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个锦衣卫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和龄再一次置身於那一片红墙琉璃瓦的梦境之中。 深长昏暗的甬道彷佛无边无尽,她看到一位手执青花纹油纸伞的婀娜少妇,妇人纤细甚至是惨白的手指将鬓边散下的碎发拢到耳後,脚下云头鞋却不慎踩进水坑,溅出不大不小的水花,双膝襴马面裙底部便洇湿了一片。 突然间,青花纹伞面转了转,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那女子终於注意到她的存在。 和龄悚然一惊,从双峰骆驼背上跌了下去,流沙柔软,她在沙地上滚了滚便停下来,面上呆致致的,身上并不觉得疼痛。 耳畔尚且残留着旖旎梦境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龄敲敲脑袋,翘唇一笑。可真逗,她或许幼年时在中原生活过,可那是多早的事情了,怎麽偏偏梦中下雨时的湿润清风会那麽真实?真实到就好像她曾经住在过那样一片红墙黄瓦的繁华之地,那是哪里?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同行的金宝却从另一头骆驼上探出脑袋来瞅她,「没事儿吧?不过是跌一跤罢了,摔傻了可不至於。」说着把腰间的水囊解下来丢在她身上。 她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耐烦,「我先回客栈,你也快些把大米送回去。掌柜的说近来中原人来得勤,中原人不似咱们,他们吃不惯硬饼子……欸,我也没空闲和你罗唣,你快起来,别躺着装死,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屍。」 和龄撇撇嘴,翻了个身枕在手臂上,看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骆驼驮着满载而归的金宝越走越远,身後平沙莽莽,留下一串长长的模糊足迹。 收回视线,她抬手遮在眼睛上,沙地烫得很,不一时便教人受不住,她手臂向後用力一撑一跃而起,活像只绿洲里的灵活小兔儿。 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无垠沙漠。大漠里天气向来诡异得很,它爱变脸动气,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息却很可能狂风压境,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和龄也不愿在外逗留,她踮脚拿过挂在驼峰上的幕篱往头上戴。罩纱是粗劣的半透明麻布,她把它放下来,视野便有些朦胧,透着一层暗淡的灰黄色,像极脚下这片沙土。 翻身上了骆驼,和龄吆喝着催动前行,骆驼上挂着一串儿响叮当的铃铛,随着这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不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顺着滚动的流沙似能传出这片大漠。 水囊里的水快喝光了,和龄摇了摇,感觉还剩下几口,忽然就舍不得起来,彷佛预感到了这仅剩的水即将派上大用场似的。她把水囊别进腰间,拍了拍,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摇头晃脑,骆驼走得也轻快,一人一畜显得十分自在。 又走了一会儿,和龄发现前边沙海茫茫连绵起伏处耸出一块儿来,竟活脱脱是个人的形状! 她自觉是个热心肠儿,便从骆驼上跳下来跑过去,飞奔的步子扬起一阵沙雾。骆驼在後头哀怨地瞅着主人,瞅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那里躺着个被黄沙半掩埋的人,和龄拿手拂开沙子,那人的脸容便逐渐显露出来。 她呆滞着一动也不动,只因还从未见过生得这麽样好看的人,这人俊得她连「他」的性别也不敢轻易确定了。这麽雪白的肌肤,彷佛羊脂玉一般,沙漠里的男人、女人都是黑黢黢的,不似眼前这人皮肤白瓷细腻,摸上去手感一定很不错吧。 和龄心里这麽想着,吞了口口水,行动已经先於思维,把手放在人家脸颊上摸了又摸,手感实在太美好。她後知後觉地辨认出这是个男人,意识到这点不禁把自己双颊给晕红了,腾云驾雾一样,有些飘飘然。 扔下幕篱,她俯下身趴在男人的心口听心跳声,维持了好一会儿,和龄终於听到男人虚弱的心跳,不自觉大大松了口气。 冥冥中似有所觉,她疑惑地抬眼,陡然陷进一双寒星似的眸子里。 昏迷的男人不知什麽时候睁开了眼睛,清冷而肃杀的眸光看得和龄心跳漏了一拍,她愣怔住,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悸动是为何,望着男人长长掀动的乌亮眼睫说不出话来。 他显然受了重伤,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警告似的瞥了她一眼便晕厥过去,陷入冗长的昏睡里。 和龄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又举起手在脸颊两边来回搧动散热。她想自己果真是个大善人,尽管在龙门关沙斗子这块儿唯一一家黑店里头做事,内心却异常柔软,因为她决定把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带回自个儿小屋里去。 她想救他。 和龄的小屋距离客栈有一程子路,黄土堆起来的两个小单间,外头圈里养了几头咩咩叫的羊,此时正和系在门口的骆驼一样,伸着脖子看牠们主人扛着个充斥着陌生气息的男人进了屋。 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柔软结实的狼皮褥子,和龄把男人拖上去,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抬起他的头把水囊里的水喂给他,可是这男人一点儿都喝不进。