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有了遗孤,何愁不能复国? ———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皇帝耳朵里的时候,几乎已经举国皆知。 岳总管忧心忡忡,“陛下,真的不用想办法平息流言吗?” “不必,岑三娘说得对,脓疮捂不得,要尽早捅破才行。” “可是……”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闭嘴,“先不急,她不是还有后招吗?再等等,看她如何做,若是她做不好再出手,免得让她觉得朕不信任她。” “陛下礼贤下士,对岑三娘子真是看重。” 皇帝轻笑,“不算礼贤下士,只是让驴乖乖拉磨,总要给个苹果。” ——— 徐十五听到这个消息,却无法像皇帝和岑静昭一样从容,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杀掉那个遗孤。 因为那个遗孤会成为一块金字招牌,吸引所有想要格国复国的人,这些人汇聚到一起,加上从中煽风点火的越人,西疆必乱。 西疆乱了,朝廷自然无暇顾及南疆,那么他这两年在南疆做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找到那个遗孤,并杀掉他。 第56章 叛军 汝州是西疆七州里最大的州府,盛产百合、党参等药材,毗邻中原,商贸发达,且因为远离都城,管理相对自由,临近子时才宵禁。 亥时将至,街市上的人依旧缕缕行行,没有人注意到,三个少年人相继走进了同一间客栈。 客房里,徐十五最后走进来,还没来得及坐下说话,就先端起桌上的大碗,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水。 随即,他撂下碗,一边用袖口擦去嘴边的水渍,一边问:“我这边暂时没有结果。怎么样?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李寻摇了摇头,显然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那些越人太谨慎了,每日神出鬼没,虽然去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但徐十五他们跟踪探查,却没有发现什么,看起来那些人只是寻常的商人,到西疆来收药材。 房中的另一人想了想,犹豫道:“我或许发现了一些事,但我不确定……” “说。” “我好像看到卓仁卓大人了,就是因贪墨南疆赈灾粮的司农寺卿一家。从前在仕焦的时候,我曾见过他几面,但现在他装束和样貌都有了变化,我不太敢肯定是不是他……” 说话的人是姚南杰,和梅六山一样,都曾是禁军,随他一同南下之后便决定留在南疆,现在是南疆军的校尉之一。 因为他从前戍卫宫城,时常能见到王侯高官,但卓仁只有五品官身,入宫的机会并不多,因此他并不能十分肯定。 “不管是不是,探过才知道。” 徐十五拍桌子做了决定,另外两人都没有异议,便不再耽搁,漏夜潜入了姚南杰发现疑似卓仁的地方。 李寻和徐十五、姚南杰不同,他此前只是南疆寻常的百姓,并未受过功法训练,只因脚程快,徐十五这次才带着他一起来了西疆。 他不会功夫,便在外守着,拿着哨子准备随时提醒潜入大院的另外两个人。 徐十五和姚南杰飞檐走壁,在深宅大院的一处屋顶停下。 姚南杰指着下面的院子,轻声道:“我发现卓仁的踪迹之后,一路跟着他到了这里,但这院子气派非常,完全不是流放之人该有的样子,所以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一个人。” 徐十五点了点头,两人静静守着,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只一眼,徐十五便确定这人就是卓仁。 因为岑静昭的缘故,也因为当初岑静时怀有身孕南下的举动太过离经叛道,因此他特意了解了一番岑静时的夫家,得知岑静时离开卓家是因为卓仁偷养外室,他还鄙夷了好一阵。 后来回仕焦受封,宫宴上他还特意留心观察了卓仁片刻,如果不是当初发生了刺杀,他一定会找机会好好找茬儿参这人一本。 当时的卓仁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和眼前的人大相径庭。 这人脚步虚浮,整个人看起来软绵无力,光洁的脸被伤疤和胡须覆盖,可谓鄙陋龌龊。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流放之人竟能过得如此滋润,不仅吃住都是顶好的,还有不少仆从服侍。 刑部和大理寺在判罪之前会将犯人祖上几代都查得清清楚楚,总不可能是卓家买通了两大官署,好让他们把自家判到有势力驻扎的地方。如果卓家有这个能耐,当初也不会获罪了。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有人在背后帮助卓家。 徐十五不免又想起了岑静昭,她那么聪明,对各大世家的恩怨和势力了如指掌,若是她在,一定可以想通这其中的关窍。 也不知她现在的身体如何了,目前没听说疫病蔓延,想来应当并不严重,可他还是很担心她…… 他轻轻拍一下自己的脸,不让自己沉溺在思念之中,这次他要自己解决这件事,不能依靠她,他要让她知道,他也可以与她并肩,成为她的依靠。 “咻——咻咻——” 轻轻的鸟鸣声响起,徐十五和姚南杰立刻警觉,这是李寻放出的信号——一短两长,是有人来了。 不多时,只见卓仁快步到院中迎接一个人,对着那个人下拜,小声道:“小人参见王子素,王子一路辛苦,请先歇息。这里很安全,请王子安心住下。” 王子素? 徐十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现在西疆盛行的传言里,格国遗孤的名岂非就是“素”?难道这人就是周皇后生下的孩子彭素?卓仁又是怎么和格国遗孤搅合到一起的? 徐十五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起,姚南杰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将军忍住,不可打草惊蛇,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做什么。” 徐十五点了点头,“现在我们人手不足,得有人时刻盯着这里,今夜我留下,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替我。” ——— 为了迁就不善骑马,又不能露宿野外的岑静昭,暗卫一路驾着辆破旧的小马车,走了十日才刚进入西疆的地界。 暗卫本打算直接到汝州州府历仄城,但岑静昭却坚持先到四哥哥岑文平所在的梦亓县。 一来四哥哥是现下少有的可信之人;二来四哥哥已经发现异常,便不必再费唇舌解释;三来许多事,越接触百姓的官员越容易做,在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尚书并不比实打实做事的县令更值得尊敬。 暗卫虽然并不完全信任岑静昭的能力,但皇帝下令,让他一切听她的安排,他只好将马车掉头,驶向梦亓县。 梦亓县和历仄城不同,早早便宵禁关门。岑静昭和暗卫都未曾来过西疆,不知这边的风土人情,吃了闭门羹,两人只好驱车先到别的地方借宿。 路上,岑静昭掀开车帘探出头,带着歉意道:“欧阳大哥,实在抱歉,辛苦你多走了这些路。” “没关系,三娘子坐好,这车不稳,等我寻到能借宿的农户再叫你。” 欧阳墨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岑静昭能看得出他在抱怨。 她并不生气,不是所有人都甘愿被一个小女子摆布差遣的,就连她的父亲都会因她的强势而给她一巴掌。 西疆人少,城外居住的农户零零散散,欧阳墨行了许久,也没找到亮着灯的人家。夜色越来越深,这样下去只能暂时野宿一晚了。 他正准备同车里的娇娘子商议一番,就听到远处传来整肃的马蹄声,他立刻将马车停在一棵大树下,不等岑静昭发问,他已经用低沉的声音发出警告。 “别出声,有人!” 闻言,岑静昭立刻警觉,连呼吸都放缓了。 欧阳墨想去查看一番,夜里突然出现马队,绝非常事,但念及车里的人,他担心自己离开她会出现问题,没想到岑静昭却小声说:“欧阳大哥,你去探一探对方的底细,我这里没问题。” 欧阳墨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一路西行也多少了解一些岑静昭的脾性,不再多言,悄声靠近了马蹄声的来源。 感觉到车外的人走了,岑静昭立刻摘掉发簪,紧紧握在手中,用尖端对着车门。 虽然害怕,但偷偷出宫的那天,她就已经对危险有预感了,也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因而此刻她的内心是平静的。 只是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她还有一些遗憾——遗憾没能见到瑞国公府的覆灭,遗憾没能看到小凡越长大,遗憾没能再见外祖母和徐十五一面…… 她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少顷,她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握紧了簪子,只听熟悉的声音道:“三娘子,是我,欧阳墨。” 说着,欧阳墨撩开车帘,只见岑静昭正深呼吸放下了手中的簪子。他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这个娇娘子竟有与敌对战的勇气。 不等岑静昭发问,他已经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发现。 “那些人应该是格国旧部,他们正要往历仄城去,说是和王子素会合。好在人不多,只有十余人。” “彭素?他的速度这么快?他应该只比我们快了五六日到西疆,怎么这么快就召集到旧部了?” “应该是有人暗中支持,我看他们的马蹄印都是统一制式,不像是临时凑齐的队伍。” 岑静昭眉头紧锁,这不像是越人的手笔——越人是想挑起西疆战乱,从而解越国之困,但他们绝不希望格国复国,给自己增加一个潜在的对手。 最好的状态就是项国的西疆战乱不断,项人和格人世代为仇,这样越国才有机会吞并项国的南疆。 如此说来,现在除了越国,还有其它势力在帮助这个所谓的王子素。 柳从卫正被严密监视着,如果他有异动,宫里马上会传来消息,而宫里没有消息传来,帮助王子素的便另有其人。 他们面对的敌人又多了一个,还是躲在暗处的敌人,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弓箭,正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瞄准了你的头颅。 她苦苦思索了半晌,将手中的簪子交给欧阳墨。 “你带着簪子进县里,去找县令岑文平,他看到簪子就知道是我,向他借兵去历仄城,但在不得已之前不要先动手,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杀人杀不完,诛心才是上策。” 欧阳墨看着手中的簪子,是一枚简单的绿松石圆珠发簪,正是此前岑文治送给岑静昭的,这是岑家四位娘子都有的礼物,是从一块松石上取的料子,岑家人一眼便能认出。 欧阳墨不知这簪子的来历,但知道它非同小可,赶紧将它收好,又问道:“那你呢?” “我骑马先去历仄城,先去那里请刺史大人出面解决此事。”见欧阳墨不放心,她又道:“我骑术虽然不佳,但这点距离我还是可以的。放心吧!” 欧阳墨想说她去找自己的哥哥,他追着叛军去历仄城,但他马上想起此刻县门已关,她是断然进不去的。 无奈之下,他只好点头同意,毕竟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 虽然岑静昭的骑术实在不怎么样,但好在今夜上天都在帮她,因为昨日刚下过一场雨,如今地上还未干透。她不需要紧跟叛军,只要远远追随着他们留下的马蹄印慢慢走便是了。 她做好了决定,以防今后再出现类似的事,她一定要学会马术。 她正暗暗立誓,只听前方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 不好!和叛军交战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人!她顾不得许多,加快速度策马上前。 虽然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但岑静昭已经看清了正被叛军围住的人是谁,那个身形她绝不会认错。 下一瞬,她的脑子还未想出妥善的解决方法,双腿已经夹紧马腹,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叛军。 叛军猝不及防,被冲散了队形,正被围剿的徐十五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应该躺在宫里养病的人会出现在遥远的西疆,神女一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上马!” 岑静昭大喊,身下的马已经有些不受控制。 徐十五当机立断立刻跳上马,握住了岑静昭握着缰绳的手,控制住马匹,冲出了叛军的包围。 电光火石间,叛军失了先机,旋即反应过来,马上开始追击。 马在徐十五的手中安分了许多,但这马只是寻常拉车的马,和叛军的战马不能同日而语,很快就被叛军追上。 由于对地形不熟,徐十五走到了死路,他的前面是悬崖,后面就是叛军。 岑静昭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她声音颤抖,“你受伤了?” “不碍事,还能护着你。”徐十五笑道:“我下马把他们都杀了,你骑着马赶快逃,这里离历仄城不远,你一直往西就到了。” 他忍不住更用力地握紧岑静昭的手,玩世不恭的声音中略带哽咽,“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岑静昭害怕徐十五真的立刻跳下马,反握住他的手,恶狠狠道:“徐十五,你要是现在丢下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徐十五没有想到,自己期待已久的回应,会在这种绝境里,以这种仇怨的形式听到,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崖,在岑静昭的耳边小声问:“你信我吗?” 岑静昭几乎没有思考,立刻点头,“我信。” 下一刻,只见两个人以十指紧扣的方式跳下了山崖。山间只留下了徐十五最后的一声满意的轻笑声。 第57章 治伤 叛军头领立刻下马上前查看,发现悬崖峭壁上长满了茂盛的柏崖树,即便不幸滚落下去也死不了人。 身边的人问:“包统领,怎么办?追吗?” “还追什么?王子素重要!”包朔狠狠啐了一口,号令道:“去历仄城!” 格国旧部并非铁板一块,虽然大家都想复国,但复国之后谁掌权却各怀鬼胎。包朔曾是大统领,他自然要为自己的前程奋力一搏。 王子素年少,空有一身血脉,却无任何威信,正是做傀儡的好材料。如今散落在各处的旧部都在争夺王子素,存的都是这个心思。 如今他占了地利,距离王子素最近,绝不能因为追赶一个项军而让其他人抢先和王子素建立联系。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王子素遭遇了伏击,已经逃离了历仄城。 ——— 山崖下,岑静昭没了生死一刻的温情和决绝,听到山上没了动静,确定暂时安全之后,她狠狠踢了坐在地上的徐十五一脚。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单枪匹马就和叛军对上了?你就不怕死吗?” 这一脚徐十五还没感觉到疼,岑静昭倒先疼得坐在地上了。她摸了摸小腿,应该是滚下山的时候被树枝划伤了。 她之所以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整个过程她都被徐十五紧紧护在怀里,几乎没有让她受伤。 当时,她躲在他的怀里,只能感受到枝杈折断和徐十五闷哼的声音,以及他身上传来的浓重的血腥气。 徐十五立刻凑到她身旁,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腿检查。 好在岑静昭为了方便出行,穿的是类似男装的窄袖翻领袍,没有又长又大的裙摆遮挡,徐十五一眼便看到她的裤腿已经被树枝划破了,被小腿渗出的血染红了大片,好在伤口不深,他这才放下心。 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岑静昭已经顺势又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不小心踹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嘶”了一声,岑静昭连忙凑上去检查,这才发现他的左臂受了严重的刀伤,已经隐约能看见骨头,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岑静昭的脸色顿时煞白,没想到他伤得这样严重,她开口,唇齿间却都在打颤。 “怎么办?” 再聪慧的头脑也没有应对过这样直观的鲜血淋漓,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揪着他衣领的手止不住发抖。 徐十五强撑起笑容,“格人笃信佛法,这里的岩壁上应该有石窟,我们先在里面休整一下,之后再找出路。” 岑静昭看着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可你的伤还没处理。” “没关系,总归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血,我有金创药,等到了安稳的地方,再劳烦你帮我处理了。否则处理完再走动,怕是伤口又要裂开了。” 对于野外如何求生,岑静昭一无所知,只能相信徐十五。 “好,我先在附近找找,你就在这里等我。” 岑静昭立刻起身,临走还不忘嘱咐徐十五,“你还在流血,不要乱动,免得越来越严重,我找好地方来接你。” 虽然徐十五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有些头脑发昏了,但他还是从腰囊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塞到岑静昭手里。 “遇到危险点个火,我能看到。小心野兽,这山里未必安全。” 岑静昭也看出了他身体虚弱,不再废话,拿着火折子跑走了,她的小腿还疼着,但现在顾不上这些,必须要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尽快为徐十五处理伤口。 她沿着山壁走,不多时便发现了人工开凿过的痕迹,她赶紧走过去,果然发现了一处石窟。 这座石窟只开凿了几个洞口,佛像也刚具雏形,应该是被废弃的。自从十四年前格国向项国挑起战乱,百姓就没有一日安定,哪还有心思去为佛祖做事? 这一座座半途而废的石窟,就是这片土地十几年来的缩影——所有的安定美好,都注定会被乱世倾覆。 过了这么久,她腿上的皮外伤已经自行愈合了,便加快了速度回到了刚才落脚的地方。 远远的,她看到了隐约的火光,还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她有些害怕,虽然她不信神佛,但荒山野岭的,万一呢? 可是当她走近看清一切,隐隐的恐惧却变成了气愤和痛心。 只见徐十五赤裸着上身,衣袍松松垮垮地垂在腰间,鲜血顺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蜿蜒,最后没入了腰上的衣袍。 而他本人,左手正拿着一个点燃的火折子,右手拿着烧红的匕首,正在反复烙烫着左臂的伤口。 他青筋暴起,额头已满是豆大的汗珠。一看到岑静昭,他立刻笑起来,但他明明已经疼得没有弯起嘴角的力气了。 岑静昭又生气又心疼,快步走到他面前,她声音哽咽,咬牙切齿质问道:“你把我骗走,就是为了自己处理伤口?” 徐十五的双眼被汗水刺痛,模糊了视线,等岑静昭走近了,他才看清楚她的眼泪已经默默地流了好久,衣衫的宽领早已被洇湿。 他忍不住用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可她的眼泪却越涌越多。 徐十五叹了口气,刀伤的痛他可以忍,烫伤口的痛他也可以挺过去,但他却受不了岑静昭的眼泪。 他想安慰她,但他知道她是听不进去的,于是只能笨拙地去握她的手,想借此告诉她自己没事。只是他刚碰到那双已经被树枝划满细小伤口的手,却被大力拍开了。 岑静昭夺下了他手中的匕首和火折子,坐到他面前,一边用火烤匕首,一边冷声道:“你就这么怕被我看见你哭吗?疼是本性,我不笑话你。” “我是怕你担……啊——” 他的话未说完,滚烫的匕首已经按在了他的伤口上,他疼得直发抖,便没有发现,岑静昭的手比他抖得还厉害。 但她依旧嘴不饶人,“我才不担心你呢!你最好赶快自己好起来,否则我马上丢下你自己走。我从不带拖油瓶,你应该了解我。” 徐十五虚弱地苦笑,“了解。”因为了解,所以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岑静昭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这样反复烙了几次,伤口总算暂时止了血,她总算松了口气,将匕首还给他。 “我找到一处石窟,今夜先在那里休息吧!” “好。” 两人紧绷的情绪暂时得到舒缓,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一个人还赤着上身,岑静昭本想起身躲远点,但又怕他的伤口再次裂开,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帮你……免得你伤口……” 徐十五连脖颈都红透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他点了点头,“劳烦了……” 岑静昭扶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徐十五,跌跌撞撞总算到了石窟。她将徐十五扶到一侧坐好,自己又跑到外面捡了些树枝回来生火。 有了火,洞里很快温暖起来,两个人靠坐在一起,徐十五已经很累了,但他强忍着困意,野外危险重重,他不能让岑静昭一个女子守着他。 为了驱逐困意,他问:“你怎么跑到西疆了?还有宫里的疫病是怎么回事?” 原本连日赶路,岑静昭已经很疲惫了,今夜又险象环生,此刻放松下来,身子早已累坏了。 她懒洋洋地发出没有威慑的警告,“闭嘴休息!有问题明天再问。” 很快,她的头一歪,靠在徐十五的右肩睡着了。 徐十五无奈笑笑,他稍稍靠向她,让她睡得更舒服些。他也很困了,流失了太多血,让他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但他依旧咬着牙硬挺着,稍有困意便用手按一下自己的伤口,让痛意驱逐困意。 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让岑静昭安睡。 第一次和心仪之人距离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她不仅没有染上疫病,也没有因他而命丧叛军之手。 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已经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力量。 岑静昭睡熟了,他悄悄将人放下,自己给火堆添了些木条,好让洞里更暖些。 在暖黄的火光下,岑静昭的脸庞更加柔和细腻,在佛窟里平添了一分神性,但徐十五看着她的目光却冷峻异常。 岑静昭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猜到所谓的疫病只是幌子,能传出这种消息的只有天子,显然她已经和皇帝结成了同盟。 不,准确地说,是成为了皇帝的棋子,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成为皇帝的同盟。 伴君如伴虎,即便她再聪慧,在权力面前也不值一提,他不知她为何要掺合进这些事,只是担心她一脚迈入泥潭便再也出不来了。 不过,他已经想好了,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即便让他用自己的一身军功去换她的周全,他也无怨无悔。 ——— 向来操心最多的岑静昭难得睡了个长长的安稳觉,其他人却都整夜没有合眼。 岑文平在看到欧阳墨手中的簪子之后,便清点了自己的手下,直奔历仄城。可是当他们在天亮前到达历仄城,汝州董刺史却说昨夜没有人来找过他,更别说是一个漂亮女子了。 于是大队人马又到周边城郊搜寻,只可惜经过一夜,地上已经干透,西疆土质多细沙,一旦干透便很难分辨踪迹。 无法,欧阳墨只能传信回皇宫,告知岑静昭失踪。 另一边,李寻和姚南杰追着彭素离开历仄城,一路往西北走,两人昨夜的暗杀行动失败了,都有些垂头丧气。失去了昨夜绝佳的机会,他们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第二次机会。 毕竟昨夜的机会是徐十五拼了命换来的。 前几日,三人轮番监视彭素所住的宅院,本想找机会下手,但那院中守卫众多,他们毫无胜算。于是在听说梦亓县有人要来拜访彭素,徐十五决定用自己声东击西。 他去伏击梦亓县来的叛军,而李寻和姚南杰则趁乱劫持彭素。只可惜彭素还未出府,叛军受到伏击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彭素像兔子一样,连夜逃出了历仄城。 李寻和姚南杰远远跟着,时刻牢记徐十五说的“不许轻举妄动”。 也不知徐将军怎么样了,一个人对战叛军,生死未卜,也没有和他们联络。 这一夜,仕焦城里的柳从卫也没有歇息。 自从皇帝身染疫症滞后,他也称病不去上朝了,既然打算扶持王子素复国,他便不好在仕焦久留了。 项国虽好,但能人辈出,他汲汲营营半生,也没有实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宏愿,说不定将来在格国可以实现呢。 毕竟他也做了彭素十三年的父亲。 没错,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柳从卫当年将彭素带回家,存了利用的心思,便对外宣称那是彭素是自己的私生子,名曰“柳素”。 有了这层关系在,何愁将来王子素不敬重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今日听到柳絮从瑞国公府传来的消息。 虽然皇帝下令不许探视病人,但岑静昭好歹是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大长公主传信给瑞国公府,说是岑静昭在雅瑜馆里住得不舒服,让初喜送写床褥物件。 初喜照做,回府后大家都问她三娘子的情况,初喜一一作答,后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不过,她的话已经被二房的人听到,并原原本本传到了柳絮的耳朵里。而柳絮觉得事关重大,立刻以参见长辈为由,去了柳府通告情况。 初喜说,翊王妃探病时答应了三娘子,等到她掌权那日,一定早早给她诰命,免得她辛辛苦苦做先生教课,反而被学生气病倒。 没错,现在大家都认为岑静昭是被乐间郡主气的发病,才不幸染上疫病。 小郡主不能出宫,只能躲在雅瑜馆里日日自责,平时最顽皮的小女娘也开始规规矩矩抄经书为岑先生祈福了。 柳从卫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紧锁着眉头。 连一个小小女子都这么说了,看来百官的猜测不错,皇帝已经病了十几日不见好,翊王或许马上就要掌权了,他观望了这么久,也该有所决断了。 第58章 兔子 翌日,岑静昭是被一阵“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吵醒的。 她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只白兔正在吃草。再一细看,它的后腿上绑着一根布条,另一头系在一块大石头上。 不过这个小家伙却似乎不在意自己已经成为囚徒,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草叶。 熹微的晨光从洞口照进来,岑静昭借着光亮环顾四周,没发现徐十五的踪迹。她想起身出去找人,却发现自己的腿伤已经被包扎好了。 这布料的样式和牵着兔子的那根布条一样,想来都是徐十五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也不知现在他的袍子还剩下几寸布。 脚步声渐近,岑静昭盯着洞口,有几分紧张,悄悄拿起了手边的木棍,小白兔被她吓得撒腿躲到石头后。 旋即,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走进洞窟,岑静昭放下木棍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只能看清轮廓,但她还是认出了那是徐十五。 “醒了?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徐十五抱着一堆树枝和野果走到她身边,把树枝放到一边,递给她一个白柰果,“吃点东西,我洗过了。” 他知道她喜净,特意把手摊开给她看,“手也洗了,抱木头的是另一只手。” 岑静昭被他逗笑了,伸手就要去接果子,但这一伸手就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和泥。 她尴尬地想要收回手,徐十五却将一块湿漉漉的布放到她手上,同样也是他衣裳的花纹。 “洗野果的时候顺便撕了块衣服,洗干净了给你当布巾,你凑合用。” 岑静昭的心跳有点快,握着布巾微微垂下头,没想到他这样细心,“你伤还没好,这些事我去做就是了。” 说着,她凑到他身边,他的衣裳已经被刀划破了,现在勉强能遮住上半身,她仔细看了看伤口,发现没有再流血,稍稍放下心。 徐十五故意挺起胸膛,虽然还有些疼,但他面上分毫未显,“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以前在军中这点伤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治!” 岑静昭看着他,仿佛在看傻子,“我虽未在军中待过,但我不傻!受伤不治,是将领嫌手下的兵太多了吗?” 糟了!吹大了! 徐十五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信口雌黄。 岑静昭懒得理他,轻叹一声,“还是要早些请大夫处理一下才好。” 徐十五点头附和,“是得早点出去,不然不知道王子素会在西疆搞出什么乱子。对了,你突然来西疆,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件事?” 岑静昭颔首,时隔一夜,两人终于说到了正经事。 岑静昭将她和皇帝的计划一一说明,徐十五却有些不解。 “既然知道王子素会败坏皇室的声誉,为何不在找到他之后立刻杀了他?为何还让他在西疆作乱?” “为了将所有格国旧部一网打尽。”岑静昭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戳了戳石头后的兔子,“你看这兔子,如果一直躲着,你是捉不到的,得让它自己动起来,吓也好、饿也罢,必须让它有所行动。” “项国吞并格国,却不能马上将格人吸纳融合,一些妄图复国的格人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或许做了什么,也或许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但因为他们不显眼,很容易隐匿。他们就像未能妥善安置的炮竹,只需要一颗火星,就能危及一方,所以,不如一次将他们全部点燃,免得今后贻害无穷。” 徐十五点头,“王子素就是那根引线。” “而且,陛下一直想除掉柳家,让柳从卫亮出王子素这张底牌,柳从卫就不足为惧了,相信陛下在仕焦已经部署好了,柳家的好日子已经开始倒数了。” 徐十五又疑惑不解,“我知道陛下曾经和柳家有过龃龉,但那不是柳司空的事吗?难道柳光禄也?” 岑静昭本不想说她查到了指使卓家贪墨赈灾粮的正是柳家,因为在赈灾粮和胡刺史一事上,她和徐十五都有错,那些愧疚和不甘她一个人承受就足够了。 但徐十五问起,她还是坦诚相告,将她知道的卓家和柳家的事都说了出来。 谁知,徐十五非但没有忿恨,反而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 “难怪会在汝州发现卓仁和王子素搅合在一起,想来他做这些都是受了柳从卫的吩咐!” 岑静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看了自己千算万算又漏算了一步。 当初卓家那么快认罪,未必没有柳从卫的授意,既然卓家的事遮掩不住,便舍一保一,让卓家先到西疆部署,以待时机迎回王子素。 所以柳从卫根本不是被她和皇帝逼迫和迷惑,他的反心或许在他收留一个敌国血脉之时就萌芽了。 听到卓家在这里推波助澜,岑静昭反而不急了,卓仁是什么样的人她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卓仁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只要让他觉得有势有利,他就会激进地行动,不愁他不上套。先让他们继续闹吧!只要他们不危及百姓,随他们怎么招兵买马。” 听岑静昭如此评价自己曾经的姐夫,徐十五的嘴角忍不住一抽,“你就不怕闹大了最后没办法收场?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笑话天家呢。” “天下人人云亦云,今日笑话别人,明日就会惧怕别人,只要明日给他们讲一件更猎奇的趣闻,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今天的事。放心,我已经做好准备讲故事了。” 徐十五来了兴趣,抱着些私心凑近了些,“是什么故事?先给我讲讲,我帮你参详参详。” “我累了,不想讲!”岑静昭嫌弃地坐远了些,抱起在石头边上打转的小兔子,熟练地转移了话题,“你从哪弄的兔子?还挺乖的。” “早上起来用陷阱抓的,本来是……” 说到一半,徐十五有些心虚和犹豫,便闭上了嘴。但岑静昭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抓这只兔子本来是想烤来吃的。 “怎么?怕我觉得吃兔子残忍?” 徐十五挠了挠头,“我抓回来才想起你还在孝期,不能吃肉。而且你们女子不是都不吃这种可爱的动物嘛!所以我就又去找了些野果,反正能充饥就行。” “守孝都是给人看的,现在又没有人看,吃不吃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想饿死在山——”岑静昭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凌厉地审视着徐十五,“你说我们女子不吃可爱的动物,你是如何知晓的?难道徐将军还曾给别的娘子猎过兔子?” 岑静昭没注意到自己言辞间隐隐的醋意,徐十五却难得敏锐,立刻想到了这一层,低低地笑起来,振得伤口都疼了起来。 “哈哈哈……哎呦!”他捂着肩膀,笑道:“不是我帮别人猎过兔子,而是我小的时候吃过别人的兔子。” 岑静昭一挑眉,意思便是让他讲下去,他便从善如流地开始回忆。 “农家的孩子没机会开蒙,五六岁了还在田间地头乱晃,我住的村子外有一块坡地,那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宝地,经常在那卖坑藏东西,什么漂亮的石头啊,河里捡的田螺啊,总之什么都埋在里面。” 徐十五一边笑一边回忆,岑静昭也听得认真,仿佛真的看到了一群天真烂漫的稚童。 “后来,村里有一家人在那里养了兔子,把我们的宝地占了不说,那些兔子东刨西挖,把我们的宝物都给刨出来了。我娘这才发现,原来她丢的纺锤是被我埋起来了,当天晚上我的屁股就被她揍开花了!” 岑静昭忍不住开怀大笑,徐十五原本还有些羞赧,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看她笑得开心,他觉得丢一回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呢?”见他不说了,岑静昭立刻追问。 “后来啊,我心里有气,趁着那家人不在,和被各家父母打了的孩子结伴,偷了几只兔子出来,一起烤着吃了。然后,这家有个女娃娃,大概比我小一两岁,从那之后一见到我们就哇哇大哭,说我们吃了她的兔子,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能把耳朵都震聋了!” 听到这,岑静昭收起笑脸,阴阳怪气道:“原来是因为某个妹妹啊!怪不得记得这么清楚!” 徐十五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直直地望着她,沉声道:“其实我已经记不起她叫什么了,好像叫小薇,或者是小水,她的样子我也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着这个人吗?” “为什么?” “因为南越入侵朔州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她被越军开膛破肚,就在那片坡地……”徐十五紧紧握着岑静昭的手,声音有些颤抖。 “她死不瞑目,当时她最后一眼看向了我的方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但这些年那双眼一直看着我,好像是在监督我,看我有没有为他们报仇。” 岑静昭没想到故事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用同样的力量回握住他的手,就像昨夜他们手牵手从悬崖上跳下来的时候一样,他们都是彼此的力量。 “我饿了,把兔子烤了吧!”岑静昭仿佛无事发生,像往常一样慵懒地指使着徐十五。 徐十五笑笑,立刻行动起来。虽然他的肩上还有伤,但对付一只兔子绰绰有余,不一会儿便将兔子剥了皮。 岑静昭也没闲着,已经把火生起来了。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吃到了烤兔肉。 洞外鸟鸣水流,洞里篝火噼啪、肉香弥漫,岑静昭突然觉得,从前自己追求的所谓权势和铭记于心的仇怨,都比不上此刻的安宁。 如果可以选择,她倒是愿意隐居在这山里。 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她轻轻摇头,挥去了所有的妄念,她已入局,断无可能全身而退。她看着专心烤肉的徐十五,又有些庆幸。 即便她不能全身而退,至少能保证他全身而退,这就够了。 ——— 汝州刺史府府衙,每个人的脸上都愁云惨淡。 已经三天了,还没有找到岑静昭,且她是偷偷来的西疆,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寻,因此速度极慢。 而这三天,王子素已经正式打出了格国遗孤的旗号,大肆召集人马。 董刺史急得团团转,“欧阳大人,事已至此,为何还不让本官出兵?难道真让他们招兵买马搞什么所谓的复国大计?” 欧阳墨心中何尝不担忧,但他收到了宫里的指令,在没有找到岑静昭之前,一切按照她的原计划进行。 如果现在就镇压,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一定要让他们聚拢到一起,这样才好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再等等,先找人。” “关键就是找不到啊!”董刺史欲哭无泪,“从梦亓县到历仄城的几条路我们都找过了,根本没有踪迹啊!您说当夜可能遇到了叛军,会不会?” “什么?” “会不会是被叛军抓走了?” 欧阳墨突然灵光一闪,“去审牢里这几日新进的犯人,如果他们是浑水摸鱼进城的叛军,或许会见过岑三娘子。” 话音未落,董刺史已经火速派人去牢房提人了。他的刺史是去年刚升的,可不能因为一个小女子就丢了乌纱帽。 ——— 县令府邸,岑文平坐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妻子苏氏端来百合汤,“夫君还在为三妹妹忧心?” 岑文平点了点头,“三妹妹偷偷来西疆必有大事,却在路上出了事,你叫我如何放心?” “不如写信给辰锦郡主?她毕竟是三妹妹的生母,三妹妹的事还是要告知于她才好。” 岑文平不赞同地摇头,“大伯母和三妹妹的关系不能套用寻常母女,她未必会出手相助。” 说着,他叹了口气,“要是我当日没有那么早下令关城门,三妹妹就能进来了,又怎么会突然失踪?” 苏氏轻轻揉着他的肩膀劝慰:“夫君关城门是为了防微杜渐,不给格国旧部反叛的机会,夫君切莫自责。” 岑文平握着妻子的手,“那我写信给三哥,他和三妹妹关系最好,还是翰林待诏,可以出入宫禁,他或许能将此事告知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做事总比我们强上许多。” 第59章 名字 距离汝州千里之外的岑文治收到岑文平的信,才刚刚下值回家。 他拿起小厮送来的信,心中有些惊奇,四弟和他并不亲近,准确地说,四弟和岑家的任何人都很疏离,不知为何会突然给自己写信。 他拆开信,短短的几段文字却犹如当头一棒,三妹妹不是染了疫病留在宫中吗?怎么会去了汝州?还失踪了? 他担忧三妹妹心切,当即就要入宫拜见肃嘉大长公主,但他刚坐上马车,很快就反应过来。 如果说岑静昭的病是装的,那皇帝的病必然也是装的,如果皇帝装病,那翊王理政的手腕一定也是皇帝准许的。那么,找大长公主不如直接找翊王。 大长公主或许对西疆鞭长莫及,但翊王一定有办法快速调集西疆的人马,尽快找到岑静昭。 他掀起车帘,吩咐车夫:“去翊王府。” 虽然没有拜帖,但因为岑文治新科榜眼的身份,翊王府的看门仆从还是向内院呈报了来访者,不多时,得了准许之后,岑文治被小厮引着去见翊王。 谁知还未见到翊王,却先见到了翊王妃。 两人在游廊相遇,楚窈思穿着披风,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她身后的两名婢女,每人手上都提着一摞书,想来是给她的弟弟的,大家都知道,楚窈思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幼弟的课业。 岑文治俯身行礼,“见过翊王妃。” “岑翰林快请起!” 楚窈思有些奇怪,没听说今日瑞国公府的人来拜访,于是多问了一句,“不知岑翰林突然来找翊王,所为何事?” 前朝的事本不该同女子说的,但楚窈思是三妹妹的闺中密友,由她出面和翊王说,或许比自己更有分量。 然而,三妹妹的事兹事体大,或许还牵涉到了皇帝,他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楚窈思看出岑文治的犹豫,便遣走了身边的下人,他们只能在远处看着,却听不见这边到底说了什么。 “岑公子突然前来,想必是遇到难事了,有些事该听的我会听,不该听的我就当没听到。说与不说,我都静默不语。” 岑文治思虑片刻,还是将岑静昭失踪的事告知于她,他知道她一定会真心相助三妹妹。 果然,楚窈思听过之后大惊失色。 此前她听从岑静昭的建议,和翊王坦诚相待,翊王也将宫里的情况如实相告,说一切都是皇帝布的局,让她不要担心,根本没有疫病。 可是他没有告诉自己,岑静昭失踪了。是他不知道,还是他根本就没打算告诉自己? 岑静昭一个女子独身跑去了西疆,不用猜她也知道,那个傻丫头是为了徐十五才以身犯险。 否则,陛下怎么可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到危机重重的战场?稳坐钓鱼台才能发挥她最大的作用。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责,如果当时她没有慌慌张张地同她说徐十五在西疆,岑静昭或许也不会以身犯险。 “岑公子,这件事我会同翊王商议,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找到岑妹妹的。她是我的挚友,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岑文治进退有度,知道翊王妃肯出手相助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便不再纠结,道谢过后便离开了翊王府。 婢女走上前,小声问:“王妃,马车已经等了许久,可要现在回丹毅侯府?” “不了,你替我将书拿给小侯爷,告诉他我十日之后会亲自回府考他,考不过就等着我把他的那些机巧玩具都一把火烧了!” 婢女知道王妃心情不好,不敢耽搁,立刻应声告退。楚窈思则独自去了翊王的书房。 自从皇帝宣称病倒,一切政务都交给了翊王,翊王每日在外忙完,回府后便在书房批阅奏章,为了节省时间,更是一直宿在书房里。 他正埋头忙碌,听到声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是楚窈思,下意识淡淡一笑。 自从两个人说开以后,他们倒也算相处融洽,有时还能为一件事各抒己见。 他发现楚窈思并不像人们口中交口称赞的那样,贤良温婉、恪守妇道,相反,她对所有事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完全不是一盏徒有其表的美人灯。 也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和岑静昭那样大胆又聪慧的人成为朋友。 翊王放下笔,声音轻柔,“你怎么来了?” 楚窈思不知道翊王刚刚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她笑着走上前。 “妾想入宫去看看岑妹妹,不知她在宫中可还好?我近日读书有些感悟,正想同她论道一番。” 她留心观察着翊王的神色,发现他的神色微微起了变化,便猜到他应该已经知道岑妹妹失踪的消息了。否则,他的神色不该有变化。 岑静昭在宫里安然无恙,是他告诉她的,现在他在心里否定了这件事。 楚窈思的面色立刻阴沉下去,盯着翊王的眼睛质问道:“岑妹妹出事了,你早就知道,对吧?” “岑文治来王府,就是为了这件事?”翊王揉了揉眉心,“告诉他不用急,她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清楚。她一定有自己成算。” 楚窈思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更加气愤。 “你是怕贸然行动影响了陛下的计划吧?可你们的计划里有岑静昭失踪这一环吗?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可能会遇到什么?” 翊王攥紧拳头,他当然知道。传给欧阳墨的那封信就是出自他手,他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做出了这样的指示。 如今不仅岑静昭不在宫中,就连皇帝都悄然离开了,他也不知道九五之尊去了哪里,他只能按部就班,避免让人发现端倪。 “我当然知道她可能有危险,但如果我贸然调遣人手去寻她,很可能之前的计划会前功尽弃,我不能拿家国大事冒险。” “只是因为这样吗?”楚窈思冷笑,“难道你心里没有私念?如果岑静昭的计划失败,皇帝也会元气大伤,你就成了皇帝唯一的拐杖。” “王妃慎言!” 翊王双唇抿成一条线,隐忍不发,楚窈思却不依不饶。 “你说实话吧!你对岑静昭的喜欢永远都比不上对权势的迷恋!岑妹妹就是看透了你,所以才不喜欢你!她虽然满身是刺,但却赤诚无比,你永远都配不上她!” “够了!”翊王大喝,“来人,王妃感染风寒,即日起安心养病,不得离开王府!” 侍从无奈,只好赔着笑脸将王妃请回到主院。 书房陷入一片死寂,良久后,突然“哗啦”一声,翊王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挥到了地上。 他无力地靠坐在木椅里,看着面前的画像出神。 那幅画里是一名衣袂翩翩、仙风道骨的世外公子,如果不说,没有人知道那是先皇的长子栎王,翊王洛启的生父。 洛启看着画像喃喃道:“父王,孩儿做错了吗?” 七年前,栎王战死在北疆,而他出征前对洛启说的话也成为了遗言。 “启儿,若有一天你有幸得以承袭大统,万不可追封爹娘。爹娘不在乎身后虚名,惟愿你能铭记,皇位不仅是尊荣,更是责任。若你心中有爹娘,便将天下人当作爹娘善待,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置天下人于不顾。” 栎王为了让皇帝放下忌惮,安心重用自己的儿子,选择死在了北疆,并告诫儿子不要追封生父生母,以免让皇帝不快。洛启如他所愿,成为了皇帝的臂膀。 可洛启却困惑了,这些年他明明是按照父亲的期望,凡事将天下人放在首位,妻子却说他是利欲熏心,而他的心上人也是因此才对他敬而远之。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入夜,翊王端着汤羹敲响了楚窈思的门。 “听下人说你一直没用膳,多少吃一些。白玉鲫鱼汤,厨下说你喜欢,熬了许久。” 房间里没有声音,他叹了口气,将托盘交给婢女,轻声对着门里的人说:“暗卫已经行动了,你放心。” 说罢,翊王又独自回了书房。 ——— 同一片月光下,岑静昭在河边洗野果,徐十五则挽起裤腿,拿着削尖的木棍下到溪水里,准备抓几条鱼做两人的晚餐。 他的身手好,加上这条小溪人迹罕至,格外清澈,很快他便叉到了一条鲫鱼,然后将鱼丢给岑静昭。 岑静昭便用他的匕首刮去鳞片,剖去内脏,再用溪水洗净,将鱼架在火上烤。 两个人经过几日的朝夕相处,已经配合无间了,仿佛他们原本就应该这样。 徐十五叉到了最后一条鱼上岸,岑静昭最开始烤的那条鱼已经熟了,她先把那条鱼递给他,他也不客气,张嘴便咬了一口。 “不错,火候正好!”徐十五坐到岑静昭身侧,笑得不怀好意,“这个手艺已经可以进徐家的门了!” 岑静昭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他,自顾自处理最后一条鱼。 这几日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越理他他就说得越起劲。谁知徐十五今晚犯了什么病,她不搭腔,他也还是不依不饶。 “怎么?不高兴啊?不想做饭也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做!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你不答应可就太傻了!” 岑静昭忍无可忍,举起匕首指着他,“徐十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不想同你玩笑!” 徐十五突然有些受伤,眼睛耷拉下来,控诉道:“你以为我在逗你?岑静昭你到底是狠心还是没有心?” “我……” 不等岑静昭说什么,徐十五抬手止住了她,他眼神有些放空,带着几分怅然。 “我就是喜欢你,想娶你过门,怎么了?我爹从小就教我,娶媳妇就要娶聪明的,你就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娘!” 原本岑静昭还因为自己的话可能伤到徐十五而略微自责,听他这么说又开始唾弃刚刚心软的自己。 “为什么要娶聪明的?”她实在无法理解徐十五,以及他家人的想法。 “知道我为什么叫十五吗?”徐十五的问话颇有几分得意,不等岑静昭回答,他已经抢先给出了答案,“因为我是在十五那日出生的。” 迎着岑静昭问询的目光,他悠悠解释道:“这是我娘的主意,我还有个哥哥,在初九那天生的,就叫初九。我爹因为这个,佩服了我娘一辈子,所以他让我也娶个聪明的。” 他边说边笑,只是那笑容很快就从他的脸上消散了。岑静昭知道,对于他来说,所有过去的美好都过早地结束在战火之中。 一时间她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该骂他,他这个人总是这样,让人气恼的时候,却总能让人感动。 岑静昭将另一条鱼塞到他手里,“快吃!吃完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继续走,我们已经拖了几日了,估计王子素那边已经差不多布局好了,我们要尽快收网了。” 说罢,她低头吃鱼,不肯再看徐十五一眼,因为吃得太急,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被鱼刺扎到。 徐十五一边吃一边看着她泛红的耳朵,也不戳穿她。 她答不答应不重要,他只想让她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心悦她,站在她这边,不会背弃她。 他看着奔流的小溪出神,根据他的经验,小溪聚流到这种可以灌溉和饮用的程度,附近应当就会有人家了。 顺流而下,很快便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说不定还能遇到好心人将他们送回历仄城。 只是有些可惜,两个人朝夕为伴的日子今后不知还有没有了。 翌日,两个人醒来,吃了些昨夜剩下的鱼肉和野果,便继续向溪流下游走,很快便见到了一间茅屋。 虽然这茅屋又小又破,但屋外挂着渔网,想来是有人居住的。两人相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走向了那间茅屋。 岑静昭轻轻叩门,却没听到一点声音,两人有些失望,或许这是一间刚刚废弃的屋子。 他们刚想推门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就听到一声粗粝的呵斥。 “哪里来的毛贼?” 第60章 老伯 正要推门的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停住了动作,转身看去,一个面色不善的老伯正盯着他们。 这老伯身子精瘦,眼睛浑浊却很有神采,一手拿着鱼篓,一手叉着腰,气哼哼地道:“呦!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竟也是偷鸡摸狗的主儿!” 徐十五将岑静昭揽在身后,对着老伯抱拳。 “老伯抱歉,我们只是路过,想歇歇脚,敲了许久门都没人应,便以为无人居住。冒犯了老伯,在下赔罪了!” 岑静昭被徐十五挡住了半个身子,但也做足了姿态,歉然道:“老伯,我兄长受了伤,劳烦您让我们歇一歇,我可以帮您做工。” “兄长?”老伯狐疑地打量着两人,“我看不像,倒像是结伴出逃的小鸳鸯!” 岑静昭瞬间红透了脖子,正要解释,却被徐十五牵住了手。 “老伯您可真是明白人!”徐十五笑得仿佛是遇到了知己。 “不瞒您说,我们情投意合,但她家嫌我粗鄙无能,不肯将女儿嫁给我,我们便一起逃了出来。您看我这一身伤,就是被她家的家丁追杀弄的。” 岑静昭想瞪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乱说话,又怕被老伯看出什么,于是只能用指尖狠狠抠他的掌心,给他点教训。 徐十五差一点疼得叫出来,笑容扭曲了一瞬,又诚恳地看着老伯。 老伯仔细审视了一番,见这两位年轻人说话谦和有礼,又见他们着实狼狈,便撇了撇嘴,打开了门。 “进来吧!要歇便歇,但我可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们!” 两人相视一笑,知道这老伯嘴硬心软,跟着老人家进了门。 这说是一间屋子,其实只能勉强遮风挡雨,门窗都关不严,看起来并不像是常有人居住的样子。 “多谢老伯!”岑静昭笑着道谢,又问:“请问老伯,这是哪里?” “缇楠县。” “那此处距离历仄城有多远?” 老伯白了他们一眼,“你们要去历仄城?我劝你们别去找死!如今有大人物在,一个弄不好就会掉脑袋!” 他向角落处指了指,“水缸里有干净的水,篮子里有菌子,你们自便。” 说罢,他自己回了房间,岑静昭和徐十五不便打扰,规规矩矩地留在外间。 岑静昭起身为徐十五盛了一碗水,“喝点水,看样子一会儿还是要赶路的。” 老伯家中一贫如洗,不可能借到骡马一类的代步工具,他们只能继续寻找。 她的脚已经磨破了,但她怕徐十五知道后会担心,这两天一直忍着,现在坐下来又开始疼了。她准备歇一歇便做些吃的,吃过后好尽快启程。 须臾,老伯抱着两套叠得规规整整的粗麻衣裳,放到他们面前的桌上。 “你们换上吧!这是我儿子的衣裳,现在用不上了,你们穿走吧!虽然比不上你们的衣裳,但至少干净,也没到处是窟窿。” 岑静昭和徐十五对视一眼,这才注意到彼此的衣裳布满了尘土和刮痕,徐十五的袍子更是被砍了一刀,还被他撕去了不少做生存用的工具。 两人的目光中皆是狼狈,有种乍然回到尘世的陌生和不安,仿佛过去几日的安逸是偷来的。 岑静昭拿起一件麻衣,看着上面的纹路和针脚,突然皱起了眉,“老伯,这衣裳看起来似乎刚织出来不久,您还是留着吧!” 老伯冷哼一声,“让你穿你就穿!你们这一身华衣出去,走不了多远就得被抓起来!” 说着,他长长叹息,“这是我婆娘给儿子做的衣裳,可惜那浑小子是没福气穿了,便宜你这妮子了!” 徐十五:“老伯这是何意?” “被抓走了!回不来了……”老伯原本矍铄的双眼黯淡下去,声音也愈发苍老无力。 “我们是格人,格国战败,把我们让给了项国。那好,我们就做项人,结果格人现在说要扶持什么王子复国,又不许我们做项人了。前一阵子就开始抓人,只要他们知道谁是格人,就全家都抓起来,无论男女老少,都逼着我们叛乱。” 徐十五一拍桌子,怒道:“竟有这种事?” “我儿子被他们抓走了,我那傻婆娘要救儿子,被那些人一剑捅死了。就剩我一个不中用的,反而跑了出来,到这山里躲着,也不知能躲几时。” 岑静昭了然,难怪这茅屋看起来破败不堪,原来老伯也是临时寻了此处落脚。 老伯的语气平静,那是哀伤过后的虚空。 “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个王子是谁,为什么要我们替他卖命呢?当初不是他们放弃了我们,让我们归顺项国吗?” 岑静昭紧抿双唇,对他们来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或许只是一枚棋子的重量,可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就是压在身上的大山,动辄家破人亡。 其实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不认识,更不在乎掌权者是谁,他们只在乎明日家人还在不在?一家人能不能吃饱? 沉默良久,岑静昭起身,抱着衣服去了里间。 换好衣服后,她摘下耳朵上的翡翠耳铛,塞到了老伯的枕头下。这是她此刻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她刚要出去让徐十五也换身衣服,却听到了“砰砰砰”的拍门声,仿佛要把破旧的木门拍碎。 门外的人厉声道:“有人吗?快出来!” 徐十五立刻戒备,摸着靴口想要拿匕首,却想起这几日匕首都放在了岑静昭的身上,于是他顺手抄起了老伯烧火用的木棍,悄悄靠近门口。 门外的人软硬兼施,劝诫道:“是韩家吧?别藏了!你儿子已经供出来了,你经常来这山里。你是格人,就该为格国出力。你快点跟我们走!我们还能以礼相待,否则别怪我们翻脸无情!” 韩老伯气得老脸通红,起身就要同他们拼命,却被徐十五拦了下来。 他比了个手势,韩老伯意会,和他一样躲在门后。 外面的人说了半天终于不耐烦,直接踢门而入。下一瞬,为首者就被徐十五用烧火棍敲了个半死,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韩老伯那边也不遑多让,用板凳将一个人打趴在地,还蹦上去狠狠踩了几脚。 徐十五粗略一看,稍稍安心,来人只有六个,他可以应付。 然而,他忘了自己有伤在身,还没有称手的兵器,很快便显出了弱势。老伯那边更是已经被一个人死死按在了地上,满口都是鲜血。 徐十五挣脱了拉扯自己的人,就要去救韩老伯,却从余光瞥见一个人已经抽出了短剑向他刺过来。 在快速行动中,人是无法即刻调整方向的,他已经做好了挨上一剑的准备了,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在他身上。 只听“啊”的一声,拿着短剑奔向他的人已经轰然倒地,而他的脊背正插着自己的匕首,鲜血滚滚涌出,带走了那人的生气。 果然,徐十五看见岑静昭木然站在那里,双手正剧烈颤抖着,那样子可怜极了。 徐十五心口一痛,忍着肩伤撂倒了所有人,然后马上抱住了岑静昭。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他们都是该死之人,你没做错。” 岑静昭强行压下心中各种汹涌的念头,推开他,颤声道:“去看看韩老伯。” 徐十五立刻过去扶起了韩老伯,此刻韩老伯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只听他喘息道:“挺好……挺好!我能去见傻婆娘了……” 徐十五将韩老伯的尸身放平,又回到了岑静昭的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揽进怀里,感受着她的颤抖,他第一次杀人后,也是这样。但人总是要这样,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去经历一件又一件毕生难忘的事。 见岑静昭渐渐冷静下来,徐十五便出门检查了一番,发现了不远处有几匹拴在树上的马,应该是那些人带过来的。 他松了口气,有了马便可以尽快和李寻他们会合了。 徐十五回到茅屋,岑静昭已经将韩老伯和另外六名格人并排安置好。 徐十五:“你这是做什么?” 岑静昭的声音还有些虚浮,但目光却已经恢复了镇定,“死了六个格人,肯定会有人来找他们。我们要尽快离开,然后将这里烧了,不能留下踪迹。” 徐十五有些难过,他本想好好安葬韩老伯的,但他知道岑静昭说得对,不能再耽搁了,就算格人不会追过来,他们也要尽快回历仄城了。 从韩老伯之前的话分析,王子素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他们也要尽快动手了。 徐十五换上了韩老伯儿子的衣裳,和岑静昭走出了茅屋,然后将点燃的火把丢了进去。 很快,火烧了起来,徐十五牵起岑静昭的手,叹息道:“走吧!” ——— 秋日一天比一天凉,极易感染风寒。仕焦城里的大夫开始忙碌起来,为各位患者诊治开药。 一名大夫熟门熟路地背着药箱进了苏府,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内院。 婢女见到大夫,急切道:“大夫,昨夜少夫人又起了热,这已经反反复复一个月了,怎的还不见好?” 大夫赶紧搭上帕子为少夫人诊脉,最后也只是一声叹息。 “病是表象,心才是根本。少夫人心思太重,心结不解,吃再多的药也于事无补啊!” 这话已经不是大夫第一次说了,他是苏家用惯了的大夫,对苏家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只能感叹少夫人与少爷是一段孽缘。 苏少爷苏兰棣是刑部尚书苏墨之子,更是女娘们倾慕的翩翩少年郎,但他却偏偏喜欢上了父亲的政敌,司农寺卿卓玄的女儿卓茜。 卓玄因贪墨赈灾粮被判斩首,卓家全家流放西疆,这还是苏尚书亲自批的公函。 传闻苏兰棣为保下卓茜,跪了两日才求得父亲同意亲事,让卓茜热孝嫁进苏家。 卓茜因身为苏家妇而免于流放,没有聘礼,没有婚仪,只用一顶红轿子抬进了苏府,成为了所谓的少夫人。 可是她知道,苏家除了苏兰棣,没有人欢迎她,因为她是罪臣之女,所以她也罪无可恕。 大夫为少夫人真心实意地叹息一声,走到一旁开了药,和从前大同小异,他只能医身上的病痛,心里的疙瘩他是无能为力的。 很快,大夫提着药箱走了,还有别的病人需要诊治,他不能耽搁在一个人身上。 婢女按照药方到厨房煎药,卓茜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拿出了藏在床头暗格里的信。 她看了又看,心中十分犹豫,她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地看,仿佛这样就能够拖延时间,不做选择。 直到听到了脚步声,她才迅速将信藏好。 她本以为是婢女,却见是苏兰棣亲自端着药走了进来。他还穿着官服,应该是刚刚下职便直接过来了。 她心中难过,宁愿苏兰棣冷落自己,也不愿他像从前一样待自己如珠似宝,这让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卓家。 父亲离世,兄长和其他家人远在西疆吃苦,而自己却活得如此安逸。 虽然她清楚,父亲是犯了大罪,死有余辜,可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怎么能当作无事发生? 苏兰棣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笑道:“趁热把药喝了,我给你带了杏仁酥,喝了药便给你吃。” 卓茜撑起嘴角笑笑,接过药碗将药喝了。 苏兰棣心中哀痛,明明她从前最怕苦的,每次让她吃药都要哄上许久。为了让她欢心,他还曾扮成小厮潜入卓家,只为哄她乖乖吃药。 可是如今,她嫁给了自己,却能吃苦了,她过得不开心,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卓家的事就算不是父亲主办的,换作是他,他同样会秉公办理,只是苦了卓茜,成为身不由己的牺牲品。 苏兰棣拿起一块杏仁酥举到卓茜嘴边,想要亲自为她,她却向后躲了几寸。 “不喜欢吃吗?”苏兰棣强撑起笑容,“那你想要什么?你说,我为你办。” 卓茜看着苏兰棣,一字一顿道:“我想和离,或者你休了我也行。” 第61章 鬼胎 夕阳余晖笼罩了山间,山河草木都染上了艳丽的火红,但这火红却不及山坳深处映照出的红光——那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汝州府兵和暗卫们迅速向着火光的方向跑去,直觉能在那里找到线索。然而,当他们筋疲力尽跑到起火的地方,却发现只是一间小茅屋,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自从听说瑞国公府三娘子在汝州离奇失踪,府兵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四下搜索,不仅因为他们知道失踪的是位贵女,更重要的是,居然有暗卫从千里之外赶来寻人。 府兵们对那失踪的少女有了新的认识,不敢再有怠慢,寻了几个山头,几乎连四周的牛羊都摸排了一遍。 暗卫们能力超群,做惯了跟踪寻人的事,根据当夜的情况分析复原,推测出了大致的位置在梦亓县和缇楠县之间,这几日他们正在周围搜寻。 刚从一处悬崖的枝杈上寻了可疑的血迹,顺着山崖而下,一路观察到人的踪迹,到最后却断在了这处起火的茅屋。 为首的欧阳墨皱眉道:“你们先顺着踪迹继续搜,我等火灭了进去搜一搜,这茅屋是人为点燃的,不简单。” 众人称是,迅速离开了。欧阳墨则在附近继续探查,不放过一点可疑的痕迹。 两个时辰后,火熄灭了,欧阳墨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地上七具整整齐齐的尸体。 尸体已经被烧焦了,分辨不出年龄和样貌,只能从身高看出应该都是成年男子。欧阳墨稍稍放心,不是岑静昭就好。 但也因为这七具尸体整齐的排列方式,让他确定了这里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果然,不多时,他便在墙边找到了熟悉的布料,因为这里靠窗,所以衣物没有被全部烧光,他认出了那是岑静昭失踪前穿的衣服。 紧接着,他又发现了一对烧得灰扑扑的翡翠耳铛,他已经可以肯定,岑静昭一定来过这里。 他看向地上的几具尸体,不禁想,难道这些人都是她杀的?如果不是她,那又是谁在帮她?难道她的身边一直有人监视保护? 废墟还残存着热气,但他的周身却被一层可怖的寒意笼罩。 他不敢再耽搁,立刻追上了前头离开的人。 ——— 天黑前,岑静昭和徐十五终于赶到了梦亓县。 刚远远看到城门,徐十五便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 岑静昭:“你这是干什么?” 徐十五挠了挠头,“这里人多了,共乘一马对你名节有损……” 想起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徐十五有些心虚,耳朵悄悄爬上红晕。 “项律规定城中不得纵马,我也下来吧!” 说着,岑静昭作势也要下马,却被徐十五拦住了。 “你的脚有伤,还是少走路,等到了县门再下来吧!” 岑静昭心里似有暖流滑过,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了,原来他都看出来了。 她抑制不住弯起了嘴角,看来他也不算太傻。 两人在城门外将马送给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进了县城便直奔府衙。 衙役一听两人要找岑县令商议要事,直接将人轰了出去。 “什么东西就敢找县令大人?就你们这穷酸样,能有什么要事商议?商议给你几个铜板吗?要饭要到府衙,小心本官给你们丢进大牢!” 徐十五直接冲上去就要动手,岑静昭抓住他的衣袖,止住了他的动作,因为这片刻的停顿,那衙役已经关上了府衙的大门。 徐十五气急败坏,“敢说我们是要饭的?我非得打他一顿才行!” 岑静昭脸上无波无澜,“庙小妖风大,太正常了。” 徐十五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岑静昭说了什么之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其实是想说水浅王八多吧?哈哈!你都会开玩笑了,真好!整天端着多累啊!” 岑静昭不想理他,板起脸说:“我不方便表露身份,你去亮身份吧!” 徐十五知道她这是害羞了,便不再逗她,笑着再次敲开了府衙的大门,这次不等衙役说什么,他抢先开了口。 “征南将军徐十五,求见岑县令,赶快通传,不然治你的罪!” 说着,他揪住衙役的衣领,将人拉到身前,煞有介事道:“本将在执行密令,要是有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衙役被这番话吓得直接腿软了,连连应声,踉跄着跑了进去。不多时,一个身着深绿色官服的人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岑文平。 岑文平是见过徐十五的,前年冬天,他和百官共同见证了这个少年越级受封,成为征南将军。 此刻的徐十五虽然一身粗陋的麻衣,但其气度和当初受封时别无二致,依旧是那么肆意飞扬,意气风发。 他来不及思索徐十五为何会突然跑来西疆,就注意到徐十五身后走出了一个娇小的少女,正是他的三妹妹。 瞬间,岑文平因骤然加速的脚步而略微踉跄,他走到岑静昭身前,用从未有过的仔细的目光打量着她。 “三——” “见过岑县令。” 岑文平刚一开口就被岑静昭的话堵回去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的三妹妹此刻应该在皇宫,不应该在西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请随我来。”岑文平抬手示意两人进门。 眼看着县令带着两人进了府衙后院,刚刚拦人的那名衙役如丧考妣,他本想好好干几年,说不定也能凭资历做个户曹,谁知竟得罪了大人物,他的仕途刚一开始便草草结束了。 岑文平带着两人到了厅堂,遣散了所有下人。 三人刚一坐下,岑文平便先问:“三妹妹这几日去了哪里?可有受伤?” 岑静昭淡淡一笑,“让四哥担心了,我没事,只是不巧落入悬崖,幸得徐将军搭救,才有惊无险。” 岑文平感激地对着徐十五作揖,“多谢徐将军仗义相助!” 徐十五因他的郑重其事而心虚,“岑县令言重了!其实是三娘子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已经被叛军捅死了。” 岑文平是个文人,被徐十五这样直白的话说的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才想起正经事。 “听你们的话说,这几日你们可谓险象环生,我这就给你们找个大夫,好好诊治一番。” 岑静昭淡声开口阻止,“四哥,这事不急,我现在有一桩急事麻烦四哥帮忙。” “何事?但说无妨。” “除掉格国叛军,除掉王子素。” ——— 西疆王子素声势正盛,项国却一反常态,未用强硬的手段镇压。 百姓,甚至是官员都在暗中议论,说翊王平庸,没有皇帝的铁血手腕,全然忘记了,当初畏惧皇帝,腹诽皇帝凶残暴戾的也是他们自己。 岑肆为国事忧心,父亲不在了,指定的继承人二女儿也病在宫里,安危未知,国家又逢变乱,简直没有一件顺心事。 为此,他日日留在书房挑灯,却还是没有想到该如何解国家的燃眉之急。 从前,他只要三日不在桂怡院留宿,王姨娘就会千方百计地哄他求他,他未必不知王姨娘的手段和心思,但她的小意柔情让他十分受用。 反正她未对他不利,他不在乎她动歪脑筋,蠢笨美人他反倒觉得无趣。 不过这一次,王姨娘却没有来书房主动寻他,他想了想,叫来赵管事,一问才知,王姨娘染了风寒,担心传染给他才躲着不出门的。 他心中感动,她还是那么懂事,但到底还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只派赵管事给她送了些首饰和药材,人却没有去。如今正逢国乱,他可不能倒下。 当然,他并没有问过皇帝和百官,他们到底需不需要他。 懂事的王姨娘看着赵管事送来的物件,感动欲泣,直言要做牛做马报答夫君的恩情。 赵管事得了一包银锞子,声情并茂地向国公爷转述了王姨娘的誓言,岑肆心满意足,回到桌前办公的时候感觉精神抖擞。 王姨娘送走了赵管事,笑容满面地紧闭房门,回到里间翻出了刚刚藏在被子里的匣子。 玉柳有些担忧,“姨娘,这样敷衍国公爷真的行吗?万一惹得国公爷不快,您和四娘子可怎么办啊?” 王姨娘不以为意,打开匣子,里面放着的一张张货契凭证,有了这些,她才不在意那个男人。 从前她委身于他就是为了钱,现在她自己就能赚到大把的钱,为何还要去奉承他? 他从未把自己当成人,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好看的瓷器而已,她须得小心自己不被摔碎,否则他没了观赏把玩的兴致,会毫不留恋地把她丢掉。 她自顾自数着单据,有些不舍地挑了几张出来。 “悄悄给二夫人送去,就说这是我的谢意,谢她为我牵线搭桥,如果如儿和沈家的婚事能成,今后自有她的好处。” 虽然二夫人势利了些,但确有几分本事,她提议合作,想讲女儿嫁到卓远侯府,没想到二夫人竟真的搭上了沈家。 沈家有自己的商路,其中就包括西疆的药材。 如今恰逢西疆局势不明,寻常商户收不到药材,收到也很可能被人趁火打劫,只有沈家这样财大气粗的,才能将药材从西疆运出来。 他们因此大赚了一笔,不枉她当初咬着牙将自己全部身家都搭进去入伙。 现在她和卓远侯府已经拴在一起了,她的如儿也很快就能如愿嫁到沈家了。 ——— 接连下了几场秋雨,沈璞因此被拘在家里,今日天气放晴,他总算能出去吃酒听曲了。 他刚换好一身红黑相间的锦袍,准备约上几个朋友去余音阁,就被自己的父亲堵在了门里。 沈璞见父亲面色不善,果断笑着装傻充愣、祸水东引。 “爹,你这怒气冲冲的,可是棠儿又惹您了?我就说不让她喝酒!她非喝不可,还把酒倒进池里喂您的锦鲤!儿子这就说她去!” 沈未坚一听自己的宝贝锦鲤被灌了酒,登时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但他到底还有几分理智,一看儿子想跑,抬手便揪住了儿子的脖领。 “跑什么跑?我有话问你!” 未能逃过此劫,沈璞长叹一声,把父亲请到了自己房中。 沈未坚正襟危坐,打量沈璞片刻,沉声问:“听说这次西疆的货你同岑家一起做的?” 一听是这事,沈璞顿时放下心,“是,他们出了一部分钱,我按比例给了他们报酬。” 沈未坚气哼哼道:“我沈家缺他们岑家的钱?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要和岑家做生意?” “沈家是不缺钱,但我缺个夫人,我说过,我想娶岑静昭。岑家和我们扯上关系,不愁她不嫁。” 沈璞说得坦坦荡荡,沈未坚更加生气,一掌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你可知岑静昭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卓远侯府世子,难道要去瑞国公府做赘婿?你的儿子难道要姓岑?” 沈璞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赘不赘谁能说得准呢?反正只要娶了她,就是掌控了瑞国公府,儿子既有侯府,又有公府,岂不美哉?” 沈未坚又拍了一下桌子,沈璞毫不怀疑,这一掌其实是想打在自己身上的。 “而且,父亲您想,我们做的事不能见光,有瑞国公府挡在前面,我们不是更安全吗?” 沈璞眼中的寒光一闪而逝,马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儿子能娶心仪之人,侯府能找到挡箭牌,父亲当真还要阻止儿子?” ——— 距离汝州几十里外的山上,包朔领兵巡视一周,回到了寨子里。 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日他带人去历仄城寻王子素未果,但很快就在城外不远处找到了人。 他很快便取得了王子素的信任,王子素跟着他到了这山寨上暂时安顿,一行人说是复国志士,看起来倒更像是走投无路的山匪。 远处,一个手下飞奔而来,气喘吁吁道:“大统领,那个姓卓的偷偷传信,被我们逮个正着!请您亲自发落!” “好!” 包朔斗志昂扬,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好久了! 第62章 身世 曾经的格国耕地稀少、商路不通,许多格人靠劫掠项国商人为生。 对此,历代格帝大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几位帝王暗中送武器装备给这些人,而这些人会将抢来的东西上缴一部分,如此形成合作。 这种情况直到项国吞并格国之后才彻底解决。所以西疆的山中留下许多山匪废弃的寨子。 包朔是格国的大统领,熟悉周围的环境,因此将王子素带到了最易守难攻的一处山寨安顿。 王子素年纪小,和他想得一样不谙世事,很好摆布,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除了一点——王子素身边跟着一个叫卓仁的项人。 那卓仁满脸阴郁、满目算计,绝非善类,偏偏十分得王子素信任,包朔隐隐感受到了威胁,他必须要成为王子素的唯一心腹,将来才有可能挟天子令诸侯。 此刻乍一听抓到了卓仁的把柄,他立刻赶了过去,生怕让那人多活一刻。 正堂里,王子素坐在上首,其余人在下首两侧站着,士兵则站在大门口守着,如此恰好将站在中间的卓仁合围起来。 虽然站了不少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 “听说卓先生向外传了信,不知传了什么?”包朔大步流星地进来,打破了沉默。 卓仁不卑不亢,也不着急,淡声解释:“只是给舍妹写信报平安,并让她帮忙留心仕焦城里的情况,以便我们知己知彼。”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卓先生的妹妹现在可是项国刑部尚书的儿媳,你确定她会帮你,而不是将你丢进刑部大牢?” 包朔咄咄逼人,说罢又看向上首的王子素,王子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质询:“还请卓先生详细说来,避免误会。” 卓仁抬头看着王子素,玩味地笑了笑,“只是请舍妹寻家父旧友,以结成同盟,助王子完成大业。” 他说得含糊,但王子素却是心神一震,他说的明明是柳从卫,他在用柳从卫威胁自己! 格人只知道王子素在项国隐姓埋名长大,也知他当时身边有一位樊妈妈贴身伺候,但这些年王子素到底是如何长大的,没有人知道。 王子素隐瞒了自己的过往,就是不希望节外生枝,如果被格人知道自己生活在位高权重的柳家,还以柳从卫的私生子身份长大,他们还会信任他吗? 虽然他答应了柳从卫将来复国会许以高位,但那是将来的事,现在他根基为稳,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他和柳家的牵扯。 “好了,现在是用人之际,既然卓先生给了解释,便就此作罢,只是以后还请卓先生谨言慎行,免生误会。” 卓仁心领神会地笑笑,“这是自然。” 包朔将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直觉王子素隐瞒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退下,立刻召来心腹,命人去查王子素的过往,尤其是那位樊妈妈。 樊妈妈当年也是格国皇宫里的一号人物,养育了好几位王子公主,颇得皇帝信任。项国周皇后有孕时,也是她一直在身侧照看。 周皇后和宫里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嫉妒樊妈妈的好颜色,生怕她会入皇帝的眼,明里暗里为她下绊,但周皇后却看出了樊妈妈的与众不同。 樊妈妈因丈夫早逝,又早产诞下死胎而不被夫家所容,一路辗转到了宫里,从婢女成为女官,绝非寻常女子能及。 周皇后看重她,并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阵营,后来周皇后之所以能够逃出宫,也是樊妈妈的相助。樊妈妈无牵无挂,跟着周皇后去了项国,之后便没了踪迹,应当是和王子素一起隐姓埋名了。 找到樊妈妈,就能知道王子素隐瞒了什么,说不定还能抓到他的把柄拿捏他。 包朔想得很好,而他的手下也不负所托,不出几日的工夫就找到了樊妈妈。 樊妈妈貌美,至今也不过三十几岁,当年在宫里的侍卫无不为她倾倒,因此那手下一眼便认出了她,并将她带了回来。 只是两人在经过梦亓县的时候,樊妈妈突然身子不适,手下没做他想,找了间客栈便安顿下来,总归她一个女子翻不起什么风浪,而且世人对漂亮女子总是会多几分宽容。 然而,谁都不知道第二日便出了大事。 梦亓县的新县令是个好官,虽然没上任几个月,但凭借着自身的本事将县里百姓囤积多时无法卖出的药材都卖了出去,还顺带将家家户户有余的土产都卖了。 这都是他自己出钱聘的商队,保证不会被叛军劫掠。 众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岑县令是瑞国公府的子嗣。西疆百姓或许不了解瑞国公府,但在他们眼中,只要沾上爵位,那就是了不得的人物。 百姓手里有了钱,生活自然畅快,对岑县令的话更是奉为圭臬,岑县令与民同乐,出钱请了杂技班子,让大家尽情快活。 所以,一大早百姓们便都堵在了东城门,只为占个好位置。 与此同时,樊妈妈休息了一夜,身体好多了,准备跟着包朔的人离开。可是两个人刚走出客栈,手下突然感到了危险,紧接着他看见一支利箭射向了樊妈妈。 “跑!” 他喊破了音,樊妈妈愣了一瞬,随即马上逃离。 两个人一路顺着人流逃到了东城门,倒不是他们愿意凑热闹,而是躲在人群中更安全。 只可惜他们的盘算落了空,一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凑到了樊妈妈的身后。 手下原本护在樊妈妈身后,却被人流冲散,等他再训到樊妈妈的身影,发现她身后一个魁梧的男人已经拿出的匕首。 “小心背后!”手下大喊,人群被吓的四散。 没了遮挡,彼此的行动都更加迅捷。手下不愧是大统领的心腹,一个箭步上前,眼看着就要抓住那人,但那人到底和樊妈妈更近些,已经抢先抓住了樊妈妈。 “再进一步我现在就抹了她的脖子!” 手下被喝止了动作,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樊妈妈在他手里死了,他也活不长了。 魁梧男人一手用匕首抵着樊妈妈的脖子,一手拽着她的胳膊向后退,而手下则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慢慢跟着。 有些胆小的百姓都就近躲进了商铺里,还有些胆子大的远远关注着局势。 “这位兄台,你求什么?”手下准备智取,好言相劝,“你若是有难处,我可以帮你,若你受人所托,我也可以给你更多的报酬。” 魁梧男人不接话,反而嗤笑对樊妈妈道:“还真是臭味相投、满口谎言!” 樊妈妈颤声道:“你这是何意?凭什么污蔑人?” “呵!你混淆皇室血统,鱼目混珠将一个傀儡放在西疆,不杀你九族已经是格外开恩了!竟然到现在还不知悔改、负隅顽抗!”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也不害怕了,纷纷凑近了,就连躲在商铺里的,都悄悄探出了头,生怕错过关键的信息。 从这魁梧男人的话分析,他值得混淆血统,应该是格国皇室的血统,难道王子素是个赝品? 手下怒道:“放肆!天家之事岂容尔等置喙?还不马上放人,我饶你不死!” “哈哈哈哈!格国就是有你们这些蠢笨无知的人,才会灭国!你们还不知道吗?那王子素的本名根本不叫彭素,而叫柳素!仕焦柳氏的柳!” 还不等那手下辩驳,百姓们已经炸开了锅,不是格国遗孤吗?怎么成了柳家人? 在大家的议论声中,魁梧男人又问樊妈妈,“柳素是柳光禄大人和一舞姬生的私生子,而他之所以留下你,就是为了让你这个格人证明那孩子就是王子素,对吗?” 樊妈妈已从一开始的从容,到现在两股战战,明眼人都看出她是心虚了。 手下也愣住了,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样子。 魁梧男人乘胜追击,“樊妈妈,你当着大家的面说实话,我饶你一命,否则我就要为天下格人剪除祸患!” 在他的威慑之下,樊妈妈终于磕磕绊绊地讲明了过去的事。 原来,当年根本没有什么遗孤,如果有的话,格国皇帝怎么会放周皇后离开? 众人一想是这个道理,可的确有个王子素啊! 只听樊妈妈继续道,周皇后有孕一事本就是宫里妃嫔们互相猜忌倾轧的手段,当年周皇后逃离皇宫,恰巧遇到了柳从卫,在柳从卫的帮助下回到仕焦。 而柳从卫知道有孕的传言之后,将计就计将自己的私生子塑造成格国遗孤,为的就是给自己的手里留一张既可以牵制项国皇室,又可以交好格国的底牌。 周皇后就算想要恢复清誉也没有办法,因为人是无法证伪的,她毕竟在格国待了许久。 况且,她回来的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她的儿子已经死于宫变,她自身性命尚且难保,更无暇顾及自己的清誉了。 或许是因为樊妈妈太害怕,也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没有讲故事的天赋,她的声线平稳,用词简单,但百姓们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波澜壮阔。 这柳从卫简直就是在世吕不韦啊! 就在这时,一群卫兵将人群围了起来。 “统统拿下!” 岑文平音调平静却不容置喙,他走进人群,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小路给县令大人。 卫兵将三人擒住,但不知是卫兵身子太弱,还是运气不好,其中抓住包朔手下的那名士兵脚下一滑,趔趄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手下已经逃走了。 卫兵们作势去追,却被岑文平制止了,“别追了,先把这两个胡言乱语、妖言惑众的人丢进牢里。” 说着,他又环视百姓,诚恳道:“今日搅了大家的雅兴,我已同杂耍班子说好了,明日依旧在这里表演。希望大家都来凑个趣儿!” 百姓们自然高兴,他又道:“今日之事只是意外,还望大家切莫外传。” 他不说还好,他越这么说,百姓们就越觉得今日的事是真的,于是一个个双眼放光,一辈子能知道几件大事?这可得好好和街坊邻里好好吹嘘一顿! ——— 牢房里阴冷昏暗,甫一进去就让人感到不适,岑静昭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监室里的女子依旧美丽,丝毫未因身陷囹圄而感到颓败。 岑静昭走到门口,将食盒塞进去,“樊妈妈辛苦了,我叫人做了些饭菜,你尝尝。” 樊妈妈纹丝不动,只看了她一眼便避开了目光。 岑静昭不以为忤,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放心,没毒,我答应了你会让你平安无事,就一定说到做到,否则今日我大可以让人当众处死你们。” 樊妈妈冷笑,“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儿子?” 樊妈妈只是用话噎岑静昭,没想到岑静昭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再等等,等这里的风波结束,你们母子俩想去哪便去哪,只是现在变数太多,辛苦你再在这里装装样子。不出十日,我会让人送你回仕焦。” 樊妈妈被这时而狠辣时而真诚的小女娘吸引了,她不禁问:“你这计谋当真管用?” 岑静昭似乎并不担心泄密,不拘小节地靠在栏杆边,淡声开口。 “一段话里只要有一句假话,那么这段话都将被质疑。你的话真真假假,格人无法分辨,最终只有全部否定才可确保无虞。” “可是王子……” 樊妈妈终究有些不忍,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可他到底是别人的孩子,而她早已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亲生儿子面前,王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岑静昭猜到她想说什么,直言:“他从生回到西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了。” 樊妈妈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恼羞成怒,“你们项人的心可真够狠的!难怪能赢下天下呢!连一个小女子都这般会耍心机!” 岑静昭笑笑,“你过奖了,如果不是格国对内横征暴敛,对外又挑动战争,陛下还不能顺利将格国收入囊中,如果这就是格人不同于项人之处,那请继续保持。” 第63章 平乱 包朔的手下一路连滚带爬地回了山寨,将梦亓县发生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汇报给包朔。包朔阴沉着脸听完,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沉声吩咐:“王子近日身子不适,不便随意出入,你们好好伺候,别让人搅了他的清静。” 樊妈妈的话真假不知,但他手里的王子素必须是真的。好在事情刚刚发生,他还有机会。 他当即点兵,准备速战速决攻下一城,有了城池,今后无论是继续招兵买马,还是和项国朝廷谈条件,都有所依托。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流言竟会传得这样快,简直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当夜,他整军准备突袭缇楠县,却无一人响应。 “你说我们是格人,要为格国效命,可现在那人是不是格国遗孤还不好说,我们凭什么要为他卖命?” “就是,如果真是遗孤也就罢了,万一是个西贝货,我们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抓壮丁抓来的,以格国的家国大义束缚绑架他们,让他们不得不为自己卖命,但如今,最根基的部分已然腐烂,他的统治自然岌岌可危。 包朔手腕强硬,将带头闹事的几人关了起来,带着其他人出兵缇楠县。 缇楠县只是一个小县城,日常守卫不多,攻下来并不难,而且缇楠县距离历仄城不远,在此安顿亦能牵制历仄城,从而牵制整个汝州。 此次行动仓促了些,但包朔只得铤而走险,如果任流言继续扩散,不用项军镇压,他们自己就会变成一滩散沙。 然而,他们在距离城外几十里的地方遭遇了伏击,对方兵力是他们的两倍有余,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尽数围困。 至此,包朔终于清醒,他的复国美梦彻底碎了。 将士们清理战场,徐十五和姚南杰骑着马慢悠悠地并肩而行。 “姚兄,这次多亏了你和李兄,要不是你们跟住了王子素,日日监视山寨里的情况,我也不能这么快准备好伏击。” “将军谬赞了,这附近的城池您都吩咐了加强守卫,随时互通消息以便相互照应。就算他们真的去了,也攻不下来。” “话虽如此,但若真走到攻城那一步,总会有无辜的百姓受伤。”徐十五神色暗淡,看着被抓走的叛军道:“这些人里有不少都是被逼无奈才参军的,挨个细细查问,别冤了好人。” “属下明白。”姚南杰看了眼天色,“李寻那边应该也已经攻进寨子了,将军要去亲自审问那个王子素吗?” “不去。” 徐十五说得这般肯定,姚南杰倒是一愣,只听徐十五朗声大笑。 “他已经不是什么王子了,我若是去,岂不是给他脸了?”那岑静昭的戏不就白唱了?他才不会扯她后腿呢! 笑着笑着,徐十五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之前分开一年半载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自从之前在山里朝夕相处,现在一刻看不到她,他都觉得无所适从。 自从他把她送回到她四哥那里,已经有五日没见到她了,不知她现在过得可好?等忙完了扫尾的事,他得找个理由再去看看她。 这么想着,他更有干劲了,士兵们都不禁赞叹徐将军身先士卒,办事也更加卖力了。 ——— 王子素被抓的时候没有反抗,甚至连呼吸都十分平稳,见到管事模样的李寻,他只问了一句话——“我能见樊妈妈一面吗?” 李寻无法做主,只得先将人带到了历仄城和徐十五会合。 一看到徐十五,李寻单膝跪地,歉然道:“末将办事不力,让卓仁逃了,请将军责罚。” “没事,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你辛苦了,去歇歇。”说着,他将李寻扶起来。 李寻又将王子素的要求讲了,徐十五皱眉,彭素要见樊妈妈,应该是追问自己的身份,可是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想见就让他见吧!明天我亲自把人押过来。”正好可以趁机去梦亓县看看她。 翌日,天刚蒙蒙亮,徐十五穿着骑马极不舒服的广袖长袍去了梦亓县。 这衣裳是他从山崖下回来,特意置办的新衣。当时他只想买一件方便的骑装,但老板说,这种广袖长袍是时下最流行的男装,仿照前朝文人的装束,穿起来就仙风道骨。 他想,她平日那么喜欢读书,应当喜欢文人吧?于是咬牙买下了这件足以买五六件骑装的长袍。只要能搏她欢心,再多的钱都值得。 只可惜,他的一番操作到最后只是给瞎子抛媚眼,因为岑静昭已经偷偷启程回了仕焦。 岑文平看着如遭雷击的徐十五,有些不忍,“三妹妹到底是私自出宫,不便在外久留,而且仕焦并不太平,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徐十五当然知道,只是她一声不吭便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抛弃了,整个人都蔫了,搭配着广袖长袍,更像是历经风霜的落魄书生。 岑文平将一个木盒交给徐十五,“这是三妹妹临走时留下的,说是等徐将军过来时交给您。” 徐十五迫不及待打开一看,里面是他的匕首,还有花花绿绿的药。 “三妹妹问了许多大夫,都说将军的伤要精心将养,否则会留下后患。于是三妹妹搜罗了不少药,说是让徐将军一定按时服用。” 徐十五的心仿佛被浓醋泡过,又酸又胀,她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他收好木盒,向岑文平告辞,带着樊妈妈回了历仄城。 徐十五走后,苏氏从后门进来,岑文平看到妻子,立刻迎上去小心扶着她。 “不是让你好好修养嘛!怎么又跑出来了?如今你胎象不稳,不可大意。” “大夫也说了,适当走走对胎儿有好处,夫君不要太紧张了。”苏氏挽着他的手臂,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夫君一个大男人,竟还不如三妹妹稳重。” 想到岑静昭,岑文平不禁汗颜,“三妹妹不是池中物,多亏她是个女子,若是男子,这天下还不一定是怎样的天下。” “是啊!这次平定格国叛乱,三妹妹把这么大的功劳给了夫君,夫君今后要如何呢?” 岑文平沉默良久,“三妹妹看着人情淡薄,其实她心里有杆秤,谁好谁不好,她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她平白给了我一个功劳,我这个做哥哥的,将来一定会尽力护着她。” 苏氏笑笑,“你们说的国家大事妾听不懂,但三妹妹临走前给的建议,妾觉得甚好,不知夫君以为如何?” “你是说把姨娘接过来?” 苏氏点头,“这些年姨娘在岑家一直被二夫人搓磨,夫君也无法一展才华,只能到这偏远小城谋前程。如今姨娘一个人在岑家,二夫人不知会怎样对付她,不如趁着妾有孕,把姨娘接过来,将来……” 苏氏适可而止,没有把话说明,这是岑文平最喜欢她的一点,进退有度。 苏氏母亲早逝,自从嫁入岑家,已经把季姨娘当做了自己的亲娘,如今她怀有身孕,需要长辈关照是正常的事。 虽然像他们这种高门大户,有的是妈妈和婢女伺候,但下人和亲人总是不一样的。 现在将季姨娘接过来,将来彻底脱离岑家,便没有顾虑了。 “好,明日我便修书回家,请姨娘过来。”岑文平想了想,突然问:“你觉得三妹妹是怎样的人?” 苏氏一愣,想了片刻才认真道:“虽然三妹妹同妾住了几日,但她少言寡语,轻易不与人交心。只是妾知道她心中有大成算,不是妾能比拟的,妾有时看着她,心中羡慕极了。人人都说女子应该安于后宅,相夫教子,可三妹妹在公府、在宫里、在南疆和西疆,都能做成大事,妾从不知晓女子竟也能这样过活。” 岑文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喃喃道:“但这样的人生太难了,她越是出众,阻碍就会越大。” ——— 因为徐十五的吩咐,彭素并未得到优待,和其他叛军一样吃住在牢房里。 牢房阴冷,樊妈妈一进来就打了个寒噤,徐十五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大步流星地带她去了最里间的牢房。 牢房里的人低着头,樊妈妈却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彭素,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彭素听到声响,缓缓抬起头,发现樊妈妈之后,露出了一个堪称凄惨的笑容。 “妈妈,你来了。” 和几日前还意气风发的王子素不同,现在的彭素更像是一块行尸走肉。他空洞的双眼直直盯着这个陪伴他长大的女人,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 “妈妈,我到底是谁?” 从他懂事起,樊妈妈便告诉他,他是格国遗孤,为了保命才借了柳光禄大人私生子的名份。因此,他始终以王子的身份要求自己,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即便在柳府时常被夫人和其他嫡兄欺负,他也不在意,因为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也不会争柳家的一切,西疆,不,格国才是他的家,是他要拿回来的地方。 可是如今,樊妈妈却亲口在天下人面前否定了他的身份,那他到底是谁?他这些年的隐忍和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他短暂的一生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盛大的笑话。 樊妈妈只是看着彭素不说话,双眸噙满泪水,她越是沉默,彭素就越是崩溃恍惚。 “我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一开始他只是低声呜咽,到最后,他声嘶力竭,整个牢房里都响彻着他了无生趣的哀嚎,“我到底是谁?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徐十五几次制止了想要过来的狱卒,直到良久之后,彭素的嗓子哑了,彻底发不出声音了,他才淡声开口,那神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像岑静昭了。 “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选择。你以为你成为别人的棋子很惨,但所有的选择都在你,是你放不下一个虚无的王子身份,不是吗?难道是有人逼着你造反吗?你自己利欲熏心,怪谁呢?” 说罢,他叫来狱卒,将樊妈妈安置在牢房,完全不理会彭素脸上犹如山崩地裂般的扭曲神情。 他知道他说对了,樊妈妈的话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但彭素的私欲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在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无非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罢了。 ——— 虽然西疆的事基本了结,但岑静昭还是低调地选择了朴素的马车。 和来时不同,这次的欧阳墨非但没有因为做马夫而不满,反而时常照顾她的感受,不驾快车,遇到路不平的时候还会提前知会她。 她知道,欧阳墨是因为将自己弄丢了,失了暗卫的本分。但欧阳墨却是因为她大胆的行动。 一开始他听说要将周皇后的事公之于众,觉得这个小女娘疯了,但没想到,被她派人这么一闹,人人都把这事当成了笑话。 他终于明白皇帝当初为何说脓疮不能捂,只能捅破。 与其遮遮掩掩,被天下人猜忌,不如将所有的事都摊开说,让人们再无偷窥秘辛的快感,人们自然也就没了探究的欲望。 当然,这摊开说也是有难度的,就像岑静昭这次,将事件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人们发现了其中一个假象,就会本能地怀疑其他,久而久之,真的也变成了假的。 如此,周皇后的事便坐实了是一场有预谋的构陷,皇家的颜面得以保存,格国旧部也再无叛乱的理由。 这些事现在看起来简单,但在事情尚未发生前就想到了可能的结果,这种奇人他如何不叹服?难怪皇帝会如此放心让她全权处理西疆的事。 岑静昭不知道欧阳墨所思所想,只是一路上留意着西疆的消息。 听说徐十五剪除了所有格国旧部,她终于松了口气,看来她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花了那么大功夫才引蛇出洞,徐十五能将这些蛇都抓起来,西疆至少能够安定几年了。 第64章 回宫 西疆很快恢复了平静,对于百姓来说,只是多了几件谈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无形之间成为了大人物们计划的一环,更不知道自己避免了一场战乱。 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帝赫连岁听说最后竟是这种结局,气得踢倒了桌案。 “这帮废物!朕费力召集格国旧部,他们最后就被一个真假难辨的流言给击溃了!这种蠢货,活该灭国!” “陛下息怒!这毕竟是血脉传承的大事,格人自然在意,越是在意就越容易被利用。只是这都不是最关键的,小人亲眼看见项国的征南将军出现在了西疆,这次平乱他功不可没。” “徐十五?他竟去了西疆?还真是个祸害!” 赫连岁看了一眼身侧的内侍,“吩咐诸位皇子,提徐十五人头来见朕者,便是储君。” 内侍一愣,纵有疑问也还是应声即刻去办。 刚刚说话的人心下了然,越帝这是准备下不赢棋便掀棋桌了,不过虽然暗杀不光彩,但于他无涉,他乐得看热闹。 赫连岁缓了口气,重新看着下首弓身站立的人,这副极尽恭维的样子让他不屑,但眼下他正需要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卓先生,你在仕焦多年,可对徐十五有所了解?” 卓仁想了片刻,其实他根本不了解徐十五,徐十五十岁便去了军中,就算在仕焦,也不会参加他们这些贵人们附庸风雅的宴会。 更重要的是,在他成为征南将军之前,根本没有人把这个失势长公主的义子放在眼里。 不过眼下他不能说一个“不”字,李寻带人突袭山寨的时候,他是拼死才逃了出来,一路凭着妹妹偷来的官文路引才和潜入西疆的越人一道回了越国。 他必须有用,才能在越国生存,才能找到机会向柳家、苏家和岑家复仇。 “徐将军久不在都城,结识的人较少,但他和翊王妃是名义上的堂姐弟,据说两人情同手足。” 卓仁依照自己对历代史书对于皇权和军权的争夺,展开分析。 “翊王即位几乎已是定局,那么未来的皇后将有一个强大的外戚,翊王想来是不愿的。” 赫连岁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卓仁的说法。 “那今后便有劳卓先生多留心翊王府的动静了,你府邸的人尽可以用,其他的便看卓先生的本事了。” ——— 内官将越帝的话原封不动传给诸皇子,可一样的话听在每个人的耳中却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诸位皇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上爬,但对于太子赫连慎来说,这就是父皇对他的不满。 作为太子,赫连慎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今父皇分明已是起了易储的心思,说不定只是找个借口把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 他顾不得多想,马上召来楼太傅商议对策。 于此同时,楼太傅的幼子楼羽正也出现在了五皇子赫连霄的府邸。 赫连霄没有赫连慎那般着急,虽然他利用细作混入南疆流民,搅乱南疆局势的计划失败,因此被越帝训斥,但他向来不慌不忙,一次失误不要紧,总能找到机会。 如今,他的机会来了。 听到口谕之后,他平淡地到了庭院中练剑,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看着剑锋挑刺拨挡,他的世界仿佛只有这方寸之间,摒弃一切杂念,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和文弱的太子不同,他崇尚以武治天下,尤其是现在面临着项国这样的强敌,一定要组建一支强军,才有可能获胜。 不过自古军资辎重都是无底洞般的口子,只要开了,或许需要整个越国供养。因此,他的想法只停留在构想之中。 但也正因如此,他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楼羽正。 楼太傅崇文,他教养的太子和他如出一辙,都是文弱儒雅的性子,这种性格在盛世掌权,或许能成为一代明君,但如今越国危难,这样的君主只会将国家拖进深渊。 楼羽正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毅然站在自己这边。 正想着,楼羽正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他笑了笑,挥剑刺向楼羽正。 楼羽正手疾眼快,单脚勾起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抬手将其接住,顺势挡住了赫连霄的剑锋,两人互不相让,又过了十几招,才默契地同时停了手。 “羽正突然过来,可是听说了父皇的口谕?” 赫连霄刚一放下剑,小厮立刻端上茶水,他喝了一口,又用托盘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一派闲适,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似的。 “家父已经去了太子府,不知五殿下可有什么章程?” “先让他们争去吧!那徐十五要是那么好对付,父皇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火气了。项国不是还有我们的人吗?让他们先去了解一下这位徐将军,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对症才能下药不是?” 赫连霄赏玩着兵器架上的武器,突然看向了楼羽正,“另外,劳烦羽正多多留心令尊的举动,我们能不能除掉徐十五无所谓,只要不让我的太子哥哥得手就行了。” ——— 入夜后,宫门关闭,岑静昭被欧阳墨从暗道带进了宫中,当然,岑静昭全程都被蒙着双眼,并不知道密道的出口和入口在何处。 虽然她对万事都很好奇,但前提是保住性命。这密道关乎天子机要,她老老实实地闭紧了眼睛,恨不得连耳朵都捂住,以免自己从周围的声响中窥得线索。 到了雅瑜馆,欧阳墨轻声在她耳边说:“得罪了。” 随即,她觉得脚下一轻,被扛上了屋顶,没错,是扛。 她的腹部卡在欧阳墨石头一样紧绷坚硬的肩头,差一点就被硌得吐出来,好在她提前捂住了嘴,才没有发出声响。 不一会儿的工夫,欧阳墨终于停下来。他就像搬运一件货物一样,将她搬到了她之前暂住的房门口,将她遮在眼睛上的黑布扯了下来。 岑静昭环视了片刻,确认了这是她熟悉的地方,不等她道谢,欧阳墨已经风一样不见了,想来是去找皇帝复命了。 其实她也应该即刻就去的,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只想明日装作病愈,再大大方方地去拜见皇帝,当然,她不想再像麻袋一样被扛来扛去也是重要原因。 她悄悄推开门,虽然她离开的事几个外祖母送来的宫女都知道,但她还是尽量不引起注意。 可她刚一进门,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只见雪婵正拿着艾草在房间里四处熏香。 虽然三娘子的病是假的,但该有的流程还是要走的,每日丛太医都会来转上一圈,并到软禁着学生们的院落诊脉安抚,然后开一些温和的补药让大家服下。 而雪婵也会日日按照治疗疫症的方法,日日在院中烧艾草祛病气,无需进院看,只在外面闻一闻,便知道这里面正住着病人。 雪婵听到声音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艾草熄灭后小跑到三娘子面前,将人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娘子总算是回来了!奴婢日日担心您!大长公主殿下也每日都来询问,奴婢看着她老人家都瘦了一圈了……” 岑静昭自然知道她贸然离开,外祖母定然担忧,她知道自己不孝,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这么做。 只是虽然这么想着,她的眼眶还是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刚要去擦,雪婵便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用帕子为她拭泪,但雪婵立刻便感觉到了异常。 她翻开岑静昭的掌心,一眼便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三娘子虽不是万千宠爱长大,但也从未做过粗活儿,连重物都未曾提过,怎的出去一趟伤成这个样子? “娘子在外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遇险了?”雪婵紧张极了,声音都变了调子。 岑静昭不想说自己掉下山崖的事,便含糊道:“就是不小心摔倒了,正巧地上都是沙粒,把手划破了。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雪婵打量了她一阵,才幽幽道:“娘子糊弄奴婢,奴婢只能装作不知,但您可想好了,大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信您这番说辞?” 想起外祖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岑静昭顿觉一阵头疼,不过那都是明天的事了,她暂时不想多思自扰,转而问起了城中的事。 雪婵便一件一件同她细细道来。 柳家因为散播天家谣言,又企图用私生子祸乱西疆,而被抄了家。柳觉本是想逃出仕焦的,但翊王早已按照皇帝的吩咐,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逃。 岑静昭有些失落,柳家虽然获罪,但却不是以最罪不容诛的罪名下狱,明明卓家背后的人是柳家,她却没有证据抓到柳家的把柄。于是只能迂回,和陛下想到了闲暇的罪名。 她只能安慰自己,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再去纠结过程? 雪婵又说了城中各个勋贵的动向,多亏岑静昭有先见之明,将这些人家的孩子都扣在了宫里,这些人即便心怀鬼胎,也总要顾忌宫里的孩子,于是至今都还算安分。 岑静昭听得全神贯注,雪婵却突然没了声音,她好奇地看着雪婵,发现雪婵欲言又止,满脸都写着“纠结”两个大字。 “怎么了?还有什么是我不方便知道的吗?” 雪婵想了想,轻叹一声,“苏家的卓少夫人,自戕了……” 岑静昭的神色一僵,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瞬,“为何?” 其实问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夹在卓家和苏家之间,卓茜无论怎么做都注定是错的。 “听说她偷了苏尚书的官文令牌,她兄长就是用这些逃走的。” 岑静昭点了点头,卓仁逃跑的事她在路上便听欧阳墨说了,当时她只以为是卓仁在西疆苦心经营,早已安排好了退路,没想到他到最后竟是利用了自己的妹妹。 明知道妹妹难做,却还是让她为他做事,他分明就是在逼他的妹妹去死。 岑静昭低下头,她有什么资格去唾弃卓仁呢?当初是她利用卓茜和苏兰棣的两情相悦,将卓茜推进了苏家,卓茜的死她也有责任。 雪婵猜到她在想什么,握住她的手,柔声劝慰。 “娘子别太难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卓娘子生在罪臣之家,能在覆巢之下苟活,已是不易了。娘子也是为了大娘子才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卓家事发,跟着受牵连的便是大娘子和孩子。” 岑静昭艰难地笑笑,“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她本来就和我没有关系,死活都和我无关,我只是觉得自戕的人蠢罢了!” 雪婵知道她是嘴硬,也不反驳她,只哄道:“娘子舟车劳顿,我叫人备水,正好丛太医留下不少药,您泡个药浴解解乏。” 被这么一说,岑静昭果然觉出几分疲惫,便让她下去准备了。只是当她舒服地泡完药浴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黑暗中,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年轻天真又愚蠢的傻女人。 其实她和卓茜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但她却因她而死,她一遍遍用雪婵劝她的话劝自己,却终是敌不过自己的心——她问心有愧。 ——— 翌日清晨,她眼下顶着两团浓重的青黑召集了雅瑜馆里的人,除了少数知情人,其他人看到岑先生这副弱柳拂风、毫无生气的样子,确信了她当真是大病了一场。 “前段时日因我染病,连累大家留在这里陪我,我向大家致歉。” 说着,岑静昭向大家微一弓身,众人哪敢受她的礼,纷纷表示能留宿宫中本就是恩赐云云。 岑静昭笑笑,话锋一转,“这一个多月我虽未授课,但也让雪婵日日送书籍过去,供大家传看。” 众人一听心道不妙,只听岑静昭淡然道:“诸位久未归家,便先行回家同家人团圆,后日再入宫,届时我会考校这一个月来书籍上的内容。” 说罢,岑静昭悠然离去,只留下雅瑜馆里哀嚎一片。 难得不用上课,少女们聚在一起,不是拉家常就是比绣活儿,每天玩得不亦乐乎,谁会去看雪婵送来的书?别说内容她们不知道,就连书名是什么都没有人记得。 原本她们还为岑先生的病情忧心,没想到岑先生病好之日,竟是她们九死一生之时。 第65章 帝后 离开雅瑜馆,岑静昭径直去了仁吾殿。 昨夜雪婵便提前请示过了岳总管,因此岑静昭一到,就看见岳总管亲自在殿外迎候。 他原本是想趁机和岑三娘子通个气,以免她进去之后冲撞了陛下,但这一幕看在别人眼中却有了另一番解释。 “三娘子,陛下近日身子不适,心情也不大好,您进去的时候当心些。” 岑静昭颔首道谢,“多谢岳总管提点。” 岳总管欣慰地点了点头,他在宫中多年,服侍了两代帝王,自然看出了岑三娘子的与众不同,因此乐得卖她一个好。 大多数人只会对两种人施以援手,一种是傲立鸡群的鹤,一种是鸡群里最瘦弱的鸡,而在这宫里,只有第一种人才能活得长久。 进了大殿,岑静昭跪地叩首,“臣女岑三娘参见陛下。” 殿中空旷,少女清冷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回响,仿佛只有她一个人。须臾,上首才传来淡淡的声音。 “平身罢!” 岑静昭觉得这声音里似乎多了些疲惫,起身时忍不住偷偷望过去,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明明才一个多月不见,皇帝似乎换了一个人,从前皇帝虽然也算不上健朗,但也没有明显的病态,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锐利得像一把刀,仿佛能够劈开所有伪装。 然而,此刻端坐于高位的皇帝却面色灰白,双眼无神,活似一块历经风霜的腐木。 她直觉这一月期间,皇帝发生了什么,可她并未听说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 “三娘子此行可还顺利?”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岑静昭的思绪。 “托陛下的福,虽有波折,但总算平息了祸乱。” 岑静昭简单讲了这段时日发生在西疆的事,有意将其中的功绩都交给了徐十五和岑文平。 皇帝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朕会论功行赏,只是不知三娘子想要什么恩赐?” 岑静昭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卸下公府这个重担,但她这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她要有能够登上棋盘的身份,才有资格成为皇帝的棋子,如果没了身份,她对皇帝将不再有利用价值,便不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不知这是皇帝假意的试探,还是真心的赞赏,心中打鼓,声音却沉静如水。 “臣女只是为天下略尽绵力,不敢忝功。陛下若觉得臣女这枚棋子有用,便请将这枚棋子放在有用之地,方不辱没陛下的筹谋和青眼。” 闻言,皇帝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从南疆匪乱开始,她就已经渐渐入了他的眼,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棋局。他一次次试探,一次次考验,她都没有让他失望。 如今,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四两拨千斤地将他的试探挡了回来,并将问题抛还给了他。 为天下苍生尽绵力,便是杜绝了她因私欲行事的猜忌;将棋子放在有用之地,便是需要更高的位置和更大的权力。 有如此心智,他终于可以放心将自己最牵挂的事托付给她了。 “过来。” 岑静昭依言走到皇帝身侧,看着他将一个三掌见方的金丝楠木盒交到自己手上。 岑静昭捧着盒子,有些不解,“这是?” 皇帝淡然吐出两个字,“遗诏。” 岑静昭当即将盒子放在桌案上,“噗通”一声跪下,饶是她平时表现得再淡定,到底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面对事关国势和天下的遗诏,她怎么敢接? “不知陛下这是何意?陛下千秋鼎盛,就算将来要立遗诏,也该交付给顾命大臣,臣女万万不敢窥探圣意!” “不,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好。”皇帝的声音始终没有什么起伏,他拿出一枚钥匙,打开了木盒上的锁,“你不妨看看里面的内容,便知道朕为何这么做了。” 其实事到如今,岑静昭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已经知道了遗诏的事,如果不按照皇帝的指示行事,她这个知晓秘密的人,能活到明天都是命长。 她把心一横,抱起了木盒,反正都是死,不如死个明白。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的竟是三封诏书。 她的手触及到诏书的时候,有过短暂的犹豫,但她还是轻手打开了诏书。 三封诏书加起来也不足三百字,但岑静昭却看了许久,仿佛是第一天识字的稚童,艰难地辨认理解每个字的含义。 皇帝极有耐心,就这么看着她跪在地上将诏书看了又看。 一炷香之后,岑静昭收好诏书,将盒子重新上了锁,感觉自己从西疆连日赶路回来都没有这么累。 她抬起头看着皇帝,话在嘴边滚过好几遍,才开口问道:“难道……当年元懿皇后没有战死?” 皇帝微微颔首,不知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在赞赏她的聪慧。 “你只需要知道,北疆将由路家世代传承。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翊王登基后不插手北疆事务。” 岑静昭始终挺直的脊背陡然弯了下去,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上,恍如大梦初醒。 “所以这一切都是陛下计划好的,让臣女入局,就是为了牵制翊王。可陛下未免太看重翊王对臣女的感情了,等他的感情淡了,臣女这枚棋子便无用了。” “所以,徐十五便入局了。” 皇帝不在意岑静昭隐隐的僭越和敌意,平静得仿佛没有什么他在意的事了。 “朕听欧阳墨说了你和徐十五在西疆的事了,你们若成良缘,项国才是真的平衡。” “如若良缘不成呢?” 一旁充当墙柱的岳总管为三娘子捏了把汗,他伺候皇帝多年,还未见过谁敢这般同皇帝说话。 他悄悄瞄了一眼皇帝,只见天子依旧稳坐如山,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不知是对晚辈的宽容,还是根本没有把这个小女娘放在眼里。 静默片刻,皇帝淡淡笑了起来,“不成不是更好?得不到才最难放下。” 他直视着年轻美丽的少女,缓缓道:“英年早逝最让人唏嘘——翊王要承袭大统,他的命要留着,那么你和徐十五,谁做那个薄命的人比较好呢?” 霎时,岑静昭如坠冰窟,寒意从脚趾蹿升至头顶,强烈的寒意几乎就要冲破她的头骨。 仕焦的冬天似乎提前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须臾,她无声勾起嘴角,弯曲的唇线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 陛下将所有人都码在了一盘棋中,进退都由他一人操控。 翊王登基会忌惮有兵权的徐十五和有强势母族的楚窈思,势必会弹压丹毅侯府,而岑静昭如果嫁给徐十五,一定会想尽办法维护丹毅侯府。 而翊王对岑静昭有旧情,同时念及岑静昭女师和瑞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很可能束手束脚。 这样一来,皇权和军权、前朝和后宫,都得以平衡。 翊王周旋于其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对付被皇帝放权的北疆,如此北疆才能真正平安自由。 原来皇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疆,而北疆曾经就是古贞部族的聚居地,元懿皇后的故乡。 她一直以为皇帝所谓对元懿皇后的深情,只是一个幌子,没想到他当真为了皇后做了这么多筹谋。 可是如果真的爱重发妻,又怎么会利用她的母族去成就自己的霸业?以致古贞部族凋零,成为项国的附庸? 作为一枚棋子,她不想,更无权去探究帝后之间的是非恩怨,只是作为一枚定在关键位置上的杀子,她自然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 “臣女斗胆猜测,‘路’才是真正的‘洛’。” 经过短暂的心神震荡之后,岑静昭很快平静下来,准备迎风破局。 “臣女有一愿,陛下若是准许,臣女立誓此生定当维护路家,并能保证路家世世代代都不会受皇权威胁。” 闻言,皇帝挑了挑眉,他自然不会相信什么誓言,但他确实被岑静昭的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兴趣。她正中下怀,说中了他最担忧和在意的事。 “说来听听。你的计策有多大的用处,便当得多大的愿。” 直到出了仁吾殿,岑静昭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方才的急中生智、筹划算计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此刻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了。 雪婵见三娘子满脸疲惫,连忙上前扶住少女清瘦的身子,“娘子累了吧?回沐淑宫休息片刻如何?大长公主殿下念着您呢!” 岑静昭这才想起,说好了今日去给外祖母请安的。但她骤然得知了这等秘辛,心绪一时无法平复,外祖母那样敏锐,她怕自己隐藏不住,反倒累及外祖母。 她摇摇头,“我有些乏了,帮我备车,我要回国公府。