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个锦衣卫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景仁宫里,樊贵妃回去後越想越坐卧难安,钱嬷嬷屏退左右,呵腰道:「娘娘,喝杯茶降降火气。」 樊贵妃心烦地推开茶盅,尖利的护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一下下划拉着,发出钝钝的刺耳的声响,听得人难过极了。 「实在是等不得了!」她冷不丁站了起来,一头钗环碰撞,围着地心转了转道:「那叫和龄的丫头,她那张面孔本宫想起来就心慌。」留着她,自己就时刻感受到威胁! 「这……」钱嬷嬷从善如流,立刻道:「娘娘您别慌神,她能同您有几分神似那是她的福气。」 樊贵妃听了这话,不停转圈的脚猛然定下来,她通身一震,视线透过隔扇窗望向这片富丽的景仁宫,须臾,不以为然道:「嬷嬷这话差了,她不像我。」樊贵妃曼声说着,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她拨了拨沉香描金炉里烧成灰烬的香屑,话意里暗含了几分讥讽,「与其说像我,倒不如说……她像良妃妹妹。」 「主子!」这话是怎麽说,怎麽想到这一茬儿去了?钱嬷嬷惊弓之鸟似的,拔脚就推开隔扇门向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才放下心来。 当年谋害良妃娘娘的事按说是没人知晓的,不久前却无端教皇后听到了风声,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与她。她们主子惊吓得夜夜都睡不好,连皇上都起了猜疑,一连好几日不曾踏足景仁宫,这事情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可再不能出任何差错儿了。 「主子,这世上恁多事,还不是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皇后娘娘她知道了又如何,您只管把皇上一颗心拢住了,皇后娘娘又没有证据,她再往您身上泼脏水,只要皇上不信,就没人敢在背後说三道四。」 宫里头起的那起子流言,樊贵妃是有耳闻的,为此不知暗下里支使万鹤楼处置了多少人。她渐渐安心下来,只要手里头捏着东厂,她就有底牌。萧氏算什麽?她不过是比她们姊妹早入宫罢了,偏萧氏是皇后,她只能是贵妃,她怎麽肯甘心? 钱嬷嬷见主子的情绪没那麽起伏了,便又双手托着把茶盅呈了上去,「奴婢伺候娘娘用茶。」 樊贵妃伸手接过了,揭开茶盖儿吹了吹,这茶叶是庐山云雾,泡茶的水是御用玉泉山的水,打眼一瞧,碧幽幽的茶汤好似格外喜人。 钱嬷嬷不失时机地道:「放眼整个宫里,皇上对主子您的宠爱有谁能及?就这玉泉山的水,大老远送进宫里头来,除了乾清宫和储秀宫太后用,再就是您了,独一份儿。」 虽她这样说,樊贵妃美丽的眉目间却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她之所以高兴不起来,还是因为心里明镜儿似的。当年皇上锺爱的本就不是她,後来是良妃死了,她们姊妹面相肖似,皇上才把那份恩宠延续到她身上来。说到底,当年如若不铤而走险走了那一步,就没有这十来年的宠冠後宫。 樊贵妃喝茶的手抖了一抖,呷了口茶汤便搁下了。这时外头响起小太监的唱喏声,「万公公到!」 「宣进来吧。」 万鹤楼进门後瞧见的并不是方才樊贵妃那副不安的模样了,她斜斜歪在美人榻上,钱嬷嬷在一旁打着扇儿,一派安逸之色。 他只敢睃了一眼便跪下行礼,「奴才给娘娘请安。」 樊贵妃对万鹤楼还算是和颜悦色,她微抬了手指,护甲折射出一道儿亮光,恰映照在万鹤楼脸上,「起吧。」 一时站毕,万鹤楼拿过一旁的美人锤在樊贵妃腿边蹲下来,他手上捶着,嘴里嗓音细细道:「才几日不见,娘娘越发明艳动人了,若是皇上此刻见着,只怕接下来几日便都离不了娘娘您了。」 做太监的嘴巴甜是练出来的,樊贵妃纵然当年是倾国倾城貌,可如今这都徐娘半老的年纪了,也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罢了,褪下这身华美的服饰,她所剩的不过是森森然、冒着黑烟的白骨。 万鹤楼能有如今靠的全是樊贵妃,他得靠着她、依顺她,才能在司礼监和东厂都督的位置上坐得长久,坐得安稳,坐得教人无话可说。 樊贵妃又听他逗趣儿说了一番话,掩着红唇笑了一阵,抬指点在他额间,「你这滑头,什麽话都敢在本宫跟前说。」 万鹤楼把首垂得更低了,唇角却有笑意。忽听樊贵妃轻咳一声,他心想是有事交代与自己,否则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把他召进来。 边儿上,钱嬷嬷接收到主子的暗示便低了低身,朝万鹤楼嘀嘀咕咕几句,话毕道:「都督您明白了?」 万鹤楼焉有不懂的道理,他只是诧异,不觉出口道:「这回这个,竟真与良妃娘娘极为相似吗?」 甫一听见「良妃」二字,樊贵妃的眉头就打了个结,她挥了挥手突然不耐烦起来,「罗唣个什麽,只管照本宫说的去做便是!」 「是是是,奴才多嘴了。」万鹤楼抬手就在自己脸上搧了一巴掌,抬脸时仍旧心有余悸,起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说是立刻就去办,实则真正施排起来还需要时间。 万鹤楼出了景仁宫,甫一走出宫门便挺直了腰板子。这皇宫里头,除了在太后、皇上、皇后和樊贵妃跟前他是折了腰的奴才相,别的地儿那都是挺腰子的主。 樊贵妃对目前在坤宁宫那形容肖似良妃的丫头忌惮如斯,引起了万鹤楼的好奇。 他走在深长悠久的甬道里头,不由得想起曾经皇上是把寻找良妃膝下六皇子和淳则帝姬的差事兜到自己头上的。那时候他受命於樊贵妃,哪里肯用心去找,少不得马马虎虎遮掩过去,因此才闹出後来的失踪事件。 这皇家的事儿,一旦和鬼神沾上边儿那就得打住,不作兴说这些神神叨叨耸人听闻的,纯乾帝纵然想不通其中缘由,却也无计可施。 只有万鹤楼当时毕竟是全权负责这事儿的,他多少知道一些,但也不详尽。原本良妃薨了,樊贵妃的意思是要他将六皇子同淳则帝姬一举除之而後快,没承想後来教良妃跟前的德太监把两个孩子给带出去了。 这德太监在江湖上有些门道,万鹤楼稍耽搁了几日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唯有一点却至今都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六皇子,哪怕是淳则帝姬,这两个尚在人世间,只是流落到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思想起那些个陈年旧事,连如今坐稳东厂心狠手辣的万鹤楼都免不了露出一丝怅然。其实良妃娘娘人是不错的,待底下人又好,最重要是皇上喜欢她活泼,宠得不行,皇帝心情一好,连带着底下当差的人也过得轻松。 进了司礼监,今日的票拟早堆叠在那里。万鹤楼在案前坐下,他固然忌惮樊贵妃,可樊贵妃同皇上比起来,孰轻孰重还是很分明的。 