没法子,她只好捏住他下巴,咕噜咕噜把水强硬地灌了进去,大部分水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男人在昏睡里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她瞧见了,盯着他薄薄的柔软的唇瓣看了好一时,心头一阵小鹿乱撞。 她拍拍脸颊,须臾「咦」了声,後知後觉在他脖颈处看到一些细碎的伤痕,还有她适才听他心跳的胸口,她这会儿定睛细看,骇然发现他身上血迹斑斑,男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和龄五岁之後一直生长在蛮荒的沙漠里,没那麽多讲究,她自己也不在乎,只略一迟疑便去拨男人的衣服,掀开他的外衫右祍露出里衣。 里头是一件染血的中衣,料子是和龄从未见过的上好布料,她说不上名字,但猜测得出原本这件中衣该是白色的,目下却染成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恍如一株株曼珠沙华盛开。他伤口处血痂贴着衣物黏在皮肉上,她看着都替他疼。 天上平白不会掉下个大美人儿,和龄拿手指戳他姣好的面颊,寻思着男人的身分。思量来、思量去,还是决定费些心思帮他包紮伤口救他一命。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过去十来年也不曾做过什麽好事儿,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碰上我算是你的好运道,平日在家烧高香了吧。」和龄喃喃自语,抓起一边的幕篱戴上便跑出家门。 她赶着骆驼把大米送回了客栈,秦掌柜不知去向,只有金宝、银宝在厨下面对着面磨刀。和龄也不觉着异常,他们这是黑店,刀子磨利些办事儿便宜。她没上过手削人肉,但金宝他们干过,说跟砍大白菜是一样的,但和龄还是觉得渗得慌。 她跟金宝、银宝小夫妻俩借了医药箱便匆匆离开了。他们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相视一眼,不置可否。 和龄跑回小屋里给男人涂抹清凉的药膏,这药膏子装在碧绿绿的小葫芦瓶儿里头,是他们掌柜的宝贝,平时也只给他们客栈里自己人用。 她别的不懂,反正知道这药膏有奇效,搭配上另一个葫芦瓶里的褐色丸子,嘴里吃、伤处抹双管齐下,管情教他什麽伤都立即见效。 如此过了三日,在此期间男人一直处於昏睡中。 和龄几乎怀疑她眼中的神药对这男人是不管用的了,好在这一日她从外头赶集回来瞧见男人的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她有点激动,扔下从集上买回的一小袋儿大米就蹲到床前一眼不错地守着他。 男人身子骨挺好,其实恢复得特别快,他脖子上那一些细若波纹的浅淡红痕都已经退去,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瞧着渗人又可怖。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男人鲜亮的眼睫才微微颤了颤,和龄还没作好准备,男人的上眼睑却缓慢地掀开了。 看见陌生的她,那双黑魆魆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线淡漠的流光。 第二章 和龄微微地笑,落落大方道:「几日前我在沙斗子那边……」顿了顿,怕他不晓得沙斗子便跟他解释道:「沙斗子挨近这儿几十里外一处小集市,我们这儿人有时候常去那里兑换吃的喝的。那一日我回来便遇上你,也该是你命大,要别人才没这麽好心肠呢。」她忘记自己还戴着幕篱,罩纱里头一张脸笑得明媚而张扬,「你得报答我的恩情。」 他沉默不语,像一柄泛着寒津津气息的宝剑,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温和的时候,一直这麽防备着别人。 他的视线蓦然向下偏移,看向自己的胸膛,胸口处衣衫不整,半裸着,他眸中露出一丝异样。 和龄觉得空气中有什麽在发酵,他的沉寂教她无端尴尬,她不禁连连摆手向他解释道:「我可不是流氓,这是帮你换药忘记穿上了。」 男人的眼神落在面前人的罩纱上,那影影绰绰的一层遮挡阻碍了他的视线。 他抬手,毫无预兆地将幕篱两边细绳子一拉扯,罩纱就吊上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庞。她因他的动作大睁了眼睛,眼是俗称多情迷蒙的桃花眼,一枝梨花春带雨,面颊上透着一层天然粉泽,小巧的下巴,鼻尖沁着薄汗,很是娇憨撩人的长相。 权泊熹的眼中没有女人的美丑,他不在意这些,只是此时却定睛瞧着面前这张面皮,她长得实在同一个人颇为相似,这教他心头微讶,一时理不出头绪,面上也并没有表露出来。 和龄被他直愣愣瞅得怪不好意思的,偏脸看向地面,想到什麽,忽然高兴地蹿起来,将在集上央铺子里阿婆帮着做的一身男式粗布衣裳拿出来,献宝似的捧在他跟前,「料子虽不及你的,却总比你穿着这一身血衣裳来得强。」 他接过来,莹白的指尖在衣料表面摩挲,唇角浮起模糊的笑意,眼神彷似柔和许多,然而眸底深处寥寥沉淀的冷漠却让人难以忽视。 她倒也不在意,笑着站起身道:「你不用谢我,帮人帮到底嘛。院里有口井,我去打水给你准备热汤洗一洗,回头你再穿新衣裳。」 他应该是同意了,矜持地颔首道谢。 和龄心中一动,她对他充满了探究和好奇的想头,停下步子问道:「不知怎麽称呼?总不能够叫你『喂』吧,那多不礼貌,你们中原人不是特别讲究的吗。」 「泊熹,权泊熹。」他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启唇回她,低柔的声线听到人耳里十分熨贴享受。 「薄什麽?」和龄抓了抓後脑杓,显然没听明白。 他面上没什麽波动,却坐起身朝她招手,分外简单的动作在他这儿偏生流露出雍容风雅的意态,「过来。」 和龄鬼使神差在床沿坐下,她有些不自在,好奇地问:「做什麽?」 他没回答,兀自拿过她的手摊开来放在掌心,似乎想要把「泊熹」二字写给她,然而将要触上去时指尖微一顿,斜眸看她道:「姑娘认字儿吗?」 和龄愣了一下,她有点窘迫,摇头说不认识。 