之前生病住在宫里是不得已,现在再住在宫里就是僭越,会给外祖母落口实。你同她老人家说,等我后日进宫再去请安。” 雪婵应声,送岑静昭出宫。 ——— 岑静昭的马车还未驶到瑞国公府,她去了皇帝寝宫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了岑家。 二夫人袁氏正抱着账本发愁,虽然她和岑静时暂时达成了某种平衡,她依旧管着府上的一些庶务,但到底大不如前了,而且油水还有越来越少的趋势。 要不是帮着王姨娘和卓远侯府牵线做生意赚了一些,她连首饰都不敢买了。 好在她聪明,瞒着王姨娘单独和卓远侯府达成协议,她现在除了抽王姨娘的分成,还能另外再拿一份和卓远侯府做生意的钱。 看着账本上越积越多的数字,她不禁嗤笑。 一个姨娘也想利用她?连府门都不能随意出入,联络各家还不是要她出马?如果不是看在她瑞国公府二夫人的面子,卓远侯府怎会搭理一个姨娘? 她一边计算数字,一边盘算着要用多少聘礼给幼子再娶一个贤妻。 柳家倒台,儿媳柳絮对她来说彻底无用了,她原本就看不上柳絮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现在正好休了,否则说不好还会连累幼子的仕途。 她越想越觉得迫在眉睫,只是聘礼不能含糊,她得再多赚些钱才行。 正想着,岑文济急匆匆从走了进来。 袁氏一看到儿子就开心,“济儿今日怎的回来这样早?” 说着,她见儿子一脸一言难尽,心下一沉,难道又被上峰训斥了? 不等她细细询问,岑文济随手拿起桌上的冷茶灌进肚子里,长长缓了口气才开口。 “娘,你知道吗?我听禁军当值的兄弟说,今日他在仁吾殿外巡防的时候,看见三妹妹进去了。” 一个女娘到天子寝殿,虽然说出来不太体面,但也不算太过失礼。 毕竟皇帝大病初愈,有事求见总不能劳烦天子去隆和殿或修知阁,就连大臣们近日有事求见,也是到仁吾殿奏禀。 袁氏觉得儿子大惊小怪,嗔怪道:“她是女师,求见陛下再正常不过了,至于你这般慌张?没出息!” 岑文济一言难尽,只得直击要害,“听说是岳总管亲自出来迎她的!” 闻言,袁氏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各种纷繁复杂的想法填满,挤得她直头疼。 “此话当真?” 其实不需要问,袁氏已经相信了。岑文济是卫尉寺丞,掌管禁军兵器仪仗,和禁军多有往来,得到的消息自然准确。 岑文济点头,“当然是真的,他们亲眼看见的,说岳总管极为客气。” 岳耀祖先后侍奉两代帝王,在宫里德高望重,连皇帝都对他十分礼待。他为何会对一个小丫头如此恭敬? 袁氏的眼睛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突然笑了起来。 “我儿,你的运道来了!”她志得意满地拉住岑文济的手,“公府是你的了!” 岑文济不明所以,袁氏又有些气恼,恨不得扒开儿子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 “若是三丫头进了后宫,她还如何招婿入赘公府?那你大伯父可不就要过继子嗣?咱们家除了你还有谁合适?” 岑文济恍然大悟,眼睛里乍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这偌大的公府都是他的了? 第66章 蠢计 一个多月未回岑家,岑静昭刚一回府,石妈妈等人还未来得及好好询问一番她的病情,薛妈妈便不请自来了。 薛妈妈言语恭敬却不容拒绝,“三娘子,老夫人请您到芝兰院一叙。” 岑静昭恍惚一瞬,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年前,日日被老夫人找茬修理的日子。 自从祖父去世,老夫人大病了一场,她就再也没有找过岑静昭的麻烦了,毕竟岑静昭现在的身份容不得她随意轻慢。 岑静昭不知老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还是颔首道:“容薛妈妈先去回禀老夫人,我换身衣裳便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薛妈妈连眼皮都没掀,冷着脸告辞了。 石妈妈满脸忧虑,“娘子,您大病初愈,万一老夫人又……要不要奴婢找三公子来帮忙解围?现在三公子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三房行商的事始终让老夫人耿耿于怀,又因岑文治行事洒脱不羁,因此向来不喜欢他。但岑文治今年刚刚高中榜眼,正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因而被老夫人高看一眼。 老夫人三天两头就叫人家去请安,也不管人家翰林院忙不忙。 想到此节,岑静昭不禁失笑。 “不必了,三哥哥自有正事要忙,何必因为我这点小事麻烦他?再说了,我和老夫人交手多年,从前都未怕过她,难道现在就怕了吗?” 她转身准备回房换身衣裳,刚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妈妈帮我去转告三哥哥,明日如果有空的话,可否为我出几道题?宫中的课业快结束了,该准备一场考校,检查一下她们的所学。” “是,奴婢这就去。” 石妈妈去了三房,初喜服侍娘子换衣。 内间,初喜欲言又止的样子逗笑了岑静昭,她自己系好腰带,笑看着初喜。 “有什么话想问我?现在问的话我可能回答你,过了时辰我可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初喜“啊?”了一声,才幽幽道:“娘子不是说在宫里装病吗?怎么真的瘦了?还受伤了……” 岑静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上还带着伤疤呢!虽然都是手上和腿上细小浅显的疤痕,但初喜自幼伺候她,对她太了解了。 她笑着捏了捏初喜的脸颊,有些不满,“你也瘦了,脸上的肉都少了。” 不等初喜生气,她又温声哄道:“我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这几日你在房里贴身伺候,瞒住石妈妈,她年纪大了,别让她操心。” 初喜点了点头,张大了眼睛盯着岑静昭。 “所以柳家和西疆的事真的是娘子做的?您让我在府里传的那些什么翊王登基、封您诰命的假话,也是为了您的计划是吗?” “想什么呢?我哪有本事做这么大的事?我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初喜充满渴望的眼睛,她还是不忍心,便道:“不过你的话确实起了作用,否则柳从卫也不可能这么快露出马脚。记你一功!” “娘子放心!此事我谁都没说!一定保密!” 初喜顿时乐开了花,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影响了家国大事!她还要继续努力,要成为娘子的左膀右臂! 岑静昭自然放心初喜,当时之所以让初喜以送东西为由进宫,就是知道她性子虽然跳脱,却最为可靠。 而且初喜的话多,偶尔说走嘴几句才显得正常。反观同穗那样沉稳的性格,便不适合做这种事。 但她并不打算夸初喜,看初喜飘飘然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人夸,若是夸上两句,大概真的会原地飘上天。 于是,岑静昭煞风景地把小丫头从臆想之中拽了出来,一路拽到了芝兰院。 ——— 岑静昭刚走到芝兰院正堂门口,便听到了里面的说笑声,是老夫人被岑静曦逗笑,二夫人则在一旁陪着笑。 她缓步而入,朗声道:“静昭给老夫人请安。” 说着,她又对着老夫人两侧的人福礼,“见过二夫人,见过二姐姐。”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淡去,声音也冷淡极了,“上前坐罢。” 岑静昭按规矩坐在了月牙凳上,不言不语,只静静品茶,泰然等着接招。 岑静曦想说些什么为三妹妹解围,但她到底只是一个小辈,不敢越过祖母说话,便只能饱含歉意地看着三妹妹。 老夫人毕竟见过风浪,此刻也格外镇定,倒是二夫人忍不住了。 “昭姐儿刚从宫里回来,身子可大好了?” “多谢二叔母关心,已然无碍。” “这疫病可不能大意,还是要多多歇息。”袁氏貌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不过这疫病倒是奇怪,病得这么久,却只有几人染病。” “二叔母是嫌患病的人太少了吗?”岑静昭面色一冷,“染病的人少多亏太医们发现即时,否则宫里的贵人们有个三长两短,谁能负责?” 袁氏本想说她一个未嫁少女和九五之尊共同染病有蹊跷,却被恶意曲解,心中有气却只得讪笑。 “昭姐儿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也是担心你的身子,若是肝火旺盛,可得继续吃药啊!” “行了!”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还隐匿地白了袁氏一眼,“昭丫头身子无碍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盯着岑静昭,不放过少女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你的身子恢复了,想来圣上也该无碍了,这是万民之福,明日一起去静慈寺敬香,以谢天恩。” 岑静昭觉出了异常,今日老夫人和二夫人几乎句句离不开宫里和皇帝,但她面上不显,心中猜想着各种可能。 因为她太过冷静,以致于老夫人没有从她的脸上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她又敷衍地嘱咐了几句,便让岑静昭回去歇息了。 岑静昭走后,老夫人拍了拍岑静曦的手,眼中充满慈爱,“我让薛妈妈挑了几件首饰,你去瞧瞧,明日戴上。” 岑静曦知道祖母有话要避着她,便顺从地退下了。 室内只剩下老夫人和袁氏,老夫人冷声道:“你说昭丫头和陛下有私,但我看着不像——我们提到宫里和陛下,她一点异常都没有。” 二夫人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于是赶紧为自己找补。 “您知道,昭丫头惯会伪装,否则怎能哄得父亲将公府交给她?宫里那么大,偏偏她和陛下一同染了病,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见老夫人神色松动,她立刻绞尽脑汁添油加醋。 “而且,这件事她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态度。陛下若是想得到谁,还用在乎那个人的意愿吗?” 老夫人不禁颔首,但马上又觉出了不妥。 “可依照她的性子,就算进了宫,也定然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与其让她忝居高位,和我们作对,不如随便指个人让她嫁了。” “家族从来都是同气连枝,就算内部有龃龉,在外也要一团和气,昭丫头进了宫,名头前永远都是瑞国公府,她这张牌自然是我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而且她只有进宫,父亲的遗书才能作罢,谁都大不过天子,只有天子发话,昭丫头才能进宫,不再把持公府。” 老夫人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皇帝虽然是岑静昭的表舅,两人也相差整整十六岁,但在帝王之家,这算不得什么。如果岑静昭真的有本事成为继后,那瑞国公府只会更盛从前。 她和袁氏心中各有盘算,却都刻意忘记了岑家的家训——不与皇室联姻。 ——— 翌日,岑静昭醒来后神清气爽,自从往来一趟西疆,她就没有一日能睡安稳,昨夜她闻着石妈妈点的安神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虽然百般不愿,但她还是起床了,今日还要和全家一起去静慈寺。 全家人多,岑静昭和岑静时一辆马车,但不等她们上车,岑静曦便踟蹰着走过来,犹豫着向岑静时开口。 “大姐姐,我能和三妹妹同乘吗?近日读书有些疑难,想趁机请教三妹妹。” 岑静时看了岑静曦一眼,又看了看岑静昭,“嗯”了一声便去了岑静曦原本的马车。 马车上的岑静如正看着话本,一看到上车的人是岑静时,顿时吓得忘记了如何呼吸。 如果说她对岑静昭是厌恶,那对岑静时就是恐惧,她不怀疑,岑静时可以胆大到要了她的命。 事实上,岑静时也的确这么做过。 岑静时懒得理她,直接扯过座位上的虎皮毯盖在腿上,闭上眼补觉了。 饶是如此,岑静如也不敢放松,一路上缩在距离岑静时最远的角落,像一只战战兢兢的鹌鹑。 相比之下,另一辆马车里就和谐多了。 岑静曦细心询问了岑静昭的身体,并说了些调理的方子,岑静昭偶尔也会看些医书,知道岑静曦说的都是疫症相关的药方,看来是真心为她着想的。 岑静昭承情,笑道:“多谢二姐姐,回去后我会让石妈妈按方子准备的。” “其实……”岑静曦说了半晌,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到了正题,“其实我过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岑静昭点头,“我猜到二姐姐有话想说,二姐姐不必担心,我们之间可以有话直说。” “昨日的事,是二伯母……她不知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说你和陛……交往过密,想撮合你们……但我知这一定不是你的本意,所以先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 岑静昭先是五内俱震,随即又想大笑,她是真的佩服二叔母的脑袋。 当然,不是说袁氏的脑袋聪慧,而是说她的脑袋太硬了!竟敢算计到天子头上,是真的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难怪昨天老夫人和二夫人总是在她面前提起皇帝和皇宫,原来是在试探她。 她应该想到的,只是昨天她实在是太累了,躺在床上刚想了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好在发现及时,也好在袁氏的头脑简单,否则得罪了皇帝,瑞国公府覆灭不要紧,她也要跟着陪葬。 “谢谢二姐姐告诉我这件事,我会小心的。” “你别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岑静曦愧疚地低下头,“我一直想替母亲向你和大姐姐道歉,母亲是忧虑我的婚事,所以才糊涂算计了大姐姐,都是我的错。” 岑静昭摇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和长姐都不会计较了。而且三叔母也不算做错,只是大家立场不同罢了。二姐姐不必再因为这件事而自苦,不只是三叔母,我也希望你能觅得良缘。” 岑静曦淡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太多的真情实感,她幻想过的良缘已经错过了,现在她不敢再奢望了。 ——— 一行人到了静慈寺,被知客僧引到了后殿,分别上了香,又添了一大笔香火钱。 二夫人和三夫人陪着老夫人在殿中继续听经诵佛,小辈们终于得以喘息,各自寻了远离长辈的去处休息。 岑文治走到岑静昭身边,笑道:“三妹妹,听说这寺中的秋菊格外茂盛,不如一起去看看?” 岑静昭欣然点头。 两人来到一处溪流边的凉亭,岑静昭还未坐定,就听岑文治焦急地询问。 “你怎么样?听说你在西疆失踪了,我都被吓死了!你有没有受伤?当时我没别的办法,怕坏了你的事,只能求助翊王妃,她有没有联系你?” 岑静昭一愣,没想到自己失踪的事竟被楚姐姐知道了,要找个机会见见她,当面同她解释一番才行。 “三哥哥放心,我没事,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不碍事的。”她的笑容一顿,状似不经意地说:“西疆风貌果然大不相同。如今我去过南疆和西疆了,只差一个北疆了。” 她看着岑文治,随意问道:“三哥哥曾跟着三叔父去过北疆,可否同我讲讲北疆的趣事?” 岑文治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对未知的事物好奇,便将自己在北疆的见闻一一说了。 他为人风趣,平淡的事也能讲出无限兴味。只是岑静昭的心却越听越往下沉,看来她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真的。 半晌,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北疆是谁家在治理?似乎姓路?不知是怎样的能人,能管理那么大的北疆?” 第67章 菊花 北疆幅员辽阔,几乎是中原的两倍,但气候寒冷,耕种困难,很长一段时间,生长在这里的古贞部族都以游牧为生,随季节迁徙。 直到皇帝登基,将这里纳入项国版图后,这里的人才渐渐被中原同化,过上了定居的生活。 虽然这里粮食稀少,但牛羊遍地,加之皇帝德政,开凿了贯通北疆和中原的运河,使得两地百姓可以互通有无。因此,北疆人的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想到在北疆的见闻,岑文治不禁感叹。 “这路家家主高瞻远瞩,当初以一己之力收服了北疆各大家族,没有让北疆发生内乱。不仅如此,她还在北疆大力推广中原文化,让北疆能够迅速融入项国,这才没有让北疆和西疆一样,时不时发生叛乱和复国的事。” 岑静昭听得认真,点头附和。 “听说北疆这些年发展极好,百姓富足安定,军备亦都是上品,北绥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北疆安定了,项国的大部分也就安定了。路家思虑周全深远,真是令人佩服,不知三哥哥有没有见过路家的人呢?” “那倒不曾,父亲向来不喜欢和权贵结交,在北疆的时候只拜访了一些商户,尤其是窦家,北疆最大的商贾。” 岑文治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和岑静昭谈起,也觉得有些可惜没能见到那样的人物。 “等有机会再去北疆,我一定要亲自去路家拜访一番!不过路家向来低调,未必会见我。而且,听说现在路家的家主是女子,我就更不便相见了。” 岑静昭感觉自己的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巨响,她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问:“女子?北疆竟会让女子治理,倒比中原开明多了。想来应该是位德隆望尊的老前辈吧?” “不,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子。具体多大倒是没听说过,但我记得我几年前去北疆的时候,听说她刚生了孩子。老前辈一定不能生子了啊!” 岑文治没注意到岑静昭变幻的脸色,自顾自道:“北疆虽不如中原开化,但其实许多时候就是因为我们读多了书、习多了繁文缛节,才把自己束缚起来。从前的古贞部族,也没有规定必须男子继位。就说元懿皇后吧!她可是十四岁就能够只身入北绥敌营斩敌首的战神,如果不是嫁给陛下,一定会成为古贞的首领。” 岑静昭悄悄握紧双拳,强迫自己镇定,但恐惧和兴奋接连席卷她的四肢百骸,因为她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证实! 岑文治随父母去北疆游历是五年前的事,而那时元懿皇后已经战死在了北疆战场两年。如果元懿皇后没有死,而是怀有身孕奔赴战场的呢? 虽然之间有一年的时间出入,但对于皇后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捂住身边人的嘴就可以了,等孩子慢慢长大,一岁的差距根本看不出来。 所以那个孩子才是皇帝真正的血脉,因而皇帝才要大费周章地护住北疆,他是在护着自己的妻儿。 虽然不知道皇帝和皇后之间发生了什么,让皇后不惜以这种方式离开皇帝,但也能猜到当时两人是如何决绝。 她悄悄叹了口气,很快恢复了笑容。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她便知道今后该如何去做了,至于上一辈人的恩怨,她无权干涉,只能尊重。 “三哥哥,说得有些渴了,我们去盛些泉水,用来煮菊花茶可好?” 岑文治当即应下,兴冲冲地去找僧人借装水的陶罐了。他和三叔父一样,充满了闲情野趣,也不知这样的人如何在朝堂上生存? 岑静昭等了许久,却没等到人,便亲自去寻人,刚走了一会儿,便听到一男一女互不相让的争吵声。走近一看,发现竟都是熟人。 常枝拦着岑文治,“你怎么知道那菊花是古龙须,而不是黄石公?” 岑静昭快步走过去,笑道:“两位这是在赏菊?” 常枝一看到岑静昭,立刻端庄行礼,“见过岑先生。” 岑文治被这小娘子瞬间变脸的模样气笑了,明明刚刚还和他针锋相对,现在却恭恭敬敬得像个淑女。 岑静昭笑着走到常枝身边,“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不必同我这么客气。” 常枝摇头,郑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恭敬守礼是应该的。” 岑静昭见她一板一眼,不容拒绝,便不再劝她,转而为两人互相介绍。 “三哥哥,这是国子祭酒常大人的孙女,常娘子。常娘子,这是我三哥哥,翰林待诏。” 常枝没想到遇到的纨绔竟是翰林学士,只是她非但没有因此而高看他一眼,反倒觉得现在的科举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人都往里塞。 常枝梗着雪白的脖颈不肯说话,岑文治倒是来了兴趣,好看的桃花眼笑意盈盈。 “原来是常大人的孙女啊!不过常大人才华横溢,常娘子似乎还未学得一二。” 原本常枝因为那双乍然盛满笑意的眼睛而微微失神,却冷不防被嘲讽了,她怒意更甚。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满城尽带黄金甲’,说的就是黄石公!都城之中的菊花,当属黄石公最多!不信你问问岑先生?” 岑静昭原本正在一旁看戏,没想到她这条池鱼莫名被殃及了。她看着常枝,对方坚定而真诚的眼神仿佛在说,如果她不给出个答案,今天谁都别想好过! 她无奈笑笑,常枝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都要争个是非对错,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生活里也容不得一点模棱两可。 她想了想,说:“从黄巢的诗来看,的确是黄石公的可能性比较大。” 说着,她果断战火东引,把这棘手的问题丢给了罪魁祸首。 “三哥哥又为何认为诗中的菊花是古龙须呢?古龙须因盛开时宛若佛光乍现而闻名,但佛教传入中原不足三百年,黄巢在世时,佛教并未在中原兴盛,古龙须当时在都城并未受到追捧。” 岑文治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非也!黄巢曾在年少时写过‘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来赞誉菊花。相传这首诗是黄巢与父亲赏菊时写就,黄家是大盐商,黄父曾远赴西域行商,笃信佛法。我随父亲西行时,曾见过黄父在寺中的题记。黄巢自幼爱菊,其文章中多次提到菊花,他所说的‘黄金甲’若是古龙须,杀意与禅意结合,岂不是更多了几分兴味?” 岑静昭只想说他在胡说八道、移花接木,正想驳斥几句,却见常枝柳眉紧簇,似乎是在思索,好像真的信了这番鬼话。 须臾,常枝淡淡道:“今日算你说得对,我会回去再行考证的。告辞!” 常枝又对着岑静昭福礼后离去。 岑静昭无言,正想数落岑文治几句,却见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常枝离去的倩影,久久出神。 “咳咳!”她刻意咳了两声,拉回了岑文治的目光,“三哥哥怎么会和常娘子因为花争执起来?” “我取了陶罐,正想去找你,就看到她在赏菊,她还一本正经地对着那片黄石公吟诗,说什么’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想逗逗她,就说诗中的菊花不是黄石公,而是古龙须。她便跟我急了,拉着我一定让我分说明白。” 本是抱怨,说到最后岑文治的语气里却充满了笑意,“你这学生真是个小古板,说什么都信,太有趣了!” 岑静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说:“她虽然刻板了些,但学识出众,是个才女。听说自从岑大人放出消息要为她议亲,到她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今日来寺中敬香,或许也是同哪家相看吧?”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不免有些失望,如果常枝那样正派守礼的人能成为自己的三嫂,她还是很开心的。 不过,岑文治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却突然说:“三妹妹,你自己回去吧!我想起来要求个平安符,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溜烟不见了,而他消失之处,正是方才常枝离去的方向。 ——— 回府时,岑静昭和岑静时同乘,姐妹二人依旧没有什么话,不是握手言和就能掩盖过去的伤疤,伤疤永远都是伤疤。 虽然车内安静,但岑静昭却不觉得尴尬,反而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原本因为知道老夫人和二夫人的龌龊心思而气愤的心情,也因为三哥哥和常枝的事冲淡了。 想到方才的事,岑静昭不禁轻笑出声。 “出来折腾一趟就这么高兴?” 岑静时原本正在闭目养神,虽然女儿有奶娘照顾,但七个月的孩子正是识人和吵闹的时候,日日都要和娘亲在一起才肯睡觉,于是岑静时每日夜里都睡不踏实,今日出来一趟,反倒成为歇息了。 她说话还说避免不了阴阳怪气,但岑静昭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也不同她计较。 “今日遇到了宫中的学生,她似乎是要相看人家,我看着觉得有趣罢了。”如果相看的对象变成三哥哥,那便更有趣了。 岑静时乜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别光看人家,你今年也十五了,为了守孝已经耽误相看了,明年出孝,你可有什么想法?” 岑静昭瞬间便想到了西疆的悬崖之下,徐十五对她说的“我就是喜欢你,想娶你过门。”虽然她从未答应过徐十五,但她的心里是期待的。 如果没有身份的枷锁,她愿意和徐十五在那悬崖之下度过余生。 但她的嘴上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岑家这个火坑,我可不想拉人进来。等彻底料理清楚了,再说此事吧!” 岑静时颔首表示同意,但看着岑静昭脸上可疑的红晕,她又觉得幺妹有事隐瞒。不过幺妹是有主意的,她倒不担心,反而想起了其它的事。 “你不着急,但有人着急,岑静如最近三天两头往卓远侯府跑,你猜是为什么?” 岑静昭立刻收起了少女的心思,既然长姐这么问了,那岑静如就一定不是为了沈棠,旋即,她一脸一言难尽,“不会是为了沈世子吧?” 岑静时冷着脸点了点头,岑静昭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沈璞除了一张脸勉强能看,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岑静如就是再蠢笨不堪,到底也是国公府的女娘,怎么会看上那种纨绔? 而且,沈太妃在宫里明里暗里针对外祖母,始终想要夺回后宫大权,而她代表瑞国公府,必然是要与外祖母站在一处的,一定不能让岑静如因为私情而坏了外祖母的事。 “我知道了,回去便派人盯着她,不让她乱来。” 岑静昭冷静下来,突然想到一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坦诚相告。 “长姐,西疆前些时日发生了叛乱,这背后有卓仁在推波助澜。” 岑静昭没有说自己亲自去了西疆,只说是在宫里听到的消息,简单将卓仁在此事之中的作为陈述清楚。 岑静时半晌无言,而后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他不是安分的人……多亏我和凡越离开了卓家,否则这叛国的大罪,可如何是好?” “长姐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事情已经平息了。”话虽如此,但她的神色依旧凝重,“不过,他逃走了,不知现在人在何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长姐和凡越近来还是少出府门,免得给人可乘之机。” 岑静昭眼神冰冷,卓仁不仅了解瑞国公府,还了解南疆局势,留他在外始终是个祸害,得尽快抓到人才行。 然而,好事不灵坏事灵。当天夜里,徐十五在巡营途中就遇到了刺杀。 梅六山一边看着军医为徐十五处理伤口,一边狠狠啐了一口。 “将军,这都第四回了!他们越人是不是疯了?干脆明儿我们也派出死士,直接冲到他们越宫里,将越帝的脑袋砍下来!” 徐十五面沉如水,“不行,不必再提。” 梅六山的黑脸更黑了,“为什么啊?难道现在我们还和他们讲什么正大光明吗?他们都使出这种阴招了!” “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是将军,我不能让我的士兵白白牺牲。让他们去做死士,便是让他们有去无回,我做不到。” 第68章 祸水 盛央十年的秋天格外短暂,未至冬月,仕焦城已经飘起了雪。 岑静昭畏寒,每年冬日都窝在房里,围着火炉不肯出门,只是如今她是女师,不得不按时去宫里讲学。 因为她都是带着刺骨的怨气出门的,因此苦了学生们,小娘子们日日担惊受怕,生怕自己回答不出问题而被罚,课业都更加认真了。 甚至有几人日日回家挑灯夜读,以至于其中一位的父亲向皇帝上表,为岑静昭请赏。 据说那位孟大人之前带着妻子外调,将女儿交给家中祖母照看,老人家一味宠溺,以致女儿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愁坏了夫妻俩,没想到入了宫,却被岑先生教好了。 孟大人就这么一个女儿,看着女儿日日手不释卷,偶尔还能和他对谈国政,简直感激得快要涕泗横流。 不止是孟大人,当初谁都不相信岑静昭小小年纪能做好女师,但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却将这些同她年纪相仿的贵女们教导得愈发聪慧明礼。 只有贵女们知道,岑先生不只学问高深,惩罚人的手段更加高深。她从不像别的先生一样打手板、罚抄,而是在精神上折辱人。 比如,但凡课业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会写一首诗暗讽此人蠢笨无知,不是说这人的脑子比猪笨,就说那人的两眼空空像死鱼。 这些诗都被她收在一本册子里,她说如果表现不好,待课业完成之时,她就会将这些诗刊印出来,让仕焦人都知道谁家的贵女是草包。 十几岁正是最要颜面的年纪,而且鉴于她曾写过大名鼎鼎的《咏怀集》,小娘子们不认为她是在开玩笑。 而类似的手段,岑先生层出不穷。 于是她们只能拼了命学习,而且这些丢人的事也无法同别人说,只能做吃黄莲的小哑巴。 听说自己的父亲为岑先生上表请赏了,孟娘子气得五内俱焚,却不敢说一个不字。岑先生说到做到,她可不想有关自己的诗被别人看到,成为仕焦的笑话。 今日下雪,又恰逢旬假,贵女们松了口气,岑静昭也乐得清闲。 她坐在火炉边煮花茶,满室飘香。 初喜抱着个大大的木盒,在廊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才进门。 “娘子,窦家商行的人将您订的大氅送来了,您看看可以吗?掌柜还在外院候着,您有不满的地方他马上就回去改。” 初喜打开木盒,将大氅拿了出来。这件大氅的料子用的正是岑静昭之前找出来的那块黑熊皮。 熊皮不难得,难得的是这块熊皮不仅大,而且没有一丝杂色,但看皮料就已经是上品了。窦家商行的手艺非凡,在锦缎内衬上用金线绣满了万寿菊,寓意健康平安。 这大氅极大,初喜高高举起,还是有一部分拖在了地上,一看便不是女子穿的尺寸。 岑静昭起身细细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了头,“窦家商行的手艺果然不一般,去取些赏钱给掌柜,辛苦他冒着风雪亲自来送货。” 看着娘子手中的男式大氅,初喜欲言又止,只得听命离开。 不知娘子要将这名贵的大氅给谁,该不会是哪家的少年郎吧?不过万寿菊一般都是赠与长辈时才用的,应该是送给国公爷吧? 初喜自己吓完自己,又立刻安慰好了自己,欢欢喜喜地送掌柜出府了。等她回来复命,看到孙不思正在和娘子密谋什么。 孙不思是娘子留在府外的眼睛,但凡城中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总会第一时间通报给娘子。 岑静昭似乎对于孙不思带来的消息十分满意,脸上带着微许笑意道:“他还真是个祸水啊!不过,这种趣事光是我们听多可惜?” 她眼波流转,招手让初喜走近,小声嘱咐了她几句。 初喜听过后,立刻来了精神,“娘子放心,今日一定事成!” ——— 翌日,岑静昭用早膳时,石妈妈来报,“娘子,四娘子院里的典眉去外院要马车了,说是要去拜访卓远侯府沈娘子。” “她倒是着急,那便等着看好戏吧!” 岑静昭喝了一勺桂花炖奶,看起来心情颇佳,平日里石妈妈最头疼哄她早膳多吃几口了。 石妈妈心里高兴,便忍不住自夸,“娘子,今日的炖奶味道可还好?女婢可是试了好几种方法才去掉这羊乳里的膻味。” 岑静昭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石妈妈这是以为自己喜欢喝,不忍心说自己只是因为将要发生的事而舒心,便从善如流地顺着她。 “倒真是如此,我尝着也格外爽口,不知妈妈用了什么方法?” 石妈妈一脸骄傲,“从前用惯了杏仁和花茶,去膻味的效果都不算好,奴婢前些日子试着用翊王妃之前送来的南疆茉莉花茶,去味儿的效果出奇得好。娘子仔细品品,这里除了桂花的醇香,还有淡淡的茉莉清香呢!” 原本岑静昭已经饱了,但听说用到了南疆的花,她忍不住又喝了几口,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影响了判断,南疆的花的确比仕焦的花更加芬芳馥郁,那人在南疆一定乐不思蜀了。 自从两人在西疆分别,他虽然偶尔也会给她写信,但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她旁敲侧击问过楚姐姐,楚姐姐说他的家信写的也少了,说是军中繁忙,抽不出时间。 可是并未听说南疆有任何紧急军情,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心中难安。 她看了一眼放在榻上的木盒,不知今年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太晚的话,这件大氅可就没有用武之处了…… ——— 沐淑宫里,岑静昭正为大长公主揉肩。 老人家被伺候得舒服了,悠悠道:“时辰快到了吧?怎么还不去雅瑜馆授课?可别在我这躲懒,知道你怕冷,你坐我的轿辇过去。” “多谢外祖母,昭儿不是怕冷,是想等着雅瑜馆里的火烧得旺些。” 大长公主“嗯?”了一声,回过头看着她,“你这个小鬼精!又憋出了什么坏招儿了?” “外祖母不必着急,稍后你便知道了。” 岑静昭胸有成竹,手上更有劲儿了,一边按一边说:“沈太妃不识好歹,总是找外祖母麻烦,昭儿让沈家栽个大跟头,好给外祖母出气!” 大长公主抓住她的小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老人家看着她手上一道道细小的伤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看看你,总是不顾惜自己。外祖母虽然老了,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负。而且人活一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站在最高处,总会被欺负,这是常事,不必太过计较。” 她轻轻抚摸着岑静昭手上那些伤口,满目怅然。 “你屡次涉险,这才真让外祖母吃不下睡不着!你可知?你去西疆的那些日子,我没有一日能睡安稳。你平安健康、一生无忧,才是外祖母最希望的事!至于什么权势富贵,我都这把岁数了,根本不在乎了。” 祖孙两人交心谈了片刻,岑静昭为了哄老人家,又讲了许多有趣的西疆见闻,正说着,雅瑜馆里的宫女便急匆匆跑了过来。 “岑先生,槿薇姑姑命奴婢过来请您马上去雅瑜馆。”小宫女急得快哭了,“沈娘子和汪娘子在雅瑜馆里打起来了!” 闻言,岑静昭和大长公主都怔住了。 大长公主沉稳指示:“本宫一起去瞧瞧。雪婵去备轿辇,几个人先去雅瑜馆守着,别让消息传出去。” 说罢,她带着岑静昭去了雅瑜馆。 刚到雅瑜馆,岑静昭就看到了在地上挑衅似的坐着的沈棠,还有美人垂泪的汪艾藻。 岑静昭沉声问:“发生了什么?因何发生?” 众人见到岑先生已经两股战战,见到肃嘉大长公主,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雪婵扶大长公主在一旁坐下,这是不解决便不罢休的意思了。 沈棠起身向大长公主和岑静昭行礼,虽然她的钗掉了,头发也松散了,但她的气势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学生打的是无耻之人!”沈棠指着汪艾藻,高声道:“她伤了我哥哥,我打她有何不可?” 众人惊讶,没想到汪艾藻平时文文弱弱的,竟能伤到高大英武的沈世子。但旋即她们又察觉了异常,沈世子和汪艾藻是怎么认识的?为何会有恩怨? 岑静昭冷声问:“你说得可是真的?有何凭据?汪大人可是御史大夫,你可要知道,如果你胡言乱语,我不罚你,汪大人也定会参你沈家一本。” 她直视着沈棠,似是在警告,也好像是在提醒。 沈棠一字一顿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说着,沈棠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将事情因果说得明明白白,一开始大家只是看笑话,但听到最后都是一阵胆寒。 但岑静昭的脸上却是一派平静,她唤来槿薇,温声道:“槿薇姑姑,劳烦通报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皇帝处理完政事才来到雅瑜馆,此时,看热闹的已经被岑静昭派人送回家了。 这些小女娘现在看起来震惊不已,殊不知她们在一日之内,已经将雅瑜馆里发生的事传遍了。 据说汪艾藻对沈璞一见倾心,只可惜沈璞对她并无意,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汪艾藻的姐姐汪艾萍听说之后,气得将她臭骂一顿。 但汪艾萍到底心疼妹妹,便给妹妹支了一招——趁着沈世子去静慈寺敬香,给人下了药,试图将生米煮成熟饭。 然而,没想到沈璞虽然名声在外,却也不是真的风流到没有底线,他在药效刚一发作时,便拿出了匕首狠狠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一道血痕。 鲜血让沈璞稍稍清醒,他用最后一丝神智离开了满是迷药的禅房,只留下啜泣不止的汪艾藻。 沈璞当日回府,只说自己下山途中摔倒,被树枝划伤了手臂,却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沈棠昨日才听说真相,今日便来寻汪艾藻报仇了。 沈棠义正词严地说完了,室内安静下来。 岑静昭像摸像样道:“此事本是女孩子之间的打闹玩笑,但因涉及到多位朝中官员,因此只好请皇帝来定夺。” 皇帝颔首,又问一旁的大长公主:“姑母觉得呢?” 大长公主没什么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全凭皇帝定夺。” 皇帝蹙眉,似乎真的在思索,半晌,他吩咐岳耀祖,“岳总管,将这几家的大人请到宫里。” 岳耀祖办事牢靠,不多时便将人都带来了,就连汪艾萍和他的夫家都一并请来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所谓何事。待他们行礼之后,皇帝才缓缓开口。 “看座。”他看向岳耀祖,“岳总管,再将故事讲一遍。” 岳耀祖言简意赅,三两句话便将故事复述完全,几位大臣却已经冷汗连连。 御史大夫汪宪“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微臣教女无方,求陛下责罚!” 眼看着躲是躲不过去了,汪宪只能率先表态。紧接着,卓远侯沈未坚也开了口。 “臣竟不知还有此事,陛下明察秋毫!” 汪宪不敢落后,拍着胸脯道:“臣定然好好教育子女,绝不轻饶!” 这时,安静的岑静昭开了口,但却是对着始终没有说话的李尚书,也就是就汪艾萍的夫家。 “李尚书始终不言语,是觉得自家儿妇已经是一枚废棋了吗?” 李尚书眉毛一竖,显然对岑静昭的插话不满,“岑先生这是何意?莫要血口喷人!” “我说错了吗?难道汪艾萍真的是为了姐妹情意才帮助妹妹吗?汪家若能和沈家联合,李家自然顺风顺水,若是不能,也不过是搭上一个汪艾藻,这笔生意稳赚不亏,李尚书好盘算。” 汪艾藻早已哭干了眼泪,她望着自己的姐姐,不敢相信岑静昭的话,可是岑先生向来见微知着,从来都没有错过的。 她以为姐姐是真心待她,却没想到姐姐只是在利用她。 是啊!真的心疼她,怎么会让她做出那等出格的丑事?她定定地看着汪艾萍,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第69章 学宫 由于性情使然,岑静昭说话习惯旁指曲谕,总是给彼此留有余地。她的一番话似是而非,但在场的人却都立刻明白过来了。 沈未坚开口时,就没有她那么委婉了。 “没错!李尚书莫不是看中了我卓远侯府在寒门世子间的声望,想要借着卓远侯府的名声为自己的官生做弥补?李尚书,同僚一场,你说,沈某必然会借,但用这种下作手段就太不光明了!” 去年冬天,徐十五当众殴打了口出狂言的贾书生,之后被笞刑罚俸,但那件事并未了结。 礼部因擢选不力而全部被罚俸三月,而后皇帝又因事关元懿皇后贤名,而命大理寺彻查贾书生的身份,与考官的利益关系。 一查才知,贾书生的本家原是西疆富户,当年为了躲避战乱而带着万贯家财来到仕焦。 仕焦居大不易,商户身份处处被掣肘,于是贾书生的父亲几乎散尽家财才买通了礼部相关大人,为儿子买来了一个进士的身份,希望他能走上仕途,改变贾家的前途。 然而,贾书生却因饮酒而误了大事,毁掉了贾家的家业。 大理寺按照皇帝指示,将调查的结果公诸于众,一时间舆论哗然。 对于天下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来说,科举是他们一生中最公平的事了,但没想到却还是有人凌驾在规则之上,将他们的努力踩在脚下。 学子们群情激愤,皇帝顺势将礼部相关人等都下了狱,李泓商作为尚书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参与其中,只是多罚了几个月俸禄了事。但他是礼部魁首,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 如今他在寒门学子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威信可言了。更可怕的是,眼看就要准备明年春闱了,他却迟迟未收到任何任命,他开始慌了。 因此,听儿媳汪艾萍提起自家小妹对卓远侯府沈世子有意,他便想到了这个计策。 无论世家内部如何腐朽,在外都要伪装成悲天悯人的菩萨样子。这一点卓远侯府一向做得很好,每逢冬日便施粥发衣,还建了几所收容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子,不仅如此,沈家还资助了许多没钱读书的寒门学子。 在肃嘉大长公主回宫之后,沈家在这些事上花费了更多银钱,百姓不知沈家这么做是为了侯府和沈太妃的名声,他们只把沈家人当成降世菩萨。 李泓商正是看中了沈家的名声,才想促成汪沈两家的亲事,虽然不是李家和沈家直接结亲,但儿媳说自家小妹唯唯诺诺、蠢笨无知,最好拿捏,她有办法通过控制小妹而控制沈家。 皇帝听了许久,已经有些乏了,他看向身侧的大长公主,“这是女眷之间的事,姑母您来定夺吧?” 大长公主看了一眼皇帝,又不经意地看向岑静昭,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事情虽然出在女眷身上,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前朝勾连,还是陛下做主吧!此事虽小,但若不一次处理清楚,只怕将来百家效仿,遗患无穷。” 汪李两家顿时吓得忘了呼吸,就连此事的苦主沈家都是一震,没想到大长公主竟把此事说得如此严重,沈未坚不禁猜想,大长公主是为了打压沈太妃,而故意大做文章。 突然,未曾说话的沈璞跪地,抢在皇帝没有定夺之前高声道:“陛下,此事因臣而起,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臣愿息事宁人!” 沈璞自然是和父亲想到了一处,如果从重处罚,沈家也不能幸免,只有他作为苦主表示大事化小,事情才能遮掩过去。 但皇帝还未说话,岑静昭却先开了口,“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若此事囫囵揭过,便是立身不正。若朝臣皆立身不正,则朝局将倾。” 汪宪在皇帝和大长公主面前做小伏低,可他不会畏惧一个小女子。 他怒目而视,道:“小小女子竟然也敢妄议朝事!莫不是以为自己做了几日女师,就可以坐而论道,为万世师表了?” “我虽是女子,却也读过男子读的书,行过男子行的路,男子可以议论的事,为何女子不可以?” 岑静昭厉声驳斥汪宪,转而对着皇帝下拜。 “臣女自幼喜好诗书,常因文字废寝忘食。陛下可知,字圣许叔重为何终其一生编撰《说文解字》一书?” 皇帝捏了捏眉心,“讲。” “秦焚百家之言,之后各家依私心擅译典籍,先圣原意屡遭篡改,致使经文杂行于世。直到东汉许叔重编纂《说文解字》,校注经文,以教世人。故,其言:‘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 “《说文解字》成书后,文有依、字有据,文化思想得以传承。为人、为臣,皆是如此,只有根本立正,才能行于人世,躬于朝堂。而如今,朝堂之上不乏行差踏错、立身不正之人,长此以往,陛下还觉得这是小事吗?” 李泓商哼了一声,“纸上谈兵、大言不惭!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岑静昭转过头,对着李泓商粲然一笑,突然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只见少女唇齿开合,动作轻柔得像蝴蝶,其力量却如山呼海啸。 “李尚书垂坐礼部,对于天下学子的境况最为了解。如今饱学之士只有科举一条路,千军万马行于一路,其中本就有太多的不确定。而且,考官为师,举子为学,历届考官难保没有偏颇,而举子们为了获得更好的成绩,只能将心思用在行卷和钻研考官喜好身上,难以认真为学,天长日久,朝野难有纯臣。” 这句话说得大胆,但从岑静昭的嘴里说出来却多了几分可信,毕竟岑家人向来自诩纯臣,朝堂倾轧从来都与岑家人无关。 皇帝微微点头,“不愧是岑公之后,连小小女子都知晓该如何做纯臣,必然是自小受岑公耳濡目染,岑公死后仍为国躬耕啊!” 说着,他看向汪宪,“汪卿,如何教养子女,你差了岑公太多!” 汪宪惶恐,叩首时厚实的身躯直打晃,“臣知罪!一定见贤思齐,以岑公为榜样。” 岑静昭在心底冷笑,皇帝真会戳人痛处。 汪宪和祖父都供职于御史台,但因祖父看透了他汲汲营营,没有风骨,所以从来不肯重用他,以至于汪宪的日子十分难熬。 直到祖父缠绵病榻,不能理政,他才凭借自己的手腕上位,顶替了祖父的位置。 或许是因为被压抑得久了,据说他一听到祖父的名字,就会暴跳如雷,生怕有人会提起他那段屈辱的过去。 其实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旧事,许多事都是因为自己太在乎,便觉得别人也同样在乎,殊不知人生苦短,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应对的难关,没有人会真正在意旁人是如何生活的。 大长公主此刻终于看明白了,今天的矛头在李尚书,岑静昭是要对付礼部,想来又是皇帝的授意。礼部虽然听起来没有兵部和户部那样具有实权,但正如岑静昭说的——立足根本。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最根本的,有了可用之人,一切才有可能。 她鹰隼般的眼睛划过着一长一少、一男一女,想起了近日的传言,都说皇帝对岑三娘子不一般,或许是要迎她入宫,她原本是不相信的,但看着两人配合如此默契,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岑静昭入宫,凭借她的聪慧,成为后宫之主是迟早的事。天下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够拒绝后位的诱惑,她亦希望自己的外孙女富贵无极。 而且,皇帝和岑静昭都是这世间绝顶聪明的人,如果他们联手,项国的未来不知会是何种盛况。 可是她知道,岑静昭不会喜欢被束缚在宫城,而且她已有心仪之人,不会委屈自己入宫的。 那皇帝的心思呢?如果皇帝一定要巧取豪夺,岑静昭未必是他的对手,到时候她又该如何呢? 想到这,大长公主甚至开始埋怨起岑孑石死得太早坏事!如果他再撑个一年半载,岑静昭顺利定亲,她这个老人家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如今外孙女的孝期还有几个月,得尽快安排议亲的事了。 皇帝感受到了大长公主探究的目光,并不知自己几乎已经成为一个衣冠禽兽,他笑了笑,对岑静昭道:“岑三娘子,那你以为要如何才能有纯臣呢?” “不能。” 岑静昭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众人皆是一惊,虽然她说的是事实,但这种真话是不能说的。这样岂不是告诉皇帝,满朝百官都不是全心全意为他效力吗? 李尚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实在不知道这岑三娘在发什么疯,她说没有纯臣,不是连瑞国公府世代祖先都骂了个遍吗? 岑静昭无视众人的目光,陈述着自己的想法。 “凡事都没有绝对和一定,大长公主殿下曾教过臣女一句话——凡事尽力而为,不可勉强。不能要求所有官员都是纯臣,但只要多一分纯,就少一分蝇营狗苟。为着这一分,也该尽十分的努力。” 因为岑静昭始终跪着,沈璞站在她的身后,看不见她的神采,但只看素白的背影,都让他心驰神往,就连她耳铛晃动的幅度,都好似仙人在拨弄编钟。 乐曲无声,却已让他迷醉。 有片刻的工夫,他甚至忘却了现在他和她正是对立的身份。不过他很快便清醒了,眼神冷却的瞬间,他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皇帝没有像大家想象中气愤,反而认真地问:“那你觉得要如何努力?” “臣女以为可以效仿稷下学宫。”岑静昭说出来的时候格外流畅,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她心里设想了无数遍,“科举考的是学问,才学高不一定会处理政务,臣女觉得可以开学宫,专门教育官吏,以保为官纯正。” 李泓商一听不妙,这是要削弱他礼部的权力,当即反驳。 “一派胡言!哪有教育官吏的?天下就没有这样的奇闻!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你又把官吏当成什么?他们凭什么被管束教育?简直不知所谓!历朝历代,科举才是正途!” “我从未否定过科举,只是选才应不拘一格,如果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难免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成千上百个贾书生,到时候李尚书准备用多少俸禄去弥补呢?” 皇帝又捏了捏眉心,他的身子其实已经不能支撑他耗费这么多的心神了,只是因为岑静昭今日说的话有理有趣,他忍不住想多听一些,现在已经疲惫到极致了。 “岑三娘子说的事是大事,今日也议不出什么,明日朝会再同百官商议。”他苍白的指尖指向岑静昭,“你,明日一同前去。” 饶是岑静昭再淡定,此刻也几乎就要跳起来,她居然能去乾鉴殿议政?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要知道,就连元懿皇后都没有去过乾鉴殿! 李尚书疾呼近乎失声:“陛下不可啊!” 皇帝眼锋扫过去,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冷声道:“至于几位的家事,便各自回家解决吧!相信你们自有决断,无需朕和姑母多言。” 不等众位大臣反驳或告饶,他已经一挥明黄的袖摆,冷淡道:“都退下罢!” 直到众人离去,他才被岳耀祖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岳耀祖忍不住鼻酸,抽噎道:“陛下这是何必呢?其实您已经为小公子铺好路了,他一定可以一生无虞的,何必再同百官作对呢?” “我能保他一声平安,但岑三娘说得对,要保他世世代代都平平安安生活在北疆才行!” 皇帝缓了口气,眼神没了惯有的冰冷,反而渗出浓浓的眷恋。 “我知道我的决定会引起风波,甚至会遗患后世,但我是他的父亲,我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一个私愿了。这天下本该是他们母子的,既然他母亲不想要,我只能让他世世代代守在最自在的北疆。” 第70章 议亲 寒风呼啸,回沐淑宫的路上要经过一处风口,但岑静昭不敢抱怨,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外祖母的脸色比寒风还要阴冷。 祖孙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回了沐淑宫,大长公主才正眼看向她,冷脸道:“今天这出戏也是你算计好的?” 岑静昭乖乖点头,并不为自己辩解。看她这副样子,大长公主反倒不知该如何责难她了。 “你可知你今日说的那些话,一个不留心就会万劫不复,纵然现在陛下暗中支持你,可陛下的身子如何你应该清楚,他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可是外祖母,昭儿已经没有别的路了,棋子是无法决定自己何时出局的。” 她已经知道了皇帝的遗诏内容,也知道了皇帝的亲子尚在人间,她只有做好棋子的本分,取得皇帝的信任,在皇帝在世时尽力为自己争取筹码,才不至于让外祖母的担心成为现实。 “你无法决定何时出局,但能决定在棋盘上吃掉谁,不是吗?”大长公主看得分明,对这个最疼爱的外孙女也不留情面。 “你拿这三家开刀,敢说没有私怨在其中?沈家和我针锋相对,而汪家和李家,徐十五因为他们的弹劾而挨了笞刑,你是在为他报仇吧?” 岑静昭的表情有片刻的羞赧,但又立刻坦然起来,“是,既然总要拿人开刀,为什么不趁机以牙还牙?如果他们没有做那些事,谁也动不了他们。” 大长公主原本想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般睚眦必报只会四处树敌,可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 自先帝荒废朝政开始,朝堂上的人渐渐揣度上意、独善其身,恩怨分明的人越来越少。好比一泓封闭的池水,一旦浑浊了就很难自洁,唯有引入活水才能冲刷沉疴。 纵然岑静昭对岑家有怨念,但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了她祖父的模样,他们都聪慧过人、嫉恶如仇,是难得的清流。 如果她是男子,将来或许可以成为一代相公,可她偏偏是个女子,女子活在世上本就不易,遑论与男子争高下呢? 岑孑石不过是在世的时候做了皇帝的靶子,可这条路如果岑静昭继续走下去,她会成为世代的靶子。 世人可以包容天才,但绝不会容许异类,因为一旦异类多了,便不算异类了,寻常的人反而会成为另一种异类——党同伐异是人的天性。 思虑半晌,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这件事容后再议,我要同你说另一件要紧的事,你孝期将过,该议亲了。” 岑静昭没想到外祖母会突然说起这事,一时有些迷怔,“外祖母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难道是听说了什么吗?” 大长公主无奈颔首,“最近有流言,说陛下有意纳你入宫。我知你不想,但谁都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而且空穴来风必有因,这种事传出去总是于你名声有损。” 岑静昭皱眉想了片刻,冷笑道:“外祖母,昭儿差不多猜到这流言是谁传出来的了。” 除了岑家那几个嫌命太长的妇人,不会有人敢编排皇帝的私事了。不过好在她们还算聪明,不敢大张旗鼓,否则依照皇帝对皇后的偏爱,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放心,昭儿会处理好的。陛下和昭儿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仅此而已。而且……”她想了想,有些怅然,“而且,陛下对元懿皇后的感情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爱重她,思念她……” 如果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么会为北疆的人做这些筹谋?只是他做得再多,她也已经不在了,无论真假,元懿皇后这个身份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大长公主自婚后便一直生活在南疆,帝后的故事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今听外孙女提起,她也不禁为一代女战神的红颜薄命而惋惜。 “唉……你就别操心别人的事了,翻过年来你就十六了,该成亲了。” 想到那个声名煊赫的征南将军,大长公主心中难免有些不平,虽然那小子是个英雄,但在她看来,他太过鲁莽了,就说上次被笞刑的事,哪家贵公子能做出当街打人的事?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可是她不喜欢也没用,外孙女聪明伶俐、端淑娴静,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莽夫,不仅为了他屡次涉险,还为了他挑衅朝臣。这已经不仅仅是“好感”可以定义的了。 她觉得自己老了,眼睛瞎了,如果她早看出来会有今日,当初那小子去南疆拜访她的时候,她就该让人把他打出去,好好护着自己的宝贝外孙女,省得被人觊觎! 岑静昭不知道大长公主已经在心里将徐十五痛骂了好几遍,笑着宽慰老人家。 “外祖母不必挂心,现在昭儿还不想成亲,等到昭儿卸下公府的担子,再说亲事。否则无论是谁,怕是都会被昭儿的身份所累。” 大长公主并不买账,“哼”了一声,道:“你是怕连累那个小将军吧!你倒是心疼他!他可曾心疼过你?” 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点明心事,岑静昭的脸瞬间红到了脖颈,但她看着大长公主,眼神坚定,字字铿锵。 “他救过我,不止一次。但我喜欢他,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的赤子之心,我从小见惯了尔虞我诈、汲汲营营,只有他不屑于此,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用算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如此自在过。” 说着,她又觉得有些夸大,他也不是十全十美,就比如,他已经有段时日没有给她写信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哪个南疆女子而流连忘返了! 她越想越气,又说了几件他的糗事,逗得大长公主也捧腹大笑。 宫女们在外候着,都觉得三娘子简直是神人,明明大长公主回来的时候阴沉着脸,她们都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没想到三娘子哄了片刻,殿下竟如此开怀。 她们都是伺候殿下多年的旧人,几乎从未见过殿下这般肆意,难怪殿下会如此宠溺三娘子,她太懂怎么拿捏人心了。 ——— 一出宫门,卓远侯沈未坚便拽住了想要溜走的沈棠,一把将小丫头塞进了自己的马车里,跟着一个箭步进了马车,杜绝了女儿逃跑的可能。 沈棠自知犯了错,只能赔着笑脸装傻,“爹,女儿大了,不能同您共乘一车了,女儿去自己的马车!” 说着,她起身要跑,还不等沈未坚动手,沈棠“啊”的一声,出路已经被随后上来的沈璞堵住了。沈棠心虚,只得坐到马车角落,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沈未坚虽然生气,但到底舍不得苛责女儿,只得语重心长道:“棠儿,这次你实在是太莽撞了!和同窗动手,还闹到了陛下面前,现在可好,还不知道陛下怎么想我们沈家。” 沈棠也很委屈,她看了一眼沈璞,瘪着嘴辩解。 “可是哥哥因为汪家的算计而受了伤!当时哥哥还骗我,说是树枝划伤的!你要是当时跟我说实话,我当时就去汪家问罪了!哪至于等到宫里才动手?” 沈未坚刚想斥责女儿不知错,沈璞却听出了问题。 “你是如何得知的?府上有人多话?” 沈棠坦诚道:“是昨日四娘来找我玩的时候说的。” “岑四娘?”沈璞眯起眼,目光锐利,“她又是如何知晓这等秘事的?” “她说她问的,岑家笃信佛法,常请静慈寺的僧人到府上诵经宣法,她亦十分心诚,和寺中的僧人关系颇佳,她是听一个小沙弥说的。” 沈璞先是眉头紧锁,然后又摇头笑了起来,只一会儿的工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岑四娘和沈棠交好,此事人人皆知,而沈棠爱憎分明,亦是无人不晓。想来正是有人利用了沈棠这样的脾气,做了个局等着他们跳进去。 沈璞不了解岑四娘,但看她平时和沈棠在一起时的表现,也知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绝对没有大智慧,尤其是不可能将沈、汪、李三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岑四娘的姐姐岑三娘。 自从沈璞看中了岑静昭,也多方打探过她的消息,知道她在前年的秋天被祖母罚去静慈寺,接连去了好几日。以她的能力,足以培养自己的人脉了。 岑四娘不愿将功劳归于三姐,所以隐去了消息的来源,正好成为岑静昭的遮掩,很难说这不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沈璞的目光渐沉,从岑静昭今日的表现来看,她似乎是在对付李泓商,想要分礼部的权,但他却觉得她想要的绝不止这些。 她到底要什么呢? 突然,他阴沉的目光骤然明朗,变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桃花眼。 “父亲,这次的事因儿子而起,都是儿子平时太过荒唐。”沈璞认真道:“父亲为儿子下聘吧!”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沈未坚正觉得老怀安慰,但听到后半句,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大咳起来,吓得沈棠连忙坐过去为他捶背顺气。 沈未坚缓了好一阵,粗眉倒竖,“咳咳——你说什么?还没议亲就要下聘?去哪家下聘?” 沈璞泰然道:“自然是岑家。” 沈棠立刻高兴得笑起来,看来哥哥是觉得四娘及时报信,心中感动,所以要去她过门了! 然而,她只高兴了一瞬,就听沈璞悠悠补全了语句。 “儿子要娶岑三娘子。” 之前沈璞还在犹豫观望,但现在他只想快些娶岑静昭过门,这次不仅是因为她公府继承人的身份,以及美丽的皮囊。 这样的女子,如果不能同自己站在一处,那就可能成为强大的敌人。现在,她已经开始利用沈家了,并且皇帝还在有意维护,这个苗头可对沈家不利。 ——— 回到瑞国公府,初喜早早就等在了二门处等着,她早就听说了宫里的事,现在看着自家娘子,简直像看到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上前为岑静昭披上狐裘,欢喜道:“娘子,听说您今日在宫中舌战群儒,厉害得不得了!” 岑静昭戳了一下初喜的额头,“学了个词就开始乱用!我怎么敢跟诸葛先生相提并论?” 初喜揉着额头,满不在意。 “奴婢没见过诸葛先生,娘子就是奴婢见过最聪明的人!”她凑近几分,眼神充满得意,“娘子,奴婢一听说您明日要上朝,就准备了好几身衣裳,您回去选选!” “你啊!”岑静昭无奈,“穿什么都无所谓,人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外在。” 回了隽华院,岑静昭着实被初喜所谓的“准备”吓了一跳。卧房外间里挂着一排排华服,宛如走进了成衣铺子。 而且小丫头极为用心,不止衣裳,连每套衣裳的配饰都搭配好放在一旁了。 岑静昭愣了半晌才道:“你这丫头倒是有心了!但我还在孝中,花花绿绿的就算了吧!” 她粗略扫了一眼,选了一件最素净的月白色高腰襦裙,这件裙装上下同色,只有青色的腰带上绣着流云团纹。 初喜见娘子作出选择,丧气道:“娘子,这件太素净了吧!” “不止呢!” 岑静昭又把这件衣裳旁边的配饰都丢在了一边,只留下一根鎏金银花树钗和两只素银钗。 初喜觉得自己白忙一场,一边叹气一边收拾。自己搬出来的东西,自己收回去,她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刚收拾了一阵,还有大半的东西摆在外间,就听有人通报,说翊王妃来了。 岑静昭正在内间的榻上读书,一听楚窈思来了,立刻便迎了出去。 以楚窈思现在的身份,按理说应该全府女眷都来行礼的,但楚窈思免了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到隽华院找岑静昭了。 岑静昭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不好的预感——楚姐姐但凡言行逾矩,都是因为丹毅侯府的人。 楚南书现在正好好地在宫里读书,听说近来长进不少,那就只剩下远在南疆的徐十五了…… 第71章 亲事 出乎岑静昭的预料,楚窈思一派闲适,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她这才放下心。 两人说话时都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便各自打发走了婢女,关起门说闺房蜜语。 “楚姐姐怎么突然来了?急匆匆的,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岑静昭笑着为楚窈思倒茶,楚窈思拿着杯盏的手一顿,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就是许久不见你,有些想你了。” 回想起来,自西疆回来后,她整日要忙的事太多,楚窈思作为翊王妃也有许多需要应酬的事,两个人已经许久没有一道出去了。 “我明日之后应该得闲,不如楚姐姐同我到庄子上小住几天?公府有个庄子有温泉,冬天最是舒爽了。” 楚窈思摇摇头,“我来就是同你说,我明日就要去南疆了,或许过年都不回来了。” 岑静昭的第一反应便是徐十五在南疆出了事,脱口而出:“难道是徐将军有什么意外?” “你倒是真念着他!” 楚窈思揶揄了一瞬便认真起来。 “他没事,是叔母记挂他。他写信说南疆事忙,今年或许不回来过年了,我便想着去看看他,也算是替翊王问候一下南疆将士,翊王已经呈报于陛下了。” 岑静昭点了点头,这么说起来倒是合情合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一时理不清头绪。 “南疆路远,楚姐姐一路小心,还是要多带些人手才行。” “放心吧!都已经安排好了!”楚窈思笑看着她,“我急着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送去南疆的。” 岑静昭的脸一下子便红了,她转过脸,嘴硬道:“什么东西?没有!” 楚窈思故作可惜地哀叹了两声,“那好吧!将士在外艰苦,我得多带些东西去!就不同你闲谈了,我回去整理行装了!” 说着,她起身便要走。 岑静昭连忙将人拦住,“有的有的!” 下一瞬,楚窈思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岑静昭。 岑静昭知道他又在打趣自己,却心虚地无法自圆其说。最后,她只好认命地去木箱里找到了一个大大的木盒,交到楚窈思的手里。 楚窈思笑着接过,一掂量重量,便知里面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于是她好奇道:“我能看看这里边是什么吗?” 岑静昭的脸还红着,立刻阻止了她,“别看!等姐姐回去之后再看吧……” 楚窈思心中有数,便不再逗她,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她便告辞了,毕竟是要远行,还有许多事要准备。 然而,楚窈思刚一离开,岑静昭的笑脸便瞬间收了起来。 楚窈思的举动太反常了。就算是要去南疆,也不至于这么着急,而且徐十五事行伍之人,不在家过年太正常了,过往丹毅侯府可没有这么重视这个义子,以至于需要身为王妃的堂姐亲自去慰问。 更何况,翊王妃凭什么代表翊王去犒军?就算陛下同意,翊王向来谦逊谨慎,怎会如此托大? 思索间,她已经快步来到了书房,她找到保存徐十五信件的盒子,将从西疆分别之后的信全部摊开,一张张比对,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徐十五在西疆伤的是左臂,并未影响书写,他的字迹依旧是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但仔细看去,他的字迹中少了些力道,像是被抽去了脊梁,只能依靠一副皮囊勉力支撑,而这明显是被刻意掩饰过的。 难怪他写信少了,必定是受了新伤,一边要一遍遍刻意模仿从前的字迹,好让她安心,另一边伤痛却让他无法时常写信。 这个混帐!竟如此骗她! “初喜!” 几乎是一瞬间,她热血上涌,即刻便叫来初喜,准备叫初喜收拾行李,她也要跟着楚窈思一同去南疆。 “怎么了?娘子有什么吩咐?” 初喜急急忙忙跑过来,脸上还站着两粒黑芝麻,想来是刚刚趁着她和楚窈思谈话,自己跑去小厨房骗点心吃了。 这片刻的工夫,岑静昭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笑笑,“没事,就是告诉你别光顾着偷吃,赶快把房里的衣裳都收拾起来,看得人心烦。” 初喜哀嚎一声,垂头丧气地去干活了。 岑静昭手中用力握着徐十五的信,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窈思不告诉自己真相一定有自己道理,她不能去逼问。而且从楚窈思的状态来看,徐十五就算受伤或遇险,应当也暂时于性命无碍。 这种情况下,她急匆匆赶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与其到南疆还要人分出精力来照看她,不如她先了结了仕焦的事。 只有手握权力,才能为他,以及远在边疆的将士们争取更多的利益和保障。 自古以来,忠军名将往往都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而是死于尔虞我诈的朝堂,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在徐十五的身上。 ——— 翊王府的马车里,楚窈思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是一件黑熊皮大氅,她翻开看了看,只见里面绣满了寓意平安康健的万寿菊。 她的眼中不见一丝喜色,而是满面愁云。 堂弟对岑静昭的心意她早已知晓,而岑静昭对堂弟的心意也都寄托在了这件大氅里。她越是明白,心中就越是为这两个人哀叹。 今日,翊王安插在南越的细作来报,说南越朝堂已经下令不惜代价诛杀徐十五。 在此之前,她已经知晓堂弟受了伤,也听他的话没有告知岑静昭,但她不知道南疆的局势竟已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程度。 这么严重的事她本想告知岑静昭,但想来想去,她还是瞒下了此事。 岑静昭再聪明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有更好的办法消灭暗处的敌人,甚至有可能会危及自身,到时候更加危难,就像他们不幸在西疆一起坠崖,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据说堂弟又受了伤,这次甚至是中毒,翊王说堂弟已经昏迷了几日了。 但愿堂弟见到心上人送的大氅,能够快些好起来吧…… ——— 翌日,天际微亮,楚窈思已经赶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出了城。 翊王府里短暂的喧闹过后又恢复了寂静,翊王的随侍赵友轻轻敲响书房的门。 “进。” 翊王深沉的声音响起,赵友立刻轻轻推门而入。 “殿下,王妃已经出城了。” 翊王站在窗边没有说话,赵友又斟酌道:“瑞国公府目前还没有动静。” 这次,翊王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让他退下了。 赵友离去的瞬间,看到了翊王平时休憩的榻上干干净净,一眼便知翊王昨夜又是一夜未曾合眼。 他无声叹息,也不知王爷这副身体还要熬多久? 自从王爷和王妃因为岑三娘子在西疆失踪的事争吵过一番之后,王爷就再也没去王妃的卧房。从前两人还能维持基本的体面,但现在却是连装都不装了。 可就算分房而睡,王爷也不至于睡书房啊!府里那么多房间,王爷偏偏要挤在书房里,在他看来,王爷分明是在给王妃台阶,让王妃来请人回去,可王妃偏偏是个冷心冷肺的,连王爷的院子都不再踏足。 他也不知王爷犯了什么忌讳,怎么遇见的女子都是这般冷血?先是岑三娘子,再是王妃。 赵友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决定改日到静慈寺好好拜上一拜。 洛启望着渐渐亮起来的苍穹出神,自己也分不清楚此刻心里是计划落空的失落多一些,还是庆幸徐十五在岑静昭的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打开窗子,寒风在他的皮肤上刮擦着,渗进了他的血肉。 寒冷和痛楚让他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利用了妻子,也利用了心爱之人,更清醒地知道,自己永远都比不上至真至诚的徐十五。 昨日,他一听说岑静昭在宫中的一番作为,便猜想她是有更大的动作。 早在她和陛下借口疫症纷纷离开皇宫,他就知道他们已经达成了合作。他不知道岑静昭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却十分清楚皇帝想要什么——无非是想要制衡他罢了。 他不怨恨皇帝,易地而处,他亦会如此。 只是他不会任人宰割,所以无论岑静昭想要做什么,他都必须阻止。 幸而他的妻子和岑静昭是好友,于是他和楚窈思讲了徐十五的处境,不需要他夸大,楚窈思已经自乱阵脚,她最在乎的就是两个弟弟。 只可惜,不知是楚窈思没有和岑静昭转述,还是岑静昭没有把徐十五放在心上,她竟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跟着楚窈思离开仕焦。 他不想与她为敌,她暂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旭日初升,他不得不去上朝了,不得不与心上人针锋相对。 大殿之上,翊王、李尚书,以及众位大臣,都对大项历史上第一个踏足乾鉴殿的女子做足了防御的姿态。 然而,出乎大家预料,岑静昭并未露面。 ——— 因为担忧徐十五,岑静昭昨夜迟迟未能入睡,直到子时,她才叫初喜点上石妈妈的安神香,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天刚蒙蒙亮,初喜便伺候她梳洗更衣。 岑静昭无意间问:“同穗呢?这几日似乎很少看见她。” 初喜一边为她梳双鬟望仙髻,一边答道:“天气冷了,她身子有些不适,奴婢让她多歇歇,免得到时候她也难受,娘子也被传染。” 岑静昭点了点头,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现在要思虑的事情太多了。 “去我的库房里挑支好山参,还有其它好药材,看看她能用到什么。院里其他人也是,让厨房多做些药膳,马上过年了,别在这时候生病,连年都过不好。” 岑静昭换好昨日选的月白色高腰襦裙,这件衣裳素雅沉稳得有些老气,但双鬟发髻又正衬她的妙龄,纵然头顶发髻中间只插着一根鎏金银花树钗,两侧以素银钗作配,仍让人挪不开眼。 收拾停当后,岑静昭没用初喜伺候,独自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然而,马车刚驶出公府便停了下来。岑静昭掀开车帘想询问车夫情况,一眼便看到了堵在车前的沈璞。 她沉下脸放下了车帘,外面的车壁却被人“咚咚咚”地敲了三声。 “沈某有几句话想说,不知岑三娘子可否赏脸一听?” 岑静昭并不买账,隔着车帘冷声道:“小女子并无什么脸面,何来赏脸一说?沈世子贵人事多,一夜未归,还是尽早归家,莫让沈侯爷忧心。” 沈璞衣袍崭新,下摆却有隐约的褶皱,一看便是昨日穿的衣裳,想来这位纨绔昨夜又睡在了哪朵娇花身旁,以至于一大早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想到此处,岑静昭觉得阵阵作呕。 沈璞看着自己的衣裳,亦想到了此处,突然笑了起来,“岑三娘子这是吃醋了?放心,沈某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岑静昭的声音愈发冰冷,“沈世子慎言,你如何行事与我无关,无需同我保证。” 沈璞笑意更甚,但喉咙里发出的音节却让岑静昭瞬间被寒意裹挟。 “谁说没有关系?我来府上可是要同令尊谈谈你和我的亲事!” 番外1:身份(徐十五视角) 朔州毗邻南越,地处偏远,虽不富庶,但也算安定祥和。只是,如今的朔州早已不见了从前鸡犬相闻的模样。 边城迎须城已经断水断粮,被越军围成了一座死城,而楚谦将军承诺的援军却迟迟未至。 一开始,将士和百姓都十分信任楚谦,不仅因为他是当朝驸马,更因为他的父兄是为了南疆百姓而战死。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焦躁不安和质疑反对在人群之中蔓延,他们渐渐不再相信楚谦了。 “楚将军,援军呢?” “是啊!就算没有援军,总该送些粮食进来吧?” “难道朝廷放弃迎须城了吗?” …… 每一天,楚谦都要安抚大家,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安抚自己,他作为将军,必须相信朝廷,哪怕他已经猜到如今的朝堂必然出了大事,否则不可能迟迟没有救援。 新帝登基,要料理的事情太多,一座城池又算得了什么呢? 围城的第九日,百姓终于爆发了骚乱,十几人合力用乱石砸死了守门士兵,想要逃出去,但刚一出城便被越军乱箭射死。 楚谦知道再这样下去,整座城里的人都会死,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将全城的火药、炮竹都搜罗起来,将它们和尖锐的石砾混合,以求造成最大的杀伤。 这些东西被埋在了城中各处,而在此期间,城中百姓已经按照先老幼妇孺,后青壮男子的顺序依次从一条偏僻的山路逃了出去。 南疆多山,许多路就脸当地生活了一辈子的人都不知道。这条路还是一个七岁孩童告知于他的。 小孩子成日漫山遍野的跑,意外发现了这条小路。 看着最后一批百姓悄然离去,楚谦松了口气,准备再去检查一下各处埋的火药,却陡然发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那名告知他唯一生路的小男孩。 “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让你赶紧离开吗?” 小男孩木着一张脸不爱说话,据说他的父母和兄长都被越人杀了。 楚谦叹了口气,好言相劝,“听话,快点离开,这里危险。” 小男孩扯了扯破破烂烂的麻衣,半晌才讷讷道:“这是我家,我能去哪?” 楚谦喉结滚动,艰涩道:“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他想了想,将小男孩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他提笔写了封信交给小男孩。小男孩不识几个字,只认得第一个字是“同”。 楚谦嘱咐他:“麻烦你将这封信带到都城仕焦,交给同昱长公主。” 说着,他将自己的玉佩和全部银子都交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想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穿着破旧的草鞋跑出了城。 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为南疆留下的火种,也为项国留下了一位战神。 小男孩一路向北,跑累了便走,歇够了便跑,这样不知日夜地一直向前。 他不知道楚谦将军给他的钱是盘缠,以为那是要一起交给那位同昱长公主的东西,于是他渴了便和河水,饿了便向路人讨个馒头,甚至是捡路边的烂菜叶。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到了仕焦城。 他逢人便问谁是同昱长公主,人人都以为这个小乞丐傻了,竟敢招惹天家贵女,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犯忌讳。 又过了三日,他一边在路上讨饭,一边询问谁是同昱长公主。他身侧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华贵的马车里走下一个小女娘,全身戴孝,了解的百姓已经退避,都知道这马车上的徽标是丹毅侯府。只有这个小乞丐呆愣愣地站在路中间,还在用自己已经嘶哑的声音问谁是同昱长公主。 那女娘走到他身边,问:“你要找同昱长公主?” “是。”小乞丐打量着这个贵气的小女娘,真诚地问:“你是同昱长公主吗?” 小女娘一愣,然后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我不是,你找她有什么事?” 小乞丐还小,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被诓骗,他从脏污破烂的衣衫里拿出一个荷包,里边放着干干净净的信件和玉佩,以及一分未花的银两。 小女娘一眼便认出了玉佩,那是他叔父的东西,她的父亲也有一枚一样的。 小乞丐跟着小女娘到了一处华丽却挂满白幡的地方,下人们想带他梳洗一番,以免冲撞贵人,但小乞丐太过抗拒,不肯让人近身。 小女娘只好先带着他去见自己的叔母同昱长公主。 同昱长公主指看信封便认出了夫君的字迹——“同昱吾妻”。 她颤抖着手拆开信,读完简短的几行字之后,已是泪流满面。 小男孩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丹毅侯府,楚谦将军的家,而那个带他回来的小女娘,是丹毅侯府的嫡女,楚谦将军的兄长的女儿。 他在这里住下,却每日难以入睡,这里太大太华丽了,这里不是他的家。 又过了几日,同昱长公主将他叫到跟前,开门见山地问:“本宫想收你做义子,你可愿意?” 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是义子,但他知道这是家人的意思,他想要拥有家人,于是他点了点头。 同昱长公主似乎没想到小男孩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时愣住了,随即又道:“你可想好了,本宫虽是公主,但本宫并非圣上的一母同胞,在这显贵遍地的皇城里,实在算不得什么。跟着本宫,未必有好出路。” 小男孩听不太懂她的话,只坦然说着自己的想法。 “楚将军救了我,他为了南疆牺牲,我应该为他照顾好家人。我不会别的,但我能帮您看家护院,不让人欺负您和府里的其他人!” 同昱长公主眼神微动,心头一软,小孩子的话最真诚,也最有力量。 她笑道:“你孑然而来,如今除了这一身血肉,你父母留给你的也只有这个名字了。本宫虽然收你为义子,但你无需改名换姓,你仍旧是你自己。” 小男孩似乎听懂了,澄澈的眼睛里泛起涟漪,他认真道:“我晓得了,我是徐十五,也是公主的家人。” 第72章 威胁 寻常女子听闻男子要求娶自己,或是喜悦或是气愤,但岑静昭却没有任何情绪,她再次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沈璞,平静得像是在打量一件器物。 须臾,岑静昭冷笑,“沈世子是故意堵在这里,想要误我的时间吗?你为何这么怕我上朝?” 看岑静昭的样子,显然并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威胁,沈璞有些羞愤和气恼,还从未有人如此轻慢于他! 原本他打算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将她收进股掌之中,但他突然改了主意,他立刻就想看到这张总是云淡风轻、尽在掌控的脸上出现慌乱和惊惧,他要她立刻拜服在自己面前! 他笑问:“岑三娘子可知因为西疆叛乱,今年的药材价高?” 岑静昭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还以为他是知道了她不久前偷偷去过西疆,于是她让自己显得更加平静。 “行商一事我不熟悉,但物以稀为贵,恰逢乱时,价高一些很正常。” 沈璞装作听不出她言语中的敌意,继续问:“那你可知这些药材都去了哪里?” 突然,岑静昭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见沈璞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何”。 若非坐在马车里,岑静昭此时很有可能摔倒。她太了解这个字的含义了! 当初是她逼问出卓玄妻子曹氏,南疆赈灾粮的去向,正是落到了姓何的富商手里。 如今这位神秘的富商又出现了,之前是粮食,现在是药材,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稳住心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要搞清楚沈璞为何会知道这些,又为何会和她说起这些。 “沈世子眼观六路,我十分钦佩,不过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沈世子如果喜欢这条路的话,大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赏景,我换条路走便是。” 岑静昭面色平静淡漠,似乎真的不在意沈璞所言,只是沈璞没有看见岑静昭掩藏在马车里的双手正死死扣着座榻,只有这样岑静昭才能维持住自己的身形。 她当然在意这位何富商,但她不能让沈璞发现自己的情绪,不能给他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 眼看岑静昭就要吩咐车夫掉头,沈璞也不再同她打哑谜,直言:“你知道同这位何富商联络的人是谁吗?” 岑静昭一边松了口气,看来沈璞暂时被自己唬住了,一边又忍不住悬起了自己的心,她已经猜到答案一定是对她不利的。 果然,沈璞笑道:“正是贵府的二夫人。” 岑静昭怔了片刻,似乎没有第一时间听清楚沈璞的话,但紧接着,她的脸上浮起了隐忍的惊恐。 沈璞见到了自己想见的场景,兴奋了一瞬,却又立刻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疼——岑静昭的这张俏脸上,果然不适合做出这种表情,她应该永远不食人间烟火才对。 岑静昭没有克制自己,她也知道沈璞既然说了,就希望看到她的失态。眼下她处于下风,只得顺着他的期望行事。 “所以,沈世子是在威胁我?” 虽然有伪装夸大的嫌疑,但岑静昭的确有些恐慌,无论那位何富商要做什么,他的立场都已经昭然若揭,他极有可能不是项人。 无论是米粮还是药材,大量流入市场一定会引起价格的波动,而这两年的行市并未有什么变化,只能说明这些米粮和药材都辗转流出了项国。 也就是说,在这条利益链条之上的人,极有可能在有意或无意间通敌叛国。 这样的罪名,岑静昭即便长了十个脑袋,都想不出解决的对策,历朝历代,通敌叛国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 “我能说出来便是有了证据,不过我不想威胁你,只是想同你交易。” 沈璞稍微收敛了笑意,难得带上了几分诚恳,“瑞国公府和卓远侯府若成为姻亲,为保沈家无虞,我自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岑静昭审视着他,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这是维护岑家安全的最好办法。否则无论我说出什么条件,你都会心存疑虑。只有两家成为一家,我们才能真正站在一条船上,不是吗?” “沈世子好盘算。”岑静昭看了眼天色,扯起嘴角笑笑,“你不必拦着我了,今日的朝会我已经赶不上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还望世子给我几日时间。” “那是自——”然…… 沈璞的话尚未说完,岑静昭已经撂下了车帘,只听她吩咐车夫回府,马车便迅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回想起她那张可谓惨白的小脸,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不该这么逼迫她的,她刚刚大病初愈,想来身子还未养好,应该徐徐图之的。 只是这种情感很快便被得偿所愿的满足而取代了,他沈璞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不枉费他白扔了那些银钱给岑家的二夫人,大鱼这不就上钩了? 他回府换了身华丽的绯色缠枝莲花纹圆领袍,又和狐朋狗友去了青楼。 朋友们不知道他已经拿下了大名鼎鼎的岑三娘,只以为是昨夜的姑娘将他伺候得舒心了,便打趣他,让他将那小娘子收进府里。 他本想一口应下的,虽然他高兴的是和岑三娘的亲事,但昨夜春宵的确令人回味,像从前一样收进府里也不错。 只是想到早上岑静昭看见他衣服褶皱时,那不悦的神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应该是不喜欢的,那他不介意哄哄她,将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打发了,只留她一个。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给她最大的体面了。 ——— 岑静昭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孙不思向宫里报信,今日她没有出面,一定要有个解释。然后她就将自己关在房里,连初喜和石妈妈都不许进。 初喜和石妈妈在门外守着,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娘子不是生病,那到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两个人在门外想得头都疼了,也没有头绪。而房间里的岑静昭亦是如此。 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了沈璞的话,以及府中的事,希望从中找到破局之法。 沈璞的话应该不是假的,二夫人是短视重利之人,被诓骗利益也不意外。 她本想搞清楚二房在这件事里到底参与了多少,随即又明白过来,既然沈璞这样说了,就一定有办法将所有事都推到二房,甚至是整个公府身上。 所以解决之法只能从沈家身上寻找了,眼下看来,似乎只有联姻这条路行得通,就像他说的,两家成为一家,就不用担心这件事被翻出来了。 但岑静昭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这样的话,那联姻之后沈家就没有岑家的把柄了,那还如何控制岑家呢? 除非沈璞是真的想要娶她才做了这个局,但这个猜想很快就被她推翻了,沈璞不是长情之人,断然不会为了感情之事而谋划这些。 那便只有另一种解释了,沈家还有岑家其它的把柄。 在没有摸清对方底牌之前,岑静昭不敢轻举妄动,最好的选择就是答应他。 她自然不是要为了公府牺牲自己,只因为她姓岑,不想被二房连累。而且,就算最后没有办法,她需要嫁给他,她也有办法让自己脱困,大不了就是成为寡妇罢了。 攘外必先安内,她得先把家里的事情料理清楚,才能保证今后不再被这些人拖后腿。 还好她当初决定为祖父守孝三年,如今还有五个月才出孝,沈家暂时不会大张旗鼓地来提亲,她还有时间反败为胜。 她的目光越来越冰冷,沈家先是挑衅外祖母,现在又来算计她,这一笔笔账她都记在心里。 而且从沈璞的话里,她隐约猜到了沈家似乎认识那位神秘的何富商——就连外祖母的人都没能打探到何富商的身份,沈家却如此了解,说他们毫不相关是不可能的。 于公于私,她都一定要除掉沈家这个祸害。既然用满门抄斩威胁她,她只好礼尚往来了。 ——— 南疆温暖,到了十二月依然有些暖意,楚窈思闲来无事,在房里收拾了一阵子从仕焦带来的东西,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微汗珠。 她正准备换身衣裳,就听小厮急匆匆跑到门口,高声道:“启禀翊王妃,徐将军醒了,说是想见您!” 话音未落,楚窈思已经快步去了徐十五的卧房。 其实徐十五的情况并没有翊王说得那么严重,他虽然中了毒,但大夫救治及时,他只是昏迷了几天,当楚窈思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只是因为毒物残留和身体虚弱,他昏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间短,姐弟二人还未正经说过几句话。 楚窈思走进来的时候,徐十五正抱着个木桶吐得昏天黑地。 她刚想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正巧婢女端着药走进来,她亲手接过药碗走到徐十五床边坐下。 “快把药喝了。” 徐十五连忙窜到了床边角落,如临大敌,“什么药?不知道那庸医是不是因为我赢了他一壶酒就公报私仇!给我熬这又苦又臭的药!” 楚窈思分毫不让,他躲她就进,始终一脸正色地将药碗举在他面前。 “大夫说了,你体内余毒不知道清没清干净,需要全吐出来才行!你昏迷的时候他还给你针灸催吐了呢!” 徐十五干脆用被子捂住弱小的自己,发出闷闷的声音。 “那庸医就是在诓你!什么毒吐这么多天也吐干净了!再吐我都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楚窈思思考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大夫,毕竟自己的堂弟除了打仗的时候脑子够用,平时还是不要听他的建议为好。 “不行!必须喝!再吐两天,我才能放心。” 她好言相劝:“大夫说你是中了夹竹桃的毒,这种植物是随着佛教从西域传来的,认识的人还不算多,因此总有中毒的。幸亏这次你只是闻了掺在香炉里的点燃的枝叶,如果吃进肚子里,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被子一阵蠕动,整张被子都写着“拒绝”二字,楚窈思想了片刻,幽幽道:“我从仕焦带来了岑妹妹的礼物,你喝了我给你拿来,否则就归我了。” 果然,下一瞬,徐十五从被子里钻出来,因病而失神的双眼焕发光彩。 “她送了什么?我瞧瞧!” 说着,徐十五夺过药碗就一口气喝光了药汁。 楚窈思眼角一抽,这药的确又臭又苦,她只是捏着鼻子闻一闻都觉得难以忍受,堂弟却一口气喝光了,也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说他太喜欢岑静昭了。 她无奈摇头,“是件熊皮大氅,应该是想等你年底回仕焦述职的时候给你的,南疆气候温暖,用不上这么厚的大氅。你今年回不去了,我便给你带来了。” 徐十五心里暖洋洋的,连药物作用返上来的恶心都暂时压下了。他刚想问问她的近况,却又不争气地吐了出来。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徐十五常年在外晒出的小麦色的皮肤都白了许多。 楚窈思心疼极了,不禁咬着牙骂道:“那些越人太可恶了!战场上打不过就使这种阴损手段!” 徐十五刚想安慰她几句,突然察觉到了不对。 “堂姐怎么知道是越人所为?是军中有人多嘴多舌了?” 为了不引起恐慌,在他第二次遭遇南越刺杀之后,他便下令军中不许以讹传讹猜忌此事,没想到有人竟然罔顾军法!看来他最近是太仁慈了! 楚窈思知道他想差了,立刻同他解释。 “不是有人多嘴,是翊王告诉我的,项国有越国的细作,越国也有项国的细作。你被越人一次次暗杀,就是细作传来的消息,我一听说就立刻赶过来了。” 徐十五神色稍缓,点了点头,只要不是军中出了问题就好——如果一旦将领出现意外,军中就成为罔顾军纪的一盘散沙,那就太危险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再看楚窈思的时候,竟有些不知所措。 第73章 父女 项越两国乃是宿敌,除了战场上的正面相击,背地里各自安插的眼线不知凡几。 早前翊王来南疆的时候,徐十五就发现了他暗中送了细作到南越,只是徐十五从不理会朝堂之事,只关心战场上的得失,便没把翊王的举动放在心里。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多思考一些,他的堂姐和心上人,都已经卷进了朝局之中,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自打从西疆回到南疆,徐十五遭遇的暗杀不下五次,按理说翊王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翊王是世间难遇的英才,所挑选的细作必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为何堂姐说翊王刚刚告诉她呢?难道只是怕她担心才一直没有说?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他的确中毒了? 徐十五故作随意道:“堂姐突然来南疆,仕焦的事可都安排好了?眼看到了年下,要忙的事情多,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徐十五不会撒谎,因此说得十分刻意,楚窈思看破了,却想差了。 她戏谑道:“你想问的是岑静昭吧?她好得很。如今她得皇帝青眼,又有大长公主护着,没有人敢欺负她。我来之前还听说她给几位朝臣下了好大的脸面。” 楚窈思虽然也觉得岑静昭锋芒太过,容易招来危险,但为了让堂弟放心,她还是捡好听的说,总归岑妹妹暂时不会有事,等她回去再好好劝她便是。 然而,徐十五却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他又追问了细情,才知道岑静昭竟做了这等大事。 “堂姐,我有些困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徐十五找借口支开了楚窈思,他怕他会被她看出什么端倪。 虽然他很想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堂姐,但疏不间亲,虽然楚窈思是他的堂姐,但她也是翊王妃。翊王夫妻之间的事,他不能参与其间。 大夫说过,徐十五的药中有安神的成分,所以特别容易困倦,故而楚窈思并未多想,叮嘱了他几句便离开了。 只是门一关上,徐十五就从床上起来了,一双清明的眼睛上,眉头紧紧拥在一起。 岑静昭用一桩风流韵事把卓远侯府、礼部尚书和御史大夫都算计进去了。 她对付卓远侯府自然是为了大长公主,沈太妃和大长公主暗中争锋的事,他曾在悬崖之下听她提过。 而御史大夫和礼部尚书,他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确定,他不敢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为了自己出头。 哪怕他们一次次历经生死,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她心里有什么特别,她始终像是明月,明明能够看见,却无法真正触及。 他猜不到岑静昭为何会对礼部发难,也猜不到翊王为何会把堂姐支来南疆,这是两件事太过凑巧,他不得不多心。 他曾见过翊王待岑静昭是如何彬彬有礼,他们两人之间应当不会有什么龃龉,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翊王针对的是岑静昭背后的人。 朝堂诡谲,但万变不离其宗——皇权更迭之际,总会有各种猜忌和试探。 皇帝的身体或许真的撑不了太久了。 他作为翊王妃的堂弟,自然要同翊王站在一处,而岑静昭,在西疆的时候他便知道她站在了皇帝的阵营。 莫非翊王是在让自己站队? 徐十五觉得自己想通了!看来他得做些什么了! 作为武将,他得有金石之功,成为国之柱石,既是为了堂姐和丹毅侯府不被胁迫,也是为了有能力将岑静昭拉出困局。 等他将越国歼灭,他就带着她离开,再也不让她过这种战战兢兢、算计人心的日子了。 但在此之前,他得确保她的安全,越人刺杀他多次无果,难保不会从别的地方入手。不仅是岑静昭,就连丹毅侯府都有危险。 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心迹还没有太多人知晓,否则三娘那样娇弱,万一被越人盯上,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护她万无一失。 他看了一眼挂在卧房的舆图,决定近日就给越人点颜色看看,否则他可白吐了这许多天! ——— 如今岑肆仍在孝中,没有应酬的时候,基本都在家中。因为要赚一个“孝子”的名声,哪怕白日里去桂怡院同王姨娘温存片刻,夜里也会自己宿在前院。 岑静昭去前院找他的时候,他正在挥笔题字,看起来心情不错。 岑肆对这个女儿虽然算不上疼爱,但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他总不希望把关系闹僵。 而且,对于这个女儿,他越来越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总觉得她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不仅是不受他这个父亲的控制,整个国公府似乎都无法控制她。 他压下心中异样的思绪,放下笔指了指书桌旁的椅子,让岑静昭坐过去,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不等他开口,岑静昭已经先声夺人,“我来找父亲,是有件事想要同父亲商议。” 被抢了主动,岑肆有些不悦,但到底没说什么,他沉下脸问:“什么事?” “卓远侯府想同岑家结亲。” 岑肆身形一僵,“什么意思?沈家要和我们结亲?谁和谁?” “沈璞和我。” 岑肆一瞬间没有控制住声量,大吼:“什么?沈璞要娶你?” 岑静昭始终淡定,只是眉间流露出微许不悦,“父亲小声些,你我都还在孝中。” 她太清楚岑肆的软肋了,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岑肆果然小声了许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沈家那小子私下有过往来?” “见过,但不曾往来。” 岑肆打量着岑静昭,明显怀疑她有所隐瞒,“那他为何要娶你?” 岑静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拿住了岑家的把柄。” 她将那日沈璞威胁她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岑肆觉得自己的耳朵聋了,眼睛也花了,根本不知道岑静昭在说什么。二房居然能干出通敌叛国的事? “怎么可能?我不信!”岑肆豁然起身,激动的情绪让他有些眩晕,“不行!我得去二房好好问一问!” 岑静昭摇了摇头,无奈道:“父亲少安毋躁,我也不信二房有本事做出这些事,倒是可能被利用了。如果现在大张旗鼓去问罪,难保背后之人不会断尾求生。我们要静待时机,才能一举抓到背后利用岑家的人。” 岑肆不禁点头,确实是这样,刚想夸赞她两句,只听她又平静地开了口。 “沈家既能威胁,就是十拿九稳了,这门亲事要结。” 岑肆当然也是这么想的,能用一个女儿换一家的平安,简直太划算了。但岑静昭会乖乖认命吗? 岑静昭大概猜到了岑肆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想怎么说服她高高兴兴地嫁去卓远侯府。 她不在意岑肆的审视,坦然道:“不过,女儿不能嫁。” 她看着岑肆,精准戳向了他的软肋,“他要娶我,大概是看中了祖父给我的身份,想要巧取瑞国公府。” 不出所料,岑肆果然发怒了。 他一拍桌案,笔架应声跌落,昂贵的笔“哗啦”散落满地,“沈家的胃口还真是大啊!也不怕噎死!” 岑静昭笑笑,继续戳岑肆心口。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沈璞是世子,自不可能入赘,我若嫁过去,祖父的遗愿便落了空,他老人家为父亲的谋划也成为泡影。我生不出公府的继承人,父亲就只能过继别人的儿子了。” 岑肆目光一凛,终是点头表示赞同。消化了半晌,岑肆才道:“那你准备如何?” “不若将四妹妹嫁过去。她是父亲的爱女,沈家也说不出什么。这样既能稳住沈家,又能保全公府。父亲觉得呢?” 岑肆有些为难,“可沈家要娶的是你,这怕是会引起他们的反感,万一他们一怒之下把二房的事捅出来了怎么办?” “沈家既然提出了方案,就是不想鱼死网破,万一——” 岑静昭还想说些什么劝服岑肆,岑肆却率先抬手打断了她。 “就按你说得办吧……”岑肆叹了口气,面上挂着浓厚的哀愁,“她一个庶女能嫁给侯府世子已是高攀了,就依你说的吧!为父知道该怎么应付沈家,你放心。” 岑静昭突然心底一片刺骨冰凉。 岑静如是岑肆最宠爱的小女儿,在岑静昭小的时候,嫉妒得甚至想要这个妹妹彻底消失。可是岑肆平日里再宠溺岑静如,到了紧要关头,他还是能够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去,他甚至都没有想要询问岑静如的意愿。 她们都不过是岑肆加固公府的工具罢了,只不过她是不太趁手的工具,而岑静如是更称心的工具。 她勉强笑了笑,“父亲能以大局为重很好,只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父亲暂时还是不要同旁人提起才好。” 岑肆深以为然,亲生父女之间第一次达成了一致。 ——— 年底最后一次上朝,皇帝一开始便宣布了令朝野振奋的消息——征南将军徐十五在南疆连取越国五城,南疆军士气大振。 百官喜笑颜开,就连一向从辱不惊的皇帝也难得带上了几分笑意。 此战打得实在漂亮,徐十五用兵诡谲、虚实难辨,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越军时常被他的障眼法蒙蔽,以致节节溃败,越帝终于提出了停战。 这是越国第一次向项国示弱,徐十五注定要被项国铭记了。 百官纷纷恭喜翊王,赞他有一个出色的妻弟,他只能挂着适度的笑容附和。 他当然希望徐十五建功立业,但徐十五这样强大,丹毅侯府今后控制起来怕是困难了。 南疆大捷的消息他昨夜已经知晓了,他特地向妻子询问了徐十五的近况,但楚窈思只在南疆待了几日,便被徐十五赶了回来。因此她并不知晓具体的情况。 算起来,楚窈思离开南疆的第二日,徐十五就开始了急风骤雨般的进攻。 翊王想着,突然想起了从前皇帝对他说的话——皇帝之所以逼迫他娶楚窈思,就是因为丹毅侯府势弱,将来好拿捏。 既是这样,为什么还要重用徐十五?徐十五的确是少年英才,但满朝那么多武官,为何偏偏选中徐十五呢? 转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皇帝是故意在为他制造制肘,让他的权力始终维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翊王忍不住看向皇帝,只见皇帝也正含笑看着自己,明明是淡淡的笑容,翊王却有些不寒而栗。 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支撑了一阵子便率先离开了大殿,百官也陆续离宫。 宫门口,沈璞叫住刚要上马车的李泓商。 “李尚书,且慢。” 李泓商一见是沈璞,笑容有些扭曲,“沈世子,所谓何事?” 沈璞觉得他明知故问、惺惺作态的模样格外招人讨厌,便直接道:“皇帝已经下令春闱还是由你主持,李尚书答应的事该兑现了。” 沈璞自然不是乐于助人的大善人,他所做之事皆有所图。 当日他之所以及时堵住岑静昭,不仅是因为他想娶她,也是因为李泓商给的利益入了他的眼。 沈家接济了大量学子,但凡有一个能够鱼跃龙门,沈家就能一直沾光了。 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和李泓商等人达成协议,从前每逢春闱,沈家庇护的学子中,总会有一个进士名额。 今年,因为岑静昭,沈璞主动要求将名额加到三个,可谓狮子大开口。 李泓商心中愤懑,却终是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他,只求皇帝能够早日忘了岑静昭的胡言乱语。 见沈璞一直看着自己不依不饶,李泓商只得小声道:“沈世子的要求李某自会想办法解决,但沈家有那么多人能补上位置吗?” 沈璞笑笑,“这就不劳烦李尚书担忧了。沈某自有用处。” 除了培养卓远侯府的心腹,这些名额也能卖上一大笔钱,没有人嫌钱多,沈璞更是如此。 李泓商咬牙切齿,“放心,我会办好这件事的。” 李泓商的马车滚滚而去,沈璞鄙视他没有魄力。 他看了眼天色,决定去见一见岑静昭。他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给了她时间思考。现在,他需要她的答案了。 第74章 真相 和前朝一样,今日宫中的女学也是最后一日了,不仅是年前的最后一日,也是真正的最后一日。 少女们已经学了将近两年,算是学有所成,而且大家都到了年纪,家中都开始准备为她们议亲了,不可能再终日留在宫里了。 岑静昭向来淡漠,不与这些学生走得太近,但毕竟是最后一日,她看到大家难免有些伤感。 或许下次再见,她们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也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就像祺和公主,来年开春便要远嫁北绥,这一生怕是再难回到故土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虽然你们在宫里的课业结束了,但希望你们将来无论在哪里,都不要荒废所学。女学的目的不是让你们一定成为大儒名家,是希望你们识义明理、行不苟合,不做学舌鹦鹉、攀附之藤。” 她本想随意说些场面话,算是为这段经历做个了结,但说着说着到底还是有些怅然,便多说了几句。 “女子不如男子,文可入翰林,武能进行伍,我们的路生来便窄,自己就更不能再把本来就窄的路走得更窄。后宅、夫君、子女,都只是你们生活里的一部分而已,若事事小题大做,便没有精力去做其它的事了。” 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如果被朝臣听到,一定要联合起来参她妖言惑众,不过这些话哪怕只有一个人听进去,将来付诸于行动,她也觉得值了。 少女们一开始还窃窃私语,但听到最后,都认真地看着岑先生,她们的眼中有敬畏、有困惑、有异议,唯有沈棠的眼中多了一丝尴尬,甚至是畏惧。 她本是想撮合哥哥和岑静如的,岑静如虽然只是庶女,但得瑞国公宠爱,据说这些年她在公府里比两位嫡姐还要风光,将来嫁到沈家,也能在瑞国公面前说上话。 而且岑静如性情柔顺,自己的哥哥于男女一事上惯来荒唐,她那样软绵的性子,再加上她对对哥哥的情意,一定可以包容哥哥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哥哥竟要去岑静昭! 她虽然不算了解岑静昭,但好歹师生一场,岑先生的狠辣手腕和刚毅性情她还是有些切身体会的,哥哥怎么能娶这种人呢?只怕将来沈家都要被岑静昭捅破天。 岑静昭刚刚的话她越听越是心惊,这完全不是贤妻啊! 为了卓远侯府的安宁,为了哥哥的幸福,也为了她自己不用在家也像在学堂,她必须要想办法拆散这桩姻缘! 没有人注意到沈棠,女孩子们三三两两说着不舍的话,到了时辰,又结伴离开雅瑜馆,只是从今以后,她们再也不会踏足这里。 岑静昭离开的时候,见祺和公主还未离开,而是在院中看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出神。 见岑静昭走近,祺和公主福礼,“岑先生。” “公主殿下多礼,臣女不敢当。而且臣女现在不是先生了,殿下更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岑先生当得这一礼。”祺和公主笑笑,“而且和先生学习,我受益良多,先生说的话,我都会记在心里的。” 祺和公主笑容恬淡,却依然掩饰不住眼中的哀伤,岑静昭不擅于劝慰,想了片刻,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来,交到她手上。 祺和公主仔细一看,这玉佩是一块白玉飞天,曼妙的女子迎风而起,裙带翩飞,仿佛下一刻便要翱翔于天。 “时也,势也。但势无对错,全看公主如何利用。”岑静昭指着那棵柳树,“冬天柳树枯败,梅树却能凌霜盛开。疾风折百草,鲲鹏却能乘风而起。公主今后的日子如何,全看公主的选择。” 祺和公主看着手中的玉佩,一瞬间,她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玉佩中的女子,正振翅高飞。 她握紧了玉佩,声音有些哽咽,“多谢岑先生,这最后一课,学生定会毕生牢记。” 岑静昭只是一时心软劝慰几句,却不知因她这句话,将来的北绥会成为项国最强大的敌人,而背后的推手,正是祺和公主。 此刻的祺和公主尚且没有那种手腕和魄力,纵然将岑静昭的话放在了心上,也难免对未来惆怅。 “其实我只是有些担心,北绥民风彪悍、全民皆兵,多亏了路家坐镇北疆,北绥才始终按兵不动,现在路家易主,也不知北绥会不会有动作……” 祺和公主看着那棵柳树,沉浸在自己的不安和悲伤之中,没有注意到岑静昭的脸色剧变。 自从岑静昭知道北疆路家和皇帝的关系之后,她便一直暗中留意路家的动向,但她能用的人不多,而且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明目张胆地伸手到北疆。 但从她听到的消息来看,北疆并未有什么大事,更别说路家易主这样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放平声音,问:“路家易主?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呢!” 祺和公主无知无觉,耐心答道:“哦,因为北疆向来独立,很少受到朝廷的约束,所以这个消息还未传开。是我母妃担心我,让人暗中打听的。” 岑静昭一边颔首一边思索,祺和公主的母妃似乎就是北疆人,打听北疆的消息确实会更方便。 她又问:“不知路家家主是何时……没的?” 她下意识想用“崩”,话到嘴边立刻转了个弯。好在祺和公主以为她只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说话才有些磕绊。 “据说好像是秋日的时候,但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新的路家家主近来顺利掌家,才将这个消息公布出来。”祺和公主认真算了一下时间,“想来消息也快传到仕焦了。” 秋天的事吗?岑静昭恍然大悟,心中一片悲凉。 秋天的时候她和皇帝借口疫病,纷纷离开了皇宫,她去了西疆,并不知道,也不敢探究皇帝去了哪里,只是在她回来之后,发现皇帝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岁。 原来皇帝在那个时候就去了北疆,是去见元懿皇后最后一面吗?难怪皇帝回来之后就写好了遗诏…… ——— 天又飘起了小雪,雪婵撑开伞为岑静昭挡雪,两人并肩离开了雅瑜馆,准备去沐淑宫给大长公主请安。 刚走了一段路,一名内官快步走到岑静昭面前行礼。 “奴婢见过岑三娘子。” 岑静昭去过几次修知阁,认出了这位内官是在那里当值的,便问:“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陛下请您到修知阁。” 岑静昭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有事想同皇帝商议。 原本宫里宫外还有人拿岑静昭时常出入御前说事,但她和皇帝反而愈发坦荡,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见面,别人反倒不好说什么了,时间久了便没有人再把这件事放在眼里了。 到了修知阁,岑静昭在通报之后获准进入,她在殿外便脱了斗篷,免得将雪粒子带进殿中。雪婵接过斗篷,留在殿外等候。 陛下的书房,除了岳总管,没有下人可以入内。 岑静昭见到皇帝,立刻跪地,“臣女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吧!”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同朕手谈一局。” 岑静昭起身,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知道元懿皇后崩逝的消息,现在再看皇帝,总觉得他行将就木,明明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透着死亡的气息。 思索间,岳总管已经摆好了棋局,岑静昭压下心头淡淡的伤感,坐下来同皇帝下棋。 两人不言不语,各自慢慢布局,谁也不着急进攻,看起来十分祥和。 室内静默许久,皇帝终于开了口,却是对岳总管说话,“岳总管,你输了,去院中站上一个时辰吧!” 岳耀祖无奈笑笑,“奴婢愚钝,愿赌服输,这就认罚。” 岑静昭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陛下难道是拿我打赌了?” 皇帝笑着对岳耀祖一扬眉,岳耀祖立刻心领神会,摇着头解释,“回三娘子,陛下说您不会告沈家的状,奴婢猜错了。” 岑静昭也笑了起来,“陛下明察秋毫,臣女自然是不会告状的。” “棋子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是等着被解决问题的。”她拾起一枚棋子,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神里却是一派冰冷,“若是这点事都解决不了,怎能肩负起陛下的重托呢?”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岳耀祖出去,岳耀祖立刻笑着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两人,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真的不用朕出手拦着沈家?” “多谢陛下,不过……” 岑静昭本想拒绝,但想到沈璞的威胁,她又犹豫了。她自然可以对付沈璞,但如今二夫人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她不敢保证最后岑家能安然脱身。 于是,她道:“臣女确有一事想求陛下。” 皇帝有些好奇,“哦?说说看。” “岑家尾大不掉,不可能干干净净,如果真的有什么错处,希望陛下尽量网开一面。” 沉默片刻,皇帝笑道:“朕以为你同岑家没什么情份,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岑静昭苦笑,“臣女自然不是,只是岑家并非都是恶人,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未免偏颇。” 而且,她曾答应过祖父,保岑家人的周全。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言出必行。 皇帝想了想,肃容道:“端看岑家错到什么程度,朕自会斟酌。” “谢过陛下。” 岑静昭并不指望皇帝会答应她,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对岑家的态度罢了,能得到皇帝这句话,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只要二夫人没有蠢到成为“主谋”,想来至少岑家人能留下一命,如此也算是她完成了祖父的嘱托。 说话间,棋局已经开始焦灼,岑静昭不禁认真了些,但她总觉得今天皇帝的棋风不如从前锐利了。 沉思半晌,她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隐藏的疑问。 “陛下,臣女很想知道,您为何选臣女做这枚棋子?难道只因为臣女和翊王,以及徐将军的关系?您应该清楚,感情的事是最善变的。若是任何一个人变了,您的局便进行不下去了。” “因为你是女子。” 皇帝落下手中棋子,看向岑静昭,仿佛一眼便要看穿她的灵魂。 “因为你不安于室,不愿意做困在后宅的家雀,并且你有能力冲出后宅。但你应该知道怀璧其罪,你有才学、有大志、有手腕,如果你是男子,你会成为人人艳羡敬仰的权臣,但因为你是女子,你的优点都会变成缺点。 “男子会忌惮你,因为他们发现女子竟然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他们要打压你。如果打压不住你,就会抬高你,因为他们要把你划分到女子之外,告诉其他女子,就因为你是异类,所以才出众,她们永远也没有可能和你一样。 “而女子也不会感激你,更不会以你为榜样。因为你的出众映衬了她们的平庸,她们本可以埋头度过一生,但她们仰头看见了你,见识了女子的另一种姿态,而当她们无法企及你的时候,所有的羡慕都会变成憎恨。 “所以,你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孤立无援,只能走朕为你铺好的那条路。” 皇帝每说一句,岑静昭的心都仿佛被冰封一寸,到最后,她觉得她的心已经被冻僵,无法跳动了。 皇帝的话字字诛心,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从一开始她被禁军护送去南疆,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既然已经无法回头,她反而坦然了,只是她要为自己争取更多,才能走得更顺畅。 “臣女感谢陛下坦诚相告,臣女愿意一条路走到底,但臣女现在便想要位高权重、孤立无援。” 这话已经不仅仅是僭越了,是直接可以问罪的程度,但岑静昭的眼里非但不见恐惧,反而闪烁着光芒,皇帝看得清楚,那是她燃烧的野心。 这一刻,他衰朽沉重的身躯陡然一轻,似乎终于能够把身上的重担交给其他人背负了。 第75章 试探 虽然岑静昭说得坦然,但实际上她的掌心已经快被自己的指甲抠出鲜血,好在她谨慎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发现他似乎并未生气。 静默须臾,皇帝终于给了岑静昭答复。 “学宫一事,朕会在几日后的宫宴上公布。”皇帝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一时怅惘,“皇后若是还在,应当会很喜欢你。” 或许是因为岑静昭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真相,也或许是因为这样智珠在握、一往无前的少女,像极了他初见皇后时的模样。 那时,他只是一个落魄皇子,她却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月,只是后来明月奔赴他而来,他却令明月蒙尘,她变成了皇后,却再也没有如同此刻岑静昭这样的神态了。 除了最后她请求领兵出战时,她又变成了明月,耀眼而遥远。 难得见高高在上的皇帝泄出些许心迹,岑静昭不免动容。 “臣女未有幸见过元懿皇后,只是从小听着她的故事,心向往之。人人都羡慕皇后身为女子,却可以和男子一样披甲上阵、建功立业,可臣女羡慕的却不是这个。” 皇帝剑眉微挑,“那是什么?” “不是说女子要和男子一样才有价值,而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女子可以选择安于后宅,也可以选择驰骋疆场。臣女羡慕的是皇后的自由,也羡慕她能找到陛下这样愿意成全她的夫君。” 末了,她犹豫再三还是说道:“陛下,既然已经还皇后自由了,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皇帝一愣,随即笑了笑。 “是啊!