他提起朱笔本预备只看一会子票拟,孰料时间过得飞快,等小太监弓着腰进来掌灯的时候他才愕然地抬头。得,今儿是不能去坤宁宫拿人了。 就因万鹤楼这里耽搁了,和龄和安侬才又安然过了一晚上。 和龄在安侬看来整个儿一没心没肺,临睡前还瞧见她盘着腿坐在床头数钱呢。 其实是安侬看差了,和龄先头倒真有数钱的意思,只不过她日常当的差事不容易捞油水,目前存下的那点子银钱,拿手掂一掂就知道分量了,压根儿不值得她数。 和龄把枕头下那张纸摸了出来,室内昏暗,幽幽冥冥的烛火像盗墓人开凿古墓时透出的微光,她就着这光线木木地看着纸上的名字,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纸头折叠起来仔细地重新塞回枕头下,一点儿也没察觉出权泊熹白日里动过她的东西。 对过床上安侬把脑袋从帐子里伸出来,她生怕被蚊子叮着,快速道:「别数了,等回头你在宫里头当值的年头同我差不多了再数不迟。」又拿眼睛瞟瞟桌上的烛台,蜡烛芯子燃出了黑黑的一条,火光更微弱了,她的脸越发不清晰,呶呶嘴,打了个哈气道:「吹了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呢。」 第二章 和龄比安侬後头来,分个先後,理应是她去吹蜡烛。她倒也不嫌麻烦,跳下床扑到桌边对着蜡烛就是一顿吹,呼的一声,烛火被吹歪了,屋子里顷刻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烛火灭了之後,屋顶上猛然砸下一记炸雷,那轰隆隆的翻滚声儿一路砸出了坤宁宫,紧接着劈劈啪啪的雨点子接踵而至,屋顶上瓦片和着雨珠拍打不住地响,远远近近,不一会儿便笼罩在一片突然而降的倾盆大雨之中。 和龄定在桌子前半晌儿没动,她伸手一摸後背,只觉凉飕飕的,披在背上的头发也被风吹得飞舞起来,哪儿来的风呀? 她寻思着,冷不丁往後窗一看,这一看之下脚底浮起一层凉气。半夜三更的,原本关得牢牢的窗户却不知教谁给开了,此刻窗外的雨都斜着洒进来了,窗前地面上潮湿一片。 和龄说不清自己怕不怕鬼神,转头一看,只见安侬睡得可真熟,这麽一会儿她就着了,也不知今儿晚上怎就这麽困倦,她只好独自走到槛窗前要把窗拉上。恍惚间一条黑影打凤凰木下闪过去,和龄手一僵硬顿住了,再细看去时天际却又是一片昏沉沉景象,黑压压里尘世间一片混沌,什麽异常也没有。 和龄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她不敢迟疑,马上把窗户阖上了,回身猫回床上缩着,隔着被子两只眼睛露出来往屋里观望。 这一夜和龄都没好好睡,天一亮,下眼睑起了两个黑眼圈儿,外头的雨却没止歇,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伴着电闪雷鸣,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安侬却睡得黑甜,这点很古怪,那麽大的雨都没能对她造成影响,往日她是一点声音都要张眼的人。和龄没想明白,只得先撂下了。 两个一处到坤宁宫宫女用早膳的地方吃了一点,接着就去当值了。 大约是没睡好的缘故,和龄的右眼皮今儿一直跳,跳个没止歇。 好的不灵坏的灵,到了中午果然出事了。 她从西暖阁出来回到小院里,才一进门就看见廊子上围着一圈儿宫婢、太监,对着她和安侬住的那屋指指点点的。 和龄伸长耳朵听,愣是一个字没听清楚,耳边嗡嗡嗡包围了数不尽的蚊虫似的,她一急就拨开人群冲进了廊子最顶头自己住的屋子。 进去就傻眼了,小小一间房被翻得乱七八糟,枕头、被子都扔在了地上,床帐子也歪东斜西不成样,桌子更是翻了个底朝天儿。 「谁来扫荡过了?」和龄嘴里冒出来这一句,打眼瞧屋子,却没瞧见安侬。 门外响起一阵儿窸窸窣窣声,围观的宫人彷佛是畏惧她,但又对她指指点点的。和龄一个头两个大,这起人瞧她的眼神怎麽跟打量犯了事儿的嫌疑人一样一样的? 好心人还是有的,间壁屋同和龄略说过几句话儿的宫女见她实在丈二和尚似的,便进了屋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你、你们到底做了没有?才刚东厂的人来过了,二话不说就在屋子里翻找,安侬吓得脸都白了,最後厂番子从她腰间把荷包抽走,说那就是罪证。」 「什、什麽罪证?」和龄咽了咽喉咙,感觉自己立在一片废墟里,四周围尘烟滚滚。 那宫女不小心扬了嗓子,「安倩啊,景仁宫的安倩,就上月里死在御花园井里那位。别说你不晓得,你跟安侬可是一屋里待着的,她如今教东厂的人逮走了,你、你也跑不了!」她边说边被外头相熟的宫女拉着往外退,彷佛沾着和龄便要倒楣似的。可不是,惹着了樊贵妃,惹着了东厂,焉能有活路的? 和龄直挺挺站着,努力把目前的情况在脑袋里消化乾净。她算是明白过来,合着是安侬被当作杀了安倩的嫌疑人给逮走了,别人就也以为她是同谋。 她心大,突然不怕、不慌张了。本来就是这样,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有何可惧?放之安侬身上亦然,安侬也是无辜的,她便安心蹲下身开始归置屋子。 众人都觉得她是疯了,还有闲心弄这个,正嘈嘈切切议论着,猝然间,打院门外响起一阵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啪啪声。 万鹤楼从内监手里接过黄栌伞,亲自撑着走在顶前头,其余人等俱待命在外。 宫人们个个儿措手不及,慌忙跪下行礼,头也不敢抬,一动也不动的。 和龄意识到周遭气场的变化,扶好耸肩美人瓶才转身望过去。隔着雨帘子,廊庑前立着个人,那人穿一身曳撒,身量瘦长,年岁三十上下,黄栌伞面间歇遮挡住他的面容,教人瞧不真切。渐渐的,那人慢慢把伞合了起来,黄栌伞靠在廊柱上,雨水顺着伞尖流淌到台阶边沿,再顺着台阶汇聚到院中无数的小水洼里。 和龄隐隐知道了来人的身分,心头突突直跳,思量间,那不算男人的男人抬脚进得门来,他却只立在门槛前,身上带有一股潮湿的,混有清淡安息香的熟悉味道。 下雨的日子、潮湿的安息香、东厂……脑袋里模糊掠过什麽,和龄待要随着众人下跪,视线却在面前东厂都督的面孔上停留下来,是不是见过这个人?怎麽心一霎儿间沉到了谷底,身子不由自主颤了颤? 和龄惊异地发觉,自己这样对於跟前人的畏惧不是来源於思维,而是她的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她向後退了一步,脸上白煞煞望着万鹤楼。 而万鹤楼也在看清这小宫女的脸容後震惊无比,怪道能教樊贵妃唬成那般,这的确不只是肖似樊贵妃了,这样一张脸,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每一丝神韵无不肖似早已做了鬼的良妃娘娘! 万鹤楼情不自禁再次联想到了淳则帝姬,如果说昨儿他出了景仁宫时回忆起来更多的是慨叹,那麽现下他恐怕是感到恐慌了。 当年也曾有迅速了结淳则帝姬的机会,那时天真烂漫的锦衣女孩儿被宫人们簇拥着在御花园里扑蝴蝶。柳困桃慵的时节,草木繁茂,欣欣向荣,他在暗处瞧了她许久。 不知怎麽的,她躲开宫人跳到了自己跟前。当年他年纪尚轻,指尖淬了毒的银针捏了又捏,在小小的淳则帝姬脑门上一再比划,最终没下得去手。 