没读过书不稀奇,不仅在关外,便是中原许多女孩儿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权泊熹没再言语,他放开她的手把视线调到门前照进来的一束光影里,微微眯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姑娘瞧着不像是关外人。」 他眼里有猜疑,并没有刻意隐藏,这点上和龄很能够理解,她想他受了这麽重的伤,孤身一人埋在沙子里,要不是遇上她不就死了吗。这麽大好的青春年华,这麽俊俏的脸模样,无声无息死了怪可惜的,且瞧着一准儿是被人处心积虑给弄死的,也难怪他疑心重。 和龄起身往门边走,边走边说话,「你说对了,也说错了。我虽不是生来在这儿,却是这儿长起来的,我比本地人还本地人呢。」女孩儿清越的嗓音易教人动容。 见她出去了,权泊熹抬手在眼上遮了遮,眸中分明晦涩,然一边唇角却奇异地浮起来。活着就好,连天也不教他死吗?既这麽的,未完之业就不得不继续了。 和龄给权泊熹准备了换洗的衣物,她是个妥当人儿,打从抱她来关外的德叔去世後就一直是一个人过活,生活里大事小事都是靠自己。不过过去是她一个人,现如今却多出一个人,是她救了他,她觉得异常满足。 往日不说,其实她心里渴望有家人陪在身边,即便她对过去记忆模糊。权泊熹的到来填补了和龄对家庭成员想像的空缺,她表现得殷勤周到,他也能感受得到。她为他打水,生火烧热,又忙活着置办晚饭,彷佛是个为忙碌一整日终於归家来的丈夫操持的妻子。 权泊熹沐浴完提着袍角步出来,放眼是无边无际的黄沙,远处有骑着骆驼的商队经过,乌压压的一长排,驼铃叮当,看久了,任是再浮躁的一颗心也能够平静下来。这关外景致与京师里的富贵荣华全然是两个世界,傍晚的风拉扯着他的袍角飒飒抖动。 羊圈里绵羊咩咩叫,和龄关上圈门,提着水桶出来。乍一瞧见权泊熹,她滞了下,眼前被点亮了,果然即使是平凡朴实的衣料,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她已经记住他的名字了,欢快地叫着「泊熹」跑到他跟前,毫不避讳地上下一番打量,末了点头赞许道:「泊熹,你长得真是好看。」 他听了只感到恍惚,并不是因她的话,而是她念他的名字,已经好些年再没人这样轻快地唤他了。甜软的声口,娇媚的眸子,直把他往记忆的深渊里拖拽。 「泊熹?」和龄是知道看眼色的,看见他面色不善,她脚尖无措地在沙地上磨了磨。他定是觉得她孟浪了,想来中原的姑娘不会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可她也委屈,她就是觉得他好看呀,他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和龄对权泊熹有天然的好感,故而十分在意他的反应。幸而权泊熹很快将神思收回来,他一低头便瞧见才还十足活泼的姑娘眼下做了错事一样低垂着首,两手轻轻地绞着。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琢磨了下,改口道:「其实你长得不好看,真的……我适才也不过是那麽一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往後再也不说了。」 和龄以为自己都这麽说了,权泊熹脸上应该雨过天晴才是,没承想他脸上更黑了,乌云密布,比大漠里的黑沙暴还教人害怕。 中原男人真是不好交流……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姑娘叫什麽名儿?」权泊熹忽然开口,他自己没意识到,素来寡淡的眸光里竟带了一抹极浅的笑意,转瞬即逝,慢条斯理地道:「套句才儿姑娘说过的话,称呼『喂』未免显得没礼貌,因此才冒昧过问姑娘名讳。」 和龄其实嫌弃他说话文诌诌,她快要脑筋打结才能转过弯来彻底理解。不就是问名字吗,有什麽不能说的,「我叫和龄,和你在一起的『和』字,年龄的『龄』字。」她顿了顿,仰眸看他,「很好听是不是?」 他在心里念她的名字,两个字在唇齿间捻转,余韵悠长,便微微颔首。 她轻易高兴起来,「这名儿是母亲取的。」 她说着便似乎想到什麽,脸上的高兴也不是真的高兴,衬在落日余晖里,依稀染上落寞的味道。冷不丁的,梦中那撑着油纸伞行走在红墙琉璃瓦中的女人浮现在眼前…… 「吃饭吧。」权泊熹抬脚往回走,和龄晃晃脑袋,亦步亦趋在後头跟上去,很快就站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她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吃不惯我们这儿的硬饼子,原先倒是烙了好几张,现在就算了。」她把香喷喷的米饭盛给他一碗,又把酱肉往他跟前推,「吃吧吃吧,我是头一回蒸米饭,你吃吃看对不对胃口。」 第三章 权泊熹盯着筷子看了一时,眉头蹙了蹙,彷佛在瞧筷子到底乾不乾净,不过很快他便低头沉默地吃饭。和龄发现这人话不多,总是静静的,很神秘,像月亮湾的湖水,要人往里头投石子儿才能激起一点涟漪。 「不嚐嚐肉汤和酱肉吗?」她把汤碗往他跟前推,劝道:「你身上有伤,需要补一补,光吃米饭怎麽能行呢。」 他不回答,她就一直那麽瞧着他。 权泊熹没有在女人堆里打过滚,他是锦衣卫,後来到了顶,升任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锦衣卫常在宫闱行走,身分特殊,皇上有要求,因此他们往往是不近女色的,禁慾色彩可谓非常之浓厚。 东厂都督是碰不了女人,他们则不能碰。一旦沾染上女人,身体有了慾望,万一和后妃有个什麽牵搭不是教做皇帝的戴绿帽子吗,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怎麽总不理人呢?」和龄眼睛张得跟葡萄一般大,好奇又困惑。她咬着筷子看对面比雕塑还像雕塑的男人,忍不住拿手指戳他的手臂,「泊熹从前是做什麽的呀?你受了这麽重的伤,是有仇家吗?很厉害的仇家吗?」 他的视线停驻在她堪堪收回的粉白指尖上,眸光淡淡地复看向和龄。 她生了双娇娆的桃花眼,认真瞧起人来总像是存了分道不明的暧昧在里头。权泊熹眉心微拢,不禁别开视线,须臾生硬地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不许问。」 