这样最好了……”他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当中,“这棋不必再下了,你输不了。” 岑静昭也放下棋子,淡然笑道:“多谢陛下相让,臣女告退。” 岑静昭起身行礼,准备离开,皇帝却突然道:“徐将军在南疆又立新功,但朕暂时不打算召他回仕焦,你安心做你的事。” 岑静昭的笑容凝固一瞬,但马上又恢复如初,“臣女谨遵圣命。” 皇帝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哪怕他会向自己泄露心迹,但他始终对她保持着三分怀疑。 皇帝虽然要用岑静昭和徐十五制衡翊王,但也担心岑静昭和徐十五联手撼动翊王的地位,所以皇帝用徐十五敲打岑静昭。 ——— 瑞国公府的马车自皇宫离去,并未驶回公府,而是直接去了喧闹的街市。 马车在一间药材铺前停下,这里也是窦大官人的铺面,窦家回到仕焦不到两年的时间,铺面产业已经遍地开花了。 岑静昭走下马车,一只手抱着个细长的木盒,另一只手将斗篷上的兜帽压的更低了,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脸上,薄薄的唇正紧抿着。 一进铺子,掌柜立刻迎了上来,热络地询问:“不知娘子要买些什么?” 岑静昭打开木盒一角,让掌柜看了一眼,掌柜的眼睛立刻便离家出走,直接粘在了那个木盒上——这可是上好的黄芪! 岑静昭关上木盒,沉声道:“掌柜,我不买东西,我卖东西。” 窦家的掌柜自是见多识广,但今年西疆不太平,他能弄到手的药材虽然不少,但像这种极品他还没遇到几个。 于是他好奇询问:“不知娘子心中可有估价?准备多少钱出手?” 掌柜拿出了自己的诚意,但岑静昭却摇了摇头。 “掌柜,我不单卖。这样的货品,我家有的是,只是眼下用不到了,便想着卖掉。” 掌柜眯起眼,探究地打量着岑静昭,“你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掌柜刚拉下脸,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就听岑静昭解释。 “实不相瞒,我是西疆人,家中世代以药草为生,今年西疆有叛乱,商路被封死,我家的药材无法卖出,所以全家迁到仕焦,只为求个安宁。” 见掌柜有些意动,岑静昭继续道:“这样的黄芪,我还有一车,品质稍差些的,还有三车。掌柜如果可以尽数入手的话,我愿意再送掌柜半车红芪。” 掌柜陷入沉思,显然是在纠结,这样的品质,这样的让步,可谓千载难逢。 半晌,掌柜为难道:“娘子的货量太大,小店怕是吃不下这么多。” 终于上钩了! 岑静昭默默呼出一口气,循循善诱道:“我自小便听说过窦家商行路遍天下,和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同,窦家有的是门路,我这几车药材算得了什么呢?” 她压低了声音,“黄芪能促进伤口愈合,治疗创口最是立竿见影,而如今南边战乱,最是需要这种东西。掌柜,您有商路,只要把货运到那里,还愁销路吗?” 掌柜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娘,明明还是花一般的年纪,怎能说出这么恐怖的话?竟为了赚钱发人家的血汗之财。 “娘子,你怕是误会了,窦家何德何能?做不了军中的生意。” 岑静昭笑笑,声音波澜不惊,“谁说一定要做军中的生意?再往南,不是还有人需要这补气生肌的良药?” 掌柜神色一凛,立刻听出了这小女娘的弦外之音,原来她是想把这些药材运到南越,真是好大的胆子! 岑静昭已经达到目的,便不再逗留。 看来不像是窦家,那到底是谁呢? 随后的两个时辰,她依样画葫芦,又去了几家铺子,说了相似的话,也得到了相似的回答。 她走回马车,神色有些颓唐,难道自己猜错了?根本没有所谓的通敌叛国?那些赈灾粮和药材只是被藏了起来? 她刚要上马车回府,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矮墩墩的身影,正是方才见过的世泽堂的吴老板。 “娘子等等。”吴老板小跑着过来,喘着大气道:“娘子想出手药材的话,不妨去城南的三清观。我前不久去过,看到了不少南疆人的牌位。那里或许有娘子要找的门路。” 岑静昭郑重道谢后,心神豁然开朗——原来是道观,还真是灯下黑。 早已过了午膳的时间,岑静昭的肚子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她刚准备去月云楼吃上一顿,转身便见到了倒胃口的人。 “你怎么在这?” 岑静昭用了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她不确定沈璞跟了自己多久,有没有听到自己一路上问了些什么,如果他知道自己在暗中想办法摆脱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璞满面春风,“我自然是来问问,岑三娘子考虑得如何了?” 见沈璞面色没有异样,岑静昭暂时放下心,她故意道:“怕是不行,除非沈世子改姓岑,否则我不敢违背祖父遗命。” 沈璞嘴角一抽,笑容在脸上凝固扭曲,他自然记得瑞国公府老国公在临死前这出人意表的遗命,只是他从未放在心上罢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难办,他堂堂卓远侯世子,怎么可能同意如此屈辱的条件? 围观的人群多了起来,沈璞低声威胁,“你当真想好了?” 岑静昭低头不去看他,半晌,痛哭愤恨地瞪着沈璞,“如沈世子所愿,待明年春我出孝,沈世子再与我父亲商议吧!” 说罢,岑静昭迅速上了马车。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沈璞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却不知道马车里的岑静昭郁色不见,有的只是准备看戏时的期待。 而岑静昭也不知道,自己尚未回府,她在街市上暗中询问药材销路的消息已经递到了御前。 窦叙跪地,不敢直视天颜,哪怕那张脸他早已熟悉到刻骨铭心。 皇帝无视了他的恐惧,直接问:“你说有个少女想要将药材卖到南疆?” 窦叙不敢藏私,将掌柜报上来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但只见皇帝一开始还有些兴趣,一听到窦叙复述那女子的衣着,皇帝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 因为那名女子的衣着,他今日才刚刚见过。 皇帝轻叹一声,看着跪在地上的窦叙,“窦官人,别忘了你返回仕焦的条件,如果你查不出那位何富商到底是谁,那便一生都留在北疆罢!” 窦叙惶恐地应下,心中百感交集,当年他奇货可居挑中的六皇子,如今却是再也不可能被他掌控了。 ——— 年底宫宴,各家都盛装出席,入宫觐见。 由于宫宴男女不分席,所以各家未婚女眷都像是一朵花,装点了肃杀的冬日。 岑静如也被老夫人强行按着换上了鹅黄色襦裙,还插了满头发钗。老夫人卯足了劲儿就别怪他会不会了。 大家各自叙话,岑静昭则坐在角落为自己泡茶。 突然,青色的衣摆出现在面前,岑静昭抬头,发现正是柴夫人,立刻起身福礼。 “见过柴夫人。” 柴夫人亲自扶起岑静昭,笑道:“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你确实不错。” 岑静昭一时没听明白,眼中难得出现困惑。 柴夫人笑容愈发明显,“你所授之业我听过了,你讲得很好。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不枉我在家一直装病。” “装病?” 岑静昭恍然大悟,原来她顶替柴夫人成为女师,也是出于皇帝的手笔。 柴夫人见岑静昭一脸莫名,自觉自己多话了,有些讪讪的,又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柴夫人一走,岑静昭也没了品茶的心思,起身去了园中赏梅。 她没费一点力气,一眼便找到了被人簇拥着的楚窈思。如今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翊王自然成为众人逢迎的对象,翊王府自然也免不了这一遭。 眼看着楚窈思的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又松开,岑静昭不怀疑,楚窈思已经在心里将围着她的人都骂了个遍。 岑静昭笑着走过去福礼,“臣女见过翊王妃。” 楚窈思一见岑静昭,顿时如蒙大赦,穿过人群相携离开了。 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亭子里,岑静昭这才自己看了看楚窈思,不免有些惊讶,“楚姐姐,你怎么了?为何瘦了这么多?可是身子不适?” 楚窈思淡淡一笑,压下了眉眼间的情绪,“我没事,只是近来胃口不好,所以清减了些。” 岑静昭假装没有看到楚窈思的伪装,笑着同她说起自己在书里又读到了什么趣事,倒也将楚窈思逗得开怀大笑。 宴席将开,宫女来叫岑静昭回去,和瑞国公府的人坐在一起,岑静昭只得暂别楚窈思。 楚窈思看着岑静昭的背影,心中一片苍凉。 丹毅侯府嫡女楚窈思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利用的人,从她离开南疆的那一刻,她终于后知后觉,翊王,她的夫君,利用了她。 其实翊王的计谋并非没有破绽,只是她关心则乱,这才着了他的道。 自从从南疆回来,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话,准确地说,是她再也没有理过翊王,翊王每晚都会敲响她的房门,等不到有人开门就去书房。 岑静昭回到瑞国公府位置的时候,府上的人都到齐了,就连辰锦郡主都出面了。 岑静昭刚想坐下,就注意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她看过去,发现岑静如的双眼仿佛两团炙热的火焰,正死死盯着自己。 岑静昭懒得理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好像没有看到那个人。 其实岑静昭大概猜到了,岑静如应当是知道了沈璞要娶自己。她现在倒是希望岑静如能够聪明一些,把这门亲事搅黄了,省的自己再动手。 岑静如被无视之后,心中更加愤慨,凭什么岑静昭可以心想事成,而自己却不行? 方才如果不适沈棠告诉自己,她还做梦想要嫁给沈璞呢! 往常她最期待参加各种各样的宴席了,但今天她只想快些回府,姨娘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而且姨娘明明说了,她已经为自己铺好路了。 姨娘总有办法得偿所愿,这一次也一定不会例外。 宴席上,人人都在走动关系、探听秘闻,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女娘的悲喜。 岑静如自顾自喝着面前的李子酒,觉得冰凉酸甜的味道冲淡了自己心中的苦涩,不知不觉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了。 正在这时,内官高声唱和:“陛下驾到!” 第76章 祭酒 每年的宫宴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为了表现君臣相合、上下一心,大臣们依次上前祝酒,说些奉承天子,并祈愿明年天地人合等等。 皇帝不会在这种需要体现君臣同乐的情形下找人麻烦,各侯爵和权臣上前祝酒的时候,皇帝都和颜悦色,说些相关的祝愿或肯定,并未刁难任何人。 于是,大家终于渐渐放下心,大胆举杯上前。 然而,当礼部尚书上前跪地举杯的时候,皇帝却在他尚未开口之间笑了起来。 “李卿近来辛苦,不知学宫一事筹措得如何了?” 不仅是李泓商,在坐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帝曾建议效仿稷下学宫兴建学宫一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但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期间皇帝并未再提此事,大家都以为皇帝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皇帝会在此刻旧事重提。 大臣们不敢直视天颜,只能将目光投向始作俑者。 他们听说就是瑞国公府的三娘子大言不惭地提出了这个建议,而此刻,这位岑三娘子正悠然地品茶。 李泓商“咚”的一声重重叩首,破釜沉舟道:“陛下,臣以死相谏!此举恐动乱朝纲,成国乱之始!” 一时间,偌大的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暗中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呵!” 突然,一个少女冷笑着站起身,正是岑三娘子。她走到李泓商身侧,也跪了下来。 “臣女浅薄,不知李尚书所言何意?齐国兴建稷下学宫,不仅笼络人才,让齐国成为战国霸主,更弘扬了道、儒、法、兵诸家学说,百家争鸣、荫蔽后世。不知李尚书所谓的动乱朝纲从何说起?” 大臣们本就被皇帝突然的发问打得措手不及,现在又见到一个女子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岑肆连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臣教女无方,致使她狂妄胡言。臣一定好生管教!” 说着,他皱眉小声呵斥岑静昭:“不孝女,还不赶紧滚下去!” 岑静昭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泓商,“李尚书,请不吝赐教。” 皇帝抬手,一名小内官立刻扶起了岑肆。 大家明白了,皇帝这是否决了瑞国公的话,偏向了岑三娘。 众人心思各异,大多数人都在暗中嘲讽,岑肆这个国公爷做得好没意思,想当年,老国公岑孑石的话,天子都要虚心倾听。 也有一小部分想起了那个未能流传开来的传言,皇帝对岑三娘似乎真的有非比寻常的情意,此刻作为可以称得上是偏袒了。 而且现在再想,传言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不正是因为皇帝的铁血手腕处置了两个说闲话的宫女吗? 这般想着,大家再看岑静昭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李泓商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已经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驳斥岑静昭。 “稷下学宫兴建时尚未有科举一制,如今大兴科举,一样可以选贤举能,是比稷下学宫更高效有利的选才手段,岑三娘子却要倒行逆施,想来是因为做了几日女师,只懂得纸上谈兵。” 和李泓商的气急败坏相比,岑静昭可谓从容自若。 “李尚书过奖了,我对兵法一窍不通,并不敢托大妄谈。我也从未否定科举,而是觉得应该广开通路,让有识之士既可以选择科举,也可以选择别的路为国效力,而不是死守一条路。” 岑静昭对着皇帝肃然一拜,正色道:“陛下,凡事变则通,痛则达,达则兼济天下。与其万人过独木,不如多修通达阳关路。”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在座的国之栋梁。静默的须臾,每个人都在心里想了无数种结果,只是他们都没有猜到天子的答案。 “既然李尚书无暇顾及学宫一事,那便由岑三娘子去办吧!岑三娘子在宫里讲学两年,成果颇佳,想来学宫一事难不倒三娘子。”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坚定得足以让人的心神具震。 “瑞国公府岑三娘,任学宫祭酒,位同国子祭酒,统领学宫兴办一事,朕亲自监督。”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次不光是李泓商,大部分朝臣都站出来反对。 御史大夫汪宪先前在岑静昭的面前落了面子,自然不允许她踩在自己头上,他声泪俱下怒斥:“陛下三思!女子为官、牝鸡司晨,国将大乱!” 岑静昭正愁没机会修理这位汪御史,他倒自己往刀尖上凑。 “汪御史,你就是这样想天下女子的?那难怪你管理不好家中女儿呢!” 岑静昭冷笑,像佛语里圣洁却剧毒的雪白曼陀罗。 “不知汪大娘子可知错了?哦!我想起来了,汪大娘子突发恶疾不在了,真是红颜薄命啊!对了,今日李尚书这般咄咄逼人,想来就是因为儿媳离世,心绪难平吧?放心,我不在意的。” 自从汪李两家用下作手段想和卓远侯府结亲的事情败露,汪二娘子汪艾藻就被送去了汪家老家的一处道馆,只能在那里度过余生。 而那件事明面上的主谋汪大娘子汪艾萍,相传回了李家之后就病倒了,没过几天就被传病逝了,李家直接将人殓了,甚至都没有像样的丧仪,汪家更是从头到尾连面都没有露。 汪大娘子的死因大家心知肚明,毕竟比起洗刷污点,让污点直接消失更加方便。 但许多事知道也不能说出来,此刻家族秘辛被岑静昭大剌剌地摊开,李汪两位大人恨不得冲上来将她单薄的身体撕成两半。 就连两家的女眷都是同样的羞愤,岑静昭这么说,是不想让她们或她们的女儿嫁得好人家了!只有汪家坐在最边上的小娘子,看着岑静昭的眼神充满感激。 她的大姐去世了,二姐离家了,她却不能祭奠、不能思念,就算姐姐们做错了什么,也罪不至此。 她们的痕迹被抹去了,只有这位岑三娘子高声告诉大家,她的姐姐曾经活生生地存在过。 岑静昭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悠悠道:“妇好领兵、祭祀,平定二十余方国,将商朝版图扩大数倍;元懿皇后领兵作战,大败北绥,如果没有元懿皇后,诸位大臣怕是没机会在此高谈阔论。” 众人一时语塞,一肚子腹稿都被“元懿皇后”四个字堵住了。 妇好的功绩可以曲解,甚至可以篡改,但对元懿皇后是万万不能有半分不敬的。 果然,大家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果然见他的眼中浮上冰霜。 李泓商驳斥的话到了嘴边,立刻调转了话头。 “你不要巧言令色!就是因为这般出色的女子太少了,所以我们才纪念她们,大多数女子早已被埋没了姓名!” 岑静昭不慌不忙,“敢问李尚书,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泓商明知其中有诈,却不得不回答,皇帝始终没有发话,便是还在犹豫,他还不能放弃! 他想了想,答道:“民以食为天,百姓有吃食才能安定。” “不错,历朝历代,粮食都是最重要的。种粮食的人也是最重要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女子的身影,女子既能种地,为何不能为官?” “好了!”皇帝听了许久,终于说话了,“岑三娘,明日岳耀祖会将朕城西别院的地契交给你,那里今后便是学宫了。至于其它的,你有了章程之后再来回禀朕。” 皇帝起身,“众卿自便,朕先走了!” 皇帝由岳总管亲自扶着离开了,大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挽留,因为他们还在回忆刚才皇帝说的那个地方。 皇帝在城西只有一处房产——敬王府,那是皇帝还是皇子时,所居住的地方。 皇帝这么做,就是告诉所有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学宫一事势在必行。 岑静昭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这第一关,她总算是过去了。只是还不等她暂时放松,享受胜利的喜悦,只见辰锦郡主盯着她冷哼一声,大步离开了宴席。 大长公主给了身侧宫女一个眼神,宫女立刻点头,无声追了出去。 岑静昭突然觉得一阵心酸,想宽慰自己,却连一个字都想不出了,面对自己的母亲,所有的花言巧语、巧言令色都不管用了。 大长公主也起身,朗声笑道:“诸位好坐,本宫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了。” 雪婵扶着大长公主走下台阶,经过岑静昭的时候,大长公主轻声道:“昭儿,陪外祖母回宫。” 岑静昭立刻起身,扶住了大长公主的病一侧,相携离开了。 ——— 岑静昭扶着大长公主回到沐淑宫,听说母亲正在偏殿,祖孙两人便先去了偏殿,刚一到门口,就看见辰锦郡主正拿着戒尺等着她。 “跪下!” “够了!湘儿!” 郡主正要对岑静昭发作,却被大长公主厉声喝止了。 “母亲,您还要纵着她吗?您看她今日在宴席说的是什么话?她是要把我们——” “她说什么了?我觉得昭儿说得很对!” 大长公主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湘儿,是娘没有教好你,现在娘告诉你一个道理——日子过得如何,只有自己说得算,想要什么就去争取,而不是等着别人送到你面前!你过得不舒心,不是昭儿的错!你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但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昭儿不同,她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才走到现在的!” 岑静昭怕母亲和外祖母继续争执,还是跪了下来。其实她今日在宴席上跪了许久,此刻膝盖已经有些疼了,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母亲,昭儿胆大妄为,愿受责罚。只是昭儿从小到大从未求过母亲什么,现在有一事想求母亲成全。” 郡主的气暂时消去些许,被宫女抚着坐到了椅子上,她喝了口刚端上来的热茶,“说说看。” 岑静昭深吸一口气,“求母亲将岑静如记在名下,让她成为公府嫡女。” 话音未落,郡主手中的白玉盏已经砸到了岑静昭的额头上,下一刻,她的已经流出了涓涓热血。 “你个孽障!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郡主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你明知道我这一生最厌恶王姨娘母女,你竟让岑静如成为我的女儿,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虽然在流血,但岑静昭依然十分冷静,这样的结果是她早就预想过的。 “母亲,我只是想给她一个身份而已,具体缘由我现在不便多说,但我保证,她们母女不会让你堵心。” “你拿什么保证?” “母亲想要什么保证?” “我要王姨娘死!” 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好在今日宫宴,大长公主放大家各自去歇息,此刻在主子们跟前伺候的人并不多。 这种话若是被旁人听到了,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郡主的话刚出口,自己就先吓了一跳,这完全是话赶话说到这里的,但不可否认,这正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心虚地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正一脸怒容瞪着自己,她想着说些什么将这句荒唐话遮掩过去,却不想岑静昭轻轻点了点头。 “好!”岑静昭起身,“王姨娘的命我来收,年后我会请族中耆老来作证,将岑静如记在母亲名下。” 说罢,她向两位长辈福礼,转身离开了偏殿。 岑静昭离开后,大长公主愣了片刻,旋即失望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刘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嫉恨妾侍,却自持身份不愿与她斗法,以致她在岑家后院作威作福十余年。现在,你又让你的女儿去要她的命,就算她是妾侍,她也是昭儿的长辈!如果昭儿真按照你说的做了,她会背负怎样的骂名?她是你的女儿,你有为她想过吗?你说她工于心计,你又何曾为她谋划过?” 大长公主疲惫地站起来,雪婵立刻过来搀扶。 “你想清楚娘的话,今日你自己回去,我留昭儿住一晚,她这样子传出去,不知又会有什么流言。”大长公主无奈长叹,“这孩子,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啊……” 第77章 姨娘 由于皇帝和大长公主提前离席,众人没了奉承的对象,便不约而同早早散去。 瑞国公府女眷中,老夫人有自己的车架,但她却将岑静曦叫过来同乘。 若是从前,本该和岑静曦同乘的岑静如一定会嫉妒,会埋怨祖母偏心,但现在自己乘坐一辆车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心里乱得很,可没有精力同人装腔作势地周旋。 为首的马车里,老夫人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岑静曦贴心地送上手炉。 “祖母,天冷,您抱着手炉暖暖身子。” 老夫人看着最疼爱的孙女,冷硬的心也柔软起来,平生从不知错的老夫人竟也破天荒地感到了愧疚。 “曦儿,祖母有眼无珠误了你,早知道舒家是那样的人家,祖母怎么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这样不是更好?一早便知晓了对方的品性,总比嫁过去才知晓要好。”岑静曦眉目微垂,但还是笑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祖母千万不要自责。” 老夫人握着岑静曦的手,知道她是强颜欢笑宽慰自己,更是心疼得不行,索性不再揭人伤疤,转而问道:“今日宫宴,可遇到合眼缘的了?” 岑静曦低下头不说话,似乎是在思索,老夫人以为她是在回想今日宴席上的公子,见孙女总算试着敞开心扉了,她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她不知道,岑静曦想的却是该如何同祖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纠结半晌,岑静曦捏着帕子,诚恳道:“祖母,曦儿暂时不打算议亲了,我也想像三妹妹那样,不被高墙大院所困,我——” “够了!” 不等岑静曦说完,老夫人已经厉声呵止了她,她吓得不敢再说,这是祖母第一次对她发火。 “我看你是被她蛊惑了!她就是——” 老夫人本想像从前一样责骂岑静昭几句,但想起今日宫宴上岑静昭的表现,以及皇帝的偏袒,她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如今,公府的荣辱系于岑静昭一身已成事实,她不想承认,却也无法改变。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软肋,看着舌战群儒、从容不迫的岑静昭,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岑孑石。这样的岑静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苛责。 只是岑静曦想要效仿岑静昭,她是绝不答应的。 “女子就要贤淑温婉,她这样的有哪家敢娶?你可不能学她!” 岑静曦见祖母没有太生气,胆子也大了些,耐心解释自己的想法。 “曦儿不是想像三妹妹一样扎根朝堂,曦儿自知不及三妹妹万一之聪慧,曦儿只是想像三妹妹那样自由,可以在后宅安然度日,也可以走出门看天大地大。” 老夫人看着花一般年纪的孙女,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她这般大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由自在,只是嫁人之后,每日要伺候夫君和公婆,还要打理庶务,幸而她的夫君珍视她,未曾纳妾碍她的眼,她已经比大多数出嫁的女子过得舒心多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午夜梦回,她也曾梦到过鲜衣怒马、走遍天下的自己。 老夫人脸上的皱纹微动,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她轻叹一声,终于松了口。 “罢了!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祖母也不讨嫌拘着你们了。你父母时常在外走动,你若想和他们同去,便自己去说服他们吧!” 岑静曦一时欢喜得忘了规矩,直接抱住了老夫人,“祖母,您一点都不凶!您是最体贴的祖母!” ——— 大长公主走进岑静昭暂住的房间时,岑静昭坐在贵妃榻上,被宫女服侍着往受伤的额头上擦药。 她身上沾着血的衣裳已经换了下来,此刻穿着雪白的中衣,整个人看起来沉静温婉,完全不见了在宫宴上的锐利。 她的恬淡的长相总是能够轻易迷惑别人,在人放松警惕的时候露出尖刺。 见到大长公主,岑静昭立刻立身迎了上去,“外祖母,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太医说您应该多多休息的。” 大长公主拉着岑静昭,一起在榻上坐下,“你受伤了,外祖母当然要来看看你。” 大长公主已经拆掉护甲,手指轻轻撩开岑静昭的头发,好在伤口紧挨着鬓角,不容易被发现。 她叹了口气,“是外祖母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让你受委屈了。” 回想起过去的事,大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别人都以为我是公主,日子应该过得金尊玉贵,但你也知道,天家里也要分三六九等。我出嫁前住在宫里,但除了年节,基本上见不到我的父皇,后来我出嫁,嫁的也是一介白身,当时宫里的人都在笑话我。 “后来,我跟着你外祖父去了南疆,当时我们两个面对的是土皇帝般的地方官员、刁蛮未开化的百姓,还有南越时不时的侵扰,我和你外祖父终日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精力去教养女儿。因着这份亏欠,我们愈发纵容她,等发现情形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生而不教,是我们毕生之过。” 岑静昭第一次听说这件旧事,觉得有些新奇,但也仅此而已。 不同于外祖母,她的心里已经泛不起任何涟漪了,因为外祖母把母亲当成女儿,对这个女儿仍有期盼,而她却早已经对“母亲”这个身份没有任何期待了。 不想外祖母陷在哀伤的情绪之中,岑静昭很快聊起了别的事。 “此前同外祖母提过城南三清观,不知外祖母可有什么发现?” 岑静昭能用的人手有限,只有一个得用的孙不思奉命监视着二房和府外的往来,三清观的事,她只能拜托给大长公主。 虽然大长公主刚一回到仕焦,就将公主府上的人手给了岑静昭,但她从未擅动。 岑静昭的分寸感让她赞赏,也让她心疼——这个小丫头永远都和人隔着一层纱,不肯心安理得地依靠任何人。 “那三清观确实有问题,观中不少道士都不像是仕焦人,而且这些道士时常以作法的名义外出,却又不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作法。他们极为小心,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如果不是你歪打正着问到了一点皮毛,否则我们根本注意不到那里。” 岑静昭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便辛苦外祖母了,如果三清观实在查不到什么,不妨从卓远侯府试试看,无论如何,沈家必定不干净。” 提到沈家,大长公主又是一声轻叹。 “沈太妃近来不断同我示好,想来她是以为你要嫁入卓远侯府吧?那样我就不能一直打压她了。” 岑静昭无奈笑笑,“外祖母想理便理,不想理便不理。昭儿虽不是权臣,但也有办法让他们不能再来烦你。” 大长公主摆了摆手,“什么烦不烦的,外祖母只希望你过得好,只要你过得好,外祖母陪他们演上一出又有何妨?” 岑静昭鼻尖有些发酸,低下头掩住了情绪。 大长公主突然问:“你让你母亲将岑静如记在名下,是不是想李代桃僵?” 岑静昭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大长公主紧接着又开了口。 “不管你想怎么做,外祖母都站在你这边。只是有一点,你万万不可以做,就是除掉王姨娘。无论如何,她的命不该由你了结,你母亲只是一时气话,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不会逼你做这种事。我容许你自己解决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好,但你不要勉强自己。否则外祖母为何不亲自出面制止卓远侯府?为何不直接请陛下治理沈家?” 大长公主心疼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语重心长。 “无论什么时候,你要先保全自己。”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王姨娘已经提着食盒到了前院岑肆的院子。 岑肆刚刚梳洗完毕,看到王姨娘倒是有些心虚。这段时日因为和岑静昭私下里决定了岑静如的婚事,他始终不敢去桂怡院见她们母女。 虽然他嘴上说着岑静如能嫁到卓远侯府是福气,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 “夫君已经许久未同妾一起用膳了,今日妾亲自做了几道小菜,夫君可否赏脸品鉴一二?” 王姨娘笑意盈盈,虽然已近三十,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仍旧是小女儿的情态。岑肆看得心口一热,拉着王姨娘坐下来同桌用膳。 见岑肆心情不错,王姨娘状似不经意道:“妾听如姐儿说,昨日宫宴上,三娘子大放异彩,被陛下封为祭酒,咱们岑家的女娘果然都是好样的!如姐儿还说要和她三姐姐好好学习,将来一起光耀岑家门楣呢!” 岑肆点了点头,女儿出息他自然高兴,但他未丁忧之前也只是正四品尚书右丞,如今女儿却有了从三品官身,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高了半级。 而且丁忧之后,他能不能官复原职还未可知。 虽然尚书省是实权中心,是徒有虚名的祭酒无法比拟的,但他依旧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因此听到王姨娘的奉承,有些微微的不悦。 “用过膳便回去吧!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你了。” 王姨娘面上保持微笑,心里却已经破釜沉舟。 “妾听老夫人说要给二娘子相看人家呢!三娘子只比二娘子小一岁,也该相看了。眼看着三娘子孝期将过,夫君可有章程了?如果不提前准备的话,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踏破了公府的门槛。” 岑肆想到沈家的威胁就心烦,面上已经十分不快,“昭姐儿和如姐儿的亲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和郡主会看着办的,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如姐儿的。” 岑肆想说等岑静如嫁去沈家,他会多送些陪嫁给她撑腰,不让沈家因庶女的身份看低她。只是他似是而非的话在王姨娘听来就是敷衍。 女儿已经说了,明明沈家已经暗中透露了和岑家结亲的消息,他却不肯告诉自己,无非是怕自己的女儿抢了他嫡女的姻缘。 他就是觉得她的如姐儿出身低,所以才不愿意为了她的亲事费心!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想要的,她都会满足,这一次也不例外! 既然岑肆这里行不通,就别怪她走更极端的路了。 ——— 岑静昭出宫的时候,还跟着一个熟人,欧阳墨,他是奉命带岑三娘子去敬王府。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地形使然,仕焦城四角的繁华程度就是项国的缩影—— 城东最为繁华;城北安定、住户最为集中;城南交通发达,商贸虽然畅通,但也时常有偷鸡摸狗之人,日常这里巡防最为严格;城西虽然地广,但却最为荒凉。 巧合的是,敬王府就在荒凉的城西。 出乎岑静昭意料,当她走进敬王府,发现这里非但不荒凉,反而处处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如果不是地处偏僻,几乎快到了城外,说这里是东宫都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这里比寻常亲王府邸大了三倍有余,后院连着山,山上的泉水直接流到府中,甚至还圈了一块后山作为马场。 在最荒凉的地方矗立着最华美的王府,怎么看都觉得割裂,不过皇帝的过往她不想也不敢探究,只装作不知道,一边走一边参观,一边参观一边构想着学宫的雏形。 走了小半个时辰,欧阳墨带着岑静昭来到正院西侧的一间院子,一眼看去,这里庄重之中带着雅致,就和它的名字一样——“晴芳院”。 “三娘子,陛下说了,除了这间院子,其余地方您都可以随意使用改动。” “这里?”岑静昭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确定道:“这里是元懿皇后的旧居?” 欧阳墨望着院中光秃秃的青梅树,思绪有些飘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留着这间院子又有何用?树下再也没有舞剑的女子了。 岑静昭也有些伤怀,被一代帝王念念不忘,不知是那位红颜薄命的女战神的幸还是不幸? 院中的秋千和兵器架,以及秋千上刻着的幼稚的小人,都毫不避讳地彰显了主人的性格——这样真挚可爱的人,注定不适合生活在后宫之中。 第78章 族亲 盛央十一年,新年伊始,岑家族中耆老纷纷来了瑞国公府。 虽然岑氏老家在郁州,但因瑞国公府势大,大家便默认了在此相聚,短视的族人想着打秋风,有野心的族人期待着能被赏识,众人心思各异、你来我往,比新年本身还要热闹。 这日,岑静昭晨起去给老夫人请安,一到芝兰院,就被许多生面孔围住了。 “昭姐儿,我是你三伯母,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昭妹妹,我是堂姐,我父亲是国公爷的堂弟。早就听说你是女师,看起来真是清逸出尘!” …… 岑静昭被诸位女眷拉扯着,令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块肥美的羊肉,被人争抢下锅。 “三丫头,坐下罢!” 老夫人一声令下,岑静昭终于重获自由,她真诚地对着老夫人微一颔首,从未如此感激过这位祖母。 众人规规矩矩坐好,到底不敢在老夫人面前放肆,毕竟各家的荣辱还都要依靠公府呢!而如今,公府里除了国公爷,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老夫人和三娘子。 老夫人说一不二,且三个儿子都极为孝顺,她的话在府上十分有分量。 而岑静昭则是在宫廷之中如鱼得水,不仅做了两年女师,还被皇上授了三品官职,这可是如今岑氏一族最高的官职。 国公爷不好见,因此女眷们都卯足了劲儿在这两位女子身上。 岑静昭装作看不出大家的心思,安静听老夫人训话,等老夫人说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歉然道:“老夫人,静昭院中还有些琐事,就先告退了。” 碍于岑静昭现在的身份,老夫人不敢像过去一样刁难她,值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便摆手让人走了。 岑静昭快步走出芝兰院,初喜跟在后边忿忿不平,“从前可没见过这架势,现在都来锦上添花了……” 从前娘子被冷待欺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现在倒是知道装好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子是在蜜罐子里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呢! 岑静昭从袖袋里摸到一块松子糖,塞到初喜嘴里,“好了,吃糖,堵上嘴,跟我去佑南院。” “大娘子今早带着小娘子去了园子里,娘子不如直接去园子里找她们?” 自从岑凡越出生,岑静昭去佑南院的次数便多了,她十分喜欢这个伶俐漂亮的外甥女,因此她一说去佑南院,初喜下意识便以为她是想去看小凡越。 岑静昭淡声道:“我是要去找母亲。” 初喜正乐呵呵地准备拆开糖纸,却被娘子的话震住了,娘子居然要主动去找郡主!一定是她今天起得太早,还没有彻底清醒! 岑静昭不跟她解释,径自快步走向了佑南院。 几息之后,初喜反应过来小跑着跟上了娘子。 到了佑南院,郡主看到岑静昭没什么表情,倒是鲁妈妈笑脸相迎。 “三娘子,您来啦!天儿冷,厨下刚炖了燕窝,奴婢给您端一碗暖暖身子。” “不必了,鲁妈妈不用麻烦,我来同母亲说几句话便走。” 岑静昭客客气气的,倒让伺候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了,就连郡主的脸上都不太好看。 “都退下吧!” 郡主的话音刚落,下人已经鱼贯而出,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你是为了岑静如的事来的?” “是,族中长辈都已经到了,后天祭祖,希望母亲能当众宣布将岑静如记在名下。” “你同她们母女说过了吗?你想给别人名份,但人家未必肯要。” “稍后我会同她们讲。其实这件事本就无需她们同意,她们必须照做。” 郡主虽然已经答应了母亲,不在这件事上为难幺女,但到底心有不甘,说话难免带着嘲讽和怨气。岑静昭却始终恭敬有礼,看不出什么情绪。 比起来,郡主才像是那个需要安慰、需要关注的女儿。 所以郡主才更加不愿见到幺女,仿佛在女儿面前,自己能被一眼看透。 岑静昭一直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位置,说完了话便准备告辞,“不打扰母亲休息了,女儿告退。” “等等!”郡主莫名有些慌乱,“那日我说的话是气话……你不要当真。” 郡主没有明说,但岑静昭知道,是关于王姨娘的事。 她点了点头,“女儿明白,母亲请放心。” ——— 由于岑肆三兄弟和岑静昭都还在孝中,迎接族中长辈的家宴他们只打算露一面便离开,在这种情况下,孝道更要做得一丝不苟。 岑肆等人离开后,宴席便成了二夫人的地盘,她给了一位长脸妇人一个眼神,对方立刻会意,款款走到了岑静时身边。 此人正是今早在岑静昭面前自称为“三伯母”的人。 这位三伯母坐到岑静时身侧,语重心长道:“时姐儿管家辛苦,人都累瘦了。” 岑静时捏紧了手中的茶盏,但面上仍旧保持着克制的微笑。 一旁的桂雯看着,暗暗替这三伯母感到庆幸——娘子自从生产之后,脾气收敛了不少,否则娘子很可能当众将茶水泼到这三伯母的身上。 但岑静时到底不是柔顺的柳藤,冷冷地呛声道:“今日事多,三伯母有话不妨直说,不然我就先失陪了。” 三伯母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岑静时从小就嚣张跋扈,原以为她被夫家休弃,回到娘家能安守本分,却不曾想公府如此不讲规矩礼法,竟让一个外嫁女掌管庶务。 在老家郁州,大嫂早亡,二嫂病弱,族中上百口人都靠她兢兢业业打理,才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差错,人人都恭敬她、巴结她。这个岑静时却不识好歹,当众顶撞她! “既然时姐儿这么说了,那我便直言不讳了。我好歹是长辈,便托大说上一句,一家人同气连枝,即便你已嫁作人妇,也当顾念着娘家人。” 岑静时不解,“三伯母这是何意?” “你何必明知故问?你把持着家业,自己在外赚得盘满钵满,却不肯带着家人一起,你敢说你没有中饱私囊?” 另一边,同穗急匆匆地将宴席上三伯母的刁难转述给岑静昭的时候,她正在喂雪团。小家伙已经有段时日没有飞出去了,又胖了一圈。 她已经和徐十五约定好了,暂时不传信,也不让他回仕焦,如今仕焦情形随时会有变化,甚至可能会涉及到皇权更迭,将领回来没有好处,却有危险。 听完同穗的报信,岑静昭放下手中装着芝麻的小瓷罐,起身想要回宴席上。只是刚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 “算了,不去了,不是什么大事。” 三伯母远在郁州,自然不可能知道长姐在外做了什么所谓的生意,一定是二伯母的手笔。 长姐在外做的生意她也听说了一些,只是一些字画生意,虽然也赚了些钱,但富贵的瑞国公府自是看不上的,所以当时她向岑文洲夫妻俩提出合作的时候,也没打算真的带上他们。 此刻岑文洲和柳絮却一口咬定是岑静时故意排挤,甚至极有可能中饱私囊。 同穗本就着急,见岑静昭不紧不慢,心里更是急切,“娘子,您不去看看吗?大娘子她……” “她如果什么事都要靠我,那以后如何掌家?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让长姐自己去处理吧!” 同穗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娘子心意已决,只好悻悻退下了。 宴席上,岑静时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她用帕子压去了眼角笑出来的泪,看向柳絮,“二嫂,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的?” 柳絮面上一僵,又马上定住心神,强硬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还不许我说话吗?” “人当然可以说话,但要说实话。”岑静时冷笑,“二嫂不是说字画生意只是附庸风雅,酸儒腐生才会花钱卖这些。” 闻言,在座所有人都不禁摇头。 今上崇文,文人地位超然,没有人敢这么评价文人。更何况,岑家以文兴家业,百余年来族中子弟皆以科举入仕为正途。 如此鄙陋的话,不仅挑衅了皇帝,更是与岑家全族为敌。 柳絮被迫承受着众人审视和责备的目光,看着岑静时怒火中烧,“我何时说过?你不要含血喷人!” 岑静时想了想,幽幽道:“盛央十年春,你往娘家送钱的那天,我还记得你塞了一对白玉镯子在匣子里,让你的婢女送到了柳家。” “够了!是我胡编乱造!” 柳絮自暴自弃,高声道:“当初是我嫌字画生意不赚钱,后来我看那铺面挣钱,便想投些钱进去,但大娘子不同意。所以我……我和长辈们说……” 对于柳絮来说,此刻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让岑家知道她还在暗中同柳家联络,甚至偷偷用岑家的钱供养罪臣柳家。 二夫人袁氏面色青紫,自己把自己气得差点没喘上气,她就该把这柳氏休了!如今柳氏已经没了依靠,却还不肯安分。 宴席上的插曲很快过去,柳絮被袁氏的人带走了,岑静时也借口照看孩子早早离开了。 众人看着她凌厉的模样,倒是心中莫名承认了她就是管理岑家内宅的人。 宴席散去,岑静如回了桂怡院,将此事将给了王姨娘。 王姨娘听后若有所思,从岑静时蛰伏后反击的事上联想,想到了如何让卓远侯府改娶她的如儿。 一直以来,她都是通过二夫人和卓远侯府往来的,沈家并不知晓还有她的存在。 二夫人这么做的本意是瞧不上她姨娘的身份,但这恰好给了她蛰伏狩猎的机会,她虽然不懂精细的账目,但也察觉到了沈家的生意有异常。 有了这个把柄,何愁心愿无法达成? ——— 翌日,岑肆用过早膳便等在会客的偏厅了,他手上拿着前几日卓远侯府送来的拜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 他大概能猜到沈家此次前来的目的了,但岑静昭的安排还未妥当,他心里也没有底气。 不多时,卓远侯沈未坚和世子沈璞被下人引到了偏厅。 “沈侯大驾光临,岑某有失远迎,沈侯莫要见怪!” 沈未坚摆手笑道:“岑兄太客气了!愚弟此次贸然拜会,就是为着我这不争气的儿子。” 岑肆假装不知,适时“哦?”了一声。 大家分明心知肚明,彼此都是在演戏,但还要配合着对方将戏演下去。 沈未坚叹了口气,道:“我儿自从见过令嫒,便一见倾心。今日我来,便是想先私下里定下这门亲事,不知岑兄又和章程?” 岑肆悄悄攥起了拳头,佯装无事,“这是好事,我自然同意。” 沈未坚似乎没有想到竟这般顺利,倒是愣了一瞬,随即,他又试探着问:“不知郡主殿下和大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意思?对女儿的婚事有何想法?” “郡主对女儿都是放养,大长公主宠爱外孙女,因此她们都应当没有异议。” 沈未坚和沈璞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确定。如此说来,看来岑静昭已经说服了家里,所以岑家才答应得这么痛快。 与此同时,小厮小跑着跑到了桂怡院,在王姨娘耳边说了句话,王姨娘直接摔碎了手中的北站。 沈家竟来得如此快!她只能背水一战了! 她打赏了通风报信的小厮两荷包金银锞子,“这里面一袋子是赏你及时汇报消息,还有一袋子,你要替我办一件事。” 小厮握紧了荷包,生怕被抢回去,“姨娘请说,有什么事要小的去做?” 王姨娘小声道:“你替我约卓远侯府世子,就说明日在月云楼有事相商。切记,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卓远侯父子俩从瑞国公府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都不太舒朗,明明今日十分顺遂,但他们却无法全然相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璞命人小心留心着瑞国公府,这才和父亲一起上了马车。 然而,车刚行了两个路口,一枚包着小石子的纸条从马车的车窗飞了进来,沈璞捡起一看,顿时了然地笑了起来。 第79章 祭祖 送走了沈氏父子,岑肆沉着脸吩咐下人:“去把三娘子请过来。” 下人应声离去,岑肆靠在椅子里沉思,沈家就算想要结亲,也应该在岑静昭出孝之后,为何突然这么着急?难道是沈家出了什么事? 还不等他将脑海里的思绪理成线索,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岑肆还纳闷岑静昭怎么来得这么快,抬眼便看见了跑到他面前的岑静如。 “你怎么来了?” 因为心里正烦着,他对岑静如也没了好脸色。 岑静如哭着问:“爹爹,您是不是要把三姐姐嫁到卓远侯府?” 方才她在姨娘那里已经听说了,父亲的小厮说沈家已经来议亲了,于是她管不了什么礼数教养,径直跑到了父亲这里。 她从小就喜欢和岑静昭争,但这一次,她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和岑静昭交换。 她就是喜欢救了她一命的沈璞,也喜欢沈棠用平等的态度同她相交,从不因她的出身看低她,沈家是她能选择的范围里最好的,她一定要抓住这棵救命稻草。 岑肆原本见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还心软片刻,想要安慰她几句,却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种僭越的话,而且她竟敢在家主院中安插人手肆意窥探。 于是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你听谁说的?这些事是你能议论的吗?放肆!” 岑静如被吓得浑身一抖,父亲还从未和她说过这么重的话,但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父亲,您是不是看着三姐姐现在得脸于御前,所以才这般偏袒她?您就是看中了她的三品官职!” “啪——” 岑肆最厌烦别人那他的官职说事,小女儿却一再挑衅他,他一巴掌便把人打得脸高高肿起。 “老爷!” 岑肆的第二掌还没落到岑静如身上,王姨娘已经跑过来,将女儿护在怀中。 “老爷这是做什么?如儿还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慢慢教便是了,何故要动手?” 她和通风报信的小厮正说着话,却没想到被门外的女儿听到了,她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看国公爷的样子,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岑肆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抱作一团的母女,这两个他最偏爱的女人,现在却让他无比厌烦,因为她们不再顺从听话。 “来人,送四娘子和王姨娘回桂怡院,没有我的准许,一步不许离开。” 王姨娘看向岑肆,仿佛在看陌生人,她没想到岑肆竟如此绝情,她小姨柔情了十几年,没想到最后却是被幽禁的下场。 “国公爷,您这是准备过河拆桥了吗?”王姨娘阴毒地看着岑肆,冷笑道:“不对,国公爷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拆过一座桥了。” “你说什么?什么桥?拆了哪座桥?” 岑静昭大步走到王姨娘面前,脸上难得出现了紧张和慌乱的情绪。 她一听说父亲召见,便立刻过来了,没想到竟听到了秘事。在瑞国公府,和桥有关的事她只知道一桩,就是她将母亲推下桥的那件事。 看着这样失态的岑静昭,王姨娘突然满怀恶意找到了出口。 她笑道:“三娘子不知道吧?当年郡主掉下的那座桥,是国公爷下令——” “行了!”岑肆及时打断王姨娘,“来人!将王姨娘送回桂怡院!” “等等!让她说!” 下人刚奉国公爷之命扶起王姨娘,却也不敢得罪三娘子,动作便慢了。 王姨娘趁着这个当口,嘲讽道:“三娘子,当年是我算计了你,把你骗到了桥上,但却是国公爷下令拆了桥、填平了荷花池,把所有证据都消灭了。” 岑静昭看向岑肆,只见他眉头紧锁,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他心虚地挪开了目光,转而怒瞪着王姨娘。 “你这毒妇!还不闭嘴!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岑肆大怒,一个箭步上前,恨不得手撕了这个女人,岑静昭却始终挡在两人之间,她自己也不会想到,有一日她竟会成为王姨娘的保护者。 王姨娘破釜沉舟,再也没有了平日的柔情蜜意,这才是真正的她。 “国公爷,您在郡主刚刚坠湖小产之时,便知这是我所作所为,但你为了公府的名声,为了免于肃嘉大长公主的责罚,把事情都推到了三娘子的头上。否则您为何急急忙忙地把证据都毁了?我自认为并不能算无遗策,如果要查,一定会找到蛛丝马迹,而您却从源头将一切都毁了。” 王姨娘越说越激动,她一边狂笑一边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孩子被一碗落胎药杀死了,她却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我就事要让她的女儿亲手杀掉她的孩子!她的夫君也是帮凶!哈哈哈!都是报应!”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拳头一样打在岑肆的心上。同样的,这些话也深深扎进了岑静昭的心里。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害怕睹物思人,所以才封了那片荷花池,却从来没想过原来父亲也是凶手之一。 为了不让公府传出宠妾灭妻的丑闻,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伤母杀弟的恶人。 虽然荒谬,但这的确是岑肆能干出来的事,在他心里,公府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拉下去!” 岑肆气急败坏,下人们终于把癫狂的王姨娘和早已经傻掉的四娘子送回了桂怡院。 室内只剩下岑肆和岑静昭,父女俩一时无话,岑肆想说些什么,岑静昭轻轻一抬手却止住了他堵在喉间的千百种解释。 因为岑静昭不需要解释,她只需要一个事实,一个结果。 “国公爷,明日祭祖,一切自有定论。” 说罢,岑静昭转身大步离开了,岑肆没有看见,他的女儿长大之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只是他只看到了女儿决绝的背影。 他的心突然跳乱了节奏,一种强烈的预感汹涌而来——那个背影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翌日清晨,祠堂大开,族人按长幼分别站好,香案、供品等物早已备好,祭奠仪式却迟迟未能进行,因为岑静昭还没有到。 虽然岑静昭是女子,不能请封世子,但老国公临终前的嘱托,已经让她位同世子,更何况她已被皇帝口头授予了官职,或许等到她出孝就能正式入朝为官了。 因此,她的身份如此重要,仪式是一定要等她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岑静昭终于出现了,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王姨娘。 族中的三伯母本就狭长的脸拉得更长了,“昭姐儿,这种场合叫一个妾侍出面,是对祖先不敬。而且你这一身黑衣也不合规矩,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岑静昭不理会那三伯母,转过头看着王姨娘。 此刻的王姨娘已经没了昨日的狂放,眼中一片空洞,还有隐隐的恐惧。仿佛是绽放过后的烟花,只剩下一片虚无。 迎着众人的目光,岑静昭幽幽道:“王姨娘,请将昨日的话重复一遍。” 王姨娘身形一晃,随即跪到了辰锦郡主面前,“郡主殿下,妾有罪!” 王姨娘抽噎着将昨日在岑静昭面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岑肆的时候,都变了脸色。 虽然他为了保全家族颜面,遮掩事情真相,但也无可厚非。 只是无论是流掉的那个胎儿,还是五岁就被冤枉的岑静昭,都是他的孩子,他从未想过为他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郡主已经站不住,被鲁妈妈和金娥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她在自以为的真相里痛苦了十年,也恨了十年,现在却告诉她,她曾经以为的真相并不是真相。 难得找到了瑞国公府的把柄,族中的老人家都跃跃欲试,一位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者,正是如今都看向岑肆,正是如今族中掌奖惩的人物,四叔。 “国公爷,可是真的?” 岑肆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终是点了头。 四叔犹豫一瞬,还是公事公办道:“宠妾灭妻、存伪去真,依岑寂家训,笞二十。” 岑肆跪地,正准备受刑,只听四叔又道:“昭姐儿,以幼告长,笞十。” 盛央十一年,新年伊始,岑家族中耆老纷纷来了瑞国公府。 虽然岑氏老家在郁州,但因瑞国公府势大,大家便默认了在此相聚,短视的族人想着打秋风,有野心的族人期待着能被赏识,众人心思各异、你来我往,比新年本身还要热闹。 这日,岑静昭晨起去给老夫人请安,一到芝兰院,就被许多生面孔围住了。 “昭姐儿,我是你三伯母,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昭妹妹,我是堂姐,我父亲是国公爷的堂弟。早就听说你是女师,看起来真是清逸出尘!” …… 岑静昭被诸位女眷拉扯着,令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块肥美的羊肉,被人争抢下锅。 “三丫头,坐下罢!” 老夫人一声令下,岑静昭终于重获自由,她真诚地对着老夫人微一颔首,从未如此感激过这位祖母。 众人规规矩矩坐好,到底不敢在老夫人面前放肆,毕竟各家的荣辱还都要依靠公府呢!而如今,公府里除了国公爷,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老夫人和三娘子。 老夫人说一不二,且三个儿子都极为孝顺,她的话在府上十分有分量。 而岑静昭则是在宫廷之中如鱼得水,不仅做了两年女师,还被皇上授了三品官职,这可是如今岑氏一族最高的官职。 国公爷不好见,因此女眷们都卯足了劲儿在这两位女子身上。 岑静昭装作看不出大家的心思,安静听老夫人训话,等老夫人说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歉然道:“老夫人,静昭院中还有些琐事,就先告退了。” 碍于岑静昭现在的身份,老夫人不敢像过去一样刁难她,值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便摆手让人走了。 岑静昭快步走出芝兰院,初喜跟在后边忿忿不平,“从前可没见过这架势,现在都来锦上添花了……” 从前娘子被冷待欺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现在倒是知道装好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子是在蜜罐子里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呢! 岑静昭从袖袋里摸到一块松子糖,塞到初喜嘴里,“好了,吃糖,堵上嘴,跟我去佑南院。” “大娘子今早带着小娘子去了园子里,娘子不如直接去园子里找她们?” 自从岑凡越出生,岑静昭去佑南院的次数便多了,她十分喜欢这个伶俐漂亮的外甥女,因此她一说去佑南院,初喜下意识便以为她是想去看小凡越。 岑静昭淡声道:“我是要去找母亲。” 初喜正乐呵呵地准备拆开糖纸,却被娘子的话震住了,娘子居然要主动去找郡主!一定是她今天起得太早,还没有彻底清醒! 岑静昭不跟她解释,径自快步走向了佑南院。 几息之后,初喜反应过来小跑着跟上了娘子。 到了佑南院,郡主看到岑静昭没什么表情,倒是鲁妈妈笑脸相迎。 “三娘子,您来啦!天儿冷,厨下刚炖了燕窝,奴婢给您端一碗暖暖身子。” “不必了,鲁妈妈不用麻烦,我来同母亲说几句话便走。” 岑静昭客客气气的,倒让伺候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了,就连郡主的脸上都不太好看。 “都退下吧!” 郡主的话音刚落,下人已经鱼贯而出,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你是为了岑静如的事来的?” “是,族中长辈都已经到了,后天祭祖,希望母亲能当众宣布将岑静如记在名下。” “你同她们母女说过了吗?你想给别人名份,但人家未必肯要。” “稍后我会同她们讲。其实这件事本就无需她们同意,她们必须照做。” 郡主虽然已经答应了母亲,不在这件事上为难幺女,但到底心有不甘,说话难免带着嘲讽和怨气。岑静昭却始终恭敬有礼,看不出什么情绪。 比起来,郡主才像是那个需要安慰、需要关注的女儿。 所以郡主才更加不愿见到幺女,仿佛在女儿面前,自己能被一眼看透。 第80章 弹劾 依照盛央帝的遗命,丧仪一切从简,只要求将自己与元懿皇后合葬。 盛央帝死前留下三封遗诏。第一封,是命翊王登基。第二封,是安顿西南北三疆——西疆替换了大部分官员,将西疆残留的格国旧部全数剔除;徐十五擢升为正三品大将军,全权统领南疆军;册封路家家主路文冉为北疆王,世袭罔替,且授兵权。 而第三封,便是与元懿皇后合葬。 岑静昭虽然被盛央帝口头授予了三品官职,但毕竟没有正式诏命,她无法出席葬礼,只能在自己院中,默默对着皇宫的方向下跪,算是尽自己最后的一份心意。 虽然皇帝把她当成棋子,但也切实抬举了她,也教会了她许多道理。 当听到孙不思跑回来复述三封遗诏,岑静昭有些意外。 在她曾看到的那第二封遗诏里,只有敕封北疆王一事,没有提及西疆官员和南疆军权,想来一方面是盛央帝为了稳固边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隐藏和保护北疆,不让北疆太引人注目。 这样也好,徐十五权力更大,想来翊王,不,新帝短时间内不敢轻易将手伸到南疆。 虽然新帝从小到大,无论是备受冷落的亲王世子,还是荣宠加身的储君,甚至是刚刚坐上皇位的天子,他从未做过一件大奸大恶之事,但她从来不敢相信他。 而且自从她开始走进权力漩涡,就开始防备他,总是不自觉将他放到自己对立的一面。 她没有理由,只有直觉,她不相信人在面对无上权力的时候,会毫无私心,而人一旦有了私心,难免就会产生邪念。 她要比从前更加小心才行。 收回思绪,她郑重磕了三个头,然后回了房间。 外祖母宣她明日入宫,她要好好休息,不能让外祖母担心。 ——— 暮色四合,忙碌了一整日的卓远侯沈未坚终于回了家,刚一进屋,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孙氏抱着账本写写划划。 他走到孙氏身边,“账上的事有人去查,你何必自己事无巨细地看?” 孙氏笑笑,“不是账上的事,妾在未璞儿挑选聘礼,妾想从私库里添上几样,也显得我们侯府重视这门亲事。” 说到亲事,沈未坚又是一阵火大。 “重视什么?他岑家李代桃僵、偷梁换柱,把我沈家当成猴耍!他们爱嫁就嫁,不爱嫁趁早别登门!” 当初,明明说好了,求娶的是瑞国公府嫡女,可当沈家带着庚帖和聘礼到了岑家,岑家庚帖上的名字却赫然是“岑静如”。 那时,沈家才知道,原来在年初,岑家耆老来瑞国公府的时候,岑静如就已经被记在了辰锦郡主名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嫡女。 沈家大张旗鼓地抬着纳采之礼到岑家,原本是为了不给岑家留退路,让所有人都知道岑家和沈家已经结为一体,但现在却是作茧自缚,沈家不可能再灰溜溜地抬着这些东西回去。 岑家这事虽不地道,但在程序上并无错漏,岑静如的确是嫡女。 而且岑肆振振有词—— 沈家当初来询问,并未明说名字,而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已是和离之身,一个尚在孝中,合适的女儿便只有岑静如一人。 最后,沈家只能哑巴吃黄连,认下这门亲事。 而且,因为两家结亲,沈家要挟岑家的砝码也失效了,如果岑家因通敌叛国这种大罪而出事,沈家一定无法幸免。 孙氏知道夫君还在因岑家不义而气愤,只好温声劝慰。 “夫君,其实这也未必都是坏事。岑三娘的这几年的事迹,妾光是听说就已经吓得吃不下饭。哪家的女子这样放肆?还要入朝为官,简直是有违礼法!沈家若娶了这样的人,只怕将来家宅不宁。 “但岑四娘妾见过几面,虽然姿容不及她姐姐,但人品端庄,温柔贤惠。虽非郡主亲生,但有了这层关系,也算是我们沈家的助力。” “算了算了。”沈未坚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不甘心被如此戏耍,“她岑三娘准备做官?就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经联络好了朝臣,明日便要叫岑静昭好看! ——— 翌日,岑静昭一早便进了宫。 刚到沐淑宫,她便感觉到了异常,这里似乎空旷了许多。 进入正殿,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排箱子,宫女们井井有条地将各种器物装箱,大长公主则在一旁的榻上看书。 岑静昭走到大长公主面前请安,“昭儿见过外祖母,这是?” 大长公主将书合上,笑道:“你来得早,可去见过皇后了?” 岑静昭摇摇头,“皇后殿下刚刚插手宫务,现在千头万绪,昭儿不敢叨扰,只请了安便过来了。” 大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最有分寸,外祖母不担心你。” 岑静昭仔细回想了大长公主的话,又看着一地的箱子,问道:“外祖母是准备离宫?” “嗯,我准备回济州了。” 岑静昭只以为外祖母是要搬到宫外的公主府,没想到竟是要远离仕焦,她第一反应就是新帝施压。 “不是。” 大长公主反驳,岑静昭这才发现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在先帝需要时走进后宫,替他管理后宫,但眼下这些事都该由她负责,我无需再在宫里周旋了。” “那外祖母也可以住在公主府啊!为何一定要回济州呢?” “我虽是公主,但在仕焦却未曾过过一日畅快的日子,对这里没有什么家的归属。”大长公主轻叹一声,仿佛陷入了回忆,“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济州。” 话已至此,岑静昭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只能嘱咐外祖母一路小心。 “我同你长姐说了,她也想跟我一起回济州。” 这一点岑静昭倒是不奇怪,父亲包庇王姨娘一事,岑静时受的打击并不比她小,这样的家确实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两人正聊着,雪婵快步走近,面带忧虑道:“三娘子,陛下传召,就在乾鉴殿。” 岑静昭不解,今日朝会,大臣们都在乾鉴殿,她可不认为皇帝会和先帝一样,抬举她让她参政。 既不是好事,那便只能是坏事了。 ——— 岑静昭不是第一次进乾鉴殿了,她迎着众人的目光,昂首阔步走到前面,对着皇帝行叩首大礼。 “臣女参见陛下。” 洛启看着岑静昭给自己行如此大礼,脸上的怅然一闪而过,他微一点头,两名内官立刻扶起岑静昭。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这两人的手并不安分,很快,她浅浅的袖袋便掉了出来,而其中还有一枚青灰色的香囊。 内官手疾眼快,立刻拾了起来,呈到皇帝面前。 大臣们已经窃窃私语,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枚香囊是男子之物。 汪宪终于抓到了岑静昭的把柄,高声道:“陛下,看来传言非虚!岑三娘子尚未婚配,却已和男子私相授受!这枚香囊就是最好的证明!” 岑静昭了然,看来这才是今日的重点。 皇帝拿起香囊,不需要仔细看便能看出来,正是丹毅侯府绣娘的手艺,皇后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也多是这种针脚。 “岑三娘子,你能解释一下这枚香囊的来历吗?” 不等岑静昭开口,已经有人抢先说道:“难怪都说岑三娘子和徐将军交往过密,看来早已经有蛛丝马迹了。这香囊是旧物,想来两人私下往来已久。” 皇帝的手紧紧攥着,原来他从一开始便出局了吗?岑静昭和徐十五是两情相悦?所以她才随身携带着他的旧物。 “不错,岑三娘子罔顾礼法,不堪为师,请陛下明鉴,废除其祭酒的身份!” 原来是为了这个,就像先帝说的,大家会团结起来打压她,只因为她是女子。 她终于知道为何先帝只是口头许诺,而从未明发上谕确定她的身份,他要让她自己去争去斗。 可是现在她却不想斗了,她小心经营了多年,现在不想再继续算计了。 她从一开始就是被算计的那个,被王姨娘和父亲算计,又被先帝算计,这种日子,她乏了。 “臣女无话可说,全凭陛下定夺。” 一时间,朝臣们都泄了气,他们都知道岑静昭巧言令色,最是难缠,各自都打好了腹稿准备迎战,结果对方却直接挂起了白旗,退出了战场。 皇帝也同样是这种感觉,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及的。 “学宫一事容后再议。” 皇帝说话的时候始终觑着岑静昭的脸色,却并未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气愤或紧张,就好像今日的事与她无关一样。 ——— 岑静昭还未回到瑞国公府,她因和徐十五私相授受而被暂时革职的事已经传遍了仕焦。 刚一回府,老夫人就派薛妈妈来请她,想来是听说了这件事。 岑静昭从未如此厌烦过这个家,她没有理会薛妈妈,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却被薛妈妈拦下了。 “啪——” 岑静昭忍无可忍,一巴掌打懵了薛妈妈。 “我说过,我现在没时间!少来烦我!” 说罢,不理会薛妈妈错愕之后饱含怨愤的眼神,大步走了。 此后,国公爷、辰锦郡主都派人来请,但岑静昭关在隽华院,谁也不见。 初喜和石妈妈听说了宫里发生的事,暗叹娘子倒霉,香囊怎么就突然被发现了呢? 岑静昭冷笑,倒霉吗?是有人故意给她下套呢! 她手中捏着香囊,沉声吩咐出息:“去把同穗叫来。” 同穗很快便来了,她倒是一脸坦然,“娘子怎么了?” 岑静昭突然感觉心口传来一阵闷痛,“为什么?” 同穗苦笑,“娘子为何以为是我?香囊的事,在场的可是初喜啊!您为何不怀疑她?” “因为我信她。” 闻言,同穗脸上连苦笑都维持不住了,她直接跪在了岑静昭面前。 “其实也不为什么,只是希望娘子看看我。”同穗看着岑静昭的脸,仿佛陷入了回忆。 “我不如初喜讨娘子喜欢,但我也是真心为了娘子,娘子为什么就是看不到我做的呢?把我送个大娘子,还说是器重我。什么事都不跟我,还说是为了我好。” 岑静昭一时无言,她竟不知同穗的心里有这么多怨气。 半晌,她才略带疲惫道:“你若不愿,应该跟我说的。你把我的事捅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只是娘子做不了官,就能留在家中,郡主一直希望能和您修复母女之情。如果您去了朝堂,就会像出笼的鸟,失去掌控,再也不会回来了。” “既然你对母亲这么忠心,那便去伺候她吧!不要再来隽华院了,否则,我不保证不会旧事重提,扒了你的皮。” 同穗身形一僵,克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多谢娘子!” 离开前,她转身最后看了一眼岑静昭,沉声道:“是沈家。” 岑静昭立刻明白过来,今日的这些事都出自卓远侯府之手。 今日她在大殿上已经想好不再算计别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家既然已经出招了,她只好应战,端看最后谁棋胜一招。 同穗离开之后,初喜小心翼翼探进来一个脑袋,见娘子面色还好,便大着胆子走到娘子身边。 “娘子,别难过了,同穗犯傻,您跟傻子生气,多不值啊!” 岑静昭被逗笑了,初喜总是这样,能让人开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 小丫头撅着嘴,有些不悦。 “娘子,翊王……不,陛下,他不是心悦您吗?为何还要跟着朝臣们沆瀣一气对付您?奴婢本来还以为陛下登基之后,娘子的日子会比从前好过呢……” 岑静昭狠狠戳了一下初喜的额头,严肃道:“如果总以为别人会因为感情而不是利益而和你合作,那你就离死不远了。人心易变,更何况是难测的君心?只有以利益构建起来的关系最为稳固。还有,以后不要再提那些旧事了,被人做文章倒无所谓,只怕楚姐姐会介怀。” 第81章 告别 岑静昭被初喜一通插科打诨逗得开怀许多,对于同穗的背叛也释然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有人在意六月的雨,有人在意腊月的雪,每个人都没有错,只是在意雨的人和在意雪的人,注定不是同路人。 初喜还是心有不平,“可是一个香囊而已,何至于这般问罪?年少慕艾,说到底也就是一件风流韵事,怎么倒像是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 岑静昭想了想,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丑吗?” 初喜连连摇头,“娘子当然不丑!整个仕焦城也没有几个比娘子更美的了。” 岑静昭又问:“那你觉得我傻吗?” 初喜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答道:“娘子若是傻的话,这世间便再没有聪明人了。” “所以,答案你已经知道了——显而易见的结论是无法被推翻的,所以他们只能找些似是而非的事,来证明我不是圣人。” 岑静昭叹了口气,“然而他们刻意忽略了一点,无论是做官还是做人,都不需要做圣人。他们可以流连青楼,可以妻妾成群,而我必须是遗世独立、不染凡俗的女子,才能和他们竞争。” “那娘子为何不当面驳斥他们?撕去他们道貌岸然的画皮?” 岑静昭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他们的手段虽然不高明,但却行之有效。因为相比于诋毁一个女子丑陋蠢笨,诋毁女子的名声显然更加事半功倍,因为这世间对女子总是更加苛刻的。” 初喜低下头,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的袖口。 “对不起娘子,是我嘴上没有把门,当时将您和徐将军在静慈寺初见的事告诉了同穗,这才给了她机会!” 岑静昭抬手用帕子擦去初喜脸上的眼泪,“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她的心不在我这,就算不知道香囊的事,也总会从其它事上入手。” 初喜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岑静昭无法,只好让她为自己换身衣裳,这样转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初喜认真做起事来,很快便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她为岑静昭换好常服,感叹道:“娘子似乎又瘦了,腰上的骨头都扎手了!” 岑静昭拿起初喜的手,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来,“伤到初喜阿姊了,是我的不是,给阿姊赔不是了。” 初喜严肃道:“娘子的心眼怎么不用在对自己好些上?虽说孝期不能吃山珍海味,但奴婢可都打听清楚了,咱们三位老爷私下里可没亏待自己的嘴。也就是您,天天吃糠咽菜,又没有人能看到!现在还要说您不守礼法……” “流言蜚语不足道,无论别人说什么,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突然,石妈妈推门而入,慈祥的脸像纸一样白。 “娘子,老爷——” 石妈妈的话尚未说完,岑肆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岑静昭沉下脸色,“父亲这是做什么?” 岑肆的脸色与岑静昭不相上下,“你准备一下,后日我便送你去静慈寺清修,留在家中只会给人留下话柄。” 岑静昭冷笑,“父亲这是嫌我丢了岑家的脸,准备把我发配出去,眼不见为净?” 话虽如此,但说出来却格外刺耳,岑肆冷声道:“你暂且在寺中住上一阵子再说。” 岑静昭想了想,没有继续同父亲争执,因为她知道父亲最重脸面,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只能另想方法。 “好。但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外祖母马上就要离开仕焦了,我想明日去宫里同外祖母告别。” 岑肆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顾及着大长公主的面子,只得应下,“去去就回,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说罢,岑肆挥着袖子离开了,只留下十余个身强体健的护院,将隽华院围了起来,不让人随意进出。 岑肆心中气愤极了,他的孝期还没结束,因此未能上朝,他知道岑静昭今日在朝会上发声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仕途完了。 原本他就担心自己出孝后不能官复原职,后来岑静昭被先帝封为学宫祭酒,他心中虽然因低了女儿一等而有所不平,但到底血脉相连,女儿若能位高权重,他的身份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说不定还能升个一级半级。 只是没想到,在孝期将尽的最后关头,她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非但没能守住官职,甚至还扯上了私德女训。 其实,如果女儿没有被人抓到把柄的话,他说不定会乐于促成她和徐十五的姻缘,毕竟岑家向来缺少军中的支持。 而且徐十五是皇后的堂弟,虽无血缘关系,但也是备受信赖的外戚,十八岁便已是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将军,未来必然是要封侯拜相的。 只可惜,这段姻缘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徐十五那等尊贵的人一定不会再娶岑静昭了,否则会成为世家之间的笑话。 不仅是岑肆,其他世家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们更多的是松了口气。徐十五这块肥肉,当然是要放进自家碗中才行。 他们都忘了,就在三年前,徐十五还是他们口中鄙夷轻视的野孩子、泥腿子、兵痞子。 ——— 积雪消融,气温渐渐回升,人也和大地一样,恢复了生机。 大长公主早早便到了院中散步,雪婵为她披上斗篷,“殿下,还是多穿些,早上凉。” 见大长公主时不时就看向殿门的方向,她劝慰道:“时间还早,三娘子估计还得一阵子才能过来。您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她,不如再陪她在仕焦住上一段日子,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悠悠众口岂是我能堵住的?大家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说罢了,背地里还是会议论。”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我们还是按时走,昭儿的事她可以自己解决,今日她来找我,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岑静昭比大长公主预想之中来得更早,她到沐淑宫的时候,大长公主才刚刚用过早膳。 “今日来得倒是早。” 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示意岑静昭到她身边坐下。 岑静昭坐了过去,“今日皇后殿下有事去了修知阁找陛下,免了我的礼,所以我便直接过来了。这样也好,能多陪陪外祖母。” “我没什么好陪的,只要你过得好,无论外祖母到了哪里,都会为你高兴的。”大长公主直言不讳,“我猜你今日进宫还有旁的事,要做什么让雪婵陪着你,被盯上了也有个借口。” 雪婵立刻应声,“是,奴婢明白。” 岑静昭看着大长公主了然于胸的样子,心中酸涩滞苦,她低下头平复了心绪,再抬头的时候眼中是一派坚定。 “昭儿不孝,总是让外祖母担心,外祖母放心,以后不会了。” ——— 不出岑静昭所料,她是在元懿皇后的仪霞宫找到的岳耀祖。 仪霞宫和敬王府的晴芳院一样,都被先帝下令永久地封存起来。 作为先帝的内侍总管,岳耀祖知道太多先帝的事了,而且还包括了先帝独子尚在人间这件足以惊动天地的秘密。 先皇一定为他做了妥善的准备,而现在他正是岑静昭需要联合的人——他们都知道先帝的秘密,都需要留在先帝留下的棋局里制衡新帝。 岳耀祖正一个人拿着扫把,清扫院中流苏树落到地上的花瓣。一见到岑静昭,他放下手中的扫把,走到她面前行礼。 “岑三娘子,您比老奴来得更早些。” 岑静昭环顾四周,“所以,岳总管到先皇后的寝宫,是为了考验我吗?” “考验谈不上,三娘子的聪慧,老奴早有体会。”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宫殿,有些怅然,“是老奴自请来元懿皇后寝宫侍奉的,这也是先帝的意思。” 岑静昭颔首,再一次被先帝的智慧折服。 如果说先帝有什么秘密,岳耀祖一定是知情人,但洛启无法逼问他,唯一的方法就是跟着他,如果他离开皇宫,一定会被洛启的人跟上,说不定会顺藤摸瓜查到北疆路家。 所以,先帝干脆让人留在宫里,既能被新帝小心照看,又能为宫外的人行动遮掩。 “岳总管,我有一问,不知可否请您解惑?” “三娘子但说无妨。” “遗诏上说帝后合葬,可你我都知道元懿皇后当初并未安葬在皇陵,不知……” “皇陵里,只有帝后的衣冠冢。”岳耀祖有些哽咽,些微尖锐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沙哑低沉,“先帝临终前说了,偷偷将他的遗体火化,带到北疆,撒于天地。” “这么大的事,翊……陛下他知道吗?”岑静昭极为震惊,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陛下是知晓的。” “没错,当时陛下也在场。元懿皇后当年宣称战死,但将士们只找到了她的盔甲。于是先帝为她立了衣冠冢,但为了皇后的尊荣,这件事没有公之于众。先帝想要魂归北疆,既是思念发妻,也是消弭陛下的猜忌,如果先帝真的尸身入皇陵,陛下才会生疑。” “可是……” 岑静昭想了半晌,最后只能摇头叹气。先帝做事决绝,为了完成自己的计划,连身体都可以利用。 虽然随着佛教传入,佛家的火葬习俗逐渐被人了解和接受,但毕竟几千年来的儒道思想根深蒂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极少有人会主动选择火葬,坐拥天下的帝王之家更是如此,死后的尊荣更是他们对未知世界的寄托。 但先帝却连一个寄托的壳子都没有留下。 岳耀祖叹了口气,“三娘子还记得您刚从西疆回来,发现先帝似乎真的生病了?” 岑静昭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时先帝的样子吓了她一跳,还以为自己乌鸦嘴,真的把先帝说病了。 “那时,先帝去了北疆,因为皇后病逝了,皇后在战场上受伤,本就不是长寿之身,乍然听说先帝得了疫病,便病倒了,没几天人就去了。等先帝赶到北疆时,皇后的尸身已经遵照遗命火化后撒在岐山。先帝死而同穴的期望彻底破灭了……” 岑静昭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皇后才是更决绝的那个人,死后竟连尸身都不愿意留下,就是为了不再回到皇家。 岳耀祖看着院中已经渐渐开花的流苏树,陷入了回忆。 “皇后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当年她嫌弃仕焦的雪太小,不如北疆,先帝便为她种了满院的流苏树,开花时白茫茫一片,就像大雪漫天,但皇后却没有一丝感动,未曾多看一眼。” “岳总管同我说这些,应该不是单纯地想同我讲述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吧?” “三娘子来找老奴,应该也不是单纯地想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吧?” 两人相视一笑,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他们都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 和岳耀祖的从容不迫相比,新走马赴任的内侍总管赵友则显得手忙脚乱。 他小心赔着笑脸,“皇后殿下,陛下真的在忙,不若您先回宫歇息?等陛下忙完了,定然亲自去看您!” 楚窈思冷声道:“少拿这些话搪塞我!要么你让本宫进去,要么本宫把你打趴下自己走进去!” 赵友无奈,索性把心一横,“殿下若要责打奴婢,便来吧!只是别气坏了殿下的身子,否则奴婢万死难赎!” 楚窈思被这软钉子扎了手,想动手却又顾及着自己一国之母的身份,恨得牙根直痒。 “好了!”突然,皇帝的声音传了出来,“请皇后进来。” 楚窈思瞪了一眼已经迅速挪开身子的赵友,哼了一声大步走进修知阁。 为了避嫌,楚窈思从未踏足皇帝的书房,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皇帝。 皇帝正坐在书桌前,桌案上摆着厚厚的奏章,想来赵友并未完全说谎,新帝登基,的确有许多事要处理。 “皇后来此所谓何事?” 皇帝放下笔,抬眼看着自己的发妻,她已经许久未曾露面了,似乎瘦了些。 他捏了捏眉心,声音有些暗哑,“可是为了岑三娘和徐十五?” 第82章 绑架 原本楚窈思还在犹豫应该如何开口,没想到皇帝如此坦荡。 “没错,臣妾听说有人污蔑岑妹妹,心中实在气愤,所以才来向陛下问个明白。” 皇帝淡笑,“污蔑?你怎知一定是污蔑?” 楚窈思仿佛不认识皇帝,怔了半晌才道:“陛下,您和岑妹妹也算是一起长大,纵使别人不信她,难道您也不信她吗?一个女子背负这样的骂名,今后该如何自处?” 她盯着皇帝,冷声问:“还是说,这正是陛下所愿?想让她孤立无援,只能依附于您?” “皇后僭越了!”洛启沉下脸,“前朝之事皇后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楚窈思突然跪地,朗声道:“前朝之事臣妾自不会过问。只是长姐如母,徐十五今年已经十八,臣妾作为长姐,求陛下为他恩赏赐婚,他和岑三娘两情相悦,说到底是一桩美谈,求陛下成全!” “皇后!” 皇帝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止住了楚窈思的话。 然而,楚窈思只愣了片刻便继续道:“若是陛下不给这个恩典,臣妾只好自己下懿旨了!皇后懿旨虽比不上天子诏书,但也足够堵住悠悠众口了。” 洛启目光深沉地看着楚窈思,“你似乎忘了,册封大典还未举行,你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朕随时可以废了你!” “那便谢过陛下了!只是辛苦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告诉他们您利用了楚氏遗孤赢得声望,登基之后便将人休弃。” 她走近洛启,双手撑在桌案上,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以野兽捕猎的姿态试探防备着彼此。 “陛下,这段姻缘非你我所愿,但既然我们已经绑在了一根绳子上,便只能委屈陛下,和臣妾共同进退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太妃和命妇入宫请安时,都同臣妾提起选妃一事。陛下若不想大费周章选秀,便从世家女中挑选几个吧!后宫充盈了,陛下也好专心政务。” 洛启怒极反笑,“皇后不必试探朕,朕就是想做巧取豪夺的事,你的好妹妹也不会束手就擒。先帝刚刚故去,叫他们歇了心思,少来烦朕。” 他目光幽深,声音低沉,“若是有人把心思耍到了朕面前,朕便要问皇后的责了!” 楚窈思领命,仪态万方地走出了修知阁,路过的宫人无不赞叹,虽然还未册封,但皇后已有一国之母的气度了。 然而,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楚窈思骤然停下,猛地大口呼气。 面对九五之尊,她到底是怕的,不过为了堂弟和岑妹妹,她只能赌一把。 好在她至少能够判断,皇帝暂时不会来硬的。 皇后走后,赵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跪地告罪,“奴婢无能,求陛下责罚!” “起来罢!你本来就拦不住她。”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赵友退下,等室内只剩下他自己,他摇头笑了笑。 先帝英明一世,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楚窈思的贤淑端庄都是装的,今日这般咄咄逼人,才是她本来的面貌。 而且她比他想象当中更加聪明,猜到了自己之所以放任朝臣污蔑岑静昭,就是想着有一日还能把她留在身边。 只不过楚窈思不知道,比起对得不到的爱人,他更在意的是朝局的稳定。虽然他不知道先帝为何如此抬举岑静昭?但总归是和他有关,他不得不防。 ——— 因为岑静昭出门的理由是敬佛修道,所以岑家没有兴师动众,只准备了一顶寻常的小马车,将岑静昭送出了府。 马车简陋逼仄,坐着十分不舒服,岑静昭刚掀开车幔想要提醒一下车夫慢慢驾车,却敏锐地发现,窗外的景色并不是她从前见过的。 托老夫人的福,她从前被法日日去静慈寺敬香的时候,已经将一路的道路景色都记了下来。 她的心瞬间悬了起来,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思绪也飞速运转,到底是谁对她下手? 是朝中有人视她为眼中钉?还是岑肆觉得她辱没公府门楣,想要借机让她永远消失? 此刻,她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是一个人,如果初喜也在,两个女子怕是更加难以逃脱。 她按兵不动,掀开车幔一角,一边猜测对方的目的地,一边寻找方便脱身的地点。 突然,她看见不远处有炊烟升起,想来是有人居住的,她二话不说,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好在这辆马车矮小,马车行进的速度也不快,岑静昭感觉自己并未受伤,滚了几圈之后,她立刻爬起来,向着炊烟全力奔跑。 然而,她没跑太远,就被两位车夫追上了。 其中一位满脸横肉的车夫,揪住岑静昭的衣领,抬手便要打人,岑静昭吓得闭上了眼睛,只是疼痛却没有降临。 另一位精瘦的车夫抓住同伴的手臂,沉声道:“主子说了,要完好无损的人,别没轻没重伤了人,到时候不好交代。” 岑静昭瞬间听懂了,似乎他们要用自己做成某件事,所以悄悄暂且不能伤害自己。 如此说来,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她心中困惑更甚——听起来他们不像是哪位朝臣的手下,也不像是父亲的人。 还不等岑静昭想出头绪,脖颈间的一阵钝痛让她直接晕了过去。 那满脸横肉的车夫一记手刀劈在了岑静昭雪白的脖颈,然后把晕倒的岑静昭扛在肩头,“现在可以走了吧?” 那精瘦的车夫无奈,只好由着同伴去了。 说到底,他们虽然联手抓住了岑静昭,但终究各为其主。 ——— 岑静昭失踪的消息是在当日黄昏传到大长公主面前。 大长公主再三拒绝了新帝让她在宫中容养的建议,坚持离宫。 依照大长公主的意思,这次回济州,或许往后余生都不会再回来了,因此她暂住在公主府里,处理手头上的琐事。 岑肆和辰锦郡主一起到了大长公主府,岑肆吞吞吐吐地讲明了事情的经过。 今日一早,他选了两位护院送岑静昭去静慈寺,可是到了午膳之后,下人突然说发现了两具尸体。 岑肆亲眼查看,发现正是他选中的那两位护院。他连忙派人去静慈寺查问,结果却得知岑静昭今日从未去过寺中。 岑肆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来求助岳母。 大长公主听完之后大怒,抬手将茶盏摔在地上。 “什么叫不能大张旗鼓找人?你就是迂腐过了头!什么名节声誉?比命还重要?要不是你为了名声,让她一个人出门,她会遇到这种事?” 她冷声道:“昭儿我会让人去找,你们回去吧!等找到之后,我会听她的意思,要不跟我回济州,要不就住在这公主府,岑家她是不会再回去了,你们从未把她当亲人看待!” 辰锦郡主:“母亲……” 大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女儿,失望地摇了摇头,“回罢!” ——— “叩叩——”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端着食盒走到船舱,对着坐在床上的姐姐笑笑,“姐姐吃些东西,今日有清蒸鲈鱼。” “哗啦”的铁链声让市内变得嘈杂,岑静昭的脚腕上拴着铁链,另一端拴在床柱上,她每天只能在狭小的船舱里活动。 自从那日被抓后晕倒,醒来之后便一直都是如此。 她没有再见过那两个人,所见之人只有这个叫小花的小丫头。据说她的父亲在这艘船上做工,那两人见她年纪合适,便付钱让她日日来照顾人。 岑静昭从不为难小花,无论小丫头送来什么吃的,她都吃上一些,保存好体力才有机会离开。 她一边夹起一块鱼肉,一边不经意问:“这鲈鱼还挺肥美,没想到春天的鲈鱼也这么好吃。” 小花到底年级小,听不出弦外之音,得意道:“我爹爹可厉害了,他一看便知道哪片水里有鱼,现在气候暖了,鱼更是多了。” 岑静昭眼珠一转,旋即仿佛无事发生,一边吃饭,一边笑着同小花谈论如何打渔。 从小花的话来判断,船应该是一路往南开,不知到底要把她带到哪里呢? ——— 已经过了五日,岑静昭还说毫无消息,大长公主一阵心焦,夜夜无法入眠。 如今只能查到岑静昭最后是被人带到了最近的码头,却不知到底上了哪艘船,去了哪里。 大长公主找人的事并为刻意隐瞒,城中不少人家都在议论,猜想岑三娘子或许已经遭遇不测,就算侥幸留得一条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数日,今后的日子也抬不起头了。 那些嫉妒她的人都翘首以盼,等着看她的笑话,只有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们,会在各家女眷们聚会的场合上为自己的岑先生说句公道话。 虽然她们不一定都喜欢岑静昭的为人,但岑静昭教过她们的道理,她们却终生不忘。 为此,她们的父母甚至认为岑静昭给他们的女儿下了蛊,鼓吹女子走出后宅、建功立业,简直大逆不道,如果不是现在她人不知所踪,肯定还是要被参奏的。 不过他们没能议论几日,城中便出了大事——大将军徐十五回仕焦了。 人们之所以如此关注这件事,是因为他去瑞国公府提亲了,向不知所踪的岑三娘提亲。 而众人正打算打探一二的时候,他又一阵风一样跑回了南疆。 原本他是听说岑静昭因为他的事而被弹劾,所以才跑回来准备给她撑腰。然而,当他日夜兼程赶到仕焦,又听说岑静昭被人掳走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南越,毕竟他曾经历了那么多次的刺杀。他们在他身上找不到缺口,便只能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如今和他相关的人,除了丹毅侯府的家人,便是处在流言蜚语之中的岑静昭。 丹毅侯府等闲人无法插手进去,而瑞国公府老国公去世,二夫人掌家中饱私囊,公府早已千疮百孔,混进几个人太容易了。 而且,自从听了大长公主的描述,他更加确定那就是南越人。 如今,她因他涉险,而这只是第一步,如果南越抓了她,下一步一定是利用她来对付自己,到时候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于是他想了想,去了瑞国公府。 岑肆孝期已过,至今未能官复原职,只能顶着国公爷的名头暂时给自己一点安慰。 如今徐十五这个新贵能来瑞国公府,岑肆自然欢迎。 “贤侄一路风尘仆仆,不如今日在寒舍设宴,宴请大将军?” 他没有心思弯弯绕绕,摆手拒绝,“不必了国公爷,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岑三娘。” 岑肆心下一紧,难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正想着该如何替自己的讨债鬼女儿开脱,只听徐十五诚恳开口。 “晚辈是想像国公爷提亲,求娶三娘子。实不相瞒,三娘子多次救晚辈于危难之中,晚辈早已心向往之。只是碍于三娘子在孝中,未能及时表明心迹,因此才为三娘子惹了诸多留言。是晚辈的不是。” 岑肆心中激动,没想到徐十五竟如此周到,保全了女儿的脸面。可是他又立刻惆怅起来,岑静昭已经多日没有音讯了,如果徐十五知道了,还会娶她吗? 徐十五看着岑肆变幻的脸色,自然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心中只觉得窝火,作为父亲,想的不是女儿的安危,而是能否取悦未来的女婿,这样的家人,不知她是怎么长大的...... 徐十五掩住心里的情绪,声音铿锵有力。 “晚辈刚去拜访了肃嘉大长公主殿下,听说了三娘子失踪的事。说起来这件事是我之过,如果我没猜错,掳走她的人应该是越人,想来是为了逼我就范。三娘子是因我而受无妄之灾,我一定会将她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说着,徐十五单膝跪地,拿出一块玉佩,交给岑肆。 “晚辈来得匆忙,马上就要会南疆解救三娘子,暂时没有时间准备聘礼,只能将这块玉佩算作信物。这是我义父,楚谦将军的遗物,义母后来将它送给了我。今日,我将它交给三娘子,请国公爷代收。” 第83章 脱困 又过了五日,岑静昭心里最担忧的猜想终于成了真,她被带到了越国的宛城。 她被那两个假装成车夫的人带到了一间宅院里,这间宅院简单,也不见几个伺候的人,应当只是临时的居所。 三人正走着,岑静昭突然开口,“不知我能否梳洗沐浴一番?” 岑静昭虽是对着两个人说话,但她的目光最后却落在了那位满脸横肉的人身上。 那人高大魁梧,足有三个岑静昭宽,他没想到岑静昭会看向他,明明他几日前才打晕了她,将她带到船上。 这小女娘胆子倒是大。 他不自在地看向别处,不耐烦道:“那你快些!别耍花样!” 岑静昭点头,他叫来一名婢女,带岑静昭去了一间厢房。 婢女依照吩咐去准备热水,岑静昭独自在房中四下打量,须臾,她猛地一拉博古架,让架子砸到自己身上。 剧烈的声响惊动了院外守着的两个人,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岑静昭单薄的身躯被压在博古架下。 满脸横肉赶紧把木架扶起,身材精瘦则上前扶起岑静昭,到榻上坐下。 满脸横肉变得满脸不悦,“你怎么回事?” 岑静昭皱眉忍着疼痛,脸上却有些不自然的红,她指着墙角的一个两指长的虫子,“突然看到个虫子,一时间吓得撞倒了架子……” 满脸横肉一看,一只红褐色的笋子虫已经顺着墙壁爬到了半人高的位置。 “一只虫子而已,真是……”他有些无语,但想到这小女娘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女,没见过这种阵仗也不足为奇,便想着安慰几句,“这叫笋子虫,烤着吃特别香。” 谁知,他话音未落,岑静昭的脸色已经变白了,他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吃虫子怎么了?行军打仗的时候,这种虫子大家都是抢着吃的。 “那能不能劳烦您帮我看看,这房里还有没别的虫子?” 说着,她要起身道谢,但她刚刚或许是被砸到了脚,脚上刚有动作,她就疼得低声叫起来。 身材精瘦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异常,便道:“你帮她捉虫子吧!我去叫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 满脸横肉未做他想,点了点头就开始抓虫子了。 身材精瘦离开房间,满脸横肉正在四处查看有没有别的虫子,没有人看见,岑静昭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正面沉如水地看着满脸横肉的背影。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已经看出来了,满脸横肉和身材精瘦并不是一条心。 身材精瘦虽然说话温声细语,目光却总是带着隐隐的审视,仿佛时刻都在盘算,这样的人她不敢相信。 而满脸横肉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还曾经对她动过手,但这样做事直接的人她反而更加放心。 “壮士,不知可否让我见一见你的主人?”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要尽快见到能说得算的人,这样才能交涉谈判,她才有机会自救。 满脸横肉转身看向她,手里还捏着一只笋子虫,“你要见我主人?为什么?”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和那一位应当是各为其主,却不得不合作。或许我可以为你的主人做些什么,从而让他摆脱这种困局。” 满脸横肉原本阴沉的怒容渐渐散去,陷入了沉思,半晌,他终于松口,“我会和主人说,至于主人同不同意见你,你自求多福罢!” 说罢,他大步走了出去,紧接着婢女便提着热水进来了,小心伺候岑静昭沐浴。 不知是不是婢女得了什么吩咐,岑静昭总觉得这婢女提水前后的态度变化有些大,待她殷勤了许多。 在船上没有机会好好沐浴,此刻岑静昭没入水中,整个人都不自觉放松了几分,让她在敌国暂时找到一丝慰藉。 婢女一边为她梳洗头发,一边道:“娘子的头发可真好,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稍后奴婢给您梳个惊鹄髻如何?一定能得五殿下青睐!” 岑静昭的身子顿时紧绷,原来满脸横肉的主人竟是越国的五皇子。 难怪婢女会突然献殷勤,怕是在门外偷听到一二,相差了押宝到她身上了,以为她是某个想攀附皇子的人,而如果她成功了,婢女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多亏她此刻身子没入了水中,婢女没有发现她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才让自己显得平静沉稳。 “好,那劳烦你了。”岑静昭故作小女儿情态,含羞道:“不知可否同我多讲讲,五殿下有何喜好?” ——— 在岑静昭谋划着自己该如何利用越国五皇子脱困的同时,徐十五已经收到了越国太子送来的信——如果想要救回岑静昭,便交回强占的越国六城。 他自然不可能糊涂到用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攻下来的城池,去换岑静昭的性命,但一想到岑静昭正在敌人的手里,他就恨不得提刀将那些越人都砍了。 他小心收起这封可能会引起动荡的信,如果这封信被朝中之人发现,就是把岑静昭架在火上烤。 紧接着,他照例去训营,正遇上在夜里习武的罗盖。 罗盖如今已擢升为从六品平南将军,但因为他从前只是农户,未曾像徐十五这样自幼在军中受训,因此现在格外勤勉。 几乎每晚都能看到他在演武场舞刀弄枪,从一开始动不动就甩掉兵器,到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这就是正经军户出身的将军。 一看到徐十五,罗盖放下红缨枪走了过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岑三娘子如何了?” 徐十五眉头紧锁,“罗兄,我来正是想跟你说这件事,她被越人抓走了,现在应该在越国太子手里,他们要用六座城池来换她。” 罗盖心神一震,随即大怒,但顾及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士兵,他极力克制着自己。 “他们要不要脸?用一个女子逼你就范?有种就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徐十五摇了摇头,“罗兄,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告诉你既是信任你,也是有事想要托付于你。” “不行!”还不等徐十五把话说完,罗盖已经厉声制止了他。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不同意。你是南疆军的主心骨,不能出一点差错,我帮你去救人,她也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她,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当成匪寇剿灭了,哪里能在军中建功立业?这份恩情我们都记得。” “不行,这是我和赫连家的仇怨,我必须亲自去了结。” “呵……”罗盖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堪称凄惨,“谁和他们没有仇怨呢?你莫嫂子,怀着身孕,被一剑开膛破肚,我就不想亲自杀光赫连家的人吗?” 这几年,罗盖在南疆的声望仅次于徐十五,越人在孑然一身的徐十五身上找不出什么软肋,但罗盖却有个恩爱的妻子。 当时罗盖正辅助徐十五攻打越国五城,在最后一座城池即将被攻下时,越国将领突然将一个妇人提到了城墙上,正是身怀六甲的莫嫂子。 他们用莫嫂子逼迫项国退兵,最后,莫嫂子不忍他在家国之间为难,自己撞上了越人的长剑,用极其惨烈的方式保全了罗盖的忠义,却也成为罗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想说,自己不需要所谓的功业,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亲朋好友都能过上安稳的日子罢了。 如今越人故技重施,他很担心岑三娘最后会落得和他娘子一样的下场。 听罗盖提起莫嫂子,徐十五的心里也压抑着一团怒火。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兵符交给罗盖。 “罗兄,南疆军就拜托你了。” ——— 原本楚窈思还在犹豫应该如何开口,没想到皇帝如此坦荡。 “没错,臣妾听说有人污蔑岑妹妹,心中实在气愤,所以才来向陛下问个明白。” 皇帝淡笑,“污蔑?你怎知一定是污蔑?” 楚窈思仿佛不认识皇帝,怔了半晌才道:“陛下,您和岑妹妹也算是一起长大,纵使别人不信她,难道您也不信她吗?一个女子背负这样的骂名,今后该如何自处?” 她盯着皇帝,冷声问:“还是说,这正是陛下所愿?想让她孤立无援,只能依附于您?” “皇后僭越了!”洛启沉下脸,“前朝之事皇后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楚窈思突然跪地,朗声道:“前朝之事臣妾自不会过问。只是长姐如母,徐十五今年已经十八,臣妾作为长姐,求陛下为他恩赏赐婚,他和岑三娘两情相悦,说到底是一桩美谈,求陛下成全!” “皇后!” 皇帝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止住了楚窈思的话。 然而,楚窈思只愣了片刻便继续道:“若是陛下不给这个恩典,臣妾只好自己下懿旨了!皇后懿旨虽比不上天子诏书,但也足够堵住悠悠众口了。” 洛启目光深沉地看着楚窈思,“你似乎忘了,册封大典还未举行,你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朕随时可以废了你!” “那便谢过陛下了!只是辛苦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告诉他们您利用了楚氏遗孤赢得声望,登基之后便将人休弃。” 她走近洛启,双手撑在桌案上,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以野兽捕猎的姿态试探防备着彼此。 “陛下,这段姻缘非你我所愿,但既然我们已经绑在了一根绳子上,便只能委屈陛下,和臣妾共同进退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太妃和命妇入宫请安时,都同臣妾提起选妃一事。陛下若不想大费周章选秀,便从世家女中挑选几个吧!后宫充盈了,陛下也好专心政务。” 洛启怒极反笑,“皇后不必试探朕,朕就是想做巧取豪夺的事,你的好妹妹也不会束手就擒。先帝刚刚故去,叫他们歇了心思,少来烦朕。” 他目光幽深,声音低沉,“若是有人把心思耍到了朕面前,朕便要问皇后的责了!” 楚窈思领命,仪态万方地走出了修知阁,路过的宫人无不赞叹,虽然还未册封,但皇后已有一国之母的气度了。 然而,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楚窈思骤然停下,猛地大口呼气。 面对九五之尊,她到底是怕的,不过为了堂弟和岑妹妹,她只能赌一把。 好在她至少能够判断,皇帝暂时不会来硬的。 皇后走后,赵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跪地告罪,“奴婢无能,求陛下责罚!” “起来罢!你本来就拦不住她。”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赵友退下,等室内只剩下他自己,他摇头笑了笑。 先帝英明一世,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楚窈思的贤淑端庄都是装的,今日这般咄咄逼人,才是她本来的面貌。 而且她比他想象当中更加聪明,猜到了自己之所以放任朝臣污蔑岑静昭,就是想着有一日还能把她留在身边。 只不过楚窈思不知道,比起对得不到的爱人,他更在意的是朝局的稳定。虽然他不知道先帝为何如此抬举岑静昭?但总归是和他有关,他不得不防。 ——— 因为岑静昭出门的理由是敬佛修道,所以岑家没有兴师动众,只准备了一顶寻常的小马车,将岑静昭送出了府。 马车简陋逼仄,坐着十分不舒服,岑静昭刚掀开车幔想要提醒一下车夫慢慢驾车,却敏锐地发现,窗外的景色并不是她从前见过的。 托老夫人的福,她从前被法日日去静慈寺敬香的时候,已经将一路的道路景色都记了下来。 她的心瞬间悬了起来,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思绪也飞速运转,到底是谁对她下手? 是朝中有人视她为眼中钉?还是岑肆觉得她辱没公府门楣,想要借机让她永远消失? 此刻,她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是一个人,如果初喜也在,两个女子怕是更加难以逃脱。 她按兵不动,掀开车幔一角,一边猜测对方的目的地,一边寻找方便脱身的地点。 突然,她看见不远处有炊烟升起,想来是有人居住的,她二话不说,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好在这辆马车矮小,马车行进的速度也不快,岑静昭感觉自己并未受伤,滚了几圈之后,她立刻爬起来,向着炊烟全力奔跑。 第84章 叛国 送走内官,徐十五直接命人将内官的院子围住了。 属下犹豫道:“将军,那是内官,咱们这么做,陛下不会惩戒吗?” “他假传上谕,我不当场斩了他已是仁慈。等到明日,一切有了定论,看看陛下到底会惩戒谁?” 徐十五冷笑,“将八门校尉叫过来,本将军有要事同他们商议。” 自从先帝命徐十五统领南疆军,他就把军队分成八队,以八卦为名,各由一名校尉负责,其中乾门监督坤门,坤门监督震门,以此类推,兑门监督乾门。 如此互相制衡监督,使军队风纪整肃。 在南疆军中,除了他这个将军,八门校尉是权力最大的人,也最有机会窥探他的一举一动,将越国太子的信的内容传回仕焦。 八个人中,有三位是曾经的“罗匪”,其中罗盖更是被授予了“平南将军”的散号,他们和朝廷的联系甚少,几乎不可能成为内应。 而且,他们当初是为了保卫家园才被打上“罗匪”的标签,不太可能做出有损于故乡的事,岑静昭的事被捅出去,只会让南疆震动。 剩下的五个人之中,有一位是南疆人,在军中势头正盛,还有四位都是当年跟着他南下攻打笠城的禁军。 理智上,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可是在心里,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八个人都是跟他出生入死、以命相交的兄弟,如今却要相互猜忌试探。 不多时,八人陆续来到徐十五的书房。 徐十五面色阴冷,沉声道:“我要秘密离开几天,军中希望几位替我遮掩一二。” 梅六山性子直,直接问:“将军是有何事?” “不瞒诸位,皇后身体有恙,我十分担心。”徐十五思绪飘忽,“堂姐从未生过大病,此次据说迟迟未见康复,我想回去看一眼,如果没事,我便即刻回来。” 这话虽然有些大胆,但大家都知道徐将军和楚皇后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果贵人不追究,将领擅离职守便不算大事,因此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结论。 八人一直以罗盖为首,因此,罗盖说道:“徐将军尽管放心,军中一切有我们照应。” “那便多谢诸位了!” 众人散去,他自然能找到谁是内应。 他说的假话只有内应知道,所以听到徐十五的话一定会质疑, 对于内应来说,如果内官传的话,不是自己传出去的内容,就是内官出了问题,所以一定会有人去找内官的。 没过太久,内官的院子出现了声响,按照徐十五的吩咐,无论是谁,只要来到这里便就地拿下。 消息传到徐十五书房里的时候,他紧绷的肩膀突然塌了下去,半晌才问:“是谁?” “巽门校尉,姚南杰。” 徐十五来到柴房的时候,他的亲兵正把守着这里,今日的事都是他的亲兵奉命行事,因此没有人知道这里关着的是巽门校尉。 徐十五走进去,见姚南杰正坦然地坐在地上,并未因计划失败而恼怒,也没有因此而迁怒于徐十五。 他笑了笑,“将军好手腕。” 徐十五喉结滚动,“为什么?” “呵,为什么……难道将军忘了在西疆发生的事了?你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置于险境,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更是对万千将士不负责!如果这一次我不拦着将军,将军是不是还准备以身犯险,潜入越国救人?” 姚南杰义正词严,却没想到徐十五竟然笑了起来。 “你错了,在西疆的确险象环生,但那不是她的错,是格国旧部野心勃勃,相反,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了。而这一次,她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越国盯上,说到底是我对不起她。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徐十五看着姚南杰,到底说不下什么狠话,毕竟他们一起出生入死,而且姚南杰终究也算得上是对他的一种好意,只是他并不需要罢了。 “姚兄,就算是妲己褒姒,也都只是女人而已,国家兴衰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能够左右的。三娘她非但没有做错什么,甚至还一次次为了先皇,为了我以身犯险,只是碍于女子的身份,她从来没有宣扬过什么。” 姚南杰眼睛睁大了几分,他从不知道岑静昭竟和先帝也有过纠葛,但他毕竟做过多年的禁军,对于这些事,只要一想便能够明白。 比如岑静昭和先皇同时得疫病,而岑静昭则出现在了西疆,那么她在西疆做的事,甚至是后来汝州刺史都听命于徐十五,便不仅仅是因为徐十五的身份,而是因为岑静昭代表了先帝。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这个女子。因为她在徐十五心中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这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弱点。 所以,直到此刻他也不后悔通风报信,他绝不允许南疆军内部出现任何危险的因素。 徐十五看他脸色变幻,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觉得有些头疼。 “你擅自传递军中消息,就卸了军职吧!从一个兵做起。” 姚南杰盯着他,有些不确定,“我还以为你会直接以通风报信为由,直接将我结果了。” 徐十五摇了摇头,月光透过他站的门口撒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徐十五从来不对自己的兄弟下手,而且,你活着才能看清楚三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十五信誓旦旦,姚南杰甚至也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偏颇了,只是几日后,南越传来的消息让他暴跳如雷,只恨自己太幼稚,没能早点想办法要了岑静昭的命。 因为岑静昭叛国了! ——— 越国都城,内官走进了一间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宅院里。这里别有洞天,驻守了几十名士兵。走到正院时,才总算是见到了除士兵之外的人。 内官叫来一名婢女,“怎么样了?” 婢女战战兢兢,“三娘子心智坚定,不肯服用阿芙蓉,三个时辰前刚浸过冰水……” 内官摇头叹息,却又不由得对这位三娘子另眼相看。 “陛下嘱咐好生伺候三娘子,只要她不出门,凡事都顺着她。” “是,奴婢知晓,一定照顾好三娘子。” 太子和五皇子安排在项国仕焦的人手,在同一时间听说了徐十五和岑静昭的私情,又同时行动抓住了岑静昭,两方人互不相让。 太子主张利用岑静昭逼迫徐十五返还侵占的六座城池,而五皇子则主张利用岑静昭,让她彻底变成越国开疆拓土的工具。 几日前,五皇子将转战晋国的建议奏请皇帝,得到了皇帝的赞赏,父子俩难得父慈子孝、相谈甚欢。五皇子并未藏私,坦然说起这个想法是岑静昭最先提起。 皇帝对此十分感兴趣,宣召了岑静昭。 “阿霄同朕提起,攻打晋国一计,是你的想法。你可知若真如你所言成功了,项国将面临巨大的危机。” 岑静昭不卑不亢,“小女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皇帝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忽地笑了起来。 “不错,三娘子坦诚,人的确要先保全自己才行。”皇帝顿了顿,笑道:“现在朕给你两条生路,端看三娘子要选择哪一种活法了。” 话音刚落,两名内官已经分别端着一个瓷盘走到岑静昭面前。 岑静昭还来不及细看盘子里到底是什么,就听皇帝幽幽道:“左边是朕几个儿子的生辰庚帖,你若与赫连家结缘,今后必然会富贵无极。右边是阿芙蓉片,用过便戒不掉。” 短短一句话,已经让岑静昭的脊背被冷汗打湿,她的脸色几乎是实在一瞬间变得惨白。而越帝却恍若未觉,继续带着笑意同她讲话。 如果不听内容的话,几乎以为是以为慈祥的长辈在同晚辈闲话家常。 “凡事都有代价,三娘子想要保全自己,总要付出些什么。朕不相信什么恩怨情仇,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姻缘或药物,是朕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将你留在越国的方法,你选一个吧!” 岑静昭后知后觉,才发现盛央帝从前对自己的纵容,虽然始终把她当作棋子,却从未强硬地逼迫她做过任何事。 而越帝和她并无前缘纠葛,有的只是单纯的利用,她在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真正的棋子。 她的巧舌如簧完全无用,因为他已经以上位者的姿态,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半晌,岑静昭脚步虚浮地走向了右侧。 她拿起一片钱币大小的黑褐色药片,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直接送进嘴里吞了下去。 并没有书中所说的飘飘欲仙之感,腥咸的味道反而让她想吐,她这才注意到,这味道是自己的血。 她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是因为握拳太过用力而被指甲划伤的。 “啪啪——” 越帝在龙椅上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鼓掌,仿佛刚刚是在看一场可笑的表演。 “三娘子好魄力!你既做了选择,朕自然不会为难你。放心,越国从不亏待有识之士。项国马上就会知道三娘子弃暗投明,朕先恭喜你了!” 说罢,越帝大笑着离去,岑静昭如一块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十六年来,哪怕是最危难的时刻,她都没有感觉到如此绝望,她将惨白的脸埋进臂弯里,隐忍着哭了起来。 须臾,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一旁服侍的宫女吓坏了,连忙将人送回了居所。 待所有人离开后,岑静昭脸上的虚弱瞬间退去。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放任自己软弱够了,现在该是想办法的时候了。 她不停抠嗓子,想把吞下去的药呕吐出来,但毕竟过了一段时辰,已经不可能吐干净了。 最后,她吐到嗓子被反流的胃液灼烧,发不出一点声音,才疲惫地躺回到床上。 身子越疲惫,她的精神却格外亢奋清醒,不知道是不是到底还是受了药物的影响。 阿芙蓉虽然难戒,却也不一定毫无解决之法。 越国因地理位置,盛产罂粟,地理位置…… 她的头脑已经开始飘忽,仿佛置身于云端。 地理位置上,越国虽然在项国南端,但实际上,数百年前,越国和项国北部的古贞部族同源,都以游牧为生,只是后来气候变化,草场减少,越人才一路南迁,最终找到了这片土地,建立了越国…… 她仿佛看到了色彩斑澜的光,闪耀得她睁不开眼,她突然很怕光,只想躲在阴暗的角落。于是她钻进了被子里,短暂地到了一丝慰藉。 也就是说,越国几乎从未受过项国的中原文化,在越国无药可解的阿芙蓉,在项国未必无解。项国的医师手中也有一些阿芙蓉,他们或许会对这种药物有深入的了解。神农尝百草,中原地大物博,她总有办法找到压制阿芙蓉的…… 短暂的亢奋过后,她的大脑不再清醒,极速陷入了混沌,整个人沉沉睡了过去,也可以说是昏了过去。 而这只是开始而已,此后,几乎每隔五六个时辰,她便会再经历一次从天到地的坠落,从冰到火的灼烧。而且间隔的时间还有缩短的趋势。 她没有想到,明明已经吐了那么久,残留的阿芙蓉竟还有如此大的效力。 但她坚决不肯再次服用,或许是越帝的授意,没有强制她服用,或许也是想看她狼狈的模样。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天,她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即便置身于冰水之中,她依旧无法抵御身体里的灼热。 室外的交谈声渐弱,她也暂时放下心来,她总担心下一次就是被人强行喂下那恶毒的药片。 然而,她刚松了一口气,房门就被人大力踹碎了。 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将一个健硕的人影带到她面前,那是她这几日日日都能看见的幻影。