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桐戏》 楔子 大雪纷飞的早晨,四周的风景仿佛冻结,只有不断掉落的雪花,是这个严冬中唯一生动的场景。 “呼!呼!” 寒冷的低温,使得人人猛对着手心呵气,但任凭吹送再多的热气到手心,也维持不了多少时候,不多久便被飘落的雪花夺去温度。 “这么冷的天气,还得要出来扫地,真是要命哦!” 身穿厚重棉袄,手持着长长的竹扫把,在戏班负责打杂跑龙套的强叔,一边抱怨,一边走向戏班子门口,微驼的背说明他的身子骨已经不如从前硬朗,什么时候要被踢出这个戏班子都不知道。 “翔升戏班”是洪江这地方众多戏班其中之一,自古以来就是商业重镇的洪江位于浣、巫两水的交会处,是滇黔与泸汉之间货物水运的必经之处。 洪江以输出桐油和木材闻名,早在楚吴相争时,洪江就是楚国著名的桐油产地,因而此地出产的桐油又称“洪油”,是洪江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呼呼!他奶奶的,这天气真冷。”强叔全身冻得直打冷颤,不是他爱抱怨,反正这座大杂院也够破落了,还这么勤快扫它做什么?就算扫了,生意也不会更好。 洪江这地方说大也不大,步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能穿越城东、城西,脚程快一点的还能来回再绕一圈。可拜优越的地理位置之赐,湘、滇、黔、桂、鄂的所有货物都汇集在此处,因此而成为一个商业重镇。 “还是老实点儿,赶紧扫地吧!” 既是商业重镇,免不了吃喝玩乐。既是吃喝玩乐,就一定有戏班聚集,“翔升戏班”就是在三年前来到洪江落地生根的,班主且买下这座大杂院供整个戏班的人居住,环境虽然不是顶好,但总比在野外扎营强,至少不必再餐风露宿,流离失所。 强叔一跛一跛地拿着竹扫把,来到大杂院门口,嘴里抱怨这种下雪天简直是在折腾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教寒气给拆了。 他才刚拿起竹扫把,准备清扫地上落叶的时候,突然瞄到一个包袱,里面好像还包着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有人掉了包袱,忘了回头找吧? 强叔喜出望外,以为自己走了老运,平白捡到了一个包袱,就算里头没有银两,衣裳也可以拿去变卖,他赚到了。 强叔喜孜孜地走过去拎起包袱,才发现不对,包袱的重量比他想象中来得重,而且还会动。 难道是? 强叔飞快地打开包袱,里面果然包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气若游丝地哭泣。 “哇哇!”小婴儿不知道饿了多久,嘴唇都冻到发白了,但还是很努力地抖动手脚,跟上天争取活命的机会。 强叔看见婴儿哭泣的脸,心都碎了,出生才不过几天的婴儿,竟然就被狠心的父母丢弃在戏班门口,他如果不伸出援手,这孩子怎么活? “乖,不哭不哭,强叔这就带你回去喝奶喝个够,你也不怕饿着了。”强叔一边哄婴儿,一边检查婴儿的性别,发现是女婴后更加心疼,这孩子,就算进了戏班,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哪! “真是个漂亮的小娃儿,等你长大后,一定会有很多年轻小伙子,为你争破头。”强叔将婴儿抱在手臂轻摇,慈爱的语气,仿佛在宣告她的命运,也仿佛在为她不舍。 一个白玉雕琢成的娃儿,沦落到戏班以后,恐怕只会变成蒙尘的石头,难以发出圣洁的光芒。 第一章 白色的浓雾弥漫在水面上,迎面而来的水气和着浓雾挡住往来船家的视线。 “小心!” “别撞着了!” 洪江的冬季一般来说并不寒冷,但由于水气旺盛,只要一下过雨,雾气自然蔓延,除非等到雾散,否则很难看得见对面的船只。 “靠岸喽!”只听见船夫站在船头大声吆喝,全体橹手整齐地收起橹,等待船夫下锚,大家欢喜上岸。 昂然挺立站在船首,贺英烨脸上的表情不若船夫、橹手那般兴奋,对他来说,这只是一趟生意上的旅行,若不是为了争取更多的供油量和更好的价钱,他不会来这一趟。 “贺少爷,您不下船吗?”船老大请示贺英烨,而严格说起来,这艘巨型商船真正的船老大应该是贺英烨,他才是这艘商船和整个船队的主人。他只是受雇指挥船夫和橹手,但贺英烨还是称他一声“船老大”以示尊敬。 “我最后一个下船。”贺英烨抬头看看天色,发现时间还早,他还有合同及书信放在舱房里,需要整理。 “那么小的……” “船老大您和船夫们就先上岸吧,别管我了。” “是,贺少爷。”既然主子都开口了,船老大也不好再坚持下去,手一挥,除了留下看船的人之外,大家都争先恐后抢着下船,各自分散去找酒肆和青楼解决憋了一个多月的欲望。 贺英烨稍微看了船夫们的背影一眼后,回到船舱内的房间,将满满一个桌子的合同和书信放入书箱中,再命人抬下船。 “少爷,咱们是直接去油商那儿,还是先到客栈歇着?”随行的下人扛起上锁的黄花梨书箱,光这些合同、书信,就有十来斤重。 “先到客栈歇着,明早再去拜访油商。”有些合同他还要再斟酌甚至修改,不宜贸然行事。 “晓得了,少爷。”随行的家仆阿三,打小就服侍贺英烨,比谁都佩服他家主子,少爷一向冷静行事。 “下船吧!”打点好了一切,贺英烨总算正式踏进洪江这块风水宝地。 比起繁华的京城,地处湘西的洪江不过是块弹丸之地,但却汇聚了多方财气,让它显得特别不同。 “这地方真热闹,什么玩意儿都有。”随行的家仆肩挑着书箱,两眼还不忘左顾右盼,就怕遗漏了丁点儿异地风光,回到京城后无法同人说去。 贺英烨心底颇为同意阿三的话,就像阿三说的,洪江基本上就是一座繁荣的巨镇。虽然位于湘贵交会的边陲地带,但因掐着沅、巫两水交汇的咽喉,自古以来就是货物转运的重镇,也多设有驿站,地理位置重要性自是不在话下。 “钱庄、酒肆、茶坊、布店还有青楼。”阿三看得眼花撩乱,眼珠子都快转不过来。“没想到这么偏远的小镇,也有这等不下于京城的风情,教小的大开眼界。” 小三话多,贺英烨半天没搭上一句,他倒是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时间只有闭嘴,省得主子嫌他吵。 贺英烨随意瞄了两旁的街道一眼,眼前的繁荣景象,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他关心的只有明天和当地油商的谈判能否为他制造最大的利润,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下过雨的街道,干净却也清冷。 自下船以来,他们已走了将近一刻钟,还没走到他们预备投宿的客栈。 “少爷,找着了!‘宣阳客栈’就在前面!”小三手指着几步之遥的豪华客栈,三层楼高的建筑雕梁画栋,一看就知道收费不赀,进出的人士大都披金戴玉,多是富贵人家。 “嗯,进去吧!”贵为全国最大油号少主的贺英烨,自然是客栈最受欢迎的客人,还没走到客栈门口,掌柜的就出来招呼人了。 “请教您们是……” “咱们是打京城来的‘全通祥油号’,这位是少东家。”答话的人是阿三,就看见他下巴仰得老高,不可一世的跩样,非常以主子为傲。 “原来是贺少爷,里边请!”掌柜的好记性,不消半晌便想起预订的客人本之中,就记载着当地油商人人都想交往的对象,忙露出笑容热情招呼。 “少爷。”阿三让出一条路,欲让贺英烨先进客栈,贺英烨的脚也确实跨了出去,却在看见对街上的某个人影后,悄悄地收回。 “少爷?” 客栈的斜对面,是家粑粑店,由店里头传来的炸粑粑香味,教人驻足流连,忍不住流口水。 “您、您该不会是想要吃粑粑吧?”阿三瞧见贺英烨专注的眼神目瞪口呆,以为贺英烨肚子饿,殊不知吸引他的,是另一道风景。 粑粑店的门口,有个老人家正被店主人用竹扫把给赶出来。 “走开!”店主人可凶了。“别想我会给你任何一个粑粑,你这老乞儿滚吧你,别再来了!” 老人家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上门乞讨,也不是第一次被店主人轰出去,但他还是一再地重复相同的举动。 世道差,乞丐就多,这没有什么特别。吸引贺英烨的,并不是被撵出粑粑店外的老乞儿,而是一位身穿单薄皮袄,背影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姑娘,她将身上所有的钱和食物都掏给老乞儿。 “老人家,这是我仅有的馒头和铜板,您好好握着,千万别教人给抢了。”年轻姑娘的嗓音极为好听,音量不大,又刻意压低声调,但却能清楚地让人听见,应该是有受过某种训练。 “少爷?”阿三瞅了半天,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好看,搞不清楚主子为什么看得入神。 贺英烨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看,亦未受到感动,相反地,他觉得那个女孩很傻,牺牲自己的结果什么都得不到,又何必呢? “咱们进去吧!”这一瞬间,贺英烨觉得自己也是个傻瓜,竟然浪费时间看了这么一出无聊的戏。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老乞儿拿到铜板和馒头,高兴地连声说谢,接着一溜烟不见。 贺英烨见状再次为那女孩不值,还说谢呢,拿到钱就跑。 提起脚步,贺英烨就要进客栈,谁知女孩恰巧也在这个时候抬头,两个人的视线不期然在空中交会,自此陷入最深的幻境。 她是人,还是仙?抑或是王母娘娘用天上的雪玉琢磨出来的白玉人偶,不小心掉落到人间? 在女孩倩影映入眼帘的瞬间,贺英烨以为自己看见了被仙雾围绕的玉人儿;而不属于人世的白玉人偶,也回以同样迷惘的眼神,困惑地注视着离她几步之遥的贺英烨。 他是梦,还是幻?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还是自己夜半梦里沉淀出来的结晶?他那双眼睛,澄净透亮,似乎能将天地一切都反映出来,包括她心底那份不为人知的渴望。 紧紧拉住棉袄的领口,女孩下意识地用最简单的动作保护自己,仿佛不这么做,魂魄就会被他拉走,再也追不回来。 贺英烨琥珀色的眸子确实沉积了一些东西,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那是一种廉价的欲望。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一尊如此完美的玉人儿而悸动;是因为他几乎在瞥见她的第一眼,体内的五脏六腑就搅在一块儿;是因为他的欲望从未来得如此狂、如此快,因为危险,所以廉价。 “少爷……” 而他向来是个深思熟虑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经过反复计算,不该来的欲望他绝不允许,他绝不会被廉价的欲望击倒。 阿三不懂得主子的心思,只能张大嘴,看着贺英烨朝粑粑店前的女孩走去。 贺英烨在女孩的面前站定,犹如珍珠一样白皙光滑的脸庞上,有的尽是迷惘。 他终究不是幻影,而是个和她一样,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女孩止不住心跳,好怕他再靠近一步,她就会昏厥,就会从这偶然发生的梦境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 “我都看见了,你把身上所有的铜板全掏给了老乞儿。” 贺英烨冰冷的语气和谜一样的眼神,将女孩往现实再拉近一些,她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如此一来,你还有钱吃饭吗?” 原来,他是在关心她的肚皮问题,她的眼角几乎因为他这句温暖的问候而泛起泪光。 “拿着吧!” 接下来,丢到她身上的银两,粉碎了她内心的感动,也将她的幻境全部打破。 “去买几个粑粑来吃,下次别再做傻事了。” 然后,他掉头走了,走进对面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踏进半步的豪华客栈。 “少、少爷!”阿三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回神,忙扛起书箱跟在贺英烨后头跑,嘴里念念有词。“怪了怪了,少爷怎么会干这种事……” 主仆俩的身影很快没入雕饰牡丹花的门框,独留女孩慌张地看着棉袄上的一两银子。 他这到底是? 女孩不明白贺英烨的企图,不了解这就是他压抑自己内心欲望的方式。他摆明了将她当成乞丐,藉由侮辱她,证明自己不受欲望的摆布,其实只会凸显自己的傲慢无礼。 这些女孩都不知道,但她可以从他冰冷的口气和睥睨的眼神之中,感觉自己在他的眼里和乞丐无异,所以他才会丢银两给她。 即使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收进棉袄里面,贴在胸口珍藏。 临走前,她再瞥了客栈的门口一眼。 那人进人出、不时见掌柜和小二往来送客的豪华旅店,分隔了她和贺英烨两个世界。唯一维系他们的,只有胸口那锭小小银两,藏在破旧的棉袄内,不露一点光芒。 “弃儿。” 突然间从背后响起的呼喊声,吓坏了正在发呆的女孩。 “大师兄。”女孩快速将银两放进棉袄内的暗袋,转过身面对戏班班主的儿子。 “有什么事吗?”弃儿强迫自己对她最厌恶的人,挤出一丝微笑。 班主的儿子没答话,但yin荡邪恶的目光早已说明一切,他又想找她麻烦。 “弃儿,你真是越来越美了。”他想做什么?光从嘴角边垂涎的口水,就可以推敲出他的企图,这也是她最害怕的事。 “大师兄你真爱说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去帮忙整理戏服了—— ” “整理啥个鬼戏服,现在是咱们谈情说爱的时间。”班主儿子早就在打弃儿的主意,正愁没机会下手,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溜掉。 “大师兄!”弃儿惊惶失措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落入班主儿子的手里,他在戏班子里头练的是武生,特别孔武有力,她根本不可能挣脱。 “干啥挣扎,弃儿?”班主儿子邪笑。“你迟早都是我的,只要我去跟爹说一声,什么时候进洞房都成,你又何必矫情?” 十七年前若不是他爹收留她,让她在戏班里讨生活,她早在那天冻死了。弃儿心知肚明,班主儿子说的并没有错,当日若不是强叔在戏班门口捡到她,哀求班主收留她,自己这条命也不会留到现在,她也不必忍受这样的凌辱。 “所以说喽!”班主儿子得意洋洋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难得没人发现,咱们干脆先爽一爽。” 说罢,班主儿子开始剥她身上的棉袄,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她只能竭尽所能的反抗。 “不要!”她使尽全力抵抗班主儿子的侵略,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被他逮到机会对她使强,她好怕他会成功。 “让我先亲一下。”班主儿子嘟高了一张油嘴,妄想一亲芳泽,弃儿左闪右躲,脑中同时想起棉袄里那一两纹银,好怕它会因为自己激烈的挣扎掉落不见,断了她跟贺英烨唯一的连系。 “不要,大师兄!”她死命哭喊。 “你认命吧!”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比她漂亮的女孩,皮肤白皙透亮像白玉似地,五官精巧到就算再厉害的画师都画不出她的神韵,更别提她玲珑有致令人发狂的身段,教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想要的紧,什么时候都想把她攒在怀里。 “住手,大师兄!” 简单来说,她就是那种只消看一眼,就会激起人兽欲、就想拥有的极品。拥有如此绝色,说穿了就是一种罪恶,他肯上她,也算是为她消除罪孽,她应该感谢他才对,怎么还叫他住手? 班主儿子打定主意今天非要到弃儿不可,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别想命令他把手从她的身上拿开—— “元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戏班班主的寻人声救了弃儿一命。 “你这家伙又死到哪儿去了,元春?” 班主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爹,戏班班主是老武生,修理起人那股狠劲儿,想到就教人不寒而栗。 “哼,算你走运。”每次都有人干扰,真衰。“不过你记住,你早晚是我的人,躲得了一时,也躲不过永远,我下次就要得到你!” 班主儿子撂完话以后,就急急忙忙奔出门,找班主解释去。 弃儿用手紧紧地圈住自己的身体不断发抖,仍然心有余悸。 银、银两呢? 她慌张地摸藏在棉袄里的纹银,幸好没掉,那一两纹银,仍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胸口,动都没动。 察觉到自己傻气的举动后,她苦笑,贞操差点都给夺走了,她却还在担心那一两纹银,岂不好笑? 窗外的寒气像利刃不断地从门外向她挥舞,她拚命的搓手心,抵挡这股寒气。 “喜儿,你一定也觉得很冷,对不对?”她走到木床前,将她藏在床下的鸟笼拿出来,对着笼中的小鸟说话,只得到简单的回答。 “吱吱!”这是小鸟仅懂得的话,对弃儿来说比天书还难以理解,但她其实不需要懂得它的语言,她要的只是它的陪伴。 “对不起,我应该让你自由,却为了自己的私心,至今还囚禁你,真的很对不起你。”这只小鸟是她十天前在柴房捡到的,当时它受了伤,是她救了它,并偷偷藏在床下一直养到现在,没有她,它早就死了,遑论是自由。 “其实,你一直很想飞出这座鸟笼,对不对?”她拚命问小鸟,要它代替她回答自己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吱吱。”小鸟给她的答案非常简单,那就是自由。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放你走、让你自由。”她喃喃回应小鸟的渴望,也回应自己内心的渴望,对于眼前的一切感到绝望,对人世的残忍感到绝望。 她的处境其实跟被自己捡到的小鸟很像,都是生活在他人怜悯下的可怜虫。她是避掉了阎罗的呼唤,却掉入了另一个地狱。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各自成家的戏班里头所能受到的待遇,超乎一般人想象,根本是毫无尊严。 戏班有的是年龄相仿的玩伴,却个个欺侮她,因为她无父无母,没有家庭可以保护。她打小跑龙套、学唱戏,戏班里什么杂务都归她做,吃饭也经常有一餐没一餐,衣服也是捡人家不要的,戏班里的人一有个什么事儿,动不动就拿她出气,又不许她顶嘴,一顶嘴就挨打。久而久之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无动于衷,学会了逆来顺受。 有时候她会想,像她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但念头一转,死亡真的有比较好吗?是不是只要人一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世上真的有这么便宜的事? “喜儿,人世好复杂啊,你不觉得吗?”她左思右想找不出答案,只得又问小鸟,它依然只有“吱吱”两声。 她真傻。 弃儿叹口气,将小鸟放回床底,用木箱将鸟笼遮起来,就怕被人发现喜儿的存在。 “弃儿!” 她才担心被人发现她偷养小鸟,她最怕、也最讨厌的露儿便找上门,害她没时间多做掩饰就赶快起身应门。 “我在这里。”她不懂,为什么戏班里的人都不敲门?就算她的门板再破,也总还有半片遮风,敲一下门应该不必花费多少力气。 “呿,我还真希望你不在呢!”露儿是副班主的掌上明珠,打小就喜欢班主的儿子,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大师兄”,偏偏他就喜欢弃儿,难怪她要找弃儿麻烦。 “真不懂你有什么好的,凭什么获得大师兄的喜爱?”露儿从来不掩饰她对弃儿的嫉妒,她嫉妒弃儿天仙般的美貌,更恨弃儿白玉似雪白的肌肤和缥缈的气质,弃儿越是想逃避,她最爱的大师兄就追得更紧。 想到弃儿不费任何力气就获得班主儿子全部的注意力,露儿就一肚子气,目光越趋凶狠。 都怪强叔当初捡她回来,要是当时让她冻死在戏班子门口,就没有人能跟自己抢大师兄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弃儿早已看惯露儿嫉妒的嘴脸,虽然她压根儿认为不值得为大师兄那种人吃醋,但陷入爱情的人本来就没什么理智可言,她也不想多费唇舌。 “班主叫大伙儿到院子集合,你也要去。”露儿凶巴巴的说明来意,弃儿巴不得能赶紧脱离露儿愤恨的眼神,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从露儿的身边经过,直奔院子。 “什么态度!”露儿之所以恨弃儿恨得牙痒痒的,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对男人的吸引力,更是因为她冷漠的态度。 她那种冷,好像无论旁人再怎么欺负她,她都不放在眼里,都在心里暗暗反讽回去;虽然不知道她心里是否真的有这种想法,但她就是看她不顺眼! 露儿打定主意,一有机会绝对不放过弃儿,绝对要整她。 “哎呀,糟了。”她突然想起某事。“光顾着生气,差点忘了我也得到院子集合。” 露儿实在想不透,都已经这么晚了,班主干啥还要浪费柴火,叫大伙儿到院子集合? 她耸耸肩,脚跟一转要上院子集合,却因为隐约听见鸟叫声,身子又转了回来。 “有鸟儿?”她不确定地看向破旧的木板床底,上头只铺了几层薄被,根本御不了寒,却是弃儿睡觉的地方。 “吱吱!吱吱!” 没错,确实是鸟叫声,难道是—— 露儿冲到床边,趴下来搜床底,果然让她给找到关在鸟笼中的鸟儿,它正饿到吱吱叫,直想吃东西。 “好哇,终于给我抓到把柄了。”露儿兴奋地提起鸟笼,本想提到院子向班主告状,后来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于是停下脚步,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她干啥去告状?班主若知道了,顶多责骂弃儿一顿让她继续养,一点小责骂对弃儿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她是傻瓜才干这种事。 那么…… 露儿笑着把鸟笼打开,哄小鸟飞出笼外,让它重享自由。 “飞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露儿合上鸟笼,随手将鸟笼一丢,就将满腔的怒火报复在弃儿唯一的朋友上头。她就要看那讨厌的女人有多坚强,等她发现小鸟不见了,还会不会依旧是那个态度?呵呵。 露儿发出了阵阵阴笑,关上弃儿的房门,一副若无其事地到院子集合。在此同时,贺英烨却是被热情的油商硬是给拖到酒楼设宴款待。 “没想到刘东家这么快就知道我已经抵达洪江的消息,我本来打算明日再到贵油号拜访,您就早先一步,真是有劳您了。”贺英烨比谁都明白油商心底打着什么主意,表面上说是为他接风,其实是怕被其他油商得知自己已经到了洪江,会过来抢生意,到底生意场上慢一步就定输赢,对方会有此举动也不足为奇。 “好说好说。”刘姓油商打躬作揖地回道。“咱们早盼望着贺少爷的大驾光临,每天派人盯着码头,哪些船靠岸,咱们都充分掌握,岂能不知呢?” 刘姓油商不愧是洪江当地最大油号的店主,任何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贺英烨表面上微笑,心想这号人物恐怕不好对付,得小心点儿应付,别着了道。同样地,刘姓油商也不认为贺英烨是个简单人物,别看他年纪轻轻,人又长得英俊非凡,从他不愿让牙行牵线,让牙行从中抽取规费,即可知道他凡事算得精,自己想在油价上占点儿便宜,怕也是不容易啊! 双方的脸上都挂着笑意,也都各有盘算,就看谁比较高竿。 “刘老爷,您叫的姑娘都来了,是不是现在就让她们进来?” 刘姓油商走的第一步棋显然是“色”,这也是一般商场惯用的手段,一般人通常都会买帐。 “快让她们进来。”刘姓油商在这方面是老手了,过去也不知道靠这招拿到多少合同,洪江这地方因为是边界,有些滇黔的姑娘都会送过来,有别于江南女子和北方大妞的特殊风情,自是让刘姓油商无往不利,大家也多能尽兴而回。 “打扰了。”被唤出局的青楼女子们,个个风姿绰约,身段和长相俱佳,也确实都具有异地风情。 “这位是打从京城来的贺少爷,你们要好好伺候他。”刘姓油商一声令下,所有青楼女子皆挤到贺英烨身边。 “贺少爷,请喝酒。”其实不必刘姓油商交代,这些个青楼女子们的目光早在进门的那一刻起,就瞄准贺英烨。 想贺英烨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长相之俊俏,自然不在话下。尤其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既像透度最高的黄水晶,又像淬炼过的黄金,从什么角度来看,都高贵。 青楼女子们争相为贺英烨挟菜、喂酒,他一一婉拒。事实上,他一肚子火。他讨厌这种无聊的应酬,更恨青楼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那只会让他联想起“廉价”这两个字,这对他的耐性是一大考验,他的人生绝对容不下任何和廉价有关的事物。 “采萍,你是不是该向贺少爷敬酒?”刘姓油商乃眼尖之人,一眼就看出贺英烨对围绕在他身边的庸脂俗粉没兴趣,于是频频鼓动身边的青楼女子,对贺英烨使力。 “贺少爷,采萍向您敬酒了。”花名叫采萍的青楼女子,明显是当地青楼的花魁,气质较其他青楼女子好上许多,说话也轻声细语。 贺英烨本想随意啜一口酒,就算赏给对方面子,怎知会在抬眼看女子的时候愣了一下,她……长得好像他稍早遇见的那个女孩! “贺少爷,我先干杯了。”采萍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美貌吓呆了,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却也因此将贺英烨拉回到现实。 ……不,她跟她差远了。那女孩是天上掉落的玉人儿,眼前这位青楼女子,只是用粉和胭脂堆积出来的凡尘俗物,完全不能相比。 “请。”他大口喝掉杯子里的酒,喝完后用力放在桌上。 他疯了,他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产生错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这一路在水上航行过久,欲望没有好好得到纾解之故? “贺少爷,明儿个敝油号要开场新戏,还请您莅临。”刘姓油商的目光贼溜溜地往贺英烨和采萍的身上打转,心里已经有谱,待会儿该怎么做。 “开新戏?”贺英烨强迫自己把心思拉回到生意场上,很多不平等的合同都是酒酣耳热间签下,得小心行事才是。 “是啊,贺少爷。”刘姓油商笑道。“为了欢迎贺少爷,也为了庆祝今年的桐油盛产,在下已经请妥了戏班子开新戏,无论如何都请您赏光。” 刘姓油商做生意有一套,“美色”之后紧接着「娱乐”,完全掌握住一般商人的心态。 贺英烨冷眼笑看这一切,不知道对方何以认为这套对他有效? “承蒙刘东家盛情邀约,在下恭敬不如从命,明儿个一定到。”只不过呢?这笔生意反正也还没谈完,延迟个一、两天,并不会对他接下来的行程造成多大影响,就给对方一个面子好了。 双方你来我往,又就合同内容做了一番讨论,虽然没有完全定案,但也谈妥了大半,剩下的,就交给明天,贺英烨预计明儿个就要全部谈妥。 “夜深了,在下该回客栈歇息了。”凡事见好就收,贺英烨拉开椅子就要起身。 “贺少爷。”刘姓油商连忙跟身边的花魁使眼色。“要不,我让采萍陪您一宿,您看如何?” 刘姓油商以为贺英烨对采萍有意思,而他也确实犹豫了一下,考虑要不要将她当成代替品。 “……不,我心领了,告辞。”话毕,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酒楼。 他说过,他绝对不会屈服于廉价的欲望之下,无论在何时、何地! 第二章 大杂院的院子里头站满了戏班子的成员,大多数的人都不清楚班主找他们有何目的,有事儿一家一家通知便成,干啥还要叫他们集合? “冷死人了!” 大伙儿冷到在原地搓手取暖,露儿也到了,脸上挂着一抹显而易见的兴奋,喜孜孜地看着弃儿,弃儿被瞧得不知所以然,但也抽不得空管露儿,她得赶快回房去拿围巾才行。 今儿个晚上真的很冷,不过刚入冬,便已刮起阵阵寒风,不缠条围巾真的会冻死人。 为了赶上班主的谈话,弃儿几乎是用跑的跑回房,在床头胡乱搜了一阵,才搜出一条破旧的围巾绕在脖子上,然后又得冲回院子。 ……对了,该给喜儿吃饲料了,她今儿个整天都没喂食,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主人。 弃儿冲到床底下,想拿出鸟笼,喂她心爱的小鸟吃点儿谷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小鸟。 喜儿、喜儿不见了!怎么会—— 然后,她看见被丢在角落的空鸟笼,原先被关在里面的喜儿,已经被放走。弃儿见状心顿时冷了一半,很快便明白是谁放走她的小鸟。 她看向漆黑的天际,被雾气笼罩的天空,暗到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像极了她的人生。 这样啊!被放走了,其实也好。 弃儿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下来,沾湿她的衣襟,她却只能悄悄擦干。 不要哭,至少喜儿自由了,比你还幸福。 弃儿命令自己要为鸟儿高兴,可眼泪就是不争气,硬是往下掉。 如果她真的把喜儿当朋友,就不该囚禁它,硬是将它留在身边,但她真的觉得好寂寞。 “呜……”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连她唯一的朋友都夺走?难道她就不能有朋友,就不能有尊严吗? “呜……” 她到底还要忍受这样的日子多久?大家还要怎么欺侮她才甘心?如果她死了,他们会不会饶过她? 她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擦干眼泪,拖着蹒跚脚步到院子集合,弃儿真的受够了。 整个戏班就只有强叔对她好,但他又早早过世,留她一个人在戏班受尽折磨,如果当初强叔不要救她,或许她还比较幸福,至少可以天真的死去。 