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阕》 第一章 烟柳画桥 “退之,我这一出征最担心的莫过于燕都局势,留你一人独在,为父始终放不下。”谢衡看着皇宫方向眼神深沉。 “爹,儿受您教导十余年,自保足以,我会留心粮草方面。”谢退之躬身行礼。 看着征西候谢衡策马奔北而去,谢退之摩挲着城墙,思忖着叹气,燕都的风云终于还是把谢衡又卷进来了。 谢松照,字退之,年二十,是江左谢氏的养子。也是谢氏这一代留于燕都的质子。 刚刚下城楼便有人来报,宫里皇后召见。 谢松照轻车熟路到了正阳宫,皇后似乎很是头疼,免了他的礼,止不住叹气:“松照,你替姑母劝一劝云访,她要嫁给陈国来的质子!” 谢松照惊得心头一震,看着云访跪在地上垂着头便知道这孩子铁了心了,过去把轻轻她扶起来笑道:“云访要是真的喜欢,表兄便替你看看此人如何?” 云访眸子一亮,不顾礼仪拽着他问:“当真?” 谢松照颔首,“自然。你让他到宫门处等我。” 皇后看着她走出去,方才道:“松照,你要注意看粮草一事,如今燕都夺嫡之事已经如火如荼了,将军经次一战,便是……位极人臣,陛下疑心重,你切不可……” “姑母放心,退之心里有数。云访之事臣也会妥善解决的。”谢松照躬身。 顾明朝在宫门口站了两个时辰,身上袍子多半已汗渍渍的,方才见着谢松照撑着青伞来了,砸了句话让他上马车。 马车里不过一小茶几,几卷书看着清雅不已。 待马车驶出宫门,谢松照看了眼他,道:“没人把你放在眼里,你还真当自己有本事?” “世子何意,孤不明白。”顾明朝佯装不懂。 谢松照讽刺道:“都七年了,还没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孤?顾明朝,你也配?” 顾明朝攥着袖子刚要开口,谢松照就截了话头:“云访没用,但是太子有,云访嫁给你,太子就会被圣上猜忌,但要是皇后有没有反应,也都会被猜忌,顾明朝,你是打的这个主意,对吧。” 顾明朝,“谢世子,我与云访……” 谢松照打断他的话,“两情相悦,生死相依,对吧。这种事儿,你世子爷看多了。” 顾明朝没有跟他接触过,不知道这个外界传闻温润如玉的公子是这么刻薄的。接不了话,只能闭嘴。 谢松照从袖子里摸了把青竹扇来,挑起他下巴,笑道:“不过尔尔,却引得眼高于顶的云访倾心,倒是你世子爷小看你了。” 饶是顾明朝见过各种人,也没见过谢松照这样的,忍不住怼他:“莫非世子爷与公主青梅竹马早已爱慕许久?” “世子爷爱清净,不喜你这种烟柳画桥。”谢松照收回扇子。 顾明朝脸色越发难看,这人也不像外界传闻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和风细雨。 “世子,到了。” “将顾……皇子送回去。”谢松照嘴角含着笑。 “谢世子,你就为了跟羞辱我也没有必要把我带出宫来吧,这个时辰,我刚到宫门,便已落锁了!”顾明朝面有愠色。 “在我院中给顾皇子收拾一间屋子。”谢松照说得随便。 顾明朝头一回稀里糊涂的被人套进圈子。 月色无边,顾明朝床边撒着细细碎碎的月光,不过瞬息之间,顾明朝滚下塌破窗而出,谢松照站在院子里,清风朗月的温馨,色彩淡雅的干净,难怪那些老学究都对他青睐有加。 谢松照朝他颔首,“殿下,真不好意思,这本是来杀我的,未曾想倒是殿下让我避祸了。” 顾明朝这回确定了,这人就是要他的命。 但是那些刺客居然真的就朝着谢松照去了,顾明朝呆滞在原地。 嗯?这是怎么回事?真是刺客?那为什么谢松照一点不慌?好吧……他不需要慌,比起他这个落魄质子孤身一人,人家候府侍卫砍瓜切菜就解决了。所以!谢松照是故意放进来杀他的!祖宗的,再好的修养也被整疯了。 “殿下,你这里睡不了了,不如到我那里暂歇。”谢松照贴心地扶着他。 “谢松照,你真以为你是谢家世子爷吗?你门殚户尽!却认贼作父!”刺客突然大吼。 谢松照笑得清雅,踱步过去踩住他的头,道:“世人皆知我谢松照是征西候养子,是荒野带回的孤儿,你这几句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怎么到你世子爷跟前来说呢?” 刺客奋力甩开他的脚,吼道:“谢松照!” 顾明朝看着谢松照抽刀一拉,那人就没了气息,谢松照回头淡定笑道:“见笑了。” 顾明朝在周国这七年可谓是养精蓄锐,可惜他不过只有十五岁,且无人教导,较之谢松照实在没有还手之力。 “给殿下端茶,压压惊。”谢松照拉着他往东厢去,他听着谢松照的调子心里一颤一颤的。 一盏暖茶下肚,顾明朝脑子抽筋地问:“谢松照,你的名字是取自‘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吗?” 谢松照撇了眼他,灯火映得他的眼神温柔,他搁下茶盏:“殿下不困吗?” 顾明朝,“你能不能不要叫我殿下……” 谢松照有心逗他,“不是你要求的吗?” 顾明朝:“……” “你有什么想法?”谢松照又摸出他的扇儿来。 顾明朝不动声色往后退,坐得笔直,正经道:“我要是再接近云访公主,外面……就是我的下场……” 谢松照笑得温柔,像是宫里娘娘养的狸奴,他点点头起身就走了。 顾明朝摸着脖子想,这个谢松照好像喜欢看人脖颈……不会是在看怎样好下手吧?! 书房 “世子,这个人就这样吗?”远岫摸着刀问。 谢松照不甚在意地拨弄着扇坠,道:“你以为他想要什么?” “回国。”远岫不假思索的道。 谢松照摇头,“陈国七年之前就毫无还手之力,如今更是陷在内斗里,就差各自为王了,他的母妃早逝,外戚无一。回去做什么?一堆等着杀他的。” “他想在燕都有立足之地!”远岫语速加快,“世子,那更不行啊,质子乱国!” 谢松照抬眼看他:“这燕都水越混,父亲才更有希望回来,征西候份量才越重。这个人……也许可以……” 第二章 不堪回首 “阿兄究竟怎么了?”云访在花厅坐不住地张望,小厮来来往往手中的血色帕子。 远岫不动如山道:“公主,世子昨夜遇袭,如今尚在卧床修养,让我来告知公主,改日陪您去听戏。” 云访脸色一变,低声问:“顾明朝有问题?” 远岫躬身一礼:“属下不知,但昨夜顾皇子确实住在望江南西厢。” 云访手中帕子绞在一起,表兄待她极好,顾明朝却不过是个外人,如果这个顾明朝有问题,那她…… 她发狠地啐了下,道:“把顾明朝给本宫押过来!” 远岫却道:“世子说了,来者是客,且顾皇子舍命相救,应当好好报答。” 这番话听在云访耳中便是,舅父出征,母亲兄长都深陷夺嫡,表兄为了不节外生枝只好扣押了顾明朝。 顾明朝冤得找不到地儿哭。他现下被软禁在征西候府,他到燕都七年,老皇帝早就不在意他了,世家朝臣心怀鬼胎却也不愿意跟他沾上关系,故国不堪回首,主君势弱,地方割据,朝中派系斗争胶着,谁都没空管这个早在七年前就送出的质子。 好容易周旋在云访公主身边得其青眼,却被谢松照扼杀在摇篮里。谢家在燕都一向避世,宫中皇后太子甚少与征西候府有来往,唯有这个谢松照游走燕都,是内阁赵首辅的得意弟子,在文人圈子很是混的开。老皇帝忌惮太子和楚王,却对谢松照亲近。顾明朝摸爬滚打七年却对谢松照的了解浮于表面……不只是他,也许所有人都不了解他。 “顾皇子,世子有请。”归鸿站在门口,顾明朝没由来的背上汗毛立起来了。 望江南主院里青竹交错好似美人半遮面,顾明朝心里打鼓,他总觉得不对,但说不上来。 “谢世子,找我何事?”顾明朝抢着开口。 谢松照嗤笑,好一会儿才道:“今日户部潘尚书之子邀我等赴宴。” “与我何干?”顾明朝谨慎地盯着他。 谢松照步步逼近,“潘舟宜与殿下不过一日未见,便将拜帖送到了我府上,可见是情谊颇深啊。” 顾明朝尚未答话,云访便气势汹汹地冲进来,隔着屏风冷笑:“好一个只羡鸳鸯不羡仙,好一个情比金坚。顾郎怎么就没把这折戏说与本宫听呢?” 顾明朝霎时就明白了,但他辩驳不了,他的性命握在谢松照手里,潘舟宜又确实与他交情匪浅,不管这帖子是不是冲他而来,这个名头他顾明朝都担定了。 云访见他不辩驳,更是怒火中烧,甩袖便走了。 顾明朝看着慢条斯理坐起来的谢松照,听他说:“公主年有十二,玩心未定,若有言语不妥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顾明朝,“谢松照,我知道我回不去的,但是我……” 谢松照掀开被褥起来,“殿下以后就是我谢松照的座上宾,今日我等且去见见潘公子吧。” 宴会定在十三楼,这是个销金窟。 “待松照来了,我定要好好打趣他!怎么不声不响看上了顾明朝,还带回去金屋藏娇!”潘州宜坐在主座哈哈直笑。余下的人或附和或冷笑。 “顾明朝?那个陈国七年前送来的质子?”有人撩起帘子进来问。 “是啊……啊……殿下……见过楚王殿下。”潘舟宜连忙爬起来。 楚王笑眯眯的道:“不必拘礼,孤见今晚夜色迷人来走走,未曾想遇到了诸君。” “是我等荣幸,我等荣幸。”潘舟宜连连道。 “楚王殿下。”谢松照带着顾明朝进来拱手行礼,楚王也不在意,笑呵呵地招呼他:“退之脸色不虞,可是风寒侵袭?这白藏之时最易感染风寒,可要留意。” 谢松照拱手坐下道:“有劳殿下挂碍,不过是乘夜赏月时秋露寒身罢了,一碗姜汤足以。” 正在话语间,一个小厮进来道:“禀殿下,太子闻谢世子风寒加身特命人熬了姜汤送来。” 顾明朝看着他颔首饮下,与周围人虚与委蛇神态自若,想,若能得到谢松照的帮助,或许……能更容易有出路。 “明朝,到我府上住些时日如何?上次的戏折子还没写完呢。”潘舟宜有些醉了,过来拉着顾明朝要走。楚王的随从立即上前去架起潘舟宜往外走,楚王依旧笑得和蔼:“退之,尽兴而归啊。” 谢松照像是真的醉了,也不行礼,只点头称是。 “谢退之,你真醉了?”顾明朝撑着桌沿,总觉得这场宴会不应该这样就结束了。 谢松照不说话,由着他扶起来晃晃悠悠下楼,等上了马车谢松照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了。 谢松照抿了口茶问:“你知道楚王为什么来了吗?”这正是顾明朝想不通的地方,但谢松照问,他就只能硬着头皮道:“潘舟宜的姐姐是楚王妃,潘家早早站了队,朝中六部,太子手握工部、兵部、吏部,楚王手里有户部、礼部,而杜鹤径却把刑部治理的跟铁桶一样,谁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所以……楚王想……” “错了。”谢松照叹气,“如今我父亲出征在外,我需要跟户部打交道,要准备要钱将东西送到前线,如果潘舟宜今天按他的计划行事,那么户部就会被我追着不放,为了安抚我,就不得不把东西都经我的眼,而军粮军衣这些东西是暴利……” 顾明朝一阵恶寒:“他的计划是什么?” 谢松照看了他一眼:“说我弱冠之年却无娇妻美妾,是我有龙阳之好,或是……借龙阳之好掩饰我爱慕云访之实。嗤……潘舟宜的脑子就只能想到这个。” 顾明朝微微一抖,暗暗想,若是他,估计也只能想到这个…… “世子,有人收过路费。”归鸿推开马车门,顾明朝看着夜色里的寒光打了个战栗。 “留一个。”谢松照低头欣赏着新得的扇子。 应声飞出的归鸿横刀一劈,滚烫的血洒在谢松照若草色的袍子上,远岫策马抽刀砍下冲谢松照马车扬刀的刺客。 “世子,都是死士,解决完了,一个不留。”远岫跪在马车边。归鸿抬手朝他脑门一劈:“世子要活的!” 远岫:“……” 谢松照拎着袍子看了看道:“罢了,死士也问不出东西来,先回府。” 顾明朝下马车时听到谢松照说:“殿下,我替你挡了灾,不该谢谢我吗?” 顾明朝听他这个调调就浑身不舒服。 第三章 心仪的姑娘 顾明朝从满目竹月坐到鸦青笼罩,就好像他前面的十五年,他知道曾经七年粗鄙不堪,如今有把刀在身侧为他剥离曾经,谢松照就是这把刀。 如果你见过谢松照,就知道什么是霞姿月韵,轩然霞举。顾明朝越是看他越是厌恶自己的幼稚轻浮。 “我这湘妃竹令殿下夜不能寐吗?”谢松照换了身百草霜的长衫,站在廊下像是穿过平旦而来。 “谢松照。”顾明朝轻声喊他。 谢松照捡了块地坐下,把玩着扇坠道:“悟出来什么?” 顾明朝抹了把脸,跪下磕头:“我顾明朝自母妃薨逝便是无根之人,陈国没有人需要我回去,我也不愿意回去,我在燕都生活了七年,因我年幼,没人刻意为难我,但是也绝不会养虎为患教我诗书,今日得遇世子,我顾明朝想做个真正的人,想有立足之地。请世子教我。” 谢松照左右颠着扇子,看着他轻轻的笑,半晌才道:“你说了这么多,但你还漏了最关键的地方。” 顾明朝望着他:“什么?” 谢松照盯着他:“跟你合作要搅乱燕都的人是谁……” 顾明朝低下头,死死咬着后槽牙:“世子,我若是说了,你心里就会想,今日他会反水,来日也会出卖我。我若是不说……” 谢松照低下头笑了:“爷想把你送到御前。” 顾明朝不解的望着他。 “在此之前,你需要学的东西很多,但你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是顾明朝剑尖的风,是谢松照跟户部的唇枪舌战,是一封封征战龟兹的战报。 “将军死战,海内笙歌。” 谢松照抬眼撇他,淡淡道:“谁教你的?” 顾明朝擦剑的手一顿,懊悔道:“我就是……” 谢松照看了眼马车外热闹的街道说:“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何来怨怼?” 顾明朝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腹诽,也不知道是谁把楚王和户部都逼得恨不得绕道走。面上顺从的点头称是。 楚王也很头疼,年关将至各个地方都要钱打点,户部不仅要给西北交战地供粮,还要给陈留和滏阳关供粮,钱钱钱!愁死个人。如今陈留的林浥尘,滏阳关的江宁都已经到燕都了,都是来要钱的。 潘舟宜那个蠢货!还敢跟顾明朝走得那么近!林浥尘老爹那一场仗打完后被燕都赐荣归京师,每年一见面林浥尘都给不了顾明朝好脸色。这回拖了半月的军粮……肯定难缠的很。 * 马蹄声自长街短巷而来,逼停了谢松照的马车,只听那人道:“照顾好我的朔风,我找你们世子。” 顾明朝打起帘子让人进来,来人一身千山翠的劲装,带着早间的风露扑进狭窄的空间。 “喝茶。”谢松照随意的递过去。 林浥尘牛饮,放下茶盏,“他奶奶的,蛮子真是一天天不消停,爷真想给他锤得连他奶奶也不认识!” 谢松照打趣他,“林浥尘,你好歹别辜负这个名字,文雅点成不?” “奶奶的,还文雅……”林浥尘突然看到旁边的人,话头打结,“这谁啊?” “林将军。”顾明朝颔首。 谢松照道:“燕都局势不稳,这是七年前老将军征讨陈国时……” “哦!明白了!就是他嘛,我当初是想给他一顿揍的,后来发现是个奶娃娃,没好意思下手。”林浥尘掂着茶盏打量他。 谢松照:“老将军坐镇燕都,你在陈留的军粮可有延迟?” 说到这个林浥尘就来气:“他奶奶的,户部拨粮是越来越慢,今年滏阳关收到的有一半发霉的!” 谢松照眼神凌冽,寒声道:“滏阳关的军粮是七月和西北交战地一起发的!” 林浥尘一拍大腿:“对啊!送来燕都的信件一直没有回音!” 谢松照一时间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如果西北交战地的军粮也是如此,那么父亲为何没有派私骑传回消息。江宁在燕都无亲眷,可是他守的滏阳关却是大周的门户! 谢松照捏着虎口想,燕都何时已经风雨飘摇至此?军粮也敢这么下手…… 宴会之上皇帝突然就喊谢松照,却发现他盯着眼前的酒不动,江宁伸手就给他一爆栗:“谢退之,陛下唤你。” 谢松照起身刚要说话,皇帝就道:“征西候素无败绩,退之不必忧心至此。” 谢松照整理好思路,躬身称是。 皇帝又道:“退之今已弱冠,朕有意为你选一门亲事,可有中意的?” 谢松照出列道:“臣谢陛下隆恩,臣有心仪的姑娘。” 每年都是谢松照看上谁,谁就有情郎,或是婚约,每每到这时众人都兴奋不已。 谢松照目不斜视,跪下叩首:“臣仰慕北海孔氏之女孔栖迟文采久已,还请陛下赐婚。” 众人:……哈哈哈,不负众望! 陛下:……又是这样。 林浥尘一拍案几大笑道:“迟了!迟了!你又迟了!人家上月初二已经定亲了!哈哈哈哈哈!” 谢松照闻言惊愕的抬起头:“这……是臣孟浪了。” 好一个羞拜于地,倒叫人不能苛责。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八百里加急!” 周朝对于军情奏报十分看重,可直禀御前。众人肃然望着风尘仆仆的兵士急急奏报:“侯爷深入龟兹,援军粮草补给不足!侯爷身受重伤,请陛下速裁!” “报——南夷突袭滏阳关,守将江行之请将军速回!” 谢松照立马出列:“陛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臣连日催促户部补给粮草户部尚书都不予受理!臣请先斩潘尚书!而后发兵!” 潘尚书出列:“陛下,今年秋灾,粮仓不足本非臣之责。” 江宁一招手,属下拉上来发霉粮草,出列道:“臣受陛下之命守滏阳关十年,万死不辞,臣已门殚户尽,但是滏阳关的将士们还有家,臣不得不替他们问一问,潘尚书这发霉的粮食是如何送到边关的?!” 林浥尘一撩下摆,就地跪下:“陛下,臣自今年七月后不断往燕都派人催粮,但今已临近十月尚未有半粒粮食来到陈留。臣想问潘尚书,是指望我陈留军自耕自足吗?” 谢松照又是一个叩首:“陛下,将军百战死,本是职责所在,但有人希望将军战死这就是要谋反!” “你才是要谋反!”潘舟宜急急忙忙蹿起来吼道:“你将那顾明朝待在身边,形影不离,他是个质子,莫非……” 哐当—— 皇帝一个酒盏扔下来,把潘舟宜吓得伏跪在地,“谁给你的熊心豹胆?谁教你攀咬退之?谁?啊?谁?!” “陛下息怒!”众人连忙跪下山呼。 谢松照跪得笔直:“陛下,臣却是与顾明朝走得近。却是因为他想求娶陛下掌上明珠,但觉自身粗鄙不堪,故而想跟臣一习礼仪。” “陛下,臣欲陈情,请陛下恩准!”顾明朝起身行礼。 第四章 皆是君恩 “臣顾明朝自承德二年入燕都始,到今已有七年整,臣来时是为懵懂幼子,由宫中惠妃抚育,后承德四年,惠妃病逝,臣蒙陛下天恩开府建衙,试问如此厚恩难道不必陈国君主生我弃我之恩重?”顾明朝伏跪泣啼,这姿态承德帝心里舒服多了。 顾明朝又道:“子不言父之过,臣此话有违孝道,请陛下责罚。” 承德帝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顾明朝又道:“陛下,当务之急是要选将派粮,臣若有反心,愿天降紫电将臣就地正法!” 潘舟宜还要说话,被潘尚书一把薅回去,他自己颤颤巍巍跪下:“陛下,押运粮草是由兵部负责,臣可以臣项上人头担保——粮食运出燕都时是今年的新粮!” 兵部尚书费准一甩袍袖出列厉声道:“好一个疯狗四处攀咬!陛下臣奏请三法司立案审查,大理寺协调!” 兵部粮草督运官摘了乌纱帽叩首:“臣,贺倪自承德元年担任粮草督运官一职以来,从未有此荒谬之大事,臣愿摘乌纱帽进天牢候审!” 兵部众人齐齐跪下:“请陛下立案审查!为还我等清白,亦为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承德帝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头疼不已,户部赖账,兵部不认,这已经不是太子和楚王在打擂台了。 这在不知不觉中加入了第三方。 谢松照越过户部尚书潘度上前道:“陛下,战事刻不容缓,南蛮越过滏阳关则荆襄九郡危矣!” 江宁躬身行礼:“陛下,臣需要粮食,西北交战地也需要!西北交战地比滏阳关更重要,一旦西北交战地沦陷,踏秋河拦不住龟兹进兵的脚步!” 林浥尘走上前道:“陛下,臣等军士只知潘度是楚王钱袋子,每逢年关粮草都是拖延,往年便罢,但今年战事吃紧……” “陛下自有定论。你一个边将,插什么嘴,还不向陛下请罪!”林浥尘老爹定东候终于开口了,直插要害,“陛下,潘尚书职责疏忽,兵部运输时也难免有心人,但是监军也难辞其咎。自燕都出来,总觉得高贵些,常常妨碍军务,老臣以为,这事,应先罢免监军。” 承德帝急忙一拍御案:“朕常思监军何用,如今定东候一说,朕顿觉此事宜早不宜迟!” “陛下英明。”定东候附和道。 承德帝大手一挥就敲定了事。潘度,贺倪暂收天牢候审,各地监军太监收押入狱,然后押入燕都待审。粮草先向江左世家和北海世家借粮分别送往陈留和滏阳,川东粮仓打开由西北交战地自己押粮。 然后急急忙忙散宴。 顾明朝被承德帝召见留滞宫中,谢松照等人一齐去了定东候府商议。 定东候林猛拍着谢松照叹气:“做的对,你们在朝局上表现越稚嫩陛下就越放心,咬死了潘度,楚王自然坐不住,势必要拉兵部下水,刑部的杜鹤径铁面无私,这一局,略占上风。” 林浥尘,“爹,你们两在燕都周转得过来吗?” 谢松照哑声道:“如果你非要把大智若愚当成蠢笨不已,那就……” 林浥尘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茶:“奶奶的,老子这是关心,你呛我。” 林猛眉毛倒竖:“谁奶奶!老子千辛万苦给你取个好名字,你天天骂街!” 林浥尘焉了,看着江宁道:“你担心南蛮?” 江宁白了他一眼:“我守的滏阳关是大周的门户,滏阳一破,陈留势危,北海学子必会涌入燕都,南蛮顺带水河而下则江左世家束手,川东粮仓落入南蛮彀中,西北交战地坚守不住三月便会沦陷……” 谢松照捏着虎口:“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西北交战地的粮食不足是户部要给楚王钱,陈留是好拿捏,但是轻慢滏阳关却是把头送给南蛮……这是内应啊……” “将军!江副将又派人来催!速归!”这一嗓子嚎得气息奄奄。 江宁起身抱拳:“林伯伯,退之,少游,时不我待,先行一步。” 林浥尘看了半晌地图抹了把脸又骂道:“他奶奶的,藏得太深了,老子看不到他!你们在燕都……” 谢松照起身掸了掸褶子:“我跟林叔在燕都就是你们的后盾,这一次是我失察了,我必定会要回来的。” 林浥尘走到门口忽又回身道:“话说那个顾明朝你养着做什么?” “我送给咱们陛下的眼睛。”那阴恻恻的语气让林浥尘起了层鸡皮疙瘩。 “那你小心点。”说罢拿上刀就走了。 “接下来要跟陛下,太子,楚王,户部,兵部周旋,这个顾明朝你有把握吗?”林猛看着余晖笼罩下的皇宫一角。 谢松照坐下给林猛斟茶,慢慢道:“有句话是对的,他渴望剜去身上粗鄙不堪的部分,他只能靠我。” * 顾明朝回来时天已近苍墨,谢松照还是坐在那湘妃竹下,顾明朝把腰上的玉牌摘下来放在石桌上,“你所料皆为实。他要我做眼睛。” “你没看到桌上的饭食?”谢松照终于抬头看他,眸子里映着暖意。 顾明朝坐下,浑身疲态:“老皇帝心思缜密,他谁都信不过。” “只要这次江宁退了南蛮,皇帝就会把云访嫁给江宁。他不会再封一个候了。”谢松照捏着山根。 顾明朝夹菜的手顿在半空:“我听说江将军一家都战死沙场……这是不是……” 谢松照给他夹了筷子鱼,低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婢子撤走碗碟后,谢松照说:“等到你足够强大了,我会把宫里的眼线给你。” 顾明朝看着他鸦青色的袍子消失在回廊,他抿着唇,他曾经以为自己在外围可以操纵棋局,现在被谢松照拉进局才发现,他只是一枚弃子,谁都可以拿他来替罪。潘舟宜对今日会发生的事一定有预料,所以才会放任自己接触他……没有谢松照,今日他就是异乡亡魂。 谢松照也利用他,但是他给了路,他有情有义,至少不会卸磨杀驴…… 征西候府四下寂静,顾明朝知道有人跟着他,但他没有犹疑,直直朝城西青楼而去。 一个闪身翻进阁楼,床上和衣而卧的人立马就地一滚到床边,低喝:“谁?!” 顾明朝拿匕首抵着他腰,低声如情人耳语:“你明天一早就去刑部,咬死潘度和潘舟宜。明白吗?” “谁?!” “如果明日卯时我没有看到你,那向玉就会顶替你的位置,来这里……被千人骑。”别的没学像,先把谢松照这个调调学了个十成十的像。他自嘲地想。 在惜玉街外他看到了谢松照,解了大氅递给他,“出来也不知道带大氅,赶明儿着凉了,你那有情人不得上我候府闹。” 顾明朝脸憋的通红:“我是来办事的。” 谢松照走在前面一跃翻上墙头:“跟你世子爷抄近路回去睡觉,明天还难缠的很。” 顾明朝看不明白谢松照,他就像院里的湘妃竹。 第五章 不可开交 每逢年终都是燕都最忙的时候,吏部忙着评选考核升迁,礼部要忙年终尾祭,户部忙着赋税俸响,兵部工部要忙着检查修整宫墙、官道、民舍以防天灾人祸,刑部要整理一年到头的卷宗,还要审核现下的案子,宫里忙着年宴……而今年粮草案让户兵吏刑部都搅和在里面,一天天吵得不可开交。 三司会审设于刑部大堂,会审等于唾沫星子乱飞,谢松照坐在下首一脸寒霜。 潘度官身尚在,他面对审问都是一问三不知,直呼冤屈。开审大半个时辰后,杜鹤径一拍公堂,茶盅颠了两颠,接过属下呈上的状纸叹气:“潘度,你妻弟何深已经交代了你让他以次粮充好粮的事了,你现下交代,我等看在同僚份上向陛下求情不累及女眷。” 潘度哭得稀里哗啦:“杜大人,我那妻弟最是不成器,我想着让他混口饭吃,哪里想到他如此陷害我!我待他不薄啊!以次充好就是要了边军将士的命啊!我潘度是万万不会做的!杜大人,你我同僚多年,我是有私心但……但我绝不会动军粮啊!” 谢松照起身在他后心口一踹,他当堂趴下止不住咳嗽,“潘尚书,你给楚王当牛做马,你指望他来日位登大宝当国丈吗?陛下正值春秋,你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等他答话又一把将他拽起来:“你不说,好啊,那我就请皇后娘娘在后宫给贤妃娘娘和楚王妃做做规矩,再看看你那不成器的儿子能不能逃出温柔乡,看看你的小女儿会不会也嫁入楚王府。”说罢又把潘度惯在地上。 潘度浑身打颤,贤妃是他姐姐,楚王妃是他长女,大周最不耻的便是姐妹共侍一夫! 潘度回过头:“你……威胁我!” 谢松照心里烦躁,等楚王回过神来就会想方设法把太子拖进局来,到那时承德帝就会把这归咎于党争,数万将士的命就成了草芥! “世子,府衙外有一男子来投案,说要呈堂供证粮草案。”远岫站定在谢松照身边。 谢松照回头:“带进来。” 众人都送了口气,不会打起来就好。征西候府和定东候府是燕都将门之首,如今粮草案只有谢松照来了,但如果解决的不好,林老侯爷就该出来敲打了。潘度尚存侥幸,定是有人兜着,事关军粮贤妃、楚王如何有胆量插手呢?那么……谁才是幕后黑手? “草民惜玉街青岚语清倌钟晚前来投案。”美人容颜却是苍松姿态。 “你是……”大理寺卿江愁眠把“楚馆之人”几个字咽回去。 杜鹤径吞了口茶道:“堂下钟晚,此案非同小可,你有何证据指认何人?” 钟晚叩首:“草民指证户部尚书潘度与其子潘舟宜联合楚王合谋军粮!” 江愁眠震惊:“证据何在?!速速呈交证据!” 谢松照把茶盅倒扣回桌,冷眼看着钟晚从左袖中摸出一打票子,右袖里掏出三五封信。 江愁眠看着票子骇然:“全是惊鱼庄的庄票!这这这……这是把粮食都卖了!这……这是楚王私印加盖的信件!还有……”杜鹤径一看也说不出口,一口气梗在喉咙里。 惊鱼庄是大周境内的钱庄,与寒鹊垄断了钱庄行。 “什么?!”这下没有人坐得住了,这是以次充好卖粮食,那么后面的霉粮又是谁的杰作? 杜鹤径一把扯住江愁眠和御史大夫徐雁征:“走,进宫。此事已经牵扯了大半个朝堂,如今连民间也牵连上了,这事需要奏请陛下!” 两人也在这消息轰炸里呆愣了,将所有人押在刑部大牢,请巡防营出兵加重看守。 徐雁征走前拉着谢松照说:“世子,兹事体大,为防万一,请世子速请定东候来坐镇!”又附耳低言,“世子看住他们,决不可让他们自尽!或是和狱卒说话,速派亲信!”说罢急匆匆跟着杜鹤径等人打马疾驰。 谢松照将钟晚扶起来,让人倒了盅茶给他,召集众人道:“所有人听我调令,将潘度何深押至大牢,将潘舟宜带过来我审。将贺倪押解入宫。任何人不得与犯人交谈!归鸿,你去请林老侯爷,远岫,你去御史台找言官说明此事,自有人写折子上去。”谢松照看着钟晚,慢慢道:“就委屈钟公子在这大堂陪我等陛下旨意了。” 比杜鹤径他们更快入宫的是顾明朝,承德帝听完顾明朝的转述后,潘度说自己有私心这句话就成了横在心头的刺,听到杜鹤径等人来了,便让顾明朝在屏风之后候旨。 暗卫在杜鹤径刚开口时回来了,承德帝心里有火便先听暗卫汇报。 杜鹤径一行人看着承德帝火气愈发大了,便将证据递上去,然后袖手低头。 “好个潘度!好!好!好!”承德帝拍完御案不解气直接杂碎了汝窑茶盏,江愁眠看着那茶盏分外心疼。 徐雁征看着两人当鹌鹑,自己开口道:“陛下,此事远超臣等职权,特来奏请陛下。” 承德帝一腔怒火无处发,闻言便吼道:“给朕将潘度潘舟宜斩首!那个钟晚……将功折罪就流放到桂阳郡,潘家女眷一律没入教坊司。之前……有个粮草……” 杜鹤径:“贺倪,粮草督运官。” 承德帝:“啊,对。他也有监看不周之罪,念在初犯,就外放吧。”又看了眼身旁的万慎,“万慎,拟旨吧。” “是。” 待众人都退下后,顾明朝出来行礼告退。承德帝喊住他:“朕狠心吗?” 顾明朝手心濡湿,心跳如擂鼓,面上强装镇定道:“陛下宽厚,不累及贤妃娘娘,陛下为父宽仁,不苛责于楚王妃。实是仁德之君。” 承德帝笑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松照待你如何?” 顾明朝耳鸣心跳,咽了咽口水:“世子教我诗书礼仪,我感激不尽。” 承德帝看了半晌道:“若是朕将云访嫁与他,你看如何?” 顾明朝鬓边细汗刺得他脑门一跳一跳的:“陛下素宠公主,愿意嫁与世子定是为父之慈爱。” * 顾明朝回到望江南东厢先把自己脸埋进水盆,谢松照拎起他皱眉道:“什么刺激你了?” 顾明朝一抹脸:“太刺激了。老皇帝太多疑了。” 谢松照嗤笑:“我谢家两后坐镇后宫,太子是我表弟,云访是我表妹,定东候是我父亲挚交,林浥尘,江宁是我挚交,我虽赋闲在京,却身挂鸿胪寺左少卿之职,只要一打完仗,我就会去谈判交涉,天下学子莫不推崇。你说……陛下他能不疑心吗?” 顾明朝,“天下世家最重清名,谋权篡位就会被逐出族谱……” 谢松照倒了盅茶,用手指弹去沫子,轻声道:“他多疑又如何?没了我谢家,他坐不稳这朝堂~” 顾明朝揉着自己麻木的脸道:“天下文气,北孔南谢;天下将骨,尽在谢江林。”复又叹气,“我要是皇帝,我也睡不着。” 第六章 松风水月 日子一晃到了十月间。 东方既白。 顾明朝练完剑看着谢松照坐在湘妃竹下愁眉不展,拿了块帕子擦汗坐他对面问:“事情解决完了你怎么还愁?” 谢松照拽着竹枝晃悠:“完了?早着呢……这里面有糊涂账没算清呢。” “那……” 谢松照懒懒的做起来些:“大动干戈是不行了会被陛下认为我谢家把朝廷当成一家之言,再说了,经此一事正月十五复印开朝后皇上、太子就要争夺户部和兵部里面被撤下的官职。后宫定是要再进一批新人了。” 顾明朝道:“今年春闱也是选人的好时候。” 谢松照扯下一片竹叶别在顾明朝耳边,道:“这个时候就不仅仅只是陛下和太子选人的时候了……大家都会掺一手。” 顾明朝摘下耳边的竹叶拿在手里把玩,看着谢松照说:“侯爷连发捷报,凯旋之日近矣。” 谢松照突然看到自己云水蓝的袍子上沾了点子泥,顾明朝拉住他要起身的架势,伸手给他把泥点子捻了,道:“世子爷喜欢来湘妃竹下坐,却又不喜人家的泥,这一天不知得换几件袍子。” 谢松照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青竹扇,又去挑顾明朝的下巴,恶劣的笑道:“湘妃竹哪里比得殿下风姿,我还是觉得殿下比较可心。” 顾明朝知道他是在逗他,但就是招架不住,起身红着脸拿上剑落荒而逃,留谢松照噱噱不已。 午时的日头晒得人骨头都酥了,远岫跟墙上守卫的归鸿颔首打了个招呼穿堂而过,蹲在谢松照身边附耳道:“世子,龟兹的使臣来求和了。陛下让您明日率领鸿胪寺众人前往谈判。” 谢松照轻蔑的笑:“区区龟兹,不灭他们是抬举,谈和?嗤。” 远岫从怀中拿出信呈给谢松照,低声道:“侯爷来信,盯住来使,燕都有内应。” 谢松照睁开眼,读着信心头火起,复又笑道:“真有胆儿,前朝后宫,官邸坊间,都盯仔细了。爷倒要看看,谁有这胆。” *** 谢松照难得穿身枣红的袍子,还是朝服,大周五品以上方可服绯,取意“只愿封侯不顾死,枣红十载忘归期。” 刚刚打马过街阶上的人就使劲朝他挥手大喊:“退之!退之!” 谢松照翻身下马站定,他忙凑上来:“咱们今天一定要好好杀杀他们的傲气!” 谢松照无奈:“你又当街高喊当心窦大人家法伺候你。” 窦思源一挥袍袖,嘿嘿道:“每逢我差事办得漂亮我爹就不能打我,我娘不许。” 窦思源,字苍月,鸿胪寺右卿,礼部尚书之子。 谢松照摇头笑着跟他进了府衙。 朝食后谈判正式开始。 双方各行一礼入座,龟兹使臣乌达木先开口:“战争劳民伤财,我国王上愿意与大周结秦/晋之好,罢兵以便两国休养生息。我们还愿意和大周建立互市。” 谢松照嗤笑:“输了就知道战争劳民伤财了,之前趁人之危又有何话解释?还秦/晋之好,是你蛮夷之女嫁来我大周,还是我大周贵女受黄沙雪侵之苦嫁到你龟兹?罢兵修养生息?我看是给你们这等卑劣小人的机会暗度陈仓!我大周互市由来已久,皆是财路,尔等觊觎不成反说互利互惠!这嘴脸何其丑陋!” 乌达木没有想到这个贵公子这么能说,一时间愣住了,下首的鄂玉都道:“你就是征西候世子,鸿胪寺左卿谢松照!” 窦思源半起身道:“正是他!尔等用兵打不过老爹,舌战辩不过儿子!还是滚回你龟兹多啃几个窝窝头再来罢!” 乌达木震惊:“尔等不是学富五车的贵公子?怎的如此粗鄙?有辱斯文!” 窦思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蛮子,爷爷教你一句话,吃了败仗来和谈的就是孙子!还有辱斯文,爷爷没赶你出燕都就是有大国风范,接济尔等吃顿饱饭,不必到处奔波!” 鄂玉都一拍案几道:“大周欺人太甚!” 谢松照一臂支着头,微微歪着望着龟兹来使笑道:“欺人太甚?我还没有问你在我燕都安插间谍是何用意?!莫非是怕有来无回?”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鄂玉都憋红了脸。 谢松照嗤笑:“这么说间谍是你们龟兹的了?” 乌达木一时语塞,窦思源立马起身斥责:“好啊!这就是龟兹王的和谈之心!我看和谈是假!借机盗取机密是真!左卿,这和谈还谈什么,谈他大爷?我们这就入宫禀告陛下,将他们全部驱逐出境!” 乌达木一时之失,令龟兹使臣士气大跌。谢松照乘胜追击道:“诸位远来是客,我们定然斟酒相迎,但若来着是豺狼虎豹,那就别怪我们举白刃而斩之!” 龟兹使臣士气彻底土崩瓦解。 谢松照倒了盅茶递给窦思源,两人开始装起儒雅贵公子。谢松照抿了口茶,温声道:“我们知道龟兹王的求和诚心,但难免有宵小之徒想浑水摸鱼,这就得请乌达木大人多费心清理门户了,免得丢了贵国脸面。” 窦思源跟他一唱一和:“正是,我军雄师驻扎贵国王都之外也是为帮贵国震慑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乱臣贼子。割地赔款不过是老生常谈,王女和亲是我大周建国伊始就从未有过之事,毕竟,我大周丢不起这个人。” 乌达木:“我……” 谢松照继续接道:“大军开拔之资需要贵国承担,包括回程。而今征西候收复城池概不谈论。” 鄂玉都大惊失色,手指颤抖指着谢松照:“那是我国边城!” 窦思源拍翻茶盅,反驳道:“你国边城?谁取的名字如此不入流!那是前朝失德时为尔等强占的碎月城!今我主圣德布泽九州,将军秣马厉兵,收复碎月城是天命所归!尔等匹夫也敢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尔?!” 谢松照起身拂袖:“尔等若是再胡搅蛮缠不识大体,是想试我谢松照刀利否?” 窦思源拿鼻孔看人,傲气道:“直取黄龙不过是探囊取物,留尔等性命是我主仁德!今日便罢,且容尔等暂回馆驿商议条陈。” 一众大周使臣起身拂袖而去,留下脸色惨白好像下一息就会倒地不起的龟兹使臣。 窦思源拉着谢松照高兴得手舞足蹈:“你看那群孙子!哈哈哈哈哈!走,今儿我请客,大伙吃个痛快!” 有人接着笑道:“窦公子请客,那必须是十三楼!” 窦思源回身应道:“正是!走!” 少年刀刃锋芒利,长街风过尚不及。 顾明朝坐在茶楼里听着今日谢松照和窦思源的舌战事迹,心里高兴得紧,他想见到谢松照,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呢?说什么好像不要紧,就是要见到这个人。 茶楼里的人也兴奋,好像舌战龟兹使臣的是他们—— “松风水月以后就是燕都贵公子之首!” “松风是谢左卿,那水月是谁啊?” “唉!你这都不知道,窦右卿的表字是苍月啊!” “啊!对啊,是啊,窦苍月承德六年的探花郎!” “正是正是!” “对啊,这位谢左卿也了得啊,承德六年的榜眼啊!” “是啊是啊,年少有为啊!” 第七章 朝令夕改 秋尾巴上突然的毒日头都压不住鸿胪寺里众人的心寒。 “章大人,您敢紧接旨吧,咱家还要回宫去复旨呢。”内侍催促道。 鸿胪寺卿章闻商脸色铁青,差点大骂一句滚然后把人踹出去。半晌抹了把脸道:“臣领旨。” 待内侍走后,众人都是脸上阴沉沉的。 章闻商咬牙切齿的骂:“祖宗的!将士在前浴血厮杀,我等坐享安乐,如今赢了……反而要当孙子,陛下……” “大人。”谢松照上前扶着他,截住话头。 今天这日头格外烫,鸿胪寺里众人却觉得这堪比数九寒冬。 偏厅里,章闻商灌了盅冷掉的残茶,呸掉茶梗又骂道:“喝个茶都他祖宗的不顺!” 谢松照摩挲着青竹扇,两眼无神的瞪着房梁。窦思源牙齿药得格格响,突然起身道:“这算什么?古今未有之荒谬之事!不仅不让他们吃瘪,还要我们将碎月城拱手相让,还!还要送王女!这……”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昏君所为。”谢松照淡淡接道。 窦思源哽咽难言,伏案而泣。 这件事迅速在大周境内传开,无论黎庶还是朝臣都恳求收回旨意。北海天下书院里的学子们闻说竟是风餐露宿赶入燕都,联合太学学子一齐跪请收回成命。百姓嚎哭,家中子弟从军,本是光宗耀祖,如今打了胜仗却要割地赔款送王女,这简直就是天降奇耻!如何留于后人? * 含元殿里承德帝被骂得狗血淋头,仍是觉得自己有理:“朕如此正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以体现我大国风范,使诸边小国闻风来降!” 御史中丞孟寄词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承德帝听进去,他直接爬起来开骂:“我等苦口婆心,你却不以为意,待汝宫车晏驾后史书评说必定要留尔一笔昏君!来降?降个屁!不过是来打秋风!谁不战而屈人之兵是送钱送地送王女?哦!还要把尊严送到人脚下踩!” 承德帝脸色更难看了,刚要开口反驳又听他骂道:“我孟乾迹生如蜉蝣,死何足惜,但我就是看不得将士们出生入死打了胜仗还要当孙子!征西候战功累累,陛下说其姑贵为皇太后,其妹贵为国母,其子是鸿胪寺左卿,已经赏无可赏。放屁!”孟寄词推开来拉他同僚,继续骂:“崇明年间是太后力排众议扶持您登上大宝;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后位是先帝亲定,陛下当年爱重几番求娶;谢松照是承德六年的榜眼,陛下授鸿胪寺典客属即令不过从七品,后迁至左卿。陛下说的恩典都是他们自己挣出来的!” 承德帝面上无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孟寄词恍若在看白痴:“陛下是明君否?” 承德帝忍无可忍:“毁谤君主,结党营私,来人,给朕拖下去杖毙!” “陛下!”众人大惊失色,大周开国至今从未有言官在朝上因谏言被赐死,更何况是说了天下民心所向的事,再说结党营私,结什么党?天下学子齐齐汇聚燕都陈情,这莫不成也是结党?这要真给赐死了,昏君的名声连洗都洗不掉了。 内阁首辅赵怀瑾上前一步道:“陛下,孟乾迹不可杀!虽言语不顺圣心,但却是字字句句为陛下所虑!” 承德帝站起身盯着赵怀瑾道:“阁老,此事朕意已决,绝无可能朝令夕改!” 孟寄词还要骂,却被徐雁征死死拽住。 * 御史台。 “我还没骂够!真是个昏君!大人,你拉我做甚啊?”孟寄词一口气灌了一壶茶水进肚,抱怨道。 徐雁征摇头叹息:“乾迹,你是承德六年的状元郎,与退之私交颇深,陛下这是……” 孟寄词道:“呸呸呸!我这是惺惺相惜!大人!退之他虽出身世家,但是从无骄奢淫逸之事,也未曾仗势欺人,奈何陛下……唉!” 徐雁征捏着山根叹气:“太学外的学子,茶楼里的说书人,走街串巷的生意人才是最能逼得陛下松口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 * 望江南 顾明朝目瞪口呆的端着茶盅,好一会儿才道:“老皇帝这是忌惮将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把脸送到龟兹人脚下去让人家踩?这……这怎么想出来的啊?” 谢松照薅了湘妃竹一截儿青丝,一脸嘲讽:“我就看他怎么摆平太学外跪着的学子。唉……以后跟人谈判这就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一发狠,又给薅断了一枝竹条。 顾明朝突然扑过来拉着他:“我知道了,粮草案不是楚王做的!他在夺嫡,没有胆量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是老皇帝!经过这么一事,户部兵部的空缺职位就要重新由老皇帝指派,两部权利尽归帝王!” 谢松照倏尔侧目,“我一直想着怎么帮太子把户部一举收入囊中,却忽视了老皇帝!对……监军,当时我就在想,这些太监为何突然如此大胆敢动军粮,这是从未有过的。如今倒是明了了……昏君!” 顾明朝坐在地上用竹枝画:“如果这次真的割地赔款又和亲,那么以后大周的士气定会跌入谷底。” 谢松照叹气:“何止啊!这叫什么事啊……当不了圣德之君还要上前送人头。” 远岫飞奔进来:“世子!世子!出事了,太学暴动,学子们去宫门口上书了!还带着剑说是陛下不收回成命便血溅宫门!” 两人从地上弹起来,谢松照暗道,坏了,真让学子血溅宫门那承德帝就是千古骂名。 谢松照脱下沾了泥点子的青袍子,从架子上扯下苍色的袍子,随手用青玉簪挽住散开的发丝,急急忙忙拖着顾明朝出门。 “将士们在边关饮冰茹檗,我等方可享盛世太平,而今要敲碎将士们的傲骨喂狗,我等学子闻此言如万箭攒心,特来宫门陈情,请陛下收回成命!” 喊声震人心扉,令人闻之落泪。 “此人系谁?”谢松照站在街角问。 远岫看了眼道:“南郡梅时晏,字新律。素有白衣卿相之称,对时政颇有见解。” 谢松照捻着青竹扇坠儿轻声道:“明朝换新律,梅柳待阳春。”转头看着顾明朝,“瞧,你俩颇有缘分。” 顾明朝炸毛:“谢世子,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个调子说话?” “哈哈。”谢松照理了理袖子,径直朝宫门而去。 “诸君请听区区一言。”谢松照在宫门前站定,躬身拱手行礼,“我乃鸿胪寺左卿,征西候之子谢松照。” 学子们目光如炬,盯着他,他们在赶来燕都的路上听了不下百遍“松风水月”舌战龟兹的事迹,那他要说的话,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第八章 茹毛饮血 “谢诸君抬爱,谢某特来劝说诸君,陛下仁慈之心惠及九州,龟兹之事便可管中窥豹。” 梅时晏道:“谢左卿,纵使仁慈也不该加于豺狼之身!” 谢松照扶起他,又去扶其他学子,嘴里也不空闲:“正为此意,我此次前来,一为诸君,二为请陛下将龟兹一事交于太子主理,一慈一严,可令龟兹再无来犯之心。” 学子像是找到了救命浮木,纷纷涌上前围着谢松照,谢松照又是一拱手:“诸君切不可再于这宫门相逼,令陛下仁心东流。远岫,带诸君去茶楼暂歇。” 梅时晏躬身行礼:“多谢谢左卿开导,我梅新律在茶楼静候佳音。” 顾明朝站在他身后轻声道:“让老皇帝知道是你出的主意,那又该看不惯谢家了。” 谢松照回头:“知道你的作用是什么吗?” 顾明朝一时转不过弯,愣住了。 谢松照替他拢了拢衣襟道:“告诉老皇帝,这烫手山芋还不赶紧丢?” 半个时辰后顾明朝神色疲倦的跟着赵怀瑾从御书房出来。 赵怀瑾看着外边候着的谢松照,满目怜爱:“退之,此人要防着些。” 谢松照一愣,随即躬身应道:“是,多谢老师提醒,老师在为学子一事愁吗?” 赵怀瑾揉着眼角,疲惫不堪:“陛下心思太重,又剑走偏锋任用顾……” 谢松照接话,“顾明朝。” “唉……这本是彰显国威的大好机会,却白白浪费了。”赵怀瑾其实想说很多,但是他不忍对这个学生说。太后、谢侯、关夫人他们辅佐承德帝登上皇位,但是,他们从未逾矩。皇后素来温恭贤淑,太子恪守礼法,勤奋好学,云访公主虽娇纵却不失皇家风范,陛下却不断猜忌……回过味来,他们这些老臣都明白了粮草案是冲什么去的了。 谢松照像是没事人一样:“老师,您又多了两根白发了。师母该不高兴了。” 赵怀瑾终于笑了:“唉,她呀!” 顾明朝跟他一起看着赵怀瑾离开,问:“这个老皇帝太阴了,他让我跟阁老一起说。不过我说完后阁老不同意。” 谢松照道:“老师明白这是给承德帝洗名声的最好机会,这是吵了一架吗?你们看上去都很疲倦。” 顾明朝恨不得就地躺下:“对啊,我生怕自己说错话。不过老皇帝同意了,传旨去了东宫。” 谢松照望着东宫的方向道:“那我等太子一起吧。” * 阁老千劝万劝都没能挡住承德帝想交好龟兹的心,给太子的旨意里明确表示了要送还碎月城,还要每年送去五十万白银,最后,是要嫁云访到龟兹。 这一次和龟兹的谈判设在鸿胪寺外的茶楼,龟兹使臣上次吃了亏但这次却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楼梯口鄂玉都看着谢松照道:“听闻要嫁去我们龟兹的是世子您的表妹……”谢松照一脚给他踹上去,鄂玉都捂着肚子滚下茶楼,围观百姓猫着腰越过侍卫跑去踢他。谢松照冷冷的看着他:“手下败将还敢嚣张,这是大周燕都,你喊世子爷,那就当心世子爷断了你这双跑马的腿!” “左卿大人,见谅见谅。”乌达木连忙上前道歉。 谢松照拍了拍乌达木的肩膀,道:“还是贵使明理,叫左卿大人,咱们就谈公事。断然不会随意取了去做烤羊腿。” 小小的茶楼打开窗口,下面全是围着的百姓,太子坐在屏风后,使臣分坐两侧。 “殿下,诸事备妥。”谢松照回禀。 太子道:“开始罢。” 众人齐声应是,互行一礼。 鄂玉都忍着疼道:“大周的陛下已经应允将碎月城归还,这事诸位还有何疑问?” 谢松照呛道:“贵国果然是茹毛饮血的化外之邦,主次不分,阴阳颠倒,这事要是次使谈下来,回去后龟兹王赏谁啊?” 窦思源立即接话,“正是!尔等蛮夷之地如何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我主圣德,常常望西北泣涕,盼能收复失地以安天下。如何能将百姓安危至于不顾?!” “那圣旨上……”鄂玉都还要辩解。 谢松照直起身子道:“圣旨?什么圣旨?我鸿胪寺收到圣旨,言决不可放任碎月百姓再遭尔等毒手!” 乌达木惊道:“不可能!我们带来了加盖周国陛下玉玺的圣旨!我们……” 窦思源憋着气,说话跟射箭一样:“好啊!你们真是一点都不把我周国放在眼里!我朝陛下圣旨都是接旨前焚香礼拜,接旨后供奉上香!尔等居然随身携带!不加珍重!” 眼看乌木达招架不住,其他龟兹使臣要开口,大周使臣一齐拍案,你一言我一句—— “尔等一无诚心,二无悔过之意,这和谈谈什么?” “还妄想娶我大周王女?!你那龟兹王今年得五十又六了吧?都可以当我爷爷了!” “正是!我大周讲究伦理,尔等蛮夷对妻子却是父终子继,兄终弟及!何其恶臭!” 看着龟兹使臣嘴唇嗫嚅,虚汗连连,谢松照轻蔑地笑道:“自古使臣斧钺加身亦无所惧,尔等却是贪生怕死的小人,焉敢妄图凭借口舌之争夺我大周土地!” 窦思源一掌拍在案几上,茶水四下乱流好似龟兹使臣的心,“尔等不配为使臣!只会钻营之术!征西候的刀砍下了你们兄弟的头颅,我们敲碎了你们龟兹的脊梁骨!” “好!”茶楼下叫好声四起,面红耳赤的鼓掌,“而今始信‘松风水月’之名不假也!” 赵怀瑾在马车里看着茶楼上露面受万民叩拜的太子,叹气道:“开始了……承德帝……承德承什么德啊?” 谢松照送太子道宫门口,钻进马车接过太子的茶一咕咚灌下去,道:“殿下,近日要受些委屈了。” 太子一身苍黄袍子,眉目和谢松照有几分相似,但却比谢松照更具有威压。 他丝毫不在意:“我皇祖母是太后,我母亲是皇后,我是太子,我舅舅是征西候,我表兄是鸿胪寺左卿,他不过就是个皇帝,有名无实,不过为着‘孝’的名声,我也不会顶撞他。” 谢松照看着他哑然失笑:“正是。是我多虑了,殿下能摆平的。” 太子皱眉:“你总是将我看做小孩。” 谢松照笑:“唉,我就你和云访两个弟弟妹妹嘛,该多操心的。” 刚要下去太子喊住他:“我倒忘了件事,上次得到消息,父皇安排了刺杀,想离间你和舅舅。” 谢松照无奈叹气:“是啊,我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爹早就带我去拜过他们的坟茔了。没有爹……我早就死了。” 回宫给皇后请安时说起,皇后笑得直骂承德帝蠢货。谢松照是征西候在马平关捡回的孤儿,在谢松照稍微懂事的时候就跟他说了,还给他的生身父母修了坟茔。 在众人都为谈判大胜开怀时,太子被禁足东宫了,理由是抗旨不遵。随后就有知情人说了太子最开始接到的旨意,燕都再一次炸开了锅。 第九章 韬光养晦 “陛下,太子何错之有为陛下禁足东宫?”皇帝从来不能随性而为,这圣旨刚下,太子少师少傅少保便将御书房围了。 承德帝也是一肚子火:“朕下旨让他要彰显仁慈之心,要……” “要个屁!”孟寄词甩开万慎,冲进来就开骂:“你个昏君!正事不想成天梦游!心眼比马蜂窝都密!我看到你脑壳痛!” 一连串的巴蜀语把承德帝都给骂懵了,“你看看这多大个事被你给整得昏天黑地!不晓得啷子才说得听!将士们韬光养晦十余年就是想到要……” 太子少傅陆白彦打断他的话:“咳……乾迹,说官话。” 孟寄词一愣,随即揉了下脸:“哦……陛下,将士们韬光养晦十余年为的是一血前耻。崇明年间,我国疆域大幅缩减,为什么?因为先帝过于仁慈!” 承德帝嘴硬,“打仗太劳命伤财……” 陆白彦道:“陛下此时仁慈便是——外纵蛮夷之暴,内伤死难之心,此际若不彰我国威,龟兹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 承德帝看着下面的人沉默了。 承德九年十月末,承德帝大赦天下,派使臣前往各地边境犒劳将士,接受龟兹求和,要求其撤走碎月城中剩余官员,并要求龟兹赔偿大军远征之资。 但经此一事,大臣多有将目光投向太子的。 * 望江南。 谢松照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坐,顾明朝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谢松照笑道:“你猜楚王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该做什么?” 顾明朝道放下书卷,“奋起反击?他也反击不了啊,老皇帝最多私下赏金赏银安抚一下。” 谢松照搁下手里的淡茶道:“不,私下也不会。” 谢松照看着他瞪圆的眼睛笑了:“老皇帝这是要物尽其用……利用楚王打压太子。真可惜承德帝生在了这么好的时候……” 顾明朝转着茶盏轻叹:“听说当年楚王和太子兄友弟恭,最是和睦。” 谢松照听着桠枝上雀儿唱得咿咿呀呀,眯起眼睛:“是啊,我以前还带他们去踏秋河边钓鱼呢……可自从老皇帝横插一手,我们就再也不是兄弟了。” 这宵话往昔,那厢藏剑于鞘。 火药味越来越重,十二月终于姗姗来迟。谢松照刚刚披了件大氅走到落雪的湘妃竹下,就听远岫一迭声喊:“公主,下雪路滑,您当心点,世子还没起呢!公主!” 谢松照回头看见站在漫天大雪里,那双眼睛被雪给冻红了。 云访红着眼,“表哥。” 谢松照叹气,过去哄着她进屋。 归鸿在檐下听着那狸奴般的呜咽,望着皇宫的方向叹气。 谢松照拿来汤婆子给她捂手,抚着她头顶道:“少游这个人很好的,有表哥在,他也定然不会欺负你。”少游是林浥尘的表字。 云访抬起头:“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我的婚事是国事,又不是家事,有什么好哭的。” 谢松照将茶递给他,“没有心上人……那……” 云访吸气,“我是为了淑妃娘娘,父皇选的妃子年龄有的还没我大,她们进宫才不到一个月,长乐就……” 谢松照心惊,后宫是他鞭长莫及的地方,长乐公主的母妃是淑妃,母族是南郡太守,南郡一向安定,这又是整哪出? “查出来是楚王妃!不是她!呜呜……父皇却下旨……下旨囚禁她!贤妃脱簪请罪……请废楚王妃……”云访哭得一口气梗住,谢松照目光复杂,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喊远岫进来。 “世子。”远岫在屏风外听令。 谢松照,“唤婢子来照顾公主,去请沉月郡主来送公主回宫。给我备马,我要去楚王府。” 谢松照勒马,楚王府的小厮上前笼住缰绳,“给世子请安,世子,王爷说,闭门谢客……”谢松照把马鞭扔给他自己进去。 “你怎么来了?”楚王还是当初十三楼那个模样,谢松照却恨不得砸开他脑袋看看里面有什么浆糊。 “你小时候傻就算了,怎么现在还能被这么当枪使?你们夫妻恩爱,当个闲王有何不可?” 楚王起身揉着额角:“你不懂。” “放屁!你本来就不是勾心斗角的……”谢松照咽下“货色”二字,转而道:“你搅和进去做什么?潘度表面上替你背了锅,可实际呢?” “尝到了权利的滋味谁愿意丢?你何尝不是?你能说你不是权臣吗?谢家不是权臣吗?”楚王振振有词。 要不是打皇子会被参,他真想照脸给他一巴掌,给他醒醒神,谢松照一拍石桌,疼得呲牙咧嘴:“混账东西!什么权利的滋味,你只尝到了败北的滋味!”缓了缓又道:“你早就注定成不了太子!” 楚王瞪着他:“凭什么?” 谢松照睨着他,“凭太后是谢家女,凭皇后是谢家女,凭我父亲是征西候,凭我是鸿胪寺左卿!谢家可以不当权臣,但前提是未来新君必须是代序!” 代序,太子的表字。 楚王将手边茶盏扔出去吼道:“我不甘心!” 谢松照突然泄气,他看着楚王,再也看不到当初那个叫他大哥的小孩模样。他转身就走,却看到楚王妃站在廊下,“谢……世子。” 谢松照看着她,只觉得这老天捉弄人,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成了怨侣,他停下来说:“我知道,不是你。” 她一下子别过脸去,哭得伤心。谁都知道不是她,可是谁都把怨气撒到了她身上,贤妃娘娘请废了她,楚王再也不肯正眼看她,不,实际再早些,早在父亲陷在粮草案里时,她就不是楚王妃了。 谢松照觉得浑身没劲,那雪不是落在肩头,是落在他心头。楚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就像小时候进宫来陪他们,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去的背影一样…… 望江南。 顾明朝在湘妃竹下找到他,递给他一壶阳羡茶,道:“年宴已近,楚王必有动作。” 谢松照没接,哑声道:“我没劝住他。” 顾明朝通情达理道:“又不是你的错。” 谢松照嗤笑:“废话,我当然知道,我是说,燕都要迎来承德年间最大的变数了。” 顾明朝拉住他,把他拽出来:“别薅了,再薅竹子就是光杆子将军了。”尽心尽力给他塞了个汤婆子,又拿过大氅给他披上,道:“最大的变数不应该是承德帝吗?啥都不会还整天作妖,明明臣子能干,非要把人家整下去,你看看那个潘度,纵有瑕疵但是罪不至此,他非要把那个闲王搅进来,就为了在户部和兵部安插自己的人。” 谢松照嗤笑:“不可能的,经过龟兹和谈一事,来年入仕的看不上他,多半会倒向太子,剩下的就是阁老,太傅,尚书们收了。” 顾明朝有模有样的叹气:“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给他人做嫁衣裳呐。” 第十章 不及孟郎风流 这一年回京的述职赶上了承德帝四十大寿,要在京滞留到来年二月份,西北交战地的交割还没有完成,谢侯爷怕是要六月份才能回燕都,林浥尘坐镇陈留,防止陈国借贺寿之名与人勾结入境。 年宴之前太后召孙辈入宫团聚,这一辈的儿郎大多已弱冠之年却无婚配,这宴便是个指婚宴。 谢松照给顾明朝分析局势,谢家绝不可能娶高门贵女,一则功高震主,二则对方心里盘算不明,三则谢家嫡系里已经有与皇室订婚的;但是又不能指一个门户太低的,我若是自己求娶便罢,若是指婚,便会寒了谢家的心。所以这场指婚,怎么都指不到他谢松照头上。 再看林家,林浥尘已经定下要娶云访,那他妹妹就不会再嫁进皇室。江宁的姐姐嫁做江夏太守夫人,那么江宁又需要谁来牵制? 顾明朝心下了然,这是给江宁指婚,门第不能太高,但又不能太低,家世要煊赫但不能有实权在握。顾明朝觉得头像谢松照薅了枝叶的湘妃竹。 “我看陆少傅家的女儿就不错,还有工部姜尚书的女儿也不错。” 话音刚落就听太后道:“退之,你年纪也不小了,哀家准备给你选个好姑娘,你自己可有中意的?” 沉月郡主坐在太后身边掩唇笑道:“太后,您操心世子的婚事,只可惜世子每次看上的姑娘都被人截胡了。” 沉月郡主是谢松照堂兄的未婚妻,景宁侯的嫡女,所以他才让远岫找沉月送云访回宫。 谢松照也不介意,从袖子里摸出来他的青竹扇子摇起来:“姑祖母,你要是有喜欢的姑娘退之就娶。” 太后拿手指点他,笑着骂他:“又不是哀家娶媳妇儿。” 谢松照混不在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嘛。只要她不拔我的湘妃竹什么都好说。” 太后听了反而更愁:“这……你这叫哀家为难哟!” 谢松照道:“孙儿知道您疼我,这事便得您多费费心了。” 皇后也笑:“这孩子!为难母后您呢,要是选个不中意的指定要来闹您老祖宗!” 江宁借着杯子掩饰说:“你算准了的吧,我们这一辈里就属你的婚事最不好安排。” 谢松照敬他酒:“我们看看你的媳妇儿会是哪家的姑娘。” 江宁看了眼太后道:“不管是谁……都一样。” 待宴散了留下了谢松照和江宁,顾明朝嘲笑他不好安排也有办法安排。 “退之,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赵阁老的孙女与你最为般配,你看呢?”皇后让人给他单独端了阳羡茶来,柔声问他。 谢松照一听差点把茶吐出去,“想来娘娘久居深宫不甚了解,老师的孙女早已心有所属了。” 皇后懵了,赵怀瑾夫人早逝,儿子儿媳在八王乱京时丧生,只余这么一个小姑娘,而今年方十六,平日深居简出,这怎么就有心上人了? 谢松照叹气:“赵家娘子属意南郡梅时晏,就是上次带领天下书院入燕都陈情的梅新律。” 太后那叫一个愁啊,茶都不想喝了,道:“那这怎么办?哀家实在想不出来谁了。自打你十六岁起哀家和皇后就替你留心,结果呢!不是心有所属就是刚刚准备提亲别人就已经定亲了!唉……治容,哀家愁啊!” 治容,皇后的闺名。 皇后也愁,她嫂嫂早逝,府里又没个主事的,眼看好好的孩子成天揪着湘妃竹薅,深怕他哪一日看开了就出家了。 江宁开口就是馊主意:“娘娘,依臣愚见,不若让世子去燕都外,说不准这姻缘就来了。” 谢松照,“你世子爷不去,风餐露宿找夫人,亏你想的出来。娘娘还是给江宁安排个夫人吧,他府里才是寂寞。” 皇后道:“是了,光愁你去了,都忘了跟江宁说,本宫替你看了看,陆少傅家的姑娘就很不错,你看呢?” 江宁道:“臣父母早逝,此事全凭娘娘做主。” 太后招手让他过去,拉着他看了又看,道:“放心,那姑娘是真不错,她也属意你。” 江宁道:“只是苦了她随我远驻边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父母几次。” 太后欣慰道:“是个会疼人的,所以要多让着她点,你是个武将,她是个娇娇女,就是往后纳妾了,也切莫亏待了她去。” 江宁后退叩首:“臣有天大之福得太后,皇后赐婚,此生绝不纳二色。” 谢松照吃惊的放下茶盏,没记错的话……江宁没见过陆姑娘吧?这是做什么? 第二天谢松照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因为云访带着沉月和陆若荠来看他了。 云访望着他,“表哥,江宁都许诺此生绝不纳二色了,那……林浥尘是不是……” 谢松照一个头两个大,这他怎么知道?反正林浥尘他爹是有挺多姬妾的,这不,前儿刚收了个美娇娘进府。 云访不高兴了。 沉月娇羞地问:“那世子……” 谢松照头疼:“沉月啊,我不知道堂弟他会不会……” 沉月撇嘴:“那侯爷至今都没续弦,也没纳妾呢。” 谢松照想薅竹子,他深吸一口气:“我爹娘那是战场里厮杀来的情谊。见过了皓月又怎么肯去赏红粉骷髅。” 沉月也不高兴了。 陆若荠看着他,谢松照牙疼,决定先发制人:“陆姑娘,江宁我也不知道。” 陆若荠却兴致勃勃,谢松照听到她说,没事,谢世子,我知道。 谢松照懵了。 陆若荠笑道,“江帅每次回燕都都要给我娘带莲蓬,他腰间的玉佩就是我娘替我下聘……啊不……嗯……这该怎么说呢?” 谢松照懂了,这位陆姑娘是来炫耀的,但是咱们不熟啊!你为什么要跟我炫耀?哦,明白了,你跟云访熟。 送走了三个祖宗,谢松照杀到江宁跟前,怨气冲天。江宁不明所以,还以为他的湘妃竹又给薅秃了,跟顾明朝互相瞅瞅,谁都不肯先开口。 江宁听完一脸懵:“陆夫人和我娘是手帕之交,她要点莲蓬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顺手啊。” “啊……不纳二色是表示我很满意这桩婚事,别折腾了,再说了,我一个粗人,有人帮我打理家宅我不思感激还给她找事……也太不是个男人了。” 江宁拍着谢松照肩膀道:“可怜的娃,就你一个没有定亲了。看看你,这翻过年关都二十有一了,再拖个两年我孩子都能跑了。” 顾明朝跟他回府笑了一路,腮帮子都给笑酸了。眼见湘妃竹又要被薅,他赶紧拉着人去书房,“世子,别急别急,实在不行你就去娶江帅他女儿!” 谢松照捂脸,“你江帅是实打实的将军,而你世子爷我也是个实打实的文人,我娶他女儿,不被他打死么?我真是不要命了……” 远岫进来:“世子,发现楚王最近进出十三楼颇多,还私下去见过潘家女眷。” 谢松照沉吟良久:“宫里贤妃如何了?” 远岫:“娘娘说,宫里有她,谁都翻不了天去。” 谢松照摸着青竹扇子道:“多留意楚王妃,她……” 远岫出去后,顾明朝道:“前日老皇帝还让我找你这府里有没有罪证,要在他大寿时呈贡……唉,为难我了。” 谢松照嗤笑:“别的没有,就是竹子多。” 顾明朝指着窗外的秃头竹枝道:“是秃头的竹子多。” 一株好端端的竹子,尚未长大就被薅秃了。燕都里人尽皆知,送谢世子不用费心,一株湘妃竹就可以了。 谢松照指着舆图说:“楚王封号楚,封地却在西川十四州的永安。他永远都去不了了。” 顾明朝叹气,“风雨欲来。” 谢松照将扇子打开,“对,明日赴宴记得在里面穿层软甲。” 顾明朝惊道:“明日是皇帝老儿的寿辰啊!” 谢松照白了他一眼:“随你。” 谢松照终于不穿绿色的袍子了,顾明朝和远岫给他找了半天终于翻到了一件蓝采和的袍子,带着他爱不释手的青竹扇子到了宫门口。 “松照终于舍得换下你天水碧的袍子了。”孟寄词打趣他。 谢松照拱手:“惭愧惭愧,不及孟郎风流。” 孟寄词揽着他肩膀问:“谢兄,你给我透个底,你这婚事怎的桩桩都不行,你自己做的?” 谢松照非常冤枉,头疼道:“要不把你妹子嫁给我。” 孟寄词脸上颜色万千变化,谢松照道:“舍不得?那就……” 孟寄词,“她前日里刚许了人家。” 谢松照更头疼了:“啧……” “乾迹,退之。你俩聊什么,聊得这么……凄凉?对,没错,就是凄凉。”窦思源下了马车直冲他两来。 两人冲他齐齐摇头叹气。 承德帝六年,燕都众人都揣测他们三个会不会有东风压西风的勾心斗角,结果却是三个醉鬼在望江南对着竹子说要竹园三结义的消息。 又想会不会有什么同时看上了一个姑娘的戏码,结果谢世子看上哪个那个就心有所属,孟中丞骂人的本事让夫人们不敢嫁女儿给他,窦右卿的风流韵事连话本子都写不过来…… 众人彻底歇了心思。 太和殿。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乐舞不断。 谢松照支棱着脑袋佯醉,江宁突然道:“退之,你看那中间的舞女像不像楚王妃……” 第十一章 如意算盘 谢松照到底不是武将,那一层脂粉糊的他只觉有点像,好半晌才说:“不是她,她父亲给皇室蒙羞了,楚王不会让她出来,她最是守规矩,如此风口浪尖……这是她妹妹!”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不可置信,谢松照当机立断起身,朝太后而去。 他装得乖,趴在太后案几上,低声道:“姑祖母,事恐不妙,下面献舞的是潘家女眷。您召贤妃过来,万一出事,孙儿也能先擒了她。” 贤妃看着一脸仁慈的太后有些惶恐,下首的这时楚王站起来道:“儿臣斗胆在父皇大寿时讨个恩典。” 承德帝被捧了一天,有些飘飘然地摆手,示意他说。 “儿臣想回封地。想见识松风山泉,幽径梅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请父皇准允。” 这下承德帝不飘了,太和殿里逐渐安静,谢松照酒也醒了。 承德帝呵呵笑了两下,实在维持不住,便道:“朕膝下儿孙凋零,朕时常感叹自己不孝,没能尽孝于你皇祖母,你们得空,应当多进宫陪陪皇祖母。” 楚王回封地,有害无利。大家都看得明白,太后也道:“老二啊,祖母也有好些日子没瞧见青烟了……” “我特来取汝性命!”娇滴滴的声音里全是怨毒。 一时间拔刀声四起,谢松照抬脚踹开来人,回身就把贤妃扣在地上;顾明朝拔剑立在承德帝跟前,眼神一直盯着谢松照;江宁跟人缠斗在一处,酒器被剑扫出去砸到了女眷又惊起尖叫声一片,楚王不管贤妃,也不要行刺太后的女子,带着人就往外逃窜。 禁军右卫在殿门碰到形色慌张的楚王,楚王连忙指着后宫的方向大声喊道:“楼统领!行刺父皇的贼子往后宫去了!快快抓住她!” 楼子洲晃眼看到一个黑影过去,不疑有他,追出去时还听楚王说:“快,快随本王去封锁宫门,防止贼子逃窜!” 谢松照等人赶到宫墙处,只见一个人从高墙上滚下来,学子们扬言要血溅宫门,这一回,楚王谋反实践了。 “楚王谋反,紧闭宫门!”江宁没有趁手的枪,只有一把佩剑,都是贵公子的装饰品,江宁心里直骂娘。 “祖宗的!”江宁一惊,难得听到谢松照骂人,楚王妃潘青烟拿着剑胡乱砍,江宁分不开身去帮他,谢松照是个三脚猫功夫,楼道狭窄,他一时间竟拿不下潘青烟! 她突然朝着缩成一团的宫人一声吼:“王爷,快走!”横刀自刎。谢松照顾不及她,赶到那一群人跟前时江宁突然吼道:“谢退之回来!我们被耍了!那孙子逃出去了!” 谢松照一回头,身后宫人突然暴起,谢松照躲闪不及手臂上挨了一剑,软剑晃得他眼睛疼,心底发狠,一个鹞子翻身手上又挨了一下,踩着宫人后腰躬身成一团。 “你奶奶的……”谢松照手肘磕向他面门迫使他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对方就是不松手,还带着他滚到墙边,松了按着他肩膀的手,去抓着他头往墙上磕。 谢松照喉咙里全是低吼,断断续续不成句,他终于想起来今天带的五梁冠有簪子,玉冠已经撞碎,簪子滚落到他面前,血糊了他的眼,凭着一口气攥着反手扎进对方咽喉。 江宁才知道这楚王身边居然有这么能打的人,他把人扯翻在地要割了他的喉咙才发现这剑全是豁口,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剑拉了两次才让人断气。 楼子洲终于带着禁军赶来,燕都安稳太久,这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冲得禁军脸色大变,“楼统领,世子还活着!” 楼子洲留下两个人帮忙照看,自己带着禁军去追捕楚王,结果江宁抹着脸上的血出现在宫门口,气都喘不匀:“追不上了……去见陛下,发海捕文书。” 这边修罗场,太和殿里也不轻松。 承德帝受惊在王座后缩成一团,顾明朝仗剑守在殿上,太后、皇后和太子倒还镇定。 谢治容一把揪住贤妃的衣裳,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骂道:“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本宫平日想着你育有皇子成年算是有功纵着你,呵,你倒真觉得自己是个人了!连带着生了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这姿态颇有昔年世家贵女的嚣张跋扈,众人看惯了温柔贤淑的皇后,突然这么烈性暴脾气的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谢治容又拉过行刺的女子,啐道:“谁害得你家家破人亡你不记得,太后仁心不累及女眷你倒要行刺她!什么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太子扶起被案几砸到的阁老,起身道:“楚王谋反,褫夺封号,贬为庶人。禁军左卫谭统领何在?” 谭冠误自殿门而入,抱拳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将教坊司一干人等全部拿下拷问。” 女眷终于被云访等人安抚下,一直没有出席的淑妃却在这时摇摇晃晃地跑进殿来,侍卫带刀左右站立,生怕淑妃再给搅和出事情来,她口里直呼陛下。顾明朝得了皇后教令来看着她,她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笑。 承德帝终于平复了心情,这场谋反与当年的八王乱京何其相似?!崇明帝就是被他儿子割了喉咙,他也怕,怕死。 他看着淑妃来找他,心里终于找回一点安慰,忙道:“朕无恙,让你忧心了。” 淑妃扑上去,抱着他哭得癫狂,而变故永远都发生在眨眼间,淑妃拔下头上的木簪扎进承德帝心口!顾明朝飞身上去拉开她,她却笑着松开手,把滴血的木簪拔出来举在眼前细细观看,她笑得酣畅淋漓,良久才道:“长乐,母妃给你报仇了!这个薄情寡义的皇帝……死了!” 朝臣倒是没什么太过激的反应,皇帝还在喘气,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成。老臣大都都是经历了八王之乱的,手里有权有势,谁当皇帝不重要。新入仕的对承德帝期望也不高。 太子眉头紧锁,这个局面对他不利,现在登基没有好处,臣子早将权利瓜分殆尽,将军圈子里他只有谢家,而承德帝早就错过了收伏这些臣子的最佳机会,现在……也不是。太子抿唇看着淑妃,让身边人去请太医过来。 淑妃看着皇后眼眶突然就红了,委屈的像个孩子:“治容,我给你添乱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了了,我的长乐每天都在哭,她说她疼,她好难过……” 谢治容红着眼睛走过去,不顾血污抱住她道:“秦峥,别哭了,没事的。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秦峥一声一声的呜咽梗在喉咙里,她看着满目惊慌的女眷道:“治容……我放心不下……你,你,也放心不下我哥哥,我还没有回去看过他……他那么疼我……我就这样往他心里,往他心里扎刀子……” 深宫磨平了将门女的棱角,只有被逼到了绝路她们才会反抗,可这些刀剑来自她们的丈夫…… 秦峥推开她,转身看着众人,平静的说:“妾,弑君,欺后,罪不容诛,我愿以死谢罪!但此事务要牵连我的兄长,我入宫近十年,此间未曾有一封家书往来,今日杀这狗皇帝,是为了……我的长乐……楚王谋反确实找过我,但我没有跟他合作!” 她冲上来抢顾明朝的剑,顾明朝双手将剑奉上,道:“娘娘,您是快意恩仇,不该仓促而去。” 秦峥看了看剑,又看了看他,道:“多谢。” 再没看她身后的谢治容一眼,只道:“来世我再不要入这深宫,我要在南郡看一辈子莲花。” 顾明朝今日见够了血,非常冷静的去把剑捡起来握在手里,他盯着殿门,终于看到了人来。 楼子洲跪下扣头请罪:“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臣无能,没能擒获叛贼,还连累了世子和江帅受伤。请殿下和娘娘责罚。” 谭冠误也进来请罪:“殿下,臣无能,教坊司中潘氏女眷尽皆悬梁自尽。” 所有人都看向来行刺的女子,皇后冷笑:“潘素秋,这就是你们打的如意算盘?” 潘素秋狂奔下来拽着谭冠误嚎叫:“不可能,不可能是自尽!她们不可能自尽!”她骤然回头看着太子吼道:“是不是你?!” 太子走到她跟前,道:“孤?是谁与你们策划了这次谋反案?” 潘素秋这才恍惚记起楚王的脸,记起他说的话,只要此事一成,潘家罪名可洗,兄长会再次回来,女眷不用再在教坊司赔笑脸,她……她会是楚王侧妃…… 顾明朝看着她深色恍惚,最后眼神清明起来,看着自己的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然后她状如疯子地嚎叫,她说,贤妃娘娘,你看啊,你生的好儿子!骗了我为他卖命,又骗了你在这里为质,他……他却逃之夭夭了……哈哈哈哈哈……他算个男人吗? “不算。”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顾明朝终于回神,谢松照没了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模样,蓝采和的袍子巾巾条条的挂在身上,五梁冠不翼而飞,脸上没有血污,应当是洗过脸了,脸上全是青紫的痕迹,脖子上也是青紫的掐痕,众人看到莫不倒吸一口冷气。他像是没注意,又道:“告诉我们他的行程,你和你的家人就都可以好好下葬。” 潘素秋像是已经疯了,她看着谢松照认真地说道:“我不!” 第十二章 局面崩塌 众人脸色铁青。 孟寄词回过神来,又开始骂人:“你不?你犯下弥天大罪!可得全尸安然下葬已是莫大的恩赐!” 潘素秋冷笑:“我潘家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不全是这狗皇帝的错,在座诸位都有份!” 这句话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众人如何肯担这个名头,都指着潘素秋骂起来。只有孟寄词矮身靠近她,低声讥讽道:“不全是?!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此事全由这狗皇帝而起!将士边关百战死,他换粮卖钱风生水起!你不收集证据为你潘家平反,反倒是跟他儿子狼狈为奸给你潘家抹了真正的污名!” 潘素秋张张嘴,说不出来话,太子让人将她扶起来,承诺道:“孤,将为潘家平反,只要你交代清楚。” 刑部带走潘素秋和贤妃,孟寄词开始起草檄文声讨叛臣,工部开始修整太和殿和宫墙,阁老等人协助太子坐镇燕都。太后懿旨,承德帝伤势过重且受惊之后尚未清醒,着太子监国。 * 望江南。 “没帮上忙,你以前说的对,我还是太小了,我……”顾明朝给他上完药坐在塌边闷声道。 谢松照右手上两条长口子深可见骨,手腕受损严重,只怕好几个月都提不了笔。顾明朝给他洗头,结果换了好几次水全被染红了。 谢松照倒是没什么,撇了眼他道:“要不是前日里带的五梁冠,你现在就不是哼哼了,是给世子爷哭丧了。” 顾明朝气得把手里帕子甩回盆里道:“哭屁。” 谢松照道:“你才今年十五,怎么就学会说浑话了?” 顾明朝懒得理他,看了眼他青紫的脸,憋了半天道:“谢松照,你要是脸没青,我还能看得出来你在风流地笑,你现在我就觉得你像……” “像什么?” “明朝,你别理他,他每逢卧病在床时就爱逗人玩。”江宁端了药进来,“不烫,可以喝了。” 顾明朝刚刚把谢松照扶起来一点点,江宁就捏着他鼻子给他一咣当灌进去,把顾明朝看得一愣一愣的。江宁解释道:“他打小喝药就磨蹭,这样最快。” 顾明朝点点头,心道,这真是好兄弟啊。 一碗药灌下去谢松照不说话了,江宁看了看又道:“哦,没事,就是药苦了点,过了就好了。放心,不出半个时辰他又能皮了。”说完拿着碗就走了。 顾明朝看着谢松照眨了眨眼,然后就在他床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在谢松照幽怨的眼神里抹了眼泪道:“退之,药好喝吗?原来让你这张嘴不说话的方式还有这个啊。哎呦……” 他心情极好地端着盆出去换水了。 * 正阳宫。 “娘娘,陛下伤势过重,但养养就回来了。”太医院首胡语跟在皇后身边详细禀报,“淑妃娘娘那一下没有伤到要害,但陛下以后不可再为政事所劳碌了。” 皇后嫣然一笑,道:“胡院首,去告诉陛下吧,只怕陛下不肯信本宫的话。” 承德帝听完死死瞪着胡语,嘴里蹦出几个字:“朕,你,你个,庸医!胡……胡,胡言,胡言乱语!” 皇后握着他的指尖,深情道:“陛下,瞧你,怎么还讳疾忌医呢。胡院首不说,妾也是要责令太子为您分忧的。”又看了眼汤婆子,对万慎道,“本宫知道你办事最是周全,陛下如今这样,去请太子来听训,好知道国事之重在何处。” 万慎领命就走,承德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皇后看着他突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畜牲!长乐才七岁,你怎么下得去手?!” “娘娘,殿下到了。”琴羽低着头在屏风外通报。 太子走到塌边,皇后看了他一眼道:“你马上为君,母后再教你最后一样东西。” “是,儿子听训。”太子跪下道。 皇后坐在塌边的圈椅里,目光曲折的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问:“你可知道为何先帝要选我做下一任皇后?” 太子道:“这正是儿子最不明白的地方。江左世家以谢氏马首是瞻;将门之中,舅舅手握三十万大军,和各路将军都说得上话;文气,天下文气北孔南谢。这实在是可以威胁皇室的存在。儿子愚钝,请母亲明示。” 皇后抚着袖子上的金线道:“是啊,为君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但崇明帝偏偏在众多世家贵女里选了我。因为我可以牵制谢家。” 太子不解,皇后笑道:“我当年是被众位兄弟姐妹捧在手心的老幺,便是公主,也是比不上我的。我们家里感情极好,妯娌相处也如姊妹一般。而我入宫,就牵制了西北兵权和江左谢家。” 太子道:“谢家可称一声权臣。” 皇后颔首,“是,但你要知道,凡是人都有软肋,皆可牵制。谢松照虽然不是兄长亲生,但他极重谢家。谢家人待他也如亲子,他生是飘蓬,此生决不可能弃此姓氏。” 太子叩首道:“儿子明白了。” 皇后看着榻上的承德帝叹气道:“先帝糊涂一世,好不容易聪明一回,却被你糟蹋了个干净。”看着长身玉立的太子道:“自今日起,你就是大周的君,南面称孤。” 太子走后,皇后喝了两轮茶,承德帝才悠悠转醒。 “毒妇——毒妇!”承德帝撕心裂肺的咳出两句话。 皇后冷笑道:“我本来可以无忧无虑一辈子,却在这深宫里磋磨了二十年!你,根本就不算个皇帝!你会什么?啊?你只会算计人!” 承德帝一口血咳出来,说话倒利索了,他边说边哭,倒像是皇后负了他,“朕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朕是不懂权谋,只会算计,算计自己的儿子、女儿、女人……你以为朕愿意吗?啊?朕也怕啊!当年的父子相戮,兄弟阋墙,君臣倒戈,权臣四起,朕怕够了,朕要争!” 皇后看着他,可怜他似的说:“可惜你错过了最好的时间。等你想争的时候大局早定,你只能成日成夜的蝇营狗苟,像那阴沟里的老鼠!” 承德帝何曾见过她这般凌厉的模样,他印象里,他的妻子一直都是端庄大方样子,母仪天下的气度,一时间愣住了。回过神又是一顿咳嗽,嗓子就像有人撕开了用刀在刮的疼,他扣着皇后的手腕,望着她,声音嘶哑:“朕……朕看着谢家一步步坐大至今,子侄都是人才。谢松照是承德六年的榜眼,不过三年就官至左卿! “承德八年他率士前往陈国谈判,陈国质子没能归国,陈国还每年要送来二十万两白银。那个时候朕就知道,谢家不会再出一个征西候,谢松照是权臣! “现在谢衡还在,谢松照是忠臣,若谢衡去了,那谢松照呢?他本就不是谢家子,姓氏可弃,你又凭什么断定谢松照会把谢家当成根?!朕做这些,都是为了代序将来有个清平的天下!” 他说得句句泣血,字字锥心,皇后听了却拿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愚不可及!谢松照如不能留,自有人解决了他!他可不是圣人,他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这就是他心底最不能舍弃的地方!” 承德帝松开手瘫在榻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又是一阵撕扯般的咳嗽,但没有人理会这个九五至尊。 他想说,治容,这个铁桶般的江山,也困了我二十年了。当年策马燕都的少年郎成了笼中困兽。秦峥说她想看一辈子莲花,我也想在燕都的长街纵马一辈子啊…… 他想着近日入宫的新人对皇后百般不敬,而皇后却从未为难她们,如今怕是该出手了…… 他想起母妃临终前的话,太后和皇后皆是有勇有谋的好女子,便是以后倒戈相向也绝不可为难。 想起顾明朝说的谢松照只想跟人辩论谈判,不爱劳累,他想,他这个姑父把他逼到了哪里呢…… 想起淑妃扎进身体的木簪,却还是没有杀了他,淑妃还是不忍心让治容收拾烂摊子…… 想着想着又是一口血咳出来,万慎进来替他擦干净,劝他静心安养。 * 南郡。 钟晚刚刚随流放人员一起修整了北面城墙,刚刚到拿到碗茶喝,就听人说,“秦太守说了,楚王谋反,抓住这人可以讨一个自己能受的恩典。” 钟晚过去问道:“大哥,咱们抓到了也可以讨恩典?” 糙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点头说是。 钟晚盘算着,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去见姐姐了。楚王一定会来杀他,他手上的东西如果被太子拿到,楚王就算是揭竿而起也不可能有人投奔他。钟晚用自己攒下的钱买了把匕首日日带在身上,待夜深人静便去破房子后边磨刀,他不想押送楚王回燕都,夜长梦多,他只想要楚王的人头换一个恩典。 * 望江南。 燕都今夜的风冷得彻骨,顾明朝关上窗子,又给他多加了些炭火,谢松照裹着被子盯着药,顾明朝叹气:“你就是盯它一宿你也得喝。” 谢松照盘腿坐着,盯了半天就是不肯喝,他问顾明朝:“你觉得江宁追得到楚王吗?” 顾明朝把药放到他嘴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必须喝药了。” “我……”谢松照反抗的话和着药吞进肚里,顾明朝捏着他鼻子灌进去了。 谢松照卷着被子缩回去,一夜无话。顾明朝憋着笑坐在塌边看书。 第十三章 难料敌手 “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 谢松照拿扇子敲他头:“顾明朝,时政学完了?念些酸不拉唧的诗。” 顾明朝白了他一眼,把书放下,自信道:“随便考。” 谢松照嗤笑:“行,没答好就去给我栽竹子。” 顾明朝再给了他一个白眼,让谢松照深觉养孩子太难了。 谢松照指着宫里道:“承德帝败了吗?” 顾明朝伸手折了丫竹枝在地上画起来,嘴里说道:“明面上是败了,但是他登基二十年也不是全无根基。皇后能在宫里控制大局,但却难免有漏网之鱼。那个潘素秋我总觉着有问题。” 谢松照反问:“她是个女子,在家族倾覆之下不就只有楚王可以依靠吗?而且楚王妃还是她姐姐。” 顾明朝不上当,“我以前和潘舟宜有来往,是知道他这个妹妹的,潘家表面是潘夫人做主,其实是这个二小姐当家,就是潘度回到府里也要听她的。有手腕而且治家甚严,她向来看不上楚王,觉得此人心比天高。而且在太和殿时她的反应真的不太对……” 谢松照:“巨大的变化之下只有楚王会施以援手。” 顾明朝:“楚王不会也不可能施以援手,潘家对他没有作用了,我甚至怀疑是承德帝做了局。” 谢松照指着皇宫处道:“我怀疑不是承德帝,但是他插了一手,这一局里只有我们是处在被动的。” 顾明朝皱眉:“上次的粮草案,后来的龟兹求和,到这次金殿谋反,无一不透露出奇怪的味道。承德帝胆小苟且了二十年,怎么突然这么有勇气了?” 谢松照招手让远岫过来:“上次让你查的内应呢?” 远岫羞愧道:“请世子责罚,属下无能,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顾明朝道:“有个人,也许有线索。” 谢松照看着他,顾明朝不敢卖关子,直接道:“钟晚。粮草案里投案的楚馆清倌。” 谢松照看着七零八落的线突然道:“这就对了,楚王就是个送信的,钟晚在宫外收集信息,楚王将消息传进宫,承德帝是被宫里的那个暗子推到幕前的挡箭牌,而潘度……才是外加的。这位高手,把咱们都玩弄了。燕都,乃至周国境内都是他的棋局。” 顾明朝听着他语气平淡,心里慌得突突直跳,平复一下心情后道:“钟晚虽然被流放了,但是他姐姐向玉还在燕都里。” 谢松照半真半假的说:“明朝啊,你看你,要是早些说,咱们也不至于被耍这么久啊。” 归鸿带回了向玉,但是这个女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既不反抗也不顺从。 “见过世子。”礼仪标准的像个世家贵女,声如黄鹂婉转。 谢松照并不看她,只道:“你弟弟帮了我,让边关将士有了饭吃,他虽流放千里之外的桂阳郡,我却不能失信于他。”唤进来婢子道:“初熏,这位向姑娘是咱们侯府的恩人,以后就住在西江月,由你服侍。” 一连着数十日向玉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世子,钟晚走前再三叮嘱她,楚王不可信,任何东西都不要交出去,都是保命的。她身在教坊司数年,别的看不透,可是人心还是能看得到三分,可是这个人她却实在看不清。 初熏打起帘子进来,笑道:“向姑娘,这里面实在闷,不如我带姑娘去转转。” 向玉道:“妾客居在此,只怕冲撞了贵人。” 初熏拉着她笑道:“姑娘不必拘谨,世子的竹子活了,正高兴,咱们去讨两杯酒喝。” 向玉谨慎道:“恐主母见怪。” 初熏指着她笑得摇头:“哎,姑娘,咱们府里没有主母,都是远岫和归鸿大人在主事。世子随性,竹子好他便高兴,这不,府里都去讨酒吃了。” 向玉半信半疑地跟着她到了望江南,果见里头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这模样倒像是世子娶了妻,想着想着自己都给逗笑了。 初熏抿着嘴笑道:“姑娘,你看世子在亭子里照顾他的竹子。” 向玉曾经听钟晚说过这个世子爷,本以为是做给人看的,没成想竟是真的,不由道:“世子竟是真的爱竹如命啊。” 初熏拉着她过去,在亭子外听到有人在训谢松照,“你再把它薅秃,我就把它埋了。” 初熏捂着嘴笑,远岫斥道:“你倒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也不给向姑娘端茶。” 向玉道:“大人,不怪她……” 谢松照道:“请向姑娘进来。” 向玉不敢托大,连忙进去道:“给世子爷请安。” 谢松照道:“向姑娘住得可习惯?” 向玉道:“妾极好的。” 谢松照颔首看着竹子不再说话,顾明朝翻了个白眼,过来和向玉寒暄,“向姑娘,可还记得我。” 向玉吃了一惊:“顾公子。你……” 顾明朝带着她往竹子边走,体贴道:“不必太忧心,钟兄他是有功的,有世子在,也绝不会叫他太难过。” 向玉含泪点点头,又听顾明朝道:“向姐姐,你千万要记住钟兄他走前说的话。” 送走了向玉,顾明朝一屁股坐在亭子的台阶上,懒懒的道:“唉,这个向玉被钟晚保护的太好了,除了在教坊司那几年,她现在可谓是……返璞归真啊。” 谢松照拨弄着竹枝道:“谁帮她出的教坊司?” 顾明朝苦笑:“楚王。你看,这样一来,这条线就又断了。” 谢松照叹气:“真厉害啊。这一局,我们一直都在原地打转。谁都不知道核心,谁都是弃子。” 顾明朝道:“鬼打墙。” 两人推演了上百遍,一直有种怪怪的感觉,所有事情好像都能说得通了,但却处处都感觉牵强附会,这个感觉在观察了向玉数天之后更加强烈。 赶着春尾巴来的不只有朱夏,还有南国来的使臣。众人被上次的事情整出阴影了,说什么也劝皇帝在后宫好好养伤,一切有太子。不说这个还好,承德帝一听这个,气得当晚伤口崩裂,太医院又是一整人仰马翻。 朔风停在谢松照身边时还叫他吃了一惊,南国使臣刚越过登阕台便看到了一众绯红朝服的文官,一个青雘色劲装的将军勒马在旁,马车里的男子道:“君平,等来日咱们大哥入主中原时,那些臣子也会是这样来迎接咱们,当然……也会比现在恭敬多了。” 娇俏的小姑娘不说话,只默默看着燕都的城墙,厚重的威严感昭示着这里王都的身份,她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公主,对谁主宰天下并不感兴趣,她听从母亲的话,她以后无论嫁给谁都是要相夫教子过一生的,这天下容不下女子做主,她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临下马车了,君平说:“只有你们能享受而已,我既嫁来了周国,待战火起时,周国的皇帝就会拿我祭旗。” 男子脸上浮现出恼怒,却在看到林浥尘的露陌刀时挤出个笑来,“林世子,您不是驻守陈留?怎么还来迎接小王呢,小王……” 谢松照淡淡道:“不在其他,但在‘露陌在服,威灵远振’尔。” 英王拱手道:“原来是谢世子,小王眼拙,以为……” 窦思源一挥袖子道:“南国使臣莫不是阁下?” 英王理了理衣襟正色颔首道:“正是。” 谢松照和窦思源俩人一侧身,道:“请。” 英王道:“小王何时见周国陛下?” 谢松照道:“明日。” 众位肱骨大臣商议了整整一日,才定下明日的章程。承德帝遇刺事件不是秘密,当日的各国使臣皆是有目共睹,这个当头,承德帝还是要作为一个吉祥物出现的,但是怎么出现,出现之后做什么才是重点,各位大臣们愁得脸上褶子都多了两条。 拟了一道又一道的章程,直说得众人口干舌燥,腹内空空方才一致通过。 太子刚收拾完御案上的折子,承德帝突然开口,他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代序,你真的相信谢松照吗?” 太子侧头看着他,倏尔笑了:“父皇,你不相信他是因为你觉得他将来是乱臣贼子,可儿臣偏要他将来扬名立万,做个彪炳史册的使臣。要他心里只有国!” 承德帝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君授权柄以他人,必会成笼中囚徒!” 太子看着他道:“你们都只知道朝堂之上要制衡,可是为君者,怎能只会这个?要知人善任,放权与人,若是那人不为我所用……则重金予之,而后,杀之。” 承德帝摇摇晃晃的起身,发现自己实在动不了又坐下,他说:“果然是储君啊。” 南郡。 今夜的太守府明亮如斯,秦太守趁夜接待了逃亡的楚王。 席间秦太守哭得老泪纵横,拉着楚王的衣角道:“殿下,可怜我那妹子,十六岁入宫,到今我都没见过她,却和我侄女……被老皇帝拿来陷害殿下!殿下!我秦综愿誓死追随殿下!只求殿下为我妹子报仇!” 楚王不敢大意,让侍卫扶起他,接过酒道:“秦太守深夜赠酒之情,本王……”说着自己也抹了把眼泪,“只可惜本王现在如丧家之犬,不能为太守略尽绵薄之力。” 秦综回到下首位上,向外使了个眼色,摔杯在地,厉声道:“不必如此麻烦,只需取汝之头颅即可!” 第十四章 刀下留人 秦综摔杯为号,左右刀斧手一齐杀出,楚王滚下官帽椅,秦综提刀劈下来,楚王一看自己的人都被缠住了,连忙大声求饶:“太守!秦太守!我有话要讲!” 秦综拽着他头道:“留予阎王说!” “秦综!刀下留人——秦综——刀下留人!”江宁滚落下马冲进来喊,“秦综,杀不得!只有把此人留着回燕都等待查证长乐公主的死因才能为淑妃娘娘平反!” 架在楚王脖颈上的刀终于松开,楚王者脖子确认头在否,一摸一看竟是一手血,顿时吓得他两眼翻白,好在逃亡之路的艰险让他又回过气来了,兼他还饿着肚子,只是吸了两口冷气就默默坐在案几旁,想吃点东西。 江宁拍着他肩膀道:“太子殿下定会还娘娘一个公道……你实在不解气就先卸了他两条胳膊吧。” 秦综蹲在嗷嗷直哭的楚王跟前,朝他脸上呸口水:“你父子俩都是畜牲!我妹妹丧女就是加重你谋反成功的筹码,畜牲啊……” 江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皇后娘娘让我问你,可要接娘娘遗骨归乡?” 秦综抬头盯着他眼睛,哽咽道:“当真?” 江宁道:“自然。” “那我便上燕都去,我去接阿峥回家。”秦综的夫人殷湘兰拂帘而出。 秦综惊疑道:“湘兰,你怎么来了……” 殷湘兰动了动手腕,看着秦综温柔道:“你我夫妻一体,这事你却不与我商量。” 江宁嘴角抽搐,侧身拱手道:“夫人,江宁告辞了”又伸手拍了拍秦综肩膀,叹了口气,“太守大人,楚王我就带走了。” 江宁刚刚走出花厅,就听到秦综痛彻心扉的哭泣:“夫人,我错了!夫人饶命啊!”脚下走得更快了。 殷湘兰一拍案几,秦综就跟着一抖,“好你个秦综,阿峥出事你不与我说,你要擒楚王不与我说,你要怎么着?翻天呐?!” 秦综老泪横流,抱着夫人腿直哭:“夫人,我是怕万一……” 殷湘兰冷笑:“万一个屁!那皇帝老儿欠你个妹妹,一个侄女,你又在这南郡给他卖命,他能怎么着?他敢有动作你就挂印归乡,我倒要看看谁还愿意来边关给他卖命。” 秦综一顿,道:“我是要杀了他儿子啊……” 殷湘兰点着他脑袋道:“他儿子又怎样?现在是太子主政,他的话……哼,那些朝臣都得颠来倒去想想看会不会给太子主政抹黑。” 秦综拿脑袋蹭着她膝盖道:“夫人睿智,夫人英明……疼疼疼!夫人,轻点……” 殷湘兰揪着他耳朵道:“你呀你,是个守关之将,朝政……等会儿,你上次是不是跟桂阳郡借了一批流放犯修整城防吗?” 秦综双手把茶奉给夫人道:“是啊,已经修整完了,择日就能让他们去桂阳了。” 殷湘兰道:“先不急,等江帅押解逆犯回了燕都再说,派人看着他们,我虽远在南郡,但是上次的粮草案我总觉得蹊跷,这一批人就先押着,你去封书信解释。” 秦综忙道:“好,我这就去。” 江宁一向谨慎,将楚王安置在自己下榻的馆驿里亲自看押,盯着窗外看了一宿,也没觉出这月移星动有何美,倒是眼睛酸涩不已,他叹气,果然,闲人就是乐于给自己找事做。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让江宁一下回神,裴旻剑出鞘,馆驿小厮叩门道:“将军,馆驿走水,恐一时不能灭,请将军先换到西厢暂居。” 江宁看了眼天色,正是将明不暗到时候,便拎着楚王出来,“带路。” 刚刚出院子,江宁突然道:“我的随从呢?” 小厮低着头在前引路,闻言道:“大人们已经过去了。” 江宁把剑架在他脖颈上,冷笑道:“是已经过去见阎王了吧。” 小厮不答话,扯住剑往脖子上一抹,死无对证。 江宁解下小厮的腰带用来绑住楚王,楚王刚想嗷一嗓子,结果嘴里被塞进一坨汗巾子,塞得满满的,用舌头顶一时还弄不出去。江宁又把楚王的腰带解下来,绕两圈蒙着嘴绑,与那过年时待宰的猪倒是相似的很。他满意的拍了拍楚王的脸,怜悯道:“居然还有人来救你,不过可惜了,这把裴旻剑是退之送的过年礼,还没饮过血呢,这回——刚刚好!”提剑回身取头颅,江宁想,这初升的金乌和血色正相得益彰,不过这剑始终没有长枪趁手啊。 从墙头翻下来的杀手只领会了南国将士的悲哀,天生江齐夜,横枪可抵百万师。一把剑被他耍成了枪,利刃当胸穿过,杀手的尸体堆满巷道,片刻安宁之后江宁听到有人发狠道:“全部上!” 二三十个人翻进狭窄巷子,江宁施展不开,身上挨了好几下,这也使得杀手往他剑上撞,巷道紧闭的的门打开,秋香色劲装的男子被拥在其中,他看着江宁遗憾道:“你若驻守陈留,周国必入吾彀。” 江宁反手举剑架住短刀,吐了口血,笑道:“只可惜林少游驻守陈留,陈国便是百倍兵力来犯,也只能铩羽而归!还要割地赔款送皇子来求和!” 砍翻了面前的杀手,男子让属下架着楚王转身就逃。 江宁脱下浸满血的长衫,甩了下剑上的血珠,跟着追了出去,与赶过来的秦综撞在馆驿门口。 秦综大惊:“江帅!这……楚王逃了?!” 江宁看了眼一切如常的街道,叹气道:“陈国的奸细进来带走了他。” 秦综脸色一变,拉着江宁进馆驿,关好门窗道:“此事是我失职,我立马封锁南郡,派人告知林世子沿途阻拦!” 江宁摇头:“有间谍不稀罕,谁又不安插两个呢?但是这些人的武功才是令我惊疑的地方。” 秦综打开窗子道:“去,请夫人来。” 江宁没心思调侃他,但他也想不通跟随自己的都是心腹,怎么会一夜间消失了。 秦综刚要关窗子就看到一队人闯进来,忙打开窗子喊:“各位兄弟,这里!” 一进来就跪下,“我等中计。请江帅责罚。” 江宁揉着额角道:“起来吧,是分瓣梅花计。” “大人,夫人来了。”小厮在门外禀报,秦综起身去开门。 江宁起身拱手行礼:“请夫人赐教。” 殷湘兰侧身不受,只道:“妾在来路已闻知此事,此事错在南郡。” 江宁道:“殷夫人,您不必如此。我敬夫人如嫂嫂,还请嫂嫂教我。” 殷湘兰沉吟良久方道:“南郡东接陈留,南连滏阳,这个地理位置就注定不太平,往来使臣最多,半个月前南国使臣刚刚过去,不排除陈国和南国联手,而为今之计是将军回燕都请罪。” 秦综惊道:“夫人,这只怕有去……” 殷湘兰白了他一眼:“只有回去请罪说明楚王已经通敌叛国,才能得到就地斩杀的敕令。只是将军要为此受苦。我想承德帝一定会以此来扳回一局,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林侯爷和谢世子不方便出手,但是景平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秦综知道景平侯女儿是江宁未婚妻,但是想来想去没想到承德帝还有什么筹码,江宁道:“兵符。” 殷湘兰道:“正是,太子主政可以小惩大诫,但是承德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承德帝已经回到朝堂上当吉祥物了,这些消息他一定会知道。将军回到燕都可差人去殷府送我手书一封。我祖父自会入宫见承德帝。” 江宁再拜道:“齐夜谢过嫂嫂,秦兄,沿途拦截之事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待他走了好一会儿秦综才想起来,捶腿道:“哎呀,忘了让江帅包扎伤口了。” 殷湘兰道:“秦综,整肃全城,既然他们要玩,你就告诉他们,这个南郡,谁说了算。” 周国燕都最近可谓热闹非凡,春闱将近,学子齐聚燕都;燕都风云变化,回京述职的还没有定好出任何处,也滞留在京;南国使臣来和亲也在燕都内乱转。 顾明朝收集消息,监视他们忙得团团转,每日歇下来就是谢松照考他策问的时候。 谢松照感叹得最多的就是,事情都是趁虚而至,一堆一堆的压在人身上,哪里像戏折子里那样,一件件环环相扣而来,这简直就是姑娘的头发打结——乱如麻。 正阳宫。 承德帝终于让太子把谢松照召进宫来了,看着这个年少有为的少年郎他又是一阵咳。 承德帝指尖颤抖,指着谢松照道:“退之,你娶南国的君平公主。” 太子站起来道:“父皇怕是睡糊涂了,表兄的婚姻大事自该舅父做主,您就安心养伤吧。” 承德帝不罢休,他指着谢松照笑道:“吾儿,若是谢松照娶了君平,那朕就将西北虎符交给你。” 周国兵符分三种,有西北虎符,陈留鹰符,滏阳龙符。 殿内只闻承德帝的咳嗽声,半晌谢松照道:“陛下,臣娶妻之日就是您交予兵符之时。” 第十五章 卸磨杀驴 “你娶了君平就会被踢出朝局,那些老臣绝不会允许一个将门出身的文官娶一个敌国公主后还在朝堂上……”太子脸色铁青,“兵符我自有办法拿,不需要你这样牺牲,我想让你纵横捭阖于天下,而非为了这个现在用不上兵符娶妻。” 谢松照笑道:“殿下莫非要许臣彪炳千秋?” 太子道:“有何不可?” 谢松照敛了笑,跪下道:“臣谢殿下。” 太子把他拉起来,看着宫墙道:“大哥,纵使君臣在上,你也不必如此生分吧。” 谢松照躬身道:“殿下爱重,是退之之幸。殿下也不必担心了,臣出宫后便去见君平公主。” 太子疑惑道:“见她做甚?” 谢松照笑道:“我与顾明朝观察数日,觉得此人是玲珑心肠,未必就愿意给南国卖命。” 太子点头道:“但你也要防着她两头应和。” 太子看着他鸦青色的衣袂随风翻飞,背影变成一片落叶,他对万慎道:“你看,这是我的大哥啊。” 万慎站在一丈开外,他听到了只是点头称是,不加任何评价,毕竟天家兄弟情,这没人说的准。 他听到太子说,“真是浮生若梦,我唤他大哥,他回我殿下。到底是孤家寡人。” 万慎是崇明年间的老人了,他见过八王乱京的血漫过宫门,听过鬼哭狼嚎,也看到过兄弟情深走到自相残杀。他不接话,因为太子本就不是在跟他说话。 谢松照摸着青竹扇儿沉思,赌对了,太子现在在朝堂上根本没有趁手的刀,君平不用娶,但是这却是把好刀。 突然眼睛瞟到有人过来,侧头一看竟是君平,真是正瞌睡来了个枕头。 “好巧,谢世子。” 谢松照笑道:“我看不太巧,公主殿下不就是来找我的吗?” 君平一摊手道:“是啊,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个蠢货,所以来看看世子。” 谢松照把茶推过去,看着她道:“谢某真是荣幸之至。” 君平皱了皱眉道:“谢世子,这个地方恐不能图事。” 谢松照摇头,指着关上的门道:“公主别急。让我猜猜公主的来意,自古和亲公主多薄命,公主想必是要为自己挣一条生路,且是荣华富贵不能少。” 君平看着他笑道:“世子可以帮顾明朝,又怎么不能帮我呢。” 谢松照嗤笑:“那可不一样,顾明朝是我徒儿,有这几年的情分在,便是他日狭路相逢也不至于要我性命。公主你可不一样,我真怕公主你……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君平道:“你觉得谢皇后如何?” 谢松照沉默了,这要如何评价呢。她把人心算计透了,新入宫的女子都做了深宫冤魂,承德帝花了二十多年才在她手底下反击一次,之后又被软禁,便是吕后也没有做到此番地步。 君平道:“谢皇后她少时受尽宠爱,入主中宫时又正值周国建国以来最乱的承德元年,她是被迫学会了如何在宫里活下去,最开始如果没有太后帮她……那么今天控制后宫的就不会是她。” 谢松照盯着她,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了,君平捏着茶盅道:“但我不一样,我在宫里生活了十七年,我见过人世间最险恶的眼睛,听到过最能杀人不见血的话,知道怎么在宫里活得游刃有余。谢世子,你们需要我,皇后虽然可以渗入命妇之中,但是,那些朝臣的家眷又不止有妻。” 谢松照轻声道:“公主,锋芒太露恐有性命之忧。” 君平略微低头俯身道:“所以我也需要你,谢世子。” 谢松照突然笑道:“承德帝打算让我娶你。公主怎么看?” 君平道:“蠢死了。” “哦?”谢松照咽下冷茶,笑眯眯的看着她。 君平泼了冷茶自己倒了一盅,润了润喉咙道:“我要是他,我就把你捧的高高的,让你像天上的神仙一样,事事都偏宠你,这样自然就会有人嫉妒你,来打压你,而不是让他们觉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谢松照道:“好主意,有本事。”夸完又抛出一个问题,“如果和亲失败,你就要回南国。” 君平冷笑:“回去?世子,你可真天真。”末了她狡黠的眯着眼跟谢松照说,“我是回不去的,回去后是没有价值的,但是你的乖徒儿却不一定啊……听说陈国近来乱的很。” 谢松照给她续了盅茶道:“你在燕都的价值是什么?消息两手卖的细作?公主,要合作可得拿出点诚意来,别瞎暗示顾明朝,我信得过他,还有,世子爷不吃这一套。” 君平毫不在意的抚摸着镯子,道:“燕都有安阳的细作,这里鱼龙混杂,我为了保命送去一点消息,也未尝不可吧。” 谢松照把她冷掉的茶泼了,又给她续上,笑着道:“我不娶公主,那公主又要嫁给谁呢?” 君平随手一指燕都城,道:“王公贵族,世家公子谁都可以。” 谢松照举杯道:“公主,那我们怎么合作?你在内宅,我在朝堂,绝无可能可能相交。” 君平终于吐出来句话:“我要一个人,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人。” 谢松照挑眉:“婢子。” 君平点头,谢松照失笑道:“我真担心公主你策反了她。” 君平不置可否的跟他碰杯,道:“以茶代酒,祝我们合作愉快,世子。” 望江南。 顾明朝连连咋舌道:“你俩没结为连理真是遗憾,就你俩这比马蜂窝还密的心眼子,真是……”说着还搓了搓手臂。 谢松照手里转着竹枝,语气平淡道:“只是初步达成一致,她是谋自己,只要利益足够随时可以反水。现在我却要解决不娶她,和给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这两桩事。” 顾明朝道:“适婚的贵公子不少,但是能娶她的却少。而且还要提防着承德帝再咬你一口。” 谢松照把竹枝上的叶子全部撸下来,往天上一洒,道:“难啊难啊。天女撒花。” 顾明朝已经习惯他偶尔不着调的发疯了,视而不见的继续道:“景宁侯的世子;长公主之子宣平伯;清河郡主之弟青阳郡王;沈太傅之孙……” 谢松照咬着竹枝磨牙,含糊道:“沉月已经和谢家定亲了,景宁侯又怎么愿意再送自己的儿子出来呢,况且景宁侯世子管燕都巡防,他娶君平,我以后还能睡个好觉吗?” 他起身吐掉竹屑,拿竹枝在地上画,“宣平伯是最合适的,但是长公主素来聪慧,她不会让自己儿子做这个棋子;青阳郡王马上就要出任永安,带这个君平去,我都不放心;沈老太傅一生兢兢业业,他儿子不成器,眼看孙子在秋闱里崭露头角,这就要掐断,寒人心。” 顾明朝道:“你是不是有些高估她了?” 谢松照摇头:“明朝,你要记住,虽然这世道不允许女子出头,但并不代表她们是弱者。” 顾明朝道:“但她们囿于内宅怕是难以憾动这局棋。” 谢松照摸了摸他的头,叹气:“明朝,你知道谢太后吗?” “你姑祖母?” 谢松照道:“你只知道崇明末年的八王之乱,却不知道它幕后推动之人是谁。” 顾明朝将信将疑道:“她……?” 谢松照点头:“崇明帝想废太子而立安王,朝臣与太后数次劝谏都没能让先帝改变主意,太子被圈禁东宫,不到半月东宫上下百余人全部横死。太后却毫无反应,甚至对余下的亲王青睐有加。两个月不到,崇明二十四年秋,八王之乱正式拉开序幕。 “她虽少为人女,长为人妻,老为人母,但是大周因她而改变了走向,因为朝局动荡不安、外敌窥视之下她才收手的,丧子之痛让她短暂丧失理智,对先帝加以报复,后宫妃嫔,无一生还,皇子皇孙只余一个秦王,也就是当今。 “但她到底是国母,为了社稷,她还是只能将参与了戕害太子的人放过,从此卸钗摘环深居慈安宫。” 顾明朝嘴张的老大,半晌找到话。喝了盅热茶终于回过神来:“这……这,她这怎么不自己当女帝呢?” 谢松照摇头:“她束缚于礼教伦理,所以八王之乱这事在记载中是崇明帝的错,废太子而令亲王生变。所以现在大周有明文规定,亲王不掌兵权。非敕令不得私自回封地,无召命不得归京。” 顾明朝羞愧不已:“是我眼界窄了。” 谢松照叹气:“慢慢来,不急。我给她选的婢子一定要忠贞不二,我要掌握着她所有的动向,方便……卸磨杀驴。” 顾明朝道:“我始终觉得宣平伯是最好的选择,太后下旨,长公主纵有通天本事也越不过孝道去。” 谢松照把竹叶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轻声道:“长公主啊……” 驿馆。 英王坐在君平的院子里,茶水换了三轮,君平才提着裙角进来。 “你去做什么了?”英王脸色不善,手上缠着马鞭。 君平嗤笑:“若非尔等无能,何须女子远嫁他乡来做内应。耍什么威风。林浥臣的露陌刀还没出鞘就怂了的草包,靠女人裙带打天下……嗤,你瞧瞧周国,死战不退,从无王女和亲。” 英王眼睛都给气圆了。 第十六章 布局燕都 英王的鞭子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尘飞土扬,却始终不敢往君平身上去。 君平冷笑:“疑神疑鬼的,你不如自己留在这燕都和亲。信不过我……呵,那又如何,花了十七年培养出的和亲公主,你们还有下一个十七年可以浪费吗?” 英王怒气攻心,回手一鞭子打翻茶具点心,恶狠狠的道:“君平,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叛变……会有人杀了你的。” 君平捡起滚到她脚边的茶盏,细细端详着道:“我知道,但要你们敢动她……就勿要怨我心狠手辣。” 英王满意的笑道:“你那妹妹……大哥可是把她当公主捧着呢。” 君平像只半眯着眼的狐狸道:“别在那儿一口一个大哥,君臣都分不清,当心……死无葬身之地啊,英王殿下。” 英王气得把鞭子甩得震天响,小厮进来道:“英王殿下,公主殿下,周国的使臣来了。” “知道了!”转头一鞭子抽破小厮的衣裳,小厮匍匐在地求饶,他又吼道,“知道了!” 知道明日要见承德帝,英王回到院子里激动地乱转,对君平语无伦次地说:“终于决定好你要嫁谁了,我告诉你,你,你……” 君平嗤笑道:“不会说就别说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就你这二两浆糊……呵。” 英王摸着鞭子就想抽她一顿,但始终不敢下手,这个节骨眼上弄出事来,大哥就功亏一篑了。 他想了又想,坐下来道:“你真的那么厉害?那为什么你说话不婉转一点,跟大嫂一点都不像。” 君平给了他一个白眼道:“对你不需要。”喝了口茶反问他,“你也知道你们皇后娘娘厉害?” “我当然知道,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没一个说的过她,说不了几句就羞愤得不开口了。” 君平看了眼他,觉得他简直蠢得无可救药了,道:“我说了,对你不需要。还有,你总得相信你大哥花了十多年教出的细作的本事吧。” 英王沉默了会又道:“你觉得能行吗?” 君平起身就走,风吹过来她的话,“不行就得死。” 宣平伯府。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旨意?!”长公主拍得桌上茶水四溅,“你不接,就还有转寰的余地!” 宣平伯温南栖挥退众人,温声道:“母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长公主一下子就伏案痛哭:“都怨先帝!都怨他!一堆烂摊子怎么都清不干净!” 温南栖道:“母亲,横竖都是要娶妻的,娶谁都是一般光景。我也不入仕,纵然她是个细作又能如何?” 长公主抱着他哭道:“为娘就是想看着你平安顺遂,富贵一生。那成想这天降横祸啊,儿,你真以为不入仕就能避免卷进去吗?” 温南栖拿娟子给她擦去眼泪,道:“懿旨已下,多说无用。母亲,我会时时看顾着她,定不叫她招来横祸。” 长公主摇头叹气道:“是母亲无用,只知道明哲保身,却忘了燕都局势千变万化,不去到前头,连保护谈不上……” 温南栖道:“母亲,我等身在局中,只有选好效忠谁,未来才能真的平安顺遂,富贵一生。” 长公主道:“你……选了太子?” 温南栖点头:“太子仁德,我观之是中兴之主。” 长公主嚼着中兴之主四个字,突然道:“我要进宫。” 温南栖道:“母亲进宫莫非要见太子?” 长公主摇头叹气:“不,我要见皇后。” 正阳宫。 承德帝给谢松照赐婚的圣旨上加盖玉玺,他几近颠狂的笑道:“真好啊,治容,你看,退之他马上……就成亲了。还是朕给他赐婚!” 看着万慎带着圣旨出去,皇后冷眼看着他,“兵符。” 承德帝有气无力的说:“御书房偏殿的书架上,第二阁《尚书》里面。” 不消一刻钟,琴羽捧着书赶回正阳宫,皇后翻开嗤笑:“难得聪明一回,竟是把圣贤书挖了个洞放着。”转头道:“送去东宫。” 皇后给他温柔的掖了掖被角,刚想说话,琴羽进来禀报:“娘娘,长公主求见。” 承德帝躺在榻上,想不通长公主为何来求见皇后,纵使想去听墙角却也避不开森严的守卫。 皇后在偏殿接见了她,长公主屈身行礼:“治容,云程与你相识三十六年,未曾求过什么,如今只想求你一件事。” 皇后让琴羽把她扶起来,柔声道:“我知云程不愿南栖娶君平公主……” “不,云程没有不愿,只是治容,这个君平公主的来意你我皆知,我只想求你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给个恩典。” 皇后沉默半晌,道:“云程,太子是仁德之君,纵使君平以后大逆不道,也绝不会牵连长公主府和宣平伯府的。” 长公主再拜于地,琴羽退出去殿去,皇后把她扶起来,她泣涕道:“世人皆说我聪慧,在八王之乱中杀了丈夫保住了自己和儿子,可若不是……” 皇后拍着她的肩膀道:“云程,我知道,我都知道,这红墙困了你我一生,不死不休……” 她们曾是极好的闺中密友,后来血腥刺破了少女的梦,权利碾碎了她们的情义。如今时隔多年,她们再次站在了一起,再次各有所谋,再次相互算计。多可悲啊,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谢松照到的时候皇后正在看着院里的枇杷树走神,皇后苦笑:“今儿个怎的了,各个都跑来我这正阳宫。” 谢松照道:“我来找娘娘要个人。” 皇后恍若未闻道:“哥哥院里的枇杷树今年如何了?” 谢松照一愣,想了想道:“今已亭亭如盖矣。” 皇后道:“亭亭如盖矣……本宫这棵,也已有二十年了,本宫今日见了故人,想起了许多旧事。” 谢松照拿不准这是何意,琴羽适时叩门道:“娘娘,太子殿下请左卿大人去东宫议事。” 东宫。 太子捏着折子皱眉,谢松照进来接过江宁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呈报折子,看完就觉得头疼不已。 太子道:“孤已张榜告知天下,楚王勾结陈国,今已叛逃,如若见之,可就地斩杀。赏金百两,封千户侯。” 谢松照突然眼睛一亮道:“殿下,这件事会把殷阁老卷进来,但是个机会。马上就要春闱,有殷阁老和沈太傅坐镇评卷,学子们当无异议。” 太子道:“殷阁老?” 谢松照道:“殿下恐是不大了解,殷阁老的孙女殷湘兰就是南郡太守秦综的夫人,秦综之妹就是已故的淑妃娘娘。”谢松照拿过一张白纸开始画线,“殷湘兰在燕都时曾被称作闺阁诸葛,连殷阁老都说过,她有宰辅之才。后来秦综在殷阁老手下办事,此人是将才,但是却不通政事。殷阁老爱惜,便将孙女嫁给了他,婚后两人举案齐眉一时传为佳话。” 太子捏着眉心道:“孤对这些还真是两眼一抹黑。”看着谢松照画的图,又叹道,“这一次入局之人竟如此之多。” 谢松照指着图道:“一个粮草案死了潘度,撤了监军,外放一批官员,流放一批人,谢家就此入局。太后指婚,将景宁侯府,陆家,江宁,林浥尘,云访拉入这个尚不明所以的局中。” 太子指着楚王谋反这条线道:“为了废楚王妃,楚王一党担下戕害长乐公主一事,潘家彻底出局。后发现承……陛下才是赢家。楚王便勾结陈国在太和殿谋反,势孤力弱只能仓皇出逃。” 谢松照指着舆图上的南郡道:“南郡位置特殊,每年都要处理不少细作,而他在南郡逃走,就将南郡彻底拉进局内,殷阁老亦不能独善其身。” 太子道:“因陈国之事,顾明朝将成为众矢之的。南国和亲,又将长公主和宣平伯卷进来。” 谢松照囫囵吞了口茶,道:“殿下你看,目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只有粮草案结束了,后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我们没有还击之力,只能被动防御,这对我们很不利。” 太子道:“孤常常觉得力不从心,政事成堆,天灾人祸不断……” 谢松照躬身行礼:“殿下,臣与君平联手,准备在暗处窥伺。” “你心里有数就行。” 谢松照道:“我府上的婢子只通武功,于内宅一途却是瞎抓。臣想请殿下向皇后娘娘要个宫女来。” 太子沉吟良久道:“宫女恐太稚嫩,压不住她,给她挑个嬷嬷吧。” “全凭殿下决断。” 望江南。 顾明朝坐在府门口忐忑不安,等着谢松照回来。 “早春风露重,你这是在这里坐了多久?”谢松照下马落在他跟前。 顾明朝道:“不冷。有件事得跟你说。” “走走走,进去说,你不冷,我可冷死了,上次的伤还没好透,我可不想再被灌药。” 一碗热汤下肚,谢松照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他擦了擦嘴角道:“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顾明朝道:“太和殿事变前天。” 谢松照道:“你不想回去吗?” 顾明朝缓缓道:“没有人想让我回去,他们来找我只是想让我当挡箭牌而已。我还没这么蠢。” 谢松照明白了,他能教的都教了,他学的也很好,只是少了属于他施展的天地,燕都在有意无意的忽视他。谢松照盘算着,却没有合适的机会。 第十七章 隔靴搔痒 谢松照看着局势图叹气:“头发都要给我愁白了。” 顾明朝突然问:“那个君平公主嫁给谁?” 谢松照道:“宣平伯,定于本月十五的良辰吉日。” 顾明朝点头道:“这燕都是越来越乱了。” 谢松照想逼承德帝退位,权力交接的暗潮才能明朗,承德帝却始终不愿意下旨。而且为着太子的贤名,得三让三拒,方才可以正位大统,才能让那些闲的没事干的读书人闭嘴,不然就容易被楚王那边拿着这事不放。 “世子,宣平伯来访。”远岫站在院门口道。 谢松照脑袋一清明,道:“快请。” 温南栖一身百草霜的大氅,见到谢松照颔首道:“松照别来无恙,我这马上要娶妻了,特来问你要点人。” 谢松照哭笑不得,给他倒了盅茶,问:“给你未来的夫人?” 温南栖点头道:“不瞒你说,我终日醉心泛舟游湖,箜篌清曲,对她这样有备而来的,实在担忧得紧。” 谢松照了然:“婢子还是侍卫?” 温南栖道:“你这把我问到了,我给她安排婢子侍卫是否会太显眼?” 谢松照道:“你就是菩萨心肠,她……你得防着点,婢子吧,可以跟着出入。长公主应该会再给她一个嬷嬷吧。” 温南栖无奈点头:“母亲让我切勿对她上心,可她既成了我妻,我也不能完全无视她,叫人欺负了她去。” 谢松照正色道:“南栖,我觉得长公主说得对,虽然你要娶她,但她却未必就会与你同心同德。将心付予人,恐难得善果。” 温南栖喝完茶道:“松照,这事我心里有数。倒是你,二十有一了,府里还没个主事的。” 谢松照哑笑:“那有合适的就早点打发人与我说。” 两人笑了一阵,又饮了一轮茶,温南栖起身告辞。他着实不像个世家公子,和那踏秋河畔的隐者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不脱红尘,不入隐士。 温南栖走了好一会儿,谢松照的茶都凉透了,他还坐在残月下愣神。 顾明朝刚刚走到桌前,他突然开口说:“以后我们推演君平会很难。温南栖是个变数,只怕这君平能骗了他去。” 顾明朝看着温南栖走的方向点头,道:“说来他是个菩萨心肠。他为何会来找你要人啊?” 谢松照晃着冷茶道:“早年泛舟霜雪踏秋时相识的,颇有高山流水之意。只是他志在山水,我志在朝堂,故而回燕都后极少来往。” 顾明朝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你做错了,打破了他原本的生活?” 谢松照嗤笑:“欲成大事则不拘小节。你要知道,这看似盛世的乱世才最能吃人不吐骨头,清清白白的神仙最终都是要跌落进污泥浊水里的。所以我让你少看那些酸诗,情调不能当饭吃,也保不住命。”他缓缓饮下冷茶,“温南栖,越鸟南栖。你看,他和君平本就是天定的缘分。明朝,别学了他的痴,说不准会赔上自己的命。” 顾明朝似懂非懂的点头。谢松照折下竹枝在院里挽起剑花,不由叹气,高山流水觅知音,残月冷茶送故人。 南郡,琅珰月。 这里是南郡有名的秦楼楚馆,意为美人心如琅铛,锁月束心难逃。只是几日前太守突然下令封锁,夜夜笙歌成了寂寂空闺。 楚王穿着小厮的衣裳坐在角落,陈国的人虽然救了他,但并不重视他。那个秋香色劲装的男子是李无蝉,和林浥尘打了数年的少年将军,孤身来南郡救他,楚王想,自己应该还是挺有用的。李无蝉如今换了身软翠袍子坐在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茶几。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副手烦躁道:“这秦综如今把全城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真他娘的……” 李无蝉道:“那秦综只知行军打仗,这南郡是殷湘兰在管。这殷湘兰如果肯归顺……哎,真是太可惜了。” 副手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李无蝉指着楚王问他:“马严,你觉得他真的有用吗?” 马严看了半晌,摇头道:“属下觉得没用。” 李无蝉笑道:“楚王殿下,你想登上那至高之位吗?” 楚王目光灼灼:“谁又不想呢,我一败涂地到如此境地,不登上去看看,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李无蝉笑得开怀,让人把他扔到耳房里安歇,他对副手马严道:“你瞧瞧他,多蠢啊。不过他想要,咱们就成全他。让我们看看,周国出了两个皇帝一个太子,这乱得多漂亮啊。” 马严低声道:“有用吗?周国现在的皇帝已经是个摆设了,多来一个……那个太子发个昭谕直接说他乱臣贼子不就解决了吗?” 李无蝉笑的阴险:“这叫隔靴搔痒,虽不致命,但却令人心烦意乱。” 马严打了个寒战,又道:“主子,你好阴险啊。可是咱们现在还回不去啊。” 李无蝉笑意僵在脸上,半晌道:“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哦,好。” 外面忽然吵起来了,李无蝉给马严打了个眼色,李无蝉把案上铜镜转了一圈,榻下打开个暗室,侍卫把楚王拎过来扔下去,一行人连忙跳下去。 外面吵起来的正是官府和楚馆之人。 殷湘兰坐在雅阁里,抿了口茶道:“别说是搜两次,就是百次前次你也得开门迎接。” 老鸨心里直问候殷湘兰祖宗十八代,面上还得陪着笑说:“夫人,我这已经关门多时了……” 殷湘兰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每年在你这抓到的细作不少,但一直都没有让你关门大吉你不知道是何意?” 老鸨干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嘛,夫人,我们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回,却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她说的轻飘飘的,“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也得有这个命,你说呢?” 老鸨脸色变了又变,还是一口咬定没有。殷湘兰耐心耗尽,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侍从拿出绳子就把老鸨五花大绑起来。殷湘兰径直走出去,秦综皱着眉道:“平静的反常。” 殷湘兰点头:“我去一个一个的看。” 秦综道:“夫人,这脂粉气太呛人了,还是让他们去找吧。” 殷湘兰摇头略微扬声道:“妾在家时对奇门遁甲略有涉猎,他们都是和太守一样行军打仗的好儿郎,对这些相比是不甚喜爱的,还是妾去吧。” 秦综愣愣地点头跟在她身后,夫人说话漂亮,这话必定又有什么用意,他这粗人听着就好。 李无蝉听见门被推开,心下暗道糟糕,千算万算没算到殷湘兰会亲自来,援军这么久还不来,这是要等他们都死了来收尸吗?! “夫人,这茶水还没冷透!”秦综的声音传入耳让李无蝉倍感绝望。 殷湘兰轻轻嗯了一声,看到屋里侍卫已经握刀戒严,方才开始研看各种物什,暗室里的人也暗暗吞口水,汗水直冒。 暗室无可避免的被打开,李无蝉抽出软剑站在最后,楚王缩在犄角旮旯里不敢动弹。 李无蝉刚想说两句鼓舞士气,结果秦综一声吼给堵住了,简直声如洪钟,“兄弟们,这就是乱我中原的贼子!杀了他,把头送到林帅哪儿讨酒吃!” 李无蝉只能在混乱里骂娘。软剑割不开盔甲,李无蝉专攻侍卫的眼睛,秦综重刀砍下来,李无蝉就地一滚躲开,开玩笑,这刀他拿画戟来怕是才接得住。 茶几砍成了柴火,上好的天目瓷碎成了星光,香闺绣阁成了血帘肉/洞,刀光剑影几乎要把这幽暗的盘丝洞给照得透亮。 李无蝉连着躲了好几下,身上伤口零零星星,这要不是御赐的,真想把它熔了!放倒了一个又一个侍卫,血把他这软翠袍子浸成了黑不溜秋,他却连秦综的衣袖都没摸到。他终于理解了为何戏折子老说这秦综和殷湘兰是天作之合,他娘的,这配合的简直天衣无缝,阁楼上已经架起弩箭了,想他李无蝉一世英名,如今竟要死无全尸了。 殷湘兰看着下面李无蝉垂死挣扎,唇边勾起一丝笑,突然有侍卫上来禀报,陈国发兵十万避开陈留直逼南郡而来! 李无蝉把楚王捏在手上,吼道:“秦综,放我们走,我把他给你!” 殷湘兰扬声道:“李无蝉!此人系待罪之身,罪无可恕,你杀了他便是替天行道,是我南郡之幸,我大周之幸。” 李无蝉给噎住了,殷湘兰又道:“只有你们这群狼子野心的才不会杀他!想用他乱我大周!” 陈留大帐。 林浥尘听斥候回报陈国派兵奇袭南郡,指着舆图冷笑:“十万?若是陈国这般有本事,还用得着跟我老子打了一辈子,又跟我打了数年?!” 参军高岩道:“大帅,既然是奇袭,那咱们也来个奇袭。” 众将七嘴八舌地说:“正是!” “我说他们最近为何安静如鸡,原来是跑到咱们境内来了!” “他奶奶的,老子要打的他娘都认不到他!” 第十八章 环环相扣 南郡,琅铛月。 不过话语之间李无蝉带来的侍卫都已经被砍翻在地,只有马严和他背对背防守,楚王缩在一众尸体里装死。 李无蝉吐了口血水,笑道:“殷湘兰,此刻南郡已经被围了吧?我李无蝉不做没把握的事,你放我离开,这个楚王我替你杀了,如何?” 就地斩杀的敕令还没有下发到南郡来,纵然楚王是戴罪之身,但他和承德帝过一万年也是亲父子,若是来日……他们杀了他确实有风险。 殷湘兰转着手上的镯子道:“卸甲弃刀,可以一谈。” 李无蝉二话不说就把那把御赐的名刀丢了,左右见状立马把他和马严五花大绑起来,楚王见状吓得惊狂尖叫,殷湘兰道:“李将军,请兑现诺言。” 李无蝉暗暗骂娘,侍卫捡起他的软剑,让他握住后直冲楚王脖颈而去,捅完后剑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想他李无蝉何时如此狼狈过。不过两息,楚王不再蹬腿挣扎,李无蝉回身道:“秦夫人,不打算去城墙看看吗?” 殷湘兰盘算着,嫣然一笑,道:“将军,带上他们主仆二人,咱们去看看所谓的大举进攻吧。” 城外烟尘直冲云霄,陈国大军尾部一字甩开,叫阵的打马跑了十多圈,终于看到秦综出现在城墙上。 李无蝉看着为首的是自己的副将之一王峰,心下一喜,盘算着如何逃出生天,却看到殷湘兰指着一个麻布袋对城下喊话:“诸位远道而来,妾虽一介妇人,却也备足了好礼相送,请看。” 一颗一颗头颅自墙上滚落,这是把陈国将士的脸踩在了脚下,看得陈国将士目呲欲裂。李无蝉刚想骂她妇人心肠歹毒,殷湘兰却拔下发钗抵着李无蝉后颈,对城下喊话:“尔等绕陈留,越壶口,穿五原而来,军粮补给可能跟得上?我南郡将士的刀可是许久未曾饮血了。” 秦综搭箭挽弓对王峰嗤道:“插标卖首尔。” 王峰侧身砍断飞扑而来的箭,虎口震的发麻,他指着城上喊道:“我等此来只为接回将军,太守……” 殷湘兰道:“李将军已经将叛贼楚王就地正法了,不如今日我也替诸位清理门户可好?” 左右两个侍卫架着李无蝉,他连转头都不能,尖锐的钗子破开皮肤,一滴两滴血缓缓顺着脖颈滑下。李无蝉领会了什么叫——最毒不过妇人心,低估了这个殷湘兰啊。但他确定一点,殷湘兰现在不会杀他,会用他来拖住陈国大军。李无蝉叹气,陈国这一个好算盘全废了。 王峰此来没有带谋士,哪里说得过殷湘兰,憋了半天道:“好说,我此来不为征战,只为接回将军,太守和夫人可以开价。” 殷湘兰退后,与秦综商议,“我不精于此道,谈判还是要数鸿胪寺的左右二卿。” 秦综道:“谈判只是拖时间。他们跋山涉水而来,林帅最迟今日也会知道,咱们虽然兵马不足,但拖他个两天没有问题。待陈留军出动,锁壶口,伏五原。咱们现在向江夏借兵,待他们士气低落时出城猛攻,前后夹击。” 殷湘兰道:“行军打仗全赖将军神威。” 秦综捏了下她的手,笑道:“谋算安民我不如夫人。” 两人相视一笑,殷湘兰让人带着李无蝉下了城楼,秦综挂出免战牌,火速差人去往江夏报信。 秦综那一箭也让王峰颇为忌惮,没有人跟他说过此行如此凶险,还名不正言不顺…… 含元殿。 “陛下!万万不可啊!江家时代镇守滏阳关,守的乃是大周门户。走脱叛贼是因为叛贼勾结敌国,纵有过,也不应囚其于燕都啊。”赵怀瑾出列苦苦劝谏。 “陛下!如此天下人都要寒心了!”徐雁征也在苦口婆心地劝。 “你个昏君!镇南大将军的祖父江秦川在太祖崇明年间战死滏阳关外,尸首不全;其祖母关月落在八王乱京时率兵勤王,与谢侯爷力排众议辅助您登上大宝。”孟寄词把手里的笏板摔在地上,痛斥承德帝忘恩负义。承德帝被孟寄词骂多了,早已不在乎了,只当秋风过耳, “陛下,承德四年,江宁之父江延致其母孔荻在与南国带水一战中双双丧生。江宁十七岁提枪上阵,二十二岁方才受封镇南大将军。其一心为国,如今却为陛下囚禁燕都!这是折辱啊!”徐雁征说完看着承德帝还是一言不发,心寒至极。 太子道:“陛下,臣以为南国虽有交好之心,然豺狼在侧亦不得不防。” 承德帝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臣子,终于松口道:“朕念其功德,便在燕都赐将军府邸养伤吧。” 此话一出,众人只觉心寒不已,将相和,文武齐心,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却有一个这样的皇帝,大周的前路谁都看不清。 御书房。 承德帝摸着久违的御案道:“今日让朕来御书房所谓何事?为了拉拢人心?要用权与朕换吗?” 太子道:“殷阁老求见,父皇见还是不见?” 承德帝手指就像被烫到了,猛地缩回来,好一会儿他才道:“请阁老进来。” 粗布麻衣也盖不住大儒风范,承德帝看着曾经的老师哑然失语。 “臣,殷别尘叩见陛下。” 承德帝站起来道:“老师快起来,地上凉。” 殷别尘起身道:“陛下可知臣为何今日特来求见陛下?” 承德帝道:“老师隐世十余年,莫非是为了江宁一事?” 殷别尘道:“非也。臣特来请罪。为家中不肖子孙请罪。” 承德帝不解地看着他。 殷别尘道:“臣有一孙女名湘兰,臣来为她夫妇二人请罪。” 承德帝揪着袍子,就像殷别尘教他那几年一样。承德帝道:“老师,他夫妇二人有何罪啊?” 殷别尘道:“走脱逆犯,却劝江将军入燕都领罪,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 承德帝抓住了重点,道:“老师也觉得朕不该如此待江宁吗?” 殷别尘摇头叹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安敢悖逆。只是陛下处罚了江将军,那么南郡也该一视同仁。否则有偏颇之嫌。为君者,赏罚严明方能立威。” 承德帝道:“依老师之见,当如何?” 殷别尘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景平侯陆白彦之女已经许给了江将军。” 承德帝点头:“正是……” 殷别尘道:“他这侯爵虽是空架子,但少傅之职却很有份量。陛下何不赐婚。” 承德帝一拍大腿道:“老师真乃朕之福音也!朕立即下旨,就说景平侯舍不得爱女,朕要给那孩子加封!” 殷别尘道:“陛下,既是加恩,便以‘南流景’来取吧。” 承德帝连连道:“极好极好!” 太子在隔间听到直冷笑,承德帝这是到了山穷水尽处,看谁都像救命稻草。若不是他当年与殷别尘政见不和便痛斥其居心叵测,这燕都何至于如此之乱?殷别尘当年罢官,带走了好一批人,承德帝还骂过这些人是结党营私。现在好了,手上一张可以打出的牌都没有,殷别尘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装做求贤若渴,要他留下。 真是可笑,殷别尘大隐隐于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哪里看得上这个草包皇帝。 殷别尘走后,承德帝迫不及待的就要下旨,太子按住他的手,道:“父皇,别这么着急啊,后日就是退之与君平的大婚,你不想看看吗?” 承德帝道:“逆子!朕要拟旨!” 太子笑道:“逆子?骂的好,昏君。” 承德帝的手被握住,太子一笔一划教他写出“逆子”,承德帝气得手抖,又看朱笔在圣旨上写着“昏君”,更是气得不行。 太子握着他的手写下“罪己诏”,承德帝挣脱不开,只能咬牙看着泪水晕开的“昏君”二字。 太子给圣旨加上玉玺,举在眼前观赏,啧啧道:“你是我教过的最差的学生,这字便是我头昏脑胀时也是写不出来的。” 承德帝瘫在龙椅上。 太子把圣旨收起来,又给他铺了一张,道:“陛下,写吧。” 望江南。 江宁一杯续一杯的糟蹋着谢松照的罗浮春,谢松照叹气:“咱们这个陛下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薄情寡义。” 江宁摇头道:“我刚刚去陆府时,陆夫人边哭边骂皇帝薄情寡义,陆少傅倒还沉得住气,在自弈。” 顾明朝道:“陆少傅是东宫太子少傅,他不能出头,只能静待时机。” 谢松照道:“不是不能出头,这件事最好就是他出头。陆少傅是功臣,宗亲削俸就是他办的。只是不知道承德帝还记不记得了。” 江宁道:“承德帝记不记得他是功臣和我这事……他们之间有何干系?” 谢松照慈爱的摸着江宁的头道:“瞧着孩子,都给喝傻了。明朝,你解释给他听。” 顾明朝愣住了:“我……我不知道宗亲削俸这件事啊。” 江宁拍了拍谢松照的肩膀也十分慈爱的对他说道:“瞧着孩子,还没喝怎么就醉了呢?” 谢松照看着两人牙疼,叹气道:“陆少傅是你未来的岳丈,承德帝能折辱你,却不能连着陆少傅一起,寒的就不只是你滏阳关将士的心,还要皇室宗亲。” 顾明朝道:“这不是已经连着陆少傅一起了吗?” 谢松照摇头:“还差一把火才能把陆少傅拉到咱们这边来。” 第十九章 旧事重演 望江南里一众人喝昏了头,东倒西歪睡至皂白之时,孟寄词和窦思源边整衣冠边跑进来,嚷嚷道:“疯了!松照!疯了!谢松照!疯了!” 谢松照从湘妃竹丛里爬出来道:“谁说我疯了?!我好着呢!” 窦思源一拍脑门道:“哦!哎呀!是老皇……是陛下发了昭旨。” 看着顾明朝和江宁一骨碌爬起来,孟寄词道:“修仙啊你们?幕天席地吞吐日月精华?” 谢松照看着身上的泥点子道:“放屁,说正事。” 顾明朝还没醒酒,迷糊道:“对,说,赶紧说,说完咱们金贵的世子爷要换衣裳。” 江宁是军旅之人倒还好得多,抹了把脸道:“二位大人可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孟寄词刚要说话就被窦思源捂住嘴,窦思源道:“我来说,我怕你说着就开始大骂。” 小厮利索地收拾了这一院子的杯盘狼藉,三人换了身袍子将就,围坐一圈。 窦思源道:“陛下今日寅时下了道昭旨给景平侯府。你们还有谁记得景平侯是谁吗?” 江宁道:“昨天刚知道,陆少傅。” 窦思源瘪瘪嘴道:“好嘛,但是你们万万猜不到内容!他加封了陆少傅之女为流景郡主,食邑一千户。要知道景平侯府近十年来都是形同虚设,陆白彦一直被叫少傅,而如今,咱们陛下重提旧事,封了其女为郡主。” 谢松照道:“这就是在打皇室宗亲的脸啊,咱们这陛下什么时候敢如此行事了?” 窦思源一拍石桌骂道:“这个皇帝老儿真是百无一用!炼丹得道他最爱,祸乱朝纲他最行,猜忌贤臣他最会,最是喜爱奸佞!他……他真是所有脑子都用在了同室操戈上!” 江宁道:“他加封陆家女为流景郡主,怎么就打了宗室的脸了?” 顾明朝道:“周朝自建国伊始便有明文规定,父母殉国,且父母身前官居二品以上者之女封郡主赐封地食邑,或自身建有卓越功勋者亦可。而且,公主封地食邑不得超过五百户。”顾明朝指着皇陵方向又说,“有封地食邑的郡主,至今不过两位!” 江宁道:“一个是我祖母。” 谢松照道:“另一个是我母亲。” 江宁明白过来捂着脸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他折辱的不只是陆家,宗室,还有边关女子的心。” 窦思源点头道:“正是!所以才说这老皇帝抽风了,当年宗亲削俸一事可是陆少傅办的,他这是……哎,这圣旨一下,陆家上下百余口人全部跪着,没接旨。宫里又传来消息,承德帝夜感风寒,如今卧床不起。哎……” 孟寄词道:“御史台今日上奏的折子堆了一案几,御书房外跪着的都是死谏之士。” 谢松照揉着宿醉麻木的脸道:“都是肱骨大臣,这要是跪出个好歹……太子呢?” 窦思源叹气:“也跪着,不过跪在正阳宫外。” 孟寄词弹着茶沫道:“皇后跪在内殿,太后坐在正殿,太子跪在殿外,大臣跪在御书房外。我也是寒心了,徐大人让我出来,别在宫里跟着跪,他怕我真把承德帝骂出个好歹来。”他把茶盅倒扣桌上,茶水沿着桌沿滚在袍子上,叹气道:“谁还愿意骂他啊,反正我是不想骂了,我就盼着他今日真的能得道成仙。”最后说得咬牙切齿,窦思源连忙捂他的嘴,道:“乾迹!慎言慎言!” 孟寄词一时悲从中来,谁入仕时不想一展宏图?谁不渴望明君贤臣相互扶持?谁愿意弃君半路?为君者罔顾民生,为臣者各持权柄,地方势大全赖将军镇压,结果……承德帝百般为难,将士,百官心寒胆战。 古人常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而今不过入仕第四年,却已心老天山。 众人看他伏案而泣,心里各有悲伤难言。 南郡城外。 “将军,无论怎么叫阵都没有用,免战牌一挂整个南郡都装死!”前锋抹着满头大汗颓废道。 钱草官眉头紧锁道:“将军,我们大军跋涉所耗粮草是往常与陈留打仗的四倍,军中粮草不支持久战,请将军速裁!” 王峰看着案几上摄政王的手谕——务必带回李无蝉。他愁的发慌,看着大帐里的将士只能道:“诸位,今夜亥时随我夜袭,而后成与不成子时二刻都速速撤军。绝不可叫人瓮中捉鳖。” 亥时。登云梯上第一批士兵刚刚摸到城墙等待他们的不是寂静充血的胜利,而是南郡士兵的弯刀。没有叫喊声的一刀毙命,比美人自刎的呜咽更加动人心魄,鲜血洒在尚在登云梯上的士兵头上,他们惊愕的抬头,九郡烽火台猛然点亮,像是在照亮他们的归家路。 行军仓促不仅粮草不够,也没有带井阑、抛石车或是八六弩,只有登云梯,但是南郡守城士兵轮班戒严,陈/军夜袭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烽火连天照亮南郡沿城,比人头大的石块砸在云梯上的士兵头上,脑花迸出像是一场无人欣赏的烟火。阴影之下错乱的影子让陈国士兵无可避免的被同袍的身体砸中。 王峰抹着脸上的血水,回首道:“撤兵!” 南郡易守难攻,攻城不足一个时辰,陈国折损了三分之一的兵,王峰只能带着军队仓促撤离,南郡援兵未到,秦综只率了三千守城军轻骑追击,只求一击,绝不恋战。 追至五十里外,一队陈国士兵被全部围剿,秦综剥下他们的盔甲,带走他们的兵器,割下他们的左耳,率兵回城。 “酒水饭食均已备齐,请诸位将士稍作歇息。”殷湘兰打开城门迎接轻骑。 秦综卸甲感叹道:“王峰不善言辞,但是心极狠,丢下一队士兵就走。智谋也不差。是个对手。” 殷湘兰笑道:“将军惺惺相惜,不妨来日一战。” 秦综道:“正是。只是可惜我驻守南郡,难与他一战” 边关枕戈待旦,燕都皇帝装死。 未时,正阳宫。 承德帝装死也逃不开肚里空空,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皇后坐在内殿优雅地吃着点心,看到他“醒了”便讽刺道:“来人,请陛下到御书房理政。” 承德帝怒道:“朕要用膳!” 外面琴羽道:“娘娘,太后被陛下之言气得昏过去了。” 皇后横了他一眼道:“快请太医。” 在承德帝惊愕的目光里转眼又笑眯眯地道:“陛下,瞧你,这么不孝,先帝怕是要从皇陵里……出来了打死你个不孝子啊。” 万慎捧着龙袍进来,不顾承德帝的挣扎给他干净利落的套上,唤来内侍架着承德帝就往御书房去。 一众大臣直从寅时三刻跪到未时一刻,才看到承德帝御驾到来。饿得眼冒金星的大臣们纷纷直呼万岁,内侍们一个一个将跪得腿软的大臣扶起来。 承德帝脸色难看,端坐在御案后一言不发。喝了绿豆汤的大臣们回过神来,老臣没有等到承德帝赐坐,已经心寒不过来了,只能劝承德帝收回成命。 “陛下,流景郡主可封,但绝不可能封地食邑!”赵怀瑾做出让步。 承德帝脸色风雨欲来,他听着下面的臣子附和着赵怀瑾的话,不管是位登九五还是登科选贤,他这个皇帝都没有掌握过实权,到现在他想封区区一个郡主都办不到! 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他猛然拍案而起,绝望的吼道:“尔等为了两个死人要驳朕的面子!朕是大周的天子!是九五至尊!你们都看不上朕……那,你们怎么不自己找个皇帝?!” 话如霹雳惊人心,意如雷电锤心口。赵怀瑾手指承德帝,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与殷别尘是同门师兄弟,学的第一课就是不可结党营私,承德帝就是以专权结党之名逼走了殷别尘,而今他赵怀瑾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只有谢松照一个门生罢了,今日不过劝谏,却落得如此下场。 心头拔凉拔凉的不止赵怀瑾,还有这御书房里的大臣。皇帝死与不死不过就是权利更迭,但他活着说这杀人诛心的话……史料若是记载不明确,他们就真的成了乱臣贼子,一世清名荡然无存。 赵怀瑾摘下乌纱帽双手捧着放在地上,腰板挺直跪下,他说:“臣赵怀瑾,自太祖元嘉二年入仕,到今,自认忠心耿耿,一日不敢不居安思危,历三代主君,到如今已是五十又三年矣,正是告老还乡之时。请陛下恩准!” 十多年前殷别尘也是这样跪下说,请陛下恩准! 他突然想起来殷别尘根本就没跟他说加封郡主之事,当时是他想在殷别尘面前表现一下才这么说的,殷别尘只提了封号,没有说品级……他突然就感觉绝望和无力,不是二十年来无实权的绝望无力,是水漫过脖颈封锁口鼻的窒息感。 但他清楚的知道,赵怀瑾不能走,他虽没有门生故吏跟着走,但却会让马上入仕的学子倒向太子。他深吸一口气道:“阁老说笑了,朕大病初愈,口不择言。阁老快请起。朕思来想去也觉不妥,便只封陆家女为流景郡主,不食邑。阁老意下如何?” 第二十章 枯骨一副 赵怀瑾以手触额,伏跪于地,山呼:“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承德帝脸色缓和过来,带了点笑道:“阁老快请起。” 赵怀瑾看着他目光坚定,沉声道:“陛下,非臣协老以逼陛下,实乃臣老迈无力,又以兼德行不修,无法与陛下共赴盛世,万望陛下恕罪。” 承德帝抿着嘴目光如豆,御书房里老臣见过了殷别尘当年走的场景并不说话,入仕不过五年的都被恩师上司摁回去没来跪着,故而都在装鹌鹑,谁都不说挽留的话,生怕一个结党营私落在头上。 赵怀瑾道:“臣,乞骸骨归乡。望陛下恩准!” 承德帝一下子就崩溃了,仿佛这事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好!乞骸骨……那就带着你这把枯骨回乡!不许留在燕都!不许!谁都不行去送他!都不许!” 赵怀瑾稳如泰山叩首:“谢陛下隆恩!” 承德帝一把将御案推翻,折子笔砚全打在最近的赵怀瑾身上,承德帝指着他吼:“不准提谢!不准!朕不许!” 闹剧一样的国政,孩子一样的皇帝,一时间都忘了赵怀瑾今年已是六十五岁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出宫路上赵怀瑾一如既往走在最前面,背若经雪松柏,沈太傅道:“朝中老人多是小事触龙颜,不是罢官就是出京,来日你我……皆是如此。” 杜鹤径臭着脸道:“所有脑子都拿来除贤臣了。现在好了,阁老一走,后日春闱第一场就开考了,谁坐镇?” 没人说话,谁堪此任?心里有数,谁敢说?说完指不定就是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从天而降。 赵府闭门谢客,学子们还不知道宫里大事,只隐隐约约觉得这燕都风险云重,不敢高声语。 亥时出头,谢松照攀进赵府,赵怀瑾站在墙下,谢松照惊得躬身道:“老师……” 赵怀瑾转身往书房去,谢松照忙跟上。 在书房廊下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矮身道:“祖父,师哥。” 谢松照侧头道:“师妹快去休息罢,我陪老师下局棋。” 赵娘子轻轻的嗯了一声,端上阳羡茶后便提着灯等在廊下。 赵怀瑾指着案几上的一册笔记道:“此乃为师毕生心血,如今皆付与你。” 谢松照接过放在身前,哽咽得喉痛,道:“老师,何至于此啊?” 赵怀瑾道:“当今平庸,便是小家之中也难堪家主之任,况乎天子之责。今太子已成年,我等观之是为中兴之主,我已是行将就木,将身以赴这飘摇风雨又有何难?” 谢松照以额触地,赵怀瑾抚着他头顶,轻声道:“大周早就经不起折腾了,当今我们看了二十年了,确实是朽木难雕啊。只要大周能迎来中兴,天下百姓才能真正安生乐业。我便是背点名头又如何?退之啊,以后会有更多老臣罢官归乡……” 谢松照闷声道:“天下人寒心,则共推之,老师……” 灯烛流心,师生无言。 谢松照看了会儿门外亮着的灯,纠结半晌道:“老师归乡可是要带师妹一道?” 赵怀瑾颔首,谢松照道:“若是师妹在燕都有意中人……” 赵怀瑾打断他道:“情话绵绵都是虚无,红颜百年不过枯骨一副。她心性通透,不会耽于男欢女爱。” 夜半已过,谢松照郑重的行了师生之礼,推开门看到她立在廊下,颇有赵怀瑾的松柏之姿。 谢松照叹气,赵娘子倒是面色平淡,还和往常一般笑道:“师哥,明日我就要回乡了,再求师哥一件事吧。” “你说。” 赵娘子看着上弦月道:“师哥替我约个人到十里长亭的梅林里,有样物什要交于他。辰时,一刻不多,一息不少。” 谢松照故作轻松地道:“谁啊?有情郎?” 赵娘子提着灯慢慢地走着,轻轻的嗯了一声,突然就想起师哥给她看的戏折子里有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嗤笑,她生来就站在了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高处,无价宝不如满院茶香,有情郎心属于她。 燕都太学。 “今日赵阁老举家出京,梅兄可是要前去相送?” “我敬赵阁老之风山高水长,不可不去。”梅时晏翻身上马。 “辰时,真是准时又守信啊。”谢松照看着策马狂奔的梅时晏叹道。 没有赶上十里长亭的送别,不过是马踏尘飞人去矣,只有帘掩娇颜半滴美人泪。梅时晏一声赵娘子梗在喉咙里。 赵家马车里。 “小姐,素帕被风卷去,婢子去着人取回来。” “不必了,未着闺名,只当给被风迷了眼的路人拭泪罢,无妨……” 旭日第一次如此刺眼,如此令人厌恶,赵娘子,我守约而来,却连衣袂也无缘一见。梅时晏捡起染了尘的素帕,轻轻唤了声,赵娘子。 二月初二的春闱照常开始,太子亲自请得殷阁老坐镇,又拉上各部主管坐陪。 王峰带着人困马乏的残军星夜奔过五原,在壶口时终于撑不住了。 “副统领,将士们真的撑不住了,咱们歇上一歇吧!”中郎将熬的满眼血丝,强撑着眼皮,说完又舔了舔干燥的翻皮的嘴唇。 王峰知道强越壶口是不行了,最迟明日午时在五原扑空的陈留兵就会快马加鞭赶来,如果不能突围壶口的包围,他们就回不到陈国。这五原和壶口皆是无主之地,明明看着沃野千里却无法耕种,又常年处在交战线上,故而这里每年都要埋骨数百。 小兵靠着长旗都已沉入梦乡,伤兵捂着化脓的残腿断肢睡得香甜,将军也不忍再策马向前。 王峰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就地修整,明日丑时埋锅造饭,丑时三刻直奔壶口。” 按部就班从来不是老天爷该做的事,陈/军埋锅造饭之时,斥候滚下马慌忙回报:“将军,程匪率兵五千从五原杀奔而来!” 王峰上马道:“埋火断烟,中郎将断后,其他人随本将直奔壶口突围!” 前方斥候负箭滚落下马,口喊:“将军,罗定帅兵五千断壶口要道!” 王峰抽剑吼道:“众将随我杀敌突围!此战胜,则扬名天下,锦袍加身!” 五原壶口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鲜血浸入盔甲,剑上血槽凝满险些让兵将折了手。王峰情知此战难胜,但为将者不苟言弃。 他们与程匪杀做一团,难分敌我,时不时还要亮出腰牌喊一声,友军!程匪见久战不能拿下便不远不近地坠在陈/军身后,又有斥候飞奔来报:“将军,我军援军已到!正在壶口处酣战!” 王峰将鸿鸣刀横在眼前,竭力吼道:“右军随我断后,其余诸将向壶口突围!援军已到天不亡我等!” 程匪一横漏景刀大笑道:“王峰!是天要亡你陈国,才使你我狭路相逢!” 王峰不做口舌之争,直杀将去,打得两边诸将手痒痒,欲待上前也厮杀他一番只是两方打得难解难分,只恐上去是添乱。 杀了百十个回合王峰卖他一个破绽,程匪杀至兴头上,一刀过去叫他截住了退路,被马掀翻滚在地上滚了几大圈,好不狼狈。王峰只让右军将其逼退,秉持穷寇莫追的想法,他只策马往壶口而去,这一战顿时将士气杀出来了,摇旗呐喊,横刀揭斧。 待王峰到时,壶口火起,两方战马被火一惊都撒开蹄子跑,王峰率军从浓烟中冒出来正待分个东西南北,结果罗定生生勒转马头杀将过来,口里直喊:“耍大刀的那厮,报上姓名来,好给你罗定爷爷记功!” 这罗定原是江湖汉子,林浥尘跑马陈留时寻到的好打手,不懂领兵布局,但叫阵单打难遇敌手。人送浑号新亭侯,恰好用的刀也叫新亭侯。 王峰呸道:“骠骑将军坐下副将王峰,便是你爷爷我!” 罗定身后数将也杀奔过来捉对厮杀,抬头不见日光,原是尘重蔽日啊。挺了手中新亭侯直砍得王峰连连后退,不由得叹一声“这臂力与那秦综是一个路子的!好猛!” 罗定露出森森白牙笑道:“秦综我自会找他一战,等来日爷爷烧纸给你——告诉你谁更胜一筹!”一句一刀,一刀更比一刀力重,饶是王峰久经沙场也有些吃不住。 罗定急切的想斩他于马下,侧身卖个破绽,王峰却不接招,勒马回身就跑,边跑边喊:“撤军——” 陈/军立即拖刀曳旗狼狈逃窜,罗定刚要策马去追,程匪就险险赶来拽着他:“别……别追…穷寇勿追。” 罗定嘲笑他:“怎么,败了?” 程匪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帅有令,不…不行,穷寇莫追!” 罗定下马把他拽过来背在背上道:“哦,不追了,我看你也要断气了。” 程匪咳了两声,牛头不对马嘴道:“重重封锁,都没能留下他的命……他命不该绝,还有……还有啊,他是个将才……” 罗定翻了个他看不到大白眼道:“也不知道大帅看中你什么,让你来。他是将才又怎样,回去也够他喝一壶了。” “哦……也是…前面有马车和军医……” “你又欠我一壶酒啊!” “…嗯……” 第二十一章 敢为天下先 陈留大帐。 林帅看看战报,又看看舆图,头发都要愁没了,若非势均力敌焉能长久相持不下。 陈国表面乱,朝中派系争斗不休,但在危及国朝之时谁敢胡言乱语马上就是血溅当场;再乱,临淄还有个说一不二的摄政王,他向来重视边疆,就是削宫里衣食,减宗亲俸禄也绝不会短了军粮,缺了军衣。 而反观大周虽说表面安宁,各司其职,但实则分权极大,承德帝近来平平作妖,太子虽有才但终究势头稍弱。王峰来去如过自家门前,下一个入燕都请罪的就是他林浥尘!他们凑一起打川牌吗? “大帅,程匪没事了,就是体力不支。”罗定掀开帘子进来。 林浥尘皱着眉头摆手:“好,我知道了,晚些时候叫人再送些补药过去。” 罗定坐在他旁边问:“大帅,为什么不让程匪跟我一起?他平时不都是我的参谋吗?” 林浥尘道:“是搭档啊,你在壶口截断,再顺便跟陈国来的援军干一架,他去五原痛打落水狗。” 罗定折服在他吊儿郎当的语调里,半晌无话。 林浥尘道:“去把各营主将都叫过来,我交待点事儿。” 罗定刚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道:“你要去燕都?” 林浥尘无力的颔首。 罗定一拍案几唾沫飞出:“去干嘛?又去当孙子?!不就走脱了个王峰?而且,时间根本不够我们从陈留赶过去封锁五原!” 林浥尘双手一摊,无奈道:“承德帝知道吗?” “别骂了,我给你分析分析。王峰以前受李无蝉调派,看不出光亮,如今不同了,南郡扣押了李无蝉,与陈留直接对阵的就只有王峰了。” 罗定惊道:“他无功而返还折损了许多兵将,临淄不给他喝一壶?” 林浥尘把茶叶吐了,道:“废话,在如此险境里带回来的都是精锐之师,而且你看看这真的是无功而返吗?这一场无论怎么看都是陈国占了上风。”端着粗茶头一次觉得难以下咽,“那个摄政王也不是承德帝,他只会明贬暗升。李无蝉越长时间呆在咱们境内,就会和七年前送来的质子一样……被陈国抛弃。” 罗定道:“七年前陈国主帅一败,送出质子;七年后乱我境,扣下来了主帅李无蝉……但还有个王峰!他奶奶的!” 林浥尘指着舆图上的燕都说:“若是……太子不能尽早主政,则陈留防线有难。燕都越乱,权利就越分散,武将在边关卖命就不值钱,没人管咱们的牺牲。” 罗定沉默起身行礼,出去喊各营主将来中军听令。 “大帅,不回去能怎样?” 林浥尘还没说话,程匪先道:“必须要回去,不仅仅只为了‘请罪’,还有……燕都很快就要变天了……” 中军帐里都是心腹,倒不怕有细作,程匪继续道:“无论是南国公主入都,还是正在进行的春闱,都让燕都热闹无比,而承德帝本就是无根之木,坚持不久。但,让他如何禅位才是重中之重。” 林浥尘心里盘算着这大逆不道的话,策马入燕都了。 望江南。 谢松照看着一群闲出鸟来的家伙来给他选衣裳,一个头两个大,非说他挑的竹绿色袍子不好看,天天看他穿苍绿的袍子眼睛都给他们看伤了。 “深院竹绿齐抽笋,古木蛇青自脱鳞。” “念什么酸不拉几的诗,去把这个云水蓝直裰换上。”顾明朝扔过衣裳来刚好盖在他头上,随口就把上次的话怼回去。 谢松照刚刚换好出来又被江宁扔了件暗玉紫的衫子来,顺带一句话,“不好看,去换。” 任恼任怨换好了,窦思源又甩来一件群青色的袍子,这不是青色,是十分鲜亮的蓝色。 谢松照道:“咱们是去看状元打马游街,又不是去比美。能不换了么?” 顾明朝道:“世子今年二十有一了,该考虑一下婚嫁了。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万一就有人看上你了呢?” 谢松照试图讲道理:“他们那是榜下捉婿,我凑什么热闹?” 江宁道:“对啊,凑热闹,说不准就能被招去了。” 谢松照噎了下,道:“现在一堆婚事没办,我不急。” 三人异口同声道:“我们急。” 顾明朝道:“万一又来个什么和亲公主,铁定落到你头上来。” 窦思源道:“就是!”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几人终于出门了,结果谢松照脑子就像是被门夹了,他居然带上来向玉。 看得几个人眼睛都直了,这……你娶不到媳妇也是有理的,不是爱到深处,谁愿意嫁个一身风流债的。一齐叹气甩袖就走了。 向玉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刚鼓起勇气要跟他说句话,一个侍卫过来就把人喊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不远处的三人又是叹气。 “殿下有何吩咐?”谢松照钻进马车。 太子差点被他这一身棠梨色的袍子闪瞎了眼,谢松照笑道:“这是明朝选的,非说要给我换换口味。” 太子笑着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哥才是今日的状元郎呢。” 谢松照道:“哈哈,他个小屁孩,就是想让我赶紧找个媳妇,哎,瞎操心。” 太子抿了口茶道:“待过些时日再请母后替你看看吧。” 谢松照道:“不必如此麻烦,待臣父入都,去寻个合适的人家提亲不迟。” 太子让人把婢子带上来,道:“这是明镜。” 谢松照道:“谢殿下。”转头又问明镜,“你可知此去为何?” 明镜伏跪在地,轻声道:“回世子,婢子知晓,南国公主的一切婢子都会密切关注。如有异动,婢子会立马告知搭档,告诉世子。” 谢松照颔首道:“你的搭档是长霜。只要不遇到像林浥尘那种惯用重刀的天才,基本难遇敌手。江宁和她走了百招,她都不落下风。” 明镜再叩首道:“婢子明白。” 谢松照挑起半边帘子,用青竹扇子指着向玉道:“她身后的婢子将是你另一条线,待看南桥纸鸢起,便是见血时。” 出去一趟就带回来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向玉看着目瞪口呆。谢松照也不介绍,只让人把明镜送回府里去,又领着向玉去附近的茶楼坐。 到了早定好的雅阁里,里面还坐着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向玉想,见过了各个路子的病弱美人,但这个只背影惹人怜,声似燕都新雪,美人说:“来了就坐罢。” 谢松照看着向玉道:“你且在这里看看那戏,要什么便叫初熏去。” 向玉懂事的点头坐在环廊上看楼下戏,刚巧这戏是《金玉奴》,向玉想着外头状元郎打马游街,顿觉着这戏安排的有些不合时宜,便着初熏去打听一下这戏是谁安排的。 雅阁里,谢松照倒了盅茶道:“你喜欢这市井烟火?” 君平转过身来,厌厌道:“久居深宫十七年,头一次见,有些新奇罢了。” 谢松照嗤笑:“我猜你皇兄跟你说,来和亲是为了百姓,为了南国,为了你身为公主的职责,对吧?” 君平拿着茶盅,也不否认,只是看着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 谢松照道:“每三年才有一次,我们也不是天天看这花团锦簇,大多时候还是市井气居多。” 君平道:“后日我就嫁进宣平伯府了,你找的人呢?” 谢松照指着长街口道:“别急,你看,骑马走在前头的便是状元郎,梅时晏。” 君平道:“看着有些憔悴,没有什么喜气,倒像是害了病。” 谢松照心道,可不是,心心念念的姑娘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这对刚刚情窦初开郎君而言可不是打击吗。 谢松照道:“这谁知道,兴许吧。今年的榜眼是北海孔氏博衍。” 君平道:“孔叔仁?” 谢松照毫不意外地道:“他早年游历天下,孔叔仁之名海内皆知,他这次也是抱着投身政事……” 君平嗤笑:“虚伪,他分明是要对大周进行一番变革。” 谢松照道:“敢为天下先嘛。” 君平白了他一眼:“说的比唱的好听,失败了就是乱臣贼子,孔氏百年清名,千年门楣就将毁于一旦。” 谢松照道:“不会的。”说完又更加坚定的重复道,“不会的。” 他们都奔走在这条路上,他们败了,输了又如何?还会有人前仆后继将身以赴,他们不怕死。 君平不欲与他辩论,便指着正在窗下的探花郎道:“这探花是谁?” 谢松照道:“昭州的季青临。” 君平道:“白衣?” 谢松照颔首:“今年三鼎甲除孔博衍外都是白衣。我们不像你们南朝,士族垄断官场,我们世家每年都要收许多一心求学却家徒四壁的学生,而且世家之中只有才堪大任的才会入仕。” 君平指尖点着桌子陷入沉思,门扉被叩响,是远岫的声音,“世子,我把两位姑娘带过来了。” “进来罢。” 向玉嗑着边果差点闪着牙,边果洒了一茶几,这……这是什么鬼啊?三个姑娘? 正好初熏回来了,轻声道:“那折戏是按时间安排的,没有问题。” 向玉又看了眼雅阁的门,默默点头,转头继续看楼下的戏。 谢松照突然出声道:“初熏,待姑娘看完戏再回府。” 向玉看着君平带走了两个姑娘,心下明了,原是自己想岔了……惭愧惭愧。 第二十二章 瓮中捉鳖 燕都丝毫感受不到苦难,也感受不到边疆的气氛已经僵硬了。都沉浸在举子登科的欢喜里,落榜的也都被燕都近来的喜事给勾走了心。 先是宣平伯和南国公主的大婚,后是镇南将军与流景郡主之喜,探花郎授了官职后接昭州的未婚妻入京,凤冠霞帔不忘初心,一时为人称道。 林浥尘踏进燕都之时差点被满城红绸闪瞎了眼,勒马左看右看,最后找到了万花丛中一点绿的谢松照一行人,调侃道:“这新登科的榜眼可是夜夜红袖添香,松照啊,羡慕不?” 谢松照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那是夫唱妇随,山水之趣朝朝暮暮,朝堂风云不离不弃。我就是那檐下的酸梅枝,给人添个情趣的。” 窦思源摸摸了朔风,爱不释手,恨不得把它牵回家,林浥尘道:“前探花郎大人,您美妾几何?” 窦思源满嘴跑马:“林帅啊,若是你肯将朔风嫁于我,别说是贵妾,就是嫁于我做妻也成啊。” 孟寄词给他后脑勺一个爆栗,道:“不正经,我们是来接将军的,却站在这大街上打嘴炮,右卿大人也不嫌丢人。” 窦思源道:“不丢人,不丢人,就不丢人!我快要憋疯了!别说是让我娶朔风,就是朔风娶我都没问题!” 一行人愣在原地,都忘了接话,顾明朝道:“但愿在窦尚书之前右卿大人也有如此魄力。” 窦思源顿时蔫头耷脑。 翌日,含元殿。 林浥尘跪在中央,如实汇报完了南郡遇袭,陈留没能留下王峰的人头,所以他来燕都请罪。 承德帝既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平淡的说道:“将军辛苦了,正好燕都近来喜事多,不妨把你和云访的婚事也办了。” 朝堂上安静如斯,但林浥尘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主贤臣恭,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谬之感。就好像这繁华表象之下有东西正在积蓄力量,寻找口子,企图破土而出,改天换日。 正阳宫。 “多谢娘娘挂怀,臣夫妇一切安好。”温南栖始终站在君平身前半步,无论谁抛过来问题温南栖都妥帖的回复了。 君平一时间恍神想到新婚夜,温南栖与她说:“我乃燕都闲人,今有幸与公主结发为夫妻,便有一二言不得不讲明。” 君平当时就想,他怎么这么温柔,差点就以为这温柔是给她的了。 温南栖斟了一爵合卺酒,缓缓推过来,道:“公主和亲之意实为路人皆知,温某也不例外。” 君平刚要反驳,温南栖就以温柔且不容拒绝的态度继续道:“公主前尘,我不会,也不屑于探究,但现在公主已经嫁给了我,做了宣平伯夫人,便请夫人时时将我宣平伯府和母亲府上三百多人记挂在心。” 温南栖体贴的将解酒茶也倒了一盅,放到君平手边,继续道:“母亲那里用不着晨昏定省,若是母亲为难你,你可与我说,我自会妥善处理,切不可……” 君平道:“孝为大,我明白。” 温南栖苦笑:“孝?不用,你不用演母慈子孝,每月十五我会去陪母亲用饭。唉,被你拉跑了思路,我方才是想说,你若顶撞她,一个孝字就能要了你的命,安阳对燕都是鞭长莫及。” 君平道:“就因为我是你的妻,你就如此温柔待我?” 温南栖疑惑道:“温柔?我待所有人都是如此。但你是我妻,自然是要有不同的,在燕都里,我尚能护得住你周全。” 灯烛轻轻的噼哩叭啦声炸在君平心里,她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这是活生生残酷的人生,不是戏折子里的一见钟情非卿不可。她端起爵,道:“我都记下了。” 温南栖看着她,缓缓道:“倘若夫人日后行悖逆之事,但请以公主之名,万勿牵连于我府上。” 君平听着这残酷的话还是忍不住叹一声,温南栖实在温柔,不过他的温柔并不难得到,容易得……实在没有珍惜的必要。 突然手被人牵着往旁边去,君平猛然回神,温南栖的体贴无处不在,就像帐内香衾包裹住了她。 江宁带着陆若荠上前叩拜,皇后安慰着陆夫人:“你倒是可以放心,就是远些。我们云访啊……娇纵得紧,我生怕他们日后吵架。” 陆夫人听了又赶忙安慰她:“林世子……” “娘娘放心,臣一定会让着公主,绝不与公主吵架拌嘴。”林浥尘放下手中的茶,起身道。 谢松照被他突然站起来惊得一口茶梗在心口上,咳的惊天动地。林浥尘照他背后一拍,差点给他拍得背过气去。 满殿人笑得合不拢嘴,笑完又开始操心谢松照的婚事,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谢松照跟愁嫁的姑娘似的。 谢松照忙道:“这燕都莫不是还有年纪合适的姑娘?” 皇后笑道:“那自然是多,只是与你堪配的……着实难找。” 谢松照无所谓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众人散后,谢松照带着顾明朝到偏殿等候。 他们要的不只是厚积薄发,还要逼承德帝出手,制造一个机会,无论是否牵强附会,只需要一个机会。所有子都已落好,这关键的最后,承德帝居然沉寂下去了。林浥尘回来了,这一步是意外,却也是筹码。 南郡,地牢。 李无蝉数着每一顿饭算着日子,牢里除了送饭的再不会有人来,安静地快要把他逼疯了。 “第三十四天……”李无蝉舔着自己龟裂的嘴唇,压着马上要席卷他理智的疯狂,一点一点把饭塞进喉咙。 突然有温暖的烛光照进来,李无蝉迟钝的抬头,是殷湘兰。 殷湘兰敛袖打量着李无蝉,道:“李将军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李无蝉听着久违的声音,像是重回人间,待牢里回音停下,他方才撑开嘶哑的喉咙道:“我进来那天是你们大周太阴历的二月初二,太阳历的三月四日。今天,刚好是三十四天了。太阳历四月七日……” 殷湘兰笑道:“看来将军过得滋润啊,不过…你算错了,我给你的饭食时间是不准的,比如,今日早午之间只隔了两个时辰,下一次就会隔三个时辰。李将军,你算出来了吗?” 李无蝉死死的盯着她,咆哮从喉咙里发出:“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将军就该马革裹尸还!” 殷湘兰走近牢房,轻声道:“因为……我准备策反你。” 李无蝉仰头大笑,声音好似木头拉蹭:“不可能!我告诉你,不可能!” 殷湘兰留下一句,那咱们走着瞧。 牢房再次陷入深渊,只有潮湿的枯草,浑身的疹子发痒,诡异的安静要把人逼疯。他失去了时间概念,失去了对自己价值的把握。 燕都皇宫。 承德帝已经不在正阳宫里住了,皇后让人把他搬到了淑妃生前的景仁宫。那里还有长乐吐的血,淑妃以前不让人打扫,她去后这景仁宫也就空了,这血就成了褐色留在那里,承德帝刚搬去时看到就大喊恶心。 皇后步步逼近道:“恶心?这可是你这个做父亲的造下的罪孽!长乐就是在这里殒命的,阿峥说长乐孤独,那你便在这里陪着她,尽一尽为父之责吧。” 刚到景仁宫入目便是层层蛛网,恍惚以为自己到了盘丝洞。 承德帝双目无神的靠在罗汉床上,谢松照倒了盅茶道:“陛下,臣看你在此过得似乎很不舒心。” 承德帝就像看不见他,只是喝茶,闭口无言。 谢松照伸手扣下茶盅,把茶泼了又给他倒上,道:“陛下,这茶好喝吗?” 承德帝像是疲惫极了,阖上眼皮歪着头。 谢松照丝毫不在意的继续道:“陛下,落子无悔,既然出了头,就缩不回去了。” 承德帝突然睁眼道:“朕是淳化帝,不是承德帝,朕是皇帝,承谁的德啊?” 谢松照嗤笑:“九年了,有人质疑过吗?还有人记得淳化元年吗?你用了十多年都得不到拥戴,那不就是垫脚石吗?” 承德帝眼眶一瞬间红了,轻声轻气道:“朕当年求娶你姑母是真心的。” 谢松照不为所动:“陛下,恩爱夫妻走到反目怨侣也不过就是一个美人罢了。陛下的真心怕是有待商榷。” 承德帝看着他,满目怨毒:“谢松照,你今日是来逼朕退位的?” 谢松照笑道:“嘘~陛下,这话大逆不道啊,臣担待不起。如果陛下想禅位…那是极好的。” 太子不仅是势弱,还困在礼教之中,迈不出这一步。攘外必先安内,南国,陈国已经把手伸过来了,不见血怎么能震慑他们?承德帝退位,太子登基安定燕都,他们才能腾出手去和敌人较量。 承德帝重复着谢松照的话:“大逆不道啊…原来你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啊……逼朕禅位,你以为太子能容得下你吗?后世史书必要留尔一笔佞臣!” 谢松照把承德帝面前冷掉的茶泼了,又续上,表情像是在听戏。 第二十三章 局中局 “佞臣!佞臣……对,你还娶了南朝的公主,你把朕逼退位了,他就会把你踢出去,办成朕没有办成的事!谢松照,你赢了吗?”承德帝癫狂的撑着案几,茶水四溢。 谢松照嗤笑:“我的陛下啊,你可真天真,你要不猜一猜……谁娶了南朝来的公主?” 承德帝脸上的笑僵住,他盯着谢松照不可置信的轻轻摇头,呢喃道:“不可能……朕亲自下的旨……” 谢松照道:“臣确实接到了旨意,但是奈何您先给宣平伯下了旨啊,臣自然不能横刀夺爱啊~” 承德帝泄力的坐下,自嘲道:“朕算什么皇帝啊?一个美妾留不住,自己的帝号留不住,到头来谁都敢对朕阳奉阴违!” 周国历来帝王都有属于自己的帝号,宫车晏驾后世人称呼也是帝号,而非谥号。中道改号的至今不过两位,第一个是因为寡德苛政差点引起农民起义,迫不得已改了帝号表示自己改过自新,还留下一封罪已诏忏悔。 谢松照颔首道:“着实窝囊,那你继续当皇帝的意义何在?” 承德帝看着他,道:“朕在一日,太子就永远都是太子。” 谢松照认同的点了点头,道:“也是。不过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还是先见一见侄儿媳妇吧,新妇已在殿外等候。” 温南栖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到这荒草萋萋的宫室外,心里惊得无以复加,他不信承德帝会在这里接见君平,定是有人要趁机杀了君平,幸好跟着来了。 两人在看到正殿黑褐色的血迹到抽一口冷气,这鬼见愁的地方能有皇帝?! 温南栖摸着要上的软剑随时准备杀了前面的内侍,到了偏殿却真的看到了承德帝,他死死盯着门口,看到温南栖牵着君平出现目呲欲裂,双手捂着心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谢松照起身道:“南栖,陛下今日心神恍惚,不能接见你了。”又对内侍道,“快去请皇后娘娘来。” 温南栖看着倒在罗汉床上的承德帝,抿着嘴挣扎片刻道:“那就麻烦你转告陛下,南栖改日再来请安。” 君平转身时对着谢松照轻轻点了下头,谢松照勾唇笑着坐下,似是与承德帝相谈甚欢。 谢松照道:“陛下可是心疼兵符了?” 承德帝浑身打颤抖着,牙齿相互碰撞咯咯作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松照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自言自语道:“陛下放心,臣不会弑君。臣就是来陪您话往昔罢了,如今天色已晚,臣也该走了。” 承德帝起身一个不小心就滚到地上去了,门正好开了,他阖上眼,准备听皇后的嘲讽,却是一双温暖坚定的手把他扶起来,他定睛一看,是顾明朝。 顾明朝低着头道:“陛下,最近他看我看得紧,宫里也被皇后掌控,臣实在……” 承德帝一口温热的茶水下去,喉头的腥甜被压住,他开口道:“朕知道。他已经出宫了,你……” 顾明朝道:“他没有出宫,还在皇后宫里,太子也在。” 承德帝道:“朕已经没有能许诺你的了,你还来做什么?” 顾明朝急切道:“陛下!何苦说这丧气话!我刚刚路过侍卫司,听到禁军谭左卫说,陛下受苦,臣子无能为力。说完痛哭捶桌。” 承德帝眼睛里亮起一丝光线,顾明朝继续道:“陛下,臣所求不多,只求一宅院安居,得娇妻相伴,儿孙绕膝。陛下,臣已经把谭左卫带过来了。” “快!快叫他…快请谭左卫进来!” 谭冠误进来纳头便拜,口里直呼陛下,堂堂七尺男儿痛苦流涕,承德帝心里却舒服多了。 “爱卿可愿助朕重掌江山?” 谭冠误铿锵有力的道:“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重整天纲!” “好!好极了!好极了!” 顾明朝跪在承德帝脚边道:“臣愿将乱臣贼子们拉入瓮中!成陛下大业!” 谭冠误和顾明朝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夜皇后来给他送药,他擦着嘴角道:“皇后,朕近来觉着身子爽利了不少,想在扶风殿办一个春日宴。” 皇后背对着他,脸上尽是讽刺,嘴上淡淡道:“好,妾去办,不知陛下什么时候要办?” 承德帝正谋算着日子,皇后突然道:“既然陛下身子爽利了,后日可要去看看云访出阁?” 承德帝眼眸一亮,道:“正好!朕也许久未见过云访了。朕要给她多备些嫁妆……” 皇后站在阴影里,满目悲凉。 望江南。 众人在一遍又一遍推演后日的事。 窦思源道:“届时我就痛斥承德帝的罪行,自古以来不杀谏臣。” 谢松照道:“不行,苍月,不行,这个太危险了,这种时候就是成王败寇,万一败了呢?” 窦思源道:“无人为此行正名,咱们就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松照,这件事里除了我还有谁能?你身为外戚,此行谏言有乱政之嫌!” 江宁道:“我们在燕都里能调用的兵力都在宫外,且是府兵,不能进宫,而宫里能依靠的只有太子和皇后。” 林浥尘指着长长的迎亲路,道:“他们只有一次动手的机会,他们只会选在宫里。届时……” 林猛道:“松照护着太子和皇后,云访公主有少游,江宁和苍月在一处。” 谢松照道:“如此分散,若是谭冠误反水……” 顾明朝道:“他为何会反水?” 谢松照道:“不,不是反水,而是中立,我们占上风,他就弑君;若是我们力竭,他就除奸佞。” 顾明朝喃喃道:“怎么看咱们都处在下风啊。” 窦思源道:“是我们挂念太多,所以掣肘。” 林猛知道,对这群少年郎来说,谁都不能舍弃,都是亲人。 瑶华宫。 云访看着红烛道:“落亭,你瞧,这红烛烧到尽头我就要嫁做林家妇了。” 落亭给她梳着及地的长发,柔声道:“公主何需多虑,左右驸马和谢世子走的近,世子又打小就疼您,绝不会重蹈临川公主的覆辙。” 临川公主是崇明帝的姐姐,婚后被虐打至残,崇明帝为了她夫家权利不管她死活,最后三尺白绫挂在那府门口。 云访道:“往日无法无天,如今到了别处…怎敢啊,父皇是指望不上的,他先前还想着把我嫁去龟兹呢。皇兄,我哪里敢过多奢望,往后就是君臣了。” 落亭听得悲哀,小公主生在天家,那里会全无知觉呢,只能安慰道:“皇后娘娘定然不会弃您于不顾的,您凡事都要往好处想。” 云访摇头道:“日后再莫说这话了。生在天家,都是棋子。” 景仁宫。 承德帝死死攥着锦被,目光牢牢抓住跳跃的红烛。快了,就快了,任人摆布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眼睛亮的熄了灯烛都能当灯笼的地步,锦被攥着已经被汗濡湿了。 宣平伯府。 温南栖给廊下赏月的君平披了件大氅,轻声道:“多思无益,夫人不如早些歇息。” 君平转头望着他叹气:“夫君若是入仕,还有谢松照什么事。” 温南栖道:“在政事一途上,我比不过谢松照,老师当年评价他,前途无量。我只适合闲云野鹤。” 君平折了枝梨花,轻轻吹了口气,道:“可是你看得透。” 温南栖接过花道:“人有所谋,便必会有破绽。这不是布局,是看谁的破绽更致命。我身在局外,自然看一切都是虚无。” 君平突然噗嗤笑道:“我真怕有一日你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温南栖摇头,笑道:“正因为我看破红尘,才更恋栈这温吞世俗里的人间烟火。” 君平抚着他的额发,道:“南栖,我是谁,你知道吗?” 温南栖握着她的手道:“梁迢,我的妻,宣平伯夫人。” 君平固执道:“为什么不是君平?” 温南栖牵着她往回走,慢慢的说:“夫人,新婚夜我便说了呀,前尘不究。” 君平看着他们在地上不断变换位置的影子,心里轻轻地说,你可以前尘不究,我却斩不断前尘…… 望江南。 谢松照终于送走了所有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往回走。却看到顾明朝还坐在院里,叼着茶盅摇头晃脑。 谢松照心想这是干嘛?接无根之水吗? 过去拿下他的茶盅道:“魔怔了?” 顾明朝道:“好累啊……” 谢松照笑道:“若是此行不成,便不是累了,是命悬一线了。” 顾明朝道:“明知谭冠误不可靠,为什么要找他?” 谢松照让人换了壶茶来,道:“你还能找到让承德帝相信,且会孤注一掷的人吗?因利益聚到一起的人,终究会因利益刀兵相向。”顿了顿又道,“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局,一切皆是有迹可循。若你是谭冠误你会怎么做?” 顾明朝想也不想就说:“两方奉迎,但是会更偏向承德帝,你们是一个完整的…嗯…战线,他加不进来。但是承德帝不一样,他如果救驾有功,那么承德帝以后能依靠的就是他。这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第二十四章 分庭抗礼 燕都惜玉街,卯时二刻。 “娘,我还没睡够呢。这么早起来干嘛……”小孩子揉着眼睛嘟囔。 女人给他擦着脸道:“今天是咱们云访公主出嫁的日子,当然得去前面抢着看!没看见这家那家都换了新衣裳?” 小孩推开女人,不满道:“我都看腻了!不就是公主吗?上次那个什么……公主嫁人也没见你们这么兴奋……” 女人一巴掌拍在小孩背上,骂道:“那是南朝送来的和亲公主,这南朝的脸可丢大发了!今天可是咱们唯一的公主嫁将军的日子,那能比?” “黄老二他娘,走了不成?”隔壁大婶探了个脑袋进来。 “就来就来!”女人忙拽着孩子就出门了。 皇宫到林府的街道上尽是观礼的人,被迫早起的小孩找到了玩伴,大人一口一个笼饼,边吃边和旁边的人唠嗑。 右卫司。 谭冠误训完自己的兵,转头就去右卫司找楼子洲。 “今日仪仗队出宫全靠右卫,你这茶…像是去年的陈茶,我那儿有上好的毛尖儿,今儿新春刚上的。” 楼子洲擦着配剑道:“我一个粗人喝什么好茶,只想着将功折罪。” 谭冠误干笑:“当时混乱走脱逆贼也在所难免,陛下不也没有责怪楼兄……” 楼子洲不欲与他多言,便下逐客令:“陛下不责是天恩,臣子岂能不思悔过。谭右卫还是赶紧回去吧,陛下不喜欢左右卫私交过密。” 谭冠误边走边唾骂他,不知好歹! 楼子洲盯着陈茶思来想去,总也想不通谭冠误为何要来找他,他今日的职务是护送公主出嫁的仪仗队,谭冠误今日是天子近卫,他们除了必要交接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聊天? 谭冠误刚刚穿好甲胄,夫人柳寒溪派小厮来报,她进宫了。他毫不在意道:“这等小事那里需要跟我说,她素来喜欢去凑热闹,去便去,再说她跟皇后交好,皇后不可能押着她……” 正阳宫。 “琴羽姑姑,谭左卫夫人求见皇后,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琴羽听完忙让人把她请进来,自己入内殿请示皇后。 “谭夫人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琴羽话还没说完,柳寒溪就在外间急切的喊起来。 “娘娘!”柳寒溪实在急得不得了,直接冲进来,跪在皇后跟前道:“娘娘,妾……” 扶风殿。 承德帝坐在主位满面红光,谭冠误带刀侍立在侧,打心眼里看不起承德帝喜怒形于色的浅薄。他看着殿内的御林军心烦,禁军都守在殿外,这他妈都谁定的规矩!等他一步登天了,他定要改了这破规矩! 谢松照带着顾明朝姗姗来迟,与殿内众人换了个眼色便坐太子下首。 窦思源抿着酒平复内心,成败在此一举。 江宁突然转身跟陆若荠道:“阿若,这跟簪子是我亲手打磨的,虽然素了些,但胜在防身好用。”说着就给她别在发髻上。 皇后和红着眼睛的柳寒溪也到了,太子将云访带到林浥尘身边。而变故就发生在这瞬间,承德帝站起来尖着嗓子大喊——杀! 谭冠误心里直骂蠢货,只能仓促抽刀护在承德帝身旁,眼睛火速寻找柳寒溪所在,见她在皇后身后顿时就放心了。 谢松照一把抽出腰间软剑,翻身上丹墀,胳膊上挨了谭冠误一刀,才把皇后拉到太子身边。 臣子各自退开到龙柱旁,端看胜负定时——墙倒众人推。 窦思源站在案几上大喊:“承德帝无德,吾等共诛之!其罪有一,一国之主却算计边关将士,送霉粮,失君圣德。” 承德帝站起来指着窦思源道:“杀了他!谭冠误朕让你杀了他!” 谭冠误站在他身边不动如山,横刀再侧无人靠近,心道,我只要保证你不死就行了,谁要跟江宁干架,他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悍将,我是燕都里训练出来的,反应什么的都比不过。 温南栖死死攥着君平的手,把她拉到盘龙柱后,低声吼道:“我不管你现在要去做什么,你都必须呆在我身边!这时候就是成王败寇生死一线,出去就是一顶帽子从天而降!等他们胜负已定你再去不迟!”江宁横刀隔开两个冲进来的禁军的喉咙,甩了甩血珠道:“窦苍月!继续说!我江齐夜在谁能伤你?!” 窦思源甩开身上的案几,爬起来站到江宁身边道:“承德帝其罪之二,败我大周国威,令万乘之国向小儿屈膝!是可忍孰不可忍!” 承德帝像疯了一样抓着谭冠误,吼道:“谭冠误!朕……” 谭冠误把他甩回主座,不耐烦道:“你就呆在这里,这殿内都是御林军,谁让先帝把御林军交给了皇后!我的禁军根本进不来!”说完又指着江宁道,“你告诉我,谁能把他杀了?我去杀他,谢松照就会来杀你!”承德帝听完看着谢松照不再说话。 林浥尘边护着云访边拦着冲进来的禁军,新郎衣裳繁复让他施展不太开,轰退一轮攻击后,他三两下把衣裳割开,只留了件中衣在身,把云访往后推。 陆若荠慌慌张张挣开她娘,扑过来拉云访,一手拔下江宁给她的簪子胡乱在空中挥舞。沉月被她爹娘死死拉住。 窦思源跟着江宁换位置,到了正中央,他厉声厉色道:“承德帝其罪之三,为父不慈,先于宫里戕害长乐公主,后于云访公主出阁之日诛杀儿女臣下!失德寡恩,此君还有何令我等追随之处?!” 云访借着陆若荠的力站起来,闺阁贵女那里见过血,此时都已腿软,云访声音打颤,她指着承德帝控诉:“你托名帝王,实为周贼!用帝王之便,行不轨之事!于妻儿无慈爱,于臣下多猜忌!” 杜鹤径突然站出来道:“我杜鹤径历两朝君王,常有人诟病我独断专行,将刑部变作一家之言,放屁!若非主君无能,何须臣子铁血手腕?先帝在时常有宵小假借名义妄图躲过刑罚,若非我屡屡忤逆先帝,而今大周又该有多少人抱冤衔屈?” 一时之间众人呆住,谁都不知他站出来是何用意。承德帝哑然道:“朕…从未……” 杜鹤径道:“从未?陛下扪心自问,今日当真不是为了除掉所有眼中钉吗?” 谢松照道:“自古将门多遭猜忌,但陛下也不该断了边关将士的粮草,打了胜仗还有割地赔款送王女!臣下为大周颜面不肯向龟兹小儿屈膝时,陛下是如何做的?是封锁东宫,不行恩赏于有功之臣。” 承德帝最听不得谢松照开口说话,如果说他最讨厌什么,那一定就是谢松照。他出生低贱却被谢衡当亲儿子养,文韬武略皆是世家楷模,一身朗月清风,总能让人觉得自己粗鄙不堪。 承德帝当即吼道:“朕是天子!雷霆雨露,对你皆是君恩!你岂敢不受?!” 谢松照一撩下摆,跪下道:“陛下所赐臣皆受之,臣甘之如饴。但是陛下,边关将士何辜?办实事的直臣何辜?您的子女何辜?您行如此之事,致百姓何地?致学子何地?致朝臣何地?” 梅时晏站起来正衣冠,理袍袖,跪在丹墀前道:“陛下还记得赵怀瑾赵阁老吗?” 承德帝嘴唇翕动,不敢答话。 梅时晏冷笑:“陛下渴望曲意奉承,所以直臣有罪。十多年前陛下金口玉言说殷阁老结党营私,从此殷家府门长闭,再不会客。不久前,陛下又责怪赵阁老结党营私,赵阁老举家归乡,结果路遇匪徒!一门上下连仆从在内,六十七人无一生还!” 承德帝站起来嘶吼:“你怀疑是朕?!不是朕做的!朕……”他看着下面的朝臣对他露出鄙夷的目光,他再也说不下去,跌坐在主位前。 谭冠误看着下面,心道不妙,林浥尘一人就守住了扶风殿门,殿内御林军不多,都听候皇后指令守着宗亲朝臣,朝臣已经出现明显偏向。 在外人眼里就是温南栖握着君平的手,小心的护着她,只有君平知道,温南栖快要把她的手握断了,还挣脱不开。 温南栖跟她咬耳朵道:“你觉得谁赢了?” 君平道:“自然是谢松照他们。” 温南栖嗤笑:“大家都漏算了一个人,禁军不止有左卫。” 正在话语间,楼子洲带着禁军右卫出现在扶风殿门口,到了送仪仗队出宫的时辰。承德帝像是看到救星,连连道:“楼子洲!救……” 谭冠误一把把他拽回来,冲着楼子洲喊道:“包围扶风殿!” 楼子洲看着满殿狼藉,道:“陛下安好?” 谢松照道:“陛下自然安好,陈留和滏阳大军已经包围了燕都,若是吾等辰时不出,燕都必被踏平!” 谭冠误道:“想必谢世子也不是要那犯上作乱,只是想让陛下听听谏言。再者,陛下近来精神不济,难免兴奋之时口误。” 徐雁征终于放开摁着孟寄词的手,道:“大局已定,分庭抗礼。” 第二十五章 看客欢喜 “不过一出闹剧罢了,陛下想必是舍不得公主出嫁,大家都太紧张了。”林猛站出来淡淡道,“谭左卫,你看呢?” 谭冠误皮笑肉不笑的答:“林侯爷说得极是,一出父慈子孝罢了,倒是咱们这些臣子太闲了。”说着就把手放在承德帝肩上,发狠的摁着,“陛下,既然您这么舍不得公主殿下,不如就常令殿下回宫尽孝罢。” 太子沉默许久这时方才站出来,道:“请陛下回宫修养,儿臣会代为处理政务。” 若是谢松照等人没有那么多的挂碍,不考虑布局中众人是否周全,不想着要正名,在最开始就杀了承德帝,后面那里会有这些事。 百姓翘首以盼的出阁礼隆重而仓促,新郎脸上的肃杀之气还未褪尽,新娘眼里的悲伤还在生长,欢天喜地的只有不明所以的看客。 温南栖带着君平去花厅落座,君平突然凑近问:“你们这里都是晨迎昏行?” 温南栖愣了一下,随即温和的笑道:“夫人莫非以为我亏待了你?” 君平轻轻推了下他,红着脸道:“白长了张斯文君子的脸,成日里打趣人!” 温南栖握着她的手道:“我们不比南朝是正午,大周讲究晨迎昏行,意做婚。” 君平道:“原是如此,倒叫我忐忑。南栖,你如何知道禁军右卫是变数?” 温南栖敛了些笑意,道:“楼子洲素来愚忠,只认皇位上坐着的人,概不论对错。” 君平若有所思的颔首。 林府新房。 林浥尘沉默地坐了半晌,云访道:“今我嫁为林家妇,自……” “你既嫁给了我,便是娇纵些也是无妨的,我府里没有宫里那些规矩。”林浥尘沙着嗓子打断她,“我母亲早逝,府里只有父亲,父亲随性,不用晨昏定省,那些姨娘也不会出来碍你眼。” 云访静静的看着他,抿着嘴不做应答。 林浥尘把合卺酒递过来,道:“百年好合。” 刚刚进来的嬷嬷笑道:“哎呦喂,我的爷啊,怎的这样猴急,这话该婢子们来说!”一众婢子捂着嘴笑得欢,云访被带得也噗嗤就笑了,笑着又觉得悲凉,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林浥尘把婢子挥退,亲自拿起剪子剪下自己的一缕发,嘴里念念有词:“结发为夫妻,恩爱……” “恩爱两不疑。”云访拿着结好的发,声音轻轻颤着,在深宫里见惯了阴谋,谁不渴望爱?谁又敢信爱真的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林浥尘道:“还有什么吗?” “啊?什么?”云访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呆的望着他。 林浥尘又重复道:“可还有什么事是要在新婚夜做的?” 云访红着脸,声若蚊蝇:“没有了……” 林浥尘道:“哦,好,那我出去一趟,我今晚如果回来迟了,我就睡塌下。” 望江南。 谢松照坐在湘妃竹下,望着墙头,江宁翻进来就看到双“飘浮”的眼睛,把他给吓得差点给谢松照一掌。 谢松照指着桌上的茶,有气无力的道:“先喝着,等人齐了再说吧。” 江宁道:“我想不通,这么好的布局,我们怎么就……就跟承德帝平分秋色了?” 谭府。 柳寒溪剪着烛花等谭冠误回房,想着今日的局势手又抖起来了。 “溪溪,今天吓着了吧?我刚刚忙完就赶回来了,别怕啊,我在呢。”谭冠误搂着她肩膀连声安慰。 柳寒溪带着哭腔道:“为什么啊?今天是为什么?” 谭冠误连忙绕过去给她擦眼泪,叠声道:“我给你解释!溪溪,今日就是好风凭力借,送我上青云。太子是正统,承德帝莫非就不是正统?两方角逐,你说谁是乱臣贼子?” 柳寒溪看着他,眼眶通红。 谭冠误继续道:“承德帝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哪怕他是疯子!但他不是!他是先帝亲定的下一任皇帝,他若不是正统,那太子算什么?” 柳寒溪道:“可是窦右卿列举了他好多罪……” 谭冠误想笑,但是他怕柳寒溪哭,生生憋着道:“承德帝还没有走到尽头,你看今天,杜鹤径倒倒向太子了吗?没有,他只想要明君。只要承德帝在位,我不让他说话,我替他做决定,绝不让将士冻着饿着,太子一党就不能苦苦相逼。” 柳寒溪紧紧抓着他的手抽噎道:“那不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谭冠误噎了下道:“溪溪喜欢皇后吗?”看着柳寒溪点头如捣蒜,他轻轻笑道,“如果今日事成,太子登基称帝,那么…太子就不是正统,后世史书也要给皇后评一笔后宫乱政。溪溪现在觉得我做得对吗?” 看着她不说话,谭冠误再下一剂猛药:“今日皇后将你护在身后,我对她感激不尽,她明知我视你如命却没有拿你来要挟我,因为她知道,这一场不能赢!只有让承德帝一直在位,他错处越多,太子继位才更能名正言顺!我们是在帮皇后娘娘和太子!” “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和皇后来往过密?以防有人知道,然后对你们群起而攻之……”柳寒溪有些落寞的道。 谭冠误没想到她思路转换这么快,愣了一瞬连忙道:“夫人真是……思虑周全!夫人以后若是想见皇后,大可以递帖子去,只要夫人越趾高气扬,别人就会以为……” “不要。”柳寒溪气嘟嘟的道,“皇后娘娘她们处境本就艰难了,我再这么装样子,难免会有人真的去给她们使绊子……” 谭冠误抱着她喟叹:“夫人,你真好啊……” 望江南。 顾明朝捏着手里的牌子,眉头不展,刚刚踏进望江南的院门,谢松照就道:“齐了,来吧,看看往后如何行事吧。” 顾明朝道:“谭冠误行的就是魏武之道,只是大周尚为日薄西山,还轮不到他一人把持朝政。他知道自己根基不稳,根本就没想过在朝政里大展拳脚。” 谢松照道:“他要拿着承德帝的权利,行恩赏之事。比着苍月今日指出的承德之罪行恩,对将军多宽宏,对百姓多仁慈,于邻国多加威严。这样一定会有人倒向他们,毕竟太子手上只有工部,兵部。” 窦思源蔫哒哒的道:“工部管民生,但没有钱就管不了,工部不就成了墙头草了,兵部嘛,不好说……” 谢松照道:“工部那些老滑头,谁看不懂如今的局势,墙头草当了往后就没有立足之地。” 顾明朝道:“谭冠误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一句为民请命,以后就足以让太子捏着鼻子忍下去。” 江宁支着头道:“朝堂之事,不比行军打仗简单啊……” 顾明朝道:“谭冠误将会封锁宫中,以后我们对宫里就是瞎抓。他让我进了禁军右卫,做了百夫长。想让我替他在右卫里当眼睛,他也不会让我进宫,承德帝只能在他监视之下。” 现在势均力敌之下就是此消彼长,虽然谁都讨不到好,但谁都不敢放松,心神消耗极大。 南郡。 殷湘兰不仅饭食时间调得乱七八糟,还偶尔开一下天窗,连着数十天的昼夜颠倒让他几近崩溃,偶尔控制不住就会抓住铁栅栏低吼,声音闻之毛骨悚然,又令人潸然泪下。 秦综搓着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道:“夫人,这么狠…他,他还能用吗?” 殷湘兰奇怪的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他?” 秦综掰着指头道:“今天是太阳历的四月三十日,那就是二十日前……” 殷湘兰摇头笑道:“我从未曾打算用过他。此人忠心不二,钱帛不能动其心,高官不能买其诚。我只想留一个后招罢了。” 秦综不忍道:“他是个将军,该死在沙场上……” 殷湘兰道:“好,就依将军之言。妾会让他死在疆场之上,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祭旗……” 什么叫最毒莫过妇人心,由此可管中窥豹矣。 燕都。 为了方便承德帝和太子同时在场处理政务,宫人特地开辟出来座宫室,唤作重华宫。 炎夏将至,宫里各处都开始奉冰,这满宫的冰却只叫众人背上起了汗,打湿了官服,好不难受却又动弹不得。 太子捏着折子,只觉得那冷气直冲他天灵盖去,烧得脑瓜子嗡嗡叫。 承德帝靠在主位上道:“林卿怎么看陈国此举?” 林浥尘道:“臣听凭调派。” 承德帝不悦道:“卿何不直言,此事事关朝局是否安稳!” 林浥尘道:“陛下和太子早就下过海捕文书,告知世人,楚王实为祸国乱政的贼子,臣愚昧,不知还要如何行事。” 承德帝突然找到发泄口,指着林浥尘大骂道:“好一个不知!一口一个楚王,他算什么王?!啊?!他是杀父弑君的贼子!他是罪人周桑兮!南郡早就上了折子说他被陈国奸细杀了!杀了!那这个周桑兮是谁?是谁?!” 林浥尘一时竟忘了楚王已经被杀了这事,但回答也算只是有漏洞,倒也不是在颠倒黑白,承德帝近来情绪确实难以稳定,连谭冠误都没能拉住他。 重华宫又是鸦雀无声。 第二十六章 先礼后兵 太子端着茶递给承德帝,道:“陛下忧思过重,不宜处理朝政,为着个子虚乌有的周桑兮,何必如此动怒?倒叫陈国人看咱们笑话。”侧头对谭冠误温和的说,“谭左卫,为着大周的颜面,还是请陛下回宫修养吧。” 谭冠误爽快道:“太子说得是,是臣疏忽了,这就送陛下回宫召集太医。” 谭冠误刚刚走到众人面前,他的情绪,行事作风都叫人摸不透,好似雾里窥花,难辨真伪。 太子道:“陈国此举意在动摇我大周境内不臣之心,罪人周桑兮已伏法,尸首尚存于南郡。本宫认为,将其头颅悬于陈留之前,可叫谣言不攻自破。” 梅时晏道:“殿下,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陈国此举意在混水摸鱼,若是不能一举灭之,则后患无穷,此计唤作,隔靴搔痒。” 季青临道:“殿下,依臣之见不必如此麻烦,只消陈留大军摆开阵势,陈国如何敢再犯?” 孔博衍道:“不妥,先礼后兵,礼不可废。” 季青临半起身道:“此番陈国行事可有先礼后兵?!先礼后兵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真正上了战场,叫阵时互骂一番就是礼!我们跟陈国说得好听点就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说得难听了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要什么礼?!哪来的礼?!此番他们趁人之危,有礼吗?国威都没了还说什么礼,要什么风骨?!先摆出阵势给个巴掌再说!” 梅时晏颔首道:“殿下,臣认为季典丞所言虽有些激进,但却句句在理。臣也认为,此时强硬则后患尽免,打怕了自然就缩回壳里当王八了。” 沈太傅道:“梅即令和二位典丞的话都在理,兹事体大,还请殿下速裁。” 窦思源低声跟谢松照说:“你瞧,这季青临像不像乾迹?如出一辙的少年气。” 谢松照道:“老臣多闭口,少年自向前。但老臣考虑着方方面面,替咱们暗中转寰,少年嘛,都是一腔热血懒停步,横冲直撞不在惜。” 窦思源道:“我刚刚居然觉得他莽撞,觉得孔博衍才是沉稳……都忘了,不止乾迹,咱们当初也是如此啊。” 孔博衍急忙道:“殿下,咱们不宣而战岂不会让其他邻国自危?” 谢松照道:“孔典丞此言差矣!去年十月,龟兹不宣而战,侵我大周边界;几年四月陈国趁人之危兵袭南郡。他们谁先礼后兵了?再看南国,送来和亲公主之意路人皆知!或是非得先礼后兵,则先机尽失!” 孔博衍面红耳赤道:“礼不可废……否则如何对外宣扬,向后世传颂?” 孟寄词讽刺道:“莫非名传天下的孔叔仁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孔博衍拍案而起:“我游历山川之时见许多化外之地不通礼仪,不知王法,若不加以教导,久则成蛮夷之邦!” 窦思源道:“荒唐!大周之中何来他邦?孔博衍,休要口不择言!” 孔博衍自知言错,羞愤不欲开口。 谢松照道:“孔家让你游历,这数十年来你攒了不少清名,便真将自己当成了天上的星星不成?!那个世家子弟有你这般爱惜羽毛。”讽刺的语调把“羽毛”两个字咬的极重,听得孔博衍起身甩袖就要走。 窦思源道:“孔博衍,太子在上,如何敢无父无君,不告而退?!哪个给你惯的臭毛病?若叫孔老爷子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打断那戒尺!” 季青临冷哼:“孔典丞,朝堂之事可不比游山玩水尽兴,讲究侠客义气。若是收不起这山水客的脾气还是早日归家的好,莫要牵连孔家百世清名受累!” 孔博衍脸上青白红黑一顿交错,太子过了半晌道:“孔卿久在山水之间,讲究礼仪无错,众卿讲究实用和根本,二者难免冲突。但都是为国为民各有见解,千万不可为此伤了和气。” 孔博衍心里略微安定,恭声称是。其余诸人也不再辩驳,只商议如何一举绝了后患。 南郡城墙。 殷湘兰抚着墙垛道:“若是陈国派出军队,咱们就放他。” 秦综看着日渐毒辣的日头道:“夫人,这…将他如此挂着,不出三日就一命呜呼了,如何能等来陈国出兵?” 殷湘兰道:“白日里就如此挂着,夜里放下来喂饭灌水吊参汤。”顿了顿又继续说,“若他并非名传千古的将军,你会如此在意他吗?” 秦综摇头道:“夫人,我生无显赫战功,百年后无人记我南郡秦综。他经此一事,陈国不会让他牌入将阁,名载千秋……我知道夫人如此行事是在物尽其用,但只物伤其类尔。” 殷湘兰叹道:“无名小卒,何足道哉。”她看着黄沙随风起的战场,看着天边卷起的旗帜,轻声道:“三日,三日之后陈国还不出兵我就放了他,派兵送他到边界,届时生死皆由陈国来定。” 这厢筹谋算计,那厢临淄已经吵翻了天。他们的大将军李无蝉被南郡挂在了城墙上,要活生生风化其身。 陈国临淄。 “本王曾经沙场数十年,见惯了生死,却没想到这秦综使出了风化一招,这招,本王只在史书上看过!”顾长堪抵着额角,说的咬牙切齿。 温孤绛都冷笑道:“灭族之事我也只在书中看到过,哪成想还能亲眼目睹。” 顾长堪双手交握,换了几个姿势才开口:“我去前面处理,不烦你。” 新来的婢女道:“王妃,您又何必跟王爷置气呢?” 温孤绛都把手里的东西一摔,道:“哪来的奴婢?还不与我打出去!” 惊鹊忙上来拉着她道:“公主,别气别气。他如今是摄政王,咱们如何能直接反抗?” 温孤绛都掩面而泣:“我忍不了了!我心好痛啊惊鹊!每每午夜梦回,父兄的惨状就徘徊在心头,你叫我如何与他相敬如宾?李无蝉无辜,那我父兄呢?我姐妹呢?你还记得广成吗?你还记得他们吗?七年了,还有谁记得他们?” 惊鹊鼻头酸得刺心,她紧紧抓着温孤绛都道:“公主!广成郡主说过,要你忘了,要你活着。她不会怪你的!王上他们……” 温孤绛都捂着喉咙道:“惊鹊,我总觉得他割开的不是广成的喉咙,是我的……我总觉得它在流血……” “公主!公主!”惊鹊每逢此时总劝不住她,任谁国破家亡,还被囚禁数年心里都不会好过。 “母妃,今日我得了先生夸奖。”顾雨垣怯生生的站在门槛边上。 温孤绛都抓着茶盅就要砸过去,惊鹊忙拽住她的手,喊道:“世子,今日的课业还没做完罢,快去吧!” 顾雨垣噙着泪转身被门槛绊倒,又不敢哭出声来,只飞快的跑回自己的院子。 顾长堪捏着鼻梁坐在顾雨垣的书案旁,沉声道:“不是与你说过吗,不要在母妃没召见你时去她院里,你去做什么?” 顾雨垣抹着眼泪抽噎道:“旁人的……母亲就是不,不与子女亲近,也绝不是如此……厌恶,的。” 顾长堪不耐烦道:“她把你生下来对你对我就是莫大的恩赐了!你还要什么?还要她和颜悦色喊你乖儿子?!” 顾雨垣被吓得不敢说话了,往常父王要么和颜悦色地说,要么跟他难兄难弟地叹气,今日却疾风骤雨地骂,吓得他一抽一抽的。 顾长堪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她不把你当心肝没事,你要是敢忤逆她……我回来你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敢跟那些狼心狗肺的合谋算计她…呵,我回来就把你吊在门前!” “哦……呜呜……呜,不,不会……的。” 顾长堪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有问题,非常满意的点头就走了。 望江南。 孟寄词干了一杯又一杯的阳羡茶,谢松照已经来不及心疼了,一堆人聚在他望江南里把茶当酒灌,整得像是酒鬼约架。 孟寄词粗鲁的抹了抹嘴道:“这个孔博衍,迂腐!死板!不通变达!穷守规矩!我之前还想着他游历四方见识广,必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结果,结果……唉!结果是个老顽固!” 窦思源道:“谁说不是呢,孔叔仁之名可谓是天下扬名,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唉……” 谢松照道:“季青临就很不错啊,这个梅时晏是个……嗯…颇有阁老遗风。” 林浥尘转着手腕道:“我准备回陈留了,不管太子是否下旨,我最迟明日巳时动身。战场上瞬息万变,我不回去坐镇,难免会有人想去争权夺利。” 江宁道:“你倒是有个极好的机会回去,我还困在这里发霉。荆襄九郡里又能有几个太守不心怀鬼胎。” 谢松照道:“太子正在起步,现在最忌讳我们去帮他做决定,这样对他来说是极大挫败。咱们再稍微等一等。太子受教于沈老太傅和陆白彦,当不会让我们失望。” 孟寄词道:“如何处理孔博衍也是极为考验太子的一道题。这个孔博衍身来就是天之骄子,四方游学又结交了不少侠义之客,处理起来麻烦啊!” 第二十七章 贤妻良母 月色冷冷清清的铺了一地,宋故衣拎着酒找到孔博衍,用手指点着他头道:“怎么又犯轴了呢?” 孔博衍板着脸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宋故衣把酒壶重重的搁在石桌上,冷眼看着他道:“犟,有本事你就犟!再犟!今晚就给我在这里喝风饮露!” 孔博衍低着头不说话,宋故衣道:“什么脾气啊,知道自己错了就是不改。你是要把所有铆钉都掰弯,然后告诉世人,铆钉生来就是弯的?” “我知道错了……” 宋故衣道:“放屁!我跟你做了十多年夫妻,我还不知道你?最是听不得别人批评自己,听夸奖听惯了!”半晌软了语气道,“叔仁,你如今是在朝为官,今日你就敢为了自己的面子坏国家大计,来日呢?即便太子为着孔家的声望…不把你逐出朝堂,那你入仕又是为了什么?” 孔博衍张了张嘴,没说话。 宋故衣道:“以前行走江湖,大家讲义气、两肋插刀就行了;但如今你在朝中,太讲义气就是架在颈侧的刀!叔仁,你要是真知道错了,明日就当堂去给太子请罪,记住,是当堂。” 孔博衍咻的站起来道:“私下不行吗?这当堂,这……” 宋故衣道:“私下?孔博衍,合着你学富五车都是纸上谈兵?!不当堂请罪如何给太子台阶?不当堂请罪如何让旁人放下对你的成见?”抿了口酒继续骂,“孔博衍,真正的傲气是谦逊有礼的。你看谢松照,他就是典型的例子,他身份比你还高,但他却从不恃才傲物,旁人却对他尊敬有加!” 孔博衍嘟囔道:“那些人私下里不还是说他出生低贱嘛……” 宋故衣一拍石桌道:“谁说的?!孔博衍,他出生如何还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低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算他不是征西侯世子,他也还是鸿胪寺左卿!你见到他还是得毕恭毕敬!” 孔博衍道:“那又如何?他年至弱冠还未娶妻生子,难道不失败吗?” 宋故衣恼怒的站起来道:“放屁!谁他娘说的娶妻生子就是成功?他不娶妻究竟是他看上的都心有所属,还是门第之高,人之贤能叫人高攀不起?” 孔博衍也有些发火了,转过身去不做理会。 宋故衣道:“你既然饱读诗书,那我问你,圣太祖麾下平都王可有妻妾?孔氏先祖文渊君可有婚配?” 孔博衍梗着脖子道:“所以他们都没有后代!” 宋故衣恨不得掐死他,道:“人又不是无知无觉的畜牲,只知道繁衍后代!你还有何话要犟?一并说来!” 孔博衍缩着脖子,气势落下去轻声道:“没了,我明天就去重华宫给太子请罪。” 宋故衣冷笑道:“哼,孔博衍,你真是看似洒脱,实则是礼教最忠诚的信徒!白去游历了这些年,还不如我看得透。” 孔博衍拉着她袖子道:“所以夫人是贤妻良母……” 宣平伯府。 君平看着长霜抱剑站在廊下,便道:“长霜,随我去趟惜玉街。” 明镜端着茶过来道:“夫人,您不是说今日要去青衫寺,为长公主殿下和伯爷祈福吗?婢子已经着人将衣裳熨好了。” 君平一愣,随即展颜道:“啊,伯爷可在府里?打发人去知会一声,莫叫伯爷担心。” 明镜道:“伯爷午时便出门去了,门房回话说是去给长公主殿下请安,夫人要出门,可着小厮去长公主府门口候着。” 君平起身道:“好,那咱们便动身,去祈福可不能怠慢。” 回廊边的长公主看着君平带着婢子出了院门,侧头看着温南栖道:“依你之见,她方才的话,有几分真?” 温南栖道:“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母亲若觉着她假仁假义,那她便是剖出心肝您也是不会信的。” 长公主轻轻哼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她真能安于宅院,我又怎会不喜她?我就担心着你一往情深,她无知无觉反手还给你一刀……” 温南栖道:“儿便是对她爱入骨髓,也断不会失了心智。倘若来日她做出不利于我大周之事…儿一定,大义灭亲。” 长公主道:“大周?南栖,不是母亲要凉你热血,实在是自身尚不能全,何以达济天下?” 温南栖道:“儿明白了。” 马车上。 君平转着茶盏道:“长霜,你可知道长公主来了?” 长霜道:“知道。但婢子的任务是保护夫人你不受伤,这种情况不在我的可控范围内。” 明镜道:“夫人何必置气,世子与婢子说过,长霜不通人情世故,因而武学造诣极高。人有所得,必有所失。”顿了顿又道,“夫人,方才若是婢子未曾及时赶到,长霜也会禀告夫人来寻婢子,断不会让长公主指摘于您。” 君平冷笑:“莫非你还能算无遗策?” 明镜不卑不亢地道:“便是诸葛孔明也不能算无遗策,婢子如何敢忝居。但若是将自身性命系于旁人身上,那便是自取灭亡。” 君平道:“你们世子将你调教得极好啊,真是…不卑不亢的,还有骨气~” 明镜叩首道:“谢夫人夸奖,婢子一定将夫人所说铭记在心,时时刻刻都不敢忘。” 君平撩起帘子道:“这戏自然要做全套,那我要去惜玉街又怎么办呢?不还得你替我筹谋一番?” 明镜道:“待回府便推说出行时热着中暍了,在外拿过药了,届时婢子便在院里煎药,长霜带您出来。” 君平道:“若是他执意要进来,叫个大夫过府看呢?” 明镜道:“夫人,推说中暍就要刚回府便和伯爷说,跟他说,说是不放心,便叫人过府来看看。男人这时候绝不会直视自己的怀疑,但是时间长一点他想到名目了,便会不顾这点面子了,所以要快。” 君平道:“不放心?是否太直接了些?” 明镜道:“夫人,委婉是在被动的时候,现在直接可以显得你病中娇弱,口不择言。” 君平道:“还是你懂这些,本宫觉得自己前面十多年白学了。” 明镜道:“夫人慎言。” 望江南。 初熏带着向玉进来,隔着半个院子就看见谢松照在教顾明朝写字。 “锋芒毕露些好看,你试试。” 顾明朝道:“我这楷书写得不好吗?为何非得锋芒毕露?” 谢松照道:“嗯……嗯…你这是要做个雅正端方的君子?” 顾明朝道:“我就不能做我自己吗?非得是君子或者小人?” 谢松照道:“嗯……啊,你说得极是,是我狭隘了,你练吧。”转头看到向玉,便把人招呼过来。 向玉道:“给世子请安。” 谢松照道:“今日刮了什么风,能把你刮出门?” 向玉道:“是妾想起来许久未给世子请安了,便自作主张过来了,请世子勿怪。” 谢松照道:“无妨,正好有件事我也要与你说,钟晚失踪了。” “你别急,初熏,快扶着向玉姑娘。”倒了盅茶给她,继续说,“我已经着人在找了,想问问你,你们平日里可有什么约定过的,或是说过的想去的地方?” 向玉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声音打着颤儿道:“只说…在燕都的繁华里寻一处,一处安身地,他一定会,会回来找我的!” 谢松照道:“你且先安心,你人在燕都,钟晚素来敬你,定会回来。初熏,扶姑娘回房休息。” 顾明朝把宣纸举在他眼前,道:“为什么要跟她说?万一她跑去找钟晚了呢?” 谢松照嗤笑:“钟晚待她是一心一意,她不过是菟丝草依附而已。钟晚现在对她最大的作用就是活着,能让我找到蛛丝马迹,但又抓不到他。这样,她才能继续在侯府里享乐。” 顾明朝道:“你……她不是一直都很在意这个钟晚吗?而且她不是一问三不知吗?” 谢松照叹气:“她可是出身风尘,最能揣摩人心,最初那副淑女模样,现在还能找到几分?她没见过我几次,却知道什么模样最得我心,冲这点,我也断不能掉以轻心。”续了盅茶继续说,“她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明朝咋舌道:“好生厉害,她里里外外就表达了一个意思,要找到钟晚,就不能没有她。” 谢松照道:“若是把你放她院里,怕是没两日,魂都被勾走了。” 