又过了许久,良妃殁了,他奉樊贵妃之命杀淳则帝姬和六皇子。那一日同今儿这天相似,混沌的天穹,凌乱的雨水,这一回他举起了匕首,彼时小女孩儿畏缩在墙角,睁着一双水洗过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就如同现在这般。 万鹤楼的心一沉,这时候回忆往昔不合适,先不说跟前这人究竟只是恰巧同良妃长得相似,抑或她的真实身分果真有待推敲,都须得先把人带回去。 一道闪电划过,雷鸣隆隆而起,和龄脸上亮起一道白光,很快晦暗下去。她张了张嘴,把下跪这事儿抛却在脑後,脑海里风车似的连轴转,话出口想收回都来不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万鹤楼的目光刹那间惊疑不定起来,他半侧了身,先一步跨出了门槛,也不答她,只做未曾听见的模样,开口道:「出来吧,这会子套近乎有何用。识相些,跟咱家走一趟。」 太监的声线总阴柔得透出一股子扭曲,和龄不敢造次,心下却又无端惧怕他。跟着走出院子这一路,他们不给她撑伞,不一小会儿她浑身就湿漉漉的,走起来脚步像踏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是虚的。 顶头走着万鹤楼,後头是一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太监,彷佛切断的不是子孙根儿而是面部神经。 和龄抱着胳膊抖了抖,这鬼天气,热的时候它确实是热,可一旦雨这麽大淋起来浇在身上把衣服全弄湿了,风再凑热闹一吹,浑身就说不出的湿冷。 东厂的人倒也没有押住她,而是把和龄困在中间,他们不担心她会逃跑,却往哪儿跑呢。 雨声哗哗,万鹤楼撑着伞闲庭信步一般,带着一拨人转出了坤宁宫。樊贵妃调查安倩落水一案是事先请示过皇后,得到了她同意的,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了。如今东厂堂而皇之从皇后的地界坤宁宫里拿人,这借的是樊贵妃的势,且又合情合理,并不能算打了皇后的脸。 第三章 沿途的宫人都只作不见,东厂是教人闻风丧胆的一群人,等闲寻常的宫人见着了都是巴不得绕道儿走的。也有见过和龄的,心里都想着她这算是玩儿完了,甭管安倩的死与她有没有关系,反正至今十来年了,就从没人能打东厂那群人手里头活着出来。 和龄心下是真的着慌了,她左右转着脑袋观察这是走到了哪里,等出了东侧宫门,到了东六宫的范围,她这才大概发现万鹤楼是要带她往景仁宫去。可是自己又不曾杀人,难道还有强逼人认帐的吗,即使是权力滔天的樊贵妃也不能诬陷好人吧? 和龄并没有放弃希望,她咬了咬牙,横竖到时候死不承认加见机行事,能撑着就撑着。她估摸着安侬这会子也是在景仁宫,突然隐约担忧起来,不晓得这皇宫里是不是真有江湖上传言中的酷刑之类的,就像夹手指啊打板子这种…… 正胡想连篇,把自己唬得脸上不是个颜色,队伍陡然停了下来,和龄一个不注意差点儿撞在前头太监的後背上。她揉了揉鼻子,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至下巴尖尖儿上,坠在胸前襟。她眯了眼睛,视线里迷瞪瞪的,天上骤然轰隆一声,劈下一条电闪,照得满世界暂态光明一片。 在和龄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权泊熹就那麽恍若神只一般出现了。 似乎是必然,又或许是偶然。 锦衣卫因个个穿着华服,故名锦衣卫。权泊熹从甬道边上一侧宫门里截道儿似的漫步出来,身後是训练有素,腰间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大雨滂沱,人人神情肃穆如雕塑,却只有权泊熹一个人执着伞,配上他惯常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淡神情。 所谓冤家路窄,万鹤楼不大高兴,可明面儿上的礼节还是少不了的,他拱了拱手,笑道:「这般巧,原是权大人,这会儿却往哪里公干?」 权泊熹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那声音没来得及传进万鹤楼的耳朵便淹没在疾走的雨水里。他没有答万鹤楼的话,视线却笔直望向了万鹤楼身後不远处把头埋得低低的和龄,她身上湿透了,原本红润润的脸颊此际白得发青,那弧度可人的唇瓣儿也透着紫。 权泊熹调开视线,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阉人,他表情不变,抬起眼睑对这阴沉沉的苍穹眺望了一会儿,就在万鹤楼面上快挂不住时才幽幽启了唇,「今儿这天气委实不好,闹得人心情也好不起来。」 余光里不停注意着和龄,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过去为她遮风挡雨的念头。心念方起,脚下便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溅得小水塘里水花儿四散,鞋帮子上漉漉湿了一大片……到底是克制住了。 权泊熹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似笑非笑,一线阴影从他黑魆魆的眸子里掠过去,不过淋一会子雨罢了,想来不会出事。她也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一颗略微重要的棋子罢了,再重要,也不值当为了她这时候就同樊贵妃撕破脸皮。 边儿上为权泊熹执伞的笃清微觉诧异,他分明记得才刚他们大人听见说是万鹤楼将和姑娘从坤宁宫带走,那一刹神色显见是慌了,立时便扔下手头事务火急火燎进了宫,他跟在大人身边这麽些年了,还是头一遭见到大人有这样失常的时候。既然是在意的,怎的自己却看不清,如今进退维谷似的,确实难办。 对面万鹤楼又笑起来,手插进袖子里嘿然一笑,附和着道:「确实,早起见雨小了些,还道今儿个要见晴呢,谁料到过了正午越发电闪雷鸣的,雨水反倒越下越大了。」 他顿住了话头,总觉得权泊熹出现的时机不寻常,偏就这麽巧吗?他拿了人,他就下雨天的进了宫?是以试探道:「权大人这是往养心殿里去,莫非是圣上召见?却不知出了什麽大事,我倒没听见风声。」 他满以为权泊熹会顺着他的话意说点什麽,至少也能顺藤摸瓜从他话里听出点门道来咂咂味道,哪里想到自己这番心思纯属打了水漂。 权泊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襴,「都督想差了,我不过散散步,顺带便的进宫里走走。」说着,也不去管万鹤楼塌陷下去的脸色,状似不经意道:「您这又是……」 万鹤楼不信他不知道,他踅身瞅了眼那小宫女,就这麽会子,她都被雨淋得不像样了,头发沾湿在脸侧,连神色也瞧不清楚,这要真是当年的淳则帝姬可不得了,那位可受不得这个苦。 记得淳则帝姬三岁时,上头奶嬷嬷没看住,教淳则帝姬下大雨的天儿在园子贪玩淋了雨,回来烧得浑身滚烫。良妃一急就晕了过去,惊动了皇上,皇上愣是陪着爱妃待了一整宿,至第二日,上完早朝又匆匆过去。 