弃儿的内心伤痕累累,再也不期待会有奇迹发生,即使是胸口那两纹银,都不能软化她已然僵硬的心。 露儿见弃儿一脸伤心的表情,便知道弃儿已经发现小鸟被她放走的事,内心快乐不已。 人心之险恶,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知道。 弃儿对人性已经彻底绝望,也不指望谁能同情她,给她一丝温暖,事实上她已经完全麻木。 班主在众人的期盼之下来到院子,大伙儿的脖子立刻拉得长长的,看班主想说什么。 “明儿个‘嘉兴油号’请咱们开戏,这事儿大伙儿都知道吧?” 班主召集大家的目的,居然是为了交代明天演出的事,让他们很意外。 “班主,咱们都为这事儿忙了好几天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打从他们接到邀约开始,大家手边的工作就没停过,吊嗓子、练身段忙得不可开交,还得打理戏服和道具,忙哪! “说得也是,看来大家都很兴奋哪!”班主没显现出兴奋之情便罢,脸色却反而沉重。 “怎么了,班主?”大伙儿见状好奇地问班主。“好不容易有人请咱们开戏,您怎么一脸沉重?” 距离他们上回接戏,少说也有半年,这期间大伙儿咬牙撑过,差点断粮,如今好不容易有油号邀约,按理说该欢天喜地,他老倒愁眉苦脸。 “不是我不兴奋,而是我一想到接下来的问题,不由得头痛。” 班主的话让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摸不着头绪。 “你们还记得半年前发生的事吗?”班主问。 怎么可能不记得?半年前正式开戏前的那场“叉刘氏四娘”,当场叉死一名老师傅,当下躺进了戏台下那口准备好的棺材,演出的戏因此而被判定不吉利,从此以后,他们戏班子再也没有接过生意。 毕竟开戏本来是件高兴的事,谁也不想失手惹祸,然而刀剑不长眼,师傅再厉害也有出差错的时候。 “唉!” 只是这差错要人命哪!但开戏前要先演出一段“请刘氏四娘受叉”,又是洪江不成文的规定,他们若想在此地安身立命,就得照做。 “问题是,谁来扮演刘氏四娘?”这即是惹班主烦心的主因。“有人自愿演出吗?” 随着班主的话落下,现场一阵沉默。 谁都想保住性命,不想同半年前的师傅一样,莫名其妙入了棺材,班主还要他们自愿,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如此一来,只好用点的。”班主老早心里有数,要大家聚集到院子也是白忙一场,毕竟谁都怕死。 “我看,就阿毕好了——” “我来扮演刘氏四娘!” 正当班主点名其中一名年轻武生演出的当头,人群中却响起一个清亮柔美的声音。 “我自愿扮演刘氏四娘,请班主给我这个机会。”弃儿一字一句都说得坚决,只见众人张大嘴,目光一致地看着她。 “弃儿,你真的愿意扮演刘氏四娘?”班主疑惑地打量弃儿,问她。 “是的,班主,我愿意扮演刘氏四娘。”弃儿肯定地点头。 “不行!”班主儿子一听见弃儿要演刘氏四娘都快疯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她不能扮演刘氏四娘,绝对不能!”万一她要是给叉死了,他还有得玩吗?他对尸体可没兴趣。 “为什么不行?”不但班主儿子反对,副班主女儿也反对,但她反对的却是留下弃儿的命。 “她无父无母,若是不幸死在台上也没有人会伤心,最适合扮演刘氏四娘不过!” 露儿这话说起来是有些没人性,却是事实。戏班子基本上是由一个家庭一个家庭组成,唯独弃儿是外人,没父没母不打紧,就连捡她回来的强叔也在多年前过世,根本没有半个亲人。 没有亲人,就不会有人为她伤心。 没有亲人,万一她死了,也不必对谁交代。 所以,她是最适合扮演刘氏四娘的人选。 “再说,她也不见得会死啊!”这才是露儿最怨恨的。“运气好的话,她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小命。” 到底师傅都是老手了,也不见得每一个扮演刘氏四娘的人都会出事。之前他们也演出过好几场,哪一次不是抬着空棺材回来?半年前那场不幸纯粹是意外,之后也没机会再上台演出,说不定这次会欢欢喜喜收场,这种事谁说得准? “可是——” “露儿说得有理,就让弃儿扮演刘氏四娘。”既然有人自愿,那当然好,班主一口便答应下来。 “爹!” “就这么决定。”班主的决定不容质疑。“大伙儿就散了吧!” 班主一声令下,大伙儿随即鸟兽散,各自回到屋子去准备明天演出的事宜。 见大事抵定,弃儿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解脱感,她终于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默默地转身,跟在其他人后面去拿戏服,才跨出两步,就被班主儿子拦下,面目狰狞地当着她的面撂话。 “别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摆脱我。”班主的儿子恶狠狠地说道。“你最好祈祷明儿个在台上被叉死,万一没死,你还得回到戏班来,到时看我不亲手整死你才怪!” 班主儿子,基本上就和副班主女儿一样残忍。弃儿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不凑在一块儿算了,为什么还要来烦她? 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没爹没娘、没人疼爱的孩子,谁都不会给你自由。 自由啊! 弃儿看向天际,不见星子的夜空早已没了鸟儿的踪影,但她还是羡慕它的自在。 如果老天垂怜她的话,她也很快就能获得自由。 悄悄掏出珍藏在棉袄中的银两,弃儿呆呆地盯着它半晌,好想跟它说点儿什么又不敢开口。 她想说的是,她好想在临死前,再见到它的主人一面。 这是她心底最恳切的请求,老天爷听见了吗? 次日,锣鼓喧天。 刘家的私人戏台陆续挤进受邀的宾客,每个宾客皆向刘姓油商打躬作揖,感谢他邀请大伙儿前来看戏。 刘姓油商笑呵呵,邀请贵客入座。 “谢谢大伙儿不吝指教,给小弟面子,这边请。” 刘姓油商经商有一套,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更是滑头,不多久,戏台两边的包厢便坐满了身分显赫的贵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当是贺英烨。 “那个人是谁?长得可真俊俏……” 戏台前方的看台,上层楼挤满了男宾客,下层楼挤满了女宾客,上层楼的男宾客专心盯着前方的戏台等待开戏,下层楼的女宾客则是专心盯着包厢中的贺英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就算他仅是抬高眉,都会引来一声接一声的证叹。 “看来贺少爷的名气,已经大到连咱们洪江这个小地方都知道,您瞧瞧那些姑娘家的眼神,着实令人羡慕啊!”刘姓油商马屁拍到马腿上,什么不好说,竟扯到他的长相上。 贺英烨冷着一张脸不做任何回应,他自小就是在这类无关痛痒的阿谀奉承下长大,听再多也不会开心。 整座看台挤得水泄不通,贺英烨注意到,在场观戏的不仅仅有达官贵人、商贾巨甲,刘姓油商也开放场子让洪江当地的老百姓一同看戏,算是个还懂得回镇地方的商人。 “他在看我了、他在看我了!” 尽管贺英烨早已习惯姑娘们的热烈注视,但成为全场唯一注目的对象,仍然让他无法适应,巴不得戏快开锣。 他将目光放在尚无动静的红色布帘,在转头的同时,眼睛不可避免地扫到看台下层那群寂寞少女,脑子里顿时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会不会也来看戏? 女孩白瓷般的秀颜瞬间滑过贺英烨的眼前,让他既惊慌又想多瞧一眼,同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真的疯了,只是一位路边偶遇的平凡女子,也能让他念念不忘,看来他真的是太久没女人,才会胡思乱想。 贺英烨当下决定,尽快打理妥合同的事后马上启程回京。他相信自己一旦回到京城,所有不合常理的悄绣都会回归正常,也不会再受臣扰。 然而真正受困扰的,却是看台上那些寂寞少女。她们的心要不就是狂跳,要不就是停止跳动,双眼直直盯着贺英烨瞧。 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戏台外的较劲已经是如火如荼,未出嫁的姑娘搔首弄姿,已出嫁的姑娘大胆奔放,为了贺英烨,即便是被丈夫休离也无所谓。 洪江此地,商贾往来频繁,戏班子也不少,尚未见过戏外比正戏演得还热烈的,也算是大开眼界。 看台上热热闹闹,一直没有动静的戏台此时终于有了动静。 “开始了、开始了!” “要打叉了!” 看台上传来观众兴奋的喊叫声,坐在最靠近戏台的贺英烨,不明白观众口中的“打叉”是什么意思,刘姓油商赶紧解释。 “在洪江,凡是正式开戏前,都要先演出一段“请刘氏四娘受叉’,由台上的一名师傅扮演刘氏四娘,另一名师傅扮演打叉的人,如果扮演刘氏四娘的师傅没被叉中,这场戏就是吉利的。若是师傅万一不幸被叉中了,这场戏就不吉利,是得赔师傅一口棺材的,算是咱们地方特殊的习俗。” 经过刘姓油商的解释,贺英烨总算能够理解为什么戏台下还要放着一口棺材,原来是给被叉死的师傅用的,真是诡异的风俗。 “这就是所谓的‘鬼打叉’吧?”洪江此地,古时候为楚地,尚巫风,做什么都要祭祀和跳大仙,巫滩文化极盛。 “正是。”刘姓油商答道,此时两位师傅登上戏台,全场观众为之疯狂。 只见扮演刘氏四娘的师傅,随着锣鼓的点子开始旋转头。 看台的观众开始鼓噪,迫不及待想看刘氏四娘受叉。 这场面,说实话贺英烨并不是很习惯,也不特别欣赏,特别是扮演刘氏四娘的师傅明显是位女子,更让他提不起劲。 贺英烨百般无聊地看着戏台上由慢逐渐加快旋头的“刘氏四娘”,从她偶尔向上抬的脸庞意识到一抹熟悉——她是?! 察觉到戏台上受叉者的身分,贺英烨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戏台上不断旋着头的师傅,感觉心快跳出胸口。 “呃,贺少爷……”刘姓油商被贺英烨突兀的举动给吓着,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其他贵客也是。 贺英烨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那抹倩影,虽然她脸上涂了个大浓妆,遮去大部分的五官,但他认得出来,她就是粑粑店前的女子,没想到她居然是个戏子! “贺、贺少爷……”刘姓油商不知所措地看着贺英烨,希望他能先坐下来,免得挡到后面的贵客。 贺英烨理当如此,然则此刻的贺英烨什么都听不见,也意识不到周围的吵闹,他已全然进入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他和台上的弃儿两人,所有人在他的眼中只剩黑影。 台上的弃儿,全然不知道有人在注视着她,一心一意跟着越敲越快的锣鼓旋转头,并祈祷负责打叉的师傅能够一举叉中她,让她瞬间死去。 “要打叉子!” 负责打叉的师傅,终于拿起用来叉老虎的长叉,朝弃儿的头上射过去。 “糟糕,叉歪了!”师傅因为太久没打过叉,一时紧张,原本应该飞过她头顶的长叉,竟然直直朝着弃儿的胸口飞去,她也不躲避。 来吧,飞来吧! 她闭上眼睛。 就让这根长叉结束自己十七年的生命,反正她也活累了,终于可以自由了…… “砰!” 弃儿原以为自己会去见阎罗王,可突然在她眼前进裂的木椅,迫使弃儿张开眼睛愣愣地盯着残缺不全的椅尸,搞不清所以然。 “怎么了?” “怎么了?” 自看台传来的阵阵惊呼,告诉弃儿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从看台上丢出木椅打歪了长叉,救了她一命。 弃儿和看台上的观众,同一个时间转向包厢,寻找丢椅子的人。 只见贺英烨还惊魂未定大声大声地喘着气,旁边坐着一脸仓皇的刘姓油商,脸色几乎和贺英烨一样难看。 “贺少爷,您这是在做啥?”自从有“鬼打叉”这个习俗以来,还没发生过今天这种意外,刘姓油商当然要不满了。 “抱歉坏了您看戏的兴致,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在我的面前死掉。”说这话的同时,贺英烨的双眼依然盯住戏台,弃儿也同样回望他、认出他,他们竟然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再次相逢。 “可这是传统,您这种行为,已经破坏规矩。” 规矩就是听天由命,由上天来决定弃儿的去留,是否要在这个时候结束她的生命,他一个打外地来的油商,不该插手。 “我说了,我不希望有人在我面前死掉!”贺英烨咬着牙再次重复刚刚说过的话,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为什么?她获救了!可是她的眼里却看不到任何喜悦?她意外呆滞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在在让他自觉得像个傻子。 现场议论纷纷,刘姓油商好生为难。谁也想不到贺英烨会如此冲动,只好把他当作不识在地规矩处理。 “既然贺少爷都这么说了,那就按照您的意思,算了吧!”刘姓油商决定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给贺英烨,到底他是大明国最大的油商,不好得罪,不值得为了一名小小的戏子同他翻脸。 “不好意思给刘东家添麻烦了。”贺英烨心里有谱,他必须为一时的冲动付出多少银两,因此而懊恼不已。 合同还没签定,又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他可真会做生意。 贺英烨冷笑。 “来来来,就当这场戏吉利,继续演下去。”刘姓油商招呼下人为贺英烨再搬来一张椅子,却被他一口回绝。 “不必了,刘东家。”他没这个心情。“就请您慢慢看戏,我先回客栈休息。” 向刘姓油商告辞后,大家都以为他会直接离开刘府,没想到他却是走下包厢,直接走向戏台。 弃儿顶着一张大花脸,睁大眼看着贺英烨朝她一步一步走来,感觉心跳都快停了。 贺英烨在她面前站定,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谜一样的光芒。 “你的命,是我的。”而后,撂下一句同样充满谜团的话,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现场。 “哇,他好迷人哦!” “他坏了规矩!” “那又怎么样?” 待他走后,众人爆出阵阵的惊叹声和讨论声,吵吵闹闹充满整个看台。然而弃儿什么都听不见,耳朵只是不断响起贺英烨临走前说的话。 你的命,是我的—— 迷雾般的眼睛,充满了迷惘。 “哈哈哈哈……” 大杂院的主屋传来阵阵的笑声,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喝一场的戏班团员们,聚在班主的屋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地庆祝今儿个顺利演出。 “来,干杯!” “干杯!” 主屋里的男性团员忙着喝酒庆功,另一头的小厢房则挤满了女性团员,也是掩嘴笑个不停。 “我问过了,听说他是打京城来的油商,名字叫做贺英烨,真好听。” “我也问过了,听说还未娶亲。” “他长得好好看!”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简直迷死人!” “还有那两片薄唇,完美极了!” “从来没有看过长得那么俊俏的男人!” 女眷们的笑点显然和主屋里的男人不一样,话题全集中在贺英烨身上。 “不过他为什么要救弃儿,讨厌死了!” “可能是因为不懂规矩吧!他不是一再强调,不想看见有人在他面前死掉?”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弃儿真的很讨人厌。长得这么漂亮,只要她一出现,根本没有人愿意瞧咱们一眼。” “是啊,讨厌透了。” “她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当初要不是强叔……” 女眷们卯起来大声数落弃儿的不是,以为不会有人听见,其实方圆十尺内听得一清二楚,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们是故意说给弃儿听,巴不得她去死。 是啊!她也很想死,但死不掉,她有什么办法呢? 把这所有对话都听进耳里的弃儿,默默地走向柴房,躲到那块小天地逃避一切纷争。 她早明白,女眷们恨她;恨她的美貌,恨她对男人的吸引力。即使她已经将自己绝美的容颜用一层灰遮住,将自己玲珑有致的身段,藏在厚重的棉袄底下,依旧抵挡不了男人的注目,她真的很痛苦。 瑟缩在柴房的角落,双手抱住膝盖将头放在膝盖上,弃儿不禁回想起今早贺英烨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认出她来了吗? 她没把握。 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街头偶然遇见的女子,身穿一件破旧棉袄,傻到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都掏给一个不认识的老乞儿,像她这样的女子,满街都是。不要忘了他是打从京城来的贵公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哪可能特别留意她? 想到他俩悬殊的身分,弃儿的眸子又黯淡下来,再也不敢奢望。 他打京城来哪!“京城”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就像是遥远的天边,她从来没到过洪江以外的地方,就算戏班子偶尔有机会到外地演出,也轮不到她去,在戏班里面,她的地位只不过是个跑龙套的,打杂才是她的主要工作。 弃儿此刻脑子里头浮现的尽是京城的影像,却怎么也想不出该是如何的繁华,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没去过的地方,任凭她想破头,也描绘不出来。 弃儿瑟缩着身体躲避寒气,同时猜想自己往后的命运,恐怕只会更悲惨而已。 她全心全意地想着贺英烨、想着未来,没发现有人悄悄溜进柴房,朝她走近。 “你——” “你这个臭婊子,居然敢这么对我!” 进来的人是班主儿子,她因为过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柴房的门开了,当她能反应时,已被班主儿子掐住咽喉眯眼威胁。 “我说过,你万一死不了就该惨了,现在就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班主儿子对于弃儿的决定显然极度不爽,亦看得出来她想藉此逃避自己,发誓要好好修理她一顿。 弃儿逃避的岂止是他?更是绝望没有未来的生活。她知道,若是她再留在戏班,最后只会沦为供他发泄性欲的工具,她宁死也不愿过那样的生活。 “你这个不要脸的人渣,滚开!”她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勇气,辱骂班主的儿子,班主儿子脸色倏然崩坏。 “好啊,你居然还敢骂我!”他的脸扭成一团。“你这贱人,给天借胆子了是不是?还是你以为今儿个早上那男人会再来救你,帮助你脱离戏班子?” 弃儿脸上的表情,因为班主儿子这句话而起了些许变化,气坏了班主儿子。 “原来你真的在想他!”班主儿子的脸胀成猪肝色,恨透了贺英烨。“大伙儿都在讲他,现在连你也是一心向着他,你们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这个戏班子向来以班主儿子为中心,而凭良心说,除去他那令人厌恶的个性,他的外表确实长得不错,戏班的年轻姑娘都爱慕他。 “你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放开我!”弃儿挣扎得越凶,班主儿子的钳制越是残酷,强猛的手劲儿掐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别想我会把你让给他。”那个该死的男人,俊俏到那种程度简直是罪恶,况且听说他还是打从京城来的油商,有的是银两。 “从小我就认定你,要不是我爹三番两次阻止我,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也轮不到那个男人逞英雄!”班主儿子说穿了就是不甘心,自己没勇气冲上戏台救人,也不允许别人搭救,特别救她的贺英烨长相又如此出色。 “我不是你的人,你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她不想跟他谈论贺英烨,那只会玷污贺英烨,没有任何意义。 “你才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臭婊子!”班主儿子狠狠甩她一巴掌。“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仙女转世?告诉你,就算你真的是仙女,老子也要定你了,看我怎么整你!”他要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竟然敢说他比不上那男人一根手指头,还反抗他! 班主儿子练的是武生,力气自然大得不得了,弃儿虽然也练过功,但力气实在相差太远了,怎么都挣脱不了他的钳制,眼看着身上的棉袄就要被扯掉。 不行,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失身,绝对不能失身给这个坏胚子! 一向逆来顺受的弃儿,在这个时候突然产生了莫大勇气,决定反抗班主儿子到底。 她发了疯地挣扎,在慌乱间摸到一把砍柴用的柴刀,想都不想,拿起柴刀用刀柄从班主儿子的后脑勺敲下去。 “喀!” 她用尽力气的一击,果然收到效果,班主儿子当着她的面倒下。 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什么大祸,弃儿连忙伸手探班主儿子的呼吸,还好,只是昏过去而已。 她用发抖的手抓紧被班主儿子强行解开的棉袄,尽可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慌,弃儿,不要慌。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再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等班主儿子醒过来以后,他一定会去跟班主哭诉,到时候她不但会遭到公开羞辱,还会被那些把他当情人对待的爱慕者生吞活剥,尤其露儿,更是饶不了她。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自棉袄中滚落的银两,似乎给了她答案。 她捡起贺英烨给她的一两银子,白花花的纹银上头,刻着京城铸银所铸的宇样。 弃儿着实盯了银两许久,最后将它紧紧握在手心,起身奔出大杂院。 “宣阳客栈”的精致客房内,举凡消夜、点心样样不缺。 “都端走,我不需要这些。”贺英烨烦躁地吩咐小二,将桌上摆的面点、糖果全部撤走,小二立刻趋前将桌面清得一干二净。 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贺英烨的心头不由得一阵烦躁,至于他在烦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他拿出签定好的供油合同,里面记载着刘姓油商必须每年供货十二万桶,至于价钱,就别提了,省得说出来笑死人,他这回可真是做了一笔烂生意。 将合同丢进随身携带的书箱里,贺英烨隐约猜得到自己烦躁的原因——源自他骨子里的骚动。 他想要那个女孩。 贺英烨终于向自己承认。 他想要将她融人身体里面,满足日夜啃蚀他的骚动,但又得不到她,所以他才会镇日惶惶不安,只为了该死的欲望——那该死的廉价欲望。 这瞬间,贺英烨觉得自己真的很好笑,救了她,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却连她的手指头都没碰一根,自己当初怎么不直接跟她说他想要她,那不就好了,干嘛还要受此折磨? 疯了,他真的疯了。 用力地关上书箱,贺英烨心想自己真的有问题,竟然会有这种念头,或许等明日离开洪江,情形就会有所改善吧! 贺英烨决定吹熄灯火睡觉,省得再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不料这个时候,掌柜敲门了,语调充满了质疑。 “贺少爷,您睡了吗?”掌柜在外头喊道。 “正要睡,怎么了?”贺英烨皱眉,很不喜欢被打扰。 “没什么。”掌柜犹豫地说道。“只是下面有位姑娘说想见您,问您能不能见她?” “姑娘?”贺英烨愣住,想不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事。 “是的,贺少爷。”掌柜回道。“小的原本以为又是哪一个仰慕您的姑娘,想混水摸鱼摸进客栈,也有请她回去。” 自从贺英烨稍早在看戏场合露脸以后,一堆痴心妄想能爬上他床的姑娘,找尽了各种借口想闯进客栈,掌柜挡不胜挡,早已厌烦。 “然后呢?”贺英烨比掌柜的还烦,这些姑娘的行径已经大胆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京城的女子,也跟她们没得此。 “但是这位坚持要见您,还托我带一样东西给您,我看她的模样挺诚恳的,就答应她了。”其实掌柜的是被弃儿的美貌打动,不知不觉便点头了。 “她托你转交东西?”吸引贺英烨的却是这句话,她有什么东西要给他? “东西在我手上,请您开门。”掌柜的等在门前,待贺英烨将门打开,好将弃儿嘱咐的东西转交给他。 “东西呢?”打开门后,贺英哗问掌柜,只见掌柜摊开掌心,上头躺着一两银子。 “那位姑娘说,这是您的。”掌柜将银两交到贺英烨手上,他拿起来一看,确实是京城的铸银厂打造,上头还刻了重量成色,和负责监造的官吏及工匠的姓名,绝对不会有错。 自他来到洪江以来,还没有使用过碎银,莫非是? “这位姑娘现在人在哪里?”是她,一定是她!他只给过她银两,没有别人! “在客栈门口。”掌柜的被贺英烨脸上的急切吓一跳,他还以为他永远都从容不迫呢! 贺英烨二话不说,提起脚开始狂奔,一边心跳,一边冲下楼。 他像风一样地奔跑着,在冲出客栈门口的刹那,差点和等在门口的弃儿撞着。 弃儿的表情明显吓一跳,她没想到他会亲自到门口,贺英烨这时仿佛也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敛起表情,冷冷问弃儿。 “你找我?”他仍止不住心跳。 “嗯。”弃儿点头。 “为什么找我?”她真的在他面前,他不是作梦。 “因为……”弃儿咬了咬下唇,提起勇气回道:“因为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我现在就把命给你。” 天地在这瞬间凝结,时间化为永恒。 第三章 温暖的房间,抵挡了入夜后的寒气。 洪江地偏西南,虽不若北方那般阴寒,但冷起来仍是会要人命,贺英烨只好命令小二在房里多烧一点炭,免得冻坏了他突然现身的贵客。 弃儿站在炭炉前面,双手不停地烤火,由她发白的嘴唇来看,她真的冻僵了,就算已经烤了半刻钟的火,身体仍抖个不停。 “你就穿这样过来?”他打量她身上的破棉袄,今天穿的和昨儿个早上穿的是同一件,只不过今天要更破一些。 弃儿咬着下唇点点头,难堪地发现到,他身上随便一件便袍,料子都比她好上千万倍,他一定很瞧不起她。 闻言,贺英烨皱眉,怀疑她那娇弱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寒风刺骨的折磨,竟然只穿了件破棉袄,就待在寒风中半个时辰,难怪她会冻僵。 他打量弃儿柔美的侧影,发现她即使身着破棉袄,也美得惊人。雪白的肌肤在灯火的照映下,呈现出一种类似珍珠的光泽,教人很难忍住掬取她的欲望。 “你可知道我的身分?”只是,他不是傻子。再美的女人若沾染上了心机,就算是玉人儿也会瞬间迸裂,他也不屑再瞧一眼。 弃儿稍稍顿了一下。 “你是打京城来的油商。”大伙儿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她不听都不行。 “除此之外呢?”他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要采进她灵魂深处似地灼烈。 “没有了。”她不多话,也不喜欢探听小道消息。知道他是京城的油商,还是听戏班子那些快把屋顶掀了的长舌妇讲的,不然到现在她还在猜。 贺英烨的目光深沉,宛如琉璃珠时而清澄、时而混浊的双眸写满了怀疑和猜忌,但她如婴儿般纯洁的表情说服了他,使他选择相信她的话。 “你为什么来找我?”而且挑晚上来,摆明了献身。 “我……”弃儿紧张地舔舔嘴,所有不安瞬间涌上胸口,心跳得有如万马奔腾。 她不知道的是,贺英烨此时心跳的速度并不下于她,欲望涌出的速度快得无法想象,而她只是舔舔小嘴,他就快要克制不住。 “回答我!”他的声音因为欲望变得粗哑,吓着了弃儿。 “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他的逼问下,她提起勇气答道。“我想要离开洪江,请你带我走。” 原来,她深夜前来,只是为了求他带她离开洪江,这让贺英烨既失望,又失落,还带有一点小小的失意。 “你来找我,只是因为我能带你离开洪江?”那她还真是找对人了,他确实拥有一整个船队,随时可以拔锚启航。 弃儿点头。 “还有,你把我从死亡边缘救回来,我的命也是你的。”她补充道。 也,这个字听起来不太顺耳,她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利用他带她离开洪江吧?亏他之前还庆幸她没有心机,结果也只是表象而已。 贺英烨用最深沉、灼热的目光打量弃儿,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到头,连她的任何一根头发都不放过。 在他大胆露骨的注视下,弃儿早已经忘了呼吸,早已经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只感到心跳得好快、好大声,仿佛要冲出胸口。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人。”把全世界的时间都用尽后,贺英烨最后缓缓 听见这句话,弃儿整个人愣住,小嘴微张地看着贺英烨。 “有必要露出这么吃惊的表情吗?”他残忍地嘲讽道。“别告诉我,你没发现自己的长相有多吸引人,我也被你迷惑了。” 至此,贺英烨终于完全被弃儿打败,向自己高涨的欲望屈眼。他不想要屈服于廉价的欲望,但欲望本来就是廉价的,为了得到她,他可以答应她任何事,给她任何东西。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弃儿竟无法否认,她的美貌给她带来太多麻烦,有一度她想要自我毁容,但被班主给挡了下来。她猜想,他是想等她成长得再成熟点儿、更美艳些,将她卖给有钱大爷大赚一笔,所以才会一再阻止自己的儿子逞凶,为的就是白花花的银两。 “看来已经有不少男人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你已经很习惯了。”贺英烨误会她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口气跟着变差起来。 弃儿被他吓了一跳,他跟她想象中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是她自己主动前来找他,还能指望他对她多温柔? 在他心中,她只是一名戏子,一个主动投入他怀抱的女人。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跟着我吗?”他又问。 是的,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跟着他,就算只有一夜也好,一夜她便已经心满意足。 “我还是想跟着你。”她点头,迷雾般的眼睛闪烁着坚决的光芒。 她坚定的答案触动了贺英烨的心弦,亦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他很高兴一直憋住的欲望能够得到纾解,同时又失望她在贞操这件事情上这么随便,不过仔细想想她是个戏子,属下九流之辈,他又如何能够要求她要有贞操的观念? 于是他二话不说,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小手不期然落入他的掌握之中,弃儿连惊呼都忘了,脑子只记得他的手好大、好温暖、好有安全感。 “你叫什么名字?”大手支起她的下巴,贺英烨发现她的脸好小,小得好像随便几根羽毛就能将整张脸遮住,五官又非常细致。 “我叫弃儿。”她喃喃地说出名字,透过半闭的星眸,打量他的巨掌,不敢相信他真的在碰她,心脏因此跳得飞快。 “弃儿?”贺英烨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这明显是一个随便取的名字,跟她白玉般的外貌完全不搭配。 弃儿点点头,不知道这名字犯了什么忌讳,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太随便、太粗俗。“就算只是用来过夜的女人,我也不允许有这种名字的女人躺在我床上,你得换个名字。” “换个名字?”弃儿的眼中净是迷惘。 “换成‘红桐’。”他决定道。“这里是洪江,我也是因为来此地买桐油才遇见你的,就用这个名字。” “洪江的桐油?”这个名字有比较好听吗? 弃儿一脸怀疑。 “是红色的桐油。”他失笑,洁白整齐的牙齿像贝壳一样吸引人。 弃儿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不是很懂得“洪江的桐油”跟“红色的桐油”有什么不同,只觉得他的笑容很好看,很迷人…… “你的愿望只是离开这里?”敛起笑容,他严厉地问弃儿。 “嗯。”她点头,不敢告诉贺英烨,她内心其实有更多渴望。 “我很有可能利用你泄完欲以后,就把你丢在哪个不知名的城镇,这样也无所谓吗?”他会遵守诺言带她离开洪江,但不保证让她一路随行,或许用完就丢。 “无所谓。”反正到时候她的愿望已经达成一半,就算他真的把她丢到一个天晓得的鬼地方,她也能抱着美好的回忆度过余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如你所愿。”既然主角儿都说没关系,他这个跑龙套的尽管配合就是。 随着这句话,贺英烨的唇冷不防地压进弃儿的嘴里,汲取她从未被夺取的香气…… 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隐约射进客栈的房里,这初冬的早晨,天气竟意外地好。 贺英烨一早便醒了,他张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弃儿。看见她就躺在他身边,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微笑。 她侧着一边的脸睡,小脸在长发的包围下,小到几乎看不见。他于是伸手将她的头发拨到颈后,露出深浅不一的吻痕,大手因此而停顿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真的很疯、很狂,完全不像是他。 将弃儿身上的被子又往下拉了一些,更多的吻痕乍然浮现,其中还有体液干掉的痕迹。 他伸手碰触这些痕迹,回想起昨晚是多么兴奋,他甚至还来不及抽离,就已经发泄在她身上,这些痕迹都是证明。 悄悄收回手,贺英哗再把视线调向脏污的桌面,也是一样残留着他们欢爱过的痕迹,更甚者,弃儿的处子之血还留在桌面上,看起来沭目惊心。 她竟是个处子,贺英烨作梦也想不到。然而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无法停止,这在过去从未发生。 仿佛是感受到他目光的召唤,弃儿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便遇见他灼热的注视,差点因此而停止呼吸。 “你醒了?”贺英烨眼中的火焰,并未因她的清醒而稍微转弱,反而更炽热。 弃儿点点头,想将棉被拉起来遮住身体,但贺英哗的大手压住被子让她动也不能动,她只得困窘地将视线转向他处,避开他螫人的目光。 贺英烨着实注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 弃儿偷偷地注视他的背影,他正在着衣,动作非常优雅好看,让人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贺英烨穿好衣服以后,走向面盆架,上头摆着一条白色的布巾和一盆水,他拿起布巾沾水弄湿,接着走回床铺,在床沿坐下来,侧身为弃儿擦拭身体。 弃儿又羞又惊,因为他碰触的地方全是她身体最隐密处,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碰触。 “你不要动!”看穿她的意图,贺英烨强压住她的身子不让她扭动,弃儿只能困窘地看着他的大手在她的两腿之间来回擦拭,脑子里回想昨夜的疯狂,他们一直欢爱到将近天亮才睡。 “你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男人。”许是太惊讶了,弃儿竟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说完了以后自己也吓一跳,赶快咬下唇。 “我自己也惊讶,我居然会为你擦身体。”他将擦过的布块丢进几尺远的水盆,语气充满不悦。 弃儿低下头,默默把肚兜穿上。贺英烨冷眼看她着衣,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什么。 “你为何不告诉我,你还是个处子?”或许这就是他为何对她特别温柔的原因,他并不特别喜欢处子,太麻烦,也太容易留下孽种,是以他能避就避。 “反正你要的只是我的身体,我是不是处子并没有差别。”弃儿小小声地回答,披泻而下的长发遮住她的表情,他只能依靠声音辨别她的情绪。 贺英烨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开,目光如炬地看着弃儿。她白皙亮透的肌肤,在昼光的照耀下,竟比夜晚还要令人心旌荡漾,只是光这样注视她,他就快要把持不住,真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伸出长指,顺着她小巧的脸部轮廓游走,贺英烨发现弃儿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如果带她走,等于是给自己找麻烦,他该不该找这个麻烦? 在贺英烨考虑的同时,弃儿却是心里有数。她猜,他大概决定不带她走了,这也没关系,能够跟他春风一度,她已经很满足了,就算此刻马上死去,她也不会再有遗憾。 爱情早已萌芽,在彼此的心底。 对贺英烨来说,潜藏在心底的不只是欲望,更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悸动,他不能阻止自己心跳。 对弃儿而言,从和他四眼相对那一刻起,命运便已经为她下注解,只是她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回忆,就当做是人生小小的叛逆,她想自己决定把身体给谁,而她选择了一眼就夺去她呼吸的男人。 因为曾经拥有,所以可以平静的死去。 弃儿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班主的儿子醒来四处找她报复,发现她失踪以后向班主哭诉,班主发动全戏班的人誓言将她捉回去,因为她打伤了他心爱的独子。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件极具价值的商品。她估计自己被捉回戏班以后,会立刻被卖进某个大户人家做侍妾,要不就是丢给班主儿子任凭蹂躏,不会有其他发展。 既然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弃儿当然也已经准备好逃避的办法。等她和贺英烨结束了以后,她就要投江自尽,绝不让班主儿子玷污。 弃儿默默在心中做好盘算,现在就看贺英烨是什么想法? 贺英烨的手指几乎抚遍她整张脸,矛盾在他眼中上演了千万遍,就是无法明快地说出:“我不要你。” “你——”他欲言又止,难以说后悔,难以承认她对他的影响太大,让他胆怯。 “我——”他缩回手,想告诉她一切到此为止,但喉咙好像塞满了食物,硬是教他的话卡住。 “不行啊!你们不可以擅自闯进去,我要去告官!” 正当贺英烨犹豫不决之际,门外头突然传来掌柜的惊呼声,接着就是大批人马踩着木质地板的声音,目标似乎针对他们而来。 贺英烨皱起眉头,看向门的方向。原本紧闭的房门果然“砰”一声被推开,闯进一堆人。 “好啊,你果然在这里,你这个贱人!” 强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戏班班主。而且不只班主,几乎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来了,这让弃儿既觉得困窘,又感觉意外,恨不得马上就一头撞死。 “贺少爷!”掌柜急的。“这些人……” “我立刻去找差爷!”掌柜的眼看拦不住,干脆去搬救兵。 “你们是谁?”贺英烨冷眼打量眼前那一大票人马,不悦地问。“凭什么闯进我的房间?” “我们是来找这个贱人的!”班主儿子不待班主说话,就抢先开口。“你身边躺着的是我的女人,你竟然把她给睡了,该死!” 班主儿子一瞧见弃儿披头散发地靠在贺英烨肩上,立刻像疯了一样地又叫又闹,胀红着脸仿佛一只充血的公鸡,模样看起来非常可笑。 “你的女人?”贺英烨转头看向弃儿,她正一脸苍白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如此。”他懂了。“但昨儿个晚上是她自己主动来找我的,我可没有勾引她。” “你居然主动来找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班主儿子一听弃儿是自己投怀送抱都快疯了,亏他对她一往情深,她却宁可将自己送给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这口气教他怎么咽得下去? “你这贱女人,马上跟我回戏班子去,看我怎么修理你!”班主儿子不分青红皂白,冲到床前就想把躲在贺英烨身后的弃儿拖下床,手腕却被贺英烨中途紧紧钳住。 “谁说你可以带走她的?”贺英烨的口气既冰又冷,眼神锐利到可以杀人,摆明了班主儿子要是敢乱来,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你……”班主儿子也被贺英烨天生的气势吓到,名门世家出身就是不一样,不必靠叫嚣就能让人吓破胆。 “我怎么样?把话说清楚。”贺英烨绝不容许班主儿子在他面前耍流氓,遑论是带走他的女人。 戏班班主见情势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 “臭小子,还不退下。”他怒斥自己的儿子,看得出来贺英烨不好惹,再闹下去怕是要吃亏。 “这位是?”贺英烨松开班主儿子的手腕,目光如炬地看着班主,班主连忙将蠢儿拉到自己的身后,卑躬屈膝地对贺英哗解释。 “我是‘翔升戏班’的班主,请贺少爷多多指教。”班主可不像他儿子那般愚蠢,一眼就看出贺英烨是个有钱人,可以让他们发一笔小财。 “指教倒免了,说出你的目的。”他鹰眼扫过班主后面那一大队人马,怀疑他将整个戏班子带来看笑话,心里不由得冉上一股怒气。 “是这个样子的。”班主的姿态低到不能再低。“躺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名字叫弃儿,是咱们戏班子的人。” “所以呢?”废话,不然她会出现在戏台上吗? “弃儿打从出生不久就被丢在戏班子门口,是我好心收留她,让她留在戏班子,她才能活到现在。”班主的意思不言可喻,就是要钱。 “这孩子着实美貌,从小到大,也不晓得有多少老爷捧着银子想买下她,但我心疼她还那么小,始终不肯出让,这份心意,贺公子您能体会吧?” 班主话说得好听,其实也不过想强调,贺英烨因为与她睡觉,害他损失了多少银两而已,这点贺英烨也心知肚明。 “爹,您干嘛同他说这些废话?快要回弃儿啊!要回来以后咱们就可以走人了!”班主儿子显然不如他父亲来得有心机,一心想要弃儿回戏班子,其余什么都不管。 贺英烨冷冷打量班主的儿子,猜想他应该就是弃儿夜奔找自己的主因,她宁可对自己投怀送抱,也不愿意给班主儿子半点机会,这招算她狠,一箭射中了两个人——他,以及班主儿子那个大傻瓜。 “如果我想留下她,必须付出多少代价?”贺英烨相信班主早已盘算好了价码,就等他开口。 “这个……” “爹!” “一千两够不够?”贺英烨从内袍中抽出一张银票,丢给班主。“这一千两,就当做是买断红桐的价钱,从此不许你再提起她任何一件事。”包括她的出身。 “红桐?”班主一方面收下银两,一方面好奇地问。 “就是弃儿。”贺英烨不悦地皱眉,极讨厌这个名字。 “是是!小的懂了,以后小的绝不会再提她的事,谢谢贺少爷。”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他出的这价钱,已经比之前那些想买下她的大爷阔气多了,之前顶多叫价到三百两,他给一千两,足足有三倍多呢! “明白了以后就快滚,别碍我的眼。”贺英烨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班主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拎着儿子离开客栈。 “小的这就离开。” “爹!” “别闹了,快走!” 一大队人马呼啸地来,又呼啸地离开,从头到尾都像是笑话。 贺英烨可笑不出来,事实上他气坏了,活了二十三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离谱的事。 “你没说会有一整个戏班的人追着你跑。”清场后,贺英烨第一件事就是兴师问罪,只见弃儿头垂得低低的,小声回答。 “我自己也很意外。”她以为他们不会知道她在客栈,没想到他们的消息意外灵通,应该是有人通风报信。 “现在我非带你走不可了。”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他思考了半天难以决定的事情,忽然间就全部搞定,真是讽刺。 “啊?”弃儿倏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贺英烨。 “你害我损失了一千两。”贺英哗残忍地微笑道。“现在我不只拥有你的命,还买下你的人,你准备好好偿还这笔债务吧!” 第四章 “拔锚喽!” 随着船夫的阵阵吆喝,巨大的商船扬帆离开停留数日的码头,驶离洪江。 由于已是初冬,贺英烨又为了采买木材在洪江多逗留了数日,待他们离开洪江,天气已经较刚抵达时冷上许多,迫使他们不得不加快行程,全力朝镇江驶去。 弃儿的双手紧紧抓住甲板上的栏杆,眺望渐渐远离他们的城镇,心中五味杂陈。她终于能够离开洪江了,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像是梦一样。 熟悉的风景,像是往后倒退的皮影戏,在她的眼前一样一样褪去颜色,只留下记忆的黑影。 那栉次鳞比的窨子屋,那曲径通幽的青石板,和高低错落的石级码头,每一个片段看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在她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一直想要离开洪江,可当她真正离开,才发现自己对它还是有感情的,她是不是太矛盾了? 不舍的伤感在她的眼中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气,才刚离开洪江,她就已经开始怀念她成长的地方。 她的种种表现,贺英烨都看在眼底,却没有多少同情心。 “终于能够离开洪江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他突然出声吓了弃儿一跳,她猛然回头,才发现贺英烨双手抱胸靠在船舱的外墙上,冷眼打量她。 “你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使用欺骗的手段,为的不就是离开洪江,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兴奋的表情?”他松开手臂,直起身慢慢朝她走近,弃儿只能瞪大眼,无助地望着他。 “我没有欺骗你。”她咬着下唇不知如何解释,事实上也是多余。 “你只是没有说实话。”他万分同意地支起她的下巴,眼睛冒火。“在你急着爬上我的床之前,我早该想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只怪我自己太猴急,跟你完全没有关系。” “我也想不到戏班子的人会找到客栈,我真的没有害你的意思。”她费尽唇舌跟贺英烨解释,不想让他误会自己故意设陷阱坑他,那根本不是她的初衷。 “你这些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知道我为了你付出的那一大笔银两,足够买下一整船的桐油,让我获得双倍的利润吗?”结果他却拿来买她的人身自由,做了一笔最愚蠢的生意,更别提他先前为了抢救她的性命,奉送刘姓油商多少利润,这些算盘都拨不清。 “我会还你。”她不想欠他人情。 “怎么还?”他讥诮地反问弃儿。“上街头卖艺或是到客栈陪宿?我打赌等你到了京城,你会发现自己再也不稀奇,京城里多得是比你还要美丽动人的女子。”他说谎,像她如此的玉人儿,就算翻遍大明国的土地,也找不出来几个,但他就是忍不住想伤害她,打击她的自尊。 “反正我会想办法还你。”弃儿以为自己早就没有自尊,直到他的话鞭打在她的心,弃儿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会痛,才知道,她的心还没有僵硬掉。 “是吗?”他不以为然地耻笑她。“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开始还债了。”别只会说大话。 睁大一双美眸,弃儿听不懂他的意思……还债? 贺英烨干脆将她拦腰抱起,带回舱房,明白凸显他的意图。 “反正你也只有这么一点本钱可以抵债,不是吗?”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残忍,却又该死地正中目标。 弃儿的小嘴微张,好想请他不要对她这么无情,起码留给她一点点自尊,但在他冰冷的眼神下她说不出口,只能在暗地里饮泣。 与其说贺英烨的眼神冰冷,不如说是强忍欲望导致的结果。为了顺利启航离开洪江,他已经忙了整整三天三夜,也已经这么久没有碰她了。 大脚踢开舱门,单从他对待门板的方式,就可以推敲出待会儿弃儿也不会太好过。 他不怎么温柔地将弃儿抛向黄花梨围子架子床,在她来不及支起身子的时候唇便落下,用热吻将她压进更深的床褥。 不同于弃儿惯睡的简陋木床,贺英烨凡事用好的,床是著名工匠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精美工艺品,铺在上面的是层层上好的丝被,冬暖夏凉的柔细触感,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 但他向来就能拿到最好的,女人也一样。 拜他出色的外貌之赐,他要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未婚妻也不管他,对他的未婚妻来说,他更像是一个哥哥,两人的婚事是家里作主的,双方也都没有意见。 但弃儿不同,她是第一个燃起他体内疯珏欲火的女人,也是他见过最完美的艺术品,她如绸缎光滑的肌肤,甚至比真的白绸还来得皎洁无瑕,每每让他控制不住欲火。 既然控制不住,就任凭它烧吧! 贺英烨像饿了好几天的野兽,在弃儿的唇腔里面放纵狂吼,依然无法稍解他胸口那把欲火。 他像是要吞没她似地霸占住她的唇,不让她有呼吸的空间。 “嗯!”弃儿捶他的肩膀抗议,他却用舌头勾引她与之交缠,彻底将她逼入绝境。 弃儿原本捶打他肩膀的小手,慢慢转而抱住他的肩。她的褒裤和膝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下来,身上只剩一件绣花肚兜。 贺英烨飞快地解开腰带,让自己的欲望得到解放。 弃儿压根儿没想到他会连袍子都没脱,就与她结合,这跟他优雅的形象完全不符。 贺英烨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冲动,简直就像一头野兽。 没错,他是一头野兽,她引发了他体内潜藏的兽性。 贺英烨此刻就如一头情欲之兽,再也不是那个打从京城来的翩翩贵公子,他的脑子里面只有欲望。 他不想如此失态,但他就是停不下来。 她可以大吼吗? “啊……”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 “啊——”她兴奋地尖叫,放肆的叫声使得贺英烨稍稍愣了一下,随之而来是更无法无天的欢爱场面。 激情过后,弃儿缩在床角,回想方才那一幕幕。 她浑身上下都是汗,肚兜还挂在酥胸上方,下半身赤裸,想起来都会不好意思。 低头看自己光溜溜的下身,贺英烨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样狼狈。 他转过头看弃儿的柔背,突然产生一种把她融入体内的冲动,这在过去前所未有,通常他利用完女人就将她们丢弃,反正大多也是不请自来。 她也一样不请自来,但他就是舍不得丢弃她。 “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不甘心地掐了一下她的粉臀,贺英烨自我解嘲地念了一句,弃儿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啊?”她侧过身,想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教他的吻给夺去了自己的表情,不过这也是暂时的。 他将她的身体转回原位,让她背对着自己。不得不赞叹,她真是一个天生的尤物,身体的每一处线条都柔美,肌肤每一寸都迷人,教人直想把她吞进肚子里。 ***book.ddvip*** 狭窄的舱房内,充斥着男女交合后留下的特殊味道。那味道带有一点儿腥、一点儿混浊、一点儿诱人的迷幻。 就如同前几回,弃儿同样在欢爱过后便缩在角落,躲进自己的世界。贺英烨皱眉看她的举动,不知道她这个习惯如何养成,但他很不喜欢。 “你为什么这么痛恨洪江?”他随便找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又想到性那方面。 弃儿原已放松的身体,因他这句话明显变得僵直,但她宁愿沉默,也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我在问你话的时候,你就要回答我!”贺英烨老大不爽地将弃儿的身体转正,高傲的态度活像是她的主人。 弃儿避开他的眼神,眼睛直盯着他的胸口,过了一会儿才呐呐回道。 “我并不恨洪江,我只是想得到自由。”结果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主人——他。 “戏班子没有自由吗?”他向来不爱探问他人隐私,对她却忍不住好奇。 “没有。”弃儿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一点都不想再提起戏班。 “我知道有些戏子是被父母卖掉的,但你好像不同。”贺英烨无心的说法,间接刺痛弃儿的心——戏子。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听出他多不屑她的身分,以及她这个人。 “我是因为被丢弃在戏班子门口,才进戏班的。”她勉强说出自己进戏班的原因,怕更让他瞧不起。 “所以你才叫做弃儿。”他总算知道这么难听的名字从哪里来,亦再度讨厌这个名字。 弃儿点点头,比他更不喜欢提及往事,那会使她觉得难堪且低下,没有半点自尊。 “多说一些自己的事。”他看出弃儿逃避的意图,不是很喜欢她这个行为。 “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过去太阴暗,说出来只会丢脸,她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胡扯!“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知道一个人的事。“如果真的没有什么事,你为什么急着逃离洪江?” 贺英烨生气的眼神,摆明了警告弃儿别把他当成傻子,她也不敢,只是不想碰触肮脏的往事,所以默不吭声。 “那天在客栈一直叫嚣的家伙,是不是就是班主的儿子?”贺英烨可由不得她不说话,非得亲耳听她说明不可。 “你怎么知道?”对于他敏锐的直觉,弃儿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天大师兄并未表明身分。 “他好像很喜欢你。”那张妒恨交加的嘴脸,就连傻瓜都看得出来,他可不是傻瓜。 弃儿再一次僵住不说话,一点儿都不想提班主儿子那个人渣,只希望他快从她的记忆中消失。 “我猜,他就是你急着逃离洪江的理由?”虽然早已经知道她玩什么把戏,但贺英烨就是忍不住想听她亲口证实。 弃儿还是沉默,不看贺英烨。 “你为了逃离他,情愿主动对我投怀送抱。”这显而易见的事实,让贺英烨极为不爽。虽说他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她没有别的选择,但利用他这一点罪不可赦,他也不打算饶过她。 其实在贺英烨心中,希望她是因为对他一见钟情,跟他一样对她难以忘怀,才来找自己。但他太骄傲了,无法坦然对自己承认,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对她心动,只好一直找借口。 “我还为了喜儿。”弃儿也想为自己找借口,但她找不到,只得说出部分实情。 “喜儿?”贺英烨愣住,不明白何以突然窜出一个不相干的名字。 “我养的小鸟。”弃儿小小声地解释。“戏班子的女眷因为讨厌我,故意将喜儿放走了,我不能忍受。” “你因为鸟儿被放走才来找我?”贺英哗愣住,又一次不懂她的心思。 “喜儿是我唯一的朋友。”弃儿点点头。“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最珍惜的宝贝。” 说这些话时,弃儿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眼睛泛起泪光,但贺英烨注意到了,一向冰冷的心,也随着她泛红的眼眶悄悄改变,悄悄地浮上一股酸意。 人是一种情绪的动物,她一定因为自己天仙般的美貌而受了不少苦,包括被无端的攻击。 戏班子里的那些女眷控制不了对她的妒意,使出各种方式折磨她、伤害她,这不难理解,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身边却有个貌美非凡的女子无时无刻提醒自己长得有多平庸,基本上就是一件痛苦的事,难怪她们会想报复。 但是宝贝被抢走的痛楚,同样无法轻易抚平。她无法对那些欺侮她的人大声吼出内心的痛苦,只好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那就是逃避。 贺英烨不能说自己很高兴她逃到他身边来,对他来说,有目的的接近本身就是一项耻辱,他习惯毫无保留的仰慕。但贺英烨也不能否认,在她说出小鸟被放走的时候,心头没来由地揪紧了一下,失去朋友,该是如何的伤痛? “等下次靠岸,我会买一只小鸟给你。”但他固执地将心头的痛楚解释为同情,他同情她的遭遇,仅此而已。 弃儿的瞳孔因他这一句话而放大,表情充满不可思议。 “你不谢谢我吗?”别说她觉得不可思议,他自己也是,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我可是从来不为女人买东西。”就算是他的未婚妻,他也从来不搭理,反正琳儿也很会照顾自己。 弃儿不知所措地望着贺英烨,不晓得怎么回应。 “你真呆哪!”他大手覆上她的脑门,将她的柔唇压进自己饥渴的嘴里,她才知道他的意思。 接下来又是满室春光,男女欢爱的气息再度飘浮在空气中,久久无法散去。 古朴小巧的城镇,随着船只的靠岸乍然跃进所有人视线,无论是船夫、橹手或是船老大都松一口气,总算又踏上陆地。 “快快!” 船夫们忙着下锚,将船停进码头,停不进码头的,只得停泊在沿岸。