顾明朝摇头道:“我不喜欢她这款。” 谢松照有心调戏他,道:“喜欢那款?” 顾明朝道:“端庄大方的,拿的出手的。” 谢松照脸色微变,斥道:“前半句尚能入耳,这后半句像什么样?咱们这样的,拿到边关去,哪里的女子还看不上呢,跟棵白菜似的,中看不中用。”看顾明朝愣住了,想着他早年长于深宫,后来又远赴他乡,也没人教过他,叹了口气道,“是我之过,没有教你这些。” “什么?”他呐呐的道。 谢松照道:“我爹教过我,女子可以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也可以策马沙场扬名立万,但前提是她愿意。你说拿得出手这话,着实……不好。倘若你所爱之人就爱市井之气,你莫不成就不要了?” 第二十八章 黔驴技穷 “这事还得看谭冠误,他夫人最爱的就是去凑热闹,和人唠嗑,还很小孩子气。但谭冠误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他们这情啊,足以传千年。” 顾明朝灌了盅茶,沉默不语。 谢松照道:“顾明朝,我给你提个醒,不懂情,就千万别碰情,否则伤人伤己。” 顾明朝轻轻点头,半晌道:“你是因为不懂才不娶妻妾的吗?” 谢松照道:“非也。是我不相信爱情能长久存在于爱人之间。我母亲走时正是我父亲最爱她的时候,所以年年岁岁不能忘,后来者皆是尘埃,无人越过她去。可你看当今与我姑母,当年也算是举案齐眉,可如今不也琴瑟失调吗?” 顾明朝笑道:“所以你只学会了尊重,没有学会如何爱人,所以你也教不了我。” 谢松照颔首道:“正是,但在这世间,尊重已是难能可贵。” 顾明朝道:“谭冠误是怎么认识他夫人的……” “世子,出事了。”远岫满脸焦灼,大步进来,“陛下下旨封谭冠误为荆国公,并把巡防营归入禁军。还有圣旨在往咱们府上来。” 谢松照道:“蠢货,寸功未建却封公,把大周那些劳苦功高的老将军们至于何地?马上西北交战地的将士也回燕都了,到时候又怎么封?” 话语间已经有人来催去接旨了。正堂里众人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拔刀砍了宣旨太监。听完圣旨后松了口气,脸色又扭曲变化起来。 一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听得扎人耳朵。顾明朝捧着封他为安乐侯的圣旨,深深感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回了院子顾明朝立马把圣旨丢在石桌上,叹气道:“好生烫手。” 谢松照捏着圣旨细看,半晌道:“安乐?这倒真是个明晃晃的讽刺啊。” 顾明朝望天,指着皇宫方向道:“那位受了气,找不回场子,只能那我这个无权无势的质子撒气,这阴差阳错的也叫他荆国公的分量轻了。只是后面如何封西北将士都是折辱了。” 谢松照道:“承德帝已经是黔驴技穷了,他分不清敌我,只要能让他感受到权力,他就敢做任何事。” 顾明朝叹道:“疯子……” 谢松照道:“你还得收拾一下,进宫谢恩。我也顺便去趟东宫。” 两人刚到府门口,林浥尘策马而来,道:“太子刚刚传出教谕,让我回陈留待命。我来跟你说一声。” 谢松照呛了两口尘,缓过来道:“云访随你一道去?” “自然。” 谢松照拍了拍朔风的头道:“拨一部分侍卫跟着她就行,你先回去。她是闺阁女子,没赶过路……” 林浥尘打断他的话道:“我早考虑到了,她不肯,她要与我一道。” 谢松照叹了口气颔首道:“行了,那你快去赶路吧,一路顺风。” 马蹄又扬起尘灰呛得谢松照直咳嗽,风里送来一句好。 承德帝再次回到他的甘泉宫起居,却再也感受不到奴仆环绕的感觉。承德帝每日与铜壶滴漏做伴,偶尔来只鸟都觉着热闹。 顾明朝没见到承德帝,倒见到了谭冠误,谭冠误擦着佩剑道:“安乐侯,风光否?” 顾明朝把手上百夫长的牌子抛了下,道:“如何不风光?跟着荆国公就是有肉吃。那谢松照可是吝啬得很,不过就是拨了个院子给我住,就想让我给他卖命,嗤…那比得上跟着您有滋有味儿,风生水起啊。” 谭冠误短促的笑了一声,道:“如今他见到你不得问声好?” 顾明朝把牌子转出了花,道:“哪能啊,谢松照素来金贵的很,那里肯……对我这卑贱质子行礼问安。” 谭冠误把擦的寒光逼人的剑收入鞘中,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你的府邸还没修好,你还得继续住在谢松照府上。你之前那个质子府已经不符合你的身份了,我让人拆了。” “全凭您安排。” 谭冠误瞧了眼滴漏,道:“走吧,该见见陛下了。” 顾明朝看到瘦骨嶙峋的承德帝不由咂舌,这谭冠误是把承德帝当手下训了吧。 承德帝有气无力道:“谭冠误,你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威福莫比。咳咳……你,你……” 谭冠误笑道:“陛下无非就是乱臣贼子四个字罢了,臣常侍君侧,都听腻了。”说着还从内侍手里接过来茶,亲自喂给承德帝,谁看了不说一句臣贤? 承德帝又指着顾明朝道:“朕,朕待你不薄,你居然跟他狼狈为奸!咳咳!咳……谋求朕,朕的江山!” 谭冠误道:“陛下慎言,此话诛心啊。臣等殚精竭虑为的不就是陛下的江山吗?陛下,没有臣,你现在已经是太上皇了……”轻轻松松的话落进承德帝的耳中就是天雷炸开,他又看了眼滴漏,对顾明朝道,“陛下已经疲倦,你且退下吧。” 顾明朝在殿门口与捧着药碗的内侍遇上,那浓重的药味熏得人头晕。 东宫书房。 谢松照看到太子皱眉批着折子,便立在门槛外,穷极无聊地盯着池子里含苞的荷花,一阵风过,荷花便顺势藏起来,像是叫他盯得害羞了。 “谢左卿。” 谢松照回神见礼,见是孔博衍,又看着一群人乌泱泱的涌进东宫来,许是走得急,额上汗打湿了鬓角。 太子道:“正要召诸君来商议,万慎,把冰拿上来给众卿解暑。” 孔博衍心一横,跪下磕头请罪。言辞情真意切,语调颤颤巍巍。 太子道:“不过是众卿各抒己见,何至于此?叔仁请起。” 待茶润了喉咙,众人开始说起正事。 孟寄词道:“殿下,微臣以为谭冠误封公一事对殿下而言是个机会。” 季青临道:“正是,拉拢老牌将军的机会就在眼前!” 梅时晏摇头道:“殿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朝廷近年来多了许多新鲜血液,他们流淌在大周各个角落处、命脉里。”顿了顿继续道,“老牌大臣胜在话语权重,但他们若是真心拥戴殿下,名利当如浮云。再者,征西侯马上就要班师回朝,军功累累却也只是封侯,如此更显谭冠误之无能,承德帝之昏庸。” 谢松照道:“微臣以为梅即令所言甚是,文士重名节,无功无德却受天下供奉历来为人所不齿。” 孔博衍道:“殿下,恕微臣直言,老牌大臣才是最大的阻力。臣游历这些年见到过不少以门第、师承来分辨派系,他们将刚入仕的学子以姻亲方式,师徒名头拉入己方阵营,他们隐退在幕后,从不开口。但是他们才是真正搅/弄风云的人物。” 江宁道:“殿下,荆襄九郡里有些太守该换了,臣以往在滏阳时就常闻他们尸位素餐,不能任由一郡一城脱离大周。” 孔博衍道:“将军常在滏阳所以不清楚,京官到了九郡根本立不住脚。我游历时曾去九郡考察过风土人情,多是一言堂。有民怨载道的,也有歌功颂德的。” 太子道:“地方之上本宫早就拟了条陈要整治,奈何一直都无法付诸于实践。” 孔博衍道:“臣于承德四年在西川十四州游历,知道那里面的肥差若非有孝敬,或是背后有家世、妻族、师承的都轮不上。大多京官外调都讨不了好,更遑论其他新科举子,那都只能熬资历,再差一点就是闲差,也没有几个俸禄,最后就只能耕地自给。” 窦思源咂舌道:“我们常年呆在燕都,外面的事都不如叔仁了解的通透。” 季青临道:“如此说来,微臣倒是想到了,这些大臣确实不能操之过急,他们奸滑老练,墙头草两边倒。到最后殿下大势所趋,他们自会俯首称臣。但也不能放任他们,若不敲打敲打,则难以立威。” 谢松照道:“殿下,这事微臣有个极好的人选。” 窦思源道:“如此得罪人的事,而且吃力不讨好。这话一个没说好就是损了殿下威严;说得过头了,就容易让人觉得自己被猜忌。啧,难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头做罢,孟寄词道:“松照,到底是何人有这神通?别卖关子了!快说!” 太子道:“太子少傅陆白彦。” 谢松照颔首道:“正是他。” 窦思源道:“景平侯!好主意!早年宗亲削俸就是他办的。又正好他还是太子少傅,这事他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江宁道:“他老人家前日里才被承德帝给折腾了一番,这回承德帝下旨封谭冠误为荆国公,打的脸里面也有他一份。果然是极好。” 南郡。 李无蝉眯着眼俯视黄沙翻滚的寂静战场,喉结上下滑动,却没有半滴唾沫,嘴唇龟裂轻轻抿一下就是铁锈味,熏的喉头发紧。 他被吊在这座城的最高处,他于众生而言就是遥远的蝼蚁;他于周国而言是随风飘扬的旗;于陈国而言就是奇耻大辱。 他眯着眼看向南郡,那里繁华如初,他知道陈国伪造了一个周国的楚王,这为的了什么啊…… 第二十九章 拼死一搏 李无蝉轻轻的笑,为的不就是逼得周国人愤怒,然后杀了他吗?可惜他卖了一辈子的命,也不知道顾长堪会不会善待他的家眷。 他飘在高处,眼睛看不清底下的东西,思绪却越来越清晰,比如晚间关他的屋子外总有一双眼睛在偷窥。 戌时李无蝉被放下来,身上的灰尘呛得小兵打了两喷嚏,嘟噜这麻烦。 李无蝉听着门开的声音,看着眼前冷硬的饭菜,面前的男子突然出声:“今晚人定时,便是自由日。”声音粗糙刮耳。 “谁派你来的?” “摄政王。” 李无蝉手腕无力去掰过他脸来看看,只能低低的咳了声,道:“杀我还是救我?” “自然是救你出生天。” 李无蝉把喉咙里的痰咽下去,仓促开口,声音粘稠又恶臭:“你不像个拿刀的人,怎么救?” 那人把清水放下就走了,李无蝉用手指捏着碗沿把它拉到旁边,待会儿吞饭噎着了还能有口水喝,每每吞下去一口都要把眼泪呕出来。但李无蝉想活下去,至少他想死得其所,将士就该马革裹尸还。这囚笼不该是他李无蝉的归宿,哪怕陈国抛弃他,他也不能背叛陈国,不止为了家眷,还有自己的一世清名,他要牌入将阁,名传千古! 他盘算着这人会是哪一方的,步履虚浮绝不是个习武之人,陈国怎么会派这个人来救他?当是要趁他不备一刀了结了他。被困了太久,这具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半步难行。 望江南。 顾明朝吃不透一处,拿着哗啦啦的镇纸去找谢松照,不出意外,又是在湘妃竹下参禅。 “谢大师,别睡了,快起来与我讲讲这个顾长堪,他是脑子/有病吗?”顾明朝推搡着他的肩膀。 谢松照揉着眼睛,声音忽高忽低:“顾长堪?那不就是个疯子吗?” 顾明朝惊道:“那他怎么成了摄政王?” 谢松照指着镇纸上的灭代北一事道:“就拿这件事来说。承德元年,他领兵北上直抵代北王帐,不过两年时间,他杀完了代北的将族陶氏,其中名扬天下的第一女将广成郡主也死于他刀下。”他拽着顾明朝的手站起来,拿着笔开始画图。 顾明朝道:“那广成确实是个奇女子,年方十八就带兵上阵,只是落得个紫玉成烟。” 谢松照摇头道:“她可不止是个奇女子,若是她还在,这天下还要乱得多。别乱同情人。她不知用什么方法保下来千金公主,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妃,温孤绛都。” “与她何干?” 谢松照捻着镇纸上的墨点子道:“探子回报的,详情不知。顾长堪是踏着广成的尸体进的代北国境,而广成最后说的一句话就是,千金是代北的魂,让他有本事就让千金甘心俯首称臣。之后他就把温孤绛都带回临淄囚禁,纵容妾室羞辱,自己也是百般……唉,这就不说了。” 顾明朝道:“他为了什么要留下一个亡国公主啊?” 谢松照道:“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权倾朝野却留个祸根在身边,若是说爱到不能自已,那他之前折磨人家又是为了什么?后来生了孩子又遣散姬妾,装出一副收心的模样,又是演给谁看?这些年探子回报都对这事语焉不详,有的气急败坏了就写,疯子,行事作风全无章法。” 顾明朝喃喃自语道:“还真是难以捉摸。” 谢松照道:“可别,我跟着人打过交道,的的确确就是个疯子。我跟你说一下承德八年时我在陈国见到的。” 承德八年春,陈国临淄,摄政王府。 这年的青阳格外冷,王府里的清供都是松枝,瞧着更添几分冷意。 谢松照喝着仙崖石花觉得牙齿都给冻住了,没有半分茶的暖意,还不如去街边喝两个铜板一碗的粗茶。 顾长堪坐在主座道:“质子回不回来无所谓,本王就想问问周国要我陈国每年奉送白银是为那样?” 谢松照找到机会立马放下白玉茶盏,拱手道:“王爷神威,想必会对手下败将宽容。” 顾长堪眼神阴鸷的盯着谢松照笑道:“谢左卿,本王当然大度,代北的王女还是本王的王妃呢,若是你们周国嫁来公主……” “王爷可别青天白日说胡话,我大周百年来从无王女和亲,王爷巧取豪夺却非说自己大度,这要是搁在下…呵,这得脸面无光呐。” 顾长堪冷笑:“既无王女,不如……” “顾长堪!你要做什么?!”穿着紫棠色花笼裙的女子疾言厉色的进来,指着顾长堪骂,“你又想做什么?顾长堪!” 谢松照暗自打量她,这一身深深的紫让他想起说书人的话,这颜色里最悲的就是那紫,彼时嗤之以鼻,如今看着这个女子倒有几分明了,这个人哪怕是听话语生机勃勃,可瞧着她总有股散不开的悲哀环绕。 顾长堪眼里阴霾更甚,气势汹汹的起身,想起来谢松照还在生生忍下,走到温孤绛都面前,沉声道:“高峙,你不要命了吗?还不把王妃请回院里!” 侍卫应声进来,温孤绛都道:“顾长堪,你敢带人进来,你试试!” 谢松照揣摩着话,不像夫妻打情骂俏喝醋,倒像是要拼命…… 顾长堪回身道:“内子不懂事,谢左卿勿怪,此事改日再议。” 谢松照自然无妨,没有阻止那陈国送银子这事就定下来了。 他刚到院中,一声惨叫直直的扎进耳中,伴随着不同的骂声,谢松照听出来温孤绛都的声音,旁边的侍从连忙催促道:“谢左卿,这边请。” 谢松照边应好边从兜里掏出钱袋子,一把塞进侍从袖子里,低声问道:“经常这样吗?” 侍从在袖子里颠了颠钱袋子,想着也不是什么要害问题,便靠近些道:“这两年好多了,要是刚来那两年才惨,狗都敢在王妃脸上撒尿。这两年只要王妃不在外人面前招惹王爷都不会被打的,私底下王爷倒是……挺宠,挺,唉,反正都挺顺着她的。” 谢松照点点头道:“王妃不是生了世子吗?世子也被打吗?” 侍从连连摇头道:“那不,王爷最疼世子了,从前那些小主子,唉,想必您也知道,都……”说着比了个吐舌头的样子,谢松照了然。 侍从把他送到门口,最后道:“王妃不跟世子亲近,所以王爷很喜欢世子。” 谢松照回头看着这座阴森冷然的王府,心里恶寒,这个顾长堪在他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松照指着镇纸道:“我也是要走的时候才知道,温孤绛都救了我。” 顾明朝惊道:“她那几句语没头没尾的话救了你?” 谢松照拧着眉头道:“对,她救了我。”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顾长堪当时是要说,‘既无王女,那便嫁男子。’既受天下白眼又满足他……疯子般的癖好。” 顾明朝眼睛瞪得像铜铃,谢松照指着镇纸上的代北道:“谁能想到他最初攻打代北,根本不是因为代北逐渐强大威胁到了陈国,而是他提出要代北交出广成。” 顾明朝快被绕晕了:“那他杀了广成?” 谢松照点头道:“对啊,他杀了广成,带回了和广成一起长大的温孤绛都。我多方打听,探子都折了两个进去,才知道,这顾长堪不过就是喜欢在床上虐打……” 顾明朝指尖发抖,道:“他,难怪他主政这些年,政绩上基本没有建树……” 谢松照摇头道:“不,远不止如此,他对朝政没什么建树,可是陈国近年来的军事实力远胜承德二年。他这个人啊,不能单独拿为人是否君子来评价。” 顾明朝道:“人好复杂啊……” 谢松照嗤笑:“有欲望就有目的,有目的就有谋划,这人自然就复杂了。” 南郡,人定。 往日里吱吱呀呀的门无声无息的开了,满地月光好似那小轩窗旁的铜镜。李无蝉抬眼看着额发遮面,夜行衣裹住身体的人,没有出声,伸手借着力道站起来,接过匕首在手里掂量。 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小巷子,李无蝉盘算着何时给他一刀,那人却好像无知无觉的,带着他到了一处破败院子,指着院中的枯井,用他撕裂的喉咙吐出句话来:“进去出城。” 李无蝉道:“你呢?” 那人依旧不答话,转身就走。 李无蝉摸到脚边的石子扔进去,没听到水声,只有轻微沉闷的回声,咬咬牙准备进去。 杂乱的脚步却突然惊得他心悸,他连滚带爬躲进房子里,蛛网蒙了一脸,却再不敢动。 “大人,就是这里!他的手下挟持了我,要我帮他们救那个吊在高处的罪犯,我只能被迫失踪,借着送饭摸清楚路。大人他们要我今晚亥时把人送到这里,我不愿意叛国,所以趁他们不备逃了出来。” 是哪个刮耳的声音,李无蝉暗暗骂娘,只想着逃出生天,没想到死的方式不只有杀人,还有“名正言顺”的借刀杀人啊! 轻轻摸到腰间的匕首,准备出鞘拼死一搏。 第三十章 血染佛门 李无蝉轻轻拔了两下,不可思议的瞥着手里的匕首,他妈的,假的,根本打不开!他张大嘴轻轻呼吸,小兵的搜索离他不到一丈,他抓着粗铁打造的匕首,死死盯着前方,突然掀开枯黄割人的稻草,匕首直直定在小兵的脖颈中。 “在哪儿!上——” “他的匕首是假的!”粗哑的嗓音好似阎罗催命。 李无蝉吐了口痰,带血的手指拨开眼前脏乱的头发,骂道:“杂种。” 男子佝偻着身子跟在秦综身边,闻言也不做声。秦综笑道:“李将军,是秦某小看你了,李将军你还真是有飞天遁地之能。” 李无蝉抗住正面的长刀,没能拦住斜劈来的剑,肩膀上吃了一下,李无蝉身体早就不复从前,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两边的刀架在脖子上,划拉出细细碎碎的伤口。 秦综道:“押回去,上刑具,务必给我问出来同伙!” 一夜无眠,灯火通明,膝骨尽碎。殷湘兰端着茶盅听审,轻声道:“对败将的惺惺相惜止步于听话,弱者不配说话。” 望江南。 半夜被迫点起灯,远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谢松照没睡醒扶着桌角直打哈欠。燕都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狗吠得人心慌,孩子的哭闹,女人的打骂,男人的叫骂把这座不知愁的古城变得惊慌失措。 “青衫寺?”顾明朝再三确认道。 远岫点头道:“就是青衫寺,一个小沙弥三更半夜到京兆府报官,其中死伤太过惨重,京兆府尹马上就找到大理寺协助。属下已经去看过了,这…确实,难以描述。” 谢松照叹气道:“血染佛门,这要是普通寺庙照常审也就罢了,可这青衫寺是皇家寺院,上到皇室宗亲,下到平民百姓,这……这难办啊,人心惶惶的。” 远岫道:“凡事昨日,前日到过青山寺的人都被缉拿,江愁眠和游观台大半夜升堂,如今已拿住了不少人,就是宗亲官员家眷难拿。” 谢松照道:“这些官员的家眷该有名单吧?” 远岫摇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江大人说这是挑衅皇权,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顾明朝道:“目前拿住的有谁?” 远岫继续摇头道:“一个都没拿住,这几日天气逐渐高了,有的老太君就在佛寺里住下了,这…也没了。燕都都乱成一锅粥了。” 谢松照快速写出目前已知的人,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只能搁笔问:“京兆府尹和大理寺卿都是三品官,他俩凑一起…谁在主事?” 远岫道:“自然是江大人,他老人家的资历摆在那里,说是协助,其实大多都是他在拿主意。” 京兆府。 游观台灌了两盅子银针,胡乱擦了嘴,喊过来衙役道:“你去给我把这银针换了,换成酽茶,越浓越好。” 江愁眠把证词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叹气,仵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上百具尸体,唉,这得验到什么时候啊。 游观台给堂上众人都分了盅茶,道:“都打起精神来,这事大意不得,老爷我都灌了两壶这苦东西了!” 众人稀稀落落的笑了两声,又是不停的审讯,一个一个都是一问三不知,整得人焦灼。 “我一介妇人,不过是为我女儿求一个多子多福,哪里知道什么啊?” “青山寺每天人都多,咱们这些平头百姓那里都认得全,记得住?” “后面?什么后面?大人啊,我知道尊卑有别,我从来没有去过后面。” “我见过哪些夫人?我一个市井妇人那里认识诰命夫人啊!” “我?我不知道啊!那么多马车,我不认识,都是贵人谁敢拿眼睛乱看?我是午时去的…有啊,我出来的时候是有个夫人进去了,马车挂的灯笼?” “我知道!我看到了!上面写的是宣平!是宣平伯府!是那个南蛮来的贱人!” 一声惊堂木收住口不择言的话,江愁眠斥道:“好好交代!不许攀咬他人!什么南蛮,那是宣平伯夫人!” 游观台凑近低语:“这南国来的公主无依无靠,正好安在她头上,这案……错了错了……”在江愁眠如利剑般的目光下收声坐回去。 游观台暗暗捶腿,心道,就不该被吓到了就去找他来,这下好了,一个大好机会就没了! 江愁眠暗暗叹气,这游观台真是的,这君平公主是能随便给个罪名就杀的吗? 宣平伯府。 莲蕊衣香透,锦被翻红浪。鸳鸯交颈卧,燕钗斜落枕。 罗奈在廊下转来转去,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拽着明镜,指着屋里道:“这可如何是好?!外面是大理寺的,这如何能不应?” 明镜被他烦的,把袖子扯回来道:“我与你同去。” 罗奈道:“你?你能当何用?我只随主子看山见水,那曾见过这般事啊?” 明镜懒得理他,喊来长霜道:“拿上剑,走。罗奈守在这里。” 罗奈直跺脚,道:“你去做甚?砍人吗?那是朝廷命官啊!” 等在外头的衙役看到侧门开了,忙涌过去,为首的道:“姑娘,我等不是故意半夜来给贵府添堵,实在是大人下了令,要我等来请宣平伯夫人上堂。” 明镜矮身福礼道:“诸位大人久等了,不是伯爷不开府门,而是这花好月圆的,实在无暇抽身。” 为首的尴尬得进也不是退又不行,明镜又塞了个扎扎实实的荷包给他,道:“大人,你想啊,谁家女眷半夜出门?这于规矩也不合。再说了,我们宣平伯府的主子都是好相与的,这样,明日一早,我就禀告伯爷听,伯爷一定带着夫人来大理寺。” 那人接过荷包掂量,想着这些达官贵人也惹不起,还不如见好就收,回去一说,江大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便道:“那姑娘明日一定要提醒伯爷和夫人,是到京兆府,不是大理寺,咱们江大人是协助办案。” 明镜回来还看到罗奈在转圈,不禁叹气道:“去睡吧,人都走了,有事明早说给伯爷听。算了,明天我来说。” 罗奈两眼放光道:“真的?” 明镜道:“真的。你跟在伯爷身边这么多年,你究竟会什么?” 罗奈自豪道:“寻方辨路,铺纸研磨,读诗诵经,无所不通。” 明镜:…… 长霜默了半晌,嗤笑道:“还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征西侯府,西江月。 向玉端详着这将圆不圆的月叹气,现在一局棋毁了,她还能再下一盘,可是人有几个七年?七年,够把白眼狼喂成忠心耿耿的狗,够磨平人心里的恨,也能让她厌弃当初的自己。 “可是这灯火吵了姑娘好眠?”初熏提着灯笼进来。 向玉放下手里的书卷,轻声道:“无妨,我本就浅眠,只是这灯火通明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初熏道:“姑娘只管放心,有侯爷和世子在,就是天塌了也赖不到咱们身上来。只管放宽了这心。” 向玉乖巧的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就是担心世子,往日夜里也不曾见过这般灯火。” 初熏给她披上衣裳道:“外头是有些事,只是这跟咱们侯府没干系。虽说这天气是热起来了,但这夜里却要当心,可不要感染了风寒。” 向玉拢着衣裳道:“我久居侯府,也没有什么能做的,还要你来照顾我,时常刚到惭愧。” 初熏笑道:“姑娘是贵客,何必妄自菲薄。若是真有心要做点什么,不如就帮世子照看下竹子,世子可是最宝贝它们了。” 向玉也笑道:“这宝贝东西我可不敢动。初熏,我以前听说青山寺求的签又准又好,赶明儿……” 初熏赶忙打断她,低声道:“可别,就是这青山寺沾了事,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如何再能去求神拜佛!姑娘说话可得仔细,这几日还是呆在府里安生。” 向玉颔首低眉道:“如此说确实,那咱们便去照看世子的宝贝竹子,略尽些心意罢。” 望江南。 谢松照摸着青竹扇子不语,顾明朝道:“她再没其它话了?” 初熏摇头道:“没了,我故意绕着圈子,她忍不住就直接点了青山寺。” 顾明朝捏着手指道:“你们昨日去了惜玉街?” 初熏道:“是,因为向玉说想念姐妹,便去坐了坐,哪成想却坐到了日入之时。因为是姐妹私话,我也不便靠近听,所以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顾明朝道:“她一个人策划不了这么大的事,而且她做这事的目的是什么?” 谢松照开扇又合上,道:“幸好把她放在身边了,好歹知道了这件事和她脱不开关系。” 初熏道:“世子,要不调个武功高的婢子过来,就说是保护她,她寄人篱下,想来不会拒绝。” 谢松照道:“好,你自去找个搭档吧。” 顾明朝指着镇纸上新加的向玉道:“她原是风尘女子,能和这佛寺扯上什么关系?” 谢松照摇头道:“这是在用佛子做局,以香客为线,拉朝臣入局。” 第三十一章 临时起意 顾明朝听得头皮发麻,胡乱揉着脸,抿了口冷掉的茶汤,道:“这布局如此粗糙,连我亦能看出两分,更遑论那些宦海沉浮数年的老狐狸?” 谢松照叹气道:“每逢临时起意我都倍感无力,这局才刚刚开始,会有更多人卷进来,难辨敌我。但若是蓄谋已久那就不一样了,就是破开局面找条生路也就罢了。这,我甚至看不到起点在何处。” 顾明朝指着镇纸上向玉的名字道:“这或许只是第一重障眼法。后头把蛛网都打下来,那里还理得清……谭冠误呢,我想此局因与他脱不开关系。” 谢松照道:“这局难就难在无辜被困的人为了破局会扰乱视线,只怕这局是直指太子。届时东宫僚属怕是要脱冠卸服,跣足披发,向世人请罪。” 顾明朝看着镇纸上断的不成样的线,根本连不起来的局,心里一阵凉飕飕的。谢松照乜了他一眼,笑道:“你怕什么,世子爷都替你铺了条锦绣大道了,若是我东宫僚属尽皆覆灭在这一夜,来日还要你替我们平冤昭雪。” 皇宫。 承德帝身边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往日宫门紧闭,半分消息也传不进来,今夜禁军整装提枪,将宫城围成了铁桶,皇后将消息卷成条,明火一烧,了了个干净。 琴羽躬身奉茶道:“娘娘可是担忧…这天有变?” 皇后捏着小木梳栉节道:“本宫不担心,琴羽,本宫自来最爱狂风暴雨,那些打不到身上的雨点子最惹人烦。” 琴羽把白玉茶盏搁在一旁,轻声道:“娘娘,樊笼已成,只待利刃出鞘。” 皇后把木梳用娟子包起来,放到铜镜下的暗格里,低声道:“这天啊,早变了,若非太子和朝臣刚直,大周早就重蹈董贼魏武的覆辙了。” 灯烛噼啪叫嚣,不过是膏火自煎罢了。 衙门里众人宵衣旰食直至平旦时分,无不揩着酸涩眼角的泪花,哈欠打得鼻头泛酸。 游观台审了半夜,脑子却越发清明,这南国来的公主还真碰不得。这无论怎么判,都要牵连到宣平伯府,这宣平伯府又和长公主府息息相关,这宣平伯府又跟征西侯府脱不开关系,宣平伯是征西侯世子的姑姻表弟,这……这是要他头上乌纱帽啊!忙拉着江愁眠叹气。 江愁眠听他说的更愁了,压低声音道:“我看你是熬糊涂了!征西侯府跟长公主府素无往来,宣平伯和谢左卿相识于草野。这点,你给我记清楚!万不能说错了!” 游观台是有名的糊涂官司,他这一听急了,道:“了不得了,这回不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吗?!”说着又把大腿一拍。 江愁眠嚼着茶叶道:“你也别太着急了,这回啊……神仙打完架总是会有人出来顶罪的。” 游观台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这种情况下历来都是要找个靠山的,但是现在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到,靠山?现在最大的、最安全的靠山就是江愁眠了。 江愁眠看到镇纸上罗列的夫人们,愁得他觉得嘴里的茶叶都没味了。 宣平伯夫人,沉玉郡主,御史大夫徐雁征妻女,定东侯贵妾邹氏。隔了半页纸,下面的人名把他惊得一连呸呸呸吐了嘴里茶叶,游观台凑过来一看,到抽一口冷气,连连喊道:“这是哪个说的?给本官把人提过来!” “这是惜玉街碧阑干的画折枝上报的,如今正在堂下听令。”衙役忙上来禀报,步子有些磕跘。 游观台又灌了盅子酽茶,忙道:“速去提来!” 与堂上这些衣裳皱巴巴,眼下黑青,胡子拉碴的老爷们不同,这位画折枝姑娘可谓是素衫淡眉冷画屏,恍若广寒仙子落凡尘,只是众人眼皮子都用来打架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心思细看,只当是那盘丝洞的妖精。 画折枝盈盈下拜,柔声道:“妾画折枝拜见两位大人。” 游观台不爱美色,一拍惊堂木道:“你乃风尘之人,如何认识今科状元郎?” 画折枝道:“妾曾见梅大人打马御街,风采动人,令人见之难忘。” 游观台道:“本官且问你,你到青衫寺是为何?” 画折枝咬着唇似是有难言之隐,游观台又是惊堂木一拍,斥道:“少拿你那一套青楼的路子来蒙骗本官!这里是公堂!本官问,你如实交代便是!” 画折枝眼眶里滚着泪花,带着哭腔道:“妾已经有了良人,这回去青衫寺是为求个姻缘好签。妾虽在风尘,但却是清白的!” 江愁眠把茶叶吐到盂里,道:“你是否清白不由本官做主,本官且问你,何时去的青衫寺?” 画折枝牵起袖子拭去泪珠子,道:“妾是未时二刻出的碧阑干,到青衫寺…当是申时出头了。” 江愁眠紧紧盯着她半低的脸,道:“那你又是何时何地见到的梅时晏?” 画折枝毫不犹豫的道:“姻缘殿,妾到时梅大人刚好拿着签出来,还在院中姻缘树下挂了红绸子。” 游观台发难道:“你与他擦肩而过,你怎么知道他在院里挂了红绸?” 画折枝迟疑片刻道:“妾好奇梅大人……” 游观台又是把惊堂木一拍,骂道:“荒谬!你既然着急分辨自身清白,那现在为何又说好奇梅时晏?!青楼女子的话,果然不能轻信!你要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官对你用刑!” 画折枝惊得忘了低头,抬头诧异的看着游观台,喃喃道:“大人……” 江愁眠把手里茶盅搁下,道:“你是申时一刻出的碧阑干。” 画折枝迟疑不定的点头道:“是……” 江愁眠又道:“你是申时出头到的青衫寺姻缘殿。” “是……” 游观台把惊堂木拍的震天响,唾沫星子横飞,直骂道:“毒妇!左右与我拉下去!” 画折枝惊得慌张喊道:“大人!大人!妾说错了什么?” 江愁眠吹着茶沫子道:“没说错什么,你要是如实说,没有对错。” 游观台抓着脸道:“这可怎么办啊!愁死了!” 江愁眠道:“现在还别急着愁,等那些会打擂台的来了,有你愁的。” 游观台脸都僵了,真想说,江大人,你真的没有安慰到我。 宣平伯府。 温南栖净了手拿着帕子擦着,听明镜禀告昨晚的事心里有些计较,道:“待用了早饭我陪夫人一道去。” 转进内室君平刚刚披衣起身,温南栖看她懒懒的拿着螺子黛,便矮身蹲下接过来,道:“淡扫蛾眉懒梳妆。” 君平瞧了瞧铜镜里的淡妆女子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温南栖道:“入我心。待用了早饭,我与你一道去京兆府看看,明镜打听了,是青衫寺的事,应是问个话。” 罗奈在门外道:“伯爷,长公主殿下驾临!” 温南栖疑道:“母亲?你速速换身衣裳,与我一道请安。” 长公主在堂屋坐着喝完了一盏茶,才看到温南栖携君平来见,见过礼两人便坐在下首等她开口,她搁下茶盏对君平道:“你说,你是南朝的公主还是我温家儿媳?” 君平心下疑惑,也只得起来福身行礼道:“梁迢自然是温家儿媳。” 长公主道:“好,那我且问你,你可知青衫寺昨日夜里发生了何事?” 君平低头回话道:“儿媳不知,还请母亲明示。” 长公主道:“寒时,你说与夫人听。” 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给主子都福了一礼,道:“昨日夜里亥时末,青衫寺小沙弥到京兆府报官称,青衫寺遭贼人毒手,死伤惨重,凡前日昨日到过青衫寺的人都被羁押。” 直至此刻温南栖才知道这事远不止问话这么简单,他道:“这是要浑水摸鱼。” 长公主道:“还可能是围魏救赵。” 君平扑通跪下,言辞恳切道:“母亲,这事儿媳确不知情啊,儿媳日跌时到的青衫寺,在正殿与主持谈论了佛法,后跪了半个时辰经,儿媳想着时辰不早了,伯爷也回府了,便带着婢子跟主持告辞回来。儿媳做的所有事都有青衫寺主持为证,绝无半句虚言!请母亲相信!” 长公主并不理会她,由着她跪,慢悠悠喝了盏茶,问温南栖道:“我儿如何看待此事?” 温南栖沉吟未决,半晌道:“儿子愚钝,这局棋实在看不出来关键所在。” 长公主笑道:“这局棋不过才落了一子,便是执棋之人也要受困这棋子的走向,你我身在局中,一时自然窥不破。” 君平膝下发软,又不敢出声,只能揪着腿上肉,靠疼提神。 长公主道:“她是你宣平伯府的人,也是我长公主府的人,待会儿本宫与你们同去,免得有心人拿她顶罪,这牵连到的可不只是南国。” 君平道:“谢母亲为儿媳打算。” 长公主轻轻哼了声,道:“起来罢,去用饭罢。” 寒时给她又奉了盏茶,道:“殿下可要用些点心?” 长公主道:“不必了。寒时啊,我当时说给她个嬷嬷,南栖拒了,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第三十二章 抽丝剥茧 京兆府。 游观台一听长公主也来了,顿时给他急得冒汗,江愁眠道:“其他人传来了吗?” 衙役道:“回大人,只有宣平伯府和静宁侯府来了人。” 正说话,又有衙役来报,“大人,定东侯贵妾邹氏到了。” 游观台放弃挣扎,有气无力的道:“请请请,都给我请进来!” 长公主差点被这堂上的茶味给熏得背过气去,邹氏熏得直咳嗽,其他人都是以袖掩鼻,多待会儿就好多了。 游观台看他们不自在,他就好受了,清了清酽茶浇灌的喉咙道:“诸位想必已经清楚本官传诸位来此,是何意思。本官也就不多赘述,现在开始交代清楚何时到的青衫寺,见到了谁,在何处求神拜佛。” 衙役捧着镇纸和笔来,游观台又嘬了口酽茶道:“人太多了,诸位就写下来吧。” 江愁眠看突然他办事行云流水的,不愁也不怕事了,还有点不习惯。他在旁把成摞的镇纸一个一个的细看分析,还要拿着笔批注,绯红袖子都成黑的了。 京兆府旁的二楼茶阁开了个窗,顾明朝看着叹气道:“沉玉郡主牵扯的不止是静宁侯府,还有江左谢氏,但是江左太远,便会跟你扯上关系。这种临时布局恐怕下棋者都不知道究竟会牵连到谁。” 谢松照端着茶不出声,好似这茶是个什么绝世珍宝。顾明朝道:“这事后续压不住的,这些高门贵人定会安然无虞的走出京兆府,然后事态就在这里会开始崩坏。” 谢松照低低的应了声,搁下茶盅起身,看着京兆府外各色各样的马车,这事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如此棘手,他道:“必须在父亲还朝前把这事了了,不然这矛头就会直指父亲。” 顾明朝道:“这局毒得很,我如今瞧着,用的不过就是‘关心则乱’四个字。” 正阳宫。 皇后抚着困了她二十多年的凤座道:“本宫眼睛还是够用的,她还是愿意赴汤蹈火的。” 琴羽在下首躬身侍立,皇后饮了半盏茶,又道:“去甘泉宫把皇上的美人都请过来,本宫不动手,他们都当本宫柔弱可欺。” 琴羽微微抬头道:“娘娘,恐这水太浑了些。” 皇后道:“这青衫寺的案子是查不出来凶手的,不过就是让天下泄愤的替罪羊,本宫要一个自己喜欢的替罪羊不是更好。” 琴羽去甘泉宫请人,毫不意外的,承德帝又发怒了,但他现在披头散发的,真不像个帝王。 皇宫里早就礼崩乐坏了,御林军跟在琴羽身后亮出刀来,禁军得的命令是保护承德帝,谁会去跟皇后对上,美人也就由着她们带走了。 荆国公府。 这府邸没有重建,但谭冠误赶忙却把匾额换了,看着总有些滑稽。 柳寒溪在门口截住谭冠误,谭冠误看着外头等着的属下吴重,叹了口气道:“你们再等会儿,孤去办点事。” 他拉着柳寒溪回到正堂,道:“夫人,这是为何?” 柳寒溪低声含泪道:“我前日里去了青衫寺。” 谭冠误脑门一阵疼,咬咬牙道:“夫人不用管,京兆府没有来传人,旁人就不知道。你只管呆在府里就好。” 柳寒溪用他的衣襟擦着眼泪,道:“我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书。” 谭冠误耐心的问:“那本书?讲的什么呀?你莫哭,我回来给你买糖墩儿,好不?” 柳寒溪点头道:“好。我想起的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在萧墙之内也。’我联想到青衫寺这事,我觉得这事之祸不只在萧墙,更在颛臾。” 谭冠误轻轻抚着她头上金钗道:“夫人之意我明了了。我一定多注意周边虎狼的动向。” 出了府门谭冠误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黑得像锅底,喊来吴重道:“去给我翻个底朝天!谁敢动我夫人,教她说这番话。” 打马将到宫门口,突然心神一震,喃喃自语着:“不只在萧墙,更在颛臾……” 京兆府。 邹氏将镇纸交递了,便道:“请大人过目,妾可以回府了不成?” 游观台吹着茶沫子道:“急什么,待本官过目了,在给她和她的婢子纸,再写一遍。” 邹氏出门时被叮嘱了要谨言慎行,也不敢有异意,只撇了撇嘴,又提笔写。 游观台微微靠近江愁眠道:“我看这邹氏还成,只待这回上报无异便可放回去了。” 江愁眠颔首道:“这邹氏说得简单点就是林侯爷的妾,可她说不定能把燕都将门都给牵连进来。我就担心着这一圈都盘问不出什么来,民怨鼎沸之下谁都能来接受这案子。” 游观台又是一叹气,道:“到那时,我这顶乌纱帽就算戴到头了。唉,江大人,我总觉得这像一场病,看似来势汹汹的,实则就像是沉疴已久,咱们刚刚看到这一角,却没有办法一窥全貌……这父母官当得失责啊。” 江愁眠仔细观察者下首的人,长公主在偏厅坐着,这君平就是半分也动不得了。 东宫书房。 太子道:“表兄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好有事要同你商量。” 谢松照净了净手,胡乱擦了擦就跪坐下首道:“是臣来迟了,臣方才到京兆府外看了看,这事已有三分明了。” 太子从书页里取出张窄窄的纸条来,道:“母后给本宫的,你且看看。” 谢松照道:“娘娘果然聪慧过人,臣也是这般想的。” 太子道:“只是这事若就在颛臾,那么还好办了,更怕在萧墙,怕天下民声所指。” 谢松照道:“梅大人和君平都是临时起意去的青衫寺,梅大人不必说,这君平臣可以担保,她没有掺和这事。” 太子沉吟道:“借此除去这个细作,有何不可?南国那边可以先发制人,对外宣称他们居心叵测。” 谢松照道:“殿下,不可。南国和亲是为了两国交好,我们没有能堵住天下人嘴的证据,那么两国就有可能开战,而江宁如今还在燕都,南郡又已经和陈国对上,燕都还有个谭冠误,我们实在分身乏术。君平,不能动。” 太子捏着额角道:“可叫乾迹起草文书,这青衫寺的罪魁祸首一旦浮出水面…必定要把他钉死在罪人柱上。” 谢松照颔首道:“是,殿下您现在需要下一道教令去京兆府,以示您对此事关心和……” 太子道:“方才本宫已经让万慎去了。” 窦思源带着季青临和孔博衍也赶来了。 孔博衍草草行了个礼道:“殿下,微臣来时青衫寺一案又添变数。” 太子和谢松照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太子道:“莫非是谭冠误之妻柳氏投案。” 孔博衍道:“正是。殿下,微臣想着……”他看了眼谢松照,便不说了。 谢松照接话道:“孔典丞不必顾虑在下,孔典丞想必是想说江宁暂时不能回滏阳。” 孔博衍拱手虚礼,谢松照颔首继续道:“燕都里的老牌将领只有话语权,谁都没有实际的兵权,需要江宁坐镇燕都,和燕都城外的滏阳三千亲兵才能震慑住谭冠误的禁军。” 窦思源道:“正是,燕都里禁军为大,但好在这楼子洲是个愚忠的,只在意当今是否还活着,其余都不管。” 太子道:“这局棋里天下舆论才是重点,我们要时时刻刻把握住舆论的风向,此事还要看众卿本事,本宫在西府难免力不从心。” 季青临道:“我来时也略分析了一番,我倒以为这事可能会和征西侯府挂上最大的关系。” 谢松照颔首道:“愿闻其详。” 季青临手指舆图上的西北,道:“征西侯的归期就在眼前,而这事牵连到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征西侯府密切相关。有心之人稍稍一点,一连,征西侯府就有可能是暗地里的箭靶子。” 谢松照拱手道:“季典丞此言在下亦有所感,已经着人告知父亲稍延归期。”稍做停顿又道,“而谭冠误虽然跟我们在同一战线,但这还未登台的一方,恐怕不在燕都内。” 孔博衍道:“如何能肯定谭冠误和咱们是一条线上的?” 太子嗤笑道:“虽不是真心,但这事却是他极好的立威时刻,只要这事处理得好,以后提起他来就不止是窃国贼了,还得拿去和魏武比。” 谢松照道:“若是如此便是我等臣下无能。” 京兆府。 游观台把茶盅左手换到右手,道:“柳氏,你是可知并无人看到你到过青衫寺?本官这里所有时辰的都有,但没有一个人说,见过你。” 柳寒溪道:“妾素来最爱热闹,这是燕都里人尽皆知的,妾出行也最爱素裳,故而鲜有人知。” 江愁眠心里也是一阵叹气,那些个贵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这个柳氏直接就把谭冠误拉入局里,燕都里谁人不知柳寒溪是谭冠误的眼珠子啊。 衙役又跑上堂来报:“大人,画折枝说她要招了。” 游观台求之不得,忙道:“柳氏,这画折枝是重要人证,本官要先提审她,你且先去偏厅等着。” 第三十三章 面面俱到 京兆府。 画折枝几乎是被拖上来的,苍白的芙蓉面上尽是血色,她缓缓抬起头来,费力的把血沫子咽下去,道:“大人,妾确实见过梅大人。” 游观台冷笑道:“这个本官知道。本官问你,你为何到青衫寺?” 画折枝呸出口血道:“狗官,我看你是是非不分,想要把这罪名安在我头上!” 游观台冷笑道:“这罪名不是你一介楚馆贱妇冷担待的!如实招来,你到青衫寺都做了些什么?!” 江愁眠看着状纸上画折枝招供的时辰,其中缺失的半个时辰不论怎么连都连不上,啜了口茶,将状纸卷起来,扔下堂道:“画折枝,这是照你供述所画图纸,本官想不明白这其中还有半个时辰去了何处?” 画折枝展开状纸,看完如遭雷击,口中含糊道:“完了……” 游观台又是一拍惊堂木,画折枝像是被惊得才回神似的,连滚带爬的往堂上来,嘴里直喊:“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游观台心知有戏,身子微微前倾,道:“那你便招供,你是最接近离案发时间出入青衫寺的一批人。要本官救你,那便如实招来。” 画折枝仰起脖颈,哭道:“是哪个要替我赎身的人!他做的这事!他杀了所有人!” 游观台步步紧追道:“你的情郎是谁?” 她咬字清晰,仿佛恨入骨髓,“拂仙街贺梅园,高歇。” 征西侯府,西江月。 初熏打起帘子道:“这青衫寺的案子还没结呢,姑娘怎生的这时候要去街上逛?” 向玉道:“那里是我要在这不安生的时候去,实在是我那顶珍贵的孤本落在哪里了。我不去拿回来,只恐再寻不见了。” 初熏道:“那咱们还是带着长昼罢,万一路上有个万一,她呀,一个打十个都没问题!” 向玉拿帕子轻轻打她,笑道:“这丫头这张嘴,惯会讨人喜欢!” 长昼拎着剑跟在两人身后,初熏一直拿手扶着她。 待上了马车,向玉道:“咱们赶紧着些,要待晚了,只恐世子见怪。” 初熏道:“瞧姑娘急得,连去哪都没跟长昼说呢。” 向玉扶额道:“啊,瞧我这急得,去拂仙街姜杏园。” 长昼一手拿剑一手抖着缰绳,直奔拂仙街去。 待马车停了向玉似是急得不得了,连忙往里面去,长昼转了一圈在初熏耳边道:“没埋伏。” 初熏挂上笑脸,打起蒙尘的帘子进去道:“姑娘找咳咳……哎呦,姑娘来得急,我也忘了叫人来洒扫一番,叫姑娘受罪了。姑娘找着孤本了吗?” 向玉掸着案几上的尘道:“还在找,你若是不嫌弃,我这还有个好茶,泡来咱们解解渴,如何?” 初熏笑着接过来道:“婢子哪敢嫌弃姑娘所赐,能吃上姑娘这茶,是婢子三生有幸呐。婢子去叫长昼进来跟着姑娘,免得意外。” 初熏将茶泡好了,端进来恰好向玉也找着了她的孤本,便道:“可巧,这茶刚好给姑娘解乏。” 向玉嗔道:“我客居侯府,只得你个这般贴心的,你却一天天的尽叫我姑娘,把我叫的老端庄了,都不敢同你玩笑。” 初熏把茶端给她,笑道:“是,该打我这张嘴。那以后私下里我就管姑娘叫阿玉。” 长昼拿着茶直接灌下去,看得初熏直打趣她道:“可白白浪费了姑…阿玉这好茶,倒叫你牛饮,真拿来解渴了。” 向玉搁下茶盅嗔道:“你还打趣她,你这茶再不喝,就该凉了,也是白白浪费了” 初熏笑着掩面饮了,正要开口说话,却和长昼一道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 向玉拿着娟子擦着嘴角茶渍,起身拎着裙角从后门出去。 京兆府。 “快!快快快!大人说了要直奔拂仙街抓人,记住!是个喉咙哑了的!如若有人大白天罩着黑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了再说!”魏班喝道。 又有衙役从衙门里风风火火的冲出来,道:“大人说了,实在抓不到活的,就地处决。” 魏班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百年也难遇这种大事,我肯定好好办!” 正阳宫。 “这一滴水没什么害怕的,滴在手上,身上,脸上都不要紧。”琴羽顿了顿道:“娘娘为了让你们静静心,服侍君上不能只靠媚,还得有做为皇室人该有的模样。这水滴石穿,便是尔等的第一课。” 美人穿着清凉,伏跪在白玉砌成的地上都觉得瑟瑟发抖,只能安慰自己,因该是冷罢。 皇后搁下茶盏道:“去库房取几件衣裳来,这都穿些什么,伤得本宫眼睛疼。” 一滴水没什么,但是正正滴在天灵盖上,那就是灵魂出窍。头顶一冷,脑子又疯,身上却给热得直冒汗。 “娘娘,妾有事禀告。”一个美人挣开束缚,跪着往前爬,直道:“娘娘,妾有事,有要事禀报!” 皇后轻轻蔑了她一眼,道:“参透了本宫用意?” 美人连连点头,头上金钗摇摇欲坠,急切的道:“妾参透了,参透了!” 皇后由着婢子擦着手指道:“琴羽,带她过来,本宫听听看她都参透了什么。” 美人被扔在皇后脚边,琴羽抬起她的脸,皇后道:“当得起美人二字,叫什么?” “妾,妾叫,妾贱名萧瑟。” 皇后颔首道:“萧瑟…好名字。方才你说有要事禀报,是什么事?” 萧瑟以额触地道:“妾是,是荆,是谭贼送进宫来,来让陛下沉迷美色的。” 皇后嗤笑:“尔等目的,谭冠误之意,本宫什么不清楚?本宫今日叫你们来,是教你们做规矩的,不是看你们狗咬狗的。” 萧瑟把头磕得砰砰响,哭道:“娘娘,妾不敢隐瞒,谭,谭冠误他是想控制陛下,让他废后,然后力阻,卖您一个面子!” 皇后挑起她的下巴道:“好可心的人儿,我见犹怜,琴羽,带她换身衣裳,晋为九嫔之一的…昭容,赐居长秋宫罢。” 萧瑟连连叩头道:“谢娘娘,谢娘娘!” 其他美人都挣扎着要仿效萧瑟,皇后却道:“今日众位美人的规矩都做得很好,琴羽,送回甘泉宫罢。” 琴羽回来时皇后正在窗边观夏,便放轻了脚步,亲自把茶点端过来,轻声细语道:“娘娘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了谭冠误在宫里的布局,还在忧虑什么呢。” 皇后捡着个精致的茶点道:“谭冠误不懂,人一旦入宫,就很难再忠心耿耿,她们想要的,可不是那个废物皇帝的宠爱,是安身立命。” 琴羽道:“婢子猜,他定是说过,生下皇子就高枕无忧了。” 皇后嗤笑道:“这宫里谁会让她们生下皇子?且不说本宫,德妃惠妃和三嫔会容忍吗?当年老皇帝用她们的孩子破局,结果却是血肉淋漓,这宫里,只有本宫的一双儿女保全了。现在这关头,她们知道好日子快来了,这个时候冒出来一个皇子……她们也不会手软。” 青烟袅袅,一室安然。 拂仙街,贺梅园。 “姐姐!” 粗糙刮耳的声音响在身后,向玉一咬舌尖,眼泪飙出,转身拉着钟晚哽咽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你这嗓子啊,姊姊听着心疼啊!” 钟晚一见她就不觉得喉咙撕扯痛苦,笑道:“姊姊,那秦综想把我押入燕都,我在路上趁他手下不备,逃出来了!我这嗓子没事!我以前攒了好些银子,咱们以后就可以浪迹天涯了!” 向玉撇过脸,眼泪珍珠似的挂在眼下,啜泣道:“是姊姊没用,叫你受这般苦楚。你现在赶紧走,别管姊姊。”说着就把腰上玉佩摘下来塞他手里,把他往门外推。 钟晚拉着她不放,疑惑地问道:“为何要走?” 向玉道:“我今日冒险出侯府来见你,就是为了你能活下去!秦综手下丢了你,今早已经赶入城,我听世子他们说,要捉了你顶罪!快走啊!” 钟晚急道:“我没有!” 向玉抹着眼泪道:“姊姊如何不知你?可是你我都是贱命啊,向来由不得自己……” “闪开!闪开!奉命拿人!” 向玉望着院墙惊道:“啊!快走啊!” 钟晚一咬牙,下定决心。迅速把玉佩塞回向玉手里,把她推到隔壁院子后门里,拔腿就跑!白日里的夜行衣最引人注目,魏班喝道:“在前面!追!” 向玉淡定的轻轻揩去眼泪,把玉佩系回腰间,掸了掸广袖上沾到的灰,拎着裙角往回走。 刚刚转角就看到长昼抱剑站在月门处,初熏走过来道:“姑娘,世子在等你。” 谢松照轻轻嗅着茶盅,侧头跟顾明朝道:“这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倚门回首。” 顾明朝看着向玉接话道:“却把青梅嗅。” 谢松照啜了口茶,感叹道:“这茶果然要趁热喝,凉了,就是白白糟蹋了。” 向玉像个没事人一样福身道:“妾给世子请安。莫非是妾的孤本,世子也感兴趣?” 谢松照搁下茶盅,乜着她道:“世子爷对你那孤本不感兴趣。倒是很想为你刚才演的戏抚掌叫好。” 第三十四章 棋逢对手 “好小子!呼……”魏班反扣着钟晚的手,喘着粗气儿,下边的人把钟晚拎起来捆好。魏班抹抹脸,吐了口痰,伸手拍着钟晚的脸道:“叫爷好一顿追。你这张脸挂到青岚语,应该该是个头牌吧。” 钟晚粗鲁地骂道:“滚,把你的猪蹄子给爷拿开!” 魏班讥笑道:“呵,爷爷就看你上了刑,还能这么硬气不。带走,交差了。” 京兆府。 魏班谄笑着道:“大人,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有多能跑,我追了他四条街!腰都差点摔折了!不过好在追到了,我上去就给他一顿揍,这下老实多了!嘿嘿嘿,大人……” 游观台摆手道:“去歇着吧,歇着吧,啊。” 魏班立马躬身告退,钟晚被带进来,细绳子勒进了肉里,被按着跪下,钟晚道:“狗官,你为何抓我?!” 游观台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接连被骂狗官生气,就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嘀咕道:“这嗓子就像是冤魂索命……” 江愁眠叹气,坐直身子道:“高歇,你这嗓子可是吞碳所致?” 钟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头道:“高歇?我?” 游观台拿着惊堂木一拍,呵斥道:“堂下何人?” 钟晚脑子里过了一遍向玉的话,把话吞回去,改道:“草民是高歇。” 游观台冷冷的哼了声道:“刁民!本官方才听得清清楚楚,你不是高歇!” 钟晚争辩道:“草民就是高歇!只是把名字错听成了言旁谢。” 游观台道:“行,那你与画折枝是何关系?” 钟晚大脑一片空白,磨蹭道:“画折枝?关系……没,没关系!” 江愁眠道:“提画折枝。” 钟晚看着人被提上来,麻布囚服上全是洇出来的血,一路上全是血点子,若是这堂上的地白些倒像那怒放的红梅。 衙役拨开沾在画折枝脸上的碎发,让她看着钟晚,她尖着嗓子道:“是他!他要我帮他撒谎,他却不守信用,没有帮我圆!是你!高歇!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钟晚捏着手指咔咔响,他话在嘴里转了百十次,仍不敢说,生怕一个不小心牵连到向玉。 游观台道:“带下去上刑,本官看他的骨头能有多硬。” 惜玉街,姜杏园。 向玉敛衽坐下,端着茶盅道:“世子谬赞了,妾不过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让世子见笑了。”轻轻嗅着茶笑道,“世子的倚门回首果然胜过妾之青梅茶百倍,妾方才竟没有品出来,真是惭愧。” 谢松照笑得和煦,轻声道:“明朝,你看,我这候府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向玉道:“妾当不得世子此言,不过就是略施小计。”眼神飘过初熏和长霜,茶盅在手指间轻轻转着,“再说了,妾之计,连初熏都瞒不过。想来世子也不会为了妾这小小的调皮…发怒吧。” 谢松照道:“向玉不是你真名吧,这般俗不可耐。我瞧着你给钟晚取的名字…‘青山古寺疏钟晚’似乎是道尽了他的一生啊。” 向玉拿娟子擦着指尖,笑道:“世子没有养过孩子吧,养孩子的艰辛……” 谢松照指着顾明朝道:“何止养过,你跟前这个不就是,世子爷正养着呢。所幸啊,没养成钟晚那样……” 向玉淡淡道:“世子的这个孩子听话,我那个可不,当年可是把我当仇人。”说着撩起袖子来,一条一寸长的丑陋伤疤攀附在手腕上。 谢松照道:“那世子爷可太佩服你了,把豺狼驯养成摇头摆尾甘愿赴死的狗……” 向玉笑道:“世子谬赞,妾养这个只能当狗,您这个可大不一样啊。” 谢松照敛了脸上笑,道:“你再敢遛世子爷玩儿,那世子爷就只能送你香消玉殒了。” 向玉看着屋里人都把手放在剑柄上,敛眉低首道:“妾不敢。” 谢松照失了兴致似的道:“那就好好交代一番,这钟晚明明是流放桂阳郡犯人,为何一夜之间出现在燕都,还成了青衫寺一案的凶手。” 向玉毫不在意道:“妾记得钟晚从未到过桂阳郡,一直被南郡太守留在南郡修缮城墙。十日前太守发文至燕都,称钟晚在被押回燕都的路上失踪。” 谢松照盯着她,盘算着那些线上有她的人。 向玉像是背书般行云流水:“妾不知道这青衫寺的凶手系谁,但现在有个极好的替罪羊,世子不喜欢吗?不腾出手来,如何跟幕后之人打擂台?” 谢松照嗤笑道:“你这算盘打得叮当响,只可惜世子爷脑子清楚得很。这事才开始,还没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别想诓世子爷跳坑,世子爷也在等你跳。” 向玉也笑,低声道:“棋逢对手才是最精彩的,世子想看狗咬狗,妾也想。” 谢松照捏着虎口道:“你要钟晚投案,为什么?” 向玉将娟子仔细折起来,放进袖子里,淡淡道:“他早就没有价值了。与虎谋皮也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他却敢背着我跟楚王合作。就算这件事杀不死他,他也不可能再活着了。” 谢松照道:“楚王是个意外,那你进我侯府也是意外?” 向玉道:“我如果不是进了侯府,钟晚就活不了这么久。”顿了顿,又道,“世子,咱们合作吧。我帮你解决青衫寺的案子,你让我在侯府继续住下去。” 谢松照道:“有人盯上你了。” 向玉毫不避讳道:“所以才向世子求救。妾没有别的本事,但是青衫寺这事,妾却能办妥。” 谢松照倏尔笑道:“承蒙姑娘青眼,只是世子爷也怕与虎谋皮最后连渣子都不剩啊。” 向玉指着长昼的剑道:“若是世子稍有差池,这剑便会即刻去我项上人头吧。” 谢松照跟她碰了下茶盅,道:“那就以茶代酒,预祝一切顺利。” 谢松照带着人干净利落的走了,向玉擦着嘴角,耳边环绕着谢松照的话——凡细作者,古今未有功成身退,富贵百年的。我就不祝你登峰造极了,就祝你以后隐姓埋名,百年平安。 甘泉宫。 萧瑟用自己有限的认知盘算着,不紧不慢的走进内殿,承德帝像株枯萎的草,耷拉在床上。 承德帝瞟到她进来,道:“你现在对皇后感恩戴德了,是吧。” 萧瑟跪在他脚边,道:“陛下,何出此言,妾只是陛下的昭容。” 承德帝边咳边笑道:“你如今是九嫔之一,只要,只要再生下一个皇子,咳咳,谭冠误就能杀了朕,然后,然后仿效陈国,将太子逐出燕都,协幼主令天下。哈哈哈哈……朕,朕就是一枚棋子!从始至终!都是!咳咳咳……” 萧瑟被他疯癫的模样吓到了,白着脸道:“陛下,您是天下至尊啊,您……”她吞了吞口水,“您就不想重掌权柄吗?” 承德帝粗鲁的揪着她头发,把她扯到面前,低声道:“这话,早就有人说过了!啊!别再想利用朕了!” 萧瑟心一横,梗着脖子道:“你现在都还能被利用,你应该高兴!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能去死!” 承德帝把她推到塌下,自己也滚下塌,爬起来去踢萧瑟,嘴里念念有词,“别想利用朕!别想!” 萧瑟拼着一口气把他推开,捋了捋头发,靠近他,低声喝道:“你被利用,难道我就没有被利用吗?!因为你,我被当成礼物送给谭冠误,又被他送进宫来。这宫里谁都有立足之地,连我以后都有退路,你呢?你一个九五之尊,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人踩在脚下!你不想杀出一条血路来,成天就知道自怨自艾,跟个深宫怨妇又有何异?!” 承德帝指着她,嘴唇颤抖,轻声道:“疯子!” 萧瑟笑,笑得花钿委地,明珰乱响。她爬到承德帝跟前,压低声音,咬字清晰地骂道:“若是你甘心,那你为什么不退位?你纵容谭冠误乱政,难道不是想有朝一日有人想起你这个皇帝好让你东山再起吗?! “你要是不想被利用,你大可以一把短刀抹了脖子!但你没有!你有淑妃的勇气?你有皇后的实力?还是谭冠误的心眼?你以为我今天能这么跟你说话是为什么? “是皇后看中了我,要我做眼睛,做这甘泉宫的眼睛。我不愿意又能如何?我就是贱命一条,死在宫里没有人会为我讨回公道,我只能靠自己,靠你。我们就是相互利用。 “我没有根基,以后只能靠你,你怕什么?到这地步了,你还不愿意赌?” 京兆府。 游观台和江愁眠整理着有限还乱的线索,眼圈儿全是青黑的,酽茶都要掉不住精神了。 衙役扶着门槛道:“大人,招了。高歇招了。” 游观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叹气道:“招了就把状纸拿来给大人看。别喊了,魂还在。” 两人看着状纸上滴水不漏的招供,陷入沉思。 江愁眠道:“这味道跟画折枝极其相似,都是先前抵死不认,拷打之后供认不讳。” 游观台望着房梁,喃喃骂道:“他娘的,有内鬼。” 第三十五章 速战速决 游观台来回跺脚,焦躁道:“这就是用斧钺加身来让咱们相信招供为真,如果,如果咱们继续抓人,然后一直没有结果,那……” 江愁眠看着无可挑剔的供词道:“用一个假高歇诈出来供词有假,也算没有白费精力。” 游观台抓耳挠腮道:“然后呢?然后呢?咱们查不下去了啊!被人牵着鼻子走,到最后……唉!” 衙役脚步虚浮的飘进来,道:“大人,属下上刑时发现高歇琵琶骨上有流放印记。” “走走走,看看去。”忙拉着江愁眠往牢房去。 钟晚仰着头,吃不住脊杖,被塞住的嘴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向玉,向玉,向玉!他发着狠的把头抵在长凳上,向玉……他忽然就觉着眼前模糊不清,眼睛涨的发痛,向玉啊,我还能见到你吗? “查了吗?” “大人,查了,这个印记还新鲜得很,是最近一批流放桂阳郡的犯人。已经往桂阳去了文书,这就要等了……” “放屁!都知道是那一批流放犯了,还审不出来?!” 钟晚晃了晃头,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 游观台嫌弃道:“给他揩一下脸,满脸马尿!” 江愁眠看着流放名单,目光停留在钟晚二字上,唤来个衙役道:“你带人去青岚语提老鸨来。” 游观台道:“拖下来,围匹麻布,这看着伤眼睛,把他嘴里的物什取下来,我要问话。” 衙役连忙摆手道:“大人,不行啊!他就是要咬舌自尽我们才给他塞的。” 江愁眠道:“无妨,咱们先等一会儿,你们继续给他上刑,要名字好听的,不能叫你这青岚语的清倌落了面子。” 钟晚偏头看他,江愁眠道:“本官是粮草案的主审之一,大理寺卿江愁眠。倒是你,本官连日忙得头昏眼花,没认出是钟清倌。失敬啊。” 江愁眠扯掉他嘴里的汗巾子,冷笑道:“怎么,有话要说?这回改方式了,不主动投案了,改绕圈子了。” 钟晚道:“你,你要做什么?” 江愁眠道:“本官不做什么,只是把你以前的老鸨找来,看看这燕都里是不是有什么你惦念的东西。你说的供词,本官半个字都不信。” 钟晚吼道:“我认罪了!你们为什么……咳咳…呕……为什么?” 江愁眠站在他面前,丝毫不在意袍子上被钟晚呕了血,道:“你现在招,还是等老鸨来了再招?” 钟晚道:“我都招完了……没有了……” 游观台拉着江愁眠到旁边合计,道:“老江,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啊。这案子在咱们手里已经越权了,应该移送刑部了。这烫手山芋咱们就连带着老鸨的证词一起,扔给杜鹤径。” 江愁眠道:“越权?哪里越权?这就是……” 游观台抓着他的手道:“别急,老江,别急!你听我说嘛。你看啊,我这京兆府里漏洞百出,你的大理寺审起来也未必能得好,但是你想想啊,刑部那不一样,那就是燕都里的铁桶。我就不信了,那些人手眼通天能伸到刑部大牢里去!” 江愁眠道:“是这个理,但是刑部如不肯接呢?” 游观台摆手道:“不会,刑部最近清闲,这案子去绝对会马上审理。”他左右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附耳低言,“但是这事咱们必须得留一手,你就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咱们不得不防,我虽然是糊涂官司,但是现在这案子……” 游观台不放心又四下张望,吞了吞口水,道:“我觉得啊,凭我多年在燕都里混的直觉,这案子现在还是小火慢炖的状态。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案子就是在逼我们移送刑部呢?刑部是燕都里最死的铁桶,而你我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届时被逼入绝境,咱们现在留一手,那就是我们能保全家平安的机会!” 江愁眠看着手上的状纸,沉默不语,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又看不出这案子古怪呢。只是他跟游观台不同,他想查明真相,游观台想的是保全自身。他甘愿为了大周,为了案子付出一切,但是正如游观台所言,这案子的重点根本不是案子本身,而是朝堂上已经略有苗头的党争。 半晌,江愁眠叹气道:“终究是我老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甘泉宫。 承德帝撇过脸,低声道:“我已大厦倾颓至此,无兵无将,靠我……如何能东山再起?” 萧瑟眼看有戏,忙道:“陛下岂不闻韬光养晦之言?” 承德帝看着她,喃喃自语着:“韬光养晦……”眼里精光一闪而过,他拉着萧瑟的手承诺,“待朕来日重掌中枢,你就母仪天下!” 望江南。 谢松照捡着消息看,越看越愁,直叹气道:“坊间对青衫寺一案的议论愈演愈烈,各府上也是怨声载道,太子却始终不拿主意。” 顾明朝道:“既然太子妇人之仁,那你为何不快刀斩乱麻?” 谢松照道:“太子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庶政建树颇多,于阴谋诡计一途稍显不足。” 顾明朝撇撇嘴,谢松照把镇纸卷起,往他头上一敲,道:“明朝,来日这妇人之仁就是你活下去的契机。” 顾明朝道:“向玉不是要办成这事吗?且看看她的本事。” 京兆府,牢房。 钟晚趴在潮湿恶臭的枯草上,听着牢房里忽近忽远的脚步声,心里念着向玉的名字。 “阿晚。” 他突然抬头,扯动背上的伤口,他却笑得开怀,是向玉来了。 “不能太久,最多一刻钟。”衙役拿着钱袋子提醒她。她忙福身,嘴里直称:“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吱呀咔啦的铁栅门打开,向玉扑进来,看着浑身浴血的钟晚,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掩面而泣,道:“叫我百年后如何去见你父母?” 钟晚吞了好几口血下去,才含糊着开口:“姊姊,不怪你。我攒的钱都在姜杏园西阁的床下。姊姊,你现在在侯府……过得好吗?” 向玉捧着他脸道:“姊姊去求了世子,他答应要救你。” 钟晚连忙摇头道:“不,不要不要求他,姊姊,你就好好跟着他,侯府,没人作贱你吧?” 向玉哭得几乎要断气了,塌着腰手撑在地上,哽咽道:“没人作践我。” “那,那就好。姊姊,以后清明寒食,莫要,莫要,忘了祭我酒一杯……” 向玉慌张地捂住他的嘴道:“不会,不会的,世子一定会救你的!那个,那个顾明朝他都救了,现在就住在侯府呢!上下都称他公子。” 钟晚突然瞪圆了眼睛,不压着嗓子道:“顾明朝?他?他还活着?!” 向玉不解的望着他,慢慢道:“对啊,他还活着……” 钟晚突然笑起来,气血翻涌,直呛得他口鼻出血,他强忍着脑袋里的酸痛道:“姊姊,理他远点!他,他早就是死棋了!” 向玉看着他瘫倒在地,慢慢站起身来,飞快计算着顾明朝是那一步的死棋…… 初熏进来看了看钟晚,道:“无妨,咱们出去后大夫再进来都来得及。” 向玉不答话,慢慢地往外走,顾明朝…… 西江月。 顾明朝道:“向姑娘有何要事?” 向玉给他斟了盅茶,笑道:“我说以前没注意到过你,后来也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殿下是死棋啊。” 顾明朝蔑笑道:“向姑娘,人都想挣一条活路,哪怕我是死棋。但是我比钟晚幸运,我遇到了谢松照。” 向玉差点接不下去话,她牵起嘴角一笑,道:“他高高在上拨棋派子,我们却是朝不保夕的蜉蝣,殿下……” 顾明朝道:“我当你是要真心合作,没想到却是包藏祸心!谭冠误两道拉我入局,我还能安然无恙,若非他,我岂能这般自在?” 向玉把茶推过去道:“公子何必如此慌张,妾不过是今日去牢里见了钟晚,他说了些事。妾如今与世子是生死与共,知道世子与公子情深义重,但妾是个外人,总要自己求证一番才肯放心。” 顾明朝不欲与她多言,略略拱手便起身出去。向玉暗道,这死棋走活要费的可不只是心血,不然她也不会这般痛快的放弃了钟晚,如此披肝沥胆的狗,谁不想要。 刑部。 杜鹤径拿着卷宗跟侍郎道:“这画折枝和钟晚是弃子。” 庄几安道:“这案子咱们得重查。” 杜鹤径道:“是,但咱们得先平民愤,后续抓到真正的凶手再杀不迟。” 庄几安耸着肩膀道:“我看今日上朝时好些大人都在明里暗里的……” “逼着结案。” 庄几安道:“对,按说这事也没有过多触及利益,他们这么急……” 杜鹤径道:“案子结束,真正的战场才能打开。柳氏无事却要投案,谭冠误窃国,承德帝缩头,这事言官,清流和文臣谁肯轻拿轻放?” 庄几安嘬着茶道:“原来如此,幕后之人可以交给刑部查,但是这事不能再推了,再推,记忆就不深刻了!” 杜鹤径伸了个懒腰道:“开工吧。” 第三十六章 摧枯拉朽 不过两天,刑部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把案子结了。 对外公告称,原粮草案流放犯钟晚逃回燕都,与碧阑干妓子画折枝共谋逃出生天,不慎为青衫寺主持听见,要拿二人报官,两人恶从胆边生遂杀害青衫寺佛子二十余人。今已拿获,由京兆府和大理寺同审,刑部主理,上达天听,太子敕令,于三日后午门斩首示众。 杜鹤径把众人召集在一处,道:“这案子,大家都清楚吧。是个糊涂官司,但这是为了局势迫不得已而为之。现在,重新审查,我们只有三天,必须要把钟晚和画折枝榨得干干净净!” 众人应声称是,郎中柴于野道:“大人,属下在写文告时总觉得这像是一局死棋。就像是粮草案,十分难有进展,最后证据指向……”说着手指向上指了下。 杜鹤径道:“于野的文告写得极好,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只是粮草案与青衫案不同,前者直指宫阙,后者却是暗处伸来的手。没道理这个咱们查不出来。诸位都去忙吧。” 庄几安续了盅茶,看众人都走了,才低声道:“赵阁老遇害一案我已经查清楚了,是否和粮草案一样先移入机密卷宗?” 杜鹤径颔首道:“嗯。这些都是来日大周得以中兴的一把刀。” 含元殿。 承德帝刚刚落座,徐雁征出列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承德帝稳住了心,平和地道:“准。” 徐雁征指着谭冠误道:“伪临朝者谭贼,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陛下御前一侍卫尔,今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西府;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请陛下诛之!” 奉议郎莫冶站出来道:“徐大人此言不吝于杀人诛心!荆国公上为陛下分忧,下为黎民解愁,宫城防卫全系一人之身,可谓劳苦功高!” 真是读书人的嘴里,黑白颠倒不过是方寸之间,听得众人怒气冲天。 孟寄词把朝笏往他身上砸,勃然大怒道:“好一个劳苦功高!好一个为国为民!好一个狗腿子!谭贼自封荆国公,大封党羽,此举与董贼何异?!私下却以魏武自居,魏武尚有战功于汉祚,汝等却是趁机行事,窃国贼尔!” 谢松照怒喝道:“松照皇周旧臣,公侯冢子。今愤而起之,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国子监祭酒邬常安挤出来,忿忿不平道:“谁是贼子?!陛下乃先君亲定储子,荆国公乃陛下亲封,谁能说一句不正?倒是谢世子,公侯冢子,在下尚能理解,何为旧臣?陛下圣德布九州,天下如何会失望?” 窦思源刚刚站出来,邬常安指着他狞笑道:“窦右卿,这话可是你说的。” 窦思源想起来是与龟兹谈判时的话,顿觉得脸疼,好在他常常被当礼部尚书的爹骂,脸皮堪比城墙,稍微一囧,又疾言厉色道:“好你个国子监祭酒,打龟兹的时候你不跳出来,现在跟个蟾蜍似的呱呱呱,别以为学的像就是河海!我等如何不是旧臣?莫非还是新臣?!陛下嗣位二十余年,汝如今贵庚几何?再者,什么叫对陛下失望?我等是看不惯这谭贼作风!任人唯亲,巧取豪夺,无功受封本朝第一公!也不怕说出去笑掉大牙!” 朝奉郎席灼凶神恶煞的站出来,谏议大夫祁歆止先声色俱厉的呵斥道:“公等或是世代蒙受公爵,或周之姻亲;或有负重任之将军,或受顾命于宣室。先君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沈太傅颤颤巍巍走到丹墀前,众人慢慢安静下来,怅然道:“微臣曾于宣室听召,先君言,一怀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而今局势,微臣也稍做此叹。倘能转祸为福,得慰先君之灵,能安当今之危,方能无废先君之命。臣沈潋纵骸骨归乡亦无悔矣!” 承德帝一听乞骸骨就头疼,刚要开口安抚,谭冠误道:“请看今日之域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公等莫非要说是我谭冠误的一言堂?!” 杜鹤径甩袖道:“如何不是?!尔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若非储君在侧,直臣在朝,恐燕都已复辟董贼之势矣!” 莫冶跳脚道:“尚书大人此言差矣!那董贼夺天子宝玺,登后妃宫室,窃国政大权,如此祸国殃民之人如何能与谭公这般兢兢业业的相提并论?” 孟寄词把朝笏捡起来还没捂热,听到这荒谬之言忍无可忍又给他砸过去,劈头盖面的骂道:“汝眼明否?原是睁眼瞎!我曾道你有文人风骨,如今看来不过是狗啃主子丢的骨头——装风骨!还谭公,你看看文人里殷阁老,赵阁老,沈太傅谁封公了?武将里谢侯爷,林侯爷,还有江氏一门,谁封公了?” 席灼强撑着辩白:“那正好证明了陛下爱重……” 沈潋取下官帽,朝堂再次陷入沉默,沈潋从容自若的跪下叩首:“陛下,臣乞陛下明辨忠奸,立斩谭贼!臣忧臣枕山栖谷时犹闻——‘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 祁歆止也摘冠取簪,声势铿锵:“陛下,臣等老迈如将息之烛,但此存亡之际,若不除此贼,便是臣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也羞于见先君也!再无颜立于朝上为陛下谏言,臣请斩谭贼之头,悬于燕都内,以告后人勿效此贼!” 谭冠误一党看着满朝文武尽皆跪下陈请,直抓耳挠腮却无解之法! 承德帝沉吟未决,太子向下首使了个眼色,梅时晏起身朗声道:“陛下乃仁慈之君,血溅丹墀想必不愿看到,不如责令谭大人交出禁军,保留爵位,今后闭府安养。陛下看此法可行否?” 承德帝一拍龙椅,大喜过望,忙道:“就依此法,谭卿毕竟救过朕,朕也就投桃报李。谭冠误听旨!” 沈潋告老还乡换来大局初定,至此权倾一时的谭党进入漫长的冬眠期,燕都再次回到皇帝与太子的掌控中。 荆国公府匾额依旧滑稽的挂在谭府门口,往日繁华不过是沤珠槿艳。柳寒溪在府里静静坐了两日,再次进宫。 正阳宫。 琴羽绕过屏风进来道:“娘娘,荆国公夫人求见。” 皇后顿住研茶的手,沉默了一会儿道:“去偏殿吧。” 柳寒溪一见她便规规矩矩行礼,半晌道:“娘娘,妾此行是为了妾夫君。妾虽一介妇人,大字不识,但也知道忠君报国,乃是男儿所为。妾夫君此举确实悖逆,但夫妻一体,妾为娘娘拉他入局,还了娘娘当日太和殿回护之情,今日特来辞拜娘娘。今后谭府闭门谢客,妾也深居内宅再不迈二门之槛。请娘娘恕罪。” 琴羽得皇后示意把她扶起来,皇后道:“本宫此举确实利用了你,但是寒溪你想想,若非是真的,谭公岂会甘愿退避?此祸明面已了,但暗里直指颛臾!” 柳寒溪摇头,正色道:“娘娘,妾乃内宅妇人,不懂朝堂国政,妾夫为何退避妾也不愿意知道,妾但知他待我之心用了十分,妾当如是。妾与妾夫共进退,不可弃他于不顾。” 皇后默默颔首,半晌道:“琴羽,将玉花鸟纹梳取来,赠予夫人。本宫祝尔夫妇共挽鹿车。” 柳寒溪一拜到底,只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长秋宫。 萧瑟掌心濡湿,不停地拿起茶盏抿一口,又起身来回转。 “娘娘,陛下来了!”积雪兴奋得很,只当是她家娘娘是陛下宠妃,忙里忙外地拾掇着。 萧瑟再默念了一下开头,拍了拍脸,起身到长秋宫门口接驾。 承德帝笑眯眯的把她拉起来,与她耳语道:“朕,就看着他们狗咬狗,拉下一个谭冠误,又送走了沈潋!朕稳坐钓鱼台,这滋味真不错!” 宣平伯府。 君平坐立难安的转着手里茶盏,温南栖含笑道:“此事终了,夫人是否该解释一下,你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君平笑盈盈的反问:“夫君此言何意?妾是无辜的呀,还是夫君和母亲力保的,莫非有假?” 温南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夫人,慧极必伤。还是随我去踏秋河赏玩吧。” 君平支着下巴,笑眯眯的问:“夫君,咱们能出燕都吗?” 温南栖抛了抛手里的棋子,道:“我早与你说过,莫要跟燕都里的牵扯不清,你不听,自然就只能我来约束你了。” “伯爷,夫人,大夫来了。”明镜躬身站在亭下。 温南栖打量着她,道:“哪里不舒服?” 君平摇头笑笑,道:“无妨,就是常常觉得恶心,明镜说找个大夫来瞧瞧,没想到这么快。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大夫把了又把,眉头锁得老紧,看得温南栖以为君平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半晌,大夫松了口气道:“恭喜伯爷,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将将两月,小人多把了一道,确认无疑!恭喜伯爷!恭喜夫人!” 第三十七章 福祸相依 萧瑟勉强笑着,服侍承德帝躺下后,给他奉茶时小心翼翼道:“妾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国家大事。” 承德帝摆摆手,啜了口雨前龙井,心情舒畅的拍着萧瑟的手道:“哎,朕心里舒畅多了,就像你说的,他们狗咬狗,咬完了,就该仰仗朕了!” 萧瑟贴着他道:“是陛下英明,妾不过就是红口白牙这么一说,真正做成了的,是陛下您。” 承德帝享受着她的吹捧,萧瑟又给他斟茶,低声道:“陛下,妾今日读到汉武帝未曾见他设一计,做一谋,却令天下后世敬仰,究其原因,竟是看臣子那方对,他坐收渔翁之利。” 承德帝坐直了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萧瑟强笑道:“妾说错话了,陛下勿怪。” “不,你说说看。” 萧瑟坐回去,又续了茶,才低声道:“妾看汉武文治靠大臣,大臣说对,再多看两日,没人说不好的,他就听。战事上就靠着卫青霍去病开疆拓土,那李陵叛国他就直接处置,那司马纵然受刑,后人又岂能质疑汉武?所以妾之愚见,不如学汉武之道。” 室内一时只闻茶汤滚沸之声,风过帘稍轻轻晃着,萧瑟低头抿着茶盏边。 承德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上下换着手交叠,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能行吗?” 萧瑟苦笑道:“陛下,再差能比现在差吗?若是此计可行,那就能网罗一批臣子死心塌地,就算不行……就当是看了场戏罢。” 承德帝绞着手指,突然道:“好,成则汉武,败也不过桓灵。” 萧瑟立马跪下表忠心,就差声泪俱下,双手抚承德帝龙靴道:“妾随陛下左右,若祸事降临妾定挺身而出!” 承德帝像个赌徒盯着桌面,他已山穷水尽,堵上所有挣一条出路也在所不惜。 宣平伯府。 大夫走了好一阵子,丫鬟都随明镜退下了,温南栖抚着额头,站起来在亭子里转了又转,君平捏着茶盏默默盘算着这个孩子还能留多久。 温南栖矮身蹲在她面前,非常认真的跟她商量:“梁迢。这是我们的孩子,你喜欢吗?” 君平看着他的眼睛,明亮得很,她不由得撇开眼道:“都说女子为母则刚,想来是天下女子没有不爱孩子的。” 温南栖不跟她纠结这个,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话语掷地有声:“梁迢,从今以后,我会将你束缚在我身边,以前我想的简单,但是现在不容的我不多想。这一次青衫寺的事我们就翻篇了,但是绝不允许再有下次。我虽爱你,爱孩子,爱这个家,但是我是大周之民,必须要把它放在心里。” 君平明白自己无法正面与之抗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将在这四方宅院里度过,而这个孩子既是保命丹,亦是催命符。她轻轻颔首道:“我明白。” 望江南。 顾明朝拍着手上的泥叹气:“我的世子爷啊,这竹子你就别薅它了,差点给人家一个萝卜一个坑似的拔出来!还得我给你栽回去,这要是没成活,那不得怪我?” 谢松照碾着茶回嘴:“这不是处理事情纠结嘛,再说了它受伤了,我手上也有伤口嘛。” 顾明朝又给竹子灌了瓢水,闻言气得想把竹子再拔出来,他指着谢松照道:“你受伤了那就回去躺着,我给你煎药!” 谢松照摇头晃脑道:“那不行,药苦得很,世子爷对这种伤口都是不屑一顾的,过两日就好了。” 顾明朝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土里,再也不用听谢松照那不着调的话。 远岫拿着信冲进来时崴着脚了,在地上抱着信滚了两圈,顾明朝猛然回头,发梢打着刚种回土里的竹子,落下好几片竹叶,谢松照起身带得茶屑飞起,半晌又落在桌上。 远岫跪在地上,上手呈上信,上押大将军宝印,落款下书谢衡。远岫哽咽难言。 谢松照顿时脑子一片混沌,甚至看不清眼前信究竟在哪里,信像是在飘,顾明朝上前来看着信封也是脸色大变。急忙扶着谢松照,从背后捞起茶盅给他灌水,又催远岫道:“你直说便是,何苦拿这信吓唬他!” 远岫急忙把信抽出来念:“吾子退之,速来瓦塔,以托后事。”念完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哭了起来。 谢松照拿过信来,看着上面的字不再苍劲有力,心头又是一梗,他回身拿着茶壶灌水,抹去脸上快要晒干的水迹,道:“哭什么!去,把平日里和你一起管家的叫来,归鸿也是。” 他回头看着顾明朝,道:“你先回西厢呆着,等我走的时候再来送我。” 顾明朝把手上茶盅放下,认真跟他说:“我要再次去承德帝身边,做你的眼睛,这一次不只是眼睛,我会是你在燕都最放心的刀,相信我,我能帮你把这后续的事情处理好!” 谢松照摇头,用力按着他肩膀,沉声道:“顾明朝,此举难为你今后之路!倘使归国,以何名?倘是安于燕都,又何安身?” 顾明朝把他手拨开,坚定的回答:“我视君如己,亦奉君为师,不屑于外物。我顾明朝所守者道,所待者时,道为心所持,时来与去皆不由我,何苦哀求。” 谢松照还要反驳,顾明朝掐断他的话,“谢松照,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太子还是皇后?” 谢松照哑然失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往后,这侯府,燕都事宜就都托付于你一身了。” 顾明朝双手抱拳道:“我在,一切安好,便是拼上我这条命,我也定会坚持到你回来。” 谢松照从书房里取出一卷镇纸递给他,郑重道:“明朝,我早已将君平放在太子眼下,是为了安太子之心。我将京中事物交与你,是为了安己之心。我此行孤苦,你在燕都也是凶险万分,我,我谢你此番仗义!以后就全赖你在燕都替我留心,周转……” 顾明朝打断他道:“你我之间言谢,生疏了。” 谢松照揉了揉脸道:“急上火了,说话顾头不顾尾,明朝,等我回来炮茶给你赔罪!” 两人正说着,远岫和归鸿已经将人带进来了,白拾和尤达。 谢松照指着顾明朝道:“你二人一文一武,今后就跟着顾公子,出入候府或是纵横燕都都不得有误。” 两人对视一眼都齐声应是。远岫打房里拿了包裹出来:“世子,东西收拾好了,现在就可以走。” 谢松照回头跟顾明朝道:“保重。” 东宫。 太子心底直叹气,看着顾明朝道:“信上半句没提大将军所遇之事?” 顾明朝颔首。 万慎捧着文书急匆匆进来,“殿下,非奴婢莽撞,而是加急文书要请殿下过目。” “呈上来!” 顾明朝盯着信问:“瓦塔来信?” 太子沉重的点头,把信递给顾明朝道:“你看吧。” “征西侯在班师回朝的途中遇到月支来犯,被迫进入胡沙地带打仗。兵力不足,死守十日后终于等来援军,但是征西侯已身染重疾。”念到最后,顾明朝几乎是咬牙切齿。 太子指着宫门道:“速去召众卿来议!” 顾明朝拱手道:“臣告退。” 太子喊住他:“顾卿,松照既然已经将侯府交给你打理,你便代他在此商议。” 顾明朝算了下时间,又坐回去称是。 六月初的蝉鸣偶有两声,像是一根针扎进脑袋里。众人提着袍子,擦着汗赶到东宫,孔博衍都没注意到顾明朝在场,只匆匆行了个礼便道:“殿下,此事事关国本,应当立即甄选出能够独挡一面的将领前往瓦塔,以……唉,你做什么,我还没……这是……”季青临拽着他袖子,终于让他刹住话头,看到了顾明朝。 顾明朝坦荡起身行礼:“在下顾明朝,谢左卿之徒。” 梅时晏往前站一步,挡住孔博衍道:“我原以为您是左卿坐上宾,没想到是左卿高徒。” 窦思源家离得远,这会儿才赶来,扒拉开众人,扑到顾明朝桌前借茶盏,平了扑通直跳的心才一骨碌爬起来行礼,又看了眼顾明朝,道:“唉,兄弟,别太难过了,谢兄他过些日子就回来了。你要一个人住着怕……也没办法,我爹不准我带朋友回家。” 太子看众人都歇得差不多了,随意介绍了下,便跟孔博衍道:“叔仁方才要说什么?” 孔博衍急忙重新整理思路,道:“微臣之意是,征西侯病重,西北缺少一个能统筹大局的主帅,此时绝不能伤春悲秋,应速速选派将领,前去接任主帅一职。以防边塞生乱,也可止住月支进攻的势头。瓦塔不可失,一失则川西粮仓危,而后燕都就会直面强敌!” 顾明朝道:“孔典丞此言真是直中要害,微臣来时已列出了一些将领,但是可以独挡一面……没有。” 季青临惊道:“我大周岂会连一个能主持大局的将军都找不出来?!” 祁歆止站在门槛外道:“真的没有。我大周不缺将军,但承德七年后尚未建功立业的将军都交还了兵权,改任文官了。” 第三十八章 整顿局势 室内只闻叹息声,梅时晏道:“是否能两将相互扶持,暂且先主持者瓦塔事宜?” 祁歆止坐在太子下首,摇头道:“纵观大周之内,老将无力,新士待炼。” 太子道:“承德七年之前兵权分割极重,内阁重臣,乌台御史,清流翰林极力按下武将重权的时代,以地域、姻亲、师门等派系将其分裂。” 祁歆止摇头道:“殿下,他们不是被分裂了,他们是不想重蹈崇明年间的覆辙,老牌将领都退到了幕后,但西北地势太过特殊,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大帅。就和剑阁一样。得大周之幸,不得,捉襟见肘。这种将领极难培养,就如汉之卫霍,蜀之关张。” 季青临捶腿长叹道:“如此一来要开战,岂非……” 窦思源道:“纵然不能再出一个谢侯爷,那,总有能战的吧?” 祁歆止道:“能,但是没有主帅把控全局,将军们极易掉入陷阱里。这才是难处。而军师……唉!” 太子扶额道:“大周如今尚文,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没有文士愿意去边境。” “殿下,江将军来了。”万慎躬身在门外禀报。 窦思源半起身急切道:“殿下!江宁或许有办法!” 祁歆止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太子,袖手坐在。 “江宁!你有什么办法吗?”窦思源急忙起身拽着江宁手腕问。 江宁被突然冒出的窦思源给拽得一踉跄,道:“什么办法?” “将军举荐啊!” 江宁理了理护腕道:“臣虽有人选,但恐招来非议。” 太子将镇纸压在书下,道:“但说无妨。” 江宁道:“秦综。” “谁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听过这号人物。 江宁道:“南郡太守秦综,殷阁老孙女婿。” 太子沉吟许久,道:“松照之前也与本宫提过,此人是将才,但南郡气候与西北不同,此人是否能……” 江宁跪下道:“殿下,臣明着举荐秦综,实际上是要他带着夫人出征。” 孔博衍连连摆手道:“女子就应该相夫教子,她既是殷阁老之孙,这,怎能这般待她?” 江宁压住想骂人的心,文人骂不过。深吸一口气道:“孔典丞可知此人智谋不亚于在座诸位。边关女子多有从军者,不拘于闺阁,不囿于世俗,孔典丞,你能游山玩水也有她们一份功劳在内!” 孔博衍刚想梗着脖子反驳,又想起上次的教训,便泄气坐下。 太子道:“祁大人,你举荐的这位娇雪关守将曹青云,又是为何?” 祁歆止道:“地靠西北,较为熟悉西北形式。但单是此人万万不行,此人素爱饮酒,必要一个搭档,不然喝酒误事。” 太子心里有了计较,道:“调走他们之后,娇雪关谁守?南郡地势也十分紧要,谁来守着?” 梅时晏起身道:“殿下,微臣请命许微臣与沈延去南郡,定不让殿下忧心。沈延,沈太傅之孙,今科进士。” 季青临拉着孔博衍起身道:“微臣祖籍昭州毗邻娇雪关,孔典丞常年游历,臣二人可堪此任。” 太子起身道:“如此,众卿便本宫进宫领旨。” 一出燕都城,谢松照立即策马狂奔,西风灌满他的袍袖,远岫跟在他身后看他好似振翅直冲云霄。 青翠弥山亘野,行人纵马匆匆。 “世子!世子,咳咳!世子!”归鸿从前面打马回来。 谢松照迎着风开口:“娇雪关守将开了城门吗?咳咳……” 归鸿擦了擦脸上的尘土,道:“曹将军开了门,还有干粮,但是瓦塔往西北区,赵将军说那边积雪未化,恐马难行。” 谢松照紧了紧皱巴巴的衣裳,道:“今夜先在此休息,明旦鸡鸣时再赶往瓦塔。” 正阳宫。 “南栖,本宫与夫人说些私话,你去甘泉宫给陛下请安吧。” 温南栖看了眼君平,躬身行礼退下。 君平福身道:“娘娘召妾来,是为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顾明朝从耳房转出来,道:“谢娘娘。公主,是在下寻你。请。” 君平坐下抿了口茶,道:“温南栖现在切断了我与外界所有联系,你们倒真是厉害,搬出了皇后。怎么是你来?” 顾明朝不接话,转而道:“君平,以后由我接手松照的所有线。” 君平打量着他开口:“你觉得你跟谢松照比如何?” 顾明朝毫不犹豫道:“不及他半分。” 君平牵着嘴笑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顾明朝冷笑道:“这不就是你想听的话吗?” 君平愣住:“我……你,这……” 顾明朝给她续了盏茶,道:“太直接是吧,你们这些人就是喜欢绕弯子。我不是谢松照,他是温文尔雅的君子,我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君平,记住了,合作就要有合作的态度,事情要办就要办得漂亮,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两边讨好。还有,我不喜欢跟人绕,也不喜欢别人跟我绕。” 君平倏尔一笑,直来直去么,谢松照会教出这样的徒弟来吗?她轻轻开口道:“明朝,你我都是质子,何必相轻?” 顾明朝把茶盏放下,声音不大,君平收住话头,看着他。 顾明朝道:“别拿什么都是质子这种话来骗我,这话半年前尚能骗我,现在,我只当个笑话。你还是想一下,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怎么办吧。” 君平勾着唇笑道:“有了这个孩子,能让温南栖固守,也能让南国放心。” 顾明朝嗤笑道:“能让温南栖固守不假,但南国放哪门子心?他们费心费力送出的和亲公主却与敌人有了孩子,他们怎么相信你?君平,做人不要太天真,这个孩子生下来没有好处。” 君平道:“能让温南栖成为我的庇护所,这难道不是好处?” 顾明朝道:“我当你是图南之志,没想到却是图南之志!既如此,这个孩子最大的利益你就别想了。想想怎么让你的南郎在失去孩子后依旧保护你。” “你想做什么?我们谈一谈。”君平起身拦住他。 顾明朝道:“你觉得你这个孩子可以换来什么?难道只是向南国表忠心吗?” 君平:“我现在看不到任何关于我的好处。” 顾明朝:“那你看到这个孩子所带来的坏处了,不是吗。” 君平:“你所说的好处我想了,但这得等很久才行。我不能将现在的自己置于险境。” 顾明朝:“你可以先怀着,用来稳固温南栖和长公主。但你要知道,你生下孩子后,对长公主而言就失去了价值,她一定会除掉你,用以铺她孙子或是孙女的大好前程。” 君平看着他,一瞬间觉得悲哀,她们这些女子困在内宅,跟这些男人相比……她们差的是世俗的认同和广阔的天地。她从来不羡慕皇后的高位,她羡慕大周的边关女子。 她轻轻开口道:“我问过了,孩子若是满了六个月,小产就可能赔上我自己。” 顾明朝肯定的答复她,道:“你放心,若此际我败,他便要和我同坠阿鼻地狱。我不会让这事发生。” 君平轻笑摇头坐下,抿了口茶道:“他惯会怜香惜玉,你倒是个辣手摧花的。” 顾明朝理了理袍袖,道:“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却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你看走眼了。” 征西侯府,西江月。 “这便是向姑娘交出来的结果,这就是妥善解决青衫寺一案?”顾明朝捏着谢松照最爱的青竹扇子,端坐在桌边。 向玉来不及感叹自己总是突逢变端,只能先打起精神应对顾明朝。 “此事被刑部断案了,我如何再去翻?钟晚马上就要被处斩了。” 顾明朝啜着茶,闻言竟然笑了,“向玉,你看着人小,手却伸得长,我告诉你,我不是谢松照,没有他的菩萨心肠,我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向玉头一回遇到蛮不讲理的主,呵斥道:“你我同为侯府幕僚,焉敢如此?!” 顾明朝笑道:“幕僚?你也配?初熏,去把白拾叫来。” 向玉手抠着桌沿,瞪着他。 顾明朝道:“不要紧,我就是让你知道什么是欲哭无泪。让你以后都安分些,别给侯府招人惹事。” 向玉柳眉倒竖,又惊又怕:“顾明朝!你就不怕他回来责怪你?!” 顾明朝开开合合着扇子道:“责怪?向玉,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事没有办好,那就该受罚。你放心,就是他明天回来也看不出来你身上有伤,就算你跟他说,他会看吗?” 白拾捧着一打纸进来,道:“公子,都备齐了。”初熏随后端进来个铜盆搁在架子上。 “贴加官……”向玉面色惨白,她突然回身抓着初熏,“世子让你们保护我!这算怎么回事?” 顾明朝道:“他走的仓促,来不及清算这些事,只能我来,整个侯府,他都交给我了。你又找哪个替你做主?” 向玉指着他,愤怒不已:“清算什么?这事办得不好吗?我弃了钟晚,他们拉下去了谭冠误。有什么没办好的?!” 第三十九章 急转直下 “唔唔……” 顾明朝矮身蹲下,用扇子支着下巴,轻声道:“这事情你出了多少力?谭冠误是你拉进来的?钟晚是你要解决的,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怎么能算是出力了?” 向玉双手被长昼反扣,跪在地上,脸被初熏扳着,一层一层的湿纸往脸上加盖着,她拼命仰着脸想要空气。她从未见过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曾经的对手哪怕是弯子绕到踏秋河都不会动手的,谢松照再直接也不过是安插了人监视她,这个顾明朝……居然玩起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套! 顾明朝拿出镇纸写起来,漫不经心道:“起码,你得告诉我,钟晚当时接近我是否有你的授意。” 纸张突然被揭开,大口大口的空气涌进嘴里,向玉连忙梗着脖子点头。 “你当时用完也想杀我,对吗?” 向玉拿不准意思,不敢直接承认。 顾明朝嗤笑:“不愿意说那就继续。” 向玉赶忙道:“是!你当时是死棋,用完一次断没有再用的机会!” 顾明朝转头看着她,吐出最关键的问题:“谁下了这一盘棋?” 向玉怆然一笑道:“顾明朝,你杀了我吧。我说不了。” 顾明朝道:“莫非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人在幕后之人手上?” 向玉跪直了身子,道:“顾明朝,人生在世,必有软肋。清流在意风骨,内阁在意国本,翰林在意史书,将军在意疆土,女子被禁锢内院,她们能在意的莫过于亲人,朋友。顾明朝,难道你就没有?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想要的?那也是你的软肋!” 顾明朝手中的笔停在纸上,晕染出浓墨重彩的月亮。 他迅速调整思路,不为所动,冷漠道:“既然不知道幕后主使,那你总知道别的,比如和你对接的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又是跟谁合谋。这些总要说出来,咱们才能安安心心交朋友。” 镇纸摆在她面前,顾明朝补充道:“你也可以选择写下来,这样就不是你说的了。” 向玉思路飞快转着,什么可以舍弃,舍弃之后她不会被舍弃,方方面面都牵连着这局棋盘,或许那人自顾不暇,也就没有发现是她呢……不,不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心存侥幸。 她提着笔迟迟不能落下,她曾以为谢松照胸无城府,没想到此人布局从不计较眼前得失。她当初有多得意进了侯府,现在就有多想给自己两耳刮子。 顾明朝敲了敲桌子,不耐烦道:“既然做不了选择,那我就替你做。你就证明一下你的软肋有多重要吧。” 向玉终于落下一个名字。 殷别尘。 顾明朝拿着扇子慢慢在手里转,脑袋里飞快合计着这个名字的真实性。 向玉泪流不止啜泣道:“这是我知道的最有价值的棋子了。他一出手,承德帝就直接废了,你就该知道,这人不简单!” 顾明朝道:“殷阁老,你们能拿什么说动他?” 向玉道:“不是说动,是有所求。求心里的道,不惜代价。” 顾明朝抽走纸道:“继续写,把你知道的,都写了。人不可貌相这一点,我在你身上已经认识到了。” 向玉再不肯提笔,她企图讨价还价:“顾明朝,做人留一线,我写完了我就没有用了,你们以后也不能得到更多消息!” 顾明朝笑道:“不要紧,你对他们没用了,咱们世子爷大方得很,一定会养着你,绝不会让你流落街头。” 向玉道:“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想跟你谈,等他回来我要跟他谈!你说我这不是合作的态度,难道你就是吗?” 顾明朝认真的点头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他是解语花,这个我确实不行。但是衣食住行,那一样短了你的?” 向玉语塞,顾明朝陡然把她头按在纸上,道:“别以为你跟在市集上买菜一样,还能讨价还价,给我写。既然你觉得我对你不好,为了让你以后可以跟咱们世子爷告状……那你今天不写,就没饭吃,也别谁,冰也别供了。” 向玉把笔一摔,道:“顾明朝!汝乃卑贱质子,焉敢如此行事,岂非坏了世子的名声?!” 顾明朝道:“向玉,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还有,你记住,在我这里,没有价值就是废物,随时与生与死。你可以选择带着秘密下地狱。” 向玉拔高声音吼道:“我不是侯府的人!不是你的属下,你不能随意杀我!” 顾明朝从袖子里取出张薄薄的纸来,忍不住笑道:“向玉,你的卖身契,在这里。你猜,我是怎么把这个拿到手的?我没花一个铜板。” 向玉面如死灰,这是她为了让钟晚死心塌地交给他的,后来一直没找到。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绝望,谢松照放任她,是早就拿住了她的退路。 顾明朝把它收起来道:“这我可要好好保存,毕竟这可是钟兄临死前交与我的。你说,他那么在意你,为什么不毁了它呢?” 向玉知道这是低级的离间计,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是计,还是忍不住怀疑,哪怕万分之一。 向玉倒在地上不住的咳。顾明朝施施然的捏着扇子走了。 瓦塔。 “松照!”池瞻从城楼上奔下来,不住的大喊。 谢松照勒马,翻身下马道:“瞻叔,我爹呢?” 池瞻攥着他的手道:“在太守府里,你瘦了啊,唉,这日夜兼程的……” 谢松照拱手道:“我不关事的,瞻叔,我先过去看我爹。” “好。” 谢松照下马时太急差点磕到台阶,把马鞭扔给门房,连忙往里面窜。 “爹!” 谢衡半躺着看着窗外,看到他微微红了眼,斥责道:“风风火火的,像什么样。” 谢松照扑开门进来,跪在塌边道:“爹,孩儿来迟了。” 谢衡哪怕是在病中,声音也是中气十足,可谢松照听着总有强撑着的意思,眼睛里全是酸意。 谢衡道:“我死后不要再追究是谁的责任。” 谢松照震惊道:“为什么?!” 谢衡:“将军死战,不为什么。” 谢松照拽着塌边的被子,哽咽难言,头抵在谢衡手边。 谢衡轻声道:“我为国为民而死,哪怕其中有阴谋,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爹,你是将军,马革裹尸还是应该的,可你是我爹,我……我……” 谢衡抚着他头顶道:“退之,我知道我这样说很愚忠,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总要有人做这森森白骨…才能铺就一条成王之路。” 谢松照轻轻摇头,他不接受,也不愿意。 谢衡道:“退之啊,我从不担忧自己身归何处,我只担心山河有难。松照退之,我能给你的,对你最好的祝福都在你的名字里了。” 谢松照哭得脑瓜子嗡嗡的,他猛然抬头道:“爹,咱们致仕吧,堂兄他也颇有才干!假以时日定……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谢衡摇头道:“退之,我担心的从来都不是朝臣倾轧,权利角逐。我叫你来是担心你不明国家大义,只想着安身立命,未曾想过谢家人为何要出仕。” 谢松照道:“你在,我慢慢想,想不明白就一直想,你在就可以了。” 谢衡拍着他肩膀道:“退之,你姑姑她在深宫里磋磨了二十多年了,我知道她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心性,也失了谢家最重的风骨,但这不怪她,我们都不怪她。我们都在等小容儿回家。退之,别怨她,她,教了个好主君,以后,你们的路会宽敞很多。倘若有什么她做的不对……你别跟她计较。” 谢松照闷声道:“我知道。” 谢衡看着窗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谢松照背,突然问:“我院子里的枇杷树怎么样了?” 谢松照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道:“很好,很好的,你要回去看它!不然娘会不开心!” 谢衡轻声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谢松照眼泪又涌出来,低声喊道:“爹……” 谢衡道:“好在你也长大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只可惜没看到儿孙满堂的样子。” 谢松照刚要说话,谢衡又道:“无妨了……老林替我看看,以后下来跟我说……” 承德十年太阴历六月十八日,征西侯谢衡薨,遗言丧事一切从简,葬西北将士陵,其子谢松照扶灵北上。 燕都。 “卿等此去,定要先拜访征西侯。”太子坐在轿内嘱咐。 孔博衍道:“微臣二人乃是天使,正当替朝廷慰问将士,殿下放心,微臣定不负所托。” 季青临道:“殿下,微臣……” “瓦塔讣告!”驿使的马蹄踏碎仅有的祥和,喊声让众人如坠冰窖。 “何事还不下马禀报太子殿下!”季青临当机立断策马追上大喊。 驿使调转马头,滚落的马,将讣告呈上。 在这艳阳天里,太子手指僵硬,拆了好一会儿才取出来。 承德十年太阴历六月十八日,征西侯薨,遗言丧事一切从简,葬西北将士陵,由征西侯世子扶灵北上。请陛下示下丧葬事宜!前者所请亦请朱批速裁! 第四十章 薪火相传 骤然生变令人措手不及,所有人呆愣在原地,街边跪拜的百姓不明所以,太子从檐子里出来,咳了两声道:“征西侯薨了。” 惊雷炸开,黎庶哀嚎,妇孺啼哭,季青临道:“殿下,马上让孟中丞起草文书,由微臣等带往瓦塔,昼夜不歇只图赶上世子!” 孔博衍道:“殿下,时态变化太大了,我们赶往瓦塔不仅要拜祭征西侯,还要应对月支的骚扰,这一次大军突然开拔西征……事有蹊跷。”说到最后他凑近压低了声音。 太子咬了咬舌尖,对百姓道:“诸位请起,本宫这就回宫请示陛下。” 万慎牵来马道:“事出意外,委屈殿下。” 太子翻身上马,朝宫里疾驰。季青临和孔博衍火速赶往各个府里挖人。 含元殿。 承德帝迟迟不能相信谢衡去世了,这个如同西北防线一样的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六月的风里。 孟寄词顾不得其他,在丹墀前的案几上奋笔疾书。 林猛素来不爱在朝上说话,今天终于脱班出列,沉声道:“陛下,谢衡一生都在北疆绝域苦战,早年赔上了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如今自己又在途中支援瓦塔……去世了,理应追赠。” 承德帝道:“礼部有什么建议?” 窦拂荆迅速出列道:“可追赠公爵和王爵,礼部初拟了两个谥号,武宁和靖海。请陛下圣裁。” 太子道:“陛下,臣思量征西侯素爱清净,就追赠其为武宁公,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承德帝颔首道:“可。” 窦拂荆道:“陛下,赠公爵,便可配享太庙。那是否上国柱?天下可要禁礼乐嫁娶?” 承德帝看着满朝文武无人提出异议,连忙道:“就依礼部拟出的条陈办事,上国柱,天下禁礼乐嫁娶三月。” 兵部尚书费准出列道:“陛下,臣斗胆请陛下服丧,君王服丧可一月不开战。臣等需要筹集人马粮草送往瓦塔,和再筑西北防线。” 季青林道:“陛下,微臣与孔典丞即刻就要出燕都赶往瓦塔,但现下缺兵少将,陛下如肯礼贤下士,那必定会引来有志之士前往西北!” 太子将条陈拿出,亲自交给承德帝,道:“陛下,事关国家,臣已经拟定了条陈,月支虎视眈眈,如不即使打退,周边虎伺狼环,大周就是肥肉!请陛下速裁!” 承德帝看着镇纸上的事件条理清晰,连忙道:“可,既然事出有因,朕准许众卿便宜行事,事了论功行赏。散朝罢。” 送走了承德帝,没有人真正散了,太子回身道:“既然陛下说便宜行事,那本宫就僭越了。窦尚书,你就按这个条陈行事,立马备齐东西,由孔典丞和季典丞为天使前往瓦塔,一为代天子慰问武宁公世子,二为协助秦综和曹青云共退月支,切记不可忽视边境原本将士。” 领命就走,太子又道:“兵部户部马上对接钱粮和兵吏,今晚随天使一道赶往瓦塔。” 江宁突然道:“殿下,微臣请回滏阳,以震慑南国蠢蠢欲动的心。” 太子颔首道:“准。” 太子看着林猛道:“定东侯,北疆该由何人接手?本宫恐龟兹趁人之危再度来犯。” 林猛摇头道:“殿下恕罪,谢衡这些年教了不少徒弟,但是真正能掌控北疆的,一个都找不出来。其一,北疆地势复杂,天气恶劣,其二龟兹灭不了,隔靴搔痒令人厌烦,最容易消磨雄心壮志,其三……能出任的都已身居要职。” 祁歆止道:“殿下,臣认为应该请皇后娘娘召宣平伯夫人入宫,如不敲打敲打,恐生不臣之心。” 太子沉吟道:“前日皇后娘娘才召见了宣平伯一家,再过些时日罢。” 突有太监喊道:“殷阁老觐见。” 正好孟寄词赶出来了文书,太子接过来看,一句“遽闻溘逝,深为轸惜。”看得他鼻头酸楚,眼眶泛痛。 殷别尘磕头道:“殿下节哀,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殿下先是赵怀瑾,后是沈潋,如今又是谢衡,殿下难道没有看出什么?” 太子无力道:“正因为明白,才更加痛惜。” 殷别尘道:“殿下,大周中兴我等已经等了四十多年了,好不容易看到曙光,将身以赴毫不再惜,来日无论是谁都愿意!殿下,臣虽已老迈龙钟,但臣想重回朝堂!” 太子侧过身道:“本宫……准了。” 殷别尘叩首道:“谢殿下!臣有举荐之人可以镇守北疆。臣举荐青阳郡王裴钦和征西侯之侄谢灏南。此二人都曾在边境历练数年,征西侯此前一直看好他们,只是有些原因导致二人均离北疆。此前青阳郡王在永安出任太守,政绩评考皆为优,臣想先向永安借调,后续再补人上。” 林猛道:“裴钦和谢灏南再度出任?这岂不是……” 殷别尘强势的打断他:“林威东,人要懂变通,咱们不能再墨守前规了!此时变通,后面找到人,再撤了!谢灏南娶了沉月郡主,景宁侯会让他去边关?至于裴钦,请皇后娘娘马上派人去清河接来郡主便是!” 太子道:“本宫也该将娶正妻这事提上日程了,还要劳烦您替我看看。” 望江南。 顾明朝指着舆图道:“南国一直窥伺着燕都,有机可趁绝不会放过,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南国皇帝派人出来。你能办到,对吧。” 向玉衣冠整齐,面上脂粉糊了一层,自己都觉得脸皮厚了,听到顾明朝的话,惊讶不已:“燕都一切节奏都被打乱了,你还要招惹南国进来?!” 顾明朝道:“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你不做,你信不信你的主子……” “我做。”向玉截断话,“但是你得让我传点有用的消息吧。” 顾明朝捏着扇子笑道:“那是自然,真消息就传……君平怀孕了。” 向玉拿着笔难以下笔,道:“顾明朝,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明朝敲着桌沿道:“向玉,君平是南国花了大心血培养出来的,你说这个消息传回去,安阳那边会作何反应??” 向玉道:“其他的不知道,反正怀疑会占据上风。征西侯的丧礼他们想方设法都会来,你要拿她这个孩子做局?你到底在想什么?” 顾明朝意味不明地说:“我要成全他们。” 东宫。 窦思源看不进去汇报折子,太子将茶推过来道:“苍月在忧虑什么?” 顾明朝道:“殿下,这一切从表面看,都是燕都乱成一锅粥了,但外面谁知道一切是有条不紊的?苍月忧虑的,我知道。” 窦思源看着他,道:“我觉得谢伯伯的死太蹊跷了!难道你们都不这样认为吗?” 太子望着窗外的树荫,低声道:“不蹊跷。” 顾明朝道:“苍月,这就像是打仗,前面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好了,该入瓮了。这就是个局,谢侯爷知道,但他还是进去了,所以殷阁老出山了。” 窦思源抓耳挠腮道:“那退之怎么办?他该多伤心?” 一路走到现在,太子差的就是名正言顺代天子行事,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谢衡平静的入局,换来太子控制朝局,但这离朝臣所想的大周中兴还差了,差点远!所以殷别尘出山了,他们点燃了一把火,从赵怀瑾开始,到大周迎来中兴结束。 也许棋子不只效忠一人,但这一次他或者她能为大周中兴做出贡献,那他们就是盟友。 甘泉宫。 萧瑟举着折子道:“陛下,你瞧,大臣们都在歌功颂德呢!陛下位比汉武指日可待!” 承德帝摸着萧瑟的手道:“朕老了吗?” 萧瑟被这骤然转变的问题给问愣了一下,回过神马上堆起笑脸道:“陛下正值鼎盛,哪里就老了?那个胡说的?拔了他的舌头!” 承德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的纹路逐渐清晰,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算来四十年如一梦,他也老了。 承德帝轻轻开口道:“谢衡死了,朕也老了。虽然他平日里跟朕很不对付,但是他都死了,哀荣朕还是给够了。这样……算得上是招揽人心吗?” 萧瑟立马接话道:“陛下,您这般厚待他,其他将士一定会感受到陛下的仁心,为陛下驱使!” 承德帝看着铜镜不说话,他突然道:“朕要去正阳宫看看她。” 萧瑟低头送他走,思忖着,这承德帝拎不清啊,这皇后之前怎么对他的?他还能扑上去,幸好还在观望没跟皇后对着干。 琴羽看着承德帝在门槛外转来转去,不时望一下里面,忙过去道:“陛下,您这是要见皇后娘娘?” 承德帝揪着衣袖道:“她……现在如何了?” 琴羽一愣,急忙低头,缓声道:“娘娘正倚着窗子晒太阳呢。刚刚知晓征西侯薨逝了,召了胡院首来瞧,说是……” “是什么?你说啊!”承德帝伸着脖子看,可惜屏风挡的彻底,什么也看不到。 琴羽摇头道:“没事的,就是惊闻噩耗,怒气攻心罢了。婢子已经取了药来,只待煎了呈给娘娘。” “琴羽,你在跟谁说话?”皇后突然问,声音有气无力的。 承德帝连忙跑了。 第四十一章 孤注一掷 “松照,你真的要让他独自上路吗?北边酷寒,他受了一辈子了,最后一程你还要让他自己走吗?”池瞻拦住谢衡的棺木,面色寒霜。 谢松照扶着棺木低声道:“燕都形势千变万化,我们必须做好完全准备!瞻叔,我爹他选了这条路,你没拦着他,现在你凭…你为什么要拦我?” 池瞻咬牙恨恨道:“我如果知道他是要给老皇帝卖命,我说什么都要拦着他!可他……”池瞻说着抹了把脸,“松照,老皇帝不值得!你看叔这条胳膊,你看叔!” 谢松照满脸赤红,青筋暴起,他低声吼道:“瞻叔!老皇帝是不值得,但是太子不一样!大周中兴就在眼前!” 池瞻摇头道:“松照,这句话我们那一辈人刚刚进入朝堂时也说过。那时我们坚信承德帝能带来中兴,当时的他虽说不上贤能,但是他什么都听得进去,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可是你看现在!他现在与朽木何异?!” 谢松照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叔,你再相信一次,太子真的,真的是中兴之主!” 池瞻目光如鹰地盯着他毫不退让:“松照,四十年前,为了昙花一现的元嘉中兴,我们的老师们,前辈们飞蛾扑火,最后呢?二十年前,为了平定八王之乱,为了迎来承德中兴,我的朋友,兄弟们破釜沉舟,最后死了多少,我数都数不过来!现在,你们这些后辈和仅存的老友又要为了太子,义无反顾赔上所有。我……我……” 谢松照看着他憋回去的眼泪,心下一软,道:“叔,大周还没到日薄西山的地步,还有救,太子一定可以!” 池瞻苦笑道:“你们说的话,四十年,二十年,现在,都分毫不差……” 每一个字谢松照都咬得清晰,刺骨,“十年,百年,千年,总会有人为了心中的道奋不顾身,孤注一掷。瞻叔,只不过现在到了我们而已。我生百年,不过一捧黄土,而大周兴盛却是万万人的生!何乐而不为!” 池瞻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滚落了,他们都是不幸的,生在了这个政局混乱的年代,而大周是幸运的,拥有这些少年郎。池瞻的手缓缓落下,他退到一旁,悲泣道:“送征西侯归北!” 穿着谢松照衣着的士卒扶灵北上,谢松照开始布局调整,夜袭月支。 宣平伯府。 君平揣揣不安的抚摸着小腹,这个孩子带给了她最大的危机,把她一下拖到燕都众人的眼前。 明镜端来安胎药,君平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过来喝。 明镜道:“夫人,多思无益,安胎要紧。” 君平转着腕上金钏道:“你倒是乖觉。” 明镜道:“夫人,有身子的人都易胡思乱想,您神思不属,更应当平心静气。您放心,婢子是不会害您的。婢子不仅是世子送来的,更是过了长公主和伯爷眼的。” 君平看着她,突然道:“你相信顾明朝吗?” 明镜道:“婢子只听命令。” 君平含了个梅子,道:“想办法,我要进宫。” “伯爷。”长霜的声音传来,明镜低声应是,端着碗出了阁子。 温南栖拿来了一卷书道:“这是我游历时所记录的见闻,拿来给你解闷。” 君平试探道:“听说征西侯遗言要……” 温南栖打断她的话道:“夫人,你看,这是剑阁,蜀中千万险,剑阁占一半。” 君平低头微微靠近,温南栖一页一页给她讲,外人瞧着这好一对如胶似漆情意绵绵的恩爱夫妻,内里全是防备猜忌。 “这是我初遇谢松照的时候,说来也是缘分,我们两家本来还是姑姻,却甚少见面,我两对面不识……” “爷!宫里传旨来了!”罗奈风风火火的跑进来,长霜伸脚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温南栖看了眼她,起身道:“你就别去接旨了,好好养着。” 君平颔首低眉称是。 不过一刻钟,温南栖抓着圣旨,表情凝重的进来,君平错愕的看着他道:“你这是……” 温南栖深吸了口气,把圣旨摆在她眼前。原来不是圣旨,是太后懿旨。 君平道:“前日里皇后才召我去,让我安心过日子。太后这是……” 温南栖一直盯着她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可君平脸上尽是为难,他最终开口道:“太后的意思是还没见过外孙媳妇,人老了,又恰逢征西侯离世,所以更想见见小辈。” 君平摩挲着懿旨上的凤凰图纹,道:“不只是召见我们?” “对。但人很少,我刚刚问了,燕都里能去的小辈,不超过十个。” 君平望着他,一脸茫然失措道:“那我们该准备什么礼物?” 温南栖暗暗自嘲,要是真有什么,也不会叫他这个闲人看出来,他又何必再想,旨意已下,莫不成还能抗旨不遵。 温南栖道:“就是进宫请安,不必如此麻烦。” 东宫。 太子朱批不停,底下臣子商议声不断,谢衡一死,要应对的不只是月支,还有周边国家,有的虽然是疥癣之疾,但却不能不防,鸿胪寺里能派出去的天使都已经派出,但燕都里大小事情却是不断。 太子突然道:“诸位,南国已经递了帖子来,说是前来吊唁,你们如何看?” 祁歆止冷笑道:“微臣听说宣平伯夫人有喜了,我看他们不是来吊吊唁是来亲自敲打她!” 窦思源道:“殿下放心,我别的不行,但是跟这些使臣打嘴仗最在行了!我一定说的他们羞愧汗颜!” 太子道:“苍月放心,一定有你施展的地方,少不了。但是如何应对这南国的伎俩也是重要的。这一次来的不是英王了。” 窦思源挠头道:“不是他?我连怎么骂都想好了……” 孟寄词道:“殿下,微臣也可以和窦右卿一道迎接南使。” 太子摇头道:“如今燕都里人才匮乏,苍月迎南使,乾迹你防着陈国来使。” 顾明朝道:“殿下,臣愿意和苍月一道迎接南使。” 殷别尘从折子里抬头,目光深沉的盯着顾明朝道:“如此一来,陈国恐再难接纳足下了。” 顾明朝欠身道:“阁老,顾明朝是谢世子的徒弟,是谢家人,大周民。” 太子道:“那就看顾卿本事了。” 殷别尘道:“殿下,南郡此前捉拿了陈国前任主帅李无蝉,如今请殿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太子沉吟良久,道:“待陈国来使归去时交给他们罢。” 望江南。 “公子,世子的信。”白拾快步穿过月门,从怀里掏出信递给顾明朝。 顾明朝驻足,轻轻抽出,迫不及待的看起来。 “见字如晤,明朝。 我这一趟算是把半条命交出去了,还有半条命留着来日为太子扫平障碍。明朝,我以后大概再不会想安身立命,名载史册了。我只想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此后只有谢退之,再无谢松照。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此等意境,再不为我这俗人所窥。 明朝,我盼着你一生安乐,不懂我这番话。我趁着没有后悔,就赶紧交给差役了。 我跟你说几件重要的事,万万记在心上。一是若南国来使,千万不可让他们与君平相见。二是陈国来使万不能与你相见,恐这多事之秋讲你撕扯。我不在你身边,一切小心为上。酽茶伤喉,少饮为上,酸诗伤心,少读为好。 退之,再拜陈。” 顾明朝看完捏在手里,不停在院子里踱步,此行一定带给谢松照心里极大的震动,让他不再奉行安身立命的宗旨,也不再追求名垂千古。到底是为什么,信里没有细写,而他也就用了这一封信,告别了自己的前面二十多年。简直不可思议,这笔锋凌厉,写完一句要顿点的习惯……又确实是谢松照本人不假。 瓦塔。 “起码明晚,燕都那边才会有消息传来,走官道要比咱们私人传消息慢多了。诸位,咱们必须坚持到他们来,今晚夜袭,就全赖诸位神勇了!”谢松照欠身道。 池瞻看满营寨摩拳擦掌的将士,心里却怎么都提不起气来,他也想为谢衡报仇,可他知道,没有真正的仇人…… 谢松照和他一起站在营寨上看,月支意满志酬,没有想到谢衡扶灵当晚对方还能反扑,又听到谢衡没死,是诈,一时间士气低落,丢盔弃甲就跑了。一把火起,月支粮草毁于一旦,谢松照借着火光看清了月支的营寨,他道:“他是将军,殚精竭虑为国而死是应该的,但他还是我爹,我觉得他不应该这样死,太凄凉了。” 池瞻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这些年从未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谢衡找到了,却还是当初那条路,粉身碎骨都还是要…… “瞻叔,这一场仗后,咱们怎么说也能挺到支援来吧?” 池瞻道:“能,月支近年来国力渐衰,这一次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谢松照道:“那就好,只要能等来兵马,月支亡国就指日可待了。这一次,一定要抓住机会!” 火光冲天,焚尽粮草,士兵拖枪曳旗,将军策马狂奔,士气溃败不成样。 第四十二章 金蝉脱壳 慈安宫。 太后赏了一轮茶,和蔼开口道:“云程,你与治容是闺中密友,此番入宫便去见见她,也宽慰一下她罢。” 长公主笑着放下金瓯道:“母后,儿臣如今喜得孙子,是有欢喜在脸的人,恐见了治容,反令她不快。” 太后道:“正因为你春风满面仍不忘故旧,才更使这份情更加珍贵,也更能令她舒心解闷。快去罢。” 长公主深深的看了眼温南栖,才起身道:“倒是儿臣糊涂,母后既如此说了,那儿臣便遵旨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又赐了一轮茶,太后接过盈怀呈上的小点心,略尝了尝,道:“南栖,皇祖母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温南栖躬身道:“是孙儿不孝,没能洒扫庭院,在皇祖母膝下尽孝。” 太后笑道:“这孩子嘴甜!哀家一听,就心里高兴的紧呐!” 众人都附和着玩笑耍子,太后又道:“这佛手酥是太子小时候最爱的,南栖,哀家时常忧心他太过劳累政事,如今你进宫了,正好,你替哀家将这点心送去御书房。” 温南栖笑道:“皇祖母好生不公平,孙儿难得在膝下尽孝,您却惦记着表弟。” 太后慈爱的笑着摇头指着他道:“这嘴儿啊!哀家都喜欢!但往日里有退之宽慰他,如今退之远赴北疆,太子又是个一心扑在朝政的人,哀家就指望着你们兄弟相互帮衬呢。啊,去罢。” 温南栖只能笑着起身领了点心往御书房去。 众人喝了太后赏的第三轮茶,有识趣的宗室起身道:“太后,妾瞧这园中的荷花开得正是好,不知妾可有幸摇橹去摘一支拿回府供着,来日请客时好羡煞旁人!”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指着她道:“好啊,就惦记着哀家那红莲呢!那可是南国前些年进供的,只有哀家这里有。” 君平在太后和善的目光下接话:“既是南国来的,那妾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妾就在这里替夫尽尽孝,陪陪皇祖母。” 太后笑眯眯的招手道:“都是可心的孩子,来皇祖母这里,让皇祖母好好瞧瞧你。” 众人忙呼朋引伴去园中赏莲,明镜扶着君平坐在太后脚边的杌子上,便跟着盈怀退到殿外。 君平收回手,道:“太后娘娘,妾想求……” 太后道:“哀家历三朝帝王,阅无数妃嫔,论心机,谋算,你还排不上号。你还是直接说罢,别绕弯子了,哀家老了不想打擂台。” 君平一愣,随即道:“娘娘,妾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妾听闻南国遣使来吊唁,妾……” 太后抚着眼角皱纹,轻声道:“这个孩子留下来对你利大于弊。你看得很清楚。” 君平慌忙跪下陈情:“太后娘娘!妾安敢做此想法?!妾一朝为母,实是舍不得骨肉尚未出生便遭此大难!妾……只想留下这个孩子……” 太后拍着她的手道:“好孩子,有这心,哀家就替云程和南栖欣慰了。” 君平伏在太后膝上抽泣,断断续续道:“妾,妾不敢,妾只是为母之情。” 太后颔首低眉,轻声道:“要留下这个孩子不难。” 君平眼睛一亮,抬头望着她,像足了一个母亲。 太后道:“你若是真爱这个孩子,哀家有一法子,岂不闻母去子留也?” 君平浑身冰冷,汉白玉石的冷顺着腿爬上额头,君平在太后轻蔑的目光里回神,连忙道:“娘娘,妾亦想过此法,但妾放弃了。正因为妾爱子深重,妾不愿意母子分离!所以才进宫求教娘娘!” 太后恋爱的给她擦去额上薄汗,道:“哀家明白,你何苦这般急?除去此法,还有一法。” 君平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求娘娘教我!” 太后拍着她的肩膀道:“既然母子情深,那哀家如何肯做这个恶人。岂不闻,兵法有云,金蝉脱壳也。如此一来,南栖与你岂不是更加琴瑟和鸣?” 君平忙道:“求娘娘指路。” 太后道:“诞子之时假死,宣平伯再找一个妾来抚养孩子,后面过了风头,再扶作主母。你看,这法子如何?” 君平感激涕零道:“谢娘娘!” 君平走后,盈怀给太后洗着手,太后道:“你看此人如何?” 盈怀道:“婢子觉得此人名不符实。不像是南国专门挑选出来的和亲公主。” 太后道:“这回你瞧走眼咯!她哪里就是来求哀家的,分明是来演戏的。你瞧着,今日这话,分毫不差就会落进南栖耳中。” 盈怀拧干娟子道:“婢子不明白了,她这是要得宣平伯的宠爱不成?” 太后道:“选个颜色重些的丹蔻,哀家不能亲送他,便在小事上记记他罢。”又接着方才盈怀的话头继续说,“你先入为主,觉得她是来燕都浑水摸鱼的,才没想到这一茬。古今内宅女子能走到权利幕前的,没有丈夫的一臂之力或是娘家的鼎力相助,大约都是不能的。她,也不例外。” 盈怀仔细染着,低声道:“婢子明白了,只是长公主和宣平伯都防得紧,她怕是不容易得手。” 太后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呀跟着哀家这些年,宫里让你来谁堪敌手?若是放你去那寻常之家,没有了大架势给你平衡,你怕不是那君平的对手。” 盈怀笑道:“这也可见婢子跟对人了,婢子这辈子还能去小家里操心不成?料想娘娘您疼我,也是舍不得的。” 太后牵着她的手道:“越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越是让人坚定。南栖这个人,像那琉璃盏,透彻的很,一眼就看完了。” 西江月。 向玉笑道:“你看,这个君平还是很聪明的,宣平伯撤掉了她手上的亲信,她却靠着世子给的人进宫了。” 顾明朝不为所动道:“她这个孩子,注定保不住,她想要最大的利益,人之常情。” 向玉道:“真是冷血啊。如果温南栖爱她三分,而这个孩子恰好死了……这爱说不定就七分了。以后她就多了一条退路。” 顾明朝收起写好的信道:“温南栖这个人,看似温柔,实则固执已见,自负得很。” 向玉道:“南使不日便到,君平等得到温南栖偏向她的时候吗?” 顾明朝道:“她已经等到了。” 向玉道:“南使呢?你怎么应对?” 顾明朝笑道:“应该是你怎么应对,你到底是哪里的细作?” 向玉三两下描出幅苍竹图来,吹了吹墨迹道:“这世道太难,我只能在夹缝中求生,不比你,有谢松照护着。你又何必问呢?” 顾明朝封好信,起身道:“我再告诫你一次,多事之秋,你要做什么,必须让我先知道。候府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盟友,和一个随时反水的细作。” 向玉将图卷起来,边放进匣子里边说:“顾公子,南使没到,我也不知道上面会给我什么任务。” 顾明朝突然回身道:“青衫寺这案子,我从来不相信是殷阁老所为,刑部没有放弃追查,你最好跟我说清楚,不然卸磨杀驴你就首当其冲。” 向玉攥着帕子,心气略有些不平。 瓦塔边境一百二十里外。 池瞻清点了兵将,有些疑惑道:“松照,我感觉有点不同寻常,这月支就算不行也不至于溃败的这么快,我觉得是诈。” 谢松照道:“瞻叔,那依你之见我们现在退回瓦塔城吗?” 池瞻慎重点头道:“对。我在这里守了十多年了,跟月支也算是互有输赢,但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溃不成军的。” 谢松照颔首道:“确实冒进了。父亲的死打击了将士们,也给将士们心里添了把火。咱们现在就撤吧,穷寇莫追,咱们已经犯了大忌了。” 池瞻安慰他:“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副将童蒙道:“将军,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为何退兵?” 池瞻吐了吹进嘴里的沙子,道:“老蒙,咱们跟月支打了这些年了,有这么容易的时候吗?咱们孤军深入,后方空虚,还是早退为好!” 童蒙一下子清醒了,捶腿道:“龟儿崽子!完了完了!走走走,马上走,那个龟兹万一跟月支联手,咱们到时候连裤衩子都不剩!” 突击追敌深入敌军腹地,水和粮食什么都不够,回程路上哀叹声此起披伏。谢松照跟着军队走了四十里,看着军队都人困马乏,再难前行了。童蒙提着马鞭不断催促道:“快走,快啊!” “将军,咱们歇一歇吧!走不动了!”一个扛旗的小卒哀嚎。 童蒙骂骂咧咧道:“将军已经回去搬救兵了,咱们得跟上!不然那群兔崽子杀上来怎么办?活埋吗?” 谢松照只是随军,并不插话,童蒙却过来跟他说话:“世子,还好吗?” 谢松照根本不想开口,只能低声道:“多谢将军关心,谢某还成。” 童蒙又骂着人骑马往前去了。 “莫走!瓦塔守军莫走!来与爷爷耍子!”后面尘卷沙飞,为首的将军豹子脸上尽是狞笑。 第四十三章 三姓家奴 “钴结封,爷爷会怕你吗?”童蒙催马上前,砍翻小将,剁倒兵卒,横刀马上只待要决一死战。 谢松照披挂握刀立阵前,看着追兵连绵,心里焦急。池瞻回城最早也要二更天才能来,燕都来使跋涉山川,刚到定要休息整顿一番。 “世子,杀他屁股!”童蒙与他厮杀了六七十回合,也拿他不下,见他一刀砍来佯装不敌,拖刀回走,钴结封杀得兴起,抡刀就追,两人策马狂奔出去,留下两方军队互相瞪眼。 谢松照回神拔刀,对面参军悠悠策马出来,在马上欠身道:“足下面生得很,想是燕都里斗法被波及的无辜人,敢问足下贵姓?” 归鸿策马上来,低声道:“世子,这是承德元年的探花郎阮泽宜。因为当时燕都颇为动荡,他是被波及到,贬到边境来的……其中之一。” 谢松照拱手道:“知弦君。” 阮泽宜一愣,随即笑道:“十年之间山水流转,竟还有人记得知弦之名。阁下缘何来这边陲小城?” 谢松照道:“自然是仰慕征西侯风采,特来他帐下效力。” 阮泽宜大笑:“痴儿!谢衡死了!你何不归降?我保你一样上战场!” 谢松照道:“往日读阁下所着为君临,只道是同道中人,甘心为国捐躯,何曾想公竟是不耐寂寞的伪君子!我今日降,来日富贵不缺,只恐心中难安!还是换个人来阵前罢,我羞于与尔答话!” 阮泽宜脸色一变,斥道:“燕都伪君子何其多。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古之真理。尔不明事理,反怪罪于我!” 谢松照道:“区区外放,就足以令汝心生怨恨,岂不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尔初入朝堂,难免磕碰,外放有何不宜?若你真是才比周公,又何愁明珠暗投?!” 阮泽宜用马鞭指着谢松照痛骂:“我本念你年少无知不欲与你计较,但你如此执迷不悟,我便点醒你这愚忠的傻子!大周外强中干,外戚干政,将军弄权,朝中大臣各有派系,哪怕是自诩清流的又能又几分为国为民的肝胆心肠?!只有你这刚刚一脚踏进去的满腔热血,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十年饮冰!” 谢松照打马上前,不甘示弱道:“若是因为朝中昏天黑地便不肯报效国家,那你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又是什么?正因为主君示弱,臣下才更要将身铺路开一条路!古之明君贤臣无不是相互扶持,哪里就是一人之功?!” 阮泽宜冷笑:“好个青天白日的梦话,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若是前途如此好挣,你我今日会在此地相逢?你若不肯降,那就刀剑底下见真章吧。” 说罢勒马闪身回阵,两旁兵卒一起杀出,旗摇鼓鸣,杀声直震天动地,烟尘卷起来直扑口鼻,两边杀得眼红。 谢松照久不羁鞍马,髀肉复生,将两边大腿磨得脱皮,一扯一疼险些拿不稳刀。 阮泽宜眯着眼看瓦塔守军阵势稳固,只可惜多了个领军的人,否则天明之时瓦塔城上必定是月支的旗。 “参军,二更天将近,将军已经到十里开外了,恐一时不能回,是否退兵?”斥候穿过风沙回报。 阮泽宜道:“大军还有多久到?” 斥候道:“还有八十里,四更天时应该能到。” 阮泽宜摆手,勒马跟身后小将道:“文淮,那人是个白面书生,能拿下来吗?” 文淮抱拳道:“末将定将其挑于马下!” 拖着长枪奔出阵来,大喝一声:“方才阵前与阮参军答话的小子,快快出来与我一战!” 谢松照拦着归鸿道:“不必理会,瞻叔没到,童将军又尚未归来,他想擒贼先擒王,拿下我,士气一定会跌落谷底。” 归鸿道:“一直不理?” 谢松照道:“等,等援军到,或是将军回来,一鼓作气杀出去。”又低声道,“但愿我这纸上谈兵不会输得太惨。” 两边僵持不下,阮泽宜喊住刚要走的斥候道:“你带一小队兵马,从斜后方杀出个务必要一击而中!” 谢松照凝神盯着前方,两边都是轻骑,数目不多,但瓦塔守军长途跋涉,略略处于下风。刺斜里突然杀出一队人马,惊得阵型微动,谢松照忙策马上前应敌,方才叫阵的小将也杀将过来,真真是人仰马翻,节节败退之下只能带着军队仓促逃窜。 话分两头,那厢童蒙和钴结封马上厮杀时折断了兵器,两人翻身下马撕打在一处,盔缨落到黄沙里滚了几转,满是沙土。 钴结封一拳砸在童蒙肩上,童蒙扣着他手一拉,两人又在黄沙里打滚,拳拳到肉打得好不痛快。 “嘿…你个秃子!”童蒙嘴上不饶人,边上手边骂。 钴结封张嘴就要咬他手臂,童蒙把手臂往他嘴里一送,喘气道:“沙秃子,龟儿崽子,爷爷叫你尝尝金丝软甲做的臂缚!不知道吧?呵……这,这可是将军送我的!” 钴结封被撞得满嘴血,嘀嘀咕咕的骂道:“你个毒蛇,老子又不是龟兹……这里又不冷,你,你带你娘的臂缚!” 童蒙继续将手往钴结封嘴边送,粗气喘个不停:“嘿……就是要让你,让你这秃子只道爷爷不好惹!” 钴结封死命推翻他,两人对坐着使劲喘气,钴结封道:“你敢跟爷爷回阵换马换枪再战吗?” 童蒙吐了沙子,抹着嘴角道:“哼,有何不敢,你还要记得回去洗把脸,莫叫他人笑话!” 两人各自上马,策马狂奔,黄沙打在脸上比刀子还利,割得人生疼。 这边阮泽宜驱兵追击,斥候赶在身边回报:“阮参军,后方将军和童蒙同时驱马并进。前方斥候回报,瓦塔有援军出动,不宜久追。” 阮泽宜道:“后方二十万大军还有多久到?” “大军还有五十里,将军派了先锋队赶来,只有三十里了。” 阮泽宜死死盯着前方溃败的军队,兴奋道:“无妨了,可以一追。”又喊过来文淮道:“率军直击,务必要拿下方才那个书生的人头,来日去瓦塔城下搦战好瓦解敌军士气!” 阮泽宜则将剩下轻骑分作两队,左右包抄不栖岭,只要书生人头。 谢松照带着人困马乏的军队拼命往前赶,归鸿大喊:“公子,前面是不栖岭,杂草丛生,荆棘塞途,夜间马行不易,人走困难!” 之前在这里剿杀了不少月支士兵,血迹斑斑 谢松照回头看穷追不舍的追兵,狠心道:“勒马一战!” 斥候飞扑过来道:“公子,前面离城只有六十里,探子回报援军二更天就已出城。算来只要坚持到五更天,就能得救!” 谢松照勒回马头,道:“将士们,后方援军将到,前方追兵不舍,童将军又出战未归,我等且勒马一战!” 阵型排开,取出水囊灌了两口,众人鹰眼虎威,阮泽宜追兵至,也不废话,抡刀举剑就开始厮杀。 阮泽宜在远处勒马,开始高谈阔论:“尔等筋疲力尽,何必再负隅顽抗,我乃承德元年探花郎,但是周国境内却没有我的安身之地,我来月支却被委以重任!若尔等现在缴械投降,我主定不会亏待你们!” 谢松照甩开压下来的大刀,虎口震裂,手筋酥麻,连忙调转马头躲避。归鸿砍到身前小兵,赶过来守着他。 谢松照提气大喝道:“汝乃周臣,不思报国苟且偷生便罢,却另投他国,反举屠刀向黎庶!汝之祖宗怕是要从棺材里爬起来了!如今不感到羞愧汗颜,反而妖言惑众要让我军将士折节!我大周境内只有断头兵,没有屈膝投降的狗!” 阮泽宜不悦喝斥道:“不识抬举!谁能取那书生头来见,便赏黄金百两!” 谢松照仰天大笑:“卑劣小人,枉费知弦才名!真是令天下读书人丢脸,你这三姓家奴,较之吕布何异?!” 阮泽宜取下头巾道:“书生,汝且看!” 阮泽宜抽出腰间佩剑,将头巾割断,道:“书生,如你所愿,自今日起,阮知弦已死!文淮,何必再听他卖弄口舌是非,只管杀!” 谢松照惊叹,情知此战再无可避,不再开口,驱动胯下战马往前,身先士卒。 阮泽宜道:“书生,我且看你来证道,看你要如何逃出生天!” 头上兜鍪似乎越来越重,三尺青锋血溅黄沙,身上甲胄越发让刀剑不快。 阮泽宜看着这个书生苦苦支撑,后面童蒙追赶将至,嘴里大喊道:“卖国小贼,看刀!” 阮泽宜不欲与他交锋,闪身避开,放他过去。童蒙坐下战马疲惫,奔到谢松照身前时马失前蹄将童蒙跌下马来,谢松照连忙滚下马,扶起童蒙,道:“委屈将军且先乘我的马。” 童蒙摆手道:“不行不行,你骑……” 谢松照将他扯起来,道:“将军,这情形哪里容得我等推辞废话?” 童蒙一看兵卒都要支撑不住了,连忙接过长枪,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又杀将出去。 文淮横里一枪刺下来,童蒙躲闪不及,肩膀上又添新伤。 第四十四章 纸上谈兵 “啊!”童蒙左手攥着枪头,猛然拔出,右手抡刀看下去。两人坐下马被推开的力道牵引也退了好几步。 两方军队混杀在一处,谢松照跟小兵厮杀还讨了好,纵然浑身小伤不断,打起来却好似滚沙石。 不栖岭北面山火突起,阮泽宜大笑:“北面无归路,尔等今降否?” 谢松照捅穿了面前的小卒,迅速躲到归鸿身边,大声喊道:“我大周男儿誓死不退!今日我等死,可堵尔等马踏中原之路!今时我等死,可追征西侯一道入黄泉,再杀敌三千!” 阮泽宜叹道:“这样忠心不二的,世间难寻。”驱马悠悠往前走了两步,跟浴血奋战的瓦塔守军喊话,“诸位,周国已日薄西山,如今正是开天辟地之时,我等该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勇气,何必拘泥?!” 谢松照一脚踹飞小兵,喘着粗气喊道:“诸位,吾等生逢其时,重任在肩,若是能一举肃清朝堂,叫我辈扬名立万,大周无人敢觊觎,那才是——敢叫日月换新天!那才是开天辟地!莫听此等叛国小人之言,今日降,来日月支入主中原时容得下降将否?!阮泽宜,今日我死,来日阴曹相见时,我且看尔下场如何!” 话语间不栖岭东面火起,阮泽宜刚要策马上前,却有斥候飞扑下来道:“参军,进攻东面的军队被全部射杀!周国援军到了!” 阮泽宜难以置信,道:“现在离卯时尚早,瓦塔哪来的援军?” 斥候连连摇头,阮泽宜愤愤道:“我军援军呢?三十里路,还没赶到,踩蚂蚁啊?” 另一个斥候支支吾吾道:“谢灏南率兵从江左杀出,一路直奔附支口,在截住了森特静将军……” 阮泽宜已经来不及震惊了,弯下腰拽着斥候道:“谢灏南领的命令是赴北疆,他怎么会越川而出?!”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 阮泽宜突然想到了钴结封,又道:“钴结封呢?童蒙都回来了,他死了?!” 斥候道:“没有没有!活着的,只是将军往回走了,应该会和森特静将军碰到。” 阮泽宜坐下马儿似是有所感,来回踢着沙,阮泽宜勒紧马头,不舍道:“撤兵。” 文淮追上阮泽宜道:“为何退兵?只要再有二十个回合,我定能战童蒙于马下!” 阮泽宜道:“你以为我不想?不栖岭东面已经有援军来了,我们的援军却被拦截在附支口,再不走,等着送死?” 看着月支军队全部撤走,现在看来也不过就三五百人,刚才却感觉是灭顶之灾。 童蒙跌下马,去拉谢松照,结果两人都倒在了黑腥腥的沙土里。童蒙呵气都辣喉咙,勉强吐出字来:“结束了……” 谢松照浑身都疼,喉咙里全是血味,咽了咽口水道:“是啊……” 一脸拉碴胡子的男人背着双刀下岭来,道:“看看还有几个活着的,送回去给医官。” 童蒙抬起小臂,咳着骂道:“曹青云,我操你大爷!” 曹青云咦了声,绕过来蹲下来道:“哟,童姥姥,这么狼狈,少见哟。回头我找画师画下来,挂堂屋里!”手上却把他轻轻扶起。 童蒙眼睛一闭,再不说话。 燕都。 把南使送进馆驿了,众人性质缺钱的往回走。窦思源侧头跟顾明朝低声道:“明朝,第一次,害怕不?” 顾明朝轻轻摇头道:“有什么怕的?” 窦思源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道:“你厉害!我第一次跟松照出来时怕得不行,腿肚子使劲抖。” 顾明朝挑眉道:“他也怕?” 窦思源道:“当然!不过我们比其他新人好点。他是将门嘛,我爹天天耳提面命,也不能太丢人。我们那时候也就是个贵公子,突然跑出来跟人对骂,还要骂得斯文不丢大国风范。唉……老难了。” 顾明朝点点头,道:“想来还是很厉害了。” 窦思源挺直腰板儿道:“那是自然了。” 顾明朝抿唇笑着,窦思源又叹道:“后生可畏哦。” 顾明朝道:“窦兄,我还要赶回去收拾内务,先告辞了。” 白拾快步下来牵住马,道:“长霜回报,君平想见南使,请公子裁决。” 顾明朝道:“她相见就让她见了?既然是合作,那就该有来有往,问她出什么价钱。 向玉站在廊下喂鱼,嗤笑道:“她当时以为世子是二傻子,给她得力助手,没成想温南栖转头找过来,回头她就没了亲信。现在就是个两手空空,捉襟见肘。” 顾明朝道:“你就比她聪明,侯府里都能有你的爪子。” 向玉道:“我现在也不过就是笼中鸟,谈什么英雄。承德帝不是追为侯爷为武宁公了?怎么不换匾额?” 顾明朝抓了把鱼饵扔进去,闻言冷笑:“是追赠了,但可没说世袭罔替。只有这个侯爵可以由世子承袭。” 向玉笑道:“倒是比以往吝啬寡恩好多了,想来承德帝是觉得不过一个哀荣罢了,不打紧。” 顾明朝道:“倒地如何也用不着你我揣测。君平要见南使,你怎么看。” 向玉沉吟片刻,道:“要想得到亲信,就只能由南使塞人,名头也无非就是用南国的方子调养身体,或是君平的娘担心女儿,千里迢迢送来的婢子。” 顾明朝道:“她一定会用孩子迫使温南栖答应,温南栖……” 向玉侧身看他:“怎么,她做了什么?” 顾明朝看着她道:“她擅自行动,有恃无恐,再不出手,她恐怕就分不清楚主次了。” 顾明朝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对了,你不去看看吗?钟晚今天中午,就要死了。”看着向玉一笑,转身就走了。 瓦塔。 曹青云道:“此去北疆就是天高任鸟飞了,可喜可贺啊。” 谢灏南苦笑道:“哪里就能逍遥自在了。曹大哥恐怕不知道,我未婚妻是静宁侯的郡主,裴郡王也要和我一道出任北疆。” 曹青云咋舌道:“燕都还是这一手牵住的帝王术玩得妙。这裴钦可是燕都坚定的拥趸。” 谢灏南道:“裴郡王这个倒是无妨,毕竟还是为国嘛。只是静宁侯以后一定会让我调回燕都。” 曹青云道:“那退婚啊!” 谢灏南连连摆手道:“这哪能!庚帖都已经交换了,边关女子可也从军,但燕都那些世家对女子要求甚严,我这退婚不娶,那就是再杀她!” 曹青云叹气道:“唉!这裴钦是江老二的儿子,燕都肯定不会让他呆在北疆。” 谢灏南道:“和我赴任文书一起到的,还有召清河郡主入宫陪太后的旨意。” 曹青云甩着头道:“这是太子下的命令?怎么突然就改了温和的路子了?” 谢灏南摇头叹气:“想是这多事之秋让太子迅速强硬起来了。” “将军,修整完毕,可以上路了。”副将华桐进来禀报。 谢灏南起身道:“曹大哥,时间紧迫,来日再叙,告辞了。” 曹青云送走人回来时突然闻到药味,脚下一转,往后院去。 带去了五百轻骑,结果只回来了一半。想着这事曹青云头上就气得冒青烟。 童蒙休息得差不多了,身上伤口只有文淮那一下伤得深,曹青云刚到院门口,就听他眉飞色舞的跟隔壁伤兵说:“我跟你讲哦,咱们干翻了月支这次带来的全部步兵!咱们轻骑只有他们一半的兵力,却杀了他们半数!” 曹青云觉得自己头上已经冒出火星子了,但是小兵不能直接骂,毕竟多少人半辈子都打不出这样的功绩,但是作为主帅,这深入腹地就是不行。他在门口来回转了两圈,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去站在童蒙面前,露出一口半黄不白的牙齿,道:“童姥姥,你跟池瞻出的计策?” 旁边的伤兵挣扎着起身道:“曹将军,是我的错,纸上谈兵不切实际,损失了兵力。” 曹青云一愣,转头一看,黑不溜秋的的伤兵,身上到处挂着彩,转回头看着童蒙道:“你们守关十多年了,还能被一个书生的计策给整得热血沸腾?” 童蒙倒下去道:“事急从权,你不知道当时月支在城下虎视眈眈的,咱们只道是诱敌之计,但是咱们能不出去吗?探子回报,月支二十万军队正在赶来,等他们到了攻城怎么办?我们出去,就是要挫他们锐气!” 曹青云道:“可若是没有谢灏南率军越川而出,你们现在就是亡魂!” 童蒙道:“还没出城我们就决定了要用我们的死来换瓦塔安,着急忙慌不过就是演给月支看的。亏我当时还担心你私自出兵会不会被燕都责怪呢,结果见到了就是一顿说教,跟当年求学时有什么变化?” 曹青云看着他头疼,谢松照道:“将军要严明军纪,这末将明白,末将甘愿领罚。” 童蒙惊得起身,曹青云手疾眼快捂住他的嘴,给他摁回床上,看着小兵道:“不是我不讲情,这军法严明才能治军有度。”说完提高声音道,“本将是赏罚分明。你置将帅和自身于危险中,罔顾兵卒性命,该罚。你要知道,我们保境安民是重任,但自身安危也是,缺一不可。但念在杀敌有功,就功过相抵了。其他士兵,升一级,赏银十两,带战事结束,许轮番归家探望。” 士兵先是听得直抹眼泪,后面听得不及掉眼泪,欣喜不已,直呼谢将军! 第四十五章 用心送礼 月支帅帐。 “要不是我及时率大军赶到,你们就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塞简赫一使劲拍着木椟,唾沫隔着三丈远都能喷到人脸上。 阮泽宜拱手道:“将军,此战也不能说是全无所获,我已借此探得瓦塔和大周的虚实了。” 塞简赫揪着胡子辫道:“什么虚实?瓦塔现在防守的都是悍将?” 阮泽宜道:“请将军息怒,容在下细细禀告。”他走到沙盘之前进行推演,“将军可知今日大周越川来援的是谁?” 塞简赫吹了吹胡子须须,阮泽宜也不指望他知道,自顾自道:“是谢衡之侄,谢灏南,他奉命去守北疆。但燕都那边根本不信任他,为了防止再出一个征西侯,他们还调出来了裴钦,就是十年前名扬天下的北疆小霸王。你们看出什么了?” 文淮缓缓道:“参军的意思是,大周境内空虚?!” 塞简赫目光炽热的看着阮泽宜道:“继续。” 阮泽宜又指着瓦塔道:“这里调来增援的有原娇雪关守将曹青云,和原南郡太守秦综。你们看,只有我们一举攻破瓦塔,西川十四州的粮仓就是囊中之物,这时候再要派人去龟兹和匈奴哪里游说,承诺事成之后共分大周。然后我们再直击燕都,江宁在滏阳\\根本来不及支援,而陈国素来跟大周是敌对的,不消我们派人,他们就会拖住林浥尘。” 塞简赫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攻城?” 森特静挤出个脑袋来,道:“对啊,什么时候,我今天早上被突袭了,不痛快的很。” 钴结封毛遂自荐道:“我可以拖住童蒙!” 文淮也要说话,阮泽宜按住他的手,道:“明日。先使一队人马埋伏债密甘岭,钴结封去搦阵,不管是谁,先使一招诈败,然后且战且走,直奔密甘岭,将其射杀。” 瓦塔城墙。 曹青云咬着根细草杆子道:“等秦综来了,我跟他谁主事?” 池瞻望着童蒙,童蒙挠头道:“这谁知道,圣旨没说?” 曹青云呸的吐了草杆子,道:“圣旨?我接到你们的信就星夜赶来,圣旨估计这会儿才出了燕都!” 站在几人身后的谢松照突然道:“将军,您擅长调兵遣将吗?” 曹青云道:“我就会守城和打仗。指哪打哪。我寻思着秦综也是个守城的,我跟他……这怎么搞嘛。” 谢松照道:“将军听说过殷湘兰吗?” 曹青云摸着头道:“殷?我就听说过殷别尘,那是个极其固执的老头。”说着就连连摇头。 谢松照道:“那将军不妨看一看此人,此人有闺中诸葛的称号。这些年南郡也都是在她的治理下蒸蒸日上。” 曹青云点头道:“边关女子嘛。只要能打胜仗,管她是男是女,就是个妖精也行。再说又不是没有见过女将军。” 童蒙道:“世子,你不上战场了?” 谢松照还没开口,曹青云跳起来道:“世子?征西侯世子?” 童蒙和池瞻齐刷刷点头,谢松照欠身行礼道:“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之前瓦塔缺人,在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披挂上阵了。但……” 曹青云道:“哦,这样啊。你这……世子……” 谢松照道:“还请将军不要折煞我,小子如今丁忧,想留在瓦塔给将军们打个下手,回去后好和太子如实禀报,给瓦塔百姓争取赋税优待。” 池瞻道:“如此时瓦塔百姓之福。” 童蒙道:“秦将军来了。” 正堂上几人吃了一轮粗茶,略作歇息寒暄了一番,曹青云干咳一声,准备说话。 殷湘兰看出他的尴尬,微微笑道:“曹将军,燕都一别,如今已有十余年了吧?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曹青云想起十一年前在燕都的交情,瞬间不生疏了,道:“是,已经是第十一个年头了。唉,她身子还是老样子,时时都要药吊着。” 殷湘兰道:“娇雪关风雪甚紧,嫂嫂身子受不住也是正常。等这边事情了了,就送嫂嫂来南郡修养吧,我们两姐妹凑一起,正好解闷。” 曹青云不停点头道:“好好好!唉,弟妹啊,我听世子说你这次不远千里来瓦塔,是来给咱们出谋划策的。” 殷湘兰连忙道:“哪里能,妾常年就是有通天之能,也得和各位将军商议,才能退敌。行军打仗只得仰仗诸位了!” 谢松照道:“二位说的都在理,咱们齐心协力定能退敌军,保境安民。” 瓦塔开始重新整顿布防,修缮城墙,安抚百姓。 燕都,宣平伯府后门外。 “英王殿下,你这是去哪里啊?”身着黑衣的英王停下扣门的手,转身看着巷子墙上坐着的顾明朝,手摸上腰间的马鞭。 顾明朝道:“别急啊。我就是好奇,这一次南国使臣的名单上可没有阁下啊。” 英王道:“你认错了,我是这门房的远方侄子,来投奔他的!”话音刚落,马鞭破风而至,直直的朝着顾明朝脖子去。 尤达自黑影里闪出来,接住马鞭,钢刀跟马鞭撞在一起,迸出火星子来。英王将鞭子甩的密不透风,一时尤达竟擒他不下。手往墙上一拍,身子飞起直取英王左面,英王忙弃了防守来战尤达,不防背地里一支冷箭射穿了腹部。 尤达是上前夺了他的马鞭,将其双手反剪扣在地上。 顾明朝跳下来,轻声细语的劝道:“英王殿下,只要你说出来今天是来做什么的,我就带你回府,给你找个大夫。你就能活下去了。怎么样?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见过你。” 英王断断续续地说:“顾明朝……你们,你们都是卑鄙…小人!总有一天……会,会被……兔死狗烹的……” 看着眼前的人渐渐不再挣扎,鲜血蜿蜒铺在青石路上,顾明朝抬起眸子望着下弦月,道:“处理干净些。别让人家门前红艳艳的一片,不吉利。” 刚刚起身准备走了,又指着马鞭道:“这个上面的血不要洗,再撕一块他身上带血的布下来。” 西江月。 向玉捂着鼻子,蹙眉埋怨道:“尽爱捡东西回来,等世子回来都给你扔了。” 顾明朝细细端详着手上的锦盒道:“这盒子是拿来装什么的?” 向玉喝了口茶,道:“装我那些仕女图……” 顾明朝道:“我要了,改日再让初熏去给你买些回来。你赶紧把这布绣个花样出来,我等着要。” 向玉两指捻起布料,嫌弃道:“什么玩意儿……这是湘绣,价值不菲啊,怎么被弄成这样了?这还要,世子回来真的不会揍你吗?” 顾明朝道:“你只管绣,随便绣,爱绣什么就绣什么。我只给你两刻钟,别再说话了。跟个鸟似的,叽叽喳喳的。” 向玉翻了个白眼给他,又灌了一口茶,压住血腥气带来的恶心感。 两刻钟后,向玉把布扔到顾明朝眼前,道:“赶紧那着走,臭死了。”忙起身去洗手。 顾明朝看着边边角角都被弄得整齐的布料点头道:“不错,就这样。” 向玉又翻了个白眼,道:“你懂什么,这要是拿给大师看,非得被骂死!” 顾明朝懒得跟她说话,拿着东西就走了。 翌日,宣平伯府厅堂。 明镜捧着锦盒道:“伯爷,夫人,这是征西侯府送来的贺礼,说是庆贺夫人有喜的。” 说着就把锦盒打开了,明镜看了眼道:“一条鎏金镶玉石的马鞭,一块鸦青湘绣的娟子,希望夫人带在身边,以解夫人思乡之苦。” 诡异的,微薄的气味儿逐渐在空气里散开,君平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看了眼温南栖道:“既然是征西侯府送来的,那就送到我房里去吧。” 明镜整理了一下,捧着盒子离开。君平食不知味的用完了早饭,勉强打起精神和温南栖在院中转了转。 温南栖道:“今日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回你院子里吧。”看着君平离开的背影叹气。 君平看着跪在院中的明镜打不出一气来,抓起马鞭就要往她身上甩,长霜抓着她的手腕道:“夫人,您是有身子的人,万不能动了胎气。” 明镜道:“夫人,婢子是想着侯府送来的这几样东西,总要在伯爷眼前过个明路,否则日后这就是您罪证,谁能证明是侯府送来的?!婢子错在自作主张,但夫人您不是小气的,为何今日这般失态?” 君平气得脑瓜子疼,扔下鞭子,扯出自己的手,指着明镜道:“明镜,你是世子的人,我知道你向着侯府,但是现在顾明朝暂理侯府,他胡来,你也跟着胡来吗?” 明镜将鞭子捧起来,道:“夫人,您还是别担心侯府了,您眼前就有危难。这是南国英王的马鞭,以奢华靡费而晓天下。” 君平冷笑道:“我如何不知道这是他的东西?!问题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顾明朝手上!” 明镜道:“自然是夫人您背弃盟约,私自行事,顾公子才送来了此二物,以示警醒。” 君平不可置信的吐出字来:“他,他杀了英王?” 明镜道:“怎么会呢,顾公子为了两国的长久友谊,只是请英王殿下去侯府做客了。” 第四十六章 话锋难拆 燕都馆驿。 南国一众使臣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桌上茶都凉透了,也没人让换,为首的使臣陆思丞更是急得上火。 “吾乃鸿胪寺右卿窦思源,奉命特来探望贵使。陆大人可在?” 院外的声音让众人回神,陆思丞拍了下手道:“把茶换了,都正衣冠。” 窦思源笑得满面春风,抬手行了一礼道:“贵使可好?” 陆思丞回礼道:“自然是好,我等感到宾至如归。不知窦大人此来?” 窦思源指着顾明朝道:“是侯爷向太子请旨——请诸位去燕都所设的武宁公灵堂上香,好让诸位不虚此行,也领略一番我大周武将雄风。” 陆思丞道:“自然是客随主便。这位侯爷可是八年前陈国送来的质…皇子?” 顾明朝道:“大人此话不妥,为谁之子是人所不能自己抉择的,英雄不问出处,大人拘泥了。” 陆思丞笑道:“确实是在下狭隘了,毕竟在下没有认贼作父的爱好。” 窦思源脸色一变,顾明朝道:“谁说大人有到处认爹的习惯,在下可从未听说过,要是听说了一定给您正名。不过南国倒是很爱以裙角而结天下啊。在下瞧着大人这身衣裳已经起了褶子,想来是一夜未曾换吧?” 陆思丞微微笑道:“那在下清名可就仰仗安乐侯了。您说裙角这个,恕在下实在不明白,秦\\晋之好是自春秋战国就有,莫非侯爷有抨击古人之好?若是如此,来日您来了我们南朝,我一定为您寻清谈客作陪,定叫您不虚一行。”又挥了挥袖子道,“侯爷不知,我朝素来推崇文景之治,以廉洁奉公而治天下,自然不必燕都奢华富贵。” 窦思源连啧了几声道:“大人好口才,可惜您是没有见到我朝内阁翰林的节俭,但我朝可从不会拿廉洁修身这等空话来搪塞人。”说着振袖道,“我朝燕都富贵逼人那是农商发展兴盛,士大夫吃得饱,才能为天下谋福祉;将士穿得暖,才能开疆拓土!大人可一定要分清楚南国是不肯让你们过得好,还是真的没有钱,需要诸位勒紧裤腰带办事啊。若是如此,大人何不弃暗投明?我大周为贤是举!” 陆思丞敛脸上笑意,道:“大人说笑了。我朝陛下以身作则,宫中从无奢靡之风,朝中从未有贪污腐败之举。我国推行的也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近年来天下贤才尽入吾主彀矣。” 顾明朝道:“唉,大人,吹牛也要看着天来,你这……是要笑死个人呐!” 陆思丞道:“何来吹牛?请侯爷明示。” 顾明朝装模作样的揩了一下眼角,道:“陆大人你刚才说天下贤才尽在南朝,此话何其之假!不必说那被南朝官员排挤到陈国的王峰;也不必说那前些年来投奔燕都的庄几安;单是那被无辜陷害,满门抄斩,最后却成了滏阳双将之一的江行之,就足以令人笑掉大牙了。阁下何必再为南朝强扯遮羞布!” 陆思丞却依旧面无愠色,温和道:“阁下这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那王峰劝圣上穷兵黩武,这如何能留?那庄几安不懂变通,只知照办圣贤书,何其愚昧?那江行之是因父之罪被流放。能够轻易变心另投他国的,都是我朝不要的,若是喜欢,便收留着吧。” 窦思源道:“那南朝这小文景之治……也不过就是徒有虚名了。”回头刚想递眼神,却发现是顾明朝,话头一顿,复又接上。 顾明朝道:“陆大人,贵使昨日还是十三人,今日缘何只有十二人了?莫非是水土不服?可要我禀明太子,传胡院首来看看给贵使?” 陆思丞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半步,道:“无妨,只是昨夜贪杯,今晨尚未醒罢了,就不劳侯爷担忧了。既然是祭奠武宁侯,那便请带路吧。” 顾明朝道:“正是,若是贵使安好,来日归去时我定好酒相送,可莫要再贪杯了。” 陆思丞道:“自然,多谢侯爷关心。” 瓦塔。 “禀诸位将军,钴结封搦阵!” 众人放下手里的粗茶,起身整装待命。 殷湘兰道:“敌军不知我等已到,就先请童将军下城应战,秦将军率兵在桐麻崖上设伏,童将军诈败直奔此处,待放童将军入,便将其围在崖下,直接射杀!” 两人接过命令就走,殷湘兰又道:“侯爷,您素来是使臣,这一次阵前喊话就靠你了,你与曹将军一道下城,待童将军引走钴结封后,侯爷就喊阮泽宜答话,曹将军你就率军直扑月支阵营。” 两人领命拿刀就走。 池瞻道:“我刚刚看过了,城墙修缮得不错,只是时间紧促,难免有瑕疵。” 殷湘兰道:“无妨,池太守,城中可还有人马供用?” 池瞻道:“夫人需要多少?” 殷湘兰笑道:“只百十人足以。” 池瞻道:“请夫人明示。” 殷湘兰虚扶了一下他,道:“不是什么大事,而是要这一小队精锐,守在去龟兹,匈奴的必经之路上,以截下信件。” 池瞻道:“我这就去办。” 殷湘兰道:“有劳太守。” 婢子橘如捧茶进来,道:“夫人是高坐堂中等捷报吗?” 殷湘兰抿了口粗茶道:“我等上城墙在旗下观战。” 钴结封看着城门打开,童蒙纵马横枪杀将出来,两人酣战一处,过了二三十招童蒙虚晃一枪,佯装体力不支拖枪拍马就走。不等阮泽宜出声喊话,谢松照把马一拍,到阵前喊话:“请阮泽宜出来答话!” 阮泽宜在旗下眯眼细看,见是他,也不答话,只对文淮道:“文淮,告诉他,能在你手下走过百招我便见他。” 谢松照定睛一看,见个白袍少年斜持长枪从阵中杀出,喊道:“书生,除非尔百招之后尚有头在,否则不见!” 曹青云将刀拔出,催动胯下战马迎敌,文淮见他重刀砍来,勒马横枪,直取曹青云咽喉。曹青云手上一别一挑,文淮急忙在马上仰卧才堪堪避开曹青云的刀,即便如此,黄沙上殷红的头鍪也叫人胆战心惊。 文淮将枪头往杀里一插,飞身给曹青云两脚一蹬,曹青云双刀一抵,将文淮率在月支阵前。曹青云轻蔑一笑,道:“黄口小儿安敢卖弄拳脚。” 文淮灰头土脸跑回阵中,又有一小将闪出来,大喊道:“休走!汝且试我刀利否!” 曹青云持刀往前,手上重重砍下,只一招,就废了对方拿刀的手。 他将左手的刀收回鞘中,提着夺来的陌刀笑道:“好刀!还有谁来给曹某送刀?!” 马蹄烦躁的塌起飞尘,军心不稳,阮泽宜拍马出来道:“曹将军,请方才的书生答话!” 曹青云仰天大笑,低头恶狠狠地道:“百招之后若汝头尚在,方可一谈!” 陌刀飞出,阮泽宜惊慌失措忙催马逃生,曹青云趁势杀进月支阵营,谢松照在后方大喊:“杀!” 森特静接过长枪,穿过阵营来与曹青云厮杀,一砍一抵,曹青云抽刀斜劈森特静马头,森特静骂道:“无耻!” 曹青云嘿嘿一笑道:“犯我大周边境者,反骂我守境之人无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着又是一记重刀砍下,左手将刀飞出,森特静觉得寒光一照,脖颈不在矣。只得咬牙回首,长枪舞起来,将自己护得跟金钟罩似的。 曹青云反手接到刀,道:“怎么,汝也怕我这刀否?” 森特静咬牙恨齿,长枪搅动直取头颅,曹青云双刀格挡,打开之后森特静又是一枪斜刺下来,曹青云连连躲闪,咬牙道:“来日再战!” 森特静吼道:“今日!本将定要取你项上人头!” 曹青云勒马转身就朝西跑,森特静穷追不舍,谢松照抽刀喊道:“阮泽宜,今日你便要归西了,你放心,来年清明寒食,我给你洒酒水一杯!”说罢,纵马直奔旗下躲着的阮泽宜。 这边刀剑往来却无悍将,那厢童蒙和钴结封却打得热火朝天。 钴结封道:“此处狭窄,何不到密甘岭上一战?哪里地势……广阔。”边说还要提枪应对童蒙,气势自然就不足。 童蒙道:“密甘岭?我呸,这么远!跑过去马都累死了!不如,不如你就……嘿!跟我去前面点,哪里也宽!” 钴结封骂道:“我操你老母!你那边肯定有埋伏!” 童蒙赌咒发誓道:“放你老娘的屁!要是有埋伏我是狗!走……走不走!” 这边树丫子老是容易被眼角扫到误以为是冷箭,两人眼角都瞟痛了。钴结封道:“当真?” 童蒙眼见有望,更是什么话都敢说:“当然是真的!要是有埋伏……我以后就叫童狗!狗屁不如……生孩子没……没屁\\眼!” 钴结封料想自己说不出这话,都说背信弃义会被耻笑,深思苦索了一番,打开童蒙的枪,道:“有多远?” 童蒙道:“不足一里路!就是桐麻崖前面那里的平地,开阔的很!” 第四十七章 生不逢时 桐麻崖上树林茂密,秦综等人窝在枝丫里,左等不见人来,右等没听到马蹄声。人衔草,马衔枚,蚊子嗡嗡叫,脸上尽是小红包。 突然斥候回报:“将军,童将军独身奔来,不见敌军踪影。” 秦综嚼着厚实多\\汁的叶子,看着童蒙奔到崖前大喊:“将军,请速速去追钴结封!他方才不肯与我来桐麻崖,却调转马头直奔密甘岭去了,此去密甘岭有三里路!请将军从后山下去,稍近一些。当心那边也有埋伏。” 山间鸟雀尽被惊起,又有斥候大喊:“将军,森特静追赶曹将军来了!只有两里路了!” 秦综当机立断道:“各回各位,皆不许动,弦上弓,刀出鞘,只待放过曹将军后将森特静一举射杀!童将军请先暂避山中。” 曹青云边跑边回身刺一枪,枪枪直冲要害,却都被森特静躲了过去。眼看要到桐麻崖,森特静在马上狂笑道:“曹青云,前无生路,后有森特静,想尔酒将军之名,今当亡矣!” 曹青云也不答话,只策马往前狂奔,枪尖在沙土地上划出醒目的痕迹。 桐麻崖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入口,山高树深,森特静看着曹青云翻身落马闪进树林里,还不及笑话他,满天矢雨直往他这个活靶子上射。右膀子上一下子多了两支箭羽,长枪抬起时闪着手腕痛,正面一支箭来直接将他射翻马下,殷红的血瞬间流出,黄沙远看都成了黑沙。 童蒙探出头来,赞不绝口:“好箭法!秦将军用的什么弓啊?” 秦综慢慢引马从小道下来,道:“那是是我的功劳,这是曹将军耗尽了他的体力,众将士将他射伤,我才能令他一箭穿心。我想那钴结封是去搬救兵了,我等提着森特静的脑袋,去杀一杀他们的锐气吧!” 话音刚落,前方喊声震天,斥候回报:“将军,前方半里路,月支军队杀来,兵马在山道蜿蜒里难计其数。” 曹青云笑道:“何妨故技重施?” 秦综道:“正有此意,大军退回山谷继续蹲守!” 众人或闪入山道,或伏于草丛,只待前方闪出军队。 这边两方都稳操胜券,那城下月支却是节节败退。谢松照和归鸿在军中往来如梭,如入无人之境。阮泽宜却是个真正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谢松照虽不精武道,但却是花招架势摆得足,虽不能与林浥尘江宁之辈相提并论,却远胜普通人。 阮泽宜眼看无力支撑,只得率军退回营中,无论谢松照如何叫阵,但将免战牌一挂,事不关己。 殷湘兰道:“侯爷,可命人箭上沾火,射入月支营中。只是如此一来,月支军心动荡四下逃窜时难以控制。” 谢松照道:“无妨,先放火箭,而后招降,不降则就地诛杀。” 殷湘兰看着对面缩在旗下的小兵道:“善。” 阮泽宜在帅帐来回踱步,烦躁不安,谁成想出师这般不捷,损兵折将事小,自身性命不保……那就完了!转念一想,那密甘岭上伏兵应有所获,连忙招来小兵道:“可有密甘岭的捷报传来?” 小兵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有属下肯定第一时间禀报给参军您。” 阮泽宜松开小兵的领子,转头叹气道:“我生不逢时啊。若是生在盛世,何至于此啊!”说到最后竟咬牙切齿,也不知在恨谁。 文淮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掀起帘子进来道:“参军,营外叫阵不断,为何不迎战?” 阮泽宜烦躁的指着他骂道:“战战战!一天就知道战!无谋匹夫!那城中是何人出谋划策,秦综到哪里了,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森特静和钴结封也在外面没回来!而那塞简赫成天就知道花天酒地,却好大喜功,偏要去密甘岭设伏,成败都不叫人传信回来,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文淮低着头不敢吱声,听他骂完了,刚想说句话,结果小兵扑进来,大喊道:“他们放火烧营寨!” 阮泽宜推翻案几冲下来,扣着小兵肩膀道:“谁烧营寨?!啊!” “是瓦塔军射来了流矢,上面全是火!”小兵说着都带上了哭腔。 文淮扯开帘子一看,前面的营寨都是火,此地又无活水,要灭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阮泽宜脸色黑得像锅底,将小兵推到一旁,吼道:“用沙土扑火!不准用水!一群蠢货!” 火光冲天之际,谢松照隔着营寨大门高喊:“月支的将士们,此时肯降,便不伤一兵一卒,若是负隅顽抗,就休怪我大周将士的刀剑无情!” 火势紧急,没人理会他,谢松照拍马在营寨前左右晃悠,一直喊话:“你们营寨中坐镇的,也不过就是我大周的细作罢了,你们难道还指望着他帮你们夺取我大周的江山吗?尔等不信吗?那你们看看,自从我在阵前与他喊话之后,你们可还能所向披靡吗?” 有的兵士开始停下手里的动作,警惕地盯着阮泽宜,阮泽宜气得慌,回身抽剑,与谢松照隔着营寨门喊话:“汝乃何人?竟敢如此妖言惑众!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一时彼一时,自有不同。你竟然污蔑我是细作!小儿你乳臭未干!汝难道忘了我是因何被排挤出燕都的吗?你们都是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谢松照道:“好你个阮知弦!让你当细作,没想到你尝到甜头了竟然想自立为王!竟然敢引兵来犯,你可知你学得不到家,鲁班门前弄大斧!你既然是燕都出来的,我乃原征西侯之子,是如今承爵了的征西侯!你为何不认识我?口口声声称我书生?!” 阮泽宜喃喃自语道:“谢衡之子……谢松照?!” 谢松照又用马鞭遥指阮泽宜道:“阮知弦,这话你要如何圆?!” 阮泽宜吼道:“休要胡言!承德元年你被谢衡养在府里,我们怎么可能认识?!” 谢松照笑道:“阮泽宜!我岂会红口白牙污蔑于你!承德元年的琼林宴上是我递的花给你!” “侯爷,回城了。塞简赫率残部回来了。诸位将军在追赶。殷夫人说放他们回去。” 众人回城时殷湘兰已经备好酒席,大犒三军。 童蒙道:“殷夫人,为何不痛打落水狗啊?” 殷湘兰笑道:“侯爷在城下的喊话是阮泽宜无法辩白的,胜一猛将难,但胜众将易。这一次就看塞简赫怎么办了。将军们,妾欲将森特静的头颅给他缝回去,然后挂在城墙上,风化其尸。” 曹青云道:“全凭夫人做主,我是个粗人,我没有异议。” 童蒙咬着肉\\道:“会不会太狠了?据我所知,近十多年的战事里,还没有过风化敌军将领尸体的……” 曹青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了,前些日子南郡就挂了一个,陈国的李无蝉。” 童蒙吸溜的吞下肥肉,道:“那……那就照夫人说的来嘛,我也是个粗人,我跟他师出同门,一样一样。” 众人又是一阵笑。 殷湘兰道:“诸位这两日先不急,咱们也学诸葛孔明等一场东风。” 燕都,景宁侯府。 景宁侯夫人夏凝气得直拍桌子:“他这是打好的前程,你为何就要把他调回燕都做一个文官?!日后让咱们沉玉做诰命夫人不好吗?” 景宁侯于洛年道:“诰命夫人?大好前程?夫人呐!你这是太久没有跟燕都里的妖精过招,都忘了燕都是个什么情形了吧?” 夏凝道:“我怎么不知道?但现在不一样!征西侯千秋了,谢世子又是文官,承爵又不能带兵!灏南他受太子之命去守北疆,建功立业,这你也要拦着,我就不明白了!” 于洛年叹气道:“这……唉……夫人,自古帝王多薄情,今日他能调谢灏南去北疆,来日就会让人代替他!皇室绝不会再让谢家出一个征西侯,哪怕他是难得的将才!这么多年你没看到吗?” 夏凝略惊了一下,道:“灏南他一定会回来?就算你不动手?” 于洛年颔首,道:“一定会。而且啊,沉玉她嫁的近些也好,我每年都能去给她过生辰,她受了委屈我还能提着棍子上门去给她撑腰。要是远了……我就鞭长莫及啊。” 夏凝道:“我也心疼她,但我想着她能有诰命在身的话……唉!我以为太子要军方的支持,就会把他留在北疆……” 于洛年道:“这注意不会是太子的,太子素来仁慈,制衡之术也会温和得多,这倒是颇有……” 夏凝突然起身道:“你不准出手!知道吗?你出手,万一灏南以为是你掣肘才导致他变成文官,那他们两人以后怎么过日子?” 于洛年苦笑道:“夫人,这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这主意应该是殷别尘出的,犀利又直中要害,这就是阳谋。必须由我出面让谢灏南回燕都任职,理由是什么?不就是我舍不得女儿远嫁北疆吗?太子的仁德之名要保住,殷别尘就只会逼我出面……” 夏凝呕气道:“就不如他所愿!” 于洛年道:“为了临简和咱们这一大家子,必须要让灏南回燕都。夫人,此事决不可和沉玉言明,她素来心思重,知道了以后两人恐再难安生。” 第四十八章 因果报应 月支帅帐。 将帅小兵都是一个样,灰头土脸焉哒哒的。塞简赫一脚踹飞地上的木椟,直冲阮泽宜吼:“这就是你说的好主意?!啊!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啊?!” 阮泽宜抹去脸上被溅到的唾沫,道:“将军,我之前也说过了,如今瓦塔都是悍将,难破。但只要破开瓦塔,大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现在不过是败了一场了何必懊恼不已?” 塞简赫虎视着他,道:“那你给我解释一下那个谢什么……谢衡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阮泽宜挺直腰板道:“他想从内部分裂我们!他用的是离间计,将军莫非信了?” 塞简赫听他略有嘲讽之意,不禁勃然大怒道:“竖子安敢如此?!你本是周国的探花郎,为何会自段青云路来月支?你们大周常说我们是蛮夷之地!” 阮泽宜道:“塞简赫,我看你不仅是有勇无谋,更是心胸狭隘!你这样的人,怎么配为主君夺取天下?!我是被那些伪君子蒙骗做了出头鸟,然后用完就把我扔到边境!我难道还要给他们卖命吗?!” 塞简赫道:“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你们大周人最是阴险狡诈!” 阮泽宜冷笑道:“幸好月支的主君不是你!如果是你这样的,迟早要亡国!” 塞简赫忍无可忍,上前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道:“竖子!小人!” 阮泽宜推开来扶他的文淮,爬起来道:“呵……塞简赫,你还想要入周的头功吗?要就只能听我的!不就是输了一场吗?怕什么!又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 塞简赫看着帐外东倒西歪的旗帜,萎靡不振的兵士,略微缓和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再出了问题,我就直接把你杀了!然后把你的头送给大周的守将!” 阮泽宜道:“现在就需要匈奴和龟兹的帮忙,龟兹才被打了,如今谢衡死了,他们一定想一雪前耻,只需要去一封书信即可。而匈奴则需要许诺给他们好处,需要能言善辩的前去说服他们。这样一来,三军齐发,定能让周军有慌乱之处,只要露出破绽,咱们就直接杀过去。这信必须要亲信送。” 塞简赫盘算着这只用等,不需要损兵折将,唤过小兵来写信,又看了看阮泽宜,烦躁的挥手道:“有消息了再说,你先回去待着吧。” 回了营帐之后,文淮一直欲言又止,阮泽宜撇了他一眼道:“要说就说,这是整哪出?” 文淮又看了看营帐外晃动的人影道:“这回咱们还能投谁啊?” 阮泽宜一愣,道:“什么投谁?” 文淮道:“就是……塞简赫不是怀疑你了吗?不做一手准备吗?” 阮泽宜道:“哼,塞简赫这个蠢货……放心,我们就呆在月支了,咱们一定会回到燕都的,做人上人。” 文淮摸着腰上的剑,揣揣不安地道:“我总觉得塞简赫不会放过咱们,就……他会不会让人告诉主君?那……” 阮泽宜皱眉道:“你担心得不无道理,咱们再怎么说,还是个外人,是得做个两手准备。” 文淮道:“那……那该怎么做?” 阮泽宜沉吟片刻,突然灵光乍现道:“如果这一次出了意外,我们去帅帐请罪时,你就上去把塞简赫杀了,拿着他的头咱们就去投奔大周。” 文淮不解道:“这……能行吗?” 阮泽宜道:“你不知道,我曾经算是赵怀瑾的门生,如今他也死了,死无对证,我都拿着塞简赫的脑袋来了,谢松照他们,没道理不信。” 文淮点头道:“好,我记住了,那你先休息吧。” 翌日,瓦塔。 “老实点!”池瞻往抓到的使者屁股上踹了一脚,边骂边往正堂里走。 殷湘兰一眼看到他,起身道:“将军一路辛苦了,可有什么收获?” 池瞻摆摆手,接过粗茶一口灌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夫人真是神机妙算!我趁战时混乱,穿过封锁在野外守着,终于在密甘岭外往北二十里和在桐麻崖往北十里抓到了去匈奴和龟兹的月支兵,还有塞简赫的亲笔书信。另外还有个收获,月支内部出问题了,跟去匈奴的小兵里面还有个是回月支王庭打小报告的!” 殷湘兰道:“如此正和我意,想来这东风就快了。” 秦综搓着手道:“夫人啊,这东风到底是什么啊?你就说了吧,莫让我这心里痒痒!” 其他人也道:“是啊是啊,夫人你就说了吧。” 殷湘兰道:“月支内部已经有了矛盾,而且这些信件也落到了咱们手上,我们就派一位使者前去月支营帐,让他们最后薄弱的信任彻底瓦解。” 谢松照道:“夫人,这事非谢某莫属!” 殷湘兰道:“这塞简赫不比寻常\\小兵,妾恐侯爷有失。” 谢松照看着面露难色的众人,道:“那此行还需请一位将军同行,不知……” 秦综道:“我陪侯爷一起去!” 曹青云道:“还是我去吧。” 秦综摆手道:“哎,曹兄莫要于我争了,你已经拿了一功了,还需让小弟去试试!”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众人也跟着一乐。殷湘兰道:“那就有劳侯爷和秦将军一道入虎穴一探。妾与诸将就在这正堂等候捷报。” 谢松照左边跟着秦综,右边归鸿手不离剑,直至月支营寨前喊话:“速速告知塞简赫将军,吾乃现任征西侯,奉命出使月支,特来拜访将军。” 小兵飞快窜下楼,冲去禀报。不消一刻钟,营寨门大开,塞简赫坐在帅账里,身边尽是穿甲带刀的兵士,看了眼谢松照,眼里尽是轻蔑。 谢松照目不斜视走进帅帐,拱手道:“将军安好?” 塞简赫用鼻孔重重的出气,道:“好得很,正准备将你们大周人剥皮抽筋!” 谢松照笑道:“确该如此,将军有此心就好,谢某此来就是为了将军您。” 塞简赫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似的。” 谢松照从袖中取出信件道:“将军请看。这是您送往匈奴的信,这是您送往龟兹的信。请将军过目,可是将军您的亲笔书信?” 塞简赫看着昨日送出的信,今晨就到了谢松照手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用月支话骂了句脏话。 谢松照道:“将军,骂娘不能解决问题。我此来就是为了解决大周和月支两国共有的叛徒。” 塞简赫斜着头乜他,道:“谁啊?阮泽宜?哼,你要杀他?我偏要留下他!” 文淮突然冲进来,两方都拔出刀了,塞简赫喝斥道:“你来做什么?天塌了?这么横冲直撞!” 文淮道:“将军,阮泽宜……真的是叛徒!” “你说什么?!”塞简赫暴喝,差点把木椟又掀翻了。 文淮道:“他,他说信件搬来了救兵,就继续给将军出谋划策,若是没有请来救兵,反而让将军更加不信任他,就要……就要……” 塞简赫终于把木椟掀翻,喝道:“说!我还不信他能翻天了!” 文淮终于吐出字来:“就让我杀了您,然后拿着您的头颅去瓦塔投奔谢松照。” 塞简赫在上面转来转去,突然道:“把阮泽宜给我带过来!” 被拖进来的阮泽宜尚未穿好衣服,草草揉了揉眼睛道:“莫非有了回信?” 塞简赫道:“你通敌叛国,现有人证在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谢松照道:“将军,还有物证。这些信就是阮泽宜派人告知去向的,不然这么多条路,我怎么就能把所有信都截下了?” 阮泽宜道:“人证?人证是谁?我要和他对质!”他死死盯着谢松照。 谢松照微微对他一笑,两手抄在袖中。 文淮磕磕巴巴道:“我……我是人证。主子,我真的不想叛国……我生是月支人,死是月支鬼……” 阮泽宜一下就跌回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仰天长叹道:“时也命也!时也!命也!” 谢松照摇头道:“非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叛国者,终会为人所叛。” 阮泽宜突然直起身子,恶狠狠的吼道:“天道何其不公!有人生来就在繁华帝都,有人却要历经风雨还见不到阳光!我追求荣华富贵有什么错?!啊?!” 谢松照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通敌叛国,这事放在任何国家,都不会让你活得长久潇洒。” 阮泽宜笑道:“谢松照!你只知道说我通敌叛国,呵……那你知道谁和我通了吗?”说完就往刀斧手的刀上一撞,终结了他荒唐且短暂的一生。 塞简赫看着阮泽宜死了,目光盯着谢松照,摸着腰上的剑道:“既然来了,那就把命留下吧!” 说罢抽刀就是照着谢松照脑门一砍,被秦综架住,还被逼退了好几步。钴结封上前被归鸿架住,刀一旋,就架在了钴结封脖子上,轻轻一拉,鲜血直流。 谢松照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将军此为,就是日后入主中原了,也不能使天下信服归顺!”又看了眼钴结封道:“将军,若是还想损兵折将,那就让钴结封将军来陪我吧。” 文淮缩在刀斧手后面,没有带刀的他也怕被人无意杀了。 第四十九章 大获全胜 “将军将军!森特静将军被挂出来……了。”小兵扑到帅账前,陡然看到兵刃观寒光零乱,话语一顿,把刀一把拔出来,对准谢松照。 谢松照轻轻勾唇一笑,道:“你们想让你们的森特静将军回来吗?” 塞简赫面红耳赤的扛着秦综的重刀,憋着气道:“条件是什么?” 谢松照道:“放我等离开,毕竟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此番回去,禀报主帅说选日交兵便是了。” 塞简赫不愿意放走他们,但是秦综的刀却在不断逼近他的脖子,哒的一声,终于压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终于道:“好……” 秦综手一晃,绕着他脖子一旋,卸刀扣手做了人质。归鸿直接往钴结封脑门上一敲,将其放倒,自己退回谢松照身边。 月支士兵都手持武器,围着谢松照一行人,慢慢往营寨外去。 终于慢慢到了营寨门口,找到了刀的文淮冲出来大喊:“放箭!这是假的!我刚刚收到主君的信,塞简赫是细作!” 兵士左右看看,都举棋不定,谢松照道:“咱们把塞简赫扔回去,自己跑来得及吗?” 塞简赫连忙道:“你放心,放我回去,我一定跟我哥哥说,大周是我们的朋友,这些才是真正的魔鬼!” 谢松照看着文淮掏出了帅印,道:“塞简赫将军,那就祝你好运。秦将军,走。” 秦综猛的把他推回营寨,三人忙不迭的跑向城门。 文淮刚要喊的话被滚在眼前的塞简赫吓得噎回去,手抖把帅印掉在地上,刀差点没拿稳,一剑朝塞简赫脖子剁下去,结果塞简赫直接拽着他腿一拉,两人滚做一团,兵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滑稽场景。 文淮连忙一手拿剑,一手去薅塞简赫的头发,要割他的头,塞简赫一拳一拳的往他肚子上打去,直打得文淮手抖的刀,刀没割下塞简赫的头,倒把塞简赫的后脖子割出深浅不一的伤口,最后被打得实在拿不稳刀了,哐当一声直接落地上,文淮口中学沫子使劲涌出,双眼瞪得极大,全是不甘心。 塞简赫头昏眼花的坐起来,一抹自己脸上全是血,也分不清是到底是谁的,身上全是黏\\腻的感觉,整个人看着眼前全是颠倒的景象,道:“收拾一下,咱们撤军。” 瓦塔,正堂。 殷湘兰听到文淮的事,叹道:“这真是意外之喜啊。如此看来,咱们这个东风已经吹到了,现在开始布局痛打落水狗了。” 众人兴致高昂,摩拳擦掌道:“好!请夫人下令!” 殷湘兰道:“请池瞻将军带三百兵士在不栖岭埋伏,只要月支军队上山了有一半,就放火烧山。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再从不栖岭过了,就会改道密甘岭,这里不能放火,便要今晚去搬石块堆积山上,先用石块滚下砸,再射箭,专门捉杀被漏下的月支士兵。这就交给秦将军了,选军士五百余人。 还要请曹将军跋涉一番,在附支口埋伏一支军队,带月支军队进入,放箭射杀,再冲出厮杀。” 众人领命就走,堂上剩下几人对坐,谢松照道:“我等尚能出一点力否?” 殷湘兰笑道:“侯爷勿躁,要让其慌不择路,就需要先下一剂猛药。就请侯爷和童蒙军带兵冲杀进月支营寨。这功劳也不小。” 童蒙立马放下茶盅道:“多谢夫人!我还以为我这次就只能看着他们立功受奖,我空坐羡慕了。” 几人笑起来,殷湘兰道:“有劳二位,这一处也十分要紧。” 森特静的尸体再一次被分开,童蒙抓着他的头发,冲下城去搦阵,两人等了片刻,见墙头上月支士兵畏畏缩缩的,心知时机已到,开始往月支营寨扔酒坛子,随即箭沾火,往月支营寨一射,月支士兵看火势一起,连忙各自逃窜。 火势尚未蔓延至营寨中后方,塞简赫大声吼道:“随我撤离,敢私自逃离者,杀!” 月支军队看着被塞简赫一刀砍死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塞简赫道:“钴结封断后,其他人随我一道撤离!” 谢松照和童蒙兵分两路,童蒙上前追塞简赫大部队,谢松照则带着归鸿和一小队兵开始围剿钴结封,归鸿跟钴结封打得难解难分,你一刀来,我一枪去。谢松照对付小兵,还是这种军心涣散的小兵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人多稍有些吃力,边打还边喊起来:“月支的将士们,你们的主帅已经抛弃你们,了!”狠狠格挡开一记卸劈,又道:“现在愿意投降的,我们都会给予相应的帮助,我们大周百姓向来是以富贵着称的!你们已经穷途末路了,还不为自己想一想吗?!” 有月支士兵退到边缘问:“一定会厚待我们吗?” 谢松照道:“一定会,还会分给你们土地!” 渐渐有士兵扔下刀,钴结封不敢分神,归鸿的刀他已经领教过了,心中的退缩之意越来越明显,但他是副将之一,怎么能投降,投降之后没有人会善待他,可身边士兵打斗声越来越少。他现在和归鸿打斗,还得防着空出手来的谢松照,万一背后给他一刀。 大周的士兵完全控制了月支残兵,钴结封被砍得满地滚。 松照道:“投降尚得一条活路,将军何必如此?只要你肯为大周效力,封侯封王指日可待。”说着找出来森特静的脑袋,混战中童蒙扔下就跑了,森特静的头颅现在满是尘土,钴结封险些没认出来。 最终挣扎了片刻,感觉自己实在没有胜算,终于道:“愿降。” 翌日午时,秦综合曹青云和满面笑容地凯旋而归了。而燕都的圣旨现在才到,令众人啼笑皆非。 谢松照看着手上顾明朝的回信,不觉叹气。 “信已看过,听你的话不用酸语作答,也去不读酸诗,我知道诗人掉进政客的局里,就是一场一厢情愿。 前者所说不甚明朗,我亦有许多不明之处,安身立命莫非与为国为民冲突?我安身立命之后方能为天下百姓谋求,这有何不对? 再者宽慰的话我也说不来。请你看在我是你唯一的徒弟的份上……多多见谅罢。 燕都里一切安好,英王我杀了,但是只告诉君平我抓了他。就当是给她一个教训。这一次来的南使叫陆思丞,是个厉害人物,喜怒不形于色,且平稳不受外人影响。我觉得英王的死对他来说好像可以解决。 还有府里的向玉,这人不像是一方的棋子,我觉得她更想要操控全局,我认为能用就用,不能就杀了。我试探了一番,目前她和君平没有联络,或者有,我没发现。 你自己在边境要多注意身体,你喝不了酽茶就别喝,跟人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你这个人老是有点奇怪的固执。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谢松照合上信,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徒弟,有的像个絮絮叨叨的小孩子。又打开来摩挲者安身立命几个字,叹道,岂不闻杜子美之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只是马上就要启程回燕都了,信大概和人一起到,便懒得提笔了,手上的旧伤这几次又伤了,提笔也不大方便,还是回去喝着茶教育孩子罢。 殷湘兰道:“诸位此番回军可有什么见解?” 曹青云道:“我就想知道那个细作是谁。燕都里吗?” 殷湘兰道:“月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灭他是为了钓鱼。我等回燕都复命之后又要会各自赴任,趁现在就商量一下吧。” 曹青云道:“我别的不行啊,但是那一天需要我打仗了,我就是违抗圣命也要去。到时候喊一声就行。嘿……说到这个,我这回回燕都,怕是要被骂喽。” 谢松照道:“曹将军多虑了,如今太子主政,只要言明事情,太子不仅不会怪罪,还要赏将军好酒呢!” 曹青云道:“嘿……那就好,唉说到酒了,我得找侯爷你赔我。你把我的酒拿去打月支了。” 众人哄堂大笑,谢松照连连道:“一定一定,到了燕都,将军你想喝多少都有!” 曹青云道:“那是极好了!” 谢松照道:“夫人有什么怀疑的人吗?” 殷湘兰摇头道:“我看月支知道的消息有限,那阮泽宜可能是当年被人蛊惑了,也有可能有线的不是他。范围太大,得回燕都亲自查看,但我等时间有限,余下的,就只能靠侯爷了。” 谢松照欠身道:“夫人放心。谢某一定竭尽所能。” 月支王庭。 “哥哥!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月支的主君候般耿看着七零八落的军队心里窝火不已,恨不得踹塞简赫两脚解气,哪里会心疼他。但一想自己手上除却塞简赫已经没有可以用的将军了,心里更加气愤。 塞简赫看他哥哥不理他,连忙把棕褐色的头发撩起来,给候般耿看他的后脖子,道:“哥哥,那个文淮割的!我差点就死了……森特静是被阮泽宜那个小人算计了!我们都被算计了!” 候般耿不想听他碎碎念,气道:“行了行了,你下去吧。” 第五十章 局中人 塞简赫闻言愣愣的看了看候般耿,半晌回神低声道:“是。那王上早点安寝,臣弟告退了。” 候般耿一叠声叹气道:“十万大军一连折损了七成……全国青壮力都付诸东流……这这这!”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起身就把案几都抱起来,又砸下去,王后忙出来劝他:“王上,一时之败罢了,王上正值青春鼎盛,往后定能马踏中原。就算不行,咱们退回月支尚能偏安一隅。王上也依旧是王上!” 候般耿更生气了,指着她大骂:“妇人之见!这么兵力!都被大周杀完了!你还只想着花言巧语!你……你!”看了看四周,从墙上薅了根马鞭下来,王后连忙往墙边躲,嘴里使劲喊着:“王上,别打……妾说错了!妾不敢了!啊……王上……” 候般耿一鞭一鞭的抽下去,直打得王后躺在地上再不躲了为止,血迹斑斑,整个正堂里尽是血腥气,婢子跪在堂下,身子有些不住的抖,候般耿道:“找医倌来。”婢子连滚带爬得往外去。 大周境内。 谢松照一行人担山赶月的往燕都里赶,遍山苍翠不入眼,只算着日子。 征西候府,西江月。 向玉坐在廊下修剪花枝,初熏将研好的茶捧过来道:“姑娘,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向玉好笑的看着她道:“你们侯爷就要回来了,你觉得这慢燕都里有几个睡得安稳的?” 初熏轻轻将茶搁在桌上,道:“婢子愚昧,不懂大事,只会照顾姑娘的起居罢了,也不堪大用。” 向玉嗤笑:“这候府可谓卧虎藏龙,谁单拎出来不是个人才?” 初熏道:“姑娘自己聪慧过人,自然看别人行事都有深意,旁人看表皮三分便洋洋自得,姑娘却是画骨之人,如何能与我们这等俗人相较。” 向玉道:“我自以为才比婉儿,向来傲世轻物,没成想现在我自己设的局……却成了鸟笼。” 初熏道:“姑娘若是有话可与顾公子相谈,婢子只是个洒扫侍奉的丫头罢了,实在不解这话意思。” 向玉看着她,半晌道:“初熏啊,我以前是真拿你当姐妹的,我以为你向着我,什么闺中私话都与你说,你却不厚道,转头说与了顾公子听。” 初熏道:“姑娘这话是要杀婢子,婢子怎么敢拿姑娘的私话去和顾公子说?顾公子事物繁忙,此时又兼是多事之秋,婢子纵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小事去打扰顾公子的。” 向玉左右碰了软钉子,放下手里的花枝道:“初熏,我知道你能干,你看现在侯爷马上回燕都了,你觉得谁会先出手?顾公子非要我给他个答案,我哪里知道……好初熏,帮帮我。” 初熏不为所动的道:“姑娘这是哪里话,顾公子如此安排是看重姑娘能力出众。婢子就是个深居内宅的妇道人家,哪里懂这些。” 向玉刚要说话,顾明朝从院子外进来,取下站了风露的大氅,道:“他马上回来了,速度把南使解决了。” 初熏转过长廊退下,向玉道:“我怎么解决?” 顾明朝看着她冷笑:“向玉,你是每天一个教训才能安分?我说过了,候府不养闲人。这就是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不然我就杀了你,你这局棋就别下了。” 向玉看着他气哽,顾明朝学了,又像没学一样,说话从来不打机锋,老是直截了当掐着人脖子要求做事。自己哽了半天还是得答应道:“我明天就去。” 顾明朝嘬了茶道:“又是这种花茶?” 向玉白了他一眼道:“酽茶伤喉咙。我这女子喝点花茶怎么了?” 顾明朝道:“挺好,可以不用太早变老。” 向玉:“……” 顾明朝道:“行了,明天会有人给你送衣服来,别穿着候府里面的衣裳出去。” 向玉左右看了看道:“你到底哪里看到我这衣服出自候府?这是跟北海书院一样有图绣吗?顾明朝,你眼瞎吧?!” 顾明朝道:“我能看出来,这料子不一样,谁家落难女能穿这么名贵的料子?” 向玉惊疑不定的道:“等会儿,顾明朝,你给我安排了什么戏?落难女?” 顾明朝道:“对,就是那个潘家仅存的孤女。这个身份相信陆大人一定非常有兴趣。” 向玉看着他,半晌无话,顾明朝起身就走,向玉拦住他道:“你就这么走了?” 顾明朝道:“不然留下来吃个吃茶?” 向玉道:“你不应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吗?” 顾明朝笑道:“随便你发挥。” 向玉:“……” 顾明朝拎着自己的大氅回望江南,白拾接过大氅道:“公子,陈国来使在云访公主哪里碰壁了,他们要求将李无蝉送回,公主痛骂了他们一顿,今日傍晚陈使在城门落锁前赶出,预计他们会和侯爷同步回到燕都。” 顾明朝道:“这李无蝉本就要归还,要后面公主面对陈使不吃亏,那就只能在燕都里杀杀他们锐气。他能回来就好。你们都要记住,凡是陈国的人来找,一律不许放进来。” 白拾颔首:“属下明白。” 顾明朝倒了盅茶,道:“还有一事,明日让尤达去盯着向玉,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汇报给我,如果能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就更好。” 白拾应下,刚要出去,顾明朝又道:“如果她所做所为危及候府……就杀了陆思丞,嫁祸给向玉。明天带的兵器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是出自候府,一点标志都不行。明白吗?” 白拾抱拳道:“属下明白!” 燕都确如向玉所言,达官贵人们没有几个能安于枕席的,而此时的东宫更是灯火通明,殷别尘拿着条陈一项一项自己看,不放过细枝末节,太子道:“阁老,西厢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先休息吧。” 殷别尘道:“殿下是因为谢侯爷要回来了,所以放松警惕了吗?” 太子道:“阁老,这种迎外使的事情,松照他最懂了。” 殷别尘摇头道:“殿下,就是殿下太依赖他了,所以谁提起外使想到的都是谢侯爷和窦右卿。但是君不可授权柄于他人,否则就会令君主掣肘。” 太子道:“难道武宁公这把火烧得还不够吗?还不能使阁老放心?” 殷别尘道:“殿下!若殿下执意要用他,老臣有一请,忘殿下答应!” 太子颔首道:“阁老请说。” 殷别尘道:“殿下不可让谢侯爷借孝。一来,他手上只有顾明朝可用,好则罢;坏了事,侯爷自能清理门户,届时殿下准其借孝,可令他将功折罪。二来,现在情势险峻,北疆已经有了个谢将军,那燕都就不能再有一个谢左卿。殿下,决不能任用外戚,纵然有才,但卫青霍去病之属难寻!殿下是君,不可如此。” 太子揉着额角道:“阁老,若本宫与他讲情,有何不可?” 殷别尘急道:“殿下!九五至尊不言爱憎,殿下可曾见秦皇爱谁?又见文景亲谁否?殿下,情可讲一时,但讲不了一世。来日需要老臣这把枯骨,老臣也心甘情愿,因为老臣要为天下迎一位无情无欲,有才有能力的圣主。” 太子道:“阁老请起,孤明白了。” 翌日,馆驿。 陆思丞刚用完早饭,就听到墙角有声响,他擦着嘴踱步过去,见是个面容苍白衣着褴褛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向玉。向玉道:“公子,能给一碗粥喝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陆思丞去扶她起来,眼睛却在到处瞟,向玉抓着他的手轻轻掐了一下,他立马道:“姑娘,你这是为何流落至此?” 向玉闻言就使劲抹眼泪,哽咽道:“多谢公子,公子不知我父亲犯了重罪,满门抄斩,我是被一位我父亲的一个旧识就下来了,但是最近他的仇家回来了,他害怕沾染太多关系被人抓到小辫子,所以就把我赶出来了。” 陆思丞心里飞快合计着这话的意思,道:“无妨,姑娘且在我这里安心住下,我这里不会有人来查。冒昧问一下,姑娘,你姓什么?” 向玉低头道:“我……我不要粥了!你就当没见过我吧!”说完转身就要跑,陆思丞一把扣住她道:“姑娘,现在满大街的官兵,你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向玉瑟瑟发抖道:“都……都是?” 陆思丞颔首道:“满城都是。你出不去的。姑娘,我也是为你好。” 向玉哭丧着脸道:“公子,那我只跟你说,你……你不要跟别人说……” 陆思丞认真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但我要收留你,总得知道李姓什名谁,年龄几何,家住何处吧?” 向玉磕磕碰碰的回答道:“妾……妾姓潘。”说完战战兢兢的抬头看了看陆思丞的脸色。见无异常又道:“妾名素秋。” 陆思丞眼睛一亮,连忙四处张望,又克制的低头低声道:“姑娘,请进屋细说。” 向玉攥着粗布裙角磨蹭道:“公子,我,我不需要进去,我就要一碗粥就行了,一碗粥,谢谢公子。” 陆思丞道:“姑娘,外面实在不安全,还是屋里好些。过些日子我也要回南国,你不如就跟我一起吧。” 第五十一章 断情绝爱 棕马不停的跺着脚,鼻子里喷出呼哧呼哧的气,它的主人深深凝视着这座燕都古城。 “谢松照!” 谢松照摸了下棕马的脸,道:“辛苦了。” 顾明朝道:“不辛苦,回去吃晚饭吧。” 谢松照道:“我跟马说辛苦了。” 顾明朝:“……” 谢松照轻轻的笑了下道:“你也辛苦了。走吧,请诸位大人先到候府吃盏茶。” 顾明朝脸色稍有僵硬,殷湘兰道:“侯爷,我与秦将军先回家拜见祖父,改日再来讨茶吃。” 曹青云道:“我就先到青衫寺请佛祖去去我这血腥气。” 谢松照颔首道:“秦将军慢走。” 上了马车就开始闭目养神,顾明朝不解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请他们去府上?那些言官说不定会参你们,说你们文武勾结。” 谢松照道:“到了这燕都,大家都是耳清目明的,我邀请是做个样式,他们又怎么会来?” 顾明朝撇撇嘴,不再说话,谢松照道:“你也要学学这些虚礼。就算有人不懂弯弯绕绕真的来了,你也万不能像方才那样面色不顺。” 顾明朝道:“记住了。” 谢松照偏头看着帘外的熙熙攘攘,突然道:“太子可有什么表示?” 顾明朝道:“有。太子现在专门有言官上书给承德帝,夸承德帝雄才大略,宽严并济,知人善任,纳谏如流…反正就是夸他,每天不重样,自此以后他就飘飘然了。我又给他说一些看似机密,却不切要害的消息。他……” 谢松照道:“看来太子越来越有储君的模样了,大周……一定会迎来中兴。” 顾明朝给他倒了盅茶道:“说到这个,我就想问你,安身立命为何与生民谋福不可同在?” 谢松照道:“那为何范文正公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了大周中兴,我现在愿意放弃一切。” 顾明朝看着他,道:“为什么一定要中兴?” 谢松照道:“如果不迎来中兴那么地方割据就会更加严重,朝中就不是周天下,像这样下去,大周不过五十年可能就日薄西山了。大周的百姓怎么办?战乱是贵人博弈,黎庶涂炭。” 顾明朝道:“我不能理解。” 谢松照道:“你的国家抛弃了你,来自于国家的保护,和想保护国家的意识,你自然就没有。我更希望你就当个安乐侯,平安喜乐一辈子就好。” 馆驿。 陆思丞在院中踱步,看着向玉住的院子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尤达在暗处盯着他,半点不放过。 向玉在灯下绞着手指头,盘算着如何冷到手一个可用的人,在候府这些日子把她都憋坏了,她不想回去了。 东宫。 黄门侍卫来报:“殿下,征西候回来了。” 太子捏着折子道:“知道了,叫礼部拟定一个新的封号。这个不合适他。” 黄门道:“殿下,侯爷说想见殿下。” 太子道:“你告诉他,他重孝在身,就先在府里丁忧。” 黄门退下,殷别尘道:“殿下,微臣查看州郡时发现有部分地区太守并未上折子,这是为何?” 太子道:“阁老久不在朝,故而不知,这些太守约莫有几年没有上折子了。” 殷别尘道:“殿下可有制约之法?” 太子道:“无非就是杀鸡儆猴,可是谁是这只鸡?” 殷别尘道:“殿下所虑极是,这尚未到时候,是微臣操之过急了。” 征西侯府,望江南。 谢松照拿着竹枝叹气道:“之前我们谋划要他登上皇位时,他没有魄力,我还怨过他,可是他现在越来越有模有样了,我反而又不习惯了。真真是贱皮子。” 顾明朝道:“向玉之前问过一句话,你回来了,燕都里的人能有几分安生?这话你有什么见解?” 谢松照道:“太子如何安置我才是重点。其他都不在别人的考虑里。” 顾明朝道:“那你现在你安全了?” 谢松照笑道:“哪里就安全了。这种被排出的,一般都是废棋,生死天定。” 顾明朝道:“……真是玩得花。” “侯爷,尤达回来了,归鸿顶班去了。”白拾进来禀报。 谢松照道:“白拾,以后府里你做主,远岫留在边疆帮忙了。” 白拾一愣,道:“是!” 两人听完了尤达的汇报,都默了一息。 顾明朝道:“果然,这个向玉跟南国有牵连。” 谢松照道:“好了,戏演完了,向玉没有价值了。这个棋子暴露太久,她的幕后之人已经不会用她了。” 顾明朝道:“我去找陆思丞说话,归鸿带向玉出来,把他杀了。” 见谢松照没有反对,顾明朝起身就走。 馆驿。 “陆大人,近来可好?”顾明朝跨进馆驿就抓着陆思丞不放。 陆思丞把手一甩,道:“原来是侯爷啊。唉,恕下官眼拙方才没认出侯爷。” 顾明朝道:“好说好说,陆大人,我就想问问大人,是否见过一个女子。我们候府正在找她。” 陆思丞道:“侯爷说笑了,这可是馆驿,哪里可能会有女子?” 顾明朝道:“陆大人,我的属下说,那女子就是在这附近失踪的。” 陆思丞斥道:“好没道理的话!莫非……” 一口鲜血喷出,顾明朝脸上全是血,他立马大声喊道:“快叫大夫!抓刺客!” 向玉跌在地上愣愣的看着满手血,听到顾明朝的话爬起来就跑,顾明朝上前钳住她,正好被闻讯赶来的南使们瞧见,惊道:“大人!” 顾明朝道:“快,快来人,这是凶手!” 向玉眼角有泪溢出,她道:“好狠的毒计。” 顾明朝却就地滚开,捂着手上的伤口道:“快,快来人!她会武功!快断了她的手足!” 白拾冲进来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顾明朝摇摇头,竟然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了。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还从未有过使臣无辜死于刺杀的,太子迅速调集三法司审理,刑部封锁了馆驿,而刚刚进城见了太子的陈使被迫到青衫寺与将军同住。 三司会审公堂设在刑部,南使失了主心骨,都在明争暗抢主使的位子。 其中一个一直影射顾明朝,道:“大人,我家陆大人向来是进退有度的,只有侯爷他屡屡和大人过不去,每每都要辱骂我们家大人。下官以为,这必定是顾明朝设的局!” 另一个道:“你这人胡说八道!明明就是这女子行凶的。胡乱攀扯些什么!侯爷和大人不要与他计较。下官等人方才也看到侯爷亲自制服了凶手,怎么可能使侯爷?!” “大人,馆驿门房有案情呈报。”衙役小跑进来。 “带上来。”杜鹤径半句都不想听他们扯皮。 门房跪下磕头道:“大人老爷们,小人每天这个时辰都要换班,今天换班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女子冲出来,手上拿着这么大的刀子,一刀就给南国来的大人背后捅下去了,大人老爷,小人所说句句属实!” 那个攀扯顾明朝的南使立刻呵斥道:“胡说!你分明是……” 旁边的南使立刻接话道:“是什么?大人,说话不能这样不过脑袋,这里可是公堂!我寻思着你素日里也与侯爷没有交集,这时候为什么就非要咬着侯爷不放?” “那你还跟顾明朝没有交集,你为什么非要跟他一条线?!” “荒谬!本官这是秉持公正!” 而向玉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她没有半点力气给自己辩白,纵使胸中有万钧策,到了此时也枉然,只能任人宰割。 杜鹤径打断他们的争吵:“好了,二位,本官自会明断是非,二位就先暂到青衫寺歇息吧。” 顾明朝道:“三位大人,顾某奉太子敕令,前去请陆大人入宫,可不料陆大人却不愿意,说是有重要事情,说着就要往院内走。” 杜鹤径看着他道:“今日案情有非常多的线索,先容本官详细查验,涉案者暂收刑部大牢关押,候审。” 东宫。 太子道:“事急从权?” 顾明朝道:“是,请殿下宽恕。” 太子道:“是本宫的话对你们候府都没有用了,是吗?” 顾明朝道:“殿下这话,微臣不明白。” 太子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你倒好,直接在馆驿杀人。” 顾明朝伏拜于地道:“殿下此言是在诛松照的心。他重孝在身,只能蜗居在室,尚想为殿下分忧,这个向玉不是个简单的,可能是好些棋手共同埋下的棋。但她久在候府,手脚受制,她背后的主人都已经不用她了……” 太子道:“不用?安乐侯,若是不用,陆思丞为何会接纳她?你也还记得本宫说过的,他重孝在身,就在家丁忧,结果呢如何?” 顾明朝哑口无言。 太子道:“你且回去,告诉谢松照,本宫不会忘了他,但也决不可有今日这般事情。” 太子看着顾明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道:“阁老,孤如今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殷别尘道:“殿下,为君者福泽天下,不拘一人之小情小爱。” 太子道:“阁老,现在开始选太子妃和良娣吧。” 第五十二章 立心之道 顾明朝气得脑瓜子都不灵通了,直抱着廊下的柱子啃,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最后蹲在谢松照脚边,像宫里萧昭容养的狸奴委屈得很。 谢松照道:“本来就没有说是国丧,你气什么?再说了,太子正妃迟迟不选定,也难安朝臣的心。” 顾明朝道:“他们之前还要让皇帝服丧期结果说改就改!现在都在商议怎么选妃了。你不气?” 谢松照抚着他头顶道:“你如今在陛下和太子之前办事,万不能这般说话了,殷阁老本就对你怀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你更要谨言慎行。太子选妃如何?他就是在丧期日满时给我抬个正妻来,我都得磕头言谢。” 顾明朝道:“这怎么可以?!他之前不是以仁慈治天下吗?” 谢松照道:“如何不仁慈,他见我府里凄苦,特地给我选个正妻来。我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就是他现在送来一个管家的,我都得好好留着供起来。” 顾明朝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谢松照道:“自然可以,这一次杀了陆思丞就是为了告诉他,君要立威,一时之仁不能守千秋万代。” 顾明朝道:“他做到了。没有固守。但我觉得殷别尘肯定出了主意!” 谢松照道:“殷阁老对他给予了厚望,想把他教成功,不会这样的,一步登天没有好处。朝局安稳最重要。” 顾明朝低声道:“他们只想着安稳朝局,却不顾其他……百姓。” 谢松照低声笑道:“百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口是心非?明朝,朝局都不安稳,那百姓何聊生?” 顾明朝道:“我读到有首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又该何解?” 谢松照道:“明朝,没到最后,没有人愿意主动选择做亡国奴。我们这些朝臣要拼,君主更不能放。我等亡国尚能有安身之处,可主君纳降,那就是万世骂名。” 顾明朝道:“就为了这个?” 