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抵御药力了,今日的幻影各位清晰,连情绪都如此生动。 她忍不住伸出手,却在触碰到幻影前停住了,她怕戳破这美好的片刻。 番外2:远嫁(盛央帝&元懿皇后视角) 早春二月,北方的土地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雪,北风呼啸间还带着凛凛寒气。 马车厚重的帷幔被掀起一角,冷风立时卷走了车内温度。 “天渐蓝,草渐青,马儿渐长蹄音急; 风不停,月不明,游子不知阿母思。” 嘎鲁月看着窗轩外荒凉的景色,低声哼出了家乡的曲调。 这是一首古贞人都会唱的童谣,意为父母期望孩子不要远行,留在故土,因为自古以来,古贞人都生活在这片土地,鲜少有人来,更鲜少有人离开。 然而,古贞族的公主嘎鲁月,此刻却坐在了驶离亲族的马车上。 十七岁的少女五官明丽,艳似狐、冷如猫,但镌刻在她的脸上却不见凡俗的媚态,反而有一种压迫性的英气。 那是只有血和汗才能浸染出的气质。 可是现在,她恹恹地看着窗外熟悉的风物,原本飞扬迫人的眉眼微垂,倒显得分外惹人怜惜。 身侧的洛珉烨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见她神色郁郁,贴心地将暖烘烘的赤铜雕花手炉小心塞进了她手中。 “月儿怎么了?可是舍不得离开古贞?” 洛珉烨的声音清冷如磐石,目光却柔和似春水。 看着身边的人,嘎鲁月难掩悸动,但滚滚的车轮声却让她无法开怀。 她微微垂下了头,半晌才闷闷地开了口,“巴雅尔,其实我有点怕……” 嘎鲁月,古贞族最尊贵的公主,十四岁就能够只身入敌营斩敌首的战神,没有人会相信她竟会说出“怕”这个字。 相识半载,这还是洛珉烨第一次见到这般楚楚可怜的月公主。 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声安抚道:“月儿不要怕,今后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会陪着你的。” 嘎鲁月从短暂的伤感之中抽身,顿时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当初是自己决意远嫁他国的,现在又有什么理由退却呢?于是她红着脸强行转移了话题。 “巴雅尔,我们为什么不能骑马?马车走得慢,还施展不开腿脚。我想骑马,红叶一定想我了!” “不合规矩。”男子微微蹙眉,“还有,不可再叫我’巴雅尔’了,被人听到了会引起麻烦。” 嘎鲁月的神色顷刻间冷了下来,上挑的眼尾锋利如刀,褪去了适才那层我见犹怜的外衣,这才是真正的嘎鲁月。 她偏过头看向窗外,心中已将那人痛打了八百个来回。 说来奇怪,这男人明明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明眸灿若朗星,可他的性子却冷淡得很,一对剑眉也时常是微微蹙起的。 由此可见,汉人所谓的面相都是无稽之谈! 嘎鲁月越想越生气,两条弯眉越聚越紧,浑然不知自己这副样子,竟在无形之中慢慢契合了那男子的神韵。 见状,洛珉烨轻叹一声,耐心地解释道:“月儿,我到底是页国的皇子,被人知道我有一个外族名字,恐会惹来非议。你理解一下好不好?” “洛珉烨,你担心有一个外族名字被非议,就不担心娶一个外族女子被非议吗?” 嘎鲁月目光如炬,直视着洛珉烨深邃漆黑的眼眸,无形的眼神在威压之中幻化成了有形的利器。 “当初若不是你摔傻了,我才不会给你取名字呢!’巴雅尔’这个名字可是我想了好久才选好的!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吉利名字!你不要就算了!我明天就把这个名字送给我的红叶。” 洛珉烨突然笑起来,是无奈,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了解嘎鲁月,当她动怒时,只会默不作声地痛击你的要害,或是动手或是动脑;而当她滔滔不绝反驳你时,那就是没有生气,只是想要人哄罢了。 没生气便好。 “你自是不同的,就算再多非议,我都要娶你!别忘了,我们可是在月亮神下约定了终身的!就算千难万难,我都不会食言的!” 洛珉烨目光沉沉、字字铿锵,握紧了嘎鲁月的手。 这双手不似汉人女子那般娇嫩,掌心还攀附着一层薄薄的茧痕,但他却喜欢得不得了,因为这是权力的标志。 这双手可以降服烈马,可以斩杀敌军,也一定可以扶持他完成大业。 嘎鲁月并不知洛珉烨心中所想,只觉得握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紧,她红着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洛珉烨用更大的力气攥在了手掌心。 “月儿,我喜欢你给我取的名字,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可以叫,好吗?就当作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洛珉烨的声音仿佛带着火,几乎烧尽了少女的理智。 嘎鲁月像一只小羊一样,只知乖乖地点头,任由洛珉烨一手握着自己的掌心,一手把自己揽进怀里。 少女难得一见的乖顺模样让洛珉烨心头一软,声音愈加柔和。 “你教过我’巴雅尔’是’喜’的意思,我也教你一句汉人表达欢喜的诗句吧!’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月儿猜猜是何意?” 闻言,嘎鲁月的理智瞬间归位,风花雪月尽数退散,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 虽然族人都道汉人狡诈,但她却十分喜欢汉人的东西,尤其是汉人的诗书,那是她见过最智慧美妙的东西。 只可惜古贞族地势险要,少有汉人入境,她只在幼时零星识得几个汉字,唯一的汉人师父也意外在她十岁那年失踪了。 直到去岁,她在打猎途中偶然救下了被匪寇追杀的洛珉烨,才总算是又有了自己的汉人先生。 这也是当初她全力搭救医治洛珉烨的主要原因。 在那半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日日赖在洛珉烨的毡帐,连最喜欢的烈马红叶都懒得去管了,恨不得把洛珉烨肚子里的墨水,一股脑儿都倒进自己空荡荡的脑袋里。 “君子……我知道!”嘎鲁月拧眉思索片刻,突然顿悟,“君子就是品行高洁之人,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因为见到了品行高洁之人,所以心中欢喜。” 见嘎鲁月一本正经地解释,洛珉烨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月儿错了。”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这里的君子,可是……” 低哑的男声越来越低,但嘎鲁月却听得分明,登时便红了脸。 她一把推开他,羞愤道:“好你个洛珉烨!成心作弄我!” “月儿莫要不认,难道是想赖账不成?” “哼!你莫要激我,我偏不上当!我嘎鲁月言出必行,从不耍赖!” 说着,嘎鲁月迅速转过身看向窗外,及时藏住了脸上的绯红。 洛珉烨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只含笑看着格外生动的少女。 冷风很快挟走了少女脸上的热意,可周围的景色却未能入她的眼,她的耳边始终回荡着洛珉烨低沉的蛊惑之音。 “这里的君子,可是妻子对夫君的称呼。” 夫君——嘎鲁月在嘴里无声地默念着这两个字,带着诉不尽的缱绻和情意。 没错,洛珉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她的夫君了,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夫君。 她做了族人眼中最离经叛道的事,但她并不后悔。因为这是她心悦之人,是她在月亮神之下起誓要携手一生的人。 马车一路疾行,嘎鲁月滚烫的脸渐渐褪去了绯红。 突然,她激动地回头抓紧了洛珉烨的衣角,“巴雅尔,你看!我们到了易水河!” 洛珉烨顺着嘎鲁月的手指向外望去,亦是不禁心绪震动,此处便是他初遇嘎鲁月的地方。 此地与页国毗邻,两方百姓多有摩擦,更不乏浑水摸鱼之辈,趁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洛珉烨当初便是栽在了这群鼠辈手里。 那群匪寇早已经被嘎鲁月杀了,但洛珉烨深知这笔账并未清算干净,到底是谁在暗中唆使,此次回到都城,他定要查个清清楚楚。 嘎鲁月见洛珉烨面色不虞,只当他是想到当初命悬一线而心中后怕,便笑着凑近了他身边。 “巴雅尔,不要怕!就算在页国,我还是可以保护你的!你说过的,我们已经对着月亮神起誓了——白首不离,死生不负!” 洛珉烨不信神佛,从小到大他只相信自己,所谓的誓言自然不会作数。 但不知为何,当哄骗三岁孩童的誓言从嘎鲁月的嘴里说出来,他却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相信,想要附和,然而,他很快便从虚妄的幻梦之中清醒过来。 誓言都是用来打破的不是吗?这是他早已经知晓的道理。 他一把握住了嘎鲁月的盈盈腰肢,顺势将人揽进了怀里,借着这个动作巧妙地遮住了自己眼中的阴郁。 嘎鲁月笑着靠在了洛珉烨宽广有力的肩头,还学着幼时阿母曾安抚她的动作,在他的脊背上轻轻拍着。 这一刻,远离故土的伤怀和对未来的迷惘,都不及洛珉烨的温暖来得实在。 她不是天真的少女,她知道今后她在页国还有许多难关要过,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她和她的巴雅尔携手并肩,就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微风吹起帷幔,马车外的景色时隐时现。 嘎鲁月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晌,突然抓紧了洛珉烨的袖口,指着窗轩外的一处。 “巴雅尔,你看那!” 洛珉烨顺着嘎鲁月指尖的方向望去,发现尚未开化的河岸上停着一只搁浅的小舟。 嘎鲁月嫌弃地打量着身处的马车,不禁惋惜道:“若是再晚一两月出发便好了。那时可以走水路,一路上还可以钓鱼,开春的鱼最是肥美了!” 洛珉烨若有所思,认真想了片刻才道:“走外海要绕远路,且难保安全;而走内陆的话,从古贞到页国虽然水系众多,但却没有相互联通,通行亦不便利。若能将其贯通成为一条大运河,那月儿以后就可以坐船往来了,想家的时候我便陪你坐船回来。” 嘎鲁月自是不懂何为运河,更不知道开凿一条运河的艰辛,以及运河贯通之后的意义。 只是听到洛珉烨对未来的谋划是因为她,她的心里就跟抹了蜜似的,脸上好不容易才散去的红晕又偷偷爬了上来。 和洛珉烨笑闹了一阵,嘎鲁月心念渐安,迟来的困意也终于涌了上来。自从决定要和洛珉烨南下,她便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洛珉烨的胸膛作靠枕,嘎鲁月很快便睡着了。 车轮滚滚,不知不觉间已驶进页国境内,洛珉烨安顿好熟睡的嘎鲁月便悄然下了车,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在古贞,他可以顺从嘎鲁月,不讲究汉人的礼制,但到了页国,他是六皇子,不得不在意皇家的威仪,以免授人以柄。 ——— 辽阔的草场上,一身粉紫色羔皮缎袍的阏氏骑在白马上,分明早已哭红了眼眶,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车队消失不见的方向。 从日出到日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苍穹尽头,却终究没能再见一眼自己的女儿。 “走吧!别看了,看不见了……”嘎鲁旺骑马来到妻子身边,素来刚毅的单于难得显露出了几分软弱的哀戚,“别担心了,这是月儿自己选的路,我们要相信她!”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艰难,喉咙干涩得仿佛裹挟着草原的风沙,不知是因为心中悲痛,还是因为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萨仁草娥收回目光,冷冷地回望自己的丈夫,“这条路到底是月儿自己选的,还是你怂恿她选的?你存了什么心思答应和亲,难道我不懂吗?” 说罢,不等嘎鲁旺辩解,她拉紧白马的缰绳,风一样疾驰不见。 妻子和女儿一南一北消失在自己眼前,只留下嘎鲁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这一刻,他不像是威名赫赫的单于,而像是一只在草原上年迈走失的孤狼。 不远处,一个身影骑马而来,他暂时收起了忧思,恢复了平日里的英武。 少年人行至近处,矫健地飞身下马,对着嘎鲁旺弓身行礼,“启禀单于,公主一行已进入页国境内。” “嗯,按照计划进行,多派些机灵的人。”嘎鲁旺看着妻子消失不见的方向沉默片刻,“左大当户,阏氏是你的姑母,一向最疼你,你这几日多陪陪她。” “是!” 嘎鲁旺策马离去,左大当户萨仁德叹了口气,重新上马准备去探望一下姑母。 自从表妹决意要随那位页国六皇子南下,姑母便气得再未见过表妹,族人都道阏氏心狠,他却深知这世上再没有比姑母更疼惜表妹的人了。 人人都知道古贞族月公主的英雄事迹。 三年前,绥国南下入侵古贞,十四岁的嘎鲁月骑马直奔入绥军营帐,用腰间短刀砍下了绥国大王子的头颅。 从那之后,绥国仓惶收兵回撤,再不敢向南进犯半步,古贞因此得以休养生息、迅速壮大。 可是人们不知道,英雄的辉煌背后是至亲牵挂的血泪。 表妹潜入敌营的那几日,姑母不吃不喝跪地祈祷,将诸天神佛求了个遍,不仅熬坏了身子,磨破了双膝,连眼睛都哭得看不清了,至今都没能医好。 正是因为忧心和不舍,姑母此番才会如此生气。 其实不仅是姑母,族中之人都不免为公主担忧,远嫁异族从来都不是什么吉兆,更何况对方是皇子之尊,未来恐会搅起风云。 到时,表妹独身在外,又当如何自处? 第85章 营救 面对着乍然出现的徐十五的幻影,岑静昭在眼角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相继奔涌而出。 “你来了?” 她低声呜咽,却并不需要对方的回应,因为她很清楚这只是幻影,所以指尖停在了幻影前,不敢再进一寸。 她从未如此害怕,纵然只是幻影,却依旧是她唯一能够支撑的水中浮木,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想将幻影多停驻片刻。 静默须臾,她低下头,颤抖着想要收回指尖。 然而,与往日转瞬即散的幻影不同,今日的幻影却紧紧握住了她退却的指尖。 因为浸在冰水中,岑静昭的指尖冰凉,这种温度让徐十五心中的愤怒和愧疚更加强烈。 他扯下披风,一手将衣袍湿透的人拽出浴桶,一手用宽大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岑静昭眼神迷离,却还在用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或许是她终于看清楚了,也或许是终于触碰到了真实的体温和呼吸。她把头埋在徐十五的胸口,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你怎么才来?”说罢,她便抽噎起来。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敢放声大哭,永远都近乎残酷地对待自己。 徐十五心疼地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发顶,一遍遍低声安慰:“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少顷,岑静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晕了过去。 检查过岑静昭的脉搏还算平稳,徐十五再次将人抱了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间。 不出所料,院中已经聚集了许多士兵,刀剑枪箭全部对着他。 刚刚他踹门而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此刻还能淡然地调整一下抱人的姿势,好让怀中的人睡得更舒服一些。 领头的士兵大喝:“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你不配和我说话。叫赫连岁来同我谈,我徐十五和他还有旧怨没有清算干净。” 说着,他闲适地抱着岑静昭坐在了廊下,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他的声音平静,但言辞却毫不留情,不知不觉间,他越来越像岑静昭了,虽然他不如她聪明,但至少智珠在握的样子已经学到了五六分。 霎时间,院中的越兵都愣住了。不知是该愤怒于来人竟敢直呼主君名讳,还是该惊惧于来人竟是徐十五。 这些人中,虽然有人上过战场,却没有人近距离看过这位项国大将军,因为那些越兵都已经死在徐十五的剑下了。 出于对徐十五的恐惧,也因为越帝曾直言要亲自结果徐十五,那领头的越兵沉思片刻,派人报信到皇宫。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越帝赫连岁被人簇拥着走进了这间小院。 四目相对的瞬间,徐十五抱着岑静昭的手紧握成拳,衣衫下的手臂绷得青筋毕露,那是多年沉积下来的恨和恐惧。 在西疆的悬崖之下,他和岑静昭讲过幼时同伴兔子的故事,但是那个故事他只讲了一半。 那一日,那个叫作小薇或小水的小女孩死的那天,就是他父母和哥哥的忌日,而他们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下,以相同的残忍的方式被开膛破肚。 徐十五因为和同伴捉迷藏而躲过一劫,他在草垛里看得清清楚楚,凶手就是在他家借住了半年的何叔叔。 不,准确地说,是乔装潜伏到项国南疆的越国皇子赫连岁。 “十五,好久不见。” 赫连岁语带笑意,一如十一年前,他以温文尔雅的书生身份混迹在项国南疆。徐十五不想承认,他读书习字的开蒙老师便是赫连岁。 只是如今再看,他的温柔始终带着梳理和虚假,只是当时的徐十五年纪太小,无法分辨。 徐十五抱紧了怀中的人,瞬间从中汲取了力量。 他冷笑道:“的确是好久不见,今日,我总算是能为我爹娘、我哥哥,还有南疆百姓,为他们报仇!” 赫连岁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只是看上去更像是嘲笑,“就凭你?朕已经命人检查过,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你一个人要如何报仇?” 说着,他看向徐十五怀里尚在昏睡的岑静昭,饶有兴致。 “你为了她只身犯险,她为了你,甘愿背负叛国的骂名,也不希望你为了她做出傻事。你们倒真是有情有义,今日朕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成全你们,让你们死而同穴。” “呵呵!”徐十五大笑,“你还是这么自负,如果当年你检查得仔细些,就会发现躲在草垛里的我,今天,如果你能再检查得仔细一些,你也不用死了!” 赫连岁的心陡然一跳,他知道徐十五不会无的放矢。只见徐十五蜷起小拇指,吹了一声口哨。 尖利的声响像一把利刃划破长空,紧接着,三支火箭几乎同时射在了小院角落的柴房,下一瞬,“砰砰”的爆破声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恐慌,就连赫连岁也不自觉抓紧了自己的广袖。 “我不是英雄,也不聪明,但我愿意以命换命,取你一命。” 徐十五冷冷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如果不这样,你怎么会放心一个人过来?这里各处都埋了黑火药,不知是你逃得快,还是我留在外面的人的箭矢快?” 赫连岁看着已经起火的柴房,双眼被火光映得赤红一片。 这间宅院是他为了囚禁岑静昭特意改造过的,道路九曲回肠,如今却作茧自缚,为逃亡增加了巨大的难度。 而且,即便现在抓到徐十五的同伙也无济于事—— 爆炸燃烧的柴房位于宅院东侧,今日风大,在一阵阵东风的相助之下,火势已经有了渐强的趋势。如果不尽快离开或灭火,怕是整间宅子都要被烧毁。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赫连岁终于让了步,“你要如何?” “放我们走。”徐十五坦然回应。 “虽然我想和你同归于尽,但我更想她好好活着。如果你不再打她的注意,我或许还会多留你一些时日,否则,我徐十五发誓,一定会让你像我父母兄长的死法一样死去!” 赫连岁看了看徐十五,又将目光落到岑静昭仅露出半张的惨白的小脸上,突然笑了起来。 “好,朕可以念及旧日情分放你们一马,不过你要想清楚,她如今吃了阿芙蓉,一辈子都离不开了,项国没有阿芙蓉,你确定她想和你回去?” 徐十五面容绷紧,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那便不劳越帝费心了!我自会照顾好她!” 赫连岁一抬手,所有越兵都散开通路,徐十五起身,抱着岑静昭大步离去,就在他的脚将要迈出院子的一刻,赫连岁突然开了口。 “朕该杀了你的!十一年前朕就该亲手杀了你!” 徐十五脚步微顿,本想着回去争论一番,但此刻显然是岑静昭的安危更重要,于是他只停了一瞬,便大步离开了宅院。 赫连岁隐忍多时的怒意终于爆发,“给我追!天涯海角都给我追!院子里的火药都给我找出来!” 离开后,徐十五坐上早已等在不远处的马车。与此同时,另外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分别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分散了越兵大部分的兵力。 而徐十五则带着岑静昭弃了马车,骑马到了一间破旧的民居。 那里,李寻早已经等在这里。 他正在巴掌大的小院里来回踱步缓解压力,一看到徐十五,他紧绷的神经和身体骤然放松,事情终于成了大半。 “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 送走内官,徐十五直接命人将内官的院子围住了。 属下犹豫道:“将军,那是内官,咱们这么做,陛下不会惩戒吗?” “他假传上谕,我不当场斩了他已是仁慈。等到明日,一切有了定论,看看陛下到底会惩戒谁?” 徐十五冷笑,“将八门校尉叫过来,本将军有要事同他们商议。” 自从先帝命徐十五统领南疆军,他就把军队分成八队,以八卦为名,各由一名校尉负责,其中乾门监督坤门,坤门监督震门,以此类推,兑门监督乾门。 如此互相制衡监督,使军队风纪整肃。 在南疆军中,除了他这个将军,八门校尉是权力最大的人,也最有机会窥探他的一举一动,将越国太子的信的内容传回仕焦。 八个人中,有三位是曾经的“罗匪”,其中罗盖更是被授予了“平南将军”的散号,他们和朝廷的联系甚少,几乎不可能成为内应。 而且,他们当初是为了保卫家园才被打上“罗匪”的标签,不太可能做出有损于故乡的事,岑静昭的事被捅出去,只会让南疆震动。 剩下的五个人之中,有一位是南疆人,在军中势头正盛,还有四位都是当年跟着他南下攻打笠城的禁军。 理智上,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可是在心里,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八个人都是跟他出生入死、以命相交的兄弟,如今却要相互猜忌试探。 不多时,八人陆续来到徐十五的书房。 徐十五面色阴冷,沉声道:“我要秘密离开几天,军中希望几位替我遮掩一二。” 梅六山性子直,直接问:“将军是有何事?” “不瞒诸位,皇后身体有恙,我十分担心。”徐十五思绪飘忽,“堂姐从未生过大病,此次据说迟迟未见康复,我想回去看一眼,如果没事,我便即刻回来。” 这话虽然有些大胆,但大家都知道徐将军和楚皇后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果贵人不追究,将领擅离职守便不算大事,因此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结论。 八人一直以罗盖为首,因此,罗盖说道:“徐将军尽管放心,军中一切有我们照应。” “那便多谢诸位了!” 众人散去,他自然能找到谁是内应。 他说的假话只有内应知道,所以听到徐十五的话一定会质疑, 对于内应来说,如果内官传的话,不是自己传出去的内容,就是内官出了问题,所以一定会有人去找内官的。 没过太久,内官的院子出现了声响,按照徐十五的吩咐,无论是谁,只要来到这里便就地拿下。 消息传到徐十五书房里的时候,他紧绷的肩膀突然塌了下去,半晌才问:“是谁?” “巽门校尉,姚南杰。” 徐十五来到柴房的时候,他的亲兵正把守着这里,今日的事都是他的亲兵奉命行事,因此没有人知道这里关着的是巽门校尉。 徐十五走进去,见姚南杰正坦然地坐在地上,并未因计划失败而恼怒,也没有因此而迁怒于徐十五。 他笑了笑,“将军好手腕。” 徐十五喉结滚动,“为什么?” “呵,为什么……难道将军忘了在西疆发生的事了?你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置于险境,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更是对万千将士不负责!如果这一次我不拦着将军,将军是不是还准备以身犯险,潜入越国救人?” 姚南杰义正词严,却没想到徐十五竟然笑了起来。 “你错了,在西疆的确险象环生,但那不是她的错,是格国旧部野心勃勃,相反,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了。而这一次,她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越国盯上,说到底是我对不起她。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徐十五看着姚南杰,到底说不下什么狠话,毕竟他们一起出生入死,而且姚南杰终究也算得上是对他的一种好意,只是他并不需要罢了。 “姚兄,就算是妲己褒姒,也都只是女人而已,国家兴衰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能够左右的。三娘她非但没有做错什么,甚至还一次次为了先皇,为了我以身犯险,只是碍于女子的身份,她从来没有宣扬过什么。” 姚南杰眼睛睁大了几分,他从不知道岑静昭竟和先帝也有过纠葛,但他毕竟做过多年的禁军,对于这些事,只要一想便能够明白。 比如岑静昭和先皇同时得疫病,而岑静昭则出现在了西疆,那么她在西疆做的事,甚至是后来汝州刺史都听命于徐十五,便不仅仅是因为徐十五的身份,而是因为岑静昭代表了先帝。 第86章 信任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也或许是心绪难平,岑静昭的身子又一阵阵的微微发抖。 徐十五想让她躺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徐十五刚有动作,岑静昭却抓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不能睡,你听我说。趁我现在还清醒……” 岑静昭苦笑,但马上又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严肃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你马上回南疆整兵,并向皇帝要兵,南疆要打仗了。我祖父曾出使晋国,或许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他们能让我说上几句话。” 闻言,徐十五眉眼低垂,抓着被子的手越收越紧。 岑静昭没有错过他的表现,心中的某个预感呼之欲出,“……是岑家出了什么事吗?和我有关?” 徐十五深吸一口气,这才找到些勇气看着岑静昭,说出真相。 “岑家……岑家已经将你除名,在你投奔越国谣言传到仕焦的第二日,全族通过。” 岑静昭愣愣地看着徐十五,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徐十五心中钝痛,想说什么安慰她,无奈自己不善言辞,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她不是众叛亲离。 好半晌,岑静昭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从前骄傲从容的女师岑三娘。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岑家百年世家,趋利避害、断尾求生的事,他们做得太习以为常了。别说是我,就算是瑞国公都可能因为违背家族利益而被放弃。” 她笑着回握住徐十五的手,“这就是岑家,我从小就想逃离的地方,现在终于能离开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话虽如此,但徐十五心里清楚,岑静昭想离开岑家的方式,是她自己正大光明地离开,而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家族放弃。 徐十五还在为岑静昭难过,岑静昭却已经迅速恢复了状态,冷静分析道:“既如此,我只能伪造一个身份前往晋国了……” 徐十五突然从她的话里品出了几分异常,“你为何一定要亲自去晋国?我替你去也是一样的。” 岑静昭突然低下头,徐十五太熟悉她这种样子了——她心虚了。 “你是想去晋国做什么吗?不光明正大的事?” 徐十五双手捧住岑静昭消瘦的脸颊,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你知道吗?我来救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更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做不出通敌叛国的事,所以我义无反顾地来了。同样地,我也相信无论你想在晋国做什么,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相信你。” 岑静昭被徐十五炙热的目光烧得一阵脸热,她躲远了些,但脸上被粗粝的手掌刮擦着的感觉却依旧明显。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我想吞并晋国。” “什么?”徐十五瞪大了眼睛。 “虽然让越国攻打晋国的计策是我为了自保而临时想出来的,但他们很有可能采纳。也就是说越国始终是悬在晋国头上的一把刀,项国可以以此为契机,说服晋国和项国一起对付越国。 “晋国兵少,到时候项国可以驻兵进晋国,再趁机吞掉晋国。晋国土地加上你此前攻下的越国六城,越国的边境已有六七成都被掌控,这样下去,统一更是痛心疾首。” 虽说兵不厌诈,但这件事对于晋国来说实属无妄之灾,但国家间的角力往往就是如此简单残酷。 面对着乍然出现的徐十五的幻影,岑静昭在眼角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相继奔涌而出。 “你来了?” 她低声呜咽,却并不需要对方的回应,因为她很清楚这只是幻影,所以指尖停在了幻影前,不敢再进一寸。 她从未如此害怕,纵然只是幻影,却依旧是她唯一能够支撑的水中浮木,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想将幻影多停驻片刻。 静默须臾,她低下头,颤抖着想要收回指尖。 然而,与往日转瞬即散的幻影不同,今日的幻影却紧紧握住了她退却的指尖。 因为浸在冰水中,岑静昭的指尖冰凉,这种温度让徐十五心中的愤怒和愧疚更加强烈。 他扯下披风,一手将衣袍湿透的人拽出浴桶,一手用宽大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岑静昭眼神迷离,却还在用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或许是她终于看清楚了,也或许是终于触碰到了真实的体温和呼吸。她把头埋在徐十五的胸口,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你怎么才来?”说罢,她便抽噎起来。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敢放声大哭,永远都近乎残酷地对待自己。 徐十五心疼地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发顶,一遍遍低声安慰:“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少顷,岑静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晕了过去。 检查过岑静昭的脉搏还算平稳,徐十五再次将人抱了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间。 不出所料,院中已经聚集了许多士兵,刀剑枪箭全部对着他。 刚刚他踹门而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此刻还能淡然地调整一下抱人的姿势,好让怀中的人睡得更舒服一些。 领头的士兵大喝:“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你不配和我说话。叫赫连岁来同我谈,我徐十五和他还有旧怨没有清算干净。” 说着,他闲适地抱着岑静昭坐在了廊下,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他的声音平静,但言辞却毫不留情,不知不觉间,他越来越像岑静昭了,虽然他不如她聪明,但至少智珠在握的样子已经学到了五六分。 霎时间,院中的越兵都愣住了。不知是该愤怒于来人竟敢直呼主君名讳,还是该惊惧于来人竟是徐十五。 这些人中,虽然有人上过战场,却没有人近距离看过这位项国大将军,因为那些越兵都已经死在徐十五的剑下了。 出于对徐十五的恐惧,也因为越帝曾直言要亲自结果徐十五,那领头的越兵沉思片刻,派人报信到皇宫。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越帝赫连岁被人簇拥着走进了这间小院。 四目相对的瞬间,徐十五抱着岑静昭的手紧握成拳,衣衫下的手臂绷得青筋毕露,那是多年沉积下来的恨和恐惧。 在西疆的悬崖之下,他和岑静昭讲过幼时同伴兔子的故事,但是那个故事他只讲了一半。 那一日,那个叫作小薇或小水的小女孩死的那天,就是他父母和哥哥的忌日,而他们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下,以相同的残忍的方式被开膛破肚。 徐十五因为和同伴捉迷藏而躲过一劫,他在草垛里看得清清楚楚,凶手就是在他家借住了半年的何叔叔。 不,准确地说,是乔装潜伏到项国南疆的越国皇子赫连岁。 “十五,好久不见。” 赫连岁语带笑意,一如十一年前,他以温文尔雅的书生身份混迹在项国南疆。徐十五不想承认,他读书习字的开蒙老师便是赫连岁。 只是如今再看,他的温柔始终带着梳理和虚假,只是当时的徐十五年纪太小,无法分辨。 徐十五抱紧了怀中的人,瞬间从中汲取了力量。 他冷笑道:“的确是好久不见,今日,我总算是能为我爹娘、我哥哥,还有南疆百姓,为他们报仇!” 赫连岁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只是看上去更像是嘲笑,“就凭你?朕已经命人检查过,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你一个人要如何报仇?” 说着,他看向徐十五怀里尚在昏睡的岑静昭,饶有兴致。 “你为了她只身犯险,她为了你,甘愿背负叛国的骂名,也不希望你为了她做出傻事。你们倒真是有情有义,今日朕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成全你们,让你们死而同穴。” “呵呵!”徐十五大笑,“你还是这么自负,如果当年你检查得仔细些,就会发现躲在草垛里的我,今天,如果你能再检查得仔细一些,你也不用死了!” 赫连岁的心陡然一跳,他知道徐十五不会无的放矢。只见徐十五蜷起小拇指,吹了一声口哨。 尖利的声响像一把利刃划破长空,紧接着,三支火箭几乎同时射在了小院角落的柴房,下一瞬,“砰砰”的爆破声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恐慌,就连赫连岁也不自觉抓紧了自己的广袖。 “我不是英雄,也不聪明,但我愿意以命换命,取你一命。” 徐十五冷冷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如果不这样,你怎么会放心一个人过来?这里各处都埋了黑火药,不知是你逃得快,还是我留在外面的人的箭矢快?” 赫连岁看着已经起火的柴房,双眼被火光映得赤红一片。 这间宅院是他为了囚禁岑静昭特意改造过的,道路九曲回肠,如今却作茧自缚,为逃亡增加了巨大的难度。 而且,即便现在抓到徐十五的同伙也无济于事—— 爆炸燃烧的柴房位于宅院东侧,今日风大,在一阵阵东风的相助之下,火势已经有了渐强的趋势。如果不尽快离开或灭火,怕是整间宅子都要被烧毁。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赫连岁终于让了步,“你要如何?” “放我们走。”徐十五坦然回应。 “虽然我想和你同归于尽,但我更想她好好活着。如果你不再打她的注意,我或许还会多留你一些时日,否则,我徐十五发誓,一定会让你像我父母兄长的死法一样死去!” 赫连岁看了看徐十五,又将目光落到岑静昭仅露出半张的惨白的小脸上,突然笑了起来。 “好,朕可以念及旧日情分放你们一马,不过你要想清楚,她如今吃了阿芙蓉,一辈子都离不开了,项国没有阿芙蓉,你确定她想和你回去?” 徐十五面容绷紧,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那便不劳越帝费心了!我自会照顾好她!” 赫连岁一抬手,所有越兵都散开通路,徐十五起身,抱着岑静昭大步离去,就在他的脚将要迈出院子的一刻,赫连岁突然开了口。 “朕该杀了你的!十一年前朕就该亲手杀了你!” 徐十五脚步微顿,本想着回去争论一番,但此刻显然是岑静昭的安危更重要,于是他只停了一瞬,便大步离开了宅院。 赫连岁隐忍多时的怒意终于爆发,“给我追!天涯海角都给我追!院子里的火药都给我找出来!” 离开后,徐十五坐上早已等在不远处的马车。与此同时,另外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分别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分散了越兵大部分的兵力。 徐十五的马车由梅六山亲自驾驶,他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门,赌的就是越帝还来不及传达指令。 果然,他们没有受到过多查问便被放行,但他们刚要走出城门,就听传令兵大喊:“关城门!抓细作!关城门!抓细作!” 梅六山手疾眼快,一马鞭抽在马背上,马车立刻急速冲出了城门,城中的越兵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整顿,追出了城门。 徐十五和梅六山还是有些默契的,梅六山斩断车套,自己跳上一匹马,并牢牢牵住另一匹马的缰绳,让徐十五能抱着岑静昭迅速上马。 徐十五的马先行,梅六山断后,他一边骑马,一边从衣襟里掏出几枚手掌大小的黑火药筒,引燃后丢向越追越近的追兵。 这种火药筒是南疆军中的谋士们研制的,因为他们多数没有功夫傍身,只能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防身,虽然不能杀敌,但至少足够逃命了。 从前他们还取笑了那些谋士好久,如今才发现,人家还是聪明的,这种小火药筒虽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爆破瞬间产生的威力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 果然,越兵被震慑得乱了节奏,很快便彻底失去了追击的时机。 徐十五三人并未走远,而是在城外找了个无人居住的农舍,暂时安顿下来。 岑静昭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徐十五不敢不管不顾地奔命回南疆。 第87章 医病 南疆的春天格外漫长,入目尽是盎然春色,就连风都是暖的,但岑静昭却裹紧了披风,就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经不起一丁点伤害。 这个动作被远处走来的人看到,瞬间便激起了那人的一腔怒火。 “你这个死丫头!诚心想气死我这个老太婆是吗?” 只见大长公主被岑静时和单妈妈搀扶着,快步走到岑静昭面前。 只是一瞬间,祖孙俩都忍不住哭了出来。 “让外祖母担心了,昭儿没事了。” 大长公主摸着她已经凹陷下去的脸颊,又生气又心疼,“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或许是被气得狠了,今日的大长公主格外难说情,岑静昭此刻身体虚弱,也没有太多心力去哄人,只好给单妈妈使了个求助的眼神。 “殿下,这边风大,还是回屋再聊吧!”单妈妈适时出声,为岑静昭解围,“小娘子一路奔波,她累坏了,您老又该心疼了。” 岑静昭敏锐地察觉到,单妈妈对自己的称呼从“三娘子”变成了“小娘子”,这就证明自己在瑞国公府的身份已经被抹去了,不能再使用公府里排辈的“三”了。从今以后,岑静如才是瑞国公府三娘子。 岑静昭从小便想摆脱瑞国公府,而岑静如从小就想拥有三姐尊贵的身份。事到如今,她们都得偿所愿了,但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感到雀跃。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对单妈妈的沉稳妥帖十分赞赏。 “对,进屋。”大长公主拉着岑静昭的手,“把府医叫来,给小娘子请平安脉。” 徐十五一直默默陪在岑静昭身后,此刻便打算告辞,但岑静昭却道:“也请为徐将军诊治一下吧……他也受了伤……” 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有人拒绝,徐十五便跟着大家进了内院。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也或许是心绪难平,岑静昭的身子又一阵阵的微微发抖。 徐十五想让她躺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徐十五刚有动作,岑静昭却抓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不能睡,你听我说。趁我现在还清醒……” 岑静昭苦笑,但马上又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严肃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你马上回南疆整兵,并向皇帝要兵,南疆要打仗了。我祖父曾出使晋国,或许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他们能让我说上几句话。” 闻言,徐十五眉眼低垂,抓着被子的手越收越紧。 岑静昭没有错过他的表现,心中的某个预感呼之欲出,“……是岑家出了什么事吗?和我有关?” 徐十五深吸一口气,这才找到些勇气看着岑静昭,说出真相。 “岑家……岑家已经将你除名,在你投奔越国谣言传到仕焦的第二日,全族通过。” 岑静昭愣愣地看着徐十五,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徐十五心中钝痛,想说什么安慰她,无奈自己不善言辞,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她不是众叛亲离。 好半晌,岑静昭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从前骄傲从容的女师岑三娘。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岑家百年世家,趋利避害、断尾求生的事,他们做得太习以为常了。别说是我,就算是瑞国公都可能因为违背家族利益而被放弃。” 她笑着回握住徐十五的手,“这就是岑家,我从小就想逃离的地方,现在终于能离开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话虽如此,但徐十五心里清楚,岑静昭想离开岑家的方式,是她自己正大光明地离开,而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家族放弃。 徐十五还在为岑静昭难过,岑静昭却已经迅速恢复了状态,冷静分析道:“既如此,我只能伪造一个身份前往晋国了……” 徐十五突然从她的话里品出了几分异常,“你为何一定要亲自去晋国?我替你去也是一样的。” 岑静昭突然低下头,徐十五太熟悉她这种样子了——她心虚了。 “你是想去晋国做什么吗?不光明正大的事?” 徐十五双手捧住岑静昭消瘦的脸颊,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你知道吗?我来救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更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做不出通敌叛国的事,所以我义无反顾地来了。同样地,我也相信无论你想在晋国做什么,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相信你。” 岑静昭被徐十五炙热的目光烧得一阵脸热,她躲远了些,但脸上被粗粝的手掌刮擦着的感觉却依旧明显。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我想吞并晋国。” “什么?”徐十五瞪大了眼睛。 “虽然让越国攻打晋国的计策是我为了自保而临时想出来的,但他们很有可能采纳。也就是说越国始终是悬在晋国头上的一把刀,项国可以以此为契机,说服晋国和项国一起对付越国。 “晋国兵少,到时候项国可以驻兵进晋国,再趁机吞掉晋国。晋国土地加上你此前攻下的越国六城,越国的边境已有六七成都被掌控,这样下去,统一更是痛心疾首。” 虽说兵不厌诈,但这件事对于晋国来说实属无妄之灾,但国家间的角力往往就是如此简单残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岑静昭一鼓作气说完,静静等着徐十五的反应。她本以为徐十五这样光明正大的人,会不齿她的这种阴谋诡计,却没想到徐十五却哈哈大笑起来。 破败的农舍差点被他的笑声震碎,岑静昭无法,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双杏眼瞪得老大。 “你是嫌我们被发现得太晚了吗?再把人招来,我看你怎么办!” 徐十五拉住她的手,笑得满脸傻气,就像从前一样,“所以,你不和我说实话,是因为担心我觉得你心机深沉、手段阴狠?” 岑静昭抽回自己的手,硬着头皮道:“我才不担心!” 徐十五收起笑容,严肃道:“你当然要担心,早前我已经去了瑞国公府和令尊……和国公爷定下了亲事。虽然我还没来得及正式下聘,但你已经和我有婚约了,你不担心我,谁担心我?” 岑静昭嗔道:“强词夺理、张冠李戴!” 徐十五却不接话,懊恼地叹了口气,自顾自道:“枉我将义父的玉佩留作聘礼了,等我回仕焦,一定把它要回来,亲自送到你手里!” 因为病弱,岑静昭的脸色本是惨白,因此泛红更加明显。 她是了解楚谦将军在徐十五心中的地位的,徐十五将楚谦将军的遗物作为聘礼,足以表示他的诚意。 虽然他没有明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但算起来只能是她被流言缠缚,说她和徐十五举止不端的那段时日。 所以,那时候他就想着将两人的关系正大光明地展露在阳光之下,让所有流言随之消弭。 他不善言辞,看起来也洒脱不羁,但他却细心地为她周全。这样的信任和偏爱,她如何能够拒绝? 然而,她生来不是会小意柔情的人,这种暧昧中透着尴尬的局面,她只想逃离。 于是,向来能言善辩的她,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你用了黑火药,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黑火药?该不会是调用了南疆军备吧?” 这话虽然调侃和玩笑的成分居多,但想着想着,岑静昭倒真的有些担忧了。 徐十五笑了笑,解释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用军备,这都是我花高价在几天里凑累死了。” 岑静昭闻弦歌而知雅意,恍然大悟,“所以,你也是玩空城计,把柴房堆满火药,就赌赫连岁不敢真的和你同归于尽,因为穿鞋的永远都斗不过光脚的。” 徐十五笑着伸出手,刚想摸摸岑静昭的脸颊,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 梅六山:“将军,在吗?” 徐十五看了一眼床上的岑静昭,岑静昭笑笑,“去罢,我也休息一会儿。” 徐十五起身,到底没有忍住,伸手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些事。” 走出房间,徐十五看到梅六山正用一块布条缠自己的手臂,他立刻走了过去,只见梅六山的手臂划了一条大口子,但好在上伤口并不深,应该是逃亡路上被箭矢擦伤的。 徐十五接过布条,一边为梅六山包扎伤口,一边说:“梅兄因我而受连累了。” 梅六山笑笑,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 “将军说什么呢?行军打仗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腰间的事儿,而且岑三娘子……不,岑娘子,她是对南疆军有恩之人,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人救出来的!” 徐十五沉默不语,梅六山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属下斗胆,像从前那样叫你一声徐兄弟,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梅兄请讲。” “徐兄弟,你太重情义了,也太见外了!你为了岑娘子以身犯险,为的是你和她之间的情义,但你不叫一个兄弟跟你一起来,就是太见外了。我们知道,你是不想公私不分,利用军中权力为自己牟利,但你要知道,我们不仅是南疆军,也是人,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寻常人家的兄弟尚且能两肋插刀,更何况我们这些铮铮汉子呢!” 徐十五有些脸疼,他原本是打算一个人来越国救人的,但没想到,还没出项国边境,他就被梅六山等人拦下了,他们宣称要不就跟着他们回军营,要不就带着他们一起救人。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帮了徐十五大忙,否则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带着岑静昭全身而退。 夜色下,一辆马车消无声息驶向了南疆的方向。 马车里,岑静昭原本正疲惫地小憩,突然,她四肢抽搐,阿芙蓉的瘾又犯了。 她缩在马车角落,不停用手抠抓自己的手臂,徒劳地通过痛感转移身体里被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的疼痒之感。 徐十五刚立刻将人抱在怀中,“坚持坚持,你一定可以的!坚持坚持……” “嘶——” 徐十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岑静昭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岑静昭没有保留,全身力气都聚在了牙尖,徐十五的肩膀立刻便流出了鲜血。 “咬吧!只要你别憋着自己就行……” 好半晌,岑静昭的意识稍稍回笼,她呢喃着什么,徐十五凑近,这才听清她的话——“去晋国……” 徐十五叹息着将人重新安置好,无奈又心疼,“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这些事,谁会在乎你呢?你才是最傻的那个……” 他为她理好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的头发,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无论是岑家,还是朝堂,甚至是皇帝,都不行!你信我,我能为你做到。” 岑静昭已经昏迷过去,但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依旧下意识地靠近了他。 天地之间,小小的马车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 春意渐浓,瑞国公府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岑肆穿着官袍,却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他孝期过后复职,擢升一级,然而他却开心不起来,因为他从实权尚书右丞,变成了散官左散骑常侍。 新帝显然是想给他一个高位散官,早日回家荣养,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他这一辈子的仕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原本他还指望着岑静昭入仕,父女俩之间互相扶持,谁知那逆女竟然做出通敌叛国的混账事!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仕途受阻就是受那逆女的拖累! 还好他快刀斩乱麻,大张旗鼓地将她驱逐出岑家,不让她的行为影响公府。 长房的三个女儿都不省心,岑静昭自不必多说,岑静时私自和离,还在娘家作威作福,岑静如曾经一心想嫁卓远侯世子,现在却天天求着父亲说她不像嫁人。 比起来,二房的三个儿子则都官运亨通。 岑文洲已从郡太守擢升为定州司马。岑文平因在西疆叛乱中有功,被调到了户部度支司任郎中。 第88章 正名 南疆温暖潮湿,有许多北方难得一见的花。 肃嘉大长公主的府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一到春天府上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园,不仅赏心悦目,还芳香宜人。 近来,岑静昭就特别喜欢整日待在院中,是她十六年来难得的真正的放松,不用伪装,也不用算计,只做自己想做的。 这日午后,她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盖着披风看书,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 自从换了两位医师合计的新药方之后,她整日这样昏昏沉沉,倒不是因为药物的危害,而是因为她实在是不胜酒力。 这药由党参、金樱子、罂粟壳、莱菔子、韭菜子、半夏、砂仁、陈皮和芙蓉灰调配而成,煎好后滤去药渣,用陈酒再次将药汤煮沸,然后将药汤盛进密闭的容器备用。 每次药瘾将要上来之间喝上一碗,再用陈酒添满药汤,如此往复后,药汤的药效越来越弱,瘾也越来越弱。 岑静昭不懂医理,只觉得自己这一个月以来,对阿芙蓉已经没有太大依赖了,就算是偶尔依旧难受得她想撞墙,她也能忍过去了。 只是她发现自己的酒量越来越好了,从前她滴酒不沾,现在吃饭的时候总要喝上几口。她觉得再这么下去,阿芙蓉没戒掉,倒是又沾了别的坏习惯。 突然,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安静。 “姨姨,姨姨!花花!” 岑凡越迈着小短腿向她跑了过来。 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岑静昭立刻打起精神,心中有些奇怪。 两岁的小孩子已经能说话能走路,顽皮得很。为了让岑静昭能够安静养病,大长公主给她单独修整了一个院落,清幽偏僻,平日里很少有人过来,不知今日为何小孩子竟会过来。 岑凡越一看到岑静昭就笑着跑过来,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她将手里的小野花举到岑静昭面前,“给姨姨花花!” 岑静昭有些受宠若惊,拿过花笑着问:“为什么要送我花啊?” 岑凡越顿时皱起了眉毛,似乎忘记了重要的事,半晌,她只好求助于自己身后的人。 于是,小丫头又挣脱了岑静昭的怀抱,转身回到自己母亲那里,还不忘扯走自己的花。 岑静时跟在岑凡越身后,款步而来,她抱起女儿,问:“怎么了?” 岑凡越急得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她举着已经蔫了的花,问:“为啥花花?” 岑静时听懂了女儿的密语,笑道:“凡越忘了吗?是礼物,贺礼!” “哦!”岑凡越恍然大悟,又兴奋地跑到岑静昭面前,举着掉了花瓣的花,朗声道:“姨姨,礼物!” “谢谢凡越!” 岑静昭接过花,看向岑静时,显然是在询问。 岑静时走了过来,叫桂雯带着岑凡越出去玩,自己坐到了岑静昭身边。 “是贺礼。大将军徐十五半月前征平晋国,如今他领兵回仕焦领赏,皇帝要册封他侯爵,但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岑静昭心中已然有了猜想,但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十八岁不靠荫蔽,只凭军功封侯,这是多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他竟然轻易就放弃了。 “因为他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他当着百官的面,说平晋之计出自于皇帝和你,是皇帝让你潜入越国,搅动越晋两国之间的关系,他才能坐收渔利。” 岑静昭被惊得说不出话,她猜想徐十五一定会借机为自己正名,但她怎么也猜不到他竟然在满朝文武面前把皇帝架在高处,让皇帝不得不承认他的说辞。 虽然行之有效,但这未免太大胆了! 洛启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在做翊王的时候也极为谦和,但这都是表象而已,自从他登基,每一项举措都带着凌厉和强势,就连先帝许诺给岑静昭的学宫和官职,都因为有违洛启德意愿而被搁置。 这样的帝王,会一再纵容挑衅自己权威的人吗? “那皇帝如何说?” “还能怎么说?说多亏了你和徐十五呗!传令天使已经在路上,不日将到济州。恭喜你了。” 岑静时虽然嘴上说着恭喜,却无一点喜色,这几年她在府内府外见多了明争暗斗、权势勾连,再也不会天真地认为有赏就是好事。 岑静昭想了想,叫来雪婵,吩咐道:“即日起停药,药材收入库房。按照从前的方子准备药材,日日开火熬药,但别送过来。” “是。” 雪婵和初喜不同,从来不会问为什么,听话照做,让人安心。 倒是岑静时,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丛太医不是说过吗?你的药不能停。” “我现在不能回仕焦,也不能轻易将事情揭过。” 岑静昭的语气十分平静,但仔细看的话,依然能够看到她那双杏眼之所以明亮耀眼,是因为隐藏着烈火。 “岑家是如何对我的,皇帝又是如何防备我的,这些事我总要清算清楚。如果贸然回去,只能任人宰割,我在南疆磨刀,等他们知道害怕了,为了不当我刀下的猪肉,只能亲手把肥肉捧到我面前。” 闻言,岑静时莫名觉得周围的风都变得凛冽了几分,本想劝慰几句,但最后还是把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她虽然比岑静昭年长六岁,但许多事她都不如岑静昭看得明白。她有什么资格去劝诫别人呢? 如果说女人因为直觉精准而常常被人比作猫,那么岑静昭就像是猎豹,和猫一样敏锐,却比猫的攻击性更强。 寻常的猫或许只能在人身上挠出几道无伤大雅的伤痕,但猎豹随时都有可能咬断人的喉管。 岑静时只所以跟着大长公主回济州,不仅是厌烦了瑞国公府上的虚假和阴险,更是因为她对父亲彻底的失望。 从前,她一直把长房所有的鸡飞狗跳都归因于王姨娘的狐媚,还有岑静昭的女儿身,甚至偶尔她还会抱怨母亲的刚硬不懂变通,却唯独没有埋冤过自己的父亲。 因为在她看来,她的父亲只是和别人的父亲一样,纳了人回家而已,甚至他没有三天两头就往家里抬人,和手帕交的父亲比起来,已经是人品端正、世家典范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宠爱她,即便王姨娘进了门,她还是可以提任何要求,甚至连她时不时刁难王姨娘母女,父亲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以为这是偏爱,实际上,只是因为父亲觉得不重要。家中每个人活得是否快乐,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这个家看起来是否安稳和谐。 在他看来,王姨娘的委屈不重要,岑静如伤痕累累的肩膀不重要,甚至是郡主被设计小产,岑静昭被迫背负恶名也不重要,只要家中安稳,一切都不重要。 她被父亲所谓的“偏爱”蒙了眼,但岑静昭却不为所动,早早便看出了岑肆的弱点,任他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自己面前表演。 想到岑家的一桩桩伤心事,岑静时不禁摇了摇头。 “你总有自己的想法,没人能管得了你,我也劝不住你,只是身体是自己的,你最好心中有数。” 说罢,岑静时就要带着远处戴上了小花环的岑凡越离开。 “长姐,你最近还常去济安堂吗?”岑静昭看着岑静时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最好还是小心一些。卓——” 她看着已经“哒哒哒”跑过来的岑凡越,立刻收了声,转而委婉道:“这里毗邻越国,不比仕焦安全,你凡事小心。” 岑静时颔首,两人心照不宣,直到分开之前都没有再说什么。 岑凡越已经两岁了,能够听懂大人说的话了,她们都不想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奸恶的父亲,因此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这方面的事。 其实已无论是岑静昭还是大长公主,都已经很久没有卓仁的消息了,但或许是岑静昭习惯了设想最坏的结果,因此总是担心长姐和外甥女会因为卓仁而发生危险。 岑静时这三年也经历许多大事,心智明显成熟了许多。 早年间,大长公主和刘刺史修建了一间济安堂,专门收留孤儿。夫妻俩不仅出钱,空闲的时候还会来这里帮忙。 这里不仅诗给孤儿一碗饭、一席被子,而是教他们谋生的手段。女孩子学了女红可以做绣娘,男孩子学了拳脚功夫可以去参军,甚至还会教他们读书管账。 如今大长公主年纪大了,岑静时便接管了这间济安堂。 或许是自己做了母亲,对孩子天然有了亲近之感,也或许是成熟了,对人有耐心了,这里的小孩子都十分喜欢这位漂亮的姨母。岑静时待他们也极为用心,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都留在那里。 长姐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岑静昭也十分欣慰,从前长姐被迫联姻,每次的选择都身不由己,如今她终于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了。 ——— 瑞国公府,芝兰院里,一家人整整齐齐,连面色都是分毫不差的青灰。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岑静昭竟然是为了做内应才去了越国。 即便他们,甚至是朝野上下,都对徐十五的说辞有所怀疑,但皇帝已经认下了,这件事的性质便已经铁板钉钉,岑静昭就是项国忍辱负重的英雄。 而他们,岑静昭的家人,却争着抢着把岑静昭剔除出族谱。 原本岑家可以拥有以为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甚至从此以后在军中扎下脚跟,没想到结果却是竹篮打水。 他们以为自己一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为此沾沾自喜,却没想到,他们从一开始走得便是一条错路。 短短几个月,老夫人仿佛又老了几岁,不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也更加浑浊黯淡了。 “天使已经上路了,不知这一次是什么恩赏。咱们家不能落后太多,赶紧拍人去济州,将昭姐儿接回来。反正现在都传此事是我们岑家为了配合陛下而做的戏,昭姐儿最识大体,会明白咱们的苦心的。” 二夫人袁氏冷笑,“昭姐儿识大体?她识大体就不会连这么大的事都不和家里商量,她就是诚心想给岑家难看!” 想到自己又被岑静昭摆了一道,袁氏就气得七窍生烟,而除了气,更多的是羞恼。 她像一个蚂蚱一样上蹿下跳,还在为着自己儿子的世子而奔走筹谋,她觉得自己和街市上拴着脖子被戏耍的猴子没有什么区别。 “啪——”老夫人一拍桌子,怒斥:“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急吼吼地搜了昭姐儿的院子,说找到真凭实据证明她通敌,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岑肄也埋怨妻子的不稳重,但现在也不得不同她站在一处,“母亲,现在追究这些没有意义,还是想想该如何补救吧!” 他认真想了片刻,灵光乍现,激动得一拍大腿。 “不如让昭姐儿院中那个叫初喜的婢女一同去济州把人接回来?听说她们主仆二人情同姐妹,我们只要能控制住那个初喜的家人,何愁她不为我们说好话?” 岑文济也跟着附和,“没错,而且祖父生前有言,让她的孩子继承公府,她怎么能违背祖父的遗愿?” 岑文济当然不是真心想让岑静昭的孩子继承公府,只是现在他需要岑静昭的名望,将来的事谁能说清呢?万一她没有孩子呢?万一她红颜薄命呢? 只要她出现了任何意外,公府就又会变成他的了,他又何必着急? “够了!” 岑文治突然起身,把众人吓了一跳,因为他的脸色从未有过如此可怕的阴沉。 原本他是不想过来的,他在朝上听说了三妹妹事之后,就猜到了岑家会有动作。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带着妹妹去了西疆,三房只有他一人,他是绝对不会来听这些不知礼义廉耻的废话的。 “三妹妹被除名时,你们怎么没有想过祖父的遗愿?现在又把祖父拉出来,你们还有廉耻之心吗?三妹妹无论回不回岑家,她都是我的堂妹,我代表三房站在她身边。” 第89章 撑腰 岑家小辈之中,岑静昭已经不在岑家,岑静如终日躲在桂怡院,岑文湛日日在学堂。 因此,现在满室之中,岑文治的年纪最小,在座的诸位不是他的长辈就是他的兄长,却被他用不知廉耻来形容,所有人的面上都挂不住了。 老夫人狠狠将自己手边的茶盏丢在岑文治的脚边,原本她是想扔到他头上的,但损伤朝廷命官的仪容是大罪,于是她在出手的瞬间气闷地调整了方向。 不过,她的嘴上却是分毫不让,甚至更为严厉,好掩盖她刚刚略显心虚的动作。 “你个逆子!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在外人家看着公府的三分薄面,尊你一声岑大人,你便真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才了?没有瑞国公府,你什么都不是!” “是与不是自有世人判定,即便没有公府,我依旧是大项的榜眼。”岑文治丝毫不让,轻蔑地环视一周,冷声道:“至于诸位,没有公府,又是什么呢?” 说罢,岑文治大步离开了,这里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倒是有些羡慕岑静昭,无论她是否愿意,她都已经脱离了公府的掌控,而他只有羡慕的份。 在以忠孝治国的儒道文化影响下,在项国,脱离家族从来都是大事,如果他离开岑家,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了。 他虽无野心立下不世功勋,但他必须留在那里,因为只有那样,他的父母才能在岑家抬起头,他的妹妹才好寻得般配的姻缘。 可是这么想着,他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在这世上,没有牵挂就意味着没有羁绊,没有真正在意的人。 来到隽华院的时候,岑文治已经整理好了思绪,和平时一样像个翩然风流不知愁的贵公子。 因为他时常来这里,初喜和石妈妈每次看到他都很殷勤,但今日两个人的精神却恹恹的。 一看到岑文治,石妈妈立刻上前,“三公子,可是——” 话一出口,她又立刻想起自己失了规矩,赶紧屈膝补上礼数,这才问道:“可是娘子有什么消息了?” “没事,三妹妹的事有了回圜,应当很快就可以正名了。”岑文治安慰道:“我过来是告诉你们,这几日老夫人或许会找你们,无论她说什么,你们装傻就好。” 大长公主已经在徐十五几日前送来的信中知道了岑静昭的遭遇,心知外孙女的病不是一时间能够解决的,而且岑静昭的病务必要隐瞒下来,便先让古大夫去了客房为徐十五治伤。 半炷香后,徐十五和梅六山等人告辞,古大夫则迅速到了岑静昭的院中。 室内只有大长公主和雪婵陪着岑静昭,古大夫要向大长公主请安,却被大长公主抬手制止了。 “古大夫不必多礼,你先为昭儿看诊吧!” 古大夫立即上前,为岑静昭诊脉。 须臾,他终于松了口气。“小娘子所受毒性不深,只是她身子弱,贸然吃下解药怕是遭不住,反而得不偿失。” 大长公主想了想,问:“若是有个善于调理的医者与大夫配合呢?” 古大夫立即点头,“那自然是好。老朽虽在南疆一生,了解这里的植物,也会治病救人,但说起调理身体,天下间再无人能比得上宫中的太医了。” 寻常人家只求药到病除,但对于宫中的贵人来说,他们不仅要治病,还要精心保养自己的身子,多打一个喷嚏那都是太医的失职。 在这种高压之下,太医们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独到的养护方子,甚至还成为了传家之宝。 思索片刻,大长公主吩咐雪婵:“稍后给皇帝去信,说本宫病了,想请丛太医来为本宫诊治一段时日。” “是,奴婢稍后就去办。” 古大夫暂时放下心,“那老朽便先开些温和的药,暂时压住小娘子体内的毒性。” 古大夫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突然看到里面的信,立刻想到徐将军的托付,不禁轻叹一声。 “小娘子,这是徐将军临行前给您写的信。”古大夫将信交给岑静昭,“他说,让您安心养病,其它的事他去做。” 岑静昭握紧了信,却没有立刻打开,她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古大夫,不知徐将军的情况如何?身上的伤是否要紧?” 闻言,古大夫又是一声叹息,看向岑静昭的眼神透露着微微的不赞同。 “虽说将军是往来沙场的英雄,一些皮外伤并不打紧,但到底不能忽视。尤其是南疆本就湿热,眼下就快升温,啃咬的伤口再不好好处理,万一感染了可就麻烦了!不过小娘子放心,老朽来之前已经替将军彻底处理过伤口了,修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了。” 听到这里,大长公主的脸色已经变了,她原本正心疼自己的外孙女,乍然听得什么啃咬伤,还极有可能是自己外孙女咬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什么啃咬伤?到底怎么回事?” 岑静昭和古大夫看过去,只见大长公主面沉如水,便知她想岔了。 岑静昭不自觉红了脸,但这种事不好叫外祖母误会,便还是挽起袖子,露出了双臂密密麻麻、各种各样的伤口。 “外祖母误会了,为了对抗阿芙蓉的药性,我一发病便忍不住想要自残,徐将军为了不让我伤到自己,便让我发病的时候拿他当靶子,有时候我神智不清,失了理智,便出手……出嘴重了些……” 大长公主哪里还能听进去她的解释?只是看着本来雪白无暇的手臂变得伤痕累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长公主呼吸起伏,久不言语,室内沉静得可怕。 半晌,大长公主呼吸渐渐平顺,“辛苦古大夫了,劳烦您回去细细思量药方,成本、代价都可以不计,本宫只有一个要求——将人彻底治好。” “小人遵命!” 古大夫背着药箱离去,大长公主坐到床边,双手依次抚摸着岑静昭手臂上的伤口。 突然,她平静地说:“昭丫头,从前你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受着,但现在有外祖母替你撑腰。你放心,赫连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大长公主的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和膳食,但平静舒缓的语气中却让人不寒而栗。 岑静昭虽然觉得外祖母不至于一怒之下对赫连家下手,但到底还是有些担忧,于是她赶紧换了话题。 “外祖母何时回来的?怎么和徐将军联系上了?” 大长公主已然恢复心神,她将所有的想法都掩藏起来,不让自己的小外孙女忧虑。 本该言笑嬉戏的年纪,却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家国之间的漩涡里。她不能再让她过这种生活了。 “其实我和你长姐也刚回来不久,我在路上收到了徐将军的信,是他托我从前的部曲写的,说是想同我借些人去越国救你。我便将留在济州的部曲都借给他了。” 关于徐十五如何带着自己逃出生天,岑静昭始终没有问,因为她那段时日实在不好过,终日浑浑噩噩。而徐十五也没有说,想来是因为说到底救她的是她的外祖母,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她想着,又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他救了她,反而又开始自己别扭起来了。 其实他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如果他真的带南疆军潜入越国,被发现后便是两国之间的冲突,越国一定会以此为借口进行攻歼。 但徐十五除了梅六山几个几次出生入死的兄弟,剩下接应的人都没有官职,甚至没有真实户籍,就算越国想发难也无从下手。 她虽然总是说他傻,但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心里是有大成算的。他或许不拘小节,但在人命关天的战场大事上,他没有分毫含糊。 大长公主见岑静昭的思绪已经飘远,手里始终紧紧握着徐十五的信,心中难免不是滋味,于是说话不禁带了几分酸味。 “你早些休息,别想些有的没的,外祖母先走了。你的婢女都还在瑞国公府,这段时日就先让雪婵伺候你。外祖母很快便将她们给你送过来。” 想到初喜和石妈妈,她心里的确有些失落,但她还是拒绝了大长公主。 “外祖母,先让她们留在岑家吧!岑家不至于为难她们。而且我还有许多物件在公府,她们帮我守着正好。” 大长公主握住她没有什么温度的手,轻轻叹气,“你还不说实话!就这么怕敞开心扉吗?” 岑静昭立即垂下了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外祖母慧眼,昭儿确实是怕她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们帮不了我,我也开解不了她们,只会让彼此都难过。不如等我好了之后,再将这一遭当成奇闻逸事讲给她们听。” “你啊!就是分得太清楚!人和人之间,不都是你欠我,我再欠你?互不亏欠又怎么能展开联结呢?” 大长公主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雪婵也始终记着岑静昭的习惯,不留在内间伺候,悄悄退到了外间。 室内安静下来,岑静昭拆开信,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却又有些失落,于是又重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徐十五让岑静昭留在公主府里安心养病,他独身去了晋国。此刻赫连岁已经决定挥师晋国,是他合纵连横的最好时机。 为了让她彻底安心,他还举了苏秦和张仪的例子,适逢乱世,总要有所取舍。 徐十五的信起了作用,岑静昭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其实徐十五还有一句话没有写,那就是即便没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还是愿意相信她、支持她。 大长公主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面色早已经再次冷了下来,单妈妈刚想劝慰几句,只听她道:“传令嘉南卫——即日起,诛杀赫连氏,直到赫连氏或嘉南卫再无一人。” 单妈妈身形一僵,不确定道:“殿下,嘉南卫可是您最后的底盘了……” 大长公主疲惫地摇摇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要什么后路?如今我的外孙女被赫连家的人如此欺侮,此仇不报,我洛笙就妄为大项的公主!” 嘉南卫是当年刘刺史为了保护妻子而成立的,原本只是十几人的护卫队,毕竟当年南疆内忧外患,洛笙身份贵重,很有可能成为各方势力的靶子。 后来,刘刺史渐渐平复一方,嘉南卫也在日益发展壮大,慢慢从护卫队变成了暗卫,不,准确地说,嘉南卫更像是死士,生活只有“目标”,没有“追求”。 当初,岑静昭为了帮徐十五攻下笠城,曾向她借人借兵,但那时她从未想过将嘉南卫的存在告知于那个聪慧异常的外孙女。 于是当她离开济州,嘉南卫听命蛰伏,在庄子上做工务农,没有人发现异常。 而她之所以没有带单妈妈回仕焦,并不是因为需要单妈妈守着济州的几所宅院,是因为单妈妈是除了她,唯一能使唤嘉南卫的人。 如果她在仕焦出现意外,嘉南卫也能听单妈妈号令,护她周全。 不过如今,她已经安然回到济州,不出意外,她也将在不远的未来长眠于此。一辈子轰轰烈烈、起起伏伏,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和两个外孙女都能够过得更开心一些。 用嘉南卫给岑静昭报仇,她一点都不后悔。 嘉南卫的存在不可能公之于世,否则刘刺史光辉霁月的一生势必会留下污点,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他组建私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今嘉南卫只有不足百人,杀光赫连氏是不可能的,但能多杀一个,她的心里就会更痛快一些。 否则她一闭眼便是外孙女双臂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刺得她眼睛痛,心更痛。 ——— 半个月后,一把年纪的丛太医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济州。 原本他是不愿意出远门的,但大长公主府上的小厮带着他随意逛了几个山头,他便像老鼠掉进米缸,再也不提回仕焦的事了。 番外3:礼物(七夕福利) 六月将尽,南疆的暑气依然旺盛,拂过脸颊的风都是湿热的。 岑静昭用过早膳后,便坐在院中廊下的躺椅上读书,这是大长公主为了给她解闷,特意搜罗来的珍品古籍。 只是这样闲适的环境实在消磨意志,素来手不释卷的岑静昭,只看了半炷香的时间,手上便渐渐没了力气,紧接着便闭上眼打起了瞌睡。 雪婵蹑手蹑脚走近,小心坐到她身旁的小木凳,轻轻用蒲扇为她扇风,驱赶蚊虫和暑热。 雪婵看着她的睡颜,无声叹气。 虽然经过三四个月的调养,岑静昭的身子已经大好,但到底受了损伤,丛太医说如果不好好调养,恐怕会伤及根本。 她虽然嘴上从不喊痛,但她确实不如从前精神了,雪婵看了眼天色,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从前岑静昭是绝对不会在白日里睡这么久的。 正叹息着,婢女来报,徐将军来了。 雪婵笑着看向还在睡觉的娘子,吩咐道:“先请徐将军到外院的堂屋坐坐,就说娘子还在休息,稍后便至。” 婢女应声,驾轻就熟地去了。 如今徐十五是公主府的常客,府上的下人几乎都见过这位少年将军了。 公主府没有男主人,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而且徐十五早已将和岑静昭有婚约的事传遍了仕焦,现在项国上下都知道南疆主帅将要迎娶被瑞国公府赶出家门的孤女。 有人不屑,有人不平,大长公主倒是乐见其成。 虽然她也觉得徐十五偶尔有些莽撞,但他有一点却是超过了这世间所有的人,就是把岑静昭放在第一位。 岑肆最在意的是公府的脸面,辰锦郡主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尊严,岑静昭作为他们的血亲,却从来不在他们的首位,在他们眼中,她是可以随意被放弃的。 可是徐十五却把岑静昭的喜悲安危放在自己的第一位,且不说他曾一次次救她性命,就说这次他单刀赴会,潜入南越救她,就已经超过了这世间绝大部分男儿。 他既没有热血上头用南疆安危去换心上人,也没有让心上人身陷囹圄。这件事听起来简单,但却少有人能周全大义和小意。 因此,大长公主对这位准外孙女婿还是十分满意的。 对于他三天两头就往府上跑的事,也睁一只眼闭只一眼,总归府上没有男主人,大长公主也懒得招待他,便下令徐将军到府上,无需通报,随他想去哪。 这边,岑静昭听到声响便醒了过来。 “怎么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随手端起了茶盏,一饮而尽。 等茶水喝光,她才后知后觉这茶水是温热的,一定是雪婵细心,不久前才为她倒的,若是她入睡前的那盏,恐怕早已经凉透了。 雪婵走回来,眼含笑意道:“娘子,徐将军来了,您要收拾一番过去吗?” 岑静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本想说无所谓就这样去,但想了想还是回房换下了素净得没有一丝花纹的常服,选了一件鹅黄、月白相间的襦裙,气色一下子便好了许多。 徐十五看到这样的岑静昭,也稍稍放心了些。 他心中欢喜,便一时间得意忘形,笑着装腔作势道:“马上就到乞巧节了,不知岑娘子可愿随小生同游?” 岑静昭原本想笑,但见他装腔作势,便忍不住刺他。 “徐将军有空还是多读读书,秦简《日书》有言:’戊申,乙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意思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结婚不吉利,结果会和牛郎织女一样,所以要避开。你以为这是什么好日子吗?” 徐十五正兴致勃勃,乍然被心上人泼了冷水,他耷拉着脑袋,眼睛以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 岑静昭向来如此,要么不说,说的话就一定一针见血,只是她没想到徐十五会被一句话刺成这样。 她有些惭愧,言语中不免带着几分懊恼和自责。 “算了,我只是随口一说,许多节日早就和起源不同了。端午纪念屈夫子,但大家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她绞尽脑汁,用不太熟悉的言辞生硬地安慰,“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你别……我只是说笑。” 几乎是同一时间,徐十五的脸色骤变,扬起了明媚到刺眼的笑容。 “好!那你可得送我一份礼物!否则我也不给你我的礼物了!” 岑静昭嘴角一抽,她从未见过有人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变脸,连戏台上的角儿们恐怕都望尘莫及。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拿捏了…… 半晌,她到底无法决绝徐十五那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 “好。” ——— 乞巧节当日,天色尚未大亮,徐十五已经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同样一大早醒来的还有岑静昭,只是不同于徐十五的神清气爽,她正一脸愁容地坐在床上,翻出了枕头下的香囊。 这是她亲手绣的,为了绣这个巴掌大的东西,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她不擅女红,但听说乞巧节都是女子展示绣功的时机,为心上人送上亲手做的针线,才能得到圆满。 她看着针脚大大小小的香囊,好几次想要把它剪碎了,彻底毁灭它存在过的证据,只是她到底还是信了所谓的传说和习俗,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关心则乱。 放在心上的事情,人们总是会格外在意小心,不敢承受一点可能的风险。 临近正午,徐十五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亲自来接岑静昭,岑静昭按照嘱咐,穿了一身骑装,梳着简单的单髻,看起来潇洒利落,更加淡漠疏离了。 只是这双眼睛在看到徐十五时,却笑成了弯月。 “你怎么亲自驾车?” 徐十五跳下车,大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弓身道:“不知岑娘子可否赏脸,让在下当一日的车夫?” 岑静昭笑意更甚,避开了她的手,自己上了车。 徐十五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驾车离开了公主府。 岑静昭掀起车幔,发现徐十五没有往热闹的街市上走,而是向城外走去。她也不问,坦然地看着沿路的景色,任由他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很快,她的记忆渐渐清晰,虽然事发时是深夜,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但那是对她和许多人来说都非比寻常的一夜,所以她还是认出了这是通往蚌谷的路,是她和徐十五第一次以命相交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马车果然停在了蚌谷的入口处。 徐十五扶着岑静昭下马,岑静昭环视四周,“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 岑静昭双脚稳稳踩在地上,刚想收回手,却被徐十五大力攥紧,握进了他宽大的手掌之中。 他的脸有些红,声音也有些飘忽,但还是坚定地看着岑静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里对我们有不一样的意义。” 他看着静谧的丛林,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依旧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庆幸,不仅是庆幸自己劫后余生,更庆幸自己遇到了岑静昭。 “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你突然出现了,像一束光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你特别好,能遇到你,是我的福——” “咕噜噜——咕噜噜” 不等徐十五深情款款的话说完,岑静昭的肚子突然煞风景地叫了起来,由于山中空旷,这一声格外清晰,岑静昭甚至觉得它还带着回声。 她的脸立刻红了,于是马上转移话题,“不是说有礼物吗?我的礼物呢?” 徐十五知道她脸皮薄,便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肚子叫,环抱双臂道:“我的礼物呢?你先交出来,然后我再给你看我的礼物。” 岑静昭下意识想要拒绝,从来都是她牵着别人的鼻子走,还从未有过今日这般被动。 不过转念一想,万一徐十五的礼物珠玉在前,她那惨不忍睹的香囊便更拿不出手了,总归是要有这一遭,倒不如早点了结解脱。 于是,抱着这种堪比赴死的心态,她从腰囊中取出了一枚香囊。 其实香囊的材质很好,是难得的云锦,配色也十分赏心悦目,灰棕色的香囊上用银线和青绿色绣着一个半环,只是无论是剪裁还是绣功,都仿佛是用脚完成的。 徐十五努力忍笑,为了不让岑静昭难堪,他甚至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笑出来,岑静昭会在这空旷的山中杀人埋尸。 只是他看着香囊冥思苦想,越看越觉得好笑,最后还是控制不住。 “不错!这个门绣得真生动!” 岑静昭一愣,随即目光落到他手指的方向,她运了口气才幽幽道:“这不是门,是马蹄铁,你的爱马,小黑……” 徐十五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将香囊拿起来仿佛在看什么未知的野兽,防备之中又带着一丝好奇。 半晌,他灵光一现,说:“这马蹄铁上的绿色是什么?竹叶?我回我猜对了吧?” “没错,是竹叶。” 岑静昭有些赧然,但还是坦诚道:“其实自从五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绣活儿了……不过毕竟是乞巧节的礼物,我觉得还是绣活儿比较合适……” 她想了想,突然伸手想要取回香囊,却被徐十五看出了意图避开了。 他笑着将这枚丑香囊系在腰间,仰起头得意道:“给了人家的东西可不兴反悔!” 岑静昭被逗笑,转而问:“我的礼物呢?” 徐十五笑笑,转身到马车上取了个木盒,交到岑静昭手中,“打开看看。” 岑静昭打开箱子,立刻呆住了,这里是一只银护腕,却又和寻常的护腕不同,看起看更大更厚。 她抬起头看着他,“这是?” 徐十五一边拿起银护腕,将其带在她的手上,一边道:“这是我和军中铁匠师傅一起设计的弩箭。” 护腕扣好后,他抬起她的手臂示范,按住了护腕一侧的按钮,“这样,箭就能射出去了。” 果然,下一瞬,一枚一指长的箭便从护腕中间射了出去,正好打在了树上。 徐十五带着岑静昭走到树前,拔下了箭,树上留下了深约寸许的痕迹。 他将箭重新装回护腕,“虽然这东西威力不大,轻易不能取人性命,除非打到人身上的薄弱之处,但也给了你脱困的时机。我不能时时护着你,希望它能暂时护你周全。” 岑静昭的笑眼中满是感动,她自信地扬起脸看着他,“教我,哪里是人身上的薄弱之处?我要一击毙命。” 徐十五心中顿时想被春日的风拂过,悸动又充满生机,自从岑静昭这番被药折磨得不成人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自信了,如今她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变回了那个不顾万难、舍我其谁的岑静昭。 徐十五笑着摇头拒绝,“练习的事稍后,先吃些东西,肚子饿了吧?” 岑静昭又想起了方才那响声震天的肚子叫,顿时又是一阵羞赧,但她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今日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和心上人同游,前几日便茶饭不思,既期待又忐忑,今早更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没想到却因此丢了人。 徐十五到马车上来来回回搬运了几趟,将木凳和小几支起,又煮上了茶,最后,他背起弓箭,笑着看向岑静昭。 “还记得在西疆的悬崖之下吗?劳烦岑娘子生火,我这就猎几只山鸡、野兔回来烤。” 岑静昭看着徐十五消失的背影,不禁笑了起来,原来她看错了徐十五,他才不傻,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对于他们的感情来说,蚌谷是她确认自己心思的地方,而西疆的悬崖之下,是她最怀念的地方,徐十五在一日里都替她实现了。 这一夜,天上星星灿若银河,两个人一个在公主府,一个在军营中,对着同一片银河许下了相同的心愿。 第90章 县主 徐十五按照在济州时和肃嘉大长公主商量的,为岑静昭和岑家做个了断,把她留在瑞国公府的人和物都带到了仕焦的大长公主府。 初喜和石妈妈多次请求前去济州照料岑静昭,徐十五无法,只好说出实情,只是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抱在一起泣不成声了。 他没有办法,只搬出岑静昭。 “她不让你们去,就是怕你们担心,你们越是担心,她越休养不好。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听她的安排,在公主府上守好她的东西,也保全好自己,别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因为你们是她在乎的人。” 话已至此,石妈妈自然明白娘子和徐将军的苦心,只好拉着初喜向徐十五跪下。 “将军,娘子就拜托您了!” 不等徐十五反应过来将人拉起来,石妈妈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娘子在其它事上聪敏无双,但在感情上却幼稚得像是孩童。只因为我们这些奴婢尽了本分,就对我们礼待有加,却没有想过这些原本就是我们作为奴婢应该做的。将军亦是挚诚之人,只求将军宽待娘子!” 石妈妈老泪纵横,徐十五的心里也阵阵发闷。 他如何不了解岑静昭?似乎因为她从未得到过真挚的情感,一旦遇到以诚待她的人,她下意识便觉得受之有愧,想要加倍奉还。 无论是对大长公主,还是自己,哪怕是陪伴她长大的下人,她都在心里记着这些恩情,从来没想过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好意。 安顿好了石妈妈和初喜,徐十五甚至没有在仕焦多留一日,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南疆,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让军中的手下回禀皇帝,直言南越突然异动,将军不得不立刻动身。 纵然皇帝明知这只是托词,却也无法发作,徐十五愈发老练,再也不是当初冲动的愣头青了,这次他连奏报都准备好了,任谁都无法置喙。 虽然有医师虽侍左右,但他见过岑静昭发病时痛苦的模样,因此丝毫不敢松懈,只有时时陪在她身边,他才能稍微安心。 不同于皇家繁复气派的仪仗,徐十五骑着他的大黑马日夜兼程,最后竟比传令天使还要早半日回到济州。 ——— 南疆湿热,未至盛夏,已经率先聚起了暑气,到了夜里才凉爽起来,人们习惯在此时纳凉。整个公主府,只有岑静昭的卧房门窗紧闭。 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传令天使,岑静昭早就擅自停了药,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再次急转直下,哪怕是三伏天,她都要裹着厚厚的衣衫。 洛启不是好糊弄的,她必须真的病,并且在天下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病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的舍生取义,这样才不至于浪费徐十五宁可放弃侯爵的心意。 她就是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辖制一国之君。 而且她也不想这么早回到仕焦,即便瑞国公府早已将她除名,但如果她回去,岑家一定会软硬兼施让她认祖归宗。 虽然这个过程和她预想的有所差距,但她总算是得偿所愿,脱离了那个牢笼,现在她绝不会再回去。 更重要的是,仕焦她还没有自己的势力,现在回去和洛启打擂台,她没有必胜的信心,只能静待时机。 对于瑞国公府里的人,她没有太多留恋,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南疆,她却不自觉想起了祖父。 虽然他没有给过她应有的关怀,但他教过她的那句话,她始终记在心里——“野兽在捕猎之前,都会后退,既是为了隐藏,也是为了蓄力。” 上一次,她韬光养晦,最终成为了女师,这一次,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祭酒之位。 岑静昭正躺在贵妃榻上,忍着身体上时不时发出的痛感,思考着接下来该当如何,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声响。 那声音莫名有些熟悉,她心跳加速,旋即有了猜测。 她刚要打开窗子,突然想到什么,又马上到梳妆台上拿起口脂,在唇上轻轻点了两下,虽然面色依旧惨白,但勉强算是精神了几分。 窗子刚被岑静昭打开一角,窗外的人便迫不及待地溜了进来。 “果然是你!” 看着熟门熟路翻窗而入的徐十五,岑静昭立刻板起脸,但身体却已经抢先替她做出了选择。冷漠刻板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她的脸上便扬起笑意。 只是她刚想揶揄两句,却在看清楚徐十五脸上的胡茬后又沉下了脸色。 “你怎么弄成这副憔悴模样?” 而几乎是同时,徐十五也眼尖地发现岑静昭似乎更消瘦憔悴了,厚脸皮的笑容随之在瞬间凝固成冰。 “你怎地又瘦了?” 两人的话音接连落下,四目相对片刻,都不禁失笑。这一刻,无需任何解释,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徐十五上前两步,本想轻抚岑静昭已经清晰见骨的脸颊,却在抬手的瞬间想到这几日自己没日没夜地赶路,从未好好沐浴洗漱,手上满是尘土,这样的手怎么能触碰一尘不染的心上人呢? 于是他把手背到身后,悄悄在衣摆上蹭了蹭。怕被岑静昭看出自己露怯,他连忙转了话头。 “就要应付皇帝,何至于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 徐十五冷着脸,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听罗盖提起,岑静昭擅自把药停了,否则他也不至于日夜兼程,只是没想到,岑静昭的状况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想想也是,小时候村子里有个酒鬼,因为好酒而时常误事,甚至有一次因为他喝醉了酒,刚满月的儿子被床褥活活闷死他都不知晓。 后来他痛改前非,立誓戒酒,日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却又被狐朋狗友勾去了酒馆。重新尝到酒味的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戒不掉了。 寻常的酒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威力百倍的阿芙蓉呢?岑静昭能坚持到今日,已是世间难得的坚毅之人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到底顾及她的身体和心情,不忍心再苛责,不甘心地收了声。 岑静昭却并不在意,淡淡笑起来。 “只要他一日是皇帝,我们在明面上就不能有片刻的含糊,这是做给他看,更是做给天下人看。我必须真的病,才能让他挑不出错,才能在世人面前全了你的弥天大谎。” 徐十五假装没有听出她言语里的不赞同,反倒更加理直气壮。 “什么叫撒谎?我所言句句属实,巧取晋国本就是你的主意,我只是坦诚言明。你污蔑朝廷重臣,是何居心?” 岑静昭懒得同他贫嘴,白了他一眼道:“你深夜前来到底所谓何事?若没有要紧事便速速离开,这里是大长公主府,不容轻慢!” 徐十五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变成了委屈,只见他眉眼低垂、期期艾艾。 “我一路奔波、马不停蹄,小黑都累吐了!它赖在府外一步不肯走了,南疆大营太远,岑娘子让我赤脚回去也行,但至少也给我一碗水解渴……” 他越演越起劲儿,最后倒真的像是被人狠心辜负了似的,双眼垂坠,好似是被眼眶里若隐若现的水珠压垮的一般。 岑静昭心中顿时软成一片,恨不得上去摸摸他的发顶,可她还是嘴不饶人地哼了一声。 “做将军委屈了,应该去戏班当个角儿。”她的言辞犀利,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暖意和欢喜,“小黑可是北疆马,翻山越岭、耐力十足,它知道你这般污蔑它吗?” 徐十五讨了没趣,不再作怪,看着她认真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想亲眼看看你,这样才能稍微安心一点。” 他突如其来的诚恳倒让岑静昭一阵脸红,好半晌才道:“如今你看过了,便快回去歇息吧!” 徐十五看了眼天色,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不忍心继续打扰岑静昭休息,只好听话离开。 “等等。” 他刚打开窗探出身子,就听岑静昭又开了口。 “怎么?岑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可是舍不得我了?” 岑静昭本想嘱咐他好好休息,注意安全,但见他眉飞色舞、忘乎所以,便忍不住刺他。 “无甚,只是想提醒你,身为堂堂大将军,莫要再整日翻窗遁地,尤其是在大长公主的地界。” 说罢,岑静昭“噗通”一声关上了窗子。 在听到一声低沉的声响之后,院中很快恢复了寂静,岑静昭脸上的笑意却久久未散,这一夜,她难得没有被噩梦惊醒。 虽然只是短暂地见了一面,但她整个人都踏实下来了,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总是安全的。 ——— 翌日清晨,雪婵为岑静昭束发,她看着桌上的胭脂水粉犯了难。 “娘子,今日是不是不需要装扮了?” 昨夜传令天使已经到了济州城外的驿馆,今日就该来宣旨了。 岑静昭轻轻摇头,“自然是要上妆的。” 见雪婵眼中仍有困惑,她又解释道:“过犹不及,若我一脸憔悴、不加修饰地迎旨,反而显得刻意。” 雪婵聪明伶俐,无需多言,已经醍醐灌顶。 她立刻动作起来,干劲十足,更庆幸自己当初跟着大长公主去了一趟仕焦。 府上人才济济,她原本是没有机会到主子面前侍奉的,但有些老人安土重迁,不愿远离故土,大长公主的身边缺了人,她这才有机会露脸。 跟着岑静昭的这段时日,雪婵学到许多,便更加佩服这个女子。 她只是一个婢女,能够抓住机会在主子面前表现,得到主子信任,已经是难于登天的事了,时机、能力和运气缺一不可,但岑静昭要面对的是朝中诡谲的势力,甚至是龙椅上的至尊。 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岑静昭,除了尽自己的本分,也是因为她想亲眼看看,自己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岑静昭到底能不能做到? 刚用过早膳,传令天使便到了大长公主府。 肃嘉大长公主带着岑静昭和岑静时一起到前院接旨,跪下前,大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岑静昭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抚她。 岑静昭淡然一笑,如果今日的封赏是她想要的最好,如果不是也没关系,她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取。 “肃嘉大长公主外孙、辰锦郡主刘氏次女,葭莩懿戚,德容兼茂。以德教养宗室,以智安定南疆。兹封齐善县主,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天使宣读完圣旨,立刻笑呵呵地让人扶起大长公主和岑静昭。 “恭喜大长公主殿下,恭喜齐善县主。” “借天使吉言,一路劳顿,府上已备好薄酒,请天使歇息片刻。”大长公主给了单妈妈一个眼色,“单妈妈,带列位天使去花厅。” “是。” “不必!” 单妈妈的步子还未迈出,天使已经抬手制止。 “殿下无需多礼,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他的态度谦卑,却不容置疑,“陛下听闻岑娘子的病情反复,特意命狄太医前来诊治,若是可以,请狄太医现在便为岑娘子瞧瞧吧!” 岑静昭早知皇帝多疑,但没想到他竟真的派了太医随行,还是如今太医署的新贵狄太医。 岑静昭笑笑,“多谢陛下抬爱,便有劳狄太医了。” 一行人到了偏厅,狄太医为岑静昭精心诊脉并询问了症状,确定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作假,天使这才放下心。 岑静昭歉然道:“天恩浩荡,本该向陛下当面谢恩,但我身子尚未康复,劳烦天使替我告罪。” 狄太医有言在先,天使只得应下,跟着单妈妈去了花厅。 大长公主和岑静昭并肩回了内院,确认没有外人之后,大长公主问道:“这份封赏可还满意?” “有名而无权,外祖母觉得昭儿该满意吗?” 大长公主沉下脸,“你满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封号的意义。‘坐如尸,立如齐’,意为恭敬、虔诚,未必没有敲打你的意思。” 岑静昭沉思片刻,深以为然。 封号拟定向来慎之又慎,母亲郡主封号里的“辰”是因为外祖父的功绩而格外恩赏的,而自己不过区区县主,本不该用“齐”这样的字眼的,皇帝既然用了,便是在提点她。 岑静昭看着大长公主,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崇敬,她只是觉得封号有些奇怪,但外祖母却一针见血,这样的人守拙一生,想来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吧? 第91章 表兄 单妈妈不愧是肃嘉大长公主面前最得力的帮手,她将传令天使们招待得乐不思蜀,不仅有好酒好菜,还有沉甸甸的金锞子玉如意等作为谢礼。 直到夕阳西下,前院才渐渐恢复安静。 大多数内官一生都无法走出宫城,能远赴南疆或许这一生只有一次,为了争一个随行的位置,这些人可没少上下打点。 好不容易能够出宫,没有人愿意浪费时间,吃够了酒便纷纷告辞,出门去见识南疆风貌了,毕竟才得了单妈妈准备的谢礼,不挥霍一番岂非可惜? 众人心中各有所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悄悄溜进了内院。 这名身着内官服饰的年轻人按照记忆向内院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就被拦住了。 小内官一愣,本应招呼内官们的单妈妈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面前。 单妈妈依旧是彬彬有礼,欠身问道:“天使可是吃多了酒,走错了路?可需要人引路?” 单妈妈给了他体面的台阶,但他却没有顺势而下,反而坦诚道:“小人受命,有事要当面同齐善县主禀报。” 见他如此坦荡,单妈妈反倒有些无措,她早便看出此人心不在焉,果然发现他溜进了内院,本以为他是奉皇命刺探大长公主府的虚实,却没想到是想找小娘子。 单妈妈想了想,问:“请问是奉谁的命?” 小内官想也没想,立即道:“岳总管。” 他牢记岳总管的告诫——不可在岑娘子面前耍聪明说谎,因为都会被识破。 单妈妈沉思片刻,道:“请随我来。” 岳总管和岑静昭合谋一事无人知晓,就连大长公主也只是根据两人的言行有所猜测而已,而此人能摆出已经在宫城里神隐的岳总管,想来不会是说谎。 单妈妈知道小娘子胸有丘壑,生怕误了大事,便带着小内官径直去了岑静昭的院子。 一进院子,小内官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而此时院中小厨房并未开火,想来是院中的主人时常服药,以致于药味久久不散。 小内官心中一紧,也不知岑娘子的身体是否安好,万一她有什么意外,将来岳总管便少了助力,而自己作为岳总管的心腹,又该如何? 转瞬间,小内官为自己的将来想了许多,但在见到岑静昭的那一刻,他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即便岑静昭现在可谓形销骨立,但她依旧稳坐如山,眼睛里充满坚定,仿佛没有什么困难能把她打倒。 小内官跪地叩首,“奴婢见过齐善县主!奴婢奉岳总管之命,向县主带句话。” 说着,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黄玉珠,双手呈到岑静昭面前,“岳总管说,这枚佛珠的主人会帮助您达成所愿。” 岑静昭接过佛珠,仔细端详起来,这枚珠子约拇指大小,是上好的黄玉制成,其上还用梵文刻着《金刚经》,笔锋犀利、行云流水。 一枚小小的珠子,已经可以想到其中耗费了多少人的心血,绝非凡品,世间上有身份佩戴它的人,一只手便可以数出来。 岑静昭稍一思忖,便猜到了它的主人。 紧接着,她又喜又惊,甚至还有些后怕。 若她猜得不错,这枚佛珠的主人便是静慈寺的主持归忌大师,岳总管将这枚佛珠赠与自己,想必是先帝之意,也就是说先帝和归忌大师有莫大的渊源。 先帝笃信佛法,佛教在先帝的推动之下在项国蓬勃发展,寺庙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而如果岑静昭没有记错,她幼时佛寺还未曾普及,一切都在先帝参与夺嫡之后发生的。 那时,项国在同格国打仗,越国也在南方蠢蠢欲动,民间渐渐流传出传言,说乱世将出明君。 而后来,不知为何,大家都默认了传言中的“明君”便是当时的六皇子洛珉烨,也就是先帝。 如果这其中全是设计好的阴谋,那先帝究竟筹谋了多久,才能让佛子都甘为他的棋子? 她自以为自己的《咏怀集》已经精准拿捏了世人的口风,却没想到先帝却是将一大教派都收归己用,这才是真正操控世人舆论和心智的高手。 她无端有些挫败,但随即又燃起了熊熊斗志。 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达到先帝的高度,无法成为他那样操控全局的棋手,但这一辈子哪怕能学到他的几分皮毛,她也无憾了。 小内官和单妈妈见她神色瞬息万变,都有些担心。 单妈妈关切道:“娘子可是身体不舒服?不如叫医师过来瞧瞧?” 岑静昭回过神来,笑着安抚单妈妈,“妈妈放心,我没事。今日你受累了,早些歇息。” 单妈妈知道娘子有事要单独同这内官说,便迅速退下了,并紧紧关上了房门,吩咐雪婵守好。 岑静昭看着小内官,将手上的镯子摘下,放到他的面前。 “劳烦公公走这一趟,这小东西不是内造之物,公公可以随意处置,算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公公转告岳总管,我身体无碍,不会影响大计,只是我如今不便回仕焦,那边的情况还请岳总管多多留心。” “奴婢明白!一定把话原原本本带到。” 小内官笑着收下玉镯,并不同岑静昭假客套,反而赞叹她懂规矩。 世家贵族,尤其是皇家宗室,常常赏赐下人,但赏赐的东西往往是内造之物,不好出手,只是荣耀的象征,并不好换成真金白银,而寻常的物件虽不如内造之物精美华贵,却更容易转手。 内官一生注定孤苦,因此十有九贪,只有真金白银才是他们能依仗的东西。 送走了岳总管派来的内官,岑静昭又拿出那枚佛珠,但想了片刻,她又将珠子收进了上了锁的黑檀匣子里。 归忌大师受万人敬仰,他的话有时甚至比圣旨还要令百姓信服,如果他能为自己说句话,别说是一个三品官,就是被立碑塑像都不是难事。 只是这样大的力量她不能擅用,杀鸡不能用牛刀,眼下皇帝虽然没有给她想要的官职,但说到底,她想要权势只是为了自保,以及保护在意的人,同时全了先帝的遗愿。 现在她还没到无能为力的时候,皇帝也还没有把手伸向北疆,她暂时不想利用归忌大师。 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手,作弊是会上瘾的,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斗去争,如此才不枉费先帝的看重和信任。 落霞散尽后,黑暗笼罩大地,雪婵见岑静昭在灯下反复看着今日的圣旨,又多添了一支蜡烛。 “娘子仔细眼睛。这诏书您看了许久,可是有不妥之处?” 岑静昭摇头,小心将其收起来,这诏书上唯一的不妥之处已经被外祖母指出了,她只是心中有些矛盾和怅然罢了。 诏书上将她归为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辰锦郡主的女儿,只字未提岑家,这本无可厚非,毕竟岑家已经急吼吼地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了。 但皇帝这么做,无疑是盖棺定论,以后岑家再想将她迎回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其实皇帝原本可以卖岑家一个人情,依旧将她归为岑家女,这样既笼络了岑家,也让她无法摆脱岑家。 平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岑静昭猜想自己一定会这么做,但洛启却给了她一条生路,同时也狠狠打了岑家的脸。 这绝不是因为洛启想不到,而是他故意这么做的——他在为她出气。 其实,她和这位表哥并不是一开始便这般相互算计猜疑,他们也曾有过惺惺相惜的时候。 彼时,她是臭名昭着的恶女,而他是不受待见的宗室子,都是被世家鄙夷冷落的存在。 还记得有一次,不知是谁家的宴席,他们都在受邀之列,洛启被其他宗室子欺侮,却因为不想给他的父王带来麻烦,被划破了衣裳也隐忍不发。那时,是岑静昭向对方扔了泥巴,还扬言要把他们都推进池塘。 千娇万宠的少爷们哪里受过这种恐吓,登时便吓得抱头鼠窜。 岑静昭记不起自己为何为洛启出头,或许是心中的正义,也或许只是破罐子破摔,坐实自己恶女的名号。 但她记得,从那之后,这位表哥便总是出现在她的面前,三天两头往瑞国公府里跑,找各种理由见她,还总是给她带来外面买来的小玩意。 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洛启算是她唯一的玩伴,她每日都盼着这位表哥来府上,猜想他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礼物。 直到几年后,洛启的父亲栎王战死北疆,洛启被先帝接到宫中亲自抚养,人人都说洛启走了大运,从不受宠的宗室子变成了圣上面前的红人,甚至是未来的储君。 从那之后,洛启很少来瑞国公府了,即便抽时间来,岑静昭也很少再见他了。因为她知道,他们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作为岑家女,是不能同储君走得太近的。即便祖父不加以阻拦,她也不愿陷入天家的斗争之中。 而洛启送来的礼物,也都在他被接进宫的那一年,被岑静昭一把火烧了。她从来就是这么果断决绝的人,一旦决定了,便绝无回寰的可能。 所以,之后无论洛启的示好是出于兄妹之意,还是男女之情,都无法打动她,因为她早已经做了决定。 但她始终感念最初他给予她的温暖,一如今日她感谢他用诏书彻底切断了她和岑家的联系,只是两人的立场不同,终究无法成为同路人。 就像多年前的岔路,自从洛启进了宫,两人便都无法回头了。 想着想着,她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岑家人知道这封诏书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岑家人果然没有让岑静昭失望,在得知诏书的内容之后,老夫人和国公爷连夜将大家叫到了芝兰院。 对于寻常百姓,甚至是官宦世家来说,县主已是女眷无上的荣耀,但对于累世功勋的瑞国公府来说,县主的名头是不够撑起门楣的。 只是老国公病逝,其三子无一人能肩负重任,孙辈中唯有岑文治有几分老国公的才智和风骨,但他到底年岁尚轻、根基不稳,还不能肩负重任。 如今岑家青黄不接,正是需要小辈们站出来的时候。 然而,老夫人目光短浅,国公爷谨小慎微,以至于本应属于岑家的县主尊荣白白溜走。 老夫人一手支着木椅,一手扶额,声音里满是疲惫和不满,“老大,明日便派人去济州,把三丫头接回来!” 岑肆眉头紧锁,“儿子已经去了好几封信,但岳母始终没有回信,怕是心中仍有不平……” “那就亲自去!咳咳!”老夫人气急,大声呛咳起来。 二夫人袁氏连忙上前侍奉,近来她谨小慎微,一心巴结老夫人,岑静时去了济州,老夫人却不肯再把管家之权交还给她,急得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她在外面可有一堆帐等着平呢! “母亲莫急,三丫头年轻气盛,到底是自幼娇惯的。等把她接回来,好好管教便是。” 袁氏赔着笑脸,小心道:“三丫头和那个叫初喜的丫鬟最亲近,不如让初喜同去,咱们捏着她的身契,何愁她不听话?” 岑肆冷哼一声,“弟妹说得容易,此前那徐十五来府上,已经把昭儿所有的东西都收走了,就连她院中得用的婢女小厮也都带走了,身契自然也被要走了。” 袁氏没想到那徐十五看起来莽撞,心思竟如此细腻,连身契都一并拿走了,这便不好办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岑静昭在瑞国公府的十几年始终像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人知道她喜欢什么,恐惧什么,更无从知晓她的软肋在何处,唯一对她有所了解的岑律夫妇如今也远在西疆行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岑肆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虽然心虚,但还是拿出了国公爷的气势。 “血脉亲缘岂是说斩断便斩断的?母亲放心,儿子一定将此事办妥帖!” 第92章 动摇 内官们身负重任,并未在济州逗留,第二日便启程离开,但岑静昭却依旧不肯服药,直到大长公主的眼线传回一行人已经离开南疆地界的消息,她才重新开始服用丛太医和古大夫研制的方子。 雪婵为她端来熬好的汤药,叹息道:“娘子太过谨小慎微了,丛太医说了,您停了这么久的药,恐怕这药效要大打折扣了。” 岑静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朝兢夕惕,居安虑危,谨慎一些总没有错。”她看了一眼在外间堆成小山一样的礼盒,意有所指,“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都不能松懈。” 岑静昭被封为县主的诏书已经传遍项国,各地的王公贵族纷纷示好,贺礼成箱成车地往大长公主府送。如今外间的这些,只是今日送来还未来得及登记造册的,她的库房已经快要堆满了。 雪婵顺着岑静昭的眼神看过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娘子,奴婢省的了,今后一定加倍小心。” 见雪婵立刻心领神会,岑静昭眸中的郁色总算消散开来。 雪婵是外祖母的人,早已习惯了外祖母的庇护,她已经发现,自从回了济州,雪婵便不如在宫中谨慎了,或许是就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地盘,而让人不自觉懈怠起来。 这种苗头十分不妙,自古祸起萧墙,食物腐败、房梁坍塌,都是从内里开始的。 所幸雪婵是聪明人,无需她多说便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眼下她是项国最扎眼的新贵,总会刺痛一些人的双目。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瑞国公府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表示,这绝不是岑家平日的行事作风,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和岑静昭一样谨慎的还有徐十五。 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成熟了,也或许是因为在岑静昭身边耳濡目染,徐十五自从做了大将军,行事愈发沉稳老练了。 与岑静昭不谋而合,他也是挨到内官离开南疆才敢来见她一面。 这日巡营后,不当值的校尉们相约吃酒,本想拉着徐十五一起,徐十五却扔下他们跑回了城。 原本他打算明日向大长公主递拜帖的,但听说内官已经走远,他的心里顿时草长莺飞,一刻也待不住了。 赶回城中时,天已经黑透,他安置好小黑之后便熟门熟路地溜进了大长公主府。 他兴冲冲地到了岑静昭的院中,却发现岑静昭不在。 他有些奇怪,自从岑静昭病后,几乎日日都在自己院中,大长公主为了让她好好休养,甚至免了她的请安,还特意在院中修了间厨房,以免她用膳还要劳累走动。 所以,她为何入了夜还要出去? 徐十五正在屋脊上冥思苦想,只听院中的妈妈朗声训斥打瞌睡偷懒的小丫鬟。 “娘子不在就开始躲懒!快去烧水!娘子去了殿下院中多时,应该快回来了,娘子回来便要沐浴,还不马上动起来!” 徐十五心下了然,原来是去了大长公主那里。他换了个姿势半躺在屋顶,等着岑静昭回来。但他是个闲不住的,尤其是今日他心中有事。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玉佩仔细擦拭,正是此前他作为聘礼交给岑肆的那枚属于楚谦将军的玉佩。 上次他来寻她,就是想亲手将玉佩交给她,只可惜被她三言两语赶走了,他人都到了府外才想起来玉佩还在自己身上。 这一次,他一定要亲手为她戴上。 这枚玉佩是楚谦将军的遗物,乌黑的圆盘墨玉上雕刻着威风凛凛的虎首,他担心她不喜欢这种男子的制式,还特意重新买了一条粉白相间的流苏换了上去,掌柜的说这是少女最喜欢的样式。 一阵风吹过,徐十五不禁打了个寒噤。虽然已是盛夏,但前几日刚下过大雨,温度骤热降了许多,尤其是到了夜里,起风后更加凉爽。 他想了想,起身去往大长公主的院子。 好在今日他走得急,在营中训练抵挡风沙的披风还穿在身上,他去迎岑静昭回来,披风也能为她挡挡风。他记得丛太医说过,她不宜见风。 大长公主府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守卫,但他毕竟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真将士,避开这些眼线并不是难事。 依照记忆,他很快摸到了大长公主的院落。 他本想厚着脸皮敲门,向她老人家请罪,虽然他早就察觉了大长公主对他私下进出大长公主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擅入岑静昭的院子和擅入大长公主的院子是两码事。 他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然而,他刚靠近门窗紧闭的正房,就听到里面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外祖母,请收手吧!昭儿无需这样的复仇。” 因着赫连岁逼迫岑静昭服用阿芙蓉,大长公主愤然下了死令,命私兵嘉南卫诛杀赫连氏。 岑静昭刚回来的时候病弱,并不知晓此事,直到最近她才察觉出端倪,而知道宫里的人离开南疆,她才将此事摊开。 大长公主不以为意,“你不用替他们惋惜,他们做嘉南卫的那日,便已经从这世间抹去了痕迹,向死而战是他们的宿命。” 徐十五震惊不已,他知道大长公主一定有自己的势力,却没有想过她竟有一支私兵。 不知这些私兵有多少人?藏在何处? 他奉命戍守南疆,虽然他相信大长公主不至于做出为祸一方的事,但这些人到底是不安定的因素,因此他及时收手,躲了起来,继续听着房中祖孙二人的对话。 “可是这些人不该白白赴死,赫连家的人命,昭儿自有自己的方式来取。”岑静昭顿了顿才继续道:“就算是要死,嘉南卫也该死得其所。” 室内沉默良久,久到徐十五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不到声音了,大长公主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如你所言,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打算了,说来听听。” “昭儿希望外祖母下令,命嘉南卫暗中毁掉越国所有的堤坝。” 大长公主沉吟片刻,“你是想人为地制造一场水患?” “不错。” 祖孙两人的声音渐渐飘远,很快徐十五就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因为他已经离开了大长公主府。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岑静昭会想出这么毒辣的计谋。 如今南方正值雨季,这时毁掉堤坝,不仅会造成水患,而且此时庄稼刚刚栽好,一旦被淹,不知有多少农户会走投无路。 虽然岑静昭时常说自己并非善类,但他始终相信她只是迫不得已,就算她使背信之计巧取晋国,他也相信她只是为了在赫连岁手中活下来,而不得已为之。 可是她现在安然在大长公主府里,如果她说她想要赫连岁的首级,他会义不容辞地为她取来,可她今日之计,牺牲的却是寻常百姓的生计。 和高高在上的贵族不同,徐十五知道百姓的苦楚。 