太医们都说帝姬年纪小,又歪出些命里忌水,和水相冲的谬论,总而言之,意思是帝姬这麽教雨浇了一场恐怕是不行了。这话当然是浑说一气,好几个太医当即就被盛怒的纯乾帝革了职。 不过淳则帝姬确实是昏睡了好几个昼夜才转醒,纯乾帝心有余悸,事後把淳则帝姬身边几个奶嬷嬷全换了,另教皇后选了稳妥的嬷嬷顶替进来。自此後,凡是下雨的天气,淳则帝姬连门儿都出不得,也是防着再病着的意思。 神思游转,万鹤楼指了和龄道:「这丫头夥同同屋的宫女儿谋害了景仁宫的安倩,贵妃娘娘不忍安倩死得不明不白,亲自处理这案子,咱家目下是奉命将人带过景仁宫去盘问一番。怎麽,大人感兴趣?」 权泊熹默了默,只让开了道儿,「如此,权某便不打搅都督办案了。」他比了比手,示意後头跟着的锦衣卫们主动避开。 和龄全程听见他们说话,她以为权泊熹至少会帮帮自己的,没想到……他居然是来看热闹的。她越加蔫蔫儿的,但是心里有一股子气支撑着,经过权泊熹的时候把眼睛张成了大核桃,精神头足足地瞅着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的狼狈脆弱。 权泊熹目光却炯炯,他微抬了伞面,好让她看见他,跟着,他把唇上下翕动了两下,等我。 和龄惘惘的,他说的是这个吗?等他? 她经过了权泊熹就不能再回过头去了,否则要是让万鹤楼知道他们是认识的就要连累他了。心里蓦然觉得暖暖的,又有一点奇怪,她抚了抚心口,暂时压下心潮……好像没那麽冷了。 景仁宫里,樊贵妃早已等候多时,她甫一见着万鹤楼领着和龄进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无声地叫嚣起来。 万鹤楼倒退着立在一边,不说话了。 而和龄扫了殿内一眼,看见安侬被几个老嬷嬷箝制住跪在正中,她心里一抽,勉强维持着面色,不卑不亢向首座上的樊贵妃跪下行礼。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渍,身上滴滴答答的,好似个水鬼。 樊贵妃皱起了细长的柳眉,她看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便厉声道:「和龄,与你同屋的安侬已经招认了,你两个因同安倩有过节,合谋将她勒死後抛屍水井,你认是不认?」 和龄觉得天都塌了,她连安倩长什麽模样都不晓得,她居然还能和安侬合谋,滑天之大稽啊,「我没有,我根本不认得安倩!」和龄一着急忘了自称奴婢,话出口就愣住了,脑子里开始胀起来,摇了摇头,却有种百口莫辩的预感。 「看来你连规矩都不曾学好,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也不过如此吗。」樊贵妃懒洋洋地掩嘴哂笑,「钱嬷嬷,咱们不妨替皇后娘娘教教这丫头规矩,好教她知道知道什麽是尊卑。」笑得像条吐信的蛇。 和龄一激灵,那钱嬷嬷就到了跟前,一阵掌风突如其来地掀向面门,她条件发射地躲开,那一巴掌就拍在了肩背上,拍得整个人半扑下去。按说宫女这时候是不能躲避的,该挨着就老老实实挨着,和龄这是犯了大忌了。不过她这下是看懂了,合着那大珠是学的这钱嬷嬷啊,打起人来都是下狠手,多大仇! 钱嬷嬷一击不中还要再来,和龄咬着唇思量对策,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可她分明什麽也没有做啊,孟姜女也没有她冤枉。 第四章 钱嬷嬷咬着牙再抬起手,孰料另一边被抓着的安侬却爬了过来,口口声声道:「你不要信她们,我没有招认,安倩也不是我杀的……要打就打我,横竖往日同安倩有过节的也是我,不关和龄的事!」 和龄心想安侬真是条汉子,钱嬷嬷这时却狞笑起来,还要再打安侬嘴巴子。 「算了,倒像屈打成招似的。」樊贵妃笑了笑,望向和龄,「你果真不肯招吗?你若招认,本宫便放了你这小姐妹;你若不招人,你们两个今儿都走不出这门。想清楚,本宫也不是日日都有这样好的心情的。」 只要她一个人认罪?如果这时候还看不明白和龄就真傻了,她头起初还晕乎乎,这会儿猛然清明起来,樊贵妃这是在对付自己。可是为什麽,就因为她和仪嘉帝姬结了梁子?不,不会的,倘若只是为那个断然闹不成这般,那是什麽缘由?这樊贵妃和自己有仇吗? 她不明白,立在一边的万鹤楼却瞧得分明。他掖了掖手,目光转向殿外,不期然在门外不远处瞧见了祁钦和顾盼朝。他们是他的左右手,按说现下该是在平安府处理几宗棘手的案件才是,来信说是这几日便要回来,却不想这样快速。 收回视线,万鹤楼没有深思下去,他瞧着和龄这丫头寿数是要尽了,耷拉了眼皮,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再抬首,竟是坤宁宫的葫瓢公公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门口的宫人一声唱喝,葫瓢公公唇角携着笑意走将进来,先时给樊贵妃行了礼,再就直接道:「我们娘娘忽而决定亲自盘问这两个丫头。娘娘说了,这两个毕竟是坤宁宫的人,丢人咱丢不到外头去,贵妃娘娘这头,还是先放人的好。」 啪的一声,樊贵妃手边的茶盅滚到地上碎裂开。她心里极不称意,面上还得做出笑模样,抬手道:「那就依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臣妾正好也觉得……乏了,钱嬷嬷,把她们放了。」 这急转直下的失态发展让和龄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权泊熹,她提着的一口气沉下去,整个人就委顿下去,脸上也白煞煞的,劫後余生似的。虽说回到坤宁宫还不知会怎样,但总归皇后娘娘素来和善,并不会如樊贵妃这般以势凌人,偏要她承认她杀了人,她分明就没有。 一切都透着股古怪,和龄按了按眉心,和安侬两个相携着走到殿外。她没瞧见哥哥殷切的视线,因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脸容上浮起了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葫瓢公公边走边寻思,若不是权大人让他到皇后主子跟前煽风点火,皇后还想不到樊贵妃这是在明着扫坤宁宫的脸面。既然她查处了是坤宁宫的人犯了事儿要害她景仁宫的人,那这件事就不纯粹是一个御花园井屍的案子了,这关乎到两宫多年来斗的那一口气。 天上雨不知何时停了,不过天幕依旧低垂得彷佛要压到人面上来。 皇后是临时起意,受了葫瓢公公的提醒将两个宫女弄回来,她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处理这件事,遂只教安排着先看管起来,改日她厘清了思路再亲自审理。 因和龄和安侬那间屋子先头教东厂的人给弄得人仰马翻,葫瓢公公便教掌事姑姑另给她们一人配了一间房,等闲不让随便出去,只管等着听皇后主子召见。 和龄从进坤宁宫後就处在神识不清的状态,她跌跌撞撞被送进了新屋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头便跌在了床榻边上。身上湿漉漉的,一张脸几乎成了惨白的颜色,像坟头上的纸紮花,丝毫鲜活气儿都没了。 