他的本意是为她好,和龄好像也能明白,倒是压下强烈的好奇心不过问了,只是对他只吃饭不吃菜的行为表示由衷不解。 後来才知道,原来权泊熹是素食主义,人家根本不喜欢吃肉,顺带的,她甚至怀疑他连女人也不喜欢…… 入了夜,沙漠里就冷起来。权泊熹睡在狼皮褥子上,闭着眼睛心思重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和龄收拾好碗筷便立在屋子正中间,怎麽办好呢,她寻思着,只有一张床啊,眼下让给权泊熹睡了,他是客人,又有伤在身,跟病人抢床似乎不大好,看来只好打地铺了。 和龄怕打搅到权泊熹思考人生,就蹑手蹑脚地爬到床里边去拿狼皮毯子。毯子压在权泊熹手腕处,她小心翼翼构了半天也构不到,手臂酸得她直翻白眼。 一直躺着不动声息的人却睁着眼睛打量她痛苦的样子,良久才疑惑地问:「有什麽事吗?」 有一瞬间她怀疑他是故意的,然而联想到权泊熹一直以来的淡漠,她想自己一定是多心了,权泊熹才不会是这样的人。 「啊……你睡你睡,我吃多了消化消化。」和龄笑咪咪地看着他,等他没动静了便又去构那条顽固的、被压得牢牢的狼皮毯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是何必呢,死鸭子嘴硬个什麽,直接叫他拿给她不就是了,何苦在这里找罪受。 思及此,和龄就往床里又爬了爬,她在权泊熹衣角上很轻地扯了扯,「麻烦了,我的狼皮毯子教你压住了,拿半天拿不出来……」 权泊熹把毯子拿起来,她白纤纤的手臂立时伸过来要接,他却缩手掩在背後,这下子和龄闹不明白了,「泊熹也想用这条毯子吗?」 他下了床,站在床前看着半跪在床角的她。十六七岁的年纪,有着江南女子窈窕纤瘦的身形,这会儿烛火朦胧,她的身影几乎只剩下小小的一块儿,火光在她脸上跳跃,这样暖黄光晕下的青涩面庞竟意料之外地让人感到温暖。 面前的小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权泊熹闭了闭眼,正是明确这一点,他才会在初醒的时候压下杀意。然而他的行踪不能透露出去,哪怕将来不是她有心说出去,却不能不防备着东厂番子来确定他死了不曾,到那时可就不妙了。 和龄看着权泊熹拿着毯子下了床,心想他该不会是突然开窍,晓得要谦让了吧?可是他身上伤还没好透,晚上地上凉,凉气入体可不是好玩的,罢罢罢,看在他有这份心的分儿上,今晚她睡地上也睡得值得了。 和龄往床畔挪了挪,权泊熹突然将手上的狼皮毯子放下,眼底深处有一闪而逝的寒光,嗓音温凉地道:「你还有什麽要说的吗?」 她面上惘惘的,眼睫忽闪,旋即粲然一笑,把毯子抱了个满怀,从床上跳将下来,边还把高高的他往床上推。 「大晚上的有什麽可说的,你白日话不多,这会儿怎麽有了兴致?要聊天还是等明儿吧,明儿我带你往我们店里去。」她笑睨着他,「那里吃食上选择能多些,你今儿光吃饭了,这样怎麽成呢,受了伤却不晓得疼惜自己,竟比集上裁缝铺里老阿婆的孙子还傻些。」 异样的情绪在权泊熹心间升腾起来,她的笑容有感染力,暖融融地席卷他全身。他看着她笑弯弯的眸子,一时杀意难再起,想着还是再等等吧,再缓几日,等伤好全了再动手,今儿毕竟晚了。 和龄做事的客栈叫作鱼跃门,是方圆百里唯一一家提供食宿的地儿,每日里虽没有络绎不绝的客人,但也不至於无人造访。倒是前段时间比较热闹,来了好些乔装改扮的人,通身穿着一色儿皂靴皂衣,头上戴着阻挡风沙的皂纱帷帽,作工考究,轻易就与关外人区分开来。 昨夜不知何故又来了一拨,在大风沙的当口投宿,个个儿凶神恶煞不说,腰间还挂着尾部细弯弯的长刀。 秦掌柜有见识,一眼便认出来这帮人不是东厂的番子就是锦衣卫的人手,佩在腰间的跨刀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因外形颇为阴柔,故名绣春,是极易分辨的。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掌柜心里直打鼓,最怕就是这些当差的官爷,朝廷里没事儿就溜出些悬赏通缉的高手,高手们约好了似的都往关外躲,於是沙斗子这块儿鲜少有平静的时候,那些商旅也不敢贸然在此投宿,唯有知晓内情的道上人能安然在鱼跃门这黑店住下。 客店里伙计们担忧了一整晚也没出什麽事,那些夜晚投宿的番子并没有异样,或许只是途经此地,意识到这点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 银宝在大堂里招呼客人,她往门上走了走,余光里忽瞧见和龄来了。光是和龄不稀奇,稀奇的是和龄边儿上那人眼生得很,高高长长的身量,皮肤细白,衣袂飘飘若谪仙,行走在这沙地上,阳光照着能发光似的。这麽个人,是和龄拉的客人吗? 外头和龄一头走一头跟权泊熹搭话,她指着鱼跃门客栈道:「就到了,一会儿我叫金宝给你做好吃的。你别瞧我们这儿地方偏,我们掌柜的过去可是在中原待过的,是後来才到了这儿来。我跟你说,我们这儿不大太平,一会儿我说话,你别开口,知道了吗?」 权泊熹半点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他率先进了门,直接在墙角的一桌坐下来。木头桌面横桓着刀剑砍过的痕迹,斑驳不堪,应是有些年头了。他环顾四周,再看和龄那一脸和熙天真的表情,眼里有了微妙的变化。 银宝一把将往权泊熹那儿走的和龄扯到边角里说话,她偷摸着指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早瞧你近来怪怪的,他是哪个?生得这麽好的相貌,别是你拐来的吧?」 「呸呸呸。」和龄昂了昂脖子,忽而促狭起来,「以後他就是我相公,不许你盯着他瞧,仔细我告诉金宝去,晚上他给你好看!」 银宝红了脸啐她,她脸皮儿薄,忙忙地转身招呼客人去了。和龄得意地弯了弯唇,一转头却发现权泊熹在看着自己,他表情总是淡淡的,她也瞧不出什麽,笑微微挨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泊熹饿了吧?你等着,我到厨下拿吃的过来。」 「不必。」他拉住她腕子,素来淡漠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我吃素面即可。」 