谢松照叹气道:“明朝,我生于周土,享尽荣华富贵,就该为它而死。” 顾明朝道:“那我呢?我该做什么?” 谢松照道:“你的国家抛弃了你,我希望你做想做的事,无论是仗剑走天涯,还是宦海沉浮,我都会支持你。你想走吗?” 顾明朝道:“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跟这里和不来。但我不知道天下还有何容身之处。” 谢松照摸着他的发顶道:“来日总会清明的,不急。” 青衫寺。 “嘿哈!”一道刺眼的刀光扫过,南使和陈使都停下脚步,生怕这刀一下冲他们来。 曹青云道:“文弱书生当什么事?爷爷不会为难你们。过去罢。” 昨日拉顾明朝下水的南使吕木道:“我等乃是贵使,汝乃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还不与老爷磕头认错!” 曹青云看着他,不确定的掏了掏耳朵道:“爷爷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另一个和稀泥的南使马飞忙道:“将军息怒,这人素日里说话不过脑子,将军莫计较。” 吕木骂道:“谄媚小人!昨日对一质子卑躬屈膝,那里还有蔺相如的风采,也是丢尽了我辈使臣的脸!今日你要对着这不知所谓的酒肉僧奴颜婢膝……那你,那你就凑上去\\舔痔吧!我非要这秃驴给本官认错!” 马飞恨不得给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道:“呵,既如此,众人随我走,吕大人就请在此处为自己讨回公道吧。”说完甩袖就走,陈使都赶着忙自己的事,没有功夫看这闲热闹,都脚赶脚地走了。 吕木后退两步道:“小沙弥,快去请主持过来!这酒肉僧要行凶!” 曹青云听得直笑:“哎呀,我看大人你眼睛也不大好啊。吾乃娇雪关守将曹青云,可不是你口中的酒肉僧!今日本是你挡了我的路,结果返要我赔礼道歉,这话好没道理!” 吕木一愣一愣的往后退,曹青云逼近道:“大人,你就是要立威,也不该找到我头上来。” 吕木咽了咽口水,道:“我乃南朝使臣,为两国交好出使,你乃一守关之将,能奈我何?” 曹青云拿刀在他脖子边上比划比划,笑道:“不杀汝,怕脏了我这刀。”收刀入鞘,转身干净利落的走了。 吕木为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越来越觉得自己才胜苏秦,言比张仪,满意的整理了一下衣襟,迈着自信的步伐走了。 刑部大堂。 杜鹤径听他们各种不重样的骂人的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要不是上面说了让他们先吵,他真恨不得把他们乱棍打出去,好清净清净。 吕木面红耳热尚不罢休,仍要继续骂:“当时就看到向玉和顾明朝身上全是血,你们说是顾明朝救人,我还说是向姑娘救人呢!她好歹也是陆大人带回来的!” 马飞指着他鼻子骂:“你真是白生了一双眼睛!我都替你捉急!如果是侯爷杀了大人,他喊人来做什么?人证物证俱在,你却非要在这公堂之上红口白牙的污蔑人,你把我南朝的脸面往哪里搁啊?!” 吕木上前一步道:“你个卖国求荣的贱奴!你不思为国,为陆大人找到凶手,却一心想着要攀高枝!你……你!” 马飞道:“何为贱奴?吕大人,请你清楚,你我同级!陆大人不幸被害,你不想着把凶手绳之以法,却整日想着要拉人下水!你居心何在?!” 吕木感觉自己嘴皮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道:“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这样厉害的颠倒黑白的话!你指鹿为马,混淆是非,你该当何罪?!” 马飞冷笑道:“我颠倒黑白?也不知今日一早是那个,无缘无故的斥责旁人行凶!敢问吕大人,你的命有多金贵啊?值得人家拿自己的宝贝刀来杀你?” 吕木回突然想起那个轻蔑的眼神,恼羞成怒道:“马飞!你顾左右而言他,是否是你心虚了?啊?我告诉你,你帮着别人罔顾了陆大人的性命,回去后,我定要像陛下参你一本!” 马飞拍开他的手道:“吕大人!你这话真是好奇怪!如今我们在为陆大人讨公道,你却在心里算计同僚!吕大人,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这就是你与陆大人的同僚之谊?还有,如今我们在周朝的公堂上是为什么?你难道就是这样不罔顾陆大人的性命?” 吕木刚要说话,杜鹤径算着时间一敲惊堂木道:“二位大人,本官会根据你们的话好好审查犯人的。二位暂且先回青衫寺歇息吧。” 庄几安道:“这就是言官的力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眼花缭乱。” 杜鹤径吐掉茶叶道:“还能难住你这个破案阎罗?” 庄几安笑道:“大人又笑话我,那都是年少无知给自己起的名字,大人就别叫了。这案子不难,但难在……”说着指了指天。 杜鹤径道:“哼,这些我还能容忍,敢触我底线,我自然不会答应。” 东宫。 陈使主使王腊说完流程上的问候,就直奔正题道:“太子殿下,下官奉摄政王之命出使周国,为的是两国长期友好相处。” 看太子颔首,王腊便继续道:“太子殿下,下官此来目的有三,一为吊唁武宁公,二为我国边境守将李无蝉,三为……” 下首的顾明朝难以克制的捏着袍子,殷别尘撇了眼他。 “三为商谈供银之事。近年来,我国频发天灾,百姓大多颗粒无收,我主摄政王已经开仓发粮,太子殿下,我国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了。我们近日得到消息,说是我朝皇子已经在燕都封侯了,摄政王说,燕都甚好,他回来说不定害要跟着大家一起受苦,就说不用回去了。太子殿下,请考虑下官所言。” 顾明朝松开袍子,心底一片冰凉,谢松照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你的国家抛弃了你……” 殷别尘道:“王大人,大家都有难处,这本来是我们征西侯谈下来的,现在又正值武宁公的丧期,这叫我等如何去跟侯爷开这个口?” 王腊道:“大人,此话不对,臣奉君,则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侯爷如何能心生不满?” 殷别尘道:“大人此话不讲道理。我主向来以仁义治天下,绝不罔顾臣下心意和努力。大人,我朝又是以孝治天下的,若是孝期如此行事,又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吾主?!大人,此事容后再议。” 王腊点点头道:“大人此言也有道理,我也不好强人所难,那下官请求带回李无蝉李将军这事,可能应允?” 太子道:“王大人,本宫好些年没见着你这边的人才了,甚是爱惜,本宫对陈国风物甚是好奇,大人不妨坐下来吃盅茶,与本宫说道说道。”此话一出,大大小小的官吏鱼贯而出,只剩下王腊和太子对坐。 王腊欠身道:“殿下,可是下官说话有何不妥之处?若是如此,还请见谅。” 太子道:“本宫方才的话不虚,陈国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足下这般的人才了,使君在陈国官居何职?” 第五十三 草菅人命 王腊躬身道:“殿下谬赞了,下官不过是陈国官员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有多少能人下官都数不过来。” 太子将金瓯推过去,道:“王大人,本宫与你一见如故,请大人品茗,我等畅谈。” 王腊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道:“谢殿下赐茶。” 太子道:“王大人是那一年的进士?” 王腊道:“下官是建文五年的进士,殿下……” 太子打断他道:“建文帝今年可有十岁了?” 王腊朝东拱手道:“我朝陛下已年满八岁。” 太子道:“正是黄口孺子时。” 王腊面色不变,道:“殿下此言差矣。” 太子道:“何处有差?” 王腊起身道:“吾主虽幼,但宫中有太后教诲,朝上有摄政王主持大局,我国正是欣欣向荣,蓬勃生长之时。英雄明主何谈年少?岂不闻莫欺少年穷。” 太子抚掌大笑道:“王大人此言正合本宫之心,你我二人竟然是不谋而合啊!” 王腊道:“下官惭愧,此言乃是王爷所授,下官怎敢窃据。” 太子道:“本宫听闻大人表字守意,可是取自‘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王腊忙道:“殿下折煞下官,区区怎敢妄居。” 太子道:“王大人何不如表字所言,不再墨守陈规,不拘纸上节。” 王腊义正言辞道:“殿下,自古而来都是臣死忠,下官也不过一俗人尔,哪里能通古今之变,只能循规蹈矩罢了。” 太子道:“守意不必拘礼,适才不过相戏尔。这室内长坐顿觉乏味,守意不如与本宫同去看看残荷罢。” 太子与王腊相携而出,众陈使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们,太子道:“守意,本宫倒是记错了,宫里那些婢子勤快得很,把残荷捡去了,如今倒叫你失望了。” 王腊顺势挣开太子的手,拱手道:“殿下厚爱,下官实不好此道。” 太子拍了拍他的手道:“守意最是善解人心了,本宫甚是喜欢。万慎将本宫阁楼里的红玉荷取来送与王大人。” 王腊眼看事情不对,刚要说话,太子道:“守意,本宫方才与你畅谈甚欢,现下倒觉得困倦了,就不送你出去了,阁老,替本宫送一送王大人罢。” 王腊看着同僚不善的眼神,有口难辩。 青衫寺。 “那太子跟你说了什么,说出来咱们大伙合计合计。”副使张且酩逼问。 王腊无奈道:“他就问我是那年的进士。” 张且酩道:“就问这个,问了这么久?” 王腊道:“确实就问了这个!” 张且酩道:“看来你回答得不错啊,他都把珍藏送你了。” 王腊急道:“张副使,这就是明晃晃的离间计!” 张且酩冷笑道:“虚虚实实罢了。纵然我等信了,到了王爷面前你如何解释?” 王腊道:“这……这!” 张且酩道:“王大人,如果我跟跟一个没见过面的敌国太子畅谈许久,无人在场,你们会怎么想?” 王腊看着他们戒备的眼神,无言以对。 张且酩道:“王大人,不是我等不信,而是国家大事之前,谁敢轻慢?我们这一批人都是王爷亲自挑选出来的,为的就是在使臣这一道上不输他国,现在……还请大人多体谅。” 王腊心中酸楚无以言表。 张且酩拱手道:“这几日大人就请暂避寺中,他事容后再商议吧。” 王腊颓然跌坐塌间,双手捂着脸,手背上青筋暴起。 望江南。 “什么意思啊?这这这……这欺人太甚!雍昭侯?什么鬼东西!”顾明朝感觉自己天天都在被气死的边缘。 谢松照皱眉揉着手腕,道:“外人都说大气,你倒气上了。” 顾明朝指着被供起来的圣旨道:“什么大气啊!雍就算了,那宫里就有个昭容,这哪里好?” 谢松照看了看外面连绵不绝的雨珠子,道:“好了好了,别气了。圣旨已下,多说无益,快把窗子关了,我吹着风手腕疼。” 顾明朝道:“你这手腕怎么回事?之前没养好?” “嗯。”谢松照偏头靠着,手上不住的揉着手腕。 顾明朝站在他面前道:“你把我气死了有什么好处?” 谢松照不明所以的抬头道:“什么?” 顾明朝道:“你走之前说手腕养好了,我才让归鸿把刀给你的,你现在跟我说,根本就没有养好!你不是要气死我吗?” 谢松照连连点头笑道:“好孩子,别气了,我这是上战场受的伤,估摸着阴雨天就会痛。你替我找找,库房里有没有暖和点的貂绒,拿来做一个圈子,把我这手腕包着。” 顾明朝转身就走,谢松照看着他的背影笑,这偌大的府里,就只有他们二人说说话了。 刑部。 “大人!出事了!属下刚刚到回来了一具尸体,是青衫寺旁的百姓。事关青衫寺,京兆府尹立马就把案子扔过来了。”庄几安跑进来,鼻尖上都是汗水。 杜鹤径道:“是怕跟上次青衫寺的案子挂钩?” 庄几安道:“正是,这就很像是青衫寺上次的案子,拿无辜之人做局。这……会是……”说着又竖起食指,指了指天上。 杜鹤径道:“传仵作验尸,我们立即开堂审理。” 衙役在门边道:“大人,刘仵作请见。” 两人对视一眼,杜鹤径道:“请。” 刘易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才迈进屋里。 刘易拿着验尸单道:“大人,下官发现一处异常,特来禀告。” 杜鹤径道:“有话直说。” 刘易把单子摆在案上,道:“此人死法十分简单,干净利落,只一刀。其他都是掩盖。” 杜鹤径道:“你想说什么?” 刘易道:“我跟了大人这些年,别的不知道,眼力还是有的。这致命的一刀,只有这里才会有。”他指了指天上。 杜鹤径道:“哪你也知道本官只相信证据。” 刘易又拿出一张验尸单道:“大人请看,这是下官师傅在崇明二十四年夏四月二十八日,为文贞太子验尸的单子,这是文贞太子妃的。”他指着上面脖子上的一刀痕迹道,“只这一刀,就足以要人性命,几乎切断了半边脖子,大人,下官师傅临终前交给我的,这些绝不会有错。” 杜鹤径道:“你且将此事放在心里,决不可与人言,哪怕是尊夫人。” 刘易拱手道:“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一室寂静,两人看着三张验尸单陷入了沉思,庄几安道:“大人,这会是谁?” 杜鹤径道:“此事你莫要参与,我出去一趟。” 东宫。 殷别尘道:“殿下,南使一直搁着不行,不知殿下有何计策?” “计策?殷阁老都做好了,还能拿出这副殷殷切切的模样来,下官真是佩服!”杜鹤径甩开万慎来拦他的手,直直的冲进来。 太子默不作声看着一切,殷别尘道:“杜鹤径,你此言何意?” 杜鹤径嗤笑道:“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还说这些。殷别尘,别以为所有人都把你的话奉为圭臬,我告诉你,你要稳固朝局,你要开万世太平,那没有问题,但是你把普通百姓的命视作草芥,那就是不行!” 殷别尘道:“欲成大事,不拘小节!你这般左顾右盼,何时可成?” 杜鹤径道:“放屁!老…我告诉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今日为了你的大业,把他们随意杀害,来日他们就是推倒你大业的手!国家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百姓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殷别尘道:“那个人无妻无子,孤苦一生,没有人在意!” 杜鹤径道:“放屁!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官!我们不在意自己的子民,谁在意?” 说完,顺了口气,又骂,“你当时要我站在太子这边我就说过,太子仁德,嗣位定能有不一样的气象,结果你非要我表态,我也表了。” 殷别尘道:“既然如此就该为……” 杜鹤径道:“为个屁!不能用无辜人命做台阶,这我也说过,你记住了吗?为了大周中兴我们可以付出一切,但是,他们这些百姓才是真正能支撑起大周中兴的台柱子。” 殷别尘道:“杜鹤径,四十年了,你还是这般不通变通!” 杜鹤径道:“变达?殷别尘我告诉你,我要是会变通,今天我就不是刑部尚书,我该封侯封公领刑部尚书!我要是变通了,受苦的不只是燕都的老百姓,还有各地的百姓!你知道我每年要看多少卷宗吗?” 殷别尘要说话,杜鹤径一摆手道:“我告诉你,六部里面最忙的就是刑部了!我们的官员却是擢升得最忙的!” 殷别尘道:“那你这些年把刑部看得死死的,我们又说过什么吗?我们知道你是为了百姓,为了国家。” 杜鹤径更气了:“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草菅人命?” 太子道:“杜大人,可否将详情告知本宫?” 杜鹤径转头拍了拍袍袖,恭敬的行礼,道:“请殿下恕罪,微臣一时情急失礼了。微臣此来是为了青衫寺外又一无辜百姓遇害之事。” 第五十四章 心乱如麻 太子看着殷别尘,偏头哂笑,道:“事已至此,杜卿可有何法?” 杜鹤径道:“殿下,厚葬不能还他性命,优待旁支也不能让他瞑目九泉。臣,只想当好父母官,只想为百姓审理案情,不愿意做这权利角逐里的棋。” 太子道:“杜卿所言合理,但国不成国,百姓何来安生?” 杜鹤径道:“殿下,无妻无子不能选择此人的原因,若是殿下今日这般行事,那下官拼了这顶乌纱帽也绝不答应。殿下今日之事可以早早与我商量,我牢中有尚死刑犯可用,何必用这无辜百姓?” 太子起身扶起杜鹤径道:“杜鹤之言,本宫会放在心上,杜鹤先将这个无辜之人厚葬,另选一个死囚顶替。权且当做一点抚慰。杜鹤如何看?” 杜鹤径道:“人已死,万般皆无奈,只得此法。但请殿下记住,大周中兴固然重要,但百姓的拥戴也是中兴的途径之一。” 太子拍了拍他的手,颔首致意。杜鹤径再不好甩脸色,只临走时又看了眼殷别尘。 太子坐下沏茶,推过来道:“阁老,本宫知你迫切想要让大周\\强盛的心,但杜卿的话不无道理,阁老,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殷别尘跪下磕头道:“殿下,臣不在意,便又恶鬼讨命,臣自然一力担之。臣万死不悔,臣只是与杜鹤径站在了分歧点上,臣会私下找到杜鹤径解决此事。不会让殿下白担这个名头。” 太子道:“本宫常常感叹生错了时代。若是生在太祖,先帝和父皇那个时代,本宫定能比文景做得好。” 殷别尘老泪纵横道:“殿下!您没有生错时代,现在的大周不需要一个铁血手腕的君王。臣劝殿下断情绝爱,为的是杜绝外戚干政,殿下,您的仁慈,会是大周百姓的活路。” 太子道:“阁老不必如此,本宫只是感叹,如今本宫已经见过了增援瓦塔的诸位将领,阁老可有什么想法?” 殷别尘道:“秦综可还南郡,但臣会让孙女把她的孩子送到燕都来,殿下让沈延留在南郡,封为巡抚,监视荆襄九郡。娇雪关少不了曹青云,但得放一个燕都的人在那边以防万一,臣认为,孔博衍可以。” 太子道:“沈延没有问题,但是孔博衍好清谈,与娇雪关的守将怕是不能和睦,恐会误事。” 殷别尘道:“殿下可知道广平宋氏?” 太子道:“孔家姻亲,怎么了?” 殷别尘道:“孔博衍之妻就出自宋氏。臣认为可以让其妻随行至边关,但他的儿子务必要留在燕都。和臣的曾外孙一起到国子监念书。” 太子道:“有功的按功擢升。还有一事,告大周境内读书人,取消清谈,清谈无用,说是有心为国,便多读几本治国安邦的书册。” 殷别尘道:“臣遵殿下敕令。殿下的内宫可有人选了?” 太子道:“可选江左世家中的王氏、邓氏之女为良娣;选谭冠误之女为承徽,再选荆襄九郡中的桂阳、长沙两郡太守的女儿为昭训;阁老还有何人选?” 殷别尘道:“殿下,王氏之女当为良娣,但邓氏之女只可做良媛。她们同出江左,不分个高低难免叫两人太过和睦,殿下又将如何拿住江左世家?” 太子颔首道:“万慎,此事就照着阁老的意思来拟条陈。再加上祁歆止的孙女,也做良娣。阁老,如今就剩下正妃尚未选出,阁老可有人选?” 殷别尘道:“此事臣尚无头绪。还有刑部侍郎庄几安之女,也到了年纪,不妨选进宫来。” 太子道:“庄几安之女,做承徽罢,其他燕都大小官员家中也选一个入宫罢。正妃就先空着,后宫乱了,前朝就好动手了。” 殷别尘道:“遵殿下教令。” 宣平伯府。 顾明朝在正堂坐了一盏茶才等来温南栖,温南栖温和的笑着开口:“侯爷此来是为何呀?” 顾明朝指着身旁的礼物道:“这不是我新府建成了嘛,上次是代替雍昭侯来的,这次就是特地来恭贺伯爷喜事的。” 温南栖屏退婢子,坐在主位道:“原来如此,侯爷有心了,只是温某实在是这燕都里的闲人,不知为何,阁下总是把目光放到我府上。” 顾明朝道:“伯爷此话差矣,燕都里达官贵人中何来闲人?” 温南栖道:“你也是质子,你这样对她,对我府上,难道就不兔死狐悲吗?” 顾明朝道:“你们真的夫妻,是的话分毫不差。”说着起身掸了掸袖子,道,“那顾某就祝二位白头偕老,告辞。” 罗奈进来把礼物收进库房,温南栖额角一跳一跳的,道:“全部拆开看看。” 罗奈一一打开,发现就是些黄白之物,几样女人用的发钗步摇,他仍旧不放心,一个一个翻来翻去的查看。 君平被明镜扶着跨进月门,温南栖微微转过脸,用手拍了拍脸道:“夫人怎么出来了?这早秋风露重,万一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君平抚着尚未隆起的小腹道:“就你紧张的,这日头正好,哪里就会有风露了?” 温南栖笑着下来牵她,道:“左右是写俗物,不看也罢,这时候正好去街上走走。明镜,带夫人去收拾一下,我陪夫人去转转。” 君平被明镜扶着原路返回,低声道:“让长霜去拿顾明朝带来的东西,我们跟着他出去。” 明镜道:“我刚才看了下,伯爷脸上有戒备的意思,怕是不容易得手。” 君平道:“长霜不是高手吗?这个宣平伯府就难住了她?” 明镜道:“夫人,激将法没用,我必须保证她的安全,侯爷如果要传消息来,绝不会通过这种方式,那么这事就与咱们没有关系。夫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君平甩开她的手道:“如此两眼一抹黑,来路如何行事?” 明镜扣着她的手道:“夫人,谨言慎行,这孩子是催命符,不是保命符。” 君平道:“所以才应该面面俱到,这件事不能听之任之!” 明镜道:“夫人,您现在心乱,最好不要轻易做决定,您觉得事关自己,但却未必。” 君平深吸一口气,道:“我和你们侯爷是盟友……” 明镜道:“您放心,现在您的最大价值摆在这里,侯爷不会胡来,顾公子也不会。” 刑部大堂。 吕木看着状纸一头雾水,道:“大人,那向姑娘真的是刺客?” 马飞道:“吕大人几岁了?还要问人?这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 吕木道:“这……” 杜鹤径道:“陆大人确为向玉所杀,此女乃是青楼女子,与人私定终身,却所托非人,被陆大人发现后就行凶。” 送走南使,杜鹤径还臭着一张脸,庄几安道:“你这都气了多久了?还不消气?你这也没有照太子的话办,你还气?” 杜鹤径道:“我总感觉殷别尘跟以前一点没变!我又感觉太子被殷别尘教得变了@” 庄几安差点把茶喷出来,摸了摸嘴角道:“你不也是几十年如一日?再说太子嘛,总会变的,只是我看着变化也不大。” 杜鹤径道:“你不知道,殷别尘他拧巴的很,他现在这样做,以后太子就会忌惮他,他会有什么好下场?” 庄几安摸着后脑勺道:“你不也是?” 杜鹤径把桌案拍得啪啪响,道:“哪能一样?太子他动我试试?我最多就是告老还乡,殷别尘那能一样吗?他天天呆在太子身边,现在太子仁慈,以后呢?” 庄几安笑道:“你就是杞人忧天,咱们太子向来仁厚,断不会的……” “老爷!老爷!你让我见庄大人!” 庄几安仔细一看忙道:“放他进来,是我家小厮。” 小厮扑进来道:“大人!” 庄几安道:“急什么?慢慢说。” 小厮咽了咽口水道:“老爷,圣旨到了咱们府上,宣旨公公便让夫人代为接旨了。” 庄几安摸着额头道:“那你还来找我?” 小厮急道:“是要咱们大小姐进宫做太子承徽。” 庄几安从圈椅里弹起来道:“什么?这……这不是国丧吗?” 杜鹤径冷笑道:“谁告诉你是国丧?瓦塔根本就用不上礼,圣旨也没下,谁知道是国丧?圣旨上定的是什么时候?” 小厮道:“二月庚子。” 庄几安道:“那就好,那就好,还早。” 杜鹤径道:“二月还是下月?” 小厮道:“下月……” 庄几安道:“二个月的庚子?” 杜鹤径道:“殷别尘那个老东西,一定觉得你是三品官,你的女儿是五品承徽,一定很抬举你。” 庄几安苦笑:“位分高点,日子也要好过点嘛。毕竟我是外来的,有个人在皇室手里,他们也放心。” 杜鹤径道:“殷别尘就喜欢制衡,真叫人烦。你这下送了个女儿进去,他们就心里舒服了。” 庄几安挥退小厮,坐下望着天道:“你呢?你以后怎么办?” 杜鹤径道:“我?我告老还乡他们还得好好送我回去。反正我家里没有合适进宫的,我孙女才十一岁,他现在带进宫那就是给人玩的。他们不会,还要我卖命呢。” 第五十五章 玲珑心肠 君平没想到温南栖说带她出来,是到郊外,明镜和长霜都被喊着跟在身边,罗奈倒是去守着马车,侍卫紧紧跟在一丈之外。 青衫寺。 吕木道:“我们现在就应该去找公主商量!不能这样无功而返!” 马飞嗤笑:“我说吕大人,你能不能不要再做白日梦了?公主?人家现在是宣平伯夫人,出入都是随行侍卫,别说商议,就是靠近都不要想!” 吕木摊手道:“那你说怎么办?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 马飞道:“你就别再添乱了,上次你死活要拉扯安乐侯,最后呢?不是我说你,咱们已经折了陆大人,难道还要把自己赔进去?” 吕木低着头不说话,马飞又道:“再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吕木道:“我们再等等,陛下交给咱们任务不能一个都办不到吧?” 马飞道:“好,大人你要办,我不拦着你,你自去,成了,你的功劳。” 吕木踟蹰道:“马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马飞冷笑道:“吕大人,你现在就是在痴人说梦,单凭咱们,能成什么事?别想公主了,管她是乐不思蜀还是自顾不暇,先紧着自己来。” 吕木搓着手道:“那……那应该怎么办?” 马飞凑近道:“不瞒大人,我看安乐侯就是个很好的梯子,他可比公主方便多了。” 吕木道:“我才得罪了他……能行吗?” 马飞道:“谁让你之前不听说,我一直要跟你说的,安乐侯…要跟咱们合作,他要搅乱燕都!” 吕木两眼放光道:“真的?” 马飞点头,正要给他说下一步,吕木又皱眉道:“他不会是想拿咱们当垫脚石吧?” 马飞道:“他办得到?一个质子,要不是看上他的身份,谁乐意跟他凑一起?” 吕木道:“那咱们怎么做?” 马飞道:“你不是说要见公主吗?单凭咱们是见不到的。” 吕木糊涂了,道:“咱们不是跟安乐侯合作?见公主做什么?” 马飞恨不得敲两下他的脑袋,咽了口气道:“你知道公主还是不是盟友?咱们不得试试?到时候回去,也好有说道的地方,不然支支吾吾的多丢人?” 吕木道:“见公主,那之后呢?” 马飞道:“若她是盟友,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给咱们用用。” 吕木道:“温南栖肯定会跟在旁边,怎么下手?” 马飞道:“你放心,会有下手的人,我是怕你回去后再陛下跟前讨不了好,念在同僚的份上,才这样对你掏心掏肺的!大人可不要辜负我。” 吕木拉着他的手道:“大人放心!吕某一定将大人恩情铭记在心。” 马飞嘴里直道,好说好说。起身出去时脸上笑意尽收,全是嘲讽,心道,蠢货。 而他背后,吕木也是骤然变脸,方才感恩戴德的嘴脸尽数便做轻蔑。 吕木轻声道:“想骗老爷我给你当替死鬼,做梦!” 东宫。 张且酩偏头跟随行的使臣道:“一定记住,不要单独跟周朝官员呆在一处,当心百嘴莫辩。” 众人都行礼称是。张且酩眉头紧皱,太子若是故技重施,那王守意就不必被这般提防了。 万慎打着浮尘出来,道:“大人久等了,殿下方才还说起王先生呢。不知为何,王大人……” 张且酩道:“他身体不适,不能再来拜见太子殿下了,下官乃陈国副使,一样有权与太子殿下商谈,请公公代为传达。” 万慎笑着道:“那是自然,您与王先生一样,都是人才。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张且酩回身道:“看来这就是周国的离间计,王大人清白了。” 众人方才舒心了,万慎又出来了,依旧是那一副笑脸,道:“大人,里面请。” 张且酩看着这一次不同以往的朝臣不明所以,太子赐了一轮茶后方才道:“本宫闻说王先生病重,想来是水土不服,已经叫人取了本宫的牌子,传了胡院首去看看,为了两国友谊,本宫也断不能让王大人在燕都出事。” 张且酩只能说谢殿下厚爱。 太子不等他提起事情,又道:“本宫听说陈国有个小公主,有母仪天下的气度,故而想请张大人代为转达本宫想要和亲的意愿。” 张且酩道:“殿下,我朝公主……”张且酩一个头两个大,顿了半晌才接上,“我朝公主生性散漫,恐不能母仪天下。” 祁歆止道:“张大人相比是为了王先生的病愁昏了头,哪里是什么母仪天下,太子殿下是在以正妃之为下聘。” 张且酩暗道不妙,太子妃哪里能说什么母仪天下,刚要说话,太子道:“这宫里好久都没有欢声笑语了,公主活泼些也好,张大人,有何不可?” 张且酩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位公主不是太后所出,乃是摄政王之女,只是一直被养在宫中,故而传言说是公主。” 祁歆止道:“若是摄政王之女岂不更好?大人,嫁郡主可比送质子更有利。” 张且酩道:“殿下且容下官传信回临淄,询问摄政王意下如何,此事下官实在不敢自作主张。” 回青衫寺的路上众人七嘴八舌道:“大人,这个买卖稳赚不赔啊!周朝下聘的礼丰盛,看南国就知道,说不定到时候就免了供银呢?” 张且酩道:“真这么容易就好了,你们知不知道郡主的身世?” 有人道:“不就是王妃不喜欢,然后王爷就把公主送进宫里了吗?” 张且酩看着他,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最后叹气不再说话。 回了青衫寺张且酩直奔王腊房间,道:“可有人来为你把过脉?” 王腊把手中书放下,道:“我拒了。你们今天如何?” 张且酩道:“不顺,那太子居然说要用太子妃之位迎娶……摄政王的女儿。” 王腊惊道:“这……这是为何?” 张且酩道:“唉……我看这些随行的人,没一个可堪大用,都说好。怕是把他们卖了还能帮着数钱!” 王腊道:“这……郡主那是能嫁?” 张且酩拖着垫子凑近道:“我之前在王府周围吃面时听说的,说是郡主……没有在宫里,是也不是?” 王腊脸皱再一处,张且酩急忙道:“你快说啊!现在就指望我两你,他们是指望不上了。” 王腊艰难道:“不在宫里,而且已经……已经……” 张且酩恨不得上手摇他肩膀,急道:“已经什么?!” 王腊道:“我曾经见过郡主,她以前是很护着王妃的,但是……但是那两年王妃处境不好,王爷连着她一起打……给打废了。” 张且酩咋舌道:“那……昭君之法可行否?” 王腊摇头道:“恐怕不行,当年这事在王府里被闹得很凶,因为就是那一年王妃获宠,郡主废了,很多美人……都死了,周国安插的探子肯定知道。我当时时借住在王府里,才知道的,外面应该知之甚少。” 张且酩急得挠头道:“要不就直接回绝?” 王腊道:“快传信回临淄,请王爷定夺。” 望江南。 顾明朝摆着棋局,性质缺缺,谢松照道:“怎么了?” 顾明朝道:“我在想,向玉死了,下一个会是谁?南使已经答应,那么君平与温南栖指定反目,那两个南使……” 谢松照嗤笑:“怎么,你以为他们还能好端端的活着回去不成?” 顾明朝道:“重要放一个回去,那留那个?” 谢松照道:“这就看他们谁更有本事了。比起这个,还有个更难的事情摆在眼前。” 顾明朝道:“太子的妃妾们。” 谢松照道:“若不是这个特殊时期,太子妃之位对她们而言唾手可得。” 顾明朝道:“王良娣、祁良娣和邓良媛她们三个就该是太子妃的备选人吧。” 谢松照道:“我只是一个感叹,你就把它当圭臬,这三个绝不会是太子妃或者皇后。” 顾明朝道:“外戚势大则皇权式微。庄承徽不行,谭承徽更不行,苏郭两个昭训更不可能,地方上来的最多做到四妃。” 谢松照道:“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庄承徽,庄家也算是名门,虽然现在不显,她父亲是刑部侍郎,她弟弟如今在地方做司马,看上去不起眼,但有心提拔自然就显赫了。” 顾明朝道:“唉……真是伴君如伴虎。也得这庄承徽自己熬得住,起码要等到太子继位,朝局稳定了才行。” 被他们说起的庄承徽现在正在小亭里提笔挥毫,没留意袖子上沾了大片大片的墨。 婢子晓弦道:“姑娘,您心绪不宁,何必白白浪费这宣纸?” 庄殊未道:“这叫把心情融进画里,后人若见,当知我心。” 晓弦道:“姑娘,往后深宫难挨,您又该怎么办?” 庄殊未道:“此后啊……话里处处是陷阱,莫将心事付予人听闻。” 晓弦道:“婢子不懂那些,就老老实实跟着姑娘,绝不给姑娘惹麻烦。” 庄殊未道:“你只要记住两点就好,一是时候未到,二是咱们得拎清楚自己的斤两。” 第五十六章 马蜂窝的心眼 甘泉宫。 承德帝吃着颗一颗细腻晶莹的蒲桃,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萧瑟在一旁用双手接着皮儿和籽,心里直犯恶心。 顾明朝恍若不见,只恭敬地道:“陛下,太子此举看似是笼络人心,实则极易令人心生怨恨。” 承德帝听着曲子,脑袋随乐律摆动,闻言道:“嗬,是么?说说看。” 顾明朝道:“您看江左的王氏、邓氏这两家本来是毗邻而居,现在两家的姑娘都在太子后宫,但一个是三品的良娣,一个是四品的良媛,陛下您想这邓氏…甘心吗?” 萧瑟道:“若她二人联手呢?” 顾明朝道:“娘娘此话在理,微臣看到了这一点,但谭公幼女和祁歆止之孙却断不能友好相处。” 萧瑟拿帕子轻轻擦着手,左右仔细瞧着漫不经心道:“安乐侯,您这话不对吧,王氏和邓氏一条线,她们再拉拢谭氏或者祁氏,那宫中如何能再生怨愤?” 顾明朝道:“有利益冲突,就绝不能友好相处,毕竟太子妃之位空悬,谁不想争一争?” 萧瑟道:“这事看上去也只对太子有利,毕竟她们相争,就与前朝分不开,一升一贬都牵连着……” 承德帝突然就不摇头晃脑了,他坐直了道:“他要用太子妃之位来诱惑人给他卖命……” 顾明朝道:“陛下,这何尝不是个好机会呢,太子前面忙得火紧,后院起火,这不就是咱们要的破局之法吗?” 萧瑟道:“陛下,这是否太冒险了?太子这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 承德帝一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朕,只有现在了。” 顾明朝低头道:“陛下英明,若此际败北,微臣将和谭公一样蛰伏起来,以待时日。” 承德帝咬牙道:“谭冠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明朝道:“他只想要功名利禄,对陛下的大业并不向往,但微臣不一样,微臣只有陛下,没有陛下护佑,微臣现在已经不知葬身何处了。” 萧瑟听着也潸然泪下,牵着袖子抹了抹眼泪道:“陛下,谭公蛰伏为的是自己,可我等蛰伏,却只是为了陛下。” 承德帝凹陷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低垂的头颅,心里唾弃道,来日我重掌大宝,一定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们和谭狗一样,都是为了自己!半晌却笑起来,道:“行了,起来吧。朕知道你们的心。回去吧。” 顾明朝听着承德帝说话恶心不已,感觉承德喉咙里像是一团一团的脓痰,跟着说出的话一点一点拉丝出来。不敢多想,压着心里的反胃感,急忙起身出去。 萧瑟将蒲桃一粒一粒剥好,搁在玉蝶上,道:“陛下,这曲子原本叫金玉奴,妾将它改了下,您听着如何?” 承德帝道:“原是戏折子,只可惜宫里不能进戏子,朕也有好些年没听过了。”说着又拍了拍萧瑟的手,觉着手如柔荑便拉着抚摸,爱不释手的。 萧瑟微微凑近道:“陛下,今早妾去拜见皇后娘娘时,德妃娘娘说妾不修德行,还扬言要……” 承德帝放开她的手道:“行了,德妃是谁?你还嫌朕太轻松了吗?她是吏部那云老头的妹妹,跟了朕二三十年了,她说你两句你还委屈上了。” 萧瑟白着脸道:“陛下,云尚书都没有为您说话……” 承德帝怒气冲冲的把案几掀翻,吼道:“萧瑟!别以为你现在是九嫔之一就有多了不起!你记住,那是皇后封的,不是朕!云言川是跟着朕一起长大的,他就算一时没说话,也比你们好!” 萧瑟忙道:“陛下息怒,是妾失言了。” 安抚了承德帝,萧瑟回到长秋宫,立即跟积雪道:“本宫要小憩一会儿,谁来了都不行进来,明白吗?” 积雪似懂非懂的点头,在门口坐了半晌忽然想到,是不是娘娘承宠了,所以疲乏得很,那她该叫厨房准备一下。越想越在理,连忙唤来小婢子吩咐。 寝殿。 萧瑟闪身进去,将门扑上,道:“方才我试探了,那老皇帝好像很相信云言川。” 顾明朝嗤笑:“去年,他还在朝上时,也是很维护松照的,连我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情深义重呢。你看如今,脸皮撕破了……也不过尔尔。” 萧瑟道:“帝王心,海底针,猜不透的。他说到底还是不相信咱们,哪怕他现在只能依靠咱们。” 顾明朝道:“你还指望着他相信我们?他现在还做着美梦呢。” 萧瑟不解道:“什么美梦?我要是他,我现在都急得头发直掉了。” 顾明朝道:“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就相信这个。你在宫里只要注意着他的动向就行,这人阴毒的很。” 萧瑟看着他熟练的翻窗要走,喊道:“顾明朝!” 顾明朝回头看着她,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萧瑟顿了顿道:“无事。” 宣平伯府。 温南栖道:“贵使远道而来,当时为了国事,不知为何登门?” 马飞堆着满脸笑容道:“伯爷,公主的婚事从来不是私事,我等封我朝陛下之命,来燕都公事有二,一为吊唁,二位公主和伯爷。” 温南栖道:“二位即是有名目的,温某也不好将二位拒之门外,但二位有所不知,夫人如今身子重,不易走动,暂时见不了二位了。” 吕木道:“伯爷,不需如此麻烦,只消在院中一亭中,容我等拜见一下公主即可,不消一刻钟。” 温南栖看着他们,马飞上前半步,又道:“伯爷,您放心,我们只是拜见一下公主,以免回去后我朝陛下责怪。” 温南栖道:“为何需要拜见夫人?若是走个过场,尔等便在此处面北叩首即可。” 吕木甩袖道:“好不知情知趣!这般相求你还推三阻四,不过就是拜见一下,莫非伯爷是假借有孕之名,以掩盖什么吗?莫非贵国常有临川公主之事呼?” 温南栖将茶盏搁下,轻轻一声脆响两人收声,温南栖道:“贵国和亲之意乃是路人皆知,如今不过是稍有推辞,尔等嘴脸便如此可恶,若是让你们见了,这燕都还有安生吗?” 吕木大怒道:“温南栖,你说清楚,什么事路人皆知,我们公主和亲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两国不再打仗,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此举堪比昭君文成,却在你这小人口中成了罪人!我都不敢想象,我们金尊玉贵的公主在燕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马飞看着势态好,连忙上前道:“伯爷,您这话寒的不只是公主的心,更是我南朝要交好的心!” 温南栖拍案而起,道:“大胆!谁准你如此放肆?!真是佛口蛇心的伪君子,分明是包藏祸心却大义凛然的给我摆家国大义!昭君文成,这话尔等也敢拿来说,真是好脸!尔等蛮荒之地来的,却大言不惭自比天朝上国,谁给你们的脸?” 吕木毫不示弱道:“宣平伯爷!请您解释一下!什么叫路人皆知!我朝和亲是有什么阴谋对准了你宣平伯府?” 温南栖道:“这还要解释?我都怕你这老脸挂不住落在我宣平伯府,脏了我府上众人的眼睛!那你也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英王为何夜访我府上?莫非他探望妹子我还要推辞?” 一个英王砸出来,两人顿时就手忙脚乱了,马飞迅速道:“伯爷,王爷在您府上?” 温南栖道:“莫非我这般好客?见人都要留下来吃茶?不过我倒是对贵国皇子的教育感到忧心啊,哪有夜翻人家墙头的,我看到了还好,若是没认出来,那岂不是乱箭射死了?” 吕木道:“伯爷可知道我们王爷现在何处?” 温南栖道:“我不知道,英王见到我,羞愧难当,便落下墙头走了,怎么,你们王爷失踪了?二位大人要报官吗?好像不对,这一次来的使臣里,怕是没有英王爷吧。” 马飞和吕木面面相觑,只能暂避锋芒,马飞道:“伯爷,我们王爷素来爱听曲子,像是到了燕都,被茶楼绊住了脚。那下官便告辞了。” 温南栖道:“二位大人慢走,去茶楼可要快点了,再过些时候,茶楼怕是人多得很,那就不好找人了。” 罗奈道:“怎么他们说什么信什么?” 温南栖道:“不过就是关心则乱罢了罢了,但想必他们心里都是骂骂咧咧的。” 罗奈道:“哦,这样啊……啊,夫人夫人!” 温南栖侧头看着君平道:“你怀孕后,分外坐不住了,就爱四处走动,叫我拿你怎么办?” 君平道:“伯爷,你当真见过英王?” 温南栖低头一笑道:“哪里就见过了,我不过是听他们说起,这一次的南使里,英王乔装打扮混在其中,又看英王不在这里,便想诈他们一诈。谁成想真的……莫非英王失踪了?” 君平勉强笑道:“我深居简出,哪里知道这些,不听伯爷说起,我都不知道英王来了呢。” 第五十七章 借刀杀人 君平倚靠着明镜慢腾腾的踱步回知秋阁,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了,“明镜,我感觉我失去了掌控权,彻底沦为笼中金丝雀了。” 明镜一如既往的安慰她:“夫人,有些事,不知道为好。您这是有孕了,心思重,难免如此,待这些日子过去,自然会好。” 君平心悸的揪着心口,喃喃自语道:“笼中鸟……” 明镜道:“夫人,现在还没到自怨自艾的时候,您何苦如此?” 君平推开她,撑着柱子道:“我现在最大的用处不就是这个孩子吗?我现在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你还想……” 说着竟支撑不住的往地上斜倒去,长霜闪身出来接住她,明镜赶忙上前道:“夫人,现在倒下去要是孩子没了,那就真的是功归一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君平冷笑道:“明镜,明镜,你当心如明镜。你说……我现在还能有几分本事跟你们侯爷斗?” 明镜担心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咬牙道:“夫人,伯爷如此在意您,未尝不是出路?您就是一直都没有把他当盟友!” 君平被长霜扶着慢慢坐在石凳上,明镜接过婢子呈上来的茶,挥退婢子,将茶端给君平道:“夫人,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您以前学的是宫中争斗,这宣平伯府对您来说…自然就不好使。” 君平嗤笑道:“这就是失算了。” 明镜道:“夫人,侯爷从来不会做绝人之路的事,顾公子再如何行事,也得看侯爷命令。夫人何必杞人忧天。夫人想想,您现在的价值来源于这个孩子,那之前呢?现在不过是柳暗花明之时。” 长霜道:“你都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了,自然别人也不会高看你两分。” “两位姐姐,爷让我来给夫人送新鲜的瓜果。”罗奈站在亭子外作揖行礼。 长霜道:“你这什么礼?江湖客?” 罗奈挠头道:“长霜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就是有点还不熟悉。” 明镜走下去接过单子道:“你常年都跟着伯爷在外,定然知道不少新鲜事,要是得空了,多来知秋阁说个夫人听。” 罗奈忙道:“现在就空得很,我现在给夫人说吧。” 长霜笑道:“你是个憨厚老实的孩子别给她诓骗了,你不回去给伯爷回禀了?” 罗奈抓抓后脑勺道:“嘿嘿,是,姐姐提醒我了,我是得先回去。那我要是得空了,我就过来给夫人讲有意思的事儿。” 君平颔首道:“有心了,先回去吧,别让伯爷久等了。” 明镜将单子递给君平道:“夫人,都是南方来的鲜果子,转眼到了将要入冬的时节,这些果子才是千金难买,夫人尝尝?” 君平道:“先搁着吧。我先想想。” 青衫寺。 南使们愁得眉毛鼻子皱一起,马飞拉着吕木回房商议,马飞捏着鼻子道:“这燕都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了,连英王一根毛都没找见!他凭空消失了!” 吕木道:“会不会已经……”说着用手在脖子上横拉比划了一下。 马飞鼻子不通气,这下脑子更加酸痛,气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谁会杀他?杀了他,最大利益在哪?” 吕木道:“现在不上不下就这么卡着,太难受了。” 马飞道:“现在卡着,至少咱们还活着,等回去了,谁知道还活的成吗?” 吕木道:“咱们先把这事放一放,再上一趟宣平伯府,先把公主这事给办了。” 马飞擤了下鼻涕,闷声道:“是该办了,咱们出来都快三个月,再不回去,都成什么了。” 吕木忍住没翻白眼,道:“慌个屁,陈使不也没走,他们比我们棘手,太子看上了王守意,要招降他。” 马飞道:“唉,管他,都是算计,咱们现在趁天光正好,先去宣平伯府把事办了。” 南使在宣平伯府碰上了顾明朝,顾明朝笑道:“好巧啊,两位大人。” 马飞揖手道:“侯爷是来公干吗?” 顾明朝笑道:“我就是一介闲人,赶巧路过来探望一下罢了,既然二位大人也来了,那咱们便一道进去吧。” 马飞道:“侯爷请。” 顾明朝道:“大人请,我刚才看到南桥边有纸鸢飞起,便想着来看看,真实巧啊。” 温南栖看着南使又来了,将茶咽下去,准备开始骂人了,结果又看到顾明朝也进来了,手里的茶盏放下时声音都打了些。顾明朝,不知道是那方的人,太子经常给他差事,皇帝也是,中邪了似的。 若是向玉在,就会感叹一句,不过一年时间,死棋走活了。 吕木依旧不管不顾,直接道:“伯爷,我等将要启程了回安阳了,我等来拜别公主,还望伯爷知晓。” 温南栖道:“夫人她现在在院中静养,不宜见人。” 顾明朝道:“伯爷,夫人自嫁来燕都,也未有寻常女子的省亲之事,恐是对家乡思念不已。这时候见一见,有利于安胎。” 马飞道:“侯爷所言极是,宣平伯,公主嫁来燕都,未有一时一日不守妇道,此时见一见我等安阳故人,以慰其心有何不可?” 温南栖道:“太医说要静养,决不可牵动心肠,二位大人请回。” 顾明朝道:“伯爷,不可。和亲为的就是两国交好,公主嫁来燕都,却不许其在见故人,这导致的结果个议论不是伯爷一张嘴能承担的。还请伯爷三思。” 马飞道:“侯爷说得在理,伯爷,往后谁还愿意来周国和亲?这不是在保护公主,这是在给燕都摸黑。伯爷,三思啊。” 温南栖被架着下不来,吕木道:“伯爷,你要是不肯,那我等便告辞了。” 温南栖道:“罗奈,去请夫人来受二位大人叩拜。” 马飞道:“多谢伯爷。” 顾明朝看温南栖不接话便道:“二位大人,南方果如书上说的是四季如春吗?” 马飞笑道:“侯爷有所不知,南方瘴气和湿气重,每到冬日里就是阴冷。” 顾明朝道:“看来这书上的不尽是圣贤语。” 马飞道:“侯爷若是到了安阳就知道,冬日里手不理汤婆子都是小事,这屋子里要是不将炭火烧得旺些,睡着了都要冻醒。不比燕都地龙烧起就无碍了。” 顾明朝道:“稀罕稀罕,南国有雪吗?” “南国可不容易见到雪。”君平的声音脆生生的插进来。 南使拱手道:“公主。” 君平坐在主位上道:“二位大人有心了。我自离宫,跋涉三千里,终是有了个归宿,你们回去后,定要与皇兄说我过得极好,切莫叫他胡乱担忧。” 马飞连连道:“公主放心,下官一定将公主之意转达,还请公主好生养胎。下官只能奉茶水一盏,预祝公主诞子顺利,与伯爷和睦美满。” 明镜将茶盏接过,盏内茶水微晃,君平接过道:“大人有心了,那就借大人吉言。”茶水滚落下肚,君平将茶盏轻轻搁下。 吕木道:“公主,下官也预祝您万事顺心,平安喜乐。此茶……便由下官代饮了。” 君平道:“给我吧,大人来一趟不容易,我也难得见到一个家乡人。” 明镜将茶奉上,君平一滴不剩的饮下,开口要说话却是鲜血涌出,在场众人都吓得手足无措,温南栖弹起来道:“去叫太医来!” 顾明朝道:“去,街上的大夫也请过来,快!” 君平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眼睛开始晕乎乎的晃起来,襟前的血腥气直冲鼻子,她撑不住的往一边偏去。马飞和吕木呆愣在原地,温南栖吼道:“给我拿下他们!这群贼子!” 吕木结巴道:“这……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顾明朝道:“二位大人,为了保证你们的清白,你们现在最好不要动,等伯爷府上的侍卫搜查完……” 温南栖道:“去刑部!长霜,你去刑部找杜鹤径杜大人来!把这些人都抓进天牢!” 顾明朝道:“初熏,你不是懂药理吗?快去帮帮夫人。” 几人手忙脚乱的让出一块地,初熏先给她诊脉,面露难色道:“公子,恐是回天乏术了。” 顾明朝惊道:“怎么会?你诊清楚了了吗?” 温南栖也死死的盯着她,初熏道:“依婢子看,如今只能先保下公主,毕竟孩子尚未足月,保下来也……” 长霜冲进来道:“伯爷!平南街的刘大夫来了。” 初熏赶忙闪到一边去,刘大夫气都没喘匀,手就被迫搭上君平的手腕开始诊脉。 气喘匀了,脉也诊出来了,他摇头晃脑道:“难难难!胎象一直不稳,现在突逢变故,要母子平安……实在是没办法。” 温南栖道:“莫非是你医术不行?” 刘大夫不乐意了,道:“你医术好,你上啊!我告诉你,就算是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断不可能!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么个说法!” 温南栖看着君平身下开始漫延出血来,更慌了,道:“母子总能保一个吧?” 刘大夫摸着胡须道:“可以是可以,此后尊夫人肯定是体弱多病了。” 第五十八章 剪不断理还乱 宣平伯府陷入混乱,离得最近的京兆府尹游观台先带人到了,一进门差点被血腥气冲回去,一晃眼看到顾明朝,心里直叹气,这祖宗出现的地方,那都不是小案子。 还没上前去问个安,温南栖道:“游大人!这些人包藏祸心,屡次三番要见我夫人,这次拗不过让他们见了,就两杯茶!我夫人就……” 游观台一听,好啊,这案子好解决,人证物证清晰明了!结果衙役刚刚把人拿下,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就喊道:“吾乃南朝副使吕木,谁敢!” 马飞思路飞转,忙道:“大人,下官是清白的,下官愿意跟您回去任凭您调查!” 游观台脑门一抽一抽的跳,叹气道:“带回去。去请刑部的杜大人和大理寺的江大人来。” 他踱步到顾明朝面前,左看一眼,右瞧一瞧,看得顾明朝想笑,最后抿着嘴道:“大人,莫非我脸上有什么?” 游观台道:“不,不是,是本官看你好眼熟。” 顾明朝道:“大人,我也是人证之一,是否要随您去京兆尹府。” 游观台道:“不不不,这种大案子,不在本官的管辖之中,你就等着传唤。” 顾明朝拱手道:“下官一定全力配合。那我现在就回去等?” 游观台道:“哎,不不不,你就在这里,不要动。” 耳房里,刘大夫和临时找来的稳婆一起,想方设法取出胎儿来,这胎儿已经不是一碗药能解决的了,忙得众人汗水打湿了秋衣。一捋一捋的头发油滋滋的垂在眼前,刘大夫急得用沾满鲜血的手抓着,一剪刀剪短了额前留着的须发。 君平被钻心的疼刺醒,下体撕开扯碎的感觉被大脑描摹的一清二楚,腹部冲着心口的疼绞得她脏腑移位,嘴里一阵一阵的酸冲起来,涎水顺着嘴角流到耳根,鬓发已湿,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 明镜轻轻的给她擦着额上的汗道:“夫人,千万挺住。” 君平知道她未说尽的话,柳暗花明之时就在眼前,温南栖会更加相信她,这个孩子就是纽带。 疼痛的声音粉碎在喉咙里化做低吼,明镜略微思索,便大声道:“夫人!夫人!你不要再保这个孩子了!想想伯爷,想想你自己,往后日子还长,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温南栖的声音在明镜的意料之中响起,还有他急促的拍门声,“梁迢!梁迢!别管孩子了!就当他是来替你挡灾的!梁迢!明镜!” 明镜赶忙去打开门,钻出去,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刺得温南栖浑身冰凉,温南栖道:“你,你要宽慰她,我不能进去,你一定要宽慰她,我不在意这个孩子的!让她放宽心!” 明镜红着眼睛抬头,哽咽道:“夫人她就是心思太重了……” 君平的疼痛冲破喉咙,化作凄厉的嘶吼,明镜闪身回屋,将门扑上,去抓着君平,附耳低言道:“夫人,伯爷现在与你是同一条线的。活着,来日就有出路。才能不枉费你这大半年的蛰伏!” 君平眼睛被汗水刺痛,话语从喉咙里挤出来:“好……” 顾明朝坐在堂上,慢悠悠的刮着茶沫,温南栖无神的立在门前,游观台看着地上混乱的物证就头大,终于杜鹤径和江愁眠也愁着眉头赶来,长公主也在此时赶到,与其说她赶来了,倒不如说她是不紧不慢的算计好了时间。 长公主道:“有劳三位大人。” 几人连忙应付道:“不敢不敢。” 江愁眠刚要去查看地上的血渍,长公主又开尊口道:“这事情明了清楚,一目了然,不知三位大人如何看?” 游观台和江愁眠互相对视一眼,都默默的望向杜鹤径,杜鹤径也不负众望,道:“此事并非私事,还要考量国情,恐不是下官等人可以决断的,长公主殿下还是等一等。” 长公主道:“国事?本宫刚要说这个,大人就先说了。那本宫就补充两句,本宫之子娶和亲公主是国事,这孩子自然也是国事,可现在却被人蓄意谋害,这就是有碍大周,三位大人可要好生度量一下。” 杜鹤径道:“多谢长公主教诲,下官只有思量,但这事需上达天听,断不能是下官做主。长公主殿下这话可以说与陛下和太子听。” 游观台看火候已够,便上前道:“殿下,就算您觉得我糊涂官司不顶用,但您得相信杜大人,杜大人他向来是秉公执法对,从来不和稀泥,您放心,您放心!” 长公主道:“这话说得讨巧,谁不知道你游观台天天处理的都是百姓的案子,不和稀泥,难不成还要东家长西家短说得人心里火星子冒?” 游观台笑着点头道:“是是是,殿下真是……唉,真是看到了我老游的难处哇。您放心,这案子,我一定不和稀泥,就跟着杜大人办!” 江愁眠道:“下官先看看这里的物证。” 长公主也不去看温南栖如何了,只在顾明朝上手坐下,道:“安乐侯倒是清闲得很,处处都能见着。” 顾明朝道:“长公主这话说得极是,顾某现在是东家看斗鸡,西户看蛐蛐,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长公主抿了口茶道:“嗤,瞧这话说得,本宫都差点信以为真了,顾明朝,一人千面并不能苟全性命。” 顾明朝笑道:“长公主殿下这话……叫顾某好生疑惑,顾某一介质子,能封侯至此,已经是……难得了,还不安乐的活着,还图什么呢?” 长公主听了只是轻轻挑眉,不再作答。 刚开始温南栖还在门口站着,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失,半个时辰后他颓败的转过身来,长公主看到他的模样就直皱眉,碍于外人在场,也没有开口。温南栖慢吞吞的坐在主位上,道:“劳母亲忧心了。” 长公主轻轻嗯了声,道:“寒时,给伯爷倒茶。” 寒时搁在桌上,温南栖轻轻抓着来,茶盏略有些烫手,他却觉得这温度刚刚好。 这边杜鹤径三人已经亲自上阵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地方便告辞离开,顾明朝也自觉的跟着走。 寒时带着奴仆都退到屋角上,长公主道:“南栖,这事你如何看?” 温南栖道:“一,她和南使串通,要用这个孩子破局;二,南朝觉得她已经没用了,拿一个也没用的南使来……” 长公主打断他道:“你觉得这些可能吗?你昏了头了,她和南使串通?南朝要用她,就不能让她有孩子,有了孩子还要跟大周交好,那就不能动,不然一顶帽子扣下来,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温南栖搁下茶盏,撑着头道:“母亲……” 长公主道:“我告诉你,不要过多将心思放在她身上,结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她,现在跟她联手的是哪个?不知道。” 温南栖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长公主道:“幸好你没入仕,不然怎么…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温南栖道:“母亲,我现在看不到任何得利方,就好像这件事……是真的意外。” 长公主嗤笑:“这世上那件事是意外?不过是高手下棋俗人不觉罢了。” 温南栖道:“母亲,就比如征…武宁公的薨逝难道不是意外吗?这个里面没有得利方。” 长公主看着他叹气道:“你师傅说得对,你就该去踏秋河畔隐居。好了,这事你不要插手了,我来,你只适合当旁观者。” 这便血污正堂,那厢却是风景正好。 金铃随风摆动,马车晃晃悠悠走到了槐秋关,马车前的家臣举起手里的腰牌,城门迅速打开,马车里的少女还不知愁,姐妹私话说着未来宫里的情深。 “阿姊,我就想着在宫里能有知心的姐妹相伴,可巧姐姐也入宫了。若非阿爹不同意咱们一道启程,哪里会现在才遇上。”邓清桉拉着王书柳的手不停的说话。 王书柳拍着她的手道:“清桉,往后宫里就咱们知心,阿姊有话先跟你说。” 邓清桉道:“阿姊你说,我娘说了,要听阿姊的话。” 王书柳道:“清桉,咱们树大招风,而且燕都近来时正值多事之秋,行事一定要低调,嘴边万万不能挂着王氏邓氏这种话,叫人拿住了……定要你抄书!” 邓清桉连忙点头道:“阿姊,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的。” 王书柳道:“你放心,阿姊在一日,就会护着你一日。” 邓请桉将头靠在她肩头上,道:“阿姊,我听娘说深宫可怕的很……” 王书柳道:“不怕,阿姊在,阿姊会一直会护着你的。” 东宫。 殷别尘理着折子上的条陈,太子突然道:“阁老,王氏和邓氏已经启程,不日便到,阁老可有章程?” 殷别尘道:“殿下,王氏之母早逝,临了时将她托付给了邓氏之母,每逢大日子才会回府。所以算来她是由邓氏之母养大的。” 太子道:“我听松照提起过,她们毗邻而居,而且正门相隔不远,只是常住邓府。” 第五十九章 人心难测 殷别尘道:“这些世家之间的事,外人难以捉摸,还是得让安乐侯去问一下雍昭侯,这事才能有安排。” 万慎揣着袖子进来:“殿下,雍昭侯求见。” 殷别尘起身将散在地上的折子都合起来,叠好搁在案几上。 太子端坐上方,再没提免礼的事,看着他叩首行礼完方道:“松照近来消瘦了。” 谢松照欠身道:“劳殿下挂念,微臣臣无碍,微臣丁忧在家不能为殿下尽半分力,微臣实在惭愧。”顿了顿又道,“殿下,微臣听闻殿下选了王氏书柳和邓氏清桉入宫,特来禀报详情,以供殿下安排布局。” 太子颔首道:“本宫与阁老正为此事忧愁,正巧你来了,便说说你知道的罢。” 谢松照道:“王书柳母亲是邓清桉父亲之妹,而邓清桉之母出自广平宋氏,与孔典丞之妻是为同宗。” 殷别尘道:“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谢松照颔首道:“正是,王书柳被养在邓氏并非因为其母早逝。而是王氏当时处在家主之位的争斗中。王书柳之姐就死于这一场争斗,宋氏为了保护幼女,才将其送回母族处。后王书柳之父意外去世,王氏新任家主为提现自己仁慈,多次向邓氏提出要接回邓清桉,但邓氏以邓老太君喜爱为由,回绝了。” 殷别尘道:“侯爷要说的,莫非是此二人感情甚好,拆散不了。” 谢松照摇头道:“此事微臣不知,情之一字牵连甚广,没有见过她二人,谁也不能妄下定论。殿下,微臣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是不为人知的辛秘。” 太子随手将纸笔递给他,道:“写下来吧。” 谢松照双手接过来道:“谢殿下。”提笔开始勾画,说话都顺畅多了,“殿下,其实王书柳回到王家也不会有事,您可知道为什么邓氏不放人吗?” 殷别尘道:“难不成他还能猜到有朝一日太子选妃?” 谢松照笑道:“那自然不是,邓清桉素来天真烂漫,但王书柳不同,她双亲弃养,长年寄人篱下,对人情世故是无师自通,邓氏看中的,无非就是要让她与邓清桉互补,我曾听闻,邓氏主母指望着她二人嫁做妯娌。” 殷别尘道:“如此一来也不过就是邓氏提供落脚处,王书柳将来帮衬邓清桉以还情,也无不可。” 谢松照道:“自然,王书柳在入燕都前,回了王氏,是从王氏出发的,我估摸着,她们在进燕都前能碰上。” 殷别尘冷笑道:“这邓氏的心思怕不只是为了邓清桉。” 谢松照继续画图,道:“殿下,不管邓氏和王氏之间有什么约定,但这邓清桉却真真正正是白纸一张,他们的心思恐怕都在王书柳一人身上。” 殷别尘道:“江左世家中还有人可以入局吗?” 谢松照道:“自然有,但是太多了,容易让他们抱团取暖,两人足矣。” 太子道:“江左这边情形明了,只还有荆襄了。” 谢松照道:“殿下,桂阳郡的苏昭训是个爽朗之人,性子豪放不输男儿。而长沙郡的郭昭训却不是,此人是个弯弯绕绕的,桂阳苏太守继室之女,长姐被下嫁,她却一直眼高于顶……” 殷别尘道:“侯爷,我怎么听闻是她长姐不检点,才被郭太守下嫁?怎么到你这里,却成了其妹之罪。” 谢松照道:“阁老有所不知,苏太守嫁女是承德八年秋的事,那时候正逢出使南国回来,便受邀吃了杯喜酒……” “殿下,殿下!”窦思源跑到门口弯腰不停喘气,喉咙又紧又干,他连忙咽了口口水,道:“殿下,我听说您选了长沙郡的二姑娘郭归荑入宫,这,这是……” 谢松照道:“是真的。” 窦思源道:“哎呀,殿下,这……这等她来了,您可千万要留心她,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她,唉,松照,你来说罢。” 谢松照道:“殿下,背后议论确实有失风度,但是此人确实不可不防。” 殷别尘道:“侯爷,可否细细说来。” 窦思源道:“还是我来,我来。”拽过来纸笔,“郭归荑陷害她姐姐这事是我们查出的,她姐姐原本中意的事一个书生,后来郭归荑在郭正年面前说了番话,他就将郭素波下嫁给了自己的属官。这事是我和松照多方查证的。” 长沙郡太守府。 郭正年看着一箱一箱的嫁妆叹气,郭归荑道:“爹爹何故叹气?” 郭正年道:“还是爹爹的错,当年处事太激,将你的名声也搭上了。此番入宫,恐你遭人非议。” 郭归荑道:“爹爹,女儿入宫后谨言慎行,他人如何能找到错处,至于姐姐的事,归荑确也有错……” 郭正年连连摆手道:“爹虽然老了,却不是不敢承认错误的人。” 郭归荑道:“爹爹,归荑进宫了,家中只有您和母亲了,我……” 郭正年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道:“你放心,爹会照顾你娘的,只是你啊,故土三千里,深宫又何止二十年。” 郭归荑道:“爹,明日找个画像师给咱们一家人画一张像吧,归荑往后在宫里,想你们了,也有可以寄托思念的地方。” 郭正年点头道:“好,只可惜你姐姐她不在。我这一辈子,就后悔这么一件事啊。” 两人的回忆都坠落到承德八年的盛夏。 承德八年夏,长沙郡太守府,倚秀堂。 郭归荑抚着尚未平息的琴弦,道:“姐姐的琴音似乎有些激昂,在这曲子里怕是不太适合吧。” 郭素波毫不在意道:“音随人心,恰如其人。倒是妹妹你这音色百转千回,听起来难免心绪杂乱,还是改改为好。” 郭归荑道:“姐姐,高山流水说的,不就是知音难觅的心绪纷乱吗?这般高亢,如何提现伯牙摔琴的知音情?” 郭素波道:“妹妹你囿于成见,深居内宅自然不知道,这琴音随心就好,只要我乐意,管他是伯牙还是项羽,我的琴音都是高亢的。” 郭归荑道:“姐姐,你不能因为想冲破世俗枷锁而玷污乐曲。” 郭素波一愣,随即大笑道:“郭归荑,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原来不过是是这内宅女子的其中之一罢了!天下之大,自有懂我琴音之人。” 郭归荑反唇相讥:“姐姐,外面是牢笼,不是广阔的天地,你去年就及笄了,怎么还如此天真?” 郭素波忽然横眉道:“庶孽安敢欺嫡?!”说罢拂袖而去。 婢子听萝道:“姑娘,这大姑娘莫非是要离经叛道?” 郭归荑道:“她,她就是自以为原配之女就该高高在上,我就该永远屈居。这哪里是离经叛道,分明是想博父亲目光。” 听萝道:“姑娘,那咱们就这么忍气吞声了?” 郭归荑抚着琴弦道:“忍?当然要忍,我还要去父亲面前替她陈情。” 听萝略微一想便明了了,笑道:“姑娘真是聪明,婢子就不能这么快想到。婢子现在去看看大姑娘是去哪里了。” 郭归荑道:“这还用咱们去?只消在父亲面前说句话便是了。走罢。” 郭正年正在堂前哼着小曲儿浇花,郭归荑蹑手蹑脚的到他背后拍他肩膀,郭正年笑道:“归荑,别躲了,爹爹知道是你。” 郭归荑有模有样的叹气道:“真是无趣,爹爹就不能装一装。” 郭正年笑着把瓢放下,摸着胡子道:“啊,爹爹高兴嘛,你就当是陪爹爹玩了。” 郭归荑拉着他坐下,轻轻的给他按肩膀,笑道:“好,你年纪大,你说得都对。” 郭正年哈哈笑着啜茶,又听郭归荑道:“爹爹,我也想像姐姐那样出去玩嘛。” 郭正年道:“嘿,奇了怪了,你素日里不是最爱呆在倚秀堂练琴吗?怎么想着要跟姐姐一起出去玩了?” 郭归荑道:“方才同姐姐一起练琴,姐姐高山流水的琴音都十分欢快,姐姐说是我见识不够,若是如她那般,琴音便能随心而谱,归荑也……” 郭正年脸色僵硬,他一拍桌子道:“胡闹!你的琴音是名师所授,天下难有出你右者,她那是胡闹,我本来看在她母亲早逝的份上对她多有纵容,今日她居然敢误导你!” 郭归荑声音越来越低道:“爹爹,有何不对吗?” 郭正年缓和语气道:“归荑,你学的都是正统的曲子,跟你姐姐半路出家的可不一样!你千万不能学她。你要出去玩可以,一定要带上听萝和侍卫。” 郭归荑道:“归荑记住了,那归荑就先回去了。爹爹别气,归荑学不来姐姐的不羁,学也只是画虎类犬罢了。” 郭正年摆手让她回去,自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气,喊来下属:“去,给我把大姑娘抓…带回来!” 半个时辰里郭正年冷茶就气填饱了肚子,郭素波终于回来了,郭正年没忍住,把手里的茶盏往地上一摔,吼道:“跪下!” 郭素波冷笑道:“怎么?又跪,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郭正年火气就直往上冒,一拍桌子吼道:“新鲜?你要多新鲜?行啊,你也别跪了,我受不起!你就请上座,好吧?!” 郭素波当真就直接起来坐下,道:“有事快说。” 郭正年感觉自己被气得脑瓜子冒青烟,又灌了盏茶道:“我问你,你这个月去给你母亲请安了吗?” 郭素波冷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母亲,她死了快十二年了吧。” 郭正年气得手抖,胡子也抖,照脸就给郭素波一巴掌,道:“你说,我又什么对不起你?啊?你母亲又有什么对不起你?” 郭素波被打懵了,回神后不甘示弱的吼道:“你当然没有对不起我!我母亲尸骨未寒你就为了我有人照顾,把徐氏抬进门!又为了我有个伴,给我生了个妹妹,你怎么会对不起我!” 郭正年心寒道:“你个白眼狼!一口一个徐氏,但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嫁来给我做继室?!她与你母亲是同宗姐妹,自幼一起长大,若不是因为你母亲早逝,她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嫁与我?” 第六十章 流言蜚语 郭素波伸手抹去泪水,冷笑道:“她明明有那么多方式可以照顾我,为什么非得是嫁给你?” 郭正年一想到当年徐氏是如何待他父女二人的,又看到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白眼狼,怒气填胸,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问为什么!你就看不到她待你的好?她给你请的先生,给你的任何东西都比归荑的好!” 郭素波道:“所以她嫉妒我,她百般讨好你,所以你现在才会这样打骂我!” 郭正年道:“我……我打骂你?好!你都说我打骂你了,我就让你以后说出去有人信!”说完就四处找趁手的棍子,刚到门口就听得虚弱的咳嗽声和婢子的劝说声传来,“夫人,你素来苦夏,这时候出来就是找罪受啊,老爷不会下狠手的,他素来疼大姑娘。” 徐氏声音忽低忽高的从廊下传来:“他们都是倔脾气,我去劝劝,素波便不用受皮肉之苦……咳咳咳!” 郭正年转过身来,无奈道:“谁又去你院子里通风报信了?” 徐氏道:“你又气上头了,姑娘家哪里能这般打?又不是养的小子。” 郭正年扶着她坐下道:“我不教育她,以后怎么给归荑做榜样?” 徐氏正色道:“老爷,我素来交归荑都是尊敬姐姐,这一回是她的错,我已经教训了…咳咳……教训了她了。” 郭正年道:“这……这怎么就是归荑的错了?本来就是你偏心,从来不让归荑和素波一样出去玩。” 徐氏摇头道:“老爷,妾已经处理了归荑身边的婢子,虽然这婢子有挑唆之嫌,但真正做出事情的是归荑,妾已经将她打发到祠堂跪着了。” 郭正年一头雾水道:“这……这怎么能是归荑的错?咱们这里的女子那个不是常常在外玩耍,只有归荑,被你拘着,她心里想去嘛,这说话不对教教她就是了,怎么能……” 徐氏边咳边摇头道:“老爷,归荑本性就是喜静,并非是我拘着她,素波爱广阔的外界,自然是心性疏朗,两人怎么会有相同之处?” 郭正年捋不清了,他指着郭素波道:“她没错?” 徐氏道:“大姑娘错在不敬父亲,她现在尚小,待日后自然就明白了。” 郭素波道:“用不着你假惺惺。” 徐氏道:“大姑娘,你也别自作多情,我做这些,为的都是你母亲,而非你。我为的是百年后见到你母亲,告诉她,我待你问心无愧。” 郭素波头一次听她正面回答,不由得一愣,徐氏道:“大姑娘,我本病弱之躯,世间于我不过浮云,我撑到这些年,为的只是观南。” 郭素波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像邓氏照顾王书柳那样,而非要选择嫁过来,住我母亲的院子……” 徐氏摇头道:“你终究还是年轻了,我放你出去这些年,你还是困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了。邓氏照顾了王书柳就一定是为了兄妹亲情吗?这样的话为什么王氏忍得住?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郭素波刚要反驳她,徐氏起身道:“行了,你回院子去吧。”侧身跟尚在一脸懵的郭正年福身,“老爷,妾告退了。” 郭正年坐下捋胡子,喃喃道:“归荑哪里有错?不就是羡慕你吗?” 郭素波翻白眼道:“对啊,徐氏就是要她无欲无爱,以后好高高挂起做个神仙。” 郭正年道:“现在你还觉得她嫁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郭素波又是一个白眼,道:“我管她,跟你说个事,我看上了一个书生,我要嫁给他。” 郭正年一拍桌子道:“胡闹!什么书生!” 郭素波道:“我就跟你说一声,你不同意……我就私奔。” 郭正年气得又是一拍桌子,吼道:“什么书生这么让你着迷?负心多是读书人,你没听过?” 郭素波梗着脖子道:“他理解我喜欢的所有东西,这还不够?” 郭正年气得团团转,指着燕都的方向道:“书生,书生是不是明年就要去科举?你以为燕都跟咱们这些边关一样?女子可以随意抛头露面?你以为你还能长街打马,小巷胡吃海塞?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郭素波道:“他理解我。” 郭正年道:“放屁!他要骗你自然什么话都理解,现在他的父母官是我,他说什么都会顺着你的心,那以后呢?就你这脾气,以后你怎么在他后宅安身?你以为天下谁都像咱们家这么安宁?” 郭素波道:“他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郭正年气得脑壳发昏,一口回绝道:“放屁!行了,想都别想了。”喊来侍卫,“给我把她关起来,这回不跟以前一样,谁放她走,我就打断谁的腿!” 当月月底,长沙郡太守将大女儿下嫁属官别驾。书生没能做东床快婿便四处散布谣言,外界拼凑出大概事情,郭归荑至此被安上庶孽欺嫡的名声,郭正年将书生刚出长沙郡。 一室暖意,炭火正旺,徐氏的咳嗽声打断了父女两的回忆,徐氏较之从前还更虚弱了些,坐在堂上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话,说两句就要停下来喘气。 郭正年道:“你先别急,她又不是今天就走,你先缓一缓。” 徐氏道:“无妨…咳,归荑,我来事要告诫你几句话。” 郭归荑道:“母亲请说,女儿一定铭记在心。” 徐氏道:“你记住,我与观南自嫁来郭家之日起,便再不是东海徐氏的人。”抿了口茶才继续说,“你此番入宫,必定会碰到世家的人拉拢你,咳咳……咳,你一定要明哲保身,你入宫之后,最多不过五品,万事一定要……” 郭归荑道:“女儿明白,女儿一定会小心谨慎,断然不会与世家相牵连。” 徐氏道:“你,你一定要谨记淑妃的教训,男人的话,断不能信,天长地久……得你自己也要有那个本事。” 郭归荑道:“女儿明白了。” 宣平伯府。 “伯爷,夫人已经没事了。”刘大夫洗过了双手,但袖子上却浸透了血,若是拧一拧,血都又是一摊,他指着耳房道,“伯爷,夫人虽然无碍,但孩子没有保住。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长公主眼神忽然横过来,刘大夫不明所以道:“这位夫人,你瞪我也是无用啊,这两杯落胎药下去,大罗金仙来了也是这么回事。” 温南栖声音干涩,道:“她可还好?” 刘大夫耿直道:“不好,那起码得养个大半年,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也不一定。” 温南栖:“那有什么养的办法吗?” 刘大夫道:“没有,女人生孩子被认为是天经地义,谁没事去给她们搞药啊?吃多了?就是有,嘿,那她也不一定能用。” 温南栖道:“我听说刘大夫你以前……” 刘大夫连连摆手道道:“可别,可别给我带高帽子,我这罪受过一次,谁愿意受第二次?我不会搞什么养身的药。您另寻高明。”说着拿上药箱子就要走。 长公主道:“你的药吃了就不能再生孩子,谁会依你?” 刘大夫道:“嘿,那是,孩子比命重要嘛。” 长公主道:“放肆,这天下女子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刘大夫道:“您愿意就好,草民我实在搞不出来这种灵丹妙药,您还是问问宫里的太医院吧。”说罢拿过诊金,拱手就走。 温南栖揉了揉额角道:“母亲,去花厅说话罢。明镜,你们把夫人移回知秋阁罢吧。” 长公主道:“胡院首来了让他再瞧瞧,实在生不了,就纳妾吧。” 温南栖道:“母亲,这是否太寒心了?” 长公主道:“南栖,天下所有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要是实在怜惜她,就将妾室生的孩子抱给她养。如此一来,南国便个无话可说。” 温南栖捂着脸道:“母亲,先等等,等她先养一段时间再说罢。” 长公主道:“南栖,你还是太心软了。” 温南栖给她倒了盅茶,道:“母亲,儿子是想着她遭逢此难,纵然她是为了别的什么,但这其中也有我一份,我不该这样待她。” 长公主看了他半晌,起身拂袖而去。 知秋阁里也充斥着血腥味,君平躺在塌上,嘴唇干裂,明镜跪在塌边用娟子沾水给她润唇,见她睁眼,明镜附耳低言:“夫人,恭喜您,在这么多条路里选了一条最对的。” 君平勉强想笑,可是腹部的涨痛,喉咙痛里的反酸都让她眉头紧锁,她试图紧闭双唇将酸咽下去,但是返上来的东西不受控制,她只能仓促侧头,酸水连绵不断,一根一根是拉丝,明镜拿来帕子给她擦拭。 “伯爷,您现在还是别进去了。”长霜的声音清晰明了,却听不清温南栖说的话,明镜看着君平苍白的脸,冲门口喊道:“长霜,是伯爷来了吗?” 长霜侧身让过温南栖道:“是,夫人醒了吗?” 正说着,明镜打开门道:“伯爷,夫人醒了,您宽慰一下她吧。” 温南栖颔首走进去,明镜舒心的缓了口气,道:“我去买点夫人喜欢的糖回来。” 刑部。 会审的公批尚未下来,顾明朝悠闲的啜着茶,游观台商量完了事情便跟他凑一起吃茶,道:“侯爷也喜欢酽茶?” 顾明朝道:“当然,这茶提神又好喝,跟那些你要去品的茶不一样,这个入口就满是茶味。” 游观台悄悄给他竖大拇指,道:“正解,这茶就是好处多多,那些金贵的少爷非说这茶不入流,还伤身,这不胡扯吗?” 顾明朝也给他在桌子下竖大拇指,道:“大人真是我知音,我就喜欢这浓茶。” 游观台也笑,道:“他们说我这茶不好,我还说…那雍昭侯喜欢竹子就是表面功夫呢,竹子里面不是空心是吗?那不就是说没心没肺?所以啊,这东西只要喜欢,就能给他找一堆理由,反之亦然!” 顾明朝啜了口茶道:“大人肚子里有墨水,说话就是不一样。” 游观台道:“嘿,那里跟哪里,唉,就是眼前这玩意儿吧,有的棘手。唉,侯爷,你给我透个底,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一章 讨巧卖乖 顾明朝偏头道:“真要听?” 游观台眼见有戏,连忙应声:“那是自然,侯爷放心,这全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嘴更严的!” 顾明朝似笑非笑道:“那说好了啊,大人,我可只跟你说。” 游观台快把头点掉了,顾明朝道:“我跟你说啊,其实这事儿啊,简单,就是宣平伯夫人怀了嘛……”说着还半真半假的四处张望下,“我听说南朝来的使臣上门探望,上几次去不是被温伯爷轰出来了吗,我就寻思着我这么闲,正好去凑个热闹。” 游观台:“……” 顾明朝认真的看着他,还还跟他感叹,“大人你是没看到,当时那叫一个惊心动魄。”说完还啧啧有声,回味无穷。游观台面皮扯动,跟着呵呵笑了两下,心里已经问候完了顾明朝的十八代祖宗。 马飞站在堂下几次想插话,终于等到顾明朝说完了,他连忙往上边凑:“大人,公主身边那个婢子,您一定要传过来严刑拷打,她接过了杯盏,我们二人只是倒了个茶水,怎么可能有机会下毒?” 游观台摸着自己稀稀拉拉的眉毛道:“别急,大人,清者自清嘛。”越摸越愁,别人都是掉头发,他倒好,掉眉毛。 马飞不甘心,继续给他剖析:“大人,下官是来探望公主的,哪里能给自己泼脏水?” 游观台道:“嘿,大人你别说,我还真见到过这样的人,反其道而行之,玩灯下黑那一手。” 马飞半晌无话,挣扎片刻又道:“大人……” “大人,太子殿下的公批下来了。”庄几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大堂,杜鹤径翻看完就递给江愁眠,道:“将人证物证带上来,升堂。” “大人,宣平伯府的婢子来送物证,说是要见大人,面呈。”衙役一路小跑进来。 游观台一听有人投案就头疼,看看他这一段时间处理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的案子?不是三司会审,就是上达天听。再这么审下去,他都麻木不仁了。 杜鹤径一盅酽茶下肚,咳了两声开口道:“堂下何人?” 明镜双手碰着个物什,也不要人碰,跪下道:“回大人,婢子是宣平伯夫人身边的婢子明镜,奉伯爷和夫人之命特来投案,以便大人查案,还我家小主人一个公道。” 顾明朝道:“我闻着你身上血腥气颇重,想来是衣裳都没换吧。” 明镜道:“侯爷体察入微,正是如此,我家伯爷怕贻误案情,特地命婢子带来了小主人。”说着将双手抬高,庄几安不敢大意,连忙亲自上前接过,传刘仵作来堂上验尸。 马飞迫不及待跳出来,指着明镜道:“你说,你接过公主的杯盏做了什么,我只是倒了个茶水,怎么可能有机会下毒?!” 明镜道:“既然是清白的,那大人这般着急?不会是狗急跳墙了吧?” 马飞冷笑道:“笑话!我清清白白还不能给自证?谁规定清白的人就要忍受脏水,不能辩驳?” 明镜道:“大人,请恕婢子见识短浅,不知道清白之人是大人这般思路清晰,一点不害怕,不心慌地给自己辩白。大难临头,大人却如此笃定,当真不愧是使臣。” 吕木捋清楚思路回过神来,道:“一个婢子都这般强横霸道,不知道背后是站着谁,你嫁祸我南朝使臣,伤到的事周南两国的友谊,毁的是两国秦\\晋之盟。” 明镜道:“大人这是好大一顶帽子扣在婢子头上,大人一口咬定是婢子投毒,可是婢子是长公主殿下和伯爷送给夫人的,大人你这是要说长公主殿下和伯爷要悔婚?” 马飞道:“你这婢子牙尖嘴利,分明是你起了歹心要害公主之子,现在却要将长公主和伯爷拉进来做挡箭牌,好生歹毒!” 明镜毫无惧色,道:“大人,狗急跳墙也不必现在,您想一下,我们伯爷回绝了多少次你们求见夫人的要求?” 马飞道:“我奉我朝陛下之命出使周国,一为吊唁武宁候,二为探望公主!上拜见,何错之有?!” 明镜道:“大人真是巧舌如簧,你们又是如何逼迫伯爷不得不让你们见夫人的?大人忘了吗?” 吕木道:“哪里是逼迫?怎么就是逼迫?分明是好言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明镜冷笑道:“大人,何为动之以情?难道是质问伯爷,说伯爷不让你们见公主就是虐待了公主?” 吕木道:“事关两国交好的大事,我就算再谨慎些,有又何妨?!” 明镜轻轻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们见到了,明明可以叩拜夫人,那为什么非要敬茶?莫非大人以为用我们府上的东西就能逃过一劫了?” 吕木气愤道:“你这胡说八道,颠倒黑白的能力本官佩服!那你给本官解释解释,为什么用伯爷府上的茶具会出问题?” 顾明朝插话道:“大人,你是怎么当上使臣的?明镜姑娘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你是在借用伯爷府之便,行阴诡之事。杯盏上没有毒,毒是你带进去的。” 吕木转头指着顾明朝大骂:“信口雌黄!你当时就坐在我二人对面,我二人做点什么对你来说岂不是无处遮掩?” 顾明朝道:“大人,有千日偷东西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说完又问明镜,“明镜姑娘,伯爷府上今日的茶可是西山白鹭?” 明镜恭声道:“正是西山白鹭,侯爷真是知音妙人,来日与伯爷切磋茶艺想必会与伯爷相见恨晚。” 顾明朝道:“哪里哪里,这茶我只在雍昭侯府喝到过,所以记忆犹新,再次喝到难免上心,所以实在没有注意到阁下动静,真是惭愧啊。” 游观台捂着额角叹气,顾明朝看着好好一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哪里“热闹”他就往哪里钻,还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马飞脑子转得快,刚要说话,又有衙役进来呈报物证,“大人,属下在青衫寺南使大人的屋子里找到了些许药渣子。” 这就是跳进踏秋河都洗不清了,最低级的手段都中招,马飞立即指责吕木:“吕大人!你怎么能这样?那是公主,不是将军啊!你,你怎么对这样一个小孩下得去手哇?!”边说边揩眼泪,还指着堂上门口处幼儿的尸体,吕木转身要反驳他,却见他嚎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最后竟然捶地痛哭。 杜鹤径厌烦道:“呈上来。是在哪个房间找到的?” 下属:“吕木大人的卧房。” 堂上一时寂静,只有马飞的啜泣声。 刘仵作擦了擦额上的汗,快步上前道:“大人,小公子是药掉的。毒性不是很重,这……” 明镜道:“但是没有料到我们家夫人体弱,且胎位不正,这两杯毒就差点母子俱亡!” 吕木脸憋的通红,吼道:“马飞!你还有一点使臣的样子吗?这般阴毒诡计,你对准了同僚,我日日与你同在一处,哪来的时间去买药?” 刘仵作道:“这药不是医馆配出的,应该是自己私下做出的。大人,下官请求提审给夫人开药的大夫,和今日给夫人诊治的大夫。” 江愁眠道:“不消你说,我早已经派人去宫里请平日诊脉的太医和街上的大夫了。” 游观台道:“我也已经把青衫寺封了,那些个陈使我已经请他们迁去馆驿了。” 顾明朝心道,这两地方对陈使来说都晦气,估计巴不得赶快回去。 东宫。 王腊始终都没有再出现,太子依旧偶尔不经意的提起,张且酩也恍若未闻,只是跟他们谈判着和亲事宜。 太子道:“本宫诚意如此之足,阁下竟还犹豫不决?” 张且酩心里骂娘,面上还得好言好语的说:“太子殿下,燕都和临淄之间来往也需要时日,这没有摄政王的敕令,下官如何敢擅作主张?” 太子轻嗤:“大人不能代表摄政王的意思,却还在这里跟我谈判着和亲的章程,这份心想必摄政王知道了都会感动不已。” 张且酩道:“殿下,这事是十有八九的,下官趁现在把事情都洽谈好,后面岂不是省时省力?” 太子道:“旁的无所谓,但是这个取消岁银纳贡,和本宫下聘时要送三百万两白银这事,是否冲撞了?” 张且酩不赞同道:“太子殿下,这如何会冲撞?您将岁银消了,这三百万两白银……可有可无。” 太子道:“既是如此,那便不消这岁银,本宫下聘娶的是太子妃,这三百万两送出去排面大,定然不会叫陈国和公主丢了这个面子。” 张且酩惊道:“太子殿下,这恐怕不妥,我朝提出的事两个要求,殿下为何……” 太子道:“张大人,上次洽谈之时殷阁老便已经言明,这岁银不仅仅只是银子,更是我大周男儿热血报国的心,本宫如何能给他们泼冷水?” 张且酩看他们又绕回来了,心里烦躁道:“太子殿下,我们就这两个条件,还望殿下多体谅。” 太子道:“张大人方才不是说不敢擅专?现在是为何?再说了你们摄政王的敕令不是没到吗?诸位大人何妨再等等?” 张且酩眼看又谈崩了,心底更加烦闷,起身道:“太子殿下,两国结秦\/晋之好历来是大事,虽然下官现在没有摄政王的敕令,但是这件事情一直都是摄政王心里的大事,相比敕令中一定会有这一条。” 太子道:“那是否就说明,只有这一个条件?” 张且酩被他逗了一圈,但这个无论如何都不敢答应,万一摄政王不嫁女儿呢?他现在就是做戏给燕都里的人看,交他们放松警惕罢了。略微思索了下,道:“太子殿下,下官认为还是等摄政王的敕令到了,咱们再谈吧。” 太子玩味的瞧着他,颔首道:“大人果然还是通情理之人,这事暂且如此罢。” 待人走了,谢松照从屏风后转出来,道:“殿下,刚刚得到消息,王氏和邓氏到燕都了。” 殷别尘也从屏风后走出来,道:“殿下,此事需请皇后娘娘派出嬷嬷了。” 太子颔首,谢松照拱手退下。 第六十二章 阿弥陀佛 江愁眠将师爷写的讼纸看了又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只觉得气都在肚子里打转。 宫里的胡元首,给君平诊过脉的大夫,煎药的婢子,当日宣平伯府正堂上的所有人,顾明朝的随从,陈使那边也派出了人来,都是毫无疑点。三人看得都头疼,这个案子关系到以后周南二国相交,谁占上风,杜鹤径愁得眉毛打结。 “阿弥陀佛,诸位大人,贫僧有礼了。”身着青衫,手持佛珠的和尚站在门口施礼。 江愁眠眼前一亮,道:“衷正法师!” 衷正颔首道:“大人,贫僧来说一句自己亲眼所见之事。” 江愁眠道:“法师请讲。” 衷正微微躬身施礼道:“贫僧昨日看到马大人于后院研磨药物,今日闻知宣平伯夫人之事,特来相告。” 一句话,结合之前的人证物证,马飞的飞速辩解,骤然呈现出一面倒的局势。 马飞爬起来指着衷正骂道:“你是出家人,为何打诳语?” 衷正摇头道:“大人,贫僧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也许是有人故意让贫僧看到,但不可否认,贫僧看了,所见必要告知大人,以免无辜之人被害。” 马飞道:“你,你明明知道被利用了,为什么还要帮忙?” 衷正依旧摇头:“大人,亦可能是发现大人所为的人不敢说出来,被迫迂回引贫僧前去。借贫僧之口,来救无辜被害之人。” 马飞瞠目结舌。半晌杜鹤径道:“你如何确定你看到的人就是马飞?你如果看到了他,他又为什么没有杀你灭口?” 南使必定要留一个,马飞之前果断战队,将矛头对准了吕木,而现在突然出现的衷正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百口莫辩。 衷正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大人,南使们住的是西厢,西厢后院正对山腰的藏经阁。贫僧昨日与徒弟论法,正好站在廊下,此处将下方一览无余,而下面却会碍于昨天白日光盛,却无法完全看到山上。贫僧所说,大人皆可让人查证。” 顾明朝舌尖抵在牙上转了一圈,不由暗叹,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个衷正,是谁的人,谁要他保吕木。 前去查证的魏班不过两刻钟就赶回来了,“大人,衷正法师说得不错。确实上下所见不同,上面可以完全看到下面,但是下面不行。不说是刺眼的白日,就是今天这般阴天,也看不清。” 杜鹤径挥手让他退下,三人将讼纸又仔细过了一遍,确认无误了,杜鹤径一拍惊堂木,道:“将南使马飞收押。其余诸人退下。” 游观台看着众人都走了,忙道:“大人,我就不去了,你两去宫里跟太子禀报吧,我那京兆府里还有个要紧事没处理呢。” 江愁眠道:“你有事就去忙,回报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跟杜大人一起也足够了。” 顾明朝在刑部外追上了衷正,他嬉笑着道:“大师,我最近特别不顺,要不您给我算一卦?” 衷正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是和尚,不会算卦。施主若是要算卦,可以去三五街的天一道观算卦。” 顾明朝丝毫不觉得尴尬,继续缠在大师身边叨叨,“大师,我说来玩笑的。虽然不顺,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嘛。” 衷正走得很慢,像是对顾明朝的话很感兴趣,还附和他道:“施主很有悟性。” 顾明朝道:“是吧,我也觉得。大师啊,你们不算卦,那求签总行吧?” 衷正道:“阿弥陀佛,施主求什么签?” 顾明朝道:“姻缘签。给我师父求。” 衷正双手合十感叹道:“你们感情真好。” 顾明朝道:“哪里,就是我对他好。” 衷正:……你这叫我怎么接? 顾明朝又道:“他很懒的,都是我做饭,他就跟大爷一样。” 衷正笑着接话:“施主真有孝心。” 顾明朝走着走着又换到人家左手边,闻言道:“孝心……对,特别有。所以我要去给他求个姻缘签。” 衷正停下脚步道:“施主,前面就是青衫寺了。” 顾明朝道:“走啊。怎么不走了?” 衷正道:“施主带钱了吗?” 顾明朝一愣,道:“你们这佛门弟子还收钱?” 衷正双手合十道:“施主,那是香油钱。” 顾明朝浑身摸了摸,找出来串铜板,一脸不舍的表情,“大师,你们的签真的灵验吗?” 衷正道:“阿弥陀佛,施主,心诚则灵。” 顾明朝:……秃驴,给我等着。 顾明朝浅浅一笑,“大师,我特别诚心。” 衷正道:“阿弥陀佛,施主,我佛慈悲,定会保佑您师父的。” 顾明朝道:“但愿。” 一脚踏进佛寺正殿,尤达迅速将门关上,六扇大门还有点费时间。 衷正不慌不忙道:“施主,请捐香油钱,然后就可以求签了。” 顾明朝冷笑道:“大师,急什么。我就想问问,大师今日是怎么知道了宣平伯府出事了?” 衷正道:“为了公理。” 顾明朝嗤笑:“好大的口气,你这青山寺说不定都要倒闭了,你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疾苦。” 衷正道:“阿弥陀佛,施主,众生皆苦,我佛慈悲,能渡则渡。” 顾明朝道:“行了,就你这绕弯子的水平,也就是这个案子,换一个你试试,看杜鹤径会不会让你像今天这样走出来。” 衷正道:“此番贫僧渡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大人。” 顾明朝越听越不耐烦,刚要让他闭嘴,衷正又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个南使的性命下来……” 顾明朝道:“所以呢?” 衷正道:“所以贫僧如实供述。” 顾明朝听到这话反而笑了,“衷正,你糊弄谁呢?公堂上你义正言辞,句句直指要害,马飞最后连反驳都不能,现在你佛面前,你又是个将局势看了明白的俗人。还好财。” 衷正摇头,嘴里直念着善哉善哉:“阿弥陀佛,施主啊,马飞确实做了这件事,否则怎么会连句辩驳的话都没有?再说了,我佛之前,谁敢打诳语?施主,将局势看透的不是俗人,是明白人。好财是因为贫僧是人不是佛,口腹之欲不贪,但仍需果腹。” 顾明朝道:“说得好。” 衷正也点点头,又听顾明朝道:“大师,不妨你把指使你的人一并说了吧。” 衷正道:“施主,贫僧是为了自己,没有指使之人。” 顾明朝指着被关上的门道:“大师,这门都关了,你说你这个主持要是死在这里了,青衫寺百年积蓄是不是就要垮了?” 衷正看着顾明朝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不是主持,主持在外。” 顾明朝:…… 衷正道:“施主,当真没有指使的人。世间万物都是有因有果的,施主何必急于一时。” 顾明朝道:“我现在就要这个果。” 衷正:…… 衷正苦口婆心的劝他:“施主……” 顾明朝却已经把腰上的软剑抽出来了,左右打量着,“大师,我已经听了这么多废话了,很尊重你佛了。换作其他人,我都把他脑袋拧下来了。”说着就把软剑架在衷正脖子上。 衷正:我替我佛谢谢你! 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施主,并非他人,而是南使内斗。” 顾明朝道:“然后呢?你想让我猜,然后你就溜之大吉?衷正,你这手,我早就玩过了。当然,跟你现在一样,输了。所以没事别乱用这招,不好使。” 衷正:……那个祖宗干得好事?我佛慈悲,救救我…… 顾明朝又将剑逼近两分,衷正道:“是陆怀约。” 顾明朝想了想道:“陆思丞带在身边的书童?” 衷正道:“不是书童,是他的徒弟。” 顾明朝道:“藏得挺深的。没看出来。” 衷正道:“他一直跟着马飞寻找他师父暴毙的真相,然后发现马飞违背陆思丞的观念,把使臣的骨头丢了,所以就临时反水了。” 顾明朝冷笑:“那他用什么打动了你?” 衷正道:“他说的没有一个能打动我的。真正打动我的是南国的乱局。” 顾明朝收起剑要走,衷正道:“阿弥陀佛,施主,不求签了吗?” 顾明朝将钱递给他,道:“随便拿一个,我赶着回去烧菜。” 衷正:……好儿子。 顾明朝捡起摇出的签子,上面写着“宗庙飨之,子孙保之。” 衷正接过来一看,双手合十道:“好签。” 顾明朝道了声谢便带着尤达离开了。 望江南。 “什么时候把匾额给换了?”顾明朝边问边擦着手。 “今日一早,说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的,我们也不敢拦着,您和侯爷都不在,就只能换了。征西侯府那块匾额被收走了。”白拾说起这事头都大。 顾明朝沉默了半晌,道:“我们在又能如何?也拦不住。” 转过廊下就看到谢松照在院子里跟自己对弈。 顾明朝搓着手取暖,边走边道:“大冬天的,你还在这里下棋?也不怕把你那没好完的手给冻出来个好歹。” 谢松照笑他:“现在才过了寒露,哪里就是冬天?” 顾明朝揉了揉耳朵道:“前些日子还飘了场雪呢。怎么不是冬天。” 谢松照听得直笑,“明朝啊,你要是去厨房跟婶婶她们说这话,她们都要说你这好好的孩子偏偏脑子\\有病。” 顾明朝道:“我不喜欢算时间,反正现在好冷就对了。” 谢松照道:“现在就好冷,那数九寒冬怎么办?” 顾明朝道:“太冷。” 谢松照:…… 顿了顿,谢松照道:“明朝,你这是在公堂上还有话没说完?” 顾明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说完,怎么了?” 谢松照:……果然,这好好的孩子偏偏脑子\\有病。 谢松照将棋子都捡回盒子里,道:“明朝,下次别这么跟师父说话,师父老了,不禁呛。” 顾明朝笑道:“你怎么自称师父了?我刚刚就是没转过来弯,唉,你想不想知道我给你求的什么签?” 第六十三章 道听途说 “功名利禄皆圆满,流芳百世如吾愿。”谢松照指尖拨弄着黑棋,指尖被黑棋衬得更加苍白,多了几分病气。 顾明朝又捞出来签子看了看,惊奇道:“哎……你怎么猜到了?” 谢松照捡完了棋子,慢条斯理的道:“衷正是个老狐狸,他摇出来的签,就没有不好的。” 顾明朝撇撇嘴道:“宗庙飨之,这一点完全契合你的想法。” 谢松照拢了拢大氅,道:“还有半句呢?” 顾明朝把棋篓子抱在怀里,往屋里走,“冷就回屋,这马上入冬了,你在这装风流给谁看?”又看了眼炭火,想起来谢松照的问题,道,“还有半句是‘子孙享之’。你觉得这话靠谱吗?” 谢松照坐到窗下午,道:“那确实不靠谱。” 顾明朝把窗子给他关上,道:“吃什么菜?我心情好,我烧。” 谢松照笑道:“你安排吧,你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顾明朝满意的点点头,转身钻到庖厨去了。 谢松照提笔慢慢写着,突然风雪从门口扑进来,窦思源一叠声的喊着:“冷死了冷死了,突然就下雪了。” 谢松照道:“今日得空了,来看我。” 窦思源蹲在火盆前半步都不愿意挪动,闻言只道:“我来找你商量事,过了明路才敢来。” 谢松照倒了盅热茶递给他,道:“陈使的事吗?” 窦思源咂嘴道:“是啊,可麻烦了。这个陈副使张且酩不是简单的,跟那个陆思丞很像,乾迹跟他打擂台打得难受。” 谢松照道:“孟中丞毕竟不是使臣出身,他是谏臣,情有可原。” 窦思源道:“哎,都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跟太子殿下说了,我来找你商量一下,毕竟之前是你出使的陈国。” 谢松照颔首道:“我知道。只是时隔多年,时局动荡,难以再复当初的容易。” 谢松照将案几搬过来,坐在火盆前提笔写,“如今王腊为了避嫌,就不能出现,而看张且酩的反应,他应该是不会怀疑他的,现在不让他出来是为了以后有机会重新出来。” 窦思源愁道:“是啊是啊,我就愁这个。他们之间和南使不一样,太团结了。” 谢松照道:“王腊和张且酩相互信任而已,其他的未必。” 窦思源道:“故技重施怎么样?让太子将张且酩……” 谢松照道:“不行,苍月,你想,现在太子和王腊可以说是相互欣赏,陈使主动退一步,但把张且酩拉进来就不一样了。” 窦思源道:“又是正名。” 谢松照道:“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名声都胜过一切。名声好,就算暂败,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窦思源道:“唉,我就是随口说说。这回陈使是狮子大开口,他们那个公主这么值钱?” 谢松照眯眼笑道:“苍月,怎么这次没看明白?咱们燕都还有个和亲公主呢。这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公主。跟摄政王府的郡主是不一样的。” 窦思源道:“你还笑?这责任不是在咱们吗?南国的公主做了宣平伯夫人,而陈国的郡主却是太子妃,你说,这怎么交代嘛。”两手一摊,无奈极了。 谢松照道:“谁跟你说要陈国的郡主做太子妃?” 窦思源道:“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太子殿下金口玉言说的!” 谢松照笑道:“苍月,一个敌国女子,怎么堪当我朝太子妃?且不说别的,单是王邓祁这三个,那个她镇得住?” 窦思源抓头道:“这不是镇不镇得住的问题,是太子妃的位置许出去了!” 谢松照摇头道:“是许出去了,但摄政王却不一定会让她嫁。” 窦思源凑近道:“你知道什么,快快交代。” 谢松照道:“没有什么消息,就是道听途说罢了,据说这位郡主的神志不大清楚。” 陈国。 顾长堪嗤笑道:“黄口小儿罢了,这就被吓破胆了。还和亲?” 主簿叶混恭维道:“吓破胆那是自然的,王爷您南征北战声名远播,他一个深宫小子,哪里是您精心选派的大人们的对手。” 顾长堪双指夹着金瓯边缘,道:“和亲……去把公主找来给本王看看。” 叶混道:“王爷,公主?哪位公主?长公主才七岁……这……” 顾长堪本来想说名字,结果想了一圈都没想起来,只能不耐烦的形容:“是本王送进宫的。本王的女儿。” 叶混脑子迅速一转,忙笑哈哈的道:“原来是安义公主啊,是卑职的脑袋不灵光了,卑职这就去办。” 而实际上安义是郡主,可叶混不愿意去搅了顾长堪的好兴致,便顺着说公主,反正抬一抬位分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长堪心情极好的到了顾雨垣的书房,“儿子,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顾雨垣一抬头看到了顾长堪,兴奋的把笔搁下,喜笑颜开地跑过去,“父王,都做完了,孩儿现在还在练字,想今年母妃生辰的时候送给她。” 顾长堪摸着额头道:“不用了,咱们给母妃过生辰她就很开心,别送这些,送父王吧。” 顾雨垣圆圆的眼睛的憋了点泪花,顾长堪眼瞎没看到,翻了两张纸,又道:“儿子,父王把姐姐接回来了。你开心不?” 顾雨垣完全不知道什么姐姐,但还是愣愣的点头,顾长堪很受用的继续讲,“你母亲以前挺喜欢她的,父王想着她马上出嫁了,接回来给你母亲看看,她一定会很喜欢。” 温孤绛都喜不喜欢顾雨垣不知道,只能牵着嘴傻笑。 顾长堪回到他奢华的书房时,安义公主已经到了。 安义行了万福礼,道:“父王。” 顾长堪看着她面上厚厚的纱巾不满道:“都回家了,怎么还戴着?” 安义嘲讽的笑了,抬手就摘了面纱,顾长堪看着一脸不可置信,喊叶混道:“叶混!” 叶混上前道:“卑职在,王爷有何吩咐?” 顾长堪将眼神从安义脸上挪开,忍者恶心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公主都这么被人欺负了,你还不把人打残了扔去喂狗?!” 叶混:??? 安义嘲讽道:“父王,你说真的吗?” 顾长堪皱眉道:“自然是真的,我顾长堪的女儿还能被人欺负?” 叶混:…… 安义勾唇笑起来,脸看着犹如罗刹,顾长堪不忍直视,安义道:“父王,这都是你做的啊。你怎么忘了?” 顾长堪道:“胡说八道!本王什么时候对你下过手?你不喜欢呆在家里,本王还封你为公主,把你送到宫里了,你现在居然反咬本王一口!” 叶混:?????? 安义怒极反笑:“顾长堪,你看着这张脸,是不是觉得特别恶心?那你多看看!这都是你做的!我为什么不喜欢摄政王府?因为这里只有挨打!什么叫封为公主?顾长堪,我这些年攒了点钱,不如我帮你叫个大夫来吧,给你看看你这不中用的脑子!” 顾长堪看着她那张凹凸不平的脸,恶心不已,连忙喊叶混:“叶混,给本王把她带出去,不许跟王妃说她回来了,还有,把张且酩的折子拿过来!” 叶混一招手,门外的侍卫冲进来把安义拖出去,扔到柴房捆起来。 顾长堪看着折子上周国开出的诱人的条件直叹气,“本王好不容易可以安插一个棋子在周朝的太子身边了,结果这个棋子不中用!” 叶混躬身站在下面,一言不发,顾长堪道:“你怎么看?” 叶混道:“卑职……不知。” 顾长堪摔笔道:“问你就说,不知不知,学宫里的太监吗?本王养你们来做什么?好看吗?” 叶混讪讪地笑道:“卑职认为可以找一个人代替安义公主,和亲周国。” 顾长堪道:“你去找,找到了相似的人,就把这个……” 在脖子上轻轻比划了一下,叶混低头应下。顾长堪将腿搁在桌上,发愁的捏着山根。 舒窈院。 惊鹊低声道:“小世子,你怎么来了?” 顾雨垣抓着衣角道:“惊鹊姑姑,我母妃呢?我想见见她。我知道她喜欢的人回来了,姑姑……” 惊鹊看着他叹气,道:“小世子,公主她,她才起来,应该不想……不想何人说话,要不小世子跟婢子说说?” 顾雨垣将头低下,惊鹊蹲下道:“小世子,你说的公主喜欢的人是谁啊?” 顾雨垣眼睛里全是泪珠子,将落未落,声音闷闷的,“父王说是姐姐回来了,母妃很喜欢她。” 惊鹊眼睛突然瞪大,姐姐……那不就是安义郡主?!遭了!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勉强平缓了声音,“小世子,王爷还说什么了吗?” 顾雨垣摇头,惊鹊拉着他的手道:“小世子,您是喜欢公主的,对不对?” 顾雨垣点头。 惊鹊将顾雨垣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哭泣,道:“您不知道,公主其实特别喜欢您,但是……但是喜欢您,就不能让您过得更好,她就只能装作不喜欢您了。” 顾雨垣似懂非懂的看着前方,惊鹊一咬牙道:“小世子,您要是想保护公主,无论谁问起,您都要说是来找我哭诉,千万不能说您告诉了婢子什么。” 顾雨垣愣愣的点头。 惊鹊收拾好眼泪,转身进了屋子。 温孤绛都正在拨弄炭火,惊鹊跪在她身边道:“公主,安义郡主回来了。” 温孤绛都手里的铁滚落在炭火里,溅起几点火星子来,惊鹊道:“公主,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听意思,顾长堪是会让您见的。” 温孤绛都咽了咽唾沫,道:“消息可靠吗?” 惊鹊道:“基本可靠,婢子已经让人留意府上的人了。” 温孤绛都道:“现在这个死水一样的局势,顾长堪要做什么?” 惊鹊道:“公主,死水下面暗潮涌动,不可不防。” 温孤绛都道:“去,让厨房准备好酒好菜,等会儿说我醉了,非要顾长堪过来看我。” 惊鹊看着她眼里跳动的光,心里微微叹气,慢慢退下。 第六十四章 歌舞升平 “今宵酒醒何处?”顾长堪到舒窈院时,看到的是媚态横生的温孤绛都。 高举的金瓯洒出酒水来,顺着温孤绛都的脖颈蜿蜒流进胸脯,暖酒醉美人,雪映红蝶衣。 顾长堪踏上亭子,惊鹊抿着嘴带人退下。 “你是什么人?也敢来我这舒窈院?不怕被打断狗腿吗?”温孤绛都坐在石凳上,媚眼如丝勾着顾长堪一步一步走近。 顾长堪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绛都,是我啊。” 温孤绛都嗤笑:“你算个什么东西?打得过顾长堪那个疯子吗?” 顾长堪盯着她的唇道:“自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温香软玉隔绝刺骨的雪,冲上云霄的欲望破壳而出。帘子被胡乱扯动了半晌终于放下来,钻心的冷从后心口发芽。 亭子外的红梅枝桠被雪包裹,禁锢在喉咙里的欲念攀升到顶点,终于漫过墙头,落进了惊鹊耳中。 王府里没有人走动,连巡逻的士兵在外院纹丝不动,没人注意到柴房的安义被带出来了。 顾长堪怜惜的抚摸着她瘦削的肩头,红痕织出锦罗衣。 温孤绛都突然蜷缩着身子哭起来,顾长堪眼里的雾气未散,搂着她道:“我在,你哭什么?” “怎么办……我想她了……” 顾长堪将她粗鲁的翻过来,道:“想谁?” “安义,我想她安义了……顾长堪那个狗东西,狗东西!”温孤绛都半睁着眼睛,泪水模糊了了视线,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顾长堪闻言道:“只要见到了她,你就愿意看到顾长堪了?” 温孤绛都抽泣道:“让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帮我求求他!” 顾长堪将她抱起来,穿过风雪的帘幕走回了卧房,卧房里炭火正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温孤绛都都忍不住打颤。 顾长堪含笑将她放在桌上,轻轻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温孤绛都快要忍不住恶心,只能伏在他肩头轻轻颤抖。 顾长堪眯着眼道:“你想要的我那样没满足你?一个安义而已,你要是早点说,咱们何至于此啊……\" 温孤绛都死死咬着唇,双手扣着他肩膀,抓出道道血痕,她心口哽着口气,眼泪忽然砸下来,一时间她愣住了。 顾长堪却笑道:“怎么?这就受不住了?长夜漫漫,你该怎么办?” 温孤绛都闻言眼泪掉得更凶,安义,别辜负我…… 次日,温孤绛都是被惊鹊给她擦拭身体惊醒的,她哑着嗓子道:“水……” 惊鹊给她披上毯子,道:“婢子已经将热水备好了。” 惊鹊扶着她慢慢走到浴桶前,温孤绛都差点就要栽进去,惊鹊赶忙拉着她,“公主,安义郡主已经住在咱们院子里了。您别……” 温孤绛都道:“别什么?” 惊鹊语塞,别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就靠一口气活着,说什么都是往心上扎刀子。 温孤绛都静静的坐在水里,突然道:“我记得十四岁那年,我和广成就是一起的,我们两关系特别好……我甚至觉得,驸马算什么,肯定没有她重要。” 惊鹊看着陷在回忆里的温孤绛都,没有出声,这大概就是她们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光,代北双姝,冠绝天下。 温孤绛都看着手腕上的红印子道:“我以前很喜欢她白皙的手腕,老喜欢啃……母后每次都要骂我……”说着就笑起来,滚烫的眼泪打在她手背上,惊醒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惊鹊道:“公主,以后咱们会见到广成郡主的。您说过,咱们不能白活。” 温孤绛都道:“我知道,我昨天晚上,快恶心死了,我就想着广成以前冬天最爱和我一起窝在榻上看书了,很暖和,我就挺过来了。父王老是说,我们就像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公主,我回来了。”门外的安义的声音打碎了回忆,温孤绛都眼神陡然清明,惊鹊会意,道:“郡主,公主尚未更衣,请先到偏厅吃盏茶。” 迅速取来衣裳,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在外面罩了件大氅。 时隔多年,她们再次相见,温孤绛都瞧着依旧憔悴,而安义的脸却更加可怖,脸颊上是一道道虫子的模样,被刀生生削去了一半的鼻头,看着像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生错了地方,左边的嘴角狠狠的向下拉,像是被小姑娘缝上的,丑陋的绢人, 温孤绛都看着她,慢慢走近,摸着她脸上的伤痕道:“我好狠他。” 安义扯着嘴角笑道:“时机未到,宫里人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接我回来是为了和亲……” “和亲?”温孤绛都嗤笑。 安义道:“我回来了,却也没什么用,我这些年最大的价值就是在宫里。” 温孤绛都道:“你没办法嫁到燕都去。要是你这张脸还在,该多好……” 安义遗憾道:“莫非燕都有你的人?” 温孤绛都摇头道:“没有,燕都乱,咱们都能活下去,比在这里好。我这些年,卖了面子给燕都来的使臣,你如果到了那边,日子总比这里好……” 安义道:“我要想办法回皇宫,我在里面经营了这么久,不能就这么白费了。” 书房。 叶混战战兢兢的站在下面汇报:“王爷,没有和公主相似的……” 顾长堪一下子睁开眼睛,道:“怎么可能?年龄不要紧,只要看着像就行。” 叶混道:“王爷,卑职真的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像公主的。” 顾长堪愤愤地捶桌,恨声道:“到嘴的鸭子飞了!” 东宫。 杜鹤径从进门起就没正眼看过殷别尘,只一板一眼的上报:“殿下,马飞为了一家独大,便设计要杀宣平伯夫人之子,嫁祸吕木,先要借刀杀人,不料被衷正看到,对簿公堂便无话可说。微臣认为先斩马飞,后放吕木归南,想必南国对此也是无可挑剔的。” 太子道:“将马飞斩首,首级由吕木带回,陆思丞的尸首用檀木做棺,派一支人马护送。” 杜鹤径道:“是。” 江愁眠道:“殿下,青衫寺可要拆了?” 太子道:“不必,但血腥之地,不宜做皇家寺院了,便撤了匾额吧。” 江愁眠拱手退在一旁。 太子道:“两位大人可有太子妃的合适人选?” 杜鹤径拢着袖子道:“回殿下,此乃殿下家事,微臣不敢妄议。” 江愁眠道:“德配殿下,足矣。” 太子颔首道:“两位大人且先去忙吧。此事容后再议。” 望江南。 谢松照抱着暖和的汤碗愣神,顾明朝连敲了好几下桌子才把他的神儿唤回来。 顾明朝啜了口汤,道:“又在想什么?” 谢松照道:“安义。” 顾明朝道:“你什么时候学了巴蜀话?安逸?” 谢松照摇头笑道:“是陈国的安义郡主,这一次谈判的和亲公主。” 顾明朝道:“啊……这封号号讽刺。本来是个郡主,一旦确定了她和亲,就抬成公主,名不副实罢了。” 谢松照颔首道:“何止讽刺,这根本不是她的封号,而是她的名字,陈国不重视她,随便套个品阶便罢了。现在又要人家远嫁他乡……” 顾明朝道:“我前些日子看到信,说这个安义,成日里都要戴一层厚厚的面纱,无论春夏秋冬。” 谢松照抿了口热汤,道:“对,所以外界常有传闻,这位郡主,神志不大清楚。” 顾明朝道:“我觉得顾长堪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就不能找人代替吗?” 谢松照道:“陈国表面是他一家独大,可你不要忘了,后宫的杨太后会放任不管吗?” 顾明朝道:“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啊,为何不做?” 谢松照道:“一旦这个和亲公主嫁出去,那谁手上的牌更多了?杨太后不会同意和亲的。顾长堪也不会。” 顾明朝道:“据说这个公主是养在外面的,那她偏向哪一方就不确定,时间拖得越长,他们就越精于利弊算计,这个亲,到底就是废了。” 谢松照叹气,一口灌下去微凉的汤,道:“你去接触这回太子选出的妃妾了吗?” 顾明朝摇头道:“没,我打听过了,王书柳是个心思深的,邓清桉又以她为主。祁谭两家接触不到,庄殊未是个画痴,苏家那个苏行之天天被教习嬷嬷训,说她太张扬了。然后是郭归夷整日就抚琴奏曲,不知道还以为是广寒仙子下凡尘了。” 谢松照道:“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你觉得她们谁最有可能拔得头筹?” 顾明朝道:“我现在看她们任何人,都觉得她们无辜,干净,实在想不到,最突出的,心思最重的,应该就属王书柳了。” 谢松照道:“改日我也见见她。” 祁府。 “满日里就听得这琴音纯粹,是何人在抚琴?”祁疏萤握着书册垂目问。 绣户笑道:“姑娘怎么又听着这琴音发呆?婢子今早刚刚打听过了,那是长沙太守之女,郭归夷,郭姑娘。” 祁疏萤道:“这琴音清冷得很,想来这主人也是这般模样。” 绣户打趣道:“姑娘,你整日里就想钗裙,那姑娘模样如何,与您有什么干系?” 祁疏萤道:“想钗裙又何妨?反正进宫了都会见到。” 绣户道:“姑娘,你这还没去呢,怎么就一直念叨胖人,反倒是一点也不想太子殿下?” 祁疏萤道:“想他?爹说了,他会是个明君贤主,所以就别指望跟他厮守,进宫后咱们就守着院子过。” 绣户呆呆的看着她道:“姑娘,我……你怎么不早说?我昨儿个才买了后宫生存争宠秘笈,花了我一个月的月钱呢!” 祁疏萤乜了她一眼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斗志昂扬,敢情是看话本子来的。” 绣户:“嘿嘿……那,那我现在去买点种子带进宫……” 祁疏萤道:“不行。这种东西带进去,万一那个出事了说不清。” 绣户金刀大马的坐在台阶上,愁道:“那还有什么可以解闷?想钗裙吗?” 第六十五章 风起宫阙 祁疏萤瞥了眼她豪放的坐姿,淡淡道:“往后入宫了可不能再这般坐资了。凡事咱们都要留心,决不能让人抓着小辫子。” 绣户嘿嘿一笑,拍拍屁股坐起来,道:“是,婢子以后一定会注意着,绝不给咱们府上丢脸。” 祁疏萤道:\"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是不给太子丢脸,不给皇家丢脸。\" 绣户看着她,半晌无话,墙外琴音忽止,绣户终于敛去脸上笑意,跪下叩首行礼道:“是,婢子谨记。” 正阳宫。 皇后轻轻放下名单,道:“琴羽,这宫里,就没有断过新人,本宫也是时候重开正阳宫的大门了。” 琴羽将榻上的折子收起,轻声道:“娘娘,婢子已经着人查过了,这次入宫的娘娘们都是极有个性的。恐不好相处。” 皇后轻轻摇头,道:\"我当年进宫的时候,那个娘娘没有个性?这宫里,便是寒霜刀刃也会化作似真似假的春风。”说着自己就讪笑起来,吸气道,“都是被磨平了棱角,成了这副鬼样子。\" 琴羽哑然,半晌皇后回神过来,道:“行了,去把萧瑟叫过来。” 一刻钟后萧瑟忐忑的迈进正阳宫的偏殿,她面上虽没有以前那般慌张了,但心里的颤抖却依旧紧紧围绕着她不妨。刚刚跪下行礼,皇后便将折子丢下来,萧瑟连忙捡起来看,上面是太子的妃妾,看得她一头雾水,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乱开口,只得自己心里揣摩。 皇后哂笑,琴羽会意走下来扶起萧瑟,轻声道:“昭容不必紧张,娘娘只是请您来品茶,顺便看看儿媳。”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萧瑟却只能勉强笑一下,她就是庶母罢了,那些心高气傲的世家贵女,哪一个会把她放在眼里? 被扶着坐在杌子上时身子坐得笔直,咬着后槽牙生怕自己打颤被认定是不中用,这宫里不缺能成为承德帝宠妃的。 皇后道:“你看了半天,可瞧出些什么了?” 萧瑟攥着袖子道:“妾愚昧,妾但凭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嘲讽地勾唇斜斜的倚着扶手,萧瑟如坐针毡,看着皇后心里直打鼓,半晌她终于张开干涩的喉咙,道:“娘娘,妾不明白这些名单的意思,莫非有宫妃心怀不轨?” 琴羽道:“昭容娘娘,这些都是太子殿下选中的娘娘们,都是家世显赫,人才出众,话不能这样说。” 萧瑟心里一突一突的,又道:“这……妾实在愚钝,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琴羽将折子接过来打开,呈在萧瑟眼前,道:“昭容娘娘,请您选一个,作为您直接的盟友。” 萧瑟看了看折子,又看了看琴音,最后望着皇后,久久不能相信,琴羽又出声道:“敢问昭容娘娘,有何疑问?” 萧瑟愣愣的道:“我,我直接……直接选?” 琴羽道:“是婢子的错,忘了与昭容娘娘言明,这位王良娣和邓良媛都是是江左世家出身,而苏昭训和郭昭训则是荆襄九郡出身,其余的,想必娘娘都有耳闻。” 萧瑟扯着嘴角无奈道:“荆国公之女,祁大夫之孙,庄侍郎之女。这些那一个看得上我小小一个昭训?” 琴音只低头头,默不作声,萧瑟感觉像是芒刺在背,秋末冬初之际,却将整张脸热得通红。指尖抚过所有名字,最后停在了‘谭听涓’上。 琴音将折子收起来,折身回去,皇后看了看笑道:“很聪明,选了最简单的一个。” 萧瑟立即跪下道:“娘娘,妾……” 皇后道:“行了,回去罢。” 萧瑟一箩筐话在喉咙里要上不下的,最终只能把气咽下去,低头行礼道:“是,妾告退。” 琴羽看着她出去,将折子搁下,给皇后倒了盏,道:“娘娘,刚刚入宫就掀起波浪,这……” 皇后吁气道:“还差一个机会,除掉谭冠误,此人不除,本宫心里难安。” 长秋宫。 萧瑟挥退婢子,连积雪也不让进来伺候,只自己躺在榻上,盯着灯烛前思路。 这一批新人里,无论怎么看,谭听涓都不可能是个盟友,皇后这是要连她一起除掉! 谭冠误本来是要低调行事,结果太子直接抓着他的软肋把他揪出来了,谭听涓进宫后,一定会备受瞩目,但除了谭听涓,谁还会跟她一个小小的昭容合作? 她越想越不对劲,辗转反侧难以心安,突然福至心灵,这是要杀鸡儆猴! 只要谭听涓犯错,太子就能名正言顺除掉谭冠误!太子是要告诉妃妾,进来了你的母族就都要老老实实给他办事,但有异心,就是一顶不知名的帽子扣下来。 罪名!对,太子不是选妃,是选罪名! 承德帝可以做什么?萧瑟抓耳挠腮,将鞋履蹬掉,在榻上翻滚,只盼自己脑子能再灵光点。 望江南。 两人观察了王书柳回来,边走边将大氅取下来递给婢女,灌了盅子茶,又围着火盆将手烤暖,谢松照叹气道:“如今看她,多是小心谨慎之感,前路莫测啊。” 顾明朝双手包着耳朵,道:“但我感觉她已经是里面城府最深的了。” 谢松照道:“还有几个没见呢。若非这一次选妃,谭听涓这个人,我怕是永远都不知道,谭冠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 顾明朝道:“单纯,不谙世事,这宫里的龙潭虎穴,她怕是……” 谢松照转身又拎着笔开始写,顾明朝凑过去一看,念道:“谭听涓,王书柳……为什么这样排?” 谢松照道:“王邓两家是底蕴深厚,引人注目,但这个谭听涓不是,她一踏出谭府的门,多的是腥风血雨冲她而去。谭冠误根本没有办法保全她。” 顾明朝道:“树倒猢狲散,之前的奉议郎莫冶,国子监祭酒邬常安,朝奉郎席灼还在为他据理力争,现在连人都看不到了。” 谢松照笑道:“他们只是不出来说话了而已,可还没有被拉下去。谭冠误没有真正倒台,他们就不会死心。” 顾明朝道:“是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君平了,她现在在南国眼里,怕是和鸡肋一样了。” 谢松照侧头,道:“她养得如何了?” 顾明朝道:“不怎么样,流产时大出血,险些就母子双亡了,后续一直养着,去探望的人,通通被拦下来了。” 谢松照挑眉,好奇道:“居然还有人去探望?” 顾明朝给了他一个白眼,道:“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真要他们进去,怕是恨自己少长了一双退,跑都跑不赢。” 谢松照摇头道:“白拾备礼去过了吗?” 顾明朝道:“没呢,我就不讨嫌了,去送礼怕是给温南栖添堵。” 白拾扣了下门,进来道:“侯爷,宣平伯府有喜事。” 两人惊得回头瞪他,白拾无辜道:“侯爷,公子,宣平伯府确实有喜事,只是不张扬,说是给宣平伯夫人冲喜。” 顾明朝道:“带回来了个儿子?” 白拾摇头,刚要说话,谢松照又道:“带回来个龙凤胎?” 白拾:??? 深吸一口气,就要说话,顾明朝再次开口,差点让白拾咬到舌头,顾明朝道:“提前庆生?” 白拾:??? 这回他赶忙道:“不是不是,都不是,是纳妾。” 谢松照:??? 顾明朝:??? 两人对视一眼,顾明朝艰难道:“你是说,温南栖现在纳妾是为了给君平冲喜?” 白拾点头,顾明朝看得窒息,谢松照道:“纳妾…怎么冲喜?” 白拾摇头,顾明朝道:“我觉得可以理解,冲喜嘛,君平的白喜事也是喜事。” 谢松照:…… 沉默了半晌,谢松照道:“备礼,去宣平伯府贺喜。” 顾明朝道:“等会儿,白拾,有人去吗?” 白拾道:“挺多的。这个妾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是前户部给事中,现荆襄九郡巡抚沈延庶妹。” 谢松照道:“沈老太傅同意?” 白拾道:“妾之女出嫁,均由嫡母安排。” 谢松照一听这话就知道,哪有什么安排,都是知道的,只是拿个庶女投石问路罢了,没人放心上,旁人却要去处处算计。 白拾道:“侯爷,咱们还去吗?” 谢松照捏着山根道:“去,把初熏叫来,随我一道。” 顾明朝自觉的拿起大氅披上,谢松照道:“不是不去吗?” 顾明朝反手给他扔来大氅,道:“废话,我不去看着学习?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师。” 几人晃晃悠悠坐着马车到了宣平伯府,看这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恍若回到了君平嫁进来的那天。 知秋阁里温南栖正在竭力地给君平解释,可无奈越描越黑。君平眼角落下泪,直直的砸中温南栖的心,温南栖叹气,背靠着卧榻坐下,道:“你放心……” 君平瓮声瓮气的回话,“妾,知道…也明白……” 温南栖无力的垂下头。 明镜在门外恭声道:“伯爷,雍昭侯和安乐侯到了。” 温南栖嘲讽地笑道:“顾明朝真能忍,一场师徒同心的戏,叫看客都拿不准心。” 说着起身就走,明镜看着他离开,将门掩上,微微将君平扶起来,君平冷笑:“旁人只道他两暗潮涌动,互相提防,却不料是真正的师徒一心。还老觉得自己分析得对。” 明镜不置一词,将茶盏递给君平,道:“夫人没有耽于情爱,婢子倒觉得意外。毕竟温伯爷的柔情,世间少有。” 君平满脸嘲讽,道:“他的温柔,睡都有,我不稀罕。我现在已经没有当初的被动了,就更不需要了。” 明镜赞许道:“夫人果然是和亲公主。只是这燕都的局势限制了你。” 君平抿了口茶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谢松照他们来了,有什么事吗?” 明镜道:“还需要等一会儿,现在长公主,沈家都盯得严,人过不来。” 君平颔首,慢慢躺会去养神,明镜给她掖了掖被角,收拾好茶具出去候着。 本是微醺的日头,酒宴将始,风雪却骤临,等寒暄得差不多了,马上入席了,这风雪到愈发紧了。 一个婢子低着头踏进知秋阁,矮身行礼道:“明镜姑姑。” 第六十六章 夫唱妇随 温南栖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现身,却不是为了今日的新娘,而是直奔谢松照而去。 “你怎么也来了?” 谢松照侧头看着他,哂笑道:“我来看当日踏秋河上——请诸天神佛为证,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仙,今遭的喜事啊。” 温南栖满脸倦色,坐下拿着茶盏在指尖皇,半晌叹气道:“你居然也会看热闹,我曾以为你是隐士。” 顾明朝忍不住嗤笑,反驳道:“他,他哪里就像个隐士?你眼神不好就算了,怎么还睁眼瞎?明明是一身红尘气,冲天世俗味。” 温南栖看着他道:“婢学夫人。” 一句话把顾明朝惹得站起来,谢松照也冷了脸,拽着顾明朝手腕道:“伯爷这话说得不对,什么事婢学夫人,还请伯爷指教。” 顾明朝坐下看着面前的茶都觉得晦气,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哽得他难受。 温南栖看着坐回去的顾明朝,眼神飘忽的笑道:“不是吗?” 谢松照彻底冷脸了,盯着他冷声道:“温伯爷,今日我肯来贺喜,看得就是咱们曾经那几分交情,伯爷今日是要重新挑起周陈两国的战火吗?” 温南栖低头嗤笑,“谢退之,别人看不出来,你以为我也眼瞎吗?他日日住在你府上,真的是别人的眼线吗?他举止言谈都像你,我能肯定一点,他是你的徒弟,对不对?”说着,他抬头盯着谢松照的脸。 谢松照松开顾明朝的手腕,凑近温南栖低声道:“伯爷好天真呐。莫不成君平不是你的夫人,而是你的徒弟?” 温南栖道:“别挑火,谢退之,君平没有了这个孩子,南国就会弃了她……” 谢松照突然笑道:“果然是神仙,黑白分明。岂不闻暗度陈仓之计也?” 温南栖脸色一变,闲散之人最恨的就是被拖进朝局,一旦入局,就再不能旁观者清,他两眼一抹黑,横冲直撞也撕不开一条缝来,谁都是盟友,可是转眼间谁都是敌人。 谢松照低声道:“伯爷,究竟这个孩子的逝去是无能为力,还是是合作,或者是,铺路?” 温南栖眼眸眯起来,死死盯着谢松照,谢松照却起身朗声道:“本侯就祝温伯爷新婚燕尔,家室和睦。娇妻美妾,齐人之福。这喜酒就不喝了,我院里新栽的竹子,怕是经不起风霜。告辞了。” 说着起身就走,顾明朝起身敷衍的拱手道:“顾某嘴拙,说不来漂亮话,就祝温伯爷夫唱妇随,瓜瓞延绵。告辞。” 一时之间堂内寂静无声,什么叫嘴拙,人家夫妻中间横着家国,本就不能同心同德,你却说夫唱妇随。人家刚刚没了孩子,长公主给宣平伯纳妾时就说过,嫡妻以后没有生不了孩子了,你却说瓜瓞绵延。 听得在场的人都咂舌,但碍于沈家的面子,还是留下来了。毕竟就目前来看,长公主加宣平伯加起来和雍昭侯府比……半斤八两而已。 但加上一个沈府就不同了,谢松照丁忧在家,何时复出,这还得看太子,而沈延不一样,太子直接让他假巡抚之职,直辖荆襄九郡。 温南栖坐在原地不动,只一心盯着他眼前的杯盏,像是什么千古名\\器。 罗奈心肠依旧直,直径走到温南栖身边道:“爷,沈姑娘来了。” 温南栖低声道:“这已经超出纳妾的规格了,怎么,还要行礼?” 罗奈道:“没有没有,长公主殿下就是说,让您去接一下。毕竟是沈巡抚的妹妹……” 温南栖嗤笑道:“巡抚…不过就是权宜之计,还真当自己是巡抚了?” 罗奈道:“爷,你是不是没睡醒?他虽然是暂摄巡抚之职,但只要他不出打差错,这基本就是板上钉钉了呀。” 温南栖被他说得一瞬回神,楞了一下道:“走吧。” 另一边的知秋阁里,初熏拾级而上,在明镜跟前摘下帽兜,又福身道:“明镜姑姑,我是初熏。” 明镜侧过身子,只受了半礼,道:“夫人正在等姑娘。”说着领着初熏往里走。 封闭的屋子里,浓重的药气和血腥气直冲脑门,额角一跳一跳的难受。 到了榻前,初熏看着病骨支离的君平,暗自吃惊,这与之前的弱柳扶风不同,现在几乎算得上是鸠形鹄面了。 君平看着她,微微笑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初熏道:“夫人,现在您就是您最佳的时候,这时候出手,没有人能想到您。侯爷让我问您,向玉杀了英王,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吗?” 君平盯着初熏的发顶,思量着她话的真假,半晌喘着气道:“我都他们二人什么时候有交集了,向玉……这是谁啊?” 初熏依旧低头,闻言又道:“婢子会将您的原话复述给侯爷。那您可知,长公主选中沈无苔的原因?据目前来看,沈延前途光明,他的庶妹嫁过来也不应该是做妾。” 君平道:“我已不能生育,长公主不过是拿平妻之位来诱惑她罢了,一个妾,只要生下儿子,就是平妻。而且我本就是个外人,管家之权想必是现在就已经给她了。” 初熏略作思忖道:“夫人受苦了。侯爷还有一事告知夫人。侯爷说,现在就是您最好的,出手的机会。一个向南国证明你还有用,又能向温伯爷证明,您是无辜的。现在就是最妙的时机。” 君平咳了两声,明镜将水喂到她嘴边,略微抿了一口,半晌才道:“你回复侯爷,就说我知道了。只是我身子弱,恐有力不能及之处,介时就要请侯爷帮帮忙了。” 初熏又是一福身道:“婢子记下了,婢子这就去回禀侯爷。” 明镜送走了初熏回来,看着君平仍在思索,便道:“夫人,先下不用着急出手,二夫人刚到,还需先见一面。您先歇息下吧。” 君平看了眼她,道:“好。” 荆国公府。 柳寒溪自太子选妃的圣旨下来那日起,便再没有睡过一个安慰觉,常常是手脚冰凉的惊醒,抱着谭冠误的胳膊痛哭。 今日的午间小憩她依旧没有睡好,坐在床下发呆,她常常梦到女儿进宫之后被人欺负,太子冷眼相待,皇后不闻不问,他们鞭长莫及。 每每想到此处,都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谭冠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榻上安慰道:“你就别多想了,现在东宫里本来也没有太子妃,那就没有晨昏定省,咱们女儿本就是个足不出户的,想来也就没有祸事……” 柳寒溪捶打着他的胸膛道:“我怎么不担心?!我怎么不担心?!那是我们的女儿啊!我们养在身边十多年……嗝,都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的宝贝呀!” 谭冠误任由她锤打,只拍着她肩膀道:“我知道,我知道,溪溪呀,我看你就是被着府门给禁锢了,你还是要多出去转转,这样心里就不会一直挂着这些事。” 柳寒溪听不进去,一心沉浸在她的幻想里。谭冠误看得心疼,抱着她道:“溪溪呀,你不适合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你就该是檐下燕……” 柳寒溪哭累了,又倒在他怀里睡去,谭冠误摸着她的鬓发叹气,“跟着我,你受累了。” “爹爹,女儿有事与您商量。”谭听涓在屏风外福身,声音轻柔。 谭冠误给柳寒溪盖好了被子,又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才出来,他看着谭听涓皱眉道:“去书房说。” 书房里,谭听涓给他斟了盅茶,道:“爹爹,我进宫到底是为什么?” 谭冠误道:“敲打我。” 谭听涓道:“那阿娘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谭冠误捏着山根道:“她就是没有事情可以做,所以想得多了,你也跟着胡思乱想些什么?” 谭听涓将茶盅给他轻轻推过去,道:“爹爹,不是女儿胡思乱想,而是,女儿近日着人打探了一下……” 谭冠误突然睁眼,道:“瞎打听些什么,只要你做好本分,我就不信还有人找你麻烦。爹在外面也会注意,不会给你添麻烦。” 谭听涓道:“爹爹,我此番进宫,母族官阶石最高的,但我却……” 谭冠误打段她的话道:“行了,不要乱揣摩,也不要乱算。我这个荆国公的位置还没有被认可,王氏居你之上很正常,别想了。祁氏的爷爷在含元殿上公然站队太子,祁氏一门又是累世公卿,与王氏并立很正常。” 谭听涓道:“爹爹,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不是一体吗?女儿此番入宫……那不成就是浑浑噩噩的度日吗?” 谭冠误道:“那你还要怎么样?是做那祸国殃民的妖妃还是牝鸡司晨啊?” 谭听涓咬着下唇,不再说话了。 谭冠误语重心长的跟她说:“你要知道,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谁说什么你就头脑一热就上了。要多留几个心眼,你们此番进宫,就是……”说着说着就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这感觉憋的人难受,谭冠误再懒得说了,只挥手道,“行了行了,你记住我说的,别去掺和那些事,明哲保身就行。” 谭听涓听得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就退下了。 陈国,摄政王府,舒窈院。 顾雨垣被温孤绛都破天荒的叫来了舒窈院,兴奋又胆怯,看着亭子里的温孤绛都他失踪难以相信,揉了揉眼睛,慢腾腾的靠近,瓮声瓮气地道:“母妃……” 不过是一丈开外的距离,正在写东西的温孤绛都却没有听到,惊鹊走过来牵他的手,道:“小世子,公主在抄写经文,静心着呢,怕是没有听见,您上去坐着等罢。” 顾雨垣别扭的摇头道:“不,不用了,惊鹊姑姑。我就在这里等母妃。” 惊鹊知道他这是既喜欢又害怕温孤绛都,只能任由他在下面站着,自己上去跟温孤绛都回报:“公主,小世子来了。” 温孤绛都顿笔,墨汁在纸上洇出难看的痕迹,半晌僵硬地转头对顾雨垣笑了笑。 第六十七章 八仙过海 这个笑着实算不上好看,但却足以让顾雨垣欣喜若狂,他轻快的迈出第一步。 刚刚挨着台阶,脸上笑容就收了一些,双手揪着衣角,别扭的站在亭子边,喊道:“母妃……” 温孤绛都咽了口口水,嗓子灵活了些,轻声道:“我听说你最近被先生夸奖了……” 顾雨垣一听这话就眼睛冒星星,急切道:“是的,我…我被先生夸字有端方之态!” 温孤绛都勾起嘴唇一笑,一道轻快明丽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打破这个略显尴尬的场面,“世子这么厉害,公主都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雨垣转身看着一身夕岚色衣裳的姑娘款款而来,顾雨垣将目光投向惊鹊,惊鹊道:“小世子,这是安义郡主,您的亲姐姐。” 顾雨垣看着神色放松了的温孤绛都,立即想起来这就是顾长堪说的马上要出嫁的姐姐,小脸上也升起一抹笑,道:“姐姐。” 安义依旧面覆棉纱,额发又是一遮,整张脸看上去小巧玲珑,一双眼眸又大又亮,听到顾雨垣叫她姐姐,掩嘴又是开怀一笑,过来拉着顾雨垣的手道:“好世子,你可知道,这句姐姐,我盼得有好几年了!” 拉着顾雨垣坐在温孤绛都身边,道:“公主也是,这么些年头了,也不带世子入宫看看我,叫我好想!” 温孤绛都脸上适时出现淡淡的悲伤,道:“我要是能踏出这府门半步,何至于此?” 顾雨垣听在耳中,想到了温孤绛都别说府门,连舒窈院都极难踏出,每每出去都要请示父王,难怪母妃心情时常不好…… 安义将橘子瓣递给顾雨垣,道:“世子,尝尝这橘子,虽说是略有些涩口,但却是父王亲自挑选给公主的呢。” 顾雨垣含住一瓣橘子,酸苦的滋味直冲天灵盖,连忙扒着桌沿使劲吐。 温孤绛都道:“不好吃吗?我年年都是吃的这个。”说着就在顾雨垣的目光中神色自若的拿起一瓣,塞进嘴里,细细品味,半晌道,“莫非顾长堪没给你吃过?他……他明明说过要对你好的……” 声泪俱下的模样叫顾雨垣说不出半个字来,安义却吃惊道:“怎的如此?” 顾雨垣低声喃喃道:“姐姐,别说了……” 安义像是没有听到,低声道:“他当初也是这样跟我母亲说的,结果也没有让我养在公主膝下……” 咋咋呼呼的叶混跑进来,喘着粗气道:“世子,王爷……啊,啊啊,王妃!” 温孤绛都撇了他道:“什么事?” 叶混揖手道:“王妃,王爷要看世子的课业,让卑职来请世子回去。” 顾雨垣看着温孤绛都脸上的嘲讽,自己站起来道:“母妃,孩儿先行告退,改日再来请安。” 温孤绛都不置一词,继续低头写字。 被风带起的落叶重归地面,温孤绛都讽刺的笑道:“不过尔尔。” 安义道:“你自打生下来就没正眼看过他,要他相信这些事,也是要一点时间的。” 温孤绛都的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我这些年受的罪,只要他没瞎他就该知道,却每每做出一副不知世事的样子,单纯的很!” 安义看着她,无从辩驳,是啊,这些都是真的,还是他的母亲所受的罪过,不过是摆在他面前,却还要给他时间让他相信,何其讽刺。 书房。 顾雨垣磨磨蹭蹭的走到顾长堪身边,顾长堪不耐烦道:“你又去凑什么热闹?!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母妃她生了你身体弱,常年都不院子的,要静养,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一连串的发问让顾雨垣愣在原地,直到顾长堪不耐烦的拍着案几低吼道:“说话!你是哑巴?” 顾雨垣颤抖着手指道:“我,我,我……就是去看看母妃,我……我听说,听说她最近心情……好……” 顾长堪怒不可遏,直接把桌上的纸笔墨砚都给拂到地上,吼道:“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让你不要去!不要去!你就是不听!就是当秋风过耳!” 顾雨垣从没见过暴怒的顾长堪,在顾长堪的唾沫星子里挣扎了半晌才道:“父王……难道母妃一点都不愿意见我们吗?” 顾长堪冷笑道:“那她今天见你了吗?你非要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那个惊鹊就是喜欢到处晃,要不是你母妃就喜欢她,我早就把她杀…换了!” 顾雨垣听到了那个临时该换的字眼,抿着嘴不再说话。 顾长堪看着他这一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起身拨开他就往外走,也不管年幼的顾雨垣能不能受住他的力道,顾雨垣被推得直接倒在地上,手上擦破了皮,眼泪汪汪的。 东宫莲褐院。 祁疏萤轻轻抚摸着院子里的木栏,道:“打扫仔细些,此后就要长住这里了。” 绣户绕过长廊,下来回报,“姑娘……娘娘,婢子看了下院子,是姑娘喜欢的。” 祁疏萤道:“收拾好了,咱们就去正阳宫请安。” 绣户福身道:“是。” 万慎恭敬地在一丈开外低头禀报:“祁娘娘,太子殿下有请。” 祁疏萤一愣,绣户立马上前去道谢,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要塞给万慎,万慎小眯眯地收下,又客套了两句才走。 祁疏萤道:“走罢,去看看咱们以后的姐妹们。” 祁疏萤到时,堂上空无一人,倒叫她错愕了一瞬,随即下拜道:“妾祁氏,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搁下手里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的手稿,捏了捏额角道:“起来罢,以后没有旁人,无需行此大礼,今日是你嫁进奈的日子,本宫就受了。” 祁疏萤规规矩矩的再叩首道:“是,妾领命。” 太子随意地指着左手边的位子道:“坐罢。” 祁疏萤脑袋转得快,周国崇尚以左为尊,她知道这是太子抬举她,连忙做出欣喜的表情道:“谢殿下。” 太子看着她浮于面皮上的笑,道:“若是不愿意笑,就不用勉强。”他咽下去后半句“反正本宫也没时间看。” 祁疏萤脸上的笑僵住,抽动了下面皮才自然的道:“是,妾知道了。妾只是初来乍到,难免如此,等妾适应了,殿下怕是会觉得妾聒噪。” 太子颔首,这一场聊天就这么冷死在空气你。 祁疏萤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心里腹诽道,不都说后宫的女子爱争宠吗?这算哪门子事啊!怎么一个二个都玩姗姗来迟这一招!这不是太子吗?怎么没有来碰他的臭脚丫子?!快点来个人啊!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虔诚的祷告,一道烦躁的声音劈开这冰冷的正堂,“知道了,别说了,我又不是瞎子,我难道会认不到太子?” 太子终于抬起头来,放下他手里攥了半天都没动的笔,道:“苏昭训?” 祁疏萤眼观鼻鼻观心,就不来口,毕竟她也不知道来者系谁。 苏行之进来纳头就拜,“妾苏氏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道:“嗯,坐罢。” 这回倒没说让她坐哪里了。 苏行之看了眼身上的衣裳,又道:“殿下,妾可否以后不穿这个桃夭?” 太子看着她道:“那你要穿那个?” 苏行之道:“妾不爱粉色,独爱绍衣色。” 太子道:“准了。” 苏行之扎扎实实给他叩首,道:“谢殿下隆恩!” 祁疏萤半起身道:“苏妹妹。” 苏行之看了眼她道:“妾见过祁良娣。” 祁疏萤颔首坐下,正准备喝口茶,结果抱着琴的郭归荑也到了,这一身俗气的桃夭色都压不住她的飘然若仙。祁疏萤暗自感叹,果然是琴痴啊,这太子召见都不能让她放下琴。 祁疏萤等着今日的焦点登场,可左盼右望都没等来,最后她想明白了,这重要人物都是最后出现,原来话本子里的桥段都是生活…… 众人都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喝茶,谭听涓稚嫩得不像样的面庞终于出现在正堂。 谭听涓盈盈下拜道:“妾荆国公府谭氏,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搁下手稿起身道:“下次莫要这般时候了才来,记得早些道。” 谭听涓还没回话,太子又道:“人既然都齐了,那便随本宫一道去给母后请安。” 正阳宫里倒是活跃,你一言我一语,都对准了萧瑟。 德妃倚着扶手笑道:“咱们这些都是老人了,不中用了,就看咱们的萧昭容娘娘的了。明儿个,或许还能赶上咱们皇后娘娘抱孙子的时候抱儿子呢!” 惠妃拨了拨茶沫子,啜了口,道:“德妃姐姐这话说得好,萧昭容可要好好努力,来日还能跟着皇孙殿下们一道长大,拿情分可不一样。” 其他妃嫔闻言都跟着笑,一时之间正殿你笑语盈盈的,萧瑟只能跟着笑,只是这面皮扯动,看上去还不如哭了。 萧瑟等她们都笑完了才道:“妾安敢有此奢望,妾所求不过就是带娘娘们陪一陪陛下,让……” “嗤,少提他,臭得很,好好的说着皇孙殿下们,你到要来煞风景!”说话的是岑徐昭仪,是徐雁征的长女,继承了她老爹早年的风范,天地都敢骂。 有了上次德妃的牵扯德妃的前车之鉴,萧瑟不清楚她在承德帝眼里的地位,不敢贸然出声反驳。 徐昭仪看着顿觉没意思,一个俗人罢了,也不知道承德帝那个眼瞎的老头看上了她什么。 “陛下驾到——” 声音骤临,殿内众人都楞了一下,大多数人之前一年到头也见不了承德帝几次,更遑论现在。 承德帝踏进来看着众人都矮身行礼,心里略微得到了安慰,连声道:“平身,平身。朕今日来,是为了看看太子的新妇,你们倒是爱凑热闹。” 徐昭仪一个白银翻上去,道:“陛下多想了,妾和姐姐们是为了给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贺喜,不知道陛下要来。” 承德帝屁股悬在主座上,听得这话,满脸不悦。 第六十八章 各持己见 承德帝脸色变了又变,没人出声解围,他只能自己干笑着道:“许久不见,徐昭仪依旧直爽如初啊。” 萧瑟立马接话道:“陛下所言极是,徐姐姐素来豪爽,叫咱们这些俗人都接不上话了。” 徐昭仪连白眼都懒得给,直接道:“少自作多情,莫挨着脏了本宫的耳朵。” 萧瑟讪讪的笑了下,举着金瓯抿了两口,殿内的氛围僵硬,太子躬身道:“见过父皇母后,儿臣携妃妾前来请安。” 妃妾们都拜倒于地,恭声道:“妾,请父皇母后安。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抚着手上玉镯道:“平身吧。琴羽,赏。” 承德帝看着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咽了咽口水道:“朕只想到太子之喜,倒忘了给儿媳们备礼了。” 徐昭仪又是一个白眼,慢慢起身道:“太子殿下,本宫这里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转身又跟二妃虚礼,“德妃姐姐,惠妃姐姐,妹妹就是太喜欢这些孩子,没成想,这脑子竟然如此不中用,竟敢越过了姐姐们去。” 珠翠头面,金钏镯子,看得承德帝脸色更难看了,这只是薄礼,那他这个徒有虚名的皇帝该给点什么?私库早就见底了,任何国库的东西都不会经过他的手,这要是一圈送下来,那岂不是要捉襟见肘?! 德妃没想它这些,闻言笑道:“都是姐妹,当什么事。本宫就喜欢你这爽朗直率的性子。” 惠妃也笑着附和道:“可不是,这丫头,多少年了,一点儿都没变,也是难能可贵。” 承德帝听着她们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徐昭仪为什么要越过二妃先送礼,根本不是喜欢这些妃妾这种鬼话,而是要羞他这张老脸!想着就将他一张脸气得飞红。 众人都送完了礼,萧瑟愣在原地,媳妇过门是要给礼,可是一个庶母……她也要给?! 看着徐昭仪嘲讽的眼神,二妃怜悯的目光,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昭仪道:“想来是怕再现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事儿,萧昭容这个宠妃,手头怕是不宽裕呀。” 德妃吐了橘子籽,偏头道:“徐妹妹,萧昭仪的私库里都是陛下所赐,想来是舍不得的,陛下待会定会连着萧昭仪的那一份一起,赏给太子殿下的妃妾们。”说着又瞟了眼承德帝,“陛下,妾说得对吗?” 承德帝看着脸跟他一样涨得绯红的萧瑟,心里气得慌,忍不住剜了她一眼,道:“萧昭容怎么会在意身外之物?” 萧瑟咬牙道:“陛下说得是,妾就是入秋了懒倦得很,一时竟忘了这事。妾回宫后一定会差积雪将妾备好的礼物送到东宫。” 徐昭仪嘲讽道:“萧昭仪真是天真烂漫啊。后宫之人不得与东宫有钱帛牵扯,这是自太宗时候就立下的规矩。想来是日日承君恩,连太宗祖训都没时间看。” 萧瑟满脸羞愤,看向皇后,皇后却只是高坐凤座,一言不发,承德帝听着这话也倍感扎耳,又喝了两口茶,实在坐不下去了,起身道:“朕也看到了,都是好孩子,以后尽心尽力侍奉太子。” 祁疏萤看了半天热闹,眼见承德帝撑不住要走了,心里暗笑,爷爷说得果然没错,这承德帝就是个废物草包,被一直逮着骂,却连句话都回不了半句。 承德帝起身离开,随后太子也拱手告退,带走了东宫妃妾,殿内就只剩萧瑟和嫔妃们面面相觑。 徐昭仪坐在位子上晃晃悠悠的,拎着个金瓯晃出了李青莲醉酒的姿态,萧瑟看着她望过来就面皮一紧,徐昭仪嗤笑着起身转头道:“皇后娘娘,妾素来狂放不羁,多谢娘娘大度。” 皇后轻声道:“本宫方才算了下时辰,想来你今日尚未睡足,便回宫去罢。” 徐昭仪拱手道:“谢娘娘,妾告退。” 殿内最后只剩下萧瑟,皇后道:“可看清了?” 萧瑟一愣,道:“看清什么?陛下吗?妾一直都知道他靠不住……” 琴羽轻轻咳了一声,道:“昭容娘娘,您是否忘了谭娘娘。” 萧瑟又是一愣,结巴道:“是,不是,不是,妾没忘,但是妾实在没有瞧出来,谭承徽是那个……” 皇后懒得出声,阖眼歪头小憩了。萧瑟更加尴尬无措地望着琴羽,琴羽慢慢走下来,低声道:“娘娘,现在可是最好的时候,您可以借着送礼之名,拉拢……” 萧瑟看着她,内里胆颤,她还没有忘记方才徐昭仪说的,太宗祖训。 琴羽道:“娘娘,陛下也要送礼,又何妨破一回例?” 萧瑟心里直打鼓,琴羽却不再劝她,而是福身道:“昭容娘娘慢走,妾待娘娘睡足后再禀。” 萧瑟浑浑噩噩的被积雪拉着回了长秋宫,路上积雪一直叽叽喳喳说着话,全都游离在耳畔,一句也进去不去脑袋里。 望江南。 顾明朝拨弄着炭火,道:“今夜就会开启一个新的局势。” 谢松照充耳不闻的烤手,顾明朝偏头,看他半天不说话,拿手往他脑门上一磕,道:“干什么呢?修仙呐。” 谢松照乜了眼他道:“动手动脚的。你方才说什么?” 顾明朝看着他就气短,叹气道:“我问你,是不是今夜就会有一个新的局势打开!” 谢松照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顾明朝:怎么好好说个话就这么费劲儿呢? 谢松照拿着茶盏在火盆边晃,道:“陈国的回帖已经来了。摄政王同意了和亲。” 顾明朝道:“也有你算不准的时候。”说完又惊道,“不会是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吧?” 谢松照道:“极有可能。” “侯爷!”白拾嘴边全是白气,将信放在桌上候立马把收揣进袖子里,“侯爷,是飞鸽传传回。” 谢松照双手捧着暖洋洋的茶盏,不愿意动手,顾明朝叹气将东西拿来拆了,又看了两眼,不确定的念道:“安义神智清明,只面容损毁,顾长堪为和亲,广招医师……” 谢松照道:“看来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啊,那就看他这个和亲公主能不能平安的到燕都吧。” 顾明朝道:“这就是偷梁换柱,还有什么好说的?” 谢松照一口喝掉暖呼呼的茶,笑道:“还是老问题,杨太后会答应吗?” 千里之外的陈国,慈盈殿。 大殿空旷,婢子都退到了殿外,只有太后和摄政王在对峙,都不甘示弱。 杨太后一拍桌子寒声呵斥道:“顾长堪,谁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做到了这个位置,就不该再贪图私欲,先君是如何将我孤儿寡母托付给你的?!” 顾长堪道:“是你要平衡朝堂势力,又不是我,照我看,不听话的都直接杀了……” “顾长堪,疯也要有个底线。你想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是哀家敢肯定,如果今日是你为君,这陈国百姓,无一安生。” 顾长堪笑道:“我生百年,白驹过隙。我不想着自己,倒全将心放在了那些不认识的人身上。何苦?” 杨太后不是第一次与他发生分歧,但这一次她终于亮出底线,道:“顾长堪,你生来就是王公贵族,你可知道你所享受的是什么?是他们一年到头都挣不到几个钱,却还要交税,赋役,充军,你所得到的所有荣耀,都与他们分不开!” 顾长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嫂嫂,那这岂不是更加证明了,我投了个好胎。他们充军赋役与我何干,说到底还是他们沾了我的光,古话说得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杨太后拍桌道:“荒谬!你享受了好处,得到了他们求都求不来的荣华富贵,你却不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一点事!你只敬士人,赞勇将,但你忘了,没有这些你看不起的百姓兜底,你什么都不是!” 顾长堪不愿意再跟她打嘴仗,厌烦道:“我告诉你,那些士人,他们历经重重选拔,最后才能出人头地,难道不应该给他们机会?不给这些读书人机会,那给谁?给大字不识的农人,还是给走街串巷的商贩?” 杨太后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上位者,才更应该多照拂他们,他们化作台阶,供士人施展,让我们享福。如果这都做不到,那还立在朝堂上做甚?!” 顾长堪道:“我不想跟你吵,就问你,这些年,咱们谁的功绩更大?” 杨太后道:“你私欲过重,不适合为君,为君者要心怀天下。” 顾长堪嗤笑道:“你一辈子都守着自古而来的规矩,那你得到了什么?是先帝沉醉国事和美人,还是现在这懵懂无知的幼主?” 杨太后道:“哀家自幼熟读女戒女训,或许在你这个离经叛道的人眼里愚昧无知,但哀家守着这规矩过了这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过,先帝曾言,哀家是当之无愧的国母。陛下虽小,但先生教他的,都是仁德,假以时日,中和了你的战功,陈国必定会向着繁荣这条路去。” 顾长堪在殿内仰天大笑,笑着转了个圈,最后指着杨太后道:“你好生天真啊!这天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能力挽狂澜,可是呢?都是苍生眼里的蝼蚁罢了!难道你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 杨太后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叹气。 顾长卿边笑边拾级而上,道:“你们都想着中兴,周国想,南国也想,你们也想!” 他双手撑在太后面前的案几上,嘲讽道:“难道中兴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然后…啪,就实现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你看看周国,他们为了中兴,三代人都搭进去了,四十多年就这么没了,可是中兴呢?在哪里?” 杨太后哑然,不只是周国花了四十多年,南国也差不多,他们陈国为了中兴,也费了不少力气,可都是收效甚微,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有人抱怨,可是没有人真的愿意放弃,每一代都有赴汤蹈火的人,万死不辞。 第六十九章 左右为难 “只要背影有七八分像便尽足了。”顾长堪捏着腰上的穗子吩咐嬷嬷。 嬷嬷胆怯地应声,顾长堪看着瑟瑟发抖的姑娘们,懒懒地道:“好好练,练好了就是一国之母。练不好……哼,都去喂狗。” 叶混站在门边,表情有些捉急,看到顾长堪慢悠悠出来,恨不得拽着他跑,“王爷,出大事了!是……” 顾长堪打断他道:“能是什么大事?让你急成这样。” 叶混道:“陛下要安义公主回去。” 顾长堪侧目道:“小皇帝?” 叶混道:“是啊,陛下……自裁,差点……” 顾长堪道:“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叶混道:“陛下不惜自裁,只要安义公主回去。” 顾长堪折下花枝剔牙,道:“这么有本事?她……怎么会跟小皇帝搞一起去了?” 叶混道:“这个没人知道,陛下平日里都是被太后待在身边的,要不就是和先生们在一处,谁会料到有这么一手。” 顾长堪乜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我会问你?是我最近太宽容了吗?让你都敢不搞清楚事情就来回禀。” 叶混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辩白道:“王爷,自从您和太后联手后,你表面上撤走人马时,太后釜底抽薪,把咱们的人都拔出来了。” 顾长堪恍若在看一个傻子,“你就不知道再安插人去进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教你?” 叶混欲哭无泪道:“王爷!我当时给您汇报了的,您说太后有手段,然后就一笑而过了。我……我怎么安插?您没批条\\子呀!” 顾长堪向来做了上面忘了下面,想起这事半晌无话。 驿馆。 张且酩看着案几上的条\\子,一连叹了几口气,王腊道:“王爷既然已经批了条\\子,想来已经有了对策。” 张且酩两手紧握,焦急道:“什么对策,根本没有对策,就是偷梁换柱罢了。” 王腊冷静道:“你平日里稳如泰山,怎么现在倒慌了。” 张且酩冲到他面前道:“沉稳?哎呀,那也要保得住这条老命啊,现在,只要这个公主一过来,我敢肯定,立马就会有人跳出来,这个燕都里水深,谁知道是什么目的?” 王腊道:“急也没用。召集大家过来商量一下对策吧。” 张且酩一屁股坐下,饮尽了茶道:“召集他们有什么用?都是草包。充数的。” 王腊看着他道:“难道不告诉他们?” 张且酩道:“告诉他们有什么用?你不会真指望二两浆糊的脑袋里有什么注意吧?” 王腊语塞,两人盯着条\\子看了半晌,突然一道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将两人惊了一跳。 “下雪了,两位大人想出来对策了吗?” 张且酩刚要出声呵斥,王腊按住他道:“请进。” 来者系一身绞衣色狐裘的少年郎,张且酩皱眉道:“雍昭侯,你这听墙角的习惯可不好。” 顾明朝笑道:“张大人这眼神可不太好啊。何妨再仔细瞧瞧我。” 王腊道:“大……殿下。” 如今陈国的皇帝是顾明朝的弟弟,可顾明朝走之前又没有封号,现在怎么叫都不对。 张且酩看了又看,道:“顾明朝?” 顾明朝道:“正是在下。” 张且酩道:“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顾明朝捋了捋袖口的毛,道:“二位大人都不请我吃杯茶吗?” 张且酩面色不善的看着他,王腊随手拿过茶盏倒满茶水,顾明朝笑道:“王大人,太子的高枝不是这么容易攀的。还得自己识相。” 王腊看着他,讽刺道:“殿下莫非折断了骨头,攀上了高枝?” 顾明朝拎起茶盏道:“王大这是欺我年幼寄居他乡,无人教诲,以为我不懂这茶倒满了是什么意思。” 王腊将手踹起来道:“我就是以为殿下你懂,才倒满的。” 顾明朝道:“既然如此,就祝大人一切顺利,能代替我回临淄看看。” 这话说得人毛骨悚然,张且酩忍不住出声呵斥道:“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该在哪里就回哪里去!” 顾明朝咻的一下将茶泼到张且酩脸上道:“何劳大人费心。” 望江南。 谢松照百无聊赖的又把他的棋篓子拿出来,跟自己对弈,眼看就要到最后收网的时候了,顾明朝带着一身风雪冲进来。 谢松照捂着嘴咳嗽道:“咳咳……那,那边有热水,多喝两口。” 顾明朝眼睑红着,哽咽道:“我知道……我都住了这么久了,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 谢松照看了看棋局,叹了口气扔了棋子,坐过去给他斟茶,道:“不都早有预料?怎么还这么伤心?” 顾明朝道:“我……我其实没有那么脆弱,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难过。” 谢松照轻声道:“任何一个人被自己的国家抛弃,都不会泰然自若,每个人对自己的国家都是有归属感的,强烈的想要落脚扎根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才会安心。这种情况下,歇斯底里是正常,你这样,倒叫我心疼。” 顾明朝道:“谢松照,要是有一天,你也遇到我这样情况,你怎么办?” 谢松照仰头叹气,“不能怎么办,若是我遇到了,就只能躬身认命。”半晌又嗤笑,“那些坊间的戏折子里,那个受不了什么,就要揭竿而起,最后还真的称霸天下的,那都是极少数的。从古至今,只要不是兵戈乱世,朝补保夕的时节,个人的情感,是很难被看到的。” 顾明朝道:“所以杜鹤径的存在是天下的正义所向。” 谢松照道:“你知道吗,如果,如果大周真的迎来中兴,杜鹤径如果不愿意放开刑部,那么他就是乱臣贼子。” 顾明朝听着他的话,更加感觉到喘不过气来。 谢松照道:“明朝,这世上啊,只要有主君,有上位者,有规则,就永远不会是大同。” 外面的雪一时间落得分外大,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通通掩盖,也埋藏了少年们的意气风发。 东宫,莲褐院。 祁疏萤换了身衣裳坐在正堂上,瞧着来拜访她的妃妾们暗叹,果然,后宫争的不是宠,是命。 谭听涓道:“祁姐姐,这风雪愈发的紧,妾方过来时瞧见了王姐姐院子里的红梅,正开得茂盛。” 苏行之道:“什么废话?大冬天不开红梅开什么?开你吗?” 谭听涓:…… 缓了口气谭听涓油道:“苏妹妹,我是想请祁姐姐办一场红梅宴。” 王书柳院子里的红梅开了,请跟她平级的祁疏萤去筹办宴会?这就是明晃晃的踩王书柳。 王书柳笑道:“谭妹妹好生天真可爱,想来是谭统领教女有方,谭家风水好,才能有你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孩子。” 谭听涓听出了拆嘲讽之意,咬着唇道:“王姐姐,要是妾哪里说得不对,您指出来便罢,何必还要牵连宫外人呢。” 王书柳道:“谭承徽,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夸你不得?我该骂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骂有你这个女儿,谭家先祖都被气得睡不着了?” 众人憋笑憋得难受,祁疏萤插嘴道:“谭妹妹,你看你,王良娣好好的夸你,你不听,非要她骂你。你这孩子啊。姐姐得说说你的你这习惯得改,咱们东宫的认走出去,得腰板挺直,可不能带着以前的习惯了。” 苏行之道:“下次你想找打了,就找我。” 祁疏萤连忙举起金瓯来挡住自己的笑容。 待众人散了,祁疏萤道:“当真是极妙啊。” 绣户撇撇嘴道:“娘娘,您又瞧见什么有意思的了?” 祁疏萤道:“你啊,要学会给自己找乐子,你看,这个谭听涓啊,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来宫斗的。说话都拿着那种…戏折子的风格。姐姐妹妹喊个不停。” 绣户道:“婢子觉得她很傻。什么都没有准备,就想着靠两句话让您和王良娣争斗。她坐收渔翁之利。” 祁疏萤笑道:“唉,是吧。你都能看出来,她的计谋太稚嫩,手法太拙劣。还不如我爹的小妾。” 宣平伯府,知秋阁。 沈无苔刚到院子门口,大雪都压不住的药味差点把她送回去。捏着鼻子忍了好久,直到不再想吐了为止,才敢迈步往里面走。 明镜下来道:“二夫人,夫人尚有一会儿才下来,您先移步花厅,婢子给您斟茶,暖一暖。” 沈无苔闻着她身上扑面而来的药味道:“夫人她如何了?” 明镜道:“回二夫人,请二夫人放心,夫人已经没有大碍,现在就是将养着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了。” 沈无苔抱着茶盏道:“那就好。” 明镜退在一边,又听得沈无苔道:“夫人可有什么喜欢的?” 明镜道:“回二夫人的话,夫人没有什么喜欢的,大约就喜欢孩子,二夫人的孩子以后也会是夫人的孩子。” 沈无苔却不再开口,明镜瞟了她两眼,有些不明白,这话难道不好接吗?她嫁过来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她好像不知道…… “明镜,给夫人将垫子铺上,夫人下来了。”长霜扑开窗子喊。 明镜道:“你把窗子关上,小心风雪扑进去凉着夫人。” 伴随着踩在木梯的吱呀吱呀,还有一声高一声低的咳嗽声,君平在沈无苔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出现。 哪怕她被扶着,沈无苔却依旧感觉她摇摇欲坠,随时就会倒下去,她站起来时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君平抿了口茶,艰难道:“以后你就不用晨昏定省了,我长时间都在榻上,哪怕醒着,走……”喘了口气,又抿了口水才继续道,“就是我醒着,我走两步也是这样……” 沈无苔道:“妾明白了。以后若是没有夫人命令,妾绝不会奶打扰夫人。” 君平指着婢子抱过来的托盘道:“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心意……” 说着就往地上栽去!幸好长霜手疾眼快,讲她捞起来,明镜连忙道:“快,快去请大夫过来!夫人突然倒下去了。” 第七十章 人心难测 沈无苔看着周围空旷的花厅,全身的血都冲上脑门,这一幕与当年的沈府后院何其相似! “梁迢!”沈无苔面色苍白的看着温南栖从院子外冲进来,嘴唇不停抽搐,明镜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吃惊不已,差点没忍住自己摸上君平的脉门。 温南栖也发现了沈无苔的异样,声音颤抖着道:“你,你害怕什么?” 沈无苔使劲摇头,泪流不止,她的贴身婢子客情连忙上前解释道:“伯爷,我家夫人见不得这……” 明镜心底渐渐明了,沈府的当家主母是沈无苔的嫡母,当年沈父颇有宠妾灭妻之态,沈夫人的孩子就是折在沈二夫人的手里。 据说当时沈夫人卧房里只有沈二夫人在,沈夫人突然尖叫一声,而后小产。沈老太傅再容不下儿子这个妾室,勒令将其卖掉。沈二夫人不愿,便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勒死在柴房。 明镜低着头盘算着,这是个极好利用的地方,等她回过神来辩白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君平被扶到贵妃椅上躺着时,大夫终于被罗奈赶着来了。 温南栖走到惊魂未定的沈无苔面前,轻声道:“忘了叮嘱你,她身子弱,平常不能见风,你以后就别来看她了,省得大家都闹心。” 沈无苔看着他,恍若看到了救星,拽着他的袖子道:“你相信我?” 温南栖皱眉抽出袖子,道:“你与她相距甚远,她这里的茶水你是万万碰不到的,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沈无苔愣愣的点头,恍惚道:“那就好,我不来这里,不来……” 君平醒过来看到温南栖负手而立,站在窗前,明镜上前扶起来她,低声道:“夫人,伯爷已经安抚好二夫人了,您不用担心。” 君平微愣,随机面上浮上一层薄薄的笑容,在温南栖审视的目光里开口:“那便极好。说来还是我福薄,不能与王爷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又身体孱弱,咳咳……咳咳咳!不能……不能与沈妹妹一起,共同侍奉伯爷……” 温南栖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你说什么呢,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等你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踏秋河畔隐居。” 君平轻轻颔首道:“好,沈……” 温南栖打断她的话道:“等她生下孩子我就接到我身边养着,以后你就是她的母亲。” 君平抿着嘴轻轻的笑,温南栖又说了两句,才转身带着罗奈走了。 君平收了笑,道:“瞧瞧这些男人,总以为我的天就是他们。终有一日,我要翻了这天去。” 明镜道:“夫人,您看得准,温伯爷的柔情,谁都能有。” 君平阖眼轻嗤。 长霜进来道:“他去沈无苔的院子了。” 明镜道:“夫人不必为这些挂怀,沈家现在是欣欣向荣,伯爷无论如何都要要去哄一哄,说不准还会陪二夫人回门省亲。” 君平道:“今日这一出戏,不过就是看明白了温南栖这个人罢了,看清楚了,他的温柔便再留不住人了。” 尘瑟阁。 “夫人,你怎么能像方才那样净说废话?你得摆出事实讲道理啊,若不是今天伯爷相信您,您现在就是……”客情倏尔住嘴。 沈无苔捧着茶盏道:“我何尝不想……可是娘当时的模样……” 客情看着煮得沸腾的茶水,哑然无声。 沈无苔擦着眼泪道:“他们说我娘对有孕之人下手,恶毒至极,她不无辜。可是沈夫人小产时,她,她并没有下手……” 客情将帕子递给她,道:“夫人,婢子,婢子……” 沈无苔道:“不怪你,就是我,我不喜欢这种困在四方天地的日子。”说着自己却笑起来,“明明千百年来的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我竟然想要逃离,就在一个山野乡间,搭个茅草屋,种上我最爱的枇杷,和花花草草,就这么过……” 客情看着她,心里万分不解。这世间女子,都以能得诰命为荣,沈无苔居然口出狂言,想做这么离经叛道的事…… 想了想,还是出声劝她:“夫人,以您的身份,若非沈夫人大度,现在哪能是您嫁进宣平伯府。” 沈无苔看着她,轻声道:“这就是我最好的归宿了吗?” 温南栖从门外转进来,对客情道:“退下罢。” 沈无苔站起来无措道:“妾,妾见过伯爷。” 温南栖自顾自的坐下,喝了口茶润喉,道:“不用拘着,坐。你喜欢老庄的无为而治?” 沈无苔不明所以道:“什么是老庄…的,无为而治?” 温南栖看着她,目光呆滞。 沈无苔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伯爷,妾只读过女戒女训……” 温南栖沉默了半晌了,搁下茶盏道:“你既然熟读女戒女训,那为何会厌恶内宅?” 沈无苔错愕的看着他道:“伯爷……妾,妾没有说,厌恶内宅,妾只是喜欢寂静无人。” 温南栖看着她,心里烦躁,起身道:“以后别读女戒女训了,读老庄。我改日让罗奈将书送过来。” 沈无苔满脸震惊的看着他的走出院子,才反应过来行礼。 东宫。 张且酩喝了一盅茶后立马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朝摄政王批的条\\子过来了,不知太子可曾看见。” 太子看着他轻轻哂笑,殷别尘一拍案几,呵斥道:“张大人,我道你是个实诚君子,没成想,你居然是个这样的人!” 张且酩道:“殷大人,此话何意?” 殷别尘起身将案几上的画展开,指着画道:“张大人,两国联姻,向来是大事,而你国摄政王居然如此敷衍,没有诚意!” 画上的女子面容尽毁,下半张脸上全是此起彼伏,纵横交错的伤疤。 张且酩心虚,怕这是诈,又怕是真的,半晌没有开口。 殷别尘道:“敢问张大人,这画上女子,可符合妇容的要求?” 张且酩抿了口茶道:“殷大人岂不知嫫母和钟无艳?孔圣人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今始知之。” 殷别尘笑道:“我本不愿让张大人面上无光,奈何大人你执迷不悟。大人既然抬出了嫫母和钟无艳,那么我就再请教一下大人,贵国郡主,何以堪当我朝太子妃?德容言工,占那一样?” 张且酩酊从未见过,更没有听过安义郡主这号人物,他能知道什?!瞎编乱造又担心殷别尘知道什么,急得他脑门直冒汗。 殷别尘道:“张大人,还请你为老夫解答一下。” 张且酩心一横,道:“之前安义郡主名声不显,是因为我朝陛下将郡主送到宫总,当我朝陛下的伴读。为的便是不让郡主因为容颜而胆怯。” 祁歆止笑道:“张大人,你这话多少有些不知好歹!”说着脸色就阴沉下来了,“张大人,安义郡主,乃是王府一不知名妾室所生,这妾室最后是被一卷草席裹着,扔去了乱葬岗。张大人,试问一下,这般出身低贱的女子,你们摄政王会把她送到宫里,给小皇帝做伴读吗?对此,张大人作何解释?” 张且酩深恨太子之前与王腊牵连不清,现在没有王腊,他应对这些人弄得心力交瘁。后面跟着的一群,全是草包! 张且酩喝了口水,道:“祁大人,您有所不知,母亲无德,但不祸及子女,这是我们摄政王一直以来的规矩。正是因为其母无德,毁其容貌,所以才更要给她更好的,以安抚她。” 孟寄词斥责道:“荒谬!摄政王美妾无数,十年之间,儿女难以记数,现在却只有一个小世子和常年居住在宫里的安义郡主。莫非所有的妾都是无德?莫非他们都被自己的母亲下毒手杀了?” 张且酩眉毛上的汗水滚落到眼中,扎得他猛然眯眼,使劲儿揉了揉,才尴尬的对众人笑一笑,继续道:“大人,摄政王早年是没有遇到王妃,您看现在,摄政王一心一意只爱王妃,府中连一个近身婢子都没有。” 孟寄词不吃这套,厌恶道:“少来这一套!他灭了你们王妃的国家,杀了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将代北王都的百姓全部活埋。又带人家回临淄,然后百般羞辱,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王妃还被他扔到军营做过军妓。” 张且酩哑口无言,这是天下皆知的往事,怎么辩白…… 孟寄词又道:“张大人,若你是温孤绛都,你会不会因为他现在浪子回头了,也对他一往情深?” 张且酩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大人,这就是各花入各眼了。下官听闻王妃和王爷一直恩爱有加。” 窦思源嗤笑,“大人,那下官就祝愿你的女儿,也能遇到一个像你们摄政王一样的男子。” 张且酩脸涨的通红,又不能反驳,心里火气蹭蹭蹭地涨。 孟寄词又道:“大人,摄政王后院的妾室都被摄政王一卷草席扔到了乱葬岗,是因为他爱温孤绛都爱得不能自拔,又担心妾室的存在会让她吃醋,所以就把她们都杀了吗?” 张且酩脑袋都要糊涂了,他不知道,不知道摄政王那些奇奇怪怪的癖好! 太子道:“守意近来可好?” 张且酩一听他提起王腊就头疼,咬牙道:“太子殿下不必日日念叨,王大人他很好,只是水土不服,卧床休养就行。” 太子道:“张大人,不如你还是再去一封信给临淄吧,问一问你们这位安义郡主的事情。” 张且酩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躬身道:“多谢殿下,下官这就去。” 陈国临淄,慈盈殿。 杨太后今年不过四十,却鬓生白发,她看着手边的小皇帝叹气,“皇帝,你到底为何非要安义回来?你何时见过她?” 小皇帝一脸嫌恶道:“母后,她相貌丑陋无比,怎么能代表咱们陈国去和亲?以前的和亲公主都是昭君那样的,这个……也太丢脸了!” 杨太后满目震惊,指着小皇帝道:“谁?!谁教你这些话的?谁?!” 小皇帝看着杨太后道:“母后,你也应该少操心,儿子已经长大了,能处理国事了。” 第七十一章 家国大义 杨太后看着眼前的孩子,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对她露出了獠牙。 杨太后轻声道:“陛下要自己处理国事?” 小皇帝昂首挺胸道:“对。” 杨太后指着案几上的折子道:“陛下,现在周国要与我陈国结秦\\晋之好,那依陛下之意,当如何?” 小皇帝道:“那自然是要和亲,但是绝不能是摄政王的人。” 杨太后道:“陛下,这亲不能和。” 小皇帝跳脚道:“为什么?” 杨太后指着南郡道:“李无蝉不能白死……” 小皇帝迫不及待道:“李无蝉还没死!我,朕把他接回来,他就会对朕死心塌地!” 杨太后一拍案几道:“糊涂!李无蝉回来有何用?一个没有实权的将军,就是鸡肋!要一堆半死不活的棋子,于陈国的江山何益?于陛下何益?” 小皇帝尚不服气,反驳道:“这,这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 杨太后冷笑道:“总有一日?为了这个总有一日,现在就要委曲求全!”看小皇帝还要说话,杨太后单刀直入,“这个李无蝉到底是谁的人,陛下难道不知道?他会因为你把他救回来就对你感恩戴德?陛下,沙场铁血的将军莫非这么好收买?” 小皇帝面色难看,杨太后缓和了语气道:“陛下,哀家不贪恋权位,哀家现在没有还政与陛下,是因为陛下现在还没有能力处理国事,待陛下成年,哀家自会深居内宫,不问朝堂之事。” 小皇帝一言不发,冷着脸转身就走。 望江南。 “吕木被贬了。”谢松照看了眼信件,淡淡道。 顾明朝将茶煮得滚沸,道:“吕木已废,下一个是谁?王腊?” 谢松照捻着棋子,沉吟未决,茶都滚了三滚,方才道:“明朝,此事……你选一个。师父替你解决了。” 顾明朝斟了盏茶道:“这事我就不能自己来?” 谢松照落下最后一步棋,道:“现在不出手,就是来日回陈国的后路。” 顾明朝将茶推过来,道:“我知道了。就张且酩吧。他身为副使却客死他乡,而与太子交好的王腊却回去了,纵然顾长堪信任他,但三人成虎,也终使他不能成大器。” 谢松照将棋子捡回篓子里,轻声道:“太子后宫近来如何?” 顾明朝嗤笑道:“谭听涓卖力,其他人看戏。” 谢松照道:“谭家,终是难成气候了。” 白拾站在门外欲言又止,面上憋得通红,顾明朝道:“要说就说,谁药哑了你不成?” 白拾道:“侯爷,公子,太子晋谭听涓为良媛了。” 顾明朝道:“不过这等小事罢了,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谢松照道:“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白拾恍然大悟躬身退下,顾明朝将炭火又添得更旺些,道:“谭冠误要低调,可惜他的女儿不愿意。” 谢松照刚要说话,白拾又折身回来道:“侯爷,公子,还有一事,谭夫人金宫了。” 顾明朝道:“这个柳氏要做什么?我现在进宫。” 谢松照道:“坐下,上位者最不喜有人揣摩心意和探听虚实。” 顾明朝焦急道:“这……这要知己知彼方能……” 谢松照道:“坐下,喝茶。白拾,你退下吧。”他提起茶壶给顾明朝续上,“明朝,柳氏进宫是为了看女儿,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顾明朝道:“之前,我与谭冠误……唉呀!” 谢松照道:“不要觉得这事有多大,放心,皇后可以摆平。咱们吃完茶也该办正事了。” 正阳宫。 柳寒溪在正阳宫碰了壁,皇后今日禁闭宫门,不许人来请安,柳寒溪顶着数九寒天的落雪,站在宫门口不肯离开。 琴羽为难道:“谭夫人,娘娘自打武宁侯薨逝,便时时心神恍惚,只得闭宫修养,夫人今日来得着实不巧。” 柳寒溪不听,只有一句话,“你替我问娘娘,我可有对不住我与她的这份情谊的时候?” 琴羽脸色有点僵硬,缓了口气道:“夫人,娘娘方才喝了药,睡下了,您若是真要等,您就随我进偏殿稍作歇息,您何苦在这里程门立雪?” 柳寒溪冷笑道:“程门立雪?琴羽姑姑,我这就是程门立雪了吗?我为何而来,难道姑姑不知道吗?” 琴羽叹气道:“夫人,正因为婢子知道,所以才分外焦灼。这事您要娘娘如何做?谭良媛现在与太子殿下正是情投意合之际,娘娘如何能棒打鸳鸯?” 柳寒溪听得眼泪险些落下来,哽咽道:“琴羽姑姑,谭良媛就是个孩子,她不应该是这场局里的棋子。” 琴羽佯装不懂道:“夫人,这怎么会是局?太子殿下就喜欢谭良媛的率真。今晨太子殿下才带了谭良媛来请安。” 柳寒溪道:“琴羽姑姑,我要见皇后娘娘,我不与你说。” 琴羽看着她实在坚持,也不说话了,转身进去拿了件大氅出来,道:“夫人,莫要着凉了。” 柳寒溪不予理会,就这么站在大雪天里。 旁边的婢子接到琴羽的眼色,躬身悄悄退下。 不一会儿婢子就带着谭听涓急急忙忙赶过来,谭听涓抓着柳寒溪冰冷的手指道:“娘,你怎么来母后宫外站着?母后今天要闭宫修养,你在这里等多久都没用,母后吃了药都要睡足三个时辰。” 柳寒溪刚要说话,一阵风吹过来,她偏头就是两个喷嚏,浑身寒颤。 谭听涓微怒道:“琴羽姑姑,就算母后闭宫,你也不能让我娘就在冰天雪地里站着!” 琴羽从善如流的跪下道:“是,婢子的错,请谭良媛责罚。” 谭听涓道:“我娘在这里站了多久,你就跪多久吧。” 柳寒溪刚要说话,谭听涓就把她推搡着进轿子里。 到了香絮阁,柳寒溪被这里的金碧辉煌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坐下来听谭听涓絮絮叨叨了半天,柳寒溪突然道:“你为什么说,太子是真心爱慕你?” 谭听涓微微红了脸,娇俏地喊道:“娘……” 柳寒溪顾不得这些小女儿情态,抓着她问:“听涓…谭良媛娘娘君心难测,你为何断定……” 谭听涓微微不满道:“你看我这里的装潢,你看我的排面,殿下虽然第一夜没有来我这里,但之后他是补上了的。凤冠霞帔,一样不少!不是桃夭色的。” 柳寒溪看着一派天真的女儿,恍惚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叹气道:“娘娘,这,就算是太子殿下宠爱你,那你也不能骄奢跋扈啊。” 两人都在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里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谭听涓听到的不是母亲的祝福,而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再不愿意说话,只道:“谭夫人,今日本宫还要等殿下来用晚膳,就不留夫人了,红萼,你替本宫送一送夫人。” 柳寒溪看着面容熟悉,却倍感陌生的女儿不知所措。 柳寒溪前脚刚走,太子后脚赶到,进门就道:“还真是不巧,本宫就多看了一份折子,过来就没能见一见母亲。” 谭听涓上前去接过来大氅,道:“殿下难道不知道,我爹太久没见到我娘啊,是会着急的,我娘这不就急着赶回去了。” 太子坐下尝了一口小菜道:“这小菜淡雅,你别忙活了,过来坐下。” 谭听涓从背后抱住太子道:“殿下,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太子一愣,笑道:“你这是什么问题?本宫不一直对你这么好,谁对你好?” 谭听涓缓缓松开他,滑到前面,被太子揽在怀中,动情地吻上太子的下颌。 燕都外。 陈使们无法说服燕都接受安义公主,两方暂时无法谈拢,商议之后还是准备回去准备一下来年再来。 王腊摸着马头道:“此次无功而返,皆因我之不慎。” 张且酩酊道:“大人休要如此说,我等还能带回李将军,也不算白来。只是回去后,还要对和亲一事多加商议。” 王腊道:“张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周国根本就不会和亲?他们知道安义公主之事,故意用和亲来扰乱我们的视线。” 张且酩叹气道:“这就是兵行险招,成,则周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败,于我国而言,也确实没有什么伤害。这个买卖,无论背后有什么阴谋,咱们都要走。” 王腊道:“咱们此番回程,直奔南郡,而后直插蛮荒之地回国。” 几日后,两人到了南郡,本以为要好好唇枪舌战一番,结果秦综直接开了城门放行,连脸都没有露一个,让下属将李无蝉绑着扔来。 行至城外十里处,王腊让下属将李无蝉请下马。 李无蝉坐在磐石上苦笑道:“我活着是为了马革裹尸,却没料到,还是死于蝇营狗苟。” 王腊走到他面前,陡然下跪,泣涕道:“将军!您现在死,就是马革裹尸还,若是拖延至临淄,便真是死于蝇营狗苟了。将军,您今日死,是死节,是为了家国大义。” 李无蝉反问:“家国大义?” 王腊声泪俱下道:“正是!将军常年征战岂能不知陈国国库早已空虚,而且常年士气低下,现在摄政王安排好了,只要将军之死与周国相连,士兵气愤之下,定能……” 李无蝉打断他道:“我死之后,我家里人如何?” 王腊道:“王爷会追赠将军为正一品提督,牌位入将阁,尊夫人也会有诰命……” 李无蝉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怎么死?” 王腊愣了下,随即从侍从手里接过来酒壶道:“请将军满饮此酒。。” 张且酩看着血染黄沙,李无蝉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略有些不忍道:“纵使让他回去,又有何妨?” 王腊站起来,脸上表情收放自如,用袖子擦了擦脸道:“他丢尽了脸面,活着回去,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现在虽然死在荒郊野外,但好歹也是战争之地,没有辱没他将军之名。” 张且酩看着侍从们将李无蝉用麻布裹起来,绑在马背上准备,王腊一再催他赶紧动身回临淄了,他却还有点愣。 忽然一支冷箭射来。 第七十二章 君恩难测 王腊一行人收拾好李无蝉的尸身,正欲启程,一支冷箭从后方袭来,正中张且酩后心,呜呼一声,就此殒命。 承德十年冬,陈国内乱无暇兼顾国外,和亲一事就此作罢。 王腊回国后并没有如谢松照等人所料被贬,反而一直被委以重任。 望江南。 “探子回报说,陈国那小皇帝竟公然在文和殿上埋下刀斧手,要取顾长堪性命!”顾明朝念起白拾呈上的消息,笑得前仰后合,谢松照敲了下他额头,伸手拿过自己看。 顾明朝抓着他袖子道:“怎么,不好笑吗?这小皇帝莫不是脑子有问题?顾长堪是军旅之人,他手上能有打得过顾长堪的?” 谢松照嗔道:“让你看,你就看人家的笑话。” 顾明朝嬉笑着给他灌好汤婆子,塞到他手里,道:“目下无事清闲,也得怡情不是。” 谢松照揣着汤婆子,感觉浑身都舒畅了,“可惜太后多年培植的实力保下来了小皇帝。” 顾明朝耸肩道:“可惜小皇帝并不领情,只想自己掌权,太后就算把他身边的人都杀了也没有用,他已经有这个心了。” 谢松照喟叹道:“今年可以过一个安生年了。” 承德十年,这是变化翻天覆地的一年,皇帝彻底被架空,谢氏退出朝堂,谭氏东山再起,边疆的将军们相互掣肘,太子后宫争奇斗艳,谭氏占尽上风。 除夕年宴,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唯无谢家子。 但这一年雍昭侯府的除夕过得平静而愉悦。 窗下对酌,唱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彻夜畅谈,和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宣平伯府。 温南栖带着妻妾从长公主府回来时都已醉意萦绕,口中却仍是闲不下来,拉着君平的手道:“等你身子养好了,咱们一家人,就去踏秋河畔隐居,平日里我就和阿苔一道去栽花种树,晚间咱们,咱们就像今日这般,一起吃饭,斗酒……” 君平看了眼低着头的沈无苔,轻声道:“伯爷,夜深了,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温南栖点头道:“好,你若是觉着无聊,便唤阿苔去知秋阁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她,你教教她,教她诗书……” 沈无苔面色通红,低声道:“夫人,妾,妾,妾并无此意,伯爷他,他今夜喝高兴了。” 君平微微笑道:“能有什么打紧的,你要是来,我肯定是欢喜的,只是我这身子啊……还没好全呢。” 沈无苔连忙道:“夫人不嫌弃妾,妾已经欢喜至极,哪里还敢奢望其他,惟愿夫人早日……” 说着君平吹了点子穿堂风,又咳起来,明镜替她拢了拢大氅,道:“二夫人,夫人身子虐有不适,伯爷就劳烦二夫人。” 沈无苔颔首,静静看着君平单薄的身子消失在视线,才回身扶着温南栖回尘瑟阁。 君平站在廊下看着沈无苔在雪里走远,轻声道:“瞧见了吗?温南栖喜欢的就是这种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是规矩最忠实信徒的人。” 明镜不说话,长霜讽刺道:“说到底就是花心罢了。还要给他找个借口总结,麻烦不麻烦。” 君平低笑道:“是,你看得透彻……” 明镜看着慢慢天的细雪道:“夫人,瑞雪兆丰年,这是个好年。” 长霜道:“要做什么就直说吧,还绕弯子说什么风花雪月。憋屈了这么久,你们真的沉得住气。” 君平道:“长霜啊……按计划行事,真假都该楚王该拿出来遛遛了。” 东宫,香絮阁。 雪压弯了梅枝,倏尔砸到窗棂上,映出了如胶似漆的少年夫妻。 香絮阁里的炭火烧得旺,谭听涓穿了件薄薄的纱衣,游走在帘子间,妩媚动人,太子抱着她,偏头吻在她的脖颈上,轻声道:“涓儿……” 什么叫温香软玉,是股掌之间的欲仙欲死,是眉目间的薄汗连连,攀在肩膀上将落未落的玉手。 殿内醉生梦死,殿外阎罗索命。 红萼最看着兵甲将香絮阁围住,只当是保护太子,但看着万慎抄着手在一旁站着,突然她福至心灵,脑门一热,走到万慎身边,道:“公公,这除夕夜是个好日子,为何众位将军都甲胄齐备?” 万慎道:“保护殿下。” 红萼点点头,道:“诸位都辛苦,我去叫厨房做点吃的。” 万慎道:“姑娘不必忙活,我要问姑娘借个东西,请姑娘万勿推辞。” 红萼笑道:“公公您说,只要我有,一定双手奉上。” 万慎道:“自然是姑娘有我才会来借。我要借的事姑娘一条命。请姑娘成全。” 红萼怒斥道:“大胆阉贼!我是看在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狗,才肯与你说话,你居然敢口出狂言,我要禀告娘娘,先取你狗命!” 万慎微微笑道:“红萼姑娘,你会有机会跟娘娘哭诉的,不过是在阴曹地府了。” 侍卫的刀已有大半出窍,一阵风吹来了细雪,扑进眼睛里,带起了点点泪花。 她终于从欢喜变得面色苍白,舌头打结,带着哭腔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是谭良媛的人,你杀了我,娘娘不会饶了你……” 万慎挥挥手道:“都是过眼云烟,装什么神仙。” 红萼一颗心越来越冷,转身要去拍门,却被门前的侍卫架住,万慎麻利地往她嘴里塞了坨帕子,道:“带下去,处理得干净些,别让谭娘娘伤心。” 侍卫沉默不语的架着红萼走远,红萼心里终于浮出谭夫人的一句话,君恩无常。 后半夜,太子穿着中衣,随手把大氅披上,道:“谭府现在如何了?” 下属上前禀报:“殿下,觥筹交错,死灰复燃。” 太子手上不停,道:“万慎,本宫前日你让你想个妥帖的法子,将香絮阁封了,可有着落了?” 万慎道:“殿下,奴婢着人将她解决了。现在是否……” 太子道:“你看着办。只一点不许外人进来,亦不许这里的人出去。” 望江南。 顾明朝刚刚将粥端上来,就听谢松照道:“又有人抬出来了周桑兮。昨日夜里,谭良媛身边婢子被贼子所害,太子为表对谭听涓的关心,深夜将香絮阁封了。还有,沈无苔有孕……了!” 顾明朝吃惊地舌头打结,“什么?沈无苔有孕了?她才嫁过去多久?大夫摸脉不是要一个月才能摸得出来?” 谢松照扶额道:“这是风波又起。” 顾明朝道:“这个周桑兮真的是阴魂不散啊,怎么,怎么会有人老是要把他抬出来?什么癖好。” 谢松照道:“先把谭氏的事情解决了吧。” “侯爷!”白拾的声音穿过风雪,砸进正堂,“侯爷,谭冠误之妻入宫了。” 谢松照看了眼面前的粥,端起来稀里呼噜的吞了,道:“知道了,我马上进宫。” 顾明朝道:“我去谭府。” 正阳宫。 皇后坐在窗下,叹气道:“寒溪,我老了。说不上话了,太子是储君,我既然是他的母后,又怎么能去给他徒添烦扰?” 柳寒溪道:“娘娘,我只求听涓平安,大人的事,不要牵扯到这些小孩子。” 皇后道:“寒溪,咱们都是快四十的人了,他们又怎么还会是小孩子?不要去忧心他们,儿孙自有儿孙福。” 柳寒溪又磕头道:“娘娘!” 皇后打断她道:“寒溪,我已经穿过命令给太子了,他已经让甲兵围了香絮阁,听涓如何还会有事?” 柳寒溪看着面色快要融进雪色里的皇后,半晌无话,道:“娘娘,臣妇求您,罪不及幼女!” 皇后将茶推过来,道:“起来罢,吃了这盏茶再回去,也不枉费咱们多年的姐妹情谊。” 柳寒溪举杯偏头,一口饮尽,道:“臣妇,谢娘娘。” 谢松照在正阳宫门口看到了柳寒溪,她再不复往日神采,背影看着像是个日暮西山的老妪。 皇后看着他进来,微微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谢松照跪下磕头请安,道:“臣参见皇后娘娘。回娘娘的话,臣是为了谭冠误一事而来,臣以为谭冠误要行逆悖之事。” 皇后道:“本宫已经知晓。柳氏方才来过了。” 谢松照道:“是臣多虑了,臣来是为辞别娘娘。” 皇后微微坐起来,道:“你要归乡?” 谢松照道:“非也,不知娘娘可知道近来荆襄九郡又穿出关于周桑兮的事,说桂阳郡有废楚王周桑兮出现过,纵然不是真的,但臣也得向太子殿下请命,前往调查,以绝后患。” 皇后道:“此去危险吗?” 谢松照道:“非也,概因之前臣父骤然垂危,臣险些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故而现在临行前都要拜别诸亲。不愿令余生抱憾。” 皇后突然听到和谢衡有关的事,眼泪险些就滚下来了,半晌才道:“说来这么久了,本宫都没有召你过来,武宁公弥留之际,可留了话给本宫?” 谢松照一板一眼地道:“回娘娘,臣父说,他们都在等娘娘回家。让臣要多恤主忧,解百姓疾苦。” 皇后摸着手上的银钏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哥哥回家了,本宫还在外面漂泊。” 谢松照不再说话,只垂着头看膝盖,皇后感叹完了,终于想起来他,又道:“他当真葬在了西北?” 谢松照道:“回娘娘,臣父确实葬在了西北。” 皇后喃喃道:“他真狠心,留下嫂嫂一个人在这燕都荒凉的谢家祠里。” 谢松照依旧低头不语,皇后又道:“既如此,你便去向太子请命吧。” 谢松照叩首告退,而皇后却又沉浸到她似真似幻的梦境里去了,梦里青春年少,少年打马山间。 第七十三章 自立门户 谭听涓懒懒地往玉臂上抹着玉露,是真真儿的“侍儿扶起娇无力”。 卧在贵妃塌上,环顾四周后终于问:“红萼呢?” 新来的婢子龚静将茶奉上,道:“红萼姑娘昨夜不慎为贼子所害,被万慎公公救起时,已了无生机。太子殿下特地将婢子拨过来侍奉娘娘。” 谭听涓愣住,手中的茶盏滚落到塌上,浸湿了被角,看上去一片狼藉。 半晌才道:“她,她人呢?” 龚静道:“人死灯灭,恐怖至极,恐污了娘娘的眼睛。还是不看为好。” 谭听涓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骤然滚落,哽咽道:“我,我还想着要打趣她,今日怎么如此惫懒……” 龚静垂下头道:“娘娘节哀。太子殿下为了保护您,已经封锁了东宫,严禁一切人等出入。娘娘放心,太子殿下会替您做主的。” 谭听涓道:“我自然知道,他会保护我,为我考虑,但是红萼,她自幼伴我一处长大,如今骤然阴阳两隔,叫我,叫我如何能不伤心?” 龚静在这宫里看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当她这话是要惹太子怜惜,低垂的眼眸里全是嫌恶。 东宫书房。 太子看完了谢松照的奏请,皱眉道:“杀鸡焉用牛刀?这区区一个假楚王,能翻出什么波浪?” 谢松照自嘲一笑,道:“殿下,臣如今丁忧在家,不能上朝为殿下分忧解难,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略尽绵薄之力,还望殿下成全。” 太子看着他,半晌,轻轻笑道:“松照这话见外了,想来这燕都将你困住了这般久,也该出去走走,解解闷。你既然有心,本宫也不拦着,自去罢。” 谢松照躬身道:“谢殿下。臣告退。” 谭府。 谭冠误听完了吹捧,心里厌烦,往日落魄时,这些人从不登门,可自从谭听涓在太子后宫占得独宠,这些人就开始不断以各种各样的名义登门拜访,直叫人看得心烦。 刚刚到门口松口气,突然有人从墙头翻滚落下,刚要出手擒拿,来人却道:“荆国公莫非要食言乎?” 定睛一看,原来是顾明朝,随即道:“我被困在这里时,你可没有登门来看我。如今……” 顾明朝听得仰天大笑,复又叹气道:“想荆国公你聪明一世,怎么临到头了,反而这般痴傻愚昧?” 谭冠误道:“少来这一套似是而非的话,直说。” 顾明朝指着雍昭侯府的方向道:“荆国公,你看那谢家,鼎盛一时,如今也难逃闭门谢客的下场,可谢家是在什么情况下闭门的?” 谭冠误沉默不语,顾明朝又道:“是太后,皇后都是谢家女的情况下,而你觉得太子,会真的色令智昏地宠你女儿到这个地步?” 谭冠误抿唇皱眉,半晌道:“我心里也有这般忧虑感可太子这般模样,实在不似作伪。我……” 顾明朝摇头道:“你一辈子都只有柳氏一人,难道你想太子也会?古今之中,有那个帝王是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 谭冠误心存侥幸道:“万一……” 顾明朝道:“不用万一,你夫人进宫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谭冠误道:“自然是去看谭良媛娘娘。她跟我说了的。” 顾明朝讽刺的笑道:“荆国公,你怎么这么单纯好骗?太子昨夜就封锁了东宫,别说谭夫人,就是一只苍蝇都出不来。你说太子为什么要封宫?而谭夫人又为什么要进宫?” 谭冠误嘴唇颤抖,几乎在瞬间就想明白了,夫人在太子宫里有线,今天没有消息来,她就明白要出事了,她要保女儿,所以进宫求皇后了。那他呢? 顾明朝道:“我往日不来是因为荆国公您无性命之忧,今日我来,为的就是您。” 谭冠误现在半句话都听不进去,双手颤抖,眼神发直,直直地冲着府门口而去,他要找柳寒溪问清楚,为什么呢? 顾明朝坐在墙头看着柳寒溪眼泪纵横,谭冠误抿着嘴,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只能把人哄着回去。 顾明朝看着惊奇不已,心道,啧,把命都给你卖了,最后还能克制自己不把人揍一顿,这谭冠误真是……君子啊。 谭冠误回头,一拳砸在红门上,哑声道:“她说,她愿意陪我共赴黄泉,来生还是夫妻……” 顾明朝:什么?!有下辈子,你还要把命送到她手上?还真是情深似海啊…… 但这不能说,他清了清嗓子,道:“尊夫人和您还真是,伉俪情深啊。” 谭冠误道:“你都来了,现在就还没到无力回天的时候吧。” 顾明朝心道,对啊,所以我来推波助澜,送你早日证道。 顾明朝颔首道:“自然,但现在也只剩下一个选择。” 谭冠误眼睛一亮道:“什么选择?” 顾明朝盯着他的眼睛,道:“自立门户。” 他说得轻巧,但谭冠误还是恍了神,道:“这……这如何使得?” 顾明朝道:“谭娘娘一定不会有事,太子肯定会用她来谈判,这就给你了时间,胜,全家可活,纵然败了,局面会比现在更糟吗?你现在就算引颈就戮,太子以后也不会对谭娘娘好。” 这话直中谭冠误内心,犹豫了半晌,终于喊来吴重道:“去,把大人们请来商议。” 顾明朝道:“我现在去见承德帝,以图在宫中扰乱太子视线。” 谭冠误本想把他留下,贼船上多一个人,就算下地狱也不寂寞。但顾明朝所说的,又确实在理,纠结再三,还是放他走了。 谭冠误端坐正堂上,心慌意乱,忍不住侧身将剑拔出,看着剑光,感觉是逼人的寒风拂面,又将剑插回鞘中。 奉议郎莫冶在大冬天里奔出一身汗,喘着气道:“国公爷,急召我,我等回来,是为何事啊?” 谭冠误面色沉重,道:“待众人齐了再说不迟。” 莫冶一听,感觉是大事,连气都不敢喘了,憋得心口烧。 一刻钟后,众人终于齐聚一堂,谭冠误看着这些空有闲职,但没有实权的拥趸叹气,道:“今日急召诸公来,是为生死存亡之大事。还望诸公勿要推辞,救谭某于水火!” 莫冶急于表现,连忙道:“国公爷你说,只要是下官能办成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余随意附和着,就等他开门见山,有的都已经想好了怎么推辞。 谭冠误道:“孤要自立门户。尔等可有愿意跟随孤的。” 一时之间堂上安静如斯,莫冶不确定地道:“谭国公,你方才是说……说要代天子而立?” 谭冠误道:“正是。周氏欺我太甚,我屡屡退让,而太子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我闭门谢客,太子就纳吾女为妃,我开门迎客,太子就将宫门封锁,意图将我等剿灭!公等仍不觉乎?太子就是要我等死!” 他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可下面的人目瞪口呆,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瘟疫。 莫冶委婉的措辞道:“谭国公啊,这,这太子是储君,有点帝王术,也是正常,再说了……这,这哪能就造反啊……” 谭冠误眼睛一横,呵斥道:“不反,难道等死吗?” 邬常安谨慎道:“国公,这,就仅凭太子封锁东宫就断定是要害您,这是否……太武断了些?” 谭冠误道:“我夫人今早进宫,皇后说,保我女儿不死,这话,不就是要屠我谭家满门?!我难道还要坐以待毙?!” 席灼道:“国公爷,这,您是要现在就起兵吗?太仓促了吧,这,我们大家一点准备都没有。” 谭冠误道:“你待如何?” 席灼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奸笑道:“不如先让我等各自回去安置好家眷,免去后顾之忧,这样跟随国公爷您征战时也不会心神不宁。” 谭冠误道:“诸位稍坐,孤处理点事再过议。” 吴重了解的附耳过去,听谭冠误道:“去,把他们的儿子,孙子……只要是亲近的,不拘男女,带两个过来。” 吴重奉命出去,谭冠误笑着让婢子将茶奉上来,道:“诸公都是饱学之士,孤是个粗人,对于这种自立门户的事,着实不大熟悉。” 众人:???难道我们就熟悉?! 谭冠误道:“还请诸公给拿个主意。这檄文,章程,怎么写的好,免叫那些不知内情的天下人乱嚼舌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头不语。 谭冠误微笑着道:“怎么?这对诸公来说,竟是个大难题不成?” 席灼干笑道:“国公,不是下官们推辞,而是从古至今,篡位夺权的,哪怕檄文写得再漂亮,后世依旧要骂……这,这下官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顾明朝坐在屋脊上,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推辞不觉好笑,有人给他们撑腰,让他们攀附,那这个人是祸乱朝纲,还是大逆不道他们都不在意,可这个是造反,不管成于不成,最后都是要受骂名的。 更何况现在这个,一眼望过去,根本没有胜算的造反,他们当然是要极尽所能地推辞。 谭冠误听着他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他又感觉他们说的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冶道:“国公,这,不知您现下的安排是什么?” 谭冠误道:“重回左卫,号召下属与我一道,人马齐备之时,趁宫里防卫还是松懈时,一举攻进宫中,生擒太子,然后就令承德帝禅位,如此一来,岂不是就名正言顺了?” 莫冶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这出戏不该叫他们来,应该叫谭冠误一个人演完,定能让人拍案叫好。他说的话句句是漏洞,但他却能忽视漏洞,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玩意儿牵连到一起,感觉自己就是张良转世,孔明再生。 说话间,吴重回来了,走到堂前道:“国公,事已办妥。” 谭冠误立马收住刚刚进行的话头道:“既然诸公都要回去商议对策,那就请诸公暂回,但命里中午,若是诸公未到……那就别怪谭某不手下留情了。” 众人听得稀里糊涂的,等回家看着一片狼藉,鸡飞狗跳的家,气得直骂娘。 众人面上是回府,实则是要告发谭冠误以谋取前途,可现在这一下,家人的命在谭冠误手上,除非家眷不要了,这功才能立…… 第七十四章 真假莫辨 莫冶在一地鸡毛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连连叹气,双手交叉握紧,两条眉毛绞在一处。 “莫大人,莫大人!”席灼贴着墙角低声喊。 莫冶叹气道:“席大人,你贴着墙角有何用?你这么个大活人,暗中跟着的人难道会看不到?” 席灼讪笑道:“唉,我这不是草木皆兵了吗。” 莫冶低声道:“咱们聚在一起商量,谁进宫去,不不不……我们应该去找雍昭侯,他一定能办成此事。” 席灼为难道:“这,上次为了谭冠误我们都站出来跟谢侯爷……这,这怕是不行。” 莫冶低声骂道:“上次那是猪肝油蒙了心,这次不一样……”咬咬牙道,“咱们拼着不要功劳,将功赎罪!毕竟你看啊,现在这谭冠误就是困兽犹斗,迟早必败,太子为了民心,也断断不能,不能没有一点表示给咱们。” 席灼搓了搓手道:“那,那咱们谁去拖住谭冠误?” 莫冶愁眉不展,又来回踱步,咬着后槽牙,浑身激灵了两下,道:“我去见谢侯爷。但是,一个人不够,谁,还能找谁?” “我来找莫大人商量事情,你吃了狗胆敢拦我?!” 莫冶二人眼前一亮,莫冶道:“救星来了,邬常安素来有胆子,此行就我和他,你带着众人去谭冠误府上,帮他‘出谋划策’,等候佳音。” 两人计议已定,莫冶脸上挂起笑容,快步走过去,呵斥道:“大胆奴才!竟然敢拦邬大人!” 门房的小厮赶忙出来跪下磕头,一口一个大人饶命。 邬常安甩袖道:“哼!今日不看莫兄面上,定要你脱下一层皮来!” 莫冶使劲给他甩眼色,邬常安迈步到他身边,秘语道:“莫兄,这事,可有对策了?” 莫冶低声道:“我,我与席大人商量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邬常安道:“告密。” 莫冶一连“呸呸”了好几下,道:“晦气!什么告密?!他配吗?咱们这是顺应时势。” 邬常安沉吟了下,道:“对,极是,这等反贼!” 莫冶急忙去捂他的嘴,低声道:“说这么大声做什么?!咱们现在是密谋!” 邬常安扒开他的手道:“你方才说什么计划可行?” 莫冶道:“咱们去雍昭侯府,找谢侯爷帮忙,他现在赋闲,府上又有个陈国质子,可以在谭冠误哪里蒙混过关。” 邬常安深思苦索,道:“现在确实,唯有此法可行。” 莫冶道:“咱们两个去,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他们去谭冠误哪里拖住。如何?” 邬常安道:“不,咱们要先去谭冠误面前过个明路,这穷途末路的人,疑心重,不去的话,一定会招来祸患。咱们去一趟,之后谢松照败了,谭冠误哪里还有路,谭冠误一败,我们就是太子的功臣!” 莫冶咂摸着,感叹道:“安兄此法甚好,甚好!事不宜迟,现在就去!那这事,就不用这么多人了。” 席灼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三人去而复返,却发现众人都已经回到谭冠误府上了,众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小九九。 谭冠误道:“莫非你们都已经有了对策?” 席灼道:“正是……” 谭冠误一拍案几吼道:“是是是,是个屁!你们在莫冶府上叽叽咕咕商量了什么?为何不能说出声?!” 邬常安讽刺道:“国公,这事行大逆不道之事,不偷偷摸的商量,莫非还要广而告之?” 谭冠误指着他道:“你!你……孤要……” 莫冶看了看左右,疾步上前道:“请国公息怒,我等是商量了一个绝妙之计。” 谭冠误眯着眼道:“哦?说来听听。” 莫冶道:“国公现在缺的不是名正言顺,也不是兵力,而是位高权重的同道中人的支持。” 谭冠误微微坐起身子来,道:“谁可以?” 莫冶躬身行礼道:“此人不在别处,就在国公眼前。此人便是松风水月之一,前鸿胪寺左卿,太后侄孙,皇后之侄,武宁公之子。此人便是雍昭侯谢松照。” 谭冠误大怒道:“荒唐!谁不知道他是太子的表兄?!上次就就属他反驳得最厉害!你安得什么心?!” 莫冶不紧不慢道:“国公目光何其短浅?!这谢松照刚刚经受了丧父之痛,而皇室却没有对其安抚,那个陈国的质子,早就出入皇宫自由了,就是太子的眼线!”顿了顿,又道,“试问他现在还能像之前那样忠心耿耿?而不会在国公这样胜券在握的诱惑下,他会不动心?” 谭冠误怒火渐渐收起,道:“你能说服他?” 