贺英烨所带领的船只少说也有十来艘,眼前这座小小船坞,根本应付不了如此庞大的船队,只得将最佳的停靠位置礼让给主要商船,也就是贺英烨和弃儿搭乘的商船。 庞大的船队,既要补充食物和饮水,又要想办法将其扛上船,对船夫们确实是一大挑战。 “阿三,就拜托你了,记得做好我交代的事儿。”贺英烨随口交代随行的下人,便带着弃儿下船去。 阿三没敢怠慢,一接到主子的命令,飞也似地往镇上跑。至于他在忙些什么?也不好讲,主子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多嘴只是讨打,虽说贺英烨不会真的打他,但他冰冷的眼神,也够阿三瞧了。 弃儿好奇地打量阿三的背影,不明白他在慌什么,但他跑步的样子很好笑,让她不自觉地笑出声。 贺英烨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弃儿立刻收起笑意,小脸垂低不敢看他。然而她这动作却教贺英烨更为气恼,她干嘛装出一副很怕他的样子,他有虐待她吗? 贺英烨没发现自己有多在意弃儿,在意到她只要对别人微笑,他就面露凶光,吓得旁人纷纷窜逃。 他将她的柔荑紧紧包进手心,像是宣誓所有物一般亲密地和她并行,沿途吸引了不少钦羡的目光,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渴望和他交换位置,牵弃儿的小手。 弃儿有如白瓷光滑透亮的肌肤泛出难为情的红晕,贺英烨的大手却相反地掐紧她的柔荑,最后索性搂住她的细腰,大胆的行径不消说又惹来阵阵注目,其中有绝大部分是来自姑娘们,不只弃儿好看,贺英烨俊美如神的长相也不遑多让,一样教人目不转睛。 俊男美女的组合一向惹人羡慕,即使在这古朴的小镇也一样。 弃儿小鸟依人地跟在贺英烨身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即使明知道这幸福或许只是虚假,却是她人生中最甜美的时刻,也珍惜和他共度的每一寸光阴,日后都是美好的回忆。 “没想到这座小镇看起来规模不大,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小镇呈现出来的繁荣景象,让贺英烨感到十分意外,应该是航运带来的商机。 弃儿在心里点点头,对这座小镇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许是拜地理位置偏僻所赐,虽然是水路必经的小镇,却保留了一份有别于洪江的古朴味道,既没有区分身分地位的豪华客栈,也没有拿着扫把将人赶出门的店老板,这儿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宁静。 着迷地打量小镇的一草一木,和铺着青石的街道,狭小的街道带有那么一点儿江南水乡的味道,和洪江有点相像,又不如洪江幽远复杂,是一座让人很容易产生好感的小镇。 “你好像很喜欢这座小镇。”看见弃儿迷恋欣赏的眼神,贺英烨的心中竟油然生起一股不满,她从来不曾正视他的脸,遑论仔细打量他。 “这座小镇的民风很纯朴,我很喜欢。”弃儿点点头,真心喜欢这个地方。 “也许我会把你留下来。”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弃儿倏然停下脚步,小嘴微张全身僵直。 “我也说过吧!”贺英烨用不在乎的语气说道。“我不保证会带你回京城,反正你的愿望也只是离开洪江,我并没有违背承诺。” 是的,他并没有违背承诺,相反地还做了太多。他花一千两为她赎身,又将她带离洪江那块伤心地,就算现在决定丢下她,也是合情合理,她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抱怨。 “你想说什么?”他刺探性地问弃儿的意见,好希望她能坚决反对,或是巴住他的衣角说她不愿意和他分开,什么都比沉默好。 弃儿咬住下唇摇摇头,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反对。当初她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离开洪江,之后发生的事对她也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美梦,本就是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和他在一起,如今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来,她不会无理的纠缠。 “真的无所谓吗?”她莫名的沉默令贺英烨生气。“我真的会把你留下来哦!” 他会中途丢下她,这早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随你高兴。”她没有资格说不,即使她很想…… “你还真是逆来顺受,什么环境都能适应。”弃儿的回答明显打击了贺英烨的自尊心,使他的语气更加讥诮。 弃儿将脸压得低低的,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受伤的表情,其实她一点都不想离开他身边。 怒气使得贺英烨不甚温柔地支起她的下巴,狠狠打碎她的美梦。 “我知道你迫不及待想摆脱我。”他的脸色奇坏无比。“但是你休想,我还没有玩够!接下来的旅程,你依然必须为我暖床。” 弃儿突然觉得好安心,在心里偷偷微笑,他才没有打碎她的美梦,反而延续她的美梦。 “回船上去,我逛够了。”弃儿反常的表现,严重打击贺英烨的自信心,他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忽视得如此彻底,从来没有! “啊?”弃儿愣住。“可是咱们才刚下船……” 贺英烨带火气的冷瞪,让弃儿当场住嘴,一句怀疑的话也不敢说。她一方面努力跟上贺英烨的脚步,心中想的却是那天他许下的承诺——等下次靠岸,他会买一只小鸟给她。 “看什么?”注意到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两旁的商店,他大约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却故意什么话都不说。 “没什么。”弃儿喃喃地收回视线,心想他不可能买小鸟给她了,让她好失望。 即使在盛怒中,贺英烨都不忘紧紧揽住她的细腰,不让任何男人有窥视她的机会,高大的身材将她保护得非常彻底。 喘吁吁地回到船上,弃儿都快累坏了,他的脚步真的好大,而且行走速度又快,跟得她喘死了。 贺英烨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让她早他一步打开船舱的门,自己再跟着进去。 舱房内的黄花梨束腰方桌上,摆着一只雕花精美的鸟笼,里头有只绿色的牡丹鸟,在笼子里头跳来跳去。 弃儿不敢置信地走到鸟笼的前面,看着里头的小鸟,这只牡丹鸟远比她养过的喜儿来得漂亮,也名贵得多了。 她伸手逗弄笼子里头的小鸟,转头看向身后的贺英烨,只见他抬高眉头,不以为然地回道。 “我说过,要送你一只鸟儿。”他只不过是实现承诺,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虽然他极力表现出不在意,但弃儿还是很感动,抓住他的衣角小声地谢谢他。 贺英烨垂看她透着红晕的小脸,心想她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不爱他这个京城第一美男子,倒爱一只不起眼的小鸟,他是不是该一头撞死算了? “逗你的鸟儿。”他朝鸟笼点点头,准许弃儿暂时忽略自己,和牡丹鸟嬉戏。 弃儿欣喜若狂地和笼中的鸟儿玩乐,脸上漾出开心笑容。 贺英烨走到床上躺着,倚着床架打量她愉悦的神情,不禁勾起嘴角。 看来要阿三跑这趟是值得的,回头要记得好好嘉奖阿三。 第五章 沉重的喘息和呢喃声在昼光肆漫的舱房散开,黄花梨靠背椅上纠缠的人影,时而缓慢、时而激烈的欢爱仿佛无穷无尽,贪婪的双方都想把握住这最后的机会。 经过多日的航行,他们终于即将抵达京师。在这长达一个多月的航程中,他们途经镇江,和沿途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镇,贺英烨始终未曾丢弃他怀里的女人,始终对她充满兴趣,而且胃口越养越大。 他其实很气恼自己为什么丢不下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留恋她的身体,和她绝美的容颜? 他怀疑自己有满足的一天,他似乎永远要不够她。 欢爱过后,他总是阴郁,总是不知所措。 也许到了京城,他就会回复正常,变回原来的贵公子。 “靠岸喽!” 舱房外传来船夫兴奋的吆喝声,宣告他们已经到达京城,贺英烨终于可以摆脱掉不正常的情绪,至少不会老是想把自己埋入她体内。 “快点着装,咱们要下船了。”贺英烨恢复的速度很快,上一刻钟还是一头欲求不满的野兽,下一刻就换了一张冷漠的脸,阴晴不定的个性教人摸不着头绪,弃儿却已经渐渐习惯。 时正严冬,北方天寒地冻。放眼望去,无论是树梢或是地面都累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们能够平安到达京城,也算是奇迹。 在南方长大的弃儿,没想到京城会这么冷,纤细的身子骨不断地发抖。 “穿着,别给冻着了。” 正当她冻到频打冷颤,贺英烨不晓得上哪儿弄来一件精致的大斗篷披在她身上,让她好意外。 “谢谢。”即使他们已经相处了近两个月,她还是很不习惯向他道谢,每回开口总免不了脸红。 贺英烨扬高眉毛,不晓得她在害羞什么,都已经熟到不能再熟,她还是那副生涩的模样,不嫌可笑吗? 不过他们的交谈也到此为止。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看见各船的船老大,跑过来又跑过去地跟贺英烨请示种种有关于卸货的细节,他根本没有时间理弃儿。 “阿三,你先将红桐带回府去,我要直接去铺子。”他转身交代随行的下人,阿三没敢怠慢,立刻就向前领路。 “红桐姑娘,请这边上车。” 贺家的马车早在码头边候着,就等着载主子回家。 弃儿在阿三的搀扶下,爬上了垂挂着「贺”字蓝绸布帘的大马车,小脸不忘频频回首寻找贺英烨的身影,但他早已没入往来的人群中,难寻踪迹。 她失望地登上马车,由四匹马拖行的豪华马车,外表雕花色泽夺目,在马夫的鞭策之下,往贺府奔去。 繁华的京城,五光十色。 坐在马车内的弃儿,被厚重的布帘遮去了视线。马车内虽然也开了小窗,但她没有心情观看窗外的风景,一心想着自己的未来,和贺英烨冷漠的背影,明白自己终究得面对现实,他们不可能再维持原来的关系。 小三将弃儿带到花厅以后,就去忙他的事,将弃儿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花厅。 弃儿脱掉身上的斗篷,将斗篷挂在手腕上,抬头仰望上方,平棋方格的天花板上画满了吉祥如意图样的彩绘,衬得这座占地好几甲的府宅,气势更为不凡。 将视线拉回涂有金漆的柱子,弃儿万万没想到贺英烨的家境居然这么富有,宅第如此奢华。 你可知道我的身分? 你是打京城来的油商。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她回想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的对话,原来当时他就怀疑她别有目的,才会如此小心防范。 一股强烈的不安,伴随着贺府的一景一物浮上弃儿的心头,总觉得自己会被这座大宅第吞没。 “喀嚓!” 就在这个时候花厅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极有威严的中年男子,弃儿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来,却已经迟了一步。 “我是这里的总管。”男子一进门就表明身分,弃儿连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听说你是少爷带回来的?”总管一面打量弃儿身上的破棉袄一面皱眉,对她全身的行头非常不屑。 “是……是。”弃儿点点头,两手紧紧抓住斗篷,藉此舒缓紧张的情绪。 “这就奇怪了。”总管的眉头都拧起来。“少爷从来不管下人的事,也没听他提起过缺人,却把你带回来。” 阿三不晓得是忘了还是真的不好提,没将她和贺英烨的关系转告给总管知道便罢,连她的身分都交代不清,这会儿被总管当成下人。 弃儿尴尬不讲话,自从踏上京城上地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待在贺英烨身边,也早有准备。 总管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弃儿,心想她真是个美人胚子,如果把她分配到其他厢房帮忙,怕是会引起其他女仆嫉妒,他也不好处理。 “你会做啥?”人不是自己雇请的就是这么讨厌,连对方的专长都不清楚。 “呃……”弃儿直觉地想说唱戏,但四周的环境让她到口的话又吞进肚子,她不想闹笑话。 “会煮饭吗?”总管想到一个安置她的好地方。 “会。”她在戏班子里专司杂务,洗米切菜她最会了。 “你先到厨房去帮忙,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少爷今儿个刚回来,府里上上下下还有许多事儿等着我去打点,话就跟你说到这里为止了,你快去厨房。”总管可是这座府第次于贺英烨的第二号人物,要管理一、两百名手下,忙碌可见一斑。 “是,总管。”弃儿被指挥惯了,总管说什么都点头。 “你到了厨房以后,指名找王大婶,她负责管理厨房,会安排你做事。”总管又吩咐弃儿,她一样点头。 “知道了就快去厨房,光洗菜就够你瞧了,别杵在这儿磨蹭。”总管边唠叨边出花厅,在转身的时候瞄到她手上的斗篷,于是又把身子转回来。 “你手上那件斗篷是谁的?”赭色的锦缎上绣满了金线,里头铺着黑貂皮,这件斗篷少说也值一百两,不是她这个穷酸的下人穿得起的。 “我……”她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斗篷,不知所措。“我……” “拿来!”总管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斗篷。“我不管你这斗篷是怎么来的,总之从现在开始,你给我乖乖进厨房干活儿,知道吗?” 总管误以为弃儿手脚不干净,她也不敢说那是贺英烨为她披在身上的,只是很认命地跟着总管上厨房帮忙。 “王大婶,这个下人就交给你了。”总管把弃儿领到厨房,便将她交代给一位身材矮胖的女子,王大婶一方面应好,一方面打量弃儿,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仙。 难为她长得像个玉人儿,却得到这个充满油烟的地方,怕是会弄脏她哪! “干过厨房的活儿吗?”王大婶心疼弃儿,总觉得像她这么美丽的姑娘不该到厨房来,拿针线缝衣服都算糟蹋她。 “干过。”弃儿很喜欢王大婶,总觉得她很亲切,是个好人。 尽管王大婶明白总管是万不得已才安排弃儿来厨房帮忙,还是埋怨总管。贺府上上下下包括各院的丫鬟、长工、护院、打杂,少说也有近两百人,光是想喂饱这些人,就得费极大力气。 姑娘们没力气,所以都被指派到各院去当丫鬟,或是打杂,只有像王大婶这种生过小孩的妇人,才有力气做厨房的工作。 换句话说,厨房里面除了弃儿以外,都是些中年妇女,而且忙得不得了,根本没有人有空理她。 处在这样的环境让弃儿很自在,她本来就不喜欢与人交谈,也不爱打听小道消息,只是专心做工大婶指派给她的工作。 真正加入厨房的运作,弃儿才能体会为何总管会说“光洗菜就够你瞧了”,两百人的分量,真的很可怕。 “我看你还挺适应的,事情做得又快又好。”王大婶看她俐落地洗菜、剥菜,一脸惊讶。 弃儿笑一笑。“以前在戏班子的时候,这些活儿就归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没有任何适应上的问题。 “你待过戏班?”王大婶颇为惊讶。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戏班了。”弃儿苦涩地回道,不是很喜欢提起那段痛苦的过去。 “是少爷带你回来的吧?”王大婶在贺家待的时间几乎比总管还久,贺家的大小事她都知道,也没有人会对她隐瞒。 “嗯。”弃儿低下头,总觉得王大婶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 男人可以迟钝,女人可不能不对这种事敏感。总管也许一时糊涂把弃儿错当成下人,但王大婶那双眼睛可是亮得很,一眼就看出贺英烨必定很喜欢弃儿,才会带她回京。 “像你长得这么标致的姑娘,一定有不少小伙子喜欢你吧!”包括他们家少爷。 弃儿凄楚一笑,她就是因为长得太美,才差点惨遭毒手,她根本不想提。 红颜多薄命。 弃儿即使不提,王大婶也能意会。怪只怪她家少爷太大意,没先交代好她的身分就将她丢进府里来,难怪总管会以为她是普通的下人。 “王大婶,这刚淋好的黄鱼要摆在哪儿?”负责掌锅的厨娘,在灶边朝她们这头喊叫着,王大婶连忙赶过去。 “就摆在那边的长桌上……” 一整个下午,厨房就像打仗。洗米的洗米,炊饭的炊饭,负责洗菜和打杂的弃儿,双手浸在冰水里无数回,直到双手冻到发红,晚膳前的准备工作才告一段落。 “今儿个是少爷回来的大日子,总管吩咐至少要上十道菜,你跟我一起端过去。”王大婶是厨房的总指挥,上菜这么重要的任务通常都由她担纲,别人也不敢插手。” “我也要帮忙上菜吗?”弃儿一想到又可以见到贺英烨,心儿就怦怦跳,有种想见又不敢见的伤痛,他多半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人手不够,你就担待点儿吧!”王大婶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但既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迟早会碰面。 弃儿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地端着菜肴,跟在王大婶的后面到饭厅上菜,偌大的饭桌上居然只坐了贺英烨一个人,没有任何宾客。 把脸压低不敢抬头看贺英烨,弃儿只敢偷偷从眼睑下方窥视贺英烨,他看起来好累。 心跳加快地将手上的肥鹅放在餐桌上,弃儿的美貌引起一旁女仆的嫉妒,每个人都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她,巴不得她去死。 放下盘子后,弃儿很快收回手,想趁着贺英烨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回厨房。 贺英烨眉头紧蹙地盯着弃儿发抖的手,心想这个女仆怎么回事儿,才端个菜,手就抖个不停。 “——是你!”贺英烨本想教训女仆一、两句,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正要开溜的弃儿,硬是把她留了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看着她冻得红通通的小手,和一脸难为的表情,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王大婶,是你让她到厨房帮忙的吗?”贺英烨重重放下筷子,目光如炬地瞪着厨娘。 “不,少爷,是总管的意思。”工大婶赶紧将责任推给总管,以免枉做替死鬼。 “去把总管叫来!”贺英烨气得痛捶桌子,吓了在场所有仆人一大跳。 “我马上去请总管。”下人飞也似地去喊总管,只见总管亦飞也似地赶到饭厅,丝毫不敢怠慢。 “少爷,您找我?”可怜的总管手臂上还挂着弃儿的斗篷,看得贺英烨更加火大。 “是谁要你把她派到厨房的?你好大胆。”竟敢害她的小手冻伤。 “她、她不是少爷您带回来的下人吗?”总管被贺英烨的怒气吓着,差点忘了回话。 “谁告诉你她是下人?”贺英烨的语气冷得像冰,总管这才发现大事不妙。 “是小的糊涂。”该打,他自己掌嘴。“只是小的不明白,她若不是下人,那么她的身分是……” 是什么身分? 这句话可把贺英烨问住了,大伙儿则是愣住了,每个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她是什么身分?说起来真尴尬,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帮他暖床的女子。 “总之,你不准让她干活儿,剩下的事就别问了。”问题是他答不出来,也不打算回答,只得用怒气掩饰。 “是,少爷。”总管这会儿总算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还不算晚。 “整理一间客房让她住,这事儿不用我再交代你了吧!”贺英烨接着又下指令,总管仍然有所疑虑。 “请问少爷,要让这位姑娘住在哪个院落呢?”有了厨房的经验,总管再也不敢随便安排,就怕贺英烨不高兴。 “……”贺英烨沉默了许久,无法下决定。 “少爷?” “就让她住荷香苑。”贺英烨道。“你去安排一下,一定要她住得舒适。” “荷香苑?”总管闻言瞪大眼睛。“可是少爷!荷香苑是闵小姐——” “快去安排!”贺英烨铁拳重重落在桌面上,碗筷都跳起来。 总管的嘴张得大大的,还是第一次看见贺英烨为女人动肝火,他甚至为了让她住得舒适,把闵小姐的房间让她使用,可见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不轻。 许是被贺英烨的决定吓呆了,几乎所有下人都没有动,总管、女仆、王大婶,没一个人动得了。 他居然让她住闵小姐的房间,这等于是公开向他们宣示,他们的关系匪浅,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的主子向来只注重利益,不曾迷恋过任何女人,这可是头一遭。 所有人都吃惊,也将他们的惊讶写在眼底,贺英烨既得不到在场任何人的奥援,再待下去只会心烦,干脆起身离开。 “走。”只是临走之前,他不忘带纪念品,掐住弃儿的手腕,便将她往外拖。 弃儿一脸尴尬地跟在贺英烨后头跑,贺英烨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总管的手臂恶狠狠地抽回他送给弃儿的斗篷,接着将弃儿拖走。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们的主子变了,变成一个陷入爱情的男人。 气冲冲地甩开弃儿的手,脱掉鞋子跳上炕床,贺英烨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总管并没有做错。 他双手枕在脑后,背靠着炕罩的支壁,冷眼打量站在黄花梨方桌旁的弃儿,明白她就是让他气恼的原因。 “过来。”他气她总是不知所措,气她连斗篷被拿走了,还是不吭一声,她就不会大声跟总管说那是他送给她的吗?还傻傻任人拿去。 弃儿听从他的话乖巧地走到床边,眼神小心避开贺英烨。就和大伙儿一样,她也不晓得他在气什么,从回到他的房间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一直瞪着她。 “我累了,帮我按摩。”贺英烨拍拍自己的肩膀,要弃儿上床帮他按摩,让她好生尴尬。 “装什么纯情?”她明显的迟疑惹恼他。“咱们都不晓得在床上滚过几回了,对彼此的身体熟得跟什么一样,根本不必忌讳。” 是不必忌讳,只是她很意外他还会想要她服侍,她以为到了京城,情况就会有所不同,结果还是一样。 “你以为会改变,对吧?”看穿她的思绪,贺英烨的语气充满嘲弄,嘲笑她太天真。“你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但是抱歉让你大失所望,我还是要你。” 贺英烨算是完全误解弃儿,她一点逃避的想法都没有,她只是……觉得很意外,她以为他一旦踏上京城这块土地,就会彻底忘了自己。 难堪的沉默充斥在他们的四周,贺英烨始终在等待她的答案,她始终将答案埋在深深的心土里,不许别人挖掘。 见状,贺英烨叹口气,伸出手臂将弃儿拉上床,心中有种战败的挫折感。 在他的引导下,弃儿缩在炕桌边帮贺英烨捶肩膀,模样既可怜又可爱,还带有一点点可笑。 贺英烨闭上眼睛,感受弃儿小手在他肩上飞舞的感觉,身体逐渐放松。严酷的北方,在冬天没有暖气是活不下去的。弃儿的家乡虽然也用炕,但毕竟柴薪贵,要像贺府这样几乎每一座院落、每一个房间都有炕床是件极困难的事,就算是刘姓油商,也只装饰几个房间。 认真地帮贺英烨按摩,弃儿希望自己这么了点儿力气,能够帮他消除疲累,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他想的事情说穿了很简单,对弃儿来说却是一件难事,他想要她关心他,问他一整天都在忙什么,如此而已。 “呃……”她其实很早就想问他这个问题,但又没有立场问,只得一直放在心上。 “你今天……”她的粉颊酡红,支吾了半天难以说出口。“你今天都在忙些什么?”她不知道这样讲妥不妥,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很想要她关心他,她也就顺口问了。 “忙油行的事。”总算从她嘴里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贺英烨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我一直忙到用膳之前才回来。” “这么辛苦?”弃儿不知道经商是一件如此累人的事,戏班子至少还准时开饭。 “可不是吗?”他疲倦地笑笑。“从船队靠岸开始,我就像一颗陀螺,在铺子和商家之间不停地打转,还要接见各分铺来的掌柜,累死人了。” 除了油号,贺家同时经营木材的生意,不过他不卖燃料用的柴薪,而是专门经营供应皇族贵胄筑屋造林的珍贵木材,所以他才要亲自跑洪江一趟。要知道,洪江出名的可不只有桐油而已,还有来自云贵地区的上等木材,全在洪江分批转运,是为兵家必争之地。 弃儿不懂生意上的诀窍,能做的事也仅是静静听他说话,帮他按摩,协助他放松筋骨。 “那些掌柜以为我会赶不上运河结冰的时间卡在半路,真个是好笑。” 他们的船队从洪江出发以后,便以飞快的速度驶向镇江,幸亏老天爷帮忙,一路上都是顺风,天候也没多大变化,他们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到达镇江,在镇江卸下部分的货,分运到江南各地以后,再转由京杭大运河将剩下的货载回来,其间船夫担心的河面结冰也没有发生,一路平安无事。 “其实就算河面真的结冰,我也有办法应付,调动几十辆马车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真的多虑了。”时间就是金钱,尤其入冬以后,北方开始陷入暗无天日的日子,这时的用油量会大增,各分号的供油量都会跟着吃紧,掌柜们的担心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累着了他。 贺英烨又跟她叨念了一些有关商场上管理应对的技巧,弃儿不是很懂,只觉得经商很难,而且很累,他到现在还没吃饭。 “你没有用饭,不要紧吗?”她迟疑了好一阵子,才鼓起勇气问候贺英烨,贺英烨既觉得意外,又非常高兴,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关心他的肚皮。 “不要紧。”他心满意足地回道。“忙了一天,根本吃不下饭,晚点儿倘若真的饿了,再让下人送些饭菜进来,你不必担心。” “哦。”弃儿垂看他双眸紧闭的侧脸,发现无论何时看他都是那么俊俏,就算是疲倦也非常有味道,教人不由得心生向往。 但是弃儿同时也明白他们相差太多,根本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难有交集。 他富有,她贫穷。 他自信而霸气,她自卑而怯懦。 他们就像天平两端不平等的两人,任凭她再如何奢望,也永远无法取得平衡,永远只能在天平的最底处,仰望彼端的天空,仰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拒绝?” 正当弃儿以为他已经睡着之际,贺英烨突然睁眼。 “总管要你去厨房干活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抗,还要傻傻的去?”这是最令他生气的地方,当他看见她出现在饭厅的刹那,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人,她竟然被当成下人对待。 “我没有立场反抗。”弃儿一句简单的回话,同时震慑住两个人,双方都因为这句话沉寂下来。 她在贺府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奴仆也不是客人,只能依靠贺英烨,一旦他不在,就只能听从他人发号施令,任人像鞠球一样踢来踢去。 “你就算有立场,也不会反抗。”他不否认弃儿目前正处于尴尬的位置,但她如果够勇敢,还是可以破解难题,为自己找到容身之地。 “你希望我反抗吗?”弃儿知道他是在暗指她只会逃避,不敢正面迎击,但她不认为贺英烨会喜欢太勇敢的她,所以他这话是矛盾的。 他是矛盾。 看着弃儿如雕像般细致的容颜,贺英烨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喜欢勇敢的她,会让他没有安全感。 “不,我不希望你反抗。”尤其是对他。“就是因为你不懂得反抗,我才会把你留到现在,不然我早在中途把你丢弃。” 看吧,他就是这么矛盾,这么自私。既希望她坚强,又怕她太过坚强,教人无从了解他真正的心意。 “这里再按一下,我真的好累。”指指疲累的右肩,贺英烨侧过身面向弃儿,让她更方便为他按摩。 俊脸不期然落入眼帘,弃儿除了脸红心跳外,只能加强手力藉以分心,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亲密的事情。 贺英烨真的累了,不然他早扑到弃儿身上与她缠绵一整夜,哪还顾得了睡觉? 时间在弃儿规律的按摩中悄然流逝,贺英烨已然入睡,弃儿的手也酸痛到某个程度,于是决定停下来休息。 贺英烨的呼吸平缓均匀,弃儿判断他应该已经睡着,悄悄缩回手,就想从炕罩两旁的活动式小隔扇偷偷溜下床。 “别走,留下来陪我。”贺英烨即使意识不清楚,仍可以感觉到弃儿任何细微的举动,大手霸道地揽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拉到身上,要她陪伴他入睡。 