第四章 和龄歪了歪脑袋觑着他,须臾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别误会,我……想必你是瞧出什麽来了……」她说得艰涩,不时跳开视线不看他,呐呐地道:「我既救了你,难道还有害你的道理吗,黑店里也不是就真有那麽些白肉的,现今儿人都贼精得很,我们客栈名声也不好……哎,瞧我说这许多,你烦了吧,我去给你煮面。」说完一溜烟跑没了。 权泊熹托着下巴看她离开的方向,打量的视线逐渐移至二楼。 厨房里银宝正在跟金宝说和龄这事儿,他们这地方拢共几个人,平日里没什麽八卦可聊。金宝很意外,问急匆匆跑进来的和龄道:「银宝说那人很俊很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真就了不得吗?说是个儿高,有多高,比我还高?」 两人平日就不对付,和龄见金宝拿他自己跟权泊熹比,不由呵呵几声,「金宝大哥高吗?我怎麽不觉得,我还以为你只是脚底板长了个很高的老茧呢。」 银宝掌不住笑起来,笑得直捶桌子。那厢金宝在媳妇跟前丢了人,狠狠地瞪和龄,「你仔细着,掌柜的说要寻你呢,看你又做了什麽好事!」 和龄也不怕他,转身往锅里放水,又在灶里添柴火。银宝把拉好的现成面条放在灶台上,转脸劝道:「你们两个也别斗鸡似的,楼上那群官爷还不知要怎麽料理呢,没准儿是憋着要整大事出来。掌柜的清早就出去了,光留下咱们几个,你们还有闲心思吵嘴。」 银宝都这麽说了,金宝也不说话了。和龄一门心思在面上,也就闭口不言。 这面一煮就煮了小半个时辰,等和龄热得脸上红通通,把面放在权泊熹跟前时,他趴在桌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权泊熹过往的经历里鲜少有等人的时候,又是倨傲冷漠的性子,耐性几乎所剩无几。听见动静,他挑了挑眉,拿起箸儿朝她阴森森一笑,「去了这样久,你莫非跑去现磨面粉了?」 和龄大窘,让他等那麽久她也不好意思,嗫嚅着解释道:「煮面的时候和人说话来着,水都烧没了,总之出了点状况,你别恼我。」她看他一眼,「下回不会了。」 「下回?」权泊熹吃了一口面条,没再开口。 和龄一直看着他,见权泊熹吃了小半碗了,兴许是吃饱了,才再次提起了昨儿的话题,试探着问道:「你到底打哪儿来,怎麽会受这麽重的伤?」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倏地压低声音附耳道:「我都瞧出来了,看你机灵的这样,其实你是个杀手是不是?」 他听了嗤的一声笑,放下箸儿悠悠然斜睨着她,「你确定我只是个杀手?」 和龄抱臂,眸中露出一丝胆怯,他就那麽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她忽而明白过来,原来他在诓她。不过被权泊熹逗了和龄还是很高兴的,就好像发现他的另一面一样,原来他也不是那麽冷冰冰的人嘛。 但如此一来权泊熹的身分就更加悬疑了,她开始在心里怀疑他是朝廷放赏缉拿的钦犯……钦犯都爱往他们沙斗子逃。 权泊熹吃完,和龄带他到後院里井边洗手。她早瞧出来了,他就是个怪胎,洗手要洗三遍,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平和眉目的表象下掩着一颗猜疑冷漠的心。他这脾性,也不知是什麽样的人才能走进他的心里。 和龄还有事要忙,不能一直陪着权泊熹,她看他洗手洗个没完,就迳自到前头大堂里去了。才进去就觉着不对劲,那些住在楼上的番子们不知何时全下来了,乌泱泱坐了大半个大堂,佩刀脱了刀鞘,明晃晃插在桌面上,冷光闪闪,直戳进人眼窝子里。 银宝心惊胆颤,她素来是个小胆儿,吃不住那帮番役盘问几句便跌坐在地上摔了个老太太钻被窝。 和龄是傻大胆,她冲过去拉起银宝,转脸朝凶煞的番役们赔不是,和和气气地道:「各位官爷勿动气,您要点什麽只管开口,但凡我们店里有的一准儿都给您送来,我们是微末之人,不值得您费心思计较……」一面说一面把银宝往厨下赶,叫她别磨蹭快上酒上肉。 见银宝提着裙角歪歪扭扭跑下去拿酒了,和龄松了口气,不防一只手臂斜里拉住她。她看到一张刀疤遍布的脸孔,那人粗声粗气道:「有件事儿想扫听扫听,不知近来可有古怪可疑之人来贵店投宿?」 和龄不愿和他们夹缠,心说可疑古怪的不就是你们吗?你们不来天下太平。她摇头说没有,摇头的当口不期然想起了权泊熹,心里一唬,再看向那群番役时眼神就没那麽敞亮无惧了。 幸好东厂番役们没往心里去,只道是店里伙计胆儿小畏事,恰巧金宝、银宝这时把酒肉全上上来了,那群番役便围坐着吃吃喝喝起来。 外头黄沙漫漫,马厩里响鼻震天,和龄走出去一看,但见客栈前也有番役在行走,他们绕着客栈四处打量察看,一看就是在找人。 她心里慌起来,低头匆匆往後院走,等到了後院,没承想本该在水井边低着下巴偏执洗手的人已不在了。 和龄鬼使神差地从後门出去,绕到北边沙地上,那里也有三三两两的番役,她估摸着这些人就是来抓权泊熹的,可是他去哪儿了呢?沙漠里这麽危险,一个弄不好是要迷路丧命的,他没带水,且他的伤势也教她担忧…… 正愁着,脖子上却传来一股凛冽的凉气,来人压着嗓子低低喝道:「别出声!」 和龄身体一顿,须臾认出来是权泊熹的声音,很奇怪,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反倒欣喜地转眸看他,「你还在呀。」 他的刀尖随着她脖颈的移动小心地偏移,竟像是怕伤着她。 权泊熹面上表情却很凶恶,眸子里浮动着隐隐绰绰的寒光,圈在她腰际的手也越收越紧,「安静!」他手上用力,半是抱着地把她往角落里拖带,咻咻的鼻息拂到她的耳廓,引起一阵阵细密的痒。 和龄起初还没什麽感觉,渐渐的脸上却晕红了。他神情戒备看着不远处几个东厂番子,她却羞臊起来,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等两人松弛下来,权泊熹好像才发现这样亲密的姿势有欠妥当,然而他怕和龄一罗唣把人引过来,正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她依在他胸前小声地咕哝,「你轻一点,我的腰是肉做的又不是石头、砖头……你这样我多难受啊。」 权泊熹闻言大不自在,他收起抵在她脖子上的短刀,低头觑她。 她正仰着脸,晶亮的眸子里倒映出大漠广袤的蓝天白云,面颊上两抹红晕尤为明显,却认真地问他道:「泊熹,他们是在找你吗?」 