莫冶道:“下官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前去雍昭侯府为国公做说客,定能说动谢松照前来投诚。” 众人眼神相互流转,心照不宣。 谭冠误道:“既如此……若是没能说服他来呢?” 莫冶不慌不忙的道:“若是不行,下官愿意纳下这颗头!” 谭冠误心里一动,琢磨了下,感觉可行,道:“既如此……” 莫冶又道:“国公,只是下官还有一请,还望国公成全。” 谭冠误道:“大人请说。” 莫冶道:“下官恐自己一人,独木难支,特请一位大人同行。” 谭冠误道:“你心里可有人选?” 莫冶道:“下官认为,此事非邬常安邬大人不可。” 谭冠误环视众人,道:“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法吗?” 席灼道:“国公,下官们思来想去,确实唯有此法可行。” 其余众人也附和道:“国公爷,就这个最好了。” 谭冠误沉吟未决,几次三番举起茶盏又放下。 莫冶道:“若是国公想要孤军奋战,下官也只能将身以赴。” 谭冠误不悦道:“孤有你们,何来孤军奋战?” 邬常安冷笑道:“国公真是天真,我等文人,从不会舞刀弄枪,真要是逼宫打起来,国公莫非还指望我等能身先士卒?” 谭冠误语塞,是啊,这些人都是嘴皮子的官,真要上前面去,就是一堆肉泥。 莫冶又道:“国公,这个谢松照不仅仅只是志同道合的盟友,更是军方的一条线。” 谭冠误道:“军方?” 莫冶道:“正是,如今北疆的守将之一谢灏南就是他的堂弟,滏阳主将江宁和陈留主帅林浥尘是他的兄弟,如果此时拉拢他,日后位登大宝了,军方要率兵勤王,只他一人就可安天下。此事稳赚不赔,国公为何犹豫不决?” 谭冠误纠结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去罢。” 望江南。 莫冶不断给自己壮胆,但终究笑不出来,毕竟被拉到了谋反这条贼船上,心里哪能一点都不慌,可这雍昭侯府又寂静无声的,越是这种时候越感觉到毛骨悚然。 谢松照坐在火盆边,拨弄着棋子,听白拾禀报他们到了,勾唇一笑,道:“请进来。” 莫冶和邬常安都没有了在谭冠误面前的气势,哭丧着脸跪下道:“下官见过谢侯爷。” 谢松照有心逗他们玩,便努努嘴道:“这里还有一个侯爷等着你们见过。” 莫冶两人连忙道:“见过安乐侯。” 顾明朝看出了谢松照的想法,嗤笑道:“他就是谢侯爷,我就是安乐侯,二位大人厚此薄彼啊。” 莫冶忍者心里的怒气道:“下官见过顾侯爷。” 谢松照道:“二位大人坐,这年已经过完了,二位大人此时来我这雍昭侯府想必是有要事。” 莫冶道:“正是,还请顾侯爷暂避,此事只能告知谢侯爷。” 谢松照道:“不必,这里就是他的家,二位大人但说无妨。” 莫冶为难的看了看,邬常安心一横,道:“谢侯爷,我等是为了周国而来,为了太子殿下而来,下官家眷现在被谭冠误扣押,下官等人拼尽全力也只能来求谢侯爷你帮帮忙,施以援手。” 谢松照道:“那你且说说,你的家眷被谭冠误扣,与周国何干?又于太子何干?” 莫冶道:“确实,下官家眷被扣,于太子无碍,与周国更无干系。但是谭冠误是为了逼下官们与他一道谋反才扣押了下官家人,如此一来,如何能不与太子,不同周国相干?” 谢松照道:“谋反?谭家女现在是太子宠妃,连带着谭冠误自己都东山再起了,他现在居然要谋反……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莫冶道:“并非人心不足蛇吞象,而是谭冠误认为太子突然封锁了东宫,是要杀他女儿,更是要杀他。所以他认为自己是被迫造反的,是主逼臣反!” 顾明朝嗤笑道:“莫大人真是天真无邪,他都要谋反了,还不给自己找个体面一点的理由?难不成直接跟你们说,我要谋反?不为别的,就因为我觉得这皇帝老儿不行,太子不上不下?” 莫冶面色尴尬,见顾明朝看着他,为了请动谢松照,他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谢松照道:“我如何能相信你们这是真的,而非苦肉计?” 邬常安道:“侯爷,您手眼通天,您去一查便知,我等家眷就是被谭冠误掳去做了人质!” 谢松照道:“你们是用了什么理由来我府上?” 莫冶讪笑道:“说是来劝您加入……” 谢松照颔首道:“明朝,你就跟着二位大人回去,代表我的意思,说我同意了。” 顾明朝跳下桌子,道:“行,要事他们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把他们剁成细肉喂狗。” 莫冶连连道:“不敢不敢……” 邬常安强硬道:“侯爷一看便知。” 莫冶和邬常安在上马车前对视了一眼,都是暗自窃喜。 谭冠误看着去而复返,真正上了他贼船的顾明朝,嘴巴惊得张开了,道:“你,你这么来了?!” 顾明朝拱手道:“受二位大人之邀,谢侯爷特地派我前来,协助国公。” 众人面色各异,但看着莫冶二人泰然自若的模样,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第七十五章 膏火自煎 谭冠误舌头打了下结,囫囵道:“那,那谢侯爷怎么说?” 顾明朝没听清他小小的嘴里念了什么,耐心道:“国公可是有何疑问?” 谭冠误道:“侯爷没有让吩咐事情?” 顾明朝笑道:“此事全由国公做主。” 谭冠误抿着嘴道:“难道就孤自己行事?谢侯爷坐享其成?” 顾明朝道:“想必国公在派人去雍昭侯府时,就已经知道其中厉害,谢侯爷对您的用处不在现在,而在以后。您觉得天下三路兵马,您独自一人,可以收服那一路?” 谭冠误道:“那也不能一份力都不出!否则孤如何知晓谢侯爷是诚心相帮,而不是墙头观望。” 顾明朝冷笑道:“谢侯爷和我进宫毫无阻碍,敢问国公可能?” 谭冠误道:“那二位能做什么?” 顾明朝道:“开路。” 谭冠误颔首道:“如此,便可。” 众人都心照不宣道:“恭喜国公,贺喜国公,锦绣前程近在咫尺。” 众人退下后,谭冠误拉着顾明朝道:“谢松照真的愿意跟我们一起造反?他不管太子了?” 顾明朝道:“如若不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谭冠误阴鸷地盯着他道:“顾明朝,你给我透个底,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顾明朝道:“我?谁给我高官厚禄,我就跟着谁。跟着国公有肉吃嘛。您看,国公您有难,我这不就眼巴巴的赶来帮忙,还帮你说服了谢松照加入。” 谭冠误仍旧解不开心里的结,皱眉道:“怎么,怎么才能把谢松照捆在咱们这条船上?” 顾明朝道:“他是暗线,现在过早暴露,对您有害无利。” 谭冠误心焦火燎,又不能反驳。 顾明朝拱拱手,告辞了。 东宫,香絮阁。 谭听涓坐在窗前,托腮叹气道:“殿下这几日为何一直不来看我……” 红萼无辜被害,几日之后,也只是谭听涓心里一道淡淡的痕迹。 龚静道:“娘娘勿忧,殿下不来,却也没有去别的宫中,可见殿下心里是有娘娘的。” 谭听涓道:“是只有我这香絮阁封上了,还是别的都封了?” 龚静道:“不止娘娘这里,连带着整个东宫都封了。太子殿下雷霆之怒,定要查出谋害娘娘的凶手。” 谭听涓惊道:“如何是谋害本宫?红萼……” 龚静低头道:“红萼姑娘是娘娘身边的得力婢子,红萼姑娘莫非知道什么惊天秘密,才会招来横祸?” 谭听涓道:“她跟在本宫身边,素来乖巧,哪里会招来横祸。” 龚静道:“正是如此,太子殿下说,红萼姑娘是您身边的得力帮手,杀她就是要谋害娘娘您。” 谭听涓沉默不语,半晌才道:“那,那本宫日日都在这里,见不到太子。这该如何是好。” 龚静重复道:“娘娘何必忧虑,殿下心里只有娘娘。娘娘容色倾城,叫这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殿下心里也日日都盼着见到娘娘。” 谭听涓道:“那,本宫想传母亲进宫叙话,可行否?” 龚静道:“自然不行,东宫已封,臣妇如何能进宫?” 谭听涓听得心里窝火,一拍案几道:“本宫不是宠妃吗?殿下心里不是只有本宫吗?怎么能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不能满足本宫?!” 说着竟然伏案而泣,龚静突然出声道:“婢子叩见太子殿下。” 谭听涓猛然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羞涩的低下头,低声道:“殿下……” 太子寒声道:“原来本宫一片心意,在你眼里,就是这般模样。倒底是本宫一厢情愿了。” 谭听涓愣愣地望着他,不相信她的晨郎会这般说话,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太子却嫌恶的移开视线,道:“龚静,以后谭氏就是昭训了,你将香絮阁里不合规矩的殿下都撤了。”说着拂袖而出。 龚静道:“婢子遵旨,恭送殿下。” 谭听涓愣在原地,半晌才回神,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嘴里喃喃道:“殿下……殿下……殿下!” 看着太子决绝地走出香絮阁,她骤然跌倒在地,嚎啕大哭。 东宫大门再次打开,却独独锁了香絮阁。不出半个时辰,宫中开始传言,谭氏仗着母家是国公府,竟口出不逊,言语无状,与太子大吵争执,被禁足封宫,降为昭训。 莲褐院。 祁疏萤碰着茶跟太子瞪眼,最后太子无奈一笑,道:“这几日,宫里就靠你看顾了。” 祁疏萤道:“殿下,妾乃一介良娣,如何能主事?再者,就算妾能暂时主理东宫,那又置王良娣于何地?” 太子道:“本宫给你的权利,无人敢置喙。” 说着起身就走了。 祁疏萤咬牙切齿道:“妾领旨,恭送殿下。” 绣户从外面激动的踱步回来,道:“娘娘,您现在就是太子宠妃了!” 祁疏萤瞪着眼睛道:“什么?宠妃?你那只眼珠子看到你家娘娘成宠妃了?挖出来!” 绣户道:“娘娘……这,这不是宫里风向变了吗?” 祁疏萤捏着杯盏,咬牙道:“我,我不是宠妃!” 绣户安慰道:“娘娘,这宫里谁不希望成为宠妃啊?您这是,是,不喜欢太子?” 祁疏萤道:“喜……喜……不喜欢。” 说完把自己梗住了,狠狠咬着后槽牙,道:“这宫里,除了拎不清的谭听涓,还有那个,想,做他的宠妃!” 绣户道:“娘娘,随遇而安,您要想着有宠爱总比没有好。” 祁疏萤道:“你,你……气死我!” 绣户道:“娘娘,这话不吉利。” 祁疏萤懒得和她贫嘴,道:“去,给本宫把宫里的妃妾召来,本宫,要帮太子殿下管理管理。” 绣户道:“谭昭训是否也召来?” 祁疏萤道:“不必,届时送一道训诫去即可。” 温柔和煦的王良娣,懵懂可爱的邓良媛,端庄沉稳的庄承徽,仙气飘飘的郭昭训,面冷嘴毒的苏昭训,加一个面热心累的祁良娣,大家对坐无言。 都是门清的人,何必打擂台。 祁疏萤轻轻叹了口气,道:“今日将各位姐妹请来了我这莲褐院,是为了一件事。” 王良娣道:“祁妹妹请讲。” 祁疏萤笑道:“谭氏无状,以母家位列公卿而自骄,被太子降为昭训。本宫受太子教令,特地召各位姐妹过来,万望以此为戒。” 众人起身微微福身道:“是,妾谨遵太子教令。” 祁疏萤道:“绣户。” 绣户侧身道:“婢子在,请娘娘吩咐。” 祁疏萤道:“你去香絮阁,训诫谭氏,告诫她以后,千万要谨言慎行,不要随意冲撞贵人,母族贵倾天下不能如何,在这宫里,都是太子殿下的妾妃。” 绣户领命告退,众人心里明朗,召集众人过来,不过是一个幌子,真实目的就是为了将谭氏这事尽力放大。 香絮阁。 谭听涓坐在院子中间,不肯起身,龚静便陪她跪着。 只是这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跪在其间,分外刺骨。 谭听涓最开始还会低声喃喃念着太子,晨郎,我错了,到最后竟然高声直呼其名,周柏晨!周柏晨!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为什么?! 绣户脚下一顿,连忙加快步伐,进去照着谭听涓的脸就是一巴掌,高声呵斥道:“谭氏!太子殿下的名讳岂是你一介昭训可以直呼的?!” 谭听涓沉醉在往日的情爱里,挨了一巴掌,勃然大怒,起身要打回去,却又跌倒在地。 只能恶狠狠的骂道:“大胆贱婢!本宫乃太子昭训,岂是你一介贱婢可比的?!” 绣户冷笑:“罪女谭氏听旨,太子和祁良娣告诫罪女谭氏往后,务必要谨言慎行,不可随意冲撞贵人。但念在你尚被封禁在宫中,便叫你抄抄佛经,平息心中怨愤,切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纵然母家贵可敌国,也决不能自骄。入宫之后,都是太子殿下的妾妃,是众位妾妃们的姐妹。” 谭听涓道:“现在晨郎不过是一时气愤,待他回心转意,本宫定要扒了你的皮!” 绣户道:“那就请谭娘娘千万记住,婢子是莲褐院祁良娣的贴身婢子,绣户。但婢子只怕您出不了这香絮阁。香絮如飘蓬,居无定所,身无所寄。请娘娘善自珍重。” 谭听涓厉声吼道:“你滚!我一片真心,殿下不会不知,本宫来日,定然能重出香絮阁!定然饶不了你这贱婢!” “谭娘娘,婢子都可怜您,死灰尚有复燃之时,但恐娘娘没有重来之日。”绣户撂下这句话,乜了她一眼,便带着婢子们离开。心里盘算着,如此一来,火候该足了,娘娘定能满意。 陈国,摄政王府,舒窈院。 顾长堪近日和杨太后一党打擂台,人乏心累,今日得空便窜到了舒窈院来,坐在温孤绛都房里,抚摸着温孤绛都的长发道:“绛都,待我来日空了,我就为你挽发,可好。” 温孤绛都恍若未闻,只一心临摹着先圣的帖子,顾长堪也不介意,要真是温孤绛都回话了,他才要大吃一惊,还得想一想是不是温孤绛都又给他下套子了,还是有求于他。 冬日的暖阳撒在案几前,刺得人眼睛痛,顾长堪挥手让惊雀将门关上,点了支红烛供温孤绛都视物。 只是这红烛噼啪烧着,煎着温孤绛都的心肝,恶心几乎要从胸口翻滚出来。笔下的力道倏尔就重了,毁了这一张原本完美的纸。 顾长堪捋着温孤绛都的长发,突然道:“绛都,我写不出文人肉麻又温柔缱绻的情话,说不来那些书生情许三生的虚伪诺言。但是绛都,你要的我都能给,别离开我好吗?” 第七十六章 错把疯癫当风流 温孤绛都心里没由得恶心,回身推开他,呵斥道:“文人肉麻,书生虚伪,那你呢?你是恶心得直白,不加掩饰!” 顾长堪深情的看着她,道:“女子一生所求,不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话本子里写的,我都照做了。” 温孤绛都恶心得反胃,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也配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就该千刀万剐,就该下油锅!” 顾长堪笑道:“我如何不能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倾心于你,自从遇到你后,我患得患失,我辗转反侧,我只求能得到你的一个眼神,你却在这里诅咒我下地狱。绛都,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样,叫我心寒呐。” 温孤绛都将案几踢开,吼道:“顾长堪,我每次念你的名字都觉得恶心!你怎么配说夫妻?!你这么配说!” 顾长堪委屈道:“绛都,我如何不能说?我之前是不懂情爱,所以伤到你了,你看现在,现在我不都改了吗?咱们还有一个孩子……” 温孤绛都冷笑:“孩子?我告诉你,这个畜牲,我迟早杀了他!” 顾长堪脸上浮出满意的神色,只一瞬,又收回去,道:“绛都,我什么都满足你了,你却这般心狠,绛都,我好伤心呐……” 温孤绛都将手边的烛台向顾长堪推过去,歇斯底里地吼道:“顾长堪,你滚!你滚!我想要的,我想要我的父王母后!你们大军压境,我父王都已经说了不愿意百姓受战火之苦,愿意臣服,愿意成为藩属!” 顾长堪侧身躲开烛台,袖子还是被烛台划开了一道口子,冷了脸道:“国无二主,藩属手握重权,迟早会是临淄的心腹大患!”缓了口气,又道,“绛都,这是家国,家国之前,何谈情爱?再说了,我那时也没有遇到你……” 温孤绛都冷笑,道:“我不稀罕你的喜欢,你现在无非就是告诉我,你没错,是我遇到你太晚!那你告诉我,你!你为何屠城?!” 顾长堪看起来,丝毫不退让,低吼道:“那些百姓不通王化!抵御天军方难道不该杀?他们是咎由自取!” 温孤绛都声嘶力竭道:“他们只是心系国家,于你,并无伤害!” 顾长堪冷笑道:“他们不愿意归附临淄,迟早会出事!” 温孤绛都道:“荒谬!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能做什么?!那你告诉我广成一家率军来,你杀了他们,你踩着他们的尸体走进王都!啧,又是为了什么?怕他们追魂夺命?!” 顾长堪找不到可以回的话,又准备说他们的感情纠葛。 温孤绛都不给他时间,将身后的珠帘扯下来,砸向顾长堪,喉咙嘶哑地吼道:“你,你不顾将士的尊严,你把他们的尸体摆成一条路,踩着进来!这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满足你疯狂的欲望!” 顾长堪摸着额头上被珠帘砸到的地方,嘶气道:“绛都,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我是爱你,愿意宠你,但是你这样,会让我很厌烦!你以前温顺乖巧!” 温孤绛都冷笑道:“温顺乖巧?呵,顾长堪,那是麻不不仁,你屠我子民,杀我亲人,辱我将士,将我踩进泥里,供人玩乐,这,就是你嘴里的情爱,这就是你嘴里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就是温顺乖巧!” 顾长堪彻底冷了脸,踢开案几,冲出舒窈院,脑袋发抽,又折身回来,吼道:“难道我不爱你吗?我遣散了姬妾,杀光了自己的子嗣,就为了只和你有一个孩子!这还不够吗?!” 温孤绛都笑起来道:“顾长堪,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为什么她们死前,都怨恨你?” 顾长堪冷静的回答:“因为她们爱我,由爱生恨罢了。” 温孤绛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冷眼指着顾长堪道:“你又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个好的栖身之地?不就是你心里害怕吗?怕她们回来!” 顾长堪道:“对,我害怕,害怕她们因爱生恨,回来找你,我就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好心变驴肝肺!” 温孤绛都道:“顾长堪,你恶心谁呢。因为怕,你剥下她们的脸皮,毁坏她们的身躯,甚至是一卷草席就将她们扔到了乱葬岗!连她们腹中的胎儿都不放过!为夫为父都何其残忍!而现在,你却说,这是因为爱我!笑话!” 顾长堪道:“温孤绛都,我看你是这些年好日子过多了,老\\毛病又犯了,就不该让那个安义回来!” 温孤绛都道:“这就是好日子……囚禁,封锁,生杀予夺全在你一念之间,四四方方的天,我看了多少年了,数不清了,如果这就是爱,我父王母后算什么?是恨吗?” 顾长堪道:“你恨我?” 温孤绛都道:“不,我不恨你,我厌恶你,我看到你就恶心,我只想杀了你!” 顾长堪听着她的咬牙切齿,倏尔笑道:“广成说得对,你就是代北的魂,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你屈服,纵然有,也是假情假意的委曲求全,冲这一点,我也爱你。” 温孤绛都道:“不,你不是在爱我,你是在杀我。你说你爱我,我就一定要原谅你吗,凭什么?你让我国破家亡,我受尽折辱,我凭什么要原谅你,爱你配说爱吗?难道给自己做过的错事披上一件爱的外衣,就可以被原谅吗? 周国,甘泉宫。 顾明朝看着承德帝在这一年多里,迅速消瘦,现在瘦骨嶙嶙,远看恍若个饿死鬼。 他拎着金瓯,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做潇洒状,可惜有疯子的神智,没青莲的风流。 远远瞧见了他,承德帝伸手招呼道:“明朝,来!” 顾明朝进去,差点没给他轰出来,里面地龙何止是烧得旺,简直就是老君的火炉子。 顾明朝深吸了口气,道:“陛下,您这是爱上了李青莲?” 承德帝浑身酒气,顾明朝都怀疑他是不是被烧熟了,如此旺的地龙,又是酒,真难得,承德帝还活着,还能认出人来。 承德帝恍惚地退了两步,喷了顾明朝一脸酒气,“明朝啊……朕,朕不爱李青莲,朕独爱杜工部。” 顾明朝:??? 顾明朝没转过弯来,舌头都没转过来,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又深吸一口气,结果把自己呛到,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了,喉咙上还辣得很,呛出来了点眼泪,道:“陛下果然心系百姓,连看书看的都是忧国忧民的杜子美。微臣佩服。” 承德帝连连摆手道:“好说好说,你这次来,有什么消息?” 顾明朝回身道:“都退下,我有要事奏上。” 承德帝睨了他一眼,道:“说罢。” 顾明朝突然跪下道:“陛下!微臣无力处理此事,特地进宫来请陛下示下!” 承德帝性质缺缺地道:“什么事?” 顾明朝磕头道:“之前微臣为求陛下认可,结果引狼入室,让谭冠误占得上风,谭氏女又在东宫受尽宠爱。微臣以为,到此,谭氏该满足了,没成想,太子冷落了她,她竟然联合谭冠误,意欲造反。” 承德帝手上一顿,道:“有证据吗?” 顾明朝将袖子里的折子递上,道:“陛下请看。” 承德帝勃然大怒道:“朕,待他谭氏不薄,结果他自封国公,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结果他的女儿一进宫,就被太子破格晋位,现在不过是小惩大诫,他就敢犯上作乱!” 顾明朝道:“可惜谭冠误手下没有可用的人,所有人都是心向着陛下的。” 承德帝知道他在恭维,拉着折子看了半晌,才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顾明朝道:“此事若要处理,决不能打草惊蛇,故而微臣没有告诉任何人,径直来见陛下了。” 承德帝忽然就感觉自己热血沸腾,抓着扶手道:“依你看,这事当如何?” 顾明朝道:“陛下,现在有一个将谢松照拉到您这边的办法,您要不要他?” 承德帝道:“要他做什么?!他是太子的拥趸。” 顾明朝道:“微臣这些日子都住在他府上,这些时日来,虽然没直接说什么,但是他对太子确实颇有微词。” 承德帝犹豫道:“他丁忧在家,恐怕对朕也没有什么助益。” 顾明朝道:“陛下,怎么会没有助益?那是大有助益,他现在被太子冷落,连带着后宫里皇后娘娘也失势了,这些日子都是德妃和惠妃娘娘在主事。” 顾明朝看着承德帝有些犹豫,又把对谭冠误说的话翻新一遍,道:“陛下,他现在就是一只街头的狗,您现在施以援手,他来日必定心悦诚服,您想,届时将谭冠误处理了,军方肯定会有震动,您就只需要派出个谢松照,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军的实权也都会回到您手上。” 承德帝眼前一亮,道:“对,他是鸿胪寺出身,去做使节再合适不过了,而他又倍受军方支持。妙啊……妙啊!” 顾明朝道:“陛下,现在您可要谢松照了?若是要,微臣回去就去探他的口风,若是不必,就请陛下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承德帝和谭冠误一样,犹犹豫豫得,但最后都觉得手上缺他不可,都甘愿冒着风险答应,只是都在放顾明朝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谢松照拿下。 望江南。 谢松照听完顾明朝转述的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指着顾明朝道:“这一手棋,下得妙。不枉费你日日琢磨。” 顾明朝笑道:“过奖过奖。还有一事,我查了,楚王那个,就是昙花一现,根本查不出来谁是幕后黑手,这个楚王,不知道他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谢松照道:“他要搅\\弄风云,没想到谭冠误要谋反,又把这事给压下去,这人倒是聪明。” 顾明朝道:“哪里聪明,就是占了个随机应变罢了。” 谢松照道:“是,不聪明。对了,谭冠误可有告诉你时辰?” 顾明朝道:“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敢早早说清楚吗?咱们这辩驳,就像是‘阚泽献诈降书’。哪一种说法都是兵法所云。” 第七十七章 谁是棋手 谭冠误在主座上坐卧难安,焦急地叹气。 顾明朝安慰道:“国公稍安勿躁,凡遇大事的时候,都比定要有个名目,必得是个良辰吉日,如此才能顺应天时。” 邬常安也附和道:“正是如此,国公,汉高祖斩白蛇,唐逢隋暴,无一不是名正言顺,国公何必急于一时。” 席灼摇头晃脑道:“国公,这种事情,必定要天降祥瑞,方可行事。否则会招致天谴,好比秦二世,隋二世。请国公三思。” 莫冶道:“国公,下官听闻踏秋河畔常有佛光,不如,国公亲自派遣一位家吏赶赴踏秋河,找寻佛光,并教河畔之人说国公之伟。如此,便水到渠成。” 谭冠误道:“这一来一去,半个月就没了了。” 顾明朝道:“敢问国公,百年之后,何人可继大业?” 谭冠误不悦道:“吾尚在,汝为何咒我!” 顾明朝道:“若以后,国公效仿尧,将大业交付他人,那我等即刻起兵……” 谭冠误沉默地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孤,自然是……” 顾明朝心里冷笑不止,就这脑瓜子,也要谋反。 半晌,谭冠误叹了口气道:“十五朝会,起兵。” 一时之间,满堂寂静,唯闻嘶气声。 谭冠误冷笑道:“迟则生变,唯快不破。秦隋皆亡于暴虐无道,我必定会轻徭薄赋,善待百姓。”到了最后,他反而冷静得多了。 众人待要劝说,谭冠误道:“尔等文人,在朝会上,必要好言相劝,让承德帝心甘情愿禅位,若是他……哼,那就自己躲到柱子后,保命。” 众人瞠目结舌,顾明朝想到了一个劝说他的绝佳理由,结果谭冠误盯着他道:“明朝,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事关重大……” 顾明朝以为谭冠误要他留下来,刚要应答,未料谭冠误继续道:“我于你五百兵士,将雍昭侯府围住,身边带二十个,我想,谢侯爷和你一定能理解。” 这话听得顾明朝脸色微变,梗着脖子道:“自然。” 谭冠误给的五百兵士,都化成了普通商贩,将雍昭侯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明朝冷着脸,带着身边的一堆人进了侯府,深感谭冠误是个脑子只长了一半,四百五十个兵士围在外面,这五十个乔装打扮都不曾有,就直接进了侯府。 刚走到前院中央,顾明朝转过身来,冷声道:“杀。” 腰间软剑出鞘,迅速割开兵士的喉咙,鲜血洒到了竹叶上,顾明朝暗骂道:“可恶,又要陪竹子了。” 手下发狠,瞬间又割开了三五个兵士的喉咙,看着满院子的尚在抽搐的尸体,顾明朝道:“收拾干净点,把那个竹子拔了……不,就把那个沾血的枝丫给剪了。” 回头却看到谢松照笑着站在廊下,轻声道:“外面的呢?怎么办?” 顾明朝不假思索道:“晚上就把他们解决了。” 谢松照道:“那谭冠误哪里怎么办?” 顾明朝净了净手道:“谢退之,你装什么清白神仙,我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烈阳之下,让我足足站了两个时辰。” 谢松照笑得温柔,眼睛微微眯起来,“好明朝,别放心上,要是你心里不舒坦,我在这雪天里站上两个时辰可好?” 顾明朝睨了他一眼道:“现在?要是这是在一年前,我定然会欣然答应。但现在……就你现在这个身体,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刻钟你都受不了了。” 谢松照拢了拢大氅,道:“我也就是落下些病根子,往后将养着,自然就好了。” 顾明朝点点头道:“嗯,走,回去吧,外面风大。” 谢松照道:“我给太子请命了,要去荆襄九郡,查看假楚王。” 顾明朝道:“荆襄九郡?” 谢松照颔首道:“正是,留言最初从这里穿出来。也是楚王最后殒命之地。” 顾明朝道:“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谢松照道:“你手上松不开,哪里能跟我一道。” 顾明朝推开门,侧身让谢松照先进去了,低声道:“我解决完这个事,那个殷别尘绝不会再让我留下来,我让承德帝下道旨意,我跟你一道去,你这事急不急?” 谢松照道:“不急,怎么也要过了下月十五才动身。” 顾明朝道:“那就成,今晚你谁西厢,我去把外面解决了。” 正阳宫。 “娘娘,您何必如此兵行险招?”琴羽捧着笔,目露不忍。 皇后支着头道:“本宫乏了,这些年一手操控,终于把承德帝压到尘埃了,太子就要成了……可是,兄长走了……都走了,谢家子,还剩几个……本宫要趁着精神尚可,把最后这事…了结了。” 琴羽头埋得低,皇后道:“怎么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红了眼眶,就要哭鼻子,现在咱们是在在宫里……阿羽,拿过来罢,写……” 琴羽哽咽道:“是,娘娘。” 宣平伯府。 “淳化皇后说,要趁此上元佳节,召五品以上官员携命妇入宫,共团圆。”君平懒懒地倚在贵妃椅边,把玩着手上的玉镯子。 沈无苔低眉顺眼地坐在下首,闻言轻声道:“妾在府上等伯爷和夫人回来。” 君平道:“我身子禁不起颠簸,你随伯爷进宫,伯爷给太子请安,你就去陪着皇后。” 沈无苔道:“妾何敢鸠占鹊巢,窃夫人之位。” 君平道:“伯爷必会带你一道,定东侯也会携贵妾邹氏去见皇后娘娘,你又何妨,你兄长如今已是九郡巡抚,你身份哪里能会落了下风。此番去,刚好露个脸。” 沈无苔道:“夫人抬举妾了,妾嫡兄只是假借巡抚之职,何敢正名。妾身份卑贱,不能与各位夫人同日而语。” 君平难得见到这种清醒至极的女子,好像丝毫不为自己的妾室身份而羞怯。捧她,她又不接招,也不上钩,着实有点宠辱不惊的模样。 君平道:“这府里总要有个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我身子不好,不能去,你呢?这说出去,旁人怎么说咱们宣平伯府?” 沈无苔道:“夫人可以派明镜姑娘入宫,代表宣平伯府给皇后娘娘请安。” 君平微怒道:“有贵妾不入宫去请安,反而是贴身婢子去,旁人怎么说我这个宣平伯夫人?不得说我苛待妾室?” 沈无苔道:“夫人多虑了,妾嫡兄虽然是假借巡抚之职,但妾决不会被夫人欺压。” 君平看着这个绵里藏针,软硬不吃的沈无苔,突然想起来她刚刚入府那日,六神无主,忽然福至心灵,她的软肋就是她母亲的死。 刚要说话,沈无苔弱弱起身道:“夫人,妾告退。” 君平道:“你不想给你母亲洗脱罪名吗?” 沈无苔道:“妾嫡母沈夫人待妾极好,从不克扣妾衣食住行所需,待人亲厚,何来罪名?” 君平抬眼看着她,道:“下去吧。” 沈无苔慢慢踱步回尘瑟阁,客情低声道:“夫人,这是个结识贵夫人的好机会,您怎么拒绝了?” 沈无苔道:“我虽弱,但不蠢,这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带的都是命妇,有诰命在身,我不过一个妾,哪里能去给皇后请安。” 客情不解道:“定东侯贵妾邹氏,不也是妾吗?” 沈无苔道:“邹氏出身高贵,虽然是妾,但前面还特意缀了个贵,说的就是她的身份。她……不是我能比的。” 客情道:“夫人,您真的就不去了?” 沈无苔摇头道:“要去,但不能是现在,她自以为抓住了我的软肋,就让她当真吧。” 客情嗤笑道:“婢子瞧着她,倒是天真得很。” 沈无苔道:“去,在外面到处说,宣平伯府的夫人,身子孱弱,恐怕会在凤驾前失仪。不说是那个夫人,只说是夫人。可明白了?” 客情细细一揣摩,明白了她的意图。 沈无苔站在院子中,望着外面的天地长长不能移开眼。 承德十一年,正月十五,重华宫。 帝后相隔数月,再次聚首,彼此眼里都是疏离。承德帝的后妃都来齐了,太子这边的妾妃也一个不落。 徐昭仪看着下面各怀鬼胎的臣子,满脸心事的命妇,心里冷笑。 承德帝眼神转了一圈,看着谢松照在席,不由得嘀咕,明明应该丁忧在家,为何会出现在席上,岂不是叫人生疑。 好巧不巧,谭冠误也是这样想的,前些日子接到十五宫宴的消息,他立即就更改了起兵的时辰。 众人目光擦过,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叫对方看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皇后高坐上位,精神却大不如前,祁疏萤领了太子教令,去皇后身边的杌子上坐着,时不时给跟她说两句话,缓和她散乱的神思。 皇后抿着嘴道:“诸位卿家,今日团圆,都尽兴而归。本宫身子不爽,也不能扫了诸位的兴。” 众人都千恩万谢,又说着要娘娘好生修养。 萧瑟咬着金瓯杯沿,牙齿不住得打颤。知道变故就在今夜,她难以安坐,这些日子如履薄冰,两头讨好,今日便见胜负…… 温南栖身边坐着沈无苔,她低眉垂眼,表面看着依旧温顺无比,心里却在飞速盘算着,君平为什么会坚持不来。 这个宫宴,到底有什么,让她避之不及。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看到一个官员,颤颤巍巍得出来跪着,嘴里念念有词,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又往前爬去,到丹墀前给太子叩首道:“太子殿下,殿下!微臣是被逼的!” 太子道:“是谭国公要谋反之事吗?” 原本还舞乐齐鸣的大殿,瞬间寂静无声。 第七十八章 一塌糊涂 谭冠误浑身血液直冲脑门,咻的一下站起来,厉声吼道:“杀!擒下太子者,赏千金!” 承德帝推翻案几,呵斥道:“给朕拿下叛贼!他是周桑兮的同谋!” 谭冠误并不将承德帝放在眼里,只死死盯着太子,太子抿了口茶,在剑拔弩张的宴席上轻声道:“谭昭训还在香絮阁等你去拜见她。” 谭冠误后槽牙咬得极重,脸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 太子风轻云淡地道:“带上来。” 谭听涓看着对峙的两人,眼泪倏尔落下,喃喃道:“原来是镜花水月一场。” 猛然向旁边的龙柱上撞去,却被身边的嬷嬷按住,跪在地上哭泣,谭冠误道:“她已经嫁做了周家妇,若是你现在求饶,孤看在你是我我谭家婿的份上,可以不予计较。若是待……” “谭夫人,这边请。” 一石惊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望着殿门口,一身便服的柳寒溪出现在众人视线。 谭冠误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松照,艰难道:“谢侯爷,这一手阴招玩得妙。” 谢松照道:“比不得谭国公,本侯如此行事,全是为了镇压反贼。” 他又看着顾明朝道:“顾明朝,你三番四次,游走在我和太子之间,你,到底是那一边的……” 顾明朝道:“国公还是自求多福吧。顾某就不必劳烦国公担忧了。” 谭冠误最后看向柳寒溪,明明是穷凶极恶的眼神,看向她的瞬间,却满是委屈,“夫人,为什么就不能站在我这一边?” 柳寒溪看着他,好像所有东西都在后退,最后恍惚道:“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身边的,但是女儿无辜。” 谭冠误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道:“夫人,她入宫之前,我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妄图夫妻之爱,可是,她不听!得到了也就罢了,可是!可是她恃宠而骄!而且还不是真正的爱!这一切,最开始的祸患,都来自于她!你就呆在府里,等我回来接你不好吗?” 柳寒溪悲怆一笑,道:“你真的以为只要我没来,就是天衣无缝吗?谭冠误,我嫁给你三十余年,自认为,我们恩爱如初,我知道,我来,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不来,女儿怎么办?” 徐昭仪冷笑道:“什么叫你女儿的错?如果最开始,不是你把持朝政,怎么会有今日之祸?” 皇后道:“寒溪,你放心,听涓是我儿媳,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谭冠误暴怒道:“你闭嘴!” “谭冠误。”太子乜着他。 谢松照道:“国公,现在束手就擒,妻女平安,你也不过流放罢了,一家尚得平安。” 顾明朝接话道:“正是,若是执迷不悟,妻女并谭氏一族,皆斩于午门示众!” 谭冠误看着没掉眼泪的柳寒溪,颓败地低下头,低声道:“好……” 一瞬间,像是已近暮年,垂垂老矣。 太子道:“将谭冠误收押天牢,妻女暂且封禁在府,等候发落。” 谭冠误听到这话,挣开来捆绑他的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周柏晨!你放了她们!” 柳寒溪拎着裙角跪下,叩首道:“罪妇愿携女入青衫寺,剃发为尼,永不入世。” 谭冠误无力地看着她,眼泪倏尔滚落,被押着路过她时,哑声道:“夫人,终究是我负了咱们的誓言。” 柳寒溪泣不成声,伏拜于地,浑身颤抖。 大殿里只有一脸淡定的老臣,跳梁小丑的承德帝,满脸嘲讽的妃妾。 太子道:“今日宫宴不得尽兴,众卿可回府,再与家人吃个团圆饭。” 众人熟练地起身,躬身道:“微臣告退。” 承德帝脸色铁青得看着顾明朝,顾明朝却被谢松照挡住了,他突然发现,曾经苍松般疏朗的谢退之,如今,竟然一脸病气,像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叫他吃惊不已。 太子看着承德帝道:“父皇,今日受惊了,早些歇息吧。” 萧瑟连忙上前搀扶他,低声道:“陛下,咱们势弱,走罢。” 承德帝脸色发黑,看着她,抽出手,冷着脸道:“你呢,你又是那个的人?谢松照的?还是太子的?” 说完甩手就走。 “殿下!急事!君平走脱!”士卒冲上重华殿,来不及行礼,直接跪着说完,望着太子,等他拿主意。 谢松照立即跪下,道:“殿下,君平出逃,必定要途经荆襄九郡,微臣现在就去追!” 太子看着他,半晌不语,顾明朝也跪下道:“微臣愿同往!” 尚未离开的承德帝突然道:“让他们去!” 太子道:“你伤势如何了?跋山涉水,本宫恐你身体吃不消。” 谢松照道:“请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望。” 顾明朝刚要说话,太子道:“你常常在雍昭侯身边侍奉,最知他心,此次便你二人同行,务必擒住君平。” 谢松照两人异口同声道:“是,微臣领旨。” 皇后看着他道:“退之,一路平安。” 谢松照叩首道:“微臣谢娘娘关怀。” 琴羽眼尖,看皇后快要撑不住了,马上上前道:“太子殿下,娘娘近来要静养,婢子就……” 太子挥手道:“去罢。” 又看着谢松照道:“松照,一路顺风。” 谢松照叩首道:“微臣,谢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微臣告退!” 登阙台。 “梁迢!梁迢!梁——”温南栖喊得喉咙嘶哑,也不见前面的君平回头,又追出十余里,君平忽然勒马,回身道:“伯爷,我祝你以后娇妻为伴,儿女绕膝 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妹妹被贼人迫害,我不得不赶回去。” 温南栖喘着粗气道:“梁迢,你若是要回去,何必如此?” 君平垂泪道:“伯爷,我嫁来之时,也曾想过,要与你白头偕老,今不幸半途而废,是我对不住伯爷。待南国事了,我必三尺白绫面北而死,以谢此罪!” 温南栖看着她,这些日子的真真假假,叫他心里疑窦丛生,不敢轻易相信君平所言。 君平道:“若是伯爷不信,妾愿切指明志!”说着拿出来身边小刀子,狠狠得扎向自己的小指,温南栖眼皮一跳,忙道:“不必!” 君平的手停在半空中,温南栖看着明镜道:“你要同她一道回去?” “还有我。”长霜打马从树后闪出,叫温南栖看得愣神。 楞了好半晌,才道:“你们,你们……” 君平道:“伯爷,你放心,待我完事后,一定面北谢罪!” 说着又拍马走了。 明镜和长霜上前拦着,明镜道:“伯爷,我是……” 温南栖道:“若是她最后不死,我就让谢松照把你们家里都全部杀了!” 明镜颔首道:“婢子谨记。” 说罢就打马追上君平,长霜与他策马并驱,道:“真的就这么容易?” 明镜冷笑道:“咱们现在就是细线上的蚂蚱,稍不留意,就可能……” 长霜道:“谢侯爷不会让我们白干的。” 明镜低声道:“但愿吧。” 明镜明白,这根本不是温南栖要放她们走,而是他想要解决沈无苔的野心,要让她永远困在后宅。 这就是温南栖,表面温柔至极,实则不愿意旁人违背他的一点心意,高高在上久了,被捧习惯了,不愿意沾半点尘埃。 想着倏尔就笑了,侧头问长霜,“你呢,你甘愿吗?” 长霜一愣,道:“谁愿意背井离乡,但是长昼,唉。” 陈国,慈盈宫。 近来慈盈宫里的婢子都对摔杯砸盅的声音习以为常了,摄政王和太后的对峙,每天都在发生。 一个身居内宅心怀天下,一个征战四方自私自利。 杨太后再次提出问题:“顾长堪,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身为摄政王,就算你不愿意心怀天下,也不该把百姓架在火上烤!” 顾长堪笑道:“杨云阔,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百姓,百姓不饿死就可以了,这些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杨太后道:“顾长堪,这些内乱本可以握手言和,你却非要搅乱这滩水!” 顾长堪道:“杨云阔,是你不愿意和亲,是你的小皇帝,要杀我,我不反抗,难不成等死?” 杨太后道:“这事着实不对,陛下已经被禁足了。安义郡主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了,送进来,我要拷问她。” 顾长堪笑道:“那不行,温孤绛都现在还在跟我闹脾气,我再把她喜欢的安义送走,她岂不是要闹得更厉害。” 杨太后脸色一冷,道:“一个亡国公主罢了,那值得这般费心思?” 顾长堪眯眼享受地道:“你想必不知道,这种掌中雀圈养起来,这样玩起来,才舒服。” 杨太后唾弃道:“顾长堪!你是看戏折子看疯魔了吗?你圈养她?我看是你的私欲圈养了你!” 顾长堪冷笑道:“私欲?不过是玩一玩,囚禁她,谁看我都是深情的人,都说她不知好歹。” 杨太后咬牙道:“顾长堪,你能不能当个人?!欲成大事,必灭私欲!你迟早会败于这上面。” 顾长堪毫不在意地笑。 “我有急事求见摄政王!” 顾长堪回头,道:“本王府上的主簿,放他进来。” 叶混道:“王爷,南国和亲公主逃了。” 顾长堪来了兴致,道:“打探到具体消息了吗?” 叶混道:“温南栖被封锁在府,沈氏想要接回新妇。” 顾长堪道:“狗咬狗的戏码,我最喜欢了。杨云阔,我答应你了,咱们,握手言和。” 叶混低下头,因为顾长堪,竟然真的上去拉杨太后的手。 气得杨太后甩手就走,珠帘撞得砰砰响。 第七十九章 局在何处 “南栖,你之前如何跟我保证的?”长公主面如寒霜。 温南栖依旧君子风度,跪在堂前,温声道:“母亲,你让我纳沈氏,不就是想让我加入朝局吗?” 长公主诧异地看着他,道:“区区一个沈家的庶女,何能何德拉长公主府和宣平伯府入局?你脑袋里灌了什么浆糊!” 温南栖道:“沈延暂任荆襄九郡的巡抚,是朝廷新贵,难道不是?” 长公主心下气得不行,恨声道:“太子近来隐隐有独断之势,沈延一个假借的,纵然是新贵,沈无苔一介庶女,嫁入宣平伯府,是高嫁,沈延要保持自己的权势,怎么可能让太子忌惮!” 温南栖冷笑道:“现在沈家眼巴巴的要接回她。” 长公主道:“墙倒众人推,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为了让沈家收回所谓的爪牙,为了不被操纵入朝局,呵,你自从娶了君平,就已经入局了,何谈摆脱?” 温南栖道:“我现在放走了君平,自然会被封禁在府,谁也不能让我入局了。” 长公主深深理解到了皇后当时说的话,南栖这个人,温柔掩盖下,是难以撼动的固执,非言语可动。 她看着毫不退让的温南栖,起身甩袖道:“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呆在府里,别整幺蛾子,我只是一个长公主,保不住你。” 温南栖默默的叩首。 长公主站在正阳宫寝殿门前,看着陷在白狐裘的皇后,慢慢踱步过去,琴羽上前半步,挡住她道:“长公主殿下,请移步偏厅吃茶。” 长公主道:“她这样多久了?” 琴羽道:“殿下,娘娘方才睡下,您……” 长公主嗤笑道:“后宫妇人惯用的手段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们如何中了招?” 琴羽心里掀起惊天巨浪,面上死死咬牙不显,只道:“长公主殿下,请……” 长公主冷笑道:“不信便罢。” 皇后突然出声:“琴羽,退下吧。” 长公主道:“你就为了太子,愿意做到这一步?我不相信没有你的掩饰,琴羽会发现不了。” 皇后道:“太子……” 长公主狠心道:“我为了南栖而来。” 皇后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非我不兑现承诺,而是南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放走了君平,这一点,怎么证明南栖没有叛国。” 长公主跪下道:“治容,南栖如你所料,他只是自负,并无他心!” 皇后气若游丝地道:“云程,非我不信,但他的自负你能担保吗?今日他能因为自负放走君平,来日你能保证他不会因为自负而出卖燕都吗?” 长公主脸色难看,极力争取道:“可放逐他到踏秋河畔,永世不得入燕都。” 皇后道:“现下太子主事,我不能代替他做决定。” 长公主道:“南栖没有作用了。” 皇后道:“云程,南栖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云程,太子现在需要立威。” 长公主艰难地道:“治容,我孤苦半生,只这一个孩子。” 皇后道:“云程,我凄苦半生,长子困于宫墙,幼女远嫁他乡,自己缠绵病榻。现在只能依靠长子维行。” 长公主泣不成声,哽咽道:“治容,我入宫帮你,好不好,我帮你,你现在在宫里……” 皇后虚弱道:“云程,不用了,局已布成,棋已就位,不需要了。看在我们三十多年的情分上,我最后在纵容你们一次,以后南栖就呆在府里,再别出府了。” 长公主试图再争取一下,“让他在燕都,可能有变数,不如放逐……” 皇后摇头道:“云程,放逐就是岭南,决不能是踏秋河。若是如此处置南栖,往后王法如何立足?” 皇后又想了下,道:“沈无苔这姑娘嫁给南栖做妾,也不过月余,若是她不愿意,就送她回去罢。沈家姑娘多,给她捏造个身份,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长公主低声应答道:“好……” 宣平伯府,尘瑟阁。 沈无苔捻着穗子沉思,温南栖已经出局,长公主根本无能为力,若是跟着温南栖,往后就是残存余生,聊以度日。 布衣饭菜虽然抚慰心灵,但是罪名加身的布衣却叫人避之不及。 客情跪在一旁道:“姑娘,沈夫人来接您回家了。” 沈无苔略微吃惊道:“现在?” “你走罢。” 沈无苔看着依旧白衣翩翩的温南栖,看他还是这副不知愁的样子,微微叹气,“伯爷,您知道夫人要走吗?” 温南栖笑道:“夫妻一场,我本闲人,实现她的一个愿望,有何不可。” 沈无苔:??? 沈无苔恍若被雷劈了,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半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伯爷爱夫人吗?” 温南栖道:“不过是作为丈夫之举罢了,就像今天我放你走。” 沈无苔:??? 沈无苔恨不得立即呸他一脸口水,深感晦气至极,咬牙道:“伯爷。妾与夫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您知道吗?!” 温南栖颔首道:“自然知道,并无大碍。放走她,我也不过就是逐出朝局,山野一生,这正是我所求。” 沈无苔恨不得上去掰开他的脑袋,看一看里面是装的那家的浆糊,长公主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看似正常的傻儿子。 咬牙切齿地道:“妾是大周人,燕都民,她是南国公主,安阳习作!您放我走,可以说一句您心慈,但是您放走了她,就是通敌叛国!” 温南栖道:“何至于此。” 沈无苔忍无可忍地道:“您没有满门抄斩,是因为您是皇室血脉!长公主之子!” 温南栖道:“顾明朝不也是他国细作?他都住在谢松照府上,怎么就不能说是他……” 沈无苔把案几拍得框框响,“顾明朝!顾明朝!顾明朝是谁的人,现在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太子的人!亏你在宴会上看了他这么多次!他都是太子的人了,怎么还能说是细作?!” 温南栖微怒道:“你这么厉害,那为何嫁入了宣平伯府?没有自己选择想要的人生?” 沈无苔气极反笑,“伯爷,我被困在后宅十六年,为什么嫁过来,你说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解决君平这个细作吗?你倒好,直接把她放回去了!” 温南栖看着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你是……” 沈无苔道:“伯爷,后宅里面能杀人于无形,沈家不想做什么,是长公主上门,沈家才会把我嫁过来,只要再有两个月,这个祸患就解决了!” 温南栖冷下脸,道:“自古以来,臣死忠,妻死节,我既然如此不堪,就该自刎谢罪,你呢,你不该吗?” 沈无苔道:“滚!还妻死节!你死一个给我看看!你死,死了我给你扶灵!” 温南栖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沈无苔也被气得不行,但凡这个温南栖正常点,以后隐居山林的愿望指定能实现,现在好了,又要回去给沈家卖命。 沈无苔回身道:“收拾好了吗,走。”嘀咕道:“我是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他了!晦气!” 望江南。 谢松照看着顾明朝收拾着东西,道:“沈家把人接回去了。” 顾明朝道:“沈无苔不是怀了吗?” 谢松照道:“假的。” 顾明朝道:“详细说说。” 谢松照道:“你倒是关心得很。” 顾明朝给了他个白眼,道:“那我跟你说什么?说今年的雪落到末尾了?还是最后一株红梅已经谢了?” 谢松照笑眯眯地道:“可以,让我听一听,你近来学得如何?” 顾明朝凑近嗅了嗅,疑惑道:“没喝酒啊?怎么说话不伶俐。” 谢松照笑道:“你近来倒是越发牙尖嘴利了,让你说说最近读了什么诗,你倒是左右胡说,叫我哑口无言。” 顾明朝也笑:“让你说一说沈无苔,非要考我诗书。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坐在府中,却样样都知道。” 谢松照道:“明镜传来的消息。我和君平达成一致,我助她回去搅乱安阳局势。南国现在只要南国和陈国无力伸出手,太子就能迅速立威。” 顾明朝咂舌道:“好啊,你连我都不说!温南栖又是怎么回事?” 谢松照道:“疯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放走了君平,我还想着,万一君平死在他手上,就立马抬出另一个局,结果他打了我个目瞪口呆。” 顾明朝沉吟不语,半晌道:“这不就和咱们之前想得大差不差吗?温南栖虽然不是被君平策反,但却仍然还是放走了她。” 谢松照道:“温南栖不会有事的,之前要把君平指给温南栖,皇后就许诺了长公主,要留他一命。虽然他主动放走了君平,但是皇后她们之间有深厚的情谊,让温南栖娶君平皇后心里定然略微有点愧疚。纵然现在是温南栖的错,长公主也必定会求皇后保一保温南栖。” 顾明朝被绕进去了,道:“啧,这……” 谢松照狡黠一笑,道:“你放心,温南栖现在能活着,长公主以后也保不下他。太子要立威。” 顾明朝道:“唉,行了行了,我有点弄不清了,这都什么跟什么。等我晚间自个儿琢磨一下。还有个事,我现在燕都得到承德帝和太子青眼,却被殷别尘所忌惮,为太子的千秋大业他并不能放心我这个敌国质子,那我跟着你出去,他就放心了?” 第八十章 再现新局 谢松照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道:“咱们远离朝局对他们有利无害。” 顾明朝取过来大氅,道:“行了,回去睡吧,瞧你这样子……” 谢松照懒得动,绕到屏风后和衣躺下,嘟哝道:“行了,不说了,睡会儿。” 顾明朝轻轻踢了踢桌脚,道:“又随便找地儿睡,春寒料峭的时候也不怕着凉。” 回答他的只有两句听不清的嘟哝,和翻身的声音,把他给气笑了,认命的从墙角的箱子里抱出来,给他盖上,看着谢松照睡得心安理得,手下发狠得给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转身去关窗子,看着小雪骤临,低头算了下时间,轻声道:“这雪落到尽头了……” 君平一路上走得太顺利,让她不禁怀疑起谢松照到底是谁,为什么路上没有太守拦着她。 这个念头终止在踏进桂阳郡的瞬间。 “君平公主,苏太守有请。” 数十个彪悍的汉子将她们三个团团围住,为首的汉子想装一下温和,最后牵扯了下面皮,无济于事,最后耷拉下脸道:“君平公主,请。” 君平看了眼长霜,长霜握着刀道:“前面是闹市,不能杀人。” 明镜道:“公主,不必动手,先随机应变。” 君平颔首道:“好。” 苏府里茶烟袅袅,处处是冷清之感,不禁让她想起那个纵马长街被教习嬷嬷训斥的苏昭训,这着实不像苏家人。 苏太守指着左下首的座位道:“公主,请坐。” 君平道谢坐下,两轮茶都过了,却不见苏太守有动作,君平瞟了一眼他,苏太守长长叹气,道:“不知公主在燕都,可曾见到过小女。” 君平微愣,道:“昭训娘娘深居内宫,妾无缘得见。” 太守不料她说这话,楞了一愣,方才道:“公主,明人不说暗话,老夫请你入府却没有让你斧钺加身,你就该知道,这是为何。” 君平微微笑道:“太守此话何意?” 苏太守冷笑道:“公主,老夫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镜微微福身道:“苏大人,昭训娘娘如今正得太子眷顾,大人缘何如此行径?” 苏太守道:“小女中人之姿,怕是不能得太子之心。” 明镜道:“太守有所不知,燕都贵女多如死水一潭,甚是无趣,苏昭训娘娘这份率真大胆正是太子所爱的。” 苏太守道:“如谭氏一般?” 君平道:“谭氏胸无半点墨,哪能是苏昭训娘娘这般聪慧可人的可比的。” 苏太守道:“公主,老夫想要一样东西。” 君平冷笑道:“大人,我能走到这里,背后没有人,您觉得可能吗?” 苏太守看着她,默不作声,思量着什么。 明镜上前半步道:“苏大人,请三思而行。” 长霜微微将刀漏出,雍昭侯府标志的竹叶闪着寒光,苏太守目光微顿。 苏太守忽然笑道:“尔等弱女子,妄图凭借着一把刀,杀出我这太守府和桂阳郡吗?” 君平搁下茶盏道:“太守大可以试试。我这婢子,不说多了,就单说一点,只要不遇到林帅那样的,无忧矣。” 苏太守摸着胡子道:“老夫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不过如此。” 君平道:“太守,妾不知道为何,您要请妾入府。妾身无长物,亦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苏太守道:“请公主留下头颅,老夫给你立牌。” 君平道:“太守大人,三思而后行啊。你杀了我,得到的,不过是一时赏赐的尊荣,你不杀我,妾回国后一定奉上黄金万两,奇珍异宝。” 一壶茶见了底,苏太守失去了耐心,将茶盏往地上一摔,呵斥道:“拿下——” “好——” 长霜一个纵身,长刀出鞘,寒光闪着了冲进来的刀斧手,等众人反应过来,苏太守已经被长霜挟持。 君平起身道:“让开。” 众人犹豫地看着苏太守,苏太守仰头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低声道:“你是雍昭侯府的婢子,为什么跟着一个南国公主?” 长霜不想废话,将刀锋又逼近两分,作为回答。 君平再次道:“让开,你们的太守——能不能活命,就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众人略微退了两步,苏太守仍旧不说话,想要再搏一搏。 明镜道:“去,牵三匹快马来,还有干粮盘缠,一应备齐。” 长霜直接往他脖子上拉了条血丝出来,血珠滚落在脖颈间,红艳艳的,将众人刺得连连后退。 苏太守也道:“好好好,我答应了!去,去给她们准备!” 众人目光阴鸷,弓弩手已经架起了弓箭,只待要取她们性命。 可是长霜始终死死架着苏太守,刀子越来越送得进去,血珠子滚得更多,苏太守拼命往后仰,现在只想着保命了。 慢慢退到了府门口,主簿出来道:“三位姑娘,我等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你们现在也该信守承诺,放了我们太守!” 君平道:“大人,不急,等我等顺利出城再放也不迟。” 主簿看着派不上用场的弓弩手,捉急得很。 明镜死死守在君平身边,道:“各位大人放心,我等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定然不会失信于大人。” 众人看了看被挟持的苏太守,又看了看明镜和君平,不知该作何表情。 苏太守:??? 苏太守心里骂翻了天,这是手无缚鸡之力?这叫手无缚鸡之力?这就是小女子?他这条命都快搭进去了,还能是小女子! 君平道:“之前你们太守要我留下头颅,现在你们不让我们出城,那我就只能问你们太守借头了。” 众人看了看太守脖子上越来越多的血,衣襟上的红越来越重,苏太守终于再次开口道:“放他们出城。” 众人慢慢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君平贴在长霜和明镜身边慢慢往外面走。 弓弩手也在慢慢换着方向,有人实在立功心切,倏尔放出一支冷箭,直冲君平面门而去,不料长霜一脚将两人踢到一边,然后刀子又深入两分,凉风吹过来,苏太守感觉这疼得不像样,呲着牙难受得很。 主簿连忙让人把刚才放冷箭的人抓起来,然后就地处决。 弓弩手终于歇下来力道,默默的看着君平三人,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出了太守府。 城门上面的弓弩手拉满弓,只待长霜放了苏太守,他们就直接万箭齐发,要把她们射成筛子。 君平翻身上马,明镜看了眼长霜道:“你能行吗?” 长霜笑道:“自然,我好久都没有见到长昼了,我一定会活着的。” 君平看了眼满墙的弓弩手,眼眸沉了沉,道:“把他抱上马,咱们一起走。” 长霜看了眼怀里的苏太守,掂量了下,道:“行,一起走。” 主簿本来都已经准备伸手接回他们的太守了,结果看着长霜将他们太守抱着,翻身就上马,突然策马狂奔起来,主簿骂道:“她娘的!给我追!救下大人后,立即杀了她们!” 众人牵出马,已经没看到君平三人的身影了。主簿嘴里骂骂咧咧的,呵斥道:“给我追,愣着做什么?!” 众人追出一里外,却看到了倒在路中间的苏太守,主簿滚落下马,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看着睁着眼,眼珠子还在动的太守,松了口气,连忙回头道:“快去,给我追,追到就乱刀砍死!” 苏太守道:“追不到就罢,我要给燕都写请罪折子。” 主簿扶他起来,道:“大人真是为朝廷鞠躬尽瘁,昭训娘娘在宫里,一定能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眼。” 苏太守摆摆手道:“快扶我起来,快喊大夫来给我看看,我这伤口严不严重。” 主簿连连答应道:“好好好,您放心,没事的。” 东宫,香絮阁。 谭听涓默默地看着龚静收拾东西,双目无神,忽然一片落叶飘到了案几上,她突然出声道:“这是秋天了吗?” 龚静微微一愣,看着她道:“是。” 谭听涓眼角有泪落下,道:“原来秋天了,花开到尽头了。” 龚静不再答话,只跪在她面前。谭听涓恍惚道:“我以为我会和爹娘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想到,所有都是一场局,父亲眼里是母亲和自己,我……” 太子突然站到了她面前,轻声道:“以后你和你母亲就在青衫寺住下吧。” 谭听涓撇开眼道:“妾与太子已经缘尽,妾已知道余生如何自渡,不必太子忧虑。” 太子颔首道:“这件事里,你也不是绝对的无辜。” 谭听涓道:“是,我想要得到更多,居心叵测。” 太子道:“余生佛前忏悔,本宫没有什么能了结这段情分的,便让你们余生衣食无忧。” 说罢就走,也不等谭听涓再说话。 谭听涓看着他的背影道:“幸好我入戏不深,这台戏……才刚刚开始就已近暮秋。” 龚静点了段香,谭听涓道:“难为你了,这时候还能有这份闲心。” 龚静道:“婢子是为了姑娘可以静心。” 谭听涓捡起落叶,道:“红萼葬在哪里了?” 龚静看了眼她,道:“婢子不知。” 谭听涓道:“莫入红尘,花谢叶落。” 初春的风吹进来,龚静真正感觉到了谭听涓说的暮秋。 龚静静静地站在被封起来的香絮阁门口,看着谭听涓和柳寒溪相互扶持地走在残阳里的宫道上,美人未必要迟暮才会爱驰。 一局棋,已经结束了,她们却还是没有看清楚下棋的人在哪里。 东宫书房。 太子捏着山根道:“阁老,桂阳郡太守,此人如何?” 殷别尘道:“此人微臣了解不多,但知此人是个好大喜功的,他递上来请罪折子,实际是想郎殿下你褒奖他……” 太子道:“还有另一件事,他女儿入宫月余,尚未被召幸,他这是在变着法提醒本宫。” 殷别尘道:“此人还没看明白局势,殿下可趁此机会,在荆襄九郡立威了。” 太子颔首道:“嗯,本宫已经派了雍昭侯和安乐侯一道,前往荆襄九郡,只待一个的机会,现在他不过是明里暗里的提醒本宫,达不到可以立威的时候。” 殷别尘道:“殿下英明,滏阳关现在正值多事之秋,雍昭侯此去,不能借江宁的势,正是个试探荆襄九郡的太守们。” 第八十一章 迷雾重重 太子听着殷别尘的话,恍惚了一瞬,苦笑道:“若是孤说,孤只是想放他出去呢。” 殷别尘也楞了一下,道:“殿下,臣虽惧怕谢家再现权臣之势,但臣能肯定,谢松照一定会是殿下的铺路石。” 太子死死地盯着他,道:“谢家已经退居幕后,武宁侯鞠躬尽瘁,谢松照也算是劳神费心,在瓦塔一事中,他落下病根,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孤,放他出燕都,让他……” 但他在殷别尘的目光下说不下去了,他的兄长从跪下扶助他开始,就再没把他当兄弟。 耳边再次回响起谢松照的话—— “殿下,一将功成万骨枯,臣,愿做这个枯骨,为吾主,铺就圣主之路!” 太子微微偏头,看着外面的随风摆动的花枝,心渐渐沉下去,道:“让他去罢。” 殷别尘拱手道:“殿下英明。” 太子随手翻着案几上的折子,却没了看的心情,摆手道:“阁老,暂且回府吧。” 殷别尘躬身道:“殿下,容臣再奏一事。” 太子吸了口气,道:“阁老请说。” 殷别尘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道:“微臣外孙和孔博衍之子均已入都,请殿下示下。” 太子捏了捏山根,道:“都送到国子监念书吧,博士们讲课本宫早些年听过,甚好,都是治国安邦的书。” 殷别尘道:“谢殿下。” 太子嗤笑道:“阁老,入都做质子,他们往后,不会心怀怨愤吗?” 殷别尘道:“殿下,为臣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对他们而言,能来燕都是他们的造化,能得到国子监博士们的指教,他们终身受用。” 太子看着他,微微阖眼道:“本宫知道了,阁老暂且退下吧。” 殷别尘躬身退下,太子看着逶迤的枝条思绪万千。 雍昭侯府,望江南。 顾明朝站在床头死死盯着谢松照,谢松照终于悠悠转醒,伸手摸了摸额头,声音嘶哑着道:“什么东西落我头上了……” 顾明朝被气笑了,道:“什么东西,我的眼睛。” 谢松照微微睁开眼睛,道:“大清早,你在这里装什么佛像?” 顾明朝默不作声,转身去推开窗子,道:“来,谢侯爷,你看看,这是大清早?” 难得的阳光倏尔扑撒进来,微微发着金光,叫人看不清窗前的人,倒足有八分的像金光普照的佛像。 谢松照微微拉起被角,意图盖住眼睛,想要继续睡,顾明朝大步走过来,扯开被子道:“该走了,照你这么磨蹭,咱们得什么时候才能到荆襄地界?” 谢松照嘟哝道:“不急,你再收拾一下,等一等,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顾明朝将被子叠起来,抱回墙角道:“我早收拾好了。还有那个要见?” 谢松照道:“你收拾的那个东西,多得像是要搬家,我让你收拾,是要你再减少点,不是让你把整个望江南搬走。这得几十个马车?” 顾明朝看着他,忍不住道:“减少?减什么?你看看你那些衣裳,每一件都不重样,你这件喜欢,那个也爱,问你这个带不带,都是要。你那个清一色的青色,到底不同在哪里?” 谢松照摸着自己的手,有点心虚,咳了两声,道:“呃……你,你看着置办,到了哪边,嗯……这,这可能也会再买,这些都旧了。” 顾明朝随手捞过来一件螺青色的袍子,道:“这件呢,带走不?” 谢松照纠结道:“呃……嗯,带嘛。” 顾明朝道:“这是你去年买的了。” 谢松照想了想,摸着鼻子道:“呃……那,那就算了吧。这,旧了。” 顾明朝又捞过来青古色的长衫,道:“这件呢?” 谢松照仔细看了看,道:“这,这是新的吗?” 顾明朝道:“新的,怎么不新,三个月前置办的。” 谢松照牵着看了看,道:“算了吧,不要了。我看这颜色,不大喜欢了。” 顾明朝指着屏风上搭着的搪瓷蓝的长衫道:“喏,那个,那个蓝色的袍子,带着不?” 谢松照道:“那是搪瓷蓝的长衫,不是袍子,我喜欢,带着吧。” 顾明朝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你知道吗?白拾都不知道。” 谢松照慢慢坐起身,道:“之前是远岫在管这些,他不知道也正常……” 顾明朝道:“放屁,白拾将府里三年的账本都背下来了,都不知道你这袍子是那一年买的,我要不拦着他,他还要往前面再翻三年。” 谢松照道:“肯定是我自己买的,帐房没记……” 顾明朝冷笑道:“谢松照,你就是只喜欢那么几样东西,固定了范围,超出的,你都不喜欢,你的心意最难猜。” 谢松照套了件庭芜绿的袍子,道:“谁让你猜了?每次不都是我说的?唉,行了,你看着办,我出去一趟就回来。回来咱们收拾一下就走。” 顾明朝看着满屋子的绿,脑壳隐隐作痛。 白拾捧着账本进来,“公子,我找到了!” 顾明朝看着两眼放光的白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找到了?” 白拾道:“侯爷那件搪瓷蓝袍子呀!我找到了是哪一年买的了!” 顾明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了,就算它是个十年前的玩意儿,你们侯爷也喜欢。” 白拾道:“侯爷不嫌弃它旧了?” 顾明朝揉了揉额角,道:“只有他不喜欢的才会说找借口,比如说,旧了,皱了,故意沾点墨点子,然后就不要了。他喜欢的,就是旧了,他还要,皱了,熨一下,他还要!沾了墨点子,想方设法地画点东西上去!” 白拾笑着点头道:“多谢公子提醒,卑职记下了。” 顾明朝闭上眼,却还是满眼的绿色,长舒一口气道:“我要出去走走。” 初春的已经抽条,满院子还是绿色…… 宣平伯府。 “侯爷,我们府上已经被太子殿下下令封了,外人不得入内。”罗奈感激又纠结得看着谢松照。 谢松照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张纸,递过去道:“这是太子殿下亲笔所写,上押太子宝,拿去给守着的人看看。” 罗奈心里有点慌,看了又看,才不情不愿得把东西交过去。 守着的人走过来,道:“侯爷,这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两刻钟。” 谢松照颔首道:“自然。” 守门人回身挥手道:“开门。” 罗奈紧紧跟在谢松照身边,纠结道:“侯爷,您,您是来探望我们爷的吗?” 谢松照笑道:“若是我来探望你们伯爷的,那我就进不来。” 罗奈身子抖了抖,道:“侯爷,我们爷……” 谢松照道:“你放心,我没有带鸩酒和刀来,放心吧,不是冲着他命来的。” 罗奈依旧不放心,手心里全是汗,道:“侯爷,我们爷和您曾经是挚友……” 谢松照颔首道:“我与你们伯爷,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断不会要他性命。” 罗奈还要说什么,却已经到了,温南栖坐在尚有残雪未化的院子里,一杯又一杯,颇有颓废之态。 谢松照坐在一旁,道:“南栖。” 温南栖满身酒气地道:“松照,你怎么来了?我封府的这些日子,除了母亲,就只有你来看我了。” 谢松照道:“自怨自艾罢了,早前提醒你放着君平,你倒好,直接放走她。” 温南栖道:“这是我下的第一局棋,惊喜吗?” 谢松照嗤笑:“这也配叫局?温南栖,你这就是一览无余的蠢。你为自己找补,也该说个好的理由。” 温南栖道:“还能找什么理由?能找什么?不过就是说君平是红颜祸水,让她背着这个骂名而已。”顿了顿,又道,“我温南栖,纵然蠢笨,但也不屑于让一个女人帮我背这个骂名。” 谢松照拢了拢大氅,道:“我什么时候说让君平背这个骂名?我说的是你自己找个合适点的理由,结果你心里面就这两个方法,一,觉得自己下了个旁人看不懂的局;另一个,让君平背罪名。” 他看着温南栖的脸,嗤笑道:“温南栖,到底是高看你了。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错,你非要给自己找补,找个蹩脚的理由。” 温南栖道:“我本是燕都闲人,被迫娶了君平这个南国公主,我以为她最多不过探听消息,没成想,她野心之大……” 谢松照道:“你既然知道了她野心大,为什么放她回去?” 温南栖看着他,忽然道:“你觉得我隐瞒了关于君平的事。” 谢松照摇头起身道:“南栖,我奉太子之命,来告知你三件事。一则,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二则,永闭府门,三则遣散奴仆。” 温南栖道:“为什么不让我去踏秋河隐居?” 谢松照道:“温南栖,你的想法为何如此天真?放走君平,你还想去隐居?你杀了她,或者带回她,隐居还有得谈。而现在,你还能活着,全凭长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年少的情谊。” 温南栖望着院墙外发呆,半晌才道:“君平说,她解决了所有事,就会面北自刎。” 谢松照被他的蠢气得头疼,“温南栖,从君平踏入燕都开始,甚至更早,就已经有人布局了,这一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暗中相助,而你,明晃晃地帮她。这能是什么局?” 温南栖道:“我只想要那么一点东西,我不愿意跟你们一起在这个局里沉浮,我没有这个耐心,你能不能帮我?” 谢松照道:“温南栖,不能,如你所说,我是来套话的。” 温南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拂袖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酒水溅到了谢松照的袍子,染成了点点黑色。 谢松照拱手道:“告辞。” 温南栖站起来道:“帮我看看沈无苔,这你总能办到吧。” 谢松照不解道:“她已归家,看她做甚?” 温南栖道:“她之前怀孕了。” 谢松照微微笑道:“假的。还有什么事吗?” 温南栖脸色慢慢变红,颓然坐下,道:“这一场局,只有我不懂……” 谢松照不回话,背着手慢腾腾地走出宣平伯府。 第八十二章 沉醉回忆 曾经清风朗月的少年打马出燕都,却再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只省病躯一副。 谢松照被风吹得连连咳嗽,最后勒马弯腰咳得眼泪蹦出。 顾明朝收回看着燕都的目光,打马上前给他拍背,“咱们还是坐马车吧这才养好点的身子,眼看又要……” 谢松照拢着大氅,挡着脸道:“我哪里知道,我连这点风都吹不得了……算了,你去找辆马车来吧,咱们慢一点,能在三月末前到就行。” 谢松照感觉喉咙里就像有东西在攀爬,却又落下去,痒得难受。 慢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走,山花渐渐烂漫,谢松照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顾明朝坐在马车辕上沉思,越想越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荆襄九郡,一个假楚王,能顶什么事?需要谢松照出燕都,太子把他留在燕都,他的作用才更大……出来了,不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思及此,他猛然回头,推开马车门道:“谢……” 谢松照正趴着睡觉,随着微微的颠簸晃动着青玉色的发簪,顾明朝关上门,喃喃道:“越发嗜睡了……” 想了半晌,忙招呼尤达道:“尤达,还有多远到南郡?” 尤算了下,道:“公子,咱们走得慢,约莫还有十来天。” 顾明朝低声道:“派个人快马加鞭赶到南郡,找个好的大夫候着,我要一进城就看到他。” 尤达瞟了眼马车,顾明朝道:“怎么,白拾闲了,没有给你讲规矩了?” 尤达一愣,赶忙低下头,道:“卑职知错,这就去安排。” 顾明朝看着他的背影气闷,偏头看着影影绰绰的马车门,又看了眼被云遮住的太阳,呢喃道:“春天都来了,这光也这么好,怎么会再出事呢……” 南国最近乱得很,君平回到安阳,打乱了南国的出兵布局,南国的军队就这么突兀的陈兵在滏阳关前,江宁和江行之熬得眼圈儿漆黑,整日里都在排兵布阵。 安阳里的王公大臣也捉急得很,君平回来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 南国安阳,永宁宫。 正殿里跪着个娇弱的姑娘,梅花纹纱袍在这仲春时节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上首凤座上的萧皇后雍容华贵,怜悯地乜着她,轻声道:“菱归,你再好好想一想,你姐姐到底在哪里?” 梁菱归欠身道:“回娘娘,妾,不知道。妾自长姐出嫁之日起,连一封往来书信都没有,更遑论见过。” 萧皇后说话滴水不漏,就和当初英王说的那般,“菱归,君平不同于常人,她是和亲公主,是为了两国结秦\\晋之好才和亲的。现在陡然失踪,不仅仅是事关她自己,更关乎着南国声誉,连带着你以后出嫁,也是……” 话留三分有韵味,留给梁菱归想。 梁菱归低头沉思了半晌,再次欠身道:“回娘娘,妾亦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妾确实从未见过长姐。若是妾见到了长姐,一定会立即禀报告知娘娘。” 萧皇后道:“好,这样才是好孩子,落晖,给姑娘斟茶。” 梁菱归起身,又欠身道:“妾,谢过娘娘厚爱。” 萧皇后道:“一家人,说什么谢。本宫算着日子,你今年也该办及笄礼了,本宫物色了不少世家子弟,竟然没有能配得上你的。叫本宫忧心……” 梁菱归不敢接话,又不得不接话,只得道:“娘娘千金之躯,怎么能为了妾的区区婚嫁之事忧心,妾心难安,妾这就回宫为娘娘抄经祈福。” 萧皇后看着她,微微笑道:“难为你有这心,也不枉费本宫将你养大。落晖,在本宫这永宁宫拨出来个院子,给菱归姑娘住。” 梁菱归又欠身道:“娘娘喜静,妾住下来,怕是会搅扰娘娘的安宁……” 萧皇后道:“当是什么事儿,原是为着这个。菱归,本宫膝下子女少,你又孝顺,算是本宫半个女儿,本宫甚是喜欢,莫非……” 萧菱归额角一跳一跳的疼,道:“这是娘娘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来,妾欢喜得很。只要娘娘不嫌弃妾年少轻浮,脏了您的眼睛,妾就厚着脸皮住下了。” 萧皇后摆摆手道:“落晖,去给姑娘安排。” 落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婢子便上前领着梁菱归往西厢去。 萧皇后抚着鬓角道:“安排下去了吗?” 落晖福身道:“婢子都安排好了。” 萧皇后指尖捻着牌子,道:“太子如何了?” 落晖道:“今儿先生们都夸了太子殿下,陛下很是高兴,还特地去看了太子。” 萧皇后微微笑起来,道:“本宫知道,他是最争气的。” 落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引得萧皇后都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了?跟了本宫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落晖跪下叩首道:“娘娘,婢子自小是就跟着您,知道您的安排,但是,这个梁菱归,婢子实在不放心她。” 萧皇后道:“担心什么?担心本宫年老色衰,梁菱归却正值妙龄,担心她宠冠六宫?” 落晖低着头,默不作声,默认了。 萧皇后拍着她的肩膀道:“落晖,不可能的,陛下子嗣多,多在公主,皇子不过是本宫之子罢了。再说了,咱们国公府不是可不是空壳子。” 落晖道:“君恩飘渺,婢子担心的不过是娘娘不顺心,又要委屈自己。” 萧皇后道:“这宫墙里,那个不委屈?本宫已经是皇后了,委屈……算得了什么?” 落晖刚要说话,传唱声让她脸上神色尽收,慢慢起来,躬身退到一旁。 “陛下驾到——” 萧皇后也不行礼,只支着头道:“陛下,今日缘何这般早?” 南帝拾级而上,看着鬓角已生白发的萧皇后,轻声道:“一个君平罢了,哪里值得你再费心?” 萧皇后道:“陛下,不是君平值得我费心,是陛下你的大业。君平逃回,三军将士如何能师出有名?” 南帝道:“那你就怎么断定梁菱归这般重要?万一君平……” 萧皇后摇头道:“陛下多虑了,这事还是交给我罢,陛下且安心。”偏头看着落晖道,“落晖,拿上来,给陛下过目。” 南帝坐到一旁,道:“什么东西?” 萧皇后道:“君平逃回来的原因。” 南帝目光一瞬间就犀利起来,落晖捧着精致的檀香木盒子,跪下道:“陛下,这是魏贵妃的双手并眼珠子。” 盒子里并不是血淋淋的残肢和可怖的眼珠,南帝看着盒子略有点不适—— 黑檀木的盒子里铺了层红丝绒的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恍若当初娇嫩,葱白似的十指,丹蔻艳丽,两颗眼珠子也安静的躺在一旁,黑白分明,不仔细看的话,倒有几分像路边的乱石子。 纵然看着没什么,但是这恶臭味,便是用香料腌上半个月,也是直冲脑门,南帝忍住恶心,道:“皇后,这是……” 萧皇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陛下,您可知道,魏贵妃为了能扳倒我,不惜勾结外敌,以梁菱归被我毒害为由,骗君平逃回。诚然让君平出嫁这是我安排的,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出兵之际霍乱朝纲。那我便留她不得。” 南帝摆手道:“难怪朕今日压魏家,魏家半句话都不敢说。唉,行了,落晖,拿下去喂狗罢。” 萧皇后指着案几上的牌子道:“陛下,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梁菱归住下了吗?” 南帝颔首道:“这事朕知道了,朕会解决,你早些歇着吧,瞧你这身子……” 萧皇后道:“去罢,别在我这里了,我要眯一会儿,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南帝看着她阖眼,心底微微叹气,慢慢踱步出来,瞧着天色都暗了,昏黄的落日带着点紫色,打在这宫墙上,颇有他们年少时游园时的模样。 落晖领着他到了西厢,梁菱归愣神地看着南帝,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磕头道:“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南帝道:“行了,起来罢,取酒来。” 落晖福身退下,关上院子门时在门缝里看着南帝有一瞬的错愕,南帝的背影,恍若当初,可惜她的娘娘鬓角已被流年染白,好生不公平啊…… 回去的路上,落晖提不起半点兴致,她的娘娘啊,怎么就在这宫墙里过了二十八年了……那个国公府里的娇纵郡主,怎么变成了现在城府深沉的皇后呢…… 西厢里。 梁菱归终于捋顺自己的舌头,道:“陛下,您在妾这里饮酒,怕是不太合规矩。” 南帝道:“你觉得你姐姐为什么会回来?” 梁菱归额角冒汗,道:“妾不知道……” 南帝从袖子里摸出来个牌子,扔给梁菱归,道:“那你看看这个。” 梁菱归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后宫妃嫔侍寝的牌子,绿头牌。 梁菱归恍若青天白日遭雷劈了,结巴道:“陛下,陛下,妾,娘娘,皇后娘娘说,妾是娘娘的半个女儿,在永宁宫是为了尽孝的……” 南帝看着她,抿了口酒,道:“这宫里,居然还有跟朕一样的……你居然还信她的话。” 信与不信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在必须相信,父亲不能临幸养女…… 南帝道:“要是朕没有记错,她已经说了十三个女子是她的半个女儿了。” 梁菱归连连叩首道:“妾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妾没有见过姐姐!” 南帝道:“现在没有你可以选择的余地了。你住在这里开始,她就没打算用你了。够狠心吧?朕也常常怨恨她心狠……” 一杯又一杯,酒香铺满了西厢院,南帝并不算温柔,像是例行公事,毫无动情可言。 披衣走到西厢院,下弦月的光辉漫出天际,直直地洒到人间来。 叫他想起来他们的初见,那是的萧皇后还是国公府的郡主,明艳得像是安阳上空的太阳。 一见钟情的两人各自谋划,一场盛大的婚礼让两人得偿所愿,可惜登上这个皇位,坐到龙椅上,一切都变了…… 第八十三章 南风知我意 半开的窗子投进来冷风,钻进被角里,梁菱归的身子不断抖动,眼里没有泪水,仿佛方才哭得昏天黑天的人不是她,她平静的抬手擦去眼泪。 起身看着窗外的骤雨残花,慢慢披衣,手指打颤地系上衣带,咬着嘴唇怕自己哭上瘾了。 永宁宫的地龙三月份都还没撤下去,萧皇后整日坐在案几前整理着折子,南帝站坐在下首看着她,沉默不语。 萧皇后将折子递给落晖道:“这里问题太大了,给陛下看看。” 南帝接过来看了看,眼睛都没搁在折子上,萧皇后道:“落晖,你去瞧瞧菱归如何了。” 落晖瞟了眼南帝,福身退下。 萧皇后道:“陛下要说什么?” 南帝看着她,有点委屈道:“枝意,这和我们当初说的不一样。” 萧皇后道:“陛下,南风知我意。” 南帝名南风,只这么一句话,叫南帝更说不出话来。 萧皇后等了半晌仍不见他看折子,蹙眉道:“陛下,这个折子事关岭南洪涝,你……” 南帝捏着额角,将折子放下,轻声道:“枝意,我们再谈谈吧。” 萧皇后道:“陛下,往事不可追,不必谈,且说这个事吧。” 南帝看着她,执拗道:“枝意,最后一次。” 萧皇后气笑了,“说罢。” 南帝道:“我们当初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一生不纳姬妾,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办得到。可是现在,枝意,你为了巩固权利,平衡朝廷,不仅让我封妃,还不断从宫外接人。枝意……” 萧皇后道:“陛下,太平盛世不是说说而已,陛下想要的风花雪月,没有钱权的支撑,到头来,不过就是一场笑话。” 南帝也不恼怒,平静地和她解释,“枝意,你可以为了南国的兴盛谋划任何事,但,为什么不能排除我们俩?我们之间,能不能没有别人?” 萧皇后笑道:“当初,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份心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多诱人啊……可是陛下,你知道吗,自我父亲去世后,萧国公府已经中落,我这一辈,尽是平庸之辈。根本不能为南国的中兴付出任何有用的事。陛下,我……” 南帝道:“枝意,我一直都爱你,爱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野心勃勃,还是你的明媚艳丽,亦或是你的破釜沉舟。”萧皇后不为所动,南帝自嘲一笑,继续道,“但是,我能感觉到,无论是周国、陈国还是咱们南国,都已经到了外强中干的时候,沉疴入骨,再多的努力,都不过是拖延它的灭亡罢了。” 萧皇后道:“这天下的奔走的能人志士,那个不知道?谁不懂?陛下,你以为他们奔走只是为了坐在皇位上的你吗?” 南帝错愕。 萧皇后站起来,道:“陛下,他们为的,是这个名叫南国的国家,是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是为了不被叫亡国奴。陛下,你若是有作为,他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你若是软弱无能,他们便自行奔走呼号。陛下,他们不愿意国家败落,我也不愿意。” 南帝叹气道:“南国至少还能支撑三十多年,咱们却已经鬓生白发,这……咱们已经花费了二十多年在国政上,是不是该歇歇了?” 萧皇后道:“太子羽翼未丰,我还要再帮他一把。” 南帝道:“若非我与你结为夫妻近三十年,我都要以为,你是在把持朝政。” 萧皇后抿了口茶,看着他手边的折子不再说话,南帝捡起来看,叹气道:“我觉得没有问题,就这么办吧。” 萧皇后道:“最多还要三年,三年,你想要的,我们都能有。” 南帝笑道:“三年又三年,匆匆数十载。枝意,我老了。” 萧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忍,南帝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可是,为国尽忠是萧家人的本分,哪怕是她那些平庸不堪的同辈,只要南国有难,他们都愿意马革裹尸。 “娘娘,梁姑娘求见。” 落晖看了眼萧皇后,打发婢子道:“先带去吃茶,娘娘待会儿自会召见她。” 婢子领命下去。 萧皇后捏着折子边沿道:“陛下没有给她个位子?” 落晖道:“尚未。” 萧皇后嗤笑道:“瞧他,到现在都还这般天真烂漫。”顿了顿,道,“封个美人罢。” 落晖福身退到一旁拟旨,萧皇后看着殿门口的微光,轻声道:“传她进来,本宫好奇,她会说什么?是不是跟她姐姐一样牙尖嘴利。” 落晖搁下手里的笔,唤过来丹墀下婢子吩咐清楚,继续拟旨。 梁菱归忍着双股间的刺痛,缓缓跪下,道:“妾拜见皇后娘娘。” 萧皇后道:“不必多礼,赐坐。” 梁菱归看着她,打好的腹稿却都说不出来,找不到开始的点,只能回话道:“妾,谢娘娘。” 萧皇后看出了她的局促,轻轻抚着手上玉镯子,微微低头继续看折子。 落晖写好了懿旨,双手捧着呈给萧皇后。 萧皇后微微颔首,道:“你安排就行。” 落晖福身退开半步,展开懿旨,道:“梁氏听旨。” 梁菱归心头一动,头脑开始发热,暗道,这一定能扳回一局! 落晖道:“兹有梁氏菱归,少而婉顺,行合礼经,特封为美人。梁氏,接旨。” 梁菱归一时又愣住了,微微抬头看着萧皇后,落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副模样,好像这不是晋位的旨意,而是催命符。 落晖又道:“梁氏,接旨。” 梁菱归道:“……妾,接旨……” 萧皇后道:“这宫里的宫苑,没有适合你住的,不如就住在本宫这里罢。” 梁菱归道:“娘娘,妾……”舌头打了转,最后还是道,“妾,领旨。” 萧皇后有意逗她,道:“菱归,你今日可有收到你姐姐的消息吗?” 梁菱归道:“妾没有。” 萧皇后忽然盯着她,脸上没有了笑意,落晖道:“拿下。” 突然冲出来的士兵将她双手叩住,往地上一压,落晖道:“去,搜西厢,所有人全部拿下,不管是谁。” 萧皇后面色冷如寒冰,这地龙都压不住她的面色。 南郡。 本来要去看大夫的顾明朝被谢松照一顿训斥,只能改道去太守府,尤达看着臭着脸的顾明朝,识相地没有上去说话,调转马头跟在马车后面,远岫看着他,道:“你到后面来做什么?” 尤达努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远岫不解道:“侯爷跟公子吵架,你去掺和什么?” 尤达:??? 尤达一脸疑问道:“我什么时候掺和了?” 远岫道:“那你怎么成池鱼了?” 尤达深吸一口气,打马走得开点,不想跟远岫说话。 谢松照微微打开门道:“明朝,吃点东西。” 顾明朝气得脸歪,道:“喝风都吃饱了,不劳侯爷关心。” 谢松照道:“咱们就该先去拜访,这医馆等会儿再去,这也不迟。你先吃点东西,喝风伤着嗓子。” 顾明朝回头道:“先去太守府,太守府里不只有太守,还有殷夫人,还有梅时宴,那个沈延也不知道在不在,这一轮的寒暄走下来,少说,都要一个下午!还看什么大夫?看他打烊的门帘子?” 越说越气,扭头回去把脖子闪着了,脑门疼。 谢松照看着他,抿着嘴不敢笑,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明朝,这事不急,明儿个再去罢。” 顾明朝道:“明天?明天又是一堆事儿,你堂堂一个雍昭侯,来了南郡,他们不给你接风洗尘?吃完饭了,不得一起喝个茶?喝了茶,不得一起探讨策论?探讨完了不得再吃个饭?吃完了不得睡觉了?” 谢松照摸着鼻尖道:“这……这……” 顾明朝看着他冷笑,道:“来,你给我说说,什么时候能去?” 谢松照微微咳了两声,轻声道:“这……这,这,那咱们现在去?” 顾明朝一捶车辕道:“你看看,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你才说,咱们都要到太守府了!” 谢松照端起茶盅抿了口,道:“你,你这也没开始就跟我说明白……” 顾明朝气得心疼,道:“我刚才跟你说,你说我顶撞先生,说别人的学生都是乖巧懂事的,我还敢说什么?” 谢松照嘟哝道:“我还不敢呢,你教训我还差不多……” 顾明朝扯了扯面皮,跳下马车道:“到了,下来。” 谢松照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明朝啊,你这脸笑一笑嘛,你这样……会让人家误会的。” 顾明朝道:“我难道很凶吗?” 谢松照摇头道:“不凶不凶,好得很。” 秦综迎上来道:“侯爷,怎么都进城了才让我们知道,这酒席都没准备好。” 谢松照道:“太守又这么客气了。我就是出来转一转,燕都待久了,总要看看山水解解闷。” 殷湘兰上前道:“侯爷不在意这些虚礼,但这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咱们礼节周全……” 谢松照微微颔首道:“夫人说得是,是本侯欠考虑了。”侧身指着顾明朝道,“这是安乐侯,随本侯一道出来散心。” 顾明朝颔首做应答,殷湘兰道:“二位侯爷里面请。” 一袭青松的袍子从长街尽头赶来,落马时随手擦了擦汗,拱手道:“谢侯爷!沈延去零陵郡了,约莫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 谢松照虚扶了下,道:“新律,这些日子辛苦了。” 梅时宴道:“分内之事,侯爷请。” 本来不熟的人好不容易熟了,结果又是长久的分离,让大家又生疏得很,就算想熟络起来,却还是力不从心。 寒暄得气氛热烈,除了心大的秦综,其他人都难以再…… 粗茶滚落喉咙,殷湘兰终于把目光对准了顾明朝,轻声道:“谢侯爷,你出燕都散心,怎么怎么还带着……” 谢松照道:“这是我的徒弟,顾明朝。” 殷湘兰审视着顾明朝,茶盅微微挡住唇,道:“徒弟?” 第八十四章 姐妹情深 顾明朝攥着茶盅,也把目光投向了谢松照,谢松照看着众人不解又防备的眼神,微微笑道:“怎么大家都不信?我是喜欢竹子,但这些年我还是把他拉扯大了。这孩子乖巧。” 众人:乖巧?怎么他搅和进去的事情都是大事? 顾明朝:拉扯大?你什么时候把我拉扯大了? 秦综乐呵呵地笑道:“对,自小拉扯大的感情不一样,养在膝下算半个……”后面的话被殷湘兰一把掐回去了。转头看着殷湘,疑惑道,“夫人?” 殷湘兰不理他,只对顾明朝微微一笑,道:“是妾眼拙,没有认出安乐侯来,失礼了。” 谢松照给顾明朝续了盅茶道:“他就是个孩子,夫人跟他客气,他听得懂什么。” 顾明朝看了眼谢松照,默默端起不喜欢的茶,慢慢哽下去。 殷湘兰道:“侯爷来得仓促,妾也没来得及置办接风洗尘的宴席,容明儿补上。” 谢松照道:“夫人,我是来游玩的,夫人便不必如此费心,我是把秦兄当大哥的。这么个接风宴,叫小弟内心何安?” 秦综道:“哎,不大办,你放心。” 没接上话的殷湘兰看着秦综心梗得不行。 谢松照举起茶盅道:“秦大哥豪爽,小弟以茶代酒,敬大哥一杯。” 殷湘兰眼看着两人两盅茶就要成结拜兄弟了,忙找个话题拽回几人,“侯爷,君平公主逃回,妾猜测南军会以君平公主子嗣早夭为由出兵。” 梅时宴微微往前坐,道:“侯爷,我等远在南郡,对燕都的事情多有不知晓的,还望侯爷多说两句。” 谢松照道:“南军绝对不会以这个名头出兵,是他们的使臣马飞下毒害了君平的孩子。” 殷湘兰道:“解决这个孩子明明有多种好法子,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对南国极为不利的方式?” 谢松照狡黠一笑,道:“燕都里的贵人可没有敢担这个破坏两国交好的罪责。” 梅时宴笑道:“原来如此,南国指望这个孩子能给他们一个契机,一个可以出兵的契机,没想到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谢松照指着顾明朝道:“这事情可不好弄,我这徒弟去办这事时,还差点受了牢狱之灾。” 梅时宴勉强夸了两句,又道:“侯爷,我得到消息,君平绕开南郡,从桂阳零陵直冲过去,进入南国境内后,再无踪迹。现在安阳内的人都在找她。” 谢松照道:“她自会去安阳,其他地方没有安身之处,安阳内心怀鬼胎的也多,或许是有人救了她。” 殷湘兰道:“侯爷,南军一直不退兵,江帅最近应付他们颇有些吃力,搔痒似的出兵。” 谢松照道:“我过些日子便可到滏阳,秦大哥你们可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 秦综看着殷湘兰,殷湘兰道:“妾一介妇人,不通军政,此事全凭太守和梅大人做主。” 秦综道:“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我从来没有在滏阳这样地势复杂的地方打过仗。” 梅时宴道:“我只是一介书生,不敢对江帅的布局指手画脚。江帅向来所向披靡,也用不着我,但是我有个提议,这一回,咱们可以派个舌辩之士上阵,先挫其威。” 秦综笑道:“梅新律啊,你这不就是看上了侯爷吗?咱们谁会舌辩?侯爷嘛!” 说完哈哈大笑,梅时宴微微一愣,随即跟着他一起笑,殷湘兰看着笑得像傻子的秦综,心里叹气,幸好谢松照不在意这些。 顾明朝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微微皱眉,心下烦躁,殷湘兰看他频频望向窗外,心下留意住,看几人也说得差不多了,便道:“今日天色已晚,侯爷便暂住府里吧,妾已着人收拾了西跨院。” 顾明朝微微瞪了眼谢松照,谢松照笑道:“不必如此麻烦,我之前已经让明朝找好了落脚的地方,这孩子忙了半天,得去住。” 殷湘兰笑道:“是妾欠考虑了,侯爷倒是比妾更会养孩子,要是换了我家那个,妾是不管他的,他跟妾,倒是不怎么亲。” 谢松照又提茶给顾明朝倒茶,道:“小公子怎么能跟我徒儿一样,您那个随打随骂,我这个是徒弟,以后就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 秦综道:“哎,你年纪轻轻的,说这些。既然都找好地方了,也不能辜负人家孩子一片心意,你便去罢,下回可要住我这里了!” 谢松照道:“那是自然,秦大哥都这么热情邀请了,我不来,那能说得过去吗?” 秦综拉着他起来,两人握着手笑着往门外走。 顾明朝跟梅时宴走在一处,梅时宴低声问:“殿下有什么话带过来吗?” 顾明朝道:“殿下所,你委屈了。” 梅时宴立时就要跪下,顾明朝拽住他的手道:“大人,这里不是燕都,不用谢恩。” 梅时宴苦笑道:“唉,这……” 顾明朝道:“君平从桂阳过,桂阳太守没有拿下她,往燕都去了请罪折子,殿下让我们探查一下桂阳。” 梅时宴道:“我已经着沈延过去了,只是零陵突发洪涝,被迫改道舟山,前去零陵主持大局。” 顾明朝道:“那我和侯爷一道去。” 梅时宴道:“有劳侯爷了。” 说话间就到了府门口,黄昏霞光尽收,上弦月慢慢爬上柳枝头, 府内的殷湘兰目光深邃,喊来婢子橘如道:“去,他们住哪里,哪里就给我安排好人,无论是顾明朝有心,还是谢松照被蒙蔽了心智,只要有异常,直接拿下。” 橘如福身道:“是,婢子明白了。” 宵禁的街上落针可闻,马车的车轱辘压在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顾明朝看着半个人影都没有的长街气闷。 谢松照递了盏茶给他,道:“你看,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儿不会有接风洗尘的宴席,明儿咱们就去。你怎么还气?” 顾明朝别扭道:“还喝,今天你给我倒了多少盅茶了?” 谢松照撇嘴道:“不知道跟那个学的,明明被安抚好了,还非要装一副生气的模样。” 顾明朝抢过茶道:“你,跟你学的,你是我师父嘛。” 谢松照靠着马车壁道:“梅时宴跟你说什么了?” 顾明朝道:“沈延去不了桂阳,咱们去一趟。” 谢松照道:“用什么名目?直接说我怀疑你,我来查看,我估计咱们刚刚出南郡的大门,就有一批又一批的杀手。” 顾明朝道:“怕什么,咱们带了归鸿和尤达。” 谢松照道:“他俩也要休息,你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守着吧?” 顾明朝道:“我,我守着,行了吧,我也跟着他们练了这么久了。” 谢松照道:“你这孩子,倔的很。我是说,要师出有名,你跟我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戾气这么重,茶都白喝了。” 顾明朝给了他一记白眼,道:“谢侯爷,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你侯府住下的第一晚,和潘舟宜宴会结束后回府的路上?” 谢松照道:“记得……” 顾明朝道:“那时候难道远岫和归鸿不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吗?” 谢松照道:“那不一样,在燕都里,他们那些人都有点怕,不敢下死手……” 最后在顾明朝的目光里说不下去了,自己倒了盏茶,偏头喝起来。 南国,永宁宫西厢院。 萧皇后坐在院子里,落晖给她膝上盖着厚厚的狐裘,犹然不放心,整个西厢院被翻了个底朝天。 梁菱归跪在萧皇后脚边,啜泣道:“娘娘,您要找什么呀?妾才搬来西厢院,怎么可能有脏东西,那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萧皇后充耳不闻,只吩咐让人把她嘴捂上,将外衣扒掉,跪在南国冰冷的三月天里,冰冷刺骨,梁菱归不断打颤,眼泪在脸上横流,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只无端地叫人恶心。 萧皇后道:“她之前住的院子搜干净了吗?” 落晖给她装好了汤婆子,道:“搜完了,一寸一寸的找,一个暗格都没放过,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萧皇后道:“传谕后宫,各宫大开宫门,御林军搜查。” 落晖起身给她披了件妆缎狐褶子大氅,将她脖子一圈围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转身道:“传皇后懿旨,无论宫苑大小,皆大开宫门,以便御林军搜查,凡违抗者,立斩不赦。” 梁菱归不断往后面缩,落晖道:“最后一次机会,你说出梁迢在哪里,娘娘放了你。不说……你在宫里这些年,也知道婢子的恶名。” 梁菱归连连摇头,眼泪鼻涕淹了整张脸,落晖失去了耐心,道:“上二十脊杖。” 十个脊杖下去,背上衣襟大开,血肉牵连,落晖瞧着筋骨断得差不多了,便喊了停。 但梁菱归已经口不能言,眼前一片混沌。 落晖眼神环顾四周,微微勾起唇笑道:“提酒来,泼醒。” “我对你们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意料之中的声音出现,落晖并不吃惊,手下的人依旧将酒泼上去了。梁菱归惨叫连连,恨不得在打滚。 君平要冲上来,御林军刀剑出鞘叉住了她,落晖嘲讽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忠心耿耿,这样的酷刑之下都不吐露半个字。” 君平道:“这传出去,怕是对皇后娘娘的名声有碍。” 落晖道:“这些年,娘娘只有贤明之称,何来恶名?还没醒,给我泼。” 君平双手掰着枪柄道:“你真是条忠心耿耿的狗。” 落晖道:“娘娘面前,一介罪人怎么还敢站着?” 御林军手上一用力,君平膝上受不住力,噗通就跪在乱石子上。 梁菱归略微转醒,偏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君平,落晖嗤笑道:“你若是真的想护着她,你难道不应该早早就出现,不让她受一点苦,可是你躲起来了,你想看看她的心思,不是吗?” 梁菱归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变化,落晖有些惊奇,君平道:“我回来,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和我们商量的不一样?我这个孩子,白白没了!” 萧皇后道:“马飞所系何人,他是你母家表兄的侄儿,他断不会害你,你与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你被人做局了还不知道,竟敢在这个时候跑回来,坏我大事。” 第八十五章 死局已成 君平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来这个局的背后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她直直的看向萧皇后,她不相信自己会出什么错。 萧皇后抱着汤婆子道:“用一个浅显的局来掩盖,再用一个和你一样身份的人互通失去孩子的悲哀。你就被蒙蔽了双眼,这些年,白学了。” 君平刨去马飞、吕木、温南栖之后,只有个顾明朝显得可疑。但是他是怎么将药投到马飞的茶盏里,将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的…… 萧皇后嗤笑道:“早知道你的目光如此短浅,就该让菱归去。” 一提到梁菱归,君平的目光便犀利起来,落晖舀起一瓢酒,又朝梁菱归鲜血淋漓的脊背泼上去,立时便响起惨叫,只是梁菱归本就弱不禁风,加上这长久的刑罚,便是惨叫也显得有气无力。 君平不再和萧皇后争辩。 萧皇后微微笑道:“本宫很是惊讶,昨日你能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君平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不肯开口。 萧皇后道:“本宫可以放你姐妹一条生路,但你要告诉本宫,你在燕都里遇到的所有事,本宫要听你的细细讲。” 君平掂量着要开口,萧皇后道:“别耍小心思,你的所有都是本宫教的,你便是如昨日一般瞒得了一时,可瞒得住一世?” 君平看着端坐檐下的萧皇后,不由得感觉到毛骨悚然,这个女人永远都是一副明媚和煦的模样,当初接她们回宫时也是这般模样,十多年间从未改变。 前朝大臣,坊间百姓,后宫妇人,都对她满意至极。她手上沾满鲜血,可是却从未有人质疑她,落晖在后宫替她背恶名,南帝在前朝百般维护,她就像佛寺里的观音,高坐莲台,垂眸看世间悲苦,哪怕这些悲苦就是因她而起。 君平斟酌着开口,“我刚刚到燕都,宫里的谢皇后就派了个嬷嬷来,名为教习,实则是来取代娘娘拨给我的贴身婢子。” 萧皇后道:“本宫以为你把她们收服了。” 君平脑门冒出细汗,扎得她心里发毛。 落晖再次舀了瓢酒要往梁菱归身上泼去,君平忙道:“是!她们已经被我收服了。” 萧皇后偏头,落晖放下瓢,走到君平面前,轻声道:“公主,她们又在哪里呢?” 君平愣在原地,这是她最后的底牌,断不能轻易交代出去,这两人在,她尚有一线生机。 落晖笑道:“公主,难道您不知道?” 君平越过她,看向萧皇后道:“娘娘,您觉得这就只是个要铲除的祸患吗?不能用一用吗?” 萧皇后道:“本宫不缺两个有反骨的狗。” 君平心快要跳出来了,吞了口口水道:“我知道燕都的很多东西。” 萧皇后嗤笑道:“你若愿意说,本宫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若是不愿意,那也大可不必勉强,本宫不急于这一时半会。”萧皇后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指尖,接着道,“本宫要知道什么,自会有人奉上。用不着脏了本宫的手,还要玩严刑逼供这一套。” 君平突然灵光一闪,道:“皇后能拿到周国皇宫的地形图吗?” 萧皇后乜了她一眼,道:“倒是比本宫想的更有点用。落晖,给她纸笔。” 君平趁机道:“娘娘,妾想要活命,妾依旧会住在娘娘的永宁宫,任凭娘娘驱使。” 萧皇后道:“本宫不听空话,拿出你的诚意来。” 君平忍痛道:“婢子身边有个叫明镜的婢子,是统筹大局的,妾将她放在娘娘眼皮底下,如此,可算是有诚意了?” 萧皇后阖眸一笑,君平咬牙看着她,落晖道:“公主,娘娘乏了,您只有半刻钟了。” 君平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年少无知,萧枝意是在朝局,后宫,人心里沉浮了二三十年的人了,她初出茅庐,在燕都里被人做局尚且不知,怎么能跟萧枝意相抗衡呢。 她有南帝给她挡住外来风雨,有落晖帮她背万千骂名,她就是忠孝节义,千古难寻的好皇后。 君平低下头,道:“娘娘,您要杀她们吗?” 萧皇后道:“本宫杀她们做什么?她们不比你更知道燕都的辛密?” 君平目光微微有变,梁菱归稍稍缓过来神,看着君平直掉眼泪。 君平感觉自己陷入了死局,在安阳,她毫无施展之地。 而千里之外的南郡,布局才刚刚开始。 在南郡还没吃上几口热乎东西,又转头奔向桂阳,顾明朝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谢松照捡了块点心道:“你又生气做什么?一天到晚都苦着张脸,比秦大哥都老了十岁。” 顾明朝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答应我什么了吗?” 谢松照脑门一激灵,嘿嘿一笑道:“这,这等去了桂阳郡再大夫看也不迟……” 顾明朝瞪着他,谢松照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师父,我说了算。” 顾明朝冷笑道:“对,你说了算。” 谢松照随手打起窗子,转回头来道:“咱们这是没出城吧?” 顾明朝道:“听你的。” 谢松照:…… 顾明朝心情舒畅的啜了口茶,道:“大夫会开方子,会抓药,你就会吃药。” 谢松照:…… 谢松照吐了口浊气,安慰自己,这是个孩子,不要跟他计较,以后就靠他来养老送终了。 大夫皱着眉搭脉,皱着眉写方子,皱着眉抓药,差点就让谢松照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大夫终于开口了,“你小小年纪,怎么身子虚弱至此?这手,别再提刀了,也不要常常伏案疾书,你这身子,畏寒,现在就不要往南方那阴寒的地儿去了。” 顾明朝道:“南方阴寒?” 大夫道:“南方的冷透骨,北方不一样,北方多披件衣裳就好。” 顾明朝看了看谢松照,道:“大夫,桂阳算南方吗?” 大夫看着他道:“你现在在哪里?” 顾明朝道:“南郡。” 大夫道:“你说南郡为什么叫南郡?” 顾明朝:…… 谢松照一口茶呛在喉咙上,连连咳嗽,顾明朝又给他倒了盏茶道:“走了,办完事儿早点回去养着。” 大夫道:“江左那边倒是合适将养着。踏秋河一带也可以。” 顾明朝道:“江左一带不是南方吗?” 大夫道:“那一带的风水好,清净。他的身子就适合在清净的地方养着。” 顾明朝道:“行,多谢大夫,我记下来,尤达,给诊金。” 谢松照拢着袖子道:“以后我就要住在踏秋河畔,三两间竹屋,有棋有茶,再有你给我安排后事,我就知足了。” 顾明朝收拾东西的手一顿,道:“你不想彪炳千秋了吗?” 谢松照道:“我只要能在有生之年看着大周迎来中兴,便足矣,我这一生的愿望,就已经完成了。” 顾明朝麻利的打了个结,没有回话,谢松照慢悠悠的站起来,道:“我去后,就将我的院子一把火烧了,连着我一起。我半生牵绊这土地,驾鹤了也该轻松了。” 顾明朝脸色又不大好看了,生硬道:“行了,早着呢。走了,再不走,什么时候才能到桂阳。” 谢松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又回头看了看医馆门匾上的杏林二字,心底微微叹气。 哪怕是已经师出有名,快马报知桂阳太守,谢松照刚刚出了南郡不过十里还是遇到了刺杀。 谢松照坐在马车里看着顾明朝手起刀落,微微叹气,这孩子越来越有自己当初的模样了,无论是说话还是行事作风,像得让他心惊。 尤达揪着倒下的人检查了一遍,道:“公子,都是死士。” 顾明朝颔首道:“不必管,走罢。” 谢松照抿了口茶,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顾明朝不知该从何开口。 顾明朝侧头看着他道:“你这是吃什么呛着了?” 谢松照道:“你,你以后想做什么?” 顾明朝实话实说道:“不知道。” 谢松照道:“你该想一想了。” 顾明朝道:“前路雾蒙蒙的,往哪里都感觉是万丈深渊,我就跟着你走。” 谢松照道:“明朝,跟着我走,你想得到什么?” 顾明朝手上一顿,道:“我……我之前想要安全地活下去。后来想要得到你的信任,之后想在燕都里得到一席之地,现在,我不知道。” 谢松照道:“趁这几日在路上,你好好想想,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才把你这枚死棋走活,你不做点什么,对得起我?” 顾明朝将剑收回鞘中,搁下帕子,道:“谢松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要安排后事了?” 谢松照摇头道:“不是。我知道我自己的身子,还没到这个地步。但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现在随便选,做任何事情,都有我给你兜底,以后等我隐居了,哪有这么好的机会?” 顾明朝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想的,但你别抱太多期望,我少时无人教导,后来你给我扒皮抽筋,我也只学了副样子。” 谢松照颔首,展开方子看了看,道:“查了吗?” 顾明朝抿了口茶道:“查了,来之前就让尤达查了,清白的。之后一直让尤达盯着的,没有问题。等我们到了桂阳郡,再寻个大夫看看。” 谢松照颔首道:“好,你安排。” 陈国,建章宫。 小皇帝满脸郁色,宫人跪了一地,太后封锁了建章宫,要皇帝读书明智,摄政王又派重兵围了建章宫。 可惜小皇帝不懂,没有太后派人封锁建章宫,他这个皇帝早就是刀下亡魂了。 下面有个婢子身体不断抖动,大胆道:“陛下,婢子,婢子有一言,进,进,进与陛下。” 小皇帝看着满殿的人,心里也备敢烦躁,很狠啐了一口,道:“下去,下去!朕让你们下去。” 一个年幼的孩子自称朕,装模作样的呵斥人,婢子们怕的不是他,是殿外的太后和摄政王。在所有人眼里,小皇帝滑稽得很。 第八十六章 山河飘摇 “你要说什么?” 婢子抖得更厉害了,小皇帝不耐烦道:“敢戏耍朕,朕要杀你。” 婢子连连磕头,将额头皮都磕破了,啜泣道:“陛下,婢子,婢子是奉安义公主之命前来的!” 小皇帝不屑道:“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怪物,朕不需要她!” 婢子又磕了几个头,道:“陛下,安义公主是摄政王的女儿,王爷虽然不喜欢她,却也封她为公主了。王妃是很喜欢公主的!” 小皇帝不过八岁,听不懂言外之意,起身跑过来道:“区区一个贱妾之女,安敢窃取公主之名。给朕滚出去!” 婢子惊愕抬头,看着小皇帝百般不解,这话照着说,怎么还能出错了呢。 话没有错,可惜的是她是在对牛弹琴。 安义听着婢子的回话,陷入了沉思,这个小皇帝也太不中用了。 正要吩咐两句话,就有太监传唱,“太后驾到——” 婢子连滚带爬躲到屏风后,拼命往外爬。 安义慢慢踱步上前,跪下道:“妾见过太后娘娘。” 杨太后坐下也不用茶,只道:“顾安义,哀家让你回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安义道:“妾以为是陛下之命,原来是太后娘娘懿旨。” 杨太后冷笑道:“这一套,哀家当年做皇后时,见过不少。” 安义道:“妾,不明白娘娘说的是什么。” 太后道:“哀家会将你禁足,哀家不杀你,是因为你的那个疯子爹。” 安义微微笑道:“可父王不杀我,却是因为王妃。我愿意进宫,可不是进来看娘娘您的脸色的。” 太后怜悯的看着她,道:“哪你就祈愿她能救你出生天。将她脸上帘子撤了,皇家的公主,这像什么样?” 安义身子往后一仰,她终究还是太高估了温孤绛都的影响力,太后和顾长堪的利益牵扯远远高于顾长堪对温孤绛都的感情,无论怎么看,她这个温孤绛都所喜欢的女儿,根本不值一提。 太监粗鲁的扯开她脸上的云绢,太后撇了她一眼,道:“人贵在自知之明。” 安义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脸,飘忽的思绪终于落回实处,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进宫没有任何用,温孤绛都出不了摄政王府,甚至于舒窈院都难以踏出,所有的情爱都只是顾长堪的戏折子。 南国,永宁宫。 君平吞了吞口水道:“我,我把娘娘给我的婢子,都留在了燕都的驿馆。” 萧皇后颔首道:“你就这点事?黑白无常都来了,别让他们久等。” 君平终于感到了自己的愚蠢,谢松照找到她要合作,说的都是实话,但这前提是,她手上要有实权,再正当的理由,在决定生死的力量面前,都是虚无。 梁菱归道:“姐姐,别管我,你快走!” 落晖笑道:“梁美人,您这是话本子看多了,不是什么时候喊一声‘别管,快走’就能走得掉。” 御林军首领突然甲胄齐全的走进来,抱拳道:“娘娘,臣搜查了宫城里所有角落,没有搜到人,只有包袱。” 手下将包袱拆开呈上,落晖捻起来看了看,道:“娘娘,这就是一个死局,有人要借娘娘的手杀人。” 萧皇后睨了君平一眼,道:“梁迢,听到了吗?” 君平吐了口气,身子矮下去了些,道:“周国皇宫里的辛密,我们没有人知晓。” 萧皇后将汤婆子递给落晖,道:“行了,没用的东西。” 君平猛然抬头,要扑上去,声嘶力竭的吼道:“我说了,我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根本接触不到核心!” 落晖道:“公主,不是谁都会拜在你的石榴裙下,谢松照这个人,表面无害,甚至是比你那位夫君更简单,可是他的雍昭侯府,一个人都插不进去。” 落晖手指抚过婢子捧着的银盘,上面盖着层白布,轻轻揭开,君平尚未看清,落晖又盖了回去,道:“带出去,不能脏了娘娘的地方。” 萧皇后坐在凤座上,不断咳嗽。 落晖一下一下的给她顺气,声音酸涩道:“娘娘,您这是何苦?” 萧皇后道:“山河之重,都落在本宫肩上了。” 落晖道:“娘娘,陛下所求,不过就是与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南国也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您就放宽心,先……” 萧皇后看着她,落晖剩下的话卡在喉咙上,哽得心疼,眼眶酸得刺痛。 萧皇后看着窗口的红梅残枝,道:“落晖,本宫十六岁嫁给南风,从未有过猜忌质疑,他确实做到了他承诺的,但是,本宫却负了誓言……” 落晖捧着凉了些的银耳汤道:“娘娘不必自责,陛下……不会怨您的。” 萧皇后笑道:“他,他就是个痴人。想来我弃他而去,他定然不会怨我的,他生怕我不入梦……” 落晖手抖,银耳汤尽数洒在衣裙上,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在说什么呀?” 萧皇后气息渐渐弱下去,轻轻道:“本宫,这一生,得长辈爱护,晚辈尊敬。夫君独宠,婆母怜惜。又生来就是郡主,过了旁人求不来的美满人生……” 可她眼角落下的泪珠,昭示着她内心的不甘,说不清是牵挂她的大业还是她身后都南帝。 她萧枝意生而为棋,终于在众多执棋人手里杀出一条血路,代价是故人回归山河,往事沉入岁月。 一心隐居的夫君为了她,登上帝位,实现了萧家尽忠的目标。他们一起大刀阔斧改革,一起谋划,一起将朝廷毒瘤连根拔起,勉勉强强将南国维持住大国的局面。 现在她还是要撑不住了,恍惚看到了南帝。 “枝意!” 萧枝意难得听到南帝吼她,疾言厉色的南帝,那是很多年前萧枝意看到过,在他们结为连理之前,当朝状元郎求娶,那时的梁南风当朝就跟人吵起来了。 萧枝意微微笑道:“南风知我意……” 南帝抓着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手,但是她却没有任何感受,还是微微笑着。 南帝看着她看着虚空笑,眼泪突然就砸在床榻上了,上好的白狐裘瞬间失去色彩。 萧枝意道:“我,我还记得,我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你,你不喜欢朝堂,只想隐居……” 南帝道:“胡说,我喜欢,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萧枝意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以后,还要你多费心……太子,难堪大任……有心,但是没有能力……” 南帝摸着她的鬓发道:“枝意,我喜欢跟你一起接受百官朝拜,我,我不喜欢一个人……这些年你冷落了我,以后,以后还要吗……” 萧枝意手在空中摸索,南帝连忙去拉她的手,道:“我在,我在!” 这便是堂堂的仁孝皇帝,朝臣敬畏,百姓爱戴,却从来不是他自己梁南风。世人只知仁孝皇帝,不知梁南风。 旁人眼里他的一生美满,皇后母家没有仗着自己的从龙之功而作幺蛾子,反而一心尽忠。 这些年他背负了让南国中兴的使命,说不清愿意还是不愿,但久在朝局,就理解了。 萧枝意的眼睛逐渐没有了光,气息更加弱,最后就和睡着了一般,任凭南帝怎么喊,她都再也不回话了。 谢松照接到消息已经是两日后了,百帛上书红字,南国仁孝皇后萧氏,承德十一年春四月十八日,在南国永宁宫薨逝。 谢松照捏着山根道:“局势再次突变,萧枝意薨逝了。” 顾明朝道:“前些日子不还说,她又给南帝纳了个妃子吗?还以雷霆手段处理了马氏一族。这……” 谢松照道:“她这当是神思不属,亏损太多,油尽灯枯了。她这一生,当得起仁孝二字。” 顾明朝道:“她费尽心血,南国却还是山河飘摇。” 谢松照叹气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看着她,也想到了大周境里奔走的忠臣们,我们只是占了个便宜,有个有志向又有能力的太子。” 顾明朝沉默了会儿,又道:“咱们快要到桂阳了。” 谢松照道:“桂阳此行,凶吉不定,你要早做打算。” 顾明朝道:“我知道,早早就派人进去了,一定不会让你上前。” 谢松照叹气道:“你自己呢?”叹了口气又道,“顾明朝,你还没有加冠,你怎么就不能先考虑一下自己?” 顾明朝疑惑道:“先考虑自己和加冠之间有什么干系?” 谢松照道:“我还要给你加冠,你保护好自己。别仗着自己年纪轻轻就不把自己当回事。” 顾明朝颔首笑道:“记住了,你下次说话别说一句跳一句,我听不明白。” 谢松照微微笑道:“顾明朝哇……” 此去桂阳,他们已经感觉到了危艰难险阻。 可是这世间的人都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当他们从一个漩涡中挣脱出来后,又会被迫跳进另一个圈套里,非他所愿,实是身不由己。艰难求生不只贫苦百姓,还有皇权之下的苦苦求生的棋子。 第八十七章 慧极必伤 顾明朝指着前方远远的一个黑点道:“桂阳郡近在眼前了。” 谢松照道:“明朝,差人去打听一下,君平如何了。” 顾明朝道:“怎么,怕她没死?” 谢松照抿了口茶,道:“萧枝意死得突然,我怕她没有解决好君平,那我就再布个局。” 顾明朝从袖子里摸出来白帛,拍在谢松照面前,道:“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昨天看到萧枝意死了就收起来了。” 谢松照看着白帛上最后角落写着,君平公主梁迢已死。在仁孝皇后薨逝之前,与其妹梁菱归一道被拖出永宁宫,身不葬皇陵,牌不归祠堂。 谢松照心里舒了口气,布局说得简单,可安阳在千里之外,吩咐下去的话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君平已死,燕都的局差不多结束了,萧枝意薨逝,南国内部定然是混乱的。 谢松照无奈笑道:“这可不怪我,萧枝意太厉害了,若非我娘的人安插的深我都不知道,萧枝意才是南国的掌家人。唉,藏得深。” 顾明朝道:“她一生不就刚刚合了仁孝二字吗?怎么又成了南国的掌家人?这南国的仁孝帝不才是雷霆手段?” 谢松照叹气道:“她是女子,这世道,女子有再大本领,站到人前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所以她选择了当个贤惠的皇后,在幕后给南帝出谋划策。” 顾明朝道:“又是个奇女子。” 谢松照叹气道:“不是没一对夫妻都和我爹娘一样,相互扶持,南帝每月只去萧枝意宫里三次。若非他子嗣单薄,只有中宫嫡子,那这个太子之位也轮不到萧枝意的儿子。” 顾明朝道:“为什么女子非得在后宅?她们好多人可以站前面来跟咱们平分秋色啊。” 谢松照看着越来越近的桂阳郡,轻声嘲讽道:“千百年的女戒女训固化人们的思想,若非我娘是这世间的奇女子,我恐怕会以为这世间的女子就该一辈子呆在四方院墙里。” 顾明朝道:“如此看来,倒是我们离经叛道了……” 谢松照笑道:“是啊,所幸我的徒弟,也是个与我一般的人,这世间倒也不会叫我太孤寂。” “下官拜见侯爷。”桂阳郡太守苏南琛在城门下躬身行礼,模样和苏昭训倒是如出一辙的冷清,一副文人雅士的姿态,一眼看过去绝不会让人觉得危险,可刺杀在前,谢松照一行人却都不敢掉以轻心。 顾明朝推开门道:“太守少礼,侯爷多病缠身,不宜吹风,太守着人带路吧。” 苏南琛微微抬眼,想透过缝隙看一看这位传闻里体弱多病的雍昭侯,可惜半开的门还被顾明朝挡了个严严实实。 苏南琛垂眸躬身道:“是,侯爷请。” 说着侧身让开一道路来。 谢松照双指轻轻撩起帘子,偏头瞧着一闪而过都苏南琛。 顾明朝道:“瞧你这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出了什么?” 谢松照无奈的笑了一笑,道:“只一眼罢了,能瞧出什么来?” 顾明朝道:“他不老实,有猫腻。” 谢松照道:“我知道,不只是沈延,其他来这里的人都进不了桂阳郡的大门,沈延还算是逃过一劫……” 顾明朝道:“以后我就守在你榻前,尤达和归鸿他们轮流守夜。” 谢松照道:“你守这么紧,他们还敢下手吗?” 顾明朝道:“……那就外松内紧。” 谢松照颔首道:“下次就直接选最好的计划,出去这样人家不得说我这个师父教的差?” 破风而来的箭将顾明朝的话打回喉咙,目光犀利的推开马车门,手上长剑寒光扎眼,谢松照道:“干净利落的,别弄脏了人家的地儿,咱们这是在人家底盘上,强龙不压地头蛇。” 顾明朝懒得回话,提箭就冲出去,寒光零乱,鲜血乱溅,叫人眼花缭乱,闻讯刚来的苏南琛目瞪口呆,双手颤抖的给顾明朝行礼道:“侯爷……” 顾明朝冷着脸道:“苏大了,你这父母官当的好,雍昭侯第一次到你这里就有刺杀,我这回去,如何跟太子交代?” 说到这个,苏南琛手就不抖了,淡定道:“侯爷勿怪,下官所辖桂阳郡,山穷水恶,都是刁民,少有看到侯爷这样大气富贵的,难免可能……” 顾明朝道:“苏大人这父母官,当得轻松啊。” 说着甩了下长剑,血珠不慎溅到了苏南琛的脸上,苏南琛闭了下眼,面上差点挂不住笑。顾明朝将剑扔给尤达,折身就往马车走。 跳上车辕,抖动缰绳道:“大人,这里往左一转,尽头的转角就是驿站,是吧。” 苏南琛刚刚挂上笑,顾明朝就却直接带着马车左转,留苏南琛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个奇怪的笑容。 谢松照下马车时顾明朝咬牙切齿道:“这苏南琛以为咱们进不了他这桂阳郡,这驿站一看就是没有收拾!” 谢松照理了理袖口道:“他的算计本应该对,但我带的人出乎意料了。他这里没有准备也正常,你不会想去跟他再比划比划吧。” 顾明朝满脸晦气,道:“什么玩意儿,谁乐意看他,他这是土皇帝当久了,礼节都不周全了。我看那个苏昭训,不是冷清,而是不知礼数。” 谢松照道:“气什么。” 顾明朝道:“他主动撕破脸皮,这就没有文墨的余地了,他城门一关,直接就是孤城闭。” 谢松照站在门房处道:“本侯奉太子旨意来桂阳郡,速去打扫个院子出来。” 门房瞬间清醒,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松照一行人,嘴里喃喃道:“青天白日,见鬼了……” 顾明朝吃了一肚子气,拍案道:“叫你去收拾院子,你在胡说什么。” 门房如梦初醒,连连道:“是是是,小人这就去。” 顾明朝道:“不是气,是这一局咱们落入下风了。” 谢松照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顾明朝道:“连根拔起从后宫入手岂不是更方便?” 谢松照道:“零陵的百姓等不了,这一个局,我必须要入,来之前却忘了问你……” 顾明朝打断他道:“不是,我不是不敢,而是这一路南下,湿气重,你的身体,怎么可能受的住?” 谢松照笑道:“不禁诈。” 顾明朝看着他混不在意的模样,无力感突然从心里漫出来,谢松照丝毫不在意他的身体。 谢松照道:“你还是给我抓药,弄得我那院子里都是药味儿才好。” 顾明朝道:“你要喝药?” 谢松照道:“我不喝。” 顾明朝道:“没钱。” 谢松照侧头道:“什么?” 顾明朝抿嘴道:“没钱买。” 谢松照清了清自己的耳朵,道:“顾明朝,你说我们没钱?!” 顾明朝偏过脸,微微颔首。 谢松照难以置信道:“你,你出门不带盘缠?” 顾明朝道:“吃药有钱,熬药掩人耳目没钱。反正都已经撕破脸皮了。” 谢松照一口气梗在胸口上,指着顾明朝,佯怒道:“顾明朝,你,你翅膀硬了。” 顾明朝伸手揽着他肩膀道:“侯爷,这是节省。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还有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谢松照笑道:“贫!” 苏南琛终于姗姗来迟,脸上的血迹不翼而飞,拱手道:“侯爷,下官有失远迎。本要请侯爷在寒舍住下,但……” 谢松照道:“无妨,大人府上多有女眷,本侯住在贵府上恐令女眷多有不便。再者本侯是奉太子旨意来的,公事公办,还是住驿馆好。” 门房快步冲上来,顾明朝长剑出鞘,堪堪抵在门房的咽喉上,门房双手举在肩膀前,慢慢摇晃,满天冷汗道:“我……我,不是……” 谢松照轻轻瞟了眼,道:“明朝,放下,这是方才那位热心的兄弟。” 门房扯着嘴角,轻轻点头道:“是,是……是我……” 顾明朝冷着脸收回剑,苏南琛道:“既如此,便请侯爷暂住馆驿,下官稍后为侯爷接风洗尘。” 谢松照道:“多谢大人好意,本侯体弱多病,这等酒宴,怕是去不得。” 苏南琛道:“侯爷,不是酒宴,就是些家常菜,给侯爷接风洗尘罢了,侯爷请一定赏脸。” 谢松照佯装推脱不过,道:“大人盛情难却,那本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南琛连连道:“侯爷哪里话,是侯爷赏光了,下官是蓬荜生辉啊。” 又寒暄了两句,苏南琛将一行人送进去,又是一番客气,好容易苏南琛走了,顾明朝叹气道:“他这是唱那门子戏。” 谢松照道:“让咱们掉以轻心的戏,这接风宴,就是鸿门宴。” 南国,永宁宫。 南帝坐在凤座下首,看着凤座的目光温柔且眷恋。 落晖短短几日就脸颊凹陷,双目无神,她将永宁宫依旧按照萧枝意生前所爱布置,窗角下的红梅残枝扎人眼。 南帝轻声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落晖麻木的回答:“陛下,娘娘不会回来了。” 南帝充耳不闻,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这宫里像是没有了人,荒凉阴森得可怕。” 落晖道:“陛下,您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娘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南帝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会突然就走了,我记得她说太子生辰也要给我一个礼,现在我找谁要?” 落晖脑门一扎一扎的疼,“陛下,您还是回去吧,娘娘喜欢清净。” 南帝终于听到了落晖在说话,他轻声道:“她不喜欢清净,她喜欢热闹,喜欢上元节的花灯,七夕的烛光,生辰宴的烟火,她才不喜欢清净……” 落晖将东西收拾完了,跪在南帝跟前道:“陛下,求您让婢子跟着太子殿下,婢子虽然不能和娘娘相提并论,但现在的太子殿下,需要婢子。” 南帝笑道:“可怜我跟她,一个聪明绝顶,一个痴情山水,结果生了个草包废物。她如此爱这河山,叫我怎么办?我百年之后,怎么去见她?” 落晖听得头疼,“这是娘娘遗愿,只要尽心尽力,娘娘是不会怪罪的。” 南帝根本听不进去,只看着虚空的凤座喃喃自语。 第八十八章 朽木难雕 “父皇。” 太子清澈的声音打断了南帝的回忆,南帝看着他,没由的恶心,这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萧枝意半生都扑在他声音,可是他……除了勤奋,再找不出任何优点!萧枝意走得一点都不放心! 南帝差点就忍不住要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太子先磕头道:“父皇,母后仙去,可南国却是她一生的牵挂,想来现在母后也在看着……” 南帝腾地站起来,厉声厉色的骂道:“你还有脸说!若非你如此扶不上墙,她会这般辛苦?!” 太子跪拜哭泣道:“父皇,儿臣自知愚笨,所以时时认真求学,但难免力不从心,所以母后劳心费神……” 南帝看着他,突然泄气了,天赋这事,强求不得,他再勤奋,就是挑灯夜读也赶不上萧枝意半分。 南帝慢慢往外走,眼睛渐渐浮出了点红,浑身软下去,拖着步子王永宁宫外走。 桂阳郡,驿馆。 谢松照坐在窗下煮茶,淡淡的茶香笼罩着他,顾明朝坐在一旁,轻声道:“你猜,他第一招会出什么?” 谢松照道:“刺杀。” 顾明朝道:“老一套。” 谢松照道:“我毕竟还是太子的表哥,外人不知道这水的深浅,自然会多两分忌惮,刺杀直接解决,没有说话的人,他们上一道折子就解决了。” 顾明朝道:“真是好办法,等折子上去半月就过去了,再等燕都派人来,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这事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都该销声匿迹了。” 谢松照脸色一沉,道:“他为什么要杀我?他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每一个来这里的官员,不是死在半途,就是无端暴毙……” 顾明朝剑光一闪,谢松照倏尔收声,顾明朝从窗子滚出,长剑一挑,血腥气瞬间掩盖了茶香,谢松照看着手里的茶,瞬间没有了喝下去的欲望,搁下茶盅静静地看着外面凌乱的寒光。 顾明朝一个鹞子翻身蹬开杀手,鲜血染红了石板路,谢松照道:“明朝,你这手法还得再学学,你看看这满地的鲜血。” 顾明朝没好气的道:“要求多!再说吧……” 又是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在窗子前,谢松照啧了声,半起身将窗子关了。 桂阳郡太守府。 太守功曹吴青给苏南琛捧着盏茶,谄媚道:“大人出手,无有不中,这一回定然依旧。” 太守别驾郑无事道:“大人,其实这事欠妥,这谢松照毕竟是皇亲国戚……” 吴青道:“咱们大人可是国丈,那谢松照和大人可差得远。” 郑无事懒得回他,只跟苏南琛拱手道:“大人,倘若此番谢松照没死,咱们就软硬兼施。” 苏南琛吹了口茶沫子道:“如何软硬兼施?” 郑无事道:“大人,咱们先对顾明朝诱以高官厚禄,他一个质子,整日飘零不定,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吴青道:“这,这顾明朝有什么用?” 苏南琛沉吟道:“现在顾明朝就是谢松照的侍卫和马夫,高官厚禄一定会比一个名不副实的安乐侯有诱惑力。” 郑无事颔首道:“正是如此,大人将自己女儿嫁给了谢松照,来日……得胜就杀了谢松照,为姑娘再觅夫婿。若是不幸输了,咱们就可以说是被奸细胁迫,那顾明朝就是替罪羊。” 苏南琛搁下茶盏道:“这世间不过就是,高位遮其眼,富贵闭其耳。” 大门突然被打开,浓重的血腥气直扑进来,猩红的布帛一抖,人头滚落得满堂都是。 侍卫赶来时,顾明朝已经拎起茶盏了喝了一口,粗声粗气的道:“草包废物少派点,人头拎着也挺费劲儿的,再小心衣裳都还是被沾了血。” 苏南琛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些反应不过来,吴青抖着身子躲在苏南琛椅子后面,道:“大胆……纵然你是个,是个侯爷,但你也要拎清楚,这里可是桂阳郡!” 郑无事起身拱手道:“恐怕侯爷有些误会了,我们桂阳郡常年都有恶贼,除不尽,侯爷金玉做饰,自然招致了贼人觊觎。” 顾明朝睨了他一眼,道:“不如让谢松照帮你们把这伙匪徒一锅端了吧。” 苏南琛道:“不必,这伙匪徒不做烧杀之事,只是抢点东西,而且也不抢平头百姓,在民间颇有名气,一时半会儿端不了,反而会激起百姓的愤怒,得不偿失。” 顾明朝道:“得不偿失?雍昭侯可是太子表兄,这还是得不偿失?若是谢松照死在你桂阳郡,太子的雷霆之怒不知太守可受的住?” 苏南琛咄咄逼人道:“顾明朝,百姓是国之根本,这是太宗祖训,为臣者,不敢忘。因雍昭候一人而起一郡百姓之怒,这难道不是得不偿失吗?” 顾明朝将杯盏往地上一丢,滚了几圈后染了红,“太守大人说话,可谓颠倒黑白。”说着左手挽了个剑花,踱步到屋檐,脚下一踮,身子一轻,几个闪身就消失在黑夜里。 苏南琛皱眉看着堂上的头颅,吴青忙呵斥道:“都是死的吗?还不赶紧收拾!”转头对苏南琛又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大人,咱们换个地方议事吧。” 郑无事道:“大人,咱们现在就得想一想怎么分离他们二人了。” 苏南琛道:“本官看这顾明朝可是很心甘情愿的。怎么分离?” 郑无事道:“大人岂不闻晏子‘二桃杀三士’之事?” 苏南琛眼前一亮,起身拉着郑无事的手往外面走,“现在该如何‘二桃杀三士’?桃在哪里?” 郑无事道:“大人只需如此……” 周国燕都,太子西府。 太子将顾明朝传回来的消息条\\子卷了卷,递给殷别尘道:“阁老瞧瞧,他们这一趟,又有事儿忙了。” 殷别尘眸光忽然亮起来,“殿下,这是个好机会!” 太子道:“阁老,用谢松照的命去换这个机会,本宫不想要。” 殷别尘道:“侯爷一定会深明大义的。” 太子微微恼怒道:“本宫不需要。” 殷别尘起身拱手道:“殿下,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何不用,微臣相信,侯爷就算陷入困境,也会有办法脱险的!” 太子道:“阁老,只要本宫这边对苏行之下手,那边桂阳郡大门一封,谢松照就是生死未卜!” 殷别尘道:“殿下,现在就是选择的时候!请殿下不要放弃这个机会!物尽其用!百年之后史书上定会有谢侯爷这一笔,不亏!” 太子摇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说着起身,拂袖而去,殷别尘不肯放弃这个机会,四十年了,终于有机会可以对准荆襄九郡下手了,桂阳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只有敲碎了这一块,后面的,闻风而动,自然会对燕都心存敬畏,太子之后登基也能顺利不少。 殷别尘再次将条\\子拿出来看,心里面盘算了千百个计策,他怕谢家再次掌控朝堂,却又不得不相信,谢松照可用。 太子踱步回了后院,祁疏萤正在他寝殿门口等他,太子颔首道:“进来罢。” 祁疏萤等他坐稳,直接噗通一声跪下,道:“妾奉命管理西府,奈何妾愚笨无比,今得书信一封,不敢擅专,特来奏请殿下示下。” 万慎接过信,小步跑上去呈给太子,太子接过一看,眉头开始打结,良久长舒一口气,道:“做得好,给本宫盯紧苏行之的往来书信,一封都不能少。” 祁疏萤交掉一个烫手山芋,心情舒畅了,到:“是,妾遵旨。” 桂阳郡。 谢松照带着顾明朝在人声嘈杂的集市上穿行,顾明朝死死盯着他周围,生怕一个斜刺里的剑冒出来。 谢松照反而放松得多,拉着他到自己身边来,轻声密语道:“你不必这般慌张,一击不中,他们便不会再用刺杀这一套了,想来是定好了什么计策,要来一手请君入瓮。” 顾明朝道:“这才应该更当心谨慎,你这四处乱晃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等会儿怎么被人给劫了都不知道。” 谢松照道:“闹市上不用慌,等会儿人散了,咱们从巷子里抄近路回去才要当心点。” 顾明朝道:“我懒得跟你说,你放开我,我要时刻盯着,他们要杀,肯定第一个冲我来,你当然不慌了。” 谢松照买了袋子边果,边走边磕,微微笑道:“归鸿在哪里?” 顾明朝道:“前面那个茶铺子,外面露天左边第一桌。” 谢松照眼睛晃了下他,道:“行了,别担心了,我们现在就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让一让——”尖厉的嗓音让闹市都安静了一瞬,那人继续道,“让我过去,我要给太守大人请客!贵客!” 众人嘟嘟囔囔的让出一条道,来人挤到谢松照面前,脸上挂起一副笑容来,“谢侯爷,我们大人有请。” 谢松照从容不迫的将手里的边果递给顾明朝,道:“带路。” 顾明朝拿着边果,几次想给他扔了,右手拿边果,左手拿剑,得亏谢松照想得出来,又担心等会儿打架的时候谢松照没有吃的,看不了戏,咬咬牙忍了。 谢松照慢悠悠的走,顺便套话,“太守大人怎么突然请本侯过府?” 小厮道:“侯爷,奴婢不知道。大人一般不摆宴,若是摆宴请的都是达官贵人,奴婢这等下人,如何能知晓。” 谢松照若有所思道:“你们太守待人接物如何?” 小厮道:“自然是极好的,奴婢一个下人,在太守府上这么些年,从未被无故鞭挞过,不像别的府上,奴婢就是贱人。咱们太守府上走出去的奴婢,腰板都是能挺直的。” 谢松照笑道:“如此说来,太守还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小厮道:“那是,不仅是太守大人,还有夫人也是极好的,大小姐都进宫当娘娘了,夫人和二小姐也从不仗势欺人。” 谢松照道:“那这二小姐的婚事可定下来了?” 小厮骄傲道:“二小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配得上的,二小姐现在可是苏娘娘的妹妹,前程无量。” 第八十九章 虚情假意 谢松照听到小厮说“前程无量”氏差点没绷住脸,顾明朝立马接话,“不知二小姐较之苏娘娘如何?” 小厮略有些为难,“这……苏娘娘是皇妃,二小姐与娘娘是姐妹,想来应无大碍。” 谢松照微微低头,嘴角带了点讽刺的笑,皇恩浩荡,可不是什么人都受的住的,入宫了也不代表可得皇恩。 小厮却打开了话匣子,连连夸赞他们二小姐,无外乎是容颜倾城,姿色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凡事见到过她的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 谢松照微微落后半步,跟顾明朝私语,“瞧出来什么了吗?” 顾明朝冷笑,“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觉得会是咱们谁?” 谢松照道:“我去做他的东床快婿,外头就靠你了。” 顾明朝略微傻眼了,道:“谢松照,我以为你要跟我一起,没想到你直接就要去做这东床姣婿。” 谢松照低头笑了笑,道:“明朝,这就是你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顾明朝咬牙切齿的伸手推了下他肩膀,“谢松照,上次你去瓦塔可也是这么说的,独挡一面!” 谢松照晃了晃身子,“明朝,上次你都行,这次不过是孤城闭,怕什么?” 顾明朝陡然道:“等会儿,谢松照,你回来。” 谢松照却加快了步子,追上小厮,有唠上嗑了,“大人可有给二小姐选婿?” 小厮眸光闪了闪,声音降了降,“自然是有的,但是桂阳郡里面,还找不出来可以,可以和咱们二小姐相般配的。” 谢松照挂上出使的惯用假笑,“你看……” 顾明朝突然一个踉跄扑到他背上,“哎呀!这地儿怎么有个东西,给我好一顿踉跄。” 谢松照被他带得把话给吞回去了,双手扶着他,道:“你这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平底都能摔?” 顾明朝低着头,捂着脚踝道:“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脚崴了……” 谢松照手上被他揪起一小撮肉,疼痛直冲天灵盖,只能咬着嘴里的肉忍着,听他轻声轻气骂自己,“谢松照,你又把自己扔到最危险的境地里,这东床快婿就是最危险的,他们一旦不如意,就能直接杀了你,我还有机会可以逃出……” 谢松照疼得轻轻抽气,“顾明朝,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办法?” 顾明朝瞬间沉默,他们好像永远都处于破局的时候,永远都在选择,苏南琛就算怎么算计,也是往高处,绝不可能往他一个质子身上看,他能做的,在这个局出现时就已经安排好了。 谢松照将他扶起来,道:“行了,当心点,别给本侯丢人。” 顾明朝沉默的低下头,仿佛是在听训,小厮不断打量着谢松照,谢松照回身时,小厮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挂上,脸上一阵僵硬,谢松照却恍若未曾看到,依旧挂着他的习惯笑容跟小厮唠嗑。 顾明朝再抬眼时眼里全是狠毒,小厮侧身回头瞥他时被吓到了一瞬,连忙慌忙回头。 顾明朝摸着腰上的软剑,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什么时候也能自己做个局,把这些人都给他们拖进去?! 苏南琛高坐堂上,慢慢品茗,姿态悠闲,谢松照进来了,他只微微颔首道:“见礼了,侯爷。” 谢松照微微笑着颔首道:“苏大人这里的好东西不少啊。” 苏南琛笑道:“侯爷是燕都里出来的贵人,又是皇亲国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看上下官这里的东西。” 谢松照恍若失言了,略带歉意的摇摇头,落座道:“是本侯失言了。” 苏南琛将目光投向郑无事,郑无事起茶盏,挡住嘴,轻轻颔首。 苏南琛脸上笑容多了两分,却也快要藏不住他的讽刺。 谢松照眼神瞥向顾明朝,低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哭丧着个脸,你这是来赴宴?本侯看你是来丢脸的!” 苏南琛看着两人,对下首的吴青偏了偏头,吴青会意,出声阻止,“谢侯爷,太子殿下看重您,所以才让顾侯爷贴身保护您,可您也万万不能将顾侯爷当成了护院啊。” 谢松照将手里杯盏重重一搁,呵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本侯教训下人,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顾明朝脸上青筋暴起,满脸飞红,苏南琛讽刺的笑意漫出了眼睛,谢松照恍若未闻,只自顾自地骂顾明朝,直把人骂得头埋到肩膀下边去了,耷拉着头。 郑无事终于掐准了时间,道:“侯爷,纵然安乐侯有错,但这是苏大人的宴席,您这样……” 谢松照讪笑道:“哈,是本侯欠考虑了,本侯自罚三杯,苏大人随意。” 顾明朝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倒叫谢松照担心是不是骂太狠了,说错了什么话,把人真骂到了。 而没人看到的下方,顾明朝眼睛里是无能为力的懊恼,眸子边上盛满了溪流。 屏风后坐着谢松照意料之中的人,苏南琛的夫人和二女儿。 谢松照将满堂人的脸色眼神都看在眼里,暗自揣摩着。 而屏风后的人想法却要简单得多,苏夫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的一生让她不敢违抗夫君的命令,她拉着女儿的手,轻轻拍着,憋着眼泪,不知在安慰谁,“嫁过去,不亏,他是侯爷,你嫁给他了,就是他的正妻,以后,以后说不定你姐姐还要仰仗你……” 苏循己从未想过反抗,或者不同意,这个家里从来都是父亲的一言堂,父亲既然让她们来看看,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她看着客席上温文尔雅的未来夫婿,心里暗自道,从苏府到雍昭侯府的区别是什么?身份还是人生? 行之循己,这就是父亲对她们姐妹二人的全部期盼,可姐姐却不一样,永远冷着脸,却总喜欢打马纵横山野间。母亲说,无论她们嫁给谁,父亲都会想方设法控制了他。 她们的一生看上去平安顺遂,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夫婿,头一次陷入了沉思。 苏夫人喋喋不休的轻声念叨着,苏循己沉默的看着屏风外的谢松照,人如其名,看上去,倒真有松柏之姿。 “循己,循己!”苏夫人的声音骤然大声了些,苏循己回神,苏夫人着急忙慌地推搡着她,“循己!你爹叫你出去!” 苏循己一如既往地起身,到苏南琛身边,向四周微微一福身,“妾苏氏,见过各位大人。” 所有的动作,言辞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苏循己的声音毫无起伏,苏南琛略有点不满,瞪了眼屏风边上的苏夫人,苏夫人连忙低下头。 苏南琛挂着得体的笑容介绍他的女儿,“谢侯爷,这便是我那小女儿,她呀,才思敏捷,少而能吟,加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所以我常常为难得紧,这孩子,不知该许配给谁才好。” 谢松照微微颔首以作附和,苏南琛指着谢松照道:“这是太子殿下的表兄,也是你姐姐的表兄,你还不去拜见。” 谢松照轻轻抬手道:“不必不必,本侯常常听闻二小姐的名声,来赴宴时也听到百姓对二小姐赞不绝口,故而本侯冒昧了……” 苏循己微微抬眼看他,缓缓道:“侯爷谬赞了,妾愧不敢当。” 谢松照不接茬,“苏二小姐,何必妄自菲薄。本侯在燕都时就听太子夸过令姐,说是打马长街的英姿飒爽好些男儿都比不上。” 苏南琛的脸色微微一变,苏循己生怕父亲又要骂姐姐,连忙接话道:“妾,妾不知侯爷方才所说的冒昧是为了什么?” 谢松照将堂上人的脸色变化都装入眼中,见苏循己有些慌张了,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本侯想冒昧请二小姐抚琴一曲。” 苏循己想回头看苏南琛的脸色变化,但是她现在不能转身,这是先生教过的。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妾,妾不知侯爷要考妾什么?” 谢松照哈哈一笑,“二小姐,你这话说的……本侯可不是先生要考检你的课业。本侯就是听闻苏循己之名如雷贯耳,故而想亲眼看看。二小姐可会给本侯这个机会。” 苏循己看着他的笑脸,知道这是假笑,却也还是放松了些,“妾便抚琴奏一曲高山流水,以谢侯爷的知音之情。” 谢松照颔首,顾明朝摸着袖子里的暗器,一口气都不敢松。 苏循己的琴音算不上极品,毕竟郭归荑的琴音连宫中的大师都佩服不已,但谢松照依然非常给面子的抚掌道:“二小姐的琴音,当得起天籁之音这个称号。” 苏循己福身道:“妾,多谢侯爷夸奖。” 她心跳如雷,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出格,第一次,有点像姐姐了,原来照着心里的意愿走,是这般的舒心。 顾明朝终于抬起头来了,眼神死死看着苏循己,炽烈得很。 苏南琛看着谢松照和苏循己攀谈,顾明朝也看着她,满意的颔首道:“循己,回去罢。” 苏循己看着脸上并无怒色的父亲,心里逐渐宁静下来,似乎自己是个跳梁小丑,这就是父亲的安排,郑别驾肯定算准了所有,她这不痛不痒的反抗,在他们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她折身退下,满眼含泪的母亲第一次在她眼里如此可憎,她轻轻挣开母亲的手,后退半步,福了个身,带着贴身婢子就走了,独留苏夫人一人傻愣在屏风后。 屏风前面的攀谈已经达到了预期所想,苏南琛捻着胡子笑,“侯爷,不知驿馆住得如何?” 谢松照半句不提起刺杀,只到极好,仿佛那些人头也不是他让顾明朝送来的。 两方都是假情假意的笑容,却看着真实得很。 谢松照脚下漂浮地走出太守府,顾明朝脸色铁青的扶着他,到了门口,吴青安慰他,“您好歹是个侯爷,要真是个下人,伺候这祖宗,那才是真的惨。” 顾明朝也不搭理他,只扶着谢松照往下面走,谢松照嘴唇轻轻张开,“这事儿,成了。” 顾明朝冷声道:“是局成了。” 谢松照脚下步子凌乱,吴青满意的收回目光,回去报信。 谢松照指着巷子轻声道:“明朝,这地方好,找时间查查……” 第九十章 不务正业 顾明朝抓着他的手,扣着往回走,“少来这一套,就你这拙劣的戏,我随便上梨园里抓一个出来,都比你这两句好。” 谢松照脑袋随意的磕来摇去,“可惜了,只有我。” 顾明朝懒得搭理他,越搭理他,他越说越有劲儿。 顾明朝扶着他踉跄着上马车,谢松照跟他耳语,“这局不好破,你自己当心,我好歹还担着个名头,他们……” 顾明朝冷笑,“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被发现了就是死。” 谢松照偏过头不出声,顾明朝看出他要装鹌鹑,扶着他的手轻轻一松,谢松照差点栽倒在马车里,马车门一关,谢松照捂着头慢腾腾的坐起来。 谢松照一手抵着马车马,一手搂着胸口缓着气,“顾明朝,你长本事了。” 顾明朝听他气不太匀,立马回身要推门,结果谢松照抵着门,他一时间推不开,翻身上马车顶,推着后面的小门钻进去,攥着谢松照的手腕。 谢松照气渐渐顺下来,“孽徒,讨债的。” 顾明朝将茶水送到他嘴边,没好气道:“我这还是孽徒?你得找什么样的?啊?给我说说,我给你找一个。” 谢松照仰着头,拍着自己的脸叹气,“来不及了,找得到也教不了了,你当初可没少气我。” 顾明朝气笑了,“谢松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胡搅蛮缠?” 谢松照伸手拽着茶点碟子,道:“这不是胡搅蛮缠,这是真的。” 顾明朝懒得回话,盘腿坐下,微微扶着他,免得一不小心他又滚去磕着哪里。 苏府。 吴青满脸笑意的跨进正堂,躬身道:“大人,这谢松照是个草包!” 郑无事搁下筷子,轻声道:“吴大人,这事有待商榷。” 吴青讪笑道:“是是是,这事要谨慎,” 苏南琛捻着胡子,微微前倾身子,道:“郑别驾,你看今日循己如何?” 郑无事微微迟疑,“这,这是大人的家事,下官,不便插手。” 苏南琛却固执的要他回答,“唉,这有什么,你只管说。” 郑无事看着目光殷切的吴青,忙道:“午大人,您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南琛微微偏头,看着吴青,吴青上前两步,手指在空中画圈,“大人,二小姐技艺超群,但是今日二小姐的琴音似乎有些想振翅欲飞。” 苏南琛微微颔首,唤来管家杨千知道:“去找夫人,让她区书房等我。”想了想,又道,“还有二小姐,一并带过来。” 杨千知轻轻躬身,慢慢退下。 郑无事松了口气,起身拱手道:“大人药处理家事,下关一个外男不适合多留,便就此告辞。” 苏南琛摆了摆手,也慢慢起身踱步去书房。 在苏府门外吴青紧紧跟着郑无事,“别驾!郑别驾!刚才为什么不劝大人?这谢松照进了桂阳郡,那就是羊入虎口,他就算有通天本身也逃不出去!” 郑无事拽着他到自己马车边,低声道:“大人!吴大人!这话能乱说吗?谨言慎行!” 吴青捉急道:“别驾!这,这是大人的底盘,他们能躲开一次刺杀,能挡住军队吗?” 郑无事忍不住扶额,“大人!吴大人!一个军队?尽一个桂阳郡的兵力去杀燕都来的侯爷,还是太子的表哥,大人,你是不是疯了?他死了不要紧,怎么死才是最要紧的!” 吴青不屑一顾,“等燕都的人来,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能查出来什么?” 郑无事手指往苏府指了一下,急促道:“吴青!你能不能聪明点,这里往高了说,那就是太子岳丈的府邸,你说,太子的表哥死在了自己岳丈的地盘上,怎么说?” 郑无事两手一摊,拍了两下,无奈道:“这就不是毁尸灭迹就行了,这是直接封了来查!武宁公才薨逝,你说说那些老牌的将军会不会跳出来?” 吴青挠了挠头,为难道:“那这怎么办?就等他们在这里住下?” 郑无事再三叮嘱他,“不要招惹谢松照一行人,大人只有计策,出事了就不是他一个脑袋能解决的事了。” 吴青呆在原地,看着郑无事的马车跑远,自个慢慢琢磨着,要怎么要为苏南琛解决这个难事。 苏府书房。 苏夫人坐立难安,坐在主座上紧张不已,一直死死盯着门口。 苏循己在苏夫人的影响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紧张得抓起衣裙来。 苏南琛刚刚一脚踏进来,苏夫人和苏循己就齐齐站起来,苏夫人紧张道:“老爷,今天,今天是个意外,循己她向来最听话了……” 苏南琛坐下看着苏循己不说话,在他重重威压的眼神下,苏循己咬着嘴唇跪下,道:“爹……” 苏南琛将手边的茶往她脸上泼去,“说说看,今天怎么回事?” 苏循己回答的声音微弱,“女儿……这个局,这个局不是,不是爹爹……你……” 苏南琛将桌子拍得啪啪响,“好好说!我是\\你爹,又不吃人!让你说个话这么难?!我要吃人吗?啊!” 苏循己眼里泪水打转转,“爹……我,我……” 在苏循己的耳里,她说的话震耳欲聋,可是苏南琛压根儿听不到任何声音。 苏南琛越看越生气,指着苏夫人道:“你怎么给我掌管中馈的?怎么教女儿的?你看看大的,整天冷着脸,转身就翻天!别人都有贤内助,你!” 苏夫人畏畏缩缩的往后面缩脚,苏南琛叹气,“当初你可是桂阳郡的官眷之首,你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苏夫人眼泪直往下面掉,“妾,是妾没有教好两个女儿……给老爷,添乱了。” 苏南琛天天都看到她这副样子,看腻了,转过头又指着苏循己骂,“还有你,就你,就你这个样子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苏南琛的二女儿!你看看你姐姐,她现在都是太子的妾妃了,你还是这么缩头缩脑的!” 苏循己眼睛被眼里淹得睁不开,又不敢拿袖子擦一下,苏南琛骂完了,气顺了,又收了脸色,和颜悦色道:“行了,别跪着了,拿帕子查一下,整日里都哭哭啼啼的……” 苏南琛抿了口茶,指着苏循己道:“你今日也看过了谢松照,你觉得他怎么样?” 苏循己哽咽着说话,时不时还抽气,“女儿,女儿觉得不错……” 苏南琛又看着苏夫人,苏夫人低着头道:“妾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老爷做主吧。” 苏南琛叹气,“问你们什么又都不说,不问你们又心存怨气。真是麻烦!” 苏循己滑下椅子,往前一跪,“爹,女儿觉得此人很好,如果爹爹也能看上,女儿就嫁,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苏南琛赞许的颔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你姐姐就是太不听话了,所以爹爹让她自己出去闯,看没有了爹爹给她收拾烂摊子,她该怎么办。”说着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又抿了口茶,让苏循己起身。 馆驿。 谢松照看着面前的火盆陷入沉思,“明朝,咱们,真的有这么冷?” 顾明朝道:“因为你在火旁边,所以你才不冷。” 谢松照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道:“明朝,咱们不必这样……这纸上的东西,除了咱们,还有谁懂?” 顾明朝道:“谨慎。” 谢松照:……无从反驳! 南郡城墙上。 “你这年级也该成家了,这番回去燕都,也该定下来了吧?”秦综跟梅时晏城墙上慢慢踱步,秦综再次操心起他的婚姻大事。 梅时晏仍旧笑一笑,道:“下官心里有个姑娘,这辈子……大约不能再与别的姑娘成家了。” 秦综狠狠拍了下他的肩膀,怒其不争,“你这孩子,怎么不早点让媒人去提亲呢?现在在这里怀念!” 梅时晏望着西方道:“秦大哥,不是我不去提亲,是她,走了。” 秦综愣在原地,搓着手道:“着,这是大哥不对,乱提什么……” 梅时晏眯眼看着西沉的落日,道:“秦大哥,别这样说,你每次提起我的婚事,我就能再想她一次。名正言顺……的想。” 秦综含糊道:“大哥,大哥能问一下,这是哪家的姑娘吗?能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梅时晏道:“赵阁老的孙女,秦大哥应该听过她,赵娘子。” 秦综脑海里有个名字想要钻出来,但总是雾蒙蒙的,实在找不出这个名字,只好作罢。 梅时晏苦笑道:“没事,正好没什么知道她……这样我就更能名正言顺了。” 赵娘子没有姓名,因为他们永远不能都没有机会在一起,甚至连见一面都不能了。这将永远是他心口上的一方素帕,一句来不及说出的等我。 她永远都是赵家娘子,也永远都不是他的妻子。他不愿意从别人嘴里知道她的名字,只想叫她赵娘子。这样在梅时晏心里她就永远都是赵家娘子。是春日宴时,他看到的那个小娘子。 南国,安阳。 仁孝皇后已经薨逝了近半个月了,但整个南国依旧沉浸在悲伤里,究其原因,仁孝帝亲自守孝,结果没两天自己病了,太医院都道,仁孝帝思念皇后,病入膏肓,药石罔医。 虽未广而告之,但大臣从宫里带出来的沉默还是带给了安阳的百姓。 南帝躺在床榻上,脸颊凹陷,脸上瘦可见骨,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太子衣不解带在一旁侍疾,南帝在昏沉沉间却从未认真看过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仁孝皇后的闺名。 太子捧着他的手,南帝呢喃道:“太子何在?” 太子激动的道:“在,在在!儿臣在!” 南帝艰难道:“朕,少时斜阳打马,闲时游园,后在兄长弱冠宴上得遇你母亲,所求媒人踏破了萧府的大门……所幸你母亲也有此意……” 太子忙道:“儿臣知道,知道您和母后伉俪情深……” 南帝吃力的摇头道:“不是,不是跟你说这个……事让你告诉史官,朕,朕这二十八年,从未负过你母亲,以后一定要,要写清楚,她是仁孝皇后……朕,朕是仁孝皇帝……朕这一生,不求其他,唯求你母亲的一人心……” 第九十一章 一表人才 桂阳郡驿馆。 谢松照将一摞纸丢进火盆里,轻声道:“这事无非也就这两种可能,但破局却只有他们留下的一条。” 顾明朝道:“我要是苏南琛,我就直接把城门一封,对外宣称是有匪徒进入,然后就借机杀了,如此一来,谁能拿我如何?” 谢松照又提着笔画图,左手食指指着道:“人都有害怕的心,他要纸包火,就是怕,他都怕了,怎么还敢做哽大胆的事?” 顾明朝捻着溅出来的灰,嘲讽道:“一不做二不休。要是我,就鱼死网破。” 谢松照拿笔敲了敲他的脑门,“顾明朝,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大女儿在太子宫里当昭训,他小女儿现在有望嫁给我做雍昭侯夫人。你说他还有鱼死网破的必要吗?” 顾明朝不解道:“这……这昭训不得宠,他的小女儿……你也没说娶啊。” 谢松照:…… 谢松照深吸一口气,道:“顾明朝,咱们是不同的立场,所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想一下,你是苏南琛,你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顾明朝微微低下头,抽出来一张纸,开始着手画,越画越心惊,“谢松照,你算完了……” 谢松照眯眼笑道:“这不过就是推演一下罢了,还没有找到破局之法,你就已经佩服了?” 顾明朝道:“破局之法,不就是现在这个?” 谢松照叹气,“明朝,这是入局,不是破局。” 顾明朝看着地上拼起来的两张纸,“这是他们留下的破绽,因为想要的太多,既想要往前,又想要退路。所以,这就成了我们的最好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路。” 谢松照颔首,“对,想法太杂了,他那个别驾是个人才,但是心思杂,成不了大材。” 顾明朝将两张纸卷起来,沾着火星子烧,“侥幸……” 谢松照手指抵着额角道:“确实是侥幸,若非他们想法多,我们就是燕都对荆襄九郡开战的理由。” 顾明朝起身拍了拍袍子,出声喊来小厮收拾到处的纸灰,谢松照道:“你再到处扬,我就不用出去了,直接一头栽倒在这里。” “侯爷,我们大人请您过府一叙。”和打扫小厮一同来的,还有传话的小厮。 谢松照一愣,“行,本侯稍作收拾便去。” 顾明朝在传话小厮开口的瞬间眼神就犀利起来,小厮偷偷瞄了他一眼,瞬间低下头。 小厮退到门外,顾明朝取下来大氅,慢慢踱步到谢松照身后,给他穿上,谢松照拢着狐裘道:“走,戏台子搭好了。” 南郡。 秦综走到了城墙下楼的地方了,终于想起来问梅时晏,“新律,我倒是忘了问你,谢侯爷他们现在如何了?” 梅时晏道:“下官尚未收到消息,之前顾侯爷来了一封信,说是桂阳郡有点问题。” 秦综有些不屑,“他……唉,他算什么,这得谢侯爷说了算。” 梅时晏微微一愣,无奈的笑一笑道:“大人,之前谢侯爷在瓦塔帮您的时候,燕都就是顾侯爷一手照料着的。” 秦综连连摆手道:“唉……别别别,不过就是帮忙照看一下,谢侯爷马上就回去了,他帮了什么忙。” 梅时晏不欲跟他争辩,“大人,但是现在谢侯爷在桂阳郡,就算顾明朝不可靠,咱们也得多留心些,以免出了什么大问题。” 秦综不甚在意的点头,回去就把这个当个笑话讲给殷湘兰听。 殷湘兰搁下筷子,陷入沉思,秦综微微收起笑,“夫人……这是……” 殷湘兰道:“这里面有一句话没错,这些年,凡事去桂阳办差事的官员,少有能活着走出来的,就算侥幸出来,不过多少时日,也死于非命。” 秦综不解道:“夫人,这些人……就十来个吧……” 殷湘兰叹气,“这十几个人,都是在这十年之内相继死去的,而且他们没有什么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勉强能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是都去过桂阳郡。” 秦综给她夹了筷子菜,道:“这……燕都那边,没有反应啊……” 殷湘兰笑道:“燕都能做什么反应?之前承德帝和太子在燕都分庭抗礼,燕都根本没有实力招惹一个‘土皇帝’来。只能暂且容忍。” 秦综准备夹菜的手顿在空中,殷湘兰接着道:“这才是为什么皇后一直都会召见命妇入宫的原因。” 秦综慢腾腾的收回手,“夫人,这……那现在,桂阳郡那边?” 殷湘兰目光冷酷,“高坐钓鱼台,听风吹过。” 秦综结巴道:“这,万一……万一谢松照出事了呢?” 殷湘兰道:“出事了,燕都就直接会让你出兵,这就是最好的开战理由。没出事,这就会是谢松照名扬天下的开始。” 秦综看着她,突然感到了害怕,“夫人,见死不救……这……” 殷湘兰道:“大人,燕都需要理由开战。荆襄九郡需要变革。” 秦综试图劝说她,“夫人,这是人命,武宁公为国征战一生,他就这么一个遗孤,这,这叫我于心何忍?” 殷湘兰摇头道:“大人,武宁公这一生确实为国征战有功于千秋,但是谢松照并非他的亲子,不过是个养子,这二十多年,他享受了荣华富贵,现在也是时候该付出点东西了。” 秦综摇头,“不行,夫人,你再想想,你再想想……” 殷湘兰咬牙道:“不行,燕都肯定比我们先收到消息,但是没有指示,就证明一点——燕都要的就是一个开战的理由。大人,别犯傻,武宁公生前贵极人臣,而他已经身死魂消了,死后也算是哀荣享尽,不用觉得对不起他了……” 秦综浑身一抖,像是置身在寒冬腊月里,“夫人,咱们……咱们就当做不知道,不理解燕都的意思,咱们……” 殷湘兰眼神骤然犀利,“大人,你情谊千秋,对李无蝉是如此,对谢松照依旧,那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的孩子?” 秦综一时间转不过弯来,“这,这和咱们孩子有什么关系?这上一辈的事情,不要去牵扯那些个孩子进来受罪。” 殷湘兰泪光闪闪,“大人!咱们的孩子被送到了哪里,你还记得吗?” 秦综牙齿冷得打颤,颤声道:“燕都……” 殷湘兰道:“对啊,燕都,现在,你还要所你不知道,不懂,不理解吗?” 秦综埋下头不再说话,殷湘兰道:“谢家确实一门忠烈,但是,他们早就已经达到了巅峰,现在也该走下坡路了。盛极必衰……” 秦综想着自己在燕都的孩子,终于不再开口,人心里最在意的,不过就是至亲骨肉。 殷湘兰看着一桌子的菜,没有半点胃口,起身让橘如扶着回了院子。 秦综看着眼前不断模糊,一拳砸下去,来收拾的婢子跪了一地,秦综起身往外走。 桂阳郡,太守府。 苏南琛自己撵茶,倒叫谢松照吃惊,微微偏头跟顾明朝道:“没成想他也会这些风雅之事。” 顾明朝道:“附庸风雅。” 谢松照:……得,说话噎死人。 苏南琛将茶沏好,让婢子端给两人。 谢松照在桌子上扣指,以表谢意。 苏南琛笑道:“侯爷,这是今年才出的君山阳羡茶,你尝尝看。” 谢松照抿了一口,赞许道:“极好,大人府中无俗品。”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两刻钟,等得顾明朝烦躁。 顾明朝道:“大人,您这茶都要喝完了,这怎么还不说正事呢?是要我回避吗?”苏南琛现在还拿不准顾明朝是哪一方的人,闻言只道:“顾侯爷教训得是,下官只顾着和谢侯爷说桂阳的风土人情了,倒忘了正事!” 顾明朝皮笑肉不笑的跟着附和了两下,苏南琛试探道:“侯爷今年该二十有三了吧。可曾成家?” 谢松照抿茶,“这事不急,不能耽误人家姑娘。” 苏南琛猥琐一笑,“可是心里有个外室?” 谢松照仰头一笑,“哈哈哈,大人真会说笑,我这人,一年四季行踪飘忽不定,人家姑娘不就得日日独守空房了?实在不是良配。” 苏南琛也笑,“侯爷这一表人才的,那怎么能说不是良配?” 谢松照捂着脸笑了下,“大人难道没有听过吗?本侯跟谁订婚,或者看上了人,那人不是嫁做人妇了,就是心有所属了。这些年,燕都里没有一个姑娘看上了我。” 苏南琛拍着他的手道:“这算什么难事?千古以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谁能多说一句?侯爷,这一回啊,你不是没有人看上了,有人了!” 谢松照一脸懵,惊奇道:“这……这还得多谢大人帮我牵线搭桥啊!” 顾明朝看着他两人一脸真心实意,嘴里全是披着羊皮的陷阱,一个装傻充愣,一个百转千回。 谢松照终于看上去清醒点了,将茶盏搁下,手上溅起来好些水珠子,“这,大人,您该不会是……要,要把您的小女儿……” 苏南琛拍着她肩膀,欣慰的笑着,“正是,她啊,她也恰好啊,看上了你。你二人以后定会很幸福的。” 谢松照连连拱手道:“大人,这,这叫我怎么感谢你呢?” 苏南琛笑得眼睛只剩了条缝,苏南琛看上去又是一副斯文公子的模样,“感谢什么,我就是牵个线。” 苏南琛注意到谢松照身后的顾明朝,顾明朝脸上全是怨愤,他都已经想好了怎么游说顾明朝——同为侯爷,凭什么他能享福,你就要天天跟在他身后。 顾明朝道:“大人,二小姐在何处啊?” 第九十二章 油尽灯枯 苏南琛没有料到他会主动开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女……乃是女眷,哪里能随意出来见外男。” 顾明朝表情略微失望,“是本侯唐突了。” 听到“本侯”两个字,苏南琛脸上的笑抖僵住了,看到谢松照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又笑起来,“无妨无妨,小女在桂阳郡颇有些名声,侯爷好奇也是正常的。” 顾明朝颔首,不再接话,这表现得刚刚好,苏南琛反而更多的将眼神投向了他。 谢松照抿了口茶,也不再说话,就和苏南琛干瞪眼,看谁先忍不住。 一壶茶都喝完了,苏南琛终于开口了,“侯爷,这婚嫁大事历来隆重,下官也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入宫为妃,小女儿已经口头许给了你,下官素来喜爱这个小女儿,这……” 谢松照立马接话,“大人放心,虽然本侯氏出来游玩的,但是身边东西带得也不少,充做聘礼,想来不会委屈了令嫒。”说着将贴身的玉佩取下来,“这是先帝赐给本侯母亲的,本侯现在将它充做定情之物,赠予二小姐。” 苏南琛接过来,暗暗感叹道,触之生温,果然是好玉。 顾明朝微微抬头,偏头看了眼玉佩,摸了下自己的腰,又低下头去。 苏南琛嘴角勾起笑容,“侯爷的诚意,我看到了,只是婚嫁是大事,不能操之过急,且容我与拙荆多准备两日。” 谢松照非常有诚意的颔首欠身,“劳累大人了,本侯已经在西街买下了一座宅院,以作新房,明朝已经在置办物什了,断不会委屈了二小姐,定叫桂阳郡的百姓都羡慕不已。” 苏南琛眸光一闪,眼神倾向顾明朝。 出了苏府,上了马车,顾明朝长长的吐了口气,“终于出来了,我要被憋死了。” 谢松照摸着腰带道:“看了这么多戏,怎么还不会演?” 顾明朝摸着头道:“唉,我受不了了,闷得很。他把这么好的茶,整成了什么?!” 谢松照道:“他煮久了。” 顾明朝清了清嗓子,“我受不了了。什么玩意儿。” 谢松照笑道:“行了行了,回去给你煮茶,犒劳犒劳你。” 顾明朝翻了个白眼,道:“你煮茶?等会儿我把东西搬好了,你就该说,——‘不行了,顾明朝,我要睡会儿,你先弄,弄好了喊我。’我都不用猜了!” 谢松照哈哈一笑,“放心,这回一定。” 顾明朝道:“是吗,我该说你有进步?都没有说下次了。” 谢松照晃了晃头,道:“可以,你还可以给我弄个小菜,犒劳一下我。” 顾明朝忍不住又送了他一个白眼,“谢松照,你方才说,你要犒劳我,然后现在你又说,你煮茶累了,要我犒劳你……谢松照,我受不了你了……” 谢松照开怀大笑道:“哎呀,忘了忘了,行行行,我来,我煮茶,今晚你就负责休息,负责吃。” 顾明朝眼睛瞪得老圆,“……谢松照,你,你该不会……要做饭吧?” 谢松照摆摆手道:“没有没有,你敢吃我也不敢做。我给你煮茶就好。” 顾明朝松了口气,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微微头疼,“这么多人,等迎亲的那天,怎么办啊……” 谢松照道:“大庭广众……换个说法,人多眼杂……” 顾明朝指着之前谢松照要查的巷子道:“你随手一指,还指出了个好地方,这地方,鱼龙混杂,是这一片最乱的地方,却是迎亲路上的必经之路。” 谢松照不甚在意,“那天换条路走,说是打马全城。” 顾明朝冷笑,“你试试。这个太守府……哼,通向它的所有路都有这种鱼龙混杂的巷子。你说怎么避开?” 谢松照抿唇皱眉,“这就是……得多布置一下了。” 顾明朝道:“没有办法布置,我们那天也待不了多少人进来。我们是被包围的。” 谢松照头疼道:“难做……” 燕都,殷府。 殷别尘将南郡传来消息的条\\子卷成一条,靠近蜡烛,将灰磕在案几上,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半晌,嘴里慢慢吐出一口气。 “大人,大人……”管家疾步如飞,满头大汗。 殷别尘冷着脸道:“你跟着我多少年了?还这般不稳重。” 管家咳了咳,缓了口气,“大人,太子殿下驾到。” 殷别尘脸色一僵,微微呵斥道:“我府上有不是没接待过陛下太子,如何就慌起来。”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汗,道:“殿下……冲进来的,没有通报,奴婢……” “阁老,殷阁老。”管家话还没有说话,太子焦急的声音已经穿进来了。 殷别尘撑着案几起身,“太子殿下,缘何这般焦急?” 太子一口气呛在喉咙上,“……阁老,你可接到南郡的消息了?” 殷别尘躬着的身子僵硬起来,“微臣接到了……” 太子看着他,脸色微变,撑着案几慢慢坐下,“那阁老有何见解?” 殷别尘挺直身子,“殿下,微臣认为,南郡太守的处理没有问题。” 太子道:“阁老果然愿意为了大周的中兴付出一切,连亲孙子都能送到国子监当质子,区区一个雍昭侯,想来在阁老眼里算不上什么。” 殷别尘指着舆图,认真道:“殿下,千载难逢的机会,决不能放过。” 太子膝上的手握成拳头,“阁老,这事本宫的兄长,这是本宫现在唯一还清醒的亲人了。” 殷别尘毫不退让,“殿下,就算现在燕都出手,也是鞭长莫及。” 太子微微仰头,眼眶微红,他起身道:“阁老,如果有朝一日,本宫为了自己的大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怎么办?” 殷别尘扑得跪下,声音冷峻,态度异常认真,“那是臣的荣幸!臣愿意赴汤蹈火,鞠躬尽瘁!” 太子慢慢拖着步子往外走,心里悲凉一片,孤家寡人,说得就是这个场景了,同一个地方出发的少年郎,为着同一个目标,然后越走越远…… 刚刚回到东宫,还没坐暖和,祁疏萤就进来了,太子有气无力的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祁疏萤跪下行礼,道:“殿下,母后身子愈来愈弱了,太医日日候着,始终没有起色。” 太子麻木的颔首,“母后身子自从舅舅走后,就再也没有好过了,本宫……”说着抹了一下脸,“你替本宫照料下母后。” 祁疏萤道:“母后召了庄承徽去侍疾,妾暂代太子妃之位,主理西府,恐怕不得空……” 话还没说完,太子打断她道:“行,有人去就行,本宫空了自会带你去,先下去罢。” 祁疏萤看了眼太子疲惫不堪的脸,默默的又叩首退下。 长秋宫。 萧瑟抚着手上的金钏,盘算着事情,积雪跪在下首给她捶腿,萧瑟突然道:“积雪,你觉得皇后现在如何了?” 积雪道:“皇后娘娘……怎么了?” 萧瑟有点不耐烦了,“皇后病了,你觉得怎么样?” 积雪吞吞吐吐的道:“这……皇后娘娘,自然,自然是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萧瑟翻了个白眼,“说了跟没说一样。” 积雪道:“婢子愚钝,不能帮娘娘的忙……” 萧瑟摆摆手道:“唉,行了行了。皇后嘛,做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歇歇了……” 积雪不敢接话,只默默捶腿。 萧瑟越想越觉得可行,兴奋道:“积雪,你一直跟在本宫身边,忠心耿耿,本宫不会忘了你的好,等本宫当了皇后,你就是大宫女了,谁见了你,都得喊一声姑姑……哈哈哈,真好……” 积雪浑身冒冷汗,这话怎么能说?皇后现在只是染上了小疾,她一个昭容,怎么敢说取代皇后? 萧色养的狸奴却伸展着身子跳到萧瑟身上,喵呜喵呜的直叫,萧瑟心情舒畅的抚摸着它,“乖,等以后本宫当了皇后,你就是横着走都没事。”将手指插进狸奴的白毛里,舒服得萧瑟闭上眼喟叹。 积雪觉得她还是该劝一下萧瑟,低声道:“娘娘,这话不吉利,不能说……” 萧瑟随意的道:“无妨,瞧她那样,估计今年的夏天都看不到了……” “大胆!还不给我拿下!皇宫之中,居然有人敢诅咒娘娘!”琴羽突然冲进来,叫萧瑟猝不及防,手上的狸奴受到惊吓,连主都不认了,将萧瑟手都抓伤了。 三五个嬷嬷将萧瑟主仆二人架住,琴羽抬手拿来酒盏,“罪人萧瑟,诅咒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罪不容诛,皇后娘娘仁慈,不愿见血,特赐毒酒一杯。罪人萧瑟,领旨谢恩!” 萧瑟嘴唇发白,口齿不清,“什么,什么巫蛊……” 琴羽不做解释,皇后下过命令了,萧瑟这一步棋,已经没有用了,及早解决,免生后祸。 积雪看着萧瑟被灌下毒酒,瞬间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就不动了,吓得人浑身都在抖。 琴羽看了看她,道:“娘娘恩旨,罪奴积雪,杖责二十,遣送出宫。” 积雪听到不用死,还能出宫,瞬间愣住,刚忙谢恩。 传闻中的宠妃萧昭容,就此消失。 桂阳郡。 茶楼里,谢松照和顾明朝看着下面大街上没有了所谓的“匪徒”“恶贼”,有的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谢松照叹气道:“上次咱们就是因为挂碍太多了,这回不能了。本来打算让太子登基,但太子还是过于循规蹈矩,为礼孝所束缚,最终只能分庭抗礼,唉……给我气得。” 顾明朝道:“当时谭冠误只想抓住这个机会一步登天,谁都不想帮,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回,自会更难,咱们没有人帮,可能连命都得搭上。” 第九十三章 寄人篱下 大红的绸缎配上昏黑的天光,在暮色里飘动,瞧着阴森森的,顾明朝牙齿上下磕了下,谢松照道:“明朝,你瞧着,像不像冥婚。” 顾明朝心头一跳,自从谢松照身体越来越差后,顾明朝就听不得这些话,一听脸色就冷了下来,“谢松照,闭嘴。” 谢松照不在意的笑笑,“明朝,人生百年,生死有命,这些不必太在意。” 顾明朝将窗子给掩上,挡住了外面的阴森,“我忌讳这些。” 谢松照道:“明朝,身边的人死去,或是离开,不是抛弃你,是选择不同,你就是我们的延续。” 顾明朝背着身子,微微抖动,“谢松照,你这二十多年,算不得艰难困苦,也有人相知相伴,可是我,没有……异国他乡,就算你把我推到了前面,我……” 谢松照抻着扶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朝,还早,你也知道,我现在不过二十二,再怎么说,我也该有个不惑之年的寿数吧。不必这般忧心。” 顾明朝掐着自己的手掌,咬着嘴里的肉,微微颔首。 “客官,咱们小店打烊了。”小二弯着腰挂着笑推开门。 谢松照颔首道:“明朝,走罢。” 顾明朝故意落后半步,低声道:“给我将这里看好了,有异动……直接杀了。” 小二深深的躬身。 谢松照站在阴风阵阵的长街上,微微笑起来,“明朝,这局成了。” 顾明朝站在他身后,懒得说话,闪身上前将马车门推开,抬了抬下巴,让他赶紧上去。 谢松照道:“你回我两个字不行吗?” 顾明朝叹气道:“行行行。局能不能成,又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谢松照看着他,不想说话了,顾明朝叹气道:“谢松照,我不说话,你就说我不理你,我说话了,你又不理我了。” 谢松照看着他憋不住笑起来,“行了行了,现在不心堵吧。” 顾明朝长长的叹了口气,“谢松照,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把我整心堵了,又跑来逗我……” 谢松照拿起茶盅要喝,顾明朝道:“里面没茶,你喝什么?” 谢松照咳了两声,又把它放下,顾明朝无奈的坐下,给他倒茶。 苏府。 苏循己抚摸着艳红的嫁衣,身子忍不住打颤,苏夫人战战兢兢的绞着双手,不停在屋子里踱步。 苏循己道:“母亲,你为什么着急?” 苏夫人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就你们两姐妹,之前你姐姐嫁到了燕都,我还跟老爷说,让你招赘一个,现在……现在又要嫁到燕都去了……” 苏循己看着她,起身去拉她,低声道:“母亲,你跟我说实话,除了我和姐姐都嫁到了燕都这事之外,你还揣着什么事?” 苏夫人目光闪了下,“胡说什么呢,我除了你姐妹二人,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苏循己一直盯着她,她挣开双手,侧过身子,重复道:“没有的没有的……” 苏循己眼眶染了点红,直直的看着苏夫人,“母亲,姐姐不明不白的嫁到了燕都,我也要这样吗?你难道要我以后和姐姐半点准备都没有?” 苏夫人看了看她,咬牙道:“真的没有,只是你姐妹二人接连出嫁,我这为娘的,心里……不好受。” 苏循己脸色渐渐冷下来,“母亲,那你以后,可要和父亲举案齐眉啊。不然女儿和姐姐,心中何安。” 苏夫人快要绷不住眼泪,连忙抽手往外走,“行了行了,你准备一下,我去给你父亲准备晚膳了。” 苏循己扶着门,看着苏夫人脚下飞快的往院子外走,轻声道:“这世间也不是我想来的……” 婢子远远的站住脚,不敢上前搭话,可架不住苏循己喊她了,“雁声,收拾嫁妆。” 雁声看着院子里的红箱子道:“小姐,您的嫁妆……不够六十四抬……” 苏循己扫了一眼,道:“姐姐是嫁入东宫,要两幅嫁妆,我这婚事,虽然是嫁给雍昭侯,但不过就是在桂阳郡里面办罢了,半副嫁妆足矣。” 雁声道:“是,婢子明白了。小姐,这是雍昭侯的定情之物,老爷交代婢子交给您。” 苏循己接过来,手心渐渐暖和了,不由赞叹道:“好玉。” 雁声看她脸色缓和了,便大胆接话道:“是,极好的玉,说是先帝赐给武宁公夫人的,雍昭侯现在交给您,作为定情之物。侯爷还是很重视的。” 苏循己捏着玉,不做声。 婚期越逼越近,转眼就只有五天了,顾明朝看着满街的红绸心里暗暗捉急,桂阳郡外松内紧,表面是喜庆洋洋的,内里出入都被盘查得紧,半张条\\子都送不出去。 谢松照整日都和苏南琛打擂台,相谈甚欢的模样差点让顾明朝信以为真,但他也越来越嗜睡,常常是吃着饭,头就开始点,看得顾明朝心里焦急。 甘泉宫。 承德帝盘腿坐在太师椅上,萧瑟突然暴毙,没有人跟他解释,可他能感觉到,这应该是皇后的命令,皇后开始清理手上不听话的线,那就说明……皇后开始担心自己撑不住了…… 他突然往外走,刀剑竖起来,挡住他的去路,承德帝指着正阳宫的方向道:“朕要见皇后!” 没有人理他,他就一直吵闹,最后守门的不耐烦的让婢子去通报,看到有人小跑出去,承德帝才收了手,一直盯着门口。 一刻钟后来接他的是琴羽,琴羽跟在皇后身边三十多年,见证了他们之间时过境迁,此时再看到承德帝,恍若隔世,承德帝没有了当初翩翩公子的俊美,酒肉美色浸染了他的心胸,败坏了他的身体,若非他穿着皇帝的衣衫,琴羽都不敢相认。 半晌,琴羽矮身行礼,“婢子正阳宫琴羽,见过陛下。不知陛下何事婢子可以代劳?” 承德帝嗓子发紧,“……朕,朕要见皇后,见一见她。” 琴羽没有反对,只招呼门外的婢子道:“帮陛下更衣。抬轿,去正阳宫。” 承德帝已经好些时候没有正儿八经的穿上外袍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有些不太适应,摸着直接凹陷的面颊,轻声道:“老了……” 现在没有人会告诉他——陛下您正值春秋鼎盛,不老。现在有的只有缓不过来的沉默,偌大的宫殿,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一个活物的感觉。 正阳宫依旧如初,庄殊未捧着药碗给皇后试温,皇后半躺在塌上,已经有油尽灯枯之像了。 承德帝站在屏风旁边,等庄殊未将药喂给了皇后,吃完了药,又含了颗蜜饯,他才走出来,“治容……” 皇后眼眸微微偏过来,看着承德帝,“你来做什么?” 庄殊未收拾好了药碗,躬身行礼,端着往外走,婢子随着她一道出去。 “治容……我们夫妻多年,就算之前,咱们互相算计,但我……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谢皇后颔首低眉,声音微弱,“我知道……你不仅没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手段。” 承德帝不再计较她的言语不敬,想到的,只是浓稠艳丽的少年时,坐在塌边,低头道:“我们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 谢皇后道:“大周……” 承德帝苦笑,“是啊,一个大周,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一辈子。先帝,先太子,你我,谢衡,殷别尘……谁不是呢。” 谢皇后使劲儿将喉咙上的浓痰咽下去,“太子……太子可以结束这一切……” 承德帝看着她,道:“治容,我登基那一年,你们都是这样说的,我会结束这样一个大周的落幕时,大周一定会……会重新得到发展,可时至今日,如何?” 谢皇后咽不下去这口痰,被迫撑起半边身子,侧着咳嗽,却又吐不出来,承德帝伸手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治容,先帝在世时,殷别尘他们那一帮老臣还年轻时,都是这样说的,最后都是呕心沥血……何必……” 谢皇后咳得撕心裂肺,指着承德帝道:“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大周会迎来中兴,百姓幸福安康……” 承德帝看着他,像是在看冥顽不灵的固执老臣,他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承德帝道:“治容,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以前吧。” 谢皇后摇头道:“不了,你现在找不到了说话了,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个妻……但是啊,时过境迁,少年事,动不了今时心……” 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却再也说不拢话,只能空空的看着对方,想一想以前的无话不说。 坐了好一会儿,承德帝终于揉了揉眼睛起身,谢皇后道:“以后别来了……” 承德帝道:“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桂阳郡,驿馆。 “你就是不想要我堂堂正正的做人!” 伴随着争吵声传出来的,还有摔杯砸盏的声音,苏南琛期待,谋划已久的戏,终于开台。 “不是我,你今天能封侯吗?啊?你能出燕都吗?你狼心狗肺!”谢松照指着顾明朝的鼻子骂。 这场戏不仅是外面的苏南琛紧张,里面的谢松照和顾明朝同样担心。 一拨又一拨的说客,一次又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都是苏南琛和郑无事精心布置的局,等的就是他两人反目成仇的这一天。 顾明朝不甘示弱的吼回去:“放屁!你让我封侯是为了什么你不清楚?你就是想要一个看门护院的下人!你想要折辱我陈国!” 苏南琛笑着眯起眼,非常满意顾明朝将这话听进去了。 谢松照气得浑身发抖,窗子上印出来看着的人虽然模糊不清,但足矣从身形的晃动里看出来谢松照的气愤。 谢松照瞟了眼窗子,撕着嗓子吼,“顾明朝,你若非我,你现在还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顾明朝锤着桌子骂道:“我现在不是寄人篱下?啊?!不是吗?!我现在不看你脸色过日子吗?!啊!你说!” 谢松照气得身子一晃,跌坐在地,“顾明朝,你……忘恩负义!” 顾明朝嘲讽的笑道:“谢侯爷,您之前不是侍臣吗?怎么只会骂忘恩负义?还有,谢侯爷,你是不是忘了,我天天都在伺候你,哪里都不能去,那个府邸有什么用?不就是你显示自己仁慈大度的物什?!” 第九十四章 身娇体贵 谢松照气得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顾明朝一愣,慢慢踱步过去,探了探脖颈处的脉,嘲讽道:“身娇体贵……嗤,病秧子,也不知道能不能……” 苏南琛听着他的话突然断掉,微微皱眉,也没有起疑,只当他是说得小声了。苏南琛背着双手绕出长廊,若有所思的往回走。 “公子,走了。” 顾明朝听着尤达的话回神,赶忙把谢松照扶起来,“行了,别装了。” 谢松照一手撑着地,一手摸着后脑勺,“唉,磕得有点狠,头有点昏……” 顾明朝倒茶的手顿住,“你,你现在头昏?” 谢松照颔首道:“对啊,刚刚眼前一片黑……” 顾明朝低头看着手,谢松照道:“你低头做什么?扶我起来啊。” 顾明朝将他扶起来,道:“这几日看着这桂阳郡喜庆的很,我却越来越紧张。” 谢松照拍了拍他头,“胡说八道什么,之前在燕都里,你都没有怕,现在怎么还怕了?” 顾明朝抿嘴不说话。 “公子,有个婢子在后院门口说要见您。”归鸿屈膝跪在一旁。 顾明朝捏着眉心道:“又是哪一个的说客?这回还直接让婢子来见我……” 归鸿有点犹豫,“是苏循己的贴身婢子。” 顾明朝垂眸和谢松照对视,谢松照麻溜的爬起来,摸到屏风后坐下,“让她进来,说顾公子招待她。” 顾明朝将桌上谢松照的茶具收拾上,捻着茶沫子搓,“不是你要娶她家小姐吗?她见我做什么?” 谢松照支着下巴瞌睡道:“谁知道……且听听罢……啊…哈……” 顾明朝:…… 顾明朝侧过身子探头,“你又想睡觉了?” 谢松照点点头,哈欠连连的道:“嗯……” 顾明朝眉头皱成个“川”字,正欲说话,外面就有脚步声传来,顿了下,又坐下去。 “婢子是苏太守府苏二小姐的婢子雁声。拜见侯爷。”雁声进门就叩头。 顾明朝道:“本侯是什么侯爷,你知道吗?” 雁声伏拜于地,“婢子雁声见过安乐侯。” 顾明朝颔首道:“说说看,你家小姐为了什么让你来见我?” 雁声抓着袖口道:“二小姐说,想要和您合作。” 顾明朝嗤笑,斟酌用词,“我一个……无所事事的侯爷,能和你家金丝雀的小姐,能有什么合作?” 雁声吞了吞口水,“我家小姐……有信奉上。” 顾明朝双指夹着接过,展开看了看,看得大笑不已,指着雁声道:“本侯现在饶你一命放你回去,告诉你家那个蠢笨无脑的小姐,别没事儿瞎折腾,她老爹的安排就是最好的。” 顾明朝说着将信撕成了两块,雁声在下面瑟瑟发抖,嘴唇颤动,连连磕头道:“是!是!是!婢子记下来!婢子记下来!”说着竟然带着点儿哭腔,连滚带爬的往外面跑。 顾明朝都将信放在火舌上了,又猛然收回来,“谢松照,这二小姐你看如何?” 半天都不见回应,他突然站起来,膝盖撞上案几,疼得他呲牙咧嘴,一瘸一拐的往里面冲,看着谢松照伏案而睡,探出去的手都在颤抖。 “谢松照?” 谢松照晃了晃头,“什么……” 顾明朝舒了口气,扶着他道:“上床去睡,别在这里,着凉了。” 谢松照捂着头道:“别别别,我头晕,等我缓一缓。” 顾明朝抿嘴看着他,给他倒了盅热茶,“喝。” 谢松照叹气道:“不喝了,天天喝,刚刚她说了什么?” 顾明朝将信递给他,“一个不自量力的金丝雀,妄图破笼而出。” 谢松照看着信上娇嫩的字迹,沉默了,“这……这也敢出来?” 顾明朝坐下道:“她什么本事都没有,就算她知道苏南琛心怀不轨,那又如何?我们不都知道?” 谢松照颔首:“这个二小姐是一个不能动的死棋,只能放在哪里,不然……” 顾明朝道:“不不不,这是个契机!” 谢松照偏头看他,“什么?” 顾明朝指着信道:“这,这个,我去找苏南琛,或者找苏循己,让他们内斗。咱们好歹也要轻松点。” 谢松照道:“你找苏南琛做什么?” 顾明朝瞧着桌子道:“苏南琛本来要用他这个女儿来作为内应,但现在他的女儿已经叛变了,想要自作主张。那他还敢用吗?” 谢松照道:“你当苏夫人是什么?不就是一条栓住苏家女儿的一根线?” 顾明朝摇头道:“这个苏夫人,更没有用。只是一个既想要自己活命,又想要女儿活着,还想要富贵的贪心鬼。她,不还不信她能栓住苏家两个女儿。” 谢松照想了想道:“苏行止见太子第一次就跟太子说,不穿妾室的衣衫,这个苏循己,见了你第一面,就要合作,她们都有孤注一掷的……” 顾明朝嗤笑,“别硬夸,不就是头脑简单?” 谢松照:…… 谢松照屈起双指,敲了敲他的额头,“顾明朝,你这嘴,什么做的?半句不饶人。出去别说是我徒弟。” 顾明朝道:“我说是你徒弟,那也没人信。” 谢松照:…… 谢松照捂着心口道:“顾明朝,你这话,好噎人啊。” 顾明朝给他又倒了盅热茶,道:“喝。” 谢松照看着面前两盅茶,咂了咂舌道:“顾明朝,你这样,以后怎么娶媳妇?” 顾明朝耳朵突然都红了,“行了行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谢松照摆手道:“行行行,不说这个了,话说回来,这苏夫人你查了吗?” 顾明朝颔首道:“查了,都说是贤妻良母。可我这几日在苏府里面,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我,这苏夫人,压根儿就和贤妻良母扯不上关系。” 谢松照将顾明朝给他倒的茶推过去,“详细说说。” 顾明朝没注意,接过来就喝了,“这苏夫人且不说压不住府里的妾室,就连自己的吃喝都要被苏南琛管控。稍不如意,拳脚相加只是小菜,这苏府里面,有一套极为……奇怪的规矩,专门管她。” 谢松照又将冷掉的那一盅茶递给他,“这个苏夫人,也不是出自名家,苏南琛杀她,轻而易举,为什么会这般麻烦?” 顾明朝摆摆手,“这个我还查不出来,我连里面的小妾的家底儿都翻了个底朝天,愣是半点线索都找不出来。这个苏夫人,来历不明,据说是苏南琛尚未发迹时的糟糠之妻,所以他的小妾再多,也没有一个庶出。” 谢松照看着案几上被拼起来的信,思索道:“说不通……既然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这就该是段举案齐眉的佳话,可这没有成为佳话,反而……是苏夫人的噩梦……” 顾明朝揉了揉额角,“对啊,我又换了个方向查,结果发现,这个苏夫人和她的二女儿,都是草包。这么多年,连一个得力的亲信都没培养出来。” 谢松照咋舌道:“这……有点让我吃惊了。” 顾明朝道:“这就不提了,这个苏夫人是个谜,对咱们这次破局没有什么作用,可用可不用。” 谢松照道:“行,那你跟我说说看,你为什么要那着这封信,去找苏循己,她是死棋,死期将至,还有什么作用?让她下毒?” 顾明朝道:“我没有这么蠢,苏南琛不明不白死在这里,这里面争权夺利的官员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我们。” 谢松照笑道:“好在你还有头脑,幸好没有辜负我徒弟这个名头。” 顾明朝提着茶壶续茶,将调子拖长道:“是,没有辜负。找苏循己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她杀人,是为了让她心慌意乱,这样苏南琛区试探她都时候她就会漏出极大的破绽,这样苏南琛就会深信不疑,这件事就……” 谢松照摇头道:“不行,明朝,这不行。无论你把不把信亮给苏南琛看,苏循己都会害怕的,都会露出马脚的。” 顾明朝道:“这不够……” 谢松照道:“明朝,过犹不及,疑心就是要若有若无才好,若是明明白白亮出来,岂不是更显得是个局?!” 顾明朝颔首道:“行,听你的。” 谢松照道:“苏夫人可以用,用处远比苏循己更大,因为她来历不明,而苏南琛又给她加了这么多条条框框,她身上一定有苏南琛要的东西。” 顾明朝道:“好,我明白了,我去找苏南琛和苏夫人。这两人足矣。” 谢松照摇头苦笑,“明朝,没这么简单,苏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勾心斗角,我不信这么些年了,苏夫人一次反抗都没有,我一定要把控好时间,我要先跟苏夫人说,再去找苏南琛,这样苏南琛去试探苏循己时说不准还能碰上她们母女二人……” 谢松照道:“一定要他去看,你得想一想怎么说。” 顾明朝道:“好,我明白了。你去睡会儿,我收拾收拾出去了。” “顾明朝,这么些天,那些来劝你的话,你半句话都没跟我说。”谢松照歪头看着他,“你跟我说说看,为什么不心动?” 顾明朝道:“因为……因为谢侯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谢松照低头笑起来,顾明朝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不跟你说了,我出去了。” 谢松照赶紧喊他,“回来回来,再跟你交代个事。” “什么?” 谢松照道:“记住,去查一查,查那些小妾都是因为什么才进的苏府。越详细越好。” 顾明朝颔首,径直往外走。 苏府。 苏南琛手里的杯盏被捏得紧了又紧,勉强笑道:“这事下官之失,下官这就去教训这个孩子。” 第九十五章 世间百态 顾明朝笑道:“大人也不必这般严厉,想来是二小姐娇贵,不愿意和雍昭侯这样的粗人……” 苏南琛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好半天才道:“是……是小女身在福中不知福。” 顾明朝微微凑近一些,道:“大人,这雍昭侯在燕都里,可是有些名声的……” 苏南琛看着他漂浮的眼神,好笑的顺着他问:“什么名声?” 顾明朝故作神秘的道:“他看上的姑娘……不是心里有情郎了,就是和人私奔了……” 苏南琛看着他,脸色渐渐有些不好了,看着手上被撕碎的信,“侯爷,下官失陪了。” 步调走着都生硬起来了,顾明朝看着他的背影嘴角轻轻翘了一点。 苏循己坐在亭子里,眼皮一直跳,忽然听到苏夫人的哭泣声传来。 “老爷!老爷!她没有这样!她一定是被人蒙蔽了!” 苏循己陡然站起来,“雁声,是顾明朝……” 雁声猛然跪下,连连磕头,哭道:“小姐,他当时真的说不会追究的!不会的!” 苏循己不断往后退,嗫嚅道:“……他到底是怎么说的?说!快说!”她猛的扑上去,使劲儿抓着雁声的衣襟。 雁声嚎啕大哭:“他……他说……他饶我一命放你回来,告诉我……我家那个……的小姐,没事儿不要……瞎折腾,老爷的安排就是最好的……” “滚开!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我作对!”好巧不巧,苏南琛刚刚推开苏夫人冲进来,就听到了这番话,脸色气得铁青。 苏循己往后面退,直接栽倒在亭子下,拖着两条腿往后面爬,带着哭腔道:“爹……爹……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苏夫人刚刚爬起来,听到苏循己的话的又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苏南琛一抹脸,唾骂道:“好,真是我苏南琛的好女儿,一个不服管教,一个一身反骨,荣华富贵皆不要,只想要那不切实际的自由!真是我的好女儿!” 苏循己翻过身子,想跑,苏南琛身边的侍卫直接拿下她,刀剑亮出,卡着脖子,苏循己满脸泪水,苏南琛骂道:“收了你的满脸马尿!” 苏循己看着他,不敢动,气哽在喉咙上,憋得疼,嘴里还在念叨着,“爹……我错了……别打!” 苏南琛道:“我不打你,我打你做什么,你现在都是雍昭侯的未婚妻了,我打你……得不偿失。” 转头用脚踢了踢苏夫人,“起来,别她娘的装死,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苏夫人身子颤动,慢慢爬起来,看着他抖,苏南琛不耐烦道:“装什么装!给我看好了她!要是敢让她再做出今天这种叛出家门的事情,我连你一块儿处理,你们就在乱葬岗做一辈子母女吧。” 苏夫人赶忙点头,“妾知道了!妾知道了!妾一定看好她,不会让她踏出院子……不不不,不会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苏南琛乜着她道:“你最好是。” 摔袖就走,苏夫人疯了一样的扑上去,揪着苏循己破口大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货!你和你姐姐一样,狼心狗肺!只顾自己!我……我白生了你们!” 苏循己推开她,声嘶力竭的吼,“你没有用!你经常说,这个女子建奇功,那个女子名扬天下,你自会寄希望在我们身上,凭什么?! 苏夫人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凭什么,凭我是你娘!” 苏循己抬手想给她扇回去,苏夫人双眼瞪着她,“你敢!你以为只有你爹才拿得动棍子?” 苏循己崩溃的吼道:“就算你是我娘,我也做不到!我们都做不到!我只想嫁给个殷实点的人家,然后草草一生,你!你偏偏要我们表现!可我们就是草包!” 苏夫人掐着她的脖子,吼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孩子不可能是草包!我请那么多老师教你们!什么都学了!不可能!” 苏循己满脸狰狞,疯狂道:“姐姐根本不会抓男人的心!我也不会!琴棋书画,我们自会皮毛,你却找人把我们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那你说了,姐姐到了东宫,她现在该怎么办?” 苏夫人恨不得抓烂她的脸,撕烂她的嘴,将她变莲座上的观音,不染一尘。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不知上进,粗俗丑陋的人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应该是名满天下的,众星拱月的,绝不会是这样的,这样不知进退的,这样叫人不忍直视的疯子! 苏循己却越说越来劲儿,“你自己为什么不能是什么郡主?不能是文人墨客捧着的宝?为什么我们就要是?” 苏夫人看着她,厌恶至极,抓着雁声的手腕道:“把她给我看好了,要是敢放她出来……我就杀了你们做花肥!” 雁声身子使劲儿抖,磕磕绊绊的道:“是……婢子……婢子记住了……一定不…不会的……” 苏夫人看着一地狼籍,心口犯痛,长叹一声,又昏死过去。 苏循己狞笑挂在脸上,又多了两分错愕,雁声见她要起来,连忙过去拉着她,“小姐,不要啊!咱们回去吧!” 雁声以为她要趁现在往外面走,苏循己刚刚骂完,脑子一片混沌,被她拖着回了房,房门落锁的声音惊醒了她,猛地扑上去,“开门!开门!” 雁声哭着拉着她,“小姐,咱们就安安分分的待嫁吧!别这样!” 苏循己扒着门坐下,“我……我,给我看看衣裳……” 雁声不知她要做什么,为了安抚她,还是去扶她起来,“小姐,咱们去后面看……” 苏循己甩开她的手,厉声吼道:“拿过来!拿过来!” 雁声哭得更厉害,连滚带爬的跑去拿嫁衣,捧着过来时上面给抓出来了几条褶皱,“小姐,这就是……您的嫁衣……” 苏循己癫狂的抚摸着嫁衣,手指僵硬的解开自己身上的衣带,雁声看着她身上只剩薄薄一层贴身衣裳,苏循己抓起嫁衣,往自己身上穿。 雁声不敢阻止她,生怕她将嫁衣扯烂,只躲在一边,抬头看着她,咽着口水。 顾明朝跳下墙头,默默的往后走,这样的亲情和顾明朝在谢家看到的不一样,谢衡从来不会疾言厉色,谢松照也从来没有不尊敬谢衡的时候。 谢松照听他说完,轻声道:“世间百态,这只是其中之一,苏夫人……这说得简单了,就是想望女成凤,说得难听点,就是……自私自利。” 顾明朝低着头,显然没听懂,谢松照叹了口气,“明朝,这世上不只有谢家这一种,也不只是有苏家这种……我们是对立的,但世上不只这两种。还有很多,比如林浥尘家就是欢笑多,江家沉默多。”停了半晌又问,“你呢,你喜欢那种?” 顾明朝看着他,有点回不过神来,“我,我不知道,我好像更喜欢谢家这种,既不是很亲近,又不是很疏远的感觉,这种……” 谢松照道:“分寸感。” 顾明朝恍然大悟道:“对,这种分寸感,我特别喜欢。” 谢松照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道,“明朝,你这是待久了,所以习惯了,等你多见识一些,如果你还是喜欢谢家这种的话,那就住下吧。” 顾明朝转着茶盏道:“我觉得不是因为习惯。” 谢松照拍了拍脸,“好了,这个暂且留着以后说,你先说说看,这个苏府还有什么异常。” 顾明朝道:“没什么异常,最大的异常就是他们都不正常。” 谢松照:…… 谢松照抹脸道:“顾明朝,我就不该期待你给我一句话能说完。” 顾明朝笑道:“笼统说不好的,目前来看,苏家这两个女儿,压根儿就不能对苏家起到任何作用,连鸡肋都不如。” 谢松照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顾明朝摸到了纸笔,开始写起来,“这苏家,现在是苏南琛做主,苏南琛似乎没有考虑以后他的继承。而苏夫人似乎更是将所有宝全部押在了两个女儿身上,而两个女儿都是各有想法,完全不愿意听他们的指派。” 谢松照扯过来看,“小妾呢?没查?” 顾明朝咬着笔头道:“没,那些小妾都被关起来了,七八个人,全在一个院子里,没有贴身婢子那些,这与坊间里说的,小妾压倒了苏夫人的传言不符……” 谢松照摇头,“不能相信坊间的话,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咱们的掌控中,我们知道的,看到的,都是别人让咱们看的,咱们得抽丝剥茧,找出来真相。” 顾明朝仰头叹气,“不是我说好难,是这基本没有胜算。” 谢松照颔首,“是,没有,背水一战,出去了师父请你上十三楼大吃一顿。” 顾明朝看着他,“真的?” 谢松照搁下茶盏道:“自然是真的!” 