底下人摸不清情况,况且和龄也并没有与谁交好,故此这会儿没人来看望她,或是帮着抬到床上去,换件衣裳之类的。和龄自己也迷糊,脑海里天旋地转,她又陷进那个反覆回旋的梦境之中,深长的甬道、执伞的宫装丽人、沾湿的裙裾……她眉头深深蹙起来,喃喃叫了声母亲。 突然窗格子响动几下,须臾被从外头撬开,一道颀长的人影跳将进来,来人站在床前看着她,好半晌儿,他缓缓蹲了下去,「你有什麽本事,为何总教人牵肠挂肚?」 权泊熹牵了牵唇,似有犹豫,少顷,他俯身将手绕过和龄纤弱的脖颈,另一手托住那抹细腰,打横一把满满抱在了怀里。她真轻,从认识那一日起竟没长过分量吗?他把她抱着就像抱着一团浑身软绵的棉花团儿,只是眼下这棉花团却浸满了水,透着一股子凛然的凉意。 权泊熹原本是打算把和龄放回床上的,可目下她身上湿成了这般儿,整个儿一落汤鸡,就这麽放回床上显见的不成,这是要落下病症的。他凝眸在她巴掌大的脸孔上,分明那会子在雨幕里见着时她还满脸刷白,怎麽现在反倒红彤彤的? 权泊熹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他抱着她,心下琢磨着,突然意识到此刻似乎把和龄放哪儿都不合适,於是只能乾抱着,勉强腾出一只手迅速地在她额头上探了探,一探之下心口都跟着一缩…… 她淋了雨,着了凉,又在景仁宫里被樊贵妃一通恐吓,想来便是铁打的人也要生受不住,眼下果然发热了,额头跟个火炉子似的,似乎放个鸡蛋上去,不出半炷香的工夫就能给煮熟了。 权泊熹怔然,他现下里心里是装着和龄了,自然不能以单纯一个布局者的局外人态度看待她发烧这事,可一时之间手上又不能撂下,也不能抱着她出门叫太医,委实棘手。 正在踌躇之际,怀里湿漉漉的人却动了动。权泊熹猛地低头,昏迷中的和龄却把手向上攀着,攀啊攀,最终勾在了他脖子上,就这麽亲亲密密地搂住了……权泊熹身上略微一僵。 也不知是为什麽,别人的碰触他素来是不习惯的,甚至这麽些年了,除了和龄便再没人能碰到他一根手指头的。也正是打和龄为了验证他身上有没有朱砂痣,那一晚上在他胸口上摸摸碰碰的,弄得权泊熹发现自己并不如想像中排斥和她的接触,更甚至,他对她的碰触是极为敏感的。 教他恼的是,她乱了他的心,自己却闭着眼睛柔柔弱弱地睡着,玫瑰似的唇瓣儿嘟起个俏皮的弧度,兀自沉浸在另一方世界里。 权泊熹没有设法把和龄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拽下来,他运了运气,把一颗为她而浮躁沉浮的心压了下去。 今次是来看望她罢了,再不能起更多的心思了,非但今日,往後更是不能够。对於姬姓皇室仇恨的种子早已在权泊熹心中生根发芽,深深地横桓在他的思想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每每在他对她生出旖思时便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下。 屋外,风又拍打起来,一片雨声迅疾而生猛地落下,砸在屋檐的瓦片儿上发出沉钝的声响。 迷迷沌沌的和龄面颊上红粉粉的,依着身子的本能向着温暖的源头凑过去,她脑袋埋在他胸前,非但如此,还极力地往里蹭了蹭,彷佛在汲取温暖,喃喃无意识又念了句:「母亲……」 权泊熹听得模糊,她的依赖和靠近却让他不甚自在,才按捺下的那些情绪慢慢儿的悄然升浮起来。 「在说什麽,难道醒了吗?」他低下头仔细分辨她小嘴里咕嘟咕嘟说着什麽,恰巧和龄又唤了声母亲,权泊熹脸上霎时变了表情,好嘛,她以为是她母亲抱着她呢,分明就是自己。 不知道在较什麽劲儿,权泊熹粗鲁地晃了晃和龄病歪歪的身子,开口道:「醒醒,再不醒天都黑了,你晌午饭还不曾用,肚子却不饿吗,到时候半夜醒来可没东西给你吃。」他是知道她听不见的,是以话才多了起来,依稀有了和龄罗唣起来的风范,可见这是能传染的。 权泊熹很快就闭了嘴,原因无他,是怀里的这位手指不安分,人是晕沉沉着,竟还晓得乱动乱摸,那五根细细的手指头在他脖颈上若有似无地挠着,带着纤巧灼人的温度,一股脑儿席卷全身,惹得他背脊上一阵阵的酥酥麻麻。 第五章 他突然口乾舌燥,舔了舔唇,一头在心里克制自己,另一头视线却禁不住往怀里人松散开的衣领去觑。偷觑是羞耻的,他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儿,俊白的面皮上浮起一丝深泽,可起了念头要中途刹住几乎是不可能的。 权泊熹多的没有瞧见,然而时隔多日,他再次见到了和龄的肚兜儿带子。当然了,除了那小半截精致的锁骨,更里面的他就见不着了。 喉结滚了滚,权泊熹略有些惊讶,他发现和龄身上这件儿肚兜的颜色是粉色的,竟不是那一日被他批评过的颜色。他眼珠子不转,光盯住了那条粉色的圈在她白腻腻脖子上的肚兜带,盲目地忽略了和龄并不会每一日穿同一件肚兜这个关键点,只觉得她是在乎自己的喜好,不由得暗喜,心头紧跟着涌动起了万般不足与外人道的甘甜滋味。 感情在理智跟前多数时候是要让道儿的,权泊熹这会子还谈什麽自控,他连更进一步的心都起了,恨不得不管不顾地剥了她的衣裳。男人嘛,一旦兽性大发起来,除开姑娘衣裳後要做的就那麽点破事,等到生米煮成熟饭,还更方便接下来的计划。 他的呼吸渐次粗重,清风一样慾念寡淡的人,不承想也有起这龌龊心思的时候。 权泊熹错了错後槽牙,半晌儿低叹一声沉下脸色,臂下却把和龄搂得更紧,倒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不能够放任自己祸害她,好好一个女孩儿家,失了贞洁那就活不下去了,来日她还要成亲,他若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慾望而糟蹋了她的身子,恐怕会被她记恨一辈子…… 权泊熹对和龄的心理无疑是矛盾的,又喜又恶,分裂出的思想如同两个毫不相关的站立在极端两侧的人。 门口不远处响起脚步声,权泊熹耳力好,听见後蹙了蹙眉头,竟有些着了慌,他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处地方,唯独不能是和龄的住所。 眼角瞥见房间的墙角里有一口大水缸,那脚步声就到门口了,权泊熹情急之下,别的能藏人的地儿没寻着,只得把和龄放在原地。他不带迟疑,果断地提着袍角藏身进了那装满水的大水缸里,整个人齐头没了进去。 刚进去呢,隔扇门就被安侬从外头推开。 安侬是清秀可人的面孔,此时脸颊上尚存留着钱嬷嬷打嘴巴子逼供时留下的几个巴掌印子,瞧着怪可怖的。脸上她已经上过药了,正是爱漂亮的年纪,自然珍重万分,一面心里觉得能够从樊贵妃的魔爪下逃离出来已经是自己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了,一面又忍不住思量今天这事。 真是好一个大屎盆子,她们说扣就扣!她原先还想不明白,後头等和龄被万都督带过来,她才一下子茅塞顿开,原来这一切都是冲着和龄来的,甚至连安倩之死,保不齐也是樊贵妃为了查案子时抓人而设计出来的。 还有,她们拿出来的从安倩屍身上找出来的荷包确实同她往常身上佩戴的那个相似,可毕竟不是同一个,怎麽能紧紧凭藉针脚相似就抓人呢? 安侬全然没有注意到水缸里藏着的权泊熹,她乍一瞧见和龄躺在地上唬了一大跳,心说幸好自己放心不下来看看,否则不定她就香消玉殒了,那时倒真便宜了樊贵妃。 