他蹙了蹙眉,点头,神情戒备地看向远处,然而按在和龄腰间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缩几下,指腹下女孩儿年轻柔软的躯体经年都没有再碰触过。他心头茫茫的,那双水波潋灩的眸子依然在注视着他,娇软的唇微微张着,像个旖旎的梦。 和龄鲜少会有尴尬的时候,不过这会儿例外。权泊熹的手不大老实,和他的严肃神情不相匹配,恍惚间她会以为他指尖收紧的小动作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她干嘛无端端生出这样的幻觉啊…… 「那些番役抓你,你不逃呀?」和龄眨巴了下眼睛,神情是极为真诚的,却突然道:「你是因为吃别人家姑娘豆腐才被追杀通缉的吗,就是俗称的采花大盗。我们这一片也有过几个,老实说,论起相貌来你拔尖儿了,所以我昨儿夸你生得好,句句肺腑之言,绝没有唐突你的意思。」 她这架势似乎是要和他拉家常了,语声慢慢的,这样艰险躲藏的境地也没有教她露怯,果然是黑店里的伙计,不能以看一般姑娘的眼光那样看她。 权泊熹松开和龄,他对她说自己是采花大盗倒是不置可否,常年行走在御前的人,见惯大风大浪,她这点话即便与他的真实情况差之千里也不能教他露出异色,他眼下也没有解释的心思。 第五章 「我去解决他们。」他低了下巴睇她一眼,一瞬间墨色的发丝被风撩起,衬着碧天如洗,彷佛氤氲在清水里的妖娆墨痕,五官越加清晰立体。 和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着他,她对美好的事物没有抵抗力,竟像个呆子。 权泊熹无暇顾及她在想什麽,攒着眉心耐心嘱咐道:「别乱跑,待在我能看见你的位置,你听见了吗?回应我一声。」 「喔……好。」她想说她就站在这儿,可话音才落,那道颀长的人影却已飞身掠到那边几个番役後头了。 权泊熹的衣袖里灌满了风,随着他一行一动猎猎飞扬,像极天幕里流动不息的云朵。杀人也杀得轻狂从容,热血飞溅却沾染不了他半分,从从容容好似春日四月天的分花拂柳。 和龄简直不晓得作何感想,就像发现了别人都没见识过的宝贝,而这个宝贝是她捡到的,所以她想当然地以为他会一直陪着自己。 这里闹出了动静,更多的东厂番役闻声而来,和龄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脑子里绷着弦,打眼瞧权泊熹,他却一派冷戾之色,绣春刀使得出神入化,丝毫不见惊慌,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和龄不由觉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很重要,在真正的高手跟前,一切武装团夥都是纸老虎! 她站的墙角位置本来十分隐蔽,可东厂的人不是吃素的,权泊熹对和龄若有似无的注视引起了番役注意,那夥人寻思着这墙角的妞不错,难不成是权泊熹的人?明的不行就来阴的,反正也不是正人君子。 权泊熹确实是分了心神在和龄站着的位置的,他倒不觉得自己是担忧她,只是具体因何一时也说不上来。 错眼间,余光里几个番役提刀朝和龄跑过去。权泊熹眼皮一跳,下意识地飞身掠过去,他一把将愣怔住的她扯住挡在身後,刀光剑影里杀人如麻,神色却不似先头写意悠然,毕竟要护着和龄,他行动上难免束手束脚,又怕误伤到她,渐渐感到吃力。 和龄看着面前修长却坚挺的背影,难以名状的悸动忽而从意识深处翻涌上来。她这短短的十来年,除了过世的德叔待她千好万好,德叔死後,世间再无人可依靠。 和龄面上戚戚然,左顾右盼却不见金宝、银宝的身影,那两个家伙不定躲到哪里去了。过往客栈里出了什麽事儿,他们都是一块儿躲的,可现在不是,她和权泊熹扯上了关系,他身分存疑,被这麽多东厂番役追杀,想来不是什麽好人。 和龄本以为权泊熹不会管自己的,他却给了她出其不意的回护,这样的会心一击,实在教她心跳加速。人都有脑子发热的时候,和龄一咬牙一跺脚,出於不愿意拖累权泊熹的缘故,准备从他背後跑出去。 她是下了八辈子的决心才作出的决定,没承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呢,那厢权泊熹就把番役们解决了个落花流水,剩余的跑的跑、伤的伤,要多惨烈有多惨烈。 他喘着气回身看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白净的面颊上溅上了血点子,两厢映衬,温润的脸色越发皓白如月,红色的血珠越发鲜艳惹眼,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吓着了?」他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下巴微扬,笃定道:「一开始便不该出来寻我,你不寻我,也不会白受这一场惊吓。」 他不懂她的心思,和龄缓了口气,调匀适才紧张的呼吸,她不全像权泊熹说的吓着了,纵然惊吓是有,可也不是头一回观战,区别在於这一回她自己牵涉其中罢了。不过这次其实还是有收获的,她唇角漾起个不易察觉的笑,却怏怏地道:「那怎麽办呢,横竖惊吓已经受了,你预备补偿我吗?」 权泊熹从她青涩的面容上移开视线,抬袖抹去脸上血渍,沉默了一时方道:「对不住,恐怕没法儿补偿。」 眼下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依着刚儿的情况,他身手虽不似从前灵便却也尽够了,回去一路上不会有问题。想到回京师,他归心似箭。 处心积虑谋划这麽些年,结果在东厂大档头手上吃了亏。祁钦不足为惧,他从前不把祁钦放在眼里,日後更不会。乃至东厂都督万鹤楼,也不过是他接近樊贵妃的垫脚石。 想到樊贵妃,权泊熹的视线不觉又凝在面前人玉雪剔透的面容上。他仔细地看,发现二者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不是五官的相似,大约是神韵,神韵这东西委实难解释。 樊贵妃是三十有五的年纪,保养得再得宜,衰老也从骨肉皮下一丝一毫渗出来;和龄不同,她是鲜活跳脱的,然而偶尔露出的表情却教人纳罕,真是很有几分相像。 和龄没有被权泊熹看得不好意思,说话听音,她有些不好的预感,手指掩在袖子里,踌躇着问:「泊熹,你伤好了,是不是要离开了?」 