顾明朝看着他,跟他掰指头数道:“我刚刚到谢府的时候,你是这么说的,你收我为徒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你给我第一个任务的时候,还是这么说的,你……” 谢松照连忙拽着他手道:“行了,好明朝,别翻旧账,咱们这一回必须去庆贺,好吧!我都死里逃生了,还不庆贺一下?” 顾明朝忍不住送了他个白眼,“谢松照,你上次去瓦塔之前,也是说了这样一模一样的话,死里逃生……” 谢松照捂着脸道:“行了,我错了,我错了,这回一定……” 一支冷箭射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第九十六章 誓不两立 顾明朝情急之下扯着谢松照肩膀就地摔出去,自己踢开案几,左手抽出软剑,砍开侧门飞奔出去,冷箭齐放将他又逼回去。 “别动,我看看。”谢松照跪在门边将顾明朝拽进来,低声喝道。 顾明朝推开他,撩起衣裳下摆,抽出个匕首,递给谢松照,“拿着。” 谢松照拽着又要往外面冲的顾明朝,“慌什么?现在全是冷箭,等他们下来,咱们一起出去……” 顾明朝看了眼谢松照,微微颔首,但眼睛就没有停下扫视,耳朵都要竖起来了。谢松照软弱无力的手攥着匕首,低头苦笑,这手,怕是废了。 “去,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阴风阵阵的黑夜里听起来叫人忍不住发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让他们都紧了紧手里的刀,阴影里斜刺出来的刀光叫来人慌了神,“杀!给我杀!”尖叫没有挡住从门后钻出来的顾明朝,男人捂着喉咙往后退。 顾明朝侧眼看着手上没有半点血迹软剑,微微遗憾。 男人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顾明朝,放下手,冷笑道:“呵……哈哈哈,黄毛小子!” 顾明朝瞥了眼院子里的杀手,十来个,他粗粗的估计了下,自觉没有大碍,手腕一翻,直冲男人而去。 男人转身就将身后的下属往身前扯,自己往墙边跑,趴在墙根儿处伸着脖子张望。 归鸿本来打算上去和顾明朝一起,结果顾明朝完全不管他,自身杀进去,只得去外圈跟他配合,刀剑乱舞,月色下的剑光刺得谢松照眼睛疼。 男人在墙角念念有词,“杀,杀,咻……杀他!杀……” 冰凉的匕首贴上脖子,止住了他的话,谢松照轻轻咳了两声,“杀谁?不如跟我说说,我帮你。” 男人使劲儿吞口水,“没……没有……” 谢松照伸手就拽着他头发往地上压,厉声呵斥道:“都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刀剑声渐渐止住,顾明朝将剑晃了晃,血珠子溅得他身上,浅色的袍子更难看了,顾明朝弹了弹剑身,冷声道:“把剑丢了,快点。” 男人尖叫道:“放下,放下!快放下!” 众人弯腰慢慢把剑放下,轻轻的哐当声刺激着所有人的耳朵,顾明朝和谢松照对视一眼,手起刀落收下了人头。 男人抱着谢松照的脚哭道:“大人!大人!小的错了!小的不敢了!” 顾明朝不耐烦的过来拎开他,“谁派你来的?” 谢松照捏着手腕,微微皱眉,外面灯火突然明亮起来,顾明朝迅速将男人双手反剪,谢松照蹲下来,手上发狠从杀手身上撕下来一块布,递给顾明朝,将男人的嘴堵住,又拿布绑起来,一脚踹进身后的茅厕里。 谢松照缓缓起身,“尤达搬的救兵来得有点晚。” 顾明朝道:“无妨,他才跟着我没多久,自然比不上远岫得力。” 谢松照揉着手腕道:“多磨合。白拾留在燕都…只能照看侯府,也做不了什么,你现在身边只有他能用。” 顾明朝起身往正堂走,“还有归鸿。” “这……这是怎么回事?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谢侯爷和顾侯爷!”苏南琛略作焦急的声音传来,谢松照微微提起笑容,打起精神准备应对。 谁知顾明朝却抢先上去搭话,“无事,只是大人这里的悍匪着实令本候惊叹啊。” 苏南琛看着袍子一块红一块黑的顾明朝微微愣了一下,“顾侯爷……这是?” 顾明朝将袖子揪着拧一下,竟然滴下来几滴血,“大人你看,你要是再来晚点,本候命不保矣。” 苏南琛讪笑道:“哈……是,快,快叫大夫来。” 谢松照喝了碗茶,终于缓过来了,“大人,这悍匪可有来头?” 顾明朝瞟了他一眼,不做声。 苏南琛看了眼郑无事,“这……这是吴青,他一时糊涂了,以为顾侯爷是……哈哈,误会误会。” 顾明朝脸色冷下来,“大人,吴青大人是不是有点过了?这杀手,十多个,知道的是说冲我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你要杀雍昭侯。” 苏南琛连连摆手道:“这怎么可能!侯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女已经许给了谢侯爷,我怎么可能会对自家人下手?” 顾明朝道:“是吗,听说二小姐……” 苏南琛赶忙打断他的话,“侯爷,你这手上是伤口吗?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 顾明朝瞥了眼,“多谢大人。” 苏南琛颔首,抬手擦了下额上汗水,喊道:“大夫呢?快过来!” 转头又和谢松照说话,“侯爷,可有受伤?” 谢松照道:“没有,幸亏明朝舍命相护,本候毫毛无伤。” 苏南琛看了眼顾明朝脱在一旁浸血的衣裳,微微咂舌,“是,顾侯爷忠心耿耿,对侯爷您,那是没得说的。” 谢松照表情放肆起来,“顾明朝,你对本候是忠心耿耿吗?” 苏南琛脑门一炸,僵硬的折身,让谢松照和顾明朝的目光直接碰撞到一起。 苏南琛看到顾明朝满脸青筋,咬牙切齿道:“是……” 谢松照眯眼道:“是什么是,没吃饭?不会说话了?重新说。” 苏南琛额上一阵一阵的汗刺着他的脑门,半晌才听到顾明朝道:“是对侯爷忠心耿耿。” 谢松照笑着拍了拍苏南琛的小臂,“你瞧——” 苏南琛满脸堆笑,“是,下管瞧见了。” 谢松照道:“行了,本候要回去睡一会儿了,你自己弄好了就煮碗粥给本候端过来。” 顾明朝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苏南琛心道,八辈子没受过这种罪了,这以后顾明朝还能相信他?还没忠心耿耿? 谢松照似乎一点都不管这些,哼着小曲儿起身回去了。 谢松照一走,顾明朝就将案几上的东西扫下去,苏南琛道:“这……侯爷别气了……” 顾明朝拍着案几道:“我与谢松照誓不两立!” 苏南琛假意劝阻,“这没必要啊,侯爷,您现在还是侯爷,要是杀了谢松照……那您以后还怎么立足?” 顾明朝沉默了半晌,看着苏南琛,抱拳道:“大人,求大人教我!” 苏南琛摸着胡子道:“这……难啊,难啊!” 顾明朝抓着他袖子道:“大人!性命攸关!求大人救我!” 苏南琛的架子越发端得足,“这不是本官不帮忙,这实在是……唉!” 顾明朝立马跪下,道:“大人!我根本就不想跟着他,是他,非要我和他一起,他又是……雍昭侯……” 苏南琛抚掌而叹,“可不是!本官就是担心这个,他是皇亲国戚,本官的女儿不过一个七品昭训,这……这如何能与雍昭侯相抗衡?!” 顾明朝咬咬牙,道:“大人,我可以是您的一把刀,您看今天晚上那些杀手都是我杀的!” 苏南琛装模作样看了看,“唉……本官知道,知道侯爷您的难处,可是侯爷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这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来救您啊。” 燕都,东宫莲褐院。 太子摩挲着手上的杯盏,祁疏萤在这压抑的气氛里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太子终于开口了,“现在江宁正在跟南国边军对峙,无暇九郡诸事,谢松照……该怎么办?” 祁疏萤刚刚松开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太子现在担心他,那以后万一……万一就和谢松照不和了,那她祁疏萤岂不就是…… 太子却一直盯着她,由不得她沉默。 思量了下,终于斟酌的开口道:“妾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太子揉着额角道:“本官之前让他出去查点东西,那里想得到,他直接卷进了荆襄这团浑水里了。” 祁疏萤咬着舌尖,慢慢接话,“这荆襄九郡历来都是燕都的心腹之患。莫非谢侯爷出什么事了?被人做局了?” 太子摇头道:“没有……本官在想什么……”低头自嘲的笑了笑,起身往外走,“行了,今天就当本官没有来过,你睡会儿吧。” 太子从袖子里摸出来条\\子—— “谢松照等人安歇在南郡时候,臣表面委托侯爷去桂阳借粮,实则想借侯爷之手查清楚荆襄九郡的事情,意图结束太守拥兵自重的现状。请殿下降罪!臣未曾料到,谢侯爷会被扣下。 “现在只得到消息,顾明朝投靠了桂阳太守苏南琛,以图苟活。不知道为了什么,苏南琛还准备将二女儿苏循己,嫁给谢松照。臣恐其中有诈,不敢妄言,特地加急送入燕都,请殿下裁决。” 太子站在书房的蜡烛前,揉了揉眉心,心里揪着疼,最终长舒一口气,将条\\子放在了火舌上。 这个局,终于成了——孤城闭。 送走了苏南琛,顾明朝推开谢松照的房门,护着火烛往里走,又看到谢松照合衣躺在榻上,不由叹气,“说了不听,不听还是得说……” 谢松照轻声道:“我还醒着,你就教训我。” 顾明朝将他拉起来,“就是知道你没睡才说的。都睡了还说什么?” 谢松照:……好,很好! 谢松照道:“明朝,我遇到了一个施展不了的局。” 顾明朝颔首道:“我知道,你以前都是以唇为枪,以舌为剑,纵横捭阖,无所不往的,这回……确实为难你了。” 谢松照笑道:“那也不至于……” 第九十七章 局势稳定 谢松照将匕首递给他,“这局里我就是个吉祥物,这才是我说的——我没什么可以施展的,因为他布局时要我做死棋,我要怎么动,才能不被发现?” 顾明朝擦了擦匕首的刃,将它插回去,“他已经确定好了你这个棋子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一旦有异动……” 谢松照指着茶盏道:“给我喝口。” 顾明朝喂到他嘴边,“大爷。” 谢松照晃了晃右手腕道:“我是你师父,这是应该的。” 顾明朝又给他续了盏茶,喊尤达去把刚才扔进茅厕里的男人拎过来,谢松照笑道:“让驿馆的小厮去吧,尤达和归鸿去收拾一下外面的院子。” 顾明朝道:“他们明明可以轻松点,你却要他们去做累活。” 谢松照看着尤达两人道:“你们公子说我这个是累活,你们说呢?” 尤达和归鸿对视了下,相互推了下,尤达踉跄的向前扑,艰难道:“这……这都不累,都不累。” 顾明朝看了眼谢松照,叹了口气道:“我脑子不好使,跟你说这个。”指着尤达道,“你,赶紧去把人提过来。” 男人被扔在面前,谢松照捂住口鼻道:“尤达……这味道不冲人吗?” 顾明朝端着旁边的水盆直接给男人泼上去,“尤达,下次你这脑子这么不好使,下次我就把你扔进茅厕。” 归鸿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地上的男人浑身淌着污浊的水,害怕地笑着磕头:“大人,大人,小的眼挫,没认出来大人,小的自己掌嘴,自己掌嘴,嘿嘿……” 谢松照嫌恶道:“好好说话。” 男人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顾明朝又抽出来匕首,甩出去钉在男人面前道:“说,谁派你来的。” 男人嬉笑道:“自然是太守嘛,这城里就是太守最大……” 顾明朝起身将匕首拎出来,对准男人的大腿就扎下去,“我还没试过千刀万剐这东西,看来你想试试。” 男人慌忙的去抓顾明朝的手,顾明朝猛然起身将他踹翻在地,“好好说话。” 男人连忙磕头,“是是是,小的记住了!” 顾明朝甩了甩手,道:“说罢,叫什么名字?” 男人讪笑道:“小的叫吴涛……” 匕首在顾明朝手指间翻飞,看得人心惊胆战,“吴涛?” 吴涛仰头看着顾明朝,道:“是,是啊……小的是吴青的表弟……” 顾明朝嗤笑道:“这是谁的意思?吴青背后不就是苏南琛,你想说什么?” 吴涛捂着腿不敢说话,只微微点头。 顾明朝伸出手准备抓他头往地上磕,但他一身的污水,恶臭熏人,顾明朝下不去手,匕首一转,抵在吴涛脖颈上,“最后问一次,谁派你来的。” 吴涛微微往一旁挪了挪,吞着口水道:“小的不敢胡说,真的是太守,大人他说你们就是障碍,要早早除掉。小的,小的我这才会带着人来嘛。” 顾明朝手往下一切,匕首破开皮肉,鲜血涌出,吴涛疼得呲牙咧嘴,连连喊救命。顾明朝轻声道:“很好,继续说,我看看你还能交代些什么。说完我就把你送给苏南琛。” 吴涛愣住,舌头都打结了,“这……这不是要,这不是要小的的命吗。大人……饶了小的吧,小的就是一时糊涂……” 顾明朝闻着他身上越发浓重的臭味更难受了,“尤达,给我把他拎出去,你们上外面审。” 尤达看着更不能下手的男人,有点为难,归鸿扔下来个破布,“裹着提出去。” 顾明朝道:“多学学,你就只会蛮力。” 谢松照拆台道:“尤达,别理他,你才多大,跟他比。” 尤达看着热闹不嫌事大的谢松照,无奈 道:“侯爷,公子,尤达退下了。” 谢松照叹气道:“无趣啊……” 顾明朝扯了张纸,开始涂写,“出现了,这局棋里的另一个棋手出现了。” 谢松照道:“他出现了,你比谁都兴奋。” 顾明朝道:“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他害怕了,害怕苏南琛一家独大,这个一家独大和之前的独大不一样,之前他们可以躲在背后操纵棋局,现在多了来自燕都的变数,他们不放心了,害怕了,所以跳出来了,想要阻止你入局。” 谢松照看着他熟练的画图,顺手拿过来看,“现在还看不到他们是谁,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或者一群人,这将会加快苏南琛嫁女儿的速度。” 顾明朝指着图上的线道:“这个吴涛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我先把他扔给苏南琛,苏南琛随便处理个人,都能牵扯出来一些咱们不知道的。” 谢松照微微眯眼,“就按你说的办,我去会会苏循己。” 顾明朝将纸卷起来烧掉,“你出马,还没有不能说服的。” 谢松照道:“千百年来,女子缺的,无非就是不仰望,我不过是做到了与他们站在一个位置说话,她们就能放下很多戒心。” “侯爷,公子,苏夫人来了。”归鸿站在门边,没头微微皱起。 顾明朝愣了下,道:“这个苏夫人……有点出乎意料了。” 谢松照理了理被角,“等我披件衣裳,再请她进来罢。” 顾明朝给他拿了件大氅,给他捂得严严实实,“我从后门出去,你当心些,归鸿和尤达都留下。” 顾明朝拽着他手腕道:“带一个走,你当你是金刚不坏之身?万一有什么好歹还有个照应,咱们在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顾明朝想了想,又看了眼归鸿,道:“归鸿留下,他稳重些,我带尤达去,壮壮他的胆子。” 谢松照撑着眼皮道:“好,去罢。” 顾明朝又给他塞了个汤婆子才走,归鸿这才出去带着苏夫人进来。 “妾苏氏,见过侯爷。”苏夫人微微福身。 谢松照抬手揉了揉额角,“夫人请坐,敢问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苏夫人道:“听闻小女已经许配给了侯爷,那现在妾身算是在探望女儿未来的夫婿,可有何不妥?” 谢松照瞌睡走了些,笑道:“是,是本候狭隘了,夫人豪爽。” 苏夫人也微微提唇笑道:“不敢不敢,这婚期将近,不知……” 谢松照听着问题毫无新意,又犯起了困,道:“多谢夫人关心,本候身子已无大碍,婚事定能如期举行。” 苏夫人颔首道:“如此极好,妾身就这么一个待嫁的女儿,难免……” 谢松照强撑着精神道:“夫人放心,本候明白,以后回了燕都,循己两姐妹一定能常常见面的。也请夫人放心,本候绝不会负了循己。” 苏夫人要说的话似乎说完了,谢松照估摸着她也该走了,结果她轻声道:“侯爷可知道,我们苏府的那些小妾,都是良家子,都是被太守和他的手下抢来的……” 谢松照的瞌睡尽数回去了,微微眯眼看着苏夫人,似乎在思量这话。 苏夫人也不再说话,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她。 谢松照笑道:“夫人,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感觉你没睡好,可要我差人送你回去?” 苏夫人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声音突然拔高,“谢松照!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吗?” 谢松照平静的道:“听到了,但本候觉得,怕是夫人失心疯了,这话如何能乱说?苏府的妾室如此多,可一个郡都没有一户人家报官,这…怎么解释?” 苏夫人将手里的杯盏冲顾明朝脸上扔上去,“胡说!我没有失心疯!你们这些狗官,都是官官相护!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他们为什么不报官,你是说为什么?” 归鸿刀出鞘,将茶盏四平八稳的接住,谢松照道:“夫人,凡事都要证据,你这红口白牙的,这叫我怎么办?怎么说?” 苏夫人微微平静下来,“我有证据,你们要救她们。” 谢松照道:“夫人,证据也不是空口白牙的话,你没有可以佐证他强抢良家妇女的事,那么这件事反而是你们受罪,他本就是你的夫,你说,这怎么办?” 苏夫人抓着膝上的衣裳,“我……我回去找,他们不能被放任自流,这样以后这里的百姓怎么办?” 谢松照的眼神没有一刻放开过她的表情,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苏府。 “大人,咱们得先吧二小姐嫁过去了,桂阳郡里面有个藏得很深的暗线,咱们得去揪出来,但这势必会闹得满城风雨,谢松照是燕都来的,如果不称早把他拖上来,那之后……万一跟燕都那边说了,咱们这边就真的是措手不及了。” 苏南琛皱眉低头思考郑无事的法子,这个方法,在目前看来,这是最能前后兼顾的法子了。 吴青道:“大人,反正婚期将近,咱们不如就趁现在,您看如何?” 苏南琛一听就忍不住对皱眉,郑无事道:“吴大人。咱们是赶时间,不是缺钱,之前订下的这时间本来就赶,现在再改……寒酸得很。” 苏南琛颔首道:“正是如此。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本官还等得起。” “苏大人!这可是吴涛?”顾明朝的声音随着穿堂风进来,叫众人牙齿打了个颤颤,苏南琛被上次的头颅给吓到了,现在听到顾明朝的声音就往地上看,不负他望,就是一颗血淋淋的头。 吴青先伏案呕吐,郑无事也皱眉往旁边挪,苏南琛定睛一看,正是吴青的表弟! 第九十八章 措手不及 吴青还在干呕,苏南琛的目光却已经牢牢锁定在他身上,侍卫冲进来,管家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扶着帽子道:“老爷……没抓到……” 苏南琛声音寒得像冰块,“多少个人?” 管家擦了擦汗,“一……一个……” 苏南琛将杯盏直直的砸下去,“一个都没有抓到!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管家不敢说话,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吴青却突然看到了地上头的侧脸,看着颇有点像自家人,颤颤巍巍的去牵他头发,忽然一声尖叫将苏南琛的目光再次引回去:“啊——” 吴青惊吓得抓住衣襟颤声道:“大人!大人!这这这,这是我表弟!他,他……” 苏南琛看着他的表情,语气不好,“这就是你表弟吴涛。他为什么会被人割下头送到本官这里来?” 吴青像是无知无觉的摇头,“我……我不知道……” 苏南琛又抓着手边的茶盏朝下面砸下去,“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吴青都要哭出来了,“大人!大人!卑职真的不知道!卑职平日里就和他喝喝……喝喝酒罢了!” “大人!大人!安乐侯来了。”小厮浑身沾着水冲进来。 苏南琛感觉自己今晚不顺,眼睛一直瞪得像铜铃,“让他进来。” 门大开的瞬间苏南琛看到了外面的阴雨,更给他的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把门关上,打开做什么。” 管家抖着身子去关上门,外面的风杂着雨扑面而来,带着些腥味。 “看来本候还是来晚了一步。”顾明朝看着地上的头颅,微微一笑。 苏南琛眯起眼睛,“哦?!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明朝撩起下摆,坐在席上自己倒了盏茶,“方才驿馆被暴徒袭击,死伤难以形容,这个人是领头的,我当时给了他一拳,让他安分点,没想到,他却被人带走了。一路追过来,没想到……” 苏南琛半信半疑的看着他,“侯爷,这人说了什么?” 顾明朝道:“杀了谢松照。” 苏南琛看了看郑无事,又看着还抖得不像样的吴青,“为什么杀谢松照?” 顾明朝身子微微前倾道:“大人是相信本候了吗?” 苏南琛打着哈哈道:“本官一直都很相信侯爷,不然侯爷怎么能随时进出我这太守府?” 顾明朝嘴角微微勾起,“是,是本候狭隘了,不如大人眼界开阔。” 苏南琛略微有些不耐烦,“侯爷,这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杀谢松照?” 顾明朝道:“说是不能放任苏夫人一家独大,本来在这桂阳郡里,苏夫人就是个土皇帝,这要是和燕都那边联姻了,那还了得?” 苏南琛目光微微闪动,虽然这话很犯逆鳞,但被人变相认可了他的权威,他忍不住笑起来,“土皇帝算不上,本官就是一心为民,在坊间颇有些威信罢了。” 顾明朝颔首道:“那是自然。大人这些年的呕心沥血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苏南琛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谢松照现在怎么样?” 顾明朝说话微微有些生硬,“他本来就是体弱多病的,现在受了惊吓,自然就是卧床不起了。” 苏南琛没有在意,又将目光对准了吴青,“吴青,你给我说说看,你这表弟,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吴青抖得像筛子,“不,不知道……卑职只和他喝酒……” 顾明朝笑道:“这是什么酒,能长年累月喝得连苏大人都知道了。” 吴青看着苏南琛道:“花酒……” 苏南琛听到顾明朝短促的一声嗤笑,觉得很挂不住脸,“你自己看看,你像什么样?!跟他一个地痞流氓一起喝花酒,亏得本官此前如此重视你。” 吴青哭的稀里哗啦的,“大人,真不是卑职不知上进,卑职只是,只是……” 苏南琛越看他越不顺眼,“说啊!是什么?”起身背着手,指着吴青骂,“你可是我太守府的公曹!算了,以后你就别来了,以后你就去下面吧。” 管家立马拿着剑冲上来,苏南琛呵斥道:“干什么?” 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爷你,你方才不是说,说让他去下面……” 苏南琛:…… 顾明朝看着苏南琛,微微笑着。 苏南琛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退下!一天天跟个什么样!我说让他去下面锻炼,以后才知道怎么做,怎么给百姓谋福祉!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再胡说八道,我让你到地下去!” 管家赶忙把剑收起来,退到一旁缩起来当鹌鹑。 吴青往前面爬,声嘶力竭的哭,“大人!大人!这跟卑职没有关系!这跟卑职没有关系啊!” 管家又冲出来,死死把他压住,“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表弟胆敢做出这事,老爷没有连坐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还要求颇多!” 吴青趴在地上,哭的满脸眼泪鼻涕,“大人……大人……” 苏南琛厌恶道:“行了行了,本官已经看在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的份上,从轻发落了。” 吴青被抓着脚踝,拖着出去。 院子里盘旋着的低低的阴风跑进正堂,钻进后脖子,众人缩了缩脖子。 苏南琛的心思终于再次回到这个烂摊子一样的局势上,“多谢侯爷为我答疑解惑,这天色看上去,怕是不太好……” 顾明朝起身道:“着实不大好,本候来时已经风雨交加了,现在看着倒是小些了,正是回程时了,叨扰了大人。” 苏南琛也起身,跟他握手言欢,“哪里哪里,本官也想多留侯爷吃盏茶,但这天气……只恐过会儿又是……” 顾明朝颔首,“是,本候明白,改日再来讨茶吃。” 顾明朝转身走出正堂,苏南琛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剥落,冷着脸道:“别驾,这事你看如何?” 郑无事提着衣袖抖了抖,“大人心里不是已经有了计量?” 苏南琛道:“加紧准备,我要尽快把谢松照稳住,拿到我这边来,不能等太久,迟则生变。” 郑无事给他倒了盏茶,轻声道:“大人,二小姐嫁人的排面还是得有。” 苏南琛回头道:“我苏南琛嫁女儿,就算是不喜欢排面也给得很足,这要是没面儿,我也没面儿。” 郑无事惊奇道:“大人,卑职听闻,二小姐只有半副嫁妆……” 苏南琛惊怒不已,“谁置办的?苏行之入宫带了两幅嫁妆!苏循己出嫁,就半副?!” 郑无事低头不接话,苏南琛来回踱步,“好啊!好啊!敢打我的脸!这脸面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去!给我把夫人拖过来!” 管家立马招呼人往后院去。 不到半刻钟,管家连滚带爬的冲进来,“老爷,老爷!夫人不见了!” 苏南琛回头差点把脖子扭到了,“什么?!一个人都看不住……等下……” 郑无事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好像里面是有什么奇珍异宝。 苏南琛气笑了,“好啊,她不见了,谢松照遇袭,吴涛被杀,好啊……这不就串起来了?” 管家跪在地上,继续瑟瑟发抖。 苏南琛走上来踢了他一脚,“抖什么抖?去,全城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管家连连磕头,“是,明白,明白!小的明白!” 刚刚到门槛边,苏南琛又出声喊住他,“先去看看,二小姐还在吗?” 管家舌头打结道:“在在在……都…在的,二小姐在!” 苏南琛看着他也不顺眼,又上去踢了一脚,“赶紧去!磨磨唧唧的。” 管家连忙抱着腿,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馆驿。 苏夫人看着案几上茶烟缓缓升起,心里焦急,“侯爷,您考虑好了吗?” 谢松照捻着茶沫子道:“这事迷雾重重,本候多考虑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苏夫人起身道:“既然侯爷要多考虑一下,那妾身就告退了,不多搅扰侯爷清净了。” 谢松照笑道:“夫人,你的夫君要嫁女儿给我,你却说他罪孽深重,要正法,你们是夫妻,如此说辞不一致,我总得多思量一下,而你现在就这么走了,我之后找谁给我答疑解惑?” 苏夫人一口气在心上梗得慌,“侯爷,你有所不知,妾身出来太久了,恐苏南琛起疑,妾身要回去稳住他。” 谢松照故作理解的道:“既是如此,倒是本候的错,下次还请夫人尽早言明,现在回去可赶得上?本候派人送送夫人吧。” 苏夫人心里焦急,不想跟他多说,只福身道:“多谢侯爷,妾身告退。” 谢松照笑道:“回来了怎么一直躲着?” 顾明朝从帘子后钻出来,“你猜猜看,她赶得上吗?” 谢松照道:“想来是不行了。” 顾明朝试了试茶壶的温度,“还是热的啊,难得。” 谢松照仰头松动着脖颈,“招待客人不得是热茶?归鸿连这个都弄不好他还跟着我做什么?” 顾明朝指着归鸿道:“你说什么都要带上归鸿,他多无辜。” 谢松照闭嘴当哑巴,顾明朝道:“郑无事有点问题。我感觉他不是苏南琛的人。” 谢松照颔首道:“什么叫有点问题,他是问题大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足以见得,他都是一个扭转局势的关键棋子。” 顾明朝道:“我就是好奇,这个人,怎么就会在桂阳窝着呢。” “侯爷,公子,尤大人让小的回来禀报,郑无事去了公子买的宅子。” 谢松照道:“这个郑无事……明朝,去,把这人带回来,我们看看这个人知道些什么。” 顾明朝惊道:“直接绑了合适吗?” 谢松照伸了个懒腰道:“合适,他们措手不及,我们才更好破局,等苏循己嫁进来,咱们会更被动,趁现在。” 顾明朝吞了口茶,道:“行,我直接在宅子里把他绑了,然后散布谣言,说他凭空消失,这就是个凶宅,以后咱们就直接可以用哪里了。” 谢松照笑道:“明朝,天真了啊,凶宅最多让他们避讳一下,但他们一定会去查验的。” 顾明朝颔首道:“我知道他们会去,但是查不出来,这不就坐实了‘凶宅’的名声?” 第九十九章 仁义道德 谢松照指着图上宅子这一条线,琢磨着道:“明朝,你似乎漏算了一个事,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苏南琛,还有藏在他背后的人。” 顾明朝将纸卷起来,“是,一时上头兴奋了,没算到。但这个背后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目前他们是菟丝草,依附苏南琛而活,除非他们能在短时间内走到戏台子前,取代苏南琛。” 谢松照颔首,“这就是最难的地方,把握一个度。让他们内斗,而非与我们争锋相对。” 顾明朝笑道:“现在不就是,苏南琛已经起了疑心,他们也在战战兢兢,我们现在是大摇大摆。” 谢松照好笑的指着他,“什么用词,大摇大摆,我们现在可是不太好过。” 苏府。 苏夫人刚刚从侧门闪进来,劈头盖脸的鞭子,伴随着一声声难听的“贱人”落在她身上,苏夫人在匍匐在地,苦苦哀求。 “绑起来,扔进地窖子。” 没有辩解的余地,苏南琛直接盖棺定论,苏夫人被捂着嘴拖下去。 苏南琛扔下鞭子,松了口气,“查清楚了吗?” 管家扑通一声跪下,“夫人,夫人去了馆驿……” “大人,大人,雍昭侯来了。”门房的小厮咋咋呼呼的冲进来。 苏南琛指着管家骂道:“你给我好好整治一下府里!都一惊一吓的,想什么样?” 管家立马磕头称是,苏南琛一走,他就冲上去给门房的小厮一脚,“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天天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 拳脚相加小厮只是趴在地上,也不求饶。 谢松照揣着手看着他这冷清的院子,觉得手都更冷了。 “侯爷怎么来了。”苏南琛拂开柳条快步走出来。 “苏夫人上门拜访了本侯,有些话不得不跟大人说一说。”谢松照脸上的纠结表现得刚刚好,让苏南琛的戒心略微放下一点。 苏南琛听到和自己预料之中大差不差的话,脸上浮出了笑容,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送走了谢松照,转过身就嘲讽道:“也不过如此,郑无事居然还跟我说这人嘴皮子厉害。” 太守嫁女,是一郡之喜,百姓蜂拥而至。 鞭炮齐鸣,红绸随风。 谢松照一身赤灵色衣衫,站在窗下由顾明朝给他理着衣襟,顾明朝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手有点抖。 谢松照笑道:“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怎么还抖?” 顾明朝抿着嘴,看了他一眼,转身倒茶,手抖得晃出来了些,“我不怕,但是这是你头一回孤身入虎穴。” 谢松照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明朝,这可不是第一回了,我刚刚入仕时就已经孤身赴陈了,这区区一个桂阳,算的了什么。” 顾明朝回头,眉头紧锁,“不一样,出使陈国那时候,你是使臣,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自古的铁律,现在可不一样。” 谢松照有意宽慰他,“明朝,别这么忧虑,这一回咱们赢了,那就真的是扬名天下了。” 顾明朝道:“我倒是不在意什么名声,就是担心这个局还没布好咱们就入局了,变数太多了。” 谢松照刚要说话,归鸿就扣门进来了,“侯爷,公子,时辰到了。” 谢松照拍了拍顾明朝肩膀,“走罢,别怕,师父在呢,给你兜底。” 一道尖锐的唢呐声冲天而起,把顾明朝要说的话给逼了回去,顾明朝皱眉看着手上还没喝的茶,没由的一阵心悸。 谢松照只知道婚事繁琐,没想到这么繁琐,从大清早忙到了黄昏日落,还没进房。 新房里,苏循己知套了件婚服在身,面容憔悴,双目无神的靠着床柱子。 雁声死死守在她身边,半步都不敢离开,夫人突然暴病,后院的姨娘一个接一个的死掉,连一卷草席都没有,雁声生怕自己一眨眼就到了阴曹地府。 吱呀一声门开了,雁声身子一抖,剑光刺得她眼睛一痛,磕磕绊绊喊:“侯爷……” 谢松照颔首让她出去,雁声不敢动,她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她现在只想把苏循己守着,免得苏循己一死,她也得跟着陪葬。 谢松照扶着额角道:“出去罢。” 雁声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走时还望了眼苏循己。 谢松照坐在床头揉着额角,等着顾明朝来。 顾明朝的声音如期,谢松照扯下捂住苏循己嘴巴的布条,轻声道:“你猜猜,谁来了。” 苏循己目光如死水,似乎眸子都已经转动不了了,谢松照看了看,道:“可怜。” “你先可怜你自己吧。”顾明朝冰冷的声音传进耳中,苏循己依旧没有反应。 谢松照倚着床尾的柱子道:“孽障。” 顾明朝笑道:“给你当孙子久了,你还真把我当下属了。” 谢松照偏头看着门外的森森刀剑,“我收你为徒,教你诗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顾明朝扳着他下巴,冷笑道:“对啊,师父,满意吗?” 谢松照懒懒的将双手并在一起向前伸,“愿赌服输,成王败寇,何妨做一回阶下囚。” 顾明朝接过后面管家递过来的链子,紧紧的给他捆上,“老老实实的去狱中呆着吧。” 谢松照站在他面前,语调慢悠悠都道:“来年清明寒食可有我一祭?” 顾明朝眼皮一跳,“……没有。” 谢松照一愣,咂舌道:“原来我这般叫你厌恶,这世间茫茫,却连一个祭我的人都没有。” 顾明朝伸手拽着他往门外去,“废话一堆,这苦情戏谁不会……这戏台子一榙,八方来宾不过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苏南琛捋着胡子坐在堂上,“谢侯爷,你真的是个蜜罐子长在里的公子哥。” 谢松照疲倦的道:“大人,你这桂阳郡太守的女婿真不好做。” 苏南琛招招手道:“带上来,给咱们侯爷看看。” 血腥味合着酒气扑进正堂,冲得人直犯恶心,一个蓬头垢面的头颅冒在酒缸里。 淡淡的红色里泡着个人,砍去了双手,头发参差不齐,燥得很,又散发着恶臭,脓水和着酒气,加上血腥味,闻之令人作呕。 谢松照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道:“这是……苏夫人?” 苏南琛笑着颔首道:“是,正是拙荆。” 谢松照低头笑起来,“大人,你不会想把我也做成这样子吧?” 苏南琛道:“那就看侯爷怎么办了。” 谢松照指着顾明朝道:“大人都已经把他拉拢了,怎么会还不知道我的事情?他这两年可都是半步不离的跟着我,我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顾明朝道:“一个下人,也配知道侯爷的事情?” 郑无事看两人踢皮球,不耐烦的打断道:“谢侯爷,何妨说说看,他背叛了你,你不想让他也做阶下囚吗?想就说,他如有隐瞒的地方,那他……那你们的位置就会颠倒。” 谢松照颔首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郑无事道:“吴涛,吴涛是怎么回事?” 谢松照侧目看他,陡然大笑,“郑别驾,你问我?你问我?啊……哈哈哈,唉,瞌睡都笑没了。” 郑无事被他笑得发毛,“你笑什么。” 谢松照道:“不笑什么,就是觉得奇怪,你这一个布局人,却在问我一个无辜的人。” 苏南琛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没放心上,“谢侯爷,您还是要吃点苦头才行。” 郑无事起身道:“大人,万不能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这可以留着跟燕都那边谈条件,不能轻易杀了。” 苏南琛摆手道:“我知道,知道。有的是生不如死的。”又看着顾明朝道,“明朝啊,这就交给你审问,如何?” 顾明朝抱拳道:“是。” 顾明朝伸手拽着谢松照手上的链子往外走,苏南琛低声道:“你看,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想……不不不,这阶下囚的一方必定会受尽苦头,这谢松照……” 郑无事也在纠结这个问题,“大人,下官也有这个疑惑,如果是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出去的可能,然后就演一出戏…骗一骗您,但这……” 苏南琛道:“走,咱们去看看,看看他怎么审。” 苏夫人突然尖叫,“苏南琛——” 苏南琛脚下一顿,看着她,道:“真可惜,后半生就这样了。” 苏夫人失去了所有,反而更犀利了,“可惜?是你将我做成了人彘!现在却假惺惺的跟我说,可惜?!” 苏南琛享受着这种气味靠近,低下头看着里面缸沿边上有一堆一堆的虫卵,不禁笑起来,“夫人,怎么不可惜?我能做到如今这个地位,都是仰仗你啊。” 苏夫人流完了眼泪,双目干涩,也闻不到令人作呕的味道,只双目圆瞪,嘶吼道:“你们这些男人,明明是你们折断了我们的翅膀,把我们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现在却假仁假义的说一句可惜,好显示你的心胸宽广!” 苏南琛大笑道:“对啊!我对你们生杀予夺,你们都要感恩涕零,夫人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吧。对……你就是个衣冠禽兽,满嘴仁义道德,可满手鲜血的事却没少做。” 苏夫人尖锐的嗓音扎进苏南琛的耳朵,“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当初许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了你说的,问鼎中原,为了你口中的母仪天下!” 郑无事身子僵硬的站在原地。 第一百章 心有灵犀 郑无事额上虚汗连连,如芒在背,突然叫一声,“大人……” 苏南琛侧头看他,郑无事跪拜在地,苏南琛慢慢踱步过去,“郑别驾,你,这是做什么?” 郑无事端端正正的三跪九叩,“大人,下官此前一直有此意,但您先是将大小姐嫁去了燕都,现在又将二小姐嫁给了谢松照,下官本来已有罢官归乡之意,今日得闻此言,如闻喜乐!” 苏南琛坐下偏头看他,“郑别驾早有此意?何意?” 郑无事额头发麻,口舌却已经缓过来了,“大人,这些年来,桂阳郡一直都是您的一言堂,我等一郡官民,都为您马首是瞻。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苏南琛现在也不急着去看顾明朝了,只想把郑无事这事给理明白,“从来没有人说过,哪怕是提上一嘴。” 郑无事没有犹豫,立马搬出下一个理由,“燕都里承德帝失德,太子软弱,大臣勾心斗角,哪里比得上咱们桂阳郡?上下一心,虽未挑明,但大人您想一想,您在桂阳郡的这些年,可有人跳出来反对?有人但您去燕都觐见?” 苏南琛目光犀利,两人都瞪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看穿,郑无事没有半点闪躲,直直的望着他,“大人,下官肺腑之言,望大人明鉴!” 苏南琛道:“现在,你说说看,怎么办?” 郑无事指着外面道:“封锁桂阳,向燕都递折子,说谢松照病重,我等护送他回燕都,请燕都派人迎接,届时我等伺机而动。” 苏南琛道:“那顾明朝呢?杀了吗?陈国现在屯兵陈留虎视眈眈,一旦内乱,陈国打进来,谁都讨不了好。” 郑无事头脑发昏,“大人,非也,这顾明朝就是稳住陈国的一颗棋。” 苏南琛转着扳指,“一个弃子,也配?” 郑无事心头微微一松,都说到这里,下面自然水到渠成,“陈国的摄政王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我们给他一个有利可图,而且不用出兵的局面,他一定会答应。” 苏南琛不屑道:“就这一个理由,一个好处?顾长堪会心动?” 郑无事缓缓松了腰间的力道,“大人,当然不止这一个,但不用出兵就不用背负后世的指指点点,这个诱惑已经足够大了。” 苏南琛摇头道:“不够,至少对我而言不够,这个完全不足以撼动我。天下只有利益可动人心。” 郑无事笑道:“大人,我们有能撼动顾长堪的利益,而史书这一个,是陈国杨太后最心动的条件。” 苏南琛也笑,却不过是提了提嘴角,“郑别驾,你方才还说是陈国摄政王,现在怎么又是杨太后?” 郑无事心头一紧,没想到苏南琛思路如此清晰,到底是这地方转圜得太生硬了,喉结上下滚了下,“大人,陈国当家做主的,可不止是顾长堪。” 苏南琛道:“女人不知足,后宅都已经是她们的天下了还不知足,还非得跟男人在朝政上抢。” 郑无事没有附和,“大人,这位杨太后最是循规蹈矩,垂帘听政都是大臣上折子奏请的,她最在意的就是天下人的看法,后世的评说。只要先开出这个条件,不愁她不答应。” 苏南琛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素来聪明的郑别驾这般天真?” 郑无事头一次感觉到了来自苏南琛的压迫,“大人,她要天下,可她更在意清名。” 苏南琛道:“不,她最多的就是控制得了朝堂,军方,那就是顾长堪的天下,顾明朝才是陈国的掌陀人。” 郑无事坚持道:“大人,杨太后的影响力远比您想的大,出兵涉及到粮草,赋税等一系列的事情,这些都掌握在杨太后手里,这不就是不相上下?” 苏南琛气势微微下沉,郑无事乘胜追击,顺着他的心意道:“大人,所以这次的事情,表面是跟顾长堪谈,实则是要跟杨太后谈。” 苏南琛声音平缓下来,“诚然如此,可若非顾长堪对皇位没有兴趣,这数十年间,他随时可以篡位。他连屠族这事都做得出来,区区一个史书记载,他会放心上?他真的要出兵,杨太后能拦住他?” 郑无事肯定道:“能。杨太后和顾长堪平分秋色,顾长堪如果敢擅自出兵,那杨太后会断他粮道以示警告,这种时候,杨太后绝不会放任他撼动自己的权威。” 苏南琛慢慢起身,走到郑无事面前,将他扶起来,“别驾,此事事关重大,不由得本官掉以轻心,难免对别驾……” 郑无事适时截住他的话,“大人,您说这话就生疏了,下官都明白,要是您轻轻揭过,下官才要怀疑大人您是否有这心。” 两人在恶臭熏天的正堂上相谈胜欢,苏夫人冷笑的看着他们,“我就睁着这双眼睛看着你们!” 苏南琛将脚边案几上的茶水端起来,折过身,矮身蹲下到她面前,将茶送到她嘴边,“夫人,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了,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比如让循己来陪你……” 苏夫人癫狂的笑起来,“她半点用处都没有,我不要她陪,你杀了她吧!” 苏南琛将茶举过她头顶,手上一斜,茶水顺着她脸颊滚下,“好啊,看在咱们夫妻多年的份上,我就如你所愿,等她回来,我就送她来陪你。” 牢里阴湿,霉味扑面而来,缠绕而上,谢松照弯腰跪在这阴暗无边的地牢里,顾明朝坐在他面前,忽明忽暗的烛光照得人阴森可怖。 虚弱的咳嗽声在牢里蔓延,听得人心头颤抖,顾明朝单膝跪在地上靠近他,轻声道:“你这个雍昭侯,实在不怎么样。” 谢松照低头轻轻抽气,“顾明朝,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吗?我爹去后,谢家就走了下坡路……” 顾明朝展开手上的条\\子,“这个,会吧。” 谢松照眯眼看了半晌,笑道:“明朝,你好天真啊,事关边疆,就算是我的手书……林浥尘和江宁也不会相助的。” 顾明朝将笔塞进谢松照手里,“总要试试才知道。谢侯爷,您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谢松照突然看着门口的微弱烛光道:“明朝,我自认待你不薄,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背叛我?从一介侯爷变做区区一个太守的属官……” 顾明朝道:“我想再不受嗟来之食。” 谢松照颔首,两肩微松,锁链轻响,“是……原来如此……” “问出来什么了?”苏南琛从黑暗里走出来,郑无事跟在他身边。 谢松照道:“大人,您想知道什么?不妨自己问一问。” 苏南琛不了解谢松照,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顾明朝身上,“侯爷知道什么?” 谢松照道:“本侯……什么都不知道。” 苏南琛笑道:“好,没想到谢侯爷这般有骨气,那……” 顾明朝双手将条\\子捧着呈给苏南琛,“大人,您看。” 苏南琛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完,眼睛笑得眯起来,“好,极好,郑别驾,你看看。” 郑无事接过来一看,眼睛一亮,连连称赞,“好主意啊,大人,只要这事成了,陈留和滏阳都不会出兵,等咱们兵临城下,北疆出兵也来不及,燕都就是囊中之物。” 短暂的兴奋过去,苏南琛头脑清醒起来,“谁可为使?” 这话一出,郑无事笑脸收起,顾明朝低下头,苏南琛不可能让他们踏出桂阳郡的大门,一来不放心,二来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出去。 顾明朝先拍了个马屁,“大人手下人才济济,哪里会愁区区一个使节。” 郑无事思量了下,道:“大人,一个好找,但四个难寻。” 苏南琛琢磨了下,也有点发愁,慢慢踱步出去,郑无事突然在平地上脚滑了,摔下去又爬起来,接连摔了三次,被顾明朝扶了一下才站稳,都引得苏南琛回头道:“别驾怎么了。” 郑无事干笑道:“无妨无妨,就是下官这脚,不小心打滑了。” 苏南琛心里挂着事,没说什么,背着手又往外走了。 顾明朝捻着手上的条\\子道:“知道怎么写吗?” 谢松照咳嗽了两声道:“写了有什么好处?” 顾明朝环顾四周,“给你被子。干的。” 谢松照手腕无力的拖着笔,“原来不只是五斗米折人腰,这区区两床被子也能压弯人的脊梁……” 顾明朝右手搭上他的脖子,“不止,这世上能让人摧眉折腰的东西……多了。” 谢松照落一笔咳两声。 顾明朝弯腰将他扶起来,借机快速耳语,“他之前果然没有打算真的让你娶苏循己,只想要骗你来杀,我们主动入局,消解了他一部分疑心,但还远远不够,以后你还得受苦。” 谢松照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来,颔首道:“多谢。” 滏阳关。 江行之将心间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解道:“将军,这……这是有诈的意思?” 江宁抿嘴皱眉,短促的应了一声。 “这何处有误?”江行之看得头疼。 江宁拿过来,指着上面的“先考先妣之祭”道:“谢松照有两对父母,每次写这个,他都会写‘先妣及生父母祭日’这是习惯,现在武宁侯的祭日也将近了,他素来尊崇武宁公,怎么可能混为一谈?” 江宁道:“如此说来,谢侯爷有难,咱们可要出兵相救?” 江宁冷静的将条\\子折起来道:“不用。” 第一百零一章 罪孽深重 江行之愣住,缓缓道: “将军,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燕都那边怕是要在咱们身上找补,何不虚张声势以免责罚。” 江宁苦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出兵。” 江行之愣愣地道:“这……自然是侯爷的暗示。但燕都却不明白这个,属下恐怕上面会说您拥兵自重。” 江宁丝毫不在意,将条\/子拿过来折成方块,放在火舌上,“放心,我与松照是十年好友,他绝不会将我置于炭火之上。而且我料定他还给陈留去了一模一样的书信,你且看陈留那边作何应答。” 江宁点头,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道:“属下还有一事担忧,侯爷既然都用了特殊的方式送信出来,那属下能肯定一件事,侯爷他的处境不太妙。” 江宁咽下粗茶。轻声道:“不会,他最爱惜自己了。若是出大事了,他会在信中让我给他带莲子。你多留意,若是他的信送来时我不在你就自行拆开看。” 江行之又往茶壶里添热水,江宁拉住他,“得了得了,还加水,一壶茶兑多少次水,我就说这茶为什么喝起来跟白水一样。” 江行之嘟哝道:“要节省。” 江宁起身去找茶叶,“茶多的是,往年的陈茶还剩着一堆。不喝就发霉了。” 江行之忽然道:“将军,这桂阳郡太守是有异心啊!” 江宁把茶随意的倒进茶壶,江行之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抽搐,“咱们半斤八两,你就这么把茶叶倒进去,那之前的茶叶呢?” 江宁摸了摸鼻子,企图把话题拉回去,“我以为你知道苏南琛的心思,原来你现在才发现。” 江行之嘬了口茶水,“他一直都是南郡的土皇帝嘛,我也没放心上,但他现在把谢侯爷挟持了,这就该……” 江宁道:“放心,你看之前去南郡的官员,有几个生还的?而谢松照现在还能送条\/子出来,那问题就不大。咱们现在主要防着萧枝意留下的后手,她这一辈子都想越过滏阳。” 江行之冷声道:“只要有我江行之在一日,南国就绝无可能越过滏阳关。” 江宁拍了拍他肩膀,不再多说,江行之家之前在南国被弹劾拥兵自重,萧枝意出其不意,直接下令满门抄斩。江行之父亲的下属拼死相护,江行之才得以侥幸逃脱,其余的都被斩杀了。 南郡,苏府。 苏南琛仔细琢磨着顾明朝审问谢松照记下来的条\\子,每一处都要再三思索,生怕有问题,毕竟现在总感觉身边没有可以相信的。 郑无事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斗胆开口,“大人,下官想亲自去审问谢松照,不知可行否?” 苏南琛头也不抬,道:“去罢。” 郑无事心头更紧,但凡苏南琛多盘问两句他都要轻松些,他咽了咽口水,喉咙依旧发干,“是,下官领命。” 地牢里老鼠随地乱跑,丝毫不怕人,郑无事提着袍角,踩在潮湿滑溜的地砖上,一手扶着墙慢慢走,后面跟着的人不停擦汗,“嘿嘿……大人,这,这地往常不这样的……就是,就是最近天阴下雨……” 郑无事心里计较着别的事,骤然听到声音,连忙摆手道:“别说话,别说话……我想事情呢……” 跟着的衙役赶忙点头扶着他走,穿过了三四个长道,终于到了关押谢松照的地方。 谢松照拥被靠在墙角,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眼睛,“郑别驾。” 郑无事皱眉看了看他,侧头道:“你下去罢,我等会儿叫你。” 衙役懂事地上前去把牢房门打开,“咔哒”一声,衙役回头讨好的笑一笑,躬着腰往外走。 谢松照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被子,“郑别驾,坐。” 郑无事斟酌着用词,“谢侯爷,下官有一疑问,还请侯爷解惑。”郑无事压低了声音,却发现声音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微微懊恼。 谢松照微微仰头,“郑别驾请说。” 郑无事更加谨慎,“侯爷,您是为什么会来桂阳。” 谢松照无奈道:“这问题……我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是来借粮的,南郡发现我迟迟没有回复,别驾,你说……” 郑无事道:“不会出兵,南郡不会出兵,我们大人已经拨粮出去了,您旧疾复发,不得已留在桂阳修养。” 谢松照颔首道:“我身在桂阳,连粮车出城都不知道,真是……惭愧。” 郑无事不欲纠结这个问题,“侯爷,您既然是要借粮的,那为何从来不提,反而是一直探究桂阳的其他事情?” 谢松照看着他的眼睛,昏暗的烛光照不进来,两人在这森森地狱看起来都像罗刹鬼怪,老鼠的吱呀声打断他们的平静。 谢松照道:“因为我出不去。只能另寻出路,若非如此,我岂能活到现在?” 郑无事心头焦急,碍于隔墙有耳,又不敢挑明了说。 谢松照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心里波澜不惊,慢慢道:“郑别驾,您还有什么事要说?” 郑无事缓缓吸了口气,尽力压低声音道:“顾明朝是您的人,对吗。” 谢松照挑眉,“我的人?我以前也以为他是我的人,但是他已经叛变了我……跟着你们太守大人吃香喝辣了。” 郑无事心情逐渐暴躁,“侯爷,我在跟您讲很重要的事。” 谢松照微微凑近他,“郑别驾,你从进来到现在,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都在问废话?” 郑无事咬牙,附耳低言,“苏南琛要造反。” 谢松照面上连一丝变化都没有,郑无事都怀疑他没有听到。 等了半晌,谢松照才轻声道:“郑别驾,我如今就是个阶下囚,帮不了你,大人何妨另寻高明。” 郑无事目光微亮,坐直了身子,“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来人!” 衙役立时从一旁跳出来,“大人!小的在,您有什么吩咐?” 郑无事看了看他站的的地方,约莫有一丈左右,略微将心放回肚子里,“走,我要回去禀告大人,发落了他!” 谢松照笑道:“郑别驾,您怎么这般气急败坏?” 郑无事鼻孔出气,甩袖就走。 谢松照看着他的背影好笑,暗自道,原来人急起来是这般模样,倒是头一回见到。 郑无事脚下不敢走快了,生怕滑倒,但心里有事情要回去计较一番,真恨不得自己多长两双腿。 顾明朝从郑无事离开的对面转角处走出来,“侯爷真是不一般,沦为阶下囚都还有人来探望你。” 谢松照阖眼道:“明朝,我毕竟担着个帮南郡借粮的名头,南郡怎么也得对我上点心,我要是直接死在桂阳,你说燕都那边发火,谁去担着?” 顾明朝将锁解开,走到他跟前蹲下,“没有人顶罪,因为不需要。” 突然牢里的脚步声震天响,衙役跑进来喊,“大人,大人,出大事了!” 顾明朝起身回头,“什么事?有人出兵攻打桂阳?” 衙役舌头打搅搅,“不不不……不是!是郑别驾大人被掳走了!” 顾明朝挑眉道:“光天化日之下,桂阳郡主城之内,太守别驾被掳走了?” 衙役把大腿拍得啪啪响,“对啊!刚刚出了大牢,没走出两条街,就被一群人给掳走了!这这这……这怎么办?” 顾明朝摸着手上护腕道:“禀告大人了吗?” 衙役急得嘴上冒泡,“没,啊……不不不,不是,我们大人已经派人去禀告太守大人了。” 顾明朝道:“随我一道去看看。” 衙役连连点头,“好好好,大人这般请。” 谢松照仰头舒了口气,郑无事被绑,事情开始重新回到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苏府。 “什么?!”苏南琛拍案而起,眼睛瞪得像铜铃。 顾明朝站出来重复衙役的话,“大人,郑别驾在枫木街被绑了。现在下落不明。请大人示下。” 苏南琛心跳如擂,郑无事被绑,最怕的不是别的,是郑无事知道他的事情,若是郑无事扛不住,说出来了…… 后院的小厮一下子栽进来,“大人!二小姐和夫人不见了!” 苏南琛一个头两个大,一阵一阵的眩晕感直扑太阳穴,“她们是和郑别驾一起被绑的吗?” 后院的小厮不明所以的望着苏南琛,苏南琛心头一阵无名火起,顾明朝上前道:“大人,这时间如此紧凑欧,若非早有预谋,怎么做得出来?” 苏南琛何尝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但现在他脑子一团浆糊,郑无事跟了他十多年了,就算不说他企图问鼎中原这事,就算是之前杀使臣的事情随便拎出来一件都是要命的…… 顾明朝又上前半步道:“大人,现在正是打消燕都疑心的好时机。” 苏南琛微微抬起头,不解道:“这多事之秋,如何能说是打消疑虑的好时机?” 顾明朝微微对两侧的人摆头,苏南琛皱眉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和侯爷单独说两句。” 众人鱼贯而出,顾明朝拱手道:“大人,此前来桂阳的官员多有暴毙于途中,或为山匪所杀的,但燕都一直不相信您,现在您的妻女和别驾大人一同被掳,只要将此事宣扬出去,那桂阳多悍匪的事情就坐实了。” 苏南琛对他这个提议非常心动,但到底还是有些疑虑,生怕出点纰漏,燕都先发制人,陈留和滏阳的军队,他一个也挡不住。 苏南琛突然想起来一个事,“之前送到陈留和滏阳的条\/子上,说的是请他们相助,送谢松照回燕都,那现在……这不行,这问题太大,谁都看得出来。” 顾明朝深吸一口气,飞快转动头脑,“大人,现在除了这个法子,您还有更好的吗?”顿了下,看着苏南琛不善的眼神,又道,“大人,那封信是以谢松照的名义送出的,和您的关系在哪里?况且他是侯爷,他的书信,咱们桂阳郡还找不出来一个能查阅他信的。” 苏南琛微微松气,“到时候有什么就直接怪谢松照……好主意,是本官把自己绕进去了。” 顾明朝微微放下提起的气,“大人,现在就修书去往燕都陈留和滏阳,名为搬救兵,实则……借刀杀人。” 第一百零二章 沆瀣一气 阴暗潮湿更甚的地牢里,郑无事使劲儿挣扎,布条勒在口中,嘴角溢出丝丝血丝,“呜呜啊啊”的声音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失去酒缸的固定,苏夫人仅剩的半截身子在地上蠕动,“废物……” 她口中的废物是她面前双目无神的女儿苏循己,苏循己一直睁着眼睛靠在角落里,吃吃的笑,如同痴傻一般。 滴滴答答的水珠子落下来,敲在两人的耳鼓上,像是炸开的烟火。 没有人来拷问,他们猜不出来谁会绑他们,寂静像是藤条从脚底蜿蜒而上,死死缠绕,最后让他们草木皆兵。 苏府。 灯油熬尽,婢子站在廊下困倦不已,苏南琛面前案牍上的废纸一堆一堆垒着,顾明朝精神紧绷,一口一口的酽茶往嘴里灌。 前些日子送到陈留和滏阳的信没有回音,加急信像是石沉大海,半点回响都没有。 此番送往燕都的八百里加急揪人心,苏南琛彻夜不眠,时不时就要拉着顾明朝探讨一下,顾明朝生怕自己一下子回答错了,时时身边揣着茶叶,困了就嚼两片。 “大人——大人!又出事了!” 小厮惊恐的叫声让苏南琛突然爆发,起身将案牍推翻,吼道:“出事出事!又出什么事?” 顾明朝反倒松了口气,苏南琛这般模样恰恰说明此人内心极度焦虑,只要现在有块浮木,他都能扒上去。当初的“孤城闭”,把下棋人给困住了。 顾明朝微微一笑,道:“大人勿急。且容他慢慢说来。” 小厮畏畏缩缩的趴在地上,“大人,谢松照不见了……” 顾明朝眼前一黑,脑门一下子抽得疼,起身太快身形都没稳住,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声音,是嘶哑的鬼叫,“他不是在牢里?你们连个人都看不住?!” 噼里啪啦一顿说完,理智回笼,他手指僵硬,略微弯了两下,转头对苏南琛苦笑道:“大人……开始搜城吧,刻不容缓!先是二小姐,夫人,和郑别驾,现在连谢松照都不见了,大人……” 苏南琛盯着他的眼眸道:“此前搜城,一无所获。” 顾明朝头脑已经开始发昏了,恨不得上去一拳打翻他,咬牙捏着手指头道:“大人,如果谢松照出城了,怎么办?他一定是被绑了吗?之前他身边还有个侍卫,自从他成亲那日早间便不见了,怎么保证他不是去搬救兵了?” 苏南琛起身走下来,“顾明朝,我也急,但是我之前搜城,连个鬼影子都没搜出来。” 顾明朝想把胸口那一口气吞下去,哽得他眼睛胀痛,“大人,他出城了,您的所有说辞都是白搭。他要是死在这城里,那您说,燕都那边会不会要一个更好的替罪羊?谢松照的堂兄谢灏南现在在北疆驻守,是左帅。您说,要安抚谢家,太子会怎么做?” 苏南琛听着他步步紧逼的话,不为所动,“顾明朝,我女儿现在是太子东宫里的五品昭训,我现在是皇亲国戚,你说,太子……” 顾明朝强势得打断他的话,“苏南琛,要点脸,苏昭训在宫里不受宠,你不是不知道,这种皇亲国戚的话,拿去骗别人就行,对我……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苏南琛笑道:“好啊,打开天窗说亮话,说说看,你为什么非要找谢松照?” 顾明朝看着他的神情逐渐平静,但面上的焦急不减半分,“大人,谢家世代忠良,谢衡这一脉算是只剩谢松照一个人了,他要是死了,太子对这个表哥……大人,你说呢?” 话留三分,苏南琛错开半步,看向门外,“死人不可超越,太子需要谢家,我苏南琛对他没有什么作用。单是御下不严,纵容匪徒这两条,就够太子拿我开刀了……” 顾明朝差不多确定了,谢松照应该是被苏南琛给转移了,归鸿半步不敢离开谢松照,所以他没有接到消息,尤达又一直跟在他身边,无暇顾及他事。这才差点儿叫苏南琛给诓了。 顾明朝思及此,不由得心中冷笑,“大人,依我看,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谢松照,他就是咱们这盘棋上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这个难题被踢到苏南琛手上,苏南琛面上一僵,吞吐着,“本官会着人去找,你且放心……” 顾明朝拱手称是,苏南琛突然抓着他手腕道:“明朝,这事你有私心吗?” 顾明朝佯装紧张道:“大人……这,这,唉……我自然是有私心的,这谢松照一直把控着我的命脉……我,我自然不愿意他……” 苏南琛抓着他的手微微晃了下,笑道:“不妨事,有本官在,谅他也翻不出天去。” 顾明朝立即感激涕零的挣开他的手,躬身行礼,“多谢大人!” 顾明朝脸上的笑一直挂着,直到回到在桂阳买下的宅子,脸才垮下来,尤达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 顾明朝坐下了把脸,吐了口气,“这事是我的错,没有安排你去守着他。” 尤达磕巴的道:“公子,要是属下去照顾侯爷了,那您……怎么办?” 顾明朝心里压着火气,不冲别人,只冲自己,听到他这么说,心头更难受了,“尤达,我跟谢松照,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尤达愣愣的看着他,“公子,您和侯爷一样啊……都是侯府的主人。” 这下轮到顾明朝诧异了,在他内心深处永远觉得自己是客居,侯府他从来没当成自己的家,反倒是出门在外,他对谢松照更有家人的感觉。 顾明朝揉着额角叹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受在外面,我推演一下,看还有什么纰漏。” 尤达立着脚跟补充道:“公子,以后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尤其是和侯爷,侯爷是真把您当家人了。您这叫……妄自菲薄!对,就是妄自菲薄!” 顾明朝哭笑不得,“好好好,我知道了。记住,不要让人靠近。半个时辰内谁都不行,哪怕是小厮婢子。”想了想又道,“若是事关侯爷,直接进来喊我。” 尤达应声出去后,顾明朝脸又慢慢冷了下来,走到屏风后推开地砖,黑糊糊的地窖里扑出来浓重的霉味,手上的蜡烛差点被扑灭,顾明朝伸手护了一下。 等了半晌,顾明朝才抬脚走下去。 走过阴冷潮湿滑腻的暗道,顾明朝推开一扇门,微弱的挣扎声像是蚊蝇。 顾明朝缓缓走着,脚下突然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绊住了,顾明朝将蜡烛压低,借着烛光看了看,道:“苏夫人,您怎么在地上?” 苏夫人陡然听到顾明朝的声音,怒不可遏,“顾明朝!你和谢松照就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顾明朝懒得理她,“说得对,我们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苏夫人想用手抓住他的教,使唤了半天,终于再次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手了,顿时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顾明朝听不懂的话,不过就是困兽犹斗,徒劳无益。 顾明朝道:“你怎么会觉得,这隔着重重封锁,外面听得到?” 苏夫人被拆穿把戏,缓缓收了声,之前韩没有听到,现在顾明朝进来,她还是想试试,顾明朝嗤笑,“苏夫人,你这一生,徒劳无功。” 苏夫人红了眼,发狠的往他身上撞,可惜半截身子的人,连动一下都是模仿虫子在蠕动,顾明朝不再停留,眯眼借着烛光找到了郑无事。 郑无事看到他想爬起来,但是长时间没有进食,手脚无力,他看着顾明朝下颚连连颤抖。 顾明朝蹲在他面前,“郑别驾,你要不说说看,你上次去牢里跟谢松照说了什么?” 郑无事咽了咽口水,这哪里是冷乱说道,现在侥幸求生,出去后把这些告诉燕都那边,这才是真的有益。 顾明朝从靴子上抽出来匕首,“郑别驾,你觉得是命重要还是这些话重要?” 郑无事企图动之以情,“侯爷,谢侯爷说,他最相信的人就是您了,您这样在背后捅他一刀……恐怕令天下人不齿。” 顾明朝笑道:“饱暖思淫\\欲,没有我们让这些天下人吃饱穿暖,他们哪来的闲情逸趣去对别人指手画脚?” 郑无事无从反驳,只得强撑着道:“侯爷,您这样……不就是三姓家奴吗?” 顾明朝定睛看他,“三姓家奴?郑别驾,你怕是没有好好念书。本侯在问你,在牢里,谢松照,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一字一顿,像是要把郑无事大卸八块,环顾四周的黑暗,郑无事又觉得这事是他能做出来的。 顾明朝将匕首抵在郑无事脖颈上道:“郑别驾,你真的不说吗?放任桂阳郡落入这贼子之手,你真的甘心吗?百姓何辜?”说着回头看着在地上颤动的苏夫人道,“苏夫人,您说说看,这难道不是蛇鼠一窝吗?不是狼狈为奸吗?不是一丘之貉吗?” 郑无事会议着上次谢松照的“暗示”逐渐模糊,他逐渐想不起来谢松照说了什么,当时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谢松照是要他去找顾明朝? 顾明朝抿嘴看着他,不耐烦得给手上加重力道,“郑别驾……” 郑无事被匕首刺破皮肤的痛感刺回神,“侯爷……侯爷!我说!我说!” 顾明朝手上松了力道,道:“说罢。” 郑无事斟酌用词,“侯爷那时候还是相信你,他让我来找您。与您共谋大事。” 顾明朝笑道:“什么大事?” 郑无事体会了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的感觉,听到顾明朝说话,麻溜地道:“苏南琛谋反,我看不下去,希望可以借谢侯爷的,为桂阳郡的百姓谋生路。” 第一百零三章 风声鹤唳 “你要借他的势?他远离朝政,不过是担着个侯爷的虚名,一个燕都给谢家的吉祥物……”若不是他的匕首刃压进了郑无事的肩膀里,这轻蔑的语气让郑无事都差点相信了。 郑无事疼得嘶气,突然笑起来,“顾侯爷,你下次说谎的时候……嘶,一定,一定要记得,手上要控制住。” 顾明朝垂眸看着昏暗烛光下黑红的血,“多谢郑别驾提醒。本侯来跟你合作,诚意很足。” 郑无事趁着疼翻了好几个白眼,“顾侯爷,您这诚意……还真是足。” 顾明朝手下力道越发狠,郑无事身子使劲儿往一边斜,“顾侯爷,你说,你说,合作什么?” 顾明朝将匕首轻轻拉出来,粘腻的血液糊了顾明朝一手,轻轻啧了一声,“苏南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郑无事懵得不知道疼,“……什么?” 顾明朝又把匕首给他推回去,“不是不是!侯爷你说清楚啊!” 顾明朝将匕首压到他的骨头上,刺啦两声扎得郑无事眼睛痛,顾明朝将匕首微微提起又压下去,“插科打诨不是这么用的,你浑水摸鱼也没有这个机会。” 郑无事断断续续的道:“有一个地方……在,在苏府书房的……苏府书房左边书柜后面,就是暗室。” 顾明朝将刀取出来,“还有吗?” 郑无事肩膀上除了疼其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完全不知道顾明朝又将匕首放在他肩膀上了,与方才的伤口隔了不过两毫。 郑无事极力游说:“侯爷,我们合作,您一定会……啊!” 顾明朝一刀下去,片起了肉,薄薄的肉片还依附在骨头上,前后左右的颤动着,郑无事偏头看着血肉模糊的肩膀,眼睛不受控制地翻白。 顾明朝重复道:“还有吗?” 郑无事声音破开,“有!有有有!侯爷——” 顾明朝道:“郑别驾,我不是谢松照,不会心慈手软。” 郑无事额头全是汗水,昏头昏脑的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 顾明朝放开他,起身借着越燃越旺的烛火,看了看自始至终都没有吱声的苏循己,“二小姐装傻充愣也要有个度,等此间事了,莫非二小姐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活下去?” 苏夫人声音骤然拔起来,“我!我比她更有用!” 顾明朝笑道:“夫人的身体支撑得住吗?” 苏循己咬着后槽牙,眼睛都要凸出来了,“侯爷!我来,我可以!” 苏夫人看着她,疯子似的尖叫,“苏循己!你个贱人!” 苏循己手脚并用,扒着能沁出水的墙跟爬起来,“侯爷,我与苏南琛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 顾明朝伸手打断她的话,“行了,你们两个人一起出去,谁不行,本侯就……片了她。” 苏循己看着地上半截的母亲,心里泛起阴毒,被禁锢的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了。 顾明朝将匕首随手插回鞘里,扶墙慢慢往外走,刚刚到房间,尤达的声音就一股脑灌进耳朵—— “大人,我们侯爷刚刚睡下,这几日眼圈都是漆黑的,您多体谅一下。”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顾明朝揉着眼睛道:“尤达,大人来了怎么不进来通报,还拦着不让进来。” 尤达回头接到他的眼神,立马闪身到一边。 顾明朝身上一件雪白的单衣,凌乱的外袍随意的披在肩上,顾明朝侧身道:“大人,里面请。” 苏南琛眼睛扫视着屋里,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家徒四壁”,一张屏风隔开的房间,里面一张床榻,案几上只有一壶茶,再无其他。 顾明朝埋头整理着衣裳,迅速系好衣带,到案几旁倒茶,“大人,简陋了些,见谅,请坐。” 苏南琛笑道:“坐,侯爷,本官打搅了你的好梦是为了一个喜事。” 顾明朝面上的惊讶表现得恰到好处,“哦?什么喜事能劳动大人你走这一趟。” 苏南琛抿了口茶,“这喜事绝对是桂阳郡共同的期盼。” 苏南琛吊足了顾明朝胃口,终于放下茶盏开口道:“陈留出兵了。” 顾明朝这回是真的吃惊了,谢松照当时信誓旦旦的说林浥尘和江宁能看懂,绝不会出兵,滏阳这边不动如山,陈留倒好,兵临城下了,这大好局势瞬间没有了。 顾明朝眼角将脸皮扯起来,笑意不达眼底,苏南琛起身舒展双手,“走罢,侯爷,咱们去迎接陈留军队。” 等到了城门处,看到了“陈留大军”,顾明朝和苏南琛一样目瞪口呆,顾明朝笑意一下子落到了眼底,“二位将军远道而来,大人为何不请他们入城?” 苏南琛看着这十来人的“军队”,心情复杂,这叫什么军队,林浥尘堂堂一个镇守边疆的大帅,这点人,也不怕打了他的脸。 “怎么着,这里不是桂阳郡?”新亭侯刀锋出鞘,罗定鼻孔出气。 “怎么会?我方才看了界碑,这就是桂阳!”马车里的人钻出来四处张望,“诺,这不就是桂阳郡的苏太守?” 罗定盛气凌人的气势被打断,剩下半截也续不上了,转头道,“程匪,你能不能……唉,算了算了。” 苏南琛收起自己的小心思,上前拱手道:“二位远道而来,请下马入城,本官特意准备了宴席为二位接风洗尘。” 罗定冷笑道:“大人,不必这般委屈的模样,我们林帅说了,你这桂阳不过弹丸之地,我们十四人足矣。” 苏南琛讪笑,“是是是,不足挂齿……” “大人,不足挂齿不是这么用的。” 程匪文弱的声音打断苏南琛的废话,苏南琛脸上微微一冷,又看着他坐着马车来,只能压着不痛快拱手,“是,将军说的是,本官就是最近忧心如焚,现在重要盼来了二位将军,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程匪丝毫不给面子,“苏大人,你不必这样自称,我等平级。还有,你并没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何必这样强装。” 苏南琛面上彻底挂不住了,但是这程匪不只是跟他平级的武官,他背后站着的是陈留,旁边还有个…… 罗定看着他,咧嘴道:“苏大人,我也跟你平级。” 苏南琛震惊地看着两人,两个四品武官,就带着十二个人来救一个郡?!这十二个人里面还有一个马夫,一个小厮。这满打满算,也就十一个人可用,这…… 顾明朝心情舒畅,冲着程匪颔首,程匪轻轻颔首退回马车,罗定冷着脸打马入城。 苏南琛被马车带起的尘土给扑了一脸,呛得他抓着顾明朝衣袖弯腰使劲儿咳,顾明朝面上不显,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来。 苏南琛指着罗定一行人离去的方向道:“侯爷,你看看,他们…这就是陈留相帮的诚心!” 顾明朝道:“大人,武官本就心高气傲,您现在有求于他们,且忍忍。还有一事,他们来,要见的就是谢松照,您找到他了吗?” 苏南琛呼吸一顿,心里直骂糟糕,谢松照,怎么忘了他。 顾明朝看着他的脸色,心里散去不少阴霾,“大人,现在务必要掘地三尺了,这些兵痞子可不是好惹的。” 苏南琛心里飞快计较着这话的可信度,“不必这般慌张,只推辞说谢松照在静养,不便见客就是。” 顾明朝心里冷笑,“大人,恐怕行不通啊,本来咱们这里请求出兵的理由,说的就是暴匪四起,届时他们不如意,打了咱们,说咱们是被山匪打的,那咱们也找不到理……” 苏南琛回头看了看他,道:“行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亲自去催,你赶紧去帮我伺候一下那两个祖宗。” 顾明朝看着他健步如飞,顾明朝揣着手侧头道:“去,跟着他,不用管我,陈留的人来了,不用怕了。” 尤达犹豫了下,道:“公子,陈留的人可靠吗?我之前没有接触过……” 顾明朝颔首道:“侯爷和林帅是过命的交情,可信。今天来的是越东将军罗定和佛子将军程匪,都是林帅帐下的得力大将。放心。” 不知怎么戳中了尤达,他突然笑了一下,“佛子将军?” 顾明朝无奈的低头一笑,“他总喜欢跟俘虏讲莲华经,所以林帅就给他要了这个名号。” 尤达听到了缘由,连忙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跟着。” 苏府。 顾明朝紧赶慢赶,到的时候罗定一行人却还被拦在府门外,看到了顾明朝,罗定讽刺的笑道:“这就是你们太守的‘久旱逢甘霖’?” 程匪打起帘子又钻出来,“罗定,说你莽你还真端上了?”靠着小厮跳下马车,笑着给顾明朝拱手,“侯爷。” 罗定本要回头说两句,听到“侯爷”两个字又把头转过来,“什么什么?侯爷?谢侯爷?谢侯爷前些年不就弱冠了?不是这个……” 程匪费劲儿咳了两声,“这位是谢侯爷的爱徒,顾侯爷。” 罗定看着顾明朝思忖着,什么爱徒? 顾明朝拱手道:“当不得程将军一声侯爷,在下顾明朝。” 罗定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前些年陈国送来的质子嘛,还挺有本事,都成了雍昭侯府的坐上宾了,还当了侯爷。看着程匪的威胁的眼神,皮笑肉不笑的敷衍着拱手,“侯爷。” 顾明朝回了一礼,上去跟门房道:“这二位都是大人的贵客,速速开门放行,大人方才在城门处还说厨房都已经准备了接风宴,你拦着是几个意思?” 门房笑意更假,像是贴上去的,“顾侯爷,我们大人可没有让厨房准备什么接风宴,最近桂阳都风声鹤唳了,您开玩笑也要找个可信点的。” 顾明朝笑道:“记住你现在的话,等你们大人来了,原样告诉你们大人。” 程匪听着顾明朝和门房的话,心里有了计较,顾明朝在告诉他们,他和苏南琛并非表面这般和睦。 罗定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们大人没有准备接风宴了,你要说几次?说到你们大人来,然后你们大人再找个地缝钻进去吗?” 门房也是个暴脾气,“你什么人敢这么嚣张?我们大人是谁你打听清楚了吗?这里可是桂阳郡的太守府!哪里由得你撒泼!” 罗定眼睛一横,手中新亭侯带鞘飞出去,直冲门房面门而去! 第一百零四章 谎话连篇 程匪双手揣着袖子冷眼旁观,顾明朝装模作样去拦了一下,刚好拉住被刀鞘打到的门房,本来要倒地的门房被他拽起来,没站稳又一下子面朝台阶磕下去。 顾明朝叹气,“怎么这么不小心。” 门房:…… “侯爷,这边请。”苏南琛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一行人一下子都严肃起来。 谢松照身上苍烟落照的大氅看得罗定难受,不禁抬眼看了看这阳光和煦的四月天,又回头看了看程匪,暗暗感叹道,原来身体弱也是有区别的。 “侯爷。”程匪和顾明朝上前去搀扶谢松照,苏南琛被挤开时深深地看了眼谢松照。 罗定捡回刀鞘,拱手道:“侯爷,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见谅。” 谢松照摆了摆手,“无妨,二位将军风尘仆仆,先入府喝口茶歇息一会儿吧。”说完又咳了起来。 顾明朝借着宽大的衣袖的掩映,将手伸到谢松照袖子里给他摸脉,脸上差点没挂住笑。 苏南琛秉持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只跟在他们身后,并不多说。 罗定将台阶上的门房拎起来,嘲讽苏南琛,“苏大人的门槛太高了,我等怕是不好进。” 苏南琛被迫出来说话,“将军这说的什么话,这小厮不懂事,竟然敢拦着二位将军,我一定……” 程匪声音清浅,“大人可别这样说,折煞我等了。大人您还是先去看看府里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等看的,现在去藏起来还来得及。” 苏南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个不善的语气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棘手,“将军这是说的……” 顾明朝佯装和事佬,“将军勿怪,这些下人不尽心,狐假虎威,但苏大人……” 苏南琛立即上道地接话,“是是是,这些奴才,都是皮松了,该给他们紧紧了。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程匪颔首道:“顾侯爷都如此说了,罗定,别计较了。” 罗定:……好话都是你说的,锅都是我背的。 菜都上齐了,苏南琛净了净手,道:“诸位请便。” 谢松照时不时就咳两声,顾明朝案几下的手攥得发抖,谢松照捂着嘴道:“大人,本侯身子乏了,先回宅子歇着了。” 苏南琛看了看他,担忧道:“这里到宅子还是有些路程,侯爷不如直接歇在我府上吧。” 谢松照颔首道:“好,明朝,扶我我过去。” 苏南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侧头对程匪一笑,“敢问将军贵姓。” 程匪微微颔首道:“免贵姓程,对面这位将军是越东将军罗定。” 罗定埋头吃菜,有程匪在,他是半句也不愿意说。苏南琛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转头跟程匪说话。“不知林帅派二位将军来,有何计划……或者打算。” 程匪刚刚举起银箸的手被迫放下,“林帅从不拘泥,只说因地制宜,让我等来看看再出手。” 苏南琛松了口气,堆着笑道:“本…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做了,就是有点委屈二位将军了。” 程匪看着他,脸上略有疑虑地道:“我二人受命而来,怎么会是委屈?” 苏南琛抚掌而叹,“程将军豪爽,但这杀鸡用牛刀确实委屈将军了。” 程匪听他将“委屈”这话一直重复,心里隐隐有了些不耐烦,看着对面吃得欢快的罗定,捏了捏手指,“还请大人明言,我等受将军之命前来,为的就是帮助桂阳平定匪患,定不会推三阻四。” 苏南琛像蛇吐出蛇信子,“我城中的匪患颇为严重,但我近日得知他们多聚集城隍庙一带,还请将军……” 罗定吐掉骨头,“城隍庙一带多是乞丐流民,太守大人可不要骗我们去伤天害理啊。” 苏南琛没想到他突然出声,又说得这般直接,接话都分外卡,“这,这这……这怎么可能?我在桂阳任职这数十年里,从未有过残害流民的事发生,将军你……” 程匪立马打断他的话,“唉唉唉,罗定,怎么说话呢。”转头对苏南琛浮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大人勿怪,罗将军说话就这样,他在陈留时也这样。” 苏南琛了解这话的意思,在林帅帐下就这样,出来对着跟他平级的文官还指望他能怎么样? 苏南琛笑着接话,“是是是,我明白,罗将军是性情中人。” 两人你来我往喝了两盏酒,苏南琛满脸愁容的哭诉,“实不相瞒,我本来是不打算求救的,但万万没想到,贱内和小女……唉,都被贼子掳去,不得已才写信求救,不知林帅……” 程匪惋惜地叹气,“唉,大人如此坦诚,我也不好……唉,我等本是来护送谢侯爷回燕都的,半途上收到了大人你的求救信,我等日夜兼程赶来,在入城之前,才堪堪接到了林帅下令相帮的命令。” 苏南琛摆摆手,又牵着衣袖擦了擦眼泪,“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陈留能帮忙,我就替桂阳的百姓千恩万谢了!” 程匪料定重头戏在后头,这些废话到处都能听到,早听腻了。 果不其然,苏南琛擦了眼泪,眼角上又还挂着颗老大的眼泪,将落未落,“贱内想必已经凶多吉少,小女……唉!” 程匪精神抖擞,准备抽丝剥茧看看他假话里面包着的真话,“大人请说,尊夫人为何凶多吉少,您是从哪里知道的?” 苏南琛掩面而泣,管家捧着个偌大的木板出来,“二位将军!一定要为我家大人讨回公道啊!” 白布揭开,双手双脚整整齐齐得码在木板上,皮肉发白翻卷着,白色的筋清晰可见。 罗定将银箸放下,道:“这山匪胆子竟然如此大?敢对一郡父母官的夫人下手?” 苏南琛哽咽道:“这……这已经下手了!” 程匪看着残肢若有所思,“大人,山匪来时说了什么?” 苏南琛暗道糟糕,这一茬没想到! 程匪见他半天不回答,心里罗列了两种可能,想到可能是苏南琛在自导自演,眼神更具锋芒,“苏大人,那送……尊夫人手足来的山匪说了什么?” 苏南琛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不便……不便言明。” 罗定接到程匪的眼神,起身提着他的新亭侯走到苏南琛面前,将刀杵在苏南琛的案几上,“苏大人,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帮你?你这不好说,那不便说,那什么能说?” 苏南琛绞尽脑汁,尽力编造一个可靠,自己不会忘,以后说话圆得回来的谎言,脑门上冒出了点点汗珠,程匪以前是斥候,这点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罗定,这是桂阳郡,可不是在陈留,你少拿出你那副兵痞子的样来。” 罗定收起刀,“知道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程匪道:“咱们先去苏大人说的城隍庙看看。” 苏南琛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理由,刚要拉着两人说,结果这两人好像脚下生风了,一眨眼就到了门外,喊都喊不回来。 出了苏府,程匪低声道:“什么城隍庙,这苏府才是地狱。” 罗定剔着牙回应:“嗯。” 程匪右手握成拳头捶着左手,“现在像个办法,挨着谢侯爷住下,我估摸着谢侯爷现在已经被苏南琛扣押了。” 罗定打了个饱嗝,“差不多。” 程匪突然停下脚步,“罗定,你能不能出个主意?” 罗定摊手道:“我的都是馊主意。” 程匪回头看着阴森的太守府,低声道:“想办法住进去,我觉得顾明朝手无缚鸡之力,侯爷在这里我不放心。” 罗定道:“反正就一层窗户纸,我就直接说,我是为了侯爷来的,侯爷住哪里我就住哪里,他难道敢拒绝?” 程匪冷笑:“他不敢,但我们不是为了杀一个苏南琛的,为的是还桂阳郡百姓一个安宁。” 罗定拆台道:“不就是杀鸡儆猴?说得这么饶。” 程匪道:“对,就这个意思,桂阳离燕都太远了,鞭长莫及,我们要做的就是震慑。”顿了下又道,“趁现在天色还早,咱们去一趟城隍庙,一探究竟。” 罗定算了下时辰,“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天黑了。” 程匪翻身上马,“足够了。” 两人清点了人数,吩咐了两句,一行人直奔城隍庙而去。 太守府里苏南琛脸色阴沉,“本官觉得,这些都是草包,去给我把人都召集来。” 管家轻声道:“大人,郑别驾还没找到,恐怕后患无穷……”说着抬头看苏南琛反应,看着苏南琛仿佛淬了毒的眼神,管家猛然噤声。 太守府里顾明朝差点没稳住情绪,谢松照喝了口水,顾明朝给他拍背顺气,谢松照强撑着道:“局已经布好了,收网吧,别等了,他们来了……咳咳咳……他们来了,只是打个掩护……” 顾明朝喉咙哽塞,“我知道……我错了,你,你为什么要……” 谢松照不愿意说别的,只问他外面的局势,顾明朝每说一句话就要深吸一口气,“我都布好局了,可是……可是你突然就……” 谢松照摸着他的头发道:“收网,不要再等了,再等苏南琛又该下手了,咳!咳咳咳!” 顾明朝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去办,你……尤达!” 尤达从窗户口窜进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顾明朝扶着谢松照躺下,“你和归鸿一起留下,归鸿最近也累了,你多看着点,我去去就回。” 尤达看着他道:“公子,那您呢?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顾明朝看着已经睡着了的谢松照,扭了扭手腕道:“无妨,我来去快,你就看着他就行。” 尤达还要说什么,顾明朝拎起案几上的匕首塞进靴子里,起身就往外面走。 春末夏初之际雷雨最多,苏南琛看着骤然阴沉下来的天空,眼皮突然就跳起来了。 “老爷——” 空中一道闷雷炸开,霍闪劈开昏暗的天地,苏南琛站在廊下看着站在院子里仔细辨认着,声音来源。 院子里匍匐扭动着个什么东西,一个圆的东西昂起扭动,身下一坨贴在地上。 “老爷!” 又是一道霍闪,苏南琛终于认出来这是他的夫人!昂起的是她的头,贴在地上的是她仅剩的半截的身子。 第一百零五章 不入虎穴 “咔嚓——” 一声惊雷炸开,苏南琛收拾好脸上的无措,一头扎进雨幕里,脚下一滑,扑到地上,直接跪在了苏夫人的面前,伸出双手去扶她,“夫人……我错了!” 苏夫人喉咙里的话微微哽住,换了番话哭,“老爷……是妾没用!” 苏南琛满意她的上道,将她这剩下的半截身子抱起来,浑身淌水的回到廊下,“还不去叫大夫来!” 管家目光呆滞地看着两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方块儿的身体,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和身上,衣裳看着像是被随意撕成了合身的长短。 苏南琛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久别的情人,“我带你回去。” 苏夫人躺在榻上后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想必大人遇到了困难,现在需要妾了。” 苏南琛眼神冰冷,低声道:“你一向聪慧,知道该怎么做。” 苏夫人忍着痛,努力抬起头,“好。事成之后,我要……” “要什么都可以。”苏南琛打断她的话,转身脱下湿透了衣裳。 苏夫人偏头盯着他的背,目光渐渐狠毒,重复道:“什么都可以……” 苏南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之前谢松照去喝过茶的茶楼里尸横遍地,血腥气把茶味冲散,茶楼失去了淡雅,变成了恶鬼之乡。 顾明朝坐在当日的窗边,抿了口茶水,“一个都不说?” “公子,有人说了,但都是废话,明显是想苟延残喘。”那日的小二躬身站在门边。 顾明朝颔首,“没用的就杀了。我只要苏南琛杀害天使和大臣的铁证,去准备一下,我来审问。” 小二拱手退下。 茶楼的大堂里被五花大绑跪着的都是桂阳郡的大贾们,他们常年和苏南琛狼狈为奸,又与苏南琛相互提防,而谢松照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局面,让他们开始操戈相向。 顾明朝的出手让他们猝不及防,但桂阳郡这十多年来一直由他们和苏南琛平分着主宰着。哪怕是现在,他们都还是不相信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 顾明朝从楼上下来,坐在圈椅里,摸着扳指道:“从苏南琛将女儿送进东宫开始,你们就不满了。” 有人脸上依旧是不屑的表情,有人仿佛在听戏。 顾明朝慢悠悠的道:“所以从知道谢侯爷要到桂阳时,你们就开始下手,你们要借助侯爷这个理由,撤下这个不听话,背弃同盟的太守,而苏南琛要燕都的支持,除掉你们这些妨碍。” 右手最开始的男人笑道:“这不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还用分析?” 顾明朝看着他颔首,“分析给你们听不是为了告诉你们我知道了这事,而是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孤立无援。” 男人冷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盟友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盟友叛变有什么可奇怪的。” 顾明朝看着这一群清醒的商人,明白这些人只有利益可动,顾明朝一口饮尽,将茶盏倒扣在桌上,“利益?命都没有,还利益。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要还是不要,全在你们。” 选择只有抛给对方了才会有用,自己是选不出来的,别人选过的答案里总能找到一个可心的。 男人本来嚣张的气焰慢慢蔫了,利益虽令人眼红,但命最重要。 顾明朝静静地看着一群低头算计的商人,突然想起了谢松照教他的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胆量。人嘛,总要给自己留退路。 退路,谢松照给所有人都留了退路,唯独没有算上他自己。 顾明朝心头又是一阵火起,“想好了吗?这不是市集买卖,磨磨唧唧的。” 男人偏头看着自己的同伴,咬牙道:“这利益,我们不要。” 顾明朝架起腿,伸手抽出匕首,“好。” 匕首应声而出,男人来不及翻一个白眼就倒了下去。 旁边的商人虽然是见惯了风云,但他们身娇体贵,从未亲眼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顾明朝抬手道:“把屏风搬开,让他们瞧瞧外面什么光景。” 屏风搬开,商人们转头一看,纷纷弯腰干呕起来。 原来一直萦绕在茶楼里的血腥气是他们随从的尸体,横七竖八是最好的形容。 顾明朝道:“他选了,你们也该选。” “我……呕……我说!”辛辣反胃的气味直冲喉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小二拿着茶盏给他灌了一盏进去,还贴心得给他拍背,“董老爷,你早点说,何至于受这般罪。” 董海闻着小二身上冲天的血腥味,又忍不住呕吐起来,其他人看他这般模样,拿不准他是真的要说,还是拖延时间,刚刚动摇的心思又稳住了。 好不容易董海吐完了,努力吞着嘴里的臭味,声如蚊蝇,“我们每杀一个来桂阳的官员都有记录。无论他是否已经投靠了我们,我们都会杀了他……” 顾明朝敲了敲桌子,“大点声,听不见。” 董海满脸涨得通红,心一横,拔高声音,“我说,无论谁来桂阳,我们都会杀了他,还有个记录,谁下的手,谁埋的尸。” 小二突然被臭味喷了一脸,忍住恶心往后退。 顾明朝起身,拎着匕首放在他肩上,“说重点,记录的册子在哪里?” 董海眼珠子一转,“侯爷,咱们做个交易……啊——不做了不做了!” 顾明朝冷声道:“最后一次机会,再哪里。” 董海咬牙身子不断偏,想少点痛苦道:“苏府。” 顾明朝将刀往下面压,“你们和苏南琛相互提防,本侯不信,你们只有一份。” 董海绝望道:“我府上也有……” 顾明朝把他拎起来,“其他人没有用,都……” 故意停顿这一下,其他商人像是幡然醒悟,连忙磕头,“侯爷!侯爷!我说!我还知道苏南琛的目的!” 顾明朝嘴角勾起笑容,对小二微微偏了下头,自己则拎着董海往外走。 董海双手绞动,企图挣开绳索,顾明朝恍若未闻,翻身上马,把他横着放在身前,在雨夜里策马往董府狂奔。 “哐当——” 董府正门被他踢开,漆黑的木板在霍闪下看上去阴森可怖。 “在哪里?你依旧只有一次说话的机会,说错了,我哪里还有人,但你,只有一条命。”顾明朝拎着他站在院子里。 女眷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家丁虽然瑟瑟发抖,但手上棍棒齐全。 董海想试试,仰人鼻息太难过了。 顾明朝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将匕首随便的插回鞘里,抽出腰上的软剑。左手拎着董海,右手持剑,脚下一蹬,飞身出去,面前的小厮立即抽搐着倒下,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立即上演了一出“血流成河”。女眷里有受不了这血腥场面的,立时就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董海咽了咽口水,再次把想法放回肚子里,“侯爷,这边左拐,直走,就是书房。” 顾明朝像是拎着拎累了,手上松了劲儿,把董海拖着走,没走两步,董海就感觉自己屁股要冒火星子了。 好容易到了书房,董海鹌鹑似的看着书案背后的书柜,“就在第二层书架,左边的第二本书,上面写的是春秋,里面就是我们这些年杀的人。” 顾明朝又把他拎起来探路,凡事要经手的东西都要用董海试试。 顾明朝用颤颤巍巍晃动的软剑尖挑着册子,确认没有暗器才伸手去拿。略微翻了两页,冷笑道:“若非我学过这些东西,你这账本,我还真看不懂。” 董海嘿嘿笑了下,露出市侩的笑,“侯爷……” 顾明朝伸手就把人敲晕了,将账本塞进胸前,扎扎实实按了按,又把董海拎起来,从窗户口扔出去,自己蹿出去抓着董海衣襟飞上墙头。 城隍庙。 一行人被瓢泼大雨打断了行程,见过了苏府,这荒凉的城隍庙倒是显得亲切可爱。 程匪靠着残破的门看着里面蜷缩着的乞丐叹气,突然有个东西盖住了他的眼睛,罗定胡乱地调整,“你还能淋雨?到时候病怏怏地回去,林帅又要让我熬药了。” 程匪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自己调整着斗笠,“打哪儿弄来的?” 罗定看了看外面的雨,“一直都放在马车上,你坐了这么久,连这个都不知道。” 程匪叹气,“这个天气,一看就不是个好兆头。” 罗定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雷雨,阴雨,霍闪和紫电这些,不都是天生的吗?还要给他弄个什么意思。麻烦。” 程匪正蹲下身拉着数字在地上算卦,闻言喊了声他的名字,“罗定。” 罗定叹气,“是是是,存在的东西都有存在的理由,我不说不说。你算你算。” 程匪叹气,“懒得说你。” 罗定蹲在他身边,“程匪,我看你算了十多年了,你真的信这些吗?” 程匪看着地上算出的结果,舒了口气,偏头道:“当然。神的指引。” 罗定抿了抿嘴,“我以前以为你只是……”他努力斟酌着用词。 程匪笑道:“不用这般小心翼翼,江东小霸王也不信这些。” 罗定有点摸不着头脑,“孙策?” 程匪笑着把地上的结果抹去,“孙策不信这些东西,林帅也不信,但他会听一听,有用就采取,没用笑一笑就过去了。” 罗定拍腿道:“我就说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你相信这些。” 程匪刚要说话,破碎的马蹄声踏碎城隍庙的平静,他们带来的人虽少,但五脏俱全,斥候勒马滚下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泥洼进来。 “将军,苏南琛带府兵围了谢侯爷的宅子,谢侯爷没有出来,只有个贴身侍卫出来应战。” 程匪眸光冷下来,“顾明朝呢?” 斥候吐着嘴里的血沫子,“不知道,没有看到。” 罗定当机立断,“我马上赶回去,你……” 程匪道:“我一起,我身体虽然弱,但尚不至此。今日我看到谢侯爷,他像是……唉,走。” 弃了马车,几人打马冲进雨幕里。 苏南琛仰头,雨水打在他脸上,他轻轻叹气,“真可惜,这要是是个大晴天,我直接一把火烧了这个宅子。” 一旁的苏夫人眼神怨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断盘算着顾明朝什么时候能来。 马蹄的声音从长街尽头传来,附近的百姓死命拽着自家窗户,生怕殃及池鱼,小儿哭泣都被父母死死捂住嘴,哭泣声在小孩的脑袋里回荡。 第一百零六章 心狠手辣 顾明朝勒马,身子随着马蹄前提而上扬,伸手抹了下脸上淌着的雨水,“苏南琛,桂阳已经被包围了。” 苏南琛仰天大笑,“哎呀,我的侯爷啊!你怎么这般天真?你以为今天的局面,是我一时兴起吗?” 顾明朝将董海扔到他脚下,“苏南琛,同盟背叛,你以为你还有什么隐秘?” 苏南琛踱步到董浩旁边,蹲下去拍了拍他的脸,“同盟?我从来不信!放箭!” 箭矢骤临,雨水打进眼睛,顾明朝麻溜的从马上翻身,砍劈挡闪,身形在晃成了一条线。 苏南琛看着阴森的宅子,道:“两刻钟了,一直都只有这两个人,直接冲进去。” “老爷。”苏夫人突然喊他。 苏南琛道:“你想说什么?” 苏夫人道:“老爷,谢松照非比寻常……” 苏南琛突然伸手抓着她的前襟将她惯在地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收你?不收你,他们怎么会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怎么会不用罗定?” 苏夫人狼狈不堪的贴着地面,张嘴想咬他,苏南琛毫不留情的将她踹下去,“我从来不相信同盟,你被我断手去足,怎么可能还会回来,我又不是傻子。傻的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布局者。” 苏夫人长长方方的身子在台阶上滚下去,重重的砸在水坑里,顾明朝被侍卫保卫着,连门都靠近不了半分。 身上衣裳不断往下面滴水,脚下像是灌了铅,顾明朝隔着眼前的雨帘望着大门,雨声太大,掩盖了刀剑声,却更叫人心慌。 油罐子破裂的声音听得苏南琛心情舒畅,心情好得他转身去捡苏夫人残破的身体,怜爱的抚摸她,“夫人,你瞧,顾明朝根本做不了什么,谢松照自以为是地入局,现在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你说,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好?” 苏夫人看大局已定,绝望地张嘴咬住苏南琛的手掌。 苏南琛吃痛地将她按在地上,另一只手下狠手的拍她,“贱人!” 苏南琛将手扯出来,带出了苏夫人两颗牙齿。 苏夫人含糊不清的哭,“可恨我眼瞎心盲,选错了人!” 苏南琛露出森森白牙,笑道:“我就选对了吗?当年你名满天下,可实际上,你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 苏夫人恶狠狠的瞪着他,“我是绣花枕头?我是绣花枕头,那你现在能是桂阳郡的太守吗?!” 苏南琛拍着她的脸道:“别给自己这么多名头,别以为自己付出了很多,我如果不是新课探花,你父亲能看上我?你能看上我?你们不过是给我一个妻族,一个不怎么有用的妻族!” 苏夫人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苏南琛掐着她的脸,看着满是血沫子的嘴道:“夫人,你还是别说话了,瞧瞧你这漏风得……” 苏夫人甩头,想扔开他的手,苏南琛抓着他的头往地上砸,“终究还是你们束缚了我的脚步,我本来是有一条青云路的!事你们,你们为了自己想要问鼎燕都的野心,把我禁锢在这里!” 第一下骨头碎裂的声音叫人胆寒;第二下脑浆迸出,声音混沌;第三下,肉塌塌的声音叫人恶心。 苏南琛放开她,回头看着还在摔油罐子的小厮道:“还没放好?” 管家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钻出来,“老爷,快了。还有东南角。” 苏南琛看了看外面困兽犹斗的顾明朝,冷声道:“放火!” 管家一愣,马上回身大喝,“放火——” 这一句放火顾明朝听得明明白白,手上一软,被人抵到了墙角,顾明朝口中气血翻涌,铁锈味在喉咙上滚动。 “啊……”野兽的咆哮从顾明朝的喉咙里钻出来,火光突起,顾明朝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剑能如此快,十步杀一人在他这里变成了一步杀十人。顾明朝杀红了眼,喉咙嘶哑。 苏南琛看着顾明朝砍开一条缝隙,直冲大门而来,赶忙抱柱躲到台阶下去。 苏南琛看着顾明朝进去了,连忙吼道:“关门——再放火!” 顾明朝穿过浓烟,趟过水火,愣愣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谢松照持剑站在正堂上,归鸿和尤达紧紧的贴着他站着,半点都不敢放松。 顾明朝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谢松照!” 谢松鼠抬眼看着他,微微笑了下,“我正找你。过来。” 顾明朝看着被火围起来的院子,哽咽道:“我没用。让你困在这里。” 谢松照强撑着精神道:“不碍事,终究是我太自负了,以为拿捏了人性,没想到这苏南琛比我想的绝情,比我预料的心思更活络。” 顾明朝慢慢吐出真相,“我们只有四个人,杀不出去,罗定他们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他们去了城隍庙,那边什么都没有……” 谢松照道:“这雨天,油罐子也撑不了多久,他们定能在鸡鸣之前赶回来。我就在这里,你听我吩咐,再去办一件事。带上尤达。” 顾明朝警惕的看着他,“什么事?” 谢松照眯着眼睛笑道:“大事,很重要,非你不可。去苏府,哪里的东西最重要,一定要找到苏南琛手上的东西。那才是最直接的罪证,桂阳郡的百姓过了这么多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也该是个头了。” 顾明朝坐到他身边,“谢松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让我走,我现在也出不去。” 谢松照捂嘴咳了咳,“明朝,苏南琛今夜必败,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拿到证据……” 顾明朝摇头,“我出不去,我留在这里,咱们尚能挣得一线生机,我走了,归鸿连着几日都没有休息,他还能撑多久?尤达又能撑多久?我不是矫情,我是要保证我们的最大……” 谢松照捻起他滴水的发梢,“明朝,这火烧得不旺,困住你的不是火。” 顾明朝垂下头,不再说话。 谢松照将手上的剑递给他,“出门总要忘记带剑,用这把,软剑你用着老是说不趁手。” 顾明朝看着手上血红剑,低声道:“不用了,我用着很趁手。等苏南琛发现这天公不作美,压着他的火了,而他的火根本没有按照他想的方向烧,他一定会破门而进,我们现在养一养精神。” 归鸿摸着脸上疤痕道:“公子,您放心,拼着我这条命,我也要护着侯爷。” 顾明朝颔首道:“你近身护着侯爷,尤达护着你,我在最外面,尽量保证你们都能活着。” 尤达感动的看着他,门被撞开的声音将男儿的红眼眶给逼回去,顾明朝低声道:“比我预料得更早,他现在就进来了。” “侯爷小心!”归鸿大叫一声,将谢松照拽到自己身后,尤达想上去护着顾明朝,顾明朝却把他往后推,“按我刚刚说的做!” 苏南琛和顾明朝隔着半个院子对望,苏南琛眼神阴鸷的看着他们,顾明朝紧了紧手上的软剑。 苏南琛道:“放箭。” 隔得太远,又加之这雨幕重重,顾明朝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警惕的望着对面。 铺天盖地的流矢直扑顾明朝,顾明朝后退半步,勾着案几甩出去,将门扉打回去。 苏南琛抬手,“放箭!” 管家抖着身子跪下,“老爷……没有箭了……” 苏南琛横眉竖目,“怎么会?!” 管家浑身抖成了筛子,“老爷,我们桂阳郡每年都要给滏阳供箭,这……这本来咱们也用不着多少箭,库房……没多少……” 苏南琛将管家一脚踹开,“直接杀过去!” 凌乱的脚步声扑相顾明朝一行人所在的房间,顾明朝将门打开迎敌。 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人,侧头一看,是尤达,连忙呵斥道:“上来做什么?!给我滚回去!” 尤达摇头道:“公子,不行,侯爷说了,让我来帮你,他后面用不着那么多人。” 人已逼近,容不得顾明朝废话,只丢下句,“他要是出事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两人斜刺犹如虎穿林,竖砍好似石压顶。纵使天降奇才也受不住这般绝境,但背后有需要保护的人,他们是半步都不敢退,挡推顶打,手上越来越快,心里越来越怕。 顾明朝虚晃一招,直奔苏南琛而去,苏南琛身边的侍卫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等同伴先出手,管家连滚带爬地往院子外面去。 苏南琛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抓着侍卫的甲胄拼命拽,“给我杀!他就一个人!一个人!” 顾明朝喘着粗气,砍瓜切菜地解决吊碍眼的侍卫。 单手抓着苏南琛,将剑架在他脖颈上,“都住手——” 刀剑声音渐渐弱下去,顾明朝将晃晃悠悠的软剑逼进他的皮肉里,“把剑扔下!” 苏南琛始终不开口,他内心在不断叫嚣,他还没到穷途末路,还没有!他不甘心!只要还有不甘心,这条路就还有走到尽头,一定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些日子和谢松照他们斗智斗勇,这戏唱得比戏子还好,现在谢松照已经只有最后一口气了,顾明朝也快要精疲力尽了,他一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顾明朝也不管他,“现在投降,本侯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执迷不悟,那就别怪这剑太快。” “哐当……哐当……” 一个接一个,缴械投降的人越来越多,顾明朝喊道:“尤达,归鸿——” 两人赶忙冲到院子中央,看着顾明朝,顾明朝到:“绑起来!” 两两绑在一处,谁个帮不了对方,全是死结。 顾明朝抬脚就把苏南琛踢跪下,扑通一声,像是把膝盖骨头给磕碎了,偏头看着门边的管家,“你过来,把他绑起来。” 管家瑟瑟发抖,“侯爷……这,这怎么绑?” 顾明朝没好气道:“用你裤腰带绑!” 管家双手颤抖,望着顾明朝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 顾明朝看着他软绵绵的手,翻了个白眼,抬脚用膝盖撞苏南琛后脑勺,把人给放倒了,一把抢过管家的裤腰带,把苏南琛手脚绑在一处。 又看了看管家,管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侯爷……小人就是,就是听命行事啊!这不关小人的事!” 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惊天动地,听着叫人心慌。 第一百零七章 风波难平 苏南琛嘴里发出“嗬嗬”的尖叫,顾明朝皱眉抿嘴,精疲力尽的他们已经无力应对下一批人。 谢松照站在门边,看着顾明朝微微叹气,“明朝,咱们翻墙走。” 顾明朝咬牙又踹了苏南琛一脚,准备带着谢松照翻墙,结果墙头先翻进来一个人。 “侯爷!我是罗定!” 顾明朝出剑的手堪堪停住,又是一道霍闪劈开黑暗,雷鸣滔天,刚刚减弱的雨势再次倾盆二下,洗刷了满院的凶煞之气,将满地血污冲刷开,血腥味缺不减半分。 谢松照看着浑身湿透的顾明朝,感觉这冷钻到了骨子里。 罗定飞快冲过来,拱手道:“侯爷!可有大碍?” 谢松照还没说话,顾明朝抢话道:“罗将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帮我扶他休息,再给他叫个大夫,这边我来处理。” 罗定听他颇有怨辞,正要说话,从正门赶进来的程匪恰好没听到第一句话,立马接话,“好,顾侯爷也去休息吧,这里我们来料理。” 顾明朝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突然想到谢松照和林浥尘的关系,又懊悔不已,幸好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不然以后谢松照该多难做。 谢松照倒是没想这么多,将剑递给罗定,“有劳了。” 燕都,东宫。 太子看着顾明朝送回来的折子,指尖微微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抬手指着门道:“都下去。” 万慎埋着头带着人往外走,殷别尘抬手制止他们出声,万慎拱手颔首低眉退下去。 殷别尘看着太子手指一直停在“谢松照”三个字上,一颗豆大眼泪突然砸下来,燕都沉闷已久的五月天终于被惊雷撕开一条裂缝,滔天大雨直接泼下来,冲倒了太子门前的两株盆景。 太子抬眼往外看,看着殷别尘道:“阁老,他成功了。” 殷别尘古井无波的拱手道:“恭喜殿下,谢松照这颗棋子已经合格了。” 太子自嘲一笑,“本官想要一个合格的棋子,哪里找不到?阁老想要本官成为圣人的心,本官明白,但是本官……” 想了半晌,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殷别尘低声道:“殿下,圣人爱天下,不爱人。” 太子将折子卷起来,微微叹气,“让他回燕都养着吧。” 殷别尘没有反对,从袖子里摸出来份折子呈给太子,“殿下,这是桂阳的安排。” 陈国,临淄。 这短短两个月里,陈国没有按照顾长堪的想法去看笑话,反倒是内乱突起。 死去多年的老皇帝突然活过来了,就在皇宫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杨太后迅速封锁了消息,召集了心腹大臣和顾长堪入宫商议。 慈盈宫正殿。 杨太后坐在主位上眉头紧蹙,顾长堪一脸看戏的表情,老皇帝疲倦地坐在丹墀上临时加的椅子,身后站着安义。 “长堪,朕自认并无过错,也从未亏待你,你也没有想要篡位的想法,那你为什么……”老皇帝说着说着就捂着嘴咳嗽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顾长堪身上,顾长堪轻轻挑眉,“皇兄,我?没有杀你,反而囚禁了你?把你囚禁在皇宫里?现在,还让我的女儿找到了你,你不觉得可笑吗?” 杨太后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看着眼前这乱七八糟的局势,头疼得很。 无论老皇帝是不是被顾长堪给囚禁的,现在都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 陈国的军政大权都握在顾长堪手里,就算是他做的,又能如何?陈国现在没有可以独挡一面的将军,就算有,顾长堪一旦被踢下去,一定会让陈国将士寒心,这些士兵都是被他一手带出来的。 安义始终没有看到局势偏向自己这一方,心里微微有些焦急,她分外想念第一日老皇帝突然出现时他们惊讶的表情。 杨太后捏着山根道:“陛下,现在这局势……这……” 这半个月以来,杨太后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棘手过,之前老皇帝骤然失踪,发丧时都没有难住她,现在…… 老皇帝看着她,“云阔,朕知道你很难做,但是朕乃一国之君,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的,不然以后,你与朕,如何下去面见先祖?” 杨太后素来最重这些,他是知道的,专门挑这个说。 顾长堪拎着金瓯晃,“本王不怕,行的正坐的直,先祖说什么听着就是了,本王虽然不喜欢她,太古板了,但本王还是要说句公道话,她这些年,对得起天下。百年之后,完全能挺直腰板下去见先祖。” 杨太后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她主政的这些年,听多了顾长堪大逆不道的话,对老皇帝的话,完全没有去考虑。 现在最棘手的就是勉强安稳的局势,先是被一个安义打破,后是被老皇帝打破,她将目光投向安义,思索了片刻,“安义和顾长堪留下,念一,扶陛下去歇息吧,再召太医来看看。” 杨太后身后的婢子念一福身上前,“陛下,婢子扶您去后殿歇息。” 老皇帝看着安义道:“这一个小姑娘,你别为难她。” 杨太后道:“陛下与妾多年夫妻,还不知道妾吗?妾怎么会与这个孩子为难。” 老皇帝素来相信她,由着念一扶着走。 安义以为自己已经创造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心里还有些兴奋。 顾明朝却闭目养神了。 杨太后又喝了盏茶,缓缓开口道:“谁告诉你的?” 安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懵了,这不是她预料的波谲云诡,不是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只是个毫不起眼的问题。 安义抿了抿嘴,不情不愿的道:“自己走着走着,无意中看到了个暗门……” “说实话。你真以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菩萨?看着仁慈就真的是纯良之辈?”顾长堪嗤笑,眸子里能淬冰出来。 安义这些年在宫里过得不好,也只是身体上的,杨太后治下的后宫,小皇帝又年幼,没有什么阴诡之事降临到过她身上。她心里只有怨愤,没有真正的算计。 念一从后殿回来,轻轻福身道:“娘娘,陛下睡下了。” 杨太后耐着性子又道:“陛下在哪里,这是谁告诉你的?” 安义咬死了这话,“是妾自己找到的。” 杨太后阖眸道:“念一。” 念一福身上前,伸手扣住安义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着安义的手腕压在地上。 杨太后看着顾长堪道:“我杀了她,你的王妃可会闹?” 顾长堪理着袖子道:“她最近乏味得很,太听话了,没什么意思,要是她死了能让我的金丝雀挣扎起来……那还算有用。” 杨太后嗤笑,“你倒是听进去了。” 安义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念一先卸了她的两只胳膊,安义贴着地哭,杨太后身子微微前倾,“哀家最后再问一次。谁,教唆了你?” 安义不相信,在她眼里,她是温孤绛都的“女儿”,顾长堪喜欢温孤绛都,那她就能活下去,顾长堪一定会救她,用她去讨好温孤绛都。而且!话本子里都说有骨气的人才能活,卑躬屈膝的会被看不起,死就是迟早的事。她要有骨气! 杨太后失去了耐心,搁下金瓯道:“这五月天沉闷得很,院子里的花也恹恹地,想来是缺了花肥,皇室血脉尊贵,就拿去养哀家的花罢。” 安义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杨太后要杀她!素来以仁慈着称的杨太后要在她的慈盈殿杀人!而顾长堪根本不救她,还说温孤绛都只是金丝雀! 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说话,被念一熟练地扭成一团,拖着往殿走。 杨太后轻轻吐了口气,“顾长堪,说句实话,老皇帝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顾长堪将金瓯抛到案几上,“我一向心狠手辣,要真是我,他现在只会是一具白骨。还有,他有句话没说错,他一直待我不薄,我在他手下做事还很不错,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想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而不是现在小皇帝治下的这个陈国。” 杨太后眼神没有离开过他的眼睛,听完后微微笑了一下,“这倒是真的。” 顾长堪道:“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把小皇帝处理了,换成老皇帝。” 杨太后揉了揉额角,“小皇帝……” 顾明朝嘲讽道:“你现在不会还把希望寄托在小皇帝身上吧。” 杨太后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子,沉默下去,小皇帝是她一手带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这感情颇为深厚。 顾长堪看出她的纠结,嘲笑道:“杨云阔,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杨太后摇头道:“不是我菩萨心肠,而是陛下被囚禁了这么多年,是否还有当初的心性?会不会比小皇帝……我舍不得的,是陈国刚刚出现的好局面。” 顾长堪讥笑道:“现在的局面能有多好?只要有咱们两个坐镇,它最差也不就是这个样子?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你看看这两年的举子,有几个可堪大任的?” 杨太后叹气,“说到举子我就羡慕周国和南国得很,周国的世家里出了沈延和孔博衍,白衣出了梅时晏和季青临,可再看看咱们。唉……” 顾长堪毫不在意的补刀,“不止,前些年周国世家里出来的举子还有谢松照和窦思源,这些人现在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杨太后:…… 杨太后不想继续这个让人悲伤的话题,又饶回去,“你想让陛下回来主事?” 顾长堪道:“啊……不,你和他一起,他刚刚回来,不熟,还有一点,你刚刚也说过了,不知道他现在心性如何,还是得有个看住他的人。” 杨太后蹙眉道:“小皇帝怎么办?他叫了我这么多年的母后,也并无大错,我不想杀他。” 顾长堪突然眯起眼睛,“杨云阔,你套我话。我真心实意跟你说,你怎么还算计我。” 杨太后哂笑,“顾长堪,我问你的意见,免得你说我专权。” 顾长堪架着腿道:“是吗,那你也说说你的看法。” 杨太后轻声道:“看法很简单,陛下行陛下之权,小皇帝不沾政务,只上朝。” 顾明朝琢磨了下这个法子,咂嘴道:“妙啊,这法子既能把老皇帝‘死而复生’这事瞒过去,又能让小皇帝有害怕的感觉,以后努力一点。” 杨太后补充道:“还有一点,这样陛下有权利了,但这个权利在咱们的控制之下,陈国可以迅速回到正轨,也不用担心陛下会出什么幺蛾子。” 第一百零八章 名扬天下 顾明朝看着她,咂嘴道:“哟,杨云阔,你什么时候开窍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居然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了。” 杨太后良好的修养让她忍住了白眼,和蔼道:“顾长堪,我敬奉的,一直都是陈国,是黎庶,而非皇权。” 顾长堪无所顾忌的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都把苍生挂在嘴边,可是陈国百姓却只记住了我。” 杨太后平静地道:“你征战四方,声名远播,自然如此。” 顾明朝看着她无波无澜的脸,兴致缺缺,扔了句“无趣”便起身往外走。 桂阳郡。 桂阳郡的馆驿和谢松照的宅子里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只能去客栈养伤。 而接到消息的沈延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赶来桂阳郡主持大局。 “咳咳咳……” “侯爷,咱们立即启程回去罢,宫里的太医总比这些江湖庸医好!”归鸿左手被白布包裹,右手急得在空中胡乱比划。 谢松照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急,等……咳咳咳,唉,等沈大人来了再回去不迟。” “先回燕都让太医看看,再收拾行囊去江左养着。”顾明朝靠着塌边自奕,时不时回两句话。 细细计较着回程路上的事,家的温馨驱散了长时间萦绕在心头的阴霾。 “大人,大人,您慢点,慢点!”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慢什么慢。” 谢松照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坐直了身子看向门口,顾明朝将棋子搅乱,随意地搁在床头的案几上。 “侯爷,下官荆襄九郡巡抚沈延。” 顾明朝讽刺的笑了下,谢松照微微提高声音道:“沈大人请进。” 沈延推开门进来,绕过屏风时抬眼看到了榻上的谢松照,脚下瞬时顿住,榻上的男人形销骨立,与当日燕都里温润如玉的世子形同两人。 谢松照了然一笑,“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延难以置信地拱手,“谢侯爷。” 谢松照微微咳了下,指着屏风旁的案几道:“沈大人请坐。大人星夜赶来,想必是领了太子旨意来的。” 看着沈延愣住的脸,谢松照突然反应过来,跟没把顾明朝教成玲珑心肠的人,自己倒成了个返璞归真的。微微低头咳了两声,道:“沈大人直说罢,我这身子也撑不住多说。” 顾明朝“嘎登”一下放下茶盅,谢松照不解的看了他一眼,跟沈延解释道:“沈大人见谅,小徒这些日子保护我受伤了,手上力道不足,见谅。” 沈延瞥了顾明朝一眼,笑道:“哪里哪里。”顿了下,还是委婉的道,“侯爷,殿下的意思是,您在这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想必比沈某熟知桂阳郡的事宜,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顾明朝眼眸已经冷下来了,沈延迎着他的目光不解地停下来问,“安乐侯,您这是……?” 顾明朝指着谢松照道:“巡抚大人,您年少有为,要不您叫个大夫过来看看他的身体?大夫要是说他还能在这里殚精竭虑,那我无话可说。” 沈延理清楚了他语无伦次的话,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谢松照,在沈延的分析里,这种借旁人之口说出的话,往往是上位者的心头话。 沈延看着垂眸抿茶的谢松照,关切道:“侯爷,您这身子可还好?” 谢松照抬头道:“说实话,很不好,但君命不可违,本侯也不能让沈大人难做。” 沈延拱手道:“侯爷稍安勿躁,下官即刻遣使送文书回燕都,想必这召您回去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这些日子您也好生修养,这些琐事下官就不敢劳烦您了。” 谢松照颔首致意,“有劳了。” 沈延起身躬身行礼,“下官告退,侯爷歇息罢。” 谢松照忍着喉咙上的攀爬的痒,礼数周全的拱手,“慢走。” 沈延后退两步道:“留步,告辞。” 顾明朝看着他背影道:“又是一个故作老成的人。” 谢松照趴在榻边咳得像是喉咙破裂了,声音像是一骨碌倒出来似的。 顾明朝给他拍着背一下一下的顺着气,谢松照咳得撕心裂肺,嘴角坠出来了酸水,伸手去抓帕子,顾明朝轻轻给他擦去。 谢松照颓然地闭眼,推开顾明朝的手,倒回被窝里,“你出去吧。” 顾明朝给他掖被角的手一顿,有些担心,“我出去了,你……” 谢松照话在喉咙上打转,最后又吞下去,自嘲一笑,“没有,你继续下棋罢。” 顾明朝茫然的点头,“……好。” 陈国,慈盈宫。 老皇帝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们都要这样?朕不上朝,不接受朝臣叩拜,那朕怎么还算个皇帝?!” 杨太后搬出来大义凛然,“陛下,陈国刚刚安稳,容不得这般大事来动摇。” 老皇帝振振有词,“云阔,朕是天子,是陈国的皇帝,朕回来了,该是普天同庆。” 杨太后眸光微微一凝,“陛下,这是全了您的颜面,也全了陈国的颜面,百姓也不用整日都惶惶不安,建文也可以多学习些政务,待他成年之后,哀家也能尽早换政于顾氏。” 老皇帝冷漠的拒绝这个提议,“朕要堂堂正正的,断不能是阴沟里的老鼠。” 杨太后看着他红润的脸,深感宫里伙食真好,老皇帝从面黄肌瘦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只用了半个月前。 顾长堪不耐烦的敲桌子,“行皇帝之权,却不受皇帝之累,你还计较什么,一个名正言顺有什么值得你抓着不放?” 老皇帝也不甘示弱,“你也说了,名正言顺,就这‘名正言顺’四个字,就值得朕揪着不放。” 顾长堪冷笑,“行啊,你回来看看呗,看看有大臣上来跟你说话吗,看看你的政令出得了宣德殿的大门吗?看看文武百官有谁认你这个皇帝。” 杨太后理了理袖子,“陛下,时隔多年,哪怕是妾,也不敢断言说您就是先帝……” 老皇帝一拍桌子,要指着杨太后大骂,“亏得当初朕瞎了眼,说你是当之无愧的国母!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当初半分的温婉贤淑!” 杨太后微微收起探究的目光,轻声道:“陛下,您放心,妾与您结发为夫妻,算来已有三十余年了,妾这个法子,只会让您舒心,不会给您徒增烦恼。” 老皇帝见说不动,眼珠子一转,“朕记得朕不知建文一个孩子,还有……” 顾长堪道:“还有个顾明朝。” 老皇帝抚掌道:“正是顾明朝,为何一直不见他来请安。” 顾长堪嗤笑,“要怪就怪你当初死的不是时候,三月的时间一过,我又带兵在代北,陈国的林猛借机犯境,险些就打到了临淄,太后被迫送出了他。” 老皇帝看着杨太后转不过来弯,“那时候不应该是顾明朝继承大统?” 杨太后叹气,“当时妾并未告诉他们陛下晏驾的消息,且两个孩子都小,妾是想着定下了建文这个名号,那个学得好,那个就继承大统,但没有料到会有陈留犯境这事,所以明朝走时一直以为是您……把他送走了。” 老皇帝呆滞的看着两人,顾长堪道:“有什么惊奇的,当时的陈国乱的很,我血洗代北的名声传开后,他们那些心里有算盘的人才慢慢退下去,别说是两个皇帝,就是有是个又有什么稀罕?” 杨太后道:“陛下,这事便定下来了,您不必再想了,多思无益,还是早些歇息罢。” 念一上前福身,“陛下,请随婢子去后殿歇息罢。” 老皇帝还要说什么,顾长堪截住话头,“你也别想什么翻盘,我直言了,这陈国现在的安稳是我们这近十年的努力,谁敢染指……杀无赦。” 迎着老皇帝震惊的眼神,顾长堪补充道:“而且,文随杨太后,武追摄政王,这是陈国公认的。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老皇帝浑浑噩噩的被念一扶着回了后殿,杨太后沉吟了半晌,道:“顾长堪,这是陛下。” 顾长堪耸了耸肩道:“是又如何。文随杨太后,武追摄政王。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杨太后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这宫里销声匿迹了八年,又突然出现。” 顾长堪对这个不感兴趣,“你能做一具先帝的尸体,那有人跟你玩灯下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杨太后不指望他能在这方面说出来什么有用的话,“这事我让念一去查了。还有一事,关于顾明朝。” 顾长堪道:“看到顾明朝名扬天下了,你现在想要他回来了?” 杨太后不屑道:“顾长堪,我还没有那么傻,他名扬天下了又能如何?我是想做个局,名正言顺的……” 顾长堪犀利的盯住她,勾唇笑起来,露出颗虎牙,“杨云阔,你除了黎庶还有什么在乎的?” 看着杨太后的目光,顾长堪收起不着调的笑,“这不厚道吧。骗人家回来。” 杨太后抿了口茶,“厚道?你还跟我说厚道?顾长堪,代北的血成了一堵红墙。” 顾长堪靠回椅背,“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你看我寻常时候,怎么会有屠城之举。但现在你要骗他回来,就为了解决老皇帝……” 杨太后支着额角叹气,“哪里给我出个主意。老皇帝被困的这些年,背后有哪些人,没有个饵,怎么钓出来?” 顾长堪低声道:“谢松照收他为徒了,能放他回来吗?” 杨太后拿娟子擦着手道:“谢松照……雍昭侯,他收顾明朝为徒,能真的上心吗?” 顾长堪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难说。我的探子回报,谢松照走哪里都带着他。” 杨太后拨着茶沫子道:“眼见未必为实,我重要亲自见见才好。” 顾长堪哂笑,“你见见?你见见他还有命吗?” 杨太后淡淡抿了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摄政王府,舒窈院。 惊鹊扶着温孤绛都坐在亭子里,“公主,最近摄政王……好像不怎么来您院子了。” 温孤绛都心里飞速盘算着,冷笑道:“他只喜欢不爱他,不听他话的,有反骨的,温顺听话的,他不喜欢,也不会花心思。” 惊鹊双手不知该怎么放,眼睛眨了又眨,像是找不到家了,“这……” 第一百零九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温孤绛都眨眨眼睛,“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我柔顺他就觉得无趣,我反抗他就开始唱戏。” 惊鹊手脚一片冰凉,这对她来说,不亚于一个死局。 温孤绛都看着院门口的一片玄色的衣角一闪而过,面上勾起点点阴森的笑意,惊鹊看着她,声音颤抖,“公主……” 温孤绛都回神,轻轻笑了下,“不急,着就是一个疯子。我已经有了主意。” 说着慢慢起身,走到了门边,“顾雨垣。” 门边小小的的身子慢慢挪出来,“娘……” 惊鹊紧张地看着两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温孤绛都视他为一个要更改,毁掉的错误,她是不可能跟顾雨垣亲厚的。 温孤绛都蹲下身,轻柔的牵着他的手,“娘之前病了好久,都没好好看看你,你怪娘吗?” 她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顾雨垣呆愣在原地,看着她宠爱的眼神,顾雨垣慢慢红了眼,“娘……” 温孤绛都眼眶突然红了,一把把顾雨垣拉入怀中,喉咙里全是破碎的呜咽。 顾雨垣被惊鹊稀里糊涂的送回自己的院子,看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 “惊鹊姑姑……” 惊鹊咬着牙松开顾雨垣的手,“世子,您就在院子里好好念书。” 顾雨垣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惊鹊姑姑,娘她之前是染了什么病呀?” 惊鹊不敢看他的眼睛,“世子勿忧,公主已经大好了,以后再不会赶您走了。” 顾雨垣眼睛忽然就亮了,“姑姑,娘以后会一直这样吗?” 惊鹊哽咽难言,“世子,公主就是过得太苦了,所以不敢把您留在身边,现在不一样了。” 顾雨垣若是个寻常家的孩子,那这番话只是一番话,但他战战兢兢的在这摄政王府活了这些年,听这话,听了个半知半解。 他慢慢松开惊鹊的袖子,惊鹊匆忙转身擦了下溢出眼眶的泪。 顾雨垣若有所思的拖着步子回到书房,一屁股坐在窗边,花枝上的花蝶时不时献一支舞,顾雨垣像是从未见过这样欢快又悲伤的舞曲。 惊鹊回到舒窈院时,温孤绛都正心情极好的在窗下描眉,惊鹊站在门边不敢出声,眼前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身上像是回到了年少时。 从前心思单纯的公主,终于在这地狱里练出了第一副阴毒的算计。 她耐心极好的从明媚的下午坐到了月上树梢,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发梢,惊鹊在她身后陪了她一个下午,“公主,歇息了罢。” 温孤绛都摇头,“不,还早。” 门突然被人使劲儿推开,烛火来回扑闪将熄未熄,顾长堪猛然打起珠帘,难得一见的吼她,“温孤绛都!” 温孤绛都回眸一笑,“顾长堪,我好看吗?” 温孤绛都红唇明艳,张扬至极,烛光之下的她更添了几分娇媚。顾长堪冲天的怒火陡然收住,“温孤绛都。” 窗外沉睡的鸟雀惊醒,盘旋了好一阵子,又落到枝头,鸟雀彻夜未眠,惊鹊在廊下吹着五月渐渐闷热的风,眼眶潮湿。 桂阳郡。 沈延捂着胃看着眼前的尸体,肚子里一阵又一阵翻江倒海。 地上一摊宛如婴儿的大的肉泥,旁边是整整齐齐的四肢。往左一看,是身上窟窿一堆的……两具尸体。再往左看,吐了口气,虽然皮包骨头,看着像饿死鬼,但好歹人还活着。 “你是……”沈延和善的伸手虚扶她一把。 苏循己吐出的话让他如遭雷劈,“我是雍昭侯夫人。” 沈延觉得自己跟桂阳郡八字不合,来了这里总是听到出乎意料的话,他艰难的重复,“雍,昭,侯?” 苏循己低着头,“嗯。” 沈延突然灵光一闪,想要一锤定音,但觉得自己还应该再确认一遍,“你是说,雍昭侯,谢松照?” 苏循己依然点头,“是。” 沈延来回踱步,燕都那边在这桂阳郡件事情上是有愧于谢松照的,如果……如果!如果谢松照要留下这个女子……那燕都就可以名正言顺不给封赏,谢松照已经赏无可赏了,这个女子……不出所料,那就是苏南琛的女儿! 沈延低头,微微倾身,“苏循己,对吧。” 苏循己毫不避讳他的目光,“是。” 沈延看着她,低声道:“叫你歪打正着了。” 沈延瞧着外面刺目的阳光,缓缓勾起笑,谢松照不能名扬天下,顾明朝也不能。他们两人只能做棋,绝不能是执棋人。 他算是师承殷别尘,与殷别尘的所有观点,想法都不谋而合。之前沈家眼看要在朝堂上冒尖了,立马就做局和宣平伯府结亲,在大周中兴的路上,谁都不能是拦路虎! 沈延坐着马车去谢松照落脚的客栈,突然一阵味道钻进肺腑,熏得他直做呕。 “停!停停停!”沈延抓着帘子干呕。 “大人,怎么了?”小厮探了个脑袋进来。 沈延没好气道:“这么浓的味道,你还问,还不去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延生怕这时候又发现一具什么尸体,桂阳郡里该找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活着的在大牢,死了的都被一个又一个的仵作验了一遍又一遍。 现在他是作为燕都的脸面来的桂阳,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事了。 小厮笑着挠头,“大人,小的最近两天都在这条街上跑,这味道都习惯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谢松照的药。他那个药哇,又苦又熬的久,” 沈延不敢大意,“确定吗?这周围都看过了吗?” 小厮肯定的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您放心,小人把这八乡十里都跑了个遍,没有一户人家有走失的。肯定不会出现问题!” 沈延以袖掩面,叹气道:“行,走罢,这里就闻到了药味,那到了客栈该如何是好。” 谢松照的药味飘散在这片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沈延闻着头疼,恨不得把鼻子堵上。 沈延下来看着眼前的客栈深吸了口气,“唉……” “顾公子,我们大人来探望谢侯爷了!”小厮在沈延惊奇的目光下跟顾明朝熟练地打招呼。 顾明朝瞄了一眼,“进去坐罢。” 小厮还要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东西粘在脸上了,回过头举手要去挠,结果看到了沈延皮笑肉不笑的脸,“大人……” 沈延甩袖上了楼梯,“顾侯爷,别来无恙。” 顾明朝随口应付,“托沈大人的福,尚可。里面请。” 沈延笑着拒绝,“谢侯爷想必是才喝了药睡下,下官就在前厅等一等吧,或者和您谈一谈也可以……” 顾明朝道:“他刚刚醒。” 沈延:…… 沈延想深吸一口气结果刚刚吸了点,就忍不住咳起来。 顾明朝放下药碗,过来打起帘子,“沈大人,请。” 沈延摆摆手道:“侯爷先请,沈某失态了。” 顾明朝没有心力跟他婉转,但谢松照还在里面…… 沈延终于忍住了咳,也忍住了呕,跪坐在塌边的案几旁,“侯爷安好?” 谢松照满嘴苦味,不太想开口说话,“托沈大人的福,已经好些了。” 沈延斟酌字句开口,还要保证谢松照也能听懂弦外之音,“侯爷,沈某本不该来打搅您养伤的,但……” 谢松照倚着床头颔首,“沈大人但说无妨。” 沈延叹气,“唉,这桂阳郡的事原不该给侯爷添堵,但又事关侯爷,沈某,唉……” 顾明朝看这些人都喜欢绕圈子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无可奈何的,我真的真的!直听得人耳朵长茧子! 顾明朝也叹气,“沈大人,你有话直说吧,他吃了药,我还打算让他出去晒一晒太阳,你这半天不说,待会儿你们说完了,他又该睡了。” 沈延一听便满脸歉意,忙道:“那是沈某的不是,既如此沈某便长话短说了。谢侯爷,沈某处理事情的时候,又一女子,自称雍昭侯夫人,是苏循己,这个沈某不便自行处理,还得请侯爷……” 谢松照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是,当日为了做局,却有此事。” 沈延点头,等着他继续说,说点重点。 顾明朝刚要开口,谢松照就抓着他手腕捏了下,“沈大人如何看这事。” 沈延苦笑,“侯爷就别打趣下官了,下官若是有好法子,哪里还用得着来寻您。” 谢松照又捂着嘴咳了两声,干枯的发垂落到身前,“……辛苦沈大人了。这事,苏循己,咳咳咳……” 沈延耐心地等顾明朝给他拍背,等他说重点。 谢松照抿了口茶,“……沈大人,桂阳郡这件事,沈大人查明白了吗?” 沈延耐着性子道:“已经明了,今晚就能写折子递回燕都了。” 谢松照颔首,“既如此,本侯想问一问,整件事里,苏循己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沈延为难道:“唉,没有,正是因为这个才觉得可惜,她好好一个姑娘家,因为自己父亲的胡闹就……” 谢松照垂眸,看着手里的半盏茶,轻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一个弱女子,出嫁从夫,以后便跟着我罢。” 沈延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侯爷放心,太子殿下一定会成全您的。只可惜您这么个芝兰玉树的人物,妻子却是罪臣之女。” 谢松照自嘲一笑,“这有什么妨碍的,我以后怕是都只能在榻上虚度光阴了,她,此后半生,都是乏味的了。” 沈延笑容里多了两分真诚,“她能保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现在还能侥幸做雍昭侯夫人,那才是……” 谢松照摆了摆手,又弯腰咳起来,沈延识趣的起身告辞。 顾明朝像是要把他的背盯出窟窿,谢松照反而笑着安慰他,“无妨。” 顾明朝气愤填膺,“无妨?什么无妨?气死我了!这就是打定注意要你没有赏赐!” 谢松照捂着嘴道:“赏赐有什么紧要的,他这回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顾明朝一愣,“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说?” 谢松照看着屏风边漏出的半片光景,“桂阳此行本就是燕都有愧于我们,但他沈延现在能活蹦乱跳,就不是因为我们了?” 顾明朝反应过来,嘲讽的笑起来,“机灵过头了,太子昭训也是苏南琛的女儿,你娶了妹妹,他爹谋反没有祸及苏循己,那太子又怎么名正言顺的处理苏行之?” 第一百一十章 意气飞扬 谢松照盯着那片白光,眼睛微酸,“他不弄这一出,苏家就算走到了尽头,现在留下两个女眷,这杀鸡儆猴的目的就还没有达到。殷别尘指不定要怎么气。” 顾明朝给他掖被角,“你就甭想了,这难题就算是个他自作聪明的一个教训。” 谢松照苍白的手指抓着背角,“沈延要做九郡巡抚,就不能顾头不顾尾,我要把苏循己留下来,他此后半生都铭记于心,这就是悬在沈家头上的一把刀……” 顾明朝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汤婆子,“那你自己呢?没有恩旨,怎么去江左养病?而且,苏循己以后就回是你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谢松照眼皮打架,胡乱应付,“嗯……你安排……” 顾明朝:…… 顾明朝叹了口气,给他把手放回被子里,刚刚碰到他的手就愣住了,外面日头逼人,谢松照的手却像块冰,大夏天冻得人发抖。 顾明朝头疼地坐在塌边,捡起来棋子重新落子。 踩着五月的尾巴,谢松照一行人终于接到了燕都的旨意,可以回去了。 顾明朝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里里外外的忙着收拾东西。 归鸿突然窜出来,“公子!尤达!公子在哪里?!” 尤达被他吓得舌头都没捋直,“在在在……在廊下倒药渣。” 顾明朝听着声音眼皮一跳,扔了药碗就往里面冲,“怎么了?!” 归鸿额头上全是汗水,“侯爷突然晕过去了!” 顾明朝脑门一抽一抽的疼,“快去叫大夫!” 归鸿道:“熟悉就是来找您去看着侯爷,我才好去找大夫。” 顾明朝指着大门道:“快去!” 归鸿几个起跳往医馆飞奔,准备拎着大夫赶过来。 顾明朝扑到谢松照塌边,手指颤抖得去探他的鼻息,“谢松照……” 谢松照瘦削的脸庞骨头突出,抚着咯手。 “谢侯爷。” 沈延试探的声音像是滚烫的水落到了顾明朝手上,顾明朝冷着脸站起来,“沈大人。” 顾明朝前所未有的恨沈延,若非沈延把苏循己绑上谢松照,谢松照此刻已经回了燕都,太医诊治了,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启程去江左了。 沈延看着他沉压压的眼神,心里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试探地问:“顾侯爷,现在可能启程了?” 顾明朝压着满腔怒火,生硬的道:“我们现在回不了,沈大人自己回吧。” 沈延偏头看谢松照,顾明朝道:“他晕了,你自己回去吧,别耽误了你回程路。” 沈延不太放心,“谢侯爷身子可有什么……” 顾明朝昏头昏脑的,不想搭理人,“没什么大事,再养养就好了。劳烦沈大人面见太子时代为转达。” 沈延看顾明朝也没有什么着急的,放下心来,拱手道:“那下官就先行一步,等侯爷回燕都时,下官一定执酒相迎。” 顾明朝忍住心头火,客套道:“多谢沈大人。” 这一腔火差点把顾明朝的理智烧没,金乌坠进湖波时,谢松照终于悠悠转醒。 靠在床头听完了下午沈延来的事,叹气道:“我是不该说你的,你是替我抱不平,但是,咳咳咳……明朝。” “先喝口水。”顾明朝轻轻地给他拍着背。 谢松照缓了缓,继续给他分析,“明朝,我今日病了这事,实在怪不到沈延身上。” 顾明朝道:“这世间多的是菩萨,你管你自己就好。少怜悯别人。” 谢松照笑着摇头,“明朝,接受了苏循己,这不是沈延一个人促成的,我当时没有反驳,很,很痛快的就接受了。所以时间拖久了,这不能怪在他身上。” 顾明朝头一回听不进去,“谢松照,他不算计你,能有这些幺蛾子?” 谢松照嗤笑,“明朝,你还不了解我?这事他是他不算计也得算计。我要为太子打一条狗链子,专门栓住沈家的链子,他不算计,我也会让他算计。明朝,生老病死在天不在人,别怨天尤人。” 顾明朝憋了一下午的火气一下全泄完了,“……可……唉,说不过。” 谢松照笑着拍了拍他杵在塌边的头,“好了,别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此番回去,迎接他的不是夸赞,是痛斥。殷别尘从来不会嘴下留情。” 顾明朝撇了撇嘴,“燕都素来擅长明升暗降,这事到头来谁都没讨到好,只让世人看到了太子的仁德。” 谢松照吐了口气,“这就足够了。” 顾明朝一口气闷在胸口,“我记得我看过一个戏折子,说你这样是愚忠。” 谢松照蔑笑道:“心里连个效忠的主上都没有,他一辈子也就只能写点东西聊以慰籍罢了。” 顾明朝盯着他,“你只想要大周中兴?” 谢松照坚定的颔首,“对。” 沈延绯红的衣袍在山野的翻飞,树荫浓密更衬得他少年意气飞扬。 王都的飞檐渐近,跟着夕阳一起冲进燕都的大门。 “老师可睡下了?”沈延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小厮,快步登上殷府的台阶。 门房拱手道:“见过沈大人,阁老尚在书房,大人这边请。” 沈延满腔欢喜的推开门,“老师,学生沈延见礼。” 殷别尘颔首,手上却没有停下来,沈延走上前去,赞叹道:“老师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啊,一勾一划都遒劲有力。” 殷别尘搁下笔,轻声道:“你先说说看你暂代巡抚之职,替殿下巡视荆襄九郡都学到了什么。” 沈延拱手道:“学生此行更明白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妖说胡话’是什么意思……” 殷别尘打断他的话,“行了,就这第一个你就没做好。‘见人说人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敢跟谢松照指婚?” 沈延脸色一白,“老师,学生没有给谢侯爷指婚……” 殷别尘敲着桌子上的折子道:“来,你告诉我,这苏循己是不是你登门去告诉谢松照的?” 沈延觉出点味儿来,“老师……” 殷别尘道:“雍昭侯夫人这个位子,必须要能为殿下所用,这是个寻常人享受不了的恩典,你倒好,你直接把一个罪臣之女指给他做夫人。” 沈延脸上肌肉抽动,眼神挣扎着,嘴里犹在辩白,“这……苏循己之前就是谢松照明媒正娶的夫人……” 殷别尘将书案上的帖子收起来,“他为什么娶?他当时是为了迷惑苏南琛,现在他为什么要留,因为你又把苏循己推出来了。太子本就对他心软,他现在三番五次受委屈,此后谢家……要如何压……” 沈延艰涩道:“谢灏南在北疆……” 殷别尘捏着山根道:“除非谢松照死,否则谢灏南永无出头之日。” 沈延声音颤抖,“老师,谢松照看样子,像是……行将就木了……” 殷别尘目光一凝,“他身体一向好得很,这事蹊跷,你查了吗?” 沈延低声道:“查了,没有人做的手脚。大夫说,他现在就像是一张皮包裹着……” 殷别尘叹气,“下去罢,这事你要好好反省,以后绝不能自以为是。” 沈延僵硬着身子往外走,殷别尘背着手站在窗前,“谢松照……现在可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陈国,慈盈宫。 “顾长堪,你脸上的笑收一收,我们说正事。”杨太后一脸嫌弃。 顾长堪抹了下脸,“哈哈,不急。你说,我听着的。” 杨太后按着桌上的折子道:“陛下已经打算去召顾明朝回临淄了。” 顾长堪笑道:“你看看他的信有没有什么问题,没有就送出去。” 杨太后递给他,“你看看罢,陛下幽囚了这些年,现在可是非常想自己掌握权柄。” 顾长堪嗤笑:“那就让他知难而退。我可不想这朝局动荡,那时候我又要提兵出征。我那娇妻可……” “顾长堪,要点脸。”杨太后抿了口茶截断他的话。 顾长堪心情极好的起身笑道:“我说杨云阔啊,你这些年都快要吃斋念佛了,怎么不给自己找点乐子?” 杨太后乜了他一眼,“哀家没有这些心思,比不得摄政王玩得花。” 顾长堪不知道在笑什么,“唉!你就是太古板了。试试你就知道这欲仙欲死的滋味了。” 杨太后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话,微微蹙眉,“哀家年轻的时候早就领悟过了,不过如此,也只有你,一把年纪了,还玩那些小孩子的把戏。” 顾长堪摇头,“你年轻的时候更古板,跟学堂里的先生似的,现在杀伐果断了反而更有韵味了。” 杨太后双指敲了敲案几,“行了,闲话说过了,往昔也追忆过了,该说正事了。” 顾长堪打开信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就是太平淡了,我若是顾明朝,我一定不会回来。” 杨太后道:“就是问你怎么样才能更有意思。让他有见之难忘,必要一探究竟的感觉。” 顾长堪将信折起来扔给她,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我了?” 杨太后轻轻摇头,“非也,你说。” 顾长堪捻着信角,又把信拿回去,“为难我了,我又不是说书的,那里会舌灿莲花。” 杨太后不搭理他,顾长堪又看了眼信,“唉,咱们让他回来不就是为了除掉老皇帝?老皇帝死了多少年了?死人复生……你说这个够不够让他想一探究竟?” 杨太后支着额角,叹气道:“我不是没想过这个。但直接说出去,顾明朝如果不上当,先让下属来……” “唉……不会。”顾长堪肯定道,“放心,这个保管让他也不能寐。” 杨太后将心拽过来,“行了,回去陪你的娇妻罢,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顾长堪摆摆手就周了,杨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疑嗤笑道:“这样子,像情窦初开的小子。” 念一给她斟茶,轻声道:“婢子着人去查查。” 杨太后道:“总不过就是温孤绛都罢了。你以为他动真情了?他就是装个样子,跟那戏台子上的戏子一样,想让人喝彩。这温孤绛都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他兴奋得很。” 念一退在一旁不做声,杨太后总结道:“疯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枯木逢春 燕都,东宫。 沈延昨日得了殷别尘的训斥,现下跪在东宫的汉白玉石上心里打颤。 太子看了又看折子,眼神轻飘飘的略过沈延,“你找到的苏循己?” 沈延手指微微颤抖,“是。微臣奉旨查勘,不得不细致的找到所有有关的人。” 太子面上没有半分情绪,“你向来严谨,颇有殷阁老的风采。” 不紧不慢的话像是鼓点,一下一下地落在沈延心上,“殿下谬赞,微臣如何能与殷阁老相提并论。” 太子终于问道了沈延最担心的地方,“你找到了为何不将其收押?反而交给谢松照。他南下是为了游山玩水,身边人不多,这苏循己若是走脱了,这算谁的?” 沈延连忙辩解,“微臣并未交给谢侯爷,只碍于苏循己嫁给了谢侯爷,名义上算是雍昭侯夫人,故而微臣不敢善专。” 太子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何时有了夫人?” 沈延正要说话,殷别尘终于站出来,“殿下,微臣有一法,解此难。” 太子并不接话,沈延额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汗水。 殷别尘从容道:“殿下,苏南琛丧尽天良,罪不容诛,苏氏女更不配为雍昭侯夫人,但若令其为妾,幽囚后院,非诏令不得出,这也可做天大的恩赐。” 太子食指轻轻敲着折子,“妾?” 殷别尘躬身道:“微臣想着殿下素来仁慈,而谢侯爷又向来重情谊,故有此一说。揣测上意,是微臣逾矩了,请殿下责罚。” 太子将折子随手拂到一旁,“沈延桂阳郡这差事办得很好,本宫欲封你为荆襄九郡的巡抚,但恐不能服众,你且跟着殷阁老去学一学。” 沈延如蒙大赦,“谢殿下。” 太子看着殷别尘道:“殷阁老留下。” 沈延走出去的步子都是虚浮的,什么叫“无声胜有声”,太子这一下就是,敲打得沈延头昏。他当时什么怎么就忘了太子的苏昭训也是苏南琛的女儿呢,现在难做的不是谢松照,是太子…… 殷别尘拱手行礼,“殿下。” 太子轻声道:“殷阁老的关门弟子,果然和旁人不一样。” 殷别尘跪下磕头,“微臣不敢。殿下,这是谢侯爷送给您的刀。” 太子捏着笔杆道:“若非如此,阁老觉得本宫会轻轻放下沈延?” 殷别尘能明显感觉到太子和之前不一样了,喜怒不形于色,还有点别的东西……在悄悄发芽。 太子起身,走到殷别尘面前,将旨令递给他,殷别尘不明所以的接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殷别尘双手捧着旨令叩首,声音嘶哑,“殿下!不可!” 太子微微倾身,“阁老,确实不可,现在,以后,都不可能了。” 殷别尘连连磕头,“殿下,沉月郡主已经许给谢家了,绝不能再给谢家一个强有力的妻族。” 太子将旨令拿回来,“谢家……谢家如何本宫不知道,但谢松照是本宫的表兄,他的心性,本宫最清楚不过了。” 殷别尘对这件事已经说倦了,但太子好像永远都不愿意当个真正的圣人。 太子坐回圈椅里,“阁老不必再说,本宫多少年还是这一番话,本宫相信谢松照。沈延这件事,本宫不会再追究,但还要请阁老多教一教沈延,往后办事,沉稳些。” 殷别尘沉沉的叩首,“是,微臣领旨。” 万慎端上来碗绿豆汤,“殿下,这是祁良娣亲自送来的,说是六月酷暑,给您解暑用的。” 太子颔首道:“让她进来罢。” 万慎躬身退下,“是。” 在宫里的这些日子逐渐磨平了祁疏萤的少女心性,逐渐沉稳下来,“妾拜见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搁下碗,“起来罢。坐。母后那边如何了?” 祁疏萤颔首道:“谢殿下。母后身子依旧,庄承徽很得母后的心。” 太子略作思索道:“侍疾辛苦,晋为良媛罢,现在母后病重,不宜大操大办,你看着来。” 祁疏萤微微欠身,“是,妾明白了。妾来见殿下,是为了苏昭训一事。” 太子拿笔的手一顿,盯着她道:“说说看。” 祁疏萤垂眸道:“殿下,苏昭训乃罪臣之女,实不该继续留于宫中,但苏昭训自入宫至今,并无大错,不知殿下如何安排,可否告知妾。” 太子不动声色的道:“苏循己是雍昭侯的妾。本宫要如何处置苏行之,才能显得本宫仁慈?” 祁疏萤手心微微出汗,“苏昭训无颜面对殿下,自尽了。这……” 太子道:“宫中自戕是大罪。” 祁疏萤扑通一声跪下,“请殿下责罚,是妾考虑不周。不知幽居冷宫的法子可行否?” 太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幽囚冷宫?” 祁疏萤死死掐着虎口,“是,幽囚冷宫。苏昭训乃罪臣之女,能活命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寂静的时光像是燃尽的香灰落地,祁疏萤缓缓眨了眨眼睛,挨着这扎人的目光。 “如此甚好,你去办罢。” 祁疏萤像是从未听过这般美妙的话,“谢殿下!” 太子看着她盈着眼泪的眼眶,看着她周全的行礼,看着她离开,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说一说祁疏萤和他是何其的相似,含蓄内敛的拐弯抹角,只想保护一下朋友。 可他看着偌大的书房里,都是颔首低眉的婢子,突然眼睛就酸了,轻轻摸了下鼻头,“都退下罢。” 桂阳郡。 顾明朝看着信冷笑,“这都什么鬼话,让你好好养着!” 谢松照叹气:“来信让回去你说不考虑我身子,这来信说让我在这里养养,你又说人家说的是鬼话,明朝,什么能如你意呀。” 顾明朝一愣,耳朵微红,干巴巴的道:“都不对,应该让你直接去江左养伤。” 谢松照拿书卷起来,轻轻敲了下他的头,“不回去让太医看看了?” 顾明朝耳朵红完了,放弃挣扎道:“这些答案都不对。” 谢松照无奈的给他解释:“因为你已经在心里判决了他们,他们就是不对的,他们做什么都是居心叵测的。” 顾明朝抢书的手顿在半空中,“没有吧……” 谢松照把书放到他手上,“你再想想。” 明晃晃的圆月沉了两轮,成了下弦月。像勾子似的,棋盘上棋子的影子被拔得极高,灯花噼啪的跳着,又过了半夜。 “公子,给你的信……”尤达从墙头翻下来。 顾明朝那着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眼裹着狐裘的谢松照,谢松照好笑的搁下棋子,“你看你的信,你看我做什么。” 顾明朝拆开信,随口问:“谁送来的?” 尤达缓了口气,“不,不知道,属下追出去了三条街,都没,没抓到……” 顾明朝越看身子坐得越直,越看越不可思议,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谢松照,你快看。” 谢松照好奇地坐直身子,“什么?” 顾明朝挪动身子坐到他身边,“你看,这简直就是……” 谢松照将信铺在棋盘上,心口憋着口气,“真伪莫辨,你要回去吗?” 顾明朝盯着信道:“我不知道。” 谢松照将信折起来,递给顾明朝,“我收你为徒这些年,从未给过你什么,如果你想要回去看看,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 顾明朝呆呆地望着他,“我是质子……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谢松照摸了摸他的头,“这点事师父还是办得到的。” 顾明朝还清醒着,“我说的是,现在我们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燕都不会放虎归山,我走,你就会……” “不会。”谢松照温柔的打断他的话,“师父给太子办了这么多事,太子心里有数,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顾明朝还要说什么,谢松照看着残月道:“倒是你,你回去才要万分当心,陈国的局势明朗,‘文随杨云阔,武追顾长堪’这话不是说来玩的。” 顾明朝低下头,“谢松照,这话要是在两年前还能骗我,现在……” 夜间微微燥热的风吹过来,谢松照却还忍不住发抖,拢了拢狐裘,“太冷了,我回房了,你再想想,想一想你要不要回去,想去就去,趁师父还在……” 最后半句话被风吹进枯木的缝隙,顾明朝捏着信角来回搓,“想不想……这哪里是想不想回去的问题……” 顾明朝清楚,太子现在对谢松照的愧疚特别重,一定会想方设法补偿他,但若是把他送回了临淄……这一切都将土崩瓦解…… 殷别尘本来就忌惮谢松照的存在,若是谢松照胆大包天把他送回去了,那就不是忌惮了,是除之而后快。 金乌挣脱禁锢,奋力冲向天际,犹在西天角挂着的冷月被迫推回家。 谢松照推开门伸了个懒腰,眼神一瞟,就瞄到了还在亭子里坐着的顾明朝,轻轻叹了口气,“顾明朝。” 顾明朝还耷拉着脑袋坐在亭子里想,谢松照站到他身后,“明朝啊。” “啊?啊!你怎么出来了?”顾明朝跳出一丈远,又赶紧跑回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谢松照:…… 谢松照拢着狐裘坐下,“大清早睡什么,辰时一刻了。” 顾明朝摸着头看了看东边渐渐刺目的阳光,“原来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了……” 谢松照抿了口茶道:“尤达,回去歇着罢,今日就不当值了。” 顾明朝侧头看了看亭子下的尤达,“你怎么还在这里?” 尤达:??? 谢松照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他不在这里,那…他去哪里?” 顾明朝也感觉自己脑袋不太灵光,净问废话,“……你去休息吧,多吃点。” 谢松照好笑的给他斟茶,“来来来,喝口茶,清醒一下。” 顾明朝抿了一口,果然清醒了,“这是昨晚上的陈茶,你不能喝,我去换一壶。” 谢松照感觉自己这两天净在叹气,“明朝,先坐下,咱们先谈谈临淄来信这事。” 顾明朝轻声道:“我不回去,我想明白了。” 谢松照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担心的问题都能解决,我给你说说。” 顾明朝眼睛一亮。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臭味相投 谢松照弯下身捡棋子,“拿纸笔来。” 顾明朝矮身蹲下,打开旁边的木箱子取出一沓纸来,“好好说,不许使诈。” 谢松照微微垂下头笑道:“好,不诈你。” 清早的风吹得谢松照缩了缩脖子,垂眸看着笔,“你来写,我来说。这风吹得我冷。” 顾明朝穿着件单衣,套着件皱巴巴的外袍,闻言看了眼谢松照苍白的手,低声道:“好。” “我这边无忧,你回去了,我就给太子上书,说我教你这么两年,为的就是让你回去当棋子,搅乱临淄的局势,他素来重情,又对我有愧,我都主动上书了,他就不会怪我了。” 顾明朝看着纸上的草书,“不对,燕都表面是太子做主,但殷别尘那些大臣等了太多年了,他们等不下去了,太子的一言一行都被他们给监管着……” 谢松照伸出手沾了点墨在纸上戳,“太子是储君,他这两年逐渐成长了,殷阁老要后世名声,绝不会威逼太子。” 顾明朝摇头,“不,那不是威逼,凡为臣子,皆可死谏,这也是后世名声的一部分,有什么好怕的?” 谢松照叹气,“太子并非阿斗,殷别尘亦非无脑之士,殷别尘绝不会做明面上让太子难堪的事。” 看着顾明朝沉默了,谢松照微微前倾身子,再添一把火,“再多,殷别尘也就是请求太子让我不得上朝罢了,我丁忧在身,本来也就是不能上朝的。” 顾明朝抬起头,“经此一事,太子定会召你回朝。” 谢松照颔首道:“我上书时就会写到这个,说我乃是病弱之躯,不宜上朝,我这身子病弱至此,多为桂阳一行所累,太子岂能不知?” 顾明朝敲着笔头道:“好,这个勉强算是解决了,那你怎么送我出去?这是个大难题。林帅不是因私废公的人。” 谢松照笑着摇头,“明朝,你不了解林浥尘,他狂得很。但我没有想过让他帮忙,他确实是最方便的一条路,我相信只要我开口,他会帮我。”谢松照顿了顿,摸着茶盅继续道,“虽然他能为我两肋插刀,但他既然是我的朋友,我又怎么能置他于险地?” 顾明朝看着他,轻声道:“我现在就是把你架在火炉上烤。” 谢松照道:“明朝,非也。” 顾明朝苦笑,“谢松照,这事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可我牵扯了你进来,这……” 谢松照拍了拍他的手腕,“明朝,我收你为徒这两年,给过你什么吗?都是你在帮我。” 顾明朝笑道:“谢松照,你说这话你信吗?” 谢松照微微一愣,“怎么不信?我去瓦塔的时候你没有帮我?在燕都我丁忧在府时,你没有帮我?在这桂阳你没有帮我?” 顾明朝听到他把所以细枝末节都记得,自己反而愣住了,“我……微不足道……” 谢松照叹气,“明朝,我只是你的师父,又不是一座压在你头上的高山,你到了我面前就没有了那股子自信。我听人说,你在燕都时可威风得很。” 顾明朝哂笑,“这不一样,你不在那就只能我上去,我不威风点,别人就骑到头上了。现在你在,旁人都要忌惮三分,用不着我狐假虎威……” 谢松照摇头,敲了敲桌子叹气,“明朝,你回去这一趟也是孤身一人,还没有可倚仗的,你这么一说……我担心得很。” 顾明朝最怕谢松照说他不行,赶忙坐直了身子,“你放心,我一向都很威风,我也能屈能伸。实在不用担心。” 谢松照抿着嘴笑,“好,那你说说看,你此番回去,要做什么,怎么做。” 顾明朝提笔涂写,“我为什么要回去?为的不就是查看那一纸不知真伪的诏书?还有,这个老皇帝我一直都没查明白……” 谢松照看着纸上潦草的字好奇道:“你之前不是喜欢楷书?怎么改写草书了?” 顾明朝轻轻“哦”了一声,“楷书太束缚了,跟我很像,后来我发现这点,就改练草书了。” 谢松照还不放弃自己的字,“明朝,那你为什么不试试我的字?” 顾明朝道:“太锋芒毕露了,那是只有你才能写出的感觉,我……我不行。我挣脱不开条条框框的束缚,草书已经是我最大的努力了。” 谢松照又窝回椅背,“唉,我这字,以后还有谁能写?” 顾明朝捏着笔杆,沉默了好一会儿,“等我有空了,我就学。学你的恣意潇洒。” 谢松照摇头,“写字要符合心境,跟谁性格,你愿意写那个就写那个,不要因为我想要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顾明朝一向不与他争辩,话说得好听不如做得漂亮。谢松照口头这么说,可等他捧着跟谢松照喜欢的字去时,谢松照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顾明朝用笔杆指着纸上的第一个问题道:“这个诏书,咱们肯定不是第一个看到的。” 谢松照有意逗逗他,“对,肯定不是第一个,毕竟写的人就是第一个看过的。” 顾明朝:…… 顾明朝轻轻说了句,“闲的你。”又指着纸道,“这临淄有两尊大佛坐镇,下面小鬼众多,我就不信一个消失多年的老皇帝突然出现了,他们不惊讶,不害怕,不会控制住他,他还能送出这么一封惊天动地的信来。” 谢松照颔首,“对,这不合理,这就是一个局,但现在你将将扬名,他们的心思还不好说。” 顾明朝转笔的时候不慎把笔扔了出去,刚好在自己脸上留了一道风景,谢松照偏头笑起来。 顾明朝胡乱拎着袖子擦了擦,“没事没事……待会儿去洗。” 谢松照笑着道:“好,你就顶着这张花脸,我也多笑笑。” 顾明朝:…… 顾明朝微微挪动垫子,好让谢松照能看全他那半张花脸,“他们的心思?他们还会在意我?我一个早年送出的侄子,对他们根本没有用,也没有威胁。” 谢松照听着他的分析道:“以前可以说他们没有这个心思,你对他们而言也确实没有威胁。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松照指着他手边皱巴巴的信道,“明朝,这个,就是证据。如果不在意,没有心思,这个就不会送到你的手上。” 顾明朝把信又展开,“这口吻很有上位者的感觉。” 谢松照道:“这不能说明什么。” 顾明朝指着第二个问题道:“他们是相通的,我之前一直记得是我父皇把我送来的燕都,但后来我一直听人说,陈国现在就是一黄口小儿当皇帝……这跟我记的差太多了。” 谢松照看着他疑惑道:“你这不是记得差太多了,是根本就没有对的。” 顾明朝:…… 顾明朝深吸一口气,“后来我到了你府上,开始了解和查那些事,发现老皇帝死在承德元年末,那他是怎么下旨把送我来燕都的?” 谢松照:“鬼下的旨。” 顾明朝:…… 顾明朝头大,“谢松照,你正经点。” 谢松照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正经点。承德元年末的时候,陈国乱的很,那时候杨云阔和顾长堪都还只是陪衬。” 顾明朝坐直了身子,“你知道?!我查了好多东西,陈国这一段时间里的东西很多都是相悖的。” 谢松照指尖轻轻敲着茶几,“了解,那时候我还没入仕,都是父亲和林伯伯把那边事情讲给我们听,然后叫我们写策论。” 顾明朝赶忙吮墨舐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谢松照。 谢松照微微眯眼笑起来,“给你写信的,陈国的老皇帝,你的父皇叫永祚帝,这个知道吧。” 顾明朝点头回应,谢松照道:“永祚帝晏驾的原因不明。他消失了数日,据说是翻遍了陈国的皇宫,都没有找到他。” 顾明朝疑惑道:“一国之君,这不应该是身边时时刻刻都跟着有人吗?” 谢松照颔首,“对,此为第一个疑点,但当时的杨皇后却突然向天下发讣告,说是永祚帝太思念早逝的贵妃,孤身在贵妃生前的寝宫悼念,不慎摔倒,后驾崩了。” 顾明朝道:“肯定有人跳出来反驳。” 谢松照抿了口凉掉的茶,“顾明朝,你可以不用说话。群臣当然不信,但帝后素来伉俪情深,后又有太医查验伤口属实,尸身却系永祚帝。所以永祚帝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先帝。” 顾明朝摸了摸鼻子,默不作声的给他把昨夜的陈茶倒掉,又瞪了眼站在谢松照身后的归鸿。 归鸿:??? 顾明朝心里叹气,还是尤达好。 谢松照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一心盯着纸看,“顾明朝,下次要写东西给我看的时候,还是别写草书了。我看着费眼睛。” 顾明朝看了眼纸上龙飞凤舞的字,“好,我下次写好看点。” 谢松照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发现没茶,看了眼茶壶,顾明朝赶紧把茶壶拎起来塞给归鸿,“快去厨房弄点茶来。” 谢松照捏着茶盅转了转,“所以你被送来燕都时,不可能是永祚帝下的旨。最有可能的,只能是杨云阔。” 顾明朝有些难以置信,“她不是向来以仁慈着称,她在临淄乃至陈国境内都倍受爱戴。” 谢松照哭笑不得,“那只是现在罢了,她长得乖巧,当时的大臣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当时就是以笑里藏刀,背后捅刀的方式镇压了临淄的高官显贵,后来金盆洗手了,就有了慈盈太后之称。” 顾明朝咂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她怎么没解决掉顾长堪?” 谢松照嗤笑,“这两人据说从未对对方下过毒手,从顾长堪屠了代北后,顾长堪的名声就传遍了九洲,有人上书要惩治顾长堪,杨云阔驳回了。” 顾明朝写下四个字,“臭味相投”,谢松照笑道:“后来顾长堪知道了,千里送酒回临淄给杨云阔。等顾长堪回朝,杨云阔更是直接封他做摄政王,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可见信任。至此,陈国的局势明朗起来。” 顾明朝还是好奇,“他们就没有人想问鼎大宝?” 谢松照摇头,“没有,他们就像是真的贤臣良将,辅政大臣,两方也没有掐架,这就很耐人寻味。”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分道扬镳 顾明朝摁着被微风卷起边角的纸,“一人固若金汤,两人则易生疑。” 谢松照在纸上划拉着指尖残留的墨,“不是没有人试过离间计,但没有成功的。等你回了临淄,万不可随意用离间计。” 顾明朝到底年轻气盛,没有完全听进去谢松照的告诫。 谢松照接过归鸿端来的热茶抿了口,“其余倒没有什么了,你且静待一日,我送你回临淄。” 燕都,殷府。 沈延跪坐在书房里听殷别尘训斥,“我本以为你经此一事,能警醒了,更沉稳了,哪里知道你还能做出这事,你!枉为我的徒弟!” 沈延猛的磕头,“老师!我是真心求娶祁二姑娘!” 殷别尘气得都坐不住了,起身绕下来,指着沈延就是一顿痛斥,“沈不言!你是把脑子留在了桂阳?!祁家是什么?祁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良娣,你还敢求娶祁家老二?你有几个胆子?!” 沈延梗着脖子,“老师,两情相悦本无错,我真心求娶,并无其他意思,如果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那什么还能自己做主?” 殷别尘恨铁不成钢,“但凡你是在祁良娣入宫之前求娶,我都不会阻止你!” 沈延满脸通红,据理力争,“老师,沈家早就没落了,这一辈就我一个。我没有高官厚禄的想法,平生只两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与她同老!我一向视老师为父,求老师成全!” 殷别尘心口梗着气,顺不下去,“我若非视你如子,何必苦苦规劝你?!” 沈延眼里突然就包满了泪,“老师,您怕大周再出一个谢家,您怕外戚干政,就算是谢家这样忠心耿耿的,您也怕,怕臣强主弱,怕有朝一日会重现司马昭篡魏之事!老师!你为什么不能相信一下他们,相信一下我?相信一下太子!” 殷别尘脸色难看至极,“相信?怎么相信?太后随随便便就能制造出八王之乱,先帝死因不明,谁知道是那个出的手?!” 沈延挺直了身子,“老师,先帝毒杀太子,废嫡立庶,废长立幼,太后此举……并无不可!” 殷别尘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混账!” 沈延被打偏在地,又翻身爬起来,“老师!这究竟错在何处?” 殷别尘呵斥道:“你说错在何处?!今日他们能自作主张,来日!他们就能谋权攥位!” 沈延撑着地站起来,“老师,学生此前一直相信您的话,甚至是奉为圭臬!但学生这一次在桂阳,学到了很多,其中有一个就是谢家的忠!” “你见过他几次?!你了解他多少?!你就敢说他忠,敢为他担保?!”殷别尘失望地看着这个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关门弟子。 沈延毫不退让,“老师,学生不敢说别的,就只敢说,谢松照,他一直为了太子在谋划!学生找到苏循己时,她已经被人教过话了!” 被教过话了,那就是局,谢松照设的局,有一个罪女做夫人,谢家不会让他葬祖陵,就为了栓住沈家…… 殷别尘声音低下去,“一时忠,一世忠,一代忠,能让大周中兴吗?” 沈延又跪下去,“老师,一人忠不能,一家忠不能,一代人忠也不能,但他们薪火相传也不能吗?” 殷别尘颓然的坐回去,“不言,你没见过八王之乱,不知道它的惨烈,你真的以为是太后为了大周的百姓收手的吗?” 沈延呼吸一窒,“史书记载……” 殷别尘苦笑,“史书?我为什么怕,因为谢家的权势改变了史书的记载。当年若非是群臣力阻,大周只怕会比现在更难。” 沈延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向来不予置评,只默默听着。 殷别尘看着眼前浮现的八王之乱的燕都,轻声道:“当年为什么血流成河,为什么?!因为被八王之乱牵扯到的无辜死去的人太多了!经过这一件事,大周微见苗头的中兴骤然断开!” 殷别尘一说到这事就激动起来,他盼望多年的中兴,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中兴!昙花一现!他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泣涕涟涟。 沈延以前不懂,他踏进这局,看到大周日暮西山的真实面目,看到无数国家脊梁为了中兴蝇营狗苟的算计着。他最初不屑于此,他以为挺直背也能做到,名传百代,芳留千古。等他看到了苏循己的时候,他终于醒悟,大周已经满目疮痍,他们想要的中兴,只能将身以赴。 可是老师的担忧他还是不明白,他不懂,忠臣不能掌权以正天下,那他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大周中兴是他们的理想,那封侯拜将就不能是他们的想要的吗? 殷别尘沉声道:“不言,君权只能掌握在主君手里,绝不能被臣子所夺,所分。” 沈延不想再争辩这个问题,他和老师之间已经出现了分歧,他们之间这个问题是谈不拢的,老师的经历绝不会让他妥协,而他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也不愿意将就。 沈延轻声道:“老师,您这么说,就还是不同意我娶祁二姑娘。” 殷别尘斩钉截铁的道:“对。娶她并无助益,反引猜忌。” 沈延叩首道:“老师,照您这么说,祁二姑娘不能嫁人了。” 殷别尘生气的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她嫁人不嫁人与你没有干系!” 沈延陡然起身,身子踉跄了下,仍旧不影响他的愤怒,“老师!我愿意为大周付出一切,包括这条命!但她,我非娶不可!我只要跟她执手一生到白发!” 殷别尘看着执迷不悟的学生头疼,“她到底有什么好的?非娶不可?这燕都贵女不好?这天下名门闺秀不行?” 沈延坚定的看着他,“除了她,谁都不行。” 殷别尘冷笑,“哼,只跟她执手?你府中难道没有姬妾?” 沈延笑起来,半边脸肿着实在算不得风流倜傥,眼睛却是及其漂亮,“没有,我自游园遇见她,旁人在我眼里都是枯骨。”顿了顿,又骄傲道,“我说过,但有功名在身,便上门求娶!如今正是时候!再说猜忌,学生认为,太子心胸宽广,不会因为此事而猜忌于臣下!” 殷别尘怒吼道:“汝非太子,怎知太子心性,太子现在不会猜忌你,那以后呢?” 沈延倏尔抬手,指着南方道:“谢松照做的局,给太子的链子,还不够吗?有这个时时惊醒我,我只会小心谨慎,不会行差踏错!” 殷别尘见劝他不听,恼羞成怒,“好,你要娶,我成全你,你以后出去,就别说是我的徒弟!” 沈延愣在原地,手缓缓放下,眼泪猛的掉下来,“老师……” 殷别尘别过脸,“别叫我老师。” 沈延手指颤抖的摘下腰上的玉佩,捧在手上,扑通跪下,“学生沈延,与老师想法不同,谋划之道亦有偏差……”沈延泣不成声,“今日,自除名谱,再不以殷阁老弟子的身份自居。沈延,叩谢阁老这些年的教诲,往后不能在您膝下尽孝,您要保重好身体……” 殷别尘眼睛里也全是泪水,死死咬着后槽牙,学生和老师的想法已经不能合在一处,留着……也没用。 沈延将玉佩交给书案旁的侍者,再三叩首,“老…殷阁老,沈延,告退!” 殷别尘将玉佩放在身后的格子里,转身时已经看不到沈延的背影了。 陈国,临淄。 再美的人也会看腻,再多新鲜的玩意儿也会觉得无趣。 顾长堪兴致缺缺的看着温孤绛都的舞曲,偏头看了看叶混,叶混背上冒出汗来,“王爷……” 顾长堪招手让他上来,附耳轻声道:“你,你待会儿说,安义死了的事,不尽要我听到,她也要听到,声音不能太大,不要刻意。” 叶混:……你脑子\\有病吧? 但他不敢说,只能回答,“是,王爷。” 顾长堪笑着道:“行,下去吧,自己看准时机说。” 叶混:……你脑子\\是真有病! 顾长堪拎着金瓯走下去,轻轻牵住温孤绛都的手,“绛都,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会跳舞。” 顾雨垣在一旁瞪大着双眼,“娘跳的真好看!就像……九天嫦娥落人间!” 惊鹊赶忙接话,“世子殿下真会说话,都把公主夸害羞了。” 顾长堪将温孤绛都拉到怀里,将金瓯凑到她嘴边,轻声道:“来,美酒美人,缺一不可。” 温孤绛都轻轻抿了一口,余下的酒顺着脖颈蜿蜒流下,在胸脯聚成一团,又洇入衣裳。 小厮躬身进来,在叶混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叶混脸色一变,疾步上前,“王爷,王妃。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顾长堪松开温孤绛都,慢慢走下亭字,叶混故意压低声音,却好像是因为焦急而迫不及待,“王爷,郡主没了!” 这话如雷贯耳,温孤绛都脸上的媚笑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叶混还微微偏头看了下温孤绛都,又跟顾长堪“私语”,“王爷,群主被太后娘娘拿来做花肥了,说是皇家血脉,尊贵的很,很配她的花……” 顾长堪侧目看了看面无表情温孤绛都,毫不在意的道:“做花肥就做花肥了,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她又不是第一次拿人做花肥了。” 顾雨垣看着脸色大变的温孤绛都小脸惨白,惊鹊脑子里紧紧绷着根弦,顾长堪看着余光里平静的温孤绛都感觉没有丝毫的兴致,“叶混,这种事情以后不用再跟我说了,无趣!” 叶混:……你脑子这病得治!咱们王府也不差这个钱! 叶混只敢腹诽,面上还得恭敬的回答:“是,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 温孤绛都拖着僵硬的步子往亭字下走,顾长堪抓住她的手腕,明知故问,“你怎么了?” 温孤绛都一把甩开他的手,“顾长堪,我看着你就恶心!” 顾长堪性质陡增,“看着我恶心?我做了什么?绛都,咱们刚才还好好的啊!是不是因为我刚刚不背着你去听叶混的话了?唉,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要是想听,下次我让他当面说!” 叶混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生怕自己翻出来两个大白眼,顾长堪下一个修整的就是他。 温孤绛都看着他的眼睛,恶心的很,吐了他一脸口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弱不禁风 顾长堪眼睛猛然闭上,半晌又睁开眼睛,抬手抹了脸上的唾沫,“温孤绛都,你又发什么疯?” 温孤绛都脑瓜子都是嗡嗡的,眼里没有半滴眼泪,明明知道这是个疯子,这是他的局,为什么就是演不下去了?为什么不肯配合他,发一次疯? 顾长堪等了半天,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骂他,不由得失望起来,温孤绛都变了,没有以前有趣了。金丝雀养久了,也会被训化,不会挠人了。 顾长堪瞟了眼旁边瑟瑟发抖的顾雨垣,狞笑道:“雨垣,你以后娶媳妇儿,可不能娶你母亲这样的。生气了哄不好,问又不说,非得猜……” 温孤绛都一个耳刮子打断了他的话,顾长堪嘴里泛起星星点点的血腥味,用舌尖舔舐了一圈,笑道:“这就对了嘛,有事情就要解决,现在你打也打了,总该说说看,为什么生气了吧。” 温孤绛都被他的阴阳怪气给气得心悸,“顾长堪,你真是个完美的衣冠禽兽。” 顾长堪眼神泪光闪闪,“绛都,我……” 温孤绛都胃里翻江倒海,颤抖着抬手,又是一记耳光响亮的打在顾长堪脸上。 叶混听着这声音都感觉脸疼,偷瞄了眼顾长堪,顾长堪两边脸都肿着,但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脸上委屈得紧。看得叶混心底打颤。 顾雨垣挣开惊鹊的手,扑到顾长堪身前,拦住温孤绛都,“娘,别打父王!别打父王了!” 惊鹊心下一片冰冷,纵然他还小,还不懂,可是……他这些年真的无知无觉吗?他父王对他娘如何,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温孤绛都突然就爆发了,伸手抓着顾雨垣的脸,“滚——滚啊!滚啊——” 顾雨垣躲闪不及,脸上登时就多出了两条血痕。 顾长堪一把拽过顾雨垣,“你冲我发疯就算了,他可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温孤绛都抓着心口咆哮,“都给我滚!滚!都滚!” 顾长堪看着疯癫的温孤绛都满意的吐了口气,冷笑道:“好啊,我走,我们都走,就让你自己一个人发疯!” 说罢抱起顾雨垣就走,“叶混,你是死了吗?还不去给世子请太医!” 叶混回神,“啊,是是是,属下马上就去!” 温孤绛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身子微微颤抖着,突然就仰身倒下去。 “公主!公主!”惊鹊喊破了喉咙,连滚带爬摸到温孤绛都身边。 温孤绛都抓着心口的衣裳,“啊——他杀了安义,我已经麻木不仁了,我不痛了,可是,可是顾雨垣!他身上还有代北的血,我之前还想着……教他……” 惊鹊咬着嘴唇,眼泪不断滚出来,她轻轻去掰开温孤绛都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公主……公主……” 温孤绛都喉咙里全是呜咽,“我教不会他……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一点都没有学会!一点都没有!他不是代北的人!” 惊鹊边哭边安慰她,“公主,世子没有见过代北,不知道代北……” 温孤绛都仰头看着殷红的落日,喉咙像是被撕碎了,声音像是坊市间的粗糙咒骂,“我……我要杀了他!不能脏了我代北的血!代北没有屈膝投降的!没有被仇人训化的!” 惊鹊脑门冒出冷汗,“公主,他是您的亲骨肉,您以后不再见他便是了,何必杀子?” 温孤绛都推开她,自己爬起来,阴森森的看着这古怪的院子,“我终有一日要烧了这里,我要让这里重现代北当年被灭国的惨状!” 院墙头上的乌鸦突然呱呱呱地扯着嘶哑的嗓子尖叫,冲进落日的余烬里。 周国陈留边境,清冷的残月挂在头顶,简陋的马车上谢松照弯腰不停咳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顾明朝几次想开口,谢松照越咳越越厉害,顾明朝给他拍了半天,他才慢慢缓过来。 谢松照额角像是有块儿冰放在上面,刺得疼,“明朝……” 顾明朝把水送到他嘴边,“你先喝口水再说。你上次说的我都记住了,你别这么担心。” 谢松照清了清嗓子,“我如何不担心?” 顾明朝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你之后去哪里?回燕都吗?” 谢松照看了眼杂草丛生的山坡,“我不回燕都,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还要去南郡。” 顾明朝疑惑道:“什么任务?怎么还要去南郡?” 谢松照笑道:“假楚王还没查清楚。苏南琛杀天使不假,但这事还没有证据说明是他做的。” 顾明朝气结,“你都这样了,还不去将养着,你还要去查这个……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谢松照道:“我就是偷个闲,我回了燕都没有两三个月也出不来,等我到了江左,这都得大半年了,倒不如就在南郡修养,还挂着个名头……咳咳咳……” 顾明朝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他对太子素来狠不下心肠,太子开口他说不定就留在燕都了,在外面挂着个雍昭侯的名头还没有人敢指手画脚,反而舒心些。 “行了,走罢,再不走,这天色破晓了。”谢松照摆了摆手,又给自己顺了顺气。 顾明朝看了眼他,“等我回来。” 谢松照笑道:“最好是你回来,不是我千里迢迢赶来救你。” 顾明朝微微勾唇笑了下,跳下马车带着尤达往山坡上走。 谢松照轻声道:“走罢,去见公主。” 归鸿诧异道:“侯爷,咱们现在不是应该回去了吗?” 谢松照苦笑,“陈留,是林浥尘的陈留。我们从踏入陈留地界始,他就知道了。” 归鸿似懂非懂的点头,“但陈留有宵禁,现在……” 马蹄声踏碎寂静,甲胄相撞的声音刺得人血脉喷张,“归鸿,放下刀,是林帅。” 归鸿缓缓收起刀,“是……” 马停在马车窗边,喷出重重的鼻息,“谢松照,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谢松照打起帘子,伸出手摸了摸朔风的头,朔风低着头轻轻哼气。 林浥尘脸冷不下去了,谢松照抬头道:“正要去见你和拜见公主。” 林浥尘叹气,翻身下马,窜进马车里,“你小子,跑来陈留不跟我说就算了,还放走了质子,燕都那边会轻易放过你?” 谢松照收回手,“归鸿,走。”转头轻声道,“燕都那边无所谓,我送他回去,并非私欲,他心不定,该磨,该练。陈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林浥尘偏嘴,“陈国?最近陈国不知怎么了,怪怪的,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唉,不说他们,说你,你怎么也该给燕都那边一个交代,怎么说?” 谢松照又咳了两声,“燕都那边我已经递了折子了。不然我也不敢踏上陈留的地界。” 林浥尘抛着手上的石子道:“不递也没有什么,就算是我送走的,不是……” “不一样,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人担之,但如果你在其中,这兵权……太引人注目了。”谢松照打断他的话,说明白自己的担忧。 林浥尘知他心意,不再说这个,“公主在这边一切安好,恐怕你见了她都要大吃一惊,她跟以前那个娇俏的公主,完全不一样了。” 谢松照轻声道:“云访长大了。” 林浥尘把手上的石子一粒一粒的全捏成粉,无奈的叹气,“我其实之前……之前是想着她嫁过来,就继续当个公主,远离燕都…应该要开心点,没想到她性子却越来越沉稳,跟你倒是有几分像。” 谢松照苦笑,“跟着我长大的,我教的嘛……” 林浥尘拍了拍手,脚边全是石子粉,“见了你就知道了,她嫁过来这么久,我都还没带她回去省亲,唉……” 谢松照出声阻止他,“不要回去省亲,她如今外嫁,非诏令不得回。你们回去又是要带亲兵的,这被人参一本,那可划不来。” “她不能回去省亲?!”林浥尘震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谢松照也震惊了,“你不知道公主外嫁到州郡是不能随意回京的?” 林浥尘低下头道:“难怪我每次说带她回燕都,她都……原来是根本回不去……这……她当时就不该跟我来陈留,这边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谢松照看着手腕上的红线道:“她是公主,又不是金丝雀,我之前教过她,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 林府门口站着提着灯笼的小厮在不停张望,看到马车快步走下台阶,“不知贵客系谁,万望告知,小人前去通报公主。” 归鸿刚要说话,林浥尘突然出声,“去厨房备点小吃,告诉公主贵客来了。” 小厮听到林浥尘的声音赶忙躬身应是,疾步往府里去,林府霎时灯火通明。 林浥尘尘跳下去,看着弱不禁风的谢松照不忍道:“我扶你吧,别摔了。” 谢松照看了看,伸手搭着林浥尘手臂跳下来,“谢了。” 林浥尘指着空旷的街道,“你看,我这里安静得很,不像燕都,大晚上闹哄哄的。” 谢松照呛了口风,又咳起来,“……咳咳,你,你这里是边境能一样吗?燕都不知愁。” 林浥尘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怕你不习惯嘛,跟你找点话说。” 谢松照笑道:“宾至如归,不必担心。” “行,走罢,先吃饭。”林浥尘拍着他的背往里面走。 谢松照摆手道:“不不不,先去拜见公主。” 林浥尘一个头两个大,“你算是她哥哥吧?用不着吧?” 谢松照摇头,“礼不可废,免得遭人非议。” 林浥尘把他推着往厨房走,“别别别,我府上还是信得过的,讲究这些……我平日回来都是在厨房吃的,懒得去偏厅吃。走走走。” 谢松照抓着他手腕道:“不是……我……” “唉,走走走。”林浥尘懒得听他说,拽着就往厨房拖,“我看你现在…一阵风都能吹走了,先吃点东西。” “去偏厅吃罢,我让人摆在偏厅了。”院子尽头的长廊里突然有人出声,吓得归鸿刀都出鞘了。 谢松照看着晦暗不明的远处,隐隐约约有个女子站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便宜行事 谢松照拱手行礼道:“臣谢松照,拜见公主。” 林浥尘脸上的笑容僵住,他万万没想到谢松照是真的要行礼。晦暗不明的长廊里云访也站着没出声,微风穿过庭院,轻轻卷起众人的袍袖。 “侯爷安好?”云访轻声开口,院子里的灯骤然明亮,从前浮云般的呵护散在云间,云访走到了谢松照面前。 谢松照看着她有些不忍,云访看他亦如是。 林浥尘站在这里,从他们中间,终于感受到了天家无兄弟这话。 云访侧身道:“侯爷这边请罢。” 谢松照拱手道:“公主请。” 林浥尘跟在他身边轻声道:“你刚刚没听到我说什么?” 谢松照低语,“我听到了,但我,实在算不上她的依靠。” 林浥尘突然想到他递了折子给燕都,此时太过亲密,来日必为所忌。脑瓜子一转,又道:“那你怎么不跟我避讳一下?” 谢松照笑道:“你亲自把我捉回来,还用得着避嫌吗?” 林浥尘鼻子哼气,快步走上去,“云访,他不是有意的,他这回身上有点事,怕牵连到我们,所以才避嫌的。” 云访脚下不停,轻声道:“他是乘夜而来?” 林浥尘双唇间微微掀开一道缝,“是,大事。” 云访微微颔首,“知道了,多谢。” 林浥尘满意的落后半步,又退到谢松照身边,“行了,家里人不能隔着,有事咱们说明白了,演戏给燕都看,有何不可?伤心事这么多,要哭要骂,哪一件事不行?” 谢松照侧目看着他,“林帅果然霍达,我不及也。” 林浥尘哈哈大笑,“唉,你我亲兄弟,说这些。” 陈国边境。 “公子,咱们以后,还回去吗?”尤达站在界碑前低声问。 顾明朝看着陈留的王旗道:“会。” 尤达望着燕都的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倘若来日回不来,也无憾了。 顾明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拎着衣襟扇风,呢喃道:“六月的天这么闷热,你的手,还是冰冷的吗?” 尤达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公子,咱们走罢。” 顾明朝看着远处尘土冲天,心中一阵心悸,他刚刚踏上陈国地界就有人来,那他们在陈留的时候……他猛然回头,那黑红的王旗突然就分外叫人眼酸。 尤达拔刀站在他身前,“公子,杀出去还是……” 顾明朝哽下堵在喉咙上的“石头”,哑声道:“不必动手。” 叶混拉着缰绳勒停了马,“来者可是顾明朝?” 顾明朝看着他,“正是。” 叶混看了眼眼前的少年,终于相信了这是谢松照的徒弟,和当年谢松照出使陈国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叶混拱手道:“顾公子,下官是摄政王府上主簿叶混,奉慈盈太后和摄政王之命前来接公子回朝。” 叶混看顾明朝盯着自己看,知道这是想无形中给他威压,但他叶混是摄政王府出来的人,顾明朝区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凭什么压得住他? 叶混轻蔑一笑,“顾公子,请上马车。” 顾明朝在这第一个回合里悄无声息地败得一塌糊涂。 叶混看着他收回目光登上马车,侧头跟旁边的人嗤笑道:“只得松照之风,不得其骨。” 旁边的人都讨好的笑着附和他,叶混不在意地甩马鞭,奔着繁华的临淄而去。 顾明朝皱眉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尤达握着刀道:“公子,我来临淄主要为了什么?” 顾明朝轻声道:“不是公事,委屈你了。” 尤达抱拳道:“公子这话言重了,是属下多嘴了。” 顾明朝捏着腰上的玉佩道:“奔着活着回去见他就行。” 尤达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想说这话不吉利,可又找不出来哪里不吉利。 临淄靠近边境,历代陈国帝王都想迁都,但苦于没有合适的王都可以迁,往东靠海多海贼;往南近蛮夷,多瘴气;往北寒冷,王公贵族受不住;而西边又是大周,数十年这些年一直久攻不下。 顾明朝看这街市上多肃静,与燕都的热闹大相径庭,叶混打马到窗边,“公子别见怪,今日不同往日,我们王妃今日生辰,王妃喜静,故而王爷下令全城安静为王妃庆生。” 顾明朝听着这话陷入沉思,顾长堪和温孤绛都是陈国的一大迷点,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听叶混提起,便出声问,“摄政王和王妃感情甚好?” 叶混闭眼胡说,“是啊,只是外人总要恶意揣摩,我们王爷灭了代北是因为家国大义,而外人却总想着自身爱欲……” 顾明朝嘲讽道:“亡国灭种之事都可以以爱抵消,那什么事重要的?” 叶混随口道:“代北不归王化,致有灭国之事。这是大势所趋,不能怪罪于王爷。” 顾明朝看着他嘴皮子翻飞,黑的也能说白的,不由得笑起来,“叶主簿,你这口舌,不去做使臣真是浪费了。” 叶混轻轻颔首,“哪里哪里,顾公子谬赞了。” 顾明朝放下帘子,面无表情。 尤达咂舌轻声道:“公子,这顾长堪和温孤绛都不和,是仇人,这不是天下皆知的?” 顾明朝冷笑道:“颠倒黑白罢了,看来还是要脸的。” 周国燕都,东宫书房。 殷别尘看着折子气得脸上青筋暴起,直接扑倒在地,高声呼号,“殿下!谢松照此事必要严惩!否则不足以服众!殿下!” 太子脸上依旧平淡,波澜不惊,安抚道:“阁老年事已高,不可这般怒火冲天,万慎,扶阁老起来。赐坐。” 殷别尘抬手止住万慎,“殿下,谢松照行悖逆之事,今日,他都敢送顾明朝一个质子回国,来日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事!殿下应速召其回燕都!殿下!” 太子叩着案牍道:“他已经递了折子。” 殷别尘连连叩首,“殿下!谢松照之前并无得您‘便宜行事’之权,此事逾矩了!殿下!” 太子扫了一眼书房里都想开口的臣子,轻声道:“阁老,若不便宜行事,则错失良机,他既然已经递了折子,将功折罪便罢。” 殷别尘磕头的声音止住了窦思源想要出列的脚步,殷别尘不停叩首,发冠松散,“殿下!谢松照此事哪里有什么功?殿下!” 太子道:“他桂阳一事里立了不少功,没有得到赏赐,如今本宫也就免了他的赏,阁老,此事就算揭过了。” 殷别尘声音嘶哑,“殿下,功过不是这样算的……”殷别尘突然回头看着众人,“你们来说说看,谢松照当如何?” 窦思源脑子转得飞快,生怕说错话,“殿下,阁老,下官不知……谢侯爷是为什么要放走陈国质子?” 太子看了眼万慎,万慎会意,捧着折子送到窦思源手上,“右卿大人请看。” 太子道:“无他,唯想乱临淄局势而已。” 窦思源看着折子上写着——“罪臣自作主张,请殿下责罚。罪臣不日将回燕都请罪,但罪臣身体羸弱不堪,时常咳血,夜夜难眠,已然形销骨立。还请殿下稍宽些时日,罪臣再拜陈。” 看得窦思源眼皮不停的跳,他和谢松照已经好久没见过了,只听说他身体很不好,但没有想到他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窦思源将折子递给孟寄词,自己撩起下摆跪下,“殿下,谢侯爷虽然‘先斩后奏’了,但一心为国,若是殿下要处置他,微臣……微臣臣想请殿下手下留情!” 孟寄词看到折子上谢松照的交代——“罪臣私放陈国质子顾明朝归国,特向殿下请罪。罪臣近日闻知临淄局势颇乱,言是陈国永祚帝‘复生’,罪臣多方打探,未知真伪,便生一计,派徒弟顾明朝前去打探虚实。陈国摄政王和太后分权可以平衡,但多出一个或者两个,这局势必乱。故而罪臣,斗胆,便宜行事。请殿下责罚!” 孟寄词将折子递给身后的人,跪在窦思源身边道:“殿下,谢侯爷此事是在赌,微臣认为,以国家大事为赌,纵然是一心为国,但亦不可取!此事要施以惩戒,以惊醒后人。” 殷别尘腰背又挺直了些,窦思源侧头看着他,太子道:“孟中丞说完了?” 孟寄词叩首道:“微臣还有话要说,殿下方才没有说错,谢侯爷在桂阳郡一事上立功最多,但却没有半分赏赐,这事恐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功过相抵,不如此事就……不赏也不罚……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殷别尘肩膀渐渐缩起来,太子目光落在殷别尘身上,“阁老想如何处置谢松照?” 殷别尘闭了闭眼,冷声道:“殿下,孟中丞的话,不可取。微臣以为,窦右卿的话,可取!” 窦思源瞪大了眼睛看着太子,孟寄词低头不语。 太子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道:“就依阁老之言。” 殷别尘闭上眼,额角抽痛。 太子道:“谢松照罚俸三年,三年不得上朝,自己思过。” 万慎将旨令捧在手上,转身递给下属,“快去,八百里加急,务必送到谢侯爷手上。” 殷别尘重重叩首,“殿下英明……” 窦思源扶着孟寄词的手出了东宫,声音哽咽,“他本来都能回来了……结果我……” 孟寄词轻声道:“我的话,是绝不可能被采纳的,殷阁老历经三朝,威望颇高,他都……唉……” 书房里殷别尘又跪在地上,太子准备起身的动作收住,复又坐下,“阁老还有何事?” 殷别尘叩首道:“殿下,微臣本意是为了大周中兴,这些年,微臣一直自以为站在高处俯视,是引领众人去开创中兴的人。但今天,微臣觉得,微臣已经成了殿下的绊脚石了。” 太子轻声道:“阁老不必妄自菲薄。” 殷别尘摇头,“殿下,微臣自知自明,微臣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殿下的威信,请殿下允微臣,告老还乡!” 太子静默了半晌,“阁老要再闭府门?” 殷别尘抬起头,太子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已经是银发皓首的老人了,殷别尘再叩首道:“殿下,明日请陛下上朝,微臣想在含元殿乞骸骨,得个有始有终。” 太子一瞬间就想到了赵怀瑾,声音略微有些颤动,“阁老,不必如此,本宫想让阁老荣归故里。” 殷别尘抬头,老泪纵横。 第一百一十六章 虚以委蛇 殷别尘再叩首,“殿下,微臣能得殿下此话,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奢望其他。” 太子闭了闭眼,再睁眼,还是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既如此,殷阁老之孙往后便是吾子伴读。” 殷别尘跪在地上,蜷成一团,“谢殿下厚恩!” 陈国,慈盈宫。 顾明朝站在殿中央,太后高坐凤座,顾长堪没骨头似的瘫在位子上,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顾明朝拱手,“太后。” 杨太后一副慈爱样,“明朝,八年了,哀家终于看到你回来了。” 顾长堪毫不留情的拆台,“又不是你亲儿子,你念着他做什么?” 杨太后显然早习惯了,毫无压力的接话,“哀家虽然不是明朝的生母,但也是他的嫡母,都是哀家的好孩子,哀家当年是迫不得已送出他,现在他能回来,哀家喜不自胜。” 顾明朝略微拱了拱手,他见过虚与委蛇,但从来没有人站在家人的角度跟他虚情假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长堪嗤笑,“这里也没有外人,杨云阔,别装菩萨了,不累吗?” 杨太后睨了他一眼,“念一,给明朝搬个杌子,一家人,站着想什么样。” 顾明朝干巴巴的回了句“谢太后”。 顾长堪偏头咬着金瓯边沿笑,杨太后微微训斥道:“你是皇叔,在侄儿面前这像什么样?还不坐好。” 顾长堪混不吝的往后仰,“杨云阔,你还有闲心管我,还是管他吧。你都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总不能让下人一直管他叫公子吧?” 顾明朝将他们眼底的戏谑尽收眼底,“臣,身无寸功,不敢……” 杨太后微微向前倾身,“明朝,每每一想到你这些年受的苦,哀家这心里啊……” 顾长堪坐直了身子,“顾明朝,你是怎么回来的?陈留的势力,兵力,网,连本王都不敢轻动,你……来,跟本王说说看,你是怎么出来?” 说到这个,杨太后眼里也没有眼泪了,“明朝,这话虽然伤人心,但哀家和摄政王不得不问,这事,事关重大。” 顾明朝看着他们的脸,丝毫没有感觉到谢松照口中的“亲人”的感觉,只有算计,“我随谢松照到的陈留,他与陈留大帅林浥尘素来亲厚,故而不怎么设防……” 顾长堪手上不停抛着金瓯,“不不不……林浥尘这人粗中有细,不是个有掩护就会眼瞎的。” 杨太后看顾明朝的目光里多了些审视,“明朝,林浥尘的名字,哀家也颇有耳闻,不像是这般大意的。” 顾明朝低头嗤笑,抬头时眼眶红了一圈,“太后……谢松照待我向来是非打即骂,不听话就会赏一顿鞭子,我与一个他的下人并无不同。” 尤达听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心里不由得给他竖个大拇指,暗暗道,不愧是我们侯爷的徒弟,这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句惨? 顾长堪没想到一个男人还能说红眼睛就红了,调子颤抖得像是刚刚被打了,抬眼看向杨太后,两人都是一副微微诧异的眼神。 杨太后清了清嗓子,和煦的劝他,“明朝,哀家很心疼你,只可惜我们的兵不够强大,不然……哀家一定攻下周国给你解气。” 顾长堪又缩回去,“杨云阔,这不是给他顾明朝解气,事给咱们陈国上下解气,谢松照这么做,打的是顾明朝的身,但抽的事咱们的脸。” 顾明朝看着他们这副咬牙切齿模样心里暗自感叹,若是谢松照听到他被人打了,绝不会是这样说,他一定会去把人胳膊卸了。 但他却还是笑着道:“多谢太后,多谢摄政王。明朝深恨周国众人,尤其是谢松照久已!”说到最后已经是恨不得生啖谢松照之肉的模样了。 杨云阔轻轻摸着凤座上的扶手,再次把话题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明朝,他待你这般差,你……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顾明朝明白,这不仅仅是要盘问他,看他是不是已经被周国策反了,回来做细作的,还有一点,如果他真的是自己逃出来的,那么能在林浥尘眼皮子底下溜走,这一条路该多诱人,一旦从这里把人送过去,那么来日大军长驱直入就不在话下。 