弃儿没想到他竟然还没入睡,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不敢移动,两人就这么相拥而眠直到天明。 次日,贺英烨比弃儿早一步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弃儿的小脸,照例又是埋在瀑布般的长发之内,像个婴儿般沉睡。 他亦照例帮她把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他用左手肘支起身体侧躺,右手的长指涂鸦似地沿着弃儿的五官画圈圈,贺英烨发现她真的是个可人儿,完美的肌肤没有任何一点瑕疵,无论何时看她都教人心痒难耐。 蜻蜓点水似地碰了一下弃儿的嘴唇,贺英烨温柔的举动在脑中倏然掠过某个影像的时候僵住,脸色迅速崩坏。 昨儿个晚上,他居然低声下了气要求她留下来陪他,这算什么? 不仅如此,他还像个叨念不休的丈夫,对妻子吐露一天的不快。他在外的挫折与忙碌什么时候开始需要人管?他跟她聊天说话的方式,恍若两人是成亲许久的夫妻,在经过忙碌的一天后,妻子安慰在外受气的丈夫,但事实上他们两个什么也不是。 想到昨晚他是多么地失常,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愤怒,贺英烨就觉得自己很可耻,居然会受到一个女人的摆布。 “起来!”他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女人在旁边聆听他抱怨,这简直是笑话。 “马上给我起来,听到了没有?”贺英烨的大手由原来温柔的抚摸,改为猛烈摇弃儿的肩膀,弃儿很快被摇醒。 她睡眼惺忪地看着贺英烨,迷雾般的眼睛写满了疑惑。 “你凭什么在我的床上过夜?”他的口气坏得跟什么一样。“你以为你是谁,敢占据我的床?” “是你自己要我留下来的。”她小小声地回话,不明白他今早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变得好冷漠。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你马上离开我的房间。”他用力掀开她身上的丝被,就要她滚。 贺英烨反复无常的态度伤了弃儿。他对待她的方式好像她是一只小狗,高兴的时候把她叫过来摸摸头,一旦惹他不高兴,就踹她一脚叫她走,完全不顾她的自尊。 弃儿默不作声地下床,推开贺英烨的房门,暂时离开这个救她也伤她的男人。 门外寒气逼人,她伸出双手抱住自己取暖,一时之间不知道上哪儿才好,最后终于让她想到一个落脚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红桐姑娘?”王大婶一见到弃儿现身厨房,立刻赶她回去。“你快点儿离开,万一让少爷知道你又上厨房来,咱们肯定要挨骂,你就别害咱们了。” “不会的,大娘。”弃儿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王大婶,拜托王大婶让自己留下来。“少爷他……他把我赶出来了,不会在乎我在什么地方……” “少爷把你赶出来?”王大婶愣住。 “他不要我待在他的房间,说我没有资格占据他的床……”说到这里,弃儿已是止不住泪水,在王大婶的面前决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在乎他的话,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心如止水,结果还是…… “你别怪少爷,红桐姑娘。”王大婶见状拍拍弃儿的手,安慰弃儿。“少爷一定是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一时间无法忍受,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王大婶毕竟是贺府的元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贺英烨的个性,以及他成长的背景。 “大娘……” “我打少爷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认识少爷了,比谁都了解少爷。”王大婶感叹道。“少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出脆弱,可昨天他却为了你的事当着大家的面对总管发火,这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他一定很不能适应。” 他总是表现得很冷漠,就算想跟人亲近也没办法自然流露出真性情,想想他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连任性都不能。 “其实他根本不必管我。”弃儿凄楚地笑笑,不太能够理解王大婶的话。“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顶多就是个帮他暖床的戏子,没有任何地位……”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没有任何地位,少爷昨儿个晚上就不会发火,也不必急着赶你下床,你还不懂吗?”可怜的孩子,少爷不懂就算了,她自己也不懂,如此不懂彼此心思的两人,要怎么在一起啊?想来就令人头痛。 “我……”弃儿是真的不懂,贺英烨的心思太难懂,她则是太单纯,没想那么多。 “说来说去,全怪老爷,虽然他已经过世,我仍忍不住要念他两句,都是他害了少爷。”王大婶把过错全归到已逝的贺老爷身上,弃儿虽然不明白王大婶何以临时更改话题,但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老爷是个严厉的人,身为京城最大油号的东家,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扩大油号的规模,让铺子遍布大明国,他也是这么教育少爷。” 贺老爷听起来就是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事实上也是。 “老爷满脑子都是利益,私人感情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文钱,对外人如此,对待少爷也一样,久而久之,少爷就变得跟他一样冷漠,一样喜怒不形于色。” 这在商场上很好用,换到了情场,就成为最大的阻碍。糟的是贺英烨商场上游刃有余,面对情场却显得笨拙不安,连带地折磨了弃儿。 弃儿听完了王大婶的解释,总算稍微了解贺英烨一点儿了,却不觉得能有多大用处。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女孩,命运实在太捉弄人了,唉!”王大婶甚至不敢告诉弃儿关于闵斯琳的事,怕伤了弃儿,虽然她迟早会知道,但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的命运,早在我被丢弃在戏班子门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怨也没用。”说到命运,弃儿又凄凉微笑,看得王大婶十分不舍。 同样都是外貌出众的女孩子,闵小姐的命硬是比她好上许多,只能说会不会投胎有差,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娘,我帮您洗菜。”弃儿不想再讨论命运的事,连忙转话题。 “不行,少爷会生气的,你别害我挨骂。”王大婶摇手阻止。 “不会的,大娘。他把我赶出来了,记得吗?”弃儿想办法说服王大婶。“再说我没地方可去,您就答应让我留下来帮忙吧!” “可是——” “求您了,大娘。”弃儿恳求王大婶收留自己,她不想再度面对总管,她好怕总管。 “这——好吧!”王大婶答应弃儿在她的身分未明朗化之前,先留在厨房帮忙。 总算找到栖身之地,弃儿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厨房干活,一直到快接近中午贺英烨闯进了厨房,她才停下来。 “你该死地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我有允许你可以过来这里吗?”他一出现在厨房就发火,正在炒菜的厨娘则是差点被炉灶的大火烫着,他们尊贵的少爷竟然踏进厨房?! “我……”弃儿张大眼睛看着贺英烨朝她走近,表情和其他人一样惊讶。 “少、少爷——” “马上跟我离开这里!”贺英烨不待王大婶把话说完,抓住弃儿的手腕,又一次当着大伙儿的面将她拖走。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王大婶重重地叹气。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命运究竟要折磨他们到何时? 第六章 弃儿不知道贺英烨是怎么知道她在厨房的,但他老是在大家面前当她是件行李似地拖来拖去,让她很尴尬,也让她再次确认,她在他心中一点儿分量也没有。 “你又去厨房干嘛?”他只要看见她在做事,一股无名火就会冒上来,就会忍不住冲动。 “你嫌厨娘还不够多吗?硬是跟人凑一脚。”贺英烨说话的语气,比稍早将她赶下床的时候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坏。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低下头不看他的脸,免得自己又受伤。“我只认得王大婶,也只有她肯跟我说话,我很自然就去找她。” 弃儿平静但委屈的控诉,竟使得贺英烨的脸颊发红。他知道自己理亏,但他就是忍不住将心中那股挫折感一股脑儿发泄在她身上。 “你还真爱干活。”他似乎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到底是怎么了?“给你当大小姐你都没有办法适应,硬要去厨房帮忙,果然是贱命。” 仿佛存心伤她似的,贺英烨挑剔完她的行为,接着挑剔她的命格,弃儿用力咬紧下唇忍耐,避免在他面前掉泪。 “我本来就命贱。”她要是好命的话,他们也不会相遇,他也不会有机会侮辱她。 贺英烨闻言为之语塞,没想到她会干脆承认。 他不知所措地把脸撇向一边,不晓得如何面对这种状况。 该死! 他是不是疯了,非得如此伤害她不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识字吗?”他想做些事情弥补自己对她的伤害,怎么知道伤她更重?! 弃儿摇摇头,觉得他好残忍。她都已经遍体鳞伤了,还要拿刀戳她,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 “你不识字,那你的剧本都是怎么背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贺英烨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演的角色,都是一些不需要台词的小角色,主要的工作是打杂……” “比如说‘刘氏四娘’?”贺英烨打断她的话,弃儿瞬间沉默。 是的,比如说“刘氏四娘”。 这是他们两人关系的转捩点,对她来说也是最痛苦的回忆,他为什么要一再提起? “既然你坚持一定要做事,那就学识字吧!总比你一天到晚跑到厨房骚扰王大婶好。” 弃儿原本以为贺英烨是故意要伤她,才提起识字这回事儿,没想到他另有安排。 “我会安排夫子来府中教你读书,你要认真学习,知道吗?”说这话的同时,贺英烨故意不看她,但微红的双颊说明他有多尴尬,这就是他补偿她的方式。 弃儿欣喜若狂地点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以前她就好羡慕能写能读的人,尤其是女性,如今她终于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了,怎能不令人兴奋? “知道就好。”贺英哗清清喉咙,无法适应对人好的感觉,那与他的本性不符。 “我要去铺子了,你等一下记得去找总管,我已经交代他打理房间,你就住在那儿,不要再四处乱跑。”或是骚扰王大婶。 “嗯。”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心中溢满了能够读书写字的快乐。 难得她这么兴奋,害贺英烨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嘴角渐渐染上笑意。 他转身就要离去,刚走了几步路又转回来。 “以后不准再去厨房帮忙。”他窘声交代。“从今天开始,你那双手除了提笔之外,不许再碰其他东西。” 说完,他快步离去,留下弃儿一个人独自错愕。 不许再碰其他东西……梳子也不能……针线也不能……只能提笔,那不就意味着,从今尔后,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小姐? 猛然抬头盯着贺英烨逐渐远离的背影,弃儿的眼睛尽是迷惘。 他对她有感情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干嘛这么做?反正对他来说,她也只是一个用来暖床的女子,不必为她用心。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没有任何地位,少爷昨儿个晚上就不会发火,也不必急着赶你下床,你还不懂吗? 王大婶的话这时在她耳边响起,加深她的迷惘。 她多么希望王大婶说的是真的,但她真的没有把握。 爱情是一种奢望,这点早在她见到贺英烨第一眼时便已明白。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对他心生向往,奢望能够得到爱情。 ***book.ddvip*** 贺英烨为弃儿请来夫子教她读书写字的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取代前些日子闵斯珣顺利迎娶古芸媚的旧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小道消息人人爱,尤其是那些富贵之家,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一点儿芝麻小事都会扩大成一则了不得的故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爱听。 闵氏虽然号称京城最大的商号,但贺氏的规模其实早已超越闵氏。只不过闵氏的重心是摆在京城,贺氏则是着眼于整个大明国。若要比资产,闵氏恐怕还不如贺氏,但也一样富可敌国就是。 正因为贺氏如此富有,所以更容易引起注目。更甚者,贺英烨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全部的家产,加上外貌出众,又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称,人们对他的兴趣自然不言可喻。况且,他都已经和闵斯琳订亲,还大大方方地带了个女子回家,叫大家不好奇都不行。 外头的风风雨雨,竟未曾渗入贺府这座防护严密的豪宅里。大伙儿的臆测,大伙儿的推论,弃儿没有听闻过半句,不晓得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贺英烨一定很爱她,才会破天荒头一遭将女人迎进门,并羡慕她能够得到贺英烨的爱。 贺府是一张组织严密的网,将一切流言都排除在外,不让弃儿知道。 弃儿整日足不出户,说是被软禁也不为过,但她被软禁得很快乐,因为她可以专心学习读书写字,避免所有干扰。 这天,弃儿伏在黄花梨翘头条案上练字。脚下持续流过的暖气,让她从头暖到脚,压根儿忘了现在是寒冬。 荷香苑可说是贺府内,仅次于贺英烨住所最舒适的院落。它四周环境优雅,自己就有个小花园,花园中央摆了一座瘦高的湖石,极具意境。另外,荷香苑并且拥有全府最好的暖房设备,除去地板没办法设炕以外,只要是凸起的部分,比如案桌脚下,都有暖气通过,是为十分贴心的设计。 弃儿不晓得自己占了闵斯琳的房间,以为这座院落原本就是空的,殊不知这根本不是事实。 她很用心在写字上头,一笔一画都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看得贺英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还真是不会拿笔。 双手抱胸靠在落地罩的雕花门板上,欣赏前方正埋头努力练字的倩影,贺英烨发现弃儿似乎很爱读书,一开始练字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他来了都没察觉。 “你还是比较适合拿书本,不适合登台唱戏。” 他突然出声吓了弃儿一跳,害她原本写的字因此而偏掉,她又得重写一张了。 “你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把写坏的字揉掉,丢进脚底下的桶子,怕被他瞧见失败的作品。 “这算是藏拙吗?”贺英烨打趣地看着她的动作,她似乎很在意自己能不能写好字,这是个好现象。 “没有,只是……”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在藏拙,怕又被他取笑。 贺英烨果真微笑,她的小脸倏然染上红晕。 “下雪了。”不期然瞄到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弃儿惊讶地呢喃道。 “已经下了好一阵子了。”贺英烨也跟着看向窗外。 是吗?已经下这么久了,应该是她太过于专心练字,所以才没有注意到吧! 雪花纷飞似忘我。 纯白的雪花,像撕碎的棉帛一片一片从天空坠落到地面,此情此景,让她想起洪江,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惆怅。 “怎么了?”弃儿脸上的表情引起贺英烨的注意,她似乎很感伤? “没什么,只是想起洪江。”弃儿回道,语气满是怅然。 “洪江?”怎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地方? “雪花飞舞的模样,好像桐花。”弃儿点头。“以前洪江每到了桐花盛开的季节,花朵就会像这样从树上掉下来,样子跟下雪很像。” 只不过桐花要再美一些,也不会像雪花马上融掉,不理它们的话可以躺在街道上很久很久,直到人们受不了拿起竹扫把将它们清除,它们才会消失不见。 “我以为你不会怀念那个地方。”当初那么急着逃离,如今才来思念万分,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讨厌洪江,我只是想离开戏班子。”她坦然说出自己的心情,让贺英烨十分意外。 “真难得你会主动谈自己的事,我总觉得你那颗小脑袋里头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你要不要一次说出来?”他玩笑式地揶揄弃儿,她立刻又把头低下,不看贺英烨。 “看来要你说实话真的很难。”对于弃儿有如被火烫着畏缩的反应,贺英烨深感无奈,她未免也太会保护自己。 她是很会保护自己,因为如果不保护自己,她会对他有所期待;会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她会很痛苦。 “夫子说你学得很好,无论是写字或是读书都有长足进步,一直夸证你是个好学生。”既问不出结果,贺英烨干脆移转话题,省得他们又陷入沉默。 他显然挑对了话题,只见弃儿的小脸一扫先前的犹豫,如同孩子般兴奋,贺英烨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 “在这么多的课业里面,你最喜欢哪一门功课?”既然她喜欢这个话题,那就继续吧! “我……”弃儿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最喜欢诗词。” 弃儿的回答,让贺英烨脑中瞬间闪过闵斯琳的身影,隐约感到不安。 “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喜欢诗词的人。”听说她又去寻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谁?”她好奇地打量他脸上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太愉快。 这次换贺英烨沉默,其实他大可大方的告诉她: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就是说不出口,不想……让她知道。 “既然你这么喜欢诗词,吟首诗来听听。”贺英烨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弃儿一听见要她背诗,果然立刻就慌起来,什么事也忘了。 “吟、吟诗?”怎么办,她才背过几首诗,而且都很简短。 “你也读了几天的书,总会背一、两首诗吧!”他不奢望她能写,但至少要会背,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弃儿用力地点点头,背当然会背,只是他临时要求让她慌了手脚,不晓得要背哪首诗。 窗外的雪花漫天飞舞,有如桐花飘落的场景不仅勾起弃儿的思乡之情,同时也让她想起一首诗。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她特别喜欢这首诗,因为提到了梧桐,每每让她想起家乡。 弃儿好不容易才想到这首诗,但从贺英烨突然陷入沉默的反应看起来不太妙,她是不是吟错诗了? “你这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他的表情,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吓得弃儿拚命摇头。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说桐花很可怜?”贺英烨的表情异常严肃。“你不就是想借着这首诗,暗示我你很可怜吗?” “不是,你误会了!”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要我吟诗,我只是随便找了一首我记得的诗,并没有打算向你抱怨。” 弃儿慌乱地解释,就怕被他误会忘恩负义。他肯找夫子教她读书写字,她感激都来不及了,哪还会抱怨,他误会了。 “不是最好,因为在这首诗中可怜等同于可爱,你要是真的抱怨,那可真的要闹笑话了。”贺英烨板着脸解释,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硬是泄漏他的心事。 “啊?”弃儿拚命眨眼睛,无法意会,他可是在跟她说笑? “下次背诗之前,要搞清楚诗中的内容,才不会被捉弄。” 原来,他真的是在说笑。 弃儿原本紧张的心情,因他顽皮的笑容而松懈下来,他好坏,居然捉弄她。 “下次背诗之前,我会把诗中的每一个字都弄明白。”她高兴到眼泪都快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跟她开玩笑,感觉好温暖。 “这才对。”他笑笑地走到她身边,两手撑在长案边上,和她一起欣赏窗外的雪景。 如果时间能够在这个时候静止,那该有多好。 如果他能够一直像现在这般温柔,就算现在教她立刻死去,她也心甘情愿。 弃儿衷心期盼老天爷能够听见她的祈求,把时间停留在这最美好的一刻,让她心中桐花,能够随着他的微笑永远飘落,铺满整片心土,芳香溢满她心中的幽谷,填满她空虚的心灵。 对着弃儿浅浅一笑,贺英烨将她从椅子上腾空抱起,往炕床的方向走去。 这一瞬间弃儿仿佛听见老天爷的回应,说它答应她,会给她短暂的幸福,会要贺英烨对她温柔。 弃儿以为他想要跟她亲热,心儿跳得飞快,他还没真正碰她,脸就已经红到不像话。 但贺英烨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将她放到炕床以后,只是躺在她身边,拥着她一起欣赏雪景,没有碰她的意思。 弃儿既错愕又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是他第一次躺在她身边,却只是想抱着她,以往他都是迫不及待扒她的衣服,今天倒平静。 “怎么了?”察觉到她惊讶的眼神,贺英烨问弃儿,只见她摇头。 “我只是在想雪花飘落的样子跟桐花好像。”她胡乱扯谎,不甚高明的技巧,马上遭揭露。 “你刚刚说过了。”说谎也要打草稿,况且她的眼神摆明了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你还说雪花纷飞的情景让你想起了洪江,也说过你不是因为讨厌洪江才急着离开洪江,是因为讨厌戏班子。” 贺英烨好记性,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教她想辩驳也无从说起,况且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同人争辩的个性。 弃儿把脸埋进贺英烨的胸膛,间接承认她说谎,让贺英烨好开心。 这小傻瓜,不会扯谎还硬要学,难怪会露馅。 贺英烨越想越觉得弃儿可爱,一股想笑的冲动,从体内直达胸口,让他再也憋不住大笑。 “哈哈……” 脸颊随着贺英烨胸口的起伏晃动,弃儿抬起头看他的脸,才知道自己又上当。 “你好坏,居然骗我!”她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开怀大笑的表情,他笑得好开心、好自然,模样非常迷人。 “谁要你先骗人。”活该。“我不过是以牙还牙。” “我没有骗你……”她呐呐地辩解,贺英烨扬眉。 “只是没说实话。”虽说他已经了解她的行为模式,但还是不能适应,总希望她再坦然一些。 弃儿再次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之中,聆听他的心跳,好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坦然。 但贺英烨其实也在说谎,对她、对自己、甚至是闵斯琳,三方他都没有说实话,都在逃避。 爱情可以使人变成一头勇敢的狮子,也可以将狮子驯服成一只怯懦的小猫,在爱情这条路上,贺英烨显然是个弱者,比弃儿还不如。 “多说一些有关自己的事儿,我想听。” 至少弃儿敢面对自己的心情,贺英烨连揭开自己面具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一味想探弃儿的底。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人生很无聊。”弃儿还是老样子,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就逃避,碰都不想碰。 “什么事情都可以,小时候的事儿也行。”他执意要了解她的成长过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急切,但就是想知道。 “我以为你不喜欢多话的女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发现他很喜欢安静,也讨厌身边的人吵他。 “我是讨厌多话的女人。”没错。“但是你例外,我希望你的话能多一点儿,你太安静了。”往往教他猜不透心思。 贺英烨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想多了解她,所以给她有别于其他女人的特权。弃儿微张着小嘴,也是受宠若惊,也是疑问地看着贺英烨,请求他给她更明确的答案。 “你还不懂吗?你是特别的。”贺英烨扣住弃儿的手腕将她拉近,让她清楚感受他的心意。 弃儿的心跳得飞快,脑中的思绪揪成一团。 他的意思……他是在说……难道他…… 倏然覆上樱唇的柔软,吞没了她刚萌芽的疑问。贺英烨着实吻了她一阵子之后才松开她,回复先前的话题。 “说吧,别想逃避。”吻归吻,说归说,不能混为一谈。 弃儿尴尬地看着贺英烨,好羡慕他的悠闲自在。 “我怕你会睡着。”她还在挣扎。 “要听过以后才知道。”再无聊都比他的人生精彩,他才是那个真正会令人睡着的人。 “那我说一些戏班子的趣事,你可不能睡觉哦!”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怕他无聊,但还是希望有听众,不喜欢唱独角戏。 “知道了,快讲。”他哼哼啊啊的应答,要她别啰唆。 于是弃儿将过去在戏班看见的趣事通通搬出来,内容精彩万分,有穿错戏服的啦!有背错剧本的啦!有不甘心跑龙套硬是在台上抢戏的啦!还有师傅敲锣敲到一半手突然抽筋等等。 她不说,贺英烨都不知道原来戏台上风光的戏班,私底下其实乱成一团,每次演出就像打仗,想想还真有趣。 “还有呢?”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说书的本事,不下于说书先生哪! 回应他的是细微的呼吸声,听众尚充满兴致,说书人却已睡着。 可能是练了一整天的字,夜里又没睡好,才会忍不住睡意,当着他的面睡着吧! 伸手拉起厚重的锦被盖在弃儿的身上,贺英烨不禁勾起嘴角。当他一想到弃儿夜里为何睡不好的原因,嘴角的笑意就更深了。 他低下头,亲吻弃儿柔嫩的脸颊,愿她有个好梦。 窗外的雪依然下个不停,贺英烨一边欣赏雪景一边想,如果这些雪片都换成桐花会是什么样的风景? 一定很美。 第七章 随着雪花的飘落,时序来到腊月。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贺府早在两天前就过了腊八节。换句话说,现在已经是下一个年头,就等最后一天的过大年,然后就可欢欢喜喜贺春节了。 身穿刚做好的大棉袄,将书本紧紧揽在怀中,弃儿脚步轻快地穿越长廊,想到厨房找王大婶多要点祖传秘方,好好保养她的玉手。 在王大婶的热心帮忙下,弃儿的手现在变得又嫩又细,跟她刚进府时的粗糙有很大不同。 “你的手变细了。” 更难得的是,贺英烨也发现她的转变,且不吝于赞美她。 事实上他不只赞美她,还喜欢舔她的手指,对着她的掌心吹气。每当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就会有一股热气冒上来,克制不了地发抖,他说那是她的敏感带,但她自己吹的时候就不会发抖,只有被他碰触的时候才会有刺痛的感觉,这也太奇怪了。 