他曾是南疆寻常的农户,知道百姓靠天吃饭有多不容易,不仅要防备旱涝之灾,还要饱受朝廷的层层盘剥,最后一家人能糊口已是万幸。 因此,即便他再恨越人,也只是在战场上与其厮杀,就算当初拿下笠城,他也没有起过丁点屠城的心思。 他要杀尽的是赫连氏,以及赫连氏的犬牙,而不是百姓。 明明在三年前,岑静昭亲眼见过南疆百姓因水患而流离失所,那时她是何等痛惜,他都看在眼里,到如今,她却要人为地在越国制造一场水患。 他该怪她狠心恶毒吗?他不能。 他亲眼见到她是如何被阿芙蓉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完全有权利去恨越人。 况且,项越两国本就是宿敌,立场不同、兵不厌诈,此事如果被朝臣知晓,她非但不会被责罚,说不定还会收到封赏。毕竟两虎相争,从来不需要考虑虫蚁的感受。 可是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不对,如此滥杀,和赫连氏又有什么区别? 夜深人静,城门紧闭,他没有让守城的士兵开门放行,而是自己在城中漫无目的地牵着小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 他偶尔听到孩子的哭闹,偶尔听到夫妻间的嬉笑,偶尔听到老汉的鼾声,介葵城陷入宁静安逸的梦乡。 这样的祥和是无数将士的血肉换来的,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明月高悬,徐十五走累了,人也冷静下来了,这才迟钝地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痛感。 他抬手一看,不知何时,他握着玉佩的手已经被自己抠出了鲜血,红色的血浸在墨色的玉上,看不出刺目的颜色,徐十五用袖子擦干净玉佩,只是流苏上的血却无法擦去。 他自嘲一笑,这一次他还是没能将玉佩送出去,他将流苏拆下来扔掉,又将玉佩小心收好。 看来,只能等下一次再送了…… 与此同时,他陡然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既然他还是想将这枚玉佩交给岑静昭,就证明自己还是相信她的。 她吃了那么多苦,他不应该以卑劣的心思猜忌她,她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他说过要相信她、支持她,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更不能背弃她! 想通了这些,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大长公主府,许久没有见她,他攒了许多话想同她讲。 可是刚掉头走了几步,小黑不耐烦地哼了两声,他这才想起,如今已是深夜,她应该已经休息了,他只能停下脚步,随便寻了间客栈歇脚,等着明日一早再去见她。 ——— 翌日,不等岑静昭用完早膳,前院的小厮便急急跑来报信,说徐将军正在前厅等着求见娘子。 岑静昭一阵脸红,这人倒是知道走正门了,但这样急吼吼地一早到别人家拜访,岂非更加让人笑话? 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此刻更是吃不下了,便放下了筷子。 雪婵一边命人为岑静昭热汤药,一边服侍她更衣。只是她刚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彩色的八破间裙,却被岑静昭制止了。 “换件男装,出行方便些。” 雪婵听话挑了件青色男装为岑静昭换上,却在穿好后连连摇头。 “娘子太瘦了,穿上男装简直像是纸片,而且男装不好戴幕篱……”说着说着,她突然住口,眼睛张大了几分,“娘子故意的?” 岑静昭不置可否,动身去了前院。 徐十五正在牛饮花茶,一见到岑静昭,立刻便愣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岑静昭着男装,但以往只觉得她的男装扮相像是贵人家的脾气不善的小公子,现下岑静昭长高了,又因病痛折磨,整个人瘦了好几圈,此刻若是给她一柄拂尘,活脱脱就是一个三清道士。 一瞬的惊喜过后,徐十五又开始心疼她,他本想带她出去走走的,但看她这副样子,生怕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怎么穿了男装?”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堪堪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心疼地抚上她消瘦的脸庞。 雪婵极有眼色,扶岑静昭坐下,徐十五也跟着坐下。 “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徐十五看了眼天色,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恼,这么早来拜访,的确是有些失礼,但好在他脸皮厚,笑笑便不以为意了。 “今日军中无事,天气也好,便想带你出去走走。不过看你还有些虚弱,不如还是在府里好好休养,我见你无事便放心了。” “我倒是想出去转转,今日难得有胃口,不知徐将军可否屈尊陪我去吃花饼?” 徐十五的嘴立刻笑到了耳根,他还记得,他送她来到介葵城的那日,他们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胖胖的老板娘卖的花饼。 原来她都记得! 岑静昭自然记得,不过她选择那里的原因,除了过往的回忆,更重要的是,那里距离大长公主府够远,足够百姓们看到她是如何虚弱了。 徐十五既然将晋国之功安在她身上,她自然不会辜负他的美意。她不是圣人,她做了好事是要被人记住的。 这些都是她的筹码。 第93章 姻缘 街市上人来人往,徐十五和岑静昭并肩而行,时不时有认出他们的百姓,热络地上前打招呼,还有些小贩送上自家做的吃食。 徐十五是守卫南疆的将军,岑静昭是刘刺史的外孙女,更是皇帝亲封的齐善县主,这两个人在南疆百姓的眼中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日光渐强,徐十五贴心问道:“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丛太医说了,你此番停药,对身体损害极大,要比从前更加精心才行。” 岑静昭笑着摇头,“你未免太过小心了,我没事。” 正说着,她突然察觉到什么,定睛看向徐十五,“你怎么知道我停药了?丛太医说的?” 她早已嘱咐过丛太医和古大夫,以及自己院中的人守口如瓶。而且,为防有人浑水摸鱼刺探,雪婵每日都亲自煎药,掩人耳目。 仔细想来,上次徐十五深夜来见她,对她的状态并未有太多疑惑,想来那时他已经知晓此事了。只是她当时见到他心中太过惊喜,忽略了这一点。 那么,这件事是如何泄露出来的? 徐十五没有注意到,岑静昭平静的外表下正迅速地查找可能的纰漏。 “哦,我是听罗兄说的。” “罗盖?” 见岑静昭凝眉,徐十五才觉出不妥,安慰道:“放心,罗兄和我传信都有自己的方式和文字,就算别人看到了,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岑静昭没有因此宽心,继续追问:“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徐十五想了片刻,道:“好像是岑大娘子说的,她不是常去济安堂嘛,那里有不少罗兄同村的孩子,他得空就会去看看孩子,想来因此和岑大娘子熟识了。” 岑静昭点了点头,如此倒是说得通了。 徐十五见她的眉目重新舒展开来,便放下心来,继续带着她四处闲逛。只是他没有发现,岑静昭的眼睛却再也没有落在街市上的任何一件物件上。 为了不让徐十五猜疑,岑静昭没有追根问底,但她的心里仍有疑虑。 长姐不是能轻易同人交朋友的人,她高傲骄矜,从前她最看不上罗盖这种草寇,为何会同他说起这种密事?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一处? 岑静昭自然不会以为岑静时是因为蠢笨或是要害她,只是这其中的原因她必须要搞清楚,否则下一次,长姐无意传出来的消息就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了。 她有些无奈,明明昨日才规戒过雪婵谨言慎行,今日她的亲姐姐便打了她的脸。 怀着满腹心事,岑静昭和徐十五来到了那间客栈。 老板娘是个人精,一眼便认出了他们,扬起笑脸迎他们进门,招呼他们坐在安静的雅间。 两人刚一坐下,老板娘使唤去厨房的小二便端着壶花茶快步而来。 老板娘接过木盘,亲自斟茶,一脸亲热地说:“早便看出两位贵人身份不凡,没想到贵人们还记得小店。小人记得上次贵人们喝得便是这种花茶,今日贵人们再尝尝。” 岑静昭四下扫了一眼,明明每桌都是这种茶,想必是店里的招牌,所以老板娘才偷奸耍滑这么说。而且上次他们穿着粗布麻衣,又一路舟车劳顿,哪里像是贵人? 她收回目光,对老板娘笑笑,老板娘被她看得一阵心虚,只能笑得愈发讨好。 “多谢老板娘。” 岑静昭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对老板娘微一颔首,将此事轻轻揭过。行商不易,女子抛头露面更是艰难,别人没有损害她的利益,她懒得锱铢必较。 老板娘感激地退下,室内安静下来。 徐十五知道岑静昭用膳时不喜欢说话,便控制住自己的嘴,只偶尔对菜品点评一番。 岑静昭心中有事,堪堪吃了一个巴掌大的茉莉花饼就放下了碗筷。 徐十五立刻关切道:“怎么不吃了?是不舒服还是不好吃?要不我们换一家?” 岑静昭摇头。 “没事,我吃饱了。你慢慢吃,我等你,稍后陪我买些衣料,听长姐说济安堂的孩子们要做秋衣了,我们先买好料子,让他们去做。” 徐十五连连点头,风卷残云似的吃光了桌上的食物。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想用袖子擦嘴,但余光看到岑静昭已经微微蹙起的眉头,他立刻顺势把手搭在自己后颈。 “昨夜睡得不舒服,脖子疼,脖子疼……” 岑静昭低低地哼了一声,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此地无银!” 徐十五笑着接过帕子,囫囵在嘴上擦了擦,故意逗她,“确实,要是遍地是银子,这世道还不乱了套了?” 岑静昭看着他,突然认真道:“看来最近南疆军物资可以减些了。” 骤热听说军备之事,徐十五马上严肃起来,他定睛看着岑静昭,还以为她听说了什么,或是猜到了什么,正等着她的下文,却见她突然笑了起来。 “徐将军的脸皮就是最好的防御工事,何必再浪费银两?” 徐十五一愣,旋即跟着大笑起来,“岑娘子骂人都是九曲回肠,徐某真是佩服!” 两人笑了一阵,一同买了衣料,前往济安堂。 ——— 正值盛夏,人心本就浮躁,加之岑静昭本就喜静,因而,一到济安堂外面,听到里面一阵阵尖利聒噪的童声,她就停住脚步不肯进去了。 徐十五一脸好奇地看着她,待反应过来后立刻便哈哈大笑。 岑静昭白了他一眼,他强忍着笑意,却没有什么效果,“没想到岑娘子也有怕的啊!” 因为徐十五根本没有克制自己的声量,济安堂的大门已经徐徐开启。 门房见两人气度不凡,尤其是身材较矮的这位,虽是男装打扮,但他还是一眼辨出了这是为女子,而且眉眼间还有些熟悉之感。 于是,他恭敬道:“敢问两位有什么事?” 徐十五上前一步,挡住了岑静昭,方才门房打量岑静昭,他差一点就把人家的脖子扭到另一边。 “我们来送秋衣,让开!” 见徐十五语气不善,岑静昭立刻上前解围,“请问大长公主府的岑大娘子在不在?前几日听说济安堂要做秋衣了,我们便将料子送来了。” 门房立即将他们请了进去,认识岑大娘子的人,一定不是寻常之人。 庭院里,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脊椎我赶,这些都是年纪较小还未开蒙的,大一些的都在后院,喜欢读书的便读书,喜欢学些本事的也有师傅教。 但吸引岑静昭目光的却并不是这些孩子,而是房檐下正扶着梯子向上看的岑静时。 自岑静昭有记忆以来,长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算是自己的环佩掉在地上也不会去捡,如今堂堂国公府嫡长女却主动帮人扶梯子,岑静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视线顺着梯子向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她的目光浅沉,那个男人正是罗盖。 此时,布庄的伙计们抱着各色上好的布料走到岑静昭面前。 “贵人,这些布料给您放到哪里?” 不远处的岑静时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声音,和罗盖两人立刻走了过来。 岑静昭同两人行礼,“前几日偶然听长姐说孩子们该提早做秋衣,今日得空,便买了些送过来。不知道够不够?” 她问的是岑静时,目光却不住在罗盖身上盘桓。 岑静时摘下襻膊,笑道:“够用了!” 说着,她招呼着布庄的人去库房安置衣料。 徐十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罗盖,“罗兄,今日你也休沐?” 罗盖面色有些尴尬,斟酌道:“前几日下雨,听说这里有些屋舍漏雨,今日正好休息,便过来帮忙修补修补。” 徐十五不疑有他,但岑静昭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不知罗盖是心虚还是太过敏感,他见岑静昭这般形容,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三娘子近来身体可还安好?之前大娘子因为担忧您的身体而神思不属,打水时差一点掉进井里。” 想起那日岑静时在井边的惊险一刻,罗盖至今后怕,如果不是他及时拉住了她,她怕是活不成了。 岑静昭倒是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很快便想通了因果。 “所以长姐才将我任性的事说给罗将军?”她故作轻松,不让自己像审问犯人一样,“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让大家担心了。所以今日才送来这些衣料,算是我的赔礼了。” 罗盖朗声笑道:“三娘子身体无碍便好,否则大娘子和徐将军怕是日夜难安。” 罗盖突然提起徐十五,岑静昭不免羞赧,含笑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倒是真的露出了笑意,确认了消息是如何泄出,她便安心了。 只是看到笑盈盈走过来的岑静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虽然不过片刻的工夫,但她已经差不多可以确认,长姐对罗盖有意。 而这件事甚至比她悬而未决的官位还要棘手。 这边,岑静昭正思索着该如何多探知一些长姐和罗盖之间的事,另一边,一个稚嫩的女娃娃迈着小短腿跑到了院中。 岑静昭看着被打扮得粉嫩嫩的小凡越,突然就忘了所有的盘算,笑着张开手就要迎接小娃娃。 然而,小娃娃却略过了她,径直扑向了一旁的罗盖。 罗盖顺势接住小凡越,将她高高举起,逗得她咯咯直笑。 “骑马马!骑马马!” 小凡越激动地挥着小手,罗盖立刻让她骑在自己的后颈,而小凡越熟练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兴奋地开始大喊着“驾!驾驾!”,罗盖便开始带着她满院子跑。 两人配合无间,一看便是常事,众人都习以为常,只有岑静时尴尬又心虚地看着岑静昭。 岑静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或许是今日走得多了,身体吃不消,也或许是发现了长姐的秘密,心中有些激动。 她刚想和徐十五一起离开,却发现这个人正看着满院子疯跑的两个人嘿嘿直笑。 刹那间,她心中所有的怒火都有了出口。 她狠狠踩了徐十五一脚,徐十五“啊”了一声,五官瞬间挤到一处。 “怎么了?嘶——” 岑静昭面上挂着微笑,双眼却冷飕飕地瞪着徐十五,“不好意思,一时没注意到徐将军的脚。” 说着,她又转向岑静时,目光从冰冷变成了无可奈何。 “布料送到了,就不耽误长姐忙碌了。今日雪婵备了许多枣泥,等长姐回去来我院中,尝些枣糕。” 岑静时一愣,随即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好……我回去便去寻你。” 和岑静昭不同,岑静时不喜甜食,岑静昭的这句话明显是暗示她必须去寻她。 看着岑静昭和徐十五离开的背影,岑静时无声长叹,看来到底还是瞒不住了…… 不过转头看着还在一起玩耍的小凡越和罗盖,她又生出了满腔的勇气。 ——— 日渐西沉,岑静时来寻岑静昭,被雪婵请进了正屋。 见岑静昭正襟危坐,岑静时登时便有些心虚,从而忘记了,岑静昭的坐姿向来如此,只是她的心境不同,看到的岑静昭也不同。 “长姐请坐。”岑静昭用尽量和善的语气问:“长姐方便说说你是如何认识罗将军的吗?” 岑静时想了想,说道:“之前我怀着身孕到了这边,你和外祖母都回了仕焦,那时他受徐将军嘱托,偶尔会来府上照应一二……” 岑静昭没想到,两人竟在那时便相识了,更没有想到,徐十五看似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得能够让罗盖这个本地人照看长姐。 而这些,徐十五从来都没有和岑静昭提起。 岑静时简要说明了两人的故事,见岑静昭仍旧神色郁郁,她有些气闷,不悦道:“怎么?你瞧不上他是草莽出身?可徐十五过去不也只是寻常的农户嘛!你为何这副表情?” 岑静昭无奈,“英雄不问出处,我若是瞧不上他,当初就不会千方百计留住他的命。我介怀的是另一件事……” 岑静时叹息,直言不讳道:“你是想说他刚刚惨死的发妻莫氏,对吧?” 第94章 沈家 岑静昭原本还想着要如何提起莫嫂子,没想到岑静时却先说了出来。 岑静昭怔了一瞬,随即无可奈何地笑笑,干脆利落、直来直去,这才是岑静时最真实的样子。 “长姐既然知晓莫嫂子,想必一定知道她和罗盖贫贱夫妻、伉俪情深了。” 岑静时难掩眼中的落寞,但为了维持自己在妹妹面前的骄傲,只得转过头不再看岑静昭。 沉默片刻,她闷声道:“我知道,从前我也见过莫嫂子,罗大哥不方便来府上,基本上都是莫嫂子来探望我。知道她为国惨死,我心里也很难过……” 想到莫氏,岑静时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当初她听说莫氏之死,为此茶饭不思了好几日。 “那你和罗盖又是怎么回事?莫嫂子去世不过半年,罗盖这就耐不住寂寞了?” 岑静昭越说火气越盛,若罗盖真是这种人,那她当初还不如让徐十五直接抹了这负心汉的脖子! 更让她生气的是自己的长姐,明明已经吃过一回姻缘之苦了,竟还是这般有眼无珠! 岑静时一听便急了,“你说什么呢?罗大哥不是这种人!他始终谦和守礼,是我……” 闻言,岑静昭不禁张大了眼睛。 在她看来,岑静时高傲娇贵,如果和罗盖这样的人有什么,也一定是罗盖主动,可是看她这副羞怯的模样,岑静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稍一回想今日罗盖的举止,除了对小凡越热络亲近一些,的确没有什么逾矩之处。 见岑静昭皱着眉头不说话,岑静时心里愈发焦急,生怕她误会。 “是我心悦他,他并没有回应我……” 听岑静时这么说,岑静昭更生气了,“什么意思?他竟看不上你?他还想要仙女不成?” 岑静昭既担心罗盖和长姐有什么不清不楚,又气愤罗盖嫌弃长姐。一向洞察人心的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这两个人走到一起。 “你说什么呢!”岑静时一阵脸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羞的,“我还没有同罗大哥表明心迹,不过我猜他是知晓的……” “可是,莫嫂子呢?她和罗盖之间的感情你想过吗?能接受吗?你能忍受感情里还参杂着另一个人吗?” “我能!” 岑静昭看着岑静时,简直快要认不出眼前的人了。骄傲如岑静时,居然会做出这种妥协,今日之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莫嫂子是个好人,如果她还活着,我会真心祝福她和罗大哥百年好合,早早掐断自己的妄念。可是斯人已逝,难道活着的人也要一辈子不得安生吗?莫嫂子为国捐躯,不光罗大哥记着她,我也会一直记得她。可是人总是要继续生活的啊!” 岑静昭被说得哑口无言,不禁想到了先帝,先帝为情所困一生,以致英年早逝,可那样的深情厚意,真的是元懿皇后想要的吗? 想到这些,规劝的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既然长姐已经做了决定,我便不多说什么了,相信长姐自有决断。” 岑静时看着岑静昭,眼眸闪动的微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从前我没有机会选,这一次我一定会慎重做出选择的。” 岑静昭点头,于感情一事,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别人。 岑静时起身准备离开,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向岑静昭。 “对了,还有一事要同你说。父亲写信说岑静如中秋后出嫁,让我尽快回去,你要一同回去吗?” “岑静如?成婚?”岑静昭难以置信,声音一时没有控制住,“是沈家吗?岑静如才十三岁!还没及笄呢!沈家就这么急不可耐?” 岑静时被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岑家这些事呢!你要和我一同回去吗?” 岑静昭想了想,“这件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之后再给长姐答复,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见她心中有数了,岑静时点了点头,放心离开了。 只是岑静昭却没有她想象中的轻松,一个人在窗边坐到了天黑。 沈家明明在此事上被岑家摆了一道,却还是坚持迎岑静如进门,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且岑静如还这么小,沈家为何不再等等? 究竟是岑静如身上有沈家需要的东西,还是沈家另有所图? 看来,她必须要回仕焦了。 ——— 卓远侯府里,侯爷的书房门窗紧闭,院子里里外外共有三层把守,连苍蝇都难以听清里面的人在讲什么,据说是因为侯爷喜静,最怕人打扰。 小厮们乐得清闲,纷纷躲起了懒。 “侯爷,陛下听说侯府喜事将近,特命小人送上贺礼。” 说着,这人取出一个木盒,在沈未坚面前打开,里面正是黄芪,准确地说,是偷偷运到越国的那批黄芪。 沈未坚面色一滞,紧接着便笑起来,“多谢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近来不知哪来了一伙杀手,在越国杀了赫连氏许多人,陛下因此震怒,希望侯爷在项国排查一番,找出凶手。” 一旁坐着的沈璞刚想说些什么,沈未坚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便继续一言不发地坐着。 “请陛下放心,我会尽快摸清楚对方的底细,为陛下分忧。” 对方满意地点了点头,悄然离开了侯府。 书房里只剩下沈未坚父子二人,沈璞难掩气愤,指着桌上的黄芪怒道:“父亲,越帝这是什么意思?威胁吗?” 沈未坚目光沉沉,“赫连家如今麻烦缠身,看来是慌了。” “那父亲要为他们寻找杀手吗?” 沈未坚冷冷一笑,“找什么杀手?除了大长公主,项国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沈璞恍然大悟,“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未坚:“放任他们去斗,我们不要参与。” 沈璞:“那越帝那边该如何交代?” “随意搪塞过去便是,如果越帝催得急,便随意指认几个政敌,让越人去对付他们。” 沈未坚冷笑,“我沈家只求财,不卖命。肃嘉大长公主何等人物?真的和她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从前只知她心机深沉,没想到她竟然还有私兵。” 想着想着,他不禁窜上一股寒意,当初大长公主回宫,他阿姐沈太妃还想着弹压人家,如今看来,人家根本没有把沈太妃当成对手。 只可惜,沈璞没能娶到岑静昭,否则大长公主还何须忌惮? “你的婚仪可都准备好了?”想到岑家李代桃僵,沈未坚便恨不得现在就吞掉瑞国公府。 沈璞不以为意,“下人准备着呢!应当都备好了。总归只是走个过场,父亲不必太过在意。重要的是婚后之事。” 沈未坚满意地点头。 “嗯,你心中有数就行。早点把岑家女娶回来,这门姻亲就能让你正大光明地插足瑞国公府,趁着岑肆还未过继子嗣,你还有机会分一杯羹,否则若是等到瑞国公府有了世子,你行事便困难了。” “不过,岑肆似乎对我们的事有所察觉。”沈璞沉下面色,“听岑家二房的眼线说,岑肆曾明令禁止二房私下里行商。” 沈未坚:“那二房怎么说?可听了他的话?” 沈璞嗤笑,“怎么可能?岑家二房有个骄奢淫逸的儿子,他娘正急着四处替他堵窟窿呢!不过我们在酒馆、赌坊这些地方都有自己人,岑文济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沈未坚也露出笑意,意有所指道:“做得好!岑家这门姻亲,结得真是不错!” ——— 虽然先帝刚刚故去,不能有丝竹雅乐,但却未禁宴席。于是,盛夏时节,各家依旧争相举办花宴,只为了给家中晚辈寻姻缘。 而常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常枝在桌案前习字,她最近刚得了一副嵇康的字,正临摹得起劲儿。 她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房中另一个人的脸色已然铁青。 她的母亲郝氏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了。 “啪——” 郝氏一拍桌子,肃容道:“别写了!快把你这一身墨的衣裳换下来!随我去汪大人家赴宴!” 常枝手上不停,依旧笔走龙蛇地写着,冷冰冰问:“汪大人?御史大夫汪宪?” “不错,今日他家举办花宴,据说请了不少人,你该去看看。” “不去。”常枝放下笔,这才正视自己的母亲,“他是小人,我不去他家!” “你说什么浑话呢?当心被有心人听到!”郝氏立刻制止女儿,斥责道:“你不去就不去,何故骂人?这是世家女该有的样子吗?” 常枝不以为意,“我说错了吗?他无故弹劾污蔑岑先生,就是小人!” 一听女儿提到那个有人毁有人誉的岑静昭,郝氏彻底冷了脸色。 “休要再提什么岑先生!她早就不是你的先生了!你和她也没学到什么,倒是愈发有主意了!” “有主意难道不是好事吗?难道要向傀儡一样活着,才是我的宿命吗?”常枝看着郝氏,丝毫不怯,反倒让郝氏的气势弱了下来,“母亲,您愿意这样活着吗?” 不等郝氏从震惊之中回神,常枝继续道:“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听外祖父说您少时手不释卷,可如今料理家事,您有多久没有翻过书了?” 郝氏愣住,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答案是自从成婚后,她便再也没有时间读书了。她要照顾丈夫、伺候公婆、料理家事、照看子女,即便偶有空闲,也没有心思翻开书本了。 沉默片刻,她找到了最普遍也最合适的理由,“女子本就是如此。” “不,岑先生说过,这不是女子必须要做的事走的路,我们明明可以自己选择。” 说到岑静昭,常枝的眼里亮晶晶的,“女儿不求能像岑先生那样为国效力,只求一生无愧于心。” 母女俩相对而坐,半晌无言,终是郝氏落了下风。 “罢了!我说不过你,你不愿去汪家便不去罢!只是你如今已经十七了,早该成亲了,可你一个都看不上。娘不逼你,但你该多出去认识些人。” 常枝想到什么,突然一阵脸红,“女儿省的了……” 郝氏立刻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说到你的岑先生,听说她快从南疆回来了。” “真的?”常枝立刻兴奋地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回来?” 郝氏皱起眉,“你看你,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了!我只是听你父亲提了一嘴,好像是刚养好病,回来谢恩的。” 说到此处,郝氏又谨慎地叮嘱道:“她被封了县主,以后你不可再称呼她为先生了。” 常枝乖巧点头,“女儿明白!” 离开常枝的书房,郝氏立刻派人将女儿院子里伺候的人依次询问了一遍。知女莫若母,常枝今日的表现很明显已经心有所属了。 然而,她问了一圈,最后也没有问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只知道女儿突然喜欢起了菊花。 她想了想,又多派了两个得用的婢女过去。 她只怕女儿和岑静昭一样不守礼教,岑静昭可以无视流言蜚语,因为她的能力和身份,让人不敢多言,可她的女儿只是普通人,哪有能力去抵挡这些伤害? ——— 盛夏将尽,齐善县主岑静昭和瑞国公府嫡长女岑静时一同回到仕焦。 回城那日,百姓夹道欢迎齐善县主,不仅因为她为国受累一事,还有一件事正被大家口口相传,津津乐道。 南方夏季雨水丰沛,常有水患,而今年越国的水患格外严重,据说是因为他们的堤坝粗制滥造,禁不住大雨,以致越国境内半数的田地都被淹没,越国疲于治水和安置流民,再也没精力觊觎项国了。 百姓们都说,是因为齐善县主命格专克越国——三年前她在南疆,越国便丢了笠城,今年她在南疆,越国直接发了大水。 这样真真假假的奇闻最受欢迎,甚至还有越传越盛的态势。 宫中,洛启听到赵友说起这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朕这个表妹,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若是跟朕一条心,该有多好啊!” 第95章 疏离 马车缓缓行到瑞国公府,府中家丁早已在外清路等候。 马车里,岑静时看着岑静昭,“你当真不回岑家了?” 岑静昭沉默不语,岑静时早知她是这个脾气,也不多劝,但想想还是忍不住多说几句。 “就算你不回岑家,也去外祖母的宅子里住,为何一定要自己跑到城外的别院?你一个女子独身在外,总是不安全。” “长姐放心,初喜已经安排好了,家丁、护院都很得用,不会有事的。” 见岑静昭坚持,岑静时不再多言,径自下了马车。 辰锦郡主身边的鲁妈妈亲自来迎,却只见岑静时一个人走了出来,脸色顿时有些失落。 她听说两位娘子同乘一辆马车的时候,还宽慰郡主,说三娘子是相通了,肯回家了,却没想到岑静时一下马车,那马车便走了。 岑静时看出鲁妈妈心里难过,便劝慰道:“静昭要进宫谢恩,她还在养身体,府中人多眼杂,不理修养,我让她去城外的别院住了,那里有温泉,丛太医说利用康复。妈妈明日派人送些东西过去,之后便不要打扰她了。” 岑静时的声音沉稳有力,自带上位者的气势,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了她的这番话,长辈们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为难岑静昭。若与一个病人为难,岑家人最看重的脸面何在? 她没有岑静昭聪明,能做的也只有撑起架势唬人罢了。 岑静时先回到佑南院,没换衣裳就先急着去了正院。 郡主在得知当年小产的真相后,便大病了一场,岑静时本想留在府中照看母亲,但郡主却让她陪外祖母回济州,代她尽孝。 岑静时明白,郡主此举不仅是为了尽孝,更是为了让她离开岑家。 郡主和岑家虽然格格不入,但说到底,他们都是把颜面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郡主不可能和离,只能让自己的女儿离岑家远一点。 而她之所以没有考虑岑静昭,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幺女心中有成算,不需要她的筹谋。就因为这个理由,她的幺女永远都被她刻意忽略。 直到岑静昭受困越国,传出了通敌叛国的消息,她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就算岑静昭再聪慧,也总有力有不逮之时,而她却从未庇护过自己的女儿。 她带着自己维系了一生却仍旧像个笑话一样的尊严,找到岑肆,生平第一次跪地请求岑肆不要放弃岑静昭,只可惜,岑肆依旧快刀斩乱麻地将岑静昭的名字从岑家抹去。 从那之后,她多年积郁的顽疾再也无法控制,鲁妈妈没有办法,才写信给岑静时,希望她做决断。 只是这件事岑静时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同岑静昭讲,每一次提起岑家、提起父母,岑静昭都淡漠得像是局外人,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方才在马车里,她本想请岑静昭回来看看,但看着妹妹的一脸病容,她还是忍住了。 且不说她尚在病中,让母亲看到也只会徒增伤心。而且,这段日子她亲眼看着岑静昭如何被病痛折磨,如果换做是自己,她想自己也一定不会原谅岑家,更不会再回这个家。 到了郡主房门前,鲁妈妈温声道:“大娘子,您先陪郡主说说话。奴婢去把郡主的药端来。” 岑静时点点头,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芝兰院里,老夫人面沉入水地坐在正堂的圈椅上。 二夫人袁氏笑着讨好道:“母亲,大娘子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迟些再来拜见您,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娘子在济州一定累坏了,不仅要照顾大长公主,听说还弄了个什么济安堂,专门收些流浪的小乞丐什么的,可真是有善心啊!” 袁氏笑里藏刀,句句都插在老夫人的心上。 岑静时放着家中的祖母不来侍奉,千里迢迢跑到济州去伺候外祖母,不就是看中了大长公主手中的权势嘛! 而且,老夫人最重尊卑,向来厌烦和百姓打交道。就算是岑家每年都会施粥赠衣,她也从来不会亲自出面,而她也是这么教育子女的。 但岑静时身为瑞国公府的嫡长女,却公然忤逆她的教诲,根本没有把她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现在倒好,回家了不先拜见长辈,反而躲在自己院中,不知在耍什么心机! 老夫人心中火气正盛,小厮的报信更是让她拍案而起。 小厮说,岑静昭不仅没有回府,而且已经让随行的下人将她带回来的东西都直接拉到了她城西的别院。 说是去养病,实际上根本没有打算回来。 老夫人狠狠拍了身侧的案几,上面的茶盏也受牵连掉在地上粉身碎骨,“哼!这尊佛我岑家是请不起了!我们走着瞧!” 薛妈妈上前扶住老夫人,离开了正堂。袁氏见没有好戏看,也悻悻地离开了。正堂里的人陆续散去,岑静如落在最后。 岑静昭城西的别院她有印象,是三叔父送给岑静昭十岁的生辰礼。 三叔父没有官身,拿不到太好的位置,那间别院不大,且在相对荒凉的城西,唯有一点好处,便是临近温泉,在家中便可享用温泉水。 岑静如对这间别院记忆深刻,因为她当时眼红了好久,岑静昭十岁便有了自己的私宅,可她却只能和姨娘缩在小小的桂怡院里。 岑静如一路心事重重,快回到桂怡院的时候,她突然吩咐身边的丫鬟典眉:“去给我备辆马车,我要出门。” 典眉不明所以,“娘子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岑静如突然住了口,顿了顿才道:“我的嫁衣还缺几种丝线,我要亲自去铺子里挑一挑。” 这段时日岑静如的确是整日窝在房中绣嫁衣,因此典眉不疑有他,立刻去办事。 其实项国没有新嫁娘必须自己绣嫁衣的规矩,尤其是娇惯的世家女,更不可能费心亲自绣嫁衣。一般都是绣娘先将华贵的嫁衣绣得七七八八,新嫁娘再象征性地绣上几针,寓意吉祥。 不过瑞国公府,尤其是桂怡院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岑静如对沈世子的心意,因此她说出这个理由,人们只会当她是情深意重。 坐上离开瑞国公府的马车,岑静如长长呼出一口气,现在就连最亲近的人,她都不敢相信了。 她的心中无限悲凉,自从姨娘惨死,她就再也没有可信之人了,而姨娘是因她而死。 马车到了绣坊,岑静如带着厚厚的黑纱幕篱下车,给了车夫几两碎银。 “我或许要挑上许久,你先去吃碗茶,不用在外边晒日头。” 车夫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岑静如却没有走进绣坊,而是径自走上一条向西的小路。 ——— “臣女得蒙陛下抬爱,受封县主,却因残躯拖累,未能及时谢恩,请陛下责罚。” 隆和殿中,岑静昭跪在洛启面前,一言一行都给足了他作为皇帝的颜面,但洛启的心里却并不畅快。 当他第一眼看到岑静昭的时候,他甚至暗骂自己多疑,竟会疑心表妹,明明她是为国做了好事,而且看她几乎瘦成了纸片,这明显是无法伪装的。 虽然他并没有详细了解岑静昭越国一行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只看她如今的样子,便知道她遭了大罪。 “表妹快起来!”洛启急着让内官把岑静昭富起来,又吩咐道:“看座。” 内官有眼色地搬来了一把有靠背的灯挂椅,而没有选择坐着不舒适的圆墩矮凳。岑静昭弓身行礼后才缓缓坐下。 因着对岑静昭习惯性的关切,以及心中隐约的愧疚,洛启的语气和缓得像是从前的翊王,就连身边贴身伺候的赵友都忍不住咋舌。 这岑娘子还真是陛下的劫啊! 然而,即便岑静昭感受到了洛启久违的善意,却仍旧客套疏离,始终都是洛启作为皇帝问什么,她作为臣民就答什么。 洛启将岑静昭的抗拒看在眼里,却没有办法令她释怀,毕竟他仍旧有所保留。 即便岑静昭以如今的样貌来到他面前示弱,他也不会自大地以为已经胜过了她。如今他们只能算是休战,双方各自回营休养生息、整理装备,待到时机成熟时再来一战。 最后,洛启温声道:“知你身子虚弱,就不多留你了。你去看看皇后,她久不见你,想你想得紧。” 岑静昭起身行礼,“是,臣女告退。” ——— 因为从前皇后的宫殿仪霞宫被先帝封了,洛启为楚窈思选了后宫里仅次于仪霞宫的毓佳宫作为皇后的居所。 这里甚至比仪霞宫更便利,距离皇帝的隆和殿和修知阁都更近。 岑静昭本以为这是皇帝的偏爱,但和领路的内官攀谈一阵,她才发现,原来皇帝登基这半年来,几乎从未踏足过毓佳宫,即便偶尔去了,也都被皇后以各种理由撵出来。 到了毓佳宫,岑静昭刚要跪下,皇后便将她拽了起来,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你这个人!真是太大胆了!” 楚窈思几乎是咬牙切齿发出了声音,着实把岑静昭吓了一跳。 她凑到楚窈思身边,低声耳语,“楚姐姐放心,我一点事都没有!” 听到久违了的称呼,楚窈思登时便红了双眼,她拉着岑静昭的手,把人拉到自己的寝殿,并不许任何人进来,耽误她们讲悄悄话。 “楚姐姐,你过得如何?” 一到内室,岑静昭便急切地询问。 楚窈思拉着她坐在榻上,“我没事,你呢?身体可恢复了?” “已经大好了,只是瘦了些,所以看起来有些瘆人。”岑静昭笑着宽慰楚窈思,又轻声叹了口气,“楚姐姐,你才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身子,你也消瘦不少。” “我没事,你别瞎猜!倒是你们,在南疆危险重重,我每次都听得心惊胆战。而我不仅不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反而还要堂弟为了避嫌,而事事隐瞒我。” 徐十五仍旧月月如期而至的家信,在楚窈思加封皇后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后宫不得干政,先帝选择楚窈思做皇后的本意,也是看中了楚家无人。 只是世事变迁,谁也没有想到徐十五一个楚氏义子竟肩负起了复兴丹毅侯府的重任。 而楚窈思的身份也因此变得尴尬,原本孤零零的皇后却有了这样强势的外族,前朝和后宫的平衡,如果丹毅侯府不能自行平衡,皇帝和朝臣都会忍不住出手。 所以,徐十五率先断了和楚窈思的联系,虽然仍旧偶尔有家信传到丹毅侯府,但这半年里加起来也没有写足百字。 从理智上讲,楚窈思很感激徐十五的进退有度,但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心中的难过宗室避免不了的。 听楚窈思提到徐十五,岑静昭立刻本能地防备起来,不是她不信任楚窈思,而是她们的身份不同,她必须防守得无懈可击,才不会将徐十五置于危险之中。 他在战场上本就已是九死一生,她不能让他在朝堂上也落入陷阱。 “徐将军文韬武略,他坐镇南疆犹如镇山石柱,南疆百姓无不感念朝政清明,有明君有忠臣,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 岑静昭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楚窈思的心里却仿佛被针刺般透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她的岑妹妹终究还是和她走远了,和她的堂弟一样,只要涉及到朝政,他们便都这样冠冕堂皇地搪塞她,而她却不能苛责他们。 人心幽微,连她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完全信任自己呢? 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她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呢? ——— 离开毓佳宫时,楚窈思派了两个宫女随岑静昭出宫,她们都拿着厚厚的赏赐,如此大张旗鼓地亲自送封赏,是为了给岑静昭做脸面。 岑静昭被逐出岑家的时候,她不方便出面干涉,现在她摆出自己的姿态,就是告诉所有人,岑静昭就算没有母族,也不是柔弱可欺的孤女,谁也别想欺负她。 临近宫门,一名内官匆匆而来,岑静昭定睛一看,正是在济州为岳耀祖传信的那位。 而那人正迎面向她走来。 第96章 长大 远远见到岳耀祖的人,岑静昭放慢脚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用帕子掩住口鼻,不停咳嗽起来。 身后的宫女吓得花容失色,立即就要去请太医。 “不必……咳咳!”岑静昭艰难地止住了咳嗽,也制止了宫女,“不必劳烦太医,只是顽疾罢了,我的马车里有药,吃一颗便无碍了。” 说话间,那小内官已经到了岑静昭面前,立刻恭敬行礼。 “奴婢见过齐善县主,县主可还安好?” 岑静昭虚弱地摇了摇头,“有劳中官关心,我无碍。” “县主保重身体,济州一别,县主似乎又消瘦许多。” 岑静昭正想回答,却见到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放在了腰间,而那里正挂着一枚平安符。 岑静昭福至心灵,问道:“这符精致清雅,敢问中官是从何处觅得?” 小内官笑笑,“静慈寺的平安符驱邪医病,奴婢前阵子去济州有些水土不服,回来病了许久,戴上这个,不出两日便好了。” “如此,我也该去亲自求上一枚了,多谢中官了。” 两人将话互相带到,便不再多言,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皇后的宫女没有听出什么,皇帝躲在暗处的人也没有发现端倪。 毕竟静慈寺是贵人们常去之处,求静慈寺的符文就像戴金簪玉一般平常。 只是当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却摇头苦笑。 他太了解岑静昭了,她从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怎么会去寺庙求平安符? 思虑半晌,他终是下了命令。 “最近派人盯着她,尤其是看她有没有去静慈寺。再去查一查那名内官,何时入宫,跟着谁,都查得清清楚楚。” ——— 岑静昭的别院远离皇宫,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她正饿得有些脚步虚浮,却在走下马车的瞬间被人扶住了手臂。 不等她看清来人,熟悉的声音已经让她舒服得忘记了胃里的难受。 “娘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初喜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初喜既高兴又委屈,还是不忘本分,将岑静昭稳稳当当地扶下了马车。 岑静昭笑着捏她的脸,发现小丫头瘦了许多,脸颊上已经掐不出肉来了,她心里难过,嘴上还是故意戏谑。 “怎么瘦了?都不好捏了!你得多吃些!不然我可真的不要你了!” 谁知一听这话,初喜直接在府门前哇哇大哭起来。 岑静昭被吓了愣了神,片刻后才挽住初喜的手臂,安慰道:“好啦好啦!我逗你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初喜越哭越大声,最后简直算得上是哭天抢地。 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初喜顾不得尊卑,直接扑进岑静昭的怀里,抽抽噎噎道:“娘子你才是受了大委屈!呜呜……你身上都硌人了……你太苦了!哇……” 岑静昭怕她说出什么僭越的话,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凑到她耳边道:“在府门外呢!丢不丢人!快进去!” 初喜这才恍然大悟,立刻站直了身子,三两下抹掉了眼泪,她本想扶着岑静昭,却见岑静昭嫌弃地躲开了,还瞪了一眼她擦眼泪的衣袖。 初喜又委屈上了,瘪着嘴快步跟了上去。 岑静昭见初喜平复下来了,才道:“可有现成的吃食?我有些饿了。” “有的有的,石妈妈亲自下厨做的,都是您喜欢吃的。” 说着,初喜又凑近了,不等岑静昭再次远离,她小声道:“但是娘子还不能马上用膳,有人来访。” 岑静昭慢下脚步,回头看着初喜,她刚回仕焦,搬入新居,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造访呢?而且看初喜的样子,应该是意想不到之人。 果然,只听初喜低声道:“是四娘子。” 岑静昭一怔,她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来寻她的居然是岑静如。 初喜的声音更低了些,“四娘子说有要事相告,奴婢不敢擅自做主,也怕她在外边被人发现,便将人带到前院了。” 岑静昭凝眉颔首,不再同初喜玩笑,快步去见人。 主仆两人到了前院最东侧的偏厅,岑静昭不禁点头,如今初喜愈发老练了,将人带到整个前院最偏僻的位置,足见她心思细腻,而且有了忧患意识。 这里虽和其它地方由游廊连通,却因为前面有座低矮的假山,形成了相对独立的空间,最大程度上保证了隐私。 初喜推开门,岑静昭缓步而入,一眼就看到了坐立不安的岑静如。 一听到门口的声响,岑静如本就没坐正的身子一晃,差点摔倒,紧接着,她立刻站起身,又马上对着岑静昭福礼。 “见过三姐姐……不!见过齐善县主!” 初喜默默退了出去并关上门,幽暗的房间短暂获得的光明再次被阴暗笼罩。 岑静昭在阴影之中坐下,岑静如看不清楚她的轮廓,却仍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意。 果然,岑静昭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冰冷。 “当不得你一声三姐,我已非岑家人,你无需同我客套,有话直说。” 岑静如“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道:“求姐姐救我!我不想嫁给沈璞!” 实际上,岑静昭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沈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岑静如年少无知,看中了对方的皮囊,但日久见人心,她总有一天会认清沈璞,只是岑静昭没有想到,她会因此来求自己。 “哦?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嫁到卓远侯府吗?” “当初是我蠢!三姐姐,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我求求你!” 岑静如声泪俱下,话音未落,竟“咚咚咚”地开始磕头。 只是岑静昭最厌恶被威胁,因此声音更加冷漠。 “行了!我从不吃苦肉计这一套!”她顿了顿,看着惊恐的岑静如,像是凝视猎物的猎人,“我只相信各得其所,我可以帮你摆脱困境,但你有什么能和我交换的?” 即便室内昏暗,但岑静昭还是透过打在岑静如脸上的光束,看出了她巨变的脸色。 岑静昭便知,自己一举打到了对方的七寸,岑静如的身上一定有可利用之处。 不出所料,岑静如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才艰难地开了口。 “我知道一件事。”岑静如大口呼吸,仿佛只是想起都让她感到窒息,“我姨娘是被沈璞害死的!” 岑静昭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理由,她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尽量平缓道:“起来慢慢说。” 岑静如依言而行,坐下来讲述了她的所见和猜想。 当初,王姨娘为了成全女儿的姻缘,和岑肆反目,将郡主小产的真相公之于众,令岑肆颜面尽失。 王姨娘了解岑肆,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岑肆定然容不下她,于是,她在岑静如的帮助下,偷偷逃出了瑞国公府。 王姨娘和岑静如说要去投奔在城中做生意的弟弟,这些年王家借着王姨娘的势,在仕焦城中盘了不少铺子和土地,也算是一户富户,就算现在失去了瑞国公府的隐蔽,将手中生意转卖,也足够一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因此,岑静如没有多想,当王姨娘的尸体被发现,她也以为只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直到她坚持为姨娘整理遗容,才发现了异常。 王姨娘的右手紧握成拳,岑静如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姨娘的手摊开,却发现了姨娘手中握着一角布料。 而岑静如记得很清楚,她在沈璞的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布料,就连针脚都分毫不差。 官府的人将王姨娘的尸体送回府的时候,只说她应当是遇到了劫财的匪徒,被虐打致死。岑静如虽然不懂医术,但她仔细检查了姨娘的尸体,却发现她腹部贯穿的伤是由利刃造成。 仕焦是皇城,日夜都有禁军巡查,小规模的械斗有可能发生,但用刀剑之类的利器伤人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因为除了世家贵族和军中之人,寻常百姓想要购得刀剑要经过层层审查。 岑静如越想心越寒,纵然还不清楚原因,但结果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相信,她的生母就是被她的心上人所杀。 于是,她开始哭着求父亲取消和沈家的婚约,父亲却只认为她任性妄为,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父亲以王姨娘为耻,连一副墓碑都不肯为她立,又怎么会为她查明真相呢? 郡主的小产尚且被他遮掩过去,王姨娘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岑静如的婚期越来越近,父亲为了寻求朝中的盟友,甚至不顾她还在孝中,要她如期嫁到沈家。 岑静如坚持要为姨娘守孝三年,父亲却笑她不懂尊卑,一个姨娘根本不配有人守孝。 岑静如心灰意冷,甚至想过到了沈家和沈璞同归于尽,可她心中终究还是畏惧更多。万念俱灰之计,岑静昭却回来了。 岑静昭的手段她早就见识过,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救她出苦海,那个人一定就是岑静昭。 所以,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这里。 岑静如心中哀痛激荡,说的话颠三倒四,岑静昭听得头疼,但还是很快理清了线索。 结合岑静如不知道的事,也就是岑家二房曾和沈家私下里有往来的事,岑静昭已经能猜到王姨娘因何而死了。 想来是王姨娘爱女心切,想求得沈璞庇护,而沈璞自然不会理会一个姨娘的话,王姨娘只能说出沈家和岑家私下里的勾当作为把柄,这便促成了沈璞的杀机。 或许王姨娘至死都想不明白,只有平等的双方才能坐下来谈判,否则只能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绝对凌虐。 原本王姨娘千方百计和沈家产生联结,是为了求一个护身符,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如何不算是一种因果循环呢? 岑静昭收回思绪,问:“那布料可否妥善保存?” 岑静如抹着眼泪,点头如捣蒜,“我藏好了,就在——” 不等她说完,岑静昭抬手制止了她。 “别和我说,也别和任何人说,你自己知道在何处就够了,也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来检查翻看,免得引人注目。” “我明白!我明白!”岑静如的眼中重新恢复神采,期待地看着岑静昭,“三姐姐,你是答应帮我了?” “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没有能力和义务帮你。” 岑静昭的声音依旧冷淡,岑静如的眉眼立刻耷拉下去,但如果初喜在场,就会看出,娘子的眼神里已经迸发出昂扬的斗志了。 正当岑静如准备自暴自弃的时候,岑静昭又道:“你先好好备嫁,不要露出马脚,否则谁都帮不了你。还有半个多月,能否成事我不能保证,但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 闻言,岑静如再次跪下,激动道:“三姐姐,就算我真的要嫁给沈璞,我也认了!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我姨娘做了错事,对不起郡主和你,还有大姐姐,但她到底是我的亲娘,我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死!” 岑静昭看着这样的岑静如,突然有些失神,那个只会拈酸吃醋,处处和别人攀比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却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 她依旧不喜欢这个妹妹,却佩服她的勇气,更羡慕她和母亲之前深厚的感情。 归根结底,王姨娘是为了女儿才孤注一掷,最终丧命,而岑静如为了给生母讨回公道,甘愿深入虎穴。 这样的母女之情,她从未感受过。 当然,她之所以答应岑静如,并不只是因为个人的情感,也是因为沈家所做之事绝非看上去这么简单。而她想除掉沈璞的心,也不是今日才有的。 新账旧账,是时候一起清算了。 ——— 送走了岑静如,岑静昭终于能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上一口饭。 石妈妈和初喜两个人像两块望夫石一样,痴痴地看着岑静昭,眼中甚至还泛起了泪光。 岑静昭再也吃不下去,无奈道:“你们再这样,我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魂魄了。” 石妈妈身形一震,立刻狠狠拍了三下她的后背。 “呸呸呸!娘子别胡说!”说着,她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娘子回来就好,以后我们就在这小院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别人谁都不管了!好吗?” 岑静昭想着石妈妈勾勒的日子,不禁向往,“好,我们就安安静静过日子。” 第97章 归忌 回城第一日,岑静昭先后见了皇帝皇后和岑静如,心神未得一丝松懈,还要花费精力去哄整日为她提心吊胆的初喜和石妈妈,一整日下来,天色刚刚暗下,她便困得睁不开眼了。 这间别院她不是第一次来,但还是第一次住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心中知晓将来这里便是自己的家,她并没有习惯性认床,辗转反侧,反而难得一觉睡到了天亮。 一大早,岑静昭就被初喜叫了起来。 “娘子娘子,你昨日不是说今天要去静慈寺吗?我们快走吧!早些去才显得心诚!” 岑静昭迷迷糊糊间听到静慈寺,很快便清醒过来。她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还是灰蒙蒙的,但看着初喜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无奈地摇头。 “我看你想吃斋饭的心倒是挺诚的!” 初喜被戳穿了小心思,反而嘿嘿直笑,“娘子,我们现在住在城西,芒山可在城东,如果不早些出门,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岑静昭想了想,颔首道:“那快帮我梳妆吧!” 昨日岳耀祖给她传了口信,但她并不知道岳耀祖何时会去静慈寺,为了不错过,早些动身也好,正好可以避开不想见的人。 她在济州的时候,世家贵族已经三天两头送礼递帖了,回到仕焦免不了还要应付一番。 初喜麻利地伺候岑静昭梳洗更衣,雪婵看着时间端着药走了进来。 “娘子,先将药喝了再走吧!” 岑静昭一口将药喝尽,初喜在一旁心疼得不得了,雪婵又端上来一个小碗。 “娘子喝些蜂蜜水,去寺庙里,还是不要带着酒气为好。” 岑静昭一愣,随即笑着喝下那碗甜丝丝的蜂蜜水,“你倒是细心。你还没去过静慈寺吧?今日要不要与我同去?” 雪婵摇头,“初喜陪娘子便好,娘子从济州带回来的东西还没整理,今日奴婢正好将这事做了,免得日后娘子找东西麻烦。以后有机会的话,娘子可要带着奴婢去见识见识!” 见雪婵安之若素,岑静昭心中不禁又对她亲近了一些。 原本她还怕外祖母让雪婵陪她回来而心生不满,但现在看来倒是她多心了。自从经历了同穗的背叛,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完全信任雪婵。 “也好,你刚来,有什么需要的,或是不懂的,便和石妈妈说,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不等雪婵回话,初喜抢着道:“还有我还有我!雪婵姐姐有事尽管和我说!” 昨日初喜听说娘子这段时日都是由雪婵照顾的,心中对这位出身于大长公主府的姐姐顿时生出无限的好感和感激。 雪婵原本还因为岑静昭的话有些惶恐,却又被初喜直白的热情逗笑了。 “那便谢过娘子,也谢过初喜妹妹了!” ——— 静慈寺香火旺盛,即便岑静昭已经早早出门,到了静慈寺的时候,也早已聚满了香客。 岑静昭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斋堂,对初喜道:“你去用膳吧!我在马车上吃了糕点,现在没胃口。我到殿里上炷香,你吃完再来找我。” 到了专供世家贵族参拜的后殿,岑静昭见殿中没有几个人,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想想也是,只有快要渴死的人才会急着寻找水源,而对于吃饱喝足的人,水源只是锦上添花。 岑静昭跪在蒲团上,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她并无所求,也对神佛没有期待,只是听着阵阵诵经声,她的心暂时得以平静,因此便这么久久地跪着。 这个样子在外人看来,倒是十足的虔诚。远处的暗卫将这一幕记下,见岑静昭久久没有动作,便先行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岑静昭感觉双腿发麻,正准备起身走走,初喜及时出现扶住了她。 “娘子怎么了?”因为担心岑静昭的身体,初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放大了几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请——” 岑静昭拽住初喜的袖子,低声道:“清净之地,不可喧哗!” 初喜反应过来,立刻紧紧抿起嘴,瞪着眼睛点头,一点声音都没再发出。 岑静昭被她逗笑了,“我没事,就是跪得久了,腿有些麻,你扶我出去,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中午也在这里用斋饭,让你吃个够,如何?” 初喜点头如捣蒜,伺候人更加殷勤。 托钱老夫人的福,三年前,岑静昭被罚来此处礼佛,那段时间岑静昭便将静慈寺逛了个大概,还找到几处人迹罕至的清净之地。 岑静昭带着初喜到了一处山坡,这里有一处凉亭,不远处还有山泉流经。 初秋时节,四下的菊花竞相开放,岑静昭坐在凉亭里,突然想起了上一次来这里的趣事。 那时,三哥哥和常枝因为诗句里的菊花争论起来,三哥哥胡言乱语,竟将一板一眼的常枝唬住了。也不知现在两人如何了。 想到这些,岑静昭转过头问初喜:“你可知三哥哥最近如何?” “三公子在翰林院愈发得用,都说他有老国公初入庙堂的风采呢!” “三哥哥也有十九了,家中可为他议亲了?” 初喜想了想,摇头道:“似乎是没有,三老爷一家这半年多来都在西疆,没有精力去张罗三公子的婚事。国公爷虽是家主,但三公子也是朝中新贵,他不好直接下令……” 初喜凑近了岑静昭,小声补充道:“而且,我听佑南院相熟的丫鬟说,国公爷似乎是想奇货可居呢!三公子虽然只是翰林待诏,但的陛下青睐,将来必有大前程,国公爷怎么也要为他选一家有助力的人家。” 岑静昭颔首,这倒像是父亲的做法。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注定要落空了,三哥哥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最后只怕父亲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初喜见岑静昭蹙起眉头,两只拇指又搅在了一起,便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连忙打断了她。 “娘子,既是出来散心,便不许再想其它的了,三公子自有他的缘分,您替他着急,不如想想自己!” “我?”岑静昭怔住,“我该想自己什么?” 初喜瞪着她,气呼呼道:“徐将军之前大张旗鼓地提亲,现在却没了下文,他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岑静昭看着初喜,敏锐地从初喜的眼神里看出了杀气,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是”,初喜一定会冲到徐十五面前,然后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瞎说什么傻话!”岑静昭羞恼地拍了一下初喜的额头,“婚嫁大事哪有一蹴而就的?而且我和他都有各自的要紧事要做,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初喜还想再劝,岑静昭看到初喜手边的油纸包,心念电转间转移了话题。 “你从斋堂带了什么出来?我饿了,拿给我吃。” 初喜闷闷不乐地把油纸包打开,举到岑静昭面前,“菌菇素肉包子,最后两个,都被我抢到了。” 岑静昭拿了一个,一口咬下去果然唇齿留香,不怪初喜这么想来吃斋饭。 为了满足香客的需求,静慈寺研制出了这素肉包子——将大豆、小麦、花生等豆谷混合制成和肉类一样的口感的团饼,再和青菜混合成为馅料。 如此这般,既守住了戒律,又满足了人的口腹之欲。 “檀越可还吃得惯寺中的斋饭?” 一个身穿灰袍的僧人走进凉亭,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之后,岑静昭立即起身,弓身行礼。 “见过归忌大师。” “岑娘子多礼,请坐。” 闻言,岑静昭站直身体看着归忌,“大师认得我?” “有幸远远见过一面。”归忌笑容和蔼,补充道:“三年前,肃嘉大长公主回城那日。” 岑静昭仔细回想,旋即羞得恨不得撞墙自尽。 当时她正为徐十五立下的拿下笠城的军令状而发愁,回想起当时自己跪在佛前,和佛祖讨价还价,近乎耍赖般让佛祖保佑徐十五,归忌大师看到了竟没把她扔出佛寺,果然海纳百川、慈悲为怀。 岑静昭本想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最后,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认错,“小女狂妄,大师勿怪。” “无妨,佛祖慈悲,渡化万千,却从不以世人为仆役,像檀越这般以平等坦诚之心面对佛祖的,反而难得,檀越无需自扰。” “大师谬赞,小女愧不敢当。” 短暂的羞赧之后,岑静昭的心已经平复下来,归忌身为住持,每日要做的事不知凡几,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 于是,她单刀直入,问道:“不知大师来此处所为何事?可是因为这枚佛珠?” 说着,她拿出岳耀祖托人带给她的信物,那枚黄玉佛珠。 归忌不答反问:“敢问岑娘子,素肉包子和肉包子既然口感一样,为何不能同一并论?” “肉是天地间自然而然形成的东西,而素肉是人为为了某种目的而制成的东西,成因不同、目的不同,自然不能相提并论。鱼目和珍珠,总有办法分辨。” 归忌不禁点头,赞许道:“岑娘子真知灼见。岳总管托贫僧传信于娘子——眼下便有人鱼目混珠,不知岑娘子能否分辨?” 岑静昭一脸肃杀,“请大师见教。” ——— 直到坐上回家的马车,岑静昭的心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归忌跟她说的事,准确地说,是岳耀祖和她说的事太大了,她需要一些时间去理清这其中的关系。 岳耀祖说,曾经吃下卓玄贪墨的赈灾粮的何姓富商,就是南越赫连皇族中人。此人潜伏于项国多年,却找不出把柄将其一举歼灭。 实际上,这件事岑静昭早有猜想,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位何富商是赫连氏,更没有想到,将何富商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正是大项第一富商窦叙。 如此说来,窦叙亦是先帝手中棋子。 否则窦家因何从北疆迁回仕焦?先帝此举既是为了查明何富商的真实身份,想必也是为了给北疆留下一片安宁。 窦叙这样富可敌国的人留在北疆,只会危及北疆的长治久安。 眼下不仅要除掉何富商,更要将他的爪牙两根拔起,只是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与其有勾连,如果下手太狠,朝堂必将动荡,可如果手下留情,只怕对方很快会死灰复燃。 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那位伪装的何富商还不能擅动。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另她头疼不已。 岳耀祖之所以不来赴约,是因为皇帝昨日暗中查了那名传信内官的底细,虽然没有查到有用的东西,但皇帝敏锐,再继续下去总会被顺藤摸瓜。如今危险重重,敌人四立,他们一步都不能走错。 初喜默默在一旁看着岑静昭忽明忽暗的脸色,一路上欲言又止,直到马车快的驶到别院,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娘子,您真的打算去做这事?这明明是皇帝该做的事,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不要再把自己卷进漩涡,再有一次,奴婢和石妈妈也活不成了。” 最后,初喜甚至带着哭腔,紧紧拉着岑静昭的手。 “娘子,您昨日还答应我们的,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安安静静过日子,什么事都不管了,才过了一天,您就要失信吗?” 岑静昭原本觉得初喜较真的样子很好笑,可是这些关切的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却又让她阵阵心酸。 她知道初喜和石妈妈是这世上少有的真心待她的人,但她注定要让她们失望了,她早已身在局中,必须要将先帝未完成的棋局下完。 而且,如果她正发愁该如何增加自己的筹码与皇帝谈判,这一次便是最好的机会。 岑静昭回握住初喜的手,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会保全自己。” 马车在别院门前停下,初喜扶岑静昭下马车,岑静昭刚一下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正站在别院门口四处打量,显然这人又习惯性地以自己苛刻的眼光去品鉴一草一木了。 “三哥哥,好久不见。” 闻言,对方转身,看到岑静昭的瞬间,他的脸上瞬间展开笑意。 但下一刻,当他看到消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的堂妹,他的面色又瞬间阴沉下去,手中折扇的竹骨都被他捏碎了。 第98章 纯臣 岑静昭装作没有读懂岑文治眉宇间的厉色,笑着走过去,“三哥哥过来怎么不早说?早知道今日便在家中迎候三哥哥了!” 岑文治哪里听不出她是在故意哄自己?他的一腔怒火不忍心对着她发,也压不下去,于是只能哼哼两声,撇嘴道:“提前知会你,你怕是要跑走不敢见我了!你在信中可没说自己病成这样了!” 岑静昭一阵心虚,之前岑文治给她写过许多关怀的信,她只打着哈哈说身子一日日见好,甚至除了徐十五和外祖母,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病是因为服用了阿芙蓉。 她本想休养一段时日再见岑文治,却没想到自己被措手不及地堵在家门前,她连谎话都编不出了。 “让三哥哥挂心,是妹妹的不是,不知妹妹有没有荣幸,请三哥哥到家中一聚?”岑静昭笑着相邀,“三哥哥可是我这里的第一个客人呢!” 岑静昭像猫一样,对世上大多数人都表现得冷淡疏离,甚至时刻维持着进攻的姿态。但对于她在意的人,她却愿意收起利爪,露出柔软的肚皮。 这样柔顺可人的岑静昭,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岑文治无可奈何,拱手而降,“那便多谢三妹妹招待了!” 岑静昭煞有介事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兄妹二人便相谐进了别院。 一路上,岑文治不停啧啧称奇。 “这里还是当年我选的,那时父亲带着我走了几个别院,我一眼便看中了这里,所以给你做了生辰礼。但如今再看,却一点也寻不到当年的样子了。当初这里的景致已算难得,如今更是清幽雅致,宛如仙境!你找的哪个师傅?将来我出门建府,也一定要请他过来给我好好设计一番!” 岑静昭笑笑,“那三哥哥可得多备些银钱,这位师傅可不便宜,而且出不出工,完全看自己的心情。” 岑文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岑静昭,“莫非这大师就是三妹妹?你可太厉害了!” 岑静昭被夸得有些脸热,“只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便改一两处,权当打发时间了,这些年改着改着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岑文治不停点头赞叹,可马上又从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是早就存了离开岑家的心,所以早早便为自己将来的居所做打算了。 想着想着,岑文治脸上的笑容沉了下来,犹豫片刻还是把话问出了口。 “三妹妹当真不想再回岑家了?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委屈,但一个女子孤身在外,难免让人担心。你在别人眼中离经叛道,今后必定困难重重,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吗?” “我明白三哥哥的担忧。世人认为我离经叛道,可这世间本就有千万条路,我只是走了一条我想走的路,我究竟叛了什么道呢?” 岑静昭的语气平缓,仿佛是在闲谈今日的天气,可岑文治却宁愿她无所顾忌地大喊大哭,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疼惜地摸了摸岑静昭的发顶,“别人不理解你,但三哥哥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两人边走边聊,并不说各自的苦处和烦忧,只聊诗文和院中风景,这让岑静昭放松下来,比起如临大敌般关心她,她更喜欢三哥哥这种润物无声的方式表达关切。 谈笑间,石妈妈已经备好了晚膳。 穿堂旁种满了桂花,金黄色和橙红色的花瓣被夕阳余晖镀上了更绚丽的光彩,微风吹过,饭食和桂花竞相飘香,让人食欲大增。 兄妹俩分坐在两张案几前,一边用膳一边赏景。 岑文治喝了口石妈妈亲自酿的梅酒,感叹道:“早知这里如此惬意,我就不让父亲送你了!真是后悔啊!” “三哥哥喜欢,常来这里做客便是。”岑静昭抬手喝光了杯盏里的酒,眼神一转,忍不住揶揄,“不过,今后三哥哥建府请我修建园林,我可是要酬劳的。” “哈哈哈!一言为定!” 岑文治朗声大笑,端起陶碗将酒一饮而尽,刚想说什么,突然后知后觉地看向岑静昭。 “三妹妹不是一向滴酒不沾吗?怎么现在也喝起酒来了?” 岑静昭垂下眼眸,并不回应,只是淡淡扯起嘴角,又喝了一盏酒。 初喜在一旁小声道:“娘子,少喝一些,当心身体!” 岑静昭摆手,正要说话,突然手指抽搐,杯盏掉在地上应声碎裂,而岑静昭也顷刻间被冷汗浸湿,整个人歪倒在竹席上。 初喜虽然知道岑静昭的病因阿芙蓉成瘾而起,但还未见过她发病,一下子便慌了。 岑文治立刻跑过来将人扶起来,“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快去找大夫!不!带着我的牌子,去找太医!” 初喜接过岑文治粗暴扯下来的腰牌,拔腿就要跑,却见雪婵急急忙忙跑过来。 “娘子,快把药喝了!” 雪婵将手中的药放在岑静昭嘴边,岑静昭闻到熟悉的味道,皱着眉喝光了汤药。 一盏茶的工夫后,岑静昭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此时岑文治的脸色已经胜过寒霜,他见岑静昭恢复了神志,冷声质问:“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岑静昭见已经瞒不住,且岑文治已经发怒,只得说出实情,将自己被越帝威胁,吃下阿芙蓉的事交代清楚。 回城第一日,岑静昭先后见了皇帝皇后和岑静如,心神未得一丝松懈,还要花费精力去哄整日为她提心吊胆的初喜和石妈妈,一整日下来,天色刚刚暗下,她便困得睁不开眼了。 这间别院她不是第一次来,但还是第一次住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心中知晓将来这里便是自己的家,她并没有习惯性认床,辗转反侧,反而难得一觉睡到了天亮。 一大早,岑静昭就被初喜叫了起来。 “娘子娘子,你昨日不是说今天要去静慈寺吗?我们快走吧!早些去才显得心诚!” 岑静昭迷迷糊糊间听到静慈寺,很快便清醒过来。她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还是灰蒙蒙的,但看着初喜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无奈地摇头。 “我看你想吃斋饭的心倒是挺诚的!” 初喜被戳穿了小心思,反而嘿嘿直笑,“娘子,我们现在住在城西,芒山可在城东,如果不早些出门,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岑静昭想了想,颔首道:“那快帮我梳妆吧!” 昨日岳耀祖给她传了口信,但她并不知道岳耀祖何时会去静慈寺,为了不错过,早些动身也好,正好可以避开不想见的人。 她在济州的时候,世家贵族已经三天两头送礼递帖了,回到仕焦免不了还要应付一番。 初喜麻利地伺候岑静昭梳洗更衣,雪婵看着时间端着药走了进来。 “娘子,先将药喝了再走吧!” 岑静昭一口将药喝尽,初喜在一旁心疼得不得了,雪婵又端上来一个小碗。 “娘子喝些蜂蜜水,去寺庙里,还是不要带着酒气为好。” 岑静昭一愣,随即笑着喝下那碗甜丝丝的蜂蜜水,“你倒是细心。你还没去过静慈寺吧?今日要不要与我同去?” 雪婵摇头,“初喜陪娘子便好,娘子从济州带回来的东西还没整理,今日奴婢正好将这事做了,免得日后娘子找东西麻烦。以后有机会的话,娘子可要带着奴婢去见识见识!” 见雪婵安之若素,岑静昭心中不禁又对她亲近了一些。 原本她还怕外祖母让雪婵陪她回来而心生不满,但现在看来倒是她多心了。自从经历了同穗的背叛,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完全信任雪婵。 “也好,你刚来,有什么需要的,或是不懂的,便和石妈妈说,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不等雪婵回话,初喜抢着道:“还有我还有我!雪婵姐姐有事尽管和我说!” 昨日初喜听说娘子这段时日都是由雪婵照顾的,心中对这位出身于大长公主府的姐姐顿时生出无限的好感和感激。 雪婵原本还因为岑静昭的话有些惶恐,却又被初喜直白的热情逗笑了。 “那便谢过娘子,也谢过初喜妹妹了!” ——— 静慈寺香火旺盛,即便岑静昭已经早早出门,到了静慈寺的时候,也早已聚满了香客。 岑静昭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斋堂,对初喜道:“你去用膳吧!我在马车上吃了糕点,现在没胃口。我到殿里上炷香,你吃完再来找我。” 到了专供世家贵族参拜的后殿,岑静昭见殿中没有几个人,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想想也是,只有快要渴死的人才会急着寻找水源,而对于吃饱喝足的人,水源只是锦上添花。 岑静昭跪在蒲团上,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她并无所求,也对神佛没有期待,只是听着阵阵诵经声,她的心暂时得以平静,因此便这么久久地跪着。 这个样子在外人看来,倒是十足的虔诚。远处的暗卫将这一幕记下,见岑静昭久久没有动作,便先行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岑静昭感觉双腿发麻,正准备起身走走,初喜及时出现扶住了她。 “娘子怎么了?”因为担心岑静昭的身体,初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放大了几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请——” 岑静昭拽住初喜的袖子,低声道:“清净之地,不可喧哗!” 初喜反应过来,立刻紧紧抿起嘴,瞪着眼睛点头,一点声音都没再发出。 岑静昭被她逗笑了,“我没事,就是跪得久了,腿有些麻,你扶我出去,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中午也在这里用斋饭,让你吃个够,如何?” 初喜点头如捣蒜,伺候人更加殷勤。 托钱老夫人的福,三年前,岑静昭被罚来此处礼佛,那段时间岑静昭便将静慈寺逛了个大概,还找到几处人迹罕至的清净之地。 岑静昭带着初喜到了一处山坡,这里有一处凉亭,不远处还有山泉流经。 初秋时节,四下的菊花竞相开放,岑静昭坐在凉亭里,突然想起了上一次来这里的趣事。 那时,三哥哥和常枝因为诗句里的菊花争论起来,三哥哥胡言乱语,竟将一板一眼的常枝唬住了。也不知现在两人如何了。 想到这些,岑静昭转过头问初喜:“你可知三哥哥最近如何?” “三公子在翰林院愈发得用,都说他有老国公初入庙堂的风采呢!” “三哥哥也有十九了,家中可为他议亲了?” 初喜想了想,摇头道:“似乎是没有,三老爷一家这半年多来都在西疆,没有精力去张罗三公子的婚事。国公爷虽是家主,但三公子也是朝中新贵,他不好直接下令……” 初喜凑近了岑静昭,小声补充道:“而且,我听佑南院相熟的丫鬟说,国公爷似乎是想奇货可居呢!三公子虽然只是翰林待诏,但的陛下青睐,将来必有大前程,国公爷怎么也要为他选一家有助力的人家。” 岑静昭颔首,这倒像是父亲的做法。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注定要落空了,三哥哥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最后只怕父亲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初喜见岑静昭蹙起眉头,两只拇指又搅在了一起,便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连忙打断了她。 “娘子,既是出来散心,便不许再想其它的了,三公子自有他的缘分,您替他着急,不如想想自己!” “我?”岑静昭怔住,“我该想自己什么?” 初喜瞪着她,气呼呼道:“徐将军之前大张旗鼓地提亲,现在却没了下文,他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岑静昭看着初喜,敏锐地从初喜的眼神里看出了杀气,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是”,初喜一定会冲到徐十五面前,然后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瞎说什么傻话!”岑静昭羞恼地拍了一下初喜的额头,“婚嫁大事哪有一蹴而就的?而且我和他都有各自的要紧事要做,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初喜还想再劝,岑静昭看到初喜手边的油纸包,心念电转间转移了话题。 “你从斋堂带了什么出来?我饿了,拿给我吃。” 初喜闷闷不乐地把油纸包打开,举到岑静昭面前,“菌菇素肉包子,最后两个,都被我抢到了。” 第99章 下落 距离岑静时收到女儿失踪的消息,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她在岑静昭的别院住下,但岑静昭除了让徐十五暗中寻人,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理智上讲,她明白此刻任岑静昭再聪明,终究是鞭长莫及,难以找到更好的方法,而且事发时她们都不在场,很难精准地判断出凡越失踪的真正原因。 但从情感上讲,她心中的焦急和不安寻不到出口,最终不可避免地指向了岑静昭。她埋怨岑静昭太冷静,甚至冷静到无情,根本看不出她对凡越的紧张。 理智和情感不停争斗,让她日夜难安,一大早,她一听到院中的响动,便立刻从床上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这些日子,她几乎衣不解带,所有的端庄矜贵都顾不上了。 一见到岑静时,桂雯便小跑着过来,拿出一封信道:“娘子,这是公府咱们院中的人送来的信,说是昨夜有人送到府上,请您亲启,今日一早便给您送来了。” 岑静时听到南疆,便立刻拆开信,信上的字很少,她却颤抖着双手看了许久。 桂雯刚想询问一下是不是小娘子有消息了,却见岑静时瘫坐在了廊下,那样子像是痛苦忧心,更像是无法抑制的愤恨。 “娘子,是——” 桂雯关切的话刚一出口,岑静时已经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大步离开了院子。 桂雯急急忙忙跟上去,但岑静时却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力量,桂雯追得气喘吁吁,差一点就跟丢了人。 好在这座别院不大,供人居住的院子也仅有五个,在桂雯喘不上气之前,岑静时已经来到了岑静昭的院子。 时辰尚早,天际尚且泛青,院中鸦雀无声,只有雪婵早早就开始准备岑静昭的汤药。 这是大长公主吩咐的死命令,无论在什么时候,岑静昭入口的汤药,都必须由她亲自经手,绝不能假手他人。即便现在这里是岑静昭的地界,她依旧坚守着这条命令。 雪婵正抱着满满一竹篓药材,准备去膳坊煎药,就看到岑静时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她立刻上前拦住人,压低了声音,“大娘子有何事?娘子还在睡觉,您若是不急,不妨先到偏厅用盏茶。” 岑静时心中焦急,哪里能品什么茶?她没好气道:“我有要事,你少拦我!” 雪婵面色一沉,虽然声量还在控制中,但语气已经很不悦了。 “大娘子,奴婢知道您为了小娘子的事而忧心。我们娘子亦是如此,事发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整日都在联络南疆,思索小娘子可能发生的情况。明明自她己还有病在身,这般点灯熬油,是在熬自己骨血!您就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妹妹吗?” “雪婵!”岑静昭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院中,她冷声道:“去煎药吧!” 雪婵俯身行礼,抱着竹篓离开了。 岑静昭看像岑静时,“今日起晚了,卧房还在收拾,姐姐跟我去偏厅坐坐吧!” 岑静时打量着岑静昭,只见她披着没过脚踝的斗篷,里面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头发也只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显然是刚刚醒来。 想来是听到了院中的声音才猛然惊醒,这和自己今晨醒来如出一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禁有些愧疚,是自己太心急了,才忽略了时辰,这个时候,大部人都应该还在睡梦之中。 到了偏厅,两人刚一坐下,初喜已经送上了茶水和点心。 岑静昭伸手端起茶盏,岑静时这才注意到岑静昭的手腕似乎更细了,她想起雪婵的话,心中不是滋味。 岑静昭做了那么多,却从来一个字都不说,如果遇到懂她的人自然好,可如果都像自己这般一叶障目,她的真心势必会被辜负。 她轻叹一声,“你注意身体,别凡越没找到,你先病倒了。” 岑静昭淡然道:“我没事,姐姐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消息了吗?我们先说正事,别耽搁时间了。” 岑静时心中汹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但也知道时不我待,只得暂时压住心绪,把信交给岑静昭。 岑静昭一目十行,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看完了。不同于岑静时的表现,岑静昭淡定地又喝了一盏茶,让岑静时有些疑惑她是不是没有看懂信上的内容。 她正想说出自己的忧虑,岑静昭却放下茶盏开了口。 “是卓仁所为,这倒是好办了。” 岑静时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懂岑静昭的话,卓仁丧心病狂,用亲生女儿威胁岑静时,逼她拿南疆军布防图来换女儿,这种事在岑静昭的心里居然是“好办”? 见岑静时想要发火,岑静昭解释道:“如果凡越是被不知好歹的人牙子拐走,或是被匪徒劫走,我们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卓仁有所求,我们就有办法对症下药,凡越就更安全。” 这个道理岑静时自然也懂,但卓仁所求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他求的是南疆军布防图,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是知道,我也不能给他!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岑静昭颔首,她说得容易,却深知这件事难比登天。且不说她不能做这通敌叛国的事,她更不能将徐十五的南疆军置于险境。 但凡越是她的外甥女,她一定要想办法救人。 沉思半晌,岑静昭才终于再次发声。 “这件事叫给我吧!我一定会把凡越安然无恙带回来,姐姐先回去好好休息,就像你说的,别人没接回来,你自己先病倒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做这谋逆之事吧?” “姐姐放心,我会想出万全之策的。” 见岑静昭的声音始终平稳坚定,岑静时一时无言。 这就是岑静昭,无论面对什么情况,她都是这么冷静,似乎除了小时候她为辩解自己没有推母亲入水,以及年初当着族亲的面揭露父亲隐瞒母亲小产真相一事,她就没有失态过。 想到这里,岑静时突然道:“抱歉!” 岑静昭一愣,“什么?” 岑静时看着已经如花绽放的妹妹,眼前突然闪现了她从前豆大的模样,其实幼时的岑静昭粉粉嫩嫩的,十分招人喜欢,只是那样可人的岑静昭却没有得到好好的对待。 “以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或许是从未向人低过头,岑静时的话到嘴边却觉得有些烫嘴,脸上也跟着涨红起来。 半晌,她才继续道:“过去的事没法弥补,以后我会承担起身为长姐的责任。” 说着,她又觉得有些心虚,闷声低语,“虽然你好像也用不着我什么了……” 岑静昭总算是听明白岑静时这是在为从前的事道歉,还顺带表起了决心。 她自然不需要岑静时做什么,不过这样的岑静时倒是比平日里跋扈的样子可爱多了,于是她忍不住打趣。 “当然需要,我该喝药了,姐姐去厨房帮雪婵看看,如何?” “好!”岑静时立刻应下,转身就要离开,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笑话了,于是她转过身怒瞪着岑静昭,却见岑静昭正抱臂看着自己。 岑静时的火气顷刻便散了,本想说些什么为自己找补,想了想,最后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真切的担忧。 “我知道你心中总有成算,但卓仁不是好糊弄的,而且你说过,他投靠了越国,赫连氏更非善类。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水的,你一定要小心!” ——— 盛央十一年,八月廿二,宜嫁娶。 瑞国公府外,整条巷子都挂满了红幡,迎着风娇艳起舞。 天还未亮,岑静如就被婢女们七手八脚地拽了起来,梳洗、绞脸、更衣、束发、上妆……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弄,毫无生气。 一系列的事做好之后,太阳终于升起,前院不断有炮竹声和丝竹声传来,但听在岑静如的耳朵里,却像是催命的哀乐。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认不出了,她还从未如此浓妆艳抹过,她的姨娘告诫过她,女子要小意柔情,太过艳丽,如岑静时那般,只有一时好看,却不能抓住夫君的心。 她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还嘲笑过和离的岑静时,以及私德有亏的岑静昭,但现在她才明白,两位嫡姐才是活出了肆意的自己,而她却从未有一日做过真正的自己。 “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仿佛戴着面具,让人看不出真实的情绪,婢女和妈妈都以为这是新嫁娘害羞紧张了,便互相打了个戏谑的眼神,掩笑离开了。 岑静如打开妆匣,拿出里面的八树钗钿冠,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老夫人特意为她准备的新娘凤冠,也是老夫人第一次送她如此贵重的礼物。 只是她却开心不起来,不仅是因为这门亲事非她所愿,而是因为老夫人送给她的不是祝福,而是警告。 这凤冠是由老夫人的一品命妇九树钗钿改成的。按照礼制,她身为侯府世子夫人,原是不配戴着二品命妇佩戴的八树钗钿的。 老夫人就是在告诫她,这门亲事她本不配,是因为岑家,她才能成为世子夫人,将来成为侯夫人,她要始终感念岑家,并为岑家所用。 她自嘲一笑,拆下其中一枚赤金凤钗,用钗挺的尖端在手心里轻轻一划,白嫩的掌心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试验过后,她满意地擦去掌心渗出的鲜血,以防被他人看出凤冠的端倪,她自己先将其戴在头上。 刚戴好沉甸甸的凤冠,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如妹妹,我是二姐,我可以进来吗?” 或许是心虚,岑静如有一瞬的慌乱,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冲着门口说道:“二姐姐,进来吧!” 岑静曦笑着走进来,将手中的黑漆雕花木匣交给岑静如,“趁着现在没人,我来给你添妆。” “二姐姐回府那日不就已经送了不少礼物了?” 为了岑静如的婚事,三房特意从西疆回来,不仅是为了给这个名义上的嫡女撑场面,也是因为岑家素来同气连枝的家训。 无论家中有什么龃龉,在外人面前都必须是一团和气,看起来无懈可击。 “这是我私下里给你的,不记在嫁妆上。” 岑静曦坐到岑静如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听说沈家奢靡,你嫁过去少不了上下打点,我也没别的能帮你,只有些金子……” 岑静曦拍了拍木匣,小声道:“这里有整块的金条,也有碎小的金锞子,方便你不同场合用。你别嫌俗气,我只有这些了……” 岑静如没想到岑静曦居然想得如此周到,她心中感激,明明她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占据了祖母所有宠爱的二姐。 岑静曦虽然少言寡语,却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自己不被姐妹喜欢,但她却用自己的方式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善意。 从前她总偏执地以为祖母偏爱岑静曦,只是因为她有一个嫡女的身份,可现在看来,这样真挚到有些笨拙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岑静如有些羞愧,也有些怅然,这些东西她注定用不到了,嫁妆无法,但她不会多给沈家留一个铜板! “二姐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岑静如将木匣推还给岑静曦,“父亲已经给我留了银两,足够我在沈家过活了。” “可是……” 岑静曦还想着该如何说服岑静如收下木匣,岑静如又道:“如果二姐姐担心我的话,不妨日后常去看我,你若是见我过得不好,再用金子使劲儿砸我可好?” 岑静曦被逗笑了,两人说笑一阵,又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岑静如看过去,双眼顿时迸发出亮光,“大姐姐,三姐姐,你们来啦!” 岑静时以为她是因为要嫁人而高兴得合不拢嘴,因此鄙夷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若是从前,岑静如一定会因为岑静时的轻贱而气愤羞恼,但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根本没有在意这些。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岑静昭,压抑着情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听说三姐姐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还安好?” 岑静昭颔首,意有所指道:“一切都好了,你只管安心。” 第100章 变故 随着迎亲时辰的临近,鼓声越来越洪亮激荡,瑞国公府里聚集的宾客也越来越多。 岑肆在前庭招呼男客,老夫人和二夫人则在花厅接待女宾,无论是否相熟,是否真心,此时没有人会吝啬自己的祝福,将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岑三娘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有位始终插不进话的女眷一听到“岑三娘子”的名号,终于寻到契机,附和道:“早便听说岑家三娘子是个女文曲星,曾多次被先帝赞誉,如今又得此良缘,钱老夫人,您真是好福气!” 众人纷纷看去,这妇人有些面生,想来是刚刚随夫君调任回仕焦,还不了解瑞国公府那轰轰烈烈的家事。 虽然岑静如因着岑静昭被岑家除名,而变成了“三娘子”,但私下里,府内府外的人都还是习惯称她为“四娘子”。 而岑静昭自从被皇帝封为齐善县主之后,瑞国公府没少花心思,想让她重新回到岑家。 但她是个有骨气的,即便回了仕焦,也没有回过岑家,自立门户不算,还称病不见岑家人。 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仕焦的笑话,因此,即便有人可以提点妇人,却还是任由她说下去,能正大光明看瑞国公府的笑话,这种机会可不多。 只见钱老夫人的笑意凝滞,冷眼看着尚且懵懂的妇人,幽幽道:“张夫人久不在仕焦,怕是记错了,出嫁的是四娘。三娘如今尚在闺中,未曾——” “老夫人才是贵人多忘事吧!如姐儿正是三娘,张夫人没有说错。” 不等钱老夫人把话圆过去,岑静昭已经走到人前,将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众人难得见到岑静昭,纷纷俯身行礼道:“见过齐善县主!” 岑静昭直视着迟迟没有动作的钱老夫人,虽然项国以孝为天,但现在名义上岑静昭已经和钱老夫人没有亲缘关系了,因此钱老夫人见到她是要行大礼的。 但她毕竟是岑静昭的祖母,更是瑞国公府的主母,怎能对一个晚辈屈膝下拜? 虽然众人都低着头,却都感受到了虚空之中充斥着的火药味,只要投入一粒火星,瞬间便能引发一场爆炸。 张夫人更是两股战战、全身发软,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无论是瑞国公府还是齐善县主,都是他们家得罪不起的。 原本她被夫君寄予厚望,只盼着她能借着今日婚宴同瑞国公府结善缘,没想到却先交了恶。 若说男子的战场在朝堂,女子的战场便是在这一场场宴席之上,只有结交伙伴、获取信息,才能对家中主君在朝局之中有所裨益。 而她性情憨直,已经不是第一次坏事了,这次回去,她怕是会被直接休弃。 不同于张夫人,其他人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等着看好戏,虽然低着头,耳朵却都竖得老高,生怕错过一点风吹草动。 众人心思各异,钱老夫人脊背挺直,借此给岑静昭施压,但岑静昭却始终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不准备屈服,更不准备给她台阶。 礼法难违,就在钱老夫人不得不屈膝的时候,岑静昭突然淡笑出声。 “诸位都是长辈,快快请起!” 钱老夫人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反应过来,岑静昭就是在耍弄她,故意给她难堪! 老人家嘴角的皱纹顷刻间加深了几寸,但终究顾及着周围的人,装着无事发生,明知故问道:“昭丫头,你不是病着吗?今日怎么回来了?在别院休养的可还好?” 她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有力,意在告诉所有人,岑静昭不回府只是为了方便养病,她依旧是岑家的女儿,只是她却估错了岑静昭的决心。 岑静昭毕生都想脱离岑家,虽然最终离开的方式和她预想的不同,但总算是达到了目的,又怎么可能让老夫人用似是而非的话再将她和岑家搅和在一起? “有劳老夫人关心,我的病已无大碍。只是宅院简陋,弹丸之地不敢请老夫人一聚,因此我便趁着今日前来拜访,希望老夫人不要责怪。” 任钱老夫人再能沉住气,此刻也压不住火气了,这不孝女竟丝毫情面不讲,当众驳她的颜面,这仕焦城里,还没有人敢这般对她! 她一跺拐杖,正要发怒,却见外院的小厮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那小厮同薛妈妈低声说了几句话,薛妈妈又在老夫人耳边转述一遍。只见老夫人的脸色骤变,借口去更衣走远了。 岑静昭松了口气,看来已经事成了。 诸位女眷不会理会岑静昭是否不孝,是否真的和瑞国公府断了亲缘,大家在意的是她的身份—— 她不仅是先帝亲选的女师,还差一点就成了前朝的三品官,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的仕途或许无望,但新帝却依然破例赐了她县主的身份,由此可见,皇帝依旧是看重她的。 于是,不知不觉间,岑静昭被众人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攀关系套近乎,俨然成了这婚宴的主角。 若是从前,岑静昭一定会马上离开,但想到将来,这些人或许都能成为她的助力,便耐着性子听她们说话。 虽然这些人东拉西扯,基本都是恭维的话,但仔细分析,岑静昭还是从中获取出了一些信息。 比如新帝求稳,不敢像先帝一样南征北战,因此文官势大,这些女眷中,文官的家眷明显穿戴更加华贵,说话也更有底气。而武官的家眷则恰好相反。 岑静昭不由深想,如今武官势弱,虽然南疆军因为地理位置特殊,不能妄动,还保持着超然的地位。但长此以往,恐怕总有一日要被清算。 岑静昭一边想,一边同大家周旋,闲谈了一阵,突然有人道:“看时辰,卓远侯府的人该来接亲了,怎么还没听到动静?万一误了吉时可怎么办?” 旁边的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虽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说出来毕竟不吉利。那人也马上闭了嘴,只是所有人都不禁想着那句话,今日这亲事怕不是要出什么问题吧? 岑静昭老神在在地坐在凉亭里,不时往外院的方向看去。 不多时,突然有人从那个方向跑过来,高声道:“卓远侯府来人了,说是宫中沈太妃突然病重,沈家人都赶去了宫里,婚事怕是要推迟了……” 如果是沈家的其他人,或许还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但沈太妃是沈侯爷的亲姐姐,姐弟俩感情甚笃,这些年他们互相照应,才有了卓远侯府的兴旺。 沈太妃之于卓远侯府,无异于主母般的存在,甚至许多时候,她的话比侯夫人的话还有分量。因此,沈太妃突然病重,沈家不可能坐视不理,徒有其表的婚宴自然不如手握实权的沈太妃重要。 在众人一片激烈的议论声之中,岑静昭由初喜伺候着喝了盏热茶,顿时通体舒畅。趁着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翩然离去。 一场婚事变成了一出闹剧,各家人纷纷散去。 离开前,大家或真情或假意地宽慰岑静如,却见她始终泰然自若,众人又不禁赞叹,瑞国公府的女儿果然不一般,面对这种事还能应对得当,真是不同凡响。 岑静昭离开前,岑静如把她请到一边,小声问:“三姐姐,你是如何做的?接下来我该怎么配合你?” 岑静昭淡淡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扮演好受害者。” 岑静如声音有些哽咽,“三姐姐,谢谢你!我……” “不必谢我。”不等岑静如说完,岑静昭冷漠地打断她,“就算没有你,沈家我也早晚会收拾,你就当我是顺手吧!” 说罢,岑静昭带着初喜离开,岑静如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在眼里打转。 大家看了都忍不住心疼,遇到突然改婚期这样不吉利的事,做姐姐的不仅不安慰妹妹,还把妹妹说哭了,这齐善县主哪里“善”了? 如此想着,众人又忍不住吹捧皇帝,看来皇帝洞察人心,早便知道她的品性,赐下这个封号,是规劝她向善呢! ——— 今日来瑞国公府做客的人多,大家又都挤在同一时刻离开,二门处顿时水泄不通,马车行走困难。 岑静昭皱眉看了看,对初喜道:“前门宽敞,我们从大门走。” 岑家的女儿是不许走正门的,但岑静昭现在不必受这些虚礼,初喜便跑去告诉车夫,掉头去大门。 刚一走到府门前,岑静昭“咦”了一声,她没想到岑静曦竟会在这里。 “二姐姐。”岑静昭走过去,同岑静曦见礼,“怎么是你在此送客?” 岑静曦叹了口气,“哥哥听说沈家突然改婚期,气得要去找沈璞呢!” 听岑静曦这么淡定,岑静昭便知三哥哥没有去找沈璞,“可拦住了?” 岑静曦无奈点头,“拦住了,就是气得不行。母亲让他自己冷静冷静,所以才让我来送送客人。” 看岑静昭的马车到了府门前,她犹豫着说:“三妹妹,你又要走了吗?哥哥同你亲近,你今日就留在府里,陪他说说话,开导开导他行吗?” 见岑静昭不说话,她又继续好言相劝,“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怨会气,可终究是家人,你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岑静昭笑笑,“二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个人有个人的路,就让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吧。” 岑静曦也跟着笑起来,拉住岑静昭的手道:“你都这么说了,我便不再提及此事了。虽然你不在家了,但你还是我的堂妹。” 姐妹两人正在闲谈,一名青衣男子走到她们面前,彬彬有礼地作揖,“见过齐善县主,见过二娘子。” 说罢,他看向岑静曦,“不知二娘子可否移步?小生有几句话想同二娘子说。” 岑静昭敏锐地看出了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气氛,便对岑静曦告别。 “二姐姐,我今日乏了,你得空了便去找我。” 话音未落,她便拽着看热闹的初喜钻进了马车。 马车向西驶去,岑静昭问初喜:“你刚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可是认得那公子?” 初喜见岑静昭起了头,便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那是宗宥伯府的独子,舒明之。之前舒家同二娘子议亲的时候,奴婢见过一面。” 岑静昭本以为他是那个心仪岑静曦的爱慕者,没想到竟是差一点成了亲事的舒明之。 当初舒家因为祖父过世,公府无人能担当重任,而千方百计想毁掉这门亲事,先是拖着岑静曦,不走婚礼仪程,后来舒明之干脆直接跑到了西疆,宁可在西疆做个县官,也绝口不提这门亲事。 最后,岑静曦心灰意冷,自己做主让老夫人出面退掉了亲事。 可是看着如今的景况,这舒公子看来是后悔了。想来是两人在西疆重逢,又发生了什么吧? 不过岑静昭不在意这些,也不担心岑静曦。 岑静曦虽然少言寡语,看起来有些木讷,但其实她心里通透极了,舒明之未必能在她手里讨到好处。 岑静昭收回思绪,拍了拍初喜的脑袋,“别多嘴旁人的事了!消息可传出去了?” 初喜连连点头,还有些不被信任的委屈,“娘子吩咐的事,奴婢什么时候办差了?” 说着,她又有些忿忿不平,“只是,娘子为何要帮着四娘子?她不是最想嫁给那个沈璞吗?现在说不嫁就不嫁,自己却没本事,反而要娘子为她谋划。” 岑静昭并不打断初喜的抱怨,也不斥责她的僭越,而是等她宣泄完,才缓缓开口。 “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我不罚你,你在外面说,我也不管你,但你要明白,如果这话被第三个人听到了,我最多会惹上一些麻烦,但你这条小命也就走到头了。” 她的声音平和,初喜却立时打了个冷颤,差一点就被吓哭了,只听岑静昭继续道:“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就不要抱怨,这样反而让人觉得你不是真心为人办事,不会念你的恩情。要么别做,做了就别抱怨,懂了吗?” 初喜连连点头,“多谢娘子教诲,初喜明白了!” “而且,我从来不是助人为乐的圣人,这件事于我有利,我自然要做。”岑静昭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你既已传了信,明日随我去见人吧!” 第101章 婚变 在听到婚礼取消的时候,瑞国公府里的宾客几乎在同时时刻准备离去,毕竟这种时候走得慢了,就像是在看笑话。 虽然平日里各家都在看彼此的笑话,但心照不宣的是,笑话只能在背后偷看,绝不能在彼此面前提及,这便是贵人们虚假的体面。 一时间,府门外聚集了不少宾客,岑家的每一房人都有自己的客人需要招待,没人注意到三房这边的动静。 岑静昭离开后,舒明之不由分说地将岑静曦拉到了一旁。 “今日你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明日我进宫替你探听一番,你不要担心。” 舒明之越说越靠近岑静曦,岑静曦连连后退,眼中充满戒备。 “不麻烦舒公子,兄长自会为家事思虑周全。”岑静曦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轻声道:“舒公子慢走,恕不远送。” 舒明之有些急了,声音提高了些,“静曦,我知过去有负于你,但当初我并不了解你,所以才会……” 舒明之自觉理亏,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能一个劲儿同岑静曦表决心。 “从前是我不对,如今我调任回仕焦,可以时常陪你,我们有更多机会相互了解,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他道声音隐约传到周围人的耳朵里,好奇的目光马上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岑静曦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的笑容霎时凝固。 “舒公子想让我如何?该为了你愿意了解我而感恩戴德?”她声音冰冷,直视着舒明之,“因为你不了解我,你就一句话不说,跑去了西疆,而又因为你了解了我,就想破镜重圆。可是如果你从不了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背弃婚约吗?” 这些话憋在她心中多时,就像不停蓄水的堤坝,一旦开闸,便收不住了。她虽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量,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声音。 “如果你不想娶不了解的女子,就不该答应家中安排的亲事。答应了又反悔算什么男子汉?多亏我家中长辈开明,从未因此责难于我,还让我出门开阔眼界。可若换成另一个人,你知道她会遭受多大的非议?这些你都没有想过,或许你想过,只是这对你来说不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渐渐恢复平静,“舒公子,我说这些不是想翻旧账为难你,只是想告诉你,你我缘分已尽,不必再纠缠于前尘往事。你是我兄长的同窗,日后相见,我会以兄长的礼节相待,至于其它的,是不可能了。” 紧接着,不等舒明之有所反应,岑静曦已经转身提着裙摆回了府里。 等舒明之终于从震惊和悔恨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她远走的决绝的背影。 其实岑静曦说得对,他没有担当,也不讲信义。 当初他不敢违背家中长辈意愿,任由他们选择了家世高贵的瑞国公府二娘子作为自己的妻子,又在瑞国公府老国公病逝之后,顺从父母意愿,搁置了这门亲事。 其实,他当初选择去西疆赴任,不是为了躲避岑静曦,而是不想父母再给他寻其它亲事,可是他却无从辩解,这件事本就是他做错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没想到会在西疆再次遇到岑静曦。 和传闻中娴静无趣的岑二娘完全不同,再次遇到岑静曦,她正在和自家铺面的掌柜查账巡铺,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言之有物,就连老滑头模样的掌柜都不敢随意糊弄她。 他作为当地刚刚上任的县令,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就连吃饭都恨不得一下子吞下一个碗,而那一日,他却在那铺面外站了许久,舍不得离开。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了,只知道那一刻复杂的心绪之间,有一种一定是懊悔。 后来,两人因为公事又有过几次接触,岑静曦公事公办、大方得体,从不提及两人之间的旧事,他却愈发难以自控地时常想起她。 那个时候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因为傲慢和无知,错过了怎样的人。 他从未了解过岑静曦,也没想过去了解,如果当初他对她多几分在意,便不会轻易退亲,让她陷在流言蜚语之中。 舒明之就保持着回望那抹倩影的姿势,在瑞国公府的府门前长久地站着。碍于他的身份,府上的小厮只能任由他像个风景一样,被旁人观瞻议论。 直到人群渐渐散尽,舒明之猛地双手相击打,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抬脚又迈进了岑家的大门。 他不能就这么放弃,既然是他做错了,认罚便是。无论如何,他要先为自己做过的事道歉。解决了过去的事,他才有可能和岑静曦有将来。 ——— 临近亥时,往日到了这个时候,瑞国公府已经一片安宁,主子们差不多已经安寝,但今天各院却都还灯火通明。 芝兰院里,岑静曦正柔声安慰老夫人。 “祖母,沈太妃的身份毕竟非比寻常,沈家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若是四妹妹今日嫁了过去,沈太妃在此时出了事,四妹妹岂不是一生都要担着克长辈的恶名了?这样她在沈家该如何立足?这于岑家更无益处啊!” 薛妈妈跟着附和,“是啊!虽然临时改婚期有些不妥,但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老夫人就宽心吧!” 老夫人自然深谙这些道理,可她一生最重脸面,临老却丢尽了这张脸。岑静昭当众给她难堪,沈家又临时改婚期,连一句商量都没有,只派了个下人来通知。这让她如何能不气? 她哼了声,声音阴沉道:“什么四妹妹?如姐儿是你三妹妹!岑静昭已经不是岑家人了!她既不愿回来,就永远都不要回来!” 岑静曦还想为岑静昭说几句话,却被薛妈妈偷偷拽着袖摆,止住了将要出口的话。她只好小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祖母正在气头上,再说下去恐怕也只会火上浇油,更何况,今日她从岑静昭的言辞间已经感受到了,三妹妹似乎是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再说下去也无用了。 和老夫人想得截然相反,岑肆心中倒是畅快了许多,岑静如是否能嫁入卓远侯府,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岑静昭今日真的回来了,总算不枉费他一番筹谋。 他写信给岑静时,命令她回仕焦为岑静如送嫁,就是为了旁敲侧击,让岑静昭一同回来。 对于岑静昭来说,他和郡主都已经彻底得罪了她,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除了肃嘉大长公主,便只有岑静时这个长姐了。 他在信中暗示婚宴会有哪些人出席,就是要通过岑静时的嘴告诉岑静昭,这些宾客或多或少都与南疆局势息息相关,她若想肃嘉大长公主在南疆安度晚年,就必须回仕焦联络这些人。 而只要她回来,他就可以借此大肆宣扬她依旧是岑家的女儿,否则怎么会千里迢迢为庶妹送嫁?一旦占据了舆论先机,她便骑虎难下,这还是他和这个女儿学到的手段。 当初岑静昭利用《咏怀集》为自己造势,他便如法炮制,让她别无退路。早在宾客未散之时,他已经派人去散布这一消息了。 明日,全仕焦的人都会知道,岑静昭亲自为庶妹送嫁,而她之所以没有回到瑞国公府,只是因为别院利于养病,她这个县主依然是属于岑家的荣耀。 三房里,岑律夫妇没想到好好的婚事会变成这样,都为了岑静如担忧,可怜她没了生母,嫡母又根本不管她,今日这样的大事,郡主都未曾露面。 而二房里,袁氏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相反,她比府上任何人都忧心。 长久以来,她私底下一直在同沈家合伙做生意,这也是当初王姨娘在世时给她的建议,王姨娘为了自己的女儿嫁到沈家,利用她瑞国公府二夫人的身份打通了沈家的门路,而她则是为了赚钱。 王姨娘虽然死了,但私底下她和沈家的合作并未停止,也算弥补了她失去掌家大权之后损失的金银。 但如果这门亲事作罢,合作未必能继续下去,因此她心中焦急,打算明日好好打探一番。她的财路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整个岑家,只有当事人早早便睡下了。 因着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岑静如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经常是刚刚睡下便又醒来。现在心事达成,她终于能暂且放心,因此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伺候的婢女看着她室内熄灭的灯火,又看着没能送进去的洗漱物品,纷纷摇着头离开了。 在她们看来,娘子心灰意冷,怕是躲在房里哭呢!为了防止她们进去,她才熄了灯,装作睡着的样子,是不想被人发现。 口口相传之后,第二日,已经变成了岑静如因为婚事骤变,而急火攻心病倒了,听闻夜里的哭声凄厉无比,连佛祖听了都潸然泪下呢! 一下子,卓远侯沈家坐实了背信弃义的骂名。 ——— 和岑家类似,婚事的另一方也是兵荒马乱,夜深人却迟迟未能安静。 沈家父子在宫禁前才离开皇宫,却仍不放心沈太妃,留了侯夫人孙氏在宫中照料。 回到府里,父子俩径直去了书房,把下人远远支开,不许任何人靠近。 “你……” 沈未坚刚一开口,这才注意到沈璞身上还穿着婚服,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肃杀。 “先去把这喜服换了!还有,吩咐下人把院中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撤下去,看着碍眼!” 沈璞坐到沈未坚对面,声音亦是阴寒彻骨,“儿子明白,父亲先说正事吧!您觉得姑母的病到底是为何?当真只是积劳成疾?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哼!我当然不信!只是我们没有证据。” “那父亲以为是谁?” 沈未坚想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不知,或许是不想看卓远侯府和瑞国公府结亲的人,也或许就是瑞国公府的人。” 说着,他仔细打量着沈璞,严肃问道:“不会是你在外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吧?” 沈璞正喝着茶,闻言全都喷了出来,连喜服都弄脏了。 “父亲想到哪里去了?那些人若有这个本事,又何必跟着我?您真当皇宫是街市口吗?怎么可能轻易进去,还下毒?” 沈未坚点了点头,被沈璞的话说服了,但紧接着,他又立刻察觉地看向沈璞。 沈璞说得不错,皇宫守卫森严,几乎不可能存在浑水摸鱼之事,若沈太妃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宫中之人所为。 沈太妃大半生都在宫中,在宫里有多少敌人,沈未坚也不完全知晓。 难道真的是沈太妃的私怨,而不是有人故意要破坏婚事? 半晌,沈未坚又道:“不行,继续查!无论如何你姑母是沈家人,沈家人不能受这种委屈!简直是不把卓远侯府放在眼里。” “知道了爹。”沈璞应声,“我已经嘱咐母亲留意姑母身边的动向了,有任何线索,她会第一时间传回来的。” “嗯,你下去吧!忙了一整天,早些休息。明日还得去岑家亲自赔礼,这亲还是要结的。” 天知道,今日他听到宫中传来姐姐病重的消息,心中有多着急,看到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姐姐之后,心中又是何等愤恨。 现在太医署只给了积劳成疾的结果,若结果如此便罢了,否则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做这件事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 皇帝自登基之后勤勉于政,即便没有朝会,他也不曾懈怠,天刚刚亮,便到了修知阁处理政务,在桌案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赵友立刻送上参茶,并上前为其揉肩按头。 皇帝突然开口问:“沈太妃如何了?” “回陛下,沈太妃昨日虽病得凶险,但如今已无大碍。” “嗯,挑些补品送过去。”皇帝顿了顿,话锋一转,“齐善县主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第102章 试探 原本赵友还想替狄太医美言几句,昨日便是他全力为沈太妃诊治。 自从丛太医年迈辞官之后,狄太医便成了太医署的新贵,他医术精湛,又年轻果敢,宫里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 赵友幼时跟着皇帝没少吃苦,那时,其他亲王的儿子时常合起伙来欺负皇帝,赵友为他担下了不少欺凌,因此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或许是医者仁心,也或许是为了示好,狄太医私下里为赵友诊治了多次,赵友亦投桃报李,不介意在皇帝面前为其美颜几句。 只是还不等他由沈太妃引到狄太医,皇帝却突然问起了岑静昭。 赵友不敢耽搁,立刻回道:“暗卫传来消息,齐善县主又去了静慈寺,天刚亮就启程了。” 闻言,皇帝不禁陷入沉思,岑静昭近来时常出入静慈寺,莫非真的是得悟佛法了? 他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案上的奏章,沉吟半晌,他突然问:“岳总管呢?还在仪霞宫吗?” 赵友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岳耀祖,这段时间皇帝的眼线着重盯着岑静昭,赵友便放松了对岳耀祖的监视。 见赵友语塞,皇帝面色阴沉,“即刻去查!再有一次,你这内侍总管也不必做了!” 赵友连连告罪,忙惨白着脸色去询问岳耀祖的消息。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赵友急着回来回话,“启禀陛下,岳总管昨日便出了宫,去了敬王府,说是要整理一些元懿皇后的旧物。至今还未回来。” 先帝驾崩前,将元懿皇后留下的东西都交由岳耀祖保管,眼下临近元懿皇后生辰,岳耀祖此举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敬王府的地契被先帝赠与了岑静昭,除了元懿皇后生前居住的晴芳院,整个敬王府都属于岑静昭。 所以,准确的说,岳耀祖是去了岑静昭的地方。 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他虽有怀疑,但岑静昭和岳耀祖都生的七窍玲珑心,做事滴水不漏,他也只能怀疑罢了。 见皇帝面色不虞,赵友试着提议,“陛下,需要暗卫潜入敬王府查看一番吗?” 皇帝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朕幼时也常去敬王府,明面上是查不出什么的,继续盯着他们,静观其变。” ——— 时辰尚早,城中纨绔尚未开始宴乐,余音阁里冷冷清清,只有楼上的雅间里有一桌客人。 雅间分内外两层,内间门窗紧闭,琴师只能在外间抚琴娱兴。不过掌柜特意嘱咐过,这里面的客人要小心伺候,因此琴师即便被一人丢在了外间,也不敢有一丝怨言。 外间琴声悠扬,听不清内间的谈话,更远处的人便更听不清楚了。 “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余音阁,也是岳总管的手笔。”岑静昭坐在岳耀祖对面,亲自为他斟茶,“不过我更好奇,静慈寺的那条密道是何时建的?” 清晨,岑静昭乘马车到达静慈寺,按照约定等待岳耀祖,却被一位僧人带进了一条密道。 密道阴冷狭长,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才得见天日,没想到竟然已经回到了城里,她和初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乔装的僧人带到了余音阁。 “都是先帝的手笔,静慈寺的修建,先帝也是出了力的。其中波折,便不同岑娘子详述了。”岳耀祖喝了口茶,“岑娘子的时间有限,稍后还要返回静慈寺,便开门见山吧!” 岑静昭端起茶盏,“首先,多谢岳总管出手相助。不过不知沈太妃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她暂时死不了,只是要吃一阵子苦头。”