顾长堪拎着酒壶晃,“顾明朝,你不会忘了吧?” 顾明朝低声道:“记得,但我离开了,他们现在必定已经察觉了,这路……怕是已经被封了。” 顾长堪不耐烦的把酒壶扔到顾明朝脚边,“顾明朝,你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废话这么多,你只管说,我自领兵去看。” 顾明朝回身毫不示弱的呵斥,“摄政王一点都不把陈国将士的性命放在心上,我走脱了,林浥尘必定全线戒严,你此时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杨太后甩个顾长堪一个眼神,顾长堪会意,直接掀翻桌子,“顾明朝,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本王让你说你就说,哪来这么多废话!再不说,本王让你先葬身虎口!” 顾长堪话音刚落,杨太后立马拍着扶手道:“顾长堪,你今年贵庚啊,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他也是为咱们陈国着想,你怎么还骂他呢。”又看着顾明朝柔声道,“明朝,他就是心急,想着陈国,为了陈国,你们叔侄俩都是一样的心,别生了嫌隙。明朝,你跟哀家说说。” 顾明朝看着她脸上挂着菩萨般慈爱的笑,头顶却像是站着个手持铡刀的鬼。顾明朝笑着道:“便是在叶主簿来接我的地方再往前走十里,那一带地势险要,不易走。等看到了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就左拐,爬上去就能进入陈留地界。” 顾长堪看着,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掐他的脖子,尤达拔刀就朝顾长堪砍下去,“放开公子!” 顾明朝像是一团棉花被顾长堪一手抓住,在地上拖着甩,尤达手上越来越快,顾长堪被迫甩开顾明朝,空出双手来擒尤达。 顾明朝捂着脖颈不停咳嗽,像是喉咙和胸口都被撕开了,他瞬间想起来谢松照平时咳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漫出来了,他平日里该多难受…… 顾长堪跟尤达打了个平手,看着尤达的眼神像是在发光,揉了揉手腕道:“你……叫什么名字?” 尤达看着顾明朝道:“我乃公子贴身侍卫尤达。” 顾长堪乜了眼倒在地上的顾明朝,不屑一顾道:“尤……达,是吧?” 尤达退到顾明朝身边把他扶起来,“是。” 顾长堪捏着手腕道:“你跟着我吧。我比他好。” 尤达坚决道:“不,公子救过在下性命,我当以死报之。” 顾明朝低着头感叹,这孩子学得不错,胡说八道张口就来。 顾长堪嗤笑道:“愚蠢。”又盯着顾明朝道,“顾明朝,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顾明朝讽刺的笑道:“怎么,我不说你怀疑我,我说了,你又这样怀疑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打消你的疑虑?” 顾长堪理了理袖子,“最好是没有骗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千刀万剐。” 顾明朝侧头看着杨太后,杨太后脸上又缓缓挂起笑,“明朝,你回来还没有见过你父皇,念一,带王爷去后殿看看。” 顾明朝拱手道:“是……” 杨太后突然又喊住他,“明朝,且先再委屈你几日,哀家一定会早日给你定下来封号和府邸。” 顾明朝立即做出一副感动的模样,“谢太后!” 穿过长长的寂静的长廊,宽阔空阔的殿堂,终于到了后殿。 永祚帝与日前的模样大不一样,虽然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却像是只剩了一把骨头。 “陛下,顾王爷回来了。”念一福身行礼,声音轻柔。 永祚帝猛然回头,看着殿内站着的与自己年轻时候有三分相像的年轻男子,脚下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 “陛下,顾明朝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顾明朝声音里全是动容,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像是真心实意。 永祚帝上前来扶着他,“明朝?” 顾明朝颔首,“是,陛下,臣是顾明朝。” 永祚帝看着他,又看了看念一,声音没有了刚才的激动,“你见过太后和摄政王了?” 顾明朝声音也渐渐冷静下来,“回陛下,见过了,还是摄政王派主簿叶混大人来接的臣。” 永祚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突然推开顾明朝,捂着头尖叫,“啊——啊啊啊啊!” 他回来了,可他没有得到他臣民的爱戴尊崇,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他像是见不得光的罪恶,整日蜗居在这慈盈宫后殿,他们把持了一切,顾明朝也是被他们骗回来的,他们看到了这信,却始终没有跟他说过! 顾明朝顾不及其他,赶忙上去抓着永祚帝的手,“陛下,陛下,你这是怎么了?念一姑姑,快请太医!” 念一看着永祚帝道:“不必唤太医来,婢子有法子。” 说罢手下的小婢子已经端来了水和一沓符纸,念一拿起符纸放在火烛尖子上烧,将灰烬抖在茶水里,“此乃治病良方,顾王爷不必忧心。” 顾明朝看着瘦骨嶙峋的永祚帝,突然就明白了,永祚帝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死去,哪怕是被“弑父”,就算没几个人知道永祚帝的存在,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但又不想把永祚帝这个不好控制的放在身边,所以……就有了那封信。 顾明朝看着永祚帝被及格婢子叩着,强行掰开嘴,将符纸水灌了进去,更加体会到了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慈盈宫正殿。 顾长堪坐在丹墀上叹气,“这个侍卫我是真想要,你帮我查底子。” 杨太后看着案几上的舆图道:“顾明朝不简单。” 顾长堪笑道:“能被看出来的心机,能有多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灰意冷 杨太后轻声道:“掉以轻心就会被迎头痛击,你不要欺他年少就不放在眼里……” 顾长堪端详着手上的晶莹剔透的蒲桃,轻蔑道:“你就是每一个都如临大敌,所以老得这么快。” 杨太后:…… 杨太后懒得跟他说这个,转而说起温孤绛都,“温孤绛都最近如何了?” 顾长堪兴致索然,“颇为无趣,跟以前比,少了太多意思。” 杨太后皱眉道:“既然没意思就扔了吧,留在身边容易出问题。” 顾长堪将蒲桃扔回碟子里,“现在又不打仗,她虽然无趣,但好歹跟了我这些年,还有一个孩子,过段时间再说吧。” 杨太后语气不善,“顾长堪,多情自伤,玩你有本钱,但论真心……你就是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赎罪。” 顾长堪摇头晃脑半句不听,叶混赶忙跟杨太后行了一礼,追着顾长堪走了。 杨太后抓着扶手道:“你想个法子,找一批人去杀温孤绛都。” 身后的婢子将斟好的茶捧给杨太后,“婢子明白娘娘的意思,定会安排好的。” 杨太后颔首,起身朝后殿去。 后殿里香灰味重,像是置身在佛寺里。 顾明朝冷眼旁观着永祚帝的抽搐,念一瘦弱的胳膊却能掰开永祚帝的嘴,一碗符纸水就这么被呛咽下去。 永祚帝趴在榻边不停干呕,伸手想要挠一挠喉咙,念一将他两只手并在一处,下面人立即拿上来绳子将他捆上。 顾明朝眼观鼻鼻关心,愣是不做声,不装纯臣,不施以援手,杨太后在门边看着,暗暗赞许,若是肯为陈国尽忠,不妨留他一命。 建文帝太弱,耳根子软,永祚帝心智已失,顾长堪疯得很,只想着打仗,都不堪为君。 这个顾明朝不一样,他是谢松照调教出来的,她这些年得到的所有消息,去伪存真,抽丝剥茧后看起来……谢松照是真的把顾明朝当徒弟了。只要顾明朝心里有陈国,让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现在天下没有那家经受得起一个秦皇汉武。 念一瞟了眼顾明朝,回身将符纸收拾了下,“顾王爷以后给陛下侍疾,可不能忘了符纸的作用。这是天师说的。” 顾明朝心里嗤笑,真是滴水不漏,就算符纸的事情败露都无妨,毕竟还有个“天师”顶罪。 杨太后迈步进来,“念一,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没规没矩的,还不给王爷赔罪!” 顾明朝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念一,也不说话。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在这种时候不说话就是最好的选择。 念一看他不接太后的茬,便低头福身,“婢子念一说话有失体统,还请王爷赎罪。” 顾明朝侧身给太后拱手道:“念一是太后的人,跟着太后多年了,哪能因对明朝多了句提点就斥责,明朝都怕伤着了念一姑姑的心。” 念一不慌不忙接下这话,“正是因为念一跟在娘娘身边多年,才更应当谨言慎行,念一方才说话实有差错,再给王爷赔罪,望王爷勿怪。” 顾明朝只跟太后道:“明朝本没有放心,倒是太后太怕让明朝受委屈了,也是念一姑姑多心了。” 杨太后扶额道:“今日都累了,都去歇息了罢。明朝啊,你长途跋涉,哀家给你准备了听雨坞,着念一领你去罢。” 顾明朝略微拱手做礼,跟着念一穿行在这冷冷清清的宫殿里。 念一推开一处更为僻静当院子,“王爷,此处便是听雨坞。取‘夜坐听风,昼眠听雨’之意,太后娘娘当意思是要王爷静心。” 顾明朝吹着这六月的风却无端端的感受到了萧索,“念一姑姑往后就知道明朝的心有多静了。” 念一看着他的背影道:“今日内务院来不及拨人出来了,就先委屈王爷一晚,明日念一会亲自送小厮婢子来服侍王爷。” 尤达突然开窍,“多谢姑姑,我们王爷累了,要歇息了,姑姑请回罢。” 念一看了眼这主仆二人,福身退下。 尤达反手将门锁死,顾明朝道:“锁了也没有用,这里不是咱们的地盘。” 尤达又推了推门,“公子你不懂,这叫安慰自己。” 顾明朝:…… 顾明朝低头无奈的笑了笑,“话说方才,你怎么想到接话了?” 尤达挠挠头道:“以前白拾教我的。他怕我跟在公子身边不会说话,唉,他现在不用担心了……” 顾明朝推开正堂的门,环顾四周,“他现在怕是日日担忧,侯爷在燕都肯定不好过,我们在这边他不知道我们过得如何也要担心。” 尤达没心没肺的道:“公子,不要想这么多,他在燕都哪里想的起来咱们,他一天到晚肯定忙着帮候府应酬呢。” 顾明朝的声音在房屋内回荡,“哪来那么多应酬,候府不比以前了……” 尤达一下子就安静了下去。 顾明朝长舒了口气,“尤达,以后咱们就是在刀尖上走路了,要再三谨慎啊……” 后殿里太后看着像狗一样趴在榻边的永祚帝,坐在一旁的贵妃椅上叹气,“陛下,顾明朝他本是弃子,你怎么把他召回来了。” 永祚帝恶心得想吐,死死抓着褥子,“你……你休说这话!” 杨太后不动声色的诈他的话,“陛下,现在建文已经有明君之兆,您何故召回明朝?” 永祚帝想伸手抓烂她的虚伪的脸,“你……你早就变了!利欲熏心!不配做这个太后!” 杨太后听到这话也不恼,还是重复着之前的问题,“陛下,你为什么要召回明朝?” 永祚帝声嘶力竭的嘶吼,“朕是皇帝!是皇帝!朕就要召顾明朝回来,回来跟你们作对!让你们不得安宁!你们可以忽视朕!让天下人都不知道朕的存在,那他呢?!” 杨太后丝毫不为他的情绪所牵动,“陛下,哀家是否利欲熏心由不得您来评判,这天下良心所向,在哀家。您是皇帝不假,但您是先帝,现在是建文八年。”顿了顿,在永祚帝诧异的表情下继续说,“陛下,顾明朝回来,依旧没有人知道。您现在怎么办?打出了手上所有牌,却改变不了半分局面,陛下,您还是……颐养天年吧。” 永祚帝第一次听到杨太后正面嘲讽人,还说得如此细腻,指着杨太后的手都在颤抖,嘴唇嗫懦,“你……欺君罔上!‘哀家’是你寡居时才能自称的!你……你……啊!” 永祚帝竟然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杨云阔……” 杨太后不慌不忙的啜了口茶,“陛下,先帝就要有先帝该有的样子。”永祚帝目眦欲裂,杨太后轻轻放下茶盏,“我孝贤恭顺的前提是陈国安宁,我花了那么多时间,耗费那么多的心血,才有今天这一点点的成效,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来败坏了它!” 永祚帝抓着心口哀嚎,“杨云阔——你不得好死!” 杨太后起身站到他跟前,“陛下,难道陈国的强盛还比不上你的一己私欲?难道百姓安居乐业不必你称王称霸耿有成就?” 永祚帝的心思停留在他的王霸之业上,手上不停捶身下的褥子,“朕……朕不甘心!” 杨太后眼珠一转,“朕?我们陈国的永祚帝晏驾在八年前,你突然冒出来自称先帝,哀家没有追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敢奢求其他?!” 永祚帝抬头,阴森森的笑,“你不知道是谁把我困了这么多年,又是谁把我放出来的,对吧,激将法……太简单了……” 杨太后拎着娟子道:“既如此……那就送你下去面见先帝,真伪如何,等哀家百年后再下去看。” 永祚帝惊叹于她的狠辣,但若是他是杨云阔,他也想知道这是谁,谁能在他的地盘上藏人,一藏就是八年,突然又把人扔出来,这事换谁都觉得瘆人。 杨太后看着念一道:“我院子里的花,枯萎了吗?” 念一福身道:“枯萎了。花匠说缺了些珍贵的花肥。” 杨太后将娟子递给念一,“你来问,问不出来,就拿去做花肥。” 念一在永祚帝惊恐的目光里福身,“是,婢子领命。” 陈留,林府。 云访送走了燕都来的天使,林浥尘看着令旨叹气,“老子自己接旨都没这么紧张过!手心都是汗!” 谢松照揶揄他:“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怕要亲自绑我送到燕都?” 林浥尘抬手刚想给他肩膀来一下,结果看到他这身板,手拐了个弯拍上了自己大腿,“想什么呢!如此看来,太子没有忘记你这些年扶助他的情分,由此见得,他有心,值得咱们追随!” 谢松照将旨令仔细收起来,“浥尘,我知道此前他没有登位的事,你心里还颇有怨怼,但浥尘,我这些时日不断分析,我认为当时我们太急于求成了,他那时候,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林浥尘想到那一日的惨状脸色就不大好,“那你现在又怎么相信他有能力了?” 谢松照道:“他现在……还是不足以堪当大任,但较之从前,已经进步了不少。” 林浥尘看着院门道:“松照,我们还有几个十年陪他进步?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谁敢等?我现在就守好陈留,我就无憾了。” 谢松照眼眶微微泛酸,“林浥尘,十年,美人风韵犹存,英雄正当壮年,如何不行?” 林浥尘看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王旗,“谢松照,四十年了,三代人了,我爹都心灰意冷了。” 谢松照坚定的道:“林伯伯还没有心灰意冷,他只是在等,等一个机会!” 林浥尘刚要说什么,云访的衣袂骤然在院门口被风吹起,“燕都那边出事了。” 林浥尘目光一冷,快步下去接她,“你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云访语气有些焦急,“殷阁老告老还乡,在路上被山匪劫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积重难返 谢松照整个人都是昏沉沉的,像是被人打了,老师的背影浮现在眼前,昏暗的烛光里师妹的笑容忽隐忽现。 林浥尘不明所以,“殷别尘是三朝老臣,前不久才出山相助太子,怎么……” 旁边突然一个身影飘下去,林浥尘猛得回头伸手去抓,却发现是谢松照滚下去了。 “我的神仙哪!” 谢松照直挺挺的就栽进了旁边的花丛里,林浥尘跳下去把他捞起来,“云访,快叫军……不不不,叫大夫,幸好你整日叫人浇水,不然这六月天的土非得把他划拉两条伤口。” 云访跪在廊边,“他没事吧?” 林浥尘将他抱起来,“放心,没事,就是轻飘飘的……” 落亭早急急跑了出去请大夫,林浥尘跨上长廊来,云访打起正堂的帘子道:“就在这里罢,咱们就近在耳房歇着吧,免得落亭等会儿请了大夫来不知道上哪儿寻咱们……” 林浥尘放不费力把谢松照放在榻上,轻声道:“云访,你觉不觉得……他现在跟赵阁老很像?” 云访静默了一瞬,“我没有见过赵阁老。” 林浥尘惊讶的偏头,“啊?没见过?!” 云访准备给谢松照放点冰避避暑,林浥尘赶忙拉住她,“别别别,他跟我说过了,再热的天,他都像是置身冰窖,用不着冰。” 云访看了看他,又转身去拿皮褥子,低声道:“我是公主,生来就学琴棋书画,内宫掌管。大周要中兴,就不允许被指摘,我一个公主,又没什么野心,跑到朝政上去做什么?” 林浥尘似懂非懂的点头,“也是啊……可是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云访望着外面刺目的阳光,声音藏进了手上的褥子里,“因为你是男子啊……” “这边请——”落亭声音在院子里打了个圈,目光搜寻着值班的婢子。 “这边耳房,快带大夫进来。”林浥尘冒出来个脑袋。 大夫刚刚摸上谢松照的脉,林浥尘就开始叽叽喳喳,“大夫,我朋友他说他身子很冷,这是为什么?” 大夫:…… 大夫气都还没舒畅,这一顿话又把大夫给砸晕了。 林浥尘坐在大夫身边,“大夫,他现在面色苍白,他说是没吃好,这是真的吗?” 大夫:…… 林浥尘又要说话,云访及时把手绢给塞进林浥尘嘴里,对着大夫温和道:“大夫,别理他,您先给我兄长把脉。” 大夫总算舒了口气,闭眼诊脉。 林浥尘胡乱扯出来卷子,塞到怀里,回头拍了拍云访的手,“我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云访垂眸低低应了一声。 林浥尘看着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大夫……” 云访搭在他肩头上的手不停抓紧,林浥尘拍了拍她,“别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大夫慢慢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指着谢松照道:“他……什么时候……啧……唉……” 大夫又把脸凑过去,凑到谢松照脸边细细看,“啧……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林浥尘耐心告罄,一把拎起大夫的领子,“你到底会不会诊脉?会不会看病?没看到他的模样?你还给我废话!” 大夫偏头向云访投去救助的眼神,“小人会看病,看过病,但是……但是这个……他,他不一样啊!” 林浥尘手上的劲儿微微松动,大夫落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地,“真的……他不一样啊……” 云访早年在宫里挺多了这些话,不耐烦的单刀直入,“是什么病?要如何治?因何而起?你只管照着说便是。” 大夫看了眼谢松照,咽了咽口水,“夫人……真不是小人不会,而是小人只在书上见过啊。” 林浥尘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大夫不敢墨迹,“将军,夫人,您的兄长周身冰冷,是因为被湿寒浸骨,还有这脸色苍白啊……这很显然就是积劳成疾,积重难返嘛。” 云访猛然抽出旁边架上的刀,指着大夫道:“最后问一次,干净利落的告诉我,他怎么了。” 大夫颤颤巍巍道:“咳喘气逆,气结症积,心腹疼痛,心神不安,悸惊少眠,脾虚食少。治……治不了……这分开医书上都有记载,都有方可循,但……他身上……” 林浥尘碰了下他的额头,轻声道:“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大夫轻声道:“没有……小人医术不高,肯定不行,但是燕都里面卧虎藏龙,肯定有能人,将军不是普通人家,这送兄长去治病还是可以的……” 云访闭了闭眼,轻声道:“落亭,给大夫拿诊金,好生送他出去。” 大夫嘿嘿的笑着,不停道谢,跟着落亭就走了,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谢松照,不禁在心里哀叹,这样好的家世又如何?生老病死还不是跟平头百姓一个样。转念一想,人家前半生享尽荣华富贵,现在死……唉!真是闲得慌,居然觉得别人过得不好。 耳房里突然热得很,林浥尘觉得自己脸上在烧,眼眶在烧,心坎在烧,哪里都在烧! 云访给他掖了掖被角,“我给太子去一封书信,求求他,让表兄回去看看太医,看看大夫……”声音颤抖得像是挂在叶子角的露珠。 林浥尘狠狠抹了把脸,“你别写,你插手这些事,等他们那些老古董知道了,又该说你不修女德了。”林浥尘拿着旨令看了又看,“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朝令夕改,我这折子一递上去,就是把太子架在火山,让他进退两难……” 云访牵着袖子擦了擦眼泪,“太子不会这样想的,太子一向最喜欢表兄了,他一定会准允的。” 林浥尘看着她,不忍心打碎她的梦,又不得不说,委婉的提醒她,“就在刚刚,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殷别尘要告老还乡,为什么他又死在了途中。” 云访听着他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疑惑道:“这与表兄回燕都有什么关系?” 林浥尘也疑惑了,“那你方才为什么着急,就是殷别尘被劫杀的消息,你为什么着急?” 云访不解道:“因为燕都又要变动了,局势再翻一遍。” 林浥尘叹气道:“殷别尘的死,完美复刻了松照的恩师赵阁老的死,赵阁老的死是为了什么,里应该不难猜出来吧?那殷别尘为什么死了,你就该明白了吧。” 云访眼神颤抖,“赵阁老的死是大势所趋……太子无能为力……现在,现在殷阁老……他,他是……” 林浥尘按着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很像送松照回燕都,让他好起来,但是,现在的局面是,太子今非昔比,我们谁都不知道他是否会答应,毕竟殷别尘的死就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刀。” 云访一阵头晕,努力把字咬准,“太子……仁德!” 林浥尘叹气,“他说太子仁德,你也这么说,可是,可是……唉!咱们要送松照回去,但必须要一个完全之法,否则不行。我们被言官追着骂是小事,松照不能看大夫才是大事!” 云访看着谢松照安静是模样,低声道:“召你的心腹商量一下罢,我给母后也去一封书信。” 林浥尘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暗暗叹气,宫里现在跟铁桶似的,公主家书送得进去,就是不知道要经多少人的手。 陈国,听雨坞。 顾明朝坐在院子里,没由得一阵心慌,“尤达,有人靠近这里吗?” 尤达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一直都有人把手在这里,怎么才算靠近?” 顾明朝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心头慌得紧,尤达正色道:“没有人靠近,怎么了公子!” 顾明朝摸着安分下去的心,轻声道:“没事,就是突然心悸。多留意茶水饭食,怕是这里面有什么文章……” 门突然被“笃笃”的叩响,“顾王爷,太后娘娘和摄政王请您去正殿议事。” 顾明朝看了眼尤达,不是念一的声音,尤达站起来慢慢靠近门,“念一姑姑怎么没有来?” 婢子轻蔑道:“念一姑姑身份尊贵,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这种小事,用得着念一姑姑亲自来?” 尤达干笑道:“原来是这样,还请姑姑回禀太后和摄政王,我家王爷昨夜刚刚回家,心神恍惚,不敢置信,所以半夜未眠,今儿着了凉……就不去了。” 婢子朝门吐口水,“呸,就你,还配?!” 尤达不回话,只笑着握着刀,站在门缝里看她,婢子缩了缩肩膀,回头走得比跑得还快,直说“晦气”! 正殿里杨太后听着婢子掺水又粗鲁的回答听得头皮发麻,不由得侧头看了眼念一,念一脸皮正臊得慌,见太后望过来,扑通就跪下了,“娘娘,婢子自去领罚。求娘娘不要逐了婢子!” 殿前的婢子终于安静下来,聒噪的嘴还在微微张合。 顾长堪看着婢子笑道:“唉,有趣儿!杨云阔,你好些年不曾出过这么大的丑了吧?你这宫里的婢子,可真不靠谱。” 一语双关,直中杨太后心头要害,念一几乎贴在了地上,也不敢求饶。 殿前的婢子不明所以的抬头张望,扯着脸皮对顾长堪嘿嘿的笑。 顾长堪像是被取悦了,哈哈大笑起来,“真有意思,哈哈哈,杨云阔,这人你不要了吧,我带回去喂金丝雀。” 婢子被吓得身子乱抖,尖叫起来,“不要啊,不要啊——娘娘,婢子做错了什么?!不要啊!” 念一听着她的叫喊,恨不得面前有条缝,自己好钻进去,满头汗水不敢动一下,背上已经被浸湿了。 杨太后沉声道:“哀家留着有用,你把人放下。” 顾长堪拍了拍手,撇嘴道:“无趣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师自通 杨云阔看了眼被被吓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婢子,温柔道:“念一,带下去好好教教。”抬手招来身后的婢子,“你去请顾王爷来。” 婢子跪下磕头道:“请娘娘降旨。” 杨太后看了眼跪在一旁的念一,“你要旨意做什么?” 婢子叩头道:“前者婢子听闻顾王爷甚是谨慎,不肯轻易相信旁人,婢子此番去,若是不带娘娘的懿旨怕是不能召来顾王爷。” 杨太后抚着金瓯上的纹路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镇定地再拜,“回娘娘的话,婢子钟筠。” 杨太后将这个名字在嘴里饶了一圈,总觉得似曾相识,“一直都在慈盈宫当差?” 钟筠微微抬起头,“回娘娘的话,婢子一直都在慈盈宫当差,已经六年了。” 杨太后实在想回来她这个人,摆摆手道:“你拿着哀家的茶盏去便是。” 钟筠双手举过头顶,接住杨太后的茶盏。 念一也叩首起身,“娘娘,婢子这就把这贱婢拖下去,好好教训。” 顾长堪瞥了眼双目无神的婢子,嗤笑道:“她倒没什么错,你何苦为难她。” 念一头上覆着层薄汗,咬牙道:“她今日敢坏娘娘贤名,明日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婢子……” “顾长堪,行了。”杨太后蹙眉打断念一的话,“念一,你自带她下去便是,何苦跟他掰扯?” 顾长堪好生无趣地在殿内晃悠,“你还真是护崽……” 杨太后看着昏暗殿内的火烛,“顾长堪,我有个想法……” 顾长堪摆手道:“别想!你求成心切,不适合再去考量这些了。” 杨太后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顾长堪站在烛台旁挑这烛芯,“你无非就是看到现在的顾明朝觉得陈国又有希望了,想捡个便宜。” 杨太后被他脸上的笑刺地眼睛疼,“有何不可?” 顾长堪哂笑,“杨云阔,咱们做梦,就算是白日梦,也要有点自知之明,平心而论,咱们这八年,可是从来没有去找周国要过他。” 杨太后仰头靠在椅背上,“唉……我何曾想过他会被谢松照教得这般好……” 顾长堪挨个把蜡烛给吹熄,“能有多好,不过就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你觉得他好,不过就是小皇帝让你失望了。” 杨太后脸上懒得浮现出疲惫,“建文终究太小了,我害怕……” 顾长堪拿金勺摁灭火烛,“你要是另立顾明朝为新君……还不如现在的小皇帝。” 杨太后摇头道:“怎么会不如?他的本事绝对要强过建文。” 顾长堪拾级而上,“你在想什么?杨云阔,你怕是疯了?顾明朝这个人,你摸清楚了吗?你就敢让他当皇帝?” 杨太后揉了揉额角,“我想着……教一教他,往后我们走了,陈国也有个依靠。” 顾长堪将金勺抛下去,“不可能,他是谢松照教出来的,我在这上面就不信他。” 杨太后轻声道:“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再不济,让他杀了谢松照,断了这条后路便罢。” 顾长堪眼珠一转,磨着后槽牙道:“我还真想杀了谢松照,他拔掉了我好多棋子!” 杨太后看着半明半暗的正殿,“你安插了多少人?” 顾长堪混不在意道:“多了,每年都有一堆,只是存活不多,好不容易有一两个好的苗子,结果……被拔了个干干净净,一个没剩!” 杨太后盯着殿门口,“有这样一个师父,我不求他青出于蓝,但好歹也要有他一半吧?” 顾长堪嘴里的茶都被喷出来了,“杨云阔,你是不是忘了,小皇帝是我们一手教出来的,你看看他那个熊样。” 杨太后:…… 杨太后觉得这句话把她所有的希望都戳破了,建文帝可是她带在身边日夜教导,可现在…… “娘娘,顾王爷求见。”钟筠看准了时机站出来通报。 顾长堪坐在丹墀上道:“进来罢。” 顾明朝揣着袖子进来,“明朝见过太后,摄政王。” 杨太后看他这模样,越看越喜欢,越觉得有希望,声音都柔和了些,“起来罢。” 顾明朝躬身跪在一旁,顾长堪一向看不上这样规规矩矩的,“一家人,这么拘谨做什么,来,坐这里。”说着指了指下一个台阶。 顾明朝拱手道:“谢摄政王赐坐,但嫡母先赐坐了,父母在上,应先遵循父母,下次……” 顾长堪嗤笑:“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骗谁呢。” 顾明朝不再接话,只低着头。 杨太后心里有了评定,“好了,明朝,你别与你叔父一般见识,他素来不着调。” 顾明朝故作惶恐的道:“摄政王威震天下,是明朝不识抬举……” 顾长堪看多了这些东西,心烦得很,打断他们道:“行了,喊你来,就是要跟你说,暂定封你为恭明王,如何?” 顾明朝毫不犹豫的接下话,“臣,谢太后隆恩。” 顾长堪:…… 顾长堪不太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但这个“谢太后隆恩”却着实把他给噎着了。 杨太后怜爱地看着他,“明朝,你放心,等局势再稳定些,哀家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开府。” 顾长堪故意想要刺激下他,“顾明朝,你现在就算是得了封号,还没有府邸,只能继续住在宫里。” 顾明朝抬起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古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明朝熟读诗书,自然也想效仿古人卧冰求鲤。” 杨太后仔细琢磨着他脸上的表情,眼睛里的真假。好一会儿才道:“明朝,陛下今日醒了,精神头不错,你陪他去御花园走走罢。” 顾长堪看着他的背影道:“你还是想用他?” 杨太后声音里多了些坚定,“是。” 顾长堪敲了敲她面前的案几道:“他脸上的单纯是装的。” 杨太后无奈道:“我知道。” 顾长堪食指摁着额角叹气,“你知不知道,我府上的主簿去接他的时候,他企图用气势压倒我的主簿!” 杨太后抬头看着他,“结果呢?” 顾长堪嗤笑,“你在指望什么?自然比不过,我的主簿是跟着我在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可不是那些文弱书生。他现在十七岁,能有多厉害?” 杨太后轻声道:“能让你记住……那我猜,他应该不差……” 顾长堪看着她,像是无可救药了,“我们辛苦打拼出来的江山,你要给一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的?” 杨太后转着手腕上的玉镯,语气里带着落雪的冷,“顾长堪,不管他是敌是友,五个月之内,我都要把他调教成友,我们不能后继无人。” 顾长堪看着她,无奈的笑起来,“好!好好好!你现在已经是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了,我也劝不动你。” 杨太后反唇相讥,“咱们不分伯仲,谁也别说谁。你这么冷心冷肺,你怎么不杀了温孤绛都?她现在才是半分用都没有。” 顾长堪脸上僵了下,“我……我的金丝雀……” 杨太后玩味的瞧着他,“你的……金丝雀……如何了?”跟着他的语气说话,顾长堪脸色越来越僵硬。 顾长堪匆匆走下去,“行了,她整日在我府里,一无权,二无钱,能当什么用,就是玩罢了。” 杨太后抿了口凉透了的茶,重重搁下,眸光犀利,“都是赌徒,建文是最后,最后,迫不得己了才能用的,若真能迎来盛世,他做个闲散的王爷,就该知足了……” 周国燕都,东宫。 祁疏萤死死盯着案牍上的书信,眼睛疼得厉害,伸出颤抖手去摸上面写着的“恐时日无多”几个潦草的字,心尖尖都在颤动。 绣户不忍的别过目光,“娘娘,您又要去见殿下吗?” 祁疏萤声音梗在喉咙上,“我不去说,那……那他要是就这么……” 绣户抓着祁疏萤的手道:“娘娘,您上次帮苏昭训的事,太子一定是知道的,他没有说,可不代表您还可以为外男求情啊!您要三思啊!” 祁疏萤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泪花儿,“绣户,我今日不救他,以后,以后我下去了,我敢跟她说,我害怕,所以我没有救你的师哥吗?” 绣户松开她,咬着唇,猛的磕头道:“娘娘有情有义,绣户不能拖您后腿,此事请娘娘吩咐。” 祁疏萤看着上面的字,感觉这些字全部敲进了她的心里,“在这世上,情谊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却也是最能让人疯狂倾尽所有的东西……” 绣户研磨铺纸,“娘娘,您先写一封家书告知老爷夫人,免得往后徒增遗憾。” 祁疏萤提笔半晌,墨水在笔尖汇成一股,最后落在信笺上,像桃花源里找不到入口的凡人。 提笔半日,落笔两行,离家的孩子早就无师自通了“报喜不报忧”。 “久寄宫檐下,唯思少年事。馀事皆安,勿念。” 祁疏萤将信仔细折好,摸了又摸,交给绣户,无奈道:“这恐怕是我最后一封家书了,却还是些不中用的废话,不知道父亲母亲和小妹,他们过得如何……” 绣户抹了眼泪道:“二小姐应当还不错,听宫人说,最近的新贵荆襄九郡巡抚沈延大人正在找冰人去提亲呢。” 祁疏萤眉头紧锁,沈延……荆襄九郡……每每与荆襄九郡相关的东西,她都得仔细琢磨,荆襄九郡近四十年来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巡抚如流水,土皇帝似山立。 她连忙扯过来一张信纸,想赶紧写信告知父亲,这婚事怕是不太行,得再斟酌一下,荆襄九郡的巡抚不是这么好当的。 而且沈延把苏循己送进了雍昭侯府,这事纵然他没什么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局,是一个沈延不得不入的局,但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人把这事拿出来提一提,说一说,她的婚事已经身不由己了,妹妹的决不能再出这种差错了。 可是一口气写完了这些,看着又觉得多余,父亲在朝三十余年,能不能知道这些吗?这信还不能保证直接送到祁府,不被胖人知道,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这就是悬在祁家头上当刀了。 祁疏萤仰头叹气,最终还是把信卷起来,放在火舌上烧了,泪珠落到手臂上。她一时间只想到,原来夏天的眼泪都是滚烫的。 第一百二十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信笺燃尽,灰烬落到裙摆上,明艳的阳光突然被挡住,“怎么这么不小心,宫里走水是大罪。” 祁疏萤连忙偏头擦了擦,起身万福道:“妾见过殿下。” 太子捡起案牍上的信,又放下,“原是家书,想家了?” 祁疏萤就势跪下,“妾太过于思念父母小妹,写了太多废话,怕父母见烦,故而烧毁了。殿下赎罪。” 太子虚扶了她一把,“起来罢,不是什么大事。” 祁疏萤平静了心思,开始套话,“殿下寻常不来莲褐院,现下是有什么用的到妾的地方吗?” 太子从袖子里摸出来一道折子,“你且看看。” 第一句还没看完,祁疏萤就“啪”的一声合上折子,“殿下,后宫之人不染朝政。” 太子摆手道:“不妨事,这是家书。” 祁疏萤猜这封信约摸是与谢松照有关,听了这话,又躬身再行了一礼,“是,妾遵旨 ” 这封信,不仅是家书,更是一封求救信—— “臣,陈留守将林浥尘,伏维上奏。臣遇一事不可自断,故上表奏请太子降旨。雍昭侯身染恶疾,已然病入膏肓,臣遍寻荆襄九郡之医而不见其效,臣惶恐,不得已,只得奏请殿下,治臣之罪。” 祁疏萤心下通透,原来武将的脑子比想得好用!将折子折起来,双手呈回,“殿下,妾不知雍昭侯沉疴难愈与林帅何干,缘何上表请罪。” 太子看着她脸上伪装着平静的皮,下垂的眼睛里满是算计,心下一片荒凉,到底事没有相信他,嘴里的茶变作了白水毫无滋味。 万慎在一旁听得心惊,太子接过折子,“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请罪?” 祁疏萤微微抬眼,轻声道:“妾斗胆揣测……” 太子说出她想要的四个字,“但说无妨。” 祁疏萤躬身道:“妾是一介妇人,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殿下勿怪。妾认为林帅请罪原因有二,一者,雍昭侯是为国为民才致于此,不救,则令殿下有失贤名。” 太子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蝉衣包裹,“贤名……” 祁疏萤额角挂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是……” 太子颔首,眉头微微散开,“继续,二呢?” 祁疏萤眼底浮现出一丝希望,“二是林帅与雍昭侯是挚友,若见死不救,往后殿下怎么敢交付兵权与这样无心无情之人?故而林帅向您递了折子……” 一室炎热,风拐进来了半步又慌慌张张的跑出,祁疏萤跪得笔直,额上全是汗,后槽牙都咬酸了,太子终于开了尊口,“是吗……” 祁疏萤心下捉急,很想上去掰着他的脑袋跟他说,真的!真的!你快下旨令啊! 太子沉下眼眸,“祁疏萤,你不该在这后院里。” 祁疏萤心头一跳一跳的慌,装傻充愣道:“殿下说笑了,妾乃一妇人,后院就是天地……” 太子打断她的话,“本宫已经下旨去了陈留。” 祁疏萤舒了口气,突然脑子一僵,既然已经下旨,那为什么来问她? 太子看了眼万慎,万慎会意,瞅了瞅绣户使了个眼色,一众婢子有序退下。 “你起来罢,不必跪着。” 祁疏萤勉强笑了笑,顺从的站起来,“殿下……” 太子敲了敲案牍道:“别挎着脸,我来找你,不是坏事。我需要一个可以帮我打理后宫的人。你能做到吗?” 祁疏萤看着他,斟酌了半晌,她已经看到了前面的路,她有点害怕,想后退……祁家不需要它冲锋陷阵,可是……大周需要,她也自己需要! 太子也不逼她,只温和道:“本宫现在许你太子妃之位,相必你也不需要。” 祁疏萤阖眸定神,甩袖跪下,叩首道:“殿下,臣,愿效犬马之劳。” 太子微微露出点笑,“嗯,本宫说的后宫,不是说西府这弹丸之地。你可明白。” 祁疏萤眼神坚定,“臣,明白!” 太子招手,万慎捧着皇太子妃玺躬身呈给祁疏萤。 这皇太子妃玺虽用黄金制成,但不过方一寸,祁疏萤捧在手里却重逾千斤,“臣,祁疏萤谢殿下信任。” 太子倾身抬手虚扶了她一下,“起来罢,如今龟钮在你手上,你总领后宫,不会的,就问琴羽姑姑,让她教你。” 祁疏萤紧紧地握着龟钮,“是,臣明白了。” 太子又看了她半晌,最后还是把话噎回去,起身走了。心头一直回荡着殷别尘的话,“为君者,不可与人过于亲密,久则成软肋。” 绣户还不容易挨到太子起驾回宫了,脚下碎步像是剁肉,“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祁疏萤张开手,绣户眼睛都看直了,“这……这这这……这是太子妃的龟钮?!” 祁疏萤颔首,“是。” 陈国,御花园。 六月大暑天,这院子就是瑶池也不能吸引人的半分目光,背上汗水湿透了衣裳,永祚帝却像是喜欢这阳光得很。 永祚帝嘲讽道:“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笼中鸟,你端着这平静的模样,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顾明朝又给他添了盏茶,“陛下,您在说什么?臣听不大懂。” 永祚帝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也是……陪葬品不用懂那些,想来他们也不愿意浪费口舌与你说……” 顾明朝抿着茶像是混不在意的样子,“陛下,这夏日的日头晒,您这是晒昏了头,开始胡说八道了。” 永祚帝突然回头,目光像是剑刃要扎紧顾明朝的身体里,“顾明朝,你这个无父无君的罪人!” 顾明朝瞟了眼凉亭外一闪而过的檀色宫装,“陛下,您为臣君,亦是臣父,如何却说臣无父无君?” 永祚帝嘿嘿一笑,“顾明朝啊,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回来继承大统的吗?” 顾明朝继续接着自己的话说,“陛下,您是昏了头了,不如还是回去歇着吧。大统什么的,也不用你我担忧,有太后娘娘和摄政王在你我皆可高枕无忧。” 檀色的宫装消失了,顾明朝嘴边挂着抹笑,永祚帝的废话他在不做答复,思绪渐渐飘到了陈留。 陈留林府。 林浥尘翻身下马抱着兜鍪大步流星的往里面冲,“松照醒了不曾?” “没醒也被你这大嗓门吓醒了。”谢松照坐在廊下晒太阳,脸上竟然有两分颜色,伸手接过他的兜鍪。 “哟,这气色看上去好些了。”林浥尘胡乱解开甲胄抛给小厮,“你所料不差,我在顾明朝走的那条路上设伏,果然劫杀了一大把的陈\\军!” 谢松照抚摸着兜鍪上的红缨道:“人心都是侥幸的。” 林浥尘擦去额上的汗水,灌了口茶,坐到廊下庇荫的地方,“松照,燕都我已经去了信,应该就是这几日就会有召你回去的旨令了。” 云访气喘吁吁的从后院小跑过来,“兄长,你醒了怎么不在屋里……” 林浥尘摆摆手道:“没这么虚弱,出来晒晒太阳也好。” 谢松照招手道:“云访,坐。” 林浥尘拍了下他的手,笑道:“好一个反客为主!” 谢松照笑着给他拍回去,“什么反客为主,当心我让云访把你赶出去。” 林浥尘坐起来道:“哟!摆兄长的架子了!” 谢松照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袖子,“咳,大胆林少游,还不给兄长敬茶。” 林浥尘笑得前仰后合,“你真是……唉,真是还要敬茶!改天吧。” 谢松照将茶推给云访,“云访,喝茶。”乜了眼林浥尘,佯怒道:“改天是那天?今儿个要是不敬茶,我就叫我徒儿毒哑了了你的嗓子!” 林浥尘挪到云访身边小声道:“夫人,你看看他,你这兄长太凶了,他那徒弟是何方神圣啊?竟然要喊他来打我。” 云访忍着笑拍了下他的头,“你个不正经的!还不敬茶,我兄长可是:不会让你进门的!” 林浥尘委屈的撇嘴,望着云访道:“我?我进不了家门?” 云访忍着笑道:“嗯。” 林浥尘又看了眼谢松照,谢松照也憋着笑道:“嗯。” “公主,公主!”落亭急急忙忙的冲进院子,差点被门槛绊倒,“公主——燕都的天使来了!” 林浥尘和云访一起站起来,脸色沉重的看着院门,谢松照却还在抿茶。 “殿下可还曾说过什么?”云访在一旁套来使的话,想更了解一些燕都的事情。 来使拱手道:“殿下不曾说什么要紧的,只说让公主放宽心,等过年时召您回燕都团聚。” 云访颔首,落亭会意的给来使塞了个荷包,“公公,公主在外时常思亲,不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何了?身体康健否?” 来使略思索了一番道:“公主放心,陛下身体康健,皇后娘娘近来染了些小疾,不过太医诊治过了,说是只要静心修养即可,并无大碍。” 云访看了眼谢松照他们那边,又道:“母后染疾,谁在正阳宫侍疾?” 来使立即道:“是太子良媛,庄娘娘。其余诸妃也常有去正阳宫侍疾的,公主殿下勿忧……” “你说什么!你不回燕都?!不回?!”林浥尘陡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所有声音。 注:皇太子妃玺,以黄金,方一寸,龟钮。——《隋书·礼仪》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衣冠禽兽 谢松照无奈的看着众人,“我不回去,我现在身体康健,回去做什么?之前是情急之下你们给殿下递了折子,殿下应允了,那是殿下仁慈,现在我好了,就应该……” “应该什么?”林浥尘难得拉了张驴脸,“你好了?什么好了?陈留素来风沙重,你在这里养什么?!” 谢松照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想安抚他,“少游,你听我说……”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要说什么?!”林浥尘咄咄逼人的吼他,“谢松照!你又要给你那宝贝……竹子找个新主人?!” 好好的气势断在宝贝哪里再续不上,谢松照抿着嘴笑道:“少游,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云访领着来使往外走,“公公,本宫还有一事不明,请公公解答。” 落亭又塞了一个荷包给他,“公公,这是我们公主的一点小小心意。” 来使迅速接过来,在手里揣着重量,脸上瞬间笑得灿烂,“公主问话,奴婢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云访慢慢出了正院,轻声道:“本宫嫁来陈留已经快要一年了,就别闺中密友,不知道燕都里近来可有什么喜事?” 使者见她问话都是关切小儿女的事情,便放心大胆的道:“公主想必是想问沉月郡主的婚事。” 落亭压低了声音道:“公公可小声些,将军不喜欢公主去打听燕都的事儿,可别让将军和公主生了隔阂。” 使者笑眯眯的点头,“明白明白,落亭姑姑,这沉月郡主啊,还没出嫁呢,那谢小将军还没回来呢。” 落亭惋惜道:“这女子年华能有几何……” “落亭。”云访突然侧头看着落亭,“天色晚了,送公公去馆驿罢。” 落亭微微颔首道:“公公,这边请。” 使者躬身行礼道:“奴婢告退。” 云访站在院门口也不进去,只远远的望着谢松照和林浥尘,这晚间骤起的风吹得人眼睛疼。 落亭回来站在她身边不解道:“公主,您为什么不让我套他的话?” 云访声音像是被风往后吹起的衣袂,“我已经是臣妇了,怎么敢去多打听王都的事。” 落亭不敢再说话,只低头站在云访身边。 院子里的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浥尘额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顾明朝已经回去了,你该放手让他自己走了!你帮他已经够多了!他现在是陈国的王爷了,不是你的宝贝徒弟了!” 谢松照侧身轻轻咳了咳,“他……我是放心的,只是陈国局势多变,我去陈国可以给他……” “给他做什么?不就是给他兜底?”林浥尘寸步不退。 谢松照像是一直处在下风,可实际上却是谢松照把握着主动权,林浥尘从来没觉得看书这么重要,但凡他以前再多两本书,现在也不至于这般嘴拙。 谢松照坐下来给他斟茶,“少游,别这么心急,我身体我有数,尚不至于现在就去颐养天年了。” 林浥尘又不敢跟他说,他现在身体已经只剩一个壳子了,早就禁不起折腾了。急得他恨不得把头发薅下来,“我……我!大夫嘱咐过了!你不能劳心劳神,只能静养,你给我回去。” 谢松照摇头道:“那些大夫,都是危言耸听罢了。说得严重些,等治好了,我就感激涕零,好到处说他医术高明。” 林浥尘:…… 林浥尘深吸了口气,“谢松照,胡搅蛮缠没有用,大夫的话,你必须奉为圭臬。” 谢松照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副简单的舆图,打开铺在石桌上,“你看,临淄,燕都和安阳颇有当年三国的模样,可是咱们外面还有龟兹匈奴,陈国东面有海贼,南国世族近来颇有复起之态。” 林浥尘冷笑道:“他们与你无关。你这些年劳累太多,该歇息了。” 谢松照顺了口气道:“少游,我们当年入仕时,可不是这样说的,我们说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浥尘摆手道:“谢松照,你已经做到了,你一身伤病,还有个好徒儿,现在陈国局势堪忧,你大可以放心。” “我去陈国,以声讨的名义,这样他们会更想留下顾明朝,这局势才会更好。”谢松照立即接话。 林浥尘嗤笑,“我看着你在他身上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你说你只是把他当棋子,我信吗?” 谢松照吃惊的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把他当棋子了?” 林浥尘:??? “那你把他放回去做什么?”林浥尘也很吃惊,很不理解。 谢松照摇着头笑道:“少游!我没把他当棋子,他是我的徒弟啊,我怎么舍得。陈国是根本容不下他的,但他心里有他割不下的亲情,我得让他回去看看。” 林浥尘琢磨着他话里的深意,“那你去是为了什么?” 谢松照道:“我想,杨太后那么想要陈国中兴的人,有这样一个比建文皇帝好上千倍不止的人,她不会心动。” 林浥尘颔首道:“这个主意很好,我给太子上书,请窦右卿去临淄走一遭。” 谢松照:…… 谢松照往前面凑了凑,“林浥尘,我不是人?我不是使臣?我去陈国不比窦思源更名正言顺?” 林浥尘起身拍了拍衣裳,“就这么定下来了,你既然不是把他当棋子,那就是真情实意,你不会想让他看到你现在这病怏怏的模样吧?” 谢松照摸了下自己的脸,不太相信,“不至于吧……” 林浥尘气极反笑,“不至于?我现在看你都是那种随时会晕过去的人,多走两步我都怕你会栽下去。还不至于。” “兄长,太子已经下了旨令,你还是尽早返回燕都为好。”云访声音柔弱,满是担忧。 谢松照笑着给她倒茶,“云访,你听过廉颇马援吗?” 林浥尘咥笑道:“廉颇虽老,尚能饭否。马援老当益壮,马革裹尸。你不用问她,我都知道。” 云访偏过头,“兄长,少游说的对。” 谢松照颔首道:“我知道他说的对,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也该这样?” 云访不愿意接话,林浥尘把她扶起来,“你回去罢,我说他。” 云访轻声道:“你……他……唉,这事别问我。” 谢松照咬着蒲桃道:“这就是你说的,她变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林浥尘点头,“自然,没有以前那种明艳了。” 谢松照闷声笑了笑,“林浥尘,她现在名义上是公主,可是你驻守的事大周的门户,你说你们之前谁强谁弱?她便不再是公主,是燕都和边疆对峙的棋子。” 林浥尘微微愣住,“她的处境不好,我知道。但她怎么会是棋子?我娶了她,不代表我已经向燕都低头了吗?我不是在向太子表忠心吗?” 谢松照叹气,“太子一直都相信你,但朝局需要平衡,大臣需要安抚,不是你觉得低头了就行了。” 林浥尘揉着脸,疲倦道:“我们当年想的是君臣一心,从不猜忌,现在外人……” “林少游。”谢松照喝断他的话,“疯了?” 林浥尘喃喃自语道:“疯了……” 谢松照手指捻碎蒲桃,汁水四溅,“我要去陈国,我给太子递折子。太子现在已经到了独断的时候了。” 林浥尘没有心思再跟他辩驳了,随他去了。 陈国,摄政王府,舒窈院。 惊鹊守着温孤绛都半步都不敢离开,两只一直巡逻着门窗,喉咙里是困兽的呜咽。 温孤绛都眯着眼望着房梁,“惊鹊,你猜,刚刚是谁想杀我。” 惊鹊脸上眼泪横流,“公主……呜呜……公主……” 温孤绛都脸上猛然浮出疯狂的笑容,“有人怕我……有人怕我!有希望!有希望……” 惊鹊僵硬着脖子回转,“公主……” “温孤绛都!” 顾长堪的声音炸在耳朵里,温孤绛都脸上一下子笑得猖狂,“我就说嘛……我就说嘛!” “哐当——” 门叶被强行撞开,来回在空中扑棱着。 顾长堪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冷着一张脸呵斥,“你有发生疯?!” 温孤绛都抓着褥子坐起来,惊鹊支撑着酸软的腿来扶她,温孤绛都一把推开她,自己站起来,反问顾长堪,“我发疯?我有什么好发疯的?” 顾长堪抬手就想给她一耳光,温孤绛都看出了他的意图,抬手就给他一一个大耳刮子,“顾长堪,你府上的守卫不力,你不去怪他们,反而来怪我?!” “你不去招惹人,别人回来刺杀你?不是你发疯是什么?!”顾长堪步步逼近低声吼道。 温孤绛都伸手抹去脸上的唾沫,伸手推顾长堪,“顾长堪,你才是个疯子!我能招惹谁?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招惹一个!我发疯?我要是发疯,我就把这里一把火给烧了!我才不会对自己下手!这世上早就没有在意我的人了!” 顾长堪脸色一僵,缓了口气,“温孤绛都,我不在意你,我为什么不让你出去?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想要你死吗?” 温孤绛都看透了他的疯相,再不顺从他,“顾长堪,你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因为你在意我吗?” 顾长堪恬不知耻的回答,“当然!” 温孤绛都吼道:“不是!因为你天生就是个贱骨头!一个戏子!你就是想让天下人看,你有多么深情。” 顾长堪又走近两步,“我本就爱你,深情……深情我不知道,我只是情之所至……” 温孤绛都气得头疼,“放屁!你只是写了个戏折子,你只想告诉天下人,你爱上了一个亡国公主,而你还亲自灭了她的国家,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她,你觉得你灭了她的国家是因为你家国大义!从来不让她出去,是因为你爱她!可是!真相是什么?!是你不敢!你怕我出去就会说出真相!天下人都知道了你这禽兽的真实模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自作多情 “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难怪你不亲近阿垣。”顾长堪眼睑上挂着颗泪珠,将落未落,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去牵温孤绛都的衣袖。 “滚!”温孤绛都像是回到了刚刚被带到这里的时候,一腔怒火直冲天际。 顾长堪却迅速抓着她的衣袖道:“绛都,绛都……我们回到之前好不好,之前那样……我们一家三口……” “顾长堪!”温孤绛都手上狠狠发力推他个踉跄,“顾长堪!你要点脸!” 顾长堪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甩袖就走。 温孤绛都倒在榻上蜷缩起来疯狂的笑,惊鹊慢慢爬到她身边,“公主……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温孤绛都侧着身子躺着,半边脸上都是泪,“惊鹊……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太阳!惊鹊!终于,我们终于要熬到头了!” 惊鹊惊恐的眼神渐渐平复,看着还在摇晃的门扇,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婢子……明白了……” 温孤绛都在顾长堪疯狂的圈养下,最终生出一副玲珑心肠。 顾长堪在凉亭里坐卧难安,不停倒茶,茶水溢了满桌,叶混在一旁看得明白。 叶混逮准了时机,立即呵斥旁边路过婢子,“做什么?!这么大热天,不给王爷送冰,你往哪里送?” 婢子知道顾长堪经常不如意就要杀人,吓得瑟瑟发抖,“回大人,是给王妃送的……” 叶混垮下来脸,“没看到她把我们王爷起成什么样子了?还给她送冰!别送了,放这里,给咱们王爷解暑。” 婢子如蒙大赦,立马把冰给供上,顾长堪摸了下额头,看着指尖的汗水道:“她哪里没有冰?” 婢子立马回道:“没有,王爷放心!这是今天第一次送冰,王爷放心,以后没有您的命令,婢子都不会往舒窈院送冰的!”婢子恨不得再把温孤绛都说得惨点,而这些惨都是她的忠心而成的。 顾长堪看了眼刺目的太阳,摆摆手道:“下去吧。” 婢子不甘心的想再说点什么,叶混却往她背上一踹,“还不滚下去,没治你的罪已经是大恩了。” 婢子连磕了好几个头,“是是是!” 叶混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已经明了了,给他倒了盏茶,“王爷,您放心,从今天起,我就叫厨房把舒窈院的饭菜给停了,让她知道,谁是主。” 顾长堪看着他,话都到了嘴边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叶混看着好笑,之前把人家当玩物,看不上别人的温柔,只要疯狂,现在却眷恋起来,真是好笑。 叶混适时道:“王爷……您是不是挺喜欢之前王妃温柔的时候?” 顾长堪摇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不好温柔这一口。可是……” 叶混抓住重点,“我明白了,您喜欢一家人的感觉。那样王府就是真的家了,不是一座府邸了。您是想要这个。” 顾长堪一瞬间沉默了,“家……” 叶混不再说话,缩在一旁当鹌鹑,等他自己想,这种事情,他只会想得更多。 顾长堪眼里像是有一层薄纱,盯着手里茶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温柔的,也不喜欢他们母子亲近,可是我为什么会害怕?” 叶混眼珠子一转,轻声道:“王爷,那您是害怕没有这么有意思的玩物了吗?” 顾长堪又不说话了,他也想不明白,最近一年温孤绛都多变,她想做什么,又什么企图,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就喜欢看着她挣扎嚎叫却无能为力的模样,可是现在……他担心起来了温孤绛都的死活,这不该是主人对金丝雀的心。 顾长堪仔细回想着,到底是什么开始,是那个地方出了问题,他是什么时候,对她的心思有了改变…… 叶混看着他绞尽脑汁的模样觉得好笑得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家仇国恨摆在面前,这已经是不可逾越的了,再加上多年非人的对待,温孤绛都要真的能和顾长堪两情相悦,那就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顾长堪将茶盏倒扣在栏杆上,“刺客的事查清楚了吗?” 叶混跪下道:“王爷恕罪,卑职护卫王府不力,才让贼子进了王府,方才卑职已经查出来了,这刺客没什么武功,是跟着菜贩子混进来的,且目的明确,直奔舒窈院而去。” 顾长堪手上一松,茶盏落进湖里,溅起一朵浪花,“谁派来的?” 叶混道:“太后。” 顾长堪磨着牙道:“杨云阔?” 叶混压着内心的猜测,尽量平静的道:“是。” 顾长堪伸手抓着冰道:“杨云阔……她怎么看出来的……真有本事。” 叶混听着这话,心知此事已成定局,顾长堪此后都将在温孤绛都面前落于下风,陈国的局势,在这个不起眼的黄昏你,再次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顾长堪长叹一声,“我想让她岁岁年年都在我身边了。” 叶混好话张口就来,“王爷,这是好事,您以后就有人陪着吃年夜饭了,下月初二是您的生辰了,就有人陪着您吃长寿面了!好事啊!” 顾长堪低头咍笑,“叶混,我是动了心思,但我不是傻,我做过什么,喔都记得,我以前可以跟她装,但现在……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叶混腹诽道:原来你还知道,我要是她,不杀你,那都没脸下去见祖宗! 面上却不敢这样,还得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王爷,您这就多虑了,王妃她现在无依无靠,只有您和世子这两个亲人,您只要对她好,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毕竟什么东西都不能高过了自己去。” 顾长堪有些动摇,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叶混闭着眼,昧着良心再给他添了把火,“王爷,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您苦了什么,也不能苦了自己,好歹要试试!” 顾长堪听着他的话,闭了闭眼,吐出口气,“你觉得有几成能成?” 叶混:……别问我!这个我不敢说! 顾长堪却不肯放过他,“你觉得,这事能有几成能成?” 叶混结结巴巴的道:“大概两三年吧……” 顾长堪道:“你胡说什么?我起码得要个五六年,补偿一下她的着几年吧……” 叶混连忙接话,“王爷说的对,但是女人都很好哄的!” 顾长堪眼神突然凌厉起来,“杨云阔,本王要进宫找她算账!” 刚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让人把冰给她送过去!” 叶混爬起来拱手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叶混算着自己的功劳,顾长堪这是情窦初开初尝情滋味,若是能让他和温孤绛都修成正果,那他就不用再呆在这府里了,不用再当一个小小的主簿了,他是武将,他也想上战场! 慈盈宫,正殿。 杨太后跟顾明朝说了好些废话,饶了几大个圈子,终于切入今天的正题,“明朝,哀家今天得到消息,谢松照要来临淄,讨个说法。” 顾明朝眼睛一瞬间瞪圆了,“谢松照要来临淄?” 杨太后不动声色看他脸上的表情,“对,陈留的守将林浥尘派人来说的,要哀家给个说法。” 顾明朝心下盘算着局势,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谢松照为什么要临淄,可谢松照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比谁都清楚,他想阻止他来,但又不能动这边已经摆好的棋子…… “明朝,你说……谢松照为什么要来?”杨太后看着他,像是真的不明白谢松照的来意,等顾明朝的解释。 顾明朝斩钉截铁的道:“太后,决不能让谢松照来临淄,此人的关系本就复杂,在周国,他就是谁都不敢动的,来了临淄,咱们就得把他当祖宗供着!否则他就是周国对咱们开战的理由!” “不用他来当理由!现在已经有理由了!”顾长堪踩着最后一缕夕阳踏进慈盈宫正殿。 杨太后却什么都不问,指着丹墀下面的座位道:“念一,给摄政王斟茶。” 顾长堪冷笑道:“不必了!你的好儿子!他骗我大军进入周国,损失惨重,三千人,无一生还!” 杨太后的眼神终于犀利起来,坐直了身子。 顾长堪走到顾明朝面前,“哦!不对,有一个,被林浥尘割了耳朵,放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军不顾天下安稳,肆意出兵。安乐侯,你说,这怎么办?” 顾明朝据理力争,“摄政王!喔是不是再三说过了!我从哪里逃脱,林浥尘那么警觉的人,是不是会派重兵把守?!你不听,你问了我是哪里,就立马派兵去了,有没有派人去查看?!你求胜心切,你输了,现在又来怪我!” 杨太后脸上风雨欲来,顾长堪听着顾明朝不承认错,还忤逆他,震怒之下抬手就抽剑架在了顾明朝的脖颈上。尤达几乎跟顾长堪同步拔出剑,抵着顾长堪的脖颈。 “住手!顾长堪,放下!”杨太后一拍扶手,厉声呵斥住顾长堪。 顾明朝毫不畏惧的迎着顾长堪要生吞活剥了他的眼神,“摄政王殿下,我顾明朝,声是陈国的顾明朝,死是陈国的恭明王!少拿安乐侯这东西来羞辱我!还有!我顾明朝不是摄政王您。”顿了顿,吐出了顾长堪现在最不能接受的话,“这死在陈留的三千条人命,我顾明朝不背!我不是您,说屠城就屠城……” “闭嘴——闭嘴!”顾长堪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谁提跟谁急。 尤达看准了他手抖的时候,闪身过去,剑尖一晃,挑开顾长堪剑,把顾明朝护在身后。 杨太后出声喝住顾长堪,“顾长堪,这事怪不得明朝,哀家也多次和你说过,恐有埋伏,你不相信,你以为你的三千亲兵天下无敌,所向披靡,现在这个局面,你自己担着!” 温孤绛都和三千亲兵这两件事,几乎把顾长堪所有的理智都烧光了,他高声逼问杨太后,“你因为一个顾明朝,毁了我们的盟约!你派刺客来我府上刺杀我妻,这是为何?!” 杨太后悲哀的看着他,“你妻?温孤绛都算什么你的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名门风范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顾长堪没有底气支撑他说完这话。 杨太后看了眼顾明朝,忍着怒火道:“明朝,你去陪会儿陛下吧。” 顾明朝看着两人,暂时压下心里的想法,拱拱手退下去。 杨太后被气得头疼,像是蚊蝇在脑袋里尖叫,“顾长堪,你是陈国的摄政王,你总领我国的军方大权,岂能耽于儿女情长?!” 顾长堪说到这个就硬气了,“我这些年带兵可出过什么大问题?那一次不是威震天下?我何时耽于儿女情爱了?” 杨太后嗓音陡然拔高,差像是有一个口子撕开了般刺耳,“你现在不就是鬼迷了心窍?!” 顾长堪不屑道:“杨云阔,你少以己度人,我就算承认了她是我的妻,我也不会让她抓住我的软肋,让她威胁到陈国!” 杨太后捂着额角,叹气道:“不会让她抓住你的软肋……她就是你的软肋!” 顾长堪哂笑,“我只是有点在意她而已,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有人能代替她了,她凭什么能成为我的软肋。” 杨太后气极反笑,指着顾长堪痛骂道:“你……你是把我看太低了,还是把她自己看太高了?!我看人准的很!” 顾长堪不想跟她说这个,“杨云阔,我们说过互不相犯的,我还没追究你管理后宫不力这事,你却开始管我的家事了!” 杨太后恨恨的一拍案几,“顾长堪!永祚帝的事本就是一团迷雾,当年谁把持朝政你不知道?若非我于中起事,你早就饿死在了代北!” 有了裂痕的两个人,什么利益都不能再把他们聚合如初,猜忌无可避免。 顾长堪和她对峙着,不肯退后半步,“你以后,不要再派人来我府上刺探情况,我不会让她拿住我的。” 杨太后看着他们之间的天堑,轻轻叹气,“顾长堪,人非圣贤,俗世红尘自会沾身,但你这情况,你自己要掂量好。” 顾长堪与她认识了数年,对她的谨慎一向嗤之以鼻,这回也不例外,哼了哼,“知道了,顾明朝,你要用,自己也多掂量,别热血沸腾就直接颠覆了这勉强尚可的局势。” 杨太后一向也看不上顾长堪的意见,总觉得他偏执,不可理喻,微微颔首道:“我心里有数。” 念一跪在一旁,捧起茶盏给杨太后,轻声道:“娘娘,婢子查清楚了钟筠的来历。” 杨太后头疼,勉强提起精神道:“有什么问题吗?” 念一委婉道:“罪臣之后,只此一条。” 杨太后摆摆手,“钟家都多少年了,先帝……当年永祚皇帝在前朝的事哀家知之甚少,你且说说。” 念一起身给她揉着额角,“娘娘,钟家一门十八口都在濮阳一战里战死疆场了。永祚皇帝盛怒之下将钟家男丁全部流放,女眷没为宫奴。” 杨太后更头疼了,“钟家一门,哀家父亲当年说的是,后起之秀。永祚皇帝只留给了哀家一个烂摊子……”想了想,敲了敲额角道,“你,你把她派到永祚皇帝身边去,该说什么你自己琢磨,哀家要歇息了。” 陈留边界。 西风裹挟着夕阳往东吹,灌了谢松照满袍袖的沙,林浥尘马鞭敲着车辕道:“你想给杨云阔添一把火,想让她知道,顾明朝有多么可遇不可求,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需要?” 谢松照眯眼看着浑圆的落日,“她没得选。我苦心孤诣做的局,这样的情况下,若还不能圆了他的心愿,我这个师父也就太没用了。” 林浥尘冷笑,“我就知道,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你才肯说句真话。明明是你做的局,你却害怕,所以你说什么都要去看,生怕你那宝贝徒弟被人算计了。” 谢松照偏头闷声咳了咳,“没……没有,我去看看他学得如何了。” 林浥尘往马车上甩马鞭,破空的“刺啦”声落在人的耳中恍如惊雷,“建文帝不堪大用,杨云阔这些年无论怎么教他,他都像个榆木脑袋似的不开窍。顾长堪又一向看不上他。” 谢松照死命忍着喉咙上慢慢爬上来的痒,“顾长堪自视甚高,杨太后清高,又是奔着青史留名去的,想要陈国中兴,和顾长堪只在乎自己的人能得几时好?他们两这样,迟早要分裂……” 林浥尘摸着鞭子上的倒刺,看着马车顶上的痕迹道:“我就屯兵在陈留全线,北起濮阳,南到桂阳,有事随时对暗号,我肯定踏平陈国。” 谢松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还给江宁去了书信,让他也随时准备着提兵相助。” 林浥尘叹气,“真巧,我也给他去了书信,而去云访还给流景去了书信。江宁看信可能都像给咱们一顿揍,就不能一起说。” 谢松照微微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瞧着倒和这落日有异曲同工之妙,揶揄道:“江宁一向脾气好,怎么可能这边粗鲁。定是你这般想的。” 林浥尘唏笑,拎着马鞭指了指后面道:“这是我给你两百军士,这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兵,遇到事,他们拼死都会护住你。” 谢松照抿着嘴,使劲儿把要涌出来的咳嗽吞下去,“行,有心了。放心,我会带他们回家的。” 林浥尘看着他脸上已经晕了红,微微皱眉转身,“你们都听谢侯爷的指派,明白了?一定要给我完完整整的把人带回来。” “是!”整齐划一的甲胄相撞的声音听得人心安。 谢松照看着关上的王旗道:“明日出发,今夜大家都好生歇息。” 归鸿又从马车里翻出来件大氅,“侯爷,您还是再多穿点吧。这晚间的风您受不住。” 谢松照捻着沙道:“我再站一会,这风吹着舒服,你且先去罢。林帅等会儿会过来。” 归鸿欲言又止的在他身边来回走,谢松照轻声道:“怎么,你害怕了?” 归鸿听到这话差点没跳起来,“侯爷!我怎么可能会怕?!我是担心,我们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谢松照摆摆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还不知道这个?” 归鸿当然知道,但是不敢说大夫的判词,毕竟谢松照现在这个模样,只当自己是小病小痛,这样一直养着,好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故而一直都没有人敢跟他说,说他身体根本禁不起这舟车劳顿。 谢松照看他不说话,只当他是不反驳,又道:“我的身子怎么受不住?我好得很,只是这冰冷的手有些不大好,但是这大夏天的,连冰都不消用了,在异国他乡,这不算是美事一桩?” 归鸿:…… 归鸿话到嘴边了,还是咽回去了,颔首道:“是,属下就是太担心您了……” 谢松照笑着摇头,“你们都这样,你,林帅是这样就罢了,明朝也是忧心忡忡的……” 归鸿不解道:“顾公子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谢松照哂笑道:“没,前些日子,他天天端着碗浓稠又黑的药给我。” 归鸿眼前一亮,最近没有了顾明朝,谢松照喝药慢得很,药都放凉了也没喝到一半。 谢松照回忆着这事,不觉好笑,“她呀,拿一双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眼睛看着我,最后我还只能仰头干了这碗药,唉……徒弟不好养。” 归鸿心里直想着以后的药,都交给顾明朝! 陈国,慈盈宫后殿。 “娘娘想给你给机会,看你要不要。”念一领着钟筠直奔后殿,“你且瞧瞧,那是不是你做梦窦想杀的人。” 念一站在门边看着整日昏睡不醒的永祚帝心下疑惑。而顾明朝拿着卷书坐在榻边,他的侍卫尤达也低头跟在他身边跪坐着。 念一转身带着钟筠默默的走得远了些,“你方才可瞧清楚了?” 钟筠装傻,“婢子不知道那是谁,没有办法回答念一姑姑方才交给婢子的问题。” 念一嗤笑,“你家的不世仇人,你怎么可能忘。” 钟筠像是完全不记得往事,“姑姑,您说的是什么?婢子自记事起就在宫里,不曾得罪过谁,也不曾与谁结过怨。实在……” “这是娘娘给你的机会。”念一毫不留情的打断她的话,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钟筠看着她,眼里多了些探究,“姑姑,婢子……” 念一不欲做过多的口舌之争,“你先想清楚,想明白,要不要去服侍他。” 钟筠看着像是一潭死水的内殿,轻声道:“钟家已成定局,我家人也回不来了,他已是穷途末路了,我也不必落井下石了。” “真是钟太傅之孙,有名门风范。”念一故意挑着刺说。 钟筠不为所动,“念一姑姑,永祚帝在天下人眼里,在是书上,都已经死了。他现在肯定活不久了。” 念一轻轻的给她扣高帽子,“陛下正值壮年,你怎么尽胡说八道。当心娘娘治你罪。” 钟筠讽刺的笑道:“念一姑姑,您都已经挑明了,何必再装。” 念一搓着衣角道:“你不去了?” 钟筠坚定道:“不去,我动手,他只会死得更轻松,我清清白白的,何必染这鲜血?况且,天下人都知我钟家清名,亦知永祚皇帝的滥杀无辜。” 念一瞥了眼她,道:“你想好了吗?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钟筠行了个万福礼,“是,婢子不愿意去。往事随风去,婢子只想好好活着,能得口饭果腹,婢子都已经很满足了。” 殿内,尤达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顾明朝听,顾明朝盯着永祚帝凹进去的脸颊喃喃低语道:“机会来了,她不愿意把这个弑君的罪名安在我头上了。” 尤达轻声道:“钟筠可不可以拉拢?我感觉她的目的绝不是好好活着。” 顾明朝摇头,“不要随便找盟友,她的目的,咱们现在一点儿都不知道,没必要去拉拢,但以后或许用的到,毕竟,咱们都身在同一个局里。” “是,属下明白了。”尤达想到个事有些为难的道,“公子,侯爷真的要来,听说都已经到边境了,还是林帅送他来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轻徭薄赋 顾明朝差点儿没稳住身形,手上抓着床榻慢慢站起来,搭着尤达往外走,低声道:“打听到他的身体如何了吗?” 尤达摇了摇头,“并未。” 顾明朝活动了下脚踝,“你去把坊间的人拨一部分到他落脚的馆驿,一定要保证他万事无碍。” 尤达劝他,“公子,您不必把手上本就不多的人拨出去。”尤达按住顾明朝的手,“公子,你想啊,侯爷来,林帅怎么可能让他孤身来,身边多少都会带着人的,而且肯定都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好儿郎。” 顾明朝余光瞟着周围,“旁的人我都不放心,我的人是我自己一点一点培植的,都信得过,给他用我放心。” 尤达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相信林浥尘会对谢松照上心,还要再劝一劝他,“公子,侯爷的来意,打出的名号是什么,咱们都不知道,您现在是关心则乱。” 顾明朝垂下眼皮,轻声道:“他千里迢迢赶来,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我。” 尤达被这个转变给惊到了,不知该做何表情,“公子……” 顾明朝揉了揉手腕,仰头看着红得惨淡的宫墙,“你先准备着,他来了之后,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拨两个人过去,他必须是安然无虞的。” 尤达见劝他不动,只得再委婉地道:“公子,真的用不上,林帅手下的人您真的可以放心,咱们的人都已经布局好了,您骤然变动,这……” 顾明朝眼眸压低,沉沉的目光截断了尤达的话,“你为什么不愿意拨人过去?” 尤达费劲儿的给他解释,“公子,局已经布好,现在动作太过明显,现在杨太后和顾长堪正在争锋相对,您就是靶子,侯爷做事素来周全,您实在用不着这么担心。” 顾明朝压下心头的不安,“我要保证他一点事都不能有,就算有,也要他能全身而退。” 尤达感觉自己再多两只手都比划不过来,“公子,实在用不着啊。侯爷什么不能全身而退?您更应该担心自己。这宫里是前有狼后有虎,您怎么还……” 顾明朝抬手止住他,“这事不用再说了,你现在就去安排,等他来的时候时机就差不多了。” 摄政王府,舒窈院。 温孤绛都捡着茶渣子道:“他回来了?” 叶混笑着道:“是,王爷请您过去用完膳。” 温孤绛都吹着手上的叶渣,“他用膳就用膳,叫我过去,是又想了什么花招?” 叶混斟酌着用词,“王爷与您是正经的夫妻,哪里会有这些事……”叶混说着自己都不信,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温孤绛都拂袖扫开案几上的茶具,“不去。” 叶混松了口气,跑的比谁都快,“是,王妃,卑职告退。” 惊鹊跪在一旁,叹气道:“公主,这不仅仅是是您最爱的凤凰单枞,还是您这些年来的心境啊,您怎么把它……” 温孤绛都癫狂的看着她,“心境?我这回才是真的摸到了门槛,这府里,只有疯子才有活路。你相信我,顾长堪,等会儿一定会过来的,又是一副半真半假的委屈模样……” 惊鹊将茶渣子捧起来,温孤绛都伸手捻起一点,“就放这里,好东西就是要糟蹋了才好看。” 温孤绛都不是在自怜自艾,只是轻描淡写的说着这茶,却听得惊鹊满目热泪。 “你喜欢糟蹋什么?撕蜀锦还是什么?”顾长堪想跟她说说笑话。 温孤绛都瞥了眼他,“我又不是褒姒,撕棉帛做什么。” 顾长堪尽量装作和平时一样,坐在她身边,“你想要什么,我什么时候没有给过?” 温孤绛都指着凤凰单枞道:“我喜欢这个,就喜欢糟蹋它,你给吗?” 顾长堪轻笑,“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这就叫人送过来给你玩。” 叶混适时出现在亭子下面,“王爷,王妃,厨房做好了今晚的膳食,问王爷,您是在哪里用膳?” “摆上来罢。”顾长堪心里直夸叶混上道。 这一顿饭温孤绛都吃得舒适,顾长堪吃完却满头大汗,搁下银箸,有些狼狈的道:“我还有些折子要看,你且自己……” “我在这里面做不了什么,你少装。”温孤绛都丝毫不给面子,截住他看似温柔的话。 顾长堪慌乱颔首,脚下走得飞快,左右脚差点绊倒对方。 回了书房顾长堪长叹,“我高估了自己。” 叶混感觉自己脑子里崩着根弦,少不留意这就是要他命的利器,“王爷,您这是捧着颗真心去的,自然战战兢兢……” 顾长堪摇头,“不,我是在怕,她要是发现了我在意她了,那我就……” 叶混不敢说他今天看她的模样,那简直就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不说别人看不看的出来,但身在其中的温孤绛都若半分感觉都没有,那他就得怀疑温孤绛都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顾长堪像是突然醒神了,支着头道:“在周国边境中计战死的将士们,他们的亲眷安顿好了吗?” 叶混在袖子里摸了摸,双手呈上道:“都安顿好了。” 顾长堪随意的瞟了一眼,放下的瞬间又猛的举到眼前,“这是什么?谢……谢松照到了?” 叶混惊道:“啊?啊!这这这,这个才是将士亲眷的安排,请王爷过目。”又嘿嘿的笑了一下,“王爷,谢松照确实已经到了,不过还在边境上,约莫明日酉时才能到临淄城外。” 顾长堪“嘶”了一声,敲了敲案几道:“明日?这么快?上次不是说要月底才到?” 叶混讪笑,“王爷,这个下面的呈报,卑职也不清楚……但林浥尘确实是今早送他出的陈留。” 顾长堪叹气,“走罢,进宫。” 周国燕都,东宫。 皇位上空着,左首下方设太子监国座,这样的场面众臣已经看熟了,行礼时都微微朝着左上方了。 太子扫视着下方众人脸上的表情,“今年大旱,恐百姓收成不多,本宫着令沈延任荆襄九郡巡抚,前往视察,酌情可轻徭薄赋。” 徐雁征思量了下,还是出列道:“殿下,臣认为不妥。荆襄百姓收成尚不知,现在急于减税,恐有失稳妥。” 太子等着他接着说,却见他不说话了,“徐大夫,君恤黎庶,百姓才会奉君。今天下有饥荒之态,本宫何以坐视不理?” 徐雁征上前半步道:“殿下,恐说得太早,之后收成不差,那些刁民……” “徐大夫,这话不妥。”孟寄词迅速出列止住他的话,“微臣认为,此事殿下英明。今年的大旱百姓人心惶惶,殿下此时说减税,天下民心所向就在殿下,倘若收成好,略有减少,百姓也定会……” 徐雁征半点不让,据理力争,“胡说!殿下,君慈民顺,这道理是没错,可是,我朝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正指望着这秋收填一填!” 祁歆止习惯的拧着眉头,“徐大夫,瓦塔一战我国可是半点钱粮损失都没有,怎么就说是征战致使国库空虚?” “祁谏议,你这话就是何不食肉糜了!你只看到了瓦塔之胜,忘了武宁公守了北疆半生,陈留和陈国的僵持不下,滏阳和南国的对峙,这些地方,他们各有胜负,但钱粮损耗极大。”徐雁征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殿下,不加赋税已经是宽恩了,减税是万万不可啊!” 太子听他们吵了半晌,抓住了众人心里的想法,轻轻乜着百官道:“本宫意已决,今年大旱,百姓劳作辛苦,本宫怜其辛劳,特减今年赋税两成。宫中奢靡之风由来已久,便趁此机会好好整顿一下。” 一说到整顿,太子好不意外的看到了很多人脸上露出肉疼的表情,太子沉声道,“将省下来的钱帛运送止边疆,决不能冷着饿着将士们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要寻个由头治一治燕都里的奢靡之风。 祁歆止和徐雁征迈步走出含元殿时,都不由自主的望着天,祁歆止感叹道:“太子开始显出锋芒来了。” 徐雁征眯了眯眼,“有昭烈皇帝的感觉。” 祁歆止低下头晃了晃,“仁慈之心啊,贤君……” 太子刚刚回到书房,就看到有人在里面看书,试探着喊道:“祁疏萤。” “何事?”祁疏萤勉强回了句话,头还埋在书里,显然很喜欢这书。 太子微微笑着走到一旁坐下,招手让万慎过来,附耳轻声道:“把折子拿来,我在这里看。” 万慎面无表情,一直低垂着眼皮,将折子都抱到太子身前,还给他顺便端了盏茶来。 六月末黄昏浓稠的色彩渐渐淡了,从窗口折进来,浅浅铺了一层。 “真是好书!”祁疏萤不禁闭眼喟叹,“鬼谷子……人若不读鬼谷子,则枉活一世。” 太子附和道:“确是好书,一生诸事,人间万物,都在里面了。” 祁疏萤看着太子在侧,愕然道:“殿下……妾……” 太子不在意的道:“方才不是很有心得?” 祁疏萤眨了眨眼,“妾只是偶有机会得见此书,失神了。” 太子哑然失笑,“你在家时没有读过这些书?” 祁疏萤眼眸低垂,“没有,女子平生所学,不过都是些女贞女戒,再多,也就是话本子了。” 太子微微愣住,他知道女子处境艰难,一生囿于四方宅院,可从未想过,她们连读书都是不能的。 忽然他就想起了云访,年少时内宫的嬷嬷总和母后说她顽劣,不肯好好读书。 那是不是因为这书本就不是该读的? 祁疏萤见他沉默,便叩首道:“殿下放心,妾往后绝不会再……” “想看就看罢,喜欢什么就带回去看。” 祁疏萤愣在原地,不知今夕何年。 注:昭烈皇帝:刘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心有灵犀 祁疏萤知道太子一定会给她好处,毕竟她帮着做了这么多事,她不敢要好处,不敢接赏赐,所以她趁此机会给太子一个训斥她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多读书的机会。 可她万万没想到,太子却开尊口,给了一个她能受的恩赏,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书,以后就摆在她面前了。 万慎轻轻咳了下,“娘娘,谢恩呀。” 祁疏萤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道:“妾…妾谢殿下…谢殿下恩赏……” 太子随意的抬手,“起来吧。过来坐着说罢。” 祁疏萤死死扣着自己的左手腕,不让它抖得那么厉害,“谢殿下。” 太子放下手上批阅的折子,微微侧头看着她,“要说什么事?” 祁疏萤脸色一变,万慎识趣的带着人退下去,祁疏萤身子微微前倾,“殿下,妾今日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事,母后的病来势汹汹,又久治不愈,故留心查验了一番,最后这结果,妾不敢擅专。” 太子准备拿折子的手顿住,“谁。” 祁疏萤盯着太子的眼睛道:“德妃娘娘。” 太子轻声轻气的念道,“云言川……” 祁疏萤不再说话,只盯着袅袅青烟的茶盏,太子却搁下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宫中的节俭之事,“母后的事你多留心,必要时候可假母后凤印,行皇后之事。另外还有一事,宫中用度裁剪,扼制奢靡之风,这事很得罪人,你多担待。” 祁疏萤起身站在一旁,跪下道:“是,妾领旨。” 太子虚扶她道:“本宫忽然想起还有一事。陛下年事已高,母后哪里有庄良媛侍疾,陛下哪里也不能缺,我周朝以孝治天下,不可厚此薄彼。” 祁疏萤明白这是何意,在心里快速地将人选过了一变,颔首道:“妾明白了,回宫后立即着手安排。” 陈国临淄。 今日的临淄不同往日,全城肃静得不像样,谢松照挑起帘子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一排的士兵,甲胄齐全,刀剑林立。 归鸿眉毛像是打结了,拧在一处,“侯爷,来者不善。” 谢松照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善者不来。” 归鸿:…… 谢松照看着归鸿回过来的头,抿着嘴笑道:“他们来者不善,我们就是良善之辈?” 归鸿无言以对,转头突然瞥到了松霜绿的衣袍,迟疑道:“侯爷,那绿色衣裳的好像是公子。” 谢松照脸上慢慢褪去笑容,“是他,他素来喜欢玉色的东西,怎么穿上了松霜绿……” 归鸿打趣他,笑道:“那自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松照摇头,“这颜色还是艳了些,扎眼。” 归鸿又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顾明朝,眨了眨眼道:“艳……?” 谢松照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抹颜色,轻轻松了口气,顾明朝身边站着的是顾长堪,常年征战的人身上总有杀气,光是站在那里,就总有一股送人下地狱的感觉。 归鸿紧了紧手上的刀,顾长堪却在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突然露出一个笑来,把归鸿笑懵了,归鸿都准备好出刀了,毕竟这位王爷在传闻中的名声可不好。 “摄政王,恭明王,别来无恙。”谢松照钻出马车,脸上浮出一惯的笑,故意咬重了“恭明王”三个字,像是在提醒众人他的来意。 顾长堪笑容不变,伸出手去接他,“甚好甚好,本王家室和美,恭明王嘛……自然也是如鱼得水。不知雍昭侯,近来如何?本王听说,侯爷身体不太好啊。” 谢松照轻轻借力下来,“多谢王爷挂怀,在下身体无碍,前些日子只是偶感风寒,不想外界竟然说得这般严重。” 顾长堪手上用劲儿朝谢松照肩膀拍下去,“那就好……” 归鸿的刀架住了他的手,“摄政王,虽然我们侯爷身体无碍,但我们侯爷乃是天潢贵胄,可不是咱们这种粗人,您这一掌,便是小人都要招架不住,何况我们侯爷?” 顾长堪脸色不变,哈哈笑着撤手,“是本王高兴过头了。侯爷见谅。” 谢松照拱手道:“王爷言重了,只是我这侍卫担心我,故而多思量了些。”转眼看着顾明朝道,“恭明王安好?” 众人只当他要针尖对麦芒了,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顾明朝却沉稳的拱手,“自然安好,只是没有了师父的教诲,徒儿,有些不习惯呢。” 顾长堪回头训斥道:“顾明朝,真是怎么教都教你不会,咱们陈国叫的事‘先生’,乱叫什么,少学你婶婶,尽看些不中用的话本子。” 顾明朝抬眼,看着谢松照道:“幸得先生驾临,学生不胜荣幸。还请先生……多多赐教。” 顾长堪也不给谢松照说话的机会,又接着道:“这才对了,侯爷,这孩子顽劣,还得麻烦你以后,多教教他。” 谢松照将他的算盘看得一清二楚,笑着道:“这话不消摄政王说,谢某自己的学生,定会放在心上。”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都猜不出,也拿不准,谢松照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反话。 顾长堪心中冷笑,行啊,你要玩这个,那就进宫吧,让杨云阔陪你玩,她对你们这些人最有法子了。 顾明朝见众人皆没有反应,便拱手道:“多谢先生。” 尤达站在他身边,已经和归鸿无声地对完了暗号。 顾长堪侧身道:“侯爷,走罢,咱们进宫。” 谢松照看着顾明朝,不客气的使唤道:“明朝,先生要上马车,怎么不过来扶一下。” 众人顿时觉得脸上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顾明朝愣了一下,慢慢踱步过去,顾长堪冷笑道:“先生叫你,你还磨蹭什么?” 顾明朝手法娴熟的扶着谢松照登上去,谢松照回头道:“明朝,先生初来乍到,不熟悉临淄城,你给先生牵马坠蹬可好?” 随行的使臣里已经有人忍不了了,顾明朝怎么回来的是一回事,他们陈国要不要他又是一回事,但有人要在临淄城里,羞辱他们的挂名王爷,那也是不行的,这事关脸面。 顾长堪却好无反应,甚至还责怪顾明朝,“顾明朝,先生教你诗书礼仪,让你现在得了个人模狗样的样子,你怎么还不思感激呢?” 顾明朝站在中间,第一次切身的感受到了夹在中间被人当棋子甩过来抛过去的感受了。 顾明朝像是生生吞下了口气,“是,学生愿为先生效劳。” 谢松照放下帘子,坐在马车门边,轻声道:“我来了临淄,你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顾明朝像是被风吹得呛着了,偏头咳了两声,“有,你身体如何了?舟车劳顿你受得住吗?还有,我想让你看我如何做,放手看我。” 谢松照叹气,“这个局,你筹谋了多年,我知道,我就是来看看,不到必要时候,我绝不出手。” 谢松照心中哀叹,我怎么敢再插手,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就该有个数。趁现在光景尚可,再教你一教,倘若日后我去了,你也好歹有个依旁。 好一会儿谢松照都没有再说话,顾明朝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伤着他了,抿着嘴想着如何解释,谢松照突然轻轻吐了口气,“明朝,你这些日子在陈国感觉如何?” 顾明朝脑子里想好了一半的话就这么断开,结巴道:“啊……我,我感觉还行,就是杨云的态度变了,顾长堪好像是为了他王妃跟杨云阔吵了一架,但侍卫太多,无法靠近,听不清……” “我只问了你感觉如何,你倒是给我扔了一箩筐的话。”谢松照温柔的截住他的话头,“明朝,我来这里,明面上是为了你私自回国一事,在陈国讨个说法,还有就是陈国频频插手我国国政,制造‘假楚王’这两件事。” 顾明朝颔首,又想起来他看不到,连忙道:“我知道了,你是在馆驿落脚吗?” 谢松照想了想道:“差不多,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供我落脚。” 顾明朝发现有人在看他,于是侧身咳得撕心裂肺,借着最后回身的空隙道:“我拨了两个人给你,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 顾明朝的声音戛然而止,谢松照没有着急出声询问,果不其然,马上就听到有人说话,“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可要叫个大夫在宫门口侯着?” 谢松照默默的挪到后边去,听着顾明朝声泪俱下的话,“不必,多谢大人,本王只是……太久没有驾马车了,有些不太熟悉……” 这话与之前在杨云阔跟前说过一模一样,来看他的人心里的怀疑又消了三分。 “唉,王爷,没事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谢松照剩下的话都没听,打起帘子往外看,有使臣的眼睛一直瞟着他的马车的,立马就发现了谢松照,想了想,又觉得两人联手的可能少了。 “雍昭侯,咱们到了。”顾长堪打马围着谢松照的马车,笑得好像那索命的黑白无常。 谢松照轻轻颔首,随意又习惯地搭着顾明朝的肩膀跳下马车。 谢松照整理着衣冠,“明朝,给先生带路。” 顾长堪翻身下马,“用不着,慈盈宫近得很。” 谢松照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在下忘了慈盈是后来改的名字,失礼了。” 顾长堪大方当笑着,“无妨,明朝,给你先生带路吧。” 有使臣要反对,旁边的同僚死活拽着不让他出列。 好容易顾明朝答应了,带着众人往前走,那使臣见同僚松开了他的衣裳,立马钻出去,站到顾长堪身边,一把拉住顾长劝谏,“王爷。这事不妥啊!” 顾长堪恍如未闻,只只顾自的往前走,使臣直接抓着他不放手,顾长堪回头,凶神恶煞的看着使臣,“哪里不妥?” 效劳:出自《三国志·魏志·夏侯惇韩浩等传评》:左右勋业,咸有效劳。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元白情谊 这使臣是早年就跟随顾长堪的,也没有被他吓到,“王爷,这恭明王纵然再怎么样,那也不能这么这样对他啊,这么个场面,讲的还是咱们的陈国,和您的脸面……” 顾长堪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本王心里有数,你不必再说。” 使臣还要辩解,叶混拽着他袖子往后一扯,“大人,你今日出门是不是忘了正衣冠?” 使臣果然慌了神,“哪里哪里?这回丢脸丢大发了!” 顾长堪看这叶混挑了下眉,打马往前走了。 叶混给他拉了拉衣裳,“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只是大人莫再往人前凑,免得人瞧见想到大人你和之前不一样,这才是真的丢脸了。” 使臣缩了缩脚,站到了后面。 叶混松了口气,又挂着笑脸走到前面去了。 谢松照整理了下衣襟,“明朝,这路你熟吗?” 顾明朝侧着身子道:“不熟,学生一直都在母后膝下尽孝。” 这话是谢松照教过他的暗号,这里的事是真的吗?是,但是这里不好施展。 谢松照看着前面的顾长堪,“王爷近来如何?” 顾明朝拱手道:“劳先生挂怀,学生一切安好。” 谢松照侧目而视,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这话顾明朝没有说实话,顾明朝却不看他,直直地望着前面。 谢松照听着风里的铃铛声,轻声道:“红墙绿瓦,倒是颇有小桥人家的感觉。” 顾长堪回头笑道:“侯爷这眼睛恐怕不太好,看久了燕都的市井繁华,看我临淄皇宫的大气磅礴居然看出了江南的感觉?” 顾明朝脸色憋得有些红,他习惯性的想要维护谢松照,谢松照却笑着拱手道:“王爷此话差矣,燕都可不是的市井繁华,那是天下往来的商都,临淄苍凉怎么就成了大气磅礴?” 谢松照这话一点都没有错,临淄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苍凉,像是迟暮的老人。再不复春秋时的天下经商之所。 顾长堪素来不能在口舌之争上取胜,偏头看着身后的使臣,指望着他们出声,可主弱客强之下,随从又怎能硬气。 顾明朝低下头,掩饰着脸上浅浅的笑。 顾长堪气得翻了个白眼,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杨太后身上,期望杨太后能扳回一局。 周国燕都,甘泉宫。 承德帝侧卧着睨着祁疏萤,“朕,无病无痛,你要让人侍疾?是何居心?” 祁疏萤不卑不亢,像是腰间挂着的龟钮给了她底气,“臣媳只是为父皇着想,父皇年事已高,身边若是没有人时时着想照顾,便是臣媳的错,大周以孝治天下,皇家更要以身作则。” 承德帝抓着身边的东西就要砸下去,祁疏萤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将凤印双手捧着,“陛下,臣媳奉的是母后并太子殿下的旨令,也是周国百姓对您的担忧而来,还请父皇成全殿下和儿媳的一片孝心!” 承德目光呆滞地看着凤印,“治容……” 他突然想不起来谢治容现在的模样了,他觉得这些年的时光都是荒谬的、虚无缥缈的,好像一眨眼就能回到初见。 祁疏萤低着头捧着凤印,没有看到承德帝脸上的恍惚,承德帝慢慢站起来,拿过去凤印,“三十年如一梦,都老了。” 祁疏萤看多了话折子,对这种话向来嗤之以鼻,男人通常都想靠两句话骗得女子为他们呕心沥血。 承德帝松开凤印,凤印跌落回祁疏萤手中,“朕老了,这些年朕也乏了,你去给朕传旨,召德妃过来陪朕下棋吧,聊此残生……” 祁疏萤正求不得这事呢,闻声就应下来,“是,儿媳告退,请父皇歇息罢。” 绣户扶着祁疏萤迈步出了甘泉宫,祁疏萤回望着这座了无生机的宫殿,轻声道:“去,传旨。” 绣户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低声道:“娘娘,德妃召过来,恐非善事。” 祁疏萤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我就怕不能把他们凑一起,我正想着如何解决他们……” 绣户听她的话戛然而止,不由得侧头看她,祁疏萤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念出来个名字,“温南栖……” 绣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娘娘,这和温伯爷有何关系?” 祁疏萤急促的拍了两下她的手,“快,传步辇,我要去正阳宫。” 祁疏萤急急忙忙跨进正阳宫时正逢皇后吃了药睡下了,琴羽双目无神的坐在窗下绣花,庄殊未拿着本书在一旁打盹儿。 祁疏萤站在屏风边轻声道:“琴羽姑姑。” 庄殊未惊醒,起身万福,“祁良娣安好。” 祁疏萤虚扶了她一把,“妹妹不必多礼,连日侍疾辛苦了,下去歇息罢。” 庄殊未知道这是有事要商量,又福了下身,“是,妾告退。” 祁疏萤伸手道:“琴羽姑姑,坐。我有些话要同你交代。” 琴羽眼下乌青,闻言颔首道:“祁良娣请讲。” 祁疏萤微微前倾身子,“姑姑可知道德妃娘娘的生平?” 琴羽抬眼看了她一眼,“祁良娣是在怀疑德妃娘娘?” 祁疏萤笑了下,“哪里能,只是陛下突然要召见德妃娘娘侍疾,我有些疑惑,算来德妃娘娘之前也不算圣眷浓,怎么现在突然……故而有此一问。还请姑姑为我解疑答惑。” 琴羽摇头,“婢子也不太清楚德妃娘娘,只知道德妃娘娘是云尚书的妹妹,而云尚书早年是陛下的伴读,算来是亲信。但是德妃娘娘二十年前丧了一子一女后……德妃娘娘便不再往陛下跟前去了。” 祁疏萤颔首,“姑姑,德妃娘娘的子女是因何夭折的,您还记得吗?” 琴羽叹气,“都是陛下的手笔,不必多问……” 自从谢皇后久病在床,琴羽也懈怠了,不再将宫里的事放在心上,不再去过问了,连现在祁疏萤主动找到她问,她都提不起精神来。 祁疏萤皱眉,“琴羽姑姑,母后病重至此,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你就没有想过去查验一番?偌大个正阳宫,却没有一个愿意上心的人?母后平日带你可不薄!” 琴羽眼泪突然滚出来,声音嘶哑,“祁良娣,你以为婢子不怀疑吗?婢子不忧心吗……”顿了顿,哽咽道,“娘娘她,是自愿染疾的,她故意避开了我……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沉疴难愈……长公主,我日日侍奉在侧,居然不如长公主……不如她偶然来一次……” 祁疏萤抓住重点,“长公主?” 琴羽哭得头昏脑胀,“是,长公主,她为了温伯爷来向娘娘求情,说愿意替娘娘救出这个下毒的人,可惜娘娘……拒绝了……啊……” 祁疏萤起身坐到她旁边,给她拍着背顺气,“姑姑,长公主可还说过什么?” 琴羽摇头,“没有了……” 祁疏萤沉吟不语,她方才正有拉长公主如局的意思,现在正好。真是瞌睡了就有枕头。 谢皇后被琴羽的哭声给吵醒了,“怎么了……” 祁疏萤连忙起身过去,“母后,您醒了?” 谢皇后恍惚道:“琴羽……因何事悲泣?” 祁疏萤拉着她的手道:“母后听错啦,琴羽姑姑没有哭,只是妾方才跟琴羽姑姑说起小时候的调皮事,常常被爹娘教训,姑姑怜我罢了。” 谢皇后精神不济,眼皮沉重的耷拉着,“如此便好……你,你……” 正说着,突然就睡过去了。 祁疏萤将她手放进薄褥子里,回头看了眼还捂着在哭的琴羽,在心里叹了口气,正阳宫的精气神都在谢皇后一人身上了,她一人倒下,正阳宫上下就像没有骨头。 陈国,临淄,慈盈宫。 顾明朝觉得他每次看到杨太后,都像是在慈盈宫,她像是一直就这么端坐上方。 谢松照拱手道:“一别多年,太后娘娘安好?” 杨太后颔首,“甚好,身体康健,平日里尚能在御花园里踱步。哀家听说谢侯爷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你这么年轻,可要当心呀。” 谢松照笑着道:“多谢太后娘娘挂怀,谢某身子尚可,听闻娘娘身体康健,谢某深敢此乃陈国之福,陈国百姓之幸。” 杨太后微微笑着,眼角泛着两条皱纹,“侯爷说到这个,哀家就深感遗憾,武宁公在周国,那可是劳苦功高,功在千秋的,只可惜英年早逝,令哀家……狐悲啊!” 果不其然,谢松照脸上笑意淡了些,顾明朝脸上的笑不达眼底,顾长堪轻轻的接话,意在找回场子,“本王啊,也有这感觉。每每读诗,读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就常常望西泣涕。” 谢松照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顾明朝眼神锋利得都快收不住了。 谢松照正了正衣冠,拱手道:“杨太后,不知您听到这话是何感受,但若是谢某,那就深感汗颜了。” 顾长堪接到杨太后甩来的眼神还不解得歪了下头。 谢松照讽刺道:“不知道摄政王贵庚几何?念过什么书?可知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何意?可明白‘元白情谊’不可亵渎?还知道武宁公与摄政王的区别吗?谢某只怕这话说出去,陈国读书人脸面要丢尽了。” 顾长堪左右的看了看周围人的脸,明白这是自己说错话了,好在他脸皮厚,还准备要说两句,杨太后却抢先开口,生怕他再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出来。 杨太后让念一给谢松照端了盏茶去,想缓和一下气氛。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口出狂言 “侯爷请坐。”杨太后不慌不忙的抬了下手,“他是个粗人,说错了话,还请侯爷海涵。” 谢松照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太后这话轻飘飘的,却辱没了天下文人和武将。” 顾长堪冷笑着摸着腰上的剑,谢松照身后的人都把手放到了腰上,谢松照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扯开顾长堪的遮羞布,“王爷方才说家室和美,不知道千金公主……她也是这样想的。” 这话就是往顾长堪心上扎刀子,代北的事,可谓人尽皆知。家室和美顾长堪,真乃笑话一桩。 顾长堪的脸皮厚的程度确是他们没有想到的,“自然如此,我与王妃是举案齐眉。” 众人:……厉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年年月月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的人,和你举案齐眉,厉害! 杨太后都愣一下,迅速眨了眨眼回神,“下月就是王爷的生辰了,诸位到时候再去瞧瞧不就知道了,现在说再多也没用。” 谢松照干瘪的回应着,毕竟承德八年的事他还没有忘。 杨太后瞧着众人都吃过了茶,心也静下来了,都开始跃跃欲试的想说话了,便开了个头,“我陈国与周国邦交素来友好,不知此番,周国陛下遣您来临淄是为何?” 谢松照拱手道:“太后说得极好,我大周与陈国一直是风月同天,谢某奉召来此,一为恭明王,二为楚王,三为陈国兵犯陈留,是为何事?还请杨太后给谢某一个解释。” 顾长堪身后的下属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了,“谢侯爷,在下中散大夫骆班,有一事向侯爷请教。侯爷你都说了我们两国是风月同天,那为何这般咄咄逼人,逼人为质,为天下所不耻!” 谢松照也不看他,嘴角勾着讽刺的笑容,只看着杨太后道:“真乃无知小儿也,何足以任中散大夫之职?陈国当年被我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是我主仁慈,特许陈国皇子为质,以保陈国江山,汝现在却颠倒黑白,好不知耻!” 这人脸面通红,要退回去,谢松照却转过头来了,“阁下说恭明王到我燕都为质是不仁,那摄政王灭代北岂非天理不容?” 那人梗着脖子缩回去。 谢松照双指转着茶盏,眼神轻蔑地扫过殿内众人,有人忍不住又跳出来,“在下太子洗马郭\\平,敢问谢侯爷,恭明王回家,乃是人之常情,你为何百般阻挠?” 谢松照瞥了眼义愤填膺的人,“太子洗马就是这般人物?在我大周若是让这种人登堂入室了,那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光了。”在郭\\平喷火的眼神下,谢松照悠哉悠哉的接上下一句,“郭洗马,回家虽是人之常情,但他私自逃离,又是将我大周置于何地?我大周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郭\\平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叹口气愤愤的坐回去。 顾明朝瞥了眼杨太后,伸手拿了个橘子来剥,习惯性的把碟子推到谢松照手边,谢松照瞄了一眼,自然的夸他,“明朝真乖。” 一堆陈国的文官又气得面红耳赤,顾明朝缩回手,埋着头。 谢松照右手虚握成拳,吐了籽,笑着环视内殿,“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 杨太后轻声道:“谢侯爷,明朝就是思念家乡太过,才会这么不懂事,但想必周国太子殿下也不会太在意这些。” 念一懂事地捧着一盏酒放在顾明朝手边。 杨太后笑着道:“明朝,还不给先生敬酒赔罪。” 顾明朝心里冷笑,端起酒盏起身,“学生年幼无知,今借水酒一杯,向先生赔罪。” 谢松照像是有意刁难他,“既然知道年少无知,就多吃两盏就醒醒神。以后切莫再犯……” “大胆!你孤身在此,焉敢如此嚣张,辱我陈国颜面!” 谢松照眼角轻轻掉着,“汝乃何人?胆敢逆杨太后懿旨行事?” “荒唐!我何时逆太后懿旨?还请……谢侯爷赐教!吾乃宣德郎董霖。”董霖脖子扬得极高,像是要拿鼻孔看人。 谢松照捻着瓣橘子,“宣德郎?嗤……又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太后教明朝赔罪,为的是两国情谊,你却在中间教唆恭明王,欲使两国再起战火!你,又是何居心?” 突然扣下来这么一顶大帽子,岂是区区一个七品的宣德郎担得起的。董霖险些身子都没站稳,连退了两步。 谢松照面上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董霖羞愤地坐下去。 谢松照微微的勾起笑容看着顾明朝,“明朝,吃了几盏酒了?” 顾明朝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动作没有改变,“学生敬酒赔罪,先生未饮,明朝不敢擅专。” 杨太后勉强挂着笑脸,看着谢松照轻轻跟顾明朝碰了下杯,“这些年没有白教你。” “谢松照,你欺人太甚!我陈国兵甲百万,还杀不得你一人吗?!” 此言一出,满殿的人都望向了他,谢松照身后的侍卫整齐划一的刀出半鞘。 那人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涨得满脸通红,却还要强撑着气势。 顾长堪心道,我要是有百万兵甲,我早就踏平周国,还用得着现在听你们在这里扯皮。 谢松照好笑的看着他,“汝乃何人?竟敢口出狂言。” “我……我乃詹事司直刘垦。” 谢松照听着着底气不足的回答不禁莞尔一笑,“詹事司直大人,你好歹也比他们有骨气,怎么现在撑不住这股气了呢?” 刘垦动了动僵硬的腿,“谢侯爷,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 谢松照却冷了脸,将酒盏不轻不重搁在案几上,沉闷的声音却重重的击打着刘垦的心,“兵甲百万?刘詹事,有骨气是好的,但是把百姓拿去送死,这就不对了。陈国何时有了兵甲百万,那我想天下离重现代北之相就不远了。” 刘垦拿手悄悄捶了下腿,“你……” 谢松照却站起身来,伸手抽出归鸿的刀,手上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刘垦,“陈国兵甲不知几何,但杀我谢松照,一人足矣。只是不知道杀了之后刘詹事要如何同我大周陛下,太子,百官,百姓解释?” 刘垦不敢接话,望着杨太后,杨太后心里嫌弃得不行,直骂废物。 谢松照一步一步逼近他,身后归鸿半步不离,谢松照剑指西方,朗声道:“刘詹事,我既然来了,又怎么会是孤身一人,我身后站着的,是六十万周国百姓,是十万万陈留兵士,是我大周陛下,太子!杀我一人易,平万万人怒难!”说着又转身看着杨太后,“太后娘娘快要三思而后行啊。” 杨太后挥手道:“都是指教,不必这般在意,他们年少轻狂,后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谢松照将刀抛给归鸿,“太后娘娘,我可以不把明朝的话放心上,毕竟他是我的学生嘛,但这些大人们……哼,那可是陈国栋梁啊,这话要是不能计较,那天下法令何以行?” 杨太后语塞。顾长堪坐在下面琢磨了好半天,终于看出来杨太后这是在为了名正言顺的给顾明朝挣一个“好身份”,武宁公之后,雍昭侯之徒,这名头拿出去,以后可结周国之好,也可安本国民心。 顾长堪冷笑,“谢侯爷,你来使我陈国,身上挂的是周国的名头,行事这般放浪,是否有失体统?” 杨太后心里叹气,想找回场子的人说的话都不到点子上,可是要顾明朝往后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身上质子的这个污点决不能有,谢松照就是个最好的名头。 即使谢松照刁难顾明朝,羞辱了陈国的脸面,她也不能说什么,她想要的中兴已经有苗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在意这一时。 谢松照慢慢踱步到案几前,拎着酒盏给顾明朝续上,“明朝,先生放浪了吗?” 顾明朝看着他脖子上微微泛起的红,轻声道:“先生行坐都端方,不曾放浪……” 谢松照在起身的瞬间又听到他极其小声的说,“先生,你醉了。” 谢松照眼眸里沉了些春风,像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摄政王,我徒弟说,我不曾放浪形骸,规矩得很。再说了,摄政王殿下,谢某自认为,就算放浪些也无妨,我背后的国家给了我这个底气!” 他的眼睛极亮,是陈国百官求而不得的底气,顾长堪再厉害,可是代北屠城这事一直都是血淋淋的压在陈国百官的底气上,更何况代北的公主还成了摄政王妃,这就更成了陈国官员害怕的地方。 顾长堪不能否认这一点,林浥尘屯兵在边境上,谢松照身边的兵士,那一点都不容小觑。顾长堪自认还是头脑清醒的,不能和谢松照硬来。 谢松照环顾四周,“诸位说了恭明王归国之事,谈了兵力,怎么不说说假楚王和犯境这两桩事呢?” 满殿的人都低下了头去,若是第一个回合赢了,那他们胡编乱绉也要把场子撑住,可是现在这个场面,陈国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和谢松照辩驳的人。 “下官尚书右丞王腊,久慕雍昭侯之名,请侯爷赐教。” 谢松照侧目看着殿门口袖手站着的王腊,突然就理解太子当时为什么要拉拢他了。 污点:出自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程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权衡利弊 绯红的官袍衬得王腊长身玉立,和谢松照一样出自名家,是琅琊有名的美男子。 “下官户部尚书右丞王腊,请侯爷赐教。”王腊提着下摆进来,拱手道,“太后,王爷。” 顾长堪欣喜不已,身子前倾道:“守意,怎么现在才来。” 王腊躬身道:“王爷,臣方才算了笔天下的大账,故而来迟。” 顾长堪随意的指了指谢松照道:“守意,但有何问题,尽管向侯爷询问,本王相信,侯爷一定会为你答疑解惑的。” 顾明朝以前不知这人深浅,只知道周太子对他非常欣赏,一度想把他留在燕都,当时不觉明厉,现在倒回过味来了,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全身而退,只是同僚被杀,算是给了个警告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事,回来之后还得了重用的人,怎么能是泛泛之辈。 王腊走到谢松照面前,拱手道:“侯爷方才说,您身后站着的是六十万周国百姓,是十万万陈留兵士,是大周陛下和太子,这虽不假,那侯爷可算过账?” 谢松照抿了口茶,挑眉道:“什么账?” 王腊从袖子里拿出个折子,放在谢松照案几上,“谢侯爷,陈留十万兵士,每月所需的净粮草就需要五十万石,而且这还是自耕自给的情况下,若是开战,恐怕粮草……” 谢松照伏案大笑,“纸上谈兵……书生果然误国!” 顾明朝丝毫不震惊,谢松照随口胡扯的本事他从不怀疑,谢松照什么都能输,气势不能输。 王腊冷笑,“请侯爷指教,在下如何误国了?纸上谈兵不假,但这粮食所需乃必须的,不用纸笔算,那用什么?” 谢松照拍案而起,“王右丞,赵括纸上谈兵损失了四十五万兵士,当今天下,谁禁得住四十五万兵士的损失?别说折了四十五万,就是五万都得向天下谢罪!” 谢松照不跟他说正题,就问纸上谈兵的后果他能不能承担,这个看似轻飘飘的问题就这么被变成了大山,压在了王腊身上。 这个问题转圜不了,也没有谁承担得起,顾长堪不肯放弃王腊,可惜念书太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而杨太后跟他已经到了分权的时候了,他们之间的想法再也不和以前一样和而不同了,只能自己想办法。 王腊沉住气道:“侯爷不妨听我算完这笔账,再论断这是不是纸上谈兵。” 谢松照指着殿内的陈国官员道:“诸位,放才王右丞说,纸上谈兵不假,现在却还要算这笔账,诸位,这纸上谈兵的东西,谁要听,可尽去听,谢某出身将门,不屑于听这等言语污耳!” 此话一出,王腊更难得到支持,王家世代公卿,以文墨文明于世,而江左谢氏不同,他们文武并齐,尤其是武将居多。这么一论,王腊的账显得无足轻重。 王腊半分不惧,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谢侯爷,粮草不济之下,陈留之兵焉能为你一人出动?周国皇帝和太子又岂不会计量得失?谢侯爷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谢松照摸着腰间的玉佩,眼神轻蔑地道:“王右丞,我周国皇帝是我姑父,太子是我表弟,太后是我姑祖母,皇后是我姑母,林帅、江帅是我挚交,北疆守将之一是我堂弟。敢问王右丞,是不是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谢松照出入陈国如入无人之境,最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而他一个病秧子,实在不足为惧。 杨太后慢慢圈着茶盏转,“谢侯爷,权衡利弊之下,周国真的会选你吗?” 谢松照随手拔出来身后侍卫的剑扔到地上,“太后不信,尽可来试。” 局势陷入僵局,谢松照的气势实在不能让人忽视,谁也不敢轻动。 谢松照嗤笑,“王右丞,何不一试?” 王腊不肯服输,“谢侯爷,周国没有这个兵力,您就是一枚棋子。” 谢松照仰天大笑,“唉,王右丞,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陈留兵拨出两万,滏阳尚有兵甲二十万,再拨出三五万,兵临临淄城下,尽可足矣。何劳权衡利弊?倘若谢某不幸丧命于此,那这就是陈国的灾难。” 王腊冷笑,“谢侯爷真看得起自己,人之一死,不过轻如鸿毛,谢侯爷……” 谢松照掷杯于地,朗声道:“谢某一死确是鸿毛,但于陈国而言,那就是灭顶之灾!” 杨太后终于出声了,“谢侯爷,哀家不大明白这灭顶之灾……” 谢松照笑道:“陈国东面常有海贼侵袭,不得安宁,水师又不如我荆州之兵,北面虽无代北虎视,但兵力却分散在边境线上,难以聚在一起。倘若我周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恐非陈国所能承担。” 谢松照说的隐晦,但在坐的位高权重的人哪一个听不明白。 陈国兵力不足这是内部才知道的事,毕竟在外人眼里,陈国的摄政王顾长堪杀人不眨眼,抬手间就能灭了一个国家,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兵力匮乏的国家。 谢松照的眼神震慑力也是十足,令人不敢直视。 顾明朝将面前的果子都扒了皮,放在碟子里,搁在谢松照茶盏边,拎起娟子来擦了擦手,轻声道:“谢侯爷,兵力分布素来是一个国家最隐秘的东西,您知道得未免太详细了。” 谢松照回头看着他,“我的好徒儿,真是怎么都教不明白你。我白费了一片心将你放在太子宫里。” 杨太后目光一凛,顾长堪手上晃着的金瓯也停下来了,王腊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当时在周国时,周太子埋下的线,现在被扯出来了,直接勒在了他的脖子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顾明朝目光故意在王腊身上停了一瞬,又收回来。 杨太后眼见都讨不到好,也没有别的可以再说了,挂上了笑脸,“诸卿,都退下罢。谢侯爷,馆驿已经打扫妥当了,请暂去歇息。” 谢松照瞥了眼顾明朝,笑着转身走了。 慈盈宫的大门关起来,自家人就该说道说道了。 杨太后转了转指上白玉,“王右丞,爱家信得过摄政王,也信得过你,这么个离间计,哀家还是看得出来的。你也先退下罢。” 王腊头脑清醒,心知自己这是被算计了,姜还是老的辣,谢松照这一手实在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顾长堪看着顾明朝就火大,“杨云阔,咱们还算是同盟吧?” 杨太后尽量稳住语气,“顾长堪,我何时说过我们的盟约作废了吗?” 顾长堪忍无可忍的把手上的金瓯扔出去,酒水溅了顾明朝一袖子,“杨云阔!我没有说过让他加入我们!你今天步步退让是何道理?你说说看!” 杨太后眉头紧锁,“明朝,退下。” 顾明朝心下冷笑,拱了拱手道:“臣遵旨。” 杨太后将手边的茶泼下去,“顾长堪,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发什么疯?!” 顾长堪冷笑着抹去脸上的茶水,“杨云阔!你为了可以给顾明朝一个身份,你丢了陈国的脸!你知道吗?” 杨太后使劲儿拍了下扶手,“顾长堪,我们都已经年近半百了,我们寿数能有几何?陈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了,我们总要给他打算!” 顾长堪呸了声,“杨云阔,谢松照教出来的人,我不放心!你们文人经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忘了吗?” 杨太后指着谢松照那杯盘狼藉的案几道:“顾长堪,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你看看谢松照是怎么对顾明朝的,你真觉得顾明朝会真心把他当先生?!” 说到这个,顾长堪就觉得自己懂了,完全明白,气势都足了,“你个木鱼脑袋能懂什么?!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感受到顾明朝有多恨谢松照!你看温孤绛都,她有多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太后气得头疼,“你和温孤绛都那是什么?那是灭国屠城,那是百死莫赎的罪孽!她从一个公主,变成你的阶下囚,变成你的奴婢,她要是不恨你,要是轻而易举的揭过这事,我才要想看她的脑瓜子是怎么长的!” 顾长堪:……这话好像反驳不了。 顾长堪双手挥动,想要憋出点什么话。 杨太后拍桌道:“他要是恨谢松照,恨得想啖他肉,那以后怎么借谢松照的名头?!怎么能说得过去,我们是把顾明朝送到周国去拜师求学?!” 顾长堪失踪觉得杨云阔太过于急功近利了,以至于昏了头,不管不顾的,“杨云阔,你只考虑了你想要的结果,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过程正常吗?啊!” 杨太后偏头,叹了口气,又揉了揉额角,“顾长堪,那你告诉我,谁,透露了我们兵力的布置?谁?之前只有王腊才去过燕都,而且和周太子的交情不浅,那我都没有怀疑他,你告诉我,是谁?!” 顾长堪气结,双手一摊,“杨云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杨太后摆手,“行了,别说了,我决定了,我要改立新君,顾明朝是不二人选。” 顾长堪气得跳脚,“改立的人选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 杨太后直接拒绝,“不行。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就是韶州的废太子。” 顾长堪双手撑在杨太后面前的案几上,“他是废太子,如何不行?!他以前学过为君之道,不比顾明朝好得多?” 杨太后皱眉道:“他不配为君,便是成了君,只怕也是周之幽王,商之纣王。便是建文都比他好!” 顾长堪揉了揉眉心,“不就是他喜欢美人吗?这有什么?我听说他当年的功课做得都很好,先生……” 杨太后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是咬死了这事不松口,“课业就是门门得甲,我也坚决不用他!此人,比之幽王而有过,较之纣王,纣王都要甘拜下风。” 顾长堪突然笑起来,“杨云阔,我以为你有多心胸开阔,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被太子惦记了,这有什么?现在你也冷了他这么些年了,他……” 杨太后差点掀了案几,“顾长堪!” 第一百二十九章 能文能武 顾长堪面上笑容可掬,可眼睛里像是冰块在掉渣,杨太后几近崩溃,她一直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好,却没有料到顾长堪知道。 顾长堪撕下往日和善的面具,嘴里的话像是淬了毒的箭,把杨太后扎得体无完肤。顾长堪手上一挥,瓜果滚落地上,“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陈国,我之前当你付出良多,不曾提起过此事,甚至愿意和你一起去教建文那小儿。可是你!” 杨太后也恼怒不已,耳边东珠晃的厉害,“顾长堪,正因为我知道废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知道建文恐怕是下一个阿斗,我在想让顾明朝当这个皇帝!” 顾长堪扯下头上的玉簪,横在手上,掰断了重重砸在杨太后面前,“杨云阔,我不相信顾明朝,就这么简单,你要立他为我陈国的皇帝,那不可能。你我今后,犹如此簪!” 杨太后嗓子里有些铁味,手边的茶也被顾长堪给拂到地上去了,她忍着干裂的嗓子给顾长堪解释,“顾长堪,变通何其重要你难道不知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你就宁愿相信一个黄口孺子,或是一个觊觎嫡母的人,也不愿意相信顾明朝?就算你现在不信,那以后呢,你就不能多看看?” 顾长堪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能,永远都不可能。” 杨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去,“好,那就手底下见真章了。” 顾长堪冷笑着拂袖而去,文武盟约彻底消亡。 顾明朝在这深宫里看着永祚帝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最后水米不进。 杨太后坐在榻边,手上牵着建文帝,依旧带着她那副悲天悯人的菩萨样,只是现在看她,始终多了两分杀气。 “你……你……” 连日不曾进食的永祚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杨太后,涎水从嘴角流出,蜡黄的皮轻轻的盖在他骨头上。 建文不知道他是谁,手心里滋滋的冒汗,畏畏缩缩的站在杨太后身边,使劲儿的吞咽口水,“母后……” 杨太后偏头看着他,“建文,别怕,去给先帝敬茶。” 建文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什么是“先帝”,他尖叫着哭出声,想挣开杨太后的手,“母后不要啊……” 杨太后陡然松开,建文帝踉跄着退后,四脚朝天的倒在地上,连忙忙屏风后爬,“母后,别……别……” 杨太后垂着眼皮看一躺一爬的两父子,唇边勾着淡淡的笑,“建文,母后这些年待你不够好吗?你这样,母后会伤心的。” 建文帝望着她,不敢动,杨太后慢慢靠近永祚帝,“先帝就该有先帝的样子,不要随随便便的诈尸。” 永祚帝眼角斜睨得酸痛,转了转眼珠,努力地咽了咽口水,想说句话,“杨…云…阔……”声音虽然颤抖,但好歹能听明白在说什么。 杨太后瞥了眼案几旁浓稠地发黑的药碗,“建文,过来。” 建文哭哭啼啼地不肯动,“母后……母后……儿臣不要……” 杨太后也不回头,只是重复道:“建文,母后只说一次,为君者,不可推三阻四。” 建文帝手掌在衣袍上蹭了蹭,“……是……” 杨太后摸着他的头顶,声音轻柔地近乎像是鬼魂,在这狭窄的内殿里慢慢回荡,“这是你父皇。他病了。你作为孝子,理应侍疾。去,给先帝喂药。” “陈国……迟早败……败在……”永祚帝眼珠子直愣愣的望着杨太后,嘴角泛出白沫。 杨太后温柔的牵着建文帝的手,“陛下,孝为先。” 建文帝的手抖成了风中残枝乱晃,“是……” “啊——”杨太后冷眼旁观着建文帝打翻了药碗,药汁被薄薄的褥子吃完了,建文帝缩着脖子回望杨太后。 杨太后摸着他的脸道:“不妨事,你看,这不就成了真的先帝了吗?” 建文帝咻的一下转过头,永祚帝瞪着浑圆的眼睛,就这么真的去了,建文帝双手抱着头尖叫,“啊——啊!” 杨太后温柔的拍着他的手,“别怕,建文,这宫里什么缺,最不缺的就是鬼魂。” 建文帝双眼一翻白,手脚抽搐了下,倒在地上。 “念一,送陛下回去。”杨太后侧身向殿内的佛像浅浅躬身,像个虔诚的信徒。 半晌,杨太后迈步往外走,钟筠上来扶着她,“你在哀家身边多久了。” 钟筠轻声道:“回娘娘,算来有七年了。” 杨太后颔首,摸着手上的佛珠道:“以后去跟着恭明王罢,教教他规矩。” 钟筠轻声应下,杨太后侧眸一笑,这就是她最喜欢的宠辱不惊。 馆驿。 七月流火。古人的话果然不假,刚刚迈进七月,这夜里的风就渐渐凉了。 谢松照悉悉索索的爬起来,上弦月的光照得他头晕。 “侯爷。你怎么起来了,还不披件衣裳。”归鸿轻轻推开门,取了大氅给谢松照披上。 谢松照揉了揉额角,“许是今天白日里吃了盏酒,现在夜里居然头昏起来。” 归鸿吓得手差点没拿稳大氅,“头昏?!侯爷,我……” 谢松照摆手道:“大惊小怪什么,用不着喊大夫。” 归鸿挪过来烛火,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谢松照的脸,“侯爷,你……真的……” 谢松照推开烛火,“少大惊小怪了,给我沏盅茶。” 归鸿迟疑道:“侯爷,后日就是顾长堪的生辰了。届时公子看到了您的病态,若是失态了,那咱们的筹划都付诸东流了……” 果不其然,谢松照淡定的眼神泛起了涟漪,归鸿趁热打铁的劝他,“侯爷,你想啊,你现在叫个大来,就给你开副药剂,喝了就没事了。等公子知道了,就算宴席上没说什么,晚上指不定要翻墙出来……” “行行行,去吧去吧,快去叫大夫。”谢松照低头挥手。 归鸿偷笑,连忙颔首道:“是,属下这就去。” 谢松照无奈的喊住他,“归鸿,你现在上哪里去喊大夫?大半夜了。” 归鸿笑道:“您放心,林帅给的人里面有一个大夫,能文能武的,可厉害了。我这就喊他过来。” 谢松照失笑,“行,去吧。” 夜色无边,院墙落下个人影,院子里的”角落里突然寒光逼人,谢松照眯眼看了会儿,突然站起来喊道:“住手。” “侯爷?”院子里的守卫一脸懵的回头。 谢松照吞下去冒到嗓子眼的咳嗽,“放他进来。自己人。” 顾明朝喜笑颜开的坐到他对面,“这人不错。能护得住你。” 谢松照看着他就恨不得敲他头,“顾明朝,你真是胆大包天。在陈国你都敢跑出来。” 顾明朝熟练地把冷茶泼了,给他续上热茶,“喝。”侧身将窗子关上了,回头看了看屋子,“这地儿还行。我当然不是凭借着一身血气跑出来的,我给他们制造了些小麻烦,我才想着出来看看你。” 谢松照握着茶盏,“看我做什么,白日里才见了。” 顾明朝突然伸手摸他的脉,谢松照缩都没来得及,“你今天喝了酒,我猜到你晚上要发热,但了身边没有懂医理的人,陈国的大夫我又不放心,所以就亲自走一遭。” 谢松照笑道:“我就教了你些诗书,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会?” 顾明朝垂下眼,轻声道:“你若是只教我诗书,那与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何异?这些医术我也就是略懂皮毛而已。” 谢松照叹气,心下忖度着,幸好你只会些皮毛,若是精通医术,那还了得。 “侯爷,漼大夫来了。”归鸿在看到屋里多了个人时脚步一停,把手上的东西塞到漼大夫手里,左手拔出刀,在空中晃了朵花,直指顾明朝。 “归鸿,放下。” “归鸿,是我。” 归鸿讪笑道:“啊……原来是公子啊……”回过头安慰漼大夫,“不怕,没事,这是我们公子。” 漼大夫疑惑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怕了?” 归鸿:…… 顾明朝起身拱手道:“漼大夫,请。” 漼大夫躬身颔首道:“谢侯爷,在下漼辛理,是林帅拨给您的疾医。” 谢松照颔首,“有劳了。” 漼辛理一摸上谢松照的脉没一会儿,就轻轻的“嘶”了声,抬眼看了看谢松照。 漼辛理一收手,顾明朝就上去请人家,“漼大夫,借一步说话。” 漼辛理看了看谢松照,轻轻颔首,跟着顾明朝往屏风外走。 “漼大夫,我先生他……”顾明朝将门关严实,转身迫不及待的问。 漼辛理纠结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侯爷他是咳喘气逆,气结症积,心腹疼痛,心神不安,悸惊少眠,脾虚食少。简单来说,就是积劳成疾。” 顾明朝虽然有准备,但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岂非药石罔医?” 漼辛理捻着短得拿不住的胡子道:“是,照常理来说确实如此,但若是能有一位名医……说不准能……” 顾明朝上前一步,急促的询问,“请漼大夫明言!” 漼辛理摇头,“公子,非我不言,实是……难如登天啊。”可是他接触到顾明朝的眼神,不忍道,“公子,名医难求,千百年来,也不过是出了华佗张仲景等数十位名传天下的,当世……没有。” 顾明朝泄气的望着这残月。 “公子,我的药方子只能保他气血,顶多……可尽力给他延年益寿。”漼辛理尽量往好的方面去说。 顾明朝闭了闭眼,低声问,“你估计他还有多久……” 漼辛理咬牙道:“好好养,不惑之年还是可以的。” 顾明朝眼前一亮,差点一句“神医”脱口而出。 谢松照忐忑的看着站在他顾明朝,顾明朝盘腿坐下,面色冷峻,“归鸿,你过来给我好好记。” 归鸿一头雾水的跪坐在下首。 顾明朝盯着谢松照道:“今后的药,你吃吗?” 谢松照立马颔首,“吃,一滴不剩。” 顾明朝笑道:“行,归鸿,他以后不吃,你跟我说,我回去就拔了他的竹子。” 归鸿热泪盈眶,“是,归鸿记住了。” 注:早在先秦时期,军医就已经出现,但由于宋以前对医生的称呼太杂,我们这里就对军医采用“疾医”或者“大夫”的叫法。 第一百三十章 杀身成仁 谢松照坐在窗下看着他翻上墙头,摸着手上的红线浅浅笑着,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顾明朝的身影落进夜色里,谢松照就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案几上,撕心裂肺的咳起来。 归鸿愕然,“侯爷……你?” 谢松照遽然抬手,红线从袖子里落下来,“你给我清醒点,什么都给他说……你就不用回燕都了。” 归鸿给他顺气,喉咙上梗得疼,“侯爷,我说了又能顶什么用?您还不是照常?公子又不是日日都在您身边。” 谢松照将手腕伸到他面前,“松了,给我系紧点。” 归鸿轻轻给他又收紧了些,“侯爷,我不说,但是您得吃药,大夫说了,您好好养,可以颐养天年的。” 谢松照轻轻颔首,忍着嗓子里浓郁的血味,归鸿不敢再跟他说其他,只能低着头退出去。 听雨坞。 猩红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钟筠跪坐在长廊里,尤达的刀横在她颈边。 顾明朝落下墙头的刹那笑容收尽,“钟筠姑姑。” 钟筠微微偏开一点点头,笑道:“王爷,方才若非婢子,您现在已经是刀下鬼了。” 顾明朝随手捡起廊下的青黄的落叶,“钟筠姑姑,您真有本事。” 钟筠冷笑,“王爷,那区区一杯茶,还药不倒婢子。” 顾明朝坐在她旁边,“是,是我小瞧姑姑了。那么一杯酽茶,到了姑姑嘴里,不过就是这“区区”二字罢了。” 钟筠用手指略微将刀刃推开一些,尤达的手却像是不会酸似的,纹丝不动。 顾明朝瞧着东方渐渐泛出鸦青色,感叹道:“这真是个好日子……好时辰,尤达,送姑姑上路吧。” 钟筠嘴皮上下迅速翻飞,轻声道:“王爷,永祚帝真的成了先帝了,你什么都不想知道吗?” 尤达的刀依旧架在她的脖颈旁,顾明朝眸光深邃,像是要看进钟筠心里去,钟筠从来都不畏惧目光,认谁来看她,她都是这一副闲淡的模样。 顾明朝转着手指尖的落叶,“永祚帝死了?” 钟筠审视着他,“为了你给你铺路,所以杨太后杀了他。” 顾明朝乍然回首,“钟筠姑姑请起,可否进屋一叙。” 钟筠颔首,踩着酸痛发麻的脚往里走,顾明朝眼神一转,尤达心领神会的将门反扣上。 “姑姑请坐。”顾明朝跪坐上方。 钟筠环视着屋子,“王爷,您未来本来有一条通天坦途,是旁人都够不到的紫霄路。可是婢子没有想到,您却是真的叛国了。” 顾明朝冷笑,手里的茶汤晃悠着想要跑出来,“钟筠姑姑,你怎么不猜,我是去和摄政王做交易了?” 钟筠轻轻摇头,“不,摄政王素来不喜您,这是肉眼可见的事,您只要还没有疯就不能看走眼。”微微侧身给自己倒了盏茶,“王爷,您去见的,只会是您的先生,谢松照。” 顾明朝面上像是霜花铺就,没有半分笑意,“姑姑,过慧易折。您知道这么多,嘴巴又这般不严实,我很担心啊。” 钟筠放下茶盏,“王爷,您需要有人合作,不是吗?” 顾明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嘴边挂着微微的弧度,“姑姑,您要和我合作,凭什么呢?凭我未来也许有一条紫霄路?能为你钟家平反吗?” 钟筠丝毫不惊讶于他知道这事,“不,我祖辈为陈国尽忠,难道只有在永祚帝手上没有讨个好吗?非也。是君主都忌惮位高权重的将军,是这国家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帮他?我要推翻他。” 顾明朝倏尔转头看着她,可她眼里的坚定没有减少半分,慢慢的,有些疯狂冒出来,像是要放一把火,烧了这肮脏的地方,好得个清净。 顾明朝转了转茶盏,心里的计划渐渐成型,“钟筠姑姑,人重清名,您这样的,实在少见。” 钟筠带了些讽刺的意味看着他,“毕竟我不像您先生,劳心费力不讨好,就是要周国中兴,强盛,他与我的情况,又有几分差别?” 顾明朝登时就垮下脸,“钟筠,我与你好生说话,可不是说你能对我先生出言不逊。” 钟筠收起面上的嘲讽,颔首道:“是,婢子谨记。那么下面,我说的话,请王爷仔细掂量。” 顾明朝遥举茶盏,示意她继续说,“本王洗耳恭听。” 钟筠手指蘸了点茶水,起身走到顾明朝的案几前,伸手写了个“温”字。 顾明朝轻轻挑眉,“温孤绛都。” 钟筠将水痕抹去,“正是,若说谁最想灭陈国而后快,那一定就是她。若得此人助力,摄政王的项上人头于王爷而言,那就是——插标卖首尔。” 顾明朝心下忖度着这话的可信度,面上依旧笑意不减,“温孤绛都本王不知道,但此事明日便可分明。” 钟筠又沾了茶水,再写了个“叶”字,顾明朝嗤笑,“此人颇有野心,恐不屑与我等无名小卒为伍。” 钟筠从袖子里掏出绢子,也不说他的话虚伪得紧。 钟筠瞥了眼他的手腕,“王爷是在给谢侯爷求平安。您真有孝心。” 顾明朝动了下手腕,遮住红线,“姑姑请去歇息吧,明日的生辰宴还要劳动姑姑。” 钟筠屈膝福身,踩着天光走到院子里。 建章宫,寝殿。 建文帝躺在榻上嗯嗯啊啊的呻吟,“水……水……水……” 杨太后跪在佛像前念着经文,檀香浓郁地差点把顾长堪给轰出去。 “杨云阔,你又在做什么?”顾长堪捏着鼻子,远远的站在门边。 杨太后微微低着头,像是个母亲。 顾长堪偏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捏着鼻子冲进来,“杨云阔,建文为什么突然病了?” 杨太后长叹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事,我唯有在佛前为他祈祷罢了。” 顾长堪语调生硬,“杨云阔,他有病了,你就该给他叫太医,你搬个佛像来,在这里烧香,你是要熏死他,送他早点殡天吗?” 杨云阔起身,那这她那副菩萨像看着顾长堪,“看起来,摄政王的心情不错?” 顾长堪坐在榻上,架着腿,得意地道:“对。” 杨云阔嫌恶道:“又被温孤绛都骂了?” 顾长堪撇撇嘴道:“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一天到晚尽想着我被骂,我就不能家室和美?” 杨云阔眼尾上挑,“你?家室和美?你……你不是要笑死我吧。” 顾长堪将腰上的玉佩摘下来,举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她送我的生辰礼。” 杨云阔瞥了眼玉佩,又看着顾长堪,费劲儿的道:“顾长堪,你是没有见过世面吗?这个玉佩,色泽既不明丽,也不通透。一看就是个下品之货。呵……就你当个宝。” 顾长堪鼻子出气,哼了声,“你才不识货,她送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只有你这个……菩萨,才高高在上,不沾红尘。” 杨云阔不跟他辩解,只深深的看着建文帝,建文帝嘴里依旧在呢喃着“水”,可顾长堪却好像没有听到,杨太后根本不理他。 顾长堪侧身看了下建文帝,“他怎么了?” 杨太后胡诌道:“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 顾长堪狐疑地看了眼她,“不干净的东西?” 杨太后又续了三炷香,“佛祖保佑。” 顾长堪听着她慢悠悠的说话就头疼,“杨云阔。” 杨太后轻声道:“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顾长堪目光里没有了玩笑,“陛下?那个陛下?还是……两个?” 杨太后将床头的绢子拿在手里,“这孩子,生错了啊,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生在了这帝王家呢。” 顾长堪听着她不着调的话,冷笑了两声,“杨云阔,你真是个好执棋人。永祚帝两次死,都是你弄的吧。现在你要杀建文,都给他弄得这么好的一个名头,‘见了污秽的东西’,哼……杨云阔,好算计。” 杨太后置若罔闻,“摄政王,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要乱说,少血口喷人可不好。” 顾长堪往常看她这样对其他人,只觉得痛快,叫对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落到了自己身上,总算知道了,这样避重就轻的说话,最叫人烦了,你又逮不住她的错处。 杨太后轻轻拍着建文帝,哄着他入睡,顾长堪抓住她手腕,逼视着她的眼睛,“杨云阔,你要他死。” 杨太后轻轻挣拖了下,挣脱不开也就放弃了,只侧头看了眼屏风边的念一。 念一颔首退下,将门扉紧扣。 顾长堪莫名其妙的放开她,“青天白日,你关门做什么?” 杨太后理了理衣袖,“你一个王爷,既无召命,又无圣旨,却随意出入后宫,又是意欲何为?” 顾长堪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把事情划分得一清二楚,像是这些年的情谊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脸色遽然就冷下来了。 杨太后眉目舒展,微微垂眸冷笑,“顾长堪,人要有志气,你自己说的要‘犹如断簪’泾渭分明,那就该说到做到。” 顾长堪磨着后槽牙,硬气道:“好啊,好,杨云阔,咱们就看看,文武之间,谁更胜一筹吧。” 顾长堪气得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你不是一直建文小儿当成亲亲儿子吗?现在怎么下得去手的?” 杨太后给建文帝掖了掖被角,反问他,“你之前不还想用永祚帝?” 顾长堪说到这就来气,“你说不用,我就说不用。我还不够顺着你?你现在是铁了心要用顾明朝。” 杨太后回头望着他,“因为他有野心。” 顾长堪百思不得其解,“什么?野心?!” 杨太后慢慢吁气,“顾长堪,有野心,他才不会甘居人下,等他坐稳了帝位,那时候,就是咱们陈国走向中兴的……” 顾长堪瞠目结舌的看着她,“你真是想千古流芳——想疯了。” 杨太后走近他,“『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今天亦如是。” 『1』:出自《论语·卫灵公》,指愿意为了理想而牺牲自己。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添油加醋 顾长堪眼角被扬太后的广袖扫到,他们共事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顾长堪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杨云阔的野心,看到了她掩埋在野心下的忠诚。 可他依旧不认同杨云阔急功近利的办法,现成谁都想捡,可是在战场上,往往这样的便宜就是最要人命的东西。 他试图劝说杨云阔,“你的想法我清楚,可是,你这样做,就是在赌……” “我知道。”杨太后却已经赌红了眼,“你只看到了你的所向披靡,看到了你的风光无限,可是你不知道这里子早就坏完了,鼠蚁蛇虫蛀坏了这大厦,你这些年的军费,全都是我压榨商贾而来的!” 顾长堪哑然无声,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能有累累军功是谁给他的机会,这些年杨云阔可谓是殚精竭虑,他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杨太后沉声道:“顾长堪,哀家是陈国的慈盈太后,知道为臣者该做什么,如果顾明朝,有二心,我用不着你说,就会把他做成花肥。” 顾长堪倦怠乏力,瘫坐在圈椅里,“谢松照呢?怎么回绝这个人。” 杨太后摸着手上的佛珠道:“一个谢松照罢了,他背井离乡来了我临淄,要收拾了他,办法多得是。” 顾长堪双目放空,“林浥尘在我边境屯兵这事,不假。江宁今日整顿兵马,也要北上。南国自顾不暇,新君下令要修养生息,要他们去攻打周国……不大可能。” 杨太后眼神带了些轻蔑,“新君登基这般低调,还不如萧枝意死的时候阵仗大。” 顾长堪望着一尘不染的房梁,轻声道:“萧枝意的时代已经落下了。新君仁厚……” 杨太后捻着茶沫子道:“周国太子不也是以仁厚……哦,仁德,嗤……一群废物,全靠下面的忠臣支撑着。” 顾长堪苦笑,“我们与他们有何区别?一个忠臣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遇到一位明君,但一个君主,肯定会遇到一群忠臣。” 杨太后背过身,“你回去罢,我先以身试法。” 顾长堪最终还是妥协了,“好,我不会支持顾明朝,但我现在不会反对,若是后面他出了任何问题,我就会手刃了他,你……也就只能退居后宫了。” 杨太后颔首,顾长堪狠狠抹了下脸,起身走了。 陈国建文六年,太阳历七月初二。 今天的摄政王府褪去了阴森可怖,被众人齐心协力盖上了层喜气洋洋的纱。 叶混摸了摸自己跳得厉害的右眼皮,咕哝着,“什么东西进眼睛了,跳这么厉害……” “叶主簿,叶主簿,哎呀,您怎么还在这里啊,后厨您不去瞧瞧,他们摆的那个样式太难看了,我都怕丢了咱们王府的脸。”管家着急忙慌的拽着叶混往后厨去。 “周国来使雍昭侯到——” 叶混将使劲儿往前跑的管家拽回来,一脸严肃的望着门,“给我站好,丢了脸等会儿我让王爷把你仍到军营去。” 管家脸上表情收得一干二净,比白纸还干净,“我知道,雍昭侯嘛,重头戏。” 叶混:……什么重头戏?你又知道什么了? 谢松照出门在外,身边居然还带着他那些绿袍子,一身苍色的长袍,腰间挂着金龟,眼神轻飘飘的扫过众人,朝着叶混颔首,“叶主簿,本侯是来得太早了吗?” 叶混拱手行礼道:“侯爷说笑了,我们王爷早早就在希贤厅备下了宴席恭候您驾临。” 谢松照微微弯了下眉眼,颔首跟着叶混往里走。 “南国来使康宁郡主到——” 叶混的眼皮子跳得厉害,转身时吞了口气下去,笑着上去,“郡主,您该走——” “走什么?我是带着我南国陛下的圣旨来的,为的是两国交好,你要让我走哪里?飞墙上进来?”这位康宁郡主一开口就像是“嗖嗖嗖”似的万箭齐发,满院寂静,叶混使劲儿安抚着自己的心,生怕自己跟她吵起来。 王爷这么多年不开宴,一来就是这么些个刁钻又奇怪的人物,这换谁都不想开。 谢松照驻足回望康宁,一观这位萧枝意一手教大的侄女,名传天下的康宁郡主风采。 她湘色的衣袍装束简单,不是话本子里的一袭红衣,柳叶眉在碎发间若隐若现,并没有女侠的剑眉星目,只有一张得天独厚的娇俏小脸。 谢松照朝她轻轻颔首,康宁瞄了眼他腰间的金龟,回了个浅浅的笑容。 叶混和稀泥似的要揭过这事,“郡主,王爷在希贤厅……”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康宁抬脚往里走,乜了他一眼。 叶混抓着腰间端刀的手紧了紧,打好前程就在眼前,绝不可被旁人打乱,正要深吸一口气缓和一下,又听到传唱。 “恭明王到——” 叶混脸上的笑脸松弛下来,“恭明王殿下来得可真早,和我们王爷叔侄感情可真好……” 顾明朝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略过他直接往里面走。钟筠倒是款款的捧着礼物递给钟筠,“叶主簿,这是恭明王殿下送给王爷的贺寿礼。” 叶混讽刺道:“你们殿下架子真大,我们摄政王府的门可不常开。” 钟筠从袖子里摸出来个玉佩,“小东西,不值钱,还请叶主簿请笑纳,我们王爷还是个孩子,您多担待。” 叶混冷着脸,本要拒绝,结果玉一入手,触手生温,心里暗暗惊叹,好玉!脸上缓和了些,清了清嗓子道:“罢了,想必是殿下久不见皇叔,颇为想念。” 钟筠微微颔首附合,“正是,我们王爷将将回来,实在是太过思念摄政王了。老话说得好,‘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这点小事,还是请叶主簿多体谅。” “我堂堂一个王府的主簿,自然不能和殿下计较。”叶混摸着手里的玉,忍下了怨愤。 钟筠笑着万福,“那婢子就先去寻殿下了,您忙。” 叶混巴不得她走,“嗯,好。” 舒窈院。 温孤绛都一身装扮可为如丧考妣,白衣白袍,素簪素妆,看得惊鹊心慌。 温孤绛都摸着她的脸道:“惊鹊,这样好看吗?” 惊鹊抓着她的手,“公主,今天您真的要这样穿吗?” 温孤绛都笑起来,“他一定不会怪我。” 惊鹊看着她黝黑的眼仁,找不出半点光亮,“公主,您如果偏安一隅,王上、王后、广成郡主她们都不会怪你的,代北的百姓在天上看得到您这些年的痛苦,他们不愿意我们的明珠蒙尘……” 温孤绛都给她擦干净眼泪,“惊鹊,别怕,你的公主已经在这地狱找到了路。”她直起身子,“惊鹊,这么多年了,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现在有了路,知道了他的软肋,我,不可能放手。” 惊鹊伏拜于地,“公主美极了。” 温孤绛都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顾长堪。” 顾长堪站在院子里,眼里的惊艳半分不加掩饰,“绛都……” 温孤绛都慢慢放松下来,色令智昏也不过如此。 顾长堪看了半晌,不曾挪动半步,温孤绛都扶着屏风边沿出来,轻声道:“不能这样穿吗?” “可以可以。”顾长堪说话还没经过脑子就已经吐出来了。 温孤绛都冷笑,“既然可以,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顾长堪回神,“我……我来带你去希贤,怕你找不到路……” 温孤绛都冷冷地哼气,“也是,我怎么找得到路。笼中鸟罢了。” 顾长堪低下头不敢说话,温孤绛都拂袖又进去了。顾长堪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惊鹊仔细观摩着他的脸,发现他平静得很,只是眼神不断往屋里送。惊鹊却还没有放下心来。 “王爷,您不要跟我们公主计较,公主就是出门时间少,心里憋着难受……”惊鹊故意上前去给他解释。 “你一直都不知道她可以出去?”顾长堪瞪着她。 惊鹊皱眉道:“王爷,您很久之前命令禁止了公主出舒窈院的。” 顾长堪心虚道:“我是前不久说的……怎么,叶混没有告诉你?” 惊鹊心下琢磨了下,跪下坚定地回答,“叶主簿何时跟婢子说过这事?若是知道这事,公主何至于日日守着这四方的天地!”说到最后竟哭起来,“我们公主……总是郁郁寡欢,若是能见外面的天地……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 顾长堪冷下脸来,当初说过的话,跟杨太后保证的话,现在全都抛之脑后,他现在被自己的爱冲昏了头,只想着在心爱的人面前摆脱一点点的不好的印象…… 惊鹊只是低声啜泣,并不再添油加醋。 温孤绛都出来时看到惊鹊跪在地上哭,脸色冷得像是阴雨天,“顾长堪。” 惊鹊慌张回头,“公主,是婢子无能,连您可以出院门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让您这些天白白的望着院墙落泪了。” 温孤绛都看了眼被惊鹊抢话了的顾长堪,明白了来龙去脉,脸上突然就染了倦色,“知道了又能如何,踏出这道院门要花的功夫,太多了……” 顾长堪急忙道:“不会。”又放轻了声音,“不会,我现在就让管家去办。” 顾长堪急急忙忙地奔出院门,惊鹊擦去脸上泪水,起来站到温孤绛都身后,“公主……” 温孤绛都眯眼道:“你瞧,这就是沉醉在自己深情中的人,他一定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他顾长堪又都深情,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我看透了……惊鹊,我们就快要提着他的头,去见父王母后了。” 惊鹊轻声道:“公主,婢子自作主张了。” 温孤绛都拍着她的手道:“别怕,就是要趁现在,谁知道他这深情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惊鹊望了望天,“代北的亡魂在保佑我们。” 温孤绛都道:“走罢,我们去前面看看,我们单丝不成线,总要找个合适的人做盟友。听说质子回来了,是个不错的人选。” 惊鹊不太放心,“公主,这时间是不是太赶了,若是不靠谱怎么办?” 温孤绛都捋了捋胸襟前的褶子,“最差也就是现在了。顾明朝……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院门闪出一道人影。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日久生情 “回公主,正是恭明王顾明朝。”温孤绛都眼神凌厉看着来人,院门口的婢子身着宫装行了个万福礼,“公主。婢子钟筠,奉我主恭明王之命前来送上薄礼,请您笑纳。” 惊鹊上前将礼盒接过,呈给温孤绛都,温孤绛都乜着她,轻轻打开盒子,不是其他华贵俗物,却是一块碎玉,玉上有两个字,依稀还能辨认出来是——“广成”二字。 温孤绛都脸色大变,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嘴里呢喃着,“广成……” 钟筠又微微低头福身道:“公主,不知我家殿下的这个礼,能不能换来和您一叙。” 温孤绛都努力控制着情绪,不知年月的这些日子里,代北的一切都是她支撑,现在面前就有一个可以寄托她思念的物什,她差点哭出声来。 双手轻轻地把碎玉捧起来,握在手心里,“进来罢。” 钟筠微微颔首。 等她坐下时,温孤绛除了眼眶红肿之外,再瞧不出来其它东西。 “恭明王殿下心思活络,是本宫没有想到的。”碎玉边缘扎着温孤绛都的手,可她却越握越紧,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 钟筠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不像个婢子,倒像个有气节的臣,“公主,这临淄城里,心思不活络的人已经死了。” 温孤绛都瞥了眼守在门口的惊鹊,切入正题,“你们王爷想做什么?” 钟筠直视她的眸光,“若是什么挣帝位的庸俗事,婢子也不敢来打搅您,我们王爷要做的,是灭了陈国。他要陈国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温孤绛都眸子乍然亮了下,“灭了陈国?” 钟筠肯定的回复她,“正是。我们想,公主曾与我们王爷的先生结下善缘,想必他很愿意帮忙。” 温孤绛都在这宅院里困了数年,旁人都知道她,可她于旁人,却是两眼一抹黑,“什么先生?我不曾与人结什么善缘,不杀人是因为我还没有这个能力。” 钟筠沉静地道:“周国前鸿胪寺左卿,现一品君侯,雍昭侯——谢松照。” 温孤绛都眸子微微转动,突然想起来当年惊鸿一憋的清雅少年郎,顿时身子一阵无力,沧海桑田也不过是这般感受了。 她拨弄着腰上的流苏,“谢松照啊……顾明朝真是幸运,居然有他当先生。” 钟筠知道这事有戏,“公主,谢侯爷的本事您要相信,他这次是有备而来,您和我们王爷的夙愿,都能一朝实现。” 温孤绛都嗤笑,“这是权利的倾轧,是争夺,每逢争取自己的物什,为人讨公道,都要流血,不流血,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钟筠惊讶于她清醒的头脑,“公主英明。不知公主有什么想法?” 温孤绛都将碎玉收进腰间的荷包,“我现在,不过就能在这王府里做点小动作而已,宫里的杨太后……若是我出去,她要杀我,易如反掌。” 钟筠微微直起身,“公主,我等在外所惧者,不过顾长堪一人尔。但请公主施展拳脚,将顾长堪绊在府里,外面无忧矣。” 温孤绛都冷冷地道:“顾长堪若是如此好糊弄,我至于现在还期期艾艾?” 钟筠从容道:“若是临淄如此不堪一击,陈国危在旦夕,公主的复仇又怎么会快意?又怎么能用他们的头来祭奠代北的亡灵?” 温孤绛都心头一动,之前她想找顾明朝,但顾明朝先找了她,她便自然而然地端起了架子,但若真的是拒绝了……那她这些年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若不能报仇雪恨,那这些年的隐忍,算什么? 盟友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已经是她的上上选择了。 温孤绛都握着荷包,“好。” 惊鹊突然直起身,朝里躬身道:“公主,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请钟筠姑姑移步希贤厅吧。” 温孤绛都看着院门口的墨灰色的身影乍现,“杨云阔又发什么疯?不是跟她说了不要让人来我府上了?!” 一旦人的信任出现裂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叫人心惊胆。 钟筠愣了一瞬,立即起身叩首,“婢子钟筠,是恭明王殿下身边贴身婢子,奉命来送王妃名茶。” 顾长堪显然不信,“你在杨云阔身边……” “送个礼而已,有什么好闹的。”温孤绛都蹙眉打断他的话。 顾长堪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温孤绛都起身道:“带路,不去吃饭了?” 顾长堪觉得自己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变得都不像自己了,“走罢。” 明明知道现在的温孤绛都决不可能在意他,可还是忍不住失望。 希贤厅虽然叫厅,但规格不输皇宫正殿。 摄政王的生辰,来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座无虚席,众人觥筹交错,都想在这里面找一找自己的青云路或者…伯乐。 “王爷到——” 顾长堪站在传唱小厮的身边,“还有呢?” 传唱的小厮脑袋一懵,脸色发白,上下嘴唇不停颤抖,“王爷……王爷……” 顾长堪牵住温孤绛都的手,举到传唱小厮的面前,“王妃不在吗?你眼瞎?眼睛用不着就挖了!” 传唱小厮吓得竟然双腿瘫软,倒在地上,腥臊味陡然扎进顾长堪鼻尖。 顾长堪嫌恶道:“拉下去,埋了。” 满堂寂静,众人脸上的笑意都褪下来了。 环视一周,指着最近的小厮道:“你来喊。” 小厮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王爷,王妃到……” 小厮的声音虚弱无力,两股战战。但好歹有声音,堂上已经没有人还笑得出来了。 谢松照看着顾长堪牵着温孤绛都的手心下嗤笑,真是话本子没少看,装深情真是得心应手。 康宁翻了个白眼,侧头跟婢子轻声讽刺道:“早年折磨人家的时候那是动了真格的,我在安阳足不出户都知道,现在装什么装。就这么几句话,若是温孤绛都就沦陷了……那真是丢了我们女子的气节。” 谢松照微微侧目瞧了瞧她,心下琢磨着南国新君派她来的打算。 “王爷…王妃,安好。”陈国官员都纷纷起身,习惯的只喊顾长堪,又末了又想起来顾长堪现在身边还坐着个人,又仓促加上。 谢松照和康宁只轻轻颔首致意。 顾长堪随意的坐下,“都随意些,我这府门不常开,诸位尽兴。” “谢王爷…王妃。” 顾长堪坐下后就微微愣神,手上的触感像是还在,却没有了胆子再去牵。 钟筠跪坐在顾明朝身边,给他斟酒,“殿下,她同意了。” 顾明朝颔首,微微低头靠近她,“让温孤绛都想办法让顾长堪出兵南国。” 钟筠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 众人期望的重头戏一个都没有,顾长堪神游太虚,人在心不在,温孤绛都穿了身孝服似的衣裳坐在上面,也没有人去指责她。 康宁看着顾长堪和满殿沉默的人心烦,“过个生辰搞得跟丧礼似的。” “康宁郡主,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摄政王大寿,你在这儿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小啰啰得到了大人物的指示,立即跳出来斥责康宁。 “什么玩意儿?敢在本郡主面前放肆。”康宁轻蔑的扔了个眼神下去。 “郡主,您说这话,实在有损南国的颜面,堂堂一国郡主,身负南国陛下使命,却在我朝摄政王的生辰宴上说出这样一番话,怕是不妥。”王腊坐在康宁对面下首拱了拱手。 康宁慢条斯理地道:“阁下何人?” 王腊微微颔首欠身,“在下户部尚书右丞,琅琊王氏王腊。” “琅琊王氏又如何?”康宁瞥了眼王腊,“轮得到你来教训本郡主?” 王腊像是在给学生授课,娓娓道来,“郡主,树要一张皮,您现在出使我国,您就得把南国的脸面放在心上,这才是使臣的使命,您有空可以多看看苏秦张仪和蔺相如。” 众人低低的笑起来,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露骨了,赤裸裸的说人家不学无术,这可是萧枝意的侄女呀。萧枝意是谁啊,那是南国的仁孝皇后,南国皇帝都随她的称号,没有独立的称号。 康宁站起身来,走到王腊身前,“王右丞,人要一张脸,你说这话也不怕害臊。出使周国落荒而逃,副使还客死他乡,这不会就是您口中的使臣的使命吗?” 王腊眉头一皱,淡淡地道:“郡主,在下未曾落荒而逃,张副使不幸殒命在外,这是天命。在下认为,我是做到了使臣该做的。” 康宁微微弯下身,“王右丞可有家室?” 王腊被她这转变给惊到了,“……没有。” 康宁转身向顾长堪笑道:“王爷。” 温孤绛都拿手肘撞了下他,顾长堪终于回神,不解的望着温孤绛都,“怎么了?” 温孤绛都淡淡地道:“康宁郡主找你。” 康宁故意放轻了声音道:“王爷和王妃真是伉俪情深。” 温孤绛都脸色果然明显变了变,温孤绛都手里的碎玉隔着荷包割得她心疼。康宁眉眼轻挑,“王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准允。” 顾长堪捏了捏眉心,“说罢。” 康宁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在下看上了王右丞,想与贵国结秦\\晋之好。” 王腊震惊地直接站起来,大腿擦着案几起来疼得眼眶热,“郡主,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您千金之躯,王某不敢高攀。” 康宁乜了眼他,依旧看着顾长堪,“王爷,您觉得呢?” 顾长堪看了看王腊,顾明朝笑道:“皇叔,日久生情,这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又是事关两国,王右丞以一己之力可以换来陈南两国百年交好,又何乐而不为呢?” 顾长堪听着“日久生情”和“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由得看了眼温孤绛都,心思突然活络起来。 康宁赞许道:“正是如此。” 顾长堪脑袋还算清醒,“此事非同小可,事关两国大事,等本王和杨…太后商量再答复你。” 顾长堪正想问她要不要回去了,却发现温孤绛都脸色一阵赛一阵的苍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登峰造极 “你怎么了?”顾长堪手忙脚乱的去拍她肩膀。 温孤绛都忍了又忍,“无事,我先回去了,这外面的味道真难闻。” 闻言,顾长堪侧头看了眼康宁,又给她拍背,“惊鹊,扶王妃回去。” 温孤绛都在帘子落下时又轻飘飘的回首,眼神落到康宁身上。 顾长堪回头看着康宁,“郡主,此事你不妨去一封信与南国陛下,看他……?” “不必,我们陛下定会全力支持。”康宁笑眯眯的回复。 谢松照手指轻轻扣着案几,“王右丞,古有和亲公主,今有和亲右丞,算是佳话一段,何苦拒绝,叫两国脸面上过不去。” 骑虎难下说的便是这般场景,谢松照看着鹌鹑一样的陈国官员,再次由衷的感叹,幸好自己生在周国,哪怕国家积贫积弱,但到了这种时候,都会维护后起之秀,以免国家以后无可用之人。 而反观陈国,杨太后为了能供给军费给顾长堪,大力压榨商贾,民生凋敝已经成了陈国一大祸事。而连年征战,文武界限分明,一人受辱,众人沉默。 顾长堪看着下面平时牙尖嘴利的文官一言不发,不禁头疼,文官里他的人少得可怜,又对上次王腊出使周国的事不满,现在连一个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 王腊擅长发问,却不善于解决问题,遇到这样的事只会缄默不言。 顾长堪撑着额角道:“都散了吧,本王醉了。” 康宁依旧用她那轻蔑的眼神扫了顾长堪一眼,像是挑衅。 出了摄政王府的大门,顾明朝远远的缀在王腊身后,绕进了小巷子,车马不行。 “恭明王,下官都不曾拆穿你的皮,你不思保国也就罢了,但在下不知您步步紧逼,意欲何为?”王腊象征性的颔首。 顾明朝挑开马车帘子,“王右丞,你寒窗苦读十余载,看到的朝政如此昏暗,你做何感想啊?” 王腊左手陡然拔出腰上的剑,“恭明王殿下,请。” 剑尖直指顾明朝眉心,顾明朝面上笑意更胜,眼里却盛着杀意。 “哐当——”铜盆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声音刮耳,顾明朝捏着王腊的剑嗤笑,“王右丞,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王家这两代乱如此幠吗?因为陈国外强中干,想釜底抽薪却没有人愿意以身殉道,你们王家也不愿意,所以至有现状。” 王腊半边身子靠墙侧仰,“恭明王,正因为天下将乱,所以才更要有人站出来匡扶正道!” 顾明朝带着满目悲哀看着他,“我自入陈以来,看到的陈国是苛政猛如虎,是百姓们被逼起义,他们所求简单,不过活命尔。” 王腊完全不惧脖颈上的刀,直言自己心中所想,“大道之所以是大道,就是权利的争夺,最后胜者为王,百姓如蝼蚁,事事仰仗我等鼻息而活,不配谈大道!” 顾明朝将刀送进他脖颈两分,可他依旧毫无惧意,“顾明朝,只有国家安定,他们那些附属的虫蚁才能活下去,只有家,而无国,那就是一盘散沙。” “茹毛饮血的先民那又是怎么活下去的?”顾明朝反唇相讥。 “顾明朝,你太愚蠢了。先民之所以茹毛饮血,不就是因为没有国吗?老子的‘小国寡民’也是先有国,而后有其他。你的先生学儒道,你便不假思索追随他,现在反过来指责我,真是可笑。”王腊想退后,可背后已经是坚硬的石壁,而这里四下无人,看顾明朝的样子,他断无生还的机会。 顾明朝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握着剑柄,一送到底,脑袋咕噜咕噜的在地上胡乱的滚动。顾明朝牵着衣襟看了看身上的血迹,皱眉道:“陈国已经日薄西山了,大厦将倾,没有扭转的余地,百姓苦不堪言,我们要放下的是自己的私欲,私欲……只图自己安身立命的私欲。否则百姓依旧苦不堪言。” 天上突然下起悉悉索索的小雨,发丝似的耷拉在衣袍上,然后消失不见。 “公子,这个怎么处理?”尤达绕着尸体左右看。 顾明朝眨了眨眼,让雨水在眼里找到归路,“送给康宁郡主。” 尤达轻轻地倒吸一口气,“嘶——公子,这不厚道吧?” 顾明朝毫不留情的揭自己老底,“我们什么时候厚道过?” 尤达:……至少装个好人嘛。 顾明朝撩袍登上马车,“回宫。想必太后一定等得捉急了。” 尤达连忙拽住他,“不不不,公子,钟筠还没回来。” 顾明朝眉头一挑,半晌颔首,“走罢,去显眼的地方等她。” 自打顾长堪走了,这希贤厅里的声音和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叫得令人心烦。谢松照偏头跟康宁随意的说话,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郡主出身名门,难怪看上了书香门第的王右丞。” 康宁被他这熟稔的态度都给整懵了,“……我…本郡主说来做耍子罢了,若是真的答应了,那才叫新鲜。” 谢松照吃完了手上的橘子,舌尖在满口苦涩的嘴里绕了一圈,“康宁郡主,此事欠妥啊。” 康宁还是那副笑,却不知为何,在谢松照面前总有一种自己没有脑子,说的都是屁话,想的都是馊主意,脸色不由得沉了沉,“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忘了自己是只山鸡?” 谢松照却不计较这种话,他年少时听多了这话,总喜欢回一句——“我有谢衡当我爹,你有吗?” 可现在不会了,他起身,走到康宁身前,微微倾身,“郡主,您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我能看出来,你说顾长堪呢?康宁郡主啊,人得给自己留条活路。” 康宁\\边听脸色边变,到最后脸色发黑,“谢松照。” 谢松照笑道:“康宁郡主,你这不是知道在下的名字吗?怎么之前都是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康宁闭上眼,想稳一稳心神,“谢松照。”说话都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了。 谢松照嗤笑,“康宁郡主,你想藏拙,想用骄兵之计,想让顾长堪出兵,这些呢,本侯都不会拆穿你,但是……” 康宁自暴自弃的问,“条件?” 谢松照笑道:“条件……你继续如此,我们会引诱陈国出兵。” 康宁挑出来他之前的问题,“侯爷,连你都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那顾长堪能看不出来吗?” 谢松照将手心里的橘子皮揉成了一团,“康宁郡主不必担心这个,只有人能给郡主保驾护航。” 谢松照冲她眨了眨眼,笑嘻嘻的迈出燥热沉闷的希贤厅。 “公子早早走了,没有等您。”归鸿抓着缰绳,声音低低的。 谢松照敲了敲他的头,“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里等我们走,不要命了?” 归鸿摸了摸头,笑着道:“是,属下傻了。” “郡主——”小厮连滚带爬的扑倒在摄政王府的大门口,“郡主郡主!” 康宁走出来,轻轻用鞋尖踹了小厮一脚,“什么事,慌成这样?” “郡主……您的屋子里有鬼……啊不不不,是死人!” 康宁听着这不着边际的话,烦心道:“说话都捋不清楚,要你何用。” 自己提着裙角登上马车,“走,回去看看。”又看了眼对面的谢松照,“怎么,侯爷不住驿馆?不回去看看是那个胆大包天。” 谢松照颔首,“走罢。” 建章宫。 杨太后摸着建文帝凹陷下去的脸颊,“建文,母后送你一程,这佛香缭绕,定能给你一个好的来世。” 建文帝已经睁不开眼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勉强感觉到身边有人。 杨太后放下帷帐,“去请摄政王进宫,另外,一并召恭明王在偏殿候着。” 念一领命出去,杨太后一人站在佛像前,心底却有细细麻麻的害怕钻上来,人不可怕,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是真的坏人心境。 摄政王府,舒窈院。 温孤绛都坐在窗下一言不发,顾长堪远远的看着她,控制着自己的脚,他身上担着陈国的一切,不能让人拿住。 “惊鹊,我原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可他让我出去了,能出去我就该满足,结果……结果我又受不了别人提代北,那是我心头的刺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顾长堪就能听见,惊鹊的啜泣盈满这长廊。 叶混脚下飞快,“王爷,顾明朝离开后一直在临淄城内乱晃,要不要……” 顾长堪淡淡道:“不必。他想要登峰造极,那本王就给他这个机会,但能不能成……那一定是不能。” 叶混听着他说话东不挨边,西无着落,“王爷……你在说什么?” 顾长堪被打断了思路,看着叶混这张脸,不由得怒从心上起,“你明知道王妃可以自由进出王府了,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是不是觉得她不是你们的主人?” 叶混听着“主人”两个字,脸上火辣辣的疼,顾长堪完全没把他们当人看,他们不是小厮,是疆场勇士,士可杀不可辱! 温孤绛都本来就不是摄政王府的正经主子,用得着伺候?你这人随时变天,谁敢信? 叶混试图跟他说,“王爷,您说过没有明令的,一律不许。” “你日日跟在我身边连她,你都不知道,那耿何况他人?” 顾长堪摆脱不开这个罪名,恼羞成怒,“给本王滚下去!” 叶混甩袖就走,碰到外面传旨的人,只愤愤的道:“都滚下去!王爷不见!” 来使看着自己手上的懿旨,又看了看叶混的背影,“什么?” 叶混却头也不回的走了,主簿都说了,王爷不见,整个王府,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帮忙喊顾长堪。 来使从满脸笑意到饥肠辘辘,最后捧着懿旨道:“摄政王府外面的门槛不高,没想到这里面,确实寸步难行的钉床。” 驿馆周围围满了人,归鸿远远的嗅到了血腥味,“馆驿不吉利了?怎么老是死人?” 谢松照脸色凝重,“少说话,走,咱们下去看看。” 谢松照看着尸首分离的惨状就这么摆在康宁的院门口,瞪得浑圆的眼珠子,颈上微微发白蜷缩的筋,“这是谁?” “王腊。”康宁脸色有些发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知肚明 电光火石之间,谢松照已经猜测出这是谁做的了,“去,告知摄政王,王右丞罹难。” 舒窈院。 “怎么,不怕伤了你下属的心了?”温孤绛都绕过屏风,站到窗前。 顾长堪心头涌上一阵无力,当初的夫差未必就不知道西施是细作。他将温孤绛都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知道她的恨,也懂她要做什么,可心底却还是抱着奢望,哪怕只是一个笑。 温孤绛都看他不说话,又绕回屏风后去坐下。 顾长堪看了好久,直到管家着急忙慌的冲进来,“王爷,出大事了!” 顾长堪捏了捏眉心,“什么事?” 管家:“王右丞在馆驿被人杀了。” 顾长堪回身,吃惊道:“王腊?”又抬手止住管家的话头,“他在馆驿被杀了……谁会动手……” 管家突然一拍脑门,“王爷,还有一事,方才太后传旨宣您入宫,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顾长堪脚下不停,“半个时辰?我不是说过,杨云阔的人都放进来吗?” 管家半天没说话,像是在想怎么说要委婉点。顾长堪耐心不多,驻足皱眉道:“问你话呢,耳朵聋了?” 管家为难道:“叶主簿让他们等着……” 顾长堪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真行啊。” 管家低下头,默默跟在顾长堪身后。 “王爷。”来使依旧毕恭毕敬,脸上丝毫不见怨怼。 顾长堪颔首,“杨云阔有说什么事吗?” 来使捧着懿旨道:“请王爷细看。” 顾长堪看着懿旨上的内容,觉得头疼——“陛下宫车晏驾,速速入宫商议。” 顾长堪转身指着管家道:“去给本王把驿馆封了。闲杂人等不许出入,谢松照和康宁……把他们接到王府来,你给我把他们看住了。” 管连声应是,在顾长堪走后擦了把额上虚汗。 建章宫。 杨太后坐在殿内,微微低头,手边放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顾明朝坐在下面,也不说话。 “杨云阔,你发什么疯?!”顾长堪粗鲁地推开殿门,在看到顾明朝的一瞬脸上泛起古怪的笑,“哟,恭明王啊。” 杨太后眼眸半睁,“这不是摄政王吗?这王府门槛高了不少啊。” 顾长堪一撩下摆,随意的坐下,“出了点事,来晚了些,说吧,你要做什么。” 杨太后摸着手腕上的佛珠,淡淡道:“改立新君。” 顾长堪看她神情不似开玩笑,“杨云阔,我们之前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杨太后垂眸道:“东方海盗再次突袭,人心惶惶,我们现在要一个新君,能安抚天下人的新君。” 顾长堪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好啊,那他怎么安抚天下?” 顾明朝拱手道:“王爷,天下民心所向,不过是一个为天下忧虑的君主,商汤与昭烈皇帝不就是如此笼络人心的吗?” 顾长堪指着自己道:“来,你说说,如何笼络本王。” 杨太后似乎抬起了眼皮,顾明朝不咸不淡的回应,“王爷所求,不过是马蹄所到之处无所不降。来日我若为君,首先会削减军队,冗兵过多,消耗粮食难以计数,精悍才是陈国现在最缺的,王爷明知如此,却做不了这个恶人……” 顾长堪打断他的话,“谢松照教你这些话的?” 顾明朝起身,走了两步,“谢松照确是教了我不少诗词歌赋,但论政事,他向来都是三缄其口。摄政王说说看,我能在他那里学到什么?” 顾长堪不用看杨云阔,都知道她很满意自己挑选出来的这个新君,可是有了温孤绛都这个例子在,他断然不会轻易相信旁人。他看多了温孤绛都仇恨他的眼神,一看顾明朝那副样子,就明白这根本不是恨。 杨太后淡淡的开口,“建文已经驾崩,现在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就明朝……” “我,我可以。”顾长堪盯着杨太后的眼睛,慢慢起身,走到杨太后面前,“我不是顾氏人?” 杨太后问出顾长堪心里的痛,“你愿意裁撤冗兵吗?你想以后你打仗时,百姓只有怨声载道吗?” 顾长堪心头堵得慌。 顾明朝声音平稳,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这殿内的剑拔弩张,“陈国官兵冗杂的现象,已经是积弊了,您和太后不能自己直接开口,你们需要一个借口,他们有多少人只是在混口饭吃,王爷和太后不是不清楚,但您这些年一直没有动作,不就是因为这些兵都跟了您很多年了吗?” 这话说到了杨太后心坎里去了,陈国为什么要打压商贾,税收都能要他们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一大笔军费开支吗。 杨太后盘着佛珠,“顾长堪,你说呢?” 顾长堪问出了自己心头压着的问题,“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尽忠职守,做一个好的皇帝,如果他只是想要别的什么呢?到那时,你还有能力阻止他?” 杨太后看着顾明朝,一字一顿地道:“明朝,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顾明朝跪下行了个大礼,“臣,顾明朝,会终身以陈国中兴为己任。” 顾长堪看了看杨太后,目光再次落到跪着的顾明朝身上,心知自己无法扭转局势,就像杨云阔无法劝阻自己靠近温孤绛都。 摄政王府。 康宁似乎只会蔑视人,她往院子中央一站,就是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看得管家牙痒痒,真想把她轰出去。摄政王府这么有胆量的,找不出第二个。 康宁没有辜负管家的期望,在一片死寂中开口,“就这么个破地方?也配给本郡主住?” 谢松照原想配合一下她,可这话……叫人怎么接? 康宁转过身来,“怎么,侯爷住的惯?” 谢松照不是很想搭理她,“……王爷这府内着实清冷了些。” 康宁又转过身子去看着管家,“听见了吗?住不惯!给本郡主换一处。” 管家:…… 管家挂着他那疲惫的笑脸,“郡主,这是王爷安排好的,在下不能随意更换。” 康宁冷冷的哼声,“王爷安排?他一个大男人,还管这些事?你们王府是没有女主人了?” 管家心道,敢让王妃出来吗,你两凑一起,不得闹个天翻地覆啊。 “刘管家,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要婢子去请王妃过来吗?”惊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门口。 管家惊得一头冷汗,“惊鹊姑娘,不用不用,这些老奴可以,不用劳动娘娘。” 康宁却不是个省油的灯,“怎么不用?你去叫你们王妃过来。” 管家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了,冷下脸往前走了两步,“康宁郡主,客随主便,这么晚了,您还是将就一下吧。” 谢松照往左走了两步,挡住康宁,“刘管家,王妃都发话了,你这样,会显得你们王府很没有待客之道。” 管家内心已经抓狂了,“侯爷……” 谢松照厚着脸皮接话,“刘管家,在下身体弱,可不要在王府出个好歹,怕是周国的兵马要来问罪。” 管家冷笑着要说话,叶混却不知何时站到了长廊下,拢着烛火开口了,“谢侯爷,康宁郡主,我们王府向来以礼待人,还望侯爷和郡主,不要无理取闹。” 谢松照拢着袖子,摸着手腕上的红线,轻轻的道:“叶主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还是多积些阴德为好。” 叶混看着他,毛骨悚然,“谢侯爷,话……” 谢松照打断他的话,“叶主簿,今日,本侯,偏不住这里。” “不住就不住,吵大半天了,王府是没有房子了吗?”温孤绛都还是以前那一袭紫衣,上面秀着兰花。 “王妃。” 温孤绛都踏进门来,“走罢,我给你们找了个好地方住。” 刘管家不敢拦,叶混连她这个人都不想看到。刘管家眼巴巴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捉急道:“叶主簿!现在怎么办?” 叶混冷笑,“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她,可你敢吗?” 这个“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刘管家叹气,“我总觉得王爷知道。” 叶混拍了拍袖子,“怎么不知道,他说不定一眼就能看穿,哼……” 刘管家头疼,“这……”刘管家药了咬牙,“不行,我还是要跟着。” 叶混颔首,“你跟吧。” 三人走得近,嘴唇翕动,温孤绛都再次确认,“出兵攻打南国?” 康宁颔首,“对,国内裁军,国外一向战无不胜的军队却遭惨败,你说这一盘散沙还能撑多久?” 康宁现在眉目深沉,与方才稚嫩娇气的郡主判若两人。 温孤绛都缓缓勾起一个笑来,“真是个好主意,但要如何才能说服他出兵却是一大难题,这需容我多想想。” 谢松照一如既往的老谋深算,“他一定会出兵,我们都在推波助澜,公主,你只需要给他一个疯狂的理由就行。” 温孤绛都踩着昏暗的夜色,有些沉默,“他最近似乎着魔了,对我分外上心,就像戏折子里的故事,不过我看他看得恶心。” 康宁冷笑,“不就是因为你之前温柔过一段时间,他突然喜欢上了呗,这种东西都不长久,公主千万当心。” 温孤绛都望着了天上的下弦月,“代北亡魂不计其数,我怎么可能沉醉在这不靠谱的情爱之中。” 谢松照适时插话,“你放心,就算他不听也没有关系,不用急。” 温孤绛都侧目看了眼他,轻轻颔首,在一处院子前停下脚步,“就这里罢,这叫揽月轩,分东西两厢,委屈二位了。” 康宁不解道:“为什么不让我再说两句她?” 谢松照微微蹙眉,“郡主,她本就恨顾长堪,你却揣测她是否喜欢仇人,你这样说话,怕是会败光盟友,赔上自己。”他看了眼在昏暗的烛火里越走越远的温孤绛都,轻声道,“郡主,我布局,从来不会押宝。” 康宁纠结道:“谢松照,我不觉得她能成,于顾长堪而言,她可以被宠,但触及某些事,我想……顾长堪甚至会杀了她。” 谢松照云淡风轻的道:“这本来就是个障眼法,没指望她能成功。” 康宁:……你真聪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口不一 陈国建文帝暴毙,顾明朝继为新君,是为咸通帝,大赦天下,鼓励商贾,官兵冗杂者皆有裁撤,陈国一时颇有繁盛之态。 康宁将匕首抽出插回,乐此不疲,谢松照望着窗外夕阳轻轻咳嗽。 康宁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他倒了盅白水,“我说,你能不能多喝两口水啊?” 谢松照右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多谢。” 康宁翻了个白眼,“难怪你那小徒弟巴巴儿的呢,我要是有这么个先生,我得气死,说了你现在喝茶伤身,你倒好日日都喝。” 谢松照挑眉,“你何时与他熟了?” 康宁拿着匕首转了个圈,“接待来使的时候啊。你架子端的好,他话都不能多说两句。” 谢松照抿了口白水,“不说话才好,越矛盾,才越叫人琢磨不透,明朝站到了那个位置,他肯定会想去改变,但他很快就会失望……” 康宁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短时间内……顾明朝不会帮我们。” 谢松照颔首,“不会帮,但也不会害我们,怎么说我和他也该有两分师徒的情分,总不至于要我命。” 康宁倏尔站起来,冷声道:“谢松照,在这里待得越久,我们就越危险,你不知道吗?” 谢松照平静的道:“我知道,可是我们也要知道,这是他的母国,他心底总有一丝幻想……” “戳破,给他戳破。”康宁冷酷地截断他的话。 谢松照嗤笑,“何必呢?杨太后和摄政王共事多年,到底是面和心不和,那他们是否会真心帮明朝呢?不怕明朝是我的细作吗?肯定怕,因为怕,所以他们会有所保留,保留的多了……人情就淡了。” 康宁双手撑桌,“谢松照,你是不舍得亲手断了你宝贝徒弟的念想吧?” 谢松照坦然的点头,“康宁郡主,这种事情,我们能去做的,就是站远点,看他飞蛾扑火……” 康宁冷笑着道:“但愿谢侯爷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一样!” 谢松照颔首,“那是自然。” 康宁又盯着他半垂的眸子看了两眼,拂袖而去。 谢松照捻着茶盅边缘轻声道:“心口不一罢了。” 归鸿突然落在窗前,面上尽是纠结,“侯爷,你……你方才说的,都是……” 谢松照将白水倒扣在桌上,水没有束缚随意奔腾,将谢松照的袖子都浸湿了好些,谢松照随意的抬手看了眼袖子,“我跟她有什么真话可说?” 归鸿舒了口气,笑道:“公子来看您了。说这是陈国的习俗,新君继立,要谢恩师。” 谢松照沉默的看着湿掉的袖子,“你为什么不早说?” 归鸿一头雾水,“啊?什么?” 谢松照叹气,“罢了罢了,唤他进来吧。” 归鸿也不纠结刚才谢松照的话,闪身往院门去。 谢松照盘腿坐着,双手自然地搭在腿上,水渍便尽数被掩盖住。 顾明朝看他坐得这般端正,不禁愣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坐下,“你……你这是怎么了?” 谢松照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什么怎么了?” 顾明朝又看了他两眼,缓缓道:“……没事,我就是好久没见过你坐得这样端正了。” 谢松照偏头微微咳了下,“无事,你来要做些什么?” 顾明朝给他倒了盅白水,“喝口水,你别这样坐了,费神。” 谢松照哪里敢抬手接他的水,“你放着罢,方才才喝了盅白水,灌不下去了。” 顾明朝轻轻的将茶水放在他面前,“谢松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松照懒得回答他,直接反问他,“明朝,初为人君,感觉如何?” 顾明朝习惯性的回答,“都还好。” 谢松照指尖捻着湿掉的衣袖,“明朝,你想试着改变陈国?” 顾明朝低下头,“对不起,我想试试。” 谢松照了然的颔首,“明朝,你没有错,师父支持你,但也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顾明朝抬起头来,“什么?” 谢松照盯着顾明朝的眼睛道:“明朝,陈国已经坏到根子上去了,我只能告诉你,要救陈国比救周国和南国都更难,周国有臣子做中流砥柱,南国出了仁孝皇后夫妇,而陈国……” 顾明朝起身,到下面去行了个大礼,“先生,明朝知道,但还是想试试。” 谢松照颔首,“起来罢,又没错,跪什么跪。”顾明朝坐到他手边,听他许下承诺,“明朝,先生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平安无事。” 顾明朝眼眶微微泛红,“先生……” 谢松照相抬手摸一摸他的头,想了想还是算了。 顾明朝又坐了半晌,谢松照怕他心里还是过不去,又安抚他,“明朝,人间万般滋味,都要自己去品,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和底气,现在先生还在,那先生就是你的退路和底气,你明白了吗?” 顾明朝轻轻点头,侧头望着谢松照笑了下,“知道了你是我的退路,但是你下次能不能别说‘现在还在’这种话,我跟佛祖求的是长命百岁……” 眼看他要絮叨起来,谢松照赶忙练声答应,“好好好,我错了,下次绝对不说。” 顾明朝看着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舍的起身,“谢松照,我走了。” 谢松照克制地颔首,“去吧,我们这边的事不急,你先大展拳脚干一番。” 顾明朝始终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在马车上冥思苦想了半日,终于在看到茶盅的时候一拍掌心,“又被他岔开了思路!” 谢松照一定有事瞒着他,不然怎么会避而不谈还绕他的思路!顾明朝忿忿的轻声念叨着。 摄政王府。 顾长堪想把自己关在书房冷静两日,可是王腊的死逼得他不得不站出来,王家示弱可不代表王家势弱,不能解决好这个问题,那以后王家的人谁还愿意在陈国入仕? 顾长堪不停的敲着案几,“查了三天了,三天了,你们就查出来这些狗屁玩意儿?本王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大理寺卿和一干仵作杵在下边,不敢吭声。 顾长堪叹气,“死因,与人搏斗,一刀斩首所致,凶器为王腊随身所配的剑……这些东西你们查?本王没长眼睛?本王不知道?” 大理寺卿带头在下面装鹌鹑,任由顾长堪发火。 顾长堪看着他们这样就来气,“真是不中用的玩意儿!滚滚滚,本王自己来查。” 大理寺卿连忙下拜,“多谢王爷,王爷辛苦。”还不忘说两句自己的辛苦,“王爷,您是不知道,下官这些日子,睡没睡好,吃没吃好,整天整天的为这事发愁,现在好了,王爷要亲自督办,真是多谢王爷了!” 顾长堪又看了几遍卷宗,揉了揉眼睛,“王妃在哪?” 刘管家斟酌道:“王妃听戏去了,怕是要天黑了才会回来,王爷要不先用膳?” 顾长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卷宗,“那家梨园?本王要去看看。” 刘管家倍感头疼,“……落月梨园。” 顾长堪起身就走,只留刘管家一人在书房里捶胸顿足。 咿咿呀呀的戏文悠扬空灵,顾长堪却半句也听不懂,梨园的管事正巧要出去办事,结果看到了顾长堪,没差点吓晕过去,生怕自己人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腌臜事,现在顾长堪带人来搜来了,“王爷……” 顾长堪没注意那些,只道:“王妃在哪里?” 管事一脸懵懂,“王爷……什么王妃呀?” 顾长堪一愣,转头看着跟来的刘管家,“去找王妃,找到了不要叫她,本王想看看她听戏的模样。” 管事小声道:“王……王妃?那个代北的亡国公主?” 顾长堪低头看着他,眉目间都是不悦的神色。 刘管家叹气,“正是……”劝他不要乱说话的话还没说出口,那管事却突然爬起来指着顾长堪骂—— “你自己说过,她就是一个玩物,一个我们胜利的胜利品,她只会是亡国公主,永远不能……” 刘管家满头大汗的扑上去,捂住管事的嘴,对着顾长堪讪笑“王爷,他……他就是太尊崇您了,只是没想到您也是红尘中人,所以一时失态了……” 管事从刘管家指缝里憋出两个之前,“放屁——” 刘管家低声哀求他,“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说了你小命不保,我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你们的戏了……” 管事以前是唱戏的,身上多少有点功夫在,刘管家用尽毕生所学,终于把他拖到了角落,“不要命了?!” 管事擦了下嘴,“我说的不对?” 刘管家:……对,你说得太对了!但是王爷不能有错!你说了,他以后还怎么树立威信?!凡是官比你大,那都得奉承着,何况那是王爷呢? 这话他不敢和这管事说,他认死理,刘管家只能委婉地跟他解释,“王爷做事,自有王爷的安排,你插嘴做什么?若是今天王爷来抓什么细作,那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管事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这事是我不对,但是王爷怎么能和一个亡国公主结为夫妻呢?” 管家恨不得捶两下他的头,“这种事情你就别问了。王爷做事都自有王爷的道理。” 叶混眼神极好,在偌大的堂内,他一眼就看到了温孤绛都。 顾长堪站在侧门远远地看着她,她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旁边的男子突然凑到她身边说了句什么,温孤绛都居然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看得叶混心惊胆战,生怕顾长堪在这里发疯。 顾长堪咬着后槽牙,“那人是谁?” 叶混眯眼想了下,“这是琅琊王氏三房的嫡子,王怀洲。” “王氏……”顾长堪冷笑着盯着两人笑语嫣嫣的模样。 曲终人散,一地狼籍。温孤绛都和王怀洲并肩走出戏堂子,王怀洲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在下是否有幸送您一程?” 温孤绛都笑着婉拒,“多谢公子好意,妾住得近,不必了。” 王怀洲也不纠缠,又拱了拱手告辞了。 惊鹊扶着她低声道:“公主,这人可靠吗?” 温孤绛都轻轻颔首,“嗯,别担心。” “他不可靠。”顾长堪还是忍不住出声。 温孤绛都被吓得花容失色,转头就看见顾长堪。 顾长堪走到她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他不可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是敌是友 温孤绛都沉住气,反问道:“谦谦公子尚且不可靠,那什么样的人可靠?土匪强盗还是地痞流氓?” 她的神色落在顾长堪眼里,就是色厉内荏,顾长堪背在背后的手死死扣着,他怕自己一个冲动打了温孤绛都,“他若真是谦谦公子,哪里可能来这梨园喝花酒?!” 刚刚踏进门的刘管家:…… 刚刚被安抚好的管事又炸了毛,“呵,他个毛贼……” 刘管家手疾眼快,直接捂嘴往外拖,动作行云流水,走之前还不忘对看着他的顾长堪笑着道:“王爷,这人失神了。属下带他去看看大夫。” 温孤绛都瞥着他的神情,揣摩着他方才说的话是有几分看到了旁的事,讽刺道:“来梨园,为的就是一个开心,王爷连这也不明白?‘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等愁情难寄,唯有诉之于口罢了。” 温孤绛都说着,脸上习惯性的浮出了她的冷笑,看着她这副模样,顾长堪稍微有了些松动,“往后切莫与他来往过密了。这人……不靠谱。” 温孤绛都冷冷的哼着气,竟然双臂舒展,在院中跳了支舞——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广袖翻飞,月色盈袖,美人含笑。一墙之隔的管事听得腿肚子打颤颤,拼命要挣开刘管家的手,奈何刘管家怕紧了他,死死捂住就是不肯放手。 院子里的顾长堪紫衣烈烈,眼神炙热。惊鹊在一旁暗暗捏了一把汗。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这话顾长堪听得明白,缓缓伸出手来,温孤绛都袖子一甩,竟有嫦娥奔月的气势,顾长堪着急地伸手去抓她。 “温孤绛都!” 堂内卸了妆的戏子躲在角落里暗暗瞧着这边,大多人明白戏,但不明白戏掩戏,臭名昭着的《玉树后\\庭花》竟然能是这般唱法? 温孤绛都被困在顾长堪怀里,贴着他耳朵念出了最后两句,“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顾长堪本就不读诗书,又甚少与文人在一处,这《玉树后\\庭花》便是臭名远扬,他也是半分不知的。 温孤绛都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顾长堪,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 顾长堪凝视着她的眼眸,“不知道。” 温孤绛都双手抚上他脸,“它交‘亡国曲’!哈哈哈哈!亡国……亡国曲!” 顾长堪被她骤然的转变惊吓到了,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回府。” 温孤绛都借着癫狂将想说的话和举起的“牢笼”朝着顾长堪头上砸去,“亡国公主,所以为人所践踏,哪怕换一个身份又如何?不过还是任人欺辱……若我还是代北的公主,区区康宁,怎敢叫嚣——”挣扎着,哭累了,她又在顾长堪的怀里蜷缩成一团。 顾长堪紧紧闭着嘴,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理智,不能开口,他现在是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建章宫。 “陛下,东海贼寇大举进犯,请陛下定夺!” 说是请陛下定夺,可他的目光分明是往向顾长堪的,顾明朝也不恼,“付主司,朕早已请摄政王清点兵马,不日就要出征了。” 付主司有意刁难他,“陛下,出征有摄政王,朝上诸事有太后娘娘,那陛下……又能做什么呢?” 此话一出,朝堂上大半的人都抬起了头,看看这位新君如何烧出自己的第一把火。 顾明朝眼前的冠冕遮住了大半视线,顾明朝暗叹,这是在说为君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顾明朝不徐不疾地道:“若为君者只手囊宇内,贤臣遇之,岂非无用武之地?倘若朕提枪上马可安天下,那朕,便是将。” 这话若是搬了原话出来,其实说的挺难听——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尊不足。 但他改得巧妙,说了这意思,也没贬低了顾长堪和杨太后。 付主司拱了拱手,退了下来,这一问一答,顾明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谁的人,都一目了然。不必再多费口舌。 杨太后在垂帘之后突然出声,“陛下初登大位,恐诸事不明,故哀家人要携这罪身来前朝……” “陈国得太后娘娘,是乃天幸!” 恭维的话数不胜数,哪怕杨太后知道这种话听了没什么用,可听一听,心里总归是要熨贴些。 杨太后照例说了些话,顾长堪依旧率先下朝的,等喊“退朝”时,殿上已经只有半数的官员了。这半数官员,还是因为杨太后留下的。 顾明朝不由得低头自嘲。 御书房。 顾明朝没有想到,谢松照口里的“救陈国难如登天”是什么意思—— 眼前堆积如山的折子没有让他畏惧,可折子里的东西却令人心寒,陈国疆土绵延数万里,其中百姓万万人,文武官僚百余人,其中所奏请之事却没有一件紧要的。像是陈国已经歌舞升平,是个无需忧患,不必枕戈待旦的国家。 钟筠冷笑:“陛下。这样的折子,往前数好多年就有了,太后掌政之后,便将这些折子扔给了建文皇帝,如今……” 只是轮到你罢了。 杨太后想要中兴,但理智犹存。顾明朝到底如何,她要把他放到灯下细细看,只有看透了,看明白了,她才会放权。 顾明朝回忆着周太子平日不批折子时都在做什么,但似乎……他整日都在批折子。他永远眼眸半垂,情绪叫人看不明白,好像最喜欢以退为进,然后是……看书! 每次到东宫,一眼往过去,最多的就是书! 顾明朝眼睛一亮,“钟筠,将那些书,拿过来我瞧瞧。” 钟筠却将伺候的婢子都打发了,自己捧了书过来,“陛下,今日为君,犹记昨日盟誓否?” 顾明朝学不来周太子,可谢松照压人气势的模样他却信手拈来,“钟筠,这陈国烂到了骨子里,你身为它的臣,难道不救它?” 钟筠慢慢放下书,“陛下,我钟家人死完了,全死在了濮阳一战,为国尽忠,马革裹尸,我都不怕,可往热血上泼冰,往粮食里掺虫!这,是一个皇帝该做的吗?!” 顾明朝轻声道:“钟筠,他们死了,你就要翻了这片他们拿命守着的天下吗?” 钟筠斩钉截铁的道:“对,我两无需多言。” 顾明朝起身,“平反昭雪呢?你不想要吗?” 钟筠凄厉的笑起来,“平反昭雪?顾明朝,永祚帝死了,建文帝也死了,你……哼,你说说看,子翻父案,我又是你的婢子,旁人怎么看?史书如何写?只怕我钟家的铁血上,还要再填一笔桃色!那大可不必!” 顾明朝心中有了定论,“钟筠,我们依旧合作,我弱不能让陈氏江山起死回生的势态,那我们便一起翻了这里。倘若……我成了,我还是会帮你,但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一次不成,我就会送你离开陈国。” 顾明朝必须留下她,他身边太缺人了,尤达不能分身白拾守在燕都,现在就等于孤军奋战,杨太后不够相信他,同样的,顾明朝也不相信她,一个随时能杀掉皇帝的人,他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可信任的。 钟筠这些年在宫里培植起来的人不算多,毕竟念一在上面,杨太后管得也严,少不留意就被当成细作杀了。 钟筠站在原地,像是思考着这个计划是否可行,“你需要多久证明?” 顾明朝估算着时间,咬咬牙道:“半年。” 半年,够他培植一部分亲信了。 钟筠轻轻颔首,“那就请陛下,大展宏图之志。” 偌大的御书房,只有顾明朝的叹气声。 摄政王府,揽月轩。 “谢侯爷,谢侯爷?”刘管家在外不停叩门,有些焦急。 “何事?我家侯爷向来浅眠,好容易睡这么一会儿,你来叫什么叫?”归鸿从房檐上跳下来,落在刘管家身后,两人差点短兵相接。 刘管家讪笑,“小兄弟,在下不是不知道,只是……这康宁郡主,打昨日起,已经闭了门整整两日了,这……” 归鸿毫不客气地道:“康宁郡主是康宁郡主,她出不出来,关我们侯爷什么事?” 刘管家还是想开门,“小兄弟,还是要看看侯爷为好,之前我们王妃在府里遇到了刺客……” “我还活着,什么刺客能踏进我家侯爷的卧房?”归鸿懒得跟他废话,单手拎着他往外扔,“刘管家,有什么事,就去找康宁郡主,她不醒,你来敲我们侯爷的门,怕是老糊涂了。” “什么事?”外面的响动还是把谢松照惊醒了,他披着件苍色大氅,长发懒懒得散在两肩。 刘管家像是松了口气,“无妨,只是我家王爷担心侯爷久睡对身体不好,故而特命小人来走一遭,惊扰了侯爷,还请侯爷赎罪!” 谢松照没有错过他脸上的变化,不动声色的颔首,“本侯无事,你去吧,代本侯谢谢你们家王爷。” 归鸿将门关起来,正要请罪,谢松照道:“他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归鸿迷茫的跪着,将刘管家的话又背了一遍,谢松照拢着大氅,细细拆解着这些话。 谢松照霍然站起来,岔了气,咳嗽得眼眶发热,“康宁逃了!咳咳咳!” 归鸿听到这话,惊得头昏目眩,“属下失职,连……” 谢松照抓着他的手道:“不,不怪你,是我,我没有想到,她押宝了。她押了温孤绛都!” 归鸿不停给他顺气,将他扶回椅子,“侯爷,她逃了,那跟咱们……” 谢松照闭眼摇头,“她都逃了,钟筠,钟筠必定反水!明朝拿不住她的。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今日见识了。” 归鸿抽出刀,“侯爷,大不了,归鸿和弟兄们拼了这条命,也要送您出去!” 谢松照想到了点事,抓着归鸿道:“让他们不许轻举妄动,只留漼大夫一人,其他人,乔装打扮,偷回陈留,以图来日!” 外面甲胄撞击的声音越来越近,归鸿不敢浪费时间,奔到后院,拽出来一个人,吩咐了谢松照交代的事,又拖着漼大夫来到正堂。 而顾长堪也带兵赶来了。 “谢侯爷,这出戏,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长堪好像剥离了往日的意醉情迷,精神奕奕的弹了下剑身。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吃里扒外 “王爷,您真不愧是装疯卖傻第一人啊。本侯可要替王妃担心一下,这情……是否是错付了。”谢松照一派坦然。 