无论如何,女为悦己者容。既然他喜欢她的小手柔嫩,她就尽力把自己的手弄得更细一点儿,反正又没有损失。 弃儿是越来越美了。 教育使她脱胎换骨,虽然是不到一个月的学习,她已经背了好几本书,字也写得越来越好,优雅出众的气质让人无法想象她过去竟是个戏子,一举一动就像个大小姐。 一向沉寂的贺府,今儿个有些小骚动。据说有位和贺家交情匪浅的油商从杭州来拜访贺英烨,并且跟他买油,是杭州当地的富商。 对于这些商场的事,弃儿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关心的只有读书写字,和如何充实自己。当然,怎么保养好双手也重要,因为贺英烨显然很喜欢她的玉手,总是喜欢将它们包进手心,带她到花园散步。 她将书本紧紧地压在胸口,低头研究脚下的铺地。贺府不只雕梁画栋,连地板都讲究,她居住的荷香苑地上铺的是荷花图样的彩石,换到其他院落又是别的图案,像她现在踩的铺地,就是五只蝙蝠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寿字,称为“五福捧寿”的图样,相当有意思。 弃儿太过专心欣赏铺地,没注意到有个人正迎面走过来,两人一不小心撞个正着。 “对不起。”她慌乱地弯下腰去捡被撞掉的书本,对方刚好也在帮忙捡书,两张脸不期然凑在一块儿。 “姑娘——”杨子豪本来想挪揄弃儿两句,要她走路的时候记得看路,却在看见弃儿清丽的容颜时倏然呆住,说不出半句话。 “真的很抱歉,撞到您了。”弃儿努力想从他僵直的手中抢回心爱的书本,却怎么也拉不动他的手臂,急得跟什么一样。 “请您将书本还我,我还得赶到别的地方。”想到她还得上厨房找王大婶要秘方,弃儿就顾不得礼貌,一心只想拿书本离开。 杨子豪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弃儿,别说是声音,就连魂都被勾走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美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定要知道她的姓名,一定要得到她! “啊?”弃儿愣住,哪有人这么问话? “你是贺家的下人吗?”他打量弃儿身上的新棉袄,紫红色的锦缎上绣着精致的图腾,一看就知道是块上好的料子,应该不是下人。 “我……”她不是下人,她很想这么回嘴,但她也不是贺家的一份子,到底要她怎么说明? “还是英烨的表妹?”杨子豪进一步猜测弃儿的身分,她又是有口难言。 “都不是……”她是……她是…… “都不是?”这就怪了。“我没听说英烨还有其他姊妹,我记得他是独子。” 对方英烨英烨地叫,应该是和他很熟,但弃儿没有勇气询问对方的身分,只想快步离开。 “对不起,失陪了。”弃儿决定将书本送他,先走为妙。 “等一等,姑娘!”杨子豪挡住她的去路,打死不让她走。 “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男人? “告诉我你的芳名,我就让你走。”他使出小人的招数,就是要知道弃儿的身分,他才能再决定用什么方式得到她。 “我没有必要让你知道我的名字。”眼前的男子让她联想起班主儿子,一样烦人。 “吐露一下身分又不会少一块肉。”他使出缠功。“说不定我对你有别的打算。” 男子打哑谜似的说法,使弃儿深感不安。过去那些有钱大爷就喜欢这么说话,肉麻当有趣,恶心死了。 “借过——” “莫非你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子?”杨子豪脑筋动得快,见弃儿吞吞吐吐不敢表露身分,立刻就想到传言。 “什么传说中的女子?”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吧?”这真是有趣。“现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满街都在谈论你们的事。”原来她是英烨的床伴啊,这就好办了,花钱跟他买就行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弃儿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男人,滑头又爱装神秘,看了就令人生厌。 “罢了。”呵呵,看来她被保护得不错,也好,知道太多只会失去神秘感,还是继续保持她的“纯真”好了。 “告辞了,姑娘,你一定还会再见到我。”杨子豪已经想好了得到她的方法,弃儿从头到尾都觉得莫名其妙,不晓得他在嚣张什么。 杨子豪当然嚣张。 先别提杨家是杭州第一富商,就说贺杨两家的交情,也不是普通的好。从爷儿辈开始,两家就有生意往来,贺家的油号可以在江南站稳脚步,杨家可以说居功厥伟功劳不小,他相信贺英烨一定会买帐。 带着充分的自信走向花厅,杨子豪没想到逛个花园也能有意外收获,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英烨。”先前他们因为价钱谈不拢,杨子豪才想到花园散步放松一下心情,没想到竟会撞见弃儿,只能说是天意。 “子豪。”贺英烨颇为意外地看着老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杨两家虽然是老交情,贺英烨和杨子豪私交也不错,但生意场上不能套交情,他们两人也有共识,所以才会就价钱交手数回还定不下来,两人都同意休息一下再行讨论,没想到杨子豪出去不到一刻钟就折返回来,脸上并且带着一抹难懂的笑意。 “我看中你府里面的一名丫鬟,你若同意将她让给我,我就同意你刚刚提出来的价钱,数量也增加一倍,你看如何?”杨子豪不回答贺英烨的问题便罢,反倒提出一个贺英烨想都没想过的提议。 “我没有把丫鬟当做谈判筹码的习惯,你这要求太扯了。”贺英烨总算搞清楚,杨子豪为什么会匆匆去,又匆匆回来的原因,原来是看中他府里的丫鬟。 “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肯用这么一大笔生意,交换一名丫鬟,没有女人值这么多银两。”杨子豪理所当然地回道,有种“宁为佳人散尽千金”的潇洒,十分自以为是,却不得不承认他够气魄。 贺英烨眉头紧蹙思考杨子豪的话,就像他说的,没有人愿意花这么一大笔钱买一名丫鬟,这可是关系到几万两银子的交易。 “你就这么想要这名丫鬟?”奇怪,府里最近有来了哪个俏丫鬟吗?他完全没有印象。 “非常想要。”杨子豪肯定的点头,恨不得马上将弃儿拥入怀中,爱她个三天三夜。 “好吧!”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也不为过,况且他又愿意用一大笔生意交换。 “你说的那名丫鬟,叫什么名字?”贺英哗相信凭杨子豪的缠功,早把对方的名字给问出来了。 “红桐姑娘。”呵呵,大名鼎鼎哪! “红桐?”听到这个名字,贺英烨的身体当场僵住,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将她给我吧?”看着贺英烨的表情,杨子豪笑道。“方才我在花园碰见她,老实说,我还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姑娘,玲珑剔透,玉人儿似地,教人不由得打从心里发痒。” “她不是丫鬟,我也不可能把她转让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贺英烨极力忍住脾气,不当场发火,但也已经到达忍耐的界限。 “从你的反应来看,原来传闻都是真的,真是失敬失敬。”正面谈判行不通,杨子豪干脆采用突袭,杀他个措手不及。 “什么传闻?”和杨子豪交手多年,贺英烨不会不懂杨子豪玩什么把戏,只是他必须知道真相。 “你不知道?”杨子豪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你们的关系,说你一定非常喜欢红桐姑娘,甚至爱上红桐姑娘,这些谣言都已经传到杭州来了,你竟然不知不觉,真不可思议。” 杨子豪一半是为了刺激贺英烨,另一半也是道出实情。他和弃儿在一起的事儿早已经不是秘密,传遍了顺天府不打紧,还一路往南传到应天、杭州……只要有油号同业在的地方,多少都听过他们的事,想瞒都瞒不住。 “外头还传言,没想到你会对一名戏子这么认真,给她吃好的、穿好的不打紧,还请夫子进府教她读书写字,根本是把她当成大小姐对待,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一向自视甚高,出身良好的姑娘要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他还不肯,顶着良好的家世和一张俊绝的脸东挑西拣,想要跟他春风一度都不简单,当然也别妄想他会对女人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贺英烨冷酷无情,只着眼利益,对爱情不屑一顾,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所以至今还没听说过他想纳妾,或是看上哪一个花魁或丫鬟,条件再好的女人都难以爬上他的床。 这是外人对贺英烨的评价,与事实也颇为贴近,他就是这么一个冷酷的人,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甚至有人传言,你打算娶红桐姑娘为妻。这传言倘若为真,那可真是要闹出大笑话,别忘了她是名戏子。” 戏子,属下九流之辈,自古以来就是最被看不起的行业。可笑的是有钱的大爷多半爱捧戏子,但要他们为戏子赎身,或将戏子娶进门却是万万不可。一来容易引起纠纷,二来会被左邻右舍嘲笑,若是身分地位大到像贺英烨之流,则是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嗑牙闲谈的笑点。所以只要有点儿脑筋的男人,都倾向将戏子养在外头,不会带回家。 有关于这些夸张的传言,坦白说,贺英烨还真没听过,不知道外头已经传得这么难听。他双手握拳,脸色铁青地看着杨子豪,明白杨子豪只是想要弃儿才故意使用激将法,但仍是忍不住还击。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红桐?”他的自尊心比谁都高,个性比谁都骄傲,不可能抛下家族的荣誉去娶一名戏子。 “外头都这么说啊!”杨子豪笑呵呵地回道。“说你打算悔婚,不同闵小姐成亲,改娶红桐姑娘。” 这才是对贺英烨最大的侮辱,他不可能悔婚,更不可能娶弃儿进门。 “这根本是笑话。”贺英烨的表情看起来像随时会对杨子豪挥拳,对杨子豪来说,现在却是最好的机会。 “是笑话也好,是真心也罢。”杨子豪看准贺英烨的弱点进一步刺激他。“但是你很珍惜红桐姑娘,却是个不争的事实。”瞎子都看得出来。 “也许我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珍惜红桐。”明知道中计,贺英烨依然输给他心中那股傲气,输给他对弃儿的恐惧。 “那就把她让给我,证明你没有爱上红桐姑娘。”杨子豪进一步鼓吹。 爱,这就是贺英烨内心最深的恐惧,也是让他产生矛盾的主因。 他从来没爱过人,无法确切描绘出爱情的轮廓,但他知道弃儿对他的影响力,大到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这在过去从未发生。 他向来就是自己人生的主宰,没有人能够影响他的决定,或是让他朝思暮想,任何人都没有资格。 但她确实已经在他的心上深深烙印,他是不是该趁着这个印记还没有太深之前,尽早将它清除? “好,我答应你。”他应该将它清除!应该在他还没完全变成人们口中的傻瓜时,将她逐出他的生命。 他再也不想为谁牵肠挂肚,做出种种失常的举动,他要做回原来的贺英烨。 “阿三,去叫红桐姑娘过来。”他大声呼唤厅外候着的下人,要他去请弃儿。 弃儿一听到贺英烨找她,马上就赶到花厅,迫不及待想跟他说刚刚在花园发生的事。 当她一进入花厅,看见杨子豪手中摇着扇子,安坐在黄花梨靠背圈椅上时都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呵呵,红桐姑娘。”他甚至厚颜无耻地跟她打招呼。“我说过,咱们一定会再见面。” 弃儿白着一张脸,先看看杨子豪,再看看贺英烨,只见他一脸漠然。 “整理好行李跟他走,我把你转让给他了。” 起初弃儿没听懂,以为贺英烨又在捉弄她,跟她开玩笑。 “你听见他的话了,他已经把你转让给我了,你还是赶快去整理行李跟我走吧!”杨子豪见弃儿动也不动,便知道她已经吓傻了,赶忙又提醒。 弃儿想动,但动不了,作梦也没有想到,贺英烨会这么轻易将自己给转让出去。 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件货物吗? 弃儿泫然欲泣。 在他心中,她还是当初那个随手可丢的戏子?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请夫子教她读书写字,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弃儿心中有千百个疑问,然而再多的疑问,都随着贺英烨冰冷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才想起,他老早警告过会丢弃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我懂了,我马上去整理行李。”现在显然就是他决定丢弃她的时候,她不晓得两个男人私底下做了如何肮脏的交易,也不想知道。 弃儿意外干脆的态度,大大吓了杨子豪一跳,看来这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如外面传说来得好,他随便挑拨一、两句就水到渠成,两人甚至未曾交谈。 杨子豪得意洋洋地等在花厅,准备带回最新的战利品,心想这次顺天之行果真是大有斩获,竟然只花了几千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一个绝世美女回家,旁人一定羡慕死。 当弃儿再度回到花厅,手上已经多了个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换回原先的破棉袄,摆明不想带走贺英烨买给她的任何东西。 她唯一舍不得放下的,是贺英烨送给她的牡丹鸟。那是她唯一的朋友,喜儿走了以后唯一的依靠,曾经她以为可以依靠贺英烨,但她不会再作梦了,在贺英烨的心中,她什么也不是。 “咱们走吧!”弃儿一身破烂可没吓着杨子豪,反正他大爷有的是钱,想买几箱的衣服就买几箱的衣服,他一定会好好疼她的。 杨子豪迫不及待地想带走弃儿,弃儿手拿着鸟笼和包袱跟在杨子豪后头,当着贺英烨的面离开他的生命。 一步、两步。 贺英烨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甩掉弃儿,所以他从头到尾不看弃儿,也不跟她多说话,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贺英烨,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 三步、四步。 然而,他错了!他没有办法忍受她离开,没有办法亲眼看她跟着其他男人离去,事实上,他连男人多看她一眼都嫉妒得快要发狂,又怎么可能允许她走出他的生命,走出他的视线?他办不到!他……他爱她,不能没有她。 这一刻,贺英烨终于向自己承认:他爱弃儿,爱得快要发狂! “等一下。”他从牙缝蹦出这句话,叫住杨子豪。“我改变主意了,红桐不能给你。” 随着贺英烨的临时反悔,杨子豪和弃儿同时转身,同时看贺英烨。 “你想毁约?!”杨子豪大呼小叫。 “随便你怎么说,红桐就是不能给你。”贺英烨走过去,紧紧抓住弃儿的柔荑将她拉到身后,发誓再也不让人看见。 “你出尔反尔,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生意场上,最注重承诺。点头之前要多考虑,一旦答应了就得照着协议走,谁违反常规,谁就要吃亏。 “后果我自会负责,不劳你操心。”贺英烨冷冷回道,更加深杨子豪的怒气。 “看来你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女人,连商誉都不要了。”杨子豪冷哼。“罢了,不过是个戏子,花钱买就有。”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凸显弃儿低下的身分,以强调自己对贺英烨的不屑。 “但是你放心,今天你对我的羞辱,我全都记下了,改天必定加倍奉还!”话毕,榻子豪旋即转身离去,贺英烨从此又多树立了一个敌人。 自始至终,弃儿就像一具傀儡任由他们摆来摆去,一会儿被丢到杨子豪身边,一会儿又被贺英烨抢回来,她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 贺英烨看着弃儿苍白的脸色,心里有种无法说明的抱歉,但他同时也生气弃儿的态度,她几乎跟他一样冷漠。 “你倒沉得住气。”也许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都要被带走了,还不说一句话,完全不吭声。”也许他也想试探她内心真正的想法,才会答应杨子豪荒谬的提议,结果却得到反效果,比她早一步坦承自己的爱意。 “有我说话的余地吗?”她不是不想说,不是不想大声吼出她的不满,但是她没有立场!在贺府,在他的心中,她什么都不是。 弃儿淡淡的一句回话,当场反打贺英烨一巴掌,打得他不知所措。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远比外人印象中要复杂得多,没有那么简单。 贺英烨知道自己理亏,似乎在她面前,他永远都在做愚蠢的事,永远都把事情搞砸,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可笑? “回房间去,不准再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给我添麻烦。”他首先要厘清的是自己的感情,和令人难堪的新发现,他竟然爱上一名戏子。 弃儿回到房间,心烦意乱地逗弄着牡丹鸟,逗着逗着,掉下泪来。 “呜……”为什么要如此对她,为什么? 爱情让每个人都心碎,使每个人都流泪。 窗外的大雪纷飞,像撕碎的棉帛,也像桐花。 ***book.ddvip*** “这儿要清扫干净!” “把那张桌搬到这边来。” “各厢房的被子都换过了没有?” 随着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和吆喝声,贺府进入了最忙碌的季节,每个下人都忙着除旧布新好过年,就弃儿一个人闲着。 无聊地凝视窗外的雪景发呆,弃儿全身的力气,好像在这寂静无声的日子中耗尽,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远处偶尔传来的打闹声,伴随着女仆又跑又笑的模糊身影,窜入弃儿的眼帘。她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羡慕她们的悠闲自在,至少她们的心是自己的,不必为谁囚禁。 “哈哈哈……”像花蝴蝶一般四处飞舞,女仆纵使干活儿也开心。 女仆身上各种花色的棉袄,随着她们之间的追逐晃动,好像元宵节灯市中施放的烟火,勾起弃儿对家乡的回忆。 她突然想起洪江的街道,以及一些特殊的风俗。每年一到除夕,家家户户就要贴门神,因为是商城,所以大多贴上两个“福”字或“东成西就”、“南通北达”、“江河顺遂”、“万事如意”这类和商业有关的吉祥话。到了晚上,团圆饭桌上头还得摆上屠苏酒、青菜和鱼,祈求来年清清泰泰,余钱余米,十足商城本色。 这些记忆都在弃儿脑中挥之不去,成了午夜梦回令人怅然的残影。如今她虽然锦衣玉食,再也不必害怕遭受班主儿子凌辱,或被戏班子的女眷排挤,但那时她至少是戏班子的一份子,就算日子过得再苦也有她一份,热闹她也多多少少能够参与,而不像现在只能关在看似豪华的院落,过着有如笼中鸟的生活。 “哈哈哈……” 女仆嬉闹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囚禁她的牢笼也越缩越小,压得她无法喘气。 “在想什么?” 贺英烨即是囚禁她的凶手,困住她心灵的人。 “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府里面很热闹。”大家都在准备过大年的事,跑来跑去就像是翅膀斑斓的花蝴蝶,在一片雪白中特别显眼。 “既然觉得热闹,为什么不去和大家聊天?”还要独自神伤。 “是你自己要我没事儿别踏出房间,免得替你招惹麻烦。”她淡淡地说出他先前的交代,怎么都无法抚平内心的创伤,他竟然想把她给别人。 “你真听话。”贺英烨走到弃儿面前,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抱怨,只有一丝看不见的伤痛。 “我一向如此。”弃儿的微笑中带有太多无奈,命运没有给她太多选择的权利,好像别人塞给她什么,她就得接受什么,唯一一次的叛逆是主动找他,如今看起来也是失败,他根本不在乎她。 他不在乎她吗? 看着弃儿一天比一天还要娇艳的雪颜,贺英烨仿佛看见白色的牡丹花张开了华丽的花瓣,不久就要惊艳全世界。 他不在乎她吗? 恐怕他是太在乎了,才会忧心忡忡镇日不安。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听话。”让他不安的原因,不只是她有如毒药般的吸引力,还有她高深莫测的心情,他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你希望我反抗你吗?”她还是那句老话,并期待得到同样的回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令弃儿讶异的是这回贺英烨的答案居然不同,可以说是大翻盘。 “我必须承认,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他既想要她全然臣服,又害怕自己拥有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自从当日她险些被杨子豪带走以后,他就一直存在着这样的恐惧,且随着时间的脚步,心中的恐惧越积越深。 他真的很害怕。 捧起弃儿的脸,深深地吻她,贺英烨决定以实际行动扫除心中的疑虑。他想要碰触她的心,她的灵魂,不想她身体的温度慢慢冷却掉,他想要保有她全部的热情。 侵略性十足的吻在贺英烨捧起弃儿小脸时瞬间落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烙进她的唇腔之间,在她的心上烙下永恒的姓名。 他们的情欲总是来得这么急、这么猛烈。每次总是才刚碰到对方,就恨不得将对方扒个精光,可笑的是他们又往往忍不到那个时候,所以他们几乎没有一次不是衣服还没除去,便迫不及待融入彼此的身体,今天也一样。 其实贺英烨也想过要改变。 将弃儿的褒裤和膝裤一起扯下来,贺英烨也想过他不能老是这么冲动,自己应该更文雅一些。 他不应该老是先进入她的身体,才开始脱她的衣服…… 他翻身让弃儿躺回身边,苦涩地发现到这回他们又只是赤裸下身,感觉自己真的越来越像野兽。 弃儿照例在欢爱过后便背对着他缩在床角,躲进自己的世界,让他无法触及。 “你在想什么?”他问过千百次同样的问题,亦千百次得到相同的回答。 “没想什么。”只是想念洪江的一切,她在这里好像外人,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一口。 “你想出去走走吗,到花园散步?”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不想。”花园再美,也是人的手打造出来的,不如洪江的风景自然阔丽。 贺英烨深深的叹气,不晓得拿弃儿怎么办,她最近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连读书也没劲儿。 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差点把她给杨子豪,藉此表达无言的抗议?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我买给你。”没办法跟她低头说对不起,贺英烨只得用礼物补偿对弃儿的亏欠,却形同打她一巴掌。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只除了他的心,但他给不起,她也要不起。 “还是你想看什么特别的风景,可以告诉我。”贺英烨碰弃儿的软钉子碰到怕了,她比他想象中倔强千倍。 想看的风景? 弃儿的脑中倏然掠过洪江的灯市,每年的元宵节,灯市的主事人都会请戏班子唱戏和施放烟火,那是她最欢喜的时刻。 她摇摇头,不认为贺英烨会真的带自己出门,他根本以她为耻,怕人家嘲笑身边带了个戏子。 贺英烨见状重重叹一口气,伸出手臂想将她的身子扳正。 “红桐——” “喀喀喀。”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贺英烨伸手的动作。 “谁?”好大胆敢打扰他。 “少爷,是我。”总管语带歉意地在门外喊道。“铺子的大掌柜托人传话,说是请您到铺子去一趟,有重要的客人来访。” 现在是油号最忙碌的时刻,照理说贺英烨应该留在油号接见各分号来的掌柜或是油商,他却时常找机会溜回来。 “跟大掌柜说我马上过去。”贺英烨蹙紧眉头瞪向门外,幸好有门板挡着,总管才没平白挨白眼。 “是,少爷。”总管传完话后马上溜之大吉,最近少爷和红桐姑娘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害他们这些下人也跟着为难。 贺英烨着实踌躇了一会儿,才下床着装。 “我去铺子了。”他根本完全把她当妻子看待,连要去哪里都跟她报备。 “嗯。”弃儿随便应了一声,完全不想理他。 他着好装以后,打开房门就要离去,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一个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声音。 “我想看烟火。” 弃儿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见,但贺英烨却听得一清二楚。 轻轻带上门,贺英烨微笑。 她想看烟火,他听见了。 第八章 一年明月打头圆,正月里的第一个十五,是元宵。 元宵可是个大节日,别名“灯节”或是“上元节”,整个大明国到了这一天总要大肆庆祝,没一处例外。 太祖曾下诏,自正月初八到十七为止,家家户户都要张灯。于是,每到了元宵节前后,整个大明国就好像变成了不夜国,用油量也跟着增加,大家皆拚命采买燃油或是蜡烛,以应付为期十天的张灯。 顺天乃朝廷所在,既是京师,又为皇都,气势当然不同于大明国其他城镇。正月初十起,东安门外迤北大街,会有灯市贩卖各种花灯。到了元宵节前几天,靠近灯市的房子租金还会大涨,人人都想占据一个好位置以便赏灯。 “好漂亮的花灯啊!” “您瞧那座灯山扎得多牢靠呀!” “可不是……” 整个灯市,不时都听见惊呼声从某个角落传出来,不一会儿又被另一波呼声淹没,景象煞是有趣。 身披裁缝今早刚送来的连帽大斗篷,弃儿陡然瞪大双眼,就和其他观灯的民众一样兴奋,一样惊呼连连。 她伸出小手拉拢大斗篷的开襟,抵挡入夜后的寒气。长至脚踝的大斗篷,从帽檐开始内部皆铺上一层厚厚的貂毛,这在北方的冬天十分有用,可以使身体保持温暖,不教呼啸而过的寒风给吞没。 “把帽子戴上,别冻伤耳朵了。”在弃儿身旁的贺英烨,见她兴奋到连受风都不怕,忙伸手帮她帽子拉好。 弃儿的双颊因低温而染上红晕,微红细致的小脸,在灯火的照耀下好似粉红色的珍珠,教人忍不住想收藏。 “我没注意到。”她喃喃地摸自己的耳朵,真的变得好冰。 “你只顾着赏灯,哪还会注意这些小事儿?”贺英烨的眉头挑得老高,表情虽严肃,但仍掩不住笑意。 弃儿起先以为他在生气,又开始不知所措,直到瞥见他嘴角的笑意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于是脸更红,他真爱捉弄她。 “谢谢你。”她低头喃喃跟他道谢,贺英烨则是握住她的手,弯身在她耳边说谢就不必了,以后对他好一点儿就行。 弃儿于是满脸通红,不过她也看出他今儿个心情似乎很好,仿佛也感染了众人亢奋的情绪,变得更为开放,相较之下她就显得非常保守,一心想挣掉他的手。 “你不要一直握着我的手比较好。”弃儿发现好多人都在看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他们。 “为什么?”贺英烨反问她。 “因为……”因为大家都在看,而且他又是京城的知名人物,如果让人家看见他带一名戏子来逛灯市,怕是会给他的名誉带来不良影响。 “嗯?”贺英烨不懂她为什么吞吞吐吐,不把话说明。 弃儿摇摇头,不晓得怎么解释内心的恐惧,总觉得自己不该出门。 “我们走吧!”反正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他放弃了。“我在迤北大街那边的酒楼订好位子,再晚就看不到主灯了。” 今年的主灯是两条巨龙,重达好几百斤,得要几十个大男人才扛得动,据说会在东安门附近绕行一周,精彩可期。 贺英烨自信满满地拥着弃儿穿越人群,沿途又吸引更多人的目光。贺英烨长得俊俏,这事儿京城人人都知道,已经是旧闻,真正引起人们好奇的,是弃儿。 尽管她那一身雪白肌肤都隐藏在宽大的斗篷之下,小脸在毛帽的衬托下却异常精致,凡是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灯市原本就是风情万种。 除了展示各色各样的灯饰之外,还有百戏贯穿其中。这些本地或是打外地来的杂耍团,或是击丸蹴鞠,或是踏索上竿,此外还有现场烧炼药方、摆摊说书等等,看得弃儿眼花撩乱,差点跟不上贺英烨的脚步。 “今儿个晚上真热闹。”弃儿难以掩饰兴奋之情,对街那头还有人在猜灯谜,一群人围在一起讨论谜底,想破头的苦思样儿煞是有趣。 “你也想同人家猜灯谜吗?”贺英烨停下脚步问弃儿,她连忙摇头。 “我不想……”凭她读的那一点儿书恐怕连谜题都看不懂,更何况解谜题,别折腾她了。 “我想也是。”他嘴角微微上扬地回道,摆明和她开玩笑,弃儿又是满脸通红。 