岳耀祖突然笑起来,“不过我以为你想毒死她一了百了,没想到你还是手下留情了。” 岑静昭摇头苦笑,“沈太妃的死活我并不在意,我是担心她突然暴毙,岳总管会惹上麻烦。毕竟这世上所有的毒都必然有迹可寻,为了她而搭上岳总管,我岂不是亏大了?” 对于岑静昭的恭维,岳耀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当不得岑娘子的恭维,你怕是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沈家吧?你可是想好如何对付沈家了?” “还需要翔实的证据,我从家妹口中得知了一些事,待我仔细求证一番,或许会有收获。”岑静昭虽然恨不得马上就将沈家拉下马,但现在却有更紧迫的事要去做。 她又问:“不知岳总管可有我长姐女儿的消息了?” 岳耀祖摆了摆手,“没有,先帝虽然留下了一些人手,但南疆鞭长莫及,如果连大长公主殿下都没有办法,恐怕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有办法了。” 岑静昭皱眉点头,却不是因为因为意料之中的坏消息,她早已知晓凡越在卓仁手中,方才所问只是为了确定没有人能够查到凡越的下落。 她要救凡越,但这个方法越少人知道越好,因为这个方法或许会让人万劫不复,少一个人知道,她便少一分暴露自己的风险。 “接下来我要回南疆,凡越的事得有个说法,仕焦这边的事便多仰仗岳总管了。” 岳耀祖早便猜想她要离开,也不多劝,反而替她思虑,“不如带着欧阳墨,他之前护送过你去西疆,让他跟着你去南疆,你也有个照应。” “不了,欧阳大哥自先帝故去便再未露面,想来是身负要务,我的事怎敢劳烦他?” 欧阳墨虽然得用,但终究不是自己人,岑静昭是不会把不能完全信任的人放在身边的。 ——— 关于瑞国公府的笑话,大家只是笑了几日,便又开始陷在自己的琐事之中,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岑静如听从岑静昭的话,努力扮演好一个受害者,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闭嘴少吃,几天下来倒确实轻减了不少,原本娇嫩可爱的鹅蛋脸,脸颊已经凹陷下去了,虽然没了少女的可人,却多了几分女人的风情。 这日,她听从典眉的建议,到湖上泛舟散心。微风阵阵,小舟很快划到了湖中的亭子。 这亭子是岸上的酒楼花了大价钱修建的,四面环水,只能通过船只通行,文人墨客为求风雅,时常在此相聚,难得今日无人,岑静如便包下了这个亭子。 酒楼准备好的饭食已经摆在了亭中,岑静如坐下喝茶,典眉忙布菜伺候。然而,岑静昭只吃了几口,就见一艘小舟向亭子驶来,眼看着就要过来了。 岑静如放下筷子,看向典眉,“这是怎么回事?” 酒楼为了噱头,也为了宾客的宁静,这亭子一膳只接待一桌客人,岑静如已经在了,酒楼这是出尔反尔了? 不等她问清楚,只见典眉支支吾吾,她心中便有了猜想,而这一猜想很快便在看到船上的人的那一刻得到了证实。 沈璞一袭红衣,翩然走上了亭子。一瞬间,岑静如几乎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仿佛她从未逃出过这场骗局,沈璞依旧是她的郎君,穿着喜服来接她。 “四娘为何这么看着我?这才几日,难道不认得我了?” 沈璞眼波流转,一身红衣衬得他热烈而夺目,始终保持微笑。 “你……你为何来此?” 在听到婚礼取消的时候,瑞国公府里的宾客几乎在同时时刻准备离去,毕竟这种时候走得慢了,就像是在看笑话。 虽然平日里各家都在看彼此的笑话,但心照不宣的是,笑话只能在背后偷看,绝不能在彼此面前提及,这便是贵人们虚假的体面。 一时间,府门外聚集了不少宾客,岑家的每一房人都有自己的客人需要招待,没人注意到三房这边的动静。 岑静昭离开后,舒明之不由分说地将岑静曦拉到了一旁。 “今日你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明日我进宫替你探听一番,你不要担心。” 舒明之越说越靠近岑静曦,岑静曦连连后退,眼中充满戒备。 “不麻烦舒公子,兄长自会为家事思虑周全。”岑静曦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轻声道:“舒公子慢走,恕不远送。” 舒明之有些急了,声音提高了些,“静曦,我知过去有负于你,但当初我并不了解你,所以才会……” 舒明之自觉理亏,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能一个劲儿同岑静曦表决心。 “从前是我不对,如今我调任回仕焦,可以时常陪你,我们有更多机会相互了解,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他道声音隐约传到周围人的耳朵里,好奇的目光马上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岑静曦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的笑容霎时凝固。 “舒公子想让我如何?该为了你愿意了解我而感恩戴德?”她声音冰冷,直视着舒明之,“因为你不了解我,你就一句话不说,跑去了西疆,而又因为你了解了我,就想破镜重圆。可是如果你从不了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背弃婚约吗?” 这些话憋在她心中多时,就像不停蓄水的堤坝,一旦开闸,便收不住了。她虽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量,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声音。 “如果你不想娶不了解的女子,就不该答应家中安排的亲事。答应了又反悔算什么男子汉?多亏我家中长辈开明,从未因此责难于我,还让我出门开阔眼界。可若换成另一个人,你知道她会遭受多大的非议?这些你都没有想过,或许你想过,只是这对你来说不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渐渐恢复平静,“舒公子,我说这些不是想翻旧账为难你,只是想告诉你,你我缘分已尽,不必再纠缠于前尘往事。你是我兄长的同窗,日后相见,我会以兄长的礼节相待,至于其它的,是不可能了。” 紧接着,不等舒明之有所反应,岑静曦已经转身提着裙摆回了府里。 等舒明之终于从震惊和悔恨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她远走的决绝的背影。 其实岑静曦说得对,他没有担当,也不讲信义。 当初他不敢违背家中长辈意愿,任由他们选择了家世高贵的瑞国公府二娘子作为自己的妻子,又在瑞国公府老国公病逝之后,顺从父母意愿,搁置了这门亲事。 其实,他当初选择去西疆赴任,不是为了躲避岑静曦,而是不想父母再给他寻其它亲事,可是他却无从辩解,这件事本就是他做错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没想到会在西疆再次遇到岑静曦。 和传闻中娴静无趣的岑二娘完全不同,再次遇到岑静曦,她正在和自家铺面的掌柜查账巡铺,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言之有物,就连老滑头模样的掌柜都不敢随意糊弄她。 他作为当地刚刚上任的县令,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就连吃饭都恨不得一下子吞下一个碗,而那一日,他却在那铺面外站了许久,舍不得离开。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了,只知道那一刻复杂的心绪之间,有一种一定是懊悔。 后来,两人因为公事又有过几次接触,岑静曦公事公办、大方得体,从不提及两人之间的旧事,他却愈发难以自控地时常想起她。 那个时候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因为傲慢和无知,错过了怎样的人。 他从未了解过岑静曦,也没想过去了解,如果当初他对她多几分在意,便不会轻易退亲,让她陷在流言蜚语之中。 舒明之就保持着回望那抹倩影的姿势,在瑞国公府的府门前长久地站着。碍于他的身份,府上的小厮只能任由他像个风景一样,被旁人观瞻议论。 直到人群渐渐散尽,舒明之猛地双手相击打,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抬脚又迈进了岑家的大门。 他不能就这么放弃,既然是他做错了,认罚便是。无论如何,他要先为自己做过的事道歉。解决了过去的事,他才有可能和岑静曦有将来。 ——— 临近亥时,往日到了这个时候,瑞国公府已经一片安宁,主子们差不多已经安寝,但今天各院却都还灯火通明。 第103章 战局 乌云蔽月,南疆军营却灯火通明。 有人在校场训练备战,有人在检查武器装备,有人等着听来自战场的第一声讯息,也有人躲起来写不知道已经写过多少次的遗书。 将军营帐里,所有没领兵作战的校尉都聚在一处,一起等一个结果。 夜越来越深,大家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加深彼此紧张和焦虑,但他们搓手、跺脚、挠头的动作却已经明示了自己的心境。 更鼓响起,已经到了三更,坤门校尉起身,“我带一队人马去接应将军,你们留下来坐镇,不可妄动,更不可轻敌。” 说着,他拿起剑就要离开营帐。可刚一走到门口,就和悄无声息准备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不等他从天旋地转之中看清人,已经听到其他校尉的低呼。 “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将军,你受伤了!来人!快去叫军医!” 坤门校尉也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隐约的血腥气,正是方才撞上的,他转身走过去,相比于其他人的关切,他更加理智。 “将军怎么样?行动是否成功?需不需要属下执行第二计划?” 徐十五点头,忍痛咬牙道:“事成了,具体的事明日再同你们商议。你们各自回营吧!不要惊动其他人。” 众人听令退下,军医来为他处理胸口上的伤口,折腾完已经到了破晓时分。李寻本想服侍他去床上歇息,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去叫姚南杰过来。” 李寻一愣,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 在西疆的时候,他和姚南杰也算是出生入死,但没想到姚南杰竟然出卖将军。这件事将军没有声张,但他作为将军身边的亲兵,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见李寻迟迟没有动作,徐十五费力抬脚踹上了他的小腿,“赶紧去!我有要事!” 李寻立刻回神,不敢耽误将军的正事,一溜烟跑走了。 虽然李寻的脑子不算太灵光,但胜在脚力好,跑得快,还不知道累,是上传下达最好的人选了,因此徐十五虽然不习惯被人伺候,但还是留着这个半大少年在身边,只为方便传个信。 不多时,姚南杰跟着李寻走了进来,他单膝跪地。 “见过将军!将军急召属下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徐十五不答反问:“听说你的父亲生前是画师?你幼时也跟着学过?” 姚南杰有些莫名其妙,犹豫后点了点头。 徐十五似乎放心了,拿出藏在袖腕处的羊皮纸交给他。 姚南杰展开一看,发现这竟是一张越国城池的舆图,里面详细记录了城中的军备处,以及周围的兵力布防。 徐十五问:“给你半日时间,能不能仿制一幅相似的?” 姚南杰为人谨慎,详细问:“相似到什么程度?” 徐十五想了想,“不需要完全一致,上面的部署可以随意更改,但看上去要真。” “可以。属下这就去办!” 说着,姚南杰就要离开,徐十五拦住他说:“就在我这里画,许多细节我要和你说。等你画完,我还有别的图需要你画。” 说是半日,其实姚南杰不到日午便画完了第一幅。虽然他不知道徐十五要这些图做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这是自己重新被重用的机会,也是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 之前他担忧徐十五耽于美色,而想要投奔朝廷,最后却发现朝廷才是最吸食人骨血的地方。之前他做了对不起徐十五的事,现在他要全力弥补。 因此,他画得极为卖力,手上一刻不停,画到最后,手都有些颤抖了。 徐十五看着画好的假舆图,将其和真图仔细对比了一番,无论是从材质还是画工,两者都看不出太大差别,唯一差别大的地方就是新图的墨新,图还未晾干。 他看了看,将其小心放在一边,“快到晌午了,先用膳,用完善再画下一幅。” 姚南杰点头,李寻很快送来了午膳,都是最简单的饭食,和寻常的士兵没有两样,徐十五从不会在这些方面特立独行,这也是士兵们爱戴他的原因之一。 草草吃饱,姚南杰整理了桌子,铺好画布问:“将军,下一幅画还是临摹吗?原画在哪?” “没有原图,我口述,你画。”徐十五看着他,沉声道:“画南疆军布防图。” ——— 入夜后,徐十五拿着姚南杰画的舆图来到柴房,遣走了守在门外的卫兵。 一进入柴房,就听到黑暗之中“呜呜呜”的闷响,他点燃一盏小油灯,勉强照亮了狭小的房间。 室内亮起来,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卓仁,而卓仁正盯着他的眼睛。 他摘去卓仁嘴里的麻布,自己坐到对面的柴垛上,“我可以放了你,但你要帮我救下罗盖。” 这本在卓仁的意料之中,但听徐十五这么干脆地提起,他倒不敢轻易相信了,“当真?你不是骗我吧?” 徐十五有些不耐烦,“你爱信不信!你是朝廷钦犯也好,身份特殊重要也罢,在我这里,你的命和罗盖的命比起来,一文不值!” 这话深究起来,颇有些大逆不道,但从徐十五的嘴里说出来却又合情合理。 卓仁犹豫片刻,不敢再拖下去,怕当真激怒他,“那你打算怎么做?” 徐十五翘起二郎腿,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用你换罗盖,越国一定不肯,你没那么重要。所以我要用宛城来交换罗盖。” 卓仁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宛城商贸发达,有重兵把手,除非大举挥军南下,否则根本不可能成功!更何况,大军行动需要皇帝首肯,你觉得项帝会同意你因为一个校尉而穷兵黩武吗?” “谁说我要挥军南下了?”徐十五弯唇一笑,眼神却极尽森寒,他拿出舆图,展开在卓仁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虽然姚南杰的画无法保证毫无破绽,但黑暗是最好的伪装,在昏暗的油灯下,卓仁只看了个大概便大惊失色。 “你如何拿到宛城布防图的?” 徐十五拽开衣襟,露出了胸口上缠绕的渗着鲜血的白色绷带,“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不是想要南疆军布防图吗?我为何不能夺来宛城的布防图?” 昏暗中,卓仁的眼睛亮晶晶的转了几转,徐十五只悠然地坐着,当作没有看见。 须臾,只听卓仁没了坚持的傲气,恭敬起他来。 “徐将军,或许我真的做错了,但我不想继续错下去了,我要布防图只是为了自保,从未想过要用它来对付南疆军!” 徐十五维持着自大的模样,嗤笑道:“布防图就在我营帐之中,你有本事就去拿,怕是你还没走的门口,就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为表忠心,卓仁又同徐十五讲了许多越国的秘辛,包括宛城的虚实。 半个时辰后,徐十五走出柴房,从假的嗤笑变成了真的嘲笑。 世人都称赞徐十五智取笠城,却很少有人知道其中都发生了什么。 当初徐十五作势要攻打宛城,时不时派人侵扰宛城,他并不只是做假把式,他每一次都让士兵记下经过的地形,回来画下来,到最后,他已经基本摸清了宛城内里的结构。 当时以防万一的行为,终于在今日遇到了那万中之一的情况。 他的确偷走了越国城池的布防图,却不是有重兵把守的宛城,而是边境一座小城,否则以宛城的兵力部署,他怕不只是挨一刀这么简单了。 而这假舆图正好可以试探卓仁—— 如果卓仁说出这图是假的,他或许还能看在他是凡越生父的面子上,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但如果卓仁没有说这图是假的,不能说他在越国那么久竟连这些都不懂,只能说他早就存了二心,想要将计就计,让两拨人厮杀,他才能趁乱脱身。 徐十五回头看了一眼恢复黑暗的柴房,面色晦暗难明。 这个卓仁还真是没有让他失望,还是那么死性不改,他心中所有的善念,便都随之消散了,卓仁这条命,他是绝不会心慈手软了。 ——— 翌日,卓仁是被门口的守卫吵醒的。 天还未亮,柴房里还视物不清,只听其中一个人对林一个人说:“将军正在点兵,我也想去……” 另一个稍微年长的声音说:“那就去呗!听说这次有大行动!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两人又低声合计了一番,卓仁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一丁点信息。 果然,两人很快找到了解决之法。 年长的人说:“小董和阿诺一个病了、一个伤了,让他们替我们守着,如何?” 年轻人的声音高了几分,但明显听出了他的赞许,“真的行吗?” 年长的人说:“我们快去找他们,否则可来不及了!” “里边的人呢?要不要留下一个看着他?” “看什么?他手脚都被绑着呢!不差这一会儿!” 须臾,门外安静下来,卓仁立刻便走了出去。 昨日徐十五进来的时候踢到了一个瓷片,正好踢到了他的身侧,他用了一整夜的工夫,终于割断了绑着自己的绳子。 或许是徐十五已经领兵出征,军营之中几乎没有人,他很快便摸到了写着“帅”字的徐十五的营帐。 翻找了一阵,他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南疆军布防图,立即带着这个宝贝逃走了。 远处的山林里,李寻报信,“将军,卓仁已经跑了。” 徐十五点头,“嗯,继续跟着他。叫弟兄们都回营吧!” ——— 越国皇宫,赫连岁看着卓仁呈上来的南疆军布防图,满意地笑了起来。 “卓大人果真是才智无双!重重有赏!”赫连岁看着卓仁,问:“不知卓大人有何所求?” 卓仁本能地想要高官厚禄,但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越帝是个心机深重的人,他不敢轻易索求太多。 他想了想,选择了最安全的答案,“微臣惟愿亲自结果了罗盖。” 赫连岁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 在南疆的细作早已传信过来,说罗盖和岑大娘子关系匪浅,也是为了救岑大娘子的女儿,罗盖才失手被擒。 虽然岑大娘子早已和卓仁和离,但男子总是视女子为自己的所有物,即便自己不喜欢了,也绝不允许旁人染指。 “朕准了!”赫连岁痛快地答应了,但又严肃补充道:“不过你不可取他性命,朕留着他还有用处。” 说着,赫连岁看向太子,“太子,稍后你带卓大人去见罗盖。他在你府上,可有招供出有用的信息?” 项越两国各有细作,为了保证罗盖不被细作救走,赫连岁将其安置在了太子府上。只是过了这么久,太子竟然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问出来。 好吃好喝供着罗盖,倒真把对方当成贵客了! 对于太子,赫连岁也时常感到无可奈何。太子德才兼备,是明君之选,但却太过软弱,缺了些杀伐决断。 而五皇子却正好弥补了这一点,甚至颇有几分枭雄之意。不过正因如此,赫连岁在欣赏他的时候,也时常会忌惮他。 因为太子无论如何做不出弑父夺权的事,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五皇子却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诸位皇子之中,唯有这两位能当大任,却又都无法让他完全满意。 他本是存了偏帮太子的心思,才将罗盖交给太子,但太子的表现却让他大失所望。 他又不着痕迹地看向了大殿上另一侧的五皇子,难道越国的国运真的要交给五皇子才行? ——— 太子并不知晓自己父皇心中的权衡,谨遵圣命,带着卓仁到了自己府上。 两人到了关押罗盖的厢房,卓仁差点一口气憋在心口,怄死过去。 这哪里是监禁?分明是礼遇!这厢房里陈设摆件都极为考究,桌子上还摆着茶点,甚至还有熏香! 除了右脚脚腕上系着一根粗长的铁链,根本就像是来府里暂住的宾客。 卓仁不敢和太子动怒,只能压下情绪,对太子道:“接下来的事太子便不要看了,免得辱了太子的眼睛。” 太子欲言又止,本想劝他手下留情,但又觉得他的样子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半晌,只能说:“父皇说了,留他一命,卓大人要心中有数。” 第104章 为质 卓仁心中有自己的盘算,更着急了结眼前之事,因此对太子极尽恭敬,只求太子不要多事,尽快离开。 太子虽然不放心卓仁,对于这种背叛故国的人,他的心力始终存着戒备和鄙夷,但他还是遵照父皇的命令,把罗盖留给卓仁。 走出这间偏院,太子突然顿住脚步,吩咐守卫在此的府兵,“先去寻个大夫来,还有我库房里治伤的药材也都搬过来,估计稍后会用到,不能让里面的人死了。”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太子则由侍从服侍着在不远处的穿堂里饮茶。 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屋脊上已经爬上了几十个黑压压的身影。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准备避过太子和院中仅剩的几个守卫,慢慢往罗盖所在的那间屋顶上移动。 黑衣人训练有素、不疾不徐,一看便是经过了专业的训练,正是南疆军。 就在他们一点点靠近目标的时候,只听紧闭的房间传出了凄厉的叫喊声。 南疆军之中有几人明显慌了神,脚下的动作大了些,好在院中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吸引,并未注意到自己头上的异动。 为首的徐十五抬起左手向下压,又抬起右手指向声响的源头处。 所有南疆军令行禁止,用最快的速度稳住了心神,最外围的十几人按照手势爬在屋顶,剩下的人也依照指令不再躲避,飞身冲到院中,直奔罗盖的屋子。 而徐十五却径直冲向了另一个方向。 擒贼先擒王,他提剑直奔太子,尚在慌乱之中的府兵来不及阻止,眼看着太子的脖子上架上了一柄寒光刺目的宝剑。 “放下武器!” 徐十五一手握剑,一手死死扣住太子的肩膀,直接将人的手臂卸脱臼了。 太子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当即便疼得惨叫起来,府兵们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依言放下武器。 太子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忍痛问:“你是谁?要做什么?有事可以商量……” “南疆军主帅,徐十五。” 徐十五的声音平稳,手上的剑更是纹丝未动。太子心中更没了底气,但他到底是一国太子,不会被轻易被吓倒。 “徐将军,我知道你是想救罗盖,但我今日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说着,赫连慎厉声吩咐府兵,“诸位听到了吗?你们的首要任务是留下罗盖,而不是保护孤!”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却震耳欲聋,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些太子的风骨。他不聪明,却记着父皇的命令——看好罗盖,不得有失。 院中对峙的间隙,李寻已经从房中出来,只是他的身边并没有罗盖。 徐十五心下一沉,果然,只听一人焦急道:“将军,罗大哥脚上的铁链我们劈不开,怎么办?” 徐十五握紧了剑,正抵住赫连慎的喉结,“解开锁链,否则我现在就抹了你的脖子!” 这时,外围房顶上潜伏的南疆军冲出一人,高喊道:“将军,援兵来了!我们得走了!” 闻言,赫连慎悄悄松了口气。 纵然他说得大义凛然,但肉体凡胎哪有不怕死的?不过太子府毕竟不是等闲之地,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府中的下人早已经发出讯息,请来了援兵。 李寻红着眼睛沉声问:“将军,怎么办?” 徐十五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如果现在不走,这些跟着他犯险的兄弟们或许都会有来无回,但如果现在离开,罗盖怎么办?这种机会或许只有一次,难道要他眼睁睁放弃自己的兄弟吗?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了罗盖声嘶力竭的吼声。 “徐十五!赶紧给老子滚!不然老子现在就一头撞死!快滚!” 徐十五握剑的手开始颤抖,准确地说,是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剑锋划破了赫连慎的脖子,他刚想说些什么,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他便失去了意识。 千钧一发之际,徐十五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他一记手刀劈晕了赫连慎,高声道:“告诉赫连岁,如果不想他的儿子死无全尸,就好生照看罗盖,否则,罗盖吃了多少苦,我都要百倍在他儿子身上奉还!” 他像扛着一块猪肉一样,将赫连慎扛在肩头,对着南疆军道:“我们走!” 府兵们顾忌着太子,且方才徐十五的样子看起来比地狱里的阎罗还瘆人,他们不敢真的激怒他,于是只能看着徐十五等人将太子带走。 房间里的罗盖听到徐十五最后的威胁,朗声大笑起来,这辈子能遇到为他舍命的兄弟,他就是死在这里也不枉此生了。 可是,他仔细想了想,心中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 他虽然为人粗旷,但也不是傻子,岑静时对他的心意,他早已有所察觉。 一开始,他只当这是贵女们无聊时的消遣,并未放在心上,毕竟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的是因他惨死的发妻莫氏。 可是,经过长久的相处,他发现她和印象中和传闻里完全不同,她虽然有自己的骄傲,脾气也不算柔顺,但她爱憎分明、性情直爽,从未用身份仗势欺人,反而时常亲力亲为,为济州的百姓做实事。 对于这份隐秘的情感,他始终藏在心里,甚至为了让彼此冷静,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去济安堂,也正是在那段时日,他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他自然是思念、敬爱莫氏的,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但他也拒绝不了自己的内心。岑静时就像一轮红日,虽然有时会灼伤人,但有时又会温暖人,这样的女子大概没有人会拒绝。 他本想为莫氏守孝三年,既是对莫氏的尊重,他也能在这期间专心仕途,如此才配得上她的身份。 只是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了,不过这样也好,她还不知晓自己的心意,在面对自己的死讯时,应该也不会太难过吧? 正浑浑噩噩地想着,躲在角落里的卓仁突然走了出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看罗盖一眼,而是直接跑了出去,只是还不等他跑出院落,就被府兵拦住了。 “卓大人要去哪里?” 为首的府兵长臂挡在他面前,充满戒备地打量着他,他刚一来,南疆军就跟着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 卓仁有眼睛一转,拿出上位者的气势道:“太子被擒,你们都当问罪!我刚从罗盖嘴里探听到了南疆军的机密,要当面汇报给陛下,你若是耽搁了陛下的大事,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双方正僵持着,大夫由府兵带着小跑着走进来。 “谁受伤了?伤在哪里?” 府兵想了想,太子被擒,眼下除了听从徐十五的话,好生待罗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他让开了道,让大夫去房里为罗盖诊治。 大夫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正侧躺在地上,地上还有一滩血,这人的身上也都是血。他走近一看,顿时生出一身的冷汗。 只见这人的小腿上插着一把匕首,这还不算什么,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人的十个指甲都被拔去了,十指鲜血淋漓,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惊愕过后,大夫赶紧为罗盖治伤,跟着进来的府兵也没想到卓仁竟会这般恶毒,再看向院中的卓仁时,都变了脸色。 大夫见罗盖还有些神智,便不停询问他伤情,罗盖回答得还算清晰,大夫不禁心生佩服,换做寻常人,这种时候早已经疼晕过去了,他却还能流利应对。 处理完十指得伤口,大夫开始处理腿上的刀伤。 他问:“你这里又是怎么回事?看着不像是特意插上去的,倒像是不小心刺到的。” 罗盖已经疼得满身是汗,发丝粘粘地站在脸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没有太多情绪,说:“他要取我膑骨,可惜没来得及……” 大夫在房中为罗盖治伤,卓仁还在院中与府兵对峙。虽然他已经隐约听到了房中的对话,但他毫不露怯,反而站得更加笔挺了。 府兵见状,心里也有些打鼓。 严格算起来,卓仁在越国并没有明确的官职,因此没有什么身份威压太子府上的人,但今日太子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些人到底有些心虚。 双方僵持片刻,府兵还是放卓仁离开了。 然而,离开太子府的卓仁并没有去往皇宫的方向,而是朝着反方向的居所走去。 实际上,自从他回到越国,得知南疆军并未突袭宛城,他就知道自己被徐十五骗了。现在想来,以严治守的南疆军营怎么会让他随意出入? 也就是说,徐十五营帐中的布防图也一定是假的,他忙活了一圈竟是枉费心机。 他一怒之下本想毁了那张假图,府上的下人却交给他一封信。他看着信上的“嬴”字,便知这是卓远侯府的来信。 他拆信看过之后,又看了看还没来得及烧掉的假图,突然知道怎么样才能报复徐十五了。 沈未坚在信上直言,如果他可以帮助沈家把徐十五拉下马,准确地说,是遏制南疆军蓬发的势头,他就可以不再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赫连氏并非积善之家,尤其是以虐待为乐的赫连岁,和这样的人生活久了,不是被逼成第二个赫连岁,就是变成下一个被赫连岁欺侮的人。 与其在朝堂之上同赫连氏周旋,不如和沈家一起安安稳稳赚钱。 因此,他拿着从徐十五那偷出来的假图呈给了赫连岁,并让赫连岁相信那是真的布防图。 正想着,卓仁已经到了居所。 宫里的赏赐已经被送到家里,看来他还没有暴露,得抓紧时间离开。 卓仁正在打包黄金,突然被围了起来。 被抓住的时候,他不断吼着:“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我能解释!” 最终,卓仁没能见到赫连岁。 赫连岁因为太子被抓一事而大发雷霆,一下子便处死了太子府上一半的人,听说太子府里的血腥气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 卓仁也因为涉嫌勾结项国谋害太子,被施以鼠刑。 所谓鼠刑,便是将几只老鼠放进一个铁笼内,笼内仅有一个出口,将这个口堵在受刑者的腹部,然后加热铁笼让老鼠在笼中四处奔逃,之后老鼠就会疯狂往受刑者的身体里钻,直至掏空受刑者的腹部。 知道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卓仁也想不明白,自己汲汲营营一生,明明步步谋算,却又好像步步行差踏错。 他应该在察觉徐十五欺骗他的时候,就即刻离开越国,明哲保身。再往前,他应该劝阻父亲,不要监守自盗。 悔恨无用,他的生命只配由几只人人喊打的老鼠终结。 ——— 越国和南疆几日间生死一线、天翻地覆,仕焦终于收到了消息。 朝会上,诸位大臣对此各抒己见,文官多认为徐十五穷兵黩武、目无法纪,随意兴兵是不把皇权放在眼里。武官则认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徐十五杀伐决断,是难得的将才。 两方吵个不停,最后变成了打嘴仗,皇帝听得心烦,直接散了朝会。 诸位大臣意犹未尽,只得悻悻离去,卓远侯跟着人流走出乾鉴殿,却没有随着大家离宫,而是请内官带领着去了皇帝私下会见大臣的隆和殿。 另一边,皇后听说了朝会上的事,心下一沉,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内官回报,“殿下,卓远侯没有离宫,而是去了隆和殿,陛下那边应该已经听到信儿了。” 自从皇后收到岑静昭的信,就派人留心宫里的动向,尤其是前朝大臣和皇帝私下的往来。 她来不及换大妆,带着两个宫女直奔隆和殿。 皇后的轿辇到底比双足快上一些,皇后虽然迟了一些出发,却和卓远侯几乎同时到达隆和殿外。 卓远侯见到皇后,立刻跪地行礼,“臣见过皇后殿下。” 皇后被服侍着走下轿辇,却不让卓远侯起身,好一会儿才道:“起身吧!” 卓远侯刚一起身,就听皇后幽幽道:“卓远侯府上可还清闲?您府上若是无事,不如让令爱进宫陪陪本宫。” 第105章 两难 隆和殿外,皇后和卓远侯无声对峙,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听皇后提起沈棠,沈未坚心中忌惮。他早就存了送女儿进宫的心思,只是由于先帝驾崩不足一年,皇帝不便广纳后宫,他才暂时按兵不动。 就算沈棠一生无法坐上后位,凭借卓远侯府的支持,至少也能做个宠妃了。 现在皇后突然提起,明显是在威胁沈未坚,后宫是皇后的地盘,他的女儿在后宫过得如何,甚至能否入宫,都是皇后说得算。 想来是皇后收到了南疆的风声,所以才有此番举动,沈未坚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皇后自执掌后宫以来温良贤德,甚至有些遗世独立,可前朝刚有动静,她便第一时间出现了,这样的耳目绝非避世之人所为。 想来也是,如果只是一盏不堪一击的美人灯,又怎么能一个人支撑住丹毅侯府的门楣? 皇后见女儿都无法让沈未坚退却,想到岑静昭的来信,她突然轻笑道:“听说钦犯卓仁被捕,真是喜事一桩。” 皇后的声音轻柔,甚至连身后几步之外服饰的下人都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沈未坚却陡然变了脸色。 卓仁太清楚沈家的把柄了,如果被闻讯出了什么,沈家便彻底没了活路。 突然,沈未坚一个踉跄,若不是殿外的内官手疾眼快,卓远侯就要当众摔倒了。 内官焦急地问:“沈侯爷,您没事吧?可要传太医?” “无甚,今日走得急,忘记服药了。年纪大了,总有力所不及之时。”沈未坚摆摆手,长叹一声,“罢了,替我告罪吧!我得先回府服药了。” 说着,他又对皇后下拜,“恕臣先行告退。” 皇后颔首,指着方才说话的内官道:“传顶小轿,好好送沈侯爷出宫。” 看着沈未坚离去的背影,皇后终于松了口气,岑静昭在信中说卓仁和沈家或许有勾结,必要时可以利用,没想到今日她一试探,沈未坚果然上钩了。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她不可能一直拦着他,更不能驱逐其他拜见皇帝的人,问题的根源依旧在皇帝身上。 正想着,一名内官从殿里出来,对她见礼,“参见皇后殿下!陛下有请。” 殿中,正在批阅奏章的皇帝听到脚步声,便抬起了头,因为长久近看文字,乍然看向远处,有些眩晕朦胧,只看到一个清丽高挑的倩影。 或许是因为朦胧,隐去了皇后身上坚毅生硬的气质,这么看着倒是莫名令人心动。因此,他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皇后久等了,看座。”他看了眼满屋子的侍从,道:“都下去,朕同皇后单独说说话。” 他并非成心晾着她,一国之君听起来呼风唤雨,可只有真的做到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这龙椅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吸血水蛭,无时无刻不在侵蚀自己的骨血。 有时,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终于明白,先帝文治武功,为何早早离世。 作为皇帝,若是耽于享乐或许会过得舒心,但若想国家长治久安,每日要思虑的事成百上千,若是像今日这样,遇到了关乎战乱的大事,就更是焦头烂额。 皇后行礼过后起身,坐到一侧的椅子上。见皇帝坐在案头,被埋在小山一样高的奏章之中,她心里终是有些不舍。 “事情是永远都做不完的,陛下要先顾及自己的身体。” 皇帝也不反驳,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皇后过来,可是为了十五?” “臣妾听闻朝会上有大臣吵了起来,好奇一问,才知是因为堂弟,所以心中好奇忧虑,特来向陛下求个答案。希望陛下宽恕臣妾妄自议论朝政之罪。” 对于皇后的避重就轻,皇帝只当不知,只要她的手伸在合理的范围内,他不愿意因为这些事和她离心。 “十五是你的堂弟,你关心他是家事。”皇帝声音温和,“有件事,正好问问你这个做堂姐的。” 说着,皇帝拿出一封信,起身亲自将其交给皇后,“皇后先看看这封信。” 皇后不明所以地接过信,紧接着,她“噗通”一声跪地,声音颤栗道:“陛下明鉴!徐十五绝不会做这等事!他本就和越人有世仇,怎么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这封信应当是皇帝安插在越国的细作写的,上面写着越帝已得到南疆军布防图,正是由卓仁所献,而在此之前,卓仁正被关在南疆军营。 卓仁一个手无寸铁的阶下囚,竟然能在森严的军营里拿到最机密的布防图,并且全须全尾地逃走,显然是有人相助,而这人很有可能是那段时间形迹可疑的徐十五。 皇帝任由皇后在地上跪了一会儿,这才将人扶起来。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皇后先别急,朕当然也是不信的,只是信中的确疑点重重,朕很为难。” 皇后从最初的惊愕很快平复下来,心中有了猜想。 如果皇帝认定了信上的内容,是不可能再让她知道的,既然他跟自己坦诚了这件事,便是有了决断,而同自己示好的举动,显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她心中一片冰冷,却还是顺着皇帝布好的局继续走下去,“不知皇帝打算如何?” 见皇后如此通透,皇帝的心情舒朗许多,“有疑便要解,朕会传令暂停徐十五的职务,让他回来当面和朕说明这件事的始末。”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性情执拗任性,心中怕是不服,他最听皇后的话,还请皇后好好劝劝他。只要事情查明,他依旧是南疆主帅。” 皇后愣愣地站着,双膝后知后觉地传来痛感,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她的心里一片混沌,脑海里却是一片清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夫君会如此算计自己,却也明白他身为帝王的不得已。 皇帝不是怕徐十五心有不服,而是怕他冲动之下带着南疆军哗变。南疆是徐十五的故乡,更有肃嘉大长公主坐镇,若真决心分而治之,皇帝也不能保证能平息烽烟。 于是他把主意打在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让皇后写这封信,既是让徐十五放松警惕,也是隐隐的警告。只要他心中还有这个堂姐,就不能轻举妄动。 蓦地,她想起岑静昭说的至亲至疏夫妻,她曾试过和自己的夫君同气连枝,但她的夫君最终却把她当成要挟她亲人的人质。 这份姻缘,她是再也不敢抱有一丝期待了。 须臾,她再次跪地,声音沉静,仿佛空谷清泉。 “臣妾遵旨,但南疆军此刻正与越军对垒,突然更换主帅怕是会动摇军心,请陛下三思。” ——— 夕阳西下,岑静昭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一遍遍读着皇后辗转送来的信,心头千思万绪。 皇后将皇帝对徐十五的猜忌详细复述,岑静昭看得无奈又愤怒。 即便细作所言句句属实,却也有太多可疑之处,如何就给徐十五定了罪?说白了,是皇帝在心里已经判定了徐十五有罪。 初喜从身后为她披上斗篷,“已经入秋了,娘子虽然身体大好,但还是少吹冷风,仔细身体。” 初喜看到岑静昭手中的信,犹豫着说:“这信娘子已经看了这么多遍,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 岑静昭摇头,“没什么想不通,只是好奇皇帝为何这么做,明明可以君臣相合,却被他搞成这个样子……” “其实……奴婢知道是为什么……”初喜吞吞吐吐,在只有两人的院落里,压低了声音,“陛下一定是还念着娘子,所以才总是看不惯徐将军,否则——” “啊!” 不等初喜说完,她的脑门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岑静昭冷声道:“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脑袋卸下来!” 初喜不服气,这些年她几乎和娘子寸步不离,是最了解皇帝对娘子的心意的人。 “不因为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她揉着额头笑声嘟囔,“明明就是!娘子莫要掩耳盗铃。” 岑静昭抬手,还想来上一掌,但有了防备的初喜这一次灵活地躲开了。 岑静昭怒极反笑,最后只能无奈叹息。 “你懂什么?他脑子里如果只有那些情情爱爱,就不可能被先帝选中。他是为了他自己——皇权与军权,自古便是君臣之间的难题,谁多一些,谁少一些,差一分一毫,都有可能引发山呼海啸。” 她起身将信丢进煮茶的小炉中,信纸顿时化作飞灰。 她看着随秋风飘远的灰烬,轻声道:“徐十五行事随心、不受控制,又深得南疆军民爱戴,皇帝是忌惮了……” 她已经给徐十五写信,让他无论如何都先不要回仕焦,但这样治标不治本,如果不能彻底打消皇帝对徐十五的忌惮和疑虑,就只有两条路了—— 如果不能控制住皇帝,就只能换一个皇帝了。 想到此处,岑静昭突然轻笑起来,或许是因为一身反骨,也或许是因为胆大妄为,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她非但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有隐隐的兴奋。 “娘子在笑什么?”初喜莫名其妙,委屈道:“打奴婢就这么开心吗?” 岑静昭正为心中的想法而雀跃,本想再捏捏初喜肉乎乎的小脸,但看见小丫头额头上红了一大片,她有些心虚地收回了手。 “我没控制好力道,打疼了你,但你要长记性,无论有没有第三个人,都不可以再将我和皇帝混为一谈。” 初喜连连点头,她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其实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只是和娘子太过亲近,才会偶尔忘记了分寸,实在是不应该。 岑静昭喝了口小炉上煮着的茶,“今日你就别当值了,早些去休息。不过记得告诉孙不思,各地的消息需尽快收集,或许很快就会用上了。” 初喜高高兴兴地就要往孙不思所在的前院跑,却又被岑静昭喊住了。 “等等。”岑静昭放下茶盏,“去拿石妈妈酿的桂花酒来煮上。” 初喜一溜烟跑去拿酒,初喜看着炉子上的火焰无奈摇头。如今她几乎不再犯阿芙蓉的瘾了,但酒瘾却时时在犯,都是拜当初治病的药酒所赐。 从前她滴酒不沾,只爱饮茶,如今却觉得什么茶都没有酒有滋味。 看来,人一声的得失都是有定数的。 ——— 又过了两日,越国太子被徐十五生擒的消息也传到了仕焦,朝野一片欢呼,朝会上,向来看不惯武官的文官们,难得称赞了徐十五几句,称他为白起在世。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存着咒他如白起一般不得好死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也难得舒展开眉眼,“既然得此先机,就绝不可轻易浪费,诸位肱骨可有良策?” 众人皆有思虑,却都不愿做出头只鸟,须臾,只见卓远侯站了出来。 “臣有一愚见。”沈未坚弓身,声如洪钟道:“不妨将那越国太子送来仕焦,作为质子辖制越国,或直接以太子为盾、为要挟,大举进攻越国。” 这时,刑部尚书苏墨苏大人突然站出来反对。 “不可!质子都是两国协商而为之,如今越国太子是被掳来,本就有失规矩,再大肆宣扬,怕是会让天下人嗤笑我项国是不知礼法的野蛮人!” 话虽如此,但凡事总有例外,特事特办也无可厚非,苏墨却是打了卓远侯的脸,斥他不知礼法。 沈未坚不自觉皱起了眉头,这个苏墨简直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而且不知为何,这块顽石近来似乎是和自己对上了,朝堂之上,无论他说什么,苏墨总是要驳斥几句,偏偏人家是饱学之士,所言皆有所依,他只能听着。 众人压低了声音,两位大臣他们谁都不想得罪,更不想站队。 半晌,皇帝幽幽开口,“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既然为质不妥,那遍走第二条路,诸位以为如何?” 闻言,众人皆屏息凝神、心神激荡,这是要正式宣战了?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感觉到有冷风吹过,这天终是要变了。 第106章 软禁 秋风越过仕焦一路向南,席卷了南疆,随之而来的,还有从仕焦传来的圣命。 南疆大营,远道而来的监军本想当众宣读圣旨,却被徐十五笑着揽住肩膀带到了一边。 监军不喜欢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挣脱不开徐十五铁钳般坚硬的臂弯,正想摆出架子斥上几句,就听徐十五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佘大人,军中人多口杂,所有行动须得绝对保密,否则行动败漏,你我怕都难逃罪责。”徐十五推心置腹,俨然把这素未谋面的内官当成了挚友,“你我同舟共济,还望大人提携帮扶。” 先帝手腕张弛有度,用人不疑,从未向军中指派监军。而新帝继位后,这是初次发动战事,佘固虽被指派为监军,却无先辈可依照,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见徐十五说得真挚,他只当这是军中心照不宣的规矩,反正皇帝派给他的任务是监视徐十五的一言一行,其它的都可以随机应变。 安抚住了监军,徐十五又热情地让厨下设宴,还特意多杀了两只羊。 到了晚上,篝火熊熊、酒肉飘香,所有人都聚在校场。此次皇帝派了一正一副两名监军,还有十名禁军为随护,他们作为宴席的主角,被簇拥在主位。 不知是不是巧合,明明现在南疆军中有几位曾是三年前跟着徐十五南下的禁军,但此次来的禁军却和他们毫无交集。 要知道,禁军因身处要位,不仅讲究本事,也讲究门第和关系,他们或是世家之后,或是以师带徒,每个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然而,这十名面生的禁军却和曾经的前辈毫无关联,仿佛是被刻意筛选过的一样。 徐十五假装看不见禁军们眼中的戒备,和大伙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饭都是要吃的,多亏了这些“贵客”,否则他们平日里还吃不到这么丰盛的吃食。 南疆军听着英武威风,实际上每日除了训练,还要耕种。 如今的南疆军几乎自给自足,曾经徐十五提出的开荒屯田,不仅让南疆百姓多了糊口的耕地,也为朝廷节省了大笔军备开支。 可即便是这样精打细算,却还是被一些人弹劾,说他拥兵自重、别有用心。可明明当初他是当着今上的面提出的,那时的翊王分明是赞许的,只是换了身份,就换了立场。 徐十五突然觉得无比腻烦,如果不是国仇家恨未报,他宁愿做个闲云野鹤,就像当初和岑静昭在悬崖之下的那些时日,虽然温饱和健康都成了问题,但有彼此搀扶,却不觉得辛苦。 想到岑静昭,他大口喝光了碗里的酒,也不知她在仕焦如何了。 她上次写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回仕焦,他猜到了原因,也猜到了她一定会为自己周旋,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他心中忧虑更甚。 纵然他对朝局不敏感,却也能感受到先帝和今上对岑静昭的态度大相径庭,眼下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无力保护她,虽然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正如她想为他周旋,他也想成为她的后盾,让她尽情去做想做的,即便做错了,或失败了,永远都有重新来过的勇气。 酒液灼热,徐十五的心中翻涌滚烫,端起碗还想再喝,李寻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为他倒满了酒。 这个动作稀松平常,李寻原本就是徐十五的亲兵,因此戒备的禁军没有发现,李寻悄声在徐十五耳边说了句话。徐十五微一颔首,继续陪大家宴饮。 酒肉见底,禁军们总算是松懈了几分,偶尔还能和徐十五开上几句玩笑。 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对武器都有或多或少的痴迷。双方正聊起弩和箭的构造和利弊,突然只见营房那边火光连天,巡逻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将军,有人纵火!请速派人追击!” 徐十五一扔酒碗,大喝道:“追!封锁营地,任何人不得进出,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到!”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完全没了方才宴乐时的纵情醉态,个个目光如炬,齐整得让人莫名胆寒。 这是无数个日夜训练才能磨合出来的,就连在座的禁军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 只是初来乍到的禁军没来得及赞叹和欣赏南疆军的军容军貌,就发现了一件棘手的事——他们的行头都没了,因为方才被烧的正是他们的居所。 佘固作为监军,气急败坏道:“徐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搜查纵火犯而已。监军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徐十五理直气壮,佘固咬牙切齿,“难道不是你监守自盗吗?怎么起火的偏偏是我们的营房?” 徐十五皱起眉,一脸莫名其妙。 “监军大人可不要乱说!我给你们安排了肃静的营房,是你们一定要改在现在这里,现在起火了,你们倒是怨起我来了。我的营房也被烧了,说不定对方是将我们的营房认错了呢!” 佘固语塞,想想的确如此,他们刚到的时候,徐十五就带他们参观了准备好的居所,是在营房的边缘,虽然有些偏僻,但胜在清幽干净。 只是他却坚持要换到临近徐十五的营房,本是为了方便监视,没想到却被一把火烧了。 他被徐十五说得有些理亏,但他到底是监军,还是梗着脖子冷声道:“我要即刻禀明陛下!是成心还是无意,一查便知真相。” “不好意思,这怕是不行。”徐十五沉下脸色,“有人纵火,营地戒严,任何人不许出入。” “我……” 佘固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徐十五厉声打断了。 “你们一来就出了这等事,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们也有嫌疑。在没查明真相之前,就请诸位暂时安歇。” 说罢,他抬手一挥,立刻有士兵上前,“请!” 由于发生变故,军营中的每个人都迟迟没能休息。徐十五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不多时,李寻进来回禀。 “将军,都安排好了,那些人住处被烧,只能挤在一次,正方便我们看守。” 徐十五点了点头,“还是要客气一些,免得将惹上麻烦。” 李寻给徐十五倒了碗清水,“将军为何不直接把人扣下?还要演这一出?” “名正言顺,不留把柄。” 徐十五淡声回答,恍惚间仿佛是被岑静昭附了身,神态语气如出一辙。 “而且禁军都是经过训练的,正面对战或背地里下迷药,都没有完全的胜算。只能先让他们放松警惕,才能出其不意。” 李寻恍然大悟,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徐十五的神色却愈发深沉下去。这只是刚开始而已,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佘固被他忽悠得偷偷说了此行背负的皇命——以越国太子为要挟,逼其就范,归从大项。 这当然只是谈判的手段,先喊出高价,如果一个太子就能让战事平息、一国归顺,南疆何至于动荡多年? 皇帝无非是想激怒越国,进而名正言顺地挥师讨伐,为的也是他方才和李寻说的“名正言顺,不留把柄”。 边境线上大大小小的摩擦可以随意为之,但大规模的战争,若没有一个体面的借口,总是会受人鄙夷。 正如北边的绥国,他们从来都是率性而为,因此被各国嘲讽为蛮荒之地上的披皮野兽。 对于徐十五来说,无论是私仇还是国恨,他都是最希望踏平越国的人,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越国太子的用处也不该如此。 当初他掳走赫连慎,是因为他救不出罗盖,情急之中只能出此下策。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回罗盖,而不是攻打越国。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用赫连慎去换罗盖,也不会用赫连慎当盾牌,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赢越国。 ——— 乾鉴殿之中,皇帝一脸肃杀,面沉入水。 他派去南疆的监军和禁军杳无音信,徐十五也未按指示有所行动,不知到底是何意思。 百官揣度圣意,纷纷弹劾徐十五拥兵自重、为患一方。 半晌,皇帝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卓远侯,把大将军徐十五请回仕焦,无论如何都要请回来。” “臣遵旨!” 卓远侯虽然早已经不在军中,但也是武将出身,他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这个消息飞速传到了岑静昭的耳朵里,岑静昭倒没有慌乱,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还不是她预想的最坏的结果。 而且,幸好皇帝派的是卓远侯,大概是因为只有卓远侯敢正面对决徐十五,以及他身后的丹毅侯府。 楚姐姐的信中说过,沈家想把沈棠送进宫,卓远侯或许是看到了可乘之机,因此打算搏一把。 如果能将徐十五拉下马,丹毅侯府便只剩下扶不起来的小侯爷楚南书,楚窈思这个皇后就没了外戚倚仗,将来沈棠进宫,谁尊谁卑还未可知。 岑静昭冷笑,只可惜这泼天富贵与沈家注定无缘了。 “初喜,告诉孙不思可以行动了。” ——— 几日之后,关于徐十五的消息也传到了南越。 赫连岁总是阴沉的脸终于明朗几分,今年因为水患,国内百姓怨声载道,国库也几乎被掏空,他正发愁如何转移矛盾,让百姓别再惦记自己被淹毁的一亩三分地。 徐十五是南疆的门神,如果徐十五被弹劾裁撤,越军定然可以大举北上,即便不能攻城掠地,至少也能打打秋风,充盈一下国库。 只是赫连慎还在徐十五的手里…… 赫连岁陡然一惊,因为在想到赫连慎时,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希望他死去,不再成为别人的负累。 赫连岁迅速驱逐出脑海里本能闪出的画面,如今最重要的是救回赫连慎。 赫连慎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越国的太子,就是为了越国的颜面,也必须将人迎回来。 “来人,去把罗盖带过来。” ——— 虽然皇帝未发明谕,但风声早已传到了南疆。 徐十五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每日照旧做自己的事,不是练兵就是自己练功,而且向来不喜欢读书的他,现在也开始试着看书了,虽然十次有八次都会在半炷香之内昏昏欲睡。 佘固和禁军依旧被软禁,但还是可以在营地之中小范围地走动。 当他走到徐十五的营房时,就看到徐十五正捧着一本书打瞌睡。一听到声响,徐十五立时警觉,坐直了身体看向响声之处。 “佘大人?有什么事吗?” “将军,我来军中多日,却未见到那越国太子,不知他现在何处?” 徐十五笑笑,“佘大人放心,他身份特殊,我已经将他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大人如果有话,我可以代为转达,只是见面就不必了。多一个人知道他的藏身之所,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希望大人理解。” 佘固心中愤慨,却也不好发作,毕竟徐十五所言句句属实,若是他见过越国太子之后,那人被救走了,他便百口莫辩了。 他看着徐十五,心中突然疑惑,徐十五这般自得闲适,难道还不知道卓远侯已经准备上路了?若是卓远侯带着圣旨离开仕焦,徐十五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可堂堂大将军如果连这点耳目都没有的话,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佘固找不到头绪便不再多想,悻悻地离开了。 徐十五放下书本,换了身便服悄悄离开了军营。 大长公主府里,岑凡越正由下人陪着,在院中荡秋千。 一名心灵手巧的婢女用桂花和菊花编了一顶花环,戴在了凡越的头上。 小丫头笑了起来,脸上的酒窝煞是好看。只是这笑让人看得心疼,自从被救回府,小丫头夜夜惊醒、不得安眠,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她的生父。 为了哄她,大长公主在院中添置了许多猫儿狗儿,此刻她的腿上正趴着一只懒洋洋的白猫。突然,白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嗖”地跳下去跑走了。 凡越循声望去,笑容更加灿烂,她像方才那只白猫一样,迅速跑到来人的面前。 “徐叔父,抱!” 第107章 太子 徐十五刚一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凡越甜甜的声音,立刻笑起来,蹲下身张开双臂。紧接着,一个软绵绵的糯米团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徐十五将凡越抱起来,故意逗她,“呦!越姐儿是不是不听话?” 小丫头急得直晃脑袋,撅起嘴高声道:“越儿听话!越儿听话!”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徐十五掂了掂怀里的小团子,“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凡越的小脑袋立刻耷拉下去,缩进徐十五的怀里,只听她闷声道:“吃了困困,不想吃……” 徐十五一下子明白了,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吃的东西都不会犯困的。吃饱了才能长高,越姐儿不是想骑马吗?长高了才能骑马。” 卓仁掳走凡越之后,担心小孩子哭闹毁暴露他的藏身之处,便整日给她喂迷药让她昏睡。 好在医师诊治过后说没有伤及根本,否则这孩子怕是要变痴傻。 想到这些,徐十五恨不得把卓仁不知道被丢在哪里的尸体翻出来,将那副烂骨头都敲碎了喂狗吃。 之前李寻知道他故意设计离间卓仁和越帝,还揶揄他心狠手辣,但对于卓仁这种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的人,这么快就死了简直是太便宜他了。 说到骑马,凡越来了兴致,激动地挥着藕节般的小胳膊,“罗伯伯呢?他没教越儿骑马!” 徐十五默然,凡越口中的“罗伯伯”就是罗盖,也不知他在越国过得如何。 他从衣襟里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小木狗,圆滚滚的十分可爱,“越姐儿喜欢吗?先去玩一会儿,叔父稍后再陪你玩可好?” 小朋友的注意力有限,凡越得了新玩具便忘记了心心念念的罗伯伯,蹬着小短腿就要挣脱徐十五的怀抱,自己找个地方摆弄新玩具。 徐十五笑着将小东西放下,自己出了院子。 因为有大长公主的命令,徐十五进府可以不用通报,且可以随处走动。因此只有一个小厮陪着他,随他来到岑静昭曾居住的院子。 小厮不敢擅入女子闺房,徐十五却不讲究这些,而且他和岑静昭虽未正是下聘纳采,大长公主作为长辈,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府上的下人都把他当成了姑爷,便不在意这些虚礼。 小厮倚在院外的廊柱上赞叹,这徐将军看似粗旷,却是个心细之人,知道娘子最怕蛇虫鼠蚁,便时不时来她的院子,放几枚特质的香丸来驱逐那些恼人的东西。 这些事本该由下人来做,但徐将军却亲力亲为,让人感佩。 院中,徐十五打开岑静昭卧房的窗户,将香丸放进去又关上了窗子,随后便离开了。 他去的不是院门,而是直奔后罩房。 最西侧的后罩房上了锁,岑静昭住在这里的时候,大长公主只说那里面存了些杂物,岑静昭没有几个下人,院子足够住,而且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便没有多问。 现在,这间房间的钥匙却在徐十五的身上。 徐十五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里面没有所谓的杂物,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高柜,以及四把椅子,明显是下人住的地方。 徐十五打开柜子,在黑暗之中摸索了一阵,柜子的背板突然打开,里面竟是一个狭长的通道,他点燃火折子走了进去。 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通道的前方终于出现亮光。徐十五走出去,通道的出口是一座假山。 他没有走出假山,而是寻着假山的空隙找到了地上一处缺口,打开盖板便又是一个向下的通道。 顺着走下去,直到尽头,便是目的地。 他点燃了墙壁上的油灯,狭小的空间被照亮,这里竟是一座牢房,而牢房里面的正是越国太子赫连慎。 赫连慎听到声音后抬起头,虽然已是阶下囚,但他看起来并未受到苛待,除了衣衫脏了些,仿佛只是到这里来做客。 见来人是徐十五,赫连慎声音冷淡。 “徐将军,我说过了,关于越国的任何事,你都别想从我口中得知,我是越国太子,断不可能做那卖国求荣之事。” “是吗?你是把自己当成越国太子,只是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么想。”徐十五抱臂冷笑,满怀恶意地看着赫连慎,“你被俘这么久,可有人来搭救你?” 赫连慎闭上双眼,不理会这直白的挑拨,徐十五却不准备罢休。 “别说我把你藏得深,只要有人跟着我,总能发现蛛丝马迹。你尽可以缄默不语,只是不知你这太子还能做多久。” 徐十五胸有成竹地站在一旁,“你在这里多留一日,你的兄弟们就离储君之位更近一步,该如何做,太子殿下自己取舍。” 说罢,徐十五抬脚便要离开,赫连慎看着他的背影,咬紧牙关,终是开了口。 “等等,你想知道什么?” ——— 夜里,徐十五回到军营,李寻立刻跑过来,“将军你可回来了,越国来使可要现在见一见?” 徐十五刚倒了杯水,闻言立刻放下杯盏,跟着李寻来到了越国来使所在的客房。 看来赫连岁总算是忍不住了。 不出徐十五所料,赫连岁打算交换人质,徐十五自然同意,如此便达成了共识,两日后在宛城交换。 宛城路远,时间紧迫,须得尽快启程。 徐十五安顿好军中的事,又点了一堆人马便要离开。 李寻忧心忡忡地问:“将军当真要亲自去?小心有诈啊!不如我代将军前往。” 徐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得亲自去,防止他们耍花招,赫连岁不是会老老实实做交易的人,你守好家里,别让后院起火。”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徐十五没有亲自去大长公主府带走赫连慎,而是摆脱大长公主的人直接将人押送到宛城城外。 这样,赫连岁就算是在他身边安插再多眼线,也别想提前找到人将人带走。 为了保证公平,徐十五坚持不入宛城,而是在宛城城东的海面上交易,来使见他坚决,便应下了此事。 交易那日,海面上风平浪静,本是商贸的大好日子,却因为越军戒严,而看不见一艘商船,只有十余艘飘扬着“越”字旌旗的战船一字排开,列阵等待着它的对手。 一个时辰后,只见远方孤零零地漂来三只小船,了望的越军士兵见了,声音却有些发颤,“大章鱼来了!” 远处的小船很快驶近,变成了庞然大物,正是项国的五牙战船。 项国地大物博、能人辈出,因此技艺也更加发达,他们设计的五牙战船前后左右有六台长约五十尺的拍竿,每根木桅顶系巨石、下设辘轳,战斗中和敌舰迫近时,可以迅速用辘轳把巨石放下,砸坏敌船,若一击不中,也可迅速收起再放。即便敌舰四面包围,也能同时作战,突出重围,可以说在水面上没有敌手。 因为这些巨大的拍竿遍及四面船身,作战起来仿佛是张牙舞爪的章鱼,五牙战船便因此得了个诨名。 越军虽然戒备,但还是让项国的战船靠在了相邻之处,两方穿上的人都在打量着对方。 中间战船上的正是徐十五,为了防止赫连慎有小动作,他又把人的双臂卸了下来。 对面战船上,为首的是五皇子赫连霄,他一抬手,便有人将五花大绑的罗盖从船舱里带到了甲板上。 徐十五连忙将人上上下下囫囵打量个遍,确认了没有什么大问题,暂且放下心来。 赫连霄抬高了声音:“徐将军,人可看到了?是否可以将我兄长送回来了?” 徐十五侧过头,示意手下行动,有两人带着浑浑噩噩的赫连慎上了小船,另一边亦是如此。 小船在水面相会,双方交换了人质。然而,变故却在一瞬间突生。 不知赫连慎是因为手臂脱臼无法使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踏上自己国家小船的前一瞬,整个人栽进了海里。 小船上的两名士兵连忙跳进海里救人,大船上的两方人也都愣住了,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赫连霄率先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跳进了海里。 他的兄长不会水,小时候差一点被淹死,他顾不得许多,连五牙战船都不觉得恐惧了,他只怕他的兄长再次面对死亡。 另一边,徐十五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命人迅速把罗盖带上了大船。 “罗兄,怎么样?身体可有伤?船上有军医,马上让他看看!” 罗盖一被带上甲板,徐十五就跑过来,恨不得自己就是大夫,即刻为人诊治一番。 罗盖虽然看上去并无大碍,但声音还是透着浓重的疲惫,“我没事,开船走!越国自己生了变故,别赖在我们头上。” 徐十五关心则乱,被罗盖一提点方才恍然大悟,高声道:“开船!回营!” “回什么回?” 突然,另一道森寒的声音破风而来,浑身湿漉漉的赫连霄面色惨白,青天白日里看着也仿佛是千年的水鬼。 他目光怨毒地盯着徐十五,“你们使诈害我兄长,我要你们偿命!” 徐十五一脸莫名其妙,“他自己掉下去的,与我何干?” “你卸了他的胳膊,他如何泅水?你就是杀人凶手!” 徐十五一噎,他的确是卸了赫连慎的胳膊,但谁知道他那么大的人连路都走不好?好好的竟掉进了水里。 但此刻再辩这些也没有结果,他只能撑起气势道:“太子殿下不幸离世,五皇子心中哀恸,胡言乱语,我可以不计较。但这是意外,五皇子若是继续胡乱攀扯,便是欺我项国无人了!” 他捏着手心,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心虚的,如果不是他,或许赫连慎还能活命,但这个念头他永远都不可能开口承认,越国太子的死不能和项人有分毫的关系。 或许是听了徐十五带有威吓的话,赫连霄稍稍平复了心情,但他并不示弱。 “今日之事,项国必定要给我越国一个交代!今日我战不过你,待我禀明父皇,定会亲下战书!兄长不会枉死!” 徐十五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也不多废话,命人开船走了。 总归就是战一场罢了,他从十岁从军开始,就为这一日做准备了,又怎么会怕?只是今日之事事有蹊跷,他得如实禀明圣上。 还得给岑静昭写一封信,她那么聪明,一定能分析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在甲板上吹着风,思绪随着旗帜胡乱飘荡,军医赶过来,面露难色。 徐十五心下一沉,“可是罗兄有事?” “也不是大事……”军医吞吞吐吐,尽量用乐观的语气简述罗盖的伤势,“罗将军在敌国受了罪,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但大多数都是皮外伤,只有一处,有些……” 徐十五最烦人说话磨磨唧唧,忍着怒气道:“军医请直说。” “罗将军有一处腿伤是被利器刺穿,伤到了膝盖,虽然还能行走,但怕是会跛脚……” 徐十五第一次感受到五雷轰顶的滋味,他从未听说有哪个跛脚的将军,也就是说罗盖或许再也无法上战场了。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伤心和愤怒,而是寻找医病的方法。 “可有方法医治?” “膝盖的损伤往往不可逆,我只能尽力而为……” ——— 船舱里空空荡荡,赫连霄衣裳滴水的声音依稀可闻,手下的士兵为他拿来的干衣和布巾都原封不动的摆在一旁。 他看着面前毫无生气的赫连慎,想起了在海里最后一刻,这个傻子说出口的话——“别救我,你才适合当太子。” 他自然是想做太子的,也为此一直在努力,可他从未想过要让赫连慎去死。 这个傻子,即便忍不住刑罚泄了密又如何?不够杀伐决断又如何?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却走了一条最傻的不归路。 海水腥咸苦涩,却都不如嘴里咬出的鲜血更刺激赫连霄的感官。 兄长以这种惨烈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却不能让他白死,这笔账,他一定要算在项国的头上。 番外4:同行(岑静昭x徐十五) 临近正午,官道旁的一间面馆里聚满了等待用饭的行人。 老板正热络地招呼客人,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旅人,他却能和每个人都聊上两句,还时不时说几句俏皮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角落里的一桌,四人的面还未上,老板怕冷落了客人,端着个茶壶小碎步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几位客官,今天贵客有些多,伙计手脚粗笨,一时忙不过来,几位先用茶歇歇。”他动作麻利地给四人倒了茶,“这是我们自家种的茶,又香又解渴,客官们尝尝。” 初喜礼貌地颔首致谢,端起土瓷碗就要喝,却突然被一声呵斥吓了个哆嗦。 “梅六,你怎么领的路?不是说今日就能到济州吗?这怎么还没到?你是不是领错了路?” 那被唤作“梅六”的,正是那日带头诱敌的禁军梅六山。 自从在途中遇袭,岑静昭便提议分头行事,禁军在驿馆护着长姐,而她和初喜,还有徐十五、梅六山则乔装继续南下。 一路上,他们隐姓埋名,衣着朴素,徐十五存了捉弄岑静昭的心思,让她和初喜假扮自己的妹妹,梅六山则假扮引路的向导。 岑静昭没出过远门,不了解路上的规矩,便硬着头皮答应了,只是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唤过徐十五一声“哥哥”。 梅六山被徐十五吼得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粗着嗓子抱怨。 “还不是你两个小妹拖后腿,走一走就要歇一歇,不然我们早就到济州了!我还没嫌你们耽误我的活计呢!” 初喜也是个机灵的,立时明白了徐十五的用意,用力将手中的大瓷碗摔在木桌上,不甘示弱地对着梅六山呛声。 “怎么赖到我和娘……三娘头上了?明明就是你不会赶车!马都不听你的话。” 岑静昭在一旁静静坐着,本就没有想要喝那茶的想法,并不是她有多机警,而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瓷碗上漂着的油花。 如此一来,谁都没有动桌上的茶。 老板见几人剑拔弩张,生怕影响了他的生意,连忙打圆场道:“两位小兄弟不要生气,这里离济州不远,你们着急赶路的话,辛苦一些走夜路,明日午时之前就能到了。” 徐十五缓了神色,彬彬有礼道:“让老板见笑了,麻烦再给我们来一碟酱肉。” 见老板走远了,岑静昭压低声音问:“可是店有问题?” 一路走来,岑静昭已经见识到了徐十五的敏锐,和她从书本上学到的经验不同,他南来北往,见过各种三教九流,对这些人的招数再了解不过。 如果没有他,这一路她还不知要吃多少亏。当然,如果被迫唤他兄长这件事不算吃亏的话。 徐十五微微点头,“他们不是每一桌都给上茶,有茶的桌子,客人穿得都比较好。应当是我们露馅了。说不定是什么黑店,我们观察一下再说。” 岑静昭默不作声地扫视四周客桌,果然如徐十五所说。 少间,一位客人有些焦急地起身,“老板,茅房在哪里?” 老板指向后院,那人立刻跑了过去。 岑静昭和徐十五对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那客人的桌上正有一壶茶。 岑静昭有些担忧,“怎么办?要管吗?” 徐十五被小娘子突然投射过来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热,拿起茶碗一口灌了下去。其余三人来不及制止,只能担忧地看着他。 他不习惯被这般注视,低声道:“应当不是茶的问题,估计是在后院。得将计就计,把他们一起拿下。梅兄,等会你带两位先上路,我解决了这帮杂碎再同你们汇合。” 岑静昭顿悟,在茶里下药不可控,太快人会在厅堂里发作,太慢人已经离开,只有将人引到没有外人的地方才能行事。而旅人行色匆匆,不会在乎哪个不相干的客人去了茅厕而没有出来。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梅六山已经唯徐十五马首是瞻,他也痛快地喝了茶。紧接着是初喜,只有岑静昭没有动。 徐十五揶揄:“果然是娇娘子!” 岑静昭回了他一记眼刀,然后慷慨就义般喝下了那让她作呕的茶。 老板一直不着痕迹地注视着这一桌的动向,根据他的经验,这一桌人非富即贵,尤其是两位娘子,那双手嫩得跟水葱一样,只有高门大户才能养出这等女子。 想来是哪个商贾家的千金,这样的女子学过些诗书,又千娇百媚,是大人们最喜欢的珍品,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不敢离得太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看他们都喝下了茶,心里终于松懈下来,言笑晏晏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等会若是被抓别怕,要顺藤摸瓜。敢在官道上敛不义之财,得抓住背后的人。” 徐十五沉声嘱咐后起身,装着方才去后院那人的样子,急切道:“老板娘,借茅房一用。”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果然徐十五没有回来。岑静昭也学着徐十五的样子,无声去了后院。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尘土飞杨的麻袋当真兜头扣下,她还是感受到了恐惧,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紧接着,疼痛来袭,她被打晕了。 然而,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她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因为她想起了徐十五最后嘱咐的话。 他一个将军,如果连偷鸡摸狗的小贼都无法摆平,堂堂项军便再无希望了。 岑静昭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被困在麻袋里,只是手脚都被绑着,嘴里也被塞着臭烘烘的麻布,让她阵阵作呕。 经过了最开始的惊惧,现在她已经平静下来,透过麻袋的缝隙看向外面,她发现自己应当是在一辆拉货的板车上,只是不知为何,板车并未行驶。 她正想换个姿势,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就隐约见到店伙计装扮的两个人拎着一个麻袋装上了车,正在她的旁边。 其中一位气喘吁吁道:“这小妮子看着挺瘦的,怎么这么沉?趁着还有时间,不如兄弟和我好好检查一下?” 这人獐头鼠目,声音猥琐,岑静昭心中焦急,绝不能让他们得手,因为她已经闻到了属于初喜身上的香料。 不等她想到办法制止,另外一人已经开了口,“不行!老板说了,这次的货是好货,得小心照看,否则就买不上价钱了。” 岑静昭心神一凛,这些人竟然敢买卖人口当真是—— “当真是活腻了!” 岑静昭猛地僵住,竟有人将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声音不是徐十五又是谁? 麻袋里的视野有限,岑静昭看不清楚战况,只能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而正当对方要逃跑寻找帮手的时候,徐十五已经将人制服了。 紧接着,“滋啦”一声,岑静昭终于重见天日。她这才发现,方才的那两人,一个手臂被短剑钉在了树上,另一个直接被削去了半条手臂。而这只是转瞬之间的事。 “你……” 话到嘴边,岑静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样恐怖的徐十五,和她印象里呆傻冒失的形象截然不同。 徐十五也有些语塞,按照计划,他原本是要等着这伙贼人带着岑静昭离开,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可是不知为何,当他听到两人令人作呕的对话,想象着他们有可能会对岑静昭上下其手,他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反正梅六山留在面馆里,一定能活捉老板,严刑拷问总能有所收获。 他是奉皇命保护岑三娘的,绝不能让她有一丁点意外,他给自己找到了理直气壮的理由,便毫无顾忌,将心头愤恨都发泄在了那两个口无遮拦的人身上了。 而想到那两人搓着手准备摸向麻袋的样子,他只觉得那两对爪子碍眼,都砍下来才好。 “你没事吧?” 徐十五本想好好打量检视一番,却又避开了岑静昭投来的目光。 “我没事,徐将军好身手。”岑静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虽然她的确是被他刚刚的举动吓到了,“接下来怎么办?” 说到正事,徐十五认真起来,“梅兄应当已经抓到那老板了,接下来的事你就别参与了,最后我会告诉你结果的。” 岑静昭心下感激,看来自己还是没有隐藏好,他还是察觉到了自己害怕,接下来无非是刑讯逼供,必然少不了残忍血腥,她的确是不想参与。 “那便多谢徐将军了。”岑静昭指了指面前的麻袋,有些赧然,“将军能帮我把初喜弄出来吗?” 徐十五拿出还带着血的匕首,割破了麻袋口子,只见初喜昏睡得像一只死狗,应当是被打晕的时候下手重了。 她轻轻摇晃初喜的身子,“醒醒,快醒醒。” 很快,初喜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说:“饼呢?我饼呢?” 她四下看搜索自己的饼,被打的后颈疼得她嗷嗷直叫。岑静昭忍俊不禁,今日所有的惊险都烟消云散了。 这种危急时刻,初喜想的还是方才在桌子上还没吃上两口的葱油饼。 想起那两个匪徒说初喜沉得要命,岑静昭忍不住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颊,“还想着吃!你都差点被人给吃了!” 徐十五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主仆二人嬉笑,顿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虽然他方才下手狠了些,将来上报府衙,他免不了又被参一本,但能看到如今这一幕,他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等三人回到面馆的时候,梅六山已经鸠占鹊巢,赶跑了所有客人,把面馆当作自己的营地了,而店老板正被他绑在柱子上。 岑静昭知道他们有正经事询问,便带着初喜去了后院,今日天色已晚,只能暂时留宿在这里了。 厅堂里时不时传来杀猪般的声音,有些是店老板发出的,有些是他的伙计,包括被徐十五弄断了手的那两位发出的,堪称惨绝人寰。 然而,岑静昭却没有理会,和初喜在后院寻找干净的食材,准备做些晚饭。 “娘子,你歇着吧!我来就行!” 初喜信誓旦旦,但脖子明显还歪着,而且初喜虽然是丫鬟,但自小在岑静昭身边贴身伺候,是从来不用去厨房帮工的,她的水平和岑静昭半斤八两。 岑静昭没有理她,径自寻找食材,好在这虽然是黑店,但毕竟要做做样子,厨房里有不少擀好的面条,直接下锅煮上就行了。 两个人一个烧水,一个洗菜,忙得不亦乐乎。 不多时,面煮好了,前面厅堂里的声音也歇了。徐十五一进后院,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他有些新奇地走进厨房。 “呦!岑三娘子居然还会煮饭!” 岑静昭第一次下厨,尚在新奇之中,便懒得同他计较,平淡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骄傲,“这有何难?备好食材,煮熟即可。” 徐十五一挑眉,上前看了看锅里的食物,紧接着,他发出了灵魂深处的疑问,“这是什么?” 岑静昭有些不悦,觉得他在明知故问,“面啊!” “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只见锅里花红柳绿的,应该都是菜蔬,只是因为煮的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成了烂趴趴的坨状。 岑静昭严肃道:“我加了厨房里的各色菜熟,这道面就叫‘姹紫嫣红’。” 徐十五只觉头皮发麻,但见岑静昭一脸不容拒绝的样子,他还是决定不激怒她,总归是面,不吃菜只吃面总是可以的。 然而,他低估了岑静昭,不知道她煮了多久,面已经烂得夹不起来了,只能用勺子一点一点地舀进嘴里,而这样就必然会吃到那些所谓的“姹紫嫣红”。 他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口气喝光着不知是浆糊还是什么的东西。 岑静昭见他吃得迅速,心情大好,觉得自己第一次下厨就能有这样的成果,今后可以再和石妈妈多学习一下。 她端起汤碗吃了一口,顿时变了脸色,再看向徐十五的时候,不知该佩服他,还是该感激他。她只知道自己丢脸极了。 正当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徐十五冲她笑笑,“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是和当地县令勾结……” 徐十五说了什么,岑静昭其实没有听进去,她只是觉得心里从未有过如此柔软。 原来被人包容,被人理解就是这种感觉。 第108章 暗流 由于越国太子赫连慎的突然死亡,激化了项越两国本就剑拔弩张的关系。 徐十五救下罗盖后,甚至来不及回到南疆军营,连下了几道命令,就直接驻守在边境的迎须城,防止越军来犯。 还有一点徐十五没有同众将士言明,用赫连慎交换罗盖,是他违背圣命擅自行动,而且赫连慎还在行动之中意外丧命。皇帝必会因此降罪。 他怕的不是惩戒,而是皇帝会借机惩处南疆军,他只能提前权力下放,分权给诸位校尉,如此也好让皇帝有所忌惮,不会殃及无辜。 一时间南疆各地的传马告急,有些消息甚至只能通过士兵一路奔跑传递。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四更鼓响起,但这尖利清晰的声音却被城门外的疾呼之声完全遮盖。 “开城门!南疆急报!” 城楼上的官兵正靠着墙壁昏昏欲睡,乍然被惊醒,立刻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城门。 一个时辰后,急报出现在了皇帝的寝殿。 又过了一个时辰,急报出现在了乾鉴殿的朝会上。 “徐十五独断专行、先斩后奏,如今还要朝廷出兵援助,简直荒唐!” 汪宪虽然言辞尖刻,但他作为御史大夫,本身就比旁人多了几分底气,因此诸位大臣无论赞同与否,都只是静静听着,不轻易发表意见。 毕竟事关战事,就连武官都不敢妄断,更何况在大殿上占了大多数的文官呢?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之时,岑肆突然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徐将军虽有冒失失察之过,却也无可厚非。眼下重要的不是度量徐将军的过失,而是要防止越国趁机进犯。”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岑肆,对他的举动颇为好奇,因为自从他被调任左散骑常侍这一闲职,他在朝会上已经很少发声了。 岑肆半生奋发图强,奈何资质有限,终是无法肩负瑞国公府的重任。五十而知天命,他终于认清并接受了现实,不再强迫自己成为父亲岑孑石那样受人敬仰的人,整日像个闲云野鹤,在朝中也多是作壁上观。 只是他不知道,当他说出方才的那番话时,许多曾和岑孑石共事的同僚,都恍惚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岑公的影子。 仗义直言、针砭时弊,这才是岑家兴旺百年的根基,纵然岑肆天资不足、目光短浅,但岑家的根本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 皇帝看向岑肆的目光也多了些许敬重,“那瑞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对策有二。”岑肆直言,“一则,派出使臣和谈,化干戈为玉帛。二则,派兵驰援南疆,戍卫边境。” 岑肆的话并不高深,但敢直言的却只有他。 众人都在心里嘀咕,瑞国公怕不是吃错了药,竟会替徐十五说话。 徐十五当初大闹瑞国公府的事虽未被大肆宣扬,但这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尤其是世家公卿,各有各的手段,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该笑话的也早就私底下偷偷笑过了。 岑肆自然不是宽宏大量的圣人,徐十五那竖子的账他始终记着,只是战事要紧,他必须放下个人的私怨,说出最公正的谏言。否则,受苦受难将是边关的将士和百姓。 他年轻时曾游历南疆,亲眼见过战事之下百姓的困苦,而他之所以会对辰锦郡主一见倾心,便是因为她对当地百姓的悲悯之心。 “臣有异议。” 突然,卓远侯沈未坚站了出来。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臣以为,要想南疆军战无不胜,南疆长治久安,为首者必须立身方正。但徐十五行事放旷,长此以往南疆将士上行下效,岂不成了祸乱之源?”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但他们究竟赞同什么,其理由却是五花八门—— 有人担忧南疆军脱离朝廷,有人担忧徐十五权势过大,也有人想趁乱浑水摸鱼中饱私囊,如此种种,不知凡几。 皇帝目光幽深,“那卓远侯又有何良策?” 沈未坚突然跪地,神情凄切,“战争关乎国家基业,将领更是重中之重,臣肯请陛下撤掉徐十五的军务,重新擢选南疆主帅!” 说着,他重重叩首,颇有以命相谏的意思。 岑肆冷笑驳斥:“卓远侯莫非是年岁大了,听不懂话了?急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徐将军为了确保军务运转如常,奔赴前线之前已将军权分别下放给了八门校尉,如今就算没有徐将军,南疆军依旧是铁板一块,换不换人又有什么区别?” 沈未坚一噎,却仍不服输,“纸上只言片语怎可尽信?万一他只是权宜之计呢?瑞国公莫不是以私废公,偏袒您的准女婿吧?”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卓远侯未免也太敢说了! 纵然瑞国公府不复昔日荣光,但岑家只要循规蹈矩,依然可以躺在祖先血肉换来的功劳簿上,无论背地里如何嘲笑,都不能把岑家的家事公然说出来。 没有人发现,沈未坚紫袍下的手攥得几乎滴出鲜血,但他必须奋力一搏。 上次他听皇后提起卓仁,一时露了怯,回去多番查探过后才知道卓仁已经命丧异国。但他来不及气愤皇后的诓骗,而是后知后觉的惧怕。 皇后既然能用卓仁来诈他,就证明沈家和卓家私下里做的事已经泄密,而皇后和岑静昭是闺中密友,且岑静昭精明狡猾,很有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如果不趁现在先发制人,必将后患无穷。 皇后是徐十五的堂姐,打击了徐十五就是削弱了皇后的势力,不仅能让岑静昭失去一个倚仗,也能为他的女儿进宫铺路。 所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踩死徐十五。 听沈未坚提起徐十五和岑静昭的婚事,岑肆一瞬间热血上头。 说起来,这个女儿是他最大的痛处,明明有慧心巧思,却偏偏一意孤行,不仅和徐十五私定终身,更是仗着肃嘉大长公主的偏爱,连家都不肯回了。 可这些都是家事,就算岑静昭不承认,她也永远都是岑氏女,他作为父亲,作为岑家家主,必须将岑静昭护在羽翼之下。 “哼!沈侯爷说笑了!您不也是不才的亲家?” 众人从一开始的惊愕,变成了看好戏的跃跃欲试,卓远侯世子和瑞国公府三娘子的亲事可还作数呢!只是近来朝堂上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两家谁都没有心思提起这事。 “够了!” 众人听得津津乐道,皇帝却已经不耐烦了,他沉声道:“诸位的家事关起门来自己断!” 岑肆和沈未坚立刻叩头告罪,皇帝摆了摆手,“军政大事关乎国家安危,诸卿回去之后细细思量,再上奏疏,此刻便不再议了!” 说着,他起身离开了大殿。 赵友正要上前扶住皇帝,却只听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他立刻应声,吩咐手下的内官去办。 诸位大臣离开乾鉴殿,岑肆和沈未坚两人身上都仿佛带着一团火,谁也不敢上前,都躲得远远的,于是殿里只剩下这两人落在最后。 迈出殿门时,岑肆斜眼瞥见沈未坚走了上来,冷哼一声快步离开了。 沈未坚紧随其后,可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小内官拦住了。 内官行礼过后小声道:“沈侯爷,陛下有请!” 沈未坚先是一愣,随即心神激荡,皇帝此时单独召见他,一定是因为他在大殿之上说的话被皇帝听进去了,也就是说,皇帝在内心深处更加认同他。 一路上,沈未坚不断想着该如何说服皇帝,如何不着痕迹地打压皇后母族,到了隆和殿,他已经打了一堆腹稿。 看着铁画银钩的匾额,沈未坚无声嗤笑。前些时日皇后还在千方百计阻挡他来此面见皇帝,今日他却被皇帝单独召见,可见世事自有定数,挡是挡不住的。 走进大殿,沈未坚刚要跪地行礼,皇帝便先开了口。 “沈侯爷免礼,此刻殿中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自在一些。” 皇帝意有所指,沈未坚从善如流道:“多谢陛下!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点了点头,问:“沈侯爷今日在朝会上所言,朕深以为然,徐十五恃才放旷且屡教不改,但南疆军是他一手所建,怕是不好轻易罢黜,不知沈侯爷可有高见?” 这个问题在来的路上,沈未坚已经想清楚了,于是他对答流畅。 “陛下仁善,即便徐十五多次僭越也不曾责罚,但世人可没有陛下的胸襟,尤其是越人。” 沈未坚意味深长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将士们都是以命相博,既然徐将军亲赴前线,想必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沈未坚一边说,一边留心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只见皇帝沉默不语,但听了他的话却并未有分毫不悦,因此他乘胜追击。 “而且,徐将军因齐善县主而和肃嘉大长公主关系密切,若成就姻缘,只怕日后更难应付。” 实际上,沈未坚最后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底气,他只是在赌,赌一个爱而不得的男子的痴心,以及一个皇位不稳的帝王的疑心。 皇帝身为翊王之时,曾对岑静昭有过情愫,这件事并非绝密,只是因为无论是翊王还是皇帝,都没有人敢轻易议论。 谁也不知道皇帝现在对岑静昭是什么心思,但从他破例封岑静昭为县主,至少能够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所以,沈未坚在赌,赌皇帝是个寻常男子,会为了心中所爱做出一些疯狂的事。如果徐十五不在了,岑静昭便是独身,也就多了几分进宫的机会。 当然,在除掉徐十五之后,第二个便是岑静昭,他是不会让岑静昭进宫与自己的女儿为敌的。他毫不怀疑,如果岑静昭入宫,绝对会成为第二个心狠手辣、把持朝政的吕后。 而比这痴心更可怕的便是疑心,尤其是帝王的疑心。 肃嘉大长公主是连先帝都要忌惮三分的皇亲,她在项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深受百姓爱戴。 而且追本溯源,她才是正宗的皇族,血统比皇帝还要尊贵纯正,如果她以此为由联合徐十五的南疆军起事,未必不会成功。 果然,只见皇帝微一颔首,淡声道:“沈侯爷说得有理,那此事便交由沈侯爷去办了。朕会下令调兵四万,由沈世子领兵,驻扎在南疆境外,以待时机。沈侯爷可有异议?” 沈未坚登时脊背发寒,皇帝是听了他的话,却也没打算放过他。 此令一下,皇帝是关心战事和百姓,即使调兵遣将的明君,而沈家领兵,如果驰援不及,便是祸国殃民的罪人。而皇帝口中所说的“时机”,便是徐十五被敌军残杀之后。 他想利用皇帝铲除徐十五和皇后,皇帝也在把他当成杀人的刀。 然而箭在弦上,即便知道前方是陷阱深渊,他也值得往前走,从他踏进这间隆和殿,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臣遵旨!” 沈未坚退下后,皇帝并未宣赵友进殿服侍,而是一个人坐在冷硬的龙椅之上,看着九龙青铜香炉中冉冉腾空的青烟陷入深思。 不可否认,沈未坚的话的确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就是时常会有这种阴暗的想法,他时常会想,如果没有徐十五,他和岑静昭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所以他永远无法释怀,到了最后,他是不是真的还心悦岑静昭已经不重要了,求而不得的失落才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楚。 除此之外,更让他痛下杀心的是徐十五的所作所为。 监军自从到了南疆便再无消息传回皇宫,除了徐十五私自将人软禁,他想不出别的原因。监军是代表皇帝行使权力,无论徐十五有什么理由,这都已经踩到他作为皇帝的底线。 徐十五不仅是一呼百应的南疆主帅,更是皇后的堂弟,如果现在便如此狂妄,今后只怕这项国上下没有人能制住他了。 所以,徐十五必须死。 第109章 援军 皇帝增兵四万到南疆的消息很快传开,岑静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家中劝解来访的岑静时。 岑静时听说凡越被救下,且罗盖因此被俘,再也待不住了,说什么都要去济州,而瑞国公府必定不会轻易放人,更不会派人护送。 她不能独自上路,只能求助于岑静昭,她知道外祖母私下里给了幺妹不少人手。 岑静昭亦是为难,如今情势复杂,她手下的人都有要务在身,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送人南下。 而且现下南疆不太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了也只会增加危险,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浪费南疆军的人手去照顾她。 只是这些话岑静昭不好明说,便只能耐着性子劝,并提议写信给外祖母,让她老人家派人将凡越送回仕焦。小丫头遭了大罪,想来一定思念母亲了。 她劝得有些不耐烦,正想着寻个借口躲起来,就见孙不思便焦急地跑来报信,说了皇帝的旨意。 闻言,岑静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岑静昭却拧紧了眉头。 增兵是好事,但为何让沈璞领兵?卓远侯府虽以武起家,曾军功赫赫,但沈未坚和沈璞却都未曾在军中供职,做个百夫长都是抬举了。 一件好事却交给坏人去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长姐,马上回岑家收拾细软,暂住在我这里,我们随时南下。” 岑静昭沉声吩咐,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别收拾了!轻装简行,什么都别收拾了,你先住下,让我想想,我得想想……” 岑静时被岑静昭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吓到了,一个劲儿点头却不敢出声,生怕扰乱她的思绪。 岑静昭又转向孙不思,“不是吩咐各地开始行动吗?怎么还没有动静?” 孙不思一脸为难,“娘子,您吩咐我们不能露面,我们只能暗中保护,却不能替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们赶路啊!我们跟得焦急,却没办法像抽骡马一样赶着他们走。” 岑静昭沉吟片刻,道:“推他们一把!告御状都磨磨蹭蹭,活该他们一事无成!派人追杀他们,实在不行就杀一两个,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援军整军至多不过五日,五日之内我要见到人!” 孙不思被岑静昭冷漠无情的话吓得一时无言,原本想劝慰的话也都堵在了喉间,最后他只是抱拳应声,迅速离开了。 ——— 入夜风起,将了望台上的灯笼吹得摇摇欲坠。 徐十五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 因为朔州毗邻越国,边境之地少有百姓居住,到了夜里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笼,后来他驻守南疆,发动士兵和百姓开荒屯田,边境渐渐有了烟火气,从了望台望去,宛若璀璨的星河。 只是如今再看,星河陷入无尽的黑夜,只有几盏孤灯坚强地与之对抗。 越军的攻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猛烈,为避免百姓造成无谓的伤亡,他已经命人将那些百姓暂时迁走。 不知越军为何突然大举进犯,简直像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徐十五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越军从未有过如此情态,事出反常必有妖,越国已然从不断试探摩擦,到了以战养战的阶段。 如果越国举全国之力投入战事,仅靠南疆军是无法抵挡的,而朝中局势诡谲,他不能保证自己的急报一定会被皇帝看见,也不能保证皇帝会派兵驰援。 而让他更加恐惧的,不仅是以战养战意味着南疆将长久陷于水火之中,而是越国以战安内。 越国太子去世,越国政权必然动乱,加之今夏越国发了几场水患,从朝堂到乡野,没有人过得轻松,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靶子,让满怀怨愤、各怀心思的人同仇敌忾。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要应对的就不仅仅是越军了,还有岑静昭。 岑静昭偷偷命人毁掉越国堤坝,造成水患,这件事如果被知晓,她一定会被扣上挑起两国争端的帽子,第一个被拿来祭旗。 虽然所有人都清楚,两国之间早晚都有一战,不是某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找一个出气口去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虽不赞同岑静昭的做法,却也不能看着她成为千古罪人,他没有无双智计,不知道应该怎么隐藏她,他只能用自己的笨方法去解决—— 既然担心会留下证据,那就索性将所有事物都毁了,等攻下越国城池,将所有的堤坝都炸得粉碎,让人查无可查,便可以永绝后患。 “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徐十五望去,果然是李寻。 不等徐十五开口,李寻已经老练地挑重点汇报道:“启禀将军,陛下已经下令增兵四万,由卓远侯世子领兵,不日即将启程南下。” 徐十五紧抿双唇,面容肃杀,怎么也想不出沈璞为何会被选中。且不论沈璞到底有没有真材实料,就凭两人之间的私怨,此事也绝非好事。 沉默良久,他吩咐道:“传令回军营,务必守好监军,若有半点闪失,提头来见!” 监军代表皇权,事情若是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这张底牌或许可以保命。 李寻应声,准备离去,又听徐十五问:“罗兄怎么样了?腿伤可恢复了?” 提及此事,李寻的脸也皱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您请的丛太医妙手回春,罗大哥现下能走了,但腿上不吃力,只能勉强走几步,怕是……” 怕是废了…… 徐十五默默在心里补全了李寻没有说出口的话。纵然他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听到这番话,心中还是不免哀恸。 一个士兵失去了一条腿,就像是一个绣娘失去了一只手,纵然能够苟活,但要如何再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夜深了,了望台下仅剩的几盏灯火也熄灭了。然而,这一夜注定没有人能够安眠。 越军进攻的号角再次响起,徐十五立刻整军备战。 四野之下顿时火光连天,田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被点燃、被踩踏,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因此饿死。 这一次夜袭,越军来势汹汹,徐十五镇守在朔州的南疆军人手不足,虽然勉强守住了城池,但却伤亡惨重。 第二日黄昏,众人踩着血一般红的夕阳回到城中,没有一个人为刚刚的胜利雀跃,因为谁都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下一次还会不会胜利。 ——— 秋意渐浓,仕焦城却仍旧热火朝天,所有人都议论着一个死人。 “哎,听说没有,死的那个,是个书生哩!” “是吗?那是聪明人啊!聪明人咋还想不开?” “咳!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读书人看着跟什么似的,其实内里的污糟事儿多着呢!听说他本是乡试魁首,却被顶了名字!这不是断人生路吗?只有死路一条咯!” “还能顶名?你可别忽悠人!我表兄的表兄也考过乡试呢!听说时时都有人看着呢!怎么可能被冒名顶替?” “说你没见识,你还真没见识!只要上头看着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妈呀!你的意思是官老爷是主谋?那也没人能管啊!” “听说这事儿已经闹到了圣上那里,已经派人彻查了。毕竟人一头撞死在了宫城门口,总要有个交代。” “什么交代啊?你还真信啊!哪一次涉及到了老爷们,就都雷声大雨点小,谁知道这一次最后会不会又不了了之呢?” “哎,这次不一样!听说各地都来了不少景况相似的考生,都要求一个公正呢!” “是吗?那我得赶紧回家告诉我表兄的表兄,说不定他当初也是被换了名呢!” ……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甚至连乡野农户都在议论这件事。 人人都怒发冲冠,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家中将来会不会有考生,会不会被如此对待,先骂上几句总没有错。 一时间,百姓对于朝廷命官,甚至是整个朝堂都充满了不信任。还有些激进不怕死的百姓,随便扔烂菜叶到府衙门口,虽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哪座府衙是做什么的。 隆和殿外,礼部尚书李泓商的腿已经跪麻了,但他一动不敢动,只是整个身子都在不住颤抖。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完了,科举舞弊历来都是大罪,但他心中仍有不服,天下考生浩如烟海,他怎么可能一一得知?明显就是有人趁乱将那些事都推到了他的头上。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个明白,不让恶人得逞。 突然,有人走到他身边停下。他定睛一看,竟是岑静昭。 岑静昭先是请内官通传,又压低了声音对李泓商说:“李尚书,事到如今你可知自己输在了哪里?” 李泓商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他的喉咙已经嘶哑,无力的声音里却充满了无尽的愤恨,“原来是你!是你搞鬼!我要告诉陛下!” 岑静昭似乎心情不错,耐着性子多解释了几句。 “看来李尚书还是不知道输在哪里。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陛下不在意事情是谁做的,只在乎谁能解决。 “你输就输在把我当成了敌手,其实我只是想兴建学宫,和你所辖的科举完全不冲突,是你容不下我,把我当成敌人,那我只能反击了。李尚书,原本我们是可以在朝堂之上和平共处的。” 谁知,李泓商却越听越气,大怒道:“你放屁!这世上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你冤枉我,我定要让你不得好死!” 岑静昭冷笑,“你冤吗?你可一点也不冤,这些年你买卖举子名次中饱私囊,可不是我逼你的。” 李泓商怒极,起身就要掐死这个满口狂言的女子,却只见赵友快步从殿中走出来,径直走到了岑静昭面前行礼。 “奴婢见过齐善县主,请县主随奴婢进去,陛下已经在等您了。” 岑静昭尚未行动,李泓商却像是被摔烂的泥人一样,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赵友是皇帝的亲信,他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他这般恭敬岑静昭,必然是授意于皇帝。皇帝选择了岑静昭,也就意味着李泓商已经成为一枚废棋,随时会被清除出棋局。 “臣女参见陛下!” 岑静昭跪地叩首,动作分毫都挑不出错,但皇帝知道,她的心中没有恭敬。他不禁想起她在先帝身边时的样子,那时她的一举一动都分明带着崇敬。 皇帝心中怅然,大抵只有先帝那样的千古明君才能博得她的尊崇。 “表妹请起,看座。” 闻言,岑静昭有些怔愣,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一声“表妹”了,就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已经疏远,甚至敌对很久了。 “表妹,可以停止了吗?” 岑静昭甫一坐定,就听上首传来皇帝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 岑静昭看着皇帝,思索片刻,没有选择装傻,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隐晦地试探了。 “那要看陛下能否答应臣女所求。” “你所求为何?” “遵先帝之言,兴建学宫。”岑静昭顿了顿,柔和了声音,“表哥,我所求不过是先帝应允我的,多一分一毫我都未曾妄想过。” 两人一上一下静默对视,良久,皇帝揉了揉眉心,无奈苦笑。 “罢了罢了,都依你。从小到大,你想要的总有办法得到。” 皇帝的声音柔和,语气亲切,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宽仁谦和的少年,只是接下来,他语气轻柔的话却让岑静昭不寒而栗。 “朕许你三品学宫祭酒之职,并加封你为平南使,你替朕前去南疆,与越国和谈。” 岑静昭心头冰冷,皇帝的示弱只是手段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把她派去和越国和谈,自古以来,使节都是一步天一步地,谈成了便流芳百世,谈不成便遗臭万年。 皇帝在赌,赌越国不会答应任何和谈的条件,那么作为使节的岑静昭就会以无能,置百姓于战火之中而被史书记恨。 如此一来,学宫便成了泡影。 第110章 杀心 无论皇帝心中真实的想法如何,岑静昭至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于是她跪地叩首。 “臣谢过陛下垂爱,臣定以学宫为根基,为陛下、为大项培养栋梁。” 岑静昭的态度谦恭,但皇帝很清楚她不会轻易服软,让自己处于下风。 果然,只听岑静昭话锋一转道:“臣愿前往南疆促成和谈,听说卓远侯世子也要南下,请陛下准许我同行,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这一次皇帝没有太多犹豫,当即便应允了。 岑静昭稍稍安心,皇帝的心思无法揣度,但沈璞的心思却是显而易见,他去南疆不是支援,而是裹乱,只有一路上盯着他,才能让他没有可乘之机。 而且,沈璞在岑静昭的心里早就是个死人了,这一次不过是顺手收一个人头罢了。 ——— 卓远侯府里,人人喜气洋洋,世子爷原本原本只任一个闲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就连外院洒扫的老伯,脊背都比平时打得更直了。 侯府里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各个主子的院中,就连廊柱都刷了一层金粉,即便到了夜里,在烛火的映射之下,院中依旧流金溢彩,宛若仙境。 沈璞带着一身酒气从宴席上回来,这已经是为他送别的第四场宴席了。他脚步虚浮,被随侍搀扶着回到自己的院中。 随侍打发了婢女准备热水和醒酒汤,小心将人扶回房间。 沈璞的腿刚迈进房门,便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好在随侍及时扶住了他。 迷醉的酒意顷刻间退去,沈璞看着椅子上正襟危坐的人,压抑着被吓之后的气恼。 “父亲,您怎么过来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 沈未坚狠狠剜了沈璞一眼,怒道:“还没建功立业就先醉生梦死,侯府早晚败在你手里!” 沈璞心中不耐烦,但面上还是尽量顺从,他走到沈未坚面前,微微弓身,表示自己虚心听训。沈未坚的怒火顿时消了不少,但紧接着,他闻到了一股艳俗浓郁的脂粉气。 他竖起双眼瞪着沈璞,“又去勾栏瓦舍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你还未成婚,就整日眠花宿柳,今后谁还嫁你?” 沈璞一愣,旋即冷笑起来,“父亲玩笑了,儿子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 这回轮到沈未坚发愣了,“你难道还真打算取岑家那个庶女?你若是为了攀附瑞国公府,我看大可不必,岑家后继无人,早晚落败。你如今前途光明,应当娶一个于你有益的娘子。” “儿子要娶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县主之尊,父亲觉得够进我沈家的门吗?” “胡闹!”沈未坚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姑母刚刚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同意齐善县主兴办学宫了,如今她是正三品学宫祭酒,你莫要再提此事了!” 闻言,沈璞彻底清醒过来,“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沈未坚恨铁不成钢,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你懂什么?近来秋闱舞弊案沸沸扬扬,百姓怨声载道,皇帝这是通过学宫平息众怒呢!李泓商虽贪,却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你以为他为何突然马失前蹄?你可太有眼光了!看上了这么一个搅弄风云的蛇蝎妇人!” 谁知,沈璞却饶有兴致地问:“哦?她还真不一般!姑母可还说什么了?” 沈未坚一吹胡子,“皇帝命她去南疆和越国和谈,要与你同行。旨意明日就会下。” 沈璞大小起来,“父亲,齐善县主比为我沈家妇,她所有的势力也必将为沈家所用。父亲,您就等着儿子从南疆回来之后迎娶新妇吧!” 他说得豪言壮语,沈未坚却直觉此次南下不会太平。 须臾,他下了决心,“明早我便进宫,求皇帝准你提早启程。你不能和齐善县主一起走,她太危险了!” 沈璞连忙劝道:“父亲!儿子好不容易有此机会,您就放心吧!女子最重名节,儿子会让她这辈子只能嫁给我!” ——— 天朗气清,旌旗飘扬,仕焦南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送驰援南疆的将士。 队伍浩浩汤汤,不只有援军,还有户部拨发的军备物资。 军队南行,逐渐远离仕焦,官道两旁终于看不到百姓,行进的速度这才快起来。 岑静昭和岑静时共乘一辆马车,跟在队伍前中部,与队伍前面的沈璞保持着一定距离。 岑静时透过窗子向外看,良久过后,她放下帘子轻声叹息,“外面好像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这三年就像做梦一样……” 岑静昭跟着陷入回忆,不禁点头,“是啊!就像是一场梦。虽然有所失去,但总归得到得多一些,应该勉强算是一场美梦。” 闻言,岑静时忍俊不禁,“没想到堂堂齐善县主、学宫祭酒,也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被人听去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笑着笑着,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岑静昭明明才十六岁,原本就应该是嬉笑怒骂、肆意放荡的年纪,但她却从未有一日真正痛快地活过。 岑静昭也掀开帘子,看着外面步伐整齐、银甲光亮的士兵,突然说:“姐姐,要不要重新走一遍三年前的路?” 岑静时一愣,“什么路?我们现在走得不就是之前的官道吗?” “不,我是想让姐姐找借口留在驿馆,我独自上路。” 岑静昭的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岑静时却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 岑静昭点头,低声道:“是。我要做的事有风险,不想把姐姐牵扯进来。姐姐在驿馆待上几日,事成之后,我会派人接你。” 岑静时握紧了双手,面色忧虑,“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姐姐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一切都和姐姐无关。” 见岑静昭神色坚定,岑静时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便只得赞同地点了点头,但还忍不住嘱咐:“我不问,你总有你的道理,但你自己要小心,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岑静时紧张不安,岑静昭正想劝慰两句,却听车门被敲响,紧接着孙不思的声音传来。 “娘子,四公子命人送来的信。” 岑静昭对着初喜颔首,初喜立刻打开车门,将信交给娘子。 岑静昭拆开信一幕时刻,只是一瞬的工夫,她便明白了岑文平为何急着送信了。 “四公子?文平吗?”岑静时一脸疑问,“他怎么突然来送信了?” 岑静昭沉默不语,岑静时是个急脾气,索性自己把信抢过来自己看,但她却看得一头雾水。 “物资数量不对?什么物资?难道……” 岑静时的话戛然而止,只见岑静昭右手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马车里顿时陷入可怕的宁静。 岑文平因平定西疆格国旧部有功,被调回仕焦任户部度支司郎中,虽然只是五品官身,但却是户部最直接接触赋税和物资状况的人。 他做事仔细,前日夜里风大,他正好当值,便又轻点了一遍要送去南疆的物资。只是点到最后,竟是差得对不上号了! 物资调配有严格的流程,绝不是某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他人微言轻,不敢擅自挑明此事,但事关南疆将士,他又无法视而不见。 想来想去,满朝上下只有刚被册封为学宫祭酒的岑静昭能查明这件事了。 岑静昭默默将信收好,看来此番南下,想浑水摸鱼的不止她一个。 ——— 皇帝增兵四万到南疆的消息很快传开,岑静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家中劝解来访的岑静时。 岑静时听说凡越被救下,且罗盖因此被俘,再也待不住了,说什么都要去济州,而瑞国公府必定不会轻易放人,更不会派人护送。 她不能独自上路,只能求助于岑静昭,她知道外祖母私下里给了幺妹不少人手。 岑静昭亦是为难,如今情势复杂,她手下的人都有要务在身,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送人南下。 而且现下南疆不太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了也只会增加危险,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浪费南疆军的人手去照顾她。 只是这些话岑静昭不好明说,便只能耐着性子劝,并提议写信给外祖母,让她老人家派人将凡越送回仕焦。小丫头遭了大罪,想来一定思念母亲了。 她劝得有些不耐烦,正想着寻个借口躲起来,就见孙不思便焦急地跑来报信,说了皇帝的旨意。 闻言,岑静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岑静昭却拧紧了眉头。 增兵是好事,但为何让沈璞领兵?卓远侯府虽以武起家,曾军功赫赫,但沈未坚和沈璞却都未曾在军中供职,做个百夫长都是抬举了。 一件好事却交给坏人去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长姐,马上回岑家收拾细软,暂住在我这里,我们随时南下。” 岑静昭沉声吩咐,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别收拾了!轻装简行,什么都别收拾了,你先住下,让我想想,我得想想……” 岑静时被岑静昭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吓到了,一个劲儿点头却不敢出声,生怕扰乱她的思绪。 岑静昭又转向孙不思,“不是吩咐各地开始行动吗?怎么还没有动静?” 孙不思一脸为难,“娘子,您吩咐我们不能露面,我们只能暗中保护,却不能替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们赶路啊!我们跟得焦急,却没办法像抽骡马一样赶着他们走。” 岑静昭沉吟片刻,道:“推他们一把!告御状都磨磨蹭蹭,活该他们一事无成!派人追杀他们,实在不行就杀一两个,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援军整军至多不过五日,五日之内我要见到人!” 孙不思被岑静昭冷漠无情的话吓得一时无言,原本想劝慰的话也都堵在了喉间,最后他只是抱拳应声,迅速离开了。 ——— 入夜风起,将了望台上的灯笼吹得摇摇欲坠。 徐十五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 因为朔州毗邻越国,边境之地少有百姓居住,到了夜里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笼,后来他驻守南疆,发动士兵和百姓开荒屯田,边境渐渐有了烟火气,从了望台望去,宛若璀璨的星河。 只是如今再看,星河陷入无尽的黑夜,只有几盏孤灯坚强地与之对抗。 越军的攻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猛烈,为避免百姓造成无谓的伤亡,他已经命人将那些百姓暂时迁走。 不知越军为何突然大举进犯,简直像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徐十五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越军从未有过如此情态,事出反常必有妖,越国已然从不断试探摩擦,到了以战养战的阶段。 如果越国举全国之力投入战事,仅靠南疆军是无法抵挡的,而朝中局势诡谲,他不能保证自己的急报一定会被皇帝看见,也不能保证皇帝会派兵驰援。 而让他更加恐惧的,不仅是以战养战意味着南疆将长久陷于水火之中,而是越国以战安内。 越国太子去世,越国政权必然动乱,加之今夏越国发了几场水患,从朝堂到乡野,没有人过得轻松,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靶子,让满怀怨愤、各怀心思的人同仇敌忾。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要应对的就不仅仅是越军了,还有岑静昭。 岑静昭偷偷命人毁掉越国堤坝,造成水患,这件事如果被知晓,她一定会被扣上挑起两国争端的帽子,第一个被拿来祭旗。 虽然所有人都清楚,两国之间早晚都有一战,不是某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找一个出气口去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虽不赞同岑静昭的做法,却也不能看着她成为千古罪人,他没有无双智计,不知道应该怎么隐藏她,他只能用自己的笨方法去解决—— 既然担心会留下证据,那就索性将所有事物都毁了,等攻下越国城池,将所有的堤坝都炸得粉碎,让人查无可查,便可以永绝后患。 第111章 送命 南下的第三日,瑞国公府嫡长女岑静时便病倒了,因为她身份尊贵,全军便都只能跟着暂时滞留。 好在随行医师诊治过后,只说是因为旅途劳顿,身体吃不消。 沈璞听过之后并未觉得不妥,岑静昭一意孤行,让军队日夜兼程,每日只休息两到三个时辰,别说是岑静时受不了,就连他都觉得疲惫极了。 他索性跟岑静昭说:“岑大人,不如我们在此地暂住一日,也好休整休整,否则这么奔劳下去,怕是大家都吃不消。” 岑静昭的目光从军医身上落到沈璞的脸上,天色渐暗,士兵们已经开始安营扎寨了。 她提高了声音,“沈世子莫要说笑!我大项的将士受的是最严酷的训练,步兵可日行百里,骑兵更是能一日奔袭千里,世子未免太小瞧我大项的好儿郎了。” 沈璞一时无言,听到这话的将士却都不禁挺起了胸膛,心中暗暗赞叹这位传奇一般的女官。 从一开始,大多数将士便都不服气沈璞,军中是最讲究资历的地方,因为所有的军衔和荣耀都是一场场战争积累下来的。 沈璞未曾在军中供职,却能统领四万军士,虽然只是暂时为之,大家心中也都不服气。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所有人都憋在心里。 