顾长堪眼里清明得很,一点不为情爱所扰,“谢侯爷,天下疆土万万里,趣事无数,情爱……自然也是本王所求,但用不着你担心,你还是担心你和你的好徒儿吧。给本王捆起来。” 谢松照掸了掸袍子,沉声道:“放肆。” 顾长堪脸上闪过不可思议,“谢松照!” 谢松照冷笑,“王爷,本侯是出使贵国,身上带着的,是我朝陛下和太子的旨意,背后站的,是我大周的百姓和军队,王爷要不要先思量一番,我大军压境,临淄……能安否?” 顾长堪一愣,随即仰头大笑着原地转了个圈,“哎呦,谢侯爷,看不出来啊,你还这么天真。周国若起大兵犯镜,光是陈留……那可不够,须得再填上滏阳一半的兵力吧?那你说,滏阳空虚,谁,会趁虚而入呢?” 谢松照也笑,笑得讽刺,“王爷,南帝新立,正是人心浮动之际,他焉敢交付兵权?我空出滏阳,给他摆一出空城计,那王爷猜,他会不会来?” 顾长堪笑不出来了,低低的咒骂着,“好啊……好啊!给本王,把谢侯爷,请上轿子去!” 谢松照微微颔首,“王爷真是忧国忧民,胸怀大志,谢某平生,最喜欢和您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谢松照走后,顾长堪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茶壶茶盅碎了一地,“好得很!本王要看看,周国,能不能给他这样的底气!” 慈盈宫。 杨太后跪在一片烟雾缭绕里,菩萨慈悲的垂眸。 “咯噔——” 杨太后手里盘着的佛珠突然被她生生扯段,圆润的珠子四下滚落,“顾明朝!” “娘娘,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您要保重好自己……”念一虚虚地扶着她的手肘。 “爱家破釜沉舟,却遇到了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卑鄙竖子。爱家这局棋……已经无路可走了!”杨太后倚着念一起身,左手扶着心口,满目狠毒。 念一眼角瞥见跪在堂外的钟筠,便低声道:“娘娘,钟筠此番算是立了大功,娘娘要如何安置她?” 杨太后叹气,“容爱家思量思量……不急。” “娘娘,陛下来向您问安。”婢子伏跪在佛堂门口禀报。 杨太后眼神一凛,“好,叫他等着,哀家倒要看看他的雄才大志。” 顾明朝接到杨太后懿旨让他来慈盈宫时就发现不对了,钟筠出去之后一直未归,钟筠是被拨给他的,怎么可能走这么久。 思及此,顾明朝自嘲的一笑,大势去矣。 “明朝,怎么站着不坐?”杨太后脸上甚至都没挂一个笑。 “太后不止,儿臣焉敢。”顾明朝依旧一板一眼的躬身行礼。 杨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抓着金瓯砸下去,“顾明朝,哀家是如何待你的,你心里没有数吗?” 顾明朝不躲不避,整好叫金瓯砸中了肩头,闷哼一声,“太后,儿臣不懂……” “事到如今,你还用得着装吗?宫里宫外都拿稳了证据!”杨太后几乎要气疯了。 宫外?! 谢松照! 顾明朝抬头,咬牙道:“太后,我自认为,我算是竭心尽力了,我想让陈国兴盛,我愿意……” “闭嘴!”杨太后指着顾明朝大骂,“哀家不知道那谢松照都教了你些什么,但是,你,居然没有脑子!陈国亡了,你就是亡国奴!你可捞的到半分好处?!” 顾明朝上前一步,甩袖指着殿门道:“太后娘娘!那你觉得陈国现在,又还能撑几年?!被抽了筋的龙还有几口气?” 杨太后手指颤抖,“顾明朝,你说这话,真不怕哀家杀了你吗?” 顾明朝掷地有声的道:“不怕。” 杨太后等着他。 顾明朝道:“太后,建文帝新丧,新君初立,若是现在,我也死了,那你说,陈国上下,是不是会人心惶惶?所以,现在您也许会囚禁我,但绝不会杀了我!” 杨太后喝了口茶,微微平静了下来,坐回了凤座,“一时侥幸罢了。没有了你,哀家照样可以再立新君。” 顾明朝颔首,“是,确实可以,但是您不会。您不是冯太后,您要的是名载青史,频频更换君王,这对一个国家来说,并不是好事。” 杨太后阖眸一笑,“顾明朝,你若是把这些心思用在国政上,陈国,何愁不兴?” 既然说到了这里,顾明朝索性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太后,力挽狂澜不是一个稚嫩的主君,或者一个老谋深算的太后,亦或者是能征敢战的摄政王可以做到的。我有一个可以保全陈国百姓的法子。不知您是否愿意听一听。” 杨太后偏头问念一,“顾长堪还有多久到?” 念一微微福身,“约莫两刻钟。” 杨太后厌倦的将手里捏着的佛珠丢到案几上,“听到了吗?你只有两刻钟时间。” 顾明朝拱手欠身,“我已经成为了咸通帝,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我爱的是这天下百姓,我要让他们安宁,安康,而非让朱门权贵步步高升。” 杨太后不为所动,冷漠地盯着他。 顾明朝在殿内来回走着,像是在指点江山,“太后娘娘,我认为陈国照现在的状况,能撑过一年,就已经是万幸了,东海贼寇频发,当地渔民不堪其扰,但我们没有可以和他们相抗的水师。” “这事天下皆知。”杨太后冷冷的接话。 顾明朝并不理会,只自顾自的说着,“再看南国,南国嗣君继位,目前实力如何,尚未可知。但周国,却已经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他们陈留,滏阳,北疆,兵多将广,却还是没有得到中兴,为什么?因为周太子还没登位,一旦周太子继位,那以后诸国都要看周国的脸色行事了。” 杨太后挑眉,“是吗,这位周太子,这般厉害?” 顾明朝摇头,“不,厉害的不是周太子,是他们那些将身以赴的大臣,是赵怀瑾,殷别尘,谢衡这些人,以身做局,换来周国一次一次向前的机会,可反观陈国,有吗?能找出几个位高权重又心系百姓的?” 杨太后沉默了,她何尝不知道陈国的文武百官早没了血性,想的都是怎么爬得更高,眼里何曾放下过苍生。 顾明朝踩着第一阶丹墀,“太后娘娘,这一年,轻徭薄赋,重农重商,训练水师,先与周国,南国交好,这一段时间,就正是我们休养生息的绝佳时机。” 顾明朝说到了杨太后的心坎里,这些事,她几年前就想做了,可是陈国实在太过于弱了,逼得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这么做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轻松就能解决的。光是裁撤冗杂官兵这一件事,现在下面都还在闹,而顾明朝刚才说的这些事,一一施行起来……恐怕会乱套。 顾明朝见她眉目间有动摇的意思,便继续道:“太后,倘若这法子不能保全陈国的百姓,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 杨太后道:“说。” “投降。”顾明朝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杨太后暴怒地一巴掌拍在案几上,“你说什么?!” 顾明朝初生牛犊不怕虎,直视她的眼睛,“我说,投降。” 杨太后推翻了案几,案几清零哐啷地顺着丹墀滚下来,却没有盖过杨太后怒吼的声音,“大胆!你生是陈国皇子,祖宗祠堂尽在临淄,你,有何颜面说投降二字!” 顾明朝少为质子,在燕都皇宫里由先惠妃养了两年,后承德帝给他新开了座府邸,自那时起,他便时时混迹在坊间,与百姓亲厚,见过这世间的百般苦楚。所以现在他回来了,为君了,他首先考虑的,也是百姓。 顾明朝踢开案几,“太后,若是有朝一日,兵临城下,你还要死守吗?” “自然!为臣者死忠死国!”杨太后厉声道。 顾明朝据理力争,“呵……臣死忠,妻死节,子死孝。你死了,名入史册,可那些百姓呢?他们死了,那就是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你问过他们甘心吗?愿意吗?他们这些年,在陈国过得好吗?他们还愿意与你们共进退吗?!” 杨太后冷笑,“顾明朝,人若是不能打心眼里就爱自己的国家,那他又何必自称陈国人?!” 顾明朝连连大笑,“杨太后,你这事在天上待久了,看不清凡尘了!你知道陈国境内频频有起义爆发吗?你知道有的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吗?你知道商贾为什么不愿意来陈国吗?你知道为什么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吗?” 杨太后哑然,顾明朝说的面红耳赤,“杨太后,你口口声声说,你爱陈国的百姓,你为了他们,做了多少,但是,我方才问了这么多个问题,哪一个,你是真的敢问心无愧的回答我?” 杨太后眼睛微微投向殿门口,哪里苍白的阳光像是垂垂老矣,“顾明朝,无论是那个,都不可行。前者过于激进,陈国老迈无力,急郎中救不得它的命。后者……只要我在一日,那就绝无可能。” 顾明朝嗤笑,拱手欠身,“顾某,言尽于此,请太后发落。” “摄政王到——”小黄门的传唱打破了这一室凝固的空气。 “杨太后。”谢松照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 杨太后瞥见顾明朝下意识的回头看他,自嘲一笑,“谢侯爷,这局棋,下得很没有您雍昭侯的气势啊。” 谢松照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狼藉,“太后娘娘谬赞了,谢某本来就是个山野闲人,没什么本事,若是我这般小人物您都这般夸赞,那您要是见到了我大周的青年才俊,那恐怕就没有夸的话可以说了。” 顾长堪突然吭声,“周国还有人?” 谢松照面上不变,“这便是王爷见识少了,我大周的少年将军们就不必提了,单是说去年来新入仕的文官,那也是羡煞旁人的。状元梅时晏,榜眼孔博衍,探花季青临等人,他们终成一代翘楚。这便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泛泛之辈 谢松照话锋一转,“不知近年来,陈国可有贤才辈出?” 杨太后干笑了两声,“谢侯爷真不愧是鸿胪寺出身的使臣。但谢侯爷现在为我所擒,若以此招降周国,可行否?” 谢松照道:“绝无可能。” 杨太后瞥着顾明朝的反应,这话就是让要顾明朝听的,“哦?为何?” 谢松照朝西拱手,“我主天命所归,岂肯投降做阶下囚?再者,我谢松照不过泛泛之辈,我主何须以万乘之尊来换蝼蚁?” 杨太后眼里泛起些笑意,“泛泛之辈……谢侯爷这般人物,若只是泛泛之辈,那这周国英豪,该是何等瞩目?” 谢松照笑道:“谢某为太后说两人,您就明白了。您可知白衣卿相梅时晏,世家青莲沈不言此二人,是我朝今科举子中最瞩目的,也是最有作为的,谢某比之,自愧不如。如此,可算得瞩目?” 杨太后并不回答,而是又抛出个令众人猝不及防的问题,“若是兵临燕都城下了,贵国陛下和太子会为了百姓免于战火而投降吗?” “不会,永远不会。”谢松照斩钉截铁的回答杨太后非常满意,但没想到他还有话,“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突破我大周防线,直抵京师。” 杨太后留意着顾明朝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谢侯爷,天有不测风云,倘若有朝一日,燕都真的面临这样的选择,那该怎么办?” 谢松照镇定自若的道:“死战。” 杨太后搬出顾明朝的话,“君主大臣战死,名入史册,可那些百姓呢?他们死了,那就是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是那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他们甘心吗?愿意吗?” 谢松照淡然一笑,“自然愿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周国自太祖建国至今,从未有过亏待百姓的事,我周国也是白衣官员最多的国家,他们如何不愿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大周人,只认这句话。” 谢松照不管任何时候说什么话,都底气十足,也不管这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光是那一份气度,就够让人畏惧了。 “你说你不值钱?在周国没什么份量?”顾长堪手里抛着橘子,眼神不善。 谢松照疑惑道:“王爷,谢某是说,自己才疏学浅,乃鄙薄之人。可没有说过您嘴里的这番话。” 顾长堪将橘子拍在案几上,橙黄的汁水溅到顾长堪袍子上,难看极了,“你刚刚说的,说你自己不过是个泛泛之辈!” 谢松照微微笑着道:“王爷,那是同吾主相较,吾主那是日月,谢某区区之人,乃米粒之珠,哪里敢同日月争辉。” 也许是这笑太讽刺了,顾长堪把手里本就烂掉的橘子抓得更碎了,“好啊,既然你有地位,那就休书去陈留,告诉林浥尘,我要他拿陈留三州换你一人。” 谢松照嗤笑,“王爷,林浥尘世大帅,不是主君,他拿什么给你三个州?拿命吗?” 杨太后压了压云鬓,“那就给燕都去书。毕竟,雍昭侯在我们手里。” 谢松照转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顾明朝,“明朝,你怎么不说两句?” 杨太后冷笑,“是啊,你可亲可敬的先生在这里,怎么不说两句话。” 顾明朝跪下道:“学生空学策论,不论救民于水火,有负先生所教……” “哪来的礼数,整日动不动就跪,跪多了,血性就没了。起来。”谢松照动手把他拉起来,稍微使了点子力气,他就又偏头咳起来。 顾明朝轻轻给他顺气,归鸿和尤达慢慢靠到了一起,手都放在腰上。 谢松照摆摆手道:“唉,失礼了失礼了。” 杨太后微微斜着身子,依靠在凤座上,轻声道:“念一,叫人去把听雨坞洒扫了,依旧安排陛下在哪里住。” 念一等了一会儿没见下文,便出声询问,“娘娘,还有和谢侯爷……” 杨太后摇头,“顾长堪会带走他。” 念一不再多话,微微福身。 南国边境。 “郡主,陈\\军一万人翻过时占崖,已经到了四极岭,距此还有十里!”斥候的语气里满是兴奋。 康宁脱下素色的衣裳,换上了红艳艳的简便军装,整个人与之前判若两人,就这副模样,全然看不出她是萧枝意的侄女。 康宁抬起头来,转了转头,喟叹道:“终于来了。” 主营里的将军们都是摩拳擦掌的,康宁轻轻吐出两个字,“迎战。” “是!” “慢,本郡主,还有事要说。”康宁眼神平静的扫过众人,“这一场必胜,就不必多说,但要知道一点,穷寇莫追,我们是要给陛下打出名堂来,让天下知道我们陛下。他们一万人,我们要杀一半。明白?” “明白!郡主你放心,我们杀他个片甲不留!” “对对对,杀他个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 …… 康宁微微颔首,轻声道:“去吧。” 康宁站在金维崖上看着下面屠杀似的战争,微微叹气,人命最贱。姨母,你果然没有说错。 陈\\军被压抑久了的南军逮住厮杀,他们本就长途跋涉,不曾歇息,本来打算在四极岭安营扎寨,结果却被突袭,死伤不计其数。 山上开始冒起股股浓烟,尸体被焚烧的臭味刺激着还在抵抗的陈国兵士,康宁站得高,开始只闻得到刺鼻的烟味,后来恶臭混进鼻息,令人作呕。康宁掩住口鼻,绕小道回了大营。 “郡主!这一场仗,我们要名扬天下了!”将军们抱着兜鍪,喜笑颜开的摸着脸上的污渍。 康宁起身走到帐中,躬身道:“多谢诸位将军不离不弃!待我回京,一定禀明圣上,为诸位请赏!” “不敢不敢,这都是本分!” “对对对!将军嘛,不就是打仗的嘛。” “是啊是啊……” …… “诸位将军都是南国的好儿郎,为国为民的好将军,康宁在这里替陛下和南国百姓拜谢诸位了!”康宁说过了场面话,稳住了人心,又收起眼角的泪珠子。 虽然有场面话在,但并不妨碍这一仗载入史册,不管是南国的,还是陈国的。 南国章和元年,陈国引兵犯境,至四极岭,守将正副共七人带兵三千,歼敌七千。 周国,燕都。 太子处理了水利这一事,朝野上下都是一片称赞,正是舒心的时候,手里刚拿上自己喜欢的书,万慎就捧着折子从外面赶进来。 “殿下……” 太子脸上难得出现嫌弃的表情,“这是哪里送来的折子?” 万慎低着头道:“陈国。陈国来了使臣,说奉杨太后和摄政王之命,来和您商谈用雍昭侯换陈留三州一事。” 太子喊声道:“他们扣押了谢松照?” 万慎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是……” “呵……好大的胆子,看来南国的剑不够锋利,没教会他们怎么做人。”太子眼里尽是冰冷一片,“召大臣进宫了吗?” “此事事关重大,奴婢不敢自专。”万慎很珍惜自己这颗头。 太子拇指按着折子,“去召祁歆止,徐雁征,沈延,孟寄词和窦思源进宫。” 万慎迈着小碎步赶紧往外跑。 太子看着折子止不住的冷笑。 窦思源和孟寄词冲进东宫时帽子都歪了,窦思源扑到太子案牍前就问,“殿下,谢松照…谢侯爷他被扣押了?!” 孟寄词好歹还行了个礼,行完也眼巴巴的望着太子。 太子将边角已经皱巴巴的折子递给窦思源,“看吧。” “周太子,我是顾长堪,你的好表哥谢松照在我府上,想要赎回去,就拿陈留三州来换。” “直娘贼!”窦思源看完就往地上一摔,“什么狗东西,敢这么嚣张!怕林帅的刀砍不下他的脑袋吗?” 孟寄词气得吹鼻子瞪眼,“陛下,这来使在哪里?” 太子憋着火气,抿了口茶。万慎微微躬身,代为作答,“来使是杨太后的人,这信粗俗不堪,是顾长堪写的。” “殿下,沈延……” “起来罢。”太子搁下茶盏。 “殿下,陈留三州不可送与他人,一旦送与他人,则我大周危矣。”沈延接过折子看完立马出声。 “沈巡抚,我们都知道不能,没有人是傻子。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在不将陈留三州送给陈国的条件下,还能带回来谢侯爷。”孟寄词说话一向比旁人快,窦思源只能看着他说。 沈延也不恼,微微笑了下,“办法自然是有的。” 太子抬眼道:“说说看。” “殿下,我们这两个老骨头,实在快不了……”祁歆止拖着徐雁征拾级而上,可他声音洪亮,身体健朗,实在不像是个老骨头。 太子等他们进了书房,便道:“无妨,二位一同听听沈卿说的法子是否可行。” 沈延细心的将折子递给祁歆止,“我们可托名这条件太高,我们要亲赴临淄与杨太后和摄政王商议。如此一来我们可以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扣押了谢侯爷……” 窦思源打断他,“等会儿啊,沈巡抚,是否真的扣押了谢侯爷,这话什么意思?这都送折子来了,这还能有假?” 沈延颔首,“沈某担心这是假的,他们既不敢扣押谢侯爷,又想要陈留三州,这才……” 徐雁征抱着手道:“不会,他们都敢直接跟太子叫板了,还怕一个侯爷?” 沈延欠身道:“是沈某考虑不周,那沈某说下一个法子。其实无论什么法子,我们都要和侯爷联系上,所以我们必须要派人去临淄,假意和杨太后他们商谈条件。” “我可以。我去。”窦思源立马站出来。 太子敲着案几道:“你去可以,但是还差一个,差一个武将,这个武将人选不好选。” 窦思源道:“陈留兵多将广,找林帅讨一个。” “殿下,滏阳送来文书。”太监捧着文书在门外躬身。 太子瞥了眼文书,随意拿过宝印加盖,“谢松照在入陈之前就和江宁说过,让他注意着陈国动向,现在滏阳发兵两万,屯在陈国边境线上。” 祁歆止惊骇道:“殿下,滏阳是大周门户,如此作为……” “南国没有向北的实力,他们国内现在乱糟糟的。”沈延笑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苦心孤诣 祁歆止不赞同这个冒险的做法,“利益足够大时,难保他们不会团结起来,如此滏阳危矣!” 太子目光炯炯,“不,他们没有足够的利益,滏阳易守难攻,地势险要,这两万兵是镇荆襄的,现在调到了陈国边界上,也可。” 祁歆止不懂打仗,可他知道大周现在是什么状态,禁不禁得起一场赌,“殿下,此法过于冒险,或许可以再想想别的法子。” 沈延在荆襄呆得久,说到这个他最清楚,“祁大人,南国现在确实没有精力对外,章和帝要安抚国内,他手下那些人服仁孝皇后,可不服这个毛头小子。那些皇叔们野心勃勃,正盘算着怎么把这小皇帝拆吃入腹。” 祁歆止指着折子道:“沈巡抚,顾长堪是什么人?代北亡国灭种全拜他所赐,我不认为他在扣押了谢侯爷后还能……” “祁大人,你是不同意救谢侯爷这件事?”窦思源黑着脸站到他面前,孟寄词在背后拉着他,生怕他冲动。 祁歆止躬身道:“殿下,南国乱,那现在的陈国乱吗?” 太子不接话,只是看着他道:“祁谏议,本宫召你来,是让你想办法救他回来,不是让你出谋划策让他死在临淄,本宫得一个开战的名声的。” 太子的威压通过话一句一句的压下来,祁歆止还要劝说,徐雁征在背后拽了下他的袖子,开口道:“殿下,江帅亲自帅兵前去?” 太子敛了下眉眼,“嗯,谢松照交了计划给他。” 徐雁征颔首道:“现在滏阳有江行之,南国就算有心,也绝对不可能越过。” 祁歆止暗暗撞了他一下,徐雁征面不改色,“殿下,事不宜迟,请窦右卿收拾行囊,准备赶赴临淄。孟中丞。” “徐大人,何事。”孟寄词拱手。 徐雁征微微笑道:“请大展平生功夫,将那来使痛骂一顿。” 孟寄词回头看了眼太子,太子颔首道:“可行。” 众人拱手退下。 祁歆止在马车上连连数落徐雁征,“你说你,你拉我做什么?!我……” 徐雁征不耐烦的拍开他的手,“你你你,你什么你?祁歆止,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殿下明显是早就有了打算,沈延就是刚刚好说出了他的想法,我们,我们为什么会被叫过去,你想过吗?” 祁歆止没转过弯来,“什么?” 徐雁征冷笑,“你真是当了国舅爷,忘了本。” 祁歆止讪笑,“我……我就是一时忘乎所以了……” 徐雁征咂舌,“一时忘乎所以?好啊,祁歆止,你还真把自己当国舅爷了?你……唉,谭家的红门还没褪色呢!” 祁歆止心下惊了下,撑着面皮道:“我怎么会和谭家一样,我是真的……” 徐雁征看地他心虚,祁歆止偏开目光,徐雁征叹气,“祁歆止,你说你,怎么到老糊涂了呢?祁娘娘在宫里兢兢战战,你倒好,在太子面前摆谱了。你以为太子现在和以前一样?光是那一身气度就已经翻天覆地了,你怎么敢啊?” 祁歆止揉了揉头,“我……” 徐雁征给他倒了盏茶,“殿下这回叫我们两来的原因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是想让我们把这群年轻人推上去。大周的中兴就在眼前了。你不要犯傻。” 祁歆止默默点头。 东宫,莲褐院。 “娘娘,这龙怎么不绣眼睛呢?”绣户给她理着乱糟糟的线。 祁疏萤眯着眼睛笑道:“画龙点睛,听过吗?我这一局棋,就差临门一脚了。” “给本宫看看你这棋,真有这么神?”太子穿了身紫公服,声音里像是酝着些笑意,可祁疏萤抬头却见他眉目间都是冷漠。 “妾见过殿下。”祁疏萤行了半礼,可太子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祁疏萤脑子中的弦一下子绷紧了,“妾莲褐院祁氏,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轻声道:“不必多礼,起来罢。万慎,带人下去准备酒菜。” 万慎:“是。” 祁疏萤在一旁火烧了心似的,她敢肯定自己在宫里绝对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但外面却不知道,小妹近来在择婿,若是家里人此时说了什么口不择言的话…… “母后那边的事,安排的如何了?”太子像是和她话家常,随意捡起地上的线头开始卷。 祁疏萤看着线在他修长的指尖穿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太子手上不停,“哦?莫非还需要本宫给你找个诸葛借东风?” 祁疏萤哂笑:“不……不用,妾一切都殷安排妥当了。请殿下等候佳音,最迟明年二月,大鱼落网。” 太子颔首道:“很好,你办事本宫向来放心。这秋天来了,这落叶也就多了。” 祁疏萤听得一颗心在嗓子眼乱蹦,“妾明白……” “万慎。”太子将线随手返到祁疏萤手里。 “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万慎像是一直守在门边,一闪身就出现了。 太子看了眼窗外,“酒菜备好了吗?” 万慎犹豫了下,“回殿下,还没。” 太子沉吟不语,祁疏萤接话,“殿下若有事便先去忙罢,马上十五了,家宴时殿下再陪妾吃酒吧。” 太子叹气道:“好,委屈你了。” 祁疏萤跪下叩首,“妾恭送殿下。” 绣户将软绵绵的祁疏萤捞回座位,絮絮叨叨道:“娘娘,我们说去准备酒菜,结果,结果万慎他非拦着!你说他……” 祁疏萤双目发直,“他是对的。” 绣户惊异道:“啊?对的?这……” 祁疏萤缓过来咬牙道:“去,给家里递信,问问今天是谁,谁犯蠢犯到殿下面前去了!我早就给他们说过了,殿下今非昔比了,他们居然不听!” 绣户安慰着她,“娘娘,你先别急,婢子马上就写信。” 祁疏萤捂着额头叹气,“竹篮打水一场空,给他人做嫁衣裳……” 绣户搂着她肩膀,“娘娘,您这话什么意思?” 祁疏萤苦笑,“我说,小心谨慎,终究还是抵不过家里人犯蠢。” 绣户轻轻叹气,她看着祁疏萤进宫后做的事,早就明白了她要什么,可是现在这一下,太子还会选她吗? 祁家在傍晚宫门落锁前收到了祁疏萤的信,祁家陷入沉默,祁二姑娘的婚事立马低调起来,祁家上下谨言慎行。 陈留。 林浥尘混不吝的咬着根草,眯眼打量着地上的三笔舆图,“你要从韶州走?不带窦思源?” 江宁随手掐了根野草在手里揉,“我从韶州走还怎么带他?带他风餐露宿?” 林浥尘瞄了眼背后,“上面想让你跟着他一起,镇场子。” 江宁笑道:“他可是使臣,是十六岁就能自己出使一国的使臣,他需要什么镇场子?小看他了。” 林浥尘把草咬断了,涌出些苦味,“呸!他奶奶的!苦死了!” “蠢死了。路边的野草不要摘。”江宁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趣他的机会。 林浥尘翻了个白眼,“他奶奶的,你满嘴跑马,流景郡主怎么没治治你?” 江宁将手里熟烂的草团子扔到马旁边,“她……她整日都在滏阳城里逛,没有闲工夫理我。唉,朔风怎么还不吃草?” 林浥尘看了眼灰不溜秋的草团子,“狗都不吃,我的朔风怎么可能吃。” 江宁意有所指,“刚才说苦的人是谁?” 林浥尘突然给他一记扫堂腿,“江齐夜,要不是你马上要去韶州,我得把你打得叫爷爷!” 江宁占了口头便宜,便懒得和他动手了,“哈哈哈,唉,那边有马蹄声!苍月来了。” “江帅——林帅——” 果然是窦思源,还是那一身的绯红官袍,衣袖灌满了风,远远看去,像是鸟与马同奔。 “江帅,我们是要一同去临淄吗?”窦思源勒马翻身下马一气呵成,不像个文官。 江宁摇头,“不,我从韶州走,你要肚子去临淄。” 窦思源颔首,“行,咱们兵分两路,临淄回合,谢松照在临淄肯定也没有闲着。” 林浥尘插嘴,“他那天都闲了,那才是惊奇。” 窦思源伸手摸了摸朔风,“林帅,那你就在这边给我镇场子?” 林浥尘扬了扬下巴,“嗯,我在陈留屯兵,一旦不对劲,我立即攻城。” “窦……窦右卿……”陈国来使在马背上颠婆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上像是血涌上来了。 窦思源只得止住话头,回头冷着脸道:“若不是你们杨太后和摄政王不明事理,非要扣押我们侯爷,我们现在用得着疾行八百里?你要怪就怪他们,本官救人心切。” 使臣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喝水。 林浥尘看了眼脸色苍白的使臣,发了善心似的道:“还不快带这位大人去歇息。” 使臣两眼泪汪汪的看着他,眼里写着“恩人”两个字。 林浥尘笑着露出牙齿,“你们再不快点,他就要去见阎王了。你们想让窦大人拖着尸体临淄吗?” 使臣:……我还行! 使臣在马背上默默爬起来,摸了摸脸,眼神涣散的看着林浥尘,“多谢……林帅好…意,下官,下官还撑得住……” 林浥尘满意的点点头,“撑得住那就好,前面还有三里路,就到陈留大帐了,辛苦大人……” 使臣:……不,我不行,再走我要见阎王了! 使臣两眼一抹黑,直接栽倒马下。 三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江宁指着地上的使臣道:“他以为少游逗他玩呢,没想到还要走。” 窦思源憋着笑道:“唉,你们把他带着啊。”看了眼又叹气,“现在的使臣都不像使臣了,倒像是传话的,根本就没有保家卫国的本事,只会狐假虎威。” 江宁望着远方,“早丢了那份血性了。” 窦思源抖着缰绳,“我和松照没丢。” 江宁折断面前挡着的枝桠,“嗯,这很好。对了我明日一早就从出发。借道韶州,会在里面带上数日,你在临淄多拖延些时间。” 窦思源道:“好。” 他们知道,谢松照苦心孤诣布局,引发的这场不用厮杀的仗,将会决定着周国未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走向,所以只许胜不许败! 第一百四十章 指桑骂槐 陈国摄政王府。 天光一点一点从墙头漫出来,绝望的叫声和欢快的乐声响彻这座阴森的府邸。 谢松照揉了揉耳朵,“什么时辰了?” 归鸿看着天色道:“将近辰时了。” 谢松照抬手触了下依附在树干上的菟丝草,“八月十五了,今夜的宫宴一定很无趣。” 归鸿给他倒了盅热茶,“属下倒觉得今晚他们会很有趣。南国那一仗他们败得惨,顾长堪的脸疼得很。建文帝那事杨太后又处得过头了,脸上也不好看。下面的臣子好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松照喝了口热茶,浑身都暖和了些,“一个中秋宫宴罢了,不值当我谋划一番。他们的戏折子我还没那个闲心去看。” 归鸿笑道:“是,侯爷要眼神。不过属下要出去一趟吗?公子进了侯府,这还是自己过的第一个中秋。” 谢松照摇头,“中秋每年都有,不急这一时,你还能夜闯皇宫不成?我还没有失心疯。”谢松照顿了顿,看着脚边惨白的日光,“今宵两处同望月……也算共团圆了。” 归鸿掏了掏发麻的耳朵,“这顾长堪真的是疯子,嘴上说着爱,手上却把人往死里打。” 谢松照挑眉,“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打?” 归鸿指着耳朵道:“我听到了鞭子的声音,嗯……还有……很细很细铃铛声……” 谢松照无奈道:“你别听了,不怕晚上梦里全是他俩……在打架?” 归鸿拨动炭块,“打比自己弱的有什么意思?我听尤达说,顾长堪身手不凡,我想改天……” 谢松照颔首,“等最后擒他的时候,一定安排你去。” 归鸿抱拳,“谢侯爷!” 南国安阳,律政殿。 章和帝看着案牍上的折子愁眉不展,康宁右脚踩着案几,整个人向后仰,思绪繁复。 章和帝素来谨慎,对下面的皇叔们请求出兵的折子很是头疼,“这无论是不是空城计,我们都不能去赌,赌输了……” 康宁手指搭上白皙的脖颈,“陛下,他们想赌。” 章和帝将折子摔到一边,“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母后尚且不敢轻易出兵,他们?江行之谁去收了他?” 康宁垮下脸,“陛下,这话你怎么不去和王爷他们说?冲我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让您多一个敌人。” 章和帝脸色一僵,康宁扭了扭脖子,“陛下,太上皇最近如何了?” 章和帝叹气,“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康宁颔首,“正常。”转而说起这次出兵的事,“得到消息说滏阳抽调了五万兵马,可是这个消息是谁给的,可不可靠,陛下你在朝廷上,是一句不问。” 章和帝面色苍白,康宁嗤笑,“陛下,你是新君,不是新生,这些东西,娘娘教了很多年了,你合着是一点没学进去?” 章和帝嘴唇嗫嚅,“皇叔他们……” 康宁翻了个白眼,“他们怎么了?娘娘一个眼神,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倒好,你在他们面前不敢吱声。皇帝的脸呢?” 章和帝脸上青白交加,康宁收回脚,架在另一条腿上,“可以出兵。” 章和帝眼睛微微放出精光,“可以出兵?” 康宁颔首,“前提是他们出兵,他们败了,自刎谢罪,赢了,陛下圣明。你看这样,他们还敢不敢。” 章和帝面上一喜,“康宁表姐……” 康宁不耐烦的起身摆了摆手,“下回多动动你的榆木脑袋,不要事事都指望我。” 说完就拍拍屁股往外走,浑身上下就写满了“不耐烦”三个大字。 章和帝收起脸上卑微的表情,冷冷的看着康宁的背影,“你说,她能在那一堆老东西里活下来吗?” 黄润像是打瞌睡才醒,抹了下嘴角的口水,捋了捋拂尘,慌张道:“啊啊……陛下,陛下你说什么?啊,今晚吃金齑玉脍啊?” 章和帝:…… 黄润干笑,“嘿嘿……陛下……” 章和帝佯怒的伸腿轻轻踢了下他,“成日偷懒,朕问你康宁郡主怎么样。” 见实在躲不过去,黄润斟酌道:“啊,康宁郡主啊,很好啊,陛下和郡主青梅竹马,自然很好。” 章和帝冷笑,“青梅竹马是吗……” 黄润听着心口一紧,嘴上依旧平静的回复他,“是啊,这样的情分是旁人比不上的。” 章和帝看着面前的折子,提笔批了朱红,笑得意味深长。 八月二十日正午,窦思源拖着生无可恋的陈国使臣终于到了临淄城下,“窦右卿……到了……歇一歇……吧……” 窦思源“好”字还没有说出口,手边的陈国使臣就栽倒下去了,窦思源翻身下去探了探他鼻息,“……哦,还行。” 起身在包袱里掏了掏,摸出来太子的旨令,“吾乃周国使臣,鸿胪寺右卿窦思源,速报你们太后王爷知晓!” 守门小将跑过来接过看了看,又看了眼窦思源,“跟我来。” 窦思源指着地上的人道:“要不,你还是先安顿一下他?他是你们陈国的使臣,不耐路途遥远,晕倒在自家门前了。” 小将过去拨弄那人的脸,“哟……不得了!这是杨长史府上的小公子!” 窦思源从小将手里把东西抽出来,“就不劳驾了,我自去见你们太后王爷,你们就紧着些你们的小公子。” 小将没把他放在眼里,“行,你沿路走,直走,不用转弯,只管直走就到了。” 窦思源上马拱手道:“多谢!” 建章宫里死气沉沉,两派人连嘴皮子都懒得动,准备呆够了时间大家就退朝。 新帝的魄力本来已经鼓舞了一部分人,让这个腐败的王国又生出了细芽,可他却接二连三的称病不朝,朝局再次回到杨太后和摄政王各占一半的局面。众人歇了心思,都随遇而安了。 顾长堪一早就在椅子上阖眼假寐。杨太后力不从心的叹了口气,只能闭目养神。 “娘娘,周国使臣,鸿胪寺右卿窦思源到了,是否请上来?”念一接到下面小黄门的消息,连忙附耳低言。 杨太后睁开眼睛,鬓角的发钗钿轻轻晃了下,“传。” 念一福身,回身颔首。 “请周国使臣窦右卿上殿——” “啊?什么?” “刚刚说什么?” “不知道啊,刚刚差点睡着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 “……” “……” “众卿家。”杨太后看下面骚乱稍稍平复了些,便出声止住众人。 顾长堪也睁开了眼睛,看着杨太后。 杨太后笑着道:“周国认为,陈留三州太多了,所以派人来讨价还价。” “有戏啊!” “对啊!没想到这周太子还真要换。” “不换三州,就是三城也好啊。” “对啊,对啊,兵不血刃!” 立马就有人扶正帽子,出列道:“太后娘娘,王爷,下官认为,周国的反应是正常的,一个谢松照,不值陈留三州,但三城还是可以的。” 杨太后颔首,“但这要如何说,就看众位卿家的本事了。” 顾长堪道:“他一人来的?” 顾长堪一出声,满朝文武噤声。 杨太后扶了下鬓边翠钿,“带了百十人,但以他为主。”杨太后却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加重了声音,“顾长堪,再把他抓起来就没意思了。” 顾长堪一摊手,“谁说我要抓他?叫进来吧。” 殿门轰然打开,窦思源披了身月白色的外纱,绯红的官服更加耀眼,“窦思源代表周国问贵国陛下安。” 众人被这话弄得手足无措,咸通帝被太后关在慈盈宫,根本不能上朝,这窦右卿是傻吗?开口第一句说这个! 杨太后不甚在意的颔首,“我朝陛下偶感不适,正在修养,贵使为何事来我临淄,不妨直言。” 窦思源直起身子,大国使臣的风范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需要,只用往哪里一站,旁人就知道了。 窦思源冷笑道:“既然太后娘娘都开了这个口,窦某若是不遵从您的意思,那就是看不起您。那窦某就直言了。贵国与我国素来交好,此番为何却扣押了我们的来使?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众人眼睛眨巴眨巴的,这话怎么接,又不能一起装鹌鹑,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吧。 “各凭本事而已,你们之前扣押了李无蝉怎么不说?”顾长堪斜着眼看他。 窦思源故作惊讶道:“原来南郡那个蟊贼是陈国的大将军李无蝉啊!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陈国怎么非要要回这个人。区区一个蟊贼,哪里只得这般费心。” 众人:…… 顾长堪脸色黑下来,“你们南郡太守的夫人,还要风化其尸,怎么,不怕天下人不耻?” 窦思源学着他斜眼看人的样子,“王爷,人家夫妻都不嫌弃,你着什么急,就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看着顾长堪气得脸都歪了,窦思源又走近些,眯眼看了看,问道:“这位是摄政王?” “对!这是我们摄政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吗?还不……” “啊呀!”窦思源打断那人的滔滔不绝,“唉,瞧我,说话之前也不问问这是谁,原来这是摄政王啊,我忘了摄政王‘家室和美’,和秦太守那样只会听夫人话的不一样!” 众人:…… 窦思源不给人家插话的机会,又给顾长堪作揖,“摄政王,在下给你赔个不是,您这么尊贵的身份,我却没认出来,只当是阿猫阿狗对付了。” 顾长堪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那你的眼睛还真不好用。” 窦思源抬头道:“是啊,这眼睛真不好使,总看着这屋子里尽是狐狸。” 众人:…… 顾长堪又要说话,杨太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开口,“窦右卿,周太子既然是觉得价钱高了,那我们就还能谈,您身为使臣,还是要注意些言行。” 窦思源咧嘴笑道:“当然,不能谈我还来做什么?看你们把谢松照煮羹吗?” 杨太后干笑,“那周太子希望的价钱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满盘皆输 窦思源从来不是谢松照温润儒雅的那一挂,他出使的地方都是欠钱欠粮的,长此以来,他的嘴就是气不死你是我的过错。 听到杨太后问话,窦思源啧啧有声,“我当你们是君子,原来都是一群小人啊!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要问人家,你拿多少来换?” 之前被他一直打断话的大臣怒道:“什么小人!难道什么都不给,我们白白放人吗?” 窦思源轻轻的翻了个白眼,“也是,抢了人家东西,还要赎金的,那都是强盗,连小人都算不上。我还跟你说什么礼义廉耻呢,白费口舌,相鼠罢了。” 对方直跳脚,“我我我!我堂堂着作佐郎,我是相鼠?!” 窦思源理了理袖子,反问道:“不然我是?我寻思着,我华夏衣冠不绝,礼仪不灭,我乃华夏子孙,这礼仪上是没有毛病的吧。” 着作佐郎大人快要气晕了,杨太后止住这个有些失控的局面,“窦右卿和谢侯爷不太一样。” 窦思源抬头笑道:“那是自然。人间都有百态,人自然也不尽相同。” 杨太后指甲轻轻磕着杯沿,“哀家方才问,周太子想用多少换谢侯爷这个问题,窦右卿还没回答呢。” 窦思源有意要拖时间,“杨太后,贵国与我国向来是山月同川,我国也在贵国危难之际多次施以援手,贵国现在却扣押我朝雍昭侯,而且狮子大开口,只怕以后,不会有国家再愿意同陈国来往了。” 顾长堪将手里的橘子皮扔出去,“不来往又如何?本王求着他们来往了?” 窦思源乜了他一眼,弯腰笑起来,“王爷好单纯。你想想,若非是贵国太后与北边的匈奴联合,那您的铁骑,是怎么破开代北王城的大门,而代北又是为什么,等不来援军?!” 顾长堪看着上面的杨太后,脸色越变越难看。窦思源将橘子皮给他踢回去,“王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说话还是要注意些,盟友这东西,不能锦上添花,但好歹还是能雪中送炭的。” 满殿无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拿的准现在顾长堪的心——是和以前一样,还是偏到了温孤绛都身上。 顾长堪眯着眼睛道:“但现在,陈国没有盟友。” 杨太后听到这一句,恨不得上去拿橘子皮堵了他的嘴! 窦思源一听这话,微微一愣,笑道:“王爷真是……天真烂漫。是,陈国现在没有盟友,也不可能会有,也许以后也不会有。毕竟没有人想自己的使臣被扣押,还要给赎金。还有就是……陈国的待客之道,真叫人失望!” 着作佐郎再此蹿出来,“什么叫我陈国的待客之道叫人失望?那一样短了你?!” 窦思源被袖子盖住的手活动了两下,“着作佐郎是吧?” “昂!”着作佐郎挺了挺胸脯。 窦思源陡然沉下脸,“你们还好意思说这叫待客之道?!城门外的十里长亭无人迎候,进城了,连一杯热茶都没有!现在,在这大殿上,你还不知悔改,在这事夸夸其谈,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你是哪家的?说出来丢丢脸。” 杨太后眼看这没有给到下马威,倒适得其反了,只能出声阻止,“窦右卿见谅……” 窦思源立马转回来,微微颔首道:“见谅见谅,自然见谅,毕竟陈国是大忙人,不知道您现在计划屠了哪座城?” “窦右卿,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叫人引您去馆驿歇息罢。”杨太后笑得和颜悦色,只是她脸上再没了菩萨样。 窦思源冷笑着正了正衣冠,拂袖出殿。 众人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着作佐郎出列哭诉,“太后!臣……” “行了。”杨太后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谁知道这个窦思源和谢松照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顾长堪面前是一堆橘子皮,“他的嘴是迎面而来的刀子,谢松照的,那是绵里藏针。” 杨太后皮笑肉不笑的接话,“真难得,你居然还能说的这么贴切,刚才他一说话,满殿的人,全成了鹌鹑。” 顾长堪起身将案几踹翻,“窝里横。”快走到殿门口了,又停下来吼道:“都死了?走不走?!” 杨太后看着殿内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鹌鹑,走了的也难堪大用。看得她直捂着额头叹气。 念一轻轻给她揉着,“娘娘,然大人他们留下吗?” 杨太后摆了摆手,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娘娘,钟筠近年闲置了,怎么打发了她?”念一揣度着这个钟筠还有后用。 杨太后想了好一会,“哀家也不知道把她放哪儿,暂且先在照以前的来。哀家要去看看顾明朝。” 念一福身推下去安排。 杨太后看着珠帘前的龙椅,心下一动,只要她想坐上去……不,不行,她积攒了一世的贤名!杨太后收回了拨开珠帘的手。 听雨坞。 “公子,我们什么都不做吗?”尤达看顾明朝自奕,看得瞌睡连天。 顾明朝捏着棋子沉吟,“不用,没有必要了。我们现在只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我们见到了先生,就可以商量如何把这里,掀翻了。” 黑子落下最后一粒,困龙之势已成,白子再无生路。 尤达随意的问,“公子,你不怕这里的人攻心吗?说你叛国。” 顾明朝嗤笑,“百姓水深火热,他们载歌载舞。我跟着先生,学的是为天下黎庶求生的大道,不是谋一国之君的小道。” 尤达转身,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公子,你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像侯爷!” 顾明朝端详着这既定的棋局,“千年的世家,流水的皇家。他有傲视天下的底气。” 尤达连连点头,“您说这个我知道,我之前在江左念书,师父说过这句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家。’皇帝治国要靠世家,打仗要靠世家,没了世家的支持,皇家就是空架子。” 顾明朝略感稀罕的道:“你还念过书?” 尤达挪挪屁股,坐到台阶下去晒太阳,“自然,我们是侯爷的近身侍卫,念书是必须的。公子知道远岫吧,他是我们这一辈里面文武双全的,单独出去,那都能被当成公子的。” 顾明朝仔细回想了下侯府里的婢子侍卫,感叹道:“世家的底蕴是真的深厚。近三代的孔家人都在周国入仕,你知道这事为什么吗?” 尤达摇头,“这些事情我不会知道的,除非他已经变成了书。” 顾明朝自嘲一笑,就算孔家在陈国入仕,那陈国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公子,有人来。”尤达握紧腰上的刀,身子弯成一张弓,眼睛犀利的盯着门口。 顾明朝将桌上的棋子随意捡回棋篓子,“别如临大敌,真想要我命,我也走不掉。” 尤达认真道:“走的掉。” 顾明朝失笑,“你怎么还会充胖子了?” 尤达微微将刀拉出来些,“又不止我一个人,公子,你会往侯爷身边安排人手,难道侯爷不会往你身边放点人吗?” 顾明朝倏尔转头,尤达身如飞鸟,刀锋直指推开门的人。 “大胆——” “护驾——” “有刺客——” “陛下,是太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念一不敢对尤达吼,怕他刀不稳,伤着了杨太后,只朝着顾明朝喊。 顾明朝眨了好几下眼睛,感觉眼睛不酸了,才慢慢开口,“尤达,还不住手。” 薄薄的刀刃从杨太后脖颈前移开,杨太后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刀法,差一点,哀家就要去见永祚帝了。” 尤达脸上没什么情绪,随意的把刀插回鞘中,拱手道:“过奖。” “太后这是诸事不顺吗?”顾明朝收完了子,又开始落子。 杨太后心尖还在颤抖,慢慢坐到他对面,“何以见得。” 顾明朝将两个棋篓子摆在她面前,“选一个。” 杨太后随手拿过白棋篓子,顾明朝笑着点了下头,“没有什么何以见得,只是听宫里的私话,说今日大殿上来了个周国的使臣,不像平日来的那个谦逊有礼,这个像是来要债的大爷。” 杨太后咀嚼着“大爷”二字,笑道:“可不就是大爷。我看他那模样,我还先想了下,陈国好像没欠周国什么吧。” 顾明朝又落一子,“娘娘,该您了。” 杨太后捻着白子,不经意的问道:“你在周国数年,可知道窦思源这个人?” 顾明朝双腿分开,略比肩宽些,双手搭在腿上,交握的双手青筋微微凸起,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夕阳落进来些,打在他身上颇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 顾明朝微微挑眉,“自然知道,礼部尚书窦拂荆的独子,鸿胪寺右卿,承德六年的探花郎,与谢松照齐名,有‘松风水月’的美名。” 杨太后颔首,“这些哀家都知道,旁的呢,没有什么趣事吗?” 顾明朝将手里剩下的棋子放回篓子,“娘娘,您输了。” 杨太后瞥了眼棋局,白子七零八落,黑子稳稳盘踞了整个棋局,“心不在此,输是自然。” 顾明朝拿回篓子开始捡棋,“您想问什么?” 杨太后将手里的棋子放在案几上,“哀家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没有。”顾明朝不等她说完就堵了这话。 杨太后按住他要捡的棋子,“顾明朝,哀家来问你,是给你机会。” 顾明朝抬眼看着她的眼睛,笑起来,“娘娘,您这话不对。你来问,是因为你现在穷途末路,马上就要满盘皆输了。” “哀家,还没到这个地步。”杨太后隐隐有些稳不住火气。 顾明朝并不理会她,“太后娘娘,你来问,不是给我机会,是给你自己。但你问错了问题。这样吧,我再给你两个问题,问对了,我就回答。”末了,顾明朝看着她的眼睛戏谑道,“太后娘娘,这可是我给你和陈国的机会。” 华夏:早在先秦时期,我们汉族的先民们便开始自称“华夏”。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负隅顽抗 杨太后并没有被他的反将一军给吓到,说到底,她欣赏顾明朝,却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大人”。 顾明朝依旧不紧不慢的收棋子,“太后娘娘,我在周国八年,前面六年都可以当做是在浪费光阴,但最后这两年可不是。” 杨太后将棋子握在手里,“你想说什么?” 顾明朝摇头,“我只是在给太后选择的机会。” 杨太后看他将棋子收尽,又捻着黑子落下,一派从容淡然。 杨太后将棋子抛到棋局上,“顾明朝,哀家听不到想要的回答,可以杀了你。” 顾明朝嗤笑,“杨太后,我先生见不到我,你猜他会对陈国做什么?” “笼中鸟也配。”杨太后轻蔑一笑。 顾明朝双指交叠捏着棋子,轻轻的搁置到棋盘上,“杨太后,陈国的笼中鸟……可不止一只。” 杨太后偏头理了理长长的袖子,“那你猜,是哀家先杀了你的先生,还是你先生……” “太后,边关告急,林浥尘提兵逼近边境!”小黄门冲进来,跪在亭子边,形容焦急。 顾明朝将棋局上的棋子搅乱,“太后,边关告急啊,你猜,摄政王还敢出兵吗?” 杨太后放在膝盖上的手倏尔收紧,陈国的士气空前低落,就算顾长堪愿意出兵,士兵恐怕也不愿意追随。 杨太后抬手,甲胄齐备的侍卫走进来,“哀家不打算妥协,也不愿意讲和,至少现在,你和你的先生,都是哀家的笼中鸟,生死……难定。” 顾明朝颔首,“确实,娘娘此话不假。但您要明白坚守不退和负隅顽抗还是有区别的。” 杨太后手落回膝上,侍卫将亭子围起来,“现在负隅顽抗的,是你。” 侍卫每走一步,腰上道刀就多出鞘两分,尤达站在顾明朝身后,估算着距离。顾明朝直起身子,手肘撞了下他的腿,尤达会意,慢慢抽出刀和人对峙。 顾明朝像是终于想通了,“我有一个条件。” 杨太后抬手,侍卫收住脚步,转身退下去,“说。” 顾明朝捏着手腕转了转,“我要见谢松照。” 杨太后颔首,“可以。但是哀家要听你们说了什么。” 顾明朝目光微微下垂,闭了下眼,“窦思源的事情在燕都里算不上隐蔽,太后想问什么,尽管问。” 杨太后敲了敲棋盘,“窦思源喜欢什么?” 顾明朝哂笑,“怎么,太后要投其所好?那就实在可惜了,他年已弱冠,家中没有娇妻美妾,只孑然一身。” 杨太后道:“哀家没打算送美姬给他。” 顾明朝微微向前倾身,“可是他至今没有妻子的原因,是因为你们的摄政王啊。” 杨太后眼睛极速眯起来,审视着顾明朝,“顾长堪今年三十有七,窦思源今年二十多,他二人之间,能有什么牵连?” “代北。”顾明朝轻飘飘吐出两个字,“窦思源的母亲是代北人,出身不低,幼年时就定下了亲事,定的是代北的广成郡主。” 杨太后狠狠的闭了下眼,代北是顾长堪的军功,也是陈国的立足基石。窦思源拉拢不了。 一阵风来,顾明朝将手缩回袖子里,“太后,窦思源你还是别费心了,不如想想看,怎么把谢松照还回去,又不损害周陈两国的交情。” 杨太后起身,“这就不用你担心了。” 顾明朝像是才想起来什么,轻轻怕了下头,“杨太后,我刚才想起来另一件事。” 杨太后站在亭子边看着他,眼眸半垂,“什么?” 顾明朝弯腰将棋子捡起来,“窦思源,喜欢喝酒,尤其喜欢皇都春。太后若要投其所好,不如送这个。” 尤达将刀拍回鞘中,“公子,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把她挟持了?” 顾明朝将手上的棋子落回篓子,“你要是把她挟持了,等见了侯爷,你得羞死。” 尤达反应过来,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多谢公子。” 顾明朝笑道:“你觉得方才的话,她信了多少?” 尤达拎着块抹布将案几上的茶渍给抹去,“一半吧,我看她的样子,有点唯我独尊的感觉。” 顾明朝看了眼挂着墙头的落日,“日薄西山,还有什么命数……” 韶州。 江宁坐在茶楼窗边听着旁边的人唠嗑,不经意的打量着茶楼里的人,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对面的雅间。 “将军,我直接破开……”陶成比划着动作。 “陶成,你睡醒了吗?”江宁放下茶盅,看着他头疼。 陶成缩回手,“将军,那不能咱们就这么等吧?那等我们到临淄得什么时候了?兵贵神速啊!” 江宁老神在在的点头,“我知道,我们等他出来就跟着他,路上就把事情谈妥了。” 陶成往下面人来人往的街道看了两眼,“这……这和我的方法,有什么差别?” 江宁拿上剑起身,“差别大了,不会打草惊蛇。” 陶成慌忙从身上摸出两个铜板,“这里,茶水钱。”边走边嘀咕,“将军怎么能喝霸王茶呢,我家河东狮只给了我二两银子……别出声,我们只是来找你们王爷谈谈,正经人。”从茶楼一楼窗口翻出去,搭着人家马夫轻声威胁。 马车里废太子还没坐稳,江宁已经不客气的倒茶了,对面的小厮像个惊弓之鸟,随时会晕过去。 江宁嗅了嗅,感叹道:“这武夷茶好啊,龙井虽清而味薄,阳羡虽佳而韵逊,而武夷却恰到好处,这才是佳品啊。” 废太子动了动腰身,坐下笑道:“壮士还懂这些。” 江宁给废太子倒满,“略知一二,不及雍昭侯。” 废太子眼珠转了下,“将军是林浥尘还是江宁。” 江宁亮出腰间的刀,废太子了然的点头,“裴旻剑,原来是江帅,失敬失敬。” 江宁并不多说废话,“晋王殿下,您就甘心在这里一辈子吗?” 顾哲安将袖子撩起,露出伤口纵横交错的手腕,“试问江帅有这样的伤口,还敢痴心妄想吗?” 江宁用剑柄抬起他的手腕,“杨云阔真够狠心。我若是王爷,我不杀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顾哲安冷笑,“她身边有顾长堪,还有侍卫,我?我一个废太子,能有什么用?” 江宁扶着剑道:“顾长堪和杨云阔离心你。顾长堪接连吃了几场败仗,他的威信快要立不住了。” 顾哲安丝毫不意外,“靠屠城得来的威信,迟早要还回去。代北那次,天时地利人和都向他倾斜,他不胜都说不过去。” 江宁道:“王爷蛰伏的这些年,就没有想过要杀回去吗?” 顾哲安打起帘子,八月的风里已经杂了些霜,吹得人脸上生疼,“我想,我这双手,从前是弹琴写词的风雅事,现在……我连笔都提不起来。我怎么不想回去?” 江宁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被带着周,“我帮你。你是要毁了陈国,还是要做他的新君?” 顾哲安厌恶道:“它也配?” 江宁从胸口拿出信,“晋王爷,这是我们的诚意。” 顾哲学眯眼看着江宁,“林帅屯兵城外,我们在内,这一手玩得妙。” 江宁抱拳,“王爷,我们今夜出城,直抵临淄城下。” 顾哲安遗憾的看着他退出马车。 小厮背上汗涔涔的,扑通跪在马车里,“王爷……” 顾哲安将信纸撕碎,撒进茶汤里,“回去告诉王妃,今夜家人聚一起吃顿饭。” 江宁抹了下头,“这人不简单呐。” 陶成拍了拍身上的尘,“将军,成了吗?” 江宁目光深邃,“应该成了,该让少游把程匪给我的,有个文官在,好歹还能跟他掰扯掰扯,我上去就只会打直球,还差点被人家带着周。” 陶成完全没有被嫌弃的自觉,还跟着一起点头,“对啊,这种时候,二将军也行啊!” 江宁拍了下他的脑袋,“废什么话,行之能过来吗?让你多度两本书你不听,现在两大老爷们在这里当瞎子。” 陶成嘴上崩得欢,“将军,人家孙权劝学都是讲道理,你怎么还上手呢?” 江宁恨不得把他扔回滏阳,“你给我闭嘴,不然回去让行之给你们开学堂。” 陶成立马就老实了,“别别别,将军,这个可…可不好。” 晋王府。 晋王妃将孩子们打发回内院,抢了顾哲安的酒盏,“你怎么了?” 顾哲安眼眶通红,“你说我在韶州这几年,算得上是勤政爱民吗?” 晋王妃一愣,“……自然算。” 顾哲安颔首笑道:“还得了先帝的养育之恩吗?” 晋王妃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腿痛哭,“王爷,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您怎么又……” 顾哲安手上没力,索性就自己也跪下来,“夫人,我这些年,寝食难安,我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陈国明明需要我,只要我成为新君,我一定可以避免明朝成为质子,代北血流漂杵的局面!” 晋王妃泪流不止,伏在顾哲安肩头痛哭,“王爷,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顾哲安冷笑,“可是,可是她不用我,她强行给我安上调戏嫡母的罪名!她让人挑断我的双手,将我流放韶州。立稚子为君,送明朝为质,顾长堪那个疯子成了将军,又成了摄政王,她是权倾天下的太后娘娘。韶州成了被众人遗忘的禁地……” 晋王妃哽咽难言,顾哲安第一次将心里的话讲给她听,“我在这里,等了一年又一年,看着陈国慢慢步入正轨,我想着,我一人之恨,与国家比起来,就算了吧。” 晋王妃不停的抚着他的背,“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殿下这些年,太苦了……” 顾哲安摇头,“父皇在时就对母妃视若无睹,我想着,等我当了皇帝,日子就好过了,可是母妃……怎么可能给他殉葬!” 晋王妃哽咽着摇头,珠钗的流苏打在顾哲安脸上,顾哲安轻轻的摸着她的头,“我本来都认命了,可是……可是她杀了建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厦将倾 晋王妃退出他的怀抱,轻声道:“所以王爷是要回去,夺回皇位吗?” 顾哲安看着她的眼睛,怜爱的抚摸她的脸颊,“夺回来也没有用了。陈国烂到了骨子里。早十年还有救,现在……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更何况现在周国新一代的翘楚都聚在这里,看大厦将倾。” 晋王妃听懂了他话里的悲凉,“王爷,你是要回去……” “我回去送它一程。好歹我曾是它的储君。”顾哲安将她的燕钗取下来,掰成两半,“你明日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回娘家。” 晋王妃低头,“王爷,我们还能再见吗?” 顾哲安笑道:“能,今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就会来见你。如果我失信了,你就不必等我了。” 晋王妃眼睫轻轻颤动,言外之意都已经听明白了,“我会一直等你,像当初等你娶我时的那样。” 顾哲安吻去她眼角的泪,“这一生,辛苦你了。” 苍白的月光撒下来,这一夜,注定没有人睡得安稳。 “王爷,我们真的要将祖宗基业拱手相让吗?”张念抱着兜鍪,眉头紧锁。 “中都督,我们和周国开战,有几分胜算?”顾哲安端坐在茶几前。 张念将兜鍪放在茶几上,“臣愿意死战!” 顾哲安摇头,“中都督,你食君禄,为国捐躯,那都是本分,但百姓不是。这些年,除了韶州的百姓,那一方的百姓不是水深火热?” 张念还要反驳,顾哲安抬手,张念噤声,“君王死社稷,可你看,杨云阔和顾长堪,他们愿意吗?” 张念低声道:“新君咸通帝是您的胞弟。” 顾哲安眉目之间陡然染上杀气,“他不必死社稷,陈国的社稷和他没有关系。父皇在时对我们猗兰殿本就寡恩,明朝幼年更是被送到周国做质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国,现在凭什么让他死?” 张念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顾哲安给他倒了盏茶,“我此去临淄,是要找一个可以主事的周国使臣谈判,陈国可降,但百姓不可辱。” 张念抬头,轻声吐出一个名字,“谢松照。” 顾哲安颔首,“对,他身份不同于其他人,窦思源虽然是使臣,但身份上不够,江宁是武官,进言这种事,只会适得其反。只有谢松照,于私,他是太子亲眷,于公,他是雍昭侯,周国使臣里最有身份的。” 张念将腰上的荷包摘下来,放在茶几上,“臣,誓死追随王爷。” 顾哲安没有接,只抿了口寡淡的茶,“你安顿好家眷了吗?” 张念摇头,“拙荆聪慧,不需要安顿,自会入府保护王妃回娘家。” 顾哲安摘下腰上的玉佩,放在茶几上,“本王要最后再做一次陈国的储君,为它死。” 夜半的月光白得瘆人,马蹄和人声在午夜交织。 “江帅,韶州城门已开,现在就可以出发。”顾哲安坐在堂上,还是一派从容。 江宁颔首,“有劳。” 被临淄忽视多年的韶州城门大开,废太子带着训练多年的三千士兵沿小路直奔临淄,临淄里的贵人还在高枕而卧。 慈盈宫的佛香越来越浓,杨太后夜夜都要惊醒,每一次都能看到猗兰殿的元妃在绣花。 “娘娘,可要唤太医来瞧瞧?”念一细致地给杨太后擦汗,又给她换了件亵衣。 杨太后摇头,按了按额角,“哀家最近,总是梦见姐姐。她不说话,总在猗兰殿前的花园里绣花……” 念一不敢说话,元妃早年就是慈盈宫的禁忌,好些年没有提起过了,现在说起…… 好在杨太后只是想说说,并不需要回答,说了会话,又躺下去。 揽月轩里谢松照彻夜难眠,熬得灯油弯腰,他还在自奕,一步一步,算无遗策。 “侯爷,韶州那边已经有动静了,您何必再这么辛苦。”归鸿放走了鸽子,沿着长廊绕过来。 谢松照左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吹气,“明朝在宫里,容不得马虎,杨云阔心狠手辣,我不放心。” 归鸿叹气,“尤达的身手您就放一百个心,遇事他直接上去挟持了杨云阔,公子哪里还会有危难?” 谢松照将怀里冷掉的汤婆子递给他,“若只是要对付杨云阔或者顾长堪,那法子多的去了,我们要的不是这个。” 归鸿颠了颠装好的汤婆子,放到谢松照手边,“那现在基本也算是大局已定,您……” 谢松照盯着他,“我这颗心还悬在半空中,你跟我说大局已定?” 归鸿:“不……不算吗?” 谢松照捂着汤婆子,“当然不算,我还没有见过顾哲安,我们也没有拿到陈国的玉玺,更没有把这座城收入囊中,怎么可能是大局已定。早着呢。” 归鸿望着棋局上纵横交错的黑白,“侯爷,您还没有和公子说过这事,若是公子行事太激进了……” “不会。”谢松照丝毫不怀疑顾明朝的判断力,“我亲自教出来的徒儿,怎么可能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这一日的太阳红得不像样,商贩擦着汗,嘀咕着反常,早早收了摊。城外战马不耐烦的跺着蹄子,鼻子喷出重重的热气。 摄政王府。 “晋王?”叶混从椅子上翻身下来,还没缓过神来。 “是啊,快通报王爷知道啊!”守城的士兵急得不停擦汗。 叶混微微侧头看了下后院,不自然的往前走了半步,“这样,我先跟你过去看看,你速派人进宫,告诉太后。” 士兵疑惑道:“这……” 叶混拦住他,“别这这那那的了,快去。” 刘管家在旁边叹气,“唉,我们也不敢去喊啊。” 叶混瞥了眼后院,默不作声的坐下。 等杨太后接到消息,城内的议论几乎成了鼎沸之势。 “听说外面的是废太子……” “是啊,韶州听说这几年过的好得很……” “可不是,税收都没有……” “肃静——”京兆府尹大汗淋漓的登上轺车,不停的拍着车辕,“都不做生意了?聚在这里做什么?” “大人,这天太热了,没法做生意。”人群里冒出个声音,众人不断附和。 “肃静——肃静!肃静!咳咳咳!”京兆府尹抓狂的摇着车辕,“都回去!” 众人磨磨蹭蹭的张望着,谁也不肯先挪一步,京兆府尹气得拔剑仰天大喊,“都给本官滚回去!”剑没拿稳,劈下来时只削去了一个小角落,却把百姓吓得够呛,一哄而散。 “大人威武啊!”下边的人赶忙来接剑,给他顺气。 京兆府尹得意的摆手,“哎呦,一般一般,这就是我不让你们来道原因,这些个刁民!” “是是是,大人思虑周详,拿我们现在……就去城墙?”下属面上全是媚笑。 “走!本官倒要看看,这个废太子都沉寂了七八年了,现在冷翻出什么花来!”京兆府尹豪气干云的往城墙去,等真上了城墙,看到下边望不到头的兵甲,腿都吓软了,“这这这……这废太子怎么……怎么还有这么多兵?” 废太子自然没有这么多,得到顾哲安准许后,从韶州偷渡进陈的两万滏阳亲兵却能吓破这些醉生梦死的官员的胆。 “本王要进城,这是永祚帝圣旨,尔等为何不开城门?”顾哲安打起帘子,端坐在马车中。 京兆府尹结巴道:“太后……太后回话了吗?” “大人,还没呢!现在就靠您主持大局了!”城门校尉双手拖住他,生怕他跑了。 “放屁!主持什么大局?下面的是废太子吗?不是!那是能攻破临淄的军队!我拿什么给你主持大局?拿命吗?不行不行,这事不成!我要回去!”京兆府尹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言不合就要回去。 城门校尉可不敢放他走,笑话,下面那是拿着先帝圣旨,带着兵马有备而来的废太子,里面是达官贵人,他个城门校尉,那个都不敢得罪,好不容易找到个陪葬的,哪能这么容易放你走! “本王耐心不好,再给你们一刻钟,一刻钟到,还不开城门,本王就攻城。”顾哲安放下帘子,江宁带着面具和张念站在一处。 张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挑起侧边的帘子,“王爷,他们会开城门吗?” 顾哲安阖眼小憩,“会,杨云阔一定会开。顾长堪这么久都没出现,他和杨云阔之间的盟约只会越来越弱。”他慢慢睁眼,看向江宁,“谢侯爷是怎么把燕都这局好棋,给打乱成现在这样的?” 江宁的表情被面具遮住,闷声道:“在下一介武将,这种事,自然不知道。” 顾哲安不经意的低下头去看着手腕,“桂阳郡的事,可谓是名扬天下,他那个徒弟顾明朝,江帅怎么看。” 江宁如实说:“王爷问错人了,这我还真不知道,他收顾明朝为徒时我还没回燕都,他对顾明朝如何,我不知道,但有一点,能一直带在身边的,难道不是自己人吗?” 顾哲安放下帘子,轻声重复着,“自己人……” 城墙上京兆府尹急得团团转,“不行不行,一刻钟,玉皇大帝都来不了这么快!” 城门校尉死死拽着他的袖子,“大人,您再想想,看还有什么法子?” 京兆府尹甩了几下都甩不开,“哎呦!没有啊!没有啊!要不就直接开了吧?他回来肯定是争皇位的,现在临淄城里谁也没有这么多兵马……” “可行吗?”城门校尉有点心动,摄政王都不回话,那这城还有什么可守的? 京兆府尹不停捶自己的手,“再想想,再想想……” 慈盈宫里杨太后正不紧不慢的和顾明朝对弈,“明朝,你这手棋也是谢松照教的吗?” 顾明朝哂笑,“不然呢?我还能自学成才吗?” 杨太后正要落子成局,却发现自己的后路被截了,脸色阴沉沉的看着顾明朝,“真是好棋。” 顾明朝气定神闲的落下最后一子,“承让。” “娘娘,废太子带兵围了临淄。”念一脚下生风,气都没喘匀。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纸醉金迷 杨太后猛然起身,琵琶袖打乱了棋局,“顾哲安?” 顾明朝一粒一粒的捡着棋子,“废太子还有几个吗?” 杨太后脸色难看得很,“顾长堪呢?” 念一为难的摇头,杨太后以为她。不方便说,瞥了眼顾明朝,迈步往外走,“说罢。” 念一还是摇头,“娘娘,摄政王没有出现,叶主簿把人打发来宫里了。” 杨太后咬碎了一口银牙,顾长堪这个疯子,枉费她的信任! 杨太后冷笑着松开纠在一起的手,“召他进城。” 念一楞了一下,“娘娘……召废太子进城?” 杨太后摘下手边的黄\\菊,“什么废太子,是……晋王。” 念一噤声,微微福身退下去,杨太后又看了眼里面捡棋子的顾明朝,眼角染上点笑,以前能拿得住你,现在就难道不行了? 杨太后前脚消失在转角,尤达后脚就把门关上了,“公子,是不是要变天了?” 顾明朝左右探头找棋子,“眼睛不太好,这天早就变了,我们推了一把,他们心里的野兽就争先恐后的跳出来了。快帮我找找看我的棋子……” 尤达在顾明朝身后的草里捻出来白棋,“这里公子。那南国的康宁岂不是走早了?” 顾明朝仔细的数了下棋子,“昂,没错。” 尤达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所以,公子,侯爷后来是在将计就计吗?” 顾明朝又落下棋子,逗他玩,“这我不知道,要不你去问问?” 尤达伸长腿坐在台阶上,“肯定是,不然您怎么能和侯爷心有灵犀的走同一步棋。” 顾明朝突然停住手,“你拨人去照顾着点窦思源了吗?” 尤达摇头,“没有,用不着,窦大人带了百十人,都是上过战场的好儿郎。” 顾明朝缓缓吐出一口气,“想办法把钟筠骗过来,我不显山不露水,她还真拿我当傻子了。” 尤达略微思索了下,“钟筠和我们的目标好像是一样的。” 顾明朝转了转手腕,“既然一样,我们就帮她实现了,她就不必这么劳累了。” 尤达憋了半天,“公子,我第一次听人把杀人这事,说得如此……” 顾明朝转过身盯着他,尤达站起来讪笑,“我这就去,这就去。” 城门口滏阳的士兵已经摩拳擦掌了,攻打敌国都城这种事,回去能上族谱的,死了也值! 江宁坐下的马打了几个响鼻,顾哲安却还在泡茶,“江帅似乎一点都不急。” 江宁谨慎道:“为将者,忌心慌。” 顾哲安意有所指的道:“临淄城里有掌舵人,我若是江帅,也不必着急。” 江宁警惕得很,“杨太后若是掌陀人,那王爷怕吗?” 顾哲安对他的胡扯一点都不生气,“我自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傍身的本事学了不少,杨太后……不足为惧。” 江宁和他没有什么话可说,闻言只得干笑,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有个会说话的人在身边,谢松照在就最好了,他什么狐狸妖精都能打交道。看了眼顾哲安,好像人家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自己只是笑一声,多少不好,便强迫自己回了句,“挺好……” 顾哲安看出了他的不适,微微笑了下,便低头自己喝茶了。江宁在面具下长舒了一口气。 “王爷,开门了。”张念勒转马头。 顾哲安放下茶盏,“谁来了?” “是女官钟筠。杨云阔身边的二等女侍。”张念看了眼,麻溜的报出了来者身份。 江宁敏锐的察觉到了临淄和韶州的关系,表面上都是被对方忽视了,实际上对方发生了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隔天就呈现在了对方掌陀人的案牍上。 “王爷。”钟筠盈盈福身,“太后有旨,召您入宫。但您身后的将士们不能入城。” 顾哲安没有动身,“太后懿旨?临淄不是有新君了吗?” 钟筠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王爷,城里贵人多……” 回答她的是江宁的剑,顾哲安没有出声阻止,钟筠抬起头,“王爷,临淄城不大,万余将士要如何安置?” 江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确,顾哲安折中道:“临淄城确实装不下我这万余将士,但我带上三千,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钟筠福身,“王爷,太后并未准允,婢子不敢……” 江宁收回剑,顾哲安道:“城门已开,钟筠姑姑不妨猜一下,本王攻破这座城,需要多久?” 钟筠听了这话,侧身让出一条道,“王爷不妨先进城和太后娘娘商谈,若是得了准允,将士们再入城不迟。” 顾哲安抬手,张念拔出剑,“钟筠姑姑,本王不喜欢同样的话,说两遍。” 钟筠余光看着临淄,好像已经看到了这城被风雨压垮的时候,废墟一片,亦如当年的钟府。钟筠跪下,“王爷,婢子身负太后懿旨,绝不可能相让。” 漂亮话谁都会说,可她侧身跪着,连上前阻止的动作都不曾有一个。顾哲安无视了她的话,招手让江宁靠近,“江帅,你带一千兵卒入城,其中一百贴身,再有就是你的名字,太打眼了,得改。” 江宁不含糊,点头应下,“多谢王爷,以后我就叫齐夜,是王爷的贴身护卫。” 顾哲安颔首,“张念,你也带一千兵卒,三百在外围,记住,不可与人冲突。” 张念抱拳,去后面选人,江宁已经选好了回来了,“王爷,我身边的副官,陶成,他……” “跟着无妨。”顾哲安说着放下了帘子。“等张念点好了人,咱们就进城。” 江宁握着裴旻剑,不断在围观的人里寻找,陶成抱着剑,半句话也不说,半步不离的跟在江宁身后。 进城的队伍肃静,只有马蹄哒哒的声音,围观百姓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废太子”或是“韶州主”,颇有些遗憾。 “江帅,我始终觉得不太真实,这陈国和林帅一家打了几十年了,现在……咱们就这么进来了……我……”陶成挨着江宁,还是忍不住和江宁念叨,像蚊子似的。 江宁偏头,轻声道:“真的,要不你现在发个毒誓,说你回滏阳之后就发奋图强,好好念书。” 陶成一下子就觉得这事真的不能再真了,“不用了不用了。” 摄政王府,舒窈院。 温孤绛都拖着酸软的腿下榻,一下子装上案几,整个人都趴在案几上,“嗯……” 顾长堪纸醉金迷荒唐了一天一夜,现下整睡得沉,温孤绛都却不敢放任自己说句不合适的话。 靡靡之气在屋子里盘旋,温孤绛都恶心得想吐,她一生为棋,连反抗也显得力不从心。 “公主?”惊鹊在外面轻轻叩着门扉。 “进来……”温孤绛都已经习惯了自己沙哑的嗓子,伸手抓着冷掉的茶灌下去。 “公主,我扶您去耳房歇息。”惊鹊熟练地给她裹上大氅。 惊鹊安顿好了温孤绛都,又折回来点了柱香,将门窗锁死,才闪身进了耳房。 “公主,变天了。废太子带兵回来,围了临淄城。他们要内斗了。”惊鹊矮身蹲在温孤绛都腿边,语气里满是兴奋。 温孤绛都手里的茶盏却惊掉了,“有了共同的敌人,杨云阔和顾长堪……会不会再次联手?” 惊鹊微微犹豫了下,随即坚定的道:“不会,公主您不知道,今日废太子围城,城门校尉立马就来找顾长堪,结果那时候,他在您的温柔乡里,杨云阔绝对不会用一个这样的人。” 温孤绛都笑起来,她脸上还有些残妆,却不妨碍她是个美人,“他们坚不可摧的盟约……真可笑啊,这么容易就没了。对了,揽月轩那边有什么反应?” 惊鹊摇头,“揽月轩那边不是下棋就是下棋,实在没有什么。” 温孤绛都垂眸看着手里的杯盏,“康宁说此人城府极深,我看,也不过如此。” 惊鹊不解道:“您为什么要帮康宁郡主?” 温孤绛都放下杯盏,“她在陈国的行事可以用愚蠢来形容,她逃了,顾长堪这么自负的人,一定会派兵去追,这局就成了,只要能让陈国损兵折将,我就愿意帮忙。” 惊鹊算着时间,要回去再给顾长堪点柱香,温孤绛都拉住她,“不,我要喊醒他,他知道现在的局面一定会非常……开心。不叫他的人,我们看看会有什么下场……” 惊鹊扶着她慢慢回到榻边,刚刚松开手,温孤绛都就扑上去,“顾长堪!顾长堪!出大事了!”双手抓着亵衣领子使劲晃,惊鹊看她这样不像是出了大事,倒像是寡妇哭丧。 惊鹊转身端了盏酒水来,“公主,试试这个。” 温孤绛都抓过来就往顾长堪脸上泼,八月底的天气已经转凉,沾上寻常温水都要呲牙咧嘴,更何况这冰冷的酒水。 顾长堪翻身爬起来,抹了把脸,头昏脑胀的问,“什么?” 温孤绛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成了妖妃了……” 顾长堪无力的抓着她肩膀,“谁说的你就杀谁,不必哭泣。” 温孤绛都假模假样的擦了下眼泪,“今天……废太子带兵围了临淄,那时候……我们在行鱼水之欢,呜呜呜……” 顾长堪脸色一下就黑了,“为什么没人来通报?” 温孤绛都指着跪在一旁的惊鹊道:“若非惊鹊方才禀报,连我也不知道,何谈你啊。” 顾长堪咬牙切齿的掀了褥子下来,没站稳又倒回去,捶着床榻嘶吼,“叶混呢?死哪儿去了?刘狗呢?平日里汪汪叫,现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舒窈院平日就没有人进来,叶混和刘管家要守也是守在后院和前院的交界上,谁不要命来这里,在前面,靡靡之音就已经听不尽了,谁还特意凑这里听。 顾长堪在院子里喊了半日都不见人来,恼羞成怒抓起衣裳就往身上套,自己一瘸一拐往外面走。 温孤绛都起身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忍不住笑起来,“真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群星荟萃 “这城里怕是乱了。”刘管家倚墙感叹。 叶混咬着果子,“早乱了,你不出去不知道,现在啊,只是火上浇油而已。” 刘管家探头,“唉,说到这个,我就好奇了,这天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叶混刚要说话,刘管家站直了躬身道:“王爷……” 顾长堪气不打一处,“为什么不通报我知道?” 叶混瞟了眼内院,冷笑道:“王爷沉醉温柔乡,特意叮嘱我们不要打搅,我们敢吗?” 刘管家拉了下他,让他少说两句,顾长堪脸上阴沉得可以滴水了,“好得很,翅膀都硬了。” 顾长堪似乎忘了自己衣冠不整,要往外走,刘管家上前拦住他,“王爷,您先别急了,废太子已经进宫了。您先换身衣裳……” “已经进宫了?”顾长堪一阵头疼。 刘管家说得谨慎,“是,太后降召。” 顾长堪咬牙恨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忿忿的甩手,往内院里走。 身后刘管家苦口婆心的劝叶混,“你又什么好犟的?王爷身边没有放其他人,只留了你,这不是殊荣吗?” 叶混甩开他的手,“殊荣?他们都已经带兵打仗了,我却窝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主簿,有什么好骄傲的?” “哎你……”刘管家看着叶混扬长而去,心知他早就不满顾长堪的安排,又恰逢这个时节,野心都出来了。 慈盈宫。 杨太后盛装坐在凤座上,耳边的东珠晃着烛光刺人眼,“一别经年,晋王可还好?” 顾哲安敷衍的颔首,“尚可,不知太后可安好?” 杨太后抿了口茶,“自然好。坐。” 顾哲安坐下,并不碰茶水。 杨太后嗤笑,“你人都在哀家宫里了,茶水什么的,都是下下策。” 顾哲安捏着茶盏,“未必吧。我兵临城下,顾长堪的兵马都去镇守边疆了,谁能拦住我?” 杨太后将空茶盏拿在手里晃,“哀家守城兵士有一万,宫里禁军有五万,外加巡防营和各府府兵,城外区区数万兵马,能抵什么用?” 顾哲安哂笑,“一万守城兵将犹如稻草,巡防营和府兵不堪一击,禁军只能守这皇城,出了这宫门,那边是渔网。” 杨太后低头欣赏着指上丹蔻,“顾哲安,你那韶州,撑死了三千兵。你既然已经叛国,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又是那来的脸来临淄?” 顾哲安身后的江宁等人已经握紧了刀,顾哲安却丝毫不慌,“我没有叛国。太后都有脸把持朝政数年,我为何没有脸来临淄?” 杨太后剔了眼他,“你怎么能与哀家相提并论。哀家这些年为陈国可谓是殚精竭虑,谁能说哀家一句不尽心?” “陈国在你的治理下,并没有蒸蒸日上,世家争权,寒门无路,顾长堪总领军政大权,这还不是你的过失吗?”顾哲安将茶盏扔出去,手腕却止不住的疼,他慢慢把手收回来,藏在袖子里揉。 杨太后一愣,随即苦笑,“你以为哀家不想提拔寒门吗?你以为哀家甘心被世家左右吗?顾哲安,你坐到哀家这个位置,未必能做得比哀家好!” 顾哲安站起来,“周国花了四十年,平衡了世家和寒门,陈国的四十年呢?” 杨太后拍案,“周国有谢衡,哀家有谁?” 顾哲安:“谢横一个武将,世家寒门的争斗与他何干?” 杨太后冷笑,“到底是你见识少了。谢衡只是武将……哈哈哈,这一定是哀家这么多年来听过最大的笑话!”杨太后乜着他,“谢衡是哀家这一辈人中,最耀眼的存在。你们现在所谓的后起之秀,跟他比,那都是米粒之珠!” 顾哲安做储君时对谢衡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他的战功,听到杨太后这么高的评价,他抿唇不语。 杨太后给自己倒了盏茶,“顾哲安,你只知道江左世家以谢家为首,却不知道是他,代表世家,在周国的朝堂之上退了一步,放寒门出头,他向周国皇帝推举了殷别尘,赵怀瑾等一堆的寒门子弟,这才是周国安内的第一步!” 江宁面具后的眼神一直跟着杨太后,心里不震惊是假的,谢衡做的这些事,一直都是站在幕后,而远在临淄的杨太后,又是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顾哲安慢慢坐回去,杨太后追问,“晋王殿下,来,你告诉我,陈国的世家愿意吗?哀家这些年不是没有为寒门开路,是世家,他们打压寒门,妄图垄断朝政,若不是哀家,陈国现在,该是什么局面?” 顾哲安喉咙发干,杨太后缓缓向后靠,“周国有谢衡,南国有萧枝意,哀家有什么?哀家只有一个残局!” 顾哲安讽刺道:“太后走了步好棋,我自认为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不知为何,太后非要废了我。” 杨太后眯起眼睛感叹,“每个人心底,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顾哲安一愣,伸出手,指着殿外道:“因为你心里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我的母妃,我的亲人,都该死吗?杨云阔,我母妃待你不够好吗?她知道你有野心,有才干,她捧了你这个庶女做皇后……” “闭嘴!你知道什么?顾哲安!这个皇后之位,是哀家自己挣来的!”杨太后疾言厉色的呵斥他,“哀家说了,每个人心里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哀家是,你母妃也是!” 顾哲安悲哀的摇头,“我母妃一向待人和善,从无腌臜事。” 杨太后抹了下眼角,笑起来,“顾哲安,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这么了解谢衡,哀家年少的时候,有才能的儿郎,可不止他一个。哀家当年的身份是什么?不过是你母妃的陪嫁罢了。” 杨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但顾哲安心里的母亲是温柔贤惠的,对于杨太后有些失态的指摘,他并不苟同,对于自己母亲的信任,还是有的。 杨太后并不纠结这个事情,她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很多年,“哀家那一辈人闯荡的时候,那才是群星荟萃。” “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的少年郎,不输当年。”顾哲安在韶州时听过不少后起之秀的事迹。 杨太后嗤笑,“谢衡,林猛,江延致,孔荻,江喻,萧枝意,梁南风……这些你恐怕都没怎么听过的人,一手创造了现在天下,现在的后起之秀,无非就是谢松照,窦思源,林浥尘,江宁,江行之这些人罢了,你看看跟当年,有得比吗?” 顾哲安待要反驳,可他连杨太后说的先辈都认不全,杨太后却极有耐心,“你的母妃,原本就是要说给谢衡的,只是谢衡喜欢上了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但这个徒弟的身份不算好,谢家有人反对,他就请了关月落收她做义女,以江家女的身份出嫁,哀家想,江帅对这件事,应该是耳熟能详的,对吗?” 杨太后的目光留在江宁的面具上,陶成脊背微微躬起来,手握着刀柄,准备随时暴起杀出一条血路。 顾哲安强忍着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看着杨太后,张念眼睛眯起来,扫视着殿内的角落。 江宁镇定的拱手,“在下面丑,怕脏了太后娘娘的眼,故而佩戴面具,不知您为何将在下误认做江帅。” 杨太后腌面笑了声,“天生江齐夜,横枪可抵百万师。怎么,没带枪,怕了?” 江宁摘下面具,拱手道:“太后说笑了。” 杨太后幽幽的看着顾哲安,“你母妃可是陈国的忠臣,她要是知道你投降了,她该怎么想?” 顾哲安嗤笑,“太后娘娘,您说话,可得好好想想自己之前说过什么,我母妃若是爱慕武宁公,那又怎么会是陈国的忠臣?不应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杨太后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顾哲安,哀家说累了,也说够了。” 顾哲安警觉的盯着殿门口,江宁等人已经准备拔剑了,杨太后却起身了,“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哀家迟早要会解决世家,但你们,给了哀家一个绝妙的机会。” 江宁飞身上去,要擒下杨太后,但后殿突然冲出来士兵放箭,逼退了江宁。 杨太后回身笑起来,“到了哀家的地盘上,还敢撒野?江帅,你可要留心啊,若是你们都折在哀家手里,那周太子该伤心了。” 念一微微福身,“诸位稍安勿躁,我们娘娘待客之道素来很好,请诸位移步挽月坞。诸位不用尝试逼宫之类的事,因为你们带来的士兵,都在做客,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这四个字,无论是什么语气说出来,都是慢慢的讽刺意味。 现在的局势很明朗,杨太后封锁了临淄,皇城戒严,他们被软禁了。杨太后不怕他们的兵。 “杨云阔!你发什么疯!”顾长堪终于怒气冲冲的赶到宫里了。 摄政王府,揽月轩。 “侯爷,江帅已经进宫了。”归鸿拨着炭火,让屋子里更暖和些。 谢松照拢着大氅,朝手心哈气,“很好,咱们收拾一下,也准备进宫了。” 归鸿回头,“咱们现在不是被软禁了吗?怎么进宫?” 谢松照捂了捂耳朵,“当然是我们的好邻居带我们进去了。” 归鸿看了眼旁边的院子,脸上一黑,他耳朵好,这几天被墙那边的声音折磨得不浅,“她?” 谢松照伸手烤火,“对,外面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咱们得借旁人之手,宫里宫外就无关紧要了。明朝在宫里这么久,也布局得差不多了,进去了就靠他保护我们吧。” 归鸿扯了扯嘴角,“侯爷,您说得轻巧,温孤绛都怎么会帮我们?” 谢松照哂笑,“她要报仇,凭一己之力办不到,我帮她一把,她肯定不会拒绝。” 陈国多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着窗棂,谢松照起身,“走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祸国殃民 慈盈宫里顾长堪没头没尾的叫喊,顾哲安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摄政王来得有些晚。” 顾长堪一脚踹翻他面前的案几,“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念,给本王看看你的本事。”顾哲安不闪不躲,手背被案几生生擦去一块皮。 “是。”一声令下,张念拔出刀,直直的朝顾长堪面门砍下去。 顾长堪侧身一躲,抬脚去踢张念手腕,张念重刀斜劈,顾长堪嘴里骂了句娘,连退两步。顾长堪回身抽出侍卫的剑,堪堪擦着刀锋过,张念收住手,“这剑太软,你换一把。” 顾长堪冷笑,“本王今日不是来与你这莽夫对阵的,快给本王闪开。” 张念拖着刀,“那就算是张某对不住了,今日,在下必要分个高低出来。” 江宁不明白顾哲安为什么非要打这一架,而后殿的杨太后也甚是奇怪,居然没有出来劝架。 听雨坞。 “禁军教头是你相好,你说太后知道了,她还能放心吗?”顾明朝把玩着手里的青竹扇子。 钟筠垂着眼皮,盯着地面道:“陛下所言,婢子不明白。婢子现下还要赶着去宫外传旨,还请陛下通融。” 顾明朝将扇子打开,扇面上画的便是“望江南”里的小竹林,“不急,我已经让人代你去了。” 钟筠吃惊地抬头,耳铛晃得厉害,“陛下……好手段。” 顾明朝谦虚道:“一般,就是借着姑姑的名头见了不少人,但有一点,这宫城里的人,对陈国的忠诚,有待商榷啊。” 钟筠慢慢低下头,“陛下真是令婢子,刮目相看。神不知鬼不觉,居然掌控了这座宫城。” 顾明朝伸出手指摇了摇,“不,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钟筠姑姑要不要猜一下,是谁,在供我驱使?” 钟筠不再开口,顾明朝跟她绕这么多圈子,只是在向她证明一点,他们之间的地位反过来了。那么接下来,就是重点。 顾明朝却不说话了,钟筠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顾明朝悠闲的喝茶,面前的棋局似乎正走到了关键时候。 “陛下,时不我待,您这棋局不加以打理,只恐……”钟筠淡淡的提了一句。 顾明朝讥笑,“钟筠,我现在已经布好了局,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同你闲话?不过是在逗鸟罢了。” 钟筠浑身僵硬,抬起头环视四周,寂静的院子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味道——杀机四伏。 顾明朝摇着他的扇子,像是不知道已经入秋了,钟筠吐出两个字,“念一。” 顾明朝抬头,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原来你还不算笨。” 钟筠发现尤达不在他身边,而他身边也没有侍卫,便萌生了大胆的想法,向前走了两步,“婢子确实还不算笨,如今死到临头,更想赌一把。” 顾明朝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钟筠,“你凭什么觉得你那三脚猫功夫,能打得过名师指导的我?” 钟筠眸光一闪,从袖子里拔出短刺,直插顾明朝咽喉,顾明朝脚下都不曾挪动一步,伸手抓住钟筠右手手腕,向上一扭,钟筠吃痛跪下,另一只手刚刚抬起,顾明朝将她向地上下一压,伸脚踩住她的左手。 顾明朝矮身看着她的眼睛,“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你的手下我就接了,你想要的结局,我烧给你。” 钟筠甚至没有再次开口的机会,顾明朝抓着她的手,往脖颈一刺,喉咙咕哝咕哝冒出血泡,温热的血溅了他一手。 “你杀她做什么?”阴影里走出来的男子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 顾明朝甩了甩手上的血珠,“杨公子,舍不得吗?” 杨仲鹤有些不悦,“顾明朝,我与你交易,可不是让你独揽大权。” 顾明朝哂笑,“放心,等我掌握实权,杨家就是功臣。不过杨太后真是公正,子侄一律不委以重任。” 杨仲鹤摸着剑柄,“她觉得外戚干政是祸国殃民,所以不用。” 顾明朝低头清洗着手,“那我不一样,我偏偏要亲信掌权,不然我怎么安枕。”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杨仲鹤收回目光,“但愿陛下记得今日的话。” 尤达从院子外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公子,成了。” 顾明朝看着杨仲鹤消失的角落笑了下,“杀了几个?” 尤达拍了拍箭袖,“四个,这下杨太后的名声是无论如何都挽不回来了。属下捧着她的懿旨,到那些高门大户里去宣旨,他们最初不从,我杀了几个人就好了。” 顾明朝指尖点着棋子,“她趁着和顾哲安他们说话的时间,派了人封锁宫城和临淄,钟筠却被我扣下,你顶替了她出去,坏了杨太后的名声,而杨家不满杨云阔的安排,想要自己扶持傀儡皇帝……” 尤达不解道:“有什么漏洞吗?” 顾明朝摇头,“杨云阔召集的命妇里,有温孤绛都吗?” 尤达立即道:“没有。” 顾明朝捻着棋子在指尖搓,“没有……顾长堪已经入宫了,要骗温孤绛都出来,易如反掌,只可惜,现在没有杨云阔的手书出不去……” 尤达轻声道:“杨家也不行吗?” 顾明朝摇头,“这一步棋太重要,不能落在杨仲鹤手里。” 尤达洗了手,随意的在身上揩了两下,“公子,杨太后为什么不借住母家的势力平定陈国?” 顾明朝早就听谢松照讲过这件事,无力的感叹,“陈国的世家没有领头,一旦杨云阔亲厚杨家,而杨家又不足以服众,那么别的世家就会起来反抗,陈国就会更早陷入乱局。” 尤达干笑,“但让他们聚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事。” 顾明朝颔首,“所以才说武宁公他们厉害呢。”灵光一闪,笑道,“松照进宫了吗?” 尤达回忆了下进宫的马车,“没有摄政王府的马车……” 顾明朝抬手打断他都话,“这个好打听,去打听打听。他若是进宫了,那温孤绛都必定也在宫里。” 尤达刚走两步,又折回亭子里,“公子,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杨云阔为什么非要召集命妇入宫?” 顾明朝冷笑,“大臣到这时候,未必会站在它这边,但手上抓着他们的妻就不一样了,陈国世家垄断了官场,他们都是联姻,可以不在乎妻,但不能不在乎妻背后的家族。” 尤达折服道:“高,但凡她身边再多两个忠心的人,咱们都会举步维艰。” 顾明朝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要召见念一。” 尤达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公子,就在这里?” 顾明朝颔首,“就在这里。” 慈盈宫后殿。 杨太后在小佛堂里静坐,念一跪坐在一旁添香,杨太后听着刀兵不绝的声音微微蹙眉,“顾长堪又发什么疯?” 念一拢着炉子里的香灰,“总不过就是和江宁打起来了。废太子性情温和,不会与人冲突。娘娘要去看看吗?” 杨太后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不必,他这枚棋,算是废了。” 念一接过身后内侍递上来的折子,有些吃惊,“娘娘,钟筠办事不牢靠,竟然杀了四个命妇!” 杨太后猛然睁眼,这一下老态尽显,眼皮上褶子布满,眼角纹路清晰可见,“她办事素来稳妥,这回事怎么了?召她来佛堂。” “娘娘,陛下身边的侍卫尤达求见。”通传的内侍在佛堂门边叩首。 杨太后略微沉吟了下,“唤他到偏殿。” 念一上前扶她起来,“娘娘,陛下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番怕是要想通了。” 杨太后揉了揉膝盖,“哀家还没动手修理他身上的枝桠,他怎么可能就倒戈了。你留心些,莫要被表象骗了。” 念一顺从的认错,“是,婢子昏了头了。” 杨太后心里盘算着如何收服顾明朝,不知不觉就到了偏殿,“属下见过太后。” 杨太后扫视着尤达浑身上下,“陛下叫你来,所谓何事?” 尤达躬身道:“陛下原本不愿打搅太后,但既然太后召见,属下便将事情禀告太后。” 杨太后微微坐直了些,“说罢。” 尤达从腰上抽出来钟筠的短刺,双手呈上,“钟筠姑姑为人谋杀,凶手胆大包天,将钟筠姑姑尸身抛在了听雨坞。” 杨太后眼眸一缩,“什么时候?” 尤达:“一柱香前。” 杨太后审视着尤达,又垂谋盯着案几上带血的短刺,“一柱香前的事,为何现在来报?” 尤达不急不慢的道:“杨仲鹤大人当时在与陛下对弈,属下不敢打搅。” 杨太后反问,“杨仲鹤?” 尤达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抬头,“是。” 杨太后颇感荒谬,“他只是一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哀家一直让他跟着禁军守在西门,他怎么可能去下棋……” 杨太后突然顿住了,她显然想到了一点,杨仲鹤是世家子弟,是杨家这一辈中,最受宠的。禁军哪里敢得罪他……一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官威比禁军教头还大…… 世家!世家!毒瘤一日不除,陈国一日难安! “哀家知道了,你下去罢。”杨太后闭了闭眼,忍住怒气。 尤达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容的退下去。 “念一,念一。”杨太后连唤了两声都不见有人回应,侧头一看,念一正看着案几上的短刺沉思,杨太后不耐烦的敲了敲桌面,“念一!想什么呢?” 念一倏尔回神,忙跪下请罪,“娘娘恕罪,婢子看着这短刺想到了些事情,待婢子查证后再禀告娘娘。” 杨太后不在意这个,“这事你自己看看办。哀家要交代你去办另一件事,你去查,是谁出去召集的命妇,而钟筠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 入秋的风有些凉,而这皇宫里,百年难遇的热闹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死一线 宽阔的马车里温孤绛都满目仇恨,“谢松照,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相反我甚至……” “我知道。我是在帮你。”谢松照温柔的打断她的话,将手里的茶退过去,“公主身在局中,想必能感受到顾长堪的变化。” 温孤绛都不接茶水,“谢松照,你想做什么?直接点,别绕弯子。” 谢松照抿了口茶,“杨太后封锁了临淄,公主知道为什么吗?” 温孤绛都心头一惊,一座皇城哪能轻易封锁,吞了吞口水,等着谢松照的下文。 谢松照道:“城外是滏阳和韶州的兵,杨云阔手里的兵不足以对抗,而且,各地没办法勤王。陈留屯兵在边境上,一旦王峰回来,边境就会被林浥尘攻破,临淄一样没办法守住。” 温孤绛都抓着膝盖上是布料,“陈国现在是生死一线了。” 谢松照颔首,“对。宫里有废太子,明朝,江宁,窦思源,我们的胜算很大。杨云阔的禁军分散在宫里,她为了安抚世家,将世家子弟安排了不少在禁军中……” “陈国的世家和杨云阔打了这么多年的擂台,现在就是他们翻身的机会,杨云阔不会告诉他们临淄现在有多危急。”温孤绛都接话,眼眸闪亮。 谢松照将茶往前推了点,“正是,杨云阔和世家早就是你死我活的状态了,二现在,杨云阔为了控制禁军,将世家高官的命妇,全部抓进宫了。” 温孤绛都抓住重点,“她已经失了人心,爱戴她的百姓在这个时候,帮不上她任何忙。现在不进宫,更待何时!” 谢松照撩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公主,我们还需要带上一个人。” 温孤绛都将袖子里的摄政王府的腰牌拿出来,“谁?” 谢松照盯着她的眼睛,“顾雨垣。如果在下得到的消息没有错,那么顾长堪,很喜欢这个孩子。” 温孤绛都僵硬着脖子点头,“是……但是带他有什么用?顾长堪现在手上没兵,就是一个空架子。” 谢松照笑道:“他在人心中的威望可不是一星半点。宫里现在谁不是空架子?” 温孤绛都打起帘子,“惊鹊,去把顾雨垣带上。” 惊鹊焦急的双眼出现在帘子边,“公主,您还好吗?” 温孤绛都略微颔首,只是催她去带人出来。 谢松照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公主,谢某不会害您的。您的挚交好友广成郡主,她指腹为婚的郎君是在下的好友。” 温孤绛都微微松缓了紧绷的腰身,“广成的婚约我知道,是窦家,只是不知道是窦家那位公子。” 谢松照拢着袖子道:“窦家只有一位公子,鸿胪寺右卿,窦苍月。” 温孤绛都瞥着谢松照苍白的脸,声音缓了些,“略有耳闻。只可惜广成已经走了。他现在可有婚配?” 谢松照摇头,“并无,他生性寡淡,燕都的姑娘都不喜欢他这种。” 这话要是叫燕都的姑娘听到了,只怕要说他眼瞎,窦思源的风流韵事连话本子都写不过来,还生性寡淡。 温孤绛都颇为遗憾,“广成生性也是冷淡,他二人还真是天作之合,只可惜了我的广成……” 谢松照随着她的情绪缓缓垂下眼皮。 顾雨垣怯生生的揪着衣角站在马车口,谢松照挂着笑脸向他招手,“世子殿下,快过来,我们马上就要进宫了。” 顾雨垣看了两眼低着头的温孤绛都,“母妃……” 温孤绛都一听这两个字就要发火,谢松照轻轻咳了一声,“公主要带你去宫里赏花呢,高兴吗?” 温孤绛都生生咽下这口气,生硬的问,“高兴吗?” 顾雨垣喜笑颜开的坐到温孤绛都身边,“高兴。” 谢松照打起帘子,“归鸿,走了。” 温孤绛都听着顾雨垣一句一句的叨念听得心里窝火,直想呵斥他,让他闭嘴,可是不行,马上就要走到最后一步了。 温孤绛都不停在心里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松照看着这还在一直说,而他的母亲并不愿意理会他这个“孽种”,顾雨垣脸上的兴奋肉眼可见的变少,直至完全消失。 顾雨垣眼泪汪汪的看着谢松照,问:“母妃她不喜欢我吗?” 谢松照拿个块果脯塞到他嘴里,“世子殿下,公主累着了,要歇息。你不如过来同我下棋,如何?” 顾雨垣摇头,哽咽着望着温孤绛都的侧脸。 谢松照也不做理会,阖眸小憩。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温孤绛都受过怎样的苦楚是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的,便是她做了再过分的事,对比着她亡国丧家的痛,天大的事也显得不过如此。虽然说顾雨垣无辜,可这天下,谁不无辜?都是被老天爷捉弄的苦命人。 慈盈宫。 念一刚刚踏出慈盈宫宫门,就看到尤达在一旁等候,见她出来,便直直迎上来,“念一姑姑,陛下请你过去一趟。” 念一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在听雨坞院子外便已经闻到了冲天的血腥味,念一忍不住皱眉。 钟筠的尸体没有被移动过,依旧直挺挺的躺在哪里,顾明朝换到了正堂自奕。 念一快步路过尸体,迈进正堂,“婢子念一,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顾明朝叩了下桌面,指着桌上的信道:“请姑姑细看。” 念一将信将疑的拿起来,那是钟筠写给杨仲鹤的信,预计怎么谋反,怎么挟持太后。念一看得心惊胆颤,“陛下,您杀了钟筠?” 顾明朝头也不抬,“不是,凶手把尸体扔到这里,我搜出来的。” 念一打量着顾明朝,这正堂里是淡淡的茶香,没有一丝血腥气。 顾明朝落下最后一子,结束了棋局,“念一姑姑,杨家身为太后母家,却与女官勾连,其心可诛。” 念一觉得自己像是傀儡,身上连着线,对方布局,她只能按照对方说的走,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果她不把这封信给杨云阔看,她相信顾明朝,一定会让这封信出现在杨云阔的案头,那么到时候她也有罪。可若是她交出去了这封信,那么杨家和杨太后的矛盾就会无可避免的搬到台面上来。顾明朝这一手棋,走得真妙。 念一微微福身,“婢子明白此事事关重大,定不会疏忽的。” 顾明朝笑着挥手,让她退下。 等她一走,尤达便靠近案几,低声道:“侯爷已经进宫,借的是温孤绛都之名,顾长堪在慈盈宫正殿和张念过招,没讨到好,回去又发现温孤绛都来了……您猜,那些守门的校尉是怎么放她进来的?” 顾明朝笑着从棋盘下抽出一封信,和方才给念一的信一模一样,“温孤绛都肯定说是受杨云阔召命,又亮出了摄政王府的东西,守门的校尉今天放了这么多人进来,自然对于这种事就懒于盘查了。” 尤达就地坐下,“正是!等顾长堪发现,温孤绛都还是这一番说辞,现在顾长堪和杨云阔的矛盾是越来越大了,我估计啊,顾长堪又去找杨云阔闹了。” 顾明朝颠倒着手上的信,“那些命妇呢?没闹出什么动静?” 尤达摇头,“没,端着架子呢。没到那个时候。窦右卿也进宫了,他是被杨云阔直接请进来的。” 顾明朝颔首,“杨云阔现在要把所有东西抓在手上才会放心。” 尤达感叹,“这人是真的厉害,若非侯爷之前就去了信,那现在我们就是粘板上的鱼肉了。” 顾明朝捻着信封边缘,都捻得有些发毛了,“现在我们要速战速决,就看顾哲安和杨云阔,谁的防线更弱。” 尤达指着院子外面道:“杨仲鹤呢?” 顾明朝嗤笑,“那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贵公子,等他反应过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拉拢他,为的是掣肘杨太后动用禁军,现在她直接召集了命妇,那杨仲鹤这一步,可有可无。” 尤达摩拳擦掌,“公子,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顾明朝突然问,“松照住哪里?不会和那些命妇一道吧?” 尤达没转过弯来,“啊?当然不啊,侯爷住在挽月坞,江帅和窦右卿他们都在哪里。” 顾明朝将信封递给尤达,“告诉内务府,给挽月坞多送炭火。” 尤达挠头,“这……他们会听吗?” 顾明朝剔了他一眼,“不听话的狗,留着做什么?” 尤达抖了下,“是,但是公子,您这样子可要收敛,要是侯爷看到了……” 顾明朝白了他一眼,“你见我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杀人了?” 尤达干笑,“那也是,公子,那我先去盯着念一。” 顾明朝不厌其烦的将棋子又捡回篓子里,“不,先去内务府,然后让他们把这尸体拖走。对了,杨云阔上次给了我不少东西,都赏给内务府罢。” 尤达笑道:“公子真懂这些为人处世。” 顾明朝晃了下棋篓子,“跟他学的。快去罢。” 尤达连声应是。 潇湘楼里安置了十余位命妇,她们脸上不见丝毫慌张,来自世家的底气让她们还有闲心对弈或是绣花。 旁边的百宝斋哭哭啼啼的惹人烦,顾长堪将面前的案几踢了又踢,还是难以平复内心的焦躁,“行了!别哭了!” 温孤绛都靠着柱子看他训斥顾雨垣,顾雨垣不知为什么,一直哭闹,听得人心里更烦。 顾长堪终于忍不住暴喝,“我让你不要哭了!给我把他带下去!” 惊鹊得了温孤绛都的眼色,上前就把顾雨垣抱走。 温孤绛都开口直指顾长堪内心的害怕之处,“杨云阔将我们全部软禁在这里,外面的兵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我们还有命活着走出去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爱民如子 顾长堪冷笑着转过身来,“你想说什么?我难道看不出来我的处境吗?” 温孤绛都翻了个白眼,“最好清楚,别给人家卖命半辈子,最后落得个兔死狗烹。” 顾长堪扭了扭脖子,“她也配。” 现在这个境地,温孤绛都不需要在他面前演,直接呛回去,“她怎么不配?你现在就是一只蚂蚁,生死她定。” 顾长堪伸手就要打她,温孤绛都侧身躲开,“顾长堪,怎么不装了。你的好夫君好父亲的样子呢?” 顾长堪烦躁的收回手,又踹了面前可怜的案几一脚,“温孤绛都,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假惺惺?” 温孤绛都不耐烦的拍了拍广袖,“对,难道你还配说‘你对我好’这句话?” 顾长堪对于这个有一堆辩解的话,温孤绛都却早已经听腻了,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挽月坞。 “晋王殿下。”谢松照颔首致意。 顾哲安端坐上方,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爷请坐。” 谢松照与周围的老朋友都微微点了下头,“晋王殿下对现在的情况,有何高见?” 顾哲安摇头,“杨云阔对于自己做的任何事都不后悔,她不否认自己做过的错事,也对自己的功绩有非常正确的认知。” 谢松照摸着手腕上的红线略微思索了下,“杨云阔现在将所有人都拿在手上,她所忌惮的,无非就是城外的兵马,和城中妄图趁机行事的世家。” 顾哲安放下手里的茶盏,“侯爷的意思,是要速战速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句话放在任何东西上,都是这个理。”窦思源起身给谢松照倒了盏茶。 顾哲安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在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所有人都被软禁了,而杨云阔绝非言语可动。” 谢松照看他眉目之间的焦灼神色不似作伪,但他对于这个盟友并非完全相信,“王爷,我们只是一个障眼法,真正动手的人在外面。” 顾哲安眼神突然变得探究起来,盯着谢松照的眼睛,“谢侯爷,在下听闻您收了顾明朝为徒,对这个徒弟很上心……” 谢松照颔首,“正是,在下也听闻明朝和王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想必王爷一定会很相信他。” 顾哲安手突然握紧,张念眼神凌厉的扫视着堂下坐着的众人,江宁和陶成也摸上了剑柄,窦思源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顾哲安极力忍着怒气,“本王有事和侯爷单独详谈,请诸位暂避偏厅。” 窦思源冷笑,“王爷,我们侯爷身份尊贵,可容不得马虎,在下还是得亲自守着。” 顾哲安偏头看向张念,张念已经准备拔剑了,却冷不丁听到顾哲安说:“张念,你也去。” 张念愣愣的回头,“啊?哦……” 江宁走到谢松照身后站着,“苍月,你们都去吧,我在这里给侯爷续茶。陶成,右卿就交给你了。” 陶成抱拳道:“大帅放心。窦大人,请。” 窦思源剔了眼顾哲安,跟着陶成走了。 谢松照转动着手里快要凉掉的茶,“王爷要说什么?莫非不相信在下亲自教出来的徒弟?” 顾哲安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开口,“谢侯爷,我认为,你对明朝最好的保护应该是让他退居幕后,而不是走到众人眼前来。” 谢松照嗤笑,“王爷,你看我身体如何?” 顾哲安一愣,仔细看了看他,“孱弱。” 谢松照低头自嘲一笑,“王爷嘴下留情了,谢某已经是半只脚踏进黄泉路的人了。” 江宁眼神一动,落到他苍白的侧脸上,顾哲安抿嘴皱着眉看他。 谢松照问他,“王爷,若是我事事都将他保护起来,放在身后,当成琉璃盏供起来,那我去后,他怎么办?谁会对他手下留情?” 顾哲安久久说不出话来,江宁后槽牙咬得死紧,谢松照继续道:“我认为,我对他最好的保护就是历练他,他走到了众人面前又如何?我给他铺了路,只要他有本事,谁都动不了他。” 江宁很想问他一句,你替他算好了以后,那你呢? 顾哲安缓和了神色,“侯爷给他铺的路是什么?” 谢松照抿了口冷掉的茶,“无论他以后想隐居山林还是庙堂沉浮,都可以。” 顾哲安起身拱手行礼,“多谢侯爷垂爱。我只有他一个兄弟了。难免多担忧了些,还望侯爷见谅。” 谢松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客气的颔首,“王爷多虑了,明朝可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兄弟,王爷以后也切莫向他提起,徒增伤悲。” 顾哲安脸色一白,“我……” 谢松照打断他的话,“王爷,谢某此生,只有他一个徒弟,难免要为他多考虑些,还望王爷见谅。”谢松照轻轻把方才顾哲安的话踹回去,还欠身行了半礼。 顾哲安脸色发白,“好……” 谢松照满意的继续最初的话题,“王爷,我们在这里面,主要是迷惑杨云阔,明朝在外面才好动手,隔壁的命妇们,咱们也要利用起来。” “她们都是无辜人。”顾哲安不忍心。 谢松照嗤笑,“晋王殿下,她们可步无辜,陈国的乱局有她们一份功劳,现在命悬一线的,不止我们。” 顾哲安坚定的回答他,“她们是内宅之人,确实无辜,她们也不会命悬一线,杨云阔软禁她们是为了让世家听话,并不会要她们的命。” 江宁讽刺道:“看不出来晋王殿下爱民如子啊。” 顾哲安不理会他,只看着谢松照,“谢侯爷,控制这座宫城后,我会发檄文,劝陈国各州郡归降,但我也有条件。” 谢松照添了半盏茶,“王爷,爱民如子不是现在,如果不破局,那在下不知道林帅会等多久,但在下知道一点,王峰在这样的乱局之下撑不住。您的百姓,就会陷入战火之中……” 顾哲安颔首,“谢侯爷,这个我明白。但是无辜者,绝不可随意用来做垫脚石,如果今天你这样做,那我怎么相信你们会善待我的子民。” 谢松照起身,“王爷,仁慈不该加于豺狼之身。在下言尽于此,无论我们是否利用她们,她们都不会死。” 迎着顾哲安疑惑的眼神,谢松照哂笑,“我们利用她们,却不会要她们的命,也可以顺利破局。但我们不利用她们,陈国的百姓就会陷入战乱。这天下,世家大族的人,无论战火飞到哪里,他们都可以全身而退。但百姓可不会。” 顾哲安腰上松了劲,身子略微有些前倾,他学的仁君之道里没有用子民做局这一个,哪怕只是诱饵,他没有在杨云阔的狠辣里学到一星半点。 江宁跟着谢松照往外走,半途停下来,“晋王殿下,还是多加思忖一下吧。” 顾哲安痛苦的垂下头。 周国众人选的是西厢院,这边东近潇湘楼,北靠百宝斋,是个绝佳的位置,当然,如果忽略墙头偶尔冒出来的禁军道话。 刚要到院子,江宁一把扯住谢松照的袖子,“你的身体真的已经到那个地步了?” 谢松照嬉笑的扯回自己的袖子,“说给他听的,你怎么还信了呢。” 江宁拽过来他手腕,摸上他的脉,谢松照心惊,“你…你还会诊脉?” 江宁老实的回答,“不会。” 谢松照舒了口气,笑着打趣他,“那你摸出什么来了?” “脉象很弱,很无力。”江宁松开手,眼神沉沉的盯着他。 谢松照一噎,“……我还好,就是最近偶感风寒,所以乏了些。” 江宁直奔廊下的归鸿去,“归鸿,过来,我有事问你。” 谢松照使劲给他甩眼色,归鸿却像是没看到似的跟着江宁往树下去。 “松照,进来了。外面这么冷。”窦思源听到声音出来拉他。 谢松照皱眉,“你也觉得冷?” 窦思源搓了搓手,“我又不是他们这些武将,我是个文官!我这么娇弱,当然会觉得冷了!别跟他们混久了,就觉得自己也能单衣过冬。” 陶成冤枉得很,凑上来辩解,“窦大人,滏阳谁敢穿单衣啊?皮厚吗?” 窦思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林帅他们,他们经常单衣出去!” 陶成的表情像是冷得牙疼,谢松照憋着笑,“苍月啊,林帅他们那是出去掼跤,不穿单衣,难道穿大氅去吗?” 窦思源愣住了,“啊?他们是出去掼跤啊,难怪。” 陶成退回去,“这样说的话,那我们冬天也穿单衣。” 窦思源回头装作凶狠的瞪了他一眼,江宁正好进来了,“晋王我觉得靠不住,你们说呢?” 窦思源扁嘴,“我就没觉得他靠谱过。” 谢松照叹气,“太过仁慈是对自己的杀戮。” 江宁接过窦思源递来的茶,“我们自己先谋划一下吧。” 谢松照看着茶盏里的涟漪道:“明日,明日杨云阔一定会把众人召集过去。她不会一直把我们留着。” 江宁拧着眉,“我的兵都不在身边,明日怎么办?” 谢松照指尖沾了茶水在茶几上画,“她安抚了命妇之后,就会来解决我们。” 窦思源啧了声,“这有点难搞啊。” 谢松照笑道:“不难,明朝已经拿下了宫里的大半禁军。” 众人瞪大了双眼,窦思源结巴道:“明朝?” 谢松照骄傲的颔首,“进宫时我就看到他给我的暗号了。到时候明朝会派兵将命妇围起来,温孤绛都混迹在里面,到时候她会用这些命妇来威胁杨云阔。江宁,你要保护好她。” 第一百四十九章 枕戈待旦 江宁随意的道:“你真是对这个徒弟满意得很啊。” 谢松照眉眼都弯了些,“自然。你千万记住保护温孤绛都。” 江宁一口将茶饮尽,“放心,一个温孤绛都不在话下,苍月,我把陶成留给你。” 陶成抱拳,“大帅放心,我在窦大人在,绝不可能有伤。” 窦思源笑着拍他肩膀宽慰他,“那个男人身上不带伤,带点伤也无妨,不要这么焦急。” 谢松照现在还受着以前伤口留下的苦,闻言嗔道:“陶成,别理他,他满嘴跑马,你把他看好,回去窦尚书家法伺候他的时候我们再去凑热闹。看看男人身上不带伤。” 窦思源“谈父色变”,苦着脸,“松照,我是好心,我怕人家太紧张嘛。你倒好,又说我爹……唉,牙疼。” 陶成忍不住扶额,“大人,我是副将,不是随从,保护您这点小事,对我来说,用不着紧张啊。” 窦思源看着他眨眨眼,又看向江宁,江宁憋着笑,“对,他是我的副将,前年马上擒将的就是他。” 窦思源抽气,“他……他是三军之中掠棋擒将军的陶苔封?” 陶成点头,“正是。” 窦思源揉了揉自己脸,拱手道:“失敬失敬!” 陶成也拱手道:“不敢不敢。” 归鸿看着两人一直不放手,笑道:“你们二位这是要义结金兰吗?” 众人哈哈一笑,继续商谈明日的事宜。 慈盈宫主殿里风平浪静,杨云阔看过信后也并未大发雷霆,只是轻描淡写的烧了信,“念一,你看出来了什么?” 念一眉尖紧蹙,“娘娘,婢子认为,陛下依旧野心勃勃,对您来说,可能会是威胁。” 杨太后抚着鬓角,“哀家倒巴不得他野心勃勃,这样陈国才有救。” 念一将滚茶倒出来凉着,“娘娘,他心思太过深沉,恐不好相与。” 杨太后摇头,“心思深沉是好事,临淄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单纯的人……迟早要被折断骨头。” 念一不敢接话,这话说的就是顾哲安。 杨太后也不需要她接话,自言自语着,“他好像永远都是赤子之心,这样的人,不该生在乱世,该生在盛世,纵然没有贞观之盛,也当有文景之兴。” 念一干瘪的道:“晋王不懂娘娘一片苦心……” 杨太后嗤笑,“你当我是顾长堪?我做过的事,没有一样是为他好,这点我清楚得很。” 念一低垂着头,目光放在猩红的炭火上,听着杨太后慢悠悠的回忆着往昔,“元妃,哀家是真的不喜欢她。晋王,哀家也是真的看不上。他的母妃,兄弟,都确实死在我手上,他恨我是应该的。” “可惜他没有,他恨你,却也看到了你做的事。”顾明朝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微微笑着。 杨太后随意的摆手,“是啊,他为了陈国的百姓,他忍了,甚至临淄粮草不济的时候,他还要接济一番。可哀家对他,依旧没有一点感激之情。” 顾明朝坐下打开了食盒,“听说太后今晚没有用膳,儿臣特意去御膳房提了糕点来。请太后细品。” 杨太后捻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的糕点,上边缀着桂花花瓣,看得直皱眉,“桂花糕?哀家从不吃这个。” 顾明朝一口一个,细嚼慢咽的好好品尝了一番才开口,“凡事都有第一次,太后娘娘不妨尝尝。从前我也不吃,但架不住他天天在我跟前吃,便也尝出了滋味。” 杨太后轻轻放下,“哀家不喜欢的东西,绝不会去尝试。为君者,喜好不可为人所知。” 顾明朝拍了拍袖子上的碎渣,“太后娘娘,陈国还有几年?陈国的出路在哪里?” 杨太后指尖压着糕点的边角,将它碾得粉碎,“四十年前,天下风云变幻,多少人以为就要亡国,可最后呢?妄图一统者死无全尸,各国依旧矗立不倒。明朝,没到最后,哀家绝不会认输。” 顾明朝讥笑,“太后,当年的人是妄图,现在的呢?陈国摇摇欲坠,南国内乱不止,周国未必不能一统天下。” 杨太后嗤笑,“南国?哀家以为萧枝意后继有人,结果是个糊涂蛋。章和帝要下面的人自己出兵,结果一个二个都成了缩头乌龟,转头就造反。” 顾明朝拿着桂花糕却不吃,“你好像很喜欢与虎谋皮。” 杨太后偏头看着他,“怎么说?” 顾明朝放下糕点,“承德八年的粮草案是萧枝意的手笔,她意图用我挑起周陈两国的战火,她从中便宜行事。” 杨太后叹气,“可惜啊,谢松照把你拉了出来。这局,没成。” 顾明朝冷笑,“看来当时你很想开战。” 杨太后转着手上玉戒,“当时的顾长堪还没有被酒色掏空,陈国经得起一战。” 顾明朝理了理袖子上的褶子,“可惜了,萧枝意一计不成,又送出的和亲公主,但君平却并非完全向着南国,这一局,又落到下风去了。” 杨太后笑道:“你近来颇有进步,能看出两年前的局了。” 顾明朝哂笑,“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在这里,我反倒看得明明白白了。只有一点,萧枝意死得太早了。” 杨太后讥笑,“她……她若是有周国那样好的局面,她早就把这天给翻了。” 顾明朝想着谢家的实力,感叹道:“萧家没落得太早了,下一辈又完全撑不起来,所以萧枝意才会和你达成合作。” 杨太后颔首,“确实如此,看来你那些棋,没白下。等哀家这里收拾了周国,下一步,就是对准南国——大兵压境。你觉得胜算多少?” 顾明朝摇头,“毫无胜算,你首先要解决城外的兵马,杀了谢松照他们并不能办到,反而会让他们想和你同归于尽。” 杨太后指尖轻轻点着扶手,“哀家手里的兵,比城外的多。” 顾明朝走近她,“就算退一万步讲,最后你屠尽了城外的兵马,那边境上的林浥尘呢?你还有一战的兵力吗?” 杨太后指尖顿住,陷入了沉默。 顾明朝继续道,“而且,城外的兵马里,还有韶州的兵。你杀了自己的子民,韶州反了怎么办?陈国边境线就又要往里推了。” 杨太后目光沉沉的看着他,“那你有何良策?束手就擒吗?哀家说过了,不到最后一刻,哀家绝对不会认输。若是我遇到事情就认输,那现在的慈盈太后,就是旁人了。” 顾明朝拱手道:“我佩服你这一点,永远都不放弃。”话锋一转,直指杨太后最薄弱的地方,“但你现在手上烂牌一把,禁军根本不敢完全交付信任,里面有世家的人,潇湘楼的人利用还要注意着分寸,因为她们背后有世家。” 杨太后抓着扶手,阴毒的笑了下,“世家这个毒瘤,哀家花了将近十年都没有除掉,哀家现在要一并收拾了他们。” 顾明朝心惊,“现在?!” 杨太后坐直了些,嗤笑着看着他,“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是拿她们来威胁禁军里的世家子弟吧?” 顾明朝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此事非同小可,杨云阔竟然是要将世家一并除掉……但这番话,有几分可信? 顾明朝细细打量着杨太后的神色,“荫官这件事不改,你现在解决的世家,以后还会像野草一样复发。” 杨太后叹气,“荫官制哀家早就想改了,可是从何改起?真改了,那就不是动了世家的利益了,而是动了全天下官员的利益。他们入仕为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封妻荫子吗?” 顾明朝知道这件事的难度,周国用了四十年,才将封妻荫子的门槛提高,却依旧不能杜绝世家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现在朝堂上找不出一个寒门的陈国,要改荫官制,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太后揉了揉眉心,“你还是回去下你的棋吧。哀家现在是不会让你插手的。” 顾明朝恭敬的颔首,“是,儿臣告退。” 人还没回到听雨坞,方才在杨太后哪里套出来的消息就已经分了真伪,落到了挽月坞里。 禁卫防。 杨仲鹤在一众喝酒的世家子弟里干坐着,显得格格不入,身旁人拽他,“仲鹤,你怎么不喝?” 杨仲鹤接过酒,“现在咱们的母亲妻子都被太后软禁了,你们就一点也不慌?” 对面的人笑了,“唉,太后是你姑母,你怕什么,一家人!” 杨仲鹤冷笑,“家里早就不肯和她来往了,她登上高位就忘了母家,真是白眼狼。” 众人嬉笑着,“怕什么,我听我爹说,她这个太后的位置做不长久了。” 杨仲鹤眼睛一亮,“怎么说?”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不止是她,连那个摄政王也是一样,到时候朝堂还不是咱们世家说了算。” 杨仲鹤一口干了酒,“这样最好,他们两人联手打压世家的这些年,老子在这禁军里呆够了!” 身旁的人给他续了盏,“可不是,要不是顾长堪那个疯子替她镇着,她早就倒台了!” 杨仲鹤头脑渐渐迷糊,竟然吐露了两句要紧话,“明日,明日就是她的死期!” 对面的人呆愣了下,连忙凑过来,“仲鹤,你有办法?” 杨仲鹤晃了晃脑袋,“现在禁军还有多少肯听她的话?我们杀将过去,再扶持顾明朝坐上皇位,这天下,才算是咱们说了做主。以后家里面,我看谁还敢跟老子提家法!” 众人交换着眼神,杨仲鹤一头栽下去,他身边的人嫌弃道:“酒量真差。” 对面一直在问的男子沉吟片刻,“他说的法子未必可行,等他醒来,我们先奉承他一番,让他当这个出头鸟。” 众人都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城外的兵马连日枕戈待旦,今日却懒洋洋的四处游荡,城上的戍卒也放松了警惕,松散着队伍。 翌日辰时二刻,潇湘楼,百宝斋,挽月坞先后接到杨太后的旨意让去正殿饮宴。 与此同时,没有被传唤的世家居多的禁军也到了慈盈宫外。听雨坞里,顾明朝的棋局已经下到了尾声。 第一百五十章 春秋大梦 慈盈宫正殿内寂静无声,殿中女眷与朝臣对面而坐,不设屏障,不少命妇已然蹙眉不满。 谢松照剥着橘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江宁等人的手没有离开过腰上的佩剑。顾哲安坐在谢松照上首,侧脸看着他,垂在膝上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顾长堪依旧一脸讽刺的坐在丹墀下,只是这神色在众人看来,多了些强撑的意味。 谢松照左手握成拳,舌尖轻轻一推,将籽送出,微微偏头笑了笑,“晋王殿下似乎还没有决断。” 顾哲安按着颤抖的手指,“周太子当真不会强行迁我陈国百姓去燕都?” 谢松照颔首,“自然。王爷放心,这点事,在下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顾哲安勉强笑了下,“侯爷权力如此之大,不怕周太子忌惮吗?” 谢松照摊手,手腕上的红线被牵出来,“王爷,在下已然命不久矣,太子信我,只是多留个贤名罢了,有何忌惮。” 顾哲安看他手腕上经络明显,像是包了成皮,抿了抿嘴,收回目光。 身后的江宁低声道:“你再不着边际胡说八道,当心我把你那些竹子全给你拔了。” 谢松照回头,“明朝会给我救回来。” 江宁冷笑,“别说是你的宝贝徒弟给你救,就是华佗来了都不好使。” 谢松照看了看他,将食指放到嘴唇中央比划了下,“我闭嘴。” 窦思源坐在谢松照身后,一直抿着茶水,细细打量着殿内众人。 枯坐了一刻钟,顾长堪不耐烦的站起身,抓着内侍的衣襟逼问,“杨云阔人呢?把本王叫过来,她倒躲了清闲!” 内侍双腿颤抖,“王爷……奴才不知啊……” “年近不惑的人了,却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杨太后讽刺的声音从后殿传来。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后殿的大门上,门打开,杨太后一身素净的黄螺色衣裙,耳上的东珠都摘了,换成了米粒大小的玉石。 命妇和朝臣都起身行礼,周国的众人只是颔首致意。 杨太后坐下后举杯,“哀家今日请诸位饮宴,便是随便聚聚,不必拘礼。” 命妇之中有人率先出声,“太后娘娘,纵然您随和,但礼不可废,臣妇想问,为何没有屏障以做避嫌?” 杨太后放下玉盏,“嫂嫂素来尊崇礼法,这事是哀家疏忽了。” 杨夫人蹙眉,“既然如此,就请太后娘娘命人搬来屏风……” “命都要没有了,还管这些劳什子的礼法。杨夫人真是令在下佩服。”谢松照虽然是和她说话,但手上不停的剥橘子,眼神都没过去一个。 杨夫人却是警惕起来,目光在谢松照和杨太后之间来回转,大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杨夫人以为谢松照知道世家在背后谋划的事情,左手垂下,想要先解决了此人。 窦思源不紧不慢的接话,“就是啊,不知道杨太后耽搁的这些时间,可布好局了?” 杨夫人一愣,转而看向上面笑语盈盈的杨太后。 杨太后微微倾身,“自然布好了。” 顾哲安起身走到正中央,“杨云阔,你说你是为了陈国百姓,我信了,但是你现在这个举动,无异于是把陈国推到了炭火上炙烤!”转头又看着门边的世家朝臣,“你们入仕时,信誓旦旦的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现在呢?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世家朝臣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顾哲安和杨云阔,杨太后嗤笑,“还是这么天真。” 谢松照面前一堆橘子皮,伸手去将江宁的橘子也一并端了过来,“是啊,一心为国为民的是天真,只有谋求自身或是家族的,才是老谋深算。陈国走到这一步,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太后脸色微微有些僵硬,她算着禁军出城的时间,慢悠悠的开口,“哀家手上的牌,是天下主君中,最差的。周国有谢衡,南国有萧枝意,哀家有什么?哀家只有贪生怕死,却又妄图万世不朽的世家。” 朝臣之中依旧没有人应答,命妇之中却悄然混进来了两个人,温孤绛都摸着袖子里的短剑,目光疯狂的对准了杨夫人,很明显,她是这群命妇的领头人,她慢慢往前挪动。 谢松照将橘子皮捧起了,放在碟子里,还给江宁,“你羡慕旁人的好牌,却不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刚才说到的两位,均已为了他们的道,身死魂消。” 杨太后抚着眼角不平的皱纹,“哀家手里,但凡有一张可用的牌,都不至于。” 顾哲安往前走了两步,“怎么没有?我虽比不上那两位,但比起周南两国的太子,我在八年前,不算出挑吗?” 杨太后平静的道:“是,你比起当时的那两个太子,确实好很多,可是你的母亲,偏偏是元妃。哀家从来不否认一点,哀家确实不喜欢你母亲。” 顾哲安难以接受的往前走,“杨云阔,若是当时你选我,陈国何至于此?你选了顾长堪,可他是什么?是个没拴好链子就要发疯的狗!” “放肆!”顾长堪一脚踹翻案几,张念拔剑将案几砍成两半,讥笑着道:“摄政王,您这被酒色掏空的身体,还是别上来了,属下怕手上没控制好,又给你划出两条口子来。” 顾长堪不甘的站在原地,顾哲安还要说话,谢松照出声打断他,“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此话一出,杨太后倏尔坐直了身子,众人的目光聚到他身边,可是他身边没有人拔剑,殿内也没有人进来,正在众人疑惑之际,杨夫人的惨叫声惊动众人—— 温孤绛都挟持了她,惊鹊视死如归的拿着刀跟在她身边,温孤绛都舔了舔嘴唇,“都去宫墙上。” 朝臣中终于有人沉声开口,“顾长堪,你连自己家的狗都看不好,需要我们帮你清理门户吗?” 谢松照又转身用一碟橘子皮“换”来了窦思源的橘子,“杨大人,我想千金公主应该不愿意再重复一遍已经说过的话。” 窦思源看着自己面前一堆橘子皮,顺手将陶成桌上的也端了,半起身放到谢松照桌上,“我想,诸位大人也不愿意再听千金公主说一遍。” “千金公主”这四个字本就是禁忌,被他们堂而皇之的喊出来,像是把代北被屠城的惨状再次摆到了众人眼前。 顾长堪疾步上前,要将温孤绛都拿下,江宁飞身上前,拔出裴旻剑对着顾长堪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她是我的任务。” 顾哲安慢慢走上丹墀,杨太后身后的侍卫拔剑对准他,杨太后端起玉盏抿了一口,随即掷杯堂下,“给哀家拿下他们。” 刀剑拔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兵进来,谢松照咽下橘子,起身欠身道:“诸位,不好意思了,今日宫城,是在下的主场。诸位请吧。” 温孤绛都毫不留情的将刀送了两分进去,皮肉翻开,鲜血直流,杨夫人大喊,“走,去宫墙!”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顾明朝言笑晏晏的站在殿门口,“道已清好,诸位,请。”说着侧身让出位置。 离他近的朝臣直接拔剑朝他砍去,尤达闪身上前,将剑插进那人的心口。 顾明朝望着杨太后笑道:“无谓的挣扎好像过年时厨房里待宰的羔羊。” 谢松照微微欠身道:“太后娘娘,请罢。” 温孤绛都看着手足无措的顾雨垣,吩咐惊鹊,“把顾雨垣带上。” 顾雨垣站在顾长堪身边,惊鹊过去,绝对就是羊入虎口,江宁横剑拦住惊鹊,有礼的对着顾长堪颔首,“麻烦把世子交给在下。” 顾长堪气得火星子直冒,“放屁!做你的春秋大梦!” 江宁等他说完,不再多话,抬剑一挑,差点削了顾长堪的发冠,顾长堪侧身踹开江宁的剑,江宁不闪不躲,借力使力将顾长堪甩开,自己上前抱走了顾雨垣,交给惊鹊。 温孤绛都看着这边已经得手,扣着杨夫人的手往殿中走,“都给我让开,不然,我可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江宁侧身道:“诸位夫人,请。” 命妇们不情不愿的挪脚,顾哲安和杨太后相持不下,杨太后看着丹墀下的谢松照,“到底还是哀家低估了你。” 谢松照回头,“陶成,你和窦大人一并留在这里,可一定要照顾好太后娘娘。” 杨太后看着自己的手掌,“宫城一开,则势如破竹。哀家输了。” 谢松照并不搭话,他转身带着归鸿往宫墙赶。 杨太后眼里精光依旧,看向坐着的窦思源,“右卿大人,你觉得,他们会这么顺利吗?” “自然不会。太后娘娘把心腹都派去城外打仗了,所以这里,咱们拆这么好得手。”窦思源终于喝完了一壶茶,端着茶盏起身坐到谢松照的位子上续茶。 杨太后抚掌大笑,“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 窦思源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得很。” 杨太后斜倚着凤座,支着额角问,“什么可惜?” 窦思源笑道:“可惜你的禁军要枉送了性命。滏阳来的兵,都是精锐。禁军常年在宫里,疲软得很,哪里会是身经百战的滏阳将士的对手,可不就是可惜了一腔热血吗?” 杨太后脸色微微发白,窦思源闲适地品茶,顾哲安只是站在她面前,像是木雕。 狭窄的宫墙上站满了人,温孤绛都挟持命妇站在一边,朝臣和顾长堪在一边。 顾长堪极力忍着怒火,“温孤绛都,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来,有本王在,没有人敢对你做什么。” 宫墙下世家的府兵张弓拉箭,可无奈宫墙最外面的是世家命妇之中他们的主母。 顾明朝笑道:“诸位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下面的府兵,还是撤了吧。” 世家朝臣的脸色宛如锅底般黑,“顾明朝在你身为我朝新君,却投降他国,甘愿做个亡国君!你……顾氏祖宗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完了!” 正巧赶来的谢松照听到了这番话,顿时怒气冲天。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耀武扬威 “身为陈国臣子,不思尽忠报国,为君、为民做实事,成天就只知道钻营蝇头小利,莫非大人你百年后下去,有脸面见列祖列宗和你们的先帝?”谢松照在顾明朝身边站定,出言讽刺。 温孤绛都突然又将短剑压进去了两分,杨夫人两眼翻白,温孤绛都厉声厉色的吼道:“废话少说,撤不撤?” 朝臣低声支使顾长堪,“王爷,王妃可就靠您了,若是撤了,陈国就亡了!” 顾长堪试探着往前走,江宁剑尖直指他的眉心处,“王爷,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顾长堪收住脚步,深情的劝说温孤绛都,“绛都,我之前确实做错了,我不该屠城,可当时我不知道你,要是我早知道自己会这么爱你,我绝对,绝对不会做出那样混账的事情!” 谢松照嗤笑,顾明朝错开半步,站到谢松照身后,低声说,“要是你早知道会收我做你的徒弟,你当时会让我站那两个时辰吗?” 谢松照无奈的笑了下,“你呀,这世上没有早知道,当时我在宫里看你的生平。耽搁得久了。为师给你赔罪。回去给你炮茶赔罪好不好?” 顾明朝压着自己翘起来的嘴角,“回回都说炮茶,现在连个茶影子都没见到。” 另一边温孤绛都听顾长堪的废话听得不耐烦了,侧头看着江宁,“过来帮我压着她。” 江宁将剑压在杨夫人的脖颈上,“公主放心,这世上,我还没遇到过能在我剑下逃走的人。” 温孤绛都回身,对着牵着惊鹊手的顾雨垣伸出手,“来,我抱你。” 顾雨垣委屈的伸手,哭着道:“母妃……” 温孤绛都走到宫墙边,“顾长堪,不要以为你虚假的爱意能打动人。” 顾长堪捂着心口道:“温孤绛都!我他娘的窦对你掏心掏肺了!你为什么不相信!” 温孤绛都淡漠的看着他,“因为我不是话本子里那些蠢货,不会喜欢一个践踏我的人。你那些虚情假意,去演给旁人看,不要来脏我的眼。” 顾长堪几乎要哭出来了,“温孤绛都,你没有心吗?” 温孤绛都将顾雨垣放在宫墙上,“我最后问一次,撤不撤。” 顾雨垣害怕的抓住温孤绛都的衣袖,“母妃,母妃!我怕!我怕!” 可是没有人关心他,惊鹊强忍着没有看他。 顾长堪脸上的深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暴怒,“温孤绛都!你要做什么?我为了你,杀了我的所有孩子!” 谢松照像是被迫闻了一桶粪便,那人还问他香不香,给他恶心地不行,“顾长堪,要点脸,她让你杀了吗?恶不恶心。” 顾长堪还要说话,温孤绛都直接将顾雨垣推出宫墙。 “温孤绛都!你做什么?!”顾长堪峨山青筋暴起,江宁的剑堪堪抵在他眼前,不敢再上前半分。 谢松照皱眉看着墙外的孩子,顾明朝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密语,“这孩子本不该来这世上。现在去了,也算好事。” 谢松照垂下手,“我没有想到她带这个孩子,是要杀他。” 顾明朝微微挪动脚步,紧紧挨着谢松照后背,“不关你的事。” 谢松照叹气,“我又不是圣人,哪能事事背负。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于温孤绛都来说是煎熬,对他自己也是。” 这边正叹气,那边宫墙边上顾雨垣死死拽着她的衣袖,稚嫩的哭声里带着绝望,“母妃,救我……” 温孤绛都冷冷的看着他,“我要杀你,怎么可能救你。我不需要你这个流着他肮脏血脉的孩子。” 顾雨垣似乎听懂了,他是不被母亲所期待来到这个世上的,他的存在是罪孽。紧紧抓着衣袖的手慢慢松开,小小的身体从宫墙上砸落。 孩子幼小的身躯摔成了肉泥,脑浆混着鲜血晕开,地上血污一团,从上看下去,像是个肉饼。 “温孤绛都!”顾长堪扒在墙上,看着下面的肉泥嚎叫。 温孤绛都再次将短刀压进杨夫人的脖颈,“撤不撤?” “你别动!我们撤!我们撤!”杨大人急得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顾长堪反身扑上去,朝臣仓促伸手没有拉住他,顾明朝眼神凌冽,迅速将谢松照拽到自己身后,江宁钉过来的剑刚好钉进顾长堪的肩膀,顾长堪趴在地上,嚎哭捶地,“温孤绛都!你的心呢?!” 温孤绛都冷漠的将刀压下去,杨夫人尖叫,“我们已经答应撤兵了!” 顾明朝松开谢松照的手腕,谢松照捏着手腕道:“让他们把兵器都堆在一起,然后烧了。” 慈盈宫外杨仲鹤等人与杨云阔留在身边的心腹相持不下。 杨太后阖眼敲着扶手,“念一,换壶茶来。” 顾哲安听着殿外的嘈杂不休,轻声道:“我始终不明白,我母亲待你……可谓是掏心掏肺,你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 杨太后冷笑,“掏心掏肺?呵呵……你的好母亲,将永祚帝给囚禁了,哀家被迫交出一具假尸体,好好的局势,就这么断送在了她手里。”说到最后,杨太后睁开眼睛,眸光犀利。 顾哲安不敢置信的摇头,“怎么可能……” 杨太后轻描淡写的道:“既然她杀了永祚帝,那哀家就让她陪葬。” 念一端着茶壶站在凤座的屏风后,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一段往事—— 永祚二十六年春,那一年的春天,雪盖临淄,怎么都化不开。 永祚帝暴毙,尸首不知所踪,杨云阔抓了太医院院首的家人,逼着他将一具形似永祚帝的尸身易容成永祚帝,将将安抚好了前面吵闹的群臣,杨云阔难得午憩片刻,元妃却突然来请她过去。 漪兰殿内的地龙烧得闷人,元妃懒懒散散的坐在主座上,“妹妹,以后,又要委屈你在我之下了。” 杨云阔蹙眉,“你又发什么疯?少给太子惹事。” 元妃掩唇娇媚一笑,“妹妹,你以为,我身为嫡女,为什么要将后位让给你?” 杨云阔走到她面前,端起茶盏就朝她脸上泼去,“我不管你又在跟杨家谋划什么,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只要本宫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去把持朝政。” 元妃一改往日的温柔,狠毒的盯着杨云阔,“杨云阔,你能走到今天,全是因为你姓杨。” 杨云阔转身,“本宫知道。但是本宫现在看到的,是百姓在世家的压迫下,无地无田,学子在世家的排挤下,投奔他国。如果再继续放任,你觉得,世家还有几年耀武扬威的机会。” 元妃轻柔的擦拭脸上水渍,“杨云阔,你没有机会继续当你的贤皇后了。陛下在我这里。” 那是唯一一次,念一看到杨云阔失态,她发髻上的凤冠摇晃得厉害,耳边的东珠晃个不停。 元妃站起来,往后面的寝殿去,杨云阔声音一下子就低哑了,“去,召集禁军。” 与念一一道来的心腹立即福身出去,念一继续跟着杨云阔, 元妃指着她床榻后面的暗室,永祚帝昏迷着,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你看。” 杨云阔一眼看出这件事的厉害所在,她走到元妃身边,“姐姐,你真是好生大胆。” 元妃转头,嫣然一笑,可惜这个笑没有维持住,杨云阔拔下簪子,狠狠的扎进了元妃脖颈里,鲜血溅了杨云阔一脸,念一稳住心神,上前去扶住元妃的尸体,放在地上。 杨云阔上前轻轻摸着永祚帝的脸,“本宫不弑君,以后这里,就是他的永居之地,醒少睡多。” 念一福身,“是。” 禁军一来,很快将漪兰殿里所有在册的婢子内侍全部绞死,对外宣城殉葬,并善待了他们的家人。 而杨云阔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当时的掌政太子顾哲安,但好歹是养在膝下多年,没有要他的命。 外面顾哲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拖出来,“我眼里的母亲温柔贤淑,你眼里的她狠辣恶毒,我不愿意相信。” 杨云阔无所谓的端着茶盏,若非她现在的局势不好,怎么可能和他废话这么多,“小白兔就该乖乖呆在笼子里,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不适合你。” 殿外的争斗也有了结果,杨仲鹤一众世家子弟被禁军拿下,全部用麻绳绑起来扔在院子里。 杨云阔起身,“现在,到了哀家出手的时候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愚蠢。” 侍卫的箭都对准了顾哲安,杨太后走到了殿门口却转身嘲讽道:“不用杀他,等事情结束,他自会寻死。” 张念愤恨道:“王爷,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顾哲安扶着案牍坐下,“那些箭一直对着你。” 张念叹气,“王爷,勉力一试啊!” 顾哲安阖眸摇头,“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试,他们外面已经差不多了,没有必要了。” 杨云阔冷脸看着一道青烟在空中慢慢累积成一团,“宫里怎么会走水?” 没有人能为她解答,杨太后回头,“你们立马往宫门赶,将周国众人,就地诛杀。” 禁军教头一挥手带着宫里仅剩的五百禁军往宫墙赶。 临淄城墙上正经历着一场百年难遇的血战,王都被攻,百姓都缩在家里不敢出来,自从顾哲安进城那一日起,他们就知道,要变天了,没有要紧事,家家户户都是紧闭门窗。 现下外面纵马横刀顺畅得很,江宁带着人往城墙赶,而谢松照一行人留在宫内,看着陈国朝臣们。 顾明朝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了椅子,谢松照舒舒服服的坐着,突然温孤绛都道:“宫里走水了。” 众人偏头一看,宫内深处浓烟滚滚,内侍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顾明朝轻声道:“杨仲鹤真没用。” 谢松照揉着手腕对杨云阔颔首,“太后娘娘。” 禁军一字排开,这边的朝臣瞬间斗志昂扬,陶成和归鸿一脚一个,将他们踹趴在地上。 温孤绛都握着短刀随意换了个朝臣,“你以为你们得救了吗?不,我一刀一个,等她来救你们,就只能替你们收尸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动弹不得 杨云阔揣着袖子,“谢侯爷真是心大,居然不去城楼。” 谢松照笑着指她背后的皇宫,“杨太后,宫里怎么走水了?那可不是在下给你弄出来的,毕竟这里的兵器都要烧完了。” 杨太后瞥了眼余烬,没有兴趣和他多言,“就地诛杀。” 陈国边境。 林浥尘蹲在土堆,目光一直盯着王峰的营帐,“他奶奶的。真能守。” 程匪站在罗定身边,自北方而来的风被罗定挡去了大半,罗定摸着腰上的剑道:“大帅,我们还要等多久?谢侯爷如果被困在宫里,那就只能束手就擒啊。” 林浥尘揪着地上的草,放在嘴里咬着,“再等两天,再没有捷报传出来,我们就直接三路齐发,杀得他奶奶都不认识他。” 程匪接话,“谢侯爷不会束手就擒,谢侯爷最擅长入局了。就算失算了,还有江帅在,再撑两天……问题不大。” 林浥尘吐掉咬断的草,“他奶奶的。再过两天就该下雪了。” 程匪犹豫着道:“大帅,不如让罗定和我从韶州先去?” 林浥尘把草咬成了几截,“上次过韶州有顾哲安打掩护,现在没有,会刺激到那些州府,得不偿失。” 罗定烦躁的抓着剑柄,“那怎么办?咱们干等吗?” 林浥尘起身,“再等两日,这是约定好的时间。这两天,都给我养精蓄锐,马上就是一场留名青史的仗等着我们!” “是!” 陈国临淄宫墙下。 杨太后一声令下,禁军应声而动,蹿出去时带起的风托着杨太后的琵琶袖飞了起来。 陶成,归鸿和尤达立时拔刀,飞身上前,可对方有五百人,实在是敌众我寡,实力悬殊。 顾明朝不敢离开谢松照半步,取出来腰上的软剑,守在谢松照身前。 “明朝,我与你一道。”谢松照手里也提着剑,说话间旋身割了一个头下来。 顾明朝吼他,“你给我好好坐着!谁让你提剑的?!” 谢松照充耳不闻,撇步闪身,剑尖一抖,挑开对方脖子的皮,身后剑刃破风而至,顾明朝横剑拦住,软剑尚在颤巍巍的晃动,他翻腕一刺,直插对方眉心。 背靠着谢松照,气急了呵斥他,“谢松照,我就这么不靠谱吗?” 谢松照看着面前跃跃欲试的禁军,沉声道:“明朝,我不可能心安理得的坐在那里看你拼命。” 顾明朝反手扣着他肩膀,将两人换了个方向,顾明朝直直的杀出去,金铁相交之下,火花四溅,顾明朝喘着粗气,架着数十人的刀,暗骂了声,大爷。 谢松照被两人缠住,右手臂上挨了一刀,将他东方既白的袍子浸染成深红,谢松照偏头看着顾明朝的困境,手上越发用力,屈起手肘,撞向一人面门,趁机割了对方脖子。另一人犹豫之时被他软剑刺入腹部,抽搐两下也就没气了。 谢松照暗暗捏了捏手腕,转身去帮顾明朝,中途又有外围的禁军补上来,虚晃一招,谢松照躲开之时右边肩胛上又挨了一刀。 顾明朝看着空中溅起的点点血星子,看得他眼眶发红,怒吼一声,手上发劲,震开压住他的刀剑,脚尖一点,回身取了两个禁军的性命。 刀剑无情,再次刺来,顾明朝借力凌空翻身,落到其中一人的肩头,双脚一绞,只听一声咔嚓,那人头一歪,倒了下去。 顾明朝趁势翻身离开,回身拨开围着谢松照的两人,谢松照将他往后一拽,手上又无可避免的挂了彩。 顾明朝杀红了眼,回头拿着软剑当长刀朝那人砍下去,夺了对方的刀,割下对方的头远远的朝杨太后掷过去。 几人身上都不好看,浸满了鲜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杨太后身后突然喊声震天,念一眼尖,急忙拖着杨太后朝一边避开,是被她们软禁了五百滏阳兵士和韶州亲兵。 陶成精神一震,“将士们,杀啊——” 念一慌不择路要带着杨太后逃,杨太后却挣开她的手,“你自去罢。哀家不用,哀家享受了这么多荣光,为它而死,是应该的。” 念一跪下,“娘娘不肯走,念一怎能苟且偷生,愿与娘娘一道,不计生死。” 杨太后往回走,宫里火势渐渐大了,杨太后登上,发现顾长堪趴在地上,身下一滩污血,早已经没有了气息。 杨太后取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没想到,你最后死在了这里。共事这些年,人心难测,但你的心思,最好猜。” 杨太后撑着墙垛看下面的修罗场,“哀家还是不甘心。城楼没有穿回来消息,哀家就还有希望。” 顾明朝反身将缠斗的人,扣在背上,反手一刀抹了人家脖子。 谢松照看着被控制起来的禁军,长舒了一口气,支撑不住的往地上跪下去,剑从手中落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咳咳……”谢松照看着地上咳出来的深红色的血,一阵恍惚。 顾明朝扑过来,跪在他身前,“你怎么样?”伸出的双手却不敢碰他。 谢松照抬头,伸出手,顾明朝眼眶红了一圈,握着他的手,“谢松照……” 谢松照兀自安慰他,“没事,扶我起来,别叫人看笑话了……咳咳……” 顾明朝看他一身血渍,都不知道怎么扶,谢松照咽下去涌上来的血,“直接扶我起来,我左手没伤,不是…咳咳…不是我的血。” 顾明朝跪着往前挪了点,轻轻的扶着他起来,“谢松照,你往后面去,我在前面就是盾牌,谁都伤不了你,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谢松照手腕垂着,沿着指尖缓缓滴着血珠,听着顾明朝的话,他狠狠咬了下舌尖,努力让自己清醒点,“那你为了不让他们过来,得挨多少刀?” 顾明朝将地上的软剑捡起来,“我挨了无所谓。你不行,你看看你,好不容易看着不怎么咳了,好些了,你又……” “好了好了,我以后就站你后面,就看你往前冲,好不好?”谢松照看着他目光落在前面,就是不肯理他,笑着咳了咳,“明朝,别气了,你气坏了,谁给我煎药啊?” 顾明朝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无力感,换了旁人不听话,打一顿,不听就杀了,可这事谢松照,这人拿准了他的心思似的,从来不肯安分。 “侯爷,千金公主杀了三个想要逃跑的朝臣和两个命妇。”归鸿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肩膀和腰上的衣裳都被划破了,淌着血。 “你伤口要紧吗?”谢松照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指尖都僵硬得动弹不得。 归鸿随意的摸了下腰腹,“没事,划破了皮。侯爷,你还是坐一会儿吧。” 正说着,尤达就搬了椅子上来,“侯爷,坐会儿吧。城门那边毫无悬念,外面有将近两万的兵将……” “把温孤绛都看好。”顾明朝打断他的话,他注意到谢松照身体有些发软了,急忙把他安置着坐下。 谢松照坐下后视线刚好与宫墙上的杨太后对上,勾唇一笑,“你现在才是真的输了。” 杨太后隔得远,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可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挂着笑,要说什么话,猜都能猜出来。 杨太后看着被风卷起来的旗帜,“哀家这一生,无愧于陈国的先帝们。” 念一眼里含着泪水,“娘娘,您的贤名……没了……” 杨太后抚着耳上的玉石,“哀家早就不在意了。哀家历四代君王,弑二帝,废一君,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人了。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最后再给那些百姓做件事吧。” 杨太后转身,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下走,和当年她走进这座宫城时一样。 杨太后走近,众人如临大敌,谢松照轻声道:“不必紧张,她已黔驴技穷了。” 顾明朝往旁边挪了半步,挡在谢松照前面,“太后请留步,就在这里说罢。” 杨太后镇静的道:“你说了不做数,哀家要同雍昭侯说,哀家说的话在陈国境内,比顾哲安有用得多。” 谢松照皱眉忍着喉咙上翻滚起来的血气,顾明朝以为他是不同意,“我能,你说给我听就行。” 谢松照心思活络,转动得快,生生将血沫咽下去,出声道:“明朝是我徒弟,太后与他说便是。” 杨太后审视着他们,倏尔哂笑,“谢侯爷真是,为之计深远啊。” “太后请说。”顾明朝走上前去,微微欠身。 杨太后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鼻翼翕动,“哀家可以下旨,令陈国州郡投降,当哀家有要求。不可无故杀人,不可称其为亡国奴,不迁他们去周国。” 顾明朝颔首,“可以。” 杨太后衣袂被风吹起,“顾明朝,你做得了主吗?” 顾明朝看了眼谢松照,谢松照颔首,他回头道:“能。你的要求,我们可以办到。但我也有要求,你现在写劝降书。” 杨太后道:“哀家可以现在就去书房写,但,你们的承诺要如何保证,总不能只是上下嘴唇一碰就完事了吧。” 顾明朝从袖子里摸出来个玉坠,“这是松照的私印,文书我们也可以立。” 杨太后摇头,“他的私印,但并非他亲手所书,做不得主。” “我可以。”窦思源将内宫婢子内侍都控制住了,这才慢悠悠赶来,到杨太后面前躬身道,“太后娘娘,我乃鸿胪寺右卿,持太子令旨,有便宜行事之权。” 杨太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谢松照,“哀家只要他写的。” 谢松照轻声道:“太后娘娘,明朝是我雍昭侯府的人,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他许诺了任何事,本侯都能办到。明朝,盖我的官印。” 窦思源拢着袖子走到谢松照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将他推出去做什么?你……” “苍月,我想做一件大胆的事。”谢松照气若游丝。 窦思源蹙眉,“你……你不是最疼他了吗?怎么舍得把他送到那么危险的位置,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谢松照笑了下,“我觉得他可以。苍月,你去看看温孤绛都。” 窦思源瞥了眼,“好着呢。至少比你好,身上都是别人的血……她那个婢子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反反复复 “死了。”归鸿将刀插回鞘中,怜悯的看了眼温孤绛都。 谢松照轻声道:“她的子民被屠戮殆尽,我怕她会以牙还牙。苍月,你去试探一下。” 窦思源沉默的看了站在一堆尸体中间的温孤绛都,颔首慢慢踱步过去。 另一边杨太后看着顾明朝从满是袖子里摸出来谢松照的官印,半晌,终于退步,“好。念一,你去拿纸笔来。” 顾明朝道:“我无需纸笔。”说着将衣袖的内衬撕了下来,就是坐下,铺在腿上,“我用这个写,这云雾绡每年燕都里只有五匹,三匹都在雍昭侯府,府里除了我,也没有人穿。再盖上松照官印,太后娘娘,这诚意如何?” 杨太后不做声,看着他用指尖就着伤口上的血,在绢帛上金钩铁画,看得她眉头深深皱起。 顾明朝站起来,“太后娘娘请细看。” 杨太后微微舒展了些眉头,要将文书收起来,顾明朝却道:“太后娘娘,不给松照过目吗?” 谢松照强撑着要阖上的眼皮,听到叫他,抬起头来,“何事?” 顾明朝看他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顿时懊恼不已,这字什么时候不能看,真是蠢货,非得现在给他看,手上还是将绢帛展开。 谢松照只一眼就愣住了,若非他现在手腕痛得厉害,恍惚都要以为是自己写的了,“你写的?” 顾明朝轻声问,“像吗?” 谢松照颔首,“如出一辙。去吧。” 顾明朝垂着头叠好绢帛,双手交给了杨太后。 杨太后颔首,“哀家的文书,即刻发出。” 顾明朝拱手道:“有劳。” 看着杨太后的进了宫城,回头火急火燎的跑到谢松照身边,“你……” “侯爷,刚刚接到大帅消息,已经控制了城墙上的守卫!”陶成抹着脸上的血,笑得能看见大牙。 顾明朝从旁边伸出脑袋,“你们去帮忙吧,我这边已经没事了。”转头对着尤达招手,“快去,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招来,院首带去最近的屋子。还有能用的止血的药都带上。” 窦思源那边有了结果,他劝不了温孤绛都,一脸为难的回到谢松照身边,“松照,我……唉,我母亲是代北人,对于她,我是在说不了重话。她想放火烧城。” 谢松照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顾明朝正在一旁思索怎么把他弄到叹气,“带她去烧摄政王府。把顾长堪的尸体给他,让她报亲友被毁尸的仇。别问他了,他……睡了。” 窦思源刚刚挪动的脚步又转回来,“什么?睡了?!哎呀,这哪里是睡了!这是晕了!你赶紧抱他去太医院啊!别背!一起一放会头晕……” 话还没说完,顾明朝就抱着人走了。 城墙上江宁清点完了人,伸展双臂,“人都处理好了吗?” “大帅,这话听着怪像是咱们暗杀了他们,您换个说法嘛。”属下眉飞色舞的摇了摇城墙上的旗帜。 江宁笑着踹了他一下,“再抖机灵,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属下放开旗杆,“大帅放心吧,人都处理好了,都关着呢。大帅啊,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江宁将沾满了鲜血的披风扯下来,“是啊,挺不真实的。半个月不到,临淄就在我们手上了。”说着将披风叠成了块,“走,我们去看看他们那边。” 属下去接披风,江宁却把它揣进怀里,“做什么?这是我夫人亲手做的。” 属下:我就不该多此一举! 沿途的家家户户依然紧闭门窗,街道上雷鸣般的马蹄声像是秋风过耳。 宫墙下的房间里全是伤员在呻唤,顾明朝死死拽着谢松照的手腕,仿佛只有他脉搏的跳动才能安抚他心尖颤动的慌张。 江宁按着他的肩膀,“你去处理事情,我守着就行。” 顾明朝固执道:“不……” “不什么不?苍月刚刚跟我了,他有意要把这事交给你处理,这是你在燕都立足的机会,你要辜负他?”江宁不耐烦的把他扯起来,顾明朝怕牵扯谢松照的伤口,立时就松手了下。 “别磨叽,我在这里守着,什么妖魔鬼怪能带走他?大不了我拿内功给他吊气。快去。”江宁就差上脚踹他了。 顾明朝被他推到了门外,还不忘跟太医嘱咐,“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救他!听见了没有!什么珍惜药草我都能弄来……” “行了行了,磨磨唧唧的。”江宁一下将门扑上。 窦思源盯着谢松照没有血色的脸叹气,“唉,他十五岁,一脚踏进燕都那滩浑水开始,就是松照一点一点教的。自然要亲近些。” 江宁洗了下手上的血渍,“他的徒弟不他自己教,谁教?” 窦思源转头幽怨的盯着他,“鸡同鸭讲。我跟你说,人家这样害怕,是有原因的,你跟我说什么?” 江宁擦了把脸,“谁不担心?他一步三咳的时候我更担心,他现在躺着,太医说没有大碍,我反而更放心。” 窦思源凑到他面前,“江帅,就你这奇怪的想法,尊夫人,真的没有打过你吗?” 江宁抬头,“为什么打我?” 窦思源:……是我多嘴了。 江宁上前摸了下他的脉象,“你们下的药,挺足啊。” 太医看着他回头,两股战战,顿时跪下,“将军啊,不用猛药,恐怕这位公子的性命不保啊!” 江宁猛的转身,“什么?!他不是挨了两刀吗?怎么会……”一下子想到谢松照跟顾哲安说啊话,咬牙恨齿道,“他之前不是风寒?” 太医迷茫的看着他,“什么风寒?这位公子不是风寒啊……” 窦思源蹭的起来,凳子滚出去老远,“什么?!不是风寒?!” 太医身体乱抖,“真不是风寒啊!他……” “侯爷之前是咳喘气逆,气结症积,心腹疼痛,心神不安,悸惊少眠,脾虚食少,加之最近又湿寒浸骨,手腕本就伤损过,不宜提重物,他却拔剑迎敌。现在更是积重难返。”漼辛理端着药碗从后面进来。 窦思源绕出案几,“那现在怎么办?” 漼辛理伸手试了下温度,“怎么办?你问我?我是军医,我又不是神医。” “你……”江宁拽住要发怒的窦思源,“大夫,你是军医?” 漼辛理捏着谢松照鼻子给他把药灌下去,“是,我是林帅派在侯爷身边的军医。侯爷的症状太过严重,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你们,现在他都这样了,我就直言不讳了。” 窦思修打量着他,“陈留的?” 漼辛理从袖子里摸出来自己的腰牌,“是,在下漼辛理,是从三品正军医官。” 江宁接过来看了下,叹气,“漼大人,松照他……怎么办?” 漼辛理转身,“去看着后面的火,还有药。”将碗递给太医,“养着。好好养着,不沾风雨,不理俗事,就养着,兴许还能有不惑的寿数。” 窦思源沿着床榻边坐下,“别告诉明朝。他受不了的。松照几乎是他的全部,从年少无知到现在独当一面,松照贯穿了他的成长时……” 我方才看他的背影,几乎和松照一模一样……”江宁拧着眉头道。 漼辛理叹气,“二位何不劝侯爷好好修养?现在局势清平,侯爷……” 窦思源惨淡一笑,“正在渐渐好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忙,西北和江左那边……除了松照,我想不出来还有谁可以去安抚。” 江宁看着床上无知无觉躺着的谢松照,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像是一个金钟罩,喉咙吸不进一口气。 “将军!温孤绛都把摄政王府烧了。”陶成拍着身上的灰冲进来,进了屋子,声音不自觉小了下来。 “跟顾明朝说。”窦思源恹恹的道。 陶成干笑道:“顾……公子带着人去了。” 江宁轻声应道:“等着就行。那是谢侯爷的徒弟,你不去跟着学一学。” 陶成识趣的领命退出去。 窦思源烦闷的揪着头发,“怎么办啊……” 漼辛理接过太医端上来的药,拿勺子舀了口尝,“等我再写副方子。”捏着谢松照鼻子,又给他灌了碗药下去。 江宁蹲在床头看着,窦思源蹲在床边看着,漼辛理抬头看着这场景,只能安慰他们,“只要他肯养着,会好……好点的。” 慈盈宫书房。 顾明朝收起文书,拱手道:“多谢太后深明大义。” 杨太后疲惫的放下笔,“去罢……” 风灌进来,纸张被卷起,又随意的被风抛下,落在案牍上,沾上墨痕。 顾明朝到正殿时,顾哲安还端坐在丹墀上,张念出声提醒他,“王爷,顾明朝来了。” 顾哲安看着他慢慢走近,干哑着嗓子道:“大局已定了……” 顾明朝矮身蹲下,将从杨太后哪里带过来的纸笔摆在他面前,“是,请王爷按照约定,写一封招降韶州的信。” 顾哲安看着他袖子里滑落出来的红线,“你在替谢松照求平安?” 顾明朝将笔放在他手边,“与你无关。” “城西的菩提寺很有名,你若得空,去哪里上柱香吧。”顾哲安接过笔,深吸一口气才落笔,慢慢写着。 顾明朝冷着的脸有一丝松动,将袖子里的文书也给了他一份,张念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份招降书,眼眶烧得火辣辣的痛。 顾哲安逐字逐句的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招降书,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放在一起,却感觉天晕地旋,半句话都读不懂。 顾明朝办事从不拖沓,接过文书,拱了拱手就往外走。 张念噗通一声跪下,“王爷……” 顾哲安看着他的背影,“陈国终于要结束乱局了,百姓会安康的吧……” 张念哽咽,“王爷,我们回韶州吧……” 顾哲安抓着案几边缘起身,“韶州这些年,只知晋王,不知陈皇,我若回去,周太子如何能安心?” 张念愣住,“王爷……您要……” 顾哲安走到殿外,“快下雪了。” 顾明朝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招降的队伍,收拾了临淄的残局,稳住了温孤绛都的情绪,一切都很顺利,除了谢松照的病情一直在反反复复。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愿死社稷 陈国边境。 “大帅!捷报!”罗定窜进大帐,把捷报拍在林浥尘面前。 程匪压着要溢出来的喜悦,“大帅,侯爷成了。” 林浥尘看完却摇头,罗定和程匪心里一个咯噔,程匪绕到案牍旁边,“没成?不应该吧?” 林浥尘把信递给他们,“不是松照,是顾明朝。” 罗定悬着的心落回去,“大帅,咱们下次说话,一口气说完。反正都是侯爷的人,那咱们现在就起兵?” 程匪抽出信封里薄薄的一张纸,“大帅,还有一张招降书……顾公子让咱们从北边的代城进入陈国,还要带上公主。” 罗定把兜鍪都带上了,闻言疑惑道:“带公主做什么?那是天家的人,要是在路上磕磕绊绊什么的,这……不行吧。” 林浥尘食指屈起,抵着眉心钻,“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而且,为什么是他写,不是松照。虽然说他是松照的徒弟,可是……他还有个身份啊……” 程匪将信叠起来,“这事也不难猜。” 罗定轻轻推搡了他一把,“那你倒是说啊,卖什么关子。” 程匪瞪了他一眼,“一身匪气,不像个将军。”指尖点着信封,“大帅,你说从这件事情之后,顾明朝在我朝会如何?他的身份,到底是亡国\\之君,还是谢侯爷的徒弟?” 林浥尘架着腿叹气,“我要是能想明白了,我至于等你说吗?” 程匪被他这话逗笑了,“大帅,依我看,侯爷这是要给顾明朝一个新身份。” 罗定将捷报又看了一遍,“新身份?顾明朝的身份就摆在哪里,什么新身份都不好使吧。” 林浥尘面色难看,像是阴雨将至的天色,“他是在用自己给顾明朝铺路。” 程匪颔首,“对,侯爷对这个徒弟,真是煞费苦心。” 罗定拽着程匪道:“不不不,你说清楚点,我听得稀里糊涂的。” 程匪叹气,“谢侯爷想给顾公子一个新身份,又要旁人不能置喙,但他的身份实在太过于…特殊。所以侯爷便趁此机会,为他累积功劳,等回了燕都,他对外宣称,这是他的徒弟,凭借雍昭侯府在桂阳和陈国立下的功劳,加之太子的宠信,谁还敢再多说半句?”说完两手一摊,罗定听完像是胸口憋着口气,吐不出来。 林浥尘起身,“他要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罗定即刻点将,发兵陈国。程匪你回去请公主。” “是。”两人熟稔的接过将令。 林浥尘抓着茶盏,眉头紧锁,掀开帘子看着压下来的天色,“要下雪了啊……” 陈国。 原本是鹅毛似的雪撒下来,不过一夜,整座临淄城就成了雪都。 顾明朝推开窗子,风卷着雪一头扎进他怀里,顾明朝伸手抚着窗棂上的雪,“尤达。” “公子,怎么了?”尤达从文书里抬头。 “安排他们来见我吧。”冬日里的白气蒙住视线,他没瞧清不远处的红梅模样。 尤达有些迟疑,“公子,您可能不知道……” 顾明朝坐回去,拿起桌上的文书继续看,挑眉道:“什么?” 尤达硬着头皮道:“世家本就傲气,往往是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的,您要收服他们,恐非易事。” 顾明朝合上手里的文书,冷笑道:“傲气的来源,是骨气。他们现在就是折断了骨头的狗,谈什么傲气?我能见他,就是他的生机。” 尤达不解,只能勉力劝他,“公子,我之前听侯爷论断局势时说过,世家的傲气来源于前年的底蕴,哪怕遇到了亡国的事情,也不会轻易折节,因为他们本就不会押宝在一处。公子,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众底蕴深厚的世家。” 顾明朝放下折子,“这些世家与陈国的牵绊太过于深,而他们的家主都在陈国朝堂出仕了,族中,没有能镇场子的人。” 尤达还是不放心,可谢松照现在还昏睡不醒,他根本不可能劝动顾明朝,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件事顾明朝没有处理好,那么对他以后没有好处。 “公子,侯爷让你过去一趟。”尤达回头看着归鸿,如见救星,那炙热的目光看得归鸿害怕。 顾明朝推开案几,一路小跑过去。 闷热的室内全是药味,谢松照看着眼前的药碗总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漼大夫,我等一会儿再喝吧,我现在嘴里全是药味,实在喝不下去了。” 漼辛理又切了次脉,看他的模样还是松了口,“一个时辰后必须喝。” 谢松照颔首,“好。” “你怎么样?”顾明朝将门推开一点,自己挤进去,“漼大人,他可好些了?” 漼辛理收拾着面前一堆药碗,“醒了就算好了?早的很,他再这样随意的消耗自己,下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顾明朝目光沉沉的盯着他,谢松照撇开目光,咳了咳,“明朝,过来。” 顾明朝恨不得把他用棉被包裹起来,看他手还在外面,又给气到了,“谢松照,你要气死我吗?” 谢松照无辜的抬眼看他,“我……我做了什么?” 顾明朝感觉自己一肚子闷气,抓着手给他塞回去,“你不好好修养,叫我过来,又要操心什么?” 谢松照叹气,“我叫你过来,是要跟你交待几个重要的事,不然叫你来做什么。” 顾明朝总想把他塞回去躺着,把他嘴封上,开口就会气人。 谢松照微微侧过身子,“明朝,你记住一点,你是我谢松照的徒弟,不是什么别的人,记住了吗?你是谢松照的顾明朝。” 顾明朝总算抬头看他了,声线有些抖,勉强扯了扯嘴角,“总不能逢人就说……” 谢松照仰着头,尽量伸展自己腰身,腰那一块痛得厉害,“你想说就说。” 顾明朝盯着他瘦削的下巴,“还有什么要交待我的?” 谢松照偏过头,“你…我怎么跟你说呢……” 顾明朝倒了盏茶放在他嘴边,“喝口水,直接说,跟我说话还有什么要顾虑的?” 谢松照抿了点,缓了缓嘴里的苦味,“好,我跟你说的第二点就是,你日后,对不听话的万不能直接杀掉。” 顾明朝哑然的看着他,耳朵尖微微红了,他一直以为谢松照不知道…… 谢松照没计较他之前的事情,“明朝,你要学会多宽善些,你以后走的路,决不能是阴毒的,一旦沾染了那些东西,光风霁月就荡然无存了,咳咳咳……” 说着就咳起来,顾明朝连忙给他顺气,“我知道了,我以后绝不会再如此。” 谢松照满意的点头,“还有一件事,这里的世家把控了陈国命脉四十多年了,他们一时半会绝不会认输,你处理的时候,就要掌握好分寸。” 顾明朝将被角压实,“我知道,胜一人难,胜同盟易。我之前也差人去陈留,让林帅带上公主,公主是皇族,来这里坐镇刚好。” 谢松照阖眼,“这事处理得很漂亮,公主明面上坐镇,你行事就方便得多了。去罢。” 顾明朝看他精神渐渐不济,呼吸都颤抖了起来,伸手探进被窝,去摸他的脉象,半晌才起身。 慈盈宫里杨云阔面无表情的读着她看了半年都没看完的书,对于身后的不速之客报以嗤笑,“怎么,现在后悔了?” 顾哲安将邸报放在她手边,“林浥尘攻破边防,王峰誓死不降,战死。代城的守将在林浥尘大军还没到的时候,就献了城池,沿路州郡望风而降……” 杨云阔没有看邸报,“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你不带江宁进来,我就能杀了谢松照他们,陈国…还能再撑些时间,撑到我把顾明朝驯服。” 顾哲安怆然一笑,“驯服……杨云阔,我不后悔,当我现在也不能释怀,就算我母亲做了错事,你就这么容不下我吗?君子和而不同!” 杨云阔放下书,手指屈节点着邸报,“你?嗤……别做梦了,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株连,已经是看在你养在我膝下的原因了。” 顾哲安心头一直空落落的,他始终没办法释怀,他向往的风云际会,他想要的百废具兴,通通断在那个不起眼的初秋。 杨云阔拿起邸报,“也不对,就算你没有打开韶州,陈国也走不长了。韶州抵不住江宁,王峰打不过林浥尘……” 外面的局势已经平定下来了,顾明朝的手段比他们想的要厉害,重创之下世家的盟约未成,反而各自提防…… 顾哲安慢慢走到窗前,泪水从眼角滚落,砸在地板上,“之前的世家把控朝堂,儿女结为亲家,来往密切,安插的棋子扳不倒,可是现在,兵败如山倒……都夹起尾巴了。” 杨云阔走到窗下的铜镜前,里面的人已经有了老态,她伸手摸着里面人的脸,凉的…… 她看着窗外的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了,恍惚想起刚刚接手陈国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我仓促的接手这个世薄西山的国家。无措和惶恐是陪我最多的,我见证着无数能人志士为了“中兴”撞得头破血流,而我无能为力,我被巨浪裹扶,被现实压弯脊梁。我只能和世家周旋。” 顾哲安静静的听着,眼前的雪模糊了起来。 杨云阔将铜镜倒扣,镜子碎裂的声音充盈着这间小小的书房,“永祚中兴像是昙花一现,那个无数付出了一切换来的中兴已经成为历史,我在佛前叩拜,然后我撑了将近十年。” 将近十年,陈国的世家权柄愈发的重,再无回天之力,以毒攻毒,最终还是败于现实。顾长堪杀人如麻,拼命的养着军队,结果却成了冗兵。 杨云阔轻轻吐出胸中的那口气,“现在……我最终选择了纳降,请求勿伤吾民……我不用你,我不后悔,也没有不释怀,更没有心难安,因为,你本来就不适合这个朝堂。韶州才是你的归宿。我过些日子,看着周国履行了承诺,我也该走了。” 顾哲安默不作声的转身走了。 这场风雪越下越大,最终掩埋了他的足迹,只留下一句,愿死社稷。 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高路远 顾明朝敲着案几上的奏报,“陈国皇族还剩下多少人?” 尤达想了下,“宗族还有百余人。” 顾明朝展开奏报,“将其中略有名望的迁去燕都。” “公子,张念求见。”归鸿一身药味在门口躬身。 顾明朝写调陈的手顿了下,“请。” 尤达扶着腰上的剑正襟危坐。 “草民见过公子。”张念胡子拉碴的模样叫人略微有些吃惊。 “张将军请起,有何事不妨直说。”顾明朝打量着他的神色。 张念拱手,“公子,我家主人昨夜暴毙,请公子准允草民护送主人灵柩回韶州。” 韶州已经被江宁接管,顾哲安已经没有了用处,顾明朝稍作思索道:“将军手上毕竟人手不足,我派人和将军一道吧。” 张念叩头,“谢公子。” 尤达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公子,顾哲安为什么一定要死?” 顾明朝叹气,“他一直没有接受自己成为了废太子的现实,在他心里,他是这个国家的君,为他的子民做的事,却只是让他们在国破之时保全他们的性命。他当然接受不了。” 尤达讪笑,“这……这还是留给史书评价他吧。” 顾明朝借着打开的窗口,看着脊背微屈的张念,轻声道,“可惜史书上只有一笔废太子。” 风吹进来,卷起顾明朝手边的镇纸,笔尖的墨点子随意的泼在纸上,凌乱得看不清字迹。 “我要见顾明朝!”聒噪的声音搅和进风雪里,让这个雪天都变得吵闹起来了。 “公子,是范阳卢氏的当家夫人华申姜。”尤达出去查看了一趟。 “让她进来。”顾明朝随意的将沾了墨汁的折子写好,蜡封好递给尤达。 “顾公子。”华申姜微微颔首,乍一见面,她就摆出了世家一贯的清高样。 顾明朝双手交握,骨节分明,将下巴搁在上面,将谢松照审视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华夫人,不知您要见我所谓何事?” 华申姜不紧不慢的理了理袖口,“公子的身份以后在周国的朝堂上,想必会举步维艰……” “华夫人说笑了,在下乃谢松照之徒。本就是朝堂上的人,何谈举步维艰。”顾明朝好笑的直起身,将谢松照的官印和私印放在案几上。 华申姜瞥了一眼,“用你的时候,自然当你是宝,公子该不会这么天真无邪吧?连鸟尽弓藏都没有听过。” 顾明朝哂笑,“华夫人,不必用这样拙劣的离间计。就算面前是万丈深渊,只要他开口,我就会跳下去。”伸手将私印拿在手上把玩,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两寸长的白玉印,像是捏着对方的咽喉。 华申姜嗤笑,“那还真是……忠心耿耿啊。”话锋一转,“顾明朝,你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的,日后他要抛弃你,就和踹开一只狗一样,你难道一点不为自己打算吗?” 顾明朝好整以暇的向后靠,“说说看,华夫人想跟我做什么交易?” 华申姜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展开,摆在顾明朝眼前,“这便是我想与公子做的交易。” “在下只是谢松照的徒弟,身后并无支撑,华夫人选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顾明朝轻轻弹了下宣纸。 华申姜微微屈身,“只要你娶了我卢氏女,那么往后,范阳卢氏和平原华氏都是公子的支撑。” 顾明朝抬起头,指尖点了点眉心,“华夫人,我在下一没有野心,二没有目标,你选我,实在是下下策,不如,我给你推荐个好去处。” 华申姜直起身,“顾公子,你是想说,入宫做太子妃妾吗?” 顾明朝挑眉,“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这个卢氏女只是个旁枝末节的庶女,别说送进宫,单是将名字拿出来,太常寺里那个看不出来? 华申姜笑了笑,“顾公子,君恩难承。” 顾明朝心下顿时明了,“那夫人还有一个人可以选的。” 华申姜隐隐有些不耐烦了,“何人?” “谢松照,他已二十有三了,却并无妻室,在朝中威望颇重,而且,我完全听命于他,夫人选他,不是一举两得吗?” 华申姜有些心动,可谢松照是江左谢氏的人,便是她嫡亲的女儿嫁过去……都怕降不住,这个旁枝…… 顾明朝不容拒绝的唤尤达进来,“尤达,请华夫人去见侯爷。” 华申姜只能仓促收走方才给顾明朝的纸,面色不虞的往外走。顾明朝也起身从后门绕去了谢松照的房间。 谢松照躺在床上盯着房梁,旁边坐着窦思源一惊一乍的下棋,睡是不睡着的,醒着也不让他看棋,只能干瞪眼。 “侯爷,窦大人,公子打发了范阳卢氏的当家夫人华申姜过来。”归鸿推开一道缝,挤了半边脸进来。 谢松照眼睛一亮,“请。” 窦思源转身给背后他垫了个楠枕,嘟哝道:“整什么幺蛾子。” 谢松照轻声道:“他知道我闷,打发来我解解闷的。” 窦思源咂舌,“你们师徒二人真是……” “谢侯爷。”华申姜语调平和的颔首。 谢松照将褥子往上拉了拉,“华夫人客气,不知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华申姜循序前进的问,“我听闻侯爷有一爱徒,名为明朝,年近弱冠,尚未婚配,范阳卢氏有一女,与您爱徒甚为般配。” 谢松照和窦思源同时一愣,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谢松照为难的摸了下笔尖,“华夫人可曾与明朝商量过?” 华申姜道:“顾公子说,婚姻大事,要您替他裁决。” 谢松照指尖向上,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他对这桩婚事可有何表示?” 华申姜看出了谢松照随顾明朝心思的想法,“公子说,听您的话。” 屏风后的顾明朝靠着柱子冷笑。 谢松照咳了下,“嗯……这事……代我唤他来问问,明日再给华夫人个准话。若是明朝愿意,我便为他下聘,倘若他并无此意,那谢某便替他向华夫人赔罪。” 华申姜恰到好处的笑了下,“那便有劳侯爷了。” 谢松照颔首。 窦思源放下平静的伪装,呱呱乱叫,“这是什么意思?小明朝这是有意?但不好意思跟你说?” 谢松照拍开他的手,“胡说八道,他当是初遇这种事,害羞罢了。” 窦思源瞪圆了眼睛,“他……他害羞?松照,你……” 谢松照把手缩回被窝,“我担心一点,卢氏会随便拿个女儿来搪塞他。” 窦思源冷笑,“怕什么,合作没有诚意,那山高路远,出点什么意外,他们也是鞭长莫及。” 谢松照瞪了他一眼,“我跟你说,你少教他这些,他要做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可不能被你带偏了。” 窦思源冤枉的捶床,“你说什么呢,你那徒弟……” “窦大人。”顾明朝及时出来刹住他的话头,“我来照顾松照,窦大人去休息吧。” 窦思源囫囵把话咽下去,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顾明朝上前温柔的给他掖被子,“侯府的钱都是我在管,你哪来的钱替我下聘?” 谢松照无奈的笑了下,伸手敲他额头,“我堂堂一个一品军侯,难道只靠哪点俸禄度日吗?” 顾明朝眼皮微微垂下,盖住大半眼睛,“原来是这样啊,私房钱确实不能让别人知道。” 谢松照一看他这委屈的模样,立马缴械投降,“唉……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个燕都最负盛名的酒楼十三楼知道吧?” 顾明朝捉住他的手塞回去,“你开的?” 谢松照点头,“是啊,销金窟。” 顾明朝凑近了些,“看不出来啊,侯爷还有经商的本事。” 谢松照又把手伸出来,揉了揉他的头,“都是费长史在打理,你回去后想学,就去找他。” 顾明朝又给他塞回去,“把手捂好,我对你的那些私房钱没有兴趣。” 谢松照叹气,“这些钱可都花在了你身上,你还生我的气?” 顾明朝侧头看他,谢松照眯眼笑道:“你的衣裳就没有便宜的,那都是千金难求的,十三楼的钱不入侯府的账簿,走的都是我的私库。” 顾明朝面色稍霁,转身去倒茶水,低声道:“我又没计较这个。” 谢松照偏头咳起来,顾明朝慌忙放下茶盅来给他顺气,“你怎么样?要不要请漼大人过来?” 谢松照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无妨……” 顾明朝扶着他躺回去,“对于华申姜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谢松照揉了揉额角,“据我所知,卢氏三支嫡系的嫡女都已有婚约,她说的卢氏女,绝不会是……咳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费心铺的路,我不会让人毁了。你睡会儿,我请漼大人过来给你看看。”顾明朝手忙脚乱的给他拍背,“你要不就一直侧着睡?” 谢松照摆手,“不,不必。这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顾明朝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心,我都能行。” 谢松照轻轻应了声,慢慢睡过去。 顾明朝起身将门关严实,“窦大人,松照睡了,你……” “我跟你一起吧,看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窦思源跺着冻僵了双脚,快缩成了元宵。 “请。”顾明朝求之不得,谢松照向来浅眠,生怕有人吵到他。 “公子,林帅到了。”尤达在廊下拐角处差点撞上窦思源,连退了好几步。 顾明朝脚下加快了,推开简易的书房就看到林浥尘在擦刀,“林帅。” 林浥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复杂,“松照呢?” 窦思源走到火盆前翻来覆去的烤手,“刚睡下。晚上兴许你去见他。” “阿兄的沉疴可有好转?”云访摘下幕篱起身。 顾明朝不动声色的撞了下窦思源,“见过公主。回公主,家师沉疴未愈又添新伤,需要静养。” 窦思源立即转身躬身行礼,“见过公主。” 林浥尘放下他的露陌刀,“他可说过他下一步要去哪里?” 顾明朝不解道抬头,“还有何处需要他去?陈国已灭,南国内乱,江帅南出滏阳,直逼安阳不过是时间问题。他……” 林浥尘烦躁的把刀插回去,“还有北疆和江左。”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为时已晚 “还有北疆和江左。” 林浥尘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顾明朝心间,下面说话的人见他没反应,上前两步唾骂,“你个卖国贼!” 顾明朝倏尔抬眼,将手里的折子砸下,“高宗主这个卖国贼可当得比我尽职多了。” 高岩庭呸了下,“我呸!我为陈国臣,至今不曾改节,你身为国君却引狼入室,你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顾明朝身子微微前倾,“这么说的话,阁下是不愿意去燕都拜见太子了?” 高岩庭冷哼,“那是自然。” 顾明朝颔首,“好极了,还有那些不愿意?” 高岩庭身后立马有两个宗主表态,但有老狐狸察觉到他话中意思不太对,便没有吭声。 顾明朝起身,施施然的捻起他们的折子,“不愿意那就杀了。” 高岩庭震惊,“你……你说什么?!我乃渤海高氏宗主,可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我知道。”顾明朝走到他面前,伸手扣住他肩膀,往下一按,高岩庭膝盖猛的撞上地板,顾明朝嗤笑,“我还以为足下的骨头有多硬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众人面色微变,顾明朝扫视了一眼,“诸位,还有谁不愿意去?” “愿意。”有一个人跪下,其他人都跟着一起倒下,置他们引以为傲的世家风骨于尘埃。 高岩庭嘴硬的抬头,“我不愿意!” 顾明朝颔首,“我成全足下的忠君报国之心。尤达,将高宗主请出去,明日午时,东门处斩。” 高岩庭被尤达拎起来的时候终于明白顾明朝不是在恐吓他了,想要反悔,却已经来不及了。尤达手脚麻利,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满当当的布,让他两眼翻白。 顾明朝亲和的笑了笑,“诸位不必惊恐,在下只是杀鸡儆猴罢了。” 众人干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间书房的。 宫门外的阳光分外暖和,这阳光像是照不到宫里,那积雪不化,阴森森的。 众人齐聚卢府,要商议事情,华申姜见到他们却先递过来了邸报,“诸位大人先看看这事。世家末路,恐怕已成定局了。” “好啊!这个顾明朝,他这一招恩威并施玩得好!”杨氏的宗主气得脸青。 华申姜用娟子擦了擦嘴角,“对世家或杀或压,对黎庶就说,物贱伤民,免了农民三年,商民两年的赋税,这就是要以民情民意来逼世家让步。不然他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们大开杀戒。” “我们世家前年不倒,难道由得他欺负吗?”杨宗主愤愤捶桌。 华申姜低头笑道:“我们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自己是翻不起风浪了,但如果是江左世家呢?他们不会物伤其类吗?” 众人眼前一亮,都赞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夫人好主意!” 这一日的雪下得紧,风也刮得紧,窦思源怀里捂着着碗热乎的汤团,“松照可醒了?” “刚醒,快给我瞧瞧看,你又找着什么好东西了?”谢松照揶揄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精神头。 窦思源将碗放到他手里,“揣着热一热手,汤团,粘糊粘糊的,好吃得很。” 谢松照吃了个,微微笑起来,眉目间的病气都散了些,“你真是到哪儿都不忘了找吃的。” 窦思源烤着手,百无聊赖,“你的好徒儿,之前在你身边没看出来,现在单独看他顶上去,这下就看出来了,是真有本事的。” 谢松照喝完了小半碗的汤,整个人都暖和了,额间还有点薄汗,“他有本事,我知道。说说其他人。” 窦思源掰着手指头给他讲,“其他人……公主吧,挺让我意外的。公主与命妇和那些朝臣家眷打交道,竟然不落下风!林帅坐镇巡防,江帅在韶州也将那边整顿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松照搁下碗,“你将那窗子打开些,我瞧瞧外面的景色。” 窦思源剥了个橘子,“想都别想,今日的风雪紧,可不能开。” 谢松照有些遗憾的靠回床头,“燕都那边也该有旨令来了吧。” 窦思源叼着橘子,含糊道:“应该快了。” “他醒了吗?” “醒了,明朝,进来吧。”窦思修伸长了脖子喊。 谢松照将手放回被窝,往下缩了缩,将自己盖住。 顾明朝在屏风外将身上沾染的风雪都拍干净了才进来,“太子的文书来了。” 窦思源看了眼谢松照,才道:“念来听听。” 顾明朝坐在他榻下,“太子的文书无外乎是关于陈国目前的形式,另外就是命我全权处理这件事,还有将陈国更名为东洲。” 窦思源眨了眨眼睛,“没了?” “还有。”顾明朝将折子递给窦思源,“太子让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赶紧带他回去,说给他找了不少名医在燕都候着。” 谢松照瞟了眼文书,“太子如何知道我病了?” 顾明朝伸手拿了个橘子,“我说的。” 窦思源差点没呛到,“咳咳……你们平时都是这样说话的?” 谢松照还没说话,顾明朝抢先回答,“对。” 窦思源看着谢松照像是吃瘪了的模样,笑了笑,“明朝啊,要是你师父现在能起来,估计都给你一顿打了。” 顾明朝将又拿了个橘子剥,“等他好了再说吧。他天天咳,谁访的橘子?漼大人不是说过他不能吃吗?” 窦思源看着谢松照躺回去,“我吃的。平日也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索性就在这里吃吃橘子,烤烤火,消磨消磨时间。” 顾明朝颔首,“松照,我手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过了二十天咱们就回燕都,算算日子,还能喊大家来过年。” 谢松照把下巴也塞进去,“你安排。” 顾明朝看了眼窦思源,窦思源也看着他,努努嘴,顾明朝坐到床榻上去,“你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 谢松照睁眼看了他一眼,无奈的笑道:“有,不过这也要年后去了,至少开春了再去办,大冬天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还是清楚的。” 顾明朝手指有些发僵,“是去北疆和江左吗?” 谢松照叹气,“那又不是虎狼之地,瞧你这样子。” 窦思源将橘子皮掐得汁水四溅,“不是虎狼之地?你说江左和北疆吗?”窦思源起身,“江左的世家可不是陈国的这些丧家之犬这么好拿捏,他们根基深厚,官爵都是自己挣来的,要想消防谢伯伯让他们退步,根本不可能。” 谢松照坐起来,给他们分析局势,“你们啊,世家重清名,再说了,我哪里有我爹那般的威望,我只是去看看风向,试探一下意思。不是要去做什么。” 顾明朝冷笑,“看看?不做什么?你这话,和青楼里的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窦思源眨眨眼,“明朝,要不我来说?你说得有点像深闺怨妇。” 谢松照捂脸,顾明朝又坐到下面去剥橘子,窦思源道:“你只是去看风向,那风向用得着你看吗?三年一考,明年就开始了,到时候看得不够明白?” 谢松照摇头,“不,到那时,为时已晚,太子绝不能为世家所掣肘。我必须先去打探清楚,才能有后话。” 窦思源从袖子里摸出来简易的舆图,“松照,若是你现在身体好,你别说是去江左,就是去北疆投军我都不拦着你。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情形?太子已经有实力和根基了,他可以……” “他不可以。”谢松照打断他,“若是他派人去,就显得他心胸狭隘。可若是不派去,那就会放任他们坐大。但若是为了安抚他们直接施恩,就只会助长事态,让他们以为太子柔弱可欺。” “松照,我明白恩威并施的道理,但是,你去的身份能震慑住他们吗?”窦思源试图说服他。 谢松照咳了两声,“我这个雍昭侯嘛自然是不行。但若是……” “松照呢?醒了吗?”林浥尘焦急的声音像是在踹门。 “醒了醒了,进来吧。”窦思源转身坐下,看看这家伙怎么说吧。 “大事不妙,我刚刚接到我父亲传来的消息,云尚川竟然联合德妃,要帮助承德帝重掌中枢!”林浥尘将沾雪的披风扔在外间。 谢松照慢慢坐起身,顾明朝拎着榻尾的狐裘,将他围起来,谢松照苍白的手指按了按额角,“可还有什么消息?” “没有,想来是事态紧急,父亲来不及多言。”林浥尘接过窦思源递的茶,喝得没滋没味的。 “云尚川……”谢松照捻着狐裘的毛,轻声呢喃。 “我们是否回去?”窦思源转头看着他。 谢松照摇头,“不用。承德帝绝无可能东山再起,今日的太子,也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搓\\捏揉扁的太子了。” 顾明朝倒了盅茶水放到他手里,“可是宫里皇后久不理事,恐怕德妃会……” 谢松照哂笑,“宫里还有祁良娣,她有皇后凤印,我听太子说过她处事老练,德妃在她手上翻不了天。我担心的是,太子知不知道云尚书此举的含义。” 顾明朝最先转过弯来,“云尚书是在借东洲这边的局势,要彻底将潜藏在燕都里心怀鬼胎的人全部拉出来。” 窦思源嗤笑,“那些人不会以为,林帅江帅,我和松照都在这边,燕都表面上没有太子的心腹,他们就能成事吧?” 林浥尘还是不放心,“那我爹为什么要传信出来?” “应该是装给旁人看的,实际上雍昭侯府和定东侯府就有一千六的府兵,再加上景宁侯世子掌管的巡防营就足以镇压想要起事的人。兄长今日可安好?”云访在屏风边微微福身,众人赶忙闪开回礼,谢松照只能生生受了。 “公主……”有人在,谢松照也不会驳她的面子,“公主说得不错。但还有一点,如果云尚书事先没有和太子交接,那么他现在的举动就是在谋逆,以杜鹤径的手段,怕是等不到我们回去就要办了他。看来我要先走一步。” 在《谷梁传·成公元年》中便已经有“农民”这个称呼,“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水不朽 “你回去做什么?林伯伯在燕都呢。”窦思源吃撑了,拿着橘子上下抛。 “对啊,我们家虽然不是西河林氏出身,但好歹沾亲带故,我父亲又是定东侯,他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林浥尘将汤婆子递给云访。 谢松照抿了口茶水,“这差别大了。西河林氏这一辈追求老庄之道,对世家的那些谋划不屑一顾,而林伯伯如果以西河林氏的身份去劝说,这事情就棘手了。” 室内一片安静,放在炭火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的顶着盖子,顾明朝拨弄着炭火,“你去就一定能行吗?” 谢松照低头理袖口,微微带起冷丝丝的风,“从桂阳之行开始,我就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官了,我来陈…东洲之前,谢家已经派人跟我联系过了,这一次刚好借着过年的机会回去。” 室内一片死寂,众人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态度。 顾明朝起身将燃尽的香换掉,“江左尚可,北疆之行又是为何?” “自然是去见谢伯伯的旧部。”窦思源将橘子摆在火盆边上。 谢松照又坐起来了些,“归鸿,来把行李收拾了。” “是,侯爷。”归鸿应声进来。 谢松照无视众人的沉默,“苍月,温孤绛都就托付给你,代北那边一直不太安稳,你带着她去走一趟,顾长堪屠了王城,但代北还有人在。” 窦思源颔首,“知道,我母亲前日将她的玉佩送来了。” 谢松照拍了拍他肩膀,“少游,你与公主对庶务颇有不擅之处,我将明朝留在这里,韶州没有什么,江宁不日就可启程回滏阳,燕都伐南的旨意很快就会下去。” 云访轻声道:“兄长,你一人去江左?” 谢松照笑了笑,“江左又不是虎狼之地,我去过年,不妨事的。少游,我近日觉得身体好得快,想跟你借漼大人,陪我走着一遭。” 林浥尘捏着眉心的褶子,“行。” 谢松照将手里凉掉的茶放下,“明朝,东洲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就去燕都,今年是第一年,宫里的年宴你必须在。” “我什么时候来接你?”顾明朝慢慢转身。 “来年开春之后,三月的样子。”谢松照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林浥尘按住他,“你下来做什么?” 谢松照笑着看着他,“当然是要现在启程啊。等再过些时日,天气愈发冷了,我那时再走,岂非自讨苦吃?” 窦思源起身,“行,那我也现在走,北边的风雪重,她一个姑娘,还是早点。” 临淄城外。 “松照,你自己路上要当心。”窦思源勒着缰绳,马不停跺着脚,一开口尽是雾蒙蒙的白气。 谢松照打着伞,还是一身青衣,“我知道,你也要当心。” “知道,诸位,山水流转,后会有期!驾——”绯红的官袍灌满风雪,转眼间,少年已成了顶梁柱。 谢松照将伞递给归鸿,拱手欠身,“诸位,山水不朽,来日浊酒相候。告辞。” “一路平安。”顾明朝动了动嘴唇。 林浥尘和云访被这凌冽的风雪扎痛的眼,眼眶微红,他们之中只有顾明朝不知道谢松照的身体已经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 此去江左,山高路远,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到了踏秋河畔。 “侯爷,咱们是否换水路走?这样平稳些,也能快一点到江左。”归鸿耳朵冻得通红。 漼辛理看了眼舆图,“有船吗?走水路确实要比陆路快,还不用受颠簸之苦。” 谢松照睁开眼,咳了两下,“有船,谢家的船常年都在这边。” “哥哥!远岫,归鸿,哥哥在吗?”少年清脆的声音像是在马车外跳动。 “是谢羡小公子。”归鸿看着谢松照。 谢松照颔首,“请他进来。” 谢羡迫不及待的登上马车,规矩的行了个礼,“哥哥,你今年也回家过年吗?” 谢松照给他倒了盏茶,“是啊,前些日子就收到了婶母的手书。你呢,这是游历结束了?” 谢羡有模有样的叹气,“唉,哪里就结束了,我这才两年呢,母亲今年召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回去过年,这不,船就是来接我们的。这位是……” 谢松照轻轻带过,“哦,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精通医术,他担心路途遥远,所以陪我一道回家。” 谢羡拱手道:“多谢侠士。” “公子客气了。”漼辛理颔首。 谢羡凑到谢松照身边,“哥哥,你跟我们一起吧,我们走水路,不消半个月就到了,你走陆路,那得两个月呢,就只赶得上年夜饭了。” 谢松照笑着点头,“好,只是我向来疲倦……” “哥哥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来打搅你休息。”谢羡颇有些江湖气的拍了拍胸膛。“哎,哥哥,远岫呢?” “远岫,我留他在边疆帮忙了。”谢松照取出盒点心,“这是临淄那边的特色点心,尝尝。” “谢谢哥哥。哥,咱们还得等一会儿,我那个啰嗦的大哥还没到,不知道什么姑娘压着他胳膊了。”谢羡随意的抱怨着。 谢松照无奈的笑着,归鸿推开马车门,“侯爷,大公子来请您了。” 谢羡将盒子盖上,塞进袖子里,扶着谢松照起身,谢书也上前扶着他,轻声细语问他身体状况。到了船上,更是一声一声的哥哥没有间断,嘘寒问暖。 看得漼辛理咋舌,他以为谢松照回来会不受待见,会来个舌战群儒呢,结果一个二个都和和气气的。 “哥哥,你不知道,我们在听说你在临淄,然后杨云阔又把临淄封了的时候,我们都怕得很,这一手是真的狠!” 谢羡拍了下那人的头,“咱们哥哥是谁啊,那是弱冠封侯的人物,拿下这临淄,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谢松照笑着跟他们讲庙堂趣事,讲自己当初游历的糗事,炭火烧得旺,茶香袅袅,直说到深夜,谢书忍无可忍,上前拎着谢羡的耳朵,“夜深了,哥哥大病初愈,还有什么明天说,让哥哥去休息了。” 谢羡捂着耳朵,“哎呀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一屋子人,你就知道欺负我。”谢羡装模做样的摸了下眼泪,逗得一屋子人开怀大笑。 在船上烤了半个月的火,身子都快暖化了,甫一下来,被寒风一吹,众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谢松照捂着嘴咳了好一阵。 “哥,来,咱们先走一步,回去烤火。”谢羡撑着伞先扶着谢松照上马车。 众人三三两两都登上马车往谢府走。 漼辛理坐在谢府的正堂时还有种不敢置信的感觉,这跟话本子里的大户人家不一样啊,怎么同辈之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嫉妒痛恨? 谢家的小辈都正襟危坐,等着主位的人出来,半晌有暗香浮动,是谢家的当家主母荀青野出来了。 一袭青骊色曲裾跑袍,除发髻上一支素簪外,再无更多修饰,但她眼神扫过众人,缓缓坐下,众人起身行礼,“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荀青野搁下茶盏,“都坐吧。” 谢书起身拱手,“母亲,儿负责接兄弟姐妹回家,一共十三人,并无遗漏,在路上遇兄长,遂同行。” 荀青野颔首,“在家也不可懈怠,功课和剑术日日都要练。” “是。”一众小辈躬身行礼,得了准允便鱼贯而出。 漼辛理眼皮跳了跳,这训话简直比先生还恐怖,起身混在一众小辈里出去了。 “二婶母。”谢松照起身拱手。 荀青野抬手他坐下,“路上可还安稳?” 谢松照笑道:“有亲人在侧,再安稳不过了。” 荀青野颔首,“你可知道我让你回来的意思?” 谢松照放下刚拿到的茶盏,“松照明白。” 荀青野看了看谢松照,“陈国世家的惨状已经刺激到了部分人,现在再想让他们退步,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谢松照勉强笑了下,“二婶婶,现在寒门之中,并无适婚的。” 荀青野微微斜倚着身子,“顾明朝和梅时晏可以。你知道婶母不喜欢亏待人,只要是他看上的,或是你选中的,婶母都能办到,绝不会是卢氏的作风。” 谢松照手指点着额角,“二婶婶,这……明年又是新科举子,在他二人中选,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荀青野等着他的解释,谢松照无奈的笑了下,“梅时晏的心上人已经去世了,明朝…明朝不是良配,他现在心性……” 荀青野摇头,“松照,这是选一个好夫婿,一个让朝局安稳的联姻,不是选官员,你的想法错了。” 谢松照索性道:“有那些愿意联姻?” 荀青野身后的婢子捧着张纸呈给谢松照,谢松照捻着宣纸,“二婶婶,联姻这件事是在拉帮结派,太子现在是什么情形,我想婶母再清楚不过了,世家若不避其锋芒,恐怕太子下一个目标就是世家。” 荀青野笑道:“那是自然,所以上面没有谢家女。我劝过他们,既然他们不听,那我就祝他们一臂之力。谢家荣宠了这几十年,早该退了。” 谢松照忽然觉得牙疼,“婶母,您下次能不能直接说?” 荀青野理了理袖子,“我以前也是被吓大的。你们这些小辈自然也要经历。但我毕竟是世家人,明面上,我是不会帮你的。” 谢松照点着眉心,“二婶婶啊……” 荀青野抿了口茶,“你可知道治容是怎么了?” 谢松照抬头,“皇后?我不知道。” 荀青野摩挲着茶盏,“我与她书信往来三十余年,从未间断,但自从半年前开始,我再没收到她的信,送去的信,也石沉大海。” 谢松照皱眉安慰她,“我乃外臣,不能时时进宫问安,但据我所知,皇后病重已非一日,身边是庄良媛侍疾,应无大碍。” 荀青野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她派去宫中打探消息的人,连正阳宫的大门都摸不到,区区一个良媛哪来这么大本事。 “启禀夫人,燕都讣告皇后娘娘薨了。”婢子双手捧着邸报跪在门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盘根错节 谢松照抓着扶手,又问了一遍,“宫里皇后薨了?” 婢子将身子再压下去了些,“回侯爷的话,是。” 荀青野身后的婢子上前去接过邸报,呈给荀青野,荀青野有些头晕目眩,“给侯爷看吧。” “夫人,侯爷,白拾的信也到了。”归鸿捧着竹筒进来。 谢松照揉了揉额角,“你念吧。” “那我先念白拾写的。”归鸿将信取出来,“九月中旬云尚书进宫,不多时对外宣承德帝圣旨,要大宴群臣,朝野哗然。十月初于重华宫设宴,宴至半酣,帝命死士杀太子,然祁良娣早有布局,当即射杀乱党。 不料德妃挟皇后为质,朝臣之中竟有倒戈之人。云尚川将将其聚在一处,太子调来禁军,将云尚川一干人等全部下狱。江左王氏秘上奏折,言王家有凤气凤女,娶之可国运昌隆。 太子命属下向侯爷传递消息,查清王家虚实。十一月初,大行皇后。钦天监暂定,太子于十二日登基。” 荀青野嗤笑,“王家真是疯了。” 谢松照点着额角,“回信告诉太子,宫里王氏女请祁良娣多多留意,必要时候可使用手段。” 归鸿应下,将邸报打开,“夫人,侯爷,邸报上只有大行皇后一事。” 荀青野眼前微微有些发黑,“行了,我要去找人商量一下,皇后这件事,我还是要弄个明白。” 谢松照撑着头,一阵一阵的头晕,“准备一下,我去王家拜访。” “侯爷,咱们直接去,王家肯定不会把那个什么凤气凤女给我们看的,要不还是请小公子设宴,将王家人请出来,小辈更好套话。”归鸿将信夹在胳肢窝里,上前给谢松照倒茶。 谢松照看了他一眼,“真是奇了,你这办事风格不像你啊。” 归鸿不好意思的笑了下,“之前在临淄的时候,公子就是这么对待那些世家的。” 谢松照失笑摇摇头,“走吧,你请谢羡来我院子。” “哥哥请我做什么?”谢羡从台阶下突然窜上来。 寒风迈过墙头,吹得谢松照面色苍白,“我想请你设宴,然后请王家的小辈们过来,我想知道凤气凤女是什么。” 