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 弃儿一面努力跟上贺英烨的脚步,一面偷偷瞄他。 他心情好到一直跟她开玩笑,一直逗着她玩,跟平日完全不同。 那边有一群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提着灯笼成群结队扫街,笑得非常开心。 “你们看,那个男人长得好俊……” 这边来一票身穿锦袍,手持折扇猛扬的富家少爷,手上提着灯笼逛大街,不晓得是在看灯还是在看姑娘。 “喂,你们看那边那位姑娘,玉人儿似的……” 结果贺英烨和弃儿的一举一动全入了众人的眼帘,成了当晚最耀眼的风景,弃儿对此极不适应,她习惯躲避人群。 “比起洪江,京城的灯市如何?要来得有趣多了吧!”贺英烨由她突然挨着他靠的身躯,看出她很紧张,和她聊天想办法让她放松。 “洪江是个小地方,当然无法和京城相比,不过灯市的规模也不小。”她最怀念的是主灯以后的施放烟火,不晓得京城有没有相同的习惯? “哦?”贺英烨闻言挑眉。“听你这么一说,有机会我还真想看看呢!”看她是不是吹牛。 “嗯……嗯。”弃儿点点头,心跟随着他这一句话小鹿乱撞了好几下,就算只是随口说说,也能勾起她的幻想。 其实贺英烨不是随口胡诌,而是认真考虑带她回洪江。她在京城不快乐,这点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但他又无法离开京城,唯一的方法,就是带她回洪江一趟,以抒解思乡之情。 思乡,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戏班子只留给她痛苦的回忆,但洪江毕竟是她生长的地方,她会怀念洪江,也就不足为奇了。 偷偷再瞄贺英烨一眼,弃儿总觉得他最近不太一样,好像……特别温柔? “看什么看?”察觉到她异样的眼光,贺英烨扬起嘴角促狭道。“我长得很好看吗?”明知她只是好奇,他就是忍不住要捉弄弃儿,看她羞红脸的模样。 弃儿果真羞红脸低下头,不敢看贺英烨。 他真的长得很好看,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如果他自己还没发现,从别的姑娘家爱慕的目光,也可以知道自己有多俊俏,干嘛故意问她? 她有趣的反应,让贺英烨又是一阵闷笑,引来更多人的注目。光他一个人就够瞧了,如今再加上弃儿,整座京城都要为之倾倒。 只是在羡慕的同时,耳语也开始流窜,传遍大街小巷。以前只是听说,现在谁也不能否定弃儿的存在,贺英烨真的将一名戏子接回家同住。 人们对贺英烨和弃儿两人的注目,就跟灯市里面贩卖的灯笼一样多,一样亮,转个身就能能将所见所闻放大一倍。 贺英烨和弃儿手牵手,亲密地逛灯市,既不管旁人好奇的目光,也不管谣言怎么传,在这一刻爱情至上,其他都可以去死。 他们边走边逛,边逛边看,终于让他们逛到迤北大街。几十尺宽的迤北大街热闹非凡,人群多到摩肩擦踵水泄不通,他们差点走不过去。 “不好意思,借过。”贺英烨以肉身帮弃儿开道,表现非常英勇。 “对不起。”弃儿在穿越人群过程中老是踩到别人的脚,只得不断地道歉。 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沉浸在这欢乐的气氛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当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客栈门口,两人的嘴角也和大家一样噙着笑意,一样陷入疯狂。 不过酒楼里头的气氛可就不一样了,偌大的酒楼居然没有半个人。 “贺少爷,您终于来了,可把小的给急死了,小的还以为您不来了!”掌柜一看见贺英烨现身,立刻松了一口气,连忙趋前迎接。 “李掌柜,我拜托您的事儿,您都准备好了吗?”贺英烨不以为然地看着店掌柜,他泰半以为他会食言。 “都准备好了,最容易看见主灯的位子是吧?这边请。”掌柜的哪敢怠慢,贺家少爷肯光临他的酒楼感激都来不及了,肯定把一切都打理好。 弃儿不知所措地望着贺英烨,没半个客人的酒楼她还是头一次碰见,特别今儿个又是上元之夜,照理说会挤得水泄不通。 “我包下整座酒楼了,我不喜欢被人打扰。”尤其今晚又如此特别,更需要安静。 “我懂了。”原来如此,他包下酒楼了。这跟他的个性很吻合,什么东西都喜欢独占,连上元节赏灯也一样。 店掌柜的帮他们清出一个二楼面对主灯的包厢,只要坐在窗边,就可以将楼下看得一清二楚,果真是赏灯的好位子。 “贺少爷,这位子还行吧?”掌柜的够用心,包厢整理得一尘不染不说,还将所有桌巾、挂帘都换过了,厢房里且摆上一盆兰花,淡淡的香气很容易引人心醉。 “我很满意,谢谢李掌柜。”贺英烨随手拿出十两银子打赏,掌柜差点没乐歪嘴,不愧是京城五位年轻的霸主之一,够阔气。 弃儿见状不禁想起贺英烨给她的一两纹银,不晓得还在不在? 小二进来送酒送点心送水果,匆匆来匆匆去,也拿到了打赏。 三层楼高的酒楼,于是变得异常安静。 贺英烨起身帮弃儿解开身上的大斗篷挂好,接着也脱掉自己的斗篷跟她挂在一起,光从斗篷的排列方式,就可看出来他们的关系已经悄悄改变。 弃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大曲白酒,一股热气随即冲上脑门,她的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 贺英烨坐在她的对面啜酒,观察弃儿紧张的神情,觉得她真是有趣,他们俩天天黏在一块儿,可每回独处,她还是一样紧张,是天性吗? 他放下酒杯,琥珀色的双眼直盯住弃儿不放,害她更紧张。 “呃……”她甚至紧张到嘴唇发抖,心儿怦怦跳,贺英烨索性伸出手臂,将她拉进怀中—— “主灯开始动了,快看!” 楼下传来阵阵骚动,阻断他接下来的意图。 贺英烨闻声重重叹一口气,搂住弃儿的纤腰挤到窗边看花灯,算它狠,懂得挑时间破坏他的好事 弃儿小鸟依人似地靠在贺英烨的身边,和他一起看楼下开始舞动的主灯。 “哇,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长的灯呢!”一节接着一节,从龙尾开始蜷曲盘踞的灯身,组合成一条巨龙,占住整条大街。 “等一会儿,它会从这里开始往东安门走,那个时候才好看。”现在只是刚开始,龙头都还没抬起来,遑论是龙身。 “真希望快点开始游行。”弃儿一张小脸直往楼下压,就怕看不见抬龙头的关键时刻。 弃儿孩童似纯真的反应,使得贺英烨的嘴角不知不觉扩大,庆幸今晚有带她来逛灯市,才可以看见她这么俏皮的表情。 “抬龙头喽!” 过了半晌,只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整齐的吆喝,重达三十斤的龙头被五个男人同时抬起来,开始沿街绕行。 这个场面真的很壮观,别说弃儿从未见过,京城的灯会主事也是头一遭做这么巨大的花灯,所费不赀不说,师傅也不好找。所以今年的灯市才会涌进这么多人,大家都想看这座巨龙花灯全亮起来会是什么模样,结果没教大伙儿失望,整个过程只能说赞。 巨龙是主灯,所以走前面,接下来是齐天大圣,然后又是天女散花,巨大的花灯和人潮将整条迤北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弃儿看得眼花撩乱,洪江的灯市也很热闹,但跟京城真的没得比,光规模就比人家小上好几倍,也没那么多大型花灯。 一组又一组的花灯从酒楼下面经过,弃儿站得脚都累了,但仍是目不转睛,直盯着花灯看。 如此不知经过了多久,首先带头绕行的巨龙又回到大街,人们一看见龙头,现场立刻响起一声欢呼,尤其是灯会的主事者,更是个个笑到合不拢嘴。 今年的灯会,太成功了! 弃儿以为灯会到此为止,有点遗憾又觉得解脱,至少她终于可以坐下,不必再站着了。 她才想离开贺英烨身边,马上被他拦下来,叫她不必急着走,精彩的还在后头。 弃儿不明就里的看着贺英烨,只见他脸上挂着一抹神秘的笑容。 她看看楼下,再看看他,怎么也猜不到他葫芦里面卖什么药。 “砰!砰!” 突然间升起的烟火,划过天空,在夜里绽放光芒。 “砰!砰!” 七彩绚烂的颜色,宛如有人拿着染坊里的染料整桶倒向人群,引起阵阵惊呼。 “好美哦……” 不敢置信地用手捂住小嘴,弃儿的眼中闪烁着烟火的光芒,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亮。 “这……”她转头看向贺英烨,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你不是一直想看烟火?”贺英烨温柔地对她笑了笑。“为了达成你这个愿望,我特地拜托灯会的主事帮忙准备烟火,当然,我也出了些银两。”几乎买下半条笼。 “我、我是想看烟火。”弃儿已经激动到不会说话。“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想看烟火……” “你说的啊!”贺英烨笑笑,觉得她好傻,但傻得可爱。 “啊?”她、她没跟他做过这项请求,除非…… “下次对我有什么要求,请直接告诉我,不要只会自言自语。” 他果然听到她那天自己说的话,真是窘死了。 “红桐。”贺英烨支起弃儿的下巴,要她正视他,不要老躲进自己的世界逃避。 “以后有什么心事,都要让我知道,别老是跟我打哑谜。”他不想一直猜测她的心意、她的想法,那会让他觉得累。 弃儿欲言又止地张着小嘴,她不知道他居然也会在乎她的想法,这是否代表他开始关心她,抑或又是另一场游戏? 但爱情从来不是游戏,至少他们双方都相当认真。他们或许不懂表达,或是过于自卑或骄傲,但绝不是在玩游戏。 在烟火的照耀下他们接吻,热情在同一刻燃起,十五夜一向令人销魂。 察觉到贺英烨的企图,弃儿先是害羞,后惊慌。 “等一下掌柜的和小二会进来。”她抗拒地推开他的胸,但下身却陷入他的钳制,他又瞬间把她扒得精光。 “我交代过,他们不敢进来。”况且大家都忙着看烟火去了,谁有空理他们? “可是……” 抗议无效,她的唇和酥胸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落入贺英烨的掌控中,从此没去了声音。 他们接下来的交合就和夜空中绽放的烟火一样教人目眩神迷。 “砰!砰!” 弃儿赤裸的粉臀随着贺英烨有力的冲刺,一直撞击窗台。 “啊!啊!”淫叫声直达天际。 一场美丽的烟火改变了贺英烨两人的关系。自从元宵夜以后,他们变得更亲密、更甜蜜,更像夫妻。 灯节过后的第五天,家家户户都把灯收起来,但今年的欢乐气氛势必将会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成为不朽的传奇。 弃儿无疑是其中最幸福的人。她在那晚重新找回她的快乐,同时获得前所未有的甜蜜。 她快快乐乐地抱着书本回荷香苑,打算换件袍子,再洒上几滴蔷薇水,以最佳的状况迎接情郎。 他有说过,今儿个会回来吧? 弃儿转动眼珠想了想,不是很确定贺英烨会不会又工作到一半突然返家,他并不是交代得很清楚。 但是她确定如果他有回家,就一定会去找她,一定会与她缠绵。 想起他们每回欢爱时的激烈场面,弃儿就脸红。更糟的是,她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无止无境的热情,身体也越来越放纵。 弃儿因为到书斋同夫子学习,无缘得知稍早的骚动。回到荷香苑的途中,看见女仆们指着她掩嘴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也不想搭理,反正一定不是讲好话。 弃儿知道府中的女仆都嫉妒她、讨厌她,暗地里取笑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名下贱的戏子,凭什么独占贺英烨?只是她们同时也忘了,就算没有弃儿,贺英烨也不会对她们感兴趣,他从不招惹女仆。 所谓好兔不吃窝边草,凭他的家世长相,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多得是,犯不着对身边的人下手。 踩着轻快的脚步,回到荷香苑,弃儿发现房门已经被打开,莫非是贺英烨提早回来? 想到立刻就能见到情郎,弃儿跨大脚步冲向房间,结果没见着心上人,倒见到一位姑娘背对着她,两眼盯着贺英烨留下的衣物若有所思。 “请问……”她小心开口询问来人的身分,好奇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 年轻女子一听见弃儿的声音立刻转身,面带微笑地看着弃儿。 “想必你就是红桐姑娘吧!” 对方不回答她的话便罢,反倒先指出弃儿的身分,让弃儿相当惊讶。 “是的,我就是红桐。”弃儿怯怯地点头。“请问您是……” “我啊?”年轻女子指着自己,带着再温暖不过的笑意答道:“我叫做闵斯琳,是英烨哥未过门的妻子。” 年轻女子不愠不火的回答,将弃儿瞬间由天堂推向地狱。 第九章 蹬蹬蹬…… 贺英烨急如闪电的脚步声,尖锐地划过曲字型的长廊,直往荷香苑奔去。 从接到总管通风报信那一刻开始,他的脚步就没停过,只希望来得及阻止两个女人见面。 “红桐!”他喘呼呼地闯进弃儿的房间,正好看见两个女人在对看,弃儿的脸色苍白,闵斯琳则是神色自若,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情绪。 “英烨哥,你回来了,铺子不忙吗?”闵斯琳一看见贺英烨出现,马上跟他打招呼,弃儿始终白着一张脸,身体忽冷忽热,这位美丽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 “琳儿……”贺英烨几乎跟她一样苍白的脸色,证实了闵斯琳并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存在着婚约关系。 “好久不见,近来好吗?”闵斯琳笑呵呵,精明的目光中有藏不住的智慧以及自信。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贺英烨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有些乱了手脚。 “昨天。”闵斯琳甜甜一笑。“昨儿个夜里我才刚进城,就有一堆人争先恐后跟我提起红桐姑娘的事,我忍不住好奇,今儿个一早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也提早回来,真是巧。” 闵斯琳不愧是在商场上打滚的女中豪杰,短短几句话就道出所有情况:她已经知道他包养弃儿的事,所以别想隐瞒她。有关于他和弃儿两人之间的种种传闻,大街小巷随便拉一个人都问得到,看他做得有多过分。她只不过是好奇过来看看,他马上就从油号冲回家,就怕她欺侮他的心上人,也不想想谁才是正牌的未婚妻,他能够这样对待她吗? 闵斯琳可不是好惹的,精明干练不说,威胁人的功夫也是一流。她甚至不必多开口,凭几句话就能将对手摆平。此外她还是出了名的爱钻小巷子,专走旁门左道。在生意上是个难缠的对手,在感情上则是个谜,没人看过她恋爱的样子,这可能跟她打小就跟贺英烨订亲有关,毕竟都已经名花有主了,还谈什么感情>。还是做好生意比较实际。 笑吟吟地看着贺英烨,闵斯琳既不哭也不闹,一双锐利的眼睛也敛去不少平日的光芒,情绪平静到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该替咱们两个引荐一下?”见贺英烨说不出话,闵斯琳索性建议。 “老是要咱们两个这样站着对看,好尴尬哦!”她接着又补上一句,还是一样笑脸迎人。 贺英烨无奈地干咳,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未婚妻这么难应付,应付十个油商都比应付她一个人轻松。 “这位是红桐姑娘,我从洪江带回来的。”他勉强介绍了一下和弃儿相识的过程,感觉就像在推诿,不过闵斯琳可不会轻易饶过他。 “洪江?”闵斯琳故意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那不就是你前些日子去的地方,看来那边的风景真的教人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呢!”她暗指他离不开弃儿,事实上也是。 “洪江的风景是很美丽。”贺英烨咬牙切齿地回道,看得闵斯琳心情大好,早该有人出面教训一下这个自大的混蛋。 “我呢?”她笑嘻嘻地指着自己。“你怎么不向红桐姑娘介绍我?” 闵斯琳的态度摆明了要看贺英烨出糗,这也不能怪她啦!毕竟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爹娘眼中的乖宝宝,姑娘们口中的贵公子,难得看他做错事,遑论陷入爱情。 面对闵斯琳咄咄逼人的态度,贺英烨也只能咬牙接招。 “她是我的未婚妻,叫闵斯琳。”说这话的时候,贺英烨刻意逃避弃儿伤心欲绝的眼神,闵斯琳觉得很有趣,她从未见过英烨哥如此狼狈,看来爱情的力量不小啊,连英烨哥这么顽固的人都可以改变。 “请多指教了,红桐姑娘。”只不过,还不够,一点点改变不足以扭转局势,她得想个办法才行。 “……不敢当,闵小姐。”弃儿哀伤地看着贺英烨,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没对她说,害她像个傻子? 一股看不见的情绪在弃儿和贺英烨两个人之间流动,这股情绪混合了伤痛、不满,还有更多的哀愁,每一样都有待解决。 闵斯琳夹在他们之中,脑筋动得飞快。 很明显他们都互相爱着对方,但她怀疑像贺英烨这么骄傲顽固的人会放弃自尊,承认自己爱上一名戏子。就算他内心承认,对外他也绝不可能低头,毕竟有太多外在的因素,让一个骄傲的男人怯于表达他内心的爱,而她非常不幸地也是束缚他的因素之一,不是她自己愿意的,但她有义务帮他解脱,也替自己解套。 “英烨哥,你太过分了哦!”想妥办法后,闵斯琳故意跟贺英烨抱怨。“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你有了别的女人不打紧儿,还让她住进我的房间,至少也该想办法托人知会我一声。” 闵斯琳技巧性地让弃儿知道,她目前所住的荷香苑是属于谁的院落,这一击又正中红心打对目标,弃儿的心都被打痛了,他居然安排她住在自己未婚妻的房间,好一个天大的羞辱。 “对不起。”该死,琳儿到底想怎么样?“我只是想反正你也没用过房间几次,不需要特别为你保留。” “那你也不能拿来金屋藏娇啊!”闵斯琳笑呵呵,比谁都明白贺英烨为什么让弃儿住进荷香苑。因为这座院落最隐密、最安静、最舒适,在某些方面还具备了特殊意义,为了种种无法说明的原因,他便安排她住到这儿来了,真是有心。 “我说过了,对不起!”贺英烨整个心烦。“我会让红桐,尽快搬离这里……” 贺英烨这不得已的决定,很明显又伤了弃儿一次。闵斯琳看了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若不下猛药,贺英烨骄傲的毛病是永远不会治好的,只好狠下心喽! “抱歉了,红桐姑娘。”闵斯琳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毕竟我才是英烨哥‘真正’的未婚妻,这座院落原本就归我所有,这是贺伯父生前答应过的,就请你多多包涵。” 打击弃儿的信心还不够,闵斯琳甚至把贺老爷子的承诺都搬出来。贺英烨的脸色倏然刷白,他居然该死地忘了自己对父亲的承诺以及责任,还要外人提醒,真是太惭愧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占了你的院落,真的很抱歉。”什么立场都没有的弃儿,只能委曲求全低头道歉,眼泪明明都已经在眼眶打转,还是不敢让它流出来。 “这也不能怪你。”闵斯琳耸肩,说话客气但表情十分骄傲。弃儿终于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大小姐,有些事情是读再多书也学不来的,比如家世。 “琳儿——” “不过说起来我还真嫉妒你啊,红桐姑娘。”闵斯琳打量弃儿,发现她还真是一个罕见的美人胚子,难怪英烨哥会着迷。 “我听说英烨哥还特地请了夫子进府来教你读书识字……”说着说着,她忽地转头看向贺英烨。“你一定很爱她,才会有这种举动,对不对?” 闵斯琳的天外飞来一问,毫无疑问打中了贺英烨的罩门。就如同闵斯琳所猜测,他是很爱弃儿,但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承认,特别闵斯琳目前的身分还是他的未婚妻,更是承认不得 “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才会想到请夫子教她读书写字,你别想太多了。”他敷衍式的回答,又在弃儿胸口插上一把剑,刺得她好深好深。 “真的只是这样?”闵斯琳还是怀疑。“不是因为你爱她、疼惜她、怕她在府里无聊?” 她说的这些话,正是贺英烨当初的心情。只是当时他不明白,现在也不能承认,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确实如此。”他这句话,毫无疑问又剌了弃儿一次,她已经数不清胸口插了多少把剑了。 “那好。”闵斯琳决定拿把大刀一次砍两个人,教会他们什么才叫痛。“既然你不在乎她,也不爱她,现在的情形又变得这么尴尬……” “不如这样吧!”她看着两个人笑笑。“你干脆把红桐姑娘给我当丫鬟,如此一来,大家都不必伤神,也不必费心想日后的安排。”一石二鸟呢,呵呵。 “你要红桐给你当丫鬟?”听见闵斯琳的提议,贺英烨的脸都白了,弃儿更是激动到几乎站不住脚。 “是啊!”闵斯琳理所当然的点头。“反正我正缺一个丫鬟,她的手看起来也满灵巧的,应该会做得不错。” 闵斯琳显然打量过弃儿那双刻意保养过的葱白玉手,明知道它们不是用来做粗活,还故意要贬低它们的价值,硬要它们干活。 “你府里的丫鬟多得是,不一定要红桐,或是从我府里挑一个走也行。”贺英烨明白闵斯琳是故意整弃儿,却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制止。 “你看,你明明就舍不得,还说你不爱红桐姑娘。”闵斯琳看准贺英烨的弱点攻过去,这招杨子豪也曾用过,当时有效,现在效果依然在。 “区区一个女人,没有舍不舍得的问题。”比杨子豪更棘手的是,闵斯琳是他的未婚妻,她说的话比杨子豪更具杀伤力,也更有立场。 “大话不要说得太早。”闵斯琳勾起嘴角。“你应该清楚我的个性,一旦你答应把红桐姑娘让给我,可没有那么容易再要回去,我不是杨子豪,不会轻易放人。” 闵靳琳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明了她连杨子豪的事都知道。贺英烨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她的耳目众多,仆人们的心也都向着她,想打听任何消息,随便勾几下手指,就有一大堆人争先恐后嚼舌根,不愁没有消息来源。 “我这次绝对不会跟你要人。”贺英烨被激到耳根子微红,尴尬不在话下,闵斯琳到底还是他的未婚妻,没有人会被未婚妻当面掀底还无动于衷。 “说定了哦!”闵斯琳笑容满面,表情得意洋洋。“如果你跟我要回红桐姑娘,就不是男子汉,名字也得倒着写。” 她存心不给贺英烨下台阶,让贺英烨好尴尬。 “我绝不会跟你要回红桐,你放心吧!”在闵斯琳戏谑式的胁迫下,他再一次承诺,弃儿也再一次心碎。 “最好如此。”闵斯琳原则上不相信他的鬼话,痛都已经写在眼底了,还硬要表现男子气概,那她也没办法,只好成全他喽! “红桐姑娘,那么就委屈你跟我一起回去,我相信咱们一定能够相处愉快。” 闵斯琳笑着面对弃儿,但弃儿的脸却是转向贺英烨,无声地问他: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要把我给你的未婚妻,你就不怕我心碎死掉? 然而答案是那么显而易见,为了保全自尊,他又再一次做了一个负心的人,再一次点头道:“去吧!” 他甚至不愿意多说几句,不愿意跟她解释,他是万不得已,这是因为没有立场下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他也很抱歉。 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句道歉的话,他可以跟他的未婚妻解释一堆她听了都觉得好笑的理由,却不肯跟自己说不得不让她离去的原因,可悲的是她跟他一样没有立场,因为他已经买下她,她的命也是他的,他爱把她给谁就给谁,她没有权利多说一句。 “我马上去收拾行李。”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她才能够清醒,才能够向自己证明过去那些恩爱岁月只是一场梦。 “红——”贺英烨原本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下。 是梦就不要沉迷得太深,最好早点儿醒来,早一点认清事实,她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一切都是自己在痴心妄想。 弃儿的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都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虚幻。 “不必收拾行李了。”闵斯琳一桶水浇进弃儿空白的意识里,帮助她清醒过来。 “反正英烨哥会派人送过来,对不对?”她嫌刺激弃儿一个人不过瘾,再刺激另外一个,贺英烨只能点头。 “对,我会派人送过去。”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未婚妻,简直是恶魔。 “走吧,红桐姑娘。”是魔也好,是神也罢。反正她都已经干了,就让她干到底,说不定会有好结果呢! 又一次地,弃儿没有任何选择,就被贺英烨往外推。 贺英烨目送弃儿和闵斯琳一道离去,额头的青筋爆凸,双拳握紧,牙根差点没咬断。 你又再一次输给自己的自尊心。 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嘲笑他。 你不但伤害自己,也伤了红桐,你有没有看到她绝望的眼神? “……可恶!”铁拳重重打向柱子,贺英烨比谁都痛苦。 “可恶!”柱子被打凹一个洞,犹如他落陷的心情。 ***book.ddvip*** 话说京城有五位年轻的贵公子,被称为“京城五霸”。这五位贵公子,有承袭家业的,也有独力开创出一片江山的,不同背景,但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非常有钱。 闵氏和贺氏皆属于祖上积德,后世享福之流。自祖爷辈开始,就利用不同管道做各种生意,赚进大把银两,累积到闵斯珣和贺英烨这一代已成巨富,说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也不为过。 僵硬地站在闵府的花厅,弃儿仿佛又回到到达京城的第一天那般不知所措。只不过那时让她害怕的是环境,现在是闵斯琳,她正用一双锐利灵活的双眼上下打量着自己,那让她非常不安。 “嗯……” 闵靳琳突然问出声吓了弃儿一跳,以为她要开口斥责自己。 “福安,沏一壶九龙茶端来花厅,记得要给两个杯子!”结果她却是在喊仆人。 “听见了,马上来!”妙的是外头不见人,却有人应声,真不晓得那些下人都藏在哪里。 弃儿浑身不自在地看着地面,闵府虽然和贺府一样大、一样漂亮,但显然要比贺府热闹许多,人跟人之间也来得亲密,不像贺府总是冷冰冰。 “小姐,茶给您端来了。”名叫福安的下人,拎着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摆上桌,帮忙倒了两杯茶以后急忙退下。 “红桐姑娘请坐,咱们喝杯茶,边喝边聊。”闵斯琳拍拍她身边的黄花梨圆后背交椅,邀她坐下。 弃儿有些迟疑,又有些不安地看着闵斯琳,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就只是喝茶聊天,别想太多。”闵斯琳明白弃儿的疑虑,亦不以为意,反倒是弃儿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好像太小心眼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下。 “请喝茶。”闵斯琳观察弃儿那双葱白玉手,发现它们真是美极了,她一定很小心保养。 弃儿双手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还是很紧张。 “你一定以为我会虐待你对吧?”看穿弃儿的思绪,闵斯琳笑嘻嘻地问弃儿,害她差点被茶梗到。 “我……我……”弃儿轻轻放下茶杯,手足无措地四处乱看,就是不看闵斯琳,怕丢脸。 “呵,被我猜中了。”闵斯琳得意洋洋,这表示她的策略成功,演技也不赖,才能一次骗倒两个人。 “闵小姐……”弃儿完全被搞糊涂了,如果她不是为了报复贺英烨,为什么带自己回来? “叫我琳儿,或是琳儿姊姊。”闵斯琳摇头,不喜欢这么见外。“你的年纪应该比我还小吧!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七。”弃儿很自然地答道,总觉得越来越迷惑,闵斯琳看起来和在贺府时,完全不同。 “我十八,所以你还是得称我一声琳儿姊姊。”这么小就遭英烨哥蹂躏,英烨哥真是罪恶。 “呃,我……”弃儿有些赧然,从来没有同年龄的女生对她这么亲切过,真有些不习惯。 “你的名字真特别——红桐,满有意境的。”她是戏子出身,却拥有个如此雅致的名字,真教人惊奇。 “其实、其实我原来的名字,并不叫红桐……”虽然雅致,但弃儿总觉得不习惯,总觉得这名字不是她的。 “哦?”这倒意外。“那你本来叫什么?” “叫弃儿。”她呐呐回道。 “被丢弃的孩子?”闵斯琳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 “嗯。”弃儿用力点头。“我尚在襁褓时,就被丢弃在戏班门口……” 所以叫弃儿,真是可怜的孩子。 “所以现在这个名字是谁取的,英烨哥吗?”闵斯琳马上就知道是谁造的孽,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你怎么晓得?”弃儿好奇地看着闵斯琳,觉得她好神奇。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干这种事。”闵斯琳耸肩,“他那个人有洁癖加怪癖,非得要有好听名字的女人,才能够上他的床。”他会嫌她的名字难听,也不意外啦! “你好像很了解英烨。”他确实就像她说的有洁癖,可他们欢爱的时候又不挑场所,真的很矛盾。 “从小混到大,想不了解都难。”