她的不舍显而易见,他感到讶然,觑了她一眼,别开视线缄口不语。 「不能不走吗?」她追问他,脚尖往前一点站定到他身前。 这次权泊熹倒是答得很快,他说:「不能。」话毕也不看她,心下略有些烦躁,踱着步子看向远处一片飞沙滚滚的所在。 「真小气。」和龄恨不能推他一把,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呢,一点儿结草衔环的意思都没有,白眼儿狼、扫把星,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实在可恼! 不远处几队人马扬起黄沙漫天,方才还得眯着眼睛瞧,这会儿似乎一抬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和龄还想说这些是不是又是来抓权泊熹的人马,想带他到地窖里藏起来,但是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 这群人马领头的几个皆是鲜衣怒马的姿态,衣着光鲜,兴许是才打驿站休息了过来的也未可知,否则沙漠里晃一圈试试,断然不会这麽乾净齐整的。 权泊熹不禁回头看和龄,她果然在那儿歪着脖子打量突然出现的於她而言的陌生人,面上含着点警惕。 他莞尔轻笑,两边唇角微微上挑,眼里蕴了光芒似的。这烟沙朦胧里的风华绝代落在她眼里有说不出的况味,似乎有双无形的手,把她的心温柔地托住,整个人都为之一滞。 打枣红大马上下来个人,身条笔挺,飞鱼服在他身上穿得严丝合缝,甫一下来就对着权泊熹跪下,後头的人也瞧清了是他们指挥使大人不错,心中惊喜,呼啦啦跟着下马跪倒一长串。 权泊熹抬了抬手,锦衣卫们便都站起来。 领头的叫笃清,上前道:「属下前头教东厂的人绊住了手脚,这才姗姗来迟。昨儿收到消息,晓得东厂这帮孙子来了沙斗子,千赶万赶,不想还是差了一步。」 权泊熹挥手制止他说下去,笃清会意,吹了个口哨,一头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便从队伍里笃笃走出来。权泊熹翻身跃上去,底下人有条不紊地递幕篱、递巾栉。他接过来在脸上揩了揩,随手将巾栉抛下,一手扣着幕篱戴在头上,平静无波的面容便隐匿在渺渺薄纱之後。 四野除了风声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和龄瞧明白过来,蓦然发觉权泊熹原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提着裙角小跑几步,还没到他视野范围之内就被锦衣卫伸臂拦住了。 和龄仰着脑袋朝他的方向望了望,这麽一瞧,突然觉得他和她只比陌生人熟悉那麽一点儿。她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什麽,人家终究只是过客,从没承诺过要留在这荒蛮之地陪她,既如此,她若同他道别,只会显得格格不入吧。 马上笃清转首看那边垂头丧气的半大姑娘,再看他们大人,眼睛转了转。 他们锦衣卫明面儿上从没有找女人的道理,便是那些家里给身在锦衣卫的儿子定亲的父母也都是暗下里操作。笃清眯眼睛细瞧和龄,只觉得这女孩儿生得着实的好,光是那双烟波轻拢的桃花眼就教人失神,削肩窄腰的,衣饰虽质朴,却掩不住浑然天成的娇憨美态,想必消受起来滋味儿美。 第六章 这是好得不得了了,不想在这偏远之地能有这等姿色的俊姑娘,也难怪看着同他们大人牵扯不清似的,大人终於有开窍的时候。 想着,笃清假意咳了咳,笑嘻嘻道:「却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若是大人的……那什麽,不若就带回去,您把人放府里头养着,没人知道的……」便是皇上知道了,也不见得会细究。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龄已经往回走了,权泊熹只看了那背影一眼便打马向前,皂纱里眉尖蹙了蹙,须臾就风平浪静,他扬着唇道:「笃清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还打算做红娘吗?我却与她不甚相熟。」 机缘下得她所救,今日别过,日後也不会再碰面,彼时他如此想。 【第二章】 有些事情、有些人,只要不谈起,很快就会忘记,权泊熹於和龄也是这样一个存在。 他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儿犹豫,她也不是非常难过,只是在心里可惜,又或者……他走的时候好歹留下句话呀,既然他是那麽威风凛凛的人物,留下点儿谢礼意思意思也成的。他们这儿日子穷苦,他不会瞧不出来,却火急火燎就走了,没有一点人情味。 也该是两个人还要有牵扯的,和龄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还有再回中原的时候。 她其实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清,也可以说是没什麽概念。 据秦掌柜说,当年德叔带她来到沙斗子的时候德叔满身的血,他们就好像是被人追杀一样,可是不论秦掌柜问什麽问题,德叔都不回答。 德叔这人和龄知道,他有一整套的规矩,平日沉默寡言,嘴巴跟蚌一样硬,他不愿意说的,没人能够逼他,有些秘密也许就那样随着他的离世带进了棺材里吧。 据秦掌柜多年的观察加旁敲侧击,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他竟然言之凿凿,认为德叔是一个阉人。对此和龄一千一万个的不赞同,在和龄心里德叔是堪比父亲的存在,即便她也知道他不会是她的父亲。 周围人都说德叔长得丑,他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和龄觉得德叔其实不丑,就是长得狰狞了些,只因他脸上有条横贯整张面颊的长长疤痕。 不过德叔不长胡子倒是一桩奇事,可不长胡子也许是剃得勤快呢,平白说人是阉人有意思吗?德叔若净了身,怎麽不在紫禁城里待着,又怎麽会带着当年还是小娃娃的她跑到这关外来的? 和龄的身世,德叔临死都不曾吐露半口,咽下最後一口气之前也不忘记嘱咐她今生都不要踏进中原半步。