谢羡凑近他一些,双手扶着他,“哥哥问对了人,这事儿我知道。王家自从这一代家主上位之后,这宅院里的腌臜事就多,我们好多人都不愿意跟他们来往。” 谢书清了清嗓子,谢羡僵硬的抬头,“大哥……” 谢松照招手,“别吓他了。是我要听的。” 谢书扶着他,“兄长听这个做什么?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才不是,我上次出去玩,顺便把王书心落下的东西给她还回去时,听到有人嚼舌根,说她是凤女,让她不要和我这样的庶子来往。”谢羡登时跳脚。 谢书脸色微变,谢松照驻足看着远处的高楼,“王家这一代的格局不大啊。” 燕都东宫,绛雪阁。 院子里的红梅都被雪压弯了枝桠,王书柳坐眉眼低垂,“祁良娣,我你就不在王家长大,王家就算有什么也不会让我知道。” 祁疏萤拨弄着茶沫子,“你该知道,我来是为了你。” 王书柳惨然一笑,“我如何不知道。可我是在不知道。我甚至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拉入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局。大周最不耻的便是两姐妹同侍一夫,要给她铺路,那送势必就不能活。” 祁疏萤平和的道:“你不反击吗?难道他们这个局就已经天衣无缝了吗?” 王书柳缓缓转头,“还有办法?” 祁疏萤讽刺的扯了扯嘴角,“自然,只要你肯信我。” 王书柳坐直身子,“请祁良娣教我!” 祁疏萤瞥了眼窗外的红梅,被风一吹,雪落了不少,枝桠颤颤巍巍的又立起来,“等江左传信回来,就是你的生机。” 王书柳给她续盏茶,“我以为,走出江左,宫里至少要比那边好过得多,但没有想到,他们布局,这么早就开始了。” 祁疏萤抿了口茶,“那些老东西老谋深算,他们如果与你联系,你要将东西给我看,我才知道后面怎么布局。” 王书柳起身行礼,“我知道了,多谢祁良娣搭救。” 绣户扶着祁疏萤走出院子,祁疏萤轻声道:“找人看住她,一切动作我都要知道。” 绣户不解道问:“您不是要救她吗?” 祁疏萤哂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她根本不需要我救,反而要做什么别的事情,那我也能顺手就把她给掐死。” 她怜悯这宫里的可怜人,也愿意尽她所能施以援手,但不代表她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主仆一行人刚回到莲褐院,就看到万慎揣着拂尘站在院门口,祁疏萤眉心微微动了动。 “殿下。”听到祁疏萤的请安,负手站在窗前的太子并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坐到主位上开口,“坐罢。” 祁疏萤起身,“殿下放心,王家的事情妾已经在处理了。” 太子眼下一片重重的青色,“江左那边雍昭侯已经过去了。他又什么消息会传回来,但你要做两手准备。” 祁疏萤颔首,“妾明白。” 太子指着桌上的残局道:“上次下到哪里了?继续,把这局下完。” 祁疏萤眉心跳了跳,“是……” 江左谢府星摇院。 “哥哥,不用去请了,王书心来了,她专门来见你。”谢羡趴在窗子上,朝里面喊话。 “小公子,您走正门吧,您这样多不文雅。”归鸿从檐上跳下来,看着谢羡的模样哭笑不得。 “你不懂,你个小古板,要是远岫在,肯定懂。”谢羡哼哼唧唧的撞了下他肩膀。 归鸿点头,“对,他就会说一句‘真名士自风流’,然后您就被骗住了。” 谢羡气得跳脚,绕到正门钻进去。 谢松照拢着大氅道:“请她进来吧。”倒了盏茶递给他,“你怎么还这般跳脱?” 谢羡叹气,“自从大行皇后的消息传来的你们一个二个都沉闷着,我都怕你们憋出个好歹来。” 谢松照将汤婆子递给他,“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人忘性快。” 谢羡趴在桌子上,眼角瞥到谢书领着王书心进来了,立马坐直了身子。 “侯爷。”王书柳微微屈膝行礼。 谢松照颔首,“姑娘请坐。” 王书心抿了口茶,“侯爷,您这一次的目的是什么?又要带着世家让步吗?以前的理由是要朝局平衡,现在是什么?上位者的猜忌吗?” 一连串的问题并没有让谢松照慌张,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也在他的平静下渐渐偃旗息鼓。 谢书两兄弟静静的坐在他身后炮茶,谢松照捻了片茶叶在指尖揉搓,“王姑娘不必着急,谢某一一为你解答。” 王书心颔首,“请。” 谢松照放下茶叶,伸手摸着腕上的狐裘,“我这一次的目的是什么?以姑娘的身份,这似乎不适合问我吧?谢某接到家书,自然是要回家过年。” 王书心看着他一脸坦荡,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模样,咬了下舌尖,提醒自己,这是个狠角色,表象不可信。 谢松照继续道,“世家让步这个,谢某听不太懂。世家这些年,表面上让步,实际呢?用尽浑身解数,只为将新科举子拉入自己阵营,我都能看出来,难道太子看不出来?” 王书心微微扬起下巴,“世家的荣誉也并非从天而降,乃是先祖们拼命挣来的荣誉,难道子孙不应该维护?” 谢松照捏着手腕缓解疼痛,“子孙当然应该维护先人基业,但世家近些年的手段,是否太过了些,有背为国为民的传世铁则。” 王书心摇头,“侯爷,那些新科举子为什么会被世家笼络,关键原因不还是他们心智不坚定吗?” 谢松照眼神陡然犀利,“荒谬!若非世家盘根错节,没有阵营的举子,难有出头之日,谁愿意折节?!加害者不思过错,反而指责艰难求生的人没有骨气!他们没有家庭要养活吗?阁下游历时没有吃过他们的饭菜吗?” 王书心还没来得及反驳,谢羡就出言讽刺,“王姑娘自然没有,说是游历,结果身边数十个仆从,王姑娘这怕不是去游历,这事去游山玩水吧。” 谢书假意呵斥他,“这种事哪能摆到台面上来。” 王书心脸色微红,谢松照也不为难她,“以前我爹的理由是朝局平衡,现在,现在是要开创盛世。王姑娘,这个理由足够吗?” 王书心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侯爷,这种大义凛然,从古到今都有人在说,可是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有‘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坚决?” 谢松照微微皱眉,“王姑娘,莫非你的眼睛一直都在这三尺高的院墙内?看不见黎民疾苦,也看不见那为国为民的官吏?”他撑着案几缓了缓腰上的痛,“王姑娘,沙场之上,庙堂之中,难道姑娘连一个国士也不曾看到?” 王书心心知此话问错,便避而不答,“那小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难道就因为上位者的忌惮,我们就要让步吗?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退,他又是否会认为我们世家柔善可欺?若来日铡刀在侧,侯爷也能如今日这般镇定吗?” 谢松照嗤笑,“我们的让步,难道是任人宰割吗?我们的让步是松开对这朝局的捆绑,让她盛开,而非在夹缝中求生。” “我不认为世家的干预就是套在它脖子上的锁链,我认为,没有世家的支撑,周国如今的繁盛亦是不可能!”王书心身子微微前倾。 谢松照依旧平静,她的情绪没有半分能感染到他,“今日女子能不戴幂篱出门,姑娘可知道,是有多少女子用鲜血铺了这条路吗?而如今的周国,便是以前那幂篱遮掩下的女子。” 注: 这里院墙的高度,我们就用《礼记》中“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中的三尺。 另: 感谢 不要酸菜不要面 小可爱的指正,名字这一块是我疏忽了,后面会注意的,在完结之前也会去改正错误的地方~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赶尽杀绝 王书心双唇翕动,说不出反驳的话,谢松照补充道:“长安盛世并非唾手可得,鲜血淋漓才换来如今的平稳。姑娘,名利二字太小,并非是世家该有的格局。” 王书心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茶盏,“侯爷,我非不知,实乃生在族中十多年,一丝一缕无不是先祖遗泽,不敢不竭尽全力去维护。” 谢松照侧身咳得撕心裂肺,谢羡跪着挪上去了不停给他顺气,谢松照摆摆手,“姑娘,救一家一户的,无错,但若是为救一家一户而加害于天下百姓,那就是罪孽深重了。” 谢书将茶捧给他,“兄长,先喝口水润润喉咙。” 王书心抬眼看他,“连自家都护不住,谈什么天下?” 谢松照讥笑,“若无沙场铁血的保家卫国,哪有一家一户的门楣?” 王书心起身,微微福身,“多谢侯爷赐教,但在下依旧认为,家先于国。” 谢松照起身拱手,“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请转告令尊,天下风云已起,江左首当其冲。阁下这般行为实是厝火积薪。” 王书心转身,谢羡赶忙扶着谢松照坐下,谢松照笑道:“我哪里就这般弱不禁风了。” 谢羡刚要反驳,谢书就甩了记眼刀给他,谢书熟稔的转换话题,“兄长,现在王家已经摆出了态度,只怕我们再想知道什么是凤气,就难了。” 谢羡插嘴道:“没有啊,很好办的。” “嗯?你有办法?”谢松照转头看着他。 谢羡手指绕着腰带,“王家这一代的家主和主母气性太小,不允许庶子庶女读书识字,而且对旁枝的嫡子嫡女也不怎么好。” 谢书眉头深深皱起,眉宇间都是厌恶,“子女都该一般对待。” 谢羡嗤笑,翻身跪着,“可不是!”叹了口气又坐下去,“王书心这么维护王家是有原因的,她受尽宠爱,维护王家是应该的。若是她就这么反水,我倒看不起她了。” 谢松照捻着手腕上的毛,“你可有办法约他们出来?” 谢羡立时应允,“放心,包在我身上。哥哥,你什么时候要用他们?” 谢松照敲着案几道:“不急,先跟他们说道说道苦楚,再暗示太子登基之后他们就可以摆脱王家的束缚。他们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偶尔推波助澜一下。” 燕都东宫。 “山雨欲来风满楼。”祁疏萤将手上的纸条卷起来,放在烛火上点燃,搁在桌上任它烧,“回信告诉侯爷,我这边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配合江左的脚步。” 绣户躬身道:“娘娘,那您现在可要去绛雪阁?” 祁疏萤摇头,“你去即可,告诉她,江左那边需要一个动手的证据。” 绣户再拜一下,慢慢退了出去。 祁疏萤站起身,“真了不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人查到了吗?”太子刚至外间,还在脱披风就迫不及待发问。 祁疏萤垂下眼睑,“殿下。妾已经在证实了。” 太子眼神沉了沉,“怎么,这人来头很大?” 祁疏萤摇头,“不,是妾不敢相信。” 太子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祁疏萤苦笑,抬头时脸上却一片平静,“殿下,妾没有想说的。只是在查证,一旦属实,妾会立即禀报殿下。” 太子的眉目上都蒙着冷意,像是风雪落在了他的脸上,还未化开,“本宫再给你两日。” 祁疏萤叩首,“是,妾谢殿下隆恩。” 祁疏萤看着他拂袖而去,不禁感叹,难怪你如此信任谢松照,事必躬亲,谁能做到他那个地步呢? 江左谢府。 “侯爷,夜探王府?这不行吧。”归鸿看着桌上的地形图有些头大,“侯爷,我是侍卫,不是剑客啊。” 谢松照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要夜闯王府了?我就看看他的地形图,方便以后行事罢了。” 归鸿讪笑道:“这样啊……那侯爷你不亲自登门吗?” 谢松照抱着汤婆子向后仰,“不。他们既然选在这个时候相燕都递折子,那……你去查一下,是他们在皇后薨逝之前递的折子,还是之后。” 归鸿应声出去,谢松照看着地形图,半阖的眸子里爬上来冷意。 王家表面维持了数十年的祥和却在这一夜突然被撕碎—— “这就是耻辱!她必须死,世上只能有一个王书柳!”王家当家夫人卫鸿娇将茶几拍得震天响。 王泽长指着她鼻子骂,“当初说了,她先取就让她叫那个名字!结果你非要叫书柳,她无父无母,邓家势必不会让步,让她改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卫鸿娇嗓音尖锐,扎得人耳朵疼,“为了王家的荣耀,我已经让步了,若是再出一个两姐妹共侍一夫的局面,那书柳她还怎么活?!” 王泽长气势汹汹,“怎么死,你要做什么?找个人去杀了她吗?我们杀了她父母和姐姐,现在一个孤女,你还要赶尽杀绝?!” 卫鸿娇冷笑,“怎么,现在后悔了?你拜再多佛,给他们供再多香都没有用。他们半分不受!杀了又能如何?你们也是愚蠢的居然还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草罢了。” 王泽长抓着手边的茶盏扔出去,刚好砸在门框上,粉身碎骨,“你真是执迷不悟!我问你,你安插在宫里的人手,现在还有几个能用的?他们能顶什么用?祁疏萤快把宫里管成铁桶了!” 卫鸿娇抓着桌沿,“无论如何,她必须死。不然我的女儿要背负多少骂名?!” 王泽长叹气,“我都说了!办不到!根本不可能!本来我们就离得远!现在她又封死了宫门,你说怎么办得到?” 卫鸿娇拍桌,“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让书心家进去?” 王长泽起身,猛踹了下桌腿,“邓家怕他们那个小女儿在宫里受委屈,所以当初才会登门说要两人一起嫁,你动了她,就等于邓家的人!” “邓家你还怕吗?!”卫鸿娇站起来骂他了,“孬种!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个废物!杀了人还想要佛渡你,真是痴心妄想!” “他娘的!我们说的是一个东西吗?弄到底要说什么?!”王泽东不耐烦的把整套茶具都砸了。 “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就是不该嫁给你!”卫鸿娇吵架吵着吵着就开始撒泼。 “庶女果然就这个德行!”王泽长把椅子踹翻在地,转身就走,独留卫鸿娇一人在堂中哭泣。 “娘。”王书心轻轻的给她擦眼泪,“娘,一个名字罢了,我退一步又有何妨?” 卫鸿娇像是被踩到了痛处,“不可能!你是嫡女!你怎么能让!你是宗主嫡女!她只是……” “娘!”王书心打断她的话,“娘,这个名字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以后,无论人前人后,都叫王书心!” “不行!”卫鸿娇在这一件事上近乎疯狂的执着,“不能改!她死了,你就是唯一的书柳!” 王书心却不理会她,“娘,我一直对外都说自己叫书心。” 卫鸿娇抬手就是一耳光,王书心微微愣了一下,把头转回来,“娘,王家凤气凤女的举动,已经让太子不满了,他现在可谓是势如破竹,我们如果只想着嫡庶之别……” “是我想的吗?”卫鸿娇逼近她,“是我想的吗?!你生来就是嫡女,不知道庶女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罪……” “娘,您既然知道庶出的苦,那为什么还要苛待他们?”王书心悲哀的看着他。 “你……你不心疼我?!”卫鸿娇质问她。 王书心试图安抚她,“娘,你这是……” “滚!都滚!好心当成驴肝肺!好心没好报!”卫鸿娇声嘶力竭的吼。 王书心满眼心疼,“娘,您好好歇息,这些日子的事情,都我来……” 卫鸿娇在丈夫和女儿的连番质问下变得神经质,“什么意思?你现在就要迫不及待的……” “娘!”王书心微微加重了语气。 卫鸿娇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好啊……你们……白眼狼!没有我,哪有你们今天的享福?!” 王书心看着她不可理喻的模样,只能喊来她的贴身婢子将她扶进去。 出门满目清明,那雪落满了庭院。 王府墙角下,谢松照不停哈气,“你快点啊,不然出来没有人接应你。” 归鸿无奈的看着他,“侯爷,不是说了不来吗?” 谢松照在雪地里跺着脚,“快去,磨蹭什么,你连皇宫的墙都敢翻,区区一个王家算的了什么。” 归鸿抱拳,“侯爷,下次别夸我了,去夸尤达。” 谢松照抬脚踹他,“快点,不然我就是史上唯一一个被冻死的侯爷了。”“呸呸呸!侯爷,你能不能讲究点!别瞎说!我告诉公子。” “去去去,他生气不好哄,你别瞎添乱!”谢松照在墙角转圈取暖。 归鸿又看了眼地形图,“侯爷,你回去吧,我办完事就回来。” “好。”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转身就走。 归鸿:……你急着要我进去,就是想撤是吧。 王家今夜的巡逻少得可怜,都不像一个久负盛名的世家,这院子里俗气得很,看他的花木布局总觉得小家子气,归鸿转过了两条长廊,连一队巡逻的都没有。 归鸿顺利的翻进了王书心院子的天井中,门窗禁闭,唯有廊下有微弱灯火,归鸿贴着墙根走,发现竟然是一座露天的小佛堂。 归鸿走近细看,发现供奉的却不是佛,乃是个豹尾虎齿,蓬发戴胜的女神像,归鸿思索了好一番才想起来,这是西王母! 正诧异时,墙头有棉帛撕裂的的声音,而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又在耳中炸开。 归鸿抬头一看,竟然是谢羡! 注: 谱师:为家族修订族谱的人。 天井:指宅院中房与房之间或房与围墙之间所围成的露天空地。 第一百六十章 气急败坏 归鸿手脚并用,翻上去抱着他滚进墙角,下去之前还不忘把墙头的碎布一并带走。 谢羡被捂着嘴安静的靠着他,看着王书心一步一步走近,绕着西王母走了一圈,叹了口气往屋里去。 归鸿趁势提着谢羡翻墙出去,王家的守卫松得不像样,两人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你怎么翻进去了?”谢羡瞪着他 归鸿将绢布还给他,“小公子,那你又为什么翻进去了?” 谢羡踢了下雪,“哥哥不是要知道凤气吗?我去看看啊,再说了,王家夫人向来说我顽劣,就算我翻进去被逮住了,那有母亲在,也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你,你被逮住了,那哥哥的名声怎么办?” 归鸿:“……侯爷让我来的。” 谢羡看着他眨了眨眼,“那就是哥哥相信你,你找到凤气了吗?” 归鸿摇头,“没有,但我估计王书心的院子就是凤气的所在。” 摇星院。 “兄长,夜已深了,还是早些休息吧,这棋,明日再下不迟。”谢书困得眼酸。 谢松照不为所动,“你去休息吧,我下完就睡。” 谢书坚持道:“没事,我陪兄长下完这局棋再去不迟。” 谢松照颔首,盯着棋局不放。 “哥哥!”谢羡从墙头翻进来。 谢书一下子就不困了,剑眉倒竖,“谢羡。” 谢羡刚落下,转身就往院门口跑,归鸿却使坏拦住他,“小公子,大公子叫您呢。” “谢羡,过来。”谢书看他一身夜行衣,气得他不行。 “侯爷,王家府中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唯独王书心的院子里有一尊西王母的神像。”归鸿跪在席外,谢羡跪在他身边。 谢松照头也不抬,“你就回来了?” 归鸿疑惑道:“属下……还应该做什么?” 谢松照放下手里的棋子叹气,“当然是毁了啊。” “咕咕咕……”院头落下白鸽,来回跺着小碎步。 归鸿将他揣在怀里,熟练的解下来小木筒,谢羡接过鸽子放在怀里抚摸。 归鸿展开纸条,“侯爷,燕都那边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谢松照颔首,“去吧,毁了那尊像。” 归鸿抱拳出去。 谢羡挪到谢松照身边,没话找话,“哥哥,你在下棋吗?” “你眼瞎?”谢书没好气的回话。 谢松照拍了拍谢羡的头,“好了,你就别责怪他了,他才十五岁,就该这样恣意。像他这个年纪,我那徒儿过得可不好。” 谢羡好奇地问,“哥哥,你那位徒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芝兰玉树,气度不凡。”谢松照夸人的话张口就来。 谢羡扁嘴道:“哥,你以前就只有这两句话,现在怎么还是这两句。” 谢松照落下最后一子,“承让。” 谢书拱手,“兄长技艺超群,小弟甘拜下风。” 谢松照紧了紧大氅,“好了,你们回去吧。我坐会儿。” 谢书躬身行礼,拎着谢羡下去。谢松照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笑了起来。 谢府正堂。 “二夫人这是几个意思?侯爷回来了,还不容我等拜见吗?侯爷可是我们江左世家现在唯一封侯的。可不得让我见见。”王泽长阴恻恻的脸上像是泼了墨。 荀青野还没开口,三房的夫人虞清棠先开了口,“哟,我以为你不知道我们侯爷身份尊贵呢。你登门拜访也不选个好时候,这时候,我们侯爷还没醒呢。” 荀青野接话,“对啊,王宗主,这种事情你若是不清楚,大可以让令夫人来。” 王泽长快要要碎了他那一口银牙,“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侯爷,劳烦通报。” 荀青野眼皮都懒得掀,“王宗主,你有什么事,说便是了,过会儿我们转告侯爷便成。” 王泽长忍不住想掀桌,但头脑还算清醒,一个谢家就够吃不消了,再加上颖川荀氏和虞氏,那他以后都别想好过了。忍了又忍,“二夫人,事关大局,还望见谅。” 荀青野搁下茶盏,“不敢不敢,听闻王宗主尝尝在秦楼楚馆里评价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小家子气,既然担了罪名,好歹要做个样子,替阁下圆了这谎啊。” 王泽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荀青野。我怕你那侯爷知道了后,给不了你好脸色。” 虞清棠拍案,“王泽长,你哪来的胆子敢直呼我嫂嫂的名讳?!若非为着两家组长交情,今天你王泽长,连门都进不了!” 荀青野瞥着他,“退之他有孝心,不会对长辈不敬,若真有这么一日,那这家法也断不会偏私。送客。” 虞清棠灌了盏茶,“哎呀嫂嫂,气死我了,这人简直不是个东西!” 荀青野拉着她的手,“好妹妹,可别气坏了身子,走罢,我们去看看退之。” 两人到摇星院时谢松照居然还真的高卧着,归鸿讪笑道:“昨夜侯爷睡得晚……” “哥哥……母亲,三婶婶。”谢羡原本高兴的脸又耷拉下来。 荀青野顺势坐到正堂开始训人,“你说说,昨晚去哪里了?” 谢羡低着头不回答,装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 荀青野冷笑,“你大哥以后要当家主,你二姐以后要经商,你二哥以后要当族学先生,你……” “你三姐……”荀青野突然停下,就听到谢羡在嘀咕,谢羡抬头讪笑,“母亲,我错了……” “二婶婶,三婶婶。”谢松照理着他的袖子出现在门口。 “哎,怎么瘦了也憔悴了。”虞清棠这一打岔,荀青野也就忘了谢羡,转眼看着谢松照感叹,“可不是,为国事操劳啊。” 谢松照如果谢羡时拍了下他的肩膀,谢羡趁机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侯爷,二夫人,三夫人。”归鸿又捧着信进来。 荀青野一看他捧着信就眼皮跳,谢松照接过来拆开,微微笑道:“二位婶婶今日受委屈了,侄儿一定会帮您出气的。” 荀青野也不多问,只跟他说王泽长的事情,“王家出了大事,但我的线人没有打听到是什么事,他们府里都瞒得紧。” 谢松照笑道:“他们的凤气被我毁了。” 虞清棠眼睛一亮,“说说。” 两人听完都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虞清棠咋舌道,“西王母……他们就供奉一个西王母,就说凤气?” “看他今天的反应,应该是。”荀青野低头转着手上镯子。 谢松照颔首,“正是,北风南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燕都东宫。 太子满脸郑重,“毕九如,此去江左,一切调度都听雍昭侯的,记住,如果遇到危险,救他,还有太医院的胡太医已经收拾好了行礼,跟你一起去。” 毕九如叩首,“臣领命。” 万慎看他一直心神不宁,笑着岔开他思路,“殿下,明日就是大典了,您何不休息一日,这时节,御花园里的红梅开得极好。” 太子突然想到什么,“万慎。” “老奴在。”万慎收敛了笑脸躬身。 “本宫记得有个鎏金的熏球,很是精美,你去找出来,然后再去找天青色刻花的熏炉,本宫要送给兄长。”太子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懒得出现几分兴奋之色。 万慎背上虚汗连连,跪下道:“殿下,那只熏球是皇室规格的,赏给侯爷,怕是会为侯爷召来烦忧,殿下三思。” 太子声音冷下来,“那就去照着打一只,降了规格便是,他难得有喜欢的东西。” 万慎不敢再说,只能领命下去。 太子看着手边的玉玺,定了定心神,兄长,你多年夙愿就要达成了。 王家府上每一个好脸色,王泽长看着断头的西王母愤怒不已,上前又踩了两脚,“就在你院子里!它没了你都不知道!” 王书心反驳道:“父亲,若非你将这里的侍卫全部调开,今日之事,又怎么会发生?” 王泽长踹了一脚西王母硬硬的头,“这玩意儿能见人吗?” 王书心奇怪的问,“它都不能见人,那你弄它出来做什么?” 眼看王泽长又要发火,下人冲上来跪下,“宗主,燕都方向来的大队人马正逼近江左地界。” 王泽长冷笑,“太子登基,潜龙时跟着的人自然要大加封赏。” 王书心却道:“大队人马,有多少?” “八百。” 王书心蹙眉道:“父亲,八百不是个小数目,这已经超过了封赏的规格,恐怕是太子派人来打探消息了。” 王泽长心烦地踹了西王母两脚,“把头给我安回去!” “恐怕不行。”王书心叹气,“贼人将手指也折断了。” 王泽长直看得抽气,“畜牲!” 王书心焦急道:“父亲,我们现在应该调动侍卫,将府上……” “我知道,你个小孩子别乱插手。”王泽长沉浸在自己夺取了家主位的成功中,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有机会下手,若非他兄长百般信任,那茶水怎么可能进得了家主的肚子。 上行下效,这些年王家的风气败坏,而琅琊王氏也不再与他们又来往。 承德十一年初冬,承德帝退位,尊为太上皇,迁居景仁宫。掌政太子继位,改元嘉佑,大赦天下。 十一月的火炉是万万断不得的,整日都烧着,在举国同庆的周国,江左以一种诡异的安静等待着过年的到来。 谢府紧闭了十来日的大门终于打开,谢松照在院子站了半日,肩头落满了雪,“陛下安好?” 毕九如恭敬的回答,“回侯爷,安好。” 谢松照颔首,“后日谢家会请世家宗主宗妇,宗子宗女来赴宴,你到时候就将人控制住。” 毕九如不解,“请就一定会来吗?” 谢松照转身往廊下走,“这边的习俗,提前设宴请大家过府,便是过年了,后面的日子便要关上门,自己一家人过了。一定会来的。虽然可能会带点贴身侍卫。” 谢家设宴这一日,竟然是难得的晴天,暖阳照雪,竟然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温暖来,诱惑人想要捧团雪来赏玩。 “今年怎么这么早便设宴了?” “我们家侯爷回来了,可不得早早过年,他是个大忙人,等会儿又走了,这团圆饭怎么吃。”荀青野熟稔的招待着来的宗妇。 而王家迟迟未到。 第一百六十一章 波澜不惊 王书心拦着不让王泽长夫妻出门,脸上已经挨了卫鸿娇好几个巴掌,脸都是浮肿的,王泽长踹翻座椅,“叽叽喳喳的,走不走?多大的架子?你还没当上皇后娘娘就开始摆架子了。” 王书心眼眶微红,“父亲!这就是鸿门宴啊,燕都那边来了兵,太子的人却没有要来查探的举动,这已经摆明了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逼退我们世家!” 王泽长冷笑,“去的都是世家,他凭什么逼退我们?而且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就是一个病秧子,我会怕他?” 王书心深吸一口气,忍住打转的眼泪,“父亲,母亲!我去见过他,他虽病躯一副,但他……” “行了!我自己去。”王泽长推开她往外走。 卫鸿娇向来喜欢去这种场合露脸,丢下句“等我回来收拾你”也急急忙忙的走了。 王书心被捧在手心上十多年,哪里受过这些委屈,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砸坏了一整套青瓷的茶具。 谢府摇星院。 “侯爷,王家的人还没有来。”毕九如早已没有了下棋的心思。 谢松照抬眼看了下他,“毕大人,听闻陛下将左卫交给你了。” “是,陛下信任。”毕九如中规中矩的回话。 谢松照点到为止的提了句,“自然,宫院深深,当值的禁军怕是要很需要有耐心的人。” 毕九如背上惊出一身冷汗,规矩的颔首,将双腿并紧。 “侯爷,王家的人来了。”归鸿抱着大氅进来。 正厅上一眼望过去,全是红艳艳一片,谢松照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绍色衣袍,轻声道:“忘了穿身红了。” 归鸿正要说话却见正厅的人都望了过来,立马把嘴缝好。 谢松照淡淡的看着正厅里的人,将他们与名单上的的人相对,行至中央,众人起身行礼,“见过雍昭侯。” “诸位请坐。”谢松照侧身受了半礼,朝上拱手行礼,“退之见过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五叔,六姑六姑父。” “这孩子,从小就规矩,现在还这样。”荀青野笑着跟虞清棠打趣。 众人都附和着笑了笑,谢松照落座到谢书上首。 外人看着这座次安排都捉摸不透,莫非这侯爷回来了还是按小辈对待? 席间无雅乐,便少了三分意趣,众人将四周的人都敬了个遍,还是没有等到谢松照开口。 王泽长佯装一副醉态,“侯爷,你们谢家的门槛高啊!我来拜见侯爷连面都见不着!” 谢松照脖子上的狐裘遮了他大半张脸,瞧着像半露的羊脂玉,“王宗主,言重了,不过是您那日醉得厉害,家里人误以为是醉汉,所以才有这场误会。” 王泽长脸上一僵,喝酒的手都有些不自然,“哼……” 端菜的婢子送来热汤,低声道:“侯爷,王家已经被毕大人拿下了。” “嗯,下去吧。”谢松照借着狐裘的掩饰轻声应道,“归鸿,强弩手准备好了吗?” 归鸿低头给他斟茶,“侯爷放心,万无一失。” 谢松照起身,眼神陡然锋利,“王宗主,敢问贵府中为何供奉一尊损毁的西王母神像?” 世家的人都缄口不言,这种时候要做的便是墙头草。 王泽长眼中的醉意瞬间清醒,“谢松照。” “放肆,王书长,你有几个脑袋,敢直呼侯爷名字。”归鸿扶着腰上的刀。 谢松照从袖子里取出诏令,“陛下才登大宝,尔等便意图以后宫乱前朝,妄图搅乱这大好局势,其心可诛!” 王泽长也站起来,“谢松照,你以为你能做什么?你现在口诛笔伐,不过就是喷点唾沫星子罢了,于我何伤?” 谢松照嗤笑,“看来阁下是承认了。” 卫鸿娇一听这话不对,还没来得及拦,王泽长的话已经飞出,在正厅里回荡,“是啊,你不要忘记,你现在在江左,江左是什么地方,那是世家的地盘!” 谢松照放下诏令,又取出来一封信,“狼子野心,若不早除,迟则生变。此话果然不假。诸位,这封信,乃是王家女,宫里柳嫔向陛下告发的事情,王家胆大包天,想谋害皇妃,再送一女入宫承宠,欲效牝鸡司晨!” 卫鸿娇站起来,“胡说八道,此女本不是我王家人,她一直在邓家……” “闭嘴!”邓家宗主死了妹妹的仇在心头,哽了数十年,如今被当众提起,怨气更甚,“你害我妹妹妹夫,杀他长女,逐他幼女,人神共愤!幸亏之前没有让你带她回去,否则现在他们怕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了!” 邓家宗妇素来爱贤惠的名声,此刻已经哭湿了一张手帕,“可怜我的书柳,你的孩子晚生两年,却还要抢她的名字!可怜你那小姑娘大一点,自己都羞,跟外人都只说自己叫书心!只怕你王家没有一个孩子好过!” 这些事情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但摆到了台面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卫鸿娇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年那些宗妇宗女总看不上她,今日过后,只怕更难立足。 王泽长转身就想给卫鸿娇一脚,但碍于这里人多,生生忍住了。 谢松照再次拿起诏令,“陛下仁德,许你归家自省。来年开春携妻卫氏进京,向柳嫔请罪。” 卫鸿娇扑上来,“做梦!她就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归鸿的刀立时出鞘,抵着她咽喉,步步将她逼退,“别往上凑,我们侯爷的袍子贵得很。” 毕九如适时出现,“侯爷,一应物证收集齐全,涉案人数众多,是立即押解如京吗?” 谢松照对众人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主犯都有宽容,其他人……想必都是被蛊惑的。” 没有人应声,都在斟酌局势。 荀青野起身,“这一顿饭吃得不尽兴,改日再请诸位。” 众人客套着离开。 王泽长的眼神死死粘在谢松照身上,卫鸿娇不甘心的看着谢松照,一闪身想从旁边扑过去,归鸿手腕一番,刀尖向下一刺,将将好卡在她颈侧,“夫人,您还是别这样,在下跟随侯爷什么场面没见过?但您这样的,在下还是头一次见。” 卫鸿娇撅着屁股,双手撑在地上,动作十分不雅观,王泽长脸色发青,过来拎着她衣领往外拖。 虞清棠放下茶盏,跟身后的谢羡反复确认,“他们供奉着的时候不派人守着,等没了,才派人去?!” 谢羡笑得眼角都是湿润的,“可不是,三婶婶,真的!他们想法怪诞,供奉的时候,想不被人知道,所以不让人守着,把也不准人靠近,那王书心,连个贴身婢子都没有!结果神像被归鸿砸了之后,他们害怕了!反而叫人去守着!” 连谢书都忍不住笑起来,“做贼心虚也不是这样的吧。” 谢松照坐下叹气,“我好久没有和这么傻的人打交道了,那回不是九死一生,这一次,简直就是波澜不惊。”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代的宗主谢砚看着一众无忧的小辈,轻轻拍了拍案几,“你们都是在外游历过的人了,以后想做点什么?谢书,你先来。不准说空话。”转头看向谢松照,声音瞬间柔和了些,“退之,你听听,也给他们提点建议。” 谢松照颔首。 谢书起身走到正中央,“一个家里不能只有为国的,也不能只有为家的,一定要均衡。”众人都满脸严肃,听着他的话,“为国者兢兢业业,为家者坐镇祖宅。若国君忌惮,那家便是他的归路,若国君信任,那他便是家族骄傲。” 谢砚,“说点实际的。以后的安排。” 谢书欠身,“三弟已经在北疆出仕,剩下的兄弟姊妹也没有出仕的想法,儿想守在家中,做各位兄弟姊妹的后盾。” 谢砚看了眼热泪盈眶的小辈,“他们需要你当后盾?” 谢书躬身道,“家在,就是最大的后盾。” 谢松照笑道,“谢书稳重,颇有二叔当年的风范。” 谢家有个奇怪的传统,自己那一辈人,亲热得像是一母同胞,对上恭敬,对下严苛,对自己的严厉,对其他人的孩子柔情似水。 谢砚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在维护谢书,笑着摆手,“行了,谢羡,你来。” 谢羡两眼发直,脑子一片空白,“父亲,母亲,三叔三婶婶……” “行了行了,喊什么呢,你以为是拜年?赶紧说。”谢砚清楚他这个儿子的德行。 谢羡腿肚子抖得厉害,“儿子想……想闯荡江湖。” 众人都愣住了,谢松照咳了两声,“这孩子性情豪爽,是个江湖落拓客。” 谢砚胡子抖了两下,“闯江湖?” 谢羡连忙答应,“是!” 谢松照偏头笑着咳了下,“你怎么想去闯江湖了?” 谢羡讪笑道:“我……我喜欢行走江湖的感觉。” 谢书毫不留情的嘲讽他,“你当然喜欢了,上次听说兄长收了徒弟,他也非要收,结果……兄长你猜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谢松照挑眉,“他不会拦着人收徒吧?” 谢书想着这事又给气笑了,“他把青衣引的宗主拐了,那可是江湖剑宗的第一高手,他——非要那人做他徒弟!” 下首的的姑娘补充,“那宗主也很不理解,他以为是仇家的新法子,结果发现这真就是个二傻子!要不是人家要回去过年,估计兄长你都能看到他。” 谢羡低着头,面上通红,“他也没说他的身份,我只当他是个侠士……” 谢松照捂着嘴笑了笑,“谢羡啊,你这……剑宗宗主给你当了徒弟,值了。” 谢砚气得吹胡子,“行,你去闯,我看你闯出什么样,谢书,你不是要当他们后盾吗?这一个就够你头疼了。” 谢书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没了,看了眼低着头还在笑的谢羡,默默收回了目光。 众人又是一阵笑。 陈国临淄城外。 “你还记得他交代你的事情吗?”林浥尘给云访撑着伞。 顾明朝摸着马鬃,“我记得,你放心。” 林浥尘颔首,“行,等你在燕都过完年再过去差不多就是二月份了。” 顾明朝提不起兴致来,“我知道,你怎么突然叮嘱这么多?” 第一百六十二章 渊渟岳峙 林浥尘磕巴了下,云访接话,“没事,他怕你一个人过年不习惯。” 顾明朝翻身上马,“是有点不习惯,我先去燕都了,后会有期。” 林浥尘颔首,看他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我还是担心。” 云访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哈气,“担心也没有用,还是给兄长去一封信为好。” 燕都武德殿。 年轻的嘉佑帝看着沙盘上大周辽阔的版图,背在身后的手都微微颤动,万慎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东洲十三城,便知这位年轻的帝王心有忌惮。 “万慎。” “奴才在。”万慎忙躬身拱手。 嘉佑帝轻声道:“传旨,明年的科考,东洲放宽些,但世家的没有真才实学就不要放进来了。” 万慎躬身下去,正碰到祁贵妃进来,“见过贵妃娘娘。” 祁疏萤颔首,站在嘉佑帝身后跪下,“妾拜见陛下。” 嘉佑帝摆手,“起来罢。叫你来是为了江左的事情。兄长已经办妥了,此事你功不可没,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祁疏萤进来时看到案几上已经放着明黄色的圣旨了,顿时头疼,你都拟好了赏赐,为什么要问。 祁疏萤躬身道:“为君分忧是本分,妾不敢妄自居功,此事谢侯爷的功劳最大。” 祁疏萤看着嘉佑帝舒展的眉头,心知自己说对了话,接着说,“谢侯爷亲入虎狼之地,实在凶险至极。而且柳嫔的告发信也是居功至重,若要论功行赏,他们二人才应受赏,妾实在是沾了他们的光。” 嘉佑帝微微向后靠,“能让她写这信,你的功劳最大,柳嫔将功折罪,以后便幽居宫中为周国百姓祈福罢。” 祁疏萤躬身应下,“是,妾明白了。” 嘉佑帝目光放远,正好落在沙盘上的江左,“你吩咐内务府,加紧赶制兄长那几套朝服。” 祁疏萤颔首,“是。” 嘉佑帝指着桌上的圣旨,“这是给你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大周需要一个合格的国母。”祁疏萤抬头,目光坚定。 嘉佑帝满意的点头,将圣旨双手递给她。 祁疏萤接过来捧在手上,“妾定不负陛下所望。” 嘉佑帝起身,“朕知道你的本事,还有一事,以后太子交给兄长教导如何?” 祁疏萤觉得好笑,他这根本不是想问她,而是怕谢松照推辞,“侯爷德行渊渟岳峙,卓荦不凡,若是太子能有幸得侯爷指教,那必是大周之福。若侯爷推辞,妾必亲至为太子求一名师。” 嘉佑帝心情舒畅地走到沙盘前。 祁疏萤想起事情又躬身道:“陛下,明年开春之后,各地必定会将秀女送来……” “不必,朕不需要那么多女人争奇斗艳,这宫里也不是个好去处。”嘉佑帝始终记得淑妃死去时的话,眼底都是厌恶,“宫里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你外祖父前日递了折子,想要致仕,你怎么看?” 祁疏萤看着那他像是真的充满疑惑道眼眸,低下头去,“妾认为如今天下安定,妾外祖父也年事已高,确实应该致仕。还请陛下恩准。” 嘉佑帝微微笑了笑,“行了,朕心里有数,不会让外祖父累着的。下去吧。” 祁疏萤躬身退下,绣户扶着她慢慢回宫,“娘娘,您在想什么?” 祁疏萤轻声道:“我在想,他有疑心,但……他又为什么会如此相信谢松照?” 绣户低声悄语,“娘娘慎言,这一家的兄弟,怎么可能不信任,若是二小姐为了您浑身是伤,又不远前里奔波跋涉,那您还能怀疑她吗?” 祁疏萤低头自嘲一笑,“也是,可惜殷阁老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帝授权柄于人,谢松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哪点依靠的心思。” “毕竟是赵阁老的弟子。”绣户将声音压得更低。 王家的院内现在连只苍蝇都不敢乱飞,甲兵把守,全部分开关押,时不时提个人出来审,还要“借”兵士之口告诉他们。 “王家可没有硬骨头。这才几日,都把祖宗老底翻出来了。” “可不是,连怎么杀的前任宗主的女儿都交代了,那手段可真不是人。” “啧啧……就是啊。” 屋里的王泽长听完又砸了一套茶具,最初他能安慰自己,这是离间计,可是时间越久,他就想起更多那些人的不好之处,越觉得他们会背叛自己。整日整日的在屋里砸东西。 每天晚上毕九如就会派人来将打碎的东西收走,再将他们收藏的东西搬出来给他摆上。 谢府这几日登门者众多,多是明里暗里表示自己对新帝的忠心。 这件明明来自燕都忌惮的事情,变成了谢松照带着世家让步,新帝的宽恩落到了实处,恶名谢松照一人背下。 摇星院。 “退之,洛川回来了,我让他来给你瞧瞧。”荀青野看着他的脸色始终不放心。 谢松照终于从他的棋局里抬起头来,“洛川?行,我去找他。” 荀青野指着外面道:“那不是来了。” 谢松照笑着拱手打趣他,“钟神医游历回来了?” 荀青野和他见过礼便离开了,钟洛川放下背着的包,没好气道:“哟,这不是侯爷吗?今年舍得回来了?” 谢松照端茶给他,“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钟洛川把灌下去,“怎么了?” “嗯?”谢松照装得一副乖样。 钟洛川冷哼,“去年写信问你回不回来,你说什么?回!还给我带好酒,结果呢?” 谢松照干笑,“这……忙……” 钟洛川继续数落他,“前年!问你回不回,你说什么?回!也说带酒,结果呢?” 谢松照连忙给他添茶,“真忙!真忙!” 钟洛川,“哼,大前年,还是问你回不回,你说回!结果将近年关给我写信说你收了徒弟,不回了!” 谢松照给他作揖,“钟神医,我错了,你就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别跟我计较了,我也想回,后面那两年是真走不开,这样……我明年一定给你带好酒!” 钟洛川数落完气也就没了,笑骂道,“去你三姑爷的。明年再不给我送酒,以后行走江湖别说咱两是兄弟。” 谢松照伸手给他把脉,“一定一定。你给我看看,我这身体怎么样?” 钟洛川脸上的笑一丝一丝的落下去,脸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你三姑爷的,怎么搞的?这么这么严重?” 谢松照心下一沉,勉强笑着收回手,“先帝都入土了,你还骂他。” 钟洛川咻的一下站起来,“我去藏书楼翻医书,你现在先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我……我……” “洛川。”谢松照平静的喊他,“算了。” 钟洛川不信邪,又给他把脉,“你之前为什么不写信找我?我的医术不比别人放心?” “放心,我给他用的都是好药。”漼辛理倚靠着门。 “师兄?”钟洛川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师兄你怎么……” 漼辛理过来坐下,“林帅派我跟着他北上。” “北上?!”钟洛川转头盯着谢松照。 “侯爷,陛下给您写的信。”归鸿拿着信翻来覆去的看,“这信纸有点奇怪,像是绢布。” 谢松照打开一看,是衮袍的一角,众人没见过衮袍,谢松照摁着额角叹气,“内务府这不得记恨我啊。” 钟洛川听不懂,转头拉着漼辛理,“老师不是在东洲吗?你怎么没去请老师?” 漼辛理摇头,“老师没在东洲,师妹说老师八月份就外出云游了。” 钟洛川抓着桌沿摇晃,好好一局棋就这么乱了,谢松照笑道:“漼兄都说了,我怎么说都有不惑的寿数,你难道给我少诊了两年?” “呸呸呸,晦气!一天天的胡说八道。”钟洛川不死心,拉着漼辛理就要去藏书楼。 归鸿给他将炭火烧得更旺些,谢松照无奈的将信摆在案几上,“陛下现在太信任我了。” 归鸿不解道:“那不好吗?” 谢松照摇头,“君恩难测,若是我现在就死了,那这份信任就会一直在,而且会加到明朝身上……但若我一直活着,那就不好说了。那个位置太高,没有人能陪他。”衮袍细腻,捏在指尖却有些烫。 归鸿手上停了一下,“您为什么突然这么担心?” 谢松照将信纸递给他,“他要给我加王爵,享公权。这简直……我身上又没有军功,封侯已是极其引人注目了,现在他这番作为,叫我担心。” 归鸿看着他苍白的脸,“侯爷,您当得起,您这一身病痛,全是因为……” 谢松照摇头,“为国为民,不单单是为他。” 风雪落满庭院,红梅一晃一晃的点着头,谢松照坐在窗前,指尖捻着那块柔软的布料,思绪被风送到千里之外是燕都。 燕都。 “公子,安好,侯爷的信已经到了。”白拾跟在顾明朝身边禀报,“府上的一应事物,账本一切正常,人亲往来的礼物属下都已经办妥备妥,随时可以去登门拜访。” 顾明朝将大氅取下来,“那些事情你安排就好,他的信呢?” 白拾立即将信从袖子取出来,“这里。”白拾好奇的问,“公子,侯爷说了什么?” 顾明朝将信第给他,“吉祥话,说过年好,让你们好好办年宴。” 白拾将信收起来,“那属下等会儿去给侯爷回信,年宴属下已经熟悉了章程,立时就可以动手。” 顾明朝换了件衣裳,“我等会回来也要写信,你一并送出去,备马我要进宫。” “是。” 武德殿。 “陛下,安乐侯求见。”万慎躬身道。 嘉佑帝疑惑道:“什么?” 万慎解释道:“谢侯爷的徒弟,顾明朝。” 嘉佑帝放下笔,“这个名号不好听,去叫礼部拟两个来。” “是。” 微微低头,提袍拾级而上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嘉佑帝道微微瞪大了眼睛,轻轻喊道:“兄长?” 注: 渊渟岳峙:比喻人德行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 卓荦不凡:意为才德超出常人,与众不同。 第一百六十三章 肝脑涂地 顾明朝脚下微微顿住,抬起脸来,嘉佑帝微微失落地坐回去。 “臣顾明朝参见陛下。”顾明朝拱手跪下。 嘉佑帝颔首,“起来罢。” 顾明朝从袖子里取出折子,“陛下,这是林帅和云访公主关于东洲的奏报。” 万慎呈上,嘉佑帝指着案头,“放着罢,朕晚点看。” 顾明朝拱手道:“陛下,家师是否向陛下请命要北上?” 嘉佑帝看了他一眼,“是,朕还压着他的折子没回,你有什么看法吗?” 顾明朝跪下,“陛下,臣愿代家师北上,臣……” 嘉佑帝抬手止住他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自己去吗?” 顾明朝,“因为他是武宁公之子,北疆有武宁公旧部,北疆与燕都的形式现在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所以他要北上。” 嘉佑帝摇头,“他明明有那么多功劳,怎么连你都只看到了他的出生?” 顾明朝抬头,“臣……” 嘉佑帝打开谢松照的折子,“他的爵位是他自己挣来的,从平定桂阳开始,到现在东洲收服。他的功劳是天下有目共睹的。” 顾明朝拱手,“臣明白,臣愿意代师北上,臣一定能做到!” “你看看这个。”嘉佑帝将折子递给他,顾明朝上前去接下来,“当时他调动了滏阳的兵,到处都在给朕写折子,痛斥他,结果看到东洲收服了,朕的案头上,北疆那边要他去的折子,垒成了山。” 顾明朝总算知道为什么谢松照走之前反反复复叮嘱他,林浥尘也把话颠三倒四的重复,看来他们瞒着的不止是谢松照的病情,还有谢松照真正的谋划。 “舅舅的关系确实是一点,但如果他没有真本事,那么北疆的那些旧属也未必会买他的账。”嘉佑帝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顾明朝看着折子上的名字,对于嘉佑帝所说的不买账他不太相信,因为这些名字,是谢松照常年的往来信件上的常客,而那些人不赞同他调动滏阳的兵,也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北疆欲战已久,东洲的收服给了北疆极大的信心,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曾经北疆统帅的嫡系出现,又他身上又有累累军功,那么收服夷狄就不在话下。”嘉佑帝时候已经看到了大周空前的辽阔版图。 顾明朝攥着折子,跪下叩首,“陛下,家师已病入膏肓,实在不能北上为君分忧!臣自知才能不及家师,但愿拼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嘉佑帝放下手里的折子,“你在信中提及的兄长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明朝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眶泛起微红,“陛下,家师自楚王谋反一事始,就落下旧疾,瓦塔一行损了不少气血,在桂阳被囚禁,阴寒入体,在东洲时,他为了能快速平定局势,旧伤全部复发!世家的事情来得突然,他只能拖着病躯赶过去,现在……” 嘉佑帝听得心惊,“他的伤……不是刀伤,也并非风寒侵袭?” 顾明朝倏尔抬头,“他在折子是里说自己的?” 嘉佑帝将案几上的折子胡乱翻开寻找,万慎出言提醒,“陛下,侯爷的折子您放在书柜上呢。” 嘉佑帝,“快取过来。” “是。”万慎躬身疾步进去取来呈给顾明朝。 顾明朝拿到信,连忙跳过开头那几句废话,直奔主题—— “陛下万安,臣谢松照请去北疆,龟兹不灭,终是我大周的心腹之患,臣已有计划,臣弟写信与臣,告知臣,北疆众将士皆有战心,此乃陛下之福,万民之幸。 “陛下所虑臣伤病一事,实是明朝关心则乱,臣不过有些刀伤,最近冬日寒冷,又受了些风寒,都是小疾,不必挂心。臣准备元宵之后就出发去北疆,请陛下准明朝同行。机不可失,望陛下早裁!” 顾明朝恨不得把这满篇谎话的折子撕碎,北疆想战,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一直的谋划都不在什么冠冕堂皇的太子,而是天下安定,他费尽心思绸缪,他笃定了自己就算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也不会拆穿,因为这是他耗尽心血的布局。 “他……”顾明朝觉得自己的嗓子在被撕开,不停地滴血,“家师所言极是,是臣多虑,臣附议。” 顾明朝低着头,嘉佑帝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出来了他的坚定,松了口气,“他让你也去,你怎么看?” 顾明朝深吸一口气,“臣知道,家师想让臣被大周的朝堂接受。” 嘉佑帝点着手边的信,“你知道他的苦心就好。年宴之后你便去江左接他同行吧。” “臣谢陛下隆恩。”顾明朝叩首行礼。 嘉佑帝合上折子,“起来罢,朕想给他加亲王爵,世袭为公。你看如何?” 顾明朝掐着自己拉回思绪,“臣恐落人话柄,不敢说。” 嘉佑帝笑道:“他是你的师父,一家人,正好说一说心里的想法。” 顾明朝看了眼旁边低着头的万慎,又拱手道:“陛下,臣若以家人的地位看待,那便会觉得这多少封赏,他都是受得起的。若以朝臣地位看待,臣便认为陛下要慎重,毕竟前朝多有臣强君弱的列子。” 嘉佑帝摇头,“兄长是什么人,朕心里有数,他是端方君子,朝廷能臣。而且朝中这次反对者寥寥无几。” 顾明朝拱手,“家师若知陛下如此信任,必会肝脑涂地,以谢陛下。” 嘉佑帝看着他道:“荆襄九郡今年都递了折子上来,这件事你也有功,朕已经着礼部给你重新拟定封号了。等兄长回来给你选。” 顾明朝平复了心底的惊涛骇浪,躬身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下去罢。”嘉佑帝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真像……” 万慎笑着道:“是啊,谢侯爷的徒弟,陛下以后又多一能臣。” 嘉佑帝思量着顾明朝前后略有些说不通的话,“胡太医可有回信?” 万慎算了算日子,“陛下,应该快了,最多也就这两日了。” 嘉佑帝摩挲着折子,“等他的信回来了再说吧。” 江左谢府,摇星院。 胡太医摸着谢松照的脉象,眉头越皱越紧,“嘶……”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重新给他把脉,“侯爷,可否容下官再诊一次?” 谢松照十分好说话地颔首,“胡院首请。” 诊完之后他看了看谢松照,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硬着头皮道:“侯爷,您这是阴寒在骨,附着在皮,且有些时日了,这要拔出来,已经是不可能了。北疆您是万万去不得的……” 好说话的谢松照抬起头,“胡院首,说话要谨慎,北疆关系着民生大计,岂能为我一人而耽搁?” 胡院首讪笑,“侯爷,北疆苦寒……” “胡院首,你说我以后若是长命百岁,龟兹却迟迟没有被收服,那陛下会怪谁?”谢松照稳稳的落下一子。 胡院首额头上冒出细汗,“侯爷,但您若是在北疆有个三长两短,下官也……” “不会。”谢松照和煦的打断他的话,“胡院首,本侯会亲自写一封书信交与您,往后若是陛下问罪,你便将书信呈上,陛下英明,绝不会怪你。” 胡院首举棋不定,陛下信任雍昭侯,这不是秘密,殷阁老在的时候便一直都担心,现在殷阁老不在了,那…… 谢松照也不劝他,“胡院首,我身边跟着的大夫,是药王谷现任谷主的两位高徒,有他们在,我还能有什么事?” 屏风后的钟洛川双目失神,门外的归鸿望着檐上的大雪发呆。屋里的火炭竟然有些许香气,圆润的玉石从指尖落下,在棋盘上纵横,这天下,竟然只有他一人自在,将生死置之度外。 “下官明白了。”胡院首终于松口。 雪白的信鸽穿越风雪,到达天阙。甲胄齐备的士兵翻山越岭,将谢松照谋划已久的圣旨带来。 燕都雍昭侯府。 元宵的花灯满城,这热闹将平素清冷的府邸拽进凡俗。 “白长史,多谢贵府的照拂,这是我们一点心意,给侯爷和公子的。”老婆婆将学了好久的吉利话背出来,满是褶子的脸上是过年的愉悦。 白拾看着门前的百姓,连连拱手,“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侯爷和公子让我们多帮衬些,这是自然的,大家送些小玩意儿,图个好彩头就成,可别贵重了!” “大人放心,都是些小玩意儿!”年轻的姑娘笑着将篮子递上来。 “好好好,多谢各位了!”白拾连连作揖。 “请街坊邻居们进来吃碗元宵吧。”顾明朝突然走了出来。 立时就有老婆婆认出了他,“唉,这不是小明朝吗?” 顾明朝下去扶着她,“是,刘婆婆,是我,我现在拜了侯爷做师父。” 刘婆婆笑着拍他的手,“哎呀,好啊!真好啊!我就说过,你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白拾跟在他后面下去请人,“来来来,公子明日啊,就要去接侯爷了,大家都来吃碗元宵,同乐同乐。” 送走了百姓,白拾伸了个懒腰,“公子,时辰不早了,您还不休息吗?” 顾明朝摇头,“明日就出发了,睡不着。你去休息吧。” 白拾看他脸色不是很好,关切地问他,“公子,要不要叫府里的大夫来看看?您看上去脸色不佳?” 顾明朝冷笑,“差点被气死,脸色能好吗?”他突然抬头看着白拾,“你觉得谢松照这人怎么样?” 白拾讪笑,心道,我就不该问这一句,这天下谁能这么气您,可不就是我们那位知错不改的侯爷嘛。 白拾犹豫道:“自然是极好的。” 顾明朝叹气,“算了,你下去吧。” 白拾如蒙大赦,赶紧溜出去。 江左谢府。 “侯爷,算着日子,公子就要到江左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归鸿将他的衣裳香料都打包好了。 谢松照看着外面的天色,“不急,他快到了。” 归鸿也望着天,不解道:“您不是让公子在北疆的路上接您吗?他怎么会来江左?”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万丈红尘 “我之前骗了他,他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元宵之后定会快马加鞭赶来。”谢松照看了他一眼,“你们不都在拖着时间等他来劝我吗?” 归鸿被拆穿了心思,讪笑道:“您不也在等公子来吗?不说服公子,您又怎么会心安理得的带着他北上呢。” 谢松照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绳,“他心思太重,不跟他说明白,我怕他不要我给他铺的路。” 归鸿坐下,“侯爷,那今天要叫小公子过来陪您用饭吗?” 谢松照摇头,“不用了,我想吃江南岸那家的桂花糕,你去给我买点。” 归鸿叹气,“这个时节也就他们家还有桂花糕了。” 钟洛川垂头丧气的走进来,“师妹送信过来,说老师去深山采药了,最早也要明年六月份才回来。” 谢松照给他们倒茶,“别担心,明年六月又不是十年后的六月。来漼兄请。” 漼辛理看了眼他的脸色,“你不去北疆,别说明年六月,就是十年后的六月我都有办法。” 钟洛川端着茶盏心烦气躁,“你那徒弟呢?” 谢松照抿了口阳羡茶,“你怎么也想见他?” 钟洛川冷哼,“我不能见?” 谢松照点头,“能能能,钟神医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南岸里的姑娘听到归鸿说要桂花糕,面露难色,“公子,不是小店不卖,实在是已经有公子全买了,哪位公子就在楼上,要不您去问他匀一下?” 归鸿点头,刚上阶梯,窗边的那个烟青色背影把他吓一跳,“侯爷!” 烟青色背影转过来,“归鸿?” 归鸿把心放回肚子,上前拱手,“公子,你……来了怎么不来见侯爷?” 顾明朝桌上摆着两大食盒,上面雕刻的是桂花,顾明朝轻轻抚着花,“不知道说什么,他反正也是让我在路上等他,我去做什么。” 归鸿想起谢松照说的“骗了他”,心下了然,一顿乱说,“公子,侯爷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漼大人和钟大夫开的药,他是半点不吃,您……” “走。”顾明朝坐了半日才冷静下来的火气一下子又回来了。 摇星院。 谢松照倚靠着床头昏昏欲睡,顾明朝站到他面前,看着他,满腔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他的谋划是天下安定,他难道能拽着不让他去吗? 背靠床榻坐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食盒,肩上突然被谢松照伸手拍了下,“你来了。” 顾明朝转身将手给他塞回去,看着他手上的红绳,犹豫了下,准备给他摘下来。 “做什么?”谢松照倏尔将手收回去。 顾明朝听到他的声音就开始气,伸手道,“给我。” 谢松照揉了揉额角,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那么个乖的徒弟,怎么会这么凶,“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把手伸出来。”顾明朝蹲在他榻前。 谢松照揣摩着他知道了多少,犹豫着伸出双手,“怎么了?” 顾明朝拉着他左手腕,将红绳拉出来,谢松照缩了下,被他扣住,顾明朝抬头,“怎么了,冷?” 谢松照试探着缩手,“明朝怎么这般小气了?” 顾明朝气笑了,“对,我最小气了。”从腰上解下荷包,“谁说我要拿回去了?我在菩提寺求了个玉扣,给你戴上。” 谢松照讪笑着伸出手,打量着他的神色,“给。” 顾明朝握着他手腕,总有一种随时会被折断的脆弱感,都不敢用力。 艳红的绳子,白玉的圆扣,衬得他手更苍白了些。 顾明朝给他掖了掖被角,“睡吧,我守着你。” 谢松照摸着手上微凉的玉扣,“你还信这些?” 顾明朝在床头的抽屉里取出棋盘,“信啊,怎么不信。” 谢松照偏头轻轻咳了两声,顾明朝起身又给他取了床褥子来,谢松照挣扎着拒绝,“明朝啊,我只是嗓子痒,不是冷。” 顾明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垂下眼睫,装得一副委屈样的看着他,“再盖一床吧。” 谢松照闭眼叹气,“好……” 顾明朝麻利的给他盖上,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睡吧。” 谢松照想扶额叹气,“明朝啊,我才醒。” 顾明朝转头看着他,“行,那你吃桂花糕吗?” 谢松照看着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犹豫了,“明朝,你回京见到陛下了吗?” 顾明朝脸上闪过的一丝恼怒没有逃过谢松照的眼睛,旁人若置喙他的决定,冷上几日,也就想清楚了。但顾明朝不一样,得跟他剖心剖腹地说明白。 谢松照斟酌着话语,“明朝,你……” “你想说什么?”顾明朝抬头看他,眼眶已经红透了,颤声道:“我在路上已经说服自己了,说服自己陪你去北疆,你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谢松照摸了下他都头,“明朝,蒙古已经平复了内部的斗争,准备向南扩张了。龟兹有意和亲蒙古,但蒙古却想送他们的公主来燕都。所以北疆我必须要去。” “我……我问你,半年,你能等我这半年吗?我肯定能很快学会的!我对庶务上手很快的!”顾明朝望着他,眼神里的恳求和害怕刺得谢松照心疼,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顾明朝缓缓低下头去。 谢松照摸着他的头,缓缓向后,捏了捏他的脖颈,“明朝,我想,还是要跟你说我的打算。因为你已经能站到了我的身旁,想我所想,虑我所虑了。” 顾明朝将头埋在褥子里,费劲儿的点头。 谢松照轻声道:“明朝,我是说如果,如果!如果我万一在北疆发生了不幸,你会不会怨恨谁?” 顾明朝愣了一下,“我能怨谁?怨嘉佑帝同意了你去北疆,还是怨你不顾自己?我只能怨恨自己走得太慢……” “我就知道……难道你还要担着我的命走完一生吗?”谢松照摸着他的脖颈。 顾明朝不说话,谢松照继续道:“明朝,你现在紧紧靠着我,舍不得放不下,究其根源,还是你的人生没有见到过更广阔的天地,见到的人还不够多,你最近几年的人生里,全是我……” 顾明朝抬头,坚定地反驳道:“不,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见过天地了,在遇到你之后,你就是天地。”谢松照放在他脖颈上的手像是被烫到了,缓缓缩回来,顾明朝补充道,“你教我诗书礼仪,让我脱胎换骨,没有你,今日的顾明朝已是一具无人收殓的白骨。” 谢松照惶恐道:“明朝,我非圣人,只是一俗人,当不起你的这番话。” 顾明朝反问他,“那你说的那些大道理,能抚慰人心的伤痕吗?” “不能。”谢松照闭眼。 顾明朝看着他淡薄的身子,轻声道:“是啊,万丈红尘拉不下一个谢松照。” 昏暗的室内的灯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掉了,谢松照结喉上下滚动,“明朝,你的人生才开始,还有往后的几十年,会认识更多的人,我是你的师父,该教的我都已经教了。” 顾明朝起身,微微靠近他,“谢松照,你看我,我眉眼低垂的模样,是不是很像你。” 谢松照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不像,顾明朝就是顾明朝,谁都不能把你变成别人。” 顾明朝嗤笑,“是,你连知道我处事狠辣都不会直接指责我,而是将我带在身边一遍一遍用润物无声的方法改变我,一次又一次跟我说君子之道。你想要什么样的顾明朝?” 谢松照叹气,“顾明朝。我从未想过要你变成什么样,我想的是,以后你处事温和一点,就能少一点麻烦。”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只能伸手去捞他的脸,“顾明朝,你听不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听。”顾明朝将脸压在褥子上。 谢松照咳了下,“最开始,我想用你做饵,吊背后的人,后来我想把你变成太子手里的剑,最后我舍不得,所以我教你处事之道,带你认识不同的人,是想让你成为你。” 顾明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这些事情他身在其中,最能直接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谢松照这个人,看着温柔,实际上却是个最没有耐心的人。但却会在他装可怜时哄他,那时候他就知道,谢松照把他当家人了…… “明朝。”谢松照喊他。 “我在听。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陪着你北上,然后要能接受最差的结果,要心平气和的去准备。”顾明朝支着头。 谢松照觉得自己白费口舌了,没好气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好的不学尽学些固执。” 顾明朝将桂花糕摆出来,“行了,吃吧,等了好久才买到的。” 谢松照捻着慢慢享用,顾明朝从袖子里取出来简易舆图细细看,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尽力帮他。 谢松照看着空掉的食盒,遗憾道:“这就没有了。” 顾明朝拿着食盒准备出去,谢松照看着舆图逗他,“赶明儿你去学一个。” 顾明朝放下食盒坐下,“好。” “真学啊?”谢松照有些诧异。 顾明朝点点头,“自己做,不花钱,侯府没钱了,以后都吃素。” 谢松照:“啊?咱们两个侯爷,俸禄不够?” 顾明朝真诚的看着他,“对,穷得叮当响。怎么不愿意吃素?” 谢松照连连笑道:“不敢不敢,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但是这桂花糕可不好学,你真要学?” 顾明朝似真非假地颔首,“买太贵了。” 谢松照舒心的躺下,“好,听你的,明日我们就启程去北疆。” “好。”顾明朝吹灭了火烛。 今夜的北疆风雪漫漫,暗处的狼,睁开了眼,窥视着这个雪国。 注:喉结在古代称“结喉”。 丹波元简《灵枢识·骨度》卷三:“舌根之下,肺之上系,屈曲外凸者为结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千里迢迢 三百天子亲卫随行,两百府兵前方开路,松木制成的马车,虎皮铺就,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而行。 “下完这局你就睡会儿。”顾明朝一心二用,下棋还不忘盯着旁边的火盆。 谢松照颔首,“不睡。” 顾明朝捏着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谢松照叹气,从棋盘下的暗格里取出来封信,“有人约我在前面见面,我睡着了怎么办?” 信笺的边角是似柳似兰的花,谢松照将信放到他面前,“看。这事值不值得我不睡。” 顾明朝将信取出来,“娜日泰……现在这个时候,还敢踏足大周疆界来堵你,我得要高看她两分。” 马车骤然停下,声音平稳地传进来,“天气太冷了,在下想请侯爷喝杯酒。” 顾明朝给他披上大氅,打开马车门,前面乔装成商队的人马一字排开,为首的姑娘穿着汉人的衣裳。 谢松照颔首,“姑娘,路途遥远,喝酒误事,还是让在下请你喝盏茶吧。” 娜日泰提着弯刀过来,顾明朝拔剑拦住她,“姑娘,既是饮茶这等风雅事,还是放下刀枪为好。” 娜日泰看着谢松照没有出言阻止,退后一步,将弯刀扔回去。 顾明朝收回刀,“请。” 娜日泰喝了一小口茶,看向谢松照,“百闻不如一见,侯爷居然是个文弱书生。” 谢松照笑道,“姑娘千里迢迢赶来,想必是不愿意和亲?” 娜日泰把玩着指尖的小刀,挑衅似的看了眼顾明朝,“我的子民需要粮食,我的父王需要更广阔的土地。我是蒙古的阿巴还,这是我的使命。” 谢松照不疾不徐的给她斟茶,“姑娘,和亲能得到短暂是和平,但粮食和土地却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度来保护。而且,这世上难道只有和亲这一种方法才能办到吗?” 娜日泰笑了下,手搭上桌子,“世上路千千万,但捷径却只有一条。我如果知道别的路,那么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谢松照放下茶盏,“这天下和这时代本就在局限女子的人生,您是难得的,有能力挣脱这个枷锁的人,那又何必进入那四方的后宅?” “我相信有能力,在哪里都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娜日泰的野心像是冬日里的火苗,风吹不熄。 谢松照平静地说,“比如呢?和亲之后,你是觉得你能掌控我的候府,还是搅乱我朝燕都的风云?” 娜日泰直视他的眼眸,“侯爷,你不要小看了我。” 谢松照指着窗外的府兵道:“我候府常备府兵有一千,你一旦踏入我候府,就是与世隔绝。四方的院墙将囚禁你的一生。” 娜日泰反问,“你怎么就能断定我一定会嫁给你?” 谢松照握着手腕上的玉扣,“姑娘,如果你来和亲,在下可以保证,你一定会嫁入我雍昭侯府。” 娜日泰抿唇不语,谢松照给她添茶,“您觉得,在燕都,谁会是你的帮手?” 娜日泰手上的刀越转越慢,“人心难测。” 谢松照看着她,“请恕我直言,人心难测不假,但燕都之中,现在还有谁,敢往我府中伸手?明朝,告诉这位尊贵阿巴还候府是怎么处理枝丫的。” 顾明朝触及谢松照戏谑的眼神,“死。” 娜日泰睨着顾明朝,“谢侯爷,这不像是个打手。” “他是候府的主人,我的徒弟,顾明朝。”谢松照揣着汤婆子悠悠补充,“就算您有帮手,我相信,他也能将他们一一折断。” 娜日泰棕色的眸子盯着他,思考着他话的真假。娜日泰估摸着时间,“我的父王和兄长们都很中意你。” 谢松照颔首,“想必我朝陛下要加我亲王爵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蒙古想要一个尊贵的汉人子孙。” “是,他们说,如果生下孩子,他一出生就是公爵,接触着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娜日泰有些的嘲讽道。 谢松照摇头,“不,你没有机会生下孩子。我的候府也不会交给你们。”谢松照身子微微前倾,“但我们可以合作,但不用以和亲的方式。和亲公主多薄命,四方的院墙是女子终身都想逃离的地方,姑娘见惯了草原的风光,何必选择一囚笼?” 娜日泰将指尖的刀收起来,“怎么合作?我不会出卖我的国家。” 谢松照哂笑,“不用,据我所知,蒙古一直与我朝保持着互市的往来,我们可以将互市开得更大……” “不够,大周的存在已经威胁到我们了。”娜日泰屈起腿。 顾明朝握着刀柄盯着她的背,谢松照寸步不让,“娜日泰,蒙古内部现在究竟如何,想必你比我清楚,我们在现在还愿意打开互市跟你们交易,已经是莫大的诚意了。这件事,你没得选。” 娜日泰摇头,“谢松照,你们的刀已经对准了我们的邻国,下一个,就是我们,蒙古不会坐以待毙。” “那就要请阿巴还想清楚,隆冬时节,若是大周关闭互市,蒙古的铁骑还有这般底气吗?”谢松照落下白棋。 娜日泰咬着牙,“你没有合作的诚意。” 谢松照气定神闲的捞过黑棋落子,“不,是你想要的太多。” 娜日泰举起匕首就要砸下来,顾明朝的刀已经横在她的脖子上了,顾明朝道:“三思而后行。” 谢松照换了副口气,“那不如你来说说看,蒙古想要的诚意是什么?” 娜日泰道:“粮食的土地。” 谢松照嗤笑,“我敬你是豪杰,想让你将蒙古互市收归囊中,没想到阁下见识竟然如此短浅。”谢松照眼中的轻蔑刺着娜日泰的眼,“粮食与土地乃国之根本,我大周曾经势弱时都未曾拱手相让,更遑论如今国力强盛之时。” 娜日泰摇头,“将互市收为己用,于我并无好处。” 谢松照看着白棋蜿蜒,“好处嘛,那就是扩大了互市,通过互利互惠的方式给蒙古带去粮食。但土地这件事,还是请蒙古的铁骑出来吧。” 娜日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准备离开,顾明朝却将刀逼近了她,“他可没有说让你离开。” 娜日泰瞪着他,“狭窄的马车,我怕抬手就让侯爷你命丧黄泉了。侯爷真的要这样吗?” 谢松照混不在意的抿茶,“明朝,这次我不往前,你可要做好我的盾。” “知道了。”顾明朝躬着身伸手将茶几往谢松照身前推,自己挡在他面前,娜日泰捏着指尖的刀准备甩出去,顾明朝先给她扎了两针,指尖的刀滑落到地上,“对不住,我新学的,你可能要受点罪了。” 谢松照闻言抬头看他手法娴熟,有些心惊的摸了下自己的脉,一时间将这局好棋毁尽。 “侯爷,小将军来了。”归鸿叩响了门。 “知道了,叫他过来。”谢松照将衣袖拽下来,手缩进去。 “兄长。”谢灏南看着门后的景象惊了一瞬,“兄长可有受伤?” 谢松照摇头,“并未,请上来见一见吧。” 娜日泰偏头看着马车下被双手反剪,压着跪在地上的兄长惊呼,“哥哥!” “布特戈奇,我用在东洲身上的法子,并不适用于我大周。你想从中起事,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谢松照眼皮下耷,睨着他们,“今日我不杀你,是替先妣还了当年令堂的不杀之恩,往后请不要随意踏入我朝疆界。” 府兵上来将娜日泰拖下去,和布特戈奇一起押走。 谢松照呼出口白气,“将他们带来的士兵全部就地斩杀。关门吧。” 谢灏南看着顾明朝,生生忍住自己想拉谢松照的手,规矩地坐在一旁,“兄长,北疆的所有事宜都已备好,众将都在翘首以盼……” 谢松照敷衍他,“嗯……你,你先去前面看看,我,我困了。” 谢灏南听话的点头,“好,你好好休息。”临下去时又看了眼慢条斯理擦刀的顾明朝。 谢松照看他收拾残局看得眼皮子直跳,顾明朝抬头看他没睡,“你不困了?” 谢松照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干咳了两声,“没,就是刚刚困,现在没有了。” 顾明朝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做了什么事?” 谢松照连连摆手,“没,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乏力,你学了针灸,给我扎两针。” 顾明朝将针一根一根扎回箭袖,“谢松照,你嘴里什么时候能有句真话?跟我说话用得着绕弯子?你直接问我是不是知道你的病情不行吗?” 谢松照叹气,“我以为是我瞒着你,没想到是你瞒着我。” 顾明朝给他将大氅系紧,“这句话应该是我说,行了,你睡吧。” 谢松照喉头发紧,他不敢问顾明朝学得怎么样。 顾明朝看着他垂下去的眼睫,暗叹道,这像江南烟雨般的眉眼,嘉佑帝竟能认错。 等马车再次停下来,已经到了娇雪关下,曹青云穿了整副甲胄出来,“谢小将军,侯爷呢?” 谢灏南拱手,正要说话,谢松照的声音便远远传来,“曹大哥,好久不见,嫂嫂最近可好?” 曹青云脸上也挂上笑,“她去南郡了,写信跟我说身体好些了,你呢?听说你最近染上了风寒,好些了吗?” 谢松照跳下马车踩着雪走过去,“好多了,我给你带了好酒。” “哎呀,那我就收了,哈哈哈哈。”曹青云拉着他走,低声道:“池将军他们都想见你,你回头记得跟他们再写一封信,你来北疆,反对得最厉害的就是他。” 谢松照颔首,“好,多谢曹大哥提醒。” 曹青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裴钦和月支的细作有来往。” 注: 蒙古公主称为阿巴还。 第一百六十六章 垂拱平章 谢松照眸光一转,“曹大哥,那个细作在哪里?” 曹青云低声道:“在城里,我和老赵半点都不敢松,昼夜派人盯着。” 谢松照颔首,“曹大哥放心,这个细作我一定会妥善解决的。” 曹青云笑着回头,“谢小将军,你们怎么不过来?进城了呀。” 边关苦寒,连将军的府邸也显得粗糙,顾明朝细致地将窗户全部关上,坐下看着谢松照,“北疆的局势远比你我料想地更混乱,大家看似是同在一个阵营,都想着开疆拓土,但这边,比不上东洲易取。” 谢松照看着桌上舆图,“东洲有少游和齐夜,可以性命相托。这边有的,是旧属和人心,是旧情的寄托,一旦我行差踏错,这些东西都将反噬在我身上。” 顾明朝指尖搓着红绳,微微靠近谢松照,“现在要花费的时间,不止半年,我……” 谢松照看着他,目光算得上是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叫顾明朝难过,“明朝,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这件事,除了我,我想不出还有谁。” 顾明朝肩膀缓缓松下去,“人情世故,你倒是拿捏得好。” 谢松照的袖子里似乎总有拿不完的信,“明朝,陛下来信,你念给我听听。” 顾明朝淡淡瞥过信纸上勾勒着的一丛竹,“他让你帮忙选陵寝,还有礼部给我选的封号。” 谢松照盯着京郊外的皇陵,“这……这……” 顾明朝笑着看他,“没想到是吧。” 谢松照哂笑,“确实……”复又叹气,“给我看看你的封号。” 顾明朝却将信压下,“你给我想一个,顺便再想一想字,我明年就可以取字了。” 谢松照从胸口的取出一张反反复复折过的纸出来,“用你说?我可一直都在给你想。” 顾明朝凑过来看,满张纸被划得只剩下两个字,轻轻念道:“平章——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谢松照点着下面的字,“庭安,这个我更喜欢。” “那就这个。”顾明朝毫不犹豫的接话。 谢松照叹气,“你呢?你喜欢那个?” 顾明朝起身去取纸墨来,“回信吧。” 谢松照点着嘉佑帝的来信,发愁了,嘉佑帝真会给他出难题,帝王陵寝和侯爷的封号,按照规制他只是一个侯爷,哪里有权呢…… 突然灵光一闪,他缓缓坐直,看着对面坐着顾明朝研磨,心里的想法却更加坚定了。 顾明朝伸手敲了敲案几,“你又在想什么?” 谢松照干笑,“没。” 顾明朝将笔舔满墨递给他,“封号礼部选的我都不喜欢,封号就定平章二字,字就庭安。如何?” 谢松照摸着手上的玉扣,“好。你去把城中和裴钦联络的细作查清楚,我们只在此停留一夜,明日就进入北疆了,再分不出心思了。” 顾明朝将袖口送了些,“好,你困了就睡。这里的饭菜不好吃,我回来做。” 谢松照颔首,提笔给嘉佑帝回信。 “兄长,我进来了?”谢灏南叩门。 谢松照掩好书信,“进来吧。” “兄长,我在北疆这将近一年半,北疆的众人看在叔父的面子上,对我已经算是好脸色了。”谢灏南解下披风搭在屏风上,迫不及待的转进来。 谢松照将满是字的名单折了折,放进胸口的夹层里,“父亲的面子能用这么久,是因为燕都还没有对北疆下手,父亲的死,让燕都和平衡达到了一个奇妙的平衡。现在就是打破平衡的时机。” “为什么?兄长,北疆如果被燕都扼住咽喉,那……”谢灏南急道。 谢松照不轻不重的敲了下案几,“现在燕都对各地都施以仁慈,是因为我代陛下施的威已经足够。” 谢灏南收回放在案几上的手,规矩地跪坐好听。 谢松照不疾不徐的指着舆图道:“东洲陛下为什么宽容?因为长公主在,滏阳陛下为什么不加以制约?因为流景郡主在。北疆又是为什么?因为我这个武宁公遗孤是他的亲信,还在替他办事。” 谢灏南垂下头,谢松照说的事是他没有去考虑过的,在北疆现在传的话,都是武将终于压过了文官的势头,所以谢松照的到来才让他们期盼,如果他们知道——来的人并不想让臣强,而是想给北疆上锁,将钥匙交给天阕里的帝王,那这些人,是否还会听话? 谢松照拢了拢狐裘,“你要知道,谢家是臣,是世家,世家是什么?是天下兴的支撑,是天下乱的骨头。” 谢灏南抬头看他,不敢回话。 谢松照将舆图转了个方向对着谢灏南,“你看,现在是战时,陛下施恩,等天下平稳,这些权利,那个臣拿得稳?拿得住?谁想当这个出林鸟?谁想背一个权臣的名声?陛下是天下人共同选择的陛下,无论是世家朝臣还是百姓。” 谢灏南轻声道:“兄长,北疆……已经不是当年的北疆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你要做的事情……恕小弟直言,我站在他们的角度,我觉得他们没有问题。” 谢松照嗤笑,“你觉得没有错,无非就是觉得武将出生入死挣来了荣耀却还要被忌惮,所以心寒。但是承德朝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嘉佑朝,现在的君王英明仁德,是天下众望所归的陛下!” 谢灏南不服气,“兄长,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位君王,仅凭你的一句话,我们就该将性命交付吗?这难道不是愚忠?” 谢松照平静地回答,“你同情或是怜悯,这都没有错,但是你犯了大忌,你忘了家规祖训。第三条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如君失德,可寻能者取而代之;如君平庸,可退江湖,或勉力佐之;若君仁德,如因一叶障目而弃之不顾,则不可入仕……”谢灏南背到最后,脸上已经通红。 谢松照将手边的水递给他,“北疆的武将根本不是因为权势滔天而被忌惮,他们哪来的权势?北疆兵将如此之多,权力早就被分为了碎片。” 谢灏南不知道目光该放哪里,只能搁在舆图上。 谢松照嗓子有些发干,手边没有水,开口先咳了一阵子,“咳咳……我之所以要让燕都控制北疆,一来,国家的任何地方都不应该以任何方式被分出去。”缓了缓才接着道,“二来,北疆倍受忌惮,根本原因在于——北疆众将都想拥兵自重,妄图逼君王承认他们的功劳。还有,将军本是保家卫国的,如果连他们都想着分裂国家,那将军的作用是什么?” 谢灏南低下头,谢松照将滑落出来的玉扣塞回袖子里,轻声道:“所有的权利都必须回到陛下手中,否则这天下将面临更大的灾难。” “这件事,是我的错,待久了,没有想过跳出来看看。”谢灏南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杯盏,看着手边被喝过的水,只能出声喊归鸿端水进来。 谢松照摆手,“不……咳咳……我问你,近年来,北疆的功劳是什么?” 谢灏南接过来水,“是守土戍边。” 谢松照抿了口水,“没错,这守土戍边熬的是资历,将军们花了半生才爬到这个位置,以后可能还只是史书上潦草的一笔,所以他们拼了命想出头。” 谢灏南摇头道,“恐非易事,权柄在手的滋味一旦受用过,怕是没有人愿意割弃。尤其是那些细枝末节的权力。” “解决了。现在给你煮……”顾明朝拍着衣襟上的雪,在看到谢灏南的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谢松照招手,“明朝,过来一起听听。” 谢灏南拱手,“侯爷。” 顾明朝看了眼谢松照,回了半礼,“小将军。” 谢灏南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解的问,“兄长,听什么?” 谢松照指着舆图上的北疆道:“明朝,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来北疆?”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顾明朝无数个日夜,现在他却声音平稳地说了出来,“因为北疆是大周的北门,这里常年都有虎狼环伺,将士必须要与君王齐心,要有统一的的调度和方向。北疆是兵将的地方,君王不将绳子握在自己手里,那么迟早生变。” 谢松照颔首,“你呢?你现在明白了吗?” 谢灏南躬身,“小弟已经明白了,如果君王不能将北疆的权力收回手里,那么这里就有可能发生战争,导致国家四分五裂,甚至重现五胡乱华的局面。” 谢松照有些疲惫了,“你去吧,如果实在周转不了这些事,还是致仕归家的好。” 谢灏南拱手,“小弟还想看着兄长将龟兹收服,也想尽自己所能,为大周的中兴出一分力。致仕之事,暂未想过。” 谢松照点头,“行,去吧。” 顾明朝起身拿了褥子折成块,放到谢松照背后,“靠着吧,先眯一会儿。等会儿吃饭时我再给你说说外面的情况。” 谢松照向后靠,身上又被加了床褥子,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傍晚时分,娇雪关的雪果如其名,轻盈地飘下来,藏在红梅的蕊心里张望。 顾明朝摆好了碗筷,谢松照皱眉,鼻翼翕动,“……什么好香?” “喝口水润一润。”顾明朝将水送到他嘴边。 刚睡醒的人难免恹恹的,谢松照有一下没一下的扒拉着饭,眼睛盯着菜,就是不动筷。顾明朝熟稔的给他夹菜,“那个细作我查清楚了,是与裴钦有来往,是个两方倒卖消息的。” 谢松照睡眼惺忪的点头,“你处理……我估计着娜日泰和她哥哥应该到了蒙古王庭吧。” 顾明朝看了眼滴漏,“差不多了。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们兄妹其中一个的,没想到你只杀了他们的随从。” 谢松照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碗,“给一个理由,但还要送一个台阶。” 顾明朝给他盛了半碗汤,“喝吧,今晚可以晚一点吃药。等消息来了你再睡。” 白鸽啄地的声音传来,归鸿揣着鸽子进来,“侯爷,南边又出事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蠢蠢欲动 顾明朝放下碗,赶紧接过来信,“给我。” 谢松照打起精神来,“什么事?” 顾明朝将信递给他,“南国暴动,章和帝却下令出兵攻打滏阳。” 南国安阳,律政殿。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康宁双手撑在章和帝面前的案牍上,忍着怒火道,“我说了,可以发兵,但不能是以你的名义发兵。” 章和帝目露嘲讽,“谁告诉你我给了他们旨意?” 康宁目光微微滞了一瞬,“朝野上下都是这个说法,你以后拿什么平复?” 章和帝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康宁表姐,朕是天子,有什么比朕的旨意更真实?又有什么比伪造朕的旨意更罪大恶极?” 康宁发狠撑着案几才没有被他拽过去,“你……姨母说过,南国要站人和,你现在这样的举动,就是要毁了姨母的基业!” 章和帝另一只手扶着玉玺,“母后在时,谁敢跟她说一句不?而父皇用尽全力维护她的贤名,朕又什么?有心怀不轨的皇叔,墙头观望的大臣,和你。朕只能走一条新的!” 康宁挣开他的手,白皙的后颈上印着明显的红痕,“陛下!” 章和帝将面前的宣纸铺开,“表姐,周国已经吞并了陈国,下一个就是我们,攘外必先安内,这些妄图染指天阙的罪人,都应该死。” 康宁拔出匕首,扎在案几上,“你杀光了他们,那谁给你领兵打仗?姨母在时,他们见面总是分外眼红,为什么现在他们如此团结?因为你的苦苦相逼!” 章和帝将匕首拔出去,“康宁,朕身在高处,看到的不一样,朕不能像以前一样仁慈,朕要有铁血手腕才能震慑住他们的狼子野心!你不是谢松照,做不到为我从中斡旋。” 康宁眼眸紧紧一缩,甩袖离开,“那陛下便去求一个雍昭侯来辅政!” 章和帝将匕首扔出去,直直的钉在柱子上,刀柄处不停颤动。黄润在他身后闭目塞耳,明哲保身,章和帝却突然喊他,“黄润,你觉得那些老东西会怎么想?” 黄润皱着眉毛道:“陛下英明神武,想必各位王爷也能体察您的苦心。” 章和帝苦笑,“苦心……朕不过是想保祖宗基业罢了。” 小太监一路疾行,跪在殿中,“陛下,太上皇召见。” 章和帝脸色骤然变得冷漠,起身往梁南风的宫室去。 梁南风年不过五十,却已像是七旬老人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没有光泽地耷拉在头上,肩上,枯瘦的手指攥着被褥的一角,声音嘶哑,像是才哭过,“你来了啊……” 章和帝看着他这副样子,悲从中来,“母亲就这么重要?比你的国家都更重要?” 梁南风眼角挂着泪,“我本世间逍遥客,不问朝事,不理民生。也许于百姓和国家而言,我并非是个合格的皇帝,但我无愧于她。” 章和帝沉声,“你这辈子,都为她一人而活。” 梁南风,“我甘之如饴。” 章和帝哂笑,“是啊,你们名利双收的同时还有人拥抱取暖,那我呢?” 梁南风嘲讽地笑,“如果宗室里还有其他可供选择的人,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得到这个地位?” “我生来就是太子。”章和帝垂眸看他。 梁南风脸上止不住的溢出嘲讽,“因为你的母亲是枝意,后来发现没有人比你好,就只能将就了……她在,你就有家,她走,你还拿自己当宝?” 章和帝咬得牙齿痛,额家的青筋暴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南风叹气,“我听说你要对你那些皇叔赶尽杀绝,我只有一句话,群狼环伺之下,你杀尽了狗,那柔弱的羔羊该如何保护自己?” 章和帝僵硬地开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梁南风缓缓闭眼,“走吧。你走吧。我要去见她了。” 章和帝跨出门的瞬间,眼泪砸到门槛上,孤家寡人,莫如是也。 冬日的南风阴冷,地龙烧得再旺都无济于事,不执笔的手不一会儿又冷了。 黄润急得满头大汗地叩响御书房的大门,“陛下,军情急报!” 章和帝不慌不忙地搁下笔,“进来。” 黄润呈上奏报,甚至不敢看章和帝的脸色,默默地退开些。 “啪——” 果不其然,章和帝将折子摔了出去,“废物!” 章和帝起身看着舆图,嘴里不停地骂,“废物!废物!” 黄润恨不得自己和身后的柱子化为一体,章和帝的怒气绝非言语可平。 三位皇叔,两位宗亲,带了五万兵去攻打滏阳,结果被宗室五人全部被枭首挂在城楼上示威,五万兵士死伤过半,部分州郡望风而降,江宁和江行之带兵直逼滏阳! 章和帝回头,目光像是要从人身上剜下块肉来,“召内阁,兵部,户部和吏部进宫。” 黄润躬着身刚要退出去,又听章和帝出声,“再叫上礼部。” “是。”黄润脚下像踩着两风火轮,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只是众人聚在一起只是一副焦急的样子,给不出半分办法,内阁一听兵败就慌了神,他们跟随仁孝皇后,用的是人心,看的是局势,战场上的事,如何与他们相干? 兵部尚书愁眉不展,连连叹气,“陛下,我们便是全国中每五人征一为丁,也不足以抵挡滏阳的兵力,他们势如破竹,我们却士气大挫……” 户部也跟着点头,不停摇头,吏部对在册的人丁数也忧虑得紧,士族疯狂侵占百姓土地,皇后对此心力憔悴,却也只是勉强遏制势态。而新帝对此束手无策。 内阁首辅皱纹爬满了整张脸,“陛下,您为何要对王爷他们穷追不舍?娘娘在世时,都是……” 章和帝冰冷的目光刺向他,“阁老,朕叫你们来,是商讨对策的。不是听你们唠叨的。” 次辅壮着胆子开口,“陛下,不如……早降?” 章和帝冷笑,“汝欲效吴之张子布否?” 次辅缩回去,首辅却眼前一亮,“陛下,臣认为,可先引兵退往邕城,以图将来。” 章和帝心烦,“就知道退退退,再退都退到海里去了!就一点战的脾性都没有吗?” 首辅一下子老泪浑浊,“陛下!留守安阳,只能得一个兵败城破的结局,但暂逼邕城,可以图谋来日重回安阳!” 章和帝看着闭口不言的其他人,心寒不已“祖宗基业皆在于此,今叫我一旦弃之,如何肯?” 次辅跪下求他,“陛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您如不退避,那么城破之时,您贵为九五至尊,又将置于何地?是封一侯还是一公?” 首辅也跪下来,“陛下,陈之咸通帝,有师谢松照,您可没有啊!一旦归为臣虏,这日后消磨,您又能如杨云阔那样宠辱不惊吗?” 章和帝面上的青筋纹路清晰,众人哭得伤心,章和帝咬牙恨齿,“若是母后在,你们还会这样吗?” 次辅脱口而出,“娘娘若在,宗室士族百姓的矛盾还没有这么大。” 兵部尚书讪笑,“陛下,非臣等爱惜自己,不肯上战场,实在是我等本就是文官,没有这个本事。” 首辅混浊的眼珠子望着章和帝,“陛下,我们退,只是权宜之计,也做骄兵之计,江宁见我等败走,必来追赶,我等于沿途设下埋伏,则江宁可擒!” 章和帝心口堵得很,国之栋梁不思战,或欲退或欲降,可惜他只有张子布,没有周公瑾。 “臣愿一战!”康宁披挂带刀,兜鍪在手。 章和帝嘴里泛起苦涩,“好,朕加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康宁抱拳,“臣请死战,战不能胜,再请陛下退往邕城。” 首辅叹气,“郡主啊。” 这些人都曾经是萧枝意的心腹,她从前只觉得这些人心思简单,不过为名为利,极好拿捏。但现在才明白,要用这些人将南国壮大到现在这个地步,除了萧枝意,这全天下怕是再没有其他人了。 众人退下,章和帝叹气,“到头来,还是只有你。这一手烂牌,朕真是烦透了。” 康宁看着他,嘲讽道:“这天下,谁拿的不是一手烂牌?” 章和帝嗤笑,“嘉佑帝有谢松照,林浥尘,江宁,窦思源这些,这还能叫烂牌?” 康宁拨弄了下兜鍪上的红须,“陛下,你只看到了他们现在的顺风顺水。可你知道吗?曾经的嘉佑帝柔善可欺!”康宁对着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继续说,“谢松照他们策划的谋反,就是因为他才没有成功。一个承德帝还不够,还有荆襄九郡不肯朝见的太守,以及朝中当时可有不少姨母的眼线。这算什么好牌,不过都是他们拿命换的。” 章和帝紧紧的抿着唇,“谢松照拿的牌确实不好,可是嘉佑拿的牌却实在好。” 康宁颔首,“是,他确实很幸运,可是陛下,他难道只有幸运,没有能力吗?他的庶务处理得不漂亮吗?水患,饥荒,瘟疫,他都处理地有条不紊。陛下平心而论,您做得到吗?” 章和帝闭眼,身子陷进宽阔的椅背中。 周国北疆。 关于南国的消息时不时传来,等康宁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是嘉佑二年春了。 谢松照以各种名目,以各种方式,用旧情做铺垫,以现状做要害,将不少冗官裁撤,派完东洲。 顾明朝混在各个军营里,拼命学习北疆的各项事物,裴钦对他千防万防,却还是被他挖得老底都不剩。 裴钦灌了口烧刀子取暖,“顾明朝,那个人你给我留着,我有大作用。” 顾明朝蹲在他旁边,“我知道,但你也要有个度,这个人不干净,我之前查到他两边倒消息。现在发现不止。” 裴钦眯着眼看远处的山顶,“等我用完,就给你,随便你怎么审问。” 顾明朝没碰酒,怕一身酒气回去熏到他,“蒙古最近蠢蠢欲动,我截获了不少书信。林帅也送了些截获的书信来。” “郡王!发现有一支百人步兵翻过了焚城山!”斥候飞奔来报。 注:『张昭』字子布,三国时期吴国人,赤壁之战时极力劝说孙权投降。 烧刀子:古代烧酒的俗称。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以德报怨 裴钦兴奋地站起来,将酒递给顾明朝,“大爷,蹲了这么久,终于来了!你守城,我去。” 顾明朝也不废话,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春三月的尾巴上,已经有了些许暖意,城上的士兵跺了跺脚,都张弓拉弦,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飞扬的雪屑。 “侯爷,我们不去帮忙?”尤达眯着眼睛看焚城山的被风卷起来的旗帜。 顾明朝摇头,“他带的兵已经足够,我们等了这么久,蒙古终于出手了。” 尤达跟着他走,“是啊,燕都那边这一次的处事完全跟着咱们北疆的脚步,没叫蒙古占便宜。蒙古和燕都谈了一年的和亲,互市一直僵持不下,蒙古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顾明朝嗤笑,“他费了这么大力气布的局,要现在燕都都还看不出来,那就不是风谲云诡的帝都王城了。” 尤达也笑,“是啊,还是侯爷这一手玩得漂亮……哎,公子你看,裴郡王这就回来了?!” 裴钦拎着人头冲他招手,“是蒙古的王室!” 顾明朝下城楼接他,“王室带着百来人的步兵突袭?” 裴钦翻身落下来,“我也奇怪啊,你看,我还把他脸给划拉了两刀,但确实没有什么人皮\\面具,听俘虏说,叫戈……戈什么来着?”回头看着副将,“去给我把他带过来,再问问。” “布特戈奇。”顾明朝盯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缓缓道。 裴钦将那张脸又转过来看了看,“嗷……对!我跟你说,我让两个小啰啰把这个头的身体给他们大汗送回去了。” 顾明朝挑眉,“不出半月,蒙古必定出兵。” 裴钦将头提起来,和他瞪着眼,“来就来,我在这里等了两年多了。就等他们!” “裴郡王——我们将军问,需不需要援军?”谢灏南的副将华桐策马狂奔。 裴钦将头掷过去,大声回应,“不用——把这个头带过去给他看看!” 顾明朝突然出声,“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裴钦一口风全灌进了嗓子眼,“……咳咳咳……什么不对?” 顾明朝眼神凛冽,“史醇挟持退之的最大意图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他早就跟蒙古勾搭上了!他是叛国了!我现在要去审他!” 裴钦急急忙忙跟上他,“不是,这怎么又跟史醇扯上关系了?他挟持侯爷,不是因为他私下和细作联络,侯爷要将他革职吗?” 顾明朝语速极快,“不是,自从史醇被抓之后,北疆这边就安分了,燕都那边的蒙古也没有了幺蛾子,而蒙古更是安静。现在布特戈奇带着百来人来,根本不是突袭,是来接头。明白了吗?” 裴钦听地咬牙切齿,“大爷!他挟持侯爷时,那刀直接架侯爷脖子上,鲜血长流把衣领子都染红了,这回非得让他脱层皮!” 顾明朝一脚踢开地牢的门,看着浑身上下连块好皮都没有的史醇冷笑,“来人,把史将军扶下来,本侯要亲自伺候他。尤达,拿“寸寸心”来。” 史醇吐了口血沫,“这地方的刑罚,我都知道,别把白费劲儿了。我……我就是一气之下不小心伤着退之了。他与我亲厚,等他醒来,不会怪我的。嘿……你……” 顾明朝慢条斯理的将小锤子,各种粗细的钉子,酒,蜡油一一排开,起身看着他,“我与退之,怕是比他与你更亲厚吧?那我杀了你,他肯定不会怪我。” “我谢松照又不是圣人,你让我一脚踏进阎王殿,我还要念着旧情原谅你?天下没这个理。”谢松照披着狐裘站在牢房外,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我父亲离世,就意味着人走茶凉,我们往来信件,续的是上一辈的情,你不领情就算了。我父亲也没有教我以德报怨。” 史醇咧开嘴笑了,“退之,我和你生父,你父亲,都是好兄弟。你要因为一点小事,让我丢了官,这可不是一家人的做法。” 裴钦听得火大,“大爷!好兄弟?好兄弟是他劝你少和地痞流氓来往时,你当众骂他?还是现在要置他的儿子于死地,要点脸成不?” 谢松照慢慢靠近他,“史醇,你这一刀,差一点要我命,我若是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为了你能活命,你就要我死,我非圣人,实在做不到放你一条生路。” 史醇叹气,“我罪不至死,谢侯爷。别为了一时痛快杀了我,燕都多疑,到时候死的就是你了。” 谢松照笑着偏头咳了两下,顾明朝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他披上,“你回去吧,我来。” 裴钦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来气,“大爷!” 谢松照轻声道:“杀一个人罢了,陛下不会怪罪的。” 顾明朝轻声应道:“知道,你快回去吧。” 谢松照走出牢房,顾明朝瞬间冷得冒冰渣子,伸手揪住史醇的头发,狱卒忙上前将史醇解下来,摁着手上绑在木板上。 裴钦的副将将狱卒全都赶出去,又站在门外守着,尤达也跟着出去,仔细检查着,防止隔墙有耳。 “过来帮我把他手指捋直。”顾明朝转着手上的钉子。 裴钦帮他摁住史醇的右手掌,顾明朝准确无误的将钉子钉进手指关节,咔嚓一声,骨头碎裂,史醇的尖叫像是刮着后脑勺。 裴钦眼皮子一跳,“……这叫什么?寸寸心?” “四肢百骸,寸寸连心。史将军,叛国之人,当受此刑。”顾明朝一寸一寸,挨着将钉子打进肉里。 史醇的尖叫在听到“叛国之人”时,陡然终止,声音颤抖,“什么?” 顾明朝却不理他,“现在我们证据都已经齐备,不需要你说话了。” 史醇眼睛放大,奋力挣扎,“不——不啊——我还知道…知道很多!我不要死!” 裴钦心领神会地上来拉了把顾明朝,“我们听一听何妨?” 顾明朝笑着看史醇,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好啊。” 史醇脑子转得快,迅速理清楚那些能说那些不能说,“我……我当时是真的被吓懵了才会对他动手的,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我没有下狠手啊——” 顾明朝又钉了枚钉子进去,“史醇,你要搞清楚,我不是听你为自己辩解的。你以叙旧为借口请他去,又在事情败露之后要杀他灭口!他昏迷的这十七天,你,除了狡辩,没有半点后悔,现在说这些,没有用。再说一句废话,我给你换件‘新衣’。” 将军府。 “北疆清净了,我差不多可以回去了。”谢松照吃了药,竟然颇有几分兴致地看着桌上的折子。 钟洛川和漼辛理都是眼前一亮,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风吹草动就是昏睡个一二十天,现在听到可以回去都松了口气。 漼辛理起身,眉头舒展,笑了笑,“行了,我出去透口气,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钟洛川摆手,“去吧,我等会儿给你留饭。” 谢松照伸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叹气,“这疤痕真的好不了了?” 钟洛川也叹气,“能好就怪了,人家拿着刀压进去了足足一寸,上面还有毒。说来也气人,这嘴上说得好听,说是兄弟遗孤,结果下手比什么都狠,就差临门一脚把你踹进阎王殿了。要不是顾明朝手快,你呀!唉!” 谢松照整理着手边的信,“他啊……他人心不足蛇吞象。” 钟洛川手上不停翻着医书,“对了,师父已经回了药王谷,等回去,我们就直奔药王谷。” 谢松照脸上的笑微微僵了一下,“好。” 他摸着手上的玉扣,突然觉得这玉有些刺骨的寒意,他用这一年多的时间又布了个局,临到头了,他却有些害怕了。 “我回来了。”顾明朝洗了澡,换了身衣裳才敢进来。 钟洛川起身,“今天要晚半个时辰吃药。” 顾明朝欠身,“多谢钟大夫您费心了。” 钟洛川站定受了他的礼,“我跟他之间是谈不上谢不谢的,但你谢我,我得受。” 顾明朝将门关上,将火盆移到他身边,自己坐到他的手边,“长公主之子已经送往燕都,与太子做伴了。” 谢松照闻着他身上的皂角味,安心的闭眼靠着,“嗯,还有呢?将这一年的局势都分析一遍,我听听,看看我哪里疏漏了。” 顾明朝摸着他的脉道:“这一年多来,朝中局势基本平稳,北疆过去的部分官员在东洲没有根基,却有陛下的怜悯,可以用来牵制林家坐大。燕都就能放心。” 谢松照点头,示意他继续。 “但滏阳和南国战事惨烈,虽然南国文官大极力劝说章和帝迁都,但章和帝态度坚决,扣押了大臣家眷。康宁又与滏阳兵对峙长达半年,双方各有输赢。”顾明朝将他的袖子放下来,盖住他苍白的手,“现在康宁战死,南朝国中再无能抵抗的。而且,萧氏一族中年过十五者皆马革裹尸。章和帝被迫迁都。” 谢松照睁眼,有些物伤其类,“这样的结局,我也曾想过,是否会发生在大周身上……” “不会。”顾明朝脱口而出,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你已经成功了,不是吗?” 谢松照无奈的笑,“若是萧枝意在有十年寿数,杨云阔多两个能顶事的,这天下,是什么样,尚未可知啊。” 顾明朝伸手去解他的衣襟,谢松照疑惑的侧脸看他,“怎么了?” 顾明朝轻声轻气地扒拉开他的衣襟,“我看看。” 谢松照仰头,苍白的脖颈上有一道深红色的伤疤,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的……” 谢松照叹气,抬手想摸他的头,却发现只能摸到他的肩膀了,“你怎么就错了?好了,没事了。你审出来了什么?” 顾明朝给他将衣襟掩好,向下躬身,抱着他的腰,“没有什么值得听的。都是些陈年的杂碎。” 谢松照如愿以偿的摸到了头,“我当时太过于自负了,下次一定带你。” 这句话一说完,谢松照放在他头顶的手一僵,说错话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诸事皆安 果不其然,顾明朝直起身扣着他下巴,“你刚刚说什么?” 谢松照讪笑,“明朝,你今年可虚岁二十了吧,怎么还……” “谢松照。”顾明朝打断他的话,“你做事严谨,从来不会自负,你甚至将自己看得明明白白……自负?谢松照,你骗谁啊?” 谢松照干脆赶他走,偏头道:“我困了,你也去休息吧。” 顾明朝伸手扣着他的手腕,气得浑身发抖,“谢松照,桂阳之后我是不是就跟你说过,不准以身犯险,不准用自己做棋子?” 谢松照直接阖眼不说话装睡了事,他刚醒来时就问过,他昏迷了整整十七天,现在他是半句话都不敢反驳。 顾明朝隔着衣襟摸他的伤疤,“谢松照,我一直都不敢想这是你设的局,我……我宁愿相信它是一个意外。你知不知道,你倒在我怀里的时候,你几乎都要断气了……” 谢松照攥着衣裳,突然觉得心尖儿在颤抖,“明朝……” “你身上全是血,就像洗不干净似的……你……你现在告诉我,这是一个局。谢松照,你好狠的心啊……”顾明朝摸到了他手上的玉扣,揪着想给他摘了,却还是舍不得。 谢松照不敢说话,顾明朝气得头昏,却伸手垫在谢松照背上,怕椅背磕到他,“谢松照……你想过我吗?我……” 谢松照伸手拍他背,“明朝,我错了……” 他认错的话,顾明朝早就听起茧子了,“谢松照,你……你昏迷的这十几天,我夜夜守在这里,摸着你的脉象,生怕你突然就没有了跳动……我……” 谢松照说熟了的话全部哽在喉咙上,动了好几下嘴唇,才吐出句完整的话,“以后不会了,真的,以后不会了。” 顾明朝扶着自己嗡嗡的脑袋,“我不想听你说了,你就没有一句真话。”扯下自己外袍垫在椅背上,怕他硌着,“今晚的饭你自己吃,我不想吃了,我去睡会儿。” 谢松照赶紧拉他,抓着他的手腕,“明朝,你听我说完。” 顾明朝低头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看清楚了你布下的局,你手腕不好,别用力。” 谢松照偏头咳了两下,“明朝,我现在提笔都难,我怎么吃饭?” 顾明朝矮身蹲下,握着他的手,“别把手拿出来,冷。我请钟大夫过来陪你,或者谢小将军也行,你想要谁?” 谢松照知道他这回是是真的恼怒了,但顾明朝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谢松照软了声音去哄他。 “明朝,顾侯爷,顾平章,平章侯,乖徒儿……”谢松照盯着他脸上情绪没有丝毫缓和,慌了神,“明朝,我跟你保证……” “谢松照,你要来北疆,我不反对。你一身病痛还要和他们周旋,我没有说什么。可是,你为什么……非要自己去,你让我去不行吗?”顾明朝再次打断他的话,“你是信不过我吗?” 谢松照叹气,“舍不得拿你做局,我就这么一个徒弟。” 顾明朝哂笑,“舍不得……好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不必说了。我现在去做饭,你放心,我陪你吃饭。” 谢松照叹气,“明朝……” 檐上的雀鸟叽叽喳喳,这两日,顾明朝一直坐在廊下沉思,手边放着舆图和纸笔,他不停地思索着,谢松照会不会还有局,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找不出一个点…… 裴钦受不了了登门看他,“顾明朝,你干什么呢?整日不出门,这不知道的以为你在绣花呢。” 顾明朝咳了下,扯开干哑闭合的嗓子,“我明日当值,你替我一下,往后我替你。” 裴钦看了眼屋内,提了下袍角坐下,“不是,你咋了?是侯爷出事了?” 顾明朝声音突然拔高了些,“闭嘴!不准乱说!他……已经醒了。”抹了把脸,“抱歉,我……” 裴钦又侧身望了下里面,可惜屏风担着什么也看不见,他咂舌道,“顾明朝,你不会把他出意外这事算到自己头上了吧?” 顾明朝摇头,裴钦问什么他都不愿意说,裴钦叹气,“哎,你!行行行,看在咱两‘亲兄弟’的放分上,明天我替你。” “多谢。”顾明朝目不转睛地盯着廊下的杂草。 “侯爷,郡王,龟兹使臣到!”尤达疾步如飞地冲进来。 “什么事?”裴钦迅速起身。 尤达神色里的兴奋隐约可见,“龟兹请降。” 顾明朝抬眼,“来者系谁?” “乌木达,鄂玉都。”尤达低头看了眼信上的名字。 裴钦没听过这两人,但顾明朝却对这两人记忆深刻,身后的门突然打开,谢松照抓着门框道:“去正堂。” 顾明朝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先去扶着他了,站在他右手边,正好能看到他脖颈上那道伤疤,闷气又上来了。 正堂上坐着的乌木达一直望着外面,在看见谢松照时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下去,“侯爷。” 谢松照借过他们的请降书,又看了眼他们带来的东西,“王印何在?” 乌木达冷着脸道:“等大军到城下时,我王会亲捧王印至城下。” 谢松照颔首,“请大人暂歇厢房,明日一早我们便去龟兹王都。” 尤达将人送走,谢灏南得到消息正好赶来,裴钦将门关上,迫不及待地出声反对,“侯爷,这明显就是请君入瓮啊!大周和龟兹打了有四五十年了,怎么可能现在请降?” 顾明朝指着舆图上龟兹的王城道:“他们能请君入瓮,我们就能将计就计。” 谢松照赞许的看着他,并不出声,谢灏南指着舆图上分岔路道:“我们要一个人守城,这里是北疆最重要的隘口,还要三个人领兵出去才能办得到。我们现在……” 谢松照咳了下,“明朝和裴郡王分为左右两翼,直奔龟兹王城左右,控制住逃出的军队,和赶来的王室。我领一队人马……” “不行!” “不行!” “不行!” 顾明朝,谢灏南和裴钦异口同声地站起来,谢松照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三人,“我……我又不上战场,我是……” “是什么都不行。”顾明朝将舆图卷起来,“你安心养病,归鸿,去请钟大夫过来。” 谢松照叹气,“我去就是代表一下燕都,我不去,怎么行?” 顾明朝剔了他一眼,“没必要那么真,他们自己做贼心虚,根本不敢多问,半斤八两的,谁怕谁。” “我守城?”谢松照问。 顾明朝收拾舆图的手顿住,谢松照语重心长地劝他们,“我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城中出事,我怎么办?” 顾明朝看着归鸿道:“天子亲卫三百,府兵两百,城中守卫一万,我不信还有人能在这样的严密的守卫之下,还能有人伤得到你。” 谢松照起身去拿他手里的舆图,稍微用点力顾明朝就松手了,“选八百人为一队,多备干柴,烈酒,油物等伪装成粮草,从中路直插王城中心,一旦进城,立即分散开,但听爆竹声,便放火烧城。我在外和使臣拖延时间,如何?” 谢灏南摇头,“不行,兄长,你将将才醒,若说代表燕都,我觉得明朝也行。” 谢松照看向裴钦,裴钦也点点头,“是啊,明朝他是陛下亲封的平章侯,这一年来,陛下的信任和他的能力大家都是看到了的。” 谢松照笑着颔首,“好,那诸位便放心去,城中有我,诸事皆安。乌达木就直接扣押下来。” 顾明朝坐在对面等他解释,“前后矛盾,完全不符合你的做事风格。你……” 谢松照袖着手笑,“我放心了。” 顾明朝愣住,“什么?” 谢松照将茶水推过去,“我说,他们很相信你,在北疆,你就算积累了第一条人脉了,我放心了。我准备回燕都了。” 谢松照突如其来的让步让他猝不及防,谢松照伸手去摸他头,“明朝,我回去给你准备弱冠礼,等你回来时差不多七八月,将将好。” 顾明朝盯着他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真的?” 谢松照颔首,“嗯。” “谢松照!不是说好了回去吗?怎么又要……”钟洛川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谢松照瞧了眼消气了的顾明朝,笑道:“逗他们玩儿的。” 顾明朝看着钟洛川松了口气往外走,这才稍微相信了他些,“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龟兹王城。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王上一直低着头,旁边的人都警惕的看着顾明朝,顾明朝握着刀柄笑了下,“尤达,进城。” “是。”尤达双腿一夹马腹,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城内去。 娜日泰带着面纱跟在王上身边,“请侯爷下马。” 顾明朝道:“不急。” 娜日泰却拔剑飞身扑上去,“还我兄长来!” 顾明朝仰躺马背上,抽出刀隔开她的攻势,翻身下马,被对面扑过来的士兵围住,那个所谓的王上扯开伪装,竟然是个满脸横肉的蒙古大汉。 顾明朝一个鹞子翻身,踩着士兵的长枪腾空而起,刀尖直指娜日泰。 大汉扯住娜日泰往后拖,赤手空拳接住了顾明朝的刀,将他甩出去。 顾明朝撑着地翻身起来,吐了口血,转了下刀柄对着大汉,大汉轻蔑的笑,用蒙语说了句话,顾明朝听不懂,横刀跃马直取大汉头颅。 大汉的蛮力惊人,再次徒手接住顾明朝的刀,顾明朝果断舍弃了刀,脚蹬着大汉的手臂借力退开。 大汉拿着刀试了试手感,觉得太轻,随手就丢在一旁。 娜日泰把刀捡起来,“涪离,我要他的头,到时候和这把刀一起,送给他的师父。” 顾明朝冷笑,“这颗头不值钱,但你想把他送给退之,那就不行。”从腰上抽出软剑,“请。” 正在顾明朝要出剑时,身后突然后冷箭嗖嗖地射来。 注:抱歉:出自清·李渔《慎鸾交·赠妓》:“连因俗冗,不得过来奉陪,甚是抱歉。” 第一百七十章 声东击西 冷箭从顾明朝身侧飞过,直奔大汉和娜日泰一众人。 “公子,属下奉侯爷之命前来接应!” 是谢松照身边的府兵!顾明朝心下一凛,果然,哄好了之后,错误照犯不误! 顾明朝挽了个剑花回身,虚晃一招,只取娜日泰,大汉暴怒,蓄力举掌直逼顾明朝后心口。 赶来支援的府兵和娜日泰带来的蒙古兵混战在一处,顾明朝事先安排的人手冲出掩护围攻大汉。 城内突然发出惊天一响,霎时间万籁俱寂,烟尚未散,火势和尖叫声便在同一时间充斥着人间。 裴钦守着西北门不放军民出入,谢灏南在东南门截杀蒙古援军,只留下北门无人把守,百姓,宗室,大臣纷纷抱头鼠窜,但距北门不过五百步,便有一支轻骑拦截去路。 城中埋伏的刀斧手,士兵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得抱头鼠窜,尤达带着人踹开王城,与守城军开战,正在宫中喝庆功酒的龟兹王上一听城破,顿时吓得不敢说话,将王印抱在怀中,准备受降。 部分王室却觊觎着王印,要夺将过来,尤达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副金殿抢物的景象。 “都拿下。”尤达上前扣下浑身打颤的龟兹王上符系峰。 尤达随手扯下华丽的桌布将符系峰绑起来,拍了拍他的脸,“不诚实的人,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符系峰缩着脖子点头,“明白明白,我……我这就,这就投降……” “不降!”抢到王印的男人躲在柱子后探出个头来。 尤达抽出尖刀,“哟,有骨气。” “我降!”刀尖还没到眼前,男人已经被吓跪了,“我降!” 尤达讥笑着将刀插回鞘中,“狗都比你有骨气。” “征西候的刀砍下了你们兄弟的头颅,我们敲碎了你们龟兹的脊梁骨!”窦思源的话似乎成了魔咒,再次回荡在龟兹王室的耳中。 城外的战局却远不如城内顺利,娜日泰眼看情势不对,带着人连忙撤走,顾明朝却单枪匹马上去拦住他们,狞笑着横刀,“阿巴还,在下想请你们去北疆做客。” 娜日泰汉语说得极快,“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大周有句古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顾侯爷可要想清楚。” 顾明朝盯着她手上的刀,嘴角微微下压,“在下并不想留这一线。” 从东南门赶来的谢灏南远远抬头,心下大惊,“兄长?!” 府兵和士兵将娜日泰身后围住,眼看脱身无望,大汉暴喝一声,将衣裳撕开,就要冲上去将顾明朝从马上掀翻下来,顾明朝却比他先动手,撑着马背挺身向前,软剑刀锋更利,竟然将大汉道手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大汉看了眼伤口,低声咒骂了句。 娜日泰被保护在中央连连后退,裴钦横穿王城,带着一小队人马前来支援,拦截住娜日泰的亲卫,谢灏南又正好解决了娜日泰带来的蒙古兵,双腿一夹马腹,连忙追赶上。 顾明朝死命扛着大汉的手,“涪离是吧,你的阿巴还…就要没命了,你不去救她吗?” 涪离转头看着被包围住的娜日泰,终于挤出句汉话,“卑鄙!” 顾明朝甩开他的手,踩着他手肘翻上他的肩膀,涪离举手胡乱抓他,顾明朝横着略微有些抖的软剑,只取下他一缕头发,又滚落下来。 顾明朝冷笑,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这不叫卑鄙,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涪离抬脚就往顾明朝身上踹,顾明朝躲闪不及,被踹翻出去两三丈,单膝跪在沙地上咳了下,涪离转身冲向娜日泰。 顾明朝看着涪离的背影笑了下,抽出长靴里匕首对准涪离的背甩出去。 涪离恼怒地转身抓住匕首,顾明朝眯着眼对他笑了下,抽出另一只匕首又甩出去,涪离愤怒地扑过来,顾明朝仰身躲开他的手,就地滚了几圈后再甩出个匕首,涪离怒吼着双手并用,像野兽一样扑过去。 顾明朝咬牙抵着他的手,涪离狞笑着伸手去掐他脖子,顾明朝腾出手格挡开,涪离惊讶于他竟然还有余力,手上愈发用劲儿。 顾明朝喘了口气,笑起来,“手上还有劲儿,真勇士。” 涪离终于觉出味来,不是顾明朝还有力气,是他没有力了,身上的力像是水流,手上渐渐就没有力抓人,这一回说出的汉话比方才流畅了些许,“卑鄙!” 顾明朝手肘撑着地,陡然将他掀翻,捡起一旁的软剑,比着他黢黑的脖子迅速拉了一下,鲜血溅到他手上,顺着指尖低落进黄沙。 顾明朝长长地舒出口气,龟兹已定,蒙古元气已伤,难寻盟友。 娜日泰被双手反剪,压着扔进龟兹王室里。 谢灏南站在顾明朝身边,看了看他,轻声道,“明朝,你……你……” “嗯?”顾明朝弯腰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怎么了?” 谢灏南换到另一边看他,仿佛之前他脸上和谢松照如出一辙的神色是他眼花了,“啊……你受伤了吗?” 顾明朝摸了下脖颈,“没有。” “侯爷——蒙古大军绕道直逼临风郡!”斥候下马时慌得跌倒了。 临风郡就是北疆最重要的隘口,而谢松照所在的地方就是这里! 顾明朝抬起头来,身上的疲倦像是众人的错觉,“你们在这里收拾残局,我带兵回去。” 谢灏南颔首,“行,我和裴郡王能处理好。” 顾明朝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部队和府兵往回赶。 临风郡城上。 谢松照抚着墙垛,“不过三千轻骑便想攻下北疆五十年的防守,谁给蒙古出的主意?” 归鸿笑道:“侯爷,咱们就这么跟他耗着,等公子回来,直接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谢松照回头,“我们派去蒙古的眼线做到了什么地步?” 归鸿想了下上一次的信,“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啊。” 谢松照颔首,“城中的兵还够打一场吗?” 归鸿摇头,“侯爷,您守城就守城,这打仗属下不敢让您去。我怕公子回来扒了我的皮。” 谢松照指着城下不停叫骂的将军道:“诺,等他骂累了,咱们就先让强弩手上,若他们慌不择路,那咱们就乘机下去,若是他们反应极快,那咱们就还是坚守。” 归鸿看了眼下面,哂笑道:“侯爷,有张翼德擒严颜的列子在前,今日他便是如何叫骂我都不会下去。” 谢松照拍掉指尖的尘土,淡淡道:“是不是真的诈,咱们也要有个验证。等会儿若是诈,你便去城中找来地痞流氓,给他们好酒,就在这城上和他们对骂。” 归鸿躬身应是。 钟洛川端着药碗上来,靠着谢松照低声问,“喝药,不是说过这里易守难攻吗?你还上来做什么?” 谢松照一口闷下去,在袖子里找到糖,剥开含着才慢慢开口,“士气。有人攻城,城中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你说这士气能好吗?” 钟洛川点点头,“对了,你也要小心点,这城里肯定有细作在,我肯定这里的细作没有清干净。别到时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谢松照颔首,“知道了。” 白鸽在头上盘旋了一阵,直直地冲归鸿飞下来,稳稳地落在他手臂上,谢松照瞥了眼,“陛下的信鸽,燕都出了什么事?” 归鸿迅速将小信筒解下来,“侯爷。” 看完之后谢松照回头看了眼城墙,眉目间多了些愁绪,“陛下要北上,他说要来给我庆生。” 钟洛川理所应当的道,“你今年二十五了嘛。半整数,他平时只能给你爵位,又因为你没有回京,这个王爵没有落到实处,他肯定觉得对不住你。 谢松照捻着信纸又多了些思量,他自认为功劳不大,陛下却在众多功臣里只对他大加封赏,让他很是担忧,多次上书陛下却视若无睹。岂不知凡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钟洛川抱着鸽子慢慢给他理着羽毛,“上次你病了,那个胡太医又被他派来了,然后人家刚刚启程回去,你又被刺了。你们那位陛下,估计心急如焚。”钟洛川又给他切了次脉,“嗯,好些了,那毒也排得差不多了。就是伤得太狠,还要些时日才能痊愈。” 谢松照袖手摸着玉扣,这个计划看来得等他见过陛下之后再决定了,也许……这个局可以不用…… 城下的士兵骂得口干舌燥,“将军,咱们什么时候攻城啊?” 为首的将军烦躁的看着戒备森严的城墙,“怎么攻?你给我个勾?还是给我个梯子?都没有攻什么攻?我飞上去吗?” 小兵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将军,那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将军冷笑,“他们,看了汉人的书,说学到了一个妙计,骂战。哼!咱们蒙古人就应该直接打,玩什么汉人的计!” 小兵连问了两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得到解答,只好闭嘴。 将军却像是找到了口子,开始不停的骂出谋划策的人。 “咻咻咻——” 城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强弩手,将军身手敏捷地躲开,连马都不要了,就地往后滚,跳起来指着城墙骂,“卑鄙!无耻!下流!偷袭!直娘贼!竖子!” 归鸿在上面听地发笑,“侯爷,他手在学汉话吗?骂的什么呀。” 谢松照嗤笑,“要不你教他?” “不不不,我们候府的人怎么能用粗话骂人呢。”归鸿佯做害怕连连拱手,“侯爷,他们确实是诈,我现在去找人了。” 谢松照听他骂得起劲儿,“小将军,你骂得不好,听我教你可好?” 将军像是被侮辱了,连连跳脚,指着谢松照叽里咕噜骂着,归鸿脸色一变,拿过身旁的弓箭,多准将军就射出去,“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们侯爷。” “你老母!”将军侧身躲开箭,蒙语汉语混杂着骂。 谢松照抬手,将军瞬间噤声,城墙上被调起来了个血人,豆大的血珠砸在城垛上,肉眼可见地溅出圆圈。 谢松照嘴角微微下压,眼里没有了笑意,“小将军,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内应?” 第一百七十一章 继晷焚膏 “什么东西?”那将军眯眼仔细打量着被吊起来的人。 “这是史醇啊。小将军,你不认识他吗?”谢松照脸上的笑意愈发浓。 将军呸了下,“你老母,我才不认识他。” 临风郡的城门却突然打开,士兵蜂拥而出,城下的将军反应极快,抢过下属的马就要逃走,蒙古士兵在主将的带领下丢盔弃甲,竞相逃跑。 “放下来,给他穿好衣服,备一匹快马。”谢松照被风一吹竟然又咳嗽起来。钟洛川给他拍了拍背,“还有什么事一并跟他们说了,说完回去躺着。” 谢松照颔首,“找人护送史醇去蒙古,将他说过的话,倒出来的秘密向坊间大加宣传。另外,将城下那个小将擒回来,大加礼遇,安置在我放里……咳咳……” 钟洛川连忙将自己的披风取下,谢松照摇头,“不用不用,一时呛了风。” 钟洛川只好换一边站着替他挡些风,“那你快点。” 谢松照拉着他往下走,归鸿跟在他身边听指令,“将他安置在我房中,然后对外宣扬,说我与他私交甚厚。”想了下补充道,“在给明朝去信说一下,我们这边没事,让他不要关心则乱。” 裴钦等人安营扎寨在龟兹王城外,将擒获的王公贵族全部绑在外面。 裴钦和谢灏南两人干瞪眼,裴钦挠头,“这……咱们怎么处理这里的事?” 谢灏南为难道:“这……郡王,你这是在为难我,我同你一样,只会行军打仗,这种庶务,实在是一窍不通啊。” 裴钦看着外面五花大绑的龟兹王室犯难,“要是明朝和侯爷在就好了。” 谢灏南跟着点头,“对啊,就算兄长不来,明朝在的话也能收拾这个局面。” 裴钦突然拍了下大腿,“对!自从侯爷收拾了他们那些人,我办事就没有人在暗里使绊子了!” 谢灏南叹气,“兄长的身体本就孱弱,现在如何能让他跋山涉水,来这更加苦寒的龟兹?” 裴钦架着腿往后仰,“明朝吧,明朝来了就好了,我倒是不担心他们攻城,临风郡死守也能守月余。” “裴郡王,谢将军,顾侯爷回来了!”小将冲进来汇报,两人眼前一亮,站起来往外跑。 赶回王城的顾明朝五味陈杂,他还没赶到一半,谢松照的信就到了。他似乎永远都帮不上谢松照,他好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好像永远都追不上谢松照。 尤达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安慰他,“侯爷他成名太早,几乎没有受过挫折,一路上都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您要赶上他,确实有些难度。” 顾明朝摇头,“我赶不上他是自然的,但他这一路却不是顺风顺水的,他一路坎坷,伤病缠身体,名利于他早就不是立身之本了。” 尤达干笑着点头,顾明朝吐了口气,“走吧,” 裴钦拍了下他肩膀,“怎么样?侯爷有事吗?” 顾明朝摇头,“他擒了蒙古派去的将军,还将史醇送给了蒙古。” “借刀杀人。”谢灏南咋舌。 顾明朝颔首,“龟兹这里你们怎么处置的?” 裴钦指着营帐道:“没处理,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正愁呢。” 两人将所有人的身份都介绍了一遍,顾明朝略微沉吟了下,“将符系峰送往燕都,王室及大臣,有才者招降,送往燕都,无能者削爵贬为庶民。宫中无名无分的姬妾送往东洲安家。” “那有名分的呢?”谢灏南问。 顾明朝将马鞭缠在手上,“有名分的自然要跟着符系峰南下。” “这就完了?”裴钦疑惑的看着他。 顾明朝笑了下,“这才哪里到哪里,这最要紧的还是民生,百姓安置好了,后续北疆才能安定。对王室要恩威并施,但对百姓,要多加宽恩,兴亡之下,百姓最苦。”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谢灏南问出了裴钦也疑惑的问题,“怎么施恩?给什么吗?我们也没有啊。” 顾明朝摇头失笑,“这恩,说白了就是用龟兹王室的钱去收买。” “不懂。”裴钦讪笑。 谢灏南也跟着干笑,“我十五岁后便没有学习庶务的处理了……” “你们还教这个?”裴钦惊道。 谢灏南点头,顾明朝恰如其分的将话题转回来,“我们先要告诉龟兹百姓,龟兹王室敛财多少,小民之家,一年所用金银不过五十两左右,而达官贵人一件亵衣便远超这个数值。何况最近战事频繁,百姓对银钱的渴望只会平时更大。” 裴钦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厉害!” “你这一年多的继晷焚膏真的没有白费!”谢灏南好歹还能说句文绉绉的话。 顾明朝看着裴钦的目光,哭笑不得地解释,“和凿壁偷光差不多。” 裴钦拍了下谢灏南,“下次说直接点。” 顾明朝将马鞭扔给尤达,“国库清点了吗?” 谢灏南讪笑,“我们将国库封了,准备送往燕都。” 顾明朝颔首,“珍奇异宝就送往燕都,其他的分为三份,一份犒赏军队,小宴一场,一份分给百姓,以便之后张贴告示,令其他州郡百姓臣服,最后一份送往北疆,犒赏三军,谢诸君守城之功。” “还有呢?就这样,百姓就……安分了?”裴钦见多了兵痞子,并不相信这样的恩能安抚住人。 顾明朝打量着被捆住的俘虏,“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想做起义人?百姓……农民若有三分地,就能安心耕种,商户若是天下安定,他便能走南闯北,逆贼的名声,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行,那我去办这事。”裴钦调整了下甲胄,带人去龟兹国库。 “娜日泰,你们的将军投降了。”顾明朝矮身蹲下,看着娜日泰,眼眸微微下压,嘴角微微挂着像是压不下去的得意,这一脸的真诚真是和谢松照十足十的像。 娜日泰讥讽道:“汉人就是狡诈。间离计!” 谢灏南正打量着众人的神色,闻言疑惑地投去目光,“什么东西?” 顾明朝面不改色的接话,“离间计。” 谢灏南:…… 娜日泰有些窘迫,“奸诈。” 顾明朝收了脸上的笑意,睨着娜日泰,“我们大周对你们蒙古有十足十的诚意,现在,我们还愿意跟你们谈一谈,我现在放你回去。” 众人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顾明朝,顾明朝却起身出去了。 谢灏南轻声称赞,“你们真是配合无间,他那边放了个史醇,你这边就跟着放个娜日泰,两方猜忌之下,蒙古内部想继续和睦是不可能了。” 王城宏大,王宫瑰丽,和百姓的窘迫处境像是天上地下。 两人拾级而上,顾明朝轻声道:“现在就等消息传回来了。” 黑云渐渐压下来,将远处的雪山吞没,天地成为一条平直的线。 临风郡。 “陛下在北疆阅三军之后,必定会北登单于台,这里的礼节要万分主意,速去燕都请礼部商定,并请中书令同行。”谢松照自回来坐下起便没歇着,手腕伤痛动不了笔,归鸿在旁代笔,每写完一张便要给谢松照过目。 “侯爷,这些东西礼部肯定会去注意的,您操心做什么?”归鸿将信细致地封上。 谢松照咳了下,“北方新收七十余郡,人心多有不平之处,正是需要安抚之时,陛下此时北上,正合天意。礼部注意礼节,就难免会忽略人心。我们去一封信,是为国,亦是为两家交情。” 归鸿只得叹气,“您啊,事事都要算准,您这样,身体怎么经得住?” 谢松照当做没听到,“记住,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这是不可少的,你到时候要多和北疆的士兵配合。” 归鸿颔首,“您放心,这点属下清楚。” “工部官员和兵备道必定会打扫街道,撵逐闲人,你现在就写信一封,告诉工部和陛下,此事不可,我们会全城戒严,防止刺客,但陛下北上,必定要亲见百姓,以彰仁德。”谢松照撑着一口气说完,说完便趴在案几上咳嗽。 归鸿没有办法,只能写,坐在一旁熬药的钟洛川和漼辛理也是一脸无奈,病人就要安养,他这样日日消磨自己,铁打的都受不了,何况是他。 “还有事吗?”钟洛川转着蒲扇。 谢松照伸手,“还有……咳咳咳!” 钟洛川叹气,“你能不能歇一会儿?迟一会儿会怎样?” 谢松照抬头,眼眶周围红成一片,眼尾挂着水气,“最后一件事……” “行行行,倔驴。”钟洛川气得扔下扇子出去。 谢松照给自己顺了顺气,“南国不是派了个宗室来燕都为质?” 归鸿点头,“是。” 谢松照笑着颔首,“让陛下带上他。” 归鸿想了下,“对了,侯爷,他身边跟着的婢子是明镜和长霜。” 谢松照摩挲着玉扣,“她们二人在南国的事办得漂亮,她们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候府会是她们的后盾。但还有一个疑点,我们的局当时布得并不完美,温南栖为什么会放君平走?” 归鸿将信叠好又数了一遍,“这件事属下之前便问过了,她们说,君平是告诉温南栖要回去救妹妹。还有就是温南栖以为自己放走她就能被逐出朝廷,逍遥一生。” 谢松照叹气,“逍遥客误入朝局,现在这个结局,已经是大长公主尽力了。” “祁皇后布局时将温南栖牵扯进去了,大长公主还找到了陛下,陛下念在她与承德皇后的情谊上,才开恩的,只是将温南栖只是削爵囚禁了。”归鸿说起来也是感概万分。 谢松照摇头,“君平刚到之时我便嘱咐过他,哪里想到他居然……” “侯爷,毕大人又奉召来见您了。”小厮熟练地上来禀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养精蓄锐 等谢松照到院子时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毕九如拱手行礼,“侯爷,这次是朝服,已经收拾妥帖了。” 谢松照颔首,接过书信往里走,“陛下定了日子了吗?” 毕九如恭声回话,“不曾,说是等侯爷安排。” 谢松照坐下看了他一眼,“我的信已经去燕都了,你也回去吧。” 案几上红烛跳跃,像是要煎化这窗外的雪。 蒙古,哈拉和林。 城中局势胶着,刚刚统一的部族都又起了心思,娜日泰和史醇前脚刚到,后脚就民间就唱起了曲子,有心人一传再传,最后这帐中人竟然是心思各异。 部族想杀娜日泰,灭大汗威信,大汗想杀史醇,为自己女儿顶罪。 大汗下首的座位上男人正在转刀,“史醇不可信,娜日泰就一定可信吗?” 大汗鹰视狼顾,“娜日泰是蒙古的阿巴还,她不会背叛蒙古。” 娜日泰站大汗身边,指着史醇骂,“如果不是他的出卖,非壶怎么会被擒住?” 史醇双手被顾明朝一寸一寸钉上了铁钉,又被谢松照绑在马上送来了蒙古,现在只剩下一丝生存的机会,纵然渺茫也要抓住,“我?我这双手就是为了救他而伤的!你现在居然说我出卖他?!蒙古当时和我谈条件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娜日泰对于眼前的局面心慌不已,这和她的预期相去甚远,面对质疑,她的思路还停留在龟兹的失败,反驳和质问完全没有力度,“你没有出卖他,那为什么非壶会被擒住?” 玩刀的男人冷笑着扔出刀,直直的钉在台阶上,“依我看,我们蒙古好像出了叛徒,不如我们还是各自回到部族里吧。” 大汗不急不忙地切下片肉,用刀挑着送进嘴里,“不急,汉人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小败,何须惊慌。” 男人伸手拿过来邻座的刀,“这一次折损了一万兵马,这些都不是你们部族的,你当然觉得没什么,我还要心疼一下我的兵。” 大汗停下咀嚼,盯着他,半晌才又动嘴,嚼得极慢,“你这话什么意思?蒙古刚刚统一,你要分家?” 男人笑了笑,“分家?不能这么说。” 大汗地声音像是洪钟在帐中回荡,“那就是说要一起出兵周国了。” 男人脸上的假笑僵住,阴沉沉地,“我们损伤很重,这一次,我们做后援。” 大汗吮吸了下手指,“不行,你出兵……不过就是三千而已。”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男人像是失手了,刀深深扎进桌子,“不行?哼,那就杀了娜日泰。因为她,我的兵才会折损这么多。” 娜日泰鼻尖挂着汗珠,“我……我当时说的时候,你很赞同!” 男人嗤笑,“明明是好计策,你却损兵折将,难道不该杀?杀了她,我的兵就随你调派。” 所谓兵败如山倒,娜日泰现在的心境也不过如此,面对咄咄逼人的部族,有了杀掉他的念头,“史醇是你的细作,那非壶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男人毫不在意的将刀提出来,捏着刀尖递给娜日泰,“来,杀了他。汉人的古话,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史醇上前一步,“你们杀了我,非壶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男人摆手,“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他真的还愿意回来吗?他现在可是周国的座上宾。谁乐意回来当小将?” 娜日泰接过刀,正要了结了史醇,周国埋下的细作适时开口了,“杀了他,你呢?他是死了,你就真的干净吗?你急着杀他,是不是要掩盖什么?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回来,你却回来了?” 男人回头,“对啊,冯戈说得对。要死,那就一起吧,是不是啊,大汗。” 大汗睨了眼冯戈,“娜日泰是我的女儿。” 史醇侧身给他们看手,“来,来看看我的手,你的女儿,就算可能是她的原因导致了这次失败,大汗也要护着,那我呢?我为了给你们传消息,为了救非壶,我手废了!你们还不信我?” 男人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来了刀,吹了吹刀刃,“大汗,一视同仁啊。” 冯戈再次开口,“既然大家都说自己是为了蒙古,那为何不和睦相处?非要你死我活的。” 看似劝说的话,为之后的猜忌埋下了隐患。谁都不愿意退步,那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男人将刀举到眼前,大汗地头像是搁在了刀刃上,“这事可不好弄啊,这开战在即,谁还有心思去猜谁是细作?大汗,还是两个都杀了好。” 都杀了也不能解决问题,都杀了,大汗一派心里就有疙瘩,寻到机会,难保不会给男人致命一击。 两种结果,冯戈自然更喜欢前者,毕竟后者还有坐下来谈的可能,前者却是见面的仇人,两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为了保全自己,难免会说点有利于自己的话。 帐中其他人像是听不到,不停地切自己面前的肉吃,半句话都不掺和,但目光却在帐中打转。 冯戈看着风向,缓缓开口,“你们被放回来,难道周国的人,没有说什么吗?” 史醇慢慢向旁边走了半步,心里飞速算计着这话该怎么说。娜日泰只是冷笑,“顾明朝说,周国对我们蒙古有十足十的诚意,甚至是现在都还愿意跟我们谈一谈。你们有人信吗?” 男人看着指尖翻转的刀,“信啊,怎么不信,不是你们非要跟人家开战的吗?照我说,我们现在就该……好好的养精蓄为。” “是养精蓄锐。”冯戈在他身后翻了个小白眼,轻声嘀咕。 男人听到了,转过头来,“是吗?” 冯戈嘿嘿一笑,装出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这都是那些汉人矫揉造作,您说得对。” 男人没有接话,转过头去看着大汗,“大汗,你说呢?” 如果现在才说要养精蓄锐,那之前的事情,就没办法和臣民交代,于大汗威信有失,大汗自然不愿意,娜日泰更是不愿意,她要证明自己。而愿意追随大汗的人更不可能愿意休战,他们追随他,为的就是分羹。 “大汗,现在休战,已经来不及了,不如趁现在他们志得意满,我们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行了,少出馊主意。”男人打断大汗派的提议,“还是请大汗拿主意吧。” 大汗坚定的回复,“出兵,开战。” 男人眼神陡然阴鸷,冯戈满意的喝了口茶,这个局面,秦皇汉武来了都救不了。 龟兹王城。 “祭台……”顾明朝翻着图纸,愁的慌。 裴钦巡逻完回来看到图纸就头皮发麻,“你画了一天了……陛下他就来看看,你给他把所有百姓官员集齐,在城上接受朝拜,不行吗?为什么要修祭台?” 顾明朝叹气,“天子北登,这件事就是在向天下示威,这和泰山封禅的规格都相去不远了。怎么能马虎。” 裴钦挠了挠头,“哎。可是咱们怎么知道祭台怎么修?” 顾明朝将勉强能看的图纸递给他,“恩已经施过了,现在就要让天下看看我们的雄厚兵力,也是震慑国内不臣之心的一种办法。” 裴钦将图纸放下,“看不懂,还是找礼部吧。” 顾明朝摇头,“不行了,一来一回得花月余,到那时,陛下都来了。还是将我画的都送到临风郡,给退之看看,他觉得没有问题,那就修。” 裴钦求之不得,立马将图纸卷起来,“好好好,我现在就打发人去送。” 顾明朝又扯了张纸,“不慌,我再写封信。” “郡王,侯爷,蒙古大汗亲自率军三十万,逼近云衔山。”斥候头上还有片叶子,裴钦伸手给他取下来。 顾明朝颔首,斥候出去后,裴钦才问,“蒙古举国之力不过三十万,现在哪来这么多兵?” 顾明朝不慌不忙地朝信纸吹了口气,“赤壁之战曹孟德号称百万之众,今天他不过说自己有三十五,急什么。” 裴钦恨不得上手给他把信封好,“你倒是说啊,怎么办?你不会要用火攻吧?我反正只会率军打。” 顾明朝摇头,“这是草原,一点火星子就要燎原,哪里敢放火,那百姓还怎么放牛?”将信递给裴钦,堵住他的话,“别急,娜日泰和史醇的死讯还没有传来,那现在蒙古内部的矛盾大着呢。我们拒不出战,他们的疑心只会更重,每每夜晚突袭,但冲至寨门便返回,夜夜如此,扰乱他们军心。” “白天呢?白天我们什么都不做?”裴钦拿着信习惯性数了下。 顾明朝收拾了桌上的纸笔,“找来歌姬舞姬,在城上笙歌不断,美酒一杯声一曲,不信他们不心烦。” “厉害,我要是对阵的人,我当场得强攻。”裴钦啜了口茶。 顾明朝抬起头来,“我们的兵手摆设?攻城正中我下怀,叫他有去无回。” 裴钦笑着指着他,“好啊,还藏着不说完。” 顾明朝失笑,“裴郡王,你就别在这里取笑我了。快去办事吧。” “好嘞,你去看看城里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注意到的。”裴钦一闪身,就只听声音在院子里飘荡了,人早走了。 燕都城上。 祁疏萤拉着庄殊未嘱咐此去北疆的事宜,头上的凤钗微微被风吹动,庄殊未屈膝行礼,“妾都记下来,娘娘请放心。” 祁疏萤轻轻颔首,再拍了下她的手。 庄殊未登上马车后打起帘子看城上的祁疏萤,微微叹气,祁疏萤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初刚进宫时的跳脱模样,现在是个真真正正的国母。 嘉佑帝看着案几上的折子叹气,万慎笑了笑,“陛下,先睡会儿吧,这马车上,看折子也不方便。” 嘉佑帝拿着折子随意翻看,“把兄长的折子找出来,朕在路上看。” “是。”万慎躬身应下。 南方赶来的白鸽扑腾着翅膀,想追赶紧上着宽阔的马车。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封狼居胥 “蒙古安营扎寨了有十天了,不进攻做什么?”裴钦双手撑着墙垛,“这么拖拖拉拉的,不像是蒙古的作风,他们之前统一部族时都是能打绝不说话的主,现在倒做绣花状了。” 顾明朝看得明白,偏头跟归鸿吩咐,“想办法告诉冯戈,就这样就行,不要再做别的事了,再有动作,他们就该察觉了。” 归鸿颔首下去,裴钦不解地问:“为什么?里应外合,咱们……” “不行。”顾明朝摇头,“蒙古内部现在已经猜忌重重了,那这个时候他再跳出来调唆,那么这个刀,最后会落在他头上。他已经做到极致了,剩下的,就战场上见真章了。” 裴钦点点头,又听顾明朝道:“我们准备夜袭。” 裴钦来了精神,“怎么袭?直接大兵压过去?” 顾明朝颔首,“北疆调派过来支援的兵已经到了,守城绰绰有余,且已经有了调度,他们不出兵,我们却不能和他们耗着。走,回去商量。” “郡王,侯爷,我家将军派我来请二位回去,说有事相商。”华桐站在楼下候着两人。 临风郡。 归鸿看着随从捧着的大氅暗暗叹气,“侯爷,您先穿着大氅吧。” 谢松照手背抵着嘴唇,“不行,迎陛下我却不整衣冠,这叫旁人怎么看?” 归鸿头疼不已,“侯爷,哨探来报,陛下还有半个时辰才到,等到了咱们再取下来,不然您着凉了,公子回来您又拿什么话骗他?” 谢松照果然有些动摇,归鸿看着他神色进言,“侯爷,你想想,公子他上次听说咱们被围都急得不行,书信连传了十几封,您现在若是着凉了,公子知道了,您这回再拿什么话回他?” 谢松照颔首,“拿过来吧。” 归鸿叹气,给他仔细穿戴好,“侯爷,你每次做事情前先想一想公子,公子只有你。” 谢松照拢了下领子,“这些日子他难道没有交到知心的朋友吗?” 归鸿给他理了下背后,“有啊,朋友和家人是不一样的。朋友在路上可能会各奔前程,但家人是走得再远,心都在一处,都想着再走到一条路上去。” 谢松照摸着玉扣道:“顾明朝永向明天,他不会停下,他已经在这一条路上了。” 归鸿疑惑道:“什么路?” 谢松照望着前方未化的雪,“杨云阔想要一个提线木偶的皇帝,他不愿意,我自然要成全他。他既然下来了,那封狼居胥,便是我给他的礼物。” 归鸿叹气,“我的侯爷,您别想那么多,只要你平平安安,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谢松照却不理他,归鸿袖着手,“我今晚要给公子回信。” 谢松照转身盯着他,归鸿学他的样子看着远方,谢松照干咳了下,“回什么信?” 归鸿有模有样地叹气,“公子问你近来如何。我得想想,说,侯爷一日三餐都有按时吃,一次三筷。” 谢松照,“胡说八道。写完给我看。” 归鸿乘机劝他,“侯爷,您多少还是要再吃些,半碗总是要的。” “好。”谢松照答应的快,归鸿摇头,过了这一阵,还是和以前一样。 “侯爷,陛下的车队离城只有一里路了。”哨探的回来禀报。 归鸿迅速上前给谢松照将大氅解下,折起来递给侍从。 谢松照看不清华盖之下嘉佑帝的神色,听得一声陛下驾到,便躬身跪下。 山呼万岁,全城肃静,嘉佑帝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谢松照上前两步,“陛下,请移步行宫。” 嘉佑帝一愣,“行宫?” “是,仓促建成,望陛下不嫌。”谢松照躬身行礼。 嘉佑帝做太子时没有见到过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生疏,“兄长不必多礼。” 谢松照恍若未闻,“陛下现在过去看看吗?” 嘉佑帝回神,面前的冕旒轻轻晃动,遮住他脸上的神色,“好。” 说是行宫,但也就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改了改规格就成了行宫。等守城的官员将军一一见过后,已将近黄昏了,归鸿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谢松照使眼色止住了。 嘉佑帝抿了口茶,“其他人都下去吧,朕和雍昭侯说几句话。” 归鸿皱眉,这已经到了该喝药的时辰了,这一谈,不知得谈到什么时候。 谢松照偏头,“归鸿,去我屋里取信过来。” “是。”归鸿关门时抬眼看了眼嘉佑帝。 嘉佑帝放下茶盏,“兄长,你怎么脸色这么白?” 谢松照欠身,“谢陛下挂怀,臣只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 嘉佑帝从袖中取出张纸,“兄长,这里没有外人。” 谢松照抬头,“陛下,臣不能逾矩。” 嘉佑帝撩开眼前的冕旒,“兄长,高处不胜寒,现在连你都不愿意和我说话吗?你知道,之前的冷落是因为殷……” “陛下。”谢松照快速打断他的话,殷别尘做的事情和他是一样的,忠臣既然已经去世,断不能在背后再有其它话。上位者的心思会有无数人去猜,若是嘉佑帝在听到合自己心意的话时表示了同样的意思,那殷别尘的身后名就毁了。 嘉佑帝摁住自己急切的心思,“兄长,朕不是那个意思。” 谢松照抬头,“陛下,您这一次来得正好,等青阳,平章他们将龟兹完全收服了,陛下就可以准备北上祭天。” 嘉佑帝将纸递给他,“你安排吧。” 谢松照双手接过来平放在案几上,“是,前日瓦塔来信,说是月支的塞简赫有意投降,童将军已经派人去打探消息了,这事陛下可知道?” “知道,我让他偏宜行事,兄长怎么看?”嘉佑帝盯着他的脖颈上的疤痕,“你的伤如何了?” “谢陛下关心,臣已经大好了。”谢松照经他一提,又想伸手去摸那伤疤,“月支已经是一盘散沙,被吞并是迟早的事,陛下不用担心,童将军会上心的。倒是匈奴,臣正在想办法,请陛下再等些日子。” 嘉佑帝颔首,“兄长不打开看看吗?” 谢松照低头看着案几上的纸,“是。” 图纸打开竟然比案几大了不少,上面画着他的候府,吸人眼球的是园中添置了不少器物,“陛下,这……” 嘉佑帝再次撩开冕旒,“兄长可喜欢?” 谢松照头疼,这哪里可能说不喜欢?只是这么多金玉之物,实在有些败他院子的意境,“陛下,臣自然喜欢,不知这些器物都是……” “青瓷,白瓷,汉白玉,独山玉,都是你喜欢的。”嘉佑帝紧紧盯着他的神色。 谢松照微微松了口气,“谢陛下隆恩。既然是陛下赏赐,如何能在院子里受风霜之苦,还是搬进屋里罢。” 嘉佑帝笑道:“不过是些器物,兄长说这话,见外了。” 谢松照看他确实不像是客套,垂下是眼眸起了思量,“陛下,传膳了吧。” 嘉佑帝颔首,门外的万慎得了指令便传下去了,谢松照将图纸收起来,看着嘉佑帝试探道:“陛下,东洲以后如何处置?” 嘉佑帝脸上的笑意敛去,“东洲十三城,全部都交给林浥尘,确实不妥,兄长有什么看法?” 谢松照颔首,“新一批的举子们缺乏历练,便下放到各个县做一做父母官,将承德九年的举子们提拔起来派去东洲,他们派系不同,东洲势态复杂,陛下正好可以借他们之手控制东洲。” 嘉佑帝点头,谢松照搁在案几上的食指轻轻点着桌面,“另外,林帅既然尚公主,那也该分家出来了,再挂着定东侯世子的名头,已然不妥。” 他这话说得实在委婉,嘉佑帝压着林浥尘的功劳迟迟不封,已经是有些忌惮的意思了,他现在借着长公主的名头说出来,便成了皇帝的家事,这关系到天家的颜面,嘉佑帝就得再多想一想了。 嘉佑帝侧目看他,“朕还没有定下封号和爵位,兄长有什么看法?” 谢松照听着他话里的意思,垂下眼眸,“林帅的封赏关系着天家的颜面,也关系着大臣们的心思。若是实打实的功劳不能封赏,那以后陛下身边都会是专营之辈。” 嘉佑帝叹气,“兄长,并非朕有意如此,而是东洲太大了。” “林帅志不在此。林帅志在为陛下开疆拓土,与陛下风云际会,得史书一笔封狼居胥。”谢松照捏着图纸的手有些颤抖,他知道做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会忍不住猜忌,害怕,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早。 嘉佑帝轻轻转着手里的茶盏,“兄长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谢松照闭了闭眼,“陛下,臣年不过三十,却已经身居高位,身系多方之重,陛下不怕吗?” 嘉佑帝失笑,“兄长,你可是朕的兄长。朕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你。” 谢松照眼睫颤了颤,“陛下,那臣斗胆进言,请陛下赐林帅更进一爵。等江帅平定南方后,陛下也要压着封赏之事和这一次一样的时间。” 嘉佑帝轻声道,“好。” 谢松照起身给嘉佑帝斟茶,手腕上的玉扣不经意落了出来,“陛下,明朝的弱冠礼将近,臣斗胆请您为他主持。” 嘉佑帝看了他一眼,“他的字你选好了?” 谢松照笑道:“明朝自己选的,庭安,‘幕南王庭安在哉,天子北登单于台’的庭安。” 嘉佑帝颔首,“好,难得你开口。” 谢松照拱手,“谢陛下隆恩。” “陛下,南边江帅来信。”万慎捧着信跪在门外。 “拿上来。”嘉佑帝搁下手里的折子,草草看过之后眉头紧锁,“简直胡闹。兄长你看。” 谢松照赶紧接过来,这一看直看得他眼花,江行之屠城! 注:主持:唐·卢仝《月蚀诗》:辰星任廷尉,天律自主持。 第一百七十四章 管束不严 “陛下,江行之与南国皇室有灭门之仇,这是天下共知的,他杀皇室还有理可说,可他屠杀大臣,这就不对了。”谢松照摁了摁额角,“陛下,现在应速派人去南疆,将江行之下狱,南方多士族,若处置不当,南方必定要再起波澜。”谢松照将信放在嘉佑帝面前,万慎捧着纸笔上来。 万慎正要退下,谢松照喊住他,“万公公,先给陛下研磨。” 嘉佑帝瞥着他的手腕,“兄长手腕痛?” 谢松照欠身,“是,陛下南方士族可以派孔叔仁和季青临去,叔仁出身孔氏,是天下文墨孔圣人的后裔,士族对他,要多一两分的宽容,青临常做父母官,最能体恤民情,他二人去,再合适不过了。” 哪怕谢松照的语速再快,嘉佑帝依旧是不慌不忙,一笔一划,横撇竖捺,他低垂的眼皮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兄长,这是一个处理南疆的机会。” 万慎背上起了层薄汗,双腿止不住的有些抖,连他都能看出来嘉佑帝的意思,谢松照更是看得明明白白。 嘉佑帝搁下笔,“兄长,事已至此,江行之必死无疑,那么江宁是不是有一个管束不严之罪?” 谢松照起身到嘉佑帝案几前跪下,“陛下,江帅却有此罪,请陛下诛之。” 嘉佑帝脸上试探的笑容僵住,谢松照几乎在这一瞬间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任你多忠,高位上的人,都害怕。任你登基之前多么仁德,登上高处了,还是一样的结局。 “万慎,下去。”嘉佑帝冷了脸色。 万慎求之不得,谢松照抬头,眼中已蓄满了泪,“陛下,仁德二字,您就这么抛之脑后了吗?” 嘉佑帝起身,“兄长,朕在清除荆襄九郡的疲弊时,发现江宁也有参与,难道他算得是个忠吗?” 谢松照摇头叹气,“陛下,小民之家尚不能免除猜忌,况乎一国之君?但是陛下,他参与进去,却并非为自己谋利,而是将说得分与百姓。” 嘉佑帝侧身望着窗外,下颌线和窗外的枝桠一般僵直,“兄长,你若站在这这个位置,你看到的,又会不一样。” 谢松照站起身来,“陛下,臣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想方设法将分散的权利收拢到您的手里。” 嘉佑帝稍微松动了些,“朕知道。” 谢松照摸着玉扣道:“陛下也不必疑心明朝,他是臣亲自养大的,是周臣,绝不会反。” “兄长这么信任他?”嘉佑帝转过身来。 谢松照颔首,“是,陛下放心,林伯伯和世子都在燕都,林帅就算有了牵制在陛下手里,而东洲现在,各城都有自己的主事,陛下可以直接掌控东洲,陛下却还疑心林帅。陛下,您要做的不是刻薄寡恩的承德帝,而是开盛世的嘉佑帝。” 嘉佑帝盯着他,目光深沉,“兄长。” 谢松照往前走了一步,“陛下,臣,再为您布一局,将天下权柄收归天阙。也请陛下,再对贤臣良将多两分包容。” “兄长,朕容忍,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屋子里没有了兄友弟恭的氛围,天家没有兄弟,只有君臣。 谢松照摇头,“若是出现这样的局面,那就是臣无能了。请陛下与臣三月之期,臣定能让陛下满意。” 嘉佑帝扶着他的手,“有兄长出手,那朕就放心了。南疆…兄长就不必担忧了,朕会照兄长说的派人去的。” 谢松照退开两步,“臣谢陛下隆恩。臣之前让陛下将南国质子带来,陛下可带来了?” “你找万慎要吧。”嘉佑帝看着悬空的手,轻轻搓了下手指,“兄长还是跟朕生分了。” 谢松照立即跪下,“陛下,臣罪该万死。” 嘉佑帝觉得没趣,又坐回去,“朕乏了,你去吧。” “是。”谢松照躬身退到门口才转身。 今年的春天真是奇怪,竟倒起了春寒,闹得谢松照院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咳咳咳……归鸿,拿……拿我的玉过来,将每份信都放一块……咳咳咳……”谢松照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又瘦削了不少。 “侯爷,您怎么又动笔了?您要写东西,怎么还把我支出去呢?”归鸿刚刚推门看他这副模样就忍不住念叨。 谢松照看着桌上的信摇头,“这信哪里能是旁人可以代笔的……快拿过来吧。” 归鸿抱着匣子过来,听到这话一愣,“不能代笔?这是为什么?” 谢松照轻轻抚过信,“听过范蠡吗?” 归鸿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目光落到信封上——林少游,江齐夜,窦苍月,秦综……都是谢松照交好的朋友,背上像是有小鬼爬了上来,慢慢扼住他的喉咙,半张的嘴吐不出半个字。 谢松照眉目间又多了几分病态,“每人两封信,上押我玉的那封,以后……”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归鸿俯身靠近,谢松照耳语道,“以后若遇陛下忌惮,便将信奉上,可免一灾。” 归鸿嘴唇有些发白,“侯爷……” 谢松照手腕垂下,“快去,打发个人去请洛川过来,我……我手疼……” 归鸿抬头看着他额上的汗珠才如梦初醒,急忙抽身到门口叫人,回身将信迅速封好,唤来心腹将信送出去。 龟兹王城。 顾明朝看着对面旗帜上挂着的人头,眯了眯眼,“冯戈死了。” 裴钦捶了下墙垛,“哎!” 顾明朝看着对面不停唱跳的士兵冷笑,“看来上次夜袭,蒙古损伤不够。” “故技重施恐怕不行。”谢灏南听着蒙古士兵叽里咕噜的话摇头。 顾明朝笑道:“他们这一次阵前杀人,杀的又不止冯戈一人,你们看,左边那个人头,是蒙古一个大部落的首领,中间那个,是娜日泰,冯戈左边那个,是史醇。这一下,蒙古才真的是元气大伤。我估摸着,他们已经在想办法撤军了。” 裴钦听那些鸟语听得心烦,“怎么办?直接下去?” 顾明朝点头,“先下去试探试探,旨在扰乱对方军营,灏南领三千兵,趁混乱去对面山头埋伏,待戌时二刻,我等再开城门一战,你便趁机掩杀,将冯戈尸身取回。” 蒙古营帐内表面风平浪静,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众人眼里的防备。 大汗端着海碗灌酒,下面有人坐不住了,“大汗,依我看,我们还是撤兵吧,周人狡诈,谁知道我们中间还有没有细作。” 大汗默不作声继续灌酒,那人愤愤坐下。 又喝了半个时辰,酒上心头,有人摔了碗,“什么意思?还要打?” 大汗醉眼朦胧,“对……打!” 那人冷笑着踹翻桌子,“那你打吧,我要带着我的兵撤了!” “噗呲——” 刀刃刺穿身体,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大汗将男人尸体踢开,回头看着众人,“还有谁要走?” 最初说话的人正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人拽住,大汗看着毫无反应的众人,“明天!明天早上我们就打!不……不!今晚上!今晚上打!他上次就是晚上打的我们!” 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往后面去了,那人愤懑地甩开手,“你拉我做什么?我们是出来打仗的,不是受气的,他不行,那就该退!不然送死吗?现在军心涣散,还怎么打?” 拉他的人笑了下,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面喊声震天,“敌袭!” 众人像是醒了酒了,站起来去拿各自的武器,却发现手脚都疲软得很,压根儿拿不动。 “我们先向周国称蕃,等回去之后再反悔。” 众人都望向说话的男人,“呋喃改,能行吗?” 呋喃改抓着刀柄,“现在只能这样了,打不过,咱们还不如回去守着自己的领地。” “行,你去说,我们不会说。”有人带了个头,其他人都跟着附和。 呋喃改也有自己的心思,当时便应下来,走出帐去。 顾明朝长刀上滴着血,看着走近的呋喃改道:“诚心呢?我凭什么信你们?” 呋喃改手心向天,“我会杀了我们的大汗。我愿意和周国和平相处,我的领地和周国的互市最近,交给我,我能处理好。” 顾明朝轻轻转了下刀,“好,今夜戌时,我要见到蒙古大帐挂上白旗,还有你承诺的大汗地头。” 呋喃改又躬身行礼,“我们以后就以阴山为界,永不相犯。” 顾明朝笑着点头,“行。” 都是假话,谁又会当真呢。 裴钦在他身后嘀咕,“这……就这样?蒙古就这么解决了?” “内乱不止,谁又有心思面对外面呢?他们第一步就走错了,致有今日之败。不用赶尽杀绝。”顾明朝看了看天,“没有外敌,将军又有什么用?” 裴钦刚想反驳,却听顾明朝又说,“裴郡王,你就适合这种辽阔的疆域,镇守强敌。” 裴钦习惯性地反问,“那你呢?” “回去给我师父做饭,栽竹子。”顾明朝眉目舒展,双腿一夹马腹,朝城门而去,今日该有他的信来了。 尤达果然拿着信在外等他,“公子,侯爷的信。” 顾明朝翻身下来,接过信拆开,边走边看,“归鸿的信呢?” “看过了,说侯爷最近胃口不佳,用饭用得少,陛下又在,事情自然就多起来了。”尤达说着就叹气。 顾明朝看着信上满满当当写了一页,“这准又是写了好几日……陛下真要上来。”脚下顿住,“去请郡王过来。” 而这时的蒙古帐内众人手里都拿着短刀,蹑手蹑脚地靠近大汗的后帐,震天响的呼噜声都没能让他们放下戒心,反而都把刀握得更紧了。 众人围拢在塌边,油腻腻的虎皮落了半截儿在地上,呼噜声却突然停了,大汗瞪着眼呵斥,“你们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荣幸之至 呋喃改猛地扑上去,“要你狗命!”刀尖对准大汗的喉咙,呋喃改大吼,“杵着做什么?上啊!” 大汗将呋喃改掀翻在地,准备上前再补一脚,众人扑上去扣手锁喉,大汗又被拽回榻上,呋喃改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迅速捡起地上的刀,翻身冲上去,短刀直直地插进大汗地胸口。 大汗暴喝一声,手脚迸发出不同寻常的力量,竟然将众人都推搡开了,呋喃改将刀拧着转了一圈,缓缓松开,站定。 大汗身体摇晃了下,伸手将短刀拽出来,双手握紧,毫不犹豫地冲向呋喃改,呋喃改抬脚踹开他,“刀上有毒,别挣扎了。” 大汗的眼睛猛然睁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众人走上前去,呋喃改冷笑着将刀抢过来,对准血窟窿又扎进去,转动刀柄,将心搅乱。 * 龟兹王城更名为秋词城,可惜空有这风雅的名字,却连个秋天都没有,只有冬夏两季。 裴钦两眼发昏,“明朝啊,你要不以后别问我了,你直接安排吧……” 面前的器物五花八门,裴钦看得瞌睡连天,顾明朝叹气,“陛下最多十日之后到,这些器物得早点确定下来,你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吗?这些你肯定知道点,快过来帮我看看。” 裴钦哭爹爹告奶奶地抱着他身后的椅子,“别提了!我爹娘姐夫他们走得早,就剩下我和我姐,太皇太后心疼她,便让陛下将我姐夫的爵位给了她,又担心我们年幼,接我们到宫里住,所以大家就叫一声郡主,我就是个纨绔,别找我……” 顾明朝摇头笑了笑,“郡王若是纨绔,那我师父就是世外客。” 裴钦仰头看着房梁,“别折磨我了,这些我都不懂,哪儿放什么,我一概不知,别找我……” 顾明朝叹气,将手边是古书翻了又翻,谢松照在古礼上教得少,尤其是这种细节,现在要事无巨细地问也来不及了。 礼部的人也在这里埋头找例子,可是周国根本没有北登祭天的先例,现在要找古书上的例子也不好找,细节通常都是被忽略的,礼部的人估计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要操办这种大的仪程,头发都要愁秃了。 “侯爷,我们还是用象牙镂雕八仙庆寿笏板,参照泰山祭天的例子,如何?”礼部左丞揉着眼睛,将书摆到案几上。 顾明朝颔首,“只有这个最合适了,就它吧。” “侯爷,蒙古营帐上都挂上了白旗。”话音刚落,尤达就看到裴钦像条鱼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来,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顾明朝。 顾明朝放下图纸起身,“走罢,还是带上兵将,免得对方使诈。” 礼部的官员一听也是双眼冒光,布置起来都更有劲儿了。 裴钦摇头,“这一点都不像是能征惯战的蒙古。” 顾明朝点头,“是啊,一步一步的打击像是毒虫蚕食了他们的战意。现在白旗烈烈,兵士无心,他们又要退到阴山之后数年了。” 裴钦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收紧,他还是不甘心,“明朝,我们不是为了大周中兴吗?为什么不灭了他们?” 顾明朝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雪山顶上盘旋的鹰隼,“郡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裴钦摇头,“你师父选的人,你都不信?现在的陛下,是大周期盼了四十年的陛下。” 顾明朝哂笑,“武宁公他们当年也说先帝是大周期盼了二十年的陛下呢。人心难测,郡王还是要多留个心眼。留着蒙古,就是留着同僚的命,和自己的后路。” 裴钦听着他的话,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那山顶的风像是吹过来了。 “侯爷,你的要求我做到了。”呋喃改指着手下提着的人头。 顾明朝拱手,“多谢将军相助。还请将军稍待些时日,顾某已经奏请陛下为将军封赏了。” 呋喃改脸色不变,“多谢侯爷。” 顾明朝颔首,却并没有要接管蒙古大军的意图,呋喃改看到他翻身上马,面上勾起笑意,行了个万安礼,“多谢侯爷。” 不过三日,蒙古大军全部退回阴山以北。 而这时南国的章和帝也正着宗室大臣南下,定都邕城。 盛极一时的大周王朝让众人都如在云端,直到瓦塔守将池瞻战死的消息传来,众人才知道,匈奴和月支联合了。 嘉佑帝再次召谢松照到行宫议事。 “阳羡茶是他最喜欢,还有青瓷的茶盏,都一并放在他的位子上。”嘉佑帝指着左手边的位子道。 万慎笑道:“老奴都记得,陛下对侯爷真是上心。” 嘉佑帝想起他上次的规劝有些头疼,不知该怎么和谢松照说话。 “陛下,臣一早就听说了,已经将图样绘制出来了。”谢松照却没有他的不自在,手里拿着一沓图纸。 嘉佑帝起身接他,“兄长不是手疼,怎么还动手写这些。” 谢松照笑着拱手道:“陛下折煞臣了,臣不过就是上次不小心磕着了手腕,如今已经大好了,不妨事的。” 嘉佑帝接过来图纸细看,抬眼时又瞧见他手腕上的玉扣,“兄长这手上戴的是什么?” 谢松照将玉扣塞回袖子里,“随便戴的玩意儿,让陛下见笑了。” 嘉佑帝试探地问了句,“顾明朝给你戴的?” 谢松照点头,“是。” “这玉不像是你喜欢的。”嘉佑帝提笔勾出存疑的地方。 谢松照也不同他争辩,“明朝不爱俗物,不懂这些,送臣新年礼总归是番心意,臣心里喜欢,就戴上了。” 嘉佑帝从袖子里摸出个以竹为主雕成的玉珏,“这个是圣祖时的东西,我想着你喜欢这种独山玉,就给你带过来了,上次说错了话,便当做是给兄长的赔礼。” 谢松照脸上的笑意差点没挂稳,急忙起身跪下去,“陛下折煞臣了,陛下身为天子,思量之事是万民之本,臣所不能及……” “谢退之。”嘉佑帝打断他的话,“借口都是假的,我只是想把这个送你。” 谢松照拱手,“陛下,此物太过于贵重,若陛下真怜惜臣,便将这茶赐臣罢。” 万慎眼见势态不对,已经悄悄退到门外去了,还顺手将门关上了。 嘉佑帝起身,走到谢松照面前,矮身蹲下,“兄长,朕是真的信你,但朕也确实信不过手握重兵的将军。” 谢松照没有出声,没有一个帝王能放心边疆的守将,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嘉佑帝能做到。 嘉佑帝将玉珏系在他的腰上,“兄长,以前有条条框框的束缚,你我之间尚且没有如今这般生分,朕只是想兄长还能像以前一样,陪朕下棋。” 谢松照恨不得退开十丈远,嘴上说出来的却又是另一番话,“只要陛下召见,臣自然会前来见驾。” 嘉佑帝伸手要扶他,谢松照赶忙伸手去虚扶嘉佑帝一把,“陛下快请起,真是折煞臣了。” 嘉佑帝背着手转身,拿着纸递给谢松照,“这南国来的世子还有什么用吗?” 谢松照接过图纸,“臣已经安排下去了,世子就是帮我们减轻江行之屠城带来的影响的最好人选。” “你只管放开手做。”嘉佑帝点了点朱笔圈出的地方,“这里是为什么?现在是一举灭掉邻国的最好时机。” 谢松照心下冷笑,若是都灭了,那下一个灭的就是武将,这些帮你赢来盛世的人,中兴已经谋求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又要重新布局谋划了。 谢松照摸了摸玉扣,低下头,“一统最容易出现问题,就是旧吏与宗室,蒙古的失败正是印证了这一点,陛下切勿操之过急,这南国和蒙古都应当徐徐图之” 嘉佑帝突然看见他后脖子上有点黑色的东西,想伸手去拿掉,谢松照急忙避开,“陛下?” 嘉佑帝指着她脖子,“有点东西在上面。” 谢松照伸手摸了下,笑道:“陛下,这是个伤口,已经结痂了,不妨事的。” “伤口?”嘉佑帝挑眉。 谢松照谎话张口就来,“是,还是臣不当心,想着给明朝做碗面,结果刀没拿稳,手滑甩出去时擦着点皮。” 嘉佑帝看了他一眼,“这种事情你以后还是少做,人家远庖厨是觉得杀生不仁,你是保命。” 谢松照笑道:“是,臣谨记。” 嘉佑帝将桌上的茶盏端给他,“朕想让兄长陪同北上,可好?” 谢松照双手捧着茶盏,估摸着这都要入夏了,应该……不会冷,便拱手道:“臣荣幸之至。那剩下的事情臣就去安排了,不打扰陛下用膳。” 谢松照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回到房里,归鸿搓了搓手臂,“侯爷,你别笑了,有点瘆人。” 谢松照抹了把脸,将玉珏摘下来,“拿去供上。” 归鸿接过来笑了下,“侯爷,这……真供?” 谢松照抬头看他,归鸿立马躬身溜出去。 谢松照闭眼摸着玉扣,起身到后院取了壶酒和三炷香,向西跪下,“瞻叔,大周的中兴已近在咫尺了,你下去后,记得要告诉期盼的同袍。你们的枇杷树去年结果了,很甜,只可惜姑姑没有尝到。” 归鸿在廊下拦着钟洛川,低声道:“钟神医,求求你了,别过去,瞻叔不一样,侯爷必须要祭拜,他差一点就是谢家的姑爷……” “我没想过去拦着他,我只是在这里等。”钟洛川坐在栏杆上。 归鸿讪笑着收回手,“侯爷最近总说手腕疼,钟神医,你……” “别看我。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给他换手吧?”钟洛川一提起这事就气得慌,自从这个劳什子的陛下来了之后,谢松照是一日都没有停歇过,说好回去修养,结果现在还要再往北边去,那北边是他能待的吗?越想越气,转身就走。 和钟洛川一样气的,还有在秋词城的顾明朝。但他知道谢松照要北上时,谢松照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了百了 连日的阴雨马腿都成了名副其实的泥腿子,众人一路赶来也是人困马乏,嘉佑帝便免了见礼,一并推到祭礼时。 雷鸣不止,南疆和瓦塔的文书却不敢耽搁,文书交到嘉佑帝手上时,还有些温热的感觉。 雨声砸在青瓦上滴滴答答的,听得人心烦,嘉佑帝被尤达拦在门外,狠狠皱了下眉,“雍昭侯还没醒?” 尤达欠身道:“陛下,侯爷还没醒,大夫正在切脉,您若着急见侯爷,等侯爷醒了吃了药……” “既是切脉,不妨事。”嘉佑帝直接往里面走,尤达不敢伸手去拉他,只能跟着往里走。 “漼大人,钟大夫,退之他……”顾明朝给他掖被子,眼巴巴地望着两人。 钟洛川和漼辛理对视一眼,都是齐齐地一叹气,顾明朝眼见不妙,“要紧吗?” 钟洛川正要开口,转头看见嘉佑帝进来,气得两眼一翻白,拂袖从后门走了。 漼辛理赶忙接话,“侯爷放心,这是阴雨连绵和舟车劳顿所致,将养一阵就好。” 顾明朝拱手,“陛下,方才那位是个江湖中人,不懂礼节,陛下勿怪。” 嘉佑帝对一个江湖郎中丝毫不在意,只看向漼辛理,“雍昭侯的病情究竟如何?你说实话。” 顾明朝摸了下袖口,漼辛理腰背一僵,拱手,“这……侯爷操劳过度,身体损伤严重,又兼阴雨天气,手腕上的伤又复发了,现在最好不要让他动笔,静养为好。” 嘉佑帝轻轻应了一声,绕过两人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谢松照叹气,“都是因为朕。” 顾明朝上前去问,“陛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与臣说道。” 嘉佑帝摇头,“不急,朕等他醒了再商议不迟。” 顾明朝躬身送他,“是,臣记下了,待家师醒来,臣必定派人告知陛下。” 嘉佑帝又看了眼,转身出去。 “别装了,人走了。”顾明朝坐在榻边倒水,一肚子气全闷着,明明气得不行,可他一来就病着,自己连生气的机会都没有。 “明朝……”谢松照偏头望着他眨了下眼。 顾明朝像是没听见,只自顾自的喝茶,谢松照叹气,“明朝,我要还礼,我没有钱。” 顾明朝忽然就笑了,笑完又板着个脸,“还什么礼?” 谢松照手腕疼得厉害,翻身压着手腕才稍微好点,“陛下的礼。他送了我一个玉珏,那是圣祖时的物什了,这和寻常的赏赐不同,他这说明了是送的,我得还礼。” 顾明朝伸手垫在他的背后,将他扶起来,“什么玉,我怎么没见过?” “啊……我供起来了。”谢松照抿了口喂到嘴边的水。 “供……供起来了?”顾明朝挑眉。 谢松照苦笑,“我不供起来,我还戴身上?” 顾明朝替他整理了下落在肩上的头发,“供起来是对的,陛下送的,怎么能戴着出去招摇。回礼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我来。” 谢松照颔首,“明朝,你以后想做什么?” 顾明朝取出串檀香珠子,往谢松照手腕上抹去,“不是已经选好了吗?” 谢松照看了眼幽绿色的珠子,“我想让你自己选,而不是迫不得已。” “你选的就是我选的,没有迫不得已,也没有身不由己。”顾明朝将他手塞回被褥里,“倒是你,让周国中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却让我留下蒙古,你要做的事情变了不是吗?” 谢松照伸手去拉他,顾明朝双手拢着他冰冷的手,谢松照坦言,“是,我想做的事情还很多,但你不一样,我想给你一条路,一条进退自如的路。” 顾明朝轻轻朝他手上哈气,“进可庙堂流芳,退可江湖逍遥,是吧。” 谢松照摇头,“不,是进可效霍光伊尹故事,退可得一方净土,不为世俗侵扰。” 顾明朝抬头,“不愧是谢退之啊。”将他略有些暖和的手又放回被褥里,“总让我觉得你是那竹林里的神仙。” 谢松照失笑,起了逗他的心思,“真难得,竟然有人说我是神仙。你知道神仙是什么样?你见过?” 顾明朝望着他,似乎要看进他的眼眸里,“知道,见过,就是你。”他微微起身,凑近谢松照,“退之,你以后就在那竹林里做你的神仙,看我为你谋划,可好?” 谢松照垂下眼眸,“明朝,我时常后悔,将你拉进这局里,我亲手雕的琉璃,怎能染上世俗尘埃。” 顾明朝笑道,“谢退之,我没有后悔。” 谢松照抬手,顾明朝低头,让他的手正好放在头上,“好,我以后就高坐神台,看你杀伐决断。” “侯爷,瞻叔两个义子来了。”归鸿眼角有些红。 谢松照陡然坐直,顾明朝连忙搀他起来,两人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嘉佑帝也来了,嘉佑帝等着他一道出去,一行人都沉默不语。 两兄弟一见人出来,立即跪下叩首,归鸿在旁边哽咽难言,偏头垂泪。 万慎上前一步道:“这一跪,替父了却生前恩怨,一了百了;这一跪,让父走的安宁,馀事勿扰;这一跪,从此家里再无长辈撑腰,低调做人,请亲友多帮衬。”语罢侧身躬身退下去。 谢松照抬手抹去泪点子,身后的老将无一不是眼眶通红,嘉佑帝轻轻叹气,“起来罢,万慎,去安排。” 正堂里半晌无话,嘉佑帝摩挲着茶盏,“兄长,这两兄弟能担得起瓦塔的事吗?” 谢松照摇头,“这两人不喜武事,偏好文墨,以后或许会进入朝堂。” 嘉佑帝将茶放到他跟前,“兄长,月支和匈奴不要紧吗?” 谢松照摸着玉扣道:“有童将军和曹将军在,不妨事,月支内乱,不日就有结果,南疆的暴\\乱已经平定,有叔仁和青临在,陛下亦可高枕无忧。” 嘉佑帝视线落到他腰上,“兄长莫非不喜欢那个玉珏?” 谢松照正思索着匈奴的事,闻言随口道:“陛下赠送,臣焉敢不喜,正因是陛下说赠,臣不敢戴着招摇,恐引来是非。” “物什罢了,哪里值得兄长这般担忧。”嘉佑帝盯着他手上多出的佛珠,“兄长还信神佛?” 谢松照被打断了思路,只得应付道:“不过就是戴着玩的。” 嘉佑帝看他眉尖微微有些蹙起,便不出声了。 这一坐便是半个时辰,顾明朝处理了加急文书,拍着身上的尘埃往院子里走,就看到廊下打瞌睡的万慎,过去低声道:“方才多谢公公了。” 万慎被吓醒也没有失态,只是退后半步拱手,“应该的。侯爷这是要进去?” 顾明朝颔首,“陛下来了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万慎掐着手指头算。 顾明朝轻轻点头,转身去厨房端了药来,嘉佑帝嗅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抬头就看到顾明朝,顾明朝微微欠身,“陛下,退之他该喝药了。” 谢松照起身躬身道:“陛下,容臣思索一番,明日再禀。” 嘉佑帝起身,“好,吃了药便歇着吧。” 顾明朝放下药碗,“陛下请留步,臣有一物呈上。” 嘉佑帝看他从袖子里掏出支狼毫笔,双手呈上,“陛下,家师前日受陛下赠礼,常觉心中难安,但又苦于家贫,不能回以贵重之物,便将最爱的狼毫赠予陛下,以做玉珏还礼。” 嘉佑帝笑着重复他的话,“心中难安?家贫?” 谢松照咳了下,“陛下,玉珏实在过于贵重,臣受之有愧,只能将此物奉上,聊表寸心。” 嘉佑帝没接,“既然家贫,那礼就不用还了,既是你心爱之物,朕也不好横刀夺爱,留着吧。” 嘉佑帝一走,顾明朝坦然的将东西收起来,“他以后应该不会送你礼了。” 谢松照点了下额角,“我想也是。明朝,你这气人的本事跟谁学的?” 顾明朝试了下药,“不烫了。跟你学的,你三天气我九次。” 谢松照笑着去端药,“好了好了,不气不气。” “我喂你,你手腕不能用力,要养着,钟大夫才叮嘱了我。”顾明朝舀了浅浅一勺喂到他嘴边。 “侯爷侯爷,来信了。”归鸿提着鸽子进来。 顾明朝收拾好碗交给小厮,擦了下手,又给他将被子掖好,“什么信?” 谢松照道:“南边的信,那个世子起作用了?” “是,世子主动担了罪责,说自己写信辱骂了江行之,才导致江行之形容错乱,正要借这事发檄文的章和帝听了当场气昏了过去。”归鸿将信递上去,抓着鸽子翅膀不放。 谢松照看过后递给顾明朝,顾明朝扔到火盆里烧了,谢松照叹气,“总算要好些了。那位世子没事吧?” 归鸿摇头,“没事,有明镜和长霜在,不可能出事。” 顾明朝取出舆图,“天下各处都已经安定,唯有匈奴这一处,如今我已经有了法子,便交给我吧,你好生养着。” 谢松照颔首,“好。我等会去要再吃点饭,你有时间做饭不?” 顾明朝站起身来,“有,我现在去。” 谢松照喊住他,“不急,还有件事儿。” 归鸿提着鸽子躬身退出去,顾明朝跪坐在榻边,“你说。” 谢松照想了下,“你的弱冠礼,不能大办了,以后也没法子补上,我便请陛下为你……” “我可以反对吗?”顾明朝急切地打断他的话,“我想让你为我加冠。” * 正确的弱冠礼是由父亲主持,但这里情况特殊,我就采用私设哦~ 宝子们,就要完结啦~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 ? ? ?.)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无药可救 谢松照笑得眼睛微微弯了些,“这礼虽然不能大办,但也容不得简陋,这冠嘛……” 顾明朝望着他,结喉轻轻动了下。 谢松照手上微微用力,揉了下他的头,“当然是我来了。” 顾明朝松了口气。 月支成为藩属国,可是匈奴还没有,顾明朝带兵去处理这事,接连一个月都没见到个人影儿。 谢松照整日里和嘉佑帝下棋,嘉佑帝的心思杂,谢松照每次下完棋回去都累得不行。 “兄长,今年武试选出了不少青年才俊,我寻思着把他们放到边疆,兄长怎么看?”嘉佑帝落了子还不忘去拨弄下炭火。 谢松照颔首,“陛下所虑正合局势,老将正好带一带他们。” 嘉佑帝看他眼下有些乌青,“兄长不是将匈奴的事情交给明朝了吗?怎么还这般忧虑?” 谢松照微微抬起头,勉强笑了下,“臣近来病痛缠身,夜间常常睡到半夜就醒了。” 嘉佑帝将茶放到他手边,“大夫怎么说?晚些时候朕叫胡语去看看你。” “并无大碍,陛下不必挂心。”谢松照并不想和他讨论病情,“陛下可收到了各地呈上的折子?” 嘉佑帝眼底有精光一闪而过,“收到了,兄长出手,还是不一样的。” 谢松照讪笑,“陛下过誉了。” 嘉佑帝放下棋子,伸手打乱棋盘,“既然身体不适,那就不下了,朕陪你出去走走吧。” 谢松照头有些昏,抬手摁了摁额角,“好。”说完后惊觉不对,又拱手道,“陛下请。” 嘉佑帝和他并肩往外走,送文书的小厮差点撞到身上,嘉佑帝拢着谢松照肩头,满脸愠色,“哪来的不长眼的,万慎,还不给朕赶出去!” 小厮慌忙跪下,“陛下,陛下,是军情奏报!平章侯率军在月支城内与匈奴作战,就在前日,匈奴已经退兵了,还带回来了匈奴的居次。” 谢松照手扶着柱子,“陛下,匈奴要和亲……” 还没说完,人就朝前面栽去,幸得好嘉佑帝的手一直放在他肩上,眼疾手快就抓住他,“叫胡语来!” 归鸿上前接过谢松照,赶忙将他抱去院子里,“快去请漼大人和钟大夫!快!” “怎么回事?”漼辛理跑得发冠差点掉。 归鸿将谢松照平放在榻上,漼辛理上前摸脉,归鸿左右张望,“钟大夫呢?” 漼辛理缓了口气,“师父到娇雪关了,洛川去接他。” “老谷主来了?!”归鸿被这消息砸得眼花,“真的吗?” 漼辛理点头,“当然,最多不过一月了。快,去拿我的药箱来,我给他针灸。” “嗷嗷好!”归鸿没顾得形容,差点绊着自己。 嘉佑帝沉着眉目站在床头,“他如何了?” 漼辛理伸手给他将被褥盖上,躬身道:“回陛下,侯爷身体弱,这北方的阴雨对他的身体是极大的折磨,臣……臣不敢断言。” “胡言呢?”嘉佑帝烦心的来回踱步。 墙角的胡语擦着汗上来了,“陛下……臣,臣在。” 嘉佑帝侧身让他,“朕只当你是死了,这半天都不见人影。” 漼辛理躬身退开,胡语欲哭无泪地上前诊脉,这一诊,直震得他手弹起来,复又摸脉,这一回吓得不轻,直接转身跪下,哆哆嗦嗦地往怀里掏东西。 嘉佑帝坐在案几旁,敲了敲桌面,“到底怎么了?你一个太医院院首都束手无策?” 胡语连忙叩首,“陛下,侯爷他已经气若游丝了,这……又兼病入骨髓,北边的风寒浸骨,臣,臣当真无药可救。” 嘉佑帝的目光缠上他的脖子,“北边风寒加剧了他的病?” “是……”胡语又擦了下额头。 “砰——”一整套紫砂壶茶具全部被嘉佑帝扫到地上,砸得粉碎。 “朕让你去江左的目的是什么?你回来是怎么跟朕说的?他现在垂危了,你到说了!”嘉佑帝起身将胡语踹翻在地,额前的冕旒不停乱晃。 胡语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将信扯出来,“陛下,这是侯爷交给臣的信,叫臣呈上……” 万慎快步上去接过,转呈给嘉佑帝。 归鸿抱着药箱进来,发觉这气氛不对头,轻手轻脚的将药箱交给漼辛理。 “将他手臂露出来,还有胸前一块。”漼辛理拿针包,在烛火上燎了下,“把他手上的玉扣摘下来。” “哎。”归鸿垫着他的手腕,轻轻抹下来。 漼辛理下手前深吸了一口气,谢松照实在太瘦了,生怕一阵下去扎着他骨头,一针一针下去,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嘉佑帝看完信,抬手捂着额头,长吁一声,“都是为着我,兄长,才致有此祸。” “陛下,南疆奏报。”万慎接过文书捧上来。“南国安阳萧氏一门,族中上下两百余口人,不愿弃宗庙而去,举家殉国难。” 嘉佑帝疑道,“南国尚未亡国,为何举家殉国?” “萧氏并非殉国,而是保全南国。”顾明朝从门外进来,身上甲胄还未换下,一身风尘竟惹得嘉佑帝咳了下。 “宗庙被毁那就是天大的血仇,萧氏一门百余人全部在宗庙前自刎,这事便是萧氏的忠,史书上必定要留这一笔,陛下又如何能再将其宗庙毁去?”顾明朝欠身,“陛下,甲胄在身,恕不能全礼。” 嘉佑帝摆手,“军情先不急,等退之醒了再说。” 顾明朝恨不得将这人赶紧送走,他在这里,他们有许多话都不能说,面上还得应和着,“是,臣一回来就听说家师病了,不知这回是……” 漼辛理转身拱手,“回陛下,侯爷,不妨事了,微臣已经行过针了,只等家师来了,便好了。” 顾明朝眼睛一亮,嘉佑帝颔首,“万慎,将药都送来退之这边。” “是。”万慎躬身跟在嘉佑帝身边。 见嘉佑帝走出院子,顾明朝放手将门关上,“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 漼辛理伸手去取针,“天下初定,陛下心思不定,侯爷便借着下棋,时不时说两句,慢慢就听到心里去了,这就和枕边……咳咳,好了。” 顾明朝没跟他计较,“我问他现在怎么样?” “难,我和洛川的医术都不行,只能等老师来看看。”漼辛理摇头,连连叹气。 “老谷主真的找到了?”顾明朝上前一步。 漼辛理点头,“是,师妹派人去南疆找到了,师父听说是侯爷,便放下手里的事情过来了,只要撑过这一个月就好了。” 顾明朝转身,“尤达,派精锐府兵去接,务必要接上老谷主,尽早赶来。” “是!” 漼辛理将药箱扣好,“好了,我去煎药,归鸿来帮我。还有,他过会儿要醒的,你主意安抚他,病人难免都要多想的。” 顾明朝小心翼翼的将玉扣给他戴回去,“知道了。”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你就会骗我,气我,说好的事情,你一概不管,不过就是走了个把月,病得更重了。” 谢松照却并没有像漼辛理说的那样醒过来,反而浑身烧得滚烫,整个人更迷糊了,他牙关紧咬,连药都灌不下去。 这一下更是闹了个天翻地覆,小院子灯火通明,漼辛理又行了一番针,才勉强压住。 顾明朝脸色难看得紧,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对嘉佑帝已经是满腹怨气了,好在这时候谢松照醒了。 他声音低哑,再不复当初的温润,“明朝……” “我在。”顾明朝包着他的手。 谢松照想笑一下,奈何他头疼得厉害,顾明朝伸手揉着他额角,“别笑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谢松照轻声道:“明朝,你做到了……” 顾明朝盯着他白如薄纸的脸叹气,“谢退之,人生几何,我们离阔如此?” 谢松照嗅着他身上一贯干净的皂角香,“回去之后就好了,我再不忧心这些俗事了。” “好,药王谷的老谷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一定能免你不少苦的。”顾明朝轻轻碰了下他脖颈上浅色的伤疤,“好些了。吃了药,你就再睡会儿。” 谢松照轻轻抓着他袖子,“匈奴的居次,你如何安置……咳咳咳……” 顾明朝搂着他侧躺着,一下一下的给他顺气,“再没有个合适的人娶她,我盘算着让她入宫去当个皇妃,有祁皇后在,怎么也翻不出天去。” 谢松照颔首,慢慢地又睡过去。 顾明朝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慢慢落到他颈后垫着,将他放平,又将炭火烧得更旺了些。顾明朝捏着他的脉,伏在榻边也浅浅睡下。 翌日。 “陛下,祭天仪程不可耽搁,侯爷病重,非一日可愈。”窦拂荆踏看了好几遍祭台,算着日子,不得不上来劝。 嘉佑帝捏着山根,最后还是颔首,“好。” 盛世在嘉佑帝登上祭台,受万民叩拜这一刻达到顶峰,真正实现了“幕南王庭安在哉,天子北登单于台”的目标。 谢松照坐在窗下,听着礼乐传遍这秋词城的每一个角落,轻轻咳了下,众人的回信他都收到了,也不过都是大差不差的。 归鸿抱着大氅出来,“侯爷,这边商量安排了守将,咱们就也该回去了。小将军的婚事也要提上议程了。” 谢松照难得的笑了,“是了,今年过年该等着那些孩子来拜年了。少游家的,齐夜家的,这事得和明朝说说,让他准备下。” 归鸿点了香,看他青烟一道,像是要随云直上,“说不准还有太子公主们来给您拜年。” 谢松照摆手,“可别,祭礼差不多该结束了,去看看明朝回来了吗?” * 注:居次:对匈奴单于女儿的称谓。 第一百七十八章 数与君相见 “回来了。”顾明朝将披风递给归鸿,上前捂着他冰凉的手,“这都六月天了,你这身体还是这么冷。” 谢松照抽出手,摁了下额角,“老\\毛病了。祭礼顺利吗?” “顺利,陛下让我回来给你说一声。啊,我等会儿还要去商量北方的戍守问题,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你早点睡,不要等我。”顾明朝仔细地给他掖被角。 谢松照颔首,“嗯,好,不等你。” 顾明朝轻轻碰了下他的脖颈,“过两日我们启程回家,在半路上就能碰到老谷主。” “好。”谢松照低头咳了下,“明朝,你有什么愿望吗?” 顾明朝笑着给他拢了下衣襟,“有啊,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谢松照无奈地笑了下。 顾明朝揽着他肩膀给他身后垫了个靠枕,“我换身衣裳。” 谢松照摸着自己的脉象,若有所思地抬头,外头的阳光看上去像是月牙白的。 “你这是做什么?”顾明朝抱着大氅出来,看谢松照坐到了椅子上挑茶叶。 “给你炮茶,等你办完事回来,将将好。”谢松照眉眼间都盛着笑,看着气色比方才都要好些。 顾明朝给他披上大氅,“好。我办完事就回来。” 谢松照挥手道:“快去罢,再磨蹭,回来茶就冷了。” 顾明朝看了旁边的小炉子,笑着起身,取了披风就走。 谢松照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走,轻轻叹了口气,“归鸿,将纸笔拿来。” 归鸿捧着纸笔过来,疑惑道:“侯爷,你不是炮茶吗?” 谢松照轻轻咳了下,摁着胸口道:“我恐怕时日无多了。近日睡多醒少,又水米不喜,今日更是……” 归鸿大惊,就要出去喊漼辛理,回头就看到漼辛理疲惫地端着药碗进来,“喝药。” “漼大人……”归鸿眼巴巴的望着他。 漼辛理坐在下首,抹了把脸,“我尽力了……” 归鸿恍若被雷劈傻了,谢松照端着药碗晃了晃,“难为你了。” 北方的风呼号着撞击他的门,漼辛理艰难的扯开喉咙,“你的旧疾太多,现下顾明朝能顶事了,你又一口气松开了……” 谢松照不在意的笑了下,“楚王那一回,伤着头和手,瓦塔一行手损伤严重,在陈国时强行提刀,手彻底废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咳……” “伤及肺腑。”漼辛理望着房梁。 谢松照看着桌上的信,轻轻抚摸着,“可怜了明朝。跟着我的这五年,只得了无能为力和生死相隔。” 归鸿生平第一次将刀放在了一边,双手无力的搁在腿上,“侯爷,你为什么不把公子留下来?” 谢松照轻描淡写的道:“人走之前的模样不好看。再陪我坐一会儿,你们也走吧。” 归鸿,“侯爷……” 他慢条斯理的嘱托着后事,“我死后,秘不发丧,等退回娇雪关以南再发讣告,那时……一切都稳定了。” 归鸿看着他面色略有些红润,求助眼神一直盯着漼辛理,漼辛理只是望着房梁。 “你记住,我说的话,叔叔婶母他们必定会追问……问为什么我不回江左……咳咳……”谢松照裹在大氅里的身子瘦削不已,咳嗽两声都牵连着浑身疼痛,“父亲葬在将士陵,意在……与北疆将士同在。我……我葬燕都外,意在惊醒陛下要恰如其分的对待武将……” 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消散,不停地喘气,归鸿闷声叩头,“是,属下谨记于心。” 谢松照勉力拱手,“漼兄,对不住,砸了你的招牌。” 漼辛理摇头,谢松照看向自己苍白的手,“归鸿,你记得跟明朝说,十三楼的酒,洛川去喝不要钱。还有……劳累老谷主走这一趟,我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你将我这些年收藏的古籍,凡是医书类的,全部赠与药王谷……”谢松照说完这一长串,缓了好一阵子,归鸿几乎麻木地听着,屋里只听得水声咕噜。 谢松照抬手抚上额头,“我走后,你记住,今年的孔明灯……我已经定好了…要去宝灯坊取……” “是。” “还有……给他的弱冠礼,该请的人……你心里要有数……我已经写信请了二叔来为他加冠……”谢松照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是。” 狂风拍打着门窗,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叹息。 谢松照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看炉子,“他是喝不成这茶了,水都……烧干了……” 归鸿轻声道,“侯爷,您走了,公子就没有人给他撑腰了。” 谢松照感觉指尖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钻心的疼,旁的事情,他都已经有了安排,无牵无挂,可唯独明朝…… 归鸿向前挪了两下,“侯爷,你再等一等,再撑一撑,老谷主已经来了,公子的弱冠礼也快了,您和林帅他们商量的庆功宴还没办……” 谢松照摇头,“不是我不想,而是……” 漼辛理偏头看着窗外,那夏阳惨淡,像是老天撒下的纸钱,“萧枝意和杨云阔,随便一个给周国,你走的路都不会这般难。” 案角的线香燃到了尽头,谢松照的信也写完了,他半阖着眼,任由手腕疼得打颤,“你将信,交给陛下和明朝,还有族中小辈,算是我最后一点心意。” 归鸿双手颤抖着去封信。 谢松照轻声道:“好了,你们出去罢。” 归鸿眼眶一片红,不愿意出去,漼辛理拍了下他肩膀,“走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谢松照慢慢的阖上眼。 门外归鸿擦了下眼睛,要往院外走,漼辛理拉住他,“你做什么?” “叫公子回来。”归鸿挣开他的手。 漼辛理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叫他回来做什么?他已是行将就木,现在说句话都难,你叫他回来也只能抱着哭。” 归鸿泄气的坐在廊下,“公子怎么办啊。” “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漼辛理靠着柱子坐下。 归鸿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眶又止不住红了,“你说侯爷这一生,值得吗?” 漼辛理将手伸进廊下的水缸你,那水凉得锥心刺骨,“如何不值?这盛世将成,而这盛世里流通着的都是他的影子。” 谢松照摩挲着玉扣,轻轻叹气,慢慢地合上了眼。他还是有私心,还是想给他一个可进可退的完美境地,让他进退自如。 正堂上众人刚讨论完兵马的调度问题,顾明朝忽然捂着心口,像是有人用刀生生剜走了一块。 嘉佑帝注意到他的神色,“明朝?” 顾明朝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发白,“臣不碍事。” 嘉佑帝却揉了下眉心,“明日再议吧,朕想先去和兄长商量一下。” 众人躬身行礼,“是。” 顾明朝记挂着谢松照的茶,心底漫上来的不安更叫他难受,辞了嘉佑帝便急忙往回赶。 过院门时还没绊了一遭,廊下坐着的归鸿咻地站起来,“公子?” 顾明朝扯开披风,“他睡了?” 归鸿又坐回去,轻轻摇头,顾明朝看到他红着的眼睛,不妙之感涌上心头,推开门冲进去。 谢松照就坐在椅子上,眉眼低垂,顾明朝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伸手去捉他的脉,没有跳动! 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谢松照紧闭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在抖,“谢退之……你别吓我……” 归鸿跪在他身后,“公子,侯爷两个时辰前走的……棺椁已经备好……侯爷想葬在燕都外……”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归鸿转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滚油在煎顾明朝的心。 顾明朝反复摸他的脉,嘴里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可是谢松照再也不会抬手碰他一下了。 窗外夏蝉叫得撕心裂肺,屋里的人泣不成声,桌上谢松照给他的信没有封上,上面写着两个字—— 平安。 最后顾明朝好像知道谢松照真的走了,颓然的埋下头,抱着他的腰,一动不动。 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嘉佑二年,雍昭侯谢松照薨于北疆秋词城,年二十五。帝大恸,谓亲随曰:天不使我大周一统。随后追赠其为雍州王,护国公,帝师,配享太庙。 顾明朝扶灵南下,回到燕都,月光洒满的街道一如曾经的惜玉街,他们却不再是当初的少年郎。 后二十年,嘉佑帝病危,召重臣进京,准备给朝廷“换血”,以便新帝登基,而众人皆奉上谢松照旧书,帝垂泪,“兄长一生为朕。”只将众人削权便罢。 顾明朝受召进宫,嘉佑帝拉着他的手不停嘱咐后事,顾明朝淡淡的拱手,“陛下放心,他留下的东西,臣不会不上心。” 嘉佑帝却像是没听见,喃喃道:“哥哥,我这一生,从未猜忌于你。太子……根基不稳,就交给你了,待他掌控朝局,哥哥,你再回去栽竹子,好不好?” 顾明朝像是已经习惯了被错认成谢松照,面不改色地回应,“臣遵旨。” 嘉佑二十二年,帝崩,着平章王顾明朝为辅政大臣。 这一年,谢松照墓前和他走的那一年一样热闹,须发半百的老友们在他坟前追忆往昔。 后十三年,他坟上草木萋萋,坟前再无浊酒一杯,倒是旁边又添了新坟一座。 大业十三年,平章王顾明朝薨,年五十二。史书记载他贵极人臣,家中却无金银俗物,唯其先师画像一屋,残棋一局,青竹一丛。他这一生竟是棋妻茶子,守竹院度残生。 这不是一代人换来的大业盛世,而是无数人青丝变白发,将身已赴以换取。这天下虽不是海晏河清,民歌率土,却已是极好的政通人和。 ——『全文完』—— 番外——江湖远 嘉佑三年春。 谢羡躺在马背上,随路途摇摇晃晃,一直走过了江夏郡,直奔着青衣引而去。 马跺着蹄子打了个响鼻,山门前的小童上来牵马,“公子,可有拜帖?” 谢羡正哼着小曲儿,猛的被打断,起身落下马,拱手道:“小兄弟,拜帖没有,但我有这个。”说着将挂在马上到剑取了下来,双手递给小童。 小童不认识此物,和伙伴合计了下,捧着剑去通报。 谢羡坐在台阶上望着不远处的人家正在做晚饭,那烟连云直上,叫这世家的公子瞧醉了。 “来得巧啊你,我正要吃晚饭了。”陆长策拍了下他的头,拉他起来。 谢羡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长策,我来借宿一晚。” “一晚?明天赶着去那?”陆长策手上拿着剑 谢羡伸了个懒腰,“去找乐子。” 陆长策挑眉,“找乐子?” “昂。”谢羡突然站住脚,“陆长策。” 陆长策要说的话咽回去,“嗯?” 谢羡眼底有些湿润,“你没病吧?” 陆长策:??? 陆长策一头雾水,老实的回答,“没有,我好得很,习武之人,每天能吃三海碗。” 谢羡眼泪一下子就收回去了,笑了下,“嗯,好。要一直这样好。” 陆长策突然想到了谢羡在信里说的哥哥,那位名震天下的谢退之,皇帝不顾礼制也要追赠爵位的人,试探的问,“你和你哥哥感情很好?” 谢羡闷闷不乐地就地坐下,“我们家的兄弟姐妹感情都很好,我就是不太相信他就这么走了,他还说要带庭安回来吃年夜饭的。” 生离死别,人力所不可控也,陆长策嘴笨,说不来漂亮的安慰话,只能坐在他身边。 “年深月久,我也许就想不起他了。”谢羡苦笑。 春光撒满房间时谢羡醒了,头疼得厉害,推开门就看到陆长策在练剑,“陆长策,我要走了,你不出去玩?” 陆长策收了剑,稳稳地落在他身边,“去哪?” 谢羡想了下,“去南郡。” 陆长策披上长衫,“找乐子?” 谢羡摇头,“昂,听说琅珰月的姑娘俊。” 陆长策看了他一眼,“好,吃了早饭走。你认识路吗?” 谢羡按了下陆长策手上的茧子,“好硬,不认识。” 陆长策:……愿不该指望这风流公子能说出句好听的话。 面前大路朝天,谢羡转头问,“走那条?” 陆长策面不改色的指着西面的路,“这边。” 谢羡轻轻拍了下马头,又躺上去,“嗷,走吧。” 陆长策跟在他身边,“嗯。” 谢羡再醒过来时是被打斗声吵醒的,陆长策竟然在和一个冰肌玉骨的仙子打斗,谢羡在马上看得热闹,“陆长策,这位仙子是要买路财吗?” 陆长策不料他醒了,随口胡诌,“她要你命。” 谢羡脸上多了分怜惜之情,“既然如此,仙子不如亲自来取。”抽出剑飞身上去隔开两人。 陆长策额角青筋直跳,“谢羡!” 谢羡却不理他,这仙子实在长得太对胃口了,看似弱柳扶风,实则招招毙命,谢羡一招一式都没有尽力,“蛇蝎美人。” 那女子啐了声,“竟然想打姑奶奶的主意。”白绫一绞,将谢羡摔翻在地。 陆长策挡开女子的攻势,“适可而止,我们没钱。” “呸,没钱,那就留下命!”女子手上毫不客气地甩出白绫。 陆长策也是真恼了,两三下将她那波光粼粼的白绫给切成几段,“没命。” 谢羡:?!! 女子眼见不妙,闪身躲进树林里,逃了。 陆长策没好气的把他拽起来,“知道是蛇蝎美人,你还往上凑。” 谢羡笑了下,“风流公子自然要识尽天下美人,我只是看看,我又不对人家上下其手,我也不天天儿缠着人家,我就看那么一眼,这和喜欢山川河流有什么区别?” 陆长策听得头疼,“行行行,你说得都对。” 谢羡伸手抬他下巴,“啧……我们陆宗主也不差,叫什么……叫……” 陆长策直接把他扔上马,“走了。”这人嘴里不可能有正经话。 两人一连走了有半月,谢羡看着界碑沉思,“陆长策,你是不是也不认识路?” 陆长策睁眼说瞎话,“认识,我只是顺道拜访老朋友。” 谢羡揪着界碑边的草砸陆长策,“胡说八道,这里和南郡完全是相反的方向,这这这……” “没事没事,我们慢慢游山玩水过去也行。”陆长策妄图蒙混过关。 谢羡却抱着界碑不撒手,“不,你先说你要见那个老朋友?这马上都要到滏阳了!” 陆长策眨了眨眼,“嗯……我们再往前走走,等见了他,我们就去南郡。” 谢羡伸手抓乱他的头发,“骗鬼呢!” 嘴上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和陆长策一道上路往南去。 风吹年年,他们仗剑天涯。 一个叛逆的标题 这一章分为三个板块: 1.人物名字出处 2.总结本书 3.祝福 1.首先给大家解释一下名字—— 阕:旧指服丧期满 所以“与君阕”的意思就是:为你守孝。 下面是人物名字的出处,大家挑自己喜欢的看。 谢松照(退之):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顾明朝(庭安): 幕南王庭安在哉,天子北登单于台。 林浥尘(少游):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江宁(齐夜): 愿海晏河清,潮落江宁。 陆若荠: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窦思源,(苍月)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 孟寄词(乾迹) 泪纵能乾犹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梅时晏(新律) 明朝换新律,梅柳待阳春。 谢灏南: 瑞花飘朔雪,灏气满南宫 孔博衍(叔仁): 音乐博衍无终极,焉乃逝以徘徊。 杜鹤径: 鹤径扫开残月路,马蹄踏碎乱云堆。 殷湘兰: 载得湘兰饷莫愁,桂梁兰室思悠悠。 顾长堪: 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钟晚: 青山古寺疏钟晚 萧枝意x梁南风: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碧阑干·画折枝: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 祁疏萤x绣户: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欢迎大家补充自己喜欢的~ 2.看法: 删删改改,走到现在,感谢各位宝子的陪伴,本书有很多的不足之处,比如错字实在太多,虽然之后在改(但由于是上渠道,所以很多地方没有同步到) 我想过让明朝像其他人一样,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将过去抛在脑后,可我实在舍不得我的松照没有人记他。 就我自身而言,若是一个亦师亦友的人在我走投无路时留了我,用尽全力为我铺一条锦绣前程,而他却永远离开了,那我一生都将无法释怀。 就像我依旧记得年少时的那一双眼睛,教室窗边少年红了的脸,过往都是珍贵的,一丝一毫我都舍不得丢弃。 谢松照和顾明朝之间,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元白情。 我也时常想,作者自己都不能释怀,那我的读者怎么办? 3.祝福: 这本书呢到这里就结束啦(灬? ?灬) 江湖远阔,人间山河,再见便是故人,我们相逢有期~ 爱你们(超大声),喜欢你们,喜欢你们的票票、打赏和指点~ 祝宝子们,事业风生水起,学业步步高升,生活事事顺心,爱情得偿所愿,友谊地久天长。 2023·1·31写于重庆,修改于2·2。 槐序之辰