闵斯琳笑嘻嘻地回道。弃儿发现她跟自己想象中的大小姐不一样,好像又更奔放些,这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那我就要问你了,你比较喜欢现在这个名字,还是原来的名字?”闵斯琳确实比别的女孩更奔放、更具个人主观意识,这点弃儿倒没弄错。 “我?”弃儿指着自己,茫然。 “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英烨哥帮你取的名字。”她注意到每回叫她红桐,她总是不太自在。“如果你比较适应以前的名字,不如就叫回原来的弃儿,虽然不够文雅,但总是标记着你的身分,人不能忘本。” 闵思琳所讲的,其实就是弃儿心里所想的,只是她不像闵斯琳能够这么明确表达出心里的想法,所以她真的很羡慕闵斯琳。 “我、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弃儿。”那才是原来的她,她想做回自己。 “那么以后我就叫你弃儿。”闵斯琳很高兴她终于踏出第一步,不容易哪! “我……我很抱歉占用你的房间,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你的院落。”她以为荷香苑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没想到另有主人。 “没关系,我一点儿都不在意。”闵斯琳潇洒地挥挥手,要弃儿别提了。“就像英烨哥说的,我没用过房间几次,小时候还跟爹娘去住过,这些年几乎没有再踏进过半步,要不是贺伯父坚持一定要帮我留下来,实在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拿来当客房都好,比较不会浪费。” 闵斯琳到底是商人,凡事讲求物尽其用。 弃儿安静地听闵斯琳说话,好羡慕闵斯琳能够这么早就认识贺英烨,而从贺英烨对待闵斯琳的态度来看,他也颇尊重闵斯琳,想来就是出身的不同。 “我猜,你应该不知道英烨哥已经订亲的事。”闵斯琳一眼就看出弃儿是个好女孩,不会故意跟人抢丈夫。 “我是不知道。”弃儿难为情的点点头。“没人告诉我。” 果然。英烨哥不说,大家也不敢说,说了可是会丢差事的,谁敢多嘴? “其实,你也不必难过。”闵斯琳微笑。“英烨哥虽然同我订亲了,却是双方父母许的亲,我和英烨哥之间也没有男女之情,这点你可以放心。” 闵斯琳明白弃儿内心的恐惧,亦认为她太没自信。 “英烨哥的心还是向着你的,依我看,他很爱你,现在一定很后悔把你给我,说不定还会捶胸顿足,抱头痛哭呢!”有些人就是欠修理,非得等宝物不见了以后才来后悔,才来追随,她最喜欢修理这种笨男人。 “他才不爱我,他根本把我当成货物。”弃儿虽然因为闵斯琳诚恳的解释而放下心来,却不同意她的看法。 “是吗?”闵斯琳不以为然地挑眉。“那咱们来打赌好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不出七天之内,英烨哥就会登门跟我要人。” 七天是一个男人忍耐的极限,如果他忍得过七天,她就跪下来,尊称他一声“大师”,恭贺他荣登西方极乐世界——憋死。 “不可能。”弃儿自以为了解贺英烨,认为他绝不可能为了她这名小小戏子放弃自尊。 “等着瞧。”就怕他到时想要也要不了,她才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闵斯琳表现出来的自信态度,让弃儿看了十分羡慕,真希望自己也能够像她一样自信开朗、落落大方,那不知该有多好。 “啊——累死了。”讲话讲到一半,闵思琳突然伸懒腰,活动筋骨。“接连在外头闯荡了几个月,骨头都快散了,这回可要好好休息,养足了力气再去寻宝。” “寻宝?”明知道一直问人私事很不礼貌,弃儿还是很好奇。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淘宝,不过我都喜欢说是寻宝。”闵斯琳开心地笑了笑。“到各地找寻宝物的感觉真的很美妙,我爱死了这种感觉。” “对不起,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弃儿听得一头雾水。 “没关系。”闵斯琳笑了笑,都怪自己说得不清不楚。“我是一名古董商,家里还开了间古玩铺,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到全国各地去寻查看有没有什么宝物,所以才说寻宝。” “你是古董商?”听见闵斯琳的话,弃儿瞪大眼睛,表情就和当初的古芸媚一样惊讶。 “货真价实。”就跟她是女儿身一样。“整个大明国我几乎跑遍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想找机会去,不过恐怕有点困难。”她没去过的,不是西北的丝绸之路,就是西南的茶道,这些地区路阻天险,男人都到不了,况且她是一名弱女子,但她还是想去。 “我——我好惊讶。”弃儿是真的吓到,没想到闵斯琳堂堂一名富家千金,也得要到处抛头露面,那是像她们这种苦命的女人才不得不做的事,可她却做得很快乐。 “你爹——不,令尊大人也同意你这么做?”记忆中所有的千金大小姐,不是都得成天足不出户,在家里读书写字,或是学刺绣吗?可她却跑遍了半个大明国。 “他老人家乐得很。”这一点儿都不成问题。“他还巴不得我天天在外面帮他寻找宝物,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反对过,不让我出去寻宝,最后还是拗不过我的请求,现在我可是他老人家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与其说她喜欢寻宝,还不如说她喜欢被重视的感觉。自己明明就很有能力,却因为生错性别而老是被她爹忽视,一直到近两年才有改善,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寻宝。 闵斯琳自信的表情透露出更远大的目标,看得弃儿十分羡慕,心想闵斯琳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比男人更有志气。 “所以说凡事都得靠自己争取,光会在心里抱怨是没有用的,一定要站出来大声喊出心中的不满,别人才会重视你。”闵斯琳意有所指地看着弃儿,弃儿不是听不懂闵斯琳的意思,只是不认为自己具备和闵斯琳相同勇气,敢大声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贺英烨的爱,想要他关心她,想要他呵护她,然而她最想要的,却也是最奢侈的感情,平常人就很难付出,更何况是贺英烨这个人人都抢着要的贵公子?她争取不起。 “你啊!偶尔也该懂得适度发泄一下,别给闷坏了。”尽管闵斯琳已经尽力开导弃儿,弃儿仍然不敢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敢暗地里羡慕。 弃儿苦笑低下头,不晓得怎么向闵斯琳说明,自己只懂得逆来顺受,不懂得发泄。 闵靳琳重重叹一口气,看来能够让她情绪溃堤的,也只有英烨哥了,希望他早日出现。 “你要不要听听我寻宝的过程,很有趣哦!”不想再往悲伤的情绪里钻,闵斯琳索性开堂说书。 “好啊!”弃儿的脸都亮起来,她最喜欢听人说书,况且故事的内容都是闵斯琳的亲身经历,铁定精彩。 “先从两个月前,我在杭州买到的那一只宣称是元青花的花瓶开始说起好了。” 弃儿兴奋地点点头。 “每个人都晓得,杭州的作假风气最盛!所以我一到了杭州,就先假扮女仆混进卖家的府中,试探真假……”叽咕叽咕。 接下来的时间,就看见两位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在花厅里笑弯腰,一壶九龙茶也喝到不剩半滴。 “……真的好有趣。”弃儿笑到掉泪,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开心。 “可不是?”闵斯琳得意极了。“我可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才得到那些宝物。”虽然被同行批评老爱炒短线,钻小巷子,但她也是拿性命去炒和钻的,岂是那些嘴碎的臭男人能够相比? “我看,下回出门寻宝,你也一起上路好了。”也好有个伴儿互相照应。 “我也跟你一起去?!”弃儿惊讶地瞪大眼睛,以为闵斯琳在开玩笑。 “反正好玩嘛!”有何不可?“不过我怀疑能够顺利成行,我怕没过几天,英烨哥就会上门来把你要回去。”所以也不能太早计划。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能抛下自尊…… “听我的话儿准没错,他一定会上门要人。” 虽然闵斯琳一派自信,但弃儿还是怀疑。 第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是弃儿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从来没有像此刻活得这般自在。 闵斯琳完全把她当成妹妹对待,不但每天说故事给她听,甚至还带她到京城附近遛了一圈,日子过得非常轻松惬意。 弃儿头一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自是特别开心,也很谢谢闵斯琳的照顾。她发现闵斯琳真的跟一般千金大小姐不一样,没有架子不说,还特别喜欢混市井,哪一个面摊子卖的面好吃,哪一家小店的热炸糕烫口,没有一处她不清楚或未亲自尝过,果真是富家千金中的异数。 大雪纷飞的早晨,雪深积到小腿,家家户户忙着铲雪,闵斯琳和弃儿两个人眼看没法出去溜达,只好躲在书房吟诗作对。 弃儿不过就念过那么几本书,自然对不上句子,只能坐在一旁听闵斯琳念诗,顺便请教她怎么对句。 闵斯琳咳了两声,开始滔滔不绝教弃儿一些有关于诗词上的对仗技巧。弃儿听着听着,目光移到窗外。 雪花片片,像来自天际的眼泪坠入尘土无声无息。撕碎的棉帛,是最教弃儿怀念的感伤,那天他们也像这样看着窗外的飘雪,即兴作诗。 她不会作诗,只会背诗,她背了一首有关于桐花的诗。他笑了,笑她没弄清楚词意就拿出来乱用,她好紧张,最后才知道他是在跟她开玩笑。 雪花飞舞,好美好美。 弃儿愣愣地瞪着窗外,虽然闵斯琳不断在她耳边吱吱喳喳,但她什么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天的回忆。 “……弃儿!” 闵斯琳也察觉到她心不在焉,索性停下来抗议,省得多费口舌。 “什么事,琳儿姊姊?”弃儿猛然回神,就看见闵斯琳在瞪她,赶忙低下头。 “是不是我讲的内容太无聊,所以你才不专心?”不想听就说一声嘛,害她解说得天花乱坠,口渴得半死。 “没有的事!”弃儿抬起头来偷偷瞄窗外一眼。“我只是……” 只是在思念斯人。 “这场大雪,是不是让你想起某人?”闵斯琳的心思真是细到可怕,一眼就看穿弃儿背后隐藏的心事,她想赖都赖不掉。 弃儿的个性反正也不会耍赖,干脆就用沉默代替回答。 闵斯琳见状重重叹气,走到窗边仰头看窗外的大雪,心想它来得还真是时候。 “说不定你想的那个人,现在正看着同样景色,思念着你。”她相信英烨哥也会有同样感慨,毕竟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并不只是弃儿单方,他也一样疯狂。 弃儿惊讶地看着闵斯琳,虽然早知道她的心胸宽大,也不爱贺英烨,但她毕竟还是他的未婚妻,却能如此自在地跟另一个女人谈论未婚夫的事,实在不得不教人佩服。 “别这么看我,你也晓得我根本不爱英烨哥,只把他当做亲哥哥看待。”只不过他的态度一向很冷,她也热不来。 这件事她在第一天就说过,弃儿也心知肚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本来我也觉得无所谓,这门亲事只是连系两家的筹码,英烨哥不在乎,我当然也不在乎,直到我大嫂出现,我才慢慢改变想法。” 闵斯琳嘴角上的笑意,引发弃儿的好奇,她们姑嫂两人的感情似乎很好。 “她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如果我草率成亲,到时候一定会后悔,希望我再考虑考虑。” 人生没有多少次巧遇,却有太多的错过,她不希望自己错过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就在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正想跟英烨哥提解除婚约之际,你出现了,我益发觉得不能困住英烨哥,应该让双方自由。”君子有成人之美,况且她自己也得利,何乐不为? “所以你不必担心,弃儿。”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换做自己也一样会疑神疑鬼。“我一定会跟英烨哥解除婚约,成全你们两个。” “你人真好,琳儿姊姊。”听完闵斯琳的话,弃儿既感动又羞愧,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 “但是我只是一名戏子,在一般人眼里连当妾都嫌不够格,英烨他不可能娶我。”弃儿明白闵斯琳用心良苦,只怕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这倒是个问题。 闵斯琳不能否认弃儿说的话有理,但她也同时相信爱情会使人改变,只要真心相爱,总找得到办法解决。 “你看着好了,他一定会上门要人。”闵斯琳对贺英烨有信心,爱情已经在他眼底留下擦不掉的痕迹,所以他一定会来。 弃儿苦笑,想不透闵斯琳这份自信是打哪儿来,她就不抱任何希望。 同一时间,大雪越过了门楣,飘进了贺府的花厅。 贺英烨手背在身后,凝视这一场漫天大雪,琥珀色的双眸,像想起什么似地越转越浓,最后再也忍不住握紧拳头,咬牙交代总管。 “备轿,我要出门一趟。” 咻咻咻! 大雪持续飘落,伴随着阵阵强风,眼看着快要进展为暴风雪。 闵斯琳和弃儿仍在书房吟诗,门外的仆人则是忙着往炉里头加炭加柴,努力保持书房里的热度。 “小姐,有客人来访。” 她们两人吟诗吟到一半,门外的仆人突然敲门报信,害她们不得不停下来。 “谁来拜访?”闵斯琳心中早有见地,一下子就猜中来访者的身分,弃儿则是一脸茫然。 “是贺公子。”门外的仆人答道,闵斯琳立刻扬起微笑。 “看,他不是来了?”闵斯琳得意洋洋地看着弃儿,只见弃儿张着小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儿怦怦跳个不停。 “快请贺公子进来。”她就说嘛!恋爱中的人忍不了多少时候,今天刚好第七天,算他走运,差点登上西方极乐世界。 “是。”仆人没敢怠慢,急忙去请贺英烨进书房,再把门带上。 贺英烨踏进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弃儿,看她是否安好。 弃儿没想到他会来,一颗心都快蹦出胸口,小手紧紧揽住罗帕,就怕他会消失。 闵斯琳注意到贺英烨手里提了一只鸟笼,猜想那应该就是弃儿来不及带出来的牡丹鸟,他竟然把它带来了,真是细心。 一股透明却又清晰可见的情愫,在贺英烨和弃儿的相互凝视中流动,夹在中间的闵斯琳都快被冲晕了,却还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扮坏人。 “英烨哥,你是特地帮弃儿送行李过来吗?真是辛苦你了。”闵斯琳笑得有如春花,贺英烨却只想揍她一拳,她明显又干了坏事。 “弃儿?”为什么又用这个难听的名字,他不喜欢。 “这是她原来的名字,不是吗?”闵斯琳不服气地反问贺英烨。“弃儿也说过,她比较喜欢原来的名字,感觉比较像她。” 闵斯琳一语双关,既为弃儿伸张正义,又为她抱不平。他根本没有权利要她改名,更没有权利把她说丢就丢。 贺英烨的拳头握得紧紧地,闵斯琳字字句句都刺中他的弱点,就像她说的,他是个大混蛋,这总行了吧? “要怎么做,你才肯把弃儿还给我?”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闵斯琳当下就笑了。 “你说什么?”她故意装傻。“啊?你是指弃儿啊!”然后嘿嘿嘿地笑。“我不可能把弃儿还给你,现在我和弃儿好得跟亲姊妹一样,我舍不得让她走。” 说罢,闵斯琳还故意拉弃儿的手,亲密地靠在一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之间有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 “你!”贺英烨气冲冲地瞪着闵斯琳,明知道她是故意捣蛋,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况且呀,弃儿已经答应我,下回同我一起出门寻宝,我要是把她还给你,不就没有伴了吗?说什么都不行。”闵斯琳存心气死贺英烨,他果然按捺不住发火。 “你凭什么这么做?”自己野就算了,还要拖着红桐一起疯,最重要的是,她每回出远门就要好几个月,他不可能好几个月不见红桐。 “凭你已经把弃儿给我。”闵斯琳也不跟他吼,一个陷入矛盾的男人基本上令人同情,她就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了。 闵斯琳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够叫人瞬间住嘴。她用字之精准,让贺英烨只能咬牙切齿,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理亏。 “我改变主意了,不把红桐给你。”他再也受不了没日没夜的思念,今天一定要做个了断。 “弃儿又不是货物,哪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你不要太自大了。”闵斯琳存心跟贺英烨杠上,气得他频咬牙。 “你只管把她还给我就是了,剩下的事情,不需要你多嘴。”她最好滚得远远的,不要来火上加油。 “这就奇怪了。”她偏不滚,怎样?“难道弃儿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就说到重点了,他们两个未婚夫妻吵来吵去,却忽视了当事人正困窘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不晓得该为谁才好。 于是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一起转向弃儿,等她说句公道话,不期然成为主角儿,弃儿突然觉得难以呼吸,好像说什么都不是。 “红桐!” “又叫她红桐。”闵斯琳嗤之以鼻。“都已经告诉你,她比较喜欢人家叫她弃儿,你硬要帮她改名。”有病。 “住嘴!”不用她多事。 “弃儿当然有选择的权利,现在她选择自由,你阻止不了弃儿。” 闵斯琳下猛药,直接挑战贺英烨最害怕的东西——自由。每个人都爱说弃儿,每个人也都不愿意给弃儿自由。这是弃儿从小到大最渴望的东西,却从来没有机会获得,她一直被囚禁,无论是身或心,永远不自由。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尽管贺英烨知道这可能只是闵斯琳自己的意见,他还是要弃儿回答这个问题。 “你就这么想要自由?”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自私,但一想到她就要从身边飞走,贺英烨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情绪终于爆发。 “我……”弃儿无助地看着贺英烨,想告诉他,其实她最想要的自由,是待在他身边,在他的羽翼下成长,在他的细细呵护下蜕变成一个完美的女人。 可当她一想到他对待她的方式,和闵斯琳这几天说过的话,又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沉溺下去,她应该更有主张。 许是她内心的挣扎太明显,贺英烨居然等不到她回应,便做出以下举动。 “好。”很好。“既然你选择了自由,应该就不需要这只鸟儿了吧!” 原本被他带来当成和解礼物的小鸟,贺英烨居然就当着弃儿的面把它给放了。弃儿张大嘴,看着鸟儿振翅往窗外飞去,不敢相信,也无法置信他居然这么做了,他居然放走她心爱的鸟儿。 于是所有的委屈怨恨,和累积数日不敢掉的泪水,通通在这个时候决堤崩溃。 “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再也无法漠视自己的心情,弃儿扑过去捶打贺英烨的胸膛出气。 “我是人,不是货物!”她哭得肝肠寸断,梨花带雨。“我有感情,也有血肉,你怎么可以把我说丢就丢?” 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被丢弃的生活。 曾经,她以为她的生命中,不可能出现爱情。 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够满足只留在他身边,不谈爱。 曾经,她以为自己无欲无求,直到自己越来越贪心,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他,贪恋与他的温存。 她有这么多的曾经,也背叛这么多的曾经,可他却对她不屑一顾,想要的时候将她留在身边,不想要的时候就随意送人。 “呜……”她真希望自己是被他放走的鸟儿,真希望心能够自由。“你好可恶,真的好可恶,呜……” “对不起,我一听见你想离开我,一时间慌了手脚,真的很抱歉。”不自由的人岂止是她,贺英烨自己也被困住了,被困在一个名为“爱情”的牢笼里面,从此再也出不去。 “也许我的表现像是一个傻子,但我真的爱你……” 书房内传出的细碎哭声,和贺英烨低沉困窘的喃喃告白,是情人间最动听的耳语。 悄悄关上书房的门,闵斯琳很识相地离开,省得打扰到他们。 她伸了一个大懒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功德圆满。 接下来,只要再把他们的婚事搞定,她就可以自由啦! ***book.ddvip*** 一股尴尬的气氛充斥在贺英烨和闵斯琳之间。他们已经在花厅对看了半晌,仍然没人先开口说话,仿佛在演哑巴剧。 “你是不是想跟我承认你不是男子汉,顺便跟我道歉?”闵斯琳一开口便要贺英烨认错,贺英烨的眉毛都扬起来。 “我干嘛跟你认错?”要认错也轮不到她,应该是跟红桐才对,而且他也已经做了。 “不然你现在立刻把名字倒着写。”不认错,行啊!起码也该遵守承诺,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总不能叫她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多划不来。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贺英烨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闵斯琳,颇为无奈。“我正在跟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你不要耍赖。” 他希望弃儿马上跟他回贺府,弃儿却表明一定要闵斯琳同意才要跟他走,这算是一种尊重主人的表现,却折煞了贺英烨。 “我知道,就是要弃儿嘛,对不对?”他不用明说,她也知道他的企图,眼神都反映出来了。 “既然知道,就赶快点头。”他懒得跟她耗。 “事情没这么简单。”她说过,要从她身边带走弃儿得付出代价。“你想带走弃儿我没意见,但你不觉得应该先解决我们的婚事,再来谈你和弃儿的事,这才是正常顺序?” “什么意思?”听见她的话,贺英烨的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表情极不自然。 “当然是解除婚约。”呆子。“你不先跟我解除婚约,怎么迎娶弃儿?你可不要跟我说,你打算纳弃儿为妾,那对她太不公平了。” 虽说大户人家有个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事情,可他明明就爱弃儿爱得这么明显,一颗心全给了她还不替她正名,简直就是傻瓜才会做的事。 “你明知我不能解除婚约,就不要闹了。”贺英烨确实有将弃儿收为妾的打算,未料遭闵斯琳一语道破,因此而困窘不已。 “为什么不能?”闵斯琳闻言大翻白眼。“就为了你曾经在你父亲的病榻前,发誓你绝对会履行承诺与我成亲?” “不止如此。”贺英烨僵硬地承认。“我在他老人家的坟前也发过誓,这一生不会主动和你解除婚约。” 很好,原来他是一个那么爱发誓的男人,病榻、坟前通通不放过,难怪他会受苦。 “贺伯父生前是怕你一旦和我解除婚约,便会失去倚靠闵家的力量,所以才要求你发下毒誓,今生不主动解除婚约,怕的就是你成不了气候。”到底闵氏是京城最大商号,贺伯父过世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六、七岁,他老人家会有此疑虑,也是正常。 “但你现在已是一方霸王,生意做得比贺伯父生前还来得大,铺子开遍整个大明国,早就不需要倚靠闵氏的力量,为何还犹豫不决?”闵斯琳真的不懂,她有意让他自由,他却死抱住多年前的承诺不放,到底算盘都拨到哪里去?亏他还是一名商人。 她说的都没错,他的算盘是拨错,但承诺就是承诺,不能不遵守。 “好吧!”她改换个方向进攻。“我问你,英烨哥,你喜欢我吗?” 她很保守的只提了“喜欢”两个字,怕万一说出“爱”会闹笑话,结果还是闹笑话。 贺英烨闻言沉默,什么话都没答,也算给她面子。 “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顽皮的小妹妹,对吧?”闵斯琳非常了解自己给人的外在观感,说顽皮还是好听话,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野”。大家都在背地里批评她是京城里最野的大小姐,还说幸亏她早已经订亲,否则恐怕没人敢娶她。 而这个和她订亲的倒楣鬼,就是贺英烨。他父亲泰半也是怕她太野,担心自己的儿子不要她,才会逼贺英烨发誓。 “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何必非逼我说出来不可?”伤感情。 “因为我不像你一样能够憋着,我会得内伤。”闵斯琳有趣地回道,害贺英烨也不得不跟着勾起嘴角。 “不过现在看来,你也憋不了多久,爱情改变了你,使你变得柔和许多。”爱情的力量无远弗届,再顽固的人都要在它脚下臣服,任何人都一样。 贺英烨没办法否认自己已经中了爱情的毒,无法解脱,也不想解脱。 “既然你都已经承认自己爱弃儿,就该跟我解除婚约,与她成亲。”名正言顺地给她贺家少奶奶的地位。 “我办不到。”尽管他比谁都想。“我发过誓,今生绝对不会主动与你解除婚约。” “你真死脑筋哪!”闵斯琳气得快得内伤。“好吧!既然你不能主动跟我解除婚约,那干脆由我主动跟你解除婚约,这样你总不算违背誓言了吧?” 的确,如果由她主动悔婚,那么他就不算违背誓言,对他父亲也有交代。但是…… “如此一来,你会遭受更多非议。”到底大明王朝还是由男人掌管,一个女人家主动悔婚,必定会招来许多批评和流言,这些批评往往很难听,狠毒一点儿的,会把人逼死,他不希望这样对她。 “无所谓。”他不接受悔婚才会把她逼死。“反正我早已经声名狼藉,不差这一笔。” “琳儿……” “此外,我还要你接受一个条件。”她看出他已经决定接受她的提议,真是谢天谢地。 “什么条件?”他才想谢谢她,她立刻又恢复商人本色,教人哭笑不得。 “你必须用八人大轿,迎娶弃儿进门。”闵斯琳高傲地回道。“因为我已经决定认弃儿为妹妹,从此以后,弃儿就是闵家的二小姐,再也不是戏子身分,你得用迎娶闵家二小姐的排场来迎娶弃儿,三书六礼样样不能少,这个条件,你接不接受?” 这是天底下最宽大的条件,也只有像她心胸这么宽大的人才想得出来。 “谢谢你,琳儿。”贺英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给他们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多到他们一辈子都感激她。 “看来交易顺利完成,谈判成功。”很好很好,总算不辱使命,促成了一段良缘。 从此以后的两个月,贺、闵两家陷入一阵兵荒马乱,吵吵闹闹终于也到了贺英烨和弃儿成亲那一天。 贺英烨果然用迎接闵二小姐的排场,抬着八人大轿,风风光光地将弃儿迎进门,让她稳坐贺少奶奶的位子。 府外锣鼓喧天,整条街上的人都挤到闵府门口看热闹,有些嘴碎的缺德鬼甚至已经开始说闲话,不过这些都无损丝毫欢乐的气氛。 闵府内—— “琳儿,外头的人好多,你不去跟人家凑热闹吗?”古芸媚久候不到闵斯琳,想说来看她在干嘛,没想到竟瞥见她在收拾行李。 “不了,我还有活儿要干,不凑热闹了。”虽然有点可惜,但也没办法。 “这可是你一手促成的良缘,结果你这个媒人连喜酒都不喝就想跑了,这我可不依。”没有理由她这个大嫂忙得半死,始作俑者的小姑却像没事之人跑得飞快,太不公平了。 “没办法,宝物又不等人。”她也想留下来闹洞房,但她实在没有时间。 “怎么?”古芸媚闻言瞪大眼睛。“你又要去和皇甫渊抢古董?” “是就好了。”她也很期待他本人亲自上场。“不过宝物确实是他相中的,只是由他底下的大掌柜出面竞价,但无所谓,帐还是挂在他头上,谁出面都一样。”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了,祝你马到成功。”古芸媚知道那对闵斯琳有多重要,况且闵斯琳只要一谈到寻宝,整个人都会发光发亮,耀眼得不得了,这个时候,谁都比不上她美丽。自己比不上,弃儿比不上,天仙下凡来都比不上,全世界只有她最漂亮。 “谢谢你,我出发喽!”背起行囊,闵斯琳跟古芸媚挥挥手,外出寻宝。 迎娶队伍这时刚要朝贺府出发,只见贺英烨身穿红衣披挂结彩,意气风发地骑在深棕色的骏马上,神情好不骄傲。 闵斯琳认识贺英烨几乎一辈子,从来没觉得他好看过,今日看起来果然英俊非凡。 看样子,她又错失一段良缘,唉! 潇洒地朝迎亲队伍的后面挥挥手,闵斯琳确定贺英烨根本没看见她。 任务完成,寻宝去。 大步迈向前,闵斯琳又回头,看着远去的迎亲队伍,在心里默默献上祝福——要幸福哦! 【全书完】 编注: 1有关闵斯琳的老哥闵斯珣和大嫂古芸媚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蝶1078【京城五霸】之一《媚眼锁》。 2并请期待花蝶系列【京城五霸】之三《云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