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是应当听从的,何况是德叔,德叔从不会害她。和龄大概知道自己在中原有仇家,可能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秦掌柜却说:「和龄啊,你也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我断然没有害你的道理。」 她沉默地点头,秦掌柜拨着算盘珠子,继续道:「你德叔临死前人都迷糊了,无意中说了些胡话,我犹豫再三,想着你是有权知晓的,故才找你来,你可愿意听?」 她连他断言德叔是个阉人的话都听了,还有什麽不能听的,於是和龄点点头,规矩地道:「您说,和龄听着。」 秦掌柜很满意,笑了笑,忽然抬头看着她道:「和龄啊,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呢。」 他把那一日德叔的话学了一遍,不可能每一句都一样,但他自觉也差不离了。大意是德叔当年带着和龄和她的双胞胎哥哥往边关逃,不想半路上横生枝节,教那六岁的男童被人贩子拐了去。德叔为此深感愧怍,临死前也放不下,正巧被帮着照顾他的秦掌柜听了去。 他摊了摊手,「原来你德叔这些年暗下里并不曾放弃寻找你哥哥,听他意思,差不多已经有了着落……」 和龄没待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说什麽,只能愣怔着看着他。 秦掌柜安抚地在她脑袋顶揉了揉,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一副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这麽大个人了,还这样毛躁,让你一个人往中原去我还真是不放心。」 他往杯盏里续水,眉峰松松垮垮,「你那哥哥如今人在京城里头,估摸着混得不赖,你德叔原是要去寻他的……小时候的事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同你一样一无所知,抑或只是伺机而动,就像咱们沙漠里的响尾蛇,教牠缠住了,不脱掉一层皮决计脱不了身。」 他说得骇人,和龄听得目瞪口呆,报不报仇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妹相聚。 他们以为她把过去忘得一乾二净,其实不是。本来不觉得,但是经这麽一点拨,和龄脑袋里一根弦震颤过後记忆彷佛复苏了。 她怔了怔,猛然欢喜起来,捧住了两边脸颊,「我记起来,我应该确实有个双胞胎哥哥……掌柜的您没在跟我开玩笑,您说的竟然是真的!」 秦掌柜嘴角抽了抽,原来自己在伙计们眼里是这麽不靠谱的印象。他睨了她一眼,把茶盏推到她跟前,「我猜你是闲不下来要去京师里寻你哥哥的,骨肉天伦嘛,理所应当的,只是希望不大。路途遥远,你仔细着些,多的我也不好劝你……」 他想起什麽来,不确定地看着捧着杯子的和龄。这呆子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吃一口茶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吃一口茶,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性。 秦掌柜拍了拍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若有所思地道:「光知道你哥哥在京里不成,人海茫茫也着实难找寻,我还有个消息,只是说了也相当於白说。」他在她期盼的眼神里道:「似乎你那双胞胎哥哥胸口上有颗朱砂痣,极小的殷红一点,届时你若是光凭外貌瞧不出来谁是你哥哥,倒是可以想法子剥开来……咳咳,剥开来一看究竟。」 他认为这是白告诉和龄,寻常姑娘家哪里能有机会见人合眼缘就脱人家衣服的,这不成女土匪了吗。 和龄的注意力却完全走散了,她想起权泊熹来。不为别的,她是记起自己苦哈哈又满心期待帮权泊熹敷药的时候。她那时候不晓得羞,心里想着自己是为救人,所以把权泊熹上半身脱得精光…… 「怎麽了?」秦掌柜担忧地皱眉瞧她。 这时金宝、银宝也在门外伸头缩脑的。 和龄笑着说没事,却一脸思索状从秦掌柜的房间里走出去了,途经金宝、银宝也像没瞧见似的。 金宝推了银宝一把,银宝便跟在和龄後头,「想什麽呢?今儿留在客栈里吃吧,要我说今後你就住下来得了,你那破屋子离得远,掌柜的当你亲女儿一样,不说他不放心,便是我们也是怕你有个好歹的。」 和龄的思维完全没有跟着银宝走,她蓦地停下步子,两眼发直,定定地问银宝道:「你看我和泊熹长得像吗?」 「泊熹是谁?」银宝愣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和龄救了的中原人应该是叫作泊熹,否则和龄认识的人扳着手指头数都数得过来,而且自己都认得,也就那泊熹是她半路上打沙漠捡回家的。 「你问这个做什麽?」银宝疑惑不已,「想知道有没有夫妻相?」 「才不是。」和龄抓了抓头发,把编得好好的辫子扯得歪歪扭扭,也不理会银宝在後面追问她,自己一个人没头没脑地跑回家了。 按说这世上没有这麽凑巧的事,秦掌柜说哥哥胸前有颗朱砂痣,却没说那颗痣在胸前什麽位置,偏生她记得权泊熹胸前也有一颗朱砂痣,鲜艳妖冶的红,怪好看的,她当时还好奇地拿手指头点了点。 想到这里和龄抬手看自己的手,只觉得指尖上火辣辣烧起来。她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在床上滚圈子,实在是因为记不得哥哥的长相了,而且即便她记得,那也是哥哥小时候的模样,是不能够作数的。 权泊熹的身分在和龄心里打了个问号,她不知道,未来这个问号还会变成一个惊叹号。自然了,这都是以後,眼下她决定往京师里去。 和龄以前并没有多麽执着的信念要弄清楚自己的身分,如今也没有。不同的大约只是因秦掌柜的话,使得她对远方的亲人产生了类似渴望的激烈情绪,恨不能一抬脚就站在顺天府城门底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