如今岑静昭直言不讳,讽刺他不懂军中的景况,可以说是为大家出了一口气。 沈璞也反应过来岑静昭是在当众落他的面子,瓦解他在军中的威信,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做的事,但面上还是笑着。 “岑大人说得对,那你以为该如何?” 岑静昭早就等他这句话,从善如流道:“今日先在此处歇息,明日继续行军,长姐身子不适,便留在驿馆里,留一队人马陪护,慢慢南下。沈世子以为如何?” 岑静昭明显是有备而来,沈璞只得点头答应,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快步离开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他不如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给她好看!等她不得不嫁给他,他要把所有在她身上失去的面子都找回来! 闻着驿馆里时不时随风飘来的饭菜香,他突然灵光一闪,立刻叫来随侍吩咐了几句话,然后心情大好,回了自己的居所。 驿丞是个机灵人,知道这次来的人都是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回的贵人,因此发动了驿馆里的所有人来招待。 为了让贵人们休息得舒适一些,他腾出了三间独立的院子,岑静昭姐妹和沈璞分别住一间。 岑静昭应付完沈璞,先去了岑静时的院子。 见岑静时还躺在床上,她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姐姐这是真的不舒服了?” 岑静时立刻掀开被子坐起身,看起来精神得很,“装的,不过这几日确实是累了,躺下歇歇。” 岑静昭忍不住打趣,“姐姐扮得还挺像,我都差点相信了。” “那有什么?小时候不愿意读书了,就装病在房——” 岑静时戛然而止,脸上得意的神色还来不及收起,便想到了她的童年和岑静昭的童年简直是天壤之别,突然提及,恐怕会伤了岑静昭的心。 “咳!没什么,不耽误你的事就好。”岑静时靠在引枕上,假装不在意道:“你这几天也累坏了,早些去休息吧!明日我不陪你走了,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好,姐姐无事便好。除了军中有人会留下来陪护姐姐,我也会留人在暗中陪着你,都是得用之人,姐姐尽可以放心。” 嘱咐完岑静时,岑静昭这才回了自己院中。 初喜已经将厨房送来的晚膳摆在了桌上。 岑静昭坐下却没动筷子,初喜问:“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奴婢再去厨房吩咐人重新做些?” 岑静昭摇头,手指弯曲,虚虚地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初喜无奈笑了起来,从一旁的边柜上拿过来一个不起眼的竹筒。 岑静昭打开竹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酒香顿时飘散在房间里,岑静昭这副样子简直就像是三五天都没有喝水的人。 初喜的笑容僵住了,转而开始心疼起来,只是酒瘾就已经这样难捱了,不知道娘子当初戒掉阿芙蓉的时候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苦难。 初喜有些担忧,“娘子,还是控制些吧!酒终究伤身,少喝为妙。” 一方面碍于身份,另一方面,岑静昭也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的弱点,无论是曾经的阿芙蓉瘾,还是现在的酒瘾,除了身边亲近的几人,没有其他人知道。 为了解决路上的酒瘾,她特意让初喜将酒都装进竹筒里伪装成水。而且,为了防止周围人闻到酒气,从不喜欢浓香的她,还特意挂上了气味浓重的香包,以此来压住酒气。 岑静昭擦了擦嘴,终于满足了。因为要配合长姐演戏,她这一日都没有喝酒,实在是心痒难耐。 其实像初喜说的,酒不是好东西,她应该戒掉的,而且她也可以戒掉,可是她却不想戒掉。 她这一生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没对什么东西成瘾,她想试着不再循规蹈矩,随心所欲一些。 见初喜不高兴了,岑静昭把竹筒还给她,哄道:“好啦好啦!今日就这些,保证不喝了。快坐下来一起用膳吧!” 这边两人刚坐下,那边沈璞的下人便不请自来了。 他对着岑静昭行礼,“世子请县主一道用膳小叙,说是有行军上的事情要和县主商讨。” 他说得豪言壮语,沈未坚却直觉此次南下不会太平。 须臾,他下了决心,“明早我便进宫,求皇帝准你提早启程。你不能和齐善县主一起走,她太危险了!” 沈璞连忙劝道:“父亲!儿子好不容易有此机会,您就放心吧!女子最重名节,儿子会让她这辈子只能嫁给我!” ——— 天朗气清,旌旗飘扬,仕焦南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送驰援南疆的将士。 队伍浩浩汤汤,不只有援军,还有户部拨发的军备物资。 军队南行,逐渐远离仕焦,官道两旁终于看不到百姓,行进的速度这才快起来。 岑静昭和岑静时共乘一辆马车,跟在队伍前中部,与队伍前面的沈璞保持着一定距离。 岑静时透过窗子向外看,良久过后,她放下帘子轻声叹息,“外面好像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这三年就像做梦一样……” 岑静昭跟着陷入回忆,不禁点头,“是啊!就像是一场梦。虽然有所失去,但总归得到得多一些,应该勉强算是一场美梦。” 闻言,岑静时忍俊不禁,“没想到堂堂齐善县主、学宫祭酒,也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被人听去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笑着笑着,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岑静昭明明才十六岁,原本就应该是嬉笑怒骂、肆意放荡的年纪,但她却从未有一日真正痛快地活过。 岑静昭也掀开帘子,看着外面步伐整齐、银甲光亮的士兵,突然说:“姐姐,要不要重新走一遍三年前的路?” 岑静时一愣,“什么路?我们现在走得不就是之前的官道吗?” “不,我是想让姐姐找借口留在驿馆,我独自上路。” 岑静昭的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岑静时却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 岑静昭点头,低声道:“是。我要做的事有风险,不想把姐姐牵扯进来。姐姐在驿馆待上几日,事成之后,我会派人接你。” 岑静时握紧了双手,面色忧虑,“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姐姐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一切都和姐姐无关。” 见岑静昭神色坚定,岑静时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便只得赞同地点了点头,但还忍不住嘱咐:“我不问,你总有你的道理,但你自己要小心,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岑静时紧张不安,岑静昭正想劝慰两句,却听车门被敲响,紧接着孙不思的声音传来。 “娘子,四公子命人送来的信。” 岑静昭对着初喜颔首,初喜立刻打开车门,将信交给娘子。 岑静昭拆开信一幕时刻,只是一瞬的工夫,她便明白了岑文平为何急着送信了。 “四公子?文平吗?”岑静时一脸疑问,“他怎么突然来送信了?” 岑静昭沉默不语,岑静时是个急脾气,索性自己把信抢过来自己看,但她却看得一头雾水。 “物资数量不对?什么物资?难道……” 岑静时的话戛然而止,只见岑静昭右手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马车里顿时陷入可怕的宁静。 岑文平因平定西疆格国旧部有功,被调回仕焦任户部度支司郎中,虽然只是五品官身,但却是户部最直接接触赋税和物资状况的人。 他做事仔细,前日夜里风大,他正好当值,便又轻点了一遍要送去南疆的物资。只是点到最后,竟是差得对不上号了! 物资调配有严格的流程,绝不是某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他人微言轻,不敢擅自挑明此事,但事关南疆将士,他又无法视而不见。 想来想去,满朝上下只有刚被册封为学宫祭酒的岑静昭能查明这件事了。 岑静昭默默将信收好,看来此番南下,想浑水摸鱼的不止她一个。 一番折腾过后,日头已经西沉,马车缓缓停下,孙不思再次敲响车门,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直接推开门,而是在外面朗声道:“娘子,沈将军有请。” 岑静昭没有打开车门,而是掀开车帘探出半个头,沈璞正骑马停在她的车前。 一见到她,他便拱手道:“唐突娘子了,只是即将入夜,前方不远处有驿馆,我们今日便在那里休息,可好?” 他的话似是而非,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周围的士兵都窃窃私语,显然主帅立身不正,根本无法约束手下的人,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帮得上徐十五? 沈璞笑看着岑静昭,没有发现她在马车里扣着座椅的手已经因用力过猛而一片惨白。 岑静昭压下想要马上将人弄死的念头,用大家都能够听到的音量朗声道:“歇什么歇?既是援军,自当日夜兼程,南疆若是出了乱子,诸位都免不了责罚。” 士兵们不敢再笑,立即整顿好自己,只听岑静昭又说:“另外,公务期间请称呼我为岑大人。” 岑静昭不仅是三品官,更是县主,身份自是尊贵。而仔细算起来,沈璞虽然如今手握重兵,但因为他是临时加官,不算正经的官职,只是众人给他面子,唤他一声“沈将军”。 实际上,以权势划分,沈璞要以岑静昭为尊,岑静昭指出这一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此行真正的主事是谁。 ——— 岑静昭在被加官为学宫祭酒的第三日便启程去了南疆,众人还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一支烟花刚刚炸开,却马上跌入水中,只能看见丝丝涟漪,让人觉得不痛快,却又无从发泄。瑞国公府的钱老夫人就是这一类人。 堂屋里,老夫人看着岑肆气不打一处来。 “连女儿都管不住!你还能干什么?现在她摇身一变,有了三品官身,比咱们家任何人的官职都高,可她不回岑家,于你们又有何益?” 岑肆默默听着,不反驳也不附和,明显是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老夫人愈发气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说服她回到岑家,如此方才对得起岑家的列祖列宗。” “够了!”岑肆终于忍无可忍,“母亲,就这样吧!昭姐儿愿意独自生活,便由着她去吧!当初是我们急吼吼地将她驱逐出族谱,如今又有何颜面让她回来?” “哼!你现在是在怪我咯?你若是有个儿子,我何必如此替你筹谋?”老夫人一针见血,“这些年亏待她的是你,现在你良心发现了?想做好父亲了?未免太晚了。” “是儿子不如父亲,他看得长远,如果一切都按照父亲生前的吩咐去做,瑞国公府也不至于是今日光景。” 第112章 设局 初喜和两位士兵不顾阻拦,跑进了院中,循着声音来到了沈璞的房门外。 方才拦门的下人还想再拦,毕竟这是主人的卧房,但听到房间里隐约发出“嗑磕”的声响,他也担心真的会出事,便没再说话,任由士兵踹开了门。 随即,进来的四个人如遭雷击,眼前的画面让四人惊愕失色—— 床上的岑静昭和沈璞衣衫不整,岑静昭面脸鲜血,但她看起来并未受什么外伤,这血都是沈璞的。她缩在床幔后抖若筛糠,显然是受惊过度。 而沈璞喉咙正插着一支约一掌长的短箭,鲜血正从他的喉管涌出,而大家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嗑磕”声,就是沈璞发出的仿佛野兽濒死时的声音。他的手不停朝着岑静昭的方向抓,眼神里充满怨毒。 初喜最先反应过来,大步跑到岑静昭面前,一边身子挡住沈璞的视线,一边扯下床幔将岑静昭紧紧裹起来。 剩下的三个人也清醒过来,一个士兵立刻高声道:“我这就去叫军医过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撒腿就跑到门口,却在下一瞬被初喜吼得一个踉跄。 “等等!嚷什么嚷!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低调些把军医请过来,就说沈世子吃醉了酒,有些风寒。” 士兵当即应声去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听一个婢女的话。 沈璞的侍从已经跑到沈璞身边,带着哭腔问:“世子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您?您一定要撑住啊!” 侍从不敢明说,但房里只有两个人,伤人还能有谁?而且岑静昭衣衫不整,左手手腕上的银护腕清晰可见,这分明就是伤人的暗器。 初喜感觉到手心被攥紧了,她看着岑静昭,慢慢眨眼回应。 在床幔的掩映下,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立刻奔涌而出,她转过头看向留在房里的另一位士兵,哀恸又愤恨。 “这位大哥,麻烦您请人封住这间院子,任何人不得出入,院中的人也不得走动。我家娘子身为县主,却遭此大罪,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 那士兵的目光在岑静昭和沈璞身上来回逡巡,最后他毅然点头走了出去。 沈璞眼见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犯不上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得罪堂堂县主,更何况岑娘子和徐将军有婚约,他早便想着加入南疆军,此刻难得有机会示好,他怎么可能放过? 这一晚,整个驿馆灯火通明,各处都被士兵团团围住,任何人都不许随意通行。 驿丞在听说卓远侯世子诊治无效,重伤而亡的消息时,第一百零八次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原本他还想着好不容易遇到了贵人,好好伺候着说不定就能一飞冲天、光宗耀祖,可是谁能想到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说实在的,也是这沈世子不争气,色字头上一把刀,看上别人也就算了,偏偏看上了齐善县主,这位可是连他们这偏远地方都听说过的奇女子。 她的母亲是郡主,父亲是国公爷,祖父一脉往上数三代,都是朝中重臣,外祖父是抵御外敌的大英雄,外祖母是大长公主。 然而,她的出身和她的经历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她幼时被冠以恶名,少时却被先帝钦点为女师,如今不仅是县主,还是三品学宫祭酒。 面对这样的人,但凡脑子正常一些,都会敬着躲着,偏偏这沈世子猪油蒙了心,竟敢主动招惹,下场便是丧命于异乡。 军医和临时主事的校尉季英从岑静昭的房间里走出来,季英迫不及待地问:“大夫,县主怎么样了?要紧吗?” 已经死了一个了,若是这个再出事,他们这些随行的大头兵怕是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夫摇头叹气,“只有些皮外伤,但受了惊吓,怕是得好一阵子才能平复了。” 任她岑静昭再精明强干,女子遇到这种事总是无能为力的。 从她战战兢兢、颠三倒四的言词中,季英勉强拼凑出了今日之事的始末—— 沈璞以讨论行军路线为由,将岑静昭约过来,又摆酒设宴灌醉了岑静昭,然后欲行不轨之事,却没料到岑静昭竟随身带着暗器,慌乱之中发射袖箭,直接射中了沈璞的喉咙。 总之,只能说沈璞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季英正打算派人送军医回去休息,却见初喜从房中跑了出来,驻守的士兵还来不及拦人,初喜已经跪了下来。 “大夫,请您仔细查验席上酒水吃食,我家娘子会饮酒,断不会轻易醉倒,说不定是有人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军医被这一连串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一听这话更是头大,但他不敢怠慢了这位齐善县主的事,便马上行动起来,好在一开始就控制住了所有人,现在席面上的东西都没有人动过。 院中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守卫留在外面,初喜再三确认门窗紧闭,且无人偷听,这才掀开紧闭的床幔。 “娘子,您也太大胆了!不是说好了让他在路上遇到山匪流寇而死吗?您怎么亲自动手了?” 岑静昭从床上坐起身,眼神里再无半分惊惧之色,“顺势而为罢了,大家都看到是他叫人来请的我,也省去了我许多麻烦。” 初喜皱着眉,显然不赞同,“可是您亲自动手,卓远侯那边必然不会放过您,将来可怎么办?” “沈家这个仇家早就结了,多恨我一分或少恨我一分,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而且距离南疆越来越近,不早点解决了沈璞,怕是会节外生枝。” 见岑静昭毫不在意,初喜也知道劝不住,便不再多言,只是拿出药膏为她涂抹伤口。 “娘子胸有成竹,但以后还是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您这脖子上和手臂上都被自己划伤了,万一留下疤痕可怎么办?” “做戏当然要真一点,否则怎么让大家相信我是被胁迫?现在要查的事更重要,你出去盯着,有消息立刻告诉我,我先歇息一会儿。” 初喜只当岑静昭是真的太累了,便轻声离开了。 房门一关,岑静昭再也忍受不住,开始不停干呕。 她到底只是一个平凡人,纵然自认为心狠手辣,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却从未想过要亲手了结一个人的生命。 当沈璞喉间的鲜血喷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时,腥咸的味道几乎让她窒息,当初喜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演戏,她是真的被吓傻了,以至于过了许久,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璞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沈璞把她抱回到房间里,她举起袖箭瞄准他的时候,他除了恐惧,更多的是不解,下意识说了一句,“你怎么没事?” 当时她以为他是在疑惑她为什么没有醉,可是后来她才反应过来,他当时的样子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清醒,酒量人人不同,更无法保证让人长时间昏迷,那么他一定是用了别的方法。 而除了下药,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干呕了许久,岑静昭终于再次平静下来,她强迫自己回想今日之事其中的蹊跷,这样才能忘记被鲜血喷洒一脸的窒息。 今夜她几乎没有吃东西,只是喝了些酒,而她十分确定酒没有问题,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中毒后的反应。 而沈璞一直看着她,应该是确定了她已经中毒,所以在看到清醒的她的时候,才会那么震惊。 那么毒到底下在了哪里?为什么她一点事都没有? 大抵是真的累了,她想着想着竟睡着了,只是即便睡着了,她的眉头都没有展开,双手也仅仅攥着被子。 天快亮的时候,初喜轻声叫醒了岑静昭,“娘子醒醒,大夫那边有结果了。” 岑静昭猛然惊醒,紧接着她意识到了初喜话中的含义,急切地问:“什么结果?有毒吗?” 初喜颔首,小声道:“是春药,在您的酒壶和酒盏里都查到了相同的药物。” 岑静昭顷刻间如坠冰窟,她既没有中毒,也喝光了杯盏里的酒,现在含有春药的酒是什么时候装到杯盏里的? 如果说一开始沈璞就在酒里下了毒,那么从她喝到没有毒的酒,再到军医发现了酒有问题,这个过程中酒被人不知不觉换了两次,一次不让她喝到,另一次则是大剌剌地把证据摆在众人面前。 这个认知让岑静昭头皮发麻,一股恐惧蔓延,甚至比她近距离杀死了一个人更加恐怖,好像有一双手在操控着这一切,她也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她从不介意做棋子,至少这证明了她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但她必须要知道执棋者是谁,她不能稀里糊涂地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剑。 沉吟半晌,她揉了揉眉心,“让孙不思问问暗中跟着我们的人,有没有可疑的人,如果没有发现,就从这一刻小心留意。” 初喜连忙跑去传话,岑静昭无力地躺回到床上,实际上她知道不会问出什么结果,她的人只是为了保护她们路上的安全,在驿馆这只朝廷的地盘,他们肯定早就隐去了。 毕竟是大长公主的人,身份敏感尴尬,万一和士兵们撞上了只会惹出麻烦,平白惹人猜忌大长公主。 她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反正她现在是受害者,尽管窝在房间里就好了。 但她刚闭上眼有些睡意,门就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她吓得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还不等她看清来人是谁,对方已经大步来到了她的床前。 岑静时掀起床幔,上下打量着岑静昭,发现她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昨夜到处都是士兵,还不让人四处走动,我听说你受了伤,但他们不让我来看你,我怕你有别的安排,没敢硬闯。” “没事了,我跟你说,但你先把嘴捂起来,千万别发出声音。”岑静昭敛起笑意,肃容道:“而且你要保证,今日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再提及。” 岑静时左手三指并拢放在耳边,作发誓状,右手则捂住了自己的嘴,同时,又用双眼瞪着岑静昭,示意她有话直说。 岑静昭哑然失笑,旋即讲了昨夜发生的事。岑静时一开始还当作笑话来听,但越听面色越沉,等岑静昭说完,岑静时的巴掌已经狠狠拍在了她的手臂上。 “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不在意卓远侯府,但你至少要在意你自己!” 岑静时比来时还要气愤,但她知道岑静昭油盐不进,骂了也是白骂,于是只好拿出杀手锏,“等到了南疆,我一定要告诉外祖母,让她老人家好好管教你!” 岑静昭先是被打,又是被骂,现在又直接被威吓,她有些无奈,“我知错了,姐姐别生气了!我还受着伤呢!姐姐下手可得轻点。” 岑静时这才注意到她脖子靠近锁骨的地方有几道抓痕,只是方才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 看着这刺目的红色伤痕,她也不好意思再骂了,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角度来教育这个胆大妄为的妹妹。 “你这袖箭是怎么回事?你还随身带着暗器?别告诉我你其实想做个杀手。别说世家女子,这世间哪有女子像你这般,带着暗器,说杀就杀?” 见岑静昭低头不语,岑静时猛然反应过来,她一拍大腿,冷哼道:“该不会是徐十五送你的吧?他这个人就没个正形!” 提到徐十五,岑静时又看着岑静昭叹息起来。 “你也是,为了除掉沈璞牺牲这么大,虽然昨晚的事压下来了,但到底有人看见了,若是传出去,传到徐十五的耳朵里,他会怎么想?这些你想过吗?” 岑静昭本想说她了解徐十五,相信他不是那么世俗愚昧的人,他一定可以理解她。可话到嘴边,她却不敢出口,只怕自己的真心和信心都错付了,最后落得笑话一场。 实际上,徐十五会怎么想,她根本就没有把握。 最后,她只能装作不在意,道:“如果他在意,就证明他不是我应该托付终身之人,舍了便是……” 第113章 暗卫 风波过后,岑静昭一行人继续南下。没有了沈璞,岑静昭也没有暂时接过军权,而是将军中的事务交给了校尉季英,直到朝廷下令指派新的将军。 沈璞毕竟是身份非凡,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沈璞带来的仆从由二十名士兵护卫,扶灵回仕焦,同时,岑静昭也派回了孙不思。 这样三方对峙的时候,才能还原真相。 临行前,三方稍作商议,决定对外宣称沈世子是突发恶疾去世,只将真实情况上报于皇帝。唯有如此,才能同时保全卓远侯府和齐善县主的声誉。 在沈璞的尸体还没回到仕焦之前,卓远侯府和瑞国公府已经陆续收到了这一消息。 卓远侯府里,沈未坚收到沈璞随从写的信,震怒怨愤,将书房里的珍宝砸了个干干净净。 “好你个毒妇!我不与你计较,你竟害我儿性命!” 沈未坚扶墙站在一片废墟的书房,因气血翻涌而导致说话声音忽大忽小,他喊了两声外面战战兢兢的侍从才闻声赶来。 “侯爷,您有什么吩咐?” “把岑家的证据交给大理寺,我要瑞国公府给我璞儿陪葬!” 与此同时,瑞国公府里,岑肆同样被气得胸闷头痛,坐在椅子上缓了许久,才将暗卫从南方传回来的信撕碎后丢进了火盆。 赵管事小心劝道:“老爷别气坏了身子,县主聪慧,已经无事了,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岑肆“哼”了一声,“她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若不是我派去的人机灵,把酒换了,她不嫁给沈璞,就只能去庵堂当姑子了!” 赵管事不敢附和,只能赔笑,“老爷说得哪里的话?您派去的人又不是去看风景的,就算县主不慎吃了药酒,有您保驾护航,她也定然无碍。” 岑肆被哄得稍稍顺了心气,但还是板着本就严肃的一张脸。 光是看着信上简短的文字,岑肆都能想象到当日的情况有多么紧急。多亏他的人一早便发现了沈璞命人在酒里下药,便偷偷换掉了,又在事发之后悄无声息地将下了药的酒换了回来。 当岑静昭被沈璞抱进房中时,暗卫们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这样会暴露国公爷,引起皇帝的猜疑,也有人认为国公爷的命令是确保两位娘子的安全,不能置之不理。 就在两伙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却听见了房中传来激烈的声响,先是争执和男人的高声狂怒,紧接着,不等暗卫凑近观察情况,房中又传来了一声惨叫。 这时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三娘子竟然自己就解决了危机,根本不需要他们露面。说不上是赞叹还是失落,几名暗卫又悄悄躲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十分怀疑国公爷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们也是刀尖舔血、层层历练才到了今日的位置,却几乎没有发现哪个女子能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面对面要了别人的命。 岑肆的确不了解岑静昭,也着实被她的举动吓到了,但比起要管教女儿,他现在更想问责于卓远侯府。 沈璞死了算时便宜他了,若是他没死,等回到仕焦,岑肆也一定不会让他活下去。竟敢如此欺侮瑞国公府的女儿,简直就是把岑家的脸面在进了烂泥地里。 信上说,沈家、岑家,以及军中都派了人回仕焦,想来是为了相互对峙,向皇帝言明真相。岑肆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沈家身败名裂。 ——— 军务紧急,岑静昭并未因为自己的变故而拖累全军,浩浩荡荡的援军很快便进了南疆地界,南疆军派了一支队伍前来迎接。 岑静昭掀开一角车幔向外看去,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想到徐十五是主帅,一定有更重要的事,便也释然了。 援军直接和前来接应的南疆军去了南疆大营,岑静昭姐妹则直接去了大长公主府。 刚一到府门外,岑静时就透过车窗看到了被大长公主牵着手的岑凡越。小丫头站在外曾祖母身边,不吵也不闹,只是不停垫脚向路上张望。 还不等马车停稳,岑静时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母女俩抱在一起,岑静时一下子便哭了出来,反而是凡越,摸着岑静时的头发,奶声奶气地说:“娘亲不哭,娘亲不哭。” 大长公主也有些百感交集,拍了拍凡越的头发,又看向岑静时,“好了,别哭了!还没一个孩子懂事,该让女儿笑话了!” 岑静时抱起凡越,还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凡越已经依靠在岑静时的怀里,小胖手为她擦去了眼泪,认真道:“娘亲,越儿不笑话您!” 凡越的童言无忌让大家忍俊不禁,这时,岑静昭也已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一看到岑静昭,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突然再次凝结,因为大长公主已经沉下了脸色,正不怒自威地看着她。 关于路上发生的事,岑静昭自然不敢对外祖母有半分隐瞒,便都详细写在了信上,而她也知道,这一次外祖母一定又会恼她了。 她假装无事发生,小心地走到大长公主面前福礼,“昭儿见过外祖母。” 她不着痕迹地露出了手腕上还未痊愈的抓痕,面对外祖母这样精明强悍的人,解释再多也无用,只有装可怜这一招可以勉强一试。 果然,大长公主亲手拽起了她,虽然动作并不柔和,但终究是亲厚的表现。 岑静昭刚想顺势再说两句好听的哄哄老人家,大长公主的手上突然使力一捏,正好捏在了她的伤口上。 岑静昭不敢呼痛,只能咬牙忍着,大长公主见她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才松了手。 “知道痛就长长记性!”大长公主板着脸,但声音已经和缓了许多,“就知道欺负我,仗着我宠你,你这死丫头就得寸进尺,还敢跟我使苦肉计!” 岑静昭又赶紧福礼,这一次的动作真心实意,“昭儿知错,外祖母尽管罚我,只是别因为我而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行了!少哄我!赶紧进去,已经备好宴席,今日给你们姐妹好好接风,什么烦心事都不谈!” 宴席上三代人言笑晏晏,果真没有提起朝堂和战事,还有憨态可掬的凡越逗大家开心,直到月上高楼才各自准备回房歇息。 然而,岑静昭刚起身离席,大长公主突然说:“昭儿,陪外祖母走走。” 岑静昭颔首,“是。” 说着,她上前扶着大长公主,两人没有目的,随意在府中闲逛。 走了许久,大长公主才再次开口,“陛下命你同越国和谈,你心中可有章程?” 岑静昭摇头,坦诚道:“昭儿没有办法,两国本就是死敌,怎么可能和谈?想要暂时休战,只能威胁,但威胁之后必然换来对方更大的反扑,这本就是悖论。只能尽力而为了……” 听她说这种丧气的话,大长公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有自知之明。”说着,她又忍不住呛声,“我还以为你现在早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呢!连人都敢杀!你可知道我这一把年纪,看到信的时候差一点就吓得喘不上气了!” 岑静昭笑着讨饶,“昭儿知错了!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是没有别——” “打住!”大长公主抬手,制止了岑静昭的话。 她冷笑道:“别说你没有别的办法,你就是对那浪荡子心有怨恨,想亲手了结了他。否则,以你的脑袋,有一百种杀人不脏手的方法。” 岑静昭神色一滞,也不反驳了,只笑而不语,半晌才道:“只是真的做了,才知道并不容易……许多事都是这样,想得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你知道就好,所以今后才要想得更多更缜密。卓远侯不会轻易放过你,需不需要外祖母替你出头?” “外祖母好不容易才从朝局之中脱身,莫要因为我再深陷泥潭。卓远侯府势大,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沈家的罪证,现在虽然没用铁证,但一手烂牌未必不能取胜。” 有一瞬间,大长公主甚至想拍手叫好,自从岑静昭被越人暗算中了毒,整个人就仿佛枯萎了一般。她当初接回这个小外孙女的时候,甚至不敢奢求她还能像从前一样意气风发。 如今再次见到傲睨万物的岑静昭,她简直像是置身于梦境。 大长公主良久无言,岑静昭知道老人家怕是又想东想西了,便掉转话头,问:“外祖母不如帮我另一件事,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伙黑衣人,不如外祖母帮昭儿查一查对方的底细?” 大长公主想了想,“不用查,我大概猜到他们是谁的人了。” 岑静昭一愣,原本她只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竟然能得到答案。 大长公主拉着岑静昭坐在廊下,问:“你说那些人用的是一种短刀?刀身笔直,刀尖弯曲,对吗?” 岑静昭颔首,她让孙不思指派暗卫寻找可疑之人,没过多久便发现了有人在跟着他们。 但那些人身手极好,连大长公主培养出来的暗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两方交手,竟连对方的真面目都没有看清,只能勉强看出对方使的兵器是一种短刀,而这刀的样式不似中原之物。 岑静昭便将这件事一并写在了给外祖母的信中,没想到外祖母居然知道这种刀的来历。 “说起来,这种刀还是自元懿皇后才流传到中原的,是古贞人常用的武器。” 大长公主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禁陷入回忆。 “有一次我陪着你外祖父回仕焦述职,你母亲在宴席上看到皇后佩戴的短刀精致华美,喜欢得不得了,皇后便将刀赠与你母亲了。后来你母亲写信给我,说你父亲也喜欢那刀,觉得比寻常的兵器更衬手,还依照样式打造了许多,让府中的暗卫都换上了这种兵刃。” 岑静昭瞠目结舌,缓了好一阵才不确定地问:“外祖母的意思是,那些人可能是父亲派来的?那他们来做什么?” 说完,她又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些人是父亲的手下,只有可能是来保护她和长姐的。也只有这些人是父亲的手下,才能解释那一晚的酒为何会悄无声息地被人换过两次——一次是帮她脱困,一次是钉死沈璞的罪。 大长公主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是非曲直全在你的心里。你和你父母之间的事,我不能多言,但你要放过自己,别被过去的事困住。” ——— 因为还背负着和谈的要务,岑静昭第二日便去了南疆军营,准备和徐十五商议一下具体的事宜。 然而,当她一进入军营,便感觉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氛围。 她曾来过这里,那时还感叹徐十五治下的士兵个个雄姿英发、气吞山河。可是现在,所有士兵都像霜打了茄子,毫无斗志和生气。 正在巡营的姚南杰见到岑静昭,先是怔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走向她。 “岑娘子,你来了!” 援军首领季英已经说了岑静昭将主持和谈,因此看到她并不奇怪,但岑静昭却感觉姚南杰见到她有些不寻常。 三年前,他们一同南下,也算是熟识,姚南杰这副样子显然是心中藏了事。 于是,她直截了当问:“我来找徐将军商议和谈一事,他在哪里?” 如果徐十五在的话,一定不会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南疆军变成这副风貌,他一定是出事了! 姚南杰犹豫片刻,低声道:“将军在战场上受伤,昏迷不醒,还在治疗……” 岑静昭几乎站立不住,姚南杰及时扶住她的手臂,她才不至于倒下。 她声音发颤,“他在哪?带我去见他!” 岑静昭几乎是跑着来到徐十五的房间,看到他安睡在床上的样子,她突然不敢上前了,只怕走近一些就能感受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第114章 军权 岑静昭站在门口,愣愣地不敢向前走,姚南杰叹了口气,安慰道:“县主不必太过忧心,军医已经说病情稳定了,很快就会醒过来。” 岑静昭却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安慰,他已经伤了这么久,至今还未清醒,怎么会没事? 她摘下头上的松石圆珠发簪递给姚南杰,“劳烦姚校尉带着它去一趟大长公主府,即刻请丛太医来一趟。” 丛太医虽然不是神医,不能起死回生,但到底曾是太医署的魁首,而虽然医者父母心,但愿意冒着战火的风险在前线为战士们治伤的医师到底只是少数,且军医常年接触的都是皮肉外伤,徐十五此次主要伤在体内,丛太医擅长疗愈,请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姚南杰一听丛太医会来,立刻激动起来,他做禁军的时候就听过这位太医,据说宫中的贵人们都十分仰仗这位老太医。有他来为徐将军诊治,实在是求之不得。 于是,他小心收好簪子,抱拳道谢后便启程前往大长公主府。 守在房间外的士兵面面相觑,已经一个时辰了,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齐善县主也没有出来,他们担心房间里出现什么意外,却也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正当他们终于下了决心,猜拳决定了一个人进去查看情况,岑静昭却走了出来。 众人见她毫无异状,总算是松了口气,但其中一个眼尖的士兵却发现县主的眼角微微泛红。 “劳烦军士为我准备一间临近此处的房间,然后请佘都监来见我。” 岑静昭吩咐完便又回了徐十五的房间,众人不敢耽误,分头行动起来,不多时便为她收拾出了一间房间。 陪着岑静昭迈进房门,士兵赧然道:“军中条件简陋,暂时只能收拾成这样了,床褥都是全新的,您还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岑静昭四下看去,房间虽然有些简陋,但至少干净宽敞,她不是耽于享乐之人,这样的条件她已经满意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问:“佘都监到了吗?” 士兵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然徐将军在奔赴前线之前已经尽量安排好了军中事务,并将权力都下放到了各门校尉手上,但他到底太过单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有的规矩都是一座徒有其表的沙堡。 佘固言明自己是代表天子督查南疆军务,不听他的话便是欺君罔上,任谁都不敢担下这个罪名,佘固得以独揽大权,于是南疆大营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士兵无可奈何地讲述了前后因由,岑静昭只是颔首表示明白。 来见徐十五的路上,姚南杰已经简单说过现在军营事务由佘固做主,她便猜到了会是这种情况,所以她才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佘都监说他军务繁忙,县主如果有事相商的话,就请自己去见他……”士兵战战兢兢,立刻补充,“这是佘都监说的!不是我说的!” 岑静昭冷笑,“劳烦军士再替我传个话——我代表朝廷来南疆和谈,任何人影响和谈,就是影响南疆安定,他若不来,明日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就会摆到陛下的桌子上。” 果然,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佘固便出现在了岑静昭的房间里。 佘固虽然暂且落了下成,被威胁着来见她,但面上还是一脸的不服气,“齐善县主有何贵干?军中事务繁忙,还请县主长话短说。” 岑静昭坐在椅子上,喝着士兵送来的茶,这茶非但不是名品,连正经的茶都算不上,只是春夏里士兵们闲暇时摘得的野花,晒干了便当作花茶来喝,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 但她喝得津津有味,仿佛是在品鉴什么绝世珍品,期间根本没有正眼看向佘固。 佘固站了一会儿,耐心告罄,愤然起身道:“县主既无事,本都监便先走了!” 说着,他起身抬脚便走。 “我当然无事,有事的是都监大人啊!”岑静昭这才放下茶盏,淡然一笑,“都监越权插手南疆军务,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我……”佘固顿时脊背发寒、汗毛倒竖,却不得不虚张声势,“陛下许我特事特办,如今徐将军不省人事,我自然要挑起重任。” 岑静昭嗤笑,“哦?那看来佘都监是为国为民,为陛下分忧咯?” “那是自然!我——” 佘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高声为自己辩解,却被岑静昭脱口而出的话吓得腿脚发软。 “既然如此,佘都监便去前线吧!总之您已经越权,在军营还是在前线又有什么区别?说不定越人见都监英姿便不战而降了。如此也免去了我的麻烦,我定会为都监立碑塑像!” 佘固看着岑静昭,明明是彬彬有礼的笑着,但她的笑容却让他不寒而栗,他十分确定,她是真的敢把他丢到前线战场,到时候他便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可以用权力压制军中这些乡野丘八,却糊弄不了长在权贵世家的岑静昭,他这个纸糊的老虎遇到真老虎,只有认输逃跑的份。 最终,他咬牙道:“全听县主安排,下官定会协助县主促成和谈。” 这一次,岑静昭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佘都监既然明理,我亦不会让你难做。你从即刻起便病了,无法处理军务,如何?” 这便是保全了佘固的面子,他再看岑静昭的时候,眼神中又多了些许赞叹,她这样进退有度的人,他的确不是敌手。 短短几个时辰,南疆军便变了天。佘固突然病倒,军权按照徐十五之前的军令,交给姚南杰、赵金威等八门校尉。 与此同时,丛太医也被姚南杰拽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到了南疆大营。 丛太医仔细检查了一番,吹着山羊胡气吼吼地说:“我说,你们可真及时!再晚一点,他都要康复了!他已经修养了这么久,军医开得药也都对症,哪里用得着我?”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笔走龙蛇地写了个方子让徐十五恢复得更快一些。然后他便提着药箱走了,一刻都不想再见这些粗鄙无礼之人了。 就为了齐善县主的一句话,姚南杰直接冲到大长公主府把他塞进了马车,全然不顾及他连午膳还没吃! 岑静昭处理完佘固这块绊脚石,听说丛太医是带着火气走的,顿时无奈失笑,看来值得再多为老人家搜罗几本医书古籍才能哄好了。 天色渐暗,外面传来阵阵香气,是晚膳快做好了,她没有胃口,便又去了徐十五的房间。 床上的徐十五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双手也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岑静昭为他盖好被子,坐到床边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睛便又不自觉红了,但她却像受了伤的小兽,越是伤痛就越是要进攻。 她咬牙切齿道:“眼下军中的破烂事儿我已经替你摆平了,但这是最后一次。徐十五,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快点醒,我就亲手将你的天灵盖割下来!华佗神医写的《华氏中藏经》记载天灵盖能治传尸痨病,正好用你的试试。你要是不醒,我真的会试!” “我就是睡得久了些,不至于吧……” 突如其来的沙哑微弱的声音吓得岑静昭立刻就要站起来,但下一瞬,她的手却被紧紧握住了。 岑静昭愣了片刻,方才确定徐十五是真的醒了,还来不及开怀和感动,她突然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闷声问:“你都听到了?” 虽然有些费力,但徐十五还是扬起了嘴角,“是,听到了,听到某个人说,要把我的头盖骨当药材。” 岑静昭气得抽回手,瞪着徐十五,“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也没有,就是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就醒了,一醒来就听到你的豪言壮语……” 岑静昭气得要打人,但手刚一抬起就猛地停在了半空中,徐十五刚刚醒来,她不敢下手,只好收回手,暗自记下这笔账。 徐十五再次趁势握住岑静昭的手,四目相对,他正想告诉她,这段昏迷的日子,他时常会梦见她,他真的很想她…… 然而,他刚一张口,就传来一阵“咕咕咕”的叫声。 这种时候,实在是丢脸,但他毕竟昏迷多日未曾进食,他“嘿嘿”傻笑,问:“有没有吃食?我饿了。” 岑静昭突然心生一计,笑靥如花道:“现在正是晚膳时辰,听说除了菜蔬还有羊肉,是百姓送来当做谢礼的。” 徐十五板起脸,“胡闹!早就说过不许收百姓的东西!真是皮痒了!” “你别怪他们,据说是百姓已经杀好的,就怕你们不收。”岑静昭想了想,又补充道:“放心,军医验过,没有毒的。” 见徐十五面色稍缓,她继续问:“我去给你端来些羊肉,你也补补身子,怎么样?” 徐十五正觉得嘴里没滋没味,便点头答应了,岑静昭这才翩然离开。 等岑静昭走后,徐十五后知后觉地感到哪里有些奇怪,但他刚刚清醒,脑子还不甚清醒,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岑静昭今日有些温柔得过头了。 不多时,当李寻端着一小碗白粥走进来的时候,徐十五的脸比厨房的锅底还要黑。 李寻不明所以,“县主说您刚刚醒来,脾胃虚弱,暂时只能吃白粥,而且一次不能吃太多,得等养好了才能恢复饮食。” 徐十五端起白粥,恶狠狠地问:“她人呢?” “您是说县主?她回房休息了,今日她想必是累坏了,连晚膳都没吃。” 徐十五立刻问:“她怎么了?做了什么?还是受伤了?” 李寻见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揶揄。 “您别担心,县主没受伤,只是今天办了大事!您是不知道,县主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刚来军营,就让那佘都监灰溜溜地交出了军权,要不然这南疆大营还不一定会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呢!” 徐十五听着别人对岑静昭的夸奖,也觉得与有荣焉,但看着李寻红彤彤的脸颊,他本能地竖起戒心,问:“你脸红什么?” 李寻被抓个正着,赧然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前拿刀吓唬过县主,就觉得自己太傻了!县主怎么可能被一把刀吓住……” 徐十五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李寻便是三年前被围堵在蚌谷的罗匪,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当时正是这个小子拿着一把豁了口的菜刀挟持了岑静昭。 徐十五被戏耍的狼狈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刻意板起脸,“你既然知错,就去县主房外守着,她最怕蛇虫鼠蚁,你就在外边抓虫子。” “啊?”李寻凄厉惨叫,“将军也太狠心了!” 徐十五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沉下脸色。 “军中虽然安全,但也不是铁桶一块,我信不过别人,但我现在下床都费劲,这几日便只能仰仗你了。且不说我对她的情意,她现在是和谈使者,绝不能在我们手里出事。” 李寻反应了一阵,终于读懂了这番话里的含义,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信心满满地跑去完成任务了。 紧接着,徐十五又叫来了姚南杰和赵金威,将这段时间南疆军务都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做到了心中有数。 ——— 自从徐十五伤愈苏醒,南疆军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加上四万援军,可谓所向披靡。 此举无疑震慑了越国,因为越国暂时撤兵,不敢再进犯了。 岑静昭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便修书送到了越帝面前。 这段时日她并不常在军营,只在有事同徐十五商议的时候才会过来,看起来忙碌急了,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一边,南疆的一切事务正在稳步推进,岑静昭收到了越国同意和谈的书信。 而另一边,仕焦城里已经乱了套。 当禁军围住瑞国公府的时候,谁都不相信,百年公府会自此毁于一旦。 第115章 入狱 瑞国公府里,大夫为老夫人诊治过后,小心走出卧房,看到等在院中的国公爷,他连忙弓身准备行礼,岑肆却先行扶住了大夫的胳膊,急切地询问。 “家母如何了?” 大夫面露难色,一时无言,岑肆心下一沉,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仿佛是整个人都被闷在水里,“大夫,请直言,我都能接受。” 大夫长叹一声,“令堂年近古稀,本就体弱,此番突逢变故,身子骨自然遭不住。而且自从令尊仙逝之后,令堂思虑郁结,心病积重难返,如今除了安养别无他法。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没有人能逆天而行。” 大夫想了想,担心自己的话太过绝对,又马上补充。 “老夫人的病情向来是由太医署记录把控,老朽不才,只能根据眼下的情况分析,若是太医署熟识老夫人的太医来诊治,或许更有裨益。” 岑肆皱眉,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该去请太医为母亲诊治?可岑家如今的景况,他实在不敢僭越。 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都对瑞国公府礼待有加,尤其是在老国公岑孑石故去后,老夫人大病一场,先帝格外恩赏,准许太医一直照看老夫人的身子。 但现在他却只能请城中的大夫,来照看晕倒后便起不来床的母亲。因为母亲来势汹汹的病,正因为几日前的变故。 几日前,大理寺收到线报,称瑞国公府与越人私相授受,通商窃国。 这件事无论是人物还是事件,都不能小视,于是,刚刚从大理寺少卿擢升为大理寺卿的彭顼复便将线报呈到了皇帝面前。 然而,皇帝看过后却并未表态,而是反问道:“彭卿,你觉得这线报真假几分?又是何人所揭发?” “臣不知。” 彭顼复没有虚与委蛇,而是直言不讳,正是因为他这种正直坦诚的性格,才会被皇帝看中,登基后不久便将他提拔为大理寺魁首,成为自己的臂膀。 见皇帝没有表态,彭顼复又道:“只是臣以为线报内容有待考证,而且现在的证据只能证明瑞国公府二房与越商交往过密,不能判定整个瑞国公府皆有罪责。” “彭卿既想查个明白,朕自当允准。但瑞国公府百年根基,国之重臣比比皆是,万不可有冤假错漏。” 皇帝顿了顿,拿出一块令牌,由内侍总管赵友亲自交给彭顼复。 “不过……”见彭顼复接过令牌,皇帝再次开口,“未免有人恃宠而骄、忘乎其形,彭卿拿此令牌,带一队禁军先将岑家二房下狱,再细细盘问探查。” 彭顼复恍然大悟,连连颔首,恩威并施才是帝王之道——先雷厉风行定下岑家的罪,再细细查证,以示公允。如此岑家既会惧怕皇帝,却不会对皇帝心存怨恨。 当日,彭顼复带着禁军围了瑞国公府,缉拿了瑞国公的二弟岑肄以及他的妻儿。 老夫人当场便在惊怒之下晕了过去,而岑肆更是恨铁不成钢。 早在去年年末,岑静昭私下里和他说了二房被卓远侯府算计,暗中通越,他就明令禁止二房再做生意了,为此,他还让管理后宅庶务的薛妈妈每月出双份的月钱给二房,就是想让他们安分守己。 他也曾派人追查过二房和沈家,但沈家狡猾,根本抓不到半点把柄,而二房似乎也为了推岑文济出来过继,因而变得格外安分。 岑肆没想到,二房竟然还在私下里和沈家往来,这憨货不知何时钻进了钱眼儿!怎么被人卖的都不知道! 送走了大夫,岑肆又回到母亲房中。 老夫人一见到长子便忍不住大哭,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成了弯弯曲曲的形状,最后落到了丝绢被上。 岑肆立刻为母亲递来帕子,“母亲,大夫说您需要平心静气,切勿大喜大悲。” 老夫人一边接过帕子拭泪,一遍哭诉:“我如何能平心静气?你弟弟还在大牢受苦,我如何能安心?你身为他的哥哥,就这么眼看着自己的弟弟深陷囹圄?你就这么狠心?” 岑肆这几日已经焦头烂额,听母亲一味责怪,他强压着火气,以致声音都变了调子。 “那母亲希望儿子如何?劫狱吗?二弟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我如何能保住他?” 老夫人将手边茶盏狠狠丢在地上,怒吼道:“那你就看着你弟弟去死吗?他是我儿子,我最了解他!他绝对不会做这事的!他一定是被人骗了!” “没错,他是被人骗了!”岑肆冷笑,“他的脑子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么缜密的事!” “啪——” 老夫人一巴掌打在岑肆脸上,“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思贬损你弟弟,你就是这么做兄长的?我真是白教养你们了!” “母亲教养我们兄友弟恭,但二弟何时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他若是听我的,就不会偷偷去做生意,以至于落进别人的陷阱,最后还要整个公府给他陪葬!” 岑肆从小被教养谦和温雅,这是第一次如此刻薄冷漠地和长辈说话,老夫人被当即被唬住了,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突然,她灵光乍现,和缓了颜色,“你没有办法,昭丫头一定有办法!她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皇帝总要卖大长公主的面子,而且皇帝曾对昭丫头有意,不如顺水推——” “母亲!” 岑肆看着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敬重的母亲说出来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昭儿现在已经不是岑家人了,当初是母亲亲自做的决定。而且,就算她是岑家人,她和徐大将军也由大长公主做主定下了婚约,怎可再入宫?” 他起身恭敬行礼,“母亲安心休养,二弟的事我会想办法,就不要把昭儿和大长公主殿下牵扯进来了。” 走出芝兰院,岑肆立刻吩咐赵管事,“叫人守住芝兰院,别让人传信出去,尤其是送往南疆的信。” 二房出事和卓远侯府脱不了干系,一定是沈未坚知道了儿子的死讯,所以才像疯狗一样胡乱攀咬。 而无论沈未坚做什么,最终的目的都一定是岑静昭。所以,岑肆说什么也不能让岑静昭牵扯进这件事,否则便是落入了沈未坚的圈套。 房间里,老夫人靠着引枕,转动着浑浊的眼眸,已经酝酿好该如何写信给岑静昭了,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路早就自己的亲生儿子堵死了。 ——— 仕焦正逢多事之秋,先是举国哗然的秋闱舞弊案,紧接着又传出了号称百年世家的瑞国公府涉嫌通越,人们还来不及深究,另一件大事又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沈璞的棺椁进城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骚动,没有人相信卓远侯府世子会这么轻易死去。这其中甚至包括了皇帝,就连他也没有提前收到半点消息。 回程的队伍包括了军中士兵、岑静昭的手下孙不思等人,以及沈璞的手下。 这三房互相制约监视,就连上茅房和睡觉的时候都时刻有对方的人看着,毕竟沈璞之死事关重大,谁都怕对方提前放出消息,导致自己陷入险境。 因此,虽然他们扶棺回城,却没有人知道棺椁里的人是谁。 皇帝即刻宣诏他们入宫,而在外看热闹的百姓则纷纷有了自己的猜测,等到相关人等出宫,流言已经传得有模有样—— 沈璞是因为常年纵情声色,因此得了暗病,这才突发恶疾离世。 卓远侯本想尽快见儿子最后一眼,却在听说了这些流言之后气得气血上头,直接晕了过去。 他自然不知道,孙不思刚一回城就见到了混迹在人群中的雪婵。雪婵早已经收到岑静昭的来信,如今和孙不思对视一眼,两人便都清楚要做什么了。 于是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个一个私下里说给别人听。每个听众都保证绝对保密,却又不约而同地和人分享这个绝密消息。 沈璞风流成性,早有花名在外,因此这个说法压制住了其它真真假假的猜测,一骑绝尘迅速流传在街头巷尾。 沈未坚清醒过来的时候,沈璞已经被送到了灵堂,也已经被整理好了遗容,只是他喉咙中间破了一个两指宽的血洞,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 沈未坚心中怒极,徒手折断了烛台的一条腿,蜡烛哗啦啦地落下,点燃了随风飘扬的白幡。 沈未坚一把扯下白幡,没有让火势蔓延,白幡在地上慢慢燃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邪火。伴随着明灭的火光,沈未坚已经想到了岑静昭的一百种死法。 沈未坚在灵堂静坐了一整夜,天未亮时,他回房沐浴更衣,准备上朝,今天他就要让岑静昭付出代价。 朝会上,卓远侯一改往日少言寡语、后发制人的姿态,率先站了出来,弓身道:“臣有要事参奏!” 皇帝神色有些疲惫,“讲。” “瑞国公府涉嫌通越,岑家女却代表大项和越国和谈,如今岑氏罪名虽未定,但齐善县主无疑不再适合留在前线,需将其带回仕焦,一同看管。” 如今瑞国公府虽然只有二房下狱,但禁军却依然守在各处,只是换上了便装,给瑞国公府留足了颜面。 沈未坚如此建议,便是相当于软禁岑静昭。正如如今的瑞国公岑肆,出入都有乔装的禁军跟随,只能称病在家避嫌躲清静。 朝臣们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地反应过来。 沈璞正是因为和岑静昭一同南下,才导致命丧他乡。虽然沈璞亡故,是以突发恶疾为由盖棺定论,但真相如何大家都有猜想。 再看沈未坚冒着怒火的双眼,大家心中的猜测便又清晰了几分。定是这纨绔子对女孩子做了什么,最后才自作自受。 和卓远侯一样,皇帝也整夜未眠,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本是想利用沈璞牵制徐十五,从而解决后患,现在却被岑静昭半路截胡,带着浩浩荡荡的援军去前线支援了。多番筹谋,竟是为他人做嫁衣。 他自然不相信所谓的沈璞对岑静昭所做的事,但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是交到刑部或大理寺,恐怕也得不出什么新的结论。 皇帝想了想,终是答应了沈未坚所求。 ——— 岑静昭站在门口,愣愣地不敢向前走,姚南杰叹了口气,安慰道:“县主不必太过忧心,军医已经说病情稳定了,很快就会醒过来。” 岑静昭却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安慰,他已经伤了这么久,至今还未清醒,怎么会没事? 她摘下头上的松石圆珠发簪递给姚南杰,“劳烦姚校尉带着它去一趟大长公主府,即刻请丛太医来一趟。” 丛太医虽然不是神医,不能起死回生,但到底曾是太医署的魁首,而虽然医者父母心,但愿意冒着战火的风险在前线为战士们治伤的医师到底只是少数,且军医常年接触的都是皮肉外伤,徐十五此次主要伤在体内,丛太医擅长疗愈,请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姚南杰一听丛太医会来,立刻激动起来,他做禁军的时候就听过这位太医,据说宫中的贵人们都十分仰仗这位老太医。有他来为徐将军诊治,实在是求之不得。 于是,他小心收好簪子,抱拳道谢后便启程前往大长公主府。 守在房间外的士兵面面相觑,已经一个时辰了,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齐善县主也没有出来,他们担心房间里出现什么意外,却也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正当他们终于下了决心,猜拳决定了一个人进去查看情况,岑静昭却走了出来。 众人见她毫无异状,总算是松了口气,但其中一个眼尖的士兵却发现县主的眼角微微泛红。 “劳烦军士为我准备一间临近此处的房间,然后请佘都监来见我。” 岑静昭吩咐完便又回了徐十五的房间,众人不敢耽误,分头行动起来,不多时便为她收拾出了一间房间。 第116章 和谈 李太守带着岑静昭一行人来到府衙,等待着越国使臣的到来。待李太守离开,随行的南疆军也都守到了外。 初喜在宽敞的堂屋里四处检查,李太守到底是越人,她可不敢掉以轻心,仔仔细细查验过一遍之后,还是有些不安。 “娘子,您为何不听大长公主殿下的,带一些嘉南卫过来护卫?南疆军虽然骁勇忠诚,但到底还是殿下的人更安心一些。” “用人不疑,我若是在南疆的地界上为南疆做事,却将南疆军摒除在外,岂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而且,嘉南卫本是秘密,外祖母心疼我担心我,我却不能太招摇,免得给她老人家引来祸患。”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越国的使者。 然而,岑静昭没有想到,来和谈竟是五皇子赫连霄。 自从太子赫连慎意外过世后,赫连霄便成为了太子的不二人选。一次和谈竟能劳动堂堂越国五皇子,看来越国对此十分重视。 只是不知这重视,是希望和谈成功,还是希望和谈失败? 岑静昭更是不敢有分毫的松懈,起身福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赫连霄坐下,意味深长地说:“岑娘子,上次一别,许久不见。时移势易,听说如今岑娘子已经得偿所愿,入朝为官了?没想到居然还在行女子福礼,这怕是于理不合,这便是项国的礼节吗?” 岑静昭有一瞬的怔忪,毕竟上一次见到赫连霄,正是她此生最狼狈的时候,被越帝当众逼着吃下阿芙蓉。 虽然她已经克服了药瘾,但她却永远无法忘记那时的狼狈,以及对阿芙蓉的恐惧。 初喜一直留心着岑静昭,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异常,便立刻上前扶她坐下,并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初喜的手掌温热,温暖了岑静昭冰凉的指尖,她即刻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对面的赫连霄。 “五皇子也说了,时移势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行福礼只是因为我是女子,和我是不是大项的官员无关。难道说我做了官,就不是女子了?如果要摒弃身份才能为官,岂非泯灭人性?那才真是于理不合。五皇子,您说对吗?” “哈哈!”赫连霄朗声大笑,“岑娘子果然巧舌如簧,一如初见时舌灿莲花,骗越军攻打晋国,结果晋越两国交恶,而项国渔翁得利,巧取晋国土地。” “我只是提出建议,做与不做,全在各人,五皇子抬举我了。若我真能用一张嘴扭转乾坤,今日便不用坐在这里了。” 赫连霄收起笑容,恢复了往日的阴郁,“岑娘子还真是分毫不让、寸土必争。那我们便开门见山吧!项国想要和谈,不知有何诚意?” “陛下心系百姓,不愿子民身陷水火,故此派我前来和谈。对于项国来说,战与不战,全在陛下圣心,可对于越国来说,恐怕就不是这样了——越国今夏水患频发,众多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越国才是更需要诚意来谈休战的,不是吗?” 岑静昭不紧不慢,稳居上风,赫连霄却也没有被激怒,即便被戳到了软肋,依旧保持着清醒。 “越国的确不如项国国富民强,但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赫连霄看着岑静昭,意有所指道:“比如,贵国的皇帝陛下真的希望徐将军战无不胜吗?他又真的希望你能够身居高位,一上任便成为促成两国休战的功臣吗?” 这些年除了越帝派往项国的人,赫连霄私下里也安插了不少细作,埋伏在项国各处,对于项国的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但大事却一桩都没有错过。 凑巧的是,这几年发生在岑静昭身上的事几乎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他也是皇室中人,多少能够猜到项帝的心思,而这正是他的底气——君臣不和,自古以来便是祸国之始。 不得不承认,赫连霄的确比赫连慎更适合生活在皇家,他的话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岑静昭。 岑静昭握紧案几下的手,很快平复了心绪,刚想开口回击,房门却被敲响了。 李太守推门而入,为难地看向岑静昭,“请县主随下官出来一趟。” 岑静昭虽然困惑,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如果没有大事,别说是李太守,就是刺史也不敢随意进来打断这么重要的谈话。 岑静昭跟着李太守走到相邻的另一间院子,院中正站着几个身着内官服饰的人,然而,这几人见到岑静昭却没有行礼。 岑静昭心下一沉,有了最坏的猜想,她即刻用余光扫了一眼目前的环境,见到有几名南疆军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果然,只听为首的内官高声道:“传陛下口谕——瑞国公府涉嫌通越,瑞国公之女岑三娘需避嫌自查,责令即刻返回仕焦。” 见岑静昭不行礼接旨,内官沉下脸色,刚想装腔作势训斥几句,却见岑静昭猛地抬手看向他,下一刻,岑静昭抬手一挥。 “把人都扣起来!” 随行的几名南疆军只愣了一瞬,随即将内官们都控制住了。他们虽然觉得此举不妥,但来之前,徐将军已经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无论岑静昭说什么,他们都要执行。 内官们被堵住嘴,推到了就近的空房间里,士兵们随手扯下窗帘撕开,当作绳索将人绑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李太守已经看傻了眼。 他虽是越人,但自从笠城被割让给项国,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项人了,这几年也一直在学习项国的礼仪文化,尽量融入项国。 都说项国最重礼节和尊卑,可眼下连代表天子的传令天使都被五花大绑,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等士兵们将人捆好,岑静昭歉然俯身。 “事出突然,请天使们恕罪!只是和谈到了关键地步,万万不能有失,请天使们给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将让越国屈服,退兵休战。然后便回仕焦,当面像陛下请罪。” 她看向几名士兵,又道:“还请几位军士在此守着,我半个时辰之后便回来。” 士兵们只得听命,看着岑静昭决绝地转身离开。 回到房屋,岑静昭重新坐下,“抱歉,让五皇子久等了。” 她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赫连霄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借着这个动作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一旁案台上的香漏,心中开始计算时间。 “以茶代酒,聊表歉意。” 她放下茶盏坐正了身子,俨然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她没有时间了,必须单刀直入,并且一刀毙命。 “项国的内政不劳五皇子费心,无论陛下做什么,他都是一心为民,只要一心为民,他就是明君,而明君自有千万人追随,即便没有我和徐将军,也会有其他人。” “五皇子对项国洞若观火,恰巧我也知道一些越国的事。”她笑了笑,刻意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今年越国水患严重,但最严重的却不是水患,而是水患之后的疫病,对吗?” 赫连霄冷漠阴郁的脸上突然出现厉色,“岑娘子这是何意?” 岑静昭仿佛没有听到赫连霄的低喝,自顾自道:“五皇子救国心切,我内心感佩,不介意帮五皇子一把。” 赫连霄一愣,不明白岑静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在说什么?” “除了南疆军常备守军,如今还有四万援兵镇守边境,越国可以说是毫无胜算。但事在人为,我所说的办法,一定可以让五皇子出奇制胜。” 说着,岑静昭看了一眼一直安静站在角落里的初喜,初喜立刻抱起脚边那个盖着麻布的铁笼,快步走到岑静昭身侧,将铁笼放在了案几之上。 岑静昭揭开麻布,铁笼里竟是十只老鼠,只是这些老鼠和寻常的老鼠有些差别——这些老鼠步态蹒跚,仿佛是吃醉了酒。 赫连霄皱眉,本能地坐远了些,“岑娘子这是做什么?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我看几只老鼠?” 岑静昭故弄玄虚道:“这可不仅仅是几只老鼠,这可是越国制胜的法宝。” 见赫连霄不应声,她冷笑,“越国势弱,唯有向死而生。我告诉你该如何取胜。” 她虽然笑着,但声音却阴恻恻的,仿佛带着寒风。 “如果让这些染了鼠疫的老鼠去传染越人,再让越人进入项国,去传染更多的项人,越国便可不战而胜。” “如果五皇子不同意和谈休战,那我便只好成全五皇子的一片报国之心,将这些老鼠送到越国。” “砰——” 门被大力推开,岑静昭还没看清楚逆着光而来的人是谁,却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今日齐善县主还有要事,五皇子请回,和谈之事容后再议。” 说话间,徐十五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面色阴沉,宛若寒潭。 岑静昭从一瞬间的惊愕到羞愧,再到现在内心的一片荒芜,任何想法都没有了。 赫连霄正被岑静昭堪称疯狂的想法而震慑得脊背发寒,他从未遇到过岑静昭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可以把一切都当做筹码。 和她比起来,他为了至尊之位所做的简直如稚童一般可笑,至少他从未想过要伤害他的兄长。而他毫不怀疑,如果换做是岑静昭,别说是兄弟,就算是父皇,她也能毫不手软地亲手了结。 面对这样心狠手辣且内心毫无道德约束之人,赫连霄只能认输,而正当他准备暂时示弱,稳住岑静昭的时候,没想到越国的宿敌徐十五却成了他的救星。 他看着一站一坐,宛如隔着银河的两人,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看好戏般笑了起来。 “那便不打扰两位了,岑娘子的话我会记下细细思量,不过我也有一句话想说——玩火自焚者比比皆是,娘子当心火自萧墙起。” 说罢,赫连霄带着手下离开了府衙。 初喜见娘子和徐十五之间气氛紧张,便开口道:“将军,娘子的本意是——” “出去!” 不等初喜说完,徐十五已经低吼出声,把初喜吓得直哆嗦。 初喜被吓得眼中含泪,却仍不肯离去,生怕自己走了,娘子会受委屈。 岑静昭温声对她说:“你先出去。” 初喜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挪动着脚步走了出去。 徐十五“砰”的一声关上门反锁,站回到岑静昭面前,“这就是你所谓的方法?拉着千千万万的百姓陪葬?” “他明明已经快要答应了,本可以停战的。只要停战,我的威胁便不作数。我说我只是威胁他,没想着做什么,你信吗?” 与徐十五的狂怒不同,岑静昭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就连最后的问句都好像是在陈述,也好像是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信你?你让我怎么信你?你当真不会拿百姓做赌注?那越国的水患又是怎么来的?” 岑静昭平静的脸上突然出现裂痕,她没想到自己下令毁掉越国堤坝,造成水患的事被徐十五知道了。 她张口想为自己辩解,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最后只能苦笑,“原来你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岑静昭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裙,走出了堂屋,没有再看徐十五一眼。 看着岑静昭的背影,徐十五本想追上去,但心中的埋怨和痛苦让他无法迈出脚步。 他知道今日岑静昭来此和谈,便早早处理了军营里的事,骑马赶了过来,就是担心她出现意外。 当他看到本该守着岑静昭的士兵却守在别处,他赶紧细细查问,当知道岑静昭竟然绑了天使,他顾不得其他,赶紧将人放了,生怕这些内官回去之后给岑静昭找不痛快。 他亲自去找岑静昭,想问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却在外面听到了关于鼠疫的交锋。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会用这样的方法逼迫越国,虽然明知这只是她威逼对方手段,但他又忍不住想起她曾毁人堤坝的事。 她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吗? 他后知后觉,怀疑的种子早在他心里种下。 第117章 拜访 岑静昭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内官们一张张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的脸,但她不惧怕,也不在乎。 她微微弓身,淡声道:“天使们请稍后,我同下人说几句话,便马上同各位回仕焦。” 她转身走到初喜面前,嘱咐道:“回府了好好歇息,这边有什么事便写信给孙不思,我若在,他会转告于我,我若不在,他也会想办法解决。” 初喜急着伸手想要去拉岑静昭,却想起来自己的手接触过装老鼠的铁笼,又连忙收了回去。 “娘子,我跟您一起回去!” 她后悔极了,应该听从大长公主的建议,带上几名嘉南卫来的。若是嘉南卫在,便不会让这些内官逃脱,坏了娘子的大事。 对于南疆军来说,徐十五的命令才是第一指令,只有嘉南卫才会真正为娘子着想。 岑静昭轻轻摇头,“你留在这里,替我照看外祖母、长姐,还有凡越,仕焦那边有石妈妈和雪婵,我能应付。” 岑静昭心里有了决断,初喜不敢再劝,只好含着泪一个劲儿点头,“娘子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这边,您自己要顾惜自己。” 岑静昭走出府衙的时候,才发现府衙门口站着一列禁军,还有三辆配着项国最好的北疆马的马车,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 即便没有徐十五,这些禁军也不会给她一个时辰的机会。 这一局是她输了,不仅输给了皇帝,也输给了徐十五…… 为了和谈,初喜精心为岑静昭装扮了一番,毕竟这是岑静昭第一次以官员的身份行事。 竹青色织锦纹半袖外套着胭脂色团花背子,藏蓝色腰带束起了肉桂色窄裙,加上利落的双螺髻和朱红的莲花花钿,可谓无一处不精致高贵。 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狼狈极了,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她甚至比内官们先行上了马车。 徐十五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渐行渐远的马车,他本想骑马追上去,可刚走到靠在路旁甩尾巴的小黑面前,他却犹豫了。 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初喜跑了过来。 自从在静慈寺不太美好的初见,初喜就莫名害怕徐十五,但此刻她却红着眼睛怒瞪着他,恨不得用自己的怒火把他烧成炭。 “徐将军,你一定觉得我家娘子心肠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你是将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是要流血的,不想着弄死对方,难道要奢望感化对方吗?” 她畏惧徐十五,但还是走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而且那些老鼠根本没有鼠疫!娘子怎么会让那种有危险的东西进入大长公主府?她有多在意大长公主你不知道吗?” 徐十五醍醐灌顶,还是不太敢相信,“那老鼠是怎么回事?” “那些老鼠只是吃醉了酒,我一夜未睡,亲自喂的。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可你却不给娘子解释的机会,擅自就定了她的罪!你和从前那些因为一桩流言而指责她的人有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徐十五已经翻身上马,随着一声嘶鸣,徐十五已经驾着小黑跑得只剩下一抹残影。 如果不是时间紧急,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他发誓要保护岑静昭,但到了最后,他却和其他人一样伤害了她。 他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当面承认自己的愚钝和狭隘,无论如何也要求得她的原谅。 然而,逆着风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李寻的马追不上小黑这样的北疆良驹,李寻只能一边骑马一边高喊:“将军,越军突袭芷城!” 闻言,徐十五猛地一拉缰绳,小黑即刻停下,鼻子还十分不悦地哼着气,显然没有跑痛快。 “怎么回事?” 徐十五拽紧了缰绳,控制住不安分的小黑,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时间紧迫,李寻简明扼要地说:“越国五皇子来和谈是假,趁机夺城才是真!他趁着我们准备和谈松懈,偷偷将越兵装作百姓混进芷城,然后里应外合,现在眼看着就快要撑不住了。” 这便是轮回了,三年前徐十五用这样里应外合的方式攻下笠城,现在越国又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芷城,唯一的不同便是芷城原本就是越国的土地。 芷城是当初徐十五连取越国六成,名声大震一战中最小的一座城池。 芷城本是越国土地,其中百姓若心怀故土,越军总有办法加以利用。 徐十五看着岑静昭已经消失不见的方向,心中万分懊恼和不舍,但他还是指挥着小黑转换了方向。 他一边策马一边吩咐:“封锁消息,以免被有心人利用。”也防止岑静昭会知道。 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抗旨留在南疆,但战场上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如何照顾她? 皇帝虽然因为瑞国公府的事迁怒于岑静昭,但这样让她既远离朝堂,又远离战场,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在仕焦,她是安全的。 战场上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密不透风,他只能尽力瞒到岑静昭离开南疆。 直到这一刻,徐十五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恐怕岑静昭就是担心赫连霄表里不一,所以才会想办法震慑住他,不让他轻举妄动。 如果不是自己搅了局,赫连霄恐怕已经暂时屈服,不敢轻易动兵。 他的耳边又忍不住想起初喜的话——“战争是要流血的,不想着弄死对方,难道要奢望感化对方吗?” 一个婢女都懂的道理,他却现在才真正明白。 他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却奢望岑静昭做一个宽仁贤良的人,无非是和所有人一样,自己在心中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形象,然后将爱人强行套进去,并剪除套不进去的部分。 因为爱让人越来越欲壑难填,让人对爱人有着越来越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殊不知,他们一开始被爱人吸引,从来都不是因为爱人的完美。 ——— 岑静昭虽然回了仕焦,但皇帝却并未降罪于她,甚至没有召见她,只在她回来的当日派人传了口谕,命她在家中静思。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意思,岑静昭也不敢妄自揣度上意,便终日待在别院里,倒是乐得清闲。 眼看着快要入冬,院中除了角落里的几棵柏树,一派萧索,岑静昭身上盖着的火红的赤狐皮成了唯一的亮色。 她靠在躺椅上翻着书,雪婵在一旁的小铜炉上一边煮茶,一边烤着松子、橘子和龙眼。 李太守带着岑静昭一行人来到府衙,等待着越国使臣的到来。待李太守离开,随行的南疆军也都守到了外。 初喜在宽敞的堂屋里四处检查,李太守到底是越人,她可不敢掉以轻心,仔仔细细查验过一遍之后,还是有些不安。 “娘子,您为何不听大长公主殿下的,带一些嘉南卫过来护卫?南疆军虽然骁勇忠诚,但到底还是殿下的人更安心一些。” “用人不疑,我若是在南疆的地界上为南疆做事,却将南疆军摒除在外,岂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而且,嘉南卫本是秘密,外祖母心疼我担心我,我却不能太招摇,免得给她老人家引来祸患。”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越国的使者。 然而,岑静昭没有想到,来和谈竟是五皇子赫连霄。 自从太子赫连慎意外过世后,赫连霄便成为了太子的不二人选。一次和谈竟能劳动堂堂越国五皇子,看来越国对此十分重视。 只是不知这重视,是希望和谈成功,还是希望和谈失败? 岑静昭更是不敢有分毫的松懈,起身福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赫连霄坐下,意味深长地说:“岑娘子,上次一别,许久不见。时移势易,听说如今岑娘子已经得偿所愿,入朝为官了?没想到居然还在行女子福礼,这怕是于理不合,这便是项国的礼节吗?” 岑静昭有一瞬的怔忪,毕竟上一次见到赫连霄,正是她此生最狼狈的时候,被越帝当众逼着吃下阿芙蓉。 虽然她已经克服了药瘾,但她却永远无法忘记那时的狼狈,以及对阿芙蓉的恐惧。 初喜一直留心着岑静昭,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异常,便立刻上前扶她坐下,并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初喜的手掌温热,温暖了岑静昭冰凉的指尖,她即刻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对面的赫连霄。 “五皇子也说了,时移势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行福礼只是因为我是女子,和我是不是大项的官员无关。难道说我做了官,就不是女子了?如果要摒弃身份才能为官,岂非泯灭人性?那才真是于理不合。五皇子,您说对吗?” “哈哈!”赫连霄朗声大笑,“岑娘子果然巧舌如簧,一如初见时舌灿莲花,骗越军攻打晋国,结果晋越两国交恶,而项国渔翁得利,巧取晋国土地。” “我只是提出建议,做与不做,全在各人,五皇子抬举我了。若我真能用一张嘴扭转乾坤,今日便不用坐在这里了。” 赫连霄收起笑容,恢复了往日的阴郁,“岑娘子还真是分毫不让、寸土必争。那我们便开门见山吧!项国想要和谈,不知有何诚意?” “陛下心系百姓,不愿子民身陷水火,故此派我前来和谈。对于项国来说,战与不战,全在陛下圣心,可对于越国来说,恐怕就不是这样了——越国今夏水患频发,众多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越国才是更需要诚意来谈休战的,不是吗?” 岑静昭不紧不慢,稳居上风,赫连霄却也没有被激怒,即便被戳到了软肋,依旧保持着清醒。 “越国的确不如项国国富民强,但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赫连霄看着岑静昭,意有所指道:“比如,贵国的皇帝陛下真的希望徐将军战无不胜吗?他又真的希望你能够身居高位,一上任便成为促成两国休战的功臣吗?” 这些年除了越帝派往项国的人,赫连霄私下里也安插了不少细作,埋伏在项国各处,对于项国的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但大事却一桩都没有错过。 凑巧的是,这几年发生在岑静昭身上的事几乎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他也是皇室中人,多少能够猜到项帝的心思,而这正是他的底气——君臣不和,自古以来便是祸国之始。 不得不承认,赫连霄的确比赫连慎更适合生活在皇家,他的话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岑静昭。 岑静昭握紧案几下的手,很快平复了心绪,刚想开口回击,房门却被敲响了。 李太守推门而入,为难地看向岑静昭,“请县主随下官出来一趟。” 岑静昭虽然困惑,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如果没有大事,别说是李太守,就是刺史也不敢随意进来打断这么重要的谈话。 岑静昭跟着李太守走到相邻的另一间院子,院中正站着几个身着内官服饰的人,然而,这几人见到岑静昭却没有行礼。 岑静昭心下一沉,有了最坏的猜想,她即刻用余光扫了一眼目前的环境,见到有几名南疆军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果然,只听为首的内官高声道:“传陛下口谕——瑞国公府涉嫌通越,瑞国公之女岑三娘需避嫌自查,责令即刻返回仕焦。” 见岑静昭不行礼接旨,内官沉下脸色,刚想装腔作势训斥几句,却见岑静昭猛地抬手看向他,下一刻,岑静昭抬手一挥。 “把人都扣起来!” 随行的几名南疆军只愣了一瞬,随即将内官们都控制住了。他们虽然觉得此举不妥,但来之前,徐将军已经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无论岑静昭说什么,他们都要执行。 内官们被堵住嘴,推到了就近的空房间里,士兵们随手扯下窗帘撕开,当作绳索将人绑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李太守已经看傻了眼。 他虽是越人,但自从笠城被割让给项国,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项人了,这几年也一直在学习项国的礼仪文化,尽量融入项国。 第118章 取舍 岑静昭言辞尖刻,丝毫不讲情面,老夫人当即沉下脸色。 “唇亡齿寒,你以为公府没落了,你还能安然无恙吗?你以女子身份入朝,本就险阻重重,没有助力,你以为你能支撑到几时?” 岑静昭嗤笑,“老夫人年岁大了,记性差了,我何时有过家族的支撑?您又曾把我当成过岑家的儿女吗?” 老夫人虽然明知岑静昭说的是事实,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若受了些委屈就要长辈低头,那这时间还有什么礼数尊卑可言? 然而,眼下为了说服岑静昭,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怀柔为主。 “祖母知道你心中有怨,祖母愿意补偿你,你祖父生前曾说要将公府传给你,这样,只要公府这次平安度过劫难,将来公府依旧是你的。” 岑静昭想笑,却突然觉得疲乏极了。 “老夫人,您当真以为我在意那座公府吗?如果我想要,有一百种方法能够将其收入囊中。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自己去取,而不需要别人送到眼前。” 老夫人一噎,随即冷哼一声。 “你别把自己说得超然于世、智珠在握,若你真有本事,便不会惹到沈家!沈家为何死咬住岑家不放?沈璞又是怎么死的?这次公府遭难,便是因你而起!若你当真想要和公府不亏不欠,便将沈家彻底了结了,否则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老夫人毕竟不是吃素的,她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前后联系,多少也能猜到这其中的原因。 她对这个孙女其实不算了解,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又是郡主所出,天然便没有好感。 但终究相处了这么多年,她知道岑静昭自视甚高,从不肯亏欠别人,就连三房对她的一点好,她都清清楚楚记着。 因此用这一点来刺激她,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然而,她注视着岑静昭,却未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异状,岑静昭仿佛一直在听别人的故事。 “老夫人既然认定了此事是沈家所为,那么今日您怕是走错了路,您该去拜访卓远侯府才是。” 岑静昭摘下手腕上的红玉镯子,交给雪婵,雪婵会意,接过镯子后又放在了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如果要去拜访卓远侯府的话,请带着我的一片心意,聊表哀思。” 老夫人看着桌上赤红晶莹的镯子,只觉得岑静昭疯了,给办丧事的家里送这般艳丽的礼物,简直就是挑衅。 而且,沈璞被一箭贯穿喉咙,死状凄惨,便如这镯子一般满目血红,岑静昭明显是在往沈家的心上插刀子。 老夫人一生受教儒道礼数,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满,甚至是怨恨,都要放在心里,不能轻易表露出来,从未遇到过岑静昭这样坦然地以恶示人的人。 见老夫人不说话了,岑静昭也没有心情再同她周旋了,便起身准备离去。 转身前,她再次对着老夫人福礼,“解铃还需系令人,老夫人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这里,不如去问问二叔父,是怎么一步步走进圈套的?” 岑静昭云淡风轻,但雪婵扶着她,却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 走远后,雪婵轻声安慰:“娘子,老夫人是在诛心,这些事不是您的错,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岑静昭脚步一顿,旋即笑了起来。 “你想多了,这样的事我在岑家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如果到现在还会因为随意的一句话而迷乱心智,那我就白活一场了。我是在想另一件事……” 岑静昭沉下脸色,雪婵愈发好奇,“娘子说的是什么事?” “沈家。” 说着,岑静昭拉着雪婵一起在游廊边的美人靠上坐下。 雪婵自小在大长公主府受训,一开始是万万不敢这样不分尊卑的,但和娘子相处时间久了,亲眼见识了娘子是如何同初喜和石妈妈这些下人相处的,便知道娘子只是看着冷漠,其实心里十分关心人,只要是在私下里,甚至不需要她们站着守规矩。 听娘子提起沈家,雪婵想了想,问:“难道娘子终于找到沈家的马脚了?” 沈家不清白,但却十分会隐藏,而且十分警觉,每当稍有眉目,沈家便会如蝎虎一样断尾求生,根本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 岑静昭赞许地点头,“虽然还不确定,但我已有了些眉目。” 她自嘲一笑,“说起来还要多谢老夫人,今日她过来,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二房至今无法自救,显然他们没有拿到沈家的把柄。二房蠢,但好在并非所有人都蠢。” 雪婵并未在瑞国公府里当过差,对岑家人不算熟悉,因此只仔细听着,不敢轻易发表观点,只听岑静昭淡淡说了三个字。 “王姨娘。” ——— 翌日,岑静昭带着雪婵去了瑞国公府,门房看到岑静昭,都激动地上前行礼。 “三娘子,您终于回来啦!” 虽然他们在过去的十几年或许都没见过岑静昭几面,但如今公府蒙难,他们这些下人朝不保夕,只能祈祷神佛保佑,让公府度过难关。 为了自己的生计,他们的祈求甚至比某些姓岑的人更加虔诚。 三娘子的本事他们早就有所耳闻,应对敌军都不在话下,如今她回来了,想来公府的事很快便能够解决了。 这些人笑脸相迎,岑静昭只淡淡颔首,“劳烦通传,我来拜访国公爷。” 门房一愣,刚想说自家人还通传什么?直接进去便是。 然而,他骤然想起三娘子已经另立门户了,他猜不准主子们的心思,只好按照待客的规矩,将岑静昭引到了偏厅等候。 在偏厅等了半炷香,门被推开,竟是赵管事亲自来了。 他弓身行礼,“三娘子,老爷让我带您去书房,请跟小人走吧!” 一路上,赵管事都恭敬有礼,比岑静昭曾在公府时还要礼待,让岑静昭有些难以适应,因而走路的步子大了一些,只想早点结束这段路程。 书房开着门,显然是在等人,岑静昭抬脚便要进去,赵管事却突然发声,只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三娘子,老爷近来被琐事所扰,心情难免沉郁,还请您多多体谅。” 岑静昭没有答话,而是直接走了进去,雪婵则留在门外,轻轻关上了门。 赵管事本想说什么,但他知道雪婵的背后是大长公主,不敢轻易得罪,便立在了门口的另一侧,两个人仿佛两口石狮子。 见到岑肆,岑静昭福礼,“见过国公爷。” 岑肆负手而立,正在看墙上的书法,听到声音才转过身来。 他原本听说女儿回家却一定要走客人的流程,就开始生气她在打自己的脸,如今听到女儿喊自己“国公爷”,他的面色更是阴沉。 “你回来便回来,是不识得家里的路吗?还要人通传!你这是做给谁看?” 岑静昭冷笑,“自然是做给天下人看,这些年,公府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给世人看的吗?” 岑静昭点到即止,岑肆虽然很想斥责她没大没小,但偏偏她说的都是真的,眼下岑家正在风口浪尖上,她若是说出了什么家族秘辛,岑家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他毫不怀疑,她真的会毫无顾忌地说出去,她就像一匹狼一样软硬不吃,即便被打死了,也绝不会松口嘴里的猎物。 “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岑肆坐下来,也给岑静昭指了个矮凳,这还是他第一次容许晚辈在他的书房里坐着同他说话。 “我来践行对祖父的诺言。” 岑肆猛地看向岑静昭,没想到她竟会提到父亲。 想到祖父,岑静昭心中难免哀伤,就算他们祖孙之间无甚亲情,但她依旧敬重这位一生尽忠职守的臣子,尤其是当她涉足朝局,更深刻体会到,身在漩涡之中,保持本心已是不易,更何谈有所建树,而祖父却做到了。 她淡声道:“我曾在祖父病榻前起誓,无论如何都会尽力护住岑家人。现在便是我践诺的时候。” 这还是岑肆第一次听岑静昭提起父亲临终前的事,当时父亲先后两次单独见了岑静昭,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现在想来,父亲或许早就看清楚了岑家这艘巨船的境况,也看清楚了谁才是岑家最清醒的人,所以才会把掌舵的重担交给岑静昭,但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立誓要为岑家掌舵的岑静昭,有一日会被岑家人合伙赶下这艘船。 父亲生前常说他心性尚佳、眼界不足,他总认为是父亲太过严苛,但现在他才终于承认,自己的确就是如此。 因为自己的鼠目寸光,扰乱了父亲的安排,以致岑家落得今日境地。 “你有什么方法?” 岑肆收起自怨自艾,重新打起精神,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岑静昭避而不答,只是看着岑肆,她的眼神里有无奈,有落寞,还有许多岑肆看不懂的情绪。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听岑静昭突然开了口。 “父亲,只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岑静昭突然唤了声“父亲”,岑肆心神一震,鼻头突然微微发酸,只得轻咳一声来掩饰,“什么法子能一劳永逸?” 岑静昭突然跪地,一字一顿道:“请父亲放弃爵位,从此以后,岑家子孙不靠先祖,只靠自己。” 岑肆一怔,随即大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岑家先祖拼了性命才换来的功勋,岂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你就不怕祖先夜里入梦骂你忤逆不孝?” “祖先若知道自己挣来的功勋已经成为子孙的枷锁,想必也会同意我的想法。” 岑静昭不紧不慢,岑肆还在因她的话而震惊,她已经径自起身,坐回到了矮凳上,恢复了平等的谈判的姿态。 “为何都说岑家一代不如一代?因为他们有指望,指望祖先隐蔽,就像二叔一样,没有本事,却眼高于顶,最后便是走上歧路。” 虽然岑静昭说得有理,但岑肆并不赞同,“成材的方式有很多种,未必要舍弃爵位。” “父亲以为二叔的事只是个例吗?您不妨派人回老家郁州打听一下,三伯强占百姓土地,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二伯为了娶一富商之女,又是如何逼死了发妻?” 岑静昭将孙不思派人搜罗的讯息一条条说给岑肆听,岑肆越听越是心惊,这其中的一些事他有所而闻,但他只是听说了一部分。 他听说三堂兄强占百姓土地,却不知这其中还有人命官司;他听说二堂兄的继妻家财万贯,却不知二堂嫂的死是蓄谋已久,而非意外坠湖。 岑静昭稍作停顿,给岑肆少许接受的时间,见岑肆脸上的震惊之色渐渐退去,她才继续说。 “二叔只是犯蠢,被人利用了,但其他人呢?岑家百余人,有多少恶胚借着公府的名义坏事做尽,父亲知道吗?难道父亲每一次都要为他们料理善后吗?” 岑肆无法回答,岑静昭则继续发问,一定要他给出回应。 “如今他们招惹的是百姓,暂且可以压制摆平,但万一将来他们招惹了惹不起的人呢?就算您能狠下心不管郁州老家的人,那二叔呢?就算二叔这一次能够侥幸过关,他,或者说岑家,又有多少幸运可以挥霍呢?” 岑肆久久不言,岑静昭轻叹一声,“树大根深的结果必然是尾大不掉,父亲,有一点您该学习沈家——手起刀落、断尾求生。” 她起身走到进门时岑肆正欣赏的那幅草书前,仔细端详起来。 须臾,她道:“我幼时和其他孩子一样,想得到父母的认可,于是在练习书法的时候总是贪多,既然想要欧阳询的结构法度,又想要王羲之的流畅灵动,但我的开蒙先生告诉我,书法要有取舍,一次只能研习一种字体,一张纸上写了草书就不能再写真书,否则便是毫无美感的下品。” 她转过头看向岑肆,“父亲,公府的名声和二叔的性命,你只能选一个。” 岑静昭走到岑肆面前,突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应当也是那位的意思。” 岑肆刚想问“那位”是哪一位,就见岑静昭的食指指了指天。 第119章 证据 岑肆顺着岑静昭的竖起的指尖向上看去,只看到房梁上用仿古技法雕刻的饕餮和貔貅纹饰。 但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厚重的屋瓦和千年的传说,看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将渺小的瑞国公府笼罩于内。 他收回目光,沉声问:“你是说圣上?他为何如此?” 岑静昭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您应该听说了近来关于圣上的传言了,您觉得圣上会坐视不理吗?” 传言? 说起近日盛传的流言,岑肆不禁皱眉。自从沈璞之死传入仕焦,加之越军蠢蠢欲动,百姓之间流言四起,甚至有人说所有祸端都是因为皇帝并非真龙天子。 皇帝以先帝内侄的身份承袭大统,虽然堂堂正正,但至尊之路从来危机四伏,哪怕先帝是越丰皇帝的亲子,也曾被攻诘名不正言不顺。 况且,皇帝谦和,没有先帝的铁血手腕,如今刚刚继位,又恰逢乱世,随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而要维稳,首先就要控制住掌握着大量权力和财力的世家贵族。 岑肆沉思半晌,恍然大悟地拍手,“我明白的你的意思了!你是要岑家向圣上投诚?” 岑静昭颔首,父亲一点就通,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或许会是一颗皎皎明珠,但在瑞国公府和祖父巨大的光环之下,他的那点光晕便不够看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压力,他的能力才被局限于此,难以发展。 公府这棵大树荫蔽子孙,却也将子孙笼罩在阴影之中。 “不错,战国末期东方六国贵族林立、遍地公子、王权空悬,始皇一统天下才改此乱局。皇帝虽不如始皇所向披靡,也不如先帝杀伐决断,但他也是胸有丘壑的明君。 “父亲应该庆幸您面对的是皇帝而非先帝,若非先帝早逝,他的手段绝不会和风细雨,更不会给岑家喘息的时间。与其等待皇帝将来得势一一清算,不如趁着他羽翼未丰,先成为他的臂膀。” 岑肆沉吟片刻,问:“可你如何确定,皇帝会选择岑家?这仕焦城里的显贵,岑家可算不得首屈一指。” “岑家自然和始皇时的那些贵族,以及现在的皇室宗亲相比,但皇帝继位已遭世人构陷议论,现在正需要宗室的鼎力支持,必然不会拿他们开刀。而得益于祖先积累下的好名声,在官爵之中,岑家有百姓的爱戴,也有朝堂的根基,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天下表率。” 岑静昭娓娓道来,岑肆不自觉跟着点头,完全忘记了平日里维持的父亲的尊威。岑静昭也说得起劲儿,父女二人从未有如此一拍即合的时刻。 “若此时岑家做出表率削去爵位,朝廷能减少支出供奉,皇帝能用岑家的土地在百姓心中博一个贤名,父亲也能趁机和皇帝交涉,以爵位换官位。如此,岑家在朝中依然举足轻重,也能讨得皇帝欢心。或许,父亲也可以抱着公府的爵位,等待有一日和他一起灰飞烟灭。” 岑肆久久无言,良久,岑静昭福礼,“父亲不介意我在府上转转吧?” 岑肆还在思索岑静昭的建议,骤然听到她的话,反应了片刻才尴尬地“哼”了一声,“随便你!” 岑静昭转身便要离去,却听岑肆突然问:“其实……你还有别的办法对吧?” 岑静昭回过头,岑肆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其实你有别的办法可以挽救公府,只是你不愿,你心里还是怨恨我们,对吗?” 岑静昭深吸一口气,千言万语汇聚在喉间,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国公爷懂我的谋略,父亲却不懂我的心。” 岑静昭留这句话,便带着雪婵离开了书房,她并没有四处闲逛,而是径直去了桂怡院。 ——— 桂怡院的院门紧闭,岑静昭尚在疑惑,雪婵已经上前敲门了,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小厮懒洋洋地打开院门,还以为是哪院的下人来传话,一脸不加掩饰的不耐烦,谁知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三娘子。 他立刻跪地告罪:“小人见过三娘子!怠慢了三娘子,请三娘子恕罪!” 岑静昭淡声道:“我不是三娘子了,可以唤我岑娘子,或岑大人。” “是!”小厮还算机灵,立刻挑了个更凸显身份的,“小人见过岑大人!” 雪婵最厌恶谄媚之人,冷脸问:“这是怎么回事?青天白日为何闭门?” 小厮不认识雪婵,但见她陪在岑静昭身边,且似乎十分得脸,他便“爱屋及乌”,笑着回答:“这位姐姐,是这样的……” 岑静昭和雪婵忍着小厮的逢迎,一边进了院,一边听小厮说起桂怡院的近况。 王姨娘在时,国公爷几乎日日留宿于此,大小赏赐从未间断,王姨娘不仅会讨国公爷的欢心,更会收买下人的心。她在世时,桂怡院里人人油水充足,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到这里当差。 但自从王姨娘过世,哪怕如今四娘子已从庶女变成了嫡女,这里也再无人问津了。 而且,四娘子的未婚夫卓远侯府世子骤然离世,如今都在说她不祥,先是生母惨死,后遇婚变,现在未婚夫婿又克死异乡。 别说府外再无人宴请,就连老夫人都免了她的请安,眼不见为净。 此外,公府近来因二老爷而被构陷同敌,全府上下人人自危,更有人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四娘子不祥,拖累了全家。 于是,府里几乎无人再来桂怡院,只有老夫人或国公爷会偶尔派下人来传话——或是免了请安,或是叮嘱不要出门,总之都是传些无用且惹人恼火的话。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内院,小厮想在岑静昭面前卖个好,亲自带她去见四娘子,但岑静昭停在了通往内院的小径。 “你按照规矩通传,我就在此等候。”她顿了顿,声音淡漠却有力,“无论何时,都不能乱了规矩。” 小厮登时吓的一个趔趄,不敢再打自己的小算盘,点头哈腰地跑去办正事了,那姿态活像一个初学弓箭的人,把箭留在了手里,弓却射了出去。 那小厮还算是个能办事的,不多时便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婢女,正是岑静如身边的大丫鬟典眉。 典眉俯身行礼,“三娘子,请随奴婢来,娘子已在内院等候。” 岑静昭颔首,跟着走进了桂怡院的内院。 雪婵从未来过这里,饶是她再训练有素,也不禁四下乱瞟,因为这里实在不像一个姨娘该住的地方。 桂怡院虽然只是一个跨院,可这院中,尤其是内院,却称得上是金碧辉煌,处处奢靡华丽,单是庭中立着的一人高的青铜仙鹤,就已是万金难求的珍品了,而这只是院中最寻常的装饰。 据雪婵的了解,国公爷虽算不得节俭,但也不是荒淫无度之人,可他却如此纵容王姨娘,绝不仅仅因为王姨娘的好颜色,如此手段的人却陡然惨死,也难怪娘子会心存疑虑。 典眉推开正房的门,岑静昭瞬间便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气体扑面而来,她停了片刻才抬脚走了进去。 典眉也跟着抬脚迈进门槛,却被雪婵长臂一横拦住了。 “娘子许久不见四娘子,姐妹之间有些体己话不足为外人道,这里有我伺候便够了,这位妹妹下去歇着吧!” 和外院的小厮一样,典眉不敢轻易得罪三娘子的人,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好听命离去。 但在雪婵进门前的余光里,典眉却并未走远,而是站到了廊下靠近窗子的地方。 岑静昭一进门就发现了热源,正是一大盆烧得赤红的炭火,而岑静如正穿着厚厚的衣裳跪坐在炭火旁的软席之上。 “这才十月,怎么已经用上炭了?”话音未落,她坐到了席子的另一端,稍稍远离了炭火。 如此她便离岑静如更近了,她这才注意到,即便室内温暖如盛夏,岑静如的脸色依旧透着灰白。 她不禁皱眉,“你生病了?” “三姐姐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现在我被说不祥,人人都恨不得离我百丈远,父亲不想多生事端,命我不得随意出入,病了也没人敢给我请大夫。” 她看着岑静昭苦笑,“三姐姐,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了,从前那些年,你被人称为恶女,想来便是如我今日一般的滋味吧?” 雪婵站在一旁心有戚戚焉,谁知岑静昭却冷笑着摇了摇头。 “我与你从来都不一样。你出身公府,父亲宠你,姨娘疼你,老夫人从未苛待你,女红礼仪、诗文字画,样样都替你请了名师,可你从不思进取,只把心思用在与人攀比之上。” 雪婵见岑静如面色肉眼可见的更白了,便悄悄拉了拉岑静昭的衣角,生怕这位娇弱的四娘子会一蹶不振,直接晕死过去,可岑静昭却越说越起劲儿。 “你害怕别人说你的生母只是乡间村妇,因此把自己打扮得高贵无比,可寒门与高门之间的区别,不是多穿几件罗缎,多戴几件钗环,是有机会学到更多本事,知晓更多道理,可你全都浪费了。你把心思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你的生母为此丧命,现在连公府也可能因此覆灭,而你直到现在还在自怨自艾!” 这些话似乎憋在岑静昭心里很久了,与其她是在责备岑静如,不如她是在穿越时空,告诫从前的自己。 雪婵似乎已经能够看到,许多年前,小小的岑静昭就是用尚且稚嫩的声音这样一遍遍告诫自己,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岑静昭。 “公府没了,我依旧是受朝廷供奉的县主,是可以上朝的官员。你呢?你在意的吃穿用度都是别人给的,别人不给你,你便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赚来的才是自己的。你的前十几年,都是你的生母为你谋划,难道你的后半生,也要求别人为你筹谋吗?” 百感交集之下,岑静昭蹙眉长叹,半晌才平复了心绪和语气,“你不小了,也该学会为自己而活了。” 岑静如呆愣愣看着岑静昭,她的眼中明明已经满含泪水,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放任自己像从前一样,用哭来博取同情,换取自己想要的。 她突然从跪坐变成了郑重的下跪,“三姐姐,求你教我!” 说着,她便要俯身磕头,岑静昭立刻给了雪婵一个眼神,雪婵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岑静如的肩膀。 雪婵轻声劝诫:“四娘子,姐妹之间行此大礼,传出去对您和娘子都没有益处。” 是啊!若此事传出去,别人不是攻击岑静昭欺侮妹妹,就是嘲讽岑静如没有贵女风范,别说如今岑家正在风口浪尖,就算是在风平浪静之时,岑静昭也不会允许此时发生。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你凡事留心。”说着,岑静昭瞥了一眼窗外,意有所指,“对任何人都是。” 岑静如的目光随之望去,果然看见了窗口处隐约映出一个人影,她有些不可置信,但在思绪纷乱间,她本能地补充了岑静昭未说完的话。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岑静如低声呢喃,突然如梦初醒,“三姐姐是叫我慎独,对吗?我也会像三姐姐一样,效仿君子慎独!” 岑静昭不习惯这样坦率的岑静如,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心中感叹岑静如还不算笨,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但想着想着,她又无奈自嘲,岑静如还是误会了她,她慎独的本意可不是为了做品性高洁的君子。 长姐有母亲的疼惜,二姐有祖母的偏爱,四妹妹有姨娘的筹谋,而她的倚仗只有自己,若她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唯有慎独,才能自保。 岑静如不知岑静昭在笑什么,局促地跪坐在她面前,小声问:“三姐姐,沈璞的事是你做的,对吗?无论是不是,我都谢谢你……” 岑静昭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想谢我,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答案不仅会影响到公府的未来,更可能决定卓远侯府的生死。” 第120章 界限 为了不引起怀疑,岑静昭只在桂怡院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离开了。 雪婵见岑静昭面色沉郁,上前扶住她小声安慰。 “娘子别灰心,四娘子那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我们再从别处找便是,只要做过就一定会有证据。而且,或许王姨娘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把柄。” 方才岑静昭仔细问了王姨娘死前一段时间的行迹和举动,岑静如似是而非说了许多,但没有一条是有用的。 岑静昭沉思片刻,“也有可能是四妹妹没说完全。” 雪婵一愣,难得出言反驳,“奴婢一直留心观察着,四娘子的一举一动都不似作伪,她真的有本事骗过娘子吗?” 岑静昭摇头,“不是说她骗我,或许是有些事她自己都忘记了,只能等她慢慢想起来。她到底才十三,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办法试探一下——只要她身边有别人安插的眼线,就证明她手上的确是有重要信息的。” 在主仆二人离开桂怡院后不久,典眉也悄悄离开了院落,抄小路去了前院,将三娘子在房间里高声教训四娘子的话复述给了一个门房的人。 紧接着,典眉回了桂怡院,门房则借故躲懒,去了府外的茶水铺。 就这样,临近日落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了卓远侯的耳朵里。 离开桂怡院,岑静昭径自向府外的方向走去,反正这府里她也没别处可去了。 她的隽华院早已经被徐十五做主搬空了,如果瓦片和房梁可以拆的话,她十分肯定,他一定会一并将其带走。 然而,还未走到前院,岑静昭却被人拦住了。 “娘子留步!”鲁妈妈疾步而来,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呼吸,“郡主许久未见娘子,心中思念得紧,请娘子到佑南院用晚膳。” “不了,劳烦妈妈转告母亲,我改日再来拜会。” 岑静昭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恭敬却十分疏离。 鲁妈妈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自己的老脸,几乎是请求。 “娘子就随奴婢去吧!自从去年年末祭祖发生了变故,郡主便一病不起,哪怕后来知晓您在越国遭了大罪,她也是有心无力,可她心里没有一刻不惦记您,您毕竟是她的血肉啊!” 岑静昭说不动容是假的,但伤痕就是伤痕,不会因为施加者是谁而改变伤痕的深浅。 她正要再次拒绝,雪婵却拉住她的手,温声道:“娘子,今早石妈妈起床时不小心扭伤了手,娘子今日便让她老人家歇歇吧!” 岑静昭明知雪婵很可能是在瞎说,却又担心万一石妈妈真的伤了手不和她说,便还是点头同意了。 “那便劳烦鲁妈妈带路了。” “诶!” 鲁妈妈立刻喜气洋洋地应声,连身板都打直了几分。 雪婵跟在岑静昭身后悄悄松了口气,她毕竟是大长公主府的人,自然希望大长公主的女儿和外孙女能够冰释前嫌。 不过她也听说了一些同穗的事,据说同穗被送回到佑南院之后不久便被郡主送去了庄子上。 世人从来都是捧高踩低,从庄子上混到国公府的人会被高看,而从国公府打发到庄子上的人,只会处处受人欺辱。 雪婵始终引以为戒,可以劝诫娘子,却不能轻易替娘子做主,即便关系再亲近,也要守住这条底线。 莫说同穗只是奴婢,就算她是和娘子一起长大的亲姐妹,也没有权利替娘子做任何决定。 人活一世,做好自己已是不易,何来自信去干涉别人的选择? 鲁妈妈踩着轻快的小碎步,很快便带着岑静昭和雪婵来到了佑南院,径直带她们来到了正室。 雪婵自是守礼,在门外便停住了脚步,正室只有贴身侍婢才能进入,她是不能擅入的。 见雪婵如此懂规矩,鲁妈妈不禁点头,她们都算是大长公主府的人,天然便觉得亲近,于是她叫来一个小丫鬟,带雪婵去耳房歇息。 岑静昭跟着鲁妈妈进入正室,只见外间已经摆好了饭菜,见状她不免疑惑,母亲最守规矩,即便自己用膳,也都是摆在专门吃饭的偏厅,只有身体十分不适的时候才会将膳食摆在正室。 莫非母亲的病情加重了? 岑静昭想着,已经走到了郡主面前。 “见过母亲。” 岑静昭恭敬福礼,郡主看着将近一年未见的幺女,心中感慨万千。 幺女长高了,也更瘦了,听说在南疆病了一场,现在看起来似乎也并不算康健,但还是耀眼夺目,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夺走所有的光彩。 这便是她的幺女,而她从前竟从未好好观察过。 其实,自从知晓自己小产的真相之后,郡主也曾无数次想要和幺女好好谈谈,但每一次都退却不前。 并非是她放不下郡主和母亲的身份,不愿开口道歉,而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会显得不那么轻描淡写。 多年的冷待和伤害,不是一句抱歉就能抚平的,偏偏幺女生性要强,又极有手腕,她这个母亲除了道歉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坐吧!” 郡主收回目光,想用微笑拉近彼此的距离,却因太过生疏而显得更加尴尬。 岑静昭依言坐下,视线落在满桌的饭菜上,心中百感交集——母亲还是为了这一桌饭菜用了心的,红豆糕、桂花酿、清炒百合……几乎所有的菜品都是她爱吃的。 其实做到这一步并不难,这并不是秘密,随便询问一个隽华院里当差的丫鬟小厮便可以,但这却是十六年来的第一次。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也只是一瞬罢了。死囚见到饱饭,不会庆幸,只会惶恐,因为这很可能是断头饭。 于是岑静昭反而戒备起来,恨不得调动一切感官和神思,猜想这顿饭的真实含义。 鲁妈妈和金娥分别为母女俩布菜,郡主率先动筷表示开席,但岑静昭却迟迟没有拿起筷子。 郡主声音依旧有些冷淡,但从神色间还是能够看出她的关切,“饭菜不合胃口?让厨房再重新做些?” 金娥机灵,立刻便要去厨房吩咐,岑静昭却出声止住了她的动作。 “不必了。丛太医曾叮嘱过,饮食之时不可思虑过多,否则会重伤脾胃。母亲神色纠结,不如先将想说的说完,我们彼此也好踏踏实实地用膳。” 郡主拿筷子的手一顿,和鲁妈妈对视一眼,鲁妈妈无奈,只得点了点头,郡主这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放下碗筷,坐正了身子。 “你这孩子,聪明过头不是什么好事……我叫你来,的确是有事要告知于你,是关于徐十五的。” 闻言,岑静昭的一颗心瞬间收紧,“徐十五?他怎么了?” 郡主不答反问:“我从未教养过你,也无权要求你什么,但现在,我以母亲的身份要求你取消和徐十五的婚约,你答应吗?” “母亲这是何意?” “因为他这个人鲁莽无知、不通诗书……” 郡主冥思苦想,却也想不出更多合适的词语去贬低徐十五,只得强硬道:“反正他绝非良配,你和他趁早断了!以后连提都不要再提这个人!” “母亲是因为他上次来府上闹了一场,让岑家丢脸了?可他……” 岑静昭习惯性地认为这是母亲身为皇亲的傲慢和可笑的自尊,可就在她反驳的瞬间,却突然猜到了另一种可能。 “母亲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郡主神色僵硬,连忙否认,“听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你!你知书达理,难道就喜欢那种莽夫?” 岑静昭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胸中的怒火却已呈燎原之势,几乎就要烧穿她微微起伏的胸膛。 即便她被徐十五在笠城的举动伤得不轻,但也不想听别人如此羞辱他,可她现在更在意的是母亲为何会突然说出这些话,因此强压住了反驳的话。 鲁妈妈察言观色,见岑静昭已然动怒,生怕母女俩再起争执,便恳切地劝谏郡主,“郡主,事已至此,还是告诉三娘子吧!” 岑静昭的目光短暂地投向鲁妈妈,紧接着又落到了郡主的身上,“是他出了事,对吗?南疆到底还是出事了……” 不需要回答,她已经从鲁妈妈的话里猜出了结果。 见岑静昭眼中的怒火骤然熄灭,变成一片黯淡的虚无,郡主叹了口气。 “你外祖母留在宫里的人昨夜连夜送出来的消息,说徐十五吃了败仗,连丢三城,陛下震怒,将要问罪于他。今日你来了,便是你不来,我也是要亲自去找你的。” 岑静昭凝眉不语,心中已在思索对策,郡主一改往日的高高在上,难得有了寻常母亲的苦口婆心。 “趁着事情还未传开,你赶紧同他断了关系。你名义上已经不是公府的人,公府的将来与你无关,但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娘不希望你和我一样,选错了人便是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顷刻间,岑静昭惯有的理智和才思突然间消失不见,就像话本里突然武功尽失的武林高手或是法力高深的千年狐妖,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她双手成拳紧紧攥着,半晌,她艰涩开口,“丢的是哪三城?” 郡主看了鲁妈妈一眼,鲁妈妈连忙答道:“具体不知,但听说是早前徐将军取下的越国六城之中的三城。” 岑静昭微微点头,情况还不算太坏,本就是越国的土地,被抢回去虽然不好听,但总比丢失项国的领土好辩驳。 她恍若生了锈的脑子磕磕绊绊地思索着对策,却终不得法。 她猛地起身,连礼节都忘了,直言道:“母亲说得有理,但事无定法,无论徐十五是不是我的夫婿,他都是一心为国的将军,我断不会在此刻明哲保身。” 说罢,她提起裙摆便走,裙角飞扬之中,郡主看清了她天青色裙摆上鲜红的斑驳,那是她掌心渗出的血迹。 那抹鲜红刺痛了郡主的眼睛,她却只能无声叹息。 从前她总觉得幺女无一处像她,就连长相都几乎找不到一点相似的痕迹。可现在看来,她们分明是一种人,她们都是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傻子。 她为了年少时的心动,被困在这吃人的公府,被吸干了所有血肉,而她的女儿为了徐十五竟不惜与天子为敌。 她终于从幺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她却宁愿这只是错觉。 郡主正兀自神伤,岑静昭将要迈出门槛的脚却收了回来,她转身看向鲁妈妈,沉声问:“既然陛下要问罪,为何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按照岑静昭对皇帝的了解,如果他真的动怒了,绝对不会忍耐这么久,但已经过去将近一天的时间,宫中却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如果不是被人刻意压了下来,就是皇帝另有考量。 鲁妈妈心道三娘子果然是会抓重点,郡主昨夜听闻后没有问起,她便没有说,只怕郡主会更加忧虑,从而影响将将恢复的身体,但三娘子却很快反应过来了其中的不寻常。 她弓下身子,声音不自觉多了几分恭敬。 “听说是皇后殿下稳住了陛下,但具体情况如何便不得而知了,大长公主殿下曾叮嘱我们,只自保、不窥探,因此后宫里的事我们实在知之甚少。” 岑静昭颔首,若是楚姐姐出面那便说得通了,她在庆幸楚姐姐出手相助的同时,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自从楚窈思当上皇后,岑静昭便刻意疏远了这个曾经的挚友,并非因为她不信任楚窈思,反而是因为她太了解楚窈思。 因为先帝的布局,岑静昭和皇帝形成了对立,而在先帝的布局中,徐十五是岑静昭阵营里最重要的棋子,可楚窈思这个皇后却偏偏是徐十五的堂姐。 或许是因为自幼失怙,楚窈思最看重亲情,就连徐十五这个便宜堂弟都疼爱有加。 岑静昭不愿她掺合进前朝之事,就是担心她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可最后还是无法避免一切发生。 