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和龄弄上床,安侬赶忙儿回去屋子里取出月白寝衣要来给和龄换上。 在水缸里的权泊熹就快要坚持不住了,他嘴里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气泡,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幸而有雨声作为遮掩,安侬只是转头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就作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权泊熹是真的坚持不住了,他在水缸里憋气憋得难受,并听不见外头的动静,因而极小心地把头探了出来。 房间里安侬一个人的说话声很快传进耳里,她也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麽,眼下无意中把和龄给挡住了,说道:「你说咱们这笔帐究竟怎样清算,是你惹着了仪嘉帝姬,帝姬便教樊贵妃来整治咱们了?」 她想想不对,自己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安倩是早在你惹着仪嘉帝姬之前就死了落了井,现明摆着樊贵妃也不是能掐会算,能预料到之後的事……哎,和龄啊,你说你怎麽会惹着了最不该惹着的人物。我估摸着这事儿是我被你牵扯了,早知道就不同你同屋住了。」 安侬就嘴上那麽一说,话毕,她将和龄的袄裙褪下,又脱下她湿了的中衣,微侧了身,将袄裙和中衣叠起来放在一边。 她这一动,权泊熹就看到了本被她遮住的和龄裸着的後背,那片光致致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里却能发出莹润如玉的光泽,肚兜粉色的系带在纤巧的脖子上紮了个蝴蝶结,还未被安侬脱下来…… 权泊熹万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出来透口气竟见到这样的场景,不自觉看得痴了,勉强转移开目光,身上却发起热来,从眉骨上滚下一滴圆润的水珠,滴咚一声坠进水缸里。 却说安侬给和龄换上寝衣後才发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伸手摸摸她的脸,又把自己额头贴了上去,然後啊呀一声。 她们从景仁宫回坤宁宫的时候安侬一直注意着自己的脸,又是下雨的天气,她心思没放在和龄身上,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不仅仅是发烧了,还烧得很凶险。 安侬毕竟在宫里待的时候长了,她此刻也不见慌,本来就是,宫女也不是正经主子,胡打海摔惯了的,即便是现下发烧烧死了,最後也不过一卷蓆子裹了送出宫去,再倒楣些的,被当作是传染的病症,那连养病的机会或许都没有,直接就给人从宫里赶出去了。 这可怎麽办好?和龄这病似乎不能教外人知晓。 安侬站起身摸了摸自己浮着钱嬷嬷手指印的脸,寻思起来,要是贸贸然告诉姑姑知道,那这事儿指定不过一会儿就传进葫瓢公公耳朵里,公公一知道,到那时候皇后娘娘就也知道了……她们得清楚自己的身分,目下是戴罪之身,能回来这里等候皇后主子亲自发落已经是凭空掉下来的福分了,不能因为和龄病了就不管不顾找人拿药看医,她不能被拖累。 安侬自觉自己是尽到了应有的情分,在宫里待久了难免变得凉薄,有时候不是不想帮人,而是首先得考虑到自己。她叹了一声,抱起床角的湿衣服对着昏迷着的和龄道:「我把衣裳拿回去,过会儿帮你洗了……至於你这病,且听天由命吧。」 安侬说完,出了门却是去取巾栉去了,还是要回来帮和龄降降温的,心里想着自己再去托人煮碗红糖姜茶来,她能做的也就这麽多了。 屋子里静下来,权泊熹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了才从水里站起来。这下子浑身湿漉漉的换成了他,滴滴答答不住地落水,打理好的头发也耷拉下来,更别提身上的衣裳了,湿湿地黏在身上别提多难受,脸色马上就不大好了,乌云罩顶一样阴沉沉的。 权泊熹还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狼狈过,他打落生下来就没尝试过躲进水缸里,这不符合他的身分,况且还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权泊熹提了提因浸满水而显得沉重的袖襴,眸光复杂地望向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和龄。不管前一刻有过什麽心思,现在他却不想再看到她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往後窗走过去,幸而屋子里不易留下水痕,否则教人瞧见了总归是要生疑的,哪知才要开窗,不防那阵教人厌烦至极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权泊熹不是个好脾气,倘或不是看在这宫女待和龄还不错的分儿上,他立时结果了她都是不眨眼睛的。在烦躁心乱的情绪里,权泊熹绕到了衣柜的西侧边。这个位置自然没有水缸来得稳妥,可他顾不得了,大不了杀人灭口,横竖他是没心情再遮掩的。 安侬抱着一盆清水进了屋,铜盆边沿搭着一方棉白色的巾栉,她把铜盆放在床前的盆架上,用水浸湿巾栉,又挤了水,叠成豆腐块儿的形状放到和龄额头上。 第六章 和龄居然突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幽黑的瞳仁左右转了转,迷瞪瞪的,张嘴就嘟囔起来,「我当是谁呢,哎哟……我现在跟在火焰山上跳舞似的,身上全烧起来了,把我给热的……铁扇公主还偏不肯借我师兄芭蕉扇,你说她可恶不可恶?」 安侬压根儿就没听清楚,倒是另一边的权泊熹听得一字不差,暗想着,那你是八戒?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隔着模糊的纱帐把视线投注到帐中面色雪白的人身上,这是梦见什麽了……他还以为她的梦中是她母亲以及兄长,也许……还有他,结果竟是「西游记」吗,这般不着边际。 安侬只听见和龄的尾音,顺着说了句「可恶极了」的附和,还以为和龄讲的是樊贵妃。她有心跟着一起骂上几句,只是眼下条件不允许,隔墙有耳,虽说是在坤宁宫,到底也该注意些,祸事一般都是自口出。 「我去瞧瞧姜茶好了没有。」安侬就这麽走了出去,连门都没关。 和龄痴呆呆盯着那扇门,外头的雨夹着风吹在廊上,宫灯摇曳,大颗大颗的雨珠子无休无止地从天幕上往下坠,好似执意要将这整个皇宫淹没。 看了一会儿,见安侬还不曾回来,和龄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那块冷帕子居然稳稳地黏在了她的额头上,她转着身子打量这间新屋子也没能使巾栉掉下来,倒显得她整个人滑稽得很,像个戏里的丑角儿。 「泊熹?」和龄冷不丁地扯着沙哑的嗓门儿叫了一声,说完咳了咳。她这样真把隐蔽在衣柜西侧面的权泊熹本人惊着了,心说莫非她看见了自己。正待出去,却见她挠了挠脖子,喏喏道:「不在啊?奇怪了,总觉得你在似的……」 权泊熹闻言,麻木的表情一霎儿间春暖花开似的。他面色稍霁,晦暗的心壁彷佛裂开一道儿缝,流进汩汩的阳光,带给面容上微醺的神采。 总有些人,这辈子注定要走进你心田的。如果她没有来,那麽不是不到时候,而是当你发现时,她其实早已经存在。 【第二章】 安侬再进来的时候果然端着漆盘,漆盘上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茶,浅浅的褐色,正中漂着一片儿薄姜。 和龄端起来就要喝,安侬却阻止了,「还是等一会儿,别雪上加霜把你小嘴儿烫出泡来。」她站起身把漆盘重新拿了起来,不打算久留。 生着病的和龄殷殷地看着她,眼神里一点儿也不见她往日的顽皮跳脱,反倒像个孩子。 安侬一时起了怜心,就解释了一句,「旁的都别想了,横竖咱们没做下杀人的勾当,相信主子会还我们清白的。你眼下吃完了这茶就躺下歇歇,兴许睡一觉病就好了也未可知。」 「嗯,你说得有道理。」和龄像个精神头正常的人一样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去忙去,我有点儿困了。」 「那我洗衣服去了,你生病了就别乱跑。」她到底是忍不住嘱咐,「万一教谁晓得你病了,没准儿当成是传染的病给抓起来,前段时间还闹瘟疫呢,我说的都是真的,和龄你可别左耳进、右耳出。」 和龄在床上卧倒了,脸上腾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口齿不清地说:「我晓得了,还没老呢就老婆子似的罗哩吧嗦,赶明儿别真嫁不出去了,笃清也不要你……」 安侬的脸瞬间比发烧烧得迷糊了的和龄还要红,她跺着脚羞得说不出话来,忿忿地关上门出去了,瞧着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回来的样子。 和龄闭了闭眼睛,嘴里吭吭唧唧了一阵。未几,她嗅到姜茶的味道,敲了敲脑门子,坐起身伸手去构茶碗,碰了一下,方向歪了没拿着了,又碰了一下,发现其实是手臂太短构不到。 和龄拧起了好看的眉尖,没法子,她只好套上云头履拖着往前走了几步,绕到小桌子的另一边,孰料蓦地抬头,一双骨节清晰修长的手却滑进视线里。 权泊熹在她嫣红得近乎娇娆的脸蛋上探了探,眉头攒起微弱的弧度,「病了就不要乱跑,回去坐着。」话语里分明带了不易察觉的责备口吻。 而这时候的和龄却并没有露出惊讶的「你怎麽会在这里」或「你给我走」诸如此类的表情,她像个正经的待客主人似的,落落大方道:「你来啦,随意坐坐吧,不过我眼下病了,不方便煮茶拿果子给你吃。」说着,听话地坐回了床边沿,除了气色不大好,整个人瞧上去竟比往常对他「正常、有礼貌」多了。 权泊熹徐徐抬了抬下巴,狭长的眼眸子微微眯起来,「你现下瞧着和平日很不一样。」非但不赶他走,还特别温顺,柔柔软软的招人稀罕。 和龄的注意力却没能集中在他说什麽上,她直勾勾看着他潮湿的衣服,觉得似曾相识,但是她也不管他为什麽会这样,思维十分简单,拿手指头一指那边盛着姜茶的茶碗儿,下意识地颐指气使道:「你把它拿过来,我要喝。」 这语气真教人听不惯,权泊熹倒是没跟她计较,他拿起茶碗,看着里头的茶汤,放到鼻端闻了闻,确认是安全的才递给她。 和龄伸手过来接,他却不松手。知道这会子的和龄脑筋不清醒,权泊熹起了好奇,便问道:「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得我满意了,我再给你,可好吗?」 「不好。」她撇了撇嘴,「我傻的吗,这原本就是我的茶。」话毕,她翻了翻眼睛,按住他的手腕,直接把嘴巴就到茶碗边上喝了一大口。 权泊熹居高临下,眼睁睁看见她粉嘟嘟的唇贴在白瓷碗上,像朵花瓣。她旁若无人地喝一口,舔舔嘴巴,他便也咽一咽喉咙,觉得有点口渴。 不一时,和龄喝掉了大半碗,其实这姜茶滋味儿并不如何,倒是喝完她身上更「暖和」了,摇着头嚷嚷了句热,把额头上的巾栉甩掉了。谁知啪嗒一声,正打在权泊熹腰胯间,随後缓缓地滑下去。 他弯腰拾起来,拿着放进水缸里绞了不下十来趟,这才叠成了长条儿搭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和龄躺着,拉过被子只盖住自己肚脐,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病了,就不陪你说话儿了。」言下之意,我病了不方便招待客人,请回吧。 「哦。」他笑了笑,「那我陪你好了。」弯腰替她将被子盖住了整个身体,「别贪凉,焐着出出汗能好得快些。」 坐在屋子里能听见外面时而缠绵、时而凌厉的雨声,权泊熹身子骨好,便是现下浑身湿透了他也不会轻易得病,就是觉得身上不舒服罢了。 和龄这屋子里没有他能换的衣物,况且这又是她新住进的屋子,恐怕连她自己的衣物也是没有的。 权泊熹将手背在身後,围着这间屋子绕了一圈儿,最後仍是站定在床前,隔着一层浅薄的,像雾一般的帐幔看着床上熟睡过去的人。 他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只是担忧和龄的心情使然,教他压下了潮湿的衣物沾在身上的不适感,期间撩开帐子又探过几回她的额头。权泊熹并不知道和龄小时候在宫廷里的琐碎事,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华丽而空洞的帝姬身分。 把巾栉稳稳在和龄额头上放好,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探她的额头,天色渐渐地深了,宫门上就要落锁,到时候再出去就麻烦了,自己总不能就这麽待一夜的,虽然她需要人彻夜不休地照顾。 看着那张染着胭脂薄红的脸庞上微张的唇,权泊熹不自禁摩挲上去,他的拇指在她婉转的唇线上游走,像一尾在清水里游弋的锦鲤,指尖顿在那天然上翘的唇角,轻轻地点了点。 罢了,事到如今和龄的身分是瞒不住的了,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处心积虑所期盼的吗?何况她心里至少是放不下他的。权泊熹的视线穿过枕上人柔顺乌黑的发丝,似乎看到了那张被她妥贴安放在另一张床上的宣纸。 除却樊贵妃闹出的意外,时机是成熟的,和龄足以引起皇后的注目了。只不过,萧氏此人优柔寡断,狠心有余,心计不足,这也是她身为中宫皇后却这麽多年来一直治不住樊氏的原因之一。 第七章 就好比眼下,如若不是他通过葫瓢公公将樊贵妃把坤宁宫的宫女抓走的事道出,萧氏只怕还蒙在鼓里,等到阖宫人都晓得坤宁宫的人被景仁宫随意盘问,她颜面尽失了,才想起来要思量对策。 和龄和安侬已经被带回坤宁宫,皇后却不过来看一下,反倒坐在暖阁里欣赏雨景。正是皇后身上诸多不如意之处,导致权泊熹起初一直是将「忠心」捧在樊贵妃跟前的。自然了,那是和龄出现在他生命中之前。 床上的人动了动身子,翻身向外。权泊熹看过去,她也逐渐睁开了迷蒙的眼睛,看见是权泊熹,和龄怔了怔,混沌的记忆依稀告诉她权泊熹的存在,「你怎麽还在呢?」 「喔,我……」 和龄没让他有机会说完,她拨开额头上的巾栉,用力地捶打自己的头,呢喃道:「头快痛死了,好像有人拿锯子和钻子在砍我的脑袋,你快帮我瞅瞅,这会子是不是已经裂开好几道口子了?」 权泊熹探身过来试图安抚和龄,她却又一把打开了他,脾气大得很,「烦死了,谁教你来找我的,离我远些才是,越远越好,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和龄,你病了,不要闹脾气。」 权泊熹从没有这般无措又无奈过,他按住她使劲捶打自己的拳头。她打得她自己额角都红了,还一点止歇的意思都没有,权泊熹不由疑惑道:「怎痛成这般,以往也是这样吗?」 他自己这辈子到现如今还一次病也没生过,因此也不晓得发烧生病究竟痛成怎样才算正常。不过这也是看人的,不同的人体质不同,具体病症表现在身上的症状也会不一样。 和龄呜呜咽咽着,她现在脑子里清醒极了,从没这麽清明过,就是头痛,特别痛!她过去在关外待着,哪里有机会淋大雨生病,了不起是再小些的时候中过几回暑。可那会儿好得别样快,她还一直觉着自己身体好、底子棒,吃嘛嘛香呢,没承想目下教一场小小的雨就淋成了只病猫,真是太不中用了! 和龄歪歪扭扭地坐起来,她生了自己的气,忽然瞥见权泊熹垂在身侧的手,印象里他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彷佛冰窖里结着的厚厚冰碴子。 心念一动,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火焰山一样燃烧的脸颊上。果然,身心一下子便舒爽了,就像炎炎夏日热得不行了的时候吃了一大桶冰块儿,透心凉、心飞扬,瞬间连头痛也不觉得那麽磨人了。 「大人真是我的芭蕉扇啊!」和龄舒了一口气,也不顾他变幻莫测的神情,执意抱住他的手臂重新躺了下去,唇角还带着满足的上扬弧度。 「芭蕉扇吗?所以你这是……」权泊熹不得已俯低身子迎合她,另一手撑在床里的褥子上。 「就是救星啊。」和龄的意识又变得模糊了,随口解释着,「猪八戒助力败魔王,孙行者三调芭蕉扇,我以前听说书的说的,而且芭蕉扇能把人一下子搧到很远的地儿去。就是不晓得这世上是否果真有神仙呢,果真有王母娘娘和神明存在吗?」 她说着,两瓣儿玫瑰似的唇缓慢地开合,直至在他俯视的视野里沉沉闭上眼睛,眼睫微微颤动着,跌进沉沉的梦里。 权泊熹的身体鬼使神差地越压越低,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一根手指头的空隙了,他却蓦然停下来,将将把手臂从她略有起伏的柔软胸前抽出,深呼吸一口,迅速撤出了床帐。 越陷越深兴许真不是什麽好事,他一再告诫自己,她是一颗棋子,即使分量较旁人略重些,那也还是颗棋子。 权泊熹打开槛窗,一股子清爽的风夹着绵密的雨水扑进来,思维恍似清明许多。他没再停留,和龄这回发热比想像中来得严峻汹汹,如此,他便不能放任皇后拖延下去了。 他转头来在了坤宁宫外,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他没有执伞,身上潮湿不堪似乎也说得过去。何况并没有人敢质疑他,或是上前问句「您怎麽浑身都教雨湿了,底下人伺候得不好吗」的话。宫人们只是像退避东厂的人一般对锦衣卫退避三舍,远远瞧上一眼,三两个回去当个热闹说上几句也就是了。 不多时,笃清从值房里取了衣物出来伺候大人换上,他看他们大人的眼神就大胆多了,「大人,您这是打哪儿来,不是瞧和龄姑娘去了,莫非是……她不教您进门儿?」 进门……门?他何曾打正门进去过。 权泊熹本微仰着脖子任笃清为自己套上外罩衫,闻言扫了他半含着八卦的眼神一眼。笃清立即垂头丧气的,只当自己没问过。权泊熹却轻哼一声,出乎他的意料低低回道:「可能吗。」 笃清来了精神,在大人身上掸了掸,虽说仍不明白他们大人怎弄得水人儿似的,但也不敢多问,只顺着话意恭维道:「属下猜也不能够,您这样的人才,玉树兰芝,连仪嘉帝姬都一门心思想下嫁,何况是和龄姑娘。」 「哦?」权泊熹边拢着袖襴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了,「怎麽就『何况是和龄姑娘』呢,她理应同我有瓜葛吗?」 笃清摸不准权泊熹的意思,这麽些年了,他们大人的性情是越发的云山雾罩,难以揣测,他只好暗下思忖一番,笑着道:「大人竟不曾发觉?一个女孩儿若是喜欢上什麽男子,那瞧着意中人的眼神都是发亮的。」他是觉得自己摸准了大人的心思,便言之大人就是和龄姑娘的意中人。 哪想权泊熹闻言,认真揪细地回忆了一番和龄看自己时的眼神,才想一会儿他眉宇间就打起个褶子。她近来看他总像看仇人似的,斗鸡一般毛都竖了起来,柔情似水更是从未见过。 「眼睛发亮?」权泊熹冷笑一声,拂袖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飘进笃清的耳朵里,「眼睛发亮的是仪嘉帝姬,何曾是她。」 笃清便讪讪的,然而他到底跟随权泊熹多年了,总归比外人能窥出门道来。想来,他们大人是认真惦记上和龄姑娘了,不是打今儿才起的想头,估摸着,早在府里以兄妹相称时便生出了情愫,只是当局者迷,尚不自知罢了。 权泊熹把自己收拾停当了,转头趁着皇宫里还没落锁,脚步匆忙将葫瓢公公从坤宁宫叫了出来。 葫瓢公公不完全听命於权泊熹,却也乐得为自己主子皇后多出一个助力。两人出了坤宁宫,一路沿着宫墙疾走。 待到了御花园里寻着个僻静无人处,权泊熹方道:「皇后娘娘这儿是怎麽个打算?和龄都进宫这些时候了,连个面儿也没在跟前露,如今连樊贵妃都注意到她了,娘娘这头,莫非要错失先机吗。」因此时四下无人,雨声哗啦嘈杂,他的音量也就没有刻意压低。 葫瓢公公听得很清楚,往亭子外瞅了几眼,两手对插在了袖子里,拱着稀疏的眉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主子一到这下雨天身上就酸疼,咱家好不容易劝得主子将和龄打景仁宫那位手里弄回来,主子也是听进心里去的……」 「公公别同我说这些个无用的。」权泊熹没了耐性,眸中闪过一抹阴鸷,打断他道:「和龄眼下病了,这事儿原本还能再拖延,现下却拖不得。公公是明白人,她的作用不消我说,於整个坤宁宫都是积极的。你也别磨叽,回去便想法儿将娘娘引过去,这是其一,其二,要紧的还是请太医给她瞧瞧,竟不知是什麽病症,她……」权泊熹说着突然住了嘴。 葫瓢公公是个人精,他目光就有些微妙地在年轻俊逸的权大人面容上扫过去。想那和龄毕竟只是个小宫女儿,便是来日或许能得到皇上宠幸,再远的,她能成为皇后手中一柄扳倒景仁宫的利器。可眼下,这才哪到哪儿,怎的权大人就能料到皇后娘娘会特特为她请太医? 「大人的话咱家记下了,这就回去,绝不耽搁那丫头的病情。」葫瓢公公倒是应下了,毕竟此地不宜久留,他做了一礼,却行离开了御花园。 权泊熹觑着天色,估摸着落钥时辰将至,这才施施然向外走去。 雨水不知不觉停了,他经过坤宁宫时收起伞,若有所思地回望一眼,片刻後,脚下大步流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