她站在院中,抬头看着暗沉下去的天色,突然后知后觉,或许先帝的棋局到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第121章 奶娘 回到别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岑静昭被雪婵搀扶着走下马车,看到她亲手写的匾额“静园”,只觉得恍如隔世。 明明瑞国公府才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可这座小小的静园却是第一个让她有了倦鸟归巢的依赖的地方。 这种感觉在见到迎面而来的石妈妈之后更加强烈,她只想快些进去,一边吃石妈妈精心准备的晚膳,一边听石妈妈絮叨的关心。 然而,她刚加快脚步,却不巧撞见了石妈妈忽变的脸色。 准确地说,是因为她加快了脚步,才让裙摆上的血痕更加明显,而石妈妈正是看到了这些血痕,才陡然变了脸色。 石妈妈了解岑静昭,直接冷着脸问雪婵,“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雪婵心虚地看了一眼石妈妈,又看向岑静昭,随即果断选择了石妈妈,毕竟石妈妈可是娘子都忌惮尊敬的人,她万万不敢欺瞒。 “娘子在郡主殿下那里听到了些消息,一不小心划破了手掌……” 她说得含糊其辞,石妈妈却已经了然,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拉着岑静昭径直往主屋走。 岑静昭回头看了一眼磨蹭着跟在后边的雪婵,雪婵只觉得脖颈一凉,然后马上堆起笑脸跟了上去。 石妈妈吩咐雪婵去厨房端些饭菜过来,好在她习惯了厨房里时刻都有吃食,方便娘子随时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食物。 室内只剩下岑静昭和石妈妈,岑静昭知道躲不过去,便痛快地把今日之事都转述给了石妈妈。 当然,她本就没有打算欺瞒石妈妈,只是突然被抓了正着,她不可避免地有些心虚。 石妈妈听过之后,一边长吁短叹,一边为她包扎伤口。 之前在马车里雪婵手边只有手帕,便只用帕子包住了伤口,石妈妈却精细地擦去了血污,又轻轻涂上了药膏,最后采用纱布小心翼翼地包好了伤口。 包好了伤口,石妈妈也停止了叹息,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娘子,其实您应该听郡主殿下的……” “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于公,徐十五保家卫国,即便吃了败仗,也没有立刻问罪的道理;于私,徐十五关乎南疆安危,他若出事,外祖母的安全便无法保障。” 岑静昭两手被包得像两团云朵,云朵轻轻落在石妈妈满是细纹和老茧的手上,语带恳求道:“所以,妈妈就让我放手去做吧!” 石妈妈回握住岑静昭的手,轻轻摇头,“奴婢同意郡主的是,奴婢也觉得徐将军不适合您。” 石妈妈顿了顿,想了须臾才又开口解释。 “当然,奴婢没有权利去评判徐将军的为人,只是他驰骋疆场,是要见血的,娘子若选择了他,便一生都要提心吊胆。奴婢私心,希望娘子能够安稳地度过一生。” 石妈妈握着岑静昭的手,在自己渐渐湿润的目光中,这双手渐渐变小,变成了一双稚子的小手,那是她从小牵到大的一双手。 握着这双手,石妈妈不禁想到了岑静昭的小时候,声音也随着回忆变得飘渺。 “娘子长大了!小时候奴婢总是喜欢牵着娘子的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奴婢总是怕娘子会在奴婢面前消失…… “虽然您就在奴婢眼前,您就像是田地里的浮麦,心是空的,风一吹便不见了……因为您什么都不在乎,无论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大乱,您都不在乎。您永远孑然一身,随时可以抽身离去,所以奴婢只有握着您的手,才有少许安心。” 四只交握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石妈妈不禁加重了些力气,既想更抓紧岑静昭,却又担心弄痛了她的伤口。 岑静昭感受到了石妈妈的小心翼翼,便更用力地握紧了对方的手。 旁人定然不会相信,舌灿莲花的岑三娘却从不擅长袒露自己的心迹,尤其是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向石妈妈传递自己的想法。 石妈妈感受到岑静昭隔着棉纱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心头既暖热又酸胀,声音也和手掌一样不受控制地发起抖。 “可是,娘子如今心里装满了大道和情意,但奴婢却又开始担心起来……说来僭越,但奴婢知道娘子不会怪罪奴婢。” 说着,石妈妈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奴婢一直把您当成自己的亲子,或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苦恼吧!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对子女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心。现在,奴婢担心您在意得太多,反而忽略了自己……” 岑静昭自然不会怪罪石妈妈僭越,实际上,她对石妈妈何尝不是同样的感情? 当年,郡主时隔多年后再次有孕,全府上下都对这一胎寄予厚望,光是奶娘便找了五个,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身体好、样貌佳,还都出自于城中叫得上名号的姓氏。 然而,随着岑静昭的降生,奶娘们为家族做贡献、平步青云的美梦彻底碎了,她们自知没了出路,便开始怠慢,以至于岑静昭出生没几日便病了。 奶娘们相互推脱,一口咬定是三娘子体弱,郡主尚在月中,无心照料幺女,岑肆也只是稍作惩戒便把奶娘们打发走了,避免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恶名。 而且,一旦事情闹大,他又生了一个女儿的事便会再次被传播,这无异于是在他心口上捅刀子。 对于岑静昭来说,岑肆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将萍水相逢的石妈妈接到了府里。 那日公务途中,他在乡间遇到了正被村民驱赶的石妈妈,他派人上前询问才知,原来石妈妈刚刚生产,可她却诞下的却是一个死胎,而她的丈夫也因受此惊吓而不慎掉进井里淹死了,同乡皆认定她不祥,要将她驱赶出村子。 岑肆当日便将石妈妈接到了府里,他当时想的只是自己的幺女正需要一位奶娘,却从未想过这个“不祥之人”会不会给自己的女儿带来厄运。 不过,多亏他当时的不在意,才阴错阳差让岑静昭有了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石妈妈一边照顾岑静昭,一边学习府里的规矩,岑静昭的身体一日日渐好,她的规矩也越来越得体。 她从未想过借着这个婴儿攀权附贵,因此在了解了这一家人内里的龃龉之后,她非但没有半分颓丧,反而生出了同命相连的怅然,待怀中的小婴儿愈发上心。 从那之后,她便和岑静昭在小小的隽华院里相依为命,成为彼此的依靠。 在和岑静昭相处的过程中,石妈妈也渐渐被改变,更加沉稳,也更加少言寡语。 当然,除了对娘子关切时,hi忍不住多说几句,平日里教训下人,多一个字都不多说,也因为和娘子相似的性情,从隽华院到静园,没有下人不畏惧这位石妈妈的。 今夜石妈妈难得说了许多,若非情之所至,这些话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岑静昭岂会不动容? 她难得像小孩子一样环住石妈妈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君心昭昭,我心亦然。” 石妈妈一阵鼻酸,不知是听到了岑静昭的回应,还是心疼岑静昭靠近自己的身子单薄得硌人。 “娘子就算是想折腾得翻了天,也得有个强健的身子不是?奴婢帮不上您什么忙,但在吃食上,娘子必须听奴婢的,趁着还未入冬,娘子务必要多长些肉才是。” “好!都听妈妈的!我就在静园里,妈妈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岑静昭乖觉地点头,然而,下一刻她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过,妈妈先帮我办两件事。” 石妈妈板起脸,她就知道,娘子听话的时候,一定是有所求的时候,她无奈点头,“娘子吩咐便是。” 岑静昭凑到石妈妈耳边,轻声吩咐了两句,石妈妈的脸色从假装的严肃,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冷峻。 她知道事关重大,立时便起身准备出府去办事,临走还不忘给娘子端上自己亲手做的晚膳,叮嘱雪婵看着娘子全部吃完。 这一次岑静昭没有再找借口,听话地吃完了一桌子精致可口的饭菜,然后带着雪婵去了书房。 她提笔写了三封信,其中的两封由雪婵通过外祖母留下的暗桩送到了宫中,其中一封呈到了皇后面前,另一封则交到了岳耀祖手中。 母亲和鲁妈妈只知其一,她必须要详细知晓其中因果,才好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她和皇后都要保全徐十五,皇后定会知无不言。 而岳耀祖蛰伏许久,也是时候发挥光热了,要和皇帝摆擂台,怎么能少得了这位先帝的肱骨? 第三封信,由孙不思派人亲自前往济州肃嘉大长公主府——岑静昭说的事非同小可,为了避免信件旁落,也为了避免留下证据,岑静昭选择了亲传口信。 最后一封信,由闲了许久,已经胖成一个圆球的雪团亲自传送。 这只鸽子大抵以为自己已经养老了,整日除了吃便是睡,即便放出来也只是在院中飞几圈便回笼歇息,放它出笼时,岑静昭真的有些担心它能否当此重任。 “你最好别丢脸,否则明日便把你烤了!” 或许是听懂了岑静昭的威胁,雪团在院中懒洋洋地扑扇了一会儿,突然昂首振翅,轻巧地冲上了天际,一路向南,随即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这一夜,深秋的静园忙得热火朝天,直到天光渐亮,静园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岑静昭躺在床上,透过窗外乌蒙蒙的光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回想起石妈妈的话。 她心里有大道和情意吗? 她觉得好笑,她一个臭名昭彰的恶女,竟也成了忧国忧民的圣人了。 她真的在乎这世道是否太平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置外祖母和徐十五于危险之中。 或许书本上的圣人也都是如此吧?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心怀天下,只是因为这天下有他们在乎的人,所以他们才必须让这世道晴明太平。 如果这是维护外祖母和徐十五的前提,那么岑静昭愿意把这世道装在心间。 ——— 残阳如血,投射在奔流的襄河上,河水变得一片赤红,仿佛是从大地身体上滚滚涌出的鲜血。徐十五坐在岸边看着这幅景象,似乎能闻到血的腥咸。 自徐十五接手南疆军,这是伤亡最惨重的一仗,由于越军偷袭,且项军长期在都监佘固手中,布防不及,因而连丢三成,死伤超过三万。 徐十五本人虽未受重伤,却也结结实实被砍了好几处伤口。 李寻从远处的营地跑来,紧接着,徐十五看清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笼,笼子里正趴着一只老神在在的鸽子。 “将军,这是昨日飞到济州军营您营帐里的鸽子,看样子像是您训练的信鸽。它脚上还带着信,但它凶得很,不让人拆信,便把它关起来带过来了。” 徐十五隔着竹笼盯着里面的一大团雪白,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是他送给岑静昭的雪团。难怪李寻他们认不得它了,它已经胖得走了形,完全没有信鸽的灵巧瘦小了。 贵人们的生活果然不一般,一只鸽子都能喂成这样…… 徐十五在心里啧了两声,猛地站起来解开笼子抱出雪团。 岑静昭已经许久不给他写信了,自从他说错话把她气走了,她便再也没有信来,而他也因为自己的原因没有再写信给她,两个人便僵持在这里。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凝固住了,因为除却本能,他很快便意识到了她再次卷进了南疆乱局。 他拆开信一目十行,唯一庆幸的是,她对他的态度再次恢复了冷漠。 她知会他专心迎敌,不要轻易回仕焦,必要时可以抗命。同时,她又将当初被困越国那段时日获得的信息悉数告知于他,但对于战事,她却只字未提。 这样谨慎有度的态度,就像是初次南下时的岑静昭,她为所有事都划分了界线,仔细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踩到任何一条线。 如此,他便安心了,至少她不会被自己牵连了。 第122章 撤兵 李寻仔细留意着徐十五的神色,小心问道:“将军,可是齐善县主的来信?她可有破局之法?” 在李寻十几年有限的人生里,岑静昭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当初哪怕他的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都能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周旋,化被动为主动。 故而,此刻岑静昭成了李寻最大的指望。 日月悄然更替,如血的襄河变成吞噬黑暗的长流。徐十五望着河对岸越国的方向,平静地摇了摇头。 一切都太迟了! 当他因自己所谓的正直坦荡而阻断了和谈,打乱了岑静昭的计划,他便已经输了。 岑静昭不仅未能一击即中,用计震慑住赫连霄,反而让对方找到破绽,趁乱反扑,这一切徐十五难辞其咎。 他以为国家之间的较量只是战场之上的角力,却不知还有这些阴私算计,他想赢得光彩,却不知胜利本身就已是最难得的光彩。 须臾,他猛地起身,在李寻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悄悄撑住了立在地上的剑柄,这才站稳如松。他的伤势虽然不重,但因长久未得到休整,已是强弩之末。 “吩咐下去,全军撤兵,只在边境戍守,不可轻举妄动。” 李寻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撤兵就等于认输,他跟随徐十五整整三年,出生入死数次,却从未听过“撤兵”二字。 徐十五重申:“听到了就去传令。” 李寻浑身一激灵,立刻听命去传令。 四野再不见一人,徐十五这才拿起剑慢慢向军营走。 《孙子兵法》有言:“兵贵胜,不贵久。”用兵作战的关键是快速取胜,最忌讳的便是旷日持久的战事。 越军不顾国家间的交涉原则,贸然出兵奇袭,虽在道义上为人所不齿,但却实实在在地掌握了先机。 随后,南疆军以最快的速度强势反击,双方互不相让。事到如今,双方已成拉锯之势,越军无法再进一步,项国却也无法夺回刚刚失去的三城。 如此下去,不仅劳民伤财,也会造成将士们无谓的牺牲。 皇帝已经传来密令,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夺回那三座城池,若未能成功,便回仕焦问罪。 只是眼下的情形,再战下去也只是徒增虚耗,与其如此,他宁可自己背下罪责。 他小心收好岑静昭的信,心中无声叹息。 她的好意他无法接受,就算他能找各种借口留在南疆,但也只是缓兵之计,而为了配合他,不知还有多少人要陷于为难。 同时,他又无比庆幸,庆幸岑静昭负气走了,庆幸他们之间还未有正式的婚约,她该有更好的选择。 与此同时,襄河的另一岸,赫连霄也在北望项国星星点点的灯火。 此番他孤注一掷,虽为越国抢回了三城,但朝中反对他的声量也日益强大,尤其是近几日,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朝臣参他违信背约,非君子之举,甚至还想另拥他最小的弟弟八皇子赫连宏为储君。 可笑!打仗还讲究什么信义?那将士们不如把手中刀剑换成《道德经》,双方面对面高声吟诵,看谁先能感化谁。 他若是讲信义,恐怕早已被岑静昭逼得同意休战,那样的话,朝臣们更要斥他无能了。 想到岑静昭,赫连霄眼中的情绪变得复杂,他身为皇子尚且如此受排挤,岑静昭在项国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他虽然欣赏她堪称疯狂的不择手段,却依然要打败她。 他的命令不日将传到项国,不久之后,项国上下都会知道岑静昭曾把所有人的性命当作赌注,端看到时她会如此应对。 不过,他的心并未为岑静昭停留太久,他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她好上多少。 眼下两军交战僵持,虚耗钱粮,再这样下去,还未被项军击败,他便已经先被朝堂上的老顽固们扒皮抽筋,得想个办法尽快解决才是。 然而,当听说项军退兵,赫连霄却无法相信。 他派人多方打探,甚至还暴露了一名潜藏在仕焦多年的细作,这才最终确认,徐十五和他一样,是被朝局所累,才不得不撤兵回仕焦请罪。 从仕焦姗姗来迟的北风刮擦着赫连霄的心,他突然后知后觉地伤春悲秋起来。 今日受累的是徐十五,明日或许就是自己。 ——— 自从那一夜静园里接连传出了数条讯息,这座宅院便再度沉寂下来,岑静昭和从前一样深居简出,恍若无事发生。 有心人连番探听,无奈静园人口单薄,几乎都是岑静昭的心腹,很难获取有用的信息,刺探了几日,也只得了一条不知有没有用的讯息——石妈妈回乡下探亲了。 石妈妈是岑静昭的左膀右臂,她贸然离去一定不一般,但深究起来却也找不到什么破绽,因为石妈妈每年都会回乡下一趟,此举并不算反常。 卓远侯府的人甚至跟到了乡下,却见石妈妈当真是探亲,每日家中都有许多乡亲邻里来访。 大家都知道她在大世家当差,即便知道她刚正不阿,不好说话,也都忍不住凑上前讨好,妄想自己会成为那个例外。 卓远侯的手下在暗处听了几日,见这些人聚在一起不是东家长西家短,就是稻子麦子收成如何,便无奈离开了。 沈未坚听到这些,也终于松了口气。 包括沈未坚在内的所有人,一双眼都盯在了岑静昭的身上,因而都没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南疆的大事——徐十五下令停战,自请回仕焦领罪。 从理智上讲,徐十五只是停战,并未退步,除了一开始丢的三城,再没有让越军讨到好处,停战既能休养生息,也能节省一大笔军费,让朝廷缓一口气。 但从情感上讲,泱泱大项还从未有过主动退守的先例,楚将军当年战至一人,宁可玉石俱焚,也没有退守。徐十五的做法无疑是打了整个项国的脸面。 故而,他此番回仕焦,吉凶难测。 消息传到静园,素来沉稳的雪婵也急得双手扣在胸前,在房中来回踱步,像是林中因迷路而焦躁的小鹿。 见岑静昭还是平静地靠在美人榻上看书,雪婵更加焦急。 “娘子,听说陛下下令,直接把徐将军下到大牢了!连面都没见,根本没有给徐将军辩解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徐将军也是,娘子明明告诫他不要回来,他偏要回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雪婵难得说出了有失身份的话,刚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立刻跪地认错。 “娘子恕罪!奴婢僭越了……” 岑静昭轻轻抬手,“起来吧!你说的是事实,不算僭越。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那种人怎么会因为保全自己而拖累整个南疆?他回来便是扛下了所有罪责。” 她放下书,揉了揉眉心,声音几不可闻,“真是个傻子……” 雪婵见娘子似乎疲惫得很,正想上前为她揉揉肩,只见石妈妈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娘子,您可还安好?” 石妈妈小跑着来到岑静昭面前,带起的微风甚至吹动了雪婵的裙角。 “奴婢一听说徐将军的事便立刻回来了!娘子可有什么安排?奴婢即刻去做!” 石妈妈中气十足,显然这段时日在乡下被乡亲们好吃好喝供了起来,她这副模样倒是让岑静昭原本悬着的心安定了许多。 没错,岑静昭虽然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自从听说徐十五傻乎乎地跑回来,便一刻也不能安神,她心里埋怨他不听话,却也钦佩他的坦荡和担当。 岑静昭无奈摇头,“妈妈真当我是诸葛在世吗?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暂且让他先在牢里待上几日吧!” 她说得轻松,但石妈妈和雪婵却知道她心里一定比她们更着急,便不在此处打扰。 石妈妈从袖带里拿出一本册子,放在岑静昭面前的小几上,“娘子,这是奴婢这段时日的收获,您看看能否帮上忙,奴婢先去厨房给您准备午膳。” “不必了,妈妈连日奔波操劳,下去好好歇息吧!我没有胃口,午膳只喝一碗素粥即可。” “妈妈就听娘子的话吧!这边我来伺候便是。”雪婵扶着石妈妈,弓身对岑静昭行礼,“娘子,奴婢们先行告退,您也切勿思虑过重,保重身子。” 房中恢复安静,岑静昭翻开石妈妈留下的册子,一看便入了神。 这本册子由石妈妈手写,出身乡野的石妈妈本是不识字的,到了岑家才有机会读书习字,只是她整日要忙碌的事情太多,至今也没有练成像样的字体,所写的字只是勉强能看懂而已。 然而,这本册子上的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想来一定耗费了石妈妈所有的精力,只为了尽量减少岑静昭阅读的障碍。 岑静昭心中感动,都说字如其人,石妈妈的字就像她的为人,或许不出众,却为了自己倾尽所有。 ——— 大将军徐十五被下狱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上至朝堂,下至乡野,无不在议论此事。 就连岑肆都忍不住亲自到静园询问岑静昭的意见,毕竟徐十五名义上还是他的女婿,岑家已是明日黄花,若姻亲再次卷入是非,那岑家便彻底没有指望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办法把人救出来?” 岑肆急得差点跳脚,若是被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看到,一定会称赞他是一个为女儿着想的好父亲。但岑静昭却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他何时在意过旁人? 果然,只听岑肆犹豫道:“要不……你说的事还是算了吧……现在徐十五前途未卜,岑家若在此时没了爵位,一大家子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岑静昭早猜到父亲不会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因此也不生气,只是淡声开口。 “可以。我早就说过,父亲可以抱着公府的荣耀一起同归于尽。您若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大可以试试。” 说着,岑静昭拿出一本账册,雪婵接过,将其捧到岑肆面前。 岑肆拿起草草一看,发现是户部这几年的赋税名录,他好奇问:“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四哥在户部任职,我顺便同他要的。父亲可以看看有什么问题。” 岑文平并未因为岑肄的案子而受到牵连,毕竟他是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新贵,因而他还是户部度支司任郎中,只是碍于生父的关系,他如今在户部也是处处看人脸色。 岑静昭向他索要账册时,他虽有犹豫,但岑静昭的官职比他高,且这些明目都是公开的,只是平时除了户部的官员,其他人很少关注罢了,因此他便誊抄了一份亲自送到了静园。 岑肆低头翻看账册,很快便发现了端倪,“这税收连年缩减,今年竟比前年少了三成。” 岑静昭颔首,“不错,这便是问题的关键。父亲可知这税为何越收越少?” 不等岑肆回答,岑静昭已经幽幽开口做了解释。 “因为宗室和勋爵的土地不需纳税,所有赋税都压到了百姓头上,而百姓无力负担,便只能将土地抵给豪绅,最后这些土地又变成不用纳税的地,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而朝廷的赋税却是越收越少。” 岑静昭说得并不难懂,准确地说,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甚至有许多王朝就是因此而倾覆。但听岑静昭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岑肆的心还是跟着高悬起来。 然而,岑静昭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继续道:“从前朝廷东拼西凑或许可以维持用度,但如今恰逢战事,正是需要钱的地方,父亲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不是自己主动,便是等着将来被一个个清算。” 她看着岑肆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同父亲说笑,不是我不放过公府,而是皇帝一定会这么做。” 当然,她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即便皇帝不做,她也会把此举当做筹码和皇帝交易。 正如先帝所料,她和皇帝之间的感情只是引线,真正让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是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 他们之间不需要感情,更不需要信任,唯有以利相合,以害相胁,才是他们之间平衡而长久的关系。 第123章 削爵 自从听说徐十五被关进了大牢,雪婵和石妈妈都劝过岑静昭想办法把人救出来,但她每次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去看过一眼。 与此同时,外面的一双双眼睛也在盯着岑静昭,见她如此,众人不免暗中指责她翻脸无情。 当初徐十五为了她闹上了瑞国公府,如今徐十五蒙难,她却毫无表示,未免令人心寒。 而且,近日从南疆传来的一件秘事,更印证了岑静昭的冷血无情——据说,她在笠城和谈时,居然用染了鼠疫的老鼠为要挟,否则就要让所有越人都染病。 若是以重兵和利器为要挟,大家只会拍手叫好,但疫病不同,因为疫病不可控,万一流传到项国,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事情的真假不知,但经过此番传言,人们在提到岑静昭的时候,不免都多了几分畏惧,毕竟刀只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才会害怕。 传言越传越邪乎,甚至有人说岑静昭是弑神转世,生而无情,带来杀戮。 一时间,关于岑静昭的一切都有人为其自圆其说——无论是她幼时推生母入水,导致未出生的胞弟惨死,还是现在冷酷到残暴的言行,都是因为她本就无情。 更有甚者,说她本应和弑神一族一样姓“陈”,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才托生到岑家,看她和瑞国公府断绝关系,就知道她不属于岑家,因为她其实是弑神陈氏的后代。 听到这些越来越离谱的传言,岑静昭只是当做笑谈,并不打算回应。 转眼入冬,天亮得越来越晚,岑静昭昨夜迟迟未能入睡,直到丑时才躺下歇息,因而雪婵一早赶来伺候的时候,她尚在睡梦之中。 雪婵将热水放在一旁,小心走到床边,想了想还是唤醒了岑静昭。虽然她也希望娘子能够好好休养生息,但今日还有要事,不容有失。 “娘子,娘——” 岑静昭几乎在雪婵出声的瞬间便惊醒过来,习惯性地做出了防御姿态,直到几息之后神智恢复清明,看清来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雪婵为她拉开床幔,轻声道:“娘子快些洗漱,今早落雪了,路上可能会耽搁些时辰,还是早些出门稳妥。” 岑静昭看向窗子,却见窗户紧闭,不禁有些失落。 下雪了,她在房中尚且觉出了丝丝寒意,想必牢房里只会更加阴冷吧? 她收回心神,梳洗一番后直接出了门,马车径直驶向宫城。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雪婵为岑静昭披上狐裘,扶着她走下来。 早有内官等候在此,一看到岑静昭便屈膝道:“奴婢见过县主,请县主随奴婢来,陛下已在修知阁等候。” 闻言,岑静昭心里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她上奏求见皇帝,并不知皇帝会否召见,等了几日,皇帝终于传话同意召见她,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用一次谈话来解决眼下的困局。 不过听内官说皇帝是在修知阁召见,她便明白皇帝这是率先礼贤下士,给足了她面子,才让她进入皇帝的私人领地。 走到修知阁门口,岑静昭停下脚步,看着匾额出神。 上一次她来到这里,还是和先帝下棋,那日她壮着胆子向先帝求来了学宫祭酒的身份,那一盘棋也没能下完。 时移势易,这里已经换了主人。 可是,她没下完的棋还想继续下,她要做的事也一定会想办法达成。 内官将岑静昭引到皇帝面前,岑静昭跪地叩首,“臣参见陛下。” 称呼的变化一下子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但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平静地看着她。 “平身。县主求见朕所为何事?” 岑静昭直起上半身,却仍旧跪着,她直言:“恳请陛下准许臣兴建学宫,广纳贤才为国所用。” 皇帝一愣,他以为岑静昭终于忍不住找他,是为了替徐十五求情,没想到她却另有所求,如此倒是激起了他的兴致。 “学宫一事干系重大,非一日之功,县主如此急切,只怕会适得其反。” 皇帝刻意顿住,半晌才继续道:“你想为朕招贤纳士,朕自然欣喜,但朕不免要替你在朝中周旋,县主觉得自己当得起朕这份托付吗?” 岑静昭直视着皇帝,终于站了起来。 “当不当得起,要做了才知道。但臣有一点可以保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享了陛下的便利,便一定全力解陛下之急。” “哦?你知道朕急的是什么吗?” “无非是两件事——钱和名。” 皇帝的眼中不自觉迸发出神采,“说来听听。” 岑静昭终于站了起来,她理了理裙摆,缓缓出声。 “眼下战事吃紧,朝廷需要钱。而坊间对陛下的身份多有微词,陛下需要为自己重树声名。这两样,臣都能做到。” 皇帝静默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岑静昭,岑静昭便当成默许,继续陈述自己的想法。 “首先是钱,朝廷没钱,找有钱的人去要即可,比如硕鼠一般的勋爵。” 皇帝神色一顿,“你这是要削爵?这可是动摇根基的事,未免天方夜谭。” 岑静昭毫不露怯,“贵族林立,本就是在蚕食国之根基,陛下现在若不刮骨疗毒,只怕终有一日积重难返。” 皇帝自然知道岑静昭说的都是事实,若先帝尚在人世,削爵一事也是早晚要做的,只是先帝不幸早逝,而他也不幸,铁血手腕的先帝没来得及做的事,如今落到了他的手里。 “县主不是画饼充饥之人,想来已有万全之策,不妨详细说说。” “臣已说服瑞国公,不日他便将自请削爵,只求陛下到时候全他一个体面。” 听到这话,皇帝着实被震撼到了,他没有想到岑静昭竟然能够说服瑞国公,岑家可是百年世家,此举可谓自断后路。 “县主和瑞国公能做到这一步,朕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有心了!” “不,这只是第一步。” 岑静昭仿佛没有听到皇帝的赞许,依然平静地描述自己的构想。 “接下来便是沈家,臣已经找到沈家通越的证据,陛下大可以将卓远侯府的一切收归朝廷。卓远侯府可比瑞国公府这个空壳子有钱多了。” 皇帝忍不住轻笑,他就知道,岑静昭从来不会吃亏,岑家没了爵位,沈家也别想好过。 “那你为何不把证据交出来,朕直接将沈家下狱,不是更省事?” 岑静昭摇头,“若由沈家开削爵的头,其他勋爵只会认为自己被削爵是因为和沈家一样犯了大错,世家贵族最重脸面,陛下打了他们的脸,他们怎么会乖乖就范?只怕到时候会徒增纷争。相反,由岑家开头,陛下收回爵位却礼待岑家,也是安了旁人的心。” “削爵……”皇帝低声咀嚼这两个字,不禁感叹,“你这是要效仿吴起啊……就不怕那些人和楚国贵族一样,将来把你剥皮抽筋?” 岑静昭淡然一笑,“臣不怕。吴起变法没错,错就错在没有为自己留后路。他将希望都寄托在楚悼王身上,楚悼王一死,他再无倚仗。臣却不怕,因为臣只会比贵族们更恶,到时谁剥谁的皮还未可知。” 她的声音轻柔,笑容和恤,但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初雪过后的阴寒。 这一刻皇帝才终于明白,先帝为何不赞同他娶岑静昭,这样的女子留在身边,他怕是会日夜难安。 这样的人,还是作为趁手的工具更合适。一柄锋利的匕首可以藏在枕头底下防身,却不能抱着安眠。 早前,他还存了私心,想着或许徐十五不在了,总有机会把岑静昭带进宫,可是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心存妄念,他和她终究不是同路人。 皇帝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压下了心中那些许怅然,问:“那第二件事呢?你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为朕正名?” 岑静昭食指向上,指了指天,“靠天意。” 说着,她将随身携带的石妈妈亲手书写的册子拿出来,由赵总管呈给皇帝。 皇帝简略一番,只见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天象前后的特征,这都是石妈妈每日和乡邻攀谈听来的。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向岑静昭,“这是何意?” “都说农户靠天吃饭,因为每一种天象都关乎他们一年的收成,所以论观天象,他们或许比太常寺还要内行。” 皇帝福至心灵,“你是想借由天象再造另一个传言?” 岑静昭颔首,“不错,百姓信什么,我们便造什么,借着天象让陛下名正言顺地成为大项之主。不过,这需要陛下静待时机,切勿操之过急。” “你有何把握能让百姓相信呢?这些天象你能搜罗来,别人也能,你怎么让旁人信你,而不是信别人?” “人都习惯从众,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一批人相信,便已经达成了目的。” 岑静昭没有说,她吩咐石妈妈的另一件事,便是在回乡之前到静慈寺祈福。 石妈妈已经替她向归忌大师传达了她的意愿,到时有归忌大师以一敌万的金口玉言,百姓们自然会相信。 她不会把希望放在不可控的百姓身上,所以早留了后手,只是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 良久,皇帝终于点头,“如你所愿,五日后大朝会,你来上朝,朝服赶制好会送到你的静园。” 岑静昭再次跪地叩首,“多谢陛下!臣告退。” 岑静昭起身准备离开,却听皇帝突然问:“你……你不去看看徐十五吗?” 岑静昭停住脚步,反问:“陛下希望臣去吗?” 皇帝一时无言,岑静昭又道:“多谢陛下恩典,臣去与不去并不重要。徐将军是国之利器,陛下自会爱重。” 说罢,岑静昭作揖,然后转身翩然离去,毫不留恋。 走出修知阁,岑静昭迎面见到了刑部尚书苏墨,想来苏墨也是有事求见皇帝。 岑静昭走近,率先行礼,“见过苏大人。” 苏墨对岑静昭没有什么好印象,她当初隐瞒身份在静慈寺怂恿自己和卓家结亲,虽然最后扳倒了卓家和柳家,但自己的儿子被情所伤,卓茜自戕后,苏兰棣至今未曾再娶,愁坏了一大家子人,苏墨不免迁怒于岑静昭。 “县主多礼了。” 碍于礼数,苏墨不情不愿地作揖回礼,话音未落便要走,却被岑静昭拦住了。 岑静昭抬高了声音,“大人请等一等!” 苏墨转身,冷脸问:“县主还有何事?” “大项法治严谨,苏大人刚正不阿,如今天寒,想必刑部不会亏待了牢里的犯人,也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苏墨看着岑静昭片刻,语气稍缓,“这是自然,县主放心,刑部大牢自有安排。”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在说什么,关心的又是谁。 这时,岑静昭才有些尴尬和赧然,略低下头准备告辞,但这一次却是苏墨拦住了她。 “老夫有一事,希望县主解惑。” 岑静昭迟疑,“何事?” “老夫几月前曾收到一封信,信上记录了某位朝臣中饱私囊、内外勾连之事,但信上所言并无证据,您说老夫应该信吗?” 正是因为这封信,苏墨才屡次在朝堂上和卓远侯针锋相对,只是他软硬兼施、明察暗访,也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岑静昭淡然一笑,想来苏墨已经猜到信是她派人送的,所以才刻意问她。 “信则有,不信则无。是真是假,苏大人自己去求证岂不是更好?” 苏墨颔首,眼中的敌意不再,双手抱拳离开了。 岑静昭习惯话说一半,永远给自己留有底牌,今日亦是如此。 她和皇帝、苏墨没有说的是,其实她并没有找到卓远侯通敌的证据。之所以不先以卓远侯府作为削爵的开端,也是因为岑静昭想要借此来打草惊蛇。 如果这样都不能抓到沈家的把柄,她不介意把岑静如推出去,利用这枚诱饵钓到大鱼,只是她暂时还不希望让自己的妹妹去送死,所以只能用岑家的爵位去钓鱼了。 第124章 紫袍 盛央十一年十一月十五,百官入朝。 依照项国历法,每月十五,仕焦七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朝见,上报政务,接受考评,是除了岁首大朝会之外最盛大的朝会。 天还未亮,岑静昭已经坐在妆奁前,由雪婵伺候着梳妆了。 束发的时候,雪婵摸着岑静昭缎子一般的墨发,又看了看一旁的三梁进贤冠,发愁起来。 “娘子,您的头发太长了,要不要修剪一下?这样盘上去的话,冠帽就戴不上了。不然……包块幞巾?” 岑静昭摇头,“无所谓,平时怎么梳便怎么梳,我就是把头发都包起来,也装不成男人。” 官员的官服和冠冕都是由织染署定制,没有理由会把她的官帽做小,只可能是有人看不得她穿这一身行头,故意找她麻烦。 既然如此,何必同一顶帽子过不去?遂了他们的心便是了。 见岑静昭胸有成竹,雪婵释然一笑,“娘子说得对,是奴婢狭隘了。” 雪婵为岑静昭梳了一个简单却精美的单髻,虽然没有任何发饰,但额头上贴的珍珠花钿却反而成了最夺目的光彩。 尤其是当她穿上一身锦缎紫色官袍,金线勾勒的莲花大宝花团纹和金玉带相映成辉,宛若江河之上日出时的金色波光,而太阳便是她额头上那一点璀璨的珍珠花钿。 自从这件官袍送过来,石妈妈已经不知小心熨烫养护过多少次了,如今穿在身上不仅一丝褶皱都不见,反而愈发光彩。 岑静昭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静园,走出了石妈妈的视线。 看着岑静昭的马车消失不见,石妈妈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娘子,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人,终于如愿以偿,走出了小小的后宅。 按照规矩,朝会从卯时开始,但官员们至少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到宫门附近等候,一来是为了表示心诚和积极,二来也是为了和同僚联络感情,交流情报。 因此,刚到寅时六刻,大家便相携前往乾鉴殿。 “娘子,我们不会来迟了吧?”雪婵扶着岑静昭走下马车,看着看着空荡荡的宫门,不免担心,她看向广场上立着的一丈高的日晷,“这还不到卯时啊……” 虽然她在宫里伺候过,但对前朝的事并不了解,因此并不懂这些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但稍微一想便能知晓因果,心中不免嗤笑,但她谨慎守礼,不仅没有说话,甚至连笑容都是转瞬即逝。 岑静昭倒是无所谓,笑道:“无需理会旁人,我们保证自己不出错即可。” 雪婵颔首,“是,奴婢明白!娘子去吧!奴婢就在这等您。” 说着,雪婵郑重弓身作揖,朗声道:“祝娘子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岑静昭也作揖回礼,随即转身走进金碧辉煌的宫城,太阳还未升起,但熹微的天光破云而出,照亮了她绛紫色的官袍。 乾鉴殿外,官员按品级分列八队,这些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听训,如果没有被叫到,就只能等下个月才有机会再见天颜。 这些人站得笔直,全神贯注,然而,当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他们眼前晃过,没有人能不被吸引。 五品以上官吏着紫袍,但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已经进入了乾鉴殿,怎么还有人姗姗来迟? 再一细看,这名官吏的身形明显更加清瘦矮小,并且此人非但没戴官帽,反而梳着单髻,这分明是个女子! 众人瞠目欲裂,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岑娘子! 虽然早在先帝在位时,她便被封为学宫祭酒,但自从皇权更迭,她虽然还有三品官职,却从未有过实权,甚至连朝会都没从未参加过。 今日她这般高调地出现,莫非是帝心回转,决定开始那个什么学宫了? 殿外的官吏各怀心思,有人想着尽早攀附,也有人想着奋力打压,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而大家都不禁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前端的岑文治。 岑文治虽是翰林待诏,可以随时向皇帝献策谏言,但因品级不高,并不能踏足乾鉴殿。这便是规矩,即便是宠臣,也不能越级越权。 岑文治一看岑静昭胸有成竹的仪态,便知她已胜券在握。作为同僚,他丝毫不担心她会在殿上吃亏,但作为堂兄,他却十分担心她会处处树敌。 须臾间,他已经想好了数十种谏言,希望能在皇帝面前为三妹妹消解些许敌意。 和殿外心思各异的官员不同,殿中的高官则要团结得多。 对于虾兵蟹将来说,无论龙王是谁,总能趁机捞到一些好处,但岑静昭位高且即将权重,显然是来争做龙王的,这些人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从他们手中夺去半分权力。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知晓了岑静昭会在今日出席朝会,但当她真的走进这座宫殿,并且还是以这般惊世骇俗的女子装扮,所有人的心都还是被重重一击。 岑静昭目不斜视,站到了自己的位置,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众人眉目微垂,以眼神四下打量问询,观望风向。须臾,李泓商站了出来。 “岑娘子进殿为何不戴发冠?可还将我朝的规矩放在眼里?” 作为礼部尚书,李泓商通晓礼制,并且,岑静昭所要兴建的学宫,明显也是要分礼部的权。因此,这番话由他出口最为恰当。 但岑静昭却丝毫不怵,反问:“礼制要求了男子,可要求女子了?李尚书年纪大了,记性难免不如从前,不要勉强自己,回家多读几遍便是了。” 岑静昭声音柔和却洪亮,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听得心惊胆战,她却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李泓商,只把视线落在面前高处的龙椅之上,仿佛旁人在她面前都微如浮尘。 李泓商气得眼睛瞪大了两圈,还想再说什么,岑静昭这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李泓商,悠悠开口。 “还有,李尚书和我官阶相同,劳烦唤我‘岑祭酒’或‘岑大人’。这也是礼制所定,对吗?礼部尚书大人?” 岑静昭特意加重了“礼部尚书”四个字,明显是在讽刺李泓商身为礼部尚书却不懂礼法,比扇人一巴掌还要让人丢面子。 刹那间,殿中的气氛凝滞。 岑肆眉头紧皱,他听说岑静昭今日会来上朝,早已派人传话到静园,告诫她谨言慎行,谁知她不仅不听劝,反倒愈发猖狂,看来还是要他当面耳提面命才是! 可他到底是父亲,哪有女儿不去给父亲请安,反而让父亲天天去女儿家中的道理? 这厢,李泓商正强忍怒气,准备反击,那厢,内官的唱和声已经响起。 “陛下驾到!跪——” 大殿内外,百官跪迎圣驾。 “恭迎陛下!陛下砺山带河,万寿无疆!” 皇帝坐定,内官再次唱和。 “起——” 百官站起,却都微微弓身,静待圣言,完全没有了方才昂首挺胸的风姿。如此一来,身姿笔直的岑静昭便更加显眼。 皇帝一眼便注意到了她,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原因,在固定的仪程之后,他第一个询问的人便是岑静昭。 “岑卿,先帝曾任命你为学宫祭酒,如今已近一年,不知你可办妥了?”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是皇帝不愿岑静昭开设学宫,但此言一出,岑静昭只得认下罪状。 “臣初涉政务,未免茫然无措,所幸将勤补拙,终有所得。如今已有眉目,臣已呈上奏疏,学宫的规制、选拔条件等尽在其中。敬请陛下斧正!” 赵总管立即呈上岑静昭前一日呈递上来的奏疏。 皇帝翻开一看,“齐胥学宫?为何取这个名字?有何寓意?” “回禀陛下,‘齐’乃‘立如齐’,意为恭敬;‘胥’乃‘胥斯原’,意为观察。所谓恭敬,是对上恭敬,学宫直属于陛下,除了陛下,学宫行事无需对任何人负责;所谓观察,是对下观察,对百官、对百姓。如此方能使国家安定。” 岑静昭的一番话让皇帝总是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至少从名字来看,学宫是为皇帝所用的。 “学宫一事你既有章程,便尽快去办,明年务必要开办起来。” “臣遵旨!” 李泓商心有不甘,再次谏言:“请陛下三思!学宫即便要办,也不应由一女子担此重任!若有纰漏,贻害无穷啊!” 岑静昭转身看向李泓商,“李尚书此言,想必定然博古通今,不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泓商撇嘴,显然不愿交谈,但岑静昭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言:“请问李尚书,为何女子不能做官?甚至不能读书?” 李泓商很想闭口不言,谁知道这卑鄙的小女子又给他设下了什么陷阱,但百官在侧,天子在上,他不回答就是认输。 于是,他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牝鸡司晨,大凶之兆!” “牝鸡司晨是越权为之,李尚书怕是忘了,我和你一样身着紫袍,我何时越权了?” “强词夺理!”李泓商“咚”的一声跪地,情词恳切道:“陛下!您看这女子巧言令色,岂是实干之人?” 皇帝记着同岑静昭的约定,想为她辩驳两句,但岑静昭却已经自己抢先接过了话头。 “李尚书说得没错,历朝历代皆是如此,都不许女子读书。男人一边在外论经辩史,一边嘲笑女子不懂。可若女子读书真的无用,李尚书又为何费尽心思为自家女儿搏那才女的名号?” 李泓商家的女儿也曾和岑静昭一起参加过先帝在位时的伴读擢选,只是那位李娘子初试便被送回了家。 大抵李泓商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大办了好几场诗会,只为给女儿表现的机会,最后才女的名声倒是穿出去了,但更多是被当做笑谈,毕竟真正有才学的都已经被选进了宫里。 这件事因此成了李泓商最不愿被提及的糗事,如今却被岑静昭旧事重提,他简直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只是不等他有动作,岑静昭又继续道:“女子不懂,是因为她们从不被允许学习。若女子也能读四书五经明礼通史,读山河志记了解世间风物,读术数工学知晓做功之术,就不至于被男人困在后宅,还要被男人嘲讽无知。” 其实这些道理很浅显,岑静昭也不是第一个想通的女子,但她却是第一个在这种场合上,面对这么多男子说出来的女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脸上一热,似乎的确如此,而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从未思考过这些。如今被点明,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脸上被扇了一巴掌。 短暂的羞愧迅速转变成了气愤,最后是同仇敌忾。 御史大夫汪宪站出来,义正严辞道:“岑娘子如今倒是头头是道,可前不久在笠城,你可并非这般!” 说着,汪宪面向皇帝弓身行礼。 “陛下,听闻岑娘子在笠城,借和谈之名,行为祸百姓之实,妄图用鼠疫制造疫病,简直丧尽天良!这种人怎能为人师?连为官都不配!请陛下明察!” 有了牵头之人,很快便有人附和。 “疫疠流行,白骨不覆。心肠如此歹毒,请陛下治罪!” “不错!岑家通敌一事尚未分明,谁知她此举是想做什么?其心可诛!” …… 反驳之声不绝于耳,岑肆的手心已经紧张得冒出冷汗,这件事本是子虚乌有,可被正式地提出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于她的声名都是巨大的损害。 而且已经牵连到了岑家,眼看着越闹越大,但他看向岑静昭,却发现她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中更是阵阵憋闷。 “够了!”皇帝被吵得心烦,揉了揉眉心看向岑静昭,“你有什么可说的?” “臣没什么可说的。” 此言一出,刚被皇帝平息的声浪再次沸腾,掺杂着这些声音,岑静昭转身看向大家,再度发声。 “莫须有的罪名,信则有,不信则无。诸位信与不信,全在诸位,而我做与未做,全在我自己。从前我或许做了,但没做成,今后我也或许会做,说不定,就做成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渐渐变得轻柔,但却不禁让人胆寒。 寻常人的寻常思维,都会极力撇清自己做的恶事,但岑静昭却反其道而行,几乎就是当着满朝文武承认自己操控疫病,罔顾人命。 可她越是这样,反倒让人不敢轻易对付,没有人想与疯子为敌,因为疯子没有路数,更没有底线。 她今日能操控疫病,谁知明日还会操控什么?只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大家自然心有不甘,只是现在谁也不愿意做被岑静昭记住的出头之鸟了。 岑肆的手在官袍上蹭了一把,大步上前拱手行礼。 “启禀陛下,臣教女无方,养成了她骄纵的性子,臣今后定当严加管教。诸位同僚既对岑府有疑,臣愿自削爵位以证岑氏清白!如今南疆战乱不断,臣愿将三年俸禄捐献前线,封地重新划归百姓,以安民心,为陛下分忧!” 此言一出,大殿肃静,只听见依稀的抽气声。 公爵可是除了王爵之外最大的爵位,岑肆竟然轻易便送了出去,若是做戏,也未免太过了。 没人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皇帝也没想到岑静昭提过的事竟这么快便实现了,但他不能立刻答应,否则就好像他早就有所图谋。 “岑公言重,此事容后再议!” 皇帝直接堵住了岑肆的话,此事既是岑静昭和岑肆的共识,那么早一日晚一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其他世家有太大的压力。 岑肆也知道皇帝不会马上同意,只是他到底是岑静昭的父亲,看着她被百官围攻,他终是于心不忍,所以才陡然出言,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殿中再次安静下来,皇帝决断道:“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了,学宫一事便尽快去办。岑卿,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的言朕已经见识过了,希望你的行不要让朕失望。” 岑静昭拱手,郑重道:“臣定不辱命!” 盛央十一年十一月十五,一身紫袍的岑静昭被史官永远记录在了项国的史册之上,直到百年之后,依然被世人传颂。 第125章 生辰 朝会散去,岑静昭跟着人流走出乾鉴殿,正在殿门口见到了岑文平,显然是在等她。 “见过四兄。”岑静昭福礼,“四兄可是为了削爵一事等我?” 削爵一事,对岑家影响最大的便是这些身在仕途的男丁了,虽然岑文平走到今日,从未受过家族荫蔽,但岑静昭对这位四堂兄并不了解,不敢判定他心中的想法。 总之,自从她向父亲提出建议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岑家人无休止的诘问。 然而,岑文平却平和地笑着摇头。 “虽然有些事出突然,但稍一想便知道,大伯父作此决定也是为了父亲。我是想恭喜三妹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兴办学宫了。今日之喜,值得好好庆贺宴饮一番,三妹妹可否赏脸?” 岑静昭没想到岑文平如此明礼,因此更高看了他几分。但她和岑文平并不相熟,也不喜宴饮,张口便向婉拒。 然而,话到嘴边却见岑文平不着痕迹地做出口型。只见他双唇微聚,用气声说出一个“去”字。 岑静昭心念电转,把到嘴边的话迅速转了个弯,笑道:“那自然好!” 岑文平这般暗示,想来是有秘事相告,而他们兄妹之间能称得上秘密的只有一件事。 她上一次以使者的身份南下,途中收到他的密信,称随行物资莫名多了一批,与名录不符。 那一次,若非沈璞突然死了,她下令扣下了所有物资,那批多出来的物资不知会送到哪里。 而最后户部只说是清点有误,罢免了几个小吏便轻轻揭过,毕竟多了总比少了更容易被接受。 岑文平突然找她,想来关于主事之人已经有了眉目。 两人走出大殿,却见岑文治也等在原地。 他一见到两人,便快步走过来,对着岑静昭装模作样地作揖,“见过祭酒大人!方才听大人舌战群雄,下官实在佩服!” 岑静昭嗔笑,“三哥哥莫要打趣我!” 岑文平也跟着笑起来,“三哥,方才我还说要好好为三妹妹庆贺一番,三哥同去可好?” “那自然好!”岑文治拍拍岑文平的肩膀,“我年纪最长,今日我做东,去月云楼!” 兄妹三人说笑着并肩远去,百官都不禁投去了羡慕嫉妒的目光。 一门三仕,还都如此朝气蓬勃,便是瑞国公府覆灭了又怎样?有这样出类拔萃的后辈,岑家何愁不兴? 今日回府,各家的年轻子弟不约而同都受到了训斥,岑家三兄妹也不约而同地成为了这些年轻子弟嫉恨的目标。 唯有国子祭酒常家的长女常枝直言“岑先生乃吾辈楷模”。 ——— 及至宫门口,岑文治先打发小厮去月云楼张罗酒菜,岑静昭也正打算让雪婵先行回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些微尖利的声音。 “岑大人留步!” 闻言,兄妹三人齐齐回头,来人正是内侍总管赵友。 赵友见状立刻意识到自己口误,连忙改口,“县主请留步。” 岑静昭不明所以,走近了几步,“赵总管有何事吩咐?” 赵友摇头,温声道:“小人不敢,是陛下有事吩咐。陛下说县主生辰将至,大长公主殿下已上书请回仕焦,亲自为县主操办笄礼。大泽驿驿丞派人传信,殿下已经到了,明日还请县主亲自去城外相迎。” 岑静昭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将至。去岁她及笄时尚在孝中,因此并未举行笄礼,外祖母边说等孝期过后补办,但又逢先帝崩逝,因此她今年原本也不打算大肆操办的,没想到外祖母竟自行作主回来了。 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外祖母疼惜她,但更多的难免是替她撑腰助威而为之。 感动之余,她只觉阵阵心酸,外祖母虽然身子强健,但毕竟已经年迈,若她如大家期望的那样安分守己,外祖母便不用这般为她老心费神了。 岑文治抬手,习惯性地想揉岑静昭的发顶,但她一身紫袍提醒了他,她已经不是小女娘,也不只是自己的堂妹,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三妹妹要办笄礼,那今日便散了,为兄可得好好为你准备一件大礼。” 话虽如此,实际上岑文治早已经准备好了岑静昭的生辰礼,他这么说只是知道她眼下不方便同他们一道出去了。 岑文平也通情达理道:“是啊!大长公主殿下回来,三妹妹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准备,总归我们兄妹何时都能一起宴饮,不急于一时。”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而且,过几日三妹妹笄礼,我们有大把时间相聚。” 岑静昭看向岑文平,两人对视一眼,她确定了岑文平的事并不急,她也放下心来,笑着同两位兄长告别了。 ——— 十一月廿六,岑静昭难得起晚了,天光大亮才睁开眼睛。 她一睁眼便对上了陌生的床帐,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大长公主府。外祖母回仕焦之后,她便陪着老人家住在了这里。 听到床上的声音,雪婵喜气洋洋地跑过来,跪地叩首。 “祝娘子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岑静昭笑着坐起身,“快起来吧!快伺候我梳洗,外面的丫头们肯定等不及要讨喜钱了。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大长公主殿下派人传话了,说昨夜您陪她老人家下棋睡得晚,今日不必叫醒您。您醒来不必请安,用过早膳后再去主院即可。娘子可以慢慢收拾装扮。” 雪婵扶岑静昭起来,指了指衣架上的华服。 “这是奴婢和石妈妈一起为娘子做的衣裳,您坚持为先帝守孝,不穿正红,奴婢们便选了海棠红,毕竟是笄礼,怎么也要喜庆喜庆。” “好,听你们的。” 因为今日要行笄礼,雪婵只把岑静昭的头发用发带扎了起来,然后便为她梳洗上妆,换上华服。 半个时辰后,雪婵仔细打量着岑静昭,激动地说:“娘子今日可真美!像画本里的仙女!” 岑静昭笑道:“你现在也学得和初喜一样贫嘴了!” 说起初喜,岑静昭轻叹一声,她真的有些思念那个聒噪的丫头了。 那个傻丫头抠着字眼执行岑静昭的命令,在南疆照顾大长公主、岑静时和岑凡越。此番大长公主本想带她回来,她却说大娘子还在南疆,她就要守在南疆。 大长公主有自己的考量,她是南疆的砥柱山,若非为了岑静昭的笄礼,是断不会在南疆战事未息之时回仕焦的。 她把岑静时留下,一来是为了安抚南疆百姓,二来也是借此机会成全外孙女。 罗盖的腿伤未恢复,岑静时日日去军营照料,是个人都能猜到她的心思,希望再回南疆时,这两人已经柳暗花明。 岑静昭收回思绪,款款走出房间,丫鬟小厮已经站了满院,一看到房门开启,便迅速跪地磕头祝寿。 “祝娘子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起来吧!” 众人起身,这才发现岑静昭今日大不相同。 岑静昭的衣着向来素雅,加之为祖父服丧三年,几乎日日布衣荆钗,后又赶上先帝薨逝,虽然项国只要求百姓服丧二十七天,百天内只要不宴饮作乐便算忠孝,但因着先帝的知遇之恩,岑静昭还是一身素衣,坚持要服满一年。 加之,大长公主府上的下人毕竟和岑静昭的相处时间短,这种改变便显得更加明显,因此一时间都看呆了。 岑静昭笑着转头看向雪婵,“给大家添添喜气吧!” “是,娘子!” 雪婵端着黑漆雕花榆木方盘,上面盖着红纸,红纸上则是一个个小巧的红色荷包,每个荷包上都绣着不同的图案,诸如宝瓶、蝙蝠、仙鹤,每一个都寓意吉祥,荷包里则装着足量的金银锞子。 这是添喜气的规矩,因此下人们都真情实感期盼着主家有喜事。 下人们有序地一个个上前领赏,岑静昭则回了房间,石妈妈已经端来了汤饼。 “娘子,今年的汤饼用的羊肉和菌菇,又鲜又香,您可得都吃了。” 石妈妈的生辰汤饼每年都有不同,每年都用足了心思,岑静昭没什么胃口,但因着这份感动,还是吃光了一小碗汤饼,才起身前往主院拜见大长公主。 ——— 今日大长公主也一身黑缎绣金的华服,岑静昭到的时候,老人家正陪着小凡越荡秋千。 还不等岑静昭请安,小凡越已经从秋千上跳了下来,直接冲到岑静昭的怀里,奶声奶气道:“姨母生辰吉乐!” 岑静昭戳了戳小丫头头上的两个小花苞,“多谢凡越。” 雪婵也给了凡越一个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两条可爱的锦鲤,里面不是金银锞子,而是杏仁糖。 小凡越看到糖果,胖胖的小身子激动得蹦得老高,大长公主走近,告诫道:“不许贪食,去玩吧!” “知道啦!曾祖母!” 话音未落,小凡越已经跑远了,一边跑还一边往嘴里塞了一颗杏仁糖。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岑静昭笑着向大长公主福礼,“给外祖母请安。” 大长公主笑着拉起岑静昭的手,“好孩子,今日便是正式长大了。外祖母送你的礼物已经叫人抬回静园了,还有一件礼物,等到行礼的时候我亲手交给你。” 岑静昭不禁好奇,但想着贵重的礼物无非金银玉器,便不再多想,陪着老人家说了会儿话,便去了前院。 前院已经聚集了不少达官显贵,都是受邀出席岑静昭笄礼的宾客。一直留在仕焦大长公主府打理庶务的季妈妈正在招呼,将每个人都安置得井井有条。 岑静昭暂时不能见客,便在偏厅等着,同雪婵说话,外面的事则由大长公主亲自料理,但岑静昭想也知道,此刻外面定是刀光剑影。 自从大长公主将正宾的人选告知岑静昭,她便知道外祖母不单单是想办一场笄礼,她是要借机搅弄一番风云。 原本岑静昭是打算请柴夫人做正宾的,毕竟柴夫人是名满天下的才女,且为人孤高,不涉党争,在外祖母的地界上,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安全的。 然而,大长公主却否定了这个人选。 岑静昭想着,笄礼的正宾一般都要选择福禄双全、幸福美满的人,而柴夫人早年丧夫,她虽不介意,但或许外祖母疼惜她,所以才换了人选。 可她没有想到,外祖母竟亲自修书送到了刑部尚书苏墨的家里,请苏大人的妻子孟氏做这场笄礼的正宾。 孟氏向来以端淑娴静而闻名,同时,她的夫君宠爱、儿子孝顺,算得上是有福之人,不过岑静昭却猜到了,外祖母选择孟氏的另一层深意。 她和卓远侯府之间已是死局,总有一个要粉身碎骨,沈未坚根基深厚,且家资颇丰,可她却独木难支,眼下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 而放眼朝野,如今能和沈未坚对垒的,只有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刑部尚书苏墨了。 被大长公主亲自请为正宾是无上的荣耀,就算是苏墨也无法回绝,而这无疑是告诉所有人,苏家和大长公主站在一起,也就是和岑静昭站在一起。 眼下,只看卓远侯府要如何出招。 不怕他出招,岑静昭只怕他不出招,乌龟在伸出头的瞬间,才能暴露最脆弱的部位。 ——— 岑静昭正在偏厅里同小凡越玩耍,雪婵拿着一枚匣子走了进来。 “娘子,这是孟夫人让奴婢转交给您的,说是贺礼。” 雪婵说得自己都不信,各家送来的贺礼都有专人记录保存,除非是极亲近之人,才会私下送礼。但孟夫人身份尊贵,又是今日的正宾,雪婵不敢怠慢,便还是听命将其送到了岑静昭面前。 岑静昭犹疑着打开盒子,只见盒子里面是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木雕。 这木头一看便不是珍稀的木料,雕工也稀松平常,但岑静昭一眼便猜到了送礼之人。 除了徐十五,还有谁知道她养了一只白白胖胖的信鸽?他竟是将雪团原样雕刻下来了。 一瞬间,岑静昭的眼眶有些湿润,雪婵看到木雕也猜到了送礼之人,不敢打扰岑静昭,便哄着小凡越到院中玩了。 她不知如何劝慰娘子,只能给她一个安静的空间,无论是喜是悲,都能够暂时放肆地疏解。 岑静昭握着木雕,终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她近乎冷酷地封存起对徐十五的私情,眼下,她只想用全部的精力让他脱困,至于今后两人如何,她想也不敢再想。 第126章 笄礼(上) 岑静昭的笄礼在肃嘉大长公主府举办,一应事务都由大长公主做主。 作为主人,理应由大长公主出面亲自迎接宾客,但她身份尊贵,怕是只有天子才能承受此礼,于是,迎宾的事便交给了郡主夫妇。 宾客们跟着岑氏夫妇来到前院正堂的西偏厅歇息,大家不禁咋舌,没想到大长公主竟允许外孙女在这里举办笄礼。 寻常女子的笄礼,不是在花厅便是在后花园,还从未有哪位娘子能在正堂里行笄礼,更何况是大长公主府的正堂。 要知道,除了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这里向来只在接待宗室时开启。 众人纷纷打趣夫妇俩,称自己是沾了岑静昭的光,才有幸踏足这正堂的偏厅。 夫妇俩同众人寒暄片刻,季妈妈走进来,行礼过后朗声道:“时辰已到,请诸位随奴婢前往正堂。”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岑氏夫妇都傻了眼,仿佛没听清季妈妈的话。 岑静昭竟是要在正堂行礼?这是大长公主的宠爱,还是她的野心勃勃? 夫妻俩都未从对方的眼里找到答案,便各自扭过头,迅速扬起笑容陪同大家前往正堂。 正堂里已经布置一新,上首的东西两侧皆放置了两个蒲垫,中间的高案上则摆着行礼要用的盥盆、布巾等物;下首靠南则摆了一张张小几和蒲垫,小几上摆着精致的茶点。 大长公主已经站在了南侧最前端中央的小几旁,见到大家,她微微颔首算作礼节,“多谢诸位上脸,请坐。” 众人作揖回礼,这才依次坐下,岑氏夫妇则坐在大长公主的两侧。 辰锦郡主身子微倾,小声问:“母亲为何选在这里?这于礼不合……” 大长公主目不斜视,看着高台,淡声道:“在我的家里,我便是礼。” 为表对先帝的敬意,此次笄礼不设丝竹,只有典仪官高唱:“请正宾!” 在东偏厅等候已久的孟夫人一身华服,翩然而至。 岑肆正想起身相迎,但大长公主已经站了起来,于是众人看见,大长公主竟亲自对孟夫人作揖,且身形微弓,无比郑重。 孟夫人愣了片刻,这一招可没人同她说过,她哪敢受大长公主的礼?但她毕竟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只犹豫一瞬便立刻恭敬地回礼。 婢女引着孟夫人走上台,坐在西侧的蒲垫上。 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都在猜想,大长公主府何时同苏府这般亲密了?人群之中,卓远侯沈未坚的脸色则是无法掩饰的阴沉。 先是岑家削爵,再是大长公主和苏府勾连,他的预感愈发不妙,他不得不为自己准备退路了,但他的思绪却被典仪官的唱和声打断了。 “请赞者!” 只见国子祭酒常家的长女常枝走了出来,虽然大家早已知晓她是今日的赞者,但看到她还是难掩心绪。 常家自然欣慰自家的女儿能得大长公主和岑静昭的青眼,大多数人家也都是艳羡。 然而,有些人家却十分不服,尤其是曾拜在岑静昭门下的那些宫中女学的人家,常枝和他们家的女儿一同求学于岑静昭,最后却独独选了常枝,他们自然觉得不公平,认为这其中有猫腻。 坐在厢房里等候的岑静昭自然有猫腻,她选择常枝,不仅是因为欣赏她的才学和品格,更是因为将来她的学宫要和常大人这位国子祭酒通力合作。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有自己的私心。 虽然岑文治不说,但她也听说了不少他的事—— 自从那日在静慈寺一见,她的三哥哥便时常到常府做客,他的才学好,很受常大人喜爱,但他性情洒脱风流,却不是常枝那样一板一眼的人喜欢的。 据说三哥哥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意中人了。但愿他这一次能抓住机会吧! 常枝走上台,扫了一眼台下的众人,无视了他们各异的眼光,对着大长公主作揖,大长公主微一颔首算作回礼。 紧接着,她由婢女服侍着来到中间的盥盆净手,然后坐到了东侧的蒲垫上。 典仪官又道:“请笄者!” 岑静昭款款走上台,对着宾客作揖后坐在了常枝的身边。 两位少女相视一笑,岑静昭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身边的位置原本应该是楚窈思的。 赞者都是选择闺友或姐妹,她这十六年来唯一结交的闺友便是楚窈思,但楚窈思已是皇后,再也不可能做她的赞者了,就连她的笄礼,皇后也不便出席。 人人都想支配权力,却往往先被权力支配,莫说是皇后,就是皇帝也有诸多的身不由己,否则也不至于和她联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即便如此,世人还是对权力趋之若鹜,前赴后继。 雪婵端着木盘走到常枝面前,常枝拿起盘中的梳子为岑静昭束发。 在此之前,雪婵已经为岑静昭束起了双环望仙髻,只留了后脑的几缕头发让常枝象征性地梳上去。 常枝束好发,便开始了正式的笄礼。 典仪官高唱:“初加礼!” 孟夫人盥洗净手后,来到岑静昭面前,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即,她拿起雪婵手中木盘里的簪子,簪在了发髻的中间。常枝则轻轻调整簪子,使其不偏不移。 众人原本兴致缺缺,他们来这里非但不是真心祝愿岑静昭长大成人,相反,他们倒是希望她一直不要长大,那样才好操控。 然而,当他们看到岑静昭发髻中间的簪子,都不禁疑惑——大长公主舍得声势浩大地办这场笄礼,怎地不舍得为孙女置办些像样的首饰? 别家的女子及笄,恨不得将金玉宝器都戴在头上,相比之下,岑静昭头上这枚只有拇指大小的红玉簪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但大长公主和岑静昭皆是一派泰然,大家又忍不住猜想,或许这枚红玉簪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常枝扶岑静昭起身,岑静昭对着宾客作揖,两人相携去了厢房更衣。 常枝要为岑静昭更衣,岑静昭笑着回绝,“常娘子不必拘泥于礼数,让雪婵陪我更衣便好,你现在外间歇息片刻。” 常枝板着脸,一脸不赞同,“岑先生,还是按照礼制来吧!否则不吉。” “你我相识一场,我何时信过这些?” 岑静昭笑容更甚,拉起常枝的手,轻轻握住。 “你的心意我知晓,多谢你!你好好歇息,接下来还有两道礼,一时怕是吃不上饭,你今日来得早,一定没用早膳,先在外间用些糕点,稍后我便出来。” 常枝拗不过她,便点头让她去了里间。 在外间坐了一会儿,乍然闲下来,她倒是真的觉得有些饿了。 一大早她便沐浴焚香、梳洗装扮,因为她是赞者,早早便过来熟悉仪程,生怕出现错漏,根本没有时间用膳。 万一出错,丢常家的脸也就罢了,总归时间久了大家就会忘了,但如果搞砸了岑静昭一生一次的笄礼,她这一辈子都会心怀愧疚。 想着想着,她的嘴里不知不觉已经咽下了半块桂花糕。 桂花糕香甜软糯,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干,她又为自己倒了杯茶,可是茶水刚灌进嘴里,她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半敞开的门口走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岑文治,下一瞬,她吓得呛咳起来,好在茶水在最后一刻咽了下去,万一吐到身上,那她这个赞者定会成为流传千古的笑话。 “常娘子这般不小心,可不稳重啊!” 岑文治就站在门口,一派闲适地斜靠在门框边。常枝顿觉羞恼,一面掩住咳嗽,一面回击。 “岑公子缘何不请自来?须知男女有别,亲兄妹尚且不同席,你来寻堂妹,不知要先问询叩门吗?” 岑文治双手一摊,“常娘子说得对,但我不是来找堂妹的,我是来寻你的。” 常枝一噎,挪开目光,“你来寻我做什么?” “祥杰楼的掌柜传话,说寻到了百年前的一套古籍,我知常娘子正在编修古籍,所以想请常娘子赏脸,同我一道前去赏鉴。” “不去!”常枝脱口而出,随即,她猛的看向岑文治,“你怎么知道我在编修古籍?” 这几年常枝一直在编修古籍,但她都是私下里做这些事,这些事本是翰林学士的职责,是男子们当做的事。 自从她的父母她偷偷翻阅祖父书房里的古籍,并为其着书做释,便三令五申不许她在做这些无用之功,她只能偷偷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以为自己瞒过了所有人,却不知道岑文治从何得知? 岑文治笑道:“我有幸在岑祭酒的书房里看过几张你夹在古籍里的手稿,心中感佩万分。你的理解深刻,注释言简意赅,若能成书,必将造福世间学子。” 常枝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当真这样认为?你觉得我写得好?” “那是自然!所以我想邀常娘子一道去看古籍,我也想为常娘子的大业贡献一份绵力。” 岑文治虽然说得豪言壮语,但实际上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就是这样的岑文治,让常枝愿意相信,相信他会成为支持自己的人。 ——— 岑静昭换好衣裳,和常枝回到了正堂,她换下了雪婵和石妈妈做的海棠红华服。 此刻,她上身穿藕色对襟大袖半衫,下身着蓝色宝相花齐腰襦裙,绯红色宽腰带上系着香包和环佩。既有女子的稳重华贵,又不失少女的伶俐明媚。 她站在台上,对着南向的外祖母和父母行拜礼,以示诚孝。 岑氏夫妇的脸色闪过一瞬的尴尬,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是沾了大长公主的光,若非大长公主坐在中间,他们无论如何都受不到岑静昭这一拜。 行礼过后,岑静昭入座,典仪官高唱:“二加礼!” 孟夫人再次净手,来到岑静昭面前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雪婵奉上发钗,孟夫人分别簪在了岑静昭发髻的两侧,只是在此之前,岑静昭和孟夫人见到发簪的样式都有片刻的怔愣。 台下的宾客和她们一样,看到岑静昭头上新戴上的发簪,都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分置在发髻两侧的发簪分别是金乌和九尾狐样式的金簪。 金簪做工精美,图样栩栩如生,但问题便是太生动了,能让人一眼认出。 相传,金乌和九尾狐常作为瑞鸟瑞兽相伴在西王母左右,大长公主准备这样的金簪,显然是在刻意抬高岑静昭。 可在别人眼中,这便是岑静昭不知道天高地厚,甚至是野心勃勃。 常枝反应迅捷,侧身为岑静昭整理发簪,然后抚着岑静昭回到想法加衣。 “怎么准备了这样的发簪?” 雪婵刚关上厢房的门,就听岑静昭发问。 “殿下是这般吩咐的,娘子戴着便是。别人戴得,娘子也戴得,奴婢愿娘子如王母娘娘一般,十方高圣同拥护,顺利建成学宫,达成夙愿。” 岑静昭刚想斥责雪婵,就听常枝笑道:“雪婵说得对,从未有规定不许人戴金乌和九尾狐,为何不能戴?” 岑静昭想说什么,最后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我怕什么?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常枝帮岑静昭将外袍穿在放才换上的衣衫外,这一次岑静昭没有拒绝,而是笑着谢过她。 两人心知肚明,岑静昭谢的不仅是穿衣一事,而是谢谢她愿意给岑文治一个相处的机会。 经过此事,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走回正堂的时候已经互相挽起了对方的手臂。 这一次,不等岑静昭走上台,众人便已经被她换上的及地黑锦缎大袖衫吸引了目光。 锦缎本就熠熠生辉,却还是被满袍的祥云绣纹比了下去。衣上的祥云以银线为主体,金线为阴影,一朵朵祥云栩栩如生,随着岑静昭的步伐飘逸灵动。 大长公主今日也穿着黑色大袖衫,但没人会天真地以为这是巧合。 祖孙两人遥遥对望,仿佛穿越了时空,有人看到了曾经的大长公主,有人看到了将来的岑静昭。 第127章 笄礼(下) 岑静昭缓步上台,对着南向的宾客行揖礼,以示尊重和感谢。 典仪官高唱:“三加礼!” 孟夫人起身净手,走到跪坐着的岑静昭面前,再次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语毕,她拿起雪婵递来的发簪,簪在了岑静昭发髻的顶端。 这枚簪子以金掐丝造型衬托,中间镶嵌一颗牛眼大小的黑珍珠。珍珠泛着黑色的温润光芒,和岑静昭的黑色外袍相映成趣,仿佛是黑夜里将要冲破祥云遮挡的月亮。 底下的宾客,尤其是各家女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艳羡之情。 须知金玉易得,上品的珍珠却万金难求,这样品级的珍珠怕是宫里都找不到几颗,大长公主真是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给了这位外孙女。 “醮礼!”典仪官的唱和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常枝端来白玉盏,孟夫人斟了三盏酒,奉到岑静昭面前,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岑静昭起身对孟夫人行礼,将第一盏酒洒在地上祭拜天地,又将第二盏酒置于香案之上孝敬先祖,最后才喝下第三盏酒。 这时,常枝站到孟夫人身侧,岑静昭对着两位行揖礼,两位回礼。常枝走下台,孟夫人则留在台上静候接下来的仪程。 典仪官再唱:“赠字!” 孟夫人昂首,朗声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永受保之。曰修羽。” 她将手中的碧玉镯摘下,戴在岑静昭的手上,作为赠礼,同时又为“修羽”二子作解。 “摩霄志在潜修羽,会接鸾凰别苇丛。” 岑静昭郑重行礼,“修羽虽不敏,亦夙夜祗奉。” 说着,她拿起雪婵准备好的黄玉扳指,戴在孟夫人的拇指上,算作谢礼。 在两人即将分开的瞬间,孟夫人在岑静昭的耳边轻声道:“字由南方故人取。” 岑静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南方的故人岂非就是徐十五? 既是徐十五所托,看来苏墨的确说到做到了。苏墨这种自诩清高之人,不会受她操控,但他会敬重徐十五这样为国浴血奋战的人。 她终于能够稍稍安心了,但她的眼眶却还是微微湿润了,只好高昂起头,不让台下的人察觉,这副模样反倒更显高傲。 难得他还有些文墨,若他按照亡母的习惯,给她取了“廿六”或“小六”之类的字,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她又想了想,如果他能安然出狱,叫小六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静昭愣神的片刻,大长公主已经走上台,和岑静昭、孟夫人一南一东一西相对而立,三人互行揖礼,然后起身。 孟夫人离开,岑静昭对着台下宾客再次行礼。 典仪官最后高唱:“礼成!” 大家都站起身,以示恭贺。 大长公主拉着岑静昭的手,对众人道:“洛某虽一生碌碌,却无甚憾事,唯有二孙难弃,今日承蒙诸君见证,修羽形同于本宫,修羽之言行便同本官之言行,若有不慎,亦望诸君宽仁。”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警告所有人,与岑静昭为敌,便是同肃嘉大长公主过不去。 皇帝年少践祚,无论心中对大长公主有无真心实意的爱戴,但他只要有一日还需要压制和安抚宗室,就必须敬着这位姑祖母。 其中利害在座各位自然早已知晓,嘴上真真假假地客套庆贺,心中已经开始分析与岑静昭成为敌友的利弊了。 大长公主招呼大家到宴厅,岑静昭则先行回了自己院中休息。临走前,岑静昭的眼神和岑肆对上,父女俩都微微颔首,在一瞬间交换了信息。 岑静昭几乎没有停留,转身离去,岑肆却看着女儿的背影愣愣出神。 今日他的女儿正式长大成人了,明明才满十六,可他却已经记不清她儿时的模样了。 她不像大女儿那样直爽洒脱,也不像小女儿那样听话体贴,她总是少言寡语,除了年节时磕头时说几句吉祥话,他们父女之间再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所以,在他的印象里,二女儿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从前他总以为她是受了大长公主的熏陶,但后来他才慢慢发现,他的女儿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年岁里,他的女儿长成了他最期待的样子。 他曾无数次在背地里拜佛祖求真人,希望得到一个才华横溢、智计无双的儿子。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只是上苍或许是告诫他水满则亏,终是不能让他圆满。 当他终于放下执念,才发现最能和自己心有灵犀的,反而是这个未曾说过几句话的二女儿,只是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要做什么。 于是,他笑着去宴厅招呼宾客,完成他要做的事。 ——— 宾客四散,岑静曦和岑静如在原地停留须臾,按理说她们应当去内院亲自向岑静昭道贺,但两人却都迟迟未有动作。 她们虽是亲人,亲缘却浅淡如水,甚至彼此之间还有不同程度的龃龉,况且,这里是大长公主府,她们不敢随意走动。 正当两人犹豫不决之时,沈棠悄然走近。 卓远侯府虽在受邀之列,但沈棠本不想出席,虽然都说兄长沈璞是因对岑静昭不轨而作茧自缚,可她了解兄长,纵使他再风流不羁,也断然不会做出霸王硬上弓的事。 可怜她的兄长,明明被一个蛇蝎女子算计得丢了性命,却还要保全名声而声称是因恶疾过世。 因为沈璞的丧仪草草了事,甚至遗容都不许瞻仰,以至于不少人都猜测,他是因为流连花丛而染上了暗病。 每每想到此处,沈棠都恨不得生啖岑静昭的血肉,尤其是今日,岑静昭锦绣华服,受万众瞩目,她却只能隐忍。 无妨,年尾已至,先帝的年号即将成为历史,明年伊始,年号更改,万物更新,新帝也将选秀充盈后宫。 沈棠自小便知自己的命运是进宫,至于伺候的是先帝还是今上,她都无所谓。 届时,有了皇帝的宠爱,又有侯府作为倚仗,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女子? 转瞬间,沈棠的心中思绪万千,却始终记着出门前父亲的告诫——时刻留心岑静如的动向。 她和岑静如曾经交好,甚至她也期待过两人能够成为姑嫂,毕竟岑静如性子沉静温婉,且家世不俗,虽是庶女,却是最得瑞国公偏爱的女儿。 然而,现在岑沈两家已是生死之仇,她们只能站在家族身后,敌视着曾经的好友。 不过世家之间的恩怨大多不会摆在明面上,因此两人并未撕破脸,沈棠正想上前探探岑静如的口风。 可惜不等她开口,岑静昭的婢女雪婵就亲自来请两位岑娘子去了内院。 沈棠看着远去的人影,沈棠转身回了宴厅,向父亲通禀此事。 ——— 由于没有丝竹舞戏作为消遣,众人只吃了一顿素席便离开了大长公主府。 亲自送完宾客,岑静昭跟着大长公主回到正院,大长公主刚一坐下,岑静昭就“噗通”一声跪在她脚前。 此刻,一身玲珑璀璨的岑静昭没有了在宾客前的倨傲,举止也没了一贯的滴水不漏,却是从未有过的谦卑和诚挚。 “孩子,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大长公主连忙扶住岑静昭的肩膀,岑静昭直起上半身,却仍旧跪着。 “外祖母本该颐养天年,却为我如此奔波周旋,昭儿心中有愧!” 大长公主上次离开仕焦,几乎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岑静昭突然入朝为官,她本打算终老济州,然后和亡夫合葬。 岑静昭的确有办法徐徐图之,她既有办法让皇帝退让,就有办法让朝臣拜服。但她的千百智计和三寸簧舌,终不敌堂堂肃嘉大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便是天潢之贵,强权之悍。 大长公主亲手拉起岑静昭,轻抚她年轻的面庞,“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可是今日哪里不顺心了?” 见外祖母直到此刻还挂念着自己,岑静昭声音哽咽,“无甚,只是今日才知自己无用,心中一时羞愧难当罢了。” 她扶大长公主坐到榻上,自己则坐在了一旁的月牙凳上,扶起外祖母的腿轻轻揉按。 “从前,我以为自己学识渊博、才智俱佳,可今日我才明白,大家并未因我引以为傲的事情而对我心悦臣服,他们服的终究是我的身份。” 她手上的动作停顿,苦笑道:“这些年我努力挣脱的那一点尊贵血脉,好像变成了一场玩笑。” 大长公主神色一凛,突然肃容,沉声道:“你这是一叶障目,钻了牛角尖。” “你的出身是你无法改变的命,你的才学是你自己争来的运。芸芸众生,能占其一者已是凤毛麟角,而两者兼备者,无一不是焚膏继晷、呕心沥血方才成就伟业。你觉得自己沾了气运的光,殊不知,世间万象都离不开气运支撑。吴起和商鞅同是卫国的变法大家,两人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商鞅使秦国成为霸主,吴起却被楚国人诛杀,所谓的变法也形同沙堡,不堪一击。这其中,气运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因素。” “人,总是需要那么一点运气的。”大长公主布满皱纹的手轻抚着岑静昭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今日你有气运,便安心受着,他日若没有了,便一切尽靠自己。” “昭儿明白了,多谢外祖母点拨!” 岑静昭豁然开朗,趴在大长公主的腿上,难得露出小孩子般的天真烂漫,但这一刻的温情却没能持续太久。 雪婵快步走到外间,高声通报,“娘子,事成了!” 岑静昭立刻正襟危坐,“进来回话!” 雪婵应声而入,见娘子和大长公主坐在一处,她的面上有一瞬的犹豫,但下一刻她还是简明扼要地开口,毕竟娘子知会过她要第一时间来报。 更重要的是,她到底是大长公主府的人,纵然心中已然偏向娘子,却不能让大长公主感觉被背叛,做奴才的大忌就是不忠易主。 “娘子,孙不思来报,岑四娘子已经被盯上了。”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岑静昭依然不自觉握紧了双拳,铺垫了这么久,撒下了鱼饵,终于可以收网了。 只是这枚鱼饵是她的庶妹,无论能否钓到大鱼,鱼饵总是要被吃掉的。 “知晓了,让人继续盯着,务必一击即中。” 大长公主在一旁听着,脸色愈发阴冷,雪婵刚要退去,她中气十足地喊住了人。 “等等!”大长公主摘下腰间的玉牌,“拿着令牌,找季妈妈领一队暗卫,务必一击即中。” 大长公主最后重复了岑静昭的话,随即,她又补充道:“也务必保证岑四娘的安全。” “可是——” 岑静昭刚一出声,便被大长公主抬手止住了。大长公主并未解释,而是看着雪婵责令:“接牌!” “是!” 雪婵接过玉牌,连忙告退。岑静昭却听出了大长公主言语之中的深意,眼中不禁涌上湿意。 “外祖母,昭儿又给您惹麻烦了……” 自从大长公主决意举办今日的笄礼,岑静昭便做好了筹谋,借着今日之机打草惊蛇,引沈未坚这条毒蛇出洞。 不过这一切她都没有同大长公主言明,因为她不想将她的外祖母牵扯进朝局倾轧之中。 如果外祖母提前知晓,定会动用自己的力量,从而将她护在身后,可外祖母已经多次为她涉险,若这次出现意外,外祖母不仅会被卓远侯府恨上,甚至会被新帝更加忌惮。 可是这一次大长公主没有像从前一样,慈爱地安慰心绪不平的岑静昭,而是正色直言,“我不是帮你,而是帮我的女儿。” 说罢,大长公主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 “你母亲憎恨你父亲和王姨娘母女,虽然情有可原,但她,还有你,你们都不能染上这三个人的血。岑四娘不仅是你的庶妹,更是你母亲名义上的女儿,无论她出了什么事,都是你母亲的责任。我怕她被攻讦,更怕她将来有一日会后悔。就算是我作为母亲对女儿的回护吧!” 大长公主顿了顿,长叹一声,“我老了,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她这一生都困在自己的愁苦里,我拉不出来她,只希望她自己能早日走出来……我也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对你的父母多一些宽容。” 说罢,大长公主轻轻挥手,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疲惫。 “你走吧!今夜想必你还有许多事要忙,我要歇下了。路上未必太平,你安心住下,明日再回静园。” 第128章 诱饵 暮色苍茫,卓远侯的书房尚未燃灯,只透过窗棂泻进的些许霞光,映出沈未坚模糊的面庞。沈棠站在长桌的另一侧,看不清父亲的神色。 一室静默,沈未坚沉重的呼吸声明显得让沈棠不安。自从她将岑静昭请岑家姐妹去内院的事告知父亲,父亲就借故向大长公主告辞,带着她回了侯府。 良久,沈未坚终于开口,“你再说一遍,岑静昭真的是将岑二娘和岑四娘都请去了内院?” 沈棠不明所以,只好再次重复。 “没错,女儿记着父亲的嘱咐,向借机同岑四娘说几句话,探探口风,却见她和岑二娘一起被那个叫雪婵的婢女请走了。那婢女声称是岑静昭有请,具体情况如何,女儿便不知晓了,大长公主府的内院女儿不敢擅入。” 闻言,沈未坚眉间的笔直的沟壑愈发深邃。 大长公主素来低调,且仕焦府邸不是常住居所,因此并无多少下人服侍,今日宾客众多,趁机收买一两个眼线对于沈未坚来说并非难事。 然而,眼线的说法却是岑静昭只叫了岑四娘一人,两人在正房里聊了许久,岑二娘才被请进去。 女儿自不会说谎,眼线也没有理由在这种小事上作假,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是岑静昭故意让沈棠看到岑二娘和岑四娘进了内院,又在进入内院之后单独请岑四娘密谈。 真是好一出移花接木! 再结合今日宴席上瑞国公岑肆的一时失言,沈未坚预感山雨欲来。 今日大家都在恭维岑肆主动削爵的壮举,却只听他低吟了一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如流,春秋代序,岑肆的意思很明显,削爵是如时光流逝一般无法阻挡的事,而瑞国公府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沈未坚呼吸粗重了几分,原本以为先帝唯我独尊,而今上温和豁达,颇有文景之风,没想到竟也是个佛口蛇心的人,刚一即位便要削弱世家的累世权势,真是痴人说梦! 最后一点天光熄灭,沈未坚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沉。今上本就不是先帝所出,若非靠着他父王和先帝那点兄弟恩情,凭什么承袭大统? 既然这个皇帝不想和世家共治天下,换一个便是,洛氏宗亲里愿意供养世家的人可不在少数。 管事的掌灯,随即迈着小碎步来到沈未坚面前,弓身道:“启禀侯爷,岑四娘未同岑家人回瑞国公府,而是坐着岑静昭的马车独自离开了。” 沈未坚神色一凛,沉声道:“跟紧了,有异动立刻斩草除根!” 管事立刻应声离开,只留下一阵残风,沈棠却莫名觉得这股微不可查的风刮得人生疼。 “父亲,你是要对四娘下手了吗?” 纵然因为家族的对立,沈棠早已无法把岑静如当作挚友,但毕竟是儿时真诚以待过的人,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岑静如的生死,更何况,这个生死是她的父亲决定的。 “父亲,我们和岑家当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吗?” 沈未坚沉默不语,沈棠将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半晌才鼓起勇气继续问:“四娘真的非死不可吗?” 沈未坚凝眉瞪视沈棠,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自己姓沈?可还记得你哥哥死在谁的手里?无论将来你是入宫,还是嫁与他人,沈家都是你的底气,只有沈家兴旺,你的日子才会好过!明白吗?” 他冰冷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盯着沈棠,“记着,你这一生都要同沈家站在一处。” ——— 车轮滚滚,掩盖了马车里的人不安的心跳声。岑静如双手搭在车窗边缘,既好奇马车的去向,又不敢真的打开车窗泄露行迹。 今日离开大长公主府时,岑静如并未同来时一般与岑静曦同乘,而是听从岑静昭的吩咐,坐上了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在城里转了几转,最后停在了城南一处小院的侧门。 甫一下马车,岑静如就被周围破败荒凉的景色吓得面色发白,多亏今夜浓云蔽月,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恐惧。 她看向一旁侍立的车夫,“你随我一起进去。” 车夫恭敬道:“我们娘子有令,此物事关重大,不许我们靠近,还请四娘子自己去将东西取来,小人就在此处等候。” 此人虽然恭敬,但言辞却不容置喙,岑静如撇了撇嘴,岑静昭的人果然都和她一样不好相与。 岑静如独自走进侧门,却没有发现,几丈之外几个如同鬼魅一样的黑影无声翻过高墙,跟着她进了小院。 黑影跟在岑静如身后七弯八拐,只听她低声嘟囔:“进偏门,向左转,过游廊,再……向右进月门……” 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半晌才在一间偏僻的耳房门外停下。犹豫片刻,她小心翼翼推开门走了进去。 须臾,她抱着一个上了铜锁的黑漆木匣走出来。 冷风吹过,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她抱紧匣子,加快了脚步,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然而,几乎是一瞬间,几个黑影从天儿降,她甚至来不及计数黑影的数量,只本能地护着怀中的木匣。 对方或许也没有想到院中只有一个女子,愣了片刻,为首者才冷声道:“交出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岑静如到底没有经过大事,浑身都在发抖,想要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紧紧抱着木匣,从小被教养成菟丝花一样娇弱的小女娘,这一刻却坚韧得仿佛一棵劲松。 见状,黑影冷笑一声,抬手一挥,黑影便将岑静如团团围住。 岑静如终于明白自己今夜在劫难逃,紧紧闭上了双眼,但自始至终,她握着木匣的手都未放松片刻。 然而,预想之中的一命呜呼却并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且剧烈的“呛呛”之声。 岑静如睁开眼的瞬间,眼睛不受控制地张大了一圈,竟有另一伙黑衣人出现,两伙黑衣人就在黑夜的掩映之下挣个你死我活。 岑静如已经从最开始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清醒,她踉跄着起身,抱着木匣躲到墙角,顺着墙根想要溜之大吉。 即便第二伙黑衣人看起来势大,且和第一伙黑衣人势同水火,但她依然不敢轻信他们。 只是还不等她走出院落,第二伙黑衣人已经生擒了第一伙黑衣人,为首的黑衣人冷声道:“抓起来细细拷问!” 说着,他走到正要逃跑的岑静如面前。 他伸手想要扶起岑静如,声音和缓了许多,“四娘子,我们娘子知道您今夜受了惊吓,特意请您到静园休养。” 说着,那名黑衣人摘下脸上的布巾,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庞。 岑静如怔愣一瞬,陡然反应过来,这人曾是隽华院的仆役,似乎是三姐姐的亲信,似乎姓孙。 旋即,她挥开了孙不思,倔强地自己站了起来,下一刻,她将手中的木匣狠狠丢在地上,木匣应声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岑静如冷笑,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从始至终都被岑静昭当成了诱饵。 今日,岑静昭单独留她密谈,说找到了沈家的证据,因为不方便出面,所以请她来取。 原来都是假的!岑静昭只是想引沈家出手,好露出破绽罢了。 “岑静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麻烦你送我回瑞国公府。” 岑静如看着孙不思,冷声道:“还有,你转告她,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一言九鼎,我说过的话永远做数,只要她能说到做到,我这条命随时可以给她,但下一次,请提前告知我!” 岑静如浑身发抖,一开始是吓的,现在却是气的。她不介意被人利用,但就算是死,她也想死个明白,不想像自己的姨娘一样死不瞑目。 孙不思并不生气,反而恭敬道:“四娘子的话小人定会一字不漏地转述,四娘子至晚回府,可需要小人向岑家的夫人们解释一二?” “呵!不愧是三姐姐的左膀右臂,办事果然妥——” 岑静如正欲嘲讽,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半晌,她一手提起脏污的裙摆,一手拽着孙不思的衣袖向外跑。 “快走!带我去找三姐姐!” ——— 更鼓声在夜间越来越清晰响亮,岑静昭依旧坐在桌案前,摆弄着手中的字条,字条上只有三个字——“乾九五”。 这是《易经》中最好的一支卦象——“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然而,放到如今的环境下,岑静昭的心却沉了下去。 这张字条是今日岑文平在前院托季妈妈送来的,此前他一直在追查户部无端多出的那批送往南疆的物资的来源,这张字条显然指的是背后的主使之人。 户部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而如果这张字条上的信息无误,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皇帝是户部的倚仗,户部利用这一点,偷偷运送物资倒卖,成为皇帝私人的钱袋子。 虽然这种行为不够磊落,但若是深究,古往今来的帝王没有几个清清白白的,只要没有直接从百姓光溜溜的口袋里抢钱,都能被史书奉为贤主。 三年前南疆水患,先帝曾指派皇帝协同户部处理赈灾物资,或许从那时起,皇帝已经在户部培养自己的心腹了。 如果只是这样倒好,怕只怕养虎为患,户部阳奉阴违,最终做出了背叛皇帝的事。 倘若当真如此,不知皇帝是否知晓?又知晓多少?她若贸然行动,难保不会得罪皇帝。 物资运往南疆偷偷卖掉,买回物资的终究是南疆人,但若再往南呢?假使当初岑静昭没有扣下那批物资,那批物资最终会运到哪里? 雪婵端着一碗雪梨羹,悄声进门,岑静昭立即将字条丢进了脚边的火盆,并非是她不信任雪婵,只是事关天子,多一个人知道就平白多一分危险。 “娘子,歇息片刻吧!”雪婵走近,将汤盅放在桌旁,“孙不思已经将人带回静园审问了,娘子今夜早些休息,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您亲自操劳,您可一定要顾惜身体啊!” 岑静昭揉了揉眉心,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娘子,还有一件事,岑四娘子要见您,已经在外院等着了,似乎是有急事。” 岑静昭正色,“把人带进来。” ——— 这一夜,仕焦大长公主府和南疆军营,灯火彻夜通明,不知多少人不能入眠。 近年来天气愈发冷了,往年不见片雪的南疆也飘起了零星的雪点,不用值夜的军士早早便窝进了棉被里。 “咚咚咚——” 深夜里的敲门声格外刺耳,叫醒了熟睡的军士,却无人敢出来制止,因为深夜大闹军营的不是别人,而是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岑静时,更重要的是,岑静时敲的是平南将军罗盖的房门。 “罗盖,你不出来我便一直敲!最好闹得全军营都知晓你罗盖是个懦夫!你就是这样的南疆男儿!” 岑静时的骂声越来越大,周围反而愈加安静,所有听到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双耳失聪。 徐十五之所以能够迅速组建南疆军,罗盖功不可没,南疆军中有不少都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异姓兄弟,更和他出生入死,最后一起从军,他是当之无愧的南疆军砥柱之一。 然而,自从罗盖伤了腿,便一蹶不振,整日窝在房里。岑大娘子和徐将军好不容易请来了德高望重、妙手回春的丛太医,他却总是避而不见。 近来南疆天寒,岑静时听李寻说罗盖的腿伤又严重了,所以冒着风雪漏夜前来。 作为高门贵女,她向来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但在面对罗盖的时候,她却毫不犹豫地出现在了这里。 她倒不是一定要求一个结果,她只是希望罗盖能够康复,至少不该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于是她就这么固执地站着。 风雪渐强,单薄的窗子被吹得吱噶作响,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摆,映在窗上的影子随之扭曲。 罗盖看着窗上如浮萍一般的灯影,心中突然阵阵钝痛,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紧闭多时的房门已经被他打开了。 第129章 有愧 房门陡然大开,岑静时被吓了一跳,双眼瞪得像是林间的小鹿。 罗盖一瞬间入目的便是一身绛红色披风的女子,不知是冻的还是被红色衬托的,她本就白皙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更加雪白,像是未受污染的白雪团成的雪人。 然而,罗盖只沉溺片刻,便清醒地意识到,南疆不积雪,是堆不出这样美丽的雪人的,她终究不属于这里。 “不装缩头乌龟了?” 岑静时冷声打破了罗盖心中一闪即逝的柔软。 他一时无言,半晌才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岑静时怒而反问:“丛太医说你不吃药、不施针,我问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罗盖一噎,不知如何作答。 岑静时的美明艳锐利,一如她的性格,尖锐直接、一击即中,只一句便刺中了罗盖的要害。 军中同袍都会刻意回避他受伤的事,只有她会直言不讳,可这种话明明很伤人,他却宁愿如此,也不愿面对兄弟们小心翼翼的眼神。 “若是无事,岑娘子早些回府吧!南疆不太平,我让两个人送你回去。” 罗盖迅速稳住心神,声音尽量平静柔和,可岑静时却毫不领情,她柳眉倒竖,冷哼一声。 “你也晓得南疆不太平!徐十五至今还在牢里,南疆军群龙无首,越国虎视眈眈,只有你能整肃南疆军,把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敌,可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 “孙膑双腿残废,尚能大败庞涓,而你,丛太医说你的腿只要精心养护,正常行走并不成问题。就算你的智计不如孙膑,可你的对手也不如庞涓善谋,你还怕什么?军中的兄弟敬重你,不是因为你骁勇善战、冲锋陷阵,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因为你是罗盖!” 罗盖先是一阵羞愧,随即,一股隐秘的情愫涌上心头,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岑静时厉声斩断。 “我妹妹何等聪敏?可即便她现在身居高位,却依然无法救出徐十五。朝局之事我一无所知,可连我都能看出徐十五已经深陷其中,南疆军关乎万千南疆百姓的安危,你若视百姓如草芥,便看着南疆军军心涣散,看着越国乘虚而入,看着南疆百姓像十一年前那样,被越人凌虐屠戮!” 罗盖眼中藏匿的柔情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他站直了身子,双手抱拳弓身行礼。 他既不是勋贵也不是士大夫,并不习惯行揖礼,抱拳之礼是他习惯的生活里对对方最大的敬意。 “岑娘子豁达明理,罗某自愧不如!岑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请娘子放心,罗某既醒了,便不会再自欺欺人,有我罗盖在,南疆军就不会散,南疆边境也不会退让寸许。” 自懂事以来,岑静时便再也不信所谓的誓言,但罗盖字字铿锵,她却知道他定能说到做到,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算你脑子还算清醒!”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纸包裹,丢在桌上,“若你今日还顽固不化,我便将它喂了狗!” 罗盖眉梢一挑,“这是什么?” “丛太医担心你在军中无心让人熬制汤药,便改了方子,制成了药丸,方便你服用。” 这一次,罗盖心中的柔软久久未曾散去,他知道,这叫做积重难返,有些情绪在心底挤压太久,再也无处安放,好似滔天洪水,冲毁堤坝后便要淹没一切目之所及。 “多谢!”罗盖拿起牛皮纸,语带笑意,“劳烦你为我费心了!” 岑静时一噎,凌厉的气焰随之熄灭,她狠狠瞪了罗盖一眼,却毫无威慑。 “谁为你费心了?是丛太医,他……担心你……”岑静时语塞,羞恼道:“让你吃你便吃!养好了身子才能干活!别想着再成天躲在屋子里什么事都不管!” 说罢,岑静时转身离去,脚步虽然快捷,却有些狼狈,转瞬的工夫,便只留下披风赤红的残影,就像她这个人,哪怕只是很小的存在,却永远那么夺目。 罗盖久久盯着岑静时消失的方向,直到伤腿传来剧痛,他才扶着桌子坐下。 桌子上还摆着岑静时带来的药丸,罗盖小心拆开,才发现药丸是用了两层厚厚的牛皮纸精心包裹,两层牛皮纸中间夹着一张白纸,上面详细记录了药丸的用法用量。 古人常说字如其人,可岑静时的字体却并不锋利,反而有几分清隽的气度,罗盖不懂品评书画,却知古话大抵都是有道理的,岑静时的锋利尖锐只不过是一层厚厚的外壳罢了。 ——— 肃嘉大长公主虽然不喜奢靡,可府上的用度依旧让寻常世家望尘莫及,单是此刻岑静昭室内燃烧的香煤饼子,仅一片便足够在城中最繁华的善乔坊盘下一间酒楼。 即便此前无人知晓大长公主会返回仕焦,宫里还是依照用度,早早将过冬的物件送到府上。 倘若抛开私怨,皇帝是比先帝更好相处的主子,只可惜岑静昭不是朝秦暮楚的人。 香煤饼子中掺了枣梨汁,燃烧起来幽香绕梁,岑静昭不习惯这稀罕物件,打开窗子让香气飘散出去。 院中的紫藤树早已落叶,只剩下蟠螭虬枝随着夜风张牙舞爪,宛如大地伸向天穹的触手。岑静昭只是隔着窗子看,都觉得无法呼吸,仿佛那一只只触手扼住的是她的脖颈。 说来可笑,十余年来她都是旁人口中的“恶女”,然而时至今日,却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为恶,终于发现原来作恶的感觉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肆意。 她终究问心有愧。 纵然她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辩解,让包括岑静如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苛责,但她的的确确把自己的血亲推向了敌人的刀尖。 岑静如能够活下来,并非是她算无遗策,而是岑静如命不该绝。 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有一成失败的可能,即便这次败了,还有无数次机会扳倒卓远侯府,但对于岑静如来说,只有生或死的选择。 岑静昭愣神的片刻,雪婵已将岑静如请进室内。 虽然今日经历了生死一线,但一路上岑静如已经淡然许多,向岑静昭行礼时,没有一丝慌乱。 岑静昭看着她,若非少女的脸上和衣上都沾着零星血污,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今日只是做了一场异常真实的梦。 梦醒了,她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齐善县主在看什么?是在看自己亲手设计的这场戏吗?县主想看戏,何不亲自观赏?” 岑静如眼中常有的畏缩忸怩不见之后,挑衅便再无遮掩,她死死盯着岑静昭,像是一只明明受了伤,却依旧准备和天敌殊死一搏的小兽。 只可惜即便都是兽类,兔子却从来都不是老虎的对手。 雪婵面不改色地引岑静如坐下,自己则退到岑静昭身后,继续暂时充当聋子。 岑静昭一言不发,甚至挪开了目光,径自把玩起手边的酒盏,她明眸半垂,点燃了桌上的青铜四神温酒炉。 火光明灭间,她缓缓开口,“若你只是来声讨我的,我已经听到了,你可以走了。若你还有其它事,现在可以说了。” 说着,她放下酒盏,再次看向岑静如,声音清幽冰冷,“时辰不早了,你若还想回公府,就长话短说。” 岑静如一滞,论气势她到底是不敌岑静昭的,即便她有把柄在手,却还是不能从岑静昭的身上讨到半点优势。 然而,撑着椅面的手指因用力而传来痛感,让她想起了她死去的姨娘,顿时又有了一股力量。姨娘是为了她才枉死,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龟缩一隅。 她坐直了身子,借此让自己显得多几分气势,但微微发颤的声音却还是出卖了她。 “我记起了姨娘死前的话,或许能帮到你。”椅面下,岑静如的手指几乎抠进了木头里,“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说说看。”岑静昭的眼神里带上些许兴味,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再同我谈条件,你能不能帮上忙还未可知。” “一定可以的!我记得我姨娘说——” 岑静如被釜底抽薪,一时露了怯,脱口而出的话覆水难收,她把心一横,索性一口气全说出来。 总归她是斗不过岑静昭的,不如坦诚一些,或许今后还有枝可依。 “那段时日姨娘跟我说,将来有事可以找二嫂帮衬,当时我不以为意,今夜受惊,突然想到此事,才觉出异常。” 岑静如微低下头,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我只听得这一句话,具体有何深意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三姐姐聪慧,想来总有办法探知真相的。” 岑静昭暂且将王姨娘留下的话放在一边,定定看着眼前黯然神伤的少女,眼神也不免带上了几分哀戚。 半晌,她些微和缓了语气,“你说的我会去核实,至于你所求的,我会尽力——王姨娘的牌位我会让父亲请回宗祠。” 还不等岑静如说些什么,雪婵的眼睛已经瞪得老大,但她是婢女,无法左右主子的想法,只得闭紧自己的嘴。 而岑静如更是诧异地身形一晃,“你怎知我心中所想?” 上位者常以宽仁施恩,以示品性高洁。妾室虽为奴婢,但岑家的妾只要育有子嗣便可在百年之后进入宗祠,永远留下自己的姓氏。 因着这点恩惠,岑家温厚的声誉不仅在世家之间闻名,就连秦楼楚馆里的女子都称赞岑家是怜贫惜弱的积善之家。 王姨娘进门时被辰锦郡主落下的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又因着岑肆的偏爱,曾被应允死后入宗祠。 然而,王姨娘死得不体面,此事便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忘记了,唯一牢记的岑静如,却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 岑静昭轻笑,神色却难掩怅然,“你虽然性情骄纵、狐假虎威,但你总算孝顺。若你求的不是这个,那你今夜出了大长公主府的门,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便自求多福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身侧已经面色如旧的雪婵,“叫人把四娘子送回公府,该怎么说他们省得。” “是。” 雪婵依言送走了岑静如,回房复命时,桌上的酒已不见了大半。见状,她连忙上前按住了岑静昭正欲斟酒的那只手。 她丹唇轻启,却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娘子今日饮得够多了,再喝可就伤身了!” 岑静昭笑着避开雪婵的手,又拿了一个酒盏倒满了酒,“总归今夜是睡不着了,雪婵姐姐何不同我共饮?” 她将酒盏推倒雪婵面前,酒液洒在铺桌的苍绿色仙女织绸上,很快晕染扩散,一室酒香令人迷醉,但她的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我知你有话想说,是因为我答应岑静如的事,对吗?” 雪婵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自从被大长公主指派给岑静昭,她一直恪守本分,从无错漏逾矩,但她今日借着虚妄的酒意,忍不住开口。 “四娘子的话尚不知真伪,娘子何必早早许诺?王姨娘那么算计您,最后也算是死有余辜。而且,郡主当初可就是为了这事……” 雪婵薄唇微抿,把话咽了下去,转而道:“娘子和郡主的关系好不容易和缓了,您何苦在此时再惹郡主生气呢?” 当年辰锦郡主愤而离家,很大的原因便是岑肆许诺王姨娘入宗祠,她绝不允许一个妾室和她一起同受后人香火。 若岑静昭只是诓骗岑静如还好,若当真如此行事,郡主只怕是会更加厌弃幺女。 而让雪婵发愁的是,岑静昭根本不像是诓骗。 岑静昭又饮一杯,淡笑道:“她的确死有余辜,我也的确很过她,可有什么用呢?怀疑我、背弃我的,是我的父母。那些事的始作俑者是王姨娘还是张姨娘,有什么差别吗?况且,死后的体面都是给活人看的,有什么紧要?” 雪婵夺过岑静昭的酒盏,“娘子冠冕堂皇说了许多,其实奴婢知道,您是觉得对四娘子有愧,所以才应允了此事。其实您也是在帮四娘子,您不欠她!” 岑静昭笑而不语,拿起酒炉上的酒壶,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我的事你不必忧心,先去帮我办件事。” 第130章 阳谋 岑静昭肃容吩咐雪婵:“让人盯着二嫂,一举一动都要留意。” 雪婵颔首,“那二房的其他人呢?是否要一起监视?” 岑静昭沉思片刻后摇头,“不必了,生人太多难免打草惊蛇。明日一早等石妈妈醒了,我再让她留在岑家的眼线进去探一探。” 雪婵仍旧有些迟疑,“娘子以为沈家的罪证真在二房?可是大理寺和刑部早已经在二房搜了一圈,若真有那本账册,怕是早就被搜出来了。” “想来四妹不会撒谎。王姨娘是个聪明人,她既然让自己的独女有事找二嫂帮衬,想来必有缘由。二嫂虽无大智,却深谙婆媳斗法的伎俩,二叔母未必是她的对手。” 说来奇怪,二夫人袁氏素来不喜欢次媳柳絮,只因顾及着柳家的地位才隐而不发,自从柳家随着柳从卫奇货可居的美梦一齐破碎,柳絮再无倚仗,袁氏也早就动了让次子岑文济休妻另娶的念头,可直到如今都没有下文,这绝非袁氏的作风。 岑静昭不是没有怀疑,但她毕竟是个凡人,不可能做到万事周全,眼下被岑静如提及,她才仔细思量此事。 这一步棋乍一看毫无章法,实则却是胆大心细。 王姨娘是借着袁氏的名义同卓远侯府做生意,她的账册却交给了和袁氏不对付的儿媳柳絮。 柳絮决计不会将账册交给婆母袁氏,而且她和王姨娘明面上鲜有瓜葛,无论是沈未坚还是岑静昭,两伙人寻了多人,找了多地,就连王姨娘胞弟的几个铺面都被明里暗里搜了多次,却没人想到这紧要的东西在柳絮手中。 雪婵将主子的话记下,又问:“既是护身符一样的东西,二少夫人只怕是藏得深,暗查怕是无用,娘子何不亲自去要?只是奴婢听说二少夫人和娘子不睦,能否乖乖就范还未可知。” “先探探她的底细,我若直接出面怕是会吓到她。而且今夜沈家自知落了圈套,定会死死盯着我,我若此时行动,他们未必不会顺藤摸瓜、捷足先登。” 岑静昭目光骤冷,嘲讽道:“保命符也能成为催命符,若二嫂是个聪明的,就该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若她执意抱薪取暖,我不介意为她加把火。” 岑静昭只是想拿到证据,沈家却不会手下留情,想来任何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 瑞国公府的老夫人早年间是个爱出风头的,世家之间的大小宴席从不缺席,但自从老公爷过世,她的身子骨如江河日下,再难回寰,每日汤药不断,十二个时辰有七八个时辰都卧在床上。 然而,今日深夜,芝兰院却依旧灯火通明,老夫人正笔直地站在正堂中,而她的长子岑肆正跪在她的脚前。 “啪——” 老夫人挥着拐杖,重重砸在岑肆的后背,她用尽全力,连被虫蛀坏的牙都咬得咳咳作响。 “你这个不孝子!胆大妄为、独断专行!岑家百年经营才得来今日的爵位声望,你一句话便要送出去!我今日便打死你!让你到九泉之下向你的父亲,向列祖列宗悔过!” 岑肆双唇紧抿,一声不吭认罚,这副模样反而让老夫人更加恼怒。今日他穿着蓝灰色长袍,颜色较浅,几下打在身上,后背的衣衫已经渗出斑斑血迹。 薛妈妈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拉住老夫人,“老太君息怒!大夫说了您要静养!什么事都不如身子要紧啊!” 老夫人使光了力气,顿觉双手发麻,四肢无力,旋即脱手丢掉了拐杖,幸而有薛妈妈小心搀扶着坐在椅子上,才未摔倒在地。 她枯干的手颤抖地指着岑肆,大骂:“他都把家败光了!我还要这副破败的身子做甚?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未听过主动削爵的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岑肆抹去嘴角的血迹,沉声道:“那母亲要儿子如何?您命我务必保住二弟,是儿子以爵位做交换,才让二房男丁暂时逃出牢狱。只是他们依旧待罪,生死未定,母亲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老夫人不听岑肆的辩解,厉声怒斥:“那也不必拿爵位来换!岑家是没钱还是没势?全看你这个做长兄的肯不肯为弟弟奔走!” 岑肆跪地膝行向前,因而扯到了背后的伤口,顿时眉头紧皱。 “母亲难道还看不清楚形势吗?新皇是铁了心要收拾世家,岑家早晚都要挨这一刀,与其在最后被按到砧板之上宰割,不如早早递上投名状,岑家或可安稳度过此劫。” 老夫人陡然将花几上名贵的花打翻在地,正是三年前被岑静昭倒茶水涂毒的那盆石斛兰。 薛妈妈看着曾让自己丢了大颜面的宝贝跌落在地,眉间的沟壑愈发深邃,但终究还是麻利地亲手将花枝拾起,小心收在一旁。 老夫人可以拿这花撒气,但她却不可以。 当初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盆花救回来,在主人没有言明不需要之前,她都必须按照主人已经说出口的命令行事,这是她在瑞国公府生存的唯一准则。 老夫人自然不知晓一个奴婢的心思,如今她一心只想着该如何惩戒地上这逆子。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邪说?是不是被你的好女儿蛊惑了?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妖孽,贯会巧言令色、蛊惑人心!她恨岑家!她哄骗你交出爵位,就是要报复我们!” 说着,她颤巍巍地扶起岑肆,本想握住儿子的手,却发现不知何时,儿子的手掌已经宽大无比,她再也握不住了。 “儿啊!你爹不在了,你就是岑家的主心骨,整个公府,还有郁州老家几百口人,可都指望你啊!你万不能轻易被人哄骗了!岑静昭早就不是岑家人了,她怎会真心为岑家着想?你万万不可受她蛊惑!” 岑肆终究身为人子,不敢继续顶撞母亲,但他心意已决,到底不肯松口,只得迂回相劝,“母亲切勿忧思,儿子会斟酌而行,您千万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见儿子有所松动,老夫人不再苦苦相逼,今日她软硬兼施已经起了效果,再继续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待明日称病,再寻机会劝诫便是。 老夫人拿出帕子抹去眼角若有似无的泪水,怅然道:“罢了!你回去吧!我老了,教养不了你们了。自从你父亲去世,你们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的话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她本是做戏,但说着说着竟也真的落下泪来。 她被老国公金尊玉贵地养了大半辈子,无论在家在外都是最有体面的人,可自从老国公过世,她也失了倚仗,还莫名养出了一个不孝子孙岑静昭,处处和她作对,她岂能不怨不恨? 岑肆张口想要安慰母亲,可尚未发声便被打发了。 “不必说了,你早些休息,我乏了。”老夫人双眼半阖,挥手道:“下去吧!” 待岑肆退下,薛妈妈上前扶住正要起身的老夫人,担忧道:“老太君,您真的不再劝劝国公爷了?那岑家百年基业岂不是毁于一旦?” 薛妈妈自幼跟着老夫人,这些年借着瑞国公府和老夫人的声威,她也算赚得盆满钵满,因此她此刻的担忧尤为真心实意。 老夫人脸上的哀戚已经变为愤恨,浑浊的双眼因为阴冷而显得更加沉郁。 “他翅膀硬了,不听话了,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焉能不懂他?他不是能成大事的人,若没有昭丫头撺掇,他断然不敢轻言削爵。” 她亲手灭掉了身侧摇曳恼人的烛火,冷声道:“既如此,不如釜底抽薪!新帝登基,我们也该给他备一份贺礼。他不是心仪昭丫头吗?成全他便是!” ——— 寒冬之中,人难免倦怠,晨曦之中依旧是一片沉寂,只有远处的阵阵鸡鸣,以及近处的沙沙之声。 好在牢房的最深处鲜有人至,才不至于搅扰了临近囚犯的清梦。 牢房里,一个健硕的身影背对着牢门席地而坐,左手搭在支起的左腿上随性地摆动,指尖还夹着一根干瘪的稻草,肆意又风流。 而他的右手正用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棍在沙地上奋笔疾书,看起来像是一个以笔为刀的进士郎。细看便知,地上画着的正是南疆舆图。 徐十五画着烂熟于心的舆图,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将木棍一横,地上的图画顷刻间归于尘土。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止,徐十五丢掉木棍,转身行礼之时,又如平日一般笑容明朗。 牢门外的人一身连帽黑袍,但透过熹微晨光,依旧能看清来人的下半张脸,正是当今圣上洛启。即便看不清也能猜到—— 能孤身在刑部大牢里悄无声息地出入,定是受了上命。就连刑部尚书苏墨来探监,都需要有至少三名不同级别的狱官陪同监督。 “罪臣参见陛下!” 徐十五语气平和,听不出半分怨怼,皇帝微垂的唇角因此平缓了些许,但他却并没有让徐十五起身的意思。 “徐将军,这段时日在此处静思,可寻到了破敌之法?” 徐十五跪着,下意识看向脚边刚刚扔掉的木棍,回想起这些日子不停推演的阵法,他犹豫片刻终是未说一字。 “臣无能,不能为陛下解忧,不能为南疆百姓解困,请陛下降罪!” 徐十五俯身叩首,他不是没有想到对策,只是行军作战从无万无一失,任何计策都有失败的可能。 皇帝早便派人传话——“只要有击退越军之法,便可摆脱牢狱之灾。” 只要他说了,便可以回到南疆,只是更让他在意的是皇帝的后半句话——“如若失败,逐一株连。” 天子一言,便将南疆军、丹毅侯府,甚至是岑静昭和皇后的命运都系在他一人身上,他不能冒险。 “朕倒是想到了一个方法。”皇帝的声音非但没有半分恼怒,甚至还有隐约目的达成的快意,“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将军认为此法可行与否?” 徐十五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知是寻到计策之后的畅快,还是再无计可施之后的怅然。 皇帝暂时默许了徐十五暂时的失仪,因为他太了解对方了,不仅是作为君对于臣的了解,更是作为表哥对于表弟的了解。 徐十五为人最重情义,他不怕赴死,却怕别人因他而死。 “臣愿赴南越,取越帝项上人头!”徐十五收敛笑声,再次叩首,“此番行事死生由天,唯愿天子替天施恩,福祸不及旁人。” 隔着牢门,皇帝俯视着长跪不起的徐十五,半晌,他和缓神色,温厚得恍若从前。 “表弟言重了,既是为了南疆百姓,朕又怎会责怪于你?你只管在前平定战事,其它的朕自会替你思量。” ——— 洛启离开牢房时,天色已然渐亮,内侍总管赵友连忙为其披上了狐裘。 “风寒露重,陛下何苦亲自跑这一趟?陛下千万仔细龙体啊!” 赵总管一边说,一边扶皇帝进了马车,正要关上车门,却被皇帝叫进去同乘。 “吩咐下去,今日便把徐十五偷偷放出去。但凡走漏风声,一律处死!” 皇帝幽幽开口,跪地为皇帝斟茶的赵友手一抖,茶汤洒在地上的白虎皮上格外显眼。 皇帝瞥了一眼,“怎么?觉得朕严酷?” “奴婢不敢!奴婢有罪!” 赵友连声告罪,几乎磕破了头,急着为自己辩解。 “奴婢只是想说,陛下睿智,明察苏尚书私下替徐将军和岑祭酒传话,苏尚书知晓徐将军离开后,必然会告知岑祭酒,那又当何论?奴婢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轻笑,“徐十五尚未脱罪,罪臣擅离监牢,罪加一等。岑静昭知晓律法,更知晓轻重,这个消息她只会瞒得更深,而且她答应朕的事依旧要办。” 即便徐十五和岑静昭知道这是圈套,却只能按照皇帝的意志而行,这便是阳谋。 阴谋再诡谲巧妙,却也无法确保敌手落入圈套,而阳谋虽然正大光明,却没有给人躲开的余地。 徐十五在前对抗越国,岑静昭在朝堂